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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剑江湖》


第一章 有女此后称烟雨

中原百年乱战,以春秋为名。

西夏在上辈国君励精图治三十载的艰苦经营下,作为如今中原大地与北齐划江而治的万乘之国,最丰盛的时候,也有着些许酒客茶伴在私底下悄声谈论着国君何时能扬鞭立马挥军东进,给天下人唱一剧问鼎中原的大曲目。

在西夏之北有一州,为凉州,而凉州北接辽金,东连北齐,自古兵家必争之地。自百年前,春秋七国诸侯纷乱以来,一直战争不止,以至于春至扑面的第一股风都带有战争遗留下来的浅淡血腥味。

西夏凉州之北,有一城,城名雁北,作为与辽金交战首当其冲的染血门户,自然有些不同寻常。雁北城背倚凉山,凉山又背依凉水,过了凉山,渡过凉水之后就是一马平川的西夏凉州境。

雁北对于西夏的战略重要性一目了然。

如今,三四月的凉水如凉山一般安详,静谧。都说凉水逢春百尺高,但真的只有见证过百战而死的白骨累累才知道,这百尺说是人堆出来的并不夸张。

只是这几年里,可能是西夏主和辽金王的心照不宣,又或者是十多年前那次浩大的乱战两败俱伤,两国这些年来你来我往的“礼尚往来”少了很多。都选择修生养息经营国运。

这期间大规模的停战,给雁北城很大的发展空间,暂且不说商人逐利,战乱频发的区域还有富贵险中求的险商。安稳时候更加不用提,犹如龙抬头后的春风般纷至沓来,再加上雁北城墙大战之后的修缮工作需要大量的穷苦百姓。这些经常饿着肚子苦哈哈,征战的年代,种的粮食能十存一算祖上冒了青烟了,修缮城墙不但一日三餐准时供应,隔三差五还能拿几分工钱。

虽说到手的只有几钱银子,但蚊子再小毕竟也是肉,省上个半旬,也能买上小半碗青云楼的酒糟省省味,再者说凉山山上野味不少,西夏又崇尚周王朝的尚武之风,边境百姓会骑射并不罕见,休沐日背着猎弓上山说不定还能撞见野味打打牙祭。雁北周边小城见第一批被征戎过去的人过得也算小有滋味,心头痒痒,也想着存上几年工钱,再回乡开块地娶个能暖被窝能生娃的娘们才算正经。

雁北城的人就如此多了起来。

黄昏的凉水边上,通往雁北的官道小驿上,破烂马车上一大一小的身影在夕阳余晖里渐渐被拉长开来。

少年长得有些清瘦,扬着牧鞭娴熟地赶着马车,一身青白色士子装,星目如墨,配有一份羡煞众多女子的远山眉,嘴角邪气地叼着一根凉水边随手采摘的草茎,书生气和痞气结合的浑然天成。

他叫徐江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也不知道,十多年来,徐江南也没问过将他从小带大的李先生。大致约莫是觉得要么生与江河之南,要么就是士子云集的江南道了。这种取名的方式在当时很平常,他很庆幸当初出生的时候,没有野狗从门前路过。

徐江南此时一边轻车熟路地赶着车,一边侧身回头轻声问到:“先生,离雁北还有小半天的路程,我们是赶夜禁前进城还是?”

徐江南口中的李先生此刻就端坐在马车上,三十来岁的相貌,一样的书生面相,但是带有病态的白,像久病的患者,手上拿了本古旧书籍,徐江南秉着气都能闻到一股浓厚的《后周山河志》,唯有眼神炯炯,同身上这份文弱书生气息十足的姿态有些格格不入,透露出一种洞穿了世事的平淡。

李先生闻言轻轻合上书籍,丝毫不理会徐江南的小把戏,笑着戳穿说道:“还有第二种选择?进城吧,想烟雨妮子了?这次出门有些年头了吧?”

徐江南丝毫不加掩饰的点点头,带着这年纪应该有的青涩羞赧道:“先生,过了春分,就四年了。”

李先生闻言顿了顿,喃喃道:“转眼就四年了阿”

徐江南一怔,想想也是,转瞬弹指间。十来年前,他第一次跟着先生说书,那会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趴在茶肆酒馆的桌上听先生说上辈老神仙覆手为雨,又或者一剑截江的骇人故事。

那时候的先生不会是这副书生打扮,在茶馆就是黑衣白扇须眉浩然的老学究,说起书来慢声慢气,精雕细琢的填词讲究让那些雅间的员外老爷很是大快朵颐,时不时就有下人管家打赏些许碎银。酒肆就是一副衣着破败背着古旧剑匣的江湖侠客,十足天涯沦落人般的落魄样,提到江湖老前辈一顿抱拳惋惜,恨不得早生个百八十年,好瞻仰瞻仰老前辈的昔日风采。

每次盆满钵溢之后,先生便带着小江南追着月赶回雁北。小江南在六岁之前一直以为先生就是先生,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直到那次救下小烟雨。

先生喜欢喝酒,尤其是雁北青云楼的杏花。那日明显兴致很高,喝得晕晕沉沉,迷迷糊糊说了很多在那时小江南还不懂的话,例如说说书人这事就得说人装人,说鬼扮鬼,说老神仙就不能娇滴滴做那翘着兰花指的俏娘子。

小江南听的云里雾里,见先生说到后来酣睡过去。只是先生的睡姿着实当不得‘先生’这雅兴的二字,像军伍大汉一样抱着兵器,四仰八翻的,只不过先生抱着的是小江南一直以为只是装江湖落魄剑客用的破败剑匣。

而这通往雁北的官道,也不是什么四通八达的路径,沿着凉水走就是所谓官道,越走越险,一面是山,一边傍水。但这是进入雁北城的唯一途径,当然还有一种,就是像先生说书里面的老神仙一样,御剑飞过瞧这势头不破天际势不还的凉山。

五六岁的小江南那会与其说是在赶马,不如说是小半个信马由缰,老马识途。

先生这匹红鸣马可是老的不能再老了,走上小半个时辰就喘息的不成样子。无论小江南用牧鞭甩出如何响亮的鞭花也无济于事,小江南最后没了法子,只好学着先生盘着左腿翻看存了好久铜板才换回来的《山海志》,看那些长着倚角翅膀的妖魔鬼怪。

才看几页,夕阳渐渐垂了下来,红鸣马突然躁动不安起来,慢吞吞的向前跑动。小江南疑惑着抬起头,发现后面足有二三十黑衣铁甲的骑兵,马蹄急急,如踏雷霆,扬起的灰尘一层盖过一层,夕阳的光晕撒在那层铁甲上,像阎王爷的派上来的勾魂使者。

小江南何曾见过这等穷凶极恶的仗势,甩开书,使劲摇晃着李先生,用尽浑身解数,就差小巴掌上脸了。

眼见先生并没有醒来的趋势,小江南就想驱赶马车靠边让让。

谁知兵马骤至,领头那位长的五大三粗,一道骇人的疤印从左眼延伸到嘴角,还喷着热气的马背处别了一根七尺左右的狼牙棒,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用想也是常在阴阳交界处打滚摸爬的主儿。

五大三粗看见这停在官道中央的还喘着气的小劣马,瞧见上面穿的破烂还在酣睡的酒鬼和捏着衣角仰着头默不作声的小江南,忽地皱了下眉头,一狠心抡起狼牙棒就砸了下去。小江南吓得一时间双手抱头闭上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凄惨面相。

等了一会迟迟没有等到勾魂夺命的黑白无常的小江南,反而听到了李先生醉醺醺又慵懒的声音,“生的五大三粗,却只会欺负一个孩子。”

听到声音的小江南欣喜而又担心地睁开眼来。只见李先生不知何时单手用剑匣抵住了狼牙棒。

说完李先生拿着剑匣的的左手一个旋转,接着用力一拉,马上的五大三粗哼了一声,一个踉跄险些从马下摔了下来,不过狼牙棒却是脱手而出。

随后李先生左手提着那被小江南一直误以为只是道具的破烂剑匣右手拎了还没喝完的酒坛子摇摇晃晃地跳下了马车。

二三十骑见将军的武器被卸手,马蹄长嘶,一顿整齐的抽刀声,都是辽金骑兵常见的环柄刀。同西夏的凉刀不同,环柄刀柄短刀长,刀身弯曲,凉刀则是直背直刃,刀背较厚。

李先生见此,反而将剑匣抗在肩上,身形晃荡地提起酒坛灌了口烈酒,笑道:“怎么着,想一起来阿?”

“哟,瞧不出来,这凉山凉水窝囊地还能出个硬气人,不错。”五大三粗刻意弯下身子,俯身说道。边说边揉了揉手腕,压制住手下兵马的肆动,而自身也知道有军务在身并不想多加耽搁,又是一个手势似乎是让小江南他们先走。他也知道凉州境内草莽龙蛇般的江湖人士众多,比起景州、陵州其他州县,凉州百战地,善茬不多。虽然先前一路行来,一副挡我者死般的砍瓜切菜,就算再凶恶的响马盗见到二三十饮血的狼骑也得掂量掂量吧。尤其是这般说话的,要么是嫌命太长了,要么就真是有所依仗。风尘仆仆这么久,临近任务交接点,也是想着少一茬算一茬,摆出了少有的退避三舍般的姿态。

只是可惜,他算错了人,世间人千万,敬酒不吃的人多了去了,显然面前这位也是其中之一。扛着剑匣的李先生在他话语未落的时候脸色微变,丝毫没有得理饶人的想法,不退反进,再灌上一口烈酒,坦言笑道;“将军如此欺凉,却又给在下条生路,鄙人甚是不解,手中剑亦是疑惑,望将军释然一二。”

冲阵陷杀多年的刀疤将军何时被人这样得寸进尺对待过,闻言气极反笑。阴沉沉的笑意配上原本凶煞万分的刀疤脸更是显的诡异,怒骂道:“一张纸你还就只画个鼻子,好大个脸阿,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下马!”话音一落,身后二三十佩刀骑兵齐飕飕下了马匹,清一色扬起了环柄刀,寒光凌厉,带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肃杀气息。

雁北的官道狭窄,一路靠山,一路傍水,一辆破旧马车横亘于此便不容通过,刀疤将军也是明显知道这地方马匹是发挥不出冲阵的优势而又可能成为累赘的存在。

“兄弟们,几个月没潇洒过了吧,等过了这茬,晚上爷带你们去春烟坊,喊上几十个娘们,吃大块肉,喝大碗酒去,杀!”一时间,二三十刀口舔血的行伍汉子奔袭起来,声势浩大竟不弱寻常骑兵。

小江南早就被吓得目瞪口呆,躲在车轮处,露出半个身子观望,这情景向来只在先生评书的时候出现过。而且在小江南印象中,先生就是个先生,比书生还要弱上几分的存在。记得早半年在金陵城外随先生赶路,黄昏时分多瞅了几眼洗衣归来的妇人胸脯,便被女子拿着捣衣棒“追杀”了好几里地。几个妇人都奈何不了,这如今二三十军伍大汉?

只见李先生真是不慌不急,再灌一口杏花,按住破败剑匣的左手一用力。剑匣一个惊艳的弧度将酒坛击飞出去,身影穿花戏蝶般在众人之间闪过,眼花缭乱间便掠到了众人之后,恰恰接住刚刚抛飞的杏花,仰头一口饮尽,眯着眼,随后用只有先生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还是比不得当年的杏花阿”

说完,便将酒坛随手一扔,而这二三十魁梧大汉随着酒坛破灭的声音一一瘫软下去,喉间都带有一丝细微的血纹。小江南真是没看到先生是怎么出剑的,又是怎么收剑的,完完全全跟做梦一样,这还是那个被七八个妇人追打的鼻青脸肿躲在城隍庙连个屁都不敢放的先生?

“出来吧,我不杀女人。”李先生声音平淡,仿佛刚才在这里大开杀戒的另有其人。

小江南听到这句话,才看到原来这二三十人后面押解这一辆马车,真正意义上的马车,并不是先生这边这种一块破木板子加两个破轱辘,前面再补上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的寒碜组合。前面这辆马车车身都是黑澜木,上面雕刻着许多龙凤之类的祥瑞,窗牖都是金陵那边的特供丝绸,显然车里的人非富即贵。

车内的人估计也是看到了先生杀人不见血的诡异手段。闻言便急急忙忙跳下车来,顺势跪了下去,忙不迭的磕头抽泣“奴家,奴家谢过侠士不杀之恩,奴家和他们真的不”

话还没说完,李先生便摆手打断妇人的聒噪,酒气上头,吐词囫囵道:“好了,好了,走吧。”妇人听言,哪敢再说一二,先前见过李先生面不改色的手刃二三十人,早就想着溜之大吉,只是那会腿都软了。哪里迈得动腿脚,本想着自己也要随了这凉川水,谁知柳暗花明在阎王爷面前捡回来一条小命,立马铿锵铿锵地磕了三个响头,扶着膝盖一瘸一拐地快步离去。

再后来,就是先生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车内还有一个人,唤着小江南去帮忙。这是小江南第一次看到小烟雨,蜷缩在马车角落,双手被绳子束缚在身后,嘴里塞着一团丝绸,眼神空灵凄切。

李先生安排好小江南之后,便没有在管这边,独自站立在凉水边上望着南方,西夏京都金陵城的方向,自顾自地的说道:“陈铮阿陈铮,真没想到为了这西夏江山,不仅赔上自己的皇后,还要搭上自己的女儿。只是这如今的结,到时候你又该怎么脱逃?”

等到之后的小江南拿下小烟雨嘴里的丝绸,解开小烟雨身上的绳索,刚想张嘴问及姓名,就听到外头先生的声音传了进来:“她以后叫陈烟雨。”

第二章 惊出个祸国殃民

徐江南赶着马车连夜赶到雁北城之后,正好赶上了雁北的宵禁,花了几两碎银子好说歹说在城门官户身上才堪堪入了城,进了南城门看不到士卒官兵之后才发起了雁北“城门税”竟然高过金陵的牢骚,被李先生毫不客气一剑匣敲在脑袋上才止息下来。

徐江南和先生的住处在城北的一家寻常小院子,而在雁北向来有城南草木春,城北埋骨深的说法。

说的便是城南是达官贵人,文人士子的销金窟,夜晚三更也是灯火通明,阁楼上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时不时就有原本披肩的丝巾都滑到皓白手腕的烟尘女子护着胸围从二楼雅间跌跌撞撞跑出来伏在在栏杆上干呕不止,却又被青衣士子装扮的富家子弟拖进房去。稍有眼尖的,瞧见徐江南寒酸模样,还会大赏一口唾沫,暗骂一声晦气,似乎被徐江南打扰了这春宵一刻万两黄金的大好心情。

就连半夜三更明月当头也是淫词艳曲不绝于耳,一时虽不及金陵花船千载,但在这样仅仅安稳几年的雁北来说也是一种病态畸形的繁华千丈。

城北同样也是万家灯火,只不过这些平常百姓都是在家门口用油盏点上盏灯,清苦的还刻意将油芯剪上一点,灯火摇摇欲坠却能亮上许久。偶有熄灭的,也会由三更半夜打更的老汉点上。这是雁北好早之前留下来的传统。

徐江南曾经好奇的问过李先生,听先生说相传最早的时候还得说到千年前的大秦,还没到后周纪年。

那会大秦抗着抚有蛮夷以属华夏的大旗,北征戈壁草原游牧,聚集大军在雁北城外。只是可惜草原之广,戈壁之荒凉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十数万精兵良将还没见到游牧骑兵反而被活生生拖死在戈壁上。而那之中正好有一位士卒出征在洞房前夕,才拜了天地,便被强纳征去奔赴战场。新娘子泪眼朦胧却也毫无办法,也听到过草原下埋尸百万,血流成河的风声。但自古就是嫁做徐家妇,再非陈氏女的说法,双亲在上还得亲力照顾。新娘子便每日晚上在家门口点上一根红烛,也算万念俱灰中的一丝希望。可谁知真的老神仙显灵,半夜梦见相公归来,画了张了地势图,新娘子惊醒之后生怕忘了,咬破手指在颜色淡了些许抹胸上画下,小心翼翼如同不可言说的心事般藏了起来。

等多年之后双亲离去,她这才拿出画有山势的抹胸。就着地图上的指示花了近三载,才寻到地方。早在街坊众人眼里疯疯癫癫拿着抹胸城里城外跑了三年的她,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在地上用十指抠沙,连血肉十指都磨烂的不成样子也不问不顾,就在街坊都心疼她的手指的时候,却看见她真真切切地从地下掏了副枯骨上来,手上还有当年她一步三拜求在月老庙求来的安生符,她呆滞地看着枯骨手上的安生符,手捂着嘴哭了半晌,这才背着枯骨离去。

了却心愿之后,她便抱着枯骨吊死在二人初见的梧桐树上,枯骨身上还穿着十多年前拜堂成亲的红色袍子,她眉眼一如当年,画着青浅的螺黛。

再往后就形成了如今这般,万家烛火却只求英灵托梦,雁北城北城南十里地,一处阴间,一处阳世。

徐江南跟着先生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富贵逼人的豪宅官邸也被邀请住过,苦难寒暑漏风的城隍庙也息过,更有甚者天当铺盖地做床的滋味也是体验过。知道一味愤世嫉俗并没有什么用,谁也不会用此来提拔你,江湖更不会因此变化什么。心肝百副,富贵人凭什么无端就将祖宗拼下的基业来共分天下,全凭你徐江南的心情而言?真是一个人拜把子,你又算的上老几呢?

再后来听李先生说天下人有各自天下人的活法。徐江南现在想想,觉得真他娘的是至理名言。

好不容易过了城北到了住处,期间徐江南还默默给掏出火折子给熄灭了油灯续上烛火。

李先生对徐江南的做法不容置否,表情平常。

徐江南见小院内很是干净,想来是烟雨经常过来,并不奇怪,这是早年前常有的事。

收拾好物件之后,徐江南闲来无事又睡不着便同小时候一样跑到先生房间上面靠着瓦檐看月亮。

先生的房间很是简朴,一张旧梨木桌子正对房门,左侧是卧榻,右侧是梨木书桌,透过先生窗户的零星灯光,徐江南知道先生可能又在写一些东西,每次徐江南想偷偷摸摸看看,就被先生拿纸张遮掩住。同徐江南曾经旁敲侧击过先生姓名一样,先生笑着回应徐江南,“该知道的时候你不问你也会知道。”

四年前也是这种情景,徐江南替小烟雨打抱不平问李先生为什么要把小烟雨送到春烟坊去。春烟坊在城南风花雪月地,清倌人与士子云集的地方。但是只要是城南出来的女子,哪个又是真的“清”倌人呢?城北再贫苦的良家也都瞧不起城南的女子,遇见之后都会避如蛇蝎,背后指指点点暗骂一声只会勾引男人的骚狐狸。

先生却是笑意盈盈理直气壮道:“我能教烟雨什么?弈局?九岁那年她就可以与我撤了棋墩手谈,稍逊二目之后,手法就偏向无理,羚羊挂角臻至大成之后又喜欢用王者之师乘胜追击,那妮子得理不饶人阿。”

徐江南闻言却是面红耳赤了起来,那几次盲弈徐江南虽说算不上从中作梗,但实打实却有过暗里支招的作伥勾当。底气不足地疑惑问道:“在那里又能学成什么?”

先生却是正襟危坐,脸上笑意更甚。“祸国殃民呐。”

事后先生唤了小烟雨进去,徐江南再不济也是对小烟雨的性子摸的八九不离十。小烟雨哪里是个会说出拒绝的女子,连写个否字,都是千依百顺般的低眉顺眼。只不过出来便开心不小,期间说了什么徐江南也不得而知。问了小烟雨,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小烟雨眼波流转,咬了咬纤薄嘴唇,却破天荒地摇了摇头。

事情就此板上钉钉之后,徐江南才发现,反而是自己这个局外人成了多事之人。

第二日,徐江南牵着红鸣马到了春烟坊才发现烟雨没在,差点还被当做偷鸡摸狗想占姑娘的登徒子乱棍打出,还好当初接收烟雨的老妈妈眼尖,驱散了门徒,这才让徐江南幸免于难。

徐江南尴尬一笑,谢过轻摇花扇的老鸨。

虽然被眉角乱象横生的皱纹出卖了年纪,但姿态犹存的老妈妈也不敢像同其它客人一般开荤腔。早在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徐江南的时候,自家的楼主也是客客气气,对他喜爱有加。她可是久经世事的老江湖。笑颜依旧,却正经许多,摇了摇写有各种阳春白露诗句的花扇,轻声恭敬道了句哪里哪里。

徐江南似乎也不想多加寒暄。

从风韵犹存的老妈妈那得知烟雨这几日大清早便吩咐人租了辆马车向城南方向离开。徐江南大致猜到了估计是烟雨收到了他和先生即将返程的书信。估摸日子也就这段时间,便去城南那边等了。

徐江南拱手再次谢过便骑马离开。

老妈妈也见状也不加言语,转身便换了副笑容,摇着花扇迎上从阁楼上一手扶着楼梯摇摇而下的公子哥,“嗤笑”一声到:“诶,墨公子,昨夜可舒服了?那两位可是还未出阁的雏儿,公子也不懂得怜惜一下?”

还在楼梯上的瘦弱公子闻言,身体一震,整了整衣襟,气血不足而面色苍白的脸上却是笑意涟涟,从衣袖内摸处一锭银子,毫不犹豫扔了下去。“苏妈妈,这是赏你的。”

徐江南在路上还时不时想等会要不要让烟雨换几个眼力劲好的人,自己这么潇洒的公子哥竟然都能被当做登徒子。可见平素眼力劲都放姑娘胸前的那道“疤”上了。

轻车熟路地穿街越巷,好不容易越过人潮拥挤的商铺区域。在城南城门处也不见马车踪影,徐江南想了想,行到早起贩卖早点的商贩面前。面色友善的朝周边早起贩卖早点的老汉打听道:“大叔,今早上是不是有马车出城阿?”。

老汉见着这牵马的公子哥和和气气,也是受宠若惊操着一副地地道道的雁北腔指着城门方向,再甩了甩肩上的汗巾道:“公子,你算是问对人了,今儿早确实有辆马车出城,喏,瞧见没,就是这个方向。”

徐江南顺着老汉指的方向看了看,心思活络间便知道烟雨去哪里了,谢过老汉的时候往老汉手里塞过几文钱。憨厚老汉平白无故得了几文赏钱,喜笑颜开急忙道:”谢过公子了。“

徐江南笑着摆摆手,九千里说书经历下,偷鸡摸狗,调戏良家的事同那个自称是西蜀道某个大家公子的卫澈可没少干,两人也不知道被人拿着木锹“追杀”过多少回,在燕城的时候更是有数次命悬一线,如今回到看似安稳的烟火日子,给上几文铜钱便能听人称道几句公子,倒是知足的很。

徐江南唯一觉得可惜的事。便是这么些年,一直不知道双亲的消息,就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样,身上连件日后可以用来证明的物件都没,活脱脱的弃子一个。丧气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可能连这个姓氏都不对。去问先生,古井不波的李先生向来是不想说的你怎么也打听不出来。

只不过想着等会要见到陈烟雨,哀愁稍许消散。徐江南拎着马缰牵马出城,赶往城外十里桃花亭处。

那里曾经是小江南与先生赌气偷偷练剑的地方,当初救下小烟雨后。

小江南着实有点惊艳先生的剑法,也想学学,做个行侠仗义的大侠。可谁知死缠烂打一哭二闹以后看到先生仍旧是八风不动不松口的态度,没辙的他便白日赌气去道观偷看道士练剑,将章法烂熟于心之后。

黄昏时分就在十里亭随手折了根桃木枝温习,一副势要扬名江湖,不成功便成仁的坚毅意味。

而小烟雨跟着先生写完字,练完琴曲之后也会来到这里。坐在桃花亭的栏杆上,看小江南将蹩脚的一招一式用极其别扭的动作“舞”出来。开始还能忍住,到了极处,就趴在栏杆上,小肩一耸一耸地偷笑,做足了大家闺秀笑不露齿的扎实功夫。

向来就只有小江南嘲笑小烟雨字迹歪扭的份,哪里轮的到被小烟雨偷笑的道理,而且还是个连花拳绣腿都不会的小娘们。

每每这时候,小江南便放弃了后续剑招,搂着小烟雨的绵弱细肩拿出滔天的义气道:“小烟雨,等我以后剑法大成,谁要是欺负你了,你跟我徐江南说,看我不把他揍的稀巴烂。”

快到桃花亭的时候,徐江南反而闲庭信步起来。刻意压抑起原本略显激动的心情。比女子还要心急,那不得被烟雨笑上几年?

徐江南耐着性子想着这些年的点滴经过,却不曾在意到路边桃花枝勾住了青木发簪,哎呀哎呀便披头散发的摔下马去。

陈烟雨早在半旬前收到了徐江南托人带来的书信,不过有点恼羞徐江南找了个如此不靠谱的人。

笈游学的书生装扮,仪表一般,可是言语着实风流成性,闻言就是知道烟花地的常客。见面就是一副油腔滑调赞叹呀呀呀这位姐姐如何如何花容月貌,那位姐姐怎么怎么国色天香。

见到陈烟雨从厢房的那一刻,更是魂不守舍几分钟,旁边娇笑的姐妹们轻推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尴尬一笑之后,书生从后背的书箱掏出一封已经沾满油渍不成样子的信件,交给疑惑的陈烟雨之后,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还不停感概这果真世道不公,造化弄人。悲痛欲绝却又在临走时分还不忘在调笑过的姑娘身上轻抹一下。真是很难想象到等陈烟雨知道徐江南当初同这位书生做了多少比这还要不堪启齿的恶俗事之后的反应。

陈烟雨估摸着大致的日子就在这边等了,这才第三日。候了几个时辰,盘算着可能今天是不可能了,收拾好失望的心情正准备去先生的院子,突然一个身影莽撞地摔进车内。她还未曾来得及看清这个不速之客,眼前这人就用手胡乱蒙面,嘴里花花道:“公子,小姐,大人,夫人,在下真的是无意之举,无意之举,还请海涵。”

陈烟雨睁大眼眸,听着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百转千回间忽然“噗嗤”一笑。

当真是画里的仙子,百媚横生。

陈烟雨还未说话,面前的这个不知在她面前丢了多少次人的男子徐徐放下手来,神色呆滞。同先前送信的书生一模一样,她正想忍着羞涩摇醒这呆子,却听到这辈子让她羞上加羞的话。

“娘咧,这才四年,难不成真让先生说出了个祸国殃民?”

第三章 得还人一坛酒

在没见到陈烟雨的时候,徐江南觉得想对她说的话,一层一层的堆叠起来,恐怕要高过入云的清莲峰。见到以后,反而嘴拙了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就那么静静地靠在十里亭外的桃树上,听不远处十里亭里传来的清悦古琴音。

徐江南跟着先生在大江南北说书九千里,听说过不少有趣的闲杂轶事,也听说过赫赫有名的天下评,上卷评文臣将相,下卷评江湖侠士。西夏的茶客对上卷倒不是特别热衷,几分是自傲,几分是因为作天下评的是北齐相传有四州之才的黄门郎。对下卷倒是津津乐道,能说上半天有余,似乎是因为同大侠处在同一个江湖,有点与有荣焉的意味。

只是这些徐江南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天下评对他来说太远了,近乎是望尘莫及的距离,且不说上面的文臣将相,文是经天纬地之才,武则是沙场赫赫之功。低头看看自身,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可怜样子,唯一看了许多遍的书卷,还是那会存了许久铜板才换到的《山海经》。武更加不用说了。自那次被小烟雨嘲笑过后,他习武的时间似乎只能在小烟雨不开心的时候见到了。江湖大侠?别扯了,想耍个撩姑娘的剑花出来,剑倒是脱手出来了,花却没半点影子。

在这四载内他也见过不知多少户人家的生离死别。听先生提起过十年前雁北陷落,全城万户尽缟素的凄惨画面。经此对比以后,那些想不起来的话说不说就不是很重要了,能不能上下天下评与他来说的更是荒诞之极的梦。

乱世人命如草芥,活着就好了!

徐江南身心放松之下,突然听到琴音折断,有些担心是琴弦折断,怕伤了烟雨的手指,这才从树上一跃而下,快步朝不远处的十里亭走去。

临近亭子,发现亭子外有一面如冠玉的白面书生。原来是有一群踏春赏景的书生小姐,这在如今的雁北并不稀奇。

估摸是这群书生小姐在附近赏春,听到臻润如天籁的古琴曲。寻声找来,见丝巾蒙面的陈烟雨独自一人在十里亭内。陈烟雨蒙面本意是少惹事端,可哪知世间太多人就喜欢半遮面的神秘感?这位长得一表人才穿金戴玉的富贵书生明显也是被吸引,自告奋勇上前搭讪。

书生是明显的世家子弟,青色方巾系在发间,用紫玉发簪扎起,微风拂起方巾,潇洒风流的一塌糊涂。他也知道族内长辈安排自己来雁北的目的。这也算是世家同皇家的晦暗交易,选一些家族优良的后生来边境镀金,这样的镀金,可不是学沙场汉子把头颅别在裤腰上去拼死拼活地捞取功名,而是如同远行观景一般带着红袖添香的秀美婢女,再同青楼女子上演一段人不风流枉少年的风花雪月。几年半载回去后,由家里的长辈写上几篇华美文章,张冠李戴之后,举荐为官。这也算是一种只可意味的终南捷径吧。

至于那些章台美女,清吟小筑的佳人,此后是相夫教子,又或者依旧是形影单只,混迹烟花地。天知晓。虽说前者的可能性甚微,但是既然有机会为良家妇,谁又再愿为勾栏女?赌输了不过是输了迟早要丢的身子罢了。

这面相极好的世家子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自家虽不是那些个传承了上百年的庞然大物,但也好歹有个曾官至二品的老祖宗。这番授意便是老祖宗耳提面命,让他能在雁北捣鼓点名声出来,再由原本名下的门生牵线搭桥,不求门阀更上一层楼,至少为官守成自家这点家当是绰绰有余。

世家子也不是个腹内空空的主,对琴曲也有些涉猎,便掐着曲子的节奏,折了朵春花就上前冒失打断,接着彬彬有礼,声音温厚道歉。

徐江南实在是见不过俊雅书生穿着月白士子袍却又拿着野花的骚包作态,都顾不上抹去耳边不知什么时候沾上去的桃花瓣,一个健步上去,扶着栏杆侧身跃过。拉着陈烟雨将俊雅书生推了个踉跄,嬉皮笑脸地说声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便拉着人跑出亭子,连带过来的古琴都顾不上拿了。

今天这场赏春本来就是这世家子组织的,本意喊上些许一样是世家过来镀金的公子少爷,在唤上些许能歌善舞精通音律的青楼女子,一路赏花到流云渡,到了渡口之后便有花船来接,在凉水上来一夜的纸醉金迷,第二日回城。在半路听到圆润如春雨的琴声,误以为是哪位大家,想邀约过来增加在众人之间的声望。走到半路发现是位窈窕佳人,面容虽然被轻纱遮住,瞧着指如葱根,肤白如玉,同见微知著一般,这世家子曾经也做过唤上十来个佳人,蒙眼上一场闻香识美人的雅兴,猜测亭里女子怎么说也是个上品,便诚心诚意许多。

俊雅书生对自己的谦谦气度很有把握,被清越嗓音拒绝以后,还以为佳人说的等人只是委婉客套话,没想到真的出来个市井打扮耳边还别着桃花的年轻男子,无理到拉着人就跑。

受了如此无理举动的书生,显然涵养极好,并没做出什么有失风度的事来。反而见到被遗漏在亭里的古琴,嘴角勾起,还是带着那副看似人畜无害的微笑出去,走到众人之间惋惜说道:“可惜了,佳人有约。”

也不知道他可惜的是国色天香的陈烟雨认识了粗鄙的徐江南,还是真的可惜了佳人有约。

话音才落,众人之间一位穿着翠烟衫,腰间一同色腰带,将纤腰盈盈系住,寐含春水的女子指了指书生手里的古琴,用入艳三分的语气调笑道:“可惜了是真,佳人有约也是真,只是佳人只想约我们的陆大公子。”

被翠烟女子称为陆公子的书生听言,不禁对这铺“台阶”的女子高看一眼,笑着说道:“哪里哪里!这里耽搁这么久了,咱们赶紧去流云渡吧,切莫辜负这大好春光阿”

踏春的人虽说不是老狐狸,但谁也不是初入江湖不谙人情世故的雏儿,先前徐江南的无理谁都看在眼里,如今陆公子不提,就坡下驴,谁也不会傻到去拆台,一边说着顺水推舟的客套话,一边朝流云渡走去。

而徐江南拉着陈烟雨其实没有跑远,转了个弯到了凉水边上便停了下来。他此番出来确实是有事想对陈烟雨说,只是话到口中又难以启齿,总不能跟她说,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你用刀子在我面无表情地胸前捅了一刀吧。

她从小便是聪颖的性子,跟着沈涔察言观色这么些年,道行不深也是有的,早就看出来徐江南有心事,只是他不开口,她也不问,就这么简简单单。

忽然陈烟雨似乎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拿下徐江南耳边的桃花瓣,柔声委屈道:“琴落在亭子里忘记拿了。”

徐江南瞧着陈烟雨的神色顿时烦躁的心情一扫而空。记得当年去道观偷学剑法,连那个醉醺醺的臭鼻子老道士见到陈烟雨都醒过来惊奇说她是个命带桃花,母仪天下的命。且不论这谶语是真是假,烟雨听到后却从此不再触碰半分胭脂水粉,带着纱巾示人。这番心意,就算被捅上一刀,也该心甘情愿。

想通了的徐江南笑着道:“别慌,最迟两天这古琴就回来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的陈烟雨,一抹嫣红从精致如玉的耳后升起,咬了咬堪比红粉胭脂的浅薄嘴唇,欲言又止。

徐江南何时见过小烟雨这等风情,呆了半分,喃喃道:“如果哪天,真的被你捅了一刀,我也心甘情愿了。”

————

春烟坊。

那位教了陈烟雨几年几载狐媚手段的美艳妇人此时就端坐在厢房内,手上拿着从西夏京都金陵那边送来的信件,原本笑容熙熙的脸越来越冷,到最后反而拍案冷笑道:“那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清流老头,真敢厚着脸皮把如今海晏河清的功劳揽在身上,也不怕闪了老腰。”

放下书信,刚捧起青瓷茶杯。房门轻扣,随机传来下人询问的声音,分明是今早给徐江南解围的春烟坊老妈妈:“夫人,先生来了。正在前厅候着。”

徐江南对李先生的过去几乎一片空白,就像当初李先生一句她以后叫陈烟雨将烟雨早前的身份,姓名全部推翻。变成了生于雁北长于雁北的小烟雨,被人束缚挟持的事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徐江南喊了十多年的李先生,似乎他就只做李先生该做的,说书,练字,手谈,除了那次昙花一现的杀人。

但这位被春烟坊老妈妈称做夫人的沈姓女子,对李先生可是谙熟于心般知根知底。而她自己,本名沈涔似乎没多少人知道,但是一提到家道中落后沦落风尘代替原本姓名取的沈楼儿,却是名噪一时。

在十多年前的江南道,各个青楼阁院的美人,费尽心机,想方设法争奇斗艳,去争一争首席花魁的名头。

直到后来,仅二八年华的沈楼儿名声鹊起,在当时还属越国的广陵城墙上,和着月光一舞倾城。那夜所有的京华倦客,士子骚客,无一不拍案叫绝,一时间风头无二在江南道广为流传。相传最后连皇宫那位都被惊动了,惊为天人,也曾有流言传这位越国的末代皇帝愿撒黄金万两,只求见见仙子的真面目。

更加不用说趋之若鹜的青楼恩客,茶余饭后评头论足起来都以当夜有幸目睹为人生幸事,而那些听说过却没见过的白衣卿相不由得喟然长叹,没见到如此倾城之姿引以为人生一大憾事。

花魁之争就此尘埃落定。

只是后来,越国陷落,花魁沈楼儿便随着城门塌陷的一刻下落不明,销声匿迹之后,亡国士子第一时间悲痛欲绝的竟然不是泱泱大越从此国不将国,反而泼墨写下了“花落人亡两不知”的诗林名句,也是滑稽。

其实沈涔结识李先生的时候家境殷实,与相熟的姐妹在金陵北淮河上赏景时,救下奄奄一息的李先生,胸前的衣裳被血染的通红。

连当时给先生把脉的医者都啧啧称奇,连说福大命大,这刀子再往下半分,就算大金罗汉吕道人转世也是死路一条阿。

在前厅的李先生,等了半晌,没见沈涔出来,也没见急躁,喝了口茶。站起身环视起四周挂着大量价值连城的笔墨真迹。老妈妈恭恭敬敬尾随,顿了顿,小声询问道:“先生,要不我再去看看夫人?”

先生闻言笑着摆手道:“无妨,无妨,等等就是。”

自顾自地的欣赏着这些有价无市的前人书画,着实有些惊叹沈涔的生财手段。

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沈楼儿晃了晃手,识趣的老鸨悄声掩门退下。

沈涔望着这个曾经在天下人评价中都是毁誉参半的男人,眼神渐渐柔和起来,幸灾乐祸道:“现在皇宫里面那位估计也听到了风声。”

李先生云淡风轻回应道:“知道就知道了,就凭那妮子的倾国姿色,瞒不住京里那位穿龙袍的也是应该的。”

沈涔顿时坐不住了,失声道:“那这些年你的布局?”

李先生用手指感受纸画年辰久远的细腻感,笑着回应:“用不到就用不到呗,有子活自然就有子死阿,再说当年白鹤楼上那般精心的布局,到头来还不是看不到收官。”

沈涔也听出了李先生话语中的无奈,瞬间春暖花开,眯着眼笑意盈盈,心情不错。她很少看到面前这位男人落魄的样子。

除了初见面像个水鬼披头散发浮在水上,还有就是白鹤楼同西夏国手之称的徐暄下棋,官至中手,连她都能瞧出来面前的男人要异军突起,杀伐心起。执白子先行的徐国手却出人意料的掷子收盘,面不改色说了句让她都觉得难以置信的话“这棋就到这里吧,先生谦让,在下险胜四目,还望先生依诺放过金陵三十万黎民百姓。”真是无赖之极。

她都能看出可能下下手,又或者下一手之后,白子面前仅剩的微弱优势便不复存在,一般的投子不下无非是认输,难有如此市井无赖,还是从西夏南征的军师口里听来。

不过确实没错,棋盘上现在确实白子多四目,徐暄不下了,白子永远都是多四目,执黑子的李先生确实也是输了四目。听到如此哭笑不得的话语,也是哈哈大笑,连说有趣,大方认输。

只不过当年青城山十峰十二观,变成了如今九峰十二观,有一峰被李先生为亡国的越国贵妃连峰一剑劈下,横断了北淮河。想让三十万原本隶属越国的子民陪葬。而正是这么惊艳世人的一剑,被看戏的北齐士子拍手称快,称这才是我辈痴情人物的典范。而在南国当中,士子清流开始还是胆战心惊的小心埋怨,见没人制止也没有恶鬼上门,便异口同声口诛笔伐起来。

事后李先生依诺,再是一剑,横断北淮的山峰便有一半化为糜粉。在另一半山峰金戈铁马般刻下一句,徐后生,你欠下的收官就放这里吧。

那一年,流离失所的金陵民众很多,受封安越王的亡国皇帝却是死不见尸。

沈涔瞧李先生沉默不语的神色也是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位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亡国贵妃,那位说恨他不早点来,用准备自尽的匕首在他胸前捅了个通透的凄惨女子,那位让面前这位不问不顾三十万生灵涂炭的后果,做出截北淮淹金陵的丧心之举,又甘愿受尽天下人的口诛笔伐的倾国佳人。

她有心转移话题,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二十年前初见面她就是这样,情窦初开遇见风华正茂的他,一如戏子演的情节,一发而不可收拾。只不过性子高傲的她,不愿意他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子,便想等着他放下,谁知一等等了二十年。她也想去争一争,于是在广陵城墙上一舞倾城,就是想让他看看,无论风情,还是才艺,自己并不逊色那位内宫娘娘。

“闲秋,答应我,如果这盘棋撤子不下了,一定要给烟雨和江南退路。”沈涔看着这个喜欢了二十年的男人,情不自禁用青白玉葱般的手指摩挲他的面容,进而柔声道:“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重蹈覆辙。”

李先生,也就是沈涔口里的李闲秋,相传眸子有三千经纬才略的李闲秋轻声回应:“我还欠徐暄一坛酒。没道理不还。”

沈涔听言不经意间蹙了下眉头,却安心起来,就如同当年越国灭国,兵荒马乱间见到这袭白衫一般。

不过沈涔见到陈烟雨的第一时间就打心眼喜欢上了这个不争不抢却有倾国之态的小姑娘,再加上这辈子可能也不会有个一儿半女,这几年对小烟雨当亲生女儿一般倾心照顾,春烟坊的姑娘谁都不是个不谙世事的蠢姑娘,在老鸨一声声恭敬的小姐中,对小烟雨也是关爱万分。

不过她对曾经那段的恩怨故事却是了解不少,也是知道小烟雨和小江南的身份之间还有一个难解的死结。

只得兀自暗叹一声,希望原本的一步之遥别因为自己的乌鸦嘴一言成谶,相忘江湖才好。

————

夜间凉水上楼船画舫渐次多了起来,虽说两岸灯火,喧声不断,但离画舫终究还是有段距离,船上便清净许多,只有杯觞交错,夹杂着琴娘弹奏的助兴曲子。

而其中一艘画舫内,在众人都懂的眼神里,以胸闷为借口出来透气的陆公子站在船头,又想起先前十里亭的情景,瞧着佳人体白姿态。做了几年青楼章台的白衣卿相的陆公子,怎么都觉得那是个上品佳人,风流公子,公子风流,谁会嫌风流债多?而那个穷酸粗俗的小子,似乎就被选择性遗忘了。

陆公子摆手招呼过来一躬身老奴,侧身对着老奴轻声说道:“老刘,明日回城,打听打听这琴是谁家姑娘的,送回去,再把那串从金陵带过来的檀香手珠送过去,用作我的赔罪。”

老奴闻言原本躬着的身子沉了沉,笑着应道:“公子放心,老奴知道了。”

陆公子嗯了一声,摆了摆手,老奴便自觉退了下去。

正是这时,画舫内几名公子哥的声音含糊不清地传了过来:“陆,陆公子,还没吐,吐完么?为兄这可又,又轮到你了。”

陆公子感受了几分春风拂面,两鬓青丝随风而荡,好一副浊世佳公子的绝佳卖相。

正在这时,周边画舫划过的水浪带起自家画舫的起伏。陆公子借机摇摇晃晃向舫内走去,装作半醒半醉间,大着舌头回应:“柳兄,别急,今日,今日定要不醉不归,醉了也不归。”

第四章 山上有神仙

雁北城外百里处有一道观,就坐落在凉山旁支千丈高的桃花峰上,道门作为中原传承千年的底蕴门户,与佛教并驾齐驱为中原正气鼎柱,同一般小家小户的江湖流派不同,道教枝叶几百年已经深入中原大地,比较起其他门派弱肉强食的昙花一现,又或者想保证门派悠远传承而入门森严,道家几乎都是一生杏黄袍,一把拂尘在手无论相识不相识,都是一声道兄,一声师弟,一副年辰久远氤氲出的大家气象。

在周皇朝建立之后,通过道家丹药延年益寿活了两甲子的始皇帝,曾以道门为诸子百家之首,封道门掌教为护国公,在遣派道教门徒远去传说中的蓬莱仙山寻求长生不老丹药的期间,还亲自在道门圣地青城山三清观斋戒休沐九九八十一天,以鉴心意。

也就是那时,道教一部分不愿终老庙堂生性逍遥的道士便跟着喜欢山林野趣红尘烟火的吕真人去了西北,在凉山这边扎下根来,偏安一隅。虽说道门从此一家两派,却也没到分道扬镳的尴尬地步,反而更像是和睦的两兄弟,一个出尘,一个入世,齐头并进。

而且据传言,只要是三步一叩上的桃花观,那写在红绸上挂在千年香樟树上的心愿便会灵验,由此传言之后,清莲峰桃花观便由此香火鼎盛,经年不息。最繁盛的时候,更有不远千里,举家上山沾沾神仙气息,以求全家平安的陵州老香客。

其实陵州周边也有道观,而且是赫赫有名的道庭祖山青城山三清观,更不要说周围依靠大树好乘凉的闲散小庙,更是数不胜数。只是每次这些寒民老香客,每次见到青城山那种雕梁画栋,龙檐凤角的肃穆道观便暗自更显卑微不堪,还有那些泫然霞举的年轻道士,祭酒之内的神仙人物。说起话来和和气气,但总觉得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作态。尤其是捧香拜祭之后将香火插祭到巨大紫金香炉之后,身心放松想讨口茶喝,却发现周边全是让人心生敬而远之的闭目道长,这种感觉更甚。尴尬之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再瞅瞅自己家的这点杯水车薪般的香火,天上神仙似乎也眷顾不上,只好讪讪离开。

清莲峰可没有那么多闲散的真金白银去建个仙家府邸,更像是个随意道观。尤其十年前那次西夏与金辽的倾尽国力的比拼中殃及池鱼,香客凋零,连道士都离去很多,一下子便从原本万人空巷到后来的门庭冷落车马稀。

只是还好,原本的老道士,道童都是习惯了清苦日子,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不是?自己育上几亩菜地,衣服修修补补也是讲究,香火清减之后也不见得山上的日子有多么捉襟见肘。

而徐江南年幼的时候与李先生赌气,便跑的这家道观看一位年纪相仿的道童习剑,记下剑招,下山后再做练习。记得有一次碰见个倒骑山羊的邋遢老道士,似乎是瞧着有趣,便逗着说要拜他为师,好教武艺。

那会的徐江南虽然年幼,跟着先生也走过一些茶馆酒肆,耳濡目染下也是小半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像这种再拿个竹幡就是实打实街头抓鬼算命的方士,徐江南狐疑的摇摇头。

邋遢老道士看到这么一个谨慎机灵的小鬼,也是玩心上来,一伸手,落在桃树下的桃花竟然在手掌凝结成了一柄剑。顺势一推,精致的桃花剑便在头顶悠悠绽开成一朵莲花状,几许时分后,才消弭不见。

回过神来的小江南眼眸泛着光,老神仙,好师父喊了半天。眼见骑羊老道士趾高气扬昂着头不搭理,小江南眼睛一转,转身下山。

就在老道士奇怪间,徐江南面容古怪,带着一手拿着剪刀的山间悍妇上山。而这凶狠妇人一见到邋遢老道士,快步向前伸手便抓。

老道士见势不妙,也是深知双拳难敌四手,好汉难架双-乳的道理学问,竟然嘚嘚嘚地转身骑着山羊溜之大吉了。躲在山后心惊胆战的听着山门悍妇委屈嚎啕道不活了啊,这些年清白身子竟然被无耻的老道士给看了啊。

一连好几天,老道士没敢下山。

还好那些日子山上的香客并不多。

而桃花观这几年的安稳之下,其实香客也没有回到多年前的繁盛状况,就连桃花观的道士,也就一老一少,还有被年轻道士收留的小道童。

也常常看到,一身麻布青衣草鞋的解签道士无所事事以后,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同一群眉清目秀的小道童讲经说道,有时候夹杂上一些听闻的桃花观老祖宗的事迹,见天真无邪的小道童时不时就传来一声惊呼道原来我们的老祖宗是神仙阿,解签的年轻道士也很是得意。

等看到上山拾取柴薪的孤寡老人之后,便站起身揉揉那些小道童的头,驱散开去。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独自走到老人身边帮忙背起柴火。起先老人确实不好意思,但拗不过年轻道士的气力,再加上看着年轻道士的轻松作态,也不像作伪,便放下心来。心里负担小了很多的老人明显话也多了起来,一路上拉着年轻道士眉飞色舞地说起自己当年在这山上打大虫的英雄事迹来,可能是想到年轻时候有着几拳就能撂倒大虫的气力,如今背着一点柴薪就得走走停停的下山,便又面色悠苦唉声叹气感叹到时间真是得理不饶人。

中年道士听了一路老人的龙门阵,也就略显憨态的笑笑,也不说话。

到了老人家门口之后,感恩戴德但日子清贫的孤身老人,突然发现一时半会又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年轻道士将柴火放下之后,似乎看出了老人的窘迫,抹去面颊的汗珠笑着问道:“老丈人,能否打赏几口清水喝喝。”

老人闻言急急忙忙回应:“有的,有的,道长稍等一会。”说完就佝偻着身子转身进屋。

草屋朝北而建立,所以屋内并没有什么光线,一片阴暗。

过了一会,孤寡老人勾着背捧了碗清水过来,小心翼翼的不让清水从小碗破裂的口子里淌出去。

年轻道士见状立马一个小跑过来,正想接过小碗,佝偻着背的老人却尴尬一笑,将小碗转了一下,将缺口对准自己,这才递了上来。

年轻道士由衷道了一声谢,囫囵饮下。品味了下清凉泉水流经身体的舒畅之后,这才将小碗递回。

也是这时一批一看就不是本地人的老香客正好上山,不只走了多少台阶的老香客气喘吁吁扶着千年老牌坊休息。年轻道士见此也是老人一个歉意的微笑。老人也是理解,用微笑回应,眼角皱纹又深了几分,摆摆手,声音苍老道了句去吧去吧。

年轻道士立即过去走到老香客面前,帮忙提拿行李,顺势上山。

孤寡老人等年轻道士转角不见之后,这才蹒跚着将柴薪背进茅草屋子,关门之前返身看了看深翠的青山,意味深长地喃喃道:“这山上有神仙阿。”

年轻道士带着老香客原路返山,老香客似乎也只是听闻过莲花观,并不熟悉,一路上问了很多江湖传闻。

年轻道士却不敢同开始对着小道童一样言词怔怔地胡诌,谦虚地回应约莫是有的。没得到心里所要的答案的老香客也没怎么失望,反而因为年轻道士的谦良而对清莲峰好感倍生。相较与江湖流传的言论,似乎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也不论现在一路上看见清冷的木道台阶,在百年前,也是道教真人开山立牌的地方,对于这点,香客们尤其是心生敬仰。

后面便开始问起山上景点,得知开始休憩的牌坊是道门老祖吕真人亲手立下,饱经几千年风霜不倒之后,先是啧啧称奇,再然后就互相打趣邀约一起过来的老伴说错过了。随后后突然好像又想起什么,转身问年轻道士:“道长,起先我见牌坊上有字,写的啥阿,能说道说道?”

年轻道士实诚点头道:“听师父说那是吕真人用剑刻下的,右边是依山傍水居若泰,左边是临水伴泉隐如仙。”

老香客咀嚼半刻之后拍手惊道:“好联阿!”

正想再掏词掏句来夸赞一下,却被身旁的老伴拿着上山用的竹拐捅了下腰间。“老头子,你说的什么废话,老神仙说的话能不好么,这么大声也不怕打搅神仙修行。”说完又转身和年轻道士和蔼道:“小师父,别听我家老头子瞎乱叨叨。”

老香客见婆娘发威,起先受痛的时候还骂咧了句死婆娘,又发什么神经。眼见老伴又有作势再来一次的样子,缩了缩腰,也不出声了,同年轻道士讪讪一笑。

年轻道士忙不迭抽出一只手挠挠头,良善笑道:“不碍事。”

想着上山路还久,年轻道士便带着老香客去桃花涧那里休息休息,顺道赏赏山景。

相传这桃花涧是吕真人种下的,几千年的来头了,当年吕真人便是靠着采摘桃花去山下换取酒钱。桃花观也是因此而得名。唯一可惜的是,这会春天过了大半,山桃花大半都谢了。

————

桃花观后山山崖上,云海弥漫之内正好有面貌清癯的老道士,腰间挂着一个葫芦,发簪用桃木别起,倒骑山羊。

好一副江山道士悟道飞升的景图。

只是可惜,这老神仙正做着把白尾拂尘从背后衣领口深入,上上下下的挠痒痒的扫兴动作,舒适之后,又把酒葫芦提起,倒灌了一口清酒,还没入喉,又给吐了出来,骂骂咧咧道:“呸,那小子又往里面掺水了。”随即又可惜的望了望袖子上的酒渍,贪婪地闻了闻,说一句可惜了。这才将葫芦重新挂回腰间。

坐在山羊背上喃喃自语闭目吐纳起来,只见原本坏绕山头的云雾徐徐朝着后山崖漫去,像四海朝奉的信徒一般。

山风似剑,老道士独立云端,摇摇晃晃,衣玦翩跹,却始终倒不下去。云海渐渐厚实,竟然结成双鱼太极的模样。

只听老道士呢喃自语。

“红尘朝马醉,一梦是故人。

回首凉山远,二梦阴阳别。

南柯江山老,三梦天下月。

四梦已三载,归时过春秋。”

等老道士鼾声如雷的时候,原本由云雾凝结的双鱼太极,轰然炸开,在凉山上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甘霖。

————

而此时正在桃花涧欣赏山景的老香客,约莫也是觉可惜,没来对时候,没见着桃花满山的盛景。

也是这时,被雨滴不痛不痒地砸在身上,正想起身撑伞。突然听到老伴的惊呼,转身一看,娘咧,这原本谢了的桃花又渐次绽开,水珠从花瓣上轻轻滑下,娇艳欲滴。

云雾环绕下,青林松脆,像身处仙界一般。

老香客惊了半晌之后,说出了同山下孤寡老人一样的语句:“这是蟠桃仙会么?这山上有神仙阿。”

第五章 一坛酒一段往事

徐江南思来想去还是想有点小疙瘩,梦里说他是西夏贵公子,说陈烟雨是如今贵为九五的女儿。皇帝的女儿,娘咧,那不是公主?

虽然说陈烟雨的容貌确实可以担当。但自己是贵公子?徐江南瞅了瞅自己如今仅有的一套完整衣衫,自嘲地笑笑,“我这是贵公子的做派?那天下就没有难民了吧。”还有那个逢年过节见到自己杀鸡,就惊叫一声躲在屋里不出来的小烟雨,她能拿着匕首在自己胸前捅上一刀?太他娘的乱扯了吧。

徐江南晃了晃头,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弃开来。其实他想去小时候偷学剑法的清莲峰桃花观问问那个解签道士,他懂解签,应该是懂解梦的吧。就怕碰见那个倒骑山羊的牛鼻子。毕竟前几天还送了壶假酒上去。但这些又不能和先生、陈烟雨说,先生听了估计也是笑着当做没听过,而小烟雨听了怕又要心生乱想了。当年牛鼻子老道说她是个母仪天下的命,第二日怎么说都要用丝巾蒙面才肯出门。

想到这里,徐江南又愁眉苦脸起来。

————

清莲峰桃花观后山的竹林里,被徐江南念叨许久的牛鼻子老道士正在一个竹屋里同人“分享”那壶被徐江南掺了水的杏花酒。

而坐在老道士对面一人下双子有着清俊面容的竟是李先生,李闲秋。

牛鼻子老道士以光着一只脚踩在竹椅上的不雅姿势坐着,一只手抠着脚丫,另一只手抓着桌子上的佳肴,胡乱地塞进嘴里,好不容易咀嚼完了。再一杯清酒下肚,这才舒坦的呼出一口浊气。

吃饱喝足的老道士闻了闻开始抠了脚丫的手指,自家估计也觉得气味有些古怪,嫌弃的神色一闪而过,像是自言自语问道:“你说徐暄这小子,人品倒还可以。怎么到了徐江南这里,就直下三千尺,酒里掺水这样暴殄天物的混账事也做的出来。”

当然,还有一点混账事不好言明,只是现在想起那婆娘凶残的面容,肚子里还是一阵翻山倒海。

眼见李先生还是自顾自地下着棋,老道士也不生气。瞧着这个原本可以成为自己妹婿的男子,也是暗自为自家妹子叹了一口气,为了赌气,何必呢。

想起当年初长成有副花容月貌的小妹。一见四处求学的年轻李闲秋,见到那会倜傥非凡,文采风流对上城里最为博学的夫子,也是一副不落下风,滔滔不绝潇洒模样。

她便借着添酒之际在他手里塞了写有娟秀字迹的丝绸。人约黄昏后,作为小妹的兄长,对她也是溺爱,对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持眼乐见其成的态度。事后只是调笑提醒小妹如今私定终身还是早了点。在她面红耳赤张牙舞爪的挥拳动作中哈哈大笑离去。

后来面前的男子以功名未得,名声未起让她等两年。信誓旦旦说城外桃花再开两载,他定然游学归来娶她为妻。他本意是取得功名风风光光八抬大轿让她入李家门楣。可是她会错了意,却误以为他不愿娶她,只是用此为借口摆脱她而已。眼神凄惨嗯了一声。他见她神色低落,以为是离别在即的失落而已,好生安慰良久便背负书籍离开。

三载后,他凭借一篇万字赋,惊艳大江南北,通篇以百姓为基。起头便是,“九千里钟鼎山河。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

以劝天下君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结束。

文中常有惊世之言,如附龙神。也正是这篇文章,被世人称作先生,达者为先。

名动天下之后,他还念着那个为他素手研磨的纤美女子,急急忙忙赶回江南道。

到了初见的城,却得知她被选为秀女,奉旨即刻赴金陵。

越国末代皇帝的荒淫无道早已是众人皆知。在越国灭亡之际,生性渔色的天子竟然还念叨着那夜在广陵城上一舞倾天下的仙子。

他也知道她就如此赴金陵,那不是羊入虎口?于是他在城外北淮河去金陵的必经之处大杀四方。那些只会耀武扬威狐假虎威的官兵瞬间血流成。他在四散奔逃的秀女中找到她,让她跟他走。

她站在那里像是孤立无援的狸猫一般,面容凄惨地回头看了眼家的地方。走?她能跟他走到哪里去?她走了,家里亲人怎么办?天子可是出了名的嗜杀。

她眸中带泪,咬牙切齿说他混账,说好的两载,为什么要失约,又为什么要回来!随后她又从衣袖里掏出把寒光凛冽的匕首,笑靥如花,喃喃自语道这匕首原本是用来自尽的,你来了,便先送给你。

说完像是用尽了一生的气力,用尽这辈子所有的笑容,一刀子捅进了他的胸口。

那年广陵城的桃花花开二载。

再之后,她成了越国贵妃,那些奔逃在外的秀女被诛杀九族。

再之后,越国被西夏攻陷,她穿着初见的衣裳从金陵城墙一跃而下。

再之后,西夏灭越的军师徐暄提了坛“酒”过来,跟他道:“尽力了,但还是没留下全尸。”

那一天,他从八品宗师,越过九品不惑境界,直达知命。他一边念着让他名动天下的文章,一边泪流满面。这才明了,天下黎明与他何干?百姓生死又与他何干?他在乎的始终只有那个在他心口捅了一刀的女子。悔恨不当初的白衫由此一剑砍了青城山白云峰,淹了原本隶属越国的金陵。

投降后受封安越王的亡国皇帝,被他丢到山里喂了野狗。

如今那坛本该装着女儿红的酒坛子,装着那位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女子,装着她那时的衣饰,装着她的生辰八字,埋在清莲峰桃花观竹林后面。

他知道她到死还是有口气,还是咬牙切齿地恨他。不然以西夏军师徐暄的手段,送过来的应该是个改头换面的女子,而不是如今死气沉沉的一坛“酒”。也就是这么一坛“酒”,他在白鹤楼放过金陵三十万穷苦百姓。

沉默良久的老道士叹了口气:“当初你如果带走她,我也会带着双亲隐姓埋名。小妹恨的是你北淮河没带走她。”

李闲秋停子不下,提了壶酒往山后走去,答非所问道:“徐江南下次来,该说的都让他知晓吧。也快行冠礼了。”

牛鼻子老道士瞅了一眼棋盘,上面用白子写着一个大大“嫣”字。那是他小妹的名字,东方嫣。

再次深深叹了口气,又变成了开始的邋遢模样,眯着眼似乎对所有的事都漠不关心,只对佳酿情有独钟的那个老道士。

饭饱茶足思酣睡,只见老道士换了个极其古怪的姿势,一手肘撑地,双脚和另一只手都浮空的姿态睡了过去。

梦里还“呼哧呼哧”咂着嘴巴,睡梦中呢喃道:“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第六章 说一个姓徐的书生

陈烟雨其实对自己的身世也是知道一二,只是她不愿再去想起那个常在梦里出现的场景。

梦境里一个头戴龙冠身着龙袍的英俊男子状若癫狂哈哈大笑,手上拿着把满是鲜血的寒光匕首,而身边血泊里躺着一位雍容华贵的美貌妇人,只是如今双手紧捂着肚子,鲜血还是不停从指缝间溢出来,面色苍白像冬日最凄烈的雪花。

她则吓得蜷缩在离那个妇人最近的柱子下,紧咬嘴唇,死死地盯着那副在世人眼里春秋妃子江山倾的苍白面容。直到妇人发现柱子下面抱着双腿的她,艰难抽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想同往常一样抚摸她的脸。

眼神带着怜意和歉意轻声道:“好妤儿,转过去,别-看。”紧咬嘴唇的她终于哭了出来,声嘶力竭,悲天恫人。

那一夜,宫殿外雷雨齐下。

陈妤,是她出生之日,那个英俊男子大喜之下亲取的,取沉鱼落雁之意。

只是后来被徐江南救下,有了新的名字,她也不去争辩。她不想记得那个雷雨交加的夜,那个富丽堂皇的宫殿,那个亲手杀了她母后的男人。

可是记得记不得,不是你说了就算。

上天最喜欢的,不就是可劲地欺负可怜人?

初到雁北,正值春分,春雷不断,她总在梦里哭的声音沙哑。有次半夜哭醒,就像梦境里的姿势蜷缩在床最里面的角落,靠着墙,像一尾被遗弃的浮萍,眼角通红,依依怜人。

过了许久,她听到窗户有动静,转眼望去,发现是单衣薄衫的徐江南在窗外,撩起窗帷,不停地做着鬼脸。见他时而翻起眼皮作鬼状,时而掰开嘴巴作妖怪状,直到他拱起鼻子作猪样的时候,实在忍不住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忘了外面的电闪雷鸣,也忘了大雨倾盆,以至于最后沉沉睡去。

第二日打开房门,看到浑身湿透的徐江南倚在窗户下,瑟瑟发抖的样子她不想也知道出事了,急忙喊来隔壁李大婶将徐江南背到城西医馆。连原本和蔼的大夫在听到他为了玩淋了一夜的雨,不经变了脸色训斥道胡闹。

她想过辩解,见到他趁大夫抓药空隙,使了眼色,还强颜欢笑做了她今生看到的最难看的鬼脸。

她低着头缄默不言,肩膀一抽一抽地笑。

再抬起头来时,梨花带雨。

从此之后,世间再无陈妤,只有陈烟雨。

————

清莲峰桃花观。

前些日子上山来的陵州老香客在见过了桃花一谢再开的奇景,便在桃花观多呆了几许时日。大撒了把香火钱,解签的年轻道士自然欣喜,这些钱,能够给听他解经说道的小道童各自置添一套新衣裳,剩下的还够师父好几个月的酒钱。

送老香客下山的时候,老香客朝年轻道士客套着:“小神仙,如果有机会仙访金陵,一定要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在老香客身边的老伴闻言也连忙笑颜道:“是,是,一定要来。这些日子叨扰了神仙的清修,实在是过意不去。”

年轻道士羞赧实诚道:“除非山上桃花一年谢三次,否则不能下山。”

老香客有些吃惊,难不成还有桃花一年开三回?

而老香客的老伴突然想到了什么,狠狠捏了一下老香客手臂,在老香客你“这婆娘发个什么疯”的声音中泪眼婆娑,撒气道:“都怪你,让孩子出门游学,都两载了,还没回来。还不如你推举做个闲散知县也不用吃那车马劳累的苦。”说完似乎觉得不撒气又捏了一把。

老香客一把拍掉还搭在他手臂上的“九阴爪”,训斥道:“你个婆娘懂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可是圣人说的道理,真是见识短。”说完又恰恰想到年轻道士,自知失言尴尬道:“小神仙,我不是说你。我们这就下山。”

年轻道士并不在意,想着那些被捡来的小道童见到新衣衫的喜庆,依旧笑意盈盈:“没事,没事,小道便你们送到这里吧。”

老香客先前失言,也不好意思再寒暄,双手合掌,拉着老伴朝着道观鞠了一躬,这才徐徐离去。

年轻道士目送了一会,正准备转身,发现了在牌坊下勾手勾脚缩头缩脑的徐江南,疑惑地走了过去,问道:“怎么了?”

徐江南鬼头鬼脑四处张望一眼,确定牛鼻子老道士不在,这才低声道:“小道士,你家师父今天心情怎么样?”

不知何意却被早授机宜的年轻道士微笑道:“师父正在后山等你。”

闻言原本就愁眉苦眼的徐江南更是丧气三分,无奈上山。这也是他有些惧怕那个牛鼻子老道士的原因,似乎他想的,或者想做的,那个牛鼻子老道士都知道。要不是感觉老道士并没有恶意,这么多年他才不踏进这桃花观,还用酒去换老道士的江湖故事。

到了竹林,见到小竹屋,徐江南踟蹰不前。上次前来,带了掺了水的酒,却没想到报应来的这么快,立马就有求于人了。

还在想着怎么逃避尴尬的时候,就听到房内传来老道士闲散的声音:“进来吧,有胆子作恶,还没胆子认阿?”

徐江南想着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才不做那绿毛老王八,硬气道:“谁说没胆子?进就进。”

谁知三秒胆色推门的时候就已经用光了,一进门,就嬉笑谄媚道:“老神仙,这是青云楼上等的杏花,小子知道老神仙嘴刁,你老尝尝,得好几两银子一壶阿。”

谁知老道士压根不搭理,平淡道:“坐吧,今日贫道不喝酒,给你说一个书生,他姓徐。”

第七章 都是可怜人

徐江南坐下后觉得有些奇怪,以前老道士同他说江湖事,从不带姓名。就像曾听到的一位剑客一剑截江,他以为只是杜撰出来的事,不然怎么不敢道出姓名?直到后来,跟着李先生坐着渔民的小舟由水路入陵州,路过一处刀削斧劈般的悬崖。悬崖一面如镜面般光润,抬头望去,云海围绕,竟然高过千丈。

徐江南刚夸赞出这天下奇景也只有这仙气十足的青城山能氤氲出来。老渔夫笑着纠正徐江南,这般鬼斧神工的峭壁,可不是年岁久远的产物,而是出自二三十年前一位叫李闲秋的剑仙之手。而这也是正是闲秋崖名字的由来。徐江南听得瞠目结舌,确实不信,直到要出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险峻之地的时候。在悬崖边上,铁画银钩刻着十二个大字,一笔而终,“徐暄,汝欠的收官便顿于此间。”这才相信老渔夫先前说的,细细打听之下,竟然发现莫名奇妙与老道士说的对号入座了起来。

只是想不到的便是,这座山崖的始作俑者正在坐在这船的尾部,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悠闲万分地钓着鱼。

邋遢老道士等徐江南坐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徐江南,这才开口说道:“这次过来给你说说当年江湖上有个姓徐的书生。”

徐江南有些奇怪老道士的眼神,却不曾想到其他,试探问道:“他剑法高么?”

老道士若有若意,笑着摇头。“不高。”

徐江南脸色耷拉。“那他道法超群?”

老道士脸上意味更甚。还是摆头“不懂。”

徐江南意兴阑珊,有气无力道:“那老神仙你说吧,小子听着便是。”

老道士也不点破,像自顾自地品一坛年岁久远的老窖头,娓娓说道:“这个书生当年是真穷,穷酸到他媳妇都是骗来的。当年呐,还是春秋七国,西夏京都还是长安。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西楚景州一位出生书香门第的富贵小姐竟甘心跟着他私奔三千里,一路风餐露宿,流亡到凉州长安,在长安郊外荒败的城隍庙暂时住了下来。”

说到这里,老道士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徐江南,笑道:“你是不是想问,那个书生为什么不去找份行当做做?可是这天下阿,清流说了算,私奔一时,他说你伤风败俗。等到你私奔到了黄泉之后,他又说你追念及之,可歌可泣。你别看如今西夏表面独尊儒术,私底下可是那三千阴阳纵横家在把纵。

他一个身无分文的穷酸书生,又无天下名士的举荐,还同景州一位大儒的千金私奔,世家大门还没开,他就被赶出来了。世道,难喽!可他是真有大才阿,只是无机会卖与帝王家。等到栖居长安之后,维持生计的竟然是靠那位富家千金的手工。他过意不去,于是白天他拿着视如生命的圣人书籍在相国巷赌棋,晚上便替人写家书。”

徐江南不屑一顾道:“几本破书而已。”

老道士也不争辩,只是笑着比喻道:“倘若有人要害那妮子?”

徐江南像被踩了尾巴的豹子凶狠道:“谁敢?大爷非把他撕了!”

被喷了一脸唾沫的老道士也不介意,平淡道:“这不就得了,只是他的妮子有两个,一个是跟着他私奔三千里不诉苦的女子,一个则是被修补多次的圣人书籍。向这种翻开往下掉书页的破烂书籍,在相国巷往返的士子书生谁不是嗤之以鼻。只是后来有人实在忍不住他天天在这里风雨不休惹人嫌,便想着把书赢过来,断了他的念想。

谁知手谈里他一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君子之道,常常杀伐果断,似胸有不平气。也少有与他下至收官的翰林之流。时间一长,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相国巷有位手劲超凡的穷酸书生,操着熟稔的西楚腔。但是也有流传说他只会步章,却不会收官。”

到这里,老道士顿了顿,似乎在想什么。

徐江南听到这里,很想问问老道士,李先生能不能赢下那本书?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但是瞧老道士的神色便催声问道:“后来呢?”

老道士叹了口气:“后来?后来西夏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带了个长安宫内手力最强的侍诏过来,似乎是想向长安城的人证明最出色的棋手在我们西夏。”

徐江南也听过早在春秋七国时期,就有虽楚有才,齐实用之的说法。那会什么都只争一个名头,有此做法,也不足为奇。

老道士接着轻笑着道:“可惜那位自称袖里有长龙的棋侍诏,连下七局,七局都是大龙连个须还没摆出来就被屠杀至尽,屁个侍诏。而这事嘛,就是如今西楚士子常常说道的长安七局羞侍诏。”

老道士又收敛笑颜道:“顺理成章,事后他被太子带了回去,奉为上卿。轻步青云,两年后,太子登基。他以军师身份伐越,四万狼骑三个月下了越国十六城。几乎消息到一座城,他下一座。等到越国皇帝收到八百里加急的密信的事后。他已经兵临金陵城下。”

徐江南情不自禁喃喃道:“厉害!”

老道士拂了拂山羊须,接着说道:“当然厉害,那几年的天下评,上卷只有九人,徐暄独占了两名额。虽然有北齐那位黄门郎的捧杀之嫌。但也只有这般国士无双的徐暄有胆色同你口里的先生在白鹤楼一番棋落子三十万百姓生死。”

徐江南大吃一惊,惊疑道:“李先生?”

邋遢老道士点了点头:“正是李闲秋。当年李闲秋仅凭一篇万字赋,便是天下评第一,更有人拿他去同保了后周三千年江山的先贤比较。只是可惜啊,那篇通篇治国策略的文赋被他自己给撕了。”

吓了一跳的徐江南咋呼下,手里握着的杏花酒便脱落下去,老道士急忙用黄杨拂尘挑起,稳稳接住,这才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

不敢置信的徐江南怎么也拿那个被几个妇人追打毫无还手之力的李先生同青城山闲秋崖的“罪魁祸首”对上号来。喃喃道:“那么以前你说的都是真的?”

老道士闻言瞪眼道:“老道什么时候说了是假的?”

仿佛心脏被重物狠狠砸中的徐江南顿声道:“那越国贵妃?”

不愿再提此事的老道眯上了眼。唉声叹气。“都是真的,那越国贵妃从金陵城墙上一跃而下,遗体被徐书生烧了,骨灰装在酒坛里给了闲秋。便是那夜闲秋从八品小宗一越为九品知命境界。一剑砍下了青城山白云峰横断了大江,水漫了金陵。”

徐江南好像此番听到了很多没有听到过的事情,疑惑重复道:“八品?知命?”

老道士也知道这些对身处江湖却未入江湖的徐江南来说知之甚微,于是也不厌其烦温声解释道:“是的,天下武道以九为尊,一品到八品是小宗师,八品之上的九品才是真正臻峰,九品又分三境,一是不惑境,二是知命,三便是圣人境了。再往后就是正道飞仙了。只是可惜,李闲秋一剑之后,事境之尘氛未扫,而心境之芥蒂未忘。而这一剑又太过伤天害理,昙花一现的知命境界不复,落为现在的七品。”

徐江南又问:“那徐书生呢?”

老道士声音如古井般哼了一声道:“徐暄灭越之后,第二年又马不停蹄灭了西楚三千大戟士,就此一战平定了中原西方,帮陈铮布足虎视北齐的棋法章路。其实景州地势繁杂,西楚据天险而守,又有春秋八战陆战第一的大戟士,按道理每个十年八载打不下来,可是徐暄偏偏就做到了。而之前叫嚣的极欢的西楚士子,一边丧气骂着徐暄的无情无义,一边同仇敌忾地骂西楚皇后的红颜祸水,一国兴亡竟然让一女子肩挑,亡了便亡了,不可惜。

再后来,徐暄便死了。西楚皇后做了四年的西夏皇后,也死了。”

像是感受到巨大落差感的徐江南惊声道:“死了?怎么死的?”

老道士声音浓烈,像陈酿的杏花。“怎么死的?北齐京城那位怕他东进想他死,西夏清流嫌他挡住了青云路想他死,江湖上的世家门派在他几年征战下人心自危,西楚亡国士子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如何不死?十来年前北齐串通金辽入侵西夏,徐暄领兵东抗北齐,辽金在雁北一城死战伏尸二十万之后,往南直逼长安,陈铮不得以兵退金陵,从此也以金陵为西夏京城。

有此落难的西夏显贵便有说辞了,说是原本的西楚皇后,说她是后周妲妃转世,害了西楚又来祸乱西夏。又说西夏如今的局面便是徐暄一手造成的,穷兵黩武,国库入不敷出。百万士子气势汹汹之下,西夏皇帝也是骑虎难下了阿。

一旨圣命往东。徐暄念旧情,虽知道圣命有陈铮的私心存在,但毕竟是以国士待他的君要他死,留下一封徐图天下的遗书变自缢在帅帐内。得到消息的徐暄妻子病了半旬之后,死在了江南道。原本的西楚皇后更是相传在金陵寝宫内自刎。再后来,他便被朝中清贵说成了祸国的国-贼,塑了个雕像,举着那本圣人书籍面朝长安跪在边境。

而气势汹汹的辽金骑兵深入西夏腹地,没过多久,兵力耗尽,便退回了戈壁。北齐见辽金退兵,本就没想着一把捡尽所有渔翁之利的北齐也退了兵,隔江而望西夏。十年前那场浩战,也算就此落幕了。”

徐江南像是身临其境,叹息说道:“都是可怜人。”

生平一日无酒一日不欢的牛鼻子老道士声音突然迷糊起来。像无酒而酣醉。“对阿,都是可怜人。徐暄妻子自缢在江南道之前还诞下一子,取名江南。”

徐江南瞬间呆如木鸡,惊坐在地。

第八章 活着就好

其实徐暄这个名字,徐江南并不陌生,早在有些年头的时候听许老头提到过。

许老头是越国人,原本家境也好,年轻时候娶了媳妇,能热炕头,家中又有屋有地的。徐暄攻陷金陵的时候,老许悲哀之余也是对穿着黑衣黑甲的西夏骑兵很是艳羡,便心存了些许念头。等到后来徐暄救下三十万良苦百姓的时候,那时候还年轻的老许便沉不住气了,心想跟着能念着百姓的人,大抵都坏不了。

从军的时候,老许就瞧见了那些乡里乡亲明面上夸说有志气,暗地里却指指点点笑着说刘婶小儿脑子不正常。那会儿哈,年轻的老许就想着有一天做个能封妻荫子的大将军,等风风光光的回乡。看你们这些嚼了一辈子舌根的肤浅妇人究竟是一副什么脸色。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又或者说低估了沙场的凶恶险境。第二年去西楚的时候,第一次上战场的老许见到西楚春秋陆战第一之称的大戟士的时候,也浑浑噩噩了好久,尤其是在冲锋后见到大戟纵横收割人性命的时候,见到开始还是一起谈笑的行伍好友一瞬间血肠满地的时候,老许竟然在沙场冲锋的时候旁若无人的吐了起来。被监军校尉看到,面无表情一刀劈在后背上,老许就这样,身上的第一次的刀疤,反而是自己人赏的。

晕倒之前还听校尉骂骂咧咧说他窝囊。老许后来双眼浑浊跟徐江南说这事的时候也大大方方承认,确实窝囊阿。

那一战死了三万袍泽兄弟,监军校尉也是阵亡,西楚大戟士名存世间。

老许后来被清扫战场的士卒救起。发现监军阵亡的老许一边心安理得地继续在军伍打拼,一边又是对老兄弟心生愧疚。

后来西楚被灭,封赏的时候,有点门路的和拎着血淋淋头颅大叫痛快的都做了官,只在后背挨了一刀的老许哪里有什么赏钱?军伍里谁不知道背后受伤的基本都是怂在沙场的软蛋。再加上愧疚之下,原本就为数不多的赏钱全给那年的老兄弟作碑买酒去了。

再后来,老许就想过一次人死鸟朝天的痛快举动,便申请去雁北,调令很快就下来了,毕竟谁也不愿意手下有老兵油子,而且还是贪生怕死的那种,还没看到就嫌碍眼。

到了雁北,便赶上了雁北死战,改头换面的老许一心只想着冲杀。也可能是一报还一报吧,当年让人挡了大戟的老许,这一次见旁边的新兵蛋-子力有不逮,便毫不犹豫上去替他挡了刀子。生受了一刀的老许从马上摔落,被受惊的军马一蹄子踩在脚踝上,痛晕了过去。

老许真是命大,半夜醒来,拿着死人的衣裳随便包扎了下还流血的伤口爬出了死人堆。

亏得雁北城北每家每户点烛光,被马蹄一惊踩成瘸子的老许一心朝着灯光爬去,也因此捡回来一条命。再回去,雁北官府哪里肯认一个瘸子是沙场上残活的士卒。更让老许伤心的是,那时候他又接到家里婆娘写的家书,得知老母亲不久前驾鹤西去。就这样,一个五大三粗敢在沙场上替人挡刀子的老许握着土黄粗糙的家书在挂着明镜高悬的官府像个撒泼的娘们嚎啕大哭起来。面对十万辽金蛮子也敢冲陷死战的老许,那时那刻又犹如无依无靠的浮萍。

西夏尚武,沙场烽火埋身骨自然是豪气冲天,可是能不死谁又愿意阎王殿里走一遭?见一见勾人命数的生死谱?所以老许没敢自尽。

偷生之后,老许便随着流民南下。归了故乡,原本还抱着封侯将相的念头。现在倒好,金银玉石,高头大马一个没有,反而一身伤痕累累拖了个瘸了的腿回来,那些当年暗地非议的人更是理直气壮跟在后头,风言尤甚当年。

屋漏偏逢连夜雨,老许发现自家婆娘和隔壁的汉子远走他乡。老许开始还有将这对奸夫淫-妇挫骨扬灰的无情念头。

后来和徐江南偷了点菜地的黄瓜,喝了点小酒,说起来反而不怪她了。想想自从小登科的春宵一度有过怜爱,其余在家的日子加起来不超过一整年,而人家自进门那日起就朝五晚九的替自己照顾孤母,打点家业。

生母亡了之后,可是每年坟头上香,初一十五更是祈佛念经没落下过。现如今就算走,祖宗留下的房子土地都没动你的,连衣冠冢都做的有棚有碑的,生怕你做了个孤魂野鬼到处游荡。说到底,还是自己负了人家,如果还想着不死不休。到时候恐怕连菩萨都度不了这份冤孽阿。

卖了家当的老许,没有理由继续呆下去,便一瘸一拐的跟着辽金退兵的路数回了雁北。用典卖家当的钱换了块地,在周边盖了个粗糙茅屋,好歹这边还有埋骨的袍泽不是?想的慌的时候还能找到人说道说道。

虽然一人在阳间喝酒,万人在阴间耍刀。

也就是那时候徐江南认识的老许,徐江南小时候生性顽劣,对菜地里偷东西这事更是乐此不疲,对于后来那些站在菜地如何骂爹骂娘的粗糙汉子,徐江南也没想这么多。

大暑刚过的有天夜里,徐江南便来到许老卒的菜地,想偷摘黄瓜。许老卒可是沙场呆过的人,睡眠极浅,徐江南的那些风吹草动在老许耳里几乎惊雷。

惊醒过来的老许也没声张,想抓贼抓赃,轻手轻脚地来到菜地,便见到鬼头鬼脑的徐江南踮着脚摘藤上的黄瓜。

老许无儿无女,孤苦伶仃的一个老头子,见到小孩子第一面火气便消弭不见影了。再见到徐江南小心翼翼踮脚怕漏出声响憋得小脸通红的滑稽样子,便蹑手蹑脚过去,摘了个最大的递了过去。

徐江南开始吓了一跳,以为被抓了现成。见跛脚老汉没怪罪,竟然误以为是“同道中人”。接过老许递过来的生脆黄瓜,也不生分,用衣服随意擦擦,随后嘎吱咬了下去。

体验了一口生脆黄瓜的清甜之后,这才用手势招呼老许蹲下来,拍拍老许的肩膀做了个咬黄瓜的姿势轻声轻气道:“大兄弟,你也是来这个的?”

老许一下子被逗乐了,腼腆着老脸点了点头。

这下不得了了,徐江南一脸我是江湖过来的人口吻说到:“大兄弟,你有口福了,我跟你说,这带的菜地我没少来。前面李老汉那家人品不咋地,种的香瓜贼甜了我跟你说。”顿了一下,徐江南讪讪说道:“前些日子,他像防婆娘偷汉子一样防着。今个儿他欺负外乡人惹了官司,正好咱吃他个香瓜,也算给外乡人出气。”

偷了李老头香瓜,两人没个讲究的一大一小盘腿坐在地里大快朵颐。完了之后,徐江南抹了把嘴,舔了舔手指,舒服的打了个饱嗝道:“老哥们,怎么样,是不是贼甜吧”

老许瞅这小子作态心里大乐,却默不作声。

徐江南又问到:“老哥们,你住哪阿?怎么以前没见过。”

老许抬手指了指西侧草屋,这才“配合”面前这小子道:“喏,那儿。”

徐江南一瞅方向,不疑有他回应道:“哦,老哥们城西的阿。难怪没见过。”

老许忍着笑意,站起身来,漏出缺了门牙的牙齿道:“不,老哥们就住那草屋,小兄弟,下次摘黄瓜跟老哥们说下,打声招呼就行了,老哥们这就走了阿。”

徐江南呆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事后不好意思的徐江南拿了两壶杏花过去,一来二去便就此熟稔起来。

再往后便是徐江南只要事不顺心就往这里跑,桃花观老道士常常酣睡,讲故事也是拿酒换。李先生又是常年笑意盈盈,话语不多。跟小烟雨说也没办法解决。只有这里,每每同老许头说了,老许便吧嗒几粒花生米同他有的没的一说,心情自然就放松许多。

今天老许收拾好菜地事宜,便同往常一样,坐在木墩上晒太阳。

才眯了一小会,就听到旁边有个唉声叹气的声音,睁开眼,瞧着愁眉苦脸地徐江南双手撑地的坐在草堆上。

随即又闭了上去,笑着说道:“小哥们,咋了这是,几年没见了,一见面就愁眉苦脸的阿。”

徐江南也不狡辩,只是道:“老许,以前跟你说,我无父无母,跟一个先生一个闺女相依为命,那会你骂我说放狗屁,无父无母我怎么出来的。现在我从一个老道士那里知道了,我真是有父有母的人。”

许老头声音懒洋洋的说道:“那还不好?还别着一副苦瓜脸?”

可能觉得撑的手累了,便躺了下去的徐江南悲伤道:“可是都死了,我爹还没见过我面就死了。以前呐,我就觉得,活着就是吃喝玩乐,然后顺道找找他俩,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罢。就是突然听到他俩都被人害了,还被人安了个罪名,连身都翻不了,而自己这样的斤两,对上朝廷里那些大官,估摸连人家牙缝都塞不了。”顿了一会的徐江南继而说道:“那词怎么说来着?生无可恋?”

许老头勃然大怒,用瘸了腿踹了徐江南一脚骂道:“上次打你,这次真是要踹你,你爹娘生你真是瞎了眼,给了你天大的福分还不知足,报仇报不了就忘了?白眼狼。武功不行,十年后也不行?二十年后也不行?那些个老剑神出来打娘胎就是剑神?真是混账。”

徐江南眼神一亮,随即又耷拉下去:“文武百官?”

“文武百官又怎么了?”许老头随手拿了个草墩朝徐江南扔了过去。“文武百官就能为恶?不为人子。”

徐江南侧身接过,咬着嘴唇轻声问道:“那我现在习剑来的及?”

许老头见徐小子开解了,也是温和许多。“这得问你自己,不去,十年后,二十年后,不后悔能安生就不学。而且听你说道,你有个貌美如花的闺女?”

提到陈烟雨,徐江南也是莫名开心,笑着点头。“倾国倾城。”

“那你可还记得我以前说的李当关?”老许昂着头,看了看天上云彩,眼眶内顿生莫名的血丝,沉声良久之后这才说道。

徐江南被这无缘由的一句话惊了一跳,随即又笑着回应:“记得,老兄弟你不就是替他挡的刀”话音未落,面色便沉了下去。

徐江南自然记得老许说的这个人,因为当时他还更老许争辩说肯定是李当官,为官清明的官。老许则是眯着眼掷地有声就是这个关,一夫当关的关。

当年老许初到雁北,便是辽金死战雁北前一夜,军中无论悍弱青壮,皆发了坛酒,老许的酒力在这些年对弟兄的愧疚中早就练了出来。而初入军营的李小子则不是,两口下去,便红了脖颈,昏昏沉沉。

自古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交情不都是喝出来的,二人虽然初见不相识,年纪也相差甚多,老许还好,几年凄苦生活下来,沉默不言,不喜多言。但酒劲上头的李小子哪里分得清天南海北,唾沫四飞。说到动情处,眼眶通红,操着一口雁北腔就拔了大刀,叫嚣着要回去砍了那王八羔子。

老许见状立马清醒很多,抱住李小子,抢过明晃大刀收回刀鞘,扔到一旁。

李小子则一通折腾下,昏睡过去,梦话了大半夜。老许咀嚼好久这才琢磨出些许味道。大约是喜欢的娘们被哪个世家子给掳了过去,而这世家在当地又很有名头,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无奈从军,想捞点军功回去砍了那世家跋扈子。

只是世事难料

徐江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从见面的那刻,又可能是后来的跋涉九千里,以前呢,就是觉得陈烟雨好看,小的时候也好看,连那次自己淋雨一夜之后看到陈烟雨站在医馆门口,眼眸含泪,就那么轻轻浅浅的笑着,徐江南便觉得不亏。

这算不算那些诗词歌赋里面老说的喜欢?徐江南真是不知道。只是清楚,小的时候,只有他能逗她哭,街坊当中有比他壮的同龄孩子只要敢动陈烟雨发丝上的红绳,他就敢咬牙切齿上去拼命。虽然结果往往是他伤的更重。

而对于这些,李先生想来是不闻不问,他也不在意。

想到以后万一邋遢老道士的乌鸦嘴灵验了咋办,小烟雨真的成了哪家公子王爷的妻妾。

徐江南也是汗湿后背,这些年走南闯北也不是没见过膏粱子弟带着恶奴做强抢民女的勾当,官府都是真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怕惹到这些公子哥,难不成到时候自己就像以前那样上去?恐怕连人家的恶奴都打不过。难不成去学老许口里的李当关?

想到这里的徐江南汗意涔涔,目光坚定,忙不迭起身道:“许老哥,谢了阿。我这就去老神仙那边拿点剑谱看看。下次过来给你带酒喝。”

在徐江南跑的没影了之后,茅屋后面出来个清瘦身影,笑意盈盈道:“谢过老丈了。”

“诶,先生言重了。”许老头正想起身被李先生阻止后也没矫情,安稳坐着回应道:“这些年谢过先生了,不然老头哪能这么悠闲,再者说,我那小子挺对我胃口的,就是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听到他的名声呐。”

一剑开山的李剑神望了望已是黄昏而显得晦暗的东南方向,给了个不是回答的回应:“这世上薄情寡义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阿。”

而身后许老头已然沉沉睡去,打着呼噜,梦呓。

“这人呐,活着就好。”

第九章 我等你

春烟坊的名气之大,并不是名不副实。

每次雁北城好事的士子推选花魁几乎都是春烟坊的姑娘,色艺双绝。再加上沈涔对这些倌人也不横加干涉,愿意春宵一度的都是随姑娘心意。不愿意,也没人敢在春烟坊抢人。

当年有个外来员外强行要吃春烟坊柳箐儿嘴上的胭脂,被沈涔瞧见命人将员外丢了出去,觉得颜面扫地的员外一边捂着膝盖,一边叫嚣着要带着封条来拆了这春烟坊,淫笑着还说要让沈涔跪下来上一段玉人吹箫的场面。

谁料事后这员外真的带着官兵过来围了春烟坊,员外还亲自上的封条,贴完之后还大力拍了几下,生怕没贴实在。随后小人得志的员外猖狂大笑离去,还说着倘若沈楼主什么时候改了主意,便带着柳小娘子去他府上赔罪。赔罪?城南的人用指头想都能想到这赔罪的方式,虽然平时对这烟尘女子指指点点,当这事发生的时候,也是叹息糟蹋了位好姑娘,也浪费了春烟坊的好地段。

只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事,三天之后,员外背后的靠山官员却是急急忙忙带人过来,后面跟着低着头一声不言的老员外,老脸一笑下全是褶子,见到春烟坊老鸨便谄媚说道老妈妈误会阿,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一家人阿。

深谙生财之道的老鸨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扭着依稀可见当年风采的细腰甩着丝巾笑着回应。“这位大官爷,误会倒是误会不假。“旋即又指了指在官老爷后面的员外,画风小变说道:”不过我们春烟坊这几天的损失嘛,他得赔双份。“

其实员外本来在家一边享受着小妾的温润,一边等着春烟坊的人上门,自古就有民不和官斗的说法,春烟坊犯不着为了匹扬州瘦马而得罪官府。谁知春烟坊沈楼主没上门,跟自己沾点亲带点故的靠山上门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骂,骂完之后顺手还牵走了点贡品龙井,这才消气道让他跟着去道歉。

一笑就是满脸褶子的大人也是没办法,和这员外送来的小妾缠绵一宿,日上三竿这才扶着墙去衙门,却又在衙门桌子上看到了一封书信,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草菅人命的黑材料。在见到春烟坊老鸨这么上道的情况下,也是喜笑颜开,便替员外应承下来。“这是自然。”

老员外虽然赔了钱,丢了颜面,但这也是思虑中最好的和解方式,倘若真的破罐子破摔,靠山不稳,那才是肠子都悔青了。不过就此之后也是知道了这春烟坊不是俏寡妇,上头还是有人的,而且是他靠山都惹不起的大人物。常人若是这样,肯定是再也不过来了,这巷子可能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他却不同,富贵多年自然有他的门道,此后反而更加勤快的往春烟坊跑,却是老实多了,还时常给这些姑娘带一点京城的胭脂水粉,不求能和春烟坊上面的人搭桥接线,能留点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意也是好的。

这事传开之后,员外前倨后恭,官老爷笑脸相迎,再加上有心人有意渲染下,春烟坊俨然是雁北烟花地一家独大的气象。

陈烟雨虽然说是春烟坊的倌人,但是却从没有过挂牌待人的举动,而且还有个独立小院。春烟坊的挂名老鸨也是深谙世道,沈涔不开口,她也不会傻到去问,再说春烟坊这么大的名气,养个吃饭又不惹事的俊秀闺女还不是小菜一碟?而沈涔也是有意无意透露出不许一般人去打扰陈烟雨的意思,老鸨更是记在心里。

等徐江南到了来往熙然的春烟坊,期间刻意从路边手娘处买了件蝴蝶木暂,不贵。四载游历,见识过太多的气质小姐,像金玉簪子一般妇人才驾驭得起来,像烟雨这等年岁的,还是木簪穿戴起来才雅气。

在春烟坊大堂见到一位老管家同上次差点将徐江南赶出门的奴仆在交谈。正想暗笑说这才是真的风流,头发都快半白了还不忘流返青楼,却发现跟在老管家后面的一位仆人抱着张古琴有些熟悉。仔细一看,才想起这是陈烟雨上次遗放在十里亭的那张。

也正是这时候,春烟坊的仆人瞧到了进门的徐江南,眼睛一亮,便带着老管家走到徐江南跟前。

被老鸨私下授意过的仆人侧身对徐江南悄声说到:“公子,这位是陆辰陆府上的管家,说是来还琴给陈姑娘,还有一封名剌说是要亲手交给陈姑娘。”

徐江南想了一会便对陆府老管家笑着说道:“好说,好说,老管家如果你相信在下,便把这些都交给小子,一定给你送到。”

被春烟坊仆人为难了许久的老管家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强扯一个笑脸道:“那老朽便谢过公子了。”

接过古琴和名剌的徐江南径直往陈烟雨的院子过去,一路上也不知听到多少书生公子深情款款说今生今世非你不娶,只是几真几假天晓得。

等徐江南到了陈烟雨院子前,瞅了瞅手上青檀纸张的名贵名剌。徐江南对那士族公子哥的想法也是知道一二,只是正巧被自己碰见,也算他倒霉,便厚颜无耻说了句上面的工整小隶还比不过自己,小烟雨估计也看不太明白,便随手扔了。这才推门进去。

陈烟雨所在的院子不算富贵,却是简单雅致,进门左侧有一棵大小适宜的梧桐,正对莲花状的窗户,每到立秋前夕,叶落满窗沿,也算知天下秋。

陈烟雨的闺房,十多年都是一个模样,一张秀床,一张用来摆放古琴和书写的低矮桌子。却没有寻常女儿家最喜欢的镜子与梳妆的胭脂水粉,更不用说像样面饰。

此时的陈烟雨正在在屋里聚精会神书写什么,这些天古琴遗漏在十里亭,闲暇无事就写写那些书生公子赠给坊里姑娘的歌舞诗词,陈烟雨的字连先生当年都评论说不似女子,一笔而下如大江东去。

陈烟雨听闻院门开了,便知道谁来了,能进这院子的无非是沈涔,徐江南还有打杂的下人,而这些人当中又只有某个姓徐的无赖货色不敲院门。

她才开房门,便被那个无赖一改常态的霸道搂住。恍惚间听他像外面房间里的公子书生那般信誓旦旦地说等他三年,等他回来娶她。送她一面欠了她十多年的梳妆镜子和名贵首饰。

在陈烟雨因为徐江南突如其来又无缘由的霸道而怔住的时候,无赖男子第一次轻薄了她的眉头,放下古琴与木簪决绝离去。

自然就看不到倾国倾城的陈烟雨将与容颜并不相配的木簪束在发间,也见不到因为这些无端由的言语而眸子里泛起无端由的细微风景和回应。

“我等你。”

第十章 桃花观钟响三千声

轻薄了陈烟雨的流氓无赖离开了春烟坊,连夜上桃花观。

其实按道理来说,徐江南应该去找近在咫尺的李先生。一剑劈山是何等的本领神通?只是想着先生如果有意教他。在他年幼耍泼的时候就不会不动声色。这才上山准备看看牛鼻子老道的脸色。

山上夜间清冷,徐江南到了桃花观,观内寂静,并没有如同青城山那般夜间都是琉璃瓦盏,反而风声虫鸣下有种野狐修禅的味道。

进去之后,发现牛鼻子老道士点了盏青灯守株待兔在吕真人大殿,背对门口卧在蒲台上。等徐江南进来之后,这才问道:“你要习武?”

徐江南点点头,轻声说道:“虽说没见过他,但是也没理由让他在那里跪着。”还有一点私心,其实老道士也知道,却不点破。

老道士转身起来,将身旁的黄杨木拂尘伸到背后挠挠,舒服了之后睨了徐江南一眼道:“你有把握能拿回那本书?”

老道士说的言下之意他自然也听得懂。只是拿书?至少得到他们说的八品吧,或者九品?徐江南想了想苦笑道:“哪有把握,估计这辈子都没戏,但老许说的对阿,为人子,没道理让他在那里面跪长安呐。”

老道士也没回应,顿了顿才说:“你可知道天下一直有个说法,一教二佛三剑冢,三剑冢指的是江南道方家剑冢,西蜀道的卫家剑冢,和西北丰州吴家剑冢,门户百千年来,人才辈出,最为出名的还是江南道的方家,一百零八清越剑阵,当年江湖上异军突起风头正盛的阴阳教莫名其妙与方家起了冲突,自称圣教的阴阳教出动一名九品不惑境的护法,三名八品小宗师的堂主夜闯方家,便是被这一百零八道剑气凛然的剑阵给留在了方家。连家主都没见到,估摸着不算客卿之流,怎么着方家至少也有个九品知命境界的老祖宗。而那之后,阴阳教变没了本钱在中原,退到了辽金戈壁。

西蜀道更是剑客甚多的地方,想必你也知道那边无论贩夫走卒,腰间都要跨一把剑,卫家剑冢比较方家来说,算出世剑,一向与人无冤无仇,当年西夏兵锋直指卫家所在的卫城的时候,本想着会有一场恶战死战。谁知兵不血刃,卫家出城投降,便被封了个可有可无的卫城候头衔,也算别树一帜,但是你如果要以为卫家没有家底,那就大错特错了,每过三四百年,卫家必出一位知命级别的剑道侠客,上一位大宗师是五百年前的卫山,在西蜀天台山一人同时与魔道十位大宗师鏖战,九天九夜后力竭而亡,拼死三位,剩余几乎每人身上都留有不轻不浅的剑伤,风采直逼三千年前的吕真人。

西北丰州吴家算是另辟蹊径,并没有天大资质的子弟,但是吴家造剑技艺登峰造极,几乎上流剑道中人都与吴家有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意,天下十大名剑更有七把出自吴家。

佛是佛法,一个是西域万佛院,渊源能追溯到吕真人那会,更有听闻万佛院的万佛,是万本往上的佛法真经,武学典籍。佛法高超,渡人来世,渡鬼今生。再一个就是中原的南北寺,南北寺说是一个寺,但世人连南北寺的落址在哪都不清楚,而寺内僧人其实只有一个,常年不知所踪,但是每次入世,基本都是通天入地的大和尚。

一教便是道教,四千年前由三清真人创建,教址便是青城山,虽然后来吕真人到了西北开山立牌,但也没有脱离道家一说。道家真正盛衍起来还是在大秦的建立,传言那会的官家在青城山走了三千步请下了一位善经国的钓鱼老叟,老叟下山那天也是口气猖狂说,尔等步徙三千至此,某便护汝等三千载国运。算到后周立国,恰恰三千年。而那之后,吃了不少道家金丹活了两甲子的周官家崇尚黄老之教,道门香火便由此繁盛起来。虽说如今青城山偏重炼丹之道,中原三千年门户,凌驾三剑冢之上,怎么说也有一位两位练就黄庭经的圣人掌教。而那会就开始同皇家气运休戚相关的青城山必然是你绕不过的一道坎。“

徐江南听了老道士的长篇大论之后并不惊异,游历九千里山河,大多都或多或少听到过一些。只是疑惑问道:“圣教?不是邪教么?还有那老道士活了三千年?那是何等的圣人道行?”

“中原九州,自古成王败寇,如果那夜输的是方家剑冢,那么剑冢便是邪门子弟。”对于徐江南这实诚的问题,老道士也不反感,摇头道:“哪能活三千年!这也是众人不解的地方,倘若说是妄言,又为何大秦三千年辉煌阁楼一朝而倾,可能是算到大秦命里有一劫命吧,道行通天呐。”

徐江南又问:“既然江湖门派门望渊源胜过皇家,手段也比皇家厉害,为什么不取而代之?”

老道士并没因为徐江南问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而生气,反而意味深长道:“这便是江湖的道理,也是皇家准许江湖门派林立的缘由。”

徐江南疑惑的嗯了一声。

老道士这才笑着道:“西北吴家都能有几名八品九品的客卿,财色名利,皇家会没有?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这些客卿之流,光京城几万御林军也就够那些江湖门派喝上一壶了。当真拼起来,那镇守国门的几十万骑兵骁将,哪座江湖踏不平?再一个就是名正言顺的问题了?”老道士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徐江南:“不然为什么徐暄会成为国-贼阿。”

老道士约莫是觉得说的差不多了,便从蒲团上站起,提起上次徐江南过来送的杏花从旁门离开。

在踏出立有吕真人雕像的大殿时,一步一句话直至被夜色淹没,只留沉默思索的徐江南和清扬的声音在梁上回响。

“山上有一观望亭,相传是证道吕祖立下的,亭里有一青冥大钟,一年一响,一年复增一响,到如今已有三千年了阿。你若有心,明日一早再来这里。”

那一夜,桃花观有人环绕夜色踉跄上山。

时隔半分,雁北全城闻钟声,更有好事者记录,足有三千下,声声不息。

第十一章 老道士东方越

老道士对于徐江南,大多是徐暄当年那坛子酒的情分,当然也有小许自己的私心。当年小妹贵为越国贵妃的时候,父亲东方炆贵为东方家主,起先虽然对皇帝荒诞举动很是愤怒,却也毫无办法,只能认命。而越国皇帝虽然荒淫,喜怒无常,但对这个便宜老丈人着实是实打实的优渥,方便大开,而那些擅长审时度势的客卿之流也不想放过飞黄腾达的大好形势,纷纷向家主出谋划策,东方家族也是一片蒸蒸日上的蓊润气象。东方炆见事已至此,女儿贵为天子最为宠幸的妃子,而天子虽说生性渔色,荒淫无道,但也没听过有做过什么辣手摧花的丧心勾当,就算不是两情相悦举案齐眉,至少也是富贵一生,这辈子与吃苦是无缘了。也就是那会,他离开了东方家,一个只知用感情换取富贵与荣华的地方,真正体验了一把世故人情之后,便音信全无。本想着小妹若是安生,他也就云游四方,见见江山瑰丽也就算了。

正是他云游天下的时候,遇见一位清逸出尘的黄袍真人,口口声声说要收他做弟子。他不理睬。老真人也不失望,落下一句倘若想通了便来雁北桃花观,便踩着月光离开。对这样无缘由的话,起先他也没放在心上,直到金陵沦陷,小妹身亡,李闲秋一剑砍翻白云峰,这才意识到事态重大,青城山何时被人这样扫落颜面,他们又会平白放过李闲秋?善罢甘休?他才兀然想起这句话,马不停蹄赶往桃花观,只是希望死马当作活马医。

他一上山见到正给人解签算命的老真人便旁若无人说愿意做他的徒弟,条件便是让老真人去江南道救一个人。老真人对此似乎早就有所预料,便随意招呼过来一个年轻道士陪着祈福香客。老真人则是一声剑来,一柄带有杏黄剑穗的古朴锐剑由西北而来,在香客们难以置信的目光下,老真人带着他御剑南下。

与青城山赵副掌教在主峰九华暗地里对了两掌,这才拦下了准备去白鹤楼“降妖除魔”的赵真人。由得李闲秋潇洒离去。只是回去之后,强撑许久的桃花观老真人呕出两摊血迹,他这才知道,化解气势漫天如皓月的两掌,老真人并不像当面表现出来的随意一袖,而是身受重伤。

更让他愧疚的便是,老真人将一生修为渡化给他数月以后,便驾鹤西去,坐化在桃花涧。到死也没听他叫过一声师父。而此后,桃花观一干道士也不服一个威望道行都不够还视清规戒律于无物的他做掌教,四散离开。

雪上加霜的还是十多年前那次辽金南下,导致如今桃花观就一个东方老道士,一个是年轻的解签道士,还有年轻道士这些年收养的些许孤儿。

东方老道士也是乐的清闲,捧着酒葫芦云游四海。直到十年前,碰到还是幼年的年轻道士第一眼便泪流满面,摸着他的头,与当年穿着杏黄袍的黄真人如出一辙问道,小娃娃,做我徒弟可好?

有些深仇隔了些许年,一想起来还是咬牙切齿的啊。

东方老道士将小道童带回桃花观,也正是那时,李闲秋领着徐江南来到雁北。

他几乎是看着徐江南长大的。从徐江南小时候上山偷学练艺开始,也清楚他的顽劣勾当,尤其是四年跟着李闲秋走南闯北,劳累苦肯定没少吃,身上顽劣气息少了许多,只是没想到江湖世故气息重了不少。但这并不是问题,江湖游荡一圈,除非近朱者赤,要么就是死无全尸,这很正常。

当然,除了那些出自天下名门的宗师剑客,这些大宗师基本便是从小便名气四扬,千年资源的世家底蕴灵丹妙药不知道吞了多少。只不过靠灵药堆积上来的九品到了不惑境界便难上加难,从古到今都是如此,看那些知命境界的大宗师,要么是江湖打滚,生死间摸爬的狠角色,要么是一战闻名天下的野狐修禅人,就比如南北寺的僧人,十年未成名,一响天下知。

尤其是在听了一夜不间隙的雄壮钟声,对徐江南更是满意起来,生性敢为城北良苦百姓接烛火,就算顽劣,也有儒心,处事又有江湖人的圆滑,至于以后,他也懒得掐指推算,听天由命吧。

第二日,听了一夜雄扬钟声的老道士倒骑山羊去了观望亭。见徐江南依偎在亭角被山上冷风冻的瑟瑟发抖,也没叫醒他,拂尘一甩,将还熟睡的徐江南提到瘦弱的羊背上,腾云朝凉山深处掠去。

————

春烟坊楼层上,青衫俊逸的李闲秋与并未在与时间对阵落在下风的沈楼主相对而坐。

只听李闲秋轻声道:“过些时日,等金陵那位收掇好金陵残局,估计就得放手西北了,十多年的蛰伏,也该锋芒一下了”

沈涔也不担心,只是问道:“那陈烟雨?”

李闲秋微笑道:“怎么?不舍得?”

沈涔见李闲秋漠不关心的语气,漏出罕见的小女孩神态,嗔怪赌气道:“你不管,行,大不了我带她远走高飞总行了吧。”

李闲秋站起身来,走到窗间看了看这雁北的琉璃世界,清风拂面,负手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带着她,不过就是推迟几年而已。”

沈涔也是气短,眸子泪珠横生。“难不成就看着陈烟雨回那个虎口地?他连同床共枕的人都能下狠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哼,你不是被天下人称为什么大局观天下第一的吗?当真没有办法?”

李闲秋摇了摇头,轻声叹息道:“没有,这个局得她自己去解。除非北齐那黄门郎下血本,不然陈铮也不会再损一次这闺女。再说你能瞒着她一辈子?徐暄让她国破家亡。”

沈涔闻言花容失色,这是她最不愿提到以及想到的事情,徐江南的爹灭了陈烟雨的国,陈烟雨的爹毁了徐江南的家。怎么看都是一段血海深仇,喃喃道:“那怎么办?”

李闲秋转身蹲在她面前,双手覆在她膝上,柔声道:“听我的,过些时日,你便带着细软离开,去北齐丰州,陈烟雨我带去江南道。”

沈涔泪眼婆娑,颤声问道:“那你呢?”

李先生心里唉声叹气,世间最难还的,便是女子情深阿,又得欠人一辈子了。“事毕之后,我会回雁北,在桃花观。”

沈涔转身赌气道:“就知道我还是比不过她。”

李闲秋默不作声站起身来,倘若真的有幸捡的性命回来,那就永远陪着那深埋地下的酒坛吧,直到她消气。

青衫李闲秋望着外面云海扬波,万千气象的世间,听着远处徐徐传来的恢弘钟声。

被世人诟病无情无义十多年的李闲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桃花观后山下的那坛酒,想起如今正在凉山深处的徐江南。

“等他回来,那坛酒是时候还了。”

第十二章 山间农夫

徐江南悠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吊放大钟的观望亭了。

面前的老道士正与一位农夫打扮的老者席地而坐,面前放着一坛酒,一人一根不知从哪里偷摘来的黄瓜,嘎吱嘎吱正嚼的有滋有味。

徐江南正想起来,敲了一夜清亮大钟的手臂酸麻痛楚一时间全都涌了上来,不由得眉头一皱,闷哼一声。

坐在老道士面前的农夫老者也是察觉到了徐江南已经醒了过来,并没有放在心上。瞧见身娇体弱的作态,喝了口酒,嗤笑一声。这才说道:“你想让我教他?”

老道士呵呵一笑点了点头,只是笑容有点罕见的憨态。

农夫老者觉得似乎有些意外,没想到老道士真的会点头承认,愣了一会才笑着说:“东方老鬼,你这买卖好阿,当年吴家说送爷爷吾王剑,也就是让爷爷去享三年清福,你倒好,一坛子烂酒,就敢盘算让爷爷教他剑术?”

徐江南满脸狐疑,当年见到老道士几近为妖的伎俩手段,如今听他们谈话,对面的老农夫显然技高一筹。

他哪里知道当年老农夫为了那把黄老真人御剑南下的杏花剑,在老真人去世那会上桃花观试图借剑一览。老道士那会正是悲痛,哪里理会,见到自称魏爷爷的老农夫一言不和便动起手来。老农夫也正是修为上棋差一招,便被老道士下了狠手封了筋脉,丢到这深山老林里面,由得他自生自灭,便不再理会。

等几个月后老道士听到江湖人提到九仙剑的魏剑侠的时候,想起当日那个自称魏爷爷的侠客,似乎最后一招便是九剑杀仙人。这才过去,发现被封筋脉的老剑客自己开了个圃田,种植些野果蔬菜,也是逍遥。

老道士本是有意解开原本的老农夫身上的桎梏,瞧见老农夫依旧口出狂言自称爷爷,老道士便想着再消磨上几日。只是闲暇无事便喜欢骑着山羊来这里找老农夫喝酒,一来二去两人反而熟络起来,再等到老道士解开魏侠客的筋脉禁制,本想着可能这辈子都停滞在八品境界的魏侠客反而因祸得福,在这些天放下的包袱上反而悟了剑道,在武道上登堂入室,入了九品不惑境界。

正是是如此,老道士与魏剑侠也算不打不相识。

老道士也不嫌弃黄瓜的清淡味道,无赖道:“那还酒。”

魏老剑侠也是呵呵一笑,反而大口灌了口杏花,翻了翻白眼:“不还。当年要不是爷爷我念着老真人的情分,对你手下留情,否则哪里会着你的道。在这生不见人烟的鬼地方呆上这么些年。”

老道士也是学着翻了翻白眼,默不作声,他其实也是知道老剑侠的心思想法,三四十年在八品止步,却一朝悟道登上九品,如今不过也是,是想更上一层楼罢了,天下习武之人谁不想着臻入巅峰。老道士也不点破。

徐江南则是一脸呆滞,听得云里雾里,也暗地腹议,难不成天下的高手高高手都是这样?连点风范样子都没有?

魏老剑侠外表犷野,心思却是细腻,瞧着老道士白眼,也不生气,转头朝徐江南大声道:“那娃娃,过来让爷爷瞧瞧。”

徐江南听到老农夫的话,突然想起了曾经在金陵遇见的卫书生,这位自说是西蜀道的有钱公子,第一次相遇便是见到他被人架着从青楼丢出来,还在奴仆嗤之以鼻下口出狂言道日后求爷爷上门都不来了。

卫书生每次提到这口头禅也是心有戚戚,说自己穿金戴玉游学出门,谁知刚出西蜀道,便被一群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给劫了,还好那群人只求财,并不伤命,将腰带衣服上的宝石珍珠全抠了下去,便放他离开。而在之后,卫书生反而觉得那群绿林的言语很是霸气,后面动不动就自称爷爷。

想到这里,徐江南轻笑出声。

老道士视若罔闻,自顾自地的喝酒吃黄瓜。

魏老剑侠疑惑问道:“小娃娃你笑什么。”

徐江南试探问道:“老爷爷定是天下排上名号的剑神!”

魏老剑侠面无惭色,傲然接收:“那是自然。”

老道士也是清楚若在几年前,魏老剑侠那八品小宗师的修为,哪怕有着九仙剑这样的剑决剑招,也就是小露头角,但一旦入九品,就是登峰造极,八品之前看修为,日夜可成,九品则是看造化,一朝悟道便飞升。

徐江南目泛亮光,再问道:“老爷爷能一剑开山么?”

魏老侠客似乎是力有不逮,装作没有听见。

老道士见状哈哈大笑,这些年由于起先拿他消气,哪怕是他入了九品,也是有些愧疚,喝酒时也没少让他占些口舌之利,如今见他气虚,自然有些大快人心。

魏老侠客搁不下面子说一个无知小辈。但对于老道士幸灾乐祸作态着实恼怒,道:“老鬼,你笑个卵,不服再来打过,爷爷非得把你的鸟毛拔光。”

老道士呵呵一笑,不接茬,只是轻声道:“过段时间我会去趟青城山。”

魏老侠客也是对东方老道与青城山的恩怨知之若深,闻言也是叹了口气道:“那先不打了。”

魏老侠客手中的黄瓜也是到了尾端,估摸有些苦,老侠客吐出一嘴碎沫,将手里的黄瓜随手一扔,便稳稳的镶入大树内部,这才问道:“有把握?”

老道士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徐江南,起身洒脱道:“估摸是不行。但那把杏花剑终究是桃花观的,老挂在青城山也不像话。”

魏老侠客恍然道:“老真人有位好徒弟阿。”

老道士不接话,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籍,扔给老侠客。接着身形一跃,便倒骑上了不远处的山羊,像是默认自己是老真人的徒弟,轻声道:“你的徒弟也不错啊。”

瞧着老道士要走,魏老侠客想了想,解开腰间的葫芦,扔了过去,随口道:“老鬼,这是要还的。”

老道士稳稳接住,扭开葫芦灌了一口,豪气冲天道:“好酒啊。”好似一瞬间回到了与李闲秋宴席上指点江山的时候,却没有说还是不还。

骑羊一步百里而去。

徐江南迷迷糊糊听着两人打了一阵机锋,到老道士离开才回过神来,好似自己被拍板,成了面前老剑客的徒弟。

毫无大侠风范的魏老侠客瞅着耷拉着脸的徐江南,也是起身,拿着那本秘籍捅了捅徐江南,率先朝林子里走去。

“娃娃,该走了啊。”

第十三章 南下

老侠客进山之后并没有等徐江南,反而十步作一步在林里穿梭,也是想试探试探徐江南。早在东方越带人过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徐江南身上并没有任何气机流动,分明是个不习武的普通年轻人。武道本身就是艰辛,尤其是如今骨骼成型之后,再想习武就是难上加难。倘若他是个吃不了苦的花架子,就算是东方越的人情,也得吃他的脸色。

其实老侠客当年也收过一个入门弟子。行走江湖,一分钱难倒铮铮好汉并不是瞎说,老侠客那会酒虫上来,到了家乡村酒肆便走不动路,像采花贼遇见大闺女一样,只是囊中羞涩。店家是个年轻人,瞧着外面头发蓬松走江湖装扮的糟老头,打烊之后便好心舀了碗卖剩的酒糟,递了过去,一老一少就这样在夕阳下捧着碗廉价酒糟吃了起来。

吃完之后,老侠客身无分文,也不想平白受人恩典,只是瞧他一天的买卖,从未缺少斤两,觉得老实,便想着收他为徒,教他几招架势,不求欺人,但求自保。

谁想无端得了天大福源的店家却是乐呵摇头,深知自身资质低,做不了飞檐走壁的大侠客,而且天下的大侠客又怎么会落魄到同他喝一晚酒糟的地步。以为佩剑的魏老侠客只是贪心再想讨晚酒糟喝,便拿着碗憨厚地说等会,等再舀了一碗刚回身说再也没有了的时候,发现老侠客已经一步千百里到了夕阳尽头。桌角下面压着块破布,上面一招一式书明眼人一下就看出来,并不是虚假把式。年轻店家摇摇头收起破布,刚好遇见赶着进城纵马奔驰的公子哥,赶忙用手遮住酒糟,怕土尘坏了碗并不值钱的东西。

孤寡了大半辈子的魏老侠客也就这么一个便宜弟子,八品境界打滚多年,那会还想着更上一层楼,事到如今,真悟出个九品不惑境,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是假的,只是魏老侠客也是知足常乐的人,不然当初那碗清淡酒糟也不会念叨这么些年,想要寻个衣钵传人确是真的,所以对于东方越带来的徐江南,口里不说,心里也有过动心。

徐江南瞧着魏老侠客在林间闲庭信步静省穿梭,想着赶上去与老侠客并步,却发现无论步调怎么加快,老侠客的身影依旧在视野边缘处若隐若现,到了最后力竭双腿就如同灌了铅之后,徐江南喘着粗气仅凭一份意念朝着老侠客的方向蹒跚前行。他似乎也是知道老侠客这番姿态是想考究他,要是还未入门便被逐出师门,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魏老侠客对徐江南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不觉他是个习武的材料,反而觉得像是个锦衣玉食温养出来的公子哥。天下武道艰辛,要想臻入巅峰登峰造极更是非常人所及,魏老侠客故作的这番刁难作态一是想着让面前年轻人知难而退,二便是给这个年轻人一个机会,想瞅瞅他毅力如何。

只是老侠客未曾想到这番做法反而勾起了身后年轻人的好胜心,竟然试图追赶上来。魏老侠客也是一时念头,看看这有副钟鸣鼎食般公子皮囊的年轻人还能坚持几分,直到魏老侠客蹲在旁边嚼着黄瓜,望着已经昏厥过去的徐江南,啧啧称奇。

事后,魏老侠客却也没有第一时间传授徐江南剑法剑决,反而是让他去百里外的黄龙潭挑水浇园。本想着徐江南可能会问上几句为什么,结果并没有。

徐江南每日拂晓兢兢业业提木担出门。

山路多崎岖,林间路多泥泞,多数时候一不小心摔倒便是竹篮打水,便得重来。要说从不恼怒那是假的,开始还常常想着撒气不干,只是想起在春烟坊那般豪气冲天的言语,还有在面跪长安的雕塑,一咬牙便又去寻被他一脚踹飞的水桶,重复往来。

日复一日,春夏过后便是秋冬,如同水滴石穿,原本细皮嫩肉的肩膀也铺了层厚茧,魏老侠客其实对徐江南口里不说,心里也是满意之至。

霜降之后的一天,徐江南一次往复照料好菜圃之后,闲暇无事便折了木枝练起当年在道观偷学的剑章。到了记不住的地方便打住,换一套章法。魏老侠客在旁边依着竹,津津有味瞧着在他看来这破绽百出的剑法。

等到徐江南累了停下,也是第一次主动给徐江南解惑:“娃娃,你可知道这天下最厉害的剑法并不是墨守成规,而是以招破招,八品之前,别人截剑式势大力沉,那你就架剑式而抵,这便是最简单的以招破招。最简单的剑法是站剑,八品之后便是另外一番你想不到的天地了。”

徐江南疑惑问道:“站剑?”

魏老侠客点头道:“站剑一道,要领便是握剑,江湖里刀剑相向,向来都是生死各安天命,想想如今刀法大抵都是大开大阖间取人性命,当然也有精细的掠刀一门送人赴黄泉,但总归还是离不开刀势迅猛,连绵不绝,倘若一个照面下手中剑脱手,又或者力不从心站立不稳,生死已定。这可是多少人都悟不出来的浅显大道理”

细细思索的徐江南突然好像意味道老侠客这些日子的目的。“小子谢过老前辈。”

瞧着一点就透的徐江南,魏老侠客也是微笑颌头道:“明日随爷爷去黄龙潭。”

————

霜降过后,山上桃花观愈发清冷,老道士依旧神出鬼没,不见踪影。年轻的解签道士日复一日不念烦躁的同那些被他收养过来的小道童讲经解道,只是时不时会望向吕真人大殿房檐处,便是挂那柄杏花剑的地方。

山下吕真人大坊处,一身着红衣的素颜女子一步一拜轻咬银牙上山,身态袅娜,青丝飘拂,沾在额间,丝巾蒙面,挡下倾世荣光。

直至桃花观,原本就是在这她无意听到老道士的谶语从此丝巾蒙面。

如今也是在这,她轻取下蒙面丝巾,送与山风,面容精致恍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在吕真人大像下盈盈一跪,为人闭目祈福。

那夜山上气温突降,雪满香樟。

山上立冬。

第二日,伊人遗世独立城墙上。雁北城这才知晓,原来春烟坊有一倾国女子,在一位青色剑气围绕全身的白衫剑客引领下远赴金陵。

第十四章 人为财死

立冬之后便是小雪。

徐江南每日同魏老侠客去黄龙潭,相传潭水千尺深,是千年前黄龙一跃上天门的地方,而那天阶就是黄龙潭北边的黄龙瀑布,抬头望去,一望无际,如同数不清的白马白甲舍生忘死奔赴至此,气势雄伟。

只是冬日水竭,水势少了些许,但也是不容小觑,每日光着膀子的徐江南便被魏老侠客带进水幕背后的岩洞内,用桃木枝斩水幕。起先徐江南觉得轻而易举,谁知道一手横劈下去,桃木枝瞬间脱手,连带着人都摔到冷到刺骨的潭水里。

提着酒进来的魏老侠客瞅到这一幕,呵呵一笑,脚尖一点,一把桃木枝便轻握在手,看似不紧不慢轻轻一挥,青白色剑气瞬间将水幕一分为二,久久不曾滑落,恍若空间禁止一般,魏老侠客一边喝酒一边踩水潇洒离去,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引声高歌。

“红尘千万丈,一梦半生长”

等到魏老侠客离开之后,徐江南这才大梦初醒,这他娘的才是宗师风范呐,瞧瞧这作态,这风采,连他都想着想上一出口号,无论是燕掠秋水,还是往后如同魏老侠这样霸道的一剑,再说上这么一出,顿时眼神熠熠。

出水上岸,冬日潭水虽冷,最冷的还是出水那刻,就如同身上的温度一瞬间被抽离开来。颤抖的徐江南上岸之后便回到火堆旁边,待到身体回暖,这才发现手掌虎口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正往外汩汩流血。

还好冬日山上草药不少,与先生游历九千里,简单的止血草药还是能认出来的,随手找了几味草药,嚼碎,抹在伤口上,然后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将伤口包扎。

继续重复剑开水幕的重复动作,一次次下水,一次次上岸。

白日与水为伍,晚间同虫鸟为伴,像极背负满囊经书的苦行僧。

冬去春来,徐江南手里的桃木枝变成了与利剑相仿的木剑,一剑下去,虽没有到魏老侠客那般夸张水幕二分,好歹木剑未曾脱手。

那天,好不容易耍了次宗师风范的魏老侠客提了只野兔过来,与徐江南就着篝火烧烤起来。香味愈加浓烈的时候,魏老侠客头也不抬道:“娃娃,想学上等剑法么。”

徐江南闻言很是惊喜,心里万分愿意,嘴里却是谦虚道:“老爷爷,教我几手防身的就好了。”

魏老侠客哈哈大笑,对徐江南的滑头伎俩一眼看破,用手指了指一脸期待的徐江南道:“你阿你,瞧着年岁不大,说话却是江湖油滑气息太重,也不知你哪里学来的。”

徐江南挠挠头,一脸嬉皮笑脸。

魏老侠客也是喝了点酒,兴致来了,话也多了起来,自顾自地说道:“娃娃,你可知道最上乘的剑法是什么。”

徐江南不知道魏老侠客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细细想了想,最后还是实诚地摇摇头。

魏老侠客得到回答也是点点头,倘若徐江南说是他的剑法便是最上乘的,那么便与他无缘了。

“最上乘的剑法,便是没有章法。”

徐江南闻言还在思索领会。

魏老侠客已经提起徐江南斩水幕的木剑就着月光耍了起来,清冽月光就如同岁月陈酿,嗜酒的魏老侠客深陷其中,原本风平浪静的黄龙潭也渐起涟漪。

不得不说,有剑在手和无剑在身的魏老侠客判若两人,气质浑然一变。

徐江南瞧着魏老侠客忽快忽慢,虚实相加的剑舞,原本慢钝的木剑剑尖上渐渐漫上一层青白色。

魏老侠客清喝一声,青白色气劲瞬间漫上全身,单脚蹬地,在地面踩出如同蛛网般的深凹印记,身姿腾空而起。木剑剑身恍如蛟龙出海,挟带呼啸的风声直上云霄,如同龙鸣。

徐江南只听到一声清啸。漫天剑光。惊得目瞪口呆。

“娃娃,可睁眼看好了,爷爷这一剑千斤万两重,可上斩人间不平事。”

一说完,木剑剑影刹那间被放大数百倍,一剑势如破竹劈下,黄龙潭一分为二,巨浪千丈高。

魏老侠客耍了这么一剑,枯瘦身影在掀起的巨大水帘下踏波而行,看似飘乎渺小的身影,却恍如黄龙潭里的老龙王。身后黄龙潭千丈高的巨浪渐渐平息,山间虎啸狼吟声不断,惊鸟出林。

被巨浪淋湿全身的徐江南眼神迷离,手里还拿着烧烤好的野兔大腿肉,只是如今湿淋淋难以入口,也不觉得可惜,望着生平仅见的一剑开湖,想着李先生当初一剑开山声势莫过于此吧,这他娘的凡夫俗子能做到?等练会了这么一剑,这不得天下无敌?

“娃娃,这一剑可能下酒?”

那日之后,魏老侠客其实是有点担心怕那一剑的珠玉在前,徐江南会剑道上畏缩不前,只是让他欣慰的是,此后并没看到徐江南颓然,反而深夜经常听到竹林练剑的声音,很是欣慰。

春日时分,雁北城外,占地为王的流寇开始兴风作浪。像这些亡命的流盗,雁北官府以前也组织过兵马围剿,只是一围剿,那些流寇就溜进山里,依靠山势树林同官兵躲起了迷藏,几次无功而返之后也是束手无策。便发布了几张可有可无的悬赏令,悬赏令一出,开始还有几名刀客进山想着刀口舔血,第二日被绑在流寇马后纵马狂奔几里地,在雁北城外被活活拖死,下身血肉模糊,死相惨烈,鬼哭狼嚎声响彻全城。

老茶客横眉骂了些许日子这种丧尽天良的凶狠勾当,再往后,这份血里富贵便没人再敢去接。

这些日子,那些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竟然半夜溜进了城,在城北抢夺屠杀一阵便又逃离出去。

官府张榜悬赏。

百姓围绕一阵便又唉声叹气散去。

二十九日,雁北莫名其妙出现个背剑老者,一边喝酒一边将这榜单一一揭了过去,身旁百姓又是摇头,又是惊奇。

又有人要为财死了。

第十五章 说与山鬼听

徐江南瞧见了如此惊世骇俗的洒脱一剑,半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着实痒痒。

月光清越洒下,千丝万缕如同最白洁的丝绸。偶有虫鸣瑟瑟,彰显林间着静宜。

徐江南便提着桃木剑跑到竹林,学着魏老侠的动作舞了起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从生疏到熟练,从断拍到一气呵成,只是没有魏老侠客那般的气势,自然也就没有百鸟出林的奇景。

比起以前,俊秀的皮囊精壮了些许,肤色从原来的士子秀白暗淡些许,反而更像是军伍悍卒,习起剑来也是风随剑动,比起伶人那般绵弱无力的虚有其表,明显一招一式都是直取要害的杀人剑术。

自那剑之后,魏老剑客消失了几天。对此徐江南丝毫不担心,山里凶兽再多再狠,碰见这手段通天的老剑客,也只有做牙祭的份。

果不其然,过了几天,魏老侠客便回来了,见到还在竹林里一劈一砍有点风生水起像模像样,倚着竹子看了一阵,等到徐江南惊三千后顺势收招,这才呵呵笑道:“娃娃,过来,爷爷给你找了个练剑的好地方,敢不敢去?”

虽说经历过江湖磨砺,圆滑不少的徐江南怎么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受此一激,俊逸眉眼一挑道:“有何不敢?”

魏老侠客闻言也是点点头,原本徐江南身上那股世故圆滑的腔调他有些不喜欢。

剑随心生,剑在手的剑客倘若圆滑起来,便少了锋芒,耍的剑如何惊世?

“娃娃胆气不错,爷爷喜欢!”

跟着魏老侠客出山之后,在桃花观呆了几日,没见到仙踪不定的老道士,竹屋内却是干干净净,不染方尘。徐江南一脚横放一脚弯曲坐靠在竹栏上,木剑被他揽在怀里。手上拿着一封解签道士给他的信,说是一位女香客让他给的,提到女香客的时候,解签道士还脸红了起来。

徐江南闻言第一时间便知道这信件是谁留的,瞅着解签道士面色确实可笑,戏谑道:“偷看了几眼?可美?”

解签道士脸上红色泛到耳根,却理直气壮道:“师父说天下美色皆是妖,多看几眼便是降妖,小道道行不够便只能偷偷降妖。”说到后面,明显底气不足声音小了很多。

徐江南瞥了解签道士一眼,毫不客气道:“老道士又偷看哪家女子了?真是为老不尊。”

解签道士讪讪不说话。

提到解签的年轻道士,徐江南只知道他俗名吕清,不似个男人名字,反倒像个女人的称呼,十来年前被老道士带到山上,只教推算道法。其余的一概不知,问过老道士,老道士只是笑笑,只字不提。

春日桃花涧桃花谢的晚,观光的文人墨客多了起来,桃花观香火也是跟随桃花,苦尽甘来渐渐繁盛起来,每天陆陆续续都有香客上山,本来还是身乏体累,见到唇红齿白的小道童天真无邪的给他们介绍山间景色,说他们的老祖宗是可上天入地的老神仙呐。老香客虽然觉得童言无忌,但也是笑颜频开。

年轻的解签道士见到此景,也是眉眼含笑,盘算前些日子的香火钱又能给那些被他收养的小道童添置几套衣衫,给自己师父多囤几坛杏花。听山下人说,青云楼的杏花又要涨价了。只是师父几日不见人影了,想要推算一下,却是一番云雾,不明就里,想来是自己道行不够。想到此处,吕清顿时又忧愁起来。

只是吕道士忧愁之余,眼尖看到前面不远的悬崖边上,一山龟徐徐爬行,再有几分便要摔下去。吕道士心急之下一个健步,逆着山风,衣玦贴身,在山风凌厉下,刻画出完美的清瘦身姿,一手遮风,一手将山龟带入怀里,颤颤巍巍回到山道,皓然出尘。他倒是没觉得,倒是吓坏了山下的一众香客。

本来正在桃花涧赏花的香客,起先看到这一幕,也是提了一口气,屏息半天。见到最后才拍拍胸口,放下心来。一寸方土知一道观,不虚此行。

徐江南直到要离开桃花观的时候才看那封信,信上并没有字,只有一离桃花,一束青丝。徐江南闭上眼,似乎又回到当初与小烟雨猜诗词的时候,而这也是小烟雨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他也正因为如此便记住了许多诗词。显然,信上这句并不难猜,一束桃花发,桃花既是君。

徐江南握剑下山的时候,名字柔弱像个女子的解签道士突然无厘头道:“桃花刚开的那天,她是一步一拜上的桃花观。”

————

下山之后,徐江南去了趟青云楼买了壶沉缸黄酒,城北的老许就爱这个,上会走的时候说好再去便给他带壶好酒。小二转身去后厅提酒的时候,徐江南静静听了会老茶客的谈北说南,唾沫四飞下说金陵最近又出了个使剑的大魔头,在皇城兵马围剿下,一剑破三千甲士最后逃离,还谈趣八卦道皇家流亡在外十来年的公主,最近也回了宫。

小二提酒上来,听得有趣的徐江南利索给了银子,拎酒离开。身后老茶客声色激昂说起前些日子流寇在城北烧杀抢掠的丧尽天良。

徐江南心头一震,加快脚步。

老许家里茅草半人高,门前台阶摆有一火盆,里面是纸钱的余烬。

老许最爱坐的木墩上有暗红污色,上面有一抹刀劈的痕迹。

旁边一妇人一跪三拜,似乎有所预料的徐江南神情落寞问道:“大嫂,这户人家?”

穿着粗布衫子的妇人闻言抬头望了望提着酒的徐江南,咬了咬嘴唇,叹息道:“走了,死在那伙丧心病狂的流盗手里。”

得知答案的徐江南一言不发。

等到妇人离开,徐江这才南小心翼翼将黄酒放下,坐在台阶上,感伤道:“老哥们,你老说人呐,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人家都进城了,你咋不跑一下。”

“呵呵,差点忘了你腿脚不利索。”

“老哥们,当初我问你是不是和这孀居妇人有一腿,你他娘的还一本正经跟我扯淡说没有,没有?当年色兮兮看人家屁股?如今人都没了,这俏寡妇还好心好意给你烧纸钱?”

“上次说好给你带酒,这不黄酒给你带来了,知道老哥们你爱这口,可惜你没这口福喽。“

“你他娘的不是吹嘘自己当年从死人堆爬出来?有能耐你从下面爬上来阿,酒给你带来了,就摆在这,今儿大爷就瞪眼看着,真有本事你上来喝。大爷没那手脚伺候你。”

十数年笑谈草话,说与山鬼听。

许久之后,黄昏时分,城北老许家,空酒坛子竖门口,满屋子黄酒香。

第十六章 以歌下酒三千场

雁北城外小峡谷上,峡谷上怪石嶙峋,尤其是峡谷出处,峭壁像凶兽的头颅凸露出来,俯视着下面一望无垠的戈壁黄沙。

相传这便是当年西夏死战地,数十万枯骨荒丘地。

徐江南处边而坐,单腿悬空,木剑竖立在背后岩壁间隙,微风袭面,散乱的发丝随意被竹簪束住,竹萧声悠悠,面色淡然,如同忘忧的仙人。

险峻的峡谷里,有险商马队朝着黄沙深处踱步而去,休憩时分,听到悠扬的萧声,领头管事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皱了皱眉,招呼伙计赶紧上路,生怕夜长梦多。

“老哥们,你就是从这里爬回去的?”徐江南放下竹萧,萧声在峡谷轻轻回响,他回望一下背后恍如蚂蚁大小一般的雁北城,神情感伤,笑道:“这可离雁北有些远阿。”

徐江南离开桃花观的时候,魏老侠客已经将此番的目的跟他道明。七张官府悬赏榜单,上面的人恶迹斑斑,罄竹难书。而魏老侠客只给了他地点,便转身离去,不再多言,摆足了高人的架子。

此次出山,徐江南并没去春烟坊,他有些担心自己一见烟雨这股习武的劲就泄了,连去青云楼给老许买酒都是刻意绕的远路。自然就不知道春烟坊已经封门,倌人们从良的从良,跳枝儿的跳枝儿。对于从来就是行踪不定的李先生,徐江南更是无处找寻,找先生还不如等先生找他。他也估摸着想必先生如今已经知晓自己习剑的事。

黄昏过后便是夜间,繁星点点,峡谷风更甚,徐江南这才起身,返身下去,期间看了一眼雁北。

老许又吹牛了,这里怎么看得到雁北的烛光嘛,怕是又惜命做了逃兵了。

————

夜间戈壁温度骤降,先前行过的商队早早扎营休息起来。商队人就不多,行走江湖,财不露白,不做肥羊这是最浅显的道理,而这些货物,倘若不出意外,赚的白银也能够寻常百姓花上几辈子。

营地漆黑一片,大当家是位满是络腮胡子的壮硕汉子,晚上的食物都是自带的干粮,小心翼翼的样子显然是精明行家人。不过话又说回来,来做这行的,没有精明头脑的,基本都被埋在黄沙下。

精明的大当家坐在营地边沙丘上,和着水吃着干粮,眺望北方。心念今夜不出事便万事大吉。这片区域基本都是占山为王的龙蛇草寇,再往北,便到了辽金的地界。他也知道这番出行是凶险万分。前些日子雁北张榜悬赏他也知道,按照他的原意是看看风色再做打算,但手下兄弟花钱手笔哗哗,上趟赚的银钱早就一干二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阿。过了富贵日子哪里受得了清贫的生死弟兄便时不时便耳边聒噪。时而旧之,他也心动了,富贵险中求,又是听说辽金那边货物比往常翻了几番阿。

“关子,过来。”大当家朝阴影处低沉地唤了一句,等到黑影诶了一声走到跟前,啐了口满是沙子的唾沫。这才起身道:“关子,今夜你就守下上半夜,等下半夜喊下我。呸呸,这饼里面全他娘的是沙子。”

消瘦男子点头应道:“嗯,大当家。”

大当家小心翼翼将水囊收起,拍拍男子肩膀笑着说:“关子,听说丽春坊那小婢女瞅不上你?等咱这趟回来,咱用银子把她小姐身上的衣衫都砸光了,看看风景咋样!”

消瘦男子闻言涨红了脸,想起小婢女鄙夷的眼神,咬牙厉色道:“那小婊-子!”

话音才落,四周渐起狼吟,马蹄声起。大当家环顾四周,沉声道:“风紧,弟兄们拿片子。”一时间营地充斥着一阵悉悉窣窣伴随抽刀的声音,只是这些享受了好些时日的富贵光景,像往常这会都在哪家青楼,搂着暖香软玉共赴春宵,这会早就没有最初的迅疾。等刀剑在手,马蹄声也是近在咫尺,扬起的大刀在冷月映照下,更是寒光四射,原本静谧的营地全是刀剑入体的通透声。

大当家瞧着这般如同狼入羊群的情景,面如死色,也是知道,这次是栽了,终日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会碰上这群流寇,身家性命是搭上了。正想求个痛快的时候,反而见到率先骑马踏营的凶猛男子一边用袖子擦拭刀上的血迹,一边扬头大声问道:“边上的兄弟,那条线上的?这边可是我们哥几个先踩的盘子。”

以为死里逃生的大当家借着月光极目望去,才发现沙丘上有一名握着剑的清瘦人影骑着马,等其走近看清是位极为年轻的男子,手上握的竟然是街里方士抓鬼用的桃木剑,希望一泄,双眼低垂,听天由命吧。

流寇头领瞧着没应声,对周边的两个心腹使了个眼色。他俩虽说不乐意做先锋却也是无可奈何提刀上前。两人极默契地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扬尘奔去。

刀剑碰撞,桃木剑却不曾如同想象般折断。年轻男子借力侧身粘刀下滑,连刀带臂一同劈下,还未等那人喊痛,顺势一剑穿喉。

在黄龙潭瀑布斩了一冬的水幕,脚法自然扎实,并不停歇,木剑旋转,如同劈开水幕一般熟稔,将第二名冲锋小卒从马上拦腰斩下。

一鼓作气,径直间单骑冲杀。

大当家瞧着原本像个儒生的清瘦年轻人,杀起人来,气质一变,更像个嗜血的杀手,招式都是极为简单常见的平砍刺杀。但极为有用,才半柱香的功夫,一众流寇死的干干净净,少有完整的尸体。

幸免于死的大当家眼见自己似乎偷得性命,再看见面前冲杀一阵,不仅身负几分轻伤,而且因为力竭扶着马鬃轻喘吐纳的声息,眼眸低转,晦暗色一闪而过,迟疑一会后提了坛酒换着副良善面容向前。“小兄弟,伤了得用烈酒擦擦。小心溃烂。”说完还好心扬了扬手上的酒坛,故意在半身距离的地方停下。

徐江南听过太多救人一命,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的戏子剧画,虽说这是个看起来憨厚的男人,以身相许不成,心想应该做不出以怨报德的丧病举动,便不疑有他。嗯了一声,便侧身露出腰间伤口处。

游历中原九千里的徐江南,在先生背后见惯了大江南北的世故圆滑,只是同亡命恶徒打的交道极少,哪里明了这大当家的作意,江湖不仅仅是世故阿,还有凶险。

一声闷哼,腰间匕首入体,刺痛间,徐江南想也不想,反手一剑,头颅坠地。

大当家其实也算是孤注一掷吧,怕这位清瘦年轻人也是打自己货的主意,不然三更半夜孤身一人入戈壁?没了货,哪怕回去?自己地位不保先不说,富贵日子肯定没了,心一狠,才有此策。

咬牙处理好伤口的徐江南,满头大汗,望了眼这满是尸体的戈壁,留下一张榜单,翻身上马。

像这种身埋黄沙的尸体莫说多上十几具,几百具,几千具,过上一年,也是石沉大海,渺无音信。

早在夜幕时分,徐江南就盯上了这伙流寇,只是他们分开几小伙,分头蹲守,不愿意打草惊蛇,留下漏网之鱼。

还记得当时其中有个小寇随口说道,你小子也尝过城里姑娘的滋味?

若不是那个死瘸子,城北那娘们不得死去活来几回了?

余下的,徐江南便记不住了,一路高歌从老许那里听来的曲调回城。

斗转参横,提着酒的魏老侠客突如其来的出现,望了望徐江南离开的方向,抹了抹眼眶,莫名奇妙轻声低语道:“戈壁的风真是有点大哩,也不知这娃娃哪里学来的腔调,能下酒三千场阿!”

甩缰纵马,一仰头烈酒如水般入肚,学着徐江南的腔调行歌离开。

“醉意易显风光,酒香莫叹悲凉。”

“黄沙戈壁,死生不论,守冢老卒埋树根。”

“千年胡杨,烈马将军,百战枯骨守雁城。”

“手足袍泽,多少坟土丘护英魂?”

“风华畅饮,多少壶酒血撒蒿茔?”

“谁人笑我沙场醉?与君再饮三百杯!”

天边泛起金丝,原本横尸遍布的地方被黄沙渐渐覆盖,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江湖还好。

一青衫负伤提木剑入江湖!

第十七章 有人看不到了

等至七张榜单一一撒尽,期间徐江南胸口受了一刀,背后三刀,手臂小伤更是不计其数。闭气装死的贼人会背后暗算,看似良善无害舍身从贼的良善女子袖子藏匕首,蛇蝎心肠。也着实体会到了一把防不胜防的江湖。

雁北城这期间一直如同温水不声不响,也不知道官府张榜的人皆死尽。直到某天,有人发现城头悬挂死尸,胆子大的看了半晌觉得眼熟,直到人群有人猛惊忆起这死尸和榜单上的凶狠匪盗有些相似,如同一言惊世般,在雁北城渐起涟漪,到最后满城畅谈这大快人心的事。只是让满城人觉得可惜的,大概就是没见到那位行侠仗义的大侠。不过城里巷间也是流传了好几个版本,有说行此快事的是位不出世的白须剑客,还有说是位少年英侠,更有流传出是位巾帼女侠的小道消息。

直到官府张榜将“真相”公之于众,这些时日喧嚣尘上的猜测才渐渐平息,都一致夸赞城南陆府里的陆辰公子真是年少有为,为民除害。而陆辰陆公子也是大发银钱,包下各楼红牌姑娘,在凉水上大肆宴请名流,庆祝此等畅快事,相传那夜的凉水满是香醇酒香味。

而这件事真正的操刀手,正坐在城北老许横生茅草的破败草屋内,咬着木棍忍着疼痛给伤口换洗上药,胸前这道口子,三天前,最后一张单子,将一群人屠杀殆尽时候,见到一面黄肌瘦躲在树木后面瑟瑟发抖的小姑娘,瞧见凄切的眼神,不知怎么的,徐江南无端的想起当初陈烟雨蜷缩在马车角落的场景,鬼使神差过去,想抱她离开。一不留神的间隙,小姑娘便一匕首刺了过来,徐江南见状侧身一闪,再回望的时候,小姑娘已经跑进山林。徐江南手捂胸口,满脸苦笑,抓了七只鹞鹰,到头来却被雏儿啄了眼。

上药期间,孤寡妇人又来添了把香火钱,徐江南轻声不动听着妇人哀声:“那晚多谢老大哥仗义出手,不然就算死了,小妹也无脸去见夫家人阿。不过还好苍天有眼,那伙挨千刀的贼人都被城南的一位公子杀了,还挂在城门呢,老大哥你就瞑目吧,这些纸钱拿去买点酒喝,不够了跟小妹说一声就好。“等着火盆纸钱烧尽,孤寡妇人起身离开,留了个最牵强的笑容。”老大哥,下辈子别做好人了!”

静声许久的徐江南等到妇人走远,这才唾弃道:“呸,屁个好人。”徐江南可是对当年老许做的无良勾当一清二楚,傍晚时分,让自己作伥望风,他却为虎去爬院头看妇人洗澡净身。回来时候一脸意犹未尽,这是好人?啼笑皆非嘛。

魏老侠客不知何时来到房子里,俯身瞅了瞅徐江南身上的伤痕,还伸手捏了捏,啧啧笑道:娃娃,还不错,有点像样了。”

徐江南痛的吸了口冷气,瞥了一眼魏老侠客,没好气道:“老爷爷,这都是货真价实的,比真金白银还要真。”

魏老侠客对徐江南的无礼举动视而不见,呵呵笑道:“娃娃,这番感觉怎样?”

徐江南敛了敛神色,正经说到这些时日厮杀的细节。比如提到力道凶猛收招不及破绽百出怎么办,又或者力道轻缓被人反压一头又是如何,开始在山间习剑还不觉得,与人对阵才发现问题众多。只是说到后面大抵是离不开招式单调,只有平砍刺杀。

魏老侠客开始听的也是细致,也有简明点评,到后来见着这小子的真正嘴脸,也是毫不客气笑骂道:“你这娃娃,想爷爷我凭借一剑在江湖上有点名声,你小子倒精明,一剑使不出,还想着爷爷的下一剑?”

徐江南讪讪笑着,不说话。其实他也已经知足常乐,上次黄龙潭魏老侠客一剑千丈浪,徐江南从呆惊,收录到烂熟于心,也是知足,但想着技多不压身,这番说辞也是想看看魏老侠客有没有其他神来之笔,偷师不成饱饱眼福也是极好。

魏老侠客看着忍痛上药一声不吭的徐江南,有些奇怪他的经历。初见面明明是不曾习武又细皮嫩肉的长相,像这种好高骛远公子模样的人他见得多了,年纪着实不大,目空一切的很。而面前这位除了给自己第一印象差了点,其余都是满意的很,尤其是毅力,山林明明力竭,直至昏厥都不肯停下。黄龙瀑布下,手掌虎口震裂,依旧一声不吭,熟稔的上草药随手撕开衣服,扯下布条裹住伤口,日复一日。魏老侠客那日看似轻松随手一剑洒脱开幕,却也深知其中凶险。

魏老侠喝了口酒,在徐江南面前席地坐下,直率问道:“娃娃,你是怎么想着要去习剑?可不像膏粱作风。”

徐江南心头苦笑,感情这么久,被人当作成了无良的世家公子。摊开双手无奈道:“老爷爷,你好好看看,小子可有半丁公子的福源。习剑啊,大多是为了一个素未蒙面又被万人唾弃的人。”

魏老侠客闻言兴致来了。“给爷爷说道说道?”

徐江南也是被勾起思绪,学着老道士不言姓名同魏老侠客低目说起那个面跪长安的男子。

期间魏老侠一言不发,只顾喝酒。等到徐江南说完,这才一口饮尽,心里恍然,这娃娃竟然是那个徐暄的种。

魏老侠客作为江湖中人,对徐暄的名号也有过另类接触。当今圣上初登龙椅,第一招便是杀鸡儆猴,而那刀子就是徐暄,马踏江湖,几乎所有武林世家逛了个遍,稍有不服的一律马踩中门,从此除名。更有甚者,骑马一跃而上青城山,兵马三千直指三清大殿,猖狂至极,直到青城山赵掌教双手送上道门文牒,这才大笑离去。西周过后,且不说青城山作为江湖门楣,青城山下文侯落轿,武将下马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徐暄此番做法自然引起无数江湖中人的忿怒。只是魏老侠作为散修剑客,无亲无故,这事作为谈资听了便过去了,生不起太多的情绪。

魏老侠客突然笑道:“可娃娃你这得什么时候才能九品不惑?半百年岁?还是一甲子。”

徐江南摇头苦笑道:“可能一辈子都不到老爷爷这样的地步了,只是怕自己一甲子后又后悔,到头来骂自己混账。”

魏老侠客听了之后,无端点了点头,有些欣赏起来徐江南的自知之明。若是起先就眼高手低,估摸着也没大出息,就那副混吃等死的模样了。

魏老侠客想了想,还是伸手从怀里摸了本古朴书卷出来,递给徐江南。

徐江南疑惑接过,只觉得这书卷秘籍在哪见过。正想着翻阅一下。

魏老侠客装扮像个憨厚农夫,心思确实玲珑,未等徐江南发问,已然指着书实话解惑道:“娃娃别想了,这卷秘籍就是上次东方老鬼带过来给爷爷的,上面是位偶入知命境界的剑法大家习剑心得。那老鬼也是舍得,想当年爷爷在八品停滞,一朝顿悟九品不惑,本想着与知命无缘,要不是此本书卷,不然就爷爷这秉性,管你是哪个世家子弟,会正眼瞧你?”

徐江南也是知道此卷心得的重要性。剑道剑道,剑是剑法,道便是道行了,剑法修身,道行修心。沉淫剑法数十年的小宗师提剑杀人那不是信手拈来?要一日千里还得看一个悟字,这便是天下间为何八品小宗师入过江之鲫,大宗师却寥寥可数的道理所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老道士会在自己身上下这么大的功夫。

徐江南起身朝魏老侠客躬身,心生感激道:“谢过老前辈了。”

魏老侠客摆摆手,却受之无愧。

屋外木墩处黑蚁成群,天色欲变,风声渐起,可惜独爱黄酒的瘸腿老许看不到了。

第十八章 天下死结皆由活人起

徐江南接过魏老侠客的书卷,第一时间并没有阅览,很是谨慎。他觉得相较这等高深心得,又不是浅显的剑招,哪能那么容易掌握,若是心急,同江湖太多的小宗师一心一意只为九品,不折手段寻的古怪方法一样,入了魔怔,那才是得不偿失。

魏老侠客瞧着徐江南迟疑面色便觉得奇怪,徐江南一面是为了剑法拼了命去练习,一面又是拿着几近站在江湖顶端的剑道心得反而惜命起来。若是寻常的江湖人士,无论何种方法得到这书卷,恨不得把书给抠到肚子里去。

因为听了个故事,喝完了酒的魏老侠客又嘴馋起来,起身往外走去。

“娃娃,这卷秘籍看吧,不伤命,正巧爷爷今个听了你一个故事,兴致还勉强。你在这先瞅着,领会不到的地方等爷爷捎壶酒过来再给你解惑解惑。”

徐江南听到魏老侠客这么一说,知道若是再不看那真的就是蠢了,便细细翻阅起来。

在看到第一页的时候,顿时心生感激,这笔法字迹太熟悉了,从小看到大,瘦劲清峻又有股古朴秦篆的味道。当年先生教陈烟雨便是这般,估摸着今日情景也是在先生意料之中了。

莫名其妙间突然想起老道士上次提过的一句话“天下间也就只有国士无双的徐暄官子布局与李闲秋为敌,连北齐那个号称经纬韬略第一的黄门士子都不算!“自己似乎也被算了一手。徐江南摇头苦笑,只是对先生依旧生不起怨由,天下间没有这个道理。

再翻阅下去,前面几章都是很浅显的招式套路,以图代字。

徐江南跟着魏老侠客那么久,连开湖的剑招剑气都见过,眼界上面自然更上几层楼,瞧着这剑招把式,也是精妙。如果说魏老侠客的招式套路更像刀途的霸道,一力降十会,而这里画的偏向阴柔,四两拨千斤,剑指七寸之蛇。

时间流逝,天色就此暗了下来,夜色四散间,魏老侠客提酒归来,瞧见在草屋内挑灯夜读的徐江南,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娃娃,爷爷听你说你和春烟坊有些渊源?”

徐江南疑惑点头。

魏老侠客靠着破烂门柱,饮了口酒轻声道:“那娃娃你最好过去看看。”

徐江南二话不说拎紧桃木剑向外奔去。

月色如水,虫鸣如浪。街坊间灯火如星,时不时夹杂着泼辣妇人训斥自家丈夫的叫骂声。魏老侠客听的入迷,顿时觉得清酒不入味了。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燕城边道卖酒的老实人,有点想吃那清苦的酒糟了。

——

青城山十峰十二观,九华峰三清观坐阵中央,其余十一观虽坐落零散于四周,但门户却不约而同朝向三清观,隐隐衬托出万山朝拜的巍峨光景。

世间香客都啧啧称奇,直到李闲秋由东一剑斩下白云峰,这般灵秀山势才被破坏,原本围绕氤氲生仙气的相貌,如同缺了一中门大庭。

而白云峰得名便是四季上下全峰几乎都被云雾萦绕,谁都不曾一眼看清山峰相貌。自从被一剑削平之后,云雾流动到了此处,骤降千百尺,远望如同银白色瀑布一般,大江东去。

十多年前刚入青城山的小道士入门之后都要由接收的老道士带领往白云峰走上一遭,小道士们先前也会觉得奇怪,毕竟白云峰上并没有道观府邸。只是上山之后见到一位时常骑着青牛,背负一青竹钓竿的年轻男子。小道士在老道士轻言示意下,双手合十说上几句见过师叔祖之类的客套话之后,也算真正入门了。

入门辈分低的道士,心性也是未曾落定,见年轻的师叔祖面容祥和平易近人,反而时不时喜欢向白云峰里面跑,比起寻常观主教导的晦涩难懂的道经,显然年轻师叔祖说的红尘故事更为有趣。

也曾有胆大的小道士在故事听完后疑惑问道:“师叔祖,师叔祖,你说公子小姐的情啊,爱啊真的能感动天上神仙么?”

年轻的师叔祖瞧见脸红可爱的小道士,拍拍小道士的头面向江南道,大笑离去:“等哪天你修成神仙不就知晓了?”

白云峰被削平之时,年轻的师叔祖抱着一年幼道童满身灰尘狼狈逃出。再往后,些许齐云观的香客便惊异的看着黄袍老道士朝位骑着青牛的年轻道士作揖道师叔祖。

青城山齐云观的观主是为白须老道士,上山数十年了,实在是没有悟道的根骨,连个门栏都未曾触及,只是掌教心慈,念着他几十年如一日为山门付出,便派遣到齐云观做了个闲散观主。

齐云观坐落在青城山东南,就在白云峰周边,原本被高耸入云的白云峰遮掩,齐云观阴气略重,因而香客们都不爱来这边。直到白云峰被李闲秋移平之后,阳光普照之下,这里才算填了生气,些许慕名而来却对青城山不甚熟悉的香客有时候也会在此歇脚,进门拜拜,再往干枯的许愿井里扔上几文铜钱以求安生。

今儿,骑着青牛拿着青竹杆的年轻师祖又来齐云观了,朝着齐云观老观主甩了个你知我知的眼神。白须老观主点头示意明了。

等一众香客出门后,立即关门休观,面貌一老一少,辈分却恰恰相反的两个人鬼鬼祟祟在观里生火,背后是睁眼的三清真人。

年轻师叔祖从青牛牛角挂竹娄的地方取出两尾肥美青鲤。春鲤秋蟹,说的就是春天的青鲤和秋天的闸蟹,这可是北淮周边最出名的两道勾人美味。

早在很久之前看到这情景,老观主虽然惊异,奈何辈分比起师叔祖差了太多,只好在三清像下端坐,静声静气眼观鼻,鼻观心的背诵《太华经》,再后来实在经不住肚子馋虫作祟,有了起端,那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什么清规戒律都被抛之脑后。

青烟袅袅,鱼香四散,白须老道士道了句谢过师叔祖,便搓了搓手去拿烤鱼,年轻师叔祖瞪了一眼,做了个抿嘴的动作,老观主讪讪一笑,转身回屋提酒去了。

年轻师叔祖可等不及酒到,用莲叶抓起一尾已经被烤得焦嫩青鲤坐在内门门槛上津津有味吃了起来,观门紧闭,庭院角落青草四处蔓延,春风股荡下日影斑驳,一抬头便能见到白云如瀑布倾泻的奇景。

老观主拎酒归来,正想着大快朵颐一饱口福,却瞧着年轻师叔祖站起身来,面朝原本的白云峰,本以为是师叔祖想起了以前。只是忽然发现白云峰突生异像,原本一泻千里的青云,渐起成拱桥模样,阳光穿梭下,一片金光闪烁间见桥上一道士倒骑山羊。

器彩韶澈的年轻师叔祖突然转身望了望悬挂在三清观的杏花剑,叹气低声道:“天下死结皆由活人起。是吧,师兄。”

那天上山的香客都曾有幸目睹奇景,原本倾泻的青云逆流而上,如同九重天阙上的仙桥,上面一倒骑山羊的从容老道士,背负拂尘,金烟围绕其身,人未到却声如悍雷。

“赵生徙赵副掌教,十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否?”

第十九章 心安

等徐江南越过满街烛火的城北到达春烟坊的时候,发现阁楼内一片漆黑寂静,大门紧锁,与周边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情景格格不入。若是按照往日,春烟坊必定是开门揖客,阁楼上华灯如雨,人流往来不绝于迹。

如此景象实在是不同寻常,徐江南皱着眉头轻扣门环,见无人应答,便趁夜做了次梁上君子,见阁楼内灰尘遍布,徐江南有些担心的径直朝陈烟雨的梧桐小院跑去。

果然,院内遍布因春冬交替而落下的残叶,明摆着很久都无人问津了,春烟坊究竟发生了什么?陈烟雨又去了哪里?只是当时心急,也没来得及问过魏老侠客。怅然若失的徐江南正想转身离开之际,却突然感受到背后一阵劲风袭来。本就满身疑惑和失落徐江南突遭偷袭,也是恼怒,二话不说,抽出桃木剑反身刺去。

一招未成,偷袭之人后退几步惊咦一声,笑叹道:“不错,长进不少。”

徐江南听到声音非但不生气反而惊喜的回应道:“先生?”

先前偷袭之人正是的李先生,只不过是试探的意思,手下留情了很多,否则就如今这水准的徐江南估计还未拔出剑就得去九泉见识见识了。而李先生虽然有些惊异徐江南的进步与反应,尤其是发现有人偷袭非但不避,而且迎着招式一股子以命换命的气势。

李先生点了点头,用火折子点燃根蜡烛,招呼徐江南跟着上楼。

徐江南早就满心疑问,好不容易等先生点亮顶楼烛光,这才急促问道:“先生,春烟坊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这般样子了?”

李先生还是那副古井不波的样子,温声说道:“这地方留不得人了,是我让她们都走了。”

先生让走的?那人就应该没事,还好。徐江南心里落石总算安定下来,继续问道:“先生,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春烟坊都留不得人?人都去了哪里?”

李先生平静道:“这事等会再说,先说说你习剑的事。你要拾起以前半途而废的剑招剑法,去边隅拆了那雕像,我不阻拦,但你得答应我,至少要九品之后,九品之前,你可以去看,不准动手,否则就是送死,给他添笑话。“

徐江南欲言又止,还是点点头。

李先生又轻言道:“我知道你有些怨我当年不教你,但武道上,教得,也教不得。”

徐江南默默不说话,他也听出来先生这番话的意思,怕他从小学着先生的招式,东施效颦般变成第二个李闲秋,武道上指路是可以,倘若成了领路,那就另当别论了,毕竟剑还是自己的才用的得心应手。听过读书人有青出于蓝的,可从未听过知命境出过圣人弟子的,师父都悟不到的怎么去教?

想到原来先生对自己的期望这么大,天下武道九品,自己有几品?充其量也就个入门一品吧。听说七品生剑气,八品飞剑杀人,九品便是御剑仙人了。

只是想着自己离生剑气的七品还遥不可及,想到再往后的九品境界,徐江南又愁眉苦脸起来。

李先生斜瞥了一眼徐江南,笑道:“你也莫气馁,剑道上并不是说习剑早便成就高,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魏老先生的剑法,比起我只高不低,只是我机缘巧合侥幸在道法上先行一步。想必你也看了那书卷,前一半是画给你的,后一半则是给老先生的。这里事毕之后,估计魏老先生便要去销声匿迹几年,要去碰一碰知命境了。”

徐江南静待下文。

谁知李先生不再多言,眉眼一转,随口问道:“你可知道陈烟雨的身世?”

徐江南一副双手扶额沉思状。

李先生倒了杯茶,细细品了起来。

十多年前初见小烟雨,似乎能彰显身份的就是那辆富贵马车。可世间闲散富贵人家多了去了,只是那些凶神恶煞的军伍大汉?徐江南又莫名想到时常出现的梦境,难以置信试探问道:“难不成是公主?”

“嗯。西夏的公主。她的娘亲原本是西楚的皇后。”李先生云淡风轻的说道。

而本身当做笑话猜测却得到肯定答复之后的徐江南呆坐在檀木椅上。西夏的公主?梦里都是真的?也就是说陈烟雨的父亲下旨诛杀的徐暄?而徐暄又是亲手覆灭西楚,让原本西楚的皇后变成了后来西夏的皇后。真是荒诞的可笑。徐江南思绪顿时一片乱麻,无法一时间消化掉这等消息。又向李先生不可思议的问道:“陈烟雨既然是公主,那为什么又被挟持在雁北官道?”

李先生饮尽杯中茶,负手而立,讥讽道:“这便是陈铮的心狠手腕啊!当年徐暄灭越,毁西楚,算透天地兵法,只可惜棋差一招,漏算了人心。他本意是西夏善战,西楚多才,越国地多经纬人士,占此三地,加以地势之优,徐图中原。

西夏境内的大半座江湖都被他铁血手腕收拾服帖了,连青城山都低三下气交出了天下道侣的文牒,虽说嚣张态度让江湖人不满,但谁又能奈何于他?

莫说后来的北齐重利诱辽金南下,北齐隔江虎视眈眈都被他算到了。他劝说陈铮借此机会将都城从凉州长安迁都金陵,加大对楚越的控制,自己则去了东北燕城,与北齐隔水对峙。在徐暄眼里,辽金几十万兵马虽能猖狂一时,却补给不足,迟早是要退兵戈壁的,只是之前西夏得打几场硬仗,摆出西夏子民想要看到的态度。而真正的对手则是凉水如海地的北齐,对此也是寸土不让。

此役过后,陈铮一片名利皆收,徐暄尽收天下骂名。朝中清流说他怯弱,弃雁北三十万死战兵马于不顾,江湖有意者更是诛心,说他有意拥军自立。

只是徐暄哪里是在乎这些虚名的人,任凭天下人怎么说。不但一笑置之,而且还学着泼妇骂街一样在边隅大肆嘲讽北齐那位号称经纬韬略术北齐第一的黄门郎,让黄门郎过来替他脱靴。“

说到这里,李先生也是笑了笑,再继续说道:“他以为他能替陈铮下完春秋这盘棋,谁知道那些清流心狠啊,并不想让他来收官,武将杀人不就一把刀,碗大的疤,这文官杀人用笔杆子,给你弄个连翻身都难的罪名,只不过在这背后怎么也有某人的推波助澜。西夏嘉立三年秋,一封圣旨下去,他便自缢在了凉州燕城。

当时还有一位也是受尽诟病,那位便是原来天资绝色西楚的皇后苏婳祎,西楚王宫被攻灭之时,皇族上下近三千人自尽在宫墙上。她却苟活了下来,而且还成了陈铮的皇后。时隔一年,诞下一女,取名陈妤,也就是现在的陈烟雨。徐暄身死之后,庙堂里的风向直指这位皇后,说她是后周妲妃转世,祸害西夏来了。陈铮先前可是做足了爱民如子,从谏如流的功夫。为了坐稳那把龙椅。嘉立四年春,金陵行宫内传出消息,皇后病逝,但具体怎么死的,也就陈铮和那些所谓大臣才知道。

而陈烟雨,则是当时辽金还未退兵作为谈判和亲的弃子罢了。当年陈烟雨才四岁吧,她嫁的那位辽金世子可都三十有八了。只是这段亲事被你我截了下来。只是那位辽金世子本身也没把一个才四岁的姑娘当回事,没了就没了,收足了西夏礼金之后才退兵戈壁。”

徐江南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去青云楼给老许买黄酒听到的一件事,惊异问道:“前些时日听人说流亡的公主回宫了?”

李先生随手扯下窗外红杏叶,复而又扔了下去,点头道:“嗯,是陈烟雨。”

说完便转身下楼,擦身而过的时候拍了拍徐江南的肩膀,轻声道:“下次去江南道的时候,记得早点去见她,别让她等久了。”

当年,他便是让人家多等了,最后自己等来了一坛“酒”,这条路太苦,他已经走过一次了。

徐江南还想再问,当日听到的一剑覆灭三千甲的魔头是谁,可惜李先生已经下楼。

徐江南自然不知道前些日子的江南道也是李先生的手笔,青城山白云峰那一剑,陈铮也不想放过李闲秋,不过这事搁哪个皇家也不愿意放过!好好的西夏龙脉处,被他一剑斩了三分。六千配弩铁骑的追杀,折损大半,依旧穷追不舍,从金陵到广陵,从陵州到景州,再从北齐见过那位对他言听计从了一辈子的沈楼主,迂回折返到凉州,一路风尘。

徐江南走到先前先生所站立的位置,却是心乱如麻,外面琉璃世界,灯火通明。

等天上繁星都隐匿不见,远处山头泛起鱼肚白。

徐江南这才学着先生的动作,摘了片红杏叶,别在耳角,也下了阁楼。

不说其他,就想着先生都让他去接烟雨,这个理由他很是心安。

第二十章 当街杀人

彻夜未眠的徐江南清晨时分在陈烟雨的梧桐院子练了会剑,没见到李先生,便去了城北老许茅屋,期间还特意去青云楼给魏老侠带了壶黄酒过去。

不过徐江南一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些飞檐走壁功夫深不见底的大侠都喜欢这口。以前他偷偷尝过,除了杏花入口清香能下喉之外,黄酒一滴下肚便烧嗓,咳嗽好久才回过神来,却还是晕晕乎乎。尤其是在陈烟雨面前出了天大洋相之后,从此便滴酒不沾。也不觉得酣醉是多么痛快的事。

到了老许家,屋内空荡,不见人影,房梁上则刻有一行草字,时尽分别,有缘再见。

歪歪扭扭像春蚓秋蛇,与老侠客的剑招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看到草字知道老侠客走了之后的徐江南失落道:“老爷爷,你的字真是丑,下次别留了,寒碜人。”

正在此时,城北外百里处,一负剑老侠客牵着匹劣马,走到空旷地带,翻身几次还未能成功上马,周边路人瞧着滑稽可笑。最后实在没有办法,给老侠客指了个明道,找了个石墩,老侠客站在石墩上总算一次成功,用满脸褶子的笑容回报路人,一甩马缰,随着哒哒的马蹄声说了句从草寇那里听来的黑话跑进了戈壁。

“风紧扯呼咯。”

相传这一天,江湖不见踪迹十来年的魏青山再次入了江湖,入了天下评。已然九品大宗师境界。

徐江南得知魏老侠客离开,便没在老许的茅屋多呆,返身折回。城南热闹依旧,人声鼎沸。

在丽春坊享受了一夜温脂暖玉的陆辰公子满面春风走到门口,丽春坊风韵犹存的金妈妈跟在身后,皓白手腕搭在陆公子肩膀上,一手轻摇花扇,满脸幽怨道:“陆公子,你得常来才是,紫衣可念你念得可紧了,才几日功夫,老妈妈这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只见上次在十里亭与徐江南有过一面之缘的陆辰公子闻言抬手就是一锭纹银,轻车熟路塞到金妈妈原本就白花花的胸脯内。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手刻意滑了下,感受了一抹温热这才抽手调笑道:“诶,可不老,我可听说金妈妈当年功夫可是一流啊,下次可养精蓄锐之后要领教领教。”

她伸出手指柔柔地戳了戳荤言荤语的陆公子,娇媚道:“人家倒是想和公子行那烟雨事,还不是怕公子嫌弃这残花败柳的身子,到时候公子可别说金姨老牛吃嫩草就好。倒是听说公子为雁北除了城外流寇,这等功夫,看样子可得使出十八般武艺才能让公子快活快活咯。“

外面陆府奴仆牵马过来,陆公子一巴掌拍在她翘-臀上,嬉笑道:“下次再来体会体会金姨的十八般武艺。”

金妈妈不理会陆公子的放浪举动,故作幽怨,一脸不舍,却不再言语。

眼瞧着陆辰纵马离开才收敛脸色返身上楼。

陆辰原本出门都是豪华马车,内有车垫,像这种骑马出行还是从江南道特意带过来的客卿所言,说他有了除匪的名声,应当好心利用,乘马车出门也是不妥,应当学学大侠纵马,雁北多露脸才好,坐实那份天大善事。

陆辰公子也是想过几天骑马看尽雁北花的作姿风范,点头应承下来,街道宽阔,玉簪束发,更显清俊非凡,尤其是江南道老祖宗传来音讯,坐稳这份杀盗的功劳,最迟明年春,便让他回去。雁北城南纵马奔驰,行人退让,好不畅快。

只是快到自家府邸的时候,巷口里突然跑出一贪玩幼-童,横在街道中心,陆公子一夜荒唐,加上马上颠簸,哪里还握得紧缰绳,眼看就要血溅马蹄。

也正是那会,徐江南正从老许家回来。看到这一幕,不由分说,一剑将惊马连头斩下,至于马背上的公子哥,脱缰飞出,在地上滑行多远,吃了多少灰尘他可顾不上了。

救下幼-童之后,巷口又急急忙忙跑出一年轻妇人,神色紧张,对着幼-童四下抚摸,确认没事又眼瞧从马背上摔下的公子在奴仆的搀扶下起身,急忙给徐江南一个歉意的眼神福了一礼道:“谢过恩公。”接着便又牵着小儿转身快步离去,躲在人群里。

徐江南也是明白人,她们这样的穷苦百姓可惹不起穿锦衣骑高马的公子哥,能道句谢福个礼在她们眼里已经是极致了。倘若徐江南没救下这可怜小孩,估摸最后她也只能半夜抹着泪来收尸。这便是世道,苦不堪言的世道。

扶着腰一声脏乱的陆辰公子起身,见到斜握桃木剑的孤身徐江南,只觉得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

周边看热闹的路人也不想多生事端,早就躲的远远的。

突然想起他是谁的陆公子新仇旧恨一起上来怪笑道:“来人,把他拿了,本公子重重有赏,哎哟。”

一干恶奴本身最为熟门熟路的不就是横行乡里,仗势欺人,既然主子都发话了,一个个都揉着手指,狞笑着围了上来。

这些恶奴觉得人多势众,可是忘了面前的徐江南一把桃木剑就干净利索的斩了马首阿。

徐江南见状轻笑一声。“后果自负。”

坐在路边小摊上的陆辰听到这番话,还以为是徐江南色厉内荏,猖狂笑道:“后果?后果是什么?给本公子上几斤几两来尝尝鲜!”

只是让陆公子和周边胆大看热闹的路人想不到的是,徐江南真的敢在雁北城内明目张胆的杀人,而且不止一个。

像这等刁奴,比较起戈壁上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流寇,不知弱了几个档次。徐江南一路砍瓜切菜,等恶奴死尽。

眼见徐江南提着桃木剑朝他走来。陆公子眼里渗满恐惧,胯下流淌出腥臭液体,嘴里不停求饶道:“好汉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

话未说完,一颗好大的头颅坠地。

桃木剑饮尽鲜血,原本黄泥色渐渐猩红起来,背负在身,在金色耀阳下更是平添死亡意味。

陆辰临死前只听他喃喃道:“听说你打过陈烟雨的主意?”

官府人员姗姗来迟,众人四散。

陆府雷霆震怒,张榜赏千金缉拿凶手。

晌午时分,雁北口口相传着一人拎着桃木剑三步杀十人的流言。

第二十一章 有剑自青城山而来

徐江南一直很惊异于魏老侠给他的桃木剑,跟一般长剑无异,却要重上很多,寻常桃木遇水即浮,他这把则是遇水则沉,更为稀奇古怪的是它比一般长剑更要锐利,他曾经去铁匠铺买过一把薄如蝉翼却吹毛断发的贴身短剑用来比较,一剑下去,铿锵一声,黄泥色桃木剑丝毫无损,手上蝉翼剑刃却断为两截,可见一般。

只是如今,短时日内,饱饮鲜血的桃木剑呈现出诡异的血红色,徐江南怕招人耳目,便用抹布包裹起来。

再提到陆辰,也是可怜,徐江南本身并不是刻意寻他麻烦。只是当初十里亭初见,要说好感肯定没有,再后来春烟坊替陈烟雨撕了名剌,这事也悄悄放在心上,也打听过陆府是江南道那边的小庙小佛,有个朝堂上能拿朝笏说上几句恭迎圣上的马屁说辞的老祖宗,是个闲官。靠山不错,兢兢业业做了五年黄门士子,一朝登天的大学士。

今日相遇提剑杀人算不算行侠仗义不知道,但是如果不出手,肯定心不安生。以前老许常说沙场上砍人喝酒才痛快,徐江南嗤之以鼻,至少是对喝酒嗤之以鼻。魏老侠客黄龙潭惊艳一剑之后也对徐江南说,这世上好人那么少,死了就没了,坏人那么多,多死几个不碍事,日后你行走江湖,能救几个算几个,也算作还这一剑的恩情,如何?

当消息传到雁北城陆府的时候,一白发老者雷霆震怒。他便是陆府客卿,岳晋南。三十年前受到陆府老祖宗陆慕疆的恩惠,便投身旗下,会点江湖防生手段,却对庙堂敏感,眼光毒辣。便也是他劝说陆慕域委身三年,做了那黄门士子的门徒。

果不其然,三年之后,黄门士子纳兰天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江南道的心腹陆氏更是一飞冲天,晋升朝中新贵。而岳晋南更是因此受到重用。虽说如今掌握半个天下权势的陈铮似乎有意打压纳兰天下,赏了纳兰天下太子少师的名衔,谁都知道西夏太子可是没有半点影子,陈铮的子嗣似乎除了刚回宫的那个俏闺女,没了,那这太子少师?掺水掺得都快淡出个鸟来了吧。

再接着陈铮又随意找了个理由将原本吏部侍郎的陆慕域调任到太仆寺卿的位置上,看似是个永无出头之日的闲差事。庙堂出身不同的同僚也是乐见其成,都私底下笑着说要有人移山咯。只是眼见纳兰天下对此无动于衷,似乎已经将陆氏作为弃子。门下桃李也是劝说无故陆续转投门楣。陆府唯有老祖宗陆慕域和岳晋南不为所动。都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大树粗壮着呢,半百年岁可散不了。

而岳晋南备受重用之后身份跟着陆府也是水涨船高,尤其是陆慕域将最心爱的重孙陆辰交放到他院子生活之后,自幼孤寡人士的岳晋南更是死心塌地跟着陆氏一条道走到底了。他也知道陆辰这小子风流成性,有些时候也会混账一点,可但凡有点权势的世家子,谁没有点跋扈举动?

这番雁北之行,本身为了稳健,他还是亲自出马,毕竟这关系到陆府未来的走势,不可不慎重,前些日子花了大把金银这才将杀寇的功劳给抢到陆辰头上。而为了坐稳这份功劳,他更是让陆辰出门骑马,带点侠客作风,再由门下仆役伪装成路人,大肆宣传一番,由此大事可定。

可谁能料想,这一番布阵心血被徐江南一剑给付之东流了,陆府苑内一片狼藉,岳晋南的恼怒可想而知,等仆役悄声在耳边说完消息,冷笑一声。

“来人,随老夫上桃花观!”

而对这一切都不知情的徐江南,正坐在桃花观后山当初敲钟的地方,看着桃木剑上的古怪纹路,啧啧称奇。他反正是想,老道士不在了,李先生似乎也不在了,陈烟雨入了宫,魏老侠客也走了,反正自己迟早要去江南道的,不懊悔。

想好这些,徐江南便用布条裹好桃木剑。正好听到桃花观喊声冲天,下去一看,才发现大批持剑带刀的恶奴,足有二三十人之多,为首的是位白发老魁,握着一柄长枪,枪尖红缨随风而动。

只听握着长枪的岳晋南微笑说道:“道长,老夫也不是个不通情达理的人,只要你将杀我孙儿的凶手交出来。老夫自当下山,还给贵观一笔香火钱。”

只见吕清吕道士一脸无奈,苦着脸说道:“大老爷,小道真不知道杀人凶手是谁啊?又如何交付给你啊。”

本身就是强起欢笑的岳晋南转眼变了脸色,凶狠吩咐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来人,给我搜,仔仔细细的搜。”

徐江南闻言也不再躲藏,这个灾祸桃花观可接不起,大方从竹林阴影处走了出来。

白发老魁岳晋南瞥见旁处迎面而来的徐江南,早就从下人那打听过杀人凶手的相貌,见状狞笑一声:“小子,等老夫砍了你的手脚,看你还如何行凶。”说话间,枪身横握,径直朝徐江南奔杀而来。

一众刁奴看向徐江南的可怜眼神恍如看一具尸体。

从头到尾,徐江南一言不发,等白发老魁只有十步之远的时候,这才猛然前冲,桃木剑入手,极为干净利落的一剑,竹叶席卷剑身。

白发老魁瞪大眼神,枪尖一托,于竹叶间顶住桃木剑猩红剑尖,竹叶四散落下。岳晋南满头白发向后飘摇,狰狞之至。

徐江南一剑被阻,并不盲目再比拼气力,借势翻身退后,身形一闪,桃木剑在地上划出一惊人沟壑,才止住身姿。

岳晋南见状摇头猖狂大笑,手腕咯吱作响。

再次袭来,气势大增,枪尖锋芒更甚。

徐江南一皱眉头,不再以硬碰硬,兀地想起书卷那四两拨千斤的手段,后脚后退半步,侧身躲过直刺胸口的一枪,纵身一跃,一脚蹬在枪尖。全身腾空而起,桃木剑在空中划出一个惊艳弧度,恍如钓客将大鱼拖出水间的取巧手法,角度刁钻砍在枪身七尺处,天衣无缝。

岳晋南虎口一麻,险些枪身脱手,露出一丝讶异,收敛起轻敌心思,怒目瞪圆,气机股荡,全身衣玦无风而动。攻势在电光火石之间一气呵成。

徐江南原本还能抽空反击,等白发岳晋南不再轻敌之后,便只有守势。像岳晋南这种老江湖,一但入了他的局势,便犹如深陷泥潭,生死已定。几番交手,徐江南衣袖上鲜红一片。

徐江南似乎也是知道这样下去必死无疑,一剑架住当头一枪,下意识拼尽全力回掠,脚下步伐瞬间紊乱,但总算是稳住身形,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白发老魁见此机会来了,哪里还有留手,哈哈大笑,长枪如风,在徐江南瞳孔里瞬间放大数倍。

徐江南下意识用桃木剑身横挡住枪尖,身体如同被万斤锤瞬间锤飞,身影像落叶一般倒向竹林。起身闷哼一声又是一口鲜血,腹内如同火烧一般。

“小子,让你猖狂,记得下辈子别多管闲事。“老魁可是深知趁你病,要你命的易懂道理。

徐江南右手紧握剑身,血顺着剑身浸入土地。转头吐出一口血水。昂着头正准备殊死一搏的时候,一道谁都没看清的黄色剑光一闪而过。

白发老魁的身影骤然不动。

徐江南昏迷之前,见到老魁的头颅咕噜坠地,双目圆睁。

一柄带有黄穗的杏花剑倒挂桃花观,自青城山而来,上面悬着一酒葫芦。

桃花观道士吕清眉目清朗,瞧见这一幕,却泪如雨下。

“傻徒儿。”

第二十二章 吕道士敲钟

昏迷许久的徐江南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央,十八根参天大柱顶着屋檐。周边一群抱着朝笏的锦衣老者,一边徐徐下跪,一边同声喊着参见皇上。

皇上?徐江南愣了一会,也就是这个功夫,面前原本背对着他的身影转了过来。言语清脆,好似玉珠落盘。“众爱卿平身。”

陈烟雨?徐江南大吃一惊,又突然发现,这群人又似乎当他不存在,他极力想唤陈烟雨的名字。却只是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朝堂大员咄咄逼人,眼见陈烟雨龙冕下的绝美容颜中渐生起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他心疼地想带她走,一伸手去拉她衣袖,却发现怎么都是不着边际,他转身下了台阶,走到口气中听不出半分恭敬的大员面前,不由分说,用尽所有气力一拳挥了下去,没有任何接触感便穿了过去。

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的徐江南渐渐蹲了下去,一股子酸楚上心头。徐江南昂着头闭眼抽了下鼻子,咧着嘴在心里说了一句对不起。

“不要说什么对不起。这一切都都晚了。”声音凄冷幽幽。

徐江南惊喜的睁开眼,刹那间一切都演变了。陈烟雨站在一座坚伟的城墙上,一身素衣,风华绝代,手上一把金丝匕首。徐江南正想开腔,她嘴角泛起一丝凄冷的笑容,摇摇头,一匕首不差分毫的捅进他的胸口。随即冠绝天下的容颜上渐起苍白,似乎不相信这是她的所作所为,调转身形,衣带飘飘,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徐江南闷哼了一声,想扑过去拉她,却眼前一黑,手上原本陈烟雨留在桃花观的青丝与桃花尽数掉落。

————

桃花观竹屋内,一袭白衫的李闲秋坐在床边,正帮在床上躺着昏迷不醒的徐江南把脉。少许时分过后,转身离开,顺手带上房门,屋外大雨倾盆。

桃花观原本解签的吕道士,就那么径直的站在雨幕之中,风吹雨打下岿然不动。让人最为惊奇的是,吕道生身上的衣衫虽然发白脱色,却依旧干净清爽。

“恭喜黄老前辈修成太华,再入知命境。”不知何时站在吕祖堂前的李闲秋笑着说道。

吕道士像是脱胎换骨般出尘,闻言点点头算是回应,面望南方,依旧沉默不语。

李闲秋站在吕祖大殿外,望着头上屋檐处,一柄杏花剑长悬于此,剑柄上挂着一酒葫芦,笑容渐次敛去,轻声道:“过些时日,还得请老前辈伸以援手。”

吕清,或者说几十年前的桃花观黄真人,神色不变,点头问道:“你当真要把一身修为都赠与他?”

李闲秋朝竹屋看了一眼,呵呵笑道:“原本还想着怎么给才安妥,岳晋南倒是帮了个大忙,那小子全身筋脉尽碎。破而后立的好机会,本以为他能容纳一二就行了,现在看来,十有五六也未尝不可能。”

桃花观解签道士点点头。

雨势渐小,桃花观满地血迹已被洗刷干净,只留有十几来具尸体。

吕道士一挥手,原本挂在吕祖雕像上的黄杨拂尘飘入手内,再一挥手,地上十来具尸体皆落下山崖。

李闲秋也没料到黄真人再入知命第一天,便大开杀戒。只是一袭白衫的他又突然想到骑山羊的东方越,倒挂的杏花剑,叹气离去。

“明日老道自会助你一程,你且放心。”已经不见踪影的吕道士声音袅袅,在桃花观内回荡。

山中桂子落尽。

第二日,桃花观乌云密布,山上雷音阵阵,却不见滴雨下落。吕道士站在观望亭内,想起了那个南下如今生死不明的傻徒儿,长吁一口气。

吕道士猛然抬头,眼神熠熠,见天上乌云席卷,暗雷涌动,好似酝酿着一场浩大劫难。

山下竹屋紫气围绕,山风呼啸而过,带起竹林瑟瑟作响。突然天间一道庞大银雷直击竹屋,吕道士只手撑起巨大钟杵,鲸钟鼉鼓,声浪一圈一圈从观望亭扩散开来。竹林突然安定下来,原本东方越的竹屋像似被一层虚无的气机包裹,闪电携天势连绵不绝。

李闲秋端坐在竹林外,面容清逸,眉间熠熠生辉,如同道家典籍上记载的证道登仙一般。

闭上眼睛。轻轻一呼,轻轻一吸,竹屋紫气瞬间弥漫开来。

只听李先生默念:“坐地目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话音一落,李先生一身荡起青白剑气,徐徐泛进屋内。

屋内躺在床上昏迷的徐江南只觉全身骨骼发烫,刀山火海也不过如此,全身上下更像是被千斤石块给压制着,动不了分毫。

一丝丝青白色剑气缠绕徐江南的全身,原本伤口疤印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身体上渐渐溢出污黑秽-物,额头慢慢凝出莲花状的丹砂,又瞬间消散不见,身旁的桃木剑更是泛起一阵嫣红,毫无征兆的震动起来。

正是这时,屋外李先生脸色苍白起来,汗珠慢慢从额头渗出,原本青黑色的发丝也是由发根徐徐变白,直到满头银白。李先生突然一个踉跄,眼前一黑,瘫软下去,一背负黄杨拂尘的身影渐次出现,轻轻扶住李先生后背,掏出一颗金丹给李先生服下,面色这才有了一丝生气。

吕道士当年也是如此这般,只是他境界比起如今七品的李闲秋要高上太多。虽然如此,传功之后,一声修为散去,伤势加重,只好兵解再行修道。

原本乌云密布的天空也是逐渐晴朗起来,天地清净,只有深山偶尔传出的清啸不断在山间回荡。而桃花观似乎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李先生半夜醒来,瞧见吕道士,轻声道:“真人这药可惜了。”

第二十三章 贫道有难言之隐

徐江南醒来之时离那日已有三日功夫,全身胀痛酸麻,头痛欲裂。挣扎起身,将桃木剑背负身后,紧急着跑到后山泉水处清理身上脏物。冰凉的泉水从山头一泻而下。满灌了几口清甜泉水,凉意上头,疼痛的感觉这才减弱,立即神清气爽起来。面色红润像是吃了什么金丹玄药的徐江南只觉身体筋脉处有股小溪盈动,所到的四肢百骸流转之间犹如有无穷的力气。徐江南下意识拔剑,朝泉水劈去。这里的山泉虽比不得黄龙潭那般,总归是山头流下,威势依旧不容小觑。

只是出人意料的是,血色桃木剑并未脱手,一道血光一闪而过,水幕断了近两秒钟,这才接上。徐江南见到此景,愣了几秒钟,咧嘴傻笑了起来。

清洗干净,上了岸。看到白衫李先生拿着壶酒,背对泉水,只是有些想不通,先生原本的黑发怎么会变得如此银白。徐江南傻笑唤道:“先生。”

李先生闻言转身,也是笑意盎然,点头道:“你跟我过来。”

徐江南嗯了一声,亦步亦趋许久直到一山碑处停下。

走了这么久,刚得了一场造化的徐江南依旧神采奕然。身体虚弱的李先生则是一路喘气出汗,徐江南很是疑惑,却也不假思索上去想要扶住先生。先生却是摆手拒绝。

山碑有些年头了,上面四周的凹槽处还长着小许青苔,李先生不管一身白衣席地而坐,徐江南见状也是随意坐下。

李先生道:“盘膝静气一下?”

徐江南愣了一下,随即吐纳起来,只觉得自己五官尤其灵敏,连百米开外的风吹草动都瞧的真切,有些玄妙,睁开眼,疑惑问道:“先生,这怎么回事?”

李先生笑着说道:“武道分九品,一品到五品都是修身,眼明耳清之内,六品是筋骨脉络,真气充盈全身,七品便是真气外溢,八品可飞剑杀人,九品御剑飞行。换句话说,五品之前炼体,五品之后修内。”身体极为虚弱的李先生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略微咳嗽几声,停了下来。

徐江南还是不解,趁机问道:“先生,那我为何会感觉五根尤为灵敏?”

李先生笑道:“因为你已经五品了。体内应该衍生出真气,等六品的时候便如湖泊,七品如江河,八品成海,等至九品,便充斥天地间了。”

徐暄那么才华横溢的无双国士,徐江南肯定不是傻子,结合先生的面色,白发,原本的欣喜全部散去。原本徐江南也听老道士说过这等逆天勾当,几乎是十死无生的局面,只是不知先生如何活了下来。低声自嘲道:“先生,浪费了。”

李先生摇头笑着说:“这话说早了。”

徐江南不应声,李先生似乎是自言自语:“雁北再再呆下去对你也没益处,西夏七州,北齐九州,辽金,你都得去,以前我带你去走了大半西夏,但这不够,你得自己走上一遭,江湖是个什么味道,还得看你自己的口味。”

徐江南哀伤点点头。

李先生接着又说:“以前没和你说,你娘唐瑾儿是景州人士,只是你太公开始是瞧不上你爹徐暄的。本身自古婚配就讲究个门当户对,书香门第的千金闺女更是这样,这本身无可厚非。但是让你太公忍不了的就是徐暄带着唐瑾儿远走高飞。直到后面你爹贵为西夏军师,你太公都没有认过这个女婿,再加上你太公认为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于你爹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爹和你娘死后,你太公被封大学士,但是你若认为他是于陈铮一道的,那便大错特错了,他心里阿,只有圣人的道理学问,是个倔犟老儒生,陈铮在他那里没少蹭一脸鼻子灰。你的身份让他知晓也没多大关系。当年去景州,我趁机去过唐府,小老头大半夜看着你娘的牌位哭的一塌糊涂,连你爹也有香火位。

还有就是,记得别听到说西夏庙堂如今青黄不接的风声就想去掺和一脚,你的道行还不够,里面水深的很。就比如现在纳兰天下,看似没了圣眷,不出三年,金陵朝清殿大学士肯定是他的。往实诚了说,没了徐暄的陈铮还得需要他来出谋划策。

比起你爹,他可是深知温火煮粥的个中三味,庙堂的那些清流,还以为现在他黔驴技穷,故作高深而已,但也不想想。能让陈铮开恩科取士,敢对世家釜底抽薪的,有魄力接下当初徐暄遗留下来的高深布局,还经营到如此局面,能是个傻瓜?用指头想都知道陈铮和他想肃清朝堂了,你且看着,不出两年,朝廷就要换副面色了。

那群才冒头便被打压下去的年轻一辈,也受了几年磨砺,也该提枪坐阵了,燕城那边就是如此。徐暄乱手作子天元的局要收官了啊!”

李先生徐徐起身,身子遭逢大创,坐得久了一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徐江南见状想扶。

李先生却摆手制止,喝了口酒,这才上涌点血色,呼出口浊气道:“不说了,不说了,这个剑匣你拿着,是你娘当年留下的,当年里面装了徐暄从丰州吴家抢来的名剑春秋,徐暄死后,春秋剑下落不明,吴家对此也是缄默不言。不过你太公见到这个剑匣自然就知道你是谁了。”说完,一敲山碑,山碑一阵震动,后面土堆里徐徐冒出破败剑匣,徐江南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当年李先生客串江湖大侠的那个剑匣。

也趁机看清了墓碑上的字迹,瘦劲清俊,妻李氏东方嫣,闲秋立。

徐江南默默接过剑匣,李先生摆摆手道:”你先下去,我再呆会。“

徐江南轻嗯了一声,东方嫣是谁,他听说过,自然知道是那位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越国贵妃,也不在停留,背负深色剑匣下山。

下山之前,李先生又告诉他,桃花观解签道士是上辈子自行兵解的黄真人,徐江南听的瞠目结舌,只是感叹,这等神仙手段估摸也就只有传承几千年道家才有了。

到了山下,瞧见清逸出尘的吕真人在给香客解签。徐江南伸出手,正想攀着说几句交情话,又想到什么,尴尬的悬在空中。香客瞧着这滑稽作态有些好笑,只是解签道长当面,还是忍了下来。

吕清倒是早就猜到徐江南到了背后,不慌不乱对香客说道:“苏员外,这可是上上签啊。”

面前香客面露欣喜神色,激动道:“此签何解?还请道长解惑。”

只见吕清镇定自若道:“员外请看签言,晨昏全赖仙扶持,须是逢危且不危。若得贵人相指引,那时财禄亦相随。前两言好解,说员外命中有仙佛帮助,即便遇见了危难,也会迎刃而解。而且只要员外遇见命中的贵人,富贵自然源源不断,子孙福荫。”

被吕清称为苏员外的富贵男人,闻言大喜于色,握着道士手道:“道长是真仙人阿。可惜弟子是俗家人士,只有点黄白之物,还请道长笑纳。”

吕清不动声色瞧了眼身后奴仆端上来的金银,眉眼带笑地瞥了一眼徐江南,对苏员外歉意道:“员外,你且逛逛,贫道这。”

苏员外刚得了一上上签,心情大佳,笑着摆手道:“诶,道长说这话可就生分了,随意,随意就好了。”

徐江南听得目瞪口呆,感叹到真人忽悠起来人也是不遗余力啊。什么贵人,一遇灾祸,那便是未曾遇见贵人啊,这哪里是神仙,分明是狐狸。

徐江南跟着吕真人到山崖边。徐江南伸出大拇指,调笑说道:“真人好道行。”

谁知吕清面不改色。

“这道观可快揭不开锅了。贫道也有难言之隐啊。”

第二十四章 一梦是故人

江湖有句话,对天下人都能说,人生七件事,那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了。

当年黄真人做桃花观观主的时候,桃花观虽然谈不上兴旺,但比起现在的香客稀少来说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只是他那年内伤惨重,自行兵解,一身修为全数给了徒儿东方越,还有桃花观观主的名头。本是想着无牵无挂再修一世,谁知道那到头都没喊过一声师父的东方越会承这份情。阴差阳错又被接上桃花观,东方越为了偿还当年南下之情,孤身赴青城山。只是可惜,杏花剑倒是回来了,人却不见了。

连东方越都认为是无奈之举,又有谁知道这是他于道家千年典籍上看到的定数。吕祖说知命要入圣人境,有几劫是避免不了的。这是第几次证道了?吕真人摇摇头,记不住了,只是记得上次是桃花观,上上次是在天台山,只不过这次不想再来了,给自己下了令,山上桃花一载三开才能下山入江湖。

东方越当掌教这些年的,桃花观除了几个安稳死的老道士,其余基本都走了,他倒是不在乎,走光了都行,省的成天在他面前聒噪,他只记得酒,还有那柄才拿回来的杏花剑。

后来东方越云游四海,将还年幼的吕清从枯井里救下,带回桃花观,而这个观主之名基本上也就回到了吕清头上,几年经营下来,总算止住桃花观的颓势,又收留些许孤苦道童,而道观日常开销的银子又不是凭空来的,总不能依仗修为去杀人越货吧。像这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徐江南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不过从那些金银当中,拿了几锭大的咬咬,随手塞到怀里,马上要行走江湖了,没有点钱在身怎么能行,再者说,见者有份也是江湖道理。

吕清背着身子,假装没看到。

不过徐江南倒没有很快下山,有个九品的老妖怪在身边,不说其他,见识肯定远远胜过自己,每日便缠着吕清给自己摘抄几份剑章剑法,无论好坏。像这种东西,一个是技多不压身对吧。再一个,学不会见识见识也好。到时候见到耍剑的猪羊都不会大惊失色,少见多怪了。不过也让徐江南狐疑的是,这吕清瞧着名门正气的模样,使起坏来却是一坛子乡野路数,他曾与吕清对招,看似软弱无力的一招,实际上力沉的很,而且十招九虚,只出招,待徐江南想挡的时候,还未交锋,吕道士已经化劈砍为刺杀,占尽先手,到最后都是剑在脖颈半毫出戛然而止。

一日一日,到最后什么山水养什么人的徐江南笑起来都带有一股子出尘意味。

人间立夏,徐江南负剑下山之前,吕真人将杏花剑上的青藤葫芦取了下来,交给他,说是要他还回去。这葫芦当初他也见过,魏老侠客扔过去的。李先生这些时日都在山上,未曾下来,每日都是差遣小道童给送吃食酒水。临近分别,吕清拉过徐江南神秘兮兮说最后教他一件事。

徐江南瞧着吕清一本正经的庄重样子,不疑有他,眉开眼笑。

谁料吕道士拉着徐江南在吕祖大像前喝了一夜的酒,不喝,很好,在吕清气机牵引下身体僵硬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徐江南僵硬着脸,输人不输阵。“臭道士,你可别后悔。”

吕清道士闻言一扬眉,拂尘指了指面前垒了三层的酒坛。

“算你狠。”

翌日,徐江南头痛欲裂,滋味真是不好受,身旁剑匣被步包裹着,徐江南桃花观转了一圈,没见人影,背着剑匣,望了望后山处,转身离开。

山崖处,一年轻道士掂了掂手上银锭的轻重,笑颜逐开。

山间栈道处,徐江南看了眼这清冷陡峭如同登天的山道,似乎也没谁愿意一步一叩上山,除了那个傻烟雨。

下山之后,徐江南先去城外马厩处,行走江湖没有好马怎么行,这个道理他还是懂。

老板是个面貌憨厚的老汉,姓郑,做马匹生意十多年了,眼力劲自然有,眼见背匣的徐江南,瞬间笑容可掬,迎上来低腰介绍道:“这位公子,需要好马么。”

徐江南看着面前老弱病残的劣马,不理会老板,摇摇头正想着去别家看看,郑老汉心思一转,先同周边小二使了个眼神,附耳悄声道:“公子,这些可不合意?我那还有几匹上等的,连紫骝马都有一匹,但是可得这个数。”郑老汉晦暗的伸出几根手指。

徐江南本身就只想着要匹能配身份的好马,钱财乃身外之物,闻言也是豪气点头,拍了拍胸前银袋处,脸色一变。

老汉可没瞧到这一幕,见公子哥点头,立马转头吩咐小二。

本想着大生意上门了,谁知小二才走不久,面前背匣的公子哥朝他打了眼色,老汉疑惑过去。

些许时分,徐江南在郑老汉“没钱还装阔公子,一个剑匣里面还装把木剑“的声音中牵着匹劣黄马出来。

徐江南倒是不在乎老汉怎么说,嘴里骂了句你娘的道士,下次拆了你的桃花观。随即将手里一张写有”贫道替桃花观小道童谢过徐公子的香火钱“的破纸含恨捏碎。

黄昏时分,城门西处,徐江南将剑匣放在马上,自己却不上去,这样的瘦弱体制,万一自己一上去,马承受不住怎么办,站在官道上,全是人流,徐江南一时半会也没想到去哪,只是突然眼前一亮,瞧到前面一个方巾书生,贼眉鼠眼的,在人群里挤神仙,占人便宜。

像这种的无良举动,并不少见,只是一般会发生在节庆假日,而且是小姐佳人常常去的富贵街道,趁着人流占占小姐的便宜,运气好的,长得清秀的,可能就放过了,而那些长得过分的。可能就没那好运了,要么是被仆人痛打一顿,要么就是报官赏几板子,不痛不痒的板子,比起指尖生香的滑腻来说,似乎也是值得。

这书生打扮的人徐江南熟的很,姓卫,单名澈,就是当年在金陵被人从青楼扔出来的那位,自称家里是西蜀的权势人家,在金陵遇见之后,竟然自来熟就上了先生的马车,跟着混了小半旬,两个人经常做出别人在溪水下流挑水,他们在上流撒尿这样的混账举动,臭味相投,惺惺相惜。只是可惜两个人刚好是步伐相反,一人是准备北上,一人是南下,所以在金陵就此别过,不过在听说卫澈会经过凉州雁北的时候,便起了点心思,让他帮忙捎封信带去雁北的春烟坊。

只是没想到卫澈还在这里,算起来都快一载了吧。

瞧见他正想下手,徐江南过去,一把扯过手臂,将他拉到路边。

卫澈被人打断,本身正恼怒骂道:“哪个不长眼的小子,骚扰爷爷,咦,徐江南?”似乎又不相信,伸手揉揉眼,一脸惊喜。

徐江南细细打量了下卫书生,轻声道:“先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卫澈也是明白过来,瞧着城门校尉都注意到了这边,低着头率先离开,徐江南牵着劣黄马跟在后面。

到了城西无人问津的破烂城隍庙,徐江南将劣黄马系在门口石狮处,瞥了一眼落魄的卫澈,这才问道:“呆雁北这么久,怎么没见找我。”

“这是你卫爷爷的情怀。”卫澈一摊衣袍,灰尘簌簌下落,眼见徐江南笑意更甚,丧气坦白道:“好吧,其实上次替你将信送到之后,我忘了那姑娘的名字,后来再去,那恶仆死活不相信,不过见到一次也值了,真够哥们。”

徐江南以前没少见卫澈油腔滑调勾搭姑娘,只是火候拿捏极准,只占嘴上和手上便宜,志得意满后抽身而退,惹得姑娘双眼迷蒙,心怀戚戚。冷哼道:“少打她主意。”

似乎站累了,随意用手扫出一片空旷地带,接着坐了下去,其实到底,身上衣衫不见得比地上干净,垂头丧气道:“我也想啊,可她都不正眼瞧爷爷一下,听到你名字才客气点。卫爷爷好歹也是有点骨气的人,没道理去腆着脸去。”

徐江南笑意涔涔,不再接这个话题,坐下问道:“不说是西蜀道那边的公子哥么?喜欢在外吃这苦?”

卫澈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可恶的事情,眼睛一转说道:“唉,好不容易出来一遭,哪能那么容易回去。不过你这番打扮是怎么了?李先生呢?”

徐江南见他不愿多提,也不扫兴再问,见他提起李先生。当年他可没少栽在李先生手里,他同徐江南一般的性子,是个坐不住的主儿,只是那些勾当,永远都没瞒过李先生。瞧见他现在还是心有余悸的好笑样子,叹息道:“先生以后不说书了,也不走了。”

卫澈也喜欢听先生说书,只是更喜欢听那些公子小姐的缠绵悱恻。闻言也是叹息道:“可惜了。”随即又问:“那此番你要去哪?”

徐江南原本正为这件事为难,听到他一提,瞬间想到个好去处,毕竟天下何处不江湖呐。笑着说道:“西蜀道,你的地盘,不尽尽地主之谊?”

卫澈听到这里,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愁眉苦眼道:“爷爷也想招待你,不妨实话实说如今爷爷不想见自家老头子那副嘴脸。要不换个地方?爷爷带你潇洒潇洒。”

徐江南眯着眼,带着疑惑的语气嘲笑道:“你公子哥的身份不会是诳人的吧。”

卫澈听言挺了停胸膛,旋即又塌了下去:“先说好,去可以,但是到时候你得帮卫爷爷个忙。”

“好说好说。”

“外面的马借爷爷骑骑呗。”

“滚犊子,小爷自己还不舍得骑,想的美!”

“咋了?稀罕货?瞧着不像啊。”

“怕骑坏了,小爷就不像侠客了。”

“哈哈哈,爷爷当什么理由。哎哎哎,说好打人不打脸啊,再来爷爷要翻脸了啊!”

夕阳西下,凉水沁人,两人一人背着一方块状包裹,劣马背部别着个剑匣,就这样二人一马的身影在红日下渐次拉长。

ps:我就喜欢你们看书不给我书评的流氓样子!

另外书友群572566376,我需要一个斗图皇帝来制裁我。

第二十五章 一仆人一劣马

西蜀道多山脉,也正是因为这层次叠峦的深山老林,易守难攻。当年西楚士子凭借这天险才有恃无恐谶言到徐暄伐楚定是无功而返。只是可惜,不到一年,据天险而守的西楚王城就被攻克,连号称陆战第一的西楚大戟士都死了个干净。

西蜀道有二州,一是叙州,二是景州。叙州位于中原之西,东接景州,北连凉州,南临通州,而叙州境内是西夏的两条大江奔涌汇接处,自古就有“二江接西蜀,万山进叙州”的美誉。

刚接近西蜀道,还未出凉州地界,燥热中已隐隐有些清凉气息。蜿蜒起伏的山道上,两男子一劣马的奇怪组合,更奇怪的是无人上马,马背上只有一破烂方块物被破布包裹,从显露的地方隐约可以看出是个破烂匣子,劣马一喘粗气,两男子还得停下来,将马匹伺候好,这才重新上路。

“你说按照这速度,什么时候才能到叙州?”一头戴草环,手握柳条的年轻男子瞥了一眼一旁低头吃草的瘦弱劣黄马,埋怨道:“你说,要不我们放了它?”

徐江南摸了摸劣马的鬃毛,而劣黄马似乎觉得舒服,吐了口水雾,竟然主动将脸贴进徐江南的手掌,亲昵地眯了眯眼。徐江南笑着说道:“没了它,你能勾搭上林小娘子?”

卫澈讪笑不说话。

原本两人由凉入蜀,本想着是一段日夜兼程的疲劳困苦,可谁知又舍不得劣黄马,一切还得依照它的意愿行事。行至一半,被后面入蜀的商队赶上,只是后来,速度被山道暂缓下来。商队入蜀向来都是这样,越往内,山道越越险,下边又是奔腾的夏陵江,水浪翻白,暗石无数。山间转折处惊涛拍岸掀起的巨浪就如同漫天飞雪,在山崖间撞击旋回,一瞬间又如同桀骜的白龙,带着怒吼潜回夏陵江。

为了安全起见,商队入蜀极其小心,一是藏匿于山间的山贼,二就是凶险的山道。原本商队管事瞧见徐江南二人,也是小心,刻意拉开距离。毕竟这两人赶路不像赶路,说起来想赶路也不成,两个人,一匹马,怎么赶路?反倒像是两个仆人,公子则是那匹劣马,没见过这么稀奇古怪的事。时间一长,又放下心来,随他们在后面跟着,像这种跟在商队后面图个安全的人不少见。

徐江南倒是无所谓,只是每天晚上瞧见卫澈牵着马去江边,有些奇怪。直到后来一天悄悄跟在后面想瞧个究竟,满脸愕然发现这小子竟然将马拴在一边,他则坐在大石头上跟一位俊俏小娘子花前月下。

事后问起,原来是卫澈看见窈窕姑娘就心生念头,谁知眉来眼去几下,还真的就被他勾搭上了,还埋怨说若不是徐江南,那天就尝到了林小娘子嘴上的胭脂了。牵马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游山的侠客,剑匣是证明。

最后还拍拍徐江南肩膀,抛个媚眼还让徐江南帮忙遮掩,千万可别穿帮了。

徐江南则是被那媚眼晕的七荤八素,看着卫澈似乎不答应就不罢休的姿态,屈辱点头。

某天夜里,卫澈幽会回来,一脸神秘,徐江南看的有趣,打趣道:“怎么了?吃到人家姑娘嘴上的胭脂了?”

卫澈一脸尴尬,旋即轻声道:“前面那伙商队估计被山鬼盯上了。我们绕道?”

徐江南也是知道山鬼是山盗的意思,望了望就在不远处驻扎的营地,眼见卫澈不像是无的放矢,挑了挑快熄灭的篝火,一本正经问道:“你怎么知道?”

卫澈嘴角一扬,得意道:“先前我回来的时候,在路上见着一条青尾蛇。此蛇无毒,体型极小,这种蛇只在西蜀道出没。”

徐江南道:“这里离叙州也不远了,这两日过了燕子矶,便到叙州地界了,有青尾出没也不过分。”

卫澈闻言猫腻一笑,道:“青尾这种蛇只生活在棺材内,而且大多数都是在悬棺,在外的青尾基本都是被人饲养的。原本是猎夫用来追击凶兽的。”

西蜀道多苗疆人士,苗疆自古奇人异士众多,原本就有听过养蛊驭尸的传闻,饲养青尾似乎也不算怪事。只是听卫澈这么一说,卫澈在江湖孤身闯荡几年,自然有自己的安稳路数,这种事,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好。

只是又想到那个林小娘子,徐江南冷眼道:“我们走了,你那姘头怎么办?”

“什么姘头?我们是两情相悦。”卫澈翻个白眼,倚着树笑着说:”这事好办,只消我明天找个理由跟她说了就好。“

徐江南讥笑道:“多情真是罪。”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卫澈叹息说道:“那爷爷真是罪孽深重了!”

要说山盗这种,向来是规避的好,能少打交道就少打交道,能不打交道自然就不打交道。徐江南也不是个好事之人,只是转念想到教他习剑的魏老侠客,说好的能杀一个恶人便杀一个啊!打定主意以身涉险的徐江南看着篝火轻声道:“明日你带着她回头,我留下来。”

卫澈意外的看了徐江南一眼,以前在金陵可不是这样,记得当初衣衫褴褛的两人打赌,看谁更为英俊,竟然同流合污下作到将一位花容月貌的小姐堵在巷道,不肯让行,吓得花容失色的小姐唤来仆役,还未开口问话的两个浪荡子见机不妙,转头就跑。各凭本事,跑得慢的自然遭殃。卫澈想到这里,也是低声道:“爷爷也不走了。”

徐江南皱了皱眉,没想通,说起来,两人交情算深不深,说浅也不浅,但也没到患难与共,生死一命的地步。

只见卫澈眸子泛起清辉,接着说道:“想当年第一次出西蜀道被人劫,被指着鼻子骂爷爷,这会好不容易有机会骂回来,不舍得走。况且,我同林依莲说你是我的仆人,没道理我跑了把你丢下来。”

听到前半句徐江南皱着的眉头松下来,再听到后半句,脸上冷笑森然。

“咳咳,爷爷尿急,先去找个地方方便一下。”

第二十六章 龙桃剑

凉州入叙州,前番是弯折的蜀道,山路崎岖,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经过逶迤蜀道之后,过了燕子矶,道路便平坦些许,再行上些路程,便入了城镇,走上水路径直入叙州腹地。

燕子矶三面悬空,形似石燕掠江,也是因此而得名。燕子矶总扼夏陵江,地势险峻,又因为直悬悬突兀在江面上,惊涛拍案,水流汹涌。上面则是树木葱翠,怪石嶙峋,蜀道山路也是经此直转而下,如同断口一般,商队到此都极其小心缓慢。

徐江南,卫澈两人敲定那群山鬼会在燕子矶动手,一个是燕子矶的灌木极其容易掩藏接近,再加上燕子矶水拍巨石的声响很容易将其他杂音掩盖过去。

两人按捺着性子,如同往日一般跟在商队后面亦步亦趋,装作相安无事。卫澈倒是不在乎,每天夜里同林小娘子在树林卿卿我我,可能也是嫌劣黄马碍眼,也不牵去。而这些时日下来,劣黄马也是渐通人性,对徐江南亲昵至极,至此以后徐江南索性不拴,由它去了。

夜间初临,卫澈难得的没有出去,难得的安分。徐江南则是用细细擦拭桃木剑上的纹路。估摸着如果真有山盗,动手时间也便是这几天了。等过了燕子矶,什么都成镜花水月了。

瞧见徐江南将猩红桃木剑从剑匣拿出的时候,卫澈思索一下,随即问道:“这剑你哪里来的?”

徐江南顿了顿擦剑的动作,想了想轻声说道:“一个教我习剑的老侠客给的,只是现在不知道去哪了。怎么了,你知道这剑?”

山间潮润,尤其是临江而走,衣衫大多都贴紧皮肤,虽说是春夏交替,夜间也会生些篝火,将衣衫烘干,再加上林间毒虫蚊蝇众多,生火也能驱虫。

篝火似乎也是飞进了什么虫子,噼里啪啦。卫澈在篝火旁蹲了下来,理了理衣袖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听说过一柄剑,是丰州吴家铸造的,并不是很出彩,只是让人奇怪的是”

徐江南来了兴致,将桃木剑放回剑匣,问道:“怎么个奇怪法?”

卫澈脸带回忆神色说道:“一般的剑都是铁铜制造,相传那柄剑却是桃木做的,但是你别小看这桃木,那桃树是千年一见龙桃,枝木刚硬如铁,但这种桃木生长在冰寒的天山地带,一年只长半厘不到,要到这番长度,啧啧。吴家龙桃树倒是有,听说是位九品客卿拼了命从天山上带下来的,回来之后,肢体便溃烂了。但是最骇人听闻的还是,吴家为了生养那株龙桃木,以鲜血养木。直到后来吴家老祖宗花费三载,才将那株龙桃木给打磨成剑。”

说到这里,卫澈停了下来,面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徐江南,问道:“你知道怎么打磨的么?”

徐江南摇摇头。

卫澈感慨说道:“血,用人血润木,吴家那位老祖宗一心铸剑,每日用自己的鲜血浸润龙桃。剑成之日,吴家那位老祖宗年仅三十,却面如七十老叟,在铸剑阁摸着龙桃剑入了魔怔,三日三夜后自尽身亡。吴家后来在江湖声明说因为龙桃剑太过阴邪,同老祖宗一同入了相传有十万利剑的葬剑坟。此后再也没有消息。不过你这柄应该不是,听我家老头子说,龙桃剑会吸取剑主的人血精气,邪门的很。”

徐江南正想说话,眼瞧商队的管事过来,指着商队抱拳道:“打扰二位少侠了,鄙人是先前商队的领事,姓苏,敢问少侠如何称呼。”

徐江南起身抱拳回礼,笑道:“我姓徐,他姓卫,这番日子跟着苏管事后面求个安全,倒给管事添麻烦了。”

苏管事长得挺老实普通的,估摸着是那种扔到人群,下一秒就不知道在哪的类别。苏管事摆摆手,笑着说:“诶,少侠多礼了,还得感谢少侠一路护送。只是“说完,苏管事面露难色,似乎有难言之隐。

到了这里,徐江南若是还不知道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面色,那这九千里便是白走了。只见他似乎学到了先生的作态,并不在意苏管事的难色,笑着说道:“苏管事有事不妨直言。有需要的地方吩咐几声便好。”

卫澈瞧见两个人的惺惺作态,嗤之以鼻。

苏管事点头哦了一声道:“那恕在下直言了,是这样的,依照我们的脚程,明日应该能到燕子矶,过了燕子矶之后,我们商队便走水路了,二位少侠你们?”

徐江南回应道:“苏管事到时候自便就好,我们二人想多看看这蜀道山水,便不同路了。”

苏管事闻言,搓了下手掌,像似思虑良久之后继续道:“如此这般,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我们商队之中,有个林姓女子,是入蜀的时候碰见的,荒郊野外见她孤身一人,便收留在商队。只是她要去的县城,虽然近,但我们商队并不经过,只好厚颜想请二位少侠护送一程。”

徐江南面色古怪,瞧了瞧卫澈,他可是知道眼前商队只有一位女子,剩下的都是糙汉壮士。卫澈也是一脸狐疑,灵犀地看了一眼徐江南,隐秘的摇摇头。

苏管事眼瞧面前二位不出声,以为有为难之处,轻声试探问道:“二位少侠,怎么了?”

卫澈摆摆头,连忙道:“没事,明日劳费管事让林姑娘过来吧。”

苏管事心事落地,喜气离去。荒郊野外收留姑娘是真,只是道不同为假了。手下全是些没见过久不经女色的粗糙汉子,先前还是不敢大眼瞧,只是偷偷摸摸的看,时间一长,难免有些邪火气氛。议论纷纷,苏管事倒是老实巴交的善良人,怕管不住那群人,也怕货物有失。本身就是花钱雇来的,怕到时候糟蹋了良家,耽误正事。这才有此说辞。

苏管事一走,徐江南试探便问道:“你授意的?”

卫澈摇摇头,若有所思。

徐江南不再理会,提起剑匣,一声口哨,劣黄马滴滴哒哒从夜处过来。将剑匣系好,拍拍马背,劣黄马安分不动。

不过也正好,到时候她由卫澈照顾,免得自己分心照料。他又看了眼篝火旁边若有所思的卫澈。

难不成他真是名门公子哥?

第二十七章 李长安建洛阳宫

第二日一早,林间清净,阳光透过树林的光斑点点印在地面,恍如碎金一般。

卫澈靠着树歇了一夜,才睁眼起身。苏管事便领着林姑娘过来了。

徐江南从树上一跃而下,他呆在树上看了一夜月亮,比起卫澈的没心没肺,他还是担心这些山盗的不期而至。只不过瞧见面前娴静的林姑娘。不得不说卫澈在这方面眼光毒辣,从一开始结识卫澈开始。如果用酒来评价,九分为极致醇香的话,卫澈看上姑娘的几近七分,色香俱佳,先前在金陵见到的花魁更是八分往上,回肠荡气,谁见谁怜的可人儿。

瞧着跟在苏管事后面体态婀娜的秀气姿色,绿衣青裙,脚踝处还系有银铃,见着徐江南,也是轻轻福了一礼。徐江南顿时也是好感倍升,笑了笑,当做回礼。

苏管事笑着说道:“二位公子,麻烦了。林姑娘我就交给你们了。在下还有事,便先回去了。”说完拱手返回。

等到苏管事离开,林姑娘用柔美的嗓子说道:“奴家谢过二位护送了。”说话间看了徐江南一眼,紧接着又瞥向面前眼神呆滞的卫澈。约莫是以为卫澈是因为她才如此这般,脸上渐起羞赧红霞。

徐江南不容置否,久经花丛瞧见个花魁都敢上前冒失问小姐年方几何的卫澈会因为她泛花痴,没道理。

卫澈估摸是睡蒙了,一时半会还没回过神来,迷糊之间眨着眼。徐江南倒是没说话,在背后轻耸了下卫澈,便去牵马。

一个小踉跄之后的卫澈算是回过神来,见着眼前情景,也是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上前就牵起林姑娘的秀美纤手,却不言语。

林姑娘倒是“噗嗤”一笑,笑着说:“傻子,怎的看起来先前那位都比你有公子气派!”

卫澈眉眼一挑,原本也是一副精致皮囊,闻声跳脚道:“他敢?一个牵马的而已。”

徐江南牵马归来,将剑匣背负在身,心思透彻,低声道:“公子,马给你牵过来了。”

卫澈也不转身,嗯了一声,继而说道:“忆莲,我扶你上马?”经过徐江南身旁的时候,卫澈刻意落后半步,隐秘间朝他竖了个拇指,用你知我知的声调轻声道:“好兄弟,到时候请你喝花酒。”

徐江南置若罔闻,伸出三根手指。

卫澈先是一皱眉头,随即像被割肉一样点头。虽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但这种趁火打劫的事,能不放过就得抓住啊。

眼见点头,徐江南笑意盈盈。

下午时分临近燕子矶,便听到风起浪卷的声潮,波光粼粼,扑面都是一股湿润水气,一眼望去,满江红练。

卫澈牵马在前,徐江南隔了些距离背匣在后,林忆莲扣在脚环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徐江南扯了根草径嚼着,唉声叹气,想起了那个荒谬的梦,那个穿着龙袍,冠冕加身一脸冰冷的陈烟雨,又想起她小时候眉眼清浅躲在大夫背后像杏花一般淡淡的笑着,怎么都重叠不起来,分明两个人。只是又想到往后如果自己真的到了边隅,这当中困难最大的,最险的一关便是陈铮吧!要是没有陈烟雨的这一层身份在,管他是何陆神仙佛门,皇家颜面。一条道走到底就是了,成功与否都不重要,不后悔就行。

只不过加上陈烟雨,他就得掂量好久,毕竟这事是要皇家服软,陈铮用来立威多年,倘若一朝塌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陈烟雨那时候的选择,在他眼里就很重要了。

一方面是青梅竹马,一方面又是化解不开的死结症状,怎么选都是两难。

“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先生让我早点去接烟雨。”徐江南将嚼烂的草径吐出,看着前面的神仙眷侣,也是觉得不可思议。一个生性放浪的落魄书生,一个是身份不明的孤身女子,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子小姐一见钟情,蹊跷太多。反而更像是妖精与道士的角力,只不过卫澈是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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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山桃花观,一从北齐越境的女子跟随着香客扶腰上山,年纪三十少许,时不时用手绢擦拭额间汗滴,香客们都觉得清奇,像这等国色女子,向来只在王侯将相身边见过,而且还不敢多瞧,只得低头偷偷看上几眼,也是心满意足。如今这等近距离,也不敢稍加放肆,只以为是哪个将军的内室,诚心上山祈佛而已。哪个晓得后面会不会跟着兵马枪骑,只得小心翼翼跟在后头。

沈涔抬头看了眼云雾弥漫的山峰,原本跟着她的倌人手下,也都被她在北齐安置妥当。他说他在桃花观,她也不赌气。不想着说你不来,我也不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二十年前广陵城上就赌过气,够了。她可不是个不通情理的小女人。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我孤身过来,你总不好意思赶我离开吧。你要守着她,可以,我陪你。她可不愿意做那个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傲气女子。不值当。想到此处,笑靥如花。上山的一众香客都看呆过去。

正在桃花观吕祖大殿打坐养神的吕道士,面前香火突然从中折断,吕道士闭目掐指一算,又似乎觉得不可思议。转头望像山腰处,见着这漂亮至极的孤身女子上山。忽然身姿一闪,消弭不见。

沈涔好不容易想了招对付李闲秋的命门棋数,只是忽略了这桃花观的路程艰险,腰几乎都快断了,扶着台阶坐下。用纤手作扇扇风,饮鸩止渴。

香客绕道而行,吕道士行至跟前,沈涔对李闲秋言听计从,对别人可没那好脸色。嗓音清澈说了句让开,语气虚弱,却如菩萨嗔怒。

吕道士笑着说了一句我来给姑娘带路。

沈涔眉目一皱,却尾随吕清,从未见面,却依稀觉得这面目似曾相识。

行至桃花观,吕道士指了指后山竹屋,悄声离开。

沈涔眉眼如画,笑意岑然,瞧你这胆小鬼如今还躲到哪里去。

吕道士离开之后,便去了吕祖大殿,盘腿诵经。好半天之后还是静不下心神,破例一天两算。

曾记得几千年前他还是大秦皇帝的时候,先前这位便是他的皇后,九千里江山共赏。只是后来他去追他的长生之道,潜心道门。她则红颜易老,花落宫闱。

那辈子,他姓李,执意天下共主的时候,为自己复名长安。洛阳宫则是以她的名字而建。

这一世,他为道士。再见她,也是决意。

李闲秋若再伤她分毫,定要他不得好死,谁来都不管用。

第二十八章 这个读书人不太坏

燕子矶夜间,明月高悬,清辉兀自洒下,惊涛声更甚。

行在前面的苏管事一群人早已休息,估计也是知道今夜是个渡劫日,连篝火都没生,苏管事更是隔三差五便不放心的起身,在营地周围巡视一番,如释重负再度息下。

徐江南和卫澈倒是控着火候,眼见周围人都安然熟睡过去。徐江南坐在火堆面前将包裹在剑匣上的抹布扯下,一圈一圈系在手心处,最后一段系了个死结。

卫澈则是起身走到对面靠着树干熟睡过去的林忆莲面前,看了几眼她精巧的鼻子,解下身上长衫,轻轻覆盖上去。

徐江南有些惊奇,轻声问道:“玩真的了?”

卫澈先是顿了顿,随即低声回应:“舍不得衣服,套不到姑娘。”

徐江南满脸鄙视,呸了一声当做回应。

卫澈则是视若无睹,低头看了看只有些许火花的残堆,徐江南点头示意。

两人极为默契的灭火躺下,徐江南枕着剑匣,不敢睡去,那些山贼的数量不明,总归有些不踏实。

卫澈则是不知道想着什么,躺着看天上皎洁的月亮,手指摩挲着怀里的珠子。那是这位林姑娘送的,他与她说自己原本是位家境殷实的公子哥,念过几年书,只是没取得秀才功名,又家道中落,无奈之下才做了这流浪的侠客。可又谁知,人家姑娘二话不说,便从秀囊里拿出这并不值钱的珠子,塞到他手里。若是往常,他根本就不正眼一看,比这品质好的,他不知道见了多少。只是那会拿在手里,万两重啊。

摩挲了一阵,夜色渐浓,瞧不清神色的卫澈也假意寐去。

虫鸣作响,树叶簌簌。也不知过了多久,树林深处黑影斑动,入了五品的徐江南第一时间便醒了过来,正想推醒卫澈,却见着卫澈眼眸清明,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继续不动声色。

林间微风拂动,很是清爽,苏管事那边的营地一片噤声,想必都睡熟过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动静没了。徐江南正想起身,忽然之间,便闻到一股清香异味,只觉得眉目低沉,睡意在一瞬间袭来。

“别睡,用舌头顶着药丸。”伴随着卫澈的言语,一颗不知面貌的药丸入口,一股清凉入脑,原本的睡意也都尽数散去。

再过些许时分,林间阴暗处出现十来名佩刀佩剑的蒙面人,像是操练过一般,三五人用绳子绑人,三五人去抬货物,熟门熟路,分工明确。

在这期间,一熟睡壮汉约莫是觉得这个姿势不舒坦,翻了个身子,吓了面前黑影一跳,作势便要拔剑刺下去。

“三子,住手,我们只拿财不伤命你忘了?”站在人群中央指挥的男子提手按住作势要刺的消瘦身影,沉声道:“我们只拿这些狗-娘养的财物,伤命那不和他们一个德行了?”声音苍老,像个老头。

似乎听了许多次这样的道理句子,被称做三子的消瘦男子愤恨收手离开,嘟囔一句:“这他娘的当个山盗也这么窝囊,难怪被刘老儿占了底盘都不还手。”

“啧啧,看不出来,真是看不出来。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行祟作案。”卫澈声音袅袅,从树上一跃而下,约莫是觉得现在好像也不算光天化日,尴尬一笑,又继续说道。“圣人可是说,窃人财物便是盗,不伤命就不算贼了?”

听见声音吓了一跳的头人闻声瞧见孤身跳下的卫澈,镇定住身神,文绉绉的试探道:“还请阁下勿要多管闲事。”说完,还用手中剑比划了几下。

卫澈瞧见这样的唬人的花把式,只觉得好笑,挑衅道:“哟哟哟,本公子还真不是吓大的,这事你爷爷今个儿还就管定了。”说出“爷爷”二字的卫澈瞬间觉得通体舒畅,似乎明白那些当初劫他的山盗为何一句话不离这二字,感概到还是有恃无恐的时候说出来才爽快。

蒙面头人还未说话,身后的小兵小将反而按捺不住叫喊着想要上前拼命。头人先摆手压制住手下声音,接着一咬牙,拎着剑便冲上前去。

卫澈眼眸一眯,不见任何动作,待蒙面头人还有四五步距离的时候,手腕一摆,腰间银光一闪,众人眼前一亮。一柄软剑便架在头人脖子上,其余山盗见状倒吸了口凉气,全部静声不敢说话。

卫澈邪魅一笑,说道:“别动哦,爷爷的剑可不讲道理。找大和尚开过光,杀人都不涨罪孽的。”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想去摘头人的蒙面黑巾。

“别动!把剑放下。“声音轻轻,但清脆熟悉,俨然就是林忆莲林姑娘,也不知她什么时候醒来,一把匕首隔着衣服贴到卫澈腰间,又咬了咬纤细嘴唇,声音颤抖。”放他们走。“

卫澈面色平静,看不出零星半丁伤心惊讶,经过金陵那茬之后,对于这种事并没有太多波澜。哪有一貌美的女子能孤身在外,青尾不但能追踪,还能送信啊。林忆莲分明就是潜入在商队的内应,打探消息,用青尾传递出去,伺机内应。

一下子想透彻了所有的卫澈,无奈地笑了笑。将手收了回来,哐当一声,软剑脱手落在地上。

眼见头人脱困,那伙山盗便猖狂叫嚣道:“大小姐,绑了他,看他还如何猖狂。”

林忆莲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娇斥道:“闭嘴!“一伙贼人不知道怎么又惹到了脾气甚好的大小姐,你看我,我看你,讪讪不语,又遁入沉默。她正想吩咐人将财物抬走。颈见一痛,便昏倒过去。

徐江南从她背后慢慢现身出来,瞥了一眼卫澈轻声道:“你来处置吧。”说完又望了一圈这伙不伤命的山盗,便牵马先行离开。

其实徐江南早就有点怀疑这位林姑娘。只是那次见到她的笑容,又觉得可能只是自己多想了,不过今夜却还是提防了一下。开始看见卫澈出手,他就没急着现身,等着林忆莲出手,他这才黄雀在后。

卫澈拾起地上的软剑,嗖的一声收回腰间,往山贼面前走去。一众山贼见此情景都不知所措,却也没有勇气上前一拼。只见卫澈走到财物旁边,拍了拍箱子,转身对头人说道:“这里大概有九箱,你们拿走四箱便好。”说完之后,一众山贼还是呆滞状态,卫澈也不管,走到头人身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山贼头人面色古怪,但瞧着天快亮了,也是回过神来,吩咐人将财物搬走,又吩咐人将晕倒在地的林忆莲扶进山林,带有深意的看了卫澈一眼,便消失不见。

卫澈对头人的眼神视而不见,眼不红心不跳,仿佛这事不是他做的一般,朝徐江南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

燕子矶深山处。

林忆莲徐徐醒来,觉得颈间一阵痛楚,便伸手揉揉。继而见到在旁边蹲守的周涌等人惊喜道:“周叔。”

林忆莲口里的周叔,便是昨夜的山盗头人

面貌大约五十左右,胡渣满脸的山盗头人声音苍老嗯了一声。随即又朝众人看了看,驱散旁人说道:“散了吧,小姐没事了,醒过来了。”

等到一干人等欢喜离开,林忆莲这才柔声问道:“周叔,这怎么回事,昨夜不是?”

周涌面色古怪,反问道:“这得问你自己啊!”

林忆莲不知其意,喃喃自语:“我?”

周涌打趣道:“对啊,那位拿软剑的公子放的我们,还准许拿了一半货物。他还说那件外衫送你了。”

林忆莲啊了一声,面色绯红,嘀咕道:“那破衣也好意思拿出手。”

周涌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埋怨,笑道:“他还说,过些时日,他会上山,如果衣衫没破他就要娶你进门,如果破了他就要抢你当压寨夫人。”

林忆莲面红似血,咬牙切齿,却勾心欢喜。

周涌瞧了瞧林忆莲的小女儿作态,起身摇摇头语重心长道;“负心多是读书人,虽然他看起来还不坏,但你们私定终身却还是早了点。”

林忆莲面颊羞得都快滴出水来了,赶紧将周涌推了出去。娇羞道:“叔,快出去,别说啦。”

周涌也是疼爱这个从小被拾取上山的小姑娘,见状笑道:“好好好,我自己走。我自己走。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等到周涌离开,林忆莲返身拿起那破败衣衫,摩娑着衣衫上的破洞,却无缘无故嗤笑出声来,娇哼一声。“算你识相。”

第二十八章 再来个卫山斩龙

徐江南先行牵马离开,在燕子矶尽头的歇脚茶馆等着卫澈,点了一壶寻常茶水,还要了份点心。

掌柜昨日有事未归,店里就一个小二是个面容普通的年轻人,见着徐江南略微有些惊异,但也没有轻易表现出来,西蜀道的剑客众多。尤其是有个名噪天下的卫家剑阁,来西蜀道的佩剑侠客更是如同过江之鲫,他见的多了,只不过能在西蜀道名声鹊起的却不多,两只手,不,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只是这些剑客侠士,要么是手握佩剑,要么别在腰间,像眼前这位背剑匣的真是少见。

小二熟练的用肩上汗巾擦擦桌子,继而笑着将茶水和点心放下,弓了弓身子。“客官,您请慢用。”

姿态低下,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梦。平日少挨掌柜的训斥,偶尔有茶客赏上几文银钱,他就知足了。只是这种道边小摊小庙,仪容锦贵的富家公子可看不上,遇上性子优良的还好说。上次遇见的那个,他也就多嘴了几句道听途说的江湖逸事,一身镶金带玉仆从入云公子哥不知道怎么就生了火气,掀了桌子,吓得他立马跪在地上哀嚎,哐哐哐连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才侥幸混了过去,再往后只要有这等公子哥路过,他都不敢正眼一瞧,将茶水端上之后,不再多言,正想安分守己离开,瞧到路边又一年轻男子过来,走到先前位置,敲了敲桌子。高声道:“小二哥,来碗水饺。”

伴随着小二“好嘞”的腔调,一大碗水饺热气腾腾端了上来。卫澈从竹筒里拿出两根竹筷,在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这才吃了起来。狼吞虎咽后,放下筷子,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一股子韭菜味道。看似漫不经心问道:“你早就知道?”

徐江南指了指卫澈身上,原本的破大衣已经不见,笑着说道:“我知道不知道对结果有影响?”

卫澈也是笑着起身,用力在徐江南肩膀上拍了一下,问道:“入了西蜀道接下来想去哪?”

徐江南望了眼过了燕子矶而平阔的江面,苦笑道:“以前随先生来的时候,也没想过太多,都是跟着走,见识见识。活命功夫倒是会了很多。但先生说江湖便如大江东去,随波逐流倒是能入江湖,但要出江湖,还得学会站在大江潮头戏潮儿。摔下去不就个世人皆笑嘛,要玩就玩个大点的。”

卫澈似乎想到什么,一脸惊愕。

徐江南对卫澈的表情视若无睹,起身自语道:“我去卫城那边看看立了千百年的剑阁,能活过春秋的使剑世家,不去走一遭不心甘。你就先在这把林小娘子安置妥了。没道理你姓卫别人就请我们上去,对吧。”

卫澈点头道:“也是这么个道理,来西蜀道的剑客侠士,哪个第一不是面向卫城剑阁。不过你要去,最好在下个月七号左右。”

徐江南用筷子戳了戳因为长久没动而生了面皮的水饺汤液,静待下文。

卫澈笑着说:“下个月七号是卫家老爷子古稀寿辰,到时候肯定会广宴宾客。”又使了个眼神道:“到时候定然四海人士众多,你想去瞧瞧也容易,不过劝你不要偷摸入剑阁,相传里面的守阁人士可是大宗师境界,死了爷爷可没钱给你置办棺材。”

徐江南也是起身,走到系在路旁的劣黄马身边,解开绳索,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卫澈站在小摊桌边摊开手,随意道:“听苏管事说的,他们这番便是去送贺礼的。”

徐江南翻身上马,转头正要道别,只见卫澈指了指徐江南的吃完的茶点,笑着说道:“还有两次。”

徐江南哑然失笑,没想到他还记得那茬,高声道:“有缘再见。”便人随马,马随黄尘向西蜀道腹地奔去。

卫澈扔下些许胜过茶点和水饺原价的碎银。

“小二,结账。”

继而又望向徐江南离开的方向,嘀咕到:“没想事到如今反倒被人当成累赘。再者我可没说自己不是卫家人。徐江南,卫家见。”他倒是惊奇徐江南修为成长之快,原本金陵相遇,徐江南还是未入剑道的乳臭小子,这才多少时分不见,瞧晚上身上偶有气机外泻。卫澈摸摸下巴,也没听说过什么灵丹妙药能让人几年入五品啊。就像李先生一般。当初遇见李先生,他也是看不懂那番高手,为何会被凶恶婆娘追的躲到城隍庙。

卫澈原本不想回西蜀道倒是私人原因,最终选择入川蜀地便是因为亲爷爷的古稀寿辰,似乎那时候如果自己都不回去,也太伤颜面了,“孝”一字深入人心这么多年,相比之下,那私人原因倒显得无足轻重了。只不过一想到那私人原因,似乎逃脱不了了,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苏管事一行人醒来之时已是晌午,瞧见手下一个个都被绑在大树上,哪能想不到发生了什么,面如死灰,只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人没事。

一群人互相解开挣脱绳子之后。苏管事走到货物堆积的地方,沉声道:“数数,少了多少!”负手之际,眼尖瞧见箱子上一行刻印。“苏大哥,这箱财物,你与兄弟们分了,交差之际,便说是卫澈拿走一半,可保你无虞。”

想必是后头两位公子哥其中之一,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是要他分了那箱财物,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也是万万不敢啊。事情都到了这等地步,只好希望到时候卫澈两字有些用处。

苏管事无奈吩咐道:“走吧。”

连一干伙计都不敢相信,被劫了大半物品的苏管事竟然没有雷霆震怒,会这般平心静气。不过一路行来,倒是很少见他发脾气,还好心收留孤身一人的姑娘,全当是他的好-性子了。归结到此处,伙计们你看我,我看你,将货物搬上马车。踽踽离去。

苏管事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了,他好心收留的姑娘便是这番情景的始作俑者,而那些原本用来给卫老爷子贺寿的东西,竟然被老爷子的亲孙子自以为是当做“嫁妆“给送了人。

夏陵江过了燕子矶的险恶,接下来便是平坦无遗的万顷江面,风平浪静。小二哥今日平白无故得了赏银。欢喜神色溢于言表。想必掌柜今日也回不来了,便想着偷懒早些打烊回家。

正是收摊之时,夏陵江原本平静之极的江面横生异色,上空乌云遍布。起先还只是零星一点,弹指之间,竟然形成了两条巨大的龙卷水柱,与云雾相接,粗如楼阁。

小二惊异之余,忽然想到上次听到茶客的笑谈。

“听说卫山卫大侠入知命的时候,夏陵江可是有过千年难得一见的龙吸水。一连半月,连江水水位都下降几分,你猜最后怎么了!”

“如何?”

“如何?卫大侠就那么平白一剑,啧啧啧,与天地相接的水龙就轰然塌下。我看呐,若不是卫大侠,夏陵江那会就得被水龙王抽干咯!”

想到这里的小二横生担忧神色,似乎在他的意识里,抽干夏陵江是想象中可以但不愿发生的事,而他正是依靠夏陵江而生计的,没了夏陵江,可该怎么活?

只见小二一脸悠苦虔诚祈愿道:“再出个卫大侠来斩龙吧”

第三十章 欠人二两半

在春秋里有句俗话,说十国七都是金陵,二分长安,一分洛阳。作为千百年的帝都皇城,金陵自有它的底蕴风气,而作为春秋之后仅剩的二国之一,西夏的气运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春秋凉州多名将,无论是西夏用兵如鬼谋相助的谢安城,又或者堂正持重的王俞,再或者精通各种兵马都能如臂指挥的于越,都是凉州人士。只是如今战乱停息,职守一疆,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意思。自古文人相轻,更不用说武将出生,那些个自认天下得靠仁礼而治的文官更是不遗余力的打压,年轻一批的武将更是风采全无,一股子难以为继,文盛武衰的气象。

越地出士子,且不说西夏,连北齐的庙堂,朝中大员三十一,有二十出自越地,更不用说西夏的朝廷。因为越地口音不同,先前入朝的官员受尽排挤,可能是风水轮流转,又或者真的有真才实学。西夏取士,十之有七是越地才子,几年之后自成铁桶一派,相互扶持,外地官员很难入这个权贵圈子,比起武将的青黄不接,越地文臣却是一股蒸蒸日上的光景。

还有西蜀楚地,向来怪异,就像三十载籍籍无名的南北寺大和尚,要出世,便是大放异彩。无论是经纬治国驭军都一骑绝尘的徐暄,还是后来做了五年黄门士子同进士出生却一飞冲天的纳兰天下,亦或者百年沉寂的卫家剑冢,在世人皆叹可惜中却出了个前无古人的大宗师卫山,几乎是仅凭一人之力,压下了天下人的风采。但于庙堂,更像是异军突起,几近孤身的风华绝代。连西夏上辈国君都感概说西蜀是”集天下三十载气运于一人一身。“

纳兰天下,本名纳兰年,嘉立二年,朝中取士,一举下五城,眼看要成为西夏连中六元第一人,却在殿试中失利,获三甲四十名,赐同进士出生,封黄门侍郎,成为天下的笑料,就连楚地人士在外人面前都抬不起头,于西蜀道为第一的纳兰年,在西夏只是个末三名,颜面尽失。而对世人同僚的指点,纳兰年一笑置之,并不多言。

做了五年兢兢业业的黄门郎,曾笑他的都跌了眼色,被陈铮赐名天下,一日登天,受封文华殿大学士。除了虚位以待的保和殿大学士,同更难抵达武官巅峰上柱国,文武百官便以文华殿大学士为尊了。再傻的人也是知道,只要再不出徐暄那般的意外,保和殿大学士迟早是纳兰天下的囊中之物,估摸着百年之后都能受封谥号文正。

而这些纳兰天下早有预料。当年殿试之上,所有士子的文章,几乎都是喷珠噀玉,落词妙天下。只有他,同原本的李闲秋一样,惊世骇俗,立意百姓,于终南捷径中独树一帜。只不过他也知道此文并不符合西夏当时的官场局势,反倒更像是夸夸其谈,贻笑大方。

陈铮倒是看得透彻,西夏若要改天换日,几年几载后此策有大用,此人日后必为肱骨大才。只是因为进士文章都要公开于世,以示公平,同进士则不用,跟如夫人一般的地位。陈铮更是一不做二不休,钦点给了个三甲四十名,摆明了要让明珠蒙尘。朝堂君臣默契一眼,陈铮不轻不重在纳兰肩上拍了五下,给了个黄门闲差。

五年之后,富贵如约而至。

而这五年,看似无作为的纳兰天下为陈铮布下了朝堂局势,眼下西夏庙堂布子更是几近出自他手。陈铮也是城府极深,从善如流,任凭文臣武将在庙堂争锋。无论那般,总归是愈加依附陈铮的皇权至上。也是由此,隔岸观火的陈铮在龙椅上收尽渔翁之利,威严尽显。

如今,瞒过了满朝文武的陈铮和纳兰天下在御书房,一人执一子,在棋盘上对垒,棋盘上并不是邃密精严,布局缜密的景象,如同寻常人等对子手谈,只不过这手笔也弱不到哪里去,一位置执掌半分天下的皇权归属,一位则是连获五元,仅有的文华殿大学士。

陈铮一身休闲龙袍,也没穿冠戴冕,用紫玉簪子束发,英俊非凡。纳兰天下比陈铮年轻少许,却是一副中年人面容,一袭青衫,一双麻鞋,方巾包裹青黑头发,典型的书生装扮。

也只有这样的清逸大家对上执掌天下生杀大权的陈铮才有如此镇定,若是普通人,还不得早就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哪有现在的谈笑自若。

只见气态雍容的陈铮拈子在左下顿挫,聚精会神看着棋盘纹路走势,笑着问道:”你说这一子,朕是当下不当下?“

纳兰天下轻声道:”臣以为,这得看陛下心意,倘若执意方家,便不宜落子小飞挂。“

陈铮将子收回棋钵,指了指纳兰天下,笑道:“滑头,徐暄说的对啊,与你打交道真得收好家当,否则家徒四壁了还得要对你感恩戴德。若是他,不容二话,直接将朕的手按了上去。”

纳兰天下闻言也是想起当初自己刚出西蜀道,在青城山下见到那位已经名声鹊起的无双国士,一见如故。秉烛夜谈下,各有见解。徐暄认为乱世得重治,不怕江湖乱,只怕江湖不乱。而他则认为,治大国如烹小鲜,得文火慢炖,一切都急不得。当时记得分别之时,徐暄还笑着断言说,如果自己当朝为官,至少是个文华殿大学士。

而如今正如一言成谶,他也贵为西夏文华殿大学士。

陈铮不等纳兰天下说话,又自顾自地道:“当年徐暄若是听朕的去凉州,朕送几城给北齐又何妨,灭了辽金回来给他个上柱国,再与北齐的谢长亭交锋,不见得比如今的局面差。”

纳兰天下看了眼陈铮,敛了敛心神,坦然笑道:“徐军师是知道自己过不了清流那关,陛下可别忘了他同唐家的关系。”

陈铮也是想到那难得一见的景象,早朝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徐暄,低声下气想去同一个官职七品的老头子寒暄几句。可别人压根就不理,一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面色。想到徐暄吃瘪的样子,陈铮也是莞尔一笑,道:“又要朕替他背了锅。哼,看样子还得让他在那边多跪几年。”

纳兰天下也是轻笑道:“陛下圣明。”

随即似乎又想到什么的陈铮眼眸低沉,哼笑一声,杀气道:“那李闲秋你也别管了,自然有人会收拾他。目光局限一城一女子,为了个女子,竟然连天下社稷都不顾了!什么官子第一,死不足惜!”

纳兰天下沉默不语,看了一眼陈铮,若有所思。倘若当年自己在徐暄的位子上?估摸着自己会回来做个可有可无的上柱国,然后安享余生?徐暄的眼力自然不比他差,也是知道后面西夏觉不会允许一个手握举国兵力的上柱国,便自行去了边隅,来了个荡气回肠的士为知己者死,也让正登皇位数载,声望浅薄的陈铮平定了当时正处于风雨飘摇中的西夏。可似乎还有一种皆大欢喜的局面,便是由得徐暄再灭北齐,历下滔天战功。当然,这种局面可能也会成为徐暄拥兵自立,成为第二个北齐,由徐暄引领的北齐,这便是西夏这位最不想看到的光景,哪怕心胸再大,却也不得不防啊。

陈铮起身拈子下在小飞挂,声音平静,似乎刚才在御书房杀气四溢的是这位纳兰学士,轻声吩咐道:“西蜀卫家你找人替朕去贺寿吧。”

眼见陈铮起身,纳兰天下也是立即站了起来,恭敬姿态十足。

瞧见这番作态的陈铮泛着欣赏神色,却指着纳兰天下笑着无奈道:“你呀你,说了私底下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就是不听。今日便不留你用晚膳了。”说完,便先行出去。

他还得去看看那个对一切金银首饰都不屑一顾,只喜欢把玩一个破蝴蝶木簪的傻闺女。只是想到她对自己也是不屑一顾的面色。心里又是一阵感叹,不仅容貌像极了她娘,连性子都是。而他这辈子恰恰欠她娘俩最多,一人一两,欠徐暄半两,合计二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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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千金买人命

青城山。

风逸出尘的年轻师叔祖负手站在主峰九华峰山崖,山风刚烈,呼啸而来,而青衣草履的师叔祖任凭风刃如刀,兀自脚下生根,岿然不动。身后青牛趴在地面,后腿处别着一青竹钓竿,钓着个酒葫芦,鼻息咻咻,闭着眼,嘴动不止,像是在咀嚼什么。

也是这时,天边一道流光闪过,只听名分地位在这道庭一人之下的师叔祖轻声道:“生徙,凉州那边还是我去吧。”

一袭黄白道袍面容犹似中年人的道士神情木讷,眼神清明。虽说他已然是几千年道教王庭的副掌教。就算是寻常王孙公侯上山,也很难见到他一面,更不用说偶然邂逅的诚惶诚恐,归去自然亦要大肆吹嘘一番。

而如今这仙家气象的副掌教却是一脸恭敬神色,只是朗声道:“嗯,师叔。”他并不问为什么,就比如十来年前,他正想趁机夺了那御剑南下的真人性命,听闻师叔一声够了,不生气,也不追根究底,只是带了把杏花剑撤回青城山,放人从容离去,几十年如一日,不喜不悲,像个城府极深的晦暗子弟,又像个养气功夫天下无敌的世外仙人。

不知活了几载年岁的师叔祖对这副掌教的心性知根知底,回过头,笑骂道:“你阿你,刚上山就这样,这么些年头过去了,还是这样。不过这些年倒是难为你了,你师父他倒是干脆,神踪不定,各地云游采药,做了个彻彻底底的甩手掌柜。我又是个闲散性子,那些个清规戒律我一样都受不了,知道自己不是个做掌教的料,管不了青城山这些事务,反而还对你插手插脚的,不怨我吧。”

赵副掌教沉默不说话,青牛抬了抬头,四周展望一番随即又塌了下去。

平易近人的师叔祖见他不说话,也不恼他,乐呵呵道:“这些年那些穿红戴紫的达官贵人上山的没一个有人样的,我懒得见他们,眼不见心不烦,我知道你也是,但总归咱们这青城山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要守住,还真的要和他们打交道,只不过倒是委屈你了,徐暄和李闲秋当年对咱都留了一手,丢了面子让这些眼高于顶的后辈收敛收敛也是好的,没伤到里子就好,咱也不好意思赶尽杀绝,只不过他两人也狠,一人想送陈铮个天下共主,一人直接断了西夏龙脉气数。

你说究竟是徐暄技高一筹呢,还是李闲秋继续在天下榜上一骑绝尘?”

还有些话他也不好当面说出来,就比如陈铮此番授意,便是看着青城山又有当年昌盛光景,毕竟是卧榻之侧啊,心胸再大,也不得不防。此举就是让青城山低头,像天下人表态,承认听命皇权,同当年徐暄马踏青城山如出一辙,他也知道面前这个看似木讷无主见只知办事的师侄子心里其实是洞若观火,彼此心知肚明就好了。

他顿了顿,然后接着说道:“小师侄,如果,只是如果我没回来,齐云观你便多照料点。”他也知道这位师侄不喜听这种话,当年他师父离开的时候说了一次,九华峰后面的竹林一夜清净。说完他也不再等待,径直骑牛下山。

赵生徙孑然立于崖边,山风呜咽。

山下岔路处,一青年道士立在路旁,手上握着一古朴书卷,眼见等的人骑牛出现,连忙迎了上去,作了一揖,小声道:“师叔祖。”

师叔祖望着青年道士,轻轻一笑,他记得这个人。

十多年前,便是这位小道童心神不定,趁夜溜上白云峰,一本正经同他说此地不宜久留。

他哈哈大笑,只觉有趣,不过瞧着小道童坐立不安的模样却也是破例一算,还未来得及皱眉,地动山摇,慌忙之间,只得抱着小道童狼狈逃出。

那一夜,李闲秋一剑掀翻了白云峰。

他觉得很是惊奇,到了安全地方的时候问这小道童,小道童只是捏着衣角,低着头不说话。他也不强求,摸了摸小道童的头,从九华峰三清观书通二酉中找了几本连自己都觉得晦涩难懂的书卷给他,也是从那里知道,原来这道童上山之前是个江湖算术的儿子,懂点梅花推演不稀奇。

而年轻道士上山自认自己的意图被师叔祖看的一清二楚,但瞧见师叔祖的神情,自是焦急,便顺手拿了根木枝蹲在地上推演起来。

师叔祖从青牛背后解下酒葫芦,不声不响站在一旁,喝口酒,俯着身子看地上如蚯蚓般的八卦十干。

过了许久,眼见大功告成,年轻道士这才抬头,抹了抹额头汗渍,舒畅说道:“师叔祖,你看,先前我用梅花易学给师叔祖卜了一卦,九华峰云雾山岚为艮,仙家道人为巽,上艮下巽,为山风蛊,虽说此卦有利大川社稷,但……”

一身青衫的师叔祖自然懂这言下之意,只是他摊开双手,朝年轻道士笑着说:“我算是道门中人么?”

年轻道士看了看与一山道门黄袍格格不入的青布麻衫,又看了看师叔祖上手上的酒葫芦,尴尬一笑。

一脸笑意的师叔祖走过去,拍拍年轻道士的肩膀,又替他将头上道冠扶正,突然说道:“再者说,卦象不就是天意么?”

年轻道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眼睛里水汽横生。

这么些年来,只有他爹和这位师叔祖为他整理衣冠,只不过前者已经去世,埋在青城山。当年给富贵人看相,看了个六冲大凶兆,不知变通,实话实说下被人恼羞成怒打成瘸子,半旬之后,富贵员外病毙,江湖算士也跟着送了命。

人命贱如纸,世情薄如霜。

师叔祖转身看向凉州方向,怔怔出神,喃喃道:“那天子的意思,自然也是天意了!”

……

天台山下的拐角处有个歇脚茶馆,说是茶馆,其实就只有个稀疏棚子,放上几张八仙桌。店主十多年前来到这里,长得倒是敦厚老实,只是不爱说话,也不同人打交道,挺沉闷的性子。像这类歇脚茶馆有时候难免有过路茶客在这里吹得天花乱坠,他听见了也只是憨厚笑笑,而不像其他灵泛的店家,指不定上去摇插科打诨一般,说不定还能趁茶客意犹未尽的时候再卖出去几壶淡到没味的清茶,多收几颗铜板。

这周边的百姓,起先只是叫他掌柜,平素夕阳落山之时忙完农活从这里经过,见到打烊,少不得要上来讨杯茶水止渴,而店家也是心善,想着倒了也是倒了,便无偿附送出去。这些良善百姓时不时也想找个话题聊聊,套套近乎,毕竟老是免费喝人家茶水,也不太好意思,可惜这店家每次都是带着实诚笑意,憨厚的样子让这些百姓好感频生,更有甚者,还找了个红娘过来想给自家闺女说门亲,憨厚店家一边收拾摊子一边乐呵呵的拒绝,此事也就没了下文。

只是几年前有个陌生男子过来,听到他唤了句夜兄弟,周边乡里乡亲的这才知道这个老实人似乎是姓叶。

今儿店家像往常一样收摊打烊的时候,刚从别村接过一桩亲事的红娘,估计是得了个意外的大红包满脸喜气,冲他打趣调笑道:“叶老板,大娘我瞧你这一天生意也不差,哪天看上谁家黄花闺女了,跟大娘说说,包你如愿以偿。还记得当初大娘给你介绍的那门亲事吗?真是可惜了,那闺女一年比一年俏,一年比一年水灵。这不,今年才到出阁的年纪,便被隔壁村那个病痨秀才看上了,要不是看在银子还足秤的面子上,才懒得废这口舌气力。要不大娘把这银钱退了,便宜你,把这亲事给你订了,你看怎么样?”

店家笑着给这好心红娘添茶水,滔滔不绝说了好一阵子话的红娘也是觉得口渴,倒也不矫情,只是看着面前人的动作,有些可惜了这原本唾手可得的银两,暗自叹了口气,有几分恼怒这油盐不进的木头。

喝了茶正想再说道说道看看有没有峰回路转这么一说的红娘,突然发现官道上来了几位骑着骏马的富贵人,其中一位走到她面前,甩下一锭银子,摆了摆手,红娘是个玲珑人,见状笑嘻嘻的收过银子,在袖子里捏了几下,眉眼一亮,说了句叶老板,你们慢聊,慢聊啊。接着笑容可掬的转身离开。

穿紫带玉的富贵人看起来不似常人,面容枯槁,还施有粉黛,一身胭脂香料气。店家皱了皱眉,轻声吐词说道:“不好意思,先生,今日小店打烊了。”

富贵人似是没有听到,摸了摸手上玉扳指,拍了拍手。一名下人端着托盘上来,放在桌子上面,枯瘦人掀开上面黑布,金银闪烁,晃人眼目,单手推往店家方向,只听这人阴阳怪气道:“夜老板,这里是一千两黄金,找你买一个人的性命,她这两日会去天台山,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一千两相谢。”

谁知这位姓夜的店家也不看这黄金一眼,反而捡起黑布重新遮盖起来,又推了回去,顺道坐在这富贵人的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尝了一口,这才笑着说:“这位老板,我这里店小庙小,可接不起这等生意。还请客官收回吧。”

枯槁人像是有所预料,给自己倒了杯茶,闻了闻,看了看茶色,吹了吹,又放回桌子,尖着嗓子说道:“诶,夜老板先别忙着拒绝。想必见了这东西,夜老板会有兴趣的。”说完,手指如柴从怀里掏了块只有一半的白青玉佩出来,上面还有些许划痕。

其貌不扬的店家见了玉佩,面色一变,拍了下桌子,猛然起身沉声道:“这玉佩的主人在哪?”

枯槁人不急不缓从衣袖拿出一副画卷,推了过去,笑着说道:“夜老板别担心,这玉佩的主人在哪便不叫夜老板知晓了。”枯槁人也是起身,将身子贴近店家,在他耳边轻声道:“他现在活的很好,但是三天之后没见到这画像上的人头可就说不准喽,夜老板好好想想。”说完,将桌子上已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返身到众人之间,上马道:“夜老板,三日后天台山见,驾。”

一骑绝尘,扬长而去,才行一阵,一位甲士自作聪明上前多嘴:“大人,此人可靠?”枯槁人士转头,阴沉沉盯了他一眼,那人却吓得浑身颤抖,二话不说竟然结结实实的掌掴了自己一巴掌,狠辣到连血都从嘴角溢了出来。

枯槁人轻哼一声。

“咱家不妨给你们透个底,这人叫夜知冬,十年之前便能同你们的苏统领战个平手。他若不行,凭你们这些三脚猫的功夫?嗯?废物一群!”

茶馆外。

被枯槁人称作夜知冬的店家坐在长凳上,亦从袖子里摸出半块玉佩,缓缓凑了上去,天衣无缝,原本的划痕清澈明晰接连起来,一个夜字。

背面他都不用去看,便知道是个苏字。

虽说十年前是那人一刀决绝劈了这玉佩割袍断义,但好歹一起喝过酒杀过人,夜话常谈过。让他不救着实有些做不到。

下定决心后,夜知冬将青白玉佩收回衣袖。从柜台下面抽出两把剑,一长一短,拿着画卷上了天台山。

第二日,红娘不信邪的再过来,她是真的舍不得那红钱。却发现十年如一日准时开门的茶馆今日闭门休客,店家更是不知所踪。

第三十二章 十年还一恩

徐江南在叙州边界处与卫澈分道扬镳,要说是嫌弃卫澈是个累赘,倒也能说过去,毕竟两个大男人总不可能共骑一匹劣黄马吧。

还有些许私人的想法,徐江南还在桃花观想从上辈子是黄老真人的吕清那学几招剑法的时候,在念经之余,听吕清偶尔闲提过西蜀道。

这辈子似乎只懂解签的吕清约莫是算到徐江南会来西蜀道,一脸讳深笑意。其实这也显而易见,天下的剑客九成九都与西蜀道有过渊源,就像中原的佛门子弟,都愿意去找一找南北寺的落址。

只是去过西蜀道剑客犹如过江之鲫,能崭露头角的也只是区区之众,更多的则是淹死在这剑道圣地的所在。

倘若从《后周山河志》上看西蜀道的版图,更像是一个斜矗下来的字碑,山脉纵横,毫无章法却如同镶嵌在碑上的字铭,密密麻麻像是为西蜀道的人作文超生。

生死里出大侠,白骨里出将军。前者便是西蜀道的写照,后者便是凉州边隅的写真并不是虚夸。

西蜀道天高皇帝远的位置,一方大臣几近是土皇帝的存在,一般没有造反这般天大的事宜,朝中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没有哪位大臣愿意远离权力中枢,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巡查个一年半载。

就连当初西楚当权,叙州也是各自为政的一亩三分地,再加上叙州的奇人异士众多,吸人修为助长功力的阴损功法,驭尸作傀的妖异道术,更不用说用毒如神鬼的莫测蛊术。虽然当年卫山天台山一战,较为出名的几位邪门大宗师死的死伤的伤,卫山更是力竭而亡。

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也是因此收敛许多,依旧远远达不到销声匿迹的程度。

世人常道惟楚有才,看样子不仅仅是才,武道上想出人头地也是千恶万险。

分别之后,徐江南并没有马不停蹄赶往卫城,反而绕道骑马去了趟位于西蜀道北边的天台山。

当年大宗师卫山在天台山鏖战十位在江湖里丧尽天良的邪门妖人。这事过后,当年籍籍无名的天台山因此名声大躁,就连在生死各安天命的确切山峰都被江湖人称为斩魔台。

这些年来,前往斩魔台的江湖侠士数不胜数,瞻仰不到前辈的风采,看看剑道巅峰下的战场,说不定在武道上有所精悟,一日千里,收之桑榆呢?

徐江南本身也就是俗人,而且还是大俗人一个,世人称赞趋之若鹜的地方,他也想去瞧瞧,哪怕只是镜花水月,看看样子也是好的。

徐江南一路牵马而行,置办了些许书生行当,背了个廉价的红木书箱,剑匣放在里面,还从讨价还价从路边老书生那买了几本能让人脸红的春宫禁书。

一开始老书生还是吆喝说是高深的江湖秘籍,徐江南也只是凑凑热闹,看了两眼就准备放下书册走开。

老书生也是精明人,好不容易看到个年纪轻轻,像个涉世未深的后生小子,哪那么收手放过,拉着徐江南的袖子,使了个神秘眼色。从身后掏出一本装订破烂的书册,递了过来。

徐江南狐疑接过,翻了几页,顿时有些面红耳赤,却故作平静道问起价来。

两人还只是晦涩的用指头砍价。你来我往下徐江南实在是不赖烦,便从腰间掏出几文铜板,数了数,又收回几枚完好的,朝老书生亮了亮,数落几句说书上姑娘体态又不美,爱卖不卖。作势便走。

老书生一瞧好不容易来的生意要跑了,身手敏捷的扯住徐江南衣袖,愁眉苦脸割肉般递过画册,收过铜板转身就走,干净利落到似乎有大事发生。

徐江南坐在马上心满意足翻了几页劣质画册,起先因为周边还有行人有些遮掩,后来发现路人压根就不正眼看他,便有些肆无忌惮。每翻一页便眉眼一亮,心生感叹,读书人还是知道的多啊!这等诡异姿势都想的出来?

津津有味品头论足了小半天,这才好生收起。小心翼翼将这用针线缝制的劣质书册放进背箱。准备到时候带给吕清,看看那个这辈子偷瞧姑娘都能脸红的解签道士瞧到这画册会是什么反应。

夜色将近,原本的燥热已经渐渐散去,凉意渐生。

道路上扬鞭纵马的人也越来越少,因为多看了几眼画册,耽搁了些行程,估摸着天黑之前也赶不到天台山下的清月镇。倒也不懊悔,顺势找了家乡野客栈投宿。

客栈外面的幌子已经陈旧的不成样子,原本的青红色已经覆盖上层黄泥色,风力张扬下,还扑簌簌的落下粉尘,上面依稀可辨写有“有间”二字。

徐江南哑然失笑,倒也应时应景。

店内掌柜是位体态丰腴的妇人,顿首折腰间胸口好大片旖旎风景,一手撑着白嫩下巴,一手无所事事转着竹筷。

一见着孤身牵马背着书箱的徐江南,立马-眼睛一亮,朝店内唤了一声,领着位尖耳猴腮的男子殷勤上前,一上来便贴紧身子抛着媚眼替俊逸书生卸下背箱,头也不转的递过身旁男子。

男子面黄肌瘦,一手驾轻就熟的接过背箱,一手又去拿徐江南手上的缰绳,一脸不情愿,随后又瞧见仪态风情的妇人用胸脯在书生手臂上都快挤出二两肉的时候,有些忿怒不满,又不好当场发作,闷声走开。

等到进了简陋客栈,风韵十足的妇人扫过一眼账本,一手搭在柜台上,一手贴着细腰,斜着身子娇声道:“公子,二楼左侧最后一间,是个上等房间,床很大,很结实,可要奴家送你上去?揉揉肩?”嗓音魅惑,又刻意在某些个词上下重了语气。

徐江南扶着楼梯,百毒不侵,做足了江湖中人的模样。嬉笑道:“要不等我藏好了银子大娘你再上来?”

美艳掌柜眼神勾勾,杀气腾腾,转头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徐江南也不在意,脸上笑意盎然,径直去了房间。

房间很是陈朴,一张旧木桌,上面有用深青色碟子做的油盏,书箱被置放在角落。

眼见一切无恙,徐江南便下楼,俏掌柜不见踪影,开始提书箱的消瘦小二却在柜台边上。徐江南朝小二要了壶茶,想就着自己的干粮吃了。

可谁知小二装作没听见,反而转身去了内堂。

徐江南倒也是见到小二先前敢怒不敢言的面容神色,不生气,反而觉得可怜。守着个貌美的掌柜,却得不到零星半点的假以辞色。笑着摇了摇头,自行去柜台拎了壶茶水过来。

转身之际,瞧见店外一老一小浑身破烂的乞儿,蜷缩在店铺对门的大树下,衣衫褴褛,老的佝偻身子,大腿用破布紧紧包着,外面还用藤蔓围了一圈,动下身子原本就是沟壑满脸的面颊上泛出苦涩。

小的也是蓬头垢面,骨瘦如柴。

徐江南本身想折身上楼,却又想起什么,鬼使神差的拎着茶水走了过去。

一身只见瘦骨的小乞儿瞧见衣装干净的公子过来,还以为是自己打扰到公子的兴致,咬着嘴唇想搀扶着这位本身与之无亲无故又受了伤的老乞丐儿离去。

说起老乞儿也是可怜。半旬之前的晌午时分,躺在路旁酣睡,一伙赶路的江湖人士见太阳正烈便躲在阴凉处歇息,闲来无事便掷起色子起来,还未几个回合,其中一人便输的分无分文。

见到对面躺在地上酣睡正香的老乞丐,气不打一处来,提刀过去,满脸厉色斩下,还怨怒道老不死的,叫你坏爷爷的财运。

其余众人见状也只是指点嬉笑。得亏老乞儿吃痛之下,跑得快,这才保全性命。只是天气炎热,又无妥善处理,伤口溃烂发臭,不得以才用破布包裹,用藤蔓扎紧。小乞儿本远远尾随看能不能捡一点残羹冷炙,路见不平之后,没做螳臂当车拔刀相助的仗义事。只是后来的吃食便时不时分给老乞丐一些,不像不相熟的,更像是相依为命的爷孙二人。

徐江南看到小乞儿畏畏缩缩的眼神,笑着做了个别担心的手势,在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将茶水和干粮放下,转身离开。

至始至终徐江南都没有说话,怕这一老一少如同惊鸟。

小乞儿愣了一会,回过神来时对着干粮咽着口水,乌黑双手在身上擦了擦,别过脸,悄然伸手过去,眼见公子哥没有回来的迹象。惊喜之下提着干粮与茶水返身到老乞丐面前,狼吞虎咽起来。

老乞丐倒是目生感激,口里自言自语,朝着客栈磕了好几个响头这才哽咽着吃起干粮。

徐江南倚在客栈阴暗处,等到老小乞丐吃完干粮,这才现身走了过去,刚想拎回茶壶,老乞丐轻声道:“公子。”

徐江南疑惑嗯了一声。

老乞丐似乎有些杯弓蛇影,生怕被误以为贪心,神色紧张连忙胆怯说道:“公子,这……这家店不安生,公子还是早走得好。”

徐江南揉了揉旁边小气丐的头,也不嫌弃他们身上的味道,便在旁边坐了下来。

小乞丐刚吃了人干粮,对徐江南也是好感倍生,只是咧嘴笑笑。

老乞丐见面前的徐江南有些兴致,便将瘸腿往旁边挪了挪,叹了口气。“不瞒公子,小人十多年前一直做着梁上君子的行当,这个姑娘便是那时过来的,当时一起过的还有她夫君,是个书生。”

到这里的时候老乞丐面露鄙夷神色,随后看到书生装扮的徐江南,又尴尬一笑,继续说道:“当夜我躲在客栈横梁上,这对夫妻便是夜间遇见的贼人,那书生瘫跪在地上求爷爷告奶奶嚎啕半天,女的站在一边也惊恐,抵着柜台。”

老乞丐有些义愤填膺。“不过那书生真他娘的不是东西,呸,眼见贼人没动手,还以为是瞧上他娘子的貌美了。啧啧,竟然将她推了出去,还说换三十两纹银的进京盘缠。可谁都没想到,贼人竟然答应了。书生拿着钱袋子往外面爬的时候,那贼人给那这俏闺女递了把刀子,她也心狠,在书生的肚子上捅了一刀。哎,小的当时在横梁上也没那个胆子。再后来就成这般了。”老乞丐叹了口气,面带羞愧神色。

徐江南拍拍老乞丐的肩膀。“谢过老丈了。”

老乞丐展颜一笑,满脸如同老树皮般的沟壑,心想这公子心肠好,正想眯眼躺躺,却见俊俏公子又折返回去,一阵叹气。

瞧见整个过程的掌柜皱了皱眉,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随即又舒展开来,风情自然而然上了眉角,慵懒的合上窗柩,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徐江南记得当年说书的时候,惹了凶妇,先生与他被妇人追到城隍庙,大气不敢喘。他却饿的前胸贴后背,而旁边的同龄乞儿正烤着蚂蚱。

他眼巴巴的瞧着,小乞儿见状却将身子背过,遮挡住自己的晚餐。

那会的小江南只得讪讪吞唾沫,缩回身子,学着先生梦遇周公。

时不久之,香味愈浓。

只听得年纪不大他多少的乞儿伸手道:“诺,给你两只,我留三只给我哥哥。”

小江南咧嘴而笑,道了句谢谢,眼神一转便将手腕红绳解了下来,红绳另一边是许愿牌,红绳来历并不光明正大,是前些日子过节时候,他从寺庙许愿树上偷偷取下的,上面有字,笔画太多,他也看不太懂。只是听说能保佑人一辈子平安喜乐,就想着回去带给小烟雨。

但年少心性纯良,觉得平白受人恩惠不好意思,依依不舍将红牌取下,还一本正经同小乞丐道:“这个是有神仙保佑的,很灵的,能保佑你不生病。”

“真的?”“我徐江南何时骗过人?”

最终填了下肚皮,只觉味美,深记十年之久。

十年还一恩,也不算太晚。

第三十三章 卫家

卫澈与徐江南分开之后,倒是悠闲潇洒很多,见山上山,见佛拜佛,腰间挂着一枚明眼人一瞧就知道优劣的粗制玉佩。

上次大方送了几箱子金银货物,卫澈临走时也是顺手,想着反正迟早也是自家的,便拿了一些。

当初逃家离开西蜀道的时候,听自家婢女说外面有钱就是大爷。他离开的晚上可是将家里最值钱的家当几近塞得满满当当,更有裸露在外的玉石金银,珍珠吊坠。

只是可惜,还没过上几天的潇洒日子。才出西蜀道,便被一伙贼人给劫了。卫澈打倒是打得过那会贼人,但是他想着此事若是声张开来,自己的行程不就暴露了?自作聪明下似乎觉得有些得不偿失。这才老实配合,附送银两,真正的身无分文。

那伙贼人也是,看着地上一堆金光闪闪的财物,就算做了太多见不得光的勾当,一时半会也被如此之多的金银看花了过去,头也不抬的朝卫澈骂道,你大爷的从哪里来滚哪里去。

离家方知世道难,卫澈倒也是就此深刻理会了。原本生活在阁楼深院,就算出行,也是奴仆成群,而他一向对银两钱财都没个概念,出门之后更是大手大脚,连个小费都是随身带出来的玉石。结账更是掏出多少便甩多少。大手大脚让掌柜都瞠目结舌,就差把他当财神爷供了起来。

而之后刚被被劫了财物的卫澈倒是觉得一阵轻松,一路小跑。心道,这才是当初老祖宗走的江湖路吧?

好景不长,身无分文,行路轻松是轻松,可是再也没人对他假言辞色,更何况有礼相待。也是知道,圣人的学识只能用在圣人那个世道,像如今,活都活不下去。

也不知第几次被人从酒馆赶出来的时候,卫澈第一次偷了人家的白面馒头,像往常对这种东西都瞧不上眼的卫大公子,就那么蹲在街道旁若无人的狼吞虎咽起来。可能是因为世家涵养,卫公子偶尔抬头将垂至眼前的发丝捋至耳后,以至于不经意间被做着皮肉生意的女子瞧见,好生心疼这位俊俏公子。

有些事有了开端,后面便顺理成章,偷鸡摸狗的斤两没少做,被发现就跑路,寻常人家哪里追得上武道上已有高屋建瓴之态的卫大公子。

就这样尝了大半个西蜀道的地道特产的卫公子,在走到过了西蜀道入江南道的时候也是感慨。

天下所谓的道理圣言,能用来活命的那才是真的道理,活都活不下去了,谁他娘的还跟你放这些臭不可闻的狗屁?

等经历各种心酸坎坷之后入了金陵的卫澈,对银两钱财有了深刻概念,瞧着那些佩剑上都挂着能值寻常人家一辈子的羊脂玉石吊坠,着实有些惊叹西夏中枢的奢移之风。

一天夜间,卫澈瞧着一穿金镶玉的公子哥正在一家首饰店内对一身段婉约的女子献着殷勤,只要满身风情摇曳的女子对哪个首饰瞧着超过三秒,富贵公子便大手一挥,也不心疼。掌柜见状喜笑颜开立马吩咐小二给包装起来。

在对整家装修古朴精致的首饰店走马观花一阵,婉约女子从包装好的首饰中拿出一紫玉雕刻的桃花吊坠,在皓月般白皙的胸前比量几分,这才展眉笑道:“柳公子,可好看?”

而被称作柳公子的膏粱子弟强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正态模样,早就看得目瞪口呆,只觉这千两金银花的值,嗓音干涩,故作正经评论道:“紫姑娘,那日小生在燕玉阁见到一上等紫玉镂金簪,与姑娘仙家气质甚是搭配。”

一身绿色襦裙的紫姑娘闻言,修长玉颈泛起红浪,低眉顺耳柔声道:“便依公子。”

卫澈看得实在无趣,分明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郎情妾意。还惺惺作态成文妇最爱的戏剧书卷一般,真是矫情,给这世道喂了好大一碗狗粮。

等到二人情话说尽,出门之时,已经华灯初上的时分。

卫澈摇摇晃晃,装作酣醉归去的样子,从二人身旁经过,顺手牵羊,走到街道拐角处,掂了掂手上精致银带,邪魅嘀咕一句:“这江南道的女子,身上是香啊。”

卫公子平白得了大笔金银,本着今日有酒今朝醉,他日有忧他日愁的作风,换了身新衣裳,好好梳理了一番,自认胜过刚才的柳公子万倍有余,这才风流潇洒的朝紫金楼过去。

紫金楼在金陵立足这么些年,老妈妈十多年来也是有过人眼力的人,瞧着卫澈虽是普通士子袍,但举手投足间的富贵气质是寻常人学不来的,指不定是哪位权贵公子,且不说这种掩人耳目的手段,比这离奇的都见怪不怪,今日又正好是夏诗柳的梳栊日子,自然人越多越好。

也就是那夜,卫澈结识到了紫金楼的花魁夏诗柳,人如娇花,面如凝脂。按道理凭他身上的银子是不够,只是他喝的迷糊之间将身上金银全部抖落在桌子上的时候,有人眼尖,瞧见了夹在金银中央的龙型玉佩,一个个心有灵犀般噤声起来,为了个清倌人,与这公子交恶,实在不明智。

卫澈这才捷足先登。与夏诗柳一番交谈之下更是引以为红颜知己,当夜便大撒金银,体验了好一番牡丹花下死的风情。

几日之后,囊中羞涩的卫公子想起临走时夏花魁的依依不舍。再过去,却在冷若冰霜的夏花魁眼下,被人抬着丢了出去。卫澈也是洒脱,瞧着人家没有当夜半点的温柔神色,也不去质问,只是神情有些低落。

也是心想世人常叹寡情多是戏子,负心都是读书郎,这章台女子翻脸起来,尤甚太多。

也就是那会,卫澈遇见了满脸惊愕的徐江南。

徐江南更是惊奇,听说过有人吃霸王餐的,却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嫖霸王娼的。两人本身就是年纪相仿,李先生躺在车上,不问不顾。

徐江南看着卫澈从地方爬起,抖了抖衣袖上灰尘之后,还兀自叫嚣道:“以后求爷爷来都不来了。”

可能是同时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作祟,又或者真的是臭味相投,徐江南莫名生了些许好感,阴阳怪调的打趣说道:“哥们好胆色。”

谁知卫澈也是面不改色厚着脸皮说道:“彼此彼此。”随后又若无其事自来熟一般问道:“兄弟这番去哪?可否捎带一程?”

也不等徐江南回答,自顾自地的坐在徐江南左边,不再多言。

徐江南瞧着他的落寞神色,倒也不说话,赶车前行,本想着他等会就会离开了,可是这等会的时间有些长,一下便是好半载。

李先生期间倒是梦呓一句,无情便是有情。也不知在说谁。

而卫澈此后倒是放浪形骸了许多,徐江南自然不知道,还以为是本性所致,也陪着做了许多勾心荒唐的事。

……

天台山下,卫澈莫名想起那个听他随意编裁出来的小骗局也是深信不疑林小娘子,摸了摸别在腰间的劣质玉佩,也是笑容满面。只是想着回去要面对另外一个女人,一个与他青梅竹马又安静到只要看着他就心满意足的书香女子,郎才女貌下两人长辈都是看好这段姻缘。虽说卫澈又是卫家长房单传,受尽宠溺,可是这门亲事是最疼他的老祖宗拍板敲定的。

当时卫澈仗着宠眷,朝老祖宗说这件事的时候。原本行动迟缓的和蔼老祖宗不知怎么滴就利索的捏着他耳垂,略带怒气骂道:“程雨蝶那妮子怎么了?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要出身有出身,又知书达理,哪点不好?”

卫澈闻言满脸无奈,低着头嗫嚅道:“老祖宗,可是,一想到同床共枕,孙儿就浑身不自在。”

卫老太公松开手,拄起旁边雕龙画凤的青檀木拐,卫澈立马乖巧的躬身上去,搀扶住老祖宗等站稳之后,卫老太公意卫澈松开手,望了望千百年卫家祠堂,开诚布公说道:“澈儿,老祖宗知道这事为难你,但卫家怎么也是个世家基业,你爹是个白首穷经的书生,靠那些嘲风弄月的诗文圣言能撑起来卫家?居安思危的道理都不懂,狗屁个书生,要不是你二叔还有点威慑,这卫家早就分崩离析了,就算是如今的状况也是鱼质龙文,还是如今这种江河日下,偌大的卫家迟早被人蚕食殆尽,皇家还能二世而终,老祖宗好不容易传下来的基业不能毁在这里。你同你爹一样的性子,喜欢清谈酒宴,就算道家灵药吃了那么多也不就个是五品,等娶了雨蝶过门,自然会让你三年入朝堂,见见京官的气度。”说道此处,顿了顿,转身瞧见孙儿还是不解的模样,声音坚定铿锵道:“万事好商量,唯独此事,就这么定了!”

原本他也不懂,毕竟不是当家的不知柴米油盐贵,只是觉得老祖宗不疼他了。依着性子玩了一招,在程家送上程雨蝶生辰八字议亲当天,卫澈第一次在青楼艺馆花天酒地,彻夜未归。他的老头子知道了之后当时就火冒三丈,转身就要取那棍棒敲断这混账子的腿脚,只是被老祖宗截了下来,不了了之。

连他那个刁蛮无理在卫城出了名的妹妹都看不下去,对他好一阵责怪。而身旁温良如玉的女子只是咬着红唇,低眉顺眼道:“卫家哥哥,下次去那风花雪月地的时候可能让雨蝶知道,却还能替你瞒过伯父。”

卫月扶额离开。这个几乎百分百要入卫家的做她嫂子的女子摆明是被她哥吃定了的姿态,她还能做什么?

卫澈却是任性出逃,只是这些年头下来,反倒是有所领悟。卫家传承这么多年,家大业大,自然有人眼红。而如今的家主,也就是卫澈的爹,是个喜文不喜武的文弱书生,一心只读圣贤书。而二叔又是个痴迷武道的使剑疯子,无儿无女的。

立于天下顶端的世家到了他这一辈竟然是罕见的单传,不然总不可能让他妹妹来当家作主吧,名不正言不顺那不得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这千年基业一肩挑的重担还是得他来抗,像他这种不食人间烟火十数载的公子,哪里知道入不敷出的道理,多个性情温婉行事有理有据内宅夫人,怎么也能给这千年基业平添上多年光景。

只是此番又不得不回去,老祖宗大寿,这个做孙子哪怕有天大的理由,也得颔首奉上杯茶水。

至于那个像诗经一般宛在水中央的女子,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卫澈一时间思绪乱飞,也顾不上其它,就这么生生的撞到眼前跳着竹担的壮汉。壮汉顺声倒地,竹筐一顿噼里啪啦,壮硕男子头也不看竹筐什物,起来就紧紧抓住卫澈衣颈,怒声道:“小子,你得赔我。”

而周边几位路人也是带着幸灾乐祸腔调说道:“啧啧啧,可惜了这些青瓷盘子,得好几十两了吧。”

卫澈先前还觉得是自己理亏,刚想掏出些碎银赔偿,只是听路人一言,反而将手又抽了出来。

这些个破盘子,能值个三五两顶天了,几十两?坐地喊价?

卫澈从腰间捏出几个破烂铜板,扔到地上,轻笑着说:“几位大爷,小的就这么些铜板了。你看?”

壮硕男子瞥了一眼卫澈道:“小子,这么点铜板打发叫花子呢?诺,那块玉佩不错,就当我吃点亏,怎么样?”

卫澈脸色阴沉下来,正想说话之际,却被人从背后按住身子,只听那人甩出一个鼓鼓银袋,平淡道:“算我替这个公子赔的,走吧。”

壮硕男子闻声一把接过银袋,打开看了一眼,喜形于色说了句算你小子走运便转身将银袋藏在裤腰带上离开。

卫澈转身惊喜道:“张爷爷?”

第三十四章 宗师风范

徐江南回到房间之后,用火折子点上桌子上油灯,一股子异香缓缓升起,趴着桌子昏沉的睡了过去。

灯火阑珊的深夜,二三骑悄声接近客栈,为首一人仪表堂堂,正气盎然,只是说出的话却不似正道,只见他坐在马上俯身悄然问道:“竹掌柜,听说有鱼虾入瓮?”

美艳掌柜瞥了眼身后名为她丈夫的男人,而那隐逸在阴影里的男人似乎察觉到什么,缩了缩脖颈,她这才平静道:“嗯,下午来了个负笈游学穷酸书生,糟蹋了老娘一壶好茶后,识趣走了。”

男子使了个眼色,身后两位对视一眼,各自点头,下马绕过妖娆的竹掌柜,向客栈内走去。

她见状皱了皱颇为好看的眉头,怒声道:“姓刘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信不过老娘?”

男子却是笑着摇头,忘向她身后的男子,见到摇头后牵强解释道:“诶,哪能呢?我只是吩咐他二人看看那书生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好给他送去。”

她轻哼了一声,转过头便不再言语。

进了客栈的两人制造了一场异常惊人的杂响之后,出来摇了摇头。正气男子收敛起笑颜,平淡道:“看样子没落下东西,走,我们去送他一程,驾。”话音才落,率先趁着月色疾驰而去,尔后进客栈的两男子拍马跟上。

见到三人远离,竹掌柜这才回身,剐了一眼那窝囊男子,碎步离开。

徐江南早在客栈声响之时已经醒来,只是头脑昏沉,浑身乏力。也不知发生何事,打量起四周,竟然发现自己被绳索束缚,躺在马厩,书箱倒放在旁边,周边全是干草将他团团围住。

徐江南一阵苦笑,细细回忆,估计是油灯有问题。

而将徐江南吵醒的声响并未持续多久,又陷入一片沉寂。过了少许,听到轻柔脚步声的接近。徐江南假装没醒又倒了过去。

随即闻到一阵香味,伴随着咔擦一声。娇媚声音响起。“公子,别装了,没下多少斤两。”

都被人一眼识破,觉得再装也没意思的徐江南睁开眼,一边将身上的绳索圈从头顶脱下,一边笑道:“掌柜好眼力。”

极有风韵的俏掌柜并不搭理,冷眼道:“刘余等人已经走了,书箱东西都在这里,等会出门朝北就好。”

徐江南疑惑问道:“刘余?”

她开始还以为他在故意逗她,瞧见神色不似作假,这才试探问道:“不知道?”

徐江南干净利落的点头道:“怎么?大来头?”

俏掌柜瞪大眼眸看着头上满是干燥马草的徐江南,顿了良久,这才噗嗤一笑,风情一瞬间倾泻-出来,带着调情的意味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小书生,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快些走吧。”

徐江南还未说话。

“诶,哪能这样就走啊。我与小兄弟一见如故,自然得尽尽地主之谊。”不知何时回来的三人,身后跟着又是客栈小二又是面前风韵妇人丈夫身份的男子。正说话的便是面貌正道的刘余,说完便一脚踩在马厩外的栏杆上,栏杆一阵嘎吱作响,手上拎着的酒壶也是放于膝盖。细细看了下徐江南,随即睨了她一眼,调笑道:“难怪,这般俊俏,竹掌故,这小兄弟可比当年你那相公俊秀多了。”

她鄙夷的看了眼缩在后面不说话的男子,正想开口,却被徐江南一把拉至身后,听着耳边轻声。

“听话。”

被人当成了小姑娘一般对待的她一时间哭笑不得,心想老娘看过的鸟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死到临头还要抢风头。她倒是想的开,大不了就是一死,本来活着就没多大的意思。只是看着面前清瘦但却挡在前面的身子,眼睛莫名湿润。当年那个,可是直接是将她推了出去,换了三十两纹银盘缠。

她俏俏提醒:“提酒那个就是刘余,别看面貌,心思不正的很,左脸上有道疤扛刀那个姓韩,听说那刀得有一人重,听人说耍起刀来,像有雷霆,最后那个矮小瘦子,也姓刘,擅长飞刀之内的暗器。”说完她还俏皮耸耸肩,总结道:“反正都是传闻,我也没看到过,信不信由你。”

刘余瞧见徐江南护人的动作,眯着眼笑道:“小兄弟,看不出,奶毛没褪尽,还是个小情种啊!”

徐江南无奈说道:“几位大爷,小子就是过过路,当不得这番招待,要么,下次?”

身后扛刀的带着凶恶刀疤的汉子却是神色不屑,猖狂说道:“大哥,跟这小子还叽叽歪歪个屁啊,砍了一起扔山里便是。”

身旁的矮瘦男子却是眼色阴冷的按住躁动的大汉。原本缩着身子躲在后面的窝囊客栈当家,闻言却是按捺不住熟练下跪,带着乞求的颤声道:“刘当家,不是说好的放过竹娘?”

刘余阴沉瞥了他一眼,凶疤男子却是直接一脚踹在他脸上,吐了个口浓痰,骂道:“连个卵蛋都没有的东西,废物。”

男人接倒飞出去,撞到树上,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立马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竹掌柜冷眼旁观,见到这情景反而嘴角噙着冷笑。

这么多年下来,那个有色心,没色胆,好不容易喝了点酒,半夜爬上她床榻的男人,裤子都脱到了腿脚,被她用把被开封的匕首架在脖子上,一瞬间什么都清醒过来,脸色发白。

而她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个滚字,他便什么都不顾,光着腚跳下床,还被脱了一半的裤子绊了跟头,头也不回的跑出房间。

那个月圆夜,她坐在榻上一边笑,一边哭。

徐江南不明就里,但也觉得两人之间有些难以言明的事,对于俏掌柜的漠不关心,也只是暗叹女子要是寡情,也不遑多让啊。但一码归一码,她是为了放走自己才入的局,这个场面,怎么也不该她一个人来演。

徐江南右脚渐渐靠向书箱,带着一副似乎是被刚才那一脚吓破胆的面色苦涩道:“几位大爷,我只是个读书人。也没啥值钱什物。”

妇人自然将徐江南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只是轻巧笑着,这书生的心眼真多。

刘余也是觉得奇怪,先前示威一脚,像这种不识五谷粮的书生早该吓得说不出话才是,再定眼一看,顿时变了脸色,沉声道:“韩二哥,上。这小子在玩花样。”

说完,刘余将酒坛砸了过去,顺势抽剑砍来。

徐江南将俏掌柜往旁边一推,两人躲过酒坛,酒坛砸在支撑马厩的木柱上应声碎裂,酒香四溢。

美貌掌柜冷不丁被徐江南一推,倒在栏杆上,手臂瞬间青紫一块,也不喊疼,只是望着那位书生。见他一脚踢起书箱挡住刘余的凛冽一剑,书箱内书籍剑匣四落。她对这些东西倒是明了,在徐江南昏迷之时就查看过,有把破纸伞,一个装酒的葫芦,剑匣内是把木剑,还有图样秘籍,后面是些深奥口诀。她不懂,但是也知道高深的东西,怎么看都应该有些年头了,那秘籍看起来年辰可没多少,估计是个地摊货。

只不过看到另外两本,笑容满面,只觉得这书生比起其他的,要有趣的多。

刘余见一剑被阻,后撤几步,眯着眼阴郁说道:“看不出小兄弟还是个会家子。”

也是这时,回过神来的粗汉冲跑几分,顺势一刀横劈过去,本着就算斩不到徐江南,也要砍跨这棚子。

只是旋即,他脸上狰狞的笑容便呆滞下来,不知何时面前清秀男子将剑匣竖立在地,入土三分抵住他这势在必得的一刀,闷哼一声,只觉刀身传来震动,虎口一麻,几近就要握不住刀了。

徐江南见到凶恶大汉的惊异,轻笑一声,一掌拍在剑匣上,桃木剑出匣。徐江南一把接过,身影旋转,桃木剑甩过一个惊艳弧度,动作一气呵成,不过眨眼间。

凶悍大汉表情就此凝滞,怒目瞪圆,一颗好大的头颅慢慢从脖颈间滑落。

矮小的瘦子目呲俱裂,咬着牙大声喊道:“韩二哥!”又看向若无其事的徐江南,从怀里掏了把精致小刀,恨声道:“小子,等小爷砍了你头来下酒。拿命来。”

刘余见兄弟红眼上头,只是还未拉住,瘦矮男子便冲杀出去,只是一个照面,便被抵住短刀,被书生一膝盖顶在腹部,脸上青筋凸起,一剑血光闪过,拦腰斩断。

瞧着书生一步一步过来,虽然脚步轻缓,但气势压力似乎如同山岳,脸上神色顿时阴晴不定,忽然之间瞧到那位扶着栏杆的俏掌柜,一咬牙,将手上三尺青锋投了过去,清辉月色照耀下,宛如一道银光。

妩媚掌柜闭上风情眸子,听任天命。说起来,她早该死了,许多年前同丈夫遇见这伙人的时候就该死了。

徐江南看着刘余逃窜的作态,皱了皱眉,将身旁剑匣踢了出去,正中如同银光的剑身,铿锵一声,剑身从中折断。

竹青芷闻声睁开眼,见一切似乎是暂时性的尘埃落定,面前的书生只是呆呆的站着。劫后余生的她并没有带多少惊喜神色。

她揉着刚才撞的青紫的手臂,拾过一本内容艳情的却是正气凛然封面的书籍,疑惑问道:“小秀才,刚还是意气风发,显了道神通,这是怎么了?”

徐江南叹息一声道:“当年师父耍了一道神通,说了句红尘千万丈,一梦半生长。我觉得啊,这才是真正的宗师风范,今日到我这里,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竹青芷先是一愣,随即抚着胸,笑的花枝乱颤。

第三十五章 有书生沉了江

徐江南看了眼遍地狼藉的马厩,俯身去捡散落在一旁的剑匣。

竹青芷抚着胸笑了一阵之后也是悄然走到名为她男人的汉子身前,见嘴角鲜血还是不停溢出,伸手探了探鼻息,又抽回,神色平静,不起波澜道:“死了。”

徐江南将桃木剑放回剑匣之后,便翘着嘴角看着,直到她安之若素的宣告死了,他这才转身离开。

她自然看到了徐江南的讥讽神色,抿了抿嘴,也不解释,极力将这百来斤重的汉子拖到马厩,从酒窖提来几坛酒,泼洒上去,砸破油灯,扔到干草上面。眼见火势渐大,烈焰在她极好看的眸子倒显出来。这才率先揭开身旁酒坛,豪迈一饮,冷笑折返。

徐江南坐在前堂,剑匣背在身上,两本荒唐的书籍倒是不见了。他也不甚明了这之间的关系。虽说这么年的走下来,但没有李先生那种不动声色的道行,见到她对那位朝夕相处数年之久却恍如陌生人一般的神态,不谈是不是人情冷暖,但确实是觉得有些荒诞。

竹青芷提着酒过来,身影婆娑,摇晃间将酒坛砸在桌子上,醇香酒水淌了出来,又从隔壁桌子上取来酒碟,一手扶在酒坛上,一手托着腮帮,怔怔的瞧着徐江南。

徐江南看着她俏脸红晕,满身酒气,就连发怔也是一股子魅惑风情。也不说话,别开头,躲了开来。

良久后,徐江南看了看剑匣,轻声问:“那个男人是?”

她看着徐江南用蹩脚的动作来伪装,只觉好笑,给自己倒了碟酒,一口饮尽,也不管徐江南。自顾自地说道:“那人叫宋平,山上寨子的,便是他们说装作我的男人,用来打打下手,这些体面话我也看透了,监视就是监视,只是他们没想到,宋平是个色心很大,色胆连个蚂蚁都不如的人,当年好不容易借点酒劲爬上床榻,脱了裤子,老娘都看见他那胯下玩意儿了,谁知被一把没开封的刀子就吓的连偷看换衣洗澡这样的事都不敢再做了,怂包一个,有色心没那色胆。

可我也知道他软肋,平素给几个媚眼秋波,他就七荤八素。对老娘还是贼心不死。”

她提坛倒酒,又是饮尽,清澈酒液顺着嘴角滑下,隐匿在胸前颤颤巍巍的风景里。她挺了挺身子,调笑道:“小书生,好看么?”

徐江南愕然,旋即瞪了她一眼。

似乎觉得不过瘾,作势又要倒酒。

徐江南一把抢过碗碟,沉声道:“别喝了。已经醉了。”

她笑着道:“怎么?小书生,你那么好的身手,还怕姐姐醉了之后对你图谋不轨么?”又从背后掏出两本书样,媚眼如丝,轻咬下唇,露骨说道:“当年姐姐怎么说也是风姿绰约,上门提亲的人能排上好几条官道。小书生,姐姐知道你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想不想得偿所愿尝尝洞房的滋味?圣人都说,食色性也。姐姐懂的可比这上面多得多?这后面大部分可都是摘录《易经》。”

徐江南假装没听到前文,接过书籍,翻到后面,上面明晃晃写了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愤恨道:“这年头,没点道行还真不能在江湖混。”随后又轻声问道:“为什么要救下我?”

她乐不可支,眼见酒碟没了,便捧着酒坛饮了一口,徐江南无奈一笑。她脆生生打了个酒嗝,咽了咽口水恼羞道:“老娘看上你了,行不行?”随后用白嫩双手支起下巴,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徐江南,似乎想将他同另外一个身影重合起来,随后带着小孩的口吻回忆说道:“我多年好多年前就看到过这个乞丐,当年呢,我相公带我去金陵,他要去参加恩科,我呢,咽不下相思,就去给他生孩子。”她顿了下,不羞涩,也不觉得在另外一个男人面前提到生孩子并不是什么直白露骨需要遮掩的事,反而觉得天经地义。她伸手撩了刘海,徐江南也发现了她手臂上面刚才撞在木杆上的青紫印记,她似乎也注意到了。抽了下鼻子,闭上眼轻声道:“不疼,那会呢,我同他在这里遇见的刘余那帮人,还没一个照面,我男人就趴了下去,哀嚎了几句,眼见刘余没动静,还以为刘余瞧上我的姿色了,便把我推了出去,还换了十来两去金陵的船资。也就是那会,我看到了做了一夜梁上君子的乞丐。那乞丐还想上刀子,是我让他别动,怕他的血脏了我衣裳。”

她低下眉,用手指戳了戳酒桌上的酒渍,声音柔媚;“只是我相公没想到的是。刘余没动我,他要我去丁洪身边给他捞场大富贵。而我也做到了,陪丁洪睡了几晚,刘余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后来刘余似乎也是抓到了丁洪的路子,又找了几个良家闺女上去,我就被闲置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死。反而让我做了这个通风报信的掌柜。”说完,她深吸了一口气,泰然处之面对现状。

徐江南似是有意无意看了眼清月山,月光皎洁下像是铺了一层轻纱,他沉迷之中,轻声问道:“你看到了?”

她恼怒起来,就像温驯的猫被踩到了尾巴,话音未落便接了上去,此地无银三百两般回应。“才没看,只是怕丢了店里的行当。”

徐江南调笑说道:“我很好奇你是从哪偷看到的。”他还刻意在偷这个字眼上加重语气。

她破涕为笑,像小情侣打情骂俏一般骂道:“你要死啊!”说完一把抢过徐江南手上的酒碟,给自己添了碗酒,仰头喝下。“小书生,不得不提你撩人的手段真蹩脚。”

徐江南不以为意,微笑道:“可是很有效不是么?”

竹青芷似乎想到什么,怔了一下,话锋一转问道:“小书生,你不会是想上去拼命吧?”

徐江南挺了挺身子,一本正经道:“我师父原本就是个大侠,行侠仗义好多年,江湖也传了他好多年的名头,只是到头来还是形影单只,我都替他害臊。你说能耍那么漂亮的剑招,怎么就骗不到一个娇媚小娘子呢?我当时就在琢磨,如果我学了这功夫,首先得骗个能暖被窝的娘们才是正经,骗不到的话,也不打紧,毕竟江湖险恶,不行就撤。”

她轻声嗯了一下,接着说道:“像你这种依仗着有些本事的侠客不是没有,还有些听说是江湖上有些名头的刀客剑客,但大多第二日都被挂在清月镇的牌坊上,连收尸都没人。全成了清月山的孤魂野鬼。官府都没敢管,你逞哪门子强?”

再之后,徐江南见她只顾喝酒,不愿意再提山上动静。也不愿再费口舌,陷入沉默。

两两无言良久。

她突然放低音调,看了看天色,可能是酒劲上来了,趴在桌子上,闭着眼轻轻说道:“小书生,快走吧,学学我男人。这世道,死的都是不会变通的。你再厉害,这清月寨也有好几十凶神恶煞的贼人,你打不过的。送命不值当,马就栓在前面山道上。别回头。”

徐江南犹豫片刻,起身去牵马时瞧见客栈后面火光冲天,与喝酒的竹青芷相印成画,凄美的不可方物。

听闻脚步渐远,竹青芷秀发披在桌子上,秀肩耸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本就在桌沿的酒坛被她手臂推了下去。没听到意料中酒坛碎裂的声音,反而听到了一声轻笑。“诶,这么大火气干嘛,带你去山头看看风景如何?”

她瞬间抬起头来,青丝凌乱,面颊上肮脏一片,又哭又笑,真的,在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有些悸动,也只是那么一瞬间。她转眼抽起板凳就要砸这个满脸笑意的年轻人。“看我笑话很开心么!”

说完却丢下板凳身体颤抖的搂住徐江南。她倒不是怕死,怕的只是再被人丢弃一次。

徐江南笑了笑,将她扶上马,牵着马,拎着她喝剩的酒坛朝山里行去。

夜间清凉,她一声绿衣薄衫,也不觉得冷,伏在马背上,白皙手臂顺着马身晃荡,她咯咯直笑。

一路行程,徐江南似乎想找些话题。但似乎说不解风情有些不恰当,只能说鬼使神差的明知故问:“你相公后来呢?”

她低下脸,想了很久,像是如细线穿针一样把他从记忆里找出来,找到之后便又昂起头,抽了抽精致鼻子,神情悲伤说道:“去金陵了。”然后她又笑了起来,灿烂恍如只在佛门释家书上见到的彼岸花。“是不是不美了?”

徐江南也不点破,只是轻轻的摇摇头,想伸手替她抹了眼角晶莹,又被自己克制住了。

她脸上带着天真笑容,却挂着泪痕,背着徐江南的书箱。

后来兴致来了,先是折了一堆枝叶别成圈型戴在头上,接着抱着剑匣敲打更高处的枝叶,夜间好不容易凝结出来的露珠哒哒滴落到身上也不在意。宛如俏皮的年幼女童,真是无邪。

这一幕似曾相识。

当年她也是这般来到的这里。

只不过牵马的那位被她沉了江。

第三十六章 清月寨

徐江南突然之间就生了想喝酒的念头,以前听老道士说的江湖事,江湖人,只觉得是杜撰的,倒没有太多想法,只觉过瘾。后来得知原来这些故事都是江湖真人真事的时候,满腔震撼,少不得空咽一番口水,而老道士则坐在一旁握着青瓷酒壶牛饮。后来觉得少点东西,瞎琢磨了半天劲,想到了点道道。偷了先生的杏花,杏花入肚,倒是满口醇香,只是后劲上来,晕晕沉沉,竟然拖着个男子唤陈烟雨的名字,被小烟雨惊讶看到,眼眸如月牙,笑了半旬之久。

如今却是实打实心里阴郁,也想验证验证“胸有不平气,唯用酒来消”的正确与否。

徐江南又不是个扭捏女子,想喝酒,便学着往年在酒肆看到的酒客,提坛豪饮。

竹青芷酒劲上来,满脸红晕,瞧见徐江南的作态,正想抚掌夸赞,却惊异看到年轻书生扶着路旁树干,剧烈咳嗽起来。她先是惊愕,随后捧腹大笑,眼泪又快出来了。

“小书生,原来你也不会喝酒!”她在“也”这个字眼上顿了顿,不知想起了谁。

徐江南没好气瞪了她一眼。

她却全然不顾,换了副凄然面色,低声问道:“小书生,你叫啥?”

徐江南平静说道:“卫澈。”

竹青芷默念几声,想必自己是记住了,又胡乱抹了抹眼眶,面颊瞬间沾染上灰尘,黄白一片,她也不知,只是俯身,精致如画的锁骨质感十足,柔情万分道:“卫澈,我想喝酒了。”

徐江南哀怨一声,伸出手,她见状欢喜着将剑匣抛下。接过之后,递给她酒坛。破天荒的温柔说道:“慢点喝,不然等会我杀人的时候就没了。”

她只是痴痴点头,犹似梦呓。

……

清月寨大堂。

刘余跪在大厅中央,面前两位中年男子,一人年纪稍大,江湖装扮,浓眉大眼,可能是勤于练武的原因,有一份盛气凌人的气质,坐在中央的虎皮椅上不怒自威,另外一人看起来年纪稍小,一身广大白袍,生的眉目端正,手拿折扇气质熨帖的坐在侧旁。

刘余面目悲恸,大声哭哀道:“丁大当家,你得替我那二位兄弟做主啊!”

坐在中央的男子阴沉着脸,下意识看了眼身着白袍的吴姓男子,像他这种落草为寇的江湖龙蛇并不少见,但大多都是做着剪径的苟活勾当。也只有这清月寨聚结了在一块,真正的占山为王。

这身旁的吴白袍是他偶然救下的,倒不是他心善,只是当天他带着歃血为盟的兄弟劫了批货物归山,听到落水声,还以为是财物落水,心焦地跳水,救上来才发现是位细皮嫩肉的书生。只觉得晦气的丁洪,正想一脚再将他踹回江里,却心思活络间又将他带回山里。

丁洪原本没上山的时候,听了几场女儿情长的评书,觉得书生肠子歪歪绕绕的很。像他们在这种平素只懂得砍杀抢掠的哪里会经营寨子,不是都说读书人能治国平天下,倒不求他能出谋划策,是不是来个点子似乎也不错。寻常的草寇山头,潇洒是潇洒,来去如风,但头都是挂在裤腰带上的,彼此之间又仿佛势同水火,有点文人相轻的意味。

又加上官府张榜,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总有些人会眼红,彼此内斗抢个好地盘也是常有的事。歃血为盟的生死手足走一个少一个,当然也有威逼利诱之下同流合污的良善村民,只不过这些壮汉,分财分女人都是粗着脖子抢,要他们提刀杀人,一个个都煞白了脸色。

而这救上来的读书人只跟他说姓吴,其余来历只字不提,他也不急,演足了戏里礼贤下士的功夫做派。每日茶水饭菜羹汤供养,还特意抓了个良家闺女好心侍奉,连手底下兄弟都见不过,私底下聚众冷嘲热讽,还给那读书人取了个吴白袍的外号。他见状也是怒目呵斥开来。

可能是觉得事已至此,又或许是觉得天命所致。最为可笑的是,他全家是被一伙贼人给杀了个干干净净,他又被另一伙山盗所救。隔了半旬之后,一天夜里,他拉过丁洪,给他支了一招,丁洪听得茅塞顿开,眉开眼笑觉得戏里说的还是没错,读书人就是他娘的主意多。当天夜里,三四箱财物入了清月镇官吏手里。

半个月后,清月山的那伙贼人便被官府剿灭,他冷眼旁观,在砍下清月寨当家首级来替自家手足报仇的时候。见到原本的清月寨当家牙齿都咬碎了,满嘴血液咒骂道:“丁洪,你竟然勾结官府,你他娘的不得好死。”

估摸着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姓吴的读书人呆久了,他也酝酿出了点城府,虽然恼怒,也不是不动声色。

吴白袍倒是见状离开,而这次周涌的手下几近面露恭敬神色的自觉让出道路,原本私底下嘲讽过的更是低下头颅,生怕被这读书人看见。这读书人心狠啊,他们这群只知道在娘们和百姓身上作威作福的,被这清月寨都快紧逼到了死胡同,这读书人不声不张的将人家寨子给连锅端了。

像那清月寨当家的狠辣言语到不在意,做他们这行的,谁能有个善终的?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日有忧他日愁的。

只是此后,丁洪对这吴书生更为信任,事无大小都喜欢到他这里来取经一番,像个朝奉的信徒一般,总想得到点一针见血的启发,毕竟寨子大了,兄弟多了,怎么着野心也大了起来,原本生死一线的时候也没摸过女人,胆子大的便溜进风月场所,胆子小的随意找了个隐蔽场所,草草了事。现如今这样在官府眼皮子底下偏安一隅,总觉得头上始终有把刀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了下来,活的不痛快。

这次依然。

吴书生闭上眼,手上折扇极有规律的敲打手心,悄然摇摇头。

丁洪见状起身,带着义愤填膺的面色将刘余扶起,拍了拍他的肩。“刘兄弟,你先下去,这个仇老丁给你记着,我倒看看哪个大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我清月寨的人。”

刘余神情不定朝吴书生作了揖,唉了一声,躬身下去。

等到刘余离开,丁洪转身,山上如今这样的鼎盛局面几乎是面前男子一人之功,方圆百里一副家独大的繁盛气象,周边山头愿意做兄弟的基本都过来歃血为盟,拜了拜大堂外的杏黄旗,一起喝酒吃肉。不愿意的,比如林依莲那伙人,也没想着赶尽杀绝,只是听从这书生意见赶到别处,倒不是心慈手软,大发慈悲。而是想用这些人牵制官府的眼线,狡兔三窟,哪怕眼下和睦相处,刀头舔血的人总归不会把后背让人。

丁洪姿态低下,笑着问道:“吴先生?”

吴白袍闻言,睁开眼。山下客栈的掌柜竹青芷他自然知道,当年便是被掳上山与丁洪有过几个月的露水姻缘,倒是后来丁洪有了新欢之后,他便安排她做了山下掌柜,通风报信,时不时还能捡些野味。

他将折扇收回腰间,顿了顿说道:“当家的认为刘余说的有几分真假?”

丁洪疑惑问道:“感情他还敢说谎?”

吴白袍笑着摇头。“那倒不是,那个书生是真,竹掌柜也是真,只不过他说的奋战百招死里逃生是假。倘若真的激战百招逃走,两人武功自然不分上下,再加上那两位,那书生怎么也下黄泉了。”

丁洪思索一下,不解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吴白袍平静说道:“听说过些时日卫家老祖宗古稀大寿。”

丁洪点点头,回应道:“众人皆知。”

吴白袍又笑着说:“又听说卫家长子数载未归?”

丁洪总算是想到什么,面色一变,试探问道:“先生是说这书生是卫家长子?”随即又强作镇定说道:“先生多虑了吧,哪有这么巧合?”

吴白袍叹息一声:“当家的,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官府俨然不满清月寨如今的势大,还是少生非的好。再者听刘余的口气,这人的剑法显然高超,年纪却不大,又是个书生打扮,西蜀道谁不知道卫家如今的家主是个写的一手好笔墨。他的儿子前些年头不也是有些子承父业的苗头,去过几次清谈酒宴,那些锦绣文章前几年还脍炙人口,在这清月镇也出了阵不小的风头。”

丁洪点点头,这些年头下来,似乎这位当年被自己救下的读书人说啥中啥,而抢上山的珠宝女子他不要,瞧都瞧不上一眼,更谈不上兴致,他是有些奇怪,但也没多问,毕竟像这种文弱书生,倘若有点异动,捏死他就如捏死蚂蚁一般。

丁洪继续问道:“那这件事就此揭过去?”

“能揭过去自然是最好,只怕是那书生不甘心。”吴先生望了望大堂外随风飘扬的旗帜。

“过些时日,便杀了山下那位用来祭旗吧。”

丁洪狰狞一笑。也不在多言。

第三十七 那年她成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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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安四年夏,十五日,有雨,地官初降,定人间善恶,有血光之灾,忌远行,宜诵经解灾。

清月山半山腰。

黄昏之中,山风携着凉意入山,树影婆娑,小雨渐起,山道上一男一女,男的牵马,女的一袭绿衫,青丝倾泻而下,再配上这满目的叠嶂的背景,好一对神仙眷侣。

她撑起徐江南用来装样子的破伞起来,纤眉淡淡,面颊上并没有豆蔻女子的稚毛,细腻光滑,尤其是喝了酒之后,摇曳的风情中又有些娇憨韵味,时不时哼上几句小曲,不是荤腔,正正经经的小轩窗,正梳妆的这种。

她觉得徐江南像当年那位,无论是鼻眼五官,还是牵马动作,都像。只是他背剑匣,习武,气质上有些差异而已。

徐江南一路牵马,倒没想太多,只是觉得有些东西真的不能用常理揣测,例如那么惜命的老许会替人挡刀子,还有这竹青芷,分明欢喜的要紧,那一刀子还是下的决绝,还有听老道士口里说的李先生,为了越国王妃,一剑下了白云峰,几十万生灵黎民与阴间为邻,也不知这是说的江湖险恶,还是走了趟江湖最后归隐的人说的人心难测。

其实徐江南说到底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青人,那些年见到的多,先在江湖边上打滚摸爬了一圈,没湿鞋的那种。见闻习染下并不同其他同龄人固守一疆般画地为牢,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再加上早些年听先生说过一个道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两者之间听起来就像是背道而驰的东西。不过后来从魏老侠那里学剑开始,再到现在,他理出了些许思绪出来,大抵是前者教人做人,后者教人做事,最重要的是这两者就像千流归入海一样,笔直的指向一个目的,活下去。

而竹芷青,她不像沈涔对于李闲秋的一见钟情,她自小是景州那边的书香门第,父亲是个严厉夫子,而被她沉了江的男人便是她爹的学生。在那群求学士子中,文赋并不出彩,长相也不出众,更不是鹤立鸡群的那种,只是比起其他人的含蓄持重,他就明目张胆许多。

时不时会有场蹩脚的邂逅,又或者故意在她身旁大声念诗,卖弄才华,装作一副指点江山的壮志模样,但往往最后被她爹一尺子拍在头顶,噤声灰溜溜跑路,周围看戏的同窗师兄弟更是嬉笑着一哄而散,没人能当真,寒门书生俏小姐的故事,戏台上有很多,唱了那么多年,没见过走到一块的。

包括她自己在内,难以置信的是,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最初觉得幼稚,到不辞颜色,渐渐到后面辗转反侧,从爹爹那旁敲侧击出他的功课情况。

直至某日大雨,她将自己绣着彩蝶的油纸伞借他,第二日收回时见到他为她写的诗句。

白门长阶轻呓处,数声欢喜送君听。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薄情的人不是没有心,只是动情起来便是山无棱的决绝。

不是名门,却依旧有门楣之别,她爹如何能同意这桩婚事,先是将她禁足,她跪在房门哀声哭求数日,不吃不喝直至昏厥,夫子捶胸顿足之下含泪点头,并没收他的彩礼,亦没喝她敬的茶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家,她只记得他牵着马,穿着大红袍,没有八抬大轿,亦没有亲朋贺彩。她同样一生红袍,内衫还是缝补多次,她坐在马上,数次想要偷偷掀起红盖头,却被红娘按捺下来。

再后来,他不知从哪听说,西夏恩科取士,他说他要去,她哀眉说吃几年相思苦,她会老的。他笑着搂着眉眼如纤月的她说好。缩在他怀里的时候,她觉得她和他能恩爱婵娟一辈子。

再后来,遇见贼人,他瘫软在地,苦苦哀求,她抵着柜台,并不是不害怕,只是怕第一时间没力气替他挡刀子,给他争取脱逃的时间。世事无常下,听过戏子演了千万遍的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剧情会上演在她身上,他想用她换十两纹银,好乘船入金陵。

也没想到,她会亲手给他一刀。

此后她似乎又想着他还念着金陵,便将他沉了夏陵江。她则在这里等着,哪怕被山上贼人撕了衣裳,她都念着他的名字,想等着他再回来,带着她走,她不怕死,她只是想趁着年轻,再多记着他几年,不会后悔的。她觉得这一幕有些像戏子,现在是她的时间,而他只是去了幕后,画着妆,等会就回上来,带她离开。

雨势渐大,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就像她当年成亲时候的炮仗声响。她悄悄将纸伞往前移了移,眼眸迷离。

徐江南侧身朝她笑笑,山色空蒙,清月寨的模样渐渐显露出来。

只听徐江南悄悄说道:“看好了,我要杀人了。”

……

清月寨寨门上值守的喽啰见状,喽啰头见到竹掌柜,觉得奇怪,领头的问了句黑话,见二人不应,皱了皱眉,心有不详下便吩咐手下二人拦住,他则转身入寨通风报信。

二位小喽啰见二人愈来愈近,相视一眼,狞笑一声,一前一后拔刀冲锋。

徐江南置若罔闻,将缰绳递给竹青芷。

她巧笑嫣兮接下,像个三从四德的良家妇,等来了人,无论上山之后的结果与否都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

这清月寨的喽啰虽然说地位低下,但好歹也是手上沾过人命的,下起手来丝毫不含糊,转眼间便不到十来步的距离,前头那位一刀劈下,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徐江南脚步一转,侧身躲开,揽过刀身,膝盖半抬,顶在肚腹处,先冲上来的小喽啰立即弓身如虾,面露痛苦神色,徐江南也不拖沓,再一手刀砍在手腕处,骨骼断裂的声音顿时响起。小喽啰吃痛之下,眼角青筋暴起,大刀脱手。

徐江南低手接过,顺势一捅,鲜血激射,身上青衫瞬间染红一片,咧嘴一笑。

另一个见到此景,吓得愣了小会,立即回过神来,“啊”了一声将大刀随手一抛便往寨子里跑去。

徐江南不急不缓,一手扶着已经气机全无的喽啰,将刀身慢慢抽出,尔后一掷。见势不妙逃跑那位一声闷哼,被大刀钉在清月寨大门上,刀柄颤抖,恍如蜂鸣,胆怯逃跑的喽啰抽搐几下,也不在动弹。

三人高的寨门轰然塌下,泥浆四溅。

走入寨门时,徐江南轻声喃喃:“这个天下欠徐暄的,我来拿。”

门内百数凶汉握刀而立杏黄旗下,丁洪一身黑衣为首,手提横刀,刀柄系有红色方巾,雨滴顺着刀身低下,一片片寒光凛冽。

徐江南傲然而立,身姿挺拔,望着站在丁洪身旁的刘余,一边取下剑匣一边轻笑道:“刘大哥,欠的东西该还了。”

丁洪闻声瞥了一眼身旁握剑站立的刘余,随后看向在雨中站立的清秀书生,文绉绉一脸和气道:“不知刘余拿了小兄弟什么?可入寨小叙?自有酒水相奉,将误会说清,原物自当归还于兄弟。”

刘余先前只是气愤,听到这里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自身并没有欠他什物。只是见到当家的如此姿态低下,也不好发作,兀自按下心里情绪。

却又听到徐江南一字一字吐出,声音不大,至少在这倾盆大雨之中并不算大,但广场众人却是听的分明。“狗命!”

刘余抢先怒道:“大胆!”作势便想上去厮杀。

丁洪伸手挡住,眼神阴沉,神色不悦道:“小兄弟不要得寸进尺。”

徐江南像是没听到一般,提剑前行,原本青衫被雨水浸润,胸前大块污红血斑蔓延开来。丁洪见状收回手,看了眼刘余,又朝背后得力手下给了个眼色。

刘余也是气急,瞧到丁洪的眼色,随即一脸狞恶笑容,骂道:“狗-娘养的,爷爷倒是想看看你有多大能耐。”叮的一声长剑出鞘,一剑直刺心口,身后更是五人将徐江南围住。

徐江南虽说得了场李先生的因缘,入了五品,但终究人寡,比不上清月寨人多势众,瞧见刘余这歹毒一剑,倒也不避,只是用桃木剑身以掩耳之势拍向雨水。

于乱世里长安,处安良处起波澜。

原本平淡无奇的桃木剑身,恍如初见的黄龙潭,雨水滴在上面丝丝涟漪荡漾开来,随即又聚在一点,弹起圆润如珍珠般的水滴,在雨幕间掠过。

刘余只觉眼皮一凉,什么轻绵的东西迸裂开来,下意识眨了眨眼。

徐江南在杀人上可不是初生牛犊,雁北七张榜单,各种生死一线都经历过了。

在刘余眨眼间,脚步一蹬,本就不长的距离恍如浮光掠影,一把掐住刘余喉咙,在众人略带惊怕的面色中渐次上提。

徐江南脸上笑意森然。“你说谁是狗-娘养的?”

第三十八章 人生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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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江南五指如钩,指节用力,刘余红着脸,身子挣扎少许,双眼翻白,徐江南将尸体随手一扔,泥水染身,犹如死狗。

徐江南神色平静看向众人,就如世间百态,但大多都是怯怕居多。丁洪阴沉着脸,将红缨大刀唰的一下刺入地面,徐江南周围本迟疑的五名刀汉大喝一声,皆刀势如风,竖劈砍下。

丁洪抹了把脸上雨水,撸起袖子,双手覆在刀柄上,冷笑涟涟。此子留不得,哪怕真是卫家种。

徐江南后空翻转,身形往后闪回,躲掉五刀。

五人相视一眼,默契提刀,再上,并不想给这年轻书生换气时间,势要建功。

徐江南手拎桃花剑,一脚踢在原本装春秋剑的古朴剑匣上,随后一掌拍在尾部,深色剑匣如同流光飞掠出去,徐江南身形紧追其后,四人如避蛇蝎,躲闪开来,一人眼见来不及,咬牙横刀。

徐江南要的便是这个机会,追上剑匣,正想趁机夺人性命,却见地面黑影。徐江南暗叹一声可惜。

而横刀而挡的壮汉见状正想松下一口气。

却见徐江南朝他咧嘴一笑,猛地一用力,整个脑袋犹如西瓜一般炸裂开来,眼见得逞之后,徐江南立马将重心下移,翻滚出去,只听利物划破锦帛的刺耳声音。

丁洪站在原本徐江南杀人的地方,刀身有若有若无的血丝,眼见徐江南翻滚出去,提着刀,舔了舔刀口,狞笑道:“味道不错。”

徐江南古井不波,撕了上衣,身上伤痕纵横,尤其是胸前那道三尺的刀疤更是触目惊心,轻声道:“是吗?要不要再尝尝?”双腿猛踏,泥水四溅,瞬间身形腾空。

三江入寒暑,一剑写春秋。

竹青芷眼神一凝,瞧见伤痕遍布的躯体双手掩嘴惊呼一声。油纸伞登时脱手而出,顺着风在地上翻滚几圈,顺势下山。

丁洪返身正想提醒,那呆滞不知何故的四人一人被划了脖颈,一人被拦腰斩下,一人被透胸穿身,一人被一分为二。

徐江南站在血泊之中,提剑而立,雨水沿着桃木剑洗涮而下,笑意森森。“当家的,这味道可不太好。太苦。”

丁洪双手握刀,刀身下垂,与地面齐平,神色闪烁。“看你小子能猖狂几时。”说完,刀身一提,泥水铺面而来。

徐江南身如灵猿般往后闪退,原本呆在广场上不敢轻举妄动的贼人可能是被徐江南先前手段给震慑住,自觉让开了道。丁洪紧追不止,凛冽刀势连绵不绝,每一刀下去,广场石板上火光闪烁,一道青白深痕乍现出来。

徐江南再退,突然感觉背像似倚了一物,后退速度缓了下来,眉间一皱。丁洪狞笑一声,刀身裹挟着滚滚杀意笔直的劈了下来。

徐江南见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奋力一挡,唰的一声,刀势落下,势大力沉中徐江南膝盖一软,红缨刀顺势斜落在剑柄处,划过之时,徐江南鬓间青丝断落下去。

丁洪双手用力用刀按住桃木剑,裂开嘴,残忍的笑了笑,狠狠说道:“怎么样小兄弟,现在觉得味道还好不好啊?你放心,一时半会你死不了,老子就欣赏那些多管闲事,喜欢拔刀相助的大侠,你不是想帮那臭婆娘么?等下大爷让你看场活春宫,再送你上路作伴,也算恩德如山了吧!”

听到这番话的小蟊贼一个个面露淫-秽笑容,不怀好意的望着寨门口的竹青芷。

而她却是一脸风淡云轻的模样,与往常的作风作态大相径庭。

丁洪气力极大,眼见徐江南的桃木剑都快被按到肩膀的时候,徐江南猛的一用力,趁着空隙间,不顾姿态的从旁边滚了出去。

而原本背靠着的杏黄旗却是就此缓缓倒下,眼见自己退到安全位置的时候,徐江南这才用桃木剑支撑着站起来,全身上下连发丝都沾满泥水,狼狈至极。背后伤口又撕裂几分,整个背部如同火烧一般疼痛,近乎麻木。

而丁洪见状,更是哈哈大笑,猖狂至极,说起来倒也不怪他,此时的徐江南在他眼里便如待宰羔羊一般。

“可还有气力耍剑?”丁洪走过去一脚踹在徐江南腰间,徐江南瞬间从窗口摔入清月寨大堂内,木屑四飞,徐江南忍不住吐了口鲜血出来,每次呼吸间只觉腰间如同针扎一般蚀骨。

只听外面丁洪挑衅道:“没了老子可要提枪上马了!”

徐江南自然知道他说的枪是胯下枪,马便是寨门口骑马的那匹胭脂马。

徐江南徒然生出一股无力之感,于这世道。

在这之前他总觉得世间黑白善恶自有定论,邪不胜正。到现在发现其实只是年少轻狂的一厢情愿,毕竟成王败寇才是江湖道理。

想起九千里说书,先生百无禁忌,很多事都带着他冷眼旁观,见过有原本同林鸟的夫妻反目成仇的,也有手足为了块地大打出手的,自然也见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还有喝杯酒便南北相离的袍泽。像那些欺男霸女的权贵子弟更是看了不少,像先生一般见到此事,基本上是无动于衷,小江南则是有心无力。再后来大一些的时候,他便喜欢我行我素的冲上前去,虽说最后的结果往往不尽人意,被打得鼻青脸肿不成样子,只是后面见到先生身上挂着那些人的钱袋,他还是觉得开心。他无端又想起来了雁北老许来,总觉得现在的自己与他有点像,都是不自量力,老许送了命,自己好像也是要步了后尘。

徐江南丧气轻哼一声,并不怪这世道,只怪自己无力。也正是这时,徐江南原本握着的桃木剑剑身上渐渐浮动起血红丝纹,并渐次涌入徐江南体内,他只觉胸口横生不平气,极为阴煞,先如游丝通向四肢百骸,霎时间又如黄龙直上灵台,徐江南只觉眼前一黑。

而丁洪在外又叫嚣几句,见堂内无动静,提脚跨入,却奇异发现徐江南就站在废墟之中,眸子如血,红的诡异至极。

丁洪只觉心生寒意,胆怯之下正想转身逃跑,一道血光闪过,他似乎能听到木剑入体的声音,力气像是一瞬间被抽空,捂着肚子瘫软下去。

……

徐江南醒来之时已经是风歇雨停后,遍地狼藉,丁洪更是不知被压在哪方尸体下面,气喘吁吁的徐江南背靠着杏黄大旗坐着,倒也不在乎满地血迹。他只记得当时自己眉目一黑,再睁眼已经是这番光景,很是奇怪。

整个广场上尸横遍野,清月寨一百一十来号人口无一生还,原本就纵横四野的身上又平添几道伤口,徐江南虽说因为脱力和失血而显得面色苍白,但自带一股盛气凌人的感觉,徐江南想用桃木剑支撑着站起来,大战过后以及屠杀之后的虚弱接踵而至,无奈之下带着略微牵强的笑容端详着还在寨门口的竹青芷。

也不知她什么时候下的马,原本青黑的发丝都被雨水打湿,沾在面颊上,白齿红唇,额间还有丝未被雨水冲刷掉的血迹,更是平添几分妖魅。

她抱着酒坛,不知是天色渐晚,山上温度骤降的原因还是淋了雨的原因,全身有些不自觉颤抖,凄楚当中又如拈花一笑的观音,玉净花明。

比起初见时的风尘艳妆,现在的她面貌并不精致,但是耐看,有些江南女子独有的书卷秀气,又有些西蜀大山的匠气。

有那么一瞬间,徐江南觉得她与陈烟雨是一类的凄苦女子,很是让他动容。

只见她抱着酒坛莲步轻移到徐江南跟前,泣眼望着徐江南,柔声问道:“你有喜欢的人儿么?”她不喊徐江南告知她的姓名,她希望这是一个长久的梦,面前的书生便是当初为她写诗的相公,她沉溺在这里面不愿意醒过来。

徐江南诚恳点头,也想告诉她其实自己叫徐江南,但是他实在是张不开嘴。

她怔了少许,旋即凄婉一笑,眉目间晶莹如玉。

“小书生,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她摸索到徐江南的手指,固执的一根一根握在手心,渐渐扣紧,接着她像是决定了什么,又渐渐松开。

以至于很多年后同陈烟雨提起这件事,也只是神情哀伤说从没见过这么凄凉的女子,踢踏掉秀花布鞋,皓白脚腕踩着血水,翩跹起舞,俨然月下飞鸿。

陈烟雨端着饭菜问,她好看么?

他回应道,好看。

那天之后徐江南只喝到了酒,却没有饭菜。

现在他又想喝酒了,提坛畅饮,不去看她起舞,花前月下的凄凉,不过如此。

明月当头的时候他晕沉沉昏睡过去,只觉嘴唇一凉。

她如蝴蝶般翩然进屋,大厅里一袭白衣吊死在横梁,皓月再往东移了半许,大厅里起了火。

她再也没有出来。

动若参与商,还是太苦,她要去寻她相公了。

……

第二日清晨,众人发现清月镇衙门夜间被人血洗,当差的无一生还,身材肥硕的刘县令被吊挂在镇东处的大理石牌坊处。

第三十九章 人死如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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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江南半夜潜入还在缠绵床榻的刘县令房间,与清月寨坑瀣一气的刘县令偶然恍见摇摇晃晃的徐江南,还未靠近,满身酒气与血腥气杂糅在一起扑面而来,刘县令便恶心干呕起来,床榻上的娇媚女子更是蜷缩在床脚,用被褥紧紧捂着身子,原本潮红的面色被苍白所代替。

刘县令好不容易聚起些许官威,正要训斥喊人,只觉脖颈一凉,惊悚不敢再多言,夜间清辉同面前不速之客般闯进,刘县令这才渐次看清眼前人的轮廓,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拎了把乌黑的木剑,蜷缩在床脚深处的女子实在忍受不了这古怪气氛,正想喊叫,一颗头颅犹如断线风筝般跌落,血撒锦帐,被殃及池鱼的刘县令摸了把脸上血迹,胆战心寒。

刘县令冷汗迭迭,肥厚嘴唇嗫嚅道:“大侠饶命。”

徐江南邪气一笑,竖起食指在嘴边轻嘘了一声,表情玩味。不说话,不声张,只是喝酒,第一次觉得酒不醉人。

刘县令原本是个商贾,花了点钱,才做到如今县令的位置,才在那明镜高悬的牌匾下没坐几天,便有人提了几箱子金银过来,生意人哪有不收金银的道理来者不拒,对自家手下倒也不吝啬,每人分了好些珠宝,剩余的全部收入内宅。提心吊胆收了第一次之后,没见到报应,胆子便肥了起来,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干,丧尽天良的也做过,刚才的女子便是几个月前从镇北李家抢过来的,女子那天刚成亲,他瞧着体态妖娆,便动了色心,半夜便喊人杀了新郎全家,还抓了便宜老丈人逼其就范。

面前这位他明显不认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估计是某个仇家请来的杀手,只是他不知道是为哪门子事,也不好对症下药。只是砰砰磕头求饶,待看到脸上的玩味笑意,心底一凉,磕头声音又频繁了些许。

徐江南嫌弃他聒噪,便一掌敲在刘县令后脑上,扛着如死猪般体型的县令出了门。吊在清月镇东牌坊处,衣不蔽体,他就坐在牌坊上,抬头看着天。

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听人说,人死了都会化作一颗星宿,他抬着头,眯着醉眼,想找到那个穿绿衣的星星,或许因为昨日下了雨,夜幕中星辰明亮,每一颗都那么闪烁,让他觉得每一颗都会是她。

时至拂晓,鸡鸣狗吠,吹了风,身上血腥味淡了许多,徐江南这才牵马离开。随意寻了家客栈,店家面相普通,但干净,又因为清晨有些凉意,便披了个外套,睡眼迷蒙,撤下门板,瞧见外面披头散发,浑身湿透的牵马落魄人儿,衣衫破烂,更是背着个看起来像从某个旮旯处拾过来的破烂书箱。

不无礼,但是有些担心付不起这银钱,横在门口,不冷不热说道:“这位公子,店里还剩几间上房,得三十文一夜。”

徐江南笑容和熙,从腰带里摸出些许碎银子递了过去,带着些许歉意道:“店家,劳烦你等会给这马添点马草,捎带打点热水上来行么?”

伸手不打笑脸人,店家起先的不满全然消散,也不知是看在徐江南的平和态度上,还是银子的份上,反而生了些亲近意味,侧过身子将徐江南迎了进来,带至房间,吱呀一声推门而进。说话的声音也柔和许多。“客官稍等,等会我让小二拎水上来。”

徐江南点头示意。

店家躬身掩门出去,听到店家下楼的声音,徐江南小心将书箱放下,这才解开上衫,脚步虚浮间倒在了床上,额间虚汗不经意溢了出来,面色苍白,后背一条狭长刀痕,因为淋了大半夜的雨,伤口发白,还有些浮肿。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开始有些人声,随后有人轻声叩门。

“客官,你要的热水。”

徐江南将外套随意披在身上,唤了一句进来。

小二推门而入,很是老实,并没有四处张望,知道自己职责,只是将水放在一旁,看了一眼端坐在床上的徐江南,便悄声出去。

徐江南用热水擦拭了遍身子,上了点药,忍着痛包扎好伤口,处理好一切之后,徐江南这才将桃木剑拿了出来,他知道这把剑有古怪。只是当初魏老侠给他的时候没说,他也觉得只是把普通的桃木剑,也没细细过问,直到后面才初见端倪,以及那夜卫澈的猜测。

徐江南摩挲了下桃木剑剑身,并没有寻常兵器的质感,有的只是木质的柔顺感觉。徐江南知道昨夜清月寨上肯定与这桃木剑脱不了干系,明明觉得自己连握剑的气力都没了,却又从这桃木剑上感受到一股清凉气机,游荡全身之后,直冲灵台,那一瞬间,他只觉头痛欲裂,接下来便不省人事。自然看不到自己恍如阎罗再世,眸子血色弥漫的嗜血神情。

再醒来便是血流成河的光景。

外面晨光渐生,人声渐次鼎沸起来,徐江南定心一听,原来是衙门的惨案被人发觉,正议论纷纷。

徐江南在房间听了一小会,传的天方夜谭,连妖怪传闻都出来了。只是觉得好笑,收拾好一切,想下去吃点东西,才开门,旁边的房门也是应声而开,出来个俊秀公子,一束方巾系发,环珮叮当,端的潇洒无双,徐江南应声后退两步,微笑道:“公子先行。”

潇洒公子也不说话,只是转头打量了一下布衣徐江南,十多年往来无白丁,交往皆勋贵的生活下,对这种寒酸装扮的人士并不会浪费太多眼光,但是良好的涵养关系,也是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在潇洒公子转身的刹那,像是发现什么的徐江南表情古怪,笑了笑,也不觉得面前这位穿金戴玉的公子哥有什么无礼的地方,像一般稍微无德的,基本就是拳脚相加了,尤其这位还是个伪公子。

潇洒公子似乎也是觉察到徐江南表情变化,眸子一凝,有些恼怒,并没有发作,哼了一声傲气离开。

徐江南无奈苦笑,这算不算无妄之灾。

客栈对面便是个名醉仙楼的酒楼,上午时分,大堂几近没人,板凳都倒放在桌子上,掌柜身材有些偏胖,正招呼店内小厮清扫卫生,先前的潇洒公子径直走了进去,掌柜的笑容和蔼迎了上去,领往二楼雅间。

徐江南靠在客栈柜台边上,找小二要了一笼小笼包,三两清酒,听着外面面摊上的本地人大快人心的谈论官衙血案。

徐江南见小二哥用抹布在擦拭桌子,故意耸了下肩膀,明知故问:“小二哥,外面发生啥事了?这么热闹?”

小二哥睨了一眼外面,又低下头专心手中事务,语气有些高傲,但不是针对徐江南,是针对外面那群侃大山的几位中年人。“客官,我瞧你挺面生的,是刚过来的外乡人吧,今日我们清月镇出了件大事。”小二表情神秘,故弄玄虚卖了个关子。

徐江南有些好笑,但还是故意落进了小二的粗糙伎俩,朝小二竖了个大拇指,好奇问道:“小二哥,眼力劲不错啊,在下正是今日凌晨才到的这清月镇。究竟啥事,瞅着他们脸色还挺喜庆的。”说完一口一个小笼包,面薄汁多,很是美味。

小二闻言也是得意,放下手上活,靠了过来。“也不知那刘扒皮惹到了谁,一夜之间,遭了天谴,被人吊死在镇东,那些平素为虎作伥的一个没落下,全死了。”

徐江南故作惊讶。“谁这么大胆?”

小二耸耸肩,趾高气扬说道:“咱西蜀的侠客那么多,天晓得是哪位武功高强的,可惜没早点过来,我猜着那大侠也是奔着卫家老祖宗的寿辰去的,我们这哪,也就是顺手除暴安良。”

徐江南吃着包子,疑惑问道:“那卫家真有那么大本事?”

“客官,新出来走江湖的吧。”小二别过脸继续干活,语气有些生硬起来,似乎是徐江南犯了他心里的忌讳,有点竖子不足与谋的场面感。

徐江南心思活络,掏了几枚铜板递了过去。“小二哥,确实如此,刚出来那会还在燕子矶遇了山盗,还好跑的快,这不现在知道了,小二哥,给说说,以后万一有机会能去瞻仰老神仙,也不至于丢那个脸,你说是不是?”

再乱的世道,也没人会和钱过不去。小二哼哼唧唧收了铜板,脸色转圜些许,这才老气横秋道:“卫家可是千百年的使剑门庭,从卫家出来的剑客,哪个不是手段通天彻地的,知道卫山大侠不?对,就是那个在天台山一剑杀了十数位魔道顶尖强者的强悍人物啊。要我说啊,当年要不是卫家无心抵抗,这西蜀道打得下来打不下来还难说喽。”

小二顿了顿,一脸神往,接着又惋惜道:“只可惜,现在卫家的家主是个喜文不喜武,成天舞文弄墨的,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不瞒客官,小的倒是识字,那些年也有些卫家家主的文墨笔青传过来,画画还看的点懂,知道是个什么鸟,那些啥子文章嘛,字倒是都认识,就是不知道啥意思。”说完,小二嘲讽一笑,也不知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那些高深的锦绣文章。

徐江南迟疑一会,似乎是想到了某个人,某个在天下人面前,灭了陆战为王的大戟士。心情有些低落。小二哥擦了擦桌子,眼见面前客官没了动静,还以为是被卫家震撼到了。安慰道:“客官,可不是你一个人,哪年没有些大侠剑客过来,都是王婆卖瓜的,没见几个真正名声鹊起的。客官,你不是想去卫家见识见识吗?过了清月镇,再走个百来里就是天台山,卫山大侠当初就是那斩魔台鏖战。等看过了天台山啊,往南走就是平王封地了,那边可没什么山盗,长治久安下安良的很。”

徐江南一笑置之,小二哥也是一笑,摇摇头,不在多言。

正在这时,外面喧闹声渐盛,

徐江南疑心出去,小二绕过柜台跟在后面。

徐江南肩倚着门柱,眼角余光突然见到先前的潇洒公子哥在对面二楼雅间,一手端着酒杯,正要一饮而尽。而那位公子也是似乎也是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瞧见端着一屉小笼包的徐江南依着门栏的无良模样,而自己的遮掩的身份似乎被他看破之后,自然更生不出好感,啪的一下,便将窗户紧闭。

第四十章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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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江南抹了把鼻子,他又不是喜善惹事的性子,寻常小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同一女子计较。

“你这人好不讲道理。”对面掌柜一手抓着一中年人宽大袖袍,一手拿着本黄页书卷招呼着周围路人。“吃饱喝足之后拿个这样的破玩意糊弄我们?快点拿钱!”

穿着宽大袖袍的中年人说起来打扮很是奇怪,有些不伦不类,穿着类似佛门袈裟的红黄样式,却六根不尽,蓄着发,和尚不像和尚,后面还牵着一头使劲盯着中年人手中红萝卜的毛驴,只听得这中年男子略有无奈。“店家,小僧身上真的身无分文啊,先前的纹钱可都给你了,连经本都给了啊。开始你可是说过不要纹银的。”

店家松开抓着袖袍手,摊开手,将手上的铜板摆放到黄卷经本上,理直气壮道:“你口口声声自称僧人,你让乡亲看看,除了身上黄袍哪点像是僧人?我可没听说过僧人能蓄发,能喝酒的。再者说就算你是僧侣,酒是你喝的不假,喝了酒就得给钱,自古天经地义的道理。小店开业这么多年自然童叟无欺,说的不收纹钱自是不假,清月镇的乡亲都知道,来我醉仙楼的外乡人,第一杯河清酒都是免收纹钱以示待客之道,可你这刁僧,喝了半坛,河清酒十两一坛,地地道道又不是薪桂米珠,算你三两已经让步。”

周围看戏的人越来越多,帮架叫嚣声也渐次响起。

“我倒是见过李四狗那小子吃霸王餐,没见过人到醉仙楼只喝酒的,还是个大和尚。啧啧啧,真是无奇不有。”

“四狗啥时候吃霸王餐了?我咋不知道?”“好像就上个月,那会你跑隔壁村送布料去了。这小子跑到闲云居去吃霸王餐,被打了个半死。”

中年人急的抓耳挠腮,却是言辞粗浅,显然不善辩解,只是不停说道:“店家,小僧身上真的再无长物。”

店家见中年人神色不似作假,摆摆手得理又饶人叹气道:“好了好了,我也不想让醉仙楼得个欺客的名声,只要大师拿出佛门僧牒证明自己,便走吧。”

中年人闻言先是一喜,随后又愁眉起来。

佛门虽说千百年前来到中原传道,但可能是先入为主的道理,又或者是因为皇家更偏信道门长生,而佛门的因果今生来世更偏向治世黎民,朝野表面功夫做足,设了个天下僧侣之首的昭玄寺,同各个道观一般,发放文牒统御中原僧人,听令皇家。虽说不及道家门庭广源,但也是皇家明面上

扶持的教派,沾了点皇家的气运,怎么也要比那些私下开拓汲源要名正言顺许多,遍布四海零散的寺庙大抵同闲云道观一样,只不过门庭执牛耳的昭玄寺是个只讲佛传经宣扬教义的佛门所在。换句话说,隶属庙堂,与江湖错手,与黎民接壤。而其余的山寺庙塔难有能同青城山在江湖上比拟的响亮名号,除了当年悟了一声昆仑修为的黄袍僧人,布鞋粗衫。传闻在千年前大秦十数万良骑精兵在戈壁上死不见尸的时候,戈壁上鬼哭哀嚎,日夜不息,黄袍僧人,在戈壁上闭目诵经十年,身旁始终伴着一异兽鹿蜀,文如虎却赤尾,音如谣,渡鬼今生,待到十载后戈壁安宁,黄袍僧人却目不视目,鹿蜀长啸哀鸣数日,响彻九天,泪如血。更有传闻后来黄袍僧人徙步二千里在往西域万佛院坐而论因果的时候,在戈壁一步一寸裂,等走到万佛院的时候,浑身上下霞光万丈,如同蝉蜕。连万佛寺主持都自愧不如,颔首大叹问及佛出何源,黄袍僧人只是倾吐南北二字。

直到最后万佛寺住持圆寂之时,有人问及此事,有些愤愤不平,还未论法为何就要认输。

老住持这才微笑枯声道,天下佛法最深处无非是轮回二字,他以身证佛,如何能论?

南北寺也是那时响彻中原,九州世人虽然惊叹这位南北寺得道大和尚的手段,却又找不到南北寺的落址烧香,众说纷纭,而原本的黄袍僧人更是销声匿迹,在这之下愈传愈神,只是每到江湖动荡的时候,江湖上总会有那么一袭身影。

自称南北寺,渡人不渡己。

中年人急的鼻尖冒汗,却又无法狡辩,他是由山中一老和尚剃度成僧,连头上香火印都没有。后来老和尚坐化之时,就给他留了本黄卷经书,一串古木手珠,便让他接了衣钵,哪有文牒这么一说。这次出山也是秉承老和尚的遗愿,让他在下山走上一趟,再回来说与自己听。

醉仙楼的掌柜见他只是急的面红耳赤,又转眼看到他手上的破烂手珠,又下一个台阶叹道:“大师,你说你是佛门中人,连官府文牒也没有,要么你给那串手珠给我吧,也不是质地珠玉的材料,要么在店里扫尘三日,何如?”倒不是醉仙楼的掌柜刻意为难,这番事宜下,总不能不了了之,不然人人如此来上一次,他醉仙楼还不如趁早关门大吉。

黄袍中年人,面色为难,护住手珠,连忙摇头道:“店家,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啊,那黄卷经本可说好了我还会赎回来的。”

醉仙楼的掌柜苦笑不得,正想另寻他法。

徐江南吃完小笼包,找小二要了根牙签,叼在嘴边,双手怀抱,一副看戏的模样,他也是觉得这黄袍僧人很是奇怪。先前掌柜的使劲拖他衣袖,他却纹丝不动。按道理依照掌柜的身板,猛然用力,怎么也能扯出个踉跄,掌柜的显然没作假,徐江南都见到掌柜的指肚青白,端的用力至极,结果却是出人意外。看了这么久,也没看出点端倪,可能真是西蜀道的奇人异士众多。

这时,楼上女伴男装的公子哥吃完喝足下楼,从腰间鼓足的银袋拿了锭远胜饭菜的银两给掌柜,面色平静轻声说道:“店家,不用找了,就当我给这位大师结账了。将经书还与他吧。”

醉仙楼掌柜的巴不得早些了结这糟糠事,闻言连忙道:“好的,好的,公子好走。”说完便将经书递回给黄袍中年人。

僧人接过经书眼见先前替他付账的公子已经离了有些距离,急急忙忙牵着老驴往前赶去。

潇洒公子似乎也是知道身后亦步亦趋的景象,停下止步,黄袍中年人也是跟着驻足。潇洒公子有些无奈道:“别跟着我了,本公子不是有意帮你,只是懒得接那碎银纹钱,你别多想。”

黄袍中年人看起来年纪要比身前公子哥要大上许多,却是一脸窘迫神色,倒像是做了淘气事被兄长训斥的样子,嘴唇嗫嚅道:“师父说,受人之恩当要报,予人之恩则造浮屠。”

潇洒公子无可奈何转身,盯着黄袍中年人好一会,这才一字一顿道:“我不管你师父还说了什么,别再跟着我了!”说完转身,快步走了十数步,又抓狂转身,朝黄袍僧人伸出白皙手掌。

中年人一脸疑惑神色,不解其意。

俏公子强撑笑脸说道:“经书啊,开始不是想用经书结账?把经书给我,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中年人徐徐掏出黄卷经书,有些不舍,有些哀怨说道:“我会赎回来的!”

潇洒公子扶额顿足,碰见这种油盐不进的死心眼,也是颇为挠心挠肺,强忍着脾气温声道:“你师父是不是说受人之恩要报,予人之恩造浮屠?”

中年人点点头。

潇洒公子又问:“这就对了,对你来说受人之恩要报,对我来说,我是权当造浮屠,所以你不欠我什么。”

中年人脸上疑惑神色更甚,又想点头,又想摇头,欲言又止,陷入三难抉择。

潇洒公子见状,立即蹑手蹑脚后退,退了十数步,一把掠进巷道。

而中年男子总算是捋清问题之后,抬头正想说话,却发现人已经消失不见,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那抹熟悉身影,有些失落。正想转身牵着毛驴走开。

却被人从后面拍了拍肩膀,转身定眼一看,是位长相清秀的青年,嘴里叼着牙签,他困惑皱眉。

此人正是徐江南,见着黄袍中年人转身,咧嘴一笑,朝着面前满是人群的街道昂了昂头,吐词囫囵含糊道:“你想知道刚才那娘们在哪呢?”

中年人眉头皱得更深。

徐江南将嘴里牙签吐了出来,声音有种魔力,清晰重复说道:“哦不,应该说是公子,你想知道刚才的公子在哪么?”

中年人酝酿些许,可能是觉得还恩是最大的大事,点点头。

徐江南攀着黄袍中年人,将他往先前客栈带,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在这一路上打听到,这黄袍中年男子只有俗名余舍,并没有法号也并没有佛缘地,只是小山小庙里面走出来的和尚。

只不过徐江南依旧不觉得他同那飘渺的南北寺有所牵连,若是随便一个无落址的便是南北寺的僧人,那南北寺得有多少徒子徒孙。

到了客栈,小二与店家看到黄袍中年人去而复返,知道这余舍并没有银钱,面有愠色。徐江南使了个眼色,错身走过的时候往店家怀里给了些碎银子,店家这才面色稍喜。

徐江南先是将魏老侠的酒葫芦给余舍。

余舍闻了闻,咽了咽口水,摇摇头,还是克制下来。

徐江南笑着说道:“不要钱。”

余舍头摇的更凶,心有余悸。

潇洒公子哥好不容易摆脱那位认为比狗皮膏药还要缠人的余舍。虽说穿着是男装,但还是有喜欢逛街的天性。东西买的少,懒得拎,逛了一天,还参与了清月镇万人空巷的张灯结彩庆祝这些年阴郁在众人心头的刘县令总算是被人搬走了,她心情大好。

她哼着小曲往客栈走去,明日骑马一天,便到天台山了,说不定就赶上自己离家几载的哥哥了。

她得好好找他问问,离家出走这么有趣的事,为什么不带上她。

只是等她刚走到客栈的街头,看到系在客栈门口的驴子,心底顿时觉得有些不妙,硬着头皮往客栈走去。

到了门口,却见客栈大厅那位无良书生同那位黄袍中年人正你一杯我一杯的推杯换盏,正想敛声屏气从旁边溜上楼。

余舍觉得光线一暗,便抬头一看,大着舌头笑着说道:“恩人,徐兄弟果然没说错,你真的回来了,要不要,要不要来,也来一杯。嗝。”说完还打了个荡气回肠的酒嗝。

潇洒公子颦了颦眉,路过时瞪了徐江南一眼,她认定是这位书生作的祟,不是也是,回了自己房间,栓上门阀,却听到下面两人觥筹交错的声音。

“徐公子真是高见,这都知道我恩人会回来这里!”

“哪里哪里来,喝酒。”

第四十一章 这坛酒好难下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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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之际。

天台山上,云雾袅绕,前些日子又下了场大雨,山上树木葱翠,一眼望去,满目绿色青翠欲滴。

虽说老树参天,山道上都是阴湿一片,一般来说,人越往山上走,会愈发觉得森冷。而天台山,人越往山上走,只觉胸中舒畅,正气凛然,似有仙气沁身。

所有上过山的人都觉得奇妙和不解,追溯不到源头到后面便归结是当年卫山大宗师一身正气的功劳。传到江湖之后,上山的人越来越多,而原本仅仅是乡野村寺的小佛庙也是有了些许规模。青瓦红墙,佛香袅袅,木鱼诵经声不绝于耳。

斩魔台并不是会当凌绝顶的姿态,而是位于山腰处,是块凸兀出来的平坦石坪,北面是石壁,上面满是纵横交错的兵器印记。南面是万丈悬崖峭壁,往下看,云雾遮眼,身形飘摇,有种身处仙境的错觉感。

夜幕降下,斩魔台逐渐安静起来,只有远近相宜的佛庙中有一丝光亮在夜色侵占下做着徒劳的挣扎,和偶尔传上来若有若无的梵音相得映彰。

夜知冬提酒上斩魔台,腰间别着画册,他并不喜饮酒,从好早以前就是,那会他身边还有个能称兄道弟的手足,叫苏楚,玩刀的。以前同为一权贵门客的时候,每次执行任务的前夕,苏楚会饮酒。他最初也喝,毕竟性子沉稳,到后面被权贵重用,任务上了几个台阶之后便怕饮酒误事,索性不喝,全给了手中双剑喝了,这样久而久之下也就习惯没酒的日子。他也劝告苏楚,但苏楚不听,还笑着说天下哪有不饮酒的刀客。他本就不善言辞,闻言笑了笑,之后对饮酒只字不提,任由他我行我素。

再后来有次来西蜀道提人头颅的时候,被人黄雀在后,两人都负了不大不小的伤,逃到此处。被位好心的老丈相救,调养了数日,这才缓了过来。

老汉家境一般,有个闺女相依为命,略懂一些黄老医术,又是个好心性子,索性落户在几个乡村中间,方便自己也方便那些有需求的患者,而他诊费也是收得极少,几乎斗米就好,然后自己再开了块菜圃,种养些瓜果蔬菜,也算小有滋味,乐得所在。

某日出诊彻夜未归,毕竟病灾这等祸事只会不期而至。家里就位二八年华的闺女,面容虽不精致,但看起来很是亲切,平易近人。再加上可能是同满屋子草药打了多年交道,身上有些草药特有的清香。早晨同往常一般想去照料菜圃,开门发现门口躺着两位奄奄一息的人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将这两位移到屋内,等到老汉半夜归来,这才救得性命。

夜知冬受伤较轻,悠悠醒来之时,瞧见门外用石臼碾磨药材的老汉,想要起身却浑身疼痛,闷哼一声,被听到动静的老汉转头和蔼制止。夜知冬瞧见身上的包扎模样,也是明白过来,道了句谢过老丈救命之恩。

老汉却是摇头轻声道:“嗳,要写也是谢我家丫头,跟我可没多大关系。呵呵。”夜知冬这才发现老汉背后躲着个少女,正俏皮的朝他吐着舌头。

夜知冬也是莞尔一笑,心里一动,点头称谢。再呆了数日,二人伤口已经结疤,一些寻常下地的小动作并无大碍,他性子老成持重,闷葫芦的性子,有些话就算吐了个音,也会生生再被咽回腹内。

苏楚却不是,性子直率,聊起天来百无禁忌,也不遮掩,常常逗得少女羞红面颊,掩面落荒而逃,只是眸子里打心眼的欢喜是掩藏不住的。夜知冬每次看到这番光景也是低落,往往也只是一瞬,便消散开来。

就这样耽搁了大半个月的时辰,痊愈之后,夜知冬觉得受人救命之恩,还白吃白喝叨扰良久,实在过意不去,酝酿许久后从怀里摸出一串珍珠手链,老汉眼见这幕,原本和熙的笑脸刹那间板了起来怒声训斥。

夜知冬也是猜到有此景象,但真的出现之时,还是尴尬不知如何是好。苏楚心思活泛,见夜知冬与恩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僵硬,旋即笑着起身,从夜知冬手里接过手链,走到老汉闺女面前,毫不忌讳的抓起人家闺女的手腕,将手链蛮横塞到人家手里,还强词夺理说道:“恩人,这可是我们送小妹的。可不是还恩的诶。”

二八年华的女子哪里懂得如何掩藏自己的心事,欲盖弥彰的样子被过来人的自家爹爹看在眼里。老汉闻言有些迟疑,见到自家闺女满心欢喜,他也开心,他年轻时候是个山上樵夫,孑然一身的,孩子他娘是位采茶女,体弱多病,两人年纪相差十多岁,在众人异样眼光中两人成亲。孩子他娘体质着实羸弱,女儿出生那天难产,差点一尸两命,苍白着脸用上最后一股劲,这才将闺女生下来,还未来得及看上一眼,便走了。

他老年得女,打心底疼爱,出于对孩儿他娘的愧疚,恨自己当时请不起产婆,这才花了三年时间尝遍天台山所有草药,将药性药理记了下来,好几次吃了毒草,命悬一线,抠了半天喉咙。最惨的那次,吃了蛇信草,当时便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将自己闺女下个半死,哭了一路喊了天台山的和尚,这才幸免于难。

三年之后将药理谙熟于心,做了个乡野大夫。如今看着女儿脸上洋溢的欢喜神色,他知道这不单单是欢喜,还有些许异样情感,他还是不愿意打扰,转身离开,唉声叹气中又唉声叹气。

第二日,老汉又被人喊去救人性命。

苏楚久不曾饮酒,实在觉得无味,加上身体又好的差不多了,提脚便要去买酒,夜知冬也是心事满满,便没有阻拦。

当天夜里两人在菜圃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喝的天昏地暗,苏楚大叫痛快。夜知冬流水有意的心事着实不好言明,只顾低头喝闷酒。夜知冬不常饮酒,酒量自然比不过苏楚,先行醉下,躺在田埂地里,看了会星星,晕头晕脑睡去。

苏楚有些久旱逢甘霖的意思,开怀畅饮,他对于手足兄弟的那份失落自然看在眼里,只是像他们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埋尸荒野的人喜欢上谁那不是糟蹋了谁?

又是好些斤两的清酒下肚,头脑着实有些昏沉,想要小解,摇晃起身,走到菜圃。舒畅之后转身,发现那正值青春最美年华的女子,靠在身旁栏杆上。

她不识文不断字,但不代表她是个傻瓜,反而她很聪明,她知道明日之后便见不到苏楚,踌躇半天下定决心,敛步出门。

月色袭身,着一身麻衣,楚楚动人,酝酿稍许,她才轻声唤了句苏大哥。

都说女子最倾人的时候有两般,一方是动情的时候,还有一方是绝情的时候。

苏楚步履不稳,笑着不确定的问道:“小妹?”

她笑着回应,像有哭腔。“嗯。”旋即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抛开年纪应有的羞涩,双手怀抱着苏楚,哭腔分明却言辞怔怔说道:“苏大哥,我喜欢你!”

苏楚搂着位体态袅娜的少女,闻着她身上特有的草药香,就着酒劲,听着喜欢二字,早就醉了过去。

毕竟酒为色之媒。

翌日,夜知冬醒来没见到苏楚,扶着额往草屋走,行至菜圃,见到散落一地的衣物,男女皆有。心里一沉,越往草屋,越沉几分,直到门口,见到不着寸缕两人,小姑娘脸上泪痕分明,哪里不知发生什么事了。

二话不说,将还熟睡的苏楚从床榻上拖下,拖到外面,一巴掌势大力沉的掴了过去。苏楚清醒过来,见到面色低沉的夜知冬,正想起来说话,被夜知冬一剑横在脖颈处,不敢动弹,怒声疑惑问道:“夜知冬,你疯了?”

夜知冬冷笑一声,反手又是一巴掌,咬牙怒道:“我疯了?你四周看看,到底谁疯了?”

苏楚四周张望一番,见到一地衣物,回想起昨夜最后似乎是……难以置信问道:“难道,昨夜我?”又用手无奈比划。“夜哥,你知道啊,我昨天醉成那般,我怎么,怎么……”又是一声清脆耳光。

夜知冬冷哼一声,骂道:“你他娘的还好意思说?”只是见到事已至此,就算就地打杀了也于事无补,夜知冬闭上眼问道:“糟蹋了人家闺女,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老汉昨夜出门行医,药材不够,天才初亮,便从病人家里出来,回草屋拿药。

近了草屋,看到这样的情景,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提了柴刀就要砍过来,夜知冬见状立马收了剑,屈膝跪在二人中间。“老大爷,你要杀便杀我吧,是我没管住,让他做了这般禽兽不如的事。”

苏楚也顾不上少许,朝夜知冬喊了句:“夜大哥。”夜知冬想拉着他,苏楚又蛮横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夜大哥这事你别管。”也是跪着膝行几步,歪着脖子懊悔道:“恩人,是我做的孽,你杀了我吧。”

老汉气的浑身发抖,他那女儿比他命都要重要的多啊。一咬牙,狠着心正想一刀子劈下去。

“爹,住手啊!”本是满心娇羞的女子眼见事态无法控制,这才随便捡了件外衫忍着身体不适,踉跄过去,抱着老汉的双手,满脸凄苦笑容,于先前俏皮性子判若两人。“爹,是我自愿的,你放过苏大哥吧。”

“闺女,你,怎么这么傻啊!”老汉眼眶红肿,忿怒下血气上涌,摇摇晃晃就要站立不稳。她见状不妙,立马扶住老爹,用手在胸口顺了顺,半晌后老汉睁开眼,也是知道木已成舟。

两行浊泪慢慢溢了出来,摸着闺女柔顺的头发,有气无力轻声道:“傻闺女,你咋跟你娘一模一样的性子。”又转头朝跪着的苏楚怒道:“你得照顾好我闺女,知道不?不然就算拼了老命,做了孤魂野鬼都要找你索命。”

归去之时,三人二马,苏楚怀里抱着个娇婉女子,眯着眼,脸上洋溢着真切的笑容。

夜知冬情真意切的让老汉跟他们一块北上去长安,老汉只是沉默的抽着旱烟,吧嗒吧嗒,许久之后才望了眼大川,望了眼天台山,拒绝开来。

“这片山的人,离不开我。”

眼见三人离开,老汉老泪纵横,落寞进屋,屋内一块灵位,上面是不识字的他找人帮忙刻的。

爱妻杜婉之灵位,夫张弈,女张清。立

“我走了,谁陪你呢。”

第四十二章 这坛酒好难下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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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知冬坐在斩魔台悬崖边上,酒坛放在身边,夜间有风,风势不大,很是温和,轻轻拂面,有些痒,但很舒服。他揭开酒盖,并不急着喝,酒香四散下,更像是在说着陈年旧事。

当年回了长安之后,效力的权贵子弟倒没有因为事情发生意外而为难他俩,反而是好生安抚,这让两人很是感激涕零。

只是之后夜知冬便想着要个闲差,实在不行便找个机会脱离权贵,过上安生日子。前几年走南闯北的,赏钱没少拿但江湖上有句话,拿到钱数都不数便放进腰带的人,这种人的钱往往也花的快。他们两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苏楚喜酒,夜知冬好茶,也都没精打细算过,有多少银钱便买什么价位的东西。等知道茶米油盐贵的时候,身上的银钱要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买个小宅子真的成了问题。

苏楚听了他的盘算自然是不同意,男儿于世,建不了功,立不了业也就算了,还要做个打杂混吃的闲碎人士。因为此事,张清没少刚将茶水备好端上来便见到两人不欢而散的场景。

她知道夜知冬是为了她好,想劝着苏楚安分下来,好好生生陪着她。只是苏楚是她的男人,她没读过书,大道理不懂,自古夫为天,嫁鸡随鸡的小道理她还是知道,做着自己的本分事,不逾矩,不插嘴。

这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事态持续了半旬之后总算爆发出来,两人各自压着火气,一场酣醉之后,苏楚拿出那枚二人第一次拿到赏钱雕刻的玉佩,一面刻着苏,一面刻着夜,毫不留情一刀劈下,一分为二,从此各奔东西。

夜知冬清楚记得那时正值清明,长安城连绵下了几天雨,连原本青蓝色的天空都被雨洗的发白,淡的就像青白瓷器上的暗纹。

苏楚趁着酒劲,独自接了桩大买卖,往江南道跑。

张清撑着伞,找到夜知冬,温言说出来意。夜知冬只是喝茶,连考虑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张清有些着急,也有些倔强,也不哭,便跪在雨幕之中,只求夜知冬去助自家相公一臂之力。当了苏楚的女人之后,来了长安之后,她就懂了这个世道,懂这个人心,苏楚这样的人,要论武功。她不担心,但要论起手段,他同夜知冬差了十万八千里。

夜知冬本是个老成性子,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能在刀山血海面前不改色,却独独在张清面前狠不下心来。

背了双剑骑马往江南道奔去。

便是那时,辽金南下,雁北死战成河后,一马平川,势不可挡,西夏迁都金陵,长安城一度被劫掠,战火纷飞恍如人间地狱。

夜知冬听闻消息已是心急如焚,好不容易耐着性子暗地帮助苏楚斩下头颅,便火急火燎的往长安城赶去。

等回到长安城,已然物是人非,再回到苏楚租住的院子,门庭大开,里面凌乱一片,张清侍弄的花草盆栽横七竖八散落在庭院,哪里还有人的身影。

乱世一个俏闺女能怎么走?况且还是人生地不熟。夜知冬难以想象。

三日后,酣醉的夜知冬不由分说在城门口截下苏楚。苏楚似乎也是预料到发生了什么,失魂落魄,不还手,直到夜知冬筋疲力尽停下手。这才朝他嘶吼道:“你他娘的为什么不救她?”

夜知冬提着双剑南下。“我救她?若不是她在雨里苦苦央求我去助你?许单那一箭早他娘的送你归西了!”

此后自分南北。

……

再后来,夜知冬回了天台山,隐姓埋名,但没脸去见张老汉。

在天台山山脚下开了个茶水铺子,每月的银钱都会找个夜里送到张老汉门口。

本想着就此了结一生,不知那阉人是如何找上的门,那枚残败的玉佩又是如何到了他手上。再又是虽然同苏楚割袍断义,撂下老死不相往来的狠话,但夜知冬还是没有铁石心肠做出袖手旁观的事。

月光清冽,被夜知冬带上来的长短双剑也闪烁着一泓月光。夜知冬饮了一口酒,吐在剑身上,自顾自地磨剑霍霍。画卷被放在一旁,过了许久,画卷跌落山崖,就风势铺呈开来,夜知冬瞥了一眼,是个女子模样,又继续磨剑。

……

斩魔台高处有一方非鱼池,取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意思,原本也是一山色景点,只是被斩魔台盖过了风头,再加上上山之路极其陡峭曲折,去的人渐次少了很多,时而久之,便无人知晓了。

这时候的非鱼池旁坐有一中年文士,袒胸露乳侧身卧在非鱼池周边石台上,一人下二子,深思熟虑下的极慢,旁边还有坛酒,时不时又饮上一口。

山间阴黑,一人就着夜色提气,几个起落间便在山林拔高数丈,几次呼吸之后便飞掠过斩魔台,直至天台山更高处的非鱼池,轻功高超展露无疑。

只见这人到了非鱼池旁,见着中年文士,匀了口气,这才抱拳钦佩道:“先生,果真一切如你所料。”

中年文士不转头,拈了颗黑子落在棋秤上,呵呵笑道:“这么多年,谢长亭还是这般阴险。”

一身黑袍轻功极好的男子闻言却是不屑,在他眼里,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鬼神莫测,自他小时候被人抛弃,在被眼前这位先生收留后,似乎每到一城,城中事无大小皆能算于心。

只是中年文士同黑袍男子一般,不受人待见,那些所谓的清流士子嫌这中年文士轻狂,装扮怪异寒酸,有辱斯文,更甚者,还有仗着名望当面批判他文章徒有辞表,华而不实,像虚竹,腹内中空。

而他也是不理,提了只笔便在酒楼墙壁上写画起来,一口酒,一行字,直到喝尽坛中酒,也刚写到门前,头也不回将笔抛回,下楼离开。清香墨汁倒写一撇,将墙上所有差了一撇的字样衔接起来,还有他的姓名,李显彰。

脸上沾了墨汁的夫子面色青白,亦拂袖离开。有好事者将此文抄录而下,《李安城酒娘当垆市酒帖》三日传遍全城,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商贾农汉闻者尽哀,连京畿的当朝大学士都评粗阅之下白首至尾,落落间只写大意,细阅之下又如鲸铿春丽,惊耀天下。

评语传至西蜀道,原本受辱的夫子卧床不起,李显彰与他只觉心中畅快,大快人心。

当时的读书人也是随波逐流,不少还特意跑到李安城一睹酒娘的真面目,只是可惜,去了李安城才发现,酒娘早已不在。

李显彰不回头也是知道黑袍男子的神情,笑着说:“一万,别小看了他,没本事能护着北齐那么多年?能一计灭了晋赵二国的哪有庸才?”

被中年文士唤作一万的男子有些迷惑。“难道赵晋二国不是互相争锋,被北齐坐收渔利?”

李显彰下了颗白子。“当年中原以北如同三国鼎立,齐赵晋,而这三国之中,赵最盛,晋次之,齐居末。却为何赵晋两国打了起来,让齐隔岸观火?”

黑袍男子疑惑道:“先生是说?谢长亭从中作梗?”

袒胸的李显彰没有直接回答,却说了个当时的风流逸事。“当年赵晋两国联姻,结为朱陈之好,嫁过去的是赵国太子赵羸的亲妹妹,按照常理,这番联姻功成后北齐的国运岌岌可危,为何北齐举国上下毫无动静,任其水到渠成?三年后,赵晋会盟,晋国国君在雍州边界被人刺杀,虽不死,却立即回国兵马招呼。会盟演变成反目之仇,当真就是一支射歪在马车上的箭支?晋国国君又岂是莽撞人士,不可能想不到是人栽赃嫁祸。”

黑袍人低下头,细细思索一番,还是毫无头绪。“一万愚钝,还请先生言明一二。”

李显彰喝了口酒,笑着说:“你啊你,不明白也是应该的,与愚钝没关系。在这之前,还有一事,相传赵国太子赵羸一日外出巡猎,猎灵狐一匹,数日之后,赵飞燕身着灵狐外氅于赵国京畿,美艳不可方物。你说巧不巧?那会赵国可是有一名太子妃的啊!在北齐灵狐可是寓意白首。送亲妹妹是不是不太妥当啊?而这事当年虽然喧嚣尘上,但也被赵天子镇压下去,再两年,赵国便主动于晋国联姻,往常都是拳头小的找拳头大的联姻,赵国示弱齐国岂不怪哉?就算这些都顺理成章,联姻之后,赵飞燕又频频回国探亲又该如何解释?”

黑袍人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道:“难道?”

李显彰拍案大笑。“正是如此,赵飞燕的裙带甚松,估摸着赵羸同晋王做了一阵连襟兄弟,若是再不堪点,可能还有几个兔儿爷。而那箭支并不是刺杀,而是将此事告知晋王,晋王觉得颜面受辱,这才马不停蹄回国,像这等风流韵事,早一夜间举国皆晓了,到最后,他发现自己就像头顶青山,众人皆醒他独醉啊。而这草木一秋,人活一世,无论是生晋太傅也好,死谥文正也罢,不就活张脸皮嘛。别说作为一国之君,就算寻常百姓家,蒙受如此奇耻大辱,也要提着柴刀上阵。自然是势同水火,不死不休的局面。”

黑袍人惊叹道:“先生是说这么多歪歪道道都是谢长亭一个人在搞鬼?”随后又称赞道:“这也只有先生的慧眼能看出来了。”

李显彰摇摇头。“可别小觑了天下聪明人,且不论多少其他,始作俑者谢长亭,还有那个灭了北宋的江秋寒,西夏接了徐暄担子的纳兰天下,还有文采风流冠绝一时的李闲秋,多了去了。对了,还有晋国那个牧笠生,苦口婆心在宫门跪了三宿,差点被晋王直接打杀了。只不过后来晋国沦陷,他也不知所踪。”

黑袍人难得见到李显彰的落寞神色,犹似不平,愤愤道:“先生,天下评徐暄占了两位就算了,为什么那李闲秋仅凭一文便排你之上,居魁首?端的也太猖狂了点。”

李显彰落子如飞,笑道:“倘若你知道当年他做的疯狂事,你便明白这第一实至名归。还有徐暄,就算身死了,他的落子,也没人敢轻易撤了。也没人知道他的暗手在哪里。”

黑袍人再问:“先生都解不了?”

李显彰无奈道:“只看得出端倪。”将最后一颗白子落下,李显彰起身,提着酒坛,饮了一口,又吐了出来。

“可还记得接下来怎么做?”

“记得。”

“那便好,明日在此看一场戏再去。小心一点,一切以保全性命为先。这酒还是比不得李安城酒娘的好,换个地方再试试味道。”

第四十三章 一剑破黄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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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分,有些许凉意,许多赶路的人便会趁着这时辰多走些路程,等到烈日当空,才驻足休憩。

在叙州往景州的古道上,二马狂奔,黄尘追尾,跑了大半天之后,气温逐渐上升,在上等的绿螭骢都汗如雨下的时候停了下来,将马栓在一旁的大树下面,二人一老一少,也不顾姿态风雅不风雅,老的靠在大树下,少的直接将方形包袱当枕头,双手抱头躺了下去。

老的便是先前卫澈口里唤到的张爷爷。只是这些日子赶路下来,风尘仆仆早没了先前的清癯模样,蓄的山羊胡子也都开了叉。

他名号张七九,是个游方术士给取的,听说是当年看相的时候,游方术士说他花甲又二有一血光之灾,过了之后一生便再无跌沓事。

早些年也是名走江湖的剑客,也做了点行侠仗义的事,在西蜀道倒也有点名气,只是后来同一堆贼人拼的时候力有不逮,被一刀子砍在左肋上,幸好官府人员来的及时,这才偷的性命,只是养好伤之后,左手力道便少了很多,一用劲便疼得厉害,只是幸好,一身六品的修为还在,便去卫家试试运气,看看有没有法子能根治好这个后遗症。最后法子没找到,倒是卫家欣赏他的心性,便邀请他做了府上门客,他也是受宠若惊,像一般六品的武道人士,能在卫家做个护院已经是恩比天高了,还是个不受管辖的闲散门客,自然忙不迭应承下来,一做便做了几十年,卫家卫澈和卫月两兄妹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

卫家对于门客之流向来大方,对他也是恩渥,虽然没治好他身上的隐患,但剑阁内的成千上万本的剑招心法也没藏拙,任凭观看,此种大气的做法一时间不知道虏获了多少江湖小宗师前去。他也算是老而弥坚,更进一步,过了六品门栏,很是知足,对卫家更是死心塌地。

张七九从包袱里拿出两份干粮和水囊,递了一份给卫澈。“公子,吃点东西再赶路吧。”

卫澈坐起来将自己的包袱贴在树上,找了个舒适的角度靠了上去,这才接过干粮,有些不悦道:“张爷爷,不是早就说了别叫我公子,唤我名字就好了。”说完一口白面馍馍一口水也是吃的津津有味。

张七九乐呵呵道:“习惯了,公子这些年在江湖可是受苦了,这样的下等东西都吃得下去,当初可是瞧都不瞧上一眼。可别埋怨老祖宗。”

卫澈有些尴尬,随后又感概说道:“不怪不怪,当初是自己不懂事,跑了出去,等进了江湖才知世道人心,同那提上裤子翻脸不认人的娘们一个样子。”

张七九不觉这样的黄腔粗俗,反而觉得现在的公子更为亲切,有点当初自己走江湖的意思,哈哈大笑说道:“公子可是又想起那金陵花魁?”

卫澈疑惑眨了眨眼睛。“张爷爷,你咋知道?”

张七九微笑回应:“这么个顶天大的世家公子出门,总该有几个哨子盯着吧。”

卫澈茅塞顿开,一把拍在自己大腿上,又哎哟一声活受罪。

张七九笑着道:“倒也没跟太久,也就是金陵之后,老祖宗便将那些人撤了回来。”

卫澈犹豫一下,还是问道:“因为那个李先生?”

张七九收敛笑容,点点头。

卫澈难以置信。“他手段很高?”

张七九竟然面带仰慕神色。“比你想的还要高很多。快吃吧,等会还得赶路,老祖宗念你念的紧呢。”

卫澈点点头,吃了几口之后又觉得不对。“张爷爷,那刚出西蜀道那会,遇见山寇时也是有哨子盯着?”

张七九笑了笑。“那些人就是卫家的哨子,不然你以为真的有人只劫财不伤命?不过你也别怪他们,都是授意的,也是为了你好。”

卫澈咬牙切齿恨了一阵,本该能过上多少潇洒的大爷日子,最后竟然落魄成偷鸡摸狗才能活下去。他也是知道,张七九说的也是道理,像他这种初出茅庐的富贵公子,在江湖草寇眼里就是头挨宰肥羊,就是不甘心。

神神叨叨的念了好久,吃了馍馍,将水囊收回包袱,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准备再赶上一程的时候。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七八个蒙面黑衣人,清一色环柄刀。

卫澈四处瞅了瞅,发现周围并没有人,他小心翼翼的对张七九说道:“张爷爷,好像朝我们来的。”

张七九睨了他一眼。“是该来了,不然这一路实在无趣的很。”

卫澈眼眸一转,笑着说道:“张爷爷,要不我上去试试水?你给掠战看看?”

张七九似乎也是想看看卫澈的剑法进展,点点头,但目光一直盯着面前的黑衣人。

卫澈笑了笑,扭着脖子,揉了揉手腕随着一阵腕噼里啪啦的声音走上前,到了众人的包围圈,也不惊慌,反而讥笑道:“哪条道上的,爷爷手下没有无名之鬼。”

只闻面前一黑衣人讥笑一声,回讽道:“猖狂,等你下去见了阎王再去打听你爷爷的名号。”话音未落,双手握刀势大力沉竖劈砍下,带着呼啸风声,力量之大连卫澈都皱了皱眉,身体往回一掠,堪堪躲了过去。

黑衣人沉声道:“一起上。”余下七名刺客同样提刀冲杀,像是配合过的一样,刀影渐密。卫澈看似生死一线,但总能在最危急的时候避闪开来,游刃有余。

张七九在一旁用手捋了捋山羊胡,颔笑点头。

为首的黑衣人眼见数次攻击无果,后退一步,将刀横于肩膀位置晃了晃,一道光斑便在卫澈脸上出现。

卫澈只觉眼前一亮,刺眼夺目,刹那间几道凛冽刀风夺命而来。卫澈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一个驴打滚之后,腰间银光一闪,软剑叮的一声出鞘,逼退众人。

卫澈这才起身,掸了掸身上浮尘,又将凌乱的头发捋至脑后,这才撇撇嘴。

为首的黑衣人皱了皱眉,朝同伴低声说了几句话,其余黑衣人一点头,便弯曲奔跑起来,众人各自呐喊穿梭,身形发散开来,让人眼花缭乱。卫澈站立不动,好似脚下生根,任凭周边身影浮动,呐喊冲天。

突然之间,卫澈反手向后刺去,只听一声刀剑相交的的铿锵声,黑衣人无功而返。

卫澈顺势将剑从后背抛出,左手一握,横于头顶,却没听到意料的交错声响,卫澈暗道一声不妙,电光火石之间将身子后仰出一个诡异弧度,一阵刀风顺着鼻尖掠了过去,又双腿凌空,仅靠软剑支撑身体重量,金戈声瞬间响起,同时剑身传来一阵骇人力道。只听唰的一声,软剑在地面划出一道深痕,卫澈身体腾空旋转,落地之时,软剑及地,压出满弓的形状,卫澈借此一跃,又是一道深痕,身体腾空,在空中翻转几周,跃出战场。

张七九神色波澜不惊,似有预料。

卫澈两次狼狈逃离之下,确实有些恼火。原本只是以为是一群蛇鼠,抢银子的,没想到招招狠辣,是来要人命的。

既然如此,卫澈决定不再藏拙,当初在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的时候,他的剑法已经有些火候了,只是他父亲不喜,他也不爱招摇,在卫城的传言里反倒是文采占了上风。

他们那些磨嘴皮子似乎都忘了,卫家可不是个出才子的地方。

为首的黑衣人见如此都被卫澈跑了开来,也不惊奇,平淡道:“有趣,有趣,只是可惜,这样的惊才绝艳的少年英才不知道有多少死在我的刀下。”

卫澈闻言,不怒反喜,笑眯眯道:“打够了没?打够了便换我来了。”只见卫澈用脚尖在黄土地上滑了小圆弧,随后一前一后侧身站立,右手反手持剑于身后,脚尖微沉,猛地加速,众人只见一道流光闪过,其中一名心生胆寒只觉不妙的黑衣人也是反应极快,用刀想要抵住从天而降大约指节宽的剑光,但是似乎这个黑衣人忽略一件事,卫澈的剑,原本是藏在腰间的。

听闻刀剑相交的清脆声响,蒙面男子啊了一声,额头间一道约一寸的红印,还有鲜血不断流下,就在黑衣人惊怒之下想擦拭血迹的时候,他惊恐发现自己听到了卫澈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响起,声音不大,但清晰。

“听说一个人剑快的话,割喉的时候会听到自己的血像风声。你听到没有?”

黑衣人心有不甘,捂着喉咙倒了下去。卫澈正要一鼓作气乘胜追击。

突然之间官道起了大风,沙石飞扬,黄尘袭面,卫澈不得以用袖袍遮脸。只听远近四面八方传来一阵尖锐声音。

“卫少侠果然天纵英才,这剑法端的精湛无比。就连咱家都忍不住想来讨教讨教。”

卫澈冷笑一声,道:“声音不男不女的,怕也不是什么好货,爷爷不跟你打。”正想着转身离开沙石地带。

张七九突然起身大叫:“公子小心。”

卫澈在张七九起身的同时便有了警觉,立即回身将软剑立于胸口,却还是一阵浩大气劲冲弯软剑撞在胸口,如同巨石砸在胸口一般,卫澈瞬时倒飞出去近三丈,看似无恙的徐徐起身,卫澈只觉喉咙一甜,一口血水吐了出来,肺腑如同火烧一般疼痛,他不得以捂着胸口,放慢呼吸。

这是真的狼狈了,面色苍白,在没有先前的洒脱。

张七九见状不由得大怒,全身上下不怒自威,而自身周围有一圈剑气包裹,黄尘沙石侵入不得半分,见得张七九手握一柄长剑,衣玦股荡。剑身上下白色气机弥漫。

张七九拖着剑往风尘深处走去,每走一步,气势更甚,长剑上的光芒便亮上几分,直到长剑上光芒要漫过剑柄的时候。

张七九声如洪钟。“哪里来的阉人,敢来西蜀道装神弄鬼,看老夫破了这阵法。”

袖袍一挥,长剑恍如闪电一般直冲黄尘中心,只听得一声闷哼,以及一众黑衣人的惨叫声过后,黄尘渐次铺落下来,留下一地尸体。还有远处传来的一声厉叫。

“张七九是吧,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走着瞧。哈哈哈哈。”

等到马蹄声远去,张七九这才收回长剑,走到卫澈身边,拿起卫澈的手腕,片刻后,如释重负说道:“还好没伤到心肺,断了一两根肋骨。”

说完扶着卫澈慢慢走到树下。

张七九有些自责神色,倘若是他出手,那些人估计走不了第二回合,却让公子犯险,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

卫澈对张七九的神色表情也是看在眼里。

轻声安慰道:“张爷爷,不碍事,那人分明是有备而来,连你的姓名都打听到了。”

张七九闻言心里也是好受些许,也是此时,张七九猛然抬头,见天上有只青鸽盘旋,伸出手,青鸽乖巧的停在手掌,张七九取下青鸽脚上的信笺,随手一台,青鸽又展翅离开。

张七九看了眼信笺,神色古井不波。

卫澈一手按着胸有些好奇问道:“张爷爷,什么事?”

张七九哦了一声回应道:“小姐听闻你回到西蜀道了,半夜趁人不注意溜了出去。不过……”张七九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老祖宗信上说,让你先回去。”

卫澈神色不定,突然猛然想到一种情况,玄之又玄的轻声说道:“张爷爷,你说,刚才那群人知不知道卫月跑了出来?”

张七九也是刹那间顿悟过来,神色一变,望着先前阉人逃匿的方向怒声道:“贼子安敢!”。

第四十四章 我叫卫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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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镇第一声鸡鸣响起的时候,还是月明星稀。

潇洒公子蹑手蹑脚从客栈房门走出,手上一把剑,剑穗有点长,剑穗另一边还系了块圆润玉石,像这种剑,一般都是文士带的,只能用来装样子,剑穗太长,就如同携家带口同人对招一个道理,并无多大实用之处。在有些人数众多的大城里面,像这种佩剑基本是不开锋的,至于这把开没开过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只见她弯着身子,将重心下移,小心翼翼的轻声下楼,生怕弄出点动静出来,活脱脱的像个采花贼。

为了摆脱那个如影随形的黄袍僧人,她昨夜想了个法子,给了店家好大块银锭,只是要店家晚上给后门留道缝。她提着剑,剑鞘又提着包袱悄无声息的从后门溜了出去,从马厩里牵马离开,一步三回头,生怕那黄袍和尚追了上来。过了些许时辰,鸡鸣声渐次密集起来。她以为一切都天衣无缝,天地又归寂静,暗自开心。

仲夏时辰天亮的极快,好似几个眨眼间,便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转换到目可视人光亮程度。

牵马行了一条街的她正想着纵马狂奔彻底甩掉余舍的时候,发现前面牌坊处有两道身影,一道身影斜靠着牌坊柱子,嘴上叼着根马尾草,手上绑着缰绳,目不转睛望着原本吊挂刘县令的位置,身旁还有一匹劣马。

另外一人站在路中央,身着显眼黄袍牵了头毛驴,见到她,原本着急的脸上绽开笑容,朝着她作揖笑道:“恩公。”

她顿时沉下脸来,原本的好心情一扫而光,也不接话,只顾牵马前行,对这两人视而不见般从中间走过,等穿梭过去,恰要翻身上马,利用良马的优势甩掉二人,又听得余舍轻声唯诺道:“恩公,昨夜,这位公子说你会今早跑路,所以让我在马草里掺杂了点东西。”

她眉眼一跳,声音平静却杀气腾腾。“什么?”

徐江南见状不妙,倒没有因为余舍不经意的出卖而生气,反而暗自感叹余舍的实诚,也不提醒他,一个人牵着劣马悄悄然后退三四丈的问题。

余舍也没发觉徐江南的异状,更没有听出他恩公声音里面的杀气,反而乐呵呵说道:“巴豆。”

潇洒公子一脚还踏在马镫上,听闻此言,又收回脚,后退两步,发现自己的良骑四腿略微打颤,还未跑动,便鼻息咻咻。她冷哼一声,瞧了一眼不知何时推到十多米开外的罪魁祸首,怒骂道:“无耻!”

徐江南也不辩驳,耸耸肩,破罐子破摔。倒不是他有心为难,难免有点好奇心作祟的意思,一个出手阔绰的小姐人物,却女扮男装独闯江湖?初生牛犊还比不得他当初跟着先生说书那会会遮掩。女扮男装倒算了,又没有喉结,身上香喷喷的就像是脱光了站在大街上,然后举个牌子,上面写着,我是男的,明眼人自然一眼看破,但也没哪个傻子愿意点破,穿金戴玉非富即贵,谁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暗地里有没有保护的高手高高手。

徐江南有些奇怪她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像她这种大咧的头脑,若是在凉州,不早得被人五马分尸,吃得渣滓都不剩了。就算在西蜀道,也难活着走出一座山的路程出来吧。但到了清月镇的外来乡客,江湖人士,大多数都是奔着天台山斩魔台去的。估计面前这位姑娘也是,正巧又碰见一个行事木讷的余舍,说到底还是徐江南的玩心,毕竟年纪不大,又加上两次受到这姑娘的鄙夷对待,有些好笑,也有针尖麦芒的意思。

徐江南其实猜对了一些,他不知道这位女扮男装的姑娘来清月镇之前是不走路的,在听闻自家哥哥在燕子矶出现之后,她便趁夜跑了出来,但没骑着马翻山越岭,走的水路,乘着十几人高的大船,从景州一路上由夏陵江乘船过来,赶了一阵子路这才到了清月镇。当然,在她心里,能截到她哥哥自然是最好的,截不到全当游山玩水一番再回去。而出了门之后,所有的计划都泡了汤,前番的想法全部被抛至脑后,光想着怎么玩。刚到清月镇的时候,在听说清月山上还有伙贼人,心血来潮下还想着上去降妖除魔,得亏第二日听到说山上不知被哪名侠士清了场子,只有满地余烬。她还愤愤不平,觉得可惜,这个名扬的机会得给她拿了才好。

顺着官道溜了个弯,俨然大亮,一路上满是挑担赶集的乡民,夏蝉开始鸣叫。女扮男装的公子哥也是无可奈何,马匹遭人下了药,关键是她还没有办法,想找那穷酸书生算账,谁知道那穷酸书生一见她过来,骑着劣马二话不说转身马蹄哒哒就跑。比起余舍,一副市井无赖做派,再看余舍的时候,反而没那么讨厌了。

牵着匹走了几步山路便双腿打颤死活不愿意动的驿马,原本的行程自然也耽搁下来。以前作为一个足不出城的千金,哪有那么厉害的脚力劲,趁着马匹也不愿意动的时候,她也坐了下来,自顾自地捏着酸痛脚腕。

在抬头的时候发觉,那穷酸书生骑着劣马一脸悠哉笑意。黄袍中年人骑着毛驴,手上一把竹钓竿,钓线另外一端系着胡萝卜,毛驴两眼就瞪着胡萝卜,时不时伸出舌头想卷住这份美食,却每次只差几分距离,又锲而不舍如此循环。

她以前那里见过这等乡野情景,想着毛驴的滑稽模样,禁不住一声笑了出来,又似乎觉得不合适,又急忙重新板着脸,一眼秋水眸子眯成半月,笑意盎然。

这一幕早被徐江南看在眼里,觉得她是个小孩心性,喜怒无常脸上写,却又做出自欺欺人一般掩人耳目的事,徐江南想用词来形容的时候,思来想去还是用可爱最为贴切。一般刻意隐藏自己心情的无非两种,一种城府极深的老狐狸,一种便是没有城府,她显然是后一种。

徐江南见她背着包袱,然后佩剑挂在包袱上,一路行走下来,佩剑已没有刚出门的的正规模样,歪七扭八,她也没注意到,只顾揉着脚腕,眉目颦蹙。徐江南低声朝余舍说了几句,对徐江南不疑有他的余舍也不思索,下了毛驴牵着走到恩人面前。

她听到动静,抬头看了眼,又垂了下去,等到余舍说完目的,她脸上有些红赧,只是嘴硬又没底气的说道:“那好,只换一程,等会我可是还要换回来的。”说完,她将缰绳递给余舍,又接过余舍手上的钓竿,上了毛驴,嘚嘚嘚的向前走去,先前还没掌握到火候,时快时慢歪歪扭扭的,等到后面,便驾轻就熟很多。

傻和不谙世事是两码事,她不明世道,并不代表她是傻子,她也知道这番是身后书生的授意,倒是觉得那书生也不是特别可恶了,于是放下速度。

徐江南也没返身逃跑。

等她同徐江南几乎并驾齐驱的时候,她睨了一下余舍,声音有些僵硬像是吩咐仆人道:“大和尚,你去前面。”

余舍也没问其他,牵着马往前走去。徐江南的劣马虽然瘦弱,但也比毛驴高大,徐江南有些觉得居高临下有些失礼,也是听到她声音的不自然。便下了马,正好与她齐平,背着书箱,笑着说:“不用谢。”

她原本对徐江南刚升起的些许好感顿时烟消云散。冷笑一声道:“自作多情。”不过不得不说,徐江南下马让她觉得自然很多,原本徐江南高高在上的时候,她只觉全身拘谨,现在轻松多了。

徐江南见她撇开脸不说话,就像小孩子赌气一般,他也不上钩,就牵着马静静跟着。

她等了许久,没听到书生说话,有些奇怪,面前的寒酸书生真是同以前遇见的不一样,以前只要她冷着脸,那些自认风流潇洒的公子书生便会刻意找些话题来暖场。她装不下了,转头问道:“书生,你要去哪?”

“景州。”徐江南笑了笑,并不觉得说出来会自己不利,所以他又接上一句。“去卫家瞻仰瞻仰老前辈的风采。”说完,似乎是又想到某个要去的地方,心里有股压抑感觉,笑容渐次敛去。

她虽然没怎么走过江湖,但就凭她家在西蜀道的地位,与人打交道自然不可避免,察言观色的本领哪怕比不上一些妖精,也比常人厉害太多,见到寒酸书生的神色变化,也不再问这个话题,假装云淡风轻的问起一个她一直很想问的问题:“嘿,书生,你是怎么看出我是女儿身的?”说完还很满意的看了眼自己的着装。

徐江南表情玩味,径直看着她。

直到她脖颈间上涌起一抹羞红,赌气道:“不说就不说。不知道有什么好炫耀的,哼。”刚想离开,却看到徐江南打开随身的酒葫芦,闻了闻,表情陶醉的饮了一口。她眼波流转,想通了徐江南动作的意思,红霞上脸,啐了一口,骂道:“还是个登徒子。”

她将钓竿前移,毛驴徒然加速,拉开了些许距离,她头也不回,看似随口问道:“书生,你叫什么诶?”

徐江南从路旁摘了根难看的狗尾巴,翻身上马,一夹马腹追了上去,豪气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卫澈!”

她怔了怔,毛驴突然提速,她一个踉跄,旋即又调整过来,声音清脆的笑出声来。“我叫秦月。”

第四十五章 一箭如蜂鸣(求收藏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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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并不熟稔的三人组优哉游哉沿着官道向天台山行去。

女子心思果真难测,此后对徐江南和余舍不觉得碍眼,也没给先前的冷脸,赶超过余舍的时候,还刻意给了余舍一个俏皮笑容,秦月似乎不在压抑心性,骑着毛驴一路上欢快轻扬。

徐江南从书箱拿出那本后面是摘抄易经的书册,一摇一晃,看的兴致勃勃,一脸惊叹,时不时胡诌几句诗词,路人纷纷侧目,只觉这书生着实用功,看书看得都入了魔怔。

余舍摇摇头,有些奇怪恩公的态度变化,放慢步伐,等徐江南赶上来,抓了抓头,疑惑问道:“公子,恩公是怎么了?”

徐江南展颜一笑,意犹未尽的合上书册,他虽然不知道秦月的态度因何变化,但只要不是江河日下便是好的。徐江南突然想起以前在金陵的时候,卫澈同他说过的一句话,故作高深同余舍道:“以前我有个朋友同我说,说‘戏子心肝千副,难敌女子妆粉万斤’。懂了么?”

余舍低头沉吟许久,尔后似乎是将那句话咀嚼开来了,昂起头,恍然大悟道:“公子,我知道了。”

徐江南有些惊异,正想准备对他刮目相看,便听到余舍笃定说道:“恩公是戏子!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徐江南兀自哭笑不得,有些恨铁不成钢,用书卷毫不客气拍在余舍头上,笑骂道:“戏子个头!”随后双腿一用力,一声“驾”,骑着劣马扬尘奔去。

清月镇到天台山并不远,快马加鞭约莫三四个时辰。徐江南一行三人虽然路上耽搁些许,速度也缓上很多。还好走的早,虽然路上也磨蹭了好半天,也算在日光半斜的时分看到了天台山。

举目四望,林海起伏,山的七八分处被云雾遮掩,割裂开来,飘渺不绝中又露出个山顶,像个天然断层一般,有人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看着这天台山一览众山小的姿态,估摸着是能俯身揽日月了吧,只觉震撼。

秦月见到前面有间茶肆,旗帜飞扬,欢呼一声,上前过去一看,却没见到店家,神情扫兴,随后又想到到了天台山,失落神情又淡了几分。

徐江南却是心潮澎湃,早些年听老道说的江湖逸事居多,但去看过的却少。哪怕是当初乘乌篷船入金陵,途径闲秋崖,也没好生观摩,走马观花一样。

今日不同往时,有机会能见见当年大宗师卫山以一敌十下的手笔,怎么也是那辈江湖当中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这么多年过去了,风采威名也没见弱下去,徐江南正正衣襟以示对前辈的尊敬,率先上山。

秦月瞧着面前书生的动作,原本的吊儿郎当的模样换成一本正经的样子,一生寒酸衣衫,倒也干净,书箱陈旧,里面露出个半个箱匣,她可不认为这里面是把剑,也不认为在她面前堂而皇之用虚假名号的书生会耍剑,只当是装着文墨丹青。

说起来这书生的清秀面容比起往日在她面前沐猴而冠献殷勤的同龄男子,也不遑多让,而且自有一股别样气质。若要细说出来,大致就是寒酸到贴紧市井的烟火气质,容易近人,但不自卑。她见过太多在她面前温柔说话却依仗祖上荣光对市井小民不屑一顾的倨傲男子,那些人,她不反感,但是也生不出好感。而面前这位现在不管他基于什么目的,正衣冠的作态也让她难生恶感。毕竟山上那位大宗师的名头,在她家的祠堂里被摆放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

余舍倒是没有什么感受,他念念有词的想着开始徐江南说的话,他觉得恩公的态度转变的答案就在这句话里,想刨根问底的思索出来,跟当年老和尚同他说禅一般,他问老和尚禅是什么?佛又是什么?老和尚只是让他念经,说念了那本黄卷,自然就知道。于是他念了几百个日夜,还是不懂,但他觉得只是自己笨,没找到而已,就像现在一样,他依旧觉得是自己笨,领悟不到答案。

后来老和尚坐化让他闭目再诵一遍黄卷,而老和尚则一手放在他头上就像最初给他剃度一般。他闭目诵经的时候,觉得浑身燥热,而且能清楚听到心膛跳动的声音。醒来之后,正想询问,老和尚捡了片枯叶,将旁边小溪里面的蚂蚁接了上来,放生之后。指了指他胸口微笑说道“那个便是你的佛。”他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我的佛?再后来老和尚就坐化在亭子里,枯叶席卷身躯。留下黄卷经书说让他去俗世走上一遭,再回来告诉他,他也只是应承下来,都没想过活人怎么跟死人诉说。

而现在他就想跟着这位恩公,将恩情还清,然后自己好去四海游方,完成老和尚的遗愿,心思简单至极。

一路上山,日照偏移,风声渐起,带起树叶簌簌,而山上风势大的时候声音便如人喊马嘶,风势小的时候又如窃窃私语,满身舒畅。

在身前影子越拉越长似乎要到极致的时候,三人见到了天台山上的佛寺,走到门前,见得院墙朱漆脱落,大门并不是朱紫大户常用的铜皮精制,就是寻常木板,刷上红漆,年色久远下,早也有些脱落,没脱落的地方也炸裂开来,漏出了原本的质地。院门两旁还有一方对联,也是老树质地,用刀子精雕细刻出来。左侧是求福,求慧,求生净上。右侧是为人,为法,为证菩提。也是古色古香,有些韵味。

徐江南放下书箱,上前握着门前的铜环轻扣院门,过了些许,有脚步渐近,院门吱呀一声轻启打开,一位长相宽额阔面的僧侣出来,一身蓝袍,见到徐江南先双手合十作了一揖,徐江南见状立马也是回了一揖,礼数周到。

蓝衣僧人询问道;“几位施主是?”

徐江南苦笑回应道:“大师,我本是游学士子,后面两位一个是我书童一个是我仆人。本要上山看看卫仙家的遗迹,可惜路上耽搁了时辰,上山的时候已然落日时分,还请大师行个方便,让我们住上一宿。明日便走。”

听闻徐江南说完来由,蓝衣僧人展颜一笑,道:“不碍事的,施主进来吧,不过马匹和毛驴得暂且栓在门口吧,等会贫僧将它们牵去后院。”

徐江南又施了一礼。“劳烦大师了。”

三人跟着入了寺院,院内有些清净,时不时有做了经书功课的小僧童嬉笑携伴相遇,见到蓝衣僧人又立马收敛笑颜,作揖恭敬道一声师叔,让开道路。等入了客院,选了三件院房,让徐江南三人自行安排便下去安排斋菜。

徐江南先行选了个靠近院门的,秦月不知为何瞪了徐江南一眼,挑了个中间的,余舍也不挑剔,进了最后一间靠内的屋子。

屋内很是干净,清爽,一张卧榻,一方桌台,桌台上一盏烛灯,徐江南将书箱放在卧榻旁边。

在送斋菜的小和尚那里打听到,这些日子,原本住在寺里的香客人士七七八八的都离开了,说是要去卫城给卫老爷子祝寿,寺里这才清净下来。

等吃过了斋菜之后,夕落西山,气温稍降,徐江南在卧榻上躺了少许。有些感叹卫家名望之盛,四海宇内侠士都去贺寿,手笔着实有些大了。正想着眯一会,房门轻扣。徐江南跃下床榻,本以为是余舍,打开门却发现是秦月,像是清洗过一般,换了身衣裳,还是男儿装,只不过手上有串银铃,画蛇添足,不过说起来还真的有一番风味,难怪戏里的故事那么多书童都是女的,红袖添香是好,但文人骚客的诗情画意上来,女扮男装的笙歌醉眠似乎也是不错,甚至有的富贵人家都会养上几个容颜俊逸的书童,以侍枕席,深谙圈金养瘦马之道的各个勾栏楚馆少不得都要养上几个兔儿爷以备后用,龙阳之癖也是在那段时间风靡了金陵。当初徐江南和卫澈便遇见过这样的富家子弟,对先生说要花八百两纹银买徐江南,把卫澈笑的满地打滚,气的徐江南大半夜一把火烧了那位员外的后院。

一进门,秦月便将手上的佩剑重重搁在桌子上,兴师问罪的样子让徐江南很是纳闷,这一路似乎是没什么地方得罪过她吧。

秦月柳眉倒竖,怒气冲冲道:“为什么同那和尚说我是你的书童?”

原来是这里,徐江南恍然大悟,将门半掩,又点上烛火,坐在在桌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后笑道:“你当所有人跟你一样?看不出你是女的?”

秦月怒气来个快,去的也快。又问道:“就不能说是你亲姐姐?”说完自己便笑出声来。

徐江南双眼翻白,就没见过这么呆蠢的娘们,百般无奈道:“我真没见过到亲姐弟带着个仆人去游学的,尤其是姐姐还要男扮女装。”

秦月大门大户的千金,也见过那些让自家小妾扮男装行那云雨事,但是如此说来,自己似乎无形之中当了次面前人的小妾……

她有些羞怒,似乎是被说服了,只是不肯低头,蛮横问道:“你开始说所有人跟我一样又是什么意思?”

徐江南着实惊叹她的执着程度,就这个方面上隐隐约约有余舍的影子,徐江南气笑一下,拿过她的佩剑抗在肩上,用剑柄推了下门户,木门像唱着江南调的歌谣般吱呀敞开。徐江南朝她勾了勾手指。

秦月疑惑过去,徐江南一拍剑柄,剑身顺着肩膀甩过一个漂亮的弧线,恰好拍在秦月的细腰上,秦月觉得腰间一痛,一个趔趄下,跨出了门。徐江南用剑顶着门框一侧,拦住秦月,轻佻着说道:“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笨啊!”说完正想把她的佩剑扔给她,再关上门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月光下院外一点隐隐绰绰有个亮点,徐江南顿时心生警戒,一声嗡鸣,亮点如闪电般接近。

秦月被徐江南诓骗一下,正想着肆骂一番,却见徐江南面色沉静,她正想转身看看究竟是什么情景。

徐江南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搂住秦月的肩膀,堪堪侧过身子,一支羽毛箭从她睫毛间擦过,钉在门柱上,尾端颤动不止,嗡嗡作响。

那黑衣人眼见一击不中,立即远遁。

秦月还是一脸煞白惊魂未定的时候,徐江南已经转身进屋,拿过剑匣追了出去,还顺便吩咐道。

“呆在房间里别出去。”

秦月听到声音回过神来,见着徐江南已经追了出去,顿了顿脚嘟囔一句。“凭什么要听你的,不让我去,我偏要过去。”说完也提足追了出去。

第四十六章 我来替你落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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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江南随着夜色追过去,见得先前的黑衣人身法轻灵,在山林间如履平地,徐江南倒也还好,以前去黄龙潭挑水,寒暑不论的往返,虽没到一步五尺远的境界,倒也勉强跟的上,见得黑衣人又是一个起落,跃上树梢,速度突然加快,宛如飞燕,点叶离去。

眼见黑衣人转瞬没影,徐江南眉头一皱,有些担心是调虎离山,刚准备折返回去,听到一阵银铃轻灵作响,见秦月也是一路追寻过来,放心不少。

见到驻足的徐江南,她也跟着停了下来,急忙问道:“人呢?刺客呢?”

徐江南抬头看了看山林,郁郁葱葱,密密麻麻的遮掩,只有零星月光透露出来,他回头笑了笑,又摇摇头道:“被他跑了。”

秦月其实武功不差,只是在家的时候,她爹虽是个文弱书生,但气势很足,立下了大家大户的千金坐不垂堂笑不露齿的规矩,就算是出门,暗地也有门客跟随,寻常小危小险的,还不用她动个脚趾头,光身后的仆人便拾掇安分了,当真有不长眼的妖魔鬼怪来寻卫家晦气,也轮不到她出手。而她也是经常生出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喟叹。

没见过大场面,初次经历,就差点入了阎王殿,心有余悸。她估摸着当时如果眨眼的话,睫毛都能触碰到箭支的精铁箭头了,箭支带起的风,到现在眼睛还都是隐隐作痛。

从未遭遇如此危险的大小姐,自然气怒,恨不得将那人扒皮抽筋。如今丢了踪迹,朝徐江南丧气埋怨道:“你干嘛跟丢他啊!”

徐江南被她的思维逻辑弄的一愣一愣的,气极反笑,逡巡了下四周,也不搭理转身就走。

秦月追了上去,有些不自然的唤出这个名字。“卫,卫澈,你倒是说话啊!”

徐江南被她一路追喊的烦了,转过身子,没好气的说道:“秦大小姐,你用脑子好生想想,我不想追干嘛还跑出来废这脚力?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秦月讪讪一笑,但是听到徐江南说吃的时候,她这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先前寡淡无味的斋菜哪里能入她的眼,几乎都是随意尝了一口,便不在触及,又追了这么久,见着无果,身心放松下,饥饿感便如星火燎原般袭了上来。开始还不好意思提,亦步亦趋跟在徐江南后面用佩剑挑着地上的落叶,等到实在受不了了,这才开口喊道:“喂。”

徐江南转身,睨着她,等着下文。

秦月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小声说道:“你身上还有没有吃的?先前的斋菜我还未来得及吃。”眼见徐江南不说话,又低头低声追加了一句。“我吃不习惯。”像是有点委屈,真要论起来,吃惯了山珍海味,飞禽水兽,再尝这些斋菜,还真的是委屈了。

徐江南难得见到她如此势微,倒也不想再埋汰她,从怀里掏出干粮,递了过去。温声道:“有点干粮,讲究下吧,不过水是没有,酒倒是还有些。要不要?”说话又解下挂在身后的酒葫芦。

秦月也没顾忌太多,接了过去,蹲在树下,还是大家闺秀的风范涵养,饿成这般,也还是细嚼慢咽。

先前也不知追了多久,眼见这山林也是一时半会走不出去,徐江南想了想,找了两颗相近的树,后退几步,一个加速,双腿一蹬,宛如灵猴般翻了上去,坐在树梢上,四周观望一下,见到远处有若隐若现的亮光,了然于心之后这才看着后面还在吃着干粮的秦月。瞧着她难得安静的样子有些想起了陈烟雨,那个清浅恬笑只会自己吞咽各类苦果的小烟雨。早之前刚带小烟雨回雁北的时候,先生基本上只是到了某个时辰便从自家屋子出来,其余时间基本不闻不问。

后来某次深夜醒来小解,听到逼仄的哭腔,寻声前去,却发现小烟雨颤颤巍巍的缩在墙角,眼眸红肿,脸上挂着两条晶莹长河。他敲了几下门窗,小烟雨却是置若罔闻,脸上凄白一片。

他黔驴技穷下,便想起周边邻居逗弄自家小儿一般做的鬼脸,有时候被他瞧见,也会笑上许久。倚着窗户旁若无人的学起来,直到一道惊雷闪过,徐江南的身影从窗户透了进去。陈烟雨这才发现窗前的徐江南,破涕为笑,安稳睡去。

再后来还有先生要教她琴棋书画,送她去春烟坊,她也只是低头嗯了一声。不抗拒,不反对,任凭摆布。以至于徐江南都看不下去,自作主张去帮她讨公道。自讨没趣之后也给过陈烟雨几天脸色,像小孩子翻脸一样不理不管,陈烟雨也只是轻声说着对不起。

再大一点的时候,徐江南再回头看看陈烟雨这一路的时光,想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可怜,可怜到连饰品都不曾穿戴过。再就是就算作为笼中鸟,牵线布偶,也有它的动作和声音。而陈烟雨更像一个不会出声,也不会反抗的死物,可能她有自己的想法,但也是深深掩藏起来,更不会同别人说。徐江南只要一问,便是沉默,然后就是一声对不起。

再最开始的时候,有一天徐江南带着她从春烟坊跑了出去,强迫着让她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只是无奈发现,小烟雨除了日间练习的书墨丹青,便想不到其他任何的东西,就像想象力突然有了屏障,戛然而止。只不过她见到徐江南期待的面色,可能是不想让他失望,她顺手摘了片树叶,放在纤唇上,一阵悠扬的歌谣飘了出来,曲调清淡,徐江南不通音律,也能感觉出来这是在思念人。事后徐江南问起,她只是低头说是娘亲教的。而后来九千里之行后,他也不想着强求了,可能把她从自己的生活习惯里面带出来只能看到她的手足无措,并不会有其他的惊喜存在,只要她能安稳喜乐的活下去就行了。

还是先生老生常谈的话,一言成谶。“天下人有天下人的活法。”

徐江南收回思绪,低头望了望秦月,倒也难为这女子了,见她衣饰,一路上的做法,也是知道她肯定是哪个世家名门的小姐。现在却大快朵颐的吃着只能果腹的干粮,喝着浅淡苦涩的酒水。跟陈烟雨就像位处在两个极端。

徐江南背靠树干,一只脚搭在树枝上,一只脚吊在半空,顺手摘了片树叶,放衣物上擦了擦,放在嘴边。学着当年的旋律节奏,行云流水。夜间本就清静,歌声虽小,但能传很远。

秦月吃完之后,安安静静听着调子,这曲调她听过,曾经在西蜀风靡一时。她懂音律,或者说西蜀道没有不通音律的女子。南调北曲,南调北曲,说的南调便是西蜀道的腔调,小桥流水,深得哀而不伤其中三味。而当年西楚被灭,宫廷里的乐师可是抢手货,而西夏权贵勋公也因为酒宴能有西楚乐师作兴而觉得脸上光彩许多。北曲便是北齐陕北道那边的信天游,自成一派,豪放不羁,似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就连樵夫黄昏归家,兴致来了,也能漫山遍野的随性起音。

等到曲调停下,她笑着轻声问道:“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也会这曲子。”

徐江南从树上一跃而下,问道:“一个人教我的。怎么,这曲子很有来历?”

她点点头,滔滔不绝道:“这曲子名字叫望春江,原本是西楚宫廷传出来的,相传好像是苏皇后写的,有段时间在西蜀道疯传,几乎人人都会哼上几句,也算家喻户晓。而这曲子问世没多久,西楚的天堑大戟士便被西夏攻破了。听我爹说,那时朝堂上下便认为是这首曲子妖惑了人心,一声令下,西楚境内便不许再谈唱这首曲子,再后来西楚被灭,这曲子听过的人就更少了,知道的人也愈加少了。”

徐江南又疑惑问道:“那你又是如何得知?”

秦月笑了起来,似乎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占上风,理所应当得意道:“原来教我音律的大家便是西楚宫庭的乐师,在师娘十年忌日的那天,我听师父弹了这望春江,便缠着他教给我了。”尔后她似乎又想起什么,有点期待,又有点胆怯轻声问道:“教你的一定是一位很漂亮的姑娘,对吧?”

徐江南笑着点头。“嗯,她很美。”

秦月听到答案后,莫名间怅然若失,随后又揉了揉自己脸,有些烫,可能是刚开始的清酒,又可能是其他道不明的因素。其实她知道这曲子还有个寓意,只是一时间也不想说了。

徐江南也没在意到秦月的奇怪动作,用手指了指先前光亮的方向说道:“走吧,先前在树上看到那边有亮光,兴许是先前的寺庙。”

她声如蚊蝇嗯了一声。

徐江南先行下去,她跟在后面,将酒葫芦系在佩剑上。她瞧着面前的徐江南,突然觉得他身上有很多秘密,一个背着书箱的书生,看着年纪不大,但为人处世又很熟络,让人生不起恶感。他还习武,瞧着先前追人之后大气不喘的情景,似乎他连修为也不弱。还有就是他竟然还会望春江这首曲子,他是从谁那里听过来的?还是个女的!西楚当年皇城被破,宫廷可是封了三天,三天之后,西楚皇宫内几乎没有活物,尸横遍野,所有的太监基本身死,宫女被一众瓜分殆尽。怎么会有落网之鱼?

连她自己都是从原本宫廷老乐师学过来的,还是死缠烂打了好半旬日子。老乐师这才不情不愿的传授给她,在她能完整练熟这曲子之后,那个老乐师还笑容熙熙的同她说,哪天如果月儿你有心上人了,就将这曲调教给他,也算托付终身了!

行至半山处,看到山下石坪处有一人,秦月大喜,正想着向前问路,却被徐江南一把抓过手臂,扯到身后。徐江南见面前人背后负双剑,随即抱拳朗声道:“敢问大侠这天台山的寺庙是否由此下去?”

那在石坪处站立的便是夜知冬,见徐江南问话,也是不回应,只是借着月光怔怔望着徐江南背后的人。秦月见这个奇怪的人一直目不转睛看着自己有些惊奇,正想着询问,却听得徐江南朝她轻声道:“待会如果不妙,你记得先跑,别回头。”

……

山上非鱼池,一黑衣人背弓站在一文士李显彰后面,李显彰袒肩露胸,负手在山崖边,衣玦飘飘,恍如不羁的仙人。

黑衣人恭敬道:“先生,一切依你的吩咐,都办妥了,那一箭就差一点就夺了她性命,办事不利,还请先生责怪。”

李显彰闭着眼,像是在享受清风一般,笑言道:“呵呵呵呵,不怪你,那女娃天象正好,命不该绝。”

黑衣人又问:“先生,既然命不该绝,那石坪上的人不就也成不了事?那北齐的计谋不就失败了?”

李显彰转过身,一脸邪气,声音幽幽道:“谁说这女娃不死就成不了事?”

说完又自言自语轻狂笑道:“谢长亭,西夏这局棋我李显彰来替你落二子,如何?!”

第四十七章 红衣方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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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知冬背着月光,眼神熠熠的看着徐江南身后的秦月,有些像画上的人,但不确定,画卷上的人虽说有些英气,但无疑是个女的,而面前的这位,面容上有些大致,装束却是男的。

徐江南因为夜知冬背着月光,所以也瞧不真切面前黑衣人的表情,见他没出声,有些谲异,也不想徒惹事端,见人不说,也不想勉强,正想着带着秦月转身离开。秦月倒是安安静静,被徐江南拽到身后之后,蛮横脾气竟然没有发作,任凭徐江南在前遮掩住她的身子,这几天相处下来,她觉得面前这书生也不坏,虽然有些时候气的她想跳脚。

握剑打滚江湖十多年,基本都是过着拿着头颅去换银子的行当,无论那人是善是恶,都是一剑穿心,再一剑头颅入箱匣。夜知冬自然不是个心慈手软的角色。虽说后面同苏楚道不同不相为谋,想着退隐江湖过着烟火生活。这些年算是踩着江湖的边缘过活,本想守着张老汉,等他安乐过后,便接过他的活技,做个乡野方士,行行善,到时候阎王判起来也能开恩少下几层地狱。而这些年他最喜欢的便是夜间坐在某个不起眼的小山包上,有些微风,喝上一夜酒,看上一夜的星星,等酒尽之后,这才下去。下面不远处有间茅屋,旁边有菜圃,不过荒落很久了,原本的竹篱笆横七竖八,裂着缝,泛着黄。

夜知冬轻声走到茅屋旁,将银钱放在门口,有时候还放下几颗天台山上的稀罕草药,听闻屋内有一人酣睡,放心离开,就此了却一生,似乎也是不错。

只是天涯何处不是江湖路?

当初捏着半枚玉佩来到此处,如今又为半枚玉佩提了双剑去杀人。不想滥杀,见到躲在徐江南背后的人有些像画册上的女子,估计着就算不是,怕也有些干系,便提足向前,想要询问。待见到他们转身之际,眼神一凝,见背后那人颈项白皙,喉间平滑,并无凸起,悄声接近。

徐江南带着秦月,才走几步,见到身旁黑影,警惕心大起,推搡了一把秦月,喊道:“小心。”

说完顺势往旁边一闪,浩荡风随剑斩下,枯叶四散。徐江南见黑衣人也不看他一眼,径直朝秦月走去,便知道这人的目标也是秦月。倒是惊诧这娘们的后面究竟有多少仇家,这才认识几天?还有就是感叹这娘们的神经大条,好端端的富贵日子不过,家里都敢藏一个亡国乐师,这是何等掩人耳目的通天手笔,还不带一兵一卒的跑出来,当真是老寿星上吊,闲年岁太长了。

徐江南见两人距离越来越短,也不再多想其他,左手反手一拍剑匣,桃木剑应声而出,右手往后一接,握住剑柄,气势如风掠了上去,一剑如黑色微光。

夜知冬也不见急躲,待黑色流光及身,也不见有何动作,翩然后撤数尺,让了开来。

徐江南持剑而立,秦月在他身后,经此试招,也是知道这黑衣人功力深浅,很是棘手。徐江南细细打量夜知冬,一身寻常,唯一有些意外的是手上阔剑,剑身宽厚无比,乍看之下,由线及点。无论是附庸风雅的佩剑,还是真正饮过人血的武剑,终究是君子剑,而阔剑则是偏向刀的霸道,非勇战之人不能用。

徐江南见眼前黑衣人再无动作之后,侧头朝秦月低声吩咐道:“你先走。”

秦月听了之后,瞥了一眼满身煞气的黑衣人道:“那你呢?”

徐江南正想说话,又闻秦月大声道:“小心。”徐江南回过头,见黑衣人双手握住阔剑,恍如握刀的姿势,身上袖袍无风股荡,一剑劈下,剑气入地,便如地龙一般,所到之处,地上落叶起伏如山包,直冲徐江南。徐江南见地龙还有几步远,一脚轻蹬凌空而起,取下身后剑匣,以手臂为中心旋转两圈之后,悍然砸下,“嘭”的一声正中地龙中心。

霎时间,以徐江南为圆心的二丈周围气机荡漾,落枝枯叶离地三厘,待剑气四散后又唰唰落下。徐江南暗自甩了甩手腕,剑气力道之大有些骇人了。徐江南有些诧异,明明眼前人杀机四射,一招狠辣便要取人性命,却似乎又犹豫不决,不然就光这两招连绵起来,徐江南也得喝上好几壶茶水。

眼见黑衣人气势再起,剑身紫气再聚,徐江南当下也不迟疑,脚下生风,轻轻一踩,一跃数丈高,气势熏灼。

若是魏青山魏老侠客在此,估摸着要颔首点头当浮人间一大白。这便是魏青山要徐江南学的剑,天下剑客都是这般,剑随心生,心锐则剑锐,握剑之人倘若心怯,这剑法就算再艳惊三世,也只有落败一途。

纵前方千难万险,我辈屹然。你要剑气如山,且看我剑比山高。

桃木剑一声轻微颤音,像似欢悦,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剑尖一点血芒先至。

夜知冬不退反进,向前跨越一步,亦出剑,剑尖相抵。“叮”的一声恰如佛音一般扩散开来。

一时间气机四散狂风起,惊鸟出林。月色渐暗,明月羞躲于云雾里。

夜知冬一声嘶哑清喝“起!”单臂用力,徐江南身形向后腾飞,夜知冬紧追,看准落点,再是狠辣一剑,徐江南双腿蹬树,丝毫不停顿,飞跃出去,手臂粗壮的大树轰然倒下。

夜知冬回身抽出背后短剑,剑长一尺,再续一剑,如流星追月。徐江南空中身形一凝,短剑至,他这才一脚踏下,趁机空中翻滚数周落地,短剑在他一踏之下竟然只是下沉分毫,转瞬射入山石内。

秦月躲在树后,目不转睛,她以前偷偷见过家里门客先生的练剑,眼花缭乱,剑影肆虐,觉得威武无双,霸气无比。现在想起来自己那会真是天真,且不说先前黑衣壮汉还未出剑的气势已经有些压的她胸口沉闷,尔后徐江南那妙到巅峰的悍然破局,两人招式不多,但都是直取要害,一呼一吸间已然多次生死一线,性命攸关。

徐江南再提气稍许,清啸一声,一剑如血日。

夜知冬见面前剑客气势如虹,也不硬抗,选择最明智的暂避锋芒,一剑入土,剑气嵌入,再一挑,土石铺天朝徐江南涌了过去。徐江南脚尖一点,身如轻蝶,翩然再进。

魏老侠一剑千斤,要斩天下不平事,徐江南学不来那皮肉,便学筋骨,退无可退。

夜知冬第一次让步,却是一退再退,后撤二十余步,徐江南欺身二十步。剑锋离夜知冬胸膛只剩分寸之间,但也一直只是分寸之间。夜知冬见退无可退,徐江南一剑透体而过,却没有意料中的刺透衣帛的声响,眼前的黑衣壮汉渐渐消失,浮光掠影一般。徐江南当机立断,返身一挥,衣物碎帛声响起。

夜知冬再退数步,左手摸了摸肚间若隐若现的血痕,想起苏楚,想起那半枚玉佩,有些恼怒自己的手下留情。

秦月看的目瞪口呆,越发觉得自己养的那些所谓门口全是花拳绣腿。后见徐江南一剑穿身,正要雀喜,但没见到她意料中的鲜血四溅,手心捏了一把汗,她虽知道徐江南一招过后身处险地,但也不敢出声打扰,破坏心境。

只见夜知冬闭上双眼,脸上神情冷冽起来。

徐江南觉得自身无形之间像被什么气机锁定一般。以前徐江南杀人初贼,都是些凶悍贼人,狠是狠,但那些人终究是没入武道,不会有精湛招式。

今日遇见的黑衣壮汉,显然与那些人不同,入了武道,恐怕品阶不低,或者说在他之上。二度提剑占了先机,收效甚微,虽知道三而竭,但九死其尤未悔,再近身扬剑,浑身酣畅。

徐江南原本从魏老侠那里学了气势,剑招又是师承李闲秋画下的书卷,四两拨千斤,套路又是与桃花观吕清对拆招的时候悟到的十剑九虚,一招致命的路数。

徐江南以剑招贴身,步伐轻灵,一招一式看似夺命,但总在最后一刹那收招,再出一招,神鬼莫测。

夜知冬闲庭信步,见招拆招,但往往还未感受到力度,杀招再变,只觉面前书生剑法诡异。

又是一招刺喉由下而上,夜知冬正想仰头躲过。桃木剑左右换手,虚招换实招,一剑劈下。夜知冬躲闪不及,只好侧身用肩扛了一剑,一声闷哼。徐江南想抽剑脱离,纹丝不动,桃木剑竟然被面前壮汉用力卡住。

夜知冬左手一个打出一个隐晦手势,迅猛出手,一掌拍在徐江南右肩,内劲极大,徐江南握着剑倒飞出去,摔出数丈。

徐江南只觉右肩麻木,一股气机在体内肆荡,五脏六腑如同被炙烤一般,刚要挣扎起身,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原本躲着的秦月,见到这一幕,也不在躲藏,悲呼一声跑了出来,想要搀扶徐江南站起来。

徐江南早已为她已经跑远,没想到这傻婆娘竟然没走,带着些许怒气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他一般都是嬉皮笑脸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偶尔生气竟也有少许色历的样子。

原本他还猜测这汉子目的在秦月身上,如此一来,说不定两人都有一线生机,现在好了,被一锅端了。

而秦月从小到大,家里人对她都是恩宠有加,连重话都没听过的千金性子,以至于才有她胆大包天出逃的后来。她好心好意上前,却听闻徐江南一声训斥,怔了一下,一脸凄苦却咬牙不言,泪珠在眼眶打转,自顾自地要扶起徐江南。

徐江南见她面色,也是心软了下来,轻叹一声温言道。

“算了,听天由命吧”

夜知冬瞧着这一对男女的作态,他又不是成人之美的君子,断然不会手下留情。右手甩出一个掌花,掌尖银光流动,势如奔雷。

秦月听命的闭上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红光闪过,徐江南和秦月凭空后退数丈远。夜知冬再追,却撞上红光,红光周围空气像似凝固一般,然后被二人对掌出吸纳进去,渐渐缓慢。气息一瞬间轰然溢出,二人须袍皆向后倒飞,猎猎作响,气息的波纹如涟漪扩散开来,树叶瑟瑟作响如闻鬼泣。

身着红衣袈裟的和尚一用力,夜知冬一连后退数步,这才止住颓势。

红衣和尚作了个佛礼,声音醇厚,如沐清风道:“还请夜施主切勿再增杀孽。”

夜知冬沉默着不说话,一手按着肩膀,依次收回一长一短,一宽一窄的两柄剑,从斩魔台山崖间一跃而下。

红衣和尚轻叹一声。

秦月、徐江南徐徐睁开眼,徐江南正想起身,又是一口鲜血,满脸苍白颓靡脸色。

红衣和尚闻声转身,一手轻放在徐江南手腕处,随后指尖轻点,在徐江南身上穴位上点了数下,每次下手都会有道灵光涟漪。

秦月等红衣和尚收手之后急促问道:“大师,他怎么样了?”

红衣和尚微笑道:“还好无大碍,肩膀错位,一道剑气入体,剑气被贫僧化解了。好生休息几天就好了。”

秦月这才收敛起担忧神色,如释重负道:“谢过大师了。”

正是这时,余舍持着火把带着些许僧人跑了过来,一群僧人见到这般情景,尊敬做了个佛礼,同声道:“方丈!”。

红衣方丈点点头,温言道:“慧空,将这位施主扶下去吧,小心一点。”

秦月腾开位置,返身石坪处拾起剑匣,抱着剑匣追了下去。

余舍却是一脸茫然,他本来在客房吃了斋菜,一天赶路下来有些累,躺在榻上,便昏睡过去,半夜醒来,睡眼迷离,出了门想看看恩公会不会半夜跑路,最后恩公没看到,却撞在了箭支上,吓了一跳,这才大喊大叫,惊了整个寺庙,出动了近半僧人寻找,最后见到山上惊鸟出林,这才赶了过来。过来之后,气氛沉闷,恩公也不说话,徐公子吐了两口血,他也不敢问,只好又闷闷地跟着下山。

第四十八章 二子挂角,再送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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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落幕,等众人下山之后,一身红衣袈裟的大和尚右手捏着一串佛珠,目光深远的望了望山上非鱼池,顿了顿之后提脚往山上行去。

山下谢幕,重归宁静。

在仲夏时分,人处高山的时候,黎明交接的那会,往往会见到日月同辉的一幕,山上袒胸的文士一手提了壶酒,一手握着白玉酒杯,清酒无色,味寡淡,却也独酌的津津有味,面前银月还未东落,黄日已然东起同台,像是两个世间交叠在了一起。

身后被称做一万的男子安静等待,他本姓更,在中原并不常见的姓,说起来他也不是中原人,一双蓝瞳,耳垂挂了个有小木枝粗细的银质耳环。当年似乎是面前的李显彰花下一万银钱买下的他,为了应时应景,又或者说是偷闲躲静随意之下,便给了个一万的名头。

李显彰只顾喝酒赏景不说话,更一万也不出声。

直到听到有人踩着枯叶上山的声音后,面前袒胸文士也不转身,自倒一杯酒,温声说道:“一万,你此去李安城要小心一点。”

更一万抱拳重重点头,一个助跑,竟然直跃而下,几个呼吸起落间,身影便隐匿不见。

待上山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李显彰这才转身饮尽杯中酒,尽显轻狂。又一扬手中酒壶笑道:“弘道大师怎么想着来这里了,不过还好大师不饮酒,不然世间人又要说我李显彰不懂为人之道了。”

弘道大师,也就是身着红衣袈裟的方丈轻叹了口气,面目和善道:“事情都过了那么些年,为何你还是放不下?”

说起来,李显彰外表放-荡轻狂,但看起来却不反感,自配温文儒雅的气质。

李显彰听到弘道大师开门见山一句话,也不生气,再提手,眉目怔怔望着手上白玉酒杯,上面印着日光。他轻笑一声道:“大师是出世人,是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得道高人。而我李显彰乃俗世中人,喜酒好名节,自然比不你们这些上高风亮节的出家人,又何谈什么放下放不下的呢?”

弘道大师又是一声闭目轻叹,对李显彰言辞里的讥讽避而不见。

李显彰将酒杯收回袖内,径直对着酒嘴畅饮一番,继续说道:“寒山与拾得大师我李显彰自然仰慕,但世间诸神龙蛇,各有心性。天下人欺我,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李显彰可没那个十年去等,自然是要奉还回去,更不要说是血债了,唯有血偿才行。天下人那么多,我李显彰只是李显彰,不是李闲秋,也不是徐暄,更不是一心除魔的卫山了,当然,我也不想是。”

弘道大师一手转动佛珠,时快时慢,像似在思量什么,沉默不语。

李显彰笑了笑,走到棋秤处,两指间拈了颗黑子,也不抬头看弘道,自言自语说:“弘道大师如今不也是动了杀心?是想以杀止杀除了我李显彰?可惜我知道大师不会下这个手,西夏这十多年安安稳稳下来,北齐的阴士谢长亭不知道在这西夏落了多少暗子,还有蛰伏数年没有动静的江秋寒,三计灭了宋,天下人谁敢小觑了他?眼见林暄以身死换西夏朝野改堂换新之际。此际过后,西夏便焕然一新,一鸣惊人了,北齐安敢与之争?这二人哪能如陈铮所愿,而西夏庙堂林林色色之中,能当大局的只有这纳兰天下,就算能定计安邦,只怕也是孤木难支。

李闲秋性情孤怪,西夏将倾之际愿不愿意出手还得另当别论。徐暄手劲再强也算不到身后十年之久,只要西夏年轻一辈上不了台,便是青黄不接,酸儒当政,陈铮敢杀徐暄,可敢杀尽这天下读书人?天下评上卷九人,除了牧笠生下落不明,新晋几位也是以圣人文章入评,纳兰天下门生无数,举手投足皆要思量,对不过北齐那两位很正常。唯有我李显彰,心狠手辣,又因阴险著称,是个小人。”

一子轻下,李显彰收敛起笑颜瞥了弘道大师一眼道:“大师想杀我,可惜这北齐虎视眈眈,西夏大厦将倾,纳兰天下能不能力挽狂澜还不好说。现在春秋剑匣也出世,关键的是,这剑匣的主人还姓徐。十多年前的西夏秘辛,徐暄的子嗣究竟死还是没死天知地知,春秋剑和春秋剑匣原本是徐暄从吴家强抢过来的,后来徐暄身死,这春秋剑同剑匣一起便下落不明。

但想必只要知道春秋剑匣的消息,无论是真是假,北齐丰州吴家的人也估计也要肆机出手了,这是个死眼。大师当年承了徐暄的情,无论这人同那故人有无干系,你得护他性命,所以你需要我帮你破这个局,将棋盘做活,对吗?”

字字珠玑,落在心上。弘道大师面色平静,语气寡淡道:“还请先生以西夏子民为念。”

李显彰提酒离开,擦肩的时候,顿了顿足,冷笑着说:“你当你的大师,我帮你来报血仇,本是两全其美,岂不乐哉?至于其他?世间人皆知我李显彰为瑕疵必报的小人,谢长亭阴了我一手,不撤他二子我也不甘心。但你要提西夏黎民的死活?与我李显彰又有何干系?还有,可别忘了,你如今虽是万人敬仰的弘道大师,同样,你还是她爹!”说完一挥袖袍,毫不犹豫招摇着饮酒下山。

弘道大师睁开眼,手上念珠尽碎。

李显彰独立斩魔台,想起自古盛传的一件事。当年大秦皇帝李长安一统寰宇,站在长安城门上,举目山河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吾以天下作墨卷,英雄纷纷,何人不曾入朕丹青画?

李显彰意态激扬,负手而立。世人皆笑吾辈举止轻狂,且看我李显彰二子挂角,再与墨卷一条长河。

……

徐江南虽然受伤,但这些年下来一直都是杯弓蛇影一般,睡眠极浅。天色渐亮,清晨第一缕阳光才漫射进窗柩,映到徐江南眼睑上,他便醒了过来,想起身,却是肩膀一痛。闷哼一声,侧身看去,肩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绑成了个粽子模样。

房间还有一人,秦月伏在桌台上睡意正浓,可能是阳光沁入房间,有些热,便侧过脸来。右脸颊大概因为长时间一个姿势,脸上红彤一片,还有个手上银铃的凹印。

徐江南也没打扰她,单手给自己披上件外套,静悄悄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余舍靠着柱子睡了一宿,听到声响,眨眼醒了过来,见到徐江南,正想说话,见到徐江南用手指嘘了一声,也噤声不说话。

徐江南轻声掩上房门,朝余舍打了个手势,率先朝他屋子走去,余舍紧追其后。等进了房间,徐江南轻声问道:“怎么回事?你恩公怎么在我那?”

余舍挠挠头道:“昨夜我醒来没见到你们,还以为你们跑了,见到门柱上的铁箭才知道你们好像是遭险了,于是我就找了几个大和尚帮忙找找。后来等我们找到的时候,你就在吐血,回来之后给公子上了些药,然后恩公就把我赶了出来。”说完,他还一脸神秘兮兮难以置信的样子凑了过去低声道:“昨夜我还听到恩公哭了,声音有点像……。”剩下的他没敢好意思说。

徐江南接了上去。“娘们?”

余舍一拍大腿,志同道合道:“徐公子,你也觉得恩公声音像女娃。我就说嘛,嘿嘿。”

徐江南哭笑不得,倒也不想着点明他,又问道:“昨夜救我们的那位穿着红袈裟的大师呢?”

余舍想了想,哦了一声说道:“公子你是说弘道大师?对了,大师还说今日下午会再来看看你的伤势。”

徐江南嗯了一声,哪能让德高望重的大师过来,且不论这是人家的地盘,哪有反客为主的道理,下定主意。找余舍问过大师所在,准备前去拜访。

才开门,便见到门外的秦月,躲闪不及,两眼游离,四周张望。

徐江南见到她掩耳盗铃的样子笑了笑,也不喊她,径直朝大师的房间过去。

秦月见徐江南离开,也追了上去,俏声问道:“诶,你去哪?”

徐江南头也不回,似乎是想给她个教训,因为昨晚的任性,差点两命黄泉。徐江南板着脸,冷言道:“去谢过大师的救命之恩!”

秦月咬咬嘴唇道:“你身上还有伤,方丈大师说了下午会来给你把脉。”

徐江南停了下来,依旧没转头,生硬说道:“我可不是个世家子,架子没那么大。”

秦月低下头,嘟囔一句:“多大的事,这么小气,人家不也是不想做个忘恩负义的人呐。”

“哟,看不出来咱们这秦大小姐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徐江南转过身,语音讥讽说道:“昨天如果不是秦大小姐你硬要跟出来,也没这回事了,还有第二,昨天那壮汉的目标明显是你,我好心帮你拖些时候,只要你跑了,我依旧也会没事。可惜了‘忘恩负义’这个词了,这时候了还要替某人的愚蠢背锅。”

秦月怒不可遏,银牙紧咬,指着徐江南嗔怒道:“你……!”

徐江南转过身子,视而不见,换上副云淡风轻的笑容,可惜秦月看不见,轻声道:“你还走不走,不走我自己去了啊!”

秦月追了上去,口是心非道:“谁要跟你一起了?不要脸。”

第四十九章 只准哭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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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佛庙内,禅音袅袅,鸟唱蝉鸣,僧人们早就起来各司其职,早课的早课,清扫的清扫,挑桶取水的取水,阳光倾泻下,一扫山间雾霭。

徐江南和秦月一前一后,越过前堂。

房屋内木鱼声声声不绝。徐江南伸手一半,又缩了回来。秦月见徐江南半途而废,倒也没想太多,利索上前作势就要敲门,才出手。徐江南便瞪了她一眼,秦月讪讪一笑,也缩了回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家里的时候,性子起来了,就连她爹也敢忤逆,如今反而见到徐江南的不悦神色,她竟然有些势弱。

百无聊赖之下,竟然做出了用脚尖在地面画圈的幼稚动作。也不知道倘若这一幕被熟络的人看到了,会不会大跌眼镜,这还是那个动不动便在卫城街道纵马狂奔的骄横小姐?

等了少许,木鱼声渐歇,徐江南在门外轻扣房门,轻声唤了句:“大师。”

房门应声而开,徐江南也不惊异,昨夜见到老方丈神通修为,这些都见怪不怪了,率先进屋,秦月跟在后面,进门后有些自觉的掩上房门。

弘道方丈回过头,头发指着一旁木椅,一脸和蔼笑意道:“徐少侠,身体可还好?先坐吧。”

秦月闻言倒是异样的看了一眼徐江南,在趁着弘道和徐江南说着体面话不注意的时候,她一脚踩在徐江南脚上,碾呀碾的,这才算出了口恶气。弘道方丈不提,她还差点忘了,不过总算知道这穷破书生的姓氏,其实她早就知道这书生不叫卫澈,就如她不叫秦月一般,她同卫澈熟的很,莫大渊源,还没出西蜀道总不会随便碰见个人便叫卫澈吧。

徐江南也是笑意熙熙起身,借机抽出脚,朝着大师作揖道:“昨夜多谢大师出手相救。”随后又有些疑惑道:“大师如何得知小辈姓氏?”

弘道早在第一时间见到徐江南的眉目,他心中有了个念头。此番他也是借此想验证下自己的猜测,看人是不是故人之后,轻吐一人名字。“徐暄。”弘道方丈几十年阅历下来,眼光自然非同常人,秦月是男是女一目了然,再加上先前的小动作,以及昨夜秦月失魂落魄的模样。虽不知原因是什么,但也猜想二人关系非比寻常,所以此言并没有什么遮掩。

徐江南闻言心中一骇,可好歹他也是修了几年道行的小狐狸,镇定下来,不动声色道:“晚辈愚钝,大师此言,甚是不解。”

弘道方丈笑了笑道:“哦,昨夜便是少侠那位朋友见少侠失踪,在寺院一直唤徐公子,徐公子。故老衲才有此猜测。”先前问过话之后,他便一直注意到徐江南的神色,虽然面前人掩饰的极好,但第一时间眼神的变化,他看在眼里,察觉于心。

秦月在一旁倒没有太多想法,听着两人打着机锋,听着一老一少两个狐狸打着机锋,她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最要紧的东西。他姓徐,又认识自己哥哥,到时候归了家,威逼利诱问之后,这名书生的来历自然就知晓了,她想到此处,喜形于色,倒也不觉得此间有多无聊。

徐江南羞赧一笑说道:“是我二人莽撞,倒让大师见笑了。”

弘道摆了摆手,称赞道:“徐少侠年少英才,老衲像少侠年少时,可不曾有如此修为。不过……”弘道面露为难神色。

徐江南爽快道:“还请大师但说无妨。”徐江南像是没听出弘道方丈的弦外之音,自落圈套。

弘道自知如此算计小辈,自是不妥,但是滋事于他来说事关重大,也顾忌不了太多,只是老脸一红,继续问道:“老衲想问,少侠的剑匣来于何处?”

徐江南不解其意,轻巧说道:“家中长辈所赐。却没同晚辈说过具体出处。”

弘道几十年修下的镇定安态像是一朝抛尽,同先前判若两人,情不自禁激动再问:“可姓徐?”

徐江南委实惊异弘道方丈的神色,疑惑蹙眉摇摇头。“大师,你这是?”

弘道也是自知失态,尴尬一笑,闭上眼,像是回忆道:“倘若老衲没有看错,这剑匣乃贫僧故人之物。十数年未见,这才有此失态,少侠见笑了。”

秦月家里什么宝贝没有?眼高于顶,使剑世家对剑有关的东西自然是熟络于心,剑匣佩戴盛行与北,看似极其大气。后来文士发现,如果用鞘来装剑,不但便于携带,而且美观,世人附庸风雅之下,剑匣这才渐渐隐藏于光阴。也正是这样剑匣一物物向来古远,像这类东西便如上了年份的陈酒,越老越香,越老越珍馐。就凭她的眼力劲,自然看出来徐江南的那古朴剑匣极有年份。

而秦月见弘道方丈言语不离剑匣,还道是这大师是道貌岸然之辈,见物心喜,想要趁火打劫不禁插嘴说道:“你这和尚,我道真是什么德高前辈,却只打人家剑匣主意,真不害臊……唔,唔。”

徐江南哪能让她如意说完,赶紧用左手捂住她,免得她再口无遮拦,轻声训斥。“闭嘴”

秦月见自己好心老是被他当做驴肝肺,不放在心上就算了,到头来还要责骂自己。这委屈就如山洪一般爆发出来,想都不能想,一想便红着眼,一把甩开徐江南的手臂,眼泪滴滴连绵滑下,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忿怒道:“本姑娘再也不管你的破事了,你去死吧你,混蛋!”说完夺门而出,

气氛突然尴尬,进退两难。

徐江南见弘道面色坦然,不似作伪,释然一笑道:“大师睹物思人,就像他乡遇故知,晚辈也体验过,只是剑匣乃长辈所赐,不敢转赠。还请大师原谅。”

弘道也是知道乃自己心急,倒让两个小辈误会了,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拿了副青檀佛珠出来,放到桌台上,窘迫一笑。“是老衲唐突了,这佛珠礼轻,但还请少侠替老衲交给刚才那位姑娘,以示歉意。”

徐江南见佛珠粒粒圆润,还有些泛白光圈,他虽不懂,但看着也是佩戴多年才有如此光景。礼物太重,哪敢接下。不过见到此举确实知道大师是真的认识这剑匣。想要推脱一阵,却见弘道方丈已经转过身子,敲起木鱼,不闻不理。

只得无奈拿起佛珠告辞。

徐江南掩门的时候又想到了什么,轻声道:“待晚上晚辈带上剑匣,再来拜访大师。”

屋内木鱼交错有致,弘道闭上眼,想起多年前见到一背负春秋剑匣的文士,后面是夏陵江,江上一船舫火光千丈,背剑文士一剑斩断系在他双手上的绳子,让他不要再回来。

那会,他身边还有一女孩。

……

徐江南寺内四处寻找一番,没找到哭着鼻子跑出去的秦月。回了客房,见到余舍,这才了解,原来她往后山跑去。

得知她下落之后,徐江南也不着急,取过剑匣,缓着速度往山后走,她能去的地方能有几个?无非就是昨夜大战的石坪处。而他想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权衡一下。先前弘道方丈像似无意间提及徐暄的名字,虽然被自己搪塞过去,但估摸也是不信的。

李先生将剑匣给他的时候也说过,这剑匣原本是装了一把名叫春秋的名剑,是他爹从吴家争抢过来的,事后一直是徐暄的佩剑。而这弘道方丈一眼点破,显然是与徐暄又不大不小的情分。只是这情分究竟是恩还是怨他不知道。

如果是恩的话,那好办?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师不将事情开诚布公?如果是怨的话?倒有点说不出过去,徐暄身死已是定论,两人之间倘若有仇,肯定是报在自己身上,毕竟春秋剑匣在自己这里,最关键的是自己姓徐,哪怕不是徐暄的后人,肯定也脱逃不了干系。瞧着昨夜老方丈的身手,显然是留有余地,他若要害自己,恐怕自己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在最后的时候,徐江南其实是有一股冲动想推诚相见,但被潜意识里的那股子庸人自扰的惜命念想给生生腰斩下来。

徐江南自嘲笑了笑,有些苦涩,似乎觉得是自己过于杞人忧天了,又或者是李先生的话刻在了骨子里。明明蝼蚁一般存在,在那些一身功力深不见底的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却惜命的要紧,其实说不定在别人眼里根本就没你这么个人。

想通此处,徐江南准备晚上单独找弘道方丈谈谈,倒不是说想从弘道大师那的得到什么意外好处,他就是想听听徐暄的故事。李闲秋说过徐暄,老道士也说过,但都是语焉不详,浅尝辄止。

他想从别人嘴里再多听几次,将徐暄拼整的连贯起来。不想像小时候别人问起他爹,他只能编凑着说我爹是个大英雄,去了很远很远的远方。再后来?连三言两语的概括都说不出来。

……

到了大战石坪处,果不其然,秦月坐在石崖边上,山风拂动,青丝向后飘摇,露出精致耳垂,精致镶玉的佩剑随意丢在一旁。徐江南着实惊叹她的大条程度。若是以前同卫澈在一起的时候,巴不得遇见这样的人,估摸着早就将这佩剑偷去卖了。

徐江南悄悄过去,隔了一尺左右的距离也坐了下去,发现秦月竟然一个人提着昨夜给她的酒葫芦喝酒,喝闷酒。

秦月也不瞧上徐江南一眼,轻哼一声,将头别了过去。

徐江南毫不客气撕破窗户纸,嬉笑道:“一个人喝闷酒啊!”

秦月恼羞成怒,嗔怒骂道:“要你管?”

徐江南不在说话,脸上挂着副耐人寻味的笑容指了指她她手上的酒葫芦。

秦月明白过来,又红了眼,将酒葫芦砸了过去。“还给你,混蛋。”骂完之后正想着起身离开,却被徐江南一句话给勾起好奇。

徐江南接过酒葫芦,面朝前方一览无余的葱翠山林,绿浪一阵接一阵,轻声道:“以前我最喜欢的事,便是用一壶酒去一个老道士那里换个江湖故事。”又掂量了下手上葫芦的斤两,笑道:“算我吃点亏,这半葫芦酒归我,我给你也讲个故事,如何?”

秦月沉默下来。

徐江南先饮一口酒,缓缓说道:“从前有个孩子,是个孤儿,搜寻所有所有的记忆都找不到双亲的样子。从记事开始他便同一个好心的先生相依为命。先生呢,是个说书人,带着他走南闯北的,说上一天,才从仅有的铜板中取出一两枚给他。而他也是那会听先生说过许多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江湖事,他也躲在草墩里见过贼人一刀下去血流成河的景象。

可一两枚铜板能做什么呢?仅仅是填个肚皮就没了,连个包子都要咀嚼到没有味道才肯咽下去。当年那个孩子还小,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草根,记得有一次好不容易偷了个馒头,转身却撞在了权贵的轿子上,被权贵的仆人拽到墙角打了一顿,到吐血,他都护着那个馒头,随后用省下的钱买了本山海经,一边津津有味的嚼着馒头,一边看着上面寥寥几笔就是个鬼怪的烂制画册,一脸青紫污血,笑起来难看的要死。而那个先生,对这一切都是视若不见,他先前有些怨气,后来就不怨了。如果不是先生,估计他还没睁眼就已经算走了趟人世。这一切本来就是他自作自受,能怨谁?不去买那个书册,就不会偷东西,自然也不会被打,这就是因果,谁种的,自己就得吃,这是他那时候悟出来的道理。

再后来,他年纪大了一点,就想找着双亲,哪怕他们不认他这个儿子也好,磕几个头知道他们还活着就行。”

徐江南顿了顿,喝了口酒,又呼出了口心中压抑的气息,这才接着说下去。“可是他能怎么找,光凭一个名字?难如登天啊!可大海捞针他还是得捞啊,于是他就想了一个办法,成为一名大侠,名扬四海,说不定能传到他父母双亲耳里,也就有了机会。先生在某次救人的时候展露过武功,他想学,死缠烂打了几天并没有结果。他是个不服死的性子,又想了个办法,每日当听到第一声鸡鸣的时候,便提折了个木枝往山上道观跑,看道观的小道童练剑,黄昏的时候自己偷偷的练。练了几年之后,像在某个人面前耍下威风,却连个剑花都没舞出来,剑却脱手而飞。

就在他想信命的时候,上天又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知道了父母双亡的消息,还是被人害的,被一群读了书的人害的,后来天下人都信了那群读了书的人,他爹算不算是被天下人害的呢?但可笑的是,知道消息又有什么用呢?他连去磕头都不行,要送命的啊,他倒是不怕死,只是他死了,他爹还是得在那个地方跪着,为人子,他不甘心。”

徐江南在腰间比划了一下道:“后来他拜了个老侠客当师父,学了一年剑,砍了几伙贼人,他也受过伤,好几道这么长的伤口。现在呢,他一步一步往他爹那里走,期间还要去接一个女子。他觉得哪怕死,也要磕了头再死。所以这个路程,他不得不谨慎。以前在金陵的时候,那个小孩子听另外一个说书人说,独孤是不是四周无人的时候,而是周围全是人你却举目无亲,当时把他惊的啊,手掌都拍红肿了,还给了一文铜钱。后来想想全然不是个事嘛,举目无亲算孤独,放眼天下皆仇敌那又是什么呢?”

徐江南仰头畅饮,直至酒尽,从怀里掏出弘道大师给他的佛珠,递了过去。

“好了,故事到此为止了,这是大师给你的佛珠,故事不好听也听完了。”

秦月一言不发,拿过佛珠转身就跑,一手捂着嘴,像是极力抑制什么。

徐江南昂起头,用小孩子的口吻自顾自地说道:“好了,只准你哭一次,这次完了便不准再哭了。”

第五十章 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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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江南在斩魔台枯坐一下午,红了一下午的眼眶,一动不动的坐在云崖边,像前些日子找一颗穿绿衫的星星一般,一直到自身的影子从右边缩小,再从左侧出现,拉长,再拉长,最后融化于景色里。徐江南这才起身,缓慢下山。

没有回住宅小院,直接去了弘道方丈的房间,寺庙僧人经过一天劳累活计也都各自休息躺下,寺内很清静,只有这方唱罢,那方登台的蛐蛐层次不绝。弘道方丈的门掩上些许,但没关,月光溜了进去,躺在地面,同周围形成了鲜明对比。

徐江南正想敲门,却见原本漆黑的房间徒然点亮,月光似羞,退了出来。徐江南顿了一下,推门而进,见弘道方丈,背着身子。徐江南等了稍许,左手别扭的取下剑匣,轻放在烛台上,摇晃的风声使得桌台上的烛火明灭不定。这才启齿说道:“大师,晚辈已将剑匣带来了。”

弘道这才睁开眼,从榻上下来,一手立在身前,虎口处挂着一串熟悉的佛珠,想必是秦月归还过来,一手摩挲着剑匣,指尖感受到一股熟悉的阴凉沧桑感,又想起那个背匣男子冒着大不为私下将他放离的场面,这才提起头,叹息说道:“故人之物啊!只可惜白云苍狗,物是人非。”

徐江南咬咬唇,声音有些颤抖,喑哑说道:“大师,能不能同晚辈说说徐暄。”

弘道大师将剑匣往徐江南那边推了推,又将烛台往内移了几分,微笑问道:“送你剑匣之人可是姓李?”

徐江南轻轻点了点头。

弘道大师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也是跟着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说道:“既然那位李先生不说,老衲自然也不能说。”徐江南的身份从进门那一刻他已经知道的八九不离十,所以也不急躁,神色淡定。

徐江南有些丧气,眼睑低垂,兀自沉默不语。

弘道方丈见了此状,像个长辈一般拍了拍徐江南的肩膀,也算一种安慰吧。倒不是他不想说,只是他与徐暄之间的事着实难以启齿。

徐江南抿嘴一笑,他本来对此就没抱有多大希望,如今一番话只是将他惊醒而已。徐江南将剑匣收放在身边,也收好原本脸上的失望神色,问道:“大师,昨夜我见大师似乎与那壮汉认识?”

弘道目不斜视,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位施主叫夜知冬,具体来自哪里,老衲也不甚清楚,只是知道十多年前的时候,他到了天台山,在山下开了间茶馆,日夜不息,为人和善,不喜言语。平素也就上山采采草药,偶尔还给庙里捐助些香火钱,很少见他动手,更加别说是心存杀机了。”弘道顿了顿,然后补充说道:“就连他的名字,都是某日十五,他来山上斋戒后,许了个愿,自己写了几次却觉得歪扭不满意,便叫老衲代笔,老衲那会还是个持签僧人。也就是那会,老衲这才知道他的姓名。”

徐江南疑惑问道:“为什么做了十多年善事的人要杀秦月?两人无冤无仇,倘若是十多年前同秦月家里结下的梁子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大师你说他到这里都十多年了,茶馆也从未停歇过。若是十多年前的血海深仇,那会秦月出没出生还不好说,他怎么会分辨出来,真是怪哉。”

弘道大师也摇摇头,他从以前都不喜思索此种事件,更不要说遭逢大乱劫后余生之后。见徐江南沉吟思索,他也不打扰,闭上眼睛,默念佛经。他也没把这件事同李显彰,他知道李显彰的目的,是那个在李安城卖酒的酒娘,那个曾经俏生生喊他爹的女子。他上次去非鱼池见李显彰便是因为看到了春秋剑匣,他不懂阴谋,也解不开那个死局,但他知道李显彰肯定能行,或者说,不是他知道,而是写天下评的人知道。

李显彰同李闲秋、徐暄同榜,排号第七。

有些人生性注定,他心念西夏臣民,就像他知道船舫上的那场大火是谁放的,他也没去追究,他知道此事一旦闹大,西夏定然人心惶惶,他不愿意见到,而这些年下来,西夏国泰民安,他也舒坦,所以宁肯将那件事埋在心里,也甘心带着那个故事归黄土。但李显彰分明不愿意,他也不知道当年同女儿卖酒的时候,随意施舍救助过的书生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那天他确实动了杀心,但李显彰说的没错,如今西夏庙堂的明面上就一个纳兰天下撑着场面,北齐,辽金伺机而动。他不敢赌,西夏参差几十万户,代价太大。而他爹临终的遗愿,便是要他看好西夏。所以最后的时候,还是放下了手。

徐江南想了许久,毫无头绪,像是抓住什么东西,但又太过飘渺理不清。只是他见弘道大师闭目诵经,也不好再打扰,吹了灯,提着剑匣,悄声离开。

徐江南前脚刚走,弘道大师便睁开眼,悄无声息一声叹息。

……

徐江南出了院舍,明月清洒而下,照在青石阶上。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反而是上了屋顶瓦檐,这是他的习惯,从小便是。现在他又有了一个习惯,喝酒。也算知道自古书生侠客为什么喜欢酒,因为这一醉,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什么都不用知道了。

他解下腰间酒葫芦,想喝酒,却发现在斩魔台的时候已经喝干。徐江南倒着葫芦,摇了摇,点滴不剩。只不过夜间思绪乱飞,见到空葫芦,莫名其妙就想到了邋遢老道士和魏老侠客,老道士虽然也没帮他什么,就算是听故事也是用酒换,好歹那么些年下来了,怎么也有点情义的说法在里面。

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老道士便是被拎着去找魏老侠,当时两个人打着机锋,说的话他也听不太懂,只依稀记得同青城山有关。他回想起魏老侠当时的态度似乎是遗憾和可惜。或者说是知道老道士此去是蚍蜉撼树,一去不返一般,魏老侠不矫情,也没拦着,只做了个大方的事,说了句小气的话。

他们之间的恩怨徐江南也不懂,那个层次本身也不是他能掺和的了的。神仙动气,凡人遭殃,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么。

跟魏老侠学了一年剑,踏踏实实,受了苦也觉得值,总觉得每摔一跤便进了一步,从彻骨的水里上来一次便多上一丝半厘的机会。后来见魏老侠耍出惊为仙人的一剑,仰慕之余确实有些惆怅,跟现在大致相当。归根结底,徐江南只是个凡人,不是圣人,他也有喜怒哀惧,七情六欲。他也想学着魏老侠,说走就走,那才是大侠,人不潇洒,但姿态潇洒。

原本是下了生死的赌注过来,只是想知道点徐暄的消息,最后又是七处点火,八处冒烟。

不过这番之后,徐江南有一种直觉,便是自己走到一个局里面,而且泥足深陷,越来越深。他想抽身而退,也不知道从何下手。徐江南叹息一声,将剑匣取下放在房檐上,头枕了上去。看着月亮,都说见月思乡,不假,他确实是有点想雁北了。至于这几天发生的事,想不通就不想了,很简单的事。就像江湖里老说的解释不出来的东西,都是缘分。

徐江南闭着眼,眯了半晌,突然听到动静,睁眼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秦月也上来了屋檐,静静坐在他旁边。

徐江南疑惑看了她一眼。

秦月嘴硬解释说道:“本小姐可不做占人便宜的事。上午欠你的酒,诺,一并还给你。”

说完还扬了扬手上的酒坛,然后抛给了徐江南,徐江南右手揽过,却发现她咿呀咿呀站立不稳,就要往后倒去,徐江南左手肩膀有伤,见到这种情景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忍着痛接住秦月。

秦月见到徐江南满脸虚汗的样子,也是立即抽身,尴尬一笑,轻言一句。“谢谢。”

徐江南嗯了一声,难得没同她拌嘴。

秦月见徐江南自顾自地的喝酒,斟酌几次之后,总算是酝酿出点勇气,装作不上心的样子,咬着纤薄嘴唇温言说道:“还有那个小男孩的故事么?我想听。”

徐江南别过头,她见状立即将头转向别处,徐江南笑着说:“不说了,都是我编的,赚人眼泪编的。”

秦月嘟囔一句:“一个大男人那么小气。”随后她眼珠子转了转,又试探着朝徐江南说道:“要不,我还用酒来买?”

徐江南像是抓住了什么,转过头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秦月疑惑回应:“我说我用酒来换。”

徐江南摇摇头。“不不不,我是说原话。”

秦月想了想,不确定说道:“要不我用酒来买?”

“买?”徐江南念叨了几次,总算是抓住了什么。一脸惊喜笑意,柳暗花明又一村。

秦月一头雾水。

徐江南笑着问道:“昨夜那个要杀你的壮汉,你不认识。对吧?”秦月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刚才说的怎么跟那个刺客联系到了一块,但还是点点头。

徐江南又接着说道:“我打听过了,那个人叫夜知冬,十多年前到这里开了个茶馆。而且每日准时开门揖客。倘若是你家的仇人,自然是不知道你的模样的,但他那夜看了你很久。”

秦月疑惑问道:“这能说明什么?”

徐江南自信一笑。“说明他从哪里看到过你的样子。开始我也一直很疑惑,刚才你提醒了我。”

秦月讪讪一笑,自言自语。“我?”

徐江南站起身,清风细声,发丝飞扬,有些出尘味道。“对,那个‘买’字。”

说到这里,秦月也是明白过来。“你是说?”

徐江南正了正面色,两人异口同声道:“买-凶杀人?”

第五十一章 收了钱自然要收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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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江南与秦月二人敲定先前的壮汉是买-凶杀人之后,倒也没太心急说去打探。毕竟肩上有伤,没伤的时候就打不过,有伤的时候再过去那不是送死?所以二人商量等修养上几天,待伤好后再过去那家茶馆看看。不过徐江南也给了秦月个建议,便是她早些归家,既然有人出钱,自然就有人卖命。

秦月听后却是心事重重,躲在房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得不说,这两天的事发生的太多,喜怒哀惧,像是一瞬间体验了一把人生百态。而这些事情似乎都有徐江南的影子存在,这让她很是好奇,虽然她知道昨天斩魔台上他说的是他自己,她有点窒息般的心疼,这是她从来就想象不到,或者说一辈子都不可能经历的事件。这些情绪层次累加起来就说是喜欢,秦大小姐自己也不相信,就像她同那个卫家内定的媳妇程雨蝶去看戏,看到一见钟情或者受人一恩便以身相许的戏份,她那位还未进门的嫂嫂哭的稀里糊涂,她却是煮鹤焚琴般嗤之以鼻。

她蹙着眉头,世上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嘛,就算他救了自己,以身相许还是太荒诞了点。况且,他已经有喜欢的女子了!有喜欢的女子了!……脑海才冒这句话就像余音绕梁般回响。响的她心烦意乱,就如房屋外的燥热一般。

徐江南躺在榻上,一脚弯曲,一脚叠加在上面,两眼望着横梁,无所事事,肩膀好了些许,那天是真的不好受,感觉五脏六腑被体内那股如利剑般的气机狠刺了一般,那便是六品,气机外放?徐江南以前见过,便是魏老侠,桃木剑萦绕淡淡的青白光芒,那声势,啧啧,虎上天了都。

暗杀一事尘埃之后,佛庙并没有多大动静,就像一颗石子跌入水潭,开始渐起涟漪,后面依旧平稳如初。

余舍这几天像是看到了归宿一般,得知还要在寺庙修整几天,便每日与僧人同起,诵经念佛,也去找过弘道方丈,他单纯的觉得这个大师很厉害,说不定能知道什么是佛,谁知弘道方丈同他那个老师父一般,如出一辙,点了点他的胸,也是谶语一般说道:“这便是你的佛。”他挠挠头,说了句谢谢又满头疑惑的起身离开。

天色渐变,似要下雨。

有些人处天下之外却心念天下。弘道大师站在窗户前,看着天上风云色变,他虽处仙家地,但总想着那个情景。一个背匣的中年文士将他放离,说了句别再回来转身便走。

他等着中年文士走了几步,回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我不会还你这一恩的。然后又觉得似乎有歧义,追了句,我不会还恩的。

中年文士却是翻身上马,爽朗一笑。你会的,下个背春秋剑匣的人能救西夏。扬尘而去。

同李显彰单刀直入一般,一语中的,拿住他的死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天台山下的茶馆又开门了,休了三天业,原本就没多少人关注,自然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像往常一样,夜知冬躺在挂着个‘茶’字旗帜下的摇椅上,脸上盖着个草帽。他在等人如约而至,旁边一张八仙桌,上面摆了壶茶水,两个倒扣的碗碟,一个箱匣。

先些时日的红娘听人说叶老板的茶肆又开门了,她咬咬牙,老娘还就不信你这个邪,好生打扮一下,对着铜镜脂粉涂了半寸厚,自己觉得满意之后便往茶肆赶去。走一步,扑簌簌往下掉粉。

天色阴沉,夜知冬听马蹄声渐近,一声尖锐的“吁”声,有人翻下马来。夜知冬拿下脸上草帽,扇了扇,不知道是扇那扑面的黄尘,还是扇面前人身上的古怪味道。

枯槁人将黑布包裹搁到桌上,尖声问道:“夜老板,事情可办妥了?”

夜知冬用竹筷挑了挑包裹,耀眼金银。也不看他,睨了一眼桌上箱匣。

枯槁人正要用手去提箱匣。夜知冬一手按住。

枯槁人见状冷声道:“夜掌柜你这是何意?”

夜知冬也不答话,等黄尘落定,又将原本桌上的倒扣的碗碟翻了过来,“咕噜噜”倒上两杯茶水,自饮一杯,沉声道:“你知道的,苏楚人呢?”

“夜掌柜真是有兴致,上等龙井。”枯槁人面色稍霁,可能是赶了许久的路,也是口渴,将桌上茶水一饮而尽,坐在夜知冬对面。“夜老板,总该让咱家先验验货吧。”

夜知冬闻言,将原本按在箱匣上的手收回,又倒了杯茶,喝完之后,喃喃道:“真是好茶啊!”

枯槁人将箱匣移了过去,开了箱匣,面色一变,将空无一物的箱匣转向夜知冬,寒着脸。“夜掌柜,你这是何意?”

夜知冬平淡说道:“因为她还没死。”

枯槁人转了转手上玉扳指,阴阳怪气说道:“可惜了,这么多的银子,夜掌柜是不要了?”

夜知冬将手上碗碟随手扔到桌子上,笑道:“当然要。”

枯槁人疑惑的皱了皱眉头。“掌柜的言下之意是?”

夜知冬咧开嘴笑道:“这些,是用来买你的命的。”十多年来夜知冬第一次做笑的动作,极其不自然,所以有些丑。

枯槁人气极反笑道:“夜掌柜,你就那么有信心能取了咱家的命?”

夜知冬低下头,剔了剔镶在指甲盖里的灰尘,吹了一下。这才昂起头,看了眼那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凄惨面容,嫌弃说道:“试试看,大人现在还能运功吗?”

枯槁人听了夜知冬的话,想试试修为,却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想了想刚才,眼神一定,骂道:“你在茶水里动了手脚?”

夜知冬从嘴里吐出一团糊糊,一脸良善说道:“上次招待不周,所以这次换了龙井,还特意给大人加了点山上的佐料。”

一时间,枯槁人只觉天地倒转,七窍像是有什么东西溢了出来,倒地不醒。

起风了。

夜知冬站起身子,看了看天色,手上的阔剑却一点不留情面的刺了下去,鲜血涌了一脸。

天上惊雷掠过,开始下雨了。

夜知冬提着金子骂骂咧咧离开。“真是个阉人,身上抹那么多香料,血还是那么骚。”

夜知冬离开之后,躲在官道大树后面的红娘,一脸惊恐难以置信的样子。这个喜钱她不要了,眼神呆滞往家走去,天上的雨落到脸上,滑了下去,竟然出现了条沟壑。

后来,在说书人的嘴里听到,这家茶馆就此不再开门,掌柜杳无音信。

再后来,又过了十多年,一位提刀的大侠过来,重新接手了这家茶馆。

……

雨下了很久,一直连续到半夜都没有停下来,不过声势委实小了些许,夜知冬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两鬓滑下。他坐在常坐的小山包上,做着他经常做的事,喝酒看星星。可能他也听说过人死之后会在天上多出来一颗星宿。他也在找,不过同徐江南找的不一样。

今天这次毒杀就是他原本策划好的。他性子不同苏楚,他会计划,会给自己退路。能杀了画册上的人自然是最好,杀不了,这太监就必须得死。收了钱不收命怎么能行?那个茶水里被他下了毒,自己嘴里含着自配的解药,所以喝了茶,他没事,老太监有事。

至于苏楚的下落,枯槁人出现的第一时间,他已经知道了大概,天下间,能吩咐太监做事的只有皇家!金陵城。

对于苏楚是怎么跟皇家扯上关系的,或者他走了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知道,知道那个人可能在金陵就对了。

等到夜深人静,夜知冬将未喝完的酒装进了随身携带的酒葫芦,从包裹好的金子里随意拿了块放到怀里,其余的又重新裹好。从山包上走了下去。

走到茅屋处,停了很久,有些不舍得,站在窗户前往里面看,看不到屋内情况,漆黑一片,只听到有吭哧的呼吸声。

突然天上一道惊雷如白虹般掠过,他趁机看到了屋内的老汉,佝偻着背,头发已经花白。

雷声至,老汉也是惊醒过来,似乎是见外面有人,惊声道:“谁?”无人回应,老汉听到有人踏着黄泥,脚步渐远的声音。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些年经常会在门口拾取到些许银钱,不多。他开始以为是某个被他救治过的人家,后来每个月都有,他只当是自己好心有好报,但从未见到过那位好心人。

听到脚步声之后,他披上外衫,但又怕是歹人,提着锄头,开了房门,出去一看,张望一下,只看到前面雨幕之中有个背影已经快要从眼目里消失了,他揉了揉眼,背影却已经消失不见。

张老汉觉得背影有些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又记不起来是谁。

转身进屋,锄头却碰到什么东西,低头见是一个鼓囊囊的包裹,捡起一看,吓得差点又丢了出去。老汉一辈子穷苦,哪里见到过这么多的金子。颤颤巍巍拿进了屋子,这些金子他得收着,太重了,收不起。到时候得还给人家。

狂风再起,树叶簌簌如百鬼夜行,又如猿啾狖鸣,风木悲号。

夜知冬夜负双剑,手上握着两枚破碎的玉佩,在惊雷声里,往金陵纵马奔去。

十年后有人听天台山下茶馆的苏掌柜说起,他说。

这好像是夜知冬做的唯一一次没有退路的事。

第五十二章 一步一个双鱼太极

凉州雁北城。

一青衫麻鞋的道士入了城门,容颜算是普通,无奈气质太过出尘,看起来倒也是风调开爽,器彩韶澈。一手提了竹幡,上面用大笔写了个“祘”字,只不两个小字都出了头,取掐算天下的意思。

同景州一大儒家的对联一样,相传是西夏君主陈铮亲笔写的,上联是“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下联是“同天齐老,文章道德圣人家。”上联“富”字无点,取富贵无头的意思,下联“章”字一竖出头,寓为文章通天,先前天下夫子书生还以为是错字,只是是君王所写,倒也不敢多言,后来黄门士子纳兰天下著了本《天下才子必读书》,将此联收入为序章,下面还特意注释寓意,天下才子书生这才大彻大悟,越咀嚼越是觉得精彩无双,韵味无穷。

青衫麻履的道士提着与这对联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旗幡进城,不过瞧路上行人的面色,估摸着没人觉得他的做派有韵味,权当是个错字了吧。还好,没人挑他毛病,也不敢挑他毛病。天上各路神仙多了去了,谁知道这位是不是呢?就像开始没人认为桃花观那位长相秀气的年轻道长会有道行,后来看到年轻道长将第一次试飞失败摔落在地的雏燕捧在掌心半分有余,原本都折的弯曲的翅膀竟然完好,在道长头上盘旋良久这才跟着老燕南下准备越秋过冬。

提旗幡的道士进了城,第一时间四下打听一家酒楼的位置,青云楼。他在青城山同一老道士闲聊的时候提到过,老道士说雁北便是青云楼的杏花有味道。后来老道士喝酒的时候,他也闻到了那醇香味,腼腆着脸凑了过去,谁知老道士像护宝贝一样,将葫芦收了起来。他气不过,像小孩子一样,同他打了一架。老道士也不示弱,呼出胸中酒气,便凝成把青白耀眼的木剑样子,抓起就砍。

只是两个小孩子脾气的人,打起架来声势着实有些大,青城山的香客们只看到三清观上方彩云叠嶂,霞光万丈,一个个都以为是神仙下凡,目眩神摇的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后来有些眼尖的香客看到,连挂在三清观门檐上的杏花剑都飞了起来,飞到了云雾里面,再也没看到回来。

他问了好多人才找到的青云楼,人满为患,小二哥见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小二哥因为好些日子前自家幼儿生病,背着去桃花观拜了拜,找那位看起来一样寒衣的道长看了看,谁知第二天幼儿便安稳了,所以也不觉得他打扮寒酸,也没做出狗眼看人低,仗势赶人的动作。只是满脸歉意。他也一脸和善,也不觉得自己青城山的身份有多尊贵,站在门口,不进屋。将葫芦递了过去,然后还有些一路上算命看相赚的碎银子,一脸赧涩说这些银子能装多少装多少。

小二哥提着葫芦进去,温厚笑笑。

道士提着幡,转身眯着眼晒了晒太阳,很暖和舒适。过了夏陵江,再过了凉水之后,基本就再也没见过这么和熙的阳光了。听着酒楼里的酒客饭客也都在说雁北城最近发生的奇事怪事。

有眉飞色彩说桃花观是神仙的府邸的,还说自己上山砍樵的时候见过。也有说朝廷在雁北增兵,愁眉苦脸揣测说估计要打仗了,然后隔壁桌的年轻人义愤填膺叫嚣说打就打,雁北城没有不带把的种儿。

持幡道士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出过山同人打过交道,现在突然到了些有人烟的地方,也不觉得难以转圜,而是觉得亲切。

可打仗是要死人的啊!就跟天下要死人一样。桃花观和青城山也不能避免,他不是戏子,他只是个骑牛的道士,上次演的戏自然不够逼真,唬到了世人,却没唬到京城那位坐龙椅的。陈铮看出来他在演戏,便让青城山的人去拿李闲秋的命,于陈铮来说,天下不死人,他的龙椅就坐不稳,换句话说,青城山与桃花观不死人,他这个皇帝就当不安心。对他来说则是,他不死,就得死上更多的人。

小二哥一手拿着葫芦,一手提着青瓷酒壶出来。

他瞧见这副样子,立马将旗幡先摆放在一旁,接过葫芦,系在腰间,紧接着拎过青瓷酒壶,朝小二哥笑了笑,无关痛痒的道了句谢谢,拄幡离开。

小二哥站在门口也是微笑回应,道长下次再来啊!他家里三代单传,当时也不知道这幼儿是怎么了,半夜三更总是起闹,连孩子他娘的奶-水都不吃了,急的一家子上蹿下跳,自家婆娘天天流着泪唠叨他肯定在外面作了什么孽,报应到儿子这里了。他抓耳牢骚却无法辩解,后来想起老是在酒楼听到说桃花观有位年轻道长有些神仙气象,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上了山。

说来也奇怪,在他怀里哭闹不停的儿子,被道长抱在手里之后竟然安稳的睡了过去。道长将熟睡过去的幼儿小心翼翼递到他怀里,又从袖里拿了张黄纸放在摆放签文的桌上,左手在右指尖一抹,血珠显现,在黄纸上画了道符篆,让他贴在房屋中央,正对大门。写完之后再一抹手指光滑如初。

他回去后疑信参半的将符篆贴在大厅。嘿,第二日果真不闹了,又回到那个噙着手指流口水的奶娃娃。而他一时间也没想到再来谢过年轻神仙,今日见到一样装扮大致差不多的道士,想了起来,便自作主张花了几日的工钱,多装了许多酒水。他在门口瞧着道士离去的背影,喜滋滋的想啊,这世道如果能多几个这样的神仙,那才是心神安定喽。

……

桃花观上,李闲秋气定神闲坐在后山竹屋外,面容变化不大,比起以前瘦了些许,只是满头白发有些夺人眼线。吕清坐在他侧面,二人之间有个竹茶几,上面有几本道家黄卷,拂尘托在吕清手上,有些老气横秋的气派,与容貌的年纪大相庭径。

吕清若有所指轻声问道:“你就那么放心徐家小子?”

李闲秋随性拿了本书,上面用竹叶当书签夹在之中,翻开到上次看的位置,似乎是和吕清混得熟络了,想来平素来往较多,言辞也没有遮掩,笑道:“真人可别小觑了徐暄。世人都说我李闲秋官子第一,其实啊,徐暄才是真的厉害,我不过是做了谢长亭的遮人耳目的棋子。”

吕清原本对这些俗事并不上心,只是想起了徐江南所以才有此一问。吕清觉得徐江南有些对他胃口,仅此而已。问过之后反而对李闲秋的说法起了好奇心。“言下之意是卫家?”

李闲秋对这位道行通天彻地的真人不敢隐瞒,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摇头笑着说:“当年徐暄灭了西楚,举国上下都是御敌之态,独独卫城卫家兵不血刃。真人当真以为是卫家识时务者为俊杰?就不怕被西楚人士笑话么?”说完,李闲秋转身用书卷敲打了下竹门,温声道:“一起过来吧,躲在门后可不像你。”

门后沈涔大方走出,手上端着茶壶,瞪了李闲秋一眼,风情万种。“道长,请喝茶。”上次上山之后,意料之中,李闲秋也没说什么。她想通了,不同那个已故之人争了,每天陪着他,挺知足的。而她现在唯一的牵挂便是陈烟雨和徐江南这一对小辈,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听到门外二人谈及,便想着躲在门后多听一会,只是还没站上几分钟,又被察觉了出来。

说着道长请喝茶,却给两个人的茶杯同时上了茶水。她也没急着离开,端了个小竹板凳过来坐在李闲秋身后。千年紫檀做的茶壶,拳头大的那么一块少说也得用金子来计算,沈涔虽然将行业带去了丰州扎根,但她本就没想着在那边跟着过活,所以喜欢的文人雅物还都搁置在春烟坊,这段时间便同搬山一般,让李闲秋陪着,一天搬上些许。李闲秋对这些价值连城的文人墨宝也是喜爱,也没有拒绝。不过此举倒是让香客多次误以为看到了清逸出尘的神仙眷侣。

吕清闭目遮耳,神色平淡,古井不波。

李闲秋等沈涔坐稳之后,这才继续说道:“卫家不战而降,于名声自然是有损落。哪怕做做样子,出来几个门客与军马交战一番再降也断不至于此。所以,估摸着徐暄是跟卫家达成了什么约定,但具体是什么估计现在只有那个卫家的老祖宗才知道。”

沈涔轻拍了下胸口道:“还有有个卫家。”随后又似乎觉得筹码不够的样子,又问道:“没了么?”

李闲秋端起杯茶,吹了吹,轻啜一口,然后说道:“自然不止,明面上的便是景州唐家,叙州卫家,暗地里闲散的魑魅魍魉也有,但不多。而且卫家是明哲保身的态度。”

沈涔急切问道:“那卫家会不会反戈一击?如此一来,那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闲秋笑道:“虽然卫家十多年前的做法就已经告诉了世人,他要的是保全自己,至于其他,一概不论,所以眼下他的做法应该是,把徐江南交到陈铮手上。”说完之后,他似乎又看到了沈涔的着急神色,安慰道:“放心,徐暄厉害就是厉害在这里,他知道有人肯定不愿意卫家把这个当投名状死心塌地做了陈铮的走狗,徐暄要的便是这个,借别人的刀来给徐江南造势。而且也不用做多少,只要让卫家起一点疑心就行了。陈铮的船,卫家就不敢上了,徐江南自然会安全,不过肯定会吃点苦头,这对他来说是好处。”

沈涔疑惑道:“那做什么才会让卫家起疑心呢?”

李闲秋将手上的书放下,语不惊人死不休。“比如刺杀数年未归的卫家公子!”

沈涔担心说道:“卫家就不会怀疑是其他人?”

李闲秋笑着说:“自然会,但只要陈铮有这个嫌疑,卫家谨慎的作风就不会不犹豫。这事也就算黄泥巴掉裤裆了,陈铮得认啊。”随后又叹了口气。“这就是人心呐!”

李闲秋还想再说什么。静静听了半晌的吕清突然低头看望山下处。

……

山下持幡道士正在牌坊处,左手持幡,右手握着青瓷酒壶,抬头看着吕真人留在牌坊上面的对联,满心敬仰,揖让之后上山。他也不用酒杯,对着壶嘴仰头一饮,脚下轻轻一跨,竟然一丈有余,气机动荡,如踩水面,涟漪扩散开来,再一步,先前落脚位置有双鱼黑白太极渐生,随后渐次泯灭。

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内,便上了桃花观,对着竹屋外三人之中的吕清拱手轻声道:“苏烟霞见过师兄。”

第五十三章 一人身死换万人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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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清听到这么一句话,将原本靠在右肩的拂尘顺到左肩,一道无形的透明气机顺着拂尘尖端一同滑过,这才起身看着自称苏烟霞的持幡道士,针锋相对。不承认也不否认。

沈涔有些错愕,因为单凭长相来说,吕清分明要比持幡的道士要年轻的多,再者也是听说吕清从未下过山,空穴来风似的就多了个师弟。但她很聪明,瞧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这些问题,她不会去问,也不是很在乎。姿态雍容的站在李闲秋身后。

李闲秋神色平静,似有预料,亦是起身,先是朝沈涔摆摆手,让她进屋,随后朗声道:“苏道长可是来替李某送行的?”

沈涔虽是好奇疑惑,但也不会忤逆李闲秋的话语,正想着收拾好茶具进屋。反正你走到哪,我要跟到哪。

才转身,便见吕清道长闭上眼,不去唤持幡道士的姓名,只是轻声道:“你杀不了他。”声音虽小,但言词怔怔,掷地有声。

苏烟霞叹息一声,苦笑道:“师兄何苦如此,师父当年也是身不由己。”随后又看了眼在吕清旁边的白发李闲秋,微笑着点点头当做回应。

沈涔闻声却是知道持幡道士的来意,惊乍间手上茶杯脱落,她却顾不得拾起,快步走到李闲秋旁边,一脸担心神色。李闲秋朝她笑笑,难得的安抚住她。又伸手接过她手上紫檀茶壶,继而朝竹林外的苏烟霞笑道:“圣人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苏道长远来是客,还请道长上前饮一杯清茶,好让李某尽尽地主之谊。”

苏烟霞拱手谢过,提着旗幡,一步三丈,眨眼便到了众人跟前。

李闲秋侧过身子让沈涔再去拿一套茶具出来,自己则转身,将桌上书卷拿起说道:“道长请。”

苏烟霞看了眼闭目的吕清,也不知是想起什么,轻轻叹息一声坐下。

李闲秋接过沈涔重新拿出来的茶具,沏好茶水,茶香四溢。

李闲秋闭眼闻了闻,满心舒畅,又瞥了眼苏烟霞的旗幡,笑道:“道长能否替李某人算一卦?”

苏烟霞并没有因为李闲秋是他的目标而假言辞色,真诚笑道:“请。”

李闲秋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在竹桌上写下个“死”字,然后微笑着不说话。苏烟霞亦是闭目说道:“先生想算什么?”

李闲秋将目光转向青翠竹林。“可不敢在道长面前称先生,便算算年寿吧。”

苏烟霞正想着说话,便听得身旁吕清重复说道:“你死不了。”还如以前一般固执,苏烟霞心中默叹。

李闲秋并不怕死,上次杏花剑回到桃花观的时候他就存了想死的心,只是不知为何吕清会花上那么大的代价将他从阎王殿拉了回来。他也随遇而安,一心一意住了下来,陪着那坛埋在后山的酒。偶尔也会同吕清讲经辩道,接触下来,并不认为吕清会是一个固执的人。

而他就算是料算到青城山会来人索命,也不觉得自己与桃花观之间的情分能让他再次出手,所以他也没提过这件事。倒是这几日,吕清不理观中事宜,常常来找他喝茶,也不多,一杯一下午,话极少。李闲秋也不觉得沉默是一件多坏的事,兀自看书到日落。如今吕清表态之后,原因几何不重要,而是这个态度能有什么影响。

茶水渐凉,日头渐斜,有些起风。

沈涔见状进屋给李闲秋拿了外衫批在身上,她知道如今他身子薄弱的可怕,上山都是三步一停。李闲秋拍了拍沈涔放在肩上的手,示意不用担心。然后朝苏烟霞轻声道:“礼尚往来,李某替道长算一卦吧,就用这个‘祘’字,如何。”

苏烟霞无动于衷。

李闲秋也不在意,用茶水在竹桌上临摹出来,气定神闲道:“道长这一字能测天下,一竖通天,一钩折地,如此看来中间便是黎民百姓了。四点不同是黎民百态,上面二横,一横为天子,在一横想必是青城山了。只是为何道长这上横长,下横短,是心有怨念吗?”

苏烟霞眉目突睁,杀机浮现。

李闲秋置若罔闻,接着说下去:“倘若李某有手段将二横中的一竖抹掉,再让下横延伸。”李闲秋一边说,一边抹掉二横之间的茶渍,又将下横添伸出去,做完了这些,这才笑道:“这才是原来的样子啊!”

苏烟霞收敛起杀气,静待下文。

李闲秋端起茶盏,将已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轻声道:“西夏朝堂不比北齐,西夏门庭各色林立,各种关系更是错综复杂。陈铮黄袍加身十数载,哪怕苦心经营,也不敢轻举妄动。

纳兰天下温水煮青蛙火候到了,也该试试味道了。如今动手肃整朝堂之际,这是他的根基所在,不能乱,所以他即便是恨我入骨,也不敢抽调兵马过来,得镇着那些妖魔鬼怪。青城山委是一步好棋啊!”说到这里,李闲秋顿了顿,添上茶水之后继续说道:“对他来说,同样的,西夏的江湖也不能乱,江湖一乱就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了,陈铮需要青城山的威望,就如同当年徐暄的跋扈一样。至于青城山死不死人,他无所谓。所以,苏道长,你心里想的用你一人之身换青城山万人于世,这个愿望不可谓不宏大。道长就不想看看青城山九莲同开的盛况?”

李闲秋还有一事未提,相传青城山掌教姓邱,亲传有二,一人姓黄,一人姓苏,皆是朝饮露夕餐红霞的得道高人,尔后听说黄真人不愿与穿紫戴红的权贵接触,便自行出走。再后来徐暄马踏青城山,邱掌教交出道门文牒之后,亦是下落不明。这之间的关系他能猜的八九不离十,但吕清在前,这些便不好透彻的提出来。

苏烟霞也是端起凉了的茶水,喝起茶来,心中有所思量,对于李闲秋是怎么看出来他的想法的,他不想知道,毕竟天下评上有李闲秋的名字,而没有苏烟霞。

苏烟霞活了几甲子的人,也是活够了,如果说老而不死是为贼,那么他能被人称为老贼了。只不过他放不下青城山的基业,还有十数年之前消失的师父。而他则是抱着必死之心过来也是为了保全青城山,至少好歹和这桃花观的吕清有些情义,还能喝上杯茶。倘若是赵生徙,恐怕真的是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的局面。现在有了点念头,心思也就下了去,毕竟师父云游四海十数载,总该要见见面磕磕头再走。

不得不说,李闲秋这一番话着实是抓住了苏烟霞的命门,当年李闲秋一剑斩了白云峰。苏烟霞也是气怒,所以赵生徙下去勾魂夺命,他没拦着,倒是后来见到御剑而来的黄真人,一掌之后便将赵生徙唤回,让青城山丢了好大的面子。

苏烟霞转身持幡而走,走了两步,朗声说道:“师兄,多年未见,师弟在你这桃花观住上些许时日如何?”

……

北齐幽州渔阳城。

离城百里左右有个幽山湖,渔阳城的渔民可都是指望着这片湖过活,春天放鱼,秋天收网。如今虽未入秋,幽州已然有些冬天的气象,天气清寒,天空一片发白,像是镀了层雪花一般。

一眼朝幽山湖望去,远处隐隐绰绰的山影倒映在水面上,微风荡过,掀起片片涟漪,波光粼粼的水纹轻轻拍打湖岸,山水清圆成一片。湖中有一扁舟,随着波浪轻轻浅浅的晃荡,舟上一白发老者坐在船尾,带着斗笠,一身蓑衣,手上持有一钓竿。

在老者旁边有一髫年儿童,俏皮的坐在旁边,双腿悬空滑着水,也不穿鞋。熟悉这一老一小的都知道,二人在这渔阳城数年,一年到头几近都是赤脚行走,只在寒冬三月,整个银装素裹的时候,会穿上草履,与冰雪隔绝,倒不是因为身体冷,而是像这般滴水成冰,哈气成霜的时候,赤脚行走,说不定肌肤便粘连在冰面上,再提足,便是血肉模糊。

小男孩生得唇红齿白,脸上有些不知在哪玩耍沾上去的灰尘,煞是可爱。他也不觉得水寒,独自坐在船边踩水嬉戏,白发老者似乎是觉得这么久没钓上鱼来很是没面子,认为是小男孩踩水的缘故,假装将气撒在小男孩身上,瞪了他一眼,小男孩俏皮吐了吐舌头,随着哗哗的水声,小男孩乖巧的将脚伸回船上,带起一片水渍。

白发老者怕他着凉,将身上蓑衣脱了下来,让他起身,垫在水渍上面。小男孩怔怔的看着鱼线,突然轻声问道:“邱爷爷,你当真是神仙么?”

白发老者捋了捋很有仙风道骨气息的胡须,笑道:“可不是!”

小男孩闻言却是用手指划了划有些灰尘的脸庞,调皮说道:“上次我在渔阳城里听那些说书的人说啦,他们说神仙可是会九天揽月,还会下什么洋去抓乌龟,爷爷你分明不会,上次钓上来个大鲤鱼还是我给抓住的哇,又在吹牛皮骗我哩。”

白发老者笑着摇摇头,不再搭理他这个话题,问道:“还听到什么了?”

小男孩想了想,眨了眨眼睛,低下眸子说道:“还听他们说要打仗了。”

白发老者抽出一只就如枯树皮一般的手,拍了拍他的头,问道:“打仗怎么了?”

小男孩丧气的看着湖面,一脸悲戚说道:“打仗要死人的啊!我爹爹就是打仗死的,连我娘亲也是那时候投湖自尽的。”

白发老头怔了怔,用手抹去小男孩脸上泪珠。将钓竿收回。

小男孩疑惑问道:“邱爷爷,你不钓鱼了吗?那晚上我们吃什么诶?”

白发老头笑了笑,意味深远的看了眼远山处,天上大雁正南飞。

“不钓了,晚上带你吃大鱼大肉去。”

“又吹牛皮了,我不信。”

“小娃娃,不信你还跟过来。”

“看你是怎么把牛皮吹破。”

……

第五十四章 一人之才五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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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老头并未食言,带着小男孩去渔阳最大的酒楼幽云楼大鱼大肉了一顿。

幽云楼的掌柜姓佟,为人和善,听说是皇城开封来的,身后有大人物,就连开张当日渔阳城平素只爱文献不爱酒宴的清风县令也都提了个小红包过来贺彩,所以平素也没人敢来招惹。

起先幽云楼掌柜见到站在镀金招牌下的二人,给酒楼仆人使了眼色。二位身材壮硕的奴仆便蛮横的立在一老一小二人跟前。这也不能怪掌柜的,这一老一少衣着褴褛不算,体态瘦弱到恍如一阵风便能吹走似的,就连双草鞋都买不起,赤脚踩地,一身泥灰像是在哪打过滚一般。

小男孩有些怯弱,缩在了老头背后,脚趾像卧蚕般蜷紧,似乎是有些担心,他朝老头唯诺说道:“爷爷,要不咱们还是去钓鱼吧。”

白发老头朝小男孩和蔼一笑,从袖里掏出枚古朴的黑色腰牌,丢给了厅内正在柜台上算账的掌柜。掌柜先是有些疑惑,随即定眼一看,思虑一下,忙不迭从柜台出来,恭下身子,低头哈腰一脸笑容说道:“客官里面请。”

上楼的时候,老头像幼儿一般朝小男孩做了个得意欠揍的表情。小男孩做了个鬼脸回应,之后便四下打量,他从来没进过酒楼,就连渔阳最小最小的那家都没进去过,只是远远观望,并不敢靠近。他细细打量楼梯旁边精雕细刻的古怪异兽,踩着祥云,栩栩如生。到五楼时,见到门上的麒麟图像,小男孩“啊”了一声竟然躲闪开来。

佟掌柜推开门,房间内装修古朴,并不似外面想象的富丽堂皇,一股子富家气息。反而是古色古香,墙上还有各类印满了闲章正章的书画丹青,白发老头也不在意这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小男孩倒是周围四处看看,看到用沉香木雕刻出来的活灵活现展翅欲飞的白泽雕像,开始还只是怯生生的伸出手来,眼看掌柜的没有制止,这才摸了上去,一脸天真笑颜。

佟掌柜先吩咐身后小二准备好酒好菜,随后恭敬将黑色腰牌放在桌上,冷汗涔涔说道:“大人此来有何吩咐?”

白发老头没说话,摆摆手,示意掌柜下去。佟掌柜也不敢多言,弯着身子退了出去。让在门外等候的小二将各类山珍美酒端了上去。小男孩见状欢呼一声,放下手上的白泽雕像,跑了过去,也不用白皙贵重的象牙筷,手忙脚乱的往嘴里塞,就差爬上桌子了。

白发老头也不训斥,拎了壶酒打开窗,负手而立,映入眼帘的是一湖秋色,天高气爽,老头面容虽是老迈,却横生一股飘然欲仙的不俗气质。

等到小男孩吃饱之后,白发老者也不挑剔,就着残羹冷炙随便吃了下,就此下楼,至于那个能在北齐呼风唤雨万人之上的腰牌,被白发老者挥挥袖袍从窗户扔了出去。

这黑木牌子是他用一纸文言从一文士手里换来的,一副天下评换一桌山珍。说不清是谁亏谁赚。

……

小男孩与白发老头就住在城南外的土地庙,原本安宁之时还想着烧香拜佛以求全家福禄如山,等到乱世,自家都顾不上了,那里还能顾的上天上的仙人。很多的仙家道庙也是就此荒废下来,成了乞丐流民的落难场所。

小男孩饱餐一顿,显然心情很好,用稻草和木棍绑成心里的香火样,对着歪七扭八的土地像恭恭敬敬拜了几拜。

白发老者瞧着小男孩的样子,笑眯眯逗着他说道:“没吹牛皮吧。”

小男孩拜完之后心满意足坐到白发老者旁边,看着天上的星星,点头嗯了一下,乖巧听话。

老人也收敛起笑颜,陪他坐了下去,自顾自地的说道:“看到天上那片星星了吗?等最后那几颗之间都填满了,这天下就太平了啊!”

小男孩眨眼问道:“爷爷,那是不是那一会就不会打仗了?”老人笑着点点头。

小男孩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轻声问道:“爷爷,我以前听人说,是不是天下死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

老人也是理解他的想法,叹息着嗯一声。

小男孩苦着脸,扯了扯老人的袖袍。“爷爷你不是说你是神仙么?能不能将旁边的星星都移到那里面去。这样不就能少死很多人了吗?”

老人闻言却是一怔,站起身子,眯着眼瞧着天上移了位的星宿。“老夫可不行,当年有一个人却是可以,可惜了啊!他已经死了。”

小男孩有些疑惑:“爷爷你不是神仙么?你都不行,这天下还有谁能办到?”

老人笑着摇摇头,不急不缓说道:“他呀,可比神仙厉害多喽,当年连老夫虽然有些怨由,却也是不得不服他。”

小男孩想了许久,不服气的说道:“他有天下评上的谢军师厉害么?”

老人哈哈大笑。“呵,当初他临死的时候,还在城外叫嚣,让谢长亭过来给他脱靴。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小男孩想起了一个名字,眼神发光。“爷爷,是那次咱们偷偷躲在旁边听说书的人说的徐,徐暄么?听说天下评说他是五州之才诶。”随后眼眸低迷的看着星空,喃喃说道:“可惜他死了。不然是不是我爹我娘都不会死?”继而似乎又是想到什么,有些忿怒。“爷爷,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那么厉害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老人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陈铮的圣旨才走到一半,徐暄便于帐中自刎而亡。要说是朝堂人逼的?起始也是源自于他天下评的推波助澜。总不能跟他说,是我杀了徐暄,是我杀了你爹你娘吧。但要真的深思下来,他脱逃不了这责任,原本佝偻的背又沉下去少许,眼角的周围又深了太多。

在十多年之前,天上星宿已有化龙之象,龙头直对西夏的时候。而他却是一时怨气之争,写下了天下评,泄露天机,文中上卷九人,八人记其生平。唯有徐暄后面接的是评论,一人之才,堪治五州之地。中原九州,徐暄的才能分九中之五,而那时灭了西楚,接收叙州,景州之后的西夏,恰恰是五州之地,像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巧合。但无论怎样,这件事疯传之后,西夏百姓是与有荣焉,但在庙堂之中却是闻者色变,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时间,天下人的目光几乎聚集在一人之身,徐暄也是独立在天下的潮头。

而这之后,他竟然发现天上星宿悄然移位,原本已有化龙之象的金鳞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尔后数年,徐暄身死,这金鳞才又出现。不管其他散落各地的观星方士知不知道,他是知道徐暄是以身死换作西夏气运,引领星宿归位。只不过再现的金鳞犹如困壑浅水,还差那么点风云的味道。

而这正是这件泄露天机的天下评,真论起来,比上李闲秋水淹金陵都要伤天害理的多,他也是知道此事之后,自己已无缘仙家境界。也正是那会,原本四五十年岁的面容一日如一年般衰老,直至今日将死之身的模样。

白发老人收回思绪,摸了摸他的头,突然轻声问道:“小娃娃,你想不想学仙家道法诶?”

小男孩像是被这句话勾起了性子,抹去先前的伤感,迫不及待点头不止。

白发老人将头渐渐靠向小男孩,有些吃力的伸出手指,眯着眼,指向开始所说的星宿,轻声说道:“诺,看到那颗没有?”

小男孩顺着老人的手指看去,待看到一颗明亮如宝石般的星宿之后,惊喜点点头。

老人声如枯槁,接着又说:“等老夫死后,只要将这颗星移到西南,天下就太平了。这样,老夫这十多年做的孽也算还了一些了。”

小男孩不明就里,一脸悲伤。

……

西蜀道官道上,繁星点缀,虽是深夜,依旧有一群人连夜快马加鞭的赶路。

“于大人,前面便是南宛城驿站,咱们休息一下,明天再赶路吧”

“嗯,也好,吁……”

“吁……”

马蹄声逐渐降下。驿站里的驿丞听到马蹄声早早就提了灯笼站在门外,见到身影之后,立马迎上前去,接过其中一人递过的文牒,就着灯笼看了一眼,确定无误之后,走到众人之间的青壮人士面前,卑躬屈膝轻声说道:“于大人。”

青壮人士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吩咐说道:“给我们准备好房间,换上几匹马,明日一早我们便走。”

“于大人里面请,房间刚才已经准备好了,都在二楼。”驿丞接过众人手上的缰绳,转过身子谀媚奉承说道:“只是不知道大人们等会需要酒水茶点么?”

“嗯?”为首的于大人转过头,不怒自威。

驿丞见状连忙扇了自己一耳光,懊恼说道:“小,小人说错话了,该打。小的这就去给大人们备马,备马。”

于大人一行人也不在理会,上楼各自找了间房间休息。

驿丞老老实实将马前往后院马厩,再不敢一厢情愿多生事端,做妥了一切之后,也归了房间安歇去了。

时间缓慢流逝,月落星沉之际,一背着包袱的蒙面黑衣人轻踩树冠过来,身姿犹如狸猫一般轻巧,只见他借着树冠猛然一跃,在空中唰的一声,翻了个跟斗,落在驿站房顶,悄然无声。

蒙面黑衣人先是悄声掀开屋顶瓦片,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但没找到,又将瓦片盖回原处。接连几次之后,黑衣人眼神一亮,从袖里掏出丝线,逐渐放了下去,几个呼吸间,一个包袱被钓了上来。

黑衣人解开自己身上的包袱,将二者一换,随后又将偷梁换柱好的包袱一如刚才一般放了回去。

神不知鬼不觉做好一切之后,蒙面黑衣人转身离开,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隐隐约约的蜀道之中。

远处农舍的鸡鸣声交叠响起。

第五十五章 无人伴他以白首

(ps:最近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身上过敏了,难受的很,去了校医院说是蚊子咬的。我惊呆了,我书读的是少,但是还是不信,我准备去县医院看看,想请一天假,明天那一更可能没有了,谢谢各位看官体谅则个了!后面会找时间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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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安城城北,有一间不起眼的小房子,周边街坊知道这里数年之前住着一对父女,姓陈,为人和善。女儿长相清丽,就是可惜又聋又哑,父女二人靠当垆卖酒为生。

街坊也着实喜欢这个爱穿着杏黄裙子的女子,每次拎了足秤的清酒之后,即使知道这女子听不到,也会夸赞几分,偶尔也会替她埋怨几句老天不公之内的话,而她虽然听不到,但是个心灵的姑娘,看到表情便能猜到些许,有些羞喜做着在众人眼里更添喜爱的苍白无力的辩驳动作。再想到后来的时候,皆叹了口气,都骂了声这狗-娘养的世道。

如今房屋多年没有修缮,已然破败。一袒胸文士提酒将门推开,年久失修的房门吱呀一响应声塌下。李显彰就那么安静的倚在院门口,也不进去。只是径直的看着,看着院子里荒废了的水井,和蛛网密布房间,一物一景都是还是当年的模样,就连这晾衣的竹竿,还是当年最后见到的四散凌乱模样。

李显彰像是看到了她穿着杏黄裙子好不容易打了桶水上来,然后又用衣袖抹去额间汗渍的模样,他眯着眼,含着笑,喃喃的唤了句。“陈雅。”

随后又提酒离开,往李安城外走。

当年杏黄今何在,前番李郎提酒来。

数年前,本有些家财的李显彰寒窗苦读史子经集八百部,身边就一个花了一万银钱从别人手上买过来的小书童。当时李显彰初见他的时候,他是那群售卖的孩童之中最瘦弱的一个,但他又与周围人不一样,眼神倔强又高傲的不成样子。李显彰还愣了愣,随后在人贩子还没说出价钱的时候,特立独行的喊了个一万,他觉得这个小子值一万,比那群人的总合还要高。就像他觉得自己的才华能力压天下一般。

可是,都不被待见,他初出茅庐便在一家清宴上将桌上清流一个一个点名道姓批了过去,从华而不实到狗屁不通。气的一众老夫子斯文扫地,破口大骂,拂袖离席而去。更有甚者,本以为词意通天,又另成一家的气象,在此黄口小儿嘴里却是一文不值狗屁不通,指着还在喝酒一脸轻狂的李显彰连连说了三个你字,然后倒地昏厥过去。

第二日,李显彰的家舍便被人拆了,院里全是牲畜粪便,那会还小的更一万眼眸通红,泫然欲泣,折过身子就要回去找人拼命。李显彰拦住他,笑意森然,也不嫌弃庭院脏乱难闻,进了房间,从房屋里拿出两块沾满泄物的灵牌,用布包裹好,随后掏出火折子,一把火烧了自家宅院。

带着更一万头也不回的离开,数月之后,李闲秋坐在山上饮酒,更一万站在身后,面色冷淡,心里却是畅快之极。

城里疯传,袁夫子讲经数载,女儿未婚却身怀六甲,秦书生守孝期间与在青楼饮酒,白相公花了十金,让人捉刀代笔写下《菩萨蛮》,张冠李戴于自身。诸如此类,不堪入耳,圣人面目大白于世,像此类小道消息往往会比其他的快得多。

原本衣冠楚楚的众人,只要出门,背后便被指指点点,风言风语下哪能抬得起头,毕竟人言可畏呐。袁夫子教书几载,家里却出了如此有伤风化的事,无脸之下跳河自尽。白相公承受不住,觉得这座城待不下去,便将家里所有的东西变卖出去,换成碎银精细,背井离乡,才出城百里,便被山盗给劫了。

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人,就连山盗都嫌弃他提不起刀,砍不了人,掳上山寨也是浪费粮食,就地解决。还龟缩在城里受人诟骂的清流觉得奇怪,一个就算了,两个三个接连被劫杀这才觉得这只是阴谋,告到县衙。县老爷早就受够了这些呱噪的人,连自己办个案子,那些人都指手画脚一番,关键是自己还奈何不了这么一群人,现在舒爽多了,痛打落水狗谁不会,尤其这么些背着贤良名号做了一通道德沦丧的事,一通杀威棍,全部赶了出去。

这群清流没办法,白天受人指骂也就算了,要论口,哪里是这些嚼了一辈子舌根的娘们对手,想动手?较起真来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还真比不过这些凶狠婆娘。到了晚上,时不时有些老太太把些破烂菜叶扔到清流的院子,还有小孩子对着大门撒尿。

中原几千年的儒道礼仪深入人心,已然是桎梏般存在。不然当年徐暄与唐瑾儿的私奔,为何颠沛流离去长安那么远的地方,即便是去了长安,还不照样是受人鄙夷,这个污名可是要背一辈子的。哪怕最后徐暄位极人臣,景州唐家依旧不待见他,亦不认那个女儿。

事到临头,秦书生怎么会想不到事后人是谁?当初眼见李显彰跪在院门,磕了几个头之后,一把火烧了院房,又不动声色的离开,还以为是他认了命,出了口恶气的众人还好生在勾栏地推杯换盏庆祝了一番,谁知这一切都被李显彰的小书童,看在眼里,只要出席了这场酒宴的士子清流无一不名声扫地,这辈子算是到了头了。秦书生心里惆怅,终日与酒为伴,流连楚馆数日后上吊身亡。

李显彰之后便了无牵挂,只是性格依旧我行我素,轻狂至极,天下人皆白眼所待,唯独对身边小书童青眼相加。主仆二人也就这样走一路行一路,没钱了便摆个摊子替人写书念信,赚些银钱又收场。

直至大雪纷飞日,在李安城遇见了陈家哑娘。

原本主仆二人过着用烈酒过寒冬的日子,李安城又属哑娘家最为实在,李显彰主仆二人便经常在这里买酒,一来二去倒也熟络,有时候囊中羞涩也没多大关系,便帮着陈家送酒,事后也能尝到一点暖胃的饭菜。

尤其是除夕渐近那会,周边街坊都来预定酒水不说,李显彰还给支了个招,预定十斤往上的,附送楹联一副,如此一来,生意更是红火。而陈家虽然到了李安城数年之久,但哑娘嘴不能言,耳不能听,又不识字,着实是不便出门。就连这个青安坊对她来说也如异地一般,置办什物都是陈父送酒归来顺便而为。

李显彰与更一万帮着陈氏父女送了一通日子的酒水。待到除夕新夜,满城皆欢的时候。顺理成章的,李显彰二人便留在陈家的院子里,一起过了这个除夕,李显彰提笔写楹联,一路汪洋恣肆。哑娘不识字,也看不懂这字写的好不好,只是拍手娇笑,一汪秋水如月牙。

而陈父则是一脸慈和,同李显彰几番交谈之下,觉得李显彰除了举止有些轻狂,和仪装有些放浪形骸之外,倒觉得是个君子,文采学识犹是斐然。而那个沉默寡言却又办事机灵的更一万,他更是欣喜。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除夕过后,到了元宵佳节,城里更是热闹非凡。

哑娘每日洗完衣裳,在院子角落晾晒以后。拿着小板凳蹲在院里针绣,时不时还抬头望一眼外头。李显彰见了这景象,心下一动,牵过她的手,想带着她出去赏玩一番。

才到院门,陈父从里屋出来。李显彰再是专行,也不能不看陈父的脸色。哑娘更是低下头,悄然将手缩回。

李显彰正想同陈父说一番道理,却见陈父笑着点点头,摆手示意自己同意。

李显彰微笑回应,再也没有顾忌,牵着哑娘便往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跑。城里一路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挂了几条街,花样各异。哑娘说不出话,只会激动的一手指着大红灯笼,一手扯着他的袖袍让他看。

李安城是西夏平王辖地所在,周边匪盗肃清,人皆安顿,自然有些欣欣向荣的繁盛景象。像春节新岁这般的盛大节日,街头潮流涌动。像以前,徐江南和卫澈就喜欢这般节日,往人群里面凑,男的便摸银袋,女的便好生感受一番燕瘦环肥。

玩到傍晚,华灯初上,大红灯笼绽放光彩,恰如天灯一般。

李显彰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牵着她的手便往护城河跑,元宵佳节又名花灯节,顾名思义,每年这个时辰,总有小姐会将自己的心愿写在纸条上,更有直白的,直接写上看上的公子名字,放在特质的花灯上,让它顺流而下。

果不其然,护城河同样行人拥挤,小姐们一副含羞带笑的模样,摇曳生姿。书生公子更是手持折扇,哪怕春寒料峭,亦是有模有样的骚包姿态。护城河上亦是一景,各色花灯流淌而下,摇摇晃晃。水上一灯,水下一影,交相辉映。

后来平王府的花灯放下,足有半人之高,下方是莲花状的底,上面是体态妖娆的女子,神情娇俏,裙带翩跹,活灵活现。河道两旁的行人早就被这美妙绝伦的花灯吸引住视线。原本哑娘就只是牵着李显彰的袖子,行人拥挤无意的一个冲撞,哑娘便被裹挟在人流之中,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李显彰再是智计百出,对这种情景也只能是束手无策,依着人流找下去,他知道哑娘对着一切都不熟悉,走不远。

大约找了半个小时,他见着哑娘站在东门石桥上,翘首以盼,见着他,原本的焦虑神色全被喜悦冲替,朝着他挥手示意,头上还带着一个草圈,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的。

李显彰那一会觉得吧,这一辈子应该就是这个女子了。

李显彰也旁若无人朝着她说了一句话。她听不到,但是周围的人都听到了,欢喜恭贺着将她从桥上推搡下来。

那一年她十七,李显彰二十又五,未入天下评。

……

可惜的是,天有不测风云。

李显彰哪怕自认自己能算云雨,却没算到小人。

几日过后,生意依旧,李显彰到哑娘小院的时候,陈父已经不在,李显彰没见着送酒的驴车,便知道陈父又是上门去了。

见着李显彰和更一万的时候,哑娘神色雀跃,从房间原本的供盘上拿下个苹果,用井水冲洗一下,递到了更一万的手里。随后拎了俩坛子酒,又拿出一张纸条,递给李显彰。

上面写着,清酒二坛,城南昌西坊李家。

李显彰笑了笑,以示自己知道了。一手拎一酒坛,带着更一万往城南走去。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找到昌西坊,四下打听,整个坊内就没有个姓李的人家。

李显彰丢下酒坛转身便跑,嘴角噙着冷笑,脸色阴沉的可怕。更一万不敢询问,喘气跟随。

回到城北,院门大开。里面凌乱一片,晾衣杆散落在地。

陈父抱着浑身湿透的哑女哭声喑哑。

李显彰轻声走了过去,声音有些阴森说道:“你知道是谁,对吧?”

陈父却如同失魂落魄的游鬼一般,不闻不理。

李显彰也不顾其他,一把推开陈父,抱起哑女便往城外走,更一万面色凄凉跟在后面。

……

李安城外。

而今,原本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包上野草遍布,还开有几颗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这里就是埋着那女子的地方。更一万不知所踪。

李显彰背靠着坟茔上,一条腿弯曲,喝着酒,一脸嘲讽神色。

“想我李显彰自诩聪明一世,没想到到头来护不住一个弱女子。哑娘,你说可笑不可笑?”

“呵,从护城河回来之后,你爹就神色异常,他只道是晚上没休息好,我却不疑有他。”

“这个仇你爹不替你记着,我可替你记得深呢,那些人一个个都走不了。世人都知道李显彰小肚鸡肠的很,只是让你等了这么些年,不怨我吧?”

“当年如果不是我要带你出门,你就不会平王府上的人看上了。也就不会有这回事了。说起来,这事还得怪在我头上。但如果不是这事,我和一万也查不到景王那里,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的名字了,你说是不是啊?陈苇。”

“陈苇,陈苇,比我李显彰好听多了。”

……

李显彰一句一饮酒,直到酒尽。随手摘下坟丘上的一朵野花,手指旋扭,眼神怔怔的盯着同杏黄一般颜色的花瓣。

“其实我也知道这些你都听不到的,但是我还是想说。”

李显彰字字珠圆,重复了一次数年之前在元宵节那夜对她说的话。

“我娶你好不好?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

他深夜离开,蓦地想起当年他爹跳江自尽时,在屋里写下的话,无人伴我以歌,无人伴我以酒,亦无人伴我以白首。

泪如雨下。

这一年,李显彰三十又二,陈苇十七。

第五十六章 剑有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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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山。

这几日好生休养之下,徐江南肩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一般的转动也感觉不到什么痛楚,只是使劲握拳的时候会有些略微的无力感觉。他也不想着成天无所事事,便每日清晨,寺中僧人早课的时分,他也跟着早起,背着剑匣来到斩魔台。前面虽说来了几次,但也没好生打量过四周一番。

尤其是北面石壁上纵横交错的剑痕印记,相传是卫山大宗师独当年使出的剑招,因为没有步法遗留,所以到现在也没人知道这印记起始于何处,又终止于何处。只留有遍布山壁又深浅不一的纹路等着后人参悟。

徐江南不是个呆子,起先是用桃木剑笔凌空比划一番,然后觉得一剑之后又与周边剑痕怎么都连绵贯穿不起来。有些失落是人之常情,但不多。毕竟这么多年下来,想着参悟这剑法的人数不胜数,也没见几个人说师承卫山,名声鹊起的。

徐江南没有入死胡同,学着天下太多的剑痴武痴,说不顿悟便不下山,不参悟便不出世。他还得去金陵找人,还得去边关祭拜。像山壁上的剑痕,他一时半会也记不住,便找了张纸,花了几个时辰誊录在黄纸上面,一横一竖皆有讲究,剑痕深的地方便是重笔粗墨,浅的地方便是轻笔细钩。

秦大小姐这些时日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开始呆在房间里,足不出户,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只是这样偷得半日闲的功夫还没持续半日,秦大小姐又出了房门,上了斩魔台。坐在徐江南背后不声不响的看着他琢磨,也看着上面的剑痕,时而蹙眉,时而思索,又时而疑虑。

徐江南誊录完毕之后又细细的对应了一番,见着没有纰漏,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的将黄纸折叠,然后收进怀里。

徐江南早就发现了秦月,难得她安静入迷,也没打扰,只是撤开了点距离,坐了下去,等着她收回思绪,这才调笑说道:“怎么,你也会剑?”

秦月开始不知为何,有些失落,估摸着是因为参悟不透上面繁琐的剑招,声音低迷嗯了一下,随后似乎又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回过神来的她一脸质疑神色,嗔怒道:“你是在看不起本姑娘?”说起来这也是她有些羞涩的地方,自小出在一个练剑的世家,跟熟读诗经三万篇,不会作诗也会吟一个道理。她自小就同那些剑招剑法剑诀什么的打交道,尤其是那个练剑入痴的二叔,连卫澈都一副臭冷面孔。只有她过去,脸上才有几分颜色。

小的时候她就爱往二叔的院子里跑,她爹在她眼里是个死板的读书人,对于规矩什么很是看重,她娘又是个嫁鸡随鸡的温婉妇人。记得小时候,有次她哥不小心将祖祠的供盘给打翻了,被她爹罚在祠堂跪一晚上,她和她娘亲也都是默不作声,不敢违抗,只悄悄在外面陪了一晚上。

而她二叔在外人眼里是个严肃,一心于武道的剑痴。在她看来却不然,她喜欢往她二叔这边跑,有一部分是她爹的古板严厉,还有就是那些门客卿僚之内的见着她便是一副恭敬讨好的笑脸,就连出门,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战兢模样,生怕小姐除了点意外,掉根头发都没法回去交差的那种。

而她二叔对她的哥哥也是严厉,她哥每日的功课就有去二叔的院子看二叔练剑,而且一种剑招只耍一次,然后让她哥哥凭借记忆使出来,不过关,便抄上十遍习剑心得。那时候她也会跟着偷偷记上几招,虽然家里对她没有什么硬性的要求。见多了之后,时不时脑海也有些招式影子,再向二叔撒撒娇,也会得到一招半式的指点,至于她懂不懂,她二叔也不管,都是一笑了之。

至于修为之内的,卫家那种财大气粗的门阀世家,那些只要是能用钱砸出来的灵药秒丹,从来就没有说在她和她哥身上省过,说是泡在灵药里面长大的不过分,更有二叔门客之内的用自身修为做牵引,让药性浸入四肢筋脉,就连她这种没怎么吃过苦的女子,也有了一身不俗的修为。只是像她这种一身是宝的而不自知的,上次夜晚遇袭,没正真上过战场的,哪里能拿的动刀枪。就连老许那般后面能跟恶人拼命的老卒,第一次雄心壮志的战场行途不照样吐的稀里哗啦。

徐江南也是见好就收,摇了摇头,他其实是有些奇怪秦月对于一些剑招的感悟之深。先前第一次过来的时候,他就是对着石壁练习,用桃木剑先划过其中一个剑印,再想用个圆润的姿势转向周边的剑印,然后无论自己用个多么刁钻的姿势,似乎都不对。

而秦月却是一针见血,随手指了一片区域,说这几道剑招肯定不是连贯的,五道都是从右上斜劈到左下。哪怕再是一往无前的剑客,那也只是剑客,出手九分已是极致,总得要留上一条后手。更不要说卫家那般依靠精妙绝湛剑招出世的大宗师,怎么会黔驴技穷这般死拼。

徐江南听了之后倒是对她一脸刮目相看的样子。秦月也是一副昂着头很受用的模样。徐江南也不觉得她是瞎说,毕竟像这种类似剑道上的纸面东西,他看的很少或者说没有接触。而接下去同秦月的交谈,才是发现假如只算这些见解,秦月能甩开他几条街。秦月也不敝帚自珍,将这些随便拿出一些在江湖上都能掀起一股腥风血雨的东西悉数说出。

在她看来,珍藏起这些让她云里雾里的见解话语,显然没有徐江南另眼相待的表情受用。

徐江南也是知道闷声发大财的道理,对于秦月志得意满的模样也没用那晚的无作为去刺她。而他更是有些小后悔推测出那日壮汉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刺客。后来眼见秦月因为没有二次刺杀而放松,并没有露出先行离去的姿态。徐江南有些愧疚的没有再提醒,毕竟这些剑道上的见解对他来说太弥足珍贵了。

徐江南取下剑匣,然后拿出桃木剑,握在手上,细细观望一番之后有些疑惑问秦月:“当初跟我师父练剑的时候,师父说生死有命的时候,总要有一死换一死的气势,这样才能让对面的怕死,才能露出破绽。前几日你说卫大侠那般生死相搏之际还会手留余力?”

秦月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这个以前听我哥问了二叔,二叔说,剑客的精髓便是招式多变,劈砍刺掠,都要比刀要流畅,但是如果要论气势,怎么都比不过耍刀的。就比如武将,儒家是佩剑,而那些杀人嗜血的武将,基本都是玩枪、戟或者刀。”说到这里的时候,秦月还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二叔还说,蠢的不是拿着剑与刀客对拼气势,而是知道别人拿刀,你还要去硬碰硬。不过……”秦月俏皮的卖了个关子。

徐江南糗糗的抹了把鼻子,问道:“不过什么?”

秦月脸上的笑容敛迹不见,温声说道:“当时还听二叔说,不过有一种气机,具体是什么二叔没有详说。只是略微提到身负那种气机的人手中剑气势如海,就连大宗师境界的刀客也不遑多让。而且二叔还说,可惜身负这种气运的人身世太过凄惨,而且下场都好不到哪里去。”

徐江南有些想不通,将桃木剑收回剑匣,横放在腿上,疑惑问道:“为什么?”

秦月摊开双手,有些无所谓,又有些理所当然,像个对这些知根知底的老学究。“二叔说,就像人有命数,国有国运一样,他们这种身负机缘的人相当于窃了别人的命理。等同逆天而行,自然就会有天谴。我听二叔说,青城山那个十多年没有出世的邱掌教好像就是就是一个大机缘的人,好像还有一个李闲秋。”

徐江南怔了怔,神色有些落寞,沉默不言。

秦月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看见徐江南的面色,收起刚才夸夸其谈的样子,轻声道:“怎么了?”

徐江南发现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了秦月,有些歉意的笑笑,随便转了个话题问道:“没什么。对了,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秦月原本得意的神色又浮现出来,有些骄傲的说道:“那自然,怎么说我也是……”秦月眼睛转了转,止住不言。

徐江南一脸玩味,笑道:“怎么你也是什么啊?”

秦月挑衅的扬了扬柳眉,哼哼唧唧不说话。

徐江南也没追本溯源问下去,看了看天色,夕阳渐斜。于是徐江南起身将剑匣背在身上,又拍了拍胸膛处的黄纸,今天对他来说收获颇丰。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些东西,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他早就懂了。

又快到了弘道大师来给他把脉看伤势的时候了,徐江南不会摆这种架子去让大师干等。

秦月也是一脸惬意,那些来家里带着面具阿谀的人,她实在半点表情都欠奉。她回身望了眼那石壁,恋恋不舍中又舍得了一般下了山。

第五十七章 他只是想去磕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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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余晖透过树林,在枯卷落叶上留下一片碎金残垣,晚风暖熙,宛如流水曲觞般掠过树梢,调戏一番又扬长而去。

秦月亦步亦趋跟在徐江南后面,将手负在身后,像个饱读经书的老儒生,却又一蹦一跳,踩在夕阳遗留的碎金上,欢悦无比。似乎前些日子死亡边缘独奏的余韵已经过去。

徐江南有些羡慕秦月,换句话说是羡慕她的没心没肺,像他这种当初拿着李先生写下的剑道心得,都是一副权衡的惜命样子。要是真的有人来刺杀他,说不定又是怎么样的草木皆兵。

只不过在下山的这段时间,徐江南与秦月商量好,明日下山去茶馆周边打听一番,想必人是看不到了,打听点消息也是好的。徐江南本来是不想入局的,哪怕秦月是个姑娘,只是他能从秦月这里得到许多剑道上的明悟理解,比起他冥行擿埴要好上太多太多。徐江南虽知道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但同样也知道机不可失。等秦月归家,再想知道这些就是难如登天。所以才做出如此决定,那些说道权当是报酬吧。

等下了山,各自回到房间,桌台上摆有一本从弘道大师那里借来的《佛说四十二章经》。他看的不多,用来静心,以前说书的时候也就听先生说过一句,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前面四句好懂,后面的在当时就理会不了,现在似乎也是那么一知半解的样子。现在又多了一句,一念愚则般若绝,一念生则般若生,只是像这种佛偈,在他看来大抵都同相由心生一个道理,徐江南不会去深究太多。

弘道大师如期而至,听到敲门声响起,徐江南立即用树叶当书签夹在佛卷中间,将大师迎了进来。

夕阳悄逝,弘道大师一脸祥和笑意,先是揭过袖子用二指覆在手腕处,随后又捏了捏徐江南的肩膀,这才抽身退下,点头说道:“好的差不多了,用真气牵引一下,应该就痊愈了。”

徐江南出雁北之前听先生说了什么真元真气,只是那会先生都是囫囵一说,并没有怎么真切理解,现在听到弘道大师再提起,有些忍不住说道:“大师,究竟什么是真气?”

弘道大师捋了捋须发,有些意外的看了眼徐江南,眼见期待神色不似作伪,这才温声道:“公子,还请闭上眼。”

徐江南不疑有他,眉眼紧闭。

只见弘道大师,二指并立,点在徐江南肩节处,一点波纹荡漾开来。徐江南只觉肩膀一热,四肢百骸像是有股热流在往这里汇聚,随后又泯灭消失。

等到这股奇妙热感不见之后,徐江南睁开眼,还未说话,弘道大师笑着抢先道:“开始你感受到的那股气流便是你体内的真气。日后你且需多静下心去感受,让这股气机跟着你的意念而动,公子谨记江山沧海也是一土一溪而成。”

徐江南受益匪浅,感激道:“谢过大师了。”旋即又问道:“大师,那夜一掌是真气外露所致?”

弘道大师点点头。“想必是他手下留情了,不然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好的。”

徐江南拱手谢过。“多谢大师当夜出手相救。”

弘道大师摆摆手,站起身走到窗护前,日头才落,新月未生,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背对着徐江南,叹息一声问道:“公子此去,是要往燕城么?”

徐江南也是起身,跟在弘道身后,也是大概能猜到弘道大师的想法,带着凄颜说道:“大师认为呢?”

弘道大师闭上眼,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阻拦的话到了口舌间又咽了下去,像这种无情站在所有天下道德之上的话语他还是说不出来,酝酿少许,轻声回应:“徐暄着实是个国士啊!当年西夏偏安凉州一隅的时候。就算……”弘道大师说到这里顿了顿,有个人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称呼,如鲠在喉。便悄然用那人来替代继续说道:“就算那人如何的励精图治,其实也是久病缠身,大厦将倾。

说道底,一个国家,打江山靠的是武夫将军,但要治国,还是得靠那些书生儒士的啊,凉州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要不是还有几分中原礼仪,说不定呐就成了中原清流口里的异类了,后来徐暄算是异军突起吧,替西夏陈家扫了西楚和南越,几近一人之力让西夏版图扩宽了二倍。这样一想,不是徐暄,说不定如今西夏早就没了,哪里会有如今坐南望北的光景了?但又不得不提的是,徐暄死后,将天下治成这般的,虽然不是海晏河清,好歹也是有规有矩,那些文士清流也还是有几分苦力功劳的,你说是不是?徐家后生。”

他哪里会不知道徐江南此番做法到了最后会有何等影响,几近是在与天下的书生清流为敌,撕破那些所谓读书人的衣冠翘楚。十多年前一个徐暄几乎将他们全部踩在脚底不说。徐暄死后,更是为了削弱徐暄各举动在百姓之间的影响,增加他们的威势,将徐暄抹成西夏的国贼,面朝长安跪在燕城。十多年后又来一个徐江南?要掀翻他们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信服力,可想而知。结果暂且不论,只要徐江南的身份泄露出去,天下的眼光都会聚集在他身上,而他在西夏便是真正没有留人处了,国贼余孽的名头。

而北齐不用说,肯定不会放过这种大好机会,自然会趁虚而入,西夏基业定是飘摇不定。而此言便是他的暗自指路,当然其中也有他的私心存在。他不是很相信面前的徐家遗子能一己之力将西夏撂翻天,只是想着这些言辞能让他到时候能收敛一些,给西夏带来的影响减少一些。

其实在今日的时候,或者说在前几日第一次看到春秋剑匣的时候,他就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徐江南与夜知冬对拼,神情犹豫不决,直到后来徐江南被一掌击退,夜知冬乘胜追击想取人命的时候,他这才叹息一声罢了,出手相救。这些日子每日过来其实也是同样在犹豫,究竟该不该取此子的性命。显然取了之后,至少接下来西夏的表面上会风平浪静很多。但是真要下手,徐暄将他放走时的话语总像佛音一般萦绕不离,像个生死皆在的影子,下一个背春秋剑匣的人能救西夏,梦靥一般将他的杀心抹去。不为其他,就因为说这句话的是徐暄,他又不得不信。

徐江南低头沉默不语,他虽然不知道弘道大师近几日的心路历程,但他明白弘道大师的言下之意,西夏如今的江山可以说是徐暄一手铁腕打下来的。他若做事过了激,不管不顾动了西夏的根本,同样也是在毁徐暄的心血。

弘道大师转过身子,拍了拍徐江南的肩膀,他自然没有那个道理说让徐江南放下这段过往,然后心安理得的活下去,也同样找不到理由不准徐江南去燕城祭拜,他知道这是一个死结,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只得苦涩说道:“徐暄是西夏的功臣啊!出了这种荒唐事,怎么看都是陈家对不住他,但话说到尽头,西夏的百姓是无辜的啊!老衲还请公子往后多以社稷为念,多以西夏苍生为念。”

说完弘道大师双手合十,青檀珠子握在掌心,朝徐江南恭敬一揖,这是他替西夏苍生给的,也好让徐江南到时候会有所顾忌。

徐江南虽然不知其意,但想去阻止,只是发现身体怎么也动弹不了。直到弘道大师一揖完成,徐江南感觉身上一轻,这才皱眉说道:“大师你这是何意?”

弘道大师不言,翩然退了出去。

正巧秦月收拾好东西过来,看见弘道大师离开,急忙唤了一句,眼见大师没有回头的迹象,疑惑的转身问道:“大师怎么了?”

徐江南摇摇头,抛却心事问道:“余舍呢?”

秦月活泼的跳上门槛,然后又滑进屋子,手上银铃清脆作响,笑着说道:“他啊,听说同寺里的大光头念了一天经,敲了一天木鱼。”然后秦月又像做了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般,得意说道:“不过刚才我已经同他说了,估计这会还在收拾东西。你呢,大师说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徐江南甩了甩肩膀,笑道:“没有大碍。”

秦月拍拍胸脯,呼出一口气说道:“那就好,你可是本姑娘的打手。到时候再遇到那贼人,你可得替我挡刀子,我铁定跑路,才不管你死活。”说到此处,她似乎也是想到了那会的情景,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容清澈。

徐江南没好气的睨了她一眼,突然又带着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都说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如真有那时候,可算救了你两条小命了,也不知道秦大小姐要如何报答在下啊?”

秦月眼珠一转,支支吾吾不说话,脸红的便如夕阳时分的红霞,估计也是想到什么类似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的话语上面了。

徐江南眼见她清净下来,站起身,走到门外,背靠在门墙上。注视着才升起,还不太高的月亮,月光下黑压压的树林如波浪起伏。徐江南眼光深邃,心里悲凉,紧抿起嘴唇。

他不想西夏乱,不想着天下黎民流离失所,也不想从此说天下再次遁入兵荒马乱之中。

他只是想去燕城磕个头。

以徐江南的名号,以徐暄儿子的身份。

……

第五十八章 天下多一人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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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时分。

徐江南一行三人起身,将马匹毛驴牵到寺院门口,想去同弘道大师说声告辞,大师却未开门,屋内只有清响的木鱼声,像是杂乱无章。

徐江南听了一会木鱼声,将《佛说四十二章经》搁在窗台上,转头朝秦月与余舍笑笑,说了句,走吧。

等一行人出了院门,余舍这才问道:“公子,怎的不等等再走。”

徐江南翻声上马,笑着回应。“方丈敲的可不是佛典,而是送君归。”

秦月倒没说什么,脸上表情已经表明一切,兴高采烈,喜形于色。她本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性子,安安分分憋了这么些时日,早就快憋坏了。只见她一手握着佩剑扶在马背,一脚踩着马镫,小腿用力,倏忽间娴熟的坐上马背,然后握着精致华美佩剑的手顺势又拍了拍马腿上侧,随着驾的一声清令,骏马扬蹄奔去,动作行云流水,全然不顾这还是山上小路的情景。

余舍一见这秦月的动作,顿时着了急,朝着徐江南急切问道:“公子,这可怎么办,恩公怕是又要跑了。不行,我得去追他。”说完便坐上小毛驴,撑起钓竿,不过这次挂的不是胡萝卜,而是颗大白菜,颠簸的追了上去。

徐江南背着书箱,骑着劣马,回望一眼山寺。紧接着双腿一夹马腹,晃晃荡荡,悠闲下山,一路上书箱内的东西哐当相撞,叮当作响。他知道秦月跑不远,果不其然,才伸三四个懒腰的时间,转角过后,便看见余舍与秦月二人一前一后等在路旁。

秦月一见徐江南跟了上来,也不再停等。可能是担心遇袭,又像是刚才一番扬尘有点画梅止渴的味道。总归说来,现在是安稳着纵着良马哒哒的下山。

山道有清风,天色清明,一路携来舒爽凉意。

等三人到了山脚官道,凉意渐消,早起赶路的行人交错行走,徐江南四望了眼,准备带着秦月余舍往先前过来时分见过的小茶馆走去。恰是此时,一辆马车从官道中央扬尘而过,后面双马旁边双板架马人士一边嚣张吆喝众人闪开,一边扬鞭抽马,速度极快。

周边行人闻言便往两旁闪避,躲之不急的直接往官道边缘扑倒过去,生怕自己有了什么闪失。徐江南三人本身就站在路边,徐江南侧身朝余舍低语几句,余舍点了点头下了毛驴,跑到路边搀扶起刚才反应稍慢,受到波及的无辜路人。徐江南倒是没有躲避,坐直身子。倒是秦月眼见车夫的嚣张作态,竟然生气些许群情激奋的意思。

她好像也忘了当初自己在卫城街道上跋扈纵马的时候,只不过说起来,毕竟是卫家所在的城池,寻常的管道自然比不上卫城街道的宽广。秦月可不管这么多,刚同马车交错的时候,抬起手,握着剑指着车夫怒斥道:“赶什么赶?赶着去黄泉投胎啊!”

驾车的马夫显然是听到这样的恶意话语,皱了皱眉,忽而扬鞭一抽,黄尘一闪,数道石子便向秦月激射而来。秦月立马惊叫一声,缩了缩脖子,闭上眼,双手放在前面遮挡。

徐江南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三分本事还要去逞强,这年头真是嫌自己命长了。纵马上前,一挥袖袍,将石子尽数接下。

秦月徐徐睁开眼来。

嚣张车夫见一击教训未成,看了看背着书箱的徐江南,倏然咧嘴,冷笑回过头,再是一记响亮鞭花。“驾!”马车陡然加速,风尘仆仆之间后窗的窗帷闪动,一妙龄女子被绳子绑在车内,身上还是新婚大红袍的装束,发间插着蝶形的千步摇,一方布条从嘴唇系至耳后,透过马车窗帷之间看到骑着劣马背着书箱的徐江南正瞧向这边,神情激动,突然往窗帷一挺,似乎是想挣扎着将头伸出窗外,吸引徐江南和路人的目光。

只是动作才开始,便被人按了下去。随后窗帷又被拉好。

秦月显然是瞧见了这幕,瞬间怒气上头,扬手就要拍马追赶上去。

徐江南凝了凝眸子,想了想一伸手,抓住正要义薄云天,拔刀相助的秦月,朝她隐晦摆了摆头,按捺住她的性子往茶馆过去。

等路上行人渐少,秦月越想越忿怒,实在是忍不住,冲着徐江南寒脸质问道:“那些路人没看到就算了,你会没看到?”

徐江南也不生气,平静反问道:“看见又如何?就凭我们三人能救?”

秦月俏脸生寒,像是看陌生人一般看着徐江南,气极冷声道:“好,好,好。算我瞎了眼,看错了人,你不救,我自己去!”说着就一提缰绳,骏马通灵转身,见着骑着毛驴追上来的余舍,一脸讥讽神色道:“大和尚,你还想不想报恩?”

余舍一脸迷茫,不解何意,看了一眼在自家恩公背后一脸笑意的徐江南,然后点了点头。

秦月冷哼一声,也不指名点姓说道:“那就好,别再跟这冷漠无情的混蛋走在一起。跟着我去救那个刚开始的女子。”

“嗯,好的,恩公,等我先把刚才打听到的跟公子说说就来。”余舍虽然还是满头雾水,但还是应承了下来,随后又看向徐江南,大声说道:“公子,先前我朝周边行人打听了下,那马车好像是后边李安城龚氏车马行的。”

徐江南笑着摆摆手,转身潇洒离去。

余舍呆在原地,正等着他的恩公发号施令。

秦月拍马往前走了一程,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先前的马车早已消失不见。路上的车轱辘印早就在路人的踩踏下被其他印迹盖了过去。

秦月是越想越疑惑,转身问道:“刚才他让你去打听了那马车?”

余舍点点头。“嗯,公子说那马车有古怪,让我打听打听。”

秦月思量阵阵,展颜一笑,调转方向,又往回追去。

余舍也不去想这又是何意,眼见恩公回头,他也忙不迭骑着毛驴回头,滑稽的追赶上去。

徐江南不急不缓到了茶摊,挂着茶字的旌旗飘摇,旌旗下面有一方躺椅,店家不知所踪。徐江南将马系在一旁阴凉处,朝茶摊走了过去。他四下打量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发现。随手一摸,桌凳上满满的全是黄尘,提开茶壶盖,看见里面还有干瘪的茶梗,一股清香味道扑面而来。

徐江南拍拍手掌,又用衣袖将板凳上的灰尘随意扫扫,坐了上去,又从书箱拿出那本内容精彩万分的书卷,扇风。

正是此时,一扛着锄头的老汉,像是忙完土地里的农事,正往回走,见着坐在茶摊林荫处的徐江南,用黄褐的汗巾摸了把脸,朝着徐江南大喊道:“公子,别等了,这家茶摊的店家走了。”说完,这实在的老汉似乎还怕徐江南听不见,还侧身朝着官道比划了几下远去的示意。

徐江南见状起身,走到老汉身旁,朝老汉递过酒葫芦,又用书本放在额头遮掩,抬头看了眼毒辣的太阳,漫不经心问道:“大爷,这店家去哪了你知道不?”

老汉也不矫情,拧开酒葫芦,闻了闻。率先往茶摊林荫处走去,徐江南跟在后头用书卷给老汉扇了扇风。

老汉些许也是觉得这公子平易近人,又些许是恰好想纳凉,将肩上的锄头靠着桌子,喜滋滋喝了口酒,似乎觉得不过瘾,又大口喝灌了一口,抹了把下巴,将酒葫芦递了回来,这才说道:“公子不是来这喝茶歇凉的?”

徐江南接过酒葫芦,摇了摇头,像模像样说道:“我是这家店主的侄儿,听说七叔在这边,正巧家里出了点事,需要七叔回去。这才让在下过来。”

老汉想起这些年在这里的见闻,有些义愤填膺,但是先前才喝过这公子的酒,也不好发作,只是叹息沉声说道:“公子,不是老汉多嘴,这店家来这摆摊都十多年了,可你们也漠不关心,这会有事了,又念叨起他了,你说你们。哎!”

徐江南演戏演到底,没了办法,只得赧颜说道:“大爷教训的是,当年小子也只是黄口小儿,从长辈那里听说外面还有个七叔,可惜从来没见过,此次过来家里也是叔父所愿,还请大爷多多奉告。”

老汉用手指点了点徐江南,长叹说道:“哎,老汉其实也是不甚了解,不过你七叔人是真的不错。这么些年,老汉没少在他这喝那些免费茶水,只是你七叔人太闷,啥也不爱说。老汉到现在也就知道他似乎是姓叶的。不过……”老汉凑到徐江南耳边,神秘兮兮说道:“不过你七叔这里前几日死了个阉人,让人一剑捅死在这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许跟你七叔离开有点点关系。”

徐江南神色严肃,谢过老汉之后陷入沉吟。

也是这时,秦月返还回来,老汉眼见又来了位公子装扮的人,也抬头看了看时辰,眼瞅着要晌午了,便朝徐江南告辞,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扛起锄头又走近了烈日里面。

徐江南还在思索这夜知冬既然在这做了十多年的安稳店家,自然应该没人知道他的名号才是,或者说他应该也选择了金盆洗手才是,又怎么会再次提刀杀人,那得是什么样的价格?徐江南瞥了眼正骑马过来的秦月,着实有些好奇起她的身份。

秦月已经骑着马走到跟前。远望了下载烈日里扛着锄头走远的老汉。朝徐江南问道:“打听到什么消息没?”

徐江南摇摇头。“不过短时间应该不会过来了。”他站起身,抖落下袍子上的黄尘,然后展颜笑着说:“咱们走吧。”

秦月疑惑说道:“走?去哪?”

徐江南从上往下打量了她一番,轻声说道:“开始是谁嚷嚷着要去救人啊,这才多久就忘了?”

……

弘道大师在徐江南走后不久,开了门,将窗沿上的《佛说四十二章经》拿回屋内,随手一翻,便是徐江南用树叶夹杂的那一页。起头便是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这句话在他刚入寺的时候问过主持大师,他师父当时禅坐在佛像面前,声如梵音,说众生皆愚,则烦恼绝,众生皆慧,则烦恼生。就像现在的他,浑浑噩噩十多年安然无事,一朝被人提起往事,却再也脱不了局。

第五十九章 李显彰十年一谋

天气燥热,像是流火未央之际,恋恋不舍下给世间的最后一点余温与挣扎。

徐江南一行三人靠着官道上的阴凉处躲着烈日往李安城牵马而去。

秦月一方青衫士子袍,方巾簪束着青丝,但还是有些漏网之鱼凌乱的沾在额间。她用袖子擦了擦从面颊两鬓滑落的汗滴,然后朝旁边正在思索的徐江南喊道:“喂。”

徐江南目不斜视,看着官道,也不转头,轻嗯一声示意。

秦月朝老僧入定般夫子作态的徐江南拱了拱鼻子,一边踢着路旁的小石子,一边开腔问道:“既然你要救那个姑娘,为什么先前的时候不出手,现在赶过去不就晚了吗?而且你是怎么看出来那辆马车有古怪的?”

“你见过用马车赶路的?即使是用马车赶路,寻常人家的护卫也是紧追其后,护在两边的那不是明显告诉人。闲人勿近,此车内的东西见不得光!”徐江南原本的温和神色突然平淡起来,反问道:“至于为什么先前不动手,车内的情况不明先不说,车外三人,我能拦住驾车的,你和余舍能拦住两边骑马的?假使真的能拦住,我敢保证,这样打草惊蛇下来,就算救下了人,也是具尸体。”

秦月偷偷往后面看了两眼,瞧见余舍不停擦汗的憨实模样,朝徐江南讪讪一笑,似乎又想到了两旁的行人,哼哼唧唧强词夺理道:“那旁边还有那么多百姓,我就不信全是些见义不勇为的孬种。”

徐江南被她天真的想法逗得笑出声来,看着秦月,一本正经说道:“那三人没拿刀剑还好说,提了刀剑,还别说,可能真的都是一群孬种。”

秦月哼了一声,振振有词讥讽说道:“你怎么知道?”

徐江南牵着劣马,定下身子,看着秦月,一脸自嘲神色。

“因为当年,我也是这般冷眼旁观过。”

第一次出凉州,十多个持刀草茎贼人劫道,三十多号押解人士被杀遗殆尽,一路百姓四散皆逃,徐江南被李先生按在草丛里,一眼不眨的看完全程。

……

李安城昌西坊。

临江仙酒楼上,二楼靠窗雅间,桌上两三碟小菜,一盘花生米,一洒脱文士开窗孤饮。

李安城有一名酒,曰秋露白,相传是寒露之后,取白玉盘置于碧草茂盛处,或置于丛叶倒垂的劈力悬崖之下,收集草叶上的露水,用来酿酒,酒成之后还得埋在土下一年作陈酿,酒之酽白甘香是为一绝。

就连当年一位老酒仙说天下名酒,也只是道了句,凉州杏花黄,李安秋露白。可见一般。

孤饮文士便是李显彰,窗外行人车马匆匆,各司其职,繁荣尤甚当年。

李显彰独酌一杯,有人在门外轻敲房门数下,接着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来人将房门掩上,这才走了过去,朝李显彰抱拳道:“先生。”

李显彰也不看他,起身将原本倒放在桌上的酒盏翻置过来,添了杯酒水,指着空位笑着说道:“一万,来来来,先喝杯酒洗尘,这可是上等的秋露白。寻常地方可喝不到的。”

换了一身寻常装饰的更一万也是面有喜色,将身上包袱摘下,搁放在桌子上。自己则坐在李显彰对面,一饮而尽之后开腔说道:“先生,幸不辱命。”

李显彰将包袱放下在桌底,也不用筷,直接动手抓了粒花生米丢到嘴里,放眼窗外,见到远处房院里用来祈天高耸着的楼阁平台,心不在焉轻声说道:“一万,你看看,这昌西坊还如往当年一般,也不知那楼阁山水里是不是风景旧曾谙呐。”

更一万耳垂挂着银环,望了眼下面人来人往的街坊,知道先生心中所想,咬牙冷言说道:“先生,陈姑娘的仇是该报了,这么些年了。”

李显彰阴邪一笑,用食指沾了沾杯盏的酒水,拇指碾了上去,再看着手指上的酒渍,声音平淡,却有止不住的杀气。“自然,时间太久了那些人自己都快忘了。不过这多上一年,平王府上总该要多流一点血。”

更一万沉默不语,并不是为那些将死的人悲哀,他同李显彰一般的性子,睚眦必报。这些年的积怨也压在他的心上,但他不会去说,不会表达出来,他知道面前的文士也记着就够了,没有被他惦记过的人逃脱了的,这是面前文士的本事。就像文士让他看一夜斩魔台上的戏再去南宛城,等他到南宛城的时候,果然那送圣旨的钦差才到,这种移花接木的事,无论早或是晚,都是大费周折。而这些年,这种巧合数不胜数,他也权当是先生的本事。

下面一架马车行过,停在街道尽处的龚氏车马行,马车内空无一人。

李显彰自然知道里面本该有谁,或者说这是他一手安排下的棋子。

十多年前查到平王府的时候,他就物色了个女子,不知道是不是未雨绸缪到了今天这一步。十年前,他给那位姑娘算了一卦,说她命里有凤格,三天前他又给那姑娘算了一卦,说她大婚之日有一劫难,但只要安然等待,便会化险为夷。

她将信将疑,大婚之日的晚上,一众恭贺的亲朋好友全被三位蒙面人给杀了,就连她那个青梅竹马的相公都是一刀毙命,她被人打晕,醒来之后便是车上的光景,悲痛欲绝只好信了那游方术士的话,没有咬舌自尽。

李显彰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是个良善的人,几十条人命在他眼里不过云烟,倘若觉得要死上全李安城的人命能让杀了陈苇的凶手灭门,他依旧会风淡云轻般设计下去。

李显彰微微一笑说道:“戏台子已经给他们搭好了,戏子也都入了瓮。看好吧,不管那家人姓陈不姓陈,全都得偿命。”随后又正眼看了眼天色,正是夏秋交接之际,天空青白一片。李显彰言语幽幽,像是在青白的天上看到了什么泄露了天机的东西,如同读着箴言一般。“这个冬天的大雪得埋多少人啊!”

说完之后,便与更一万各自喝酒。更一万也不提问,他对面前的文士信任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些许时辰过后,徐江南三人从临江仙门前走过,没有注意到楼上的李显彰。

而李显彰分明是注意到了他们,饮尽一口酒,兴致勃勃间竟然用春秋曲调哼起了当年西夏攻城的戏:“报!禀将军。西夏贼——子已经兵临城下,还请将军速速定——夺!”

更一万也听过这个曲,名字就叫《西夏攻城》,下一句台词他也知道,但他学不来唱腔。

台词是:杀他个血流成——河!

……

余舍进了城之后便如进了大观园一般,左右观光,应接不暇。徐江南还好,金陵都去过了,也算是见过猪跑的那种,不至于被惊到失色。秦月则是想入了家门一般,在大街上骑着马,闲庭信步。

三人牵着坐骑沿着昌西坊走到尽头,这才看见一家车马行,大门外挂着个“龚”字,这才停了下来。

秦月一马当先就要进店质问,徐江南早就料到她会有如此动作,将秦月往后拉了一把,给她使了个“一切听我的”的眼神,秦月别过头,哼了一下。

徐江南整了整衣冠,这才进门,秦月将缰绳递给余舍,紧随其后。

余舍一副憨厚的样子,在门外老实看着马匹包裹。

正在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的店家见有人上门,喜气洋洋的从柜台一旁出来迎了上来,笑着说道:“客官可是要租赁马车?”

秦月正要跃上前插言。

徐江南抢先一步挡住她,对店家笑道:“掌柜的这不是说笑吗?来车马行不租车那还能干吗?难不成店家要请我二人喝茶?”

店家听言羞赧一笑。“对对对。”随后又问道:“只是不知客官二人什么时候要,要多少数目?”

徐江南四下打量了一下店内,笑着对店家说道:“今日便要,如何?”

今日?三四十岁左右的掌柜默念一声,面色迟疑。

徐江南见掌柜的有些为难,温和说道:“感情这昌西坊说的都是假的。龚氏车马行还有不接的生意?”

掌柜的闻言一受激,一顿脚,定声说道:“公子说笑了,实不相瞒,今日本行只有一辆马车,还是刚租赁归还的,一般是没有一日双租的道理,只是公子硬要今日要的话,我便差遣小二给二位换匹马。不知二位客官意下如何?”

徐江南点点头,从衣袖掏了锭纹银出来,往桌子上一扔,朝店家一笑,说道:“掌柜的,这是定金,租赁半旬够了吧。”

掌柜的见状立马扑在银锭上,放进袖子捏了捏,笑容可掬说道:“够,够了。只是不知客官几时来提?”

徐江南摆摆手,又是看了会店里,声音平淡说道:“弄好之后送到清悦客栈吧,就在昌西坊那头,知道吧。”

店家急忙应承说道:“知道,知道。”

徐江南嗯了一声之后便推着不情不愿的秦月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店家正想着说句客官慢走。

而徐江南像是想起什么,回头漫不经心的问道:“诶,店家,先前租赁那马车的可不是贩夫屠官的吧,那味道可受不了。”

店家听闻这个,像是提到了他的喜事一般,拍了拍胸脯,自豪又荣幸的回应道:“放心,客官,先前租赁的人家是平王府的王管家,听说运的是丝绸类的精细东西。再者说我们龚氏车马行的马车租赁收回后都会用香料给熏上一遍。大可放心。”

徐江南身形顿了顿,背着店内摇了摇手,骑马离开。

第五十章 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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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江南在斩魔台枯坐一下午,红了一下午的眼眶,一动不动的坐在云崖边,像前些日子找一颗穿绿衫的星星一般,一直到自身的影子从右边缩小,再从左侧出现,拉长,再拉长,最后融化于景色里。徐江南这才起身,缓慢下山。

没有回住宅小院,直接去了弘道方丈的房间,寺庙僧人经过一天劳累活计也都各自休息躺下,寺内很清静,只有这方唱罢,那方登台的蛐蛐层次不绝。弘道方丈的门掩上些许,但没关,月光溜了进去,躺在地面,同周围形成了鲜明对比。

徐江南正想敲门,却见原本漆黑的房间徒然点亮,月光似羞,退了出来。徐江南顿了一下,推门而进,见弘道方丈,背着身子。徐江南等了稍许,左手别扭的取下剑匣,轻放在烛台上,摇晃的风声使得桌台上的烛火明灭不定。这才启齿说道:“大师,晚辈已将剑匣带来了。”

弘道这才睁开眼,从榻上下来,一手立在身前,虎口处挂着一串熟悉的佛珠,想必是秦月归还过来,一手摩挲着剑匣,指尖感受到一股熟悉的阴凉沧桑感,又想起那个背匣男子冒着大不为私下将他放离的场面,这才提起头,叹息说道:“故人之物啊!只可惜白云苍狗,物是人非。”

徐江南咬咬唇,声音有些颤抖,喑哑说道:“大师,能不能同晚辈说说徐暄。”

弘道大师将剑匣往徐江南那边推了推,又将烛台往内移了几分,微笑问道:“送你剑匣之人可是姓李?”

徐江南轻轻点了点头。

弘道大师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也是跟着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说道:“既然那位李先生不说,老衲自然也不能说。”徐江南的身份从进门那一刻他已经知道的八九不离十,所以也不急躁,神色淡定。

徐江南有些丧气,眼睑低垂,兀自沉默不语。

弘道方丈见了此状,像个长辈一般拍了拍徐江南的肩膀,也算一种安慰吧。倒不是他不想说,只是他与徐暄之间的事着实难以启齿。

徐江南抿嘴一笑,他本来对此就没抱有多大希望,如今一番话只是将他惊醒而已。徐江南将剑匣收放在身边,也收好原本脸上的失望神色,问道:“大师,昨夜我见大师似乎与那壮汉认识?”

弘道目不斜视,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位施主叫夜知冬,具体来自哪里,老衲也不甚清楚,只是知道十多年前的时候,他到了天台山,在山下开了间茶馆,日夜不息,为人和善,不喜言语。平素也就上山采采草药,偶尔还给庙里捐助些香火钱,很少见他动手,更加别说是心存杀机了。”弘道顿了顿,然后补充说道:“就连他的名字,都是某日十五,他来山上斋戒后,许了个愿,自己写了几次却觉得歪扭不满意,便叫老衲代笔,老衲那会还是个持签僧人。也就是那会,老衲这才知道他的姓名。”

徐江南疑惑问道:“为什么做了十多年善事的人要杀秦月?两人无冤无仇,倘若是十多年前同秦月家里结下的梁子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大师你说他到这里都十多年了,茶馆也从未停歇过。若是十多年前的血海深仇,那会秦月出没出生还不好说,他怎么会分辨出来,真是怪哉。”

弘道大师也摇摇头,他从以前都不喜思索此种事件,更不要说遭逢大乱劫后余生之后。见徐江南沉吟思索,他也不打扰,闭上眼睛,默念佛经。他也没把这件事同李显彰,他知道李显彰的目的,是那个在李安城卖酒的酒娘。他上次去非鱼池见李显彰便是因为看到了春秋剑匣,他不懂阴谋,也解不开那个死局,但他知道李显彰肯定能行,或者说,不是他知道,而是写天下评的人知道。

李显彰同李闲秋、徐暄同榜,排号第七。

有些人生性注定,他心念西夏臣民,就像他知道船舫上的那场大火是谁放的,他也没去追究,他知道此事一旦闹大,西夏定然人心惶惶,他不愿意见到,而这些年下来,西夏国泰民安,他也舒坦,所以宁肯将那件事埋在心里,也甘心带着那个故事归黄土。但李显彰分明不愿意,他也不知道当年同女儿卖酒的时候,随意施舍救助过的书生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那天他确实动了杀心,但李显彰说的没错,如今西夏庙堂的明面上就一个纳兰天下撑着场面,北齐,辽金伺机而动。他不敢赌,西夏参差几十万户,代价太大。而他爹临终的遗愿,便是要他看好西夏。所以最后的时候,还是放下了手。

徐江南想了许久,毫无头绪,像是抓住什么东西,但又太过飘渺理不清。只是他见弘道大师闭目诵经,也不好再打扰,吹了灯,提着剑匣,悄声离开。

徐江南前脚刚走,弘道大师便睁开眼,悄无声息一声叹息。

……

徐江南出了院舍,明月清洒而下,照在青石阶上。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反而是上了屋顶瓦檐,这是他的习惯,从小便是。现在他又有了一个习惯,喝酒。也算知道自古书生侠客为什么喜欢酒,因为这一醉,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什么都不用知道了。

他解下腰间酒葫芦,想喝酒,却发现在斩魔台的时候已经喝干。徐江南倒着葫芦,摇了摇,点滴不剩。只不过夜间思绪乱飞,见到空葫芦,莫名其妙就想到了邋遢老道士和魏老侠客,老道士虽然也没帮他什么,就算是听故事也是用酒换,好歹那么些年下来了,怎么也有点情义的说法在里面。

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老道士便是被拎着去找魏老侠,当时两个人打着机锋,说的话他也听不太懂,只依稀记得同青城山有关。他回想起魏老侠当时的态度似乎是遗憾和可惜。或者说是知道老道士此去是蚍蜉撼树,一去不返一般,魏老侠不矫情,也没拦着,只做了个大方的事,说了句小气的话。

他们之间的恩怨徐江南也不懂,那个层次本身也不是他能掺和的了的。神仙动气,凡人遭殃,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么。

跟魏老侠学了一年剑,踏踏实实,受了苦也觉得值,总觉得每摔一跤便进了一步,从彻骨的水里上来一次便多上一丝半厘的机会。后来见魏老侠耍出惊为仙人的一剑,仰慕之余确实有些惆怅,跟现在大致相当。归根结底,徐江南只是个凡人,不是圣人,他也有喜怒哀惧,七情六欲。他也想学着魏老侠,说走就走,那才是大侠,人不潇洒,但姿态潇洒。

原本是下了生死的赌注过来,只是想知道点徐暄的消息,最后又是七处点火,八处冒烟。

不过这番之后,徐江南有一种直觉,便是自己走到一个局里面,而且泥足深陷,越来越深。他想抽身而退,也不知道从何下手。徐江南叹息一声,将剑匣取下放在房檐上,头枕了上去。看着月亮,都说见月思乡,不假,他确实是有点想雁北了。至于这几天发生的事,想不通就不想了,很简单的事。就像江湖里老说的解释不出来的东西,都是缘分。

徐江南闭着眼,眯了半晌,突然听到动静,睁眼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秦月也上来了屋檐,静静坐在他旁边。

徐江南疑惑看了她一眼。

秦月嘴硬解释说道:“本小姐可不做占人便宜的事。上午欠你的酒,诺,一并还给你。”

说完还扬了扬手上的酒坛,然后抛给了徐江南,徐江南左手揽过,却发现她咿呀咿呀站立不稳,就要往后倒去,徐江南右手肩膀有伤,见到这种情景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忍着痛接住秦月。

秦月见到徐江南满脸虚汗的样子,也是立即抽身,尴尬一笑,轻言一句。“谢谢。”

徐江南嗯了一声,难得没同她拌嘴。

秦月见徐江南自顾自地的喝酒,斟酌几次之后,总算是酝酿出点勇气,装作不上心的样子,咬着纤薄嘴唇温言说道:“还有那个小男孩的故事么?我想听。”

徐江南别过头,她见状立即将头转向别处,徐江南笑着说:“不说了,都是我编的,赚人眼泪编的。”

秦月嘟囔一句:“一个大男人那么小气。”随后她眼珠子转了转,又试探着朝徐江南说道:“要不,我还用酒来买?”

徐江南像是抓住了什么,转过头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秦月疑惑回应:“我说我用酒来换。”

徐江南摇摇头。“不不不,我是说原话。”

秦月想了想,不确定说道:“要不我用酒来买?”

“买?”徐江南念叨了几次,总算是抓住了什么。一脸惊喜笑意,柳暗花明又一村。

秦月一头雾水。

徐江南笑着问道:“昨夜那个要杀你的壮汉,你不认识。对吧?”秦月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刚才说的怎么跟那个刺客联系到了一块,但还是点点头。

徐江南又接着说道:“我打听过了,那个人叫夜知冬,十多年前到这里开了个茶馆。而且每日准时开门揖客。倘若是你家的仇人,自然是不知道你的模样的,但他那夜看了你很久。”

秦月疑惑问道:“这能说明什么?”

徐江南自信一笑。“说明他从哪里看到过你的样子。开始我也一直很疑惑,刚才你提醒了我。”

秦月讪讪一笑,自言自语。“我?”

徐江南站起身,清风细声,发丝飞扬,有些出尘味道。“对,那个‘买’字。”

说到这里,秦月也是明白过来。“你是说?”

徐江南正了正面色,两人异口同声道:“买-凶杀人?”

第六十章 天下市侩人

清悦客栈内。

徐江南要了三间上房,又大手大脚的点了鸡鸭鱼肉的,要了壶酒。当然,这点银子,是秦月给的。

徐江南觉得自己为了帮她救人花了锭那么大的银子,虽然那银子是先前过来昌西坊的时候顺手牵羊的,但那也是自己手里出去的,对吧?说不心疼他都要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让这个富家小姐给点房钱酒水费不过分。小二给徐江南三人指点了房间之后,正想下楼。徐江南唤住他,站在门口丢给个碎银子,让小二等会将饭菜送到他的房间。小二一脸笑意下楼。

徐江南也是乐呵,这年头,有人市侩还是办事方便,没有钱撬不开的嘴嘛。

三人各自回到房内,将身上包裹放下,便一股脑的聚集在徐江南的屋内,先前徐江南对小二说的话,他们可也都听到了。

才不久,小二将饭菜酒水端了进来,毕竟对门便是家大酒楼,这种事还是轻车熟路方便很多。

等到小二掩好门,听到咚咚的下楼声之后,秦月这才讥讽道:“看不出,徐公子先前还阔气的嘛,动不动几十两的银子,怎么后来连几两的房钱都给不起?”她只是好奇徐江南的穷酸模样,怎么会掏的出那么一大笔钱。毕竟那笔钱如果用来买书箱,一天换一个用上一辈子还不带重样的。

余舍向来对这些东西都不上心,谁看他,他就瞅着谁乐,一副呆憨的样子只顾吃菜喝酒。

徐江南也不在意,先扯下个鸡腿,咬了一口,满嘴油腻,这才心满意足乐呵道:“那银子?先前不是有个富绅在昌西坊挺嚣张嘛,我妙手空空,劫富济贫下不为过吧。”然后将手上的鸡腿换了个边咬上一口,睨了秦月一眼,正经说道:“难不成这你也要管?”

秦月显然心情还不错,没有辩驳,正巧吃了几天没有什么盐水的斋菜,闻着香味也是舌下生津。可是想动筷的时候,却发现徐江南和余舍二位狼吞虎咽手脚并用的不雅姿态,徐江南还好,还会用碗碟接着油水。余舍一辈子就没吃过这等东西,在山上同师父在一块的时候野果子野菜,下山化缘,那些穷苦的百姓自己一年到头也没能怎么闻着肉味,能给点咸菜盐水都能和饭吃了。

再者说余舍也不懂什么佛门中人不沾荤腥,这些他师父没跟他提,所以对这些鸡鸭鱼肉的,他也百无禁忌,嘴里咬着个鸡头,又伸手抓个鸭翅膀,还特意往鱼汤里沾沾,然后再吃。

徐江南比起来就要文雅很多,一手吃着鸡腿,一手提着酒壶,嚼上几口,然后灌上一口酒,连酒嘴都不对,直接从上头将酒盖掀开,倒着饮。大快朵颐。

秦月刚抓起的筷子,瞧着二人的模样,颦蹙了下英气的柳眉。看着桌子上杯盘狼藉,还有滴满油污的鲜鱼汤,咽了咽口水,悄然将筷子搁在桌子上。像他们这种世家王孙的,涵养极好,那些斋菜她吃的下去,好歹是能看的,这些狼藉的东西,连看都看不下去,哪里还有吃的欲望。出了门,找小二又要了份精致点心上来,坐在一旁细吞慢咽的。

徐江南吃饱喝足之后,拍了拍肚子,又看了眼端着盘子文雅吃相的小娘们。感慨到世家就是世家,怎么也得同他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吃个东西也有那么多歪歪道道。云泥之别。

秦月像是注意到徐江南的眼神,似乎是有些羞涩,将手上咬了一半的精致糕点摆回盘子上,看似随口一问。“你就那么有把握先前那位店家会说出来?如果今天他店里有好些车马,看你怎么办?”

徐江南伸了伸懒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过程手段不重要,结果是好的就行了。现在不就得到了,那马车原本是平王府租赁的。如果没恰巧没问出来,权当天意呗,就别去趟这浑水。”

徐江南其实能猜到一二,且不说其他,进城那一关就不是怎么好过,没点权势伎俩,光银子打点能装着个被绑的黄花闺女进城?不死也得被扒几层皮吧。至于老板那里,更简单,马车多,找个借口过去挑选总可以的吧。马车可以一样,但马匹是不同的,问一问。没有哪个店家掌柜的会觉得同有权势的人做生意是有辱门楣的。就连低三下四进了趟权贵的府邸,像拜祖宗一般拜了又拜,磕了又磕,就差着端茶递水舔脚丫子了。出了那趟门,也是趾高气扬,遇见熟人,就算不问。他也会剔着牙缝,自己找个时机说我刚刚到某某府上打了顿秋风,还要嫌弃这啊哪的酒肉不好,瞧见没,塞牙!

这就是人心,徐江南那几年见得多了,只是不想跟秦月这个娘们说起而已。

秦月听到徐江南的话语,刚冷下脸说了个“你”字,就被徐江南笑着打断。“快吃吧你,不是想当路见不平的侠客吗?现在消息也知道了,估计先头那新娘是入了平王府,最不济跟平王府也有莫大关系,怎么说?”

秦月昂起头,天不怕地不怕的鄙夷说道:“平王府怎么了?你怕了?”

徐江南闭眼点点头,并没有说被秦大小姐这简单的激将法一激就呼天抢地的要去卖命。

说句不好听的,今天你秦大小姐大手一挥,他徐江南就要义愤填膺,往后那陈烟雨若是皱皱眉头,他还不得慷慨赴死?不过真论起来,陈烟雨那一条还真的八九不离十。但又说回来了,那人是陈烟雨,同你秦月的交情还没到她的零头?

徐江南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个市侩又惜命的人。魏老侠客是说路遇不平事,提剑纵酒取人头。那也在量力而为不伤命的前提下,散财拔刀也就是眨眼的事。若是寻常的富贵府邸还好说,占着理,人抢了就抢了,随后即便那权贵人家认不认,他徐江南也都拍拍屁股走人了,愿意大海捞针你就来这江湖捞呗,不愿意的话哑巴亏就算是吃了。

但要去平王府?徐江南自认没这个本事。当年西夏君主有四子,四子夭折,长子陈铮为太子,二子陈玺为景王,三子陈楷受封平王,景王在陈铮登基一年之后被暗杀身亡。皇家无亲情,寡人寡人的唱了几千年,徐江南怎么会不知道?而且听先生的意思,当年传闻陈铮自己的皇后暴毙在大内深宫里面这件事都有些许猫腻,何况那对自己龙椅有威胁的亲弟弟?

只是不知为何,平王相安无事到如今,而且还封地李安,要说是陈铮良心发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徐江南宁愿相信是平王自身有什么压箱底的东西能让陈铮忌惮,如此一来,徐江南便也觉得这平王也定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不过真要是数起来,能从徐暄那个时候活下来的,有几个又是简单货色?

徐江南心里权衡着,有没有个贪慕钱财镇着王宅的老妖怪先不提,就说手上镇宅的兵马那也是你徐江南吃得下的?可能人还没救出来,又要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买卖不划算。

再者又说,下桃花观的时候,李先生那么耳提面命的不要同庙堂的人接触。徐江南就算不懂其中利害关系,也不会左耳进右耳出的当做个屁就过去了。

秦月的鄙夷神色愈甚。

徐江南对此全然不顾。他有自己的事要做,本身说白了,这一路就是看中了你秦大小姐的那些剑道感悟。休息好了之后,徐江南站起身,往门外走去,并不准备闯这趟浑水。

余舍满脸呆滞神色,他也不懂原本还好好的两人,突然怎么就这样了。他想劝,却又不知道从谁那里劝起,也不知道怎么劝,只得在两人之间来回张望。

徐江南刚到门口,一脚才跨出门槛。听得秦月声音冷淡说道:“再有一个月,卫家的老祖宗古稀大寿。”

徐江南止住脚步。

秦月她也不是傻子,只是有些事她没去深思而已。就像家里养的客卿之流,基本也都是利益之交。她懂这些,和她愿不愿意相信这些是两码事。在徐江南要出门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斩魔台徐江南对着石壁舞剑的怔迷动作,还有那个小男孩的故事,心下一动,才死马当作活马医,毕竟再去找人不见得比徐江南可靠。

话音一落见到徐江南的动作,她知道自己说对了。

秦月又说:“我有办法上你入剑阁,从一层看到四层。但是办法现在不能说。”

就同夜知冬一般,天下没有不肯卖命的人,那些不肯卖命的都是给的筹码不够。说到底,江湖撕开了来看有一半就是市侩。

徐江南转过身子,笑着伸出手。“成交!”

秦月一咬牙,抓过身旁的糕点便抄他摊开的手掌丢去。

徐江南手掌旋转了一个完美弧度接了过去,也没仔细看,一口吞下,尝了尝,味道不错。

秦月想起了什么脸上一红。

徐江南似乎是想起来先前那块糕点像是她开始咬了一口剩下的。

气氛顿时古怪起来。

秦月似乎也察觉到了,撇开话题,温声问道:“那眼下怎么办?”

徐江南嘴角掀起道细微弧度,笑道:“月黑风高夜。”

秦月虽然没怎么走过江湖,但也知晓这句话,闻言应声道:“杀人放火天。你是说晚上我们偷偷去王府?”

徐江南点了点头。

……

也是这会,一气质洒脱的布衣道人配着太极观昂首步入恢弘平王府。

第六十一章 夜探平王府

李安城乌衣巷。

一青履道士入王门,都说公相门前七品官,要说这平王府的看门吴管事,逢人都是眼朝鼻子,鼻朝天。今天却曲意奉承将名穿衫及履的道士给迎进了门,实在是稀奇。

外人不知,但在平王府当差了十多年的吴管家怎么会不知道这道士?

吴管家家里是原本是开当铺行当的,什么都收,往日间三教九流的人来往不歇,不义之财什么的肯定也有,就连带血的东西都收了不少。这些个动荡年头不就是一个道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嘛,只是这些东西到手上之后,总会有些心惊胆战的,生怕官府衙门查了上来,所以也没少往那边打点些许银钱。自家也信道,家里内堂就摆了个白玉三清像以求神仙保佑,每日香火从不断歇。

日子长久下,那些带着人血的玉石金银倒没捅出篓子,但衙门的胃口是越来越大,李安城又逐渐清平起来,算来算去每日的进账还不够打点的茶水费。而他又是个成天出去游乐赌博的败家子,吴家老爷子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生意惨淡下去,如此一来,就算是金山银山也是等着坐吃山空,百般无奈又无计可施。气急之下,荒唐闭门三日。成天在家上香祈祷,说来也奇怪,烧香斋戒三日后,一日晚上,这吴家老爷子竟然梦见了大批南归的秋燕,把吴家的庭院围的严严实实。

老爷子惊醒之后不解其意,找了个游方的术士解梦,术士说了句偈语,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吴老爷子还是一梦半解。术士起身收起吴家的银子,朝着吴老爷子眨眼笑了笑,又用手指了指南方,笑着说了句好解,好解,此偈不就是说的乌衣巷么?

说完提幡远去。

老爷子大梦初醒,四下找人跑乌衣巷打听,这才知道原来这平王府要大兴土木。吴老爷子一狠心,捐了好些个古董珍玩和金银珠宝,嘿,还别说,这过来李安城当了几年安分王爷的平王还真就给吴家个看门管事,吴老爷子捧着腰牌乐呵了半天,懂点官场的朋友明面上羡慕,暗地却说这老爷子傻糊途了,摇头离开。

吴老爷子怎么不懂这点皇家腌臜事。太子登基,景王生死,听说平王离京时,刚出江南道便遇到了截杀,五百多号侍卫浴血奋战,最终只活下来十来位,就连平王一身上下全是污血,宛如杀神。就连到了自家封地的李安城,城里那些个老狐狸,官场混的,也都是喊些百姓做做夹道相迎的样子,生怕恼怒了京城那位坐龙椅的,遭受无妄之灾,这可是真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事。

做了些面子工程的东西之后,夹着尾巴在家呆了好久,本想着平王会看穿这些把戏,上门寻事,谁知这平王什么事都私自咽了下去,深入简出安分守己做着自己的潇洒王爷,就连西蜀道遇袭的事也只字不提。也不知道有多少闲人酒客私下嘲笑过这平王的乐天知命。

谈资笑料便是谈资笑料,很快又被其他风云逸事给替代过去。而这番云淡风轻之后,太多人都忘记了这李安城其实还有个王爷,还有个平王府。

吴老爷子自然心知肚明,但想着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何不上了这王府的船,说不定还真的是条活路。这番路子走过之后,是不是活路不知道,不过这张虎皮扯还别说,除了逢年过节能在民众心里有点印象的平王府也是开始走上台面,官衙那边还真的就此没有再过来寻事找事。

他也安生的当了几年的王府管家,耀武扬威了好久,而吴家更是乘着这王府的风势,一跃成为这李安城的新贵,原本秉持观望态度的世家没见着皇城的钦差,反而见到了吴家的风生水起,纷纷效尤,拜帖如雪花般涌入王府。

这吴老爷子倒也是居安思危,想着巩固吴家的地位,但想着钱财什么王爷府上也不缺了,锦上添花是好是好,但远比不过雪中送炭。老爷子如今倒也实在,将家业什么全甩给了在王爷府上做管家的儿子,一天闲暇无事便喜欢出门晃荡,听人的赞赏远比呆在家里要风光的多。

吴老爷子在李安城瞎转悠的时候,恰巧又碰见早些年给他解梦的术士,眼睛一亮,迎了上去。谁晓得这道士一见富态的吴老爷子反而转身就走,老爷子一见更觉得奇怪,快步追了上去,拦住之后问了句道长何至于此?

一身青白道袍的洒脱道士随意掐指一算,扶额无奈回应,吴老爷子缺份礼物送王府,贫道数年前解梦还没找零,哪有不走之理。

吴老爷子甚是惊奇,也是觉得这道士有意思,看似道行不错,但又没有仙风道骨的距离感,他也从善如流,一手抢过道士手里的旗幡,哈哈大笑的道士带往自家府邸。

畅谈一夜之后,又让儿子将道士推荐给平王。这道士也是不负众望,只是一入王府便口出狂言说王爷有心事,心事又是来自城北。原本一脸慵懒神色的王爷瞬间惊怒站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道士。十数秒之后,平王这才敛颜坐下,退避众人,只留下道士在厅堂,二人商谈了数个时辰,道士离去。

再后来,平王花了近半旬的日子在府中筑了个亭台楼阁。竣工那天,道士如约而至,在上面施展了一番法术,又给了平王几颗珠圆玉润的丹药,再后来这个道士便不见了踪影。而他则是拿了许多王府的赏赐归家,又是借势水涨船高了些许。吴老爷子逢人便笑,下巴都要脱落下来了。

一直到三天前,这道士来到平王府,与平王私下密议一番,具体事宜谁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老王被授意去租赁了马车。不过吴管家瞧着护院霍统领在府中戒备的样子,也是知道了似乎有大事临门。

再后来便被授意开了王府后门。

今日黄昏时分,道士又入了王府,吴管家早就将这道士看做了自家的福星,好生躬着身子将人迎进了门,道士今日带了黄符,桃木剑,还配着个太极冠,一副仙风出尘的样子,越过朱阁绮户,便在数丈高的楼阁亭台上摆起了各类道符,而他们这些下人之流基本都给让平王驱散开去,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

徐江南一行人敲定时间,当更夫三更经过的时候便起来溜进王府打探。各自回房歇息,徐江南躺在床上,望着墨黑瓦片,他实在是好奇秦月的身份,一个言辞怔怔能送他入卫家剑阁的人。他又觉得可信度极高,不像是荒诞的信口开河,光她先前说的对于剑法上的透彻理解,又加上她的涵养作态,说不定真的是哪个姓秦的大世家,至少是与卫家有些渊源的世家,所以徐江南选择赌一把,毕竟剑阁内收藏的那些老宗师的心得心法对他来说诱惑力太大。

夜幕渐次暗下,平王府内静声一片,道士立在楼阁上,夜风袭来,衣玦飘飘。

平王负手站在身后,一身华袍,面庞有些坚毅味道,大约四十左右的年纪。院外打更人士经过,敲了三响,喊了几道“小心火烛。”

平王抬眼看了看天色,见明月当头,便轻声问道:“道长是不是可以开始作法了?”

道长轻轻颔首,也不见如何的动作,轻轻挥了下袖袍,插在香炉两耳的香烛便燃了起来,随后又用手指沾了沾清水,在黄符上看似无章法的一画,清喝一声。“大胆妖孽,作祟十数年,窃人生机,今贫道在此,还不速速现形。”随后抓过一把白米,撒了上去,说来也怪,白米撒过之后,原本空白的黄纸上竟然闪现出了一个血红色的恶鬼模样,长发袭扰,狰狞可怕。

平王见此情景粟然一跳,面色煞白,竟然有些缩首,哪里还有先前那般自然的皇家气派。只是颤声向下面吩咐道:“带上来。”

下面的站着位王府的霍统领,相传当年便是他护送着平王从一堆尸体当中走了出来,只见他神色平淡,眯着眼,却自有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流露出来。

听到平王吩咐,只是伸手一挥,手下侍卫便压着位女子上来,分明就是徐江南和秦月晌午时分见到的那位姑娘,身上还是新婚大红袍,被绳子绑着,神色低迷,眉眼低垂,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到这时候了,经历了大喜到大悲的阶段,事到如今她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此的天灾会落在她的身上,只是悲哀。

霍统领依旧面色平淡,唰的一声,佩刀出鞘,明晃晃的长刀在月光照射下更是冷冽三分。他扬起刀,正想着白刀子下去,红刀子出,这是他很拿手的事。

却突然发现原本亮白的刀身上有团黑影,霍统领突然将长刀激射甩出,朝向屋外瓦房,冷眉怒道。“何方鼠辈!”

第六十二章 王府乱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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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统领一刀如银光,速度极快,直射而去一方屋檐。

徐江南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发现自己和秦月的,只见那道白光在徐江南的瞳孔里越放越大。原本伏在瓦檐上的秦月更是一声掩嘴惊呼,徐江南见避无可避,皱紧眉头站了起来。取下背上剑匣,双手拖着,像是临危不惧的刀客拖着刀,不慌不乱,待到白光只有二丈左右的距离时,势大力沉拍了回去,只听得“嘭”的一声在黑夜的清静中煞是连绵清晰,长刀偏了点轨迹,又激折回去,直冲霍统领的面门。

于此同时,城东一山羊虚白的老者正骑马赶路,眯眼瞧见城内某处楼阁的火光,耳垂细微一动,一掌拍在马背,身形翩然而起,一跃越过十数丈高的城门,轻踩瓦檐,往城南乌衣巷赶来。

平王府内,霍统领亦是一副武道高手的模样,单手放在背后,眼神一直注视着已经起身的徐江南,轻哼一声。“雕虫小技。”白光及面,他也只是微微侧面,掩耳之势右手轻抬虚抓,巧而不巧的抓在刀柄上,又顺势往下一挥,白光甩出道满弓般的弧度,“唰”的一声,地面上一阵火光闪离。

徐江南眼神一凝,先前霍统领的一番动作驾轻就熟,是个扎手的点子,倘若就此放弃,临阵退缩,这也不是他愿意干的事。事已至此,既然到了王府,总该要观光观光,不然到后来真要入皇庭了,也不至于像余舍进李安城那般,左顾右盼,乱花迷人眼。

徐江南平心静气,给秦月使了道眼色,让她见机行事,救下那穿着婚庆喜袍的女子。秦月点了点头,往屋檐下掩了掩身子。

徐江南这才从房檐上一跃而下。穿着喜袍的新娘子,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眼神怔了怔,有了些许神采,似乎是想到了早之前道士给她说的,又有了些许希望,轻启嘴唇,又有气无力。

而在院中楼阁上的平王虽然从这道士口中得知了今夜会有不速之客的消息,或许又想起了霍统领的安排,也不至于太过慌乱。他可是亲眼见过那统领一柄长刀收割人性命就如同割草一般的凶狠手段,渐渐安定下来,却也在楼阁上不敢出声。

道士更是镇定自若,像是个隔岸观火的局外人,这样的情景早在他预料之内,他抖了抖袖袍,将碗中的清水一饮而尽,一手端着碗,一手提着降妖的桃木剑往下面走去,丝毫不受影响一般。

霍统领借着月光定眼一看,走出廊道,平淡说道:“原来是你。可知擅闯王府是何等罪名?”

徐江南也是瞧见了霍统领的面容,遂将剑匣立在身旁,摊开双手无奈说道:“唉,赶马的,倒不是在下想来。只是我们家小姐说,昨日的场子不找回来她睡不着,你看我就一个跑腿的命,要不你让我扇几个巴掌,我好回去交个差。然后你们继续?”

霍统领轻蔑一笑,他手上的人命官司多了去了,好的,坏的都有,早些年还上过战场,砍过蛮子。不至于被徐江南几句话就乱了心境,声音肃杀就像个勾命无常。“油腔滑调。该死!”

一声清喝,拖刀奔袭而来,气势如山如海。

徐江南总算体验到了秦月之前说的,为什么剑客就算气势再盛,也不如刀客的一往无前,凛冽杀气笼罩之下。徐江南面色凝重,魏老侠客说生死相搏,胜负往往就是一招一式之间,如同狮子搏兔,亦要全力一般。他不敢大意,或者说也从来没有大意过。

只是面前的霍统领气势之盛,比起原本拼杀过的人要强上太多,还未提剑,便觉得这一刀倾泻之威不可撼动。

徐江南也没有刀口舔血以硬碰硬,单脚蹬地,桃木剑应声而出,单手抓过,原本一身流氓圆滑气质浑然一变,一身上下便如利剑出鞘,凛冽无比。

霍统领气势不减,像是要一刀送人下黄泉,刀势近身,徐江南侧身一闪。

霍统领见状手腕一转,劈砍一半转为横扫,行云流水。徐江南一手拎起剑匣,铿锵之声响起,徐江南只觉一股大力从剑匣传来,连绵不绝,手臂发麻。

徐江南支撑一会,险些拿不准剑匣,脚下发力,左手借力一抵,趁着这点空隙。桃木剑狠辣刺去,霍统领着实有些诧异,横刀轻松挡下,往前一步,竟然在地面踩出个脚印,一刀笔直刺向徐江南的心窝,毫不遮掩。

徐江南脚踩太极,宛如游鱼一般,身法轻灵躲闪。一般用刀的都是一力破十会的路数,霍统领也是这般,往往直来直往,出手十分,不留余地。徐江南闪躲数招,眼见刀势愈加密集,袖袍一挥,双腿用力,轻轻一跃,身姿潇洒回到屋檐上。

霍统领眼见徐江南脱离出战圈,正要穷追不舍,徐江南一脚踹飞数片黑瓦朝霍统领激射过去。霍统领见此顿下身形,讥讽说道:“黔驴技穷了,先前的威风没了?”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背后抽出根铁棍,往刀柄出一接,顺势一扭,原本的长刀竟然变成了长柄刀,手腕一旋,长柄刀旋转再前身旋转起来,恍如镜面圆盾。

黑瓦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楼阁上的平王早就看得目瞪口呆,从先前徐江南与霍统领的对招拆招开始。

道士则是下了楼阁,对这边的战况置若罔闻,提剑提碗走到喜袍女子身边,用仅用两人能听到细微声音说道:“姑娘走好,这个仇,我来替你报。”

喜袍女子听见熟悉的声音,瞬间抬起头来,两眼惊恐,却又死死的看着面前的道士,她记得这副免控,十年前就是他说自己有凤格面相,三天前也是他说她新婚之夜有一大凶兆,又说她会化险为夷。她满脸不解和疑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道士会惦记上她。

徐江南本身的目的就不是与这统领生死对拼,而是将他拖延住,将四周的瓦砾踢完之后,徐江南站在屋顶,呼出先前被气势压制的满腔闷气,然后一脸狡猾笑意。

霍统领瞧见徐江南脸上的笑容,顿生不妙神色,他转身往后看去。果不其然,一人悄无声息从他背后溜了过去,他皱了皱眉,折返身子想要截杀秦月。

徐江南一脚大力将剑匣踢出去,便如利箭径直袭向霍统领后背,笑道:“赶马的,你的对手是我。”人紧追其后,气势一加,剑招跟着愈加精湛圆润起来。也没有太早之前的悍不畏死,一命换命,招招袭向命脉,又留有回招的余地。

霍统领冷哼一声,讽刺道:“宵小就是宵小,连手段都是这般见不得人。”带刀回头,借着月光看清了剑匣模样,眼神一寒,提刀挑飞剑匣,也不管偷偷潜入的秦月,一边与徐江南纠缠,一边大声喊道:“来人!”

秦月先前与那姑娘便只有几步之遥,眼见面前握着长柄刀的凶猛汉子与徐江南缠斗在一块,也看到面前道士的举剑样子,机不可失,一个加速。挑飞道士手中的桃木剑,一把将穿着喜袍的女子拉到身边。

这位穿着大红喜袍的姑娘正想着张口说些什么,却被秦月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在秦月眼里,这位姑娘是无辜的,那么只要想伤害她的便是罪大恶极的人,面前道士自然也不例外,有罪的人杀了也是死有余辜,再一剑,毫不犹豫刺了下去。

眼见这一剑就要夺人性命,突然之间,一支羽箭撕裂空气迅雷一般闪烁过来,而躲在暗地射箭之人似乎觉得箭支的速度过慢,又或者是急于救下道士性命,又一声嗡响,双星赶月。只见后发先至的一箭撞在前一支尾部,第一支羽箭瞬间提速,剑箭相交,秦月只觉虎口一麻,佩剑便拿捏不稳,脱手而出,而另外一箭速度虽然减缓些许,却从红袍女子的侧颈穿透过去。

穿着喜袍的女子顿时就支撑不住,身子瘫软下去,一张唇,血液便止不住的往外淌。

秦月转身扶住红袍女子,一脸悲戚,不停的喊:“姑娘,姑娘……”

徐江南见到此情此景,也是悲痛,手中的桃木剑也是愈发凌厉起来,一剑一招又是凶横了几分。也是这时,王府侍卫将此处他团团围住,张弓持弩,寒光一片。这些侍卫一脸冷漠,剑拔弩张的肃杀气息顿时弥漫开来。

秦月不问不顾,面色冷淡,她第一次真切的体验到生命的脆弱,或者说是自己的无能为力。以前在卫城,在她家的地段,她纵然再是无良骄横,也没有过草菅人命的作为。而且卫家向来以救世为主张,这些东西理念贯彻多年,已经深入到她的骨子里。

霍统领冷笑一声,全身气机外放,将徐江南震开数丈之后。衣袖无风而动,原本的银白刀身,渐渐生出些许几股如同蛇一般的黑色气息,将刀身细细缠绕起来。

“众人听令!将这些擅闯王府的刺客都抓起来。胆敢反抗者,杀无赦!!!”撇过头吩咐完了之后,霍统领又转眼盯着徐江南,就像是猎人盯上了必死的猎物,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不管你和这个剑匣的主人有没有关系,今日,你都必须得死。”

第六十三章 夜战平王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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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江南闻言心里沉了沉,这番夜探的时候,他就觉得心里有些空荡,会有事情发生。到了此时他才明了自己漏算了什么。

弘道大师能仅凭剑匣猜测联想到他的身份,这些跟徐暄打过招呼的朝堂同僚会认不出剑匣,既然能认出剑匣又如何不起疑心?徐江南倒也没惊慌失措,这些事可以容后再想,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该如何脱身,镇定下来。

徐江南先定神看了眼满身墨黑军甲的行伍侍卫,又看了眼已经回过神来正同那些侍卫周旋的秦月,秦月似乎也是注意到了什么,一剑逼退上前的侍卫,朝着徐江南看去。

徐江南当机立断,朝着秦月大声说道:“你先走,我帮你拖着。”说完似乎又怕她如上次一般一意孤行,又补充了一句。“我稍后过来。”

秦月正想着逞强拒绝,开口之时似乎也是想起斩魔台那幕,又将到了嘴边的话语咽了下去,咬着纤薄嘴唇点点头。

霍统领不急不缓,像是看着具尸体一般,倒不是他过于自负,而是先前交手下来,他感觉得到徐江南充其量也就是个五品往上踩着六品门槛的样子,体内有些武道上的真气,比起江湖的草莽之流是过了,但要同他对阶,便是初生牛犊了。霍统领握在刀柄半截的位置,用手往刀身上一抹,原本只是淡淡萦绕的黑蛇真气便如水幕一般充斥起来。

霍统领抬起头,寒眼看着面前的徐江南,嘴角一扯,冷言讥笑道:“都是泥菩萨过江了,还想着英雄救美?来来来,本统领的刀尖十来年未曾饮血了,今日便拿了你祭刀。”话音一落,浑身气机毫不遮掩汹涌而出,恍如洪荒野兽一般。

徐江南突然之间觉得周边空气凝滞了一般,就如同当日弘道大师朝他作揖,只不过弘道的修为似乎更胜一筹。如今似乎只是深陷泥潭,浑身上下便如被什么粘稠的东西缠上了一般,要动弹几乎是要使上全身的气力。

霍统领目光如炬,撇了撇嘴,双手握住刀柄,刀身缓缓扬起,气势犹如山岳一般倾泻下来。

徐江南用剑匣艰难支撑着身子,额头虚汗已经渐渐隐现出来,早之前听邋遢老道说品阶如山,一阶便是云泥之别,先前对阵夜知冬,就算是夜知冬放水留情,他也自知力有不逮,归根到底,也没到这种连躲闪都不行的程度。本着江湖险恶,不行就撤的浅显道理来到王府,这才发现,就连撤,也是门登山不易事。

徐江南如人饮水,有苦自知,身上原本流淌的真元气机也是凝滞下来,灵台恍如干涸一般。

霍统领冷笑一声,奔袭过来,一步野荒,泥土四溅,一刀如长蛇吐信,势如奔雷。

徐江南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但是束手等死又不是他的性子,强起身子,就在头上长刀携带滔天声势劈斩之际,额间青丝也是因此往两旁撇乱,徐江南似乎能感受到劲风入刃入体的感觉,原本光滑的额头竟然也是缓缓溢出嫣红血液。就在这般生死之际,手上的桃木剑,殷红光芒一闪而逝,原本干涸的灵台犹如泉眼一般焕发起来,真气流淌充斥在四肢百骸间。整个人一时间舒畅起来,原本的胸闷感觉也是随之消散,恍如春风吹又生。

徐江南感受着身体的舒畅感觉,实在忍不住仰头清啸,声如孤狼拜月一般。

也就这么一瞬间,徐江南只觉身上一轻,原本的负重感便如黯海消沉一般不见踪影,徐江南抓住这般稍纵即逝的机会,倒地俯滚出去。也不停顿,脚尖一用力,往力气不逮招式有些捉襟见肘的秦月那边一跃,一脚踩在其中一名侍卫的头上,当场一声骨骼碎裂的声音,在人群中趴了下去。

霍统领势在必得的一刀斩了下来,龙檐走廊应声倒下,灰尘铺天盖地,也不知又折了多少名贵的娇艳花草。

霍统领一刀未成,实在诧异,这般胸有成足的一刀竟然在最后关头,让面前油腔滑调的小子意料之外的突破了境界,还就此跑了出去。但还是那句老生常谈的话,隔品如隔山,隔境如隔海,他也不认为徐江南有什么殊死一搏的机会,无非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徐江南也不抹去先前额头在压力之下渗透出来的血迹,一跃杀到侍卫最前面。先是一剑挑飞当头侍卫的佩剑,再顺势劈下。身上的精黑盔甲犹如纸帛一般,并没给桃木剑带来多大阻碍,一斩到底,为首侍卫一分为二,往廊道两旁飞射开去。鲜血溅了紧追其后的侍卫一脸,而这手起剑落的一招似乎也是有点效果,后续侍卫抹了把脸上血迹,后退两步,面面相觑。

霍统领眼见手下侍卫势弱,火气上头,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怒骂道:“他娘的真是一群废物,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退下去!”然后霍统领又招了招手,先前持弓配弩的煞气凶恶侍卫一个个将弓弩拉好,精铁箭头反射的月光清冽吓人。

一时间徐江南的神经就像那些张弓的声音一般紧绷起来,太阳穴周边的青筋便如叶脉一般鼓起。无论出于什么意图,徐江南都没有让女子呆在自己身前的道理,他扯了把因为刚才血腥场面而呆滞在身旁的秦月,也许是开始与霍统领对拼了太久,又或者是想将秦月从原本的入神状态拉出来,力道有些大,秦月“啊”的一声,一个趔趄,出乎意料的没有出声。

霍统领也不出声,单是一手扬起,那些配弓侍卫将羽箭拉了个满月。

正是这个众人都是噤若寒蝉不敢出声的时候,突然阁楼上一声响动,众人的目光都往上聚在一处。原来是平王见到先前徐江南将人一分为二的狠辣手段,两股战战一个重心不稳,从阁楼上摔了下来,哪有半点龙子皇孙的气概。

徐江南有些诧异,当年的江湖传闻,可是平王是最像前任国君的一个皇子,还未及冠,就敢做出一人跑到北齐叫关的英武举动,最后北齐出动二百骑兵一路追杀,这西夏皇子竟然依仗良马的优势和娴熟的马技,与北齐的骑兵始终保持一定距离,手上一把五石黄杨大弓,将背后箭囊里的羽箭射光,这才拍马转头讥讽一声,扬蹄疾驰而归,在边关留下了几十具北齐的骑兵尸体和一群瞠目结舌的北齐骁兵。现在看来怎么都与这个面色苍白两眼凹陷像是渔色过度的人相称不起来,判若两人的巨大落差倒让人觉得那传闻像是空穴来风一般。

霍统领却也是面色轻蔑,没有任何上前作为臣子的担心举动。

也是这时,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平王吸引之后。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道士趁机从后门溜了出去,一架马车正巧在后门等候,驾车的车夫背着把黑色大弓,耳垂处吊着一银质耳环,神情冷漠。

道士也不拖沓,利索上了车,带着姑娘小拇指粗细大小银环的背弓汉子一甩马鞭,一个响亮清脆的鞭花之后,驾车离开,很快就消失在街道尽头,被夜色吞没。

而平王府里的徐江南眼下心神一动,想到了一个孤注一掷的脱身方法,一个骤然加速,蹬在廊道的玉柱上,往楼阁方向飞了过去。

霍统领似乎也是猜到了徐江南的想法,惊怒道:“贼子安敢?!放箭。”

一声令下,松弦声渐次响起,徐江南眼见自己上楼阁的路被箭支封死,在空中强行扭转身姿,后翻几圈落地,而那平王也是趁机爬起身子,往侍卫那偷偷跑去。

霍统领见眼下之急已解,狞笑一声,单手舞了下黑色真气弥绕下的长刀,将原本置于前身的刀身反手握在身后,朝离身旁近的秦月袭杀过去。

秦月显然被这股气势惊咋住了,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的看着面前气焰惊人的汉子奔袭过来。

就在霍统领将要功成的时候,一道剑光闪过,泥土四溅。

等泥土渐渐重回地面的时候。

霍统领放下遮土的手臂,发现在他面前站着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老者,手握一柄近四尺的长剑,拖着地。赫然是早前拍马,在十数丈城墙下一跃而过的老者。

只见老者捋着胡子,转过身去,朝秦月轻轻笑道:“小姐可还无恙?张七九来的应该还不算太迟。”

秦月闻声揉了揉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夸张表情,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般,带着哭腔说道:“张爷爷。”一边说着一边指着霍统领告状说道:“张爷爷,就是他,不仅滥杀无辜,就连刚才还下令杀我。”

张七九只是摸了摸秦月的头,并没有顺着这位卫家小公主说替她找回场子的话。回过身子,朝已经躲在众侍卫之间的平王一拱手,声音清朗。“平王可还无恙?”

平王见到这老者问话,也是吓得噤声,估摸着连话是什么意思都没理解到,只顾往侍卫背后躲闪。

而霍统领显然也是深知西蜀道的一些江湖事,显然也是听说过这位自称张七九的老人,见他到来,也是知道他背后那人定然是下不了手,也不想和江湖盛传多年的卫家有所恩怨,收回长刀,冷淡道:“既然是卫家的人,我可以卖卫家这个面子,这个人你可以带走。但是……”霍统领话锋一变,长刀带着呼呼的风声直指院内的徐江南。“他定然不是卫家的人,所以他必须得死。”

第六十四章 夜战平王府(下)

深夜很是平静,兴许先前的打拼声会惊醒一群睡眠浅的周边百姓,只是没人敢上街探看。街道依旧空巷,夜风袭带着灰尘,打更的更夫也早已归家。寂静一片。

同样寂静的平王府内。

秦月听到霍统领的言语之后,有些担心的扯了扯张七九的袖子,疑惑问道:“张爷爷?”

先前她眼见自己的依仗寻了过来,本想着耍会小姐性子,撒撒娇,让张七九教训教训那个猖狂的王府统领。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原本在卫城百试百灵的小伎俩到现在却不奏效了。她心思细腻,这般细微的举动表现让她横生担忧念头。有些时候,你不得不佩服一种叫直觉的东西,点点滴滴的东西并不透露太多,而且就像浮萍一般散落。但直觉这种东西,它什么都不看,连依照凭据都没有,就是笃定的一针见血,玄乎其玄。

正如所料,她担忧的东西真的就此发生。

张七九侧过身子,做出了个请的动作,面色平淡说道:“王府之事,老夫自然不便插手,霍统领还请自便就是。”

张七九其实也是有些无奈,上回接到卫澈,便让公子受了伤,一路也不敢快马加鞭的跑,边走边歇。走到一半,又接到家主密信,上面说小姐到了李安城,身边还有两位陌生男子。他从信里也看出来家主对他让卫澈受伤的事有些火气,连明面上的称呼都没给,便让他来李安城将小姐接回去,并且不能同平王府的人交恶。至于小姐身边的两人,家主没有提如何,如果能顺手救下那便是救下了,但王府的统领已经退了一步,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不想节外生枝,到时候在家主面前无法交代。

秦月则一脸悲楚,她在卫城无法无天的时候,那些个门客只要有些许为难神色,她便知道肯定是受了她爹的指使。如出一辙,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爹会吩咐出这样的事情下来。她转过身子,看了看满脸污血的徐江南,眼神悲怆恫人。最后似乎又是决定了什么,朝着张七九怒道:“张七九,他是我喊过来的,自然要带他回去,你不救他,我也死在这里好了,看你怎么回去跟我爹交差。”说完便横剑在脖子上。

张七九苦笑一下,他也能听出来这蛮横小姐的不满言语,连他的俗名就这么不假思索的喊了出来。至于小姐那番引颈自刎的举动,他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如果她能在他面前自刎,那他也算白修了这么多年的道行,跟着抹了脖子算了。

徐江南先前头上溢出来的血液将额前的发丝都凝在一块,又粘着灰尘,脸上脏乱一片。他倒不觉得面前这位道行高深的老者做的有什么不对,他与秦月之间本来就是利益关系,她用剑阁的东西让他卖命,穿着喜袍的姑娘已经死了,估摸着现在连尸体都凉了。老者的这番举动在徐江南眼里自然也算不上过河拆桥的无良勾当。真要论起来,徐暄便能算得上是天下人的前车之鉴了。

徐江南第一次很仔细很仔细的打量着秦月,或者说是卫月。先前霍统领与张七九说的他自然也听到了,显然这秦月也是她的假招牌。见她也是满脸灰尘,只是眼眸的泪水滑下,又划开道清澈沟壑,清澈的透露出天生丽质的质地白皙。柳眉箐箐,颦蹙间倒有些异样味道,不温柔,有些英武的气息,咬着红唇,倒是有几分倔强和义气,倒是同她的性子一般。

徐江南玩笑捡起地上的剑匣,背在身上,然后撇嘴一笑,朝着卫月轻轻浅浅的说道:“你不欠我的,我也没欠你的,只是这番交易失败了而已。”徐江南低了下眸子,又扬起来,一脸初见时的笑容,决绝说道:“犯不着这样做,我也不会领情。”随后又转过头,看着一脸平静的霍统领,同样平静的说道:“劳烦前辈先将她带走吧。”

张七九倒是因为这番话对着徐江南生了点好感,原本他只是对这位刚晋升六品的小娃娃有些刮目相看。因为按照常人的尿性,依仗着与自家小姐的关系让他相救倒也是人之常情。这番话说下来,真伪且不论,这份气度让他很是看好,有些当年他自己的影子,当年他也是不想平白受人恩惠一意孤行,最后落下病根,这才无奈投身于卫家,也算运气好,最后有了个好归属。也是知足,只是这些好感叠加起来怎么都没到让他执意出手的程度。

张七九趁着卫月一脸自责神情的看着徐江南,身姿一转,一掌砍在卫月脖颈上,卫月闷哼一声昏了过去,手上的佩剑和剑鞘径直滑落下去。张七九左手扶着卫月,又接过剑鞘,伸出一只脚,垫在将要落地的佩剑下面,轻轻一挑,吊着精致玉佩的佩剑在空中转了几圈,丝毫不差的进了张七九左手上的剑鞘内。

叹息一声,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霍统领也不着急,等到老者离开之后,他这才握住长刀,一旋,拆了下来,将长柄往地上一拄。他也看了出来徐江南的身法灵敏,长刀虽然威猛,要是战场杀人,那才是畅快,倘若是这般情景,还是短柄刀用起来自在。

徐江南长呼出一口气,用衣袖擦了擦桃木剑上的血迹,脸色漠然,像似一个认了命的人朝霍统领杀了过去。

霍统领神色轻蔑。“不自量力。”一样拖刀上前。

徐江南声势不弱,在距霍统领还有十余步的时候,他猛然加速,手腕一振,剑势如影,虚实不分直刺霍统领身上死穴。

霍统领单手握刀,冷笑说道:“太慢。”话音一落,随意一刀撇开刺往喉间的实招。刀剑相接下,看似随意,但徐江南也觉得自己似乎是砍到了山岳一般,不懂分毫。剑身一转,掀起一抹剑光,贴着刀身削了下去,看似要一鼓作气将提刀的手给斩了去。

霍统领哪能让徐江南如意,刀身一个诡异旋转下,不仅将徐江南的剑招化解,反而转守为攻,一刀刺向徐江南胸腹,他并不觉得这一刀能建功,只要能逼退徐江南,那么他的刀势便能尽情施展出来。

徐江南也是知道霍统领的意图,冷静应对,刀尖及身的时候。霍统领虽然吃了一惊,但不迟疑,狠心用力戳了进去。

正是这时候,徐江南收腹侧身,听得长刀穿透衣衫的刺耳破帛声。徐江南的身子贴着冰凉的长刀再进一步,一剑掠了出去。

霍统领一刀贪功,局势瞬时万变。见徐江南一剑掠下,正想抽刀而退,却见徐江南剑势落到一半,又圆润转圜,化竖劈为横扫,叵测难分。霍统领咬牙后仰,顺势抽刀翻滚出去。

空中一抹发丝缓缓坠地。

徐江南并没得势贸然追上去,只是可惜自己这一剑,如果在快点便好了。

霍统领翻滚出去后,起身觉得脸庞有些灼热,伸手抹了一把,又有些凉润,放嘴边舔了舔,啐了一口唾沫出去。他很多年都不知道流血是什么滋味了,自从他接到军衙的密令,送了个废物到这李安城,不仅要照顾好这废物的安危,还说只要是不太过分的举动,都听他的。

早些年头刚到李安城的时候,那些个门楣世家,一个个都不敢送拜帖,这废物王爷倒是安分了几天,随后除夕元宵。身为皇家,自然要出席某些城内类似祭天的礼仪活动,出门之后,也不知道他从哪看上了个良家,才过几日便偷偷摸摸找了几个护院前去,最后逼的姑娘投了井。

只是事后那户人家也没报官,毫无动静,他猜想着人家可能是知难而退,他也懒得出面,此事便不了了之。直到昨天奉命将那位正成婚的女子抓了过来,倒是沾了一声百姓的血。

霍统领就像一门嗜血的凶兽一般,尝到了血腥,战意陡然上升,一手抓住自己的盔甲,再一扯,便将身上盔甲如同纸片般撕裂出来。随手往徐江南的地方一扔,继而掩杀过去。

徐江南一剑劈开盔甲,见得霍统领长刀后继,气势浑厚。

徐江南往旁边一闪,踩在廊道的廊栏上,一跃而起,才过头,便接势一剑由上而下刺了下去。

霍统领并不慌张,亦是一刀,叮的一声,刀剑相抵。霍统领冷笑一声,全身真气外放,四周花草倒垂贴地,这便是境界的差距。

徐江南只觉一股黑色气劲如刀刃袭来,衣衫碎裂,胸间像是被什么重物猛然一锤,面带着阴谋得逞的笑意倒飞出去。

霍统领见徐江南倒飞出去的位置,面色一凝,知道自己上当了。

只见徐江南借势在空中翻了一圈,落在原本持弩的侍卫当中,一剑横挑,撂翻平王面前的侍卫。桃木剑横亘在瑟瑟发抖的平王脖颈,徐江南一身血迹,却一反刚才的冷漠,嬉笑道:“在下欲用平王之身易良马一匹,赶马的以为,可易否?”

第六十五章 看天下谁来对子

徐江南挟持着不停说着“好汉饶命啊”的平王走到王府外。

徐江南见到马匹之后,先是用桃木剑撂起个石子,击打在骏马身上,马匹吃痛,长嘶一声,在夜里尖锐回荡,纵蹄往前面奔去。

徐江南见状狠力一推平王,往马匹的所在位置助跑几步,一脚点在平王府外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头上,一跃数丈,安稳的上了马背,牵着缰绳,拍马离开,一气呵成。

一众王府侍卫扶稳住踉跄的平王,正要一厢情愿的追赶,听得霍统领一声冷哼。“别追了,废物一群,退下去。”等众人低头涌回王府之后,霍统领又看了眼惊魂未定的平王,就像看着条可怜的小猫小狗,翻身进府擦肩的一刹那,霍统领声音冰冷无情道:“给老子安分点,不然下次横在你脖子上的刀,就是我的了。”拂袖进府。

一副凤子龙孙的尊贵皮囊,却满身市井人物胆小怯事气息的平王,也不知哪里生的勇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婆娘一般撒泼,朝着霍统领的背影叫嚣道:“有本事现在杀了我啊,当初说好的是娘们宅子都有,我才答应你们,谁知道全他娘的是一群骗子,还不如当初我……”说到这里,一柄飞刀,从院内直射过来,从坐在地上的平王耳侧擦了过去,破了点皮。

平王抹了把面庞,噤声不敢多言,站起身,往街道两旁张望一番,见没人,这才进了府,亲自掩上门。

时隔少许,一信鸽从王府飞出,方向是西夏皇城,金陵。

背着秦月的张七九坐在城墙上,听到烈马的嘶叫,拂须赞叹,也没人在周边能听到,他也不在意,便轻声说给自己听。“小家伙,有点手段,这都能活下来,算老夫欠你个人情。”张七九先前离开将这话憋在嘴里没说,其实就是想看看徐江南是逞强,还是真的有点伎俩。如果是逞强,这话说了不仅没用,还容易让平王府的人误会,得不偿失。人都死了,人情不就是个冬日里的棺材盖,能值个几钱银子?

而且在张七九眼里,显然平王府对徐江南来说就是个死局。他不觉得他能活下去,虽然在这个年纪段有着六品的不俗修为,不常见,但也不拔尖。

张七九看了看身旁的小姐,静待黎明时分,约莫那会便能醒来了吧,只是一想到小姐那会的作为,他又一脸苦色。

徐江南驾马转过街道之后,突然一口鲜血吐出,面如死灰一般,身上的虚弱感渐渐袭来。只是体内的真元流动,不至于一下昏倒过去。徐江南也不傻,没有出城,他知道如果自己出城,被追上那只有死路一条。

到了城北城门口,徐江南下了马,狠心在马腿上割了一剑,骏马吃痛,头也不回跑出了城。

徐江南坐在地上喘着细气,看到马匹已经跑远,没了踪迹之后,这才用桃木剑拄起身子,一步一步往客栈走。

来的时候,余舍并没有跟着。徐江南这时候倒是有些羡慕起他来,不会武功,又不用想太多,成天地将报恩念在嘴边,生怕哪天不念着便忘了。徐江南跟他呆了这么些时日,也知道,如果那娘们真的生死相间了,这傻子若是在旁边,肯定二话不说就要上去挡刀子。

徐江南到了清悦客栈的时候,见到余舍一脸痴呆的两旁张望。

余舍望到用桃木剑拄地一瘸一拐的徐江南,赶忙迎了上来,刚要说话,便被徐江南虚弱的声音打断。“上马车,从城南出城。”

余舍虽然不解其意,也不知道徐江南一生伤痕是如何而来,但也没出声询问,慌慌张张将徐江南扶上龚氏送到门口的马车,扬鞭从城南出城,连包袱什么都没顾的上拿。

慌张到连从李安城南门出城的时候都没注意到城门上面的老者。

李安城鸡鸣声渐次响起,卫月渐渐醒了过来,只见到背着把长剑有拎了把佩剑的张七九。冷脸问道:“他呢?”

张七九知道卫月说的是谁,苦笑一下,并未出声,再无其他仙风道骨的清癯模样。他只是知道他如今还活着,只是如今,接下去还能不能活还得看他的造化。

卫月冷哼一声,一把抢过张七九手上属于自己的精致佩剑,从城墙上纵身跃下。

张七九早就知道这个卫家小姐的脾气,倒也不生气,紧随其后。

卫月到了清悦客栈,问过小二,小二摇头不知。

上了楼房,已经人去房空,两人皆不在,卫月将三人房间都搜索一片,余舍的还好,什么都没留下。徐江南的房间那个破烂书箱还在,里面的东西还在,一个酒葫芦,几本破烂书目。

卫月一声不响将东西全部收掇好,先走到房外,毫无礼数的朝大堂里的张七九喊到:“喂。”

张七九没有半点脾气的抬起头,卫月将装着金银玉石的包袱给丢了下去,然后进到徐江南的屋子,将自己的一些个人物品和一路行来买的小玩意放进徐江南那个破烂的书箱,继而背在身上,转身下楼。

张七九见书箱的东西似乎有些沉重,便想接过来,谁知卫月理也不理,径直走了出去。张七九也是江湖打滚摸爬过的人,这些年卫家这两个小主子的心性他也能摸到个大概,一个刀子嘴,豆腐心,一个却连刀子嘴都不是。

他也不计较,只当是小姐脾气上来,过上几天便好了。朝着柜台丢了几点碎银子,将包袱同长剑交差背在身上,跟着卫月到了外面,小二见机行事将牲畜牵在门口,卫月坐在徐江南的劣马背上,将系着大白菜的钓竿挂在书箱后面,毛驴跟在后头,仰着脖子。

书箱有些沉重,卫月觉得肩膀疼了,便将藤蔓织成的背带往边上移一点,咬牙往城外走去。她想着这些都是徐江南的东西,而这事又是她要求的,无论他最后是死是活,这东西她都得还给他。

张七九有些心疼自家小姐的执着,同时也有些欣慰,自家小姐这趟短又不短的江湖行似乎也是有些点收获,而且现在看来,还是好的。

城北官道上,一辆马车悠哉悠哉,驾车的是背大弓的更一万,里面的道士将身上的道袍道冠卸下,又从水壶里往手上倒了点清水,敷在脸上,随后轻轻的从耳边一撕,一张面皮便被撕了下来,面容焕然一新,依是上次在李安城外山头喝酒的李显彰。

赶马的更一万转身敲了敲马车门户,轻声喊道:“先生。”

李显彰掀开车帘,更一万缩了缩身子,免得身上的大弓抵到李显彰。李显彰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淡淡一笑,将包袱往车里一扔,在马车另一边坐了下去。

更一万有些话想问,但是碍于性子问题,始终没问出口来。

李显彰笑了笑,也不为难这位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小书童,自言自语说道:“想知道?”

更一万点点头。

李显彰姿态汪洋,温声道:“那个闺女可不能死。”

更一万一脸不解。“为什么?倘若我先前一箭取了她性命,卫家定然死心塌地的会跟平王府死磕吧。这样的局面不是更适合我们?”

李显彰翻了翻衣袖,反问道:“你啊你,借刀杀人是好计。可卫家要对的是皇权,西夏皇权霸道正盛,哪怕这里只是个假平王,但世人可不知晓。先前不是还听到江湖传闻,陈铮让青城山的人去了凉州,就是在彰显皇权地位。你以为陈铮会眼睁睁看着这个假平王被卫家一剑给撂咯,让卫家在皇权上作威作福。呵呵,这可有些想当然了。”

更一万沉默良久,将此言咀嚼开来之后说道:“谢过先生开解。”

李显彰摆摆手,可能是常年饮酒,身子并不太好,憋着股气,将原本盘着的脚舒展开来,垂在车架边缘,靠着车门,长出一口气,低着嗓音说道:“所以,这个卫家的小姐,不能死,我们只要让卫家知道他们不可能安稳的跟着陈铮卖命就行了。至于那个背匣的年轻人,如果此番死了,那就死了,无伤大雅。倒是如果活了,这天下可就要乱啰。”

更一万听不太懂,所以没有回应,只是兀自赶车。

李显彰向来对这个从小陪伴的书童没有隐藏,会说些他懂的给他听,也会说一些不懂的给他听,感觉就像是一个呆在寂寞里面的人,只要有人能听他说话,偶尔能冒出点声音就好了。

李显彰自顾自地的笑道:“一万,你可知那背着剑匣的人是什么身份?”

更一万摇摇头。

李显彰本就没想着他能知道,或者说能确切知道那个背匣年轻人是谁的从十多年前开始,到如今,也死的七七八八。就连他也只是猜测,李显彰轻狂自信,掷地有声说道:“他爹可是天下评当中有五州之才名号的徐暄。可还记得前些日子让你去南宛城办的事?”

更一万有些惊奇,他跟着先生辗转江湖这么些年,也是听说过一些关于徐暄的事。但大多数都是一个版本,徐暄身死,徐暄的妻子在江南道自尽,一尸两命。但先生说那背匣男子是徐暄的儿子,那便是。就是不知道南宛城做的那事同先生说的背匣年轻人又有什么关系。

更一万低头思索。

“那可是李安城平王府的催命符。”李显彰没有点明开来,随后半遮半掩的自言自语:“这天下大势的局,李某人先来下二子,且看何人敢来对盘?”

更一万听到前面那句便安下心来,至于天下大势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他只是个书童,就算耳濡目染那么久,还是不懂,也不想去懂。

李显彰轻轻笑了笑,平淡无常。“江湖这些年忒没生气了点,原来酝酿的酒气都没了。李某人看着也无趣,还是乱点好。群魔乱舞的乱才好啊。”

说完之后,袒胸的李显彰拿起搁在马车上的缰绳,一鞭子一个响亮鞭花,意气轻狂,哈哈大笑。

“李某人落子妖星,北齐谢长亭还是江秋寒?这几子看你弃还是不弃。”

第六十六章 那对周姓小夫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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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舍一向对徐江南言听计从,见得徐江南满身血迹过来,声如细蚊一般的吩咐,还以为后面有什么洪荒凶兽,哪里敢怠慢,驾着马车疯狂跑路。

直到天色大亮,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家恩公好像没在车上,急忙忙停下车,在马车旁边踱步半天,只是不敢打扰车内的徐江南。

徐江南端坐在车内,上半身尤其是手臂处,像是被刀片割了一样,血肉模糊得不成样子,只是这些外伤对于徐江南来说早就习惯了。真正厉害的还是体内那股黑色的真气,霸道至极,这个才是他性命堪忧的根本所在。黑色真气在徐江南的体内如同蛇蟒一般肆无忌惮的乱窜,而自己那股犹如清泉般的真元,则是像是遇见了洪荒,四散逃逸。

徐江南镇定住心神,想着弘道大师说的,感受着自己真气的孱弱和恐惧,缓缓引导着自己真元汇聚起来,没有龙蟒的形态,朝着黑色的霸道真气一分一离的靠了过去,在接触的一刹那,剧烈的疼痛感一瞬间袭了过来。从五脏蔓延到全身,一时间,徐江南觉得古人说的切肤之伤,龙胡之痛不过如此。

徐江南身形颤抖,面色苍白的就像最纯粹的雪花,汗如雨下,他知道自己如果这时候放弃了,基本就没什么活头了。

若是余舍这会掀开马车门帘,定然会发现,徐江南面容青筋暴起,狰狞可怕,身上的衣衫一会儿湿润到贴紧身体,一会儿干爽的像被烘烤过的一般。

徐江南强忍着想要倒下的念头,指引着自己的真元将袭入身躯的黑色真气包裹起来。就在完成的顷刻间,徐江南又是一口污血喷出,精神松懈下来,噗通一声倒在马车内。

余舍听到这番动静,再也忍不住,翻上马车掀开了车帘,见到昏迷不动的徐江南,有些心急,进到车内量了下鼻息,这才放下心来。安静退出车外。

余舍就是这样的人,不会的就是不会,不懂的就是不懂。徐江南的情况不明,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笨,找了自己脑海中所有的处理方法,似乎是没有应对这么一样的,他便只好安心的等,不去做那些自以为是的弄巧成拙。

也是这会,一男子背着一女子入了李安城,男的着装普通,眉宇平凡,是江南道那边姓周的子弟兵。女的姓许,容貌中上之资,不出彩,但混在常人之间又能一眼分辨出来,双手怀着男子的脖颈。一脸娇羞笑意。

路人纷纷侧目。女子似乎也是注意到了路人的目光,有些羞怯,挣扎着想要下来。

男子却是不依,反而往上提了一把,力气更大,就是想让她出尽风头一般。眼见路人都遮掩起来指点说道,她面颊红的竟然做出了掩耳盗铃般的幼稚举动,将自己的面庞全部缩在男子的背后,时不时还用并不白皙的修长手指在他肩膀处用力掐上一把,有时候见到他缩了身子,便又松开手,轻轻的揉了揉,她哪里敢下狠手,好不容易抛绣球抛来的郎君。

男子也是体贴,并没有太为难她,走过这一程,便将她放了下来。下来的时候还嬉笑说道:“背自己媳妇怎么了,有本事他们也去背。”女子瞧着他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当初怎么就没看出他的无赖性子。这下好了,被他欲擒故纵骗上船之后,只能自哀自抑叹道人心不古。

女子看着他志得意满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往他腰间使劲一掐,嘴硬说道:“谁是你媳妇?哼。”说完也不管他哎哟顿脚的滑稽样子,起脚往城内走去,走了几步,随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止住脚步。

她听他说过,他家似乎是江南道那边的一个周姓官宦世家,门楣不大,通不了天。只是这些个书香门第,但凡跟官字挂了点钩的,哪个门槛不高。

而她只是西蜀道一个小行镖的小姐,家里管着十来号镖师,也接不起什么大买卖,成天周边几个城跑来跑去,银钱不多,但养活十来号人还是可以的。她自幼在这种氛围下面长大,同那些口无遮拦的镖师混在一块,难免沾染一些江湖气息,跟那些娇娇弱弱的闺中小姐不一样是肯定的。

她自小喜欢点枪棒武器,就连她爹都管不住她。老爷子这份不大不小的家业这些年下来基本上让她哥给接手了,除非是哪个员外的大单子,这才提刀出山的走上一趟,但像这种大单子,几乎都被那些个名号响亮的镖局接了过去,他们也就捞点油水凑合着过日子。

老爷子成天见着她成天风风火火的样子,生怕到时候许不到人家,天天学着那些个富家老爷,捧着个劣质茶壶在她面前唠叨说这家公子怎么怎么好,那家少爷怎么怎么英俊。她哥也是助纣为虐说着让她收敛收敛性子。只是每次她都捂着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落荒而逃。

到后面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之后,她做了个让老爷子都大吃一惊的决定,抛绣球。老爷子当时还以为自家闺女说的是笑言,搪塞他的,也不在意,谁知道第二天,自家的闺女真的就在全城贴了告示。

老爷子这才明白过来,自家闺女好像是认真的,不是搪塞他的。吓得老爷子面色大变,连茶壶都扔了,还管什么气态不气态?在街道横冲直撞的往家里跑去,哪有先前的悠闲样子。

到了家里,自家的小闺女坐在大堂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上,大马金刀的样子颇有气势,手上还抛着个五彩绣球。

他刚想着厉声询问。

从小被疼上天的闺女一见到他,反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个多年的生死兄弟一般,离别多年未见说了句感伤的话,老爷子,以后你闺女可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然后头也不回拿着绣球出了门。

把老爷子唬的一愣一愣的,丈二摸不着头脑。带着一群手下跟着闺女走了出去,想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谁知道自家闺女出门之后,径直往老早就荒废了的校武台跑去。只见她一跃翻上去,抱着绣球,零零碎碎地说了一大堆,便要抛绣球。那些个城里的乞丐,打了大半辈子的老光棍哪里见过这样到了嘴边的馅饼,能有个媳妇暖被窝已经是天大的奢望了,况且还是个这么有几分俏气的小娘子。

当然也有些看热闹的,也有当真有些兴致来闯闯运气的,全在下面狼嚎起哄。

老爷子活了这么大岁数,还真就这个场面没见过。又不好意思搁下脸面上去丢人现眼,只得捂着脸任凭她去闹,不过他心里也有他自己的算盘,如果真的被个乞丐或者岁数与他相当的老光棍捡了,大不了花点钱,打发走了了事。万一真的被个公子哥什么的捡到了,说不定因此还真的攀上好娘家。

这镖局的大小姐,本来真的是一时气话,本想着她爹肯定不会允许这样的荒唐事,谁知道她爹还真的就是看戏一般老僧坐定。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看到底下一群大黄牙,酸臭气息扑面的,她反而慌了。

正在她骑虎难下的时候,看到后面一个探头探脑往里面挤的青年,面容普通,但是干干净净,比起周边的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只见他好不容易挤到前面,眯着眼看了一眼她,皱了皱眉,然后又往回挤去。

这个举动可直接把她给惹火了,她咬着牙,心想自己就算不是闭月羞花,至少也可圈可点,可是瞧着那男子的脸色,明晃晃就是嫌弃,她冷哼一声,犟了起来,二话不说,一个绣球便如结结实实砸在他的后脑勺上。这名男子直接摔了个七荤八素,迷糊了过去。

而她爹早就物色到了这个有些气质的年轻人,虽然陌生,但他认定了,这个人肯定读过书。见到此状,大手一挥,几个跟着走了好多年的镖师一哄而上,抬起这个还两眼放星的年轻人就往家里跑。

这哪是抛绣球?分明是劫人的勾当!

家里有点余粮的年轻人倒是打了个寒颤,转身便走,权当看了场戏。而那些个破罐子破摔,光脚的老光棍老乞儿,却是一脸艳羡看着那个被抗走的年轻人,毕竟瞧着那小姑娘的身段,对这群连姑娘手都没机会摸的老孤寡来说是垂涎三尺不过分。

做了这么一番豪爽事迹的许大小姐归了家,却是满脸通红,她爹更是捏了捏那年轻人的筋骨,对她竖起了大拇指,说了句不愧是他的女儿,连眼力劲都一模一样。

尔后年轻人醒过来之后,却是一脸茫然,推开房门。那群光着膀子在院子里舞枪弄棒的汉子见到他,竟然清一色喊他姑爷,而旁边那个女子却是羞红面颊看着自己的脚跟。

他愣了愣神之后,竟然很自然的打起了招呼。那个女子闻声竟然丢下武器跑开了,引得一群光着膀子的壮年大汉哄堂大笑。

再后来傍晚时分,他从那个女子那里的得知,他是她的丈夫,拜过堂成过亲的那种。

他问她为什么他没一点印象,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好像看到校武台上有什么热闹可以看,想去凑凑热闹,好不容易挤到前台,发现还是看不清上面的光景,便想离开,再后来便想不起来了。

她愣了好久,红着脸一本正经说他是失忆了。

他点点头,似乎是只能作此解释了。

她将要起身出门,他问了句娘子不在此地安寝?

她支支吾吾寻了个大夫说他身体不好,不能同房的理由,便落荒而逃。

再后来过了大半个月,真相大白之后。

他默默收拾好东西,要往江南道走,只是对于这件事,他也只字未提,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不喜欢他,见到他要走,心情却是低落。这些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对他生不起太多恶感。只是他喊她娘子的时候,她会拘束,但又有莫名的悸动。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的紧张。

她怯弱弱的问他,她能不能跟着去。

他背着身子怔了一会,然后继续收拾东西,轻轻点点头。

她雀跃一声,跑到自家房间。

她爹倒是摸着那劣质茶壶,别过头,也没说什么,自家闺女去娘家,他没有理由说个不字。

走了好些个日子,她喜欢看那些街头把戏,他就将她护着身前,眯着眼,陪她一起看。

她笑的很甜,问他为什么之前在家的时候不敢这样。

他很实诚的说怕她那群手臂比他大腿还粗的叔叔伯伯。

她笑的更甜了。

如今,越离江南道一步,她就紧张一分。她等着他赶上来,咬了咬唇,有些担忧说道:“你爹和你娘会不会嫌弃我啊。”

他笑了笑,伸出个手指在她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别想那么多了,我爹娘好说话,实在不行。大不了你再喊人把我抗回来。”

她学着他,将眼睛眯成月牙。

第六十七章 那对周姓小夫妻(下)

徐江南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余舍先前的亡命驾车,本就人生地不熟,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哪了。

道路上的人越来越少,这一天下来,他什么东西都没吃,有些饿,但能接受。这种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早就经历过,轻车熟路的收腹,然后将腰带勒紧一点,饥饿感少了一些,这才安心守着马车,将驾马的缰绳绑在手腕处,靠着车轱辘。

本就一夜未睡,这一坐下,倦意涌了上来,少许一会昏睡了过去。

徐江南睁开眼,一阵阵的虚弱感接踵而至,沉下心,在体内没感受到那股子蛮横霸道的黑色真元之后,这才呼出口气,挣扎着起身,嘴唇干裂。扯开帘子,车内的沉闷空气一扫而空。

徐江南大难不死,很是满足。不过此番下来,他也是知道了自己背的剑匣在当年是有着怎么样的威慑力,或者说是上一个背剑匣的徐暄给了这群人多大的影响,近二十年之久,轻轻一瞥,如回当年。

徐江南大致能猜测到今后的不平坦,倒也看的开。只是这次死里逃生让他觉得自己的力量还是太过孱弱,若不是平王让那统领束缚住了手脚,能不能从活着出王府还是难事。唯一让他觉得不虚此行的倒是入了六品,体内真元从灵台涌出,到四肢百骸,生生不息。

徐江南深呼一口气,想着魏老侠客说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路到尽头再开山的豪迈壮语,想伸个懒腰,动作才做了一半不到,全身的疼痛牵扯上来,不得不半途而废,小心翼翼的下了马车。

看到余舍酣睡,嘴角挂着晶莹的哈喇子。徐江南面庞抽搐了下,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是看的开的那种人了,没想到这憨货在这样的情况还能酣睡过去。

徐江南坐在他对面,等了一会,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便用桃木剑拍了拍余舍的腿,见到他有醒来的迹象。

缓缓起身,率先往马车走去。

余舍先是晃了晃头,又打了个哈欠,发现了走路有些顺拐的徐江南。有些惊喜,赶忙凑了过去问道:“公子,你醒了。我恩公呢?”

若是常人,肯定问的是为什么会受伤,或者发生了什么之内的事,余舍就是这么耿直,他只会问那些眼下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显然,恩公不见了对他来说很重要,因为他说过了要报恩。

徐江南顿了顿身子,然后转到马车另一边,笑着说道:“她回家了。”随后说完之后,徐江南觉得接下来怎么也不应该让余舍跟着他,平王府的统领认出了剑匣,不管能不能确定出他的身份,他总要做出最坏的打算。卫家剑阁他又非去不可,这一路上不说凶险,麻烦肯定少不了的。拉上个余舍也只是连累一个无辜的人。

徐江南坐上马车,朝着余舍问道:“你还要想不想报恩?”

余舍点点头。

徐江南笑了笑,不再接下去,看了眼旁边,招呼余舍坐了上来。

余舍有些疑惑的解开原本系在手腕上的缰绳,转头问道:“公子,现在咱们去哪?”

徐江南意味深长一笑,“掉头,回李安城。”

……

李安城清月客栈二楼房间。

早之前背着媳妇进城的周姓男子,坐在桌子旁边,手上拿了本书,细细翻阅,他眼神不是特别好,所以凑得有些近,可能是因为桌子上的油火摇曳不定,导致他翻页的速度极其缓慢。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原名许凝的镖局小姐,端了盘精致糕点进来。他似乎是没有注意到这些,头也不转,径直自顾的看着书。

她也习惯了他的这种表现,不惊不咋的先是用后背悄悄的掩上房门,见着灯影憧憧,皱了皱眉头,将糕点放在桌子上,过去关上窗户,又折回桌台挑了挑灯芯,灯火稍亮了些许之后,这才满意的坐在他对面,一边瞅着八字只有一撇的相公,一边吃着糕点。

他本名周彦歆。祖上是江南道那边的书香门楣,祖上几代都是越国庙堂的长青树,到他爹的时候更是礼部的三品大员,尤其是原本二品的礼部尚书劝谏圣上体恤民众无果,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他爹的侍郎位置更是实权在握,只是这番不为尚书出声的作为倒是受了些清流的诟病,家里的黄桐大门更是他爹的同僚刻上过“愿君学长松,慎勿作桃李”的谏言诗词。

尤其是后来西夏入朝,他爹的位置更是从右侍郎晋升到了左侍郎,礼部的二把手,流言更甚,更有讽刺说周家真是庙堂的长青树。

虽然礼部尚书空悬几年之久,但庙堂上的那些个官员也没人用这事来奏请皇恩,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知道这个位置是留给徐暄的老丈人的,那个没有官身但能在庙堂有一席之地的老儒生。

他爹当时也和他说过这个桃李满天下的大儒,有尊敬,也有惋惜,说这个桃李遍天下的儒家大师,最后被自己的道理害了,最后可能会可怜到连个扶棺送行的人都没有。

再后来,一言成谶,徐暄一家身死。本就是老来得女的儒道大家,虽然后面更是放出过唐家没有这个女儿的狠话,但是初闻这个消息,也是失魂落魄,上奏了封暗折,静悄悄的告老回乡,也有共事几年的同僚暗地接到消息去送行,秋风黄叶遍地,长亭晚阶,见着那位明享天下的儒道大家喝了那杯送行酒,落寞的上了马车之后,其中姓一位姓黄的官员冒着大不韪叹息了句老无所依是唐家。

第二日,某位姓黄的朝廷从三品大员被贬至外地,从此朝堂噤若寒蝉。

那年周彦歆七岁不到,能倒着背出《中庸》。

他爹在西夏庙堂左侍郎的位置上呆了十三年,总算圆满,领尚书头衔,掌管礼部。

那一年他刚弱冠,倒背不了任何一本书,却口若悬河的在清谈上辩得朝中大员哑口无言,锋芒毕露。

归了家,却被自家父亲喊到书房,从新月当头说到艳阳高照,没有人知道这对父子说了什么,尚书大人一夜之后面色憔悴负手出来。再一日,他眼睛红肿背着书箱离家,头也不回的北上游学,脑海里一直游荡着他爹最后说的一句话。

现如今,书上的光线一变化,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放下书,看了眼这位喊人将他抗进新房的娘子,笑着问道:“怎么了?”

将盘中糕点吃得仅剩一块的许凝正百无聊赖的用手指在画桌子上的纹路,听到他出声,瞬间抬起头,一脸笑意说道:“没什么事,我就给你送些糕点,如果打扰到周大人了,那我就回自己房间去。”话是这么说着,但也没见着她起身,有过半步要离开的样子。

周彦歆看了眼还剩小半块的糕点,也不嫌弃,接过盘碟,津津有味的嚼着。

吃完之后,拍了拍手,像老大爷一般坐定,笑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许凝其实也是奇怪他的本事,就比如自家那群难伺候的镖师,他也就半会功夫就和那群人拆科打诨,吃着花生米,就连那个嗜酒如命的老袁叔都心甘情愿的拿出珍藏多年的老酒出来,指着他,一副不醉不归的畅饮模样。她问过他,他只是笑而不语,她最是见不惯他这时候的笑意,却又喜欢死了他这时候了然于心的气态。矛盾至极。

说起来,她还真的是没什么想问的,只是走到房间门口,下意识便进来了。思来想去好一会,他也耐心,静静的等着。

他见她许久不说话,便替她解了围,微笑说道:“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大场面吗?”

她若有所想的点点头,出来这么久,就像上次去天台山一样,才知道他会在这歇息几天,她本想着能好生玩上几天,刚到的时候便下了场大雨,还见到一个横尸的死人,有些大煞风景。

她只是知道目的地似乎是在江南道的金陵,至于路线,她没问过,一直跟着他,从一座城池走到另外一座城池,从一个热闹点,看到另外一个热闹点,跟随波逐流一个样子。

听到周彦歆这么一说,也是饶有兴趣,想知道他说的大场面是什么。双手撑着下巴,等着他说出下文。

他将油灯拿开,把面前的桌子空了出来,倒了杯茶水,用手沾着茶水,一边在桌子上画着路线一边说着:“现在我们在李安城。”画完之后,他目光如炬,点着一个地方。“就是这里,卫城。”

她顿时有些意兴阑珊,西蜀道的哪个不知道卫城,不知道卫家剑冢?还以为他能说出个什么门道出来,有些丧气。

他自然瞧见了她的面色,微笑问道:“不够?”

她不假思索的点点头。

他神神秘秘说道:“今年的场面可比往常的盛大多了。”

她正想问问是如何空前盛大,假设到时候没见到,哼哼,可得好生伺候伺候他的腰间肉。只见他沾着茶水的手指过了代表卫城的点,又滑了一下。她脸色顿时又红了起来,先前的想法便被抛的干干净净。又是怯弱的问道:“你娘,不,婆婆真的好说话么?”

只是这次他却没有回答,面露感伤神色,天人交接一般。他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又渐渐在脑海像罡雷一般响起。

他还记得那个场面,就像昨天发生的一般,他爹背着他,声音无情冷到了极点。

“在没听到我死的消息,你便永远别回来,不准再入金陵一步,替老周家传宗接代下去。”

他从那天开始就知道他爹要做什么。

“愿君学长松,慎勿做桃李。慎勿做桃李啊!”

他默念几次,渐渐闭上眼。不知道该为了他骄傲,还是悲怆。

她见着他闭上眼,善解人意的走到他身后,替他揉了揉两旁的太阳穴。

他将手轻轻覆在她手上,示意她自己没事,然后眼眸红肿,声音喑哑说道:“放心,我带个这么漂亮的儿媳妇回去,两个老人家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说完又转过头,一本正经的看着她的眸子,笑着说道:“等见过了咱们爹娘,我带你去北齐看看雪。”

第六十八章 金陵秋风起

夏末秋凉的时分。

一家小院,徐江南端着碗稀粥,饶有兴致的喝着上面的米汤,相传这玩意性味甘平,可是穷人家的人参,有奇效。

徐江南轻啜一口,有些烫,也不着急,将碗搁在一旁的石桌上,这户门院原本是一个药商家里的,就在现在的平王府对面。后来平王进城的时候,似乎是想着两边都不招惹,便将院子赏给了一个在自家兢兢业业做了二十多年的老奴仆。

那老奴仆平素住在药商的店铺内,只是掌柜的赏赐,又不便将这屋子出售换成金银,平时也就租赁出去。徐江南本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将院子租了下来,院子不大,有些精巧,石桌,石凳,院子角落还有几尾嫩绿芭蕉,情趣横生。

徐江南将碗搁下,望了眼对面大门紧闭谢客的平王府。也不知是自己猜测错了还是平王府另有所谋,没有打着什么幌子来大张旗鼓的全城搜寻,安分的就像自顾吞了委屈的美娇娘。

租好院门的时候,徐江南同余舍悄悄去了趟清悦客栈,从小二那得知屋子已经结账,如今也入住了一对夫妇。东西牲口都一起被卫月带走。原本小二还以为是自己办错了事。他瞧着这三人是一同过来的,自以为是一伙人,所以卫月拿着东西退房的时候,他也没放在心上。

现在听着好像这三人不是一起的一般,有些惶恐,但又怕他们是有意找茬,无论哪种对于生意人来说都是避之不及。后来见着这二位客官道了句谢,转身便走,他也就放下心,职业性回了句客观慢走,又摇晃着脑袋招呼起其他客人起来。

稀粥放了有一小会了,徐江南正想端碗。

余舍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上拎了个黄纸药包,见到徐江南,乐呵呵说道:“公子,你要的药材都拿过来了。”

徐江南微笑回应,招呼余舍过来坐下,将稀粥推给他,然后拿着黄纸药包闻了闻,一股子药材特有的清香,沁人心脾。

余舍也不客气,端着碗,随意用手指搅拌一下,将看到沉在碗底的米粒浮起之后,像喝水一般咕噜见底。

徐江南等他吃完,一手按在黄纸药包上,轻声问道:“知道卫城怎么走吗?”

余舍打了个饱嗝,摇摇头。

徐江南笑了笑,从怀里将身上银钱摸了出来,抽了几点碎银子,将大的银锭推给了余舍,见到满脸疑惑的余舍,温声解释道:“这些银钱虽然不多,走水路的话就省着点,也能够你到卫城了。”随后似乎又想起来余舍将卫月当做戏子的话语,很是期待余舍到时候的吃惊表情,笑道:“到时候见到你恩公,可得替我打个招呼。”

余舍不解其意,有些奇怪问道:“徐公子,你这是?”

徐江南想着如果让余舍知道自己会去卫城,肯定也会跟上来,至于是嫌他是累赘,还是怕连累他,各打五十大板吧。思到此处,徐江南便笑着说:“卫城我就不去凑合了,那边山长水远的,等以后有机会再去看看。出来这么久了,该回家看看了。”

余舍有些失落,将银钱推了回来,羞赧说道:“就算公子不去卫城了,这些钱我也不能收。”

徐江南起身拿起银锭,往他手里一塞,温声说道:“听我的,这些钱你路上用得着,再说这天气渐寒,这些银子换点酒喝暖暖身子也是好的。拿着吧,昨天要不是你驾着马车,指不定现在早就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了。”

余舍憨厚一笑,觉得徐江南说的有道理,也不在争辩,老实讲这些银子收到怀里。余舍在徐江南驾马回李安城的时候就问过那夜究竟怎么回事,徐江南没说,到如今他也没有再问。憨厚问了一个本应该初见时候问的问题。“公子,到时候我报了恩,去哪找你呢?”

徐江南本来想说有缘再见,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被他换了句:“雁北桃花观。”

余舍默念几句,像似记住了之后,朝着徐江南实诚一笑,掉头便走。

徐江南也是报以一笑,没有拦他,毕竟如今他的处境在李安城来说算是火中取栗,余舍早走早安生。

等到余舍出了门,徐江南这才将黄纸包着的药材拿回屋里,慢煎熬药。

徐江南刚进屋子。

四五骑入城,在街道上纵驰,街坊路人四散,为首的便是早些日子在南宛城出现的于大人,在平王府门前下马,昂首行入平王府。

一青布男子眯眼见到此景后,一饮杯中酒。

……

金陵中心最为显赫的地方内。

一女子穿着淡雅,云玦霓裳,身姿窈窕,脸上柳眉细细,宛如薄云,眸子更似仙境一般。一帘轻纱遮容,也掩不住倾城风华。

一缕如清瀑的发丝只被一木簪系着,木簪朴素,并不是那种上等杏木,普普通通,也没有太多的精致雕纹,就连那个蝴蝶影像也是寥寥几勾完事,与身上着装有些格格不入,更是与她的姿容方枘圆凿。

背后隔着稍远的侍女也是奇怪,这位公主自从入了宫,不喜粉黛,也不讲究穿着,至于那些个罕见的首饰玉镯,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身上唯一的装饰便是这个廉价的木簪,廉价到那些首饰之中哪怕只是装饰用的配链都能换几千个几万个木簪,公主会视如珍宝,但是她们这些做奴为婢的也知晓一个天大的道理,只要主子喜欢就好了,她也不曾多嘴,生怕某天便做了这御花园的肥料。

女子孤坐在湖中央的亭子里,指如青葱,只用简单的抹挑勾剔手法,古琴声悠扬独奏,有回忆的缠绵,又有情长的悱恻。

金陵的第一缕秋风拂过,原本平静的湖面渐起涟漪,五彩的锦鲤时不时也在湖面上弄上几圈波纹,似乎是不想让秋风专宠与前。

园外白墙处。

一华装男子站在墙沿边上,面容俊逸,只是简简单单的负手而立,威严横生。他并没有进去,闭着眼听着古色琴声,时不时一声轻叹,想起另外一个同样倾国的女子。他这个流落江湖十多年的闺女真是像极了她娘,从眉角,到性情,到气质,再到所有的所所有。

当年那个原本是西楚皇后的女子也是这般,入了宫,就算他将天下珍宝摆成小山堆在她的房里,她依旧连假言辞色的表情都欠奉,清冷性子如出一辙。

他觉得他是真的喜欢那个原本是西楚皇后的女子,不然当初金陵太医院的血案也不会发生,就连到最后在景泱宫亲自下的手,也是泛着喜欢。

也正是这时候,背后一老奴顺着廊道悄悄小跑而来,才近身,还未出声,便被他伸手制止。

老奴知道他的意思,噤声上前,弓着腰,惦着脚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他点了点头,示意老奴下去。

老奴怔了一怔,正想依照主子的吩咐退了下去,见而未见的第一次,这么些年下来,一般只要听到纳兰先生入朝,无论手上什么要紧事,这位主子都会暂且搁置,迎见那位年纪不大,才华连天的文华殿大学士。当然在这之前还有一位有此殊荣,徐暄,一想起那个敢佩剑上朝的男子,他也是一股子暗叹,说起来,他对徐暄的印象并不坏,甚至还有些亲近。

当年他也只是一位小宦官的时候,朝中的大臣见到他无一不是带着鄙夷神色,唯有那个徐暄并不介意,以礼相待。他还记得第一次徐暄府上宣读圣旨,生怕怠慢这位朝中重臣,跑的有些快,到府上的时候,还是一阵气喘吁吁的样子,而那位青衫的佩剑男子竟然请他喝茶,平复气息,虽然最后他不敢恃宠而骄。

老奴后退了几步,正想着转身,瞧见面前的黄袍主子又勾了勾手,又渐渐近身,听得主子轻声说道:“老刘,你看看,是不是像极了寡人的皇后?”

老刘年纪有些大,站在主子背后,抵着脚,往里面瞅了一眼,他哪里看的真切,眼睛都快眯成缝了,却连人在哪都没看到。

西夏共主陈铮也不愿为难这个跟了他几十年的老奴才,笑着说:“走吧,这个大学士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去看看又发生什么了。”

老奴接过旁边精致的褂子,给陈铮披上去,低下头,跟在后面,悄无声息一声轻叹,他瞧不见女子,但是却听得出这首曲子,望春江,西楚的亡国曲。

天色暗沉,秋风渐盛,湖面上涟漪荡漾。

侍女手上拿着裘袍,站在亭外,她有幸见过亭内公主的面容,惊艳到连她都羡慕万分。

她不敢上去打断公主的兴致,处在进退两难之际。

又是一阵秋风掠过,亭中镶在陈烟雨发丝间的木簪,还是不敌秋风。渐次滑落,跌落在地,并没有碎冰碰壁当啷响的清脆,乌喑一声,湖面空旷,连个回响都没有。

琴声也随着这声喑哑,戛然而止。

陈烟雨低下身子,青丝瀑下,有些心疼的拾起木簪,见着无恙,这才放下心来,还是有些责怪自己的大意,捧在心口。

侍女趁机上前,将裘袍披在陈烟雨身上,她虽然知道这位公主的性子极好,也不敢稍加放肆,有识趣退下。

陈烟雨缓缓起身,握着木簪,眸子倒映着满湖泛动的秋水,抿着嘴唇轻声说道:“已经半载了,还有两年加一冬。我准许你迟点来,但不可以不来。”

第六十九章 八方云动(上)

御书房内,文享天下的文华殿大学士,草履青衫的别具一格。在满堂文武皆是紫朱红袍之中,着实不像个庙堂人士,跟徐暄背着剑匣入朝一般。

陈铮对此倒也不拘小节,人嘛,能物尽其用就是好的,只是当初徐暄时刻背着春秋剑匣的时候,陈铮也觉得畅快,不为其他,就是因为这春秋剑匣原本是北齐吴家的东西,徐暄背着,给西夏涨了脸,给他陈铮挣了脸。

纳兰天下站在门旁,目不斜视,双手自然垂落

没等多久,略带急促的脚步声渐次行来,等到近身,纳兰天下躬身说道:“纳兰参见圣上。”

陈铮跨门而入,走到主位上坐下,爽朗笑道:“免了,免了,不过话说堂堂大学士怎么这时候有兴致来找朕了。”

纳兰天下没有急着回应,等到跟着的宦官将书房的檀香点燃退出之后,纳兰天下这才从手袖里拿出一张卷着的纸条,递了上去,温声说道:“圣上,这是平王府最近来的消息。”

陈铮凝了凝眉,疑惑接过,铺展之后看了一眼,笑容收敛起来,声音低沉问道:“真假可有几分?”

纳兰天下双手交叠放在袖子里,面色波澜不惊,像是早有预料,或者是根本不上心,摇摇头,点到即止的说道:“是北骑的霍羽亲眼见到的春秋剑匣,想必是真的。”

陈铮沉吟一下,当年一骑北上,还未到边隅,徐暄已然自尽,只是春秋剑和春秋剑匣下落不明,当时也没多少人在意,因为太多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帐中的箱匣上,他也是,箱匣确实是有一封关于西夏如何北上的安军良策,而他也正是根据此策任用当中提到的人物,这么些年下来,几近是与徐暄信中说的丝毫不差。

现在想起剑匣起来,怎么都觉得像有猫腻,陈铮面色有些慎重问道:“依你的意思是,那个背匣的年轻人有几分可能会是徐家子?”

纳兰天下笑了笑,打了个机锋说道:“陛下认为他是,他就是,不是,那便不是。”

陈铮闻言倒是一扫愁容,也是微笑起来,他才是西夏共主,掌握万人生死大权,被一个剑匣的消息打搅思绪,倒也是罕见,重掌气度问道:“当年徐暄身死,他妻子唐瑾儿自缢身亡,是谁勘验的尸体?”

纳兰天下风淡云轻回应道:“禀告圣上,是当朝太医院的胡太医,当年他告假回西蜀道探亲,当时是陛下准了的。”

陈铮自言自语说道:“这么凑巧?当年勘验的文书呢?”

纳兰天下早就有所准备,闻言将一泛黄纸呈上。

陈铮接过定眼一看,上面写着:“死者为女,年约二十五六,自缢,腹中有一死胎。”陈铮闭上眼。“这位太医人呢?”

纳兰天下轻声说道:“五年前已经告老还乡。回了西蜀道。”

陈铮站了起来,在书房里踱步几圈后问道:“背匣人年约几何?姓甚名谁?”

纳兰天下低下眼眸,轻声回应:“大约及冠年纪,姓名不详,霍羽当年与辽金有过一战,去过凉州,说此子的口音。”说到了此处,俨然有些明了,这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闭上眼。“有雁北的腔调。”

巧合可以有,但太多了巧合凑在了一起那便成了刻意。唐瑾儿分娩时日将近却自缢,一尸两命的时候恰巧是西蜀道的太医返乡探亲,也是那一年李闲秋莫名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世间人将目光聚集在徐暄的遗策上面,春秋剑匣和春秋剑不翼而飞,再到如今一弱冠男子背匣入江湖,就像那些排演好的戏子画着脸逐次上场一样。

陈铮冷哼一声,桀笑说道:“你是说当年徐暄临死的时候还连同李闲秋偷梁换柱了?摆了朕一道?摆了西夏一道?”

纳兰天下轻轻提醒,像是默认了一般。“徐大人此举倒是情有可原,但让此子出江湖的应该是李闲秋。”

陈铮能听出纳兰天下的言下之意,这是人之常情,就连他,到如今,也就一个才归宫的陈烟雨,还是女子身,再无其他子嗣。但又想起倘若有人将那人的身份暴露出去,西夏安稳了这么多年的局面又要毁于一旦,这是他怎么都不能容忍的事,不禁骂道:“那群废物。”随后又问道:“如今那个李闲秋呢?”

纳兰天下当下也是有些无奈,这是他经营了多年的庙堂棋盘,越地官员已然抱成团,只要树倒猢狲散,他这些年安插在各部的暗子接上,这西夏就算是焕然一新了,只是大好局面眼见就要收官。

雁北那李闲秋这一子一下,顿时又乱象横生,他只要动这些酸儒的手,难免会与徐暄的事挂上钩,此子若是借势举旗翻案,西夏的皇权便又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纳兰天下闭目思索,不论其他,就凭这一手拿捏的大局和时机,也是让他颇有赞赏,早上个一年半载那背匣的年轻人怎么都兴不起风浪,顺道斩压下去,晚上个一年半载,西夏庙堂木已成舟,也没什么作为可言。而就是在这个时间,像是拿准了命门一般,虽然不至于让他手忙脚乱,好歹也是一个能风云突变的因素,不得不防。

不过如此一来,他倒也安心了不少,他本就知道西夏朝堂的这副棋局不好收官,暗子多的很,谁都想着来搅乱局面,不说这李闲秋。北齐的谢长亭和江秋寒,这些年肯定没少在西夏动手脚,只是这些手脚要找出来费时费力,眼下李闲秋的暗子浮现,与他来说反而舒畅了一口气,至少是知道如何应对。而那两个计谋鬼出的到如今还是不声不响,才是他眼里的重中之重。

纳兰天下知道陈铮这句话的意思,他当初就知道李闲秋死不了,只是这位圣上让他别管此事,他也就没提,轻声回应说道:“青城山的师叔祖苏烟霞已经去了。”随后好像是第一次说了额外的话。“圣上,事到如今,李闲秋生死已成定局,眼下还得放眼朝堂文武。”

陈铮目光如炬的看着纳兰天下,许久之后问道:“你早就知道这个结果的,对吧?”

纳兰天下没有出声,也没有隐瞒,轻轻点了点头。

陈铮继续看了眼纳兰天下,然后收回目光,也不生气,平和下来之后再是问道:“那北骑的统领如今何在?”

纳兰天下睁开眼,平心静气说道:“还在平王府守着那位,没有多事打草惊蛇。”

陈铮点点头,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信上说他与卫家的小姐在一起?卫家也牵扯进来了?”

纳兰天下思虑说道:“我听闻过卫家的大小姐有些我行我素的行径,据霍羽提及到的,两人想必是凑巧碰见,而且两人都各自隐藏了身份。卫家张七九到场的时候,这才明了身份,而且见张七九的做法,不像是知道此子的来历,卫家应该没有表态。”当年七国并立,徐暄力压众人的风采太过耀眼,读书人不就读个名传青史,就算是徐暄这般,也让读书人眼红不已。

如今风云渐起,众人又渐次落子在他的棋盘上,他也生了几分相争意气,不再藏拙,继续说道:“卫家向来就不是个能站稳表态的。”当年卫家出城投降,明面上是见风使舵,是眼见兵临城下的西夏强兵不可强敌的无奈之举,受尽诟病。其实在他们这些掌管天下杀生之权的人才知道,当时是徐暄一人之功,只是上传而来由红字封印的军牒上只有寥寥几十个字。

“三更时分,徐将军背匣入城,五更时分,徐将军背匣出城,半晌后,卫家投诚。”

纳兰天下接着说道,字字珠玑。“无论当年徐大人是用什么手段让卫家投诚的,如今西夏的局面已定,卫家定然不会傻到出头。这一点圣上大可放心。”

随后,纳兰天下话锋一转,面色专注道:“霍统领说这个背匣的年轻人已经有了六品的修为。”

陈铮咀嚼了下,他不修武道,但是他也知道这个路途的艰险,以弱冠的年纪到了六品,虽然罕见,但也只是六品,于他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威胁,只是见面前踩着草履的男子提起,疑惑问道:“这是何意?”

纳兰天下呵呵笑道:“臣虽然不动武道,但听那些个下人唠叨过一些江湖逸事,也听说江南道方家出了个百年难遇的少当家,也就一年前上了个六品,可是差点就要宴席了全城,可如今一个没有世家灵药扶持的年轻人,能在弱冠之年到六品,似乎是古之未有的事情啊,臣也不以为那徐家后生能天赋异禀到如此妖孽的程度,那么如此一来就只有一种说法能说得通,他这身修为不是他的。”

陈铮推崇道法,却不信鬼神之说,那些个黄卷道经,收藏了倒是不少,但没仔细参悟过,疑惑问道:“难不成武道修为也能接木于人?”

纳兰天下笑着点点头,“微臣当年在青城山看过几本真卷,这事倒是有过先例,但也不多,原因这事有些于天道不合,而且要求苛刻,需要施展之人臻入九品,而且下场极为凄惨。”纳兰天下看了眼陈铮背后青炉里袅袅升起的檀烟,轻声说道:“如果说李闲秋曾经入过九品能勉强说的通,但他将修为渡给了徐家后生之后,理应身死,这也正是臣不解的地方。”

陈铮负手起身,重重呼出一口气,缓缓开口说道:“时至今日再谈这些也是枉费心机,如何亡羊补牢才是重点。”说完之后陈铮走到纳兰天下的身边,侧身轻言吩咐道:“这件事你自己去看着办,朝中不能乱,你要什么朕都给你,唯独给不了你人。但无论你用什么法子,这个后顾之忧你得给朕解决了。”

说完陈铮跨步出了御书房,只是前脚才出,又踏了回来,面带一抹冷笑说道:“记得把这件事悄悄透露给那些个酸儒清流,不能让朕一个人头痛。”

纳兰天下闭目躬迎圣命。

第七十章 八方云动(中)

秋日如期而至,更夫打完五更之后归家睡觉,喧嚣的金陵也是逐渐安宁起来。

寅时时分天未亮,繁星挂空,数位彻夜未睡的朝廷大员闻声也是加衣带冠,唤过奴仆提着灯笼往皇城走去,一如秋日的落寞。

一夜之间,有个消息宛如秋风一般萧瑟的送入了西夏清流文臣手里。

西蜀道有个仅弱冠之年的年青人,背着春秋剑匣,最重要的事,那个年轻人还姓徐。当然后一句是某个人添加上去的,若是平常,这个姓氏无伤大雅,但是现在提起来,就像有意无意的指引他们想起某个人,想起某些事。

有些事他们原以为忘记了,如今被人血淋淋的提起,这才发现,他们只是不愿意去面对。

不知有几家失眠,往常拖沓上朝的名流,如今早早等在了宫墙外面,就连值守的金吾卫士都觉得奇怪,往往可见不到这些肱骨大臣齐全等宫门开启的盛况,其中一位更是找了个机会上报统领,看是不是破例开启宫门,毕竟下面那些人当中,任何一位,都是他惹不起的权贵。

跑到统领房门,敲了敲门,才说明情况,怒气横生的统领便将盔甲摔在门上,伴随着怒骂。“别他娘的成天拿这种鸟事来烦老子,不到卯时不开宫门这是皇上定下来的规矩。”

执掌宫门的卫士,胆战心惊,悄声退下。

朝中大臣一个个像是在排演一般,按着金銮殿上的顺序站好,一个个抱着白玉笏牌,为首的纳兰天下,依旧是青衫草履,十数年如一日,站在百官之首,坦然闭目养神。

身后一人穿紫袍,系玉带,耳垂稍厚,是个福荫子孙的面相,叫严骐骥,吏部一把手的存在,掌握天下文官的升迁命脉。

西夏入朝,那群原本只会打杀攻城掠地的西夏将军趾高气昂,哪里看得起这群只会哀怨悲愤的亡国士子,再加上南方说话腔调软绵,吐词温雅,在那些个喜欢提着头颅喝酒的骁将眼里就是矫揉造作,像个娘们,更是不屑。虽说在一开始的时候,陈铮也是暗地示意这些立过汗马功劳的武将去同越地文臣打好交道,但一番酒宴下来,见着那些个娘炮一样的男人,喝杯酒,就要几次举杯才能饮尽,更是兴致大减。

就连谢安城这样儒将出身凉州人士,瞧见这中光景,也是皱了皱眉头,不过也有看上眼的,那就是动不动往他们军帐中来打秋风的徐暄。不过可惜,徐暄死后,群龙无首,这些个游龙散将也是及时抱成一团。兵部尚书落入越地人士之手后,掌权又使唤不了这些个兵大头,王尚书也不敢上谏,生怕那位坐着龙椅城府极深的那位嫌他没手段,给撤了出去,好歹也是个六部尚书啊,一个可以让天下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位置。

严骐骥本就是根红苗正的越地官员,又手掌大权,这些亡国的越地士子对他自然心生好感,虽然也有些其余的越地党派,比如礼部周党,刑部杨派,但总归是越地人士居多互成奥援之势,唇亡齿寒的味道浓厚。

楚地也多才,而且都是大才,先是一骑绝尘的徐暄,耀眼了天下,只是徐暄身上还背有带着良家私奔的垢名,更重要的事,是徐暄带兵下了西楚的王城,西楚宫门紧闭三日,血流成河,出逃者寥寥可数。在他们眼里,这棵大树虽然遮天蔽日,但不是良木。当然也有些想来捞这份血里富贵的,只是当徐暄站在自家府邸门口,将一位朝中大员的请柬当场撕碎之后,便无人上门。

当初朝中群势汹汹,严骐骥虽然没有太多言论于此,但是谁都知道,那些个摇旗呐喊的那个没有得到他的授意?再到最后陈铮问他,他也只是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上浅淡说了句,回圣上,微臣以为,理应顺应民心。就此拍案定论。

那会朝中可还没有纳兰天下的位置,他还只是个撰辞的黄门。

徐暄身死之后,纳兰天下名声鹊起,一人当千,也算徐暄之后当朝第一人,西楚人士,很对那些亡国士子的口吻,投桃报李,趋之若鹜。朝中三派算是就此鼎立下来,泾渭分明。

严骐骥气色没有往日红润,显然昨晚没少被那些门下打扰,虽说昨日的消息有些骇人,但气度还在,他也知道,他如果不摆出这副不慌不乱的姿态,这门下桃李恐怕是作鸟兽散,各自悲鸣了。

严骐骥望了眼宫门紧闭的皇权所在。掂量了一下,他虽然知道面前这位大学士同他们不是一路人,平素也没怎么亲近热络,各自为政,一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的泾渭姿态。但是如今兹事重大,总觉得如果能从这位当朝第一人口里探出点口风,怎么说都是有益无害。

于是乎,严骐骥近身凑到纳兰天下身边,轻声唤道“纳兰学士。”

纳兰天下转过头,拱手一笑,温言说道“严尚书。”浅淡的招呼,并没有打趣这位紫袍尚书的萎靡神色。

严骐骥也没有说客套之语,直入主题问道“纳兰学士,严某听闻,西蜀道最近出了点祸乱,圣上可有些许话语明示我等?”

纳兰天下笑了笑说道“我也是昨夜才听闻此事,还未来得及面见圣上,至于圣上之意,更是不晓。”

严骐骥怎么会不知昨日退朝之后纳兰天下又入了皇庭,还是特旨开的宫门才出来,所议之事他也能猜个不离十,定然与西蜀道有关,只是见着他不愿说起,还道是想坐收渔翁,毕竟当年之事于纳兰天下来说并没有太大干系。

严尚书深深看了眼纳兰天下,拱手一笑,退回原地,不再多言,也是往身后一瞥,制止了挂着严字旗帜门下的议论纷纷。

在这严尚书旁边,还站着位官场不老翁的礼部周尚书,周东年,虽是尚书之职,却没有揭竿拉旗,自立门户的举动。官场同僚也只是笑笑,权当是这位官场不老翁稳如泰山的明哲手段。而这位周尚书也只是兢兢业业的办事,从未有过找茬为难的举动,反而时不时告个假,带着老伴天南地北的观光,颇有情调。又因为礼部这个清水衙门说大不大,说少好歹也是自成一派,要说朝堂的作用,还真的少的可怜,所以这位周尚书表不表态并没有多大的助力,无论于哪一派也就是个锦上添花的作用。

严骐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朝礼部施压,任由这个庙堂不老松站在前列,免得到时候树大招风。受人诟病。他也听说这周尚书老而得子,年幼时分更是有几分机警的传闻,后来更是抓住了圣人的空子,在一次清谈上给数位朝堂大员下了套,再后来莫名其妙不见身影,某次寒暄的时候,问过这个老狐狸,周东年也是乐呵呵回应说,犬子顽劣,让他去民间见识见识,随后闭嘴不再多言。

远处钟声响起,卯时已到,金吾卫将宫门缓缓开启,纳兰天下率先起步,越过恢弘的朝安门,再由侧门步入金殿。

中门的白玉阶一般是不开的,不过纳兰天下也是有幸走过一次,便是当年的科考皇论,他一人连中五元,去往殿试的时候便是走的中门,就像寒门往天际的道路一般,一共九百九十九层白玉阶,再后来的士子也是有此经历,只是再也没有出过第二个纳兰天下。

由侧门入金殿也是要行上好些时候,才能见到粗壮红木支撑下的的金殿,绿檐碧窗,琉璃金瓦,等走到金殿门前的时候,第一缕金色照耀之下,更是气派雄壮,威严华美。

也不知有多少士子,所有意气风发就是为了一睹这一刹那的风采。

而金殿门口有一石碑,有百丈之高,相传是昆仑山上的圣石,一场雪崩灾害才从天山昆仑上滑落下来,流落人间,而陈铮入金陵之后,花了数年之久,人力物力用尽,这才运至金陵,立在金殿之上,说是用来雕刻以后的文臣将相,现在上面无一名号,但是众人都知,原本第一个是给徐暄的,现在看来,不出意外,这第一人便是走在前面的纳兰天下。

寻常百姓不敢靠近皇门,但梦里肯定都曾梦见过,而且也都言辞笃定说那扇门定然比极尽繁华奢易之道的紫金楼还要高,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这皇门后面肯定更加宽绰无垠。其实说道皇门,背后的确是富贵无双,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这些个市井小民又怎么能懂,一个个都是如履薄冰提着脑袋再给后辈谋福利啊。

其实这扇皇门并不大,四人左右宽,或者说对比起某些富商官宦家里的中门,还有些寒酸味道。

又是一声洪亮钟声,声如震雷一般连绵不绝。

纳兰天下停顿一下,像是想起当初自己初入金殿,春风之下马蹄急,一心想着为民请愿的雄心抱负,与天下才子在庙堂较量纵横一番,所以直到今日,他还是一生百姓装扮。

只是殿试过后一盆冷水从头淋下,同进士出生末三名,一个黄门闲职。

陈铮在他肩上拍了五下,君臣心意相通。

他在自己首次落座的桌子上,用了毕生所学,一笔隶书,一笔楷书,一笔行书,一笔草书,一笔大篆,一笔小篆,最后一点豪放泼墨,写下了不伦不类的“天下”二字。

那时候,他背后有个白须老者,捋着胡须笑道“好字,好字啊!”

纳兰天下提脚,敢为天下先,率先步入这西夏中枢地。

这一青衫草履背后便是天下。



第七十一章 八方云动(下)

这一日下朝之后,明面上并没有太多壮阔事迹。

唯一能说道的便是纳兰天下谏言北骑将军于越长子于信,说这个小子颇有其父的风范,前些日子带着两三名天不怕地不怕的北骑,追着十多名辽金的散兵游勇跑了十来里地,在戈壁提了头颅归营。

随后纳兰天下轻描淡写为此子请命,封北骑都骑统领,大有子承父业的道理纹路。

陈铮大手一挥,顾望满朝文武,半朝喜乐,半朝萎声,市井百态,声音朗澈。“众爱卿可有异议。”

严骐骥一派早在昨日便被那道突如其来的消息搅得自顾不暇,如今纳兰天下随口一提,陈铮一问,严骐骥心神一怔,死死盯着面前青衫的纳兰天下,他本就是在官场体统打滚了数十年的老狐狸,官场上的蛛丝马迹哪里能逃得过他的火眼金睛。

原本像这种小事,北骑远在边隅,都骑统领这种小职小位的,于越只手就能提拔上来,远不用上告朝廷,纳兰天下此举分明是示好拉拢那群莽夫,隔岸观火之后再来赶尽杀绝啊。

而他也没有带头辩驳,一个是于事无补,就算将此事暂压下去,于越近水楼台给自家儿子个亲兵位置,打磨一下,照样青云直上,二是全然没必要在此时同那些个莽夫交恶,本就有个棘手的点在西蜀道,再招惹那群只会杀人的二愣子,得不偿失。便做了个顺水人情,说了句陛下圣明。只是像这种相马的事,人们记住的都是那第一个开口的,谁又能记住随口附和的人呢。

下了朝,严骐骥给心腹使了个眼神,出了宫门,各自都有府上的马车等候,三四辆并驾齐驱,往严府上赶去。

太仆寺卿陆慕域今日没有早朝,也没人在意,本就一个旮旯位置,又是个老而不死的惨淡闲差,但是谁都知道他是纳兰天下的人,当年纳兰天下还是撰旨小黄门的时候,职位还不如他。陆慕域眼光毒辣,送了家里几位刀笔吏上门,交好纳兰天下。

五年后,纳兰天下入朝,他也跟着平步青云,一朝做到吏部侍郎的位置上,风光无比。只是后来,严党反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找了个理由将他明升暗降,给了个太仆寺卿的三品闲差,恰如人走茶凉。纳兰天下不闻不问,无动于衷,就此也是许多桃李转投门楣。

陆家门下许多客卿之流也是一边大骂纳兰天下的无情无义,一边劝说让他跟了严党算了。陆慕域倒没计较眼前得失,要说起来,几年前连上金殿的资格都没有,到如今,也手握了次权柄天官,现在更是朝中正三品,也算小半个功成名就了吧。

陆慕域也是乐得所在,成天提着鸟笼四处转悠。原本七国并立的时候还好,可能太仆寺卿还能有点话语权,各国之间周旋,现如今就一个北齐,还是虎视眈眈的北齐,他这个太仆寺卿都快淡出个鸟儿来了。

他也想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材料,再往上,真要弄出点门堂出来,他自认没这个本事,但要说官场上的套路体统,他看的分明,只要没出京城,这究竟是好是坏除了坐在龙椅上的陈铮,谁又能看的透彻。

又加上孙子陆辰聪颖,他也舍得给他铺路,本身自己已经是日薄西山的身子,西夏青黄交接之际,他不怕陆家没有更上层楼的机会。将自家孙子安排去凉州镀金,为了安全,特意吩咐最信任的心腹岳晋南前去,毕竟是陆家百姓兴亡大计,等西夏庙堂尘埃落定,再提上一把,只要站稳跟脚之后,他便告老,尽心为孙子谋一谋六卿之位。

谁知这才一年半载,还没等到西夏庙堂的东风,孙儿和岳晋南反而折在了雁北,给了原本春风得意的陆慕域当头一击,如丧考妣,最为可恨的是凶手下落不明,只知是个背剑的年轻人,曾经出没在雁北桃花观。

他曾经派人去明察暗访过,只是桃花观这种道教圣地,吕祖相传所在的地方,不敢打扰放肆,只敢伪装成香客上去打探,消息全无,只是知道上面有个解签道士,一个隐居的文士和姿色非凡的女子,有用的消息就是山上往前的时日确实有个拎着桃木剑的年轻人,听说姓徐。

昨日作为纳兰天下手下印记极重的元老人物,这些消息自然也是收到,同样姓徐,同样是拿着桃木剑,还是操着凉州口音。陆慕域在书房一声不发呆了一夜。

第二日,天才放亮,陆慕域点了块犀角抱着檀炉,头系墨带,斑白发丝从墨带上垂落下来。一身送丧打扮,乘坐马车往方家山庄赶去。

……

《晋书》相传,犀角不能燃,有异香,香匿于衣带,须臾,百怪竟现。

……

严府书房内,门窗紧闭,屋内角落处有些阴暗。

四壁都是挂着极有年辰的书画字卷,四个角更是摆着香炉,里面各自有块扳指大小的青檀,青烟屡屡,镇人心神。

四位朝中权贵坐在桌边,手上各有一小笔,各自桌前都有小半刀黄纸,正中央一个暖手火炉,木炭烧的正烈,滋滋作响。

只见严骐骥率先动笔,在纸上工整写下“纳兰小儿如今铁了心要坐岸观虎斗,再将我等一网打尽,诸君以为如何?”

写完之后,严骐骥将黄纸旋转,让周边三人看个真切点头之后,这才将刚写好的黄纸投入火炉,随着一阵烟,火光瞬生,只留有鱼白色的余烬。

不得不说,为了防止隔墙有耳,严骐骥这般态度心思,也算是别具一格了。

其余三人见了之后沉吟稍许,亦是各自落笔,直到晌午,三人渐次离开。

严骐骥没有起身相送,等人离开之后,这才起身,看了眼桌面上四张笔力苍劲的“杀”字,冷笑一声,杀气腾腾。“当年让你爹死了都翻不了身,徐家后生,你能翻得了?”

……

江南道金陵城外紫临山庄,一马车准确停在大门两座石狮子之间,府苑门口上蓝底金字,铁画银钩。

陆慕域看着装裱精致的牌匾,神色肃穆下了车,拖着香炉,第一脚踩了虚浮,差点摔倒在地。

车夫见状立马扶住陆慕域的手臂,担心唤了句“老爷。”

陆慕域并没有领情,闭上眼,语气森然说道“去敲门,就说太仆寺卿陆慕域前来拜访。”

车夫听到自家老爷的生硬口气,连忙往大门走去,握住铜环,扣了扣门。

一青帽小厮缓缓打开大门,瞧见外面的主仆二人,尤其是见那位穿着丧服带着墨带的老人,脸上厌恶神色一闪而过,只是好在平素接见的朝中大员也是一副往常百姓的打扮,也没有妄自赶人。

冷着脸同车夫交头接耳几句,面色平静说了句稍等,并没有因为门外自报名号而私自迎进门。

过了稍许,青帽小厮小跑转回,笑容可掬,说了句“贵客里面请,老爷在前堂等候。”

陆慕域将香炉放回马车,又将垂落枯槁的双手拢至胸前,期间一言不发,径直在青帽小厮的带领下往前堂行去。

一路穿廊越栋,山庄内似有阵法一般,入内如置身于春暖之地,水池无数,假山假石陈列其间,中间有蛇蟒饶柱,腾云氤氲其中,皆是翡翠雕刻,有二人之高,水柱从蛇信处流出,生动无比。

只是这些奇景陆慕域像似没看到一般,目不斜视跟着小厮走上一彰显气派的清幽湖面,桥是桐木所制,又走了大半会,见不到来路的时候。这才在湖中央的小亭内见到方家的家主,大约五十左右,不显老,一身寻常便服,丰朗神清。

青帽小厮走到这里,便不再前行,给了个请的手势,便折了回去。

陆慕域只身进亭。

方家家主方轩本在亭内欣赏这山光湖色,等到陆慕域进亭之后,这才转身,各自沏了杯茶水,像是闻到了陆慕域身上的异香,怔了一会,笑道“陆大人今日怎么有兴致来我方某的紫临山庄。”

陆慕域面色不变,开门见山,声音苍老像似棺材里爬出来的一般,有些渗人。“方庄主,老夫也不拐弯抹角了,想请你帮老夫杀个人。”

方轩听了陆慕域的话语之后,并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坐了下去,啜了口青茗,回味了一下这才开口说道“陆大人说笑了,方某虽然是江湖人,但也知道杀人是犯了王法的。大人此问,可是欠妥当啊。”随后又指了指座位,心平气和的说“陆大人先坐下说吧。”

陆慕域也是知道这老狐狸的意思,没有拒绝,那便是同意,他也不急了,坐在木桩上,只是依旧没有动桌上的茶水,缓缓说道“方庄主,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些年庄主做的那些买卖,老夫也是有所耳闻。况且,那个人跟紫临山庄也是有些渊源。”

“陆大人说说看。”方轩还是不为所动,一手晃着茶杯,手上绿扳指印在茶水里面,便如一条细绿长蛇。

“徐暄。”陆慕域不急不缓的吐出两个字。

方轩收回笑意,茶杯亦是停止转动,声音有些冷。“陆大人请继续。”

徐暄这个名字,他能记几辈子便要记几辈子,当年徐暄踏马江湖,第一个就是用紫临山庄开的刀,杀鸡儆猴。百年底蕴的方家中门,第一次被个人用巨木开光,颜面尽失,江湖上尽是笑话。

“那个人姓徐,背春秋剑匣,大约弱冠年纪,这些信息够不够?”陆慕域伸出一只手,在木质的桌子上摩挲,手掌粗糙,摩挲起来竟然有沙沙的声音。

方轩一口饮尽杯中茶水,将茶杯搁下后,转了转手指上的扳指,沉吟不决。

陆慕域站起身,也不再探口风,径直说道“事成之后,拿着他的头来找老夫,老夫将你引荐给纳兰天下。”

方轩转动翠绿扳指的手停顿下来,嘴角一勾,朗声笑道“成交。”

……

纳兰天下手上一封暗信,面色平淡的看完,取下桌旁灯笼上的灯罩,将信件点燃。

金陵城门,秋风扫落叶,夜知冬背着青布包袱入皇城,手上长短双剑。



第七十二章 一算是天命

陆慕域并没有在紫临山庄耽搁太久,乘车返回,他还要去个地方,里面是他孙子,送到家的时候已经入了棺,人首分离。棺木到家的时候,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还在青楼里舍生忘死,他也懒得去管那个被渔色掏空身子的孽障玩意。

离开的时候树叶呜呜,恰如陆慕域的落寞,都说燃犀角,异香于身,人能与鬼通。

他这半年来第一次笑,脸上颧骨突兀,不好看,反而有些恐怖,也是生平第一次荒诞不雅骂圣人书籍。

“什么犀照牛渚,狗屁人能与鬼通。”

……

紫临山庄里,还是先前的小亭,波纹渐生,方轩旁边坐着位体态雍容的贵妇,穿着翠绿水衫,保养的很好,皮肤白皙宛如少女,看样子在紫临山庄这个冬暖夏凉的风水宝地很是受用,年岁没能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眼角倒是有两道不深不浅的鱼尾纹张扬着年岁。

而方轩面前站着位俊朗的年轻人,眉目隐隐和方轩有些相似,但对比起方轩更显得年轻稚幼,锦衣玉带,头上紫金簪,风流倜傥到一塌糊涂。

只见雍容妇人一脸爱意的看着面前两位,又伸出青葱白玉般的手给这对父子沏了杯茶,倒了个七八分的样子,热气还在茶杯口氤氲,将杯盖盖了上去,这才开头笑道“云儿,你来了,什么事坐下说。”

面容俊朗的方云不矫情,再者说自家的亭子,没有矫情这种说法,朝着贵妇一笑,说了句“谢谢娘亲。”爽朗坐下。

方轩瞧着自家的儿子,也是满意,性子与他相仿,刚及冠,上上年头就入了六品,被自己刻意瞒了江湖一年,现在名声已经打出去,后继无忧。

方轩端起茶杯,用茶盖拢了拢茶水上的雾气,小啜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开口说道“怎么,你想去?”

方云本想着旁敲侧击一会,眼见自家父亲直接点破心思,便不隐瞒的点了点头,随后似乎是想在方轩心里加点筹码,轻声说道“吴青也说我可以去江湖闯荡闯荡。”

方轩有些不满,皱了下眉头,倒不是因为方云想去江湖走动,而是方云直接称呼如今教他手段剑法的人为吴青,不尊师重道这是大忌。不过他也有些无奈苦笑,想到那个吴青,一个大男人,脂粉满脸就不说了,动不动还竖着兰花指丢你几个媚眼,是个大活人就受不了啊。但又不得不提,这个人本事确实高,手段迭出,修为更是小宗师巅峰水准,就差一步便上龙门了,不过这一步难了多少天下人,说到底,能不能登天,还得看造化。

方轩兀自思忖取舍的时候,他本想着随意让个小宗师的门客前去,一个六品怎么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尔后听方云这么一点要求,心思逐渐活络起来。他本意是让方云到了八品小宗师,再去去江湖历练一番,磨砺下心性,回来也好服众,自己大不了再给他挡上个几年风雨,江湖里向来是能者上,弱者死,哪些年没有千万家江湖门阀帮派如雨后春笋般升起,显赫一时是一时,但是要门庭延绵经营下去还是得看后辈。

当年他也是在江湖打滚过,也是知道江湖的凶险,最后差不多是爬着回山庄,才接过的担子,不然哪能如臂使唤那些个心比天高的门客客卿。

贵妇人倒是冲着方云摇了摇头,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不说话,宠溺一笑,似百合盛开。

方云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过什么城府心性,一如小时候的稚童,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方轩似乎是看到了方云的小动作,咳嗽了下,方云立马正襟危坐。

方轩清了清嗓子,肃容开腔说道“这样也好,等会你将吴青吴大家喊过来一下,吴大家得跟你一起去。而且,万事你得听吴大家的,不然此事断然没得商量。”

方云觉得只要能出个江湖,什么都不是个大问题,至于那个吴青,等出了门再说,想到此处,眉间笑意一闪而过,正想点头应承下来。

“收起你那点歪歪绕绕的小心思,成何体统。这样子以后怎么做这个庄主?”方轩见到他的样子,哪里猜不到他的歪歪年头,厉声说道。

美妇人闻言却是起了身子,走到方云面前,替他整理了下衣冠,笑着将尴尬气氛打破。“云儿去吧,将吴大师喊过来。”

待见到方云转身离开之后,又转过头,朝着方轩笑骂道“儿子都这么大了,你少说几句不成啊,能憋死你?”

方轩也是满脸无奈,不过真拿这个媳妇没办法,相濡以沫从江湖走过来的,做了紫临山庄的庄主之后,也没想着说再娶几个红粉小妾,恩爱至今,也算江湖上的佳话。方轩也不和她争,自顾自地端着茶,小声埋怨“还不都是你这个做娘亲的惯的。”

美妇人柳眉一竖,方轩立即投降说道“好了好了,是我这个做爹的不是,好歹也是为了他好,这个家当迟早是他抗的,他这种顽劣心性我怎么放心?”

说到此处,方轩见到吴青从湖边踏浪而来,朝妇人说道“你先下去吧,我同吴青说点事。”

美妇人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一把抢过方轩手上的茶杯,将茶水倒在清澈的湖水里面,锦鲤见状游上前,也不管什么,张着嘴吧嗒吧嗒吸着水。

美妇人巧笑嫣然朝着远处的婢女说道“小翠,过来将茶具收拾好,老爷今日不口渴,不喝茶。”

说完不再耽搁,毕竟她也不太喜欢那个吴青的行径,折身从木桥上离开。

吴青闲庭信步,踩着水花,宛如蜻蜓点水一般,身姿轻盈,眼见要到亭子了,脚尖一点,涟漪急促荡漾开来,身姿在空中翻腾数周,安稳站定。站定之后,一身粉红装扮的吴青翘起兰花指,一抹面前空气,朝着方轩娇气笑道“哎哟,庄主儿,今儿个是咋了这事?急冲冲唤属下过来。”

方轩被这娇滴滴的语气渗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本想着用喝茶来掩饰下,奈何手上只有个茶碟,无奈放下,直截了当说道“吴青,眼下山庄有件事让你去办。”

吴青一听竟然满脸幽怨说道“什么事啊?还不是庄主您一声吩咐,吴青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给你置办妥了不是。”

入了主题,方轩倒没有在意吴青的语气,沉声说道“陪着公子去西蜀道杀个人。”

吴青见到方轩的郑重模样,语气虽然娇媚,却没有卖乖作俏。“庄主儿,杀谁?”

方轩定下心神说道“只知道姓徐,背个剑匣,大概跟公子一般大的年纪,到了卫城你自然就知道是谁了。”

吴青学着婢女姿态,朝着方轩盈盈福了一礼,娇柔声音中却又一股子骇人的杀气。“属下遵命。”

方轩见他要走,又吩咐说道“一路上,切记公子安全是第一,第二个是那个剑匣,一定把这两个完好无损的带回来。知道了吗?”

吴青眯着眼,声音悠长。

“好的,庄主儿。”

……

江南道青城山,天干气凉。

青城山那个懂点梅花易术的年轻道士在溪边刷洗秋衫,这是自己过两天要穿的。已经穿用了很多年,衣袖裤腿有些短,颜色上更是由浅蓝转为蓝白,他抽空将捣衣棒放在衣服上,擦拭了额头的汗,又看了看天,发现天空的颜色和他的衣裳有些像,平白无故的笑了出来。

他每日都会为这个师叔祖推算,卦象还在,卦还在说明人还在,师叔祖还活着,在他眼里,似乎没有比这个师叔祖还活着更开心的消息了。那些个同辈道士先前也会过来瞅瞅,发现看不懂地上的横横竖竖之后便以为他在装神弄鬼,渐渐的也不理他,任由他在地面上乱画,倒也不会因此欺凌于他。青城山上的怪人多的是,比如那个不喜言语的赵副掌教。

年轻道士挑着桶归来,走到齐云观,见观内没人,便径直走了进去,将扁担木桶搁放到枯井边上,坐在扁担上抹把汗珠,这才大声唤了几句陈真人。

齐云观老观主不知道是因为道行不高的原因,还是本身就平易近人的缘故,与人相处没点得道高人的架子,虽然说他确实没有摸到道门的门栏。

陈老观主听到声音走了出来,心情因为那几声真人的缘故,变得很美,乐呵呵笑着说“谢过小道友了。”

年轻道士坐在扁担上,将袖子撸起。因为于这陈老观主有些熟络,便没作礼,说来也是奇怪,他上山时不是齐云观的道士,前些时日又莫名其妙被通知隶属齐云观,跟了这个老真人。他倒不在乎,齐云观人少,有些清净,他喜欢的推门演算之术也是如鱼得水,每天晚上拿着师叔祖送的古卷书籍在月光下琢磨,然后也演算一番,看看结果。

这会天气转凉,上山的人也少,齐云观更是门可罗雀。

双手艰难的将木桶提到角落,搭上竹竿,将他的衣衫和陈老观主的衣衫一同晾好,力气有些不够,衣衫拧不干,摆上竹竿就见到竹竿吱呀一声沉了下去,水滴如柱。

做完这些之后,一老一小坐在台阶上,老的坐姿端正,手上端着拂尘,有那么点气态样子。

小的则是耷拉着脸,双手撑着腮,看着天边的云彩先是由白便红,接着又变黑,在一切都陷入漆黑之后,老道士起身进屋,提了个灯笼将挂在道观门前的灯笼点亮,然后又提着灯笼回来,走到年轻道士旁边,将灯笼放下,往屋里走的时候背着身子说道“记得等会把灯笼拿进来。”

年轻道士嗯了一声,从怀里摸出那本《六壬银河櫂》,是那位骑着青牛的师叔祖给他的,不厚,但看起来很晦涩难懂,他就是喜欢这些看似无边际的话,就像天上的星星,于其他人来说是乱无章节,对他来说就像会说话一般,比如,在说一个人的福祸生死。

盯着一个句子看了许久之后,他轻轻摇头合上书籍,还是看不懂,长舒一口气,将书收回怀里,随手拾了根树枝,一边看着天上的星星,一边在地上画画停停,待画完之后,他定眼一瞧,似乎有些难以置信,随后他又将地面上的八卦十干抹掉,然后手一边颤抖,一边重新的画了一遍,眼见与上次一般无二。顿时双腿就跪了下去,声如杜鹃啼血。

“师叔祖!”



第七十三章 众人皆戏子

徐江南这些时日并没有老实巴交的呆在院子里养伤,尤其是看到对面王府毫无动静之后,有些奇怪,但也没有深想。

每日喝了那苦哈哈的黑色药汁以后,便在城里闲逛,先将马车还了回去,掌柜的见到这位阔气公子,心情极好,也是健谈,有的没的说了点城内趣事。

徐江南侧身依靠在柜台上,一手搁在上面,木质柜台年辰有些久,原本的红漆脱落,露出了黄木的质地,徐江南隐晦曲折的问起平王府的往事。

掌柜的没在意,没有什么好避嫌的,毕竟这平王府对他来说也就是个简单府邸,里面住的那个平王,一点王爷的气派都没有,深入简出反倒像个出了阁尽守妇道的女子。

龚氏的掌柜有些小心,做了引颈的样子,神秘胡掰了句说肯定是被当今天子的手段给震慑住了。

真论起来这掌柜也不算无的放矢,当年夺嗣,景王无端身死,皇家手段这些个江湖老掌柜的哪里没有耳闻,平王更是听说是血泊里杀出来的。

徐江南又随意打听了下其他的,比如哪里的酒好,这个老掌柜就有些稀奇的看了眼他,说了句公子是身在酒边不知酒。

老掌柜瞧着徐江南有些苍白又疑惑的面色,笑着问了句,公子不是住在清悦客栈么?

徐江南点点头,老掌柜重重拍了下徐江南的肩膀,毕竟大战之后哪有那么容易就好,吃痛之下有些躲闪。老掌柜可能也是觉得自己有些自来熟了,尴尬一笑,也不再卖关子说道“公子,清悦客栈的对面就是家酒楼,叫临江仙,这家酒楼里,有个酒,叫秋露白,具体啥滋味,老朽也不多嘴,公子你呀,去尝尝就知道喽。”

徐江南经过先前躲闪那茬,也没好意思多呆,拱手道谢然后出门,可能是站得久了点,毕竟劳筋伤骨一百天,脚有些麻,出门的前几步有些不顺畅。

背后还在算账的老掌柜瞧见了,兴许是先前那番作为,又想着拉近下关系,圆润喊道“公子。”

徐江南转过身子。

老掌柜露出个男人都懂的笑容说道“公子,此事需节制啊,这才几天不见,身子骨就虚弱成这般。当年呐,老朽也曾看尽李安花,是过来人,懂。”

徐江南脸上抽搐一下,没有解释,往临江仙走去。

身上银子不多,买不了多少,大约一坛的样子。徐江南要了半坛,小二也没嫌弃,进屋拿酒。

徐江南站在外面,没有进去,也没必要进去。背着剑匣,大病初愈的苍白神色还在,活脱脱一个文弱书生样,听着里面酒客谈论昨天哪家的姑娘又梳茏了,满满的眼馋和羡慕。

也是这时,对面清悦客栈行来一对男女,男的一身蓝灰袍子,不起眼,文质彬彬,走路的时候莫名其妙会眯着眼,女的是青色水衫,束着妇人簪,手上握着佩剑,笑容清澈的跟在后面。

男的提脚上台阶,可能是没看清,一脚踏空,眼见要摔个狗吃屎,斯文全无。女的双手握着剑,竟然掩口惊呼。

徐江南侧身向前一步,托住男子肩膀,将其扶稳,笑道“兄长,小心。”

许凝惊魂未定的走上前来,扶住自家相公,朝着徐江南盈盈谢过。

徐江南正说了句举手之劳,听得酒楼大厅有个壮汉拍着桌子大喊道“嘿,你猜救下那对父女的大侠怎么说的,持枪于野,不轻不重的说了句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辈风范啊。”

徐江南后半句被生生的噎了回去,别人大侠救人性命才是举手之劳,自己这个充其量算举手之劳中的举手之劳吧,徐江南摸了摸鼻子,窘迫的笑了笑。

还好小二这时候提酒出来,解了这尴尬气氛。

徐江南接过酒,刚要走下台阶离去。

周彦歆见到小二提酒过来,酒水晃荡的声音一听便没有装满,先前受人一恩,当下思量一下,便出声唤了句“小兄弟。”

徐江南转过身,有些疑惑。

周彦歆笑容平和,一股子书生儒气,话语通人情,没提徐江南的拮据,文绉绉解释说道“适才受了小兄弟一恩,总要谢过一番才好,可否赏个薄面移步,我夫妇二人在这坐庄,就用酒水谢过小兄弟。”

许凝也是侠义性子,笑着帮腔,先前那声夫妇很是受用。

徐江南没有想太多,自己身上的银子大多都给了余舍,如今囊中的确有些羞涩,花了点碎银子路上解个酒瘾,还有点,得用来买匹马,毕竟去卫城,还有些不长不短的路程,总不能跑过去吧。

于是点了点头,“那就让兄长破费了。”

果腹之欲大过天,矫情拒绝到时候让自己肚子受罪,徐江南跟着先生的时候从来不做这种傻事。

三人跟着小二上楼,进了雅间,许凝站在门口点了些酒菜,楼下酒客口水四溅,依旧说个不停,许凝点好酒菜之后,将门掩上,顿时清净许多。

周彦歆没有干坐,先是想推开窗户,使了两下劲,竟然没有推开,有些难堪意味的一笑,放弃之后便跟着徐江南攀谈起来,“小兄弟,先前承蒙相救,但听口音似乎又不是本地人啊?”

徐江南笑了笑,帮男子将旁边的窗户推开,用撑架架起之后,落座点点头“老家凉州的,姓徐。家里长辈说要让我来西蜀道逛逛,见见世面。”

周彦歆见状才明白原来自己推错了窗子,大方笑着说“徐老弟,眼神不好,倒让老弟见笑了,愚兄姓周,这是内人,姓许,我夫妇二人是往江南道探亲去的。”随后又是想到开始初见时,于是笑着问道“愚兄早些年在凉州呆了些日子,尝过点杏花,那叫一个甘冽。徐老弟乃凉州人士,我可听说凉州好酒,无酒不上桌啊,先前见徐老弟买酒,可是李安城的秋露白?”

许凝听着前半句朝着徐江南温婉一笑,跟当初在家大大咧咧喝酒的大小姐判若两人。

徐江南乐呵应下,不藏拙,也不小气,大大方方的将酒拿出来,孤饮也是饮,与人同乐自然更好,先各自添上一杯,笑道“兄长请,小弟也是才打听到这酒,还未试过,既然兄长提及,再藏着掖着倒是显得小气了,请。”

周彦歆哈哈大笑,觉得这徐江南对胃口,端杯先饮而尽,饮尽之后咋了下嘴,舒畅说道“凉州杏花酒,李安秋露白,不错,不错,担得起与杏花齐名。”

徐江南亦是推杯,入口甘香,下肚后醇香,徐江南本来不喝酒,自从那日从清月寨下来之后,这种东西就像入了迷,倒不是觉得有多好喝,就是图一个恣意汪洋的畅快。

小二上菜挺快,不一时便上满了全桌。

男人的交情怎么来,酒肉朋友不是白说的,一杯酒下肚,两人的话明显就多了起来,再几杯下肚,好的就跟亲兄弟一般,只是几真几假就不知道了。

许凝也喝酒,只是这种场合她知道自处,素手添酒。

等到桌上杯盘狼藉,徐江南起身告辞,周彦歆趴在桌子上只是挥手,吐词囫囵说道“徐老弟,再来,再来一壶。”

徐江南也不应承,打着饱嗝笑道“好兄长,你可醉了,小弟还有事,下次,下次再来一醉方休。”说完又斜着身子摇摇晃晃朝着许凝说道“嫂嫂,兄长就摆脱你了,小弟告,告辞。”话语一完,晃着身子开门下楼,等到噔噔噔的声音渐远。

趴着的周彦歆直起身子,眉目清明,眯着眼从窗户上看着楼下出了门的徐江南,见得徐江南摇晃着走了几步,然后竖起手朝后摆了摆,这才笑着说道“这徐老弟是个妙人啊!”

许凝闻言坐到徐江南先前的位置上,有些奇怪的问道“相公,他怎么了?为什么我们要这样结交他。”先前她与周彦歆在清悦客栈见到徐江南背着剑匣在酒楼外面等待的样子,她相公便安排了这么一场戏,不然先前不用徐江南出手,或者说他根本就不会踩空。

周彦歆夹了粒花生米,一边嚼着,一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说道;“当年我在金陵的时候,有幸见过一个人,就是背着这个剑匣。”接着闭上眼,轻声说道“他也姓徐。”

许凝显然没想到周彦歆的言下之意,愈加疑惑。“那又怎么了。”

周彦歆也是不想说的太透彻,毕竟只是猜测,将一个新杯翻转过来,将酒壶里的秋露白倒了个彻底,正好一人一杯,朝着许凝说道“娘子,可敢与为夫满饮此杯。”

许凝眨眨眼,不知道自家相公为什么说这个,但也没有拒绝,端杯就饮。

周彦歆却是伸手拦住,“诶,这杯酒得这样喝才对。”说完便将手从许凝身前穿过,又绕了回来。

许凝满脸红润。

引颈喝下了这交杯。

周彦歆酒不醉人人自醉,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许凝面前伸出手指勾起她的白皙下巴,声音异常温柔说道“这杯酒之后,你可就真的是我周家人了。”

说完也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拉着还在呆滞状态下的许凝,径直下楼,出门的那一刻,感叹说道“这卫城今年的雪,怕是好看喽。”

徐江南下楼的时候醉眼就已经消失,脸上噙着笑,他知道这是一场戏,从一开始就明了。从许凝蹩脚生硬的演技,先是跨了一步是要出手的动作,莫名其妙顿了下,顺势再变成掩口惊呼。

后来受邀上楼,他自认没什么能被人惦记的。而且大庭广众之下,这对夫妇也做不了什么,尤其是那男子主动开窗便是让他放心,一场酒下来,当年跟着先生走南闯北的嘴皮子功夫发挥的淋漓尽致。

走到街道之后,他也知道周彦歆会看,于是摆摆手表示小爷知道你的想法。

周彦歆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觉得他是个妙人。

酒劲上来了,浑身发烫,徐江南觉得身体愈加舒爽,体内真元运转一圈之后,又渗入四肢百骸,脸上泛起血色,比起先前的苍白不知道要好看多少。

徐江南离开酒楼之后跑到西城,买了匹看起来还行的骏马,已经傍晚时分,没见到红晕夕阳,风声飒飒,徐江南牵着马,感叹道。

原来已经入秋了。



第七十四章 一饮是凄凉

雁北桃花观。

山上凉秋先至,桂子开。

身着道袍的李闲秋看着道家经典,苏烟霞端着茶水坐在竹屋前。吕清在打理观中事宜,虽然桃花观不大,但同样人也不多,很多事需要他的亲力亲为。而对于苏烟霞,处了多少年了,自然知道他的心性,第一次没下手,也就不会再动手了。

沈涔在清扫屋子,其实也没几个灰尘,反倒像是故意而为,眼睛时不时盯着外面的二人,她就是个小女人,没想过祸国殃民,更没想过艳冠京华,如今的状况挺好,等这个道士走了之后便更好。

她喜欢看戏,也常听戏子悲哀唱什么霜雪落满头,算不算白首之内的悲怆句子。算,怎么不算,原本想着只要比过那个埋在后山的女子就好了,等现在胜了之后,便又想着其他了,人嘛,不都是这样。

秋阳升起,金色蔓延到竹屋,再渐次爬上李闲秋手上经卷的时候。

李闲秋抬头看了眼天高云淡,放下手中卷册,脸上笑意熙和。

苏烟霞亦是停杯说道“从一开始你就在算计我,是么?”

李闲秋侧过头,面容平淡,没有否认,点了点头。

苏烟霞反倒因为李闲秋的实诚,怔了一怔,随后大笑起来,伸出手指,指了指李闲秋,然后又收敛起面容上的笑意,摇头直白说道“真不能跟你们这群读书人打交道,年纪不大,心肠子歪歪绕绕的。”

“道长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李闲秋笑颜敛迹,给苏烟霞的茶杯里添满茶水,望着无边际的南方,声音幽幽说道“道长不怪小子?”

苏烟霞怒目相向,大放厥词,“怪个卵蛋,老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估摸着你爷爷还没出生,要是让那个犟鼻子知道老夫跟你这样毛小子计较,几辈子都别想翻身了。”

李闲秋也是少有碰见这种修身养性几甲子的老神仙的失态样子,罕见的失神一会,然后轻声叹了句,“道长好气度。”随后又补充了句。“道长好胸怀。”

像是哑谜的两句话更像是江湖术士的故弄玄虚,不过苏烟霞知道李闲秋说是不同的两件事,洒脱说道“活了这么久,被你们这群小辈喊神仙喊了几十年,到头来却没做出点神仙该做的事,倒是汗颜了。”

李闲秋没有接话,气氛垂败像枯萎的黄叶。

苏烟霞并不在意,喝了口上等雪芽,调笑说道“李小子,给老夫说说看,也让老夫之后有个底。”

李闲秋摇摇头,轻声说道“小子只是尽人事,最后还得听天意啊!”

“好茶啊,上次过来可不是这味道。”苏烟霞搁下茶杯,拢了拢袖子又说“不说就不说吧,老夫也只要你一个承诺就好。”

李闲秋其实也能猜到苏烟霞要说的话,可能是想让他多停一会,晚走一会,多喝一会茶水,轻轻说道“道长请说。”

苏烟霞几近无赖的说道“我要你日后助青城山九莲盛开。如此当初白云峰的一剑老夫也就不计较了。”

李闲秋没有应承,反而换了个话题略带无奈的说道“道长在当初为何会选择我,而不是徐暄?小子虽能猜到一二,还望道长解惑。”

苏烟霞自知处境,话也多,而且详细,声音回忆,像是涓流。“当年徐暄确实是个选择,但是他锋芒太盛,陈铮的烙印太大,老夫不能救,救了这不是惹祸上身嘛。

再者他马踏了青城山,那些个心高气傲的后辈小子跟他不是一个路数,老夫估摸着也尿不到一块去。”苏烟霞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话说回来,他不死,西夏估计也撑不了几年就分崩离析了,嘿,老夫虽然一直老林里面,这俗世的歪歪道道还是知晓几分的。”

苏烟霞又睨了一眼一脸心平气和的李闲秋,哈哈笑道“老夫眼光不错,你虽然斩了老夫的白云峰,但没死人,就是可怜了那些东越遗民。再者说,你是天下评第一,老夫不选你选谁?怨不怨老夫?”

李闲秋知道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当年徐暄让邱掌教离山,但他不会戳破这层窗户纸,摇摇头说道“李闲秋在十多年前就该死一次,半年前移花接木给徐家后生又该死一次,前些日子道长上山,李闲秋还是应该死一次,道长都手下留情了。这才让李某如此闲适。不能怨,不敢怨,也不会怨。”

苏烟霞面色向往,乐呵呵说道“三次啊,换青城山九莲繁盛,这桩买卖,不亏,呵呵,值当的很呐。”

李闲秋默不作声,看了眼西蜀道的方向。

苏烟霞站起身子,眯着眼看了下东升的秋阳,碎金洒下,万物随和,心生太平气。

“这些日子喝了你不少好茶,也够了。”话音未落,身如轻虹,周边太极乍现,人却了无了踪迹。

沈涔在屋子一脸惊愕,疑惑问道“刚才的道长呢?”

李闲秋站起身,抖落袍子上的灰尘,温声笑着说道“去西蜀道了。”

可惜了,是一去不回的去。

……

吕清托着拂尘站在观门前,面对屋内吕祖像,先前的气息涌动他也察觉到了,看了一眼西蜀道的方向,也仅仅是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冷漠如初问了句“你是来嘲笑贫道的?”

李闲秋不知何时呆在了吕清的身后,坐在台阶上,一手提酒,笑着说道“不敢。”

吕清转过身子,将拂尘插在背后,坐到李闲秋旁边,观内很是静谧,阳光遍洒观内,青瓦上的白霜瓦解,泛着光。

李闲秋自顾自地饮酒说话,“青城山虽然给了皇家台阶,但总归是忤逆的皇家,恶了陈铮,陈铮也不是要一个这样妄自做主的青城山来守着西夏龙脉。毕竟是西夏根本所在,如今西蜀道风云突变,无论是陈铮,还是那些想斩草除根的清流,都会想到那个道门圣庭,青城山也不可避免,而这些年下来,不算上那些趋于朱紫富贵,入了炼丹之道的道门老头子,还有那些隐秘在各山之间非是青城山大厦将倾不出手的隔世老神仙,似乎能上道的也就一个赵生徙。

此番西蜀道,赵生徙非去不可,真人当年初入知命,境界不稳,与在不惑境界数十年的赵生徙对了两掌,落了下风。”

李闲秋提坛孤饮,闭眼斟酌一下后再说“想必上次真人给李某人吃的灵丹便是那会苏道长给真人疗伤用的吧。”

吕清不可置否,没有说话。

李闲秋叹息一声继续说道“赵生徙就算是条过江龙,卫家也算是条地头蛇,如今赵生徙要在卫家手里拿人,无论卫家站在哪条船上,这个人肯定是不会给的。千百年的世家,什么都不怕了,就怕有人揭他们面子。徐暄当初让卫家声势一落千丈,如今青城山又想来踩上一脚,那就真的成了江湖笑话了。

若论剑道修为,卫家那些个大宗师又何曾弱了,就说那些个藏在暗地里的魍魉魑魅,也该够青城山喝上一壶了。如今苏道长过去了,但估摸着做的是一命换一命的勾当,真人,当真不在乎?”

吕清瞥了一眼李闲秋,他自然知道李闲秋的意思,不曾想他依旧没有出声。

两人之间就此沉默起来。

才清晨时分,没有什么香客,观内除了吕清和李闲秋,还有几个长相甜美的小道童,唇红齿白。吕清前几日已经将秋天的新装给这些小道童发了下去,一个个穿得圆润肥大,在观内嬉戏。

吕清并没有给这些道安排经卷功课之内,只是有时候会给他们讲一些故事,想到什么讲什么,天南地北的,以他的阅历,次次不相同也不是什么难事。

稚童瞧见自家师父坐在台阶上,还以为他又要说那些江湖上的传闻,或者说自家前人的仙家事迹,各自围了上来。只是又因为白发的李闲秋呆在旁边,不敢太过靠近。

他们知道这个白发人,住在后院竹林,只是李闲秋生性清冷,又满头白发,在这些小道童眼里就显得清僻,很少去打扰。

有胆子稍大的渐渐靠近。

吕清看着这群无父无母的小道童,取下身后拂尘,轻轻一挥,也不见风起,那些个天真道童咿呀咿呀的倒飞出去,就像棉花一般,往后翻了几个跟头,又轻巧落地。

小道童嬉笑惊奇一番,一哄而散,往山下跑去,看今日有没有上山的香客。

李闲秋见了此状,起身幡然醒悟,朝着吕清恭敬作了一揖,返身折回竹屋,沈涔依着竹子等着他。

他们这群人包括苏烟霞,无论是谋己,谋人,谋兵,谋天下,谋江山百年,说到头无非一个利字相争,而吕清则是修道于心,明理于世,于此一比,他们这些小心思小伎俩确实不值一提,反而落了下成。

只不过这样以来,比起他们这些在东方越嘴里的可怜人,似乎吕清更为可怜。

吕清看了眼遗留下来的酒坛,一拍青石地面,酒坛应声而起,提坛畅饮,满腔凄凉。



第七十五章 一子落天下

北齐皇城开封。

一个中规中矩的府邸,不大,一个前堂,一个后院,府邸就住着两个人,一个看门老叟,貌不惊人,五十左右的样子,常年青绿色仆人装扮,带着个干瘪的小帽,有些滑稽。另外一个在北齐说是只手遮天不过分,传出天下评的始作俑者,谢长亭。原本还够看的院子一时间就似乎显得有些捉襟见肘的意味了。

而院子装点也是精巧,角落种了凤尾竹,枝叶婆娑,风韵潇洒,竹端上方枝繁叶茂,压着纤细的主干下垂到戈壁的院落,只是这方情景,戈壁院落的主人也不觉得过分,反而是觉得荣幸,毕竟是跟北齐当朝第一人做的邻居。

最让人惊奇的是这种竹子向来不耐寒,能在北齐皇城生长下来着实奇怪,当然,也有些富贵人家附庸风雅,邯郸学步,也想着种上一点,一般养不过两载便黄了叶,烂了根。

如今这方院子的主人,就在内厅与一位中年文士对子。

谢长亭面容有些黄涩,身穿黑色襟袍,发丝简单打理了下,从两鬓垂下,随意用根木筷簪着,极为简单朴素。另外一位便是北齐阴士江秋寒,他其实年纪比谢长亭要大,面色却比谢长亭要好上许多,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长发潇洒写意披在双肩,用学子方巾束缚在头上,很是洒脱。

二人对坐,棋笥旁边各有一小碗,里面盛放着清澈酒水,江秋寒执白子而下,又顺手从棋盘死眼上取二枚黑子,扬起黑子笑着说道“谢老弟,该你喝酒了,两碗。”随后江秋寒若有所指的调笑说道“这番下去老弟你可得多弃子了。”

他二人本是北齐智计通天的人,谢长亭谋了赵晋,江秋寒三计谋了宋国,看着像是谢长亭略胜一筹,但谢长亭自己知道,谋赵晋算是顺水推舟的作为,他只是火上浇了把油,又将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让两国国君红眼到不死不休,捡了渔利。

江秋寒则不同,实打实的三策定北宋,比其谢长亭,不遑多让。尤其是抓准宋君宏图心思,接连送于宋国十五城,不可谓不是大手笔。

西夏灭越,先送幽州八城,以示抗夏心意,北宋满朝文武虽然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第二天北齐在幽州八城的军马接连撤退,只留有城和百姓,北宋君主不知何意,但送到嘴边的肉不可能不吃一口对吧,惶惶接下,经营半载后,眼见北齐无动作,渐次心安。

期间北齐的使节江秋寒一直在宋国皇城,足不出户。

西夏灭楚江秋寒上表宋君,再送丰州七城,足称心意,早有幽州八城添花在前,宋国的君主自然不疑有他,满心欢喜派遣军马出了李武关接收,期间也有位为北宋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看破北齐的狼子野心,跪在皇庭上死谏说北齐志在李武关,宋兵出不得关啊。

奈何宋国君主是一心想着自己的宏图大志,毕竟开疆扩土的功劳谁不喜欢?还笑颜说了句,若齐军要,彼还之即可。尽数收纳囊中。

谁曾料想到,这口到嘴里的肉还没来得及尝尝味道,北齐东征,上演了好一曲兵败如山倒,本能借着雄关李武与北齐据守的要塞落入北齐,先前在皇庭死谏的兵马将领,眼见此状,在家中自缢。

又是这时候皇城里流言再起,说君主听信谗言,擅杀大臣,总之是满盘皆输,宋国国君当夜在皇城,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而导演出这么一场要想取之,必先予之惊天戏剧的罪魁祸首,就那么大摇大摆的提着北宋的酒,载着北宋的银子,还带了个北宋的娘们,出了城归了北齐,一脸无辜。

只是可惜,归了北齐之后,江秋寒就像是江郎才尽一般,对于这些事情几近是不问不顾。而北齐君主陈秀更是知道这二人有才,对于这些涉国事宜,几近都交付给这二人,而自己坐阵中央,手掌兵权。

北齐这会凉意沁人,厅门大开,屋内也没有置放火炉,二人这般对子,用酒暖身,倒也不觉寒冷。

而谢长亭先是豪迈一饮接一饮,提袖抹了下嘴,拈起颗黑子,看着棋盘,开口说道“江兄觉得这几子不当弃?”

江秋寒不入局,笑着说道“诶,我就看看好了,哪敢指手画脚。”

谢长亭一脸无奈,对着这个见风使舵脱了差事的滑头,他也无从下手,闭口不言,专心下棋。

江秋寒见了此状,反倒是开了腔,毕竟都是北齐臣子,食君之禄,解君之忧,“如今西夏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实为乱象横生之际,尤其是西夏朝野变革,听说那于越的儿子最近封了官,这摆明是纳兰天下要动手的信号。现在又蹦出来个徐暄遗子,且不说这是谁落的子,但总归是步好棋,谢老弟,小心是请君入瓮啊。”

谢长亭白了他一眼,落下一子,没好气说道“谢某如何不知,只是这子黑白不明的,牵扯的局势又大,若能用好,西夏百年基业一朝倾也是可能的,这么大的赌局,怎么说也该是福祸相依的像。”

江秋寒点了点头,有些郑重说道“这话不假,富贵险中求,没想到温声吞气的纳兰天下这会都能沉住气。”

谢长亭嘿嘿一笑“人嘛,都是有赌徒兴致,你还别说,如果西夏不是陈铮当家,这步棋我还真当做是纳兰天下的自弹自唱,用那小子跟东越亡臣斗个你死我活,嘿,无论结果,他都直接一网打尽了。”

江秋寒斟酌一会,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笑着说道“然后你在这时候插上一脚,事态扩大,让纳兰天下自顾不暇,西夏这水就真的浑了。”

谢长亭看了眼棋盘,冷哼一声说道“水不浑,怎么下手摸鱼?”

江秋寒想到了什么,抚掌大笑,打趣说道“二十年前你杀了徐暄,没想到二十年后,你反而要去救他的子嗣,有趣,有趣。”

谢长亭从棋笥里夹出一粒黑子,也不看他,径直落了下去,“东越亡国的清流想这小子死在他们前头,纳兰天下是想这小子跟那群亡国清流一起死,我谢长亭只是想让这小子再多活个一年半载,死在纳兰天下后头,无所谓救还是不救,帮他拦上一会勾命无常而已。谢某可没那么好心,还给自己找不快活。”

江秋寒听言哈哈大笑,知道谢长亭含沙射影提的是当年自己将北宋妃子偷了出来的风流韵事,后来没少因为这事被北齐的御史弹劾,喧嚣尘上的,只是都被谢长亭给压了下去,时而久之,不了了之。

江秋寒环望了一眼四下,院子还行,但要和他的比起来就是真的有点寒舍的味道。朝着谢长亭眨了眨眼睛,笑道“要不我打发几个扫地仆人,或者温香女婢给你,不然这堂堂开封长史的府邸也太寒酸了点。”

谢长亭摆摆手说道“别介,院子小,不像江别驾那么财大气粗,可养不起别驾府上那些人。”

这一番小小插科打诨之后,气氛轻松不少。

江秋寒笑了笑又转回正题说道“探子说刘公公已经身死,卫家这事应该是不离十了。还差一个方家,你打算怎么办?”

谢长亭摊开手说道“方家到时候让吴老爷子去挡挡,方家有一两个没出世的大宗师,吴家也有几个客卿,再不济……”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顿了顿,缄默不言。

江秋寒知道他的意思,也是笑笑,北齐士子少,豪迈喝酒的刀客剑客可不少,像北齐西夏这种跟着辽金接壤的地带,向来有些尚武遗风,好斗成性,动不动生死各安天命,而且北齐丰州的吴家,铸造技术精湛,登峰造极,天下名剑几近半成出自吴家的藏剑冢,排名前十的名剑更有七把是出自藏剑冢,也正是基于吴家,那些个剑道上有些成就名声的大侠都想着到吴家找一把自己的佩剑。

虽然不及西蜀道卫家带领出来的蔚然成风,能让这些心比天高的剑客承上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也算是一门手段。

江秋寒想了想,这事总归是火中取栗,自己作为北齐的别驾,倘若一子之差,也难辞其咎,叹了口气正中谢长亭下怀说道“西夏庙堂上的暗子你先别动,到时候可能有些妙用。如今刘公公身死,西夏也该要有个能主持大局的,毕竟这事的火候是个关键,就像谢老弟你说的,他死的太早对北齐来说不好,死得太晚一样对北齐不利。”

江秋寒站起身,看了眼平分秋色的棋局,将坛中将尽的美酒倒在酒碟上,一饮而尽,看着外面阴沉的天,平静说道“平白喝了你一碗酒,似乎也该干点事。对了,你把那个带刀的统领安排给我,我见过他几次,好像对西蜀道有点熟,然后随便给我几个人,我去西夏看看,无论这一子是谁下的,我替你接了。

只不过西夏庙堂那点事,一直是你在把关,到时候也是,我依旧不闻不问,你自己看好。”

江秋寒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想到什么,转过身子,朝着谢长亭一笑,“记得别忘了把春秋剑匣的事跟吴家老祖宗说说。老家伙对当年那事有怨念的很。”

谢长亭负手看着江秋寒离去,等到瞧不见身影之后,这才转身进屋,拈起颗白子落在棋盘上,原本平分秋色的局面瞬间逆转,白子势大,大龙可成。

带着滑稽青帽的老奴过来,弓着身子说道“先生,天寒了,小心身子。”

谢长亭呼出口白气,用手摸了摸摆在桌子上的文竹,点了点头吩咐说道“老宋,往我屋子再放几坛酒。晚上喝点就好了。”

老奴还想说什么,见到谢长亭伸手制止,轻轻叹息一声,应承下来。

有些东西,其实过犹不及,比如。

喝酒。



第七十六章 有个渡口名桃花

丰州南阳城外百里处。

齐水由此过,原本平淌内敛的齐水,经此一站,便如改头换面,气势磅礴恢弘,急湍而下,大有一吐天下的气象。

上流平缓,下流急湍,这中间不知道又有多少暗流旋涡,所以敢摆渡的艄公很少。只有那些从小在这齐水里摸鱼的人,摸清了这涌动的暗流,这才闲暇无事的时分,渡人过河。

胡浒就是这么一个人,名字有些拗口,年少时,没少被同龄人笑过,他爹教过几年私塾,也是艄公,因地制宜,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应时应景的名字。后来深夜摆渡渡人,就再也没有回来,连尸体都没有捞到。

只是此后,乡里人也没再笑过他,都说他爹是个老好人,更有人给他家送了大笔银子,他娘收了银子,但是没用。

其实那年胡浒的爹并不老,但那些个乡亲的想象力似乎是找不到什么好的词语来强调,便加了个老字。

胡浒长大后接过了他爹身上的一半担子,做了艄公,摆渡了几十年,娘亲也死了,葬在了齐水,临死的时候把那笔银子捐了出来,建了个渡口。他没做夫子,他认识的字不多,不敢误人子弟。

今日清晨时分,他又同往常来这里摆渡,早上人算多的,都是赶路急着过河的。

他也不急切,一次只接一位,先是妇孺,再送汉子,因为熟络,虽然看起来是左拐右绕的,一趟下来其实也要不了多久,岸上的汉子也是等的耐心。

河岸上秋风掠过,有些凉,背着包袱竹篓的汉子缩了缩头,各自聊天,一会下来便熟络的像几年没见的手足一般。

将这些人送完之后,胡浒站在渡口上抬了抬头,看了眼上流亭子。

果然那个腰间别着笛子的人还在,也不知道是在看齐水,还是看对面的离山,他小的时候也喜欢坐在齐水边上看离山,尤其是冬春交替的时候,离山上的桃花会开,嫣然一点很动人。

他以前好奇的问过,那怪人只说在等人,但等谁,胡浒不知道,问过长相,那个别着笛子的人缄默不言,胡浒此后也就没有再问。

只是知道这个怪人每天他过来就能看到,黄昏时分回家的时候,这个人就莫名其妙的消失了,胡浒也问过他做的什么营生,他腆着脸说了句是个剑客。

胡浒当时就诧异了很久,围着这个奇怪的人打了好几个圈圈,也没看到剑,又见这人瘦弱的样子,不觉得是能提剑的,没点破,拎着水草,水草上挂着鱼,坐在亭子里跟着这个怪人一起看日落。

有时候这个怪人会吹上一曲,不豪迈,尤其是在北人耳里更像是隔靴搔痒,不过听上些时日之后,他也会在撑篙的时候哼上几句,别有一番味道。

说起来怪人只是喜欢沉默寡言看着齐水尽头,早开始的那些时日,他也觉得像是会有人来一般,想看他究竟等谁。等了几年之后,尤其是冬日大雪纷飞,齐水结冰,他都不曾摆渡了,这个人还在这里等,这会胡浒才觉得这人怪。

胡浒见他在这里等了那么久,没见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怕,收工早便来这里陪会他。真说起来也不算无聊,毕竟他爹和他娘都在这齐水里。

胡浒将鱼挂在亭子外面,双手撑着亭栏,皮肤黝黑,肩膀上站着鱼鹰。外面齐水涓涓涌动,时不时显现出来个旋涡,白浪击石。

那个说自己是剑客的怪人站在亭子中间,一身浪白衫,往年都是如此,没有留须,所以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清秀,不像胡浒这些年胡茬刮了一茬又生一茬。

胡浒终于开口,他知道自己不开口,这个怪人会一直沉默下去,但又可能是在水边带的时间长了,受到巨水击石的声浪影响,所以声音有些大,胡浒问道“公子,你还在等人?”问题一出口,胡浒便尴尬的一笑,他不善搭讪,只会直言直语。

浪白衫的剑客像是一时半会没有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胡浒以为他没听到,又想再说一遍,却听到浪白衫的剑客轻声嗯了一下,声音很轻,夹在水浪声之中,胡浒听的分明。

胡浒转过身子,坐在亭子上,不合时宜说道“公子,我见你等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人来,怕是不会来了吧。”

浪白衫的公子沉默一会,抬头看了眼让人心情跟着沉闷的铅云,低喃说道“那就等到不能等的时候。”

胡浒没听到这句话,还以为是这位怪人不敢面对现实,就像当初他不敢面对自己父母都葬在齐水的事实,胡浒没再开口,叹了口气,伸出头,看了眼天色,像是要下雨一般,也不想再次多留,便想着提鱼归家,将要走出去亭子的时候。

浪白衫的公子无端说道“艄公,能帮在下一个忙吗?”

胡浒折过头,虽然疑惑,还是笑着应承下来。

怪人将别在腰间的笛子去了下来,然后从怀里掏出枚晶莹玉佩,递给胡浒,这才面带回忆神色说道“这两个给你,往后如果见到一个背着琴的公子过河,便将笛子给他,这玉佩便是酬劳。”随后又沉吟良久,说了句。

“跟他说有个姓肖的等不了他了。而且准备忘了他。”

胡浒疑惑接下,又将这没有头脑的话语记下。晶莹玉佩入手温润,他虽然没见过,但也知道价值不菲,像他们这种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价值不菲,有些惶恐,正想婉拒,将玉佩退还,浪白衫袍的剑客纵身一跃,往齐水白浪处跃去。

胡浒脸色煞白,白浪处暗流最多,像他们这种靠着齐水生活的人都不敢过去,伸手想抓。却见到怪人,将要被水浪吞没之际,身如轻虹,脚下异生一柄青白剑气凝结成的阔大剑身,斩浪前行,白衫双脚一前一后而立,屹立如山。

胡浒担忧神色渐收,喃喃说了一句,“好大的剑客。”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这名剑客到了对岸,胡浒眯着眼,这才发现对岸还有一人,两人正说着什么,没说多久,两人皆次离去。

胡浒将玉佩收好,不准备卖了换些钱财,准备到时候碰到那个公子将这些一并给他,不过说到此处,他似乎想起这剑客没同他说要等的公子相貌,就连名字都不知道,急切之下,朝着对岸大喊,浪白衫的剑客早已不见,齐水上涟漪横生,下起秋雨了。

胡浒看了眼竹篙,绑在渡口上随着齐水荡漾起伏,渡口的旗帜斜扬,眼见这破烂亭子就要挡不住雨势,胡浒学着先前剑客的样子,将笛子别在腰间,拎着雨往雨幕里跑去。

……

南阳城里,不知名的一家酒楼上,人来,没有人往,因为都被酒楼里的琴音吸引,一公子坐在大厅,身上干净,指节干净,尤其是眼眸,干净的不像话。

本他们这些个贩夫走卒,对这种伤春悲秋的音律本不是很对口子,像他们这些北地的汉子,敞口大吐豪迈才是正道,只是走到这里莫名其妙得都停了下来,想听这个琴师说完这个故事,更有甚者,坐在门槛上,端着酒碗,毕竟再侠骨的人也有份柔情,看能被谁勾起来而已。

琴声稍重,就像是刀客在提势一般,众人屏住呼吸,更有端着碗喝酒的酒客就此禁止一般,酒水都从碗口处溢了出来,只是可惜,突然一阵嗡响,琴弦断了,众人可惜的叹了口气。

回敛心神,各自喝酒。

弹琴的公子对此并不意外,在这个调上的时候不知道断了多少琴弦,只是真到了这个场景,还是怔了怔,将琴收好,背在背上。

掌柜的将账簿折好,叹了口气从袖里摸出几吊钱,朝着小二打了个眼色,有昂了下头,让小二递了过去。

小二将银钱传过去,还小声说了句,公子小心点。

早之前这掌柜是给银子,后来发现,这琴师是个瞎子,便折算成了铜板,好让他心里有数。

琴师接过一串铜板,轻声说了句谢谢。拿起几案旁边的竹竿,敲敲点点的往门外走去,掌柜的见状摇摇头,也是这时,内堂出来个妙龄女子握着把黑伞,正俏生生唤了句宁大哥。

掌柜见状一把抓住自家闺女的手,只是话语已经说出,落地生音,姓宁的琴师没有转身,笑着嗯了一声。

掌柜的见状瞪了一眼自家闺女,然后接过她手上的伞,绕出柜台笑道“宁公子,外面下雨了,这把伞你拿着,小心身子。”

姓宁的干净琴师释惑一笑,转过身子说道“掌柜的有心了。”

随后宁公子用手摸索,掌柜的见状立马将油伞递到这位公子手上,回了句,“公子慢走。”

掌柜的等着背负着琴的公子进了雨幕,又探出头,等到走远之后,这才回过身子,恨铁不成钢冲着自家闺女训斥道“不是少让你跟他接触,你咋就那么不听爹的话呢。”随后又拂袖说了句,“进去。”

掌柜的闺女朝他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活波样子,然后又一蹦一跳的回到内堂。

掌柜的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他如何看不出来自家女儿的那点心事,只是本着做事滴水不漏的性格,这位看着就不是常人姿态的公子他也不好得罪,况且不得不说的是这琴师每次过来,自家的生意便好上很多,但真要说就此下去要丢个女儿,这生意可亏到姥姥家了。

掌柜的心思落定,想着以后的生意还是清淡点吧。

……

宁琴师一手撑伞,一手持着竹竿行在雨幕里,走在街道上,北地的雨似乎也是沾惹上了刀客的豪气,倾盆而下,宁琴师耳垂动了动,像是听到什么,无奈一笑,出了城,再没回来。

他记得有个人说会等他,在春天开满桃花的地方等他,那个人还说那个地方是个渡口,叫桃花渡,只要他能找到那里,便一辈子跟着他。



第七十七章 那年那月如今日

徐江南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万众瞩目,一石激起了千层浪,而且不仅仅是金陵的千层浪,西夏北齐的那些个大佬虽然谨慎,暗地里的风声路子可不少。他本还道是平王府的人想谋而后动之内的。不过此事过后又结识了那个姓周的怪人,像是故意结交,但又感受不到恶意的那种,很奇怪。

不过对于这种人,徐江南一向是敬而远之,本就想着日后山高路远的,就算能遇见也得躲得远远的。不过对于之后在商马铺买马的时候遇见的那个豪爽大哥确实好感横生,在西蜀道这种南方,很少有良驹骏马,尤其没有路数的话,就算是有钱也很少买到北地的高头壮马,但对于这种跑路用的行当,徐江南向来是抱着宁缺毋滥的态度。

刚出西蜀道的时候还好,那会悠闲安乐,走走停停跟看风景似得,现如今跟平王府的人打过交道,而且被认出了剑匣之后,徐江南明显就谨慎了起来,毕竟命只有一条,真当有掉了脑袋就是块碗口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种人向来活不太久。

在商铺买马的时候好不容易见到一匹上了眼的马,虽然还是比不上北地的良驹,但瞧着腿粗精壮的样子,想必跑起来也能生点风,只是奈何囊中羞涩,掏出身上所有的碎银子还不够零头,可是到了这种接下去怎么看都是个龙潭虎穴的关头,瞧见个代步良马,其他的真的是瞧不上眼。又不好众目睽睽之下生硬抢夺,毕竟不能说杀了贼,就能抢匹马,这样的事到时候若是被魏老侠客知道了,那还不得腿脚打断。

徐江南软磨硬泡,可惜身无长物,当家的又是不见金银不放马的主儿,任凭你软硬皆施,我自岿然不动。

徐江南没了法子,想着离开弄些钱财,也就是这时候,认识到那位名萧陨的豪迈人士,操着一副不伦不类的南方腔调,但有几个音色稍重,是北地的口音,见到徐江南无计可施,很适当的上来拍了拍徐江南的肩膀,帮忙给了银子。

当家的见钱眼开,冷脸换笑脸。徐江南没有在意,也没有拒绝,牵过马,道了谢,只是不好意思转身就走,跟着这位一脸胡茬不像,阔鼻大眼的,怎么看都是一副北地汉子模样的人走了一程,路上一番交谈下来。

果不其然,这人本就是凉州的人士,原本有些家财,算个小财主,喜好结交一些江湖人士,当年没少在这上面散了金银,可惜都是过眼云烟,石沉了大海,他也不求人家惦记,后来辽金南下,那些个大侠一哄而散,他便将家财都折换成了细软,又听说西蜀道的江湖剑客数不胜数,便跑到了西蜀道,遇见了个青楼女子,他觉得温善,便花了些钱财替她赎了身,娶了下来,又在西蜀道置办了宅子,也算是落地生根了。

可能是穷则独善其身,达才兼济天下,将一些都办妥之后,身上余钱也不够,那些个所谓的带刀佩剑的大侠,也想着来白吃白喝,他面露为难神色,小善养奸,那群所谓的大侠豪客便翻了脸,心安理得说他忘恩负义,借着他们的名声办事,到头来过河拆桥。

萧陨是个实在人,虽是满脸无奈,倒也觉得愧疚。不过也还好,那些个骂骂咧咧的江湖侠士,也没撑太久,渐次离去。萧陨也不想坐吃山空,尤其是如今成了家,有些东西总该要担当起来,又加上原本认识的朋友回了凉州,便想了想又卖了点值钱的东西,凑了点钱,南北来回做起了一本万利的生意,也碰见过什么山盗寇贼,死里逃生好些次,不过像他们这种正当商家,比起那些急事求险,或者夜商的魍魅,就要安生的多。

几年下来,也算小有所成,有些小积累,又想着接纳些江湖人士,奈何女主人却不答应,说了些类似养了群白眼狼的难堪话语,他也就搁置下去,不过出门之时偶然遇见那些个捉襟见肘的侠士,还是会慷慨解囊结识一番,权当做举手之劳。

遇见徐江南便是这番,萧陨见到徐江南年纪轻轻,又背着剑匣,本就有些好奇,近了身子又是满身酒气,最关键是说起话来有些凉州的口音,听起来一股子亲切感觉,这才掏了银子。毕竟他人在江湖,却没入江湖,想着哪天某个出了名的大侠,是他资助过的,也是与有荣焉,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萧陨性情使然。

萧陨豪迈结交,徐江南说话圆滑,知道如何抓人瘙痒点,萧陨听着很是舒服,要不是先前徐江南已经饮酒,依照他的性子,肯定要抓住畅饮一番。

不过徐江南接下来也是打听到,萧陨是在李安城这里出货,毕竟叙州地界数一数二的城池,对于凉州那些个上好貂皮,奇货可居,往往也能卖些个好价钱,再过上几天,便要南下,只不过不去卫城,而且路线有些偏。

徐江南在心里盘算了下,卫城老寿星的寿辰在秋冬之际,若是跟着走上一番,再折返去卫城,似乎也是绰绰有余,私下一想,这样说不定平王府若是后知后觉反悔追了上来也是能避了过去,一切等安稳到了卫城再说,剑阁上的东西他有些眼热,尤其是听了卫月一番剑道见解之后,那里对他来说总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不光光是那些经本,但要真说出来,徐江南也表述不清,倒想是冥冥之中的牵扯。

于是徐江南便有些委婉的说想跟着萧陨走上一程,本身大概也就这么一次萍水相逢的缘分,说完之后有些讪笑,没想着能混进去,再加上人家还是带着重要货物的商人,这么一说着实是有些唐突,再加上先前还收了人家的银子,有些不好意思。

没想到这萧陨确实豪爽,也就是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徐江南会有这样的想法,本想着就此错手有些遗憾,没想到徐江南会有此想法,有些惊异。

徐江南见到萧陨的面色,也不想说就此受人忌惮,正想着收回。

没想到萧陨哈哈一笑,揽过徐江南的胳膊,笑着说了句,本想着没机会跟小兄弟喝上几杯,这下好了,找个机会得好好喝上几杯。说完之后还想给徐江南介绍几位在这一路上遇见的几位豪杰,还说如果不是这些个拔刀相助的英雄侠客,可走不到如今。

徐江南想了想,院子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几味熬剩下的药材,如今身上的外伤好了七七八八的,该带的东西都在身上,羞赧一笑,也就没有拒绝。

而这萧陨似乎还要置办些什么东西,兜兜转转,有些话想说,哽在喉间没有说出来,转了一两圈,徐江南先前也没在意,眼见又转到了原地,瞧见面前的商铺旗帜,体贴的笑了笑,善解人意说道自己还有点事要处理,便约好三天后李安城南门相见。

萧陨也是感激一笑,又从袖子里掏出几锭银子,徐江南没有接,牵马折回院子。走到街道尽头的时候回身一望,果不其然,这位五大三粗的汉子进了那家只卖女子物品的商铺。

归了租来的院子,徐江南在院子梭巡一会,着实找不到什么要整理的东西,李先生给的秘籍书卷一直在身上,还有在天台山临摹下来的剑招,不过可惜了,背囊那几本不堪入目的画册就算了,可惜了那个让带给魏老侠客的酒葫芦,怎么都觉得是个遗憾。

不过想到了天台山临摹的剑招,徐江南便拿了出来,闲着没事,摆在了石台上,左看右看,看来看去,觉得有些规律,但又抓不到重点,像是游离的浮萍一般,差一根线牵连起来。

而李先生说的那些剑招什么对于他来说如今用处也不是很大,不过后面说的那些个地元,天元的乱七八糟,他也看不懂,就是知道是个好东西,抹了了胸,感觉到纸片的质地,有些安心。

喝了点秋露白,后劲有些大,这时候院子溜进来些秋风,也不觉得冷,尤其是体内真元溢动,骨骼交界处更是有些异痒,就跟皮肤新生之时一般,不难受,而是觉得舒畅,头些日子伤筋动骨就不说了,如今感觉好了点之后,也不愿意平白消磨时光,这些不懂的就不懂,毕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将东西收拾好之后,练起了拳脚,从最开始魏老侠客哪里学到的,再到后来在桃花观同吕清对招时候偷学的,徐江南自知记性不好,小时候在桃花观偷看还是年幼的吕清练剑,画太极,才是黄昏时分,自己便只记得个大概,具体的走向忘得一干二净,有时候配上自己的招式衔接的十分别扭,最差的时候,连手上作剑的木枝都被自己甩了出去,小烟雨便在旁边十里亭留下一串银铃一般的笑声。

徐江南一边练着,魏老侠客教的剑招还好,都是一招一招的杀人招数,不过吕清那些时日用的剑招步法,就有些奇怪,瞧着是破绽大开,但徐江南每次想着趁虚而入的时候又油滑的避开了,尤其是每次力道及点的时候,准备像魏老侠客说的倾泻而下,都能被吕清险而及险运转过去,像是踩着冰面,很是奇妙。

徐江南练这个步法的时候,很是蹩脚生硬。

不知疲倦的练了许久,依旧不得其门而入,抿着嘴,坐在石台上。

不过最奇怪的就是那些个剑招他记不住,但只要是关乎陈烟雨的,徐江南记得分明,就像是刚才才发生过的一样,就比如很小的时候说的稚嫩话语。

“小烟雨,等我以后剑法大成,谁要是欺负你了,你跟我徐江南说,看我不把他揍的稀巴烂。”意气滔天,分毫不差。



第七十八章 流苏簪子(中秋快乐!!!!)

徐江南接下来的时日也没去找萧陨,忘了问他的暂住地址,也找不到,安安稳稳用身上余下的银子置办了点干粮之内的,等着三日之后南城门的约定,只是想到这里,似乎自己也是忘了与萧陨提约定的时间,光看着萧陨的窘迫的神色,通情之下急于离开,对于这些当时便没有深想。

如今一看,恐怕到时候要吃苦头喽,徐江南自嘲一笑,不过想到萧陨,进了女子商铺,徐江南顿了顿,四下打听一番,先是去了趟城南十八巷,青楼楚馆小筑的地方,因地制宜,徐江南走过那么多城,这些浅显的道理都懂,客栈对面开酒楼,青楼对面除了朱阁,便是面饰店,方便行事。不过徐江南想的挺对,就是可惜了,身上的银子还不如饰品上的珍珠大,更不用这寸土寸金的地,就算个木簪子,沾了点十八巷的气,也得买个好些价钱,徐江南没想起这茬,穷光蛋一个,又不好再做一次妙手空空横生枝节,悻悻然空手而归。

不过这站在门面上拉人的小姐面人,着实热情,更是有几个见到徐江南的面相,眼睛一亮,舞着小手绢小跑出来,逮着就是公子公子一顿莺声燕语,更有甚者扯着衣袖就要往楼里拽,徐江南哭笑不得,纵便徐江南这种从小在春烟坊耳濡目染下长大的,也是架不住这份热情,更有甚者,直接将脸给凑了上来,直白调笑说让徐江南吃她嘴上的胭脂。

不过徐江南好在知道应对,当狐狸遇见道行高的狐狸怎么办,那就装道士啊,徐江南没有装道士,装成了夫子,毕竟对于这些个清倌人,不懂风花雪月的夫子才是降妖的关键,好一顿义正言辞的之乎者也,本来差不多将身子都挂在徐江南身上的这群莺莺燕燕听了这话,颦蹙了下眉,不动声色的退了退。

倒不是一物降一物,只是这种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一般身上能有几块银子?不是都说多情的除了侠客,便是士子,本见着徐江南面貌有些文质味道,又背着个剑匣,那股子气质就像画里出来的一番,若是个真的通情的可人儿,一番倒也就算了,眼瞅还是个不懂阳春白露的榆木脑袋,再加上摸遍了身上上下,也没摸到什么银子之内的咯手东西,心思就淡了,毕竟李安城不缺那些个长相英俊的富家公子,转而跟掌柜的打起了招呼。

掌柜的也是世故人,虽说笑贫不笑娼,但敢来十八巷的似乎也没有个贫人,眼底里其实也是有些个看不起做皮肉生意的这些个娼妓,自古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是这种动不动就是带着阔气公子过来照顾生意的,更是笑的脸上都生了褶子,滴水不漏的说下次给姑娘们打个折。

也是这时,门外走过个穿黄带紫的救星,配着的玉佩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头又带着紫金冠,杨风柳面的甚是潇洒。一众莺莺燕燕拥簇着又跑了出去,徐江南摊了摊双手,给了掌柜个歉意眼神,掌柜的倒是对徐江南有些好感,知道意思,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将先前的珠玉给又放回木匣。

徐江南轻轻退到店外,往昨日与萧陨分别的地方走去,在最开始的时候徐江南还有些奇怪,说为什么萧陨买个女子面饰不来十八巷,能随意给个陌路人花上一大笔不俗的银子,又想着买点足称心意的东西,这十八巷的东西也应该是最为恰当的。先前有些个不解,又想着萧陨提起他家娘子时候的羞涩,一个北地汉子的柔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如今一想,倒是有些佩服,怕是想着少沾惹这些风尘女子,远离点烟花地。

一路行走,过了好一会,在巷尾发现了个有趣的摊铺,不卖面饰不卖脂粉,原本徐江南以为是卖的那些个榻上风雅,进去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卖些个圣人书籍,门庭冷落,店家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两耳塞着棉絮,坐在几案边上,看着书,时不时还用笔纸记录,勾画一下,看到徐江南进了商铺,也就抬了抬眼,然后又低下眼睑,自顾自地做起自己的事,显然他并不认为来这里的人会看上这些书籍,他开店到如今,似乎这个人是几年来第一个有点古朴书生样子的。

说起来这个姓柳的店家,家境算殷实的那种,喜欢看书,本来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但身为长子,又是跟着柳老爷半生劳苦过来的正室所生,柳老爷后来发迹,也一直敬爱这位同甘共苦的共枕人,就是可惜了,命不好,吃了大半辈子哭落下的病根,没过上几年安生日子,便西归了。

由此一来,柳老爷便更加觉得愧对她,对于正室所生的这位长子,尤其关爱,这份家业怎么都觉得要交到他手里才觉得安心,到时候才有脸去见发妻。

柳老爷做生意大半辈子,不是个固执的老头子。虽说天下的读书人都看不起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的商人,但在商人眼里,何尝又看得起这种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如此一来,有些不喜,给了点银钱,硬要让他去做点生意。

父母之命不敢违,不然这些年的书也就白读了,不过他也想的开,拿着金银,跑到这烟柳地开了家书坊,柳老爷拿他没辙,叹了好些年的气。

不过还好,他也不给家里添乱子,逢年过节什么还会投其所好,给柳老爷捎带些个精致雅物,半年前也开诚布公谈了一宿,老爷子也算是想开了,不再强求,随他去了,再加上家里还有个小的,喜欢钻研经营之道,也就放任他了。

但是后来瞅着他年纪也有些大了,便想着找个媳妇让他成家,自己也好过过含饴弄孙的日子,又被他找了借口堵了回去,说自己考虑着明年春去趟金陵,看能不能赶上个恩科试试,柳老爷子听了之后愣了小半会,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心思又活络起来,读书是一回事,他瞧不起,但是如果能当官,柳老爷子顿时眉开眼笑,捋着眉须点头不止。

但话说回来,柳店家在这烟花地开了店铺,自己知道是为了读书,但那些原本一起的同窗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认为有辱斯文,将圣人书籍摆放到如此的地方,时而久之之后,在加上他又是商人之子,某些个清谈名宴便不也不爱跟他说。

若是春风得意,名声显露,过来一番自然是风流韵事,若是你功名未得,又常常浪迹在这种地方,晓不得会有多少诟名,柳老爷子先前听了这些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有些担心,后来派了老管家去看看,得知消息之后,又迈着老爷步成天在城里闲逛。

徐江南见书坊内的书籍有些杂乱,摆的也是杂乱,很多还有翻阅过的迹象,想必是店家自己看的,时不时还有点记录的痕迹,不像是装样子,因为很多圈上的句子字词他也不认识,看的有些入神,呆的时间有些长,久的有些过分。

柳店家倒不是想赶人,毕竟无论怎么说,能在这种地方,待上这么久,还是站着,外面莺声燕语不断,就算是附庸风雅,强作姿态,在他眼里也比那些追文逐墨的要强很多,投机很多。

柳店家看完了这一页,抬头看了眼徐江南,伸了个懒腰轻笑一声说道“小心点,这些可都是宝贝。”

徐江南侧过头也是一笑,将书籍展示给店家一看,随口说道“店家,我瞧这些书好像都被翻阅过,这可不实在。”

柳店家取下耳中的棉絮,可能是没听清楚,但瞧着徐江南的样子也是猜到个七七八八,争锋相对说道“客官这么一说,可是有些刻画无盐,唐突西施了啊。”

徐江南本就是随口一说,被人抓了话语的把柄之后,抹了下鼻子,没有说话。

柳店家见着这位背着剑匣的年轻人不接话,顿敛后温声问道“客官也是有些闲情啊,到这地方来买书?买儒家的?还是道家?还是释家?”随后又摊开手看着自家像是自成一番天地的小店转了一圈骄傲说道“这里都有。”

徐江南也听得出他的骄傲,虽然不知道他出于何意会在这种烟柳地开个书坊,但凭这些典籍上面的记录和心得,显然不是哗众取宠,倒也有些佩服,轻说了句“店家,有《佛说四十二章经》吗?”《佛说四十二章经》并不是什么孤本重要的佛家典卷,这是当初在弘道大师那里借阅过,没看完,但觉得不错,听到店家这么一说,也是心血来潮,平白一问。

这店家本来以为开始那番话会让这背匣年轻人说些古怪典籍之类的孤本,也是借此试探,没想到他倒是说了本普通书目,想来是真的求书。面色也是温和许多,从面前一堆摆放凌乱的书籍之中,随意一抽,便是徐江南要的,显然对这些书籍很是熟络。

徐江南接过书,看了下,有些卷页,同样是翻阅记录过,苦笑一下,想掏银子付账。

柳店家有些大方,这书本就不值几个铜板,摆了摆手,哈哈笑道“算了算了,怎么说也是在下店里的第一位客官,可能也是最后一位,这点银钱就免了吧。”

徐江南将银子掏了出来,没有接这茬,扫了眼这满地的书目,疑惑问了句“我见这些书籍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心得大概,想必店家也是个爱书之人,只是眼下这番爱书,可有些别出心裁。”

柳店家转回刚才的几案,坐下之后问道“若依公子所见,圣人著书是为了让人爱这些竹宣白纸?”说完之后,很是骄傲的摇摇头,也不再看徐江南,自顾看书。

徐江南沉吟一会,将银子搁在书籍之间,轻轻作揖离开。

辗转几条街坊,到了昨日的巷道,没那么好运气碰见萧陨,毕竟李安城着实太大,街道又纵横交错,更别说各色行人摊铺,鱼龙混杂,哪怕萧陨混在其中,若不仔细,恐怕一眼也难以分辨出来。

进了商铺,这家就简朴的多,里面陈列的大多都是寻常人家用的,珍珠的也有,歪瓜裂枣的那种,不过有几支流苏簪子不错,南人手巧,同样是簪钗,但比之前在雁北看到的就要精致的多,活灵活现的,徐江南倒是江湖打滚摸爬过,说话也是圆滑,但要真的说给陈烟雨买点东西,选择起来着实困难。

徐江南咬着唇,不知道怎么选择才好。

这位店家大约就是甲子左右的年岁,瞧着徐江南的样子,哪里不知道这些小儿小女的心态,出声打扰,说了句没有丁点营养的话。“公子可是买给心仪的人儿?”

徐江南一脸笑意和善的点点头。

店家用这话做试探,瞧着这位年轻客官没有拒绝,心情也好,裂开嘴笑道“公子,这两支簪钗可是有说法的,公子知道吗?”

徐江南望了眼左右手上的钗子,不是行家,除了一点款式上的不同,还真的没发现有其他门道,很实在很光杆的摇摇头。

店家诶了一声,头往后缩了一下,吧砸了下嘴巴,显然是说中之后,有些开心,继续说道“公子,你左手上那个红绿相间的流苏名墨厢,取才子香红佳人绿的意思。”然后又侧了下身子,换了个姿势,也趁机换了口气,指着右手上的发簪说道“公子,这只手上的流苏呢,名玉竹梅,取郎骑竹马来,起床绕青梅的意思。”说完也是很实在的羞赧一笑,缺了门牙,叹了口气说道“不过可惜了,都是仿制的。”

旋即又抬起头,“公子,还要吗?都是些不太值钱的东西,随便给点银子,到时候给那几个针娘就好了。”

徐江南摸出仅剩的碎银子,眼神示意问了下够不够。

老店家眼神不错,点了点头。

徐江南将两支流苏发簪递了过去,笑着说道“店家,将那支玉竹梅包起来吧,要那支。”

老店家响亮应承下来,也没多久,便递了上来包好的发簪,还有几枚铜钱,显然是用了心,还是大红布包的。

徐江南接过红布,却没接那几个铜钱,彻底身无分文。

转身离开。

老店家手脚不便,也没想着占便宜,追了出来,满街都是人,老店家揉了揉眼,还是没看到先前的背匣公子,摇摇头转身进铺。



第七十九章 当浮一大白(打滚求推荐票!)

等见到老店家转身进了商铺,徐江南这才从旁边的小巷出来,不露齿的笑了笑,辗转往同街道的药材铺,租赁院子的老管家不在,徐江南没有等,转身归了院子。

明日便到了同萧陨的三日之约,因为没有商定时辰。徐江南一夜未睡,呆在房间里,点着烛火,将东西收拾好,干粮没有放进包裹,将书本典籍之内叠好,然后将流苏发簪放在中间,包好之后,正巧听到外面更夫铜锣清脆,敲起了五更天,也不再等,出了院门。

明月清圆,当空而挂,银辉洒下再配上晚间凉风,一股子低沉的萧瑟气氛。徐江南没有同药铺的小二说,但想必老管家回来,小二一提,也能猜到是什么原因。

徐江南呆在院子门口,深深的看了眼占地广袤又如静水流深的平王府,与外界传闻丝毫不相同的平王,护院统领就如此高深的修为,徐江南不相信这府上会没有什么不出世的骇人老妖怪,只是不知道那天他为何不出手,是瞧不上自己这些丁点的修为,还是其他意图。

还有从院外射过来的那两支箭,见着羽箭的速度和开弓时候的嗡鸣声,徐江南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觉得熟悉,但一时半会又没抓住,如今一想,这羽箭跟先前在天台山卫月遇刺那一夜的羽箭一般无二,倒不是说手法箭支,而是声音,当时至少也在百步以外,松弦的声音也是清澈,追出去的同时,也是发现背着大弓,眼见手力之大,在平王府的时候,连人在哪都不知道,箭支如风,双星赶月,最关键的还是能听到松弦的嗡鸣声,虽然轻,但同样清晰,显然也是张大弓,这就奇怪了,有这么凑巧?

只不过天台山那一箭是要取卫月的性命,平王府的那两箭,一箭取了那才成亲的女子性命,若是说那女子知道什么,这一箭就好解释,无非是杀人灭迹,而另外一箭怎么都说不通,对于真正的刺客来说,就应该是在天台山那般,一箭不成,立即远遁,所以应该不是单纯的秀箭技,而是有意为之。

如果是取秦月的性命,敢拉大弓,这是何等的自信,依他的箭法,似乎不应该出现这么大的纰漏,射中剑身,只是如此一来,似乎又说不过去。

徐江南细细回忆当时秦月的动作,揽人,挥剑,挥剑……

徐江南念叨几次,眉眼一亮,幡然醒悟,揽人是为了护人,挥剑自然是为了斩人,斩的何人?徐江南的嘴角不经意扯开些许弧度,最开始在楼阁上作法的道士,后来又不知所踪。同样的道理,如果说第二支箭支是刻意射中剑身,假使是为了救人,这似乎就能说的过去,迎刃而解。

只不过想到深处的时候,疑点又生,那射箭的人如果是为了救道士,而道士先前的作态分明是平王府的人,这么一说,是平王府要取卫月的性命?这样的话,当夜自然就不会放卫月安然出门。再者说,如果是听从平王府的人吩咐,这一路上,卫月早就凶多吉少,从清月镇到天台山的这一段路程怎么说都应该是险象横生。

徐江南思绪顿时又乱了起来,就像是到了一个古怪的地方,面前挂满了丝绸,他撕下一片,又横生一片来遮掩视线。最可笑的是这件事就算是追根溯源下去,到了最后好像跟他并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也是这时,更夫打完五更准备归家休息,见到位背匣男子站在院门外面,牵着马,一动不动,近了身之后才发现还背了个蓝色包袱,一动不动,有些奇怪,便轻声问道“公子。”眼见没有反应,又弓着身子又多喊了几句。

徐江南这才回过神来,瞧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面前弓着身子打量自己的老者,待看到他手上的铜锣和鼓槌,这才明了,笑着说道“大爷有事吗?”

更夫尴尬的直起身子,羞赧一笑打了个哈哈说道“先前老朽见公子不动,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还望公子见谅哈。”随后又点了点徐江南背后的马匹疑惑问道“公子是要出门么?”

“先前着实是小子想东西出神了,惊扰了大爷才是。”徐江南和善一笑,又点点头。“出门小半载了,眼见又入了秋,有些想家。”

更夫将左手上的铜锣放在背后,摇着手上的鼓槌说道“不碍事,不碍事。不过这春捂秋寒的,公子虽是年轻,还是得注重身子啊。”之后似乎又是感同身受演练了一番,缩了下身子,这才开腔说道“老朽这身子就是这样,受不得寒,让公子见笑了,眼见公子没事,老朽也该走了啊。”

更夫说完之后,也不再停留,快步往自家的院子走去,他知道自家的老婆子肯定还熬了姜汤,他不回去,那老婆子肯定也是一直等着。

星辰渐稀,徐江南牵着马往南城门过去。

等到了城门口,没见到萧陨,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行人也少,零零散散,没有几个。徐江南兀自牵马出城门,然后将马系在道路旁边的树上,靠在树干上等着萧陨,闲暇无事又摘了根枯黄草茎放在嘴里嚼着。

路上行人渐次多了起来,风尘仆仆都在赶路,没有侧目,也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徐江南,也没多久,晨光熹微,萧陨骑着马在队伍前面,后面跟着十多二十号人的样子,左侧还有个拎着红缨大刀的精瘦男子,右侧是一位背着枪的壮汉,神色不显,不显山不露水,一副绿林豪杰的样子。

徐江南将草茎吐出,牵着马迎了上去,笑意盈盈,萧陨先是左右张望,见到徐江南之后,这才放下心来,亦是下马笑着上前,还有数步之远,就开始松开马缰绳,拢过徐江南肩膀,哈哈笑道“徐老弟,老哥开始还以为碰不见你了,那天太过仓促,竟然忘了跟老弟你说时间。瞧你的样子,怕是等了有些时候了吧。”说完还拍了拍徐江南的手臂。“不错,除了长得不像我们凉州的,其他的还行,有几分侠气,啊,哈哈哈……”

徐江南不在意的笑笑,不以为意的隐瞒说道“萧大哥,倒没等多久,我们这就上路?”

萧陨虽然喜欢结交侠杰人物,自然有他的眼里劲,若是随便一个佩剑带刀的就说闯了江湖,走了趟天下。他就要像个愣头青一样花上大把银钱,善意结交,那光花在这上面的银钱不知道该有多少,他用手点了点徐江南,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诶,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下,这边这个可是在西蜀道小有名声的血刀大侠,名郭年,这一位也算咱凉州的好汉,名秦破,若不是这两位好汉,你老哥这番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曲折。”

萧陨说完之后又转过头,朝着那两位有些倨傲神色的大侠说道“这位便是我说过的徐少侠,凉州过来的,能孤身一个走到现在,想必也是有些好手段,可惜藏拙了。”

徐江南憨厚一笑,朝着萧陨背后的二人抱拳,那二人估计也是有些真才实学,但看在萧陨的面子上,也是随手略一回应,并没有做声。

萧陨见状也没强求,本身对于徐江南其实也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说是少年英才,毕竟很大一部分还是先前口音的原因,不然也不会这么随意便同意徐江南跟队的想法,眼见这番耽搁之下,路人渐多,也不想停顿,生些平白无敌的事端,便上马随手一挥,后面的马车便渐次动作起来。

徐江南对于那两位的倨傲神色,倒不生气,有些本事的人大多都会这样,不奇怪,再者说自己这番也就是想着借机遮掩视线,混迹其中往卫城靠靠,不然孤身一人背个剑匣的,倘若平王府省到味,真要来追,也容易暴露。

翻身上马,跟上车队。

萧陨在前头领队,徐江南追了上去,萧陨见状呵呵一笑,靠了过来,问道“徐老弟,还没问过你是凉州哪的?”

徐江南温颜说道“雁北的,不过早些年的时候,跟着位说书先生走了趟大江南北。”说道此处的时候,又想到最开始先生杀人的诡异招式,再到如今满头银发走上几步山路就喘息不停的病弱身子,还有先前听卫月说李先生是个背负机缘的人,会遭天谴,不知道这个算不算,徐江南抿了抿唇,有些担心。

萧陨瞧见徐江南担忧神色,也像是感同身受,毕竟经历过原来辽金南下的浪潮,自然知道当年雁北拼死抵挡,最后破城,各处劫掠,流民失所的人数不胜数,有些怜悯,又有些安慰说道“雁北的啊。当年我也是听说过那里的惨状,民不聊生,能活下来都不容易。”随后又是自嘲一笑,“那年听到辽金南下,人心惶惶的,倒是怯弱了一次,愧对你这声大哥了。”

说完倒是昂着头,用下巴对了对徐江南的剑匣,笑着说道“徐老弟,你那个剑匣瞧着有些年头了吧。”说起来,剑匣之风也就是十多年前徐暄带起的,原本都爱剑鞘的方便,后来见着徐暄背着剑匣将江湖的气焰压了下去,这才趋之若鹜。

徐江南点点头,说道“长辈所赐。”说完似乎又是想起了这萧陨喜好结交江湖人士,大约算了一会,似乎魏老侠就是那会到的凉州,便随后一问。“萧大哥,十多年前,你听说过一个姓魏的老侠客没?”

萧陨沉吟思索一会,然后说道“姓魏的侠客倒是见过不少,当时府上还有一二位,不过可惜,都是些吃干饭的,应该没有你要找的人。”

徐江南闻言没有太多失望。

“不过。”萧陨想了想,还是提声说了出来,“我这次去凉州的时候,倒是听到过一件事。”

徐江南疑惑的嗯了一声。

萧陨笑着说道“这次天下评武榜那块,倒是听说有个姓魏的侠客入了榜,还是个剑客,听那些个茶客说这老侠客早就名声鹊起,不知道为什么消沉了这么些年。”然后又是一副望洋兴叹的遗憾语气说道“可惜呐,我们这些个凡夫俗子的,哪里能结交到这样的风流人物。”

徐江南眨了眨眼,有些惊喜,假装很是平淡的说道“萧大哥可知道他现在哪?”

萧陨嘿了一声,有些惆怅说道“那些个神仙人物,我哪里晓得,不然还不得屁颠屁颠跑过去,见见老神仙的风采仙姿。”说完萧陨又是瞥了一眼徐江南,疑惑问道“诶,徐老弟,你打听这个干嘛,你不会认识这老神仙吧。”

徐江南笑着甩甩头,继而松开缰绳,坦荡说道“萧大哥,你瞧我这样子,像个结识了个神仙辈的人吗?”

萧陨先前的话语也是一时兴起而说,如今瞧着徐江南的落魄模样,就连身下的马都是他给花的银子,不禁哈哈大笑,“唔,确实寒碜了点。”

徐江南摊手一笑,,解释道“当初在雁北的时候,遇见了个老道士,受了他的恩惠,他后来走的时候让我帮他给个东西给魏侠客,只是天大地大的,当时也没问清楚,老道士对于那个魏侠客也是语焉不详的,就知道姓魏,还是个耍剑的侠客,这才想着问问。”

萧陨点点头,随后似乎又是想起了什么,一脸神秘的说道“徐老弟,不过我听说上了榜的那个老神仙,前段时间在燕城搞了个大事件。”

徐江南对这些江湖逸事也有些喜欢,一脸好奇静待下文。

萧陨笑了笑,满脸的向往神色,说道“听那些个碎嘴皮儿说,前些个日子在燕城,老神仙正在教个年轻人练剑,那个年轻人估计是才入门,耍起来别扭,一点也不上道,那会正好有个喝了点马尿的行伍人士,瞧见这把式了,就肆无忌惮嘲笑着说如果这剑术能砍得了人,他说他不仅当场尿上一壶,而且还趁热喝了,徐老弟你猜后来怎么着?”

徐江南轻轻摇了摇头。

萧陨却是身临其境一样,一脸意犹未尽的神色,咂咂嘴说道“老神仙一手提着把破烂剑,一手拎着那个吓得尿了裤子的倒霉货,到了燕城兵马司,他娘的一剑就把偌大个府邸给劈成两半,你说吓人不吓人。谁晓得出了这事以后,燕城兵马司的那些个人连个屁都不敢放,最后听说还是位将军出马,这才劝回了老神仙。”

“老神仙临走的适合还撂下了句话,这一剑怎么样?尔等要喝几斤几两?”萧陨搓了搓手,又是满脸艳羡神情感叹道“这才是真的潇洒啊,也不知道是谁有那么大的福气能入了老神仙的眼,收为弟子啊!”

徐江南听了之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兀自沉默,良久之后,这才喃喃说道“当浮人生一大白。”



第八十章 梦见过百万雄兵

平王府里,霍统领拿着卷金色丝绸,背面针针绣绣,细细一瞧,竟然是八爪金龙的样子,祥云旋绕其间。

霍统领在府内一厢房外面踟躇,神色不定,抬起手腕想敲门又收了回来,接连数次之后,房内这才传出一朗亮的声音,“进来吧。”

霍统领这才顿敛迟疑神色,推门进屋,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朴,一张低矮的几案,一张塌,几近就是全部。

塌上一名男子,一身宽松白衫,再配上的脸上苍白色,头上黑白相间的凌乱发丝,清瘦的样子让人很难相信他能稳健的走出几步,然后倒下。只见这名男子从榻上缓缓下来,霍统领有些担忧的伸手想扶。

男子敛足,一手半拳状搁在嘴边,止不住的咳嗽,一手制止了霍统领,等到喉咙的瘙痒消停点了,这才走到几案边上,缓身坐下,声音喑哑说道“怎么了,平黯。”

本名霍平黯的王府统领,对着平王都敢横刀,如今瞧见这个清瘦的男子,却是发自内心的恭敬,躬身说道“将军,这是京里来的圣旨。”说完将圣旨递了过去。

清瘦男子伸手接过,在几案上摊开,看了几眼,随口问道“送圣旨的大人呢?”

霍平黯轻言说道“于大人送了这圣旨又马不停蹄去了卫城,说还有要事要办。”

清瘦男子微弱的点点头,随后又是想到他前些日子的禀报,虽然他知道霍平黯不是个无的放矢的性子,咳嗽几声后,还是问道“对了平黯,上次你说有个擅闯王府的人背的是春秋剑匣,有没有看错的可能?”

霍平黯回忆一下,决然摇头说道“某当年在徐将军手下当过差卫,有幸见过几次,尤为深刻,断然错不了。”

清瘦男子点点头,似乎也是才想起来,哦了一声,哈哈大笑,随后又是好一阵的咳嗽,咳嗽渐消之后,笑着说道“身子差了,连记性都不好了,差点忘了,当初你也是徐将军手下的人。”说完之后,自顾自地强起身子,一副灯未灭,油已尽的样子,自嘲一笑,说道“徐将军厉害啊,当年跟着将军杀北灭南的,那口酒才是醉人。

就是可惜了,后来将军只身一人去了燕城,没带着我们杀辽金蛮子,你小子也是那会留在的凉州北骑吧。”

霍平黯虽然知道这事跟先前谈的没有半分联系,但是也是满脸回忆神色,戎马生涯到最后,撒了热血,也就剩下几分回忆了。点了点头,尤其是这位死战雁北最后从土里爬出来的将军,最可惜也是最可笑的是,这位历下汗马功劳的朝中勋贵,再也上不了台面。

因为雁北兵败,西夏要的是百分百战死在雁北的悍卒,要在天下人面前立下一个死战无一存活的血战丰碑,明面上活一个都不能,只是就此,他段崖晋就算是活着,也算是死了,死在那场战役当中。

无论是段崖晋,还是老许,还是像老许段崖晋这般苟且下来的人。对于这些人,霍平黯只有敬佩。

清瘦男子看了眼霍平黯的脸色,微微点头,脸上带着缅怀神色说道“将军匹马一人去了燕城,没有带一兵一卒,就能带着那群软汉让北齐站在临北江边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朝中千丈松。

你用不着愧疚,北骑是西夏的精锐,攻城坚守用不着,真正论起来,要愧疚的是我们这群人,自诩是踩着陆战第一大戟士的脑袋登城门的行伍悍卒,反而最后丢了雁北,失了国门,颜面尽失就算了,给北字军抹了黑,也给徐将军抹了黑。”

霍平黯咬唇不语,说起来当年他心底对于那个背剑匣的将军或多或少有些埋怨,毕竟军中调遣事情关乎重大,尤其是那个阶层的人,如果自己没有意向,怎么都是走不动的,而徐暄背弃雁北去了燕城,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也就算是背弃了当年那群一起刀里剑里杀出来的汉子。只是他没敢说,尤其是在这人的面前。

名为段崖晋的清瘦男子悄悄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你们这群人,翘起屁股,老子就知道要拉什么屎,臭不可闻。不过罢了,罢了,都这么多年了,也就跟你们说道一下。

你们都道将军去燕城是背弃北字军,却孰不知当年徐将军如果继续留在雁北与辽金蛮子对峙,且不论北齐能不能入燕城,结果到了最后,徐将军都会有个拥兵自重的名头,用将军的话来说,这是个死局。唯一的区别在于将军麾下能活多少人。

将军若是去了燕城,就不同了,只要能守住雁北,不,只要守到秋末,等入了冬,那些辽金蛮子自然就退兵了。徐将军可能就死不了。”

段崖晋低了下眸子,轻叹道“说到底,还是我们对不住将军。”

霍平黯沉默不语,怎么也是西夏庙堂的人,这些见不得光的官场伎俩也是多多少少的知道一些。

段崖晋突然想到刚才霍平黯说见过徐将军,心思一动,问道“平黯,先前你说你见过徐将军?”

霍平黯点了点头,不知何意。

段崖晋有些激动,然后又咳嗽了起来,平复心情之后,接连问道“那日从府中脱逃的年轻人,姓甚名谁?”

霍平黯知道段崖晋的意思,有些不可置信,喃喃说道“段将军,某这些年下来,光守着这王府了,帮着那人做了几件荒唐事。当夜,对于那人的相貌着实没有放在心上,听着声音,年纪应该不大,而且有些凉州的道道。”说完又是轻声说了句秘辛,“将军你也知道,当时徐将军身死,佩剑不翼而飞,军中有令,若是有人胆敢配春秋剑匣,死活不论。王府里属下走不开,这事属下擅自做主已经禀告圣上了。”

段崖晋自然也是知道这事,点了点头,笑了笑,“嗯,理应如此,你就等着京里的消息吧,不过想来这事确实也是荒唐了点,我也是异想天开了,不靠谱,不过这人能从你手上脱逃,也是有点本事。”

行伍的人少说也都有些个不甘示弱的斗勇性子,实诚说道“嗯,剑法有些诡异,有些江湖人的味道,若不是在王府,属下有些掣肘,加上那小子刚好破了障,入了六品,不然也活不了。”

段崖晋转过身子,回到几案上坐下,一手覆在这圣旨上,像是放下了什么事情,长吁一口气。

霍平黯也是见过这圣旨,知道这里面的内容,悲怆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不蠢,否则也做不到北骑统领的这样的位置上,谁见过投石问路最后还在乎石子的,但既然入了行伍,北字军中就没有个不听军令的软蛋。

屋子里光线还是很暗,霍平黯瞧不清面前清瘦男子的面容,他垂下眸子,有些悲伤的喊了句“将军。”也就仅仅是一句将军,便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段崖晋摆摆手,声音喑哑说道“够了啊,事到如今北骑还有人认我这个将军。”随后反而是开解起这个局外人,声音温和直白说道“西夏养兵数十载,用在一时,段某人没死在沙场,已经没脸去见那群兄弟了,好不容易来个遮羞布,是个好理由啊。”

霍平黯正欲开口,听到段崖晋闭上眸子说道“你且退下吧,等大雪停时,再来叫某。”

霍平黯无奈叹了口气,思虑一会,叮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刀,双手拖着轻轻放在地上,深深看了眼这位已经不是西夏北字军将军却还行着军伍的清瘦人,私自行了个北骑里最为崇敬的军礼,恭顺退下。

霍平黯退出之后,光线透过窗柩,渗透在屋子里,能很明显看到飘荡在空气中的灰尘。

段崖晋看了眼地上明晃晃的刀身,这是当初他留给这个北骑统领的,如今又回到了自己手上,他侧过身子拿了过来,刀身清亮,显现着他的眉眼。

他又想起来当年还在凉州的苦难日子,几个兄弟打完仗,便坐在死人头颅上喝酒,偶尔还说着日后富贵了的梦。腰间挂的都是各自的军功章,回去领赏用的。那会还有东越,还有西楚,其实也换不了多少银子,就是挂着炫耀,仅此而已。

西夏那会最不缺的就是行伍人士,最缺的就是那些个吟诗诵词的文人士子,他在那群兄弟之中算好了,能看懂几个字,当初那些个家书什么都是他给代笔写的,读的。

再后来徐暄上位,他们这些个刀口舔血的人一开始并不服这个毫无军功的年轻人,那些什么同吃同睡的伎俩在他们这群老油条眼里更是不堪,徐暄也不在意这些,兀自做着这样一剑事,直到某日带着清晨,带着队只有十来个的亲兵出门。

先前他们这些个傲气汉子还以为是这个年轻人受不了这股腌气,灰头土脸的跑路了,还一个个拿着干馒头站在军营门口,一边嚼着一边讥笑。

直到黄昏时分,徐暄骑着马背着斜阳归来,握着剑的手还在打颤,卷了的剑身上时不时还滴下几粒艳阳般殷红的血珠,每个亲兵的腰间都别着七八个满脸虬髯的首级,像是腰带一般围着。虽然这些傲气的汉子没有看到那是一场如何的厮杀,但终年从刀口爬滚过来的经验,哪能不晓得这场厮杀是何等惨烈,活着又是何等的庆幸。

徐暄就那么站在军营门口,不进门,跟他们一般骄傲,整个偌大的军营里面落针可闻,寂静了数久之后,先是一句,接着如同万马齐鸣一般,“恭迎徐将军回营。”响彻云霄。

再后来,跟着打赢一场胜仗,两场胜仗,再到后来做出了三个月下了越国十六城的疯狂举动,到最后,还是他一箭掀翻了那个背后插着八百里加急旗帜的信使,钉死在了金陵城门口。

这他娘的才是战功!试问大浪淘沙几千年,谁能做出这般举动?前无古人,更无谓后无来者。就连着现在,想到这里,手中依依有当时拉弓时候的触感,生了微汗,生怕失了手给将军丢脸,他还很清楚的记得那会,拉完弓之后,他死命揉了揉僵硬的面容,生怕在做梦一般,西夏的旗帜就怎么就插在了金陵城墙上?

再后来灭西楚的时候,麻木了很多,轻车熟路了很多,什么是旌旗百万?什么是所向披靡?什么是陆战第一?倒头来只看到摧枯拉朽。

做完这一切之后,确实都是富贵了,一个个的加官进爵,风光无限,他是众兄弟里最有学问的,此番之后,也是沽名钓誉一般跟着那些个文士听了几曲戏,被那几个军中的兄长嘲笑到天边去了。

再往后,没过几年富贵日子,辽金南下,徐暄无端抛下雁北去了燕城,让这些本就不懂多少的汉子很是不解,他知道点纹路,总觉得跟当时听得戏有些像,但那会没敢说,只说徐将军肯定有苦衷,他那些个袍襟兄长有时候喝了点酒后也是长叹,埋怨有一点,都是想跟着徐暄走的,奈何徐暄净身出户,什么都没带,就带着匹马,还有那个剑匣。

想起这春秋剑匣,段崖晋也是眼眶湿润,就是当初他们这群汉子不懂事,在凉州丰州边界顺手给劫的,没有多大的理由,就是觉得那个剑匣好看,古朴,背匣的那个也是个读书人,看起来他娘的有些气质,而且又是运往北齐的稀罕东西,一不做二不休的撂翻在地,毕竟也听过几句文骚骚的话,什么好剑配英雄,这句在理。

金银刀剑什么都不抢,光抢了个剑匣,里面还有把亮闪闪的剑,归了营,给了徐暄。

后来才知道这他娘的是丰州吴家的,在江湖也是有些名号,连剑匣的名字都比他们的诨号好听。再加上不在理,后来还有个飞剑的老神仙过来,见着了那杀人的手段,骇人的气势,这才知道闯了祸,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一般,本想着这次要遭殃,心里惶惶。

谁晓得徐暄背着剑匣就出去了,指着那位飞剑的老头子就是一顿大骂,丝毫没有当初的斯文样子,做到了极处,更是翻身上马,就是堂而皇之的抽出剑匣内的青剑,扬长一指那,数万马匹军营长嘶,势如洪荒,睨了那位老神仙一眼,不轻不淡说了句,这事就是我徐暄安排人做的,今日徐某人的项上人头在这里,真有胆色就取了过去,徐某人也想见见这四五万的兵马踩不踩得平你吴家的藏剑剑冢。

那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花团锦簇的套话,和真情实意的心里话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先前跟着徐暄九死一生的砍杀,对徐暄也就是单纯的钦佩,因为他们觉得这功勋富贵是应该的,是这些年苦熬苦掖攒出来的。

而如今见着徐暄二话不说上去替他们擦屁股,一个个除了篡着拳头想去拼命之外,也各自生了些许其他的情愫,不重,但能让这些汉子甘愿卖命。

那个能飞剑的老神仙面色变了数番之后总算低下手离去,而徐暄此后更是剑匣不离身,踏碎西夏江湖的时候也是,就连离开雁北的时候都是,更是坐实了这件纵人抢剑的事。

接着辽金号称四十万兵马袭城,雁北举城上下也不过三十万人,除却老弱妇孺,也就二十多万人,死战在雁北城外,他还记得那个戈壁,后面是个峡谷,在后面便是雁北。

死战前夜,一个个摩拳擦掌,面容肃静,这算是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没有徐暄坐阵的沙场,整整二十万,从一个天明杀到另一个天明,没有一个人是背后受伤至死的。

他们知道徐将军还念着当年那份情,所以想让徐将军看看,他带出来的兵,没有一个是怕死的软蛋,一个个都是顶天立地。

刀卷了刃,随地再抽一把,直到再没气力舞刀,昏厥。

段崖晋算好的,被风沙盖了几天,竟然醒了过来,又被一个老和尚给救了,带到深山,也就是在那里,他想到了早之前见到那位吴家老神仙的骇人手段,闲暇无事,便练起了刀法。

时隔两年出山,早已物是人非,西夏不认他这个将军,却又看中了他的修为,给他在军属随意安排了个死职,再后来便被派放到李安城。

他没有反对,能挂着北字的旗号,就算是个伙夫,也算归了家。

段崖晋闭上眼,满脑子萦绕的都是那天的金戈铁马,到后来就是当年在金陵附庸风雅时听的那场戏,那个青衣潦倒的躺在台上,声声戚戚,奴也梦见过彩灯佳话,奴也梦见过宾朋满座。

而这些段崖晋都没梦到过,他只梦见过雁北,梦见过那些袍襟,梦见过百万雄兵。



第八十一章 神来之笔的郭年

徐江南跟着萧陨一行人,宁求安,不求快,这一路上走走停停,不觉得风尘仆仆,反而是惬意,如果到了夜间,赶到镇子,便休息在客栈,如果还在郊野,便生了几处篝火,天当被,地当床,裹衣而睡。

萧陨对徐江南的印象不错,一个可能是年纪比较小的缘故,又算是半个老乡,另外一个就是徐江南的宠辱不惊,先前身后那两个大侠的倨傲他自然也是看在眼里,而徐江南则是表现了一副与年纪不合的心平气和,不娇不横的气态他瞧着也是暗自点头,是个老道的走江湖,只是他依旧不认为徐江南会有多大的本事,尤其是秦破没有半点跃跃欲试的姿态。

秦破是跟了他很多年的老江湖,从凉州那块一道过来的,后来门庭冷若,日久见人心,秦破并没有跟那些个白眼狼同流合污,反戈一击,而是背着枪默默离开。

直到后来萧陨做起了皮毛生意,第一次遇险,说来可笑,劫掠他的不是那些个山贼,而是在他家吃喝了数年的门卿草莽,俗话怎么说来着?穷人在十字街头舞十把钢钩,钩不到亲人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耍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朋宾。

萧陨赫然就是如此,平白无故的养了数年,到最后还养出了个深仇大恨,当时瞧着那些个面相丑陋的所谓江湖侠士,他是满口黄连,冷暖自知。不过幸好,也有些个有情有义的,秦破就在之中,还有几个眼熟的侠士,这心才没凉到底,有些回暖。

几番缠斗下来,各有伤亡,那伙白眼狼眼见没了机会,也都渐次退匿在周边树林里面,秦破等人也没去追,萧陨嘴唇嗫嚅,最后还是说出了挽留的话,只是最后,只留下秦破一人,其余的侠士都是抱个拳,说了几通感谢这些年收留的套话,裹好伤口,第二日便离开了。

萧陨自觉没有那个脸再提,毕竟是自己将这伙人扫地出门,五大三粗的汉子红着脸给了每人一笔不大不小的银钱。

给秦破的时候,秦破没有接,也没给萧陨太多尴尬的时间,僵着脸说了句管够饭就行。

后来萧陨才知道,这秦破是喜欢与人切磋较量,有时候见到比拼的校武台,也是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姿态。

郭年也是,穷酸落魄,提着刀,但丢下了些许脸面,早些年抛头露脸的在各个校武台上为那些黑心赌坊出过力,赚些钱财,也闯出过不大不小的名声。

前些个日子遇见秦破,针尖对麦芒,对拼百招之后,力有不逮,稍逊一筹,不过场外的萧陨却是看的既是胆战心惊,又是酣畅淋漓。

最让郭年生气的是秦破挑飞他的刀之后,一枪立在他面门上,一句兄台好身手的客套话都没有,径直说了句你输了。然后收枪归了商队,干净利落。

郭年原先是以为这个持枪汉子瞧不起他,怒火中烧,捡起刀转而再求战,秦破蹙了下眉,说了句,累了。然后闭上眼老僧坐定,拒绝了。

郭年是真的生气,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般,脾气上来了,也是一副老大爷的样子,不走了,就是跟着要较劲。

萧陨也是喜不自禁,不就是再加一个武功高强的大侠,他本就喜欢这些个能飞檐走壁的大侠气派,也想着做个快意恩仇的游侠儿,就是可惜了,一直不得其门而入,不知道散了多少财,请了多少棍棒刀剑的师父,一个个说他骨骼清奇,必是练武奇才,可能是三人成虎吧,他也真信了。练到最后上了校武台,十个回合不到,便被踹了下去,自此之后也就没有耍过那些泛着寒光的东西。

不过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梦还在,喜欢那些个兵器枪剑,各式各样的都有收集,他也知道奇货可居的道理,都不是真的宝贝,像模像样的仿制品,后来可惜了啊,辽金南下,全扔在了凉州,心痛的一塌涂地。

后来在西蜀道娶了个清倌人,听说有个穷书生是她恩客,但他不计较过往,一眼就看中了,就此落户心安,刀剑什物也不收集了,她说见着心慌。

这几载下来,安定是安定了,钱财也多了起来,接济天下做不到,但是像郭年,秦破这种还是愿意花些身外之物。

秦破原本也就喜欢切磋武技,郭年跟在队伍里,在他休息的时候,时不时讨教一二,他也不藏拙,随便挑个空地什么,就能切磋起来。一商队的门外汉,见着天花乱坠的招式,自然是满堂彩,秦破不善言辞,每次赢了之后,瞧着满商队的奉迎话,也是不知道怎么回应。

今日夜间,还没赶到前面的镇子,一干人等在路旁找了块空地,各自为营,起了篝火,像个圆圈。

萧陨往其他几处篝火处打了个招呼,押着货物的马车在众人中间的位置,

郭年随意吃了点东西,在李安城呆了几天,手痒难耐,如今一出城门,便按捺不住,找上了坐在徐江南对面的秦破,扛着刀,一个蛤蟆蹲的姿势呆在那里,也许是不打不相识,这几次三番的架打下来,倒也熟络了几分,同秦破交谈的时候,也是趁机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徐江南,有几分挑衅的味道。

徐江南像是没看到一般置若罔闻,低着头,看着噼里啪啦真燃着的篝火,将身上的干粮拿了出来,随意折了根树枝,串着架放在火上。倒不是徐江南自作清高,这样的情景,若是贸然上前开口,指不定会贴个多大的冷屁股。

而秦破则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着,沉默寡言的性子跟长相很是搭配,自顾自地吃着手上的饼,也是慢吞吞,细嚼慢咽。好一会总算是吃完之后,拍了拍双手,又在大腿处袍子上摸了两把,这才起身,提着放在身边的枪,跟着郭年往道路中央去,道路还好,夜间也有月亮,倒不至于黑灯瞎火。

徐江南约莫是觉得可以了,将树枝撤了回来,也就是这时候,萧陨巡视安排好之后回来,也是一提衣袖,就在徐江南旁边坐下,兴致勃勃,瞧不出半点最初的沉稳样子。

徐江南笑了笑,将干粮捏成两半,给萧陨递过去一些。萧陨也没看是什么,只顾瞧着相约到街道的两人,伸手接过干粮,随意咬了一口,一边嚼着,一边用肩膀耸了耸徐江南,笑道“徐老弟,你不去耍耍?”

徐江南也是咬了口干粮,然后摇摇头苦笑道“萧大哥,瞧着这两人的样子怎么也要比我厉害的多,这话可是有些为难小弟了。”

萧陨听言哈哈大笑,在徐江南肩膀上拍了几下,然后将声调放了下来说道“别丧气,你哥哥我像你这么大那会,差不多也就摸个枪杆。”说完也是一脸羡慕神色的看着缓缓走向道路中央的两人,继续说道“可惜了,到现在连枪杆都不敢摸了。”

落寞神色一闪而过,萧陨转头看向徐江南,愈加轻声,生怕那道路上的两个人听见一般,“徐老弟,你看好谁?”

徐江南不解风情的摇摇头。

萧陨还道是徐江南不敢说,怕得罪人,想到此处的时候。萧陨自己也是一笑,刚才自己的作态分明也是怕得罪人,也没再提,反而说了这一路上的结果,“最开始遇见郭大,郭少侠的时候,他跟秦破切磋了一番,稍逊一筹。”萧陨似乎是觉得大侠的大字跟郭年的身材有些不符,再加上萧陨比郭年又痴长几岁,便改了口,然后带着有些欣赏的口吻说道“不过这半载以来,他们时不时也交手,到如今,各有胜负吧。”

徐江南听着这么一说也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旗鼓相当的两个人,若要取胜,自然会有一个人有妙招,这是他有所期待的。徐江南正想着开口。

萧陨抢先兴奋说道“正戏来了。”

徐江南闻言也是看望路中二人,只见二人站定之后,郭年提刀先上,有些气势,不过在领教过平王府霍统领的那如岳如山的刀势之后,这个难免就显得有些小巫见大巫。

刀枪相接,郭年刀势有些疾,沾枪而下。

秦破见状松开一只手,变成单手提枪,再顺势一转,另一只手一松,等刀势一过,侧身握在枪身五尺处,再顺手往前一送,直呼郭年的命门。郭年侧头躲避,收刀之时,手腕一转,刀身嗡鸣,荡开长枪,躲开秦破的攻势。

这一系列的攻守转换也就是在一个呼吸之间,场中的两个人面色平静,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场外这些汉子,却是已经凑上前来,一个个手心捏紧,皆握了把汗。

萧陨更是目不转睛,也不知道是篝火的缘故还是这一番惊险的交手屏气的原因,脸上红了一片。

不过徐江南瞧着场中已经开始第二次激斗的二人,也是觉得有些可惜,瞧着身手,估计也都有五品的样子。不过像这等人,江湖里太多,要上六品这是个坎,就同师父领进门一般,要找到这个门不容易,等入了门,体内衍生真气之后,便是修行看个人了,再到九品,更是谁都帮不了的登天路了。

秦破持枪而守,本就有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郭年提刀而攻,百招之后没有进展,估计是有些心急,刀势更为迅猛凌冽,但急于求成,章法套路上就难免顾此失彼。

在周边汉子眼里,估计是觉得如今郭年占据上风,是想着乘胜追击。

只有徐江南见了此状微叹了口气,知道此招过后,这郭年后力未绝,新力未生,怕是要落下风了。

果不其然,一刀掠空,秦破趁他收刀之际,旋转枪杆,红缨似血,就像攻城拔寨一般枪枪直取险地。

郭年心知不妙,身影急撤。

秦破这会没有盲目保守,一脚重踏,徐江南都能见到他脚边灰尘扬起的状况。只见秦破单手握住枪尾,枪尖却没有丝毫紊乱,手风一震,枪影顿时凌乱。

徐江南又是一叹,这郭年怕是要败了,只是才一会,徐江南便眼前一亮。

只见郭年将刀身竖起,枪尖瞬至,铿锵声清脆如铃,秦破指尖一旋,骤然发力,竟然将刀身倾顶弯曲,可见霸道。

也是这时,郭年握刀的手陡然一松,全然不顾性命一般。

秦破一愣,但也没停留太久,力道倾泻,大刀飞出,他骤然收力,枪尖抵着郭年额头,郭年的刘海向后倒飞,露出并不整洁的额头。

也是收力的同时,利物划破衣物的刺耳声响起,秦破觉得胸前一凉。

原来郭年松手之后立即握住了系在刀柄上的红绸,借着秦破的力道,再回旋折回,划破了秦破胸前的衣衫,不过还好,见着他握丝绸的位置,怕也是收了手,不然可得见了红。

徐江南都觉得最后一刀冒险到了极致,更别说那些个门外汉,一个个目光呆滞,等到郭年和秦破各自回到篝火堆旁,才回过神来,一脸惊叹神色。

秦破提着枪回到篝火堆之后,面容平静,面色有些红润。

而郭年侧身走过的时候,则是面带些许得意神色,显然最后急中生智的一刀让他很是满意。

徐江南抿着唇,没有说话,也是有些惊叹意味,最后这一刀是真正的神来之笔,必输的局,到最后反而是出乎意料的平局收场。



第八十二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在众人眼里的大战过后,显然余韵尚存,各个篝火旁的汉子有些窃窃私语,郭年所在的那簇篝火早就被那些个汉子给包围了,敬佩神色溢于言表。秦破和徐江南所在的这处倒是没什么人来,有几个踟蹰了一会,眼见秦破没有开腔出声,也是悻悻走开。

若是以前的徐江南也会喜欢郭年那种花团锦簇的大开大阖,现如今,却是更加看好秦破一枪破阵的内敛风采。

秦破的表情像是做了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萧陨凑过去,也想着奉承几句,秦破则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自讨没趣的萧陨又尴尬的缩回来,一点都没有商队领袖的架子。

等到萧陨兴致稍减,秦破往后一移,枪杆斜架在树干上,倚着枪杆睡了过去。

萧陨用木枝挑了挑渐灭的篝火,又加了些柴薪之后,撞了撞徐江南,闷声说道“徐老弟,看出什么门堂没有。”

徐江南不好意思再摇头,先前矜持不做声就有些藏拙的意思,如今似乎再不表态,就是矫揉造作的味道了。徐江南换上一副钦佩神色问道“萧大哥,你这两个朋友怕是都到了五品了吧。”

萧陨眉眼一亮,这些修为品阶的路数他也听人说过,知道一些,被徐江南一点破,乐呵点头说道“是啊,不过后来听他们说,再想往上,有些难。”

徐江南亦是附和的点点头,轻声说道“五品养身,六品以上养太息,真元收体,先如雨,再成溪,聚河,归海,而往往是如雾凝雨是最难的,后面倒像是水到渠成。不过真论起来,哪个又能简单的了?”想到这些,徐江南有些缅怀,说起来若不是李先生用逆天的手段移花接木,自己恐怕一辈子也到不了这个点。

萧陨点点头,转而疑惑问道“徐老弟,你从哪知道这些的?”

徐江南惆怅回忆说道“一个应该算个大侠的人跟我说的,不过可惜了,他现在已经不走江湖了。”

萧陨瞧着徐江南的面色知道这其中有些个故事,他很好奇,但心思细腻,也没有再问。

萧陨直起身子,观望了下四周,见到那些个汉子七零八散的各自躺着,时不时还有些呼噜声,夹杂着蟋蟀,这才安心,又坐了下来,悄声问徐江南“徐老弟,不休息下?打个盹?”

徐江南摇摇头,笑着说道“白日跟个闲人一样,也不好意思,晚上陪萧大哥一起守个夜,不过分。”

萧陨听完之后,重重的在徐江南肩膀上拍了一下,长吁了口气,说道“我就知道没有看错人。你嫂嫂就一直说我眼光不行。这不,回去得让她看看。”

徐江南想到前两天萧陨带着他在一个街道来回转圈数次,也是笑着说“嫂嫂想必是个贤妻良母吧。”

萧陨眼神亮了亮,说了句“等着啊。”然后转身往马车那里走去。

徐江南侧过身子,一脸疑惑望着萧陨。

也没多久,萧陨回来了。手上提着两葫芦酒,蹑手蹑脚,冲着徐江南嘘了一声,等坐下后,将其中一葫芦酒抛给徐江南,悄声说道“喝的时候小点声,你大哥我可是立下了规矩,这路上不准这些个糙汉子饮酒。”见到徐江南一脸犹豫的神色,又是瞪了下眼,假装生气说道“可别跟大哥说徐老弟你不喝酒,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你可是满身酒气。”

徐江南笑着将葫芦嘴掰开,酒香四溢,闻了一下,还是李安城的秋露白,然后心意相通用葫芦相撞,这才喝了一口。

萧陨呼出一口酒气,迫不及待的说道“徐老弟,真别说,你大哥这辈子就喜欢上你嫂嫂一个,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就一眼,王八看绿豆似的,就对上眼了,那会正赶上战乱,我啊,带着些金银细软的就跑到了西蜀道,当时也不知道在哪落脚,走马观花似的一个城走到另外一个城。”

听得萧陨兴致勃勃说道“后来到了弘碧城,这城不大,比不上李安,我在城里瞎转悠的时候,突然一截花枝正巧落在我头上,我抬着头去看,正巧见着她一脸不好意思的凄楚神情,就着了道了。”

萧陨嘿嘿一笑,喝了口酒继续说道“她以为我看不出这是她故意的手段,其实早在第一眼,我就明了了。到现在她还不知道。徐老弟,到时候你可别说漏嘴了。”虽然他知道因为礼法原因,徐江南其实没多大机会遇见他娘子,但还是说了这句话,以示亲近。说完之后又转过头带着捉摸不定的语气问道“不过说出来也不怕徐老弟笑话,你嫂嫂在那之前,就是那里的头牌。”

徐江南以前也是去过弘碧城,那会跟着先生,听先生说这个城在很早之前,死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士大夫,取苌弘化碧的意思。

不过听到萧陨的后半句,徐江南摇摇头,很真切的回应道“以前我也走了点地方,知道这世道活着容易,但是活下去,不容易。更别说女子姑娘家了。还有,”徐江南顿了顿,有些羞赧说道“实不相瞒,小弟喜欢的人儿,也是倌人出身。”

萧陨愣了愣神,正想笑,又发现不合时宜,无奈之下,猛灌了一口秋露白,指着徐江南闷笑几声,然后试探说道“真是没看出来。不过怎么没见着弟妹,是不是银子不够?”萧陨可是记得当初给自己媳妇赎身的时候,花了好大一笔银子。

徐江南不知道怎么回答,饮了口酒,他很少跟人说陈烟雨的事,就连让卫澈去帮忙送信的时候也就仅仅提了下这个名字,就跟他自己一样。一个是没人说,再一个,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不能用来炫耀,又不是什么博人眼球的好事,赚点凄苦的可怜同情心而已。

不过今日喝了点酒,也不好意思扫兴,望着篝火,比划了一个高度,然后说道“跟银子没有关系,我跟她也就这般小的时候,她就去了春烟坊,不过到如今我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没说,先生也没说。

就在半年前,她去了金陵,至于是为什么,知道一点,但不多。”

徐江南叹了口气,见着萧陨满头雾水的怔在那里,酒葫芦吊在身旁,徐江南用手里的葫芦撞了撞萧陨的,然后仰头喝酒。

萧陨回过神来,见到徐江南这么囫囵的一说,也就没有深问下去,仰着脖子才灌一口酒。

便听到徐江南轻声问道“萧大哥,你来西蜀道这么些年,就没去卫城看看?那个地方不是江湖大侠聚集的地方么?”

萧陨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怎么没去过?来西蜀道的第一站就往卫城跑了,可惜那地方人以群分,你老哥我也就是有点银子,人家瞧不上没办法,这才往着周边看看。”然后又看了一眼徐江南,笑着说道“怎滴,你也想去?”

徐江南轻轻点了点头,“好不容易走趟江湖,怎么也要去看看风景,长长见识也好,总不得以后见到个能飞的老神仙,吓得径直坐在地上,没人看到还好,要是被喜欢我的姑娘瞅到这一幕,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潇洒风度那不得付诸东流了?”

萧陨憋着笑,还是觉得跟徐江南说话有意思,实在,不过他在给篝火添柴的时候看到了依在枪杆上酣睡过去的秦破,有些歉意说道“对了,徐老弟,秦破和郭年就是这样的性子,白天的事你可别放在心上。”

徐江南知道萧陨的意思,通情达理摆摆手,不在意。“小弟若是被这两个有真才实学的大哥给呛住,卫城也不用去了,随地撒泡尿闷死自己得了。”

萧陨放下心来,安心说道“我也就是在那会听到的什么关于品轶的说法,大致跟朝堂相反吧。不过不得不说,那些人傲气是有傲气的资本啊,我上次去的时候,见到一个外来的富绅,嫌酒楼人多,要包下整座酒楼,那会酒楼里正好有个嗜酒的剑客,纹丝不动。那富绅便使唤着自己的手下过去,想着借势撵人。

可惜啊,狗眼看人低,不是一个档次的,都没见那个剑客怎么出剑,一层气浪便将那些个仗势欺人的恶奴给震了出来,好端端一家酒楼都是摇摇欲坠。然后等着那剑客将酒坛子拎在肩上出门的时候,那富绅吓得跪在地上尿了裤子,也是丢人。不过还好,那剑客倒没杀他,准确的说,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了。”

想到当初那副画面,萧陨就一阵心神摇曳,然后又说“就是可惜了,那会我也没胆子上前,错过了,后来就感觉随便一个人都像个深藏不露的大侠,不过有那人的前车之鉴,我也不好意思张扬,转了一圈就灰溜溜跑路了,两手空空,也没见到卫家那些个能御剑的老神仙。有点点遗憾。”

徐江南喝了酒,说的话也有点糙浑,再加上平王府时张七九的态度,也就平平淡淡,安慰说道“萧大哥,你也说了是老神仙,又不是红楼里的姑娘,翻个牌子,给点赏钱就出来了。怎么也要矜持一点的,是吧。”

萧陨也是一笑,打屁迎合,“也是,这个理不假。”

明月当空,一个人会觉得长夜漫漫,两个人喝酒畅谈,倒也不觉得无聊,时而酒尽,毕竟不多,刚刚好。

晚上有秋风袭身,林间瑟瑟,两人喝了点酒,再加上有篝火,也不觉得冷。

萧陨看了看有些低垂的清月,又将葫芦倒垂,一点酒液都没留出来,萧陨打了个哈欠朝着徐江南轻声说道“这下好了,私货也没了,不过今天,喝的舒服。徐老弟,等这趟买卖做完了,老哥哥可得跟你好生喝喝。不醉不归啊。”

徐江南瞧见萧陨的样子就知道困意上来了,点点头,将酒葫芦收好,又挑了挑柴薪,把背着剑匣横放在地上,枕了上去。

不少时分,萧陨沉睡过去,带着鼾声。

徐江南彻夜未眠,想着某件事,不合适,但又偏偏发生了,这叫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徐江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要做一回赤帝子,斩蛇当道,毕竟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这又喝又拿的,不干事也不好意思。



第八十三章 一碗水要端平的魏青山

翌日,在众人有些醒来迹象的时候,徐江南把萧陨唤醒过来。

一夜秋风,身上的酒气倒是散的七七八八,但如果众人都醒了,你这个当家的还抱着个酒葫芦酣睡,怎么说也得露馅。

萧陨醒来之后,看了看有着些许眼圈的徐江南,有些感激,随后将酒葫芦系在腰间,藏着掖着远不如光明正大来的理直气壮,众人醒来之后,悉悉索索的收拾东西,萧陨检查了遍营地,没瞧见什么落下的,也没有什么能说道的,大手一挥,继续悠哉赶路。

这些个汉子也都一样,平时在外面跑点货物,得来的钱基本都花在酒和女人身上,大清早萧陨营地一梭巡,鼻尖的怎么也能抓出点蛛丝马迹,疑惑看了眼萧陨,没敢多言。

上路的时候,因为徐江南和秦破跟在前头,郭年便去了后头掠阵,再者说他也不是秦破那般的寡言性子,跟这群糙汉子很投机,口无遮拦的聊女人聊酒聊江湖,徐江南有时候也静下心听上几句,有几分沧桑过来人的头头是道。

接连数日,都是这般,徐江南不嫌无聊枯燥,有时候跟萧陨有的没得聊些西蜀道的东西,比较起徐江南此次的初来乍到,萧陨怎么说也比他要好上很多,再加上走马营生,若是论修为之内,可能比不上徐江南,但若是论江湖见闻,逸事风流,萧陨胜他太多。

徐江南也问过天台山,还有那间小佛庙的前尘过往,以及旁敲侧击过弘道大师,前两个萧陨唾沫四飞,还拽了几句有意思的佛语,什么“无雨花犹落,不风絮自飞。”

徐江南还有些奇怪的瞅了他一眼,萧陨哈哈大笑,显摆一会然后实诚说都是听来的,装装门面。

不过对于弘道大师和天台山下的小茶馆,萧陨印象不深,片言只语。

徐江南意料之中点点头,毕竟那一块的风采都被天台山斩魔台给抢了去,问了点其他的,话锋一转又指向平王府。

萧陨是个过来人,徐江南的这些个小伎俩,他怎么会不知道,不过他也没觉得有什么讳莫如深的东西,再者说平王府也没什么好说的,也就随便说了说。

比如江湖都猜说,平王是在韬光养晦,还有说平王是被当今圣上的手段震慑住了,一般无二。

不过萧陨也说了点小道消息,说是平王暗地里抢过几家闺女,没有真凭实据,萧陨也不相信,毕竟有平王十多二十年前单枪匹马在凉州边境射杀游骑的珠玉在前,这是实打实的功绩,光想着就是热血沸腾,会做那些个低三下四的无良勾当,萧陨怎么都是不信的。

徐江南也不会傻着用那天眼见为实的事去反驳,洒然一笑,不再多问。

……

凉州燕城,草枯沙黄,什么是真正的秋风似刃,就在这里彰显,一个个无论是出城还是进城的人,都将面容捂得严严实实,穷苦了一辈子的人,没有办法,只得露出脸,上面沟壑纵横,就像刀子细致刮开的一般,新肉未生,又显现了血痕。

城外十里处,有个老酒馆,以前名声不显的,前些日子确实出尽了风头,尤其是那个小掌柜。长得普普通通,名不见经传,但是奈何人家福源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个老神仙的徒弟,乖乖,那可是一剑掀翻了燕城兵马司的狠辣角色。

尤其是听说那老神仙十多年前就上过天下评,虽然只是一个小角落,就三个字的名号,还在卷页疙瘩处,可是这滔滔的江湖多少人,这天下评上上榜的也就百来个,马中赤兔,人中龙凤的士族公子少爷,还有那些个天潢贵胄的世子王孙在这些江湖人面前算个屁,不过真说起来,这还算抬举了,毕竟人家老神仙耍了道威风,也没见燕城兵马司放出个屁来,最后反而好话说了一堆,将人请了出来。

就此之后,那个小酒馆就人满为患了,最多的时候,有人也不嫌弃没座位,排了老长的队伍,买了碗寡淡的酒糟,端在一旁扒拉上半个钟头,时不时瞥上一眼蹲在不远处的一老一少。

有些纳闷,这两人乍一看怎么都没有神仙气象,再一看,就连半分师徒气象都没了。

老的便是魏青山魏老侠客,比起之前在深山老林的样子要好上一些,身上穿着新衣衫,是小掌柜的娘子给亲手缝制的,还特意在容易磨损的地方给加了布料,魏老侠穿的很舒坦,也是端着碗酒糟,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去尝。

旁边的蓝衫小掌柜其实也不小,三十多岁快四十的样子,有些憨厚老实,只是在江湖这些个论修为排行的眼里,便是小辈了。

只见他也端着酒糟,有些小感慨,没想到二十多年前刚当家的一碗好心酒糟,真的就跟个老神仙结下了点香火情,也没想到,那个破布上花的不伦不类的剑招真的就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

几个月前再见到魏老侠客,他就想起来当年那一步就到了夕阳尽头的情景,人没怎么变化,就是看起来更加落魄了点,虽然骑着马,还是能感受到寒酸。

他倒是变了很多,毕竟时光过境,总得带点什么走吧。

魏老侠客看到他的第一眼,没认出来,骑在马上,提着缰绳,不敢确定,二十来年没来,时过境迁很正常。

直到小掌柜转身舀了碗酒糟出来,魏老侠客这才跳下马,温声说了句好久不见。

老侠客没想着满脸胡渣的小掌柜会认他这个便宜师父,他也没觉得自己这些个修为在这个小掌柜眼里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毕竟商人求财,这个老实人求只求一个平安。

没想到已经到了留须年纪的掌柜,却是朗声回了句师父。小掌柜很实在,破布上的招式他有事没事就跟着练练,没有到登堂入室的地步,不过几十年的练下来,身体却好上很多。喊一声师父是理所应当的。

魏老侠客点点头没有拒绝。

小掌柜的妻子不是那种温婉的姑娘,很地道的北方女子,平常在家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都是穷苦人家,没有门当户对那么一说,老丈人也就见他老实,便将闺女许给了他,嫁过来之后,相夫了十多年,要说教子就勉强了点,头两年还好,小两口自我安慰说是运气差,但十多年了就算是撞也该撞上一回了。

看过大夫,苦口的药不知道喝了多少,银钱也没少花,就是没有兰梦之征,到后来她自己都放弃了,说省着钱让他娶个小妾。

小掌柜听了摇摇头,兀自干活卖酒去了。

只是十来年未生一子一女,小掌柜又没有娶个妾,所以乡里乡亲也有些阴阳怪调的传言说她是悍妇,她也不敢争论,嫁人育儿是她知道的本分,她相公明面不说,但怎么说也是同床共枕十数载的人,知道他很失望,她自己时不时也是暗自垂泪。

后来丈夫喊一个老头师父,她听他相公说过那件事,是个怪老头,十多年前用一些古怪剑招换了碗酒糟,那块破布她也见过,后来自己桌角缺了一块,便用来垫桌角去了。

她在酒摊上,旗帜斜挂,上面遍布黄尘,原本的酒字早就看不见了。

那会还没多少客人,她装作很忙的样子擦拭桌子,其中一张都快被擦的反出光来了,她相公才一拍脑门,转身招呼她过去,她有些忐忑,因为她入门的时候,公公已经入了土,婆婆前两年也走了,这个师父算作她相公如今的唯一长辈。而自己这个媳妇又没做到位,篡着衣角有些心虚的成分上前福了个礼。

老侠客倒是没做什么,怔怔的看了她几秒钟,然后说她相公娶了个好媳妇。她男人听了就只顾着咧着嘴傻笑。

她不好意思笑,便找了个借口先离开,临走的时候还偷偷在自家男人腰间捏了一把。

她想着自家的糙酒给她男人喝还可以,但是给师父喝就难免有些不尊重的味道,便买了点好酒,又想了想,买了块布料,狠心杀了只还在下蛋的老母鸡。

晚上的时候,她没上桌,让两个爷们在里屋里吃饭喝酒,魏老侠让她过来,她虽然不知书,但是达理,笑着说不饿,然后独自端着碗在漆黑的厨房里,吃点剩菜,冷饭。

后来魏老侠帮她男人出那腌臜气,她咬着牙又是痛快又是担心,但她男人没说话,她也就不说,打不了到时候跟着男人跑路。悄悄跟在后头,却见到这一辈子可能只有一次的震撼场景,瞧着断塌了的大官府邸,捂着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直到看到那个一身魁梧,器宇轩昂的大官老爷躬着身子送魏老侠客出门,她这才知道他男人不经意间找了这么厉害的老神仙当师父。

再到如今,小酒摊人满为患,她忙不过来,只是看着一老,还有一个渐老的男人蹲在道路对面,端着酒糟,她没出声打扰。

魏老侠客回过神,喝了口酒糟。看了眼原名吴平江的憨厚小掌柜,很笃定的说道“你有个好媳妇啊!”

小掌柜吴平江愣了下,显然没有听懂魏老侠客的意思,径直说道“师父,这是您第二次说了。”

魏青山乐呵呵回应说道“是吗。”不是反问的语气,而是肯定的语气。

吴平江想到自家媳妇到如今也没给老吴家留个香火,先前又看到老神仙的通天手段,欲言又止。

魏青山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出人意料的没点破,开腔说道“徒弟啊,老夫本来想着来看你一眼就去摸摸那层知命的壁障,眼下看样子可不成喽。”

吴平江皱皱眉头,他疑惑的不是知命是什么,而是听师父的语气像是要离开。他蒙了一句“因为小师弟?”

魏青山难得的高看了他一眼,孺子可教,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吴平江知道自己师父收了个小师弟,就算是瞧见了魏青山的神仙修为,也不嫉妒,他知道自己是块什么料,这老神仙的衣钵他接不起,能喊一声师父在他心里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

吴平江笑着问道“小师弟这次怎么没过来?”

魏青山目光深远,他可是知道徐江南的身世,说起来他愿意教徐江南还是因为寻到山里的李闲秋。

起先是因为李闲秋说给他知名境界的感悟心得,他才愿意出手,至于是动了心思收徒弟,还是因为知道了李闲秋会移花接木将修为渡给徐江南,再后来又是看到徐江南的心性也是对他的胃口,这徒弟二字没喊出口,但确实是认下了。

魏青山轻轻笑了笑,“你师弟可比你要忙多了。”

吴平江傻笑一声,没有作答。

魏青山似乎是不想再耽搁,开口说道“燕城兵马司那里老夫给你打了招呼,想必也不敢再来惹事,平江你就安心做你的生意。至于那些个江湖人士,不用理就好了。过些时日自然就散了。”

说完又看了仔细倾听的吴平江,笑着说“至于你那个媳妇,不打紧,就是阳气大过阴气的缘故。你这两口子,这些年病急乱投医,以为是个补药就能吃,孰不知也有药理这么一说,那些个江湖游医的话少听,以后多吃点莲心就好了,保管你老吴家的香火,断不了。”

吴平江听到意外的话,有些惊喜,这事可让急透了心,恨不得立马跑到药铺,买上几斤几两的莲子。只是自己师父还在这里,便沉住气,眉眼却是有些急切。

魏老侠一口囫囵喝完酒糟,将碗递给吴平江后,站起身,拍了拍还有些新的衣衫,喃喃说了一句“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一碗水得端平啊。”

酒摊的江湖人士,见到魏青山突然起身,先前一碗酒糟吃了小半个钟头的人猛地吓了一跳,见到这老神仙不是针对他们,也不敢多留,赶紧吃完走人了。

吴平江没有听清楚,但知道魏青山要走了,便唤过媳妇,然后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她顿时喜笑颜开,也不觉得尴尬,情情切切说了一句“师父,等到时候再过来教教您老的孙子。”

魏青山怔了一下,虽然知道她有些私心,依旧因为孙子二字而有些激动,只是被很好的按捺住了。

魏青山轻轻的点点头,看了眼自家徒弟的媳妇,意味深长第三次说道“平江,你有个好媳妇!”

说完也不看一头雾水的吴平江,和满脸望子成龙面色的徒弟媳妇,准备牵着马南下的时候,那个好媳妇又是轻声唤道“还没问过师父名号。”

魏青山转眼一想也是,挂了快二十年的师徒情分,到头这个徒弟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号,也是哈哈大笑“老夫江湖诨号,魏青山。”



第八十四章 青尾蛇出手

这些时日下来,总的来说算好,遇见过一伙拿着钉耙的山贼,口口声声喊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口号,不过见到这群胳臂跟他大腿一般粗的壮汉之后,声势明显弱了下来,尤其是见到郭年将红缨刀舞的风生水起的时候,哪敢多留,一溜烟全跑进了树林,藏匿不见。

徐江南骑着马,愈往西蜀道深处走,便觉得秋意更深,树影更浓,天高云阔的。

萧陨在前面不远处,看了眼层峦叠嶂的山水,感慨说道“离家半载多了,可算要到了。”说完萧陨又摸了摸怀里用粗糙布料包裹下的女子首饰,摸着觉得无恙,安心下来,倒不是萧陨不给买那些贵重的,而是从良改名为秀娘的女子不喜欢,估摸着是见惯了那些金银玉饰,再见到就会想起往日的坎坷风尘事。

时而久之之后,萧陨也就买些个这种良家的仿制品,不值钱,她喜欢就好。

徐江南心里那个疑虑没有消过,但也没有跟萧陨说,这种无的放矢的平白猜测说出来不会让人感激,反而有种挑拨的意思。有些人就像蛇,藏的很好,但无论怎么样,也不会坐等功败垂成,这就是江湖人的赌徒心性,徐江南不经意往后瞥了一眼,瞧见在后面若隐若现的身影喃喃说道“是吗。郭年?”

有些事,偏生就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辗转过了崎岖的山道,引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幽绿的山谷,山谷不深,一眼望去能看到后面的天。

徐江南这些个骑马赏景的既然不觉得累,反而觉得这一路风景山川的极其优美。

不过那些个粗糙汉子俨然是被这些个万年不变的幽绿颜色给整的神经疲惫,一个个神情麻木,无精打采。

萧陨见了此状,拍了拍手,提起众人的情绪,然后大声吆喝说道“都打起精神来,等过了这谷,入了江流城,我萧陨请你们再喝一顿。”

徐江南没有做声,秦破也是,因为两人皆不约而同的望着山谷入处的大石上,萧陨可能看不到,但徐江南和秦破却是注意到了,石头上面躺着个人,枕着手臂,另外一只手放在一包袱上,翘着二郎腿,两只眼睛上盖着翠绿树叶,玩着一叶障目的幼稚游戏,嘴边还吊儿郎当的还嚼着草茎。

萧陨瞧着徐江南和秦破的面色,有些疑惑,正想着问问。

秦破已经提枪拍马出去,面对着那吊儿郎到的拦路人,表情有些凝重。

萧陨放缓速度也是上前,这才发现前面躺着一人。

躺在大石上的人听到马蹄声响,用手摘下眼睛上的叶子,然后起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带着一脸慵懒神色打量了一会萧陨一行人,挑眉一笑,拎着浅蓝色包袱从巨石上一跃而下,将包袱随手拄在地上的石块上,没有泥石飞溅的景象,脚下原本完整的石块却陷入泥土,龟裂开来。

孤身一人瞧见萧陨这边的阵势,也是不慌不忙,反而是嚼着草茎,漫不经心说道“惊扰了爷爷的梦,当家的怎么说也该有点表示表示吧。”

萧陨瞧见这阵势,尤其是先前无意中透露出来的手段,胆敢一人横道,心下一较量,便下了马,牵马上前,一副化干戈为玉帛的面色抱拳说道“这位大侠,这事是某不对,这些银两大侠收着,算是赔罪,虽然少,也够大侠喝上一顿好酒。”说完之后,萧陨便从怀里摸出个灰色银袋子,抛向面前的陌生人。

陌生人面不改色接了之后,一边掂量着手上的银袋子,一边笑着说道“萧陨萧当家的,这点钱怕是不够吧。”

萧陨在听到他直接喊出自己的姓氏的时候,皱了皱眉,来者不善,还是尽量保持着声调,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虽然说有着郭年和秦破,但做生意的人,都会有着和气生财的想法,萧陨沉声问道“大侠想要如何?”

陌生人用眼神扫了一下萧陨的队伍,在背匣的徐江南身上顿了几秒钟,又晃了开去,坐地起价说道“萧当家的,我瞧你这队伍人也不多,就这样吧,一个人一百两,也就凑个整数,当家的你给个二千两,这道你就过了,刚刚那事也就揭过去了。”

萧陨冷哼一下,正想说话,便听到那陌生人不轻不重的加了一句“对了,是黄金哦。”

萧陨气极反笑,说道“某一趟来回,所赚银钱都不到二千两黄金,阁下张口就来,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陌生人脸色一变,将草茎吐在地上,先前的温良样子转眼不见,骂道“没钱装什么大爷。装孙子不好吗?”

秦破闻言也是知道这番交谈算是谈崩了,下了马,提枪向前。

陌生人睨了秦破一眼,口出狂言笑着说道“你不行。”

秦破没有作答,兀自上前。

而这段时间,徐江南只是背着剑匣跟在萧陨后面,冷眼旁观,也没出声,就像个很称职的护卫,而那些个汉子,见着萧陨的镇定神色,倒也不慌,尤其是秦破出手之后,更是安定下来,毕竟秦破的本事是众人皆知的。

郭年在后面骑着马,面色不定,过了稍许,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下了马,悄悄向前,没人注意到这一幕。

萧陨听到了陌生人的话,有些不信,但是还是担忧侧身问道“徐老弟,你也算个行家,能看出点什么吗?”

萧陨藏不住这种事情,本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想着徐江南能给出什么建议或者看法,却没想到,徐江南轻轻点了点头,他眉头蹙的更深,将信将疑说道“徐老弟,那汉子有这般厉害?”

徐江南面不改色,继续点了点头说道“如果秦大哥没些个底牌,怕是打不过。”

萧陨还想再问,却见得秦破抢先动手,身影趋于加速,原本百来步的距离骤然相接,陌生汉子嘴角一挑,手腕一转,原本拄在地上包裹着武器的蓝步瞬间撕裂开来,原来是一柄漆黑色的重剑。

秦破眼神凝了凝,身形却没顿挫。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只见这陌生男子单手拖剑,一脚前踏,顺势将墨色重剑斜劈过来,呼烈的风声瞬时响起,重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十分博人眼球的弧线,砍在枪身处,铿锵相交,以力破力。

在相接的那一刹,秦破便觉得是一枪捅在山岳上一般,枪身急速震荡,像是被人当做弓弦一般拉过,粗糙的嗡鸣声瞬间响起。

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秦破的手腕虎口处开裂,鲜血溢了出来,让他险些握不住枪。

陌生男子没给秦破喘息的机会,似乎是瞧见了秦破被自己一剑送下黄泉的场面,脸上狰狞一笑,身形斗转,又是一剑,势大力沉从正上方砍下来,准确的说,不是砍,而是砸,墨剑显然是没开过锋,只有剑柄和剑身的雏形。

秦破先前气势一泄,倒也没见手忙脚乱,单手托枪,红缨枪凭空旋转一周,右手托枪尖,左手反持枪尾,抗在肩上。

徐江南轻轻摇了摇头,这是他眼里最不明智的做法,明知重剑如山,还要抗山,只是他的目的是护下萧陨,还得防着后面的一人,早在先前这陌生人一口喊出萧陨的名号,徐江南就认定这队伍里,有条蛇,有条通风报信的青尾蛇。见着此状,明显也是将秦破的弱点打摸透彻,然后传了出去,不过对于这传信的歪门邪道,徐江南不知道,没找到端倪。

至于他们的目的,很简单,无非就是见钱眼开。

果不其然,墨剑其势如岳,蜂鸣如浪,徐江南身后的汉子有些都禁不住这巨大的声音,双手遮耳,只是目光一直还放在秦破身上,毕竟他们的身家性命基本都挂在秦破的身上。

秦破身姿跟着声浪的频率一般震了下,腿脚一软,左膝就半跪了下去,萧陨正想向前,虽然知道自己这样也是无济于事,才跨出一步,便被徐江南出手拦住,萧陨怒火中烧,只是因为是徐江南,他也不好发作。

徐江南见着萧陨转头,抿了抿唇,轻轻摇了摇头。

也是这时,秦破大喊一声,气血上涌,脖颈上青筋鼓起,殷红一片,双手猛地用力,抬出点滴空隙,原本未蹲的脚借机一蹲,然后向后一个驴打滚的姿势,翻了出去。

墨剑砸在道路上,黄尘一片。不过所有人都借机松下一口气。

秦破翻滚出去之后,狼狈站起,脚步有些踉跄,两眼却是死盯住黄尘对面的陌生男子,往地上啐了口血水,声音喑哑朝着萧陨一行人说道“当家的,你先走。秦某人还能给你们挡一阵。”

萧陨咬着牙,听到这声音,眼眶莫名红肿湿润,只是依旧没有摆手说出回撤的命令,后面的汉子听了却是有些惶恐骚动起来。不过又很快镇静下去。

因为萧陨突然又想到了一个人,秦破一个人赢不了,难道两个还赢不了这个汉子,旋即大声喊道“郭年!”

话音未落,一声冷鸷的腔调就在背后响起,“当家的,此番郭年可帮不了你,不过能亲手送你上路。”说完大刀如清月,一抹亮辉升起,腾空斩下,眼见萧陨就要一分为二的时候,刀身径直停在萧陨发烧一寸左右的距离上,再下不去丝毫。

一声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轻叹声。

徐江南面色平静,轻而易举的握着郭年扬起的手腕,青尾蛇出手,他如何不能斩蛇当道?



第八十五章 银子太重拿不起

郭年的反戈一击让萧陨众人有些措手不及,只是让众人更为措手不及的是徐江南的出手,说起来,如果不是这一幕的对比性,这些个汉子可能都忘了队伍里还有这么一个长得像公子哥的人。

而萧陨听到郭年的声音便有些惊怒,转过身子,瞧见就在头上停顿下来的刀身,有些个茫然神色,可能是觉得自己待人不薄,走了心,到头来却遭了报应,还在愣神的时候。

郭年冷哼一声,手腕一抖,反握大刀,似乎是想着将徐江南的整条手臂给卸下来。

徐江南面色不改,平静如初,先是轻轻一推萧陨,然后自己站在萧陨的位置上,左手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下的剑匣,覆在右臂上,挡住刀锋。

郭年嘴角一撇,一脚狠辣踹向徐江南朐腹处,徐江南也不慌,对上一脚,不轻不重的试探交手后,两人借力各自退开,拉扯了点距离出来,只是徐江南在后退的时候,没忘记拉上一把萧陨,将他带离战圈。

郭年将刀反持贴在手臂上,徐江南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而秦破那边也是被这边的动静给吸引住了,秦破也是有些惊怒神色,想出声,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见到萧陨安然,又放下心来。

陌生人倒是单手拖着墨剑,就像拖着长刀一般,没有急着出招,因为在他眼里,面前这个拿枪的要落败也就是几招的事情,眼下也不着急,他倒是饶有兴趣的看着徐江南。

朝夕相处十数年,郭年的身手他知之若深,虽然不如他,但要胜也要花上些功夫,眼见这人举重若轻的遮挡下来,难免也会高看上一眼。

萧陨这会回过神,对着郭年沉声问道“郭年,你这是何意?”

“何意?事到如今,萧当家的还看不出来么?虽然阎王殿里什么就都知道了,爷爷好心,先告诉你,免得你死的冤屈,有人花了五百两黄金说要你的命。”说完之后又贼眉鼠眼的看了看徐江南,有些好奇问道“不过,我着实有些纳闷,这小兄弟是怎么看出来的。”

萧陨闻言亦是有些不解的看着徐江南,轻声喊了句“徐老弟”。

徐江南笑了笑,没有理萧陨,而是看着郭年温声说道“没看出来,就是听萧大哥说了点,有些好奇,一个给赌坊当工的亡命徒,一招落败,说不干就不干了,仅仅是为了争一口气,这口气未免也太值钱了点。”

郭年点了点,竟然有些个同意的表情。

徐江南温言又说“还有那天初见,‘郭大侠’明明一副不近人情江湖侠士的样子,晚上的时候,又想着挑衅,来试探在下,那可不是大侠的作风啊。”说完之后,徐江南笑了笑。

萧陨还是不懂这些意味,开腔问道“徐老弟,光凭这些?”

徐江南羞赧一笑,点点头说出了个让人嘀笑皆非的原因,“因为我怕死。所以对这些细枝末节上的东西,就有些留意,不过从‘郭大侠’先前说的,这些个串联起来,就能说通了。”徐江南怕自己的三言两语让萧陨这行人如坠云海,索性从头将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

“我可以试试猜猜看,其实‘郭大侠’是个赌市的打手,这种瘦弱的样子,又有些狠辣手段,自然很容易受到那些黑赌坊的青睐,只是没想到在校武台屡次胜利之后,也有了点名声,那些个赌徒也不纯是傻瓜,自然知道了他的本事,赌坊想赚钱,就只能找些个名声在外的江湖人过来。

萧大哥你也知道,那些个惜名如命的大侠,肯定不屑过来,他能从赌坊拿的钱自然少了,只是这种过惯了花天酒地的日子,再来过勒紧裤腰带的生活怎么都不会如意,先前‘郭大侠’不是说有人出钱买你的命,自然就顺利成章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买卖,小弟估摸着,这应该不是第一笔买卖。”

郭年眼里的阴鸷一闪而过,只是依旧没动。

萧陨思虑一番,还是疑惑说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李安城之前下手?萧某可从未生疑。”

徐江南朝着萧陨眨了眨眼,笑着说道“郭大哥,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啊,如果在李安城之前取了萧大哥的命,这些货物怎么办,他们可没有路子给处理了,就是等着后面来卸磨杀驴,想着将这货物的钱也给赚了过去。

不过可惜了,那会小弟入了队伍,‘郭大侠’虽然看不上在下,但为了安稳起见,那夜也是给故意挑衅,就是想试试在下的拳脚,不过可惜了,当时不解风情,没能让‘郭大侠’如愿。

至于跟秦破秦大哥的切磋,也是在试探秦大哥的招式套路,这些时日,‘郭大侠’不是自告奋勇在队伍后面,怕不仅仅是掠阵这么简单吧,想必这些个消息,就是那时候给传出去的,只是这些个歪门邪道,小弟眼拙,没看出来。不过萧大哥上次说二人胜负五五之间,小弟可是有些不认同了。”

萧陨又生疑惑,还想再问。

徐江南知道萧陨想问什么,轻声打断说道“萧大哥,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两人不一起潜入商队?”

萧陨深深看了眼郭年,点了点头。

“萧大哥你会让两个都有着赌徒前科,然后手段伎俩超人的江湖人士呆在你的队伍里面?‘郭年’数次藏拙落败才能给你个秦破能掣肘的错觉,他们就不怕你生出点想法?”徐江南呵呵一笑,不高冷的那种。

萧陨闻言也是讪笑,不在多言。

郭年却猛地将刀立在地上,身后的那些个无辜汉子吓得往后一缩,还以为郭年在撕破脸皮之后大杀四方,毕竟是见过郭年杀一些小蟊贼的手段。没想到郭年下刀之后,却是拍了拍手掌,声音有些刺耳,但能听出赞许的味道“小兄弟观察入微,果然厉害。”

随后郭年又可怜的看了眼萧陨,朝徐江南说道“小兄弟不妨猜猜,找上我两兄弟的人是谁?让我等开开眼界。”

徐江南收敛笑颜,心里有个猜测的人,但是没说,心里一叹,摇了摇头。

萧陨瞧见郭年的眼神,皱了皱眉,像是想到什么,双手握拳,指节有些粗糙,声音有些颤抖问道“是谁?”

“一个书生。”郭年一脸玩味神色,似乎是有些同情萧陨,再给加了个姓,像是让萧陨死心,“一个姓朱的书生。萧当家的一定不陌生吧。”

萧陨闻言五指入肚,鲜血从指间滴下,落在尘土道上,立马藏匿进去,只留下点红黄交错的印记。

萧陨自然知道这个人,一个穷书生,会写点乱七八糟的句子,原来是他娘子的恩客,后来他将秀娘赎身之后,这人看着可怜,便给了点钱,但那笔钱还没刚才跑过去的钱袋子重,怎么想都是请不到这两人的。

想到此处,萧陨紧咬牙关,骂了句奸夫淫妇之后面色发白,头昏目眩,偌大的七尺汉子摇摇欲坠。

徐江南微微叹气,不知道大概,但能猜到点什么。

徐江南自小就同春烟坊的那些人打交道,不过春烟坊还好,声名在外,不过其他的楚馆小筑也用过这等伎俩勾客。萧陨先前说的偶遇,估摸着是个长得光鲜的人,从那里路过,楼阁上都会掉下花枝,说不定还会有女子手帕贴身物品之内的,招人手段而已。

不过像这些勾到了富贵,从了良的女子基本就是入了深院楼阁,很少在人面前出现,就连着说将夫家的一块砖带出去,都得受人诟病。

徐江南不知道具体,但看着样子,便猜到这个姓朱的书生就是萧陨娘子的前尘恩客,这么一来,究竟是红杏出墙,还算是藕断丝连,真不好说,不过这男娼女盗买-凶杀人却是坐实了。

江湖说的有情人无情起来更伤人,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理。

眼见萧陨神色低落,如同三魂七魄出了窍,郭年嘿嘿一笑,将刀抗在肩上,昂了下头,朝着徐江南说道“小兄弟,你的这个萧大哥如今估计想死的心也都有了,你帮他干啥。

先前从他这里听说你连匹马都买不起,怎么说,要不要化干戈为玉帛,这些东西郭爷爷分你一份。”

萧陨不知道再想些什么,没有反应,像是没听到这番话一样,而那些个押解的汉子,则是提心吊胆,生怕徐江南点个头,毕竟,车里的银子东西他们也瞧着眼红,只不过往常萧陨给的赏钱也足,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都还懂。

徐江南轻轻的摇了摇头,脸上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平淡笑意说道“这银子太重,在下拿不起。”

郭年脸上一抹狠辣凶色,朝还在对峙看着好戏的陌生人给了眼色,拖着墨剑的男子亦是点头,转向硬抗了两剑的秦破,寒声笑道“下辈子别学人逞强了。”

话音一落,猛然提速,重剑在地上划过一道极深的剑痕。

秦破面色凝重看着奔袭过来的陌生男子,嘴角的血迹都干凝成块,斜握的枪身上有几道醒目血痕,他没有师父,只是自小就喜欢枪棍之内的东西,然后又常常在校武台下面看那些个大侠比武,几十年日积月累,没想着真的练出了点门堂,只是性情孤寡,名声不显,就连在萧陨手下的时候,也没见出过什么风头。

他性子孤僻,有些话不说,不代表就不放在心上,就比如知恩图报,萧陨将他们这些门客扫地出门的时候,他没说话,只是默默收拾了东西离开,直到听说萧陨招募壮士北上,这才悄悄跟在后头,也才有了后来的仗义出手。

小恩不重,但也是恩,他知道自己退了之后,恩人会死,再加上他拿枪的时候,就没退缩过,就算到了现在这步田地更是如此。

秦破就像英雄落幕一般,虽死犹荣般的嘶吼一声,握紧长枪,枪尖如梅如兰芝,最后做着在众人眼里不知死活的争锋相对。



第八十六章 何为安敢

徐江南见着秦破的动作,很难不升起钦佩的味道,他听先生说过太多江湖里大厦将倾,一哄而散的事,更不要说后来的墙倒众人推,没有落井下石已经算是品德高尚,至于秦破这种人,江湖里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好听点就是忠人之事,说不好听点就是死脑筋,连见风使舵的这样粗劣简单活都不会。

徐江南默叹一声,但这种人,在江湖里还是活着好啊。

在众人目光又放在枪之所向,虽死不悔的秦破身上,徐江南屏住气,伺机待发。

陌生人拖着剑,骤发顺至,黑影憧憧,光瞧着恶狠的模样,就足让人胆寒。

徐江南见二人的距离不足十丈,便不再观望,径直出手,一掌拍在剑匣上,春秋剑匣便如脱弦的古色羽箭一般直击那陌生人面门,徐江南人随匣动紧追其后。

郭年冷笑一声,声音尖锐提醒说道“小兄弟,可别弄错了,你的对手是我。”说完一脚踹在伫立在地面的红缨刀背,泥土四溅,红缨大刀出土,一手握住刀柄,助跑数步,一个长掠腾空到徐江南后背上,顺势斩下,一脸残忍的笑容。

徐江南见到地上的影子,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惊异,反而带着点意料之中的意味,嘴角一撇,一掌再拍在剑匣上,剑匣受力陡然加速。

徐江南徒然站立不动,握住因为剑匣加速而露出来的半个桃木剑剑柄,等到剑匣与桃木剑分离之后,尖锐刺耳的劈空声响起,速度比起往日不知道要快上多少。

郭年在徐江南停顿站立之时,心下便有些安定。他不知道徐江南的身手,有些小忌惮,至于修为之内,他估算最高也就是个五品左右,与他同阶,并不以为这种连马都买不起的落魄江湖人会越过登天的第一层台阶。他如今的心态就同很多赌徒一样,红了眼下注,为了赏钱,也为了这一车的金银,在唾手可及的时候自然就会谨慎万分,赌场的道理他懂,金银入了怀不算你的,还得有命带出去才算。

所以此番他给自己的任务就是拖住徐江南,直到秦破落败,就算大功告成,所以见到徐江南停足的时候,有意无意卸了点气力,随后又看到徐江南出手,光影迭乱,在眼花缭乱之间,只是瞧见枯红色剑影掠面。

郭年大骇,还好先前略有收力,不至于撞上剑锋,悬空横刀而挡,没有任何金戈的声响。

徐江南的桃木剑在刀身半厘左右的位置戛然而止,嗤笑一声,一脚踹在刀身上,力道之大,刀身折曲撞在胸口上,郭年只觉像是被巨锤抡胸一般,倒飞出去,凌空翻了几圈,单膝及地,刀身拄地滑了数尺,这才止住身形,站了起来。

郭年的脸上显现出一抹潮红,闷哼一声,憋了一下,又吞咽下去,不过依旧有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只见郭年用手一抹,舌头舔了舔,口舌蠕动,又吐出一口血水。

反观秦破,徐江南剑匣如虹激射过去,陌生人皱了皱眉,下意识提剑一挡,叮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宛如浪潮一般荡漾开来,陌生人只觉墨剑上传来巨大的震动感,也就是顿了一瞬间,陌生人脸上有扬起一抹狞恶神情,猛地用力,墨剑又接连斩了下去。

不过在这停顿之间,秦破枪尖戳地,借力起身,一脚踏在重剑剑背,飞升越过陌生人的头顶,枪尖如月耍出几道枪花,银光闪动间回刺过去,陌生人一剑砸空,灰尘扬起之际,觉得脑后生风,警惕心升起,也不考虑耽搁,直接扑倒在地。

秦破的枪尖沿着陌生人的后脑勺捅了过去,枪尖盈盈间带着点血丝。

秦破一咬牙,身子直坠,红缨枪也是化刺为劈,枪尖红白相间,像是一道瀑布,气势宏大。

陌生人先前脑门一凉,便是一惊,扑倒在地,刀口舔血数十年的经验之谈言传身教,不停顿,立马往旁边侧翻过去。倏然之间秦破枪身履地,黄尘激扬数丈之高,秦破眼见又是无功而返,正巧力尽,便收了枪,双腿在空中转了一圈,后背一挺,极其圆滑顺畅的站起身子,双手横枪而立。

秋风及面,发丝轻扬,虽说汗水和灰尘杂糅粘合在脸上,有些脏污,但看起来真的有几分些大侠风范。

陌生人滚离战场之后,一个鲤鱼打挺,亦是起身,左手在脑后抹了一把,血液在掌心黏糊,陌生人邪魅一笑,随手抹在脸上。

徐江南眼见秦破那边稳住了局势,便看往郭年,先前一击可惜了,原本是想着出其不意,一剑送他去西天证道,没想到郭年半路收力,这才虚晃一招,化实为虚。

郭年因为先前一脚,胸闷气短了好一阵,眼见徐江南又将目光转到他身上,莫名其妙眼皮一跳,镇定心神,朝着陌生人逞强说道“老四,快点解决,别玩了,这小子招式有点古怪。”

陌生人颊肉一扯,看了眼秦破,鄙夷说道“强弩之末,一招而已。”话音一落,墨剑势涨,人随势动,秦破只见黑影浮动,还在怔神之际,右侧杀气突袭,立即侧身,竖枪。

秦破耳边响起一声鄙薄的“幼稚!”,随即“砰”的一声,在众人难以置信的表情下,枪身竟然就此畸形,秦破口吐鲜血,撞向路旁大树,骨骼断裂声应景响起,倒地之后,又是一口鲜血涌出。

秦破握着已经变形的红缨枪,还想着挣扎起身,奈何腿脚颤抖,数次失败之后,像是听到耳旁微风浮动的声音,像在呜咽,这才顿住身子,眼皮沉重的闭上,怔怔倒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的陌生男子,狞笑一声,单手提起墨剑,墨剑比他的手臂还要粗壮,看着有些滑稽,但那群汉子缩在后面,没人敢笑,皆是胆寒神色。

只见他对着徐江南轻佻的吹了口哨,猖狂说道“好了,现在该你了。”

徐江南云淡风轻的站在二人之间,还未说话,原本还在愣神的萧陨,回过神来,像是信了命一般死沉,声线压抑到了极致,就像枯树上干裂的纹路,朝着徐江南小声说道“徐老弟,你快走吧,为了萧某丧命不值得。”然后又凄然恨声,低下声调说道“记得帮我杀了那对奸夫淫妇。”

徐江南敛了敛神情,朝着萧陨笑道“当年我想跟着一个老大侠练剑的时候,那会我还没入门,就差点被逐出师门,就算跟着练剑将近一载,我也觉得自己没那个福气当他的弟子,当时记得第一次出山的时候,他老人家可是同我说,天下不平事,皆可一剑斩之。萧大哥,你这样让小弟到时候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老人家,不厚道啊。”

萧陨怔了怔,感动神色溢于言表,尔后又看到了趴在血泊之中,没有半点动静的秦破,眼神又暗了下去,嘴唇嗫嚅,却没有出声。

说话的同时,徐江南看了一眼长相偏向正常的陌生男子,学着郭年的腔调占着口头便宜说道“在下算是知道为什么让尖嘴猴腮的郭年潜入商队,而不是老四你了。”徐江南转过头看着郭年清淡一笑,问道“他是你的依仗?来来来,看看你家老四救不救得你性命。”

说话之时,桃木剑死死血气萦绕,就像一条条噬血的小蛇,吐着蛇信,泛着些些死亡的气息,诨号老四的陌生人见到此景,心下不详,有些不相信,面色巨变喊道“小子安敢!”

徐江南戏笑一声,一朝入了六品,只觉身形轻快如燕。

众人眼里却是见到徐江南身影如梦如幻,身影虚幻之间又夹杂的血色红光,莫名心悸。

郭年却是觉得全身上下像是被何种气机牵引,周边空气粘稠的可怕,这气机有些松鹤归山的正道味道,但是其中那道夺命红光就像是勾命的亡魂死鬼,郭年嗅到死亡的味道,让他莫名的心慌起来,可身体里求生的本能,让他仓皇提刀。

一道殷红光芒掠过,郭年面如土灰瞬间呆滞,他听到徐江南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江湖上说,朝闻道而夕死可矣,不知道这时候‘郭大侠’悟到了你的道没有,不然就可惜了啊。”

话音才落,郭年闷哼一声,嘴角鲜血汩汩溢出,原本的红缨刀缓缓折断掉落在地,好大一颗头颅冲天而起,就像是断线的风筝,伴随着鲜血喷涌。

那群原本噤声着的汉子更为死寂,一个个都能听到旁边人的心跳和呼吸声响,一脸惊悚,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看着郭年冲天而起的头颅。

在青天白日的应衬下,反而看不清郭年的表情,只瞧见圆目怒睁,咕噜一声,头颅坠地,瘦小的身子也是跟着塌了下去,扑腾出一片黄尘。

因为是向着阳,众人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失明,所以在看向徐江南的时候,皆只看到了黑色的清秀轮廓,桃木剑满饮鲜血,更有几分掉落下去。

若是段崖晋在这里,恐怕是难以自禁,他肯定会记得这个姿势,这个面容还稚嫩的年轻人,隐隐之间同当年提着剑腰间挂着首级归营的徐暄身影重叠了起来,虽然一个骑着马,一个自然而立。

都是认为世道太难,却硬要在世道上杀出一朵白莲才罢休。

萧陨也是一脸呆滞,他从来没想到自己随意用一匹马结交来的徐老弟如此真人不露相。

徐江南转过身子,血漫黄尘,朝着满脸呆滞神情的萧陨清寡一笑,调笑说道“萧大哥,等会可要破财,小弟的这身衣衫可得要换了。”随后又看着提着墨剑,神情深沉的陌生男子,一反常态狷狂说道。

“四爷,劳烦还请告诉在下,何为安敢?”



第八十七章 斩出个平坦出来

这道峡谷旁边的山崖不是很高,奈何森木磊磊,遮掩住了视线,再加上许凝也是一身翠绿水衫,更是掩人耳目,周彦歆却是粗黄衣裳,有些显目,但他知道自己就算站在崖边看,也是一团杂糅,看不清,索性没有冒头,窝在一棵大树下。

他穿的不多,又入了秋,山崖上时不时会有风掠过,而上山的时候又沾了点露水在身上,开始觉得有些体寒,竖了竖衣领,喝了点酒,尔后又听到许凝说了场活色生香的打斗场面,他不习武,可是能想象得到,若是常人,光听着许凝的惊呼也是觉得凶险万分,心潮有些澎湃。

不过周彦歆表情平淡,毕竟是去过北齐,看过大漠戈壁,最后又迂回到西蜀道的人,人生阅历加身,表现的就有些古井不波的味道,像是有几分城府道行。

周彦歆闭眼静坐,一招一饮酒,兴起处更是豪饮,就像当初在酒肆听着说书人敲案数下,却说了三千里的江湖事,酣畅透底。

等了稍许,没听到许凝开腔,便睁开眼,瞧见许凝双手捂着唇,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周彦歆颦了下眉,随后又笑了笑,温声问道“怎么了?”

许凝这才回过神来,抿着唇,像是还沉浸在先前的景象里,朝着周彦歆喃喃说道“相公,之前陪你喝酒的那个公子,一招就杀了那个扛刀的汉子。”早在之前上山之时,她相公说这里有道开幕戏,她不信,还特意用此打了个赌,下了注。

若是赢了,他得背着她下山,若是输了,他说让她替老周家传宗接代生个大胖小子,两人虽然早就有了夫妻之名,却没有过夫妻之实,许凝还是个黄花闺女,即使认定了自己是周彦歆的人了,难免脸上一红。

周彦歆见许凝回头,听到她的话,又瞧见她脸上的红润,脸上的笑味更浓,虽然知道了结果,但是他没提那个赌约,站起身子,理了理自己的装束,笑着问道“如何?”

许凝知道周彦歆的意思,两眼看往别处,支支吾吾说道“一般般。”然后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催眠一般强调说道“真的只是一般般。”

周彦歆听言之后,不戳破,也没办法戳破,倒是直接转过身子,背着她,意思明了,愿赌服输。

许凝古灵精怪雀跃一声,也不顾那边的状况,一个小助跑,然后扑到周彦歆背上,怀着他的脖子,娇笑几声,随后似乎又是对那边的场面有些恋恋不舍,转了转秋水眸子,在周彦歆耳边轻声说道“相公,我们不看了么?不是你说的要有始有终的诶?”

周彦歆在她扑到背上的时候,先是一沉,还好没有趴下。他虽然不习武,是个书生,但好歹不知停歇的跋山涉水过几千里,不是个只知圣贤书的体弱书生,稳住身子之后,听到许凝欲盖弥彰的话语,将她的身子背上颠了颠,笑着说道“你相公我说的可是想要看一段风景,要有始有终。”说到这里,周彦歆想到了某个人,心里一叹,表面依旧不动声色微笑道“娘子不是说一般般么,既然是一般般,那就是嚼之无味的鸡肋,咱们还看他干嘛,娘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说完之后,周彦歆刻意停了下脚步,顿了顿打趣问道“难不成娘子还想看?”

许凝才听一半,像是割肉一般口是心非说道“唔,那就不看了。”

上山还算好,下山的时候路就显得有些陡峭和湿滑,周彦歆走的很是小心,许凝开始还想着说下来,周彦歆却是坚持,只不过在这种山崖小路上,比起当初入李安的时候,她多了点俏皮,少了点害羞。

行了一小程,许凝秋水眸子泛着光彩,问着“相公,那现在我们去哪呢?”

周彦歆又将她的身子往上提了提,想了一下呵呵一笑说道“咱们跟了这么久差不多了,他倘若真是那个大青衣呐,眼瞅到这也可以了,如今呢,咱们就在这西蜀道兜兜转转,看看风景,等上个时日若是玩累了,咱们就去卫城抢个好位置,等这青衣过来上好妆登场就行了,不耽搁。”

许凝听不太懂,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过了小一会,许凝又问道“相公,前两天我看见你在那石头上放了封信,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能说吗?”

周彦歆笑了笑,像是不想让许凝知道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摇头回应说道“没啥,就是瞎猜猜。”

说完之后,周彦歆又提脚踏实缓行了起来。

许凝见自家相公没说,也没再问,缓缓的垂下头,安心贴到周彦歆的背上,然后用比轻轻还要轻轻的声音说道“相公,等见过了公公婆婆,我们先生个女儿,然后再生儿子吧。”说完之后,只觉脸颊烫的厉害。

因为声音太小,跟呼吸一般无二,所以周彦歆没有听到,只是耳旁的热气和瘙痒让他觉得她在说话,于是疑惑的嗯了一声,她却不再多言了。

周彦歆也没深究,不过这时酒劲上来,有些晕沉,背着许凝摇晃下山,兴起处更是吟起了诗。

绿山青风江湖客,周家寒舍庙堂人。

……

峡谷外,徐江南轻轻浅浅的一记调笑,不咸不淡的一通狷狂,倒有些彻彻底底的深入人心。

萧陨听到徐江南清淡无味的调笑,回过神,总感觉像是以前辈的口吻在同人说话,最后突然之间发现,这个人竟然走在了他仰慕的某些人前面,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也是硬扯出一个笑脸,有些牵强。

先前徐江南速战速决的一剑让这拎着墨剑的男子有些惊异,却没有太多波澜,郭年躺在地上死的不能再死了,不过这一剑之后,他原本的嚣张气焰便收敛了起来,换上副谨慎的神色,原本没有出手其实也就是想看看徐江南的手段,他同郭年十数年的相处,真要是平常时候,酒肉共享什么还真没有二话,就连接到这个大单子,两人也是心照不宣说好五五。

他本来就是简单想着在一开始的时候就直接砍人算了,只是郭年眼热这批货物,又苦于没路子处理,郭年才想着说潜入商队打探下,敲定好等货物处理的差不多的时候,这才收人命。原本都是好好的,他也没有生疑,出了李安城的时候,他看到了郭年给他的消息,说在这里动手。

这峡谷是个好地方,人迹稀少,因为在西蜀道行人赶路基本是走羊肠小道,像这种大道,也就赶马的商队走走,还有送信的驿夫。

他提前赶到此处之后,却没想到发现在大石上有一封信,四下却无人,他拆开信封一看,上面只有几个字,有人想要独吞银子。像是很劣质显眼的反间计,他冷哼一声,就想着将信撕掉,只是刚扯出了一个口子,便停顿下来想着,想着往日经不起推敲的酒肉,又想起郭年在商队有吃有喝,他跟在后头嚼着干馍馍,喝西北风,想着这些事,心里怎么也都畅快不起来,突然之间他脑海里深处一个想法,嘴角牵扯起一道弧度,暗道一句你不仁就休怪老子不义,然后若无其事的将信折好放在怀里。

先前徐江南桃木剑上的诡异样子他是注意到了,但他也就是觉得是剑的缘故,不然一个桃木剑也敢拿出来杀人?砍得断树再说?只是之后的那一声小心则有些故作姿态了,毕竟好大一笔钱,他不眼红才怪,所以对于秦破,一开始也是保存实力,并没有下杀手,直到郭年出声,他这才一击解决掉秦破。

而徐江南杀郭年的时候亦然也是,真说起来,那声小心连提醒都算不上,满是心机,就是想让郭年用尽全力,他好看看徐江南的手脚,两败俱伤是最好,徐江南败是最好,郭年奋力一击之后,怎么说也打不过他,胜了之后对他来说也无妨,只要解决掉这个人,这车队里面的银子都是他的,连萧陨人头的赏钱也是他的。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徐江南这一剑干净利索到有些过分了。

他镇下心神,像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像他这种的亡命之徒反而会更加冷静。

徐江南最开始并没有料想到自己一剑会结果郭年的性命,因为觉得这个陌生人无论怎么说都会出手,他本来之意就是想着这一剑能给郭年点威慑效果,让他不要想着轻举妄动,只是后来见着那人无动于衷没有出手的缘故,这才真的动了杀心,让郭年想要轻举妄动都动不了。

一剑之后,本来有些疲累,只是体内真元溢入骨骸之后,一股清凉之意泛过全身,疲累感渐消,徐江南有些惊奇这样的变化。他原本瞧着陌生男子谨慎的样子,徐江南本想着是等他先动手,后来听到秦破细若游丝的一声轻哼。这才不想耽搁,一脚正中还散在路旁的剑匣上,也不知道江南道紫临山庄的方轩方庄主见到此幕会有何感想。

单手提着墨剑的陌生男子,眼见徐江南故技重施,蔑笑一声,踩着草履的左脚重重往前踏了一步,待到剑匣数步的距离,墨剑抡出,拍在激射而来的春秋剑匣尾部,剑匣嗡嗡作响,以更快的速度刺破空气反弹回来,脚步不止,借势奔袭。

徐江南脚尖轻点,翩然而起,继而一脚踏在春秋剑匣上,剑匣过身之后径直撞在路旁的大树上,不费吹灰之力镶嵌进去。而徐江南借机再起,身姿凌空,手腕抖动,桃木剑如寒梅绽放,一而化二,二化三,剑影凌乱。

拎着墨剑的男子见状亦然不急,清喝一声,一脚重踏,在地上留下个一个深深的脚印一跃数丈之高,躲过剑招,狰狞之色一闪而过,剑动风声起,直指徐江南天灵盖。

徐江南收回剑招,身影旋转,衣衫猎猎作响,墨剑险而又险的贴身擦过,陌生男子微微皱眉,一掌迅疾推出,徐江南见避无可避,亦是一掌,二掌交手瞬间,二人急速分开,徐江南急坠而下,陌生人又是腾空而起,在空中翻了几圈,落地往后退了数步这才止住身形。

而徐江南眼见就要坠地的一刻,一道红光甩向地面,“哗”的一声,在地面留下一道深痕剑影,借势又起,旋转几周安稳落地,颇有几分大侠的潇洒。

这一番交手之后,二人换位,徐江南呆在此处,憋了一眼还躺着的秦破,眼见他抽动的样子,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陌生男子似乎也是发现了徐江南的急切意思,悠闲将剑抗在肩上,嘴角噙着冷笑,他就是想要利用徐江南急着救人的心思来让他自乱阵脚。

徐江南瞧着他的面色显然也是知道了那人的心思,心下一动,渐渐低下眸子,旁若无人一招一剑专心舞起李先生所给的书卷里的招式,上次受伤在李安城的时候,练习这些招式的只觉得体内真元有些牵连,这时再起,灵台一空,原本溢入骨骸的点滴真元,偶有渐起的抖动。

原本惊奇的众人都是一脸茫然,连带萧陨都是不解其意。

只见徐江南一遍接一遍,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原本身旁的黄尘泥土皆是抖动在地面上,扛着剑的陌生人心下不详,不敢再让徐江南继续下去,双手握剑,一步数丈,想要借势打断。

徐江南越是操练,心里越是明悟,他这才发现自己差点走错了路,原本卫月说的确实没错,剑势不如刀是没错,出剑九分留一分力自保也没错,但这些都是别人的认知,在李先生眼里,青城山都能一剑而塌,刀势如山岳算个什么鸟东西?

也就在墨剑将要狠力砸下的当时,领悟到李先生剑招意思的徐江南睁开眼,喃喃说道“这世道不平,我便斩一个平坦出来!”声音虽是平淡,却有着当年青衫一剑掀了白云峰的锐气无双。

领悟之后的徐江南面带和熙微笑,身心通明,桃木剑似是通灵一般,抖动一下,一身六品气机坦然倾泻,陌生男子面色大变,亦是咬牙狠心,势要将徐江南斩于剑下。

徐江南却是八风不动,待到身影将近,不再留力,一剑而出,便如活了百年的洪荒一般。

陌生男子只听得徐江南轻描淡写的说道“先生这一剑斩了青城山,不知道我这一剑斩不斩得了你。”

墨色与殷红色相接,桃木剑势如破竹一般斩了进去,同郭年的死相如出一辙,连人带剑削一成二。



第八十八章 扶棺人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面容下,徐江南一剑建功,不知道算不算力挽狂澜于危难,只是在众人还是呆滞的时候,徐江南快步走到秦破身旁,蹲下身子,没急着给他翻身,用手探了探鼻息。

还好,还活着。徐江南这才舒展出一口气,原本只是想着看能不能瞎猫遇见死耗子,先生给的东西不至于上不了台面,没想到真的误打误撞,是个宝贝,尤其是发现了能调动体内的真元,也算是意外之喜。

徐江南招呼了下萧陨,萧陨咋呼了一下,回过神来,三步当作两步小跑过来,顿了一会,眼瞅着秦破又抽搐了一下,这才开口朝着徐江南问道“如何?”萧陨一时半会不知道如何称呼徐江南,想来想去,也就略了过去

“怎么,萧大哥这就不认我这个小弟了?前些日子可还说了不醉不归。”徐江南起了身,随意笑笑,然后正经说道“秦大哥的伤势具体我也不知道,不过好在还有口气,让人给抬上车吧,小心一点,等到下座城的时候,找个大夫给秦大哥看看。”

萧陨也是起身,倒没有觉得徐江南这番吩咐有什么喧宾夺主的地方,跟在徐江南身边,然后招呼众人喊道“还他妈一个个杵着跟个棒槌一样?去去去,过来几个,把秦大侠给抬到马车上去,手脚小心一点。”

这些个粗糙汉子的魂魄这才归了窍,刚才开了通眼界,如今一个个眼神钦佩的看着徐江南,就连抬人的几个从徐江南身旁过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更有个跟了萧陨跑了几个年头的,胆子有些大,交错的时候,嬉皮笑脸喊了句徐大侠。

萧陨闻言也是笑意转身,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干活去吧你。

徐江南有些愕然,显然先前的劫后余生让萧陨也是放开很多,他一边走到大树旁,抽出镶嵌在树干内的剑匣,拍了拍,背在背上。

萧陨斟酌了一会,还是开口说道“徐老弟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徐江南笑了笑,没有接,反而问道“萧大哥这番过后准备怎么办?”

萧陨闻言沉下面色,先前着实气怒,才有开始的说辞,如今死里逃生,想的就多了,没有说话,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前些日子买的首饰,一日夫妻百日恩,有人不记,有人也没忘。

徐江南叹息一声,折返过去,摸了摸两具尸体,郭年身上倒是没啥,几个骰子,那个陌生人身上倒是摸出张画布,还有张信纸,画布上是依稀是萧陨的模样,纸上倒是写的小心有人独吞银子,有几分蹊跷。

徐江南抬头看了眼四周,没看到人影,皱了下眉头,一时半会也摸不清头绪,眼见萧陨过来,便将信收了起来。

萧陨开口问道“怎么了?”

徐江南收回视线,将画布递了过去,轻声问道“萧大哥,现在我们去哪?”

萧陨看着画布上的自己,神色不定,听到徐江南的话语之后,回望了下马车,想了想,故作轻松说道“绕个道吧,先去给秦破找个大夫,然后再会弘碧城。”

徐江南点点头,没去点破萧陨那无伤大雅的小心思,说到底还是别人的家事。

……

周彦歆背着许凝下了山,将许凝放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喝了酒全身发烫的缘故,还是因为着实太累,额间沁出了汗滴,他没在意,扶着树,望着东南的卫城,望着更为东南的江南道。

周彦歆抿着唇,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似乎早之前猜透人心用一纸拙劣到再拙劣的计策,让原本十多年的江湖手足情意分崩离析,并没有让他生出太多情绪。

许凝看着周彦歆的样子,却是拢起衣襟,很细心的替他拭汗,笑着说道“让你逞强。”

周彦歆抓住她的柔荑,没有搭理这茬,笑着说道“不碍事。”随后又想了想,感觉有些事还是得先说才好,于是开口说道“我们等会走吧,听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许凝觉得周彦歆有些莫名其妙,女子心细如发,虽然周彦歆说话语气平淡,跟往常一样,但还是觉得像要说什么正经大事一般,点了点头轻巧嗯了一声。

周彦歆自然的笑了笑,替她捋了捋额间的青丝,这才说道“当年我认识一个人,是个大官,准确的说家里几辈都是显赫大官,也算书香门第,他爹原本是越国的朝中大员,也是见到越王的昏聩荒淫,所以从小就把他寄托在西蜀道一个朋友那里,那叔父是西楚的一个小散官,但是戈壁住着一位名满天下的大儒生,他每天清晨就贴着墙院,跟着念了近十载的圣贤书,直到后来听到‘苟以国家生死以’,又见着越国江河日下,实在忍不住,便又折了回去。

可惜不是那块激流勇进的料,不过好在有他爹在前头遮掩,做了几件利国利民的小事,在庙堂也算是扎稳根脚,而他爹更是为了给他让路,径直告老,越王本就嫌他爹一天聒噪的烦人,大手一挥也就准了,他比他爹就圆滑的多,寄人篱下十来年,知道什么委婉曲折的道理。不过眼见着上谏无果,心思就淡了点,想着追根溯源的治治根本,抓抓民心。

就是可惜了啊,没有天时,没有人和,也就仗着他的原因算上半个地利,拳脚还没来得及舒展,就做了亡国臣子,他本意是心灰意冷,想找个时机结束这仕途,刚巧碰到个趣事,那天上朝的时候,原本寄人篱下贴着墙院大儒,青衫布履指着一个青云勋贵破口大骂,连上朝的笏板都丢了过去,一点都没有当初的斯文模样,而那位朝中新贵却是背着剑匣拱手,一脸讨好无奈,不敢还嘴,知情的人也都莞尔一笑,假装不知情。”

说到这里,他也跟着莞尔一笑。

许凝听着这些朝堂听不懂的前朝旧事,不觉得无聊,反而隐隐有些想继续听他说下去的意思,不过毕竟是个年纪并不大的姑娘家,想法有些天马行空,旋即问道“那个剑匣是不是就是前些日子那个小侠士背着的那个?”

周彦歆有些惊异的看了她一眼,她瞧着自家相公的面色,就知道自己蒙对了,得意神色溢于言表。

周彦歆没有扫她的兴,亲昵刮了刮她的鼻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是啊,就是那个,我有幸见过一次,所以记得,不过当时让知情的人最啼笑皆非的是,那位七品特旨听政的大儒,是沾了那位朝中新贵的光。

我认识的那个人呢,有心上去替那大儒捡起笏板,虽然是个读书人,但私下跟着学了近十年的圣人学问,算不算偷不知道,肯定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只是行了个欠了十多年的师生礼,而那个儒生老头,对那件隔墙偷学的事不知情,却因为这个举动,对他有些好感,反而同他攀谈起来,将他那个名义上的女婿给撂在一旁。

又说起来,他的学问大多数本就源于这个大儒,交谈之间自然有很多是同源之水,深以为然,入金殿的时候,他更是拱手让那位大儒先行,大儒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拒绝,也正是如此,他这才想着走下去。

只不过后来的兔死狗烹之嫌,那个立了浩大战功的人死了,这个大儒的女儿也跟着死了,大儒心灰意冷告老,也平白给了个大学士的头衔,他没去相送,像是自保怕殃及池鱼一样,就连自家的红漆大门都被人刻上刻薄言语,更有人画了个骑牛的老妪讽刺讥笑说是他,他依旧是置若罔闻。

那会我还年轻,不懂,自诩念了几本圣贤书,就以为苌弘化碧才是读书人的风采,当时还跟着他闹过几次,鼻子不是鼻子的,脸不是脸的,还引以为耻,也就是几年前吧,一个晚上,我才知道了他的意思,大致能懂,也有些不懂,不过这些年走下来,也算知道了七七八八,了解什么是真的冰壶玉尺,想来也真是可笑。

现在一想,自己真不是个东西,难不成真的要他死在金殿上才算厚实,或者粗衫草履的去务农?可惜啊,这事真就要发生的时候,自己又反悔了,学做什么长松,继续做他的庙堂长青树不好?不过他还是看中他的礼,他的儒教,还有那一句十多年没有说出口的夫子。”

周彦歆说到这里,心情莫名有些激扬起来,眼眶有些红。

许凝咬着唇,听不太懂,但是有些心疼他,她知道他心里有事,以前想着他说,不想着他一个人藏着掖着自己背,如今似乎是说出来了,她又不想让他再回忆这些伤心事,故意岔开话题娇横说道“好了好了,不说了,该走了,如果以后喝酒再说这些醉话,老娘就让你呆在门外喝一夜的西北风。”

说着就要往前面走去,周彦歆一手拉住她,一手提起酒葫芦,咬掉栓子,痛饮一口,觉得心里的闷气消散了一点后继续说道“听我说完这些,好不好。”他这些年走下来,虽然是个书生身份,但没弯过腰,求过任何一个人,能从江南道走到西蜀道,也是靠着写点诗词,李代桃僵的卖给那些青楼倌人,也从来没同人说过他爹,这时候是真的想说出来,有一部分是因为自己,有一部分是为了让她知道,毕竟他爹如今在江南道的那些士子口里名声不好,即使知道她不会在意,但这个疙瘩还是得先下好药。

许凝顿下身子,转过头,抿了抿唇,她从来没见到他用这样近乎乞求的语气,两只手覆盖在他手上,温声说道“好。”

周彦歆有些感激的笑了笑,继续说道“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忍辱负重,大儒告老之后,就没再教过书,又加上在庙堂雷打不动的金科定律之下,原本的桃李枝叶败坏了一些,也有些梗着脖子上门,没过多少时日,便被流放遣散到其他地方去了,再往后就门庭冷落。那会他什么没说,也没做,不动如山。

我走的时候才知道他的意思,他怕真的被自己说中了,怕这个大儒去世之后,连个扶棺的人都没有。他想做给天下的人来看,他想到时候白衣黑带用弟子礼送这个大儒一程,他想告诉沆瀣一气的西夏,这天下还有礼,还有儒生。”

周彦歆低下头,轻轻说道“哪怕他知道他会死。”

许凝鼻子有些酸,不是因为故事,而是因为周彦歆,她轻轻问道“他,是你爹么?”

周彦歆点了头,又摇了摇说说道“应该是我们的爹。不过可惜了,如今看来等不到那一天了。”

许凝有些不解的问道“怎么了?”

周彦歆宣泄了一番,心里好受很多,收敛起情绪,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扬起个笑脸朝着她说“没事了,我们走吧。”



第八十九章 相见(求推荐!!!)

西蜀道青楠城外二十里地的样子,一个俊俏年轻公子装扮的人腰间挂着个破烂葫芦,背上背着佩剑和长条包袱,骑着匹劣黄马,让人觉得滑稽的是,在劣黄马背后挂着个根竹竿,竹竿后面吊着根大白菜,后面屁颠屁颠的跟着个伸着脖子的老驴,驴的一旁挂着个更加破烂的背箱,一把破伞探了出来,优哉游哉的赶路。

张七九骑着良驹跟在后头,没敢提速不说,还得刻意放慢速度,他知道自己家小姐的性子,这些时日没同他说过一句话就算了,连那个背箱,那个葫芦,碰都没让他碰,至于后来有次他说让卫月来骑这匹良驹,毕竟劣黄马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像他这种老骨头看着都嫌腰酸背痛,更不要说卫月这种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姐,一天的路程下来,跟上刑场没区别。

只可惜他的好意就像雪花一般,沾之即化,卫月并没有给过他好脸色,显然之前的事让她有些耿耿于怀,她这些年里的张扬跋扈,小打小闹却没做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伤天害理,就算偶尔仆役不听,也是掌着她爹的手令制止她的胡作非为,她分的清是非黑白,毕竟一个他爹在她眼里是一个严于教行的书生,她也知道适可而止。

而且在她爹的教诲下,或者说卫家千百年的世家传承至今,在江湖上也都是可圈可点的名门正道,降妖除魔,惩强扶弱的事有过不少,而这些自然是她这些年理直气壮的张扬原因。虽然她也听到过一些不好的风声苗子,但她没见过,对这种空穴来风的事也就嗤之以鼻,如今这种不讲道义的事眼睁睁的发生在她面前,自然就有些不敢相信,也不愿意去相信。

徐江南的死活她虽然不知道,但是已经盖棺定论,她不是那种只顾哀怨抓着某件事不放的女子,悲伤也有,毕竟相处过些时日,也救过她,她不是那种冷血无情的人,但若是这么些天就说着为徐江南寻死觅活的,不现实,那些浅淡的好感和愧疚也到不了这种地步,但这件事她总要追根溯底的弄明白,当然,如果她的撒泼无理在当时能让张七九态度转变救下徐江南,卫月肯定会做,而且是做的很彻底。

只是江湖上没有如果这么一说。

劣黄马真是瘦,每一次的抬脚的时候,腿骨上扬放佛要戳破皮肉一般,卫月抿着唇,忍着身上的不适应,悄悄的将身子往前挪了挪,依旧没有做声。

————

青楠城门口,一个玉带束发的公子哥牵着马站在城门外,望着官道上的人流来往。

卫澈这些年的磨砺下来,成熟很多,气息内敛,砥砺过世事,如今就算等了些许时辰之后,也没见有着有急不可耐的神色,愈加沉稳,双手插在精致腰带上,上面镶嵌着各色珠玉,豪门气息扑面,就不说先前过来之时,掀起的章台热潮,清倌人和各楼头牌可能矜持些许,那些开门迎客低贱些的,就差上前抢人了。

而站在卫澈后面的几个仆从却不敢多言,原本听说这个公子是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见了面之后,才发现这个平素上街时不时会抓着某个小姐纤手说小姐天庭福相好,就连手相也好,而那些个小姐大多先是薄怒,紧接着看到卫澈的皮囊之后,又是羞涩低下头,堪堪说着哪里好的追根话语,让这几个仆从着实感叹世道不公,不过也有瞧不惯这个作态的,背后喝酒议论也没少说过烂泥扶不上墙之内的话。

不过有次上街,卫澈心血来潮让他们假扮恶徒,自己上演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最后美人是救下来了,那个喝酒之后大放厥词说卫家迟早要倒在这个公子身上的王舒梁却被卫澈狠辣的一巴掌扇了一丈远,在街道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掉了几颗牙齿,没敢吐出来,全部咽了下去。当天夜里,这个姓王的就不见了踪影,让这些个做奴仆的噤若寒蝉,这时候他们才知道这个卫家的公子不是个读书人,至少不是个明面上好糊弄的读书人。

卫澈将手放在额头上遮掩了下阳光,没见到熟悉的身影,他在前几天收到张七九的消息,说是找到了卫月,算了下脚程,大概也就是今天能到。

卫澈在外几载未归,对这个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妹子也是想念,想着当初在卫城的时候,两个人,口碑却是背道而驰,一个温文尔雅,一个却是骄横恣意,而他这个妹子就算在他面前也没少放肆过,以前只是觉得无妨,等走了趟江湖,见惯了生离死别,尤其是凉州边境,一个大好活人动不动就喘不了气之后,这才多少觉得卫月的真挚有些弥足珍贵。

至于前些日子在这里耍的那场威风,大致也是这些年的有感而发,门阀小帮的舞枪弄棒他也见识过,和徐江南在江南道分开之后,为了口吃的,厮混过一个江湖不入流的小帮派,听说十多年前在帮主的带领下也闯出过些许门堂,就在风光最盛的时候,那些原本跟着打了“小江山”的元老也都是写个圆滑人物,在外说话也不敢太过硬气,小心翼翼的,做事更加滴水不漏,知道占尽风光,同样也是占尽眼光,一样的道理,像这种地位,眼红的自然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咬你一口,防不胜防。

不过说到底,还是后继无人的缘故,如果这帮主的儿子是个虎豹之子还好说,兢兢业业于内,在外说话硬气一点倒也无伤大雅,子孙绵荫富贵几十年不成问题,再往后那会他们都入了土,管不着了,当长辈的给后辈打了片富贵下来,若要守就是这些小子的事,他们自认做到了当祖宗的职责,不丢人。

若这个后继人是个庸碌无为的二世祖,就算有个当爹的坐阵,时间一长,这些个人难免就有小心思,毕竟说话留三分,到时候也有个回旋的余地,一个偌大的皇朝都能一夕而塌,一个千百人的帮派能在江湖里起个泡?

后来据说这个帮主的儿子在青楼为个花魁同人打了起来,将人打的鼻青脸肿还让人架着扔了出去,当时另外一个公子哥趴在地上还叫嚣着让他等着,他叉着腰在门口,搂着花魁的柳腰,讥笑说他趴着的姿势像王八。

当天夜里,这个帮派就被除了名,大致是被架着出门的公子哥是个才过来镀金的公子哥,踩到到铁板了,当夜也不多,三百军兵,二百弓弩手把总舵射成个马蜂窝,一百带刀的行伍汉子进去看看有没有落网之鱼,出来之后,哪个刀上没带点血泛着红,至于后面秋风扫落叶的活计,压根就不用他们出手,原本就站在风口浪尖,翻了船,后头那些个嗅到腥味的哪个不扑上来咬走几口肉,至于那个在青楼门口耍了道威风的,更是听说被阉了活儿,送到那家青楼做了个兔儿爷。

卫澈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手上的馒头都没顾了,往地上抓了把土往脸上一抹,慌不择路出了城,后来听人说起,这个公子哥是受邀到的那家青楼,究竟是刻意还是巧遇谁说得清。

后来想到自家,像卫家这种能传连下去到如今的,当真就是一个福气能说白道明的?卫澈不是个傻子,那会跑出城,这一遭走下来,一路上虽然大大咧咧,但想的东西自然就多了,原本老祖宗说的他也就上了点心,他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知道,读圣贤书,认圣贤理的人,能把卫家带到现在算是个奇迹,当然也有卫家几百年来的余威作用,牛鬼蛇神之内的估计也有,暗地里见不得人的东西,想必自家也做过,卫澈也能大致猜测到是老祖宗的授意,他爹肯定也是知之若少。

不然那些个门客客卿真当养着当闲人?时不时的出门真当是看风景?老祖宗让他娶程雨蝶不知道算不算未雨绸缪,但肯定是当下能看到的“明智之举”。

他原本还在外面耽搁游晃,就是不想接这个担子,如今是避无可避,归了家,上次跟老祖宗聊天还不觉得,如今一想,似乎是有意推他上台面。这次还没归家,先前遇刺在青楠城养伤的时候,老祖宗的手令就下来了,说这边的事宜全部听他的。卫澈心有灵犀,先前的那一巴掌也算是扇给青楠城的人看,扇给老祖宗看,更多的是给对卫家虎视眈眈的人看,想必这时候,这一巴掌产生的涟漪也扩散出去了。

毕竟该接的担子要接,既然要接,总不能是副混吃等死的浑浑噩噩吧,而且还有人在燕子矶等着他。

至于那个王舒梁,倒是没死,被他遣派到其他地方去了,忧心卫家也不是他这个阶级能忧心的,尊卑不分倒是坐定了,若是搁上个戾气重的主子,没死算祖上冒了青烟了。

又等了些许时辰,阳光偏斜,路上行人渐次稀少,卫澈摸着腰带上的玉石又想了些站在卫家前头要做的点滴事宜。

后面的几个奴仆侍卫竭力站着,纹丝不动,腰子挺直,说起来他们怕这个少主是个不好伺候的主,但真从长远来说,他们又更希望这个少主是个不好伺候的主,都说树倒猢狲散,说不定他们到时候还没来得及逃,便死在树下,这样一比,还不如这个少主城府深一点,撑着这棵大树,所以上次那一巴掌虽然看的心惊,却同样也踏实很多,至少是知道这个少主不是个一无所事的架子主。

卫澈扬起手,正想着吩咐回城,官道转角处溜达出一个人影,他先是瞧着有些熟悉,后来定眼看到背上的精致佩剑,眼神凝了凝,将手缓缓放了下去。

身后的侍卫一下子不知所措,正想着该不该走的时候,官道转角出现的佩剑“公子”也是发现了站在城下的卫澈,先是不敢相信,随后幼稚滑稽的揉揉眼,欢腾一下,骑着劣黄马扑腾扑腾往前面跑去,后面跟着的毛驴见着眼前的大白菜飞了,“啊呜”一声也是小跑起来,挂在后背上的背箱,“叮里哐啷”一阵乱响,一人一马一驴浩浩荡荡的在官道上掀起一阵不小的尘嚣。

张七九见着卫澈了,便也放下心,没有追上去,悠闲跟着。

大约还有三十来步的样子,卫月估计是嫌弃劣黄马跑的慢,便翻身下马,背着包袱佩剑朝着卫澈一路小跑过来,还有几步的时候,这才停了下来,扬着笑脸,俏生生喊了声哥。

卫澈面带微笑,轻轻嗯了一声,只是替她扫了扫肩膀上的灰,以前他也是如此,觉得她没长大,不好,这几年下来,发现原来是自己没长大,而她那样,现在来看,很好。

卫月看了眼卫澈,作为打小就在一起的人,卫澈的变化就算再细微,她也能察觉出来,说不出上来,总觉得这笑容跟徐江南的有些像,想起徐江南,她原本喜悦的心情就散了几分。

卫澈倒是没太注意到卫月的表情变化,他径直看着那匹朝他渐行过来的劣黄马,有些熟悉,他学着徐江南当初在燕子矶那样,伸出手指在嘴边吹了个响哨,劣黄马欢悦扬蹄陡然提速,奔到卫澈面前,卫澈伸手摸了摸劣黄马的鬃毛,劣黄马在卫月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中,趴了下去,亲昵的打了个响鼻,然后舔了舔卫澈的手。

跟了一路的毛驴,总算是趁着劣黄马趴下去的时候,吃上了大白菜,大快朵颐。

卫月一脸疑惑,正想着发问。

“回去再说。”卫澈也是满头雾水,徐江南的马怎么会被自己妹妹骑着,还有那个葫芦,怎么会在她腰间挂着,只是眼下他瞧见跟了上来的张七九,拱手说道“有劳张爷爷了。”

没见有太多劳累神色的张七九摆摆手,随意笑道“公子说笑了,分内之事而已。”

卫月却是一声冷哼,转过身子,也不看因为这一声冷哼而干笑着的张七九一眼,走到毛驴身边,背起背箱,率先往青楠城城内走去。

卫澈不明就里,还是因为卫月的无礼朝着张七九歉意一笑,点到即止,然后上前拍了拍劣黄马的脖子,牵着进了城。



第九十章 只手摘星辰

青楠城里有卫家置办的宅院,都在不错的繁华地带,往常也就几个老仆人住着,卫澈上次受伤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养伤,院子外面原本有些个暗哨之内的人,张七九回来之后便悉数撤了。

而之前半道袭击的那伙贼人,更是石沉大海,也没见说有些个风吹草动。

卫澈换上身舒坦便装,也是金丝细软的,走了几年江湖,穿了几年的破烂衣衫,到了自家地盘,没道理还穿着,在这些奴仆下人那里,并不会因为这些给你加点简朴的印象分,反而是穿金戴玉的威严气度让他们更为的信服。

他已经决定来扛卫家的大梁,等这巴掌投石问路传到老祖宗那里,算是回应。他同徐江南差不多,不是个好高骛远的主,那些类似什么十年隐姓埋名,突然铁血手腕手掌卫家,这些都是说书里才能听到的桥段,听着简单,其中的凶险也可想而知,不然那些个听众看客会心甘情愿的掏出银子?

青楠城算是西蜀道腹内所在,战火很少荫及这里,所以就算周边没有什么水道河流,也有点炊烟鼎盛的意思。

卫澈立在自家宅院的高楼上,人靠衣装马靠鞍果真不是虚话,几年市井的砥砺,有几分铅华去尽的味道,气态彰显。

卫月沐浴净身之后也换回了女装,没有梳妆扑粉,没有太多首饰装点,也没有用繁琐琐碎的金步摇之内的华美装饰,青丝如瀑,用条紫带系着,皓白手腕上挂着串银质手铃,天生丽质。

她站在卫澈后面,没有多声,静静瞧着这位兄长如今的作态,早之前的时候,她就觉察到了不同,以前的时候他这样站着,她只是觉得好笑,就像故作高深,学着他爹的样子,如今却是隐隐有几分影子在内,不过更多的却是像老祖宗。

卫澈在想着今后的事宜,倒没太注意到卫月的存在,直到后来秋风拂过,背后一串悦耳的铃声,这才明了,转过头,瞧着她的样子,同往常一样宠溺笑道“怎么了,才几年不见,这个当兄长就不认了?”

卫月闻言开颜一笑,走到卫澈身边,想起到现在还是耿耿于怀的事,恢复到最初那副刁蛮姿态,在卫澈腰间使劲一掐,在卫澈鬼哭狼嚎中舒坦收手,拍了拍手,笑盈盈说道“这下好了,上次离家出去玩不带上本小姐的事就此两清了。”之后又是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道“哥,你也真大胆,就那样拽着黄金白玉的出门,就不怕别人谋财害命?”说完之后卫月也是想到了之前的自己似乎比上他好不了多少,不过想必卫澈应该不知道,又是硬气很多。

卫澈苦着脸说道“那会哪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不是光听说有钱就是大爷,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不得可劲拿点,你真别说,你哥这两年真没少遭罪。”

卫月打量了下卫澈一眼,点点头简简单单说道“嗯,遭罪,都遭到青楼去了,还让人给扔出来了,这罪可遭大发了。”前面还是阴阳怪调的,说完之后,想到这情景,自己反而先笑出声,

卫澈看了眼这没心没肺的妹子,摇头叹气,看样子这份丰功伟绩是众人皆知了。

不过卫月也没在这上面多说,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说道“程家姐姐你当真不娶?”

卫澈苦笑一下,看了眼这个自幼就是没大没小的妹子,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然后便是沉默。

也没多久,卫澈想到了劣黄马,随口问道“那匹马是怎么来的?”

卫月掩嘴惊呼,险些忘了这事,被卫澈提醒,满口义薄云天的语气说道“先前从老祖宗那里听说你从凉州入了西蜀道,这不,想去给你接风洗尘。”随后又咬咬唇,换了副遗憾的口气说道“不过可惜了,没遇见了你,遇见了一个挺有趣的书生,这是他的,还有开始我背的那个书箱,都是他的。”

书生?卫澈皱眉之际,卫月轻笑着问道“哥,当时我问过他名字,他还糊弄我说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卫澈!”卫月眸子眯着,笑意盈盈,“不过后来在天台山的时候,我从大师口里得知,他姓徐。不过具体我就不知道了,你认识他么?”

卫澈听到前半段就知道是谁了,只是听到卫月说的那人是用自己的名号,兀自猜测徐江南肯定没少用来做混账事,咬牙切齿说道“知道。”不过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旁敲侧击问道“你不是知道当时我在金陵做的那些事,怎么?他是谁不知道?”

卫月讪讪一笑,老实说道“这些我都是偷听来的,不过后来听老祖宗你好像遇见了谁,那些人就给吩咐撤了。”

卫澈点点头,“先前那个姓徐的就是在那认识的,叫徐江南,当时他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个人有趣,第二个就是他很孤傲。至于老祖宗的吩咐,估摸是针对他身边的先生,好像姓李,比较沉默,虽然笑着,但是总感觉拒人千里之外。”

卫月默念几声徐江南,生了点些兴致问道“给我说说那个徐江南呗。”

卫澈很是宠溺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然后娓娓说道“说他有趣是因为这人很多时候做的事让你意想不到,说他不讲礼吧,他对一些素味平生的人笑脸相迎,说他讲理吧,伤风败俗的事他没少干。”说完卫澈又是想到当初他记忆尤为深刻的事,丝毫没有在意旁边的卫月,笑着说“记得当初我和他跑到别人院子偷看人家闺女洗澡,这小子一不小心,把别人家的篱笆给扑到了,被发现后,两个人撒丫子就跑,感觉跟亡命之徒一样,我比他好点,有些个修为,他跑着跑着速度就缓下来了,力有不逮。

那会他就跟我说,让我先跑,别管他,我那会也是年轻,看着他情真意切的样子,还有些感动,本来想着说大不了一起死,不就被打一顿。没想到这小子下一句把我吓得好几天惊魂未定。”卫澈笑了笑,然后说“谁想到他竟然喊了句‘淫贼,别跑。’,幸亏我反应快,手脚也迅速,这才脱逃开来。”

卫月听得目瞪口呆,因为她有些不相信卫澈会做偷看姑娘洗澡这样有辱圣贤道理的事,不过听到徐江南后来的翻脸时候,却是噗嗤一笑,这一路上没少领教徐江南这些机变手段。不过显然她也没打算放过卫澈,打趣说道“哥,看不出,出门长本事了啊,这事都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的,改天说给爹听听看。”

卫澈听言立即愁眉苦脸,他爹什么性子他还不清楚?当初跑青楼一趟,腿差点给打折,卫月的性子他也知道了然,不就是见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来趁火打劫一番,卫澈试探问道“两件?”

卫月闭着眼,带着重重的鼻音唔了一声,摇摇头。

卫澈割肉一般说道“三件,不然就免谈。”

卫月睁开眼,笑眯眯说道“你以为你出去这么久,那些宝贝还在你屋里?”

卫澈面颊一扯,声音颤抖说道“你做了什么?”

卫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轻描淡写说道“那么久,作为你的妹妹,自然有义务帮你扫扫屋子,当然那些东西就是工钱。我也不知道哪些值钱哪些不值钱,全搬到我暖春院了。”说完又同情的看了一眼卫澈,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说道“你应该不会生气吧。”

这些年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沉着气度全都随了春水,卫澈强扯出一个笑容,干笑说道“不生气。”

卫月小心翼翼的拍拍胸脯,一副后怕的样子说道“那就好。”孰不知她眼里的笑容干净利落的出卖了她。

眼见卫澈还在心疼那些收集了好多年的典藏东西,卫月哼哼唧唧豪气说道“又不是生离死别的,大不了到时候给你看看,还有开始你做的那些事,本小姐全当没听到。给我说说那个徐江南。”

卫月将话题带了回来,不过这一番插科打诨却让两人之间这些年的生分隔阂瞬间消弭不见。

卫澈面带深意的看了她一眼,狐疑说道“以前没见你这么关心过一个人啊,你不会喜欢上那个姓徐的了吧。”随后又像防患于未然说道“如果有这种想法,哥劝你死了这条心,他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而且他红颜我也看过。”卫澈退了一步,一手撑着栏杆,上下打量一下卫月,天经地义的摇摇头。

卫月自然的反驳说道“怎么可能,他只是救了我几次,算救命恩人而已。”随后有些小心的问道“我有这么差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发烫,还好楼阁上有风,不是很明显。

卫澈笑了笑,实诚说道“那倒不是,只是比起来就……”不过卫澈的注意力并没在这个问题上停顿太久,沉声问道“你也遇刺了?”

卫月点点头,将遇见徐江南再到后来的平王府事无巨细都跟卫澈说了个干干净净。说完之后还不忘非议刺了一句张七九。

卫澈倒没有将最后说张七九的话语放在心上,反而一手扶着手肘,另外一只手摸着光洁的下巴沉吟思索,自己和卫月都遇刺,显然是针对卫家,这个倒好处理,至于平王府的态度,为什么硬要留下徐江南,这是他想不通的地方,卫家的面子,要从平王府带个人出去并不难,或者是说徐江南有什么东西他不知道,然后被平王府的人发现了。

卫澈咬着下唇沉吟,卫月轻声问道“哥,那他不会有事吧。”

卫澈故作轻松安慰说道“没事,他的手段要比你想的要厉害很多。再者李安城平王府也没有当日的消息过来。”

卫月这件事心下安定之后,便又执着起另外一件事,抿着唇怯弱的问道“那姑娘有那么好么?”

卫澈笑意满脸,还未说话。

卫月瞧着他的面色已经知道了答案,狠辣一脚踩在卫澈的脚背上,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下了楼。

卫澈怔怔看着青楠城的夜色。

徐江南后来的事他没同卫月说,事后徐江南也是安然归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坐在他旁边嘻嘻一笑,说了句让他至今还回味的话,朋友不就是用来出卖的?

原本还有些忿怒的卫澈听到这句话反而静下心来,没有怪罪,那会他已经经历了一些人和事,知道徐江南这话的意思,像是习惯独处之后的虎豹在表明他的态度,以后遇见这种事,他还是会这么做,像是提醒,又或者说是警告。跟那个徐江南口里的李先生一样,很好相处,很好相处到拒人千里。

他当时装作没听出这句话言外之意的样子,淡淡回应了一句,如果有下次,你肯定跑不掉。

他还记得当时徐江南的脸色,先是一怔,有点点感动,不过被他随后从怀里掏出根黄瓜的动作掩饰了过去,嘎嘣一声撇成两半,递给他一半,说是刚才回来的时候顺手摘的。

就这样,两个都还不算大的人坐在树下啃着黄瓜。

算不算结交不知道,再往后的小事上各自算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以前不知道,后来才明白,如果他当时没说那句话,什么朋友手足都成了过眼云烟。就比如他在之前,什么宾朋满座,什么推杯换盏,到最后,其实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所有的觥筹交错是给别人看,孤独才是展示给自己的。

而那件事之后,卫澈和徐江南成了朋友,可以互相卖命的朋友。

夜风愈加冷冽,卫澈负手在楼阁,发丝在一旁肆意,卫澈的面色阴沉,平静的眨了眨眼,容颜清俊,气质韶测,恍如天上客。

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卫月这群人更为重要,这也是他如今想好回来的原因,既然如今有人要动卫家的手,有人要让他兄妹俩死,怎么说也该敲山震虎一番。

卫澈昂起头看着繁星点缀的深邃夜空,喃喃说道“都想当那颗星辰不是,有本事来取了便是。”



第九十一章 我也怕死

西蜀道秣马城,城不大,人不多。

进城的时候萧陨问徐江南是住客栈还是盘个院子,徐江南知道萧陨说这话的原因,客栈人来人往,基本又在城中心,比较安全,只是有些嘈杂,对秦破的伤势不利,盘个院子的话,倒是清静,不过安全方面,自然就要靠徐江南多出力。

说起来,萧陨这么想不算杞人忧天,毕竟枕边人都要买他的项上人头,再加上徐江南没觉得自己下点力气有什么不妥,便租赁了两个院子,徐江南,萧陨和秦破在一个,其他的那些个汉子在隔壁院子。

夜间萧条,街道清冷,徐江南端着碗热姜汤,四下打量了下院子周围,眼见没有什么异样,便回了院子。

正巧大夫给秦破把完脉背着药箱从房间里出来,徐江南搁下碗,陪同萧陨和气将大夫送到院子门口,等到大夫远去,瞧不见影子,萧陨这才呼了一口气,比划着自己肋骨的位置,朝着徐江南说道“那人下手真他娘的狠,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佘大夫说秦破左边十二更肋骨,断了七根,还有一根碎骨差点戳到心脏,也算是阎王爷面前捡了条命回来。”

然后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就是可惜了,听大夫说以后不要拿重物之类的东西,更不要说舞枪弄棒之内的活了。”

徐江南走到院内的桌子边上坐了下去,重新端起碗,轻啜一口热姜水,打趣说道“萧大哥,你家大业大的,还怕养不起一个不弄枪棒的秦破?”

“诶,那倒不是。”萧陨走到徐江南旁边坐下,一手搁在桌子上,瞅了眼没心没肺还这副悠哉神情的徐江南,苦恼说道,说完之后瞥了眼紧闭的内屋。

秦破早在他们来秣马城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一次,见到萧陨安然的样子,吐了几口血,又晕了过去,面色黄白交间跟蜡纸没区别。

“萧大哥是怕秦大哥自己想不痛快?”徐江南眨眨眼,神秘说道“万一因祸得福也说不定呢。”

萧陨听了之后,颇有兴致问道“怎么个因祸得福法?”

徐江南趁着姜汤还没凉透,一饮而今,故作轻松说道“当初不懂事,只顾着意气,杀了人,尾巴没收好,被仇家人寻到,打了个半死不活,昏了几天都不知道,醒来的时候也不知今夕何夕,不过此后先生却说我可以下山了。”徐江南笑容清澈,萧陨却能读出苦涩,心下一叹,不再说话。

徐江南对于先生移花接木的事自然不会提,这番言语也就是让萧陨,和屋内醒过来的秦破定个心,有点念头,至于秦破的实际情况,徐江南也是暗叹,难不成找个甘愿身死的大仙大佛?这种逆天的勾当再来一次?徐江南想都不敢想,对于如今自己的修为,先是一喜,然后悲从喜来。

恨不得立马长剑所指,扬名立万,然后风风光光跑去江南道将陈烟雨光明正大的带回来,还有跪在边城的徐暄,不过黄粱梦追根及底终究也就是个黄粱梦,前两者还好,后一者,难不成真的磕个头就回去?徐江南在剑道上不是个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东西,知道按部就班,缓缓破镜。但俗话说的好,才得饱来便思衣,这话糙理不糙,位极人臣还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原本在许老头那里还是个耍不起刀剑的人,想着看一眼就够了,现在就是想着去磕头,再往后呢,似乎是有些远了,徐江南甩甩头。

萧陨看的莫名其妙,却感慨问道“徐老弟,你口里的先生是个大人物吧。”

徐江南看着萧陨的表情有些可笑,一副类似求贤若渴的乱世明主一般,不过徐江南知道他只是想看看那辈人的风采,笑着点头,用一副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从几千兵马里杀出来,算不算大人物?”

萧陨一笑而过,悻悻说道“徐老弟,哪有这样的人物。”萧陨显然不信,不过也是知道这个先生是面前人不想提的,便跳了过去,径直问道“徐老弟,此番过后你真要去卫城?”

徐江南心思活络,如何不知道萧陨的心思,轻轻嗯了一声,掷地有声。

萧陨摇头叹气,不过犹自希望看到转圜余地的问道“然后呢?”

徐江南没有隐瞒,看了眼院外,声音平淡无奇说道“去江南道。”

萧陨一开始没转过神来,张口就问“老弟去那干嘛,难不成也想谋个官身玩玩?”

徐江南摇摇头,一脸古怪笑容的看着萧陨说道“去接一个人,然后可能还要杀一些人。”

萧陨这才想起上次徐江南说的他喜欢的那个女子去了金陵,两人相形见绌之下难免有些凄惨感慨,萧陨有些尴尬,意兴阑珊自嘲说道“徐老弟是个有情人啊。”

“萧大哥不也是?”徐江南言语真诚,原本秦破受伤昏迷的时候,徐江南便问过路线,萧陨绕道来秣马城,一个是给秦破就医,还有一点小心思,不容分说,便是手下留情给那两个瓜田李下的奸夫淫妇跑路的时间,如果真是怒火中烧,将秦破安置在这里之后,萧陨就该启程回了弘碧城。留在这里亲力亲为的苦心造诣,那些个恨不得将人五马分尸的表情早就不攻自破。

不过徐江南也不会傻到说出来,拆台对他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损人不利己的腌臜事他还不至于去做,再加上这也算是萧陨的家务事,这点世故他还是懂的,原本是不想说出来的,只是瞧见萧陨惆怅的样子,这才安慰说道。

萧陨怔怔的看了会徐江南,没有什么幸灾乐祸的表情,心里一暖,原本想着把徐江南留下来的心思也就淡了,这等人,留在西蜀道那是浪费了。萧陨洒脱大笑,拍了拍徐江南的肩膀,然后用手指隔空点了点徐江南,笑道“徐老弟啊,你是真的聪明人,你老大哥原本还想着说将你留下来,不说给你多少多少的富贵,至少衣食无忧是可以的。”然后萧陨笑着说道“到头来反倒是我有些异想天开了,像老弟这样的人,就该去江湖上闯闯,指不定哪天就出息了,我也好跟着沾沾光,到时候出去喝酒了,倒酒的声音都比他们大。”

不过此言提到酒,徐江南倒是一笑说道“可惜没酒啊。”

萧陨听出了这话的言下之意,心情有些萧条,毕竟人性格豪迈,看的开,爽朗一笑,朝着隔壁院子径直吼道“老李,给某提几壶酒过来。”说完以后看了眼徐江南,洒脱说道“真说起来,我也就占了爹娘的光,多走了几年路,倒是当了兄长,如今既然老弟决定要走了,我这个当哥哥的也不留你了,咱凉州的汉子就没有矫情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嘛,今日便一醉方休。”

徐江南还未说话,前两天那个诚心诚意喊了声大侠的伙计进了院子,走的小心翼翼,手上捧着三四壶酒,还贴心的自作主张端了盘花生米进来,萧陨见着这情景就笑道“就知道老李办这事还是妥当,来来,放这里,小心一点。”

悉悉索索将东西放好之后,老李腆着笑说了句“当家的,徐大侠,你们喝。不够再喊小的,这些算是小的一点心意,谢过上次的救命之恩。”

徐江南还未来及的开口,萧陨捡起个从盘里溜出来的花生,丢进嘴里,骂骂咧咧摆摆手,“工钱自己还不够花的,走吧。”等到老李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萧陨想到一出,笑着喊道“老李,跟他们都说道说道,这一趟的工钱翻番,就说是我说的。”“好勒。”

徐江南趁着萧陨在院子发号施令的时候,各自添了杯酒,等萧陨转过头,自顾端起一杯,笑着说了句客套话,“萧大哥,这些时日给你添麻烦了,我先自饮一杯。”说完,昂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杯盏倒立没见到酒液留下,这才重新添满。

萧陨听言却是佯装生气说道“尽说些屁话,要不是徐老弟,我们这些个三脚猫的功夫早他娘的被郭年这个白眼狼给吃了。得亏那天没舍得走,说起来,我还是有些眼光的。哈哈哈,来,再喝一杯,不,三杯。”

又是三杯入肚,萧陨嚼着花生米朝着徐江南讪笑一声说道“徐老弟,不瞒你说,要不是当时你口音有点带凉州的味道,某还真的就走了。就连着后来,我还真就以为你跟我一样是个小香客,谁晓得竟然是个大佛神仙。”

徐江南嘴上噙着笑,从善如流抓了几粒花生。

萧陨见徐江南没有介意,继续说道“就连当时说到卫城的时候,老哥我也有所隐瞒,觉得老弟是在说笑,如今想想,该给老弟你透个底,心里有数也好。”

徐江南皱了皱眉,疑惑的嗯了一声。

萧陨低下声音,倒了杯酒,像是壮胆一般饮尽,然后说道“我当时从凉州过来,当时自认见过些世面,跑到卫城,倒不是作威作福去的,想着自己有点钱,看能不能在那里落个脚。

先前说的那个也是真的,不过当时我还没走,在卫城还呆了段时间,原本以为卫城就个卫家,其实不然,水深的很,只不过是卫家风光太盛了,那些其他的就显得有些小打小闹。而且据某所知,卫城也不是像表面看上去的一团和气。暗地里勾心斗角的活没少干。”

眼见徐江南喝着酒静待下文,萧陨无奈一笑说道“让我决定离开的,还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当时老哥我就就想着哪天能看看老神仙的风采,再加上身上有点银子,便想着在卫城盘家店铺营生,当时说好的是二千两纹银,白纸黑字,到了交易那天,突然就变成了三千两,当时同那个掌柜的争执了好久,眼瞅着人多了,我也不想多生事端,便想着放弃,毕竟卫城那么大,大不了换个地方不是。

正要走的时候,有个公子哥言辞怔怔出来说替我做主,说给出二千两,这个店就让我来做生意,我还是将信将疑的时候,另外一个从二楼探出头,叫嚣说他们韩家的店什么时候轮到程家来做主,我这个捧着银子过来的人还没说话,他们吵着吵着就动上手了,也不多,两个公子手下的人也就耍了一剑,塌了一座楼,倒了一座墙。”

萧陨如今一想还是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咽了咽口水感概道“也就是那会,我趁乱悄悄的跑了,这些个世家的恩怨,我也不想去掺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弃子,死在哪都不知道,所以当天就出了城。说出来也不怕老弟你笑话,我自认这辈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怕死。”

徐江南听到前面还是沉吟思索的模样,听到最后一句话,着实笑出声,将手上仅剩的几粒花生米抛尽口里,笑道“说出来不怕老哥笑话,小弟自认这辈子什么也好,就是铁了心怕死。”

萧陨愣了愣,开怀大笑,二人正要碰杯饮酒的时候,一声不合时宜的咳嗽声响起。

徐江南和萧陨视线追寻到声音源头,瞧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秦破,一手扶着门,一手捂着嘴,身上披着外套。

萧陨见状立马放下酒杯,将秦破缓缓扶了过来,等到秦破到了跟前,先是端起萧陨搁在石案上的酒杯,也没同萧陨打招呼,带着点感激神色径直对着徐江南说道“满饮此杯!”

徐江南知道他不善言辞,也是和善一笑,正准备饮酒的时候,又见到性子沉默的秦破破天荒羞赧一笑,涨红着脸说道“其实,我也怕死。”

说笑声在秣马城悠扬了好久,一夜酣畅。



第九十二章 差点火候

一夜酒尽,秦破没喝太多,浅尝辄止,不过徐江南已经知道了秦破的心思,这种人不会说什么感激的话,就像这几十年分明觉得萧陨恩比山高,也没听到口口声声说过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话,也就遇见险情,简简单单卖个命。

萧陨也是,喝到后面,一个偌大的汉子捧着件劣质首饰便红了眼,有几分戏子说唱的铁汉柔情的味道,不过戏子说唱的都是情意绵绵的生离死别,萧陨的故事相比之下就要狗血淋头多了。

眼瞅着萧陨悲痛欲绝的专心样子,徐江南咬咬舌头,有几分清醒之后,拉过秦破,在旁边大着舌头说了几句。秦破咬牙切齿点了点头。

再后来,萧陨小心谨慎的收起首饰,神秘兮兮的同徐江南说了个玩笑话,说他很有钱,有钱到徐江南不能想象的那种,徐江南误以为他只是说笑,用来撇开先前的凄凉惶惶,随意附和了一句也没有放在心上,再后来就是一夜酣醉。

第二日鸡鸣狗吠才响起,听到吱呀一声的掩门声,徐江南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用手腕狠狠揉了下脑袋,一夜宿醉,头有些昏胀。徐江南坐在床榻上扭着脖子,发现桌子上不知道何时有盆清水,剑匣立在旁边,他的包袱就在旁边,木盆里纹涟漪还在,显然是刚走不久。

徐江南就着温水,洗了个脸,然后将剑匣背好,拎着装着本书的包袱往外面走去,拎起的瞬间,叮当作响,徐江南疑惑将包袱打开,见到里面好几锭白银,徐江南释然一笑,没有矫情,这是他如今最缺的东西,将银子收到怀里,然后挎着包袱出了门,庭院里没有人,很是静谧,徐江南也没想着说再跟萧陨打个招呼,从他房间门口经过的时候听到呼声如雷,徐江南顿足一下,觉得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困到自然睡,睡到自然醒。

出门之后,秦破和老李一伙人已经在院子外面等着,见到徐江南出来,秦破有些腼腆的笑了笑,将马牵了过来,没出声,将缰绳递了过来,倒是老李说了几句保重的客套话。

徐江南温和一笑,尽在不言中,冲着这群人抱拳然后上马扬鞭,一气呵成,若是往常这时分天早就大亮,入了秋,这会天还是暗着,街道空旷,徐江南没有回头,径直借着夜色出了城门,说来也是,徐江南本想着到了弘碧城再离开,没想到萧陨昨夜竟然是想着让他留下来,过个喝酒吃肉拿钱的日子。

这番拒绝之后,也没好意思再呆,反正瞅着秦破伤势稳定,没有什么大碍,也就些个外伤,虽然重,好歹是安全下来,不像当初自己遇见的王府统领,一刀过后,吐了一车的血,还差点被那刀的劲气给送到阎王爷那去。

在秣马城并不高的城门口看了一圈,想了想,反正去卫城还早,撇了下嘴角,率先往弘碧城赶去,拿人钱财,自作主张替人消灾。

……

西蜀道卫城,才出点日光,卫家府邸深院内,一发白老叟已经站在卫家祠堂内,恭恭敬敬给上面摆的密密麻麻的灵牌上香,一个灵牌前面一个青玉香炉,头发花白的老叟躬着身子给每个香炉里插上三炷香,口里还念念有词,不过声音轻哑。

后面角落的阴影处站着一位黑袍的男子,像是习惯了黑暗,或者说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头罩,将头也隐匿在黑暗里面,也就个瞳孔泛着光,表示这里有个人,而且是个活人。

他静静的等着这位卫家老祖宗上香,见到他吃力的样子,也没上去帮忙,看不清楚他的面色,但也能猜测到他没有丁点的不耐烦。

卫家老祖宗踮着脚给最上头的几方牌位上好香之后,这才从台子上走了下来,一路还用平民百姓打拼一辈子都买不起的衣衫扫着灰尘,做完这一切之后,卫老祖宗绕过灵位,往祠堂里面走去。

黑袍人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脚步轻盈如同狸猫一般。

卫老祖宗没有回头看,声音枯槁问道“月儿也到了青楠城了?”

黑袍人微微低头,声音冰冷回应说道“嗯,信上是这么说的。不过张七九信上还说,接到小姐的时候,小姐正跟人同平王府的人有过节,所以,他听从祖宗您的吩咐,就将小姐带了出来,至于小姐路上遇见的那个年轻人,就留在的平王府。”

卫老祖宗负手在窗柩旁边,背着身子,点点头“嗯,卫家同平王府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此事过后,让个人带点东西去平王府说道说道,就说是受人蒙蔽。”

黑袍人顿了顿,斟酌了一会,还是开口说道“不过听张七九说,小姐同那年轻人的关系似乎不一般。”

卫老祖宗轻轻闭上眼,声音不容置喙说道“不一般又是哪般?没有什么不一般的,这些年月儿她闹也该闹够了,看样子是该让她收收心了。”说完之后将手伸到身前,阳光从窗柩投射进来,一道道温和的光柱内灰尘显眼,卫老祖宗将手放在光柱内,像是在接灰尘一般,轻轻问道“澈儿那里是谁动的手,查到下落了吗?”

黑袍人弓了弓身子说道“还没有,查遍了附近城镇,倒是听到说曾经在天台山那里出现过,再后来,就没了踪影。”

卫老祖宗闻言,“哦?昨日澈儿飞鸽传书说,月儿在天台山上也遇袭过,现在看来,怕是一伙人。”说完之后还哼了一声,“没想到如今还有这样的硬气人,铤而走险想让我卫家后继无人?真当卫家是日落西山了?”

黑袍人没有作答,低着头。

卫老祖宗转过身子,笑了笑,说道“这件事你先查着,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等到澈儿回来,这事你就让他去办吧,毕竟这事跟他有关。”

卫老祖宗说完之后,目光炯炯看着黑袍人,似乎是想将他看穿一般,前堂的香火鼎盛,这内间也就这么说话的一小会,弥漫了进来,整个屋子都是满满的香火味道。

黑袍人声音平淡,就像个旁观人一般,“嗯。”

“很好。”卫老祖宗看着他,直到他平淡无奇吐出这个“嗯”字,然后像是习惯了这种香火烟味一般,一点也没有呛鼻的神态,乐呵呵说道“不过说到澈儿这孩子,这些年在外面没白呆,懂事了,看局势的眼光还不错,审时度势的味道有了,借势也有了,就是可惜了,火候不到家,可吓不到这卫城那些个鬼魅魍魉。”

“手在重点就好了啊。”卫老祖宗声音冷淡,不近人情的自言自语说道“不过倒也无妨,老夫给他再添把火就差不多够了。”

沉吟了一小会,声音喑哑说道“等会你给澈儿写封信,让他拿韩平开刀,声势弄大点,卫城这边你去动手,三天一个,杀外亲,至亲等澈儿回来让他来,还有,明天开始,任何人都能来卫家,韩家的,一个不见。”短短一番话落定了几百人生死之后,卫老祖宗走回到蒲团上,眯起了眸子,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说道“澈儿,要成虎,哪能不沾腥。”

“是。”黑袍人简洁回应,待见到卫老祖宗在蒲团上缓缓坐下,香火云烟袅袅,尤其借着阳光,分外明显。他浅浅的躬了下身子,接着消失不见。

……

卫澈清晨醒来,在外几乎是天当被地当床,很少睡的这么舒服,加上张七九回来之后,安全问题也考虑的少,所以今日起的算晚的。

阳光才漫过窗子,卫澈伸个懒腰,敲门声就渐次响起,卫澈听着这样毫无节奏的催门声,也是无奈摇头笑笑,除了自己那个素有娇蛮名号的卫月还能有谁敢来敲他的门。

卫澈打着哈欠,将门栓拉开,就见到了卫月急不可耐的脸色,卫澈眼神定了定,然后探出脑袋,往门外看了看,然后拍了拍卫月的肩膀,操着一口北地的重音耍宝一般说道“哎哟,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了这是。”说完之后,卫澈四下看了一眼,没瞧见闲杂人等,撞了撞卫月,小声说道“来,跟哥说道说道,看上哪家公子了?”

说完之后细细打量了下卫月,略施粉黛,脂粉气并不重,画了眉,尤其是带上紫玉做的眉心坠,低着头,有几分螓首蛾眉,巧言倩兮,美目盼兮的味道。

卫澈还在欣赏的时候,卫月扬起头,得意问道“比她如何?”

“谁?”话才出口,卫澈便知道是谁了,原来她还对昨夜的事耿耿于怀,便笑着说道“我当怎么了,你就非得争个高低?”

卫月听到这话,原本有些期待的表情顿时丧气起来,依旧不服气问道“她就真的那么美?”

“嗯,倾国倾城的那种。”卫澈点点头,没有隐瞒,不过说完之后,他又走到卫月面前,将她把眉心坠,和流苏这些妇人用的东西给摘了下来,定了定眉,再没瞧见其他累赘装饰之后,笑道“本来呢,梅兰竹菊就各有所长,你原本就挺美的,真的。”

卫月听到前面一句,原本就丧气的样子更加丧气,不过又听到卫澈后面说的,眸子像只小狐狸一般弯着,笑容清澈,随意伸手抹了抹脸庞上的脂粉,“算你会说话。”



第九十三章 春秋剑匣

卫澈整理好装束准备出门的时候,卫月顿了一下,没有出去,卫澈倚着门,转身笑道“怎么了。”

卫月原本的妆粉被自己随意一抹,有了几道不是很明显的痕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怯生生的喊道“哥。我跟你说件事,怎么样?”

卫澈瞧见她有些慎重的样子,将门半掩上,定神问道“说吧。”

“哥,我答应他说让他进剑阁。”卫月一边吐词,一边看着卫澈的脸色,没见到什么骇人的变化便放下心来。卫家的剑阁她要进很平常,卫家的那些个客卿之流要进也很稀松平常,不过客卿一般只能呆在下面,江湖典籍几万册也够他们看得,上面便就分好了类别,刀剑枪兵,佛儒道法,阴阳算术,纵横百家等等,不过这些孤本书卷都由两个守阁人守着,没人知道这两个人的修为深厚,但只要是私下想上剑阁的,没瞧见出来过。

让个外人入剑阁,底下的那些个江湖经卷还好说,上面的万卷珍藏还有那两个枯瘦的守阁人,卫月一阵唉声叹气。

不过眼见卫澈没有说话,卫月又补充说道“他当时听到说是平王府的人,转身就要走,我一时情急就说了出去,毕竟人命关天诶。”

卫澈一副权衡利弊计较得失的样子。

卫月狠下心做了个决定,割肉一样,闭着眼朝着卫澈说道“大不了那些你收藏来的玉石宝贝,都还给你。”

在卫月话音还未落下的时候,卫澈笑意盈盈伸出一只手,卫月总感觉是自己落了套,狐疑的看了眼这么痛快的卫澈,不过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在他掌心敲了一下,交易算是成交,她将信将疑问道“哥,你当真有办法让他进去?”

卫澈一边推搡着卫月,一边关门笑道“只要我去跟老祖宗说就说是当初我答应的,这事就好了?”

卫月不解其意说道“没了?”她自然看不到更深的层次,自然也就不知道如今老祖宗对卫澈的态度,除非是在祠堂做一些荒唐事,对卫家前人不敬,其余那些个无伤大雅的规矩之内,破个例没关系,而且她不知道的是老祖宗如今对于卫澈只会放任,都会由着卫澈来,只要她哥愿意擭取的东西,老祖宗只会用来给他造势,哪怕是赔进去大半个卫家也在所不惜。

而卫澈当初同徐江南说自家的剑阁的时候,就有这番打算,一个是基于两人之间的交情,还有一个就是对于他背后那个瞧不清底细的李先生,但无论出于哪一点,对他来说都是有益无害,尤其是凉州初见,原本没有任何气息修为的徐江南一朝到了五品,而且他还能通过卫家隐秘的手段感受到徐江南体内的真元之后,这事便更为认真重要。

至于老祖宗那里,卫澈自认看的透彻,卫家没有退路,总不能把偌大的世家让外姓人来担当。但可能是出于关爱还是其他任何的考虑,他没同卫月说明,他还是希望看到一天咋咋呼呼骑马穿街的卫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简单明了的回答说道“嗯,没了。”

眼见卫月犹自不信的样子,也没解释,径直说道“你先回去洗把脸,把这些装饰都换了,以前的样子就不错,带你出门逛逛,说起来,在这呆了几天了,也没好生走走,大约过个几天咱们就得回卫城了。再回去想要出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卫月听到这里,也是甩开心里的愁怨和疑惑,提着裙玦小心翼翼跨出了门,先前刚打扮好的时候,急着过来印证,一脚踩在裙摆上差点背过气去。

……

西蜀道南宛城的官道上,原本想着投机取巧攀上个大员却被训斥了一顿的驿丞坐在摇椅上,上次被训斥之后,乐天知命了很多,手上捧着壶茶水,时不时灌上几口,哼上几句从花间夜舫里听来的小曲,眼色眯着,不知道想到了哪家的姑娘,很是陶醉。

可能是茶喝的多了,起身想去茅厕的时候,眼角余光瞥到了到官道上的两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穿着红色衣裳的人,顿时又止住了脚步,就这么老远的看着,因为距离的原因,脸瞧不真切,但瞧着风姿绰约的身材,这个驿丞也是目泛亮光,摸着下巴,就连茅厕都不想去了。

生生的等着,想看看这女子的庐山真面目,饱饱眼福就好,至于前面那位隔着些距离握着剑穿着宽袍的公子哥,便被他选择性无视过去。

二人渐近,在这里打滚摸爬快半辈子的驿丞脸色先是疑惑,再猛然一变,捂着嘴夹着大腿马不停蹄往茅厕跑去。

前头那位便是方家的少主方云,提着把古朴的佩剑,上面稀拉画着符篆,若是常人,这剑估摸着也就是几文银钱的东西,破烂玩意,但是搁在方云手上,任你口舌说尽,也没人会信呐。

后面那个被驿丞误以为是妙俏女子的人就是吴青,脸上抹了层脂粉,又穿着红粉色的衣衫,没瞧见武器,走路一摇一摆的妖娆风姿。只见他往前几步追上去,一脸讨好神色妖媚着说道“公子,咱们这也算入了西蜀道了,就不用这么赶了吧。”

出了门,方云明显就变得有些肆无忌惮,原本老爹说的话在江南道还管点用,对吴青也是和和气气,生怕老爹反悔,将他给拽回去,如今快马加鞭出了江南道,早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要说起来,这事也真不怪方云,没有点城府道行的人还真的受不了,就比如那个驿丞,憋了好半天,最后不照样招架不住,瞧着那光景,估摸得在茅厕就要折腾上好半天。

方云眼见吴青凑了过来,立马往旁边一跳,一脸架不住妖孽的样子,赶忙说道“吴大家,别太近了,小子招架不住。”

吴青听了一脸幽怨神色,但也没有再往前,声音妩媚又问了一遍“少公子,我们这番是要往哪赶诶,老爷可说了,要我们去卫城。”

方云往前一跨步,拉开了距离,然后转过身子,看着吴青,一边倒着走,一边说道“先说好,第一,你是你,我是我,而不是我们?第二,我不知道老爹给你说了什么,反正呢,那个人,我从老爹那也知道,会在卫城出现,什么时间你我也都知道,卫城肯定会去,不会误了我爹的大事。”

方云看了几眼,似乎又是忍受不住了,转过头开诚布公说道“反正我出来的想法你也是心知肚明,就是四处玩玩,如果你想先去卫城,我也是乐见其成。”

吴青哀怨的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这少爷跟他习武入道了好几年,要说修为天赋之类的属上乘,武道刻苦也是上乘,人也聪颖,但是仅凭这些就让他独自在鱼龙混杂、奇人异士众多的西蜀道观光赏景,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放手。

不过他由此不肯放弃,往前面快走了几步,又想到方云说的,兀自慢了下来,学着女子俏皮样子略微弯曲了下膝盖问道“公子,那咱现在去哪?”

这南宛城驿站的驿丞,刚在茅厕忙活了一通出来,瞧见吴青一手放在下巴上,一手搭在弯曲的大腿上,本来一个让人异想翩翩的姿态,但是这驿丞一想到那是个男的,鸡皮疙瘩浑身都是,习惯性往嘴里灌一口茶,脸色一变,一股子茅厕的味道,又骂骂咧咧的吐了出来,咋舌不止,觉得晦气的不行,面色抽搐往屋内走去。

“放心,不会走太远,到时候误了这件事也不好交差,我就在卫城边缘打转总行了吧。”方云没有回头,继续说道“对了,吴青,那个人是谁你知道么?”

吴青邪魅一笑,也没在乎方云口里的称呼变化,先是往前凑了几步,眼见方云没有制止,立马一脸喜气上前谄媚说道“公子,听着家主的吩咐,这人好像是徐暄的种儿。”

方云口里念叨了一句,一时间却没想起来。

吴青如拨云雾一般想着当初徐暄纵马入方家的时候,这小少爷似乎还没出生,这些年又在方家深宅,江湖事知之甚少,这些个掉自家面子的事家主自然也不会说,不知道也是应该的,想到此处,吴青双手一拍,哎哟一声娘气十足说道“公子,你不知道很正常,当初徐暄在方家放肆那会你可还没出生呢?”说完之后,又是好一番添油加醋将当年的事给仔仔细细里里外外说了个透彻。

方云睨了他一眼,犹自不信的神色溢于言表说道“就这个事?而且依你所言,徐暄不是得罪了整个江湖?他那个儿子还能活到现在?而且还要你出马?”

吴青耸了耸肩膀,义愤填膺说道“天晓得那野种是怎么活下来的。”说完面露了几分犹豫神色。

方云往前走了几步,吴青叹了口气,追上去,隔着好些步伐的距离,看了眼四周无人,将手放在嘴边悄悄说道“公子,奴也给你坦白了吧,家主说了,此番咱们,不,我和你的目的就是为了那人背的那个春秋剑匣和里面的那把剑。”

方云停下步子,有些兴致问道“那个剑匣什么来头?”

吴青也是停下步子,一脸神往说道“这个我到不清楚,不过听说这个剑匣是徐暄从丰州吴家剑冢那里抢来的,吴家的东西,想必也不会太差。

当时都传的邪乎的很,说这个春秋剑削铁如泥不说,还能通灵。”吴青讪讪一笑,“不过到头也没几个人敢去徐暄的手里那里抢。后来徐暄身死之后,这春秋剑和春秋剑匣就不见了,江湖传的快上天了都,还有说拿着这把剑就能入九品,就能当仙人的都有。”

方云沉吟一会,笑道“有意思。”随后提脚往卫城方向走去。

吴青正想跟着。

方云立即转过身子说道“十步!”

吴青的脸立马垮了下去,等着公子过河拆桥往前走了十步,唉声叹气又跟了上去。



第九十四章 江先生(国庆愉快!)

夜知冬入金陵之后把珍藏了很久的玉佩给典当了,张清人都死了,还留着这个干嘛,换了点钱,在西大街开了家棺材铺,开张那天不声不响,也响不起来,这个种行当难不成还想着有人来凑热闹?四周邻里要不是瞧着他面相老实巴交的,还有地点选在人流往来不多的西大街,如果在南门那寸土寸金连水都是飘着醇酒厚香的地方,估摸着当天晚上就让人给砸了店,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只不过如此一来,这条大街上原本就不多的人流更加的少了起来,就连打更的更夫都是绕了道。更不要说深更半夜的,灯火之下看到几张袖袍蜡纸脸,还有叮叮咚咚的木槌声,却看不见掌柜的,再加上秋风趟纸而过,又加上更夫远远的打更声,胆子大的可能强忍着落荒而逃的冲动强作镇定走了过去,胆子小的则被吓的面色青紫,差点背过气去,回过神时可能连灯笼都不顾了撒丫子就跑。

夜知冬对这些向来是充耳不闻,在西蜀道天台山下几十年也就这样过,虽然说这样的身份同官吏们打交道的时候也是很受嫌弃,但同样也是贴合他沉默的性格,成天对着黄纸寿香,就算原本开朗多言的性格也会变成这般寡言,在所难免的也少了很多嫌疑。只是他相差了一点,他要的消息在深宫大院,这些个小差小吏的连个官都算不上,又怎么能入那金碧辉煌的朝廷中枢。

今日金陵有小雨,眼瞅着也没几个生意,夜知冬出门将蓝紫缎的纸人给搬了进来,搁在做好的棺材旁边,又将门半掩起来,自己则坐在旁边给已经编好的竹制灯笼糊白纸,腰带里面没有几个银子,只有一枚碎成两半的玉佩。

将这些个竹编灯笼糊好纸面之后一一挂在房梁上,这才从棺材里面取出一个包袱,包袱里是件夜行衣还有些药膏,还有他的两把剑,夜行衣是入金陵之前就置办好的,这是他的性格,虽然没有规划好退路,该置办的东西还是准备的不离十,到金陵这么久了,并没有从那些官吏口里打听到有个名苏楚的侍卫,也没听说过有个姓苏的囚犯,至于大官,苏楚性子能当官,打死都不信。要的消息没听到,不过钱倒是花了不少,眼瞅着入了秋,将近一月的无济于事,他也觉得要换个路数走走,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蹉跎到老还是零星半点的看着龙潭。

夜知冬曾经听一个死在江湖深处的人说,再沉稳的人也有入虎穴的想法,只是被其他的东西很好的遮掩住了,而时间就是能消磨这些东西的最好良药,也不用太多,只要是刀山火海里有一个人,或者说有一样东西,而这种遮掩物只要消磨了一点,那个人自然就会怀疑自己原本的措辞举动,很快就不攻自破,说到最后的时候,这个江湖人若有深意的看了眼全场,尤其是当时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的夜知冬和苏楚,说这叫关心则乱,说完之后,将手上的酒,一饮而尽出了客栈,入了江北城。

第二日,江北城城门口挂着具尸体,说是跑到了一员外家里寻自己的妻子,打伤了几人之后被赶来的官兵砍杀,挂在城头,连个姓名都没有。

当时夜知冬正出城门,看了眼死尸,同那人的装扮一样,他当时还摇了摇头,认为是鲁莽,没想到如今自己就要铤而走险。

将东西里外检查了个遍之后,还没来得及收好,有人冒冒失失撞了进来,一手遮着头,一遍骂骂咧咧说着鬼天气,一边朝着内堂喊道“苏二!”

苏二是夜知冬到金陵来用的化名,他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谁来了,人姓魏,叫魏安,算个二流子混混,有个在皇城里的哥哥当侍卫,成天游手好闲混吃混喝,不过知道适可而止,类似扯着虎皮强抢民女之内的丧尽天良事没做过,细水长流的道理他懂,逼急了,狗还会跳墙,何况是人,不过因为他哥办的是皇差,那些个喜好走旁门左道的人没少来巴结他,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守皇城怎么着也该高上个档次吧。

夜知冬的消息基本上就在他这里问来的,当初这人听说夜知冬是卖棺材的,一脸晦气,差点要动手了,后来瞧见了银子之后这才停了手,不过花的时候也是大手大脚,毕竟跟个棺材挂上钩,怎么也不想在身上多存放些时日。

后来瞧见这夜知冬这里的生意冷落,时不时就喊上他去喝酒,夜知冬知道世故人情,酒没喝多少,旁敲侧击问了点魏安哥哥魏成的事,好让魏安觉得自己是有求于他,走的放长线钓大鱼的伎俩,然后自觉去结了账。再后来果然魏安觉得有利可图,便时常过来赚顿饭钱。

夜知冬随手将棺材板掩上,拿过一旁半成品的灯笼像模像样做着事,魏安听到盖棺材的声音,探头探脑的瞧过来,看到在角落里的夜知冬,拍了拍身上的雨渍,问道“苏掌柜的在干嘛呢?”

夜知冬起身,憨厚一笑,将手上编织了一半的竹蔑放在地上,看了眼门外的阴雨,随口说道“下着雨,也没人来,织点灯笼。要不等会魏兄拿几个回家?”声音沉闷就跟外头天气一般。

魏安听了立马没好气的打断说道“别,苏掌柜你要说点其他的东西我还真可能就要了,这东西啊,我实在用不着,掌柜你还是自己留着卖吧。”说完之后,魏安又是一副劳苦功高的模样说道“苏掌柜,今儿个我是来给你报喜的。”说完似乎也是觉得有点不妥当,哪有跑棺材铺报喜的。

魏安也不卖关子了,径直说道“前些日子我兄长当差回来了,上阵子苏掌故不是让我帮你打听打听苏兄的下落,昨日我找他打听问了下,巧了,别说叫苏楚了,一个连姓苏的人都没有。不过,”魏安话锋一转,却是适时停了下来,指了指嘴唇说道“苏掌柜,有没有茶水,润润嗓子。”

夜知冬知道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起身往内堂走的时候,因为店面本来就小,还放了口棺材,先前夜知冬坐下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一站起来就显得有些拥挤,魏安往后一仰靠在棺材上,好给夜知冬腾个间隙让他出来,贴到棺材上的时候,觉得手抓到了什么似的,等到夜知冬过去之后,这才侧身看了眼,用手摆了摆透露出来的黑色布料,皱了皱眉问道“苏掌柜,这个是什么东西?”

夜知冬回过头,脸色一变,心下一沉,好在外面天气阴沉,还下着雨,屋内光线有些暗,魏安一时间没看到夜知冬脸上的表情变化。

在夜知冬还在权衡动不动手的时候,魏安自作聪明的一句话没想到救了自己,只听魏安用手拍了拍黑色布料,又是环顾了眼四周,说道“苏掌柜,你这布料材质不错啊,一个居丧的墨衣也要花这么大的价钱。”

夜知冬干笑一声,应承说道“是啊,毕竟是个生意人。”随后递过茶水,然后又递了包手掌大小的茶叶过去。

魏安接过之后,抛了抛,分量有些足,这才笑着喝了口茶水,笑吟吟说道“苏掌故,我兄长说了,南衙是没有,不过他倒是打听到北司有个几个姓苏的,年纪也差不了多少,不过你也知道,南衙就是一个守外城的,北司那边才是守内城的,只不过人家上头呢,可是天子,一个个傲气的很,我兄长他也尽力了。”

夜知冬通情达理点点头,沉吟一会,平静说道“倒是麻烦魏兄弟了。”

魏安拎着茶叶,拍了拍夜知冬的肩膀安慰说道“不过你也别着急,等过段时间,我再让我那个兄长,去北司那边给你打听打听。今儿个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啊。”说完之后,魏安将包着茶叶的系带在手指上绕了几圈,就往外走去。

夜知冬拱了拱手说道“那就有劳魏兄弟了,慢走。”

魏安往后摆了摆手,一手遮头行进了雨幕里面,转过巷道,将系在手上的茶叶取下来,也不管,直接用手指戳破,从茶叶之间取出一个小银袋,心下一笑,将茶叶顺手一扔,往赌坊走去,至于南衙北司之内的却有其事,只不过他并没有问过他兄长,他也相信这个苏掌柜没有通天的手段能打听到北司的风声,也不敢去打听,所以胡诌了件事情而已。

魏安离去之后,夜知冬将门掩上,将夜行衣藏好之后,从内堂取出一张纸,上面有心人会发现是大半个皇城的地图,夜知冬将地图摊开放在棺材板上,将灯放在中央,细细看着,时不时低头思索一下。

……

金陵南城外的护城河上,一艘五层之高的画舫内,一间花团锦簇的厢房里,浅薄红帐内,先是探出一只胳膊,上面还有鲜红唇印,紧接着另外一只白皙似玉的胳膊贴着伸了出来,软糯的嗓音也是这会响起。

“好人儿,还没日上三竿,再睡睡嘛。”

“日上三竿?别说三竿,再来一竿,红玉姑娘你这娇嫩的身子可就承受不起了。”

“爷净说这等没良心的话。也不懂得怜惜奴家”

……

没隔多久,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声过后,一个中年文士探出红帐,被称作红玉的姑娘一手抚在粉红抹胸上,春光外泄,轻咬红唇,脖颈间吻痕若隐若现,一脸哀怨神色。

中年文士整理好衣襟之后,径直开门出去,也不看她。

红玉则是等到他出门以后,原本的哀怨神情瞬间转为漠然,似乎先前说着那般甜腻荤言的另有其人。

一夜恩客,不过如此。

中年文士出门之后并没有下楼,转头走往隔壁房间,正想叩门,房间门已经被人打开,开门的是一位长相偏沉稳的汉子,手上握着柄刀,中年文士知道他的习惯,没有在意,进屋等到门掩上之后,这才打趣笑道“苏统领,软香似玉的红粉时光蹉跎了可是会遭天谴的啊。”

持刀姓苏的统领没有理会,只是恭敬说道“江先生。”



第九十五章 知我者,谢长亭是也。

江秋寒第一时间没有应声,也没觉得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进屋之后,屋里没有像他那般有个暖香似玉的女子,空气里有几分淡淡的酒气,江秋寒进门之后像是鸠占鹊巢一般先是倒了杯茶水,然后走到窗棂边上,极为自然的推开窗户,瞧了眼怡人的秋光水色,一手反撑着檀木窗沿,斜靠在窗木上,没有丝毫北齐庙堂数一数二位置上的威严气度,倒像个江湖少爷。

江秋寒看着刀不离手的苏统领,轻笑着问道“苏统领到了这种地方还别拘谨可不太好吧,我听说苏统领原本是西夏人士?”

十多年前跑到北齐的苏楚点了点头,沉默良久之后似乎觉得这样有些不合适,毕竟两人的官阶天差地别,虽然说已经离开了北齐,到了西夏腹地的金陵,于是又详细说了句“是凉州的。”

江秋寒转过头,看向外面正连绵的秋雨,水色空蒙,默念几句,由衷夸赞说道“人杰地灵的凉州啊。”

苏楚并没有将这话当真,若是以前,很久很久的以前,有人请他来这春坊烟柳地,他定然会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一般喊上些姑娘,大被同眠一夜荒唐,只不过张清走后,夜知冬与他割袍断义后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十多二十年了,他不仅记得这话,他还记得夜知冬当时的脸色。

再后来,他便孤身一人去了北齐,与他来说,西夏的地方当初为了赏钱基本走了个遍,呆下去也只会想起伤心事。苏楚不擅经营,当初就说过,苏楚是那种拿了赏钱看也不看一眼就往怀里放的人,而往往这种人,同样也看不住银子。

江湖上没钱寸步难行是真话,杀人越货的事他也不想干了,倒不是说就此洗心革面,而是不想再忆起那些个前程往事,为难了几天肚子,后来瞧见了城门口的悬赏令,便揭了几张官榜,赚点来路光明的舒坦钱。

这种活一般没本事的人真不敢接,前几个单子还好,顺风顺水的。领赏钱的时候被衙役克扣过,只是衙役没敢扣太多,火中取栗拿几杯茶水钱,毕竟别人是提着头来换的银子,逼急了狗还会跳墙,对这种江湖莽汉也就见好就收了,而苏楚眼见拿的不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节外生枝,权当是人情。

不过后来接一张官榜的时候便被下了套,前几张榜单揭的让这群凶狠汉子人心惶惶,总算是想着聚起来给他点颜色看看。

苏楚开始一路高歌猛进,直到被百来号刀口舔血的汉子围着,陷入死境,这才发现入了套。

只是苏楚没有束手就擒,本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稳赚的自欺想法,来了次浴血奋战,一鼓作气砍翻了几个小喽啰之后,二而衰的时候便被人在身上划了好些伤口,三而竭拼着以命抵命的想法,朝着骑马的贼首杀了过去,看上去像是认了命,贼首也是是个骁勇刀疤汉子,还以为他只是垂死挣扎,一记重刀砍在他的肩膀上,入了骨,苏楚狠心狞牙一笑,一手抓住刀身,瞬间血流不止,从手指间溢了出来,趁着贼首怔神的时分,大喊一声,猛地用力,将人从马背上生生拽了下来,贼首弯腰跌在半空的时候,苏楚借力一蹬,坐上马背。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伙打家劫舍的草莽人士见过太多的殊死一搏,但像这种还是头一回,微微一怔,也就是这个简短的空档,苏楚一提缰绳,骏马长嘶一声,甩蹄冲撞了出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榻上,屋外两个人举杯对饮,谈笑风声,其中一人便是这个江秋寒,另外一个声音略微沉闷。

他后来才知道这人叫谢长亭,北齐权谋第一人,恰巧办完军务归城,他抢过来的马惊扰了轿子,却也因此捡回了一条命,将伤养好之后。

谢长亭在这期间也是知道了他伤的来由,便将他留在身边,时不时办点轻巧事,从鬼门关回来之后,他也谨慎了很多,没有像夜知冬那般三思而后行,但也会想一想,事情也没出过什么大篓子,回开封的时候,谢长亭给他安排了个职位。而他也不想再过餐风宿野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半推半就接受下来,可能沾了几分谢长亭的光,又或者真的有些本事,几件滴水不漏的事情下来,职位也是升的有些快。

再到如今的统领位置,手下也管着好几百号人,有些事都要他的吩咐,自然就想的多了,实在不懂捉摸不透的时候,便提着酒去谢长亭府上取经,性子也就沉淀下来。

此番回西夏,谢长亭私下吩咐了很久,让他挑了几个得力手下,让他说万事听这江先生的,当然,还有谢长亭吩咐下的一个隐秘任务。他不解,但是没多问。

至于江秋寒江先生,他也听过一二,原本算个哗众取宠的俳优,在官家面前转悠,说些个民间小段子,无权无势,成天吃着官家饭,不做官家事的人,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被谢长亭抓了壮丁,去了趟宋国,没想到就让宋国灭了国,具体事宜他不清楚,但智计谋国的人谁能小觑?他不近不远的做着自己的本分事。

眼下又来了西夏,不过想来也没什么好事,其余跟过来的侍卫都被江秋寒遣散走了,唯独苏楚跟着他一天在这烟柳画舫里流年往返,苏楚又不敢放纵,整夜闲暇时分便喝酒,听着隔壁时不时传来的春啼仙音。

沉默良久之后,苏楚终是开口说道“先生,就没有什么事让苏某去做的?”

江秋寒饮尽杯中半凉的茶水,笑着问道“有啊,就是在这里看西夏就此亡了国?”

说起来,苏楚并不认为自己长在西夏就得说要替西夏卖命,这些对他来说就是个屁话,连自己的女人都死在了西夏,原本卖命的兄弟也是因此割袍断交,心如死灰。这天下归属谁,谁掌权天下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如今他只知道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行了,就这么过完此生而已。

不过苏楚听到江秋寒所言的事,原本死寂的心也是有点震撼起色,大致能猜到,但从他口里听来又是另外一回事,这回跟着过来的,加上这房间的也就七八个人不到,就不说他们两个成天无所事事喝着花酒,七八个人来撼动坐镇金陵二十来年的西夏根基,天方夜谭一般,不过心里的波澜很快又平静下去,古井不波,仅仅是好奇的问道“先生有把握?”

江秋寒转过头,外面雨势渐大,如玉珠落水,将窗户半掩,没理这茬,笑着说道“看统领的样子,跟江某一样,不是个有节之士啊。”

苏楚摇摇头,不知道是回应自己不是个有节之士,还是回应两人不是同道中人。

江秋寒兀自一笑,说道“江某也就尽尽人事,然后就躲着听天命。”然后一语双关平淡说道“至于苏统领,你就好生替谢长亭这短命小子看好江某的人头就好了。”

苏楚知道瞒不过,开门见山问道“先生既然知道苏某是谢军师用来监视你的,就不怕真有那么一天?”

江秋寒洒脱一笑,“怎么不怕,不怕就不会想着生前多来这里好生享受一番了。”随后朝着苏楚眨眨眼,说道“不瞒你说,你可是江某钦点要的人。”

苏楚越来越疑惑,他知道这是一个话语里面的圈套,等着他往里面跳,思索了一会,还是叹了口气,跳了进去,问道“江先生此言何解?”

江秋寒走到苏楚身边坐下,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喉说道“我不点你,可出不了开封城。他信你可比信我要多了去了。”紧接着嘿嘿一笑说道“不过也难为谢小子了,若是我处在他那个位置上,说不定也会这般做。说起来还是自己一步错,步步错,当初就不该手痒在坊间同谢小子下那局棋,不过事已至此也就算了,只是怎么说当初某也算给北齐谋了宋,苏统领你说我这么忠心耿耿的人怎么就受到猜忌了呢?”

苏楚将刀放在桌子上,也给自己倒了杯茶,端着茶杯喝了一口,面色不变说道“说不定正是因为先生灭了宋。”

江秋寒并不意外,其实这个答案他早就明了,用开玩笑一般的语气调侃说道“有道理,不过你且说说看,这事是不是谢小子不厚道,让江某寒心?”

苏楚开诚布公,这也是当时谢长亭说过的情景,说如果江秋寒点明此事也不用隐瞒,直白说道“嗯,不过谢军师说的是如果江先生要跑,便让苏某取先生人头回去。”不过说完之后又是一副不可置信的口音说道“难不成先生真的会跑?”

江秋寒哈哈大笑,却是一本正经毫不掩饰的点了点头,笑道“知吾者,谢长亭是也。”



第九十六章 剑名夜白

在凉州境内溜达了好大圈的护犊魏青山骑着马,腰间挂了个酒壶,是大徒弟吴平江给买的,想必也是他媳妇的意思,只是走到现在,里面的酒水早就喝尽,银子没接,那小两口的日子本就清贫,为了蓝田种玉被江湖术士哄骗了不少,走的前一天小两口四处串门看人脸色从居舍邻里借钱的事他也瞧见了,没说出来而已,当师父的没把他们带出清苦,还把徒弟往赤贫里面推传出去不像话。

魏青山身上挂了个黄木剑,剑身上还有个偌大显眼的结疤,卖相寒酸到不能再寒酸,衣衫破旧,磨损了很多,不过还好,里面还有一层,显然那个他徒弟的那个媳妇是个会精打细算会过生活的人,所有容易磨损的地方,都给先给未雨绸缪了一番。

纵观全身上下也就座下的那匹马值点钱,难不成卖了马,御剑去西蜀道?这个活会倒是会,就是显眼了些,而且他就是想着让徐江南多在西蜀道砥砺一番,江湖的路,走一程,无论你是爬着跑着跪着还是躲着藏着光明正大着,都是长进。

卫家那个老祖宗魏青山不仅认识,而且也接触过,打过交道,几十年前魏青山寻自己的剑道,去过卫家,当然,也不仅仅是卫家,吴家和江南道的方家也都去过,不过虽然说方家和卫家都说是使剑的世家,不过也有不同,方家最为精彩卓越的还是剑阵,卫家则是千百年底蕴所在,个人剑道上的造诣精湛,阵法上面便逊色很多。

当年魏青山在八品止步的时候,便去过卫家取经,在剑阁上呆了几日,承了如今这个卫家的老祖宗一点香火情,后来辗转几年,也没机会还,这番回去看看老朋友,一个是看有没有机会还了这份情,另外一个就是徐江南。

魏青山背着剑,骑着马,一路溜达,除了没酒什么都好,遇山吃山,野味没有少过,晚上更是随便找个大树,坐在树梢靠着树干一闭眼就是一宿,一身老骨头几个时辰下来,也没觉得疼痛。

不过酒瘾实在上来了,也就打开腰间的酒壶,闻一闻,等到了卫城,给老伙计祝寿的时候顺便骗顿酒喝解解馋。

今日凉州雁北,魏青山故地重游,即使他知道李闲秋在桃花观,也没上去,两人之间只是算一笔交易,并没有交情,他帮李闲秋教人剑法,李闲秋给他知命境界的道行心得,并没有谁欠谁这么一说,至于东方越老道士,想到也是心有戚戚然,能活着回来算是万幸,他并不想着去知道结果,再说吕清,他不懂星象五行,自然也就不知道吕清上辈子就是黄老真人。

他去了当初深山里面的小院子,不是因为恋旧,而是想着拿东西,真正的老伙计,当年从吴家剑冢带出来的,没有天下名剑那样的名头,不过好在是自己用的舒服,带着闯了好些年头的江湖,再后来被锁住筋脉丢在这里,以为一辈子再没机会拿剑了,便埋了起来,后来因缘际会破了障,入了九品,却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如今去了西蜀道之后,想必也不会再过来这里,想了想,便准备回来取了剑再走,虽说如今似乎用剑不用剑没多大区别。

大半载没回来,样子大致还是以前的样子,不过简陋的房屋里都长了草,魏青山面色平淡的在屋子前坐了一会,然后折了根竹竿,去了黄龙潭,黄龙潭静谧如初,只有远处传来依稀的波纹荡漾在岸边,微微起伏。

魏青山一手持竿,看了眼泛着白光恍如天门的瀑布,手腕一抖,竹竿如梭轻掠出去,身姿跟着一起,悠悠然安稳的踩在上面,往瀑布中心荡了过去,面向瀑布,那把剑就被他埋在瀑布之下,看着轻缓,每过多久,便到了瀑布之下,竹竿起伏不定,白浪滔天,往上一看,水雾遮眼,看不真切,气势雄壮。

魏青山虽然站在瀑布下面,但是身上衣衫依旧干爽,周边隐隐间气息盈动,魏青山有些怀念起当初,并没有急着下水,反而在竹竿上坐了下来,自言自语回忆说道“老夫当年刚晋升七品的时候,正巧四十,还在意气风发的尾巴上,那会啊,也没想着安身立命来下,但看着那些个拿着青剑宝剑的,也是羡慕,想着去吴家创闯运气,看能不能求来一把。

后来到了吴家呢,就像是凡人上了天庭一般,老夫反而是修为最低的,冷落也吃了,白眼也看了,厚着脸皮入了藏剑剑冢,说起来,面子能值几个钱?有把撑手的剑才是老夫想要的。

你还真别说,老夫瞧见你第一眼的时候,真是他娘的嫌弃你,长得丑不说,还没剑锋,活该你在那破地方呆了几百年,没人要你,不过没办法,其他的老夫也瞧不上,像个娘们用的东西,花架子中看不中用,轻绵绵的,耍起来倒是好看,但总会无端担心这剑就这么断了。

到最后用来用去,也就你这个丑家伙用着顺手,感情能凑合凑合。”

魏青山说到这里得时候,竹竿陡然起伏了一下,又渐次趋于先前的节奏,魏青山裂开嘴笑了笑,说道“嘿,说你丑还不乐意了?”随后又是洒然一笑说道“不过江湖上也有说什么剑如其人,你看看,你跟了老夫,老夫却也因此名誉受损,也算扯平了是不。”说完之后,眼瞧着潭底没有动静了,也是收敛笑容,话锋一转说道“老夫也知道你怨我,当初跟吴老头说要你的时候,也就想过不离身,后来替吴家办了几年差事,又入了八品,都没让你离开老夫的视线,可惜了啊,沉淫八品多年,没个长进,而吴老头成天铸剑最后也不还是入了土。

后来在吴家呆着也没些个念头,就走了,想着看能不能摸下九品的天道,似乎也就这么点生趣了,除恶扬善没做多少,但好歹老夫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让你失望的事吧,到了卫家呢,又厚着脸皮进了趟剑阁,像是到了另外一座天庭,眼花缭乱的,老夫不信当时你没看花眼。

这剑阁内的书卷是多啊,外面还有两个真正的老前辈,你还记得其中一个说你是把好剑么?老夫听了当时心里也是欢喜,不过也不瞒你说,颤颤巍巍的感觉还是更多一点,哈哈哈,在剑阁呆的时候,你也没提醒老夫,我自己也忘了,光想着入了剑阁可能就有机会上九品了,可惜啊,老夫就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江湖人,守着宝贝不知道怎么花,现在想想也他娘的太操蛋了点。

最后反而白白浪费了这种机会,随便找了些有图的,跟着记了几招出去,又不好意思说看不懂字,卫老头跟老夫说的时候,还得装作一副受益匪浅的样子,他还摸着胡子洋洋得意说,这就好,好个屁啊好。老夫还不知道他那点破烂心思?还想使计让老夫留在卫城,给他壮壮胆,嘿嘿,老夫当年就看出来了,没说而已,不过他家的酒是不错,也就多呆了点时日。

过了几年,徐小子他爹破了城,老夫还想着是该还情的时候了,没想到这糟老头子一转眼反而当了侯爷。你说奇怪不奇怪。还有,你说他当初若是不受卫家的拖累,潜心修炼,如今会不会打的过老夫?”不过魏青山心下也是一叹。

“江湖里哪有如果。是不是觉得奇怪,老夫也能说几句这样有深浅道理的话,哈哈,都是这些年听那黄真人的徒弟说的。

后来去雁北桃花观想去还黄真人的酒,没想到那小子真是不讲理,二话不说就动起手来,不过真是名师出高徒,老夫一心想入九品,最后一个后辈小子反而走在了前面,打不过就算了,还遭锁了筋脉,还被扔在了这等暗无天日的鸟地方,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还得带着你,第一次觉得你那么重,两只手拖着走,一天也走不了多远,实在没了法子,这才就地搭了个棚子。后来又整了几次,比你刚看到的那会要舒坦多了。”

“你也别怪老夫,当初是真的迫不得已,老夫当时如果还能提的起你,肯定不会有此做法,还是那句老话,江湖没有如果不是。给你找了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可比老夫要好多了,现在人真的老了,话也多,指不定什么时候眼睛一眯就再也睁不开了,想说也说不了了,就连埋在哪都不知道。”

“我被人扔在这深山老林里,你又被老夫扔在这黄龙潭,也算是同病相怜不是。当年做了这事以后,再也没来过这里,就连后来阴差阳错上了九品,也没来,讲真,倒不是不想见你,是真的没这个老脸过来。”

“不过老夫两个徒弟你都见过了,第一个当年吃酒那个,人老实,可惜资质不高,如今成了家了,娶了个持家的好媳妇,还说生个娃当老夫的孙儿。

第二个就是老夫经常让他来这里挑水的那个,看着还行,是不是?那个都说是天下评上卷第一的李家小子,还不是被老夫算计了一番,给了老夫些知命境界的心得,还送上门一个徒弟,说起来,老夫起先是有些看不上他,不过后来你也看到了,心性和性子都不错,就是那个心得,前面还好,老夫看的懂,是些图,后面真的不知道写的啥玩意,索性都便宜那小子了。”

“你说老夫都活了这么些年头了,过些年也有个孙儿能抱了,衣钵也有个人能接手,九品也上了,至于知命这等遥不可及的东西,想想也就行了,不去掺和。人心不足蛇吞象,江湖是不是有这个理?”

“不过在这之前,老夫要去趟西蜀道,还份情,顺道看看这个小徒儿,不过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这小子竟然就是当初那个徐暄的种。他如今要做的可比老夫那会要有志气的多,也大不易的多。老夫这个做师父的也没教他多少,总要出点力不是,西夏庙堂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事,老夫也整不来,不过其余妖魔鬼怪,老夫还是得出来给镇镇。”

“嘿嘿,不过还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老夫虽然大字不识几个,除了自己的名字,说巧也不巧,还就真的认识你身上那两个大字。唉,看看天色,也快要下雨了,说的也差不多,你要生气就生气吧。老夫反正脸皮厚。”

说完之后,魏青山站起身子,竹竿往后轻退少许,原本瀑布落下的位置先是一个小龙旋,接着变大越来越急,水位也是逐渐上升,像是攀升到极点的时候,黄龙潭总算是见了底,下面立着一把青黑色的古剑,上面有个缺口,就跟身上背着的黄木剑疤印处一个地方。

瞧见这等情景,魏青山也是有些激动,做了几个手印,沉下脸色,清喝一声,起!

青黑色的古剑应声震动,原本依附在剑身上的东西接连掉落下来,叮的一声清啸化为一道剑光冲出潭底,魏青山一脚踏在竹竿上,竹竿立马四散裂开,飘在潭面上,魏青山身影直追,握住青黑色的剑光所在,剑柄处赫然夜白两个大字,魏青山摸了摸大字所在凹凸处,眼眶湿润,笑道“老伙计。”



第九十七章 一个姓肖的忘事人

夜白重剑入手的那一刻,久违的熟悉感再度回来,魏青山仿佛回到了当初意气风发的时候,豪气入云霄,魏青山一指敲在夜白剑身上,清鸣声顿时响起,随着风声呜咽开来。

桃花观解签道士吕清,原本还笑颜同一个香客介绍桃花观的景色由来,突然之间一眼北望凉山深处,笑容渐收,目光如炬,轻轻眨眼,瞧到云雾之上隐约有个人影,拎着把奇怪的古剑,那把夜白古剑他很熟悉,当年便是他帮忙画了几道符篆驱散了古剑百年中的滔天戾气。

身旁的香客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望平川的云彩,并没有什么异样,随后轻轻提醒喊道“道长,道长?”

吕清垂下眸子,这个当初从他这里讨了一壶酒喝的老朋友正在百里之外,他没有上前,先是看了一眼孤坐在观内院子里给人看相的李闲秋,自从上次他的师弟离开之后,这位天下评上头号人物就在桃花观内做起了原本属于他的伙计,而且还头头是道,字字在理,比起他不遑多让。

吕清没瞧见他脸上的异色之后,这才无伤大雅的转头朝着香客歉意笑笑,继续说着桃花观的来历通明。

李闲秋却在算完香客抽出来的上上签之后,将纹钱投入旁边的香火箱,这才深深看了眼吕清先前视线所在,眨眨眼继续若无其事的样子等着下一位香客。

山上桂子又要开了,沈涔荆衣布衫一边在竹屋面前晾晒衣衫,一边盘算着今年要多摘些桂子,留上几钱到时候给李闲秋煎药喝,桂子性温,能暖胃散寒,山上风寒,再加上如今他体弱,这些防患未然的事都得她来考究,想着还要留上一些给他做个草药囊戴在身上,还有靠枕。

原本锦衣玉食让人伺候,如今这些生活的琐碎小事都得让她来安排,她也不觉得无聊,反而喜欢上这种点滴都井井有条的姿态,尤其是在帮他整理衣襟的时候,他没有躲闪,她就是想让他习惯上这一切,理所当然的一切,至于其他,她都不想了。这半载笑的次数比她原本在春烟坊过的十多年的总合都要多,而且货真价实。

魏青山握着剑,神情恍惚一下,眼前一片时光过境,这十多二十年的光景,恍如一瞬一幕接一幕,直到当初红着眼将夜白丢与水下饱尝十数年的孤寂,如今又是红着眼拿了回来,魏青山浑身真元入剑身,古剑通灵,身上几道玄奥符文从若隐若现到青色光芒大盛,妖异非凡,久违的熟悉感充盈全身。

魏青山痛快一笑,将夜白背在身上,化为一道流光掠向西蜀道。

就在流光转瞬即逝的时候,桃花观下桃花涧里有一人身着白袍,全身空灵若无一物,这会桃花涧并没有桃花开,所以人也没有,只见他坐在桃花树上,静静看着漫山遍野的桃树,他记得南阳城渡口那里也有,他在那里等了好多年,等一个人过来。

在他的浅短记忆里,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从前的往事就像断了篇一样,他只记得跟一个人约好的,那个人姓宁,背着琴,至于是谁,长相如何,他忘了,就跟忘了自己一样忘得一干二净,还有就是记得自己姓肖,他觉得那个人知道他事隔经年的往事,他想着等那个人过来说给他听。

可惜等了那么些年,他在南阳城外,看了一年又一年的桃花,那个人都没来,反而等来了另外一个人,让他办一件事,杀一个人,带一个剑匣回来,他不得不答应。

当初醒来之时就是看见了一个人,再之前的事就像断了片一样,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问,只是给了件身上的东西,说以后有事去找他,便一瘸一拐的离开。

如今人来了,给了他一个画卷,上面一个剑匣的样子,让他帮忙去卫城取回来。他依旧没问为什么,拿过画卷便走,说起来,他连西蜀道在哪都不清楚,何况是卫城,只得走一路,问一路,只是有时候别人见到他会大惊失色,说不出话语来。

后来听到了这个桃花涧,想了想,不由自主的上了山,呆在这里,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就像当初跟那个艄公说不等了一样,莫名其妙就说了出来。

这里的桃花还没开,他有几分失望,每年桃花开的时候,他只要看到桃花,就会笑,无缘无敌的笑,或者就会觉得那个姓宁的人会过来,跟他说他以前的故事。

他想着这些零碎事情的时候,想着能不能把这些点滴组合连贯起来,突然北面云霄上一道青光闪过,他收回思绪,起身站在桃木枝上,一手扶在枝叶上,指节青白像个女子,昂起眸子看了眼云雾深处,略微有些怔神,他觉得那道青光的气息很熟悉,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

略微皱了皱精致曲眉,他不记得很多事,但是他知道自己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记,也不停顿,化为一道流光追了上去。

吕清再一次看向云雾深处,凝了凝眉,杀气顿现,身边的香客被莫名袭身的冷气激得打了个冷颤,桃花观亦是一阵凉风袭来,香客后退几步,一脸疑惑的看着这位桃花观的年轻神仙,一脸小心翼翼的样子,躬了下身子,轻轻唤道“吕道长?”

没见到吕清应声,只见到他嘴唇微张,像是在说些什么,只是声音极小,听不真切,正踟蹰要不要上前,吕清回过神来,一脸平淡,做了个道门手礼说道“不好意思,小道如今有点事,还望见谅。”

莫名间身上的寒意顿消,香客们吁了一口气,想起先前吕清心不在焉的样子,其中一人也是拱手笑道“倒是我们唐突了,道长有事就先忙去吧,我等自行观望一番便好。”

吕清点了点头,也不再迟疑,径直下了山。

一身白袍的空灵人正想追上去,一道蛮横气息将他笼罩,身形一滞,耳边如惊雷诧起,“念你没沾腥血,吕某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伤人,定要让你魂灭于世,汝且好自为之!”话音一落,顿时身上的桎梏一消而散,他疑惑的看了眼桃花观,一个黄袍道士托着拂尘站在山崖边上,眉目如月的望着他。

他不理解,但他知道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追上先前的魏青山,折过身子,朝着魏青山的方向掠了出去。

吕清下了山。

正巧赶上李闲秋忙完当下事宜,看着吕清背着过来,先是伸了个懒腰,然后似乎山间有些冷,又缩了缩脖子笑着说道“真人忙完了?”

吕清充耳不闻,直接问道“魏青山是怎么一回事?”

李闲秋沉吟一会,还是说道“他是徐江南的师父。”

吕清一脸讥笑,嘲讽说道“早之前你就算到吕某不会去,是不是?”

李闲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魏老迟早是要往西蜀道去的,此番只是顺势而为而已。”

吕清脸上的讥讽神色更甚,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李闲秋轻轻笑了笑,自顾收拾好东西回后山,也不再解释。他们这些人,说好听点能算人心,说不好听点,就是不择手段,虽然当初他是有过这么一般的念头。

其实他原本是想让东方越来教的,不过后来得知他要去青城山,这个念头便抛了开来,这才想到凉山深处的魏青山,年纪大了,无非就是想着老有所依,让他教徐江南,是算计还是其他真的说不清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

至于那份知命境界的一剑心得,都是真的,从十多年前就开始写了,写了两份,一份给了魏青山,毕竟这事于二人来说都不是坏事,他没那个理由说用这个来作假,还有一份原本是想留给徐江南的。

不过自从上次在春烟坊偶然从徐江南那看到了那卷自己写的典籍,剩下那份便被他给烧了,他没有想到这老侠客会就此认定了徐江南来继承他的衣钵,也没想到过原来魏青山并不识字。李闲秋终究是个人,就算是个得道神仙,能看命格,看富贵,掐指也能看天象气运,却无论怎么样,也看不出人识字不识字不是?

李闲秋归了后山,沈涔坐在房门前,看着书,都是李闲秋从桃花观借来的,闲暇无事的时候看看,深奥的看不懂,但比如《阴符经》上的“天行五贼,见之者昌。”诸如此类的,她还能有些见地,有些时候还会同李闲秋还会论上一番,说得头头是道。

不懂的时候更会找时间去问,李闲秋也不会拒绝,直白浅显的说上一番,娓娓而谈的时候倒有了几分年轻时候的影子,沈涔听没听进去不知道,理解没理解也不知道,但是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她喜欢这种时候。

她见到他回来了,将书合上,平放在膝盖上,笑如当年初见的清荷,柔声说道“回来了?”

李闲秋笑容清淡平常,点了点头,很难得的解释说道“观内入秋了,香客比较少。”说完之后,正要进门,听得沈涔轻声问道“快中元节了,你要不要去后山陪陪她?”



第九十八章 朱书生(一)

徐江南先行离开之后,身上有银子,松弛有度的赶了几天路,不着急,他想着就算是萧陨他们如今动身,人马众多的,走的也小心,速度自然比不上徐江南的轻装上阵,等萧陨一群人到了弘碧城,估摸着也都尘埃落定了。

原本说是萧陨的家务事,不掺和,喝了一夜酒之后,又决绝了起来,这种事,作为枕边人,不谈是不是受人教唆蛊惑还是自己意下所在,总归是下手买凶要置人于死地了,摆明就是不念旧情,萧陨的想法好听点就是心善,难听点就是傻,纵虎归山,几天前喝酒那会,萧陨醉着的时候,徐江南当时就给秦破提了下,本来说着除了那个书生就好了,至于那个女子,就让萧陨来处置,想着翻不起什么白浪。

后来仔细一想,这事是不是善罢甘休并不是萧陨说了算,防患于未然的事,徐江南曾经没做过,但是听先生说过不少斩草要除根的事迹。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徐江南,只是想着看一眼徐暄,说起来也是好笑,自己爹娘的长相别人都见过,唯独他这个做儿子的没有丝毫印象。不过这些说出来那些人也不会信,若是引颈等死还好说,坐镇西夏中枢的那些人说不定会大发慈悲让他去一下,若是说看一眼磕个头就安心做个尘世人,滑天下之大稽,没人会接这个赌注。

徐江南原本不认为自己是春风吹又生的草根,但是知道庙堂那群高官员外是这么想的,后面究竟会不会如他们所愿他自己都不确定,天晓得这对“有情人”在一不做二不休之后还会不会亡命一搏。

就这么啃着粗糙馒头骑着比先前劣黄马不知要舒适几倍的膘肥高马,又走了几日,这才看到弘碧城的城门,上边的弘碧二字是用大篆书写,古朴沧桑,传闻当初大秦失其鹿,西周坐拥天下九州之后,一名原大秦的士大夫隐居于此,誓死不吃西周的一粒米粮,一件衣布,饿死在弘碧城外,尸首被好友收殓,三年后,原本的坟墓孤冢上竟然长出了块血红碧玉,由此而来,而这位好友为了缅怀,将碧玉润墨,用大秦特有的大篆写了弘碧二字,也就是城门二字的由来。

徐江南望着城门失神了一小会,算是故地重游,小一会之后咬着馒头入了城,气定神闲。

入了城门,去了家个客栈,当初先生在对面的酒楼里说过书,还赚了些银子,酒楼的掌柜投机取巧取了个聚贤居的名字,想必人来人往说不定有几分名字的功劳,说起来,徐江南能记得这家酒楼,也有名字的功劳,不过更多的还是这家酒楼的掌柜是个好心人,姓钱,当年跟李闲秋过来的时候,差不多入了冬,那会他虽然十五六岁,穿的单薄,长的也是单薄,当时李先生过去,说明了来意,这姓钱的掌柜说话客气,倒没看着两人寒酸样子就让小二拿着扫帚赶人,犹豫了一会反而是挥挥手招呼小二空了张桌子出来,还刻意摆了壶酒,说是润喉暖身子用。

也就是那会,先生说的是弘碧城二字的由来,尤其是说到那个死了的士大夫得道的时候,惊的众人满堂喝彩,徐江南先前是不信的,以为只是先生哄骗银子的手段,生就是生,死就是死,这得分明,成仙成鬼这种子不语的东西,谁说得清,不过后来习武听牛鼻子老道士说,九品之上就是飞仙,对这话就是将信将疑,再到后来下山的时候,李先生说吕清上辈子是桃花观的黄真人,对于这些话也就不敢一笑而过。

不过说起来也奇怪,徐江南记不住目不暇接的剑招,记不住嘲讽弄月的诗词圣言,却对这些小恩小惠记得分明,就连容貌长相和姓氏大致不落。

客栈的小二见徐江南牵马过来,笑脸相迎,殷勤接过缰绳。

徐江南给了几文赏钱,小二立马笑上加笑,褶子都快能夹死蚊蝇。徐江南没有省着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银子,要了间上等客房,推开窗就能看到街道对面的酒楼。

徐江南将包袱搁在床上,推开窗,光线明亮之后,恰巧小二敲门说是清理屋子,市井人做市井事,徐江南知道这小二的心思,没有说扫兴的话,轻轻嗯了一声让小二进屋,自己则站在窗前,聚精会神打量着对面酒楼,想着当初过来见到一切。

小二见徐江南背着他,没有说话,还以为自己自作聪明想讨点赏钱的想法惹怒了这位客官,有些懊悔和拘谨,更为卖力的清扫屋子,只是不敢再说话,清理了一遍之后,将抹巾搭在肩上,正想着偷偷出去。

徐江南目光不转,招呼了下,轻声喊道“小二哥。过来一下。”

小二哥下意识高声“诶”了一下,然后似乎也发现了不合时宜,干笑一声,凑了过去,没瞧见什么,疑惑问道“客官,怎么了?”

徐江南轻声问道“小二哥,几年前我来这边探亲的时候,记得当初这家客栈是开在对面的吧?”

小二哥“哟”了一声,拘谨一哄而散,有些欢喜说道“没想到客官还算是常客。这都好些年前的事了,客官好记性。”

徐江南疑惑问道“如今怎么回事?”

小二哥嘿嘿一笑说道“客官你也看到了,对面这聚贤居啊,人来人往的,吃客也多,有时候还得早来才有位子,这些年也都往上加盖了几层,还是无济于事,没办法,客人多,南北开分店倒是好,不过这聚贤居,不就得变成分贤居了么,这聚贤居的萧老板索性就将周边全给买了下来扩张成了如今这般。”

徐江南轻声问道;“我记得这聚贤居的掌柜是姓钱吧,怎么姓萧了?”

小二哥点了点头,“公子有所不知了,钱掌柜是替人打理这家酒楼的,真正的主事另有其人,一个姓萧的公子,不过这萧公子基本上每年都得外出一趟,估摸着也就这个节气回来。”

小二哥又神秘一笑,“而如今呐,钱掌柜如今也不是这家酒楼的掌柜了,如今这家酒楼的掌柜,姓朱,听说原本是个苦命书生,同萧公子的妾室有点关系,这个年初啊,萧公子前脚刚走,钱掌柜后脚就被扫地出门了,可惜了这些年辛辛苦苦的打理,最后白白便宜了一个书生,你说可笑不可笑。也不知道等萧公子回来,见到这般会作何感想。”小二哥轻轻一哼,显然有些同仇敌忾。

徐江南促狭一笑,说道“小二哥也是性情中人啊。”

小二闻言也是憨厚一笑,玩笑一般接了下来说道“可不是嘛,我们这西蜀道,什么都不多,就是侠客多,你说说,钱掌柜费心费力给弄了这么些年,原本一家小酒楼,现在也是咱弘碧城数一数二的招牌了,你就给点工钱说不让干了就不让干了,这不厚道啊,哪里是人干的事。要不是小的没本事,又怕连累老爹老娘的,早他娘的上去揍那个破书生了。”

徐江南看着这店小二义愤填膺的样子,笑了笑,着实感叹这西蜀道是个好地方,养人养圣贤的好地方,轻巧说道“对了,小二,你说的萧公子是?”

小二哥像是与有荣焉一般开腔说道;“萧公子可是个大好人啊,是当年辽金南下的时候跟着一起过来的,听说是凉州那边的贵公子,可是瞧着怎么都平易近人,当年来这里的流民是真得多,刚好又是深秋,眼瞧着要入冬了,西蜀道虽然说冬日不下雪,可不见得就不冷。官衙倒也颁布了些条文,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东西,没有粮食,天晓得那年会死多少人。”

小二哥腼腆笑了笑,继续说道“就是萧公子,那会散了些家财,救济那些流民,流民这才过了那个冬,不然哦,真的惨不忍睹。”小二哥说完以后摇了摇头,又是说了句自己的看法,“所以说,若是萧公子让钱掌柜走的,我等是万万不信的,只能说是没娶到个好婆娘,公子啊,你也别嫌小的多嘴,古人都说,好看的东西大抵都是有毒的,这女人啊,也不另外。”

徐江南装作好奇心兴起的样子,一副男人都懂的神色急切问道“那萧公子的妾室有那般美?”

小二哥昂着头回忆,啧啧说道“春红院的头牌姑娘,能不美么,听说当初呐,摸个小手都得这么多银子。”小二哥摊开一张粗糙的手在徐江南面前摆了摆,“后来萧公子将她赎出来的时候,据说那花的钱能盘下好几个店铺了。”

徐江南又问道“那这朱公子呢?又是怎么回事?”

小二脸色不屑骂道“狗屁个公子,就一个读了几年破书的穷书生,能写几句诗词,在青楼里面换点银子过日子,当初还借姑娘家的钱说是要去京里去参加恩科,捞一份功名回来,走的时候还疯里疯气满城叫嚣说要当状元了,最后还不是灰头土脸灰溜溜的跑回来了。真要说啊,还是我们这的纳兰才是真的才子。这朱双四,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还书生呢。”

正巧这时候一顶轿子过来了,小二哥探出头,看了一眼,鄙夷神色更甚,讥笑说道“得了,客官,这说什么来什么,下面那人呐,可就是才说的朱书生。”

徐江南双手抱肩,像是在隔岸观火,脸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ps不好意思,今天的晚了点。国庆实在太忙。



第九十九章 朱书生(二)

眼见这书生的轿子由远及近,徐江南想要确定一下,轻声询问说道“小二哥,你口里说的萧公子可是萧陨?”

小二疑惑一问,“公子,这你也知道?”

徐江南没有回应这句话,反而冲着小二眨眨眼,打趣说道“小二哥,先前可听你说想做点什么义愤填膺的事。”

小二瞬间脸红如涨,讪讪一笑摇头说道“公子说笑了,小的也就是那么一说,人家朱双四身子娇贵,小人上有老下有小的,可赔不起银子。再者又说了,人家出入皆有仆人,我……”小二哥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晃脑抽身而退,却忽然脸色一变,瞧着先前的和气公子从窗户上一跃而下,

小二哥立马跟进,趴在窗沿上,一脸惊疑神色,回望一下摆在角落的烂木剑匣,喃喃说道“难不成真是个大侠,这么高也敢跳。”

也就一会功夫,底下哀嚎声顿起,小二收回思绪,只见先前的从屋里跃下去的公子平安无事的站在轿子边上,轿夫慌不择路躲在一旁,几个体壮的汉子七零八散的趴在地上,捂着手臂哀叫,脸上惶恐不定。

徐江南捋了捋袖子,一脸平和往轿子走去,还未靠近,轿子里便传出惊恐求饶的声音,“大侠,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晓哪里惹怒了大侠,大侠不妨……啊!”

徐江南懒得听他聒噪,原本印象就不好,如今一瞧,嘿,典型的阴险小人,嘴前一套,背后捅刀子,比自己都不如,好歹当初阴险卫澈的时候,还给了几分提醒不是。

徐江南一脚踩在抬轿的木头上,轿身瞬间倾斜,原本躲在轿子里的朱双四一副狗吃屎的姿态扑了出来,折腾起一片灰尘。

朱双四趴在地上,吐了吐满嘴尘土,然后抬起头,一脸干笑望着面前单脚踩在抬轿处的陌生人,一只手随意的搁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做着掏耳屎的不雅动作,朱双四咬着唇,身子往后退了退,没敢跑,也没敢太近身,坐在一个他觉得安全的距离上,然后又是胡乱一通的开腔求饶。

收起一副比起膏粱子弟还要膏粱子弟的仗势欺人的姿态以后,徐江南带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往前跨了几步,笑道“朱公子?”

朱双四迟疑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一脸卑微神色说道“大爷?你这是何意?”

“是你就行。”徐江南见他应承下来,又见周边的路人渐多,大手一挥,一副高人气态踱步过去,凑到这朱双四的耳边轻声说道“朱公子,我呢,其实就是一个走江湖的,倒不是有意惊扰公子,而是救命如救灾,情急之下的作为,还望公子见谅。”

朱双四惊疑神色愈加浓烈,眼皮子微跳,只是依旧不敢起来,眼珠子滴溜直转,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江南见他神色,再往前探出一步,像是故意踩到了什么,不在意,声音微大说道“萧陨。”

朱双四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大惊失色,下意识就要往后一退,身子才动几分,手指剧痛传来,徐江南松开脚,瞧着朱双四手指在石子上已经划出了好些道伤口,血肉模糊,徐江南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歉意一笑。

朱双四咬着唇,强忍着十指连心的剧痛,声音颤抖问道“大侠此言何意?”

徐江南见他先前一惊,显然是有些关系,如今又装疯卖傻起来,甚是好笑,徐江南转身坐在抬轿的木头上,一脸笑意看着他,瞥了眼四周,说道“公子不换个地方谈么?”

朱双四跟着看了眼四周的路人,也是知道这地方不合时宜,狼狈起身,但还是嚷嚷着让先前的壮汉将行人轰散开来之后,以礼相待,请徐江南入了聚贤居。

原本站在徐江南房间窗沿边上的小二哥,看到这般光景,一脸不可置信的呆滞模样,过了一会,懊悔的给了自己两个响亮嘴巴子,悄声退了出去。

……

聚贤居阁楼上,朱双四剥了个白煮蛋,用来揉着从轿子里跌落出来青肿起来的脸,另外一只在徐江南“不小心”的脚下,自己又是惊诧收手导致血肉模糊的手则是在让人在包扎。

徐江南没有时间注意这一切,只顾自己大快朵颐,能白吃白喝的机会不多,能抓住一个冤大头算一个冤大头不是,本来就不是什么书生公子之流,没多少讲究,吃相难看就难看,不过让他没想到是,这酒楼竟然是萧陨的产业,不过味道着实不错。

等手指包扎好了之后,朱双四轻轻挥了挥手,让人都出去,等人悄声掩门出去之后,朱双四这才端起杯酒,借着喝酒打量起在面前大吃大喝的徐江南,长相倒是有几分眉清目秀,吃相像个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眼见徐江南只顾埋头吃菜,他心里微动,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优雅气态跟刚才趴在地上判若两人。

等到徐江南吃饱喝足,硬生生打了个饱嗝之后,这才开口问道“大侠先前说萧先生是何意思,难道大侠是来寻他的?”

徐江南别了他一眼,惺惺作态的蹩脚演技,将窗户推开,涌进来些许空气,舒坦了一下,然后用比朱双四精湛百倍的演技说道“朱公子,明人眼前不说暗话,小人就直说了,我呢,从李安城过来的,来的时候,在路上见到一位自称郭年的兄弟在杀人越货。”眼见着朱双四眼神微沉,有几分阴暗掠过,望着徐江南的脸色也是寒冽起来,徐江南乐呵一笑,起身拄在窗户上,看了眼涌进酒楼拿着棍棒的各色人流,置之不理继续说道“朱公子若是以为小人以此来要挟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小人先前就说了,是来救命的。当然,信不信,公子自己考虑。哦,对了,还有公子不会以为先前打手势让人搬来的这些救兵当真管用吧。”

话音才落,一伙人蜂拥而入,为首的就是刚才殷勤给朱双四包扎手指的人,他还没来及说话,借机考虑了一会的朱双四语气阴沉说道“谁让你们进来的,没看见在招呼客人吗!不懂规矩,都出去!”

领人过来的那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正要说话,又看见朱双四的眼神,再度将话吞到肚子里,朝着徐江南恭敬作礼,然后转身一边推搡这群拿着棍棒的汉子一边骂骂咧咧撒气道“没听到掌柜说的嘛。出去,都出去。”

徐江南依靠着窗子,看了场自导自演的闹剧之后,歪了歪嘴,看着朱双四表了态,不再放假心假意之后,这才将长线放下,等他入瞉,摇了摇头像是看笑话一般说道“朱公子当真好算计,不过可惜了,萧陨没死,郭年死了。而且郭年临死的时候,拉了一把朱公子,对了,还有萧陨宅子里的那位妻妾。”

朱双四眼角一抖,猛然站了起来,脸上上涌起事情败露后的惊惧神色,原本他就有此猜测,郭年那边只给了定金,还有一半说好的拿头来换,如今萧陨归期在即,郭年却还没有过来,抱着一丝幻想到了今日又遭徐江南冷眼戳破,过了大半年的富贵日子,又不舍得抛弃,转眼之间,看到依着窗户的徐江南,像是抓住了稻草一般,摒弃了先前的优雅姿态,急切说道“大侠,能不能帮帮我。你要多少钱,我都能给你。”

徐江南怜悯的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以旁外人的眼光来怜悯他的处境,还是怜悯他病急乱投医,求到了要他命的人身上,摇了摇头,叹息说道“帮不了,而且劝你死了这条心,萧陨路上结交了一位剑客,郭年就是死在他手上,还有那个武功高强的持枪侍卫。而我呢,说白了就是过来想骗点银子花花,至于其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话已至此也差不多了,当然,信不信还是朱公子,哦不,是朱掌柜自己拿捏,若是觉得小人可靠,给上个几百两纹银,我就将萧陨回来的线路给你说道说道,公子早些逃命去,若是不相信,也好说,咱们啊,就此别过。”

说完之后,徐江南也不再停留,拿起酒桌上还没饮尽的酒壶,就要往外走去,手指才触碰到门栓,将要推门的时候,朱双四失魂落魄喊道“大侠留步。”

徐江南转过身子,双手环抱看着朱双四。

朱双四眯了眯眼,然后吸了口气,朝着门外冷声吩咐说道“程四,从后面拿五百两银子上来。”

说完之后,又看了眼徐江南,瞧着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之后,这才放下心来,将要说话的时候,徐江南摆手制止说道“别,等小的先看到银子再说,先前公子喊人的做法让小的不得不防。”

朱双四怔在原地,尴尬神色溢于言表,也不久,毕竟聚贤居这么大个招牌,一天人流往来的,赚的自然也多。

程四抱着银子上来,徐江南笑嘻嘻接过,看了一眼,觉得差不多之后,小心翼翼的收好,这才对着朱双四说道“先前李安城事发之后,那个持枪的汉子受了点伤,如今在秣马城养伤,也正是如此,小人这才有时间过来救朱掌柜一命。好了,眼下银子也到手了,话也说完了,在下就走了。多谢掌柜的招待了。”说完又深深的看了一眼朱双四,一语双关一般幽幽说道“掌柜的自求多福吧。”



第一百章 纳兰故地(抱歉晚了点)

徐江南赚的盆钵满盈之后大大方方回了客栈,丝毫没有掩人耳目的想法,客栈的小二哥正在擦拭桌子,见到安然无恙的徐江南,张了张口,顿了好久还是没出声,手上的活儿也没停下。

徐江南总算知道那些个兵行险招愿意刀口舔血的剪径草寇为什么对朝廷的招安状嗤之以鼻了,当个良民一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年末能不能尝个腥还是个问题,这银子来的多快,用你的命来找你换钱,至于命给不给你还得另说。一次下来,相当于一年就吃到了一辈子的酒肉,再过一年就算是赚了,过惯了这种舒坦日子,谁愿意扛个农具累死累活再去下地拔草。

徐江南眼瞧先前谈笑自如的小二如今像是避嫌一般自顾忙着,有心想给他块银子,没有什么外加的道理,就是想给,但是看他这样也不敢接,便淡了过去,几千年来都这样,看热闹谁都喜欢,但说要入局,退堂鼓响彻天际。

上楼的时候,小二哥总算是没忍住,开腔问道“公子,没事吧。”

徐江南笑意岑岑,和气回应。“没事。”只是那块银子依旧没抛出来,心思淡了。

回了房间之后,徐江南将板凳移到窗前,捧着先前聚贤居上的酒壶,独酌孤饮,窗户半掩,留了个小空档,下面的人若是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丝毫的端倪,没过多久,一人从聚贤居慌慌张张跑了出来,只看到下半身的服饰,但徐江南知道这个人就是朱双四。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当街扭了他脖子,然后潇洒离去,主要还是不想着说让萧陨知道是自己动的手,毕竟喝酒的时候,萧陨也是知道自己看了出来,死在弘碧城,只要稍微一打听,必不可少的就会暴露出来,就算是因为情分不加责怪,在所难免也会生疏起来,说到底,就是徐江南有些在乎这点交情,而且这番做法还能骗银子,虽然追到头这银子好像还是萧陨的。

而只要这姓朱的出了城,自然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送他见阎王,萧陨的路线已经同他说了,就算他没脑子,也会想着绕路跑。而这正是徐江南想要的。

朱双四快步离开了聚贤居,直奔萧家院,萧陨离家大半载,原本是想着这番让他在也回不来,不过也没敢在萧府入住,这种乡里乡亲的闲言碎语还是接不起,只是将院里能换的仆人皆是从头到尾换了个遍,进了府苑,仆人见到他脸色沉重,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没敢多言,更不要说多嘴去问。

径直入了后院,仆人皆是避嫌离开,后院一女子正在插花,着装有些秀气,脸上脂粉不多,就是简单画了下眉,额间一点花簪,手指纤细白皙,头上简简单单系了个桃花结,用简朴木簪插着,若不是知道了她做的病狂事,就凭这份心性和气质,石榴裙下得倒多少英雄好汉。

她听到声响,就知道是谁来了,眼下这时光,没有下人通报能入后宅的除了个萧陨,也就是朱双四,萧陨如今还未归家,或者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那就只剩下一人,当年给她写词,后来去金陵的时候还说得了功名就赎她出来的朱双四,抬头看了眼,又低下眸子,专心侍弄各色花枝。

等到脚步声渐近,这才轻哼一声幽怨说道“朱掌柜怎么舍得过来了。”

朱双四没有功夫搭理这话,径直去拉她的手。

因为没瞧见朱双四的脸色,所以侧身一躲,低声说道;“还有下人看着呢。”

朱双四瞧着都快火烧眉头了,她还有闲心想这个,也是没好气凑到她身边,低声将东窗事发萧陨要回来的消息说了出来。而这萧府的女主人在听到萧陨如今是在秣马城的时候,原本的好气色好气态一哄而散,转眼脸色煞白,咬着唇花容失色冲着朱双四急切询问说道“那,那怎么办?还能再花点银子请人过来吗?多少钱都行。”

朱双四也是深深叹了口气说道“眼下是来不及了。”继而摇摇头,咬牙厉色说道“原本想着那个郭年有点名声,谁知道这天杀的竟然只是个花架子,银子都收了大半,最后事给办砸了。真是个废物。”

不过说起来,两人之间真像是有情的,朱双四握住双手因为此事而冰凉的柔荑,无奈一笑,说道“不过也都怪我不争气,当年如果真的取了功名,我们之间也就不会如此横生枝节。怨不了谁。”

从良后改名秀娘的女子,闻言也是温婉一笑,回复了点血色,眸子盈盈之间有水雾升起,点了点头认命说道“嗯,能跟你在一起,就算被他打杀了都算了。”

朱双四看见她的样子也是心下一松,故作轻松说道“不过眼下还不至于,你呆会赶紧去收拾东西,拿点细软之内的钱财,我们半夜从城东出门,往江南道走,再也不回来了,天涯海角的,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

徐江南在杀人之前又想起了一件事,先前没记起来,小二哥一说,这才想起。

这弘碧城原本是纳兰天下的故里,纳兰天下之所以入朝晚,而之前名声不显,很大一部分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深入人心,儒家千百的传承道统,不是说放下就是放下的。后来纳兰成名之后,这些事迹在所难免的就被有心人发掘出来。

原来纳兰天下的爹早在他还小的时候出了趟家,之后也没有回来过,是不是死在外地都不知道,音信全无,孤儿寡母生活了十多年,他又是个群览百家,读书习文的人,冷眼没少吃过,人心冷暖都看到过,要让他丢下这个娘亲出去捞功名他如何放得下心。

但是纳兰天下的娘也是狠,辛苦了十多载之后,一朝的大冬天狠心将纳兰天下赶出家门,撂下一句“读书人不去立功立言为国为民那还读个什么圣贤书”之后便将柴门紧闭,纳兰天下默然无言,对着柴门跪了三日,这才收拾笔墨出了门,出了西蜀道。

相传在青城山遇见了徐暄,谈了一夜,没人知道说的是什么,不过这一夜之后,纳兰又回到了西蜀道,就在西夏第一次捡起西周的科举,三年内,连中五元入朝,名誉天下,就是可惜,殿试失利,同进士出生,黄门闲职。

五年蛰伏,一朝大学士,圣上赐名天下,人臣荣光的极致大约也就是这样了吧,而这期间,西夏庙堂,除了陈铮和纳兰自己,都只是知道纳兰天下的故地在西蜀道,具体在哪却无人知晓,不过后来,弘碧城的县丞确实得到了一封暗令,说是一定要照顾好城西一位孤寡妇人。

上面写着“授命于天”的殷红章印却让他不敢怠慢,去了城西,到了地点,没见到什么富贵居所,只看到半扉柴门,一位头发斑白的妇人坐在门前晒着太阳,身上的衣衫是补了再补,也是眯着眼,借着阳光,穿针引线。

老妇人见到穿着官服后面还跟着一堆人的大老爷,也是忧心忡忡,尤其是见到这官老爷行至跟前,吓得老妇人连针线都从手上跌落下去都没发觉,径直颤声问道“官老爷,是不是我儿纳兰出了什么事。”

这弘碧城的县丞猛然回过神来,西夏的达官贵人很多,但姓纳兰的人似乎就只有一个,言辞更加卑微,巴不得将她当亲娘对待,只是依旧不敢将纳兰的事给说出来,好生安抚之后,还想说将妇人接到官衙里面去。

老妇人通情达理,如何都是不敢应诺,县丞也不敢强求,只得命人将房屋修缮一番,每月过来送些银钱,问问用度。

就这样安生过着日子,大半载后,这老妇人提起胆子,很是谦卑的跟这个县丞提了一个要求,说能不能告诉她弘碧城的书院在哪?她有些羞赧,有些不好意思继续说道因为她习惯了纳兰的读书声,如今听不到之后,反而有些睡不着。而如今白天没多少事,就想着去书院。

她怕让县丞为难,又是一副很知足的样子,嗫嚅说道“不进去都行,就在墙外面听听就好。”

弘碧城的县丞是不是好官不知道,只是听到这番卑微到尘埃的要求,半天没有说话,命人将老妇人好生送了回去,她似乎也是认为自己像是有些得寸进尺一般,尴尬一笑,朝着县丞一拜,不再多言,老实本分的归了家。

第二年,弘碧城城西兴起一座以天下为名的书院,是皇命,就连上面的名字都是陈铮亲笔,免费收取各地学生,听说里面的夫子都是原本的朝中翰林,老妇人也被接在书院里面,每日闲暇无事便帮着打扫卫生。过路的学生,每每看到她,都是微微欠身,毫无不敬神色。

因为只要是入院的学生都是知道,在学院你可以目空无人,你可以看不起同窗,看不起夫子,唯独那个扫地的老妇人,谁要是有所怠慢,西夏朝堂终身不录用。

也正是这样,有好奇的学生打探过此番,跟这位老妪打过交道,只是交道过后也是愈加恭敬。

纳兰的故地也是就此天下皆知,不过也是因为如此,纳兰天下天下皆知这句话还要斟酌。

毕竟在这老妪的眼里,她只记得纳兰慈,并不知晓纳兰天下。



第一百零一章 行凶作恶

夜半更声才响,一辆马车借着咕噜咕噜停在萧府后门,朱双四从车上跃下,探头探脑看了眼四周,寂静无人之后,这才下了马车,轻敲了几下后门,也不久,稍稍一会,后门轻启,朱双四侧身溜了进去,门后又探了个头出来,四下张望一番,觉得安然无恙之后,悄悄掩上门。

小半个时辰之后,朱双四牵着一名女子出来,背着粉色包袱,青丝随意披肩,朱双四先是将她扶上马车,紧接着自己一拢袖袍,跳上马车,马缰轻甩,一声故意沉下的音调“驾”,马蹄哒哒扬蹄而去。

徐江南在这之前就溜达出了城门,徐江南不知道这朱双四会从那个城门逃窜出去,但人之常情是知道的,至少说没有胆子再呆在西蜀道,至于是北上凉州,还是东进江南道显而易见,北上会路过秣马城,就算刻意绕道,真万一撞上了怎么办,所以东进江南道是设身处地下的最好打算,再者又听说当初这姓朱的书生去过金陵,相比北上的陌生路,总要安心些许。

只要是想往江南道跑,无论从哪出城门,五十里外的顾阳亭是枢纽必经之路,徐江南在客栈床上眯了一小会,便背着剑匣溜了出去,为了掩人耳目,剑匣被布包了起来,越来越接近卫城之后,他也跟着谨慎很多,原本的王府侍卫是怎么认出来的剑匣他不知道,但是要到卫城,原本徐暄背着剑匣闯了一番的地方,还是少生事端的好。

早在三更天的时候,徐江南赶到了顾阳亭,亭子在山崖上,下面官道左右依着山,像个出城的天然要塞,随意找了个棵树,在上面抱着剑匣打盹,等人来,准确点是等人来送死。

五更天的时候,天色依旧漆黑一片,远处一阵咕噜噜车马驰骋过来的声音,徐江南应声醒了过来,睁开眸子,嘴边一抹轻笑,他自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当初谁对着入了春烟坊的小烟雨指指点点,他就敢上去厮打,虽然大半都是自己吃亏。那些之乎者也的道理他没听过,忧国忧民都是圣人考虑的,至于这件事,正确与否他也不知道,但是就是认定应该要做,就同当年那些人用言语中伤小烟雨一样。

听着声音差不多了,徐江南从树上一跃而下。

没过多久,马车便出现在视线之内,徐江南瞧见车夫并不是朱双四,而是一个穿着青紫色仆人装扮的男子,年纪稍大,赶车的动作很是熟稔,不过显然距离有些远,他并没有发现站在路中间的徐江南,又是一记响亮鞭花,马车扬尘提速。

一小会之后,赶马的车夫像是发现前面似乎是站了个人,眯着眼,努力想看清楚。

徐江南没等他发现自己,弯下腰,捡了个石子。

车夫看见黑影蹲了一下,这才确认前面是个人,正要大喊招呼人闪开,徐江南没给这个机会,手腕一抖,石子急速飞出,正中扬起的马蹄,瞬间一声长嘶,马蹄弯曲,一个不稳,趴跪了下去,不仅车夫摔了出去,马车内一声惊叫,又摔出来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抱着包袱,金银已经散落一地,抬头看了眼,并看不清徐江南的面貌,怯生生往马车那里缩了缩。

朱双四亦是一脸惧怕,这个时分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傻子都知道是来者不善,不过见到一地的金银,也是顺手捡了几个大的,往怀里一塞。不过倒是有几分男子气概,没有退,更没有说将背后的女子给推出来,只是颤声问道“谁?你是谁?”

徐江南没有看他背后的女子,瞧见他的胆战样子,并没有同情神色,微微一笑说道“朱公子,怎么每次见到小的,都是这番姿态。”

朱双四听到声音有些熟悉,又定睛一看,原来是昨日给他通风报信的人,心这才落定下来,随着徐江南一句话,又是大起大落到了嗓子眼。

只见徐江南看着朱双四的样子,直白说道“朱掌柜,小人知道你要走,急忙赶来想来送你上黄泉路,不知道这句话当讲不当讲。”

朱双四面色煞白,而那背后的女子闻言也是一阵惊颤说道“你是萧陨的人?”

徐江南依旧没有看她一眼,无论她出于什么原因,有没有苦衷,只要做了那等事,徐江南对她连半分表情都欠奉。

朱双四将她护在身后,怔怔的看着徐江南,事到临头,也是不慌问道“我们有仇?”

徐江南摇摇头。

朱双四咬着唇,又是轻声一问说道“那是萧陨让你来取我们性命?”然后想起之前徐江南的作态,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打着颤,“大侠,你不是要银子么,这些银子我都给你,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行吗?”

徐江南也不想着说让他们当个枉死鬼,摇头回应“不是,萧大哥反而是想放过你们。”顿了一会接着说道“是小人狗拿耗子,但是我认为人做了事,总不能当个屁放了就撇开了关系,尤其是裤裆里还挂着两个蛋的人,要承担后果不是?至于银子,可轮不到你来做主。”

朱双四还没说话,背后的女子却是开了腔,怒声骂道“你也知道这是我们萧家的事,你凭什么来管?就凭你会一点武功?天下间那么多有情人,为什么要来拆散我们两个,还有那个萧陨,也不是个东西,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一个,明知道我喜欢的不是他,又非要将我强娶进门。……”话没说完,朱双四已经捂住了她的嘴唇,生怕她惹怒了面前的男子。

之前赶马的车夫,早在徐江南说的第一句话的时候,便惊吓着慌不择路跑的无影无踪。

徐江南面色不变,不过倒是高看了那女子一眼说道“这是你们的恩怨纠葛,跟我说没有用,我也不想听,至于你说的萧陨是什么样的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东西,同你们买-凶杀人并没什么联系,二者一码归一码。”说完又是睨了她一样,将她的言论径直戳破说道“再者说,据我所知,朱公子归西蜀道应该有个三年两载了,当真是藕断丝连就早该远走他乡了,就算是等到现在,要走随时也能走,说到底,不就是图上了萧府的家财万贯?”

躲在朱双四后面的女子哑口无言,两人十多年前的相爱是真,萧陨横刀夺爱也是真,但同样,他们贪财买-凶杀人,想着张冠李戴也是真。朱双四懊悔垂下头,也不全怪他,他名字双四的由来其实是双亲生他之时,父母之和为四十四,算是长子,可惜年幼的时候双亲一一故去,过了太多穷苦日子,才有那番铤而走险的冲动,如今认命之后,朝着背后女子凄婉一笑,“都怪我,当初就该听你的,早些走了为好。就算穷点苦点,也比如今提心吊胆好的多。”

说完之后,朱双四将先前散落在地又拾到怀里的银子掏了出来,扔在地上,一副坦然的样子,笑着说道“大侠,这一切都说朱某财迷心窍所为,还望大侠心善,放过秀娘,毕竟她也是受朱某逼迫。”

从良后闺名秀娘的女子也不说话,眼神直勾勾看着朱双四,视徐江南于无物,一双皓白柔荑悄然握着朱双四的手。

徐江南见状却是沉默不言,他到希望这朱双四是真的无情无义之人,这样下手没有桎梏,如今见状,虽然贪财,但两人之间的郎情妾意却是货真价实,反而是为难起来。

沉默良久之后,原本漆黑的夜色也是逐渐消散,远处天际泛起鱼肚白,着装青绿朴素的秀娘也是借机见到徐江南进退两难的神色,也是玲珑心思,二话不说,盈盈跪拜了下去,将手上装着金银玉石的包袱丢到徐江南跟前,哀求说道“小女子只求大侠放过我们一马,我们二人保证以后都不在回来,更不会妄动其他念想。”

朱双四心有灵犀,跟着也是跪了下去。

徐江南说到底见惯江湖事,却没遇见过如此这番,一时半会却依旧拿不定主意,徐江南自己也杀过人,不过杀的都是自认的该杀之人,再往后,说不定去了金陵,为了陈烟雨,也会杀一些不该杀的人,更不要说去边隅见一见徐暄。他不是个官,但想着有礼法可依,也是第一次觉得这个江湖路不好走,更是第一次觉得江湖上的快意恩仇其实也不是那么的痛快。

他的疑惑很多,一时间很想知道魏老侠遇见诸如此类的事会怎么处置,只是他也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寻思着戏子说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依旧冷漠摇了摇头,也不想再多加耽搁,肩膀一扬,桃木剑随声出鞘,徐江南闭目遮耳,一剑冲着朱双四劈斩过去。

朱双四二人眼见徐江南冷漠眼色,二人皆次跪在地上,双手紧扣,闭目听命。

剑风如芒,朝发而至,眼见着朱双四就要被削去一臂,一柄飞剑掠过,正中徐江南剑尖,桃木剑剑身一偏,一臂倒是没有斩下来,不过却是削掉了几根发丝。

飘摇坠地。

“没想到在这西蜀道,也有人在朗朗乾坤行凶作恶!”



第一百零二章 古剑九正

朱双四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幕,阴风袭过,胆战心寒,身上却无病痛感,他缓缓睁开眼,恰巧看到滑落在地的发丝,也是听到不远处的声音,一个跟眼前人大约差不多年纪的男子,打扮装束却要有讲究的多,虽然也是一副江湖侠士的打扮,但那份凌人的气派是装不出来的,他也去过江南道,去过金陵参加过恩科,自然对这种气态不陌生,就连在这弘碧城也是偶有所见。

不过经此一次过后,像是半脚踩在鬼门关上,又被生生的拖回到了阳间,说不清的感激,也有说不清轻松。

徐江南眯着眼,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握剑男子,衣衫青白,兀自皱了皱眉,却也没再次扬剑,双手自然下垂,正要问话,眼见后面一位一手扶着腰的男子追了上来,跑到男子身边,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又趁机捏了捏手臂,没敢太过造次,眼见没事,这才放下心摆了个妖艳的姿势,翘起兰花指顺了顺胸口之后,声音妖娆魅惑说道“还好还好。公子下次可别这番心急了。不然回去可没办法跟老爷交差了。”

青白袍的男子便是方云,而那位妖娆作态的男子便是吴青,方云脸上噙着笑,对吴青的动作倒是置之不理,带点兴奋的神色看着徐江南,早些前马不停蹄往西蜀道跑,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心一直都有,只是没有机会施展,为了不耽搁正事一通赶路下来,原本都以为没了机会,本想着去天台山辗转一番,没想到在这里闯上了。

而吴青一脸谄媚笑意将闲碎话语说完,先前的光景他自然也是看到了,冷笑着转过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朱双四二人,又瞥了眼徐江南和地上散乱的钱财,声音更冷,“我当是怎么了,原来是个图财害命的小蟊贼。胆子还不小。”

语气平淡,徐江南却是觉得如同耳边炸雷,头痛欲裂,心神恍惚间摇了摇舌尖,三魂归位一般,这才好了些许。至于被这两人说做是剪径劫寇的蟊贼,没有解释,那个青白袍的男子还好,先前那一击,虽然是让他偏了准头,好歹觉得有一拼之力,如今这个上来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人,简简单单一番话语,就让自己如坠冰潭,修为几品不知道,不过定然是在自己望尘莫及的地方,也生了点收手退去的想法。

而朱双四二人倒是没有落井下石,看了眼神色凝重的徐江南,又看了眼那边神色天壤之别的方云二人,还有那个东施效颦捧着心口的男子,脸上表情更是轻松寻常,不过对于他的姿态着实不敢恭维,不过好在他也知道自己当下最好是保持沉默,进出了趟鬼门关,身上就湿了大半,再加上秋风一吹,瑟瑟发抖到有几分可怜模样。

方云看了眼还跪在一旁朱双四二人,笑着说道“还跪着干嘛,起来吧。”说完之后又是挑衅的看了眼徐江南,轻蔑说道“他杀不了你们。”

朱双四闻言也是紧接看着徐江南,眼见没有丝毫动作之后,这才互相搀扶着起身,地上的银子也不顾拿了,往旁边退了退,躲在了马车旁边。

吴青闻言知雅意,正想着出来让徐江南在劫难逃的时候,方云横剑在他身前,这是出来走江湖朝思暮想的东西,虽然只有一人,但瞧着先前那一剑也是有点功夫,正想着将就将就,怎么能让吴青来坏了自己兴致,第一次声色平淡对吴青说道“让我来。”

吴青私下一想这番家主让他出来也是抱着历练的想法,眼下就此一人,想来有自己坐镇,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也就笑容妖异,点了点头,往后退了一步,望着徐江南说道“公子可得小心一点。”

方云没有回应,也是径直的看着徐江南,往前一步轻踏,剑意浩荡,尤其是握剑的袍子无风鼓动。

徐江南自然不知道自己成了类似练兵一般的存在,还以为是这人的自负,若是平常,可能会有其他的想法,当下这人身边一个修为深浅不明的怪人,脑子里怎么都是如何跑路的想法。

不过这人一脚之下,还未战,剑意横生如游魂,徐江南也不甘示弱,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如果径直跑路,说不定还等不到那妖人出手,自己已经亡命剑下,亦然往前一踏,不甘示弱的微微抬起桃木剑。

方云有些惊讶,不过更多的还是那种掩藏在表面下跃跃欲试,若是徐江南二话不说,脚底抹油风紧扯呼的跑路,说不定他也就让吴青顺手解决了。而如今徐江南此番的动作显然是勾起了他的兴趣,很对他的胃口。

徐江南见到方云的神色,觉得他的神色就像是看着小时候玩耍的玩意一般,冷笑一下,一脚重踏,身如灵猿一般跃起,像是要斩去面前人的轻蔑剑意。

方云一手握在剑鞘上,摆在身前,也不退却,反而疾步迎上前去,天下武道皆为逆旅,刀客一刀无退路,剑客还未出招,又怎能心怯。

徐江南剑随身至,一道暗红血色劈在剑鞘上,徐江南借势一转,化劈为掠,想要让方云手指见红。

方云不慌不忙,这种见招拆招的对拼他在山庄里的时候不知道遇见过多少,要论江湖世情寒霜,他是个雏儿不过分,若要论这些精湛招式,说他是半个宗师不为过,只见方云手腕一翻,不起眼的古朴剑鞘跟着一旋,右手相接,如同青鹤长鸣,古剑应声出鞘,剑气恍如浩然大江,银光闪掠。

浩荡剑气袭身,徐江南心生寒气,不敢硬接,无奈收招,红白刹那相接,一时间徐江南只觉是撞上了河江磬钟一般,气力回震,紧握桃木剑的虎口一麻,险些被震飞出去,好在当年在黄龙潭斩过瀑布,底子略厚,不过眼见回震如浪潮迭起,愈加汹涌,也是一咬牙,身影一转,一脚蹬在满是道门符篆的古剑上,借力倒飞出去。

先前一击,取了巧,虽然留有余力,但没震飞徐江南的剑让方云惊异神色更甚,不过同样的,眼瞧不是个不堪一击的花架子,兴趣大生,见到徐江南借力而退。

方云轻轻一笑,“想跑?”继而平淡无奇往前一跨,踩出个印记,左手剑鞘投掷出去,一剑直往身影紧追,这招就是同吴青学的,叫痛打落水狗。

徐江南身形倒翻期间,也是瞥见如此一幕,心思急转,强行坠下,脚尖才履平地,剑鞘挟带风声而至,徐江南正想一剑挑飞,瞳孔兀自一张,“唰”的一声,古剑入鞘,化二为一,剑气却不减丝毫,尤甚三分,直指面门。

好在徐江南应变也是快,并没用强行以剑破剑,头往右侧一偏,剑鞘擦脸而过,顿时便觉得面门疼痛感传来,像是水滴滑下一般,只是危机还在,不敢分心。

方云见一剑取功,携势再来,又是一剑,徐江南弯腰翻滚出去。

这次方云没有再追,只是蔑笑看着像似毫无还手之力的徐江南说道“就这点本事?也敢学人劫钱财?”

徐江南起身之后,摸了摸面颊,一抹温热,长舒一口气,对他的话语却是置若罔闻,徐徐闭上眼,想要去找李先生古卷里的心境,尤其是溜进心里让自己体寒心凉的剑意,就像在无时无刻同自己说,此人不可敌。

先前惊险万分的场景朱双四同秀娘自然也是看在眼里,一招一式虽然简单,但是他们也能看出来其中的凶险,光凭那个目不暇接的速度,甚至是没看到剑身,只是一道道银光红色,心里也是一阵波涛汹涌。也是一阵后怕。

至于吴青,观战的时候,虽然也是那副妖娆体态,但是脸上就要正经很多,收起了先前轻浮的神色,眉毛时不时的一紧一舒,以前给方云喂招,也是大抵是深入浅出,如今一看,方云一招一式不说圆润无暇,至少是可圈可点。

眼见二人对峙,方云还有余力,显然要胜并不难,也是放下心,毕竟方云算是他的半个徒弟,也是笑容满面,只是这副情态入了朱双四眼里,又是浑身的不自在。不过后来吴青看到徐江南闭眼之后,先是疑惑,尔后看到徐江南身体由内往外泛出青白色剑气的时候,脸上泛起惊异神色。

对于方云的剑意,他是最为清楚不过,因为没怎么接触过江湖,尤为出尘,上善若水一般,遇山漫山,遇孔而入,就连是他,有时候也会受到方云剑意的影响。原本还以为只是个简单使剑蟊贼,如今一看,似乎也是有几分手段。

方云见徐江南闭目之后,也是疑惑,收敛起笑颜,不知道面前人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还在打量之际,徐江南睁眼开目,气势一涨,桃木剑像是满饮鲜血,朝着方云势如破竹一般飞掠而来。

方云见着像是邪门歪道的桃木剑,他倒没有什么太多神态变化,只是手中的的古剑却是震动起来,像是宿敌一般,滔天战意。方云这才神色凝重看着徐江南,他手上的古剑可是大有来头,不说质地如何,只是知道这柄剑百年前世青城山邱掌教的佩剑,名九正,九为天下至尊,正为浩然正气。上面的符篆也是这位道行高深的神仙人物所刻,正气自生,可避邪降妖。

如今有此异动,方云脸色阴沉,清喝说道“旁门左道!”说完之后,也不藏拙留手,真元外溢,古剑长鸣,皓白剑气漫过剑身,如同云雾遮掩一般将古剑笼罩。

“管你是何方邪物,今日方云就要替天行道,九正斩妖!”



第一百零三章 一剑钓大江

方云难得严肃起来,正气超然,在这一刻根本就不像个初出茅庐的世家子,也不像个世滑的江湖人,反而像个降妖多年的五行道士,往前一踏,悦耳叮铃声响起,古剑九正再次出鞘,剑意如同大江白练,连绵不绝。

吴青也是一脸异色,他的剑法趋向阴寒狠辣,所以近年教授方云也只是纸上谈兵说说自己的心得,时不时点拨一番,剑法上则是与他对招,让他自作主张,至于是另辟蹊径还是在这还是及百家的基础上改弦易辙,都由着他,只是现今,感受到这番如沐春风的剑意,自己原本阴寒的真元竟然不由自主平和起来,不由感慨,自己在八品巅峰止步不前不是没有道理的,天分不到,对于剑道上的感悟说不定如今也不及这个少主人,眼瞧着这位少主过了五品筑基修身之后,后面修内,却是实打实的一日千里,如今看这形势,要上九品似乎就差日积月累的水到渠成,一脸艳羡。

徐江南则是有苦自知,两个人两分处境,吴青觉得是如沐春风,在徐江南心里则是四面楚歌一般,剑意气象万千,比上当初在王府还要险情的多,好在这种时候,开弓没有回头箭,李先生给的经卷上就没有教他收招,一剑决绝如东流之水,桃木剑像是有所感应一番,殷红血色更甚,到后面竟然耀眼璀璨起来,徐江南周边原本粘稠浓密的空气就如同兵解一番,血色光芒迸出,同九正剑皓白月色争锋相对。

消除了身上的桎梏囹圄之后,徐江南大有战乱酣酒至,一睡到太平的轻松感觉,随后桃木剑的凉意沁身,又是一阵舒畅,轻笑默念了几句邪物邪物,桃木剑有时候的阴邪诡异他也知道,但他并不在意,同药草一般的道理,虽有生于阴处为寒,阳处为甘的道理,但同样有害有利还是取决于药师,药师向善,毒草未尝不是良药。

桃木剑前身何处尚且不提,但至少他用到今日,杀的都是该杀之人,饮的都是可饮之血,想通此番,剑招灵绝之下,也是一副任凭你大江方圆,天下皆是一剑,剑意雄浑如山巅之态。

两剑终是相抵,二人衣袍皆是鼓涨,黄尘由二人身体为中心,遍布四扬开来,方云脸色平淡,徐江南此番出手毫无保留,修为大致他也心中有数,一剑也算再建功,进退自如。

徐江南现学现用,得势不饶人,剑剑璀璨血光,直指死穴,像是要斩了这剑意的源头。方云一退再退,原本是想用浩然剑意包罗万象一般再次将徐江南裹挟入内,不过终究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这躲招虽然轻松,但自大出生后就没受过任何委屈的方云眼里,无疑就跟受辱一般,尤其是自己的修为境界比上眼前人,明显还要高上一层。方云皱了皱眉头,显然也没想到先前自己痛打落水狗的套路,这么快就风水轮流转。

方云轻哼一声,脚尖一点,往后退了三丈左右,继而又是用力一蹬,原本平和大将瞬间如洪荒一般涛烈,便要转守为攻,一记剑光长掠,恍如于在一望无垠的大江平静处皱起波澜。

徐江南几剑不成,也是酣畅,如同饮了烈酒,不醉不休,剑招又加几招凛冽气息,恍恍间倒是有几分徐暄的影子,当初的江湖那般汹涌不服,不服那就踩到你服为止。

丝丝血色剑气弥漫全身,巧夺天工的一剑钓江,点在九正剑三寸处,红白光芒闪烁,二人同一时间胸口一闷,皆次退后,不过显然徐江南受创更大,闷哼一声,嘴角一丝血迹缓缓溢出,脸上汗水加尘,早就狼狈不堪,眼里却是神采奕奕,深呼吸一口,握着桃木剑的手微微颤抖,人竟豪迈大笑说道“再来。”

方云世家子的涵养也是在这一时间暴露无遗,即使觉得徐江南这番动静像个疯子,也只是不动声色看着,可能因为修为占了上风的原因,在真元内劲的比拼上并没有受伤,即便是这样,一番有来有回的对招下来,还是难免有些胸闷。

旁边躲在一旁的朱双四和秀娘早就看得目瞪口呆,在他们眼里的江湖人,到了极处无非是飞檐走壁之流,眼下两人对峙,像是窃了天象,动不动风尘四起,大开眼界之下又是好一阵后怕。

吴青则是眯着眼,还是那副西子捧心的姿态,神色不定,早在之前徐江南破势而出的时候他就想着要出手,只不过方云吩咐在先,不敢妄动而已,这个少主的性子他也知道,城府不算深,但是性子却是极为傲气,又加上眼前人大约是一样的年纪,分不出胜负自然不会想着罢休,不过想到与少主对剑的徐江南,又是纳闷,虽说知道西蜀道能人辈出,是个洞天福地,不过应该也不至于在这西蜀道一个六品武者都要沦落成为山寇了?尤其是年纪轻轻,显然好生培养,再不济,七品也能到,一个七品宗师的香火情在西蜀道如今就这么不值钱?这也太骇人听闻了些,也就是这番思量时间。

徐江南同方云来回交手十数回合,不分胜败,徐江南越战越勇,像是饮酒,醇香才能起人意,醉酒才能显风光。方云也是沉着应对,喂招千日,用在一时,一招一式章法立现,气息也不紊乱。

徐江南一剑逼退方云,仿佛又饮三两,恣意大笑,一剑履地,火光四射,一道深痕显现之后,剑意再涨半分,再斩九正三尺处,漫天剑气迸裂开来,就如同饱满水珠落地一般,剑气如同波纹肆虐开来,荡到一处,一处天地像是狂风大作,衣袖烈烈如阵雷作响,背后包在剑匣上的裹布也是抖落出了一角。

方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可是一直专心致志在一旁的吴青却是眼神一凝,先是一怔,然后嘴角微微翘起,喃喃说道“无心栽柳柳成荫呀。”继而扬声朝着方云尖声喊道“公子,快退。”说完之后,也不见有任何手势,一柄细小如同匕首一般的符剑在手,蓝色内劲遍布其上,身影不动,一剑斩下,也就是及地的一瞬间,原本也就百来步左右距离的道路上,竟然就此撕裂开来,冰寒气劲在内朝着徐江南激射过来。

方云虽然疑惑,但在听到吴青声音的同时,依旧是不假思索应声退后,徐江南见着鸿沟蔓延过来,想也不想,往后急退,不过道路撕裂的速度远比他后退的速度要快,眼见避无可避,徐江南怒喝一声,双手握剑,直插地面。

也就是二者将要相接的时候,不知何处一道金色佛印急射过来,正同吴青的一剑落在一处,轰鸣一声,地面微微震动,朱双四和秀娘险些站立不稳,烟尘弥漫,也是这时,一道人影掠向烟尘中心,待到烟尘消散之后,竟然没有了人影。

方云蹙了蹙眉,没有理因为自己手痒而顺手解救下来的朱双四二人,瞪眼朝着吴青没大没小的喊道“喂,姓吴的,不是说了不让你动手,让我来的!”

吴青恢复了最早之前的样子,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跳着脚,只是朱双四在这,又不好直白解释,欲语还休的一通委屈眼神甩了过去。

方云怎么敢接这风情眼波,浑身惊颤的收了古剑,气氛顿时云淡风轻起来,大战过后的道路早就不堪入目,他走到吴青面前,正想着翻身上马,吴青立马凑到他跟前,顿了下脚,小声说道少爷,先前我如果没看错,那人就是我们此番到这里要找的人。”

方云一脚才上马镫,听到这话,又是将脚收了回来,疑惑的嗯了一声,先前大战正酣,倒没想起,如今吴青一提,也是想起自家父亲说的,这人好像有几分切合,初入六品的道行,年纪跟他大致一般,不过如今唯一想不通的就是这人为什么要当劫财的草寇。随后又是一声轻哼,果然该死。

不过转眼瞧见那边还是瑟瑟发抖的朱双四二人,牵马上前,询问说道“那人同你们夫妇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劫了银子不说,分明是要取你们性命。”

朱双四以前没同这等武功高强的人打过交道,不过最后被吴青那一剑吓得脸色有些发青,又听到性命二字,双脚一软,就要跪了下去,而秀娘还好,虽然一样惊怕,不过当初在春楼妓院花枝招展那会,什么三教九流的人没陪过?镇了镇神,随意编了一个谎话,没敢将徐江南追杀他们二人的真意给说出来,毕竟自己买凶在前,说不定坦白之后出了虎穴又入龙潭。

方云听了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本来就是初入江湖,一通糊弄也就信以为真,吴青倒是眯着眼,听着此番真假参半的话,冷笑迭迭,阴森恐怖。

眼见就此落幕之后,方云也是挥了下袖袍,翻身上马。

身后的吴青却是上前好心问道“不过此番你们二人的车夫已经溜了,若是想的话,可以跟着我少爷先去一趟弘碧城,安全之后,你们夫妇再做思量也行。”

只不过话音才落,秀娘和朱双四哪敢应承,才从弘碧城跑出来,又跑回去?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不过不知道这人的性情,又不好直白说出来。

也是这时候,方云在前面的声音传了过来给他二人解了围。“姓吴的,你走不走,不走我自己跑了啊!还有,不许收他们的银子。”

吴青面带深意的看了眼朱双四二人之后,立马又换了一副脸色,半蹲着娇气身子,冲着方云的身影娇声喊道“少爷,等等我呀。”



第一百零四章 满身凄凉

徐江南盘腿坐在顾阳亭里,巧也不巧的赶上日出,霞光万丈,先前吴青的一剑寒意也是借机冰释,面前一人站在陡峭的悬崖边上,背对着他,袖袍随着山风轻摇,徐江南等着身上寒意消散之后,这才起身,本想着整理下衣袍,看着自己脏乱不堪,污尘遍布的样子,洒然一笑,走上前微微躬身说道“谢过弘道大师救命之恩。”

也不知道是不是初阳的原因,弘道大师身上像是泛着佛光,平和无比,听到徐江南声音之后,这才转过身子,一脸恬淡笑容的点了点头。

徐江南心下莫名一暖,弘道大师显然易见不是恰巧经过这里,这样说不过去,唯一能说通的便是从天台山下来,弘道就尾随自己,至于意图,刚才不就救了自己一命。

弘道大师似乎也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平和说道“你也别多想,天台山那次算是老衲还你爹的恩情,如今这次,你自己把握,记不住没关系,倘若记上了,以后替老衲多救几个西夏子民吧。不过你也放心,此番之后,老衲也有点自己的事,也不会再跟着你了。”

徐江南因为弘道大师言辞中故意撇开的距离感渐渐收敛起微笑,虽然奇怪弘道大师说出西夏子民这样的措辞,但很快也就没放在心上,点点头,而且徐江南虽然不知道这份距离感从何而来,也是第一次谦卑着言语问道“大师要去哪?也不知小子能否尽点绵薄之力?”

弘道大师捏转了几颗佛珠,摇摇头,拒绝了徐江南的好意说道“不用了,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办。而且先前那人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你自己今后还是得多加小心。”

徐江南轻声问道“大师认识那两位?能否给在下说说?”

弘道大师其实并不认识那二人,只是听说过那柄剑而已,有些猜测,但没有说给徐江南听,声音冷淡说道“老衲只能跟你说,他们是京城过来的,其他的具体事宜,等到往后你自然也就知晓了。”

徐江南侧过身子,这些打着机锋的话不知道听过多少,已经习惯了,也不强人所难,点了点头,靠着顾阳亭的柱子,想起先前那人说的正邪二事,像是自问一般说道“对了,大师,这世上真的有正邪之分?当年卫山在天台山真的斩了十个魔头?”

弘道闭眼默念了几句正邪,也是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回应,反问一句,“那你认为徐暄是正是邪?”

徐江南皱了皱眉,不知道弘道大师的意思,不过对于自己的老爹,他也不知道,实诚的摇了摇头。

弘道大师又转过身子,望着驱散了云雾的初阳,怔了很久,然后说道“是的啊,他救当时的西夏于水火是正,却因此让东越西楚多少户人家妻离子散又是邪,他在西夏行伍人的眼里是正,在朝堂夫子心里又是邪,在百姓面前是正,在江湖人眼里又是邪,这些是非谁又能真正理得清楚?”弘道微微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至于卫前辈,约莫是真的,那十位大宗师当年的确罪大恶极。”

徐江南听出了弘道大师的言外之意,有些落寞的笑了笑说道“大师分不清正邪,却还是认定世间是有正邪一说的,对吧。”随后似乎是知道了弘道大师先前冷淡的原因,一副自嘲的语气试探说道“那大师认为先前小子杀那对有情人是正是邪?”

弘道大师心里微微一叹,不愧是徐暄的子嗣,一点点态度的变化都能被他抓到蛛丝马迹渐入正题,不过他却没有做声。

徐江南咄咄逼人,转圜一下问道“或者说,这对有情人在大师眼里,该不该死?”

弘道大师没有用出家人慈悲为怀来搪塞徐江南,而是婉转说了佛偈。“相由心生。”

“对啊,相由心生,在大师眼里,萧陨可能是横刀夺爱,导致那对有情人有杀人心,却未遂,加上有心悔过,自然就不致死。

而在小子眼里,萧陨与我有恩,有人对他起了杀人意,自然就该死。

在早之前的时候,从大师那里借过一本经卷,叫《佛说四十二章经》,后来自己也收藏了一本,上面有句诗,说风送水声来枕边,月移花影上窗前。

大师是出家人,自然知道什么意思,释家讲究放下恩仇成佛成圣,佛然自然,呵呵,但是仔细一想,大师你讲究因果循环,有因才有果,小子却是想着斩草除根才算心安,一切还是未雨绸缪的好。可不喜欢到时候焦头烂额的收拾这些烂摊子。这不,我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不是。”徐江南喃喃自语了一大堆,失神一笑,笑完之后倒持桃木剑躬身再拜,调侃说道“只是大师说的,小子也是懂了,谢过大师赐教。不过还是想斗胆再问大师一句,若是刚才小子那一剑真要取人性命,大师后来怕是不会出手相救吧。”不过将大师二字咬的极重,像是嘲讽。

弘道大师没有转头,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一般缄默不言。

徐江南见弘道大师沉默良久,知道了答案,揶揄一笑,不过怎么看都带着点黄连的味道,像是在笑自己的痴心妄想,妄想从除了小烟雨,李闲秋之外的这些人口里得到点肯定,不是肯定自己的修为道行,而是肯定自己如今想要做的事。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起来,没敢去抹。

徐江南又是一揖,知道自己没学过儒法礼数,不知道如何做才能不失礼,只得这番,一揖之后转过身子,紧紧握了一阵桃木剑,就差将手指镶嵌进去,大约半柱香之后,徐江南呼出一口闷气,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桃木剑是那人说的邪物又如何,认定的该杀之人就该杀,至于天地轮回因果报应到了再说。

洒脱一笑后将桃木剑归匣,沐浴着阳光往弘碧城走去,越走心里越冷,越笑声音越大,越听却越是凄凉。

弘道大师向着初阳,闭眼遮耳转着佛珠,充耳不闻。

……

方云吴青主仆二人也是骑着马,溜达在官道上,方云细细一想,愈加觉得不对劲,朝着跟在后面的吴青招了招手。

吴青开始还一副像是受尽了车马颠簸之苦一般的叉着腰,蹙着眉头,见到方云招手,顿时眉开眼笑滴哒滴哒追了上去,没有并驾齐驱,稍稍落后一点,用云袖擦了擦额间的汗渍,尖着嗓子问道“公子,怎么了?”

方云看着前方没有转头,开口问道“吴青,我见先前那人的修为已经六品了,为何还要为难一对寻常夫妇?难不成是有仇?”

吴青一脸幽怨,不过没有造次,冷笑一声,拂了拂额间的发丝嘲笑说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就凭他爹那副目中无人的性子,想必他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要说没个仇人呐,就像六月飞雪一般,吴青可不信。”

方云又问;“对了,我看他的招式有些古怪,哎,吴青你行走江湖多年,看出点什么猫腻没有?出自哪门哪派?”

吴青在马背上正了正神色,细细回忆一番,摇了摇头说道“没见过这等剑术,没有太多的繁冗,一招一式就想着杀人,不像个剑侠,反倒像个亡命之徒。”吴青轻哼一声,说道“不过看到他出剑的熟稔程度,想必手上的人命也不少。”

方云又想起徐江南桃木剑的诡异血腥气,点了点头说道“嗯,听我爹说,好像这次买他命的是一位朝中大员,就是因为死了个族中子嗣在他手上。”方云琢磨了一会又问“不是相传春秋剑是正道剑么,那柄不像啊。”

吴青摇摇头抿唇说道“说起来我也没见过春秋剑,不过老爷应该知道,我只见到过春秋剑匣,印象深刻,最后那一剑的时候,眼尖看到了。这才出手。没想到还让公子一顿训斥。”

方云像是没听到后半句,自动过滤,平淡一笑说道“这下好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吴青见到自家公子没心没肺忘了好一通大事,一脸苦笑说道“公子,人是找到了,而且眼瞅着都要手到擒来了,可最后又不知道是哪个大家插手了。”

方云先前也是忘了这茬,如今想起也是好一阵思量问道“你打不过?”

吴青没有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也没有夸大其词,沉吟一会说道“不清楚,应该在伯仲之间,哼,就算暗中那人想要胜我,也定要费上好些手脚功夫。”

方云轻笑一声,对于这个吴大家,他虽然对吴青的作风有些不上眼,但是实力上还是很为信任,不然自己老爹也不会让这人来教自己,而且一教就是几年。就连这番出江南道,也是让他让陪着过来。

只是对于他说的棘手,估计是真的棘手,又是想了一会。不过之后一抬头,又瞧见了阳光铺成下的城门,愁苦思绪顿时一扫而空,整了整衣襟,过河拆桥笑道“这是你要考究的事,可别扯上我,我的任务就是走一趟西蜀道。”

吴青听了之后一脸幽怨。

……



第一百零五章 江山当死,社稷不当亡

弘碧城一府以天下为名的书院里,拂晓时分就书声琅琅,书院依山而建,坐落在山脚,书院里面很是清幽,虽说往来无禁,但一般时分,一身白丁的闲杂人等也不会刻意到书院里面来,书院里面的夫子不多,两三个,不过上半辈子都是西夏翰林院或者国子监的名誉夫子,急流勇退告老还乡,享受了几年的田园生趣之后,也就想着含饴弄孙了此残生的时候,每人都收到了一封不容拒绝的书信。

到了弘碧城之后,这才了然是什么事,不过倒因为远离朝野,又是山林幽静,跟归隐没多大区别,再加上暗旨上说这个书院是背后人是那位景州书香门第连绵了几百年的唐家,这才安定下来,又生活了几年,发现并没有朝堂的拘束,恬淡自然,也就半旬一次开言授课,其他时间要么纵情山水,要么著书做着造福万世的功德,毕竟江山再美,也是那些年轻后生的事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再后来也就喜欢上这份山水,索性将家业都迁徙过来。

而世子书生想入书院很简单,门栏并不高,里面的学生也都是五花八门,天南地北的都有,并没有规定说只能收世家子弟,或者说收权贵儿孙,寒门书生多的是,而且都是象征性收点银子,没银子也没关系,帮忙誊抄书卷就行了。书院的书具体来自哪里不知道,不过这几个有些眼界的夫子,有些年轻的时候在西楚官场上任职过的谢夫子却是从这经卷中看到了几本原本隶属西夏皇庭的书籍,当场就潸然泪下。

而这些书任何人都能看,只是不能外借,可以摘抄誊录,其他的则没有任何限制,里面也没有侍卫看守,本来就是在一个类似世外桃源的地方,西蜀道腹内,当年西夏灭西楚战火都没牵扯到这里,后来又跑来了一群流民,寒冬过后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盎然景象,书院几年的经营下来,倒有小几分正始之音的味道。

不过那些求学的书生,听学简单,要让这些个性情温和的老夫子认可确实难如登山,有些眼光的也知道这是跨上西夏中枢的终南捷径,不过这青云梯可不好爬,那几个夫子看着倒是平易近人,没些个真才实学真不敢上去搭讪,也没谁愿意做这种扫兴的事,都知道第一印象很重要,要是第一眼就给带了个功利心的帽子,啧啧啧,估摸着是没戏了,不过到现在,也出了几位亲传桃李,前几位已经站在了西夏庙堂上,位置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是谁都知道,只要没有离开京城,往后几年的事,谁能看的死,况且人家背后还是这么几位享誉桃李界的老圣人。

还有一位最小的,年纪还未弱冠,听说还是北齐的人,姓吕名嘉,怎么过来的西蜀道似乎除了他本人没人知道,但是成为谢夫子的徒弟也是一番传扬许久的文坛逸事,相传当时吕嘉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跋山涉水来到弘碧城,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时正好谢夫子在书院开经设宴,曲水流觞本是一番雅事,可吕嘉却不顾众人颜色,小小年纪孤饮三杯,身旁众人一脸愠色,本就是北齐的人,于西夏这群人水火不相容。

奈何谢夫子没出声,也就只得忍气吞声,等到三杯酒尽,谢夫子环望四周,这才乐呵开腔说道“小后生,酒你饮了三杯,若是没说出让老夫认可的三句话。老夫可救不了你了。”

吕嘉年纪虽然小,酒量却不小,三杯入肚,面色不变,听到谢夫子的话语之后也是知道自己所在的处境,倒也不慌,第一句竟然是说这酒水不如北齐的烈。

第二句更是放肆问谢夫子“夫子以为西楚当亡不当亡?”

在座的几百位世子书生一下子就坐不住了,脸上铁青,谁都知道谢夫子当年是西楚的翰林侍诏,再加上这弘碧城是什么地方?当年大秦灭国,一个大秦的士大夫为了不吃西周的一米一粮活生生饿死在这里,谢夫子却是从西楚的侍诏做到了西夏的国子监学士。他们这些无论是求学,还是想着试试运气的再没脑子也不会说出这么一番揭人伤疤的事来,如今吕嘉黄口小儿大放厥词,将这层掩盖的窗户纸无情戳破。

谢夫子听到此言之后,脸色也是阴沉下来,不过所幸谢夫子涵养极好,没有赶人,以前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如今有人问及,也是思究了好一番,因为他本就不擅长国事,擅长音律诗词,所以思考的时间有些长,最后苦涩说道“西楚气数已尽,国运不济,亡不在人事,在天事。”

吕嘉却是越发狷狂,像是故意砸场子一般,睨了眼四周的儒生轻狂笑道“夫子难道不晓圣人说的子不语怪力乱神?”

话音一落,一旁便有士子站了起来,正要开腔,谢夫子摆手制止,语气平淡说道“让他说下去。”

“大秦失鹿,西周得之,西周灭国,中原并立,当年西夏当年居一隅,有良将枭兵,有千顷土地,但不要忘了,西夏少人,而且少治国的文人,西楚当年脍炙人口的国士徐暄七羞侍诏是真是假暂且不论,但这事总不能是空穴来风,由此一见,西夏的教化可见一般。

良将马上能征战千里,下马后能安邦一时就算大本事。这样的风光,谁都知道不是长久之计,没人看好,都当做是个丑旦。”吕嘉滔滔不绝,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这些人的面色,丝毫不惧,仿佛这一切就在他的掌握之中,见到众人思量的样子后,一副于年纪不相符合的自信油然而生,继续说了下去。“某从北齐过来之时,在当年西夏的边境打探过,西夏与西楚在当时战乱不少,但不同的事,西夏攻下一城,抢银子抢人,西楚夺回一城,也是抢银子抢人,区别在于,西夏抢的是读书人,西楚抢的是年轻女人。”

年纪轻轻的吕嘉又是一笑,像是嘲讽这些西夏的读书人,就像当年徐暄在长安摆棋嘲讽侍诏一般。“算不算高下立判不知道,但能肯定的事,灭西楚的肯定是西楚自己人,除了一个私奔到长安的徐暄。换句话说,西楚的气数国运是被西楚人自己给丢弃的。只是又说回来,分久必合是几千年来恒古不变的道理,能者上而已。”说完之后,吕嘉羞赧一笑说道“所以小子取了个巧,当亡不当亡问的都是人心,说当亡的自然是西夏人,说不当亡的则是西楚人。”说完之后一脸深意的看了眼谢夫子,只是脸庞稚嫩,所以强颜做出来的严肃神色反而有些滑稽,深深一拜。

谢夫子知道吕嘉这一拜的意思,摆了摆手,没有说话,似乎还在咀嚼吕嘉先前的话语,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洒脱说道“没什么遮掩的,老夫本就是个亡国人。”不过这一言说完之后额间又是凭空多了几道皱纹。

吕嘉似乎也是觉得为了让夫子印象深刻而故意做出来的狂生姿态有些过分,又是圆滑说道“不过小子认为,读书人的风骨不应该是为一国而生,而是为天下社稷。一国的江山当死,读书人的社稷不当亡。”

谢夫子默念几句江山当死,社稷不当亡,一眼精光,也没以为吕嘉年纪小就故作高深姿态,端着酒壶上前,在吕嘉面前倒上一杯酒,以平辈姿势递了过去。

原本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一副轻狂样子的吕嘉在这会反而拘谨惶恐起来,不知道如何动作是好,谢夫子瞧见他的神色也是放下心来,一个年纪比他孙儿还要小的人,却能头头是道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就算是哗众取宠也是超人一等。

谢夫子平和一笑打趣说道“怎么了,先前还是一腔豪气,指点江山,如今日暮西山了?还是说西夏的酒当真就这么不入你的眼?”

两腔提问却是激起了吕嘉的意气,恢复了儒生的谦谦气度,双手接杯一饮而尽,然后一本正经骄傲说道“夫子,这话小子当真没掺假,西夏的酒,就是不如北齐。”

谢夫子越老越精,这话的一语双关听得分分明明,一是说酒不如北齐,二是同先前人心相得益彰,他这是在表态,自己是北齐人。像个长辈一番,用手点了点吕嘉,旁若无人问道“老夫著书还差个研磨的书童,看你不错,年轻气盛的,就你了,哈哈哈……”

吕嘉也是惊喜,躬身一拜。“见过夫子。”

也就这番,在做了一夜陪衬的一干人等艳羡的表情里,谢夫子带着吕嘉上了山,就此尘埃落定。

再往后的经宴上,似乎就没听过夫子收过徒弟,不过这吕嘉也是奇怪,名噪一时,但又想像昙花一现一般,接下来的好几年都没见过影子,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过对于吕嘉轻狂的举止,有人说是自知江郎才尽,灰溜溜归了北齐,有人说是等着下一次一鸣惊人,更多的人一笑置之。

有人旁敲侧击过谢夫子,谢夫子只是微笑,对此缄默不言。

想想到如今近二十年了,谁还能记得这个人呢?

……

今日天色正好,阳光正好,谢夫子两鬓斑白的在书院阁楼上浇花。

有一人从马车车夫的位置上跳了下来,带着一个书童,上了山。



第一百零六章 李显彰(一)

徐江南归了弘碧城,没碰见方云吴青主仆二人。

径直去了那坊书院,说来也奇怪,李先生对一些地方的人文地理很熟,山川河道也是深谙内心,就像以前来过一番一样,不过当时到这里的时候,先生明显不知道具体位置,带着他四下打听,就连一些当地的人都不知道那儿开了坊书院,辗转了老半天,才找到那个旮旯位置,撩开枝叶藤蔓这才看到那个牌坊,说是牌坊有些过分,其实就是立了两块柱子,然后一边吊着一个木片,左右分别是天下二字,简约朴素,咋一看的人还以为这里的人口气猖狂,又有自知之明的心虚,才有此做派。

徐江南旧地重游,并没有前番刘郎今又来的意气风发,反而踟蹰了一会,眼瞧着接连有纶巾的书生从上面下来,这才不想着碍人眼目牵马上山。

在上山的道路上大约走了半柱香,看见一个扫地老妪,头发随意盘着,聚精会神将道路上的落叶扫到一旁,拿着扫帚,弓着身子扫上一阵就不得不停下来捶捶腰,而这会又是个落叶归根的季节,可能前脚扫完,后脚一阵山风吹过,黄叶又落了下来,捶腰休息的时候,她就会坐下来,将扫帚靠在老朽的木桩上,自己则坐在扫帚上露出一脸的回忆神色,过路的求学书生瞧见这等光景之后,也不打扰,悄悄作揖,接着悄悄离开。

年纪大了,就容易愣神,老妪怔神期间,徐江南也是顿在一旁回忆,当年寒冬的时候也见过这番景象,不过那会枝叶落得更为彻底,时光境迁,那会先生上山的时候,也同这些个纶巾的书生一样,作了个揖,然后再上得山。

她没想到原本就是怯微的一提,谁知道第二年就开了间书院,每日夜间也能看到秉烛夜读的书生,她觉得很亲切,不过时不时也会想起自家的小儿,早几年还有书信过来,她不识字,是书院的书生念给她听的,说是当了个官,她听完之后一夜没睡,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家小儿总算是光宗耀祖,有了功名,忧的便是怕他担心自己,为国为民就得专心为国为民,哪怕是一番好意写信回来在她眼里就是心有旁骛,第二日便黑着眼眶又找到那个好心给她念信的学生,让他帮忙照着先前地址给写封回信。

书院那个好心的学生看到信封上的地址,险些就握不住笔,愣了好半天这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镇下心神,恭敬的点了点头。

写完之后,好心学生小心翼翼的吹干字迹,将信递给了她,她羞涩的笑了笑,强塞给他两枚鸡蛋,拿着信,顿挫了好久,脸上从犹豫到决绝,从不舍到狠心,藏了大半个月,红着眼寄了出去。

再后来也就没有了回信,信寄出去之后她也后悔过,当娘的说出不准他再写家书的话语,心如刀割,但她觉得自己没错。

后来入了冬,有些个学生起的晚了,早上为了不耽误功课,跑着上山,落叶多了,时不时会有积水,天稍微凉一些就结成霜了,让本来就难行的山道平添了几分惊险,她本来就觉得自己虽然住在书院,但是像个格格不入的闲杂人等,见到这番场景之后,便日日不停歇的提着扫帚将落叶扫到一旁,一扫就是十多年。

小半刻钟头以后,老妪回过神,回头望了眼原本打扫干净的山道,如今又落叶满地,她却没有一点恼羞的神色,反而是一脸宠溺无奈的表情,坐的久了,毕竟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再要站起来就有些吃力,扶着腰,尝试好几次。

徐江南见到老妪的动作,颦蹙了下眉头,也是收回思绪,径直走了过去,扶起老妪。

她开颜一笑,皱纹更深说道“老身谢过公子了。”

徐江南微笑回应,有些东西,有些人,事隔经年之后,即便是老了,只要还在,就能好到让人赏心悦目。

……

山上一个竹制阁楼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坐在几案前看书,眼神不好,捧书的姿势有些怪,放得有些远,老者面貌清癯,一身灰白袍子,同青山绿竹屋相映分明,看的很是专心。

有人站在门外正想敲门,举手之际见到屋内景象,又收回手,静静的等在门外,背后一人耳间挂着一银质耳环,虽然天气清寒,依旧一副单薄衣衫更一万见到李显彰的此番作态,没有评价,也没有出声。跟着站在背后。

等了好半晌之后,谢夫子这才放下书籍,也没抬头,平淡说道“老夫如今不授课了,你自离去吧。”说完之后想将几案上的书放回书架,不过眼见那道身影还在,皱了皱眉,正要抬头看看是谁。

听到有点熟悉的清澈声音,“夫子好。”

谢夫子思议很久,随后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眯着眼问道“吕嘉?”

李显彰先是朝着门外的更一万悄声吩咐一番,等到更一万匿迹之后,转过头乐呵一笑,就同当年那般没有礼数一样,进了门,看了眼四周,然后又是像回了自家的屋子,拾起几案上的书,翻到扉页,看到书名之后,轻车熟路的放到书架原本就该在的位置上,笑道“夫子还如当年那般清健。”

谢夫子先前还有些激动,毕竟是跟了他几年的学生,不过听到这番马屁,老怀大乐,指着李显彰摇摇头说道“敢在老夫面前说这种话的人,也就只有你了,还生怕老夫听不出来一样。”

李显彰置之不理,在几案边随意上坐下,似乎面前这位就不是他最初的老师一般。

谢夫子也不动怒,习以为常,当年要他帮忙研磨,他倒好,占了原本自己的位置,坐在主位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般,自顾自的的看书,那会他才知道,原来这人的狷狂不是装出来的,最后的温和儒态才是假的。那会想通了之后也是好一阵扼腕叹息,让贼人当众上了船啦,不过谢夫子爱才是真的,想着将这块璞玉雕磨一番,让他去朝堂大放异彩,谢夫子的眼光毒辣,不然光凭一身诗词本事能在西夏混到这种位置?还能舍得一切勇退下来,说是一个舍得的舍字,其中的学问大了去了。

可惜,上了谢夫子船的李显彰露出獠牙本色,每日只顾自己看书,从早到晚呆在这里,一日一餐,没想起来就不吃,寒来暑往就是几年,终于书是看完了。谢夫子在这期间也同李显彰说过道,想着将这位野马般性子的李显彰给圈养起来,只是谢夫子没想到,有些人自古就不属于一方天下,才华更高,心也就更大,狂生气息十足,常常得理不饶人,说的谢夫子哑口无言。

在李显彰这里几次碰壁之后,谢夫子也就放任他了,不过谢夫子看着他的样子,也是时常叹息,这样的狂生,就算有才,西夏的庙堂容不下,就算有他的推荐,隔不了几年,就会随意安排个理由,打发出去,不为什么,因为谢夫子知道李显彰这张嘴,比他的态度还容易得罪人。

后来呢,谢夫子觉得有些可惜,又是假借一次机会,暗暗跟他说了这件事,不曾想到这李显彰压根就不买他的帐,不过好歹没说什么让他难堪的话,做夫子做到他这般低姿态也算开天辟地头一回了。

而且跟这小子呆的久了,情不自禁也会喜欢上不讲究穿着姿态,谢夫子为人师表,也没少因为这事给让其余几位给说过闲话,谢夫子亡国的事都看开了,这点小事自然也不在眼里,只是听得烦了,索性也不出席经宴,时不时在书院里,溜达上几圈就算完事了。

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他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更加绵长以及深入人心,比如酒,比如感情,再比如李显彰,少年家境多财,有些事就算做的过分了,有钱也就好解决。

但因为娘亲早逝,他那个衷情的爹带着他离开北齐来到西蜀道,没少遭人贬低,一个酒鬼爹,还想拉扯出一个惟有读书高的圣人儿子,怎么看都是可笑荒唐,李显彰看书不拘一格,百家齐鸣一般,也是各有见解,虽然这些花了自己心血写出来的东西常常被批的一文不值,就连他爹也是一次酒后看到这近乎于大逆不道的东西,瞬间酒醒,从来没打过他的爹,第一次掌掴了他两巴掌,一边一次,很平均,李显彰在江水边上,喝一口冷到刺骨的江水,吐出来却是牵扯着血线的血水。

没过多久,本来还想着能育子成才的爹在别人一次次拒绝收容李显彰之后,彻底断了生的念头,喝醉酒抱着石头投了江,虽然写着无人伴他以白首,但李显彰知道是因为自己,或者说因为那些人容不下自己。

再后来愤世不嫉俗的李显彰更名改姓,到了此处,而更一万则被他花了最后的钱财送到一家镖局,学些本事,镖局的老爷子就是玩箭的,算不算倾囊教授不知道,但肯定不是皮毛。

如今就凭谢夫子这点不轻不重的香火情,就想让他假颜欢笑同那些所谓的儒生同流合污,共处一事,不现实,帐还没还清,这事他还记着呢。



第一百零七章 李显彰(二)

数年之后,李显彰径自阅完了这里的书,离开当夜也就是喊了句夫子,然后给夫子敬了杯酒,而不是茶,谢夫子心里微叹,这人心里还是傲气的很,没有留,不过这些年也算是想通了一件事,以前老是觉得授课也好,讲经也罢,总觉得那些学生少了点什么,而这位初心不改的狂生气态似乎是让他明白了点什么,那些读书施礼做的滴水不漏的年轻人本来无可厚非,但就是太过甚微老成,好听点词就是少了点风骨,难听点就是缺了年纪所在应该有的轻狂,而眼前这位说才华也有,分到天下算不算鳌头不知道,但是骨子里那份傲气却是甩了天下人一条大江。

楚虽三户能亡秦,西夏的先主也说徐暄一人独占了西蜀道三十年的国士之风。谢夫子每每想到这里,都会思量的看上一眼秉烛夜读的李显彰,这人怕是占了天下读书人的九成轻傲。

李显彰下了山,又用回了本名,离开弘碧城的时候用大笔在弘碧城墙上评了那些所谓惊世文章,从头到尾的哀感顽艳,说是用来作戏词恰好,若是用来传世,却是下成到不值一提,污人耳目,狂生姿态尽显。

姑且不说对不对,但只要是榜上有名的脸色都不好看,谢夫子也有,不过说的不多,最后一句又是风骨犹存,反而是墙文上唯一一句褒义分明的句子。

如今谢夫子瞧见李显彰沉默不语,几年无拘无束的生活下来,回归本性,也看得开,这点在外面无礼到上天的举动,在他这里不值一提,转身提了壶酒两只酒杯出来,相对而坐,他没问这几年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反而倒了杯酒孤酌,看了眼一身寒酸的李显彰,明知故问说道“后不后悔?”

李显彰发自内心的微微一笑,拿起几案上的酒壶给自己添了杯酒,微微一笑。

其实谢夫子能看出来李显彰并不是逞强嘴硬,他就是想着在他面前占一次上风,毕竟一个当夫子的,而这个在众人眼里又算是他的学生,老是被学生压上一头也有点傲气,谢夫子也会扬长避短,知道要论才学,估摸着也就能用年长来耍耍流氓性子,所幸还好,在西夏庙堂上还能说道几句,而这个的确有让人趋之若鹜的理由,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寒酸男子看不上这个,但是不相信。

读书嘛,理想点是为了学问,现实点就是为了当官,为了功名。

瞧见李显彰摇头之后,兀自不信,反而憧憬说道“若是当初你听老夫的,收敛一点,怎么说如今也是京里屈指可数的二品大员,穿紫戴红的。”

李显彰闻了闻酒,像是没听到刚才的憧憬所言,轻笑说道“先生还是喜欢李安城的秋露白啊。”

谢夫子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笑道“那是自然,你可别忘了,老夫可是西楚人士,喝了快甲子年岁了,不喜欢也习惯了。”

李显彰饮完之后说道“我也习惯了。”

谢夫子听到这么一说,收起原本的打趣心思,正经起来又问了一遍。“想不想入官场。”

李显彰还是如出一辙的摇了摇头,开诚布公说道“当初确有这番心思,后来,就不想了。”

谢夫子不知道在李显彰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在他的印象里,李显彰除了看书喝酒,就是看书喝酒,偶尔同他说点西夏庙堂的东西,事后一看大多都是一语中的,怪异无比,就连他听到几个已经是金殿上排上名号的学生传来的那些风声,也是有点猜测,而面前这位端着酒的人倒好,只言片语说出动向,分毫不差,怎么都觉得是个鬼怪神人。

也不知道等这夫子知道面前人开始算计起了平王府,算计起了北齐那个谢长亭又会有何感想。

谢夫子叹了口气,西夏的老百姓缺了这等福缘了,竟然还真的有不想当官的年轻人,像他则是老了,心境自然就变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才是最好的打算,生平第一次看中一个人,不死心的第三遍问道“就不想给老百姓半点实事?封妻荫子,衣锦还乡?”

谢夫子不知道这一言戳到了李显彰的病痛所在,封妻荫子?衣锦还乡?李显彰默念两句,陈雅已经入了土,至于乡?北齐?还是那个对他白眼交加的地方?

李显彰脸色默然一变,冷笑一声说道“呵,没那个想法,至于那些百姓,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谢夫子听到这样的混账言语厉颜厉色瞪了他一眼,若是以前的谢夫子,早就怒掀了桌子赶人了。不过夫子深思一想,又是看开了,依照这人的心性,以及当今圣上陈铮的用人心思,面前人怎么也呆不稳金殿,十有会去做个军中祭酒的职位,那会是救民于水火还是火上浇油真的不好说。在他看来,虽然知道北齐和西夏必有一战,死伤肯定也少不了,但儒家还是讲究非兵非战,几十年的根在骨子里,医治不好。

不过就算是想通了,脸色也不太好看,谢夫子平和神色疑惑问道“那你今日来寻老夫是为了什么?”

李显彰什么时候又在意过别人的态度,谢夫子一通怒目就像是对牛弹琴一般,只听李显彰反问说道“西夏庙堂上应该都知道了,夫子会不知道?”

谢夫子突然就站了起来,两眼看着李显彰,失神了片刻,李显彰说的这事他不知道也难,好几封书信从金陵过来,犹豫了很久之后,觉得他有底气问,再联系上以前的作为,并没有隐瞒,还是点了点头,尔后又是急切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李显彰继而再问“夫子以为徐暄此案翻不了?”随后又是毫不客气幽幽说道“还是夫子心里觉得此案不能翻?”

谢夫子眉眼处挤出个川字,严肃问道“你是想帮徐家子把此案翻了?”随后似乎又是想通了一个关节,寒声问道“你是从何得知这个消息。”

李显彰平淡回应,还点出了一个可以破天的篓子说道“我见过他,而且。”李显彰抬起头,正眼看着谢夫子,一言一句像是谶语一般吐了出来,“想必夫子也早就见过。”

谢夫子渐渐闭上眼,数年之前,李闲秋寻声问道来到此处,也就是那会,他知道那个徐家子还活着,并且悄悄见了一眼,只是这个消息不知道李显彰是从何得知。

李显彰看见谢夫子的脸色也是知道他的心中所想,温和说道“我从哪里得知的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那个徐家子已经到了弘碧城,而且上了山。夫子意下如何?”

谢夫子闭上眼缓缓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压惊酒,然后开口说道“不仅老夫知道徐暄当年是枉死,而且不仅是老夫知道,那些人都知道,但为什么此事盖棺定论如此之快?依你所言就是,一个是因为他功在一人一国,不在社稷,另外一个因为有个人在推波助澜啊。如今想翻案,那人的心思谁能知道?若是他不愿意,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李显彰嘲讽一笑,讥讽神色溢于言表。“社稷?说那么好听作甚,直白了就是人心。只是这人心,怕不是肉长的。”

谢夫子抿唇坐下,没有理会,独自思量。

李显彰给自己上酒,端着看着酒色,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般说道“而且据我推测,既然西夏知道了,北齐也应该知道了,这事牵扯出来的文章会弱了声势?夫子有些想当然了。”

谢夫子信了分,他虽然身处山林,但依旧心忧天下,不然那些桃李寄过来的书信也不会认真仔细的翻阅,至于北齐,他也是担忧过,但想的不深,也想不到深处,便没有开腔,等着李显彰继续说下去。

李显彰也没让他失望,像是作壁上观,落井下石继续说道“西夏我不说夫子也知道,如今纳兰天下换堂之际,原本从书院过去的几个读书人无疑都会走上台面,动一动根深蒂固的江南一派,其中火候差一分都不行,少了治标不治本,多了江南严党也不是好啃的骨头。如今又来个徐暄的遗子想要翻案,北齐又来掺和一脚,是个天下大乱的卦象。纳兰天下就算再有才,不妨我再高看他一眼,能布局到西蜀道,也脱不开身,陈铮再是宏图大略,将近二十年的布局也不敢赌,自然也不会让他离开

徐家遗子有何想法我不知道,但是北齐十多年蛰伏,也该有点动静了,谢长亭就不提了,灭了赵晋之后又是手掌几十年的北齐军政大权,江秋寒更是狠,动了动嘴皮子送了几座城,到头来却拿了北宋的根基,眼下看着风平浪静的,天晓得是怎么的暗流涌动,若是我所料不差,谢长亭坐镇北齐走不开,可那个挂着别驾名号的江某人可是多年未曾露面了,夫子以为会不会到了西夏呢?”

谢夫子心底大骇,寒声颤颤问道“此局何策和解?”

李显彰将手上的酒一饮而尽,铿锵掷在桌子上,掷地有声说道“破而后立。”



第一百零八章 李显彰(三)

破而后立?谢夫子喃喃失神,这话的意思他自然知道,西夏的破茧成蝶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就变成破而后立?他犹为不相信,也就这么失神的小半会他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了说像对待徐暄一般对徐家子杀人诛心。

武官杀人动刀不算狠,手起刀落转世为人算是慈悲为怀了,文官杀人动笔,长篇大论诛心言辞百年千年都翻不了身,这才是真的狠。

李显彰瞧见谢夫子的脸色变化哪能想不到关键,讥笑一声说道“夫子,如今晚了,数年之前徐家子上山的时候,心慈手软,现在呐,就算是他死了也无济于事。北齐会坐视不管?只要透出点风声出去,这番作为就是狗急跳墙,心虚到想杀人灭口,若是死了还好,可能是个死无对证,只不过这个前提还是在没人有证据证明他的身份,不说其他人,当年那个带他上山的人,定然是知道的,西夏有本事让他死?若是有本事,当初这人砍了青城山一角,早就该死了。”

李显彰顿了一会,抬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般说道“若是没死,他岂会善罢甘休?”

谢夫子眯眼问道“你同那徐家小子有何关系,为什么要如此替他说话。”

李显彰摇摇头说道“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谢夫子惊疑不定,还是不相信。

李显彰又是轻笑说道“夫子,这事本就与我无关,我掺和不掺和已经是这个局面了。至于为什么?对夫子来说重要么?”李显彰说完后拢起袖子,给夫子倒了杯酒,就像当初夫子给他倒酒一般,递了过去之后怔怔说道“但是这事对夫子来说有利无害不是么?”

谢夫子故作洒脱一笑,接过酒之后说道“我图个什么利?”

李显彰幽幽说道“夫子授命来到此处,当真是想着教书育人了度余生?还是想搬正天下读书人所谓的风骨。至少眼下夫子起了杀心,不就是想遮掩住那群读书人的脸面名声。夫子心怀西楚,天下如今是西夏当权还是北齐为政,夫子在乎么?”

谢夫子笑容转眼消逝,盯着李显彰,他不知道李显彰是从哪看出来的,不过确确实实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要说名利,他几十年在庙堂上也捞够了,不过也正是处在高位上久了,那些谄笑逢迎之内的话不知道听了多少,这可不是他们这辈人口口声声说得蔚然成风的的士子风流,就连到了这边,虽然谄媚逢迎的人少了,但是从那些小心谨慎的表情态度上也是失望,后来碰见面前人经宴上的那番言论,是不是夸大其词有待商榷,但是那份骄傲和轻狂是他很为欣赏的东西,所以走的时候给也是青睐相加,置其他人于不顾,这是他放出来的风声,只是可惜,依旧没人敢借鉴着再来一次。

李显彰不等谢夫子说话,悠然说道“夫子是念着读书人的风骨,可是夫子所作所为却不像是扶正,倒像是助纣为虐了,沟渠是不是不堪入目,但是唯有自己将脏东西给掏出来,让世人看到,这才是治本,若是像夫子想的往上面再盖些新鲜香草,能遮掩多久?到时候,若是等到有心人再来,夫子,这就不是往上面添些香草之内的东西就能遮掩过去的了。”

谢夫子愣神半晌,将酒饮尽之后,似乎是被说通了,但同样又是想到了那些人的举动,顿时失魂落魄的说道“可惜已经晚了啊。”

李显彰微微一笑,此番早有预料说道“夫子以为青城山出手就稳如泰山了?”

谢夫子哑然不做声,他没接触过江湖人,但青城山是什么地方?几千年的道庭所在,更有传闻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邱掌教都活了几甲子了,这样的活神仙出手还能失手?讲真是不信的。

李显彰不意外,毕竟这些个一心读着圣贤书,教着圣贤道理的夫子,没关注过江湖上的那些事情也很正常,想他则不然,酒肆茶馆呆的多了,当初更是因为陈雅的事没少在跟处在江湖细枝末节当中的江湖人打交道,而往往这些人的消息虽然杂,而且五分真五分假的,但确实是流传最快的。也就是这番,当年才知道了一个说书的落魄人上了山,在山上呆了三天三夜才下去,细致打听之后,发现这人并不识路,显然就不是熟人访友,后来还故意听他说了一场书,眼尖的时候见到了那个剑匣。

这会联系起来,那人是谁不重要,但是算着年辰,另外一个跟着上山的眉眼同现在的徐家子有几分相似,这对他来说就够了。李显彰本就是个瑕疵必报的人,为了意图无所不用其极,他爹虽说是跳江自尽,那些个在他爹面前说他不成器的,说难听话的,给他白眼的,他都记着。更有些人后来有几分眼光,跟着骂了几句徐暄,从此就高官厚禄青云直上。

这些人依仗的不就是那份清高,徐暄究竟是不是卖国贼,是不是想着拥兵自重,功高震主与他何干,只是眼下与他来说,这件事是最能将那些人视如命根的清高毁于一旦,在他的眼里,有些人是该死,但不能让他们死的那么痛快,不然光凭更一万的暗箭,就算是出入仆从入云,总会抓到机会送他上路,就同平王府一般,早些年就查处了幕后主使人,密谋到现在才动手就是这番道理,江湖人有仇报仇,图得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畅快,他到底还是个读书人,杀人,还是诛心,尤其是让人翻不了身的诛心之论才好。

李显彰呵呵一笑说道“我听人说,大约半年之前,青城山不出世的师叔去了趟凉州桃花观,至今未归。”

谢夫子疑惑问道“这事我也听过,不过于此又有何干系。”

术业有专攻,明显这位德高望重的夫子不擅长机谋审时度势,李显彰面色不变,在这会倒成了谢夫子的夫子,回应说道“听说这个青城山的小师叔不出山几十年了,如今去了凉州桃花观,难不成夫子认为是去拜观的?”

谢夫子微微皱眉,沉吟思索。

李显彰并没有等下去,这个并不是说花点时间就能想出来的,他了解这个夫子,并不擅长此道,径直说道“我的猜测是陈铮下了旨意,要让这个小师叔去办事,至于是什么事,不清楚,而且十有这风声就是陈铮自己给放出来的。”

谢夫子虽然觉得李显彰直呼西夏当今天子的姓名有些不敬,但没有深究这个,而他说的话则是让他更是好奇,问道“什么意思?”

李显彰直白说了自己的看法,“很简单,陈铮想要立威,在江湖上立威,然后通过青城山的掣肘,让庙堂上的那些人捉襟见肘施展不来拳脚。这个应该才是他的意图所在。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小师叔至今未归,不过能肯定的就是皇命还没办成。夫子以为呢?”

谢夫子总觉得今日的自己就像回到懵懂那会,有些事他能抓到蛛丝马迹,但是要让他根据这些蛛丝马迹直捣黄龙的推测出意图想法,却是有些为难,今日听到李显彰自顾自的推测,虽然每次语气都比较轻,但他同样也察觉到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他意味深长看了质疑着权威的李显彰,眯眼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你要老夫怎么做。”

李显彰站起身子,望向门外,风淡云轻,神色也是平淡意有所指说道“夫子只要顺其自然就好,这事说不定还让不了夫子来抗大旗。过上几日,会有两个人上山,是金陵方家的人,夫子只要见上一见。然后。”李显彰面色不变,顿了一下,衔接下去。“出卖徐家子,给方家指出徐家子的走向。”

谢夫子也是起身,虽然疑惑,但没有问,沉默之后,点了点头说道“你想要什么?”

李显彰背着身子,没瞧见点头,听到这句话之后便也知道事成了,回应说道“我要夫子到时候让一个人身败名裂。”

谢夫子疑惑问道“是谁?”

李显彰乐呵一笑,打了个机锋说道“夫子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说完之后看了眼天色,算了会时辰,大约是差不多了,转过身子,朝着谢夫子躬身一拜,就想转身离开。

谢夫子摆了摆手,这一拜不想受,面色也有些不好看。

李显彰面色如水,一拜是自己的事,接不接是别人的事,事情办了之后,往屋外走去,才下第一步,屋内谢夫子声音传来。“吕嘉应该是你的化名吧。”

李显彰转颜一笑。“李显彰。”

谢夫子喃喃念道“果真是你。”当初在弘碧城上锋芒毕露指点江山一般的说辞,署名就是李显彰,而让这些夫子面色不好看却没有任何举动的原因是,天下评上有个名字,就是李显彰。



第一百零九章 李显彰(四)

李显彰下了竹楼之后,没过多久,更一万转圜回来,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他点了点头,穿戴好早就准备好的蓑衣斗笠,拎过一壶酒,往上山必经的一片湖泊走去。

徐江南上山之时耽搁一会,见到老妪行走逐渐稳健之后,随和一笑,在老妪搜寻记忆再想这位公子姓什么的时候牵马离开,随后老妪终于确定这人并不认识之后,抬起头,却发现那个好心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徐江南先前想的不多,上山这么一会的时间想了想,才发现这番上山其实有些冒险,因为他不知道当初那个同先生说了三天两夜的夫子还在不在,就算还在,别人记不记得他还另当别论,还有就是图中遇到的那对主仆,手段一个比一个高,就不说跟自己对拼的那位年轻人,年岁瞧着差不多,那份剑意不知道是怎么修炼出来的,隐隐约约竟然同魏老侠客当年斩黄龙潭一般,浩浩荡荡,至于那位男不男女不女的,更是可怕,随性一剑就像寒冬冰潭,连道路都开裂起来。

虽然弘道大师出手相救,徐暄那丁点的情分怕也是用光了,而且又从弘道大师那里得知这二人就是京城来的,而且又若有深意,似乎就是奔着自己来的,细想之下,怕是平王府的事已经捅到了金陵,就算自己的身份没有暴露出去,剑匣的事怎么也能牵扯出一大批人,那个男不男女不女不留情面的一剑已经表了态,来者不善,弘碧城俨然摇身一变不是个长久之地。

其实在金陵那些人眼里,徐江南才是真正的来者不善。

大约一刻钟之后,走到了一方湖泊边,湖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赏景很是适宜,一眼能望到边的那种,湖水安静荡漾,临近湖泊的时候若有若无听到一阵琅琅的之乎者也。徐江南没念过私塾,但看到过那些人摇头晃脑咿呀咿呀的样子,不管是不是矫揉造作,还是本着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的理由,他都会觉得滑稽,因为先生也算个读书人,而他没见到过先生摇头晃脑的样子。

不过眼下要过这片湖泊,要么绕道,要么乘船,徐江南四下张望一番,眼上一亮,正巧有人穿着蓑衣斗笠往湖边走来,徐江南牵马上前,朝着带着斗笠的李显彰走了过去,拦住之后,平和说了自己的来意。

近了前才发觉这人并不是个渔夫,虽然一身渔夫装扮,谈吐又有很厚重的西蜀道腔调,言行气质上分明是个读书人。

李显彰本来就是守株待兔,不会拒绝,不过他也有他的考究,虽然答应了下来,但上船的时候,李显彰微微一笑说道“上船可以,但船上不载不饮酒之人。”

徐江南闻弦知雅意,再加上稍微近身就能闻到酒气,显然这人是饮过酒的,手上还提了个酒壶,猜着十有是带着闲情逸致来游湖赏景的,颔首一笑,将酒壶解下,没说话,径直大灌了一口。

李显彰抚掌大笑,先行上船,转头朝徐江南说道“小兄弟,人可以上来,不过这马嘛,可得留在岸上,船上可没有它饮酒的位置。”

徐江南转头松开缰绳,拍了拍马屁股,等到马匹跑进树林之后,转过头,先是将系在岸边的绳子解开,然后猛地一推船身,在湖边原本清澈的湖水上翻腾起一阵黄泥后,借着蒿竿一跃上船。

李显彰在船上温着酒,见到徐江南这番上船,表情有些讶异,转眼之后笑道“小兄弟,好功夫。”

徐江南将竹篙猛然一撑,船身渐次往湖中飘荡之后,将竹篙放在船上,这才进了篷子,笑着说“小手脚,倒是让兄台见笑了。”

李显彰将身上的蓑衣挂在乌篷上,搓了搓手,一手指了指对面空着的位置说道“小兄弟,请。”

徐江南见到这人穿着文士的衣袍,却用麻绳缠着腰,尤其是头发披肩,用个木簪随意吊着,很是随性。徐江南拢起袖子,回了句“请”便毫不客气的坐了下去。

李显彰等徐江南坐下之后,探出头往外看了看,见到已经远离湖岸之后,回过身子,先前温的酒也差不多了,一人添上一杯酒水后,先入为主的问道“公子是哪里人,以前可没见过。”

徐江南自然不知道李显彰在这里其实也就是在上方谢夫子的屋子里足不出户看了几年书,不过这话说的却像是在这里土生土长了几十年,徐江南见到先前李显彰轻车熟路放蓑衣斗笠的样子,又操着一副西蜀道的口音,当真以为是本地人,不疑有他说道“凉州那边的。”

李显彰随意哦了一句,好像先前徐江南说的并没有放在心上,端起其中一杯酒说道“无论哪里的,来者都是客,来,小兄弟,请。”说完仰头先行饮尽之后,倒着杯子,点滴不剩,又放回案台上。

徐江南想着一个是客随主便的道理,二是还坐着人家的船,也不好坏了主人家的兴致,微微一笑,也是饮尽,随口问道“兄台是这书院的人?”

李显彰一边给徐江南添酒,一边自嘲说道“十多年前确是,如今嘛,应该算是。”说完之后也是深谙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道理道“刚才还在上面同谢夫子喝了点酒。”添上酒之后一切自然说道“小兄弟是来求学的?”

徐江南摇了摇头,“随便走走,听说这里有个书院,上来看看。”徐江南有些羞赧,有些自嘲说道“没念过书,也就认识几个大字,上不了台面,哪敢说求学。”

李显彰听到这么有些直白的话,也是哈哈大笑,似乎之前在谢夫子那里算计天下的另有其人,不过笑完之后,也是嘲笑说道“读书人可不见得都是好人啊。”

徐江南眼色深深的看了眼李显彰,本以为他意有所指,不过瞧着他的神情似乎是在调侃自己,又松懈下来,没有接话,毕竟自己不是读书人,也没资格接。

李显彰自然是看到徐江南先前的眼神,惊弓之鸟一般的谨慎,不过好在他的表情过硬,滴水不漏,假装没有看到一般说道“小兄弟,若是想学那些个圣贤书,我倒是可以给你引荐给谢贤谢老夫子。”

徐江南不解问道“谢老是?”

李显彰一脸的不相信,“小兄弟没听过谢夫子的名号?”

徐江南摇摇头。

李显彰同情达理说道“也难怪,小兄弟是凉州人,不知道也正常,当年谢夫子在西楚可是赫赫有名的翰林学士,就连后来西楚亡国,西夏的当今天子也是怜惜他的才华,召为国子监祭酒。不过没呆多久,便告老,归了乡,呆在这书院都十数年了。”

徐江南啧啧称奇,漫不经心的问道“那这书院就这么一位夫子?”

说话的时候恰巧李显彰饮酒,摆了摆手,咽下酒水吐了口浊气笑道“这么能,书院的夫子还有好几位,不过谢老算是年纪最大的,声望最高的那个。”

徐江南夸张说道“夫子都这般有名,那书院的院长呢?岂不是名声顶了天?”

谈了这么一小会之后,船已然行至湖中,秋风渐生,李显彰笑而不答,做了个等等的手势,拎起棚内的钓竿走出蓬外,随意挂了个饵,抛到水中,又将钓竿固定在摇橹的位置上,然后折返回篷内,将帘子半掩放下,做好了这一切之后,朝着徐江南笑道“小兄弟,这湖里的白鲢,也就深秋的时候最为肥美,有些嘴馋,倒让小兄弟见笑了。”

“不碍事。”徐江南一副抛弃了先前的问题,顺势问道“不过这番,兄台能钓上鱼?”

李显彰自鸣得意说道“这就叫愿者上钩。”

徐江南怔了一会,回过神后说道“原来兄长钓的是闲情逸致。”

“在理。”李显彰冲着徐江南立了个拇指,接着说道“对了,先前说到哪了。”

徐江南漫不经心回应,“嗯,说到院长了。”

李显彰将手随意往衣衫上一抹,一脸回忆笑着说道“院长?听说是景州那个姓唐的书香门第。”说完饮了一杯酒轻声问道“听过西夏的徐暄?”

徐江南轻轻笑了笑,点点头。

李显彰嗯了一声,就像看戏一般,像是嘲讽一般随意一笑“就是徐暄那个大义灭亲的便宜老丈人。”

徐江南偶感意外,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番说话反而会生出点滴亲切的感觉,唱着白脸试探问道“徐暄为国贼,唐大家大义灭亲实乃众望所归,兄台以为不该?”徐江南潜移默化,也没发现给李显彰的称呼从兄台变成了兄长。

李显彰睨了他一眼,疑惑说道“小兄弟不会是官府的人吧。”

徐江南没想到自己一番话,反而让他怀疑自己是官府的人,毕竟这言语说是能说,不过同庙堂那些人站在一条线上还好,若是在徐暄的船上,这事就可大可小,以进为退惊疑说道“咦,这都能被兄长看出来?”

李显彰哈哈大笑,给徐江南添上酒,笑道“你若说你不是,我还就信了,你说你是,我还真的不信了。来来来,小兄弟先饮酒。”

李显彰是什么人?其实无论徐江南认不认,接不接,这话题都能被他牵扯回来。

见到徐江南饮酒的时候,李显彰端起酒杯,酒水只装八成,就像湖面一般,微微荡漾,李显彰看着酒说道“小兄弟,你说人生在世,图个什么?官?名?利?还是钱财?”

徐江南饮完之后,转着手上的杯子,微微摇头,“不知道,大抵都有吧。”

李显彰感概说道“是的啊,有人图名,有人图利,那你说景州唐家图个什么?说官?传闻七品上了金殿,只要点头,礼部尚书都是他的囊中之物,名?唐家又是百年的书香门第,就连楹联都是圣上亲笔的,钱财?大义灭亲,可没见到圣上赏过钱财。摆明了亏本买卖。”

徐江南似乎是准备白脸唱到底,轻声说道“大义之名不是名么?兴许就是图个这个。”

李显彰拍案大笑,“说得好,大义之名啊,亲手送葬了自己的女儿女婿,几百年的书香门第说就此没落都算是便宜的,估摸着这个唐家,十多年后也就没了,只能在书卷上看到了,至于那个挂着各种名利所在的楹联府邸,说不定没过几年,就要姓许,姓秦,当然也有可能还姓唐,不过此唐非彼唐了啊。”

这一瞬间李显彰就像本色现形,借着酒劲,讥讽神色更甚说道“人生不过长百年,白驹过隙而已,世人都说名利如浮云,可是同样世人都在趋之若鹜的追这些个浮云,搔首弄姿还要立个贞洁烈妇的牌坊用来招徕清客,可笑之极。”说完之后像是有点愤懑徐江南的态度,虽然知道是假装出来的,也是假装气愤再不看徐江南一眼毫不留情说道“小兄弟,如果你同那些人是一伙的,这酒也不用喝了,话不投机半句多。”

徐江南微微摇头,将帘子揽了上去,溜进来些许秋风,吹散了点酒气说道“兄长喝醉了。”

李显彰狷狂说道“这点酒可醉不倒某。是天下人醉了,当年的大秦可是父杀人,做儿子的大义灭亲举报了爹,到头来先砍得还是这个当儿子的人头,天下推行孝道,归根到底逃不过血肉亲情,你今日连生养你的父亲都能出卖,有朝一日,那个同你半点血缘都没有天子,照样也能不眨眼的卖个精光,这个理才实在。

毕竟百年过后,人如枯骨,是天子跟你同墓?是道理跟你同墓?还是那个跟你朝夕相处几十年的老爹老娘?”

徐江南心潮澎湃,一瞬间像是被点通了什么,眼睛有些烫,闭了闭眼说道“兄长是真的喝醉了。”

李显彰却没再说话,靠着船壁,熟睡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李显彰熟睡之后,徐江南并没有去撑船,而是坐在船上想着刚才这人说的话,徐江南觉得可能是萍水相逢,这人并不怕自己将此事说出去,再加上船上也就两人,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所以才说出这番几乎大逆不道的话,只不过在他听来很是触动,也很是亲切。

徐江南本来就不知道什么圣人大道理,李闲秋能为一个女子斩了青城山,会教他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也就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魏青山同他说了些锄强扶弱就没了,后来下了山,先是砍了几伙贼人,又杀了几个自己觉得该杀的人,遇到了弘道大师,却莫名其妙说要自己以西夏子民为重,就同要杀朱双四一样,他觉得这人该死,哪怕最后的时候动了恻隐之心,也是觉得该死,倒不是因为朱双四的悔过,而是因为两个人的情意不像作假。

而弘道大师却认为既然有悔过之心,就该活,不知道这算不算道不同不相为谋,好像说得自己如今在做什么伤天害理丧心病狂的事。

而之前还想着说从弘道哪里像听听自己这番是不是真的对,来这书院其实也是有这种想法,不过没想到在这湖边反而听到了这个人一番义愤说辞,好感频生的同时也是有些好奇这人的身份,按道理有这般想法的说是过街老鼠也不为过,大秦是大秦,西夏是西夏,大秦是儒孝治国,西夏明面是释儒道数管齐下,先生当初一针见血说其实就是那些阴阳纵横家把持朝政,只是披着这三门的皮而已,讲究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啊。

徐江南顺着李显彰的话越往下细想,越是觉得自己的做法没错,西夏姓陈,西夏的子民姓陈,而他姓徐,说到底最后是要入徐家的祖坟,至于其他,自己并不欠天下人的,也不欠这陈铮的,无论自己再怎么退,现在瞧着那对仆人的把式,就是冲着自己的头颅来的。

想到此处,徐江南眸子精光乍现,也是逐渐坚定下来,一人孤酌了好久,眼见这人还没有睡醒的迹象,走到船外,秋风顺着湖面掠过,一身清爽。

徐江南瞧着天色,又看了眼湖光潋滟的湖面,悄悄撑篙,往对面行驰过去,等离着湖岸大约百来步的样子,一篙助力,身影借机跃起,下落到湖面的时候,脚尖血色气劲一闪而过,轻点湖面,涟漪泛开,等到还有十来步距离的时候,又是翻身一跃,在空中腾了几圈,稳稳落在湖岸上。

朝着后面湖中心一望,看见小船又是悠悠的荡回湖中心,这才整了整衣襟,往书声琅琅处走了过去。

而乌篷船里的李显彰在徐江南离船的一刻,就已经睁开眼,又是回到了之前处事不惊的神色,看着徐江南故意留在船上的酒壶,很是牵强的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饮了下去,很苦,一股子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味道,只不过他爹比不上徐暄而已。

渐次上山,先是湖边一行烟柳,往上桂子渐生,松木苍翠,背后又是潋滟如碧的湖光,自成一方小天地,风景如画,徐江南又饮了酒,一腔惬意,奈何不是个才子,做不得扬名的诗,就连骑驴吟灞上这样有些煮鹤焚琴的生硬憋词也做不出来。

穿越过一方石碑,上面写着居义斋,再往后是一方小巧楼阁,很是简朴,读书声便是从那方楼阁传了出来,徐江南并没有去打扰他们,这是真正的道不同,凭借记忆背着剑匣,悠悠往山上走去。

大约一刻钟后,记忆里的竹屋显现出来,一老者踩着草履就在竹屋外面的小菜圃里低头侍弄,手上拎着小木锹,时不时蹲下,松松土,徐江南缓缓近身,见到菜叶葱翠欲滴的长势也是知道这老者极为用心,并不是故作姿态。

徐江南懂点农活,山上清凉,种东西并不容易,尤其是凉秋时分,说不定一夜起来,菜圃就全部黄了叶,烂了根。

徐江南没有惊扰这老人,安静的站在菜圃外面,张望了下四周,全是秋风扫落叶的瑟瑟声响,等到老人忙外农活之后,拎着小木锹看到站在外面背着剑匣的徐江南,并不意外,先前李显彰已经给他通过气,眉眼深深说道“来吧。”说完之后,便从菜圃出来径直朝着竹屋过去。

徐江南反倒是有点意外,毕竟他不知道李显彰早就来过此地铺路,或者说他都不知道谁是李显彰,不过听到老人的话,没有忤逆,站在竹屋门前,满屋子都是竹子的馨香,还弥漫着些许酒气。

老者进屋之后,回首望了眼踟蹰在门外的徐江南,瞧见他努力的在台阶上刮着鞋底的泥土,怔怔一笑,慈眉善目说道“没事,就这么进来吧。没那么多讲究。”

徐江南羞赧一笑,没有矫情,带着一鞋底的泥土,入了屋。

进屋之后,老者让徐江南先坐,自己则是入了内室。

徐江南坐下后,随意拿起搁在几案上的书卷翻阅,都是些之乎者也,圣人曰的东西,看不太懂,不过那个摆放在角落上的竹简却是引起了他的注意,见着老者还没有出来,随手拿起最上面的竹简,摊平开来,出人意料的是这些都不是古旧的文献,也不是孤本,而是记载的流水小事,和听来的传闻故事,末尾处时不时还有一番点评,只言片语,不过都是他能看懂的道理,都是些类似知足常乐,居安思危的东西。

往下看的时候,其中有个故事很有意思,用的春秋笔法,字数寥寥,大致是说原来北宋有个人,一天下雨,家里塌陷了一角,儿子瞧见之后,同他说,如果不修缮好,怕是会有偷儿,隔壁邻居也这么同他说,第二天果真来了贼,家里丢了东西,这个人却是赞赏了儿子,怀疑是邻居偷的。

徐江南正看的入了迷,谢夫子从内室出来,徐江南听到动静,合上竹简,不过已经为时已晚,谢夫子瞧见徐江南的作态,没有训斥,而是和颜说道“都是老夫闲暇时间写的,上不得台面。看得懂?”

徐江南点点头直白说道“认得字,谢夫子写的比那个好懂。”说完指了指一旁的圣人书籍。

谢夫子和蔼坐下,将手上的东西搁在一旁,说道“你认识老夫?”

徐江南抿唇说道“猜的,刚在山下的时候碰到一个人,说先前在山上同谢夫子饮过酒,还说谢夫子最为平易近人,刚进屋的时候闻到过酒气,没有散。”平易近人显然是徐江南自己加的,这种将好话夹在在真话里面的小伎俩徐江南还是很熟练。

谢夫子一怔神,自然知道徐江南口里说的那人是谁,用手点了点徐江南,笑着说道“滑头,你们两啊,都是滑头。”

徐江南微微一笑,默不作声。

谢夫子将酒提了上来,说道“也好,先前老夫陪他喝了几杯,如今也陪你小酌几口,有些话,借着酒才好说出口。”

徐江南倒是有丁点疑惑,主要还是这谢夫子好像知道自己要来一样,而且像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过这不是他拒绝的理由,点了点头。

谢夫子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一边笑着问道“徐后生怨不怨老夫?”

徐江南更加疑惑,如果是说当年徐暄的事,讲真,他没怨过谁,他不喜欢的只是如今不让他去的人,很实在的回应说道“夫子是此言何意?”

收拾好了之后,谢夫子正要添酒,徐江南眼疾手快拿过酒壶,连忙说道“让小子来。”

谢夫子没有拒绝,点头说道“当年李闲秋带你过来,说是让你跟在老夫身边,只是被老夫拒绝了。”说这话的时候,谢夫子双眼盯着徐江南,像是要找出点什么东西,不过很快又放弃了。

徐江南恍然大悟,笑着坦诚说道“不怨,当年先生带着小子过来,没同小子说这件事。就连这番上山,也不是先生说的,是小子一人所想。”

谢夫子沉吟一会,开门见山问道“那此番上山,徐后生是为了什么?”

徐江南想了想,一咬牙,带着点滴希冀说道“实不相瞒,小子想去趟边隅。只是有人认为不该去,说要为了西夏,就该让他在那里跪着。想让夫子给解惑一二。”

谢夫子瞧着徐江南的眼神,略微微笑,反问说道“若是老夫说不该,你还会去么?”

徐江南裂开嘴一笑,只是神情有点落寞,没有隐瞒的说道“会去。”

谢夫子有丁点无奈的摊开双手,说道“这不就结了。”

徐江南不死心问道“夫子,当真不该去?”

谢夫子点头又摇头的说道“若是站在老夫现在的位置上,老夫觉得,不该去。”

徐江南微微闭眼,默不作声。

“不过,若是老夫同你一般年纪,这事出现在老夫的身上,老夫,会去。”谢夫子一脸真诚,爽然一笑说道“这话应该能让你陪老夫喝上这么一杯吧。”

徐江南咬着唇,眼眶微润。



第一百一十一章 谢夫子

徐江南同谢老夫子喝酒,细吞慢咽,一脸感激。

先前摆了徐江南一道的老夫子饮了一杯酒,望了望门外的秋高气爽,咋舌说道“小后生,先说说看,李闲秋让你怎么做。”

徐江南摇摇头径直说道“先生没同小子说这个,只是让我去金陵接一个人,然后早点回去。”

谢老夫子疑惑问道“接人?徐家还有亲人在金陵?”

徐江南有点羞涩,毕竟老夫子当年李先生也来拜访过,虽然说结局不好,但应该是个可以信任的长辈,所以没有隐瞒,回应说道“一个女子。”

谢夫子人老成精,这种世情怎么会看不懂,喝酒之后也有些不正经,老怀大乐,端着酒杯调侃说道“哪家的女子?”

“陈烟雨。”徐江南说话的时候看着谢夫子的神色,小心谨慎闷闷说道。

“谁?”谢老夫子一时半会没想起来,只是听到徐江南说了个名字,有点好奇。“老夫也认识?”

徐江南凑上前去,默默又说了一遍,然后还补充了一句。“应该算是皇家的人。”

谢老夫子喃喃两句后像是有所猜测,一脸不可置信的沉声问道“是那个才回宫不久的公主?”

徐江南点了点头。老夫子像是受了惊吓,也像是想开了某些东西,手上的酒杯直直掉落下去。

好在徐江南身手不错,伸手接过,不过酒水倒是洒了点出来。对这事徐江南也是为难了好久,确实有些同他如今做的事有些不符合了点,无论小烟雨是怎么想的,人先带走了再说。不过这事搁夫子眼里确实有些难接受,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说势同水火,怎么也不该如此谐和才对,尤其是连理之好,想都不敢想,轻声问道“当初陈妤是被李闲秋给劫走的?”

徐江南点头一笑,算作默认。

谢老夫子今日一惊一乍的事情太多了,先前李显彰的说辞就让他大起大落了好久,如今又来个更加看不惯皇权的徐后生,索性抢了公主,还藏匿了十多年,抢一遭就算了,如今还想着去皇城抢第二遭,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这可比起去边城不遑多让,谢老夫子顿时觉得自己思路有些跟不上,也就在书院呆了十多年,这世道咋就变了样?感情一个个都视皇权于无物胆儿肥的逆天货色?

谢老夫子叹了口气,褒贬不定说道“徐家人才辈出啊。”

徐江南将酒杯放下,没有做声。

谢夫子等到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无奈说道“徐后生你这是要在当今天子的脸上扇两巴掌,逼着皇家同你不死不休啊!”

徐江南低下眸子说道“其实小子觉得去不去似乎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谢夫子一怔神,拍了拍徐江南的肩膀说道“嗯,这么一想,倒是老夫目光浅显了。”不过随后谢夫子也是沉声说道“小后生,不过你要知道,你眼下做的这两件事太过惊世骇俗,一件是在挑衅皇家的权威,一件是在皇家的脸面上胡作非为,都是圣上眼里罪无可赦的事,若是老夫孤身一人,倒是能助你一臂之力,帮你摇旗呐喊一番,不过就是一条命,也活了近甲子岁月,差不多够了,只是老夫心有旁骛,膝下有儿有女的,所以,倒是无能为力了。”

徐江南点点头,一脸笑意说道“夫子能这么说已经是在帮小子摇旗呐喊了,好意心领了,不过小子并不想着将夫子牵连进来,也不想这件事牵连到太多的人,小子虽然不懂西夏的刑法案律,但也知道这是株连九族的灭门案子,我一人身死可以,若是就此连累到了夫子,怕是到时候也没脸下去见我爹,而且就此之后,小子也会心有念想,怕是之后做事会缩手缩脚。”

谢夫子忽而想到一件事,径直问道“小后生你去过景州唐家没有。”

徐江南知道他的意思,沉默着摇摇头,说起来他对这个自己外祖父的府邸,不喜欢,也不讨厌,但要说好感,心里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也没有一丁点激动兴奋的感觉。

谢夫子有些羞愧说道“当年老夫在唐府听了几年学,唐太公不吝教导,这情老夫是真的还记在心上。后来徐暄带着唐侄女私奔到了西夏,唐太公也是因此气血攻心,老夫当时去见了唐太公最后一面,他气怒之下说了些关于徐暄的话,有些难听。

然后一睡就没有醒过来,唐家对徐暄的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你也别太怪你外祖父,他也有难言之隐,再加上后来徐暄滋事重大,等到老夫狠下心的时候,已经雷厉风行尘埃落定了,那会老夫也就知道了,能这么快落定下来,定然是圣上在背后授意,推波助澜了一番,至于你外祖父,也是个可怜人。

你太公想要你爹死,就算你外祖父心有不舍,也是两难的抉择,怎么选,一个不仅是自己要背上不孝的名头,还要让唐家挂起不忠的牌匾,另外一个虽然心狠,但是只要死一个人,却是忠孝两全,不过让你外祖父没想到的就是你娘也跟着自尽了。唐家就此也是仁者见仁了,说你外祖父傻的人也有,说善的人也多,这步棋现在看来,是真的走错了。

老夫知道你心里有些芥蒂,也有怨由,而且那事过后,你外祖父也是多少年没开过中门了,想必你还活着的事这两口子还不知道,凄凄凉凉过了十多年,也算受尽了苦,老夫比起他,不知道要好上多少,至少有个孙媳妇时不时还能带着老夫的孙儿上山来住上一阵。徐后生,算是老夫求你,让老夫为唐家做这么点事,你有机会,定要去唐家看看,看看那两位老人,怎么说也算是你这世上屈指可数的亲人了。不然真让人给说中了,一个老无所依是唐家的笑话。”

徐江南心有触动点点头,算是应承下来。“嗯,先生也同小子说过此事,只是当下的确脱不开身。”徐江南神色没落,轻声又道“还望夫子替小子瞒住此事。”

“自然,自然,不然就凭你外祖父当着文武百官能冲着徐暄劈头盖脸一顿大骂的刚烈性子,指不定能捅上天。”谢夫子面有喜色的搓了搓手回应。不过没过一小会,脸色笑容又收敛了起来,严肃问道“徐后生,老夫也不瞒你了,如今天子和百官都已经知道你还活着的消息,你可有对策?”

徐江南对此早有猜测,所以此下也不至于大惊失色,苦笑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原本还好,我在暗,西夏在明,不过是小子自己粗心大意,漏算了一子,没想到会在平王府因为剑匣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现在反而变成了,小子在明,西夏那些人到了暗处。”

谢老夫子面带忧色点点头,“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夫提醒你,这次过来的可是青城山的老神仙,打得过?”

徐江南愁眉苦脸,“不瞒夫子,来之前小子在城外顾阳亭跟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人打了一架,没打过,还好让弘道大师给救了。对了,大师知道弘道大师的名号么?”

谢老夫子沉吟一会,摇摇头说道“弘道不认识,不过那男不男女不女的如果没有猜错,老夫倒是知道一二。”

徐江南凝眉,静待下文。

谢老夫子回忆说道“老夫当年在金陵当国子监祭酒的时候,同方家打过交道,其中碰见过这么一个人,说话姿态神色像个女子,叫吴青,因为行为实在怪异特殊,老夫也就记了下去,至于其他,老夫没打听过,也就不知道了。眼下这人在西蜀道出现,又恰巧在这弘碧城,老夫估计还有眼线人,怕就是冲着你来的,毕竟当年徐暄是命人撞开的大门,积怨至深,至于那个你口中说的那个弘道大师,没听过,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事迹传闻。”

徐江南又接着说道“我听那大师说,当年是我爹给救了,所以才有此,不过对于当年发生了什么,这位大师闭口不谈。只是他的谈吐很是奇怪,口口声声都是西夏子民,想必当初也是为官的清流,夫子没有印象?”

谢老夫子捻须摇头,长者风范。

徐江南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想着此番应该算是不虚此行了,起了身子,拱拱手,正想着告辞。

谢夫子又将徐江南按了下去,就在徐江南一脸疑惑的时候,谢夫子指了指先前从内屋拿出来的包袱,轻声说道“这是当初李闲秋过来之时留下的,老夫拒绝之后,也没看,原封不动在这里,你拿了去吧。”

徐江南顺手接过挂在剑匣上,冲着谢老夫子一拜,径直往外走去,才迈出竹楼,谢老夫子的声音追了出来。

“小后生。”

徐江南转眼看到老夫子面容落寞,原本腰间的麻绳腰带也是七扭八歪,等着后续。

谢老夫子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回过头,摆了摆手说道“走吧,走吧。”

徐江南满头雾水,无端由的一笑,往山下走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男不女

徐江南下山之后,船停泊在湖边,随着波浪上下起伏,徐江南一脚踩着船身边缘处,一手扶在乌篷上,身子往里探了探,原本熟睡的李显彰早就不见了踪影,空荡荡的船只,蓑衣斗笠皆是不见,徐江南有些奇怪,四下一望也瞧不见身影。

想必人已经离开了,缆绳盘在船头处,徐江南轻轻一推船身,乌篷船便往湖面中心游荡过去,徐江南后退几步,一个助跑,轻轻一跃,落在船头上,撑篙过湖,今日这趟上山虽然没有助力,但自身本来就没想过有人来路见不平,不失望,反而是意料之外得到了西夏中枢的百官消息,还有青城山来了个道行通天的道人,方家来了两个先前已经见识过了,一个都打不过,又加上一个道行深不见底的老妖怪,想想都是头痛。

只是对于这些未知的险情危境,算是初出茅庐的徐江南又有点期待感,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可能是从徐暄那里遗传下来的性子,越趋于危险,越是一股子兴奋,眼里精神奕奕,尤其是这番之后,知道除了李先生,小烟雨这种出了任何事都会站到他这边的人,还有人是持着赞成的态度,虽然对比起西夏的那些名流依旧是孤军作战,比上之前心境要稳固的多。

其实徐江南也没想到这番无源头的书院之行在后来会让他之后的修行道路上一往无前,古人云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并不是一时的诳语,有些时候不起眼的东西往往是扰乱全局的所在,修行修心,道行不就追求一个道心稳固,若是紧要关头反而担忧起自己的对错是非,畏手畏脚,境界倒退都是轻的,入了魔障那才是真的毁于一旦,悔之晚矣。

徐江南撑篙在湖面上,脸上神采飞扬,大有风雨来兮我辈自接的慷慨感。不多时,临近湖岸,徐江南一声响亮口哨在湖面上传荡穿越,只听树林里先是一声长嘶回应,青骢马扬蹄而来,徐江南伸手往背后一拉,将剑匣取下,又检查了一遍包袱的松弛程度,解决了这个心结之后,心里也是畅快,仰头一笑,一手推在剑匣上,春秋剑匣欢快蜂鸣一声脱手而出直击湖面,徐江南又猛然撑篙,身形借力一跃,腾空数丈之后,踩在剑匣上,踏浪而行。

离湖岸还有十数丈的时候,徐江南一脚重踏,踩在剑匣前方位置,春秋剑匣立即翻转脱水而出,腾空旋转,水滴四射。

徐江南接下来几脚轻踏水面,微弱波纹涟漪荡漾开来,恍如点水,最后丁点距离的时候,身形骤然拔空,旋转数周稳稳落在马背上,正是此时,原本的春秋剑匣也是旋转着过来,徐江南随意一握,抓住剑匣,往背后一放,又是行云流水的一拉缰绳,“驾。”绝尘而去。

而此时的李显彰呆在弘碧城一方不起眼的酒楼上,看着呆在聚贤居门前扼腕叹息的主仆二人,更一万站在背后,面无表情,李显彰没有回头,对着空气说道“一万,你说那人是男是女?”

更一万难得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声音冰冷说道“不男不女。”

李显彰哈哈大笑,摇摇头,将先前徐江南留在船上的酒壶搁在桌子上,“记得找个机会将这酒壶留下。”说完之后转身下楼,留着更一万在房间内,跨出门外的时候,顿了下,亦没有回头轻声说道“小心点。”

更一万微乎其微的点了点头,不过每次更一万都要动手的时候,李显彰都会这么习以为常的说上一句小心点,其实李显彰也知道作用并不大,但对于这个唯一能敞开心扉听他说话的人,真的是打心眼里很珍惜。

站在聚贤居门口望着关门大吉的招牌,方云也是一脸无奈,好不容易打听到这么一家酒楼,可惜不逢时,听周边人说,也就今日不知道为何没有迎客。

吴青瞧见主子神色,搔首弄姿近身上前说道“公子,要不要我去将门敲开。”

方云上下打量了下吴青,像是初见一般,讶异说道“没看出来啊,吴大家还擅长这个?怕是在金陵没少做这事吧,看着挺熟练啊。”

吴青西施捧心一般,一脸怨由说道“哪有诶,要不是为了公子,奴才不做这种仗势欺人的事。在金陵可都是洁身自好,生怕给方家抹了黑,结了仇家。”

方云一副连个字眼都不信的样子,轻哼一声说道“这种事以前你做也就做了,本公子不计较,也不会同我爹去说这事,你放心,不过如今我爹吩咐下来让我跟着你,取那人性命的事你自己做主,该怎么来就怎么来,我也不会插手,但是这样毁方家名声的事,你要做便做,我也拦不住,回去后,我也不会说,但你自己掂量掂量,反正本公子是丢不起这个人。”

一番不轻不重的话语下来,吴青脸色骤变,低下头咬着唇,惶恐不敢多言。

方云侧头瞥了吴青一眼,牵马往其他地方走去。

吴青落后几步,先前也是知道自己公子心情并不好,尤其再这一番看似平淡的话语,吴青心思细如针线,总感觉有些若有若无到不起眼的威胁成分,当然这些不起眼的东西还是方云只是公子的时候,等以后改了称呼要喊家主的那会,可能就不好过了。这也是吴青心里那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卑微道理而已,方轩让方云跟过来的心思方府上下都心知肚明,吴青自知自己这种性子不讨喜,在府里上下也没人愿意搭理他,尤其是在方云这种以正为心的公子面前,可能念着那几年的功夫,方云同他说话的时候虽然偶尔直言直语,但他能听出不讨厌,也不会刻意接近的意思,这其实也是方轩让他带公子来的原因,本就是孤家寡人一个,用起来放心是一个,另外一个则是让吴青心安,一趟西蜀道走下来,不说近水楼台成为方云的心腹,只要安守本分,方府终会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吴青心念感激,这次西蜀道方轩明面上是让他做主,其实他哪里敢扯着虎皮发号施令,这不是让他赔上后半辈子的安稳余生嘛,所以吴青也聪明,不会因小失大,看的远,只要听着方云的,即使回去被方轩一顿训斥,就凭这位公子的心性,定然也不会坐视不理,用一份人情,换另一份人情,看着是亏,不过几年后,摆明了就是赚。

吴青唯唯诺诺跟上前去,一脸懊恼神色,显然是有些后悔自己先前的自作主张。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沉默不语,吴青也不敢再妄自猜测,捏着衣角亦步亦趋,方云四下看着小货小摊,各类挂着旗帜招牌的商铺,虽然五花八门,但没见到心怡到眼前一亮的东西,这些热闹比起皇城金陵反而还要显得有些萧条,方云越逛,越是觉得百无聊赖,先是轻声喊了句吴青,眼瞧着没人回应,四周全是吆喝声叫卖声繁杂在了一起,又扯着嗓子朝着背后喊了句,“吴青。”

吴青听到方云喊声,表情一喜,又不敢表现的太明显,迈着小碎步上前,正要开腔的时候,莫名感受到一道寒意,余光一瞥,瞧见一道银光闪过,吴青当机立断,脚步蹁跹上前,唤了句公子小心,二指并立当空一夹。

方云听言正巧转头,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印在眸子里,眼里当下一寒,顺着银针往上一看,正巧见到一个背影隐匿到了房檐内侧,方云朝着吴青一看,各自点了点头,没有大张旗鼓,不声张,一左一右的分追围堵。

更一万原本在走镖的时候做的就是开路侦查,这种活没个逃命的手段也活不到如今,虽然道行不高,但是一起一跃身形极快,方云吴青二人在背后穷追不舍,先前在城里热闹的地段,不好张扬,如今瞧着人烟稀少,渐次远离热闹区域之后。

方云一手握着剑置放在前身,看着远处渐远的黑影,皱了下眉头,一个长跨,在地上留下一个鲜明的脚印之后,顺势一起,再一脚蹬在两旁的树干上,又是几个长跃之下,攀上树冠,望着下面左拐右拐的黑影,心里微寒,竟敢暗地里对本公子使阴招,无论哪里的宵小,都得趴下,正巧今日无聊,本公子就陪你玩玩,想通此处,方云一抹冷笑上脸,陡然提速。

吴青从右侧包抄,见到黑影在林间穿梭,脸上寒意渗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阴人,这不是裸想打他的脸么,尤其是动手的目标还是他后半辈子的活菩萨,声音尖锐喊道“大胆贼子,行凶作恶后还敢潜逃?”

更一万蒙着脸,听到吴青的声音,很是难得的憋出两个字,“傻子。”

吴青脸色铁青,气的手臂乱颤,本想着就此想向方云表明出自己正义的一面,没想到被黑衣人抢了戏,还这番嘲讽了一般,眼眸沉下如蛇蝎,四周寒意突然上扬,吴青难得正经起来,吐气如霜说道“小崽子,是你自己找死,下了黄泉之后,休要怪你爷爷心狠手辣。”说完之后,手掌如刀剑,应声斩下。

寒气如刃,披荆斩棘飞向更一万的必经路线,更一万心里一凉,要他暗箭伤人什么还好说,若是面对面,他知道自己不擅长,可能一招不到就会落败。蓝色剑气电光火石之间立到,更一万只觉自己像被泡在冰潭之中,急中生智,身子向后一仰,以一个极为诡异的姿势躲过剑气,更是借机掀起大片黄尘,借以干扰视线。

方云吴青二人略微蹙眉,几道银光从黄尘中穿射出来,直击二人面门,方云微微侧头,手腕一转,置在前身的剑鞘密不透风的跟着旋转起来,叮叮叮,一发不漏的全叮在剑鞘上。

而吴青见一击不中就罢了,黑影还敢还手,脸色铁寒,就连袭击过来的银针也是不避,只见银针穿透落叶过来,莫名其妙却是近不了身,在离身子还有一丈左右的距离上骤然顿下,上面像是伏了层薄冰,径直坠了下去。

等到二人赶到先前更一万所在的位置上,恰巧黄尘散去,更一万却不见了踪影,方云从树冠上一跃而下,环望四周,没瞧见什么蛛丝马迹,不过一会眼睛一亮,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酒壶,甩了甩上面的尘土,看了一眼,往后一抛,丢给晚了一步的吴青,轻声说道“这个酒壶上次见过,徐家那人的,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当爹的不是个好东西,这当儿子的滥杀无辜不说,还是个鬼祟暗算的小贼子。”说完之后问道“吴青,这是哪?”

本来还在咬牙切齿顿脚恨不得将先前黑衣人扒皮抽筋挫骨扬灰的吴青闻言之后也是看了眼四周,轻轻摇了摇头。

方云看了眼似乎像条道路的小径,眯着眼,用剑指着掩藏在绿色内的小径尽头,平淡说道“走吧,都到了此处了,上去瞧瞧。”



第一百一十三章 积云如缟素

青楠城里,卫家院门内,卫澈双手撑在窗沿上,百无聊赖的看着院内假山假水假池子,角落上还有一尾芭蕉徒增绿色,脸上表情不显,要不是还有些因为年纪而出现的稚气,活脱脱的深宫之人,城府深似海。

卫澈低下头看了眼手上的密信,是老祖宗传过来的,信大致也都看完了,卫澈虽然知道慈不掌军,同样也是下定决心说要接过卫家的担子,但没想到老祖宗这般狠辣,直接一个大黑锅扣上,秣马城几十口韩家人的性命就落在了他的一念之间。知道当家大不易,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手上就要染血,而且韩家摆明了是无辜的,他记得当初那个人,说话虽然阴阳怪气,但分明是个太监语气,怎么也同韩家挂不上钩,只是这话他不会同老祖宗去说,而且估摸着这个消息张七九也传了回去,不用他来多此一举。

对于韩家,卫澈也没多少好感,十多二十年前卫家投诚,名声落下时,借机而起,找了几位当初到卫家想上上剑阁而又因为名声并不太好,都是沾了点见了光的人命官司,所以被拒绝在外,这是很多世家暗地不成文的规矩,你杀人可以,但是没人知道,那就跟没杀人一般,如果被人捅破杀还不是罪大恶极的人,这件事就是可大可小,里面的文章大了去了,为了不沾腥,很多世家都会留上一手,毕竟江湖人那么多,不差你这份香火情,而且要怪也不能怪世家,只能怪自己手脚不干净,被人偷偷看了去。

韩家就是如此,也算另辟蹊径,知道安稳发展肯定没有出路,比不上卫家源远流长几十代的基业,索性暗地里接收了几位手上有些人命的江湖人,不过走的路子也是稳,花了点钱财给那些人各自换了个身份,改头换面人模狗样的活着,刚巧踩在各个世家的擦边线上,平衡功夫也是做的极好,不逾矩,也不刻意找茬,你卫家吃肉,不要的汤汁总该留一点吧。

也就这样,几年之后,风头过去,韩家也有一批不多不少的客卿之流,名声渐起,再加上这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之下,算是有了点小出息,为什么说是小出息,毕竟头顶的庞然大物还在,不过只要是有野心的就会有碰撞摩擦,这个在所难免,明面上不斗,暗地里你来我回的交锋肯定有,不过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都是卫家在西街开了个当铺,韩家就在对面开个酒楼,又或者说卫澈写了个什么诗句,韩家又紧跟着出了个什么文章,像是紧跟潮流,又像是跗骨之蛆。

但无论怎么说,韩家没有直面招惹过卫家,总不能说因为碍眼就动了手,道义上站不住,就像当初天下纷乱,各国出兵,总要个檄文和正大光明的理由,毕竟西夏在陈铮的手里是要讲究王法的,这是对于世家的约束,也是陈铮给这些世家的底线所在,不然那几十万吃好喝足的良兵铁骑动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刀出鞘就要见血,兵马动肯定是要死人的,朝发夕至,就光那几十万铁骑撼地的厚重感,光听着就是噤若寒蝉。

西蜀道入秋将近一个月了,卫澈抬头看了眼天上成群结队的大雁,孟秋之月鸿雁来,入了秋之后,西蜀道山峦叠嶂,天上云雾遮掩,这才将近一个月,连反弹的征兆都没有,一场秋雨想是带走了所有的温良,气温下降迅速,卫澈搓了搓手掌,几年在外跋山涉水,手掌也是遍布了层厚茧,交叠磨-搓的时候也会有类似落叶簌簌的声音,应时应景。

屋外先是几点轻快的脚步声,接着就是推门呜咽的声响,只是可惜,卫澈将门从内拴住,没有推开,这才“咚咚咚”的想起敲门声,卫澈也是无奈,这个妹子讲真什么都好,就是性子上面,别人家的闺女就是讲究个笑不露齿,待字闺中的书香温婉,只有卫月,走起路来比侍卫的脚步声都要大,什么女戒之内的约束卷集更是看都不看上一眼,在某些时候特立独行的就像个男子一般,以前在卫澈还没出远门的时候,还有几个想借此沾亲带故的提着彩礼上门提亲,十五六岁的年纪出阁在世家当中屡见不鲜,就连一些贫苦的百姓,还有更早的,十三四岁就当了娘,不像成家,倒像造孽。

卫澈的主意这些个世家不敢打,很简单,卫家惹不起,卫城的程太守就惹得起了?两家子女青梅竹马,加上程家千金程雨蝶这妮子的态度早就众人皆知,非卫澈不嫁,男才女貌的,这桩婚事哪个不长眼的敢吃熊心豹子胆来拆?所以都物色上了这个还未到桃李年纪的卫月,可惜卫月的性子,除了那个老祖宗,谁的话都不听,最关键还是这个老祖宗也就纵容她,头一回卫月将提亲的人赶出门,眼见老祖宗不闻不问,后面就更加肆无忌惮,来一家打一家,一来二去的人自然就少了,毕竟搭上卫家的船是好事,但是要娶回来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媳妇,没有点斤两,还真的镇不住这个妖精不是,到时候闹得后院起火,鸡飞狗跳的谁来收场?更何况这妖精背后的菩萨,谁敢惹?再者说前几次卫老祖宗的态度早就表明了一切,这哪里是娶媳妇,分明是娶了个老祖宗。

这事也就渐渐无人问津,慢慢拖延下来,这如今都二九了,再过几年,指不定就成了卫家的笑话了。

就在卫澈还在思索的时候,屋外就已经响起了卫月没大没小的声音。“卫澈,来给本小姐开个门。”

卫澈抹了抹额头,脑门一黑,这几日好不容易在侍卫面前聚起来的威望,就这几句卫澈,给喊的烟消云散。听着敲门的声音愈发急促,卫澈也不敢怠慢这小祖宗,将手上的信揉捏成一团,走到青檀香炉面前投了进去,见到炉内火光一闪,一阵青烟之后,将门打开。

正巧看到卫月提脚做着踹门的姿势,卫澈一把将卫月拉进屋内,朝着门口一脸尴尬神色的侍卫摆了摆手,没好气说道“下去吧。”

将门掩上之后,卫澈看了眼卫月,像是拜菩萨一般说道“不是说好的有外人在的时候,要喊哥的吗?”

卫月讪讪一笑说道“情急之下忘了。”

“有什么事,能让我们的卫大小姐这么急?”卫澈往后退了几步,坐到板凳上,给自己添了杯茶水,不紧不慢的调笑说道,“说说看。”

卫月先是精致鼻子一拱,嗅了嗅房间的味道,颦蹙了下眉间,好奇问道“哥,这是什么味,你刚才在干什么诶?”

卫澈不紧不慢的回应说道“哦,没啥,写了点东西,不满意,就给烧了。先说说你的事吧。”

卫月闻言也没深究下去,恰如灵玉的眸子古灵精怪那么一转,一步小跃站在卫澈旁边,嘿嘿一笑说道“哥,咱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我有些想老祖宗了。”

卫澈狐疑的抬头,看着卫月的笑容,摇摇头,她那点小心思自然忙不过他,啜了口温茶笑着说道“怎么,无聊了?”

卫月一甩云袖,大大咧咧的在卫澈旁边坐下,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不止,煞是俏皮可爱。

卫澈侧过身子将桌上的茶杯翻过,先是倒了点茶水,晃了晃杯底,随意洒在房间后,重新添满之后,递给卫月说道“你想去哪里?带几个侍卫手下去就好了,别玩过火,到时候我来跟你会合也成。”

卫月像是看着白痴一样看着卫澈,翻了翻白眼,说道“你以为我没试过,那些人根本就是些木头,压根使唤不动,说是老祖宗给下的命令。还有那个张七九,实在可恶,还刻意让人跟着我,如今出门都不让。”

卫澈知晓来由之后一脸笑意,说道“喝点茶,消消气,本来就是多事之秋,老祖宗这番授意肯定有他的考究。过几天就好了。”

卫月像是嗅到了什么蛛丝马迹的小狐狸,轻轻咬了下红唇,露出一口小白牙,奸诈笑道“多事之秋?是什么事?”

卫澈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不过这事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都不想让卫月知道,轻轻摇摇头说道“没什么,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卫月一脸狐疑看着卫澈,分明不相信,摇着卫澈的手臂俏皮说道“哥,说下嘛,就一下。”

卫澈摇摇头狡辩说道“真的没有。”卫澈知道此番如果扯不开话题,卫月肯定不会息事宁人,所以朝着卫月轻轻说道“去收拾东西,明天一起回去。”

卫月得偿所愿之后果真也不追问这事,“哥,说好的可不许反悔,到时候我们绕个道再回去呗。”

卫澈一脸深邃笑意,点点头,“不反悔。到时候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成了吧。”

卫月闻言一脸惊喜,在青楠城呆了这么久,小街小巷的都走过了,如今还不让出门,只是老祖宗的命令到了,也不敢阳奉阴违,现在好了,卫澈也同意了下来,迈着大步出了屋子。

见到卫月离开之后,卫澈朝着其中一个还站在门前的侍卫平淡吩咐说道“让张老过来。”说完之后回到之前的窗沿边上,一手摩挲着窗沿上冰凉感觉,心里也是渐渐寒了下来。

下定决心之后,卫澈负手望着天上沉闷的积云,良久之后感叹道“积云如缟素,当家大不易。无论对得住,对不住,都要对得住。”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月黑风高夜(一)

没过多久,张七九轻声敲门,卫澈转身挑了挑青檀香炉,等到香气浓郁之后开了门,笑脸相迎,将张七九接了进来。

张七九回身掩门之后,一脸平和的看着卫澈,双手交叠放在宽松的袖子内,低着头,轻轻唤了句“公子。”

卫澈点点头,脸上表情不显,轻轻问道“老祖宗的指示张爷爷应该收到了吧。”

张七九自然知道卫澈说的是哪一件,身形不动,声音不带任何感情的嗯了一声。

卫澈转过身子,用袖子擦了擦手掌,好像是先前挑香的时候沾了点污渍一般,随后自然的一甩袖子,生于卫家,长于卫家,到头来却发现卫家根本就不像自己这十多年看到的,犹如管中窥豹,而这个同他关系极好的张七九,作为他这一辈的元老人物,修为不算拔尖,但是府里的声望却是不低,这番老祖宗将他派了出来,信任可见一斑。怕是这些年类似这种事没少做过,而自己却是点滴不晓,卫澈也不知道张七九在这方面还有多少事瞒着他,哪怕可能是为了他好,只是想着在这之前一直觉得张七九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而自家也是因为善心才收留的他,如今一想,分明不是这么回事,再加上刚才张七九言语冷淡的样子,卫澈背着张七九,微微闭上眼。

卫澈总有种他在逢场作戏的感觉,即便目的对他来说是好的,依旧浑身不舒服,就像跟着一个带着人-皮面具的人说话一般,就是知道他没有恶意,也提不起太多的兴趣。

世人都说高处不胜寒,卫澈如今就是这般感受,总感觉越往前身边能说话的人就越少,但在其位,谋其政。就算是身不由己,这路还是得走下去,往后一退不仅是自己万劫不复,还有卫月,还有千百年传承下来的卫家也是如此。皇家无情,世家看来,其实就是一个小皇庭的存在,不过要考虑的更多。

卫澈睁开眼,寒声问道“张老,韩家那边如何?有何动静?”不知不觉,卫澈对张七九的称呼也从有情的张爷爷,变成了张老。

张七九自然也是察觉到了卫澈的称呼变化,有丁点失落,不过更多的是欣慰,这不仅是他,而是卫家低下成千上万的人想要看到的光景,雏鹰要飞,总要摒弃些什么,张七九不介意牺牲自己的那丁点情分,先将残酷摆在卫澈面前,加速卫澈的成长,毕竟再往后卫澈要对的人可不是没有恶意的张七九,说不定一把刀子在呼朋唤友的时候就已经寒光毕现,自己这点戏子般举动比起来着实是微不足道,太过温柔,难登大雅之堂。

早几天前张七九收到卫老祖宗消息的时候就已经让人准备了,只是卫老祖宗说要卫澈下令点头,一切听卫澈的吩咐,这才耽搁了下来。张七九知道这是卫老祖宗在考究卫澈,而他们也愿意等,想看卫澈交一个什么样的答复上去,也正是因为如此,一干人等也就平白多等了这么些天,韩家人也平白多活了这么些天,张七九颔首点头说道“西街韩家分堂共七十四位沾亲带故的嫡系,都在眼里盯着,还有……”

话没说完,卫澈毫无礼节的摆手打断,说道“其他的就算了,就拿这七十四位试刀,太过火闹得人心惶惶反而不好收场。继续盯着,晚上听我吩咐。”

张七九躬身说道“好的,公子。”正要退下去的时候,卫澈转过身子轻喊道“张老,还请留步,。”

张七九疑惑转过头,望着这位不像如今家主,却有几分老祖宗的阴气公子,轻笑道“公子客气了,还有什么吩咐跟老夫直说就好。”

卫澈斟酌一会,还是开了口,“今夜我自己去吧,张老你就算了,留在院子里,守着月儿吧,我怕她坐不住,不然晚上没瞧见人,四处乱跑就不好了。”

张七九微微沉吟,说实话他不是很赞成这番安排,虽然卫月是卫家老祖宗眼里的掌上明珠,疼爱非凡,但要比起如今渐次掌权的卫澈,若是必要时候,这个老祖宗狠下心来,张七九暗暗叹了口气,说起来他可要比卫澈先到的卫家,卫家有些不为人知的前尘旧事,他都有些听闻,要不然,光凭一个白首穷经的卫家家主能镇得住底下的鬼魅?天方夜谭,如今卫澈说自己前去,接了老祖宗死命令说一定要卫澈安然无恙回到卫城的张七九很是为难,虽然知道这事危险并不大,难保没有几个狗急跳墙的。

张七九还在思索该如何回旋的时候,发现卫澈渐渐寒下脸,心里猛然一颤,好在有些机变,为难说道“公子说笑了,只是小姐若是发现公子不在,硬要出门,老夫怕是拦不住啊,公子也知道小姐对老夫有些怨由,这番又要被公子推进火坑了。”说完之后张七九也是暗暗庆幸,这小公子离家数年,气态上越来越像那个藏在幕后的阴险老祖宗。

卫澈霁颜一笑,二人之前刚生的隔阂瞬间消弭,卫澈知道张七九说的事还真的可能发生,顿了顿说道“这样吧,张老,到时候月儿若是强行要出门,长老就跟她说,剑阁的事就免谈了,说是我说的。”

张七九有些狐疑,只是经过先前一番,不敢表现出来,躬了躬身子,问道“公子还有其他的吩咐吗?”

卫澈点头说道“嗯,对了,等过了今夜,明日我们便启程回卫城吧,晚点办完正事再来找张爷爷喝酒。”

很明显的恩威并施,虽然手段有些蹩脚,但好歹是有这个心,于理上张七九有些欣慰,于情上张七九露出个有些生硬的笑容,“嗯,老夫告退。”

凉秋入夜快,没等上多久夜幕便降临下来,卫澈一身黑袍出了门,往西街韩家分堂走去。

——

青楠城西大街韩家分堂里,大厅里点着烛光,一年纪大约三十少许的中年男子坐在中央,过了留须的年纪,蓄了个浅显的八字胡,面有愁绪,端着茶水一动不动,像是在思量什么。

过了一小会,外面响起脚步轻微的声音,是位女子,年纪应该同他相当,施了点淡妆,看起来如同二十三四的样子,可能因为入了夜,穿着并不是很正式,秀发随意用个金银簪子束着,气质雍容。后面有一个掌灯的小丫鬟,还有一个丫鬟端着食案,上面摆放着一个青瓷玉盅,还有小碗小勺子,走到大厅门口的时候,这女子停了下来,接过其中一名小丫鬟上的食案,朝着丫鬟轻声说道“春桃秋菊,先下去休息吧。”

两个小丫鬟闻言盈盈一拜,异口同声的微弱说道“好的,夫人。”说了之后相伴而走,才走几步,可能是年纪轻的缘故,又或者是觉得这个主母很是温和,从来没见说有过过分的处置之类,还没过廊道转角,便叽叽喳喳说了起来,也不知是春桃还是秋菊,一腔羡慕的语气说道“夫人对老爷真是好,才享用了晚膳没多久,又担心起老爷的肚子了。”

“你呀你,等你跟夫人一样成了亲,你也会这样的。”

“成亲?遇不见老爷这样的人,我才不成亲呢!”

“好呀好,小浪蹄子,你这就想着男人了,我要去说给冬梅听。咯咯咯。”

……

作为这个分堂主母的她端着食案,听到这些打趣的话语也是微微摇头,笑了笑,说起来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可能真的就是成了亲之后,在这之前,她也喜欢跳动打闹,只是现在,她的注意力很大程度上放在大厅里的那个男子身上,还有就是刚才睡下的小女儿身上,至于刚才那两个小丫鬟不动尊卑拿她开玩笑的话语,一笑置之,心平气和。

端着食案进了屋,瞧见自家男人愁眉紧锁的样子,也是心疼,两人年岁虽然不大,但的确是经历过不少坎坷,情投意合是情投意合,只是他那会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当初陪着一个上门提亲的朋友上门,任谁没想到的就是这个任家的大小姐,没瞧上那个提亲的,反倒看上了旁边那个为了调和气氛而显得风趣的寒酸布衣。

他也有意,在花园外见到她的第一眼,失神了半晌。

只是这门亲事,她爹喜欢,门当户对,她冰雪聪明,知道迂回,不去死磕,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提亲的公子也不着急,心想心急吃不到热豆腐。

而他更是打着替公子出谋划策的幌子,到最后反倒出谋划策到了自己身上,最后事情被个奴才看破,这事就翻了天,任老爷子火冒三丈要找他算账,原本上门提亲的公子也是冷眼旁观,不过让人没想到的就是,他知道事情迟早会有暴露的一天,早在暗地不声不响的投靠了韩家。

任老爷子见状也是忍气吞声,韩家再怎么比不上卫家,也是庞然大物的存在,只是对于二人的亲事一直没松口。他也没让她等多久,没有说仗势欺人借机求亲,反而在韩家干了一两年,似乎做了点什么大事,出了头,当了这秣马的堂主之后,拎着好几箱的聘礼上了门,任老爷子见他这一两年除了之前的荒唐举动,倒没有其他过分的行为,小年轻为情所动做的事倒有些情有可原,这才闭眼颔首答应了这门亲事,除了最早之前上门的公子,皆大欢喜。

她步履轻盈走上前,将食案放在桌子上,把煲了好久的燕窝姜汤捧出,用白瓷勺子搅匀之后,小心舀出,也正是白勺碰壁叮当响,他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将悬在空中许久的茶杯放下,笑着问道“盈儿睡下了?”

她白了他一眼,埋怨说道“亏你还是个当爹的,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就算了,还这样不顾身子。给你熬了点羹汤,等凉一点就喝了吧。”

他乐呵一笑,贪恋的闻了闻,双手交叠,一副急不可耐的猴急模样,正想着捧着碗牛饮牡丹一般,她一手不轻不重的拍在他手背上,嗔怒说道“说了等会。”

他悻悻收回手,调笑说道“怕等凉了就喝不到了。”

她娇怒说道“瞎说什么呢,这几天怎么神神叨叨的。”不过说完之后立马又是想到了二人初见的时候做的欺瞒事,想起后来提亲的周公子一脸后悔神色的时候,她自然也是知道周公子秉持着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所谓良策就是他捣鼓出来的,脸上一红。

他没有再接着说下去,眉眼有一抹很浅淡的忧虑,不过很快又转眼不见,抓住她的柔荑,轻轻一扯,将她拉到自己身上坐下,她却像第一次一般,有些惊慌的看着门口,发现进来之时已经掩好,这才放心下来,微微挣扎想要起身。

他双手加了点力道,轻笑说道“都老夫老妻了,还害羞什么?再者说,这会也没有人会进来。”

她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却是顺势环住了他脖子,轻言问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每次见你都是愁眉苦脸的。”

他眼珠子偏了偏,想找个借口。

她轻哼一声说道“别想着欺瞒我,又想找借口了,你啊,每次都找借口的时候眼睛都会偏向别处,不想说就不说了,我也不想听那些虚话。”

他将原本放在她腿上的手往上提了提,怀住柳腰,轻笑说道“没什么,就是听说周公子最近又娶了个小妾。”

任大小姐柳眉一竖,虽然柔声,却是杀气腾腾反问道“你也想?”

他假装惶恐,“小生哪里敢。”说完之后,还是下了决定,假装自然的说道“对了,老爷子前几天喊人过来,说是想盈儿了,不过我这边脱不开身,开始想事情也忘了这事,要不明日我差遣点人,夫人就带着盈儿回去看看,别到时候让老爷子望眼欲穿了。”

她微微一笑,本来也有好一会没有回去看看了,如此一说,倒也是动了点心思,便没有拒绝,转眼看到放了一会的羹汤,热气快消散了,便从他身上站了起来,用手碰了碰,感觉不烫之后,端起碗,朝着他一笑说道“好了,温度刚好,赶紧喝了吧,我呆会就去收拾东西,明天再置办点刘老那里买点茶叶,给我爹带回去。”

他点点头,正要尝尝手艺的时候,哐的一声,一位下人将大厅的门撞倒,浑身血迹,躺在地上一边抽搐,一边吐词不清的喃喃两句有人闯堂,便再也不动。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月黑风高夜(二)

她满脸呆滞看着这个已经没了呼吸的尸体,面色煞白,惊惧一片。

他也是微微一怔,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双手紧紧握拳之后,当机立断,抓着她冰凉的手,赶忙吩咐说道“夫人,你赶紧到后院,带着盈儿先走,从后院出去,往老爷子那里跑,越快越好。”

她回过神之后,惊怒问道“那你呢?”

他眼睛偏了偏,安慰说道“不用担心,没事的。最迟明天……”

话音未落,便被一道沉闷的声音打断。“袁渊袁堂主,还想见到明天的太阳是么?”一黑袍人缓步进来,满声血污,手上拎着剑,还滴哒滴哒往下落着粘稠的血液,见到端坐在中央的男子,微微一笑,将满是血液的软剑在袖子上擦了擦,转眼之间软剑又恢复了清亮,只是如此一来,身上的血腥味道更佳浓厚,嘴角一歪,笑道“好一副伉俪情深的画面,令人艳羡啊。”

任大小姐见状惊声大喊“来人,有刺客。”

穿着黑袍的卫澈沉下眉头瞥了眼女子,杀气四溢。

被卫澈一眼点破姓名的袁渊袁堂主却是起身安抚住自己娘子的情绪,然后望着蒙面的卫澈,沉声问道“你是谁?”

卫澈将目光转回到袁渊身上,笑着说“袁堂主先前找了个借口让夫人离开,会猜不到某人是谁?这场戏未免太假了点。”

袁渊沉下脸,早之前已经听到风声,说是卫城出了人命,不知道是谁动的手,这些时日,韩家死了不少人,听韩家的消息是突然暴毙,但是以他的嗅觉怎么会相信,一个前天还活波乱跳的大活人,说暴毙就暴毙了?只怕是仇家出手,至于哪个仇家,天晓得。本来还想着只要不是卫家还好,不过后来没听到家主勃然大怒的样子,反而是阴沉着脸,在书房呆了整整一天,这个消息着实让他在大吃一惊之余,想到了深处,有些事本来不就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离家数载的卫家小少爷到了青楠城的消息他早就知道,还刻意防范了点,前段时间还亲眼见到掌掴仆人的存在,原先听说是个饱读诗书的斯文人,这是斯文人能做出来的举动?不过后来眼见青楠城的卫家没有什么动作,心里一松,这几日越是回味,虽然没找到苗头,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但这种事往往就是越发现不到痕迹就越是会发生,这两日眼皮子乱跳之下,心慌意乱,这才想着让妻女回娘家避一避,可惜棋差一步。

只是他依旧有点念想,试探问道“卫公子?”

卫澈闻言也不说话,将遮面的黑巾扯下,一脸漠然的望着袁渊,正是这会,后面几个提着刀的壮汉进来,皆是黑衫带血,看到屋内情景,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凑上前,在卫澈耳边轻言了几句。

卫澈将剑倒拿,慢悠悠说道“大点声,也让袁堂主听听。”

“是。”禀告消息的壮汉听言转过头,看着大厅里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女子身前的袁渊,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说道“公子,秣马城韩家一共七十四号人,外面七十一位都对上号了,还有个小姑娘,公子,你看是不是……”说完之后狞笑一声,一手放在在脖颈上一横,言外之意众人皆知。

袁渊和任大小姐自然也听出来弦外之音,袁渊还没来得及说话,任大小姐两眼死静,带着哭腔喃喃了几句盈儿,身子一软,昏厥过去。袁渊赶忙扶住她,眼角的青筋鼓起,咬牙说道“她是无辜的,放了她。”

卫澈置若罔闻的微微侧头,温言说道“先下去,带人去外面守着,听我的吩咐行事,照顾好那个小女孩。”

先前禀报消息的那人皱了下眉头,显然这同先前张七九安排下来的有些不相符,眼见卫澈面色越来越冷,也是心惊胆战,赶忙应承下来,带着人跨出大厅之后,四散一跃,瞬间不见了踪影。

卫澈这才看着袁渊,嗤笑一声说道“无辜的?哪个不是无辜的?若是无辜有用,本公子用得着来这里?袁堂主说话也太幼稚了点,不过有一点你放心,就算你们死了,她也会没事。哦,不仅是她,还有袁堂主背后的任小姐。”

袁渊先前也是情急之乱,这会稍作镇定沉声说道“卫少爷想要袁某如何,开门见山直说吧。”

卫澈抚掌一笑说道“聪明人就是聪明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也就直说了,我是来跟堂主做一笔买卖,为的就是救上袁堂主一家人,我的诚意堂主想必也是看到了,就差堂主表现出自己的诚意了。”

袁渊像是听到了世上最为荒诞的笑话,怒极而笑说道“哼!袁某府上七十一口人命,说没了就没了,卫公子这番诚意未免太重了点,袁某如何接的起?至于卫公子说救袁某一家人?这话说出去未免让人可笑。”

“说出去?此夜过后变没人知晓,谁会说出去?”卫澈不生气,拢起袖子又道“是不是袁堂主心里有数,当年袁堂主从周陵手上横刀夺爱,不是也想到事情败露之后的退路,现如今就没想过?韩家为什么将驻守在秣马城的韩营撤回,这事袁堂主也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卫澈说完之后,声音鬼魅,一字一眼就像直击袁渊的心口说道“因为你们都成了弃子。”

袁渊见卫澈一言点破自己的往事,脸色阴沉,倒不是因为这件事如何,而是由此可见今夜的事情上,卫澈肯定是有备而来,做了大量功夫,还在思索沉吟的时候,卫澈一言点破说道“袁堂主不用想了,堂主的从出生到现在发生的点滴事,都被打探的清清楚楚,如今还摆在我的书案上,至于之前阴了卫家上位,这事我可以做主,既往不咎。”

“换条船而已,袁堂主当年不就做过这番举动,只是那个周陵被卖了还在替堂主数钱。”卫澈毫不留情继续说道,他看过那份过往之后,也知道像袁渊这种人,有手段,有心机,就算是放下身姿相交,哪怕喝酒的时候觥筹交错,喝完之后照样二话不说一刀子捅进心窝,就比如周陵,不照样卖的干干净净,用作他的晋升之资,虽然说就此靠上了韩家这座山,也是下了血本元气大伤,这几年修生养息才缓过点气来,还视将他墙角都被撬了的袁渊为救苦救难的菩萨,索性将话挑明。

袁渊也是知道卫澈说这话的意思,一个是让他放心,再一个就是让他死心,放心是表明态度,前事不提,既往不咎,死心则是让他以后别再耍这番投机取巧的聪明伎俩,心里也是感叹,这位卫家少爷韬光养晦太过逼真了点,爹虽然是个当家做主的,但更加是个读圣贤书的人,就算有人时不时说他深明大义,才华横溢,真正的事实又有几分真假?

而卫家这个少爷也就是在这般环境下,传闻出来也是个读书人,还有所写的诗词佐证,怎么看都像是顺理成章,卫家看似摇摇欲坠,而那个千金小姐一天到晚威风尽摆招摇过市,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不像个余威犹在,倒像是卫家声厉内荏。后来卫家少爷出走,即便是压住消息,这些有门道自然都是知晓内情,逃婚出走,明面上不敢提,暗地里不知道嬉笑过多少次,这样的人能当家?捡起块皇天后土就自封玉皇大帝,太过扯淡,也没人愿意相信。

只是如今看来,流言就是流言,蜚语还是当不得真,不过他唯一想不通的就是为什么卫家需要一个韬光养晦的少爷,若是径直锋芒毕露,稳住卫家人心岂不更好,可能是担心萧墙祸起于内院,这样一来倒是能说通,棋倒是好棋,但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火候胆色不到也不敢下,就怕假做真为到时候就真的收不了场了。

袁渊想通之后,一声暗叹,不知道是在叹这位卫家小少爷的胆色,还是在叹卫家老祖宗的手段。

卫澈见他面色数变,天人交接,想得什么大致能猜到,不过这实情他也不会说,逃婚是真,读书人也是真,如今在众人眼里真上加真的韬光养晦反倒是假,正要说话的时候。

任小姐悠悠醒了过来,双眼迷茫了一阵子之后,像是没看见卫澈,声音微弱说道“盈儿呢,盈儿有没有事?”

袁渊咬着内唇,生硬的笑了笑,说道“盈儿她没事。”

卫澈微微一笑说道“袁夫人,此事的关键不在我,只要袁堂主点头,不出半刻你就能见到安然无恙的令爱。”说完之后,拍了拍手,一道黑影从屋檐上跃下,站在卫澈背后,抱拳躬身喊了句公子。

卫澈侧过身子,一手将软剑倒握置于背后,一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任小姐一时半会拿捏不住主意,昂起头一脸悲楚的看着袁渊。

袁渊怔了很久,卫澈也是等了很久,不动声色,一直做着请的动作,脸上的笑意是真是假就连卫澈自己都分不清楚。

袁渊低下头,望着躺在怀里的女子,握着她的柔荑,点点头,故作轻松说道“去吧,过些时日我就来寻你们。”说完之后,轻轻在她额头一吻,慢慢扶起她的身子,将她往卫澈那边轻推一下。

她虽然不知道之前二人交谈了什么,不过眼下似乎只能是相信,步伐极缓,恋恋不舍回望数次,这才出了门。

等到袁夫人消逝在夜幕当中的时候,卫澈冲着袁渊一笑说道“袁堂主这可不是待客之礼啊。”

袁渊生冷回应了一句,“请。”

卫澈也不讲究,手腕一翻,银光一掠,没见着任何痕迹,原本的软件已经不见,往前走了几步,说道“如今袁夫人去见令爱了,袁堂主是不是要为本公子做点什么事才对?买卖买卖,有买才有卖,是不是这个理?”说完之后,又是闻了闻桌上的羹汤,笑了笑。“袁堂主介意么?”

也不等袁渊说话,用勺子搅了搅盛放羹汤的青瓷盅,旁若无人自顾自地的品尝起来。

袁渊见到卫澈不设防的大快朵颐,倒有几分丈二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不过这段时间倒是他冷静思索的时间,不多时,卫澈吃完抹尽之后,皮笑肉不笑看着袁渊,说道“袁堂主这会应该是考虑好了吧。时间太长这事可就没人信了啊。”

袁渊知道这是再下通关文牒了,一咬牙,狠声说道“公子要袁某怎么做?”

卫澈一拍掌,平淡说道“很简单,回韩家,继续当你的堂主,做什么事,到时候自然有人会来找你,至于什么时候你们夫妻相见,这话不用我来说,堂主是个聪明人,知道就好。”

袁渊重重点头,算是应承了下来。

卫澈也就是这会脸上扬起一股不知名的笑意,银光一掠,唰唰几下,袁渊身上血光立现,只是依旧纹丝不动。

卫澈呵呵一笑说道“演戏得全套才能当真不是。”做完之后,卫澈转过身子往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顿说道“谢过袁堂主的招待了,羹汤不错,入了味,不过接下来怎么做,看堂主自己的了。”说完之后隐匿黑幕之中。

三更钟声响起,韩家分堂起了大火,一黑影托着手臂,从后门跑出,骑马出了城。

卫澈负手立在楼阁上,身上的血腥味道依旧浓郁,看着青楠城西大街的渐次雄壮的大火,喃喃说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月黑风高夜(三)

青楠城随着火光渐盛,也是有人惊醒过来,接连着也是喧闹起来,扑火的扑火,拆墙的拆墙,报官的报官,乱成一片。

满身伤口血痕的袁渊骑着马,在城门口深深回望了眼如同闹市时分的西大街,愤然转身,拿出身上的匕首,一剑划在自己脸上,又一剑刺在胸口处,眼角痛的抽搐不止,袁渊在自己身上落实了这两剑之后,深呼吸了几口凉气,待到疼痛感变得麻木之后,一手将匕首甩进一旁的树林里,头也不回的朝夜色深处奔逃过去。

就在袁渊出了城,扬鞭策马进了黑夜之后,城墙上一道黑影闪到袁渊先前所在的位置上,捡回那把还带着血的匕首,放到腰间,迂回进城内,身姿轻盈的在瓦砾上翻越,不一小会,便入了卫家院子,几声不明显的响哨之后,又是一跃,上了楼阁。

卫澈负手站在栏杆处,今夜,准确的说应该是昨夜,对着袁渊的那番姿态和做法是临走时候想到的,并没有谁的示意和点拨,反正已经死了七十多号人,少死一两个也没关系,再加上手上还有一对妻儿,并不觉得一个袁渊能翻起大浪,西楚臣子转眼间就能当上西夏的朝廷大员,世家即便比不上,也差不了太多,给谁卖命不是个卖字?而且卫澈明面上能用的人多,不过都是些类似前朝元老的存在,能如臂指挥的人并不多,太子上位都要封赏几个心腹,犒劳几位从龙之臣。

而他眼下似乎就一个之前被自己一巴掌扇掉了几颗门牙的王舒梁,远远不够,再加上那个王舒梁,若是论忠心还成,但是就此就让他做点需要考究和拿捏的事,一时半会还得练练,这个有点心机和手段的袁渊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再说韩家有意将这边当做弃子,撤回了几位修为大抵与他相仿的江湖高手,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卫澈其实并不清楚,但能猜到可能是老祖宗下的命令,过上几日应该就知晓了,对于袁渊这个韩家弃子,不妨就收了,至于忠心这东西,对袁渊这种人来说太假太虚幻,就同鬼怪神佛一般,信则有,不信则无。

不过这步棋卫澈并不想动,准备任由袁渊施为,也是借此看看他的手段。天晓得后面会不会是神来之笔,不过那对妻儿这两年肯定是见不得光了。

还在想着这些的时候,一道道微弱的哨声想起,卫澈知道这是自家那些个守卫的传信手段,没过多久,一道黑影翻上楼阁,半膝跪在地上,一手撑地低着头,轻声喊了句公子。

卫澈没有转身,依旧负手,声音平淡说道“起来吧,袁渊出城了?”

黑影人站起身子,话语平淡说道“嗯,从西门出的城,临走的时候还在自己身上刻了两刀,但看着路线并不是往卫城而去。所以小人让人盯着,自己先回来禀告公子。”说完之后,将匕首从腰间取下,双手捧着,举过头顶说道“公子,这是那柄匕首。”

卫澈心里暗叹,原本自己就在他的手上刮了几道皮外伤,没想到这袁渊更狠,自己动手,就算也是些皮外伤,光自己动手的那份心理折磨,不是个狠人,还真的下不去那个手。

不过想着若是借此能从韩家活命下来,似乎又是不亏,毕竟死了七十多号人,就一个活口,怎么样都是道关卡,至于怎么瞒天过海,这就是要看袁渊的本事了,卫澈转身接过匕首,上面还有血迹,皆是入了刀锋的位置,伤口怕是浅不了,卫澈轻轻嗯了一声,说道“用人不疑,吩咐下去,将人都撤回来吧,免得到时候弄巧成拙。”

黑衣人躬身嗯了一句。

卫澈继而问道“接回来的那一堆妻女现在情绪如何?”

黑衣人有问必答,直白说道“袁小姐先是哭了半宿,这会刚睡下,袁夫人倒是没睡,呆在房间里,还掌着灯,只是听着公子吩咐,没去打扰,做什么也不是很清楚。”

卫澈细细思量一小会,轻声吩咐说道“下去吧,明日我离开之后,你抬一箱银子去官府,把这场火落实下来,袁堂主好不容易放了把火,可不能浪费了。”

黑衣人皆是点头应承下来。

卫澈转而问道“小姐今夜如何?”

黑衣人面如死水般平静说道“小姐早些时候来找过公子,公子不在,后来小姐说要出门寻公子,被张老给拦住了。”

卫澈莫名其妙有点头痛,揉了揉眼角的太阳穴说道“嗯,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黑衣人说完之后,稍稍退了两步,怎么从黑暗里来的就怎么回到黑暗里去,卫澈在黑衣人离去不久之后,也是折身下楼,往袁氏暂时住下的院子过去,时经多事之秋,又是第一次掌权,卫澈并没有觉得有醒掌杀人权的飘飘然,不说要办的要多么漂亮出彩,但至少要妥帖才是。

在院门口驻足顿了一小会,没见到值守的卫家人,只是微微静下心,又能觉察到几道极弱的呼吸声,卫澈移步入院内,院子很安静,其中一间厢房还亮着烛火。

卫澈轻轻叩门,明知故问说道“袁夫人安寝了吗?”

屋内一片死寂,两道微弱的呼吸此起彼伏,卫澈也不急,等在门口。

不多时,屋内脚步轻启,窗木上印着一婉约人影从右到到门口,然后开门,这一小会都是沉默,任小姐也是一脸沉默神色看着卫澈,看着这个突然将她生活打乱至此的年轻人,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也抓不住他的性子,不敢多言,毕竟这人不动声色就下令杀了府上七十多号人,如今是不是深陷险地不知道,只是不敢大吵大闹,毕竟她怕死又不怕死。

今夜对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所见所闻皆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显然如今很是困倦,强撑着不敢入睡而已,也不敢离开房间,生怕再一转眼,屋内熟睡的女儿又眨眼不见。

卫澈换上一脸平和的笑意,像是安抚,殊不知这笑容在见过卫澈冷淡擦拭软剑上遗留下来的血迹的她眼里,就同别有用心一般,没安好心,任大小姐有些紧张,只是不敢展露出来。

卫澈往屋内瞥了一眼,轻轻说道“夫人,能进去谈么?”显然没有孤男找寡女受人诟病的世俗觉悟。

任大小姐如何敢答应,卫澈不在乎这个,她可是这才几更天?大半夜的让个男人入屋,到时候清白都不算清白了,不敢明面拒绝,转过头深深看了眼已经熟睡过去的女儿,眼里惊惧神色一片,不敢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卫澈瞧见她脸上的表情,也是想到共处一室的地方,不过一小会也是腹议起来,难不成本公子长得就这么像衣冠禽兽?卫澈有些尴尬的抹了抹鼻子,通情达理说道“若是夫人觉得不妥,那就在外面谈吧。”说完之后,往后退了数步,靠在廊道上的楼柱上,背过身子,腾出空间。

任大小姐意外的看了眼卫澈,惊魂未定,依旧没有出声,微弱了点点头,移步出门,依旧站在卫澈的后面。

卫澈仰头看了眼时不时藏匿进层云的明月,开腔说道“我叫卫澈,夫人应该听说过我。”

任大小姐倒是听过这个名字,尤其是前段时间,听相公偶尔提过几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家会招惹到这番仇人,也不知道卫澈这番提起有何意思,披头散发兀自不言。

卫澈挑明事端接着说了下去,“夫人放心,我并不是觊觎夫人的姿色,我此番过来是要夫人配合做上一些事。”

任大小姐也不沉默,声音颤抖问道“我相公他如今在哪?”

卫澈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袁堂主今日并没有大碍,只是他如今要去办些事情,大约一年半载才会回来。”

任大小姐不是个傻子,这番空说无凭的话如何相信,镇下心神,提到袁渊之后,鼓起勇气难得轻哼一声说道“公子信口开河,这叫妾身如何相信。”

卫澈微微一笑说道;“就算夫人不信,也不必用这番拙劣的激将法吧,而且我说的可是袁堂主今日无大碍,可没说之后无碍,小生过来只是善意提醒夫人,接下来夫人的所作所为可能会同袁堂主的性命挂钩。自然,还是那句话,信不信都由夫人。”

任大小姐好不容易聚起来的胆色瞬间烟消云散,面色悠苦说道“公子要妾身怎么做。”

卫澈转过头,直视着任大小姐,任大小姐初逢大难,原本有山可依,转瞬就成了无枝浮萍,一身华裳早就脏乱不堪,又是夜间,本就没有什么心思打扮,披头散发,最为避人的时段,仔细一看,倒有几分异样的感觉,一脸惊怕却又不惧的脸色又平添了几番韵味。

任大小姐看着卫澈的样子,顿时后退一步,拢了拢衣领,遮住露出来的精致锁骨。

卫澈轻轻一咳,搪塞过自己的尴尬,直白说道“以后世上再无任舞一女子,也无袁盈儿这个小姑娘,我希望夫人能够答应。”

本名任舞的袁夫人往后一退,却是退无可退,靠着门栏,一脸惶恐,不知其意。

卫澈突然一改刚才的温良,狠辣说道“虽然夫人觉得本公子动手送人数十人下地黄泉,但在本公子眼里,这还是温和手段,明日出城,夫人便是不姓任,袁小姐也不姓袁,有些话该说不该说,有些事该做不该做,袁堂主是个聪明人,袁夫人自然也是,知道就行,本公子也不想多生事端。”

任舞凄婉一笑说道“公子也会有嫌麻烦?”

卫澈摊开双手,无所谓的说道“夫人若是不信,外面那几号暗卫指不定这会还在歌颂本公子手下留情,大慈大悲。夫人想要看手段也行。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袁堂主回来见到的不是两个活人,而是两尊灵位是作何感想。”

卫澈往前移步,将头侧到任舞的耳边,声如蚊蝇说道“哦,对了,夫人若是做了,袁堂主怕是也活不长久,韩家的手段,不见得比本公子要温善多少。”说完之后,直起身子,手指微微在任舞青白如凝脂的脸蛋上滑过说道“夫人是真的有让袁堂主牵肠挂肚的资本啊。”

话语一落,卫澈也不停留,出了廊道,往院门出走去,才跨出几步,听到背后任舞冰冷的声音,“妾身知道,公子放心。”

任舞说完这话之后,身子一软,无论是身心上,还是精神上,都如枯槁,灯枯油尽一般。

卫澈停顿片刻,并没转身,手腕一翻,一道银光掠过,原本属于袁渊的匕首叮的一声扎在任舞的耳边,割掉几许青丝。

卫澈跨步出远门。

嘴角一勾,也是知道为什么身处上位的人动不动就要杀人了,一劳永逸不说,救人太过麻烦。



第一百一十七章 谢夫子一语泄天机

第二日天色将亮,卫澈骑着徐江南的老劣马优哉游哉堂而皇之的出了城,青楠城县衙办事也是迅速,这送银子才进后院,这边就张了榜,说袁府夜里不小心失火,正巧秋日干爽,火借风势,越烧越烈,到如今已经查清尸体共七十三具,无一幸免的烧成黑炭,至于身份之内的,没人认得清,也没人过来认。

下面还明晃晃的一章红印,就像很多人觉得这是满纸荒唐言,哪有起了大火满院人给烧死,连个活口都没有,都是些猪也不至于如此,何况偌大个府邸,守夜的管家仆人总该有的吧,打个盹也给烧死了?最为荒唐的就是那一方刺目印章,还就此明目张胆的盖棺定论了,其中的猫腻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来。不过好在本来就是些看戏的,眼瞧着县太爷不想管,也都是摇头晃脑的接连散去,看戏惹上一身骚的举动谁都不愿发生在自己身上。

对于平白多了的两具尸体,其中的奥妙玄机作为袁府灭门案的始作俑者卫澈自然也是知道,这种事,只要愿意花银子,说难也不难,义庄里少一两具尸体根本没人在意。

与卫澈并驾齐驱的卫月女扮男装,她本来就想着一路风尘潇洒,如何愿意坐进舒适马车,换上了匹良马,踩蹬扬鞭,她身材本就高挑,也就比卫澈低上半个头,至于那匹马,比上徐江南从凉州一路骑乘过来的不知道要高上多少,坐上去要比卫澈要高上不少,又是一身男装,英姿焕发,卫澈的风采顿时隐隐间便被掩盖过去,倒像这支队伍的领头人。

队伍中间一辆马车,马车内便是任舞,还有那个才三四岁的袁家小姑娘,两边都有穿着灰黑色的百姓衣衫,张七九在后面骑着余舍的驴,后面挂着徐江南的破烂书箱,里面一个酒葫芦哐啷哐啷撞着书箱,那两本下流书册却是不见踪影,不知道落在何处。

只见卫月微微一夹马腹,良马心通主人意,往卫澈靠了靠,卫月偏了偏身子,冲着卫澈轻声喊道“哥。”

卫澈侧过头,似乎有些满意这个称呼,笑了笑说道“怎么了,月儿。”

卫月一脸暧昧笑意的往后瞥了瞥马车,打趣说道“哥,昨夜一晚上没见着人影,今日就多了个美娇娘,和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不会是你当初风流的时候吃干没抹净留下来的吧?”

卫澈听了卫月的荤言,毫不留情一板栗敲在卫月额头上,瞪眼恶狠狠说道“一个黄花闺女这话你也说的出口?看样子以前抄的《女戒》一点作用都没有啊。”

卫月“哎哟”一声,揉了揉眉间,嘿嘿一笑,不惧反而威胁说道“哥,这事你如果敢跟爹爹说,哼哼。”卫月扬了扬小拳头,正经起来说道“哥,不过那对妻女真的跟你无关?”

卫澈摇摇头,着实有些无奈卫月的性子,白了她一眼说道“你不是知道我是在么出的西蜀道么,根本就没来过秣马城。”

“那倒是。”卫月沉思点点头,卫澈见状心里刚一宽,又听到卫月嘀咕说道“谁晓得你有没有迂回过来。”

卫月眼珠子滴溜一转说道“哥,要不要我给你打掩护,替你瞒过程家姐姐。”

卫澈心里着实有些无奈,看着远方,没好气说道“谢谢你这个大好人的好意了,不过不用了。你哥同她娘俩,可是真金黄银的一清二白。”说完之后也有点庆幸自己昨夜的未雨绸缪,料敌于先的先去找任舞敲打了一番,不然这事就凭卫月的性子迟早要露馅。

卫月眼见卫澈这番,也是忙不迭说道“哥,这事可以商量商量啊,就一件龙须琴怎么样?”说到底卫月道行不深,话语没个几句,便露了馅,卫澈还没套话,自己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卫澈上下睨了她一眼,脸上扬起书生般的平和笑容,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是打那张古琴的主意啊,不过,休想。”说完轻轻一夹马腹,同卫月拉开了距离。

卫月一脸懊恼神色,撇嘴说道“小气。”

……

弘碧城书院内,谢夫子往日哪里接过这么多位客人,就同割麦子一般,一茬接上一茬,可能也是这一两日先是狷狂目中无人的李显彰,再后来执意上京的徐江南,颠覆了谢夫子这一甲子的观念和理为,精神上力有不逮,着实有些疲惫,昨夜更是饱睡一晚,就连风霜雨雪都不曾停笔的日常记事昨日也是休了笔。

约莫对于李显彰是往日欣赏的情感在,对于徐江南则是唐太公的情分在,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至于方云和吴青二个实打实的江湖背景,在庙堂上也敢直言的老头子就没那么多好脸色,不问不顾补上昨日没写的记事。

尤其是吴青上前的时候,男不男女不女的姿态再配上阴阳怪调的语气,倒不是故意为之,这些年养成的习惯而已。老夫子却是一口提神浓茶差点给喷了出去,一脸嫌弃的摇摇头。

这可是吴青心底的敏感所在,火冒三丈,破口大骂,就差一剑掀了屋子的时候,方云一把按住吴青,朝夫子一拜,礼数尽到,夫子微微侧目看了眼这位礼节周全的方云,有些惊异,不过谢老夫子似乎是被李显彰激起年少时候的气态,依旧还是那副古板脸色,用下巴指了指屋外用来接客的小板凳,傲气十足。

方云顺手端过小板凳,吴青见状立马上前,用袖袍扫了扫灰尘,又是一记冷眼瞥向老夫子。谢老夫子老僧坐定,总算是摆出老早之前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模样,姿态悠乐。

方云丝毫没有打狗看主人的觉悟,居在深宫十数年,影响颇深,奴仆就是奴仆,长者便是长者,态度鲜明,从不逾矩,再加上本来就不喜吴青的阴柔性子,相处数年来都是如此,原则泾渭分明。

这番出门,他本就抱着玩耍大过天的心思出门,一路走马观花,奈何弘碧城着实无聊,又这番被人阴了一场,为了找场子追的人,到了山头,人倒是跟丢了,不过倒是看到个熟悉的酒壶,玩耍的心思倒是淡了点,对徐江南的杀心也是起了点,从旁路上山的时候,转圜间又碰见这么一个竹屋,方云有些好奇,一般出落在这些地方的无非是个自诩高洁傲岸的居士,要么就是退隐山林的名流之内。

上前之后确实发现了面貌矍铄的谢老夫子,好感大生,有几分是九正剑的缘故,爱屋及乌,这把剑原本就是青城山那个邱掌教的佩剑,隐居青城山十峰十二观数甲子,不过此后因为某些机缘巧合,剑就到了方家手上,九正剑上的符篆方家参谋了好久,也没瞧出什么机变端倪,不过摸上去一顿奇异感觉,正气缕身,如坠兰芝之室,浑身通泰恍如隔世望今生一般,玄妙万分,方云同九正剑朝夕相处了十年二十年,潜移默化之下,对于这些个居住山林的世外人,有着天然好感。

谢老夫子倒没有什么表情变化,方云却瞪了吴青一眼,吴青没敢坐,一脸委屈幽怨的出了门,守在门外。

谢夫子等着方云坐下之后,一边写书,一边低着头问道;“有何事啊?”语调渐提,微微有些不耐烦的语气,并不是有意落下冷脸,而是方云二人本来就失礼在先,无论李显彰还是徐江南来的时候,都在各自等着谢夫子忙完手中事,虽然没有帮忙,但是那份并不是矫揉造作出来的姿态让谢夫子很是赞赏,说话自然就好听,而这主仆二人谢夫子并不知道身份,再加上就算方云有些礼节,罅隙小事上却分明比不上徐江南的为人处世圆滑卑微,吴青用袖子扫尘比起徐江南在台阶上抖落鞋子上的泥土,这番一比较,自然就落了下成。

方云微微皱眉,毕竟这些年并没有人这番同他说过话,来府上的皆是有所求,说话间自然就放低三分姿态,而他耳濡目染之下更是习以为常。

也是这时候,谢夫子像是写完了昨日的记事,洋洋散散一整卷,停下笔,用手捧着,小心翼翼的吹嘘了几口气,然后用手摸了摸,没见着脱落墨色,这才摆放到一边,也才抽出空抬了抬头看了一眼养尊处优的方云,瞧见二人的装扮和动作,心里瞬时有了考究,只是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又回到座位上,斜着身子自然坐下。

方云终是开了口,“老先生这两日可曾见过一个背剑匣的人?”

谢夫子先是从几案下面取出一方砚盖,将砚台遮掩之后,没有直接答复,反而问道“公子是从京里来的?”

方云疑惑回望了眼站在外头的吴青,眼瞧吴青一脸无辜神色,满头雾水的转过头,没有隐瞒的点点头。

谢夫子沉默一会,神色不变,提着已经有些干涸的小笔在桌面上写了个“方”字,不说话,径直的看着方云。

方云愣了愣,真是觉得奇了怪了,自己和吴青到现在基本上什么话都没说,就被人看穿了身份,难不成这山里的人真的有些个神仙手段不成?方云呵呵一笑当做掩饰,也是点点头应承下来。

谢夫子得知二人身份,知道这是自己要等的人之后,怔了怔神。就算是听了李显彰的一番言论,谢夫子也有自己的考究和想法,不过像他这种读圣贤书的人,很容易认死理,只是他还好,有些东西本来入心不深,加上徐江南与唐家的关系,还有李显彰的一番教唆,也就只是换了个方式而已,本意并没有变化,如今太多的读书人心术不正,老夫子著书这是这般道理,育人也是这番道理,就想着给读书人的血骨里注入一番清流进去。不过李显彰说的又让他不能理解,按照他的想法,自然是人活着才有出路,才有机会成事,这口中的一语下去,几乎是将徐江南推到险境,难不成真的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说法?又或者说徐江南有人庇佑?谢夫子瞬间进退两难。

方云瞧着谢夫子的面色也是好奇,想看看这老先生葫芦里究竟在卖些什么药。

吴青虽然不敢再次逾矩,双手怀抱靠在门外的竹栏上,一眸子阴沉面色,他也好奇这老人家是如何看出自己的身份,只是他气机探索,也是发现这老头子并不是何方修道的神圣,不担心。

谢夫子将小笔又是悬挂在笔搁上,双手十指交叠,一拇指搁在另外拇指上摩擦,又想起当初李显彰化名吕嘉在他身边当类似刀笔吏的书童之后,只要提及庙堂,只要有点蛛丝马迹,李显彰都是不假思索有言必中,谢夫子呼出一口白气,直白说道“你们要找的人,往卫城去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人交战

徐江南下了山,一路扬鞭驰骋,心情大好,若是初春倒有几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味道,只是放在如今,非但不应时,而且不应景,一路行人纷纷让路,皱了皱眉,看着这个在秋风之中还要抽马鞭的背匣人,等到徐江南绝尘过后不见了踪影,这才拍了拍衣袍,紧了紧衣衫,叨叨几句脑子有病之内的闲言碎语。

他自然不知道那个同他在船里畅饮一番的李显彰用他留在船上的酒壶陷害了他,也不知道好生说着让他去唐家看一看的谢夫子第二天就说出了他的行踪,都说有舍有得,李显彰一个是想让徐江南深陷险境,舍的就是性命,得的自然是之后的破茧成蝶,但这些同样也是佐证了李显彰的心狠,难不成徐江南到时候真的身陷死局的时候,李显彰会来破局?不可能,徐江南的性命与他来说无关紧要,十多二十年都等过来了,这才出手算计了平王府,其中大大小小的机会肯定有,功败垂成就再等下一位,李显彰认为自己有的是时间,天下读书人的风骨?他爹有一半就是死在这所谓的风骨上,徐江南只是万千机会中的一种而已。

李显彰要的就是加速徐江南的成长,就算帮他摆平了方云,到时候卫家,青城山,纳兰天下,陈铮,天下读书人甚至是北齐,这些个关卡都得徐江南自己去闯,自己去面对。至于落败,自古成王败寇,这话听的耳朵都能生茧子了。

而这些本来就是徐江南避不开的东西,过了,活了下来,就是他李显彰手里的棋子,没过,与李显彰来说也就是下了颗废子而已,几十年来,这下的废子还少么?不差他这一颗。

同样,这番话放在谢夫子身上一样试用,要说和善,也有,要说狠心,自然也在,二者兼具而已,对于这些世道,或者说人心,徐江南之前走了那么些年的小江湖,说懂也懂,当初不就这么出卖过卫澈,虽然是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话,说不懂也不懂,萧陨给他弄匹良骑,不也是半掏心掏肺的给他解决后顾之忧,他只是觉得谢夫子没有理由这般做而已。

徐江南赶了一程路,心情渐次平复下来,找了家落败的城隍庙,像这种小庙小佛的,西蜀道并不少见,而且都喜欢处在一个偏僻的位置上,西楚灭亡之后,原本隶属西楚的城隍庙荒废了大半,而这种地方只要有个一年半载没人过来,基本上也就成了荒地,人烟稀少,而城隍庙想必也是荒废了很久,藤蔓爬满了大门,徐江南一手绕开藤蔓,轻轻一推,“嘎吱”一声,掉漆到不成样子的大门应声倒下。

徐江南一手用袖子捂着嘴鼻,一手牵着马进门,入了门之后发现内堂的石像歪歪扭扭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阳光透过屋顶的裂缝穿射过来,空气中的蜉蝣和尘土分外明显,将马随意系在堂外的院内,进了内堂,四处看了几眼,都是荒废很久的东西,原本中央摆放香火匣的地方有些篝火余烬,想必是以前路过的人留下的,不过看着旁边枯草的样子估摸也是很久之前遗留的下来的,徐江南随意用手扫了空气里的浮尘,随意用木板搭了个台子,又找了点柴薪,在原本篝火余烬处生了把火,在旁边就着水吃了点干粮之后,翻上木板,先是翻看了下在李安城烟柳地买来的《佛说四十二章经》。

上面还有那个店家自己写的经注,都是小楷所写,一笔一划显然是用了心,下了番不小的功夫,不过徐江南也就是看看,就算有经注在,也不得要领,不过一些佛偈或者佛门典故倒是记住不少,思来想去还是早些之前在路旁老儒生那里买的欢喜画册看得舒坦,简单明了,深入人心,哪怕只有一半,比起来也是觉得那点银子花的值。

知道贪多嚼不烂,看了一小会,记住几句之后,便翻开起李先生给的剑招,怎么看都是觉得一招一式简单至极,就是单纯的刺人要害,就是没想到连贯起来气势骇人,而且冥冥之中就像入了李先生当初的心境一般,玄妙无比,回想了下使出这两剑的时候,一剑将那个背着墨剑的剪径草寇当场格杀,还有一剑挡住了京里来取他性命的那人,尤其是后者,越想越是心惊,剑气浑荡精纯似乎连当初的魏老侠客都比不上。

其实徐江南不知道的是,魏老侠客当初黄龙潭一剑妙到巅峰,所有力道倾泻在剑锋处,但徐江南那会说到底是个旁观人,看看热闹,局内人才看门道,自然不知道魏老侠客那一剑的精湛所在。只怕若是对上,估摸着连拔剑的力道都没有,就要光着腚跑路了,还跑不远。

徐江南尝了两番甜头,宝贝一般将李先生给的经卷放进怀里,至于天台上临摹下来的东西,不知道到了卫家能不能解开,不过转而也是一笑,觉得自己异想天开,那卫月不就是卫家的小姐吗,听她的谈吐装扮显然是个喜武的姑娘,若是有些点机巧之内的路数,她应该能看出来才是,就算卫家有些什么传男不传女奇怪秘辛,那面石壁几百年来也是众人皆知,卫家早就破解了才是。

徐江南讪讪一笑,不过提到卫月,他倒是有点莫名笑意,倒不是因为卫月习武的缘故,上次天台山那会大致也能知道卫月一身修为基本上都是靠着天材地宝给补上去的,对于石壁上的划痕,寥寥几眼就看出不是一套剑招,还有说的关于剑道上的见解也是别出心裁,估摸着也是卫家的底蕴所致,她也就是死记硬背下来,装装样子,纸上谈兵唬唬人而已。

其实西蜀道习武成风已经众所周知,李安城不是还碰见一对姓周的夫妇,男的倒是个斯文读书人,女的握着佩剑反而有些功夫。卫月让徐江南觉得有趣的是她的性子,跟小烟雨像是两个极端,一人性情温和如水,一个路见不平也不掂量自己的分量就要上去拔刀相助,一个可以呆在院子足不出户的看书弹琴,一个估计坐上半个时辰就如坐针毡的想要抓狂,一个除了他谁也不信,一个估计除了他谁都相信。

想必卫大小姐这番也应该安然回到了卫城,对比起自己来,啧啧啧,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徐江南自顾自地的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徐江南将东西收好之后,等到静心静气的时候,他也是开始考虑自己如今的处境起来,谢夫子给他信息不多,一个是青城山来了人,再一个是满朝文武知晓了他的身份,还有顾阳亭遇见的那两个人就是为了取他的性命。

说走一步看一步那是谈局势,如今局势就摆在眼前,步步为营要想还是得想想,若是两眼一抹黑的扎进去,估计到时候有点残渣都是可怜自己。

徐江南躺在板子上,枕着剑匣,看着满是青苔的破烂瓦檐,正想学着李先生想出点什么出人意料的路子,却是发现绞尽脑汁也是满头雾水,茫然一片啊,对付那些江湖流寇之内的还好,有些个小手段,对于庙堂那些个清流老油条,伴君如伴虎,况且这些个人伴虎活了几十年,真的是无从下手。

再者眼下,那些个白胡子老头,一个个都远在金陵,过来的都是些修为极高的世家人士,徐江南兀自讪讪一笑,不过继而也是觉得李先生跟自己的老爹是真的厉害,李先生一剑撂翻了青城山,水漫皇城,到现在还活着,自己老爹就更狠了,一脚踩在他们头顶上,让这些个老乌龟噤若寒蝉的看了好几年眼色。

可惜没有那个机会言传身教,当初自己又不知道会有今日,也没问问李先生,这会真是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徐江南轻捶了下脑子,理了理思绪,万事不都讲究个对症下药,徐暄让那些人颤颤巍巍是因为陈铮的势,皇家的权,李先生让这些个生于金陵的清流老头束手束脚似乎也是因为势,李先生不问苍生,也不问鬼神,一剑削平了白云峰仗着武道的势,借的是天下人的势,毕竟是天下评上第一人,天下太多人的目光都放在这上面,陈铮和清流的一举一动都得摆上台面,这事不仅要办好,还要漂亮,不然于陈铮来说都是得不偿失,西夏入金陵并不久,还未生根,皇家的权威和颜面都在这里,办好了还好说,没办好颜面受损,皇家的权威怕也是要一落千丈,还不如不动手,彰显大度。

徐江南迂回到自己的时候,愣了愣,自己能让那些老头子束手束脚的是什么势,高不成低不就,真才实学没有,唯一的长处似乎是走了趟江湖,看了眼民间疾苦,至于人就不用说了,李先生劫了公主,收容了这么些年,罪过大了去了,牛鼻子老道士,将自己交给魏老侠的时候似乎有去青城山的意思,酒壶倒是返了回来,人却没有,结果如何,也没人知晓。

吕清?听李先生的意思似乎上辈子就道行通天,是个老神仙的人物,只是二人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过硬的交情,而且这话说出去太过荒谬,要搁以前,徐江南自己都不信,就算是现在,也仅仅是姑且的程度。小烟雨?徐江南一阵摇头,那群人不得将自己大卸八块了去。

一路搜寻下来,似乎也就剩下卫澈和自己素未谋面的老爹徐暄。

卫澈,卫月。徐江南念叨几句,这个被自己开诚布公说过的大难临头各凭本事的落魄人不会真是卫家的人吧,有这么凑巧?不过转眼之际又想开了,卫澈就算是卫家的人,卫家也不可能出面,感情深到能喝吐出两口血是一回事,摊上一个千百年的世家是另外一回事,徐江南也不会去问。

还有自己的老爹,以前一想到爹娘在何方的时候,五味杂陈,辛酸苦辣都有,如今一想到徐暄,徐江南翻身下了木板,往篝火堆添了点薪木,望着院子外枝叶败落的样子唉声叹气喃喃说道“哎,别人家的爹,一心想着给儿子谋福利,不说福利了,给点提示,哪里有纸好给你擦屁股也行啊。怎么说我也挂着徐家的名号不是。”

徐家,徐江南细想之下又像抓住了什么,眼神一转,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对啊,就是徐家这个名号,那些个老头子不敢赤膊上阵不就是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出去,想暗地里解决不是,徐江南搓了搓手,不过一会也是想通了三分,这事还要考究,扯杆拉大旗是好,前提是要有人信不是,自己拉这个大旗那不是摆明了给人把柄,随意安插个类似本朝余孽的名头就翘辫子了。

如果有人,有个德高望重的人愿意出手,徐江南私下一叹,就是没人啊,毕竟这事赌输了就是从此倾家荡产不说,能不能活还成问题,赢了自己也给不了他们什么,谢夫子之前说的不愿出手,怕也是因为这个。

其实徐江南也是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而且是最为合适不过的人,只是他不愿意提起。

老无所依是唐家。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风里话魏阳(五千字章节)

就在徐江南还在权衡的时候,外面一阵喧哗慌乱,一个人贼眉鼠眼探头探脑的在门外瞅着,先是旁若无人的吆喝道有没有人,紧接着看到了徐江南和地上的篝火,憨厚一笑,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做了个介意不介意的手势。

徐江南看了眼这人谨小慎微的样子,温和一笑,摇摇头,表示不介意。江湖里,相遇是缘,既然不是仇敌,那就能相处,居天下大不易,居城隍庙其实也就这么简单。

这人见到徐江南摇头之后,这才向前走了几步,远远的一抱拳,往堂内另外一个角落走去。

徐江南看着他的样子,脑袋缩着,所以抱拳的样子也是有些滑稽和奇怪,只见这人在角落坐下后,从怀里拿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面饼,朝着徐江南和善说道“兄弟,要不要?”

徐江南记得当初在凉州的时候,有一次跟先生说完书,在一家荒僻客栈落脚,当时客栈里的还有一伙人,有男有女的喝着酒,说话起来也是肆无忌惮,不过不像是凉州的口音,估计也是某个外地的。

先生就要了盘素菜,小二上菜的时候却附送了一碗面条,还笑着说了句,客官慢用,人畜无害。他那会什么都不懂,李先生用白面馒头就着咸菜,不问不顾的咀嚼着。

徐江南不知道这里面的玄机,正要从桌子上的竹筒上取下筷子,尝尝面条,反正是送的,不吃白不吃。虽然这面条瞧着清汤寡味的,好歹也是热的,比起干涩冷硬的馒头要好上太多,他刚伸出手从竹筒里拿筷子,李先生面色不变,一手按住徐江南的手臂,将装着咸菜的乌黑碟子递了过来,不动声色的说道“吃这个。”

徐江南对于李先生的话一般都不会忤逆,即便是不解其意,依旧是缩回手,拿出干粮,沾着黑黝黝的咸菜渣填饱肚子,当时就连隔壁那桌人瞧见了李先生的作态,都是哄堂大笑,杯碗碟叩互相交错,酒香四溢,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吃完之后,归了房间,徐江南还没开口,李先生脱下还有点样子的外套,挂在床榻边上,笑着说道“这是很多黑店的规矩,点什么吃什么,至于桌子上那些碗筷碟盘,能不碰就不碰。”

徐江南那会也就十来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一边解开身上的破烂衣衫,一边直白问道“先生,那隔壁那群人,不是用了店里的碗筷?”等了好一会没等到答复,再回头,就发现李先生坐在桌子上,一手撑着面颊,闭着眼,呼吸声均匀的歇息过去。

不过这个答案也没多久就知道了,当天夜里,徐江南便被店里惊天的打杀声惊醒过来,月光从窗户将银辉度进,徐江南借着月光穿上衣衫,牙齿打着颤看着紧闭的房门,见到李先生还是那副用手撑脸的熟睡姿态,气息丝毫没有紊乱,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清晨时分李先生醒了过来,穿上外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一般,领着一脸黑眼圈的徐江南出了客栈,店里的掌柜和小二皆在清扫,用水冲刷着房间,一地的血水,满屋子腥气,门户上全是新的刀剑刻印。原本嘲笑李先生和徐江南的那伙人则是不见了踪影。

掌柜看到徐江南和李闲秋出了门,这个掌柜迎了上来,还说了几句类似妨碍先生休息了之内的客套话,便让徐江南出了门,安然躲过一劫。

徐江南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道理,就同原本听的扯刀子之类的黑话一般,在一些偏远黑店里,做法什么就是黑话,这种用餐用自己餐具的在知情人的眼里叫“一通仙”,可以安然,用黑店的则是“吃到天”,顾名思义,一吃上天路,不是寻死是什么。

眼瞧着这人这番询问,可能就算是有之前让他进门的好意在内,徐江南也不会接,摇了摇头。

这人倒也是有趣,见到徐江南慎微之后,不介意,反而是将剩下的面饼放回怀里,一手拿着饼,朝徐江南走了过来,之前屋内光线不好,瞧不清样子,走近之后发现是个年轻人,看着面容似乎比他还要小上个几岁的样子,像是彻底给放心了,嚼着面饼,含糊不清的说道“嘿,小兄弟,瞧你的装束,还背着剑,是要往卫城去啊。”

哟,徐江南闻言顿时高看了他一眼,只是依旧没有说话,不过倒是将露在外面的剑匣给遮掩起来。

这人瞧着徐江南的动作,倒是得意一笑,显然是说中了,有些自豪,不过他似乎没有觉得徐江南先前的动作是为了疏远防范,而是一脸神秘兮兮说道“小兄弟,如今卫城可不太平啊。”

徐江南皱了皱眉,从木板上跃下,轻笑说道“怎么个不太平法?”

这人舔了舔嘴唇,用手隐晦的做了个手势。

徐江南自然看到了,也知道什么意思,原来是个江湖百晓生,不过这种人就是靠着嘴皮子过活的,消息半真半假的谁分得清,徐江南顿时少了兴趣,又躺回到了木板上,抱着头,看着破烂的瓦檐。

这人眼见先是勾起了徐江南的兴趣,以为有了笔生意,而这样年纪的年轻人他见的多了,喜上眉梢,不过继而又是见到徐江南兴致寥寥的样子,原本一口一口吃的面饼立马全塞进嘴里,两颊鼓涨,像是噎着了一般捶着自己的后背,然后一手撑着徐江南搭建起来的木板上,求救一般看着徐江南指了指自己的嘴。

徐江南一脸无奈,一手不轻不重的拍在他的后背处,一手力道恰到好处,这人“哗”的一声吐出一团糊糊,蹲在地上干咳不止,小半晌之后,他站起身子,拍了拍徐江南的肩膀,说道“小兄弟,谢了。”

徐江南顺口应道“举手之劳。”

不过这人似乎依旧贼心不死,试探说道“小兄弟,真的不需要?先前怎么说也算受了你的恩惠,我风里话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要不你随便问,到时候给多给少由你自己决定,咋样。”

徐江南笑着说道“老兄弟,你真找错人了,我呢,要去卫城是不假,可惜就是去看看风景,过些时日就走。”说完之后,径直侧过身子,表明了态度,懒得听他聒噪。

本想着这番话,会让这人安静下来,没想到这人犹不死心的说道“小兄弟,你这话瞒过其他人还成,还真的瞒不过我魏阳。这年头还去卫城的,不就是瞅上了卫家老祖宗的寿诞。”说完之后又是打趣说道“我见小兄弟仪表非凡,身手过人,那卫家的小姐又是仙姿佚貌,就不想着投其所好,拿捏到点脾性,做个乘龙快婿?”

眼见徐江南听后坐了起来,魏阳心里也是一笑,他干这一门已经很久了,察言观色的功夫不说炉火纯青,也是少有,对于徐江南这类年轻人,无非是想着扬名江湖,要么就是如花美眷,就算第一笔买卖少赚点,算是个人脉,不差以后他帮不到忙,也不差他以后不是个回头客。

徐江南像是上了钩,一脸笑意说道“魏大哥知道这卫小姐的消息?”

魏阳贼眉鼠眼一笑,点头说道“处西蜀道的谁不知道这卫家大小姐。”

徐江南睨了魏阳一点,怀疑说道“魏大哥既然这么了解这卫家的千金小姐,怎么不自己去试试,指不定就一跃龙门了呢。”

魏阳自嘲一笑,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然后说道“小兄弟就别打趣我了,我呀,对自己知根知底,就凭这副容貌,估计还没进卫家门,就要被赶出来了,再者这卫家小姐美是美,武功也高强,我又没个斤两,哪里降服的住。”说完之后,又是看了眼徐江南,奉承话不要钱似的甩过去。“倒是小兄弟,仪表堂堂,刚才一出手,瞧着也是有底气的少侠之流,这才是真的郎才女貌,匹配的很啊。”

徐江南一副受用的表情。

魏阳见状后退几步,席地坐了下去,趁热打铁说道“小兄弟,跟你直白说了,卫家小姐在卫城可是比她那个哥哥还要出名,姿色也是一流,可惜就是性子蛮横了点,也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听说当年,好几家世代严荣的公子哥都上门提亲过,最后都被这卫小姐给赶了出来。”

徐江南不知道原来卫月身上还有这茬刁蛮事,感情自己对她的认知还只是冰山一角。从木板上下来,也是随手一扫地上的脏乱,席地坐下,面对着魏阳。

魏阳看到徐江南上了钩,双手往后倒撑,笑道“小兄弟,怎么样,这个买卖做不做。我跟你说,这就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你想想,就算到时候真的有了机会,哪怕只是万一,亏不了,成了就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万众瞩目的艳羡目光呐。”

徐江南没有拒绝,却是若有所指的说道“魏老哥,这姑娘出嫁,怎么着也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吧,你光说着这小姐,不说说这卫家上下?”

魏阳也是个精明人,不然也不会光凭嘴皮子就游刃有余在江湖当中活到现在。徐江南这话一出口,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伸出个大拇指朝着徐江南一顶,说道“哎啊,就凭小兄弟这一句老哥,这兄弟我也交了,心里舒坦,往常看见那些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和江湖汉子,都得低声下气,生怕遭了无妄之灾,今个儿,我风里话也不收你钱了,给你说道说道。”不过话音才完,魏阳也是未雨绸缪提醒说道“不过小兄弟,这些事可千万别说是从我这里知道的,卫家枝繁叶茂的,我这个不习武的身子可躲藏不起。”

徐江南点点头,说道“嗯,你们的规矩我或多或少懂一点。”

“难怪了,不过这样也好,卫家之前的事我也不多嘴了,小兄弟能走到这里,怕也是知晓的七七八八,卫家老祖宗知道么?”魏阳眼里精光看着徐江南,轻言说道。

徐江南摇摇头。

“卫老祖宗当年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俗名卫秦,那一把剑耍的名堂可大了去了,卫家那么多年的底蕴和灵药,就指望了这个老神仙,可惜了,后来不知道是破境失败还是怎么滴,在江湖上名声渐渐就少了去了,再后来徐暄,徐暄你知道么?就是那个要谋反的朝廷大官。”魏阳看着徐江南。

徐江南若无其事的点点头,

魏阳这才滔滔不绝说了下去,“当年徐暄破卫城,其实呐,江湖的人都知道,这个就是朝廷跟江湖上的交锋,西楚当初还没立国,卫家就已经在这里落地生根了几百年,就是可惜了,任谁也没想到就是,卫家服了软,投诚了,可能有这个老祖宗破镜失败,修为不涨的原因吧,不过此后卫家0声望一落千丈倒是真的。所幸的是,卫家基业大,底蕴深厚,这样的剧变也是扛了过来,要是其他的,院子里草都长了几米高了。

后来没过几年,这家主的位子就给了卫玦,也就是现在卫家掌权人,卫家小姐的亲爹,不过卫玦还有个兄弟,叫卫敬,一文一武,卫玦习文,是个读书人,卫敬呢,则是习武,修为之高,众说纷纭。”毕竟这是卫家的深院消息,卫敬也少有在江湖上抛头露面的,修为不清楚也是应该的,所以魏阳也就随意找了词汇搪塞过去,讪讪一笑,瞧见徐江南没有介意的或者贬低的语气,又说了下去。“听说卫玦写文章的功夫那是一等一的,说起圣贤道理也是头头是道,不过我们这些个微末人士,吃的五谷杂粮,哪里听得懂那番阳春……”说到这里,顿时停了下来。

“白露。”徐江南替他解围接了下去。

“对的,就是阳春白露这个词。”魏阳难得想秀下学问,只是一下子又忘了这个当初在勾栏听到戈壁穷书生说出来的词,接上之后坐直了身子,腹议说道“读书人,读书人,读好了就是当官光耀门楣,读不好那不就是个穷酸书生嘛,这卫家门楣本来就大的擎天,还能如何光耀?读来读去也就是个风花雪月,秦楼楚馆的,不过卫玦倒是安于现状,一天吟吟诗,写写文章之内的,出格的事没有,卫家就算坐吃山空,也能吃上几代人了。

再往下就是这个卫小姐,虽然卫家还有个公子,不过据说当年为了逃婚出了西蜀道,在外几年,也没传回来点风声,不过前段时间回到了青楠城。怕也是为了老祖宗的寿辰。而且在卫家,可能这个卫小姐的话,分量上要比这个公子要重的多。”魏阳转圜一笑说道“毕竟这个公子,似乎也是个百无一用的读书人。”

徐江南听到卫家公子是个读书人,心底也是一松,卫澈那样子倒像个读书人,不过那做法,跟江湖二流子一般的自己没区别,不然怎么说臭味相投,只不过魏阳接下来说的话又是让他有些迟疑起来。

魏阳摇头想了一会,斟酌说道“那公子名字似乎是叫卫,卫澈。”

徐江南眨了眨眼,可能是先入为主的缘故,难不成自己认识的卫澈摆了自己一道,名字都是假的?还是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真是这个卫家公子,不过能做出偷看娘们洗澡这样的败类举动,也不想是个读书人啊。

不过徐江南也没较真太久,毕竟这事只要到了卫城,就能真相大白,随口问道“魏老哥,先前说的卫城如今不太平是?”

魏阳一拍大腿,恍然说道“这事差点给忘了,前些日子,卫城韩家,就是当初卫家声望一落千丈的时候顺势而起的一个门阀世族。这些日子,可发生了个大事。”

徐江南皱眉,轻声问道“怎么了?”

魏阳往前凑了凑身子,在徐江南耳边说道“死人了。”

徐江南晒然一笑,“哪家不死人,不死人才是大事了吧。”

魏阳摇头诶了一声,又凑上前,轻声说道“接连一个月,韩家死了近二十号人。几乎是一天死一个,小兄弟,这事大不大?”

徐江南满脸疑惑,尤为不相信的说道“怎么死的?”

魏阳摇了摇手,一脸旁若观火的神色说道“天晓得,韩家说是暴毙,就算是瘟疫,也没这么夸张吧。”

徐江南往后一靠,随意从怀里摸了点碎银子,给魏阳抛了过去,像是神游天外一般思索起来。

魏阳见到银子,先前口口声声说的免费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双手兜着,往口里一咬,是真的,喜不自禁的往腰间塞去。往后一躺,呼了口浊气出来,先前的口水没白费。

才躺下,还没闭眼,原本还剩一面门的城隍庙,被人一脚踹开,声势极大,徐江南系在院子里的骏马也是惊吓着双蹄扬起,嘶叫一声,徐江南收起思绪,魏阳也是闻声爬了起来,二人都不约而同的看着门外。



第一百二十章 韩尘

城隍庙仅剩的一半大门被踹飞之后,先是一人趾高气扬的跨了进来,大约三十上下,虽然瞧着像是心急火燎的赶了一阵路,风尘仆仆,姿态上却是不可一世,紧接着进来一白须老叟,输人不输阵,这老叟原本发白的衣衫上沾着点黄尘,却依旧一副仙风道骨的气态样子。

二人像是没看见靠着墙壁的徐江南和坐在地上的魏阳,也没打招呼,径直往原本魏阳的角落过去,魏阳眼见如此,立即跑到之前停下的地方,将自己的包裹抱起,一副市井小人的笑容,躬着身子朝着目空一切的二人点头哈腰说道“两位你们坐,我去那边,我去那边。”一边说着往后退,一边缩着身子,生怕招惹到了这对人,语态卑微到不行。

徐江南倒是乐得自在,虽然那二人身份不明,但也正是如此,井水不犯河水,所以也不至于像魏阳那般退缩。那二人坐下之后,倒是吃着干粮,说是干粮,他随意瞥了一眼,看着精致的样子也要比自己之前吃的要好上几个档次不止。徐江南还好,那二人不屑一顾归不屑一顾,好歹没有做出说让自己出了这破烂城隍庙的出格跋扈举动,他也懒得去结交或者招惹,闭着眼睛,靠着墙沿。

魏阳则是瞧着点心,私下咽了口唾沫。

其中大约三十来许的那位汉子瞧见魏阳的做派,从头到尾打量了魏阳一眼,满脸鄙夷神色,轻笑一声,不屑说道“别想了,这点东西,你小子就算是卖了全部家当都吃不起。”

魏阳悻悻缩回头,不敢搭腔,于他来说,受气是常有的事,他还记得以前也曾为了点意气,对于一些话,嘴硬说了几句,哪怕是实话,也是被人拽到路边打了一顿,吐了几口血之后,等到那些恶仆离开之后,魏阳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的云彩,也是那会,虽然肚子还是空荡荡的,但他觉得没有什么比活着还好了,身上的痛楚也是生生的告诉他,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累了。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遇见这种不可一世的人,无论是不是真的有些手段,都会学着装孙子,这可是个好手段,那些个眼高于顶,钟鸣鼎食的公子哥一般也不会同他这样的人计较,会掉身份,这可是他同这些人打交道舔血的技巧之一,同样也是打消那些人疑虑的方式。

果不其然,这番上不得台面的没脸举动之后,那人也是鄙夷神色一闪而过,没有兴趣,转而看向闭目的徐江南,随手捡了个石子抛了过去,正中徐江南的肩膀,狂妄无礼说道“诶,另外那小子,你是哪里人?”

徐江南对这人之前的无理举动置之不见,睁开眼,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那人一副上位人的姿态点头说道;“嗯,就是你。”

徐江南温和一笑,淡淡说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那人似乎被徐江南言不达意的说辞给惊怒了,这明显不是他要的答案,站起身,正要开腔,旁边一直沉默着的仙气老叟按住他的肩膀,淡然说道“韩云,坐下。”

老叟一开言,这人原本嚣张的神情立马就收敛起来,唯唯诺诺就同刚才魏阳的神态一般无二,瞥了一眼徐江南奉承说道“好的,凌老。”

徐江南心里满是无奈,起了身子,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已是黄昏,不过秋日入夜快,瞧着样子,估计也就一时半会的样子,徐江南先是挑了挑火堆,再加上几块枯木,继而转身拿起用布包裹着的春秋剑匣,又用剑匣挑起自己的包袱,不过只是之前的《佛说四十二章经》不小心掉了下去,本来就不是什么罕见东西,徐江南随手捡起,为了防止节外生枝,特意将书面斜对着对面二人,想让他们看清楚封面,然后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放进怀里,挑起包袱潇洒往外走去。

除了那位被称作凌老的老叟,魏阳和另外那个韩姓的汉子都是抬头看见了这一幕,韩姓汉子面带不屑一声冷笑,不过因为身边老者的有言在先,倒是收敛很多,没有说话。

魏阳则是抱着自己的包袱起身追了出来。

无论怎么样,比起那两位,他显然是觉得徐江南更为无害一些,若是徐江南走了,他也不敢在这里多呆,跟着徐江南跨步出去,疑惑问道“小兄弟,眼看要入夜了,你这是?”

徐江南没有停步,也没有转头,心平气和说道“周边转转,舒舒气,万一碰见点野味也能打打牙祭不是。”

魏阳并不高,又习惯性缩着脖子,在徐江南身边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像个小跟班一样,尤其是这番故意落后一步。

徐江南其实大概知道魏阳的心思,以前这事没少自作聪明的在先生身上干过,这番小动作无非就是有备无患的祸水东引到自己身上,不过他也没有径直点明出来,本来跟那二人也就不对付,也就在这人皆可住的城隍庙呆一夜而已,明日一早四散离开,这点缘分他还真的是看不上眼,人海茫茫的,天晓得你是谁。

徐江南扛着剑匣也没怎么走上几脚路,天色也就愈加昏暗起来,他转过头,像是随口问道“魏老哥,你知道那两个人的身份?”

魏阳乐呵一笑,摇摇头说道“哪能呢,我也就是替人跑跑腿,喜欢在茶楼酒肆穿插,听点东西,你要说个人名出来,指不定我还能知道一二,不过……”魏阳转眼话锋一变,颠了颠包袱,抱好了之后继续说道“小老弟,先前他们的称呼你在意到了没有?”

徐江南轻轻点头。

“小老弟,他们怕也是要去卫城的。”魏阳一副可怜神色的看着徐江南,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之后,又是一声轻叹一副过来人口吻说道“小兄弟,不是我说你,那些人要面子,你就给他们点面子不是,何苦去招惹他们,老哥知道你有点身手,但光凭身手可走不了江湖。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

徐江南闻弦声而知雅意,知道他是在说自己之前的举动,他也知道若是低下身姿,可能那人就也不会有抛石子的无礼动作,只是他也有自己的考究,心境也有些变化,知道一味避让并不是处理办法的最佳方式,就同自己如今的处境一般,难不成退一步就真的海阔天空?那些人就不会要自己的命了?该来的迟早要来,躲不掉。

徐江南没有理魏阳,身影细碎斑驳的入了林子。

在徐江南和魏阳二人离开之后,本名韩尘的跋扈男子看了眼身旁在家里有些声望的老者,作为韩家嫡系,这老人身上的秘辛他也知道,不是个慈悲善类,早些年手段狠辣的杀了一家人,尸体都给挂在墙院上,血腥恐怖,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入了韩家,也给更名改姓成了凌月影,不过原来的名字自家的叔舅一直讳莫如深。

不然就凭他这份眼高于顶的性子,在分堂里对于那些个仆役,稍有不顺都是拳打脚踢,能放下身姿对一个门客老头假言辞色,恭恭敬敬?没听过手段断然不会这样。这番家里出了事,族里有信,急急忙忙将他召回,本来在分堂过着神仙帝王般的日子,急急忙忙的赶了几天路,哪里还有什么好心情,再者说密信上也是说就此让他一路上听令这位在分堂里冷眼旁观了几年的老者,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徐江南的冷漠姿态巧也不巧正好撞上了气焰熏天的韩尘,韩尘可不是个怕惹事生非的人,仗势欺人的活没少做,韩家子嗣开枝散叶,枝枝叶叶那么多,只是沾亲带故的他能被家主关注到,做了一堂的堂主,不就是凭着这股子特别能招惹是非的脾性?小鸡撒尿,各有各的道不是。韩家那会也正是需要这么一个人来彰显自家的态度,他也就是借着这个,正巧被物色上了,委以堂主的职位。

韩尘不敢对老者太过放肆,只是轻声说道“凌老,先前的小子是有猫腻?”

凌月影徐徐睁开眼,用手捋了捋胡子,点点头,一边拢起袖子,一边轻言说道“有些伎俩,不过不碍事。”说完之后又是抬头,看了眼韩尘,言语平淡确实不容置疑的吩咐说道“再赶上个半旬左右的样子,应该就到卫城了,有什么邪火,等到卫城,自然够你发的,路上就安宁点,不然真出了事老夫也救不了你。”

韩尘听言唯唯诺诺应承下来,这一路行来,明面上是听凌月影的,但是走到现在也没见这老者指手画脚过,如今一番不轻不重的话语下来,一直受人奉承的他如何受得了这股气,脸上青红交加,不过对于这个凌老,他不敢发火,而那个已经出去了的徐江南,在这老者的吩咐下也不敢多生事端,眼里恶毒神色一闪而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色渐次暗了下来,徐江南和魏阳没过多久,也是走了回来,手气不错,徐江南手上拎着一只灰色的野兔,脖子绵软,毫无生机,魏阳也是之前的懦弱样子,抱着包袱,入大堂的时候,还一脸腆笑的望着韩尘,走一步,躬一下身子。韩尘却低下眸子,重哼一声,没有说话。

徐江南旁若无人的进门,魏阳见状心里也是一声暗叹,显然自己之前说的话,他也没听进去,不过这话,他也不会再说,第一次是好心,第二次就容易找人烦了。

徐江南自然不知道他走后城隍庙里韩尘二人的对话,至于这二人是不是韩家的人,同徐江南无关紧要,他去卫城是找卫家,看能不能去次让江湖人都朝思暮想的剑阁,又不是找韩家。

自顾蹲在门外,找魏阳要了把防身匕首。

韩尘见状还是紧了紧神经,无的放矢的朝着魏阳喊道“你们两个想干什么?!”

魏阳满脸无奈,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望下韩尘,又望一下徐江南,摊开双手陷入两难。

徐江南则是微微一笑,摇摇头,像是在嘲讽韩尘的风声鹤唳,逮着灰兔往外走去,轻车熟路的开膛破肚。

忙了小半个时辰之后,这才随意在火堆旁支起了架子,熟稔的火烤起来。

魏阳见韩尘没了动静之后,也是放下点心,将包袱往身旁随意一扔,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一些行走江湖常备的衣裳把戏之内的东西,想必这些人都瞧不上眼,坐在火堆旁边,盘着腿,一边烤着火,一边等着肉,先前虽然吃了点干粮,但那玩意能跟这已经有些香味散发出来野味相提并论的?他巴不得找个角落,将之前吃的都抠出来。

徐江南深谙此道,以前就经历过风餐夜宿的日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之后,香味浓郁,色泽焦黄油亮,魏阳舌下生津,咽了咽口水。

徐江南也没有想过吃独食,眼见差不多了之后,用匕首切割开来,见着有份递给魏阳一半,至于另外两人,他强随他强去吧。

不过也就是在二人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韩尘从腰带里掏出几块铜板,叮叮当当的扔了过来,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小子,这兔子我们要了。喏,这是银子。”

魏阳闻言立即苦着脸,正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者瞧着人家的身板,自己也没有那个资本多事,将要转过身子,将手上焦黄的兔肉递过去的时候,徐江南按住他的身子,抬头朝着韩尘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笑眯眯说道“这东西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得凭本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狡诈对上老奸巨猾(一)

徐江南一言落定之后,更是一口咬在不腻不膻的野兔肉上。

韩尘瞧见徐江南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之后,咬牙沉闷一哼,转而看向背对着他的魏阳,狠声一句说道“你有种,小子,你呢。”

魏阳听到韩尘的狠话厉言,本来胆子就小,浑身一颤。突然之间有些后悔,不该贪图这点口舌之欲,现在飞来横祸,若是平常,他可能早就苦着心强扯出一个笑容,说句大爷别客气,钱都不敢收,便将手上的东西双手递了过去,只是刚才才被徐江南按住身子,显然徐江南就是不想着让那人如意,他即便是知道徐江南比上那人要好说话,但也不敢就此落徐江南的面子,人心难测,谁知道下一刻这个看着和和气气的背匣人又是如何的想法,魏阳想到自己只是走江湖谋生的,耍点嘴皮子,偶尔又做点什么无良的牵羊举动,这是招谁惹谁了。

不过魏阳也是有些小聪明,至少明面上的人心看了一清二白,若是听那个姓韩的,这年轻人若是要出手,那姓韩的不会出手这是肯定,指不定会冷眼旁观,不落井下石说上几句贱骨头之内的烂话就已经是烧了高香了。

而听眼前这位少侠的,肯定同样也没有好果子吃,不过那个韩姓汉子若是出手,这背匣的年轻人应该会出手,魏阳只求这背匣的公子真的有些真才实学,咬咬牙,转过头,满是呜咽哭腔的说道“大爷,我,你……”还没说完,便用行动表明自己的委屈心态,一口咬在兔腿上,扒下一块肉,也不敢咀嚼,径直活吞了下去,满脸苦涩。

韩尘牙齿咬得咯吱直响,他没想到两个泥腿子竟然敢如此忤逆自己,一掌扬起,不过一直没有挥下来,凌月影的话让他还在权衡。

魏阳像是被韩尘的动作惊吓住了一般,捧着半边的兔子,往后悄悄踱步,一不小心脚步被倒地的石像绊了一下,哎呀一声,径直往后倒去,手上野兔肉也是跌落在地,魏阳手忙脚乱的起来,抓起还烫着的兔肉,满手油脂的抹去上面的污尘,又一抹沾在脸上的发丝,尴尬一笑,胆怯的躲在佛像后面。

徐江南却是不惧,坐在地上,大口嚼着野兔肉,时不时还吐出几根大煞风景的骨头。就像自己刚才想的,该来的怎么避都避不开,你让一寸,就有人进一尺。他不爱惹事,不过不代表他就怕事。

韩尘被徐江南这番动作气的不轻,本来就是个火爆性子,目呲俱裂骂了句“小畜生,你找死。”随后不问不顾之前身旁白须老头说的,一掌掴了下来,徐江南面色不动,等到狠辣掌风及身的时候,提着野兔肉的手竖起,抵住韩尘大力的一掌,另外一手随意从火堆里抽出一根带火的枯木,瞬间立在韩尘脸上,韩尘感受到枯木上的灼热火意,吓得立马就噤若寒蝉,脸上连汗珠都溢了出来,只是这些年的跋扈日子依旧让他嘴硬说道“小崽子,老子可是韩家的人,你敢杀我?”

徐江南却一副看着傻瓜一般的眼神看着他,像这种人,要不是那点可以吓唬到人的背景,坟头草估计都一丈高了。只不过这人既然报了门户,他也不想动手,一番教训就够了,毕竟自己也要去卫城,韩家的老窝所在,无缘无语招惹到这样的庞然大物也不明智。

想到此处,手腕一转,带着火的枯木从面门落到胸前,猛然用力,拍在韩尘胸口上,顿时火星四溅,韩尘也是一声闷哼,捂着胸倒退数步,也就是这会,原本闭目像是不闻人间事的凌月影不知道何时到了韩尘身旁,一手阐开韩尘身上的力道,也不管韩尘是什么脸色,朝着徐江南声音苍老的说道“小后生,你这番可是有些得寸进尺了啊。”韩尘无论做的过分不过分,总归是韩家血脉世亲,这个场子,说到底,他还是得帮着找回来。

徐江南像是被凌月影的话语给逗乐了,将吃的差不多的野兔骨架随手一扔,拍了拍手掌,随意在身上一抹,乐呵一笑说道“老前辈,小子哪里得寸进尺了?就因为不做这强买强卖的买卖?还是之前没有因为这位大爷的无礼来替他赔礼道歉?或者说刚才就该让他扇上那么一巴掌?”说完也是不动声色捡起那几枚散落在地的铜板,吹了一下,嗡声一阵,皮笑肉不笑的将铜板顺手扔到韩尘的脚下。“大老爷,可捡好了,这么多的铜板,等会再掉了,黑灯瞎火的小子就算有心也找不到了。”

韩尘被徐江南噎的二佛升天,只是他不善言辞,只是恨恨骂道“小畜生,你……”只不过这会他也不着急了,既然身旁这个老者愿意出手,他也愿意乐见其成,重重哼了一声,毕竟他不认为这个嚣张的小子能对的上自家这位有些声望的老者,等到胸口的疼痛感渐弱之后,也是狞笑起来,思考起等会该用什么手段来折磨这个小子。

魏阳这会躲在石像后面,不敢出声,用手慢慢探到自己的包袱那里,不动声响的抓了过来,紧接着低着身子,闭上眼,往后渐渐退了出去,他这会是真的有些后悔啊,之前同这背剑的徐江南交谈的时候,他怎么就那么沉得住气,这会为什么就硬要为个不值钱的面子得罪这二人,就算真的有点手段,人家的背后可是个偌大的韩家,光口水都能淹死人的世家大族,捏死你那不跟捏死个蚂蚁一样,就算要费点气力,至少捏死自己就跟捏死个蚂蚁一样。

魏阳靠着墙,慢慢往外面挪去,刚到门口,韩尘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小子这会想到要跑了?”

听到韩尘的声音之后,魏阳一颤,手上的包袱便掉了下去,连忙拱手憨笑说道“韩大爷,小人先前有眼不识泰山,多多得罪,多多得罪。”只不过这笑怎么看都跟哭丧没区别,不过说完之后,魏阳倒是没敢再动了。

凌月影对于魏阳那边的情景并没有在意,而是冷眼看着徐江南,轻哼一声说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后生,老夫活了几十年,像你这样没教养的没见过一千也有八百了,可惜,没一个长久的,老夫也就发发善心,替你爹娘教教你。”话音未落,五指如钩,带着阴风袭击过来。

徐江南面色也是阴沉下来,徐暄跟唐瑾儿功过再是如何,也轮不到别人来说,这是他心底近乎逆鳞般的存在,只是他也不敢托大,手上隐隐还泛着红光的枯木甩了出去,接着原本盘腿坐在地上的身子往前一倒,小小一个翻身,半蹲起来。

凌月影见到肆虐上来的木头,也是不闪,一爪抓住上面泛着白色余烬的前沿,就像是没受影响一般,猛然用力,枯木顿时四裂,红光四溅,而凌月影更是身形也只是微微一滞,紧接着冷笑着威势如初,一爪抓下,指甲长的渗人。

底细不明,徐江南不敢硬拼,身形往后一转,连同布条一起将剑匣取下,毫不犹豫直击这老者掌心,从盘腿端坐到一击出手动作流畅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二者相交,原本包裹着剑匣的麻布瞬间黑烟升起,化为灰烬,徐江南手腕一抖,剑匣翻转。

凌月影眼见剑匣旋转脱手,又是一声冷笑说道“原来是个会家子,难怪这番有恃无恐,老夫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右手突然一肘在剑匣身上,趁着剑匣微顿的时候,左手一抓,抓在剑匣中央,骤然一用力。

徐江南只觉一股大力传来,剑匣几乎就要脱手,不过他没有惊慌,面色如水,顺势剑匣一递,凌月影微微侧身,剑匣擦身而过。徐江南嘴角一扯,不见有什么动作,一道不明显的暗黑光芒横掠而过,阴暗气息若隐若无,一剑翩若惊鸿在秋夜的陪衬下犹如长蛇吐信。

一般上了道行的行家出手,就算声势不大,光着那份雄浑的剑势剑意也能让人大致知道底细多少,可敌不可敌,而徐江南从未修过剑意,也从未练过剑势,他的一招一式都是从当初魏老侠那里看过来,或者说是当初在凉州那些亡命之徒的手里悟出来杀人剑招,声势不惊,却也凌冽可怖。

凌月影感受到一股阴暗血腥气息,也不敢妄自托大,化抓为掌,拍在剑匣身上,继而借力往旁边一闪。

徐江南眼见目的达到,托着剑匣的左手端在剑匣底部,春秋剑匣在掌心急速旋转,徐江南左手微微用力一抬,将旋转的剑匣停顿下来,右手却是握着桃木剑,直指避闪开来的凌月影。

韩尘早就看得呆滞,他会一点功夫,但不多,往日出门也是带着恶仆,寻常人基本上都不用他出手,而敢招惹韩家的江湖人也少,但这并不说明他眼界就低下,两人谁占着上风,他看不出来,不过先前凌老的一击之下,他自知自己肯定接不下,而面前这位背匣的年轻人竟然就此毫发无损的平淡接下,眼色更是歹毒了几分。

魏阳则是微微张开口,看着先前电光火石一般发生的一系列交手,他是个实打实的门外汉,眼花缭乱,也看不出什么门道,不过之前那个白须老头一爪将麻布抓成灰烬的时候,他眉头一皱,心里一紧,如同波浪起伏。不过眼见二人短暂交手后又拉开了距离,他不动声色的又是往后挪了挪,脚尖勾着包袱,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道理一直在他脑中回荡。

徐江南桃木剑才出鞘半分,动作上极其自然而然邪魅起来,心如止水,剑匣顺手往背后一挂,徐暄之前功过如何,自己不知道,天下人说了便说了,如今谁说都不行,况且就凭你一个当走狗的,有什么资格?想到此处,徐江南舔了舔嘴角,一剑阴邪肆虐过去。

凌月影感受到桃木剑上的古怪气息之后,眼眸微微一凝,手上做了个简单的手印,身影瞬间恍惚了起来。

徐江南轻哼一声说道“装神弄鬼。”剑光凛冽直转而下,瞬时透身而过,白须老头身影就如浅薄的纸张一般瞬时一分为二,桃木剑也不停,一斩到黄泉,又是劈在倒落在地上的石像上,原本就破败的石像,顿时入石三分。

凌月影身影消失的刹那,徐江南早有防备,“唰”的一声提起桃木剑,想也不想的往旁边一滚,堪堪躲过凌月影极为狠辣的掌风,拍在石像上,轰然炸裂,只不过石像炸裂之后,凌月影的身形再次又消弭不见。

徐江南站起身子,环顾四周,这等诡谲的手段,着实让他有些无从下手,警惕心大起。

而之前桃木剑透身的时候,韩尘脸色剧变,额间都沁出了汗滴,颊肉抽动,不过之后看到没有鲜血四溅的光景,倒是稳住一口气,没有什么过火失色的举动,倒是用手抹了抹额头汗滴。

不过转眼又是看到因为这一剑微微怔神的魏阳之后,火气上涌,三步充当一步跨过去。

魏阳瞧见朝着他径直过来的韩尘,哪里会想不到他的想法,迅速拿起地上的包袱,立马躲在石像后面,同韩尘玩起了老鹰抓小鸡一样的游戏,苦着脸求饶说道“大爷,大老爷,求求你,放我一马。”

韩尘哪里会理会他的求饶言语,这话早就听得耳朵都生了茧子,不过几番伸手,都没抓到上蹿下跳动作有些灵活的魏阳,脸上一副畸形的笑容,变本加厉骂道“喜欢跑,喜欢躲是吧,等会老子非得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怎么跑。”说完之后恼羞成怒便要去推倒石像。

魏阳心里苦涩,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吧,只是眼见韩尘的动作,魏阳用背抵着石像,哎哎的大喊道“小兄弟,救命,救救我。”

徐江南听到魏阳的喊救声,只是依旧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打量着四周能藏匿人影的地方,然后看着房梁自顾说道“原来在这,看你如何跑。”说完一脚踩在之前倒落在地的石像上,用力一蹬,看着直往房梁上去,不过到了房梁之后,就连停顿的功夫都没有,一剑直往韩尘而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狡诈对上老奸巨猾(二)

也是这时,原本不知藏匿在何处的凌月影声音交迭响起,“好一个狡诈的小子。不过自身都难保了,还有心去管别人的闲事,不知死活。”话音将落,凌月影鬼魅欺身接近,一掌暴烈毫不掩饰自身的杀意倾泻下来。

徐江南一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勾引出了暗处的凌月影之后,桃木剑脱手径直朝着韩尘激射过去,而自己则是一脚踹在凌月影手腕处,灵活腾挪数圈落地,落地时分,桃木剑“铿锵”一声,像是珠玉落水一般,镶嵌在石像上,剑柄巍巍峨峨,韩尘吓得立马松开双手,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徐江南落地之后,看着依旧一副仙风道骨的凌月影,嬉皮笑脸说道“谢过老前辈的夸赞,江湖上不是都说,恶人奸诈,想做个好人就更要奸诈,不然怎么整治歹徒不是,前辈老奸巨猾喜欢当缩头乌龟,小子也就只能使出这般手段引前辈出来,好瞻仰瞻仰前辈的风姿不是。”

凌月影对于徐江南的冷嘲热讽像是没有放在心上,面色如漆黑夜幕,先前留手试探也就是想看看面前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何来路,韩家家主的信上摆明说了听他吩咐就是想让他看着韩尘,少惹事。而面前这个背匣的年轻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大致都会有些个背景,他也有意无意的提到这人的父母,若是寻常人,那不早就跳脚自报了门楣,可惜这人是徐江南,门楣算有,但是见不得光的那种,同样也是心底最为敏感的存在。

没说出来,凌月影也就想着试探下手脚,天下武功虽然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还是会有些个小分叉,枝枝叶叶多,脉络上若是仔细也会看得出点东西,而他在韩家,天南地北的手脚功夫也都或多或少的见识过一点,若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世家公子,无非就棘手一点,倒不是没有办法处理,之前韩尘已经报了门楣,想必只要是西蜀道的,也应该都听过,大不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韩尘个台阶就坡下驴,少惹事端。若是个稀松平常的江湖人,只是嘴硬而已,那就简单多了,杀了就杀了,江湖人本来就多,少几个碍事吗?

不过一番交手下来,着实看不出套路,招式太过简单凌厉,却行之有效,给他的感觉像是北地的人,毕竟西蜀道这边剑招精细,一环扣一环。因为在没更名改姓之前,凌月影有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小岁月,咋看这剑招,作风上看又像个沉溺杀人之道多年的老将军,疆场风,难不成是个将门子弟?不过随后他自己也是摒弃了这种想法,将门子孙要砥砺,就算不在疆场杀阵上,也不会在这草莽龙神的阡陌江湖里。

若这人北地寻常的江湖散修,只是一般江湖的散修,这番年纪能到这般修为?拿把破桃木剑就砍得进石像?这得要什么天赋,骇人了点吧。

凌月影不知道徐江南的过往,自然不知道李闲秋先是带他在江湖已经走了一番,冷暖人心都见识过,救过人,也冷眼旁观过人的生死,心性上不轻不重的锤炼过,再后来魏老侠客带着他在生死线上转了一圈,生生体验了一番人心,还有一脚踩在黄泉,一脚踩在阳间的九死一生,心性比起往常同龄的年轻人不知道要坚韧多少。

出了凉州之后,遇见弘道,出于私人原因,弘道有意无意的在徐江南身上浇冷水,正面的阻拦虽然没有,但对徐江南来说,正是那份走心的话语分量更重,心情低到谷底,只不过后来遇见李显彰和谢贤老夫子,各表一枝的在徐暄身上落子,这本是徐江南心底最为脆弱的存在,也就是这番添砖加瓦下来,牢不可破。

天下武道殊途同归,无论是剑客修德,刀客练品,追溯到底就是一个心字,但求问心无愧就好,上面数次看起来都是修心,其实不然,前两者就相当于单纯的练剑,后一个是为什么练剑。这几番下来,心境早就不同往日,出手也没有丝毫顾忌,自然就凌厉果决很多。

凌月影在之前徐江南一番云淡风轻下看似笑谈实则嘲讽的话语后,也是微微回应“小后生,你的口舌功夫,可比你的身手要强上太多。”

徐江南依旧一副笑脸说道“谬赞了,比不得前辈的内外兼修,表里如一啊。”徐江南有恃无恐,知道了凌月影不动手的缘故,无非是他后面那位如今动都不敢动的韩尘,这就好对症下药了,说话上也没什么禁忌,讥讽味道更甚。

徐江南冲着凌月影微微一笑说道“老前辈,漫漫长夜,这样对峙下去是不是有些大煞风景,蹉跎了良辰美景了啊。”

凌月影听到徐江南调侃的话语之后,拂了拂袖子,傲然说道“小后生,难不成你认为你跑的掉?”

徐江南微微侧头看了眼正想说话的韩尘,将韩尘已经吐到了嘴边的话给生生憋了回去,摊开双手破罐子破摔说道“老前辈可以试试看,小子的命不值钱,放手一搏能换一个韩家的富贵老爷,不亏。老前辈认为呢?”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就怕这种光脚不要命的,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口,韩尘面色上总算是有些惊慌,也是转头看向凌月影,毕竟徐江南之前的表现,比起自己的花拳绣腿是要强上太多,就光一剑入石像,他自认自己做不出来。

魏阳眼见韩尘的目光没在他身上之后,这会也是透了口气,抱着自己的包袱从石像背后跑了出来,站在徐江南与凌月影中间像个和事佬一般喊道“对的,对的,以和为贵,以和为贵。江湖那么大,能处在一家庙里就是缘分不是,各自退一步,本来就没个鸟大的事嘛,莫要打来打去伤了和气。”说到最后的时候,又是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双方脸色,谦卑的加了句。“少侠,前辈你们以为?”

凌月影不动声色的看向韩尘,韩尘一边往凌月影那边退散,一边外厉内荏说道“算你们命好,老子今日没有见血的心情。”

徐江南微微一笑,往之前的石像走去,凌月影的声音也是这会在背后响起,“小子你是哪家的娃娃,老夫听你口音斑驳的很,说不定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徐江南身影顿了顿,对于这白须老头莫名的示好话语怔了一下,先前还是一副刀光剑影的江湖局面,这会就成了一家人,他心里微微一叹,脸皮功夫自愧不如的甘拜下风,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最为关键的是自己还要去卫城,从此江湖不见不太可能,所以说话不难听,不过也不好听,“先前就说了,末流的无名小卒而已,不足挂齿。”

说完之后,将桃木剑从石像上取下,反手放回剑匣,见到魏阳的怔神姿态,拍了拍魏阳的肩膀,走到之前搭的木板上,抱着剑匣若无其事的躺了上去,微微闭目。

凌月影本来就没想着说一句好话就从徐江南口里得知什么,不过他的目的达到了就行,韩尘安然无事就好,而且之前那一剑的教训和徐江南的威胁话语显然生效,过来之后,韩尘也没有再说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这是他要的,这一路上韩尘不知道大大小小招惹过多少人,不过大多听到是韩家人之后,皆是缄口不言,忍气吞声。

不过卫城是个什么地方,说是一个吸引天下剑客往来的圣地不过分,越往卫城走,见到的人少说都会有些个手段伎俩,韩尘这性子如果不被敲打,不收敛点,真的碰到有什么依仗又不卖韩家面子的,迟早会招惹什么事端,这不就遇见了徐江南,所幸还好,点到辄止。倒不是他越活越胆小,家主信件上的事没有说明,但光那份急忙召回他的行动就能说明一些,没出事断然也不会有如此吩咐。

而魏阳被徐江南拍醒之后,尴尬一笑,见着两方总算是休止兵戈之后,心想这条小命总算是保存了下来,呼出一口气,又抹了把额上的冷汗,看了下形势,显然之前徐江南的救急一剑在他心里有些靠谱,再者说如今也没什么退路可以走了,于是抱着包袱跑到离徐江南最近的角落上坐了下去,低着头,精神在一阵紧绷之后的松懈,也是倦意渐生,哈欠不停。

夜渐深,一夜寂静,只有篝火噼里啪啦的响着。

有几人熟睡不知道,反正魏阳几乎是一夜都没闭眼,直到临近了五更,实在忍受不了困意,昂着头,靠着柱子,张开嘴巴,不雅的闭目过去,可惜好景不长,行走江湖靠耍嘴皮子吃饭的魏阳本来睡眠就浅,经过昨夜事宜之后也不敢深睡,一点风吹草动就醒了过来。

天才冒出微光,还没亮,徐江南便在大堂院子里伸着懒腰,系开原本绑在树上的缰绳,牵着马往外面走去。

魏阳揉了揉眼,见到这番场景之后,哪里还敢停顿,精神抖擞一股脑翻身而起,看了眼没有动静的韩家二人,舒了一口气,抱着包袱滴溜滴溜的跑了过去,让他一个人在这里,那不得死去活来好几次。

徐江南用手绑着缰绳,见到跟上来的魏阳之后,也不急着上马,就此牵马出庙门,不过出门的时候为了等一会还在后头的魏阳,也是发现了一副之前没有注意到的楹联,上联是“行些善事心正身安魂梦稳”,下联是“做个好人天知地鉴鬼神钦”。

魏阳跟上来之后,顺着徐江南的眼光看了看,疲倦的脸上讥讽一笑说道“小兄弟,你信这个?”

徐江南听到魏阳的声音之后,知道他笑的是这份楹联,而不是自己,只是他当下没有回应,牵马前行,走了几步之后,这才说道“至少昨夜是睡得挺稳的。”

魏阳怔在当地,愣了愣,挠头憨笑数声,追了上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又见方云(一)

魏阳跟着徐江南有一搭没一搭的走着,本来就是一个在江湖上随意走的人,居无定所的,眼下又无缘无故招惹到了韩家,不过还好,只要不再碰见,想必那两个人也不会刻意来找他,再者说他也没有留下过名号之内的东西,光凭借一副长相说要在江湖里找到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一般能做出这种举动的基本上都是血海深仇了。

他也知道这两人是往卫城去的,按道理他最好是换个方向就好了,只是魏阳自作聪明,昨夜发生的事对他来说还是心有余悸,那位姓韩的太过跋扈,他即便是知道那二人身上可能有些任务,也不敢用自己的性命当赌注啊,再后来虽然后怕,但同时又看到了徐江南的不俗身手,就想先跟着走上一阵子,等到了黄昏,真的安全之后,再分道扬镳也不迟。

徐江南都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出去,后有追兵,更加不用说魏阳了,若是惜命如金的魏阳知道如今自己跟着的人其实还在受人追杀,怕是早就撇开了干系,撒丫子跑的没影了。还是那就老话,江湖上没有如果。

二人趁着天色未亮出门,徐江南对魏阳的想法也是心知肚明,但没点明出来,也不会说赶人离开,不过一路上倒是时不时打听点卫城和卫家的消息,上次听说卫家的公子叫卫澈,而自己之前在那个卫家小姐面前起的名号如果自己没记错,用的就是这个名号,难不成这个乌龙其实早就是穿帮的?也没瞧出来,原来这个看起来单纯的卫家小姐,也会隐藏自己。

不过可惜了,魏阳知道的并不多,几年前的风声倒还听过,毕竟卫家公子在西蜀道是万千瞩目,后来离家,就连卫家都撤回了眼线,像个死潭静水一般沉静了几年,魏阳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对于知道的也没刻意藏着掖着,知无不言,连卫澈同程家小姐的亲事都说了出来,再往后,魏阳就是摇了摇头。

而关于卫月的蛮横事迹,魏阳倒是神采飞扬的说了不少,魏阳怕死归怕死,好歹也是个男的,到了半夜也会有个香车美人的梦,而在西蜀道,这群江湖人的眼里,卫月万众瞩目,姿色本态上又不差,说是这些人魂牵梦萦的梦中情人不过分,西夏尚武蔚然成风,而西蜀道侠义之道千百年前就成了一股风气,卫月的娇蛮举动在这些江湖人眼里反而更加的真性情,当然还有那么多世家大阀的小姐千金,可是大多都是足不出户,养在深闺人不识,哪像卫月成天在外抛头露面的,你要说这些个千金,美,这些个江湖人也信,要说怎么个美法呢?无非就是像个天上的仙女一般,具体点呢?那就是两眼一抹黑,无话可说了,毕竟没见过,绞尽脑汁配个仙女样子已经顶天高了,还想怎么着不是。

至于卫月卫家千金,你只要坐在茶馆,压根就不用你去打听,这事迹就绘声绘色的传了过来,再者说,卫月跋扈归跋扈,欺负的人没一个是良民百姓,不然卫家能让她如此在外胡作非为?反倒像个巡城守卫一般,路见不平除暴安良,只是偶尔有些纵马长街的无礼举动,比起堂堂正正的所做作为,就无伤大雅了很多,到了后来,在卫城里卫月的名声反而要比堂堂卫家公子卫澈还要响的多,也有用的多,实在是罕见,就更加不用说卫澈这些年没有呆在卫城里面,因为一桩婚事跑了出去,更是一举沦为众人的笑柄。

不过同样也是勾起了那些秦楼楚院的倌人心思,卫家公子摆明了想娶个心怡女子,要论起来,勾栏里的倌人们,哪个姿色会差了?哪个琴棋书画不是自幼而习的,更加不用说西蜀道的风气原因,无论是曲意逢迎还好,附庸风雅也罢,这些个女子谁又不会一手两手的剑舞技巧?差的仅仅是个良人身份,卫家公子出走,谁都知道是一时气愤,迟早是要回家的,一入侯门深似海,一般说这话的人都是深处侯门,就跟伴君如伴虎一样,开这个腔调的人怎么说都是能在金殿上站着说话的,但话说出来之后,无论是感概后悔想要脱逃,还是仅仅为了让人艳羡,其实影响不到其他人的趋之若鹜,做着黄粱梦,一脸戚戚然的倌人小姐多不胜数。

还别说,这个天大的馅饼原本不就垂青过江南道的某个女子,就是可惜了,她命人将卫澈给架着扔了出来,也不知道得知真实身份之后会有何感想,反正这事如果传扬出去,不知道有多少家的女子会青丝绕手,捏碎木簪。

魏阳没有代步马匹,再加上秋风如刃,徐江南索性就没上马,跟着碎步前行,魏阳将包袱系在身上,里面其实就是一些服装,红白喜事的装束,平素一路上要是见到发生这种事,可是混饭吃的好时机,可不能平白浪费。将包袱系好之后,魏阳向后仰着身子看着天,双手放在脑后,嚼着草茎,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很是恬淡。

徐江南顿簇了小半会之后,开腔问道“魏大哥,你听过景州唐家没有?”

“景州唐家?”魏阳眨眨眼,将手放了下来咬着草茎思虑一会,试探问道“那个读书人家?”

徐江南若无其事的点点头,看着路,这是很多人都会伪装出来的样子,他也不另外。徐江南不知道用什么态度或者表情来对待唐家才合适,想用一副平常人的姿态,只是提到唐家,难免会有一些难以意味的味道。

魏阳察言观色细致入微,徐江南越是表现的稀松平常,他越是疑惑,觉得有什么隐情,但没有问,以为是徐江南想去当个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毕竟除此之外,真的没有什么理由,也是试探性问道“知道一些,但不多,而都是些陈年往事,过气的东西,小兄弟你要听的话,我也就说说,权当给你解闷了。如果要说现状的话,那就不知道了,这个老夫子闭府将近二十年。”说到这,魏阳四周张望一番,神情紧张的看了眼四周,然后声音轻轻,说了下去。“而且,如今很少听到有人谈论这个唐家了,算是名存实亡了吧。”

徐江南一副疑惑的表情说道“按道理这唐府不应该是读书人的卫家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至于吧。”

魏阳摇了摇头,诶了一声鄙夷说道“小老弟,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官字两张口,其实说来说去也就是为了亨通,趋炎附势谁都知道,真说起来这唐家也是晦气,摊上一个忤逆的国贼当女婿,不过可能是烧香烧了几辈子攒下来的福气吧,小兄弟,你见过哪家墙倒众人不是给推得干干净净?也就这个唐府了吧,连个落井下石说风凉话的都没听到过,最关键摊上的还是诛九族的糟心事。能有如今的处境算是不错了,这些个读书人,原本为了当官跟我们这些个泥腿子有什么区别?说起尊师的大学问头头是道,但真的当了官,到了自己身上,谁愿意丢了头上的那顶乌纱。

当初听说还有些个官员过去,为了避嫌,就将礼品什么的半夜给搁在府外,没过几日,那些个上门的,全都给抓了起来,削了功名,再往后,谁愿意去。这不是摆明了给自己找不自在。

对了,前些年的时候,我去景州跑腿,还认识过一个人,是个君子,不过是梁上君子,我找他喝酒,打听点门路,他当时给我说了这么一件事,发生的时间也不久,也就两年前吧,那天刚好除夕夜,城里也没宵禁,他就多喝了点,还充阔气,给了姑娘们小费,出了门,凉风一吹,又撒了泡尿,清醒了一半,发现本来就拮据的手头,更是一清二白了。

嘿,正巧也不巧,一转头,就发现之前对着撒尿的墙内就是一家府邸,靠着墙一听,静的很,他也没多想,就翻了进去。没半个小时就跑了出来,脸色铁青阿,就跟下了趟阎王殿似的,不过听他说,里面还真的就像是个阎王殿,各处都是纸钱,挂着丧,一路通到灵堂。”

魏阳摇了摇头,细细回忆说道“第二日他再过来,发现他昨日进的那家府邸,就是唐府。”

徐江南面色如常问道“就不会记错?”

“哪能呢,他昨天还在人家大门口撒了泡骚尿,味道重的很。”似乎说这话的时候都能闻到那股子尿骚-味,魏阳捏着鼻子挥了挥手,不过转而又是好心说道“小兄弟,不是我多嘴,当官哪比的上我们这些江湖人的无拘无束不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徐江南听到这里转过头,一脸笑意的看着魏阳。

魏阳也是想起自己话里的语病,讪讪一笑说道“这倒是,这当官呐,每天能吃肉,所以细嚼慢咽的,都是山珍海味啊,我们这些个常年喝西北风的,看见肉那不得扑过去,多咬上几口。”说完之后,魏阳抬头望向徐江南,发现他面沉如水的望着来路。

魏阳觉得好奇,踮着脚,眯着眼,顺着徐江南的目光看了过去,发现道路尽头有二骑并驾而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又见方云(二)

魏阳很是疑惑,虽然同徐江南相处的时间才一天不到,但是也没见到他如此郑重的样子,就连碰见韩家那位身法鬼魅的老者,也是谈笑自如,如今这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实在是太过罕见,不过他也是咬咬牙,同之前义愤填膺说那些读书人的神情判若两人,不动声色的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徐江南转过头,正想着说让魏阳先走,却没想到他已经有了先见之明,跟自己有了十来步之远,见到自己回头,也是尴尬一笑,说了句有缘再见,话音还未落,急忙转头跑路。

徐江南乐呵一笑,并没有觉得说人心凄凉,反而平静的回头,解开腰间的酒壶,喝了口酒,又取下桃木剑,将剩余的酒都浇在了上面,该来的迟早要来,躲不开。

来者便是方云和吴青,二人二马,一前一后绝尘而来。见到提着剑的徐江南,方云在离着还有百步左右的样子,一拉马缰,停了下来,二人下马之后,方云将缰绳递给吴青,低声吩咐几句。说完之后再没给他半点脸色,转过头,朝着徐江南微微一笑,握着古朴剑鞘徐徐走了过去。

吴青显然不乐意,幽怨喊了句公子,眼见再没回复,顿了顿脚,却没上前,止步不走。

方云走到在离徐江南大约三十来步左右的样子,停了下来,轻笑一声,像是想让徐江南死个明白一般说道;“金陵方家方云。”

徐江南既然知道这二人是为了自己而来,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随手将酒壶往身旁一抛,声音平淡说道“凉州徐江南。”

方云见到徐江南这番恬淡的表情,像是有所依仗一般,也不着急,反而将九正剑连同剑鞘一起竖插在地上,望着徐江南轻声说道“诶,听说你爹死之前也算是个只手通天的官,怎么着到你这里,就变了味,沦为了贼。”

徐江南微微闭目,喃喃念了几句,心里嘲笑,官?什么是官?两张口?一张说名,一张为利?又是抬起眼眸,至于方云说的贼,他没有解释,也没有解释的想法,微微抬手,桃木剑直指方云,冷笑说道“打不打,不打小爷可就走了。”

“满身草寇气息。”方云满脸不屑说道,“既然你想早点上路,本公子也就成全你。”说完之后,一脚用力踩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随后身影焕发,先踏一步,再背手握住九正剑鞘,九正剑瞬间破土而出,又是重踏一步,紧接着一跃而起,一声轻鸣响起,古朴剑鞘裹挟着刺耳风声朝着徐江南暴射过来。

徐江南并不慌张,多少次生死一线都走过来,还没去徐暄那里拜拜,他可舍不得死,今日一战,就算响彻不了天下,也要让西蜀道的人看看,让那些庙堂的看看,徐家的人,可不是只有徐暄一人能踩在你们头上。

一战惊不了天下人,一战也成不了名,但这一战的的确确明明白白的彰显了一个事实,徐家子初露峥嵘。

徐江南踩着麻履的脚掌缓缓在地面上旋转半圈,随后重重踏下,血红气劲瞬间弥漫全身,一剑挥劈,先斩开古朴剑鞘,随后借力猛然之际,身体朝着高高跃起的方云暴冲过去,丝毫没有顿挫,果断至极。

方云感受到徐江南的冲天果决,也是微微侧目,没想到也就几日不见,这心境上更上层楼了,不过对他来说,也仅仅是觉得有些棘手而已,而且对他来说,徐江南越强,他的斗志也是更甚,也正是他想要的,方云一声清喝,不再掩藏自己的气息,七品浩然剑气从体内喷涌而出,虽然丝丝连绵,但只要剑气破体,这就是踏入七品的标志,一剑长虹,破空应势斩下。

徐江南瞧着方云外溢的剑气,瞳孔微缩,不敢盲目硬接,剑走游龙,一脚踏在虚空,空间微微一滞,一股微风在脚下渐生,徐江南借着这股微风,身姿微微偏移。

方云眸子冷凝,冷笑说道“想跑?可惜晚了!”九正剑斗转幻影,数道剑影迭次出现,首尾相接,朝着徐江南激射过去。

剑气如荒,宛如划破了空气一般,刺耳尖锐的声音携带在内,恰如流星。

徐江南眉头微皱,先是一剑挑开首至的皓白剑气,继而接连挑开后面数道,只是每一次挑飞,手上劲道便要弱上几许,又一次挑飞之后,后力渐无,新力未生,看着又是掠过的剑气,徐江南微微一怔,眼瞧着躲避不了,徐江南将桃木剑竖立在身前,另外一手扶着剑身,皓白剑气同桃木剑在空中相交,先是一顿,继而就同被桃木剑斧劈开来一般,向两边溅射过去。

方云眼见此情此景,也是轻哼一声,在空中耍了道剑影,一手往中心一覆,徐江南顿生不妙之意,决然侧头,果不其然,原本分向两侧的剑气忽然之际又在桃木剑后汇成一道,擦脸而过,那股子尖锐如刀刃的剑气擦身而过之后,或是扫在树枝上,枝条透体,立即跌落,又或是落在地面上,镶嵌进去,留下道深深的剑痕,似乎就像是用剑划过的一般。

接下所有的剑气之后,徐江南力气尽无,身形急退的落回地面,又是后退数步,这才止住身影。

而方云则是在空中旋转一圈,潇洒落地,二人天壤之别的动作形成鲜明的对比,高下立判,方云看着徐江南,轻声说道“即便你心境再上,境界上的鸿沟你跨不过去,自然一切都是徒然。”

徐江南接下数道剑气之后,手腕微麻,听到方云所说,也没急着应声,反而用手抹了抹面颊,不抹还好,一抹上去,一道血丝若隐若现,这是最后侧脸躲过去的那道剑气留下的,锐利如锋,若不是心生警觉意,那道剑气就不是擦脸而过这么简单了。

徐江南一如既往的盯着方云,这是他在生死界限上琢磨出来的道理,第一次就是太过相信人,被人用匕首从腰间给捅了进去,再后来徐江南无论相信不相信,都会看着对手,当存着善意去对待恶人反而受到恩将仇报的待遇之后,徐江南就不介意用恶意来揣测善人,提起左手扫去脸上的血迹,放在嘴边,舌头轻点,瞬间血腥味就在嘴里弥漫开来。

徐江南寒眼望着因为刚才舔血举动而微蹙眉间的方云,冷漠说道“是吗?”话音一落,真元充盈全身,六品的气息也是毫不掩饰的暴露出来,争锋相对。

方云看着一身淡淡血色气劲的徐江南,寒眉冷声说道“你爹纵为国贼,好歹正途之人,善恶可分,没想到你却满身邪念,心境纵然如镜,又如何得道,天理难容。”声音浩荡如同来自九天之上,声如阵雷让徐江南耳膜都觉得隐隐刺痛。

徐江南闻言却是缓缓垂下眸子,像是被这番天雷之音给震慑住了,俯首悔悟。

吴青站在远处,先前还是心急火燎的,又是搓手,又是顿足,茫然无措,生怕出了岔子,让公子受伤,只是方云有言在先,不准他再私自出手。好在一番交手之后,自家公子稳如泰山,七品撼六品,虽然只是一品之差,如同隔山。心情沉稳之后,也不再慌乱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只是这番在路中交手,这些过往的路人,怎么说也生于西蜀道,长于西蜀道,就算功夫差一点,眼力劲还是有的,不敢往前,却是聚精会神的看着路中心的二人,窃窃私语,不过之后听到方云所说邪魔妖道,皆是有些骚动起来。

不过好在人多,徐江南也不是一副五大三粗的蛮横样子,同他们所想的嗜血人士不一样,又加上如今方云一面倒的局面,倒不至于慌不择路的逃跑,各自对望,又是镇静下来,毕竟这番生死对拼可不是说见就能见到的,回去后添油加醋那么一说,指不定能骗好多顿酒喝。

而正是同时,有一人在马车内温酒,穿着打扮不同常人,举止更加不似常人,斜着身子躺在马车内,醉眼迷蒙,一手端着酒杯,晃晃悠悠,然后一饮而尽。

正是这时,有一个耳边别着银耳环的男子跨上马车,敲了敲车栏,说道“先生,那两人已经交上手了。”

车内斜躺的人便是李显彰,闻言之后,嗤笑一声,眯着眼哦了一句问道“说说看,孰强孰弱?”

更一万依旧那副脸色,声音没有丝毫感情说道“先生,你看中的那人怕是打不过。”

李显彰像是预料到了这番情景,摇摇晃晃爬起身子,给自己添了杯酒之后,又是瘫软下去,端着酒的手肘拄在车板上,酒水顿时洒出一些,潜入衣襟或者遁入马车的缝隙中消失不见,李显彰闻了闻酒,另一只手指了指更一万,笑了笑,像是反问自己一般,又或者说是没有理解更一万的话语一样说道“是吗?”

更一万默不作声,没有再说第二遍,对于李显彰,他知道自己的职责,就是听着就好。

李显彰也没等多久,回过神来,指了指更一万,摇摇头笑道“你呀你,还记得上次在非鱼池我说了什么吗?”

更一万点了点头。

李显彰没等他说话,自言自语说道“有时候杀人未必是杀人,不杀人又未必不是杀人,输了未必是输,胜了也未必是胜啊,天下正邪两分,究竟什么是正,什么是邪,谁说得清?”又是仰头一饮,饮完之后,似乎觉得不过瘾,又是爬起身子,径直将酒壶端起,低下头,下了马车,也不看更一万一眼,晃晃悠悠往外面走去。“去吧,送他一箭就好,就算某偿还给他的一酒之恩。”

说完之后,李显彰看了眼手上的酒杯,怔了一小会后洒然一笑,将酒杯往后一抛,温酒向长空,畅饮不止。

“好酒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江湖(一)

弘道大师说天下有正邪之分,徐江南以前认同,顾阳亭之后便不认同,杀人是邪,诛恶又是正,难不成诛恶就不是杀人了?这东西说到头就是江湖人学着文官提笔杀人诛心。

江湖?徐江南记得很小的时候问过先生,那会他还小,第一次从街里巷道里听到这个词,便跑回去问先生,先生那会正喝着酒,见到徐江南用稚嫩的语气问出一个如此庄重的问题,并没有将徐江南打发离开,而是乐呵一笑,揉了揉他的头,哈出一口酒气笑着说了一句话,徐江南那会不懂,现在也不懂,估计将来之后的将来还是不懂。

就同魏老侠在黄龙潭耍过威风之后,也是眯眼说了句忒霸道的话,这一剑可能下酒?

吴青原本一脸惬意,翘着兰花指,在徐江南低下眸子的时候,眉眼却是悄悄入神了起来,上次交手,徐江南再是不敌,也没见束手就擒过,哪怕他出手,惶惶一剑摆明了让他生死道灭,也没见他退却,如今却是这副姿态,吴青捏着衣角,垫着脚,一脸杞人忧天的担忧神色。

周边本来还笑谈的路人,看见吴青的做派,也是正襟危色,打了个寒颤,指指点点,悄然往旁边跨了几步。

也是这会,冤家路窄,昨夜得罪过的韩家二人也是骑马过道,韩尘一路扬鞭疾马,见到路旁聚集了一伙寻常路人,围在官道上,他也不停马,眼眸闪过一股异样的诡异激动,反而一扬鞭,实打实的抽在马身上,坐下马骑一吃痛,长嘶一声,急速朝着人群踩踏过来。

幸好之前的路人因为吴青,悄悄往旁边闪了闪,这会听到骏马长嘶,也是趁机簇拥着骂骂咧咧往两旁一闪,也有几个好心人虽然恶心吴青的举动,但依旧提醒喊道,但吴青像是闻所未闻一般,站在官道中央,眼见就要有躲闪不及,血溅当场的时候,路人皆是闭上眼,看戏归看戏,死人就是另当别论了,就算是徐江南和方云,只要真的其中有人血洒官道,这些个旁观人估摸着也会作鸟兽,一哄而散。

韩尘本就憋着一股火气,再加上徐江南的一通闷气下来,爆烈的性子早就想杀人舔血了,尤其是见到个身体娇弱像个女子一般的人,一手捏着衣角,一手叉着腰,一扯马缰,马蹄高高扬起,脸上一抹狰狞神色。

就在将要踏下的一瞬间,吴青的身影就像消失了一般,一蹄踩空之后,韩尘正疑惑没看到鲜血飞溅的时候,身形像是被一股大力扯下,壮硕的身子像个脱线的风筝一般倒飞了出去,吴青站在马旁,拍拍手,若无其事像泼妇骂街一般指着还在空中飞行的韩尘声音尖锐骂道“眼瞎了?没看见有人啊,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

韩尘还在空中悲嚎,哪里能回应,眼瞧着就要以一副狗吃屎的姿态摔到地上的时候,跟在韩尘后头的凌月影轻拍马背,一跃而起,在空中一把揽住韩尘的身体,稳稳落地。

吴青皱了皱眉,竖起兰花指做着娇柔的姿态轻轻对着凌月影点了点,“哟,我就说性子怎么这么火爆,原来后面还有个护驾的人。人都一把年纪了,就不会尊老体谅下老人家?让老人家跳来跳去就不怕闪了腰,哼。”说完之后又是叉着腰用手在鼻尖微摇,侧着身子扇风。

凌月影见韩尘回过神站稳之后,松开手,一脸漠然的看了眼泰然自若的吴青,随后感受到一抹袭身的浩荡剑意,扬了扬白眉,瞥了一眼吴青背后正在对峙的二人,尤其是看到徐江南之后,凝了凝眉。

韩尘显然没有注意到那边的场景,看着男不男女不女的吴青,立马叫嚣破口大骂起来,还没骂上几句不男不女,便被凌月影按住身子,让他往身后看看,韩尘不看还好,一看就乐了起来,摩拳擦掌再不顾脸色铁青的吴青,迈着老爷步就要走过去。

只是走到吴青身边的时候,吴青不带任何感情的一手横拦,韩尘显然没有察觉到之前吴青已经留了手,不知死活便要一掌拍开吴青的手臂,还骂道“死人妖,给我让……”

另外一个字还没说出来,便弓着腰捂着肚子,一股剧痛从腹部传了过来,吴青缓缓勾起韩尘的下巴,缓缓用力,韩尘只觉颔骨剧痛,似乎要裂开一般,一时半会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嗓音嘶哑吐出个大爷二字。

吴青将他像扔垃圾一般丢开,蔑视一眼说道“长得倒像个爷们,原来其实是个娘们,就饶你一条狗命。”说完之后,吴青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身看着自家公子那边的场景,又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知道方云所想,无非就是一二十年前的恩怨加上如今的意气之争,想着堂堂正正拿下徐江南的人头,吴青同样也知道要论起修为,方云胜券在握,上一次同样也是七品,哪怕有些轻敌的意思在内,但徐江南的表现依旧出乎他的意料,摆明了就不是盏省油的灯,只不过方云给他下了吩咐,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手,忤逆之后的结果,他也承受不起。

官道中央,眼见这会众人眼里一招之下就落下风的徐江南收回神色,抬起头,睨了方云一眼,啐了口唾沫,讥讽说道“正邪?我拎的这把剑便是正,杀人便是诛邪。”说完之后扭了扭脖子,呼出一口因为方云之前压迫积聚在胸口的闷气,在空中滑过一道猩红剑影,剑意滔天而起,如同针尖对麦芒。

方云听到徐江南的话语之后,寒眉冷声说道“冥顽不灵。”话音一落,剑意瞬间暴涨,身上衣袍无风鼓涨,一步轻踏,原本自然垂落的九正剑上面萦绕着淡淡光晕,方云平抬起九正,左手伸出二指从九正剑上徐徐抹过,只见剑身的白芒愈加明晰,九正剑微微震动,清脆的凤鸣声响彻而起。

方云看着徐江南面色不惊的样子,也没再多说废话,身形微微顿滞,继而一脚在地面踩出一个深厚脚印,身体化为一道幻影,率先发难。二者之间虽然看着有三十来步的样子,但是这点微末的距离对于方云来说也不过眨眼之间,身影一现,再一掠,便是近了身子,一剑白光浩然,由下而上,刁钻的滑了上来。

徐江南早有提防,在方云第二次消失的时候,便往后退了数步,即便如此,眼角余光也是瞥到了莹白剑尖,在剑尖离自身还有一尺左右的时候,徐江南总算是有了动作,双脚微蹬,借力而起,轻巧躲开方云的攻击,同时桃木剑挥剑劈下,猩红光芒同莹白剑尖在一点交聚,也仅仅是不显眼顿挫之后,眨眼间便朝着方云脖子抹了过去。

方云也不意外徐江南能躲过这一剑,只是没想到他会这番处理,不过倒也不慌,偏着头,昂着身子,巧也不巧的躲过一剑,剑道上拿捏火候的功夫恰到好处,将近二十年的对招喂招出来的成果显现无疑,比起徐江南舍生忘死的从亡命之徒那里用伤疤买教训的日子不知道要轻松多少,而且瞧着炉火纯青的样子,也不知道要比徐江南娴熟多少。

就在徐江南微微叹息差之分毫的时候,方云一副诡异姿态,反手又是一剑,如同长河落日,剑影速度极快。

徐江南也没想到方云会用如此姿势,就像是算定了自己之前那一剑的动作已经是做到了极限了一般,又是故技重施,脚尖风尘渐起,身姿微微一怔,皓白剑芒闪过,徐江南只觉脚底一凉,彻底成了个光脚人士。徐江南还在暗忖方云一招一式的精湛程度的时候,方云第三剑飒然而至,犹如春蝉吐丝,一剑连绵一剑,剑气荡然不绝。

一身浩然君子意,折剑温酒向长空。第三剑由下而上。

剑气冲宵,浩荡的剑意从脚底透身而过,徐江南只觉五脏六腑像是被重锤了一般,面色瞬间青白起来,气血上涌,徐江南只觉眼前一暗,好在灵台一股真元清凉直下,徐江南急中生智,一口血水吐出。

果不其然,方云之前见到徐江南舔血的举动就有皱眉嫌弃的举动,如今眼见徐江南使出这般近乎无赖的举动,在方云眼里,就算一剑劈了徐江南,但是硬接这番无赖的举止,在他心里也是莫大耻辱,比上落败还要难受,只得拂袖遮掩。

若是二人对换,徐江南肯定二话不说,拼着重伤都要斩了方云,至于体面不体面,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也就是方云缓慢的停顿,给了徐江南透气的功夫,双脚蹬在九正剑上,身体借力倒退落地,桃木剑直插而下,止住身形,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方云放下袖袍,看了眼宽袖上蔓延的血水,微皱眉头,冷颜望着徐江南,轻哼一声。“负隅顽抗。”说完之后,又是镇下心神,再入正气心境,剑意再次冲天起,方云望着徐江南冷声说道“父债子还,记住,这一剑是你爹欠我们方家的。”

徐江南喘着粗气抬起头,将桃木剑从地里缓缓提起,眼皮沉重往下搭了搭,在徐暄已经破败不堪的名声上,徐江南就像值守一域的将士,寸土不敢丟,他宁愿来一次嘴硬输人不输阵,一边咳着血水,兀自不屑说道“咳咳,方家?算个什么东西?”

方云看着徐江南强装出来的强硬姿态,怒极而笑说道“什么东西?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在两边路人目瞪口呆的眼神里,尤其是韩尘,瞠目结舌,下巴都快掉了下来。

凌月影却是面色沉重,昨夜同徐江南交手的时候就觉得奇怪,觉得徐江南已经算有过人之姿,瞧着面容年轻的样子,大约弱冠之年,就有六品,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什么时候西蜀道出了这番剑意浩荡的公子?瞧着剑气通明的样子,怕是早已七品了吧,难不成是卫家的人?

吴青见到这番场景,却是抚了抚自己的胸口,这公子果然天赋异禀,超越自己指日可待,不过继而又是又是摇头,超越自己?这个目标似乎太低了,自己停在八品多少年了?吴青摇摇头,记不太住了。

方云周边如同汪洋九海一般,狂风大作,尘土肆意,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形成了一个微型陆龙卷,两旁的树木哗哗倒向方云所在的位置,他就像是这陆龙卷的中心主宰,单手握剑变成双手握剑,闭眼酝酿,终于一剑凌厉挥下,而陆龙卷就像在这一刻找到了倾泻的源头,又像是洪荒大江突然决堤,朝着徐江南一拥而上。

徐江南面色平静看着犹如长龙一般席卷过来的剑气,手掌微润,竟然浸出了汗水,他又紧了紧手中桃木剑,又是想起当初那副情景,李先生摸着他的头笑意涔涔的说,江湖?江湖不就是我站着的这块地方,喝着的这壶酒?

他喃喃说道“先生,我刚才喝了一整座江湖,现如今一剑可斩的了黄龙?”



第一百二十六章 江湖(二)

徐江南不懂这话,只不过想起先生的平淡语调,他就觉得自身上下每个角落就像饱饮了烈酒一般,四肢百骸像是蚁虫啃过一般,烧的可怕,最为关键的是他还觉得口渴,就想饮酒,再喝上几坛,几千场都行,只求一醉,他生平从未如此的渴望过这么一件事。

徐江南在感受到剑气临身的时候,睁开眼,眸子通红,五官被临身的剑意扭转成畸形,之前一口喷在桃木剑上的鲜血以众人都没发觉的姿态悄然隐去,就像被桃木剑给吞噬了一般,诡异无比。与此同时,就在血迹消隐之后,徐江南隐隐约约觉得从桃木剑上有股气劲沿着手掌处往上蔓延,不过这股气劲太过阴邪霸道,行至一处,那处筋脉便冻的麻木起来,十分诡谲。

徐江南凝了凝眉目,强行压下那股阴邪气劲,不敢让它四窜,紧接着扬起桃木剑,不畏不惧,剑意凌厉,只不过比起方云,他就像个在浪潮尖上穿行的小舟一般,摇摇欲坠。

天地在一瞬间像是静止了下来,观望的众人皆是屏住呼吸,眯着眼看着声势巨大的黄龙,徐江南的身影早就看不真切,只是有道隐隐约约的血色红光还在支撑,彰显着他不会去躲,他们也不认为这个一开始就自报门号说是凉州徐江南的人能躲的开,不过能因此见到这番玄奥情景,大开眼界之后,这两个人也算是被众人记了下来,能在西蜀道将名声传扬出去的人,哪个没有点真才实学?往后的谈资肯定是少不了了。

能扛下来?并没有人敢肯定。

韩尘颤抖的看向凌月影,一副极为不自然的神色,他算是知道昨天晚上踢到的铁板有多硬了,就算是有着狮子搏兔也需全力的想法,但是能让人耍出这般剑招来对待,显然也是个狠角色啊,弱着声音不自信的问道“他应该接不下来吧?”

凌月影没有回答韩尘的话语,盯着场中那道红光,徐江南能不能抗下来不知道,但是他自己若是硬抗,就算不死,也是重伤状态,两个年纪轻轻的人就能闹出这般声势,凌月影面色沉重,这江湖是变天了吗?

吴青盯着徐江南,手指先是握紧,又舒张开来,继而又握紧,他觉得就算是徐暄的儿子,天赋再妖孽,不过也就六品,自家公子明显天分上还要技高一筹,按道理来说,这是一场稳操胜券的生死之战,但他的心就是沉不下来,可能是因为其中有一人是自家公子,关心则乱。也仅仅是一会,吴青瞳孔微缩,手指用力握紧,大力之下一股抽筋的疼痛感蔓延出来,却依旧没舒张开来。

徐江南在最后时刻将那股不属于他的阴邪气劲压制回桃木剑,仰头清啸,挥剑击黄龙。

众目睽睽之下,就如丝线一般的红光总算是击在陆龙卷上,先是一点静止,瞬间声势惊人,一阵气劲沿着中心急速扩散开来,许多旁观的看客没有准备,气劲突然袭身,好一阵趔趄之后才止住动摇身体,有些体弱的,甚至直接被了个人仰马翻,牵着的牲畜一个个躁动不安的哀鸣着,只不过倒地之后,立马又爬了起来,倒不是怕人笑话自己,也没人再出声打扰,皆是噤声张着口想看看结果究竟如何。

徐江南一剑挥在剑气龙头上,刹那间就对上江海一般,上衫早就在交手的一刹那消失不见,身上纵横的伤疤随处可见,也因为剑气的鼓动,而变得狰狞起来,手臂也是一瞬间便血肉模糊,只是他不敢退,连半点退的想法都没有,就同他的处境,从决定要练剑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只能往前,因为后面不仅是万劫不复的十死无生,还得赔上徐暄的名声,即便记忆里找不到他的半点印象,即便徐暄早就名声狼藉,可能也就是觉得名声已经狼藉不堪了,徐江南才不敢丟上一点,再让别人来指手画脚。

徐江南倔着性子,保持着姿势,先是五官,接连着是七窍,都慢慢溢出了殷红血迹,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在桃木剑上,化为红光,隐了进去。

徐江南咬着牙,满嘴血迹,眸子更是充血,红着眼,什么书生气,什么俊秀气,一瞬间荡然无存,他只想着将这一剑给斩下去,无论是披荆斩棘,还是高歌猛进,他只想着斩下去,又是几口鲜血。

身子顿时疲软下来,像是油尽灯枯一般,也就这个突然之际,桃木剑上光芒大盛,血色红光清吟长啸一声直冲天际,继而桃木剑先是斩入一厘,然后一寸,一丈,骏马奔平川,一剑到底。

黄尘掀起三千丈,就如长河一般,继而扑簌跌落下来,天地寂静。

一干看客皆是纠着心,虽然场中一人不识,而且没有一个是西蜀道的人,但是光看着之前惊心动魄的场面,也平静不下来,良久之后也没见到黄尘里的动静,终于有人开了口,忐忑问道“死了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皆是窃窃私语了起来。

方云一剑脱力,脸色煞白,扶着九正剑,心里也是喃喃,应该结束了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加上应该两个字,按道理要更加确定才对,他想转身去拿回九正剑的剑鞘,一脚才踏出来,步法一软,一个踉跄就要倒下去,他这才发现浑身上下都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不自觉的打着颤,虚汗沾着黄尘,也是狼狈不堪。

就在他想着闭眼好好睡上一觉的时候,一道极其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微弱到像是被风一吹就再也听不到了一般,“想要一剑泯恩仇?可是……要问过剑答应……不答应。”

所有人在听到这丁点细弱声音的时候都是哗然失色,瞩目望着黄尘渐弱之后的官道,一道黑影在黄尘之中显现出来,满身血迹,脸上早就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拎着桃木剑,双手垂落,有气无力,只见他步履蹒跚的往前挪动,拖着长剑,好半晌之后才挪动了十多步的距离,大约还有数丈远的时候,徐江南手臂颤抖,依旧将桃木剑抬了起来,不过姿势远没有最初的端庄,桃木剑倾斜着,连指的方向都不是方云。

只见徐江南伸出另外一只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居高临下声音细弱蚊蝇说道“无论徐暄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他的功过如何,你也没有这个资格来评说,知道么?”

与此同时,吴青见到徐江南歪歪扭扭提起桃木剑,也是咬牙,不再想着说权衡利弊,还想什么权衡?方云没了,他能好到哪里去?方轩能饶过他?立马尖着嗓音喊道“大胆。”说话之际,不知何时长剑在手,一股寒意从脚下像四周蔓延。

方云脸色失落,第一次出远门就这番,方知天外有天,锦衣玉食多少年的公子,府邸里不知道听过多少溢美之词,就算他知道很多是因为他的身份,但总归是个年岁不高的青年人,能有多少城府?尤其是使出了这般极限之后的手段,徐江南比起他要狼狈,不成人样,但至少还能挪动,自己却因为脱力而无法动弹,听到吴青的话语之后,方云并没有让吴青任意施为,反而是昂起头,一脸苍白的看着徐江南,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嘶哑吼道“吴青!滚回去。”

有些人就是如此,会把一些东西看的比自己的命还重,比如李闲秋的东方嫣,段崖晋的百万雄兵,徐江南那位素未谋面的徐暄,在方云眼里,就是他自己的尊严。

人形百色才是江湖啊,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他同徐江南不同,他只是方云,一个养尊处优了几十年的公子哥,徐江南的命在他眼里不重要,不然长空那一剑他不会收手,大致就是士可杀,不可辱吧。落败之后,他也光明磊落接受结果,只不过在所难免有些落寞。若是魏阳,指不定就磕头了,或者说还没到这会就已经磕过头了。若是徐江南,也不会托大说不让吴青出手。可惜,他只是方云。

干脆利落的直至住吴青之后,方云冲着徐江南呼吸微弱说道“成王败寇,动手吧。”

徐江南听到他说完这话之后,也是松懈一笑,桃木剑又是垂落下来,往前凑了凑身子,在方云的耳边轻声说道“现在我不杀你,但下一次,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说完之后,徐江南一手血污的在他身上抹了抹,羞辱之极,就在方云暴怒的时候,徐江南狠辣一脚踹在他腰腹之间,径直将他踹飞出去。

方云倒飞出去的时候,听到徐江南最后说的一句话。“这一脚是替徐暄要的。”

徐江南做完这一切之后,左手伏在自己的右肩上,嘴角的鲜血泊泊滑落。他一步一摇往自己马匹的位置走去,他不杀方云有他自己的用意,就算真的动了杀心,那位不男不女的指不定也会忤逆上来找他拼命,就不说还有冤家路窄赶上来的韩家二人,已经是强弩之末的自己断然也是个陪葬的下场,还不如用方云来赌一赌,用他最在意的骄傲,来赌自己的性命。



第一百二十七章 江湖(三)

徐江南拖着身子一瘸一拐的往前走,每一次轻咳之下,嘴角都有血迹溢出。

而看戏的人似乎还沉浸在之前的画面里,满脸震撼神色,直到徐江南挪到他们面前之后,这才不约而同的让出了一条道路。

所幸的是徐江南赌对了。

韩尘早就被之前的场景给吓得面无人色,看着徐江南伤痕纵横的背影,即使走的步履蹒跚,他也有心想着上去踩上一脚,不过没有了那个胆子,那个一剑撼黄龙的光景还在他脑海里震荡,消散不开。

凌月影也是一脸微惊,他两人来得稍晚,并不知道方云和徐江南的身份,这个不男不女的人显然就是落败一方的仆人,只不过之前无意透露出来的那一手让他很是忌惮,就光之前方云那一手已经就让他觉得这个江湖像是变了天,徐江南则是更生猛,硬撼了一条陆龙卷,即便一身的血污,毕竟是生硬抗下来的啊,至少光那副不退的胆色他是自愧不如。

吴青寒眼看了下翻身上马的徐江南,咬牙顿脚之后还是觉得公子安危要紧,手腕一翻,原本立在手上的长剑又是瞬间消失,脚尖一掠,一手揽过还在空中的方云,将自家公子接下之后,吴青顺手将手指覆在方云手腕上,稍等了半晌,这才松下一口气,还好只是皮外伤,透支了真元而已。

吴青接过方云手上的九正剑,又是顺手朝着剑鞘隔空一抓,原本镶嵌在地面的剑鞘先是微微震动,在吴青手指猛然用力的时候旋转着破土飞出,在真气精巧的控制下,唰的一声,径直将九正剑给收鞘入内,吴青更是借着这股力道,反手将九正剑插在背后。随后缓缓扶起方云,在这期间,方云一直不言不语盯着徐江南离开的方向。

吴青也是知道自家公子这番之下受的打击不轻,小心翼翼替他扫去身上的黄尘,然后就要搀扶着方云上马。

就在同凌月影擦肩而过的时候,凌月影也不顾那个无能韩尘,缓步上前,微沉着面色同仇敌忾说道“公子留步,老夫有一笔买卖,不知公子接或者不接?”

方云轻轻松开搭在吴青肩膀上的手,停了下来瞥了凌月影一眼,神色静宜等着下文。

凌月影微微一笑说道“公子,先前那人同我们也有些恩怨,老夫似乎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凌月影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戳到了方云的痛处,揭开了还是鲜血淋漓的伤口,方云低下眸子,他的骄傲,就算是落败,他依旧会昂着脖子。就同之前等着徐江南下手一般,只不过徐江南没有动手,反而选择了一个在他眼里极为屈辱的处理方式,这个方式让他生不如死。而今凌月影就此在他伤口上撒盐,方云哪有好脸色奉陪给他,从吴青背上拿回属于自己的九正剑,当做竹拐,一拐一拐往前走去。

凌月影脸上的笑容当时就僵在脸上,如果就此完结也就罢了,方云更是火上浇油,上马之后,从他面前哒哒而过,沉着语气说了句令人费解的话。“我不管你们有何恩怨,那个徐江南是我要杀的人,你最好不要打他主意,当然,如果你硬要出手,我也拦不住,只不过那会,我会先杀你,再杀他。”说完再也不顾脸色铁青的凌月影,虚弱着声调朝着吴青吩咐喊道“吴青,老人家的记性不好,让他长长记性。”

说完之后举步维艰的骑马离开。

吴青本就是一肚子火气,方云受辱,他脸上何尝能好看,再加上之前韩尘的纵马跋扈,阴着眼神,朝着凌月影走了过去,二话不说掌风如罡风,狠狠扇下,凌月影哪里会站着不动,甘愿受辱,身影一晃,顿时虚幻起来。

吴青嘴角轻挑,“在你吴爷爷面前玩这个,丢人现眼。”说话之间身体陡然消失,一手虚抓,凌月影的身影顿时在他手掌里显现出来,吴青毫不留情的两巴掌响彻官道,松手的时候又是一拳直击在凌月影的胸膛上,凌月影张开口闷哼一声。

吴青顺势从他嘴里拔出两颗带血的牙齿,随手一丢。“七品了不起?原本就只有一巴掌,其余的算是赏你的。”说完之后转过身子,发现方云离开了有些距离,也不再耽搁,上了自己的马匹,朝着方云追过去,一边追还一边喊,“公子,等等奴,不,等等吴青啊。”

韩尘眨眨眼,有些难以接受刚才发生的,呆滞的看着凌月影,没想到这会他竟然懂得了察言观色,没敢说话,真论起来,这也算不上察言观色,凌月影就差在头上挂一个谁惹谁死的招牌了。

韩尘揉了揉下颌,发现周边还有几个幸灾乐祸的路人对着他们两个指指点点,瞬间板着脸,吼了一句“看什么看,找死阿,还不快滚?”

看戏的路人瞬间一哄而散,赶牲畜的急忙甩鞭跑路,没有牲畜的撒腿就跑,又是好一阵黄尘,显然都是通晓世情的人,这个霉头可没冤大头愿意去吃。

……

官道上有一人拎着酒壶,像是一点都不冷一般,袒胸而行,要不是衣着还算整洁,活脱脱像个疯子,不过西蜀道本来就奇人居多,路人倒是看了一眼,又立即转眼,暗道声晦气,皆是紧了紧衣领,又像是从他的打扮中感觉到了凉意。

李显彰对此不问不顾,数十年来,这般眼色还尝的少么?自顾自的饮酒,时不时又是低吟浅唱几句,旁若无人。

天下人不醉,也好,我李显彰孤饮三万杯。

不知道真醉还是假醉,走的倒是摇摇欲坠。

一小会后,后面一辆马车绝尘而至,径直拦下李显彰,李显彰估摸着是真的醉了,迷蒙着眼看着从车上下来的更一万,就像不认识一般,醉眼迷糊高声唱道“醉里论道,醒时折花,哈哈,好,好句,兄台可是来与李某论道?”说完又是仰头饮酒,醇香酒液顺着嘴边滑下,从脖颈处滑落到胸膛。

打了一个酒嗝之后,李显彰眼见前人并没有离开,晃着身子,在更一万鼻尖指指点点,可能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此人有两个鼻子,先是一笑,接着又板起脸,佯怒骂道“既不饮酒,何上吾船。下去!”

更一万并没有觉得李显彰有何失礼的举动,反而躬身喊道“先生。”

此言一出,就像是灵丹妙药一般,给李显彰醒了酒,李显彰眨了数次眼之后,扶着更一万的肩膀笑着说道“一万啊,事情如何了?”

更一万环顾了下四周行人,没敢说,先是扶着李显彰上了马车。

而李显彰上了马车之后,就像找到了归宿一般,倒头就睡,更一万先是将李显彰的衣衫系好,又给他脱了靴子,这才开腔说道“先生,那人已经骑马离开了,不过身受重伤。”

李显彰看不清更一万的容貌,数不清更一万究竟有几个鼻子,倒是看清楚了马车内的箭支,有一腔没一腔问道“怎么,去晚了?”他像是没听到更一万之前说的话,只是说出来话也没有什么愤懑语气,就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极为平淡,似乎徐江南死了便死了,与他毫无干系一般。

更一万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重复说道“先生,那人硬抗了一剑,如今已经骑马离开,身负重伤。”更一万难得将当时的情景给说了出来,显然也是有些悸动。

李显彰哦了一句,缓缓爬起,又将身子往后靠了靠,依在马车内壁上,抬眼看着空荡的马车顶,徐徐问道“那一剑,你抗的下?”

更一万实诚的摇摇头,却是多此一举的说道“先生要一万去,一万就能接下。”

李显彰指着更一万,又是摇头,又是捧腹大笑,良久之后,李显彰极不显眼的抹了把眼角,这才开口说道“一万啊一万,你真该去凉州看看,可能就知道了,即使那一剑是我李显彰让你去接,你也不能去接,知道吗!”说到最后的时候,李显彰几乎是哑着嗓子吼出来的。

更一万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说不会去接,还是在否认李显彰的话,他只是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李显彰当年从别人手上给他抢下来的,为此还在院子里跪了三天三夜,那会还下着雪,从此以后,更一万就算身边人来人往,他也觉得是相依为命。

李显彰不愿意再同更一万争执这个问题,摇摇头,伸出手要去抓酒壶,可惜抓了几次都没抓到,便也就此放弃了。

而更一万似乎是觉得李显彰已经喝的差不多了,所以并没有出手帮忙。

李显彰也没让他为难,微笑轻声说道“一万,走罢,去卫城看江湖。”

更一万点了点头,甘当车夫,一个响亮鞭花在秋日渐浓的官道响彻开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轱辘辘渐次前行起来,一个老而不老的文士在官道上纵声高歌。

“这人间名利,怎抵你半句欢喜。

人马长嘶,卿相白衣。”

……

“刀光剑影中,谁人堪笑?

一马二人归,江湖不老。”



第一百二十八章 江湖(四)

徐江南从转身到上马,再到离开,看着平淡,天晓得他自己经历了什么样心路历程,覆在手臂上的手指就差镶进去了,仅靠着身上快要麻木的疼痛感强撑着身子不倒下去,就连上马的时候,明明一脚踩到了马镫,他都不敢尝试和确认能一气呵成,生怕让人看出来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光从官道中央走到这里,短短几步的距离,徐江南博弈了多少次自己都不知道,手心湿了一片,多少是虚汗,多少是冷汗无人得知。

觉得自己踩稳了马镫之后,双手伏在马背上,胸膛感受到马背的温度之后这才觉得舒服不少,深呼吸了几口凉气,咬着牙抬腿,也不管自己坐稳没坐稳,狠力拉了把缰绳,骑马离开,好不容易转过一角,捱过之后,确定撇开了他们的视线,徐江南反手一剑,直接插在马背上,听到马的悲鸣嘶叫,徐江南也没有任何疼惜的感觉,一手死攥着鬃毛,一手怀着脖子,再也坚持不住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再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旁边有一堆篝火,火苗零星的跳动,像是烧了很久,天色完全阴暗着,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浑身一痛,闷哼一声,又是躺了下去,只不过这丁点微弱举动惊醒了一旁靠着树怀着手臂睡觉的人,只见那人先是摇摇头,又揉了揉眼看了会四周,眼见无恙,正想着再睡过去的时候,恍然大悟的看向徐江南所在的位置。

果然见到了再次挣扎想要起身的徐江南,舒了一口气,从黑暗处走了出来,跑到徐江南的旁边蹲下,将徐江南扶起,靠着树。

徐江南开口一笑,打趣问道“你怎么没走?”

原来这人就是之前见势不对提前跑路的魏阳,听到徐江南开言之后,倒是呵呵一笑,缓解了气氛煞有其事的说道“哪能呢,你老哥我义薄云天,在江湖上也是有些名头的。只是那会实在不凑巧,肚子痛,只得先走一步,解决之后不就回来援助你了么。”

魏阳怎么没跑,见到徐江南的面色,再加上后面来者不善的气势,他恨不得再多长两条腿,越远越好,撇开的越清越好,静如松木,跑若脱兔,为了这条小命,撇过转角,立马就撒丫子往一旁的山径小路跑去,左绕右绕了一阵,好不容易又折回到一条像样的道路上,正扶着树大口喘气呢,一匹马比他还要慌不择路,从道路一头跑了过来,在离他还有几十步的时候,总算是力竭,轰然倒下,躺在地上悲鸣几声,喘气吐出的白色水雾不知道要比他还要粗上多少,马蹄抽动了几下,哼哼几句之后,再也不动弹了。

魏阳望着马呆滞了老半天,这才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发现马的屁股蛋上插着把剑,旁边还躺了一个人,趴在地上,上身,伤痕累累中又是血迹斑斑,背着剑匣,生死不明,魏阳又怔了一小会,看着剑匣和仅剩的穿着,怎么都觉得有些熟悉,想起来后猛然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还往后退了几个屁股印,爬起来二话没说转身就跑。

直到看不到马匹和昏迷过去的徐江南之后,魏阳一抹脑门的汗,故作轻松的随便找了个方向走,只不过越走越慢,走着走着反而倒退了起来,回到马匹上,先是搜寻了下徐江南的全身,从背在后背的包袱里看到了好几块银锭立马用手捂住,抬头看了眼四周,好在是条小路,并没有人,魏阳放下心之后抱着银子一狠心又是撇下徐江南,只是没走几步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圜回来,先是探了下鼻息,紧接指着还有点呼吸的徐江南说道“事先可说好了,我魏阳救你,是看在我们的情分上,不是这丁点银子的问题,不过财不可露白,我也知道你的性子,就勉为其难的替你保管。不做声就当你默认了。”魏阳默数三下,没见徐江南吱声,就像敲定了一般响亮了拍了拍手。

话虽然是这么说,也没见魏阳有什么还银子的举动,反而心安理得的将银子拿了出来,放进自己的包袱之后,这才从马上抽回桃木剑,整理妥当才背着徐江南往山林里走去,还一步三回头的看,恋恋不舍。

不过这番场景,徐江南不知道,魏阳也不会傻乎乎的说出来。

徐江南自然不信魏阳说的,不过依旧朝着魏阳用尽了力气抱拳称谢,怎么着的确是将自己救下来了,不过抱拳的时候有察觉到自己的衣衫像是被换了一般,扫了眼自己全身。

魏阳见徐江南脸上的笑意也是知道自己的措辞被人看破了,不奇怪,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不过当时发生的又没人瞧见,这点细枝末节上的东西也没人在意不是,倒是随意摆摆手,往火堆旁一坐,从又是拿起两块烧好的大腿肉,没有口印的递给徐江南,接着说道“诺,吃点东西吧。”继而又是看到徐江南的脸色,一脸自然的解释说道“我给你换的,都是干净的,平素我都不怎么穿,也就看到谁家娶媳妇了才穿穿去混口饭吃,那会老弟你衣不蔽体的,将就将就下吧,还有就是你那马,跑死了,我瞧着这样太浪费了,就砍了两个马蹄子,不过兄弟,你也太狠了吧,一剑直接从屁股蛋捅了进去。又是一通不要命的狂奔,肠子都快出来了,惨不忍睹啊。被人寻仇了还是咋的了?”

徐江南接过马腿,还是温的,先咬了一口吞咽了之后,肚子里有了点东西,也像是有了几分气力,刚想好怎么开口。

魏阳立马停下喝水的动作,又是急忙摆手制止住他,估计是呛到了,一边轻咳,一边将水壶递给徐江南说道“咳咳,别说,我懂道上的规矩,你们这些恩怨了了打打杀杀的,知道的基本都没命了。”

徐江南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想到的借口自己又得咽下去,不过也好,省点力气,也不嫌弃水壶,径直对着就喝。不过喝了水之后,脸上有点古怪。

魏阳见到徐江南起身的动作之后,急忙凑了过来,说道“诶,小兄弟你身子还没好就消停点吧。”

徐江南瞟了他一眼,没好气说道“我倒想消停,撒尿行不。”说完之后一瘸一拐的往树林走去。

魏阳尴尬一笑,又是坐了下去,又是自顾啃着马蹄肉。

等到徐江南归来之后,魏阳斟酌了很久,这才故作轻松开口说道“小老弟,如今你也醒了,我的性子你也知道,明日一早咱们哪,也就此别过。从此呢,你走阳关道,我过独木桥,你请我吃肉,我救你一条命,这买卖划算吧。不过日后有什么用得着老哥的地方,给你个友情价。”

徐江南微微一怔,这话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是嫌弃魏阳的作为也好,还是不想连累魏阳也罢,他也会想着找个机会自己提出来,如今听到魏阳先自己点明,也是轻嗯一声,又靠着树坐了下去。

等着徐江南坐下之后,魏阳又从背后抱出春秋剑匣,包袱系在上面,朝着徐江南抛了过来,徐江南闷哼一声接下,魏阳叹了口气就像个娘们一样絮絮叨叨说了起来,“小兄弟,你的剑匣和包袱在这里。我知道你要去卫城,喏,明日就先往北走,会有条小径,沿着出去,就到了官道了,那会你随便打听下,也应该知道,只是具体路线什么你自己考虑。老哥也不指手画脚。”

习惯了魏阳那副贪生怕事的样子,再见到如今魏阳的姿态,说实话有些不习惯,判若两人一般,不过听着魏阳的碎碎念,即便是一副往后老死不相往来的语气,徐江南倒也觉得亲切,细想一下,又是解开包袱,正想着将原本从朱双四那里敲诈来的银子给他一点,不过打开包袱之后,书在,木簪在,什么都在,唯独原本的几锭偌大的银子不在了,留着几块指甲盖大小的银渣子。

徐江南一脸笑意看向罪魁祸首的魏阳,就说为什么急着要走。原来要走是真,惜命也是真,只不顾倒不是怕徐江南的仇家上门,而是怕自己翻脸不认人。

魏阳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自顾咬着马蹄肉,后来实在是受不了徐江南的目光,这才光脚说道“是我拿的,小兄弟,你知道我呢,是个生意人,我救你,你给我钱,一锤子买卖,就这么简单。”不过魏阳虽然是说的理直气壮,不过也是不露痕迹的往黑夜里退了退。

徐江南见到魏阳的动作,觉得可笑,并不是笑话魏阳,本来就想着给他,也好,又省下了一番动作,也为了让魏阳安心,靠着树,将簪子拿出来,月辉洒在上面,徐江南手指旋转,又用手摆了摆上面的流苏,眼光迷离,喃喃说道“这买卖划算,不亏。”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江湖(五)

魏阳听言之后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没想着说将银子拿出来,乐呵一笑,又往徐江南那里将信将疑的靠了靠,距离把握得刚好,比最初要远,比之前要近。

魏阳瞧见徐江南直勾勾的看着一个流苏簪子,这簪子之前搜寻的时候他早就发现了,红布包裹,看着样子和质地值些钱,也就仅仅是值些钱,之前拿的那几锭银子不知道能买上多少比这还要精致的装饰,他也知道适可而止,大了拿了就行了,碎银子铜板之内的分文没动,这个女儿饰品说不定就是这个小兄弟给心上人买的,只是不知道既然有这么大笔银子,又买上这么个配不上身家的东西,有些奇怪。若是定情信物之内的就更加说不通,哪有把簪子当定情信物的,戏上可没这么唱过,都是手绢手帕之内的,要么就是诗啊词啊。

不过这些追究到底也是这位小兄弟的事,跟他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不过思人及己,想到自身到如今还是孑然一人,也是有些凄凉感觉。毕竟一个跑江湖的,捞的钱说见光也能见光,说不见光便也见不得光,只不过哪个良家人看得上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人,自己的温饱都没着落还,拖家带口的要出人命啊,真说起来,他也有喜欢过的人儿,回想起那身段,那一颦一笑就跟仙子一样,他也跟着无厘头的笑了起来,只不过又想到后头,自己好不容易壮着胆子想去喝酒,却见到一位锦衣华衫的公子哥用手夹着白花花的银子径直朝她胸脯内塞过去,也没见她拒绝,这会他才醒过来,她其实也不是个仙子,也不怎么美,情绪又是低迷下去。

魏阳低着头吃了一阵马蹄肉,也没记着是什么滋味,沉默很久之后,魏阳故意吧唧了嘴巴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率先开了口,随意问道“送心上人的?”一边说着,身子一边往后仰倒撑着地面。

徐江南轻轻浅浅的点点头。

魏阳抬头看了眼月亮,瞧着满月的光景,估摸着也快中秋了,抿着唇不解的问道“小老弟,我很好奇,你都有心怡的人儿了,不得可劲的疼,为什么还要出来跑江湖,而且我看你的身手也是不错,这时日,还愁找不到差事?随便找个活儿安生过日子不比如今躺在地上看月亮快活?

而且后面还跟着一堆冤家仇家,难不成你喜欢娘们是他们家的小姐?给透个底怎么样,别说太多,就说是冤家,还是仇家就好。”

徐江南知道魏阳说的是什么意思,仇家就是自己主动结仇,冤家就是被人赶尽杀绝,看着相同,其实还是有些个小区别。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流苏簪子好生收起来,冲着魏阳打趣说道“魏老哥,怎么,这会不怕死了?”

魏阳缩着脖子诶了一声,壮着胆子说着好话,“哪能呢,小老弟,你可骗不了我,我走江湖那会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耍枪弄棒,嘿嘿,这点察言观色的功夫自认还是有的,杀人灭口这事,你做不出来。”

徐江南笑了笑,没否认也没承认,顺着话往下说“老哥,你都说我不是个赶尽杀绝的人了,这问的可是有些多此一举了啊。”

魏阳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的反而自相矛盾了,怔了一下,不过听语气也能听出来这位到现在自己都不知道姓名的年轻人不愿意说,尴尬一笑,只是这样也好,他也就不问。

徐江南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下一动,转头问道“魏老哥,听说过萧陨这个人没有?”

魏阳不知道徐江南的意图,想了一小会,还是点了点头。

徐江南紧接着一问“明日之后,老哥有没有想好去处?”

魏阳不知何意,不过像他这种流浪的江湖人士,哪里会有个固定的落脚处,硬撑着场面说道“周边看看吧,走江湖走江湖,有了去处那还叫什么走江湖不是?”

徐江南点点头,这话本就是听到魏阳之前说的心血来潮,不点破他那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心思,笑道“魏老哥,改日你去弘碧城去见见萧陨,就说是一个姓徐的让你来的,指不定他需要你,能让你捞点银子。”

魏阳将信将疑,也是坐直了身子望着徐江南,大着胆子笑道“小老弟,你不会还是想诓我的银子吧。”

徐江南将身子往上提了提,找了个比之前舒服的位置靠着,白了魏阳一眼,他原本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谨慎的人了,对比起魏阳,显然是小巫见大巫,将不信任都能说的这么直白气壮,不过他也是知道魏阳显然是有意了,不然也不会这么说,左耳进跟着右耳出就好了,没必要说话来试探自己,徐江南笑着说道“你不信我,萧陨的为人,你也听到过,总比我说的什么要好用吧。”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小老弟这番为我打算,究竟是为了什么,我魏阳先是贪生怕死自顾逃命,接着又是见财起意,拿了小兄弟的银子。”魏阳赧笑一声,点点头,追究到底将话挑明,自嘲说道“小兄弟,你也别在意,我魏阳就一个怕死的人,这条烂命贱命看的比什么都重。有话呢,心里也缠不住,不说不痛快。”

徐江南信了前半句,而且深信不疑,后半句,一字一腔调都不信,也是郑重其事的说道“谁都怕死,不光是你,我也是,就连那些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人哪一个不怕死?只是没人能在他们头上悬刀带剑,不然也得尿了裤子。

还有萧陨,原本同他喝过酒,他说他也怕死,人之常情而已,所以老哥你也别多想,往后肯定有求你的地方,你居无定所,我也找不到,那边算一个落脚点,不然到时候提着银子过来,没见到人,银子可就遭了殃了。”

魏阳裂开嘴一笑,双手抱头径直往后一躺,长出一口气,学着以前见到的那些公子哥,眯着眼看着树叶飘摇的枝桠,想着自己的江湖。“是有这个说法。不假。”继而又是自顾说道“小兄弟,不瞒你说,十多年前,我遇到过一个江湖术士,他给我看了一卦,说我根骨非凡,命里有一场大富贵。”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徐江南抑制不住的笑声。

魏阳听到徐江南的笑声之后,自己也是自嘲一笑,顿了一下,又是回忆说道“我也不信,只是还别说,这些年走江湖,危险不比你们这群舞枪弄棒的少,以前给一个携美同行的公子哥带路,那娘们是真的美,走路的时候那腰肢一晃一晃的,还带着香味,跟以前我在花香楼看到的蝶儿姑娘一样好看,心痒之下就多瞅了几眼,没想到正好碰见她回头,那神色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啊,你说这女人啊,就是小心眼,不就看两眼么,至于嘛,又不掉块肉的。

不过之后情理之中就被拽到树林里打了一顿,谁叫人家有身份,自己是个泥腿子,最关键呐,他还就只打脸,起来后还得哈巴着脸给他们带路,本来想着说找条小径之内的,给带到深山里同归于尽算了,有这么些个人陪葬不算亏,尤其还有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不是,黄泉上不寂寞,可惜了,自己又稀罕术士给说的那场大富贵,不舍得,想着那场富贵之后,自己也能抱着个身段像个仙子般的娘们,心里有了点念头在还就真是踏实,不想死了,不划算,也是好笑,靠着这老术士的一句骗钱谎话苟活到现在,也不怕人笑话,没见到那场富贵,死得不甘心啊。”

徐江南默然收敛起笑颜,算作他他也不甘心,跟如今一样,都走到了这里,不算远,好歹也不算近吧,都过了大半载了,你说金陵方家来个人,青城山来几个道士就退了,那不得被那群想他死的人笑死,再者还有跟小烟雨的三年之约,说出去的话总不能当个屁给放了不是,不过想到此处的时候,总算听明白了魏阳的弦外之音,轻巧说道“放心,我死不了,不然,我也不甘心。”

魏阳点到即止,至于这位先前自报门户说是姓徐的公子听进去又或者是没听进去,都同他没了干系,他不是个君子,做不到淡如水的交情,徐江南救济他一次,他好心提醒,可能斤两和价码不相称,总比空手套白狼要有情有意的多,而且他自己也知道,若是后来不幸碰见韩家人,或者说碰见些个拿银子来买徐江南消息的人,他一样会不假思索的说出来,不求钱财,只求贱命一条,等着那场天晓得有没有的富贵,这番话一说出来,真到到时候心里也会好受的多,没有那么多负担。

这些徐江南早就心知肚明,从之前教他离开的时候就知道了,不告诉他具体怎么去卫城,只告诉他如何出林子,还有自己的姓名之内,魏阳从来没有主动问过,就连之前问的,最后又退缩不敢听,这是魏阳的小心思,知道自己管不住嘴巴,索性不说,怕他秋后算账,也怕到时候害了他。

徐江南将流苏簪子收好,学着魏阳,双手抱头,看着愈圆的月亮,闭眼睡了过去。

都说江湖无情,人无心,戏子无义,就连酒温与不温喝下去都是凉到心底。

江湖的酒有毒,真是不能沾,一沾就成了宿病,跗骨之蛆,就像渐行渐入到病入膏肓的境地,怎么戒也戒不掉,徐江南非但不想戒,而且。

他想喝酒了,再饮马一座江湖。



第一百三十章 持子当先

秋风穿金陵,一城萧瑟,可能是佳节将至的缘故,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各门各户皆是闭门,不过屋内传出微弱的灯光和那些偶尔的叹息声表明有些人家还未睡,几家欢喜几家忧。

即便今夜月圆如玉,也没人发现有人穿着黑纱蒙面,在各家屋顶上翻越腾挪,身姿轻盈就像是常年处在深山的猿猴,最关键每一脚都是虚踩一般,并没有落在黑瓦之上,还有半厘距离,又是一阵借力而起,每一次的起跃,脚底都会有一次类似水纹的波浪出现,也正是这般,身法轻灵的跃动也是变得无声无息起来。

这人便是夜知冬,背着双剑,径直往金陵城最为神秘也是最为庄重的地方掠去,皇城周边静谧无比,寻常青天白日的也没人敢靠近,更加不用说夜间了,基本上看上几眼可能都被持金吾卫不分青红皂白给抓了起来扔进大牢。

夜知冬也没办法,带过来的银子花的七七八八了,却没打听到半点关于苏楚的消息,再加上魏安又是变本加厉,他本来就没有做生意的心思,哪有余钱,这一趟最好能得到苏楚的消息,他并不觉得苏楚会当了京官做了护卫,因为当初来的那人是个太监,很大情况是办皇差,而且是拿着那枚玉佩直接来找的自己,显然对自己同苏楚的过往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如果没犯事,来的人自然就是苏楚,再想起当时那个太监的口吻,夜知冬心又沉了下去。

眼见要到皇城之后,夜知冬一个小掠,下了屋顶,也没见速度有所减弱,一步数丈,眼见周边没人,往前一个长跃,借势翻滚一圈,起身附着在皇城的墙壁上,等了一小会,没听见有任何响动之后,夜知冬侧过身子将耳朵贴在城墙上,等了一小会,直到城墙内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离开之后,这才往后稍退两步,一个冲刺,身形如鹤,悬冲直上,到了半空之后,眼见力道减弱,夜知冬双手往地面一拍,袖子鼓动,真元溢出,借势再起,到了城墙顶,双手覆在墙沿上,往上面探了一眼,果不其然,有一队持枪佩刀的金吾卫渐次过来。

等到金吾卫走远,夜知冬手臂一用力,翻了上去,弓着身子,往观望台上过去,台子里就一人,抱着枪,时不时打着哈欠,一点也没察觉到有人已经上了城墙,毕竟他不认为有人敢夜闯皇城,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夜知冬悄无声息的潜行到他背后,定了定心,开弓哪有回头箭,一手捂嘴,另外一手径直割了喉咙,行云流水连丁点闷哼都没有。等到这位无辜的侍卫不在动弹之后,夜知冬将这名侍卫的盔甲脱下套在自己身上,也将那名侍卫的尸体掩藏好了之后,沉着的往内城走去。

……

城内夜知冬入皇城,城外护城河上却是夜夜笙歌,嬉笑声荡彻河面,纸醉金迷。

画舫内,江秋寒一人孤坐在房内窗门处,几案上温着酒,时不时夜风携着凉意荡进来,拂在脸上,江秋寒褪去原本北齐的富贵华裳,穿上士子装,头发随意用发带束着,夜风吹面,两鬓青丝同发带一并清扬,原本无欲无求的眉目更是清澈,如今江秋寒正怔神看着粼光闪烁的河面。

说起来到西夏是他主动请命,实则是不得已而为之,作为北齐的开封别驾,他醒的时候,并不掌杀人权,这一切的事宜都是那个年纪比他小瞧着又比他年长的谢长亭一手把关,他本来就是北齐陈秀的一个绯优而已,每日在宫廷内逍遥,有圣命来这才有事做,没有圣命便成天无所事事,拿着银子不办事比闲人还要闲的闲人一个,这种身份的人怎么能会接触到日夜操劳国事的谢长亭。

直到后来某天喝了酒,在城内闲逛,见到一堆人围在一家酒楼面前,开封最大的酒楼,招牌也是猖狂,浩大的金字牌匾写着第一楼这三个游龙大字,就连门外的楹联也是大气,“酒醒握春秋,谁倚第一楼。”

他喜好饮酒,但即便他这种有个宫中差事的身份,也很少上去喝酒,喝不起,身份也不到,不过看着一堆人围在酒楼外,也是好奇,晃着身子悠悠走过去,一边喊着皇差过境,一边往里面挤,好不容易挤到最前沿,这才发现是有人在手谈,只是手谈的人不在此处,而在楼上最顶层,这里只是摆了副棋盘,棋钵,上面黑白子倒是落了不少,时不时有人在楼上吆喝落子何在,几案旁一人端着一杯茶,又手掌文扇的人便落子一处,每落一子,就像惊为天人一般抚掌大叹,而旁观的人不知道是看门道还是看热闹,一子下,也是窃窃私语。

他觉得有趣,不过喝了酒,眼神迷蒙,只好凑着身子往棋盘上看去,手掌文扇的人瞧着他那副伶人装扮,虽然没有口出恶言赶人,也是一副嫌弃神色,高高在上。

他本来还觉得是一副哗众取宠的噱头,定眼一瞧,酒醒了大半,山河逐鹿啊,黑子居北落天下,黑剑要屠白龙,而白子看着眼前局面大事可成,定南一副双飞燕,居南半壁往北川啊,杀气腾腾,看样子有些个道行,就连他一闭目都觉得有几分铁骨铮铮的杀伐之音。

先前是白子下,如今当为黑子再行,江秋寒闭目一怔,天下入瞉,一少会,再睁眼,心思落定,越蛆代庖便从盛放黑子的棋墩里夹出一子,就要落下。

之前一手端茶一手持扇的文士哪里容得下他来放肆,眼见如此,慌不迭撇开茶壶,用折扇挡着江秋寒胆大包天的手腕,欸了一声,可笑说道“兄台,这可不是你能插手的地方。”说完又是指了指江秋寒的装扮,双手握着折扇对着青天一抱拳,恭敬说道“这可是谢大人在与人对局,就连我等,也只能看懂这精妙局势中的一二,万不敢指手画脚。你一个伶人,看得懂吗?”

瞬息间哄堂大笑,众人连连点头。

江秋寒闻言却是一笑,手往后缩,像是放弃了一般,不过继而手起子落于棋盘。

原本持扇文士眼见面前的下人收手,正是放心松懈的时候,谁晓得这人就落了一子,勃然大怒指着江秋寒憋了半天,也就憋出了一个火冒三丈的“你”字。

也是这时,楼上小厮又是一阵吆喝,持扇文士寻准位置却是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一粒黑子不偏不倚的就躺在那里,口里喃喃说道“定然是蒙的。”

众人见状也是一副见了鬼一般的大惊失色,自诩自己有些手劲的看着这番交迭的局面也是绞尽脑汁,不得其解,就连说上点自己的看法都不敢,更加不要说像江秋寒胆大包天径直抢子落盘,做足了观棋不语的君子范。没想到这人不知大小落子就算了,巧也不巧的正落在正主的位置上,这黑子可是谢长亭下的啊,这北齐上下谁没听过谢长亭的名头?

就在众人都觉得他是蒙上的时候,江秋寒微微一笑,又如拈花一般,取了一粒白子落下,楼上小厮吆喝声又至,如出一辙的一般无二。

原本持扇的文士径直坐在地上了,看着江秋寒的眼神就像看着鬼怪一般,原本倨傲的神色早就不见了踪影。

江秋寒也不理他,而是落子如飞,下了大约五十手左右的时候,他这才停下来思虑起来,这白子天时地利人和,眼见黑子是要满盘皆输局面,众人都是一叹,觉得回天乏力,只有江秋寒,还有在楼上与人对子的谢长亭知道,其实黑子也有势,未必就成不了大龙,再者西南还有黑子的羚羊挂角。

江秋寒先落一子稳定局势,紧接着落一子在修生养息上,接着,江秋寒便不落子了,摇头晃脑的往人堆外面走去。

众人凑上前,看着局面纷纭的棋盘,这黑子就像起死回生一般,可能依旧是个输的下场,不过比上之前摆明了要强上太多,心惊胆战。

楼上小厮没有再吆喝,不多时,谢长亭徐徐而下,面色果决,跨门而出的时候,被那名持扇文士拖住,喊了过来,如实说了之前的场景。

谢长亭有些意外,因为在之后并没有落下五十手,他看着棋盘上的局面,微微一怔,继而眼神一凝,就明白了前因后果,最后两手他没下,就同上面那人说了告辞。这盘棋就成了残局,跟江秋寒做的也是一般的残局。

不过唯一不同的就是,江秋寒最后一手落在休养生息上。

谢长亭最后一子落在不死不休的天元上。

再后来,谢长亭找到了江秋寒对局了一把,毕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在开封找个人难也不难,就在落子的时候,谢长亭开门见山说道“西夏白子双飞燕可有解?”

江秋寒叹了口气,拈起黑子落在谢长亭最后一手不死不休的点上。

“宁输数子不失先。”

金陵如今风又起了啊。



第一百三十一章 故地重游(第二更)

再后来,江秋寒在北齐就不知所踪,也没人因为少了个伶人就四下打听,本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少了就少了,还省口粮不是?没人在意。谁晓得几年后这人就名声鹊起,北宋偌大个朝堂一朝倾,兵败如山倒不算,又祸起萧墙,将北宋君主逼上风口浪尖,悲恸一句“孤不是亡国之君。”而亡。

而这位罪魁祸首就像没有反应一般,饮酒驾车,还从宫里偷带了一个妃子归了北齐,一举成为开封城的别驾。不过他并没有插手谢长亭的事,反而偶尔串门,就像是告诉谢长亭,我老实巴交的很,其实他知道谢长亭对他并没有什么疑心,但是该给天下人看的就该摆出姿态给天下人看。

之后在北齐,他就跟个隐形人一般没有多少声息,本来那番功劳也不会像天下人公开,北齐的百姓也只是知道,这个名江秋寒的人在皇宫放了一把火,帮助北齐入宋,其余就是语焉不详说不清楚。

他也乐得自在,过着富家翁的日子,送到手的钱财一律收下,比上谢长亭,他的软香红玉不知道要红尘闲适多少倍,谢长亭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前段时间。

江秋寒毛遂自荐,到了西夏,他知道自己是最合适的人,虽然知道就算自己不来一时间不会有什么事,但是之前的类似自污的手段可能就真的成了把柄,北齐朝堂上可能就没有他的位置了,那些个同僚本来对他这个伶人身份做到开封别驾这个位置就颇有微词,这番冷眼不出声,指不定又来多少闲言碎语,谢长亭即便是怜惜他的才华,为平众怒,他头上的乌纱铁定是保不住的。

这本来是他要的场面,只是这些年的自污试探,谢长亭的姿态也是挑明说,任凭你怎么闹都没关系,但要离开的话,没门,活到告老的年岁都不可能让你走,要么现在死,要么就活在北齐的朝堂上等到死。所以他不来,头上的乌纱不保,性命自然也是堪忧。

毕竟智计谋国的人,谢长亭不会放手,任凭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放手,就算他真的无心天下家国。天下大才都是如此,得不到就杀掉,一入朝堂就只有死在朝堂的下场,再难置身事外,这是谢长亭的道理,也是庙堂的道理。

所以对于江秋寒来说,西夏之行,非他不可,于谢长亭来说,也是他最为合适,至少在办事方面,他让谢长亭很安心,而他为了让谢长亭放心,更是选了一个跟在谢长亭旁边多年的统领侍卫,恰巧也是西夏人,说不定另有用处。

江秋寒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没想到被一局棋就牵扯进来了,可惜当年之后的那一子,他不下也得下,他早就看出来在第一楼的棋局五十手后有两种落法,也早就看出来黑子是北齐,白子是喻做西夏,就是不知道能同谢长亭下出这番局面的人是谁,再者他当时的思索便是如何取舍,只不过依照他的性子就是北齐休养生息,然后见机行事,只不过这番博弈,北齐难免会被西夏给蚕食掉。

谢长亭显然就比他狠多了,不管局面,就要个你死我亡,鹿死谁手虽然不好说,但无奈西夏占着中原五州,而且都是些富庶兵家地,凉州自古多兵将,江南道多文士,西蜀道奇人辈出,比起四州荒蛮良莠不济的北齐显然就要强上一筹不止。

后来谢长亭找到他,问双飞燕的解法,既然问的是解法,他如何不知谢长亭的心意,无奈之下,同落一处,形势所迫,那会如果藏拙,估计北宋一时半会也亡不了,反而是他江秋寒人头落地。

至于谢长亭在西夏的落子,他也是略知一二,不过不涉深,正端着酒,想着事情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敲门,江秋寒回过神来,望了眼在手上已经凉了大半的酒,想了想,还是没喝,往窗外一倒,接着过去开门。

敲门的正是苏楚,只是他不知道夜知冬已经因为他潜进了皇城。

苏楚一般无事也就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门,这里的姑娘先前也是觉得奇怪,跑到烟花地不为了喝花酒,不为了玩姑娘,大鼻子上脸装正经人呐,只不过后来瞧到了一笔不俗的银子,也就眉开眼笑不做声,开门揖客说到底不就是为了银子,有人给钱还在乎他是不是来喝花酒的呢?

不过苏楚在这里呆了这么点时日,也就时不时喝点茶,天凉会饮上几杯暖胃的酒,不多不少刚刚好,毕竟隔壁那人如果出了闪失他也担待不起。

江秋寒一开门,发现是这位刀不离身的统领,微微一笑,一边侧过身子让开道路,一边打趣道“苏统领今夜怎么有兴致来找江某了。”

苏楚若是以前的性子,指不定会插科打诨一下,经历过那么多事之后,性子变得沉默很多,目不斜视说道“先生,西蜀道来消息了。”不过并没有进门。

江秋寒面色不变点点头,像是意料之中说道“先进来吧。”说完之后,便回到原来的几案上,一边倒酒,一边看着夜色,等听到掩门的声响之后,这才开腔说道“他们找到徐家余子了?”

苏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条,放在几案上,站在一旁握着刀,没有出声。

江秋寒先是抬头看了一眼苏楚,平易近人说道“坐吧,总不能让我抬着头同你说话吧。”

苏楚一怔,回头之后,也是坐在江秋寒对面,环抱着刀望着河面,沉默寡言。

江秋寒一字一句看完西蜀道传来的消息,波澜不惊,上面说着有人已经找到了徐家子,而且搭上了线,还说徐家子已经在前往卫城的路上,上面零零碎碎写了很多,就连徐江南之前斩蛇当道除郭年的事情都写得清清楚楚,路数显然有些诡异了,可能是因为时间的问题,也就是到此为止了。

江秋寒对此了然于心之后,并没有立即写回信,或者吩咐下去,而是给苏楚添了杯酒,笑着说道“苏统领,住的可还习惯?”

苏楚将视线从船外收回,平静的看着江秋寒,点了点头,没有矫情的端起酒,金陵当初他同夜知冬来过,只不过那会显然没有如今的繁华,两人那会没有多少银子,就一人买了一坛酒,坐在护城河边,望着船上纸醉金迷的贵人和妖娆的身段摆着龙门阵,也算是小半场花酒吧,好歹是在金陵南城的护城河,地段是对的,气氛也是对的,不过都是那些公子哥的生活。

他还记得喝到最后,他瞧着倒影在河面上的自己,言词怔怔指着随着波纹上下起伏的自己,说自己以后有了钱就去买个官当当,光宗耀祖。他也还记得夜知冬当时说自己如果有钱了,就去开个小店,钱多呢就开个酒楼,钱少就开个茶馆,然后成家立业。

他也还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取笑他的,说他没志气,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又何患无妻。现在一想啊,还是觉得夜知冬实在,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建功立业,光宗耀祖,都他娘的是在扯犊子。

金陵还是那个金陵,他甚至能找到当时两个人喝酒的那个台阶,可惜了物是人非,夜知冬如今在哪他也不知道,可能已经在哪个地方开了家店,当上了掌柜,也可能已经娶妻生子了吧,只是他的那半枚玉佩他到如今也没找到,可能在当初逃亡的时候掉在了戈壁上,如今只怕埋在哪抔黄土下面了,苏楚这么想着,微微闭眼,满是遗憾。

江湖里不就这么巧么,那么大,我都能遇见你,同在一座城,可能转角就能相见,偏偏就回头错手了。

江秋寒瞧着苏楚默不作声的样子,也没说话,自顾喝酒,对于窗外偶尔传来的春啼仙音,没有多大感触,无动于衷。

稍稍等了一小许,江秋寒突然问道“苏大人,一剑能取个江湖五品道行人的首级,至少得什么修为。”

苏楚回过神,思虑一小会,说道“一般情况,至少得六品以上。不过如果有些古怪的手段,那就不是很好说了。”

江秋寒点了点头,又是问道“那苏大人如今几品?”江秋寒知道自己这一问有些唐突,只是关乎自己的性命,还是清楚些才好。

苏楚也很实诚,没有隐瞒,冷峻着脸说道“八品。”

“八品啊。”江秋寒似乎有些不满意,不过也难为他了,江秋寒也只是知道九品为上,并不知道天下九品的人寥寥可数,也就是微顿了一下,继而笑着问道“大人去过西蜀道?”

苏楚点了点头,不知何意。

江秋寒给二人的酒杯添酒,然后端起自己的夜光杯,一饮而尽后闭目像是在回味酒香一般,声音袅袅说道“明日江某便陪苏大人去故地重游一番。大人意下如何?”

苏楚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心下又是一叹。

故地重游?没有了故人的地方能叫故地么?

不过他没有拒绝的理由,持杯饮酒。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有刺客(第三更求订阅)

也就在苏楚饮酒的时候,皇城里先是一声有刺客,接着这话就如同山呼海啸一般骤起,皇城内瞬间轰动起来,兵马警戒,震耳欲聋,住在皇城外边的百姓,也是被这一阵声响给惊醒过来,只不过没敢开门,颤颤巍巍的穿上衣裳,将窗户开了少许,望着下面火把入云的景象,忙不迭又掩了起来。

夜知冬这会正在一统领的屋内,一手提剑指着一人的脖子问着关于苏楚的话,听到响彻云际戒备声,并没有慌张,估计是城墙上的尸体被人发现了,心下也是有些遗憾,因为还是没有打听到苏楚的消息,不过他也是当机立断,一剑毫不留情的抹了这位统领的脖子,脱下原本侍卫的衣裳,事情暴露,这边的情况估计很快也掩藏不住,如果还穿着原本的侍卫装,说不定更容易暴露,索性黑衫,将门开了一小条缝见没人过来,立即遁匿于黑暗里。

左转又绕,好在身法灵活,即便皇城内如今已经严加戒备,总会有些空隙出来,夜知冬也就是等,等到那个空隙,身体一跃,翻墙过廊,眼见就要接近城门的时候,夜知冬突然觉得自己被一道气机锁定,紧接着,成百上千道火把在周围亮起,夜知冬收起原本腾挪的动作,在廊檐上站了起来,径直望着一个方向,也就那个地方,原本水泄不通的火把渐次往旁边散开,让出一条道路。

一人持枪过来,枪尖上反弹着火把的光辉,神色逸重看着一身黑衫的夜知冬,声如洪钟。“大胆贼子,竟敢夜闯皇城。还不束手就擒?”

夜知冬没有出声回应,却是用动作来表明了立场,双手渐渐抹上背上的双剑。双脚猛然起势,身体化为一道黑影往城墙上疾驰过去。

原本持枪的毅重将军,看到此幕,一声冷笑。“愚不可及。”说完枪尖由上及下,在地面划过一道火光,先是一跃,踩在夜知冬原本所在的位置上,继而腾空,枪身舞动带着寒栗秋风,朝着夜知冬奔烁过来。

夜知冬眼角一瞥,不问不顾一跃上城墙,先是长剑一挥,逼退城墙上的军马,不过接下来的动作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之中像个亡命之徒一样直跃出城,反而是反手短剑往背后一刺,剑光如月光。

身后紧追不舍的持枪将军微微一怔,好歹是有些真材实料的人物,眼见夜知冬一剑掠过,先是身如千斤坠直往而下,躲过一剑之后,一枪轰然一声插在城墙上,身体围绕枪身旋转一圈又是拖抢而上,枪身出墙带起朔土石块哗啦啦坠了下去。

持枪将军也是借着这股力道踩在城墙上,单手拖着枪尾,枪尖指着夜知冬,纹丝不动。

口齿响亮清楚的喊道“上。”

一声令下,原本城墙上站在这位将军背后的军伍大汉皆是大喊一声,如同潮水一般向夜知冬袭涌过来,就像操练一般,刀锋如芒,整齐劈下,这如果被砍中,还不得碎尸万段?

夜知冬身体一扭,脚尖一点,翩然后退数尺,起身躲过刀锋,这些士卒即便训练有素,伸手迅捷,比上普通老百姓有过人之处,但对比起夜知冬这些人士的手脚就稍逊起来,再加上人多势众,就算你身手再好,一个能杀多少个?气势上还占着上风。

夜知冬腾空而起,手上长剑横力身前,顶住刀锋,左手短剑从刀锋下方贴着横荡过去,随着一阵短剑入体的噗噗声,感受到长剑上力道减弱之后,手臂一震,挑飞大刀,长剑也是横闪,瞬间就割飞几道头颅,落地后还没呼出胸口的戾气。

原本持枪发号施令的男子也不顿挫,眼神一凝,一脚先是踢起被挑飞在空中的大刀,紧接着身形就如手掌长枪一般,径直冲袭过来。

夜知冬也正是收力之际,眼见大刀直往,避无可避,双手一旋,长剑在先,短剑接后,动作刚完成,刀尖抵住长剑剑身,剑身瞬间弯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夜知冬手臂用力,抵住大刀力道,眼瞅大刀力道渐弱,就要反弹出去的时候,持枪将军骤至,枪尖瞬到抵在刀柄上,一股大力瞬间袭上夜知冬的手臂。

只听这将军又是一声怒吼,单手突然用力,手臂鼓涨如槌,夜知冬抵挡不住,脚步不稳,赫然被推着倒退,眼见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夜知冬不敢放任继续下去,脚势如山岳踩在城墙上,继而一扭,止住后退的身形。

持枪的将军眼角一寒,往前一踏,踩出一个脚印,手臂前伸,也是这会,原本立在二人之间的大刀总算支撑不住,砰的一声寸裂起来,刀片四飞,持枪将军也是这会单手枪变双手枪,一声清喝,枪尖直射夜知冬的咽喉。

夜知冬深知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先是长剑抵住长枪枪身,往后一拉,锁在枪尖与枪身的连接处,接着身形一转,顺着枪身贴身而进,短剑借势而刺。

持枪将军一时间收不了枪,看着夜知冬欺身之后,并不退,反而拳脚相向,先是松开一手抵在夜知冬短剑的手腕处,继而手掌一翻就像游鱼一般贴上夜知冬的手臂猛然用力,五指如钩。

也是这会,夜知冬真元护体,嘶啦一声,黑衣手袖被拉扯而下。看着持枪将军躲过短剑想要拉开距离。

夜知冬长剑贴着枪身挥劈下去,身披盔甲的将军见长剑袭身,瞬间收回长枪,回身一脚踩在城墙墙垛上,脚尖刚离墙垛,长剑瞬间劈入墙垛三分,短剑又是横斩,剑招一长一短,井然有序,连绵精湛。

夜知冬挥劈之后眼见陆续上城墙的兵马越来越多,心下一定,不再恋战,可惜一时半会又找不到脱身的手段,眼神一转,看到在夜风中飘扬的西夏龙旗,这才有了点想法。

而原本腾空躲了短剑挥劈的将军,蓦然之间在空中瞧见,这刺客也不乘胜追击,反而一剑砍在龙旗上,继而一脚踹在旗顶上,龙旗瞬间猎猎作响,朝着他激射过来。

他并不觉得这夜闯皇城的刺客能跑掉,就算从城墙上跃下去也是十面埋伏,敢来皇城就要有下黄泉的准备不是,所以他也不激进,落地之后,一脚踹回龙旗,速度更快,更急。

夜知冬眼见得逞之后,眼角舒缓,闷着声音说道“多谢将军送在下一程。”

持枪将军听言瞬间寒下面色,也是知道他的想法,手掌立即高高扬起,继而沉重落下,声音气忿说道“放箭。”声音之大,响彻在皇城周边。

也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夜知冬微微一笑,转身一脚蹬在墙垛上,一副要往城墙下头一跃而下趋势,西夏龙旗转瞬即至,夜知冬微微一跳,就像御剑一般踩在龙旗上,径直往护城河对岸掠去。

身后箭如雨至,可惜了,用处并无太大,泄愤而已,八品将军一脚的力道,就算是十石大弓也是拍马难及。

眼见夜知冬借着龙旗飞过护城河,又借着夜色和住所掩藏起来,这在持枪将军的眼里,就是他的耻辱,咬牙一声令下“给我搜,手上有伤的都给我抓起来,就算把金陵掘地三尺,翻个底朝天,也要给老子把他搜出来挫骨扬灰,我倒要看看,如今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皇城撒泼!”

“是!”无论是墙上还是墙下,听到这这位将军似乎要吃人的话语,心下一寒,不敢忤逆,异口同声回应道,在金陵城的上空悠扬传荡。

等到一群人提着火把逐渐下了城墙之后,他端着枪,向前走了几步,捡起掉落在城墙上的黑布,握着黑布的拳头猛然用力,噼里啪啦的骨裂声响起。

又是一声重哼,拿着从夜知冬手臂上拉扯下来的黑布往皇城内走去。

夜知冬借着龙旗从各种数丈数十丈高的船舫头上飞跃过去,临近河岸的时候,微微一跃,将龙旗踩入护城河,自己则腾空上岸,瞬间就隐匿进街道,头也不回的往来之前想好的退路急跑过去。出了城,往北跑了数里地,一个悠扬长哨,林子里瞬间一声长嘶回应,继而马蹄翻滚,从漆黑如墨的林子跑出,夜知冬扯下蒙面的黑巾,随手一扔,一次长跃,稳稳的坐在马背上,长剑挥下,剑身侧面拍在马臀上。“驾!”

朝着北地疾驰过去。

这边闹得满城风雨,那边则是坦然自若的喝酒。

苏楚一杯接一杯,既然知道明天出城以后,也不再克制自己,江秋寒也是,眼见苏楚豪迈饮酒,自己也不停杯,只是两个人并没有推杯换盏,都是孤饮,有些可笑。

苏楚的事不能说,江秋寒的心事不愿意说。

孤饮了一阵,岸上渐次人马喧嚣起来,江秋寒推开窗户,望着火把如云的岸边,有些惊疑,这么大的阵仗,金陵难不成出了什么事端?也是这会,船舫的老妈妈先是敲了数下门,毕竟这会,只要是个正常点的男子,这会怀里都躺着个一个到两个的温软如玉,这可都是些金主,哪里敢得罪,还没等着开门,就直接说道“公子,今日不知道哪个没长眼的小贼跑进了皇城,现如今那些个官老爷说要搜查船舫,说看有没有私藏贼人。奴家也没办法,银子都不好使,铁了心说让靠岸。还请各位老爷海涵,多多得罪,多多得罪。”说完之后,也不等江秋寒或者苏楚的回应,径直又去敲隔壁的门户。



第一百三十三章 殿前都点检谢祈

金陵城一夜轰动,各门各户的搜查鸡飞狗跳,原本笙歌燕舞的北淮河就不用说了,也不知道一夜亏了多少银子黄金,哀嚎遍野,只是那份子不情愿就算你是哪家的公子哥,六部大员也不敢说出来,夜袭皇城,这得多大的胆子,任凭有点不情愿的,下半辈子就等着吃牢饭吧。

不过好在来北淮河喝花酒的也都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他们眼里的这些个兵大头也就是捞起他们的袖子看看,无伤无痕的基本无事,那些玩得疯的,兴致上头被姑娘家在上手抓了几道印记也不管你什么身份,一律扣下,闹了这么一大波动静之后,这些个凶悍的兵伍总算是归了队,带着好些个细皮嫩肉还说着叫嚣话语的公子回去。

等这些个兵卒离开之后,一切又渐次平缓,可惜人的兴致也都没了,眼见天也将亮,一干觉得晦气的各色公子书生,也是摇摇头,下了船,老妈妈面色凄苦,本来赚多赚少都是看这些个金主财神爷的手笔,伺候舒服了自然就多,眼下就不用说了,虽然与她们无关,但这些个老爷公子的气还得她们来捋顺不是,一边埋怨着这些个兵大头,不知道这一时半会就少了多少银子的进账不说,还得腆着脸低三下四跟这些个金主赔礼道歉。

江秋寒和苏楚也是这会下了船,江秋寒可能是在船上呆的久了,也没白费了这副文弱书生相,名副其实,踏上河岸的一瞬,脚下一软,立即扶着旁边苏楚的身子,听到船舫上那些个大胆的女子捂嘴娇笑,继而又是回头朝着船舫上一副戚戚表情的女子微微瞪眼,这些时日之下,江秋寒早就同这些个娇媚女子打成一片,本来就是个伶人出生,能在皇庭里,长相自然也不差,说话也是极具风雅情趣,一言半语就能抓到这些个女子的瘙痒处,更加不用说事后的手笔,就没有弱了的。

如今一走,那些个倌人心疼也不是假的,只是不知道是心疼银子,还是心疼这个可人儿。

江秋寒站稳之后,拍了拍袍子上并没有的灰尘,看了眼已经渐亮的晨色,率先往车马行走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是?即便今天要走,该备好的东西要备好,再者说这么远的路,十天八天的也到不了,车马颠簸扛倒是扛的下,只是这种苦,江秋寒也不愿意去受,他也不缺这点银子,就不说其他了,当初去北宋倒是受过这种苦,可是今日不同往日了啊,不说后来在北齐收的银子,光说烧了北宋皇城,一车银子一个妃子不都是进了自己宅院,一国就算再贫苦,也是一国的财富,零星半点就够一个人活上几辈子了,江秋寒可是拖了一车。

找了家最大的车马行,直接用银子砸花了掌柜的眼,要了驾平素都是侯爷大员这类府邸租赁的马车,等做完这些,天已经大亮,苏楚做了临时的车夫,驾着车轱辘轱辘往城外走去。

出城时分比上往日不知道要严查了多少,官兵都是拿着一幅图案同人对比,说起来西夏金陵手脚也快,半夜的皇城逃犯,这会便已经落实相貌了。

前面还有些个赶时间出城的,还想花点银子过了,没想到银子收了,车也给扣下了。到了苏楚这里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章程,先是让人下来,接着拿起官府下发的榜图对比,眼见不像,又拢起袖子没见到伤痕,便准备拉开栅栏放人的时候。

苏楚眼角一瞥,顿时就怔住了,那人虽然蒙面,脸上容貌看不清楚,但是那两柄剑他认识啊,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心脏一瞬间就像被巨石砸中一般,猛然停止了下来,直到江秋寒打着哈欠推搡了一下,又朝已经面色不善的官兵拜了拜,说了几句我家车夫脑子不好使。

苏楚这才回过神来,驾轻就熟的挥鞭出城。

出了城门没几步,江秋寒在车内就随口问道“苏统领认识那人?要不给检举出来,指不定能捞上几笔银子。”

苏楚即便是再奇怪那人是不是夜知冬,也奇怪如果是夜知冬为什么会到金陵来,而且潜入皇城,重操旧业?还是另有所图?按道理他应该早就当起了他的掌柜,不过这些都是他自己的前尘私事,所以也就自若说道“不认识,那两柄剑以前见过。”

江秋寒也没有出声,躺在精致皮毛上,很是享受的伸了个懒腰,又睡了过去。

……

皇城内,早朝之后,一人重甲单膝跪拜在御书房内,陈铮一身龙袍,威严自若的坐在中央翻阅奏折皇章,声音平淡问道“谢爱卿先起来说话吧。”

昨夜小战一场的持枪将军闻言先一句谢皇上,也是站起身子,抬着头,面色毅重。

陈铮合上手上奏折,并没有因为昨夜的事而勃然大怒,反而抬眼微微一笑,疑惑问道“那名刺客能从爱卿手下脱逃,怕也是有些斤两吧。”

本名谢祈的持枪将军也没说下次就要让他好看的场面话,跑了就跑了,他本来就是西夏凉州那边带过来的将军,十多年前就跟着陈铮从凉州入西夏,从原本亲兵一步一步做到如今殿前都点检,掌管殿前禁军,这种位置不是心腹能安心坐稳的?哪朝哪代不是个皇亲国戚的位置?不过说来也是可笑,西夏皇家这一辈,能同皇家挂钩的掰着指头也没几个活人,平王远在西蜀道,景王一脉十多年前一次出行意外满门身死,而原本父辈那些就不用说了,皆是在徐暄所在的时候急流勇退,悠闲当个富家翁保全性命,毕竟这对不按道理出牌的君臣他们也不敢惹。

再就是陈铮的皇后,原本是西楚的凤仪天下,那些个老头子虽然职位上没给变化,偶尔还封官加爵,不过一女从一国皇后做到另外一国,这是美事还是丑事真不好说。只是那些个老头子拿的该拿,脸色上也没好看过,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也就剩下一个还未出嫁的公主,这么一看,哪里有几个能用的皇亲国戚?最后这份美差也就落在了谢祈身上,原本陈铮还只是个太子的时候,他便就是贴身侍卫,讨好的漂亮事没做过,但是兢兢业业也没失职过,一路跟到如今入金陵,功劳少,苦劳居多吧。

做了这个殿前都点检的红差,职位不高,不如六部,但是直接听命陈铮,就算兵部尚书过来,也是指使不动这位二品的禁军统领,谢祈听到陈铮问话,点点头,务实说道“嗯,手段不拘小节,不像是行伍人出生,可能是某个江湖人士,内力还行,七品往上。臣拿贼不利,还请圣上责罚。”可能是跟陈铮相处的日子过多,也可能是本身的原因,谢祈说话直来直往,并没有那些官场圆滑的世故味道。

陈铮站起身子,摆了摆手笑道“哪有什么利不利的,手脚长在别人身上,你管不着是应该的,再者说,你让朕怎么罚你,几十鞭子下去,那人还查不查了?罚你银子,你自己也心疼,那点俸禄喝酒都不够。”陈铮转而玄机一笑问道“听说你家的小子也快娶亲了?”

谢祈没想到陈铮一转眼从国事问到了家事,原本毅重的面容顿时有些羞赧,不过想到自家那个一天到晚抱着书念叨着之乎者也的儿子,有些恨铁不成钢一般说道“可惜犬子死活不习武,不能替圣上鞍前马后了。”

陈铮摇摇头,意味深长打断说道“不习武怎么了?读圣人书也不差,治国经纬,机政军略可都是读书人的活,而且朕这个西夏的江山可都指望着这群读书人给撑着,光凭咱们这些杀人掌兵的莽夫,可治不了国,你呀你,以后这话可别乱提了,不然那群夫子提着书来找你,朕可不会替你说话。”

“臣也就在圣上面前发发牢骚,外面管得住嘴,知道分寸,不敢给圣上添麻烦。”谢祈直言之后也是一笑,君臣融洽。

陈铮对之也是无可奈何的一笑,似乎就像夜知冬的风波已经过了一般,陈铮调侃说道“朕可是听说你前些日还给刘芩摆了道脸色,请你吃酒都不去?”

谢祈先是一怔,继而也不当一回事的说道“圣上也知道,有不要钱的酒喝,老谢哪里会不去?只是真的跟那些个白胡子老匹夫喝不到一起,尿不到一个壶,其实跟那些文绉绉的人凑到一块喝酒就罢了,也不知道谁定下的规矩,喝酒之前得说上一句诗,圣上你说这不是折磨人嘛,让老谢去杀人,眼睛不眨一下,头就给你端回来,吟诗作对哪是我能办到的事,光看不能喝,心里也痒痒,这不是糟践酒啊。还是当初跟圣上在凉州的时候痛快。

刘芩这老匹夫,这等腌臜事也要跟圣上说。”

陈铮听言之后哈哈大笑,一点都没有君王城府深似海的样子。

也是这时,门外有人尖着嗓子喊道“圣上,纳兰学士求见。”

“让他进来。”陈铮说完之后,先是拍了拍谢祈的肩膀,似乎有些不舍得这番气氛说道“朕还听说文定之日,你就提了几坛女儿红过去,怎么说刘芩也是个御史官,你也太不当回事了,可同你这个殿前都点检的身份不合啊!”

陈铮不说还好,说了之后,谢祈一脸怒气说道“这个亲家,什么碎皮子事都来说,要不是瞧着他家那闺女长得端正,那几坛上好的女儿红也不给他。”

陈铮听到这番牢骚话也是摇头,不过估算着纳兰要来了,也不再调解,径直说道“罢了,等会朕叫老刘给你送点银子过去,就当做喜礼了,不然你这个御前都点检也太寒碜了点,朕脸上也没光彩。”

谢祈武夫归武夫,但是也是听出如今眼下该做的事,又想着跪拜下去,被陈铮摆手打断之后也是收敛神色,郑重说道“谢圣上,臣告退。”

“慢着,朕听说昨夜爱卿将金陵给搜了个遍?”陈铮顿首一会说道“让他们都消停点吧,点到即止张个榜就行了,至于那人的身份和目的,暗地里查就好了,不然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的也不像个话,到头来那些人还得聒噪说你办事不利。”

“臣知道了。”谢祈颔首说道。

“嗯,下去吧。”陈铮转身回到书桌上。



第一百三十四章 活下去(第二更)

谢祈才下去不久,陈铮也没翻几章折子,一身草履的纳兰天下走进书房,朗声说道“参加圣上。”

“免了免了。”陈铮搁下手上活,没有抬头,朝着手哈了口气,搓了搓手,笑着说道“说吧,什么事。”

纳兰天下躬身说道“圣上,西蜀道今日传来消息,说前些时日方家公子方云已经同徐家子交过手,而今这事在西蜀道已经传的风风雨雨,众人皆晓了。”

陈铮哦了一声,不动声色问道“不是相传方家公子如今已经六品了么?怎么,没打过?”陈铮其实从纳兰天下的话语之中已经抓到了关乎结果的蛛丝马迹,只不过似乎想要确认下来,这才有此一问。

纳兰天下嗯了一声,依旧风淡云轻回应说道“回圣上,据传回来的消息,方家公子是七品,不过似乎是技差一筹。”依旧简单,这才是纳兰天下,陈铮不问的他不说,也不会越过雷池半步,但是该办的事从来不会落下,这也是陈铮信他的原因。

陈铮闻言之后自言自语说道“方家这是在藏拙啊,没想到徐暄的小子藏得也深啊。”继而也是乐呵一笑,并没太过在意,他相信即便再是藏拙,在青城山那些个道士的数甲子功力面前也是不值一提,而是意有所指的盯着纳兰天下说道“他的身份也让人给戳破了?”

纳兰天下眼神清明回应过去,知道陈铮问的什么,摇摇头说道“没有,西蜀道津津乐道的都是那天战况,说是两位少年俊才,并没有听说是徐家子,想必他的真是身份没有戳破,背后也没朝堂的人替他开路。”

陈铮将眼神从纳兰身上移开,脸上表情平常,帝王心思彰显无疑,真说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对徐家子是何态度才好,更不要说揣测,不过陈铮是知道,只要对西夏江山有上半点阻碍的,都得死,而他这些年也是这么做的,当年徐暄不照样一道圣旨归天,顺口说道“青城山呢?这徐家小子能借机整出这么大动静,朕倒是小觑他了,呵呵,倒有点徐暄的风采。”

纳兰天下之前的功课显然做的极好,双手合袖,对答如流径直回应,“赵副掌教如今已经过去了。”

“消息出落在何处?”陈铮声音平淡,吹了吹几案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轻轻问道。

纳兰天下少有的停顿下来,那里几乎是他记忆的全部,他也是在那里被自家娘亲赶出柴门,他其实很想回去看一眼,但是知道自己并不能回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纳兰天下每天都很忙碌,也是借着忙碌想将那个其实很卑微的想法抛却掉,也想早点做完这一切,早点回去看看那个老娘亲如今是什么模样。

等到陈铮再一次抬头的时候,纳兰天下微微闭目,声音清澈说道“弘碧城。”

陈铮觉得有些熟悉这个地方,直到看到纳兰天下的时候,这才想起来,这位文华殿大学士不就是那里的人么,一脸通情达理的笑容问道“朕的大学士,不回去看看?真可以特旨给你放上三旬的假期,一月之内有朕在这个朝廷之上那些人也乱不了。”继而又是苦笑说道“再长可就不行了,这个时候,朕还得盯着北齐和辽金,力不从心。”

纳兰天下睁开眼,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谢圣上好意了,不过不用了,国事为重。”

陈铮没有拒绝,虽然说朝堂上眼看都是他的臣子,只不过当头那几位舞文弄墨还成,真要说治理的才能,别说一州一郡,给个芝麻大的县令,估摸着都玄乎,但是私下勾心斗角追名逐利的勾当没少有过,就像个市井人物一样,奈何原本入金陵本来就是铁血手腕,西夏文人本来就少,武官当政不太现实,也不好大肆罢免弄得人心惶惶,只能由着这些人占着茅坑不拉屎,毕竟他需要这些人的名望来彰显自己的仁德,让更多的有才人士觉得他是个明君,老实巴交当他的臣民,索性还好就是有眼前这个人在,或多或少的能让他轻松很多。

徐暄替他打天下,纳兰替他治天下,看似很完美的事,如今却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就可能成为泡影,也是可笑,徐暄在军中的名望不多说,前无古人是肯定的,就连他这个君主都不如,当年他还记得他去军营探看,被几个大头兵用刀架在脖子上,直到徐暄出现,这才能入军营,那可是他从西夏带出来的子弟兵啊,后来也就有过一个流言,军中只认徐将军,不识西夏王。

如果徐江南身份曝光,无论是真是假,只要有人信,西夏积蓄了十数年的声望就得一落千丈,北齐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大肆传扬之下,西夏就真的内忧外患了,什么都有可能成为镜花水月。

不过这个情景的发生有一个避免不了的前提,就是徐江南能活下去,而陈铮也能想到此处,所以并没有太多的气急败坏。

陈铮兀自摇了摇头,又是问道“依你所见,徐家子会在哪落脚?”

纳兰天下道“卫城。”

陈铮微微皱眉,“卫城,不去景州?”

纳兰天下回应说道“虽然眼下去景州找唐家人正名能保全性命,不过十多年前唐府同徐喧就势同水火,而且这十多年来,唐府的名望每况日下,呼风可能还成,唤雨就力有不逮了,再者他如果有此想法,应该早就到了景州,而不是在叙州地界,更不会去平王府。

此子在叙州逗留,想必也知道,就算唐府愿意为他张榜发声,作用并不大,这充其量是拉大声势的锦上添花,并不是雪中送炭,过不了青城山,方家那关,他还是活不下去,反而会连累两位老人,只有去卫城,才有一线生机,真正的一线生机。”

说完这番直言不讳的话语之后,纳兰天下抬起头,望着思索的陈铮说道“他不傻,相反很聪明,身份暴露出去能活一时,同样麻烦也会不断,他知道自己只有活下去,才会让西夏忌惮,才有资本同圣上谈判。”

陈铮沉吟之后,也是理解到了纳兰的意思,抬起头,倒有些赞誉的意思说道“有点心机。”不过继而脸色微沉,话锋一变覆手说道“假若朕不想让他活下去呢?”

纳兰天下早有预料,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卫城卫家。”

陈铮微微蹙眉,方家失手原因几何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然有人会去追究,不过青城山的掌教能失手?他着实有些想不通,一个弱冠的人,就因为是徐暄的儿子?如果说是青城山故意留情,这也太过荒诞,当年徐暄在青城山大放厥词的时候,这个梁子怕已经是结下了,两人之间怎么看都有怨无恩,突然之间陈铮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这世道,也看不懂人心,只是好在有纳兰,径直问道“青城山拿不下他?”

纳兰天下眉目清朗的点点头,“在其他的地方,拿的下,在卫城,拿不下。”

陈铮刨根问底疑惑说道“这是何为?难不成青城山还会放过徐家子?”

纳兰天下身形不动,就像一桩木头一般,陈铮问什么,他答什么。“因为卫城是卫家的地盘,就算赵掌教能拿下徐家子,也压不过卫家这个地头蛇。”不过纳兰似乎为了让陈铮更加明白,又是解释说道“当年徐将军灭西楚,卫家看似弃暗投明,从朝廷捞了好处,但弊端也有,就是在江湖上的声望一落千丈,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反而弊大过利。

这些年在圣上治理之下,卫家并没有出一个令江湖人心悦诚服的大人物,倒有点日落西山吃老本的光景,赵掌教如果在卫城拿人,即便是圣上要的,卫家也不会答应,毕竟赵掌教的立场是青城山,本就日落西山一般的名声,再让青城山踩上一脚,雪上加霜就真的成了苟延残喘了。”

这才是算人心啊,滴水不漏,一言一语就像是拍案定论一般,莫大的自信。

陈铮冷笑一声,负手从几案上站起,他有些不信徐江南光凭自己能算计到这些。

不过说实在的,纳兰机关算尽,也没算到其实徐江南真的没想到过这些,毕竟徐江南认识卫澈这是他不知道的,而徐江南在凉州遇见卫澈,在卫澈的点明下,知道卫家的剑阁,只能算作是阴差阳错,不过对于唐家,倒是被纳兰说中了,心有芥蒂。

陈铮走到纳兰天下的身边,镇声询问道“他想活,倘若朕不让他活呢?”

纳兰微微侧身恭敬说道“让卫家人来做这件事。”

陈铮点了点头,知道了纳兰天下的意思,将头凑到纳兰天下耳边轻巧说道“这事你去办,还是那句老话,兵马不能动。徐家子,必须死。”

纳兰天下闭目应声说道“纳兰明白。”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生性凉薄的真小人

徐江南第二日同魏阳告别之后,一南一北的分道扬镳,徐江南没有了代步的马,走的慢,而方云同吴青则以为他定然会亡命狂奔,休息一阵之后,反而行在了徐江南的前面。

真说起来徐江南也没想到自己的事迹传扬得那么快,以至于自己负着伤,风尘仆仆赶了几天路,刚到青云城找了家客栈歇脚,换去了身上原本属于魏阳的衣衫,才出房门,靠在二楼栏杆上朝着底下小二要了壶酒,要了点茶点,就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名声,也听到了当时那场在众人眼里的大战,在楼下被人夸大其词的津津乐道。

“哎,你们是没见着啊,那个名方云的公子最后唰唰唰使出的那一招,可是天昏地暗,砂石漫天,也不怕你笑话,当时我还被吹翻了好几个跟头,爬起来就看着好几条黄龙向着那个姓徐,叫什么徐。”底下那个带着普通灰色小帽,穿着也是普通,唾沫四飞下一时间被名字给难住了,怔在一处,周边围绕一堆正竖起耳朵仔细听的各路人士,正在兴起处,眼见这人怔住之后,先是等了一会,有些不耐烦之后,有人先打量了他一眼然后笑着说道“快说啊,快说,不会只是你道听旁说来的吧,要不是就是你小子杜撰出来的。爷爷还想着有机会碰见这位徐少侠,得好好切磋一番,让他见识见识我金枪不倒的厉害。”

话音才落,顿时哄堂大笑,也是跟着起哄起来。

也是这会,客栈小二小心翼翼从大笑的众人之间穿插而过,提着茶盘和酒壶上来,徐江南接过茶点和酒壶,又是吩咐小二替他抓上几味疗伤的药材,小二原本还是有些恋恋不舍的神色,见到这位客官手上的碎银子之后,这才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应承下去。

小二竖着耳朵一步三回头的走,本想着能不能听到最后的结果,可惜走到门口都没见那人说出来,这才回味无穷的跑出了门。

而见到小二跑出客栈之后,徐江南继续看着楼下,只见那人脖子红粗了,估计是因为先前一番打趣的话让他丢了面子,不过好在皮肤黝黑,不明显,只得梗着脖子嘴硬说道“别打扰老子想东西,那人叫……叫啥来着。”

徐江南在二楼听得哑然失笑,侧着身子端着茶点,咬了一口,不轻不重囫囵着声音解围说道“徐江南。”

“对,就是徐江南。”原本被一个名字难倒的黑脸人士也不管对不对,立马就拍案接上去,紧接着才循着声音,看到了二楼侧身依着栏杆的正主,抱拳一笑,感激神色溢于言表,继而又低下头,继续说了下去。“只见那几条黄龙都有十数丈之高,就朝那个名徐江南的剑客张牙舞爪的杀了过去。”说到这里,他意犹未尽的胆战心惊,就像当时接招的是他一般,拿捏掐断的尺度刚刚好,眼看成了客栈里万人瞩目的角儿之后,洋洋得意,也不再吊他们的性子说道“你们猜这么着?那个徐江南啊,真是个人物,就那么平常一剑,红光万丈啊,数条十多丈高的黄龙,一剑就没了,自己还毫发无损,接着又是一脚,将那个不自量力的方云给踹到天上去了,忒生猛了啊!不过可惜了,当时听他说,好像是凉州的,不是咱们西蜀道的少侠。”黑脸人还认真做了个普通的挥剑动作。

黑脸人说完之后倒了杯茶水解渴,正想着再看一眼原本替他解围的正主,一抬头,之前那个做着无良动作的公子哥已经不见了踪影。

徐江南归了房,没想到在口口相传之下自己已经生猛成这般样子,这是他之前忽略的效果,他原本是想着争一口气,让那群还在暗地的人投鼠忌器而已,不过朝着这个趋势下去,指不定传到卫城,自己已经可以上天入地了,只是如此一来,在那些知情人的眼里,反倒是弄巧成拙成了心虚的表现。

徐江南也不在乎,在徐暄的事情上想通之后,心境上也更上一层楼,不然他也不会同方云在官道众目睽睽之下干上那么一场,在那之前他不知道方云和吴青是怎么追上来的,毕竟去卫城的路那么多,偏偏就撞上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能解释的一个就是自己被人跟踪,再一个就是被人说了出去。

第一个到了现在显然已经不成立,因为如果被人跟踪,这会自己就不是呆在屋子里,而是背着剑匣跑路了,方云总不能只让人跟上那么一程吧,再者说上次交手之后,他也是知道方云这人看似温和,其实骨子里极为傲气,他自己不也正是凭借着方云的骄傲,才能活着逃离,如果他真有手段知道自己的落址,怕是早就急不可耐的上门滋事了。

第二个就简单多了,那个书院的谢夫子,徐江南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般做,因为即便是到了现在,他也很感激这个老夫子,徐江南跟很多人一样,记不太住锦上添花的人,但是雪中送炭的永远忘不掉,谢夫子对他来说就是这般的存在,还有那个不饮酒不准上船的文士,说到底徐江南只是一个还不到二十的年轻人,即便心性在跟着李闲秋先是打磨了一番,那也只是冷眼旁观,如今真的到了自己身上,纸上谈兵谁不会呐?最梦依是局中人呀,落了局之后,徐江南也会彷徨,尤其是弘道大师先入为主给他下了一番定义,似乎要给徐暄正名,西夏的子民就得尽死一般,这样的大帽子扣下来,徐江南扛得起,背得住?

客观上说,任凭一个同龄人设身处之,只怕已经两股颤颤,徐江南能例外?唯一不同的就是他早些年见过一些大风大浪,什么事也都大致多少经历过,心态上自然就比起常人稍胜一筹,可即便是这样,这个大帽子依旧扣的他喘不过气,步伐犹为艰辛。

更加不用说徐江南早些年头,眼见民生疾苦还做过点嫉恶如仇的事,虽然有些不自量力,最后是李先生给他擦的屁股,还有就是魏青山说的,多救几个好人,如果真的被弘道大师一言成谶,那得死多少好人?他到时候还有脸去见魏老侠客?徐江南哪里知道他口里的魏青山如今已经快到西蜀道,准备给他撑腰作威作福来了。

徐江南觉得自己是对的,徐暄清白不清白先不说,作为儿子看到爹在边关跪着,无论是谁怕也做不到冷眼旁观,无动于衷吧,至少徐江南自己做不到,虽然老许说他是对的,但是老许是个什么人?大字不是一箩筐的兵大头,他相信老许,但是他不确认老许说的就是道理,而徐江南来西蜀道要的就是这个“理”字,要的就是名正言顺的“理”字。

就跟方云一样,在方云眼里,徐江南真元一身邪气,就是邪,所以他的一剑格外没有顾忌,不仅仅是因为徐江南他爹当初马踏方家中门,徐江南要的就是这个,他想像方云一般让自己那一剑变得天经地义起来,而不单是他一个人觉得能砍下去就好。

只要徐江南认识的,他都不确认是因为两个人原本情分所致还是真的赞成他,李闲秋也知道,所以李闲秋从来就没有跟他说过,这也是李闲秋让他再来一趟江湖的原因,这个所谓的“道理”得他自己找到,无论在哪,都比从李闲秋哪里得到的要坚决,李闲秋自己也是这般,当初越国那一袭白衫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李闲秋也才真正的意识到自己口口声声所在乎的黎民比起她来不值一提,也正是如此,一朝之日跃过九品,将当初写的那份治国良策毁于一旦,一剑果决掀翻了青城山,水漫金陵威胁着数十万百姓。

修道修道,到最后不就是修一个心字,徐江南要的不多,谢夫子给的也不多,关键是给到位了,就同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在道路上已经奄奄一息走不动路了,有好心人看见,大发善心,觉得他这样太冷了,给了件华丽的衣裳,这于事无补。谢夫子巧而不巧的给了碗米饭,而且谢夫子是什么人?跟唐家有些个香火情的基本也都看不惯徐暄吧,他能赞成,认为徐江南没做错,徐江南怎么不心生感激?

徐江南将吃完茶点后的盘碟放在桌子上,望着残渣怔怔出神,一直呆坐到日落时分,客栈下面又是吵闹起来,不过这次的主题不是他,而是近日卫城发生的血案,有人说是韩家招惹到了什么大人物,也有人说是韩家招惹到了朝廷,不过后来又有人说是韩家招惹到了卫家,还说是卫家公子游学回来之际,被韩家人刺杀,这才有次报复,总之五花八门,百无禁忌。

只不过徐江南听到卫家公子的时候,又是想到卫澈身上去了,但想到他还欠自己两顿花酒的时候,一阵失笑。

回过神来的徐江南正想着出门看看,刚站起身子,又微怔起来,随后展颜一笑,他与卫澈不也是这般,当初在金陵的时候,分明交好,该出卖的时候不也是眼也不眨的径直卖了,就连自己都同他说过一句各凭本事。

谢夫子所作跟他自己当初在金陵所为又有什么区别呢?徐江南洒然一笑,摆了摆头。

都是凉薄的真小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青云城说书人(一)第二更

想通之后的徐江南心情很不错,没有背剑出了门,也是看开很多,摒弃了太多的谨小慎微,回到最初平静从容,认为该来的迟早会来,躲不掉,不来便等着他来,这是一个坎,只是看什么时候跨过去而已,唯一区别就是不能绕道,而今于他来说也不想绕道,恰一看倒有点佛门命理的意思,等着月移花影到窗前,不同的就是徐江南他大煞风景不认命。

提酒出门恰黄昏,可惜徐江南脸色病白,不应时也不应景,只是兴致而已,一路走马观花,听着各色人士的吆喝唤客,倒也悠闲,很多事随着心性的变化和沉稳,也是渐次变得不急不缓下来,背后的影子逐渐被拉长,再拉长,原本的吆喝声也是从一种变为另外一种,之前是男子阳气十足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要么就是“路过此地,还请各位乡亲父老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之后就是各色娇俏女子阴魅腔调“大爷,公子里面请。”换汤不换药。

徐江南路过的时候手心握拳轻轻咳嗽了数声,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因为那天伤后的体弱,接着又一脸恬淡笑容的往前走去。很奇怪,声音本来很轻微,按道理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但是原本搔首弄姿的老妈妈却停了下来,看着这位就像是久病缠身的书生,若是往常,定会不放过的使个眼色,找个清秀的女儿上去,读书人不就喜好这个调调吗?而现在她却没有,怔怔的看着徐江南,看着他脸上不知道因为什么而散发出来的笑容,心情反而跟着平和下来。

直到徐江南过了个转角,那位老妈妈才像从魔怔里出来一般,浑身抖擞一下,顿了一会回想了下,又是体态妖娆杨柳面的呼喊起来。

徐江南提酒过转角之后,原本倾斜的影子到了正前方,徐江南他旁若无人的出了城,青云城旁边并没有什么有趣雅致,能说道的也就一条平缓河流,名青云,跟城同名,算是一道独特景色吧,说来也是奇怪,青云河上流一路湍急过山,蜿蜒九曲,下流也是奔涌万分,径直汇入夏陵江,唯独在青云城的时候,平缓下来,夕阳未落,新月以升,河面唯有金光闪闪再彰显这条河其实是流淌的。

徐江南到了这里之后停了下来,坐在河边的一棵树下,夕阳将碎金撒在他的身上,徐江南浑然不觉,他很喜欢这种变化,一切都那么的有层次,按部就班,不紊乱,都是那么有序。

徐江南其实就像是怔神了一般,不过很多人一怔神,就是发愣不动,而徐江南似乎从出门的那一刻就入神,一直到现在,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身处世外一般,其余一切的一切,就像在另外一个地方按照自己既定的轨迹运行,他知道他们在真真实实的发生,只是就像是隔岸观火一样与他无关。

两耳不闻人间事,徐江南的心里莫名跳出这么一句话,让他原本很是惬意的心里微微一荡,他强忍下喉咙处的痒意,不想打扰这份很难得的宁静,他觉得自己如今像个局外人,这片迷人景色之中的局外人。

景色其实很简单,一个被漆黑山头遮掩住了一半的夕阳,一个圆月当空不显眼的新月,天上还有越飞越低的雁群,时不时清鸣一声,空旷而悠远,身旁一棵因为深秋而落叶的老树,身旁不知道藏匿何处的秋虫悲鸣声,面前则是金光不若之前闪烁的青云河。

徐江南枯坐在树下,蓦然间想将自己融入进去,这种感觉很玄妙,就相当于他原本是看山是山的观景人,不想心有旁骛,任由山水自现,徐江南忽然想起他初上桃花观,牛鼻子老道士在他面前耍的那道神通,徐江南学着他的动作伸出手,运作起身上并不多的真元,他有一种感觉,就像在面前看到了那柄桃花剑的轮廓,他第一次尝试将真元充盈进去,可惜不得其门而入,紧接着又皱起眉头尝试数次,几刻钟之后,徐江南心情突然有些急促起来,也就是这么一会,原本眼前桃花剑的轮廓就像砂石一般,瞬间土崩瓦解。

徐江南猛然回神,用手徒劳的往前抹去,可惜镜花水月一般。

也是这时,徐江南抬头看了眼四周,发现已经入夜,天上星辰遍布,他有些怅然若失的躺了下去,知道自己在一念之间似乎错过了某样东西,但是这东西具体是什么他不知道,总之很飘渺也很虚幻。

怔神看了一阵星海,也没见到那名记忆犹新的绿裙老板娘,抱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想法豁然起身站了起来,头也不顾的一边饮酒,一边归城。

在接下来的好些时日里,徐江南也没等到那些个来找他的人,每日清晨,客栈小二哥都会亲自端着熬好的汤药殷勤敲门,可惜徐江南也没再给过他点碎银子,掌柜大清早噼里啪啦敲着算盘,听到楼上吱呀的开门声,这才抬头,也不管见到人没见到人,扬起习惯性的笑容习惯性的喊上一句,客官早啊!

这些天白日徐江南便坐在客栈下面,随意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听着这群江湖人说江湖事,偶尔也有重复说到自己,但似乎没人在乎是不是曾经听到过,依旧入神,依旧惊心动魄。

徐江南吃着糕点冷眼旁观着形形色色的表情,突然之间像是有些明悟,可惜依旧想空中楼阁一样抓不到,再后来便亲自上阵,他跟着李先生本来就走过大江南北,也见李先生是如何滔滔不绝地说着书,所以这种情况下也不情急,说到大侠便用桃木剑唰唰几道清目剑花,说到酒客,兴致处更是直接让掌柜的上酒,杯碟不离手,仰头豪饮,说着疆场,声音就如同手指在枯槁的木头上抓过一般,沙哑入耳。

这些个流浪的江湖人起先瞧着徐江南的装扮,便嗤之以鼻,整洁衣衫同他们格格不入不说,年纪这么小,能走了几个地方?知道什么是大侠么?

而徐江南对此也是不问不顾,只要有人听,他就说,没人听,他就说到有人听为止,其实很快,也用不到多久,原本背着身子自顾喝酒聊天的江湖人都停下话语,只不过碍着面子竖起耳朵,接着侧身,再接下来就是耳目盯着徐江南,切身一般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端着酒碟的手已经倾斜,对他们来说并不廉价的酒水早就流坠到地也不知晓,等到徐江南一酒坛子砸在桌上,身如亲临一般说完,这才察觉,忙不迭伸出舌头舔了舔已经流得一干二净的酒碟,意犹未尽。

再往后见到徐江南也开始热枕的打起招呼,说完之后,都是吵着闹着笑着喊道少侠,再来一场。打过几次招呼有些熟悉的更是打趣喊道少侠,来白嫩娘们和书生的。

每每到了此处的时候,徐江南都是收敛起之前的情绪,笑着跟他们说些荤话,等消停之后,走到掌柜那里提一壶酒往城外青云河上走去,一呆就是一下午,可惜再也没能找到那种感觉。

徐江南也不急,日复一日,直到后来近乎满城皆晓,这个并不出名的客栈内有个会说书的白脸小生,上午会说上一阵,也就一场,黄昏时分会背着剑匣扛着酒去城外,起先有人好奇,跟踪过,后来发现只是孤坐在树下无聊喝酒,也有人觉得他可能有些真才实学,提着阔刀上前讨教,没想到一伸手便将这个小生给拎了起来,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体弱人,便也松手悻悻而归。

后来也没人再来打扰徐江南,西蜀道奇人异士见怪不怪,偶尔清晨时分,提着茶去听一场铁骨铮铮,或者是刀光剑影,又或者是儿女情长的江湖故事,也就够了。

就这样平淡无奇的过着日子,深秋将临,似乎原本去卫城的事也被徐江南搁置了下来,就在这个小城里,其实他的伤势已经好的七七八八,苦口的药汁却没停,就像掌柜一样,似乎就这么点时日已经养成了习惯。

今日大雨,徐江南起先跟平时一样,早早起身,摆好酒,那些个在这里滞留的江湖人看着徐江南摆酒了就知道今天要听的肯定是江湖,要么是沙场男儿,也是凑过来,占个好位置,掌柜的摇摇头,不过这些时日生意倒是红火了些,自家酿制的酒水都快不够了,不过听到徐江南开腔之后,先是用袖子扇了扇灰尘,伏在柜台上。

徐江南一反常态的娓娓而谈,没有说以前从李先生那里听来的,而是说魏青山,说黄龙潭那一剑。

徐江南高音而谈,众人都是俯首倾耳,到了最后,徐江南微微闭目,似乎自己就是魏老侠一般。“老夫这一剑可斩天下不平事!”

犹如醉饮,手掌如刃挥下。

在一干人等还在沉醉的时候,徐江南扛着剑匣挑着酒走进了雨幕。

再后来,便也没有回来,青云城依旧波澜不惊,祥和万分,没人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活不下去,也没人知道这个会说书的小生是谁。

阔别多年之后,也就一个常年在青云城乞讨的老乞丐,缩在角落一边吃着脏兮兮的馒头,一边同一个一样脏兮兮只是瘦弱不堪的小乞丐神采飞扬的说着徐江南刚才说的这一剑。



第一百三十七章 青云城说书人(二)

徐江南行进雨幕,秋雨落身,犹为不觉,等客栈那些人回过神来,探出头看了眼街道,早就踪迹全无,不见人影。原本白日无事,看着大雨倾盆,多愁善感正修琴的倌人蓦然间瞥到从窗下扛着酒而过的徐江南,就像落汤鸡一般在雨幕而行,觉得有些奇怪和搞笑,不过继而在看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脸色瞬间煞白起来,楚楚可人。

徐江南到了青云河边,一身湿透,秋雨顺着脖子流进衣领,而他却有些欣喜,他早就知道自己似乎触到了某些屏障,很浅的一层,所以这些时日都是刻意而为,刻意缓下自己的生活。

原本他以为自己是喜欢上先生说的故事才会恋恋不忘,这些天下来,直到今日,他才察觉,原来只是自己认可了这些,才有感同身受的迹象,即便先生说得是些细枝末节,他也听得入迷,身临其境。就像他想融入之前那群江湖人,起先坐在角落顾影自怜好几天,无人问津,再之后又是亲力亲为的上阵,到如今喜庆迎合。

这就像一个规律,类似春去秋来,春生万物,秋落万子一样的规律,又或者说是章法。

其实徐江南这些天说完书之后都会拎着酒到这里来发呆,先是想等人来,人不来了就在这里发呆,也没练剑,仅仅是枯坐。以前魏老侠就担心过这个,怕自己黄龙潭一剑让徐江南止步畏缩不前,不过好在那会的徐江南并没到那个地步,震慑归震慑,感触并不深,反而成了那会徐江南练剑的动力,而今方云那一剑生黄龙,徐江南在那会不是个看客,而是直面这浩荡一剑,讲真,在那一剑缕身的时候,徐江南是真的觉得自己很渺小,只不过心里那份同样的傲气不准许自己后退而已。

哪怕最后是接下来了,徐江南并不觉得自己就比方云强,毕竟真论起来,他也就是扛住了一剑,在这之前,一点进攻的手段都没有。而顾阳亭那里虽然打得有来有回,估摸着也是方云当时藏拙,隐藏了实力,要不然就是为了羞辱自己,徐江南轻轻闭上眼。只是任谁没想到的就是那一剑徐江南扛下来了,而方云却因此脱力。

就像徐江南自己说的那样,该来的躲不掉,原本在魏青山那里躲过的一劫,反而在方云这里让他颇有感触。

他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练剑,可惜到现在也没想到答案,应该是喜欢的,徐江南想了很久然后自己跟自己说着,不过不确定,加了个应该。毕竟相较这个,他更确定自己喜欢之前唾沫四飞的时候,以及如今淋着雨,感受着雨顺着肌肤的纹路渗漏到全身,他觉得很是舒畅,雨势有些大,徐江南微微眯着眼望着对面的那处山。

徐江南将挑着酒的剑匣取下,立在一旁,提着酒,任凭山雨落,提坛豪饮,似乎因为徐江南不避不惧,雨势也是因此愤懑了一样,愈加浩大,天地就像一瞬间白花了起来,徐江南一手撑着剑匣,一手提着酒坛,望着就此白茫茫一片的世间,望着河畔雨滴落到青云河上,先是反弹而起,复而又掉下去,来回几次之后,消失不见。

徐江南颦着眉间,望着一幕幕这样的此起彼伏的画面,过了好久好久,雨势不见减少,徐江南却微微一笑,不知道这算不算佛家说的悟,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佛家说的机缘,这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你等不到的东西,他不来,强求不到的东西。

他用佛家说的悟,却悟出了关乎道门的东西,道法自然,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自然,原本白日卖艺,傍晚倌人拉人的层次是自然,无为而生,夕阳西下,新月已生都是无为而生,春华秋实也是无为而生,于自己并没有什么干系,自己并干预不了这些,能做的仅仅就是适应,而不是掌控,所以他想当一个景里人,而不是一个观景人。

就像如今天地白茫茫,恰如奇大的空白画卷,徐江南却没有丝毫挥毫泼墨的想法,他觉得这样挺好,当个红尘过客。徐江南又是入神,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河面,再一次学着东方越,原本扶着剑匣的右手缓缓提起,平着胸膛的时候顿住,原本桃花剑轮廓又是再现出来,徐江南微微一笑,这一次他并不急促,应运而生般,也不调动身上的真元往那个桃花轮廓而去,心平气和,顺其自然。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今日连黄昏都没有,雨势也是渐小,徐江南依旧保持着这副姿势,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原本身上的真元一直筋脉静静流淌,如今就像休沐日一般四窜,甚至还有逆行的举动,徐江南依旧不闻不问,好在真元并没有倒流,一路欢腾,欢悦在身体各处,先是手指间溢出一丝红光,就像星星之火一般,整个手掌,蔓延到整个身体,就像个血人一般,而手上那个虚无的桃花剑,同样先是掠进一道红芒,继而两道,三道四道到充盈剑身。

徐江南呆滞的看着手上那把几乎实质的桃花剑,秋雨飘在上面,立马滑落到掌心,就像不染尘埃的东西,他心里微颤,也就是这样,桃花剑上面就如掉砂石一般,瞬间四摇八坠,徐江南蓦然收敛心神,将另一只手上的酒坛往河中,颤颤巍巍的用手指戳了过来,在触碰的一瞬间,桃花剑在接触的地方瞬间形成了一个缺口,徐江南又是好奇往内伸进一寸,妖异无比的桃花剑瞬间炸裂开来,成了零星碎片,散落在空中,晶莹万分,就像当初牛鼻子老道士那般,只不过徐江南的桃花剑炸裂开来之后并没有消逝,而是附着在徐江南的身上各处,就像雨水一般四处游荡。

徐江南突然想到了一个情况,继而扬起左手,手随心动,一个桃木剑的轮廓顿时显现出来,而在身上游荡的真元气劲也是轻车熟路的攀附上去,徐江南空荡的右手转而一掌拍在剑匣上,桃木剑应声出匣,徐江南眼疾手快握住清凉剑柄。

也是这会左手上由真元凝结成的桃木剑也是成型,徐江南将两手缓慢靠近,等到大约还有一掌左右的距离,又慢慢将左手倾斜,从剑尖开始,先是一点一滴,继而就像水柱一般滑落过去,一小会之后,离体的真元气劲完全附着在桃木剑上,桃木剑也是散发着一阵诡谲红光。

其实徐江南不知道的事,若有人见到此情此景,不止那柄不起眼的桃木剑,而是徐江南身体隐隐间有些红光焕发出来,徐江南看着桃木剑,隐隐约约觉得似曾相识,思虑一下,他学着魏老侠在黄龙潭那般自然,一剑径直朝着青云河劈了下去,就像理所当然的一般自然而然,也像方云在官道上那般劈的肆无忌惮。

只见桃木剑上的红光朝着河面激射过去,转瞬即逝隐匿进河水之中,动静全无,就在徐江南失望转身的时候,原本静水一般的青云河轰然一声迸裂开来,声势激荡,徐江南怔了一会,猛然转身,见着白浪竟然有数丈之高,还有向上的趋势,比起来虽然没有方云在官道上一剑陆龙卷的气势,也不若魏老侠一剑劈开黄龙潭的轻描淡写,倒有些像当时在燕子矶看到龙吸水一般,他愣着神看着这一幕,这一剑算不算半个游龙惊鸿?

白浪支撑了数息之后轰然塌下,崩塌声震耳欲聋,远处山间也是一阵哄响附和,瞬间百鸟冒着秋雨出林,白浪携着雨水将徐江南从头临到脚,等到声势渐歇的时候,青云河上也就一个残败的酒壶一上一下起伏不定,徐江南一副呆滞的样子,傻笑着。

说起来他只是觉得将真元覆在桃木剑剑身上的姿态,同方云那日挥剑时分九正剑的形态有些相似之处,这才有此一剑,他也没想到会有如此效果。

徐江南傻笑之后回过神,抹了把脸上的水,这才觉得身上就像被剥丝抽茧了一样,空荡无力。

原本的大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徐江南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脏或者不脏,顺势躺了下去,泥水四溅,他抬头看了眼因为大雨过后愈发澄澈的夜空,寻遍了星空,依旧找不到那个在清月寨上的那个老板娘,也找不到徐暄,更找不到他的娘亲唐瑾儿,但是他知道他们看着自己,这对他来说就够了,他要的真的不多。

徐江南不觉得刚才的手段有多么骇人,毕竟看声势是比不过方云的,再者说,酝酿出这么一剑,比起方云熟门熟路的一剑,花费的时间上也不对等,但他依旧很是欣喜,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倘若这番场景若是被魏青山看到,或者说其他有些眼力劲的人看到,定然是会大吃一惊,因为世间从未听说有人未入七品而先入七品心境。



第一百三十八章 游子终有至(双十一快乐)

徐江南一夜醒来已经是晨光大亮,睁开眼,兴许是昨日下了雨的缘故,故今日秋阳有些盛,光线也是有些刺眼,徐江南用手微微遮目,坐了起来,他很少睡成这样,一觉睡得头昏脑涨,尤其是一个人出了凉州之后,跟其他刀口舔血的江湖人一样,睡眠极浅淡,夜里只要有些个风吹草动就会醒过来,这是通病,就不用说熟睡到头昏的程度。

徐江南拍了拍脑袋,又揉了揉太阳穴,听到点声响,扶着脑袋转过去,眯眼稀松,这才发现周边好些人对着他指指点点,见到徐江南转头之后,皆是噤声,往后退了几步,摇摇头,有些惋惜的掉头离开

徐江南先是疑惑,等到头脑清晰一些之后,走到河边看到自己在河里的倒影,这才明了,身上一声黄泥脏乱不说,头发散乱像个乞丐,脸上也是斑斑点点。徐江南也是释然,用清澈的河水洗了把脸,然后用手狠力抹去沾在脸上的水渍,望着由下巴滴落到青云河上的水滴,涟漪将自己的面容晃得彼伏起来,徐江南继而想起什么,沉默一下,一个不轻不重的指响,在倒影上看到手指间渐渐衍生出一朵莲花,又随心动,转化成细小的桃木剑,徐江南嘴角一勾,一个覆手,将血色桃木剑握在掌心,一阵清凉之后在摊开手,手心空空。

徐江南抹了下鼻子,虽然不知道这番是为什么,但是想起昨夜的声势,感情也不是什么坏处,随意洗了个脸,至于衣服上蓬头上的黄泥,徐江南也不在乎了将桃木剑收回到一旁已经倒了下去的剑匣上,倒是舒了口气,好在那些人不识货,可能也是看在春秋剑匣的破烂样子,又或者徐江南像个疯子一般的面容让他们不敢靠近,总而言之是没人拿走春秋剑匣,不然这天大地大的,从哪去找?

将东西收拾好了之后,徐江南也没回青云城,只是望了一眼依旧祥和的城门方向,继而将春秋剑横放在肩上,挑着双手,转头优哉游哉的朝着卫城走去。

……

谁都知道卫家老祖宗寿辰将近,这些时日卫城就像一个锅炉一般,时不时有车马商队蜂拥而至,人多了矛盾自然也多了,再加上平素在各处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心高气傲之辈,口角之争在所难免,不过好在都知道分寸,毕竟卫城还是要看卫家的脸色,说白了都是有求于人,卫家这么大的船谁都想上去沾点仙气,也就没有大打出手,互相试探一下皮笑肉不笑的出来个掌事人称兄道弟也就完了。

余舍早就用徐江南给的银子走水路到了卫城,可惜到了卫城之后,举目无亲,四下打听恩人的下落,卫月本来就给了一个虚假名号,而别人见他憨厚老实的样子,也就动了点心思,一来二去之后,银子被骗了一些,被偷了一些,自己心善,看到那些乞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又花了一些,所剩无几,恩人的消息也没得到,于是他就想了一个死办法,每天在城外等,他不知道恩人到了卫城没有,也不知道就算还没入卫城,到时候从哪个城门入还是个问题,好在傻人有傻福,余舍压根就没想过这些,或者说他压根就不知道卫城有几个城门,各自在哪也同样不知道,来了这么些时日,他也就在城门这么一片小地方呆着,当然在余舍看来,已经很大很大了。

白天就呆在城门口,为了不碍事,隔着有些距离,饿了就买几个馒头,揣在怀里,因为冷,没有立即吃,而是先捂热双手之后,这才咬上几口,也没敢喝酒,他知道自己喝酒会误事。

每天就像个望夫石一般望着进出的人群,如果被车马遮掩住视线,便急促的踮起脚尖,虽然无济于事,他只是记得自己师父坐化之前跟他说过,有恩要报,有仇也要报。

他当时问师父什么是恩,什么是仇。

深山修禅多年的老法师当时也就点点头,缓缓开口,天地呵护为恩,父母养育为恩,贵人提携为恩,智者指点为恩,危难救急为恩,仇便是亡国为仇,灭门为仇,夺妻为仇,杀父为仇,余舍啊,你要记住,一,你不是君主,也没有文牒,亡国的仇与你无关,二,你也没有门楣之分,谈何灭门,三,佛家人讲究无情无欲,摒弃男欢女爱,娶妻就已是破戒,你要谨记,四,你父亲当年把你托付给我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坐化在了西域。

所以这辈子,你很幸运,没有仇可以报,只有恩。

余舍那会就只是傻傻的笑,师父说他幸运,他就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他从来没想过这种身世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其实是悲哀的,师父说他不用记仇,他就从来没有记过仇。

不过余舍虽然记住了这些,却没有深想老法师话里的玄机,坐化在了西域,他只是知道坐化是一个很虔诚的行为,当一个人心里有佛的时候,或者说要去见佛的时候,就会坐化,去见佛祖,而老法师当初说他心里有佛的时候,余舍也想过坐化,看看心里的佛是什么,可惜坐了好些天,到头来除了饿的肚子痛,满地打滚,并没看到半点佛的影子,可是他并没有觉得师父说的是假的,零星半点都没有,师父怎么可能会骗他呢?

余舍觉得是自己太笨了,因为还没见到自己的佛,所以佛不让他坐化。

卫月对他有恩,所以余舍想要找到她,这个应该算是师父说的第五个,危难救急,他赧然一笑,不过借机想到了自己的师父,余舍又是悲沉下来,连馒头都吃不下了,收了起来,放进怀里,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城门口。

余舍其实也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假使让他找到了卫月,怎么报恩?一声穷酸的样子,身上所剩无几的银子?就连自己织的草鞋早就破烂,冻得通红的拇指都从草鞋里伸了出来。

余舍似乎也是发觉了,觉得膈着慌,便用一脚抵在另外一脚的脚后跟,将沾着灰的脚趾往后缩了缩,紧接着又专注了起来。

又等了大约一刻钟,天色渐亮之后,余舍旁边的客栈一个小二端着水出来,肩膀上搁着汗巾,习惯性往左侧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一抹熟悉的黄布僧衣,也是摇摇头,说起来这东城门口的百姓基本知道了余舍,每天都在,穿着倒是像个僧人,杵着像个柱子,问他也就是说等一个叫秦月的恩人,可是秦月这个名字,他们绞尽脑汁也不知道是谁,问他其他的比如恩人住哪,就是一问三不知,只会憨厚摇头。

他们也曾好心告诉他这样是找不到恩人的,可惜余舍一意孤行,说他恩人在卫城的是徐江南,他认为徐江南不会骗他,就同他的师父一样,所以即便这些百姓是好心,他也都是摇头拒绝。

小二哥端着水看了一会,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之后,他便觉得这个人像个疯子,念经念傻了,不过好在余舍也不碍着他什么事,也就雨天的时候,借着屋檐躲会雨,他有时候也同人打赌,说这个疯子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后来直到掌柜的在内堂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应承下来,将木盆里的水往旁边一抛,又是进门自顾干活去了。

……

卫澈虽然能算上小半个正主,不过卫月生性好玩,卫澈江湖走了一番,决定当家做主之后,也是更加珍惜卫月那份真性情,再加上为了不让卫月将注意力放在那对母女身上,便也由着她耐着性子走走停停,原本一旬左右的路途硬是走了一个月,这才见到熟悉的城门口,卫澈信马由缰,脸上表情寻常,心里的感触的确是大,再怎么说也是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所有的记忆都在这里扎了根,阔别多年再见,以前那些自以为是的举动如今一想,着实幼稚。

为了方便一身男装的卫月看着自家哥哥的神色,她也很奇怪,卫澈这些年后,从相貌上看来并没有太大区别变化,但他总是有一种感觉,就是她哥哥跟以前那个诵书吟诗的卫澈不同,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也正是这番原因,她也没少试探,只不过卫澈关于往事的回答,比她自己记忆里的还要细致,到了最后反而给了她一种错觉,自己那些年不是在卫城过的。

不过之后也是放下心来,可能是这几年发生了什么导致的,如今看到卫澈的脸色之后,卫月骑马凑了上去,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说道“哥,你说程姐姐会不会来接我们?”

卫澈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卫月犹为不在意,又是俏皮问道“哥,真的不用我帮你替程姐姐说好话?”

卫澈顿时赏了卫月一个板栗,轻哼一声说道“你再说一句,剑阁的事你自己去同老祖宗说。”

卫月顿时噤声,像个小狐狸一样狡黠一笑,眯着好看的眸子一边点头,一边讨好说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不过哥一定要记得这事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第二更)

也不知道是不是卫月的乌鸦嘴生效了,总而言之,话音才落,卫澈便依稀看到了城门口的淡红衣衫,他其实也知道这事肯定瞒不过程家,而且自己的老祖宗也不会瞒这个女子,只要她有点心,往卫家走走,自己的归期怕早就知晓了,不过他虽然知道是这事必不可免的要发生,还是恶狠狠的瞪了卫月一眼。

卫月显然也是看到了这番景象,同样也看到卫澈的表情,脖子往后一缩,朝着卫澈俏皮的吐了吐舌头,也就仅仅一小会,又是古灵精怪的一拉缰绳,率先骑马跑了过去,疾驰了一阵之后,这才行云流水的翻身下马,小跑几步,拉着面前温婉女子的白皙柔荑,俏生生唤了句“程姐姐。”

一身淡红着装的程雨蝶显然也很欣喜,微微一笑,年岁并不比卫月大多少,只是性子比上卫月就要沉稳多了,拉着卫月左看看右看看,这才轻轻拍拍胸脯说道“你呀你,卫城这么大还不够你逛的,还敢私自跑出门,还好没事。”说完之后又是点了点卫月的额头。

卫月眼珠一转,抿了会唇,然后灵泛着眸子说道“程姐姐,今日就别回去了,我找人告知下伯父伯母就好了,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跟你说,怎么样?”

程雨蝶毕竟是卫家老祖宗钦点的孙媳妇,心思九窍又加沉稳,听到卫月这么一说哪里不知道她的意图,笑了笑说道“才不去,又想让我去替你说情?”

卫月被程雨蝶一言戳破之后也不羞恼,拉着反而拉着程雨蝶的手臂摇摇摆摆撒起娇来,“好不好嘛,姐姐,就依我这一次,一次。”卫月扬起一根青葱手指在程雨蝶面前晃着,卫月其实知道面前的女子不会拒绝她,只是依旧不依不饶似乎想要看到点头这才罢休,眸子灵动一转,凑到程雨蝶精致耳垂上,悄声说了点什么,等到程雨蝶霞飞红云之后,又使唤出杀手锏甜腻笑道“嫂嫂,好不好?”

程雨蝶被卫月一声嫂嫂喊得满脸羞红,哪里敢由得卫月继续放肆下去,急忙五指轻轻遮住她的嘴,嗔怒说道“别瞎说,答应你就好了。”

卫月顿时眉飞色舞,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程雨蝶抿着唇望着她的背后,眼眸有些幽怨和委屈,柳眉黛黛,却兀自强忍着不说话。

城外门口那些个看客早就注意到了那一袭淡红衣衫的温软女子,即便看到后面也就跟着一个小婢女,也不敢上前搭讪或者调戏,有些个初来乍到自恃身份的公子哥倒有些跃跃欲试,不过被跟在后头的管家道出身份之后,这心思就淡了,讪讪一笑,如果仅仅是程家的千金就算了,说不定自恃才华还敢上前,但谁不知这个程家的闺女已经是卫家钦点的媳妇,虽然听过传闻说卫家公子似乎不满意这份亲事,但终究没有声明出来,再者又说,亲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卫家的公子就算不如意,能傲得过老祖宗?

虽然觉得让这么个温婉如玉的女子蹉跎了点岁月有些暴殄天物的味道,但这个墙角还真的不敢去撬,本来到卫城来就是讨好卫家,这事闹大发了,别说讨好了,能不能活着出卫城都是个问题,不过后来看到一个男装的公子径直过来,也不说男女授受不亲,就像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又拉又抱的,这些个外来户不懂,在卫城土生土长的可是一眼就看穿了,这不就是那个卫家大小姐,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便是又有谈资可以说了,愁的便是这个小祖宗怎么又回来了,这还没过上几天浮生半日闲的日子。

不过对于后面骑马领队的卫澈,虽然气质有些变化,但也很多明眼人一眼看出这个就是流亡在外几年的卫家公子,还没来得及四处传扬,只见卫家的公子骑马缓缓上前,走到程雨蝶身前,卫澈也是怔怔看着这个等了他好些年的倔强女子,也没下马,脸上表情平常,不见喜怒。

卫月则是同仇敌忾一般站在程雨蝶侧面,拉着程雨蝶的手昂着脖子看着卫澈,半刻钟之前还是同卫澈一个阵营,一个瞬间便投敌卖国,转变的毫无痕迹,理所当然,这个程姐姐对卫澈言听计从,她可不会,一副要你好看的嚣张样子。

程雨蝶则抿着红唇,也是微微抬头,似是有些卑微,眼睑微微颤抖,眼前不动声色的男子几乎充盈在她十多年来所有的记忆里,而自从懂事起,便被自家爹爹安插着你终会是卫家人的意象,他就是你以后的夫君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萦绕了十多年,再者卫家老祖宗也常常像对孙媳妇一般对她,而她并不讨厌他,相反某次看到他在自家水阁同自家爹爹谈笑风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就觉得他就像自己的夫君,而自己像是跟他成亲了多年,再后来听到卫家老祖宗打趣她什么时候出阁到卫家的时候,她也只是低眉顺眼的偷看卫澈。

就连后来知道他的心意,在楚馆里歇了一宿,喊了十多号在她眼里不知礼义廉耻的女子陪了一夜,她着实一瞬间慌了心神,所谓的识大体其实只是她的不知所措而已,后来卫澈离家,虽然真正的原因不晓,没人也敢在她面前提这些事,只是下人怎么管得住嘴皮子,背地里也是议论纷纷,她明面上云淡风轻,做足了雍容姿态,却不知道私下红了多少次眼,她爹当时听到这事也是勃然大怒,红着脖子便要出门,也是被她拉着,红着眼流着泪在门口说了一句不委屈,这才叹了一句傻闺女,不过之后卫家的门她爹却从未再进过。

卫家伯伯来了数次也都是她开门揖客,滴水不漏,每过个一旬,也会准时上门拜访卫家老祖宗,那些下人的讥讽眼神,她视若无睹,心里却是着实百般滋味。

今日,这个不知梦里念叨了几千几万次的人归来了,她也只是红了下眼,就像是秋风太盛的原因一般,盈盈一拜,低眉顺眼声音卑微说道“卫家哥哥。”

卫月看着卫澈那副臭屁样子,就跟那个徐江南一模一样的臭屁样子,瞬间就来气了,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时候。

卫澈微微侧身,伸出一只手,也不看卫月,径直朝着盈盈一拜的女子,声音平和微笑说道“把手给我。”

(码字彰显自己的悲愤之情。)



第一百四十章 无良卫月

卫月顿时瞪大眼睛,仿佛这一幕她是程雨蝶一般,茫然不知所措,这跟她想的全然不是一个场景。

而程雨蝶也是一怔,她知道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扬起眉,有些羞涩看着卫澈嘴角上的笑意,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觉得可能这辈子就这样了的事会柳暗花明,莫名其妙的轻而易举送到跟前,守得月开见月明?

其实真的不算是轻而易举,只是事到如今再回想起来,以前受的那些委屈和眼色便不值一提了而已。

卫月回过神之后,躲在程雨蝶后面,朝着卫澈眨眨眼,又偷偷竖了个大拇指,难怪自己好说歹说自家哥哥都口风不动,原来是这般考究,卫月并没有说拉着程家姐姐转身傲气就走,毕竟这也是她乐见其成的事,脸上促狭一笑,大喊道“程姐姐,小心。”话音才响,就像脚尖一滑一般,身子往前一凑,就像不小心推搡了一把程雨蝶。

明眸皓齿的程雨蝶立即娇声轻哼一声,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前移步,梨花失色的就要倒落下去,卫澈见状拉着缰绳,身子又往下一移,真巧搂着程雨蝶的柳腰,随后猛然用力,便将程雨蝶揽在马上,搂在怀里。

卫澈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在城下一人而依的时候,他就觉得不能负了这个女子,就跟林依莲一般,那个并没呆多久,就被他花言巧语骗了一个不值钱的珠子,当然这个珠子对他来说是不值钱,对于那个同样机敏的女子来说,可能能换上一笔不菲的银子,甚至说全部身家的东西。而从最后来看,那个女子显然知道他是在骗她的,还那般义无反顾。

不过这事眼下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三妻四妾齐人之福在这会也是屡见不鲜,反而是那些一马一鞍的白头偕老成了另类一般的存在。

程雨蝶惊呼一声,觉得天旋地转,再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马上,迎面的便是卫澈身上那份风尘气息,她有些脸红,没说话,也没说要下去,红着脸低着头,也没敢让路人看到她的神色。

卫澈悄悄给卫月甩了一个懂事的眼神,然后一拉缰绳,就这么抱着伊人入了城门。

成了?一干看客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不是说卫家公子不同意这门亲事?这算什么?本想着看一场哀怨小戏,没想到看到这么一场花好月圆,皆是唉声叹息,扼腕悲愤,嫉妒艳羡,百味杂陈。

这么一番在众人眼里天作之合的眷侣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了城,程雨蝶羞难自抑,她知道这番已经于理不合,但她实在不愿意下去,反而双手微微用力,怀着卫澈的腰,任由卫澈带着她招摇过市。

卫月见到卫澈进了城,笑着看了一眼跟过来的程府女婢,已经一脸呆滞捂着嘴的花痴模样,卫月调笑的耸了一下她,打趣道“小兰,你家小姐都走了,你还在这发什么呆?”

名小兰的丫鬟回过神来,小姐没了?念叨了几句,猛然回过神来,朝着卫月顿脚急忙说道“卫小姐,怎么办?怎么办?小姐不见了。”

卫月学着徐江南以前做的一个动作,摊开手耸耸肩,在她有个小雀斑的鼻尖轻轻一点,娇声说道“别犯花痴了,醒醒,被我哥带走了不是一直是你想的吗?呆会回去记得同程伯父说,就说今日你家小姐不回去了,诶,听到没?”说完之后,也不顾这个小兰,拉过自己的马,纵马长奔进城,声势一点也不比卫澈的小。

那些个城门卫,瞧见这场景,连个上前阻拦的动作都没有,反而恭恭敬敬就同之前程雨蝶一样,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往旁边靠了靠,将之前从百姓竹篮里摸的几个鸡蛋遮掩住,卫城这个老祖宗回来了,这事被这个小祖宗看见那不得又是一顿扒皮抽筋?

好在卫月的心思并没在这上面,扬鞭纵马追上去,卫月只是在人情世故方面有些短板,并不说明她不懂卫澈这番表态是什么意思。程雨蝶等了数年后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卫月高兴归高兴,但也是摆明了要当那个没有眼力劲的人,甩缰跟上并驾齐驱也就算了,还故意调笑说道“程家姐姐这些年第一次骑马吧,这么怕?咯咯咯……”笑声灵泛。

程雨蝶哪里招架得住这番打趣,却又无法反驳,嘤咛一声,面色如血一般殷红,卫澈倒是没有掺和进来,两不相帮,双手从背后怀着程雨蝶,驾着马怔神往卫家府邸过去,他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说程雨蝶都知晓了自己今日会到卫城,不可能老祖宗不知道,但为什么没看到卫家人来,即便他不想弄得大张旗鼓满城皆知的地步,来个管家也是要意思意思一下的吧。

好在卫月并没有得寸进尺,准确的是卫月被一个人给喊住了,就在卫月变本加厉将要说话的时候。

在知情小二难以置信的眼光中,风雨无阻等了一个多月的余舍先是眼神一亮,接着就旁若无人往骑着马的卫月走了过去,小二哥拦之不及,可惜接下来发生的事反而让他有些目瞪口呆,望了望同样呆滞的知情掌柜,也觉得有些无厘头,以前只听说过投靠人的都是靠一些父辈的香火情,没见过余舍这种投靠人的借口,还眼睁睁看着傍上卫家这棵大树。

只见余舍伸开双手拦住前行的两骑,有些激动的喊道“恩公。”

卫澈回过神,还以为是喊自己,他满是疑惑的看着这个一脸脏污的人士,并没有丝毫印象,再者说这趟江湖游历,似乎也没救过什么人。便想着随便找个借口打发走了,话还没出口,卫月一脸惊喜的喊道“余舍?”继而又是东张西望疑惑说道“你怎么这番打扮?徐江南呢?”

余舍着实嘴拙,他以为卫月在问徐公子如今在哪,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摇摇头。

卫月心里莫名一沉,寒声问道“他出什么事了?”

余舍看到卫月的表情还以为自己惹了什么祸事,更加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卫月见状作势就要下马问个清楚的时候,被卫澈拉住身子,给了个回府上再说的眼色,其实他也很想知道徐江南的下落,不过他也知道这事在大街上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再者人也多了起来,这才开了腔同卫月说道“月儿,回去再说,这里不方便。”

卫月环顾了下四周,没有拒绝,娇蛮性子起来,将一肚子怨气朝着看戏的路人骂道“看什么看?吃饱了撑着?都给本小姐让开!”

这一言令下,比程府铃锣开道都要有用,原本过来只闻卫家大小姐的名头没见其人的这下也算开了眼界,各自摆摆头,各司其事去了。一行众人归了卫府,一点都没有卫家公子归来的气象,跟寻常一样,也正是这样,而显得有些反常,等入了府。

卫澈先是下马,接着将程雨蝶抱下马,这才朝着卫月说道“月儿,你将这位大师安置妥了,先跟雨蝶去见爹,我去见见老祖宗,晚点我来找你一起去看看二叔。”

程雨蝶呆了半晌,听到卫澈这般吩咐之后,有些唯诺小心说道“卫家哥哥,要不我先陪你去见老祖宗?”

卫澈还没说话,卫月一边摇头,一边咂舌打趣说道“啧啧,程姐姐,有了郎君就忘了小妹了?这可不厚道,我得找时间跟伯父说说,小心到时候他的宝贝都跑到到我哥的屋子里去了。”

程雨蝶本来就是想着先帮卫澈过了老祖宗那关,毕竟她在场,老祖宗也不好说太多难听的话,不然到时候她这个卫家哥哥一气之下又跑了,她可没那么多年再等了,也不想再等一次。不过被卫月像是吃醋一般一言点破之后,刹那间霞飞双颊,吹弹可破就快能滴出水来了,只是她没有说话,很大胆的盯着卫澈,这是她第一次在卫澈面前说自己的决定,在这之前,基本上卫澈怎么说,她都没有拒绝过。

卫澈也是第一次没有躲避她的眼神,看着她笑了笑,轻佻的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听我的,去吧,我也很久没见老祖宗了,跟老祖宗聊聊,没事的。”

她细弱蚊蝇的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却没有丝毫动作,手心都冒出了细汗,今天在她身上发生了太多太多于理不合的事情,只是对她来说,每一件都欢喜到心颤。

卫月眼见卫澈已经走远之后,站在程雨蝶面前,细细打量着这个基本可以肯定是自己嫂嫂的女子,说起来真是无可挑剔,美也美,性子也好,就是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自家哥哥会拒绝,还有那名陈烟雨的女子,他哥哥却是觉得像个仙子,这么一对比之下,那个女子得有多美?还是那些江湖人说的荤话?得不到才是最好的?

不过眼见程雨蝶还没有回魂的迹象,卫月促狭一笑,学着无良公子,一手摸着嘴鼻之间并不存在的八字胡,一手勾起程雨蝶的下巴,声音妖娆魅惑“小娘子?我哥哥都已经走了,现在你叫破喉咙也没人理你了,赶紧从了本小姐吧,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卫老祖宗(一)

卫澈一路穿廊越道,下人见到他也是微微侧身让道,喊一句公子,似乎他这些年并没有出去一般,卫澈也过度的极好,微微点头,便也不理,一点江湖人的放-荡都没有。

轻门熟路的走了将近一刻钟,府苑里的什物基本没有什么变动,一般像这种世家大户,就不说景致,就连廊道如何修,门开在何处,几寸高,几寸宽,池深几丈这些都是有讲究的,毕竟对于风水这种类似气运飘渺的东西,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好。再者说这府苑本来就是坐落在一个福地上面,剑阁就不用说了,听说千年来,什么都有些略微修整,只有剑阁,从始建开始到如今,闲杂人等基本就是不能靠近,别人不知道他,卫澈年轻时就喜欢读书,不单单是圣人书,对于自家的那些记录地史也看过不少,而卫老祖宗对于他,基本上也是有求必应。

他也记得当时好像在哪看到,说卫家剑阁好像是建造一个西子莲花穴上,古人称“寻龙堪舆,以形喝形,莲花即现,此灵穴便称为莲花穴。莲范开后结莲蓬,莲蓬之内百子千孙。”这东西是真是假暂且不论,不过他知道上面有两位道行通天的守阁人,具体修为没人知道,深不可测,卫家似乎没有过什么其他地方放上两位这样能在江湖里翻江倒海的大宗师,就连摆放几百仙人灵位的祠堂里,都没有过这样的手笔。

卫澈到了祠堂门口,房门紧闭,他先是仔仔细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继而站在外面恭敬喊道“老祖宗。澈儿来见你了。”

等了一小会,祠堂的房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没有仆人,也不是老祖宗,一个紧闭的房门就这么无风自开。卫澈怔了怔神,看着正对他的满屋子灵位,卫老祖宗就坐在其中一个蒲团上了,背对着他,老僧坐定。现在他还有选择,一旦迈出这一步就没有了退路,他也知道进门便意味着什么,站在门口思量。

而卫老祖宗也不急,没开腔,自古闭眼打坐,祠堂内青烟袅袅,一股子仙家脱尘的气派。

卫澈几次深呼吸之后,总算是下了决心,步履轻微,进了祠堂,从旁边拿了个蒲团,放在老祖宗的背后,一拢袍子跪了下去,也是这时,祠堂大门又是渐渐掩上,光线也是渐次昏暗下来。

等到大门紧掩之后,卫老祖宗这才声音苍老说道“澈儿,回来了?”

卫澈点点头,应声道“嗯,让老祖宗担心了。”

卫老祖宗转过身子,用粗糙万分的手拍了拍卫澈覆在大腿上的手,脸上皱纹横生,舒了一口气笑道“回来就好。”继而又是摸着卫澈手指间的厚茧和冻疮之后的疤印微微闭目,感叹说道“看样子在外没少受苦吧。怪不怪老祖宗?”

卫澈坦然一笑,说道“不怪,澈儿正是这些年在外,也才体悟到老祖宗这些年的难处,是澈儿以前任性不懂事,让老祖宗操心了。”

卫老祖宗站了起来,又将卫澈托了起来,摇摇头,轻轻说道“老祖宗可比你好,你爹这个骑驴吟灞上的死脑筋,到头来你才是受苦的那个。老祖宗也知道你会苦,所以之前,你要什么,老祖宗都给你,让你自己活了十多年,不多,也不少了,算是给你的补偿,今后的百年啊,你可得为卫家活着……。”卫老祖宗叹了一口气,望着满堂灵牌,声音戛然而止。

卫澈知道卫老祖宗说的苦是什么意思,江湖几年摸爬,世家存亡一个就是看有没有后继之人,在一个同样重要的就是名望,跟那些个读书人一样,有了名望,基本上上就能走上仕途,一步登天,比上苦读十多载的寒门要好上太多了,江湖也是如此,殊途同归而已。

卫家早些年名望一落千丈,好在底子厚,撑了过来,到他爹手上的时候,一个读书人,若能读出个道理,当了朝廷的官也就罢了,靠上西夏这条船不见得也弱到哪里去,可惜卫玦就像读书读傻了一样,朝廷三番几次的过来召他入仕途,他却同样几次数番的拒绝,无论怎么说,就是不出仕,不带那顶乌纱。

更不要说后来卫澈自己又添了一把火,逃婚出城,在江湖里听到关于卫家的风声,也都是说着类似风烛残年的老话,很少看到那群人眉飞色舞谈到卫家卫山的时候,扬起那股子的锐气无双,夕阳落幕啊。

卫澈眼眸一笑,年少时候谁没有几分意气?语气平淡却是铮铮说道“江湖不老,卫家就倒不了。”

卫老祖宗哈哈大笑,用手指了指卫澈,虽然无奈,但同样欣喜,年轻人就该要有股子敢拿命换富贵的朝气才是,这才是年轻人,暮气沉沉的像什么话,一边往内堂走,一边负手说道“对了,青楠城的事我已经知晓了,澈儿你想怎么做,老祖宗如今也不管你,不过手段火候你自己掌握好。

老夫也看过那袁渊的生平文书,还行,手段虽然狠了点,但是行之有效,不失为一个人才,你不想从卫家选人,老祖宗也不说你,其实澈儿当时心狠点,那个袁渊未必也抛不下那对妻女,狼行千里吃肉,哪能这么快就改过来,不过既然那对母女都到了卫城,就好生安置妥了,让她们活着吧,卫家不少这几口粮食。”

卫澈一边跟在卫老祖宗后头,一边思索老祖宗的教诲,这番话,除了他,当下可没人能听到,如今能让老祖宗耳提面命的,在卫家也就卫澈有资格。

卫玦这个家主性子刚烈,老祖宗自然也知道,这话万万是不会同他说的。

卫老祖宗带着卫澈入了内堂,阴暗一片,老祖宗轻轻一挥袖袍,墙上的烛台,一盏接一盏,瞬间亮彻整个内堂。

卫澈也只是听说过老祖宗道行通天,毕竟没见过,如今不显山不漏水的一手,心里着实有些惊奇,表情不显。

本名卫秦的卫老祖宗心思通灵,笑道“小把戏,等你入了七品就懂了。”

卫澈这点城府在那些下人眼里倒有几分味道,在这个老狐狸面前着实不够用,索性也就不掩藏了,羞赧一笑。

“王舒梁老头子我也去瞅了两眼,忠心倒是够,可惜资质不行,不然让他去剑阁看个几年也有些大用。”卫秦步履蹒跚的顿足一会,卫澈见状想去上前搀扶,被老祖宗摆手制止,继而瞥了一眼卫澈说道“不过进不进剑阁,澈儿你自己考究,毕竟马上就是你来当家。”卫老祖宗看到卫澈好不容通了窍,也不想过分打击,敲打一下,又是一个蜜枣喂着,不然天晓得一番点批之后,卫澈从此畏手畏脚,这可就得不偿失了。

卫澈点了点头,说道“等老祖宗寿诞之后,孙儿准备就让他去剑阁看看,给点灵丹之内也无妨,数年之后怎么也能到个五品,够用了。就算孙儿当时那个巴掌的补偿吧,好歹掉了几颗牙,他应得的。”

卫秦没想到卫澈会用一副活脱脱江湖人的口吻同他说话,微微摇头,洒然一笑继续走着,也是有些缅怀起一个人,当年那人来卫家同他说要入剑阁的时候也是一副实打实江湖人口吻,半点恭敬的神色都没有,后来还被自己阴了一道,虽然让他入了剑阁,但知道他不识字,进去跟没进去一般无二,尤其最后等到他出阁明知故问一番,看到他兀自嘴硬的样子,不自觉的笑了出来。

卫澈自然不知道老祖宗想到了以前的老朋友,而是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老祖宗,澈儿在金陵遇见的那说书人,究竟是何来路?就连卫家也要忌惮三分?”

卫秦捋了捋白须,笑而不语,只是微微提醒说道“他来头可大了去了,几十年前,江湖上没有不知道他的。能与他接触一番,只要不交恶,也算你的福分。”卫秦见卫澈将话题转到这上面了,也是接着说了下去,“不过他那个徒弟,你倒是可以交好一番。”

卫澈摇了摇头,卫秦微微皱眉问道“怎么?有过节?”

卫澈笑着解释“那到没有,而且孙儿还想让他入剑阁。”

眼见走到了内堂,卫秦坐下之后,霁颜说道“那是为何?”倒不是问入剑阁的问题,而是问卫澈开始为何摇头。

卫澈也是跟着坐在老祖宗的对面,回忆说道“他们不像父子,而且徐江南也只是叫他先生,并不是像老祖宗说的是一对师徒。”

卫秦疑惑哦了一声,又是默念几句徐江南,名字倒像在哪听过一般,可能不是个大事,并没有太多的记忆。

卫澈善解人意,好心提醒说道“老祖宗,月儿出门遇见的那人就是他,平王府闹了一通。”卫澈其实想岔了一点,就连卫月也是找到了他之后才得知是徐江南,而且这事也就他和卫月两人知道,自己并没有禀告上来,卫月就不用说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卫老祖宗(二)第一更

“不是这个,这个叫徐江南的是不是前些日子在青云城那边同人打了一架?据说打的还是金陵方家的公子,而且还赢了,在卫城闹了好一阵,都快众人皆知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方轩的那个方家。”卫老祖宗笑着摇摇头谈了桩笑闻,又是说道“老夫能知道这些,可还得益雨蝶这个好闺女,没事过来跟老夫聊聊天,她一个书香女子,有这番心意,老夫可是心领的很啊。”说完之后,又是抬头睨了一眼卫澈,眯着笑眼说道“算你小子识相,没把燕子矶那位带回来,三妻四妾的老夫也不管你,大丈夫也该这样,卫家没有那个条例,也没有什么门楣,真要论门楣的,能入卫家的观望天下也没几个年岁约合的闺女,不过老夫可给你说好了,雨蝶这个妮子只能当正室,不能委屈了,知道么,你的后院也乱不了。”

卫澈自然不知道早之前燕子矶遇见的苏管家早就将他的留言说给了老祖宗,要不是他青楠城那一巴掌打到了这位老祖宗的痒处,悬在林依莲头上的那把剑早就砍了下去,估摸这会都过了多少个头七了。谁都能入卫家,是现在的老祖宗想的,在那一巴掌之前,可是谁都入不了卫家。

卫澈也没想到老祖宗就这么直白的将话挑明,一时半会也不知道作何回答。

老祖宗也没为难这个孙儿,佯装生气,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在给那个程家闺女出气,继而又轻轻说道“对了,说下那个徐江南,年岁几何?几品了?”

卫澈从没想到徐江南会这样声名远播,他不知道徐江南的过往,但在他了解的思维里,徐江南如果惹了事,或者说要惹事,定然不会报自己的名号,这会倒是让他刮目相看了,不过老祖宗问言在先,也是实诚说道“怕有五品了。年纪比澈儿应当要年幼一点。”

卫老祖宗点点头,思虑一会说道“嗯,这些个江湖人,还是以前那样口无遮拦,只能听一半信一半,到头来,没几句真的,估计也就名号对上了,结果对上了,说了那么咋呼,年少俊才,老夫还以为都六品,七品了。”可能因为老人家的通病,年纪大了,尤其是对着自家的孙儿,闲言碎话难免就多了,又不是外人,语气上也是闲和很多,老怀大乐说道“不过照这样看应该不是方霖的子嗣,没打着方霖那个什么山庄的老脸啊,可惜了。”

卫澈也没想过说都这么些年了,老祖宗还有些争强斗胜的味道,不过讲真都这个年岁了,什么都能看开了,唯独这个儿孙辈,津津乐道该比还是要比,卫老祖宗可记着当初方霖当初在方轩入大宗师境界的时候说了句话,生儿当如卫二酉,虽然没人知道卫二酉是谁,但这个姓氏摆明了就是含沙射影西蜀道的卫家,自然就容易将方轩和卫玦对比起来,一个大宗师,一个到现在也就六品的样子,如果卫玦当了官,做了个什么几品大员,那就另当别论了,恰恰这卫家家主就是不愿入仕,这么一看,二人云泥之别。

卫澈斟酌了一下,还是觉得开诚布公的好,即便他能做主,但毕竟是第一次,比不过老祖宗的经验老道。“老祖宗,我想让他上去看看。”

卫老祖宗听出了卫澈的意思,正襟危坐起来,面色如水说道“说说看。”毕竟卫家剑阁上面几层几乎是不让人进,就算是卫月卫澈两人要上去还得让老祖宗陪着,那两位守阁人才会让路。

卫澈酝酿了一下,开口说道“一个是他背后的那个人物,也就是那个先生,卫家需要这种人的情意,这些年来,卫家的声望是一个问题,虽然在江湖上还成,但是比起百年之前就显得中规中矩了太多。

孙儿也去过凉州,江南道那边,说是日暮西山不过分,对于江湖上真的有些名号的人,江湖里的世家基本上都是不遗余力的拉拢,或多或少都有点情意所在,那个先生,孙儿虽然同他相处的不多,看着平易近人,实则拒人千里。如果到时候真的想让他出力,这个徐江南是个关键点。”

卫老祖宗闻言也是点点头,闭着眼,一只手指就像木槌一般有规律的敲在桌子上,稍等了一小会说道“澈儿,继续说说看。”

卫澈见到老祖宗点头,也是微笑自若说了下去。“第二就是这个徐江南虽然不是能老于一地的安乐人,而且他时常将忘恩负义挂在嘴边,但是孙儿却是觉得他这种人却是最能在危急关头拉你一把的,只要他出手,他后面那位先生应该也会出手。

第三,就是月儿这番出门,也认识了徐江南,听月儿说,这人还救了月儿一命,就连后面月儿说去平王府,也是他陪着,护着无恙,显然对我卫家并无恶感。

第四,孙儿当初在金陵初见他的时候,他连半点习武的迹象都没有,半年前,他却莫名入了五品,这个速度孙儿实在是闻所未闻,现在一想简直就是骇人。怕是就连卫山老祖宗也比不过吧。”

卫老祖宗听到最后一点,敲着桌子的手指顿时停了下来,表情严肃问道“你确定之前是一点都没入武道?”

卫澈一本正经点点头说道“嗯,澈儿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连跑路都跑不过一个种地的女子。”

卫老祖宗毕竟是见过风雨的人,并没有大惊失色,只是这番入武的速度的确过人了点,有些惊奇,不过很快又是说道“滋事体大,容老夫想一想。”

卫澈也知道及不得,再者说徐江南不是还没来么,青云城到这里少说也得有个二旬左右的日程,这些时日也够他运作的了,听到老祖宗这么一说,正要躬身拜退的时候,老祖宗又是开口询问起来。“对了,澈儿,月儿遇刺具体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卫澈点了点头,“听月儿说是在天台山,被人暗中射了一箭,后来又被人袭杀了一次,好在徐江南替她挡了过去。不过又听她说,行刺的那人背双剑,修为更是七品左右。”

卫老祖宗脸色变幻无常,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寒声说道“看样子,卫家真的很多年没有点东西拿出来,这些魉魍鬼魅都蹦跶出来了啊!也不把卫家放在眼里了,也好,等查出来一锅给他们都掇拾干净了。”

卫澈没有开口,掀开香炉,用木签挑了挑烧着的千年檀香木。

卫老祖宗等他做完了动作,然后询问说道“当初行刺你的那群人是何来路?澈儿知道么?”

卫澈将香炉盖好,先是摇了摇头,继而回忆了一番,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不知道,不过孙儿同那些人交手的时候,倒是觉得他们不像是江湖人。”

卫老祖宗疑惑的嗯了一声,“何意?”

卫澈微笑着说了下去,“若是江湖人的话,孙儿在江湖里也算走了一遭,或多或少知道点门路,那些人的手段太过统一,配合上也是默契,如果是收了钱来谋命的话,身手来自五湖四海的,定然没有那般默契。

还有就是孙儿伎微,受了那个领头人一掌,掌风及身的时候,有一股很强的香料味道,孙儿也正是在这个地方有些不解。不过后来回想起他说话时候的嗓子,孙儿似乎知道了点什么。”

卫老祖宗看着说笑自若的卫澈,有些欣慰,这几年在外没白呆啊,微微颔首示意这个宝贝孙子说下去。

卫澈没有说话,反而是用沾了点灰的木签在桌子上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

等卫澈写完之后,卫老祖宗眼神一凝,看着桌子上工工整整的“大内”二字,他自然知道这二字代表的是何涵义,这事在他眼里比起徐江南入剑阁都要严重,而且严重的还不是一星半点,如何能不慎重考虑,只要牵扯到皇家大内,这事怎么都简单不起来,得从长计议了。

卫老祖宗表情严肃,几次长弱呼吸之后,朝着卫澈吩咐说道“澈儿,你先下去吧,让老祖宗一个人呆呆。”

卫澈问言也是起身,朝着卫秦躬身一拜,缓缓退了出去。

等到房门声响起两次之后。

卫老祖宗闭目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这是陈铮要动我卫家了么?”

背后一道黑影渐次显现出来,还是之前的那副黑袍,看不见样子。

卫老祖宗开口问道“韩家这些天死了多少了?”

黑影不卑不亢,声音平淡说道“四十七。”

卫老祖宗点了点头,出乎黑袍人意料的说道“先就这样吧。澈儿这孩子比我预想的要满意的多。是懂事了啊,这几年没白走。老夫趁着还能苟且个几年,给他铺点路也能含笑了。”

黑袍人站在卫老祖宗的后面,沉默不语,就像不存在一般。

卫老祖宗接着又问“平王府的态度如何?”

黑袍人如实说道“没见到平王,不过东西是收下了。”

“还是不见人吗?”卫老祖宗闭上双目,大逆不道的喃喃自语“难不成真的是陈铮小儿要谋我卫家?”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卫家兄妹说江南

卫澈离开祠堂之后,看了下天色,问了下仆人,得知卫月正在他的院子,便又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到了院门口,正巧碰到仆人端着食盒喊了声少爷,卫澈微微一笑,接过她手上的食盒,然后朝她挥挥手,遣散之后,往自家屋子过去。

久别之后再归院子,并没有生涩感觉,卫澈拎着食盒到了起住的屋子,移步进门,便听到卫月大大咧咧吩咐说道“放桌子上就行了,你先下去吧。出去的时候记得把门掩上。”

看着卫澈一脸无奈的表情,程雨蝶从卫月身旁站起走到卫澈身边,掩着唇,一泓秋水眸子像弯月一般,笑意盎然,也没提醒出了这么个大乌龙的卫月。

卫澈将食盒放在已经是杯盘狼藉的桌子上,瞧见一副异样吃态状的余舍,没有嫌弃神色,反而觉得亲近,又将食盒内的山珍给小心翼翼给捧出来,真情实意说道“大师慢用。”

原本坐在背着身子玩着佩剑的卫月,听到声音之后,也是停了手上动作,转头笑吟吟喊了一声“哥。”然后站起身子围着卫澈转了一圈,打趣道“不错,看样子老祖宗真的没有收拾你。”

卫澈转头生狠的瞪了卫月一眼,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朝着卫月问道“徐江南现在如何了?”

卫月朝饿死鬼投胎一般大快朵颐的余舍努了努嘴,一副无奈的样子说道“傻大个一直在吃,也不知道多久没吃饭了,问他呢,他又含糊说不清楚。哥,他不会出事了吧。”

卫澈突然看到端立在一旁的程雨蝶,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卫月看着卫澈的表情,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狐疑的望着她的程姐姐。

程雨蝶面色羞红,斟酌了一小会,咬了咬纤薄嘴唇说道“徐江南这个人,我好像听过。”

卫月皱了皱眉,疑惑说道“程姐姐,你知道?之前怎么没说?”

程雨蝶哪怕在外人面前如何大方得体,在这对兄妹面前也没有那副架子,不过这话她万万也是说不出口的,绿水本无忧先不提,春风十里而皱面是肯定的,直到刚才卫澈说话之前,她的心思都挂在卫澈那里,卫月说的什么她哪里听下去了。如今也只好抿着唇,一眸子求助目光看着卫澈。

卫澈笑着解围,给她倒了杯茶,笑道“先说吧,这事后面再提。”

卫月满脸狐疑,也有不满,倒不是因为卫澈和程雨蝶之间微妙变化,这变化是她乐见其成的,她不满的只是两人摆明了有事瞒着她。要搁往常,那不得当个县太爷刨根问底挖个清楚明白?只是当下她也想知道徐江南的消息,怎么说当初也算是患难之交,脸上笑意古怪的看着程雨蝶。

程雨蝶嘴角含笑接过卫澈手上的茶杯,暖了暖手后柔声说道“前段时间听老祖宗说月儿你快回来了,我便时常去城门外等,也就是那时候听到的,应该是叫徐江南吧,听那些进城的人说,这个人在青云城跟一个叫方云的人打杀了一场,听他们的说辞好像你来我往很是惊险,不过最后倒是这人是赢了。”说完之后显然兴致不高,喝了口茶水,又是借机偷看了一眼卫澈,生怕被他抓住刚才说辞里的语病,不过说等卫月也没错,毕竟两兄妹是一起回来的。

卫澈倒没有点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沉吟思索。他很难相信徐江南这种人会同人生死相搏,

卫月闻言舒了一口气,拍拍胸脯后怕说道“还好。还好。”

这会正巧余舍吃饱喝足后打了一个饱嗝。程雨蝶眼神温柔看着卫澈,卫月见怪不怪。

卫澈看着这位来历不明的傻僧人,笑容亲切,物以类聚啊,自己当年同徐江南去混吃混喝的时候,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轻言说道“大师,能说说平王府之后发生了何事么?”

余舍满脸疑惑看着卫月,他哪里知道什么平王府。

卫月看见余舍的眼神就知道什么意思,没好气提醒说道“就是在李安城客栈那夜,我离开之后第二天回客栈,发现你和徐江南都不见了,东西却都还在,你和徐公子去哪了?”

余舍这才知道卫澈是在问什么,满嘴油腻吞吞吐吐将当夜的情景说了出来,余舍回忆的很慢,怕说错说漏,所以也说的很细,就连徐江南吐血和一身的伤痕是怎么样的都讲的细致明白。

程雨蝶什么时候听过这些?尤其是余舍绘声绘色说起徐江南受伤后在马车上的样子,面色发白,情不自禁往卫澈靠了靠,卫澈看到她的样子,原本坚毅的目光也是柔和下来,握着程雨蝶有些冰凉的手。

卫月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听了之后皓白银牙一直咬着唇,一言不发,一手死死按在椅子护手上,等听到余舍说徐江南醒来之后又让他将马车拉回李安城的时候,尤其是听到徐江南就在平王府对面租了个院子住下来之后,终是忍不住惊呼起来。“他疯了?还回去干嘛?”

余舍一下子怔住了,茫然不知所措的看着他的恩人,摇了摇头。

卫澈另外一只手按住有些激动的卫月,安慰说道“别小看徐江南,他可比你想象得要狡猾的多。”随后又朝着余舍温和说道“劳烦大师继续说下去。”

余舍镇了镇心神,投桃报李一般朝着卫澈双手合什,咽了咽唾沫,继续说道“我同徐公子在那院子里相安无事的住了小半个月之后,徐公子就将身上的银钱都给我了,还说让我到卫城来等恩人。”说完之后,余舍又站起身子,全身上下搜刮了一遍,摸出了几个铜板,扔到桌子上。

卫月听完之后跟卫澈对视了一眼,有些急促问道“那他为什么没同你一块过来?”

余舍摇了摇头,也是失望说道“徐公子说他不来了,说要回凉州了。”

卫月一下子就像泄了气一样,满脸失落。

卫澈轻轻拍了下沉默无言的卫月,等到少有这番姿态的卫月转过头,这才安慰说道“月儿,徐江南这人滑头的很,说好的剑阁他会不来?别说剑阁了,就因为我欠他两顿酒,他指定就要来卫城。”余舍说的都是真的,所以卫月信了,但卫澈这个跟徐江南打了那么久交道的卫家公子,显然不信,徐江南的人情世故他吃了不少,如果不来早就掉头回了凉州,还在青云城兴风作浪干什么,整了这么一出幺蛾子哄人?

程雨蝶悄悄将手从卫澈手里抽出,善解人意这么些年了,卫澈那点微妙的语气她还是能听出来的,就同之前卫月打量她的眼神一样,狐疑的看着卫月。

卫月细想一下,也是,连个名字都不敢说的胆小鬼,会轻而易举跟人说自己去哪?原本就不知道哪里来的沉闷心情顿时一扫而空,不过转而看到程雨蝶和卫澈心有灵犀一般似笑非笑的表情,尤其是那个在今天之前一直正经大方的程家姐姐也是这番打趣神情,无故又将头转了过去,看着满头雾水的余舍,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喊道“本小姐才不管他,只是走了大半天的路,肚子饿了而已。傻大个,让开点,你挡着我了。”

余舍笑容嘻嘻忙不迭端着板凳往后靠了靠,好在房间大,他可从来没进过这么大的院子,光走就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也不觉得被冷落,酒足饭饱之后东张西望,自娱自乐,也没一点为客的拘束。

卫澈笑容拂面,侧过头在程雨蝶耳边说了几句,然后笑道“去吧。对了,雨蝶,让下人带点酒上来。”

程雨蝶也是盈盈一笑,点了点头,身姿如柳,摇曳出了门。

卫澈走到卫月旁边坐下,想了想,覆在卫月耳边将老祖宗的心思给说了出来。

卫月果然上了道,心思都被吸引了过来,挑着细眉轻声说道“哥,怎么办,老祖宗似乎不答应啊。”

“不知道,本来是有把握的,可惜……”卫澈将桌子上狼藉一片的杯盘都往旁边挪了挪,叹息一声这才说下去“哎,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一如反常跟人在青云城打了一架,关键那人还是江南道金陵城的,这就有些棘手了点。”

卫月不懂这里面的玄机,不过听到卫澈提起,将要问的时候,程雨蝶领着下人过来,到了门口,接过竹篮,又吩咐下人离开,这卫家下人毕恭毕敬,早没有之前对程雨蝶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原本以为她是入不了卫家的,少爷还因为她跑了出去,哪里会有好脸色给她看,如今城门口那一幕早就传的风生水起,沸沸扬扬的,哪里还敢找死。

程雨蝶提着竹篮进屋,一边将竹篮里的甜品小吃摆上桌子,一边笑着说“怕你们饿着,所以我就着人先去酒楼买了点,先垫着肚子,味道应该也不差。”

卫澈朝着卫月使了眼色,卫月知根知底,只得将之前想说的话吞咽到肚子里,朝程雨蝶笑嘻嘻说道“程姐姐,你来坐这里。”一边说一边起身将卫澈旁边的座位空了出来,把面色羞红的程雨蝶推搡过来坐下,这才抚掌一笑说道“不错,像一家人。”

程雨蝶一瞬间就想着落荒而逃。

卫澈两不相帮,反而扬起手朝着坐在一旁的余舍喊道“大师,在来吃点点心吧。”

余舍刚吃了一顿,不过看着那盘点心的精致样子,也是吞咽了几口唾沫,听到卫澈这么一说,根本就没有拒绝的道理,立马憨笑着凑上前来。

卫月是见识过他和徐江南疯抢鱼肉的场景,那跟打家劫舍有区别?见到余舍这番,急忙端着一盘杏花糕坐到一旁,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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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再来二两酒

徐江南自然不知道卫澈和卫月因为他的事而忙的焦头烂额,而他自己倒像个没心没肺的人,走了这么些日子,成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背个破烂剑匣,没骑马,随意找了个木棒当拐杖,一路步行,活脱脱的一个乞儿,一天能走多少完全看路上酒肆的家数,多的话,他停的也多,找个人多的桌子,停在旁边,解开剑匣,捋起袖子就说起书来,旁若无人像个疯子。

旁边赶路的各路酒客起先听到徐江南的言语粗鄙,一脸嫌弃就要赶人,不过等镇神听上那么几句,咀嚼起来又有一番意外味道,又停下了心思。

徐江南说书很有玄机,他不像其他说书人,而是跟先生一样,起先就是干净脆生的金戈铁马,要不就信口拈来一段江湖刀剑相交的口技,等这些人觉得有意思之后,这才慢慢悠悠从头再来,不疾不徐,徐江南抓这些人瘙痒处抓得极准,扣住众人心弦之后,等到这些人连酒都忘了喝,屏住呼吸生怕漏了一句的时候,徐江南这才行云流水,解扣细腻,滔滔不绝,等到他说完之后,这些人还沉溺在之前的刀光剑影之中。

店家都是些会做生意的,见到客人都入了迷,这对他来说都是银子,毕竟像酒这种东西,能解味却解不了渴,圆滑的都会端上一碗酒上来,让徐江南解解味,好继续再说一段,一碗酒能让自己今天多收入好几十的铜板,这个生意怎么都不算亏,可是每到这个时候,徐江南都是摇摇头,然后取下原本系在剑匣上酒壶,眼下之意不言而喻,近乎无赖,不过基本奏效。

当然也有不愿意听,觉得徐江南聒噪的,听完前半段以为是哗众取宠的也有,便指使店家将徐江南蛮横扫地出门的也有,在这种笑贫不笑娼的年代,那些个见钱眼开的店家即便觉得有些意思,也是拢起袖子蛮横将徐江南赶出棚子,厉害的直接将徐江南推了个大马哈,本就觉得哗众取宠的酒客见状更是放肆大笑,更有人按着烂木桌子上的刀鞘出声阴阳怪气讽刺说道“哟哟,刚才听着还是刀来剑往的,大爷这还没出刀呢?你就倒了。这怎么能让大爷尽兴?啊,你们看,他像不像条狗?!哈哈哈……”

他们哪里知道,自己这点卑微的道行在这个说书人眼里,真的不够看的,徐江南若是真的出剑,估计也就是真的只见剑光,不见刀影了,剑光过后就是满地尸体了。

每到这会,徐江南就像孤饮而醉,先打一个酒哈,从地上摇摇晃晃爬起来,扫了扫比地面还要邋遢的衣袍,扛着剑匣提着酒壶里仅剩的酒,接着上路,竟有几分浪子落魄的感觉,一边饮酒,一边醉眼迷蒙笑着喃喃自语“此处人太痴傻,不配听,也没有江湖,换个江湖再去说去。”说的很小心,没人听到过他说的什么,活生生一个比怪人还要怪的人。

笑得很放肆,不笑他人,不笑世道,也不笑江湖,只笑自己。

有时候那些得理不饶人的酒客看到徐江南这番装神弄鬼的模样,尤其虽然听不到徐江南口里碎碎念叨着什么,也是不顺眼,提着把刀就追杀出来的,这会徐江南什么姿态都没了,就只有撒丫子跑路。

到了夜间,徐江南便会找个没人的空旷地方,徐江南便在练剑,真实点就是偷师,他剑招剑诀基本不知道多少,能偷就偷呗,哪有讨饭嫌饭馊的,再者说方云那一剑又不弱,想着也是心痒。

这才有此上策,不过这是他觉得的上策。

就是可惜找不到入门的路数,他也不着急,能找到将真元实质成剑的门已经算跨了一步,到了深夜之后,就坐在树上看着月光饮酒,将今日赚来的酒给喝光,毕竟明日还得换一家尝尝,喝到最后没酒的时候,都是一副醉态横生的样子,只是眼神清明。

第二日和光大亮自然醒,徐江南伸个懒腰,眯着眼看了会天色,从树上一跃而下,又是叹气说道“今日怕又走不远了。”

……

叙州清月镇,一看着大约花甲年岁的老头进了镇,脸上表情和蔼,只是众人看见他都是悄悄旁边一闪,绕路而过,不为何,因为这看着祥和的老头背着一把太过骇人的重剑,拄在地上怕也就比人矮了一个脑袋而已。

魏青山也是知道众人所想,也不掩藏,反而时不时还要将夜白放到更为显眼的位置,等到众人落荒而逃之后,这才笑着自言自语说道“老夫说你丑还不乐意,现在还跟老夫争么?”

同剑说话,还是这么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原本胆子大的没跑的,也吓得不轻,疯子。

师徒二人都是疯子。

魏青山对这些人的表情不问不顾,找了家酒楼,大刀金马的坐在大堂,就算魏青山想着声势少点,坐下的时候夜白剑太过之长,因为魏青山的动作在地上划了深痕出来,小二哥瞧到此情此景,立马噤声,背着身子,想要悄悄退到后院去,掌柜的明摆也不敢上去,一把抓住想潜逃的小二,朝着他努了努眼,口中喋喋不休小声说道“看什么看,去去去,来客人了都不知道去招待?工钱不要了?”

小二这才没了法子,脸一跌,不过走到魏青山跟前的时候,脸上原本奔丧一般的面容又换成了职业性的笑容,取下肩上的汗巾,替魏青山擦拭了下桌子,弓着身子小心翼翼问道“客官,要什么?”

魏青山也没难为他,爽快说道“一碗酒,一叠花生米。”

小二哥显然没想到这个背着这么吓人重剑的老头这么好说话,一时间反而受宠若惊怔在了原地,直到魏青山说了第二次,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的应声,接着往后台过去,掌柜的看着这个小二,摇头晃脑唉声叹气。

不多时,小二哥一边快步,一边吆喝道“客官,这是你的酒,你要的花生米。”

之前因为魏青山坐下的气势而收声的众人也都是瞬间冰释了一般,毕竟来酒楼只要一碗酒,一叠花生米的能是什么神仙人物?“来来来,喝酒,喝酒,林大哥,我先敬你一杯,到时候真的富贵了可别忘了小弟的赴汤蹈火啊!”

“瞧你这话说的,生份了吧,这哪能忘了兄弟你啊!”

……

魏青山对于这种眼神或者态度也不会说生气,犯不着,自顾喝酒,时不时将一颗花生米抛往嘴里,用已经泛黄发黑的老牙嚼着,塞着牙缝的时候,便少饮一口酒,只是眼睛一直盯着来路,早之前就感觉到有人在追他,气势不弱,但同样也不熟悉,还以为追错了人,刻意藏匿了点声息,没想到这人寻声问道的手段着实有些高超,也就耽搁了一天,又跟了上来。

魏青山这才想着在这里等,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大堂里的酒客也是渐次喧嚣起来,有的没的都在说,不过都引不起魏青山的兴趣,直到有人拍案大声说道“听过最近青云城官道上的那场杀斗没?”

眼见一桌子上的人都是沉吟思索摇摇头,这汉子便得意洋洋了起来,加了块肉就往嘴里塞去,一副你们都消息都落伍的姿态。

同处一桌的一个消瘦汉子显然有些兴趣,按下他夹菜的手,急忙说道“你倒是说啊。”

汉子这才放下筷子,端起一碟酒,先是一饮而尽,做足了吊人胃口的事,然后开腔说道“我听说那一场打斗可是打出了好些条黄龙!听说有一个是金陵方家,叫什么方云,有一个是凉州的,叫徐江南,那可是打得天昏地暗,你来我往。

那个叫方云的也是生猛,每一剑都是剑光迭起,直取命门啊,好几次都是擦着喉咙过去。”这汉子显然说到兴致处了,手舞足蹈演练起来。

而原本真要提酒喝的魏青山听到徐江南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是停了杯。

只见那汉子先是一杯酒下肚,绘声绘色演练之后,又是昂声说道“后来,那个叫方云的剑客,生了气,说了句什么阴邪人士,还说了什么替天行道之内的花哨话,瞬间三剑,就是三条黄龙啊,他奶奶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练的,原本还好好的突然就狂风大起,三条陆龙就把官道给占住了,凶神恶煞的就直接袭杀向那个徐江南。”说到这里又是去端酒。

“后来呢?”“说啊!”

将酒饮完之后的汉子似乎也是有了点胆气,就像身临其境一样,凝了凝眉冷冷说道“哼,后来?后来我都觉得那个徐江南必死无疑了啊,没想到他先是不慌不忙的闭上眼睛,念念有词,直到三条陆龙卷袭身的时候,唰的一声,睁开眼,横竖就是三剑,红光大涨,轻描淡写的就把黄龙给斩了,还手下留情了,只在那个叫方云的剑客胸上踹了一脚,踹飞了快五百步,吐了将近二两的血出来啊,那气力,啧啧,反正我是甘拜下风。”

小二听得入神的时候,魏青山闭目听着那人说的,厚重的声音响彻客栈。“店家,再来二两酒。”



第一百四十五章 绿水无忧 因风皱面

魏青山没想到在这歇脚会听到徐江南的事迹,听那汉子唾沫四溅的一说,说得倒是绘声绘色,其他人也都听得心神摇曳,不过这场面对于经过各种风浪的魏青山来说,还是有些小,从而也就少了很多惊心动魄,不过听到徐江南不慌不忙斩黄龙之后,是不是干净利落真假不论,那份姿态是魏老侠很欣赏的,尤其是听到最后徐江南赢了之后,当师父的魏青山与有荣焉,脸上红光满面,只是可惜脸庞太多脏污灰尘,很好的掩盖了下去。

说话的声音难免大了起来,原本三魂出窍一般沉迷之前场景不能自拔的人被魏老侠一声上酒给打断,皆是皱着眉头瞪了一下这个背剑老头子,一人更是怒气冲冲拍案就要上来揍这个寒酸不说,还不解风情的老头,只不过被同桌的按捺住了,晦气的低声骂咧几句。

小二很快将酒端了上来,还没来得及吆喝,也就是这会,一阵阴凉的微风荡过,众人都眨了一下眼睛,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魏青山从手上银袋拿出两锭银子,一大一小,将小的给了小二,又接过他手上的酒,将大的银子放进怀里。

在小二回身去柜台找铜板的时候。

“砰”的一声,银袋子坠在桌子上,魏青山将剩下的花生米放进兜里,然后跨步出门。

银袋落案的声音并不响,但是这声音谁都喜欢,又是看着魏老侠离开的座位上,还以为他将银袋给忘了,之前拍案要找魏老侠麻烦的那人,看见银袋,先是摸了摸自己银袋的位置,紧接着大惊失色,不知死活握起案上的剑便拔脚追了出去,走到门外的时候,人来人往,早就不见了魏青山的人影。这才回头骂咧了几句晦气,又啐了几口唾沫,拿过本就属于自己的银袋,放到腰间系好。

众人哄堂大笑,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说起来还真不知道,都以为是路上遇见被偷的,毕竟在这光天化日的大堂里,他们都看着,这个老头子,可是动都没动过,其实魏老侠真的动了,他是动了之后,那阵风才到的。

魏老侠提酒出城,又往后瞧了瞧,眯着眼看到一道亮影之后,轻声笑道“本想看看你的真面目,可惜了,当师父的,听到徒弟那可以下酒的一剑,怎么说都要赶过去不是?后会有期。”说完之后,敛了身形,径直朝着卫城,悠闲走去。

……

卫城卫府。

卫月换回了女装,伏在楼阁栏杆上,手上转着一朵牡丹,下面是一方水池,她低头看着在池水荡漾里的精致面容,其实不差,有些失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摇头傻笑几声,悬挂在一旁的风铃也是因此叮铃作响,还闪着光,这串风铃可是大有来头,原本西楚皇院的东西,可不是些什么便宜货,据说以前是就连西楚的君王都爱不释手,可惜西楚亡了之后,卫家投诚,陈铮赏赐了,用西楚的东西赏给原本西楚的人,用来表现自己的仁义,的确有些讽刺,只是卫月不在乎这个,喜欢就行,而且里面那颗夜明珠传闻是跟过一个佛门大家,散发出来的光隐隐有些淡黄,明澈间有几分祥和的味道。

不多时,倒影又加了一人,程雨蝶移步过来,笑意盎然,苦等十数载,拨开云雾见月明,的确是值得开颜的,在入城看到余舍,听他说到徐江南的时候,她就看出来卫月有心事,又到后来不打自招,她也经历过这番,不过把卫澈吓跑了几年。

只是当时的欣喜让她没时间在意其他,如今听到卫月的傻笑,这事才涌了上来,也是好奇那个叫徐江南的人,看样子不单单是卫澈这些年在外地的相交,而且就连卫家这个成天大大咧咧的鼎食小姐也上了心,更难得的是能让她安分守己这么久。

程雨蝶站在旁边,看着卫月脸上的表情变化,时喜时怒,时嗔时悲,看够了之后,难得的少女心思一回,凑到卫月耳边,吐气如兰笑道“想徐公子呢?”

卫月被突如其来的声音猛然吓了一跳,惊叫了一下侧过身子,发现是程雨蝶的时候,这才拍了拍胸脯,舒了几口气,埋怨说道“程姐姐,什么时候来的?吓死人了。”手上的牡丹在程雨蝶出声的时候就已经落了下去,在水池里掀起涟漪。

程雨蝶摇了摇头,笑道“我可在你旁边站了好一会了,也不知道你在想哪家公子?又笑又悲的,给你脸上抹点灰,可就成了疯子了。”跟卫月相处这么久了,少说也会沾染点习性,眼下心事没了,说起话竟然也有点卫月的口无遮拦。

卫月面色绯红,吐词含糊想要遮掩过去说道“是吗?”

“是那个徐公子?”程雨蝶也有点兴趣,不过也都是来源这对兄妹对他的重视程度,卫月对那人很重视显然易见,她从来没听过有人能让卫月念叨这么久的,至于卫澈,提的不多,不过看着正经的神色,显然同样也是上了心,能让卫家两兄妹如此在意的,怎么说也该有点本事。

卫月要论说话的玄机自然比不上程雨蝶,不等卫月拒绝,程雨蝶立即似笑非笑的试探说道。“是个高官门阀?”

卫月哪里会跑得出程雨蝶的手心,以前同卫澈那般交好,不同样也为这个机灵女子打抱不平过,听到程家姐姐这般询问,入了圈套都不知道,摇摇头。

程雨蝶继而又是笑问说道“也是个江湖大家?”

卫月又摇了摇头,程雨蝶颦蹙了下眉头,“将帅子弟?”

“不知道啦。”卫月转过身子伏在栏杆上,娇嗔说道。

程雨蝶难以置信问道“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又喜欢他?”

卫月这次没有失色,反而很柔声的说道“程姐姐,你怎么跟我哥一样,没有喜欢啦,就是好奇。”

程雨蝶也站在栏杆旁,跟着卫月一起看水池,贤淑性子没有让她动手撑着栏杆,好奇的说道“好奇?”

卫月一本正经点了点头,看着池子趋于平静的水面,细细回忆。“嗯,好奇,当时在天台山的时候,他跟我说过他的身世,据我所知,徐江南这个人似乎是个孤儿,父母好像被人害了,想去报仇呢,可惜又不会武功,跟着一个说书先生从小到大,后来又跟着一个江湖大侠练剑,他说他资质很差,练了几年,一个标准的剑花都耍不出来,可是后来他救我的时候呢,武功分明很高,而且前几天青云城那事又传得风风火火的,我觉得吧,怎么说声势也小不了。

不过我听哥哥说,他几年前遇见徐江南的时候,徐江南又不会武功,反正我不信,哪有这么快的,估计是他隐藏的好,就连哥哥当时也没看出来。”

水池里的卫月梦呓一般笑了笑,继续说道“程姐姐,你知道吗?他就是个骗子,江湖骗子,他一本正经跟我说他的名字叫卫澈,然后还跟我说他怕死,不过很无赖是真的,竟然让人给我的马下药,用这种下三滥招式帮着余舍,不过呢,又不算坏,又花言巧语骗余舍把他的驴给我骑,程姐姐,还有啊,有时候他又很正经,好心当做驴肝肺,有一次被一个背双剑的人追杀,他让我先跑,我担心他,就躲了起来,谁知道到头来他还凶我,自己打不过还逞什么强,没本事装什么英雄好汉,老祖宗都没那样对我。”

卫月抿了抿唇,一副委屈的样子,也就是一会,又想到其他,双手握在一起,将下巴搁在上头,像个贤淑女子清浅笑道

“不过后来我们看到有人强抢民女,其实我知道他也想去救,表面上做做样子而已,听到是平王府的时候,又贪生的要命,不过最后又贪图小利还是去了平王府救人。

不过那段时间,我总觉得他有心事,不能跟人说的心事。我不知道是什么,也问过哥哥,哥哥同样也不知道,但是都很笃定觉得有。”

卫月回过头,朝着程雨蝶神秘一笑问道“程姐姐,你说这个人是好是坏?反正我是猜不透,所以才好奇,不过我哥倒是说对了一句话,就是他这个人,很狡诈,而且似乎懂的也很多。”

程雨蝶也是默不作声,看着风铃上的荧光在卫月脸上闪烁,神采飞扬,程雨蝶笑着摇摇头,这事她听听就好了,就算她对那个叫徐江南的人也是生了点兴趣和好奇,适可而止,真的是个拿捏得当的女子。

卫月又是低头看了一会,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一针见血说服自己的理由,也就放弃了,拉着程雨蝶进了屋,本想着让程雨蝶帮自己过了自家父亲这关,没想到他竟然出门了,据说去参加什么文人经宴,还有几天才回来。

秋意萧瑟,池面如镜,漂浮在水面上的牡丹不知道什么时候同池中月印到了一起,挂在一旁的风铃却只是散着光,没有作响。

绿水无忧,却突然皱面。

当夜卫府没有秋风。



第一百四十六章 真假王爷

卫府外宛如蛛网一般的街道上,其中有个小院子,周彦歆和许凝这对夫妇就住在里面,已经有些时日了,好在出门的时候许老爷为了这个闺女少吃点苦,又知道这个女婿是个读书人,银子没少让带出来。

落夜之后,周彦歆坐在屋内,点着油灯看书,房间不大,如今银子少了之后,自然就会精打细算了一点。

没过多久,许凝用木盆打了盆热水端进来,放到周彦歆旁边,自然而然的给周彦歆脱鞋脱袜,水温都是之前用手试过的,刚刚好,将自家夫君的脚泡进水里的时候,周彦歆才回过神,朝着许凝微微一笑。

许凝也是一笑,尽在不言中,转身又跑到榻上,铺好被子,检查下窗户掩好没有,等将这些琐碎小事弄好之后,又回过头开始给周彦歆搓脚,搓到通红,这才提起脚,用放在手腕的干巾抹干,又顺序给穿上鞋袜,将木盆端了出去。

周彦歆一副老爷们的样子,是不是心安理得不知道,不过等到许凝忙碌完一切,第二次进屋的时候,周彦歆放下手上的书,问道“委屈么?”

许凝莫名一笑,坐到周彦歆旁边说道“有什么办法呢?都上了贼船了,后悔都晚了,只能嫁鸡随鸡了呗。”

周彦歆伸出袖子,给许凝擦了擦沁出的汗滴,很难得的开了个玩笑话。“的确没办法。”说完之后,一把拉过许凝,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将头埋到她的青丝里,狠狠的呼吸了几口皂角清香,这才抬头轻轻说道“后悔也没用,你只能是我周家的人了。”说得很平淡无奇,许凝听得却是满心欢喜。

许凝跟着周彦歆在卫城带了一段时日之后,虽然没见到什么大事,不过这样平淡的生活反而让她心里很是安稳,伸出手怀着周彦歆的脖子,一脸向往说道“相公,等这些事都过了之后,你说咱们还能过这样的日子么?”

周彦歆紧紧抱着这个女子,笑道“怎么?喜欢上了?”

许凝毫不掩饰的点了点头,其实与她来说,如今什么都不重要了,就算卫城即将上演的那场大戏,她也不在乎,要不是因为说还要去江南道见见公公婆婆,敬上一杯茶,这样才真真正正的成了周家人。

她就想着这样过一辈子了,只是她总觉得自己相公想在卫城做点什么,所以离去的话她也没说过,嫁狗随狗,她如今就想当他的娘子,听他的话,什么都不用想。

周彦歆将面颊贴在她面颊上,温度一样,不热不凉,是个夫妻样,“好啊!等这些都完事之后,都听你的,到时候咱们在生几个小胖小子,我来教他们念书,你来教他们习武,怎么样?”

“如果是女儿呢?”声音细弱蚊蝇。

“女儿我就教她琴棋书画,养成个大家闺秀。”

“相公,你是在嫌弃我不是大家闺秀?”

“不敢,不敢……”

……

在另外一个院子里,也是两个人,不过比起周彦歆和许凝的温润相偕就有些尴尬了,两个相依为命的大男人,李显彰坐在屋外对月饮酒,石案上有一坛酒,两个就被,像是在等人一般,更一万站在身后,不声不语。

李显彰一杯饮尽,看着愈加清亮的月光,神色恍惚,自言自语说道“弘道最终还是进了平王府?”

更一万神色平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李显彰像是背后长眼了一般,等到更一万点了头,径直说道“真是个爱民如子的皇子!亲生女儿被人逼死投井,他还想着去救这个窝囊王爷。可惜啊,真的不是王爷,假的反而当了王爷。西夏这个朝廷当真让人看不懂,不过有趣,有趣。”一言石破天惊,如果被其他人听去,西夏就真的乱了套了,估计比徐江南那事席卷出来的风暴更大。可惜这会卫城的人都盯着卫家,等着那场大寿,谁会管这些个小院里面的人。

更一万也知道这个消息,跟李显彰明察暗访近十年,将手上消息落实之后,李显彰利用吴管家接近“平王”,又借用除鬼之事套出了这“平王”的生辰,生于仲夏之交,天下人谁不知道西夏平王生于二月二,龙抬头之际。

对比之下,李显彰竟然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如今平王府的这个王爷是假的,是西夏陈铮用来稳定民心,彰显仁义的傀儡,真正的平王估计死在了当年那场暗杀之中,在来西蜀道的路上就已经被掉了包,难怪在这西蜀道十多年吭声都没吭过,也是感叹,什么叫狸猫换太子?这才是啊!

用假圣旨给假王爷,算是巧合么?

至于弘道大师的身份,对李显彰来说就简单多了,从陈雅投井,再苦再穷的百姓就算没有盘缠上京告御状,也会将这个篓子捅到官衙里,毕竟是亲生骨肉啊!弘道却是反常忍气吞声,甚至出家为僧,这些异常举动结合起来,再加上平王府的前车之鉴,李显彰直接跑到长安,原本西夏都城内打听,也不用多久,将西夏三位皇子的生平资料打听的一清二白,其中那些人对于景王的评价就是仁义无双,当然这些还不是重要的,一针见血的是景王有一女,生而无舌,不能言。

听到这个消息的李显彰,神色平常在长安外吹了一夜风,不惊不喜。

“出来吧,我的景王大人,被人从平王府赶出来之后不会没脸见人了吧。”怔了半天的李显彰突如此言,像是意料之中,口辞犀利,落井下石讥讽说道。

更一万更是冷静的不像常人,没有任何动作。

这会一人才从黑暗里显现出来,一手搁在胸前,挂着一串玉润佛珠。

李显彰微微一笑,得理不饶人说道“堂堂天台山的主持大师,当个梁上宵小怕不合适吧。”不过说话之际,也是给石桌对面的酒杯上添满酒。“景王今夜怎么有兴致来寻李某。蓬荜生辉!”一字一句就像在针尖一般扎在弘道的心上,嘲讽鄙夷昭然若揭。

弘道大师不动声色的在李显彰对面坐了下来,看着李显彰嘲笑的神情说道“你究竟做了什么?”弘道大师即便说的很寻常,但能听出有几分泥土火气。

李显彰忽然觉得有些大快人心,摊开双手,凝眉笑道“怎么?堂堂西夏景王女儿被亲弟弟给逼死投井,到头还想着去救弟弟,传出去又是一段手足情深的佳话,可惜了啊,这当弟弟的不领情。

在平王府像个丧家犬被人扫出,好啊!如今受了气来李某这里耍威风?!”说到手足情深的时候,李显彰鼓掌一般拍了拍手,端起酒杯饮了一半,剩下一半毫不客气的甩了弘道一脸,半点斯文都没有,李显彰做了这番无礼举动之后,将杯子重重拍在桌子上,“铿锵”一声尖锐声响,青瓷杯子四分五裂,碎片乱飞。

李显彰突然换了一副近乎狰狞的表情,一手抓着弘道大师的胸口衣袍,弘道脸上的酒液顺着面颊滴到手上,李显彰厉言寒声说道“你该耍威风的地方不是这里!不是朝着我李显彰!而是活在平王府的那个人!知道吗?!灭门血仇都不敢报,还当真以为自己能济世?”说完之后,李显彰莫名其妙松开手,又给弘道理了理衣衫,柔声说道“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像不像条狗?可惜,狗被人踹了还能叫唤几句,一个王爷,被兄弟二人合伙灭门,到头来还自以为是能济世,济个哪门子世?狗屁个王爷!”

李显彰大放厥词之后,更一万这才上前闷着声音提醒说道“先生,你的手。”

李显彰不顾弘道,没理更一万的提醒,也没顾手上流血的伤口,转头笑道“一万,再去拿个杯子过来。”一前一后判若两人,更一万听言之后没有拒绝,也没执着李显彰手上的伤口,转身进屋。

李显彰回过头,朝着弘道讥笑说道“好啊!你不是能济世么?不是想救西夏么?如今北齐已经有人到了西夏,伺机而动,原本远离中原的阴阳教也要卷土重来,你不是能济世么?来,济世给我看看,来啊!我李显彰就在这里看着你如何济世安民,被万人敬仰。

其实我也想知道,就一个落魄的王爷,朝廷都不认的身份,你是如何津津有味自以为是这么些年的,尤其是你以一副圣人姿态说让人以西夏为重的时候,这种话你是怎么狠下心说得出口的。”

没等到更一万拿个新杯子出来,李显彰径直捧坛豪饮,像个侠客一样,饱饮带着手上鲜血的酒液之后,轻轻说道“你放心,平王府的人会死,而且会一个不剩,你谁都救不了,也没能力去救。怎么,又想杀李某了?非鱼池你下不来手,这会能狠下心?”李显彰愈加一副可怜表情的看着弘道,压根就不在乎弘道的情绪说道“来,就从这里手起刀落,可惜一样无济于事,你还是救不了平王府,我李显彰想让他们死,一个都活不了。

对了,还有,陈苇是我李显彰的女人,跟你这个景王,跟陈家没有半点干系。”说完之后,李显彰再不看弘道一眼,拂袖转身,负手进屋,“一万,送客!”

更一万闻声也没说话,站在桌子旁边,也没坐下。

弘道大师即便遭了李显彰这么一通劈头盖脸的侮辱,也没有生气,说来奇怪,每次听到李显彰骂他的时候,他的心里其实会有些好受,就好像对于自己女儿的负罪感少了一点,他一直觉得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如今却不清楚了,不过好在原本因为动了杀机还停下来的佛珠在指尖又是转动了起来。

其实放下这两个字很好写,却很难做到,恰恰李显彰就是那种拿起后就放不下的人,这东西因人而异,就像读圣贤书的人,有些志在天下,有些为了当官耀祖,有些则像卫玦那样,仅仅就是为了读书。

弘道大师想的很好,就是没想过人心两个字,这两个字更好写,可是古往今来又有谁写过这两个字?

直到李显彰狷狂说道让他去济世的时候,振聋发聩,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连父亲都没做到位的人,或者换句话说,他其实跟李显彰一般无二,他只不过拿起的是当年西夏王的临终言语。

弘道大师在黑暗里念了很久的经,更一万也一直呆在黑暗里不出声。

直到明月高挂,这个原本的西夏皇子端起酒,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破了清规,一饮而尽,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知道李显彰心意已决,转身离开,怎么来的,便怎么离开,不声不响,堂堂西夏的皇子,落魄如斯。

更一万没有出声提醒弘道说他的佛珠掉了,等到弘道离开之后,近身捡起佛珠进了屋子,将佛珠给了李显彰,欲言又止。

李显彰接过佛珠感受着上面圆润的质感,温声说道“想问为什么不将这个假平王的消息告诉他?”

更一万点了点头,李显彰找了个椅子坐下,右手血肉模糊,更一万见状去翻箱倒柜找金创药,李显彰没有管更一万,而是给他解惑说道“就算跟他说了这事,他也不会信的,哀莫大于心死,追根到底,他跟我是一路人,没两样,只不过我选择了陈苇,他陈玺选择了西夏而已。”

李显彰还有些话没说出来,也不会说出来。

更一万先是给李显彰清理了下伤口,轻车熟路上好药,随意用布条绑好,在这期间,李显彰左手突然停了下来,像是触到了什么印痕,抬起手,将佛珠放在油灯下仔细一看,灯火摇曳,光线并不固定,恍恍惚惚,李显彰隐隐约约看到了个“雅”字。

很久的沉默之后,更一万反而不习惯,闷闷说了句没有营养的话。“先生,眼下我们?”

李显彰将圆润佛珠收到怀里,轻声说道“看戏,呆着就好,等徐家小子过来,再等一场大雪,江湖这些年太沉闷了,是该死上一茬,再冒出一茬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江秋寒唱曲入西蜀

卫城这个万众瞩目的戏台子已经搭好了,而作为某些眼里要唱青衣的主角儿还在装疯卖傻混酒喝,着实有些不解风情了点,徐江南哪里知道这些,每天睡到悠然醒,悠然赶路,悠然喝酒,比那些个思量考究锱铢必较得失的人不知道要自在多少,他还以为自己只是江湖里可有可无的小卒子,却不知道那些个庙堂大佬在他身上豪赌下注,就连魏青山连自己的知命境界都不顾了,也要过来给这个小徒弟撑腰壮胆。

他在这边没心没肺有一搭没一搭的走着,方云和吴青却以为他早就到了卫城,在卫城里近乎翻天的找他,尤其是方云,自报家门本想让徐江南死个明白,没想到反而成了笑柄,寻人的时候听到茶客谈论都是忍不住火冒三丈,难免会有些冲突,可卫城这个卧虎藏龙的地方,想放肆,没点手段真的折腾不起来太多浪花,看戏的人多,听戏的人多,看见有人无端由的找茬,毅然而然横刀出鞘的大汉同样不少,本来就是一些因为卫家行侠的名声过来,方云起先到也会动手试探,本来以为这些长相粗鄙言辞不堪入目的汉子会不堪一击,谁晓得这些人说话刁钻犀利,手上的招式一样刁钻,丝毫不含糊。

吴青倒也不讲理的帮衬出手过,干净利索的一剑毁上一把武器,将人一个个摔往门外,本来还想着下手再要重点的时候,方云看到那些人嘴角愈加繁盛的嘲讽笑意,这才拦下吴青,头也不回的离开,自此,方云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对于那些人夸张放大的腹议也是不闻,他有本事让这些人在这里不提,但其他的地方呢,他没到的地方呢?显然管不了,而且即便将夸大声势的人给打得牙齿尽碎的躺在街上,脸面尽失,却没看到徒增口舌之利下的悔过之意,眼神的讥讽味道对他的刺激不亚于当初徐江南在他身上拭血的动作。

方云那会就像明彻了一般,也是知道这事摆明了堵不住众人的悠悠之口,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找到徐江南,当众将他踩在脚下,才能拿回之前在徐江南那里丢的东西,这个症结在能解开。

吴青显然也是知道,但因为方云的情绪也不敢多言,动作都是收敛了很多,虽然还是那么娘们,虽然方云依旧看他不顺眼,但至少没有说过难听的话。

而跟徐江南一样悠闲的人还有一个,不过比起徐江南来,他就要更加享受一点,躺在铺了几层价值连城的白狐皮毛上,一边饮酒,一边唱着从西楚宫廷流传出来的曲词,传闻是记录西楚宫廷的曲目,还有一个不俗的名目,叫《清雪遗音》,只是不知道为何有这么一段荒诞上不了台面的句子。

“王月英,家住在汴梁,周桥以上把高红卖,

有一个赴考的郭华,提笔卖文,走进城来。

那女子,好似天仙临凡界,

进铺来,手托白银,问声高红怎样卖,

……

银子论秤色,我的高红,换你的细白,

红白字,问你解不解,引动俏多才,

心猿意马开,手拉小姐喜笑言开,咱二人才子佳人恩合爱,

好一个王小姐,依从郭华,仝进绣房,解带宽衣,忙上牙床,以毕,恋恋不舍,送了铺门外。”

闭着眼自唱自合,毕竟是伶人出生,津津有味,就连在外赶马的苏楚都是有些难堪神色,苏楚着实看不懂这个能在北齐呼风唤雨的人,做的事情跟身份半点都搭不上,甚至能说是粗俗不堪,按道理到了这个层次,人人都是自检自律,巴不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给自己捞点好名声,这个似乎是嫌自己的名声多了,除了面相装扮像个文士,其余风气就像个市井红尘里的人物。

而且如今这个正唱着淫词小曲的江秋寒同谢长亭的关系他也想不通,要说不放心就不会让江秋寒过来,如果放心为什么又要让自己来盯梢,以至于有些个异常举动就带着首级回去,那些个掌权人不就喜欢说些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话语吗?但是他没过问,安分守己是一个,再一个就是担心夜知冬,为什么会成了西夏的朝廷钦犯,按道理应该在哪里当他的掌柜才对。好在张榜了,说明人至少没被抓,还活着,这个倒是让他安心不少。

等了一小会,马车内的唱腔有所减弱,然后江秋寒冒出头伸了个懒腰,好在马车够大,舒舒服服活动了下筋骨,打着哈欠看着周边层峦的山脉,朝着苏楚问道“苏统领,快一个月了,是要入西蜀道了么?”

苏楚点了点头应声说道“嗯,还有几天的路程。”

江秋寒温和一笑,眯着眼瞅着前面看似很近实际上还有几个时辰才能仰望的磅礴高山,在苏楚旁边坐了下来,并没有指手画脚的抢过马鞭,一点也没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觉悟,乐呵呵的说道“在想那个西夏钦犯?”

苏楚并没有回答,只是在秋高气爽的官道上甩了一个鞭花。

江秋寒也不在意,一点都没有高人的风范,而是近乎一个市井无赖的洋洋得意说道“从金陵出城的时候开始,那柄刀你从左手放到右手,一路上来回换了几十次,江某没去过西蜀道,但也知道从金陵过去,按照马的脚力,这会也该到了不是?在来金陵之前苏统领可不是这样啊!”

苏楚轻轻说道“记错路了,先生别多想了。”

江秋寒不以为意,将青丝捋至脑后,双手抱头靠在精致马车上,看着天上厚重的云彩说道“给我说说怎么样?”

苏楚双眼看着路,并没有理这个不依不饶的先生。

江秋寒也没有继续下去,眯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拍了拍苏楚的肩膀,换了个话题说道“知道为什么我要来西夏么?”

苏楚没有转头,神情平常道“怕死。”

江秋寒微微一愣,随后哈哈大笑,“都说谢长亭手下有个有趣的统领,不假,是个妙人。”说是为了头上的乌纱,为了北齐,为了动西夏根基,其实追根到底就是怕死,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还不如这两个字来的直接,可能是笑的有些放肆,凉气入肺,有些难受,随后便舒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对的,怕死,都怕死,谢长亭也怕死,只是他怕死之前看不到北齐入中原而已,陈秀也怕死,北齐那帮人谁不怕死?……”江秋寒像是喝醉了一样,竟然直呼北齐君主的名字,继而又问道“那知道为什么我会选你来西夏吗?”

苏楚摇了摇头。

江秋寒见到他摇头,反而点了点头看着群山,目光悠远说道“谢长亭这个小子,最信江某,最不信的也是江某,选谁都没用,只有你,他会同意下来,你听不懂也没关系,但事实就是如此。

知道江某为什么不走吗?”

苏楚不动声色,还是那句话。“怕死。”

江秋寒这次没有笑,摇摇头像是在说笑“你杀不死我。谁来都是这个结果……。”

话音未落,“唰”的一声,长刀出鞘,连怎么出手的都没有看清楚,刀尖立在江秋寒的咽喉,一段青丝缓缓飘落到官道上,江秋寒丝毫不惧,微笑说道“好刀法,但最后那一寸苏统领你砍不下去,对吗?谢长亭其实也知道,这也是江某到现在还没走的原因。”

又是银光一闪,长刀瞬间归鞘,苏楚自顾驾车。

江秋寒自言自语说道“当年跟谢长亭下了一局,西夏用双飞燕落盘,我将黑子落在自取灭亡上,谢长亭落在一线生机上,江某虽然不耻,但也觉得那是唯一的出路,如今看到了黑子的曙光,也是想看看谢长亭能不能破了这条长龙。这是我愿意来西夏的原因,苏统领,你懂吗?”

苏楚犹豫了良久,还是开了腔,依旧两个字,只不过不是怕死。“交情。”他知道这是江秋寒故意而问,但是他却不能故意不答,即便他同夜知冬割袍断交。

江秋寒意外看了一眼苏楚,迎风点头说道“哈,这应该就是江湖里说的交情,所以谢长亭说要杀江某,却其实给江某送了条生路,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只要江某没在北齐的庙堂上,到时候就死不了。”江秋寒抬头,秋风将青发吹的凌乱,不得不说他正经起来的时候真的有几分文士高人样。

“却无论结果怎么样,他却是必死无疑。”

苏楚沉默不语。

江秋寒大手一挥,望着群山的眼神更加深邃。说道“到了西蜀道,不去卫城,去弘碧城。”说完之后,别人恋栈不归,而这个巴不得就要离开的江秋寒朝着苏楚深意一笑,摇了摇头表情不显的回到马车内,也不管苏楚是何表情。

不多时,车内又是响起江秋寒的小曲。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来煎人寿。”

……



第一百四十八章 这坛酒汝敢饮否

徐江南又是散了几天步,骗了几斤酒,这才拄着竹仗走到了卫城门下,抬头看着这个比起李安不知道要气派威严多少的城门,徐江南咧嘴一笑,一嘴白牙怕是全身上下最干净的地方,还没来得及再看几眼气派的城门,下面的武卫已经持枪过来了,朝着徐江南嚷嚷“诶,臭要饭的,进不进,不进就滚开!”估摸着是怕走近被传染到晦气,还隔着好些距离。

徐江南这才低头看向声音的源头,朝着那位面色不善的武卫和善笑笑,负手昂然走进了城门,原本持枪武士看到徐江南的笑容,却是一怒,三步当做两步过去,伸手一抓,正想着拖到一旁先打了再说,谁知一手贴着身子只抓到了根竹仗,疑惑四望一下,却发现那位穿着寒酸的年轻人已经入了城门,武士摇了摇头,一脸不解,虽说见过很多人不可貌相的,但是那些人要不穿着光鲜,要么就是年纪大,像这种寒酸加年轻的十有就是个活生生的乞儿,思来想去也只能归结是昨夜欢快过头了,眼花了吧。

徐江南进了卫城,打听了下卫家的所在,并没有径直去卫家找到管家说我是你小姐的朋友,像他如今的落魄样子,要是真这么做,就算不傻也是真傻了,谁会相信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会是自家小姐的朋友?通报出来如果不是那不是一顿板子上脸?卫家往来无白丁就算了,徐江南现在连个白丁都不如吧。

所以徐江南现在有些苦恼,该怎么进去卫家,是等着秋末冬初的卫祖宗大寿?等那时候鱼目混珠的混进去?那怎么进剑阁呢又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听卫澈说上面有两个道行极高的守阁人,自己这点身手怕在那些人眼里真是不够看的。

徐江南正背着剑匣在路上走着,突然道上一阵惊慌尖叫,路人皆是四散躲避,稍稍有些躲闪慢的基本上都赏了一鞭子,跋扈开道,徐江南微微抬头,这不抬头还好,一抬头,突然就乐了起来,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什么叫冤家路窄,阴魂不散?

原来骑马命人开道的是韩尘,说来也是缘分,韩尘在凌月影的护送下到了卫城,到了韩家见过家主之后,这才知道族里发生的事,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颤颤巍巍像个耗子呆了几天之后,发现韩家并没有像家主所说的一日一头颅,心神渐渐就放松了下来,再到后来,安稳如常,说来也是奇怪,韩家死的那些人修为上最高也就个七品,不高不低,死法却都是一样,一剑被抹了脖子,干净利落的不像话,而且这些死了的人基本都是死了之后等过了几个时辰才被发现,诡异的很,没有证据韩器这个家主又不能直面卫家这个庞然大物,都算是白死了。

韩尘在韩家大院龟缩了几天之后,终于忍不住出门走了一趟,并没有人阻拦,小心翼翼,一天安然之后,后面胆子便大了,毕竟习惯了目中无人,欺男霸女,不招摇过市怎么也对不起韩尘的这个“韩”字不是,索性今日带了点人在卫城街道上纵横一下。

只见一路人仰马翻,韩尘坐在马上无动于衷,脸上一副畸形的笑容,刚巧路上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拎着篮子,像是提了很多东西,满满当当的,一方黑蓝色的方布盖着,佝偻着身子,极力想要躲闪,可惜马蹄朝发瞬至,马鞭更是撕裂空气挥舞过去。

就在徐江南想着上前救助的时候,一道人影从侧面酒楼窜出,瞬间将颤抖的老妪护在怀里。

高高扬起的马鞭将要及身的时候,徐江南一脚揣飞脚边的小石子,正中马腿,只听还在疾驰的马一声长嘶,一脚歪斜,就塌了下去,原本开道的汉子更是直接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吃了一地灰尘,徐江南好生抬脚,抵住那人脑袋,止住他滑行的身子,笑容满面说道“小心一点,压到了花花草草可不好。”

说完之后,又从他的身上踩了过去,走到老妪身旁,先前从酒楼飞身出来的渣胡汉子听到响动,看到情景,知道这一茬算是过去了,松开手,朝着怀里还在颤抖的老妪一笑,爽朗问道“婆婆,没事吧。”

头发苍苍用跟木簪简单系着的老妪显然一时间还没从惊吓里回过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个汉子的声音火上浇油了一番,脸色发白,说不出话,这满脸胡渣的爽朗汉子也不过问,朝着路人大喊“欸,还看啥啊看?有啥好看的,过来扶扶老人家啊!西蜀道咋滴什么鸟人都有。”一副浓厚到了极点的北地嗓音,徐江南却听的很舒服,只是可惜这人一声吼就像雷霆一般,反而将路人给吓住了,没人上来。

眼见这人要急眼了,徐江南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劳烦你了,先带这位婆婆走吧。”这人听到徐江南的话语,好感顿生,转过头朝着徐江南一拱手,也没有嫌弃徐江南的寒酸装扮,笑道“陆屠谢过小兄弟仗义出手了。还没问过小兄弟的名号……”

也是这时,韩尘见着这几位互相说话,没见将自己放在眼里,火冒三丈,骑在马上对着周边恶仆就怒骂说道“还他妈杵在这里跟个木头一样?一群饭桶,赶紧把人给我散了,爷爷还要赶着去喝酒啊!”

这一番嚣张的话语一出口,徐江南还没出声,名陆屠的胡渣汉转过头,指着韩尘就是狗血淋头一顿大骂“哪里冒出来的混账儿子,瞎眼了是吧,我瞧你怕不是赶着去喝酒啊,而是赶着去投胎吧。”

韩尘听到声音一手伏在马脖子上,沉下身子,看了眼陆屠并没有发现在他身后的徐江南,望了眼自己这边人多势众的样子,笑道“哟,还来了个硬气人,有胆识,爷爷欣赏你这种人,呆会下跪的时候希望你还有,跪出个铁骨铮铮来给爷爷看看啊!孙子知道爷爷是哪家的人吗?”

陆屠顿时笑了,不退反进的走了几步,“蚊子身上插鸡毛,你又算个什么鸟?狗仗人势的东西,我呸。”

韩尘气极反笑,将要说话,看到这汉子背后出来个落魄人,再定眼一瞧,顿时就乐不可支了。

只见徐江南拍了拍陆屠的肩膀,从他旁边走出,朗眉一笑说道“韩公子,别来无恙啊。”

韩尘打量了下徐江南,一身褴褛,头发脏污生硬,笑意盎然讥讽道“徐少侠,你看上去可是别来有恙了啊。”就在众人看到二人一顿寒暄,似乎认识,峰回路转的时候,韩尘脸上狰狞一笑,挥了下手势,寒声下令“给我上,死活不论。”

陆屠往手上啐了口唾沫,正想上前的时候,徐江南按着他身子,不让他动弹,继而温和一笑轻声说道“你打不过,看着就好。”

陆屠听言并没有因为徐江南的口无遮拦而生气,他知道这是实话实说而已,只是自己的性子不允许自己龟缩在后面,只是可惜,他发现自己怎么用力都动弹不了,直到徐江南朝着他点点头,肩膀上的手一松,他也往前一迈步。

徐江南朝着他摇摇头,直到陆屠确认止住身子不出手之后,他这才背着剑匣走到人群当中,也就这么一小会,街道上全是人,酒楼的窗户里探出了各色人头。

陆屠咬了咬唇,“小兄弟,你……小心点。”

徐江南没有作答,只是瞧着众人纵马奔腾的这架势,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相似,情不自禁的系开挂在腰间的酒壶,先是仰头喝了一口,然后一剑匣果决挑飞,众人只见这个乞丐打扮的背匣剑客身形一动,就像虚幻了一般,穿花过叶,红光乍现,转瞬即逝。

就如同当年李先生砍瓜切菜一般救下小烟雨,徐江南行云流水走到这一行人的最后,一剑指着韩尘,等到酒壶不偏不倚落在剑尖上的时候,原本还保持着姿势扬刀姿势的恶仆轰然倒下,连人带马瞬间一分为二,血流成河。

看戏的寻常人瞬间就屏住呼吸,呆如木鸡的看着,他们没想到有人会当街杀人,一杀就是十多个啊,更没想到杀得是让他们避之不及的韩家人,这场面,可算是闹大了吧。

其中有一个安之若素的人,视若无睹,其实他也看不清,笑问道旁边的更一万“怎么出剑的看清了吗?”

更一万老实摇摇头。

“走吧,既然看不清还呆着干嘛,让能看清的人来看。”李显彰哈哈大笑,拍了拍更一万的肩膀,负手下楼。

韩尘骑在马上,原本安稳的姿态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两颊颤抖,汗如雨下,口齿不清的将自己的背景再说了一遍。“徐……徐江南,你敢杀我?我……可是……韩家的人。”

有时候徐江南真的觉得这世上真的有傻子,比如现在的韩尘,自己既然敢当街杀了这么多韩家的侍卫,还怕再多一个韩家的公子?难不成放过你两家就能揭过不提?

徐江南脸上脏乱一片,眉眼清晰,笑容清晰,说话一样清晰,轻轻说道“怎么,韩公子不是赶着去喝酒?这坛酒可饮否?”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可是我不信呐

徐江南声音清朗,在秋日澄静的街道上传扬开来,落针可闻,看戏的那些人听到这番不咸不淡的话语,倒也有些惊奇他的口气,直到有人听到韩尘的话语,这才猛然惊醒,前些日子喧嚣尘上的不就是一个名叫徐江南的背匣剑客么?

一石落水激起千层浪,恍然大悟之后的看客皆是窃窃私语了起来,先前赏心悦目的杀人手段在这些人眼里震撼非凡,之前沸沸扬扬传闻的青云城之斗也是落实了下来,不过也是觉得这人心也是忒大了,一个金陵方家,就算不是金陵紫霄山庄的人,能自报门户的公子哥会差到哪去?那边事还没解决,这又惹上地头蛇,是闲活的不耐烦了吗?

总而言之,这些个人即便是觉得徐江南有些个手段,但并不看好,心有戚戚然的居多,更多的是事不干己高高挂起的看客,轻摇折扇,风采翩翩,津津乐道说着两边的局势,毕竟法不责众不是,就算到时候韩家追究,哪能追到自己这些人身上?

徐江南也没让这些人失望,大事自然要越大越好,在陆屠微缩的瞳孔眼里,徐江南将桃木剑微抬,酒壶顺着桃木剑滑下,徐江南一手拎过酒坛,就在韩尘微微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见到徐江南一脸可怜表情,缓缓上扬起一副嘲笑他不知死活的笑容,心顿时又上扬到了嗓子眼,桃木剑再扬,势如破竹挥砍下去。

就在身首将要分离血溅长道的时候,一道银光从韩尘背后激射过来,来势汹汹,下一刻就携带着杀意到了徐江南面门,徐江南早有预料,怎么说也算是个韩家的人,前些日子又发生了那般事,不来个上得了台面的怎么镇住这卫城的场子不是?随意被人当街格杀脸上也没有光彩。

徐江南横剑之式一成,惊虹便至,骤然一股大力,徐江南身体被这股大力一推,抵住剑锋后退,等退到血泊面前的时候,徐江南猛然用力,想挡下剑锋的势头,可惜没想到剑锋如雷霆,并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徐江南闷哼一声,心里一横,将桃木剑微微一侧,“唰”的一声,剑锋顺着桃木剑剑侧往门面过来,徐江南瞳孔里的剑尖越加清晰,徐江南脚步不动,后仰侧头,锋刃贴着脸飞过,一道温热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徐江南还没庆幸脱逃一劫,一道狠辣凉风从后脑勺袭来,头皮发麻。

先前堪堪躲过一劫的徐江南也不管狼狈不狼狈,一个熟练到不能在熟练的驴打滚让众人大跌眼镜,先前还是大快人心的占着上风,怎么转眼间胜负手就此转换了?就在徐江南狼狈翻滚出去的时候,原本站在的地方一道剑光掠过,就像碎布一样,“嘶啦”一声,一道深痕显现出来。

徐江南翻滚出去瞥了一眼偷袭的人,也是一笑,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原来偷袭的那人便是凌月影,只是这会他手上握着柄长剑,一手捋着胡子,跟当初风尘样子有些不同,如今这番作态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

眼见徐江南躲过之后,捋着胡子一笑,隐隐有几分出尘的味道,又将青剑上的血渍抹掉,朝着徐江南微笑说道:“小兄弟,你做的可是有些得寸进尺了啊!”可惜被吴青扇了几颗门牙,说话的时候便破坏了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仙家气派。

陆屠早就一脸震撼神色,却被徐江南接下来一句话给震惊的无以复加的程度,之前他出手也都是权衡过一点,若是寻常人等,其实不用他出手,怕是很多人都会拔刀相助,可惜了要对上韩家,这些个人还真的没胆色路见不平。

站在韩尘凌月影两人之间的徐江南将桃木剑扛在肩上,脸上血迹分外显眼,凌月影缺了门牙的样子他也看到了,但是没上心,一股子邪笑说道:“诶,凌老头,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我不动手,他会放我离开?”徐江南说完怀望四周,旁观人等哪里敢出声,对上徐江南的视线皆是缩了缩脖子,徐江南也不失望,不过好在绫月影也实诚,摇了摇头,徐江南摊开双手笑道:“这不就结了,还不如都杀了,一了百了不是?一剑泯恩仇,这可是我在青云城那里学过来的道理。”

凌月影面色不改,瞥了眼地上的尸体,伤口光滑,连点顿挫都没有,也是这会,似乎有人当时也在那个官道上,认出了凌月影,虽然当时风头被徐江南抢了,但这个提剑老头被人扇了几颗老牙毫无还手之力的场景还有点印象,又是好一番四下交谈,凌月影虽然年纪有些大,不过倒是越老越精,耳朵灵光,旁观人的话语自然听到了,脸色一沉。

韩尘眼见自己躲过一劫,抹了把冷汗,等看到徐江南面颊带血的样子,又是强硬了起来,毕竟自己有援手,而且已经到了,不过徐江南站在他和凌月影的中间,也不敢太过放肆,硬着脖子说道:“本公子早就看出来你不坏好心,城隍庙好心放你一马,没想到你果然贼心不死。”

徐江南不经意瞥了眼聒噪的韩尘,韩尘立马又是缩了下脖子,噤若寒蝉,等到徐江南再次将目光看向凌月影之后,冷声说道:“凌老,杀了此人,回去我向家主替你请功。”

凌月影早就忍不住了,之前那些私语不停的旁观人早就让他有些羞愤,只是比起年轻的方云,他并没有做贼心虚去找那些人的麻烦,正主在这里,只要杀了徐江南,前些日子的流言蜚语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韩尘一声令下,凌月影也不再耽搁,剑尖在血泊里划出一条明线。其实韩尘不说他也要做,至于请功之内的他还真不在乎,也是觉得韩尘是真得蠢的让人无话可说,韩器为什么在他溜出门的时候视若无睹,难不成真的是韩尘在韩器的心上有些重量?太过自欺欺人,明线知道这人喜欢大张旗鼓,摆明了就是用他来当诱饵,找出背后针对韩家之人,这些日子韩家过的也是窝囊,胆战心惊不说,就连凶手的真面目都没见过,早就成了卫城的笑话。

如今消停了下来,安稳了几天之后,韩器的心思没直说,但作为这种江湖圆滑人,猜也能猜到,只要能杀鸡儆猴彰显韩家威严和地位的事摆明了就是大功一件,办妥了压根就不用韩尘多此一举,尤其又能借徐江南来洗刷前些日子上屈辱,一举数得的好事。

徐江南眼见凌月影有了动手的心思,也是收敛心神,将扛在肩上的剑放了下来,就在众人以为要上演一场好戏的时候,徐江南却出人意料的返身飘逸一跃,就要往翻过酒楼不战而退。

凌月影见状冷笑说道:“想跑?”

青剑在血泊上画了一个小弧,继而顺手一提,径直朝着正爬墙的徐江南激射过去,徐江南见状也不着急,反而奸诈一笑,一脸奸计得逞的狡猾模样,一个急停,双腿蹬在栏杆上,朝着韩尘飞掠过去,擒贼先擒王。

凌月影看到徐江南的笑意就立马心底不妙,也不顾不得什么仙家气派,也不顾死者为大的忌讳,一脚将脚边的尸体踩个粉碎,借际前冲,可惜才到一半,徐江南一手抓住韩尘的衣领,毫不留情的从马上拽下,在韩尘鬼哭狼嚎的颤抖中,一剑横在他的脖子上,朝着凌月影咧嘴嬉笑。

凌月影前冲的身形顿停,也真是有些道行,被徐江南如此戏耍,也没见生气,反而沉声说道:“徐小子,放了他,我可以让你安然离去。”

周边旁观者也是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他们也没想到徐江南会有这么一手,不过对于他们来说,倒是惊喜胜过遗憾,不过这番场景,任谁也是会选择,见好就收,韩家家大业大,不至于当众反悔。可就在他们觉得要落幕了的时候,徐江南让他们大开了眼界,知道了什么是得理不饶人!真正的不知死活?只见徐江南嬉皮笑脸说道:“怎么,这种成天惹是生非的人你们韩家也留着,韩家是有多缺人物?”

说完之后手上的力道莫名加重,又是一脚踹在韩尘腿上,韩尘一声痛呼,不由自主的便跪了下去,踩一脚也是踩,多踩几脚也是踩,既然都在韩家脸上甩了一巴掌,何不彻底撕破脸皮算了,让自己痛快痛快。

众人见了此幕,皆是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生怕落了一星半点。

徐江南拍了拍韩尘的脸,笑道:“韩公子,听说之前你要让人跪出个铁骨铮铮?如今徐某怎么只听到了怕死啊!”响声不大,徐江南说话的声音也不大,却让在座的众人听了个清清楚楚,这哪里是在拍韩尘的脸?这是逼着韩家跟这小子不死不休啊!

韩尘也顾不上腿上的痛楚,一脸鼻涕和泪的哭喊道:“徐少侠,是我有……有眼无珠,都是我的错,我给你道歉,我给那老人家赔罪赔多少银子你说,求你放了我吧。给我条生路,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徐江南满脸平和看着凌月影,说的话却是对着跪在地上的韩尘:“真的不敢了?”

韩尘眼见有了回旋的机会,忙不迭带着哭腔应承说道:“对,对,真的不敢了。”

“那好。”就在韩尘松了一口气,以为从阎王殿里又捡回一条命的时候,在众目睽睽的震惊表情下,徐江南将桃木剑一横,送他上了路,血溅了一路。

“可是我不信啊!”

第一百五十章 坟头草一丈高 第二更

就在凌月影咬牙切齿的表情中,不按常理出牌的徐江南将已经说不出话的韩尘轻轻一推,韩尘还是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眼神呆滞,倒了下去,也是倒在了旁观人的心上。

“林叔。”酒楼最上一层,一个年轻持扇的男子扶着窗沿,微微侧头问身旁的中年汉子。“你说这人会不会死?”

“眼下看可是九死一生。或者说十死无生。”被称作林叔的也是温和一笑。“看他的修为也就六品偏上的样子,这个凌月影可是在七品呆了十数年。境界上可没有一战之力。倘若没有手段,今日怕是要栽了。”

“也是废物一个。”持扇男子望了一眼下面仙风不存的凌月影,不咸不淡的盖棺定论,又是瞥了一眼徐江南,继而轻轻说道“如果林家出手,能不能救下他?”

中年男子睨了一眼持扇男子,微微沉吟,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反而说了句“林家拼不过韩家,哪怕前些日子韩家莫名折损了那么多人。怎么,你想拉拢这徐江南?”

持扇男子没有隐瞒的点了点头,“看这徐江南的年纪怕是不到三十,六品,虽然不高不低,但怎么看都比凌月影有出息的多。雪中送炭可比锦上添花好的多。”持扇男子将折扇合上,在手掌有些规律的轻拍,说道“而且林叔之前说他九死一生,侄儿却有些不赞同。”

中年男子疑惑的哦了一声。

持扇男子微微一笑,用折扇指着徐江南,轻轻说道“林叔,从一开始韩尘纵马,到救人,再到现在,虽然一气呵成,但他总共有三次逃跑的机会,第一次就是韩尘没瞧见他,大可趁机隐去,第二次就是刚才作势要跑的时候,凌月影也能算个老江湖了,是真是假自然能看出来,这都能上当,显然不出剑此子怕是会假戏真做,第三次便是凌月影说放他离开,韩家再不耻,也不会当众反悔,今时不同往日,太多人来自五湖四海,如果反悔,被传扬出去,那就真的是一落千丈,自掘坟墓,还真成了伤筋动骨的大事了。

可是林叔,你瞧他,看着把自己的退路堵死,而且韩家估计很快就会来人,没有韩尘的掣肘,凌月影只会更难缠,他想脱身也是难上加难,可你看他的脸色,可有慌乱?连冷汗都没有,江湖里的人舍得死?我可不信。”一番自信的指点了江山以后,持扇男子又是不动声色。

中年男子摸了摸自己下巴,笑道“那贤侄认为此局何解?”

持扇男子摇了摇头,实诚说道“不知道,说实话我也不愿意相信有解。”说完他一手虚抓,原本安静摆在桌子上酒杯瞬间飞了过来,只见他手腕一翻,酒杯堪堪落在手掌上,朝着旁边的林叔微微一笑,又不轻不重的说道“如果他这都能跑了?我很难不去猜测,从开始到现在,一切都是在他的预料之中,这可就有趣了。”

中年男子也是露出了迟疑的神色,对于之前自己说的九死一生也抱有了些许怀疑,“这个年轻人有那么深的城府?”

持扇男子将手上的酒一饮而尽说道“城府深不深不知道,不过这胆色倒是逆了天的。竟然林家出不了手,拭目以待就好了,以免引火烧身。”

中年男子盯着徐江南犹豫不决,沉默良久之后终是点了点头,毕竟在很多人眼里,在一个年轻人上面赌上所有,哪怕是真的优秀到逆天,也是过分的营生。

徐江南杀了韩尘,本想让凌月影心乱之下自乱阵脚,好看看有没有机会脚底抹油,没想到凌月影眼见此事尘埃落定之后,反而更为冷静,也是不动,之前在现身之前消息已经传递了出去,这会韩家人怕是已经在了路上,他也知道除非徐江南一心求战,他才有机会将徐江南当场格杀,毕竟官道上那一剑在他心里还是有些震撼,但只要他能拖住徐江南,等到韩家人来,好歹也能戴罪立功。

徐江南约莫也是知道了凌月影这个老狐狸的心思,也不在对峙,朝着凌月影嗤笑说道“老贼,不是想要你家公子么?还你。”说完一脚踹在韩尘身上,身体紧追其后袭杀上去。

凌月影切齿痛恨,却不敢对于飞过来的尸首不问不顾,伸手将接的时候,徐江南身随剑至,一剑毫不留情挥砍下去,好在凌月影早有提防,身体翩然后退,红光一闪,韩尘尸首瞬间一分为二,徐江南借势提速再上。

凌月影之前在城隍庙就同徐江南教过手,眼下瞧着愈加凌厉的一剑,有些惊异,不过依旧不慌,身影一闪,消逝不见,徐江南眼见一剑落空,倏尔揉身回刺过去,“叮”的一声,正中凌月影的剑身。

二人各自回退数步。

这会凌月影的脸上终于有些凝重,他自然不知道徐江南在青云城一番悟道,对于真元的感悟已经远超与他,徐江南虽然看不清他的动作,但是对于那份子真元味道,却敏感的很,在背后凌月影的真元将现的时候,徐江南就感受到了,这才有此一剑。

凌月影终于不等徐江南再次出手,想要夺下先机,一剑白芒,两道剑气如同双生莲花纠缠过来,徐江南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油嘴滑舌笑道“老贼,你这剑可比不上那人,丢人现眼。”说完之后,眼神一怔,单手变双手,破空挥下,势如破竹,也不是徐江南托大,见过方云那般雄浑剑意之后,凌月影这般的确有些不够看的。

果不其然,一剑径直斩到底,风淡云轻之后,徐江南又是调笑说道“来,饮酒否?请贼饮酒。”话音一落,挥身一剑将酒壶拍飞出去。

凌月影不动如山,直到酒壶到了离身半步距离的样子,肩膀一抖,酒壶轰然炸裂,酒水四溅,徐江南虽然衣衫褴褛,但深陷死境依旧谈笑风声的仪态着实让人心折,恍然之间给人一种他胜券在握的错觉一般,眼见凌月影犹如老僧坐定,徐江南也是暗叹这些人的养气功夫,只是暗叹归暗叹,该出的剑还是得出,一剑呼啸生风,速度极快。

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下,原本四散的酒水,竟然夸张的聚在一块,沾在桃木剑身上,隐隐还有几分荧光,势大力沉当头挥下。

凌月影这种人,越老越是惜死,尤其是知道徐江南那番鬼蜮手段之后,没有托大,侧身闪过一剑,没想到徐江南剑随心走,砍到一半,犹如捞月一样斜撩上去,凌月影急忙竖剑而挡,徐江南却是一笑,手腕一转,剑身撞剑身,气劲倾泻之下,酒液瞬间四散,乱洒在凌月影的全身上下,凌月影也是顾不得姿态,闷哼一声,后退数丈。

徐江南并没有顾着欣赏凌月影的狼狈姿态,反而是舔了舔桃木剑上的酒渍,一副可惜的表情,不是可惜几剑之下未曾立功,而是可惜了酒,哪怕是耍无赖骗来的,那也是酒啊!

徐江南恣意昂扬心疼着酒,那些个看客却是神色呆滞,懂些门道的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今天像是颠覆了他们对于武学的看法,六品战七品,反而还是上风?陆屠就不用说了,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高楼上的中年汉子见状倒是叹息一声,“这是在逼凌月影跟他拼命啊!”

折扇的林姓公子倒是神色不显,轻声说道“今天他做的哪一件不是在逼韩家跟他拼命?”

果不其然,凌月影受了此辱,脸上总算有了点火气,多少年了?谁敢做出在他脸上泼酒的勾当?只见凌月影一抹脸上的酒液,狰狞神色一闪而过,阴鸷沙哑说道“你这是在找死?”

徐江南见到要动真格了,眸子里神采熠熠,似乎被桃木剑上带着血味的酒渍给醉倒一般,眯着眼笑道“牙尖嘴利。”一字一字清晰入耳,就像训斥小辈一样。

众人哗然。

凌月影火冒三丈,再也不留手,气势猛然一涨,七品巅峰,脸上有些扭曲,往前轻轻一踏,看着寻常,但就像重复一个慢动作一样,幻影不断显现出来,电光火石之间欺身上前,后续幻影蹁跹而至。

徐江南也是敛了敛神色,他知道这些眼花缭乱的景象其实都是真元所化,但是真身究竟在哪,他却不知道,眼见剑至,徐江南毫不犹豫横剑一挡,却是挡在虚空之上,接连三剑都是虚幻,眼见剑影愈加密集,他也不敢再此处逗留,便想着脱身。

就在这时,左侧一道光影而下,杀气刺骨阴寒,徐江南想也不想,用桃木剑直径一撩,果然不是虚招,神色一松,便听到凌月影的枯槁声音,“老夫江湖打滚数十年,沉淫七品十数年,你小小六品,凭什么这么猖獗?下辈子长长记性!”左手一掌如鹰爪,毫不留情朝着徐江南肩膀抓了过去。

徐江南声音轻微的说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下辈子记得找个好主子。”

凌月影闻言心里一惊,一个巴掌大小的血色桃木剑不知道从何幻化而来,闪着妖异的红光,凌月影掌风先至,五指入骨。

也是这时,一灰色老人赶到,厉声喊道“贼子安敢?!”

徐江南满口血渍,将赶过来的灰色老人视若无睹,宛如手掌大小的桃木剑毫不留情从凌月影身子透体而过。

就在众人眼里,徐江南冷着眼将佝偻着身子的凌月影推倒在血泊里,单手扬起桃木剑,指着赶来的灰袍老人,白着脸,抿着唇,发丝清扬,声音放肆。

“上一个在徐某面前说安敢的人,坟头草怕有一丈高了!”

(今日两更,以后每一周会多更一下,每章不低于三千字,谢谢各位,毕竟是个学生,快毕业了,最近有些忙,室友要考研,晚上写不了多少,月末还要出去一趟,等放假回去会多更的,谢谢支持。

书友群572566376,欢迎进群,如果需要龙套什么大爷跟我说就好了,因为这本书本来设定的框架人数就挺多的,形形色色都会有,前面自己也知道写的有些繁琐了,更新又慢,毕竟是第一本书,又想写出一本走心的小说,总的来说是野心大过才华,所以需要你们的意见。

谢谢各位的支持了!鞠躬,括号里这段字数不收费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谁想杀他我杀谁

不仅仅是陆屠,而是所有看着的人,脸上的目光就像凝滞了下来,林姓公子原本用来装风采的折扇也是掉落下去,难以置信的看着身旁的中年汉子,喃喃说道“凌月影死了?……我总算是懂了,原来他压根就没有想过退路,他就是想杀光这群人!”说完又是深呼吸了几口,镇下心神之后说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林姓汉子说的话却是让自家贤侄给冷静了下来,“可是又来一个韩庭,他还打得过吗?”

年轻男子弯腰去捡折扇,心思又逐渐灵泛起来,试探问道“这会能不能救?”

中年汉子微微一怔,不过没有说话,之前似乎敲定的东西被这个侄儿一提,又渐渐浮上心头,权衡利弊起来,原本以为只是个六品,如今看着狠辣的心性,拼着重伤却也将凌月影送到了黄泉,就算是凌月影有些轻敌托大,但这种生死之战与他们来说是只看结果的,江湖上的那些个老油条谁不知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道理,无论是不是阴沟里翻了船,死了便是死了。

中年男子心里微叹,虽然知道今日之后,徐江南的名声至少是会传遍卫城,江湖这么些年来的确也是沉静的太久了,在卫城这种卧虎藏龙的地方,真要是个公子之流,基本也都是安分守己,靠着自家传出去的名声,真才实学不可能没有,但同样没人知道这个底不是?又没在人前显露过山水,知道倒是知道有这么个人,至于本事,都不是个傻子,将信将疑谈论个一时半会也就没了,与徐江南的胆大包天比起来就真的逊色了太多,眼见为实,再者又说卫城如今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徐江南这把火烧的怕是弱不下去声势了,更别说假使能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跑了,怕是全城都能烧起来了。

只是可惜了啊,不是韩家还好说,替他了结倒也不碍事,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扇在韩家人的脸上,这把火也没这么大。

这边不知道有多少人像他一半打着算盘,权衡利益。

……

“你是说徐江南他杀了韩家凌月影?老夫如果没记错,那人修为怕是要入小宗师了吧?”卫老祖宗负手对着满屋子灵位,背后站着弓着身子的张七九,还有一脸笑意的卫澈。

“嗯,七品,张某曾经试探过凌月影,跟某差不多。”张七九没有隐瞒径直说道“不过韩庭也带着人过去了,徐江南身受重伤。”

其实徐江南在同韩尘冲突的时候,卫家张七九已经得到了消息,又鉴于之前在青楠城自家公子和小姐对于这人的态度,实在不敢耽搁,一边令人去看着,一边则往祠堂跑,卫月在之前平王府事后早就不待见他,他没了办法,只得去找卫澈,这些时日自家的公子基本都在陪着卫老祖宗,这已经众人皆知的消息,也是老祖宗给他们的信息,卫澈只要不身死,就是下一任卫家家主。

就在他到祠堂门口的时候,又听到下人传来消息说徐江南单枪匹马将韩家那一群人都给砍了,一个活口都没有。

这话一出口,卫澈的脸色也是变了几分,寒声说道“老祖宗,我带人过去吧。”

卫老祖宗心平气和将手端放到前身的袖子里,没有说话,卫澈也不敢擅自主张。

沉默了良久之后,卫老祖宗这才转身拍了拍卫澈的肩膀,开口说道“这样吧,七九,你去跟小姐说说,顺便让她去喊下二爷。澈儿你就别去了。”

张七九点头应诺下去。

卫澈闻言也是稳下心,至于老祖宗不让他去的做法他也没有深思。

等到张七九下去之后,卫老祖宗看着卫澈一笑,不轻不重的说道“澈儿,你的那个朋友年纪不大,修为不高,本事不差,胆子可比你大多了,手段和心机也重,才到卫城,还没来拜过山头就开始扯大旗了。”

卫澈经过老祖宗一句话点拨下来,怔了稍许,也终于是知道老祖宗之前那番沉默是何用意了,就是想让徐江南为自己这番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付出点教训,他心下也是一凉,如果徐江南只是认识卫月,这番怕就要折在了卫城,他也知道这是老祖宗在给他上课,沉默了一小会,微笑说道“老祖宗,当初澈儿和他在金陵的时候,他就很实在的同澈儿说过一句话,说以后如果还有生死关头,他肯定头也不回的出卖我,还说各凭本事。澈儿觉得这样的人交起来比那些背后捅刀子的要省心。

他还说如果兄弟真的只是用来喝酒打屁,不来扛刀子,那交这个兄弟干嘛,还不如省点银子去喝花酒。”卫澈背着门,脸上表情看不清,眼神熠熠。“澈儿觉得他说的没错,就像现在,如果有机会,我也会毫不留情的卖了他,让他来给我扛上一刀。”

卫老祖宗听惯了歪歪绕绕的文章路数,如今反而被徐江南这么直白的话语弄得怔了一会,回过神来之后倒也乐呵起来,笑道“有意思,这个娃娃有意思。不愧是那位先生带出来的啊。”

卫澈也是一笑,并没有横生枝节多言其他,可惜了这话不能同徐江南说,不然定要骗他几顿酒,还有他也想知道那位先生的身份,只是老祖宗第一次不说,他也就不会问第二次。

卫老祖宗冲着卫澈笑了笑,轻轻说道“还呆在这里干嘛,还不去门口接你那所谓的兄弟?”

卫澈面露喜色,大势已定,老祖宗这番话基本就是表明了态度,认可了徐江南,看样子入剑阁是有戏了,舒了一口气,拱手笑道“澈儿先替他谢过老祖宗。”

卫老祖宗摆了摆手,难得一副年轻人的口吻笑道“此事言之甚早,过两天你找个时间带他来见见老夫。”

卫澈有些疑惑神色,还未出声,卫老祖宗就开腔替他解惑说道“难不成你以为他这几天还动弹得了?”

……

还别说,卫老祖宗人老成精,这种事一语中的,徐江南打得就是卫家的注意,只是他想的是卫月,没想到卫澈真的就是卫家公子,他仅仅是想把声势闹大。卫月被卫家人接走,就算脚力再慢也应该到了卫城,再加上魏阳同他说的,卫月的性子喜欢热闹,又爱管闲事,如果声势稍大,卫家应该早就接到了消息,这种场合怕少不了她的掺和吧。

只是徐江南没想到的就是卫月这番回家之后,如履薄冰一般见过老祖宗,本想着会有一顿训斥,谁晓得到头来老祖宗只是拍了拍她的头,问她在外头受苦没有,至于明面上当权的那个爹爹,不知道还在哪里吟诗作对,可比她要悠闲多了。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里,并没有受到训斥的卫月一反常态的没有出门,就呆在自己院阁里,时不时发个呆,活脱脱一个待字闺中的俏闺女,就连卫澈都觉得她是中了邪,隔三差五的就溜达过来,生怕卫月上吊了一样。就更加不用说卫城了,那些人还都以为是卫老祖宗给这个小祖宗禁了足,皆大欢喜。

但是这些徐江南并不知道,也没来得及打听就遇见了韩尘,这种闭眼就有人递枕头过来的事可不常有,哪能出门就能撞贵人的?好不容易撞见一次,肯定不会放过。

只是现在徐江南是有苦自知了啊。

才解决掉一批,又赶来一个,准确的说,是先赶过来一个,听到后头厚重的马蹄声,怎么说也有少二十号人吧。

左肩上的疼痛开始让整个手臂麻木起来,徐江南耷拉着左臂,右手桃木剑却依旧纹丝不动的指着赶过来的韩家人,眉目冷毅。

很多人都听到了徐江南杀凌月影时候的猖狂话语,坟头草一丈高,即便这会徐江南负了伤,他们原本的信心也都是动摇了起来,之前以为徐江南九死一生,他倒好,是让韩家十死无生,如果不是这个韩庭来的及时,他还真的就跑了。而且他能杀一个七品,为什么就不能再杀一个?口气猖狂归猖狂,人家有这个资本猖狂啊!光这份胆色,还能活到现在,这得润几壶茶才说的清楚明白?

韩庭见到徐江南当面杀了凌月影,口气狂妄。虽然眼见负了伤,韩庭也是小心翼翼提防了些许,毕竟说起来,凌月影的手段他是见过的,直到马蹄声骤停,本就在一条街道上,即便比起其他的街道要宽敞许多,那也是街道,十数匹良驹停足长嘶,那声响依旧震人耳膜。

眼见人马到了,韩庭底气也是足了起来,瞪眼骂道“小畜生,你是第一个敢如此和韩家叫板的人,也是最后一个。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让老夫坟头草一丈高。”

徐江南面色不改,出言不逊说道“我瞧着也是,韩家,该散了。打来打去都是些半只脚入棺材的老贼。”徐江南没有刻意低下声音,反而在贼这个字眼,语气甚重。

韩庭咬着牙,两颊被气得颤抖,面色铁青,大袖一挥,指着徐江南,厉声说道“斩此人头颅者,老夫替他请堂主职位,赏百金!”

将近二十拖刀骑凶神恶煞,看着受伤的徐江南,就像看着到了手的银子一般,眼神炙热,各自望了一眼,突然领头人目露凶光豁然带头冲锋,席卷风尘。

徐江南先是低头看了眼还流着血的手臂,顺着手指,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又抬起头,笑容清澈说道“再加点金子吧,一百金可买不到徐某的人头。”

单手桃木剑一个血色剑花,一横一划都带着淡淡的血色真元幻影,猛然骤停,桃木剑上的真元愈加浓厚,毫无顾忌的一剑挥下。

血色红光先是一点,脱剑之后,猛然涨大,霎那之后,光芒耀眼宛如夕阳西下,在所有人的错愕和震惊表情中,砸在韩家那群人马之中,一瞬间,犹如雷鸣般的闷响,响彻长道,凶悍气劲顷刻之间奔涌出来,灰尘扑面,站在周边酒楼里的身形也是突然不稳。

持扇的林姓公子手上端着酒,手不抖,酒杯内的酒水却是涟漪一片,只见他没有再问,喝完杯中酒,径直下楼,吩咐说道“救人吧。”

身旁的那个汉子却是满脸苦涩,他不知道徐江南为什么没有七品,真元却能外溢,先前那一招至少是入七品才能使出来的招式啊!只是就在自家侄儿吩咐下来的时候,他摇了摇头,喃喃说道“晚了啊!”

红光乍现之后,哀嚎悲鸣声顿消,又是一地人仰马翻的尸体,中间一个方圆数丈的大坑,连个能出气的活口都没有。

徐江南呼了一口气,全身上下是真的灯枯油净,桃木剑总算是放了下来,插入地面支撑着身子,喘着粗气。

陆屠见状也是从震惊里面回过神来,颤颤巍巍上来想扶徐江南,还没走上一步,徐江南又是凝重的看着那个自己一手造成的大坑,几息之后,一道人影破石而出,身上狼狈不堪,气息紊乱,全身上下血迹连连,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周边人的,状若疯子一般,红着眼看着徐江南,单手虚空一抓,一柄躺在血泊里的长刀飞身入手。

韩庭用刀随意在身旁的尸体上擦拭了一下,盯着徐江南面目狰狞说道“差一点,可惜了,所以今日你还是得死。”说完身形一闪,一个呼吸之间便到了徐江南身边,带着暴戾的情绪,长刀如弯月,果决斩下。

徐江南在这会也是体验了一番当初方云的感受,全身上下因为脱力成了一个架子,就在刀气入体,刀锋离着脖子还有半离不到的距离戛然而止,韩庭瞪大眸子,眼中不甘,嘴角的血迹溢了出来,徐江南微微闭眼,脸上的汗液滴在长刀上,正松了一口气,以为卫月这个小祖宗总算出现了的时候,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冷不迭冒了出来。

“我说了,徐江南是我要杀的人,谁敢动手我就杀谁!”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卫敬请少侠过府一叙

方云站在韩庭身后,压根就没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一柄剑从背后捅了个通透,声音不轻不重,只是这番轻描淡写的样子倒是深入人心了,不过更多的还是恍惚感,觉得这江湖是怎么了?一个比一个不怕死,原来徐江南砍了个韩家七品也就算了,这又来一个,更加果断,说的话更狠,或者又说韩家是个色厉内荏的东西,不过要说韩家外强中干?这话说出去也没人相信啊,能在卫城这种地方大浪淘沙的活下去,没有个几斤几两的还真是藏不下去。

心惊之际不过又是一想,这人跟徐江南似乎也是有些过节,在青云城便是死战,这会仇人相见,怕也是分外眼红吧,不过也没人因为这个便觉得徐江南可怜,也没人觉得方云是乘人之危,要走江湖,自然就有走江湖的觉悟不是?刀剑无眼还有无妄之灾,仇人上门难道还要挑个良辰美景?

徐江南也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还在卫城,只是现在什么力气都没了,不管认不认命,也没办法了,强弩之末,徐江南双手撑在剑柄上,无论出于什么心思,他也不能在方云面前矮上一头,强忍着身体那股源源不断的虚弱感,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眼睑沉重看着方云。

方云也是盯着他,脸色变化无常。徐江南摇着虚弱的身子笑道“要动手就快一点,等会可没机会了。”

方云神情冷冽,一把抓过徐江南的破烂衣衫,将他抓了个踉跄,径直拽了过来,也不嫌脏了,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别以为我不敢动手,放心,你给我的屈辱,我会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今天算你运气好,现在只是还你那一脚。”方云说完之后,用沾着血的九正剑在徐江南身上擦了几道,接着一巴掌果断扇在徐江南的脸上,徐江南实在是提不起手来挡,任人宰割受了一巴掌,人就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在空中转了数圈摔到地上。

方云一巴掌甩完之后再也不看徐江南,这一掌的力道他自己知道,返身就要走出人群。

吴青凑了上来,他知道方云的心思,胜之不武的事不屑做,怎么跌倒就要怎么踩人下去,也知道他不像自己,虽然自己很想早点收了徐江南的命好回去交差,免得夜长梦多,只是方云的话也摆在那里,不敢忤逆,到了嘴边的话还没出口,便被方云瞪了回去,讪讪一笑,继而又叉着腰望着躺在地上动弹不了的徐江南,啐了一口唾沫,重复了之前自家公子说的话,恨恨说道“算你运气好,哼。”跟在方云后面,头也不回的走出了人群。

徐江南躺在长街上,眯眼看着天上的云彩,没想到卫家没来人,反而被方云解了围,舒了一口气,即便被人扇了一巴掌,但换了一条命,这个买卖对方云来说是亏了,与徐江南来说却是是赚了。

正想着这事,一个头颅遮住了他的视线,因为背着光,一时半会没看清,徐江南眯了下眼,这才看清是陆屠,陆屠见着徐江南没死,脸上也是一喜,立马蹲下身子将徐江南的手臂环到自己的脖子上,就要扶着起来。

徐江南坐起来,将桃木剑反手放回剑匣,龇牙咧嘴朝着陆屠一笑说道“陆大哥,谢了,你先走吧,等会估摸着韩家人再来,你就说不清了。”

陆屠还未说话,先前楼阁上持扇的林姓公子走到了跟前,朝着徐江南抱拳温和说道“在下卫城林墨,不知徐少侠有没有时间,能否去府上小酌几杯?”

徐江南伸手不打笑脸人,做了个抱拳的动作,却没有吭声,看了眼四周众人的惊讶表情,这个人恐怕也是有些来头,也自然是知道他这话的意思,这个橄榄枝自己是接还是不接?这个头只要点了下去,这些个精明看客到时候一说,恐怕就下不了他的船了。

如果不点头,就不说呆会韩家再来人怎么办,谁晓得眼前这个看似纯良温和的公子下一秒会不会翻脸捅自己刀子。

林墨显然耐性也好,徐江南不说话,他就半躬着身子一直等着,毕竟之前没出手,没占到顺理成章的理,等一会也是应当的。

就在徐江南想着性命为重,要点头应诺下来的时候,一人纵马扬蹄从徐江南背后的街道处赶了过来,比起之前韩尘的跋扈可有过之而无不及,幸好两旁的百姓胆子大的都在这头看戏,胆子小的也都归了家,房门紧掩,生怕遭了无妄之灾。

只见那人一路疾驰,到了徐江南身旁,瞧见满身血污和冷汗杂糅在一块的徐江南,愣了少许。

林墨看清了来人的面容,笑着说道“卫小姐,今日来得可有些晚啊!”都是卫城有头有脸的公子小姐,再加上卫月平素也大大咧咧,林墨这个玩笑话也不过分。

而卫月就像没看到林墨一样,也像是没听到林墨的话语,至始至终都是盯着像个乞丐一般的徐江南,沉默着没有说话。

徐江南侧过头,果不其然,她真是卫家的小姐之后,也是咧嘴一笑,将全身上下唯一干净的白牙露了出来,笑道“我来收账了。”

卫月瞧见徐江南的笑容,脸上微烫,不过继而又恢复了之前的蛮横性子,咬着唇佯怒说道“笑什么笑,难看死了,一天到晚就知道逞强。活该。”

继而又是旁若无人的说道“到了卫城为什么不来找我?”

徐江南光脚不怕穿鞋的,指着一群瞪大眼睛看着这副场面的看客说道“你看看他们,没一个相信我认识卫家千金啊!直接上门,那不得吃管家几扫帚。”似乎话说得有些多了,咳嗽了起来,脸上虚汗又是冒了一阵。

“都要死了还这么油嘴滑舌。”卫月话虽然这么说,也是翻身下了马,在一干人近乎是惊涛骇浪的表情中,今天于他们来说,着实已经震惊到了麻木的境界,这个消息不亚于之前死的那些人,除了卫澈这个亲哥哥,卫家的千金什么时候同一个男子这么亲昵过?各自大眼瞪小眼,实在捉摸不透徐江南的来历。

只见卫月搀扶着徐江南另外一只胳膊,将他扶了起来,转身的时候,发现了站在一旁的林墨,颦蹙了下眉头,问道“林墨,你怎么也在这?”

林墨笑了笑,并没有拆卫月的台,而是看着徐江南坦白说道“林某同徐少侠一见如故,故想请徐少侠去林府少酌几杯。”

卫月眨了眨眼,同这些人在卫城少说也是打了十数年的交道,曾经数次看到几个公子哥在对外面刀剑相交的江湖人下注打赌,等到结果出来之后,还不照样一副谦谦公子的姿态邀人去府上一聚,这些个歪歪绕绕没见过一千也有八百,以前没有挑明,并不是不知道,再者说那人与她也不相熟,如今发生在徐江南的身上,她也就不客气了,本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冲着林墨眨了眨眼,挑明问道“后面那些人,哪个是你杀的?”

林墨谦和的摇了摇头。

徐江南想正想开腔说话,卫月突然冷眼寒眉,先看了眼徐江南,霸道骂道“你先闭嘴。”徐江南缄口结舌。

卫月这才瞥了一眼林墨,也不管他尴尬不尴尬,径直说道“他没空。”说完就要扶着徐江南往前走。

林墨率先踏出一步,横在徐江南前面,不依不饶说道“卫小姐,这话是不是得徐少侠来说?”

旁观人有人看门道,有人看热闹,看热闹的则是满头雾水,这情景也想不通,如果林墨是个女的就好解释了,无非就是二女争夫的场景,这戏目没少听过,这一男一女的想不通啊,难不成林家五郎是个老相公?有龙阳之癖?看门道的就懂了个七七八八,微笑不语,卫城说到底也就这么大,世家林立,能跟韩家叫板搅和搅和的,扳着指头都能数出来,一个卫家,虽然这些年在江湖上没点作为,好在底蕴深,没人敢来忤逆虎须。

一个程家,这个就不用说了,书香门第,从族谱八代-开始往下看,没见过不当官的,差的也是一城知县,好的曾经做到了大秦的三公位置,背靠朝廷,吃着西夏饭,拿西夏银子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好人,深谙中庸之道,平素江湖上的这些事也牵扯不到程家身上。

林家同韩家一样,算是江湖流派,毕竟没有像韩家那般刀口舔血收些亡命之徒,结交的那些人在江湖或多或少也有些名号,但要说没粘过血不可能,快意恩仇的江湖人刀上不带血那是哪门子快意恩仇?

卫月意外的看了眼林墨,针锋相对,嫣然一笑说道“真有想法,我可以替他接下来,不过……”卫月话锋一转说道“让林出野来卫家请!”

林墨即便知道卫月有些无法无天,也没想到卫月敢直呼自家老爷子的姓名,面色微沉,也是知道卫月在借题发挥,之前的事自己的确有些不厚道,只是卫月这番做法,他也不清楚是卫家的心意,还是卫月个人的意思。

卫月毫不客气一把推搡开林墨,搀扶着徐江南就要出去。

之前跟在林墨背后的中年人拍了拍林墨的肩膀,轻声说道“贤侄,此事回去再从长计议吧。”就在林墨犹豫不决的时候,一道声音不轻不重的传遍全城,也是让林墨在不顾什么仪态,掉头便往自家跑去。

“卫敬请徐少侠过府一叙。”



第一百五十三章 狗模人样和人模狗样

言简意赅,只要不是个傻子也都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卫敬什么人?卫家的二爷,十多年来在卫家深院里何时出来过?就连生于卫城长于卫城的当地人,也有多少只是听过卫敬这个名号,没见过,如今因为一个徐江南,深入不出的二爷一言传遍全城,徐江南也是一言成了卫家的座上宾。

读书人十年寒窗为的一朝入庙堂,状告天下,卫家作为西蜀道江湖人的小庙堂,这一言的殊荣二十年内也是少有,卫家的面子着实给够了,卫月也没说错,真论起来,林墨的身份比起卫敬来说,有些不够格,再纠缠反而就有些刻意闹事的成分了。

卫月扶着徐江南走到马边的时候,一个面向憨厚的青衣中年人从卫月的来路过来,步伐极为缓慢,一脚轻踩而下,微风轻荡,一步十数丈,转眼到了身边。

卫月却是一脸娇憨,埋怨说道“二叔,你刚去哪了,这会才过来。”

卫敬就像往常一样,摸了摸卫月的头,笑着说道“路上碰见了几个多年不见的故人,聊了几句。”说完之后,笑容温和看了眼徐江南背后血流成河的长道,没责怪,只是朝着他微笑说道“小兄弟,你杀心可过重了啊!”

徐江南可不敢在这人面前还让卫月扶着自己,再者卫月听不出来卫敬说的故人是谁,他可不是个木讷的性子,韩家这会再不济也该到了,眼下没点风声,怕就是卫敬的那个故人,不动痕迹的将手抽出来说道“谢过卫二爷。”

卫敬看着徐江南血肉模糊的肩膀,伸手捏了捏,眼神一动,瞧见了徐江南的剑匣,却依旧不动声色的说道“还好没下毒,先走吧,什么事回去再说。”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上的缰绳递给徐江南。

卫月听到自家二叔这么一说,也是松了口气,应了一声,又是侧头问过徐江南“还骑得了马么?”

徐江南有些尴尬的抹了抹鼻子,“我有那么娇贵?”接过卫敬手上的缰绳,踩在马镫上,继而用力,好在没丢脸,哪怕手臂颤抖,算是上了马。

卫月正要上马的时候,瞧见旁边有些茫然的陆屠,心里一动,也是客气说道“一块走吧。”

陆屠听到卫月这么一说,有些受宠若惊,回过神来,这个邀请对他的诱惑着实有些大,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摇了摇头,挠了挠头憨厚说道“陆某粗人一个,卫小姐徐公子自便吧,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去贵府叨扰了。”

卫月点了点头,没有强求,也没有强求的习惯,翻身上马,又朝着卫敬抿唇一笑问道“二叔,你呢?”

卫敬摆了摆手说道“我去见见几个老朋友,好久没出门了。你们先回去吧。”又朝着徐江南说道“小兄弟,伤好了记得让月儿带你槿下院,陪某喝喝酒。”

徐江南托着缰绳抱拳一笑,“自然,到时候再来谢过卫二爷出手相救。”

“诶,二爷二爷是别人喊的,跟月儿一样吧,喊二叔吧,也不算占你便宜。”在徐江南应诺下来跟着卫月离开之后,卫敬喃喃说道“故人之后啊!”

陆屠心里也是一阵轻松,也有点失落,他知道如果能进卫家对于他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人来说是个不错的落身之处,只是这番看到徐江南的风采,觉得这才是他要找的江湖,要的江湖日子,去了卫家,定然就没了机会,他也想闯出个名声出来啊。

眼见徐江南消失在转角之后,正想收拾下东西然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卫敬却拦住他,堂而皇之的将一枚玉佩放到他手上,温和说道“拿着,什么时候想好了,带着这个玉佩到卫家来。”

陆屠有些颤抖的接过玉佩,玉佩入手温润,还有些凉,他有些欣喜若狂,对于这个他自然不会拒绝,还在心潮澎湃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卫敬已经转身离开,根本没人瞧见是怎么走的,眼睛一眨,这道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似乎没有出现过一般,陆屠回过神来之后,也不顾原本留在酒楼里的东西,径直从人群里穿插出去。

徐江南骑在马上跟在卫月后面,又从身上随意撤了块布条下来,给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

卫月从张七九那里听到消息就直接跑了出来,又让张七九去通知二叔,自己则风风火火的骑马出了门,所以到如今也就两个人,开始见到徐江南还活着是松了一口气,这口气松了之后,莫名其妙又来了点火气,将马速缓了下来,眼神却一直盯着前方,像是掩饰什么一般说道“徐少侠,徐少侠,这才几天不见,听说青云城外找人耍了道威风,这才刚到卫城,就众人皆知了,还成了少侠了,可喜可贺啊!”

徐江南听着卫月这么一顿阴阳怪调的酸言说辞,一时间也是满头雾水,可能是卫家惯养出来的优良品质,只是这话他不会说出来,很知趣的闭嘴不言,进退自如。

卫月没听到徐江南说话,还以为是他心虚服软,睨了徐江南一眼,也没深究下去,等到二人并排的时候,柔和下来,又是说道“怎么这会才到,平王府找你麻烦了?”

徐江南摇了摇头,一时半会拿捏不住卫月的心思,但不说话总不会错。

“平王府没找你麻烦?之前还一副人模狗样的,怎么到这里跟个乞丐一样,还让人打了个半死。”卫月颦蹙了下眉头,沉默了一会,又是轻声说道“对了,还有那天在平王府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张爷爷会……那么做。”卫月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前面,像是漫不经心。

徐江南越听越奇怪,面色古怪的盯着卫月,在他的印象里,卫月可不是这样的,就连天台山那会也没见卫月服软过,顿了一会,就像平常一样说道“能理解,再说本来不是说好的,我陪你去平王府,你让我入剑阁。”言语平淡,无关紧要一样。

卫月转过头盯着徐江南,轻轻说道“你来卫城……仅仅是为了剑阁吗?”

很无厘头的话语,徐江南也是狐疑的看着卫月,顿了顿,点了点头。

卫月得到答案之后,轻轻嗯了一声,心情似乎有些低落,不再言语,双腿微微用力夹了下马腹,拉开距离。

徐江南斟酌了一会,在后面笑道“你的女装比你穿士子装要漂亮。”

卫月依旧没说话,盯着前方,嘴角却微微上扬。

大约小半个钟头之后,瞧到自家的府苑的时候,卫月轻声说道“要到了,剑阁的事我跟我哥已经商量过了,应该没问题。”卫月说完之后等了小半会,没见到徐江南的回应,转过头,却发现徐江南一脸怀疑的看着前面,她抽空瞥了一眼,站在府门前面的是卫澈和余舍,都是认识的人,卫月皱眉问道“怎么了?”

徐江南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

等到还有十数步的时候,卫月下了马,朝着卫澈和温婉站在卫澈旁边的程雨蝶喊道“哥,程姐姐。”

徐江南跟着下了马,并没有上前,一脸温和笑意看着穿着华衫的卫澈,并没有太多惊奇神色。

卫澈先是冲着卫月点了点头,接着走到徐江南身边,笑道“狗模人样。吃了不少苦吧。”

徐江南争锋相对骂道“没想到真是个公子,矫情!”丝毫没有人在屋檐下的低头姿态,伸出脏污的手,在他的肩膀上抹了抹,假装惊奇说道“咦,可比之前要顺眼多了,人模狗样的。”

卫月有些奇怪自家哥哥和徐江南的动作,就像两个无赖,一点都没有以前见到过的公子范,只是又无端由的觉得亲切,眼见两人插科打诨的聊着,心里原本那层莫名的失落感又是生了出来,抿了抿唇,悄悄往府内走去。

卫澈没有躲,也想报之以李去拍拍徐江南的肩膀,徐江南却是一闪,在卫澈的疑惑表情中卖可怜说道“这样对一个伤员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卫澈愣了下神,看了一眼徐江南简单包扎下的肩膀,原本包裹的布条已经乌黑一片,显然被血迹浸透,可是卫澈并没有丝毫关心神色,反而幸灾乐祸说道“当初嫌弃我是个累赘,现在后悔不?”

徐江南看着一脸落井下石的卫澈,又瞥了眼他背后的程雨蝶,凑到卫澈耳边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林姑娘。”一边说,一边隐晦的甩了五个手指出来。

“算你狠。”卫澈顿时变了脸色,轻轻咳嗽掩饰自己的尴尬,然后说道“进去吧,有什么事进去再说。”

程雨蝶也是细细打量着全身上下没有点整洁地方的徐江南,好奇心也有,无关是卫澈对他的态度,不过到底也没见到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像个市井人,斤斤计较,不过这些对她来说也无关紧要,卫澈有好感的东西,她一般都不会表现出恶感,所以徐江南跟着卫澈进门的时候,也是盈盈一拜,没出声,礼数周到,然后在卫澈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在卫澈的点头下追着卫月离开。

余舍就不说了,看到这个样子的徐江南,愣了半晌,直到徐江南拍他肩膀的时候,这才回过神来,确定是徐公子,他以为是徐公子将银子都给了自己才会落到这步田地,一脸憨笑和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卫澈朝着程雨蝶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卫月的反常举动让他这个当哥哥的也是有些疑惑,不过眼下也不好问,心里却有了些计量,微微一叹。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女儿家的心思

徐江南跟着卫澈,并没有去客房,而是跟余舍一样入住在卫澈的院子里,早就有大夫等在房屋前面,徐江南进门的时候,还疑惑的看了眼卫澈,卫澈心虚的看了眼天花板,随后似乎觉得老祖宗说得有理,是徐江南不厚道在先,于是厚着脸皮在一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用茶盖煽动着茶香。

等到大夫给徐江南查看了下伤口,又给徐江南把了脉搏,还在捋着彰显气质的胡子沉吟着开什么方子合适的空隙,卫澈端着茶水凑了上去,这个老大夫在卫澈面前可不敢摆什么架子,立马将手给放了下来,知道卫澈的意思,提前开口说道“卫少爷,这位公子就是伤到了点筋骨,又脱力了,并无什么大碍,大概修养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只不过这些天要忌口,辛辣和酒少沾就好。”

徐江南听后倒是笑着说道“老先生,要不你再把把看?我觉得身体还是有些个不适,至少要点什么千年人参,万年火灵芝这种东西来补补。是吧?”

老大夫脸上顿时有些尴尬神色,这种摆明了讹人的事他没胆子做,也没做过,又不知道这人在卫家是个什么身份,也不好发作,只得看望卫澈,卫澈被徐江南一通话噎的不轻,白了一眼徐江南,又是温声朝着老大夫说道“别听他的胡言乱语,方子该怎么开,老先生你就怎么开?”

徐江南对于卫澈的白眼视若无睹,也是倒了杯茶水,翘着二郎腿,一点为客的矜持和局促。

等着大夫开了方子,卫澈吩咐将方子给了下人,又让人给送走了老大夫之后,转回屋内,看着徐江南的姿态,也没个什么反感,若是徐江南此番有些个慎微神色,他反而会觉得有些个隔阂,坐到徐江南旁边,捧着茶水问道“你是怎么遇见月儿的?”

徐江南丝毫不上当,直接点破,“我不信她没同你说过。”不过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是渐次隐去,显然卫月之前的无故离开,他也是受了点影响。

卫澈轻啜了口茶水,神情也是有些慎重,不看徐江南,望着门口随口问道“你觉得月儿性子怎么样?”

徐江南微微怔神,笑了笑说道“那是你妹妹,又不是我妹妹,我同她认识加起来还不到半个月。”

卫澈将茶水搁下,笑道“不谈这个了,对了,剑阁的事我帮你同老祖宗说了,过几天等你伤好了跟我去见见老祖宗,应该就能定下来。问题不大,不过……”

徐江南蹙眉问道“不过什么?”

卫澈不怀好意笑道“你这次剑走偏锋的确有些考虑不周了,老祖宗说你没来拜山头就开始扯卫家的威风,也有些不悦,月儿去晚了,其实也是老祖宗吩咐下人先别说出去,说让你吃点苦头,你别怪月儿。”

徐江南摇摇头说道“这事本来就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怪任何人。”

卫澈点了点头,又是疑惑问道“对了,你这些日子怎么了,这么不安分,先同人在青云城打了一架,闹得众人皆知,这会倒好,直接在卫城杀人,这下好了,卫城也安宁不下来了,这可不像你。不过韩家人杀了便杀了,干系不大,倒是那个金陵方云,怕有些来头。”

徐江南点了点头说道“那个方云就是你们口中方家剑冢的人,跟你一样,是个少爷。”

卫澈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事态有些严重,问道“你怎么会招惹到方家的人。这段时间他在卫城一直在寻你。”

徐江南喝着茶水,怔了一会笑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刚才他还救了我,不过给了我一巴掌。”

卫澈的眉头皱得更深,可惜又想不到原因所在。

徐江南将茶水搁下,轻轻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也莫管,我从剑阁出来之后就会离开。我答应帮你做一件事自然会做到。”

卫澈一脸深意的看着徐江南,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问道“我想知道你的身份,还有那位先生的身份。”

说起两人之间的关系确实微妙,要说普通朋友,怕是不止,要说手足肯定过分,不过两人的确又是心照不宣的维护着这种微妙关系,徐江南顿了很久之后,并没看卫澈,轻声说道“这事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说了反而对你没有好处。”

卫澈也不纠缠,也没因为这个生了什么其他的情绪,站起身子,拍了拍衣袍,又是在徐江南面前伸了个懒腰,显然没有将他当外人,笑道“也好,你先休息吧,我也不打扰你了,晚点我让人给你送点膳食过来,接风洗尘的话就算了,反正你也要忌口。衣物什么都在床头,热水等会都有。”

说着一边跨出门,要掩上门的时候,徐江南朝着卫澈斤斤计较说道“记得还欠我的花酒。”

卫澈转过头相视一笑,将门掩上,尽在不言中。

……

卫月悄然离开之后,归了自己院子,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她来说本应该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却莫名有些落寞,卫月伏在栏杆上,说起来她院子算是独树一帜,都说依山傍水依山傍水,她的院子倒好,背靠山,水就在院子下面,原本是一方灵池,卫月小时候喜欢到这里来玩,尤其入夜的时候,波光粼粼印在山上,再加上水光潋滟,天下女子皆爱美,卫月也不例外,尤其对于一些奇珍异宝的东西,更是眼馋,上次卫澈离家,她差点将卫澈的院子搬空,像玉如意啊,夜明珠这种能发光的东西有着天然好感。

后来逐渐大了之后,老祖宗问她要哪个闲置的院子,她哪个都瞧不上,就要在这天池上动土木,她爹哪里准她这样闹腾,好在老祖宗疼她,拍案让人在这里大兴土木,所有的木材筑基都是入山,没入水,又好生找人勘测阴阳八方,按道理像这种位置,在西蜀道到了冬日都会极冷,为了让卫月舒坦,这院子下面不知道铺了多少白鸿暖玉,才有如今冬暖夏凉的效果,甚至晚上没有月光,也会有波光粼粼的场面出来。

卫月意兴阑珊,栏杆上的风铃也是悦耳作响。

程雨蝶追上来之后,瞧见卫月,也是松了口气,款款上前,柔声问道“怎么了?”

卫月笑了笑,她本就不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所以这个笑容看起来很牵强,“没事,只是突然有些不舒服,现在好些了。”说完之后,就想转过身子进屋。

程雨蝶絮藏了一眸子温和笑意,看着不似往常走心打扮过的卫月说道“他欺负你了?”

卫月这才顿住身子,又回到栏杆上,看着微皱的池水说道“没有,其实按道理他能到卫家,看到他没事我应该是开心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程雨蝶没有说话,卫月似乎也是想将心里的纳闷给说出来,想了一会,又是说道“其实我也不算是生气,就是奇怪,程姐姐,因为他当初在天台山救过我,我也尝试说放下姿态跟他说话,我觉得至少算是一个朋友,但他似乎不这么想,一是一,二是二,分的清清楚楚,他给我的感觉就是敝帚自珍,或者说在提防我。

我同哥哥知道他想去剑阁,好心帮他,不知道他在防范些什么?哼,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有什么能让我们卫家上眼的。”说完之后,卫月显然很生气,双脸微鼓,有些可爱,顺手摘了朵摆放在栏杆上的名贵花草,奋力抛向湖面,在湖面上起伏荡漾。

程雨蝶瞧着好笑,不过为了避免卫月恼羞成怒,又或者本身自己的修养极好,没有明显的笑话,只是听了这么久,说到底正主还是在那个徐江南身上,刚开始的一番见面,她心里也是有些计量,并没有做出以貌取人的丢脸举动,即便真的觉得徐江南有些市侩,做的动作一点都没有什么世家涵养,她也是落落大方,没有露出丝毫不屑的表情。

怎么说也是卫澈认可的人,她不傻,总有点特别之处,恃宠而骄的蠢事她会做?再者说她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宠。

看了眼娇憨的卫月,现身说法咬着唇道“月儿,你现在可比我那会好多了,你哥那会可是直接跑出了卫城!一走还是好几年。”

卫月扬了扬手上的小拳头,同仇敌忾说道“哥哥那会是有些不解风情,要不要我帮你去教训教训他!”

程雨蝶摇了摇头微笑说道“其实月儿你不知道,一开始我也只是将卫澈当哥哥看,后来我爹跟我说我是老祖宗看上的孙媳妇,说我注定是卫家的媳妇,一开始我也有些反感,爹爹说跑不掉,那会我才尝试将卫澈当自己的夫君看。”程雨蝶脸颊微红,毕竟也是头一次将这话说出来。“不过等我习惯之后,发现原来卫家哥哥也只是把我当你一样,甚至直接不惜跑出门。所以啊,你呀你,如今身在福中不知福。”

卫月心思简单,并没想太多,也没想到程雨蝶是误会了她的意思,说起来她对徐江南也仅仅是有些好感和好奇,不说她,就连卫澈和程雨蝶同样也是好奇,只是这番程雨蝶却会错了意思误以为她喜欢上徐江南,一番误以为的感同身受下来,卫月也是错上加错,再加上之前徐江南同卫澈的动作和说辞她也算眼见为实,对他哥也都是那番泾渭分明,锱铢必较,可能他的性子就是这样,看似和睦,实则拒人千里。

眼见心情好了一些之后,程雨蝶捏了捏她的鼻子,一副卫家贤惠媳妇的样子,笑骂道“傻妮子。”

卫月朝她拱了拱鼻子,做了个鬼脸,朝着院外跑去。

程雨蝶没有风风火火跟上去,看着卫月的背影,也是笑着摇了摇头。

她虽然不觉得自己苦,但是那样的日子,她也不想在卫月身上重蹈覆辙。

(今天晚了点,不好意思,周末等我考完考试一定给大家多更几天。)



第一百五十五章 如人饮水苦是不苦 第二更

卫月少女性子,就同心血来潮一样,心情来的快,去的也快,只是之前的任性举动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在卫澈的院落前徘徊良久,好在卫澈跟她一样,并不喜欢仆从入云的场景,也不觉得有人能潜伏到卫家来,所以平素院子里除了隔一会过来修花剪草的下人,基本没有服侍的仆人进出,今天算是例外,入住了个徐江南,好歹也算卫澈的朋友,所以老祖宗也安排来了几个仆人,卫澈也没拒绝。

每当卫月看见那些个仆人出来,都是佯装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左顾右盼,直到后来实在是忍不住,这才拖着一个过路的仆人问过徐江南所在的屋子,知道了之后,又是徘徊了大约半炷香的样子,这才大义凛然咬牙一横,就像赴死一样,毅然而然踏进了院子,只是刚进门,便“哎哟”一声和卫澈撞了个满怀。

卫月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埋怨说道“哥,你怎么走路的?!”

卫澈听言倒是乐了,其实他从徐江南那里出来之后,将事宜吩咐下去之后,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同卫月谈一谈,只是还在廊道的时候,便看到这里鬼鬼祟祟不敢进门的卫月,他心里也是一松,这番作态虽然不像往常,好歹瞧着也没什么事了,也不着急,便轻声轻气的站在院门后面,想看看卫月还要犹豫多久。

他没想到卫月想好之后连个探步都没有,径直冒失跑了进来。

卫澈笑了笑,并没用这事来打趣卫月,有些时候,该背的黑锅,他愿意替卫月背,也是知道之前卫月肯定在徐江南那听了点什么话,他也一样,以前觉得徐江南性子要是一清二白起来,就像茅坑的石头一样,执拗的不行。

卫月揉了揉鼻子,缓过神来之后,看着卫澈脸上的笑意,莫名就像那个徐江南,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娇蛮说道“笑什么笑!都怪你。”

卫澈笑容不改,招架说道“之前怎么走了?徐江南惹你了?”

“也不照照镜子,就他那德行,他敢?”卫月趾高气扬,不过继而又是疑惑问道“哥,他以前就这样?”

卫澈知道卫月问的什么,点了点头笑道“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你是不是觉得他像是在防范什么?”

卫月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我也有这种感觉,以前不是听你说了他的身世,似乎有些苦,至少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生父生母是谁,他也没说过,曾经也想问过,他闭口不谈。”卫澈摇了摇头,领着卫月往院子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他啊,看着温和谦恭,实际骨子里比你想象的要骄傲太多,拒人千里。就像你看不习惯那些恃强凌弱的无良败类,他呢,从骨子里看不起富贵世家,不过你要说是苦大仇深似乎又是过了,他并没有像那些说不吃嗟来之食的江湖人,死不入世家一步,相反,他要理智的多,并不是一昧反感,不过那一步很难迈,可能呐,他爹娘就死在哪个世家富贵人的手上。”

卫月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听到卫澈说徐江南看不起自己这种人之后,脸色也是微妙变化,轻哼一声说道“真当自己是个香饽饽?还看不起我们?也不想想,天下人那么多,哪个不想去剑阁一遭,我们又没招惹他,还好心让他入剑阁,凭什么?再者说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我们卫家杀了他……”卫月虽然口无遮拦,只是到了这里也没说下去,声音轻微,好歹也是父母双亲,就算徐江南听不到,也算不敬。

卫澈也是一脸疼爱,知道这个妹妹虽然娇蛮,说话也是心直口快,但心性并不坏,温和说道“还记得当初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么?”

卫月也是一脸笑意,点了点头。

卫澈轻声说道“嗯,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样子,郑重其事,堂而皇之说以后还会出卖我,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人,就算当时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交朋友哪个不是将刀子放在腰后?手上端着酒,他就那么径直亮了刀子,放在你胸膛上说,如果哪天出了事,这刀子我肯定先捅下去,然后让我去背锅。

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想不通,后来看了很多事,便想通了,也觉得他这种人很傻,他虽然说的决绝,但是反过来一想,何尝不是告诉我,如果要让他来扛刀子的时候,没有什么犹豫不决的,也不要觉得良心不安,要理所当然。”

卫澈长舒了一口气,又是说道“以前不想让你听这种话,也就没说过,今天提一下,不应时应景,但是很现实,如果卫家哪天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我敢肯定,就算我把他推出去挡了刀剑,他还是会爬回来,死在卫家的墙院内。这也是我能和他相识到今天的原因,同样也是我愿意让他入我们家剑阁的原因。

还有你觉得当初徐江南在天台山救你是因为剑阁么?那会他可不知道你的身份,就连平王府那事,我敢肯定,就算你没用剑阁的事来诱惑他,等到晚上,他自己也会去走上一遭。

我记得你还说过当时去清月镇不是想去做一次惩恶扬善的大侠么?后来发现清月寨被人血洗了不是?前些日子有人传了消息回来,说是两个乞丐在清月寨被血洗的当日,看到一个人先是烧了山下酒馆,然后上了山,上山的时候是两个人,一个人似乎是酒馆的老板娘,另外一个人是谁不知道,但是乞丐说他背着剑匣,牵着瘦马。至于是不是他做的不知道,但毋庸置疑,他肯定是一个知情人,事发的时候他在山上。”

卫月有些讶异,只是沉默不语。

卫澈又是继续说道“至于他的身世,我跟你一样也是好奇,不过这事呢,我觉得跟咱们家那两个守阁人的修为一样,老祖宗也就是说了句深不可测,我们也就觉得深不可测,其实上也真的深不可测。而卫城那些传的天花乱坠的人士,其实有多少真材实料真的难说,反倒那些有些实力的,基本上前些年都是名声不显。

到了徐江南的身世,却连半个苦字都没说出来过,我觉得这才是真的苦。”

卫月扬了扬眉,小心咀嚼着这句话,她很少听到卫澈这样正经的说话,也很少看到卫澈的这种样子,只是这话对于卫月来说依旧有些难以体会,来往皆深阁,哪知世事艰,说的便是卫月这种人。

“他说什么其实不重要,他这种人最擅长就是掩藏自己,做了什么才重要。”卫澈自顾说了老半天也不管卫月听进去没听进去,又走了稍许,卫澈顿下身子,指着廊道尽处的房间说道“他就住在那间偏房,你先过去吧。我去给你们拿点膳食过来。”

等见到卫月往厢房过去之后,卫澈收敛笑颜喃喃说道“如人饮水不苦,冷暖自知也不苦,才提气说了半个字又觉得多余,那才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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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弄巧成拙

徐江南清洗了下身子,又换了身干爽的衣衫,肩膀上的伤口已经上了药,用绷带缠着,感觉比上自已以前受伤时分,那样随意找些草药嚼碎抹上去,也不管干净不干净,哪有这样的待遇。

折腾好了一切之后,徐江南又是打量了下屋子,不大,但五脏俱全,井然有序的摆着,墙上还有些婉约字画,徐江南也不懂这其中的趣味,也觉得有些赏心悦目,平添雅致,房间的布局就不说了,肯定是行家人的刀笔功夫,屋内的光线一直都很好。

不羡慕,只是有些暗叹这些人的讲究和门路,正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看着屋顶,想着韩卫两家的矛盾,卫澈已经跟他通过气,徐江南也是觉得这次大难不死真的是太过幸运,本来想着借卫家来破局的,毕竟这卫老祖宗坐镇卫家几十载,没有点本事真的制不住那些江湖妖魔不是,谁晓得一眼就看破他的用意,还让他吃尽了苦头,他倒没觉得有多过分,吃一堑长一智,说到底你想拿卫家当棋子,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手力劲不是?力有不逮,算到了局势没算到人心,不过更没想到的是无心插柳,反而让方云给救了,以为是前门拒虎后门招狼的难堪光景,谁晓得方云竟然不屑动手,觉得胜之不武,偷得了一条命下来。

方云觉得比起徐江南的贱命,显然自己的脸面重要。徐江南也觉得自己的命贱,但是能不丢尽量不丢,死得其所才算重要。

不过这番之后,徐江南倒是觉得要安分守己起来,他倒不怕能不能入剑阁,是怕这老祖宗因为他的自以为是起了杀心那就真的是弄巧成拙了,再者说卫澈可能是局中人没有理会到老祖宗的意思,他也是知道点滴,卫家也就这么个独子,铁定的掌权人,让卫月过来也是老祖宗给他的警告,徐江南是个聪明人,这当中的东西看不透彻,但也能看出点门道,哪怕是卫敬出面,天晓得是不是卫月这个小祖宗喊得,为的不就是表达你是卫月的朋友,而不是卫澈这个未来家主请回来的人,这两者看似差不多,但其中的味道可是隔了十万八千里。

徐江南躺在床上将这些东西有的没得也是一想,即便卫澈也跟他说去见过一次老祖宗,入剑阁的事就能定下来,他还是抓不住这个老人的心思,徐江南叹了口气,道行不够,自己心想了那么久的路数还不如这老人的信手拈来,姜还是老的辣。

正是这般想着,有人敲门,徐江南说了句稍等,从床上翻下,开门之发现并不是意料之中的卫澈,而是卫月,有些奇怪卫月的去而复返,愣了一小会。

卫月探了探头,也没等徐江南说话,然后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很自然的找了个凳子坐了下去,徐江南自幼算是在姹紫嫣红的青楼摸爬长大,对于那些女子心思,拿捏的很是唯妙唯俏,再者说卫月的心情基本就写在脸上,压根不用猜,看着读出来就行,不过依旧觉得卫月像个孩子一样的天真心性,时喜时怒的,也不知道这会是因为什么又这般开心。

卫月坐下之后,打量了一下徐江南,人靠衣装马靠鞍此言不假,徐江南面容其实比不上卫澈,只是身上那份淡然气质十分独特,即便这番穿的是原本卫澈的衣衫,显得也是十分熨帖,等到徐江南也坐下之后,卫月像是忘了之前的事,打趣说道“我哥说道没错,狗模人样的。”

徐江南也是微笑,并没有向对卫澈那样跟她计较,脸上带着恬淡笑意问道“有事?”

卫月哼哼唧唧昂着头理所应当说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

徐江南并没有拂逆她,摇了摇头,也是沉默下来。

卫月看到徐江南这番作态,也是觉得了无趣味,只得开口说了来意“平王府一别之后,我回过客栈,只是你和傻大个一起走了,所以,我就将你们原本的行囊都背回来了,也不知道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没用的,都放在我的院内,你要的话过两天我拿给你,不要的话我就径直扔了。”

卫月本来说这话是有些邀功心态,可惜徐江南从来不觉得这样的千金小姐会自己动身背着哪些框框条条用来磕碜人的东西,只是细想一下,又是有些激动,颤巍说道“里面有没有个酒葫芦?”其实这事本不大,关键是徐江南觉得答应了人,就该做到,再者要还的那人还是魏老侠客,总觉得会是一个遗憾,如今听到卫月这么一说,难免有些急促。

看到徐江南有些激动的表情,卫月也是傻乐,点了点头,继而轻声问道“那个酒葫芦对你很重要?”

徐江南点头又摇头,在卫月有些疑惑的神情中解释开来,“这葫芦原来是一个大侠的,便是他教的我武功,当时他的一个好友,是个臭道士要远走他乡,他将那个葫芦给了臭道士,给那人送行,说是要还的,我那会虽然不是很懂,但也知道他是想让那人活着。”徐江南朝着卫月轻轻一笑,只是这笑容怎么看也有些强颜的味道,“后来,他离开之后,有一天在观里,我被仇家寻上门,被一剑解了围,当时那柄剑上就系着这个葫芦。再后来我就一直带着葫芦,等一天再碰到那个教我剑法的大侠,还给他。”

“那个道士呢?”卫月寻根溯源问道。

徐江南吸了一口气,满脸悲伤,然后轻轻说道“生死不知。”

卫月缩回白皙脖子,吐了吐舌头说道“不好意思。”

徐江南朝着她笑了笑,说道“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反而是我应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只能期待有生之年了。”

卫月听到徐江南的夸赞,心情也是极好,从认识到如今,似乎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语,迫不及待要去将书箱给拎过来,笑道“我现在去给你拿过来。”

徐江南伸手将她拦下说道“不急,反正现在我也找不到那个教我武功的大侠。”

卫月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也是安稳坐下,多此一举的问了一句“你的伤势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刚才大夫来看过了,不碍事,说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徐江南笑着看了一眼有些雷厉风行的卫月,轻声问道“要不你给我说说韩家,好让我知根知底,看是不是惹了一尊大菩萨。”

卫月白了徐江南一眼,她自然不知道徐江南的算计,埋怨说道“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到了卫城也不消停点,不过我知道的不多,只是知道韩家如今的家主叫韩器,听说还有几个护法,都不差,同我卫家也有些矛盾,基本就是店铺生意的摩擦,但不大,老祖宗和爹爹都说让我少去招惹韩家的人。当初让你跟我去趟平王府都唯唯诺诺怕的要死,也不知道今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怎的,竟然敢当街杀韩家的人。”

徐江南乐呵一笑,不以为然,给卫月倒了杯茶继续问道“那你听过韩家这些时日发生的命案么?”

卫月甜甜一笑,端过茶杯,点了点头幸灾乐祸说道“听说过,死了很多人,但是不知道是谁动的手,谁晓得是什么时候结下的仇家,怕是这会寻仇来了,活该。”卫月也不管青红皂白,像个护犊的老虎,反正在她眼里,只要同卫家过不去的,跟他卫大小姐过不去的都是活该。

徐江南闻言却是深深看了一眼卫月,在他的考究思量之中,应该是卫家动的手,而卫月的这般说辞似乎又不是卫家的手脚,不过看着卫月的神态又不似作假,徐江南又是疑惑起来,难不成真的不是卫家?能有人干净利落的杀人遁匿又不让韩家人发现,这样的手段,怎么也该到了大宗师的境界了吧,再加上能做到一个世家的护法位置,应该也不会是一些花拳绣腿的花哨人物吧,能在他们眼皮底下不露风声连续作案数月?徐江南不敢想那人的修为深厚。

如果不是卫家,徐江南自己又头疼了起来,原本以为是卫家动的手,这样就好办,这种事他也知道越快越好,迟则生变的道理不相信卫家的老祖宗不懂,卫家无论是暗地里动手也好,明面上动手也罢,对于韩家来说都是灭顶之灾,自己不说浑水摸鱼,至少之前杀韩尘这样的恩怨,韩家应该是顾及不到了。

而眼下似乎自己又弄巧成拙了,只要不是卫家动手,等到时候自己前脚踏出卫城,估摸着后面的刀剑就过来了,这还是顾忌到了卫家的感受。

徐江南满脸苦涩,愁苦一笑,又要自作自受了。

这事说到底就是火候不够,能算得七七八八,只是他没想到卫月作为卫家的掌上明珠,这些事老祖宗不会同她说,卫澈也是故意瞒着她,她不知情是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第一百五十七章 命贱如纸的可怜人

徐江南端着茶水沉吟自己的生平处境,杀人的事姑且可以不论,卫家敢堂而皇之的接自己进府,至少这段时间官衙是不会有些什么动静的,这种恩怨说白了就是江湖事,生死各安天命,官衙乐见其成,除非背景大过一州节度使,不然这话捅到官府,也就是做做样子,还得花钱请那些个官差喝酒。

不过现在西夏收权,节度使这样的人物也越来越少,大周主弱仆强的时候,首先乱的不就是那些个节度使?自立为王,更加不用说西蜀道这里,哪怕是大周犹存的那会,西蜀道的叙州,景州,通州,哪一个不是土皇帝一样的存在,由中原内入西蜀,扳着手指数也就三条古道,一条米仓道,一条阴平道,一条剑门道,米仓道因为翻越米仓山而得名,这就不用说了,大军过境翻山越岭是自己带着人马往火坑里跳,随便来个千百个伏兵,说挡十万就爬不上一个人,阴平道更是凶险基本踏上之后没有退路,就连西蜀道的当地人都不敢走,扯着大旗耀武扬威入川蜀?跟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最后也就一个剑门道,这条道路相对好走,但也是比上之前两条,古之天险,如履平地是不可能的,曾有诗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说的哪?!说的就是这剑门蜀道。关键是要想得蜀川,必入剑门关,嘿,你还非走不可,可这剑门关东西横亘五百里,期间大小七十二峰连绵伫立,金陵青城山才十峰十二观,西蜀道光一个剑门关就七十二峰,飞鸟入剑门尚且迷途,老马入深林依旧晕头,这是何等险峻之地?

所以当时陈铮灭了越,一鼓作气想要拿下西蜀,这跟天方夜谭有什么区别?天下人没人看好,都觉得是黄口小儿,大放厥词而已,别说入蜀,只要西蜀死守,十年内不让西夏一人入剑门那都是绰绰有余,只是可惜,也不知道这西蜀君王着了哪门子的邪气,看着陈铮徐暄年轻君王年轻臣的,放着好好的剑门不守,硬要出来争个天下的名头,最后大戟士十不存一,蜀川一朝而陷,天下皆惊!

不过也有人说徐暄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凑巧碰见个酒肉越主,和痴傻蜀王,才有今天的功绩和名声,懂的人也都懂,这些也都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穷酸人士,真有这么幸运,千百年来也就出了一个徐暄,一个陈铮,看着像是顺水推舟,其中一环扣一环的火候道理却少有人看破,不过当时破了蜀川之后,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一句话却是让天下人拭目以待。

准确的说,这不是一句箴言,更像是一个咒语,从有记载开始,入蜀川的大将,没有一个是善终的。

从大秦之前的魏齐开始,到后面的大周,攻入川蜀的将领十三人,记载中死于非命的六人,暴毙六人,还有就是如今的徐暄,国贼,引咎自尽。至于那些死于非命,还是暴毙,又或者特立独行的徐暄,都是官方体面话,谁信谁是傻子,没有一个朝廷允许一个能攻下蜀川的将领存在,怕他们占地为王,尤其是在这个地段打过仗,对于地形了然于心,攻守互换之后,再想下蜀川,难上加难无疑于登天。

不是不想善终,而是善终不了啊!

此番下了西蜀,陈铮也是一改往日,随便找了个没名没望的人去当节度使,只是权力不在,毕竟不沿旧制,就算不得西周的臣子,即使如今天下人只知西夏北齐,不晓西周,这种乱臣贼子,包藏祸心的名头能不担当就不担当,不过节度使算是名存实亡,军政也是分离,跟陈铮的手段心思吻合之极。

有利也有弊,陈铮想稳朝政,本来就是以刀兵夺天下,自然也知道刀兵的厉害,入川蜀之后,为了防止又来个蜀王,只准各州设守卫,不立兵权。这样的举动虽然是削弱了西蜀道的防守,却让西蜀道的江湖世家却也因此喘息了一口气,没有节度使这样的官在头上悬着刀子,西蜀道天高皇帝远,金陵想管一时半会也管不到这里来,修生养息十多年,说跟官府平起平坐不至于,好歹杀人之后,也会寻个名头通告一下,算是放下姿态也给这些官府人一个台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官官相护,没有兵赤膊上阵跟这些江湖人拼个你死我活?太说笑了,没有官是不想着自己的,或者说没有人是不想着自己的。

所以如果不是卫家的心思,韩家的那把刀就算是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口气大也要本事大那才是相得益彰,口气大本事小,那叫活的不赖烦。而徐江南可不认为自己的本事能大到盖过一个世家。

卫月看着徐江南脸色数番变化,也不知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又或者做错了什么,不过之前说的是韩家,她也能想到徐江南大致是在担心什么,一副拔刀相助的姿态笑道“不碍事,在卫家,就算韩器也没胆子过来。”

徐江南回过神,看着卫月那份义薄云天的样子,温和一笑,心里也是莫名温意。

卫月之前在卫澈那里听到清月镇的事,她正巧也是在那里遇见的徐江南,虽然不知道该不该问,但是她的性子却藏不住事,脸上写好了我有心事这么几个大字。

徐江南喝了口养生茶水,轻轻说道“有事你就开口,藏着掖着可不像卫家大小姐。”

卫月羞赧一笑,轻轻的问道“清月寨上那群贼人是你杀的吗?”似乎是怕徐江南不悦,所以抿着唇,一字一字的吐出来,相信只要徐江南一皱眉,卫大小姐肯定就闭口不言。

徐江南看着卫月那副小心样子,也是忍俊不禁,笑道“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

卫月眼瞧徐江南并不反感,也是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到字画面前打量说道“我哥说在清月寨灭门那一天,有个人背着剑匣上山。恰巧我就是在那碰见的你,太巧了吧。”可能又怕徐江南不想说又先给了自己一个面子,柔声说道“我也就是随口问问,其实没多大兴趣。”

徐江南顿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承认了下来。

谁料想卫月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见到点头,立马又跑了过来兴致勃勃问道“那个女子是谁?”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只是知道是那寨子的接头人,命贱如纸的可怜人。”

卫月一脸疑惑,不思其解。

徐江南想着人都死了,说了也无伤大雅,便给卫月解了惑,一笑说道“她跟他相公进京赶考,在清月寨遇见了那群草寇,她相公为了几两进京的银子,把她给卖了,她苟且活了下来。”徐江南说的很平淡,像是事不关己,卫月却听得凄凉一片,咬牙恨声骂道“真不是个东西!那后来呢?不会让他真的走了吧?”

徐江南轻声说道“后来?后来她男人拿了银子以为捡了条命要走,那群人给了她一把刀,她自己动的手,死的比她还要早,算到如今做了十多年的孤魂野鬼了。只不过那男的临死算是做了件好事。”

卫月有些茫然神色说道“那种人会干好事?”

徐江南点了点头说道“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她男人临死之前要她放心,说拿了银子去金陵当了官就回来带她走,他不嫌弃她。”

卫月就像白痴一样看着徐江南,蹙眉说道“这话说出来我都不信,如果有心带她走,就不会用她来换银子。”不过等了一会,看到徐江南轻笑的面色,狐疑说道“她信了?”

徐江南忽然觉得有些胸闷,呼了一口气轻笑说道“是啊,你都不信,她自然也不会信,一刀子就送他见了阎王,尸沉了夏陵江。”

卫月问道“那你说他做了件好事?那好事是?”

徐江南睨了卫月一眼,轻言说道“嗯,后来她信了,她把她男人杀了之后就信了,她觉得她男人是去金陵当官去了,而不是死了。她也在等,等她男人回来接她,一等等了十多年,也就多活了十多年。”

卫月咬着唇,难以置信的问道“她疯了?”

徐江南吸了口气冷静说道“曾经我听先生说,算十年风,十年雨,十年尘,又般者疯,般者傻,般者浑。素发垂冠是疯,痴人说梦是疯,口齿不清是疯,丑态百出也是疯,她却一样都没有沾,只是傻了点。”

卫月痴傻点头又是咬唇说道“那她后来呢?”

“她啊?”徐江南端起茶水,用茶盖掀着热气,氤氲的热气上涌,就像一小片云雾一样起跃,徐江南眯着眼,就像看到了当时在清月寨的场景,她问他,小书生,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

可惜舞终人不见。

徐江南将手上的茶杯当酒杯,也不管烫口不烫口,径直饮尽,然后闭眼轻声说道“死了,清月寨的那把火就是她放的,放火之后,她自己也没有出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交友不慎

徐江南同卫月说了竹青芷的事之后,气氛显然有些沉闷,徐江南没说话,端着空茶杯,卫月也不想开腔,抿着唇戚戚着脸色。

好在后来卫澈端着盘点回来,打消了沉闷,徐江南并没有客气,从进城到现在着实还没吃过东西,也是第一次吃到这种色香味皆是上佳的糕点,过惯了没银子的日子,哪怕有些银钱,也是该省则省,这些富贵花哨的东西,在外面能不沾就不沾,到了卫澈这里,如果还说要吃那些馍馍干菜就是矫情,另类的入乡随俗。

卫澈和卫月也没干看着,各自也都是因为徐江南忙活了一阵,也是各自随便吃着糕点,卫澈端了个板凳坐在一旁,一边吃着一边随口问“之前你们在聊什么?怎么沉闷成那般样子?”

徐江南老老实实吃着糕点,并没急着出声,卫月原本还是细吞慢咽的样子,听到卫澈问话,忙不迭将糕点咽下去,然后说道“没什么,对了,哥,你知道这些日子是谁对韩家动的手吗?”

卫澈面色不变,摇了摇头,却是看了眼徐江南,他对这个妹子知之若深,卫月肯定不会无故问起这些东西。

徐江南吃完手上的东西之后,拍了拍手,也是一脸诚意的看着卫澈,笑道“是我想问,毕竟差不多不死不休的局面,知根知底,到时候跑路也能手脚利索点。毕竟总不能在你们府上住一辈子不是。”

卫澈也知道这事不现实,很聪明没有提,不过对于韩家,很是晦暗的说道“你放心,韩家动不了你。”

卫月闻言也是松了口气,心里安稳,对于自家哥哥的话有没有深意也不会去想。

徐江南倒是一言知深意,了然于心的点了点头,知道了缘故,善解人意扬眉说道“需要我出力吗?”

卫澈犹豫了一下,兀自摇了摇头,然后又故意换了个话题,从怀里掏出一张请柬,递给了徐江南,在徐江南疑惑的表情中说道“这是林家来的拜帖,说三日后请你去林家一叙。”说完之后又是一笑。“你现在可是卫城的名人,比我这个卫家公子还要有名的多。”

徐江南很罕见的没有调侃,而是神色正经,这事于他来说算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去还是不去真的拿捏不准,对于这些个世家的心性有卫老祖宗的前车之鉴,也不好妄自猜测和把握,如今的境地,能不树敌尽量避免,没到破罐子破摔的境界,能抢救就抢救一下,望着卫澈,好歹他也是个世家公子,对于这些也算耳濡目染过,就算再不济也要比自己强上太多。

卫澈看着徐江南的神色不似作假,收敛起打趣表情,也是正经起来,只是动作上一时半会还是江湖那般随意样子,将椅子往后一倒,靠着墙,毫不隐晦的说道“你明面上虽然是月儿带回来的,但是二叔传告了全城,名义上就是卫家的朋友,至于林家,跟我们卫家并没有什么摩擦,你去不去其实无所谓。”说完又一脸笑意的看着卫月说道“月儿在安阳街上说的我也从下人那里听到一二,让林出野到卫家来是有些过分,这些个上了年纪的老狐狸,就算住在一个街道上,可能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为了一个小辈抛头露面到卫府来,就算真的答应了,脸上也没多少光彩,如果不答应,那张老脸真的没地方搁了。

不过这张拜帖,你可以看看落址处,不是林家,而是林出野。这个就有意思了,里面文章可多了去了。”

徐江南似懂非懂,倒是听得兴趣盎然。卫月基本上听得一头雾水,听着这些打着机锋的话语,兴致不高,不过眼见自家哥哥和徐江南的样子,也是乖巧没有败兴。

卫澈见到徐江南的认真样子,没有敝帚自珍,又是一笑说道“林出野虽然是林家辈分最高的人,但不是林家的掌权人,他的动作可以看做私交,到时候如果韩家对你动手,你觉得林家会不会拔刀相助?”

徐江南很实诚的摇了摇头,“不知道。”

卫澈挑了挑眉,摊开手说道“我也不知道,出手就是看你和林出野的情分,不出手也责无旁贷,但不至于落人口柄。”

徐江南心里感叹,这一个落址中间歪歪绕绕的锦绣还是多啊,真说起来要不是之前卫澈跟他通了气,他也联想不到卫月过来是卫老祖宗给他的下马威,这个林出野更狠,径直挖了一个坑,让他来跳,到时候被人家合伙活埋了都不知道,心有余悸的问道“那这个坑怎么办?”

卫澈其实想的更深,这番拜帖他不信林出野想不到会经卫家人的手,其实也是在向卫家示好,毕竟徐江南现在是卫家的朋友,说起来他也有些佩服这个老狐狸的嗅觉,怕是从某些蛛丝马迹上抓到了是卫家在对韩家动手的缘故,只是不确认而已,想来分一杯羹,不过这话他不会同徐江南说,而是随意说道“看你自己的意思,只是你接了这个拜帖,估计接下来的日子,你就有的忙了,其他的只要上道的都会给你请柬,到时候哪家你都不能不去,否则就是在得罪人。其实你都接了也无伤大雅,我卫澈没那么小肚鸡肠。”说完又是得意一笑,“他们肯定不知道你已经在数年之前就认识了卫家的少爷,而且有了点交情。”

徐江南看着他一脸得意的样子,并没有拆台,心里也是有些暖意,不过咀嚼起卫澈的最后一句话,反倒体会出其他的味道,眸子里神色一闪,闻弦声而知雅意,奸诈说道“别在我面前歪歪绕绕,一句话,有没有银子,如果有的话,我不介意帮你埋人。”

卫澈瞧见一点就通的徐江南,也是奸诈一笑,朝着徐江南勾了勾手指。

卫月先前还是听得云里雾里,后来眼见两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奸滑笑容,也是暗自鄙夷了一下两人,不过继而又竖起耳朵,跃跃欲试想要听一听这个下作坑人的勾当是什么,谁料想这两个大男人竟然当着她的面咬起了耳根,她也是脸颊微红,又不好搭下面子去问,一脸丧气神色。

徐江南听得时而点头,时而蹙眉,到最后眸子一亮,熟稔于心。

等到卫澈说完之后,徐江南翘着二郎腿,端着茶,又是一笑,竖起五根手指说道“这事我办你放心,不过得这个数,否则免谈。”

卫澈哑然失笑,没想到徐江南会趁火打劫,不过也就是愣了一会,接着也是一笑点头。

徐江南见到卫澈应诺下来,略带着怀疑的眼神说道“这么爽快?不会有诈吧?”

卫澈皱眉骂道“以前你不信就算了,我如今堂堂卫家的少爷,还请不起你五顿花酒?”似乎之前的一番密语真的将卫月给忘却了,卫澈径直就说了出来,本想着扬眉吐气一下,却听到徐江南的话语,顿时脸色一变。

徐江南见他说得这么直白,想想也是,世家公子去喝花酒并不过分,不然怎么说花花公子?也是口无遮拦笑道“加起来可八顿了。”

卫月听到两人毫无廉耻的交易,一脸寒意的望着卫澈,似笑非笑的说道“哥,好胆色啊!准备什么时候去啊?!我好带着程姐姐去瞻仰瞻仰卫家公子喝花酒的风采不是?还八次?”

卫澈听到卫月一番阴阳怪气的话语,瞬间就变了脸,给徐江南使了个隐晦眼色,舔着笑容说道“都是为了咱家不是,这事你可千万别说给雨蝶听!”

徐江南对于卫澈的眼神视若无睹,自在的靠着墙壁,两眼放光,这些个世家要拉拢自己,怎么说也要掏出点银子出来不是?这种黄白俗物在他眼里才能彰显诚意,那些个逢迎的话,徐江南在春烟坊不知道听那些个公子书生说了多少,早就百毒不侵。

卫月闭上眸子双手怀抱如老僧坐定,无动于衷。

卫澈也是懂了卫月的意思,试探说道“你不是看中西楚宫廷内那柄血如意么?给你了,成不?这事你就当没听见。”

卫月不为所动,轻轻摇了摇头。

卫澈一咬牙,狠声说道“院子里你看上什么就拿什么,这该成了吧。”

得偿所愿的卫月这才睁开眼,一脸如出一辙的奸笑说道“可以,不过你还得答应我几件事,我不仅不说出去,而且还替你打掩护。不然也免谈。”

听到免谈二字的卫澈莫名其妙瞥了徐江南一眼,没有迅速答应,反而疑惑问道“什么事?说说看?”

卫月手上有把柄,也不怕自家哥哥不答应,想了一小会然后捏着白皙手指说道“一,先前你们商量的下作勾当本小姐要一五一十的知道。二,你们去那种地方的时候,我不仅要知道,而且,还得带上本小姐。”说完竖着两根手指在卫澈面前晃着。“就这两样,不然我呆会就去跟程姐姐说。”

卫澈一脸古怪神色的看着卫月说道“你一个女儿家的怎么去那种地方?”

卫月扬了扬眉得意洋洋说道“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痛快点,就说答应不答应。”

卫澈看了眼徐江南,眼见他抬着头看着屋顶,脸上一顿神采飞扬,也不顾这边的死活,只得叹息点头。

交友不慎啊。

(今天去成都,明天才能回来,回来之后就能安心码上一段字了,就能多更了,虽然这些天算是写的比较寡淡的那种,前面一段时间因为订阅的问题,自己也想换个方向,说一直写争斗的场面,多一点矛盾的存在,至少会多很多人喜欢看,我也写的快。后来自己放弃了,第一本书如果不能让自己满意,忘了初衷,我拿什么来给你们承诺不是?

我一直觉得一本书,哪怕是一本网络小说,也觉得五脏俱全才好,接点地气才是江湖,人不是一蹴而就的,性格也不是一时半会养成的,至于感情,徐江南的经历也不会让他太快接受一个女人不是,说到底,他也有他的骄傲,还有就是写这种章节对于一个单身狗来说真的是个煎熬,慢一点对不住各位看官了,再加上这本书本来的设定就是看人心,到这里我会慢慢收坑,然后给后面铺路,其实觉得自己还是写的快了,很多没顾及到,原本很喜欢的配角也都没有写了,等把卫月卫澈写到满意,再来写他们,毕竟真的很喜欢李显彰的性子,纳兰的风骨,还有魏阳的贪生怕死。

谢谢支持,也欢迎进群,这本书会写到自己满意为止,但不会太监,以后没有特殊情况也不会断更,只会加更。)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天下万事随黄土

徐江南接下来的日子很是惬意,先是去了趟林府,倒没有大吃大喝,拿着有伤在身的借口,吃了不少,没沾酒水,也没敢沾,生怕喝点酒,一些话就不明不白的说了出来,祸从口出的道理还是懂,像个小狐狸陪着一脸慈祥和蔼的林出野,心里都有鬼,也知道你们这些世家喜欢埋坑杀人,接不起难不成还躲不起?

不说话总成了吧,反正就是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一进门就左看右看,一上桌子就合不拢口,任你老谋深算还是老奸巨猾,我从头到尾满嘴塞着山珍海味,你总不能这会让我说话对吧,活生生一个愣头青的做派,好在陪席的人没有,也就一个城府极深的林出野,脸上笑容不变,一开始还说道几句,后面索性也不说了,自顾喝酒看着一直往碗里夹菜的徐江南,全是江湖人的做派,一点世家的风度涵养都没有,也算是一物降一物,老谋深算碰见这种一窍不通的二愣子,也就只能自己喝酒了。

吃饱之后,徐江南打个饱嗝,紧接着就要抱拳告辞,林出野也没留,像是看破了徐江南的用意,只是摆手让人奉上金银,又亲自送到大门口,徐江南来者不拒,全部收下,一副市井小民骤然得财的下作面相,将要称谢离开的时候,林出野和善说如果徐少侠需要林家相助,还请直言就好。

徐江南报之以李,摆摆手说了句不足为虑,继而大摇大摆头也不回的离开。他心里也是暗爽,这些个世家不就是想让自己来当个马前卒,来试试韩家的底,好呀,搭不下面子的都给你们憋出内伤,空手套白狼的活谁都不想干,韩家是大难临头,但这事也就几个人知道,摇旗呐喊就想着分杯羹,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不过这样的过府一叙,徐江南很喜欢,吃了你的,拿了你的,到头来该想的还得自己想,该琢磨还是得自己琢磨,这个差事不错。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徐暄的事牵扯太大,而这种事情上徐江南可做不来君子,只当小人,有怨不过夜,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明知道被人算计如果还一副和善心胸,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徐江南最后那句话,听着口气大,其实里面的玄机也大,众生百态,或喜,或悲,或怒,或惧,或狷狂,或自负,或胆怯,说出来的话味道都不一样,而徐江南的吃相就是一个二愣子,这可就有的想了。只是这份心也用不到徐江南来操,有句俗话怎么说?简单人想简单事,复杂人想复杂事,里面盘根错节的东西让他们自己想去。

一连数日,徐江南从这家进那家出,俨然卫城新起之秀,捞的盆钵满盈,这样的日子才他娘的是日子啊,以前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糟糠日子简直不堪回首。

而卫家对于徐江南这种通吃的无赖行为一直也没有个直白的态度出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日徐江南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窝在房间里,看着角落上闪闪发光的金银珠宝,搓着手,反而有些忧虑起来,瞥了一眼坐在旁边优哉游哉的卫澈,这些东西摆明了到时候带不走,还是卫澈技高一筹啊,最后还得便宜他了。

交友不慎啊!

脸上愁苦一片,心里哀嚎四野。

卫澈不知道如今徐江南心里想的什么,停下来手上的动作,朝着徐江南说道“这几日能上台面的基本都去了,剩下那些就算了,贪得无厌的话,那吃相就真的不好看了。到时候我也收不了场。”

徐江南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角落,一边抛着块拳头大小的金子,一边点头说道“也好,免得到时候心疼。”

卫澈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是一笑,打趣说道“要不要换点东西?什么千年雪莲,肉白骨的火灵芝之内的?”

徐江南眸子光芒一闪,有些急切问道“那些东西真的有?”

卫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说道“就算有你觉得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草灵药,这点黄金白银就换的?”

徐江南看了眼卫澈,笑骂道“贪得无厌,吃相难看。”

卫澈没有回应徐江南的刻薄话语,正襟危坐起来说道“这个先不提,言归正传吧,眼下你伤势也快好了,什么时候陪我去见见老祖宗,把剑阁的事给敲定下来,不然再往后推些日子,老祖宗寿辰将近,我爹也要回来了,什么天大的事在卫家也得往后面推一推,还有韩家的事也要上心,到时候恐怕就没时间顾及到你这里,迟则生变的道理你也懂。”

徐江南神情也是严肃起来,正儿八经点头说道“嗯,就这两天吧,具体什么时候你让人来通知我下就好。”

卫澈轻嗯了一声说道“我听月儿说二叔也想找你喝酒,你先陪陪二叔,这份殊荣可不简单,你先忙了这事,说不定有些意外之喜。其余的到时候再说。”说完之后,卫澈起身将要踏出屋子。

徐江南在背后温醇说道“在你这里白吃白喝那么久,还是那句老话,用得着我的地方,你直说,漏点风声给我就好。”

卫澈背着徐江南嘴角一勾,顿了一下,踏步出门。

等到卫澈走了之后,徐江南将手上的金锭径直往角落一扔,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到头来还要招人眼红,他兴趣真是不大,只不过这些个东西原本属于那些不怀好意的世家,他不介意收的痛快点,也算第一次周旋在这些老狐狸当中,以后要想打交道,这些路数玄机知道一些总比一清二白要好得多,不至于到时候被人卖了还得给人数钱,道行都是一点一滴修行起来的不是?谁一生下来就精通此道滴水不漏?

徐江南想身临其境假设自己是卫澈,对于这番局面该怎么拿捏才好,想了一阵,似乎有点头绪,抓到了点蛛丝马迹,只是太过缥缈,他也就从卫澈的只言片语当中知道自己是帮他算计了那些世家,具体的操作并不清楚,并不是卫澈故意瞒他,而是他没有问,这事他知道如果硬要问,卫澈也会说,不过这话问出来,他真的就是不晓人情的愣头青了。

坐到夕阳渐下,徐江南也是一知半解,捉摸不透,也不为难自己,便拿起桌上的书籍翻看,都是从卫澈那里拿的,记录的都是一些江湖老前辈的事迹,并不是什么晦涩难懂的高深剑招,徐江南看的津津有味,前段时间也跟着说了点书,如今看着倒有几分身临其境的感觉,飞檐走壁,刀来剑往的。

零零碎碎的翻阅,也没看多久,外面就响起了脚步声,徐江南同卫澈性子差不多,有人伺候反而浑身不舒服,也就初来乍到的时候来了几个照看的仆人,再往后就遣散走了,院内清静,一般也就秋风过往的时候有些瑟瑟声音,而卫澈过来的基本上没什么脚步声,只有卫月,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来了一样,大大咧咧,恨不得跟刚才阅览的书里某些人一样,来个引人注目的出场效果。

等到脚步声微停,卫月伸出头往房间里看了看,也没敲门,瞧见坐在房内的徐江南,微微一笑,负着手迈着老爷步走了进来。徐江南这些日子做的那些事她基本知道,不就是各家各户骗银子。她也见不惯那些世家人的勾当,平素家里那些人仗着背景横行霸市欺男霸女,碰见她就像撞见猫了一样,徐江南从他们手上拿银子,哪怕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也让她畅快不少。

看见徐江南无动于衷似乎没瞧见她一样,又故意跑到堆放银子的角落踹了一脚,哗啦啦倒了一片。

徐江南这才撇过头,看了她一眼。

卫月眼眸转了一下,笑眯眯说道“这些个不义之财你好意思花么?”

徐江南将手上的书放下,微笑说道“我本来就不是个什么好人,花这些银子正好名正言顺。”

卫月撇了下嘴角,走到徐江南旁边坐下,一手扶在茶桌上,对于徐江南自嘲的话语置若罔闻,卫澈说的对,这人说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了什么,那些个口中常常把仁义挂在嘴边的,也没少见干过那些无良的勾当,笑道“上次我听你吹过一首望春江。”

徐江南愣了一小会,才想起卫月说的是什么,是小烟雨教他的那首曲子,当初去在天台山追黑衣人的时候吹过一次,没想到她还记得,回过神来之后轻声问道“那曲子怎么了?”

卫月晃着手指说道“我记得我同你说过,这曲子是西楚宫廷传出来的,到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敢唱的人更加没有几个,而那个宫廷乐师原本是本小姐的师父,教了我几年之后并没有住在卫府上,而是住在城外三十里处,我觉得你既然知道这个曲子,应该会有些兴趣,怎么样?”手腕处的银铃清脆作响。

徐江南顿了顿,他从李先生那里知道小烟雨的娘亲原本就是西楚的皇后,而徐暄更是下令围杀了整座宫廷,这人是怎么逃出来的先不说,不过从他应该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徐暄也究竟做了些什么,这些事寻常百姓肯定是不知道了,史家刀笔就算有记载,大多也都是语焉不详,具体详细的怕只有当事人和远在金陵的陈铮才知道。

万事将随黄土,能找到一点关于徐暄的事,徐江南一般都不会错过,朝着卫月真心一笑。

点了点头。



第一百六十章 西楚董煜(一)第一更

翌日,天还未亮,徐江南跟着卫月拍马出城,背着醒目剑匣,原本在李安城丢了酒葫芦挂在腰间,身上装束少,就算有了些钱两银子,也没学着世家公子这里挂一枚玉佩,那儿吊个珠坠,不过好在人靠衣装,朗眉星目,也不丢人。

不过昨夜卫月带着他去拿书箱的时候,一开始徐江南瞧见放在角落上的烂书箱,瞧见挂在上面的酒葫芦,心底也是一松,提着回到卫澈的院子这才觉得奇怪,闲置这么久的东西,上面连点灰尘都没有,他还归功于卫月院子的巧夺天工,孰不知能入卫月院子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大有来头,就连那些个宝物,都有蒙尘的时候,一个不值钱的烂书箱,能搁在角落十天半个月的,也算是沾了仙气了,就不说卫月时常还擦拭一番。

只不过那几本古怪的书又不见了,徐江南有些个纳闷,这书说到底也值不了几个银子,大街小巷的哪里没有,就连卫城,那些个画师雅人处,只要懂点道道,怎么也能买到几本精湛的风趣之物,比他的可要好的太多了,所以今日卫月喊他出门的时候,他也是狐疑的望着卫月,不过这话于他来说实在问不出口,卫月的性子也就那样,觉得徐江南比起往日有些怪,只是徐江南不点明,她恐怕一时半会再加个一时半会都想不到点上。

卫月兴致颇高,显然对那个老琴师也是有些感情在内,一路上叽叽喳喳给徐江南说道了不少那老琴师的前尘往事,说这老琴师姓董名煜,还说让他保密,说自己是从老祖宗那里磨过来的。

徐江南也喜欢听这些有的没的逸事,毕竟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能留下来的东西不多,更多的都是随了黄土,听一点算一点,记不记得住都无所谓,听到过就好。

骑马行了大约半刻钟,卫月马速缓了下来,从马上下来,牵马往一旁的山路而去,徐江南如出一辙,跟在后头,有些好奇问道“当年听说西楚亡国的时候,不是整座皇庭连个鸟都没飞出来,你师父怎么独善其身的?”

卫月没有摇了摇头,想了一阵,犹豫了一下说道“不清楚,我也问过老祖宗,老祖宗却不与我说这些,我猜测可能是他教过皇后琴曲诗词,再者说苏皇后不是没死嘛?鸟是没飞出来过,倒是活了只凤凰出去。而且当今圣上不就是为了这个苏皇后吗?传闻可是倾国倾城。”倾国倾城咬字咬的很重,像意有所指。

徐江南也是听出来卫月后半句话的意思,无非就是在针对当初他当初在天台山说小烟雨倾国倾城一样,若是让她知道小烟雨就是这苏皇后的亲生女儿,也不知道卫月会有何感想,有些发笑,不过这事不会口无遮拦的说出来,再者也不见得她会信,又是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陈铮就是为了一个女子杀了那么多人?”

卫月拱了拱鼻子,一副鄙夷的样子说道“难不成不是?天子取东越的时候,可没见血洒北淮河,还给原本的东越皇帝封了个安越王,住在皇城,这是为什么呢?你动动脑筋好好想想就知道了。”

卫月一副江湖前辈的口气,总算是觉得在一个点上比过了徐江南,得意洋洋的神色溢于言表。

徐江南没有扫兴,顺着她的思路问道“你是说东越那个跳城墙的贵妃?”

像个老夫子一样缓缓点头的卫月转过身子,冲着徐江南一笑说道“孺子可教啊!”眼见徐江南无动于衷的样子,并没有想象当中的佩服神色,又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你想啊,当年那个徐暄带着兵马破东越,跟西楚没多大的区别,也都是一年半载就打了下来,为什么西楚皇庭血流成河,东越就安然无事?我觉得就是出在那个贵妃身上,在破城的时候,那个东方贵妃一跃而下,死不见尸的,等到陈铮知道消息,已经尘埃落定了呀。”卫月像是身临其境剖解着陈铮当年的心思说道“陈铮眼见人都死了,杀了人也无意,还会让史官给念念不忘的记着,所以才没动手,西楚被破的时候,这个皇后可还是活着呐,那不得杀人夺妻?”

初听倒有些那么回事,细想之下漏洞百出,如果仅仅是为了一个女子,显然不会急于一时,陈铮能掌权西夏这么多年,杀尽一宫廷的人,这手段难道不会让西楚人士寒心?朝纲不稳,天下未定,这等西楚宫灭,这个西楚王再怎么也不会落户在西蜀道,家室肯定会上封朝廷,给个类似安越王一样的头衔住在金陵之后,过个几年再动手总要比这个手段要怀柔的多,难不成就为了一个女子痴恋到这般程度,别人不知道,但是徐江南知道,这个苏皇后最后可是被陈铮自己给杀了,还有小烟雨,也是当初的和亲人物,真的痴恋,会有这样的作为?为红颜一怒倾尽江山的桥段可听过不少,再或者说陈铮若是真的贪慕美色,西夏这些年皇后的席位会悬而不提?如果说是因为想念小烟雨的娘亲,徐江南怎么都不会信。

徐江南越想越是觉得有些猫腻,这当中肯定有不为人知的东西,而且作为当初的刽子手徐暄,定然是知之若深。不过这些从先生那里听来的皇家秘辛徐江南不会说出去。

沿着小径走了没多久,便看到的一家简陋的茅草屋,被篱笆围着,里面养了几头白鹅,见到徐江南和卫月也不惊不怕,昂首挺胸优雅迈着步子,徐江南觉得有些奇异,卫月撩开篱笆走了进去,开嗓喊道“董师父?!……”喊了几句没瞧见回应,又用手将白鹅赶开,院子里一阵鹅飞鹅跳白毛掉了一地,紧接着去敲了敲门,没见人应,转头走了出来说道“应该上山了。”

徐江南一脸怪异的盯着卫月背后,指了指,卫月疑惑转头,看着后面排队一样跟了几只白鹅,也是一笑,似乎司空见惯的说道“没事,这几只都是我师父养的,都好些年了。”说完转身抱了一只身形较小的一只白鹅,又背后带了一群,然后往山上走去。

山路崎岖,徐江南跟着歪歪绕绕了一段时间,总算到了卫月说的位置,眼前一亮,这地方当真不错,一方小池塘,一棵银杏,估摸着有些岁月了,枝繁叶茂,只是可惜入了秋,一树黄叶,树下摆着一个石桌,几个石墩,上面也都散漫着银杏落叶,一人坐在树下,身上穿着蓝步衫子,石桌上摆着酒,露出个琴托,看不清楚面容,头发倒是黑白交加,也是干净朴素,一方士子头巾裹着,这场景看来真有大几分的隐士高人风范。

如今这人正背着二人,单手抚琴,一边晃着脑袋,显然入迷。

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东西,简单平缓的音律,徐江南听小烟雨弹过,名《绿水》,在说其他,也就想不起来了,等到一曲罢后,卫月将抱着的白鹅轻轻放下,后面的一群眼见到了这处,也是轻车熟路的摇摆着下池水,卫月这才缓步上前,走到那人背后,用手蒙着眼,欢快笑道“董师父。”

“月儿来了?”本名董煜的老者乐呵呵摘下卫月的手掌,然后笑道“你呀你,指肚没新茧,这些日子你又偷懒了!前段时间你爹还过来跟老夫说你又跑到外面去撒野了。一个女儿家家的,成天在外面跑,怎么得了哦!”

卫月听着老者的絮絮叨叨,并不在意,嘿嘿一笑,缩回手掌,在这老人的对面坐下,然后在指着徐江南笑道“师父,今儿我带了个人来看看你。开始在下面没找到师父,就知道您会在这。”

“哦?”董老头一边转身一边笑着说道“老夫瞧瞧是哪里的青年俊彦?”

徐江南也是缓缓上前,施了一个士子礼,和熙说了句客套话,“小子见过董老先生。”

没想到董煜对卫月一脸祥和,见到徐江南反而一怔,有些恍惚,只是一小会,回过神来之后笑眯眯问道“哦,小子在哪见过老夫啊?”

徐江南微微一愣神,卫月在董煜的背后朝着他吐了吐舌头,也没想到董师父会这般说话。

董老琴师也不着急,一脸笑容盯着徐江南,似乎想知道他如何解围,好在徐江南心思活络,微微一笑,又是一礼说道“方才。”

董煜听后哈哈大笑,指着徐江南朝着卫月说道“月儿,你这朋友有些意思,过来吧。”

卫月听后也是一乐,没想到徐江南会这么说,简直就是在耍无赖,不过听到董师父发了话,也没为难,双眼眯成秋水样子,朝着徐江南招了招手。

等到徐江南在卫月旁边落座了之后,董老琴师开口问道“月儿,你呀你,向来无事不来老夫这,一来就要折腾老夫的鹅,今个又有什么事啊?”

卫月有些羞赧一笑,正要开口,徐江南反而捷足先登说道“老先生,是这样的,小子想听先生说说当初西楚皇庭的事。”

一言落下,卫月顿时变了脸色,扯了扯徐江南的袖子。

董老琴师闻言面色也是冷了下来,望着徐江南沉默不语。



第一百六十一章 西楚董煜(二)第二更

董老琴师也没想到这小后生会学着他一样,不按常理出牌,只是他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惊异,沉着脸色也就是一小会,转眼又是祥和起来,拎着原本放在一旁的酒壶给自己倒酒,酒杯有两个,卫月知道另外一只酒杯是用来干什么的,所以见怪不怪。

徐江南没有急不可耐的神色,就像刚才董老琴师的姿态一样,不过心里却是有些计较,他这次背着剑匣堂而皇之的过来就是这么考虑过,剑匣的事瞒不了多久,他的身份也瞒不了多久,卫城知情人不多,但只要跟徐暄接触过的自然都认识这个剑匣,早之前卫二爷的眼神显然也是认了出来,说的那句故人和老朋友卫月听不出味道,徐江南可是心思敏感的很,就是不知道卫家的老祖宗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让他上门,这份沉住气的态度让他也是刮目相看。

之前这董老琴师的眼神变化,他自然也是看在眼里,他能在当初犹如地狱一样的西楚皇宫活下来,如果没见过徐暄,徐江南怎么都不会信。唐突算不上,他只是有些急着想知道当年的事情而已。

卫月见到董老琴师的神情,自己也是渐渐缓和下来,她不知道徐江南为什么会这么说话,直接一针见血揭人伤疤,正要开口替他圆场的时候,董老琴师一手止住卫月,看着徐江南说道“公子可是姓徐?”

董老琴师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徐江南,手指却在石桌上写了个“徐”字。

徐江南毫不掩饰点了点头。

董老琴师又在旁边写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徐”字,轻轻问道“可是那人的徐?”

徐江南知道董老琴师的意思,正经神色回应说道“事关重大,不敢瞒先生,便是那人的徐。”

卫月听得云里雾里,原本是她带徐江南来的,没想到一番话语之后,这两人倒像是多年未见的忘年交,说话打着机锋,自己反倒出了局,莫名其妙成了局外人,什么徐不徐的她一点都没听懂。她看了看徐江南,又看了看对面的董师父,眼睛一眨,笑着问道“师父,你怎么知道他姓徐啊,那人又是谁嗳?”

董煜转头看了眼这个傻闺女,一脸疼爱笑容,却没有说话,只不过听着卫月的话语,心里想到了一些东西,难不成卫月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或者卫家也不知道面前后生的身份?这事怕有些说不过去吧。

徐江南看着嘴角噙着笑还是有些怀疑的老琴师,善解人意说道“小子初来乍到,还未来得及见过卫家老祖宗。”

董老琴师闻言点了点头,这下倒是能说过去了,也没在意还是一脸茫然的卫月,乐呵呵说道“原来是故人之后。”说完在卫月不可置信的眼神之中,董老琴师给另外一只酒杯添了酒,袖袍一挥,石桌上的银杏叶没有落下,酒杯便化作流光径直朝着徐江南激射过去,声音温和不似个灯枯老人。“等了这么些年,要等的人没来,没想到等来了另一位故人之后,也好,小后生,先喝点酒暖暖身子吧。”老琴师这话若是放在平常,便是有些无礼了,只是眼下徐江南见他口风并没有像弘道大师那么紧,说他不是要等的人,也没有丝毫不悦神色。

不过见到激射过来的流光,徐江南双指如剑刃朝着流光的路径一夹,流光戛然而止,酒液也没颠簸下来,徐江南端杯饮酒,笑道“谢老先生赏酒。”

卫月满头雾水,这个酒杯的玄机她是知道的,每次过来这个酒杯上都会盛满酒,可是她爹都没资格拿,她曾经也问过,只是老琴师只是笑吟吟说道等一个有缘人。可是往往到了最后,酒杯上落满了银杏叶子,也都是没等到那个有缘人,所以每次离开的时候,这杯酒最后都是洒在了旁边的银杏树上。

徐江南就是那个有缘人?卫月有些不相信这个巧合,也是第一次用怀疑的表情看着徐江南,她知道他身上有秘密,虽然不知道是些什么,但是从今天看来,自己给那个秘密的框架似乎是小了,原本以为不知道的只是个角落,如今她的感觉告诉,似乎了解的只是冰山一角。

董老琴师见到徐江南饮了酒,原本的动作只是他的试探,如果这杯酒接不下来,后面的话他也不会说,如果不是满杯,有些话他还是不会说,如今看到似乎有余力之后,也是一笑说道“小后生想要问什么?趁老夫还有口气,给你说说。”

徐江南将酒杯搁下,心里也是大喜过望,不过他想知道的东西着实太多,一时半会反而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也有顾虑怕这个老琴师因为他揭伤疤的缘故翻脸不认,思量一小会,反而问了个多此一举的问题“老先生,当年西楚皇庭血流成河,徐暄知情不知情?”这个答案对他来说真的重要,因为知道众口铄金的道理,三人成虎徐暄这个事已经背在了身上,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幻想想看到老先生摇头,他觉得徐暄没有理由滥杀无辜。

没想到董老先生径直点了点头,徐江南有些急促,有心想帮徐暄开口辩解,只见董老琴师一手制止了徐江南,两眼有些恍惚,似乎是在回忆当年的情景,等了一会,收回思绪长出了一口气说道“虽然有些狠心,但徐将军当年下的命令是对的,西楚皇宫内的人不死,到时候死的人会更多!”

徐江南皱眉问道“老先生,当年为什么会有这道军令?小子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不妥,而且陈铮也不会不知道这命令下达之后造成的影响吧?杀尽一宫之人,这番血腥手段,西楚人士就不会寒心?”

董老琴师微笑点了点头,端起自己的酒杯,慷慨饮酒后说道“嗯,你理解的其实是对的。”老琴师信手拈起一片银杏树叶,笑道“只能说当时因缘际会,那些人注定活不过去那个秋天。”

徐江南又是疑惑问道“当初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能让西夏痛下杀手,不惜死上一皇城的人?而且老先生又是如何脱身的?”

董老琴师知道徐江南会问这个,摇了摇头,声音枯槁说道“老夫算是命好,当年苏娘娘入宫,便是老夫教的音律,教授了十余年,徐将军破城之时,火光四起,人声哀嚎如地狱阎殿,老夫却有幸得到娘娘的吩咐,陪在皇后娘娘身边,后来虽然军伍入殿,但所幸那些汉子并没有对娘娘动武,后来徐将军入殿,也仅仅是将皇后娘娘带走,老夫却也因此沾了点气运,见了徐将军一面,活了下来。

出城之日,老夫实在是忘不了当初那副场景,皇庭内没有一处是不沾血迹的,怕是阎罗殿都没有那么多的尸体。”董老琴师眼眸微低说道“后来皇宫正院起火,到烧的一干二净,老夫也没再见过娘娘一面,虽然老夫到如今没见过娘娘一面,但是老夫知道娘娘的意思,让老夫活下去,等一个人过来,至于那人是男是女,老夫以前也不晓。西夏为什么痛下杀手,老夫不会说,这事牵扯的东西太大,而且与你也无干系,说了无益,只有那个有缘人来了才能知晓。”

董老琴师抬了抬头,看着徐江南若有深意笑道“但是不得不说的是,徐将军替西夏背了一个黑锅,而且这个换谁来都不顶用,只有他能背,也只有徐将军能背得起。”

徐江南咬了咬牙,沉默不语,他是真的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这老琴师说了与他无关,摆明了也不会多说一句,何必强人所难招人嫌。

卫月倒是听得有些奇怪,她虽然知道之前自己同徐江南说的是一家之言,但是听到现在似乎跟那个皇后没有半点联系,也是不信,嘴硬问道“董师父,陈铮拿西楚不是为了苏皇后这个大美人?”

董煜摇了摇头,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用手点了点卫月笑道“月儿啊,天下哪有这么简单的事,陈铮若是贪慕美色,权倾朝野这些年你可听说过有选秀女?

平心而论,他是个有道君王,只不过手段太过阴冷,不是个仁主。”

卫月笑了笑,本来就是心血来潮想到的东西,自己又是一介女流,被董老先生否认也不丢人,不过脸上还是一红又是说道“对了,师父,还记得当年我缠着你让你教我的那首《望春江》么?”

董煜笑着颔首,“你这丫头,怎么不记得?老夫说不教,你就要杀了老夫的鹅。”

卫月羞赧一笑,不过又是娇嗔说道“不过师父你骗月儿。”

董煜微微摇头,也不知道卫月是耍哪门子心性,不过队友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他是真的心生疼爱,尤其是看似老无所依的现在,为了苏皇后给他的使命,等那个有缘人,并无子女儿孙承欢膝下,瞧见卫月姿态,倒是直乐呵的问道“老夫骗你什么了?”

卫月满腔委屈说道“师父不是说这曲子天下能知道的不超过一只手?哼,大言不惭。”

董煜捋着胡子,煞是自信说道“自然。”

卫月却是不依不饶指着还在沉默的徐江南说道“那他为什么也知道?还有他的青梅……竹马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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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西楚董煜(三)

早在卫月与徐江南出城之时,卫城上下看似同往常一样,实则早就暗流涌动,尤其是吃了个哑巴亏的韩家,在得知徐江南同卫家小姐二人骑马出城之后,韩器站在书房内,负手对着墙壁,身旁站着一人,同样波澜不惊,屋内一片漆黑,之前传信的汉子就在身后,将这个消息说完之后,低着头,单膝跪地,不敢话语。

韩器思索着这个消息,倒不是觉得这个消息是假,而是深思熟虑这背后的牵扯关系,前段时间韩家人无故身死让他这个当家人早就惊怒无常,只是数旬之后人照常死,却连凶手的模样都没见到,更不要说有所作为,世家人不都是如此,即便他费尽心思将韩家带到如今卫城的地位,只要一朝落魄,众人就会怀疑他的掌权力度,在家族的声望也会就此一落千丈,后来虽然凶手停止行凶,但与他并无太大干系,安稳几日,卫城那一桩火上浇油的血案一出,又将他推上风口浪尖,不说外人,韩家自己人也都盯着他,之前还好,就算死,也是一些个外系人士,这一桩卫城血案,可是死了两个本族嫡系,一个韩尘,一个韩庭,韩尘还好,一直在外,韩庭可不然,在卫城兢兢业业苦劳十多载,铁打的韩家心腹。

一朝身死,作为当家人再无动于衷,恐怕就真的祸起萧墙,可惜了,一个杀韩尘的徐江南进了卫家,这些日子更是大摇大摆的各处喝酒收钱,韩家人在他仅剩的威望下敢怒不敢言,另外一个背景更是吓人,算是过江龙,江南道方家的公子,两个硬茬,动谁都不好动,过惯了欺软怕硬的日子,这会在外人看来便有些捉襟见肘。

而韩器好在当权这么些年,气度也有,城府就不用说了,初逢大难,面色不惊,暂时算是稳住了众人,如今徐江南出城,看着是个机会,但他也在掂量是不是卫家的手脚。

半月之前青楠城的袁舵主给了他当头一击,全府上下就只有一个活口,还身受重伤,爬到卫城都已经双眼翻白,失血过多昏迷过去,据他得到的消息,卫家公子在事情发生的第二日出的城,这未免太过蹊跷,奈何没有证据,再加上韩家本身就是剑走偏锋上得位,如果剑锋直指卫家,是个软柿子还好说,捏了就捏了,卫家占山为王这么些年,就算是软柿子,也不是韩家捏的动的,一旦不是,树个强敌那不是找死?

江湖人栽赃嫁祸的手段不得不防啊。

韩器身形不动对着墙壁,今时不同往日,十多年前他作为家主光脚不怕穿鞋的,怎么哗众取宠丢人现眼都是个赚字,如今可不一样,家大业大,名声也有了,一个失策,什么都成了枉然,他也不得不沉稳起来,带着韩家走的稳妥一点,小心一点,如履薄冰一点。

不过今日,似乎又像是回到了十多年的样子,韩器转过身子,朝着身旁人轻声吩咐说道“让朱,青长老过去吧,无论男女,死活不论。”说完负手出门,原本波澜不惊的男子,也是跟着缓缓转头,脸上一抹嗜血神色。

不多时,二马并驾出了城。

……

一家客栈内的厢房外面,一个男子顿着脚,来回走动,脸上神情局促一片,当然,也由不得他不着急,遇见徐江南的次数不算多,肯定也不算少,好些次唾手可得的任务都让自己少爷给放纵了,如今倒好,自家少爷更是放出豪言,徐江南谁都不能动。在吴青看来,争个哪门子气嘛,没有什么好争的,之前长街一剑捅了徐江南拿了剑匣,什么事都落定了,江湖里只有胜负手段,成王败寇,谁管你是不是正大光明。

而且就算是真的来一场江湖道义的生死战,也不应该像现在这般吧?徐江南不就是被卫城各个世家门户请去喝了点酒,吴青虽然知道自家的公子看不过去,觉得这本应该是他的待遇,又不好言明,原本方云就想着拦路动手,可是如今在卫城,徐江南又是卫家的座上宾,方卫两家平素虽然没有什么往来,但也不是能随意容忍你这番杀人的啊,好说歹说的晓以利害,这才劝了下来,只是谁晓得劝是劝下来了,方云反倒窝在房间里一宿一宿的喝闷酒?这又算哪门子事?

吴青在房门口来回踱步,又是走了几圈,房屋内随着一阵哐当响动,吴青正一喜,想着敲门将徐江南出城的消息奉告给方云,谁晓得手还没触着门,九正剑唰的一声,从厢房门缝之间穿了出来,同他的脑袋不到半尺距离。

吴青顿时不敢作为,也不敢反抗,生怕惹怒了方云,随后屋内的方云像是酒还未醒一样,余怒未消骂道“给我滚。”

吴青瞬间噤若寒蝉,知道公子是因为前些日子的说道再跟他生气,长叹一声,也是无可奈何下了楼,想了很久,最后还是下了决定,觉得将此事告知家主,原本不说一个是怕得到方轩的手令之后,方云嫌弃他管不住嘴,毕竟从古至今,这种背后打报告的人没人喜欢,再一个这事本就吃力不讨好,说不定在方轩那里,他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果子。

……

卫月话音一落,原本在池塘里悠闲划水的白鹅,突然扑腾起来,徐江南也是一个机灵,心生防备,一脸不自然的看着董老先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横生杀意,身上一寒如坠冰窖。

只听董老先生寒声说道“小后生,你是从何偷学来的曲子?最好给老夫说个清楚明白。”话语中的寒意极重,丝毫不留情面。

徐江南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对于老先生的威胁意思,虽然有些不悦,但一想说不定是董老先生极为在乎的东西,理解说道“是一位女子教的。”

董老先生似乎有些激动,胡须乱抖说道“可是姓陈?”

徐江南似乎从这个姓氏知道了这个有缘人,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是小烟雨?难不成就是因为是苏皇后的女儿?但是总所周知,小烟雨虽然是西楚皇后的女儿,同样她也是陈铮的公主啊?这个身份同样敏感,不过眼见老先生一直等着他表态,虽然疑虑,但还是点了点头。

卫月后知后觉,不懂原本八风不动的老先生为何会因为这个消息突然失态,望了望徐江南,见到他也同样的疑惑表情。

董老先生急切问道“陈姑娘人呢?今日可有过来?”

徐江南这下更是疑惑,陈烟雨归了金陵,做回了公主,这个消息也应该闹得天下皆知了吧,这老先生若是有意,再不济这种事情还是应该要关注的吧,不过他瞧着老先生眼神真诚,不似作假,摇头说道“她如今在西夏金陵,没有过来。老先生你……不知道?”

董煜老先生闻言也是沉静了下来,不过得知她还活着算是意外之喜,指顾从容问道“小后生,你们是如何认识?十四年前她不是在凉州失踪?难不成是你劫……”

徐江南没有让董老先生说完,抢先打断下来,“嗯,当时正巧碰见,李先生顺手给拦了下来。一直到数月之前,她这才回了金陵。”

董老先生抬头看了一眼徐江南,瞧见徐江南往卫月那边微微侧面,也是了然于心,假装喝了杯酒压惊说道“那你可曾知道她的身世?”

徐江南轻笑说道“我知道董老先生的意思,但是曾经有个人跟小子说过,说一定要去金陵接她回去,那人对小子有养育之恩,他说的小子自然会做到。”

董老先生意外的看了眼徐江南,疑惑说道“你与陈姑娘是……?”

徐江南难得一笑,并没有做声,只是这份神态只要不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董老先生没有体会过男欢女爱,但小儿小女的这种神色还是能分晓得出来,捋着胡子一笑,不过转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朝着徐江南沉声说道“你该去带她走!”

眼见徐江南不知其意,董老先生袖袍一挥,石桌上的银杏叶瞬间落了下去,继而用手沾了点酒液,在石桌上缓缓写了一个“陈”字,然后又在旁边又写了一个“陈”字,两者看似相同,只是一个是笔画周正,一个圆润,等写完了之后,老琴师望着徐江南正要开口,随后一声清喝“谁?不请自来也就罢了?还要当个小人窃人话语可就下作了吧?!”

一语落定,发丝无风后扬,眼见四处无人应声,卫月正要出声询问是不是给感应错了,徐江南却是制止住了卫月,也是起身,环望了下四周,并无异样,也就秋风吹过,带起一阵鹤唳声响,池塘里的白鹅也没有什么动静,优雅划水。

银杏黄透的分叉枝叶又是翩然落下,董老琴师置若罔闻,面色平淡给自己倒了杯酒,饮尽之后,之前与徐江南交谈时候的心情平复下来,将酒杯随手一扔,不顾卫月的疑惑神色,朝着徐江南笑道“小后生,你此去金陵,老夫就算再不晓世情,也知道你的想法作为,不得不说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九死一生。

作为前朝之人,明知道道义崩塌,却偏安此山,这一点,董煜不如你,皇后娘娘这一次可看走眼了,董煜明知道身负苏娘娘的使命,却同样一辈子出不了西蜀道,不敢去凉州,更不敢去金陵,老夫先前写的两个字你记住,如果有心,到时候带陈姑娘过来让老夫看看,不用行礼,在这银杏树下给老夫添杯酒就好。”

徐江南听不懂老琴师类似如临大敌交代后事的话语,不过却是点点头,深深将酒渍渐隐的两个“陈”字记在心里。

(抱歉,晚了点。)



第一百六十三章 西楚董煜(四)

“小后生,老夫偷活十数年,看似与徐将军无关,但他不点头,老夫也苟且不下来,如今物是人非,故人已不在人世,这一曲清风,算是还将军的活命之恩,你能从中学多少,就全看你的造化了。”董煜看见徐江南点头,也是一笑,若有深意的说道,他对徐江南的好感不低,无关当年徐暄,也无关徐江南认识不认识陈烟雨,而是心性所致,并不是投合,是欣赏,之前徐江南不加隐瞒的表明身份是一个,对比他的安之若素,显然徐江南就要风萧萧的多,而在一开始董煜其实得知他要去金陵的时候,是觉得口气有些大,直到那一手的试探,别人看不出门道,这些年一直与琴与山与水为伴的董煜不可能看不出门道,他也很是意外,能入七品却让自身停留在六品境界,这算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举动了吧,江湖里无论是谁也没人能拒绝升境的玄奥感受,更是为此巴不得头破血流,不择手段。

倒有些像南北寺的做法,几十年的韬光,一朝天下惊。

他在西蜀道呆了这么些年,或者说在卫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呆了这么久,当年听说西夏公主在凉州那块失踪,他也没有过去寻找过踪迹,算是不作为,其实很大一部分情况是身份问题。

当年偷生下来,说是承了苏皇后的情,沾了份天大的光,但徐暄的铁血手段着实让他很是忌惮,再到后来徐暄身死,但这个风头在他心里着实有些分量,他也听到传言说徐暄的死跟西楚的事情有关,这种空穴来风的事他不会真信,但是的确上了心,而他骨子里一直认为自己是西楚的余孽,皇宫上万人,独活一个,哪怕过了些年风平浪静的日子,他拿不准当初的情景,也拿不准西夏陈铮的想法,寝食难安了好一阵子,后来落户卫家,对于身上背负的秘密,他也不敢以身犯险出境,也就这样,一安就是十多年。

他觉得徐江南就算有些不懂,但有之前两个徐字的珠玉在前,这番深意日后自然会琢磨出来,至于是什么时候,他也不着急了,一手轻拍在石案上,石桌上的古琴翻身入手,董老琴师一手托着琴一手抚着琴弦说道“有客自山下来,本是饮酒雅事,奈何不做君子,非当小人,老夫送你一曲黄粱,这山上可留不得宵小。”说完五指如弦,弦未动,而古琴声先起,恍如清风袭荡开来。

音律涟漪在山间流淌,董煜突然轻笑一声,一手勾起琴弦,叮的一声,音色古朴,先是顺着涟漪朝着上山的路流荡,愈发激烈,也是逐渐形成了一柄朴刀的样子,携带风声,朝着山林激射过去,百鸟出林,轰然炸开,激鸣声不止。

过了一小会,一个人影这才从树林里缓缓走了出来,瞧着年纪并不大,衣衫平整,全身上下不着痕迹,手上一柄清月长剑,似乎之前董老琴师并未给他太多压力,拢了拢青袖,笑着说道“本想着董老只是一介琴师,没想到沉淫此技,竟然悟出了道心,当真可喜可贺啊。”

董煜对于这种来着不善的鬼祟人士,向来没有多大好感,声音平淡说道“误打误撞。”

见到人之后,徐江南还好,至于卫月就有些惊诧了,她故意挑了个晨晓的时候,就是知道徐江南如今的处境敏感,为了掩人耳目,谁晓得还是让人尾行了上来。

徐江南侧过头,轻声问道“认识么?”

卫月嗤之以鼻说道“我才不认识这种小人。”趾高气扬的样子让徐江南哑然失笑。

董煜的往来如果让世上的人公正评判,说是我亡城亡的使命感也好,说是懦弱怕死也罢,在这时,原本青衫男子带着淡然杀气看向站在董煜背后的徐江南和卫月。

董煜衣袖一挥,又是一记弦动,拿捏的精纯无比,朴刀仅仅是将杀气披散便淡然隐去,面色说道“阁下未免有些过分了?”

“过分?”青衫男子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说道“已经几十年没人同老夫说过过分这个词了。如今一听,还真是亲切。”话音一落,青衫男子瞥了眼卫月,瞬间杀气横溢全身,怒眉倒竖,提着剑往前一跨,气势压人。

董煜不慌不忙二指并驱,勾起锋刃。

两柄透明长刀瞬间出鞘,徐江南距离着这位老琴师极近,恍如兵荒马乱之中,两刀荒芜气息凝重肆虐过去,地上黄叶微动,自动让开两道刀路,百步距离骤发息至,青衫男子先是身形一动躲开一刀,继而稀松一剑,撩开第二刀,谁晓得,一剑下去,透体而过,青衫男子眼神一凝,微微侧脸,只见音刀化一为二,刀尖消弭,化为虚无,刀身却是径直擦脸而过,又从背后落叶上穿透过过去。

落叶瞬间一分为二的同时,青衫男子的脸上血迹骤现,脸上原本的面容却像水滴石穿一样,在不起眼的枯槁起来。

初次交锋落幕,似乎是青衫男子托大,落了些许下风。

青衫男子却在嗅到血腥一刹那,脸上表情莫名狰怖起来,挥剑劈下,磅礴浩大的剑气恍如龙蛇走水,徐江南和卫月虽然觉得董煜的修为也有些深厚,但并不知晓到了什么位置,在气劲袭身的时候,眼睛觉得有些刺目,强忍着眼中的不适,并未闭眼,这种高人的生死对拼与他来说,诱惑程度并不亚于入剑阁。

不过他也是将桃木剑拿了出来,握在掌心,虽然知道董煜先生的修为深厚,毕竟不知道厚到什么位置,再者之前听那青衣人说悟了道心,可是眼见并未有什么忌惮神色,该有的防范还是要有。

又是眼见卫月在这一剑之下,已经提手遮眼之后,又拉了把卫月,将卫月拉到自己背后。

“小后生,可得好好看着,天下武功大多都是一力降十会的路数,当然道门的四两拨千斤着实巧妙,但说到底,招数和人是一样的,不然也不会有人剑合一的传闻出来,人有死穴,招数一样也有,去罢!”董煜这一番教授话语让身后二人也是安心下来,徐江南更是将这些警醒之音给记了下去,董煜说完之后,双指一拧琴弦,刀影显现,愈发激烈。

原本在池塘悠闲划水的白鹅早就不见了踪迹,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溜之大吉,生怕遭了无妄之灾。

刀影一出,董煜面色不变,手指不停,一道道刀影朝着龙蛇剑影袭击过去。就像赴死一般,撞在剑尖,又瞬间消散,眼见剑势力压下来,徐江南隔岸观火,觉得老琴师的身影如处大江之中摇曳不停,虽然起伏不定,但没有掀翻的倾向。

董煜额前的发丝也因为剑势将履而想两旁分开,老琴师并未收到影响,赴死刀影不断,一曲几番低迷之后总算铮铮到了高音,另一只托着琴底的手抽了出来,覆在古琴上,古琴也是落座在大腿,老琴师一身古袍,姿态昂扬,摇头晃脑,视危机于不顾,兀自清唱“桐花万里剑阁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史家功笔九千里,何刀犹记西楚人。”最后三字咬的极重,切齿一般。

双手附着一琴弦,勾起个清月,等到音入低谷终于放下,瞬间清响啸鸣,转眼之际,牵音成线,再成刀,直刺高空,刀剑相抵,龙蛇剑势先是一滞,继而滑音吟猱,激荡风声在林间松涛中传递开来,野兽声也是渐起,而银杏更是叶落给这番交手下了场浩大黄雪助兴。

稍等眨眼,半茶功夫过后,银杏树下万籁俱寂,老琴师风淡云轻掌着琴,稳坐龙潭,琴弦颤动恍如溪流潺潺,牵丝成气。

卫月眼见龙蛇消逝,从徐江南背后探出头,哪怕她知道一剑应该比不过自己二叔,但追根到底,她也没见过二叔出手,所以反倒有些慌乱神色,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她悄悄松开了原本因为紧张而扯着徐江南袖子的手,悄悄朝着徐江南吐了吐舌头,先前徐江南的动作她不管领情不领情,不过也没有从徐江南的背后出来,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心性而矢口否认下来,朝着徐江南做着俏皮动作的时候,眼见徐江南冷毅平静的表情,也是一呆,她是极少看到徐江南这样的表情,上上一次似乎是在天台上为了自己跟一个黑衣双剑杀手对拼,本来与他无关,本可以自扫门前雪的跑路,却又无端由的入了局,还身负重伤,上一次又是在平王府,瞧到这样表情的时候而是张七九无情拆桥,宠辱不惊。

卫月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却在徐江南将她拉到身后的时候无端由的想要知道一切,关乎徐江南的一切,她看着徐江南比起卫城俊秀并不出彩的五官,抿着唇,却是将原本松开的手又牵了上去,死死攥着徐江南的袖子。

徐江南对于卫月松手又抓紧的动作有些疑惑,转过头,却看到卫月近乎无赖的笑容。

本小姐就牵着你了?不服?

(昨天回来太晚了,就睡了,这几天肯定会找个时间把昨天的补上。对不住大家伙了,过段时间等尘埃落定之后会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谢谢支持。)



第一百六十四章 西楚董煜(五)

徐江南和卫月这边少男少女的微妙心思在当下情景确实有些煮鹤焚琴,不过天下女子不都是这般,比起男儿所说的眼下之际,当务之急,显然就要感性的多,情由心生,心由景来,卫月在世家里见多识广,看了太多女子上门跪在那些公子哥的门前,凄婉不成样子,薄命一张不如纸,所谓山盟海誓你依我侬都是之前,之后还不如徐江南那一次拉扯,不如徐江南天台上对她的破口大骂。

卫月深不知自己如今已经到了深渊面前,往下就是再无回路,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望着徐江南,也是望着心里的那份深崖,有些胆怯,有些期待。只是见过了太多劳燕分飞,她也谨慎,再不往前一步。

董老琴师一曲高音破剑势,青衫男子不怒不惧,像是有所预料,反而纵声笑道“好曲,好曲,可为老夫剑音,哈哈哈……”

百步如须臾,飘然而至,再携剑随,青色剑气葱翠欲滴,徐江南听了青衫人的言语眉头一皱,而董煜却不动声色,轻笑回应说道“小人妄自荼笑要剑音。老夫就算再送你一曲,可有起舞心?”争锋相对,徐江南心底也是一笑,没想到到了这般程度交手,嘴上功夫依旧要炉火纯青才好,青衫人将董老琴师比作自家琴奴,而董老琴师却将他比作舞剑娱人的舞者。

老琴师话虽如此,双手却不停,眼见青衫剑客翩然而至,老琴师手袖一挥,先是徐江南和卫月拂动后退,然后左手指法往来,右手轻拂。

徐江南不算门外汉,以前没有掌琴,但听过小烟雨弹琴,这些天也在卫澈那里看了点书,那里面记录的东西斑驳如虫蚁,也有说道过关于琴书之内的杀人手法,属于旁门偏道,无论是刀剑杀人还是琴书符篆送人下黄泉,就相当于一个是众所周知的正道,一个是偏方小径,但最后依旧万般归入海,走到头见到的还是山峰风景。只不过能说道的就是一般走旁门小径的大抵都比刀剑宗师要道心稳固的多,毕竟一个是踩着前人的路上山,一个是自己走出一条险径,领悟上自然就要切身的多,比起那些踩着前人脚印的运用起来也要娴熟应手的多。

不过对于这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境界,徐江南也没曾履及过,就像海市蜃楼一般。他不知道徐江南也是这般,

董煜从未与人切磋较量过,但也深知让剑客近身孰为不智,一手轻挑,地上黄叶颤巍而起,瞬间数丈之高,像是由地而起的瀑布一般,将青衫男子团团围困于内。董煜一招功成,并未收手,一指勾三弦,手还未松,刀光先现,眼见黄牢将破,气势一叠,清鸣之声破弦而出,挥刀入内。

眼见就要入黄牢,只听一声清喝,一道青色剑光在黄牢上显现出来,先是一道,星火燎原一般,黄牢内遍布剑光,继而见着先是合二为一,凝成一柄,剑光一成,退后数十步的徐江南也是莫名心惊,剑意虽然比不过方云的精纯,但是胜在厚重和凝滞,剑成之后,青衫男子瞬间破牢,原本清月长剑如影一般,剑身上下青光骤现,青衫男子脱困之后,嗤笑一声,身形突然发力,往前掠去,视音刃与无物一般,长剑直刺,便如砍瓜切菜,以音成刀,终究不是实物,比不过清月长剑上下恍如翡翠一样的剑意,势如破竹。

破了音刃,青衫剑客乘胜追击,揉身猛扑过来,董煜见了此情此景,肩膀一震,古琴瞬间脱手翻转起来,董老琴师站起身子,一个小错步的站立,托住琴尾,旋转数圈猛然砸向地面,一层气浪起伏迭起,一手按住古琴上方,五指滑过七弦,一层过一层,一层加一层,七层过后便如山岳一般。

青衫剑客身形也是顿止,只不过剑锋依旧直指董煜,剑尖处火光蔓延。

徐江南眼见二人僵持住了,侧头朝着卫月微微一笑,将卫月攥着的衣袖抽了出来,卫月皱了皱眉,虽然不知道徐江南的意思,但是也温和一笑,没有拒绝,似乎没有一点如临大难的觉悟。

青衫剑客由点击面,杀机四伏,就在山岳将破的千钧一发之际,董老夫子波澜不惊,双袖鼓涨,悬挂的七弦终是脱手,周边所有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像是停滞了一般,也就是一瞬间,所有的山物都倾泻向那名持剑剑客,原本的山岳崩坍,气势倾泻之下,犹如万流归海磅礴骇人,青色剑光须臾之间便被洪荒一般的气机。

青衫剑客闷哼一声,紧闭嘴唇,但依旧有一丝血丝溢了出来,脸上也总算是露出一点异样凝重,化刺为挡,身如游鱼归海,摇曳后撤,董老琴师手法愈发急烈,每一次拨弄都有数把刀光飞掠过去,似有一种千军万马杀名将的无赖做法,不过可惜就像飞蛾扑火一般,被青衫剑客沉稳应对,在两者距离渐次拉开之后。

董老琴师瞬间按住琴弦,天地澄静,就在青衫剑客从容挑飞最后一柄音刀的时候,按住的手指上也是缓缓溢出一点血丝,琴弦吸血入红,再起,深林修身十数年,一朝杀心起,便如同止不住的莽流,一柄如同人样大小的血色朴刀径直朝着青衫剑客袭击过去,周围寂静一片,只听得琴弦微微颤动,地面所过之处皆是荒芜枯萎起来。

青衫剑客眼神一凝,瞳孔里血色的朴刀愈加放大,后退数步,眼见全身上下都被气机牵引,知道避无可避,咬牙横心划破双指,再用双指从剑尾滑到剑尖,脸上音容也是瞬间枯萎起来,似乎生机被人抽去了一般,原本四十来岁的面容瞬间老了十岁一般,两鬓也是渐渐发白起来。

不过这番过后,长剑饱饮鲜血,也是清啸一声,青光漫天遍布,也只是一时,瞬间收敛入剑身,上面的光芒犹如实质一般,一剑斧劈下来,刀剑轰然相撞,撞击声震耳欲聋响彻九霄,董老琴师一手按在琴尾上,不动如山,脸上潮红一片,也就是一会,一口浓稠血液吐出,瞬间煞白一片,只是身形依旧伫立,不退分毫。

青衫剑客也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又因为是后发,所受波及较大,往后退了数步这才止住身影,同样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原本箍在头上的玉箍已经炸裂开来,披头散发,就在青衫剑客想要说话的时候,心里莫名一寒,在转眼,原本站在董老琴师背后的徐江南已经不见,暗骂一声,举剑回身。

果不其然,一道血色光芒入眼,比起之前老琴师的朴刀要淡上些许,只是青衫剑客先前就挡了一击,又受了伤,实力不及之前,这份血光在他眼里也有些不容小觑。

徐江南眼见他转身横剑,先是皱眉,似乎是懊恼自己速度不够快,本来好好的趁你病要你命的黄雀在后,让他给醒悟过来,像似功败垂成,不过一剑一如既往而下,“叮鸣”一声,两剑相交,徐江南莫名朝着青衫剑客一笑,左手袖内藏匿了许久的袖珍桃木剑恍如闪电拍了过去,青衫剑客脸色阴沉,他没想到此子不仅狡诈,做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无良勾当,还有一股子阴险,袖内藏剑,先前一击只是障眼法,暗度陈仓的这一剑才是杀机所在。

一剑推送过去,青衫剑客先是大力抵开桃木剑,接着屈指一弹,一道青光打在袖珍桃木剑上,虽然就像螳臂当车一样,作用不大,但袖珍血剑也是微微一滞,这个功夫对于他来说是够了,身姿倾斜,翻转落地,“嗞啦”一声,袖珍桃木剑划破衣衫,斜插入背后树干之中,徐江南一击没有达到自己的要求,也没逞强,至少知道这人反应迅疾,自己并不能敌,翩然后撤,有人能挡雨,徐江南不介意躲在后面。

退到董老琴师身边,轻声喊道“老先生?”

董煜轻轻笑了笑,回应说道“还好,不碍事。”

徐江南的那一剑真是差之毫厘,虽然没有开膛破肚,但让这剑客袒了胸,一道血迹也是在胸膛上渐隐渐现,徐江南暗叹一身,若是自己再快一点,怕是功成了吧。

青衫剑客起身之后,也不顾一身狼狈,向来都是他阴人,今日差点阴沟里翻了船,眼神阴鸷的看着徐江南,捂着胸膛的剑伤,气极反笑说道“小子,你很不错,有点对老夫的胃口。”

徐江南瞥了他一眼,并未回应,他有些拿捏不准这人的来路,是韩家寻仇的,还是金陵来找他麻烦的。只是两者都不似可能啊,金陵来寻自己的麻烦,怎么又知道这老琴师的名号,徐江南虽然不解那两个“陈”字的涵义,但也知道事关重大,当年跟西楚沾亲带故的都死了,此人若是金陵过来的,董老琴师断然偏安不到现在。

只是韩家如果意欲报仇的话,卫家不可能不知道吧,再者又说小姐在外,连个暗哨都没有?还有韩家,徐江南这些日子在卫澈口里没少听过韩器这个人,算是个走旁门的怪才,但是能将韩家带到如今这个位置,怎么看也不是个智昏人士,自大到只来一个八品吧。

只是想法还未落地生根,便听到青衫剑客的声音在树林里荡了出去。

“老狗,你再不出手,今日恐怕就交不了差了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西楚董煜(六)第一更

徐江南听到话语心下一沉,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好的不灵坏的灵,转头想看看董煜老琴师的脸色,希望从他脸上看出点底气出来,毕竟像深山隐士传闻里一个个不都是深不可测的?势均力敌可不像应有的水平啊。

可是很可惜,徐江南还未从老琴师脸上看出点安稳,反而听到董煜轻声说道“小后生,呆会带小姐从后山走。老夫给你们挡上一阵子。”

听到这话以后,徐江南算是死了心,没有拒绝老琴师的好意,也没有让他为难,径直点了点头,没有上去拼命的想法,说起来,也不算拼命,那叫送死,虽然他自认自己对于真元的掌握程度有些精妙,但是也比不过那老剑客的屈指一弹生剑气,以为人家受伤就能相拼这样的豪言壮语,徐江南不敢想,也不敢做,该豪气的时候就出剑,该跑得时候就该跑路啊,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把江湖剥丝抽茧后的浅显道理。

卫月也听到老琴师这番话,总算是知道身处何境,脸色悲恸轻轻呼道“师父。”正要上前,徐江南拉住她,朝着卫月摇了摇头,好在有天台山的前车之鉴,卫月并没有再感情用事,一意孤行。

老琴师置若罔闻一样,没有回应,双眼盯着青衫剑客的背后,轻音荡彻全林之后,一道并不明显的气息升起,在林间翻越,速度极快,徐江南眯着眼也就能看到一道道赤色幻影,轻灵活泛,不到半息,便到了青衫剑客的身边,探头瞥了一眼青衫剑客身上的伤痕,落井下石笑道“老鬼,不是说自己能解决么?怎么?瞧你这狼狈样子,当了大半辈子的打雁人,晚年不保?让个雏儿啄了眼?”

被老友一顿调侃,也没见有何生气的样子,捂着胸轻轻咳嗽数声,又咳出点血渍出来,沉声说道“董煜以琴入道,现已八品之上,红老狗,你能稳胜?”

“哦?”被人骂做老狗,倒也没翻脸,笑嘻嘻瞅了眼董煜,虽然气息不紊,手指微微颤动,古琴琴弦上若有若无的血迹,但无论怎么说,比之自己老友的狼狈,的确要有些风态,倒是高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站在背后的徐江南和卫月,倒也放下心来,正主在这里,两个六品娃娃,不足为虑,轻笑一下说道“董煜老匹夫,可还记得某?”

董煜皱了下眉头,想了很久闷声说道“老夫可记不住宵小。”

徐江南望了董煜一眼,却无端紧握起手上桃木剑,拉着卫月往后面退了退。

“哦,是吗?”一脸粗犷的赤衣男子从背后取下一柄圆月一般的弯刀,在手袖上擦了擦上面不知来自何处的血迹,不过这男子虽然面色粗犷,也是心细,像是看破了董煜的心思,狞笑说道“董老匹夫,可是想拖延时间?想等到卫家人来?怕是不必了,卫家一时半会可寻不过来。”

眼见董煜皱着眉头,青衫剑客调息了下气息提醒说道“十多年前,我兄弟三人走投无路投奔卫家,有幸与董先生有过一面之缘。老先生记不住是应当的,老先生那会只顾逢迎卫玦,可没时间抬头看过我三人一眼。”青衫剑客口气突然愤懑起来,指了指自己心口说道“这本无可厚非,可正是因为你的一句话!让我兄弟三人被扫地出门,颜面尽失看尽冷眼,老夫三弟更是尸埋荒野。这个仇我兄弟二人可咬牙切齿记了十多年,如今可算是找到了机会,任你气机再是绵长,今日我二人也要破了你的道行。”

董煜到了这会似乎是有了点滴印象,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你?”只不过说完之后又是满脸不屑神情,厌恶说道“无论你信与不信,当年却与老夫无关,而是你兄弟三人太过丧良,当年黄员外好心借你兄弟三人银钱度日,到头来你们反倒是见钱眼开,血洗黄府,以致府上一百多号人无一生还,奸-淫之事更不屑及齿,做了这般事,想入卫家,老夫当年就算不开口,卫公也不会同意。至于你兄弟埋尸荒野。”董煜顿了下,冷笑说道“那是活该!”

“你找死!”青衫剑客并未出声,粗犷的红衣刀客已经抢先骂道“我只知道卫家当年倘若出手,我三弟怎么会死?冤有头债有主,其他的我一概不论,等下了黄泉你跟我三弟去说罢!”一言话毕,原本好不容易静谧下来的场面也是波澜再起。

池水更是涟漪不断,红衣刀客被董煜最后一言勾起怒火,圆刀直指董煜,滔天气势,一脚蹬在地面上,便揉身上前,青衫剑客提着剑,调养声息,目不转睛看着徐江南,并未动手,先前徐江南拿捏精准的偷袭虽然让他有些刮目相看,倒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他知道董煜现在一战,就算是略占上风,到了此时,也是强弩之末,自己虽然受伤较重,但要拦下一个六品的毛头小子,也应该绰绰有余。

只要等到收拾好了董煜,到时候联手,这两人一个都跑不掉。

徐江南看着青衫剑客死盯着他,摆明了稳坐钓鱼台,徐江南也无计可施,自己那些个看似有些精巧的手段,在这人眼里怕也是破绽百出,无论速度上,还是力道上,也怕是隔了十万八千里。徐江南心下一叹,侧过头,只得看着往中间的战局。

董煜琴师眼见红衣刀客欺身而近,并未太多招架之功,试探性一道道音刀飞去,红衣刀客视而不见,圆刀收于身前,一路披荆斩棘,老琴师拖着琴,一边攻击,一边后撤,在地面上拖出一道深痕。

直到退无可退,到了徐江南的跟前,又是数道无功音刀肆虐过去,只是趁此机会,借着琴音的遮掩,逼音成线,徐江南耳朵微动,面色一沉,却是让老琴师放了心的点了点头。

老琴师头不转却再徐江南点头之后,微微一笑说道“老夫这一曲《大江东去》,本也是西楚王曲,可惜了啊,曲子还在,老夫却再也喝不到西楚宫廷的酒了啊。”

老琴师再也不退,面向袭身的红衣刀客,一脚踢在古琴尾,双腿微蹲,站了个马步,古琴安稳落在上面,十指拉七弦,鲜血汩汩流淌在古琴上,老琴师不问不顾,依旧用力,天地异象,风声渐起,愈加放肆,地上的黄叶皆是朝着红衣刀客飞了过去,红衣刀客皱了皱眉,并不觉得这是老琴师的虚张声势,尤其是一道黄叶过身,划破衣衫之后,更是小心谨慎,身形顿立下来,手上圆刀时不时劈下近身的黄叶,有些疑惑,这声势虽然浩大,但黄叶四乱,还未有之前音刀给他的压力大。

也就是这时,回过神来的青衫剑客眯眼透过层层黄叶瞥了眼董煜背后,果不其然,脸色一变,自己要杀的正主已然不见踪影,猖狂一笑说道“老匹夫,纵你费尽心机,某不信他二人还能从某手里脱逃。”说罢,身形一闪,便要往山上追去。

董煜琴师一口污血从嘴角溢出,像是灯枯油净,发丝黑白交间轻扬,一改之前儒生之态,声音狷狂说道“十数年前,世人想听老夫一曲,千金之下也得看老夫面色,如今,老夫要送人一曲,谁敢不听?”霸道匹无,狂士风范尽显无遗。

青衫剑客嗤笑一声,以为董煜老琴师装腔作势,再提真元,便要破阵追杀。

老琴师喃喃说道“西楚百年山河一朝倾,不过红尘遮目。好在老夫身后百年之后,还有个西楚人。”说完,手指用力,“砰”的数声,七弦接连而断,一声高过一声,在山林荡彻开来,天地突然暗沉,像是平白往下沉了千百丈,急速穿行过阵的青衣剑客和身处阵中的刀客皆是心神一震,脸上潮红涌动,真元逆行,等到七弦尽断,皆是忍不住口吐鲜血。

……

徐江南在之前听到老琴师传达到耳内让他后撤的话语之后,不假思索借着黄叶的遮掩,拉着卫月往后山跑去,山下还有没有埋伏的人士暂且不知晓,如今只能往山上才算是活命的路数,等着卫家的人觉得不对,依着痕迹寻来才是眼下之计,这才离城三十里地不到。也是感叹卫城这地方,没点道行,真是待不下去。

往着山上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眼见后面无人跟来,徐江南也是慢了下来,卫月更是止步,两眼一动不动看着徐江南,也不说话,只是怔怔的看着。

徐江南知道她的意思,但脚步不停,往山上一步一步走去。

卫月看着徐江南的背影,直到徐江南的身影消失在绿林之中,眼神渐次寒了下来,孑然坐在树下,她不知道如今该如何处理为好,倘若回去,自己这点不够看的身手怕是累赘,反而弄巧成拙,成了董煜的负担,但是不回去,心里又不踏实,不是滋味。

而徐江南的态度又告诉她,此事没门。

卫月双手抱着腿,不知道坐了多久,听到耳边温和声音。

“在周围找个地方藏起来。没听到我喊你,不许出来。”

(晚点应该还有一更。补上前天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此徐是徐,此陈非陈

在卫月心里,无论徐江南是为了剑阁之事稳妥下来,还是心有其他想法,徐江南也算是返身下了山。只不过徐江南依旧不觉得自己有着能左右战局的能力,更像是靠着大树,是鸡犬升天或者是殃及池鱼的这种无力闲人。

徐江南隐匿着气息越靠近之前的银杏树,也是愈加小心谨慎,其实徐江南早就有返回的想法,尤其是之前与董煜的一番谈话,有些话语显然是为了瞒着卫月而不好言明,尤其是关于西楚之事的内幕,这位亡国之人显然知道内情,还有徐暄,不过都是点到即止,给徐江南戳破了浅淡的一层窗户纸。

在山上摆出来的坚决姿态也就是为了让卫月好生躲藏,不要跟来的戏子之事,他不回去知道个清楚明白着实不甘心,过了这一村估摸着就真的没有这个店了。

……

董煜十指拉破七弦,手指已然血肉模糊,脸上发白,就连原本半白的发丝,如今也是银雪一片,双手自然垂立,殷红血液顺着手指渐次滴下去,老琴师做完此事之后,端着已经破了的古琴一步一步踉跄走到原来的石桌处,将古琴放好,缓缓坐下,就像最初徐江南上山见到的样子,旁边的银杏树似乎没见到这般大战,无动于衷,顺着自己的心性,往下飘落着黄叶。

而那青衫剑客更是枯槁可怕,宛如一幅干架子,生机全无,手上握着的那柄长剑,更是生了斑驳锈迹,至于那名红衣刀客,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全身经脉尽断,浑身虽然站立,但是七窍流血,颤抖不停,瞧着样子似乎犹有生机,却微弱之极,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苟延残喘。

董煜这一曲,哪里是大江东去?分明是一曲断生机。

董老夫子坐在石台上,手颤抖着给自己倒酒,战战巍巍,不听使唤,酒液满溢出来很多,从石桌上滑落浸入自己的衣袍之后,老琴师这才将酒壶顺手丢弃,上面满是血迹,颤抖着将酒杯端起。

徐徐放至嘴边,似乎用尽所有的气力,一仰头,将酒水倒至嘴里,只是手指乱颤,于此同时,背后苟延残喘的一颗头颅冲天而起,两眼瞪圆在地上翻滚数圈,像是死不瞑目一般。

徐江南做完善后之事,这才快步扶住将要倒下去的老琴师,轻轻唤了十数声老先生,董煜这才悠悠睁开眼,看到徐江南的样子,有些恍惚,盏茶功夫之后,这才微笑摇头,像是再说不该回来。

徐江南也是微微一笑,将董煜扶正之后,自己坐在旁边,又从地上将酒壶捡起,将现如今血迹有些发黑的酒杯捡起,用袖袍擦拭干净,给老先生倒了杯酒,善解人意的递到嘴边,老琴师望了眼四周,没看到卫月的身影,这才放下心抿了一口。

怔了许久之后,像是理清了思路,老琴师朝着徐江南一笑,徐江南再回头的意思他也了然于心,也该让后人知道点滴了,当下也没有太多耽搁,声音喑哑径直说道“当年西楚之事,徐将军大概也是知道的,陈铮怕同样也是知道,你是徐将军的后人,机缘巧合下又见到了苏娘娘的女儿,同当年倒有些像似,老夫这话也就说给你听了。”

徐江南愣神听着老琴师娓娓道来,有些急,想听到原因,但见到老琴师不慌不忙,也只好耐着性子。

老琴师闭上眼嘴唇颤抖说道“当年西楚王壁被攻破,西楚人士都知道挡不住徐将军的兵马,全城皆哀的时候,就连圣上都是面如死灰,皇宫内却有一道喜讯,若是寻常乡野大夫,可能查探不出来,但老夫的朋友杨霖妙手锦医,断出那会的苏娘娘已有喜脉,老夫当时作为苏娘娘的琴师,又是杨太医的好友,自然也知道。

这事若在平常,圣上定要大肆传扬,只是当下情景,着实是不好喜庆酒宴,这事知晓的人便也不多,满朝文武怕也没几个人知道,而后来到徐将军入西楚皇庭,这事就更不用说了,虽然娘娘并没有同某授传机宜,但老夫猜测,能侥幸苟活怕也是与此有关,应该是娘娘同徐将军说了此事,具体事宜如今已没人知晓。”

徐江南如遭雷击,咬着唇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小烟雨是公主不假,却不是西夏的公主,而是西楚的公主,难怪传闻陈铮深爱西楚皇后,却在当年苏皇后身死之后却让小烟雨作为和亲人士远嫁辽金,若是亲生女儿,断不至如此果决,徐江南觉得经历过的很多事给这些都有些相似,只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只顾望着老琴师。

老琴师缓慢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说道“你想的没错,老夫等的那个有缘人就是西楚的公主,老夫与你写的两个陈字其实就是这般玄机,此陈非彼陈,天下人都被欺瞒了过去啊!早在当年,徐将军在屠宫的前一夜就先入了皇庭,也是那一夜老夫被召入宫,圣上,娘娘伤心欲绝本要追着圣上过去,只是因为身子蓝田种玉,被老夫给拦了下来,之后徐将军过来同娘娘商谈了很久,出皇城的时候当好拂晓,也就是那会,杀戮便来了,两天三夜,皇城里全是哀嚎悲鸣,血流成河啊,人间地狱怕也不过如此。

后来老夫就一直关注金陵之事,不也出了个太医府血案,死了三百多名御用太医,老夫猜测也是与此事有关。老夫苟且在卫家活了九个月之后,听到金陵犒赏天下的圣旨,苏娘娘诞下龙婴,是个女孩,老夫这才安心,耐着性子当了十多年丧家之犬,比起娘娘的忍辱负重,背着西楚遗臣的骂名将小公主带大,这些其实都不值一提,更加比不过那些遭了无妄之灾的可怜人,但没办法,他们不死尽,陈铮怕也不安心,至于后面陈铮对于徐将军是不是卸磨杀驴之举,老夫也不知晓,还有对于陈铮为何能容忍公主活下来,这事老夫也想不通,只是娘娘和徐将军都已身死,怕也就只有陈铮知晓了。”

老琴师声音愈加细微,嘴唇铁青。徐江南见状想要上前给董煜顺顺气,却见到老琴师摆手制止,微微闭眼说道“公主如今远在金陵,看似安然,实则凶险,而老夫所知有限,又是愚钝,至于徐将军的深意,实在不晓,小后生你要往金陵去给徐将军讨个公道,这路着实还长啊!”董煜自知先前一曲用自身生机毁人筋脉,活不长久,索性趁着时间将该说的都说上一次,“先前这二人虽说同老夫有怨,但试探之后怕也是冲着你跟月儿来的,月儿还好,至于你,老夫走后,这个仇怕也是你接了,老夫之前见你有七品心境,却依旧停在六品,沉稳是应当的,小后生,倘若你无心金陵,老夫也不会同你说,但你要去那个龙潭,这话老夫也就不藏了,老夫虽然没有履历过江湖,但也知道,江湖里太多都是欺软怕硬之辈,锋芒该现就不该蒙尘,会让人忌惮掂量,也会少上很多闲碎麻烦。”

徐江南轻轻点头,抿唇不作声。

老琴师微微一笑,这话他只会说一遍,算是对于后辈好心之言,将自己要说的大致说完之后,董煜咳嗽数声,用袖子掩着,等到咳意渐歇,衣袖上渗满血丝,老琴师笑着说道“当年老夫也只是有幸见过徐将军一面,你背着剑匣的样子倒也与他有些相似,比上你,你爹俨然要更像个书生,不过徐将军的功绩却是生平罕见,可惜了啊。

都说江湖人身不由己,老夫也知道其实到了徐将军这种位置上,同样也身不由己,当年之事,十数万西楚士子耿耿于怀,百万户西楚人破口大骂,当年秦王入马长安说楚虽三户能亡秦,数百年的安稳日子,那股子亡秦气势早已不见,西楚名存实亡,灭的不冤,所以老夫不怪徐将军。”

徐江南默不作声听着老琴师拉着家常,这种清淡咸适的唠叨话他喜欢听,但是没人跟他说过,老琴师说完这话,抱着琴,讲心里话说了个通透之后,脸色淡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往山下走去。

“这棵银杏原本是长在苏娘娘的月下宫,老夫走的时候,将它带了出来,与公主同岁。老夫居深山十数年,今时日不多,该说的也都说来,想而至今也该下去好好看看我大西楚江山了。再去给娘娘和圣上请安。”

晃着身子走了十数步之后,董煜突然停了下来问道“小后生。我西楚的公主可好看?”

徐江南微微一怔,笑着应声。“倾国倾城。”

“哈哈哈……”老琴师知足满意,挺起脊梁摇头晃脑,就如当年醉酒入皇庭一样。“西楚王业百年功,一曲琴,一杯酒,一阵风……”老琴师捧着琴,一边往山下走,一边低吟,声音也是渐次低下去,就像一本书,慢慢翻到了最后一页。

徐江南顿首没有跟上去,听着西楚遗曲亡调,给自己倒了杯酒,等了到秋日渐次落下,痛快饮尽,酒不浓,还有点滴血腥味道,时至今日,能亡秦的西楚算是亡了。

(第二更补上前天的,学校刚才断电了,不知道还能写多久,如果一直没来电,明天的那一更可能会晚,但不会断。)



第一百六十七章 腰间挂壶,提头下山

徐江南饮完酒,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说道“出来吧,听都听完了,还藏着干什么?”徐江南没想到自己百般心机,到头来卫月依旧胆子大到会跟下山来,有些恼火,更多的是束手无策下的无可奈何,他也算是知道这个卫家小姐的神经是有多么大条,得亏是卫家的小姐,如果是寻常的小姐,这样的性子怕也供不起来。

一语说完,卫月从大树后面唯唯诺诺走了出来,说来她也只是担心,却未曾想到跟下来之后听到个让她心颤的消息,徐江南竟然是徐暄的儿子,难怪他从未言明,也未曾提及过,就连自家哥哥都不知道,这件事当真是少一人知道,他便多一份安全,难怪之前他那般惜命,如今眼下自己却意外得知,若是普通身世也就罢了,最不济一个孤儿,天晓得会是这样,徐暄是谁整个西楚地界没人不知道。谁没开口骂过几句。

还有他的那个心上人,竟然是西楚苏皇后的女儿,这几个消息砸下来,她一时半会也缓不过气来,徐暄在西蜀道的名声并不好,无关是不是国贼,而是身为西楚人士,到头来却是带兵破的西楚,苏娘娘更是被西楚士子说道为妖妃转世,这两人口碑并不好,哪怕这些年缓和了下来,背后提到这两人闲言碎语依旧少不了。

她也算是知道徐江南很少说出关于剑阁的事,但细枝末节上对她家剑阁的念想很是执着。

她抿着唇,走到徐江南身旁,又是张唇,又是合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那里,又不知道怎么说,良久之后,她像个捅了天大篓子的小孩子一样说了句幼稚之极的话语,“我当什么都没听见,行不行?”眼见徐江南并未理她,抬起手又是加注,“我发誓。”

徐江南沉默了很久,像是想开了一样,然后轻声说道“没事,本来作为你们家的客人,这事瞒着也是我的不厚道。知道了就知道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别多想。而且你也可以放心,因为有件事我要当面问过你家老祖宗,所以现在离开不了,等见过你的老祖宗之后,我自然会走,也不会连累到卫家。”本来也是如此之想,徐江南自己也没想瞒过去,卫二爷怕是看了出来,到时候去见卫家老祖宗,铁定也是瞒不住,春秋剑匣当年徐暄不离身,死后却不见踪影,但当年那些跟徐暄打过交道的,几乎都认识,这个并不是意料之外,江湖太多人,可能连彼此的姓名都记得七七八八,但要说到剑招或者贴身兵器的样子,铁定就能想起来你说的是谁,而且还能头头是道的接下去,这事在江湖里很常见。

不过徐江南并不觉得坦诚相待之后,卫家老祖宗会翻脸不认人,一个自己是被请进的卫家,卫城上下众所周知,卫敬更是一语传遍全城,过了十天半个月,然后将人丢出来,指着说是徐暄余孽,这是在玩弄天下人?请神容易送神难啊,就同当年徐暄入皇庭一样,若是先抢,隔了一天再杀人,谁都知道这当中会有猫腻,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刻意掩藏,但徐暄先一天入皇庭这事,知道的人都死了,也就是没人知道了。

所以徐江南觉得,就算卫老祖宗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这层窗户纸也不该是卫家来捅破,损人不利己的事卫老祖宗应该看得出来,他也很放心让老祖宗知道自己的身世,毕竟这个船,蹭了一点肯定就说不清道不明,他只会千方百计的提自己掩藏下去,徐江南能跑,当这个关系说不清楚之后,一旦陈铮追究下来,卫家千百年基业都在卫城,最多也就是跑了和尚,却要丢了庙,这个买卖可要亏到姥姥家了。

还有一个就是徐江南在赌,赌当年徐暄之事,徐暄先入卫城,第二日卫家投诚的事已经拍案成文,大街小巷都说传过,但具体事宜却没人讲过,五花八门的都有,但无论是那般,卫家投诚之心是有的,不然也不会兵不血刃,但天下总归是要有个师出有名,徐暄这个台阶给的好,西夏的面子也是给到位了,毕竟徐暄在当时的西夏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不成一个世家要陈铮亲自过来?这个面子就算陈铮肯给,卫家也未必敢接,就坡下驴这种事再不做就是过分到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倒不指望卫家这份香火情能给他带来多少便宜,只要卫家还记得这件事就好,有些事自然就会考虑到这份因素。

而卫月有着卫澈的前车之鉴,对于徐江南的话有些将信将疑,也知道自己确实踩到了禁忌,眼见被徐江南误会之后,咬着唇嗫嚅说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是卫家。”

徐江南默然,其实对于卫月那份微妙的心思他在春烟坊呆了那么些年,要说不懂肯定不可能,春烟坊规矩甚少,一般女子要从良比之其余的青楼小筑自然也就宽松的多,而这些个久经卖笑怡人的日子,能得到个良家身份,谁又愿意一直过着卖娼逢迎人的九流勾当,即便很多是因为曲意逢迎,但也有掏心掏肺的,不过这也仅仅是供给徐江南横向纵向比较,并不能确定,他也没有什么心思放在这上面。

卫月眼见徐江南没有说话,还以为他是默认,后知后觉轻声说道“你这是要造反?”

徐江南无端由的想起徐暄国贼的名头,黯淡摇头说道“造反说不上,也没那个心思。”卫月正要松下一口气,徐江南微微一笑,似乎是想让她死心说道“但在金陵那些人眼里,怕也是个造反的头衔。”

卫月面色微变,她想劝,又不知道怎么说才贴切,一下子反而有些伤春悲秋起来,年少不知愁滋味,卫月年岁并不大,这会的确是愁眉紧锁,想了良久,等天色都愈渐往暗处走的时候,卫月轻声问道“她知道吗?”

徐江南笑着摇摇头说道“可能知道吧,可能也不知道,但肯定不会阻拦。”

卫月扬了扬眉疑惑问道“她会看着你去送死?”

徐江南闻言却是转过头,声音平淡温和却又笃定的说道“你不懂。”

卫月见到徐江南的神色,又听到这个极为自然吐出来的三个字,膈应到了心里,也是莫名心塞,她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情,脸上悲伤。他心上人的娘亲可是西楚皇后,母仪天下的女子就算姿色再不济,也不会是个胭脂俗粉的货色,更不用说苏皇后,从西楚当道西夏,姿色雍容自然毋庸置疑,而她的女儿,就算差一点,也不至于到街巷那种歪瓜裂枣的水准。以前还觉得他说的似乎是老听到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倾国倾城,这会在听到,连点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有时候无心之言怕也是最伤人,你不懂,所以多说无益。

卫月心情低落之余,也是觉得徐江南很可怜,是真的可怜,至少这样孤苦伶仃的日子她一天都过不下来,尤其是心里有事不吐不快,真到有一天心里有事却不能告知一个人,这不是可怜是什么?

想了许久之后的卫月似乎是决定了什么,十指交叉显示紧张,又假装随意好言询问“那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徐江南顺手拈住一枚黄叶,直白轻笑说道“谢谢了,好意心领了,但是不用,而且说真的,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是个累赘,要拖后腿,还得我分心来看着。”徐江南将手上的银杏叶一分为二,平静说道“况且,到时候死了也是白死,没人会记住你的。”

卫月一脸戚戚暗骂,谁要让你记着了。

徐江南舒了一口气,一副感受到秋高气爽的样子,站起身子甩了甩衣袖,看了眼天色说道“应该差不多了,都这么久没见人,卫家也能觉察到了,也该出来找你了,这会下山最为稳妥。”

卫月哼哼说道“不用就不用,好心当做驴肝肺,到时候可别怪本小姐不给你收尸。”卫月说这话的时候,眼睑微低,情绪显然也不高,说的话倒是盛气凌人,语气上却是不堪一击,到了最后细微到根本就听不真切。

江湖里弱肉强食,说到底跟李先生说的为官一样,李先生说,贪官要奸,因为要假言辞色蒙蔽公正严明四个字,而清官更要奸,不然怎么有本事惩治这些污吏?这也是李先生不让徐江南同庙堂人打交道的原因,道行不够,谢贤这种名誉天下的夫子,不看缘由,不也是功夫做尽,转眼又插一刀。

先前董煜倒是给他开了窍,整治盛气凌人的办法不是一昧遮掩,而是盛气凌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仇不隔夜,所以天下人都喜欢君子,害怕小人的道理所在。

想到此处,徐江南微微一笑,也不顾卫月,回头看了眼跟小烟雨同岁的银杏,勾嘴一笑,就算到时候回不来了,也会记着这个方位,磕个头。

又转头看了一眼已经像树木一般枯死过去的青衫剑客,又俯身提起那个七窍流血的刀客脑袋,就像凉州士卒一样,系在腰间,狰狞可怖,整理得当之后,返身下山。



第一百六十八章 等着大雪日下血

徐江南同卫月下山的时候,遇见了几具尸体,不认识,但服饰上卫月却有些眼熟,伤口凌厉,都是一刀致命划破喉咙,原本的茅草屋横亘在原处,什么都是拂晓来看到的样子,不惊不喜,只是徐江南和卫月都知道,里面没人,以后也不会来人,之前的通灵白鹅也没回来,不知道落在何处,是知道从此无主宿在山上,还是跟着董煜离开也无人知晓,只是这样下来,茅屋也是因此显得有些空落。

卫月好生吹了个口哨,可惜没有良骑回应,意料之中的徐江南制止住卫月多此一举的举动说道“怕是喊不回来了,那些尸体估摸也就是那红衣刀客下的手,没猜错应该是你卫家的暗哨。狗急跳墙是自寻死路,能见缝插针倒是一招好棋。”

卫月反应迟钝,并不知道徐江南后面话语的意思,眼见徐江南说的深奥,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直白问道“谁狗急跳墙了?谁又见缝插针诶?”声音弱弱,似乎没有把握能确定徐江南会告诉她。

她也没失望,徐江南确实没说,敷衍说了句回去再提。她听到后轻轻哦了一声,跟在后头下山,离着有些距离,毕竟再怎么说,也没见过将人人头挂在腰间的蛮横举动,有些想问,但又被自己强压下去。不过跟着后头离茅屋愈远之后,心里也是止不住的悲伤,董师父说的她都听到了,有些玄机深的不知其意,但时日不多这种话还是懂的,之前满门心思都被徐江南的身世给震惊到了,如今想起来以后似乎再也见不到这个老人之后,卫月抹了把眼眶,嘴角渐渐往下弯,像是要哭的样子,到了最后却又想到当初自己掐着他宝贝一样养着的白鹅脖子威胁那个老人将《望春江》教给自己,到头来如果自己不知道这个曲子,这个老人似乎死不了,可能一辈子都会在这里等下去,卫月兀自一笑,有些凄惨。

徐江南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知道怎么安慰,这种事说到头就是一个机缘巧合能解释,归根结底命数两个字,其余他也不该怎么说,索性按着性子不说话,径直朝着卫城走去,不知道是韩家只遣派过来这么两人,还是余下的虾兵蟹将因为卫家的动作而潜了回去,总之很是安稳。

直到入城的时候,徐江南将外衫脱下,包住腰间那颗带血的头颅,径直往韩家过去,徐江南让卫月先行回去,卫月这次没有应诺,准确的说没有半点回应,只是亦步亦趋跟在徐江南后面,目光坚定说道“我想知道是谁?”

徐江南没有勉强,走到一方院门外,中气十足朗声说道“韩器,今日徐某出城韩家主命二人相送,当真喜不自禁,奈何无福消受,好在徐某山间赏景之时,偶遇一灵物,特携来还礼于你,也算礼尚往来。”说完也不管大门紧闭,徐江南顺手一抛,手上衣衫抖开,一颗头颅飞往院内。

卫月抬着头,像是没听到徐江南说的,而是死死盯着大门上那个红底金字牌坊,韩府。

早在徐江南说话的时候,原本因为秋日阴寒而空巷的街道都是探出了头,想看看是那般灵物,也想知道前些日子在卫城当街杀了韩家人的徐江南再卖哪门子关子,直到看到那颗瞪着眼睛死不瞑目的头颅之后,望向站在韩府大门那个握着带血衣衫的清瘦背匣人,心下都是胆寒一震,这样的礼尚往来才是真的无福消受,这番举动不是个生猛人士,怕也做不出来。

只不过徐江南先前说的结合这个头颅起来,各个都是圆滑人物,怎么会想不到韩家暗地背后发生了什么,至于这个头颅虽然不晓是谁,但能让去刺杀的,怕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善类,心知肚明下又是隔岸观火,想看看这火究竟能烧到什么程度,再一个也是想看看卫家的动作,通禀全城的座上宾被人刺杀,这个脸皮撕破,这不拿出点底蕴出来?

可惜让他们失望了,不仅卫家没有动作,就连韩家也是,被徐江南一通侮辱,韩家内院先是一阵尖叫,继而开门,出来个管家,话还没出口,徐江南干净利落的一剑,在管家眼里也就是一瞬,刹那时分,眼睛里已然没有了光彩,毫无招架之力,头颅怔了一下,用管家脖子上滑落,径直滚进了韩府大门,原本朱门上再添一道血色,而府内原本的尖叫声却是沉静下去,府门大开,也没人出来。

而到现在,卫月都是冷眼旁观,默不作声。

等了稍会,眼见韩家无了动静,徐江南也没吃了豹子胆进去闯阵,转身离开,卫月像个动作上倒是像个小婢女一样,神态却不是婢女该有的神态。

徐江南跟卫月每走过一户,窗柩都会关上一扇窗,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毕竟韩家下面那两人敢惹,他们可招惹不起。

……

在一阁楼上等着卫月和徐江南过去之后,许凝将窗户掩上,心神还是揣测不安,先前血溅中门的场景与她来说着实有些荒诞感受,她本来以为人命草芥也就在一些官府管不到的地方会出现,没想到在这人声鼎沸的卫城内,也是这般,看样子软红香土也不过如此,还比不得乡下风月。至少像自家所在的狭小乡城,就算有矛盾口角之争,闹到最后也就是打上一场,无非鼻青脸肿,再相见就是绕路,老死不相往来,比起这种动不动拔刀恩仇的,档次太低,想想真是不够格。

这与她之前想看的大场面其实有些不同,她想看刀光剑影,侠客如云,但没想看动不动头颅坠地人升天,哪怕冷眼旁观,生死太过儿戏对她震慑还是大。有些失魂的转过头,看到周彦歆一方士子襟袍的吃菜喝酒,又有些安稳,走到他旁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压惊酒。

周彦歆笑了笑轻声说道“吓到了?别忘了中原可是有吃什么补什么的野方子,鱼目明眼,腰子补肾,这徐老弟估计是觉得韩家人缺脑子吧。”等了一小会,周彦歆又是轻声说道“其实走好了说不定是个好棋,可惜没走好。”

许凝听到周彦歆正襟危色的话语,一副作呕面相,这一杯酒端到嘴边都没敢喝下去,白了他一眼,将酒杯搁下说道“别说了。”

周彦歆乐呵呵一笑说道“好好好,听你的,不说了,不说了。”

许凝疑惑问道“相公,为什么卫城这样的大城,也没官府管制么?那王法呢?”

周彦歆笑了笑说道“当今天子姓陈,这王法自然也姓陈,卫家可是西夏的王侯,再者又说这王法也是针对黎民百姓,若是寻常人等,早就官兵上门。

世家之争,对于陈铮来说其实是好事,坐虎观山斗,只要不出格,收渔翁利的终究是他,再者西蜀道这个地方,不似金陵天子脚下,在金陵蹦跶那是跳梁小丑,掀不起风浪,西蜀道天高皇帝远是一个问题,眼下北齐又在北部落地生根,西蜀道这块又不能驻兵,天晓得北齐西夏之争会有多少年,扎兵之后又得防范再来一个西楚王,到时候可没第二个徐暄来帮他打。

嘿嘿,说到底西夏终究根基浅,入主中原年岁太短,当年宫灭皇庭的事喧嚣尘上,再者西楚皇后入宫西夏,这是在西楚士子的伤口火上浇油啊,哪怕后来徐暄身死,怨气消散一些,但西蜀道的士子对徐暄和陈铮这对年轻君臣好感并不多,不对路,要不是西蜀道接连出了个纳兰天下,就算再过个几十年都别想收回西蜀道士子的人心。

程家和卫家结姻在际,卫城上下谁都看着这门亲事,无论是程家也好,卫家也罢,都不想因此伤了和气,心照不宣而已。”

许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也是有些放心,这种祸乱应该轮不到自家头上。

周彦歆看的好笑,知道她其实不懂这些大局势,也就不说这些了,换了个她应该能听懂的说道“这些日子你别看徐老弟在卫城兴风作浪,一副风生水起的样子,其实如履薄冰,一个不甚,怕就是死于非命的下场,韩家怎么说也有些不起眼的手段,不过卫家也真是沉得住气,事到如今都没表态,这副气态也不得不让江湖人折服啊,这是要想着拖人下水,等着一劳永逸了。卫老祖宗真是了不得啊。

若你相公我没有猜错,接下来卫城可就安稳不住了,韩家接连失利,怕是要拿其他人杀鸡儆猴了。”

许凝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也不想知道结果,兀自问道“那后面还会死人么?”

周彦歆微微一笑,喃喃说道;“这才深秋,还没下雪啊,等下雪了,金陵来人了,这卫城地上怕都是红的。”

许凝喃喃失色,不知道作何回应。

周彦歆端着酒,走到窗户边上,推开窗,天色暗沉,呼吸了口清新空气,像是嗅到血腥味道一般,朝着卫家的位置,将酒杯一递,像是敬酒一般,接着仰头喝尽。

这是下雪还是下血?



第一百六十九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李显彰捧书而坐,旁边掌着灯,灯火如萤,飘摇似坠,天气晚来秋,而他已经那副常年不变的袒胸姿态,不多时,更一万持弓回来,李显彰头不抬,问道“老先生走了?”

更一万点了点头,将身上的弓取下,放进木柜。“送走了,听先生的给埋在银杏树下。”

李显彰搁下书,双手搁在嘴边,呼出口热气,又搓了搓手,喃喃道“软红十丈一倾城,这西楚到了今日算是亡国了。只是没想到这个徐暄十多年前百子换一人生,宁愿死上数万人,也要让这个西楚公主活下来,真是不解。”

更一万显然有些疑惑,他觉得天下没有先生算不到的事,皱了皱眉头。

李显彰没有抬头却像看到了更一万的神色,挑了挑灯芯微笑说道“我又不是神仙,哪能掐指算命格。”

更一万憨厚一笑,挠了挠头,憨实拍了个马屁闷闷说道“可在一万心里,先生就是能掐会算的神仙。”

李显彰用书指了指更一万,哈哈大笑,知道这个从小跟着自己的书童心性其实跟他一样执拗,很罕见的认真轻言说道“我比不上徐暄,其实不但是我,如今在桃花观的李闲秋也比不上,在我眼里,全天下能同徐暄比拟的,其实也就北齐的谢长亭,江秋寒这二人。”眼见更一万好不容易开了口拍了个马屁又不做声,李显彰并不介意,摇了摇头先是从转身从屋内拿出文房四宝,摆在桌子上,更一万见状轻车熟路的过来研磨,知道先生喜欢酒,便在砚台里倒了点酒水。

李显彰坐在一旁,没有拒绝,接上先前的话题说道“春秋天下评可信可不信,无论是我,还是李闲秋,又或者其他人,就算能看透大局,都算不得棋中人,只是观子,而徐暄才是局中人,谢长亭算一个,江秋寒算另外一个,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天下大势,我们这等人只能算前一种,耍点合久必分的小技巧倒是能信手拈来,要说分久必合的落子手劲,徐暄是第一,后继纳兰算第二,北齐属三四,其余则是不入流,难等大雅之堂。”

眼见更一万懂而未懂,只顾很努力的听着,记着,他乐呵一笑,也不觉得更一万会像那些个听禅几十年反而通灵的灵物一般一朝开智,他提了下笔,润了润墨,将宣纸铺成开来,想要落笔,等了半天,一滴饱墨从笔尖滴落,落在宣纸上,瞬间渲染开来,李显彰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惋惜这一点笔墨,将笔停下继续说道“就不说徐暄以前,一子常有二三意,单看这西楚皇庭一事,若不是今天听到董煜一言谁能想到这那一举动是为了瞒天过海?一万,你说徐暄是不是因为自己是西楚人,就想着给西楚留下最后血脉?”

更一万摇了摇头,知道这个层面的东西,不是他能揣测的,李显彰轻笑一下,平常人才有平常气,这个才是真的福气,笑着说道“说出来我也不信,徐暄这个程度的人,要说为了稳西夏而杀万人,这个我信,但再加上为了西楚血脉杀万人,我反而不信了。

天下人都说他没算到帝心,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不可能不知道,再劳心劳力的人,怕也有后手,要是为了快速稳下西夏,坐南望北以图中原,他也能理解,毕竟这是当时最快也是最为合适的手段,也符合徐暄一路南下的一贯做法,但这样做到时候被陈铮翻起老账来自然就会成为西夏的替罪羔羊,只要陈铮矢口否认自己下过令,这个局就成了死无对证,没人能解,徐暄不可能想不到,但这样的前提是陈铮想让他死,如果不想,即便是天下人说的天花乱坠,徐暄依旧富贵入云,再为了个西夏血脉去同陈铮谈交情,倒显得徐暄得寸进尺有些欺主了啊。”

更一万又开了口说道“先生,徐暄是因为这件事死的?”

李显彰摇了摇头有些鄙夷说道“要说是哪件事?天晓得,君要臣死,吃饭喝酒都是借口,徐暄本身就是大染缸,从把西夏从凉州一州之地打到如今五州阔土,哪件事都有他的份,只能说这对君臣配合得天衣无缝,徐暄唱黑脸一路南下,铁血欺压为邪,陈铮跟在后头唱白脸怀柔安抚,这是正,也只有徐暄带着兵马走了趟江湖,让这些人都看到了徐暄的不讲理,他们才会需要一个陈铮,需要一个稍微能讲理的陈铮。西夏也才能在这短短几年站住跟脚。

就是没想到谢长亭从中作梗,如果再给徐暄几年,说不定真的能见到西夏旌旗数万挥军北上。那才是天下潮头的盛景。”

李显彰再次提笔,不再顿挫,笔尖有龙蛇走动,是蚕头燕尾的隶书体,春秋时期国书通用,上联,人面桃花,春秋雅事书万古。下联,渔樵山水,揉断琴弦轻百年。

写完之后吹了吹宣纸上的墨迹说道“董煜死得其所,无憾了,春秋之人再少一个,这卫秦锱铢必较,机关算尽太聪明,不过能将卫家带到现在,也算功成名就,因果循环,怕也要落在自己头上,想来也是可笑,为了到时候晚节不保,等下过了雪,过了寿辰,我来送他一程,也能瞑目了。”

更一万知道些许内情,自己先生早年与董煜认识,喝了几次酒,就算谈不上交好,至少没有恶意,今日董煜身死,看似与人无关,但他也清楚,如果卫家人出手,董煜就算力竭,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在先生吩咐下被自己手刃,而听李显彰之言,似乎是将仇记在了卫老祖宗的身上。

李显彰揭过一张宣纸,将之前写的放进一旁的火炉里,先是一阵青烟,等了稍许,红光一闪,火舌吐了出来,接连又是暗了下去,李显彰没有在意轻言说道“董煜当年能入卫家,说是文人相惜,但卫玦终究不成器,一个软文人,卫家还是卫秦做主,我猜是徐暄的意思,不然依着卫秦的稳妥性子,哪里肯收容董煜,一个亡国余孽,丧家之犬。

一万啊,你说董煜十多年未出西蜀道,你觉得是像他所说的怕死么?还是怕他守了十多年的东西从此随了黄土?”

没等更一万说话,李显彰嗤笑一下,摇头说道“还是说他念着与卫家的情分,怕陈铮到头来追查到卫家头上?又或者是怕自己还没走出西蜀道,卫家的刀剑已经悬在了他的头上?或者都有吧,各占几分。可是当好人在江湖里真的活不下去,这不就给卫家连眼睛都不眨的给卖了,不过卫秦也是心狠,为了解决这道后顾之忧,不惜拿自己的孙女当饵,就不怕事与愿违?赔了夫人又折兵?嗯?

江南道方家有个方云,西蜀道卫家卫澈也不差,假以时日,说不定比上卫秦还要狠,卫家算是后继有人,青城山等这一茬之后,也不知谁能应运而生,又加上这个徐江南火上浇油,光是今天这番,倒有几分徐暄的峥嵘味道,总的来说,这个江湖在这些新人的带领下,其余的怕也是会像雨后春笋,冒尖上位,这个江湖才算花团锦簇,才好看,不至于死气沉沉。”

李显彰提笔又写,还是隶书,董煜是春秋的人,用隶书也是彰显尊敬,这在李显彰身上很是罕见,少之又少,对于谢贤这种名声远扬的夫子,他都是嗤之以鼻,觉得尸位素餐,哪怕谢贤是真的觉得西楚人的脊梁弯了,风骨不在,但自己终究也是当了西夏的官,比之董煜,在李显彰心里便低了数个档次。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李显彰写完之后,又是将其扔到火炉里面,一张接一张,直到更一万像是开了灵智无端由说道“先生是在救景王吗?”

李显彰手上的笔一顿,继而轻微一笑,摇摇头,将那一叠宣纸放进火炉,又将毛笔一并给烧了,笑道“不至于,当年徐暄放他走,他要还的也已经还了,如今这个局是李闲秋想拖他下水,也是他的私心。

要是在太平盛世,他会是个有道明君,海内何清数十年都有可能,可惜生不逢时,这个春秋遗韵下,他一入局,就是死无全尸,连死得其所都不算,这就罢了,只怕到时候他一意孤行还得坏事。说到底不算救,只是未雨绸缪怕他坏事。”李显彰说完一抬头,对更一万有些刮目相看,笑道“不过他确实这会死不了,命大福大。”

做完这一切之后,李显彰站起身子,端了杯酒,走到屋外,外面云很厚,见不到星辰,有些冷,更一万在后头跟出来,给李显彰加了件外套,李显彰望了眼如老僧坐定的卫府,神色平淡,将杯中酒洒在院内,轻声说道“这场戏是真乱,连个唱旁白的戏子都没有。”



第一百七十章 卫敬说春秋剑匣

徐江南回到卫家之后,并没去找卫澈,今日自己归城时分做的那些事肯定瞒不住卫澈,虽然疑惑卫家的举动,就那么放心董煜能救下卫月?也不怕阴沟里翻船?

跟着卫月径直去了二爷的院子,一家人似乎都是喜欢安静,并没有什么仆人,一路清静,今日都没什么月光,黑灯瞎火,连个掌灯的人都没有,卫月显然是时常过来,轻车熟路,不过这番倒是有些沉默,似乎董煜的死给她的负担有些大,与以前活泼的性子对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徐江南也没拿人死不能复生这样的无痛话语来搪塞,跟在卫月后头,他也有自己的心事,也是回了卫家连个激动的人都没见到,这才想到,心里悲凉一片,似乎这个卫家的大小姐,也不是很得宠,至少在卫老祖宗的眼里,不是那么重要,而这些卫月显然没有领悟出来,他也不会煮鹤焚琴的说出来,大煞风景就不说,指不定还会得个挑拨离间的小人头衔。

跟着卫月辗转数道廊道,才到卫家二爷的住处所在,屋内透出点滴灯火,卫月脸上这才有些笑意,一改之前的低迷,上前敲了敲门,开门的并不是守株待兔的卫敬,反而是这些天没怎么见到过的余舍,手上还拽了个鸭腿,吃的津津有味,满嘴油腻哪像个有着清规戒律的佛门人,看到卫月背后的徐江南咧嘴一笑,张手要近身,徐江南见状立马止住他,轻声问道“你怎么在这,二爷呢?”

余舍憨厚一笑,将油腻的手往身上随意一抹,这些日子在这里吃好喝好,脸上红光满面,余舍听到这个,急忙闪开,愣愣说道“差点忘了,二老爷在内屋等你。”

卫月眼见这二人交头接耳像是没看到自己一般,轻哼一声,昂着头率先往内屋进去,徐江南拍了拍余舍的肩膀,跟在后头。

进了内堂,里面还燃着凝神的檀香,卫敬坐在上席自古喝酒,眼见卫月过来了,将酒杯搁下,笑容亲切说道“月儿,自从你回来后可有些日子没来二叔这里了,对二叔生分了?”

卫月皱了皱鼻子,满屋子酒气,瞥了眼桌子上的酒肉,轻轻哼道“老酒鬼。”说完又过去将窗户打开。

卫敬眼见卫月并没理睬他,呵呵一笑,转而看向后来进门的徐江南,有些不正经的给了个你招惹她了的疑惑眼神,徐江南立马摊开手,一脸无奈的样子。

卫敬点了点头,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又是回头,朝着卫月谄媚笑道“月儿,跟二叔说说,二叔给你撑腰。”

卫月昂了昂柳眉,眼眸一抹得逞的笑容,却是一脸悲伤表情说道“二叔,刚才我去董师父那,遇见刺客了,差点就回不来了。”

卫敬脸上的笑容收敛回去,寒了脸,声音不怒而威,显然是喜煞了这个侄女说道“怎么回事。跟二叔说说。”

卫月在旁边坐下,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说着今日所见,等一五一十说完之后,说道董煜力竭离开的时候,抹了下眼眶,不似作伪,眼珠子有些红肿。

卫敬凝了凝眉,轻声问道“知道是谁干的吗?”

卫月委屈轻声却又肯定说道“韩家。”

卫敬知道这个侄女古灵精怪,说话能听个七八分算多的,眯着眼看向徐江南,徐江南轻轻咳嗽一下,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卫月说得太过惊心动魄,轻言说道“董老琴师怕是已经走了。”

卫敬得到徐江南的答案之后,面色不定,先是摸了摸卫月的头发,安慰道“月儿,近日先别外出了,这个场子,你二叔给你找回来。”继而又是朝着余舍喊道“小兄弟,麻烦你去趟外面让人把卫澈喊过来。”余舍憨厚一笑,没有拒绝,这些日子跟卫敬时常喝酒吃肉,倒也熟悉路线,握着鸭腿离开。

等到余舍离开之后,卫敬朝着徐江南温和谢道“谢谢了,听说上次在天台山也是小兄弟仗义出手。”

徐江南轻叹一声说道“二爷说笑了,应该的。而且此番也是老先生出手,以我的身手可拦不住那二人。”

徐江南一话落毕,卫敬目露精光,盯着徐江南,徐江南坦然相对,卫月更是百无聊赖,玩弄着手上的银铃,盏茶功夫之后,卫敬收回视线回到原本平静的样子推杯喝酒,轻言说道“你是故人之后,又救了月儿数次,要是不介意,就同月儿一般喊声二叔吧。”

卫月正玩着手上银铃,听到这话,手上动作一滑,银铃作响,有些担心的抬起头,如今她也知道徐江南的身世,听到自家二叔这么一说,轻轻咬着唇唤道“二叔。”

卫敬反而有些意外的看了眼卫月,笑道“月儿,你知道他的身世?”

卫月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自己二叔是怎么知晓这事的,徐江南还没什么意外表示,卫月关心则乱,脸上神情一片急躁,只是又不知道说什么为好,憋到最后也只是憋出一句无赖话语。“我不管,反正他不准走。”

徐江南也不管之前卫月如何不听话,只是这会听到她无意说出来的蛮横话语,倒是让他心生感激,不过也不再掩饰,提醒说道“二叔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了。”

卫月一脸疑惑看着自家二叔,她原本还以为是董琴师说话之际被人听了去,这会看到他的表情,似乎也不是自己想象的严肃,反而调笑味道更重,恼羞成怒嗔道“原来二叔你早就知道,不过二叔你是怎么知道的?”

卫敬一脸笑意看着徐江南,似乎被徐江南点破这事也是意料之中,指了指徐江南背上的剑匣,给卫月解惑说道“他背的那个剑匣,当年可是名动江湖,大有来路啊!”

卫月听了之后,眼珠子一转,扬起下巴,朝着徐江南伸出手,脸上显然是有些生气,之前自己杞人忧天,还当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生死大事,如今一看,恐怕自己哥哥可能也知道此事,似乎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而眼前这个男子还假戏真做吓唬自己。

徐江南看到卫月的神色,就知道她翻起之前的旧账过来,暗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好在是自己知道卫家并无恶意,要是其余常人,真说不定就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眼下瞧着她伸出手,娇蛮动作意味显然易见,徐江南轻轻一笑,将剑匣取下,递了过去。

卫月轻哼一声接过古朴剑匣,入手温润,并无寻常木头到深秋的湿凉,外观看似古旧,斑驳之处原本还以为是质地问题,细致一看,才发现那些斑驳之处并不是外力所致,而是本身就有的结疤,不过与寻常的结疤不同,一般木头上的结疤会摸着会有粗糙感觉,而这个印子就像是内部出来的一样,摸起来与周边一般无二。

卫月望着剑匣上写的春秋两个字,疑惑嗯的一声,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其他感受了。

卫敬从卫月手上拿过剑匣,平放在桌子上,伸出手指,手指完好有着厚茧,卫敬挤出一滴殷红血液滴进酒杯,瞬间血丝牵扯开来,就像墨汁一般,卫敬将酒水倾倒在剑匣上,让徐江南和卫月惊异的现象发生了,只见原本殷红带血丝的酒水渗透不进剑匣,而其中的血液反而消弭不见。

徐江南凝了凝眉,很是不解。

卫月更是想不明白,见多了奇珍异宝,却没见过这种,抹了抹上头的酒液,疑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卫敬轻笑说道“古今山海异兽志上记载过一样异兽,中原太山上有一物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卫月听不太懂,徐江南对于山海经这本书熟悉到不能在熟悉,张口便接了下去。“太山上多金玉桢木。”

卫敬意外的看了一眼徐江南,没有否认,而是点了点头说道“丰州吴家常年在外寻一些怪材入剑,一般寻到之后,就地取材起剑炉,短则数月,长则八载十年都是常有的事,等剑成,这才运回丰州。

春秋剑匣和春秋剑原本便是吴家的东西,听说取材于太山,自然就不同于寻常木材,不过后来过凉州的时候被徐暄给抢了,而吴家也没胆子跟徐暄讨要,便也吃了个闷亏,再后来徐暄走南闯北的,这个剑匣也是跟着大放异彩,倒不是本身如何玄机妙奥,跟着徐暄水涨船高而已。

毕竟徐暄是个儒将,用剑的机会不多,但也是分秒不离剑匣,从武道上来说你已经青出于蓝了,当时江湖里多少人都说徐暄暴殄天物,以至于后来徐暄身死,春秋剑匣和春秋剑却是不翼而飞,都是扼腕叹息,有人说是被吴家给劫了回去,有人说让徐暄找了个福地给藏了起来,总之徐暄一死,这东西就全然没了下落。”

卫月好奇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卫敬摸了摸卫月的头,笑道“那会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怎么知道。连你二叔我都是当时兴起,有幸见过一面。”



第一百七十一章 传话的成了背锅人

徐江南听到这话,又是奇怪起卫家的想法,这些东西没同卫月说过摆明就是想着不让卫月接触这些东西,算是为了她好,但是今日却为何不问不顾,着实费解,不过听到卫敬说了剑匣来路,徐江南明知故问说道“二叔,那我爹当年来卫家是为了什么?”

卫敬轻摸着春秋剑匣,深深的看了一眼徐江南,顿了一小会实诚说道“当年我一心剑道,想攀一下前人的高度,至于你爹,江湖上应该也有传闻,大致不离十。”

卫月皱了皱眉,不依不饶娇憨问道“有什么外界传闻?我怎么也没听说过。”

卫敬笑了笑,端了杯酒笑道“你当然不知道,这事搁江湖上也就那么一小会风起,再后来什么酒楼茶肆也都没人提了。等你一天到晚往外跑像个野丫头的时候,这事知道的人怕也不多了。”

徐江南虽然知道这事出口大有不妥,但眼下也容不得自己考虑合适不合适,但是话已经说了,没有迂回的余地。

卫月见自家二叔说的那么咋呼,好奇心就跟止不住的洪荒一般说道“究竟是什么事?徐,徐暄什么时候跟卫家联系起来过?”卫月这会好奇心愈演愈烈,她一直觉得自家是个安分守己的良民,所以一开始在听到自家二叔点到徐江南身世的时候也为徐江南捏了一把汗,没想到听着听着,自家似乎也同徐暄这个家国逆贼联系起来,好在西夏的概念在她心里并不重,从小也没人耳濡目染给她灌输什么天地君亲师,心里也仅仅是微微顿惑,继而被好奇和那丁点刺激感给淹没。

卫家在西蜀道几乎一个土皇帝的存在,比起门户极严的金陵,不知道要潇洒多少倍,而卫月在这种环境下无拘无束的长大,要论胆子,讲真没有比她大的,天真到以为这事只要自家牵连上了,就会安然无恙。

卫敬一脸无奈,这个小子既然知道当初徐暄来过卫家,当年的事怕也是知道一些,还有董煜这个老先生,别人不知晓来历,他可知之若深,皇庭活下来的,少说也有些独家东西,最早几年的时候,这小子既然见过董煜一面,有些东西怕比他知道的也要详尽,眼下被卫月摇着胳膊一追问,对于这个娇蛮侄女,他是真的生不来气,笑着说道“月儿,咱们卫家不是西夏的侯爷吗?”

卫月不知道为什么会牵扯到这个上面,点了点头。

卫敬等卫月点头之后继续说道“这个卫城候从某个方面上来说,是徐暄给的。

十多年前,西夏灭了东越趁机挥军西进,在徐暄旌旗下是真的气吞如虎,月儿,那会我同你爹爹一样,都觉得西夏再是胜者之师,西楚这块地方没有个几十年也下不来,当时我同月儿他爹又正巧气盛,还想着出点力做点保家卫国的畅快事,还是老祖宗眼光毒辣,耐着性子说让我们等上一年半载也不迟,也就这半载的时间,战局变换之快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徐暄在剑门关血战大戟士不说,还令于越从凉州带了千人不到,一路乔装翻山越岭绕路到剑门关后,什么都没做,就在大戟士必退的路上插满西夏的旗帜,似乎已经预见了大戟士必退一样。

而结果你们都知道了,本来一战之后还有点余力的,见到满山旗帜,以为关内失守,到了最后反而是一个都没跑掉,从而破了关,西楚也是一战之后再无勇猛之师,更不要说抵挡之力,剑门这道天险都没拦下西夏,背后那些对比起来有几分一马平川味道的地势更加就守不了了。

原本我还当是意外,后来老祖宗给我解惑才彻底断了念想,从凉州入蜀千人翻山越岭到剑门关,至少半年之久,从徐暄出兵到剑门关对峙,其实还不到半年。这说明西楚被灭是他臆想之中的事,囊中之物而已。”

卫敬将剑匣递回给徐江南,似乎看破徐江南的心思之后,却没有因此生气,觉得情理之中,又是继续说道“也正是如此,我同月儿爹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尤其是徐暄铁血手腕在西楚皇廷内大开杀戒,不过也正是这番杀鸡儆猴,以儆效尤的手段,西楚上下很多地方都是望风而降,生怕步入后尘,但我们卫家一时半会却没有表态,外面的人不知晓,我是知道的,困兽之斗而已,一家之力去挡西夏百万户之功,螳臂当车,无力回天,只不过因为世家颜面的矜持问题,一直没有出声而已。

直到徐暄带人兵临城下,也就是那天,徐暄半夜入了卫城,同老祖宗商谈了许久,直到五更天更夫收工,这才出门,具体事宜不是很清楚,不过知道的就是可有可无的银子,多少倾的良田之内,还有这个好不容易争来的卫城侯爷头衔。”

卫敬说完似乎是想到了当初见到城外黑云压城的胸闷景象,喝了一杯酒,卫月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个卫城侯有些不容易,东越灭国,那些个宫廷人物,不都是封王封侯的么?自家虽然是个江湖世家,但比起那些个王侯将相,也不遑多让吧,不过眼见徐江南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蛮横说道“你知道?哼,有能耐你说说看。”

徐江南听到卫敬说到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不知道夸张不夸张,但确实有些神乎其神的感觉了,半年之前就预想到半年之后的此情此景,在听到后来似乎徐暄也瞒过了卫家人,小烟雨的身份并没走漏出风声,心情轻松,脸上很难不和熙起来,只是没想到这般动作反而遭了无妄之灾,被卫月逮到之后,徐江南侧过头望了一眼卫二爷。

卫敬虽然一副平常衣衫,平常姿态,喝着平常酒,徐江南却总觉得他有些出尘,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卫二爷轻轻笑了笑,平易近人摆摆手说道“说罢,无妨。”

徐江南也是微笑回应,斟酌了一下字句说道“我以前听一个人说过此事,当时他对卫家投诚的举止也不认可,不过他也说这是最好的结果。我以前的时候也想不通,觉得天地君亲师,天地之下便是君,君辱臣死,卫家这般动作却同江湖小人一般无二。”

卫月顿时瞪眉竖目指着徐江南嗔怒骂道“你……”

卫敬倒是笑容蔼蔼将卫月的手给按捺下去,并没有因为徐江南将卫家归结成小人类别而生气,说道“继续说说看。”

徐江南正色说道“我还听说春秋的时候有一句话,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这句话很好懂,就是刑法不应该用在知书达礼的士大夫身上,繁文缛节一般的礼仪不应当平民身上,在早之前我也觉得这话是错的,直到后来跟着先生走了趟江湖才知道,这话很对,平常人就该做平常事,江湖人就该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你让他们讲礼反而就失了味道,什么人做什么事,天下人有天下人的活法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那是庙堂人的事。

尤其是后来知道自己身世之后,什么都是自家性命为先,正邪善恶全由心生,有本事说的,当年自己不照样是苟且活下来的,如果真是带把的,当年也没听见有一人一剑或者一人一刀对着数万良骑不是?真有这样的事迹传扬出来,你再说不迟,到时候,我不但给你敬酒,还敬你是条汉子。

说都会说,我当时还觉得自己有机会杀到戈壁内陆,灭了辽金,后来在凉州看到几十位凶神恶煞的配弩散骑就两股颤颤,噤若寒蝉,都好这一口气而已,嘴皮子功夫。

在我现在看来,老祖宗是真的智者,拿捏的火候很到位,如果出城早了,江湖上就不说了,怕是一辈子都妙手不回来的绝症了,朝廷上的赏赐也不多,就算有王侯的头衔,怕也不会在卫城这个地方,一家两居,办起事来自然没有以前的得心应手。出城晚了,江湖上的名声看似捞够了,其实分文不赚,只要出了城,这些个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江湖人口风自然会转,庙堂上就更加不用说了,得罪陈铮,他给的赏赐越多,到时候收回的自然也多,以后活着头上都会悬着刀,卫家这座烧香的庙,烧着烧着,迟早会烧出火来。

而老祖宗和徐暄恰恰抓住了这个平衡点,顺势铺台阶,老祖宗给陈铮一个面子,陈铮也投桃报李,这是感激更多,至于这个卫城侯的头衔,现在是不是后悔不好说,但当时应该是心甘情愿给的,皆大欢喜,卫家虽然流失了点江湖声望,但与西夏靠在了一块,而且卫家当年一事,并未死过人,再者西蜀道这个位置上没有原本西楚王的掣肘,只手遮天,比上其他,可要好了太多。”

卫敬听着只手遮天这个有些猖狂的词语哈哈大笑,被徐江南一语点破天机也是实在,反而欣赏味道更甚。“徐家子不愧是徐家子,江湖人心计够,眼光却不长远,听了贤侄一番话,我反而是期待以后,小后生你也够圆滑,无论怎么说卫家还是个小人,做了小人该做的事,对吧?”

徐江南端杯喝酒,不容置否,说出皆大欢喜这个词语的时候,心里满是悲怆,在这里,徐暄只是个传话的,却当了事后背锅的,哪有皆大欢喜。



第一百七十二章 卫敬与卫月 五千字章

卫月听后瞠目结舌,哪里知道这当中会有这么多道道是非,而且听着自家二叔的话,似乎都被徐江南给说中了,她也很是好奇,自己这个卫家的小姐都不清楚的内幕,他一个外人却看到透彻。

卫敬看着徐江南借着喝酒掩饰过去的失落,他也能听出徐江南对于卫家若有若无的怨气,但是作为世上少有的大宗师,他也有自己的手段感知别人有无恶意,哪怕是后来眼见西楚亡败,心灰意冷之下一心向剑十数年,他对西夏并无好感,卫玦也是,要论书上经典,张口就来,但绝不出仕,对比起徐江南的怨气,他觉得是应当的,要是没有,他反而会觉得事出反常,城府太深。

卫月也能听出他的语气变化,见到徐江南神情逐渐淡漠之后,有些担心坏事,轻微咳嗽数声,卫敬若有意思的看了一眼自家侄女,拿起弯嘴酒壶给徐江南倒了杯酒,又端起酒杯给自己倒了杯酒,轻声说道“当年你娘在你爹处在风口浪尖的时候,挺着肚子舟车劳顿来过卫家,庙堂事求到了江湖中人,这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我也不否认当时卫家是拒绝了,袖手旁观了一番生死,实实在在当了回小人,但无论你信与不信,那会同你爹有关系的,基本连府邸都没进去过,卫家曾经也商量过出手与否,到最后商量下来的线止在可以出手,但不是救你爹,可以瞒天过海救你娘。

只是你娘听到这个消息凄婉一笑,失魂落魄离开之后,犹是不死心,去了唐府,听说跪了三天,连个唐府门都没开过,后来好在是因为你的问题,万般无奈回到府邸,从此不见外人,也没外人去徐暄府上找不自在,大约三个月后,徐暄死在边隅军帐,等到事情传到江南道,卫家遣过人去徐家,府门紧闭,就连原本金字牌匾也都是蛛网密布,大约等了半个月,暗哨发现府邸半个月连个仆人都没出来过,找了个夜晚翻了进去,等到消息传回卫家的时候,只有四个字,一尸两命。

那会才知道整个徐府的人都死了。能埋的埋,没埋的也就用石灰给盖住,以至于半个月都没人发觉。”

卫月听着一脸煞白,眼眶红肿,悄悄转头抹了数次,徐江南脸上愈发深沉,桀声说道“我娘呢?”徐江南很少提到这个字眼,以至于第一次说出口的时候,后脑微微一颤。

“死了,吊死在大厅,推门就看到了,还挺着大肚子。”卫敬轻轻呼出一口气,又是回忆说道“奇怪就是奇怪在这里,你娘身死是找仵作验过尸体的,肚子里确实还有一个,不过是个死胎。”

卫月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徐江南喃喃说道“那他又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仵作被人收买了?”

“不会的,只要不是本人,朝廷自然有无数种手段能勘验出来,这个仵作还是京里的人,刚巧回乡探亲而已,要说作假……”卫敬摇了摇头,“不知道。”

徐江南默不作声,命运多舛也就罢了,如今似乎连身世都捉摸不清。

卫月一脸轻柔看着他,比起徐江南,她似乎觉得自己幸运太多。

卫敬又是说道“所以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也不确定是不是,死而复生的事太难让人相信。只是万事已定,那名仵作现在想找也无从找起,这些日子找到余舍,问了点关于你的事,这才肯定下来,余舍说你来自凉州桃花观,是不是?”

徐江南微微抬头,又点了点头。

卫敬笑道“那就对了,他们说你是徐暄的儿子,那么这事肯定就错不了,至于当时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只有那个先生知道了?”

徐江南皱了皱眉,“李先生?”

卫敬点了点头说道“嗯,李先生,他做的事不多,但似乎每一件挂上钩的没见有弱了声势,而你从小跟着他,当年的前因后果自然也是他知晓的最为清楚。知道青城山那一剑?”

徐江南点了点头说道“知道,听说是同徐暄在落子三十万生灵性命。”

卫敬自嘲笑道“当年就是这一剑,让我入了魔怔,直到现在,也没敢再出剑,不瞒你们,当年我还想着一剑惊天下,还惊天下呢?到现在碌碌无为,险些跌境。

还多亏后来数年,月儿成天过来,不想了之后反而想开了,破罐子破摔,却没想到因祸得福。”

卫月眼见卫敬说的好笑,也是有些笑意,徐江南怔了一会,斟酌一下还是小心开口问道“冒昧问下二叔,如今是何境界?”

卫敬耍了下无赖,朝着端杯朝着徐江南一邸,笑道“先喝酒,说好的来槿下院是喝酒的,这话都说了半晌,酒却还没动过。”

徐江南也是一笑,端起酒杯,一手置前以示尊敬说道“二叔,请。”

卫敬仰头一饮,哈了口酒雾出来,稀松平淡说道“当年正好处在九品的瓶颈,李闲秋不讲道理的一剑下来,这整座江湖的风头都被他抢了大半,心里又是生了魔怔,如何能破境,破境入行水,不进则退啊,当年差点就缓不过气来,一跌再跌,到了七品,灵药没少吃,但不管用,那会月儿也少有年纪了,成天扎了半个羊角辫就往槿下院跑,后面追着一堆女婢,比起我那个贤侄,可要捣蛋的多。

月儿从小便聪颖,知道家里谁都惹不得,唯独我这个庸人自扰的闲人好说话,天天缠着我给她耍剑,我心想啊,都事已至此了,还有什么好想的,没想到放下之后,又峰回路转,数年内不仅回到了当初,反而因此破了境,踏上了不惑,这便是世事啊,福祸难料。现在呢,什么也都不想了,越是往上走,越是觉得前方太远,索性不管了,乐天知命才好,就算真的有幸再上一层,可能一剑也到不了李闲秋那样的高度,落了俗套不说,还得让人笑话。”卫敬一边说,一边一脸温和的看着卫月,很多事他也没说,当年落境,他性情大变,没日没夜的练剑,卫府上下少有人敢接近槿下院,怕打扰到卫敬,更是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以至于数年内,也就只有仆人送菜送酒的时候进入,而卫月少不经事,作为卫家新生的掌上明珠,眼见所有院子都跑了一遭之后,只有这个槿下院,没有去过,以前是女婢们给看着,直到后来,好奇心起,趁着女婢开小差的功夫一溜烟就跑进了槿下院。

而那同人碎碎几句就看丢了小姐的女婢更是吓得四处寻找,可谁知近乎找遍了整个卫府,都没见到小姐,脸色发白的想了又想,秀发都抓掉了几根,这才想起这个槿下院还没去过,可是这么些年以讹传讹,这些下人心里一直觉得里面是关着一个疯子,哪里敢去,站在槿下院的门口垫着脚往里面看,又不敢喊,生怕把已经疯了的二爷给喊了出来。可是小姐总不能无故失踪吧,等了许久,没见到小姐,想着横竖都是一死,一顿脚,悄声往内走去。

而卫月那会虽然小,但对于卫家坐落轮廓的大概却是知道很多,而槿下院原本就同卫玦的槿上院是宛如阴阳太极,院子虽然大,卫月也没有迷路,径直就走到正院,看着一个蓬头垢面,一边喝酒一边练剑的疯癫男子,那会的卫二爷,头发蓬松,上面满是油腻,因为跌境,心情本就燥的可怕,再加上当日练剑毫无进展,又受人打扰,也没见到人的样子,想也不想,袖袍一挥,一柄剑朝着卫月就径直掠了过去。

卫敬做完之后背过身子饮酒正想着入屋,却听到背后欢呼拍掌的声音,很细微,同样很稚嫩,皱了皱眉,手腕一翻,原本银光一般的长剑歪了数寸,卫月的性命倒是保全了下来,只是原本扎的两个羊角辫,却成了一个。

那会卫月哪里知道自己死里逃生,眼见自己最喜欢的辫子没了,眨眼就像泄洪一般,不知好歹的哭声震天,卫敬正是心烦意乱,哪里顾得上这女娃,一声怒吼恶狠狠喊道“不准哭!”

那会卫月像是被他的气势吓得愣住了,抹了抹带着泪珠的眼眶,肩膀一抽一抽,哭声倒是止了一会,也就是一会,立马变脸变本加厉,抬头仰天,看都不看卫敬一眼,像是遭了什么天下浩劫,哭的撕心裂肺。

卫敬算是彻底败下阵来,也不想理这个女娃,径直回屋,卫月也是个执拗性子,没人理她,她就自己哭,声音喑哑也不管,卫敬实在是没了办法,又从屋内出来,手上拿着两个圆润珠子。

卫澈出生不久,因为剑道回退,卫敬数载都羞于见人,居在深院,也没人刻意打扰,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这个女娃来历,眼见卫月被她手上价值不菲的圆润珠子吸引,用手指了指珠子,几年未曾与人打过交道,再与一个小女孩交谈,反而有些生涩,只是示意。

卫月止了哭声,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伸出手奶声奶气说道“给我。”

卫敬哑然失笑,走到卫月旁边蹲下,将略小的那个珠玉给了卫月,轻声问道“你爹是谁啊?”

卫月两只手捧着珠子,目的达成之后,两眼一眯,咯咯咯笑的格外开心,脸上还挂着泪痕,似乎盏茶功夫之前哭喊的另有其人一样,也觉得这人不可怕,没有什么防范,听到询问的话语,俏生生说道“我爹爹叫卫玦。”

卫敬看着那会像个瓷娃娃一样的卫月,也是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些年里,卫家的新成员,还是自己的亲侄女,心里也是有点欢喜味道,不过致力剑道这么多年,修为倒流,这个心结,始终在他心里萦绕,解散不开,欢喜味道也就是一瞬,眼见这个小侄女不哭不闹捧着珠子玩耍之后,卫敬便坐在屋前台阶上,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第一次来他院子里的小侄女。

作为槿下院不速之客的卫月玩腻了手上珠子,眼见这个怪人只是喝酒之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顺手将价值千金的珠玉一抛,跑到卫敬面前蹲下。

卫敬以为她玩腻了一个,便从后头掏出稍大的那个夜明珠,递了过去,卫月老气横秋的摇了摇头。

卫敬失笑,饶有意思的看着这个亲侄女,笑着问道“那你要什么。”

卫月指了指挂在卫敬屋内墙上的青剑,并未说话。

卫敬顺着手指往后一看,数年之前就未动过的佩剑,当初说好只要入了九品,便提剑入江湖,谁知道一朝不成,反而到了如今的地步,这柄青剑一挂就挂了数年,现在一看,似乎自己也没有机会再入九品,卫敬微闭双眼,轻叹一声,墙上青剑如有通灵一般向着卫敬翻转飞来,卫敬也没有接,任由青剑掠过,摔在地上。

卫月见状立马欢脱过去双手怀抱起青剑,那会青剑比上卫月还要高上不少,能让卫敬带了几十年的东西,质地自然也好,卫月抱着青剑一步一步蹒跚,走的有些吃力,摇摇欲坠到了卫敬边上。

将青剑往卫敬身上一推,满脸通红喘着气,指着剑拍了拍手。

卫敬一手自然接过剑,入手温凉,满是当初的味道,不过看到卫月的样子,也是知道这个侄女的意思,脸色微沉,之前的暴躁走而复返,顺手一撩,原本在他身旁满脸通红的小侄女,便倒退数步,坐在地上,好在卫敬取了巧,留了情,微微惩治。

他想放过这个侄女,卫月可不领情,也不知道什么叫领情,纤薄嘴唇一歪,又是哭了起来。

小婢女一路走得极慢,生怕漏了某个角落,看丢了卫家的小公主,要是被家主知道了,再好的性子,也是要扒皮抽筋吧。后来听到小姐的哭声,心里一沉,暗道了句,我的小姑奶奶,可别出什么事,就再也止不住脚步,往哭声来处的方向小跑过去。

等到了源头所在,让她匪夷所思的事,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台阶上,大的手里面抱着一把竹剑,小的怀里抱着一柄个头比她还要高的青剑,两个人头发都是散乱,自家小姐还好,乱了一边,另一边的羊角辫也只是垂死挣扎,歪到不成样子。

而卫敬看到来人之后,就像是看到救星一样,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有些生气训斥道“小姐是你看的?”

小女婢听到问话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忙不迭凄惨喊道二爷饶命,二爷饶命。似乎卫敬在他们心里就真的是个杀人疯子。

卫敬先前被自己侄女逼得耍了通剑招,满是无奈,见到婢女来了二话不说先是一跪,也没办法,只得站起身子摆手说道“去吧,去吧,带着小姐走,再有下一次,自己看着办吧。”

小女婢噤若寒蝉一边说着不敢了,一边低着头走到这个小姑奶奶旁边,牵起手就要走。

卫月见到女婢之后,也是知道自己要走了,恋恋不舍将怀里的青剑搁下,扬起一手朝着背着身子的卫敬挥挥,也不管卫敬看到没有。

槿下院再次清净之后,卫敬转过身子,坐在台阶上,端着酒壶一边喝着酒,一边盯着躺在地上的青剑,这柄剑也是有来头的,当年卫山的佩剑,言下之意溢于言表。

而剑名更是有意思,名九幽,天有九重,名九霄,地有九重,名九幽,像是对应,名字由来也是卫山所取,万里青山似绿水,一剑下去如幽都。

至于幽都一词,传闻很多,有说是阴气所聚,故名幽都,今雁门以北是也,也有说魂兮归来,君无下次幽都些,无论是上一种说的北方之地,还是下一句说的阴间都府,景象都是一致,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至阴之地,一剑下去如幽都,卫敬光是念着也觉得心向神往。

可惜跟了他之后,一蹶不振,当年风采不见。

卫敬没有去捡剑,一直喝酒到深夜,两个圆润夜明珠躺在院子角落闪闪发光,再到天光大亮,卫敬就坐在那里,酒水过肚穿肠,像他这种老是宿醉的人醉了反而像没醉一般,一直到了下午,槿下院也没人过来,冷冷清清,卫敬叹了口气,醉倒在院内。

再醒来已然是第三天,觉得脸上瘙痒,睁开眼,先是漆黑一片,起身之后,就看到蹲在一旁揪他胡子的侄女,扎着羊角辫,手上还拿了一柄木剑,带着木鞘,看到卫敬醒了之后喜笑颜开。

卫敬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何种心情,他只记得那天卫月还没说话,他便随手摘了片枝条练到了下午,卫月一直呆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也没困,见到飞檐走壁,双手就拍的通红。

再往后,卫月就是这槿下院的常客,每日下午便拎着木剑过来,也没人管,到了时间,女婢便过来接她离开,再大一点,女婢也不管了,一大一小就在院子里闹腾,卫澈偶尔也来掺和,但不常见,过来也只是问问剑道,卫敬向来也是有问必答,不过对于卫澈,也是严厉很多,卫月也常常学着他有板有眼的说话,也只有卫月,揪着他胡子不放的时候,他依旧开心到无以复加,在他的槿下院翻天覆地,玩累了,还在槿下院随意找了家客房休息,他也蹲在门外候着,天材地宝全搬走了,他也由着她的性子来。

后来无故破境,恭贺的人趋之如骛,槿下院也是渐次热闹,他并不在意,不过眼见卫月看到那些恭贺的人物拎着的礼品,两眼放光在屋内拆着红纸的时候,他在一旁喝着酒,那会是真的开心。

(本来想拆的,因为事情比较多,户口要迁回去,又到了考试月,过几天也要回家,回家大约要三天,四川到湖南,所以想存稿不断更,后来一想还是没拆,我喜欢这个章节。还有章节名,等我写到最后,你们就知道章节名的意思了,可能有书友在开始就知道这个章节名的意思,但没说而已,喜欢挖坑,如今也填了一点,景王,平王的事还有很多,李闲秋李显彰的故事其实还是苍白,还有那位笔墨很淡的肖剑客,都会在这个章节下写出来,不会让你们觉得无厘头的。

本来是想着卫城大概能写几万字吧,现在一看,可能还会长,想写好卫月这个角色,从来路开始,定位是女二,走得可是女一的路子。

还有昨天有个书友加群说写我写的好,有些开心,就说这么多吧,谢谢支持。

字数多,也有底气跟你们说道说道。)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这个世道不累活不了

这番过往,卫月就算记得,那会年岁太小,也就个模糊影子,而卫敬自然也不会说出来,难不成告诉卫月,当初自己还差点失手取了你的性命?所以这番话也就是点到即止,卫月似乎也才明白,原来自己是二叔修为回境的功臣,眼珠子慧黠一转,朝着卫敬伸出手。

卫敬看到卫月的动作,就像十多年前出手讨要夜明珠的时候一般无二,再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动作,因为都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看上什么东西,就抱着往自己院子走。如今再是看到这样的动作,有些怀念,只是当下似乎除了那把剑,其余的东西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摊开手,朝着卫月一笑说道“二叔的槿下院可被你翻了个天,那些稍微能拿出手的东西,被你这十多年顺手牵羊都给摸了去,可没说过你半点吧。”

卫月嘻嘻一笑,吐了吐舌头把手伸了回来,先前趁火打劫的动作其实也就是一个小玩笑而已,她真要看上什么东西,如今真的不会说,等走的时候顺手就带走了,当然美名其曰拿回去看看。

徐江南看着卫月卫敬这对叔侄女之间,也是轻笑,不过之余又有几分其余味道,自顾喝了几杯酒,卫敬眉眼不动,却看在心里,卫月也是敛了敛之前的动作,端着酒壶给徐江南添酒。

才满杯,外头一声响动,随着一声二叔,接着卫澈和余舍走了进来,深秋之后的夜间,拍了拍肩膀上的水渍,看着槿下院难得的热闹气氛,轻笑一声说道“原来都在啊。”也不客气,拍了拍徐江南的肩膀,随便找了个空座便坐了下去,看到徐江南面前斟满酒的青瓷杯子,顺手拿过,一饮而尽,似乎之前是小跑过来的一样,喝完微微解渴之后开腔说道“二叔,怎么了?急忙喊我过来,外面还下着雨,我可是一路小跑,没敢耽误。”

余舍原本光秃秃的脑袋上沾了水渍,倒是更加光亮,之前的鸭腿似乎是吃干抹净了,朝着卫敬笑了笑,他对卫敬好感大有,又是请他喝酒,又请他吃肉的。

卫敬听了卫澈这么一番类似邀功的无赖话语,一笑置之夹了口菜一边嚼着一边随意说道“澈儿,我问你件事。”

卫澈先前看到人员都在,还以为是拉家常,没想到自家二叔倒是若有其事,也是收敛起之前的皮笑语气,点了点头。

卫敬眼见卫澈点头,这才开口说道“今日月儿遇刺这事,卫家知不知道。”

卫澈瞥了眼在一旁狐假虎威的卫月,无奈一笑,点头说道“之前不知道,知道的时候月儿已经进城了。本来想着月儿也就在卫城周边走走,跟了几个人,都死了,没想到韩家人狗急跳墙,倒是跳出了点血性。”

卫敬端着酒一副咸淡适宜的样子,喝了一小口,也没看卫澈,继而又是说道“听你这么一说,之前就有过节?”卫澈到了这会也不隐瞒,轻笑说道“差不多,这些年摩擦一直都有,今日之后,老祖宗已经吩咐让侄儿着手了。这个公道得帮月儿讨要回来。”

卫敬似乎摆明了就想着给卫月出气,卫澈请出老祖宗的话他也就是点了点头,卫家谁当家做主对他来说不打紧,又是问道“什么时候。”

卫澈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大雪之后吧,老祖宗寿诞之前,还是少见血的好。”

卫敬听到自己要的东西,这才罢休,朝着卫月笑道“月儿,给你哥倒杯酒,大雪过后我带你去韩家看看。”

卫月两只眼弯着像只小雏猫,一脸笑意给卫澈斟满酒,卫澈借着喝酒之际,白了她一眼,觉得持家大不易,就算卫家到时候他来当家,地位上似乎也比不过其他人。

卫月轻哼一声,趾高气扬。

徐江南一直冷眼旁观,不动声色。

卫敬对于自家侄子侄女的神态置若罔闻,而那个只知吃喝的痴傻余舍就不用说了,像是饿死鬼投胎,卫敬似是想到了某件事,朝着徐江南说道“小后生,前些日子我探过你骨龄,说来奇怪,你一身小七品的修为,但是骨骼甚软,不像是习武多年的人啊!”

卫月和卫澈也是疑惑看着徐江南,只有余舍还在扫荡桌子上的酒肉残羹。

徐江南也是抬起头,看着卫敬,一语不发,他不知道这事能不能说,如果仅仅是自身的事,他倒不介意说给这个长辈听听,只是牵扯到李先生。

卫敬也不着急,处在沉默里很有耐心,噙着微笑自顾喝酒。

徐江南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说道“我确实习武不到三年,至于为什么会有六品的修为,抱歉,这事小侄答应过先生,不能说。”

“无妨,这事是我问的唐突了,也是好奇作怪。”卫敬轻笑一声,只是若有若无的看了一眼卫澈。

卫月倒是幸灾乐祸,对于打击卫澈她是实打实的不遗余力,笑着凑到卫澈身边,推了推卫澈笑道“哥,你看看人家,还不到三年,就小七品了,你看看自己,啧啧啧,我都替你汗颜。”

卫澈佯装恶狠狠的瞪了卫月一眼,并无说话,但脸上的神色也是表明自己很是好奇,更多是无奈,今日似乎就不该过来。

徐江南对于卫澈吃瘪的事也是乐见其成,微微一笑,没有任何帮他解围的举动。

徐江南心底这个秘密没有说出来,虽然卫敬一副清浅自若的样子,并无什么生气的举动,反而愈加亲切,徐江南跟卫敬推杯换盏数次,但心中有所隐瞒,这气氛也是渐次冷了下去。说到底徐江南知道在卫家害人之心不可有,但同样,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他与卫澈相熟了这么些年,可很多东西不照样没说过,彼此也是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过。

好在也是因为没问过,也才能默契相交到如今,要是开了口,就相当于起了疑,徐江南的谨微性子,肯定避而又避,有些事明白是一回事,问出口来又成了另外一回事。

大约喝了小半个时辰,也算不尽兴中的尽兴,徐江南背着剑匣晃着脑袋站起身子就要告辞,卫澈也是喝的满脸红润起身扶了一下徐江南,余舍更是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卫月皱着鼻子,她也喝了一点,浅尝辄止,双手负在身后,朝着眯着眼打着酒鼾的卫敬一笑,也跟在卫澈后头出了门。

出了门之后,卫澈捅了一下徐江南,一脸清醒笑道“胆子挺大啊,在我二叔面前还敢装成这样。还让我给你掩护。”

徐江南打了哈欠睨了一眼卫澈,也是清醒过来,笑道“再喝下去那不得过夜了,总不能喝到二爷赶人吧。”

卫澈豪情拍着徐江南的肩膀笑道“怎么,在卫家,不说其他的,要说酒,管够。”

徐江南啧啧打击说道“也就酒管够吧,交友真是不慎。”

卫月跟在后头出来,看着两人像是没事一般互相揭短,恍然大悟,愤恨说道“原来你们都是装的,哼哼,我这就去告诉二叔去。”说完便佯装要往回路过去。

走了几步,也没听到想象中的阻拦声音,再回头看着面前勾肩搭背的卫澈和徐江南就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一样,并不理睬,摇了摇头往院子外走去。

卫月咬牙顿了下脚,又是小跑追了上去,拦住满身酒气的徐江南,至于卫澈,幸灾乐祸一笑,给了徐江南一副兄弟我也帮不了你自求多福的屈辱眼神,伸了个懒腰往前走去,一点世家公子的架子都没有,只是才往前走上十余步,脸上神情也是一换,皱着眉头,不知道想着什么,等转过廊道,想起卫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被卫月拦住之后,徐江南难得没有生气,有些话语,卫月不懂,他却是听出了点味道,卫澈说的虽然都合乎逻辑,但是却不合乎清理。

人性就是这般凉薄,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来换,一定舍得。这也是他瞒下李先生将修为移花接木到他身上的主要原因。

他看着面前这个犹自开心的姑娘,从今往后怕也是板不起脸来,靠在廊道的柱子上,难得打趣说道“卫小姐,拦住在下可有要事?”

卫月负手上下打量了一下徐江南,也就浑身酒气,其余之外并无太多醉意,两眼一勾,明媚笑道“你就不怕我回头跟我二叔说?”

徐江南心里因为今日这事对于卫月的那些不足挂齿的点滴芥蒂算是完全消散,听到她如此之问,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靠在廊柱上的后背一用力,挺直身子,摇着头笑了笑,又往前走去。

卫月诶诶诶的又追了上来,徐江南这才轻声说道“别看我和你哥是装的,二爷照样也是装的,这点酒,程度可不到,醉不倒他。我这是识相。”

卫月愣了一会,像是回过神来,想着似乎真是这么一回事。跟在徐江南背后老气横秋批评说道“你们这样子活着累不累啊?”

徐江南顿下身子,叹了口气说道“是累啊,但是不这样子,活不下去啊。”说完也不顾跟着停下来的卫月,径直过弯,出了槿下院。

卫月咀嚼着徐江南的话,刨根问底想了半天,也没想透彻这话的道理。

只是再抬头的时候,却没见到徐江南的影子,顿了顿脚,也是出了槿下院。



第一百七十四章 古人诚欺余也

徐江南离开槿下院之后,沿着廊道往卫澈的院落过去,才入院子,经过一个转角,被黑影里的一道人影从后面给按住肩膀,他像是有所预料,脸上波澜不惊,也没回头看,只是借势停下身子,静待下文。

卫澈在后面酝酿了很久,递给徐江南一个酒壶,然后说道“帮个忙,你到时候带她走。”

徐江南接过酒壶看了几眼,突然就笑了起来,转头看着一脸黯淡神色的卫澈,轻声说道“她是你妹妹,你是卫家的当家公子,你救不下,我一个外人就保得住?未免太荒诞了。”

卫澈扬起头,先是喝了口酒,起先下了点雨,月色借着各处坑洼水渍,倒是有些亮,他抿了抿唇说道“你知道这不是我本意,而且不要你救,你就帮忙带着她远走高飞好了,别回来。”

徐江南知道卫澈说的是实话,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来搪塞,身不由己的难言之隐很多,徐江南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卫澈不说,他就不会问,这么些年两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是想着能让卫家把卫月当做弃子,这个局怕也是大的逆天了。徐江南呼了口气,双手握着酒壶,手肘撑在栏杆上,说了句老生常谈的话,“还是那句话,需要我的地方,你说下就好了。但这件事,我办不了。”

“因为你喜欢的那个女子?”卫澈翻坐到亭台栏杆上,抬头看着月亮,他越是接触到卫家最深处的事宜,就越觉得,以后能说话的人少,不知道是不是别人常说的曲高人寡,高处不胜寒,等了半晌,卫澈转过头看着徐江南说道“我不蠢,眼也不花,还能看得出来,月儿对你有好感。我不相信你不知道。”

徐江南望着廊道外面的假山假水,没有否认的点了点头说道“知道又如何,但无论归结到哪一点,都是不可能,而且从西蜀道离开之后,我会找时间去一个地方,也不瞒你,九死一生的活儿,或者,十死无生。”

卫澈凝了凝眉盯着徐江南,看着他的慎重样子不似作假,轻轻说道“要不要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徐江南听他说的好笑,转头拍了拍卫澈的肩膀,轻笑一声说道“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拔刀相助?这事我自己来就好了,如果要死,也就我一个人,来再多人都只是陪葬。”

卫澈皱了皱眉,疑惑说道“有那么邪乎?你要砍哪路神仙庙?”

徐江南一本正经点头说道“只会更严重,信不信由你。”

“月儿知道么?”卫澈转过头又看着月亮,莫名其妙又问了这么一句话。

徐江南换了个姿势,背靠栏杆,一手覆在栏杆上,笑道“偌大个卫家,我猜也就你这个未来当家做主的不知道了。当真是有意思。”

卫澈揉了揉眉心,唉声叹气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忧愁神色。

徐江南掀开酒壶盖,闻了闻酒香,然后尝了一口说道“你没来之前,我跟二爷喝酒,就说卫家是个小人,现在想想,还真没说错,我是不明白了,董煜不就是个亡国之人,十多年的安分守己还让你们卫家不放心?就非得借刀杀人解决掉这个后顾之忧?”徐江南轻哼一声,第一次为一个人开言出声,顿了一下,声音又是低沉了下去,自己解释说道“死人确实比活人要可靠。”

徐江南这番话倒是感同身受,不过最后的时候俨然是底气不足,然后声音小了很多,自己不就是个不安分的例子,不过跟董煜比起来,细枝末节上又不相同。

卫澈听到徐江南的自问自答,也没想着瞒过去,或者说之前的话语是故意说给徐江南听的,因为就算是卫月入了城才知道的消息,如果在乎,卫家肯定会有人来,可是直到徐江南和卫月归了卫府,连个接引人的影子都没有,卫月常年如此倒是习惯,眼下今日不同往日,卫家该有的姿态肯定要有。

徐江南虽然不知道卫家为何如临大敌的模样,但转而问道“就算你们不放心老琴师,董煜以一敌二,时日不长是肯定的,在入城的时候再不济也该让个人来吧,全城上下几十号世家大小人物可都看着卫家,我是无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又是烂命一条,这番作为无非是在韩家头上火上浇油而已,我不杀,韩器就不会动我了?这想法太天真,三岁孩子都不信,所以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到底他怎么来我就怎么接。

卫月可是你们卫家的千金,就那么舍得当做弃子?真不怕到时候出点意外被韩家给反咬一口?”

卫澈轻叹一声,昂着头喝酒,对于徐江南的质问像是没放在心上,过了半晌这才说道“不是韩家的问题,跳梁小丑一个,哪能让他那么兴风作浪。”卫澈手指有规律的轻敲酒壶,然后说道“至于弃子?呵呵……你说是那便是吧。”

徐江南沉默不言,在他的印象里,卫家在卫城似乎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也就一个韩家有点看头,不过听着卫澈的说法,似乎招惹上了什么凶煞人物?

卫澈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角,轻轻说道“我也不瞒你,想必之前你也听说过前些日子韩家的事,估摸你也能猜到,就是卫家动的手,还有前段时间青楠城,韩家袁府上下七十多口的血案,是我亲自动的手,说句狂妄的实话,假若卫家不停手,到现在,你觉得韩家会有几个活人?可就在老祖宗给我造势的时候,却又得到个消息,有人谋我卫家,这事才耽搁下来。总不能让人当了黄雀吧。”

徐江南没有做声,转过身子,看着坐在栏杆上满脸无奈的卫澈,卫澈视若无睹的喝了口酒,脸上表情一抽,叹了口气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原来不知道,从江湖走了一圈吃了苦头才感触颇深。好久没跟你喝了,先走一个?”

卫澈转过头,心里苦涩,脸上却是带笑,徐江南顺手用酒壶一撞,徐江南从董煜的身上能猜到点大概,两人各自灌了一口,徐江南在卫澈将要开口的时候抢先问道“金陵?”

卫澈意外的看了眼徐江南,没有否认,点了点头说道“不清楚,与你在燕子矶分开之后,我被人暗杀过,功败垂成了而已,不过那群人都是死了,本想着回到卫城会有些蛛丝马迹可以找找,这么些时日下来,没找到,不过当头那人有些厉害,招式来路也有些诡异,张老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徐江南安静附在栏杆上望着院子静待下文。

卫澈淡然说道“我只记得那人说话阴阳怪气,倒像个太监。只不过没有证据,但无论怎么说,这事该未雨绸缪。”

徐江南默然半晌,果然是金陵,若是董煜的事东窗事发,卫家再大,能大的过皇权天子?不过他似乎又是想到什么,然后问道“卫月在天台山遇刺的事,你知道吗?”

卫澈点了点头,“自然知道,不过同样也是没有线索。”

徐江南没有看卫澈,而是轻声说道“当时我在天台山上跟那个双剑汉子打了一场,在这之前,卫月被人暗刺了一箭,那人箭法不错,轻功也不错,我能断定跟那个双剑汉子不是同一个人。”

卫澈知道这些,但不知道为什么徐江南煞有其事的提起。

徐江南没有兼顾卫澈的神色,径直说道“后来在李安城的时候,我跟卫月去了趟平王府,在平王府的时候,有一个人,我没见到,但是我知道他应该就是当时在天台山射杀卫月的那名刺客。当时卫月想救人,身边是个道士,她朝道士砍了一剑,就是那会,在远处屋顶上,射过来两箭,一剑将卫月想救的女子给射杀当场,另外一箭中在卫月的剑上。

我没见到射箭的那人,但是听声音和手劲,应该是同一个。”徐江南说完之后,没有点同舟共济的觉悟,反而拍了拍卫澈的肩膀,落井下石笑道“这么一想,似乎你们真的摊上大事了。”

“平王府……”卫澈默念了几句,没好气的看了一眼徐江南,若真是平王府办事这就真是棘手难办了,其实只是平王府还好,但平王府这些年就仅仅是个名号一般,从未出声过,卫家和平王府更是井水不犯河水,再者若是卫月闹平王府在先也就罢了,明显是行刺在先,这里面就大有文章了,就怕真的是金陵的意思,如此一看,未雨绸缪就真的要成知己知彼。

卫澈深呼吸几口,没想到自己还没当家就大难临头,不过并没有什么沮丧神情,反而看向徐江南,问道“你不走?”

徐江南轻笑说道“不走,剑阁我还没进过,跋山涉水过来,总得见见世面不是?”

眼见卫澈有话如鲠在喉,欲言又止。

徐江南急忙摆手往旁边侧了一步笑道“不过之前说的那事,你想也别想,是真的没门,从剑阁出来之后,我就走。”

卫澈讪讪一笑,不都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这个似乎在徐江南身上行不通啊,古之人诚,却余欺也。

还有句话徐江南没说,从剑阁出来后,就算他不走,就成了董煜,当了卫家的后顾之忧了,识时务者才是俊杰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杯酒过夜谈生死

这边两人喝酒赏月,槿下院同样对酌而谈,不过同卫敬喝酒的不是余舍,而是另外一人,一身寻常装扮,像个文士,比起常年练剑的卫敬,要多上不少的书生气,只不过眉眼上同卫敬有几分相似,在徐江南和卫澈识趣装醉离开之后,这人便从屋内后方走了出来。

坐在原本徐江南的位置上,看了一眼熟睡过去的余舍,淡然一笑。

卫敬一边给这人添上酒,一边轻声问道“你怎么看这个徐家后人?”

文士装扮的中年人端起酒,不动声色说道“还不错,不算很出色,但胜在全能。等从剑阁出来说不定有份异彩。”

卫敬脸色有些变化,眼见面前人端酒不饮,也不在意,自己一股脑饮尽,像是喝闷酒一样,垂着眼睑轻声说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中年人顿了一下,饮尽说道“你觉得月儿跟着他就安全了?陈铮放不过我们卫家,就能放过徐家后人?你当真以为他能给徐暄正了这个名头?”

卫敬讥笑一声说道“能不能正名我不知道,但月儿是你的女儿,我这个做叔的自然比不上你这个当爹的,我就想提醒下你,七年前,月儿她娘病逝,别人不知道,我会不知道?难不成七年之后,你还要月儿步她娘亲的后尘?”

中年人心底那份很微妙的位置被人勾起之后,脸上表情也是有些精彩,被天下人当做百无一用的书生笑了半辈子的卫玦快饮一杯酒,闭眼轻言说道“为了这个千百年的基业,我能死,你能死,澈儿也能死,铃湘也能死,为什么月儿就死不得?”

“哈哈哈……”卫敬听到这番冷漠近乎六亲不认的话语,怒极反笑说道“老祖宗真是好眼光,给卫家选了个好家主啊!”

卫玦并没有解释,也没有对卫敬冷嘲热讽的话语进行反驳,只是自顾说道“陈铮和纳兰这对君臣如今是到了放眼天下的时候,攘外先安内,卫家这颗十多年前下的眼中钉不可能不拔,祸起萧墙的事陈铮也不可能不知道,你当真认为徐家后生就能独善其身?

前些日子我借着游山的时机,跟着程澜见过一位京里来的使节,是给老祖宗贺寿的,带着圣旨,旨意是什么不知道,但酒宴洗尘之后,倒是套了点话出来,他来卫城之前,先去了一趟平王府,是道密旨。

本来是想把这个锅扣在韩家头上,探探金陵的口风,现在……”

话音未落,卫敬冷笑接上话头说道“现在就是让月儿来当?送到韩家嘴里,就不怕韩器这老匹夫胆子大了,胃口也跟着大?不过这计谋真是不错,把一切推的干净利落不说,再向金陵表态示弱?卫家就是陈铮养的一条狗?好让陈铮放松点警惕?呵呵,那你呢?伏在地上当了十多年的草雀,到现在也没个胆子一飞冲天?或者说扑腾下翅膀都不敢?”

卫玦面色不惊说道“别忘了纳兰天下,能接徐暄的班,就不是个善人,若是他知道了真况,露了獠牙,那就真是灭顶之灾。”

卫敬讥讽神色更甚说道“我很好奇,为什么董煜这个亡国了十多年的丧家犬死了,卫家还会让这个徐家后人入剑阁?别跟我说是因为徐暄,当年徐家娘子过来,又失望离开,卫家派人去寻不照样是演给陈铮看,是让她生,还是让她死你我都心知肚明,卫徐两家没有那么大的情分,或者说如今这徐家后生不是踩着中门进来算是给了面子。”

卫玦点了点头说道“是搬起石头砸到自己脚了,没想到被李闲秋捷足先登,施了个障眼法,但卫家这事上也就是观光,毕竟没动过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去杀生还是救生谁知道?先前你不也同徐家子说的救人。至于让他入剑阁,的确不是情分。

早先就说过,陈铮盯上了卫家,不代表就会放过徐家子,而且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徐家子的重要程度要远胜卫家,毕竟徐暄的篓子被捅破,师出有名这个名就到了徐家头上,更加不用说当年跟着徐暄南征北战的那群汉子,陈铮这些年在西夏金陵任凭纳兰怎么动,行伍没让他染指过,生怕出了第二个徐暄,而徐后生进了趟剑阁再出来,怎么也能吸引点注意力,混淆视线,他又无家无庙居无定所的,能让庙堂那群人头痛些日子,算是各取所需。”

卫敬嘴角一扯,对于卫玦这么直白的表示不容置否,轻哼一声,又是说道“就不怕陈铮直接把帐算到卫家头上?找卫家的麻烦?”

“不会的,陈铮不是个傻子,以前不一样,以前西蜀道不是他陈铮的,这天下跟西夏就没有半文钱的干系,他怎么闹怎么杀人都没事,急的是当权人,而如今这西蜀道是他陈铮的,这天下大半都到了他手里,百万户子民在这里,这些年经营下来信众千万,乱不得,他也不想乱,一乱的话,抓耳挠腮的就是他陈铮了,说到底一个是上马打江山,一个是下马治江山,二者的讲究和纹路不同,这徐后生的帐没算清,他可就坐不稳那龙椅,卫家呵呵……安分一点,不一定躲不过这一劫。”卫玦给自己添了杯酒,倒了个七分左右,晃着酒杯,看着上面的旋涡说道“至于这个徐后生,卫家就没出过手,哪里来的干系?从一开始他到卫城,他就只是月儿的客人,澈儿可没出过面,后面就算徐家子去剑阁,也是月儿的意思,一个小姐让朋友去剑阁看看,不过分,外界如何知道澈儿早就认识这徐家子,江湖人并不知情,至于是在几层,天晓得。

徐家子没死的时候,这个台阶金陵会踩的很稳,就跟当年徐暄给我们卫家一样。”

卫敬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子也没有太多动静,原本檀香木的桌子就这么径直被拍去一脚,冷笑桀桀说道“你可真是个好爹。”

卫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像是扪心自问喃喃说道“是吗?以前铃湘也说过这么一句话,可是,我怎么不觉得。”

说完之后,将酒杯搁在桌子上,踩着月光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因为醉酒还在熟睡的余舍,眉目不显轻轻说道“多留意下这个小和尚,可能与齐红尘有些干系。”

出了门,卫玦这才将松开手,手上血丝渐次显现,连成一线,然后往下滴了下去,他看了几十年的书,是个读书人,知道有些事明显是身不由己却要表现得身由己才能骗的了人,跟戏子一样,有什么事,你得先落泪,而看客无关你演的是什么,看到戏子落泪,总会泪目。

这场戏他演的太久了,总算要落幕了。

卫玦抬头看了眼月色,脸上溢出止不住的悲恸和苍白。

陆铃湘。

都说生死一线,生就是死,死何尝不是另外一种生,卫玦默念了几声这个名字,拂袖离开。

卫敬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就连卫玦出门的时候,连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他也没有想到这个蛰伏了十多年的哥哥是铁了心要让卫月担起责任,他喝着酒看了眼已经呼声渐起的余舍,当时只是觉得这人憨厚有趣,没想到卫玦会说他会跟齐红尘扯上关系。

这个名字放到茶馆,很多人可能不熟,云里雾里,但要说南北寺,肯定就是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而齐红尘三十年前便是南北寺的大和尚,佛法颇深,只是事迹不显,在中原并未没有太多名头,不知道是不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的类似道理,但对于齐红尘,卫家自然是上过心的,即便是没有东西可以证明身份,敢称南北寺的僧人不多见。

尤其是齐红尘上门的时候,就连剑阁都是一道剑光缕现,滔天剑气上云霄,隐隐雷鸣藏匿云雾里。

而齐红尘只是双手合十,微笑一踏,满苍穹的剑气片刻消散,云淡风轻,这也是他当时第一次听到守阁人的话语,“老朋友好久不见。”

再后来齐红尘便在剑阁呆了半旬,半旬之后,北上去了。

一笔写不尽的江湖意,满眼红尘的风流人,这才是南北寺,一人独修天下七分禅。

卫敬一直盯着余舍,心里却是想着解局,以他现在的功夫,倒是能带自己侄女跑路,不过如此一来,卫家定然岌岌可危,他若能放下卫家,就不是卫家的二爷了,再者又说,他倒是还能护着卫月半辈子,不过这半辈子就不让她见人了?还有那半辈子之后呢?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

在他心里,徐江南是最好的人选,不然也不会表现出这么和善的态度,不过见到徐江南拒绝说出移花的事情,他也是知道此子并不太信得过卫家。再者又是听了卫玦一席话,似乎就算月儿跟着徐后生,也不会善终。

都说君王之家没有情,只有血,这世家何尝又有了情。

想之又想,一声重叹,杯酒过夜。



第一百七十六章 南云楼李掌柜

一夜过去,不知几人深睡,几人无眠。

熙光从窗户爬了进来印到徐江南眼睑上的时候,他便醒了过来,头枕着双手,望着屋顶,昨夜到现在并没睡多久,一直想着卫澈的话,不过思而到底还是放弃,说卫澈泥菩萨过河,成了金陵陈铮的眼中钉,自己难道又好到哪里去了,成了庙堂人的肉中刺。四海为家不说,又有什么口气说带着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姐走江湖。不过他作为一个旁观人,也是莫名轻笑,世事若白云苍狗,此言真是不假,好好的一个千金小姐,说不是那便不是了,真是看不懂。

望着房梁,睡意渐次褪去。

听到脚步声之后,徐江南从床上跃起,走到从窗户潜进来的秋阳下,伸了个懒腰,背起剑匣,然后将门打开,卫月正巧做着敲门的姿态,见到门开,嬉笑着将手收了回来,精神不错,没心没肺显然昨日睡得挺香,也不知道卫家为了她暗地里风起云涌已然不像话。

徐江南温和笑道“今日还出去?”并没有可怜的意思,就是寻常对待,要是像往常,徐江南的确是有些烦腻的心思,到现在真是兴不起来,不过卫家对于她的安排,徐江南不会画蛇添足的说出来。

卫月晃了晃头,心情不错的点了点头,随后又是激将一般眯眼问道“怎么,怕了?”

徐江南顿了一会,看了下难得的秋阳,唉声叹气说道“看样子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卫月小得意的转头,不过好在有昨天前车之鉴,今日便没有出城,也没有带着奴仆出来,最出乎人意料的是没有骑马,要是往常,那不得扬蹄绝尘。

徐江南跟在卫月后头,像个恶仆,只不过少了很多凶神恶煞的样子,真说起来,他来到卫城这么些天了,也没好生打量过这个底蕴极深的古城。今日起先有大雾,阳光渗透之后,大雾消散,倒像雨后一般,空气澄静,远山如墨,本以为起的算早的,出了府上了街道之后才发现行人众多,擦肩接踵,叫卖声更是不绝于耳。

卫月倒是轻车熟路,她喜欢这样的热闹,对于卫城哪块吃食多,哪块看戏多,都是了然于心,而这些长街的商铺看到卫月也都是像老熟客一样,只要看到卫月,一店的掌柜便忙不迭上前打招呼,一脸热忱态度,就连没见到卫月的店家,心思活泛的小二也会快速跑到内堂,将捧着茶的老掌柜喊出来,在门口气势悠长的喊上一句卫小姐,好走。

自然就不用说卫月自家的商铺,哪条街上都有小几家,进去一坐,活络的掌柜眼见自家小姐来了,就算是个傻子,也会端出上好的点心和茶水,卫月浅尝辄止,徐江南跟在后头便不省心省力,昨天就没吃上多少,晚上又喝了半夜酒,来者不拒,走的时候没吃完,也没说什么客气话,朝着卫月一笑,径直将碟子端走,这些卫家的老掌柜也都是人老成精的人,眼见自家小姐只是微瞪了一眼,便也就躬着身子眼观鼻说了句小姐,公子好走。

只不过吃了人家的东西自然要帮着办事,也遇见过什么三教九流的依仗身手欺人压众,每到这会,徐江南手上的盘碟便被卫月给端走了,扬着眉看着那一边叫嚣,一边欺人的汉子,徐江南也有点无奈,明明自己一露头就能解决的事,非让自己出手,大材小用不说,这样的风头于他现在来说跟哗众取宠又有什么分别。

摇摇头,顺手捡几颗石子,顺着卫月的心意,哀怨一扔,几颗石子就像长眼一般,先是一颗砸在欺人的汉子头上,正捂着头一声哎呦还没出口,后发的石子径直砸在嘴上,一口老黄牙瞬间了漏了风,还淌着血,还有膝盖关节处,徐江南用了点气劲,像是小施惩戒,这看似壮硕的男子便情不自禁跪了下去,借着徐江南耍了一道威风的卫月这才将碟子归还到徐江南手上,拍着手从人群里走出来,一副呦呵的意外样子。

这男子微微抬头,可能是外地人,看着这个有些跋扈的姑娘,捂着嘴,正要开腔,不过看到后面端着盘碟吃着糕点的徐江南,倒也有些眼光,徐江南这些时日在卫城名头可是不小,又是特立独行背着一个厚重剑匣,立马噤声,将原本想要说的话给连带着血给吞回到肚子里,这个小姐的身份也是昭彰,至少是在卫城这一亩三分地上没扔敢惹。

忍气吞声自认倒霉掏出银子往摊上一扔,捂着漏风的嘴离开。

卫月也不看银子,也没理睬后面小摊主感恩戴德的谢意,带着徐江南径直离开,她对这些个小摊店主要说善意,并没有,要说恶意也掉身份,只是简单的心性所致拔刀相助而已,人都喜欢欺人,卫月只是喜欢理直气壮的欺人而已。

就这样逛了大半个城区之后,也买了一些东西,不过都是让店里的小二给送到府邸,至于银钱什么,报个名头自然有管家接待,没人敢在卫家那里坐地起价,这就不是刀口舔血了,而是活的不耐烦了,等渐次到了晌午时分,又领着徐江南到了城里最好的南云楼,是卫家自家的产业,在卫月领着徐江南还在街道的时候,这老掌柜便早早站在门口等着。

见到卫月和徐江南的时候,便迎了上来,笑容和熙说道“小姐,公子,楼上雅间已经备好了酒水,需要什么跟老朽说说,好去吩咐厨子一下。”

卫月撩了撩额前发丝,轻声说道“李掌柜,就跟以前一样吧。”然后瞥了一眼今日并没有兴风作浪而是一副客随主便的徐江南,得意洋洋往楼上走去。

徐江南一直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像个君子,等了上了楼,最顶层的高贵位置,徐江南从未来过,但也知道一般像这种地方,一般都是达官显贵的地方,装饰雅致。

入了屋之后,徐江南左看看又看看,上面字画写的怎么样不知道,不过看着满是章印的样子,也是知道价值不菲。

卫月坐在桌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屋子里瞬间清香满溢,看着徐江南似懂非懂的样子解释说道“这些都是当年西楚皇庭内的东西,外头都是绝迹的东西。”说完又是好心提醒说道“别摸坏了,我爹爹都不舍得给我,一幅画就你在卫城捞的那些银子可不够赔的。”不过说话时候脸上带着笑意,摆明就是吓唬徐江南。

徐江南很是配合的一窒,然后讪讪缩回手,坐到卫月对面,将倒置的茶杯摆好,也给自己添了杯茶,轻声问道“今日带我出来是何事?”

卫月轻轻一笑,噎了回去说道“没事就请不动徐大公子了?”

这会是真的一窒,没有说话,他总不能告诉神经大条的卫月,卫城也不安全吧。

卫月眼见徐江南没有说话之后,喝茶解渴之后说道“今日出来啊,就想看看有没有些稀罕东西,过些日子老祖宗大寿了,我这个当孙女的,自然要送寿礼。”

徐江南白了她一眼,还当又有什么大事,不过这也怪不了他,这些日子在卫城不是风就是雨的,倒是有些杯弓蛇影了起来,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是轻声问道“那为什么带上我?”

卫月十分平常说道“我哥哥如今跟我爹一样,成天见不到人影的,余舍又傻乎乎的,你总不能让二叔跟我来吧,再者你不是说你走南闯北很多年了,眼力劲自然也就有咯,也好给我辨辨真伪。”

“你当我那会走江湖是游山玩水啊?那会一天到晚可是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有上顿没下顿的,哪里能接触到那些个动不动价值连城的高贵东西。”徐江南摇了摇头,没好气的回应说道。

卫月犹为不信嘀咕说道“那还有兴致去偷看人家姑娘沐浴。”

徐江南听到嘀咕,一脸狐疑的看着卫月。

卫月连忙摆手说道“没什么。没见过也不打紧。”说完偷瞟了一眼徐江南,看着他还是盯着自己看,脸上莫名有些发烫,欲盖弥彰的起身去开窗。

好在李掌柜给卫月解了围,亲自当了回小二,端着菜上来,看了会有些微红面色的大小姐,知情知趣没有说戳破窗户纸的话,捋着胡须看了眼徐江南笑道“这位怕是徐公子吧。”

徐江南朝着老掌柜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李掌柜上下打量一下,颔首一笑说道“果然是个青彦俊杰。”将气氛搅合松弛之后,李掌柜也是功成身退,微微躬身,指了指桌上的饭菜,笑道“小姐,徐公子,你们慢用,老朽就不便打扰了。有什么事,便让小二吩咐下来就好。”

不得不说这能做到卫城最大一家酒楼的掌柜,手段不说,这份眼力和点到即止的功夫的确是炉火纯青。

而卫月经过这么一番打岔,脸上红润也是渐渐隐去,看着李掌柜踱步而去,好感渐生。

徐江南也是放弃之前的狐疑心思,可能还是老早之前有一顿没一顿的心思作祟,看到色香味俱全的各色菜肴也是把持不住,全然忘了如今自己别说一日三餐,一日三十餐都会有人请回去当座上宾。

卫月看着同往常并不太一样的吃食,并不觉得是李掌柜的自作主张,吃着自己喜欢的,至于比平常要多的那些鱼肉,面前这个宛如饿鬼投胎的男子比较看好。

徐江南大快朵颐的喝酒吃肉,感叹这样的日子才算日子,每天出门,四周转转查查铺子就是一天,还不用担心生活。

不过也就在徐江南毫无风范吃着鱼肉的时候,蓦的觉得有人在看他,转头往下一看,只见到人来人往,挑担的挑担,叫卖的叫卖,各司其职。并没有可疑人物。

卫月将徐江南的反常动作也是看在眼里,疑惑一问“怎么了?”

徐江南微微一笑说道“没什么,眼花了而已。”



第一百七十七章 今日只说徐将军

街道转角处,一大一小两名乞丐装扮的人坐在台阶上,老的虽然一身褴褛样子,穿着草履,也就剩下一片薄薄的一层在苟延残喘,指甲黄黑,全身上下没有一片完整的布条,只说装扮像似,却不是乞儿的原因是这二人神色却奕奕,一点也没有那些缩着身子乞食者那般垂头低声的样子,小的被冻的赤脚通红,满脸黝黑,此时此刻却抱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吃的欢快。

老者也不知是学的高人,还是本就是高人,捋了捋开叉的胡子,又去摸了摸旁边小娃蓬松带油的脑袋,轻叹笑道“没想到此子谨慎到了这般地位。”

小乞儿坐在台阶上,屁股蛋下只有一张烂步,也不管凉不凉,双手捧着白面馒头,吃的开心,所以对于老者摸他头这种在往常要学他吹胡子瞪眼的举动,也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只是学着老气横秋一声轻叹。

老者也是轻笑问道“小娃娃,你叹什么?”

不提还好,提了之后小乞儿转头怒目而视说道“又要变矮了。”

老者听到稚气的话语像是知道了原因,乐呵呵一笑,收回了手,往身上一抹,安心等着他吃完馒头,说来两人从北齐渔阳城一路跟着大雁过来,见过太多,以前他摸这娃娃的头,都没见这样子,前几天刚到卫城的时候,见到这娃娃眼睛眨也不眨的窝在一棵树下,看着另外一群同龄人嬉闹,脸上羡慕神色溢于言表,他凑过去让他过去一起玩,没想到这娃娃还记得他早之前说的话,好大志气说道我可是要负责天下太平的。

再后来没想到这小娃娃就不让他摸自己头了,说会变矮,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俗话。

小乞儿吃饱之后,又细细将掉在腿上的馒头屑拾起,抿着唇一口一口扒渣干净,到现在他还不相信,从渔阳城过来的时候,见到过一位清瘦男子,转头问道“邱爷爷,他真的是谢军师吗?”

姓邱的老者转头又是习惯的伸出手,没想到这小男孩瞪了他一眼,老者讪讪一笑,缩回宛如老树纵横的手掌,点头说道“怎么,还不信?”

小男孩吃了馒头之后眼珠子一转又是问道“邱爷爷,不是说大官都是住舒适大宅子的吗?为什么谢军师家里就那么丁点大,还摆满了酒坛子。”小男孩舞着手比划了一个很大的空间。

邱老者把手往背后一伸,挠了挠,似乎没到位置,有些不舒爽,小男孩看到之后也是便起了身子,蹲在老者后面,将脏污的黑手伸了进去,挠了挠。

邱老者这才舒出一口气轻声说道“这人心啊,说白了其实就那么大,几寸几尺的,装的东西也就那么多,谢长亭心里装了一个天下,哪里还能装的下一个宅子,不过等他的屋子里装满了酒坛子,他就要换宅子了。”

小男孩有些不解,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询问说道“老爷爷,谢军师不要天下了?”

“往上一点,对。”邱老头望了望行人往来的街道,平淡说道“不是他不要天下了,是天下不要他了。”

小男孩不明就里,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有些委屈的轻轻问道“老爷爷,是不是就跟我爹和我娘这样,不要我了?”

邱老头怔了一下,把小男孩从后头拉到身前,一手盖在他两只手上,也不管他懂不懂,很直白的说道“阴阳有往复,四时有代谢,人其实也一样,生老病死就是循环,有些人可能没有老和病,但殊途同归,会有生死,只要人死了,便入了循环,你爹和你娘啊,不是不要你,他们只是现在没有找到你而已。”

小男孩对于老者这番玄妙的话语并不太懂,但是他能听得懂结论,就是他娘亲如今只是没有找到他,瞬间开心,又问起下一个问题,“邱爷爷,你说谢军师以后的宅子有多大?”说完又是指了指行人背后的深院高阁说道“有这么大么?”

邱老者叹了口气,强起笑颜说道“他死了,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宅子,你说大不大?”

小男孩莫名其妙悲伤起来,抿着唇,好久之后像是想通了,下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这才唉声叹气说道“邱爷爷,要不你摸吧,长不高就长不高了,反正也没人愿意跟我玩。”

邱老者哈哈大笑,不过却是依旧将手覆了上去,有些温热,口气温和说道“为什么?”

小男孩心里藏不住事,换了个大人的姿势,骨架一般的手撑在腿上,双手支着脸,一脸愁苦说道“爷爷不是说会死在谢军师前头么?以后就摸不到了。”

邱老者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是滞住了一样,他没想到这个小娃娃还能记住自己随口说的话,不知道想着什么,没有吭声。

小男孩又昂头问道“爷爷,我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邱老者给他捋顺发丝,轻声说道“老夫姓邱啊。”

小男孩像是有些不满意,撇了撇嘴低下头。

邱老者呵呵笑道“老夫不是个死脑筋的人,并非是不想说,而是年岁太长,长到连老夫都忘了自己的名字,如何跟你说?”

小男孩抬起头,不依不饶疑惑问道“邱爷爷,你不是神仙么?他们知道么?”

邱老头将手给收了回来,轻笑说道“都过了这么些年,谁还记得老夫,再者,老夫也算个罪人,只不过披了件好皮而已。”

小男孩还要再开口,邱老头已经站起身子拍了拍比地面还要藏的衣衫,拉着小男孩起来笑道“好了好了,吃也吃了,起来要走了,之前不是一直吵着闹着要听人说书,老夫今日让你开开眼,给你说一道。”

小男孩眼睛一眨,又是欢腾起来,这一路行来最喜欢的便是这事,能听到很多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不说,还觉得那些拍着醒木的老文士就是个江湖大侠,尤其是邱爷爷今日不知道着了什么邪,兴致来了却要给他说上一场,眉开眼笑。

不过说来奇怪,直到这对相依为命的一老一少离开,似乎没人察觉这里有一对看似乞儿却不是乞儿的爷孙辈,更加不用说来打扰。

……

徐江南在之前觉得有人在偷看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太多食欲,尤其是没看到是谁,他再怎么没心没肺也不会像卫月这样子,虽然觉得可能是这些天太过火而草木皆兵的缘故,但心里有了疙瘩自然也吃不下去,只是随意吃了几口,又喝了点酒,眼见卫月撩起发丝小心翼翼挑着菜,徐江南又听到外头叫好声,便将窗户推开了点。

没看到是什么原因,不过顺着一声醒木,定场诗念了起来,声音有些沧桑,也有些小,不过徐江南却听的清清楚楚。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西夏齐周,英雄七王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雁北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在徐江南对面酒楼的邱老头醒木一拍。

众人眼见只是个白发老头,衣衫褴褛像个乞丐,不过在卫城这种卧虎藏龙的地方,虽然有些不乐意,倒没太过分,店家也有眼光,看着邱老头虽然狼狈,但也没有低人数等的表情姿态,天晓得是不是哪里的落难老爷,只要不过火,几十文银钱的东西能免就免了,可谁想到这老头入了门,径直到了原本就在他店里说书为生的秦夫子位置上,这就有些皱眉头了,才出柜台,便听得后面的定场诗,立马拍手叫好,还给杵靠在楼梯旁边的小二使了个眼色。

小二哥心领神会,端了小几碟的酒上去。

说书这东西,要说雅,那就是闻弦声知雅意,要是通俗点,那就是上青楼,喝花酒,看姑娘的时候,那些个花魁倌人出场,谁不是用面纱遮了个面,就留个曼妙身影,还有那似水剪瞳,要是身姿肥硕,哪怕你说的再是天姿国色,怕也没有客人舍得掏银子花大价钱来一度。

一样的道理,听书人也都是久经路数,先是看年岁,若是个年幼稚童来说,就算肚子有故事,那声调说出来,也少了几分韵味,只有这种看着落魄的人,经历过世事,听起来才是故事,讲起来才有感情,不然怎么说,故事与说书人七分像似。

“好……”听到这定场诗,这些个酒客倒是琢磨出了点味道,饶有兴致的看着邱老头,原本黝黑的小男孩更是神采奕奕的呆在一旁。

卫月觉察到了徐江南的神色,从怀里掏出手巾,擦了擦嘴,也是往下看去,瞧到场景,也是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沉下心等着。

“老夫今日不说君王贤臣,不说书生公子,也不说江湖大侠。”

嗬,邱老头这番话倒是让一干人等有些不解,都是拆科打诨嬉闹说道“老先生,这些都不说,那你今日来说什么?不好听可没酒喝呐,哈哈哈……”

徐江南跟那些人一样也是被勾起了兴致,不过没有学着起哄说些玩笑话,端着酒附在窗沿上,虽然瞧不见说书人的相貌,不过听到邱老头说的下一句话,却是沉下了面色。

只听邱老头先是端起之前小二哥悄然送上来的酒水,闻了一下,接着一口吞下,酒液在嘴齿间流淌一圈之后,这才吞咽下去,闭着眼晃着脑袋,满口春秋的酒气说道“今日老夫只说西夏的徐将军!”



第一百七十八章 身后虚名有何益

徐江南听到这略微沉闷的声音从对面传了出来,微微眯了下眼,紧接着饮尽杯中酒,在西蜀道这个地方,说书的和光同尘一不提春秋西楚,二不提西夏徐暄,三不提的便是二度母仪天下的苏皇后,这到后面几近到墨守成规的道理,再者又说西蜀道江湖剑客盛行,你说些快意恩仇的东西也容易让人接受,无论是骗银子骗酒吃都算是捷径,而这老头莫名其妙说到西夏徐将军,在座的各位就算再不懂也是知道说的是谁。

有些个变了脸色,更有原本西楚的人士以为这老者是在挑衅,一拍桌子便要掀案而起,不过也有因为瞻仰卫家的北地侠客,瞧到有人火中取栗,倒是稳做泰山,一手按在桌子上的刀剑,一手端着酒,似乎没听到书,看上这么一场戏也不错。

而柜台上的掌柜眼见自家店里剑拔弩张的样子,做生意做生意,不就是和气生财,瞧见这种气氛,也是后悔不迭,连忙走上去想给点银子就打发走了,毕竟真要纠纷起来,损失就不是一点两点的银子了。只不过说来也是奇怪,他正要过去说明来意的时候,邱老头开了口。

邱老头一指覆在古木桌上,微微一勾,像是勾出了琴音涟漪,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开了口,似乎是旁若无人,“大周建国至今,再加一春秋,算而已有三千余载,唯有一人,功过已然入黄土,全由后人评判。”

这一语按意来说本该铿锵,只是邱老头说的极为自然和轻松,便如秋日生春风一般,温和掠过各桌,也是安抚住众人的情绪。

卫月不动声色的出了门,朝着门口小二吩咐数道,这才悄声回来。

等回来的时候,邱老头已经渐入正题。“人穷当街卖艺,虎饿拦山伤人,都是身不由己,那会还不是将军只是个落魄书生的徐暄,也没有办法,老夫虽然不懂,但也知道婚姻之事,媒妁之言,六礼九言,都要看门楣,寒门士子要有出头日,还得再捱个十多年,等捱出个金玉其外的名声,就算是出了头,至于是不是败絮其中,那都是后话。

再说徐暄,一生剑走偏锋,什么时候走过正途,带着唐老太公的女儿便沿路辗转数千里去了长安,气的老太公吹胡子瞪眼临死之时悲鸣数声誓杀徐暄,这才不瞑目的下了黄泉,相传老太公归天之日,余声绕城三日不绝,咬牙切齿恨,不共戴天仇。”

徐江南听到不共戴天仇的时候,揉捏了下两眼之间,不知道想着什么。

卫月之前听卫敬说唐瑾儿挺着大肚子都进不去唐家,还当是夸张言语,这会在这听说书的一说,似乎真的不是谈笑,有些担心下意识问道“你会去唐家么?”只不过说完以后,卫月有些后悔神色。

徐江南默不作声,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以他自己的意思,就是不去,不算无情,算是恶因恶果,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凉,这人心是凉是暖谁能知晓,你想去烧,没个几十年几百年的能点的起火来么?热脸碰个冷屁股的事谁愿意去做?再者又说,这十多二十年来,没有这个太公,自己不照样活得好好的,还少了很多琐碎烦恼。

徐江南毕竟不是圣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当年唐家对于他爹和他娘究竟决绝到了何处他也不想去深究,要是其他人做了这般事,徐江南只怕无论如何都会去一趟,至于能活下几人,看造化,杀到杀不动为止,而如今这般想着相忘于江湖,怎么看都算是他大人大量,既往不咎。

不过李先生发了话说让他去看看那两位如今孤苦老人,这又是他无法拒绝的事,两难境界,他已经不止一次想要绕道而行,总是会被人提起。只不过每一次提起,便觉得自己就狠不下心,不过当下徐江南又将这个难题推到卫月身上,微微抬头盯着卫月轻声说道“如果是你,会不会去?”

卫月怔了一下,没想到徐江南会将这个问题推送到自己这里,不过对于徐江南的眼神有些躲闪,撇头看望窗外,傻呵呵一笑说道“应该会吧。”可能是肯定,又怕面前男子有些不悦,也有可能本身就没想过这事,只是随口说了个答案,总之疑惑语气甚重。

徐江南笑了笑,也是看向窗外,用卫月的话来回答了她。“我应该也会吧。”加了个应该,圆滑味道更重。

也是这会,之前听到卫月吩咐的小二,端着糕点和上好的成年酒水,进到对面酒楼。

正巧这会邱老头已经说到了长安,先是一停,接着酒气滔天,徐暄目中无人落子成刀,侍召掩面而泣七龙不成,徐江南已经听过一次,如今再一听也是通体舒坦,尤其听到目中无人的时候,大快人心。

徐江南进门的时候见到过这个小二,对于卫月的吩咐也有些好感,见到卫月错过一段有些茫然的时候,自然而然开了口说道“我爹当年去长安,是个不识五谷杂粮的书生,我娘又算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从这点看,算是门当户对,长安城,长安城,听名字就是好地方,听说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可惜这东西都养不活人,我爹和我娘在长安的时候,一开始都是靠着私奔从家里带来的金银过日子,再是省吃俭用,坐吃山空的道理都知道,起先住客栈,等我娘开始典当首饰的时候,就住城隍庙,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能安身,我以前听到过乡野传闻,说徐暄生得三头六臂,力大无比,其实也就是个弱书生,一个一开始连自己媳妇都养活不了的弱书生。

听人说他想了很多办法,都不管用,唐家这个书香门第能追溯到周王朝那会,可能光族谱上的名字,都有些人认不全。说得通俗点,就是卫老祖宗在卫城说了句不准任何门楣收留徐江南,一样的后果。

徐暄也一样,哪怕到了长安,一样没有书香门第愿意收留他,江湖人又看不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也就这样,没了办法中的办法,徐暄每日便拿着一本书,似乎是想告诉那些人,自己是读书人的身份,跑到朱雀街上摆摊子,下棋,准确的说,是赌棋。”

卫月听的很入迷,这些东西在西蜀道不曾流传过,流传的也都是当年何等心狠手辣,要么就是能上天入地的邪魔妖怪,邪乎的不行,也没人敢说,赚不到银子是一个,说不定还要捞上一顿毒打,她以前也没兴趣去问,如今听到徐江南说起,才觉得这个才比较真,接地气,也愿意听。

而且今日是个好天气,昨夜下了雨,散了点云,今天午后也是有些阳光,碎金轻撒下来,落在卫月的眼睑上,不得不说,主观印象对人来说还是占着很大比重,当徐江南摒弃掉以前对卫月的各种并不是很过分小印象之后,再看她,也有几分不同的味道,尤其是这样安静的时候,隐隐有点小烟雨的意思。

徐江南给自己倒了杯酒,轻声说道“一开始只是几个自诩有些手劲的人过来,说来也是好笑,为的不是从徐暄这里赢银子,也不是为了名声,而是为了让他离开,别在这里扰人眼目,谁知道没人同徐暄下了超过五十手。

徐暄也是一如既往,第二天照样是摆个摊子,并没带半点银钱,来者不拒,有时候更是一人同时下三局,操着西蜀口音,不像是来长安谋生的,反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在一干看客的眼里煽风点火下,很快就传遍了长安,直到后来这事从达官显贵之间传扬开来,那会陈铮还不是九五,却从皇宫带了个侍召过来,下了七场,结局同样不堪入目,徐暄这才入了陈铮的眼,进了王府,具体做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徐江南没有夸张,不然有王婆卖瓜的嫌疑,不过就算是这番平淡诉说,卫月也照样听得入了神,徐江南等了一会,眼见太阳渐次倾斜,便用竹筷在她眼前晃了晃,眼见她还是深思状的时候,无奈一笑,取下剑匣,拍了拍卫月的肩膀。

卫月惊呼一声往后躲闪,眼见就要摔倒在地,徐江南用剑匣托住卫月纤背,调笑问道“想什么呢?太阳都快下山了,再不去挑东西可就没时间了。”

卫月稳住身子之后,站了起来整理了下衣衫,完后又瞪了徐江南一眼,不过没有说话,徐江南并没将这种无伤大雅的事放在心上,将剑匣往背上一带,然后率先往楼下过去。

到了楼下,李掌柜见状迎了上来,徐江南侧身轻言问道“李老,对面说书的那人是谁知道么?”

李掌柜踮起脚望了望,都是人头,哪里瞧得见是谁,有些赧色神情的摇了摇头说道“公子,原本在对门说书的不是这老者,今日老朽也不知道是谁。”

徐江南点了点头,正巧这会卫月下了楼,悄然走到徐江南的背后,狠狠的拍了下他的肩膀,像是报上面的一拍之仇,不过眼见徐江南并没有像自己那样失色,有些失望说道“走吧。”

只是待看到李掌柜的时候,卫月倒是难得的和颜一笑。

李掌柜知道是之前解围的功劳,躬身轻言说道“小姐,徐公子慢走。”没说太多歪腻的客套话。

卫月点头,出了门,往四周看了看,选了选方向,小手一挥,便带着徐江南往周边商铺过去,正巧对面说书的声音也是顿止,不过那一干人等就同之前卫月一般,入了迷。

一小会,邱老头牵着那个不知姓名的小孩在一干人等意犹未尽的表情中走了出来,正巧撞见徐江南和卫月。

徐江南知道他便是方才说书的,礼节性拱手,可能是因为他敢在这西蜀道说徐暄,又或者是因为瞧着年岁过高。

邱老头随意看了一眼徐江南,一脸温和笑意的点了点头,只用两人能听到的语调喃喃说道“江湖千岁能几日,光阴荏苒如过隙,天下有酒不成欢,身后虚名有何益。”

徐江南只觉耳膜一震,像是佛音一般,深思咀嚼一番,总觉得意有所指,再转头,邱老头已然不见了踪影,连同那个小男孩。

卫月在徐江南面前晃了晃,没见到反应,眸子笑意才生,徐江南转过头问道“你听到那个老头说的什么了没?”

卫月皱了皱眉怀望了一下四周喧闹的街道,然后说道“你青天白日的见鬼了?哪有老头。”

徐江南眉头紧锁说道“之前牵着一位小乞儿手的老头,你没见到?”

卫月轻笑骂道“哪里是老头,瞧着也就四十左右的年纪。他怎么了?”

徐江南望着街道尽头深深一望,强颜说道“没事,可能又是我眼花了吧。”



第一百七十九章 记得收尸

不但是卫月觉得他青天白日的撞了鬼,就连徐江南自己也觉得撞了鬼,邪门的很,想了半天没有头绪之后便也归结到是西蜀道的奇人异士身上,见怪不怪。

邱老者牵着小男孩过了转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穿过街道,出了城,再眨眼,便到了原本董煜隐居的山头上,那颗银杏树下,小男孩大约是习惯了老者这般,不过很少见到这种情景,抬起头望着银杏树,眼睛一眨不眨,过了稍许,这才问道“老爷爷,之前你说的是真的嘛?”

邱老头轻轻一笑,手袖一翻,在小男孩还没注意的时候,旁边两副跪着的干尸已经化为糜粉,坐在石椅上,这才说道“可比真金白银还要真咯。”

小男孩有些惊叹说道“真厉害。”

邱老头点了点头,一脸春风笑意说道“那是当然,要是放在大秦之前的乱世,可是九流里一等一的纵横家,那才是他们如鱼得水的时代,那会可比春秋乱多了,春秋你扳着指头数,也就七个,大秦之前,要说立国三年以上的,不多,但是昙花一现的政权可是多了去了,加上脚趾都数不过来。

小娃娃,我跟你说,当年李长安,也就是大秦皇帝,一统中原之后,说了一句话,说楚虽三户能亡秦,这楚啊,就是指这西蜀道,眼下我们站的这个地方,可惜喽,现在没有楚,也没有秦,但这也就是半句,还有半句,就是倘苏秦之流在世,恐无今日定都长安之盛况。”

邱老头唏嘘一阵,又是说道“这苏秦之辈啊,就是现在徐暄,谢长亭这样的纵横家,在那个乱世可是风生水起,用天下最小的成本,做天下最大的买卖,能不厉害么?”

小男孩有些不解问道“邱爷爷,你不是说天下评是你编的嘛?为什么徐将军和谢军师都不是第一第二,第一难道不是最厉害的?”

邱老头口气缅怀,笑着说道“大秦到今,儒家讲究三不朽,立言立德立功,看似简单,作为儒生士子,谁不知道,或者说谁都觉得自己有能力做到,只不过到头来站在浪头上往后一看,能做到的却少之又少,眼高手低而已。

一样的道理,老夫评这个也有自己的讲究,李闲秋立言在前,后辈再是青出于蓝,算是在这根基上添砖加瓦,万变不离其宗。

徐暄于西夏有功,于天下也算有功,唯独于西楚是过,相抵之下,看似是功,可惜老夫活了这么多年没成仙,也成不了仙,功就是功,得赏,过就是过,得批,没有相抵这么一说,按道理名论上还得往下,可惜了,老夫也就是个凡夫俗子,为了一己之私,给抬了上去不说,还给了两个位置,徐暄的功过本就说不清,再往火上一烤,这死局就盖棺定论了。

谢家小子倒是不错,可惜眼光比起徐暄还是差了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徐暄也好,李闲秋也罢,再或者纳兰天下,谢长亭比起这些从土里爬出来的,不差心机,不差手段,就是差了点味道,老夫当年就一直琢磨这个问题,到现在都没想通,以后得你来想喽。

撇去当年的成见,老夫也不得不说徐暄眼光是真准,当年南下,灭东越,正好抓在了北齐的痒处,也怪谢家小子口气太大,一口气想吃赵晋,定了北方再来徐图越楚,毕竟江南鱼米乡,西蜀天府国,一个是奢靡帝君,一个不思进取,谢小子手段和心机都有,也是算准了西夏刚掌权的陈铮没那个胆子下江南捡死鱼,万事有顺序,西夏先主才驾鹤西去不久,说是劳心劳力,其实呐,老夫当年看天相,这紫微星啊可是突然之际给黯了下去,分明是人事,想南下总得先顾着自家后院吧,也不知道这是北齐的缓兵之计,还是陈铮的六亲不认啊。

只要等北齐拿下赵晋,西夏就真的翻不了身了,宋国空有大志,是真的可惜了,牧笠生也不差,大智若愚,比上徐暄之流,不差道行,就差一层窗户纸,可惜也就这么一层窗户纸,从晋到宋,也都是慢了半拍,也不知眼下躲在哪。

等北方一稳,也不久嘛,双管齐下四五年的功夫,要是纳兰天下和徐暄换个位置,啧啧,西夏自身难保。”

邱老头自顾自话,捋着发叉的胡子,小男孩坐在地上,手上捧着一堆叠好的银杏叶,眼神一眨一眨的盯着邱老头,他听不懂,但是记性好,一字不拉的全能记下。

邱老头自然也是知道,所以他也愿意说,这东西再不说,过上几年,怕就说不出来了。“谁能想到陈铮没那胆子,但是徐暄有啊,而且手脚比他想的还要麻利,那边赵晋风声才起,这边死鱼已经捡到了金陵城下。

眼见西夏摧枯拉朽一般,北齐如果这会放弃,功败垂成暂且不说,等西夏回过头来,跟赵晋成倚角之势,会不会勾肩搭背起来反咬一口这就真的不好说了。

老夫当年同谢家小子在第一楼下过一盘棋,这小子胆子也见得比徐暄小,竟然以天下为盘,以北齐局势为子,端的是个狠辣果决的人。徐暄帮陈铮占了先机,谢小子当年若是学下徐暄,在西夏入蜀的时候给横插一脚,啧啧,这可就真的精彩了。

哎,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夫当年都觉得等徐暄克了剑门关入蜀道的时候,中原这盘黄花菜都凉不见踪影了,说来也奇怪,徐暄一不占天时,二无地利,勉强一个人和。

剑门关险峻重山八百里,说没就没了,大戟士更是成了笑柄,小娃娃,你说可笑不可笑。”

小男孩记到最后,听到邱老头问他了,一本正经的样子想了很久,突然泄气,摇了摇头丧气说道“爷爷,我不知道。”

邱老头哈哈大笑,原本还当这娃娃真有什么高声阔论,不过瞧见他心情有些低迷,声音低了下来说道“不知道是应该,知道了,那才不应该,老夫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可是连道符都画不出来。不过这西夏一入西蜀,天下局势可就变了,宁丢数子不失先,这个道理谁都懂,谢长亭一子输,整个苦心造诣都做了西夏的嫁妆。

幸好有江秋寒,偷偷摸摸落子给他搬回一城。”

邱老头抬头看了眼渐次偏斜到地平线的夕阳,笑着说道“不过还是不够,徐暄和陈铮这一对君臣配合得天衣无缝,春秋之战,真说起来也不仅是春秋,而是那个沙场之后,都是为了土地,有地才有人,徐暄一路攻城略地,一路得罪人,陈铮看似在替徐暄受罪,不过好处也显然易见,砥砺之后,名声有了,皇权稳了,再借机把徐暄一旨赐死,什么见不得光的伎俩,也都随了风尘,百年过眼之后大局已定。

北齐和西夏比,其实什么都不差,就差一个徐暄,士为知己者死的徐暄,也就输了天下。”

小男孩听到结论问道“邱爷爷,你是说北齐会输?”

邱老头站起身走到他旁边盘腿坐了下来说道“老夫看到今日不出意外应该是这般,不过也做不得准,毕竟人力有时尽,当年西夏金龙将成,还不照样给散了,要不是徐暄之死,胜负手就另当别论了,如今西夏将要腾云化龙,北齐这只虎,万一从上面撕下几块肉,西夏想行云布雨福泽九州又得耽搁了,不过呢,老夫觉得,如果江秋寒志在朝廷,等谢长亭死后接上去,西夏正是青黄交接的时候,还有徐家小子乱插一脚,指不定真的有戏,但他是大隐隐于朝的世外人。

这就另当别论了,只是按道理来说,这将星到了西夏,也应该远了北齐才是,没想到反而跟北齐这只虎更为接近了,真是奇哉怪矣。”

邱老头越说精神反而越好,两须白眉一抖,又是笑道“今日见到这徐家小子,还不错,给老夫作了个揖,不管是何意,老夫都算是徐暄的,哈哈哈……,赚了,赚了。

当年踩了老夫青城山,老夫也都没给这小子作揖,还有那个卫家闺女,也不错,送了老夫一壶酒,就是可惜了啊。”邱老头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摇着头叹息说道“青气自发际直下印堂,轻则重病,重则丧命。”

“爷爷不救?”小男孩拽着邱老头那只就像树板一样的手,皱了皱眉又是毫不客气说道“不救那你还喝人家的酒。”

邱老头吹胡子瞪眼看着这个一本正经奚落他的小屁孩说道“酒从天上来,哪有不喝之理。再者又说,救了也不管用,这妮子面前可是深渊,一日情深,百年心寒。”

“老头子,你说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放屁,老夫会跟你个破娃娃说这个?老夫是道门中人。”

“嗬,都几百岁的人了,哎,算了算了,小人不记大人过,到时候我可不帮你收尸。”

“几块破糕点就把你给收买了,老夫让你跟着吃了那么多大鱼大肉,怎滴没见你替老夫办事。”

“怎么没办事,我不是答应给你平天下。还有,给你收尸。”

……

邱老头看着面前理直气壮又因为最后一句话而有些悲伤的小破孩,挣扎良久,摸了摸他的头,终还是点了点头细微说道“别忘了。”



第一百八十章 红门中许多酸子

一面之缘后,徐江南跟着卫月一路走街穿巷,说是要给卫老祖宗挑选寿礼,开始还好,走得都是一些木质店,各类檀木佛珠之内的小玩意,佛香八卦镜这种,徐江南开始还是饶有兴致得挑挑拣拣,不过走了几家之后,兴致便少了很多,他看不上的卫月自然也看不上,他看上的,卫月同样也看不上。

索性就不挑了,进了铺子,就跟个瘫了一样的老爷们随意找了个椅子坐着,又过上之前那种混吃混喝的潇洒日子,看着卫月像行军打仗一样,一个店铺走到另外一个店铺,没办法,这些老字号再老,也都是民间东西,珠玉之类的送给老祖宗又不合适,她不像外人,送点银子金饼的贺礼就算到位了,作为孙女,怎么也该拿出点心意,若是从自己收藏的东西里挑,精贵倒是精贵,怎么看都是不上心的,而且到头来还得被她摸回去。

一家接一家的失望,又找了几家之后,徐江南便有些狐疑起来,尤其是卫月买了几件还不错的红玉手链之后,那些东西徐江南就算没脑子,也能看出来是女子饰品,这会眼见卫月挑的起兴,已经包了好几件对眼东西,依旧兴致不减,店家也是滔滔不绝给这个卫家小姐讲述这些个饰品的来由和质地,徐江南把椅子端在门口处,望着人流,他觉得自己是喜欢这样的日子,细水流长的简单烟火,只是不知道还能过上几天,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自从进了卫城,说实话,他一天都没休息好过,哪怕在卫家,精神紧绷像是一根弦,可能别人都觉得他傍上了棵大树,其实徐江南自己才知道是如履薄冰,尤其是从卫澈那里得知到老祖宗的警告之后,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当成第二个卫月,第二个董煜,或者说第一个徐江南。

徐江南悄然望了一眼卫月,眼见她巧笑嫣兮茫然不自知自己的处境,不算没心没肺,只是后知后觉而已,一瞬间也有些失神和艳羡。

老店家也不知道同卫月说了什么,只见卫月眼里精光一闪,点了点头,转而到徐江南身边坐下,似乎之前细碎的说了那么多,总算觉得有些口渴,端着茶水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

徐江南提了壶压根才放到火上的那壶,笑着说道“选好没有?”

卫月脸色羞赧,却瞪了徐江南一眼,强装无奈说道“先前看了那么多,也没见有些好的,想着反正来了也是来了,多看看总好一点。”她似乎想绕开话题,眼眸一转又是说道“这店家姓林,店铺也是林府的,刚才又跟我说今日到了点新的东西。”说完之后又悄悄凑到徐江南耳边说道“听说有些原本宫廷之物,你就不想开开眼界?”

宫廷之物沦落在外,其实也正常,太监宫女就算手脚再干净也有些铤而走险的,要不是因为生计,谁又愿意断了自家香火去宫里办差,皇宫内院规矩甚严,一不小心就掉了脑袋,一袭草席裹了扔出去,谁晓得成了哪里的院料。

而江湖上,就算知道是私藏宫廷之物是大罪,毕竟物以稀为贵,又沾了点皇家的气息,哪怕是个夜壶,也宝贝的不行。

徐江南也是江湖人,也稀罕,纯属好奇而已,等到掌柜从后院小心翼翼的将东西捧出来,还用红布盖着,徐江南斜靠在柜台上,听着掌柜的一一介绍,上面东西复杂,五花八门,不单单是首饰,手链之内,还有以前宫里用的玉饰,质地都是上好的东西,流光翡翠透体,里面恰如有流丹一般淌着。

只不过看了一会,徐江南被一柄梳子给吸引住了,不起眼,一红绳系着,黑白交间,并不是玉饰,也没有太多光泽,在这么一群东西当中倒像个异类,徐江南伸手去拿,卫月眼见把徐江南拖下水了之后,倒没管,心里微微得意。

徐江南从卫月旁边拿上手还没来得及看,这店家便横移一步到徐江南面前,隔着柜台竖了个大拇指赞道“徐公子好眼力。”

徐江南有些失笑,倒不是笑这店家说自己好眼力这样的荒唐话,这东西要说材质缘由,他一窍不通,只是觉得这玩意搁在那群发光发亮大有来头的玉石之间有些膈应,他是笑自己从进门到现在,似乎也就和卫月说过一句无足轻重的话,这店家就认出了自己,不过知道这店是林家的,他也不担心,尤其又是在卫城内,微微一笑,顺着这林家掌柜接了下去,“林掌柜,这梳子有来头?”

林掌柜摆明是个话茬,卫家小姐那边他不好意思说太多,怕祸从口出,而这位就不同,江湖出生,卫城这块地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大侠,还有喜欢大侠的人,再者林掌柜对门就是韩家风月斋,同行如敌国,卫月径直来这里就是给了面子,徐江南杀了那么多韩家的人,他也觉得大快人心,要说担忧韩家人来滋事,还真不怕,总不能因为这事生意不做了吧,话又说回来,神仙打架也是跟神仙,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林家在他上头的人多了去了?

听到徐江南说话,林掌柜也是一手按在柜台上,一手指着徐江南手上的梳子说道“公子,《西山经》上传,玉山有兽,名狡,音如吠犬,见则其国大穰。这狡啊,别的不说,其角如牛啊。嘿嘿,这质地,便是狡角,有化瘀活血之功效。这天下,怕也是找不出第二把喽,也就老夫这里有一柄。”

林掌柜说完之后,捧着茶,用茶盖掀了掀茶水,啜了一口,满口沁香,得意神色溢于言表。

卫月听到这般话,也有些好奇,物以稀为贵,这道理都懂,而狡这种东西,向来也就在书上见到过,要说实际,还真没人看到,放下手上玉石,也是凑了过来,徐江南瞥了一眼卫月,轻笑说道“掌柜的,你可别唬我,异兽狡至今数百年怕也没人见过,我可不信。”

“徐公子,要说武功,老夫练个几辈子都不如你,但要说赏玉品石,公子怕是不如老夫咯。”林掌柜将手中茶杯放下,自信一笑,眼色示意了下小二,捋了捋袖子问道“徐公子,先前老夫听你口音有些北地味道,可是凉州人士?”

徐江南不知其意,看了眼卫月,等卫月轻轻点头后,这才笑道“掌柜好眼力,在下正是凉州人士。”

林掌柜像似老眼浑浊没看到徐江南和卫月的小动作,用手指指着徐江南手上的狡角说道“公子是北地人就好办,应该是见过牛羊制品的行家人,老夫也就不说那些花哨话了,

公子你摸下这角质地,摸上去可有顿挫感,自古羊角砥砺,而牛角细腻,再看看这柄梳子,看看这玉石,牛角当中血纹少,若比上玉石牵丝带绿则显清明,只不过硬度上万万是比不过玉石的,但是能烧的犀角就不同,公子知道《西山经》,可闻过晋书?”

徐江南摇了摇头,卫月也是好奇,至于旁边之前看的有声有色的玉石,一时半会嫌着碍事,往旁边一推,跟徐江南轻声说道“我家倒是有一块犀角,不过是老祖宗用的,点在祠堂,一般院子烧的都是檀木,因为气味挺奇怪的,所以我问过二叔。”

林掌柜笑了笑,刻意压下嗓子,沙哑说道“公子不知道很正常,这世上知道的人也不多,《晋书》上写着,生犀不敢烧,燃之异香生,沾衣带,故人能与鬼通,犀照牛渚说得便是这个,可惜现在也不多见了,就这么一指甲盖大小的犀角,可是用金子计量的呐。”林掌柜显然觉得自家店里有个这样的招牌东西很是得意,就像是自家娃娃在外面闯了什么了不起的名堂出来一样。

正说完,小二用木牒端了点东西过来,林掌柜搓了搓手掌,就像沙子摩擦一样,接着拿过徐江南手上的狡角梳子,笑道“公子,看好了。”说着,先从木牒上拿出一块玉片,然后用梳子在上面轻轻一划,就像入泥一般出现一道痕迹,紧接着又用身上的火折子将油灯点燃,将梳子搁在火上,烧了大约盏茶功夫。

林掌柜将梳子取了下来,吹灭油灯,原本正架在火上的地方,有些黑色印记,林掌柜胸有成足的用袖子一抹,黑色印记顿消,就同刚才初见的模样一般无二。

林掌柜将梳子搁在柜台上,笑道“徐公子,此物可是水火不侵。”

徐江南长了一番见识,拿着梳子在手指间灵泛转动,又是笑着问道“林掌柜的,你说狡角这般好,为什么要做成女流梳子。”

林掌柜掌着茶微笑说道“徐公子说笑了,狡角是稀奇,但一些削铁如泥的宝剑还是能砍出点印记出来,说来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于为什么是梳子,老夫就不知了,可能是当时得到此异材的是位痴情人,睹物思人吧。公子,这狡角,要么?”

徐江南还没说话,卫月便抢先说道“包起来。本小姐要了。”

徐江南侧过身子躲过卫月上前抢梳子的动作,然后朝林掌柜笑道“要的,敢问掌柜多少银子?”

林掌柜颔首笑道“七百两,黄金。”

七百两,还是黄金?即便之前就有提醒过,一指甲盖大小的犀角香便是黄金计量,这狡角梳子的店,怕真是只有这个村有了,这会听到数目,徐江南也是愁眉苦脸,就同慢刀子割肉,不过好在黄白之物,前些日子串门串户的没少拿过,想着应该有这个数目,强颜欢笑的点头说道“掌柜的,东西我先拿着,黄金明日给你送来,你看行么?”

林掌柜捋着胡须笑道“应该的,公子是卫家的客人,老夫信得过。”

等到徐江南卫月离开之后,用后堂内,一人掀开蓝布走了出来,手上瞧着一把折扇,朝着林掌柜笑道“林老,此事多谢了。”

“诶诶,墨少爷说笑了,承蒙家主大量,让老朽入了林家,给少爷办点事,尽点绵薄之力那是应当的。”林掌柜连忙摆手,有些惶恐神色说道“万万别这么说,可折煞老朽了。只不过老朽有一事不明。”

端着折扇的林墨微微一笑,用折扇点了点柜台笑道“林老但说无妨。”

林掌柜有些逾矩的忐忑问道“少爷既然想送此物给徐公子,为何还让老朽收他银两,若是……”

林墨知道这老掌柜是好心,所以对于他问的这个有些敏感的问题并没有生气,也是知道林掌柜说这话的意思,停下手上的动作轻笑说道“林老,你没同他打过交道,自然不知道他的为人,江湖上的人贪心是贪心,他也一样,是个占便宜的人,但只是一些小便宜,林家突然给他个馅饼,他可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到时候缩手缩脚,思量背后林家是否会有什么图谋,这样反倒不美了。

明日的银子好生手下便是。”

“老朽懂了。”

……

过了个转角,徐江南将狡角梳子从怀里拿出,又将原本包裹着流苏钗子的红布拿出来,放在一块,无论小烟雨在意不在意,这会应该是有脸拿出来,不然明知道她是个公主身份,还拿个几文钱的东西递上去,他自己也觉得寒碜了点,人生下来不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不就是活张面子,以前他觉得这话真俗,能活下去就行了,哪里还能顾着面子,现在不一样了,觉得这话真对,觉得以前的想法真酸,比吃了酸梅还要酸。

徐江南心情是愉悦了,即便知道这东西远不止七百两金子,可卫月这个千金小姐不开心了,眼见自己好不容易看到的稀罕东西被徐江南拿了,再是继续逛,也没有了心思,她不觉得这东西对她来说有多大多大用,仅仅是觉得稀罕而已,说不定拿回去就搁在哪个角落,但人嘛,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卫月一脸低迷的走在前面,可能不死心,转过头正要说话,刚巧看到徐江南将狡角梳子和流苏钗子放在一块。

轻轻哼了一声,毫不客气说道“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喜好?一个大男人怀里放两个女子的东西。”

徐江南抬起头,一脸笑意说道“方才掌柜的不是说了啊?睹物思人。”

这下卫家大小姐更加不开心了,冷着脸,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徐江南将红布放进怀里,拍了拍,再转头,发现卫月已经离他好远,连忙高声喊道“你还逛不逛啊?”

“逛你个大头鬼,本小姐不逛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拜又何妨

徐江南对此也无可奈何,不过好在知道卫家落址,也走不丢,而那看大门的管家自从看到徐江南第一次进门的架势,往后没什么好脸色,也没有什么坏表情,僵尸脸一样面不改色,只不过不会阻拦是真的。

徐江南闲着无事,好不容易散心一趟,总要尽兴而归,卫月自顾走了之后,心情虽然散了一些,不过她早点回去对她也安全,自己便一个人顺着夜幕到处看看,没有节外生枝,不得不说像卫城这样的大城到了夜间也是气派,大红灯笼早早就升了起来,做夜间生意的各色人物登了场,花枝招展,不过还是比不上金陵,以前跟着先生走江湖,到了金陵,那才是真的乱花渐欲迷人眼,这在卫城抬头往远处看,至少还能看到一抹黑色,要在金陵,满眼灯红酒绿看不到边际不说,就连整条护城河都是涤荡着酒香。

为了不横生枝节,徐江南对这些个青楼楚馆望而却步,这里面是真的三教九流地,卧虎藏龙区,还是等着以后把卫澈拉过来背锅吧,三千弱水总要捞一瓢最好的饮不是,就算不饮,看看风情也好,徐江南微叹一声,绕道而过。

徐江南自然不知道有些东西一别之后便是经年,经多少年那就不知晓了,只不过花被采了一茬,明年又会开一茬来顶替,这是经多少年都不会变的道理。

随处看看,不过没了卫月这个熟络的领路人,看了半天,眼花缭乱的也没有个头绪,兴致减了下来之后,便往这身返回,等到了卫府的时候,一切安然,进了门才发现卫澈就在门后等着,提着灯笼,徐江南敛了敛神色,径直问道“怎么了这是?”

卫澈轻轻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就是老祖宗想见你。”

徐江南怔了一小会,嗯了一下说道“现在?”

卫澈点了点头,重复说道“嗯,现在。”

徐江南轻笑说道“走吧。”

说来也是奇怪,要是在往常,外人入府,就算没见过老祖宗,也得见见卫玦这个家主,至于去留还得另说,徐江南入府之后,这两人都没见过,就理所当然的住了下来,到如今这才过去拜访,也算是别具一格了。

一路上,卫澈似乎为了让此事更为稳妥,一边走一边说道“老祖宗十多年前一次重病,以为药石无用将要驾鹤西去,便将家主的位置交到我爹手上,万幸在最后关头挺了过来,但家主的名衔却是落在我爹身上,收不回去,想必你也打听到了我爹的为人,是个书生,古板书生。

老祖宗醒来之后哪怕身子骨有些回春样子,也一直呆在祠堂,直到现在。”

徐江南有些疑惑问道“什么病这么厉害,连九品都束手无策?”

卫澈羞赧一笑说道“我也不瞒你,卫家家大业大的,一般当家主的武道上境界不会太高,劳心劳力的事多,八品基本算到了头,老祖宗是例外了,一代单传,跟我差不多,早早入了七品,却一直没时间在境界上登堂入室,更上层楼,尤其是这个担子交到老祖宗手上之后,就更加没了机会,这是遗憾,有舍有得。

我爹算好的,有二叔给撑着,不至于太难堪,别人也欺负不到卫家头上,当年李闲秋一剑斩了青城山导致二叔心生魔障,境界一退再退,府里当时便尴尬起来,青黄不接,好在后来你爹送了我们卫家一个卫城候之后,老祖宗这才动了心思想去冲一冲九品,可惜了,也是失败,也是就此一蹶不振,又加上几十年的劳神费力,这才一病不起。

若不是老祖宗跟我说,我是真没想到,你小子竟然会是徐暄的种,难怪那么谨慎的要死。”卫澈摇头笑了笑,也没责怪徐江南将此事隐瞒。

徐江南睨了卫澈一眼,这是捅破之后,他也没了什么顾忌,轻叹说道“其实不止是你,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我自己都不相信。”

卫澈摇头笑了数声,忽然想起某件事,疑惑问道“对了,还没问你,那个先生名讳是?”

徐江南笑着说道“其实你刚才也提过的。”卫澈愣了一下,回想刚才的话语,似乎只提到过一个外人,有些惊骇神色,停下身子,难以置信说道“李闲秋?”

徐江南拍了拍卫澈的肩膀,笑道“跟我从老道士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一样的表情,看样子当初我不算丢人。”

卫澈恍然大悟说道“难怪当初老祖宗将暗哨撤回去,只是……”卫澈又望向徐江南,兀自问道“只是李闲秋为什么要救你?江湖传言不是说你爹与他不合吗?”

徐江南耸了耸肩膀说道“这个我似乎知道一些,但要说具体我也就不知晓。不过说实话,先生做的事,就凭我和你,绞尽脑汁怕也猜不到一分一毫。”

卫澈也没因为徐江南这番直白贬低的话而生气,反而喃喃应诺道“这话在理。”不过一会儿之后卫澈朝着徐江南眉来眼去。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一脸毫不掩饰的嫌弃样子。

卫澈将要开口,徐江南轻笑打断说道“不可能,你别为难我,既然你知道我爹是徐暄,也应该能知道我后面会做什么,比起我,你至少还有迹可循,能抓到点风声,到头来就算真没辙了,也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人头落地,我可是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抛尸荒野了,再带个卫家大小姐,那不得死无全尸,做个孤魂野鬼,我还想下辈子投个好胎。”

卫澈眼见徐江南将生死这个原本很是沉重的话题故作轻松的说出来,也是没法子,他知道徐江南说得都对,两个人都是泥菩萨,真佛祖在金陵磨刀霍霍,忽然卫澈灵光一闪,又是说道“李闲秋呢?不是传言他如今在桃花观,你能不能让月儿过去?”

徐江南见他不到黄河不死心,天人交战之后又翻出个大事幸灾乐祸道“不太可能,你还记得陈烟雨吧?”

听到徐江南提起这个女子,卫澈仰天长叹道“鲜花插在牛粪上。”

徐江南没顾卫澈耍宝的语气,乐呵呵说道“她是西夏的公主。”卫澈闻言突然敛颜收声惊讶问道“当真?”

徐江南轻声说道“我的确说过很多诳语,但这事是真的,她现在就在金陵,也是我要去金陵的原因。你应该也知道当年西夏公主在凉州边界失踪一事吧。”

卫澈点了点头,颦着眉头说道“难不成是你干的?”

徐江南点头说道“那会我才几岁,连刀都拿不起,怎么敢劫皇差,那会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巧,我跟先生说完书驾车回雁北,路上那老黄马死活不走,挡了皇差的道,等皇差过来的时候,扰了先生的酒意,算是阴差阳错吧,虽然数月之前李先生将小烟雨送了回去,但你觉得陈铮的性子能放过先生吗?”

卫澈抿着唇思虑良久,却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徐江南又给他下了个定心剂说道“先生送小烟雨回金陵,出城的时候迎接先生的是三千铁骑,追了几千里,只不过最后死了大概有一半多吧。”

卫澈听到这会,脸上表情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身子再一次止住了,徐江南点到即止轻声说道“你觉得陈铮会放手吗?”

卫澈叹了口气,算是死了心,轻声说道“你也太不留情了,给点念想也好啊。”

徐江南没有作声,其实不怪他不留情,是跟皇权担上点关系的几近没有情面这个说法。

跟着卫澈顺着廊道往内院走,一路上就像是在穿越阵法一样,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走到一处厢房,里面光线甚暗,只不过有些异香飘了出来,让人心神一阵,之前因为那些弯绕穿插的廊道而生出得心烦感觉一扫而空。

卫澈吹灭手上的灯笼,敲了敲门,轻声说道“老祖宗,孙儿将人带来了。”

“进来吧。”一声轻音像是从沧海之间过来的一般,徐江南心神恍惚了一下,知道开门的吱呀声响起,这才回过神来,跟在卫澈后头,进了门。

进门之后,卫澈先行跪了下去,他拜长辈倒是应该的,而徐江南却是没有动作,像是愣住了一样,好在卫老祖宗背着身子坐在蒲团上,像似没发觉到一样,只是轻声说道“起来吧。”说完之后,卫老祖宗缓缓转过身子,站了起来,卫澈见状立马上去搀扶住,而卫老祖宗像是没看到徐江南一样说道“澈儿,以后别跪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值当,徐家后生你说这话对还是不对?”

徐江南之前还是有些小心谨慎,进来之后听到这番指桑骂槐的话语反而嬉皮笑脸起来,好比五万人打十万人,要是堂堂正正,怎么看都没胜算,一样的道理,要论道行手劲,徐江南觉得自己除了掀桌子将黑白子全部扫乱在地,也应付不来这老祖宗,索性剑走偏锋甘之如饴的笑道“老祖宗说的对,不过小子之前跟着先生走江湖,见过一副楹联。

上联是,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

下联是,扶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老祖宗如果执意一个虚礼,小子跪跪长辈也无妨。”



第一百八十二章 待价而沽

徐江南话说完之后,身子依旧不动,本来觉得这话出口,这老祖宗怎么说也该拦下自己,跟一个小辈计较着实是说不过去,不过没想到这卫老祖宗在卫澈的搀扶下眼观鼻,鼻观心无动于衷,似乎硬是想看到徐江南跪下去,徐江南嬉皮笑脸一笑,身子也是站得笔直,刚才的话似乎左耳进右耳出了一般。

过了半晌,眼见这样僵持下去也没结果,徐江南抬头望望屋顶横梁,一副市井样子,往手里哈了哈气,笑着说道“这天气凉了,像我们这种习武之人难免有些手脚不便,还请老祖宗恕小子膝盖有伤,不能下跪。”徐江南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其实也不算胡说,他知道他的身份在卫家算是一个护身符,只要死皮赖脸在卫家呆着,剑阁的事就算是定局,当然,还有一种就是卫家背后捅自己一刀,这个情况算是少的,毕竟有卫澈的权衡在内不说,陈铮的狠心也是卫家要考虑的。

“你小子就不怕老夫翻脸不认人?绑了你送进京里去?”卫老祖宗听到他的话语,抬起头,屋内光线实在是昏暗,也就灵牌处旁边都点着油灯,卫老祖宗又背着光,这番动作才让徐江南看清些许面容,不知道是大病的原因,还是因为常年生活在这个阴暗祠堂,脸上很是苍白,双眼凹的可怕。

徐江南死猪不怕开水烫,轻笑说道“如果绑了小子送去京里,能缓下陈铮对卫家的手脚,小子也算死得其所。”

卫老祖宗听闻到徐江南这番话语,眼里欣赏神色一闪而过,轻笑数声,指着徐江南声音苍老无比笑道“你呀你,老夫也就是想看看你这个徐家后生跟你爹有何不同,现在看来是一个性子,一点亏都不愿意吃,罢了罢了,不跪便不跪吧,免得外面说老夫倚老卖老欺负人。”

卫澈低着头,偷看了眼胆大包天到不像话的徐江南,他没想到一向圆滑的徐江南会有这般举动,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好生见一见,然后去剑阁不好?非得逞下意气,不过好在自家老祖宗没有计较,这才松了口气,手心也是替他捏了把汗。

卫老祖宗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转头望了一眼卫澈,将卫澈满是冷汗的手给抹了下去,往前走了几步,径直说道“当年徐暄也算给卫家谋了不少东西,至于目的,澈儿已经同老夫说了,而且你也不远千里过来,拒绝了怎么都有些不近人情,不过老夫还是得问你一句,你自己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徐江南知道说的同意只是场面话,只有点头了那才算是认可,对于卫老祖宗这番拐弯抹角从他身上榨油的言辞,微微一笑说道“很简单,卫家送我入剑阁,大雪之日过后,我替卫家去送死。”

卫老祖宗微微摇头,率先坐在了蒲团上,看了眼卫澈,又朝着徐江南说道“小后生坐下说,澈儿你也坐吧。”

卫澈心领神会嗯了一声,从旁边又拿过两个蒲团,递给了徐江南一个,自己拿过一个,等两人坐下之后,卫老祖宗眯了眯眼笑道“倘若不送你进去呢?”

徐江南摊手笑道“跟之前一样,我来当卫家的石子,替你们去投石问路,不过能不能撑过大雪日那就难说了。”

卫老祖宗默不作声,似乎是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徐江南也不急,这是实话,无论卫家同不同意,金陵之行他势在必得,而他也知道自己唯一的筹码就是自己的身世,在外人眼里可能算不上什么,徐暄再是机关算尽,那也是徐暄,跟你这个乳臭小子并无半点干系,在如今卫家不知晓陈铮想法的时候,他这个身份,便很是微妙。

之前在天台上的时候,自己身份未明,而卫月和卫澈同时被人袭杀,这在卫老祖宗眼里本来以为是江湖之争,所以并不上心,毕竟江湖里,能跟卫家处在同一线上的不多,至于其他的,例如韩家,总是要隔了点味道,给卫家的威胁并不大,但自从李安城平王府之行过后,自己的身份曝光,而刺杀的事又若隐若无的指向平王府,这就玄妙起来了。

这番动作让人不禁是想陈铮安居庙堂十多年,总算要对西蜀道出手了,而西蜀道自从当年徐暄入楚,就无人掌兵驻守过,卫家算是这当中受益最大的江湖门阀,陈铮要对西蜀道动手,基本上除了卫家,其余党派之流根本就不值一提,卫家就算有过猜测是某人栽赃嫁祸,但无论怎么说,陈铮还是最有可能有此动作的人,心机和城府别人不知道,当年这些同他打过一些交道的老一辈谁人不知?

不过好在就是徐江南像个愣头青一般冒了出来,徐家遗子,怎么说也应该要比卫家重要的多,卫家怎么闹也就在西蜀道这么一块,牵扯起来也就是一些江湖人,而江湖人又有多少是只会拉大旗,并不是死心塌地跟着卖命的世故人?徐家遗子一闹,便是皇权蒙羞,天下人只要觉得陈铮不像他们之前想的那样,这西夏怕就该到乱世了。

而这接下来发生的更是符合这个说法,卫月和卫澈再无遇刺不说,平王府跟往常一样趋近是一潭死水。

徐江南之前在青云城与方家人对砍了一场,这事也落实了下来,那人便是金陵方家的人,方家本就在金陵,就算当初徐暄踩了方家中门,径直来人到西蜀道追杀,怎么看都觉得过分,这般无故出手,摆明了就是陈铮的动作,皇家的重心似乎也是转到这个后生身上,但卫老祖宗是什么人?眼光自然会放长远,难不成陈铮要对付徐家遗子就会放过卫家?只是一时半会腾不出手来而已,他很坚信,只要前面是陈铮派人刺杀的卫澈,等徐家这个遗子一死,刀剑照样会架在脖子上,就是不知道是明着来,还是暗着动手。

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到如今这番场面早在一个人的预料之中,而这人便是李显彰,当初天台山非鱼池,作为扰乱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李显彰在天台山非鱼池早就一针见血的说出来过,要想卫家不死心塌地跟着陈铮一条路走到黑,其实什么都不用做,给点影子就好了,到如今一言成谶,如果真的一点一点铺成开来,从头到尾,李显彰似乎都没露过脸面,就连这些个局中人,似乎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更加不要说到了如今这个局面几近是没出过什么力,原本刺杀本来就是北齐的意思,他只是顺水推舟引导了下而已,一直到现在站在边缘处冷眼旁观,就算真的破罐子破摔了,他要抽身而退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这个看似复杂的局面,其实很好解决,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卫家只要跟陈铮一对峙,当下的东西就了然到一清二楚,但这个情景怕永远都不会出现,一个是卫家不会问,一个是陈铮不会说,陈铮要面子,卫家同样要面子,就算说了,卫家也不会信,常言道相由心生,人心复杂的看东西自然就复杂,李显彰也就是给了个套,而卫家则是主动走到这个圈套内,自己箍紧的脖子,说自作孽可能过了,自导自演应该差不多。

徐江南对于这些东西尺寸的拿捏可能不够,但论到观火的程度,也不差,再加上那天夜里卫澈说了不少,心中也有数,卫家缺的就是万事俱备,他缺的就是资本,本身实力的资本,至少眼下来看,这是两赢的结果,所以到现在卫老祖宗不开口,徐江南也不说话,他觉得卫家没有理由拒绝。

过了大半天之后,卫老祖宗睁开眼,轻叹说道“小后生,你这是在玩火啊!比起你爹,现在看来在胆子这方面你是胜了他一筹。”

徐江南自嘲一笑说道“小子如今烂命一条,值不值钱都是你们这群做主的人说的算,至于老前辈说的这个玩火,那便是玩火吧。”

卫老祖宗颔首点头,对于这番类似市井里直白到浅显的话语,虽然在他这种位置上,很少听到这种不加修饰的话,但没有否认。

徐江南现在的心态就是待价而沽,卫家给什么样的价格,他办什么样的事,总不能说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吧,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他也知道卫老祖宗迟迟不肯点头的原因是不相信他,怕自己过了河转眼就拆桥,将卫家推到前面遮风挡雨,自己在后面捡便宜伺机而动。

不过对于这个他也没办法,人之常情,关键在于信与不信,说再多也没用,总不能说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吧。

这段期间,卫澈没有帮腔,怕多此一举不说,到头来反倒好心办坏事,之前老祖宗对他摇头便是警示,明显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眼下各自权衡不语,徐江南说着急也不着急,时间上无论对卫家来说,还是对他来说都重要,差别就是如今浪费一点,他到时候多流一点血,而卫家则是多死一个人,到最后,他丢一条烂命,卫家就此江湖除名。

又是数盏茶的功夫过后,卫老祖宗轻声说道“明天晚上你去剑阁,这四层的古卷典籍,你给老夫翻烂了都成,需要什么直接跟澈儿提,卫家能满足的都不会给你拖后腿,大雪前夕必须出阁,这是老夫能给你的保证,但同样,你要给老夫保证,出阁之后跟卫家再无半点干系,还有,三年内不许踏入江南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 扶棺百里

卫澈也没想到沉默了这么久之后,自己老祖宗会开出这般优渥的承诺,他也知道老祖宗不仅仅是看中徐江南的资质和背后的那位先生,更重要的是在给他铺路,因为无论怎么做,这份如今只是窥斑见豹的情意徐江南不管是记在谁的身上,这几年都还不了,等能还的时候,卫家家主的位置怕早已经到了他的头上,成了最后的受益人。

卫澈轻轻喊了一句老祖宗,还要开口的时候,被面前老人提手制止了下来,卫老祖宗制止了卫澈的话语之后,轻言说道“小后生,你意下如何?”

卫澈想不出徐江南有什么理由拒绝下来,这个天大到让人眼红的东西,要是传到江湖里,为了这么一个名额,怕是要争个头破血流,至于说卖命?别说一辈子,十辈子都肯卖,这就是境界的吸引力,卫家剑阁想入是简单,客卿之流也能进,但也就是最低一层,上面几层却不是谁都能偷瞄几眼的,只不过让卫澈很是意外的事,徐江南似乎对价格不满意,出乎人意料的摇了摇头。

卫老祖宗声色不显,看不清楚表情变化。

徐江南却是平淡说了一个很细微的理由,“最多两年不入江南道,说三年肯定做不到,我答应过一个人,三年内去金陵接她,算而到今半载有余。如果三年,她可能能等,但我肯定不会让她等,而且这种可能让我后悔一辈子的事我也答应不下来。”

眼见卫老祖宗不说话,徐江南继续说道“再者又说,我今日如果答应下来,岂不是违背了当初自己说的话,老前辈就不怕日后我过河拆桥?”

卫老祖宗一时间并没有表态,而是问道“两年内,你有把握从金陵活着离开?”

徐江南微微一怔,苦笑说道“老前辈,你也太看得起小子了,二爷八品入九品,用了整整二十来年,小子如今这才六品,两年后能到九品,江湖人别活了,不得让人追杀到天涯海角,还当小子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徐江南一通小自嘲,本想着卫老祖宗也收回话语,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卫老祖宗正襟危坐说道“境界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眼瞧着徐江南不做声,也没否定。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老祖宗对这个道理显然知之若深,就像是对着卫澈一样耳提面命轻声说道“我听澈儿说你数年前未曾习武,那会你能知道会有今日境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想必你也懂,老夫便不赘述了。

对于你是如何拔足追上的,老夫虽然不清楚其中的细枝末节,但也能猜到跟你背后那位先生拖不了干系,早年之前老夫在剑阁内呆了数旬,其中有数种让人修为大增的古卷经典,算是前人另辟蹊径下的结果,能让人修为一日千里,无论哪一种,条件都是苛刻之极,你习了武,也应该知道真气真元追本溯源虽说是一样的,但有的入正气,如今方家子便是这样,有的入邪魔,这便是江湖那些弑杀人,跟人三百六十行一样的道理。”

卫老祖宗抬了抬头,似乎徐江南是他的亲孙子一般,和颜笑了笑说道“小子,老夫听张七九说你在李安城平王府跟人打了一架?还受了伤?不好受吧。”

徐江南见态度缓和,也是顺道而下,点了点头说道“当时虽然跑了出去,但还是差点就没醒过来。”

卫老祖宗点头说道“这就是真气相对,真元相冲,如果当初你先入武道,怕到了这会,也就一个五品左右,那般法子便行不通,这便是局限,还有便是无论那般得到别人功力,作为先前人,一般都死了,李闲秋活着算他本事大,只不过怕也是灯枯油净的下场。

还有就是,你很好,比多数人都要好,常人得此福缘,怕早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巴不得在这基础上更上一层楼,闹个天下皆知,扬名立万。不管你是如何想的,能说出之前的话便是走在了前面,老夫又瞧你六品盈-满,破境只是时间问题,而七品往上更是难上加难,这番话按理本不应该由老夫来说,老夫且问你,知道一品到五品是修什么吗?”

徐江南看了眼卫澈,卫澈也是摇了摇头,不知道老祖宗问这话有何玄机,他也是实在说道“难道不是修身炼体?”

卫老祖宗轻轻摇了摇头,“是也不是,这个充其量算是果,更多的则是心,五品之前磨心,五品之后修境,要想到达前人登堂入室的程度,南北寺每过几十年便出一个能通阴阳的大师,你觉得是巧合么?

老夫觉得不然,南北寺落址不明,便无香火,一干寺人过着苦行僧的日子,修的便是苦行僧的道,红尘纷扰万千,要论心境,自然比不上这些野狐修禅的佛道人。”

说完卫老祖宗瞥了一眼卫澈,轻笑说道“你看卫澈,便是例子,数年前出门,一朝机缘上七品,到如今不也就是个七品,离着八品,还早着呢,不过好在江湖一行,也算是知晓道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你两相识也算久,老夫也就直白说了,澈儿迟早是卫家的家主,道法之术在如今算是旁门,中庸平衡才算正途,但他在外好些年,导致如今手上能用的人实在太少,小后生你与卫家算是唇亡齿寒,老夫也知道你有些眼光,不似常人鼠目,修道一事急不来,也不要揠苗助长,顺其自然才是天道,不然生了魔障,走火入魔了,后果不堪设想啊。”

徐江南轻轻点头,无论是真情实意也好,还是让他少走弯路好牵扯住陈铮的手脚也好,总之对他来说这番话有益无害,便投桃报李说道“谢前辈教导。”

从老祖宗这个称呼再到前辈,看似生疏了,其实却是很符合这位枯槁老人的想法,眼见说了这么多,老人似乎也是有些累了,摆了摆手说道“言已至此也差不多了,去吧,明日让澈儿带你过去便好。”

在老祖宗轻言下了逐客令之后,卫澈也是想要扶着老人起身,徐江南却是闻言不动,微微抬头说道“小子还有一事想要问过前辈,还望前辈如实相告。”

须发皆发白的老人闻言又是渐渐坐了下去,没有点头,他其实知道徐江南想问什么,望着徐江南又是好一阵沉默,这才开口说道“你是想问徐暄的事,对吧。”

徐江南不假思索的点头应诺。

卫老祖宗眼见徐江南点头,反而得意一笑说道“老夫本来是不想说的,再等个一两年,这事便跟着老夫入了土,天下人也就没人再知晓了。”

这话说完,不止徐江南满是狐疑,就连卫澈也是疑惑神色满脸。

卫老祖宗叹了口气说道“不过今日你作为徐暄的遗子,既然来了,老夫也就不隐瞒了,当年你爹三更天进的卫家,五更夜出去,其实说的并不多,给了卫家一个卫城候的名衔还有一样东西,让卫家给他办几件事。

第一件就是数年之后,唐姑娘若是有意,便将其收留。唐姑娘便是唐瑾儿,也就是你娘亲,当初倒是来过卫家,只不过不是要留身之地,而是让老夫去救徐暄,老夫拒绝了,你爹在那时身死已成定论,卫家若是出手,徐暄不仅只会死的更快,而且这场风波还会牵连到西蜀道,至于其中缘由,你不差这个眼光,自然能知道。

第二件便是唐姑娘若是无意,便留下其子嗣,若是女,则姓徐,若是男,便姓卫,至于学文还是习武,全由你自己选择,习武不许入六品,习文不准入景州,还有便是,无论你走哪条路,终身不许入江南道。”

徐江南脸色低迷,知道徐暄说的,不准入六品也好,还是不许入景州也罢,都是为了他着想,武道入六品奔七品向八品,再到小有名声,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查他来路,若是没有端倪还好,有了端倪,怕是此后又是死路一条。

而入景州,徐江南估摸着是徐暄早就预料到了今日,唐家就算不出仕,也会被人日夜监视。

卫老祖宗轻声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你要听么?”

徐江南以前觉得徐暄没有想到过自己,哪怕是一分一毫,就像徐江南自己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无父无母一样,他偶尔有些怨言,不过很少,因为觉得理所当然,他这个当儿子的都没见过徐暄一面,徐暄又怎么会想到他,只不过如今听到卫老祖宗这么一说,他知道徐暄至少考虑过他这个儿子,在那会连自己性别都不清楚的时候就考虑到了,给他找过后路,想到这里,原本古井不波的心境也是有些激动,听到卫老祖宗这么一说,点了点头。

卫老祖宗这才开口,“待其成年后,不许告诉他身世几何,等唐太公身死,命他扶棺百里。”

徐江南目瞪口呆,如遭雷霆。



第一百八十四章 诳了整个江湖

徐江南瞠目结舌,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低头思索,满眼悲怆,这件事与他来说是个结,尤其是后来听到自己娘亲在唐府外面跪了数日而无人接纳,这个结就更紧了,作为自己的亲太公,那得下了什么样的决心拒绝?他不知道那会自家娘亲绝望成什么样,没想过,也不敢想,当年私奔被逐出家门,徐暄就算是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也传出过不合,平素私下肯定打过交道,为什么先来卫家再去求唐家,唐家态度可想而知,再过去跪上数日,定然是数次之后的毅然决然了,只不过再度失望而归,这是怎样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尤其在这种时候,万般苦楚独吞,为了腹中自己,不能大喜大悲大闹,维持仪态,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是到了尽头发现四周全是悬崖,深不见底的漆黑一片,哀默大于心死,徐江南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卫老祖宗看到徐江南的脸色变化,阴晴不显,也是感叹有些城府,遇到这事还能冷静下来,要是这事搁在当年他身上,也得傲成什么样,别说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可能都不会去看上一眼,只不过如今作为旁观者,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说什么也无关紧要,眼见徐江南还是抿着不开腔,卫老祖宗也是说道“也就这三件事,老夫最初也是不解,直到后来你娘来到卫家,老夫这才知道原来你爹在数年前就预料到会有今日,只不过后来你娘亲被拒绝之后离开,我也差遣过人过去,当时徐府闭门不开,还当是你娘受了刺激在静养,等到察觉到不对之后,徐府内已经不见一个活人,蛛网遍布,你娘那会已经死了有半月有余,只不过身子被灰石覆盖,所以倒能分辨出来。

而你更是不知所踪,仵作也是说胎死腹中,现在你要老夫说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夫也不晓,以至于就此盖棺定论,而徐暄说的三件事,老夫一件都没做到过,说来也是惭愧。不过你娘当初离开时让老夫做的一件事,应该算是做到了。”

眼瞧徐江南犹为没有礼节的盯着自己,卫老祖宗没有生气,为人子有这样的表现很正常,要说没有,那才是奇怪,他反倒要去思量下此子是不是真的要为徐暄正名,卫老祖宗轻轻说道“你娘当初离开之时,同老夫凄惨说过一句话,如果身死,还请让老夫将她与徐暄同葬一墓,说下辈子还要做夫妻。”

徐江南面无表情细嚼慢咽一般,将这句话死死记下,等了很久之后,面前老人再次开口说道“而你娘死后,徐暄葬在北地,要说抬着棺材去北地同葬也罢,但皇家定然是不准的,所以老夫后来想着说跟唐府说说,看能不能入唐家祖坟,可惜被拒绝了,说唐姑娘十数年前就不是唐府的人了,后来便私下将唐姑娘葬在了徐府,同你爹的衣冠埋在了一起。

老夫知道这些话本来不该说,但的确属实,如今你要听,便也就说说,不过却没资格再同你说应该或者不应该,你自己拿捏就好。”

徐江南点了点头,知道当中其实有真有假,不过定然不离十,毕竟唐府还是有人知道当初发没发生过这种事,以前他不想去面对,不想着去唐家,想着就此罢了,不过今日的确是想去,很想去,只不过不是抬棺百里,而是去问问这个老人家,问问这个他所谓的亲太公,问问这位书香门第千百年的大儒生,替他娘去问问,当年为什么要这般绝情!

不过当下他心中犹有疑问,抛开之前的百味杂陈,深呼吸了几口气,强颜说道“谢过前辈当年为徐家做的,不过小子还约莫听说过当年状况,卫家也是因此在江湖上饱受诟病,但小子夜认为当年前辈所做的确是最符合卫家利益的,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不也同样是为了个名声,只不过小子想知道,徐暄当年给了卫家什么东西,仅仅一个卫城候?让卫家在卫城落户安庙,从此师出有名,这个从长远来看,的确诱惑很大,但前提在再陈铮还认这个卫城候,于当时来看,无疑于空手套白狼,卫家怎么说也不会痛快答应,而只用了两更天不到的时间,按道是商榷不下来的。”

卫老祖宗眸中欣赏神色更甚,他不知道徐江南是怎么样撇开之前的悲伤情感,还能这般头头是道的说出来,光这份心性就不似一个仅弱冠之年的年轻人,只不过徐江南表现的越棘手,于他来说有利无害,微微感叹说道“不愧是徐暄的儿子啊!光这番话就颇有你爹当年的几分风采,要不是时间上不准许,老夫都想让澈儿给你当几年下手,当然,李闲秋也不愧先生之名,教的好啊!

不错,当年你爹确实给了卫家一样东西,比起那件东西,卫城候这个头衔其实可有可无,算是赏给天下人看的,一个障眼法而已。”卫老祖宗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起身,徐江南和卫澈也不敢再坐着,跟着起身。

只见卫老祖宗起身之后,转过头,看了眼背后满满当当排着的灵牌,每一面灵牌旁边都点了盏油灯,平素都是下人看的,经年不息,后来等到老祖宗入住祠堂之后,便由他一人看管,到如今十来年都没熄过,老祖宗转头看向灵牌开始,就像忘了之前要说的东西,这位当初在江湖上名誉显赫一时的老者,从第一排开始,从左到右,看见一个名字似乎就能想到他的音容与事迹一般。

许久之后,卫老祖宗转过头,没看徐江南,反而看着卫澈,脸上志得意满说道“这些都是我卫家的先人,一个个在江湖上都曾赫赫有名过,也正是这样,才有了卫家的今日,卫朴一人一马一剑入北地荒蛮处,花了九天九夜斩下烛龙,整座江湖为之拍案叫绝,澈儿,以前老夫不让你看灵牌上写的什么,你如今看看,是不是“行至荒寒处,吾来斩烛龙?”

卫凉阙十五岁入八品,再花五年登堂入室,成为风光无限的大宗师,江湖之中无有一战,因为无人敢来喊战,传言最接近无欲仙人的便是卫凉阙,额头隐隐有紫莲衍生,一剑可紫气东来,以至于后来卫凉阙究竟是身死,还是入天,就连卫家都不知晓,你再看看,上面是不是“凉阙无一战,江湖天下惊。”

卫山以剑入道,锋芒毕露,一人独占数位魔道大宗师,数百年前,北地阴阳教入中原传宗立教,为何独独不敢入我西蜀道?!当真是无暇顾及,只想着中原腹地的肥肉?哈哈哈……去方家动了四名宗师,被清越剑阵留在方家,名扬江湖,而卫家却无丝毫传闻出来,可知是为何?因为当年来卫家虽然只有一位,却是一名知命为上的老宗师,而从未传扬出去的原因便是,卫山那会仅凭不惑而战知命,剑剑都有轮回意,九剑之后,送他下了黄泉去轮回,这一战看到的人少,不惑境界完胜知命,江湖人不传扬也是怀疑,别说到了老夫这一辈,不照样将信将疑,境界差距太大,直到看到着灵牌上的小纂,这才相信是真的,“一剑一轮回,否极生泰来。”……

卫家前人哪个没有过人功绩,也就老夫这里要折点颜色。”

话语下落,卫澈看着上面细小如蚂蚁的字样,也是收敛起原本的神色,满是肃然,徐江南也没煮鹤焚琴的出声打断,人都死了,没必要没有礼节。

卫老祖宗一排一排看完,上面的记载的东西在这十多年来早就了然于心。

最上面的地方也有一块灵牌,用红绸盖着,上面只有两个字,功德是由后人写,名字则是自己刻,所以上面红绸上老祖宗知道在如今只有两个字,卫秦。

卫老祖宗抬头深深望了眼红绸掩盖下的灵牌,继而转过头,一脸和熙笑容说道“老夫没有什么事让天下人为之拍案,但老夫却有一件事,让天下人到如今都满头雾水,猜测无数。”

眼见卫澈和徐江南皆是疑惑神色,卫老祖宗显然很是满意,捋着胡子笑道“小后生,当年徐暄身死,春秋剑和春秋剑匣都不翼而飞,而今你掌着剑匣,春秋剑在这二十多年里下落不明。你可知是为何?”

卫澈和徐江南在卫老祖宗近乎直白的提醒下,想到了一个结果,情不自禁对视一眼,各自看到各自眼中的惊疑神色,又转头异口同声说道“卫家?”

“哈哈哈……”卫老祖宗一反常态的极为开心,这一言真是不吐不快,他也不怕徐江南说出去,一个本来就是自身难保,至于卫澈就更放心了,这剑迟早是他的,没有那个理由,也没有那个必要。

不过瞧着两人给出来的答案,却是一笑,摇了摇头。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不做二不休(四千字)

卫老祖宗提到这事,之前的疲累神色一扫而空,脸上眉飞色舞,原本苍白若雪的面容上更是生了点血丝,一双深凹的眸子更是有几分粲然光景,这是他得意的地方,也是走了这一通江湖自认最为出彩的地方,只不过能说的人不多而已。而面前这两个恰恰是最合适的听客,不过说来也算是他的不幸,俗话说家国不幸诗家幸,放在江湖也是一样的道理,哪一年不是在祸难临头的时候,会出几个让人记住百年乃至千年的江湖奇才,说他不幸正是缘故于春秋乱战,徐暄,江秋寒,和谢长亭三人在五年之间雷霆声势灭了五国结束乱战,之后休养生息一副小有的太平之气,平常是福,说的是百姓,但要说到江湖上,定然是莫大的悲哀,居危思安这是常理,居安思危这个在常理当中很多时候被认为是自己没事找罪受。

这十多年下来,江湖便如温水,走江湖的人说多也多,但自然比不上以前,封剑的封剑,归隐的归隐,有些不想自废武功便晋升官场,过着穿紫袍的日子,李显彰说的对,这江湖太静了,以前各国朝廷自顾不暇,哪有时间操心江湖,但无论是哪国,无论是以儒法为本还是纵横术阴阳论为基,追究到底都有一个国法,有国法在,世道才算是安稳,而江湖是不讲国法的,它讲侠义,世道也就乱了,而恰恰老百姓要的是国法安居,朝廷才是他们需要的,不过如此一来,江湖的痴人少了,毕竟能安逸的活下去,谁愿意背着剑,喝着西北风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其实你们说的答案是也不是。”老人面色微红像是饮了酒,眼见这二人似乎是想不到第二个答案之后,这位跟着徐暄瞒过所有江湖人的老者悠悠开口说道“小后生,江湖人都知道徐暄背着春秋剑匣杀人,可江湖又有谁亲眼见到过徐暄用春秋剑杀人?”

徐江南咀嚼着话,微微抬头说道“我爹的剑匣内没有剑?”

“以前有,但后来没了。而徐暄本来算是个读书人,所以不出剑也正常,没人怀疑,如今不照样有些个佩剑而不知剑的公子哥?”老人微微摇头说道“说是因为当年徐暄来卫家的确是给了卫家春秋剑,而不是的缘故是这柄剑如今并不在卫家,至于在哪,老夫只能说在西蜀道,你也别问,有机缘自然就知道。

只是后来你爹死后,剑匣应该是李闲秋给拿了,但春秋剑并不在内。”说完之后若有深意的望着徐江南。

徐江南一脸苦笑说道“但世人都认为春秋剑和春秋剑匣在一起,小子以后可就难过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话放在那里都是道理,更不要说在江湖里,眼红的人可是多了去了,关键是这老祖宗也是说了,剑在哪也不会同他说,更加不用说给他了。

只不过对于春秋剑,徐江南的执念并不强,当年李闲秋不照样拿了把不起眼的剑砍翻了青城山,再者现在拿着桃木剑也是挺顺手的,只不过说到桃木剑,徐江南也是疑惑这剑的异常,至少在他的眼里,这柄剑算是给了他太多怪异的感觉,尤其是方云说他一身邪气,他虽然不懂,但也知道应该很大一部分情况是说这柄剑。

想到此处,徐江南反手一拍剑匣,桃木剑铮铮之音响起,继而出鞘,面前老人却像没有看见此情此景一般,这些年可没人敢在他面前拔剑,徐江南反手握住桃木剑,然后横放在身前,轻声说道“前辈,我想你请你看看这柄剑的来历。”

面前老人像是有所预料,轻轻摇头说道“这剑是吴家的,老夫不用看都知道,只有吴家这些个旁门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剑呢,老夫觉得顺手就好了,锦上添花之用而已,不过吴家出过一个怪才,以前老夫也跟卫澈提过,用血养剑,那柄剑的质材是龙桃,龙桃树不会死,就算脱离枝干,被制成剑之后也不会死,只要有血,它便会自主生长,听说还能孕育出魂物此种稀罕东西,不过都是传闻,龙桃剑的故事老夫也都是听来,毕竟从来没有面世过,从一开始便下了黄土。

至于你这柄,老夫能肯定不是,以前是谁的佩剑老夫也不晓,但是血腥味道太重,阴邪之气太盛,怕曾经也饱饮过鲜血。”

徐江南试探问道“前辈相信魂物之说?”诸如此类的鬼怪神说徐江南只觉得是那些江湖术士骗钱的手段。

老人笑了笑说道“那你是说先人无的放矢?大秦之前有诸子百家,阴阳论述,五行之说,更是相传有五行阴阳士,还有茅山道士,不过到现在都不见了踪影,不过要老夫给你抓个魂物证明,那是不可能的。

小后生,老夫听说你之前一直活在桃花观啊,三魂七魄之说便是源于道门,《七签》中有云人有三魂,一名胎光,一名爽灵,一名幽精。你这般想法可不像自小在道门长大的。”

徐江南有些赧色的同时也是很讶异这老前辈的学识,不说其他,就光这份头头是道的引经据典就让他这种只看了几本书的小子自愧不如。

徐江南心中的疑问大抵是问的差不多了之后,本来旁敲侧击帮忙问下卫月这个千金小姐有何安排,后来一想,这件事怎么说也是卫家家事,自己又用什么身份来开这个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弃,不过知道当初徐暄用的东西是那柄天下名剑之后,二更天的时间谈这么一件事怕也绰绰有余,一个使剑的世家不爱剑那又爱什么?再者说这剑可是吴家的,方家,卫家,吴家这几个传扬了千百年的世家明面上不说,暗地里不照样较劲,卫家用吴家的剑有抬高的说法,但抬高你身份的是卫家人,怎么看都觉得被压上一头。

徐江南暗叹一声,就想着出声告退。

不过他这番想走,面前卫家的老人却是不让,轻轻说道“小后生,慢着,不急这一时。”

徐江南闻言疑惑的看着面前老人。只听老人轻声说道“既然说了这么多,再陪老夫聊聊吧,不耽搁你正事。”

徐江南没有托大,兀自和善一笑,点了点头问道“不知前辈想听什么。”

卫老祖宗呵呵一笑,指了指卫澈说道“他。”就在卫澈和徐江南都满头雾水的时候,老人开口解惑“老夫知道前些日子澈儿让你在卫城吃遍了好些个院子,你怎么看?”不过似乎怕徐江南有所顾忌,又在后头加了一句。“但说无妨。”

徐江南微微一笑,知道这算是小一点的礼尚往来,所以并没有拒绝,思忖了稍许,看了一眼卫澈笑道“这事卫澈同我说过,也知道一点,坑人的勾当没少领会过,以前觉得是卫家胃口大,想把这些人都带下水,但是如今知道了,韩家这口肉,卫家不能吃,至少不能吃相不能太难看,陈铮不说,但肯定是会看着西蜀道。

这杯羹得分出去,但分出去,卫家又不舍得,最好的结果是韩家找杀鸡儆猴,找几个想一夕富贵的门楣来彰显手段,等闹得人心惶惶之后,卫家再来出手,那就理直气壮多了,如今一看,韩家家主也不是傻子,并没有因为小子的事而找这些胳膊小的出气,而那些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狐狸更是心安理得的观望不动,这事便就此僵持住了。”

眼瞧着面前老人一脸捋须的听言善状,轻笑说道“在小子看来,总的来说,到了这般程度,很大一部分情况是卫家自缚手脚,空手套白狼的事小子以前也做,但总归是不近人情了,不过也没办法,人在西夏这个屋檐下,总得低头看主人面色。”

老人听得入道,似乎没有将这番话放在心上,也没觉得卫家到了如今这个场面有何不妥,卫澈却是暗叹,因为这事是他一手操纵,老祖宗只是放任他施为,并不干预,也没说过任何机要话语,怕自己因为他的话语而忘了初衷,以至于如今进退两难,所以到现在作为卫家幕后的老人还未说话,卫澈已然学着文人,文绉绉酸问道“不才想问徐兄有何高见,讲来听听?!”

徐江南眼见老祖宗不急,而卫澈反倒是先开了口,恍然大悟瞥了一眼卫澈,幸灾乐祸笑道“我当是谁作茧自缚,原来你弄巧成拙了啊。”

卫老祖宗对于这两人的争锋乐见其成,自己说的卫澈肯定会同意,但至于是因为他的辈分还是真的领悟到了什么那是难说,再者他也不想让卫澈从此像个傀儡一样,万事都来与他商量,不然当初就不会任由卫澈出了这西蜀道,但这话徐江南来说味道就不同了,两人说是酒肉狐朋之交,但无论怎么交也好,年龄终究是个坎,都会有意气之争,徐家后生说的卫澈会去想,再来反驳,这样与卫澈来说有益无害,他也不介意卫家走些弯路,尤其是在青黄交接的现在,只要这波风头过去,卫家至少又有几十年甚至百年的鼎盛春秋。

徐江南乐呵呵说道“高见不敢当,卫家如今在卫城上看似没有表态,但实际上,你们已经让步了,韩家一日一命,这种手段,除非是真的惹到了某个野狐大才,但若是江湖人士,定然是不死不休了,现在一看,显然不是,只要不是江湖人,这就好看了,不说这卫城,说这西蜀道,有这手笔动韩家人的,除了你们卫家,应该没有人敢吃豹子胆了,如今收手,是不是太迟了?而对此最好的佐证就是徐某一入卫家,便收到那么多手札,真当他们是看中我徐某的武功?为了一个徐江南,顶风作案得罪韩家,就不怕遭到韩家报复?无非就是想探探卫家的风声而已,想知道你们为什么收手了,只不过卫家当局者迷罢了。

其二,若是韩家觉得是江湖恩怨,卫家小姐不会遇刺,董煜也不会死,没有人在已经有了个不知深浅的敌人之后,再来惹祸上身,这不叫气大压人,这叫自寻死路。早些年先生说书的时候你也在,我记得有一段李预杀人,那会我和你一人一个从店家那里摸来的馒头,就在下面台阶上蹲着吃,李家势大,王平势弱,李家杀人可有耽搁?官府可有追究?当年你虽不耻,不同样觉得果断?

放在如今也一样,仗势不欺人那叫什么仗势?不如和谈吧,摆个桌子酒肉往来,还能彰显你们卫家仁义道德。但你觉得可能吗?韩家死了几十口人命,再来跟卫家推杯换盏?脑门被夹了才能做出这样遗笑万年的举动吧。就算是愿意何解,韩家人不会想不到事出有因,至于是哪个因,长点脑子都能猜到因在金陵,能让卫家缩手缩脚的不是金陵官家,还能是谁?只要那些观望的小喽喽回过神来之后,怕就不会观望了,难不成天下还有比陈铮更大的靠山?真到了那会了,这势可就不在你们卫家了,不怕君子拔剑,就怕小人捅刀啊。到时候就算你们卫家有那么一批死士之流,不至于树倒猢狲散,但肯定是墙倒众人推。

再者说,古语有言,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徐江南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现在我不死,陈铮怕也是寝食难安吧。”

徐江南这么一通似乎精湛的分析下来,面前老人却是不为所动,脸上笑意盎然。

卫澈先是看了一眼自家太公。

卫家掌权几十年的老人,像似累了一样,看见自家孙儿的动作,笑着点了点头,声音苍老说道“如今,你就当你在老夫这个位置上,都听你的。”

卫澈转而看向徐江南,轻声问道“如何解?”

徐江南闻言轻笑,董煜身死,是被卫家当成弃子不假,但这当刀的韩家定然是不能放过,心里喃喃说道“董老夫子,小子算是让韩家血债血偿了。”至于卫澈,他眸子里荡起一股子杀意,作手起刀落状果决说道“一不做二不休。”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不是牛鬼便是蛇神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徐江南觉得这话才是一语中的,至于其他,人凭一张口,黑白是非全凭本事,有人信你就是白,无人信你就是黑,这个道理其实很朴实,当然也不是说徐江南这番话全是诳人言语,这只是以后可能出现的光景之一,至于以后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也不是个仙人,哪能说的清楚明白。

卫澈早在归家之时,就想过血洗韩家,只不过老祖宗无故停手让他来放手施为,说来也是自己自作主张觉得是老祖宗有深意,再加上当时徐江南的身份未明,索性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毕竟卫家人都看着他,第一次出山,寸功未立还好,要是带着卫家万劫不复,这就真的没脸了,再想发号施令那就得掂量掂量下自己的分量了,也由不得他不谨慎,如今听到徐江南也是这般想法,心里正是有些底气,而且这样做,自家这个妹妹身上的危险便就没了,压力完全到了卫家的身上。

而这个背后带着卫家这艘船走了数十年的老人洞若观火,早先卫澈走这个弯路他是知道的,没有纠正而跟着一错再错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想告诉卫澈自己不是万能的,也会走错路,只有这样,百年之后,把卫家交在卫澈手上,他才放心,好在亡羊补牢,不算晚,让徐家这个后生来当这个黑脸,比他来当要切合的多,再者说,就算徐家后生没有提出来,他也想到了补救方法,就是将卫月当弃子,不至于到时候满盘皆输,棋高一着不是走一步看三步,而是每走一步知道如何补救,这才是真的不怕没柴烧啊。

眼瞧着卫澈自顾想着,这位操了大半辈子心的老人故意笑道“这样做卫家可是先被你小子拖下水了啊。”

徐江南不容置否的打了个哈哈,之前商量的是他来吸引陈铮以及朝廷的视线,眼下卫家只要下了狠手,自然不可避免的牵扯点眼线,与他来说是一举数得的好事,眼下被面前老者点破,随意一笑,眨了眨眼无赖说道“当然,小子口无遮拦,也就是说说罢了,杀人这种事还是少干,毕竟现在的朝廷是纪的,杀人要偿命,而且老前辈你见多识广,文治武功,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理。”说完很是配合的闭嘴不出声,就像之前在卫城大开杀戒的人不是他一样,提着头颅闯韩家的也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同名同姓的徐江南。

“哈哈哈……小滑头,比起你爹,在这方面你可是强了太多。”卫老祖宗捋着胡子笑道“老夫算是看透了,你爹至少知道什么是脸,你啊你,压根就没脸。”

卫澈很是适宜的开口,却不是问徐江南,而是朝着自家老祖宗问道“老祖宗,那眼下?”

卫老祖宗笑了笑,双手伸进袖子里,摸了摸手掌上的伤口,心里微微一松,当年欠了徐暄的人情算是还了一些,如今似乎又欠了这小子的人情,不过瞧着他心安理得的样子,怕早就有所猜测,之前无论是不是危言耸听,他也就坡下驴微微闭眼说道“老夫说了,如今你就当你是卫家的家主,都听你的,包括老夫在内。”

嗬,徐江南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卫澈,心里一叹,这算是交权了么,卫家的家主位置,眼红啊,可惜同人不同命,外人强求不来的东西。

而这位在徐江南面前说出这番话的老头,像是一瞬间泄了气,面容病白像个寻常老头,之前熠熠的精气神就像被人抽空了一般,空有骨架。

卫澈再一次听到这话,再看到自家老祖宗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想象之中大展拳脚的兴奋感觉,心里反而是微微泛酸,老祖宗守了卫家数十年,带着卫家走了数十年的康庄大道,如今这个担子真正意义上给了他,他知道这个老人似乎放不下,毕竟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就像他之前初次走江湖,睡得床板稍微硬上一点,便整宿睡不着,习惯成瘾,久病成医的道理。

他想着说安慰一下,这位老人却是摆了摆手说道“去吧,以后来跟老夫拉拉家常就好了。”说完之后,老人转过身子,望着密密麻麻的灵牌,老人嘴角轻松一笑,放不下的东西终究还是放下了,他是真的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卫澈欲言又止,如鲠在喉,不过听到自家老祖宗这般发话,卫澈也是狠心应下,恭恭敬敬的给老者磕了三个响头,徐江南也是微微躬身,这一礼无论说是给长者还是因为这个老人兢兢业业几十年心念一物,都该给。

就在二人悄声出门掩上房门,脚步声渐远之后,老早之前被他吩咐去砍杀韩家人的黑影人从内堂缓缓出来,之前的谈话他也是听得一清二楚,他很罕见的撩开袍子,一点也不讲究的坐在卫老祖宗旁边的蒲团上,舒了口气笑道“我当你真舍得把自己的女儿当弃子,原来是为了澈儿,既然如此,为何早之前不与我说说。”

“卫老祖宗”怔神望着灵牌,很久之后,这才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正襟危坐的盘腿坐在他旁边,望了眼跟着他一样瞒了整个天下的手足兄弟,从脸上扯下一块面皮,露出原本的面容,声音也是恢复到原本的该有的样子,轻轻笑道“月儿自幼便与你交好,而你对此事的态度若是偏颇,可瞒不住那两个小子,至少那个徐家子是瞒不住。”

卫敬没有反驳这句话,而且深以为然,至少之前,要让他来看局面,他看得清,可能还看得要深,但要说出来,他讲不清,而徐江南有条不紊的说了出来,而且瞧着游刃有余的样子,有没有后续当真不好说,他点了点头,轻声说道“都装了这么久了,为什么不继续装下去?”

卫玦看了眼上头灵牌上的细微字样,艳羡说道“我卫玦一个只会读死书认死理的迂腐读书人,看了大半辈子的圣贤书,学了大半辈子的圣贤道理,说到底都是别人的道理,又何德何能能在这上面有一席之地,澈儿不同,这几年在外没白呆,念了几年书,但不会认死理,在外辗转一圈算是学以致用,取其精华,他才是能在上面刻字的卫家人,我又何苦去拦他的路,当个天下都认为的无能家主不好么?”

卫敬垂下眼眸,长叹一声说道“你就这么放下了?当年徐暄送来春秋剑,爹也是心动,不过没办法,因为李闲秋那一剑,我从八品落到七品,爹他也心急,就想借着春秋剑的浩然之气上九品,不然哪能那么快答应下来,可惜啊,谁晓得天不怜见,失败之后一病不起就此西去,你算是临危受命,眼看门庭中落,带着卫家走了这么些年,谁敢说你功劳不大?谁能说你无能?”

卫玦呵呵一笑说道“能听到你这么说,我这个当兄长的也算值了,其实你不知道,当年想出这个李代桃僵法子的时候,我自己都怕的慌,生怕被人看出来,卫家在那会,可以没有卫玦这个读书人,却不能没有卫家老祖宗。”

卫敬昂头看了眼上面被红布盖着的一位灵牌,然后转头望着这个兄长,轻笑说道“我知道,从入祠堂开始,这二十多年来对外称病不见外人,就连这个祠堂成天灰暗不也就怕人看出些端倪?但这些都无可厚非,卫家这二十年来年是你带的,至少眼下看来,有功无过,为何留不得?”卫敬知道这个背着笑名却在卫家任劳任怨二十多年的人就想着在这上面有个位置,他不一样,他不是家主,也没有过青史留名的举动,要上去很难,但卫玦不一样,他有功,至少在二十年前卫家危在旦夕的状况下,是他一个人给拉出的泥潭,为了这个偌大家业,忍辱负重不说,当年陈铮下旨入西蜀,传卫玦上京封官入爵,他如何去的?期间也用老祖宗的身份说卫玦生性放浪,不是个为官之料,但陈铮不应,

卫老祖宗悄然入土秘而不发至今二十年,天下都觉得老祖宗挺了过来,他若上京,这一切全都付之东流了,且不说是真的封官荫子,还是陈铮用来制衡卫家,但他要走,卫家也就孤儿寡母再加上一个疯子二弟,这能守得住?可是堂堂千百年的世家就这么亡了?他不愿意,也不想看到,包括那个只要一看着膝下儿女就两眼温和如水的女子,但皇命已下,又能如何?这是绕不过去的症结所在。

可他也没有借口,眼见日期将至,那位出生清寒的陆姓女子虽然一天言笑晏晏,没有丝毫愁绪,但跟卫澈和卫月呆在一起的时间明显也是越来越长,每天恨不得都在一起,晚上陪着入睡,等到呆在床榻前一看就是一宿。

实在拖无可拖的时候,卫家莫名其妙传出陆夫人病逝的消息,具体是如何情景,卫敬也不知晓,只有面前这位男子才懂,但没办法,事后等他知道的时候,这事已经落定,再回想,却是算是最悲情的破局之策,也算是跟陈铮表态,卫玦就算在天下人眼里是个可有可无的书呆子,但金陵是不会来的,如今已经有卫家人死在期限前夕,天下人都在看着,再来相逼,大不了再死一个,你陈铮照样是捞不到半点好处,还得得个逼死臣属的卑劣名声,而卫玦进京这事便在那名女子病逝之后搁置了下来,这份狠心给卫家带来了二十年的伺机而起。

在江湖里抬头看,天都是一样的,无论世家也好,还是大侠剑客也罢,总不能看到两个太阳吧,不当牛鬼,便是蛇神,都是一路的悲惨货色。



第一百八十七章 小喜大悲

卫敬觉得,不说功绩,就凭这份为了基业的付出,卫玦也该在上面留点字眼下来给后人看,平心而论,要是他,他狠不下这个心,所以他只能修道,而不是卫家家主,轻轻问道“澈儿她娘的事,你不打算让澈儿知道了?”

卫玦嗤笑一声,自嘲说道“如何能说?没能护下湘铃是我的错,老祖宗求功心切,说到底也是为了卫家,只是没想到事后陈铮釜底抽薪而已。其实我当年就在想,这事肯定是徐暄事先预料到的结果,无论老祖宗在或者不在,陈铮都会让我上京,这样一来,卫家以后就算不亡,也是惨乱,真的就成了陈铮的后花园。以前听到苏皇后暴毙宫里的时候自己还在想,这是要多狠的心才能下得了这个手。”卫玦惨然一笑,像是回忆说道“原来自己跟自己最不耻的人士一样的,呵呵……”

卫敬不知道如何安慰,叹了一口气,接着当年说道“所以当年唐姑娘来卫家,你便狠心拒绝,之后又派人去景州徐府,并不是救人,而是杀人,因为你觉得陈铮招你入京这件事定然有徐暄的影子,不是徐暄的计策,嫂嫂不会死,爹也不会死。

不过可惜了,当时去的时候,唐姑娘已经身死,而腹中确切有个胎儿,这徐家子是怎么被李闲秋带走的,没人知道。”

卫玦不容置否的点了点头,在这个自家兄弟面前没有什么隐瞒的,吸了口祠堂内的香火气,卫玦这才说道“徐家子初到卫城的时候,我也不信,当年那副尸体是卫家人埋的,就埋在景州的徐府上,的的确确是一尸两命,偷梁换柱不可能,我也想不到李闲秋有什么手段能让一个婴儿起死复生。”说完卫玦也是转头看往卫敬,笑道“当年此子是怎么被李闲秋带走的先不说,但李闲秋肯定不会拿这个来开玩笑。”

卫敬随手从香火炉里抽出一根烧剩的香棍,一段一段捏着,然后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让他还活着,其实他是不是徐家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卫家需要这么一个人背着徐家的身份,这个,你瞒不过我,也没必要瞒我,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所以这些年我才帮你杀人,可是眼下一看,似乎不用了。”卫敬将手上细碎香棍握紧,站起身,摊开手掌,将手上已经成了粉末状的香火棍又送回香炉,拍了拍手掌笑道“什么时候公布爹的死讯?”

说完就在卫玦还在考虑如何贴切安排的时候,卫敬又不死心,或者说替面前人不甘心的说道“你当真就这么放弃了?不在这上面争个一席之地?”

“不争了,我做的这些事公布不出来,还是当天下那个众人皆知的书呆子才好,卫家如今这般安稳过度的好。”卫玦也有几分不甘心,但这事没有办法的事,叹了口气说道“至于爹,等我将上面的灵牌刻好就公布出去吧。等那会你也可以安心再试试知命境界。”

“别,我如今也知足了,八品到九品就已经让我吃足了苦头,如今想开了,剑阁那两位有一位不照样是不惑境界。”卫敬乐呵呵说道“等我帮月儿出了气,便去江湖里走走,李闲秋走了前面几十年,如今苟活下来,这江湖可是少了生趣。”

卫玦斟酌一会说道“也好,像我们这种江湖世家,不去江湖里走一遭也说不过去。”说完之后,卫玦转头看着卫敬一脸笑意说道“开始听你说的,还当真的放下了,这仔细一听,你还是想跟李闲秋争一争。”

卫敬伸了个懒腰舒气说道“我倒是想争一争,你说若是被当个对手我也觉得荣耀,可恨李闲秋根本就不知道卫敬这么一个人,没意思啊,以前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弄个文人相轻的说法真是矫情,现在一想还是有道理的,好歹是一个层面,变相的相互抬举,而现在就算我欺上桃花观,他看见我,说不定也就当做一个路人,不够格,他二十来年前一剑入知命,二十年后,我连去摸知命的胆色都没有,找不自在。其实就想去看看江湖究竟什么样,那么多人都在说。尝一尝那几文钱的劣酒究竟什么味道,一文钱又是怎么难倒一位好汉的江湖。”

卫玦望着卫敬,脸上带着丝丝笑意,眼角也是微眯,皱纹横生,发角根部也是泛着白,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书生士子了,而这对文武兄弟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聊过天了,真是怀念。“今日一起喝点酒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的担子也就交了,算完成任务了,就等着雨蝶这妮子给卫家添点生气看看。

对了,到时候你要走,记得去燕子矶看看,照料照料下,那儿还有我一个媳妇。”

“不忙说,我还没走呢,这就过河拆桥了?”卫敬轻笑说道“澈儿倒是能放心,至少等月儿也能安妥下来,我才能走,你这个当爹的,我信不过。”

卫玦并没有因为卫敬这番直白的话而生怨气,反而深以为然的说道“当年湘铃走的时候跟我说,说我是个好丈夫,也希望我以后能当个好父亲,还说如果有下辈子,还要将我推到夏陵江去。

其实我自己知道,无论是当丈夫,还是当父亲,我都不够格,以前看书,老是看到什么忠义自古两难全,觉得就是借口,现在呢?觉得还真是个借口,自己就是一个懦夫,为了心安理得活下去的懦夫,所以啊,如果真有下辈子,我就不去夏陵江了,让她找个好丈夫,至少要比我好太多的男人。”卫玦自嘲一笑,这十多二十年来,他一直都想着那个女子,不然这卫夫人的头衔也不会空置如此之久。

“要不,你将月儿带走,依你的身手,应该能护她平安。”

卫敬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说这个当爹的不称职也不算夸大,抬头看着房梁轻声说道“你当我没想过?但你也不看看,月儿如今都多大了,又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奶娃娃,我这个当叔的就算还有四五十年的活头,再护她个四五十年,我也愿意,但你就狠心让她孑然一身过后半生?月儿她是闹了点,也不是不识大体的女子,再大一点到了当娘的年纪,也会静下来,你再看看自己,当真还是十多年前?站都站不直了。”

卫玦双手摊开,袍子自然垂下,他打量了下自己,似乎跟以前一般无二,再收手摸到手指关节的时候,这才发现,已经如老树般了,卫玦微微抬头吸了口气说道“是啊,我以为月儿还是当年那个追在我后面喊爹的奶娃娃。”

一声轻笑之后,与卫敬对视一眼,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

卫月因为徐江南的举动生了股无名火率先回来之后,这番出门回来,卫家虽然人员一样未曾变化,但关注点显然就变了一个人,以前基本都是围绕在她身上,而今她爹和二叔,乃至这个才从江湖里你打滚回来的哥哥,成天不见人影,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就连那个徐江南,似乎做一件事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只有自己这个小姐成天无所事事,倒像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

其实早在转过街道的时候,她气已经消的差不多了,只是回头的时候,没看见徐江南的身影,这才冒出了真的火气。

归了家,她不是那种在外生了气就在家欺负下人的跋扈主子,但一通打杂下人瞧着小姐的样子,也是低着头不敢做声,怕触了霉头,她没回自己院子,反而去了她爹的槿上院,但不是去看那个“至今未归”的爹爹,而是去看她的娘亲。

槿上院和槿下院的布局装饰其实更像是道家阴阳,而名字上也是简单明了,只不过景致上有些不同,槿下院是卫敬的院落,一生未娶,十多年前更是被下人传扬成疯子,院子无人打点,一派野生野趣,而槿上院不同,卫玦对那个女子有愧,那名温婉女子生前喜欢的景致他到现在都留着,好生照料着。

卫月实在是想不到去处,二叔对她是好,但女儿家心里话也说不出来,平素受了委屈到能去装装样子发发牢骚,这会哪能?而程姐姐这些时日也都是不见了人影,似乎上次骑马入城心满意足,管他几年几载的,良人当归即好,对于自家那个爹爹,她不懂但是能知道他很内疚,自己娘亲故去,卫玦曾经,可是她不知道原因,生老病死,娘亲那会虽然年轻,但药石无用,病死西去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她也伤心,也只是很纯粹的伤心。

等到了小时候常到的院子,看到挂在树下的秋千。

“娘亲,你再使点劲儿。”

“小心点。可别摔着了。”

“娘亲,你力气太小了,不好玩,我去找爹爹过来。……”

印象中一个小女孩从秋千上一跃而下,一个小踉跄之后,咯咯咯笑着往外头跑去,后面跟着一位华衫雍容的贵妇人,脸上满是无奈担忧神色,就这么从她面前掠了过去。

卫月眸子有些微红,缓缓走到秋千上,坐了上去,以前觉得秋千好大,至少站着自己和哥哥还有一大截空出来,如今自己坐上去已然满满当当,卫月试探性用脚离地,却听到吱呀一声,忙不迭又将脚撑住地面,生怕这秋千支撑不住,十多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旁边树上的刻印还在,已经成了树结,那是当年她娘亲给她和卫澈给刻下的,最初她的比卫澈的低,直到有个年头,她的和卫澈的一样高,那一年本来是她很开心的时候,可是那个为她刻印的人却走了,懵懂之初她不做声,等听到爹爹说娘亲再也回不来了,她嚎啕大哭。

如今已然物是人非,就像一场大梦,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也找不到梦里的那个人,卫月双手紧紧的抓住绳索,以前她不想,不是想不到,而是周边人都陪着她,注意力也都被分散开来,如今一人,又在徐江南那里生了委屈,再到这里来,月转西廊下想到的曾经,心口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大悲无言隐于心底山月,小喜不提明在春暖花开。”

(不知道明天是不是圣诞节,提前给大家拜个早年,欢迎进群。)



第一百八十八章 求而不得

卫月正是悲伤落泪的时机,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忙不迭抹了把眸子,怒气横生喊道“谁?”

“呵呵呵……”

卫月顺着声音源头望去,只见原本黑幕里渐次走出来两个人,一老一小牵着手,老小都是乞丐装扮,衣衫褴褛,而小的更是赤脚,不过当下有之前二人的偷听勾当在先,卫月也生不起同情之心,夜半无人入私宅,能做出这样下三滥的举动,要说是良家,她不信,只不过之前那番话语像是在说自己,也没急着喊人。

等到这一老一小从黑暗里走了出来,卫月坐在秋千上凝眉望着老人,总觉得那小乞丐有些面熟,总觉得这是自家府邸,又是家主的院子,并不觉得会有什么危险,至于这老者是怎么进来的,她也不知道,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老头对自己没有恶意,所以她也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语,反而是皱了下眉头疑惑问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来者便是之前在卫城里说书的邱老头,对于卫月没认出他来这件事他觉得再是正常不过,也没点明,反而一副江湖术士骗钱的笑脸,也说着江湖术士骗钱的话语,“老夫是谁不重要,怎么进来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夫是来救你的。”

卫月入世浅,像她这种身份的一般也没人吃了豹子胆过来骗钱骗银子,听到这话,虽然疑惑,也是觉得荒谬,不过瞧见有人过来与她说话,抛开之前的悲伤心情,轻笑说道“本小姐都不知道自己被困,老丈是如何得知?”

邱老头呵呵一笑,捋着胡子,往卫月走来,小男孩拉着邱老头的衣角,他从北地走到南方,一直被人嫌弃,上次吃过这个姐姐的点心,便觉得心善,只是依旧不敢上前打招呼,神情有些怯弱。邱老头走到树下的时候,仔细打量了下卫月,轻声说道“卫姑娘最近是不是有些后悔?”

卫月瞥了一眼邱老头,嗤笑一声摇摇头说道“荒唐,本小姐后悔什么?你再是胡言乱语我可要叫人赶人了。”只不过接着又看到小男孩的神情,又是心软了下来。

邱老头一脸乐呵,他在青城山的时候,朝中勋贵恨不得踏破青城山的山道,请他移步府内,都被他给拂袖拒绝,如今上了门不说喝茶了,话还没说两句竟然被一个小姑娘下逐客令,只不过他就像看出了卫月嘴硬心软的心思,并没有生气,反而乐呵笑道“姑娘先不忙赶老朽,老朽说完便走,说完便走。”

卫月本来也就是吓唬人,说着玩而已,这些无伤大雅的打趣话语并没有放在心上,而今她也就是心烦,有人来同她说话正巧可以解解乏,大不了事后依他所愿,给点银子就好,想到此处,卫月松开原本握住藤绳的手,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灰尘轻笑说道“也行,就给你这个机会,再是说不准银子肯定没了,就送你一块匾好了,上面刻着江湖骗子的匾,哼。”

邱老头对这种小威胁不以为意,捋了捋胡子笑道“卫姑娘最近是不是觉得要是不认识某个姓徐的就好了?”

卫月之前因为开玩笑而扬起的眉尖又是缓和下来,从秋千上起来,不动声色的望着这个老人,任凭是谁,被人看破心中所想,都会生气,卫月也不例外,这一言下来,卫月并没有说中或不中,而是带着愠色重复早之前的一句话“你究竟是谁?来我卫家有何目的?”

邱老头微微一笑,还是那副仙风道骨被一身着装掉价到市井的面容说道“老朽早就同小姐说了,老朽是谁不重要。至于目的,呵呵……老夫也说了,就是来救小姐你。”邱老头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卫月,紧接着说道“卫小姐觉得自己是想帮那位姓徐的,可是那姓徐的男子却不领情,一个榆木疙瘩,而今呢,想让他死了算了,可是又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死,于是心里便想,如果当初没有遇见过这个人,这一切也就不是问题了,不知道老朽说的对否?”

只不过可惜,卫月并没有像寻常百姓一样跑过来握着他的手喊道老神仙,反而眉头皱得更深,不承认同样也不否认,涉世不深,但不代表她就不会想问题,不过眼下也想看看这老头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并没有说话。

邱老头经世多年,卫月故作高深的姿态于他看来是有些幼稚,轻笑说道“卫小姐,你可有想过那名姓徐的男子是何想法?”

卫月轻哼一声说道“他的想法关本小姐什么事?我好心帮他还得看他心情?好心当作驴肝肺,死了活该。”

卫月说着孩子气一般的赌气话语,邱老头听得连连摇头,笑着说道“你是卫家堂堂的千金小姐,姓徐的只是一个余孽遗子,能得到卫小姐的垂青怎么看都是他修了几辈子才能换到的福气,但卫小姐你又想过没有自己的心意?”

卫月听到这话又是横生了一股子火气,倒不是因为徐江南,而是面前老人一口一个姓徐的,徐江南怎么说也算卫家的客人,她就算不开心,那也是她自己的事,你这么一个寒酸的老头子这么喊是怎么一回事?而她本就不善伪装,邱老头越说她面色愈加不善。

邱老头如何不知,当年和谢长亭能谋徐暄性命的人不会察言观色?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发白老头瞧着卫月脸上的表情愈加低沉,就在爆发点的时候,邱老头笑意愈深的说道“小姐有没有想过,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姓徐的?”

卫月听到这里,就像一瞬间山洪崩塌了一样,原本的铁青面色轰然冰解,要说之前是冰天雪地,如今就是春暖花开,这是她没想过的事,她没想过这个老头会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她想过辩解,但似乎自己的话语在这老头面前显得苍白无比,不容置否,她虽然不知道这老头是哪儿来的人,但之前说的几近是一语中的,而这一言,又是不是自己不承认的一针见血?

她一直觉得自己对徐江南更多的是同情,要么就是还天台山的救命之恩,而她也用这个当做借口来接触,将一些自己觉得可以做的,或者力所能及的东西都给他。

只不过没等卫月说话,面前这个似乎能看透人心的老头径直说道“若只是感激之情,卫小姐为何会因为姓徐的拒绝好意而苦闷?若是同情,为何每每在他提到那位心上人的时候便心生怨气?若是好奇,就连卫玦这小子知道身世之后也得掂量,卫小姐却不知深浅的接近,如此之下,卫小姐自圆其说可就有些难了啊?”

卫月面色红润,当这些借口被这个不知名的老头一一戳破之后,她思绪一片混乱,就像一个茫然无措的小孩子,一点都不好奇这老头是如何看破自己心思的,对于这老头直呼自己爹爹的姓名也无暇追究,当她心底不愿意承认的这件事被揭开之后,就理所当然的摆在了第一位,她也有自己的骄傲,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围在她身边,就算她是真的喜欢上那个背匣的人,她不会说,只会藏起来,要等到姓徐的开口,她才来承认,或者说知道他也有意之后,自己来提都无所谓,她想要两情相悦的白头,而不是因为身份而在一起的偕老。

而感情这种看似飘渺的事,向来就是先开口的人受伤,而她不怕受伤,只是怕那个人不认可,尤其是在知道姓徐的已经有了个心上人之后,尤为苦闷。

但这事被一个外人点破了之后,她的心思也是渐次活泛起来,就像一个干涸已久的泉眼往周围漫延着泉水,充斥着整个心眼,有些痒痒的感觉,但更多的是期待。

小男孩还是年幼,虽然不懂,但瞧着好心姐姐面色苦闷,也是拉了拉邱老头的衣角。

邱老头却是摸了摸他的头,继续说道“姓徐的不领情,卫小姐可有想过缘由?”

卫月咬着唇,一脸深思。

可邱老头也不给她太多时间,挑明笑道“小姐当真以为是这姓徐的不懂此中关系?不可否认,老朽活了这么多年,要说聪明人也见过不少,但如此年纪又做事沉稳老道的,他能算入前几,要说论人心这个方面,就连卫澈也比不上他,这是事实。

但就这么一个知进退的年轻人,却偏偏看不出一名女子的情意,卫小姐可有想过这事?”

被人点明到了如此程度,卫月哪能不晓,微微抬头,看着面前这位将现实血淋淋抛在她面前的老头,原本红润的脸色被煞白代替,声音带着颤抖说道“你是在说他在故意躲我?”一语出口,紧抿嘴唇看着面前老头,虽然知道这事不离十,但还是想从这人嘴里得到答案,最好是她心底想要的答案

可惜邱老头却做了个恶人,并没有半点怜悯意思,也对她心底的那点可怜心思视若无睹,非但没有雪中送炭驱散卫月心上的乌云,反而雪上加霜看着一脸凄苦的卫月,毫不掩饰的点了点头。

不过好在邱老头也没有做出落井下石的勾当,身旁的小男孩瞧见邱老头将好心的姐姐说哭了之后,昂起头看着他,皱了皱本来就不明显的眉尖,邱老头如此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观了天下几百年,对于人的生性拿捏水准炉火纯青,卫月再是机灵古怪,碰见这种老人精,道行简直是天差地别,几番话语便入了瞉还不自知这很正常。

不过感受到小娃娃疑惑的目光,邱老头低下头冲着他一笑。继而转头对着满眼悲伤的卫月说道“卫小姐,既然藏不住,为何不与他说呢?天下人都觉得喜欢上了一个人,欢喜就来了,其实欢喜的另一面不正是悲伤么?

求而不得不算卑微,它只是心魔而已。”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与君初相识

说来卫月到如今茫然一片并不过分,一个养尊处优十数年的小姐,就算与着江湖打着交道,那也只是点滴皮毛,江湖人不如意者十之,而她正巧相反,这一件事无疑当头一棒,而且这件事算是她到如今不如意的一二当中最为受挫的一件,没有当场崩溃,一蹶不振已经有些出乎邱老头的预料,往常那些娇贵小姐公子哥,骤逢这等糙心事,心生念想却又不得,投河自尽不也有?戏曲可没少说过这等事。

但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但知伤人最深,卫月微微昂起头,本就是个感性的人,在如今心思被撩起,犹如潮水汹涌,一发而不可收拾,便如武道破境,这事不能想,一想就只能到了黄河才算死心,她像是抓住一棵浮木,也不管面前老人认识不认识,居心几何,只顾轻声问道“我,我还能说出来么?”胆怯之极,就像之前拉着这老头衣角的小娃娃。

邱老头摇头又点头,像是旁观人,对此也爱莫能助,将卫月的救命稻草给活生生抽掉说道“徐家子看似温和,内心拒人千里,对于感情这事,向来丁是丁卯是卯,泾渭分明得一清二白,从不逾越雷池一步,这是他的天性。

倘若他不是这么理智的可怕,估计也走不到现在,也走不到以后。”说完之后,邱老头就像官老爷扔出斩首令一样,娴熟的结案说道“卫小姐,你没太多机会的。天下人人这么多,你认识的人再往后也会愈来愈多,老朽一个过来人中的过来人,劝你还是放下吧。”

卫月知道面前老头说的是实话,大实话,只不过听到的时候,脸色依旧是黯淡下来,作为一个从未叫着没有丁点血色的唇悲伤说道“天下人是多,我认识的人确实也多,但正好独独就差一个他。”这事不说还好,一听到放下卫月小姐这么多年的小姐性子起来,从来都是过着宁缺毋滥的日子,她这会不知道以后后不后悔,但如果放弃,现在肯定心痛,她凄惨婉绝的望着面前老头,病急乱投医,一脸希冀。

邱老头默不作声,至于那个小男孩,有些不忍心,拽着老者的衣角扯了扯,轻轻帮腔唤了句邱爷爷。

卫月也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面前人会有办法,就像一开始感觉这老人没有恶意一样,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天台山那次自作主张被他毫不客气的训斥,又或者是李安城平王府张七九卸磨杀驴看到他眼里的淡然,又或者是后来他口是生非,明明是个重情之人,却要装作一副冷血样子,在董煜那里,徐江南带着她决断的往山上走的时候,她已经一只脚缩了回来,再后来徐江南说着狠话,却往山下走的时候,她也偷偷的往山下跑,这一脚又是踩了回。

她不傻,徐江南说的越狠却只是想让她安分一点,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喜欢去找他,看到他奈何不了自己的时候表面开心,心里却是气馁,也曾想过不去打扰他,凭什么自己低声下气帮他做事,还要看他脸色,可是只要想到到时候他可能会有副好脸色,又是不争气跑了过去。

这两天徐江南的态度莫名缓和,她是能体会到的,所以也很开心,莫名的开心,至于去给老祖宗买东西,那都是借口,外面的寿礼再好,能好过她的珍藏?随便挑上一件两件已经蒙尘的东西,曾经也是有些名头的东西,她就是有些喜欢徐江南为人处世的手段,奸诈狡猾不多说,但都是对别人,对自己人,比如董煜,才见面半天不到,就敢为了他闯一阵韩家中门,哪怕韩家不知为何没有人出来接招,但这份动作于卫月来说,很是欣赏,她本来就是帮亲不帮理的性子,做事全凭心意,碰上个不爱走常规路的徐江南,不死板迂腐的性子很是对她胃口。

邱老头看着她犹为不甘心的卑微表情,心里一软,心里隐隐有些自责,就连这个女娃的祖母见到自己可能还要叫上一句老神仙,没想到如今还要来算计这么一个小姑娘,哪怕是为了这个闺女好,但出这种手段真是晚节不保啊,他微微叹息,也不知道是在叹气自己的卑劣做法,还是在叹气这世间最为表述出来的微妙情感,轻轻说道“小姑娘,这事你不与他说,徐家这小子只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现在呢?他就算想跑,能跑到哪去?无非在你卫家剑阁内,等从剑阁出来之后,那可就真的晚了,天下说大不大,不想见到的人怎么转角都能碰到,说小也不小,想找的人可能在一个城里都会擦肩而过。你可要想清楚了。”

卫月似懂非懂的抬起头,望着邱老头,她不差那点矜持,她差的只是看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和开口的勇气,只不过下一秒,耳根子极软的卫月便抿着唇从邱老头旁边跑了过去,连一句谢谢都顾不上说。

邱老头也没有介意,拉着小男孩怎么来的就怎么离开,至于后续,基本上就用不着他来,指了路,自然就会有人去走,结果如何不重要,至少那一碗酒的情分是还了。

眨眼一瞬又出了卫府,剑阁内两位老者微微睁眼,望向整座城池,双眼如星目,过了稍许,似乎觉得是自己觉察错了,摇了摇头,喝了口酒,又是自顾思量起面前棋局。

小男孩一出卫府便赌气的撒开手,之前明明说好的是救人,可是一通话语下来到不知道跟救人哪里扯上了关系,还将人给说哭了,他心思也简单,不乐意就甩了个后脑勺给邱老头,老人乐呵呵一笑,并不理睬,走了一小会,这小男孩自己率先憋不住了,转头质问道“不是说好的救人,为什么老头你要这么说那位姐姐?”

老人一愣,倒不是因为这小娃娃的质问,而是他的态度,往常就算是自己逗他生气了,他也不会用老头这个称呼,这会估计是真的恼了,当下也是微叹,士为知己死,女为悦己容,这小娃娃现在就敢为人打抱不平,以后怎么了得哦。

老人捋着胡子,笑呵呵说道“小娃娃,你还不懂,救人有很多种,同杀人一样,杀人呢,有借刀杀人一说,老夫借人救人又如何了?”

小男孩见到老人胸有成竹,也是疑惑,态度也软了下来,轻声问道“你不出手,到时候她不一样会死?”

邱老头呵呵一笑,摇了摇头说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些啊都是乱象,救她之人不在老夫,而在其他,他出手,虽然坏了规矩,但情有可原,老夫出手若只是为了杯酒之恩,却怎么也说不过去,那会可就乱了套了。

再者呐,那小姑娘老夫瞧着着实也可怜,喜欢一个人不敢说,怕被拒绝,就藏在心底,是不是问下自己喜不喜欢啊?这藏啊藏的,问啊问着,到时候就不喜欢了,那才是真的可惜了。老夫这些话可是让她醍醐灌顶,一般人还真不乐意说给她听。

老夫教她的这个法子虽说是个笨法子,但不可避免肯定是行之有效的,这几百年来,老夫可是看多了这种儿女情长的,对于徐家子这种人,就得这样,你不说,他就装,等到时候忙完事,拍拍屁股躲着你,等那会,你再想从江湖捞出一个刻意躲着你的人,那就难上加难咯。

只有这样说了之后,他躲着你,他心里就有愧啊,这欠呀欠的,到后面发现接不起了,也放不下了,再那会,就该另外一个人还债了。这东西可是要还的,跟欠债还钱一样。”不过老人这么一番高谈阔论下来,看见小男孩懵懂的样子,也是一笑,像他这种神仙人物,要同一个小娃娃计较真是掉脸面的事,只是现在确实像是故意一样,像是在计较之前喊自己老头的事,故作高深的叹息说道“这些你不懂老夫也不怪你,毕竟你还小,你也别和老夫瞪眼睛,那人是懂了装不懂,你呀不懂就是不懂,还真别不信,老夫给你说几句风月句子,晚风催酒过半,烟短情长,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眼瞧小男孩皱着眉,咬牙切齿的模样,邱老头很是开心的摸了摸他的头,望了眼西夏北地,笑道“至于这个妮子,你就放心吧,老夫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可厉害的没边了,救个女娃娃那不是手到擒来。”

小男孩听到这里,似乎放心了一样,心里有些开心,但脸上却是给这个老头子甩了个鬼脸,报了之前的打击说道“哼,一共才一千年,很多么?”

邱老头一时被这毛头小子不讲道理的话语给怔住了,很正经也很难得的反问起自己,过了半晌,这才喃喃说道“好像是不多啊!”



第一百九十章 别无他法

徐江南跟卫澈退下之后,舒了一口气,要说在这种老狐狸面前不紧张不可能,尤其自己的想法,对面都能猜到个七七八八,而自己对于这“老祖宗”的想法却是一无所知,多说是错,不说也是错,只不过好在这事算是落实下来,尤其是明天便要入剑阁之后,心这才落到了原处。

卫澈没想到老祖宗如此雷厉风行,今天才见过,明日便要徐江南入剑阁,很多事宜他还没来得及说过,所以退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离开,一路上同徐江南说了很多,剑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经卷上万册,一年半载就想看完定然不可能,更加不用说到如今也就一二旬左右的功夫,只能找自己想找的,而卫澈当年入过剑阁,对于剑阁的陈列,也下过一番功夫,知道许多,一路点滴说了不少,直到归了院子,也没离开,反而先到徐江南的房间,倒了杯茶,像个要彻夜长谈的样子。

而徐江南听得很认真,不过是对于卫澈的认真而表现出来的态度,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像卫澈说的查漏补缺或者说是精益求精一把,徐江南其实看的挺开,他觉得自己上上去一看无疑是求个眼缘,剑法想看,剑招剑诀什么也想学,但那些大秦时期的书籍典卷他还是想翻一翻,至于轻重缓急也没个顺序,虽然说有三千弱水取中意的而饮,当这三千弱水都是中意的那怎么办?看眼缘呗,第一眼看到谁就是谁。

卫澈说的口干舌燥,还在念想徐江南记住没有,抬头看到徐江南虽然听的认真,但一点也没有跃跃欲试的紧张感觉,卫澈一笑而过,给自己倒了杯茶,用茶盖扇了扇热气也是慢了性子笑道“不说了,瞧见你的样子,怕也有自己想法,说多了招人嫌,不过有件事,事先得跟你透个底,剑阁内有两个守阁人,你切记不去招惹这二人就好了。”

徐江南点了点头,又是问道“道行很高?”

卫澈轻笑着喝茶说道“具体我也不知道,老祖宗只说是深不见底。”

徐江南有些咋舌,连卫家老祖宗都说是深不见底的人该有多生猛。

卫澈也是微笑道“不过你放心,这二老寻常时间就在手谈,碍不到你,只要你不去打扰,一般无事。”

徐江南给自己倒了杯茶,啜了一口,点了点头。

说了这事之后,卫澈也算放了心,其余东西,徐江南自己有思量,他多说无益,又是想到自己呆会还得去找一趟二叔,早先就有话给他撂下了,要动韩家手,不让二叔知道怎么也说不过去,再者又说,二叔愿意出手,他也乐意,不过还是得商量下,毕竟韩家还有个自己人,这会还得看看这袁堂主的机灵程度,如果能摸出点上道的东西出来,他不介意到时候给他块肉,养养他的野心。

想到此处,卫澈将手上的茶杯搁下,吸了口气起身笑道“你先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再来找你,今日多谢了。”

徐江南跟着起身摆了摆手笑道“别以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要不是我的身世问题,这烂摊子还得我帮你收拾,你想让卫月独善其身,不过也对,这场硝烟的确有些大的过分。

但你也用不着谢我,各取所需而已,再者她与我来说还有点恩情。”说完之后,徐江南冲着卫澈眨了眨眼说道“对了,明日还得麻烦你替我送七百两黄金到林家。”

卫澈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依旧笑着应承下来,对于徐江南的古怪眼神也是了然于心,韩家树倒猢狲散是一回事,墙倒众人推是另外一回事,轻声说道“你放心,明日先带你入了剑阁,这些黄金,我亲自送过去。除了这事,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眼见徐江南摇了摇头,卫澈这才跨出房门,将房门掩上后,深深望了眼透射出昏黄灯光的窗户,自家妹子的心思,他如何看不出来?原本没想太多,以为就算有些对不住卫月,但徐江南也会或多或少帮衬一点,说不定到时候会有份阴差阳错,只不过没想到他也是自身难保,比上卫家还要危险的处境,心下一叹,折身离开。

徐江南端起茶杯,走到窗户旁,开了窗,靠在窗柩上发着愣,之前在老祖宗那里夸下海口两年不入江南道算是大话,可怎么活下去才是真正的道理,卫家算到现在至少有三名九品往上的大宗师坐镇,也不敢叫嚣朝廷,陈铮作为西夏共主,养几个一品的江湖武夫又有什么困难的?早之前看到董煜的手段,要他来挡,他也挡不住,一指断人生机,这太玄妙,要是没亲眼见过,信也不信,九品究竟是何逆天手段,不敢想。

也不知道就这么捧着茶坐了多久,听到外面敲门声,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眼夜色,明月高挂,都快半夜了。

开了门,原本以为是卫澈去而复返,没想到这会来的是卫月,有些讶异看着面前低着头的人,肩膀时不时一抽一抽的,徐江南莫名觉得有些她神色有些不对,便没说话,让出个身子,想让她进来说话。

只不过卫月敲开了门之后一直没有动作,而是抽了一小会,卫月这才昂起头,梨花带雨的问道“你是不是故意在躲着我?你是不是看出来我……我……”卫月脸色殷红,这话到了嘴边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徐江南还当是下午的兴师问罪,不过听闻到话语,他本就敏感,哪怕卫月的话说的有些含糊,他也能听出来是什么意思,脸上表情古怪,只不过不好意思让个小姐待在门外,心里也是一软轻轻说道“先进来吧,堂堂一个小姐站在门外也不像话。”

卫月最后那几个字终还是没有说出来,低着头往里面闷声走了几步之后,徐江南将门掩上转过头,卫月咬着唇又是说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徐江南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否认,既然她敢说这事,肯定是哪里被看了出来,挑明了也好,这种光景他在春烟坊见得多了,但同样无疾而终的人也多了去了,这种情愫经不起年,一吹就散了,他被老者一语中的,准备从剑阁出来就走,有些东西接不起就不要接,只不过他哪里知道卫月被人下了剂猛药大半夜窜门与他说这事。

卫月眼瞧徐江南点头,原本就通红的眼眶就溢满了泪水,哽咽问道“为什么?”

徐江南将这事挑明之后,也是一身轻松,不过也同样有些失落,算是人之常情,被人喜欢于男人来说总归是一件可以臭屁的事,只是眼下也臭屁不了,在之前了解到卫月在卫家的处境,着实也心硬不下来,轻声说道“我一个江湖落魄人,而你一个千金小姐坐不垂堂,我有何德何能能接?再者又说,我要去金陵,并不是赏玩,事情的严重程度比你想的还要厉害,过着可能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的日子,魂归何处都不知道……”

卫月像个小孩子一样,抹了把眼眶,一点也没有像秀外慧中的那些闺女用袖子抹泪的凄惨样子,然后轻哼了一句说道“都是借口,还不都是那个西楚公主。”

徐江南不容置否,但没承认,知道这事点了头就要头痛了,只得出卖卫澈说道“而且如今你哥正是当家之际,多事之秋,到时候可收拾不了。”

可谁知这番故意拉扯话题的话语,卫月就想没听到一般咬着唇说道“我……我喜欢你关我哥什么事?又不是他喜欢你,你何德何能跟这件事有关系么?”卫月说完之后,又是咬着唇带着哭腔恳求说道“我等你从剑阁出来,你带我走好不好,我可以保证不给你惹麻烦,而且我爹爹肯定不会反对。”

徐江南叹了一口气,虽然卫月姿态已经摆的很低,要是以前跟李先生走江湖的时候,可能也就含糊其辞的应付过去,只是这会,他这个头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是点不下去,不是因为卫月像个累赘招事惹事,也不是因为她的小姐性子,至少在天台山看到她脸自己身家性命都堪忧的时候,还想着打抱不平,这事虽然看着痴傻,但徐江南的确是欣赏和欣慰,而他摇头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连自己有没有以后都不知道,再者又说,如果有人情深便能偕老,这世上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卫月瞧见自己已经这么说了,面前这人还是狠心摇头,心里一酸,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径直淌了下来,怎么止都止不住,只不过她并没有像其他姑娘一样被人拒绝就再也不见,跑出门这样的举动她终究是没做,已经丢脸了,丢一次也是丢,丢两次也是丢,怎么把面子捡回来才是正经。

徐江南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初经此事,眼下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怔了半晌,将窗户关上,叹了口气,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明日那一更可能会晚,这几天回家,到了家就加班加点码出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我也不信

徐江南在人家里总不能做出赶主人出去的事,天下没有这个理,索性坐在卫月旁边的椅子上,连想借喝茶掩饰自己的尴尬都不敢,好在卫月也没哭一宿,不过也是让徐江南精神紧绷了好一阵,生怕这时候卫澈过来找他议事,这就真的说不清了。

整个房间落针可闻,除了卫月有一搭没一搭的哭腔。

一会之后,卫月停了哭声之后,肩膀依旧一抽一抽,徐江南轻叹一下,倒了杯茶递了过去,柔声说道“喝点水吧。”卫月捧着茶水,依旧一抽一抽的,喝茶的时候,小心翼翼却莫名抽了一下,以致于被微呛了一下,徐江南因为这滑稽场景不解风情的轻笑出声。

卫月抬头红着眼瞪着这名让她如此狼狈的男子,尤其是在他这般落井下石之后,犹为羞怒,整个一像是能从徐江南身上扒块肉下来的凶恶猛兽,直到徐江南收敛笑脸露出尴尬神色之后,这才扬起小拳头,哼了一声说道“我走了。今夜的事不准你说出去,知道没?”

徐江南有些佩服她的想法,上一秒还是恳求语气,下一秒就是威胁,就像开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笑一般,处于男人的尿性,徐江南心里也是空了一小会,过了之后又乐呵呵点头说道“知道了,卫家小姐的吩咐在下哪敢不从,保证烂在心里。”

卫月轻嗯了一声,忘门外走去,徐江南连忙起身相送,卫月走到门口的时候,等了一小会转头柔声说道“我知道你要去剑阁了,不打扰你休息了,明早我再过来。”

徐江南听得苦笑不得,什么叫今日不打扰了,明早过来,也就是说这事没完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当然也就是这么一个说法,徐江南对于卫月并无嫌弃厌恶之意,但要说狠话从此江湖不见,这话他也说不出口,一个是你承着她的情,转眼又说你走吧,这种近乎白眼狼的举动他口里会说,但是真做不出来。

反正他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表明了,感情这事在现在他不会去想,当年还有将军说辽金未灭何以成家,他是家仇,以前不知道,所以小烟雨算是例外,当时他当自己是个孤儿,再者又说,和小烟雨一起活了那么多年,很多事已经成了习惯,比如他就见不得她皱眉,不吭声。

卫月走后,这长夜漫漫,徐江南也无心睡眠,躺在床上双手抱头,也不知道这卫月是怎么回事,事到临头还要给他来这么一出,本来想的好好的,剑阁之后与卫家再无瓜葛,就算有点联系,也是与卫澈的私交,这点东西彼此心知肚明就好,说不定到时候反而会有用处。

这半夜对卫月来说是折磨,徐江南也未尝好过,眼瞧睡不着就想着想点东西,能不能在以后偷摸一条生机出来,如今卫家愿意跟他走到一块,站在前沿,压力上可能会少一些,但只要金陵愿意分出个轻重缓急下来,他还是陈铮的当务之急。只不过再想静下心往下头想,就会若有若无的听到之前的哭腔,要是闭眼,之前卫月抿唇凄凉的样子就会浮现在眼帘里。

一夜未睡倒是不打紧,这样的日子从小就体验过,轻车熟路重温一遍而已,以前有时候为了赶路,大半夜都是他驾着破烂马车,后面一个打着酒鼾熟睡过去的李先生,更不要说得知自己身世之后跟在魏老侠身边的那些日子,那是真的没日没夜,一般是累到提不起剑的时候倒地便睡。

第二日卫城大雾天气,天还暗沉,卫澈便来敲了门,徐江南好不容易眯了一小会,听到声音,连忙从榻上一跃而起,舒了一口气,平缓了下心态,这才开了门,果不其然,卫澈站在门前,见到徐江南带着点滴血丝的眼眶,轻笑说道“昨日表现的那般无所谓,我还当你是真的不在乎,那么看得开,原来都是装的啊,如今还有点时间,要不要我给你再说说?”

徐江南出来呼吸了下新鲜冷空气,晃了晃头轻声说道“不用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再者说若仅仅是些街头巷道能找到的东西,你们卫家也看不上,能束之高阁的,怕都是些经典。”徐江南听到卫澈的话语,知道他误以为自己还是有着功利心,说来任谁都会心切,好不容易入趟剑阁,这个待遇着实让江湖人眼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就算卫澈要他半辈子的命,估计也有大把趋之若鹜的人,毕竟,利字一边是禾稻,另一边可是个刀字,总得要留下什么,只不过卫澈如此一来的想法倒是让徐江南是舒了一口气,他是不知道如果卫澈知道了昨夜之事,找他问罪,他该怎么混过去,让你入剑阁就算了,还要招惹小姐,简直就是罪该万死。

也不知道徐江南如果知道卫澈那夜让他带卫月走的时候就有托付之意,会是何种表情。

跟卫澈往后院山上剑阁而去的时候,徐江南一路提心吊胆,心不在焉,就怕卫月这会过来,就连卫澈说的什么也没听到心里去,随意应付,卫澈眼神疑惑,随口问道“听说城北李大娘到现在还念着你。”

徐江南听也没听清,漫不经心点头嗯了一声,只不过话才出口,皱了皱眉头疑惑问道“李大娘?”

卫澈哈哈大笑,乐不可支说道“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试探试探。”说完之后,开了个小玩笑的卫澈停了下来,一脸古怪深意的看着徐江南打趣说道“昨夜我走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夜之后你的变化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啊。”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没事,想一件事想了半夜,没睡好。”

卫澈听到这话,虽然满脸的不相信,但是比起卫月的不依不饶,显然就知道尺寸进退,没有强求,转头继续望前走,走了几步之后,好心提醒道“这些时日能在里面呆着就别心有旁骛了,而且你时间也不多,好生找点防身的东西学着,不然到时候可真的埋尸荒野了。”

徐江南望了卫澈一眼,轻轻一笑,点了点头,然后又抬头看向在大雾之中的剑阁,卫家坐落在卫城城北,靠着山,这会又是到了深秋,黄绿交接起伏,像是波浪水纹,尤其现在大雾之后,就像飘渺的海市蜃楼,若隐若现,一副得道仙家气象。

卫澈顺着徐江南的眼光一瞧,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笑着说道“你听说过灵脉么?”

徐江南没有转头,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偶尔风动之后显露出来的剑阁样子,很是古朴,都是圆木质材,比起如今动不动铺金镶银的看起来简陋得多,但配上卫家剑阁这几个字样,就算是家小庙,怕就是要用古色古香来形容了,听到卫澈的问话,笑道“从一个老道士那听到过一点,好似说桃花观十峰便是十座龙脉,也是西夏国运所在,不过后来被先生斩了一峰。”

卫澈之前有些意外,因为像灵脉鬼怪这种夸谈,死心塌地信的人不多,更多的是将信将疑却又持着尊敬的态度,不过听到后半句释怀了下来,点了点头说道“剑阁其实就是落在一道灵脉上。”

徐江南闻言哑然,有些好奇说道“不过我很好奇,这灵脉与人来说究竟有何好处?传的神乎其神。”

卫澈摇了摇头,很是实诚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剑阁下面是一道灵脉,至于其他,没找到过记载,可能是奇货可居吧,不过曾经听二叔说,似乎某些身怀大机缘的人跟灵脉会有些关联。但自古就是福祸相依,大福之后必有祸事。”

徐江南沉默不语,想起在天台山卫月说的,关于李闲秋是个大机缘者,下半辈子就算活着也定然好不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这话能不能当真,心情微微有些低落吧,不过没有问出口,自己门前雪还没扫,还想着管李闲秋的瓦上霜?这不是闲操心是什么?

又是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徐江南这才真正打量到这剑阁,说是剑阁真是算夸张了,原本在远处借着云雾弥漫,看着还有几分古朴古色的巍峨气象,入山之后大约是身在此山中,并打量不到剑阁,但是他能感受到春秋剑匣的兴奋,就像是旧友重识,面前阁楼歪歪扭扭,就像是被人推了一把,半是倾斜,看着就是险象万分。

徐江南转过头看向卫澈,原本的巍峨印象瞬间消失,转而是一股子寒碜气息。

卫澈轻轻一笑说道“以前江湖纷乱,卫家拒绝过一些杀妻杀子的江湖恶汉,仇不灭门这是江湖规矩,世家不待见这种人也是规矩,因为世家之间有利益冲突很正常,但收了个恶徒,会让人觉得是要刀兵兴武的气象,而且又有人灭门绝户的前车之鉴,自然就容易被联合起来对付,那会豪气倒是豪气,总归是得不偿失,不过拒绝之后,这些三流恶徒虽然愤懑,但也没辙,也有些自认艺高人胆大的就想着来硬闯下剑阁,不过都是飞蛾扑火,连昙花一现都算不上。

不过也有一些自认小聪明的,倒能看清形势,知道不敌,便想着攻其必救,然后逃命,可惜想法是对了,境界云泥之别,最后也不知道喂了山里哪条大虫野狗,不过这些个亡命一击,剑阁总会有点波及,时间长了便就这样了。”

卫澈撇了一眼徐江南清淡开口说道“卫家前人吩咐下来说,不许卫家后人修缮此阁,说这才像修道人,修道修道到最后跟百姓凡人无二才是功成。”

这话搁到谁那里似乎都能骗来几句轻叹感慨,徐江南却是一脸古怪的看着卫澈,笑问道“你信这话?”徐江南觉得卫家前人可能会是这般想法,但到后面,至少在卫澈这里不会,明明就是杀鸡儆猴的威慑作用,还冠冕堂皇非要挂着羊头卖狗肉。

卫澈哈哈一笑,将羊头招牌取了下来摇头说道“我也不信。”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一命换一命(第一更)

在徐江南和卫澈走到剑阁下的时候,剑阁内两位眉毛雪白垂到面颊的守阁人依旧不动声色,其中一位顿了下神,二指捻着一粒白子,望着跟昨夜一般无二的棋局,轻声说道“得好几年没见过了吧。”

“是啊,这些年也就这小子有点意思,似乎是叫徐暄?”另外一个端起旁边的酒壶,眼神依旧专心的看着棋局,不过听到前者的话语,微微抬头,一笑说道。

“嗯,上次过来可是三言两语将卫秦这娃娃给说服了。这才是真正的艺高人胆大,想来现在也富贵无比。”捻着白子的老者轻轻说道,接着将子往棋盘上一落,搁着还有三四厘的时候,又将手给收了回来,摇摇头自言自语说道“不妥。”

习以为常的另外一位乐呵笑道“别想了,当年那徐小子瞥了一眼就说了,这棋黑子胜了。这些年你不也尝试过各种点位,但最好的结果百手之后不也是输老夫五子。”

另外一位不服输的白眉老者看一眼得意洋洋的同伴,瞪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

徐江南与卫澈在剑阁下顿了好久,徐江南没有往前走,像是在等什么,卫澈也没催,双手放在袖内闭眼等着,大约一炷香之后,徐江南冲着卫澈笑道“走吧。”

卫澈点了点头,带着徐江南踏入剑阁。

推门而入,第一层还坐着几位头发斑白的老者,听到推门声皆是抬头看了一眼,眼见是卫澈,皆是放下手上书籍就要站起身子施礼,卫澈微笑着摆了摆手制止住这些个老江湖,其中有一位见到卫澈背后的徐江南有些赧颜神色,而徐江南认识这人,就是当初在平王府拆了桥的张七九,不过也没给他脸色,微微一笑泯恩仇。

在这些卫家客卿接着阅览典卷书籍之后,卫澈带着徐江南往楼上走去,楼梯陈旧,踩上去吱呀一声,紧接着扑簌簌往下落尘,一看就是常年未曾使用的状况,众人听到声音,又是抬头,有些意外的看着跟在公子背后的年轻人,自从入了剑阁,看了些典卷书籍之后,对上面一层自然也是好奇和执着,但一般想往上一层除非于卫家有大功,眼下对于徐江南跟着公子上二楼,眼里除了疑惑,满满的艳羡。

踩着似乎随时都能塌陷下去的楼梯,上了楼之后,卫澈说的两位守阁人,徐江南正跟在卫澈后面想着绕道过去,久久不落白子的守阁人却是微微皱眉开了口,“咦,竟然不是。”

另外一名白须老头瞥了一眼徐江南背后的剑匣,轻声问道“小娃娃,你背着的剑匣从何而来?”

话语虽轻,徐江南一瞬间就像是被人丢到了波涛汹涌的浪潮之上,胸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卫澈见到徐江南面色逐渐灰暗,心下一急,开腔说道“前辈,徐公子乃卫家上宾。”

“哦?姓徐?”白须老头嗤笑一声,继而又是问道“小娃娃,老夫且问你,徐暄与你是何干系啊?”

在卫澈一言出口之后,徐江南只觉突然之间像是被人从人间拽了一把,生生的将自己从地狱里扯了上来,而之前的一切可怖感觉皆是消散而去,一片风淡云轻的样子,他弯着身子大喘了几口气,脸色不变,不卑不亢说道“徐暄乃小子生父。”

“嗯?原来徐暄这娃娃孩子都这般大了啊!”先前欺负了一阵徐江南的白须老头,与另外一名白眉老头对视一眼笑道“你爹呢,今日怎么没过来,这儿还有个老头子念叨他,可念了好些年了啊,哈哈哈……”

另外白眉垂脸的老者面色微变,但没否认,将手上的棋子搁在棋钵里,也是望着徐江南,说来他也好奇当年徐暄是如何看了一眼棋盘,便知道这局黑子稳胜,而他用了这么多年从看十手,到后面百手,各个落子状况都是想过,似乎黑子都是立在不败之地。

徐江南却是一怔,他从没想过徐暄也曾进过剑阁,疑惑的看了一眼卫澈,卫澈同样满头雾水,这事他并不清楚,所以对于徐江南的眼神,也是微微摇头,尴尬一笑。

面前两位老者对于这两位小后生的眼神动作视而不见,知道剑匣不算落在外人的手上,而在故人之后,情理之中,也没有之前的冲动举动,徐江南敛了敛神色,轻轻说道“家父十数年前已经身死,怕是要辜负了前辈之愿。”

白须老头闻言捋了捋胡须,有些遗憾说道“嗯?去世了?”说完又是叹了口气,两人活了这么久,也已经习惯了故人离去的这等消息,只不过再次听到,遗憾神色是免不了的,另外一位老者询问说道“那小娃娃你呢?来这里也是谈事?”

卫澈和徐江南听到这里大梦初醒,原来当初商谈投诚一事便在剑阁,徐江南知道现在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闭口不言,卫澈适当开口,恭敬说道“前辈,徐公子是来剑阁是阅书的,直到他自己离开?这是卫家家主印。”说完卫澈恭敬解下自己腰带上的玉佩,恭敬递了上去,之前徐江南的处境他也看到了,一言不合气势压人,卫澈后脑门也是一阵冷汗,当然更多的是庆幸这二老是自己的人。

“哦?”白眉老头接下卫澈递上来的玉佩,摸了一下,眼见属实之后,将玉佩递回给卫澈,轻笑说道“老夫记起来了,前些年似乎你来过剑阁,还是卫玦这小娃娃送来的。现在到你当家了?”

卫澈恭恭敬敬双手接过玉佩好生系在腰带上,对于这守阁人话语之中简单的错误并未纠正,当年他是老祖宗送来的,而不是他爹,不过对于这个小错误他只当是守阁人记混淆了而已,无关紧要,卫澈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嗯。”说的很是轻巧,真像个后辈小生,一点都无当家的气派。

“好了好了,你可以先走了。”眼瞧着卫澈在自己二人面前大气不敢喘的气微样子,另外一个老者打了个圆场说道“这小子就留下吧,老夫知道了。还有,卫小子,以后多送点好酒上来,这事老夫一直忘了说了。”

卫澈如蒙大赦,给了徐江南一副你好自为之的眼神之后,连忙溜之大吉,要说九品,卫家不缺,他二叔和老祖宗都是,但无论哪一个,卫澈都没有这般谨慎样子,毕竟关系在这,一辈子的血缘关系,扯不开,而这两名老者只是守着剑阁,说是卫家人,他也听老祖宗说过,除非卫家大难,剑阁倾倒,这二人都不会出手,之前对于徐江南试探,他也受了点波及,如对山岳,连反抗的心思都没有。

二位守阁人在卫澈快步离开之后,皱了皱眉头,又轻轻摇了摇头,不过说到底这是卫家的事,他二人也不想插手,微叹一声,索性又是低下头想着破局之法。

徐江南一脸无奈,觉得交友不慎,但不好说出来,不过好在两名守阁人似乎对自己并无想法之后,自己也是开始打量起来这剑阁第二层,瞧着上面陈列的书籍,上面也是有些灰尘,也仅仅是一些灰尘,并无蛛网之内的东西,徐江南抽出一本,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看清扉页,说来也巧,是篇剑招书籍,名字叫《凌剑录》。

他四处望了一眼,并无板凳竹椅之内,也没讲究,拢起袖袍便席地坐下,翻阅开来,很快便沉迷当中,上面并不是图画,而是文字,类似真元由灵台而出,蓄于指尖少商这种,继而通力于剑,一剑西去有蹁跹意。

徐江南一手捧着书,另外一手跟着做着动作,只不过要说人身上的灵台,少商这种大穴位他还懂,例如那些个汇聚小天心之内的小-穴位,他就抓不到纹路了,满头雾水,有心想问那两位老者,却有之前的前车之鉴,不敢开口,心下一叹,又是自顾往下看去,又是好半晌之后,实在是忍不住了,去问可能是死,不去问,那可是生不如死,这么多的书目,他不可能自己都懂,也不可能全部记下,说到外面再去问其他人。

徐江南想到此处,也不耽搁,捧着书往两位守阁人那里过去,斟酌了良久,这才腆着脸羞涩试探开口“老前辈?”

一直想着破局的白眉守阁人再是傻,这么多年活下来,瞧见徐江南的样子,也是知道他的意思,瞥了一眼捧着的书目,不屑说道“杨千剑的书你小子也看的下去?一剑蹁跹意?老夫吹口气都比他的剑意要浩大!”

徐江南顿时赧色上头,不知道如何应对。

另外一名守阁人明显知道对面这位是因为当年徐暄的话语而有些耿耿于怀,乐呵一笑,开口笑道“不至于,不至于……小后生,你且说来,老夫今日心情不错,给你说道说道。”

徐江南面带感激,问出心中疑惑之后。

这名白须守阁人一脸古怪,他当徐江南是因为其中剑招衔接,又或者是如何行气问题,没想到竟然是穴位的为难,也没急着应答,笑道“小后生,你是习武之人?而且修为也不弱啊,小七品了,不至于连这点东西都不懂吧?”

徐江南之前消下去的赧色又是回到脸上,摸了摸脑门说道“没人与小子说过。”

白须老头皱眉问道“小后生你师承何人?当年徐暄上剑阁的时候算是人间极臣了吧,给你找个像样点师父应该不是问题吧,这等不是入门必学之事?”

徐江南知道这二位守阁人算是真正处在江湖之外的人,听到这么有些不太上道的话语,脸上表情冷然下来,轻声说道“家父身死,门庭中落,小子一身的修为算是意外机缘。入武至今,也就一年半载,其中缘由,还请恕小子不能外说。”

白须老头还没说话,白眉守阁人讥笑一声说道“不就是道门三花之法,机缘?一命换一命而已。”

(还好之前的好消息没说,原来是一场空欢喜,谢谢支持,今日加更,这两个月没有特殊情况保底两更。)



第一百九十三章 你真贱 (第二更)

卫澈撇开徐江南自顾逃窜下楼之后,意外在外面遇见了卫月,跟徐江南一样,双眼通红,血丝遍布,就像彻夜未眠一样,不过脸上却是施了点妆饰,罕见至极。

不过让卫澈觉得奇怪的是卫月瞧见了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迎上前来,反而是站在路旁,抿着唇,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卫澈眼瞧自家妹子并不开心的样子,近身之后微笑说道“月儿,等会哥去给你找回场子,韩家人一个都跑不了。”

卫月听到卫澈这般故意讨好的话语,要是往常,她定然拍着手咬牙都要去凑热闹,看一场大快人心,只不过当下断然没有那份兴致,也没有之前淘气样子,抿唇问道“他进剑阁了?”

卫澈点了点头,知道卫月问的是谁,不过他愈加有些意外自己妹子的语气,正是疑惑时分,不过当他结合起今天徐江南的样子,就像恍然大悟一样,皱眉问道“你与他说了?”

卫月凄然点了点头,似乎是被昨夜老者说对了,这件事自己是当局者迷,连自家哥哥都看出来了。

卫澈声音微寒说道“他怎么说?是拒绝了?”就在卫月又是点头之时,卫澈怒气满脸转身就要再入剑阁。

“卫澈!”卫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冷然如霜,卫澈身子止住之后,卫月表情也是缓了下来,第一次像是请求一般对卫澈柔声说道“哥,以前都是让你替我做事,这件事就让我自己来吧。”

卫澈转过身子,看着凄惨一笑的卫月,神情有些犹豫,卫月是卫家的掌上明珠,他无论是哪个身份,作为卫月的哥哥,还是卫家的家主,卫月都是他要庇护的一个人,就连当初老祖宗将卫月当做弃子,他也在当中周旋,想着让徐江南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是后来得知徐江南的身份,老祖宗又因此变了态度,这事才不了了之,至于卫月的感情,他不是瞎子,自然也能看出来,但没想到过卫月会说出来。

徐江南的性子他也知道,他可以因为一件事而放下另外很多事,或者说习武之人其实都有这么一个特性,只不过红尘当中,能坚守下来的少之又少,偎红倚翠,袖手天香,谁又不喜,谁能不爱?徐江南恰恰是能从这些人当中脱颖而出,不忘初心,卫澈知道徐江湖肯定会拒绝,但事到临头,他也不是装出来的忿怒,而是极为真切,没有什么理由,卫月是我妹妹,你拒绝就是你不对,很简单,同时也很朴素。

卫澈很少看到卫月这般表情,心如刀绞,要真说起来,他娘亲走的早,爹又是个不理卫家事的读书人,纵情山水,二叔早年又是疯傻人士,偌大个卫家看到头反而像是兄妹两相依为命,不然卫月也不会是这副心性,别说女儿家笑不露齿,足不出户,就连走路说话皆有讲究,成天无人教她《女戒》,也没人管教,无法无天的性子想是这般形成,这能怨谁?难不成怨她自己?实在荒唐可笑,子不教父之过,这篇经文卫澈耳熟能详到起了茧子,而自她长大之后,卫家也是心照不宣诸般做的,都觉得卫月最为可怜,万事都依着她,但同样,越是用这种方式来补偿,越是觉得愧疚,这是一个死胡同,走不出来的死胡同。

卫澈深呼吸了几口空气,深深的望着面前一夜之间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的卫月,哪怕他当年能在夕阳下,为了逗卫月开心说着些许其实他都不愿意接触的武林侠客,知道卫月不想娘亲,坐在小台阶上撑着小脸满是幸福的听他半是杜撰,半是真切的侠高义胆,但他终不是个豁达之人,真不是,不然卫玦也挑不中他,让他这么快就来顶梁当家,有那么一瞬间,就在转身的一瞬间,他是真的起了杀心,许久之后,这才叹了口气说道“你都叫哥了,我能不依你?”

说完长舒一口气,揉了揉因此有些僵硬的面庞,走到卫月面前,强颜一笑说道“下次受了委屈,跟哥说,别再藏着了,就算是徐江南,哥也帮你办了他。”

卫澈假装说的很自然,跟玩一样,其实很认真,而卫月却以为他是真的过过口,不过即便这样,她眼泪还是情不自禁淌了下来。卫澈不知道怎么安慰,说到头当初他也这般伤过人,而且更为决绝。

只得走到卫月身边,就像当初小时候她想娘亲了一般,他只得提前懂事,说道“别哭了,要不哥再给你讲讲江湖的故事,这些年你哥走了好多地方,什么都没学到,就这个,听了好几年,保证跟往常不一样。”

卫月昂着头,梨花带雨却是哭笑着锤了他一下,扑到他怀里,将头搁在他肩膀上,身子止不住的抽搐。

这会阳光大起,山间云雾驱散,鬼魅躲避,西蜀道今日多云,朝霞比往常都要晚,犹如朝圣一般的光芒渐次漫延下来,卫澈等到卫月情绪有些安稳之后,将卫月轻轻推开,试探问道“要不要听哥给你唱一个小曲,当年在长安听到的。”

卫月不知道这回卫澈为什么会说出这般话语,至于唱曲一事,她倒是没怎么想太多,怜人有男也有女,却依旧点了点头。

卫澈算是豁出去了,这个算是他听到的众多曲目中的一个,不算多,不算好,只是唱这曲目的是位女子,他现在来唱,的确是于理不合,传出去更是天大笑话。

“卸职入深山,

隐云峰,

受享清闲。

闷来时抚琴饮酒

……

摇桨船拢岸,

弃舟至山前,

唤童儿,

放花篮,

收拾蓑衣和鱼竿。

一半鱼儿卤水煮,

一半在长街换酒钱。”

卫月瞪着眸子,倒不是卫澈唱得有多好,而是卫澈尖着嗓子唱这种小曲,就算有些离经叛道的她也是捂着嘴唇不敢相信,天下人都是这般,被人伤了才更是容易觉得别人的好,卫澈如此卑微几近讨好的做法在她心里不是轩然大波,着实却泛起了温暖。

卫月抽了抽鼻子,抛开之前的烦闷,抵着阳光笑了笑,也就是喊了一声哥,紧接着也说不出任何感动的话。

卫澈眼见卫月霁颜之后,微微一笑,在她旁边坐了下去,将朝霞当晚霞看,喃喃说道“一半鱼儿卤水煮,一半在长街换酒钱啊。”

声音很轻,卫月并没听清楚,在卫澈旁边蹲下身子柔声问道“什么?”

卫澈转而一笑,伸出手,才一半又讪讪缩了回来,这会发现,这个小妹真是长成大姑娘了,卖弄笑道“没什么,你看朝霞似火,这是什么意思?”

卫月注视着天边一线的金光,想了想,很认真摇了摇头。

卫澈乐呵一笑,呼出口白气,像是当年骗钱的老道士一般说道“祥瑞之兆啊!”

卫月等了半天没想到卫澈从口里吐出这么个“真知灼见”话语出来,冷着声调说道“真是高论啊!”

卫澈自然也能听出来卫月的讥讽意思,神情乐呵呵笑道“当年和徐江南两个人在金陵睡城隍庙的时候,两个人最怕遇见这番光景,瞧见这个饼却又吃不到,心里躁的慌啊!现在看到却是觉得又活过了一天,心里反而踏实许多。”

卫月不解其意,不过眼见听到他说道徐江南,也是昂着头,跟着卫澈一般,看着朝霞说道“哥,我跟他……是不是给卫家丢脸了?”

“脸?脸这个东西可是自己挣得,至于徐江南呢,当初我就想着让他带你远走高飞。”卫澈转过头,很少用这种溺爱的语气跟这个妹子说话,如今敞开了之后,也没刻意隐藏话语,不过并没有和盘托出,藏了点见不得光的东西说道。

卫月却是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说道“他拒绝了?”

“嗯,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徐暄的遗子。”

“这是你看我笑话的理由?”

“嗯?”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还得我昨夜在他面前哭了一夜?”

“月儿,这就是你不讲理了啊,我怎么知道你会去哭上一夜?哎,哎,说归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哼,我可不是君子。不过,哥,你不反对?”

“反对有用么,自古女大不中留啊,你自己喜欢就好了,我这个当哥的不支持你,支持谁啊?哎,你怎么又掐我?”

“我现在想啊,肯定是你当时拒绝雨蝶姐姐,然后让报应报到我头上了,不掐你掐谁?”

“……”

“哥,如果有一天我出门了,不认你了,你会恨我吗?”

“丫头,为什么这么问?你还来?”

“谁让你喊我丫头,不是说了不准喊了吗?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是随口问问。”

“丫头,别多想了,你不认我了,我还当你是那个丫头,你说办谁哥就给你去杀谁。”

……

卫澈昂起头,看着这个到如今已经会藏心事的小丫头,朝霞已经散去,阳光洒在她的脸上,镀了层金,不丢人啊,施点粉黛,不说倾国倾城,至少柳眉黛眼,可圈可点,要凭姿色,这卫城上下也能入个三甲吧。

卫月听到卫澈给的回答,顿了半天,却没再伸手去掐,反而耸着肩膀带着点哭腔喊道“卫澈!”

“嗯?”

“你真贱!”

(有没有第三更看手速。)



第一百九十四章 崔郑二老(晚点还有一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卫月和卫澈一对兄妹就在剑阁下面望着朝霞清谈,徐江南在剑阁内却是受着白眉守阁人的讥笑,只不过这番话语却是戳到徐江南的痛处,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李闲秋比之徐暄还要重上些许,生育之情和养育之恩,你要分清楚高下,真的难说,但这个白眉老头不讲情理的讥讽话语在徐江南耳里,就算是实话,但还是膈应,很不舒服。

之前这老者一口一个小娃娃,口气虽然大,但他知道是事实,无论真的凭江湖辈分还是真才实学,喊得也是没有半点水分,如今徐江南同样也没有半点水分的皱了皱眉头,人活于世,有人活个面子,有人活个风骨,有些东西就是该直起身板,徐江南觉得这会,该不知死活就该不知死活,至于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又或者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语在现在看来就是个屁话。

好在这白眉老头没有觉得徐江南皱眉的举动有什么不妥,也没仗势出手,反而盯着棋局轻笑说道“怎么,老夫说的不对?”眼瞧徐江南默不作声,这老者在剑阁活了这么多年,可是这争强好斗的性子就没弱下去过,一副不想动手也要徐江南服软认错一般,得理不饶人的说道“一身小七品的修为,就算是你刻意顿滞,不入境,总比不上妙手生花这般交融,呵,这等伤天之事,怕是花了大笔银子吧,当然,徐暄位极人臣,要给你找这么一个三花之人,怕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也没少做吧。”白眉老头讥讽神色更甚,似乎是将之前徐江南说的家道中落没放在心上,毕竟徐暄这样的身份要挣下一份家当绰绰有余,。

徐江南寒着眉争锋相对说道“小子敬您是前辈,处处避让,还请前辈注意自己言辞,小子虽然不知当年家父与你有何恩怨,但也能猜到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前辈何苦酸言酸语自降身份?至于小子的修为和那三花之法,无论前辈信与不信,若是当时知晓此事,断然不会接受。”

好说话的白须老头这会倒是高看了一眼徐江南,不过也没再当这个和事佬,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无论在哪都不缺啊,饶有兴致的喝了口酒之后,反而火上浇油说道“胆色不错,跟徐暄有的拼,只是呢,这话换你爹来说还成,好歹算一国之相,半个帝王之师,你小子,可是差远了。”

白眉老头一副仙风道骨的气派,只不过这心胸上差的就不是一星半点,听到徐江南所言,却是冷笑涟涟说道“口舌之利,老夫就不论徐暄跟你说说,三花之法虽是道门所创,使人一日千里,你可听道家之人用过?原因便是此法太损阴德,道门之法却是魔道之貌,以命换命,以修为来换修为,老夫此番没折了你的道行毁你筋脉已经算是放你一马。”

徐江南讥笑问道“小子之前见过前辈?”

白眉老头反嘲说道“胡说,老夫怎会晓你?别说你了,就连徐暄,也是入了阁才入了老夫的眼”

徐江南又问道“老前辈听说过小子事迹?”

白眉老头冷哼说道“笑话,老夫居剑阁不知多少载,世事白狗,与老夫何关?”

徐江南轻笑说道“既然如此,前辈一不知小子生平,二不知小子事迹,却口口声声说小子是为魔道,这是何理?

哦,小子懂了,十来年前小子之前跟着一先生走江湖,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一智者,见到佩剑之人便说,这人定然是魔教中人,不为其他,因为剑乃杀人之物。难不成前辈此言与此智者同论啊!真是好大的理直气壮啊!”

白眉老头面色一变,对于徐江南指桑骂槐的暗嘲,他自然听的出来,那智者是真傻还是假傻他也能分得出来,面色不善的一哼声,却不再言语,徐江南本觉得二人之争也就口舌之言,这位道行高深的老前辈应该在知道自己身份之后,做不出那般下作手段,可是没想到他还是高看了这些前辈的胸怀,之前评论自己一口气能下那人的翩跹意,如今一哼声,徐江南却是如遭雷击,只觉身体周遭从四肢百骸开始泛着麻木味道,比之先前犹为甚知。

喉咙一甜,一口血水便吐了出来,不过吐了血的徐江南却没有怨恨意思,或者说报仇的念想,不是说这白眉老头依仗自己修为欺人,而是知道这次出手是因为自己口无遮拦,徒增口舌之利而已,这个算自己活该,而之前对于李闲秋又或者是徐暄的低下话语算是面前这老人输阵,这般一想,徐江南非但没有怨恨心思,反而觉得这白眉老头直率得有些可爱,虽说最后像是恼羞成怒,但至少是默认了,如此一看比起许多人要强上太多。

这会,原本徐江南想着借力打力的白须老者望着这个跟自己在这剑阁不知道呆了多少日子的老头,看着他吃瘪又不太想认的神情,哈哈大笑,摇着头轻轻一拂袖,徐江南只觉身子一轻,舒适感觉充盈全身,舒了一口气,四肢一软,仰头躺了下去,贴着年岁久远的木板上,躺的很是随意自在。

白须老者笑完之后,指着对面轻叹说道“崔衡天啊崔衡天,都多少岁的人了,还这么争强好胜。”

被这名白须老者直呼姓名之后,姓崔的老者显然也不乐意,礼尚往来说道“郑白宜,你也别在这落井下石,半斤笑八两,这样的腌臜事你也做得出来?之前这小子不就将你也说了进去,你不照样没有阻拦老夫,一样的货色,咱俩谁也别说谁行不?”

“小后生,起来吧,又没伤到筋骨。”郑老头呵呵一笑,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徐江南说道“这个挫他该受,不然到了外面,就不是简简单单一口血就能解决的事咯。他比你可明理的多。”

徐江南听到这名老者的喊话,也没耽搁,仰身坐起,冲着两人一笑,显然之前的事已然忘却,风淡云轻一般说道“谢过两位前辈教诲。”

崔姓老头却是冷哼一声,对于徐江南的圆滑话语置若罔闻。

郑老者却是捋了捋胡须,疑惑笑道“哦?说来听听,都有什么教诲?”

徐江南坐在地上,之前一口闷血出腔,显然就是早之前的气势所震,姓崔的老者看似心狠,却在莫名之间给他化了瘀,如今舒泰之后听到郑老头的考究话语,微微一笑说道“当年家父轻狂,措辞激烈,一副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姿态,那是因为家父背后有数万铁骑的声势浩荡,小子今日口出狂言,却只是为了图一时之快,背后也无支撑的资本,这不算聪明人的做法,更像是自寻死路的路数。”

郑白宜咦了一声,本来觉得徐江南似乎是不知道这番道理,眼瞧着他说了出来,便也好奇问道“既然如此,你小子之前为何如此不明智?就不怕真的惹怒老夫二人让你一辈子都出不得阁?”

徐江南微微昂头,很是骄傲又是认真说道“怕。但就跟两位前辈一样,相信只要有人意图毁坏剑阁,哪怕这人入圣飞仙,两位前辈一样会出手一般,就算明知结果凄烈,还会偏向虎山行。”

郑白宜摸着胡子一点也没有掩藏神色的赞赏说道“有意思。你爹比你要锋芒,你比上你爹可要圆滑多了。”而姓崔的老者因为徐江南这一通不是马屁的马屁显然也是有些开心,胡子微翘,哼哼了几声,不容置否,只是脸上神色也是柔和些许。

徐江南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只不过突然之间他心里想法活泛起来,这两位守阁人之前也就是瞥了一眼书目样子,便知晓这是何人所做,难不成这剑阁的书籍经卷都被这二人阅览过?甚至说烂熟于心?真要是这般,他又何苦走这个弯路,前人开荒,不就是为了给后人铺路?那他还找个什么书籍?径直问这两位守阁人不就好了?

就在徐江南还在沉吟思索的时候,郑白宜坐在棋盘旁边招呼笑道“小后生,过来下。”

徐江南爽快起身,走到两位前辈跟前,崔衡天没好气的看了一眼郑白宜,他如何不知道这郑老头的心思,将白子弃下,扯开棋盘旁边的酒壶自顾喝酒,也没看上徐江南一眼。

等到徐江南近身之后,果不其然,郑白宜捋着胡子笑道“小后生,你来看看,这场对局,谁胜谁负?”

徐江南对于手谈说算半个门外汉还是抬举他了,也就当初闲着无事陪小烟雨练手的时候会上一点基础,这种棋到中局转而收官,让他来看,似乎就只能干瞪眼,不过徐江南似乎又不想放过这个机会,灵机一动,好像想到了什么,怔神看了一小会棋盘,等了好久之后,然后故作高深胜券在握一般说道“小子认为白子赢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当年的宾主两相欢

郑白宜刚想夸赞,一个“那是”还没出口,便又活生生给吞咽了回去,皱着眉头问道“小后生,你没看错吧?虽然眼下白子有些优势,但要论收官,白子必输无疑啊。”

之前撇过头一副与老夫无关的崔衡天这会反而兴致来了,他以为徐江南是看出了什么邪门妖路,毕竟要说他所能想到的路数试了个遍,走到最后无疑都是同样的下场,不过此子是徐暄的儿子,不说有徐暄那般的才华,说不定真有神来之笔。

徐江南反问道“是吗?”

郑白宜又抛出一个定心话语,“自然,这可是你爹下的定论!再者后来老夫也是往后推演过,无论哪般,到最后,黑子都是反败为胜。”

徐江南怔了一小会,随后又是想到,可能那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这个,而那位拿白子的似乎正是这位崔老者,眼见郑老头带出徐暄之后,他又是索然无味往后一靠,而另外一位则是趾高气扬起来。

徐江南对于这两位有些率真的性情着实有着不少的好感,不过对于这场结果,他也很笃定,肯定是这位姓崔的当年无故说了徐暄,被徐暄设计给阴了一手,棋局千变万化,要说落子知后续,除非手劲到巅峰才算,但归到人总会出错,一子差满盘皆输的道理都懂,却没想到这个老前辈却没转出来,想着黑子赢,可万一黑子棋差一招,落了个昏手,那不照样是个功败垂成的结果。

但你持着白子想着后续黑子落处,结局自然就不同,相当于自己与自己手谈,而心思却掩盖不下,怎么看都是黑子占尽优势,很浅显的道理,一攻一守,天下往往是守的人有先天优势,只需要见招拆招而已。

不过眼下似乎二人已经将后续推演完毕,就想看徐江南怎么自圆其说的时候。

徐江南微微一笑,不算他自己的主意,而是当初徐暄耍的无赖,只见徐江南将白子与黑子的棋钵给撤了,带着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如此这般,白子稳胜。”

崔衡天先是回过神来,拍手一笑,至于这套路如何无赖,他也懒得去评说,不加吝啬给了徐江南一个赞赏的眼神,紧接着像是风水轮流转一般望着郑白宜,得意笑道“不错,不错,在理。原来老夫胜了数十年而不自知。”也不知道他是夸赞自己的手劲不错,还是在说这无赖手段不错。

徐江南只是引路,点到即止,眼瞅着崔衡天理解到了之后,他便缩回脖子,将棋钵给放了回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正想着来日方长,自己先去楼上看看,也是顺道避避风头。

哪晓得一脚还未踩到会吱呀吱呀叫的木梯,便被早有预料的郑白宜给喊住,徐江南微微羞涩的缩回脚,转过头,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

郑白袍也就是轻咳一声,徐江南如芒在背,连忙小跑回去,这两位守阁人道行之间可能有高有低,但无论是哪个,如今在他面前也是难以翻越的高山仰止。

不过好在有之前自己的说得大度在前,也不好意思推翻,只是指着徐江南的鼻子点了又点,仿佛徐江南是他的子嗣儿孙一般,到了最后终是放下手,一脸懊恼神色,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让他过来,自食其果有苦难言啊。

而崔衡天积闷在胸口数十年的陈年闷气一扫而空,这小子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啊,下到最后谁输谁赢先不论,如今自己赢面大就行了,嘴角玩味之意漫延,这接下来的多少年,便是郑老头忧恼了啊。

郑白宜收手之后自然就放不下脸再提手而对,反而释怀说道“小后生,这等无赖手段你是从哪学的?”

徐江南旋即一笑说道“家父徐暄。”

按理来说,徐暄西下西蜀道的时间应在青城山之后,徐江南知道是这二人不晓世事的缘故,微笑解释说道“当年家父在来西蜀道之前,与人手谈于青城山,便用过此等手段,小子只是借他山之石来攻玉,反倒是取巧了。”

郑白宜这会就有些糊涂了,听徐江南所言,徐暄是早就做了此等事宜,到了剑阁,却为何却反其道而行之,说黑子反胜,让自己白白快活了十数年,真是稀奇古怪,老人不解问道“你的意思是当年在入剑阁之前,你爹在青城山就耍了道如此的伎俩?”

徐江南微微点头,眼瞅着两位守阁人愈加捉摸不到头脑,他也没那个心去点破,有时候不怕好心办坏事,却怕热脸凑到冷屁股,你不问,我就不说,扫着门前雪各司其职就行了,而徐江南同样知道这两位守阁人虽说活了好多年,在这剑阁里也是阅书无数,毕竟千里路胜过万卷书,有些事徐江南一做,这两位守阁人可能知道有什么深意,但要说红尘里的见招拆招,将计就计,着实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果不其然,一时半会之后两位守阁人并没想出来是何缘故,相视一眼,转而又把主意打到了徐江南身上,这些年守着剑阁,一般无事便苦心钻研一些东西来打发时间,很多事都是追本溯源,只求一个明白,他二人不差时间,就差能打发时间的事物,就例如才下至收官,能想完之后所有路数,除了无聊,徐江南想不到更妥切的形容词,不过回头再看,时间白驹过隙之后,熏染之下,他二人的性子也是有所改变,说犟也好,说爱钻牛角尖也罢,大抵都是为了一个明澈。

徐江南懒洋洋靠在木梯上,他没有趁这两位守阁人思索的时候跑路,说来也跑不到哪里去,无非自欺欺人而已,索性捧着书走马观花一般翻阅,阳光刚好漫射进来,洒在楼阶上,往上看有些幽深味道,楼阶衔接的很密,所以前沿处都开了裂,上下踩踏所致,皆是稀松黄木质地,百姓家里所用。

郑白宜觉得有些摸不到头脑,同样也觉得面前这小子有所求,不过求的是什么却不知道,但眼下与他来说,这件事不弄明白,就像在指肚间镶嵌进去根细签一般难受,率先开口问道“小后生,你可知道徐暄此举有何深意?”

徐江南爽朗摇头,他又不是神仙人物,能掐指断今生,不过郑白宜觉得他有所图是对的,他的的确确是有着自己的意图,早之前与“卫老祖宗”所谈,虽说提及过徐暄,但是其中的细枝末节“卫老祖宗”却有意不提,徐江南也不好询问,毕竟这件事与卫家来说也算个机要东西。

但剑阁的这二人之前对于卫澈的一番话语倒是给了徐江南一些想法,似乎这二老并不是因为辈分超然,而是因为本就与卫家只有剑阁这么一处瓜葛所在。

摇头之后又是轻声问道“老前辈,当年我爹便是在这里与卫老祖宗商议要事?”

郑白宜失望之余听到这般问言,先是暗自腹议一声老祖宗?后来想到可能说的便是卫秦,涵养之下微笑点头,自古到今,能上剑阁二层楼的人不多,而这些人他也基本大大小小知道一些来路,对于徐暄,算是最近往来的几人之一,加上徐暄与其余人不同,一般人上剑阁无非就是打这些经书典卷的主意,徐暄上剑阁却是一副仗势仪容,虽是读书儒士的风范,但比起往常那些卑躬屈膝上楼的要眼顺的多,只是一身的血腥杀气让他皱了皱眉。

崔衡天不像他,心直口快便讽刺了句,都说不杀人不是江湖人,可杀多了也一样不是江湖人啊。

本来依着他的身份,说这话并无可厚非,可是他对上了在江湖里就没讲过道理的徐暄,眯着眼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这就有意思了,一个以前辈之身言传身教,一个却只是不轻不重的哦了一声,无论动手还是动嘴,说到底是两个人,你说徐暄不懂礼仪吧,他回过你话,即便不是晚辈对于前辈的礼仪,再者又说,哪怕真的是礼仪不到位,要追究也不是你这个当前辈的追究,因为你之前以一个前辈口气说话,如今却抓着一个礼仪小事不放,怎么看,小肚鸡肠的都是你崔衡天。

再者徐暄是个文人之身,虽然背着剑,身上并无半点气劲,他也不好出手,郑白宜倒是幸灾乐祸,二人在这剑阁小打小闹小斗小争那是常事,不然怎么蹉跎过漫漫岁月?崔衡天吃瘪之后,也是无奈,继而又是思虑着棋局,这是他二人这么多年打发时间的常用方法。

之后卫秦过来,宾主两相欢,徐暄倒是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卫秦,卫秦却是坦然受之,郑白宜不傻,博览群书,只是没有融会贯通而已,算是智迟,卫秦利用他俩与徐暄博弈一事,一道眼神足以戳破。

徐暄自出山以来,一向是你敬我一尺,我便不过分欺你,如今卫秦想利用这两名守阁人来给他个下马威,他也不介意给卫秦落个不安生的种子,算是礼尚往来,这剑阁的后院要是起了火,卫家可就偷安不了了。

尤其是恰谈完了之后,这二老算是明白此人身上的权威之气是从何而来,尤其是如今这西蜀道要沦丧在西夏之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作为西夏掌权第一人,麾下兵马不计其数,倒也觉得之前那声不轻不重的哦,不算过分。但话说回来了,哪怕得知徐暄的来意,又或者知道西蜀道是西楚的也好,西夏的也罢,与他二人并无关系,说他们是江湖人都算过分了,你要伸手到这种人的头上,指不定给你弄出个收拾不了的大篓子,这就叫有恃无恐。

而徐暄也并未因为之前的小摩擦而追究,进退自如,不过临走之时,却是朝着崔衡天笑着说了句,此局不用再落子,白子皆输。

不知道算不算大言不惭,但在当时,那股子昂然自信,却是让这两位略有可爱的守阁人一脸愕然。

ps晚了点,好在赶上了,第二更。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处心积虑一场空

就跟水到渠成一般,徐江南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郑白宜想知道徐暄此举是何用意,两者交易,各得所好,郑白宜悉数说出当年徐暄登阁所做所为,其实跟徐江南所料相差不多,果然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让他意外的便是卫老祖宗竟然没有说谎,可能措辞上不大一样,但总的来说相差无几,不过很快便又释然了,毕竟这事卫家都没完成过一件,欺瞒他又有什么意义?

只不过郑白宜想要的答案,着实简单,就是徐暄以牙还牙,圣人以德报怨,小人仇不过夜,徐暄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圣人,也没人说过他是圣人,徐江南将这话说了之后,郑白宜一脸不相信的说道“徐暄身份位极人臣,说是小半个帝王之师都绰绰有余,会做这种小肚鸡肠的勾当?”

徐江南倚着楼道冲着他眨眨眼,似乎因为自己跟徐暄一样有仇必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沾沾自喜说道“家父无论是在朝廷还是江湖上,说他狷狂的人很多,聪明的也多,却独独没人说他大度。”不过徐江南说到大度的时候,他想到了某一件事,原本激昂的神情又是低落下来,而这件事就是唐家,徐暄对于唐家的态度在他看来不仅仅是大度,近乎是判若两人的存在,因为就连他觉得自己若是在当初徐暄的位置上,他对于唐家的做法,零星好感都欠奉。

郑白宜听着徐江南厚着脸皮的另类夸赞,一边摇摇头,一边感叹世风日下,难不成这江湖庙堂已经成了这般?这分明是小人得志的典型,不过一小会之后又是回过神说道“不对,徐暄当年又是如何得知这白子最后会失势?若是白子最后得势如何?”

徐江南觉得这老者是真的钻了一个很极致的牛角尖,似乎也正是如此,徐暄才说了这番话,糊弄了这崔老前辈一把,他不知道徐暄是怎么断定这崔老者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十多年寝食难安,以前他觉得徐暄厉害,不过多少是听来的沙场故事,又或者说是动不动指挥类似黑云压城行伍汉子,无论南下还是西进,都算是谋国大事,如今这是实打实的谋人,这一课虽然徐江南没见到当初的情景,但也觉得生动无比。

而这个对此还是持着怀疑态度的守阁老人似乎并没有因此恼怒,徐江南凭着帮人帮到底,这解惑解到头的想法微笑说道“前些年,听一位从沙场上苟活下来的逃兵说过一个故事,他姓许。”徐江南有些郑重的提到他的姓名,“他有个媳妇,在他从军之后就跟隔壁的书生跑了,给他弄了个衣冠冢,他说他看开了,不生气,甚至逢年过节还会花上大半天去一趟桃花观替这二人祈福。

但其实我和他都心知肚明,不提了才是不想,不想才是不怨,看到桃花,看到平安签,心里却是咬牙切齿想着那对奸夫淫妇。”

郑白宜没想到徐江南竟然会给他们传道授业,就像思想里的滑天下之大稽,不过瞧着徐江南一脸正经的样子,又不似胡言乱语,定下心咀嚼一小会,崔老前辈已经抢先开口说道“你是说我与郑老头没有放下?”

徐江南微微一笑,不容置否说道“其实呢,这个棋局我觉得家父根本就没上心看过,他就是那么一说,倘若前辈二人真是放下之前事宜,自然会当做笑话,一笑置之,倘若没放下,觉得家父当时有些不妥,自然会处心积虑的想破局,而这个局本身就是个全套所在,算计的不是棋子,而是二位前辈的想法。

两位前辈,实不相瞒,小子对于清谈之流是一知半解,即便如此,也是知道一子落差,满盘皆输的道理,哪有稳胜一说,至于崔前辈落子到极处察觉家父一语中的更是简单,因为前辈自攻自守,自己落子的想法自己当然知道,要想赢,不仅要瞒过自己,还得瞒过郑前辈。”

崔衡天像是被徐江南说中,老脸一红,借着喝酒的动作掩盖过去,而这郑白宜,却是如释重负的点了点头,深以为然的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小后生,你是说老崔头劳心劳心费尽心机想要破局,最后是跟自己斗了十多年?”

徐江南略带同情的看着旁边喝着酒的老前辈,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郑白宜抚掌大笑,一点也不掩盖幸灾乐祸的表情,笑过之后对徐江南着实有些刮目相看,他知道的东西多,但是常年住在剑阁内,想东西自然就想的浅,一般也没有什么可以想的,无非是这人活还是死,不像徐江南,跟着走了趟江湖,有些东西你想不到,你就活不下去,所以徐江南微微点拨,这老头便知晓了缘由。

徐江南眼瞧郑前辈心情不错,趁热打铁询问说道“老前辈,家父当初不是给了卫家春秋剑吗?如今这剑不在剑阁?”

郑白宜还没开口,一旁喝酒的崔衡天轻笑一声说道“你小子这会是想多了,当年那柄春秋剑的确在剑阁放了不少时日,不过后来被卫秦给拿走了。”说完又是睨了一眼徐江南,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你小子想知道春秋剑在哪?”

徐江南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勾起了徐江南的想法之后,这崔衡天得意一笑,继而说道“你别看老夫,看老夫也不知道,这柄剑的下落只有卫秦这娃娃才知道,可惜咯,现在晚了。”

徐江南微微皱眉,不知道他说的晚了是什么意思。不过解决了心中疑虑之后,他又拿起之前的书自顾翻阅,似乎都忘了之前想问的其实还没有被解答过。

不过这回他是静了心,想着好生看一点算一点,而这两位守阁人解决了多年的心事之后,反而无聊了起来,坐在棋盘旁边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酒,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徐江南,然后又低头窃窃私语。

也就这样,时间过得有些快,从窗棂投射进来的阳光在屋内角落转了一圈又是藏匿出去,徐江南一直捧着书,如饥似渴,不过将他从书里拖出来的也正是饥渴,只见他放下书,抿了抿有些干涸的嘴唇,捂着肚子望了眼两位如老僧坐定的守阁人,轻轻唤了句老前辈。

可惜没人理他,没办法,徐江南勒了勒裤腰带,这些日子从以前一日一餐或者一日无餐到如今基本三餐大鱼大肉,好酒好茶的过活,肚子也是刁了起来,到点便扯旗造反。

不过他依稀是记得卫澈好像吩咐过会让人送吃食过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太阳都快落山了,连点影子都没有。

徐江南叹了口气想着过去再看上几页的时候,有人踩着木梯上楼的吱呀声音传了上来。

(晚点还有)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朝霞如酒,晚霞如水

(第二更,晚了点,大伙新年快乐!)

徐江南翘首以盼,却在吱呀声停之后等来了一位最是意象不到的人,过来人会说女子思维太过缥缈发散,捉摸不定,触之难触,但只要她心上搁浅了一个人的时候,你再将她的想法剥丝抽茧,发现就简单多了,其实就是一个影子在作怪。

世间男儿都有一个劣根,那就是风头,而他们逞风头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装不在乎,所以经常出现的场景就是不装了之后发现,明明在乎到心底的人——没了,这个呢,其实就是后来人说的情深缘浅,想起来的时候唏嘘不已,得小酌几杯,大醉一场,其实呢,这只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表现,眼高手低之辈,太过高看自己,认为她呢,离开了自己就活不下去,只是后来发现活不活得下去不知道,相忘于江湖倒是真的。

徐江南幸就幸在他自知,很自知,从江湖底层转了一圈,也由不得他不自知,知道只有把自己不当回事,才有出路,卫月从楼间上来的时候,徐江南先是一停,然后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容接了上去。

卫月来之前很是忐忑,就连上楼的时候都是,昨天夜里蜷在被里哭到深夜,最后被噩梦惊醒,之后再也入不了梦,小脸凄惨望了一夜窗外风月,她梦见了之前那个牵着小男孩无情点破她心思的老者,具体说的话语事宜已经忘却,只是知道说她离徐江南越近,到时候离卫家便越远,所以大早上的时候她莫名说了出来,问了卫澈,卫澈的回答很是暖心。

好在上楼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徐江南的颓丧表情,她也欣喜,眉间一挑,舒展开来,她如今要的真不多,千金小姐因人喜而喜,因人悲而悲,真是落魄。

卫月将手上的提篮放下,又是将竹篮盖掀开之后,俗世红尘的东西这么多年第一次流入剑阁,香味扑鼻,卫月小心翼翼的将杯碟吃食给端了出来,可能看到这二楼似乎除了一个摆放棋盘的桌子,并无其他,皱了下眉头,然后从书架上抽了好些本下来,垫在地面上,这才将吃食放上去。

徐江南总算知道什么叫财大气粗,什么叫败家娘们,这就是啊,这些个孤本典卷放到外面,就算不是一场血雨腥风,也是价值千金啊。自古伸手不打笑脸人,好心不能当做驴肝肺,徐江南虽然心疼,但也没那么想象的心疼,毕竟不是自家的东西,走到卫月旁边坐下,悄声问道“卫澈说的人不会是你吧?”

卫月低着头一边从竹篮内往外拱了拱鼻尖,反唇问道“不行啊?你有那么怕我?”

徐江南对于这无理取闹的话语讪讪一笑,缩回脖子,倒没觉得卫月发这么一番脾气是如何不可理喻,转而望向卫月带过来的吃食,五花八门,就像是带过来了一家酒楼的样示品,可都是取其精华,例如河鲈,也就取了肚皮处最嫩的几块肉,极尽工巧手段,至少色香是到位了,至于味,那得尝了才知道。

徐江南搓着手,一脸急不可耐,可是这卫家的小祖宗没有开腔,他又不敢自作主张,好不容易等到卫月将菜肴端出之后,又是从拿出一两壶好酒,徐江南见状伸手就要接过,却被卫月瞪了一眼,然后拿着酒走到两位仙风道骨闭目养神的守阁人面前,也不知道是不是卫澈给过她提醒,又或者是一夜之间,真的就从一个只顾自己感受的小姑娘,变成了懂一点三思而行的灵巧女子,卫月捧着酒,正想着要不要将两位老人给唤醒的时候。

徐江南已经大煞风景的从她手上接过酒壶,仅仅将酒壶盖掀开,论到卫家这两位守阁人,要说仙风,那肯定有,这一身朴素和白眉,怎么看怎么出尘,但要说道骨,他不信,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搁了十多年都还想着,说是个世外修仙人,任谁也不信。

做完这一切之后,徐江南这才回到之前的菜肴旁边,用眼神示意了下,卫月有些担心的看了眼崔郑两位守阁人,眼瞧没事,放下心来白了一眼徐江南,递了双竹筷过去轻声说道“你就将就吃吧,我也不知晓你喜欢什么口味,索性就让厨子都弄了一点。下次你想吃什么,就与我说说,我让厨子给你做。”

卫月假装很平常的说出这段话,事实上她的语气也很平常,就是脖颈间缓缓上升的红晕出卖了她。

徐江南接过竹筷,温和一笑,不知道是在笑谁,这样的晚膳要说是将就,他宁愿将就一辈子,但卫月说这话的时候摆明不是作秀,是真情实意觉得是在让他将就。

卫月莫名觉得脸庞发烫,便随意说了个看晚霞的借口走到窗户边上,第二层说来并不高,但因为本身就建在山腰上,所以站在窗户边上,相对于山下来说,也算望之高阁。

徐江南从开始狼吞虎咽的难看吃相,到后来挑挑拣拣拨弄残羹冷炙,似乎是将卫月冷落在了一旁,吃饱喝足之后,正想着躺下休息,无意中瞥见双手撑在窗棂上的卫月,夕阳从窗棂间跃过,落在有些腐朽的地板上,落在卫月的发梢和俏肩上,析离出几缕光影,这会的卫月安静下来,竟有几分当初不曾见过的风采。

可能是再无其余的声音,卫月像是知道徐江南吃完了一般,平静而又轻声的说道“你知道吗?很多人喜欢晚霞,因为晚霞看起来凄丽,而我喜欢朝霞,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说完之后,转过头,不加掩饰的看着徐江南。只是可能因为说话的声音极轻,更像是她在自言自语。

徐江南想了半天,很是认真的摇了摇头。

卫月温和一笑,没有纠结,就像是开了一个不轻不淡的小玩笑,适可而止的说道“你忙你的吧,我先走了。明日我再过来。”她收拾狼藉的手脚很是笨拙,从手前到手远处,一番下来,手上和衣裳上都是脏乱不堪,徐江南瞧到这一幕,心里一阵抽搐,在他看来天下间最好的就是各司其职,当一个小姐做了丫鬟该做的事,无论对错与否,都是身不由己,而身不由己本身就是一个难为情的词。

所以他愣了小半会,斟酌了小半会之后,柔声说道“下一次让丫鬟来吧。你一个小姐,做这些不合适!”

卫月收拾餐具的动作微微一滞,紧接着又收拾起餐具,期间也没抬头,就像没有听到徐江南的话语一样,提着竹篮起身轻声说道“我先走了。”

她虽然没有回答,但徐江南知道她的意思,心里一叹,也不再言语。

卫月离开之后,两名清心寡欲的守阁人睁开眼,人老耳不聋,之前小姑娘的哀怨意思能听得分明,就连崔衡天都忍不住扼腕,喝了口酒,给了自己一个帮她说话的理由,一副心安之态试探说道“喂,臭小子,先前人家姑娘问的,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徐江南从木梯处收回视线,转而走到崔衡天旁边,抓过他手上的酒壶,灌了一口,脸上表情清淡,让人不知其所想,嬉笑着走到角落,自嘲说道“朝霞如酒,晚霞如水,水是越喝越凉,这酒啊,是越喝越暖。”



第一百九十八章 我有故事,尔等有酒否?

朝霞过后是盛阳,晚霞过后是深夜,同与不同就在这里,徐江南说完之后,假装自己很是忙碌的翻阅书籍,但是他知道自己其实一点都没看进去。连一个字都没有,将自己匿在阴影里,他很清楚知道卫月的事与他来说就是一个泥潭,只会越陷越深,越欠越多,到后来剖心剖腹都还不了,但是当一个女子不接招,也不应承的时候,他也无计可施,想不到最好的脱身手段,难不成到时候真当一个还没走心的负心人?

徐江南想了很多办法让自己静下心,但感情这种事如果你想静心就能安心下来,这种微妙的感觉早就被世人说干道尽,徐江南面无表情,他想克制住自己的想法不过雷池,五指入掌,希望通过连绵的痛楚来告诫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崔衡天听了徐江南的回答之后,先是一愣,继而回过神,风花雪月他没经历过,但拒绝个俏丽姑娘这种事算是这么些年头一次看到,很稀奇古怪,睁着眼睛看了一会故作姿态的徐江南,按道理本该落井下石的他,却是充当看客轻轻一叹,不知道是叹息徐江南的装傻充楞,还是在叹息那位姑娘的痴傻深情。

郑白宜比他想的开,但同样看的要深,他觉得这事肯定事出有因,因为这个小后生,如今摆明了心神不宁。思忖了小片刻,郑白宜起身走到徐江南同一列的书架边上,喝着酒看似随口的问道“小后生,听你话语,刚才那傻闺女是卫家千金?”

徐江南微微一怔,然后将手上并没看进去几页的书给合上,放回书架,平静说道“嗯。”

郑白宜有些疑惑,好奇说道“这下老夫就不懂了。”徐江南手上动作一顿,接着又是行云流水从书架找书。这时候背后崔衡天略带讥讽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有什么不解的,将相之子看不上江湖女儿呗。”

郑白宜没有理那个胡扯话语,轻声问道“崔老头话糙理不糙,你是权贵之子,她乃世家之女,再者你小子之前不也说了,家道中落,而这个傻闺女虽说在江湖世家,好歹也挂着个不大不小的侯爷头衔,门楣之别不算大。你就不想着借机让徐家东山再起?”

徐江南默不作声,自顾做着自己的事。

郑白宜又是开口说道“再者又说当年徐暄与卫家并无纠葛,结为秦晋之好那不是锦上添花的大好事?”

徐江南低着头依旧寡言清心,可能同样因为好奇,之前就同气连枝的使了一出激将法的崔衡天又是讥笑说道“朝廷之人会有情?情义二字不过就是个笑话而已。你与他多说何益?还真是闲事管上瘾了?过来跟老夫再下一局。”

郑白宜没有理会目的跟他一样的老伙计,这种劣质激将法能逼出话来,这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郑白宜嗤笑一声,像是低嘲说道“你们官家人不是追个利字吗,这事不摸清楚心里也痒痒,你也莫怪老夫多事,要没有多事这个心,这些年也在这个地方呆不下。

老夫也不白占你便宜,瞧你小子来了一整天,翻来翻去,也就看了一本《凌剑录》,而老夫与崔老头在这剑阁呆了不知道多少年多少载,其中的书该看的也看了,不该看的还是看了,你说道说道,给老夫解解乏,之后老夫教你,怎么着也能事半功倍,如何?”

他本来觉得这是天下最大店家和最小商客之间的交易,真不是他自夸,不说外面的人,就说楼下那几号人物,若是知道他提了这么一个简单要求就能得到千万倍的俸酬,天晓得会眼红到什么程度,不过郑白宜却是觉得这买卖划算,待价而沽这种事属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者又说,这些个书卷东西他都已经看完了,在别人眼里可能千金不换,在他眼里,也就是一堆上了年纪的破烂,而面前小子又不是仇人,说说也无妨。

当然,这两位守阁人也有自己的傲气,不然随意来个人哪有这般好言,就连之前的卫澈上楼,也是没给过好脸色,而卫月更是连眼都懒得睁开。徐江南运气不错,正好托了点徐暄的福,当年之事,或多或少的余韵之下,这二人反而认可了他,至少在徐江南给他二人解了十多年的困局之后,觉得他有些可取之处。

不过让他失望的就是徐江南轻轻摇了摇头,拒绝了让江湖人都眼红的生意,抢过郑白宜手上的酒壶,用着就像说书人对着众生的口吻,先豪饮一口,紧接着坐在地上的书卷上轻声说道“想知道?也行,我的故事有三两重,也不要你们教,酒管够就成,我也不是个贪小便宜的人,这个买卖让你们赚。”

郑白宜对于这事不管过程,只听结果,眼瞧面前小子点了头,哪怕出言稍有不逊,都不是大碍扭过头望了一眼崔衡天,白眉老头心领神会往楼阁上翩然而去,不多时,手上拎着十多坛,头上还顶了几坛子陈年老酒过来,有点心疼,但想着等会有就有故事,白眉老头也不心疼起来,看样子就不是一个喜欢将就的人。

徐江南并没有因为崔前辈之前的话语而说一些难堪下作的暗讽言辞,先是随手拎起其中一坛沉缸,解开系在上面的红绳,开口便饮,一坛酒估计喝了一半,有一半径直从嘴角滑落。

郑白宜盘腿坐在徐江南对面,浪费这点酒来说不是太心疼的事,痛饮痛饮,不都是都是喝上七八分,浪费二三分,不然怎么叫痛饮,那种杯尽的只能算消愁,他精品细啜着,等着下文。

一坛落定,徐江南抹了把嘴角,这才开了腔,一阵絮絮叨叨下去,天色已经全然黯淡下来,地面上的空坛子愈来愈多,整个二楼都是酒香洋溢。

“说白了,我就一国贼余孽,屁的权贵子弟,就别说如今自身难保,与我一起定然会被拖累,还有,我虽然不尊儒,但也知道有些礼法该尊崇,哪怕只是我一个人觉得该尊崇,三年之孝,还一个生育之恩并不多,而今我三年之孝都没经历过,又在替家父扫尘之中结缘姻女,这跟三年之孝的时候办那酒事又有何异?”说到最后,徐江南自嘲一笑,带着点滴醉意眯眼反问道“敢问尔等,这份情,汝是接还是不接?”

(晚点还有一更。)



第一百九十九章 算计人终被算计

(书友们元旦快乐。第二更奉上)

徐江南这话出口真算个狂生,口气太大,在这两位面前敢说这话的,天下似乎不超过三人,徐江南不是故意而为之,而是有感而发,不想换几句牢骚,也不想换几句唏嘘,纯粹就是想找骂,觉得这样兴许自己会好受一点。

郑白宜听完之后倒是如他所愿,只是没有因为最后一句话,而是他的思维,指着徐江南笑骂道“迂腐。”而崔衡天更是坐在空酒坛子上不屑说道“学什么不好,非得学酸儒,顽固不化。儒家礼法究竟有何用?无非是盛世的时候用来锦上添花,要是在乱世,一文不值,想去独当一面也没这个本领。”

徐江南醉态横生,觉得如此坐姿有些不舒服,继而往前挪了挪,往后一靠,一手搭在酒坛上,醉笑道“老前辈,莫说小子圆滑,你们何尝又不是,且问二位老前辈,若是你们处在我的位置上,是接还是不接?”

郑白宜的白须早就被酒液沾满,黏在一起,与崔衡天相视一眼,皆是幸灾乐祸笑道“自然不接。”而郑白宜话说完了之后,敛了敛神色,又很实在的道出了天下的实情,“其实呢,说你迂腐,何尝又不是在说老夫自己道貌岸然,天下之辈大多都是这样,你怕也是司空见惯了,明道暗娼的人多了去了,就比如老夫,冷眼旁观也是替那傻闺女不值,但真要设身处地,你的做法无疑也是老夫的选择,无疾而终实际上对二人都好,感情这种事,要伤心,不是伤在一时,就是伤在一辈子。你别瞅老夫,老夫是没历经过,天下人一个性子,越是没走过的路越是会夸夸其谈,老夫敢承认。

还有一个,你不接受看似因为金陵那名女子,其实同样也是为了她好,这一点不容置否,但是你想全盘否认这个,这事上,你小子就做的不厚道了,在这一点,老夫替那个闺女是真不值。

这个

老夫阅人不多,但也能看出来她是一心一意为你打算,一个小姐能低声下气的跟你小子说话,算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笔账,你逃不掉。”

徐江南微闭双目,这种以晚辈之态对于长辈同徐江南来说有些陌生,所以他说话的时候反而是将这二人看做类似卫澈这样可以喝酒诉苦的人,不过这事的确与卫澈是说不得的,而这两位老前辈倒是甘之若饴,也没觉得他的无礼是有多无礼,不过到了这会,郑白宜用一个长辈的口吻微微训斥,徐江南不觉得过分,反而觉得亲切,尤其是一番一针见血的说法,他本心有一点出于对卫月的关心,只不过他不愿意承认而已,想借着小烟雨给搪塞过去,自欺欺人。

被郑白宜点破之后,徐江南眨着醉眼,一脸慵懒说道“江湖人不说过程,只看结果。结果是一样的,至于我否认不否认,有区别吗?”

郑白宜自古喝酒,一脸神秘笑容,而一旁崔衡天却是没好气的讥讽点破,“自然,与你来说没区别,与这个闺女来说可就是瞑目与不瞑目的关系了。”

像是商量好的一般,一人黑脸,一人白脸,郑白宜轻笑说道“你小子算是官宦子弟,不幸是家门被灭,但所幸的是你人还活着,而且还活了近二十年,可这二十年来混迹江湖,学到了江湖的求生之道,这是好事,但同样有利有弊,过了十多二十年的苦日子,风餐夜宿的,你觉得自己卑微,自卑到只要能活下去就行了。”

徐江南微微抬起头,盯着郑白宜,眸子清醒之色转瞬即逝,故作轻松说道“前辈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了。”

郑白宜笑道“小后生,你诳骗不了我,这是江湖人的劣根,百年前老夫就看了出来,无论是谁,都会有,不然江湖里哪有那么多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就连那些扬名立万的剑客大侠都一样,绝大多数因为自卑,才想着把人踩在脚下,这样,就没人看出他的自卑。唯一的区别就是踩对了人,他就名扬四海,踩到了钉子,那就是自讨苦吃。

而你呢,不过是野心大了点,想踩在金陵皇权的头上,其实说踩都算轻的,凌辱才是真的,但是你想过没有?江湖的道理在江湖是行得通,但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卑微行事于江湖里的确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护身符,但你要于官府之人打交道,一是礼法不能废,二是仪态,居上位者若是姿态卑微,那房门府第也一辈子抬不起头,还有便是军伍,军伍说法,要是世故,风牛马不相及,那就只能当一辈子的老油子,出不了头。

这也是文武不相投的原因所在。

老夫觉得放在儿女之事上约莫也是差不多的。”

徐江南默然不说话,但他知道这位老前辈说的是对的,万事讲究个对症下药,只不过这种事症状能寻,药物却难找。

郑白宜点到即止,乐呵呵捋着胡须,可能是摸到了酒渍,又将手搁了下来,换了个话题说道“你呀你,就是太过沉稳,行事如将木之人,反而少了轻狂。”

徐江南知道郑白宜说的是什么,一改醉意嬉笑说道“老前辈何故至此,小子给前辈说个故事,前辈喝点酒,今夜便过了,之后大路朝天不好吗?”

郑白宜眼瞧着徐江南不在装醉之后,哈哈笑道“非是老夫所愿,是你小子行事风范与你爹简直就是天壤之别,罢了,既然你不想听,老夫也不说了。”

说罢便要起身,只是这会反倒是徐江南不允了,耍无赖说道“哎,郑老,先前是小子口无遮拦,你老大人大量,还请别放在心上,再与小子说上几分如何。”徐江南原本觉得也就说说卫月,所以装醉想要蒙混过去,后来发觉这老前辈话头打开之后,反而滔滔不绝的说道了自己和徐暄,这就要另当别论了。

郑白宜吸了口气,指着徐江南说道“你小子就这点好,也就是这点不好。”不过话虽这么说,却依旧是坐了下来,而一旁的崔衡天老前辈似乎早就有所预料,像个看戏的在旁边看着这两位一来一回的打擂台,不过唯一有些疑惑的就是郑白宜对于这小子的青眼相加,他想归想,但没有扫二人的兴,反而是喝着酒,剑阁这么多年,来了个能让他们愿意与之说话的,不容易,往年都是二人絮叨,也都是争论居多,就算势弱,也是输人不输阵,面红脖子粗。

徐江南轻轻一笑,开了个新坛借花献佛递了过去,开门见山顺势问道“老前辈认为小子当下该如何是好?”

郑白宜思量小会并没有直面给出答复,而是轻声说道“你现在的境地不错,至少是活了下来,当然这些归功于那些年的江湖之行,没有陌在江湖里,但这不代表你以后能活下来,江湖之所以是江湖,而天下论为天下的道理就是有庙堂的存在,江湖人各自为战,凭喜好做事,所以志同道合的人少,而庙堂人则不然,全凭利益,拉帮结派就多。

但庙堂上有利有弊,不像江湖人只论个人心,庙堂做事牵扯的东西要多,人心也要复杂,所以也就有些拘束,这是弊端,也是你的优势所在。只不过你要靠着这个优势走到最后,万万不可能的,就像现在,金陵的人都认为最大的利益就是秘而不宣的取你人头,但你要说凭借这个能让他们分崩离析,那你就少算了那些人的道行。

在他们眼里,这场博弈没有第二个结果,差别在于得失的多少。你做的不错,至少在现在看来,没有依仗你爹的身份去讨价还价,反而是诱人参赌,只不过你还是急功近利了一点,借了卫家的势,也入了剑阁,小觑了庙堂人啊。”

徐江南皱着眉头“嗯”了一声。

郑白宜没有开口,安静喝酒,安静听人交谈的崔衡天睨了他一眼,讥笑说道“臭小子,你这是身在局中不知局,无论你之前做的再对都好,千不该万不该就是跟卫家人搭上关系,而且还入剑阁,这么一做,前番百般努力可都是付之东流了啊!你有没有想过,既然皇家知道了你的身份,而今你在卫家又是众人皆知,一个国贼余孽,一个江湖千年世家,关键还有你爹当年与卫家有过接触,这几项加起来,是在逼金陵撕破脸皮了。”

徐江南疑惑问道“小子不来卫家,这事就能干休?”

崔衡天哼哼唧唧说道“干休不了,不过会死的好看很多。若你不想借卫家的势,游历江湖,金陵的手段可能就偏向柔和,而你小心谨慎一些,未尝不能苟活个多少年,只不过你一入卫家,金陵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道理,自然激进许多,就凭你如今七品的小身板,遭得住?而且老夫听你小子所言,若不出意料,皇使已经到了卫城,而他手上拿着的,就是你的生死簿。”

崔衡天突然换做一脸的可怜神色说道“若是老夫没有猜错,而那个勾你魂魄的黑白无常,就是卫家人给扮演的。”



第二百章 瓮尽杯干

徐江南其实考虑过卫家来当这个刽子手,不过后来被自己给否认了,倒不是因为自己跟卫澈那份难以言明的关系,而是卫家没有这么一个必要,他与卫家在之后的光景类似于唇亡齿寒,他若是先死,卫家的结局同样好不到哪里去,而只要有他的存在,金陵的目光自然很大一部分会牵扯到他的身上,这对卫家来说是能接受的。

损人利己的事可能有大把人做,但损人不利己的事可能也有人做,但损人害己的事有人做这怎么也绕不过去,天下没有这么个道理,除非是几世攒下来的仇怨吧,同归于尽。

不过眼瞧着这位崔老前辈的样子又不似故意危言耸听,徐江南讪笑之余又是镇下心神,只不过他越想越不对,脸色也是逐渐变化起来,至始至终,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他把卫家当做了一个类似盟友的存在,卫家所做为了自己的利益这是应当的,但如果是金陵要他动手,这就另当别论了,设身处地的一想,似乎只能是身不由己的丢车保帅,而他还不是卫家的车,这些日子的安乐程度,让他忽略了?陈铮是西夏共主,而这西蜀道是西夏的,不是卫家的。

被一言惊醒黄粱梦的徐江南怔了怔神,他没接触过陈铮,但从他知道的那些东西开始,陈铮就不是个心慈善类,能对枕边人下手,做出这样的决断,那不是小菜一碟,他原本想着一个青城山在暗,一个方家在明,已经算是大手笔,而今原来两家都是障眼法,卫家才是杀招,而他自己更是屁颠屁颠的闯了进去,到时候就算卫澈愿意护他一马,也是杯水车薪,更加不用说如今卫澈一家之主,为了他,弃卫家万人性命于不顾,就算真的能挺过去,卫家还能卫澈当权?

徐江南双眸渐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事任谁都不想过一次。

这些被一言点破的崔衡天则是冷笑桀桀额喝着酒。

郑白宜拎起徐江南递过来的酒,喝了一小口,然后事不关己的笑道“还要老夫说吗?”

徐江南喝酒壮胆笑道“洗耳恭听。”

郑白宜有些意外的看了眼徐江南,带着点赞赏味道说道“老夫知道你在想什么,朝廷立法却不尊法,历代历朝都是这样,真要说起来,可能动起手段来比江湖人还要阴险狠辣,因为他们并无国法顾忌。所以有些手段你想不到的,他却能用。

不过呢,朝廷之中有个例外,就算庙堂百官从根本糜烂,他也不会倒,一倒定然天下大乱。”

徐江南试探说道“老前辈说的是行伍?”

郑白宜轻轻点头,对于徐江南一点就通的灵性并不意外,声音低沉说道“听你所言,西夏以武得天下,自然知道军伍之重要性,而军伍立与国法之外,自古与文臣相对,老夫遍观剑阁古籍,当中更朝换代的次数屡见不鲜,但无论哪一次都或多或少跟行伍扯上关系。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但如今北齐未灭,西夏就杀功臣名将,这不是自断手脚?孰为不智,再徐暄以国贼身份身死,老夫不用想也能知道是因为他行伍之威已然三竿之势,国贼名号只是给军伍将领的遮羞布而已,而你爹早就知道自己西蜀道之行后命不久矣,老夫在剑阁听他所言,不像商谈,反倒是交代后事。”

郑白宜话锋一转又是说道“不过呢,行伍之人的特性,看准了一个人,就算是下到黄泉,那也只会因为他而一呼万应,鞍前马后,十多年前,这个人是徐暄,估计就算是到了现在,徐暄若能从土里爬出来,一扯旗,也是龙云虎从的景象,而今,你要让这个人变成你,如此,你才有从金陵的博弈中活下来,其余都是惘然,哪怕让你半年入八品,再一年入九品,你也就是个不惑境界,你觉得你能挡下十数万铁骑马蹄?就连卫家也都只能仰其鼻息过活,你真能通天?

就不用说你处在江湖里,看似在暗,实则在明,只要有有心人,就能找到你,能让你安稳破境,以武乱禁?”

徐江南眼眸一亮,像是在漆黑的山谷里,看到了一点亮光,原本他是想过自己能入个八品,能在江湖里搅上几分,动一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手脚,再看看能不能摸鱼,他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入行伍,一个是军伍本就是陈铮的后花园,谁想染指都不可能,再者就是自己去行伍里面,那不是帮他打工?不过眼下来看,似乎自己想的都是过于简单,只是如今似乎是在黑夜里看到了亮光,但如何去又是一个问题,自己的身份已然被金陵知晓,而自己入行伍的事如何才能不泄露出去,这是其一,其二便是,如何能改头换面的入行伍,难不成随意打听下当年谁是徐暄的部下,然后跑过去跟他说我爹当年是被陷害的,你跟我反了吧?这样的做法脑门得被夹成什么样了才能做得出来。

就在他抓心挠肺的想着这事,郑白宜又是说道“小后生,我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

徐江南转过头看向这位老前辈,只听郑白宜轻笑说道“你可曾想过倘若徐暄破了北齐之后的处境?”

徐江南很实在的摇了摇头,像这种没有可能再发生的事,他一般都不会去想。

郑白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道“那会,徐暄就只能是国贼了。破了东越,西楚,徐暄封无可封,已是人臣,再往上,便是异姓王,可你听过中原五千年来,可有武将受封异姓王?大秦白连白将军随秦王中原转战三十年,后又退辽金六百里,使之不敢南下而牧马,一改当年和亲之颓萎,不也就是个侯。

而徐暄已然到了赏无可赏的时候,自古以来,这事不是功臣说了算,你爹官位没有更上一层楼,这后面的如何上来?到时候总会有人心生怨尤,有功不赏这是大忌,到时候再来一阵风,指不定徐暄还在睡觉,这虎狼之师已经拿下金陵,送他场黄袍加身。”

徐江南安静了很久之后,抬起头笑道“但这事终究没有发生不是?既然没有发生为何要说,而今家父被冤枉这一事已然是事实,家母因此走投无路自尽而亡也是事实,而小子走到现在,其中凶险先不论,但的确是在刀尖上权衡,一步错,照样万劫不复,难不成就束手就擒,背个余孽的名头?”

郑白宜没有劝他放下,就是简简单单的称述一个事实,听到徐江南的反驳之意,乐呵一笑,轻声回了句,“算是老夫的猜测而已,说不定西夏有魄力给你爹封个异姓王。

哎,不说了不说了,这人老了话就多,说多乐招人嫌。”说完便站起身子,往原本的棋桌走了过去,崔衡天也是提着酒,一脸随性样子,眼瞅着郑老头走了回去,又是挑衅说道“再来一局?”并没有因为徐江南的事而影响自己的心情,毕竟真的事不关己。

那边二人没有了当年的心结,落子如飞,同时也知道适可而止,就连喝酒也是,即兴就好,一人捧着一坛子摆明了醉不下去的沉缸,而这还有小几坛的美酒,徐江南叹了口气,提着酒往楼上走去,虽然身姿摇摇晃晃,却是随性,并不是醉酒的缘故。

郑白宜期间抬头看了一眼,似乎若有深意,微微一笑问道对面老头,“今日是不是中秋了?”

“老夫如何知晓。”

……

徐江南一上再上,登到瓦檐上,坐在阁顶看着月亮,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做的事,阁顶有寒风肆掠,好在有酒暖身,之前郑白宜说他行事沉稳,其实剥丝抽茧来看,只是他太过茫然而已,追根到底也就个弱冠年龄,风景是看了不少,但要他来写意的时候,总还是拘束了点,何尝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天上月光清冷,圆月依旧,卫府之外倒也是灯影无数,像是星辰点缀。

徐江南望着静谧如深院的卫府,脸上一副深思表情,之前在卫老祖宗答应下来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奇怪卫家在生死大事上的果决程度,以前李先生就提过卫家算是墙头草,可惜当时因为卫家的点头欣喜过甚而忘却此事,现在算是明白,估计卫家早就知晓此事,想让自己拖延时间是真,自己取利也是真,不过这个掌刀人却是卫家自己人。

想到此处,徐江南又是想到当初卫澈跟自己说卫月之事的时候,当时眼神怪异,他当时还当是因为卫月对他的微妙情感,如今看来,似乎不是这么简单,怕是自己回错了意,可惜当时并不知晓,反而是幸灾乐祸拒绝下来,而今一看,极有可能是卫澈作为当时能做出的最大提醒,笑人笑到最后发现可笑的原来是自己。

无论如何,眼下此事已成定局,再是后悔已然无用,徐江南吸了口凉气下酒,自从他喜欢饮酒之后,从未有过金樽空对月,向来都是瓮尽杯干。

晚了点,今日朋友结婚,晚上回来码第二更



第二百零一章 山上人悲,山下人喜

(第二更,大家久等了。)

夜至深处的时候,卫城上下开始放行花灯,传言是寄托思念,而飞得越高越远则越能表现心诚之意,先是一盏,继而两盏,三盏……到后面各色各样的花灯悠扬升起,徐江南一手抓着坛沿,一手往后倒撑在阁顶上,满目纷呈的看着花灯,过了好半晌之后,徐江南无端由的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因为入卫城开始的顺风顺水。

从下山开始到卫城一路上有惊无险,再到韩府门外的血染街道,这些事宜组合在一起,他考虑到了很多,虽然有些东西不尽人意,比如长街杀人没算到老祖宗的心思,与卫澈拖人下水没算到众世家的反应,但他觉得能猜到已经是极致,再者结果也是朝着他所想的地方而渐行,算是功成,再加上卫敬和老祖宗这些长辈的夸赞,即便表现的很是谦虚,但心里总归有些飘飘然,这些可能放在常人身上算是人之常情,可放在他身上,这是不应该出现的情绪,郑白宜说的很对,其实他很自卑,常年在江湖末层的打滚,眼瞧着那些同龄小子腋下夹着书去学堂,要么就是摇着折扇之乎者也的时候,再或者就是那些人被自家父母用棒子敲打出门的时候,他也想,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这一次出江湖,从杀人,到闯平王府,一件件同龄人不敢做的事,他在一步步践行出来,没点自豪感不可能,自卑之人的通性,有些小成就便自鸣得意,虽然真的横向比较起来,他超过了同龄人太多,但是纵向论述下来,他与金陵隔着的距离何止这几千几百里?

光脚不怕穿鞋的,话是这么说,但真的要提到生死的时候,光脚的还真就怕穿鞋的。

这一巴掌扇的很实在,清脆的声音在夜色掩护下传了很远,脸上瞬间蔓延起一片,好在周围并没有人,是他扇在自己的自傲上,无论怎么说,卫澈已经给了最大努力的提示,可惜被自己的自作多情给错失过去,如今木已成舟,却只能想着喝酒解闷。

剑阁已经上了,难不成如今退缩,就看一本凌剑录然后悄声离开?这倒不是最丢人的,最丢人的是连这一本剑招后面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如今他想走也走不了,不说其他,就说这个卫城,单要溜出城门是有多难,之前凌晨跟着卫月出个门,才同董煜说了几句话,杀手便至,而且那两人任谁拉出来跟他单挑,似乎他都是必死无疑的下场,要不是董煜以命相搏,结局基本就是定了下来,如今再想溜出去?怎么看都像是自欺欺人,更不用说还有个方云虎视眈眈。

徐江南只觉这一趟卫城之行实在操蛋,而今细算,除了打肿脸充当英雄好汉,唯一能让自己满意的似乎就只有得知了当初徐暄的消息,还有小烟雨的身世,至于其他的,愈想愈是心烦,借酒散愁,到了极处,压抑了半天的徐江南对着深沉如墨的远方清啸起来。

可惜并无人回应,只有山间野兽用最为淳朴的吼叫来反驳这片山是他们的地盘。

等到声音消弭之后,徐江南这才将已经饮尽的酒坛给拎了回去,等回到剑阁里的时候,也没回到二层,径直是躺在四楼的漆黑之中,头疼欲裂,喝了大半夜的酒,又吹了大半夜的寒风,为了想让自己接下去清醒一些,他并未运气抵寒,算是给自己的惩罚。

……

黑夜之上,就在他回了剑阁之后不久,在卫家,从卫月的院落处,一盏花灯悠悠然然的升起,摇摇晃晃看着像是随时都要坠下来一般,别人花灯上面都是贴的莲花之内,这盏灯上贴的倒是个四不像,莲花不像莲花,桃花不像桃花。

相传心诚则灵,卫月觉得要自己动手才算心诚,所以大半辈子都没动过手在这方面上的卫家小姐,在往常都是带着仆人在卫城最热闹的街道上,而今却是买了竹蔑,纸张之内的材料,窝在房门一步也没有出去过,桌子上摆着一个从集市上买过来的花灯,她就照着这个实物,一步一步,做的很是仔细,但也避免不了失误,例如力大竹蔑被折成两段,例如贴纸被她手忙脚乱揉成一处。

尤其是半成品和残次品在角落堆了有一人之高的时候,竹蔑在手指上戳出一颗血珠的时候,卫月一脚将连胚胎都不算的花灯踹到一边,发着牢骚,过了半晌之后,这才自己跟自己妥协过去,将角落那盏半成品一般的花灯给捡了起来,又是自顾给忙活起来。

等到自认大功告成的时候,卫月看了一眼自己的作品,脸上羞赧一片,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当许多人都放着花灯,都抬头往天上看的时候,她也在看,就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坐在栏杆上,抱着自己横竖看都不像花灯的花灯,一头歪着靠在一旁的支木上,她不知道自己的能不能飞起来,所以不敢点,怕人看到,如果被风一吹便落了下来那是多么丢脸的事情。

好不容易等到半夜,就连她自己也是睡意沉沉的时候,看着渐次平静的夜空之后,这才跃跃欲试,小心翼翼点着花灯,像个朝奉的信徒,一脸虔诚的样子,她之前是想点买来的花灯,后来觉得还是点自己做的要比较好。

点了灯,卫月双手合十,有些担心的闭着眼,睫毛微颤,想要睁开看上一眼,却又不敢,生怕看到花灯被风吹落在水池上的场景。

盏茶功夫过去,在卫月就像是等了一场春秋一样,咬着唇,睁开眼,第一眼却是看向池面,在她心里并不觉得自己的花灯能飞多远,只是可惜并没有像她预料的一般在池面看到灯花残骸,卫月一脸欣喜的抬头,捂着唇,很是兴奋的看着在夜色点缀下,晃晃悠悠往上飞扬的花灯,花灯并不对称,也不美观,她却觉得见到了最美的景色,有些痴醉。

不知道为什么,女子在极度悲伤和极度欢喜的时候,都会哭出声来,不知道卫月算不算个佐证,又或者说她只是想起了今日下午的时候,她歪着头靠在支木上,扯着嘴角在笑,眼眸也是弯弯,却有一滴泪水从眼角滑了下来。

不知道这算笑的好看,还是算哭的不好看。



第二百零二章 林出野倚老卖老(五千字)

(不好意思,今日又晚了点,五千字章节,继续码,可能晚点还有一章,但更大的可能是没了,==。

以后更新基本会在下午六点之前有一章,晚上十二点之前会有第二章,谢谢大伙的订阅了。)

山上山下一男一女,一阴一阳,一喜一悲,一人将自己所在木梯下面的阴暗处,躲着月光,一人靠在在院落栏杆上,怀抱着自己膝盖,顺着月光,虽然瞧着凄凉孑然了一点,至少两人都是闭着眼,睡熟过去,可卫城有一府院的人,从前半夜因为节日的欢喜到后面死人的惶恐杂糅在一起,大起大落,彻夜未眠。

韩器负手站在院里,前面躺着位死尸,死尸面容已经不显,但韩器瞧着衣饰便知道此人是谁,脸上表情波澜不惊,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就差一个闯枪口的人了,而这个人也就小一会后赶到,还没到院子,便已经哀嚎起来,“我的儿啊!……”

可是情真意切哀嚎了半天却没有半滴眼泪下来,早些到的韩家人却对此心知肚明,毕竟是个后娘,凭着姿色才有如今韩家二夫人的地位,而这韩砺算是韩器发妻所生,都说母凭子贵,也没贵上多少日子,反而因为这个宝贝儿子,本来就孱弱的身子一病不起,而这位二夫人算是韩器丧妻之后的续弦,原本一个青楼楚馆的小花魁,用了点小手段,柔柔媚媚的趁虚而入,坐了这韩家夫人的位置,这韩家一干人等本就瞧不起青楼女子,而今被一个卖笑的坐在自家脸上,坐拥韩家富贵,更是不喜,不过巧而又巧的就是这位夫人进府之前叫如月,入府以后也都面笑皮不笑的叫她如夫人,跟同进士一样的说法道理。

不过让他们有些解气的就是韩砺这孩子虽然年幼失母,好在韩器并没有放任自流,而这位如夫人入府十年,也没见珠胎暗结,这一点倒是让他们外家人大快人心,毕竟要是这兄弟相隔个几岁的,那位女子吹一吹枕边风,这韩家以后究竟是谁当家做主真是不好说。而今韩砺身死,前些年才诞下个小公子的她不说欣喜若狂,要说这能滴下几滴慈母泪,那才是真的猫哭耗子。

韩器瞧着这位傻女子,傻有两种,一种说的是痴傻,这种人是可怜,一种说的笨傻,这种人是可悲,而韩器这位二夫人摆明了就是可悲,明前局势不问不顾,却想着日后争权夺势,当年看上她不过也就是觉得她撩发的样子有些像他的妻子,真要有多少感情,大约也就赎身的几千几百两,这些年对她做的那些隐晦事不问不顾,并不就是说他不看好这个韩家长子,韩家最后交到谁手上在他看来还得日后看看,若是韩砺成器,他不介意到时候让他来立威,而立威最好的手段就是杀人,跟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样,哪位上任不是先杀一批,再来登基坐江山,然后赏一批,这是恩威并施。

事到如今,本就隐怒的韩器被她哭的心烦意乱,也是拂袖愤懑训斥道“一个妇道人家,就知道哭哭啼啼,滚到一边去。”说出这番话倒不是他无情无义,这长子被人刺杀而无悲愤之情,而是这位蠢女人的做作姿态,要不是有数旬之前的前车之鉴,指不定这事她的嫌疑还最大。

而这位如夫人,莫名觉得委屈,她的确是个妇道人家,一个妇道人家在这会能做的似乎也就只是哭哭啼啼,难不成还能做些什么?受了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立马噤声,低着头颤巍的缩在一边,抱着被女婢后面带过来的小儿子,低着头不敢再说。

韩器怀望着院子站立的众人,一个一个看过去,好大的世家阵容,一个个都是沾点亲带点故,可到了这个时候,却依旧打着自家的小算盘,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连一点大难临头的绸缪感都没有。

韩器闭眼吸了口气,假装平静轻声询问说道“刘管家,今夜是怎么回事?行凶之人到底是谁?”

声音很轻,却不容置否,名刘夜的管家听到点名,身子一颤,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几步,噤若寒蝉的说道“回老……老爷,今……今日老刘与少爷出门,街道人多,少……少爷瞧到有人起了争执,便要上前观看,只是没想到……老,不,小的觉得眼前一花,少……少爷就已经死了。”

韩器早之前在一人那里早就听了一次,再一次听及,悲痛之情也是在上心头,但处在他这个位置上,喜怒悲惧皆无形于色是最为简单的养气功夫,韩器走到自家儿子面前,蹲了下去,沉默的气氛让院子里的众人觉得有一股莫名的压力渐渐缭绕,他们都能看出来面前的这位男子在死死压抑自己。

半晌之后,韩器用手轻轻合上韩砺的眼,然后沉声说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和砺儿呆呆。”

这一言撩开了沉默,有人不懂所以松了一口气想着退下,有人懂但是知道不太可能,所以摇头叹了一口气想着退下,等这两种人退下之后,还有二三人呆在院子,是个明眼人,懂这事意味着什么,其中一人咬牙切齿说道“家主,卫家欺人太甚。”

韩器站起身子,冷笑一声,并不是针对说话的这人,而是对于幕后真凶,寒声说道“袁堂主,某知道你满门被灭,某也因此丧子,但此事终究事大。”

说话的这人面孔有些熟悉,便是当初青楠城狠心在自己身上刮了几刀的袁渊,逃到卫城好不容易被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也算是命大,捡了条命之后小心谨慎在韩家呆着,也一直有人监视着他,直到他安分守己,青楠城的消息被人打探清楚了之后,这才撤了人,韩器也才接见了他,要是往常,他这种人死了都不足惜,但韩家正是多事之秋,用人之际,袁渊这种与卫家有着灭门之仇的人他用着也比常人要放心一点。

只见袁渊急不可耐的又是喊道“家主?!”

韩器一脸诡异微笑,摸了把这个自从娘亲死后很少与他说话的儿子,有些不舍的将手从他微凉的手里抽出,转过身子,望向卫府的方向,恰巧看到一盏明黄花灯摇摇晃晃的腾升而起,在夜色的背景下,很是显眼,摇摆不定的样子在当下看来很是嘲讽,他伸出一只手拦住袁渊。

背着灭门之恨的袁渊只能沉重哀叹一声,顿脚离开,连一句告退都没给这个窝囊家主。

与他同去的还有一人,要在他眼里之前院落里的那些人都是咸鱼,而在这些咸鱼眼里,他何尝又不是朽木,亲生儿子被人当街杀了,都不敢吭声。

在仅剩下一人的时候,韩器轻声问道“你不走?还是说要留下来看韩某人的笑话?”

这位躲在阴影里的人这才微笑着走了出来,赫然就是当初请徐江南入林府的背后之人,林出野,只见他笑着捋了捋胡子,似乎并没有将这一桩白事看的有多悲伤,毕竟这算他人瓦上霜,在这院子里,本来按辈分,他年长与韩器,但当下却是平辈而交说道“自然不是,老夫留下来就是想问问韩家主作何打算,这事虽然发生在韩家头上,谁晓得是不是因为老夫今日串门的警告之意。”

韩器起身负手,冷然说道“林老这是在下决心了?”

林出野呵呵一笑说道“自然。”

韩器轻哼一声说道“可韩某怎么听说今日卫家小子带着黄金入了林府,还好酒好宴的招待了半晌,可是好一副宾主尽欢的景象啊。”

林出野面不改色,理所当然说道“你要是带着黄金过来,老夫照样好酒好宴招待你。”

韩器没有跟这个老狐狸给争执下去,轻声问道“今日卫家那个小狐狸与你说了什么?”

林出野有些微叹说道“呵呵呵,这小子倒是有些意思,花里胡哨的东西倒是跟老夫孙儿说了不少,正事嘛,也有,不过就一件,韩家要亡,原本老夫觉得这小子就算走了趟江湖,也不过一个半文半武的黄口小儿,还是卫秦这老不死的有魄力,竟然就任由他胡闹,也不怕折在了江湖里,眼下一看,还是他有远见,这小子吃了几年苦下来,野心倒是长了不少。”

韩器早就过了那些个徒争口舌之利的年纪,对于卫澈直面说道韩家要亡这样的事一笑而过,他虽然知道与卫家对上是个九死一生的局面,但未尝没有背水一战的机会,毕竟这身边不是还有一位临渊拾贝的老渔夫,能在这会踏进韩家门楣,韩家自然就有他看中的地方,只不过对于林出野的中肯评论,他也是微微点头说道“前些时日那姓徐的走街串巷,怕也就是他的主意,想拉人下水,好来浑水摸鱼,这样的手笔,不像卫秦向来一击致命的思路,反倒是这杀人之事,倒有卫秦的七八分狠辣。”

说完之后,望了眼已经再也起不来的韩砺,轻声说道“林老今日过来不会是与韩某人说这个的吧。”

林出野微微一笑,没有直面回答,反而赞赏的看了一眼韩器,笑道“以前老夫觉得韩家能走到这里,算是投机取巧,如今一看,还是韩家主绸缪于心,至于我那曲儿攻城不行,守拙倒是有些出乎老夫的意料,而其余寥寥就不说了,公子气太重,脂粉颜色太深,至于卫家卫玦,更是不堪入目,挂个头衔当了十多年的傀儡,就连当初卫秦半只脚都踩到了棺材里,放心不下这个卫家,又缩了回来,一口气又憋了十数年。”

韩器却相不中这么一番答非所问的高谈话语,置若罔闻的说道“林老不说也罢,韩某人也能猜到一些,无非是卫家小子计谋虽劣,但毕竟卫家有卫秦坐阵,这番胡闹,定然也会经过卫秦之手,林老是担心卫家到时候一口将林府也囫囵吞下吧。”

林出野毫无掩饰的点了点头,轻叹说道“是啊,老夫都一把老骨头了,却也被这小子的野心给吓了一跳,思来想去不得以过来叨扰韩家主几句,想着日后再过些年天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入了土,要是临走之时看到家业倾倒,可没面目去见林府先人了啊。”说到天伦之乐的时候,林出野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的换了个话题,避免雪上加霜。

其实林出野这番话很有文章,他的做法也有玄机,他说的东西都对,却像是故意漏说了一些,因为卫澈和徐江南的拙计,思来想去近半旬,算是破天荒的荒诞之事,但他确切是想了半旬,只不过想的不是这个,而是为什么卫家为什么突然出此计谋,按理来说只要在杀上数旬,这韩家自然就崩解,毕竟要说八品,这韩家还能拿出来几位,但提到九品,至于韩家有没有,他不知道,但卫城上下,摆在明面上的,似乎就只有卫家这一对父子,至于卫家剑阁,他也只是听过上面有位道行极深的守阁人,具体是几品也没人说过,也没有确切消息。

而拖人下水这事确实反而给人有种黔驴技穷的感觉,不过对于这份感觉,林出野越想越深以为然,在卫城这卫家就类似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做事如此拘束,实在是太小家子气,要是当初一直染血下来,说不定这会他也帮着捅了几刀子下去,出了力到时候才能理直气壮的坐下分赃啊。

不过现在却不然了,既然有人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狡兔三窟,要吃草,这安稳的路线总等先摸清楚不是?卫城如今洗牌是必然的,不过究竟是卫家一如既往,还是韩家晋为新贵,在结果没有真正明朗的时候真的难说,至少在如今,韩器这么能沉住气的时候,他觉得难说。

卫家他不去,因为知道自己过去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而韩家却不然,雪中送炭,这能说道的东西可就多了去了,至少捞个盆钵满盈吧。

韩器没有让他失望,闭目说道“韩家是块骨头,卫家啃下去也得掉块肉,林家出手,未尝不能拉他下马,让卫澈尝尝得不偿失。”

林出野面带微笑,温和说道“哦?老夫想知道韩家魄力何在?”

韩器睨了林出野一眼,寒声说道“金陵。”

林出野心中肯定之后,了然于心,果然是金陵,他同韩家不同,林家是实打实的江湖世家,与朝廷并无牵连,韩家不同,当初敢收留那些个恶贯满盈的江湖人,还有手段让他们改头换面,与朝廷或多或少能牵扯出一点联系,至于这个棋子是谁,已然不重要,他只要知道这消息是否属实便好,笑着温和问道“家主何出此言?”

韩器先是斟酌一会,想了好一会,知道一句话让林出野就兴尽而归眼下是不可能的,而这事瞧着也掩藏不了太久,索性坦诚说道“要杀那姓徐的人,不止我韩家。”

林出野点了点头,接着他的话头说道“老夫知道,还有一个方云,金陵方家的公子,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道理,方家也不可能在江湖上只手遮天管到这西蜀道的人吧?”

韩器轻笑一声,看了眼因为深秋而枝叶遍落的空荡枝桠说道“话虽如此,但林老有没有想过方家人为何会来这西蜀道,为何要杀这姓徐的小子?还有,这徐小子背着的剑匣,当年可是好一阵喧嚣尘上的东西,林老就没有深思过?”

“嗯?”林出野听到这么一番点拨话语,皱着眉头思索,可惜当初徐暄虽然来过江南道,但与林家并未纠纷和情分,一时半会并无想法。

韩器冷笑说道“也不怪林老想不到,韩某人当时同样也未曾预料,只不过当时好奇这方家小子的身份,让人去过一趟江南道,恰巧韩某认识一位西夏的庙堂人,这才水落石出。”韩器微微闭目,轻轻说道“林老不妨再想想,十多年前,轰动西夏的一事,那个人,可同样姓徐。”

林出野都被韩器点拨到了这里,哪里会想不到,一改之前的温和骇然说道“徐暄?”

韩器瞥了一眼林出野,在他难以置信老眼眸光之中,点了点头,有些大快人心。

林出野惊叹了半晌之后,还是不相信的询问此事,正经说道“此言当真?”

韩器稳坐泰山,嗤笑说道“韩某人会拿此事诓骗林老?”

撇去日后不说,徐江南待价而沽从卫秦手上拿了个剑阁名额,而林出野却倚老卖老跑到韩家讨要消息,可这个消息却是惊天骇人,就算从韩器口里第二次得到肯定的答复,他也不敢相信,要是其他还好说,这事定然要慎之又慎,不过继而又是想到韩家这些时日退让的态度,林出野算是信了七分。

“韩某人不识春秋剑匣就算了,这卫秦也不识?摆明了就是不将金陵那人放在眼里,天下之罪,莫过于此,韩某人做的比起那人,算是小打小闹,卫家比起那人又何尝不是。”也是这时,韩器先是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韩砺,一脸祥和,继而恋恋不舍的移开视线,转而望着林出野,一脸默然杀意阴鸷说道“卫家杀我韩家一子,到时候,我韩家就是屠他满门。哈哈哈……”

此言落定,韩器又是若有深意的望了一眼西北之地,癫狂的笑着离开。



第二百零三章 三两梅子酒

林出野出门之时,对于此事已然全信,不过依旧有些恍惚神色,可能是年纪大了,喜欢了安稳,虽然还精通于算计,但总归是比不得年期时候,尤其是知道了那位徐小子的身世之后,着实惊愕,也着实惊异于卫家的胆大包天,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他要斟酌的还得是看金陵入局之后,林家该怎么站队,这才是真正要权衡的地方,眼下局面越来越大,本来他觉得自己的资本还够,到了这会了,发现怎么保全住这份本钱才是,无论是金陵皇家还是卫家,在他眼里都是林家如今撼不动的大山,就连去韩家也是讨要点口风,他也不担心卫家会误会,今日卫澈上门,显然就说明了卫家想要他林府的态度,这个就是资本,尤其是从韩家摸到这份消息之后,就更加不用掩藏下去,对于死敌都不敢下死手,而这个只是观望态度的林府,怎么看也不会逼他上梁山吧。

林出野归了林府之后,将自己锁在书房,想了大半夜也没有半点思绪,皇家最稳他也知道,可你如今就要拉着金陵的旗号,卫家也不是吃素的,若是真到了鱼死网破的境界,林府的那点家当不得碎个七七八八?逼得狗急跳墙,拖一个不亏,拉两个稳赚的道理他还是懂,可但凡晚了,这锅里的肉又没了,又不舍得,思来想去,林出野似乎察觉到了自己忘了一件事,这是本来想着去摸的底,韩家的底,哪怕金陵真的出手,但这些时日他韩家怎么敢接下卫家招式?有来有回不可能,上次不被人提着人头踹中门,栽了两个八品,前些日子又折了两个七品,而今手上用的人本就不多,再分派出去,那不是正中下怀,到时候一个都回不来,这个底气是如何来的呢?就不怕被金陵当做诱饵来放长线钓大鱼?

可惜这些个疑惑在当时一个是被徐江南的身份给震惊住了,再一个就是韩器丧子癫狂一笑,根本就没有再给他开口的机会,径直离开。思前怎么想后,林出野也还是没想到眼下之局韩家该怎么解,韩家子弟死光了怎么个卷土重来东山再起?林出野老狐狸的性子又是起来了,推开门,朝着一直躬守在外的老管家轻声吩咐说道“老刘,过去把林琅,和林墨叫过来。”

……

也亏得苏楚驾车本领娴熟高超,可能也是马车质量好,从江南道到西蜀道转圜几千里,跋山涉水的,到了弘碧城的时候,也就轱辘处缺了几块,使得整个马车到了平地处也摇摇晃晃,风尘仆仆入了弘碧城,不过江秋寒这么些日子下来,俨然也是已经习惯了这事,半夜不晃晃悠悠的反而睡不着觉了。

进了城之后,苏楚停下马车,敲了敲木质马车门,等到里面悉悉索索一阵响动之后,这才轻声说道“先生,弘碧城到了,”

话说完等了一小会,吱呀一声,马车门应声打开,江秋寒探出个头,伸手遮了下阳光之后,然后又懒洋洋伸了个懒腰,从马车上跃下,脚下一软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站稳了身子之后,江秋寒乐呵一笑,随性说道“百无一用,果然还是个书生啊。”

苏楚置若罔闻,将马车内的包袱和东西,提了出来,背在身上之后问道“先生,那眼下我们去哪?”

江秋寒在街道上活动了下手脚之后,坐在马车另外一边,轻声笑道“舟车劳顿这么久,看看周边有没有歇脚的地方,喝几杯茶,自然就有人来了。”

苏楚没有回应,却是驾着马车滴滴哒哒顺着街道往前走,只是可惜还没找到的歇脚的地方,便被人给察觉,苏楚的感觉很敏锐,有人跟了小半条道的时候便察觉出来,皱了皱眉头,正想着要不要找个角落,将人抓住询问的时候,江秋寒一边拢着袖子,一边轻笑着递给他一块黑色铭牌,又从他手上接过缰绳,温和道“给他瞧瞧,自然就知道了。”

苏楚接过铭牌,入手温凉,作为北齐统领,这铭牌的由来算是知道一点,有两个,一个在谢长亭那里,再一个就是这江秋寒,放进怀里之后,一个转角,借着马车转弯的时候,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继而掩藏在人流里。

江秋寒对苏楚很是放心,果不其然,这个转角还没走完,苏楚已经到了前头,旁边还站着一名矮小瘦弱的人士,江秋寒微微点头,苏楚见状便转跟旁边一人转了头,跟在后面带着路,保持着距离走了大概盏茶半柱香的功夫,这瘦弱人士便停在了一家酒楼面前,等着江秋寒到了之后,瘦弱男子很是自然的接过缰绳,像是个常年服侍的仆人一般,而苏楚却是背着包袱上前,走到江秋寒旁边轻声说道“先生人在顶楼。”

江秋寒抬头望了眼镀金招牌,望着苏楚笑道“这南国还是有点意思啊,这名字要么就是聚贤,要么紫金,不是才,就是财,这人到了这里不进去反倒不好意思了,打肿脸充胖子也得进啊,你看在北齐,估摸着就是第一楼了,虽说都是慕名而来,不过束之高阁的东西,反倒让人望而生畏了。”

意有所指,苏楚没有回答,并不代表听不懂,慕名而来,一个名是名字,一个名则是名声,将黑色铭牌交还给江秋寒。

江秋寒轻笑说道“拿着吧,以后这玩意对你有用,江某可不想再用了。”

苏楚想了一小会,没有拒绝这份好意,跟在江秋寒后面往酒楼里过去,眼瞧贵客上门,老掌柜乐呵呵迎上前来,被早授机宜老掌柜吩咐小二说道“带这位公子去楼上雅筑间。”说完又是一脸平和笑容朝着江秋寒说道“公子请,老爷恭候多时了。”

江秋寒微微一笑,算是还礼,跟着小二往楼上走去。

到了房间门口,小二躬着身子轻敲了下门,听到里面浑厚的传来进来二字,小二侧过身子朝着江秋寒说道“公子,你请,小的这就退下了。”

江秋寒点头示意,等到小二轻声下楼之后,这才推门而进,进门之后,见到有人站在窗户边上,窗户大开,阳光之下,一时看不清长相,而这人看到江秋寒和背后的苏楚,皱了下眉头,无端由问道“客官是要三两梅子酒?”

江秋寒移步进去,打量着四周,听闻这人开口,笑道“可换一斤老白干?”

化名萧陨的面前人闻声立马跪了下去,朗声说道“北齐萧年意参见江大人。”

(晚上还有一更)



第二百零四章 北齐养士二十载,用在一时

(今日小舅妈生日,去喝了点酒,回来晚了,好在赶了出来,真是不好意思,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家里阴历十二月生日的人很多,算了一下大概有四五号人。)

三两梅子酒,一斤老白干是北齐谍子的接头暗号,梅子酒天下皆知,而老白干这种烈酒,也就只能在丰州境内能找到,文人喝的少,做得诗词自然也少,世人传扬自然也不多,反倒是行伍之人喝的多,劲大,到头来成了行伍一点特色,拼酒,喝了酒就是切磋,到后来便就成了斗殴,而谢长亭又偏爱这老干白,后来莫名便将这话给传成了接头暗号,不过知晓的人并不多,职位不到的还是手令好,这样一来,就算暴露了,顺藤摸瓜下来大不了丢车保帅,总比一网打尽的好。

江秋寒打量了下四周装璜有些雅致的墙壁,说来想法也是别致,往常店家要是追求点雅致,基本上也就挂上几副书画,再是雅致点弄上些许写意屏风,而这里,整个墙壁都是画布,让人在这上面泼墨,最关键画的这文竹还是精细分明,栩栩如生,工笔到位,这般自信手法,估摸着也是哪位大家之手。

等到化名萧陨潜入西夏十数年的北齐谍子跪下之后,他并没有觉得之前一问又何不妥,虽然早之前的时候便向人点名了身份,打量完了壁画之后,这才转身走到萧陨身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笑道“起来吧,萧大人。”

说完之后,江秋寒啜了口茶水说道“萧年意,景明三年从军,景明五年杀十三人领校尉,入景凉骑,曾正面与西夏北骑交锋,斩敌五人,诱斩三人,自己却身受十一刀而不死,封统领,领千户。同年与人酒斗,军籍被削,游走在凉州境内,化名萧陨,至今十八载,而景夏军至今二十载,其中数百人,见面却不识,二十年无一军令,北齐养士二十年啊,而今江某想问问,可否用兵一时?!”

萧年意赫然站立,身子挺直如松木,朗声说道“愿死效力!”

江秋寒一改之前的浪子之相,眼眸森寒的瞥了一眼面前的壮汉,仿佛从军半生,半晌过后破了沉默,杀气瞬间消弭干净,轻笑说道“坐下说。”

萧年意看了一眼站在江秋寒背后的苏楚,此人虽然站立不动,一声不吭,但他也能感觉得到这人是个棘手货色,也就是一小会顿挫之后,便在江秋寒对面坐下。

江秋寒等他入座之后,作势要给他上杯茶水,倒让萧年意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接过茶壶,自己动作,江秋寒没有拒绝,等到茶香袅袅满屋室之后,这才说道“数旬之前,给你们的第一件任务完成的不错。”

萧年意面无喜色,小心想了一小会,还是说道“江大人,卫小姐和卫公子的行踪……”

江秋寒在他说道这里的时候,巧而又巧的伸手打断,这番试探他只想知道这人有没有交权的心,至于其中的猫腻,这是安心人的东西,能不碰还是不碰的好,笑道“萧大人,你放心,我仅仅是随便说说,对于你是如何得知卫家兄妹的行踪,其中的手段,你自己知道就好,江某不会过问,自然也不会做临阵换将,卸磨杀驴的事。”

萧年意面色一缓,倒不是他贪权恋栈,也不是他贪生怕死,早在当年得到谢军师的锦囊军机,入了这景夏军的第一刻,或者说从军的第一刻,他就没想过生死这个话题,在这毫无编制的景夏军呆的时间越长,他就知道自己要活着回到北齐很难,除非是北齐南下,夺下这中原江山,至此之后,他才有一线生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的权力跟性命是挂钩的。

所以之前江秋寒一问,他想的就是要不要将自己在西蜀道的势力,或者将其他暗地里的下线给交代出去,这是他的护身符,一旦任何一个人能取代他的时候,那他就真的性命堪忧了,一个毫无用武之地的人活着本来就是一种浪费,尤其是这个人对北齐无用,被西夏捉住之后却是可能瘫痪掉一整个州郡的时候,他能再呼吸着空气,无疑是一种很奢侈的事情。

不过好在,面前北齐第二人并没有让他交权的意思,松了口气,这不是怕死,充其量是贪生,或者又说一个在军伍呆过的汉子,没有死在疆场上,却死在自己人手上,这很窝囊和憋屈,尤其是有了李公公前车之鉴,他早就将卫澈身边可能出现的客卿人物递呈了上去,却依旧得知李公公带人阻杀,死了几号人不说,而李公公更是落了个埋尸荒野的下场,实在凄凉。

江秋寒一直注意着他的面色变化,不多时,直到他两鬓冷汗渐次滑落,江秋寒这才收回视线,若无此事的说道“江某听说萧大人已经与徐家子搭上了线?可否说来与江某听听?”

名字像个读书人,而长相却背道而驰的萧年意闻言却不敢耽搁,一言一词的将如何与徐江南相遇,到相识,再到不知道算不算相交的地步,跟面前江秋寒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清楚明白,就连其中的表情话语,也是说得仔仔细细。

江秋寒在这过程中,一直端着茶水,听完之后,茶水半凉,饮了一口说道“做的不错,他能帮你除了这姓朱的书生,又让你帮忙照看一个江湖人士,算是相交,你这点银子,花的不亏,至于他介绍来的魏阳,可以试试给点油水职务,牢固下与此子的关系。”

萧年意点了点头,之前一番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只不过这茶水半凉,已经不敢喝上一口,心里石头落下了几分,又是轻声问道“大人,属下愚钝,有几分不懂,怕到时候坏了大人大事,还望大人指明。”眼瞧江秋寒并无不悦神色,萧年意偷偷深呼吸一下,然后说道“大人,此子乃徐暄之子,按理来说与我北齐是血海仇敌,可为何大人让属下与他相识,还让属下刻意相交?”

江秋寒轻轻一笑,对于萧年意微微不悦的语气并没放在心上,知道这是人之常情,萧年意当初在景凉骑的时候,与西夏北骑交锋的次数并不少,结下的仇怨就不说了,而北骑当时的掌权人便是徐暄,所以现在他只是轻轻说道“江某知你心中不忿,所以江某说你做的不错,能撇开当年的恩怨为事,我们北齐的对手只有西夏,至于辽金这些个跳梁小丑,不值一提,而西夏的对手在如今就是这徐江南,对手的对手就是朋友,至于以后,呵呵……朋友二字不就是为了以后割袍断交而出现的吗?”

萧年意闻言却是眼眸微垂,像是在思量什么,半晌之后抬起头,像是咀嚼干净了江秋寒的话语,又是询问说道“那大人能否跟属下说说这个尺寸?好让属下心里有数。”

江秋寒对于他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若有深意的说道“江湖之交,多了受人猜忌不说,到时候被牵连到了,反而得不偿失,如此这样最好,江某也知道你在卫城有人,你让他们随时准备好跑路的什物。”

萧年意有些惊疑问道“大人,难不成他们被盯上了?”

江秋寒望了眼窗外秋阳,平静说道“不知道。”说完嘴角一勾,自信说道“江某让你的人准备逃跑,可不见得就是给他们用的。”

萧年意一会便领悟过来,哑然说道“大人是说给徐江南准备的?”

江秋寒笑着点头,“眼下他入了卫家,看似安稳,却是自掘坟墓,若是用得着就用,若是用不着就算了,北齐没必要在他身上下这番大的血本。”

萧年意点了点头,听到徐江南可能身死的时候,一点也没有相交已久的神色流露,似乎现在他仅仅是那个景凉军的士卒,与他不共戴天,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不知道是真的口干,还是因为想到了徐江南血洒卫城的场景,从而做出的嗜血动作。

不过当下他是没了疑惑,而江秋寒军事说完了,反而笑着拉起了家常说道“萧统领,江某听说你在西夏成了亲?还是个青楼女子?”

萧年意闻言却惶恐的跪了下去说道“属下罪该万死,但属下能保证她对我的身份一无所知。”

江秋寒手指却是轻轻敲着桌面,盏茶功夫之后笑道“谍子成亲虽是大忌,但你毕竟在世人眼里算个富绅,十多年不成亲那就不像话了,到头反而落人话柄。

而且如今她席卷钱粮离开,既然你没有动用手下的人来坑杀她,这事就算到此为止了,江某不是个不通情达理的人。起来吧。”

萧年意又是抹了把汗,手掌心冷汗冒了一片,不过在江秋寒看似无意的提到那位女子,他即便有意压制,眼角的青筋还是情不自禁的鼓了起来。

说完这些之后,江秋寒望了眼在地上还是跪着不敢起身的萧年意,自顾起身,又是说道“对了,我会在弘碧城呆上些时日,明日你找个人给江某指指书院的落址,我上去看看。”说完之后往前走了几步,到了门口,又是想到了什么,转头笑道“还有,你最好让自己人小心一点,毕竟小心使得万年船,江某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算计北齐,至于是谁,你给查查,唔,就从那李显彰查起。”



第二百零五章 侠士有志,也敢傲王侯

徐江南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天光大亮的时候翻了个身子,觉得耀眼的厉害,这才起了身,揉了揉眼,又甩了甩脑袋,原本迷糊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一夜的瓮尽杯干不知道喝了多少,背着剑匣往下面走的时候,瞧到那两位守阁老人依旧下着棋,看了一小会,一子未落,又瞧着棋盘满满当当的样子,估摸着是一把都没下完,果然是打发时间的上好良药。

徐江南微微一笑,又是往书架旁过去,看了眼有些狼藉的场面,皱了皱眉,将散乱的酒坛扶好,落在地上的典籍他不知道原本的摆放位置,也就随意找个空挡放好,至于早之前看的那本凌剑录,却是不知所踪,他也想不起来昨夜搁在何处,也没心思再看,用剑匣抵着身子,双手抱着头看着房梁,发着呆,演绎着一次泼天的浪费,别人想进还不能进,他倒好,原本也是心心恋想着剑阁,到了之后,反倒是没了兴趣,像个游手好闲的人儿一样。

双眼散漫的发了半天呆,有点像接受不了的自暴自弃,那边两位守阁人官至中场,下的愈发缓慢,大半柱香之后才落一子,估计又是鏖战,直到卫月送了饭食,徐江南这才回过神,吃了东西,不过期间一直没有说话,卫月喋喋不休的说了些许昨天佳节时分卫城发生的一些有趣见闻,徐江南兴致不高,时不时笑一下应付过去,而卫月显然也能察觉到,然后声音便小了下去,再然后,便也是安静的看着徐江南吃东西,挑了半天才挑出来要说的事,连一半都没说到便死于沉默。

等他吃饭之后,亦然安静的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柔声丢下一句,明日我再过来。

而徐江南则是像一根木头一样提着酒,倚靠着墙壁,一只脚弯曲的坐在角落,仰着头看着房梁,似乎是上面才是各类典卷经籍的所在之处。

而守阁人那边棋局似乎僵住了之后,郑白宜想着落子,而崔衡天却是转头看了眼渐次垂落的夕阳,窗户不大,正正巧巧就装一夕阳。昏黄的光线透了进来,崔衡天莫名说道“若是这都接受不了,那你还是早点离去,免得丢人现眼。老夫却也瞧不上你。”

徐江南微微侧过头,从鼻孔里传出一声讥笑,不知道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崔衡天的喝凉水不塞牙缝。

斟酌了良久的郑白宜轻轻一笑,磨磨蹭蹭之下,总算是落了一子,继而也不转头的笑道“老夫曾听过关于你爹的事,不过算很早之前的时候,算是趣闻吧,也不知是真是假,总觉得有些意思。你要听么?”

徐江南默不作声,也不转头,像个木头人。

郑白宜轻轻一笑,姑且是当徐江南应了下来,平静说道“这事还是老夫从卫秦这小子嘴里听来的,说当年你爹入行伍,在行伍里并不被待见,比你现在的处境可要差多了,在那些大头兵手上碰壁就算了,还常常受到同僚的打压挤兑,不过这也是应该的,军中资历太浅,骤逢高位,眼红是一部分,更多的是对于他能力的怀疑。

当时西夏有名将军叫谢安城,听说用兵也是一绝,同样也看不起你爹,不过好在章规制度在那里,倒没太过分,不过说你爹第一次去参赏军机要事的时候,去的早,入营早,却无人给他指明将军营的所在,更不要说带路过去,后来瞧见有人披着披风腰间配着剑,自称愚弟上前问路,若是问到其他人还好,偏偏这人就是谢安城,要论资历,你爹太浅,要论军功,在当时你爹也隔了好几座山。

谢安城自然也能看出来你爹是谁,当下非但没有带着过去,而是在偏将的眼下,说了一副楹联,着一品衣,镇凉州郡,狂生无礼,怎能称愚弟。

不过呢,倒也是公平,你爹说到底是个书生出生,用楹联这样的雅俗物来羞辱不仅说明你爹文不如他,而武自然就不用说。

可是你爹回的也不错,似乎是,行千里路,看万卷书,侠士有志,也敢傲王侯。”说道这里,郑白宜转而看向徐江南,瞧见他双眸微缩的神情,也是微微一笑,又是说道“后来谢安城又出了一联,四方西为三,四季夏为二,小子来西夏,你是为二,还是为三,这个对子老夫也觉得不错,说徐暄到了西夏也就是个打杂的第二第三,想要一人之下实在讽刺,老夫也不得不说这谢安城有些厉害,不说为将,但说这份机敏才气,当个文官也是绰绰有余。

可你爹的,也不差,老夫给你念念啊,三教儒为先,三才人为后,将军本儒人,我不居后,亦不居先。哈哈哈……不过呢,老夫还是更加欣赏你爹的,说着不为人先的话,两年不到就夺了这谢安城的权,哈哈哈……有趣。”

徐江南听到这里又是一笑,不知道是与有荣焉还是觉得此事本就滑稽。

郑白宜却是微笑说道“别说那会的徐暄是身不由己,说了你也不信,不过这楹联,不知道你觉得是巧合还是什么,反正老夫是不信他在那会就能预料到今日,行千里路,看万卷书,侠士傲王侯,千里路之前听你说,你走了遍,而万卷书呢,就是当下,至于侠士傲王侯,这都是后话。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老夫却能看出来卫家小子同你关系并不浅,不然昨日也不会替你开腔,朋友朋友,只用来喝酒的那是酒肉之交,没多大用,能替你抗刀子的才算,可这东西不是喊喊就能做的,你小子刀子嘴,豆腐心,对那傻闺女的时候老夫就看出来了,以前老夫也觉得称兄道弟是互相卖命的交情,这话是对的,但你若要细分的时候,套路里可就多了,就例如,站在你的角度上,你的想法不应该是他愿意替你抗刀子,而是你愿意替他去挡剑,就比如站在他的角度上,他只考虑你一样。”

徐江南默不作声,只不过眼睛却是望向郑白宜。

郑白宜不知道何时侍弄过自己的胡须,又是回到如今整洁干爽的样子,用手捋了捋,正巧这会崔衡天落了子,郑白宜聚精会神望着棋盘生怕没瞧见他落子何处从而使自己落了点滴下风,好在话该说的也已经说了,这回也就喃喃说了句,“那位傻闺女倒是一心放在你身上,你还不是照样不领情。”

声音不轻不重,对面的崔衡天像似没有听到,而徐江南听得分明,愣了大半个时辰后,他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朝着崔衡天微微一拜,然后就要继续翻找书籍。

崔衡天,二指夹着白眉,从头滑到底,睨了一眼徐江南,声音清淡说道“小子,别找了,二楼可没有你要的东西,去四楼看看。”



第二百零六章 曲高和寡的人心

徐江南虽然不解其意,因为他对于自己想要找的东西,也就是一个影子,并不清晰,而崔衡天却能一言戳破,无论说的是与不是,上去看看总是没错,而且在他看来,这二位老人无非是对于人情世故的掌握有些不到位,但说的话语却常常是一语中的,就像是一个通晓了各种事情的智者,心性上却像个小孩,不过也可能是不出剑阁原因,不出剑阁,就算通晓了人情世故,那又演给谁看?

徐江南上了楼,察觉自己终究不是个豁达的人,有些事看到过,想到过,自己也说过,但真的发生的时候,却同样是想不通,就像自己的假装,被人一指戳破,只能将牙齿吞了往肚子里咽,好在郑白宜说的那些,或多或少的让他想通了点。

就在他上楼之后,崔衡天一手搭在膝盖上,若有意思的问道“郑老头,你就那么看好他?”

郑白宜将手上的棋子放回棋钵,他习惯做事一心一意,尤其是下棋的时候,端起一旁的清酒,先是喝了一口,笑道“这后生不错了,虽然心性上并不完美,好歹算块料,也不是苦大仇深的那种人。”

崔衡天轻哼一笑,讥讽说道“我可不这么看,这小子心性可是阴暗的很,嘿,老夫不说他真的意图何为,单说去金陵这点上,他想的怕不是那么简单。”

郑白宜连忙摆手说道“此言差矣啊,一个家道中落,自幼无父无母的人,这个仇就算不是通天,怕也有血海之深了,莫说他,当年老夫走江湖,救人的时候留下点名号,不也是为了事后那点破名声,真正侠肝义胆的人,少之又少吧,谁不想着扬名立万,名垂春秋?

至于他,我觉得吧,都有,但你不能说他有成名心,就否认掉给徐暄的正名意,这天下倒是有这个道理,前十年有功,后十年有过,或者反过来说前十年有过,后十年有功,这人呐,往往就记着那个过了,是不是?”

崔衡天反唇说道“说来说去,你还不是想教他,当年在江湖输给了邱老头,按约在剑阁呆了这么些年,不甘心而已,说那么多道理自欺欺人?”

郑白宜没有扯皮伪装也没有否认,点了点头轻笑说道“是啊,老夫是不甘心,要不是前些天感受到这邱老头来了次卫家,老夫还当自己甘心了。你也莫诳骗某,你不也一样,只不过这小子达不到你的标准而已,不过我确实瞧着顺眼。”

崔衡天垂着眸子沉默,半晌不说话,片刻之后开口询问“的确,他是上不了老夫的眼,不过跟徐暄没有太大干系,而是此子本身,城府太深,到时候与江湖是福是祸还不好说,说句不好听的,老夫看不清他现在的心性,表现出来的好坏是真是假都是二话,就连你说他刀子嘴豆腐心,老夫都觉得是装出来的。”

郑白宜点了点头说道“我也看不通,不过这些年似乎老夫比你多悟出了一点。”

崔衡天抬头瞥了一眼志得意满的郑白宜,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轻哼一声说道“静候高论。”

郑白宜哈哈大笑说道“你否认也没用,老夫与你同来剑阁之时都是七品,如今虽说都是九品,可老夫已然知命,而你还是不惑,这就是差距。”郑白宜很是得意,胡子翘得老高,不过看到崔衡天有些不悦的神色之后,也不再得寸进尺,再来打击这个老伙计,敛了敛神色说道“崔老头,你想过没有,就算他是装出来的刀子嘴,豆腐心,可至少在装的时候,他是真的刀子嘴,豆腐心。

换做天下而皆准,这天下的人,谁不是在装?我郑白宜?还是你崔衡天?又或者是天下?谁又是真的心善之辈,唯一区别就是能装多久,十年?二十年?或者一甲子,乃至一辈子?”

崔衡天一脸深思状,总觉得郑白宜在强词夺理,但又不得不说,这番话语很有说法。

不过这会郑白宜又是轻声说道“当年输给邱老头,让他平白赚了个徒弟,我输是输的心服口服,但不表示我就甘心,而且老夫也做到了当初说的,不出剑阁半步,可当初就没说不准老夫找个衣钵传人吧。

再放低了说,也是这邱老头不义在先,当年就该与他说个期限,本以为也就个十年八载,谁晓得这剑阁之下是如此的福地洞天,如今可是呆了几甲子?哼,恐怕这会老夫出去,自家族人都认不得老夫。”

崔衡天也是大笑回应,不过幸灾乐祸之余却是有些悻悻然,他与面前人不同,他无子无嗣,大笑过后反而有些萧然味道,这些年他也再等,等一个机会,可惜这些年上剑阁的,在他眼里无一不是些歪瓜裂枣,说来好笑,上上一个看中的人,便是徐暄,可惜徐暄算个儒生,他拿得出手的东西,怕是此人看不上,后来看中了卫澈,可叹那会卫澈也是个读书人,如今徐江南从年龄上来说合适切合,只不过这心性上就有些不对路数,要说心软,可能会有,但他更是相信,要是以后给他个机会,他的刀子照样会冲着天下人的头上砍下去。

不过看不上也好,免得要争,低下头呼了口气。

郑白宜瞟了一眼白眉老头,调笑说道“我知道你也有意,要不给你一半,让你当个二师父过过瘾,你那手落白梅还是很不错的。”

崔衡天冷笑说道“别想多了,之前老夫提醒他,全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再者,你可别忘了,他能一年之内越到七品,会没有师父传授?你怕是晚了。”

郑白宜似乎早有预料,捋着胡须满不在乎的笑道“老夫早有所料,不过这事与我有何干系,我教我的,他传他的,到时候看这小子用谁的便就好了。没有师父教的倒也有,喏,楼下有一批,不过瞧着面貌,与你称兄道弟还差不多。”

崔衡天眼瞧着郑白宜像是铁了心,也算知道什么叫王八看绿豆,这番话根本就不像他这种人能说出口的,反倒像个市井无奈耍泼皮,也不再规劝,有个词叫宁缺毋滥,在他眼里,徐江南恰恰是不算太滥,也就是不算太滥而已。

……

徐江南走到四楼,再者昨夜躺了一夜,醒来之时还是昏沉,也没细细打量,如今上来,望着四周的质地偏暗的装饰,比起二楼,四楼就要宽敞许多,书架摆放都是靠着墙壁,而二楼却是一架接一架整齐排列,取光也好,南北皆是开了窗户,时不时有雀儿飞过。

不过四楼的木材质地偏硬,瞧着属于年辰久远的沉香一流,徐江南上来之时木梯是在东侧,本着最好的东西都不会放在触手可及的原则上,徐江南往有些阴暗的内侧过去,一路上顺手抽了几本书,还有些是早年之前刻写在竹条上的签书,如今用布套给好生裹着,一般像这些东西基本都是千年前,乃至几千年前用的,当然现在也有人,不过要么是清寒之辈,要么就是归隐之人,少之又少,因为这种东西,无论是携带,还是保存,或者说是书写之时,都极为不方便。

到了内侧的书榻上,徐江南席地而坐,将竹书从布套取出,哗啦啦摊放开来,第一眼之后便是皱了皱眉头,虽然知道像木简这内东西会有一些杀青手段,可这上面字迹脱落不说,还满是虫蛀的痕迹,有些地方还有断缺,不过随后又是舒展开了,这些只能表明此木简的年辰久远,跟酒一个道理,越老越香,他读的书不多,但也知道书这个东西,越老越醇。

光线渐次暗了下来,徐江南点燃书榻右角上的油灯,借着灯光,看着上面的句落,一册接上一册,一卷带一卷,这些书册并无署名,也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之乎者也,天灵地启,反而易懂。

等四卷看完,也不多,大约千把来字的样子,徐江南的神色却是出奇的古怪,微微抬头,望着来路,上楼的地方向阳,自己这里点着灯,也是通明,而中间百来步的距离却是暗沉寂寥,恍然之间徐江南像是看到了早之前的朝臣共贺,一份竹简一件事,他很讶异,这种数千年前的各国文牒,为什么会在剑阁出现,按道理,不是销毁,便是永无天日的下场。

徐江南吸了口凉气,平复了下心情,一手覆在竹简上,上面质地粗糙,可能是知道这东西并不能常存于世,所以也就没有好生处理。上面千百来字,不多,但很详细的记录了一件事,就是大秦一统中原之前与北燕围三阙一坑杀二十万南赵降兵,这份便是当时从设计到结果详细的军机报告,从缘由,设计,怎么引起降兵哗变,在何处坑杀,用何物坑杀,事后如何,点点滴滴,清清楚楚,而这末尾处有个李字,还有一个红圈,应该是已阅的意思。

徐江南在这之前倒是听人说过,不过也是说书人几辈几辈的传扬下来,到如今残缺不全很是正常,但无论怎么说,中间怎么曲折连环,结果是不会变的,而徐江南听到的版本,又或者是如今天下共同认可的版本便是,南赵二十万降军北征戈壁,死于突厥之地,而突厥之地也就是如今的辽金。

徐江南冷目森严的看着这四周书架上各色竹简布套,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那天见过卫敬之后,与卫澈聊了大半宿,其中也提到过这四楼,卫澈说这些是先人的智慧,徐江南当时也就一怔,并未放在心上,还当是类似之乎者也的文句之流,如今看着,并不是,这应该是数千年前,或者说更早之前发生的原相记录。

他也算知道崔衡天说的自己要找的东西是在这四楼是何意思,这些当中的记录,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比二楼那些生涩剑诀和剑招要珍贵的多,那些东西错过了可能会从别处学到其他,这些东西没了,可能这辈子都看不到了,当然这话不是针对这些事件错失之后便不知晓当初之事,而是针对于这些事件背后的各色权衡,曲高和寡的人心。

(前天喝酒喝太多了,昨天晕乎了一天,写到半夜才发了一章,欠的肯定会补上!)



第二百零七章 杀还是不杀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是实话,但要说权谋人心这种跟着年头越来越深的东西,李闲秋不可能带着徐江南步步为营的说道,而这里恰恰就是看人心的最好地方,一个人,你可以将其说得性格好到人间仅有,但最后做出来的事,也会让你难圆其说,而人心这匪夷所思的东西,就只能透过事件来看,至于看到的是黑白还是蓝紫,全凭个人。

这里算是徐江南最好的地方,以前看的都是江湖,肉眼看,是非黑白对错都是分明,如今却是高了一层,不看对错,借事看人心,利益互换,没有对错之分,只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铿锵感慨。

徐江南一直看到深夜,期间油灯被风熄灭数次,又是重新点上,这当中不单是当初那个烽烟乱世的交涉,也有很多世家异军突起,眼光独到的取巧投资。这对徐江南来说,像是开了一扇门,通往另外一个位面的大门,在这里面,他不用担心是非黑白,也不用考虑谁对谁错,只有诡谲的交锋,明面上刀枪不显,暗地里却是硝烟弥漫,动辄就是生死之迹,莫名之间,他觉得这里面的风采并不逊色与江湖上的刀光剑影。

深秋之后天寒露重,更是多风,尤其是山林之上,到了晚间,风声飒飒,犹如鬼魅之音,徐江南痴迷于竹简中事,枯坐其中,不声不响,也不记录,只顾阅览,隐隐有几分野狐禅的味道,若是脚麻了便换个姿势,困了便睡,醒了又是接着看,接连数天都是如此,不忍自拔,好在郑白宜和崔衡天并没为难卫月,放行上楼,卫月第一次上来之时瞧见徐江南都是昏睡姿态,脸上盖着竹简,头枕着剑匣,时不时还有些许睡鼾,卫月提着饭食走到跟前,撩开竹简之后,本想着徐江南会醒过来,让她没有想到的事,徐江南仅仅是顿下了本就细微的鼾声,并无太多反映。

她忍俊不禁的放下饭食,正想着伸手去推醒徐江南的时候,瞧见徐江南有些暗沉的眼圈,又是停下动作,缩回手,将饭食搁在一旁,坐在徐江南旁边等了一会,像是想等到他醒来一般,等了大约一炷香之后,外面夕阳渐落,光线渐次阴沉,卫月这才起了身子,以前她还小,不懂,上次与卫澈一番话语之后,她也有些珍惜起家里人,至少如今在卫家准备数旬之后的大喜之日,在卫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这些时日,她不再是充当一个看客,只顾热闹,而是有所吩咐和担当的考虑到时候什么东西怎么摆放合宜,今日清晨,她就拿着管家给的清单去了趟程府。

程雨蝶心愿已了,似乎也是知道自己喜事将近,所以这些时日并没有往来于卫家,而是呆在自己府邸双指沾着绣花针倚窗绣着鸳鸯,顺道掐指算着进门的日子,她情途坎坷,明事早,像这事情,当年为了分心不去想那冤家时候也向自家娘亲问过,所以见到卫月这个闺中好友,也没敝帚自珍,反而倾囊相授,因为无论哪个管家都会藏拙,当然这个拙不是指本事,而是采购的物品清单,都会少上几样若有若无的东西,用来让主子补上,这是人之常情,再者,卫家虽然不缺钱,但这个钱要花在这主子的心坎上才算花对了地方,而这件事若是自己自作主张到时候如果不满意就不说了,还得受到猜忌,吃力不讨好的事这些个老人精会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啊!

今日卫月已经同那名灵巧女子约好了时间,眼瞅着时辰要到了,她扭头望了一眼依旧深睡的徐江南,心里不舍,却依旧是起了身子,故作潇洒姿态的大步往前,往前走了十余步之后,又是回头,瞧见徐江南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这才敛着步伐像是怕打扰到他一般,轻声下楼。

徐江南醒来之时已经入夜,刚挣扎着起身,说来也怪,与他看来,看这些书比当初赶路的时候还要累,再加上在这剑阁,有什么事,下面那两位守阁老人若是守不住,他也没多大用,充其量是瞪着眼发出惊叹声音的咸鱼一条,所以撇开这些事宜之后,睡得格外沉。

醒来后,徐江南愣了一小会,察觉是入了夜,而不是自己瞎了之后,舒了口气,从衣服里掏出火折子,将油灯点亮的时候,察觉到腿边碰到了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饭食,像个小蒸笼一样,一屉一屉,三四层的样子,徐江南将饭菜端了出来,已经凉到不能再凉,徐江南瞧着菜肴的样式有些面熟,直到吃的时候才想起这股味道,前天跟卫月出门,听书的时候似乎吃的就是这个。

原本狼吞虎咽的动作停了下来,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就在姿势文雅了许多的时候,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心疼了?”

徐江南微微抬头,这才发现郑白宜就站在对面阴暗处,捧着书津津有味的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望了眼四周。

郑白宜将书轻搁回到书架上笑道“他觉得自己看不清你是善是恶,所以没上来,怕自己会忍不住出手。”

徐江南没有因为这番话而生气,反而是自嘲说道“其实我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究竟是善是恶,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对的,但是我杀过人,而且还不少,还有,前些时间也有个人说我是邪魔之人,但我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做错过什么,就是可惜,我找不到有利的证据来说服自己。”

郑白宜走到徐江南对面盘腿坐下,瞥了眼因为辟谷多年而再没品尝过的红尘之物,倒没贪嘴,回味了一下之后,朝着徐江南无端由的说道“其实你非但不是善人,准确的说,你不是人。”

“什么?”徐江南猛然站起,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的事情一般,这件事比上之前的任何都难以让他接受。

而让徐江南猛然跳脚的始作俑者却是乐呵呵捋着胡子,抬头笑道“你能拿出证据来说服老夫,你是人么?”

徐江南一愣,转眼回过神来,知道这老头的意思之后,虽然知道他这么说有些强词夺理,但还是有些感激,摇摇头说道“知道老前辈是好意,但小子知道这二者并不一样。”

郑白宜瞧着这个像似钻了死胡同的年轻人,平静说道“那老夫换个说法,谁能证明你是恶人?因为杀了人?可这世上杀过人的多了去了,难不成全是恶人?”

徐江南闭嘴不言,以前想过这些,大抵就是任崖外风高如野,我自如渔夫不动如山,只不过今日提起,便耍了个小心眼,想听听这老前辈是如何看待。

郑白宜对于徐江南这样的年轻人知之若深,先前的话语可能说给一个上了点年纪的老者来听,能换来个笑容满脸,顺道还能讨杯酒喝,但要是带点菱角的年轻人,能换个一笑而过算涵养好的,郑白宜指了指书榻上的酒,笑道“好酒就被藏着了,让老夫解解馋。”

徐江南微微一笑,依言开了酒,递了过去,白须老头毫不含糊,接过先是闻了一下,酒香醇厚,喝了一小口,回味了一下,然后轻声说道“这么多年了,老夫就念着外面的这个东西。”说完瞥了眼书榻上面的竹简,这些东西他熟到不能再熟,基本上看个样子就知道里面记载的是哪年之事,然后转过头,笑容温和说道“老夫知道你的这个心结其实不大。”

徐江南默不作声喝了口酒,这会不是他自作清高,而是想知道这老前辈上来是想卖给他什么药。

郑白宜继续说道“老夫问你,这些书简,你大约也看了一些,北燕与秦坑杀南赵降兵二十万,你觉得是善是恶?”

徐江南怔了怔,试探说道“恶?”

郑白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打了个机锋又是说道“这二十万南赵降兵降秦以后,编制太难,要说交给原本将领率领也不可能,数万的话,大秦可能有这个魄力,二十万,光披着重甲站在城下,黑云压城,你都喘不过气来,若是遣返为民,更是为难,到时候溜回去又是一份生力军。

但不处理,每日军需开销甚大,本就是些斗勇之徒,背着个降军称号,与城内守军自然对不上眼,时不时还有好狠斗殴之事,长久之下,若是有了反心,二十万要是祸起萧墙,这大秦能不能夺天下还是个未知数,倘若大秦没夺天下,依仗各国的军力,到时候海内晏清的日子在往后推个几年,中原百姓便要多过几年的流离失所的苦难日子。

这时候,你想想,之前设计坑杀这二十万降兵,是善是恶?”

徐江南之前没有想到过这个背景,如今听来,震惊之余,喃喃说道“杀一人为恶,杀万人为雄?”

郑白宜讥笑说道“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哪有混淆一谈的说法,杀人就是恶,杀十万,百万只能算穷凶极恶。就像自古功过不相抵一样,老夫且问你,若你是当年的李非,你杀还是不杀?”

徐江南哑口无言,并不是因为说到了最后郑白宜声音有些大,而是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杀的话,这与天下的道理过不去,可不杀的话,似乎也过不去,这个抉择着实难做。

“若是徐暄在,可不会像你这般,想这么久。”



第二百零八章 今日无茶,可敢以酒代茶

徐江南想的时间是长了点,郑白宜也有耐心,尤其是觉得徐江南有些对胃口,想着以后折了邱老头的威风,极为有耐心,他什么都缺,唯独就是不缺时间,提着酒壶坐在对面喝酒,他到如今已经知命,还有什么要追求的?就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也是这剑阁的圣人境界,照样出不去,画地为牢,这是他当年自找的。

而如今,他看上的这个人也是画地为牢,从最初的感情开始,友情,亲情,又或者少男少女的爱情,他都要一步一步解开这个桎梏,让他坐到真正的宠辱不惊,不忘初心。

修道修道,到了最后就是心境二字,心在前,境在后,这就说明有心才有境,若是道心不稳,几十年清贫如一日的单调生活下来,可能还没机会入九品,先已经走火入魔。

徐江南也没让他失望,过了半晌之后,脸上神色也是挣扎了半晌艰涩说道“杀。”

郑白宜微微一笑刨根问底问道“为什么。”

“不杀的话,作为主帅,到时候我会死。”徐江南昂起头,眼神开始坚定起来,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郑白宜微微眯着眼,平静说道“就这个?”

徐江南等了一小会又是说道“还有高官厚禄,名利春秋。”

“这就对了,那你又说说若是徐暄,他杀人的道理又是什么?”郑白宜并没有因为徐江南这番直白雅俗的话有何不妥,反而哈哈大笑,这是人之常情,有野心的人才会想到这个,而江湖正是一群有野心的人推动起来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样的人终是少之又少,有野心才会有纷争,有纷争才会有恩怨,有恩怨自然就是江湖。

徐江南没有扯大旗说天下大义,梭巡了一遍脑子,说贪生怕死应该不是,功名利禄也不是,后来想起了牛鼻子老道士说的话,叹息说道“因为陈铮。士为知己者死,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有可能伤国之根本的家父定然会斩草除根。”

孺子可教也,郑白宜点了点头,当下也是轻声叹息,不过叹息过后又是说道“你爹可能还要狠,利用降军和北燕之争,坐收渔翁,那时候死的人会更多。不过百姓的苦日子也会更快到头。那这时候你觉得谁对谁错?”

徐江南着实茫然一片,秋风潜了进来,吹得灯光摇曳,他的脸上也是因此光暗不明,阴晴不定。

郑白宜这会没有等徐江南想出答案,反而是趁热打铁说道“这其实就是在其位,谋其事。对错皆有,善恶皆在。儒家说以仁义为己任也好,以苍生为己任也罢,但到头来做到的也是少之又少,例如儒家老生常谈的三不朽,立言立德立功,到如今做到的有几人?知道为什么你爹跟士子势同水火吗?一大部分原因就在这里,你爹在他们眼里,无言无德,更是无功,若是眼光长远的,也仅仅是觉得有功,比上他的官爵,远远不够。

这些酸儒书生做不到,却用这副眼光来批判人,指点江山,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当年大秦一统天下,杀了数万儒生,因为大秦皇帝李长安觉得,这些个书生就算锦上添花都是多余,他的功过不需要这些人的装饰,就连死后碑上也无一字。

而你如今却是挑了这么一副说仁道义的大山背在身上,你小子累不累?”

徐江南一个姿势保持了太久,腿脚有些酸麻,只不过他依旧没有想着换个姿势,反而因为郑白宜的一番话又是一脸深思向。

郑白宜像个局外人一样笑道“这江湖里,或者大了说,这天下,说不通的东西很多,可能你如今还没看到,这里有一书卷,上面记着一位理学大儒,满口仁义道德却家妇不夫而孕,这当中的是非功过如何辩?可到最后,那些个书生士子记住的不照样是那一句,负百人之罪,行一人之恶,虽千万人吾往矣。理不理直?气不气壮?荒不荒唐?

而老夫看来,在其位谋其事这个才算脚踏实地,动不动以苍生为念的,好听点的叫眼高手低,不好听的也是眼高手低。”

“还有就是,你小子虽然将仁义礼教放在口里,可没见你用这个准则行事,至少到了剑阁的这些时日都是这般,这些你瞒不过老夫,由此看来,你也就说说罢了,可能行事之间会有犹豫,但远不至于此。”郑白宜笑了笑说道“不过似乎也不全对,仁义礼教,当中缺耻,所以你小子行事应该算无耻才对。”

徐江南展颜一笑,知道郑白宜再次说到在其位谋其事的道理,无非就是提醒自己现在为人子,自当以孝为先。这个不算大梦初醒,早之前自己就开了锁,只不过后来有自己给锁了上去,也不算作茧自缚,徐江南他说到底并不是个儒生,这东西也没又悬梁刺股的深知过,你要让他深入骨髓的记住念叨,那不可能,好比是一个好面子的农夫在外听到一个深以为然的道理,向人炫耀而已。

不过既然这老前辈坦诚布公的说出来,徐江南也不再藏着掖着,与这种人要是弯弯绕绕的,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索性挑明平静问道“既然前辈知道,为何还要多此一举,而且小子并不觉得与老前辈的情分能让前辈移步上来,更不用说如此好心。”

郑白宜轻轻一笑,说来他就是喜欢徐江南这份遇事沉稳的样子,说道“放心,老夫无事献殷勤,非奸非盗,而是为了你。”神色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家里长家里短的闲事。

徐江南不明所以,疑惑重复说道“我?”他似乎觉得多说一次就能找到这老前辈的原因所在。

郑白宜捋了捋胡子,颔首说道“就是你。”

徐江南皱了皱眉,又是望了眼被他搁在一旁的春秋剑匣,说来也是,他觉得自己身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那把剑匣,一脸谨慎意思。

郑白宜置若罔闻笑道“今日无茶,可敢以酒代茶?”

(第二更,马上要写到了,我一直觉得自己挺拖的,没想到能这么拖,不过也好,不算赘述,本来觉得把卫城写好大概就是这个字数,没想到还要多,不过到现在自己是有些满意的,没有强行加快速度。这一段说不重要也重要,牵扯到青城山和卫家,乃至剑阁的早年恩怨。这是自己早就想好,觉得还行,而上剑阁学杀人术,不是说只有兵器武功才算,不见血的杀人诛心一样厉害,以后就要和庙堂打交道了,总不能无师自通对吧。

本来还想说让小月月来个三年血赚,死刑不亏的,后来想想太狗血了,本来就狗血了,再来个霸王硬上弓,目不忍视。

其实我最喜欢写一个人的思想变化,就像卫月虽然行事冲动,但在喜欢的人面前心如细发,性格方面转圜的还算好,如今脱胎换骨的就是小江南了,以后会有热血的场面。

还有就是,有些事我可能表述的有些模棱两可,但一定要记得,希望看到大结局的时候会给你们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然后像让子弹飞里面张麻子说的,原来这他妈就叫惊喜。)



第二百零九章 五行阴阳

话说到这里,徐江南不是傻子,自然就懂了意思,喝酒的是至交好友,喝茶是同门长辈,有酒不喝要当茶,意思就有些明显,他一脸古怪神色,谨小慎微的看着面前这块馅饼,虽然怎么想都想不到坏处是什么,哪怕面前老前辈已经说了非奸非盗,但他总觉得有所图,才有所为,就像竹简上记载的各类事情,怎么说都有个事出有因。

徐江南不知道郑白宜这么做的目的,但总要知道原因吧,就算天上真给他掉了个馅饼下来,也要心中有数,不然有命看,没命享这不糙心吗?想到此处,徐江南望着郑白宜轻声问道“老前辈,为什么会是我?”

郑白宜没有说给我个不是你的理由这样的荒诞话语,而且这事到时候自然也会说,不然到时候这小子出了阁难不成天道恒长的,就有那么巧?所以当下郑白宜也没有隐瞒,不过也不是单刀直入,而是询问说道“你可知晓听说过青城山那名姓邱的老掌教?”

徐江南点了点头,就在郑白宜要说话的时候,又是摇了摇头,郑白宜呵呵一笑,捋了捋胡子,大约是猜到徐江南的心思,然后说道“老夫当年被这老头阴了一把,入了剑阁,前几天还能扳着指头算算年份,如今可记不住了,不过老夫记性比这邱老头好,至少现在我还记得自己的名号,这老头曾经来过趟剑阁,可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嘿嘿,也是可笑。”

徐江南听说过这个老掌教,跟传说是一样一样的,神乎其神,但也仅仅是听说,连见都没见过,不过他知道这名邱掌教似乎是吕清的师父,而又听李闲秋说,这吕清上辈子又是这桃花观的黄老道人,这种关乎轮回的通天道行,他也就只能咋舌而已,不过说来可惜的就是,自己本来心血来潮在路边找了个老秀才买了几本小春宫画册,本想看看到时候送给这老神仙,看看他的脸色,大不了到时候给他扫几天庭院,再严重点,若是生气,被揍得躺在床上也行,就是想看看他那会是何表情。

不过想到这个,徐江南转而问道“郑前辈,这江湖里真有轮回一说?”

郑白宜捋着胡子,先是看了一眼徐江南,瞧见他正经的神色,不像是那些信佛的信徒谈论轮回时候的表情,也是敛了敛神色说道“有,佛道儒三家,道家说的是长生,儒子说的是救世,佛门说的便是轮回。而这三门,只有儒家修的是入世道,而佛道修的都是出世道,道门讲究阴阳五行循环,佛门讲究慈悲因果循环,而这个循环,其实也就是一种轮回。

当年这邱老头的第一个徒弟,本来是想求一场长生,却在证道之时悟出了轮回意,算是机缘巧合吧。”说完之后,郑白宜掐指算了算,然后又是说道“到如今,至少有个世了吧。”

徐江南有些哑然,只得重复叹道“世?!”

郑白宜点了点头说道“他本意还是想求长生,证道飞仙的,但长生意终究太过缥缈,就连他师父,活了几千年,也不敢枉自说求到了长生。不过这修道之人,一路艰辛,也只得往前,不然到头来,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徐江南有些默然,郑白宜说的这些话,着实颠覆了他脑子里的很多东西,长生?轮回?飞仙?哪一个不是徐江南深以为然的觉得是场梦,也仅仅是深以为然的梦,如今察觉到这个梦其实是有现实基础的,有些像当初指着众人大笑的自己,回过神来后,察觉别人说的是对的,而自己才是不知局的那人,不过现在又是不死心的问道“那鬼怪之说也是有的?”

郑白宜轻轻点了点头。“这些典籍中也有提过,就在大秦之前的五帝之时,当时异兽横行,鬼怪灵物这类东西,说多并不多,但运气好还是能撞见的,所以那会道门有一旁支,用的就是天支地干,五行阴阳的阴阳术,一生致力于寻找和教化这些灵物。不过到了大秦的时候,阴阳师1也有,是真的少之又少,灵物聚万年灵气才有形,再万年灵气起肉身,而还得万年的造化才能开灵智。

而要使之消散,只需要一甲子不到的功夫,所以到了大秦之后,很少有成型的灵物,而道家阴阳师也很难传承下去,后来大秦设立钦天监观象授时,当中就有不少五行之士。不过再往后,有些东西不用的话,也就忘了,就像如今,你不说,老夫也能知道,当年大秦三千说派,到如今还有几家几人?算是时事造人吧。

而今就算还有钦天监,怕也比不上前人,知晓点阴阳皮毛而已。”

鬼怪神说阴阳论,还有轮回意,尤其是后半点,徐江南想起卫家祠堂卫山的题词。剑剑轮回意,这是巧合?

就在徐江南由浅入深,又要开腔说话的时候,郑白宜点到即止的笑了笑,指了指酒壶,坦然相坐。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轻声说道“我入过门,有个师父。”

郑白宜笑道“他没我知晓的多。”

徐江南又是笑道“如果老前辈懂得多,小子就改门换庭,到时候遇见邱前辈,那不得又成了他的徒弟?”

郑白宜轻笑说道“你不会,他也不会收?”

徐江南摊开手,满是无奈的说道“老前辈,那这场交易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被崔衡天一言中的之后的郑白宜摇了摇头,与他来说,拜师是最简单的方法,也是最牢固的方式,不过当下他也设了一个套,轻声说道“不拜师也成,不过出去之后你要答应老夫一件事。”

徐江南蹙着眉头问道“何事?”

郑白宜笑道“当年老夫被他算计入剑阁,心有不甘,至今已有千百载,老夫想让你出阁之后,无论何事,只要能压过这老头徒儿的风采。剑阁内这些书卷,当中记载所事的前因后果,我都能告知与你。

不仅如此,比那《凌剑录》高深数个档次的剑诀,老夫也能教你。这个买卖划算不?”

说完以后,郑白宜很是自信,当然不是自信徐江南会点头应诺,而是自信自己说的话,《凌剑录》放之江湖炙手可热,但在他眼里却是不上道,只要徐江南点头,他自然就会将自己的毕生所学教授给他,到时候见到邱老头,打了一场,只要用了这招式,管他是不是自己徒弟,那位邱老头肯定会认为是,这就行了,至于其他人,他又不认识,无仇无怨的,这小子爱说是谁的徒弟就是谁的徒弟。

徐江南在听到他说不甘心的时候,心里着实揪心了一把,不算道行,就算这岁数,自己都没到人家的零头,如何是这个对手?不过说到徒儿的时候,徐江南心里一松,吕清算吧,不知道当年上山偷偷学剑的时候,闲暇时候小打小闹踢了吕清屁股算不算?不过当下他也没说,像个小狐狸先是探出了头,继而又收了回去,重复说道“老前辈?为什么是我?”

(阴阳师其实其实起源于中国战国时期,昌盛于日本,怕你们误会,所以提一提,因为当下网易阴阳师挺火的,我怕你们误以为是日本的阴阳道,其实不是,这是老祖宗的东西。

我在这里提到因为后面有用,很早之前有个章节,也说过一个人,当时有人跟我说那个章节看不懂,隔了好多章节再提到这里,过上时日就会用到了,说的也是少,不过大概过几天就能写到那件事的原委了,谢谢支持!)



第二百一十章 有情不飞仙 (第二更)

这个问题对别人来说可能不重要,对徐江南来说,其实也不重要,但他就是想知道为什么这个馅饼会落在他的头上。

郑白宜从来不觉得徐江南有拒绝的理由,而到时候这些东西他自然也都会说,当下对于这个问题,郑白宜笑道“我和崔老头物色过很多,上一个看中的是徐暄,不过徐暄是个文人,而那会一个是徐暄学不来我二人的武功,第二个就是也没法比,所以放弃了,上上个是卫敬,本来也是个苗子,可惜了,菱角太甚,心底容易生魔障,尤其是当年来剑阁的时候,老夫观察了一段时间,着小娃娃废寝忘食的,就是看那些剑诀,就连做梦,手脚都是做着耍剑的动作,太痴了,这种人要是一帆风顺还好,若是遭了点挫折,就是一辈子的魔怔,能走出来算他造化,走不出来,就是不进则退。

至于其他的,资质上不是些歪瓜裂枣,就是些世家子弟,这些人听到青城山,哪里还有胆子。

至于那些大器晚成的,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就是一步,可能还到不了老夫这般水准,过去不是给老夫砸场子的,而是丢脸贻笑大方的,看不上,你不错,弱冠有着小七品,还是你刻意压制的,虽说这份修为本身不是你的,但你也说过,这是机缘,而老夫有把握让你在这点时间内,再上层楼,一举到这八品小宗师,二十来岁的小宗师,放眼天下,也是能崭露些头角的。”

郑白宜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徐江南的脸色,尤其是看到用八品来利诱,徐江南反而皱了眉头之后,愈加欣赏,大利之前不改色,这个是本心,不过对于徐江南依旧没有表态的做法上,他知道些原因,点破说道“你放心,不会耽误你的正事,而且你正事没办完,老夫也不想你不自量力。”

徐江南觉得这个老前辈没必要用这等事来蒙骗他,一个是他在剑阁呆上的时日并不长,这几日过去了,时间愈加短暂,到时候出了剑阁,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事只要他不说出去,谁晓得这个约定,而这位郑老前辈摆明了就是出不了剑阁,要想无疾而终也是简单。

其实他能想到的,郑白宜这种老江湖怎么想不到,这事一个坑,出剑阁八品,可想入九品就得修心,这事若是撇开,能心安理得上九品算你能耐,若是到时候这件事成了你小子心底的魔障,到头来就是自作自受。

不过当下,徐江南的疑惑顿解,油腔滑调承着之前郑白宜说的笑道“划算。”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市井嘴脸。

郑白宜微微点头,说来他就是想与这老头子再争上一次,前些日子来自卫城的那股子气息虽然刻意隐藏,但他还是能察觉到一二,尤其是如今一想,越是觉得像那邱老头,不过对于这道没有早年昌盛的气息旁边有个连他也感受不出来的银白雾气,也是好奇,当时觉得没有敌意,再者也没入卫家,便没深思下去,以为是江湖这些年新冒出来的野狐人士。

在这一桩愿打愿挨的买卖之后,徐江南继续问着之前的问题,“老前辈,前几天我在卫家祠堂,看到卫山卫前辈的灵牌,上面写着剑剑都有轮回意,是你的说这个轮回?”

郑白宜倒是意外徐江南能入卫家祠堂见到这卫家前人的灵牌,不过对于他问的这件事,回味了下当年之事,点了点头说道“你猜的没错,就是这个轮回,当年我和邱老头打赌,邱老头说龙运在大秦,我却是看好的北燕,燕北之地国门所在,向来丰饶,可惜了还是他眼光毒辣,老夫落了下成,这一点不服不行,输了之后,老夫依照约定,弃了族人来到此处。

也就是在这里,才知道是上当受骗了,道家有命数一说,老夫知道也有,但不曾想到他能窥破天机,不算之前的赌约,光凭这一点,老夫照样是差了他,倒没有什么缘由,但总归是不甘心。

也正是这么一次赌约,他收了个徒弟,也就是参悟了轮回的卫山,不过那一世,他不叫卫山,他叫李长安。不过后来老夫跟这邱老头又聊过一次,他同老夫说明了原委,他觉得人间有仙这种东西,因为早在大秦之前的沙洲,各处都刻着飞仙图,不过到了后来,似乎天下人都不得其门而入,而在三清最早的修行之法下,有这么一句话,无情以正道,有情不飞仙。

所以他要找天下无情之人,想看看正道飞仙之事是否存在。要说无情之人,天下就属帝王最是无情,所以他要找的人就是李长安,他想让李长安来试试他的道,究竟是不是飞仙之路。”

徐江南像是听到了什么比天方夜谭还要荒诞的东西,愣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李长安是谁他自然知道,大秦开国皇帝,可李长安是卫山,卫山又是李长安,也就是桃花观的黄老神仙?这辈子的吕清?

不过没等他想清楚这当中的关系,郑白宜又是说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这剑阁之中会有这么多关于当初大秦之事的记载,原因就在这里,那些个文牒,除了李长安这个大秦皇帝,还有谁能知道藏匿之处?不过可惜了还有很多已经没了。

不过你放心,要说大秦之前,若没有记载下来的,可能老夫也不知道,但要说大秦,老夫可以详细说道其中的一点一滴,包括每一道政令的下达,李长安能带兵入长安,算是名副其实。”

徐江南听得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表示惊讶,只得揉了揉有些僵硬的面容麻木说道“那他不惑境界杀知命也是真的了?”

“哈哈哈……”郑白宜没想到徐江南会问出如此幼稚的话语,清朗的笑声在剑阁四楼绕梁,等到笑声止住之后,郑白宜一手点了点徐江南的头说道“你小子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轮回之意,不削心境,李长安要想入知命,就是一个呼吸的问题。寻常知命境界,哪能比的上他,那人算是活该。”

天下以千万计的江湖人不说知命,穷极一生也就是想尝尝九品的滋味,而这吕清,想入则入,就像小时候没有太多世俗观念的时候,与街坊玩伴玩过家家的游戏,他说他要当大侠,那就是顶天的大侠,徐江南还是有些恍惚,当初那个流着鼻涕跟自己用桃木枝一同温习当日功课的小道童,转眼就到了自己该仰视,或者说踮起脚尖都仰视不到的位置上。

不过在这事上似乎有些后知后觉的徐江南又是想到一件,满脸骇然问道“老前辈,小子可能问个唐突点的问题?”

郑白宜捋着胡子颔首笑了笑,这是面前这位小子第一次表现出的尊敬作态,有些舒心,也是一副仙风姿态的点了点头。

徐江南拿起旁边的酒壶喝了点酒,压压惊之后说道“敢问前辈年岁几何?”

郑白宜捋着胡子一怔,没想到这么个唐突之法,不过也是露出赧色,有些为难,倒不是因为他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像徐江南说的那般唐突,而是他也记不住自己究竟活了多少个甲子。

徐江南还道是因为真的唐突,瞧见为难之色之后,撤身而退说道“老前辈不方便说也无碍,权当是小子口无遮拦罢了。”

郑白宜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方便不方便的原因,要是其他的,还好说,老夫也不知道自身已经过了多少年岁,如何告知与你,不过能与你说的,一点没差,大秦逐鹿中原之时,老夫那会与你一般吧。”

说的极为平淡,可徐江南却是听得瞠目结舌,试探问道“老前辈,这是你说的长生意?”

郑白宜起了身子,若是长生这么简单,那就不是长生了,老者叹了口气说道“你觉得这几千年算多?”

徐江南怔怔出神,要是别人问他,他定然讥讽回去,但从这位老前辈口里出来,与他的感受截然不同,小心翼翼回应说道“几千年应该算多吧。”

郑白宜摇了摇头,又敛了敛神色说道“与长生相比,莫说这几千年,就算是几万年,那也只是须臾而已。”

徐江南自顾喝酒,没有不知趣的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就相当于他如今比上这个老前辈,同样的沧海一粟,在他眼里,几千年等同长生,可在这老头眼里,几千年就是过眼云烟,不是一个层次的人,跟对牛弹琴一个理,眼光不对等,自然就说不到一块去。

而默默吹了个好大牛皮的郑白宜并不觉得这事就能让这小子知难而退,他就是想将这小子的眼光抬高,能到他这个位置最好,不过这事也急不来,得循序渐进,眼瞧着这小子安分起来,再无问题之后,他也是拍了拍衣袍,抖落了下并无灰尘的袍子,饭要一口一口吃,尤其是这小子想吃的时候他来喂,揠苗助长的浅显道理,他还是懂,毁个苗子那就不美了,知道这小子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这些东西之后,郑白宜返身下楼。

徐江南没有起身送,反而是因为郑白宜临走时候的话语,又想着宿醉一场。

“小子,之前送饭的那闺女,就坐在你旁边,等了你两个时辰,一动不动的看了你两个时辰。”



第二百一十一章 影子

十二点之前还有一更。

卫月比约定晚了大半个时辰才到程家,轻车熟路像是自家人一样,看门的仆人眼瞧着是卫家小姐,也没拦着,早之前喧嚣尘上的城门之行谁不知道,卫城上下只要是带点脑子的也都知道这程家小姐铁定是卫家的人了,区别在于什么时候上门求亲,什么时候进门而已,只不过让这看门奴仆有些好奇的就是以前卫家小姐过来基本上都是一个人骑着马,而今却是学着千金小姐,坐着轿子,看门奴仆说卫月是学其实不恰当,毕竟本来就该是个坐不垂堂的千金小姐。

程雨蝶不会因为卫月的迟到而心生怨由,心泛玲珑到极致的女子,难怪被“卫老祖宗”一眼相中,不过可能也是卫月每每都是这样,习惯了,以前呢,在街上路见不平也会耽误时间,总而言之,当卫月一脸歉意的到了程雨蝶面前,这位识大体的女子反而意外的笑了笑,知道卫月是怎么回事,卫澈人没来过,但差遣过人给她送了封信,里面说了卫月的事,还放着一枚很廉价的黄纸平安符,她知道他在忙,也知道卫家如今事情算是凑了巧看准了时间一起过来,但她知道自己若是帮忙一个是师出无名,不像卫月,卫月帮忙那是理所应当,而她,且不说没入门,就算入了门,那也挂着半个外人的标签,第二个就是以后与卫澈并无好处,毕竟过些时日,她喜欢的男人就要光明正大的掌权了,她没觉得有什么好,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总之是典型的以夫为天,卫澈愿意做的,她绝不会有怨言,只会在后院烹茶等着他回来卸甲,她唯一看中的就是卫澈这个人,至于生老病,她都看得很开,只有死,她看不开,那能肯定是埋着一双同穴人。

以前有人说过,这种女子上天都不忍心看着她吃苦,而她在桃夭之年就吃完了,以后是个享福的年辰。

以前她也有过这样的日子啊,苦尽甘来桃花开,这样的体会她也有,就是当初她爹喝了酒要闯卫家,被她红着眼在门口拦了下来,经年过往的在一起,所有的好都是理所应当,只有被人伤了才觉得别人的好,都是这么过来的,吃尽了委屈到头来只是说不委屈的女子,多不多不知道,但程雨蝶是一个。

她将平安符放在绣榻旁边的箱子里,这是跟她娘学的,里面还有个小匣子,皇家金丝楠木的质地,放了些她觉得要珍藏的东西,全是不值钱的东西,木梳子,还有卫澈这些年给她写的信,包括之前那封,以前她时不时会抱着这个小匣子哭,如今心变了,事变了,时不时就会抱着这个匣子笑。

卫月晚上没有回去,就在程家宿了下来,卫家没有太多规矩在女子不外宿这事上,尤其是在卫月娘亲走后,她常过来,而程雨蝶的娘亲也是欢喜这个活波俏女子,很多女子的心性都是这样,对于同龄人,可能会有些类似文人相轻的眼光,但对于后辈闺女,那是实打实的疼爱,而卫月今日要来的事,程雨蝶也同自家娘亲说了,所以卫月才落座不久,那位雍容富贵的妇人带着位女婢走了过来。

花了好些时候熬了些养神汤,卫月开始有些唏嘘感慨,要是以前这不可能,基本上就是笑颜逐开,吃的开心,而如今却是用汤勺搅着汤汁,想起了当初那个给她摇秋千的女子,心事重重。

好在这气氛并没有扩散,卫月想起自己的正事,正好有这么一位主内的姨娘在这里,不请教一点两点的就有些浪费了。

一旦说道这种事宜,气氛就缓和了下来,而程夫人丝毫没有敝帚自珍的想法,悉数跟卫月说道,例如落座的文章,还有桌子摆放的文章,还有就是让卫月活泛起下人的心思,卫月听了微微一怔,扭头看向那个之前一直在针绣刺花的女子。

程雨蝶停下手上动作,微微一笑,却是点了点头,卫月这才是受教了,尤其最后一点,卫家如今对于这件事说到底,重要程度可能比不上一个外人,卫澈这些天不见踪影,卫玦这个明面上的家主似乎也没当回事,就想着按往年一般照常,而她二叔对于这种俗事向来不过问,至于她自己这几天又因为徐江南心神不守。

当下人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察言观色,当你这些个主子都心不在焉的时候,要下人也端正好态度迎接这场寿宴,明显不可能,上风不正下风斜,自古的道理,不然到头来办的就不是喜宴了,而是贻笑大方的悲宴。

卫月恍然大悟,一脸感激神色溢于言表。

之后又是细细碎碎的说了点滴,而程夫人也是个知性女子,在自家女儿给她使了个眼色之后,随意找了个借口便款款离开,她来这本就是女儿与她心意相通的事,程雨蝶做事得体就是得体在这里,她会考虑到每个人对于一件事可能出现的想法,就例如现在,之前她娘亲说的关于下人那点,若是她来说,值不定会让卫月觉得她是收买人心,毕竟卫月来程家这事瞒不过自家下人,她也能想到卫月可能想不到这么一层,但无论怎么说,不沾身自然少了节外生枝以及秋后算账的可能性,而她娘亲若是开口说这个,长辈所言,卫月只会深以为然,不知道玲珑女子七窍心,说的是不是她。

不过程夫人临走之时说让卫月在程家多呆几天,这是真话,不是客套话。

但卫月摆明了不会,不说卫家寿宴事宜,光剑阁内,还有一个人离了她可不行。

在程夫人知性离开后,程雨蝶依旧绣着东西,卫月百无聊赖的坐在这名女子旁边,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她穿针引线的绣着东西,时不时一声轻叹。

程雨蝶大约又是绣了盏茶功夫,实在是对这个妹子没有办法,将针线收拾好,转过头言笑晏晏的说道“怎么了?”

卫月很憨厚的摇了摇头,嬉笑说道“没什么。”

程雨蝶伸出手在她额头轻轻一点,笑道“古灵精怪。”

卫月轻轻闭眼,却没有躲开这个亲昵动作,等到程雨蝶收手之后,卫月呢声说道“程姐姐,等这段时间忙完之后,你教我刺绣吧?”

程雨蝶站起身子,将未完成的刺绣放到绣榻旁边的箱子里,然后转头轻笑骂道“傻妹妹。哪有这样的,你本来就比西施还要美,为什么还要学着东施效颦。”

卫月抿着唇,缄默不说话,望着手指上因为制作花灯被竹蔑弄上的伤痕印子,大约半分,像一条红线一般,很是细微,可是因为顺着灯光,也是因此显得分明起来。

程雨蝶好生走到卫月的旁边依身坐下,顺着卫月的眼光瞥到那一道小伤口,愣了一小会,然后伸出柔荑去抓,卫月回过神一缩手,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嬉笑说道“我刚来的时候,不小心在门上挂的。”

程雨蝶不由分说的将卫月的手拉了上来,看了一会伤口,并无大碍,这才瞪了一眼卫月,轻声说道“这小伤口要是不管,可万一成了伤寒,你就后悔了。”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丝巾,剪开个小口,撕下片小布条,然后细心将这半分伤口裹好。

卫月甜甜一笑,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

程雨蝶宠溺的看着这个闺女,笑道“你啊你,自己都不心疼自己。”

卫月打趣说道“当然比不过姐姐了,姐姐可是有人疼的可人,可得好生看着身子,小妹可是个没人喜欢的丑姑娘。”

程雨蝶脸上一红,很是欣喜,但同样脸皮也是薄,哪里比得上卫月这般常年跟些卫城的江湖人打交道,百毒不侵,连忙说道“好啦,说不过你,你就看中那位徐公子了?”

风水轮流转,卫月对于这事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脸上一红,不过没有否认,声如细蚊的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程雨蝶难得瞧见卫月的这番姿态,没有向常人一般刨根问底说你喜欢徐江南哪点,因为对于卫月,在这种事上,她属于过来人,你要问她喜欢卫澈哪一点,她也说不出来,所以笑道“你能知道自己喜欢就好,不过呢,听姐姐一句劝,这刺绣呢,你想学,姐姐可以教你,但一定是你想学,而不是因为那个徐公子喜欢知道刺绣的女子,懂了吗?”

卫月强颜一笑说道“知道了。”

程雨蝶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知道她没听进去,当年她也这么走过来的,可正是因为走了一次,回头看的时候,除了心疼,没有别的感受,她有些心疼的说道“傻妮子,且不说以后,就算到时候他喜欢你了,可你在他心里,也就是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啊!”

卫月昂着头一笑,不知道是真的坚强,还是仅仅不想让眼泪流出来,不过这副样子却看着程雨蝶心头泛酸。

“对啊,我就是想当一个影子,不拖累他,他喜欢是最好了,不喜欢话,我就喜欢他一辈子好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送他一手落白梅

江湖人有百态,但卫月和徐江南在某个点上有些想通,似乎都是属于见了黄河也不死心的那类人,不过卫月退了一步而已,徐江南则是不死不休,一夜过后,卫月说的一番话让程雨蝶大肆改变了对她的看法,原本卫澈逃走的时候,她就一直艳羡卫月,总觉得像她这样没心没肺的无忧无虑才好,现在知道了,原来卫月不是没心没肺,只是没遇见那个人,卤水煮豆腐,一物降一物,现在来看,那个人应该指的是徐江南,所以很幸运又很不幸运的开心了近二十年。

不过当遇见之后,她除了心疼卫月的傻,再也想不到什么能说的,至于艳羡早就没了,或者说在卫澈将她揽上马的时候就已经没了,反而觉得自己比较幸运,因为她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婚嫁自己根本就做不了主,比起其余的就连出嫁之日也就在头上红盖头掀起的那刻才知道自家夫君的容貌,那会才是生死对决,她已经好了不知一点两点,自小两家就有这个意愿,而她对于这个未来的夫君,不讨厌是肯定的。

剑阁上郑白宜一袭比月光还要白的白袍,如今有了事宜要办,便没闲着心思去下棋,任由崔衡天一人孤饮,好不容易有块能上眼的木料,总要想想从哪里下刀,雕出个像模像样出来,想了半晌之后,崔衡天率先开口喊道。“郑老头。”

郑白宜收回望向剑阁之上风起云涌的目光,转过头望着并没有看他的崔衡天。

直到崔衡天喝了口酒,这才说道“你这么算计卫家,可不厚道吧。”

郑白宜知道这老伙计说的是哪回事,笑着说道“你就不心疼那个闺女?”

崔衡天抬起头,看着郑白宜,其实他早就知道,要论身世,他是江湖人,郑白宜是世家人,论道行,他才不惑,郑白宜已然知命,又或者心胸才学,他都比不过面前这个老头,不过正是因为他是从江湖里面过来的,要说嫉恶如仇这一点,肯定是要胜过面前这位老者,所以当郑白宜开始算计这个替他送了几千年酒的世家,他也开始打抱不平起来,思量很久,虽然似乎能猜到郑白宜的回应,但依旧是开了口。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的时候,他也没有办法反驳,但说让他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出来,他也想不到,闷哼一声,又是喝起酒来。

郑白宜回到棋盘边上,与崔衡天对坐,然后轻声说道“这个傻闺女摆明了就是认定了他,可惜他是块比铁疙瘩还要冷的木头,我不去火上浇油,这事怕就没了后续,至于你是觉得我是想借机让他与卫家绑上关系,我不否认,也有。但实不相瞒,之前说的,也不是我的一言之词。”

崔衡天点了点头,望着对面的郑白宜轻声说道“那好,这事我信你,但倘若到时候卫家因此危急之时,我不出手,你也不准出手。”

郑白宜一愣,没想到崔衡天会用这种话来封他言语,因为在崔衡天的预想之中,徐江南与卫月若是在一起,结合起徐江南的身份问题,皇家自然不可避免会找上门来,到时候自己与他若是寻常,自然不可避免会出手,他二人倒无所谓,对于俗世的皇权,要说尊敬,有,但要说惧怕,他二人活的岁月加起来,能比过三个大周,尤其是见过大秦万朝来贺的场面,如今这个割裂的小朝廷,在他二人眼里,算是个小娃娃。

可这番话,若是答应,则表明他是为了帮卫月才有今日最后的作为,若是不答应,之前自己说的那就是放屁,只不过是拉了个好幌子而已。郑白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问出了一个比较实在的问题,“那卫家人如何?”

崔衡天早有所料,径直说道“我会出手,但他,我不会。”

郑白宜知道崔衡天生气的地方不是在于徐江南,而是在于自己,红尘之事是红尘人做的,自己这二人修心养性于世外已经数千载,只不过是因缘巧合下悟出了长生意的小皮毛,所以能活到至今,但相貌音容上还是渐次衰老和沧桑,而今自己收徒就算了,算是擦线,但因为一己私欲想着插手红尘之事,这就是逾界了。

不过当下似乎徐江南是遭了无妄之灾,若是所料不假,崔衡天铁了心是想让他出局,他也是今日才想到过这里,与崔衡天所料不差。不过当下似乎是不行了,只得点了点头,应承了下来,因为知道若是不点头,可能徐江南出不了这个剑阁,倒不是他拦不住此人,而是因为他不会拦,他之所以能在剑阁呆这么长的时间不觉得孤寂,全凭有个老伙计,虽说这东西是相互的,但时间长了,感激的话没说过,但是真的舍不得,只能让这个小子自求多福了。

郑白宜叹了口气,像是一瞬间老了几岁。

崔衡天眼见郑白宜点了头,也是松了口气,不过对于郑白宜如今有些颓丧的表情,斟酌了一下,平淡说道“他出阁那天,我会教他落白梅,算是其中补偿,不过只有一次机会,能记住多少看他本事。”

说完之后,崔衡天提着酒飒爽上楼。

不过他二人不知道的就是卫家和徐江南早就在这上面开门见山过一次,但也不怪这二人,两耳已经不闻红尘事多年,并不知晓当下时局。

各表一枝的是徐江南呆坐在书榻旁边,月光从右侧洒下,正巧落在肩膀上,时不时偏移一些,他将今日郑白宜说的话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直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能板上成书的时候,才停下,那会月光已经偏离到了指尖位置,徐江南提着卫月送上来的酒,倚在窗户上,以前不觉得,对于卫月在那份情愫没有表明的时候,他的确是觉得心安理得,甚至说去占个便宜,但卫月将这些捅开之后,就不同了,他想着躲开,可当下也躲不开。

而今又加上这郑白宜火上浇油,这一锤子一锤子叮叮咚咚的敲下来,再狠的心也硬不下来,只得任由这些事情在心里沉淀下来。



第二百一十三章 书中有画,人间有情

徐江南在四楼吹了一夜秋风,他总觉得郑白宜是故意的,可就算是故意的,这是事实,你也没办法否认或者狡辩过去,情之一字伤人伤己,徐江南苦中作乐自嘲一笑,原来自己也算多情之人。

等到了后半夜,被秋风吹的冷静下来之后,这才回到书榻旁边,一边喝酒,一边掌灯阅书,他挺喜欢这样消磨时间,就跟以前走江湖听先生说书一样,不过这个更加静谧,不过竹简当中没有刀光剑影,没有仗剑恩仇,却有数不清的阴谋诡计,喋休不止的兵马枪音,人心纷乱复杂的见招拆招更是让他叹为观止,千金买马骨,张榜寻贤士。

三千西楚兵马破釜沉舟破秦军,二万燕秦联军背水一战敌赵国,他见过战争,就在雁北的时候,看到辽金骑兵如风席卷掠过,大地震动,金戈铁马的那副场面至今都深印在脑海里,那会他就站在城墙外面,目眩神摇,脚立的笔直却老觉得自己会倒下去,没经历过硝烟的,对于战争的理解就是兵荒马乱这四个字,而见证过的,对于沙场,可能喝上多少杯参汤,手脚依旧冰冷颤抖,除非成了沙场人,麻木不仁成了习惯。

所以当初老许说他在战场上很窝囊的连肠子都要吐出来的时候,他并不觉得窝囊,能在那会提着刀枪站在沙场上,已经就有了过人的本事。

看到结果,看到三千西楚兵马只剩五百依旧嘶吼着说愿以死效力的时候,他揉了揉麻木的面庞说了句,真傻,这事放在江湖也有,但墙头草肯定多,话会说,真要卖命的时候,退缩的肯定有,都是些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世故人,而在这里,他相信,那五百号当中那些可能因为力竭没有开腔的,只会在下一刻扬着刀挥砍下去,要说是被人砍在背上而死的,肯定没有。

阅到最后,他看到了一句当时董煜也说过的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可惜没有一言成谶,可能真是这些父辈打拼出来的荣光加身,十多年前才让徐暄有机可乘?不过这些都算是事后话,后人怎么说都有道理。

徐江南看到尽兴处,身子颤抖,不是因为惧怕,隐隐是兴奋,又或者是其中的以死效力,总之情愫太多,说不清,不过用来下酒刚好。

期间崔衡天站在楼道上,看着对面低头皱眉舒眉的他,就连喝酒也就是仰头一瞬,书榻角上的油灯时明时暗,能照亮的东西不多,恰恰就是这个书榻周边。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崔衡天倚落上屋檐。

第二日到天光大亮,他依旧没有停止,愈发入迷,面前竹简渐次垒高,而自己已经有半个身子藏在了背后,直到傍晚,他也就只有摊书,看书,然后收书,这样简单的动作循环。

今日卫月来的有些早,不知道是因为昨天晚了些许就让他错过了饭点的自责,还是想着在他旁边多呆上一会,不过瞧见一天不见,已经堆成半人高的竹简之后,有些意外,同样也是有些欣喜,走到徐江南旁边蹲下,一碟一碟端出来,她怕这会过来面前这人还在熟睡,所以今日便换成了糕点之类,虽说比不上之前热菜,但相比冷炙可是要好上太多。

唯一不变的就是酒,都是一口多少银子的上等酒水,搁在文人眼里,那是得一口一口好生品的东西,只有徐江南连附庸风雅都不会,牛嚼牡丹一般暴殄天物,将东西好生在旁边放好之后,眼瞧着徐江南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继而有些生气喊道“喂,吃饭了!”

徐江南倒是没给她回应,倒是郑白宜拿过书榻上的酒水,饮了一口笑道“傻闺女,别喊了,他听不到的。”

卫月瞧见老前辈如此一说,不知道是好是坏,紧张问道“那,那他应该没事吧?”

郑白宜提着酒转过身子走到书榻边上已经堆成半人之高的竹简边上,拿起其中一卷,呵呵笑道“傻闺女,他何止没事,算是大机缘,七品之前就能悟出道心,算个怪胎了。”

卫月轻拂了下胸口,舒了口气,脸上笑意盎然,其实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但就是觉得开心,至于这老人说的道心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单纯的开心而已,笑过之后又是问道“老前辈,那他什么时候会醒来?”

郑白宜打了个机锋说道“当他想醒来的时候,自然就会醒过来了。”

卫月轻轻哦了一句,有些失落,不过紧接着让她更加失落的话语传了过来。

“傻闺女,以后你就不用送饭食过来了,他用不着,有老夫给你看着,也饿不死。”郑白宜瞥了眼这个精心梳妆打扮过的妮子,声音平淡,可却像是给卫月下了个死刑,如坠冰窖。

卫月身子一震,咬着唇,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郑白宜眼瞅着这个妮子似乎都要哭了出来,原本逗弄的心思就淡了,情之一字最伤人,但同样,情之一字最是感人,将手上的书卷放下,又是笑道“老夫只说让你别送饭食过来,可没说让你不过来,以后啊,你想上来就上来,不用拿这个当借口了,虽说事常与人违,但事在人为嘛。哎,总归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活,老夫喝了你一点酒,可这个买卖不算是占你便宜吧,这会可称心如意了?”

卫月抬起头,有些羞红,但没跑,只是偷看了一眼徐江南,瞧着他并无反应,这才怯懦说道“谢过前辈。”

郑白宜打趣说道“还是这个前辈听着舒坦,之前喊得时候,可没走心啊。”

卫月羞涩如潮,低着头,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脚尖,就像没有听到一般,没有说话。

郑白宜为老不尊笑着说道“算了算了,老夫也不做这个恶人了,就不耽误你了,不过卫家闺女,这酒不错,明日过来之时给老夫送个几坛过来,你想什么时候上来,老夫都不拦你了,你看这样可否?哈哈哈……”

打趣了这么个别致闺女,郑白宜心情大好,就像对着自家孙女一般,一边笑着一边往楼道过去,走了一半的时候听到后面卫月怯弱弱的声音。

“前辈,我说的话,他真的听不到么?”

羞难自抑,说道最后声如细蚊。

郑白宜微微一怔,大笑下楼,听得到又如何,听不到又如何。

晚上还有一更。



第二百一十四章 某不入卫家,便入此木

接下来数日,都是如此,徐江南翻书阅书,像是不知疲倦一般,重复做着同样的事,而卫月就有事没事便溜达了上来,陪在旁边,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属于蠢笨的那类人,所以不插手,免得到时候好心办坏事还得受到奚落,笨手笨脚很知足的蹲在一旁,累了就起身在四周看看,对于这些很多人愿意为之争个头破血流的竹简,她并没有太多感受,相反,一楼和二楼的那些还更能吸引住她。

起先还不好意思,时不时看上一眼就知足,后来就自顾自的说点心里话,发现徐江南并没有反应,这才放下心,不顾姿态的在徐江南旁边坐下,双手放在大腿底下垫着,一副可爱姿态,望着上来时候的楼道,嬉笑中又是失望的说道“你有过这么一种感受么?就是你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丢了,刚开始的时候感觉并没什么,就像做梦一般,什么似乎醒来之后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但是当你意识到这那样东西真的找不到了,是真的丢了的时候,那种心疼,惆怅的感觉,愈演愈烈的,到最后渗透到你的生活里。”卫月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一笑,转过头看了一眼像是处在另外一个空间的徐江南,继续安心说道“我就有,这么多天了,都平静不下来,以前娘走的时候就有,不过那时候不懂,现在懂了,这些天我曾经跟自己说,我不喜欢你了,这样你不会为难,我也不会这么难过,我也坚持不下去了。可惜我发现,真的好想你,好想,徐江南,当初在天台山你为什么要救我?”声音越来越小,小到似乎一阵风过来,就会把这段心里话吹个烟消云散。

卫月将手抽了出来,像个小女孩胡乱抹了把颜倾桃花的脸庞,大口吸了一口气,止住心疼的感觉,泪流满面却故作轻松的说道“我活成你喜欢的样子,你觉得好不好?”

……

徐江南旁若无人,在他的感知当中,自己就像处在一个黑暗里,目光所及只有这四层楼的书简文札,就像做梦一般,只有视线所及之处,那一处才会有灯光照耀,而其他地方,则是永寂的黑暗,他知道自己很困,眼皮很沉,却发现自己无论哪般,却是闭不上眼,打着哈欠走到窗户边上,抬头却还是满天繁星。

书榻角上的油灯,怎么吹都吹不灭,比死灰复燃还要玄奥半分,没了办法,只好回到书榻上,又是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过往着这几千年前的真切事情。

寒窗苦读莫过于此。不过别人读的是是圣人书,一人看的是人心万化。

不过就在徐江南合上书榻上看完的一卷书卷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过了半晌之后,他皱着眉头喃喃一句,“卫月?”就在他自嘲一笑,觉得是因为自己太累而出现幻觉的时候,卫月之前泪流满面的画面就活生生的在他面前展露出来,不过就在他愣神的功夫,卫月抹干了眼眶,又是故作出什么都没发生的心态,轻轻说道,而今你就好生看着你想要的东西,明日我再过来看你,而且可能你不知道,老祖宗的寿诞,到现在可是我一手操办的,到时候我跟老祖宗说说,让你晚几日再走,哼哼,到时候肯定让你刮目相看。

徐江南没有听到之前卫月所说,听到这个稚气十足的话语,摇头轻笑,觉得卫月还是以前见到那般,幼稚十足,笑完之后又是低下头自顾体验这竹简中的惊险交锋,而这期间他没有开口说话,正是觉得这只是他的臆想而已,所以一直到后来多年之后,徐江南才明白,若是当一个女子以无比成熟的姿态出现在你的视线里,那只有一种表示,她不喜欢你了。

而此事过后,整个四楼一片清净,只有一人恍如坐禅一般,阳光月光在他身上交迭替换,白天卫月一如既往,时不时溜达上来,到了后来,卫月白天来的少,晚上来的多,反正整个剑阁也就这两名守阁老人,而郑白宜已经准许她上楼,另一位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卫澈那里,卫月根本就没想过这茬,她来了几次之后,开始知晓点人情世故,每次过来都会带上足量的酒,投其所好,后来才发现那位白眉老头每天板着脸的严肃样子不是因为她,而是他本来就就这样,不过豆腐心,有次她上楼的时候走的急快了点,差点摔倒,闭眼惊呼之后,才发现自己斜着身子,却没有像自己所想的那般,狼狈的摔落下去。

那名白眉守阁人仅仅是微微抬手,跟她说了句慢点。可能因为面子问题,并没有看着卫月,另一只手却是提着她送过来的酒,仰头喝了一口。

卫月站稳之后,整理了下装束,这才一脸感激的冲着崔衡天清浅一笑,崔衡天这才放下手,然后微微点头,摆了摆手让她上楼,还是那副臭脸样子,只不过卫月却是觉得有人情多了。

她白天不过来,倒不是因为不想来,而是这时日愈加过往老祖宗的寿诞愈近,她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不仅家里,还有江湖有些散人,虽说这个有圆滑的管家招待,但每日入住卫家的江湖豪杰的名单,她还是要过目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按道理卫澈这个本该出现的小家主,就像失踪了一般,白天基本找不到人影,只有晚上的时候,依稀可以看着院子还亮着灯。

开始卫月还有些愤懑卫澈的不作为,不过在往卫澈那边走的时候,听到下人絮叨韩家又死人了之后,这才放弃,上次在槿下院喝酒的时候,卫澈就说过帮她出气的话语,她本来就是个小女子,记得很清楚,就连那会徐江南幸灾乐祸的表情,也是分明,所以本来想训斥下卫澈的想法也就作罢。

每日到了剑阁之上,卫月总会絮絮叨叨的说些今日发生的事情,无论大小与否,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完,若是碰到什么烦心事,还会骂上几句直到自己大快人心,她以为徐江南听不到,所以很是放得开,她也以为徐江南看不到,但依旧是梳妆打扮,小施粉黛。

有时候事情实在太多,说得累了,就蜷缩在剑阁之上,困睡过去,霜解露重被冷醒的时候,便小口小口的喝上几口酒,暖和了下身子,继续窝在徐江南旁边,让他理所应当的给自己挡上点风,谁让他是男人不是,就该做这样的事,可是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又是起来,在徐江南和窗户旁边用木剑堆起了个一人多高的屏障,用来挡风,虽说即便如此,还是有风从间隙之间偷偷掠过,但比上之前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忙完这些之后,又是溜回到徐江南旁边缩着睡了过去,一点没有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概念。

不过有段时间,她怎么也睡不过去,手指太疼,好几个针孔大小的红点,钻心一般疼痛,只不过想到以后这人可能出现的惊讶神色,疼也就不太疼了。

第二日鸡鸣声才响起,她就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看着还是那副姿态的徐江南,然后心安离开,就像昨夜睡觉一般的心安。

不过每次离开之时,都会先跟那两个守阁老人打个招呼,郑白宜会笑着回应,崔衡天却是置若罔闻。

风雨不断。

日子也就这么渐渐消散过去,郑白宜和崔衡天看着卫月一天天的变化,缓慢而又很实在的,只不过到了徐江南那里的时候,她依旧是笨拙的样子,可实际她已经能很好的处理了卫家当下一些琐碎闲事,而且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韩家在这些时日内,族里又是死了好几位望重人士,之前弥绕在众人之间的恐惧之意又是卷土袭来,不过在这些日子韩器的刻意压制之下,很快就转成了忿怒,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愤怒。

又过了几日,韩家又是一人不明而亡,韩器院子外站满了族中人士,老少皆由,妇孺皆在,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逼宫样子,大半个时辰过后,这位带着韩家走到如今的家主,两鬓全白的从屋内静默的走了出来,后头跟着一人,赫然就是袁渊,背着只有大约半身之长的棺木出来。

几十年的积威让这些本来想好如何开口的众人又是缄默起来,可他们不说,韩器却是开了口。

“我韩家落户卫城至今不过百年,却有了如今的实力,皆是大家劳苦功高所至,我韩器不过一武夫,何至于家主位置,本想引咎,可而今卫家小贼欺人太甚,杀我韩家百人有余。

可叹卫家家大势大,我韩器有心取贼性命,却不能视家业于不顾,至族辈长者死不瞑目,本该以死谢罪,内疚至今,这才通彻,人亡而留基业于世,岂是我韩家人所为?

血仇定要用血来洗!”

院中众人瞧见韩器如此说话,皆是同仇敌忾,嚣声一片,咬牙切齿恨不得立马韩器一声令下,杀往卫家。

就在这时,韩器一手覆下,等众人安静下来之后,这才桀笑说道“卫家一门双九品,以为某无计可施,过些时日,有一神仙人物自西北而来,待到此时,定要让卫家荡然无存,以这棺木为证,某不入卫家,便入此木!”



第二百一十五章 人未至,而圣旨先行

就这么卫家的寿宴如火如荼的操办着,每日都有人进出,实在杂乱,本来卫家就是江湖世家,三教九流之类本来人就多,再加上像之前徐江南那般想要鱼目混珠的,更是数不胜数,而卫家对于这些想着占点便宜混吃混喝的自然不会冷心赶出去,到时候被人说些戳脊梁骨的话,反而得不偿失,再者又不差这些银钱,本就是个图喜庆的日子,就跟皇家普天同庆一个道理,不过规格上却是少了不少,普城同庆而已,整个卫城都是张灯结彩,人流拥挤,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一场大寿,还是因为年关将近。

就不要说那些沾点亲带点故的可能卫月都不知道这人是卫城哪条街道上的掌柜,都开始带着礼品上门,知道要是等到当天门庭若市的时候,谁还记得你是谁?不如早点,说不定还能捞个印象分。

不过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像林家这种小一些的世族,也都随波逐流,让些小辈提着东西跟着这些掌柜过来,要是往年,那不得在最后时候,才献上珍宝,求在众人面前落个头品,也好给自家涨涨颜面,毕竟卫家请的可不只是他们这群世族,还有很多游散江湖人,说不定能有看上眼的,也能顺便往家里带带,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而今这么做,不懂的人只觉比往年还要热闹,可看出门道的人,却都是暗叹一声,卫家声望不在,这卫城是要变天了?

不过对于这些细微动作,卫家稳坐钓鱼台,来者不拒的这份大家气态着实折服了许多人。

而徐江南就在这样的情景之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看着竹简记下的人心所向,期间有一次,在他看书累了之后,小眯着眼,手掌揉搓小憩一会,再睁开眼,便看到了郑白宜捧着杯书,一手提着酒,走的很是洒脱不羁,徐江南总觉得他比之现在的人,要多上很多东西,却也少上很多东西,就例如谢贤夫子,要说博览群书,书通二酉自然不假,而说活成一个世外人的模样,谢贤侍弄菜圃,集露而饮,竹屋生计,以酒为墨,不可谓不世外,但比上郑白宜,谢贤看上去就有些故作姿态了,为了出世而活出出世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根深蒂固的礼节说教原因,但郑白宜就要自然很多,这般作态,从某个方面来说是为儒家所不取。

不过徐江南想想又是好笑,大秦建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坑杀与国无益的儒士,而郑白宜就是活在那个时候的人物,要想他对有着繁琐礼仪的儒家有些好感,或者说邯郸学步一般,那不可能,不过郑白宜过来之后,便问他看了哪些,徐江南有些兴奋,知道郑白宜的意思,也是有些跃跃欲试的神色,不知道算不算学而时习之的一语中的。

徐江南指了指地上那一堆散乱的竹简,郑白宜也就是瞟了一眼,不过却不是直接问,而是先开始给徐江南说起当时牵扯到的背景,一句话一声叹息,一口酒一朝大秦,絮叨沉迷了大半个时辰,觉得说的差不多了,郑白宜收敛神色,声音清朗犹如天上音,问及他若是其中之人,会有如何应对之策。

徐江南起先有些不适应这样的问答之法,不过知道这是最直白的方式,也是给了自己大量空间,因为之前这些世家所处的背景他知晓的并不多,而今听到郑白宜的详细陈述,心中就有了个尺度,对于这些书札上记载的有些东西就合情合理了,而郑白宜这时候才说也是想考考徐江南,就这么短的时间呢,如何拿出应对之策,是壮士解腕,还是神来之笔,又或者堂正无奇,像在这种几炷香之内的短暂时间,要拿出来的想法,自然是与性格挂钩,郑白宜这般做法,一是考究面前人有没有入心,二就是想看看徐江南究竟有几分功力。

徐江南初逢此事,脑海思路很多,却是杂糅成一团,闭上眼,思量半晌,抓住一线头,剥丝抽茧之后,这才睁眼,很是果决的款款而谈,他一说话,之前的兴奋便就消散无踪,换上的是一副波澜不惊,郑白宜面无表情,没有赞许神色,也没有不悦露出,就像听着城里的闲碎琐事一般,徐江南愈说愈是自信,直到自己觉得滴水不漏之后,这才收声,有些期待。

郑白宜微微颔首,并没有否认徐江南的做法,只是轻声点评说了句,斩草除根是好的,但法子太过暴烈,容易得不偿失,想想大秦的围三阙一,同样是斩草除根,可没废一兵一卒,而血腥弹压之下,逼得狗急跳墙,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结果是到了,不同样也是元气大伤?你现在是过来人,自然知道当年那些世家并无后续手段,若是当年,这事就不得不防啊。

徐江南躬身受教。

也就这般,每日郑白宜到了点就会过来,说一些,问一些,听一些,点评一些,到后来便只是点头,没有最后的阶段,徐江南潜移默化之下,愈加内敛,原本的世故圆滑又似被打磨了几分,眼神深邃灵动,比起之前有几分市井狡诈的慧黠更有神韵。

等到郑白宜点评不了的时候,他便不过来了,一切任凭徐江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他眼里,有时候神来之笔不就是任凭棋子施为?

就这样日子有序而又无序的过去,徐江南在慢慢给自己镀金,不求腹内锦绣,但求不是草莽。

又是一旬过后,离卫家老祖宗大寿仅有七天不到,各人各事按部就班,就等着卫家敲响卫城洪钟的时候,卫澈却是在槿下院,捧着卷圣旨怔怔入神,而这些时日又是杀了不少人的卫敬,坐在桌子上,自顾喝酒,吃着花生,他虽然知道自己辈分高,但同样知道这种事他能看出来,但要想出对策,就不是他能做的了。

虽然他早就在“老祖宗”那里得到过提醒,不过当这卷圣旨真切到他手上的时候,还是冷笑。

卫敬喝完了壶中酒,吃光了盘中花生米,起了身子,轻声说道“什么时候杀他?”

卫澈知道二叔说的他不是前些日子要杀的韩家人,还是自家剑阁上的那位,以前圣旨不到,他可以装作不知情,但如今圣旨到了手,不遵便是抗旨,前者事可大可小,后者只能大,小不了。

卫澈收回神色之后,像是没听到一般,将圣旨合上,然后撇开话题笑着说道“月儿这些日子倒是不错,像模像样的,看样子以后我会轻松不少。”

他知道这个二叔,外软心硬,也就只有卫月能够让他心软下来,所以带上卫月,像是要止住他的杀心一般。

可不知道为何,今日却行不太通,卫敬一扫袖上灰尘,像是得到了谁的授意一般,轻声说道“我去剑阁一趟。”

卫澈面容艰涩,却不知道用什么话来阻止,闭上眼,将圣旨随手一丢,轻声喊道“二叔,要不等我爹回来之后,再动手也不迟?”

过了盏茶功夫之后,没有听到回应的卫澈,叹了口气说道“下手快一点。”

卫敬依然没有作声,径直往外走去,才开门,一道声音传了进来,“呵呵,不急。”

卫澈睁开眼,扭过头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发现自家爹爹站在门外,卫澈皱了皱眉头,他其实知道自家父亲早就回来了,只不过不知道在哪而已,如今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像是掐好了时间一般。

卫玦走进屋子,卫澈正要开口将此事陈明,卫玦摆手制止,给自己倒了杯茶,笑道“此事某已经知晓了,再给那小子三天,三天之后,送他上路,正巧皇使三天后才能到卫城。”

卫敬没有说话,闻言却是出了屋子,若有意思的将空间给了这对父子。

卫澈蹙了下眉头,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似乎对于这些事情并不上心,而今却又是一副深谙此事的样子,他有些好奇,等到面前男子落座之后,这才恭敬轻声喊道“爹。”

卫玦点了点头,一脸和睦笑道“澈儿,爹早些年没有管你,如今又要将胆子撂给你,怨不怨?”

卫澈原本满头疑惑,就在卫玦这般开口之后,烟消云散,无论他觉得面前这个中年人似乎有太多的事瞒着他,但追到底,不会害他,这就够了,一笑而过,因为某些不足为人说的原因,没有说话,却是摇了摇头。

卫玦走到卫澈边上,原本一手抓着他就能晃荡起来的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需要他微微抬头才能打量,卫玦伸手好生替他理了理衣玦,轻声说道“这事按道理得你娘来做,以后呢,就该程雨蝶这个妮子来做。我这个当爹的,不称职,当家主也是,当父亲也是,当丈夫也是。

这一点以后别学我,卫家到你手上,我放心。”

卫玦微微一笑,至此以后,一身轻松,又是说道“皇使大约三天后到卫城,今日你便什么别多想了,去程家见见那妮子,把事给订下来。”

卫澈又想着开口,被卫玦不容置疑的打断,笑着说道“去吧。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

(晚上还有一更。)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不过相逢 (第二更。)

卫家长子卫澈娶亲之事就像是在本就有些风起云涌的湖面投下巨石,波浪滔天,虽说是众人眼里水到渠成的天作之合,但总归是尘埃了,不说其它,作为乡里乡亲的,都是欢喜,不过也有些偷偷喜欢着程家小姐姿颜的男子,算是这一刻死了心,本就不门当户对,再加上对手还是卫家的公子,只能感叹,同人不同命。

不过在某些人眼里,倒是像卫家黔驴技穷,想着用程家这个书香门第来当个救命稻草。

开了个头,接下来基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对八字,选吉时,忙来忙去最早也得明年开春之后了,这事也大,可按照顺序也得在老祖宗寿诞之后,这些天很多潜伏在卫城的江湖世家也是冒了出头,无论真心还是假意,表面都是一派祥和景象,毕竟卫家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还是个侯爷。

徐江南则对外界一如既往的不知情,这些日子过后,他对于这些东西娴熟于心,有些时候竟然也能揣测到后续发展,直到翻阅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徐江南这才停了手,将书卷合上,当中看到过一卷,当中河西郑家,家主不知所踪,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老前辈。

收手之后,对于还剩下的点滴,徐江南没有再起身去拿,倒不是他自大觉得再看也没了意思,而是他太累,双眼耷拉满是血丝,徐江南返身看了眼背后的凌乱的竹简,正想着躺下,好好睡上一下,听到有人吱呀吱呀踩着木梯上来,徐江南强起身子望向木梯之处,见到一人上来,自己却是率先撑不住,就像大战之后的虚弱感,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觉得坚持在坚持,也不觉得,就这么撑了过来,可当你准备松懈的时候,这个念头一起,疲倦和虚弱接踵而至,徐江南眯着眼,看着这个人的脚一点点接近,自己却没有点滴想要将眼皮睁开大一点,看到他脸的意思。

等到脚步声到跟前戛然而止的时候,徐江南就像听到了号令声,眼睛一眯,昏睡过去,眼前场景一换,徐江南到了一片漆黑之地,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像是梦境一般。

“你猜的不错,这个就是你的梦。”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徐江南疑惑的怀望四周,不说人影,却连点光都瞧不见,想到光的时候,突然天地一亮,恍如天门大开,他用手遮了遮刺目的光线,直到渐次柔和下来,这才放下手,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山崖边上,风声呼啸如同鬼哭狼嚎,转过身子,看到有人穿着葛衫,正背对着他,旁边立着春秋剑匣,他皱了皱眉头。

只见那人缓缓转过身子,徐江南看清了此人面容之后,眉头一舒,轻声说道“见过崔老前辈。”

崔衡天并没有应声,反而朗声说道“老夫生平不害人,亦不求人,今日却破了例,但求问心无愧,这一手落白梅是老夫毕生所学,算是给你的补偿,你且看好了!”

一语落定,就在徐江南还在疑惑的同时,天地风声大作,吹得他险些睁不开眼来,寒意更寒之后,万里寂寥的天地竟然下起了雪来,崔衡天袖袍一挥,铮鸣之音响彻天际,桃木剑血光冲天,万里长空刹那之间澄澈无暇,风声被剑啸声盖过之后,渐次消弱,就像说好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可这雪却没有停,反而越下越大,虽说是梦境,可徐江南能感受到雪花落在肩上,落在脖颈处化为水液的冰寒刺骨感觉,红光渐弱,桃木剑入手的那一刻,徐江南好像看到了天地停止,下落的雪花也是一滞,但这些让他惊讶的事还没完,崔衡天缓缓提剑,就好似仙人敕令,原本滞住的雪花,更是起回空。

“花开墨淡痕。”崔衡天原本白皙枯槁的面容渐次红润圆满起来,这是真的风起云涌,雪花潮涌而至,好似洪荒,一片片晶莹,从徐江南身边掠过,就连崖边的石块上,在被雪花掠过的时候,也会留下一道新鲜白痕,相信若是从徐江南身上滑过,瞬间便是血肉模糊。

崔衡天平淡无奇,左脚前踏,握着桃木剑的手往下一按,桃木剑瞬间化作一道红光,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徐江南只觉一道剑气缕身,剑气如斗牛,裹挟着八荒之意过来,浩瀚无垠,这会他是真的意识到自己的卑微,在这老前辈面前犹如蚍蜉一般,想法还未断,红光再现,贴身飞过,之前盖过风声的剑啸之意再来,剑意倾泻之下,徐江南只觉五官轰鸣,灵台似乎要炸裂了一般,筋脉之中的真元荡然无存,身上冰寒,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口鼻不通,面容麻木,一道道恍如雨水的粘液从眼角,口鼻往下滴落。

等到剑意冲刷之后,徐江南瘫软下去再度昏迷。

不知道过了多久,醒来之时睁开眼,还是一片漆黑,不过比上之前要好上太多,左顾右盼之下,发现旁边有点滴光线透露过来,定眼一瞧,有些失笑,原来有人在这用竹简堆成了屏障,绕过之后,月光清冷,天上阴云遍布,不见星辰,比上之前,寒意更深,徐江南不知今夕何日,但转身的时候,余光瞥到一人,笑意敛去。

卫月就睡在旁边,衣衫并不单薄,徐江南走开之后,又有寒意渗透过去,卫月皱了皱眉头,在梦里缩了缩身子,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却是笑意盎然。

徐江南是第一次看到卫月睡觉的憨态可掬,以前守着小烟雨睡觉的日子多了去了,可每次小烟雨抓着被褥,哭着喊娘。

呆看了一小会,可能因为冷了些许,卫月笑意不在,双手情不自禁的揉了揉手臂。

徐江南一撇嘴角,他虽然觉得卫月这般很是痴傻,但生不起怪罪的心思,因为这事他都不用设身处地的考虑,当年自己不就做过,不过那会自己通晓是风声大上一点,自己便惊醒了过来,瞥一眼床头,瞧见没事,这才又靠着墙睡过去。

他取下自己的外衫,轻轻盖在卫月身上,然后绕过卫月,走到角落,拿起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春秋剑匣,再回来的时候,便听到卫月有些哭腔的说道“带上我。”

徐江南身子一震,过了半晌之后,回头瞧到在梦里哭得泪流满面的样子,就如当年的小烟雨,徐江南叹了口气,俯下身子,轻轻帮她擦拭掉泪痕,知道这东西在寒意甚人的时候,容易导致皮肤如同火辣一般疼痛。

等了一小会,眼见止住了泪水之后,徐江南轻轻一笑,柔声道“下辈子,你去哪,我就去哪,打我都不走。

这辈子,当我负了你,不过相逢。”

(今天写的很认真,这几天都是五点左右睡的,听到鸡鸣声才睡,一直在看书,看别人怎么写,看完之后,自己想象该怎么收才好,然后后续的布局,一直睡不着,就跟徐江南一样,闭着眼都睡不着,谢谢一直追到现在的你们,我也很讶异,自己写到现在,整整七十万字了,大概就只有三天没更,而且算补上了吧。这个月每天两更,到现在还没失信,还有三分之二路要走。

晚上看能不能再写出几千字出来。

等卫城写完,我可能会回到三千字一天,想想后续,等尘埃之后又回到两更。)



第二百一十七章 兄弟阋墙,大小鬼齐登场

徐江南脚步轻悄的下了楼,二楼很是热闹,不仅郑白宜和崔衡天这两位守阁人在,卫澈以及卫敬也在,其中三人围着棋盘而坐,上面没有棋子,都摆放着酒,只有卫澈站在窗户边上,看着月,呼气成白霜。

徐江南愣了愣,立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明显就不是来给他接风洗尘的,一笑而过,很多东西想通之后自然就不是心结了,先是朝着旁边喝酒不说话的三人笑了笑,让他有些沮丧的就是没人回应,卫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而郑白宜和崔衡天就不用说了,尤其是郑白宜,他在剑阁能受益匪浅跟这个老头脱离不了干系,还有最后那一手落白梅,惊骇之余,却是让他一举入了七品,直达八品,还差一点机缘,他其实知道最后是崔衡天故意为之,不切身经历,又怎么体会到那份凌绝剑意,不说其他,就光那份天地异象,就不是他能琢磨出来的东西,而崔衡天在施展之前说的话虽然无头无脑,但他知道肯定与这个郑老前辈有关。

卫澈知道差不多了,转过头冲着徐江南一笑,呼了口气说道“还好,还没到子时。”

徐江南听出了言外之意,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笑道“确实还好,捡回来一条命。”

就在这时,郑白宜打了个哈欠说道“你们聊,老夫累了,上去躺一躺。”

崔衡天更是没有说话,径直站起身子,往楼上走去,跟徐江南侧身而过的时候,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顿了顿,一道浅微灵光掠进他的身子,就在徐江南微微怔神的时候,崔衡天已然上了楼。

卫敬没有动作,自古喝着酒。

徐江南轻笑问道“本来是什么时候动手?”

卫澈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的笑了笑,然后说道“两天前到的圣旨,二叔在这里等了你两天,皇使还没过来,就在百里之外的官驿,这是卫家能做的最大让步。”

徐江南没有问如果今日这会他醒不过来又会如何如何的话语,这问题问的人太傻,彼此心知肚明就好,“有酒没有?”

卫澈将原本属于魏青山的酒壶给抛了过去,满满当当,徐江南扭开即饮。

卫澈转过身子,又是对着窗外,伸手接了点月光,闭上眼轻声说道“如今你也快八品了,这酒喝完之后,你便走吧,我俩也不再是兄弟,你是余孽之子,而我是卫家家主,最多再给你些时辰,能不能跑出卫城看你自己本事了。”

“了然。”徐江南将酒壶放下,他原本还有很多东西想要问过郑白宜,例如天台山自己誊抄下来的剑招印记,还有李闲秋给他的东西,可人这一辈子,不能总是只欠东风,他看得开,没问的那就是机缘不到,将酒壶搁在腰间,大笑下楼,隐有几分大秦的洒脱之感。

……

韩家几天之前来了个人,扛着刀,一股子杀气霸道无比,虽然瞧着样子有了甲子年岁,但没有人怀疑他提不起那柄足有一人之高的刀,到了韩家之后,却是径直走入了韩器的院子,起先有人拦过,瞥眼过去,瞬间脑浆四溢,地上一滩白,一滩红,在无人上前。

时至今日,等到三更锣响起,这才提着刀与韩器出门,口袋里塞满了花生米,一边走,一边吃,并没有半分紧张和期待之意,当初教主让他过来的时候,就有万分的不乐意,韩家作为他们阴阳教当年扶植起来用来夺取卫家地位的世家门派,说到底也就是群狗腿子,在中原损失惨重回到西北戈壁休养生息,这些个暗子虽说有些联系,又或者暗中提拔,但大多也都是放任自流,如今这个韩家人却说有了机会,他不信,但没有用,教主信了就成,可这些年在西北地耀武扬威下来,就算万佛寺,似乎也低了一头,心不高气不傲那还入什么教?

数百年前阴阳教从中原撤手,输在哪,他知道,但就跟天下人一样,他不信,知命和不惑境界相差太多,云泥之别,尤其是他从不惑境界入了知命之后,这份疑惑是愈加浓厚,如今这人一纸书信说卫家一门双九品,皆是不惑,教主便想到了他,而他作为北地成名四十余年的刀客,虽然知道这是义不容辞的事,但还是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不为其他,就因为阴阳教这些年缓过气来之后,又是关注到了中原,并没有听到过有些喧嚣尘上的大事,也就一个李闲秋砍了青城山一峰,其余时候,中原所谓的江湖便如温水一般,而他们西北戈壁则不一样,向来话不投机就是拔刀相向,你死我活,一群红眼的人想要踩着人上位,换那个只会在女人身上捣鼓些阴气的梅老头不成,非得让自己过来,可腹议终究是腹议,不能说出来的东西。

两者一比高下立判,一个是靠人多给你吹嘘出来的名声,一个是在厮杀中浴血出来的名声,哪个属实?

不过也不怪他,中原百态,十几年前可能都讲究个义字当头,因为那是乱世,十几年后的当下,要纪的时候,江湖人都学会了另外一个手段,那就是藏拙,不说江湖人,就是世间那些凡夫俗子,以前是家里有什么好的,就穿什么好的,巴不得让街坊邻居外人看到,如今是有什么好的穿什么好的,但还有更好的会束之高阁,别人一问,还会立马摇头否认,江湖还是那个江湖,不过换了点佐料而已。

而他还是用着一成不变的眼光看着中原,自然就傲气了很多,当然他的傲气很多也是来源于自己境界。

今日出门,是他耐着性子在韩家呆了三天,要是在西北戈壁,往常早就一人踢山门去了,说好的,先杀一个背匣的,再杀一群卫家人,总归是要尽兴才好,他扛着刀,若有若无的舔了舔嘴角,这是他嗜血前的习惯动作,阴阳教数百年的屈辱若是在他这里洗刷干净,似乎也是不少的功劳。

……

吴青守着自家公子,尤其是得到消息说让他看住公子,别再掺和此事之后,他是有苦难言,两边吃力都没讨好,他将此事传递给方云之后,一把剑当即就搁在他脖颈上面,他咽了咽口水,即便知道已经流了血,也没有半点怨言,这是他咎由自取,本来以为是场肥差,如今成了这般怨不得别人,就算这会能依仗修为躲过一劫,可方家到时候要想杀他,千百种生不如死的办法是有的。

可方云一剑之后,也没狠心在入一寸,收剑入鞘,提着酒往门外走去,一脸因为没有打理而冒出来的青黑胡渣,似乎数旬之间入了中年一般。

吴青一顿脚尖,不去是死,去了是九死一生,但如果活下来,说不定此事还有周转的余地,顿了下脚尖,苦着脸也是往门外跑去。

……

徐江南离开剑阁不久,卫月便走了下来,手上拿着外衫,后知后觉的傻笑,不过瞧到二楼的仗势,也是敛了神色,可眼神里的笑意还是藏不住。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并没有某人的身影,皱了皱眉头,踱步到卫澈旁边问道“他人呢?”

卫澈强颜欢笑假装平静说道“他走了。”说完又是笑着点了点卫月额头说道“你呀你,无法无天了,要是让爹知道你在这里睡,还跟一名男子共处一室,非得将你禁足关个十天半个月。”

卫月俏皮拱了拱鼻子,吐了吐舌头,似乎这会才察觉到这事有些于礼不合。

而卫敬却是站起身子,看了会天色,然后平静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了。”

卫月有些讶异,要是平常,一般她在的时候,这个二叔向来不会先离开,不过此时她比起以前有些通情达理,听到二叔说话虽然平静,但却不似往常也就没有出声阻拦,可能是有其余事宜,再加上这会她也没有心思在这上面,更加没有心思去深思这番子时刚过是哪般时间差不多了。

等到卫敬离开之后,卫月扭头朝着卫澈急切问道“他去哪了?”

卫澈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她觉得自己已经万事俱备,足以能应对这件事的时候,可当此事真切发生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还是那么不堪一击,泪水划破面容,失魂落魄,声音轻颤问道“那他还回来吗?”

卫澈昂头看了眼晦暗的天空,月光渐次藏匿在云彩之后,积蓄了一整年的寒意,似乎就等着这一刻,从九霄之上,缓慢而又有序的开始下起雪来。

“可能吧,如果他能活下来。”

……

下雪了啊,李显彰将手伸出窗外,平静如野,这个戏台,他搭了十年,时至今日,没有激动,也没有期待,那个女子他想了十年,陈苇,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从此你便是我李显彰的妻子了。

他哈了口白气,然后出了门。

……

周彦歆合上书,端着油灯,将衣衫盖在旁边熟睡的女子身上,他终究是个文人,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也有病根落下,每到刺骨冬日,便胃疼的厉害,而这名知道他的苦楚,所以每天晚上,都会将自己手暖好,之后放在他胸口,给他暖着。

推开门,寒风阵阵,刺骨阴寒,油灯瞬间熄灭,他走出门,看着天上恍如柳絮飘落的雪花,一眼望向金陵,胸口绞痛,缓缓跪了下去,轻喃唤了句,爹!

(很喜欢一首古风歌,瀘沽寻梦,推荐给大家,还有一本师弟的书,重启地球,写的是末日丧尸视角,明日上架,谢谢支持。)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不死便要猖狂笑(一)

徐江南背匣出了卫家门,正巧雪至,就跟当时梦里崔衡天露的那手一般,这趟剑阁之行,受益匪浅,但要细细列举,似乎也就崔衡天那一手能说道,一手落白梅,替他洗经伐脉,一举到了七品,跟八品也是一步之遥,是实打实能摆上台面的,其余的,倒不是不值一提,书这种东西,跟毒药一样,要么不看,一看就上瘾,深入骨髓,但要说出来学到了什么,却又找不出只言片语,只能通过时间来看。

天地沉闷,阴霾一片,雪满双肩,徐卫分道扬镳。

才过街道,便有一人立剑拦道,方云提着酒,身上原本的锦衣早就换作了寻常衣袍,这趟江湖之行,他算知道,什么说得公子都是都是假的,名声这种东西,要在别人声捞的,那才实在,之前在徐江南身上丢的,他得百倍拿回来,至于方轩说得不出手,不过一命而已。

徐江南与卫澈断交的满腔惆怅化成一笑,对于方云的执着,轻轻一笑说道“如今你可拦不住我。”

方云眉目不显,却是饮酒笑道“拦得住拦不住,得打过才知道,这坛酒,不是给你的,就是给我的。”说完之后,顺手将酒坛一扔,取了巧劲,在路边旋转半分,安稳停住,嗡的一声,一手带剑,在长街雪地狂奔起来。

今日不死那便猖狂笑,徐江南哈哈大笑,朗声说道“来得好。”左脚一撤,争锋相对拔起桃木剑,桃木剑一入手,徐江南先是一怔,继而剑意冲天笑道“崔老前辈,这份厚礼,徐小子收下了。”

原来当中竟有一道凌绝剑气,是崔衡天的下半招,之前不知为何有所藏匿,并未施展出来,而今这道精绝剑气就在桃木剑之中,徐江南自然知道这等东西对于他的修剑之路大有裨益,而对本身会有何等的伤害,剥离一道几千年精益求精下来的剑气啊!

而这个始作俑者正坐在剑阁内,与郑白宜对坐下棋,同往常一般,徐江南入阁的数十日与他来说就如沧海一粟,郑白宜呵呵一笑说道“你这可是给他送了场大机缘。”

崔衡天臭脾气依旧还在,轻哼一声说道“说好的一手,老夫留了半分,给他折换成一道剑气而已,老夫修个百来年就好了。”

郑白宜知道他这是自欺欺人而已,毕竟之前上楼那道微弱银光,不就是后半剑的筋脉运行方法,他察觉到了,只是没说而已,不过不得不说的就是,这道剑气无论怎么说,在当下的确是对于这小子的最好关照,落白梅没有一身精绝真元施展不出来不说,而且还会适得其反,不过当下对于城内在两道强横刀剑之气交叠之时,另外一处入城门的道门之力,他轻笑说道“这个就让老夫来吧,几千年前,老夫没赢过他,不可能连他的徒孙都打不过吧。”

崔衡天不容置否,瞥着棋盘,默不作声。

方云拔足狂奔到还有三十步的样子,猛然一起,赫然是平地起惊雷,九正剑凤鸣之身响起,似乎是觉察到了方云胸中的惆闷之气,更加高昂,方云面色狰狞说道“若你仅是七品,这条命,我方某收了!”

徐江南看着方云,针尖对麦芒一字一句说道“我六品之时,便能胜你,如今你我同为七品,你且如何赢我?”话音未落,他在剑阁对着卫澈之时,便饮了酒,如今酒意上来,狷狂之态犹似当年大秦之人,心中本就惆怅,不过不挠心而已,一脚重踏,赫然在地面踩出类似蛛网的塌陷小坑,迎了上去,剑法连绵。

方云一剑横刺被徐江南轻描淡写的抵住之后,徐江南古井不波的说道“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你太自傲,本来你有三次机会杀我,一次在敬阳亭,一次在青云城,还有一次就是在这里,可惜你都放了我,但是,我不像你,养虎为患,这一次,我不会放过你。”

方云眼眸泛红,怒喝一声,剑上力道突增,一剑逼退徐江南之后,一脸暴怒早无公子样的方云手握九正,近乎咆哮的嘶吼说道“给我死来!”一剑如同满月昆仑一般抡下。

落剑不经意,神妙秋毫巅。

徐江南翩然退却三十步而立,提剑望着比上青云城外更要骇人的剑意,当初他只是站着不动,硬扛了下来,咬紧牙关不退一步,如今瞧着这个手笔,声势似乎依旧浩大,但比上崔衡天在山崖那一剑,却还是太小儿科,站立之后,徐江南看了一眼剑意横绝的桃木剑,似乎到头来只有这个伙计能陪着自己,仰天长笑,“来得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当初便是这一剑让徐某狼狈至今,今日且看徐某如何破之。”

青云城外一幕,徐江南不进不退,血污满脸,如今不退反进,扬剑而起,一脚之下,飞石四溅,声响惊破长街,昂然入这剑黄龙,可是片刻之后,一道红光恍如血江一般,从黄龙内初蔓延出来,先是一点,继而就恍如决堤了一般倾泻下来,似乎也要将徐江南这一年之内的屈闷意思泄个一干二净。

直捣黄龙,黄龙消散之后,徐江南身影不停,朝着方云袭杀过去。

一剑之后的方云摇摇欲坠,低着头看着徐江南袭杀过来的样子,面色微变,正想提剑做着最后的殊死之争,一道蓝色剑光从背后激射过来。“休伤我家公子。”

徐江南身姿微撤,与方云一战,胜负以分,并无必要以命换命再来这么一场不值当的买卖,侧身一剑劈开剑光,身影却是因此一滞,不过哪有出剑不立功便收身的道理,借力一脚踹在方云肩上。

力道倾泻之下,方云犹如短线风筝,在空中狼狈翻转,落地就是数口鲜血吐出,将已有少许积雪积累的街道染红。

眼瞧着方云再无战力,徐江南清啸一声,心中借酒都消不去的积闷之气一啸无疑,从得知自己是徐暄之子的时候,做什么都开始不由本心,得开始顾全生死,可就算如此,无论是皇家,还是方家,皆下死手,就连好心救了他一命的弘道,都让他以天下苍生为念。

我以苍生为念,可苍生可曾以我徐家为念?徐暄身死背骂名,唐瑾儿叫天不应,入地无门被逼死在徐府上的时候,可有人顾全过徐家的想法?只为上香一炷,却被追杀至此,到如今众叛亲离,兄弟阋墙,哪个不是所谓的苍生所致?

苍生,哈哈哈……

徐江南状若癫狂,怨气滔天。

崔衡天一言中的,他本就不是个心慈之辈,李先生可没教过他慈悲为怀,只是带着他冷眼旁观了江湖底层人的悲情身死,感同身受,积恨在心已然长久,如今一朝得道,苦大仇深抒发之下犹如魔怔。

郑白宜也说过,徐江南其实本就是最自卑的那一类人,所以很多事他能做得开,但不表示他就看得开。而今他就像郑白宜说的那般踩着一个个人擭取名声,直到让陈铮承认,徐暄不是国贼。

(第二更奉上。其实我很想写快意恩仇,小人仇不过夜的那种,这么写小江南的城府是不是太深了啊,可我还能让他更深!苦大仇深的那种!当时我看到李连杰版本的倚天屠龙,在崖底骗人九阳神功的时候,就那种心机。)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不死便要猖狂笑(二)

吴青起先躲在一边,本想着一个小七品的人怎么也掀不起风浪,可是谁曾想到如今到了七品不说,更是要翻云覆雨弄潮,就连方家家主都说收手,这个面子不可谓不大,其实他也知道,很大一部分原因并不是因为面前这个男子,而是方云这个少主,就连青城山都出手了,自己这点微末道行能顶个屁用?再者方家和青城山算是近交,都在皇城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九正剑都是当年找的邱掌教画的符篆,与之交恶,没必要,至于春秋剑匣,想要是想要,比起青城山和自己这个宝贝儿子的性命,那还是差了点。

而吴青一开始觉得徐江南就算是入了七品,那也比不过方云,毕竟方云在七品已经有了数载的时间,你充其量算个后起之秀,后来居上这种事一般都是自家少爷做的,你一个本朝的余孽凭什么?不过可惜,他想太多了,而且很多本就是无本之水,大浪淘沙,不是说只有一人能踩着尸体往上走,又或者说,从某个角度上,他不愿意相信,这个数日之前被自己追杀的四处逃窜的年轻人,也就短短数月之间,拔足追上,说来都是一个机缘的问题,一个活了几千年悟了点长生意的老妖怪一剑之下,你若能不死,怕也是受益颇多,更何况这人还是有意教授。

可也就他想着这事的短短时间之内,自家少爷便落败了,惊骇之余,有些叹息,不过瞧到徐江南的杀人意图之后,吴青藏不住了,一边尖着嗓子喊出之前的话语,一边手袖一翻,一道剑光掠了过去,可没想到徐江南杀心不成,却依旧敢火中取栗。

吴青眼神阴邪,快步走到方云面前,摸了下脉搏,舒了口气,却是冷眼瞟向徐江南,并没有动手,瞧了之前的对战,要说他没有后招,似乎能胜,但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这个被一脚踹了个骨折的少爷。

徐江南也没在意吴青这个一脸女人样的娘娘腔,只要他不动手,自己也懒得多生事端,而是抬着头看着一个女子模样的白衣人,柳腰雪面,长发飘飘,柳腰盈盈可握,大雪之日却是身穿薄纱的站在屋顶,要不是手上那柄剑若隐若现,翩然若仙。

徐江南知道这人并不是青城山的人物,但此时此刻,没出门的怕都是看戏的,出了门的都是来者不善,桃木剑轻轻点着地,朗声问道“姑娘乃何人?”

从北齐跋涉千里过来的肖剑客一路行来,似乎到了最后才觉得这么一身衣衫适合她,听到徐江南一问,没有回答,却是冷言说道“你该死。”不是一个肯定句,更像是一个极力说服自己的话语。

只不过话一说完,手上青剑光芒大盛,白衣女子面无表情,驭气过来,徐江南面色微变,这番速度和驭气手段,怕不仅仅是小宗师的程度了,剑意浑然,徐江南没有托大,一脚蹬地,瞬间后撤五十余步,女子脚尖轻点,身影却滕然加速,犹如幻影一般。

徐江南眼见速度差异太大,避无可避,在青色光芒只有一丈左右的时候,徐江南手腕一翻,倒握桃木剑,砍在青光之上,自己则是借力侧身,一脚点在长道栏杆上,一个湿滑脚印之后,翻转过去,二人位置互换。

白衣女子蹙了下眉头,转过身子望着徐江南,她没想到这人会躲过去。

一旁的吴青更是脸露赧色,徐江南看不出,他的眼里自然能看出来,瞧着这般臻入巅峰的手段,定然是九品,不过下一秒,他有些骇然,甚至说惊怕到口不能言的处境,早之前这人站在屋顶的时候,他没看到,如今到了街道上,背着月亮,他惊骇的发现,这名女子并没有影子。

鬼灵之物,无相无色无影,默然之间,这句道家之言涌上心头,让他稳了下心神,正巧这时,昏厥过去的方云闷哼了一声,吴青回过神,连忙转头,小心翼翼的背着方云,往医馆小跑而去。

吴青能察觉到的,徐江南自然也看到了,皱了皱问了一句很滑稽的话,“你不是人?”

白衣女子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或者说她根本就忘了这些是什么,他如今只记得三件事,第一件,就是等一个姓宁的琴师,第二件就是自己姓肖,第三件就是杀人,杀面前这个人,把剑匣,和那把剑给带回去,不过可惜,第一件事已经等不到了,在她做第三件事的时候就知道了,至于是什么原因,她不知道,就是知道等不到了。

好在在剑阁听郑老前辈说过点关于大秦阴阳家的话语,这时候不至于自乱阵脚,不过想到郑老前辈说着鬼灵之物数万年才有真身的传闻,这时候,手上不自然的冒出了点冷汗。

她觉察到面前人的微微退缩之意,眼光一凝,手上青剑如青龙出水,自己则闲庭信步跟在后头,这剑势不大,可蕴含其中的剑意却是如同浓墨精纯,又有本体在后虎视眈眈,徐江南瞳孔微眯,练剑至今近一载,一年能到了这般程度,普天之下,似乎也就他一人了,但这不够,修行一事,不看速度,只看结果,江湖的天才多了去了,到最后修道神仙的又有几人?他们也只会记住这些修成神仙的人物,输了就输了,能有什么脾气,七品终究是个七品。

可千年之前的大秦,不也有过背水一战,谁能知道走到最后的是谁,徐江南手袖一挥,桃木剑如同血色长练瞬间湮入在青龙之中。

白衣女子依旧面如表情,提着剑,剑身上下,光芒渐次,轻轻浅浅的往前走,像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一般。

二人大约还有百步左右的距离,白衣女子收剑入鞘,正是同时,桃木剑从青龙口中,反射回去,速度更快犹似流光,青龙紧追其后,徐江南仰头躲过激射回来的血色流光,一手抓住桃木剑柄,被桃木剑裹挟过来的大力往后拖带数十步,徐江南借力反起,身体停悬,面颊犹有血迹,都说风水轮流转,之前方云才是狼狈收场,如今便是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魏老前辈,小子这一剑,但愿不会弱了你的名声。”

剑意浩然,当年这一剑能劈开龙潭,如今徐江南修为不够,但桃木剑中有一道精绝剑意,徐江南傲然提剑,脸上血迹溢下,“九品又如何,鬼灵又如何,徐某人斩的就是龙,杀的就是九品。”

一剑如磅礴天水,夜空原本漆黑之色,莫名惊雷起,青紫光芒转瞬即逝。

……

卫城当下有很多人看着,这个画面,皆是面面相觑,徐江南是何人他们知道,这名莫名的九品是谁他们不知道,两人之间的仇怨又是什么,也没人知道,徐江南为何半夜会在长道上,更是一个谜,但这些谜都不是能解释这副情景,一剑之下,通天彻地,这不是九品之能?

徐江南摆明了就是七品之人,为何一剑之威能勾起惶惶天雷。

最早之前的长街杀人,他们虽然看着徐江南六品杀七品,但远不及如今震撼,七品战九品,这是闻所未闻的事,飞雪四溅,这名后起之秀不但能躲开其中一剑,如今还敢扬剑挥下,就光这份胆色,怕也是近年来的江湖之最,若是让人知道他是李闲秋带出来的人,怕就会恍然大悟,疯子之下犹有疯子。

林墨低着眸子,站在一老人背后,不出声,也没有幸灾乐祸的神色,满心上下全是无奈,无论胜负与否,这一辈年轻人,若没人能踩上九品,怕没人能压过此人风采。

林出野看着悬空而立一剑由红入紫的徐江南,惋惜之意大过后悔,没有转头,轻声说道“他若不是徐暄遗子,几十年后,当在江湖大放异彩。”

林墨能听出老人的弦外之音,可惜了他就是徐暄之子,所以活不到几十年之后,至少现在在他们所有知情人的眼里,别说几十年了,他活不过今夜。

可就在众人死认这番道理的时候,林墨又是想到当初这人提剑当街杀韩尘之时,照样的死局不依然被他闯了条生路出来,有些难以置信的说道“他……会不会……能活下来?”因为自己都觉得荒诞,所以说话之际,就连声音都是颤抖不止。

林出野微微闭眼,轻声说道“当初他的后手在卫家,而如今卫家自身难保,这番做法摆明了就是丢车保帅,卫秦这老狐狸大寿在际,却将府中人赶出府外,这样的做法能不让江湖人寒心?”林出野又是指了指远处一场光芒渐现的刀剑之争说道“他可能的依仗是在那个提着重剑而来的老人,可那人已然被韩家请来的刀客拦住,他如何自救?墨儿,你别太小看江湖九品了。”

正是此时,雪上加霜一道消息恍如洪钟传遍全城。

“今夜子时,祖父卫秦不幸仙逝,卫澈请徐暄徐将军之子徐江南入府一叙。”

全城上下,轩然大波。



第二百二十章 不死便要猖狂笑(三)

卫澈话语说完,负手站在槿上院的楼阁上,风雪袭身,耳鬓发丝倒飞,闭眼孑然一身,高处不胜寒。

这话说完,便是真的兄弟阋墙了,将卫秦身死,与徐江南跑出卫家事情放在一起,其中文章就大了去了,他虽没说,但有心人自然就会将他与卫家老祖宗身死的事联合在一起,得出的结果很简单,那便是徐江南胆大包天,行凶作案,就同当年某位大儒家中儿媳不夫而孕,这个脏水不都是若有所指的指向他,同样的道理,老瓶子放新酒而已,放在徐江南身上也能说。

至于又将徐江南的身份暴露出去,表面上说是徐将军,可提上个徐暄那就不同了,谁不都知道徐暄是谁?尤其在这西蜀道,早就名声狼藉,卫家二请这人,可能别人觉得无所谓,而林出野这些老狐狸怎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卫家想拿下这人,独吞这份功劳,上告朝廷,好求个平安。

最让人回味的就是请人的不是卫敬,不是卫玦,而是卫澈,这个才回家不久的公子哥。

能说出来的委屈那边不是委屈,能喊出来的兄弟,那便不是兄弟,就相当于一句话说多了,那就不值钱了,徐江南没将兄弟这两个字放在嘴边,但不代表不是,不然也不会说出兄弟那便是用来出卖的雅俗话语。

卫澈也没说二人是手足,但做法是,二人心照不宣的在挂满黄瓜藤的树下结交,却又是心照不宣的不再是兄弟。

卫澈负手吹着风,从下定决心的时候开始,神情便是坚毅,这事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任何犹豫对于卫家都是灭顶之灾,就像刚才自家爹爹让他宣告老祖宗的死讯之时,他还是惘然,不过看到这名背负了多年无能家主名声的男子,不说其他,光是家主,他很称职,敬意大生,一切尽在不言中。

才宣布出去不到盏茶功夫,咚咚咚的上楼声音响起,卫澈面无表情,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事,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卫月,果不其然一脚踹开门,卫月刁蛮的声音响起。“卫澈,你给我滚出来!”

横冲直撞一点都没将这个卫家家主放在眼里,后面跟着一群拦不住的下人,见到卫澈之后,都是一脸尴尬神色,轻轻喊道“少爷。”

卫澈并没有转身,威仪尽显的说道“下去吧。”

下人如蒙大赦,连忙关门退却。

卫月冷哼一声,开门见山讥笑说道“这就是你对他的情分?”

卫澈缄口不言,像是默认,不过依旧没有转身,而卫月并没有得理饶人,在她脑中也没有得理饶人的说法,快步走到卫澈面前,这些天好不容易养出来温婉被抛却一空,昂着头,娇斥骂道“说啊!这个公道他不问,我来替他问。”

卫澈闭上眼,轻声说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卫家需要他的人头来让皇家安心,我卫家依旧只是他陈铮的一条狗,一条他说咬谁就咬谁的疯狗而已,我卫澈需要他的人头来给证明自己有能力来掌权卫家,就这么简单。”

卫月银牙紧咬,她没想到会从卫澈口里得知这些东西,这些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东西,她也是逐渐明了这些时日发生的东西,对于这些事情背后的深意也是猜测到了些许,她从未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身边人,可是到了最后发现,依旧失望的是自己,卫月眼神逐渐冷漠下来,看卫澈的表情,就像看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陌生人,怔了半晌之后,一巴掌毫不留情的扇在卫澈脸上,啪的一声,响彻院落。

扇完之后,卫月头也不回的往门口跑去。

卫澈抹了下嘴角血迹,转过头,睁开眼,不带丝毫感情的说道“站住!你要去哪?”声音威严横生,就像是在家主位置上做了多年而积攒下的不寒而栗。

卫月止住身子,头也不回,眼泪溢满眼眶,她抽了抽鼻子,微微昂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着颤,她极力想抑制住不让泪水留下来,却发现她越是想抑制,眼泪却是越聚越多,她恼羞成怒的抹去泪水,有些恨自己的不争气,满脸悲伤的说道“不用你管,去哪也比呆在这里好,娘走了,老祖宗走了,徐江南走了,如今,我哥也走了。”声音越来越轻微,像是说着缅怀时候的话语。

卫澈闭上眼,胸口内的某样东西像似被刀绞了一般,只是声音依旧寒冷刺骨,“你自己想清楚了,出了这个门,你就再也不是卫家的人了!”

卫月伤极反笑,头也不回的出了门,毫无半点回头之意。

卫月数旬之前在剑阁外与卫澈说笑的话语,像是箴言一般应现,不过有些细微差错,便是她没梦到自己是这般出的卫家。

卫澈脸色一白,气极攻心,嘴角鲜血越来越多,他扶着桌子坐下,倒了杯茶,端起的时候,却是突然癫狂的将桌上茶杯扫乱四散,噼里啪啦四碎开来,什么狗屁家主?什么狗屁手足?什么狗屁公道?卫澈仰头大笑,癫狂嗤笑,原本好好的卫家,一夜之间,千疮百孔荒凉至此。

说完之后,双眸通红的看着江南道的方向,仇深似海一般,桀桀之音响起,竟然气极之下将牙口咬碎。

高处不胜寒,其实不是不胜寒,只是人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够无情了,到了高处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还能更无情,由此而寒。

门外下人皆是颤巍,不敢入内。

也是这时,一位女子款款而入,温声说道“下去吧,今日之事,倘若我在其他人口里听到,你们自己知道该怎么办。”女子温婉了十多年,一朝为了心上人而生杀气。

下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离开。

程雨蝶这才入内,看着坐在长凳上魂飞天外的卫澈,小心翼翼的将旁边的碎瓷片拾起,丢到一旁,然后蹲在卫澈身边,抓着卫澈凉如冰雪一般的手,也不顾姿态的捧着,将他的手指一个个轻柔搬开,将带血的瓷片,一个个清理干净之后,捧到心口,自己则是将头搁在他的大腿上,一边揉着,一边柔声说道“卫家哥哥,雨蝶陪着你。”

(第二更)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死便要猖狂笑(四)

徐江南正对白衣女子,见她一脸梨涡浅笑,对于自己似乎并未放在眼里,而他也没有因为这名女子的看不起而心生火气,若是二人位置调换,他可能更加不屑,心如止水,桃木剑由紫入黑,像是桑葚一般。

她的步调跟青龙一致,所以瞧着她是一步一步的走,实则一步数丈,后面跟着一条幻影,偌大条因为剑意而形成的浩大龙卷,一路而行,一路席卷着地面之物,白衣女子跟在旁边,丝毫不受影响,就像是牵着条宠物一般。

青龙愈加接近,风势愈大,雪势愈大,一片片白雪贴在脸上,脖子上,舒麻之意瞬间传遍全身,直到还有五十步左右的距离,徐江南在所有关注到这里的人不敢眨眼的时候,他自己眨了下眼,桃木剑狠辣挥下,如血月斩河山,红绿之色交叠的一瞬间,整条街道犹如静止了一般,原本的狗吠鸡鸣声瞬间哑异过去,更有甚者,有些幼犬趴在地上,耷拉的着脑袋,时不时像是无故被主人踹了一脚,受尽委屈的悲鸣一声。

风雪在这一瞬间暂止,天地寂静无声,继而咆哮起来,风雪肆虐,白衣女子皱了皱精致眉头,清口嗔怒说道“破。”一音如佛音,连绵而去,徐江南一剑砍在青龙风眼之上,本是僵持,而这女子一声之下,他的剑反而势如破竹劈了进去,如同削纸一般,毫无顿挫感觉,而青龙覆灭,当中的浩然剑意瞬间倾泻-出来。

他这会才知道,原来这个才是杀招,剑意袭身的瞬间,徐江南一口浓血吐出,脸色瞬间白过地面的积雪,向后倒飞出去,而白衣女子显然是有些意外,意外徐江南能抗住这么一招,不过对于她来说也就是补上一剑的问题,一步轻踏,就像踩在桃花上面一般,身影瞬间消失,再出现已然追上还在空中的徐江南,毫不留情,之前收剑之时以为一招就能解决,如今不算托大,但这剑却是没有再出鞘,连同剑鞘一起砍在徐江南的胸口,又是一口鲜血。

身子直直下坠,在地面砸出个小坑,看着像似尘埃落定之后。

看戏众人也是舒了一口气,就连林出野早就认定徐江南会输,认定他今夜会死,但没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还是揪着心,如今似乎放了心,转头说道“这才是九品啊,也不知道是徐暄那个仇人派过来的,杀人如切菜。”

不过话语说了半天,也没听到背后孙儿的回应,疑惑转头,只见林墨难以置信的说道“太公,他好像还没死。”

林出野转而又是看往之前的战场,果不其然,原本塌陷下去的小坑里,缓缓站起个身影,虽然起身的样子摇摇欲坠,随时都能倒下去一般,但终究是站了起来。

徐江南踉跄站稳,耳旁青丝拂乱,一副天道好轮回惨淡光景,之前才是踩着方云,风水还没转,又被人打回原形,徐江南一抹嘴角血水,似乎是认命了一般平静说道“你是谁?”

白衣女子皱了下眉,对于自己的力道,本来就很清楚,这些年在她自己的桃花渡等人来,春去秋来的,一载接一载,像这些东西都是拿捏的极为精准,不过对于徐江南的问话,回忆了一下,像是不确认,极为缓慢的说道“我姓肖。”话没说完,锁了锁柳眉,转而冲着徐江南恨声说道“你该死!”

这句话并不是因为吴家人让她做的事,而是针对徐江南的狡诈,原来徐江南只是故意分散她的注意,暗中却是蓄力,她不觉得徐江南能活下去,但对于欺骗,她着实是忍受不了,就像这么多年,她在那里等着,等了多少场桃花开,也没见人来,杀心再起,青剑二度出鞘,不留余地。

徐江南平复住胸口的激荡剑气,咧嘴一笑,很是难看,像一条被人打瘸了腿的疯狗一般,他紧了紧手上的桃木剑,面前女子闲庭信步一般,三剑幻影骤现,剑光凛冽交叠刺下,徐江南不知真假,先是一剑挑起身边土石,朝着左侧幻影飞掠过去,果不其然,透体而过。

就在他以为这幻影是假的时候,杀气袭身,在这江湖打滚多年的经验让他情不自禁的否认掉之前的判断,立马横滚出去,一剑及地,铿锵一声在地面划出数尺深痕,还没好生喘息,躲过一劫,第二剑接踵而至,徐江南后撤三步,温酒一剑入长空,锋芒如血,躲过第二剑。

两剑之后,新力未生,避无可避的被第三件透体过去,不过在青剑穿心而过的时候,强行扭转身子,将入体的位置扭转到了肩膀,噗嗤一声,鲜血四溅,一剑功成,三道幻影合一,白衣女子面无表情蹁跹近身,想着提剑取人头。

也是这时,让众人都感觉匪夷所思,徐江南气势再涨,一跃八品,直到半脚踩在九品上,只不过这般涨势,还未伤人,先以自伤,鲜血不断从口中溢出,不拼是个死,拼了说不定还能活,徐江南这一刻的疯狂是崔衡天都没想到过的举动,之前剑气藏匿在桃木剑内,而不藏匿在徐江南身体内就是这般道理,桃木剑终究是死物,剑气再是凛冽,也伤不到分毫,而人则是活物,剑气入体,肆掠之下,若是压制不下,伤及心肺,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而徐江南的癫狂举动便是牵引着剑气入体,只不过这份痛苦是谁都忍受不了的。

尤其在街道后面,一位女子躲在转角处,捂着唇,早之前看到那名白衣人一剑透体的时候,她就想过出来,可是她又记起徐江南在天台山目呲欲裂骂她的那一幕,不敢说话,眼泪却是止不住的往下流,每一次的轻微呼吸都痛彻心扉一般。

时至今日,她似乎不再任性。

徐江南止住气势,斜眼望着白衣女子,“如今同为九品,这一剑,当让你有来无回。”

一剑之下,天地异象,势大力沉从上劈下,石压山巅。

(晚上还有一更。十二点之前,明天生日,今天陪老妈出个门。)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不死便要猖狂笑(五)

徐江南一剑之下,剑心通明,白衣女子第一次露出意外神色,惶惶之间犹如剑开大江,

当年魏青山剑开龙潭,今日没有龙潭,徐江南却是平地起波澜,一剑下去,地裂百丈,声势比起当年魏青山不遑多让。

白衣女子身上一阵青光,一剑落下,入地三寸,一声闷哼,退开数十丈抿住薄唇,嘴角血迹隐现,不过不过很快又是隐去,不过在众人眼里似乎空明了些许。

林墨吸了口凉气,小声喃喃说道“那女子受伤了?”

林出野面容僵硬,动作轻微,但还是点了点头。

林墨一副不愿相信的面容说道“太公,之前他那一剑怕有九品了吧?”

林出野点了点头,不过他眼光老辣,继而轻声说道“那一剑的确是有九品的风范,可惜了自己却没入九品,不然威势会更大。”

林墨之前那种预感又是浮上心头,不过这会似乎有了些许底气,轻声说道“太公,你说他会不会一举再上,入了九品。”

要是往常,林出野可能会狠狠说这个孙儿,但到现在,他说的这个人早之前在他们眼里就像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蚍蜉撼树,可眨眼间,他不仅是有了九品之像,更是让那名剑仙般的女子负了伤,一时半会也不敢妄下定言,今日之事太多转折,给他对于这江湖的印象给推翻了遍,斟酌了半天说道“即便入了九品你当他就能脱逃出去?”

林墨这才回过神来,瞥了一眼站在街道尽头的那名中年人,一身青蓝葛袍,旁若无人的看着面前战场,就算风波偶尔波及到那里,也是如船入港一般停歇下来。

没人见过这个外来人,就像是今天突然从城里冒出来的一样,但今夜在卫家喊了这般话语之后还敢出门的,基本都是跟金陵能挂上钩的大人物。至少如今他林家也是看戏,无论这卫城韩卫之争谁胜谁负这个浑水他林家是不准备去淌了,到时候能有点残羹冷炙就行了,今日出来只是看这些大人物的手笔而已。

林墨回过神说道“太公,那人是青城山的?”

林出野点了点头说道“就算不是,那也有个暗地里能通天的老道士看着。他能挡一,难不成还能敌二?”

林墨转而看向手臂已经隐隐颤抖的徐江南,说来他是想看到此人从这卫城的死局跑出去,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且想到他若逃离出城之后,在钦佩之中隐隐还有点滴兴奋。

不过就在他似乎有些多想的时候,林出野说了句让他最为讶异的话语,“如果此子能从卫城脱逃,这证明老夫老了,再掌着林家也是多余,此后便是由你来吧。”

林墨猛然抬头,本来按照道理,在他之上还有兄长三人,要是轮着来,这辈子是不可能了。不过这会老太公确实直接点了他的名。

林出野有些憔悴的看着那位年轻人,很是艳羡,要是林家能出一个这样的后辈,就算是力压众议,也要将他抬到家主位置上,不过当下也是转头看了眼这个自家唯一能发出点不同声响的孙儿,故作轻松说道“老夫与卫秦争了一甲子,如今看似老夫胜了,却是胜之不武,他是争而不得,老夫却是不争不得,林家而今也是走个中庸之道,看着人的脸色过活,所以今夜之后,无论卫城韩家赢,还是卫家赢,林家也收不了渔利,眼界上就不在一起。若是今夜这小子能活着出城,这说明老夫这些年错了,眼光也比不上你们这群年轻人。是该让位了。”

林墨有些沉默,这种让这个老人近乎服软认输的话语,到如今是他第一次看到。

……

徐江南一剑之后,看向那名白衣女子,这份结果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不过他不知道,这一剑被这女子看似轻描淡写的接下之后,若想再次回到早之前的巅峰之态,至少又得花上几百年的孕养。

白衣女子有些生气,而她通常生气的时候就是不讲理,所以如今,她的剑招也是有些不讲理,先是一脚轻踏,积雪乱溅,身子借力上了屋顶,翩然如蝶扑杀过来,徐江南凝眉而立,手臂上一击之下,自己先是承受不住那股子肆掠剑气,到如今血还是止不住的顺着手往下落,看到这女子的扑杀之态,当下也没犹豫,咬牙而上,先是一剑撩开这女子的诡谲攻势,继而逆剑出锋芒,邪劈下来。

一剑入体,看戏的皆是惊呼出声,不过继而又是失望,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香消玉损画面,准确的说是魂飞魄散,不过继而也是因为自己的滑稽做法而失笑半晌,这名女子本就是刺客,哪有为刺客担心的道理。

果不其然,身影消失不久,又是在徐江南的头顶出现,提着青剑,背后是皎洁月光,原本白色衣衫因为之前徐江南那一剑沾了点灰尘,娇喝一声,并没留半点情面的刺了下去。

徐江南侧身躲开,手袖一翻,裹挟着浩然真元推了出去。

白衣女子也没犹豫,二掌相对,掌风激烈,白衣女子并未太多势弱动作,徐江南却是对掌之下倒飞过去,有些灯枯油净的味道。

不过这番下来,白衣女子更是趁势追杀,脚尖轻点,手腕一翻,青剑如长虹一般激射过来,想着趁你病要你命,徐江南还在空中的身子强行悬停,挑开青剑,这名女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青剑回飞的路径上,顺势接剑,又是连绵杀招,正在这时,徐江南落地咬牙再上,就没有在女子面前示弱的道理,再者到了这一步,他也不觉得自己能走出去,一名莫名之间出来的女子就恍如天仙一般,不可匹敌,更加不用说后面的层峦险境,别弱了徐家的名声就好。

一剑挑山抵住青光,再学着当初吕清钓鲸一般躲开第二剑,第三件避无可避,从肩骨穿过,他并不觉得痛,在如今只有麻木感觉,咧开嘴,很是虚弱的一笑,满是市井人物的轻鄙眼神。

白衣女子微微皱眉,她不食人间烟火多年,就算在那桃花渡,许多人也是敬而远之,唯有那个一样孤单的摆渡人,才会上前与她说话,徐江南这副表情在她眼里跟轻薄无二,柳眉倒竖,第三次说出你该死的话语。

徐江南收敛神色,突然正经起来,白衣女子有之前的前车之鉴,顿生警惕,一力想收回青剑,可就像卡在了石缝里面,本想着送剑再入一丈,彻底废了这条胳膊,一股危机却是袭上心头,瞧到此人左手上那柄晶莹如玉的袖珍木剑,银牙轻咬,一脚踹在徐江南的肩上,骨裂之身响起,自己则是借力而返。

徐江南轻笑一声,将袖珍木剑给递了出去,今日不同往时,早之前他是六品,如今强行迈入九品,虽说只是踏入半只脚,但这半只脚是江湖人都梦想的开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在之后自然而然就上了九品。

而这袖珍血剑比起往日更是凝实,速度更快,眨眼之间便追上女子,名肖的女子见状抿着唇身子强行翻转数周落地,袖珍剑带着一阵嘶啦划破衣衫的声响激射出去,露出吹弹可破的白皙肌肤,数息之间轰然一声响彻全城,北城墙上塌陷下去。

白衣女子落地之后,先是冷目将袖子扎好,看着徐江南的眼神愈加阴寒。

徐江南比她要狠,一击不中,伸出左手,径直握在青剑剑身上,顿时手掌血流如柱,噗的一声,猛然用力,在众人头皮发麻的面面相觑下,自己将青剑拔了出来,继而扔在地上,冲着白衣女子桀桀笑道“这把剑是真不错,你还有吗?再给徐某人来一把。”声音很虚弱,却荡彻在这条长道之上,很多携着家眷过来的人都不忍直视。

比如周彦歆夫妇,许凝本来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看到这一幕,也是闭上眼,死死咬着牙,同情心泛滥之后,有些乞求的望着自家相公说道“相公我不看了,有没有办法让他活下去?”

她本来就是一个小女人,就算会了点功夫,那也就是会点功夫的小女人,如今看到徐江南这般做法,这是她从来不曾想到的事情,若是那名女子拔剑还好,自己动手,她想都不敢想,就比如她去学刺绣,一个是无意之间戳破手,和有意让针扎,两者是截然不同的疼痛。

周彦歆一直失神的望着江南道,听到这话回过神,将她狠狠的搂在怀里,吸了口她发丝间的皂角清香之后说道“不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个,我也无能为力。”

……

而那个不再是卫家人的女子,扶着墙也止不住瘫软下去的身子,死死的看着徐江南如今的动作,就像是想把这幅场景刻进骨子里一般,眼眸红肿,再无泪水可流。

(第二更,晚了点,好在完成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不死便要猖狂笑(六)

徐江南这时候发笑并没给人一种外强中干的草莽气态,反而让他们这群人心里发寒,至少比起那名没有影子的女剑仙,更加的阴森,不说钦佩,但至少没人觉得他只是一副花架子,早之前在林出野放下隔阂去了趟韩家,很多人也是邯郸学步,或多或少的去求个经,七七八八能在卫城上点台面的基本上早就知道这人是徐暄之子,不过皆是心照不宣的没有戳破这层窗户纸而已,毕竟有卫家这座山立在这里,高山仰止,哪怕如今走了个卫秦,不照样还有个卫敬大宗师,在徐江南和卫家关系依旧的时候谁也不敢得罪,九品之力摆在当下,谁没见到之前那名白衣女子的诡谲杀招?搜刮全族,似乎也没人是一合之敌,也就面前这个疯子敢挡,在此战之前,很多人都是觉得徐江南早之前杀韩尘有些哗众取宠狗苟蝇营的嫌疑,如今一看,他要是想博人眼球,自己这些人还真不够格来看,大宗师境界,放眼中原,扳着手指数,都能数的出来。

可香饵之下,必有悬鱼,重利之下,必有勇夫,白衣女子一剑建功,徐江南看似苟延残喘,这会有些想着捡功的勇猛人士也蠢蠢欲动,毕竟在他们看来,卫家与这徐江南决裂亦是现实,若能取了人头上去,指不定能得到个不菲的好处,不过这些人也是想的有些多了,当然不是因为卫家,对于卫家的反应无论真假,但大赏是必然的,不过当下还有个虎视眈眈誓要取人性命的肖剑仙,就算当下能抢了这份功劳,能过了她这关?

可富贵险中求,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个道理,有人红了眼,一咬牙,破窗而出,二话不说,一脚踩在窗户上,朝着像是强弩之末的徐江南袭杀过去,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徐江南就算力竭,那也是半只脚踩在九品上的力竭,对于这些看起来软弱无力的招式,冷笑一声,先是挥袖,剑意飘摇,之前红眼的江湖偷鸡汉子只觉胸口一震,大力袭身,脸上一副惊骇神色,手上长剑折成数段,一息之间高下立判,还没来得及逃跑,便成了徐江南杀鸡儆猴的无辜人。

一道血光穿体而入,径直剑气径直穿进之前这名男子跃出来的窗户里面,各种啪嗒的碎木声音响起,这名眼红名利的男子当场一分为二,整座长街上寂静无声,只有徐江南微微低头的喘息声音,但没人再充当下一个,可见一击杀人的视觉震撼。

不过正在这时,长道尽处的那名葛衫男子也是微微皱眉,总算是动了起来,不动则已,打量到他的人少之又少,一动则如清风,瞬息之间到了战场,看了一眼如今死的不能再死的江湖人,轻声说道“你不该杀人。”

徐江南像是听到了生平最为滑稽的笑话,嘴角讥讽之意一闪而过,这两人杀人的理由在他看来都是荒诞,一个是你该死,另外一个则是你不该杀人。但又不得不说这看似站不住跟脚的理由,却是堂而皇之的最好借口。

他也没有说出类似你眼瞎了的反驳话语,这话说出口,一股子服软服弱的认输语气,他不知道自己会倒在哪个关卡上,但他知道自己会像当初的大秦,能往前走一寸,那一寸的土地都会插满大秦的将旗,区别在于,他顶着是徐暄之子的旗号。

赵生徙此来是皇命不可违,此前藏身不出,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觉察到了一位老者的气息,这名老者在他只有数岁的时候领他上山,却不收他为徒,到了最后给了他副掌教的位子,却做着掌教的事宜,尤其二十年前徐暄骑马上青城山,那名老者交出道门名牒之后,离开之前的前一夜与他说了,以后皇家之事不可违,但同样不可为利,只求自保,彻彻底底的刷手掌柜,如今在这里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气息,总该是要找寻清楚。

可惜直到今日,那股气息愈加消散,也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只能搁下,转而先行皇家之事,可惜被这女子闯了先,作为道门掌教,这名女子一出现便自然而然的在他的击杀名录上,道门阴阳并济,至阴至阳都是邪物,这名女子本就是鬼物,又有杀人心,无论杀人意是什么,都得驱散。

先是一掌,双鱼太极凸现,徐江南横剑而挡,掌风立至,一口鲜血四溢,一剑立地,后退数丈,雪石飞溅,腿脚一瞬间有些瘫软,徐江南捂着胸口,强行站着身子,却没见到这名道人借势追杀,反而看到他脚步一转,扭头望向那名白衣女子,朗声说道“阴邪鬼物,人间断不容你。”说完之后,手上三尺拂尘立现,一记《拂尘谱》上的太公坐昆仑,飞雪席卷其上,周遭空间涟漪一片。

白衣女子颦蹙眉头,青剑通灵,在地面抖动争鸣,唰的一声长啸而去。

只是可惜,青剑速度虽快,道人更快,短短数息之间,只见身影乱闪交叠,空间上的涟漪时不时以肉眼可见的效果荡彻开来,徐江南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幕,像是有所熟悉,又像是在哪里看到过一般,他细细回忆从练剑开始,到如今的场场幕幕。

青蓝色真元交加,让人眼花缭乱,就连动作也快得让人瞧不真切,不过每一次拂尘敲在青光之上,这青色劲气便要消弱几分,白衣女子似乎也是意识到这样下去只是必败下场,顶着拂尘一击落在手臂,青剑如芒,青龙再现。

赵生徙并未作出以命换命毅然之态,一击得手,翩然而撤,继而手腕浮动,拂尘在空中划出个太极之像,清喝一声,“去。”

轰鸣之音荡彻开来,青龙消弭,比上徐江南不知道要闲庭多少,青龙破灭,女子试图躲避,可这太极犹如跗骨之蛆,终是落在她的身上,凄厉之音响彻开来,每一次呼吸,身上便要淡去几分。

赵生徙并无半点怜香之意,一记拭定乾坤,走马而往,背后隐有仙人之姿,风雪大作,蓝白之气毫不留情的直击女子。

就在离身半丈的时候,一道锋锐剑光掠至,互相消融。

随后让徐江南精神一震的爽朗声音而至,“赵掌教,如此对一女子出手,可是有损青城山的名望啊。”

从出剑阁开始,到如今,血流一地,徐江南都未曾喊过一声痛楚,而今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却是莫名的眼眶湿润,即便这话不是对着他说的,忍着疼痛,顺着声音想要来人看个分明,却发现一个踉跄,径直就要往地面倒去。

这会堪堪一人从背后搀扶住他,抽着鼻子,却是死死抓着他的胳膊,再不放手分毫。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不死便要猖狂笑(七)

身随声至,魏青山一剑荡开赵生徙的杀招之后,瞥了一眼扶着肩膀落在雪地的白衣女子,轻声喃喃说了一句,“这是你姘头?”手上夜白重剑嗡鸣一声,像似不满。魏青山这才乐呵呵一笑,跟这老友的小玩笑点到即止,不然到最后撕破脸皮那就不好了。扭头望向被名女子搀扶住的徐江南,满身是血,瞧到他的视线,却是咧嘴一笑,就如当年在黄龙潭练剑,最后剑过水幕而手不颤的时候那般,可即便在那时,魏青山虽是惊异,也是不屑的摇头打击,如今看到这小子如今被人打得浑身上下没点光鲜样子,却是点了点头,不过继而又是笑骂道“笑得还像当年那样,真是难看,老夫怎么老眼昏花到了这般地步,收了你这么个这么劣质徒弟,没出息,之前那一剑老夫老夫看到了,有些长进。”不过话虽如此,脸上的赞赏神色却是难以掩饰,抖着胡子显然很是得意。

“魏青山?”赵副掌教面容平静缓缓说道。

魏青山一身褴褛衣衫,与徐江南的姿态相映成彰,活脱脱的一对师徒,听到赵生徙的话语,扭过头,露出老黄牙微微一笑说道“难为赵掌教还记得魏某。”

正是此时,得知这老人姓名的白衣女子,深深望了一眼这人,知道当下不可能得手之后,拂袖一掠,驭气离开。赵生徙对于这女子的动作只是微微一瞥,先前一击,早就搅乱了她的气机,如今功力散了大半,定然是无力作乱,等此事毕了之后,再是返身收拾也不迟。

魏青山一话说完,却是飞身跃到徐江南身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不争气啊,明知不行还要逞强,害的老夫连顿酒都没好生喝尽兴。”话没说完看到了在徐江南腰间别着的酒葫芦,瞬间噤声,轻声说道“你不错。”

徐江南对于这些数落话语非但不反感,而且横生亲切之意,抬头看着像似逃难过来的魏青山,只顾傻笑。

魏青山置若罔闻,又是看了眼站在徐江南旁边不做声的卫月,好感很多,说来也奇怪,无论卫月用何等姿态接触这些个江湖老前辈,似乎就没有讨厌她的,虽说如今她见了自己并未像自家大徒弟的媳妇那般讨好,也是一笑。

卫月有些羞赧,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与徐江南有关的长辈,脸上一红,不过手却是不曾松动。

魏青山没有纠结此处,冲着徐江南敛颜说道“先调息一下,老夫帮你挡着,到时候看准时机,自己跑。”似乎是让徐江南放心,魏青山又是补了一句说道“别担心老夫,死不了。”

徐江南没有矫情,点点头在卫月搀扶之下,缓缓坐下。

赵生徙将拂尘端在手臂上,平静说道“你要救他?”话很简短,并没他是金陵要拿的人,或者其余的仗势话语,可能是觉得自己本来就已经是势,又或者本身就是这么一个直白简短的人。

不过魏青山却是轻笑说道“老夫就找了这么一个能接衣钵的徒弟,自然比不上青城山那般开宗授业,资质劣是劣了点,又让老夫东奔西走的,但勉强能看上眼,也就将就用了。”话很糙,但态度却很认真。

话音才落,眉眼一皱又是望向之前自己的来路,一道狂烈无比的声音传送过来,“老头,今日不分个你死我活,休要脱身。”

魏青山岿然不惧,夜白剑直入地面,少人一头,这位因祸得福入了九品的老剑仙正经说道“过了今日这茬,老夫与你打个痛快?”

先前被阴了一手的扛刀人士微微一笑,止着魏青山背后打坐调息的徐江南说道“好啊,老夫给你这个面子,不过这个人,你得给我?”

魏青山手腕一翻,握着剑,在地面转出一个深坑,然后猛然往下一按,扛刀老头笑道“这是没法谈了?”北地口音浓厚,话还没说完,知命境界的修为展露无遗,原本扛刀变成了拖刀,魏青山不敢小觑,毕竟之前能阴到他,导致锁脉拖延了些时间,从而过来救下那名白衣女子全凭手中这柄夜白剑,似乎这老伙计与那女子还有些许不为自己所知的交情,不过这扛刀老头追上来之后,魏青山也不敢拖大,为了徐江南免受池鱼之灾,手袖一挥,先是带着夜白剑破土,泥水四溅,继而长驱直入,一点也没觉得知命境界是多大的障碍,好歹自身是有着能入知命的资本。

拖剑还未出剑,剑气已然如斗牛一般,魏青山轻笑一声,朗声说道“徒儿,你且看好,老夫那一剑可不是你这般用的,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

黄龙潭一剑是提着木剑,而如今夜白入手,魏青山豪气冲天,只觉天下何处不可去?一剑银白光芒耀眼,知命又能奈老夫如何?徐江南微微睁眼,却是看到了让他极为震撼的一幕,风雪倒回,原本落雪就如当初崔恒天一般,向着来处而去,夜白重剑光芒璀璨。

扛刀老头畅快大笑,“痛快,老夫还当中原人士皆是羸弱之辈,却未曾想还有剑意如此精绝之人,老头,你很对老夫胃口,不如跟老夫回阴阳教,送你个护法之位。那小子也不错,老夫倒是可以法外开恩,饶他一命,不过皆是得入我阴阳教。”

魏青山哈哈大笑,洒脱笑道“我中原能人辈出,魏某不过其中一粟,本就是游侠一个,闲散惯了,至于那些教啊宗的,羁绊太多,如何能入老夫的眼,又如何能入老夫的剑道?”

顺势劈下,大地撕裂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徐江南之前只是裂地,而如今魏青山则是直接裂地而来,周边瓦房皆是坍塌,魏青山一手拖剑。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气势上压过所有,扛刀的梁姓老头走的显然是霸道路数,对于魏青山昂然的剑意非但不怕,反而是一股止不住的兴奋感觉,而且相比之下,徐江南的性命反而不值一提,他在戈壁寂寞了太久,以前是他找人杀,后来是有人送上门给他杀,再后来就无人问津,不来送死,唯一能让他说道的几人都不是此中之人,梅老头一心扑在女子身上,做着采阴补阳的肮脏事,死在他手上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而教主他又不敢提起这事,至于辽金皇庭里的那些个妖怪,仗着权势,他即便是再手痒,也是知道点分寸,如今见到魏青山,就如同酒到了兴处,只有醉人才是最后归宿。

“来得好。”梁老头之前扛刀之态继而转为提刀,一副慷慨赴死的决然之态,他像给天下刀客上了一课一般,决然而然一刀覆下,黄图霸业不若一刀,刀剑真元相撞,先是一静,紧接着刺破耳膜的声响骤然响起,瞬间砸出一个数丈大坑,梁老头单手刀变双手刀,像是捕食猎物一般扑杀过来,痛快说道“倘若给你点时间,说不定真能跃过老夫,不过可惜了,江湖里没有这个说法。”

魏青山心有愤懑之意,却没有愤懑之态,面貌平静的一退再退,毕竟是境界上的差距。

卫月则是目不转睛,看的目眩神摇。

徐江南则是觉察到一山之外还有一山高的道理,就光魏青山之前那一剑就得高过他无数个档次,却被人轻描淡写的化解,反而借势袭杀,只见梁老头拖刀欺身,刀的霸道之意一招一式间一览无遗。

就在二人激战正酣的时候,赵生徙手掌一翻,手上八卦太极隐现,朝着徐江南激射过来,正是这时,早有警惕之意的卫月急切喊道“小心。”

可徐江南注意力都被之前魏青山的一句话而目不转睛,听闻到卫月的提醒之言,虽然有心躲避,却是无力回天。

就在八卦太极离人只有一人左右的距离,卫月猛然推开徐江南,自己则是一副闭眼心甘情愿的赴死之态。

徐江南呆呆的望着这么一幕,他不曾想到会有这事的发生,而且是卫月来替他遭受这本该是他承受的一击,心伤之下,放松了对桃木剑的压制,剑内黑气瞬间入体。

不过在众人都觉得卫月必死的时候,就连卫月都觉得此生似乎是值了之后,一青衣汉子莫名之间出现在卫月之前,手上握着把剑,往常的和蔼之色早已不见,反而冷目望着偷袭的赵生徙,讥讽说道“堂堂青城山副掌教,也会用出这般下三滥的偷袭招数?”

卫月闻言却是睁开眼,一脸惊喜的喊道“二叔?”

抵在她面前的中年汉子扭过头,像是往常一般在她头上摸了下,笑道“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真傻。”

卫月也是跟着笑,可是似乎是想到了以后自己并不是卫家之人的事情,笑着笑着便流了泪,又是重复喊道“二叔!”她知道今日过后,这个二叔她就再也喊不出口,这是她的选择,她并不后悔。

不过喊完之后,卫月捂着唇望着一旁的徐江南,呆滞着再也说不出半点话语。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不死便要猖狂笑(八)

众人看向徐江南,就连卫敬也是将手放下,瞥向一身煞气犹如入魔状态的他,皱着眉头,卫月声音颤抖的问道“二叔,他怎么了?”

卫敬表情凝重将卫月护在一旁,轻声说道“煞气入体,他似乎,入魔了。”不知道是可惜之意居多,还是可悲之意居多。

魏青山觉察到这边异动,先是侧身避开刀芒,夜白重剑剑势如岳,犹如海上明月生潮汐,一剑势头压过一剑,夜白矮人一头,可弱斩了这一头下去,那便就是等身高了,也是这时,魏老侠提着夜白,在地拖着走了五步,一道白芒从剑身迸射出来,如同长蛇吐信,天下仙人老夫都可斩,九品知命又如何,惶惶剑威犹如天引。

逆瀑而上闯龙门,这是魏青山这一剑给众人的感觉,与这知命一步之遥,越过之后就是龙门之地,不过这些人更多的咋舌,师徒二人都是疯子,一个敢以七品挡九品,一个敢不惑来杀知命,不过他们哪里知道,这本来就是魏青山入九品的剑道,若是怕死,否认掉自己的剑道,那与等死又有何等区别?生若不封万户侯,也要江湖留其歌。

早些年的天下评,很多人只记住了文人将相,因为只有这些人就算更替,也是缓慢,一个个青史留名,不像江湖人,代有才人出,一年年的洗刷之下,一转眼说不定后人弄潮而替,似乎都忘了魏青山当年八品之时,也就在这天下评上的一角上留过名,魏青山一剑之后,再接一剑,九剑连环,重剑本是太古兵,如今魏青山有心之下,不在掩藏之后,原本的扛刀老头压力大生,再无之前闲庭之色,原本自傲轻视之色收敛于心,沉着应对,先是一刀横掠,挑开一剑,再一斩,一突,接连躲开三剑。

剑取意,刀走心,刀法大开大阖之下本就无所顾忌,而梁老头本就是用刀宗师,如今在这使剑的西蜀道却是让人眼前一亮,一招进步缠头拦腰抵住第八剑,妙到毫巅,梁老头痴痴轻笑“可还有?再来一剑?”

魏青山八剑之下未立功,并没急切,循序暂进求得就是个稳妥,练剑多年,最早之时还被东方老头给封筋锁脉丢在深山,养性多年入九品,哪有那么容易气急败坏,听闻扛刀老头的打趣笑言,也是一笑,继而神色安定说道“别说一剑,老夫再送你九剑。”

气势猛然一换,李闲秋与他算是同源之剑,早些年有幸一朝入知命,那些心得最初因为徐江南而交付过他,有着前人开路,你可能走不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但无疑是最接近那个位置,魏青山就是如此,他虽未没入知命,但也就是一步之遥,如同看水而不得。

梁老头知道这是魏青山故意所说,就像他之前看似轻描淡写接下第八剑一样,手腕有些颤抖,九剑惊仙。

这卫城上下方圆百里就像是被一层屏障给包裹住了一般,风雪皆是不入。

魏青山一脚跃起,恍如登仙,剑指梁老头,却是声对卫城上下,笑道“魏某自小便是江湖人,而今不入知命而战知命,此战足矣,徐家子乃老夫弟子,这一剑是老夫替他索债,江湖人欠他的。”

一剑登仙,双手提剑赫然从天儿降,梁老头也是洒脱一笑,在他眼里,江湖人本该如此,而今一战像是找到了知己一般,可这个知己,只能在一人死后才算,有人活,那边只有死战,将刀抗在肩上,若是早年,算是不羁,如今发须净白,却是少了点滴味道,豪迈一笑,“老夫步中原数月,就你师徒二人能上眼,来来来,今日风采断不能由你独吞,且吃老夫这一刀,今日此战若你身死,老夫护他周全,哈哈哈……”什么教令,什么使命,在当下全是抛开,他入刀道本就是随性,如今随心又如何?此子就算是徐暄之子,但徐暄与阴阳教自古就没有太多交集,阴阳教在中原拜退之时,徐暄还没生呢!而杀徐江南本来就是韩家之令,早之前看到此子对九品而不弱的剑势就觉可惜,若是用刀,他不介意带他入教,更不介意让他在中原江湖搅个天翻地覆。

梁老头须发倒立,刀乃百兵之胆,即便如今魏青山一剑如仙人,也是不惧,反而一刀而上,须臾之间,刀剑相抵,卫城上下一片寂静,片刻之后,犹如山崩的声响轰然炸裂,耀眼光芒犹如白日一般,气息倾泻之下,最近的瓦房连同屋顶皆是四飞出去,未曾掌灯而站在窗户边上窥看此事的众人都是在这光芒之下显露出来,一个个脸上都是惊惧神色,也就是一会,光先至,而气息后到,众人只觉浩然剑气刀意入体,瞬间在体内交接打斗,脸上一红,资质差的皆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卫敬则是一挥袍袖,替卫月挡下此等风波,赵生徙只是抬头望着刀剑交接的地点,光芒射目之下,微微闭眼。

满是煞气的徐江南则是因为此事而微微抬头,面容在光芒之下,暴露无遗,更是渗人,七窍皆是有血流出,卫月悲呼一声便要跑过去,却被卫敬蛮横拉至身后,一脸欲哭神色。

直至天上落幕,这街道上不知几家被殃及池鱼,不过很多都是些明眼人,早在最初的开始,便惊醒跑开,这是很多年前就积累下来的经验。屋子塌了不要紧,卫家和程家基本上都会借此来收买人心,人能活着才好。

两道身影总算分离,魏青山落地后退十余步这才站稳,嘴角血迹隐现,而梁老头一刀披在本就满是残垣断壁不堪入目的街道上,借此也是后退几步,捂着胸口脸上红润。

惶惶之声骤响,夜白剑从天而降,翻转数周插在地上,泥水四溅,比之二人,不知道要潇洒多少。

这会,原本被拦在上空的风雪又是挤压下来。

魏青山走到重剑边上,将剑托起,没有看卫敬,反而是看向他背后一直想往徐江南那里跑的卫月,感概说道“老夫当年入过剑阁,虽说被卫秦这老头阴了一手,但也是承了他的情,如今本想着找他讨点酒喝,没想到故人已去,世事皆是如此啊!

罢了罢了,你们卫家不要这个闺女,老夫要了,今日之后,谁敢说她分毫,老夫断她一臂。”

梁老头闻言却是捂着胸咳嗽数声,然后将刀缓缓放下,嘲笑说道“老头,你还有力气?”

魏青山却是睨了他一眼,手上微微颤抖,却是冷笑说道“你又如何?”

梁老头闻言一滞,一击之下,两人皆是负伤,大抵就是谁伤一千谁伤八百的问题,不过再想动刀剑,至少还得过上一旬时日,愤懑哼了一声,拖刀往后走去,他本不是中原人,今日一战说到底还有许多中原的侠士在内,若是被人看出端倪,说到底,他要比魏青山危险的多。不过怎么说,今日他是打爽了,志得意满。

魏青山直到他消失之后,又是瞥向死死盯着赵生徙的徐江南,喃喃说道“这下棘手了啊。”

赵生徙对于徐江南甚是不礼的举动微微侧目,冷然一笑,拂尘再次入手,先是起石头砸向徐江南,继而身子藏于之后,奔杀过来,他本就不善言语,要杀就杀。

魏青山有心再战,强行提气却是一口逆血吐了出来。

卫敬叹了口气,将卫月的手交付到这老侠客手上,手上名九幽的长剑经年之后再一次被他拔出,剑未到,而剑身至,瞬间将石块击为糜粉,又是一剑光亮滑下,赵生徙挥袖挡下剑光,翻退回去。

“你要救他。”赵生徙说的很平淡,就像在称述一个事情。

卫敬笑了笑说道“他终究是我卫家要请的人,就算要处置,那也是我卫家的事,与你们青城山无关。掌教此事可没道理啊。”

赵生徙几十年一副表情,而且认死理,当年苏烟霞一声放人,他不照样是止戈,放了李闲秋一命,真说起来,他就像一个没有情绪的傀儡,只会听人摆布,从出生到如今都是,听苏烟霞的,还有一个姓邱的老人。

而今老人要他听皇家的,他就听皇家的,皇家让他杀人,他就来杀人,很简单的逻辑,被卫敬拦下一击之后,对于卫敬说的那些话,却是无动于衷,并不是因为自己仗着皇家势,而是仅仅要杀人而已。对于这人背后牵扯到的东西并没有太多想法,拂尘一转,朝着卫敬轻挑过去,卫敬面色微变,他虽是九品,但比起这道运横长的青城山掌教,自然底气不足,却殊不知江湖对拼,首先是气势,再是技巧对拼,手上黑光一现,不过继而准备出手,断没有不战而退的道理。

赵生徙道袍一挥,拂尘过往,身上太极隐现,一招下来便是杀意。

卫敬侧身躲开,瞬间在地面上炸开个白色痕迹,卫敬一剑划在地面,借力躲开,黑色九幽剑在地面划过一道清脆声响,左手一个玄奥手势,猛然下砸,赵生徙一肩上扬,硬抗卫敬一掌,却是拂尘一挑,直击卫敬胸口。

卫敬没想到这道人会来一个以命换命的架势,卫敬临到尽头,却是微微叹息,终还是收了手。

而赵生徙却没有这种负担,拂尘如剑刺入肩膀,继而一掌推出,卫月惊呼一声,难以置信的看着吐血飞出的卫敬。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不死便要猖狂笑(九)

卫月不知道这个此后不能再喊作二叔的男人为何收手,不过如今瞧见拂尘透过肩膀,尤其是随后那一掌的骨裂声音,都是说明,这个在她眼里最是依仗的男子负了伤,而且公平的来说,却是是有些不堪一击,生死出手,不论过程,只看结果,没有人会因为你收了手就高看你一等,这只能说明你心有旁骛。

卫敬一手拄着剑,弓着身子满脸苦笑的抹了下嘴边血迹,赵生徙作为青城山的掌教,过来也是皇意,倒不是卫家怕青城山,而是卫敬在如今这个多事之冬,真是不愿再与青城山扯上恩怨纠葛,不过他没想到这赵掌教会这么不留情面。

而赵生徙对于他的留情并没有在意,依旧一脸漠然神色,一击之后,转而看向徐江南,正是这时,一身黑色煞气的徐江南也是抬头望了过去,眸子血红,就像是从地狱阎罗那边偷逃出来的凶使。

桃木剑剑身原本血红还在,只不过偶尔跳动出一抹纯粹到极致的黑色浪尖,妖异无比。

之前捅破卫敬身子的血腥拂尘被赵生徙一抹,瞬间又是柔顺滑软下来,上面的血迹更是不见踪影,光洁如初。

不过这时候,徐江南口中喃喃,率先而动,就像早之前对于他身体上的伤害皆是些入味小菜,一剑破空,尤甚九品,赵生徙只在这时,凝了凝横眉,端正拂尘,继而清喝一声,“仙道贵生,无量渡人。”

身影一闪,二指并立骤然出现在徐江南面前,径直朝着额头无情指下,似乎很多人都像是预见了结果一般,闭上眼,觉得此事总算是落下一尘,卫月更是拽紧了魏青山邋遢的衣衫,这是她如今唯一的支撑,她知道自己一放手,肯定就会昏过去,今日与她来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重,比之往常,要一个向来是恩宠无限的千金小姐,一夜之间,最亲的人几个时辰之内,皆是离她而去,有的是这辈子看不到了,有的是在看到也如陌路人,而有的如今是要死在她的面前。

背起这些,她像是到了一个边缘,大悲的边缘,可能那个导-火索就是徐江南,他什么时候倒下,她脚下一软,这辈子估计也都倒下了。

享了近二十年的福,守了二十年的恩宠,似乎今日之后,她就要还了。

在数息之后,并没有听到意料当中的倒地声响,周边楼阁上的看戏人士睁开眼,却是瞧见赵生徙二指立在徐江南的额上,而出人意料的事,似乎威力并没有他们所想的那般巨大,毕竟之前魏青山和那名北地扛刀人士的那份子惊艳对决,让他们开了眼,以为九品动辄便是天地异像,其实并不是,九品登龙门而上天,勾雷引火倒是能成,对于自身真气真元的需求自然是大,而之前无论是徐江南的一剑之威,还是后来魏青山的刀剑对决,目的不同,他们想要威慑力,让这些像之前那边到死都没说出名号的江湖人死了那条侥幸心理,按不住的蠢蠢欲动都得让他按捺下去,而无论之后如何先不说,至少到现在,这个效果很是显著。

局外人隔得远,瞧不真切,魏青山虽是人老,但眼却没花,赵生徙二指离着徐江南额头半离距离都没有,但确切是没有接触到,被桃木剑中的煞气入体,入魔之态的徐江南勾嘴一笑,七窍流血狰狞恐怖的面容在当下就变得邪魅阴森起来,阴寒之气爆泄而出。

赵生徙转袖退却,徐江南却是不知死活一般欺身上前,一剑黑光乍现,赵生徙再退,徐江南如出一辙,再次掠上去,又是一剑,赵掌教三-退之后,眉间隐怒,徐江南置若罔闻,像个被人支配的傀儡一般,若不是之前那邪魅到让人心底一寒的笑容,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不知痛楚的死尸傀儡。

之前赵生徙拼着自己负伤也要给上卫敬一掌,而如今一退再退并不是怕死,若是他知道硬抗一剑,来换徐江南的性命,他自然也愿意,可惜了之前试探,摆明那般做法不能故技重施,而如今若是自己拼着一剑换一掌,若没功成,此消彼长之下,今日之事便也没有了后续,可他势要杀徐江南,因为那个老人说过,让他为保全青城山而听皇家之言。

三剑之后,对于徐江南有个大致深浅之后,赵生徙也不再留手,再登楼上楼,再观月中月,左手太极生八卦,右手拂尘一挑过长江,反观徐江南,则是置身死于度外,任你天下万物浩然飘渺,我辈自是一剑倾负。

卫月见能伤她二叔的道人退而又退之后,提到嗓子眼的心算是回到了原处,悲到了极致,什么转机都是欢喜。

卫敬这会倒拎着剑走到魏青山旁边,看了眼这个还拽着这名老头衣角的卫月,轻声问道“老前辈,他是入魔了?”

魏青山不容置否,点了点头,眼神却是依旧望向而今与赵生徙你来我往的徐江南。

卫月却是悄悄拉了下他的衣角,咬了下唇,然后担心问道“老前辈,那他,应该没事吧?”

魏青山罕见的转了头,看了一眼如今楚楚可怜的卫月,和善一笑说道“人本就五分恶性,五分善性,以善示人那就是侠,以恶示人那就是魔,不过有事还是没事。”魏青山微微叹息说道“得看他能不能过了这关,若能过,万事好说,若不能,万事皆休。”魏青山说的是轻巧,但自己却知道这当中不容易,就像当初他将这桃木剑交给徐江南的时候,早就知道这当中有一股强大恶念,就连他握着,时不时也能心生杀人之意,嗜血之心,但他还是给了徐江南,一个是李闲秋当初与他和盘托出的时候说了会给他春秋剑匣,春秋剑匣能压春秋剑的锋芒,自然能压这无名桃木剑上的邪念。

第二个就是他不认为此子会因此而入魔道,本着当年他能在密林里坚持到昏迷过去的心性,加上那会只是圆滑并无太多杀伐之心,要入魔太难。就像有人行了一辈子善,哪怕是伪装着行善,可到了最后,但凡不小心做了丁点坏事,也会哭的像个孩子,良心不安,更何况徐江南他当初并无恶念,现如今却甘心入魔。

第三就是这个子弟他虽不说,其实却很看好,哪怕到时候就算情非得已入了魔如同今日这般,他不怪他,能救下条命就救下条命,他的弟子就算是骂还是打,也是他的事,其他人并没有资格来指手画脚,他很护短,很早的时候就是,不然他也不会跋涉万里从北地过来。

卫月哦了一声,兴致不大,她只是听到一个很偏门的东西,想要知道他会不会因此生出意外,至于其他,是侠是魔,对于她意义并不大,也不会去管,她现在就只在乎一个人的生死。

魏青山看着卫月的紧张神色,感慨一声这小子命好,这命也是不好,不过当下感慨之后,将头扭回,又是轻声说道“当年我承卫秦之恩有幸入剑阁,那会见过你,虽然三五品,却得了个剑痴称号,如今一看,可有些名不副实。”

卫敬自嘲一笑,今日与赵生徙对战,就算他知道自己有余力,但输了就是输了,败寇没有说理由的资本,赧色一闪而过,谁说他可能都不信,但这名老头之前的一剑之威,又是搬出卫秦的名号,就算心有不甘,也得低着头受教。

魏青山看着胶着战局,轻笑说道“当年出阁之时,卫秦找老夫喝酒,问老夫学了多少,老夫本大字不识,入了剑阁哪里看得懂几本,出来之后碍着面子便说学了不少,其实并不多。而你爹就是只顾大笑,那会老夫才知道,被卫秦这老匹夫给阴了,你爹是个人才,或者用那人的话说是剑才,就是可惜了,没能在剑道上竖帜立派。

不过他很看好你,别问老夫为什么,你只顾听着就好。”魏青山没有转头,却是先人一口堵上卫敬之嘴,卫月之前只是静静听着,到这里的时候,张开口,惊讶到没敢说话,放眼天下,能用这种语气对她二叔说话的人她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

“所以当时老夫就悄悄跟你爹说了件事,找回了场子。”

卫敬接了下去。“前辈是说,这辈剑魁当是李闲秋?”

魏青山笑了笑,这是他早年与那位牛鼻子老道士相识之时用酒骗出来的,后来将信将疑的丢给了卫秦,卫敬之后从八品而下的事他也听过,知道定然于此事有关,不过那会事隔经年,却没有丝毫大快人心的感觉,如今听到这局中人不以为意的说出来,却是老脸一红,消散之后,点了点头说道“如今看来,也对,他的剑意是老夫生平罕见。真要说来,老夫能以不惑战知命皆是他之所赐。”

不过之后,魏青山却是一本正经说道“那你可知道你二人的差距在哪?”

被卫玦谈笑说中,说放的那都是口中放下,卫敬二十多年前就拿起的东西,要说放下那是何其困难,尤其是如今有人刻意提到此事,颦蹙眉头,只是对于魏青山说的后半句,他并不相信。

魏青山也不管他信了几分,径直笑道“你虽是剑痴,但这几十年看来,你痴的仅仅是名,就如刚才,也为卫家名利所害,而他虽然没有拿剑,但是天下万物皆是他的剑,开了那白云峰,不过是剑出鞘而已。”魏青山一脸痴迷的看着徐江南施展的剑招,喃喃说道“不过那之后的风采,可能会在另外一人身上看到。”

尤其是徐江南不闻江湖清风,一剑温酒向长空的时候,魏青山眼神一亮,再不顾恍然大悟之后的卫敬,抚掌大笑惊叹说道。

“此剑当浮人生一太白。”

(不好意思,近两天因为更新字数的问题,以后每章节三千到四千之间,没到字数我就不发了,肯定不会偷懒,谢谢理解,在一个就是一年没回家,如今七大姑八大嫂的串门,实在没多少时间在写,眼睛涩的可怕,昨天出门用手机写的,一直到今天晚上六点回到家,写到现在,是真的写不快!写到如今,至少我觉得自己在将当年的事打成碎片一个一个说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衔接错误,也没有拼错盘的现象,挺自豪的,尤其是这个故事自己想了很久。)



第二百二十七章 有人以命破局(一)

无论卫敬如何想,魏青山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这事在他看来是因他而起,给一个小辈下了个结,不算厚道,如今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来解,算是此次过来得知卫秦身死之后还的卫家恩情,再一个也是因为徐江南,这一剑论风采不输他,他看过那本心得,对于当中的剑招有些了解,可人到了他这种程度,差的也就只有剑道上的东西,剑招若是逊色点,不为过,自己想着如何补救就行了,像是自己从小待到大的娃,再怎么也是自己亲身的,硬要说别人的好,他也不舍得舍本重来,这个头是点不下去的。

但这也不是他违心说别人家孩子不行的理由所在,该有的欣赏要给,徐江南这一剑入长虹,练剑初衷一直没变,这是多少年江湖砥砺下来的心性,也是当初他看中徐江南的原因所在,而卫敬不一样,早年卫秦是有想法让他收卫敬为徒,想让他留在卫家,不过当时一个是他自己一心九品,在一个是他并不看好这种世家人,果不其然,后来卫敬算是走了跟他当年一样的弯路,一直觉得是自己到了剑道瓶颈,只能靠外力破境,其实不然,最初练剑是练剑,后面则是为名,不一样,初衷变了,剑道的本心自然也变了,他也是,得知自己入了天下评,大半辈子为了个九品,想着争争鳌头。

只是当下,若徐江南对的是个其他人,可能都胜了,但对手是谁?道心稳如山岳河海的青城山掌教,他结识东方越这个邋遢道士,被轻描淡写的封筋锁脉,丢在深山,还有当年的黄老道,哪个不是道法恒常的怪物人士,最后不照样栽在这人手上,尤其是东风越,上了趟青城山,至今生死不明,道门上千数万年的底蕴,要是就那么容易败了,青城山早就换了山头,就连当初阴阳教也只是惹了中原方卫二家,却不敢去找青城山的麻烦。

徐江南赫然而立,桃木剑无鞘他如今却做出一副拔剑姿态,一手虚握桃木剑剑身,像是抓着剑鞘,另一手握着剑柄,眉目凛然的望着赵生徙,往前一步一步的走,走的很轻,都听不到鞋子压在积雪上的吱呀声音,可每一次踏下就像踩在众人的心上,众人的心脏跟着跳动,风雪迎面而来。

赵生徙面无表情,拂尘端手,蓄势而行,眼神却是疑惑,这一剑当年他就见过,那个名李闲秋的年轻剑客早就施展过,这个动作一直走到了白云峰,当年他就没有挡下这一剑,被斩了这青城山白云峰,而今再次在这个年轻人手上瞧见,动作亦然,不畏亦不惧。

徐江南又是走了大约四五步,道阻虽长,千万人吾往矣,这柄剑总算出鞘半分,叮的一声,就像天穹开眼,也如钟声一般敲在众人心头,桃木剑剑身瞬间被黑气弥绕。

风雪夜归人。

不过可惜,徐江南不是归人。

周边客栈酒馆楼阁皆是瞬间四分五裂,就只剩下空荡荡的架子,见势不妙的众人心底恍惚,望着当中煞气附身的徐江南,并没有深恶痛绝说他是魔道中人,也没有义愤填膺的叫嚣上去,在这个实力为尊的当下,就像之前的扛刀梁老头,阴阳教的人,不照样没人说他是邪教,这种口舌说法得人走了再提,若是徐江南赢了,这个魔字,他们却是怎么都开不了第一个口,怕寻仇上门,说是输了,自然就心安理得瞬间传遍大江南北。

而今一剑之下,卫城上空风起云涌,雪满全城。

赵生徙见了此状,知道这把不能让徐江南再拔下去,一脚重踏,手上拂尘在面前涂画,像是画符写篆一般,写完之后,白光一闪,浩然之气径直朝着徐江南激射过去。

徐江南入魔喃喃自语,犹在当下,口里却是噙着这个杀字,至于那迎面而来的白光,却像是闻所未闻,硬顶一击,口中殷红血迹轻车熟路顺着口角滴下,桃木剑再拔一寸,风声愈加激烈,天上雷鸣急促,连绵不断,赵生徙道袍上开始沾上雪花,原本覆在身上的真元真气被洗劫一空,他不怕寒,但是那股子阴寒气入体让他极为的不舒服。

赵生徙皱了皱眉头,拂尘一转横放在手臂上,继而举手抛去,拂尘轻掠上空,止了下风势,也就一下,赵生徙借机身影掠前,一息足以,手掌八卦阴阳骤现,朝着徐江南天灵盖上覆下。

也正是这时,似乎觉察到了危机的徐江南仰头清啸,面容狰狞,就像一只不甘心引颈受戮雏凤一般,桃木剑在左手掌心划出一道血痕,彻彻底底拔了出来,天地为之骤然静止,就连人也是如此,每个人望着这边的人都能听到百里外枝叶承受不住积雪而簌簌落下的声响,却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就这么一瞬,一切皆是为之静止了下来,盏茶功夫之后,鬼哭之音席卷全城,赵生徙如遭雷击,咬牙坚持,数息之后,再也坚持不住,口中血迹隐现,身影倒飞,不过那原本必杀一掌却是落在徐江南的肩上,遭受一掌,身子一斜旋转数圈落到雪地,白雪黑土显现分明,桃木剑终是脱手,落在地上,也是这么一瞬,天地之间原本暗沉到过分的黑云散去,众人只觉原本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积闷一扫而空,紧接着便是冷汗如雨。

各自庆幸劫后余生。

徐江南桃木剑一经脱手,身上煞气一敛,原本乌黑的眼神也是恢复到清明状态,闷哼一声,昏厥过去。

而赵生徙倒飞之后,一挥袖袍,借力翻转过来身子,后退数步撞进酒馆,拂尘从空中也是化作流光飞掠进去。

等到黑瓦落定,灰尘之中赵生徙缓缓踩着瓦砾出来,脚步声音清脆,身上虽是狼狈,但众人心头也是一怔,此事算是落定了?等到赵生徙缓步出来,拂尘挂在身后,瞥向倒在雪地里的徐江南,这才轻轻咳嗽,嘴角血迹流了下来。

卫月咬着唇,看着徐江南,面容死寂。

魏青山轻轻叹息,还是差了一点,只是拔剑,还没落剑,不过对于结果,却依旧是秉持着五五态度。

果不其然,就在赵生徙不想节外生枝,提气脚步一点,就要将那趟在地上的徐江南魂归野外的时候,一道紫黑光芒再现,逼退这位技压群雄的赵掌教,“卫家如何都是个卫城侯,此人也是我卫家要拿之人,赵掌教莫要得寸进尺。”卫敬此话比上之前,并无二样,只不过语气上却毫无半点退缩之意。

魏青山一笑,这剑痴算是醒了,心中为剑所累,那才是剑痴,为名累,充其量那叫名痴,并不是剑痴,而这最后那一句话摆明了就不是要善终。

赵生徙睨了一眼一只胳膊径直垂下的卫敬,另一只手斜提一把剑,并无二话,他只是要杀那个已经昏厥过去人,至于拦路的,他都不管,一挥袖,真气再是入体,径直朝着站在徐江南前面的卫敬奔杀过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而在早之前徐江南拔剑之时,一名老头站在数百里之外,牵着一个小男孩,望着卫城上面的黑色雷云,怔怔出神,而他背后一位白衣女子正靠着树微弱喘息。

老头子望着百里开外的卫家上空,像是当年青城山之事重现,这些发生过的东西他也只能用命这个字来解释,他捏了捏小孩子干瘦手掌,轻轻说道“肖寒容,你的命不该亡在这里,当在那名宁姓人的手上。”

无故得知自己姓名的白衣女子依着树,之前就不知道为何这名老夫会给自己疗伤,如今又听到这名老头说的,微微皱眉,这个声音她似乎有些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到过,不过再是转头之后,那名老者只是深深的看着卫城上的黑色积云,等到积云消散之后,老者微微闭眼。

有些人当救也不当救,那种他看了都觉得太累的人救了又何苦,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就比如他许多年前路过蝗灾北地,一男子举着一小孩子作势就要往井底扔,他只是看着个孩子近乎认命和决绝的眼神,便心有不忍,现在想想,他就不该将这个孩子带到青城山,后来他给那孩子取名叫徙生,意思类似重生,可是成年之后,他自己将名字翻转过来,生徙,意思截然不同,便是死地,也是表明自己死人一个,这些都是命,说来被自己父亲丢井,易子而食,经历过这事之后,他还能有什么欢喜笑容来看这个世间?

所以一直到现在,赵生徙觉得自己这条命就是他的,他说什么,赵生徙就做什么,像一个活着的死人。活死人其实不累,累的是他本是死人,却还是要为了另外一个人活着。

邱老头负手望着天上渐次散去的黑色,他这辈子算中了很多事,比如他算中了魏青山能救下卫月,又或者此战黑云散去,摆明了是赵生徙胜券在握,却与他来说是一场死结。他也算到这场死结只有他能无恙解开,别人都不成。

可是他却忘了万里之外的情理之中,当年就算计过他的李闲秋,这一次算计到了他徒弟身上,有人会以命来解。



第二百二十八章 有人以命破局(二)

卫敬放下一些东西之后,即便是肩膀之前被拂尘捅了个通透,剑意上也比之前凌厉许多,之前畏手畏脚,而当下却少了顾忌,单手剑同样是行云流水,按理这才是九幽近二十年第一次出鞘该有的风采,他作为近辈最是出采的剑侠人士,剑阁那些剑招诀窍早就了然于心,如今施展下来,也是痛快酣畅。

魏青山瞧着那边拖住赵生徙的卫敬,将夜白剑先是背在身上,继而拉着卫月缓步走到徐江南旁边,先是二指扣在徐江南的脉搏上,然后抹开徐江南的眼皮,瞧见已经正常,这才松了口气,望向一边卫月笑道“性命保住了。”

卫月跟着松了口气。

魏青山站了起来看了眼战局,微微凝眉,又是低头笑道“傻闺女,你这么做不后悔?”

卫月不知道魏青山是如何得知自己叛逃卫家,不过想着可能只是自己笨,想不到而已,别人怎么又看不出来,苦笑一声,低头看着徐江南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后不后悔,只是知道如果不这么做,到时候提到他,用到曾经这个话,我肯定会后悔。”

魏青山叹息一声,又是问道“今日之后,这小子定然会走,而老夫也会走,若是你想跟着他,老夫可以帮你说说,不过结果几分,还是得看他。”

卫月感激一笑,不知道此番分别之后,还有多久才能相见,只是盯着徐江南,生怕下一次见面之时会忘了他,很久之后这才蓦然说道“老前辈,你能带我去走走他以前走过的地方吗?”

这话虽说是个问句,但魏青山也是知道了她的意向,有些奇怪,因为他知道若是自己开口,这小子十有是会应承下来,这傻闺女再傻也会看通这一点,疑惑问道“你不跟他走?”

卫月咬着唇,惨然一笑说道“其实在他眼里,我一直就是个累赘,若是老前辈开口,他会带我,但也会怨我,我不想到时候自己就算湿漉漉的把伞递给他,他只回我一句不需要,他不喜欢我不要紧,若是怨我,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魏青山没想到这么一问,会问出这么个让他都心疼的话语下来,若是他能做主,至少卫月在如今是他最满意的徒弟媳妇,不过可惜了,他与徐江南在深山呆了数年,知道这小子其实在某些方面倔得狠,这些事他来干可能之后真的会被她说中,宁肯淋着雨也不要她递过来的伞。只得暗叹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微笑说道“傻闺女,也别老前辈老前辈的喊了,老夫与你太公相识,你若愿意,喊声魏爷爷,要是觉得不占便宜,你就跟着小子一样,喊声师父。”

卫月面色一红,有些羞涩,跟着喊师父的道理她能听得懂,羞难自抑的嗯了一声。

魏青山清笑了数声,转而看向同赵生徙纠缠在一块的卫敬,当下卫敬全力施展,虽不说能在这青城山掌教手上建功赚点名声,但至少在外人看来不落下风。

卫月望着那边战况,有些担心问道“魏爷爷,我二叔能打过吗?”

魏青山摇了摇头说道“莫看这赵生徙之前负了伤,你二叔照样也有伤,而且更重,当下你二叔只是无所顾忌,知道自己必败,尽力施展想看看自己的极限,等这力没了,他也就输了。这青城山的掌教,可不是说说就能当的。”

卫月哑然,她不觉得自家二叔如今进退自如,章法自在会是个必输结局,可这位老侠客说的话她也不得不信。

这百招施展下来,赵生徙虽是后退,看着毫无还手之力,但魏青山却能看出他在留力,每一击都是巧而又巧的打在卫敬命门上,卫敬算是倒霉,若是对上他人,说不定赢的干脆利落,对上这青城山的妖怪,浑身解数也只是垂死挣扎一般,魏青山瞧着卫敬的剑,时不时摇头,他没教徐江南剑法就是怕他因此而受到桎梏,卫敬显然就是,一招一剑太娴熟,用起来也是,信手拈来,可当别人也知道这剑法的时候,你已经就站在了黄泉的边上,他只教了徐江南一剑,给他打了个底子,其余的都是他带着这小子在凶煞的恶人里面滚出来的,因为只有这样,以后才会又神来之笔。

果不其然,赵生徙看准机会,一拂尘打在剑身上,瞬间就将九幽给缠绕住了,手臂猛然一拉,自身则是借着反力欺身上前,二指入叩,锁在卫敬手腕上,猛然用力,骨骼断裂之音响起。

卫敬眉头一皱,一脚踹上,正对上穿着草鞋赵生徙,二人对踢一脚,各自后退数步分开,站立之后,卫敬手腕颤抖,早就不是正常的握剑姿势。

不过这场对打下来,即使到了现在,他也淋漓畅快,在卫家呆这么多年,就算杀人,也是屠杀,从来没有过这般生死之争,望着赵生徙清朗笑道“再来!”

飞身上去,魏青山叹息一声,知道这是赴死心了,这卫敬最终还是放不下卫家,这是为自己这场出手买单结账了。

卫家虽然对上青城山,但死了个九品,依仗那老神仙的品性,应该再不至于对卫家出手,赵生徙也无留情之意,手上双鱼太极暗生,道法自在,一掌覆下。

卫月悲怆闭眼,她只是个会点花拳绣腿的姑娘,在这上面除了这般,实在是没有其余办法。

不过让她惊喜又疑惑的是,她听到了熟悉的沧桑声音,瞬间望着后面,那个藏在山里面的剑阁所在,“后生,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肃穆且远古的声调传遍全城,让众人心里寒的一寒,怔的一怔,卫家果然还有大能,各自庆幸自己摆对了位置,站在场外看韩卫两家的博弈。

赵生徙闻若未闻,手上并未顿挫,势要一击索命。

就在此时,卫城剑阁之内一阵白光,恍如夜间清灯冉冉而起,白须郑白宜手上一掌轻轻覆在棋盘上,赵生徙背后瞬间一道虚幻手印显现,看似纤弱无力,赵生徙却是面容一白,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径直栽在地上。

卫敬回头,并没有劫后逃生的愉悦感觉,反而是一脸担心的望向自家剑阁,他本就想着自己身死希望皇家开恩,换一个卫家安宁,如今若是赵生徙死在这卫家的手上,无论青城山,还是金陵,肯定都不会善罢甘休。

只不过事已至此,再无转机。

而赵生徙倒在雪地之后,又是缓缓站起,并没有看向剑阁的幕后之人,而是望向地面再不动弹的徐江南,在他眼里,生死早就置之度外,而这人,必须得死,活脱脱的一个青城山死士。

拂尘一现,脚下太极一生,如同当年苏烟霞一步千里。

从剑阁内又是传出一声微弱叹息,“苏道长,还不现身?”

听闻这话,赵生徙顿时收招,大口喘息着望向四周。

而剑阁话语落定,原本战场的上空,一道微风掠过,一名面容寻常的道长显现,提着算命幡,葛袍草鞋仙风道骨。

赵生徙见了此状,罕见的躬身说道“小师叔。”

苏烟霞一脸和熙笑容看了眼下面或死或伤的众人,最后眼神放在赵生徙身上,就像当年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一样,笑道“生徙,你且回去吧。”

就如同当年他为了青城山一掌砍在黄老道人的命门上,也是这人说了句回去,他便收手一般无二,只是轻声说了声是,然后再不看一眼地上的徐江南,折身而返,从哪里来,便到哪里去。

这辈子他只听两个人的,一个人姓邱,救了他,另外一个人姓苏,教了他道法。

而目送赵生徙远离之后,苏烟霞昂然对着剑阁,朗声说道“郑前辈是要护下此子?”

剑阁郑白宜笑道“不护,我只护卫家后人。”

苏烟霞点头道“那小子若要杀他?”

卫月悄悄然松开魏青山的手,走到了徐江南面前,挡住这位年轻神仙的视线。

郑白宜又是叹息说道“你杀不了。”

早就有所预料的苏烟霞左脚后撤一步,撩起道袍,微微一笑说道“那便请前辈赐教。”

卫家隐藏大能对上这青城山不出世却名扬江湖不知多少年的小师叔,卫城上下眼神炙热,这是多少辈以前的老神仙?而且听着自谦,卫家之人还是前辈?

城外鸡鸣之身渐次响起。

原本远遁而去的邱老头,突然心生不妙,像是空了一块,再回头,恍然大悟,怔了数息功夫之后,老泪横流。

小男孩小心翼翼扯了扯他的邋遢袍子,轻轻喊道“邱爷爷?”

邱老头摸着他的头,摇了摇头,带着老泪笑道“还记得老夫跟你说的小师兄?”

小男孩笑着说道“知道,爷爷还说他会教我道法阴阳,还说他会带我骑牛追虹,还说过他是爷爷这辈子最喜欢的徒弟,还说过他姓苏……”

邱老头收回视线,笑道“他是你师兄,一直都是,就算以后见不到了,也都是!”

小男孩看了眼之前邱老头看过去的方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这么悲伤,不过当下,小男孩却是有些通情点头,嗯了一声,似乎是想让他开心,语气很重。



第二百二十九章 像不像一条狗

邱老头想到自家徒弟之后,自然就能知道是谁的算计,苏烟霞北上桃花观他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李闲秋是怎么说服这个徒弟,让他甘愿来西蜀道送死。他想救也不能救,就比如卫家这郑白宜,又或者方家的陈若通,这些个都是悟了点长生道的妖怪人士,只是同样这些人几千年没在江湖上露面过,只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仙道,要说修为道法,这世上几人能敌?为什么他们不入红尘?因为真的看破了软红十丈?俗世纷争?自然没有,因为规矩,因为皇权,他一人能杀百人千人,可万人之后照样力有不逮,依仗这道行横行,只是自取灭亡,所以大多都是藏在世家之后,有个隐约的影子,倾覆之时出手而已。

赵生徙算是掌教人物,与朱红紫贵的庙堂人士打着交道,一只脚还在红尘里,他还活着,所以参与红尘事影响并不大,但苏烟霞就不一样,他是被传扬了百年千年的传奇人物,本是出世人,如今骤然入世,为的还是杀一名姓徐的后后生,无论结果,怎么看都是逾矩,若是他再来掺和一脚,这天下,这江湖是真的要乱了。

而他对于这个小徒弟的性子自是了解,为了不牵连到青城山,舍身求义以命破局的结果不难猜到。

苏烟霞比上郑白宜要算上来确实是少了一辈,如今用前辈来称呼,不过分,但奈何他也算是江湖里的传奇人物,一直只有个名声在江湖传荡,谁都知道青城山有个佚貌道骨的小师叔,但谁也没见过,如今出现,对于他的寻味程度并不比这个卫家守阁人要少。

捡回一条命的卫敬并没有大多劫后余生的悲怆感慨,而是抬头痴迷的看了一眼卫城之外的地方,黑色的尽头已经开始蔓延起金色光晕,喃喃说道“也曾羡慕那青衫长剑水酒过江湖呐。”

心念江湖二十春,却又为了卫家挡了近二十年的刀剑红尘而不入江湖,理应也算可怜人。

当下苏烟霞天人出窍,站在云空不动如山,衣玦却是随着夜风而荡,风雪也不知何时停缓了下来。整个卫城静的可怕。

魏青山抬头一看,就知道这个打斗战场不在之上,而在九天之外,云霄之上,瞥着黑云之上一阵阵如同闪电一般的光芒闪烁,徒有羡鱼情,不过当下,他没有离去,毕竟有个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还有个在旁边随时就能倒下一样。

卫敬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徐江南,这个举动顿时让卫月有些紧张,卫敬察觉到了之后,抬头冲着边上卫月一笑,跟往常一样,走到徐江南旁边蹲下,借着观察伤势,一道真气递送过去,魏青山置若罔闻。

做完这一切之后,卫敬起了身子,缓步将剑鞘捡了回来,徐江南在一道真元注入之后,体内原本枯竭的筋脉微微流动,不多时,一声闷哼之下,徐江南缓缓睁开眼,很是疲倦,睁开又闭上,睁开又缓慢闭上,很多次之后,总算是服了输,闭眼不再响动,却是口中喃喃了一句,师父。接着脑袋一歪,又是昏厥过去。

魏青山微微一怔,捋须笑颜,卫月更是喜极而泣。

正是此时,一道响箭从城里射出,七八名黑衣人将此处团团围住,其中一人令下,皆是往此处抛洒灰石粉物,卫敬闭眼遮袖,魏青山挥袖替卫月拦下此物,一阵清风掠过,等到粉物落定,原本的黑衣人早已不见,连同一起不见的,还有躺在地上的徐江南。

魏青山皱了皱眉头,卫敬怔了怔神,没想到还有人敢火中取栗。

正是这时,天上金光隐现,愈加急促,一道声音如同仙人一般飘摇而下,振聋发聩。“邱老头眼光一如既往的毒辣啊,不过可惜了,老夫半仙半佛,纵你悟了长生意,又能奈老夫如何?!”

剑阁内郑白宜端坐怒发,无风而袖袍动,如是雷霆而响,崔衡天面容依旧,像是往常一般斜着身子喝酒,一点也没有去掺和的味道,对于结果,没有什么好探讨的,这名邱老头的小弟子充其量悟了长生道,算是半仙,一生逍遥,而郑白宜不仅仅悟了道,更是半路修禅,如今半仙半佛。动辄便是天地异象,再者又说,郑白宜早就对邱老头当年算计于他的事耿耿于怀,如今作为他的弟子虽是喊了句前辈却是说了赐教话语,泥人也有三分火气,郑白宜又不是圣人,几千年下来,口口声声说了忘了,但到最后才发现说忘了的才是被藏在心底念念不忘的东西。

一掌之下,雷云翻涌,苏烟霞原本悬空的身体激射而上,直上云霄,长空万里浩瀚,下面是云,在下面才是天,苏烟霞站立云霄直上,晨曦在东,还未曾透过厚云,这边苏烟霞对面的郑白宜身上金光大涨,犹似天上佛陀。

一挥袖,天上云浪翻滚,不知人间何处气象,持幡的苏烟霞就恍如大海之中的小舟,不过一粟,飘摇不定。

苏烟霞微微一笑,置身死于度外说道“还请前辈勿要手下留情,晚辈此来,一是救人,二便是杀人,虽二者皆非晚辈所愿,可事已至此,身不死,徐家子必死。”

既然如此,郑白宜再无留情意思,云浪翻涌,一掌而下,飘飘摇摇,苏烟霞见了此状,一脚后退,道幡立在身前,往前一递,一脚踹在提手处,继而背后太极暗生,斜着身子躲过一掌,顺势踩在道幡上,继而在云海之上乘风破浪。

并无胜算的赴死而去。

原本青城山是他的牵挂,师父和师兄也是,如今到了卫城之后,觉察到那位老人的气息,知道还活着,这就够了,师兄回到了桃花观传经绶道,而李闲秋又是答应他,在他死后,青城山再某天会有个九莲同开的盛景。

了无牵挂。

郑白宜其实有些不忍心下手,邱老头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无情修仙证道的李长安,一个有情尝人间冷暖的苏烟霞,若是李长安过来,他杀他问心无愧,可这苏烟霞,即便是曾经没有太多交集,如今一见,生不起恶感,心生杀意总是有些不适。

只是当下他犹如飞蛾扑火,越是接近自己,金光更甚,时间愈长,苏烟霞脸上金光开始透体,由外而内,不过他脸上依旧噙着笑,风淡云轻。

片刻之后,连同筋脉都是金色之后,一阵微风荡过,从苏烟霞脸上开始脱落,一片一片,就像羽毛一般飘落下去,数息功夫之后,便是消弭不见,正巧这时,东方晨曦蔓延上来,澄黄一片,太阳更是突破层云上来,冬日之上还有暖阳及身,也是舒服,郑白宜望着太阳,就像是跟苏烟霞角色互换,可惜这份设身处地之下,他并没有往前奔袭的勇气。

剑阁内郑白宜睁眼走到窗前,负手望着已经沐浴在晨光之下的江湖,轻微的叹了口气。

可就在他转身之时,一道微弱白光从北地急掠过来,就在苏烟霞如冰山消融的地方消弭不见。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天上天人之战落幕,人间已是霞光过境,白日晨曦。

卫月失魂落魄,本想着柳暗花明捡得性命,谁知道又横生枝节,人都被偷了过去,当下一片茫然无措。

见到最后结果的魏青山很合适宜拍了拍卫月的手,像是对着孙儿一般安慰说道“放心,不打紧。这小子福大命大,当初练剑差点栽到山涧喂了狼,只要他能醒来,想来也会脱逃出去。”

卫月咬唇不做声,望着卫城远处,泫然欲泣,就要瘫软下去,这一夜大起大落的太多。

过了半晌之后,卫月一脸泪水的昂着头,却是癫媚笑颜朝着魏青山说道“魏爷爷,我像不像一条狗?”女儿家心思细腻,徐江南醒来那一瞬她没想太多,可之后回想,发现他却只字未提自己,自己一直就像个想讨人欢喜,却总是被他无情踢到局外的人,这与她来说很是沮丧。

魏青山微微侧头,笑着说道“卫家男子没瞧见个愚笨的,怎么到女子这里就不对了,那小子啊,其实就是脸薄,别多想了。”

卫月默不作声。

“他若没念着你,会因为你甘愿入魔杀这青城山掌教?”魏青山不忍看到这傻闺女心生执念,轻声开解。

卫月眼眸一亮,就像身受孤寂多年的人对着深涧说话,乞求因为回音来自欺欺人,可是她却是声嘶力竭,试图得到安慰,天可怜见,总算没在一件事上做绝,手下留情,魏青山一语不似回声,却是让她心头一亮,不似枯木,犹似枯木,却是尽头逢春。

卫敬看到卫月的神情,也是一笑,轻轻拾起东西,就往卫城之外走去,之前怎么说他也是给徐江南递了道真气,若是徐江南还在,他不当走,将人带回卫家,这是功,可徐江南人不见了,他之前的行为就值得考究和商榷了,至少有心人若是借题发挥,不见得不是他刻意放人。若是这样,他再回卫家,反而是卫家的负担累赘,侄儿刚上位,这个当叔叔如此做法,真是不称职,索性离开,走一趟自己恋恋不舍四十年的江湖。

卫月瞧着顺着阳光离开却又与卫家背道而驰的洒脱二叔,轻轻喊了句“二叔?”话没说完,眼泪已经盈-满眼眶。

“若是有一天月儿成亲了,二叔自然不会缺席。”卫敬没有转身,因为伤所以只能歪着身子,朗声笑道“月儿顽皮但心性不差,还望前辈多多担待。”

卫月又是羞,又是好笑,知道这两句话前者与她说,后者是与魏青山说,悄无声息抹了下眼眶。

魏青山微微点头,不过当下,这卫家似乎是散了大半。

舒了口气之后,魏青山提着剑转身离开,卫月见状,望了眼已经快到尽头的二叔,顿脚转身,跟上魏青山,询问说道“魏爷爷,如今我们去哪?不去寻他?”

魏青山转头笑道“天下之大,这怎么去寻,老夫是去替他找回公道。”

就在卫敬出城不久,一皇使骑马入卫城。

(昨天祭祖去了,那一更就没写,不好意思,这两天给补上,这里应该就是当初章节写到最后的时候,不过后来改了章节名,有些心疼自己,这个章节名字是星爷大话西游的最后一句台词。经年之后觉得感情上真是如此,谁先动情谁就卑微的像一条狗,未动情的那就是单身狗~。不说了,我去码字了,尽量这两天还上!

大家小年夜快乐。)



第二百三十章 孤家寡人

黎明之时,当阳光普照到原本的长道,面目全非,各家原本得到消息过来看戏的各个老狐狸皆是忘了趁着夜色跑路,各自望着彼此,脸上写着疲惫,一夜的精神消耗比之体力损耗不遑多让,尤其是见到最后的结果,像是被一伙人渔翁得利,可是总归离开之时并没有死,还有一口气,不过这口气是养虎为患,还是等着坐地喊价,都不好说,不过在他们的臆想中,希望是坐地喊价的人居多,没人愿意相信这个徐家后人能活着离开,也没几个人太过希冀的想要他活着离开。

不过这当中有人认清了现实,那就是林出野,一脸疲累却又是一脸轻松,就在卫敬看清结果顺着朝阳离开之后,林出野知道若是徐家子死了,这卫敬断不至于此如此,如今头也不回的离开,怕是连他也不知道那伙人是哪里来的,离开可能是为了将功补过,也可能是将罪责背身,免得牵连到卫家。老人转头笑得洒脱,之前他也不想看到这种结果,那是年岁之下的倔不服输,而今看到这份结果,心底其实开心,至少自家出了个敢另辟蹊径的小辈,卫家卫澈当家入局,徐家子血战二位九品,方家子更是知难而上,这江湖也该洗洗牌了,是该由这些年轻人上了啊,拍了拍林墨肩膀,对自家孙儿说道“墨儿,你眼光不差,反倒是老夫眼光落了伍,是该学学这卫秦颐养天年了。”

林墨听到这话,原本看到这份结果就有些兴奋的当下更是兴奋不已,跃跃欲试,不过当下却很快冷静下来,满脸自信朗声喊了句太公。

林出野摆手制止,没有听这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的寿长话语,不过犹在当下之时,卫家卫澈白衣出行,手臂和脑袋上皆是系着黑带,背后一群人效仿,左侧是一位女子,黑色方巾裹头,款款而行,本是程家女,大难之时却是以卫家妇自居。

像是早就知晓了结果一般,卫澈面无表情,旁若无人的从长道上经过,走向南门,迎接皇使,有了之前郑白宜的投石问路,卫澈一行之下,并无人敢纷扰,皆是望着,与徐暄后人搭上关系,尤其当年这个卫城侯还是徐暄给送的,怎么看都是大难临头,更让人雪上加霜就是卫秦身死,卫敬出走,卫月这个小姑娘也是离家,众目之下一个后生小辈迎难而上,不像是破局的,反而像是个背锅的。

他们这些看戏的,伺机而动捞点东西的,都不是傻子,瞧着卫澈背后那群人的死寂表情便是知道对于这个新晋家主,并无太多希望。

卫澈一路而行,走到林出野所在的楼阁之处,蓦然一停,抬头一望,林出野面容和熙,当下交权,身上一轻,见到卫澈眼神之后,悄然一推,怡然一笑将林墨推至身前。

林墨与卫澈打过交道,许多年前是街坊之交,前些日子卫澈替徐江南还钱之时,也有过一次试探,昨夜韩器带人提着棺木入卫家,而他早就在某人哪里得知了消息,原本的韩家依仗扛刀梁姓老头莫名被魏青山挡下,韩器想的不差,梁姓老头若是入了卫家,就算卫秦在世,也有一战之力,可惜了这老头本就无心如中原,被魏青山挡下之后又是只顾自己痛快,哪里会顾你身死,刀来剑往,不亦乐乎。

被卖了的韩器在卫澈有心之下,卫城算是洗了牌,算是自投罗网,入了棺木,而那些人当中,并无其余刀口舔血的世家身影,卫澈看了眼被推至身前的林墨,知道这老狐狸的意思,这会就想着给他造势了,轻微一笑,点了点头,又或者是表明卫家态度,韩家之事既往不咎。让原本态度暧昧的各个世家安分下来,稳住人心,免得狗急跳墙。

林墨微微一笑,投桃报李,添了杯酒,从上抛下,朗声说道“骤闻卫老仙逝,不甚忧心,加之昨夜卫城之乱,还请卫家主高义,此间事毕之后,主持卫城大局。”

卫澈伸手接下,酒液安然不曾趟出,卫澈低头一笑,昂首饮尽,继而抛杯向后,清脆的碎裂声在长道响起。

这等安然姿态不说让人倾服,至少是给卫家人入了颗定心丸。

……

摆了个戏台,又看了场戏的李显彰喝了一夜酒,而这结果是他最为看好的,徐家子不死就能牵扯住皇城,他的血仇便能得报,若是死了,他也能报仇,不过时间上却要推迟不少,无关大局,也无伤大雅。

尤其最后北齐忍不住出手将人带走,算是下了水,这局势愈加微妙混乱,也只有这样,他才好借手摸鱼,也没几个人能联想到他身上,李显彰闭眼轻轻哼唱,是北地的女子曲调,时不时饮上一杯,手指轻叩桌面,嘴角带着血意,这场雪才开始,死的人可还不多啊。

不多时,更一万上了楼,走到李显彰身边躬身说道“先生,他已经走了。”

李显彰睁眼一笑,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说道“一万,坐吧。”

等到更一万坐下之后,李显彰替他添了酒,然后望向下方冷面走过去的卫澈,对于卫澈的意图,他自然知道,笑着问道“一万,还记得当初我要你办的事吗?”

更一万点了点头,耳垂处的大银环随着动作撞着脸颊,李显彰心情不错,轻声笑道“那你又知道是何意思吗?”

更一万很罕见的赧颜一笑,对于面前人说的,若是表面,他点头,若是往深点,他就只能是摇头,前些日子看出先生想救景王,让他脱身,也只是自己这些年跟他相处而养出来的直觉而已。

李显彰有心提点,见到更一万还是摇头,又是一笑,借着喝酒掩饰过去说道“当时包袱圣旨有二,一个是送往平王府,一个是送往卫家,平王府的自然是当时徐家小子大闹之后,这假平王之事不能暴露,询问而已,卫家则是卫老爷子大寿,贺词闲碎之事,若某没有猜错,这当中还有提点卫澈入京。”

更一万听得很认真,对于李显彰给他添的酒,纹丝不动。

李显彰继续说道“今日不同往日啊,当年召卫玦入京,逼死了个卫家女人,让一个剑疯子陪着孤老,怎么都算不合清理,如今卫老爷子走了,可卫玦这个上任家主正是壮年,正巧卫家风雨摇荡,这京城啊,就算是个龙潭,这小子也得去,没有借口,这釜底抽薪确实是狠。

卫玦白首穷经的死书生一个,无能名声在外,到现在我是不信的,不然今日断不至于如此,卫家能把韩家坑在卫城,这个手笔一个乳臭大的小毛孩能算出来?太过匪夷。而且都说卫玦认死理,可若是认死理,今日会让卫澈出门迎皇使?就算是卫老爷子在世的遗言,至少这个上任家主应当陪伴左右。

所以说啊,金陵这次抽薪,怕是看走眼了,抽了新木,可这老木不是个烧不了的老疙瘩,坚持个几年不成问题,若是卫澈不死,归来之后,一样是绿水长流。”

更一万轻声问道“先生,卫家公子有这般能耐?”

李显彰瞥了眼已经走过去大半的迎接队伍,笑道“能耐多少,城府有多深还不知道,但能肯定的就是他心狠。”李显彰说到这里回过头,转而看向更一万,轻声说道“可是呐,心狠的人,能耐一般都小不了。”

更一万默不作声,知道李显彰这话说的是自己,不算夸大,但是他却是觉得有些悲哀,因为在他眼里,这李先生跟外面传闻的名声根本就不符合,更别说心狠。

李显彰知道更一万想到了这里,舒了口气,望着一夜白头的屋顶,转开话题说道“其实他们没说错,我李显彰是狂妄,不然怎么敢偷金陵的圣旨啊!哈哈哈……”笑过之后,李显彰低下头,像似醉酒说道“一万,那份被某篡改的圣旨如今怕也是到了平王府里。过些时日卫家公子一入京,路上遭遇截杀,眼瞧是平王府的人,依照卫家这样的处境,若是退后,到时候踩着他头上的人只会越多,不说卫玦真是个死脑袋,但说卫澈这个人,也不会放过平王府,这江湖变了这么多,唯一不变的就是人善被人欺,因果报应。陈姑娘的仇,过上些时日,算是报了。”

说到此处,李显彰心里一空,捧杯而饮,久长之后说道“徐家子被人救走,这事估计不用多久便能传到金陵,北齐暗子也显现了点蛛丝马迹,到时候金陵自然会大力关注,老剑侠魏青山入了九品,没想到徐家子更是他的衣钵传人,今日他先是表态,继而带着卫家闺女离开,西蜀道局势微妙,我们戏也看了,仇也报了,此间事毕之后,我会北上,去长安看一看,毕竟是陈姑娘的旧地。一万,饮了此杯之后,你便自己离开吧。”

更一万才抬头,李显彰摆手制止笑道“你的意思我知道,可你不是死士,不当死。而我李显彰算人算了一辈子,虽不说,但自己知道,不能善终,你没必要,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在我李显彰眼里都不算什么,况且只是些没有了风骨的读书人,你放心,他们伤不了我,我也不会去自寻短见,去吧,去吧。”

更一万低着头,看着那杯酒,半晌之后,闷头饮尽,继而便跪了下去,咚咚咚,三个清脆响头之后,转身下楼。

李显彰至始至终都没看他,只是看着外面已经停下的风雪景色,西蜀道一夜白首,以后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过年更新不稳定。不好意思。)



第二百三十一章 见面不相识 (鸡年大吉)

对这一切极为自信的李显彰就呆在酒楼上,看着人流接踵,长道上人来人往,开始故地重建,还好本来就是些酒楼之处,全是些世家的基业,物以类聚,人以地分之下,遭了无妄之灾的苦哈哈并没有几个,而这些世家对于这点损失倒也能接受,毕竟那些个人,随意挑上一个,也是招惹不起的凶悍主。

不过当下卫家喜事变白事,原本寻声而来的江湖人则是唏嘘不已,再加上昨夜长街见闻,今日有人提着棺木入韩家这件原本能在卫城掀起轩然大波的事反而默默无闻了起来,李显彰孤酒而饮,他其实也知道更一万没有离开,只是在一个他瞧不见的地方看着他,不过当下已经不再重要,他本就不想让更一万经历这些,原本陈姑娘也算与他有恩,报仇一事也与他有些关系,如今此间事毕,再往后他要做的是他自己的事,是死是活,他都瞧不真切,拖他下水,只是白白搭上条人命而已,无关人等死上十万百万,他李显彰可能都不会眨个眼,但有关的人再死上一个,他也会癫狂起来。

西蜀道多事之地,北齐一直犹豫到最后关头出手,是小心谨慎,怕被人算计,也真是能沉住气,要不是徐江南最后出了声,彰显自己还活着,可能北齐就将错就错,反正此事过后,与他们并无损失,只是以后的胜果少了点而已。

李显彰斤斤算计,直到自己理出其中关系之后,这才喝了杯酒,恰巧这时卫澈当前,带着皇使从楼下走过,李显彰举着空杯,朝着卫澈微微一敬,然后转身下楼,背道而驰,能得到他认可的人不多,就连徐江南,当时也只是他为了自己的事而放他上船饮酒,具体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还要商榷,但如今对着这个敢这时候接权而上的年轻人,敬一杯酒,不过分。

魏青山带着卫月走到韩家门口,见到一副棺木立在门口,整个韩府上下皆是死寂,魏青山这才了然到昨夜似乎不单单是表面那般云涌,原来下面还有暗流,魏青山瞥了眼棺木,既然正主已经死了,善后之事也用不到他来做,嗅了嗅院内的血腥味道,皱了下眉头,带着卫月又是走到城门口。

正巧看到卫澈迎接皇使,一脸温和笑意,像是对于昨夜之事并无耳闻,只是眼里深邃的目光已然有了几分看穿世事的味道,要不是他知道这人其实也才刚过弱冠之年,比上徐江南大不了多少,就凭这份信手拈来的气态,就像是沉迷当中多年的世家中人,隐隐有几分卫秦的睿智。

卫月看着面前与皇使谈笑自若的年轻人,昨天之前俏皮喊着哥,如今却是见面不能相认,物是人非说的是事隔经年,与她来说着实太快,仅仅一夜之间,原本那个任她欺负的人,到如今却是滴水不漏的待人接物,抿着唇,不言亦不语,陌生了太多。

等到卫澈离开之后,魏青山轻声说道“傻闺女?不上去打个招呼?”

卫月低下头,许久之后,望着已经渐次远去的身影摇了摇头说道“不去了。”

魏青山点了点头说道“也好。”他是真觉得稀奇,就像南北寺,每次天下大乱之际,江湖纷扰的时候,总有个自称是南北寺的和尚,平息江湖,而卫家每次大乱之际总会有人来抗起大梁,他只是好奇卫澈如何能,或者说怎么带着卫家走出牢笼。

卫澈不动声色,并不代表他就没有看到,心里一紧不过让他唯一放心的就是卫月身边的老人,算是意外当中的安慰,无论是之前想让徐江南带卫月离开,还是说狠话将卫月逐出家门,都算是为了她好,徐江南人在江湖,了无牵挂,要是躲,自然能躲,卫家则不能躲,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至少如今的卫家,真要是倾覆,也就跟他杀韩家无差,金陵要灭卫家,一夜之间,不说灭门,至少千百年的气运是到了头了,卫月离家反而可能有机会能保全性命,如此一看,深藏江湖的徐江南反倒是轻松很多,而今卫月跟了那个老人,至少性命无忧,若是个九品老剑仙在江湖里还护不住一个人,他不知道还有谁能护住。

昨夜这事在卫城发酵了三天之后,总算是在卫城喧嚣了起来,连同周边小城,都是如风一般掠过,紧接着整个江湖就像是温了许久湖面,猛然被人抛下巨石,波浪滔天,就连卫城全城缟素,本是满城皆哀的气氛也是压制不住的情境状况,一人败一七品,挡二九品,虽说皆是必死之时被人相救,白衣女子身份不明,但是也有明眼人能敲出她并不是人间之物,另一个就不说了,青城山的副掌教,道行修为如何,仅凭副掌教这头衔便可知晓深厚。

徐家子能从这二人的手上活下来,自身本事不容小觑,不过让他们津津乐道的是徐江南浑身煞气时分对上赵家掌教那一剑,气势雄浑,剑意凌绝。

更是有些好事的将这数月发生在徐江南身上的事给结合到了一块,从青云城官道开始,再到卫城杀人,提着头颅上韩家,到如今从二位九品手上脱逃出去,再是结合起他的身世,一件比上一件骇人,徐暄夫妇之死定论了二十来年,加上官府有意无意,徐家一事尘埃了十数年,如今一看,似乎也不尽是金陵所说的那般,至少徐家人并不是金陵所说的那般灭了门。

如此一说,人们总是有意无意牵扯到当年的事,所幸还好,如今卫城的人五湖四海的都有,只是当下卫家喜事临头却成了丧事,他们来也来了,不想着白走一趟,索性多呆上几天,瞧瞧风声,又是看看这卫家新晋家主几斤几两。

因为人流混杂,加上徐暄灭西楚这事到如今二十多年,再是口口声声的亡国恨,那也仅仅是口口声声,像董煜这种把西楚还放在心上的人追根究底还是不多,西夏掌权西蜀道二十年,若是真有那么大仇恨,早该归隐山林数十载了,如今骤然众人提起,也不好意思翻起旧账,一笑而过,故作大方。

少有西楚人士批判之后,这事更是如同火上浇油,人本就好奇一些不能解释的东西,越是好奇,就想着追本溯源知道个清楚明白,就比如金陵说徐家灭门,徐家子胎死腹中,可如今卫家却说徐江南是徐暄后人。这两者矛盾之下自然有人是错的,不过又是想到一个是官府说法,要仅仅是泼脏水致人死地,不至于这么不开窍,拿这么件处在禁地位置的事情来说道,怕也是自损八百的下场,所以很多人相信,徐家子还活着,而且就是这个徐江南,但为什么还活着,又或者是怎么活下来的,这当中能说道的可就多了去了,而这些江湖豪杰也没让人失望,发挥了最大想象有人说就是魏青山给救的,有人又说是义庄人士给察觉到他当时并没有死,偷偷抚养成人,又有人说是官家故意为之,五花八门,不过最站得住脚的便是第一种,毕竟在他们看来只有魏青山这样的九品剑仙才能教出这般出彩的剑法。

而作为喧嚣尘上的青衣旦角,这时日下来就像石沉大海一般,了无音讯,任由流言满天飞,魏青山也没出面再来说道说道,任由此事发酵酝酿沸腾。

卫家在一夜之后也是不动言语,像是慎言起来,不过也是愈加证明了他们之前对于徐江南身份的猜测。

而今魏青山正是呆在卫家槿上院,这名出名稍早的剑道老侠客如今坐在茶椅上,卫月站在旁边不动声色,要是往常,早该随意坐了下去,如今卫澈开了口让她坐下,却也纹丝不动,像是没有听闻一般。

头上系着白带的卫澈知道她还在生自己的气,说了一次便不再多提,绝情的样子像是对着一个并不相识的陌生人。

卫月默不作声站在一旁,也是一副初入卫府的样子。

兄弟阋墙,兄妹隔阂。

魏青山假装没看到二人的小心思,一副就像不知道卫月是卫家人一般的表情,唏嘘说道“当年受你太公一恩,如今掐指一算也快有三十年了,本想着过来看看老朋友,听闻卫太公仙逝,实在可惜,老夫可叹当年剑阁之恩还未偿还,实乃遗憾。”说到这里,魏青山端着茶杯借着喝茶掩饰神色说道“要不你小子给说个事,老夫帮你做了,也算了却了老夫的一桩心事?”

卫澈闻言一笑,端起茶水笑道“小子想的很通彻,求人不如求己,老前辈的心意小子领了,自便便好,卫家定然也不会因此说三道四,前辈只管放心。”

魏青山点了点头,此番过来卫家其实就想看看,若是接待之人是卫玦,他不介意耍点威风,给卫月又或者是徐江南出口气,接待之人是卫澈,隔了辈,看在卫月的面子上,他也不会为难,不过至于卫家之事,若是顺手可能就办了,若是不顺手,忘到九霄之外也是可能的。而当今卫家最想做的那件事是什么他知道,不过就是将徐江南找出来。

卫澈自然知道这事说了跟没说一个样,说不定还会让卫月恨上加恨,索性放魏青山一份情,让他心里有数,把卫月当成卫秦的孙女,在她身上上点心未尝不可。

魏青山起了身子笑道“如此,那老夫便不叨扰了。”

卫澈闻言也是起了身子,将魏青山与卫月送出院子,不多时,一人捧着信鸽进来,将门掩上之后,缺着门牙说道“公子,这是他的信。”

卫澈接过信件,瞧着上面并没有添油加醋的话语,点了点头,继而揉了揉脸庞说道“就这样吧,将此信送发到金陵。”

缺着门牙的壮硕男子轻声应诺,正要退下的时候。

卫澈询问说道“余舍呢?今日入了剑阁?”

俨然卫澈心腹的男子躬身说道“是的,公子。”

ps新年快乐!!!



第二百三十二章 百无一用是深情

杀生成仁,舍身取义,这话说徐江南和卫澈可能不贴切,但肯定能见到点影子。

等这些事宜都一一安排下去之后,卫澈松了口气坐在楠木椅子上。无论算不算苦心造诣,卫月都让他放了心,卫敬就不说了,虽说就此入江湖,但也负了伤,一身九品的实力摆了多年,在金陵没有明刀明枪把屠刀架在卫家脖颈上,也没人敢吃了熊心豹子胆去找不自在。

老祖宗身死一事他其实知道有猫腻,因为太过凑巧,再加上当时自家父亲的常年印象改观之下,算是反常,不过怎么算也没想到这二十年来自家老祖宗只是卫玦借鸡生蛋的幌子,又或者他觉得卫玦就算如何机变,也不会对他和这个卫家有所害处,所以溯源不溯源与他来说就一只是一层可有可无的窗户纸,卫玦不说,他不介意不去问,毕竟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有一个很难抉择的事情,皇使是接了,同时圣旨也看了,除了可有可物语的金银赏赐之外,还有一个卫城侯的世袭赏赐,放在皇亲国戚当中不算贵重,毕竟只是个侯爷身份,但瞧着位置再加上卫家本身在江湖当中的地位,这个世袭就有很大说法,尤其是如今的卫家,这个助益很大。

当初的世袭毕竟也就是陈铮的口头说法,召卫玦入京昭告先帝的时候,卫家却是死了个儿媳妇,为了避嫌就此罢休,谁曾想到一拖也就拖了二十来年,这份世袭也就没真正到手,如今看似要故技重施到卫澈身上,明眼人也能看出来这时候去金陵就是闯龙潭虎穴,可没办法,卫玦能用此计躲过一劫,他却不能,毕竟眼下是圣旨先发,而他算是后上任,不可能圣旨一到卫城,你卫澈就那么凑巧的上任当家,官家要是信那也得被人笑话一阵子,当年死了人那是事出有因,服了软,如今瞧着情况似乎只能硬着头皮上去,别无二法,算是舍身了,只要自己还在金陵,即便被软禁,至少能保卫家无虞。

想到此处,卫澈便吩咐身旁心腹将消息给散布出去,准备给卫家造势,至少让这些个蠢蠢欲动的世家给糊弄住,青楠城外一巴掌,本来是让面前人心有怒火,后来到了卫城之后,才得知卫澈有心培养,不算亏,尤其是后来数月见到卫澈的所作所为,昨日卫家遭受夜袭临危不惧的布局之下,心悦诚服,恭恭敬敬低下头,原本轻蔑神色早已不见。

直到卫澈莫名停下,他这才微微抬头,带着些许疑惑神色看着卫澈。

卫澈右手停放在左手上,左手套着扳指晶莹剔透,里面带着条血丝,卫家家主信物,传男不传女,卫澈一边想着事情,一边转着扳指,过了许久,有人缓步入屋,等到阴影盖住卫澈面容之后,卫澈这才抬起头,望着那身清绝的姿态,轻声喊了句爹。

卫玦笑着应下,王舒梁更加卑微姿态,他比别人知道的稍多,被遣派到卫家之时,见过一面老祖宗,更多的是跟在这人身边,最早时候比之卫澈更加不屑,呆的时辰愈长之后,才察觉到原来不仅是自己看错了,就连天下人都看走了眼,这人显然不是像人所说的那般废物,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后来好生给他说了点关于卫澈的心思,语态口气上恩威并施,连他的过往都是查得一清二楚,彻底断了之前的潦草心思。

直到卫澈给他了手势,这才颤颤巍巍退了下去,手心全是冷汗。

卫玦坐在之前魏青山的位置上,将倒置的杯子翻过来,提壶倒茶,茶水声音清脆,等到渐次满了之后,又如添酒一般,给卫澈上满,做完这些后抬头笑道“怎么?你是放心不下月儿,还是觉得对不住徐家子?又或者是觉得担负不起卫家?”

卫澈端着茶水低头不语,他如今可以在卫月面前保持冷漠神色,也可能滴水不漏的说话接物,唯有在这个本不太交好的父亲面前冷不起来,也藏不起来。

卫玦叹了口气说道“原本月儿落处也是我没曾想好的地方,如今无心插柳,魏青山愿意带着她,日子苦是苦了点,至少不用提心吊胆了,二弟此事入了江湖,晚是晚了几十年,可也算入了归宿,至于卫家,你放心,若你愿意去金陵,你爹我不是个习武之人,身子弱是弱了点,但要守个三五年的,不成问题,若你不愿意去。”卫玦转颜一笑,发自内心说道“当年欠你娘的,是时候让我还了。”

卫澈有些愕然昂头,望着对面卸了权之后反倒是洒脱清逸的中年人。

卫玦闻若未闻,捧着茶水自顾说道“不过不得不说的事徐家子让我刮目相看了一把,你眼光比我准,百无一用是书生不是个假话,这个局,我和那些隔岸观火的老狐狸一样不看好他,平心而论,哪怕魏青山来了,换做我,断然出不了城,换你也一样,可结果匪夷所思啊,那伙人从来没见过,估摸着也不是最近出来的,应该是潜在西蜀道多年了,可我却没有察觉到,怕也是有些来头。还有一件事就是我没想到韩家竟然是阴阳教的人。”卫玦意有所指,点了点卫澈笑道“他活了,这整个局就盘活了,以后无论江湖还是庙堂可精彩多了。”

卫澈舒了口气,像是用一个江湖人的口吻对着另一个江湖人笑道“是啊,可说句掏心眼的话,我也没想到他能活着,好在结果出乎我意料。不过对于那伙人我倒是有些想法。”

卫玦点了点头,并没觉得这口吻有何不妥,反倒是觉得亲切,至于卫澈不加掩饰的话语,他也只是笑笑,然后说道“说说看。”

卫澈轻声说道“徐江南的事,牵扯出来的东西有些多,无一例外是有些背景的人物,那名剑道女子怕是剑灵之类的魂物,我走了趟西夏,北齐没去过,但也没听见这类传闻,要说是徐江南无端招惹的江湖人,不可能。怕也是替人消灾。西蜀道暂且不说,就算有这样的隐藏势力,怕也请不动此人,江南道有青城山,瞧着那赵掌教的样子不似作伪,怕早就魂飞天外,至于凉州更加不用说,他本就是在凉州长大,若是她也在凉州,徐江南估计早已胎死腹中,如今也就一个北地。

若是北地也知晓了这事,除却隐藏的江湖势力,也就一个吴家,当然不免除北齐谢长亭能与这些人勾勾搭搭。”

卫澈闭了闭眼,然后轻哼一声笑道“徐暄和吴家过节甚深,若是知道消息,自然是杀人,而北齐这些年潜伏不语,放任西夏,应该不是不想天下,而是伺机而动,阴阳教都能在西蜀道留点东西,北齐官家借着江湖之名渗透进来不过分,再者西蜀道本就人流混杂,狐狸不露马脚的时候那就是狐狸,察觉不到那也正常,如今有了马脚,该操心的也不是我卫家。

所以我觉得那女子应该是吴家之人,后来劫人的那伙应该是北齐。这样就能说过去了。”

卫玦眼界有,胆子却不大,带着卫家走的小心翼翼,不敢轻易下结论这是没下过江湖的弊端,要是徐暄还在,就那份踩江湖的铁血手腕,西蜀道世家不复存焉,如今陈铮想动,可二十年前徐暄之死为了稳江山,大赏儒士算是权宜之计,到了这会弊端就显现出来了,手脚掣肘,清贵之人要说风度,自然天下少有可及,但风度并不是治天下的药理,天下百姓读书的少,要论之乎者也,那么多的门路他们也就看看热闹,看谁哭的认真,看谁演的浮夸,随波逐流,就像西夏官家说徐暄是国贼,时而久之后就是国贼,百姓想不到更深一层。

清贵扎根官场,图的是身后名利,与陈铮要走的逐鹿天下自然相驳,一个是乱世的以杀为权,一个是清平盛世的儒法治国,天下还未平定,治国从何论述?

卫澈看得出陈铮养国十数年的当务之急,也自然知道北齐会在此处跟西夏博弈,无论是庙堂之争还是徐暄之事,胜者或许会多几分天下气数。“若是北齐入局,徐江南应该死不了,而卫城一事,我也让人给宣扬出去,算是大难不死后的微末福禄,可青萍起于微末,谁知晓后面能不掀起巨浪?圣旨虽有,没盖出个受命于天的皇印,总觉得不踏实,各人看各命,各凭本事吧。”

卫澈转过头笑道“等此诸事毕了,我也去一趟金陵,有北齐和徐江南这层屏障在先,应该死不了,不过几时能在回西蜀道,那就听天由命了。”

卫玦点了点头,知道卫澈的意思,轻声说道“放心吧,卫家我替你再看个几年不打紧,也塌不了,就是苦了这程家妮子。要不,成婚后再去?也算给她点念想。”

卫澈摇了摇头,搁下茶杯没有说话。

卫玦知道这个儿子的意思,生死之论说出来都是安慰人的,君之心谁能揣测,天晓得陈铮会不会因为卫城一事迁怒卫家。不过见到卫澈下了决心之后,他也不赘述,起身离开,走到门口之时,

也不知是想到了还未见上数面就要再受相思苦的儿媳,还是想到了如今已不是卫家女的亲闺女,卫玦叹了口气,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深情。

(书友们鸡年大吉,万事如意,抽空写出来的,也是抽空给大伙拜个年。)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大难不死

卫月和魏青山并未立即出府,而是入了趟剑阁,郑白宜笑容可掬,尤其是见到魏青山之后,他对这位剑意凛然的老剑客也是印象深刻,不过这老剑客的说法也只是在江湖里,在他面前,真是不够格,而且他能记住魏青山不是因为他当年的出采剑意,而是魏青山入剑阁之后只在上下楼层呆了四天不到,其余时间便是陪他们喝酒,算是不务正业,古今入阁第一人,犹为好奇,开始还当这老剑客是看中他二人的剑意,最后得知是因为不识字,到了金库却无法搬走,望鱼兴叹,难免小小惊愕,哑然失笑。

半旬之后,郑白宜对魏青山也有不小好感,一个是他的洒脱,恼闷了几日便抛却开去,临渊不羡鱼的阔达心境不是作伪,他本有心也教上几手,但这个还是得凭机缘,毕竟魏青山不提,他不会画蛇添足将想法说出来,虽说不是热脸凑到冷屁股上,但就算是热屁股,那也不像话,好人不是这么当的,就这么一人不提,一人不说,这事便也成了结果。

郑白宜对于卫家发生的那些点滴,他想知道的都能知道,不想知道的便也不知道,当初徐江南出阁之日,瞧着那两人的面色,他就能自觉将空间给腾出来,自然就能猜到七八分,如今这二人上门,卫澈这位新晋家主就算再是忙碌,也该上来陪同,当下却不见身影,而卫月这个傻闺女若是以卫家身份过来,自然是走在魏青山前头,如今却安静跟在后面,郑白宜了然于心,虽没点明,却也是唏嘘暗叹,能看到个不离十。

魏青山带着卫月来剑阁,说到底是有些迟暮的心思作祟,卫秦驾鹤西去,他虽然没有太多表现,但知道当下那些个老朋友走一个是一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自己,两位剑阁内的老神仙,算是前辈,早年过来,精湛招式没有偷学过,但就在他按图索骥之时,郑白宜点解之功还是有的,再者之前徐江南桃木剑内那道凌天剑气,他不用猜也知道是这两位老前辈的手笔,能一举破障踩到九品门栏,大半机缘,大半也是福分,过来见一面不为过。

卫月心情不好,便没开腔,而魏青山瞥了眼空旷的二层,有些好奇另外一位剑道老前辈,在他对于剑阁最为深刻的印象当中,这两位老前辈算是形影不离,从未有过只见一人的形影单只,以前的时候不太懂,后来被东方老道士扔到深山之后才明白,晚上月光清扫天下,周边无人的孤寂才是最能啃噬人心的,所以后来东方越时常过来与他喝酒,他不但消了这仇怨,反而是与之结交,这份东西至关重要,他仅仅是十多年的孤寂就觉得如同跗骨之蛆,这两位动辄成千上万年,那种感觉体会过之后,想都不敢想,就算不死,也能被逼得疯了过去。

郑白宜看了眼魏青山的神情,便知道他想到了哪里,轻轻笑道“先随意坐吧,他在上面,等会下来。”

魏青山领着卫月笑着坐下,郑白宜话语中的文章他也知道,也是诧异,当年他入剑阁,上楼的时候,这二人可是没有动过半点身子,如今却是一人上楼,还有就是什么时候剑阁能进的如此轻松?当年他能入剑阁一趟那是恰巧与卫秦相识,算是八品之间的一见如故,跟徐江南和卫澈的臭味相投不一样,可即便如此当后来他带着点滴痴心说要入剑阁,卫秦斟酌半天点头之后,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像当初从李闲秋那里首次听说徐江南会入剑阁一样,他一直觉得只是李闲秋说出来黄粱梦话,直到见了卫澈才明白李闲秋的底气所在。

今日又是一人入剑阁,而且还是一位神仙人物的前辈陪同,魏青山就算不去多想,但好奇心还是有。

魏青山当初也没有将这二人当做前辈一样对待,不然自是会低下姿态请教一般,而不是无高下之别的喝酒纵歌,龙有逆鳞,人有傲气,魏青山就是觉得自己的剑道如一,别人的再是花团锦簇,他也是欣赏居多,所以之前上剑阁早觉察到郑白宜和崔衡天的通天道行,他也没有开过腔调。

魏青山坐下之后朝着郑白宜一拱手,然后说道“魏某替孽徒谢过前辈。”

郑白宜捋了捋白须,早之前魏青山那番护短的豪言壮语,他怎么会不知道,想来之前入阁几人似乎都是跟那小子有些不菲的关系,不过当下对于徐江南的那份香火情分,他不会说出来,只是摆了摆手,朝着站在魏青山背后的卫月一笑说道“能出城这是他的本事。”

魏青山疑惑的看了一眼已经沉默了数日的傻闺女,心下暗叹,然后喝着酒,等另外一位前辈下来,说上几句客套话,他也要带人离开了,如今卫城耳目众多,就算他放了话语出去,就不担保没人敢找他麻烦,至少那位扛刀的老刀客会来找他,虽说有着知命修为,他倒是不怕事,但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还要顾着位傻闺女,万事总得三思。再者又说,既然来了西蜀道,不妨在绕远点,去青城山看看,东方越是死是活,他总得要问个明白心里才会舒坦。

二人皆是藏着心事,一口接一口心照不宣的喝酒,卫月站在背后,也没说话,也没人觉得气氛尴尬,盏茶功夫之后,踩着木梯吱呀吱呀下楼的声音渐次响起,魏青山饶有兴趣的望着楼道,不过等到人下来之后,倒是有些意料中的失望,没瞧到这次入阁的人是谁。

不过崔衡天见到魏青山之后,依旧是那副死鱼脸色,直到看到了卫月,面容这才缓和些许,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魏青山虽说越了次龙门后与崔衡天同是九品,可无形之中却是觉得自己在这二人面前依旧不够看,那夜对着知命境界的梁老刀客,他还能出剑,可对着这名不惑境界不知道是哪年江湖里的前辈人士,他却是如对沧海,尤其是那夜见到青城山不见人多年的师叔祖飞蛾扑火,魂飞天外不算惨,生死道灭才是凄凉,这种手段太过狠心。

不过对于那位青城山的师叔祖,魏青山不说,但或多或少有些敬意,故意将战场拔高千里上九霄,估摸知道出手不收力,怕殃及卫城无辜,可即便是这样,天上的异彩不断,云雾翻腾,魏青山瞧不清状况但也能猜测到当时的激烈程度,尤其是最后万光汇聚犹如佛陀在世,苏烟霞面容平静,昂然赴死的面相他却是瞧着真切,他不信这位闲庭信步一般上天外的清癯道士没有后手,不过当下这些都是后话,他只是知道自己要论道法定然是比不过这位师叔祖,那自然也是抵不过这剑阁的老前辈。

见到人了之后,有些事便不用开口,魏青山向来就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说走就走,干脆利落,卫月依旧面无表情,眉眼无血色,亦步亦趋跟在后头,魏青山知道这是人之常情,大起大落没有崩溃出声算是千金之躯中的翘楚,说来物是人非,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她那般的人间惨剧。

而作为卫城弄潮人的徐江南,这会却是躺在一辆北上的马车上,车马颠簸之下大睡了三天三夜,车上无人,早些出手的几位黑衣人早已不见踪影,又是半晌之后,徐江南昏沉醒来,两眼呆滞望着车顶,听着马车轱辘轱辘碾压雪地的循环声音,时不时身子跟着颠簸节奏魂游天外。

半程之后,车马稍缓,渐次停了下来,继而马车帘幕被人撩起,光线照射之下,徐江南下意识将视线放了过去,先是一黑,等到适应之后瞧见面目,先是皱眉,继而一笑,说实在的他很难相信会在这里碰见魏阳,贪财怕死,前一点不说,后一点却怎么都不会让他出现在卫城这个地方。

魏阳瞧见徐江南的诧异神色,显然得意,不过他的性子注定不会让他忘形,见好就收先是瞥了一眼外头,如今风雪过西蜀,又是佳节时分能在荒郊野外出现的也就这么一辆马车,没瞧见人影之后,一声轻松栽进车内,扫了扫肩上落雪,找了个舒适位置坐下,先是解开腰间酒壶,继而喝了一口,又是吐出一口白气,然后将酒壶递给徐江南笑道“徐老弟,喝点酒吧,先暖暖身子,这大雪下的,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休息休息。”

一边说着,一边将徐江南缓慢扶起,等到徐江南身子稳妥之后,自己则是双手抱头跟他一样并排靠在内壁上。

徐江南望着手上的酒壶,温凉感觉顺着麻木指甲透入身子,看了许久之后,莫名一笑,由小到大,继而放肆,紧接着放肆到猖獗。

魏阳没有说怕引来追兵而制止徐江南,只是看着面前这位笑完之后咳嗽不止的年轻人,面露着疑惑神色,又或者说难以置信,早之前听他所言去投奔萧陨,到如今卫城一事或多或少听了一些,自然也从萧陨手下打听到了点滴关于这个年轻人的消息,尤其是得知他曾经杀过人之后,更是胆颤后怕,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干脆响亮,不过之后他又是疑惑自己偷了这年轻人那么多的银子,为什么他没对自己下手。

徐江南对于魏阳的心思并不清楚,他只是知道,他活了下去,而且出了卫城,这就够了。

(过完年了,还有些远亲,更新会慢慢稳定下来,谢谢大伙体谅。)



第二百三十四章 反其道而行之

猖狂笑声在本就静谧无比的雪地深山当中回响良久,除了惊起枝丫上不愿动弹的飞鸟,人际渺茫。

笑声渐止之后,徐江南看了眼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指,微微颤抖将酒壶递到嘴边,喝了口酒,等到缓和下来之后,原本的面无血色这会才被些许红润代替,劫后余生,指尖渐次回暖,徐江南托着身子,往后一靠,扭头一笑,朝着魏阳说道“怎么是你?”

魏阳给徐江南往旁边靠了靠,他跟在萧陨身边,好活没揽多少,银子多了,吃的也就好了,脸上比起之前初见不知道要红润多少,腾出点空间之后,满脸无奈说道“我也不想啊,卫城上下风起云涌的,又是佳节,我这小身板不适合出远门,可萧老哥硬要我来,还说只有我能办成这事,拿人钱财,总得替人办事吧。”说完之后,魏阳面色古怪的看了一眼徐江南,又是说道“不过我还真不知道是送徐,徐老弟你出城,萧老哥只说接个熟人,嘿嘿。”魏阳似乎觉得称呼上不应该如此,所以说到那里有些顿挫,但又不好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远,免得生疏起来,到时候旧账重提也没有人情来挡。

徐江南闻言便知道最后是谁出手将自己从卫城偷了出来,不过当下他也没有去深思萧陨为何知道此事,还当他是有眼线落在卫城,这种小伎俩在江湖屡见不鲜,各家都有自己的江湖眼线人,这很正常,谁没有个思危意识,风声风声,没有个接话人那也吹不到你耳里。而他也不觉得萧陨瞒着他算是件过分的事,能在最后关头出手已经是天大交情。

魏阳等了一会,瞧见徐江南情绪稳定之后,斟酌问道“你当真,是徐将军的儿子?”

徐江南抛开之前念想,转过头,轻笑一声,然后自嘲说道“我也觉得不像。”

魏阳在一旁咋舌喃喃,想了透彻之后,一拍脑袋,一脸懊悔神色。

徐江南哈哈大笑,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拍了拍他肩膀说道“怎么?后悔了,还是担心我杀人灭口?”

魏阳听言一缩身子,话语却是坚定,毕竟做了事然后还说后怕话语,那是打自己脸,也会惹人不悦,“哪能呢,徐老弟做不出卸磨杀驴的败坏事,我也就是感叹感叹,不过说来也是,也就只有徐将军的儿子,有这能耐在卫城闹闹,我这小命,还是抱着铜板睡觉来的安稳。”

徐江南没有作声,魏阳却也是松了口气,沉默下来,他倒是不觉得徐江南会杀他,他要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自己早就随了野草,作了孤魂野鬼,不过话说回来,不觉得不代表没可能,人心这回事谁能说得清楚,当初自己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也没问过,如今徐将军遗子身份天下皆知,而自己刚才一时口快,戳破了这层窗户纸。虽说自己将他带出卫城,算有活命之恩,可同样他的行迹也只有自己知道,如今不见得他不会因为活命一事而起杀心。

徐江南顿了半晌之后问道“卫城如今怎么样了?”

魏阳点了点头之后说道“前些日子萧老哥传信给我,说已经渐次平复下来,估计都在暗地里找你。”说完之后等了一小会,又是说道“还有一件事,老哥不知道该不该说。”

徐江南转头看向魏阳,等他脸上挣扎神色消逝之后,魏阳开腔说道“还听说有圣旨到了卫城,说是让卫家长子节后入金陵,以后卫城便一门双侯了。”

徐江南点了点头,他如今开始跟金陵官家打交道,自然也就知道陈铮不会这么好心,卫城一事,卫家算是无功有过,却能封侯,剑阁说大秦之后,此种借口皇家不知道找了多少,无非是让人来都城,可来了之后,是生是死,还是生不如死,天晓得,不过放在卫家身上,应该不至于身死,但如果不出意外,卫澈下半生也就只能在金陵呆着了,幸灾乐祸一笑,软禁对卫澈来说应该算是万般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徐江南因为这事还想着其余后续,魏阳又是轻声说道“不过卫家小姐却是被逐出家门。”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他没想到到了如今还会有这般事,估计就是那夜卫月出门的缘故,众目睽睽跟朝廷余孽之子接触,到时候传到朝廷内,卫家怎么也无法交代,更有甚者还会牵连到以后卫澈在金陵的安全问题,不过到了这里他倒不觉得是因为卫家绝情,因为长子丢车保帅,说到底还是他的身份问题,第一次他有些憎恶起自己的身世,自己身死无所谓,连累到人那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因为这事欠上一个还不了的人情之后,他犹为苦闷,本想说就算有幸离开,这辈子再无瓜葛,可似乎如今被人说中,最怕欠了还不了的东西,正是因为还不了才会越欠越多。

魏阳自说自话,有些唏嘘,当初相识便用此事打趣过,谁曾料想这事竟然一言成谶,卫家千金为了个朝廷余孽半夜出门,这事就发生在他身边,虽说当夜他驾着马车等着风声,但魏青山那般霸气言语他如何没有听到,再加上后来出了卫城,但时不时便有飞鸽传书下来,上面全是些卫城动静,魏阳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是写给自己的,便记了下来,这会便有了用武之地。

眼瞧着这话落下徐江南一脸深思状态之后,魏阳叹了口气,撩开帘子,冷风呼啸进来,他紧了紧衣领然后走了出去,眯着眼看着苍穹如野,之前还有点滴深绿,如今却是银装素裹,整个一白色世界,魏阳眼看飞雪没有点滴削弱情景,握着冰冷鞭子,朝着手里哈了口热气,甩了个鞭花,不舍得打在马背上,滴滴答答驱马前行,如今徐江南醒了,他也走得不急,再者后有追兵也会有人提前通晓告知与他,往前大约走了一里路,魏阳这才想起一个问题,返手用马鞭敲了敲车梁大声问道“徐老弟,你要去哪,做哥哥的再送你一程。”

话语听着很是豪迈,可在徐江南听来却是一副滑稽笑意,能面不改色将怕死说的这么义薄云天的似乎也就只有魏阳了,徐江南慢着身子出来,在马车另外一旁坐下后,吐出口白雾,然后说道“魏老哥,如今到哪了?”

魏阳看了下天色,又低头算了一小会,有些尴尬说道“徐老弟,从那夜开始到今日,你昏迷了整整五天,五天没敢走驿途官道,一直在山林转悠,如今算是安全了,可要具体说到了哪里,老哥也不清楚,不过瞧着应该还在叙州地界,如今雪也没消停,都快到了大雪封山的程度了,倘若今日你还没醒来,老哥也只好带你下山了。”

徐江南点了点头,五天时间,就算马不停蹄,也应该走不太远,尤其是马车,真要有追兵也早就上来了,尤其是如今地滑,马车并不好走,能走个几百里算是多了,可以卫城为中心方圆五百里皆是叙州地界,如今瞧着方位是朝北,卫城正北那是来路,偏东过了夏陵江便是景州,正东过去便是江南道,那是自投罗网,徐江南转头说道“这路线是去凉州?”

魏阳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凉州是你来路,若有官兵,自然会堵你,按道理,最好的路线应该是去江南道,只不过……”说到这里,魏阳羞赧一笑,没有继续,而是跳过之后说道“若你没有醒来,自然是带你去景州,如今徐老弟你醒了,想去哪自然也是由你来说。”

徐江南微微怔神,凉气入体,一阵抖擞便知晓魏阳为何不去江南道,依照反其道而行之,当下去江南道最为安全,可这安全对徐江南来说,若是徐江南醒来察觉到自己若是离江南道只有匹马路程,谁能笃定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以为他是拿人去领封赏,魏阳没这么大胆,不敢用命赌,只得折中,带着人往稍微安全的景州跑。

徐江南想了想说道“去江南道吧。”他本以为事到临头避不过去,自己会顺水推舟一般去一趟景州,也是顺道去唐府看看,不过一想到见面的场景,他又退却起来,前些时间信誓旦旦说要去质问那个老人,经历过卫城一夜之后,又觉得不重要了,人死不能复生,可能注定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尤其是剑阁内体会了一番大秦人心之后,很多事他自然就看得比较开,人走阳光道,鬼过奈何桥,何苦相逼,尤其是两位白发老人,可能孤老已经是对他们最大的恶果。

还不如先跑到江南道,不说闯龙潭,先躲过这场余韵再说,再者这事等传到江南道,说不定还能瞧瞧那些权贵的脸色,等风头过去,再转而回凉州。

魏阳不知道自己一番话语能让徐江南想法颇多,不过而今听到他说江南道,当下也不顿挫,点了点头,一拉缰绳,纵马下山。



第二百三十五章 读书人要入京

徐江南醒了之后,赶路一事便要好办许多,剑匣放在马车暗箱内,自己则装作魏阳表弟回京探亲,是个书生装扮,配合上因为伤势而苍白的面容天衣无缝,活脱脱一个体弱苗子,路引早就备好,二人皆是姓陆,桃木剑他伤势未好前拿了一次便不敢再拿,里面怨气冲天,要不是魏阳眼疾手快瞧见他的不对劲,一马鞭打掉桃木剑,徐江南的眸子像有十万怨灵一般,桃木剑脱手之时身子原本就不多的真元被洗劫一空,口齿干渴,却不想饮水,想饮血,至于后面回神,小心翼翼放到剑匣内,不敢再轻易触动。

一路上开始魏阳还是有些拘束,察觉久别之后徐江南并未像他想的那样翻脸不认人,又开始插科打诨起来,尤其是喝酒暖身之后,便有些口无遮拦,之前想问又不该问的话竹筒倒豆子撂了一大堆,尤其关于卫月,男人和男人聊天的劣性,不是前途就是女人,魏阳胸无大志,要说以后,出门喝了酒,回家有个热炕那已经千愿万愿,若是有个娘们,那是喜上加喜,更别说是个千金小姐,祖上几辈烧高香才烧出来的福分,徐江南和卫家小姐一事他再是云里观月,也是能猜到一些,毕竟早几个月就已经沸沸扬扬的了一阵,如今卫老祖宗身死,卫家千金无缘无故被逐出家门,任谁都会联系到徐江南的身上。

半夜围着篝火喝酒暖身,魏阳一手刀落在徐江南肩膀上,笑骂道“你小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么个娇滴滴的黄花闺女白送你都不要。”

徐江南没开荤话,只是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看着跳动的火苗,聚精会神之后,转头朝着还是絮絮叨叨的魏阳笑着说道“你这是在打抱不平?”

魏阳之前没瞧见徐江南动静,便走了开去,如今听到徐江南开了腔,立马小跑到身边蹲下,这些日子下来,他胆小心细,只是觉得面前这个年轻人比上初见之时,面容变化不大,唯一让他深刻的就是以前世故,打起交道来他得心应手,如今则不然,说话少了点圆滑世故,让他时不时觉得此人莫名间便有高人一等的感觉,平素说话他也有所顾忌,在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身份问题,越到后来越是觉得不然,他本来就没把这层身份当回事,自然不会去故作姿态。

不过徐江南这话却是是说到了他的心坎,要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知道自己做不出来,但要说上几句心疼人的话就是打抱不平,他很乐意,点了点头,故作严肃,脸上通红,不知道是因为酒的缘故,还是因为火的缘故。

徐江南望着黄色火苗,很是生硬的开口说道“你觉得我和她应该在一起才对?”

魏阳听到这话,便知道肯定会有后续,咧嘴一笑,然后在徐江南旁边用手扫了扫,坐了下去,然后自然而然的嗯了一声,男才女貌向来是被人艳羡成天作之合,只不过这会有些出乎他意料的便是,徐江南问了此话之后,便不再言语,从怀里掏出块他瞧不出材质的梳子,看得津津有味,等过了很久,月亮偏东之后,徐江南转过头,将梳子放到魏阳手腕上,笑道“如果有机会,麻烦你帮我把这个给她。”

魏阳很难得瞧见徐江南的正经神色,所以他也很难得的正经应诺下来,小心翼翼收放到怀里,心里暗叹,这事与他来说不难,卫家小姐如今跟着魏青山这名老前辈,他要是想要打听,总会有法子,更加不用说如今靠上了萧陨的路数,江湖人找江湖人总是要方便些许。

将东西好生收好,等了半天没等到徐江南的后文,反而吹了半天风,他不像徐江南一样是个习武人,寒风入骨便有些昏沉,拉了拉衣领,往前挪了几步,靠着火堆便打起了哈欠,要不是借着酒劲,之前那般话他是怎么都说不出口的,并不是因为他的谨慎,而是得知徐江南是徐暄之子,哪怕是个罪囚,他也觉得要高他一等。

徐江南掐着指头慢吞吞算着路程,这些时日下来,也快接近江南道,他偷了不少懒,对于剑法之流都没去关注,卫城那一剑近乎神来之笔,再加上当日触到桃木剑的嗜血感觉,就像物极必反,不说是厌恶,至少不会刻意去临摹,参悟,这些时日当中,越是靠近江南道,他原本藏在心底那股子兴奋感觉渐次蔓延出来,入了江南道就越是接近金陵,以前过了一遭,但那是走马观花,当不得真,至于卫秦说的两年不入江南道,那是当时出于安危的考虑,如今不一样,至少当下江南道是他最能脱逃出去的地方,当然不说假话,心底那个人也在作怪,说不想那是假话。

……

徐江南在卫城一事,先是沉淀,又是发酵,传至整个西蜀道的时候,出乎他预料的便是,并没有引起太多佩剑持刀江湖人的反感,反而拍手叫好的不在少数,觉得像是有种信息,这个江湖变成了他们想要江湖,而不是死气沉沉仰着官家鼻息二十多年的江湖,不过在那些士子清流眼里,的确是咬牙切齿,上不得台面,不过因为身份问题,破口大骂不至于,阴阳怪气讽刺一番那是必然的。

不过在李安城有个读书人却是例外,说来他从出生到如今都是例外,他姓柳,出生商贾世家,作为长子,万贯家财本该都是他的,可他却喜欢读书,在读书人眼里,商贾是卑贱的,可在商贾人的眼里,他们一样看不起只会文绉绉说着之乎者也的酸士子,柳三思就是商贾世家的读书人,便是那个将书馆开在青楼边上的另类掌柜。

当徐江南一事传至李安城,整条街道士子喝了酒一致之下都认为徐江南必死无疑,又或者觉得他本身就不该活着,柳三思却只是淡然一笑,好生收拾东西,关门大吉。

柳老爷当初悲怒过一阵,因为家里出了个吟诗作对的读书人,还擅自将名字中的万金改成了三思,与他来说,这些风月东西都是假的,只有真金白银才是真的,最关键喜欢读书的还是自己长子,这不是不务正业,不思进取?后来听闻他要进京求功名,便又喜笑颜开,这很直白也很世故,读书是一码事,当官是另外一码事,而且他能在李安城站稳跟脚,跟那些当官的自然打过交道,知道要办事,没有这些当官的开口,寸步难行。

不过接下来几年却是只见雷霆不见雨露,又是唉声叹气,觉得长子无心上京,那些话语只是对他的权宜之计,可是到如今又能如何,柳老爷恨其不争不单单因为他是长子,而是因为他是那个跟他共苦了二十多年的女子所生,还没来得及同甘便就离世,他对不住那个女子,便想将好的都留给这个年轻人,后来瞧见他真的无心商场,而小儿子又聪明伶俐自小对珠算旁通,便也只是叹了口气,随他去了,自己赚下这么大的家业,就算中落,也能够他生活下去。

今日佳节,柳府上下吃了个团圆饭,柳老爷眼瞧自家长子没有离席的想法,便心领神会挥了挥手,让跟这个长子大不了几岁的妾室将小二带了下去,妾室原本是个楚馆女子,并不是续弦,而是从后门抬入,可即便这样,在柳家十数年听话懂事从不提原配夫人的话语,不争而争,算是给自己以后找了个好的着落,柳三思对于这名女子好感有,仅限于她的得体,平常遇见都是她先施礼,一次可能是心机,十多年下来都是如此,尤其是许多时候,她还让这个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过去陪他看书,虽说照料多余其他,但也正是这样才觉得像一家人,他生不起恶意歹心,也不去争这个万贯家业。

等人都离席之后,柳三思轻声说道“明日一早,我就上京。”言短意骇。

柳老爷停下手上把玩玉石的动作,将玉石搁在桌上,眼瞧自家长子并不像是在开玩笑,深思一会说道“因为徐暄遗子一事?”他其实不知道这事同长子上京一事有何牵连,但是当下似乎只有这么一件事喧嚣尘上,而且看那架势,没有个一年半载,怕也止息不下来,只不过凑巧在这节骨眼上遇见此事,他由此一问而已。

柳三思轻笑点头,平素在店内不掌火炉,如今归了家,天南地北方位全是炭火,整个屋子温暖如春,他习惯性的搓了搓手掌,眼神精明,给老父亲解惑说道“原本我不上京是觉得官家若是要北上,作为腹地的西蜀道不能乱,可西蜀道如今被卫家掌权了二十年,根深蒂固,前些日子传扬过来的事,十有是真的,徐暄遗子怕是真的没死,而卫家卫秦身死,卫敬出走,卫月离家,看着是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可卫家最后出手的那位老头子怕也是个厉害角色,至少在李安城找不到能与之对拼的第二人。

可越是这样,在官家眼里,就越是如同一根刺。可金陵若是动了卫家,西蜀道大大小小的官员除了引颈待戮别无他法。”

柳老爷闻言眼神一亮,可随后又是不解问道“若是如此,你又何苦不辞劳累上京求官?”

柳三思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若是徐暄遗子死了,这事便没了后续,我去不去金陵意义不大,同样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在西蜀道我还乐得清闲,可这徐暄遗子没死,金陵怕是从上到下都要乱了套,这事传到军伍便是伤及根本,若是军变,西夏能不能坐稳中原都要另说了,所以官家为了这龙椅,也为了安人心,杀一儆百的铁血手腕少不了,西夏三公位置空悬,可这六卿总要杀一个两个的出头鸟吧。”

柳老爷频频点头,只不过他没昏眼,六卿的位置虽好,但他不相信自己儿子能上六卿的位置,毕竟一个与朝廷无功无禄的读书人,又没有资历,能上官场已是万幸,尤其是不走寻常的取士路数,不过当下这个已经过了弱冠年纪的儿子有心不说,他也懒得去问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当年他也是这么硬着头皮闯过来的舒坦日子,说不定到时候真能给他赚一个六卿位置,那真是祖上青烟了,不过当下说这些也不合时宜,柳老爷故作轻松一笑说道“你去便去,要什么自己从家里拿,不过去了金陵之后,若是察觉此路不同便回来,你还年轻,再看个几年书,老夫给你花点钱无所谓,知州就别想了,知县应该不是个难事。”

说完之后,似乎是怕这个儿子看出自己的异样,轻轻舒了口气,将之前放在桌上的玉石收好,负手出门。

柳三思这个读书人在这个已经有了些许白发的老人面前,低着头,默不作声,等到脚步声远去之后,这才抬头,眼睛微红,却是一笑。



第二百三十六章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读书人

柳三思读万卷书,总归是要有些用途,而周彦歆却是行万里路,卫城事毕,便就带着娘子马不停蹄往金陵赶,可惜是个书生体质,再加上今年大雪千里,根本走不快,心急火燎想去金陵,在卫城之时他就满心矛盾,一个是想徐江南死,因为徐江南死了,可能他爹就会放下当年一事,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再是说道那也是无用之功,当年他离家之时,他爹作为官场不老松,眼光毒辣,当时就觉得徐暄一事有蹊跷,因为徐暄对于此事不可能没有预料,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是太过顺其自然,像徐暄这样图国的谋士,因为听过士为知己者死,就能如此安然赴死?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果不其然,几年之后,这事便露出了眉目,在一个就是不想徐江南死,徐江南一死,他爹的心愿就算是一场镜花水月,人生如枯木,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这是两难抉择,他爹本性还是一个读书人,就算官场腾挪辗转,也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读书人。

许清知道自己丈夫心急,一路上只是做着本分事,一场夜斗看下来,没有酣畅,只有后知后觉的后怕,她隐隐觉得面前这个瘦弱男子在预谋着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悔教夫婿觅封侯,便是这个道理,早之前她觉得他有才,不想他平凡一辈子,如今看到那般层次的东西,她才知道天外有天,江湖上听说的那些大侠御剑千里原来不是传说,尤其是知道自己并帮不上什么忙之后,大雪赶路,背上时不时虚汗一阵,人若死了,就算名声大震,别人也都会眼前说她有眼光,背后却是哀叹,一枕黄粱而已。

卫城波浪千丈,淼淼之下总算传至金陵,各家无话,陈铮端着手书在御书房一夜无话,纳兰天下入宫一夜未归,青衫草履对着这位权柄天下的共主,双手交叠插在袖内,气定神闲,等到星曦消弭,陈铮这才将手书收好,叹了口气,自嘲说道“朕悔不听徐暄之言,当年听信那些酸儒哦话,放了卫玦一马,如今却是自食其果,如今卫家故技重施,卫老祖宗离世,卫敬入江湖,卫澈这个小子怕也不会上京了吧。”

纳兰天下闻言抬头,摇头说道“一个计谋,用第一次的那是天才,用第二次的那是蠢材,卫家不可能不知道,卫秦应是大限所至,不是人力,卫澈他不上京,只要有些风声过去,不用圣上操心,卫家自然不复存在。”可能知道陈铮如今正在气头上,就连官场客套话纳兰也没说,直接切入主题。

陈铮闭眼点头,像是被说通,轻声说道“他就不怕朕绝了他的念头?让卫家后继无人?”

纳兰天下将手从袖内抽出,吸了口气说道“卫家自认理亏,这趟京城他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原因就是在赌天下未平,圣上不敢杀人,徐家子能从卫城脱逃,依纳兰所见,不见得是卫家作祟,应当是外人作怪,这些人若没有猜错,便是北齐的人。”

陈铮冷目说道“卫家会不会跟这些人有牵连?”

纳兰摇头说道“不至于,如今圣上经营国运二十载,用他们的话说,卫玦不会因为一个女子来跟金陵翻脸。”

陈铮冷哼一声,负手背后,冷然说道“若是让朕知晓这背后有卫家影子,定然让他生不如死。”

纳兰轻轻闭眼,他在这时,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徐暄,当年青城山下与他彻夜长谈的年轻男子,年岁相差不多,身份却是天差地别,治国之论更是天南地北,那会他即便是不屑一顾,觉得治国如同烹小鲜,得文火慢炖,但不可置否他很欣赏徐暄的才华,尤其是如今接着他带西夏往下走的时候,愈加觉得此人与西夏来说,真是佛陀,少一个敢将天下恶名背身的徐暄,他能肯定,就算两三个纳兰天下,西夏也断不会有如此稳健局面,陈铮也不可能在短短数年之间,捞尽人心。

这是你布的局吗?

纳兰天下心中暗想,说来他也不信,有人能算到二十年后,这和仙人有何区别,不过接手了徐暄肩负的东西之后,只觉得此人比仙还仙,可若是徐暄布局,他的下一子会在哪呢,徐家子的后招又在何处,西夏朝廷的局面本就是他劳心劳力所致,却为何又要葬送,为一个成也徐暄,败也徐暄的可悲名声?还是让面前共主后悔杀你?不过这个念头仅仅是一小会,便被一个人名给代替过去,心中一笑,要不是脱不开身,他是真想去凉州桃花观看看那个人。

西夏欠徐暄的,为何你李闲秋却要替他讨还?

百舸争流,这天下才不寂寞啊。

陈铮瞧着纳兰不见悲喜的神色,心里一动,便知道他想到了何人,不过转而声音低沉的说道“卫家剑阁当真如此神奇,让人能从六品越到九品?”

纳兰天下轻笑摇头说道“圣上,臣是不信天下有让人武道一日千里的东西,倘若剑阁真能化腐朽为神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再者卫家到如今不也就一两个九品人物,不应该,至少卫家小子应当跃过龙门才是,圣上可等卫家小子上京,一看便知。”过了一小会,眼瞧陈铮似乎不死心,又是说道“圣上别忘了当年李闲秋,也是一跃上过知命境界,不过下场算是悲惨,风光不在,退回七品。”

“风光不在?呵呵,他可是从朕的五千精兵当中跑了出去,可没见过比他还要风光的人了。”陈铮望向一旁紫龙香炉,点了点头,一手摸了摸背后龙椅,潇洒笑道“北齐真是看不得朕坐在这上面啊。”

纳兰天下默不作声,卫家和徐家当年便有猫腻,不过他也知道这事定然是牵扯到了陈铮,不然面前九五之人不会秘而不说,他不去问,不代表猜测不到,无疑是西楚王宫,金陵曾经出现过一次太医院血案,怕也是当年秘辛。

陈铮话不多说,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披上黄袍,走到纳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军中得知此事怕还需些许日子,瞒定然是瞒不过去了,那些个骁场猛将当年就只认得徐暄,若此子死了还好,不死军中得知消息少不得要翻腾一阵,若仅是上表请愿还好,若是哗变……”陈铮说道这里的时候突然顿止,声调却漫出止不住的杀气。

纳兰天下其实已经听出当中有大部分怨气是来源于自己,一个是当初算定李闲秋不死而不说,在一个便是如今徐家子从卫城脱逃,陈铮这一次没有挑明算是给了彼此台阶,真要论述,他也不甚清楚,若说一个六品的江湖人从九品的青城山掌教手上脱逃出去,他不信,放到天下人眼里也没人相信,可这个结果确确实实发生了,哪怕最后是被人渔翁劫走,若是自身不过硬,这块朽木也没人看得上,可即便意外,这份失察之罪他得担下。

好在这些年来,他帮陈铮布局不少,尤其是朝堂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活没少做,一点一滴到如今坐稳金陵,圣眷还在,陈铮不问便是如此,知道纳兰不会在此处诓骗于他,怕问出口得到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就像上次一般,明面上夸赞,那是因为事情并不紧要,但不代表什么时候他都愿意听真话,某些时候他还是愿意听想听的话。

人非圣贤。

纳兰天下知道同时也理解,但这依旧不是他变更的理由,就像入朝二十载,他依旧不换去身上青衫草履。

陈铮杀气横溢,怕也是算定今日子有人出头,让他看戏,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人却要出头成了该死之人,实在滑稽,陈铮站在门口,望了眼远光,轻声说道“朕听说西蜀道落了场大雪,就是不知道比不比得当年的长安啊。记得当年长安那场大雪,先皇还在,朕与徐暄就在皇城上,望着西夏山河,朕说若是有朝一日能坐镇中原,定要学大秦修上一座夏阳阁,将那些功臣名士一一刻录上去,千世留名,当初他还厚颜无耻说要上一层,说那是他徐暄的位置。

朕当时大笑,若说厚颜无耻,他定然是读书人的首位。却不曾想,西夏能有今日徐暄有八分功劳,那份天下评朕也听闻过,五州之才来说他,算是小瞧了,要是假以时日,可能就是九州之才了。不过可惜了,这些都是后话,多谈无益,当下来说,他只能是国贼余孽,朕的西夏才能挥军北上,这是朕欠他的,要还也不是如今,而是朕将西夏旗帜插在北齐最北的渔阳城上的时候。你懂了没?”

话语说完,一挥袍袖出门,纳兰天下手指交迭,脸上神色不显,知道陈铮这番话说的是事实,指鹿为马的事每朝每代都曾有过,只不过在西夏是过了点,指象为蚁。



第二百三十七章 出头鸟

当日早朝,不出陈铮和纳兰所料,一位紫袍读书人端着官帽为徐暄请命,本来这事都在众人意料之中,徐家子一事本就是契机,没人相信当年徐暄死的干净,朝堂之上怎么说都会留下几颗落子余韵。不过让众人觉得哑然的是这个人在朝堂上更像个无关人士,虽说级别步入六卿之位,可这些年下来在朝堂之中就像一个老好人,谁也不沾,谁也不惹,本来像这些庙堂人,哪有不沾荤腥的,就算你明面表态不站队,墙头草也要有人墙头才能站啊,可庙堂上哪能有墙这种东西,若是有那便成了结党营私,历朝历代这都是皇家的眼中钉。

周东年算是个例外,而让他们放心的原因便是这个礼部尚书,在如此的位置上,并没往朝堂安插过一个周家子弟,若是他们,巴不得能在庙堂说上几句值点斤两的话语时候多安插几个灵气子弟,好让富贵延绵,而这人非但不这样,反而将自家儿子因为一件并不上眼的小事给赶出皇城,说是走万里路,像个特立独行的人,尤其是后来他虽处在高位,每日却是只跟着上朝下朝,礼部又是个闲差衙门,平素并不怎么打交道,也就随他去了。

可今日风口浪尖上,这名都快在朝堂淡出鸟的礼部尚书却是率先开了口,做了这名出头鸟,陈铮面色不定,阴晴不显,朝中重臣哗然之后,更是低着头颅噤若寒蝉,脑海回荡的全是这名尚书的铿锵言论,臣为徐家请愿,愿圣上开恩,重审二十年前徐将军一案,当年一事,这些个文官权臣,或多或少都招惹过此事,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重审,当年一事听风是雨下起来的,哪有真凭实据,查到最后,少不了拨乱反正,自己这些个听着风声下雨的重则性命不保,轻则身家全无。

严骐骥作为越官之首,昨夜听闻到卫城的消息,除了惊叹徐江南的福大命大,并没有太多感触,这当然不是他自大,而是对于官场的了然程度。

听闻此言,先是瞪了一眼这名平素不咬人的老狐狸,这才觉得古语说咬人的狗是不叫的此言不假,周东年这一口下来,正是七寸,可作为越官的主心骨,他也只能默不作声故作成竹姿态,稳住阵脚,他在赌一件事,周东年虽说眼光独到,知道这事在当下提及最为合适,但他似乎忘了一点,有些东西永远不能搬上台面来说,巧而又巧的就是这其中包括徐暄,因为就算他胜了,徐家子也保不住性命,谁都知晓徐暄一事杜撰多过事实,而这当中似乎都能瞧到些许面前那位的影子,当一件错事发生在皇家的时候,你要么用更多的错事来遮掩,要么假装没见到过,这样才能独善其身,这是官场不成文的规矩。

果不其然,陈铮冷眼良久之后,开了腔,当场命金吾卫拿下周东年,而这名坐镇礼部多年的老尚书,像是早有预料,将乌纱帽小心放下,发丝黑白相间,只用一条系带系着,一如当年唐府外隔墙听书,又是不舍的看了一眼乌纱,朝着陈铮和蔼一笑,朗声笑道“罪臣周东年恳请圣上赐金酒一杯,定当满饮而见先皇。”

群臣上下窃窃私语,这是真的活不了了,很多不能放到台面来说的东西被这名老尚书全然揭开,他们不知道为何这名人畜无害的老尚书,为何会鱼死网破替徐暄开言。细数当年之事,似乎周尚书与这徐家并无太多牵扯,不过联系到数年前将长子赶出京城的怪事,似乎又能很好解释,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随着陈铮的冷然点头都是随了烟火,只不过让人略微寒心的就是至始至终只有这名老尚书开了口,无人替他求情,也无人帮腔作势。

周东年礼部尚书,六卿之中权势最小,不轻不重,可在百官之中却是举足轻重,说死便死,除了感叹帝王无情之外,又是一阵冷汗,他们这才想起,面前这个跟他们坐着笑谈了二十多年的帝王人,当年可是踩在血泊里到的金陵。

周东年安然赴死,他本想苟且等到唐太公身死,那会替唐家扶棺百里,同去同归,直到昨日听闻徐家子尚存人世,扶棺一事便轮不到自己,欣慰之余也是放松,如今求死,自家儿子已然不在金陵,能给周家保存下点香火,已经是算是了却心愿,唯一觉得对不住的似乎就是在这当中一直不语也不声张的夫人,至始至终没有过半句怨言,就连当初毅然而然将儿子赶出家门,那也只是偷偷摸摸哭了几日,见到他便又立马收敛起来,就连昨夜,他神色怪异,这个跟了他三四十年的款款夫人也只是柔声说让他安心去做,老夫老妻几十年,他当年对唐家有愧,作为几十年的枕边人,自然知道。

等到早朝结束,周府上下一片死寂,而金陵则是沸腾起来,几位从周府溜出去的下人佯装打扮,在城内周边茶馆四处宣扬,尤其是周尚书身死,更是作证了这些门徒的话语,徐暄这个名字藏在金陵太多人的心底,如今被人揭开,佳节之后的谈资自然少不了,不过一个个都不敢指名点姓,徐暄是杀入的金陵不假,可当年不照样是徐暄一人救下了金陵三十万百姓?要说国贼的名声,作为三朝九都的金陵百姓,见怪不怪,敢怒不敢言不至于,一个个休管他人门下事,尤其这门也忒大了点,皇家的府苑,谁敢多嘴?

如今又因此死了个礼部尚书,就连罪名都没公布,虽说官家有些掩耳盗铃的嫌疑,可毕竟杀鸡儆猴的效果在,谁也不敢打肿脸充胖子来试试刀锋,官家能和你讲道理,那是他还不想杀人,若是官家不吭声,那只能看你自求多福了。

不过当下这场风声传了出来以后,谁都不觉得周东年是为徐暄请命,一个死了十多二十年的人,灭了满门,就算是彻查清楚,还他清白,那又能如何,人死如灯灭,总归还是要帮那些还在苟且偷生的人考虑,徐家遗子偷生二十年,横空出现,周东年此举无非也就是给这名后来人一条生路。

明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谁知道在酝酿什么大风大浪,皇家无错事,这是传了多少年的规矩了。

……

作为金陵郊野外的方府山庄,吴青领着失魂落魄的方云归了府,方轩面色不改,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西蜀道的消息他也得知不少,瞧见一脸憔悴胡渣的方云,轻轻叹了口气,先是令人将公子带了下去,随即瞥了眼吴青。

吴青低着头,心领神会跟在后头,等入了书房,方轩依旧没有转身,声音不怒自威说道“说说自你们入了西蜀道发生了什么。”

吴青身形一震,西蜀道一行之后,再无当初的自恃神色,功没有,好在大过也没有,而当中的详细事宜他并没有传达回来,这是他的聪明之处,若是他主动提起,定然是有撇开自身的嫌疑,因为当中无论结果,主要原因自然是在方云的自大之上,而设身处地,方轩无论认可不认可,至少方云这位少家主他是不用想了,若是共苦,至少日后不求方云能知晓今日之事,但求日后在方家还有立足之地。

当中有些本因是方云的过错也被他悄悄揽在身上,等到吴青一点一滴详述完结,方轩负手转身,深深看了一眼吴青,轻声说道“下去吧。”

等到吴青如临大赦,躬着身子委屈离开,一美貌妇人从屏障后头款款出来,方轩轻车熟路揽住她的身子,询问说道“夫人觉得吴青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

美貌妇人轻轻一笑说道“半真半假,不过他对云儿,倒是真切,此事未成,大半责任定然是在云儿身上,知子莫若母,我这个当娘亲的,知晓云儿心性。”

方轩点了点头说道“云儿一意孤行要意气行事,少了春秋剑匣,我方家少不得又要耽误几十年,不过好在云儿是平安归来,没有功劳,也算苦劳。不过可惜了,错过一次跟纳兰搭线的机会。”

美貌妇人不做声,嫣然一笑,这事若在十多年前的立威之时,吴青无功便是过,少不得一番惩治,如今不然,威芒已成,怀柔手段无非是安人心,给方云铺路而已,也是给这群人一个信息,只要听令公子,不说大功,决然无过。

方轩眼瞧着自家夫人如意之后,也是一笑,继而轻声说道“当初我也设想过徐家子能从云儿手上脱逃出去,毕竟也是个六品,真要一心想跑,云儿不见得能讨好,不过没想到这小子能从赵生徙的手上活下来,真是出人意料。

听吴青所言,似乎这小子一剑之下竟有九品之力?”

美貌妇人点头一笑说道“大起之下必有大落,当初李闲秋一剑入仙,后来不照样是个七品闲客,就算当初他有心掩藏,也不过七品,七品上九品,二品之间如登天,哪有那么简单。”说完瞥了一眼方轩,眼神玩味一如当年初见。

方轩难得大笑,借着声音掩饰尴尬,他能上九品吃了多大苦只有自己知道,当初瞧见李闲秋一跃上知命便就有些眼红嫉妒,如今又来一个小辈,若是不掉境,自然风采无双,偏向嫉妒的艳羡自然会有,如今被夫人一眼看破,尴尬难抑。

好在这名同舟共济的夫人知根知底,适可而止,见他无赖大笑,却是无奈摇头,福礼离开,她如今心里可是有两个男人,如今开解了一个,可还有另外一个等着。

(晚上应该还有一更。欠的更新慢慢还--!)



第二百三十八章 后会无期

被一妇人箴言大起之后必有大落的徐江南从卫城离开,第一次进了城,城门守卫一如当初,似乎并没有因为徐江南从卫城脱逃而变得防备戒严,说到底徐江南也很奇怪,按道理自己的身份在卫城被卫家一举揭开,不说天下,皇城里应当哗然一片,只不过他瞧着魏阳面色似乎并没有这番消息传来,一片反常姿态,这是静水流深?

不过在城门下要入不入,那不是自讨没趣,等入了城,清平城并不大,占地几十里,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等到魏阳找了家客栈住下后,又去侍弄了下马匹,西蜀道为雪白头的风光算是过了,徐江南将东西收拾好,剑匣搁放在角落,远眺过去山峰白中带青,犹如盘卧的青螺,风光无限,不多时,魏阳推门而入,如今跟着萧陨过了段日子,也有了点讲究,甩了甩袖子,这才在桌边坐了下去,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小心啜了一口,轻声说道“适才有人给我传了消息,说金陵有人为徐暄请命,彻查当年之事。姓周,是个尚书。”

徐江南没有转头,将手放在窗沿上,轻轻一笑,然后说道“这人怕已经死了吧。”

魏阳默不作声,算是承认。

徐江南吸了口气,转头坐在魏阳旁边,漠然说道“我以为自己已经够傻了,没想到还有人比我还傻。陈家灭徐一心已然铁石,如何说道都是都是徒劳。”

魏阳面色罕见凝重,本在逃亡之时,他便想过此事,不过因为后无追兵,便觉得此事似乎也有回旋余地,直到今日,有人飞鸽传书,告知此事,他这才知晓此事不是逢场作戏,自己的头颅只是暂存在自己的脖颈之上,一个尚书只是开了口为人求情,便丢了性命,他一个无名小卒,却是将人偷运出城,这罪大发了,被砍个十次八次的不成问题。

就在魏阳思虑情节严重轻巧的时候,徐江南一瞥他微微带青的面色,心下不起涟漪,却是轻声说道“魏大哥,今日之后,咱们就扬镳分道。”他这些时日下来,想了许多,尤其是萧陨,以前不觉得,如今一想怎么都觉得不对劲,他既然能将自己偷出卫城,手脚还能伸到金陵,断然就不会是简单之辈,却又差点被人偷了头颅,这二者比较着实大相庭径,不过萧陨为何如此倾囊相助,他着实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不过经历过卫澈一事之后,徐江南对于萧陨的有心隐瞒倒是看开很多,谁没有点不能说的事?这事想通之后他对于萧陨虽说没有怨念,但亲近程度不似往常,估摸着当初仗义疏财也是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原因,不过无论怎么说,当初用心不纯,日后做事,徐江南总得要掂量掂量,倒没径直上演出一副你无情,我便无义的婊子作态。

魏阳不允声,也不作答,这本是他的想法,清平城不大,说是城还源于地势,作为周边山林仅有的平坦之处,自然而然成了周边人群聚集之地,再过了个几年,便成了枢纽地带,往北便是景州,往东便要入了江南道,路途越是东进便越是狭窄难行,要说驾着马车过山,过不过得去先不谈,那番颠簸,再是精巧马车,也得散架。

徐江南这番莽撞提起,虽说有卸磨杀驴的嫌疑,但对魏阳来说,无疑是最好考究,再往前,入了江南道,魏阳算是彻底回不了头,如今虽说一样是死罪,好歹还在西蜀道,离金陵远一点,在徐江南未死之前,官府也不好找他算账。

而魏阳没应声却是心性所致,他怕死想走不是一天两天,只是可惜萧陨说了要将徐江南送到他要去的地方,而他不想走也是因为心性怕死,怕徐江南杀人灭口,他自小是个世故人,觉得这是人之常情。而同时他又不觉得自己和徐江南的情分能深到什么地方,所以一旦徐江南不放心自己能守口如瓶暴露踪迹,杀人是魏阳能想到的最好方法,如今听到徐江南说让他离开,他很难不去多想,魏阳的世界很直白,一个是活着,另外一个是银子,而活着的目的就是花了这些银子,以前他还不觉得,替人传点消息风声,打听几个人,便能捞上几块铜板又不挨骂便心满意足,如今不一样,跟着萧陨办一趟事下来,给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就连喝酒也都大气很多,时不时还能学着那些读书人做一点附庸风雅的动作出来,再者上那些青楼楚馆,原本只敢躲在阴暗处咬着草根艳羡的他省上一段时间也敢豪气翻个花魁牌子,尤其听着这些人一口一个大爷,打心眼里舒坦,要说让他这会去死,十辈子八辈子都能记住的血海深仇。

他不得不慎重,不过好在他的赌博心理并没有存在多久,徐江南开口说道“我之所以在这里开口便是让你放心,清平城枢纽之地,南北皆宜,其余地方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更加不会走,在清平城离开,我北上景州,东下江南道,西去叙州,皆是可行。也不会担心你转眼便泄露行迹。”徐江南他也知道若是说自己是个心慈之辈,他自己都不信,索性坦诚布公,魏阳不就是个世故人,便用世故人的交道方式点名就好,因为这个地段算是特殊,因为往北就只能去景州,若是途中想改道去江南道,其中各着高低不同的群山峻岭,蜿蜒河流更是掺杂其中,若无常年于这些深山打过交道的山民指路,光凭自己可能就被湮灭在无边际的绿色之中。

魏阳听闻徐江南这番直白话语,有些赧色一笑,这是实话,也是说到了他的心坎,当下也不犹豫,点了点头,至少如今带着徐江南说的话,回去能交差,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看到的东西不多,想的也不多,只是知道萧陨是个好掌柜。

徐江南此番其实还有点滴用意,入城之时,路过城门茶肆,虽说听了不少关于自己已经被传的有些神乎其神的东西,但当中也有不少人眼光独到,看到了些许其他东西,例如魏青山二十年不露身影重出江湖一举到了九品剑仙位置,又例如阴阳教似乎有心卷土重来南下武林,还有就是江湖人一直关注的江湖世家,卫家已经开口,等过了节,葬了卫家老祖宗,便让卫澈上京,算是妥协的权宜之计,江湖和官府向来是泾渭分明得对立二方,只是井水不犯河水,卫澈当家,又在江湖人关注的视线内,如今妥协官府,江湖人不论己,只观他,又是看了一场小笑话,却殊不知若是自己处在那个位置上,只能心如死灰。

而入江南道,这清平城十有便要路过,往前辗转数百里便是剑门蜀道,把断剑门烧栈道,蜀中别是一乾坤,说的就是剑门地段,当然也有可能走水路,但春暖将至,水流涌动湍急,总是要比往常危险许多。卫家要拖时间,水路八成不予考虑,但若辗转从凉州入金陵,又是过分,将皇家当猴耍。

如今金陵官家不作为,他也乐得自在,难得去躲,就在这里先呆上些时日,看看风声再说,多做总会错,不做自然就不会错。

魏阳喝了茶水,四下无话,二人之间一人不交心自然就会有隔阂,彼此都知道,就算找个话题也是尴尬,等到茶凉之后,魏阳轻笑起身,抓起放在一旁的帽子说道“徐老弟,那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休息一阵,我也就先行离开,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徐江南听着魏阳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江湖话语,嗤笑一声说道“还是后会无期的好。”

魏阳一怔,摇了摇头,又是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搁在桌上说道“这银子是当初我从你那拿的,说好替你保管,如今你用的着,便就还给你。”说完便转身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顿说道“还有就是,你放心,那柄梳子,老哥定然帮你送到卫小姐手上。”叹息一声,再不回头。

等到魏阳离开,徐江南转而走到房间角落,将剑匣捧起,端详其上的纹路,以前他很少将时间花在剑匣上,只觉得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样的道理,剑匣是跟着剑一起出世,后来卫敬点到即止说了点滴剑匣的古怪之事,可惜不多,他也没去深想,直到卫城一事之后,回想起来,他也只能记着卫月替他挡剑的那一刻,之后似乎就像喝酒断片一般记不真切。

而此事过后,他每次拿起桃木剑都觉得当中血煞之气凝重,犹如百万冤魂,而他自己则是浑身冰凉,不过将桃木剑放在剑匣内背着,却又毫无影响,实在怪异,不由得他不往剑匣方面去深想。

人讲究个门当户对,剑自然也是,只不过江湖大多眼光都聚集在春秋剑的身上,剑匣的风采便也被掩盖过去,而吴家当年被徐暄一言吓退,对于春秋剑只字不提,便也没人去戳伤心事,说来都是阴差阳错,机缘巧合。

不过就在徐江南将注意力放在剑匣之上的时候,外面一阵止不住的喧闹声调。

(昨天写到晚上12点只有2000字,最近又要去学车,有些累,径直就睡了,本来想撑一下,看能不能多一章出来。)



第二百三十九章 老死清平城

听闻到外面的吵闹声,徐江南将剑匣放好,探出头,与刚巧听到声响出门的魏阳撞在一起,相视一眼,徐江南轻笑开口,“一起看看?”

魏阳瞧见徐江南一笑,也是咧开嘴点了点头,之前一事是他不厚道,一声声徐老弟喊得不亦乐乎,事到临头了,却是怕死贪生,虽说徐江南说话很有文章,只是直白点明,并无怪罪,但他心里那一关有些难过,尤其知道面前人并无杀人心的时候,本来以小人心夺君子腹原本在魏阳身上很是平常,今日却是很罕见的有些失落情绪,所以将自己这些时日攒下来的积蓄给了徐江南。

等到徐江南先行下楼,他摇了摇头,可能觉得是这些时候赶路有些劳累,紧接着跟了下去,外面喧哗声音依旧,噪杂声不绝于耳,徐江南站在门口,瞥了一眼魏阳,魏阳心领神会走了出去,徐江南身份特殊,如今能不出头便不出头,客栈小二早先就知晓了此事,不过他对当中所谈一窍不通,自嘲一笑,取下肩上汗巾,扫了扫因为用了多年而油腻光滑的桌面。

徐江南走到小二哥旁边坐下,丢了小二两的碎银上去,银子滴滴噜噜在桌面转了数圈,小二的眼神一直盯着,直到银子卡在桌面的凹槽内停下,小二点了点银子,却没看向徐江南,咽了口唾沫带着很纷乱的口音说道“客官,你的银子掉了。”

他在客栈做事几年,掌柜的倒没磕碜过他的银子,但一年到头也省不下太多,清平城在这一点上真不如其余小镇,地理太偏,方圆百里只是深山,整个城就像个歇脚驿站,来得了人,但留不住人,所以一直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徐江南听着他的口音,并不纯粹,有些字眼咬的极重,这是北地常有的腔调,想来也是听着顺口给学的。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小二哥,问你几个事,这点银子就是你的了。”

小二哥四下看了眼,没瞧到掌柜,欢喜应诺下来,将银子放嘴边咬了咬,确认是真的无疑之后,用袖子擦了擦,放进怀里,将桌下的板凳端了出来,山中无老虎一般坐在上面,然后口音独特问道“客官,你想问什么?”

徐江南用手敲了敲桌面,先是随意问了几个入城见闻,尤其是问了家看场面比这家热闹不少的客栈,小二哥闻言便是同仇敌忾,该说不该说的话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同行相欺,自古便是常有的事,两家客栈之间你看不得我,我瞧不得你都是人之常情,徐江南倒是一脸人畜无害,唏嘘应对,等到小二哥说的差不多的时候,话锋一转,问了些无关话题,像是想将气氛活络下来。

例如官府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举动,又或者有没有外人到来,听着咸淡适宜,像是为了撇开之前话题故意另找的话题,但只有徐江南才知道之前那个只是让眼前小二放松警惕,如今才是他想要知道的东西,小二哥对此毫无防备,又有银子开路,他还当是面前客官听出了他火上浇油的虚假话语,这会听闻这些随处就能打听到得东西,倒是实实在在,一五一十说的很是清楚。

听完之后,徐江南摆了摆手又是送上几点碎旧银子,让小二去打点酒来,他实在奇怪金陵的反常举动,若是守卫严加戒备搜寻进城人士都还好些,就这样一事之后无人问津,反倒让他觉得有些忐忑。就跟徐暄一样,人已经死了,定然是没有计谋出世,但很多人就是觉得如今这个状况,是徐暄二十年就设计好的,这个理由无出其他,因为这些接触过徐暄的人都觉得此人太过神奇,那么多在他们眼里不能发生的事就在徐暄身上真真切切的发生了,不设谋而谋人心,怎么想都是国士之姿。

而如今的徐江南就是这般,在他印象里,陈铮就不是个心慈之辈,当年为了皇位,且不说并不是他亲生女儿的小烟雨,可对枕边人都能下狠手,怎么看都是个为了目的不折手段的皇家人,可他如今身份曝光,官府却不问不顾,太过反常,就连偌大个江湖都在说道那夜的卫城之事,作为局中人的陈铮,却是无声的可怕。

在清平城有一人,姓文,年纪不小,如今四十来岁的样子,眼角皱纹很深,二十多年前到的这里,到了这里之后偏安一隅,来的时候带的东西不多,几本书,自己花了大半年时间架了个小草屋,圈了个院子出来,种点蔬菜野果,平素忙完农活之后便坐在门口,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书,闲适无比。

后来逢年过节,这位姓文的中年人又帮周边邻舍写了对联,他们看不懂,不过瞧着公正样子,比以前的要好看不少,于是有几家邻舍便凑了点钱和鸡蛋,将孩子放到他这里,让他给教教,士农工商,倒是不求能入仕,认些字也好,这名中年人乐呵呵收了鸡蛋,对于那几枚一直藏在棉絮里面生了些许铜绿的铜板,倒是全然退了回去,原本镇里有个老先生,是个孤寡老人,可惜死了,老死的,平素给他们念念信,写写信,逢年过节他们也就凑合送上点鸡蛋,意思到了就成,本来就都是一些面朝黄土的苦哈哈,一年到头没有几点余粮。

可时间一长之后,这家孩子每日黄昏念着人之初性本善踩着溪流归家以后,那户人家便也投其所好,将娃儿送了过来,时而久之,文姓中年人院子内总是书声琅琅,他无妻无子,也不严厉,看着这些嬉笑贪玩的小娃,也是开心,从不学着自己的先生,拿着竹板敲手心。等这些孩子回家之后,他便开始做自己的活,他带的书不多,就小几本,这些娃娃年幼,学得也快,一年半载下来,熟络用心的都能倒背如流,于是每当夜深的时候,他便开始凭借记忆将自己看过的书誊录下来,他学的很杂,不单单儒家《论语》,道家《周易注》,还有一些闲杂的例如《尚书章句》,《人物志》等等,虽说这些东西可能对于这些孩子还有些深奥,但他不担心,人会长大,只要能记下来,时间长了之后,自然就懂,话说多了可能会错,但书读多了,有益无害。

过了几年之后,这位文姓的中年人实在手痒,琴棋书画中有三者一人可矣,但唯有棋,无对手实在不痛快,以前大秦围棋是十七道,如今十九,可为了解个手瘾,便自娱自乐下个十七道,谁晓得自身误打误撞下了个珍珑棋局出来,就连自己都解不开,实在滑稽,本先有人听闻到这小城的珍珑局,还想看看,可随后听到是十七道的路数,便又不屑一顾,十七十九虽说只是二横二纵的不同,差别可是天大地大。

直到今日,已有近二十年,以前在这中年人手上念过书的娃娃已经成人,听闻到先生苦想了十多年的珍珑棋局被人一子破解,无论悲欢与否,总该关心一下。

等到魏阳打听消息回来,小二哥正好打好酒,徐江南接过酒,先前已然打听到官府并无动静,想来也没有什么大事,将酒壶系在腰间,朝着魏阳撇头说道“过去看看?”

魏阳不做声,本就小半天的时间,怕横生枝节。

徐江南见他不回应,也没强求,孤身走了出去。

等徐江南走出客栈十余步的样子,魏阳做了个自蔑神色,追了出去。

等随着人群到了那座小院,院落周边已然水泄不通,魏阳一路上跟徐江南说了些自己打听到的东西,这户人家姓文,但说姓名,无人知晓,这很奇怪,就连他的学生也只是知道先生姓文,等到二人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徐江南瞥了眼当中对局二人,一个不认识,长得也是普通,葛衣草鞋端坐于前,瞧着气质,估摸二十年前也该是个文采风流的人物。

看向另外一人的时候,徐江南眼神一凝,这人说到底他也不认识,只是有过一面之缘,在天下书院里面,不喝酒不上船的狷狂士子,徐江南对他印象不错,瞧着周边人的指指点点,似乎便是他破了这个珍珑局。

而今二人对坐,一人喝酒,一人则是低头瞧着棋局,不多时之后,中年人抬起头,有些赧色说道“我输了。”

原本他的桃李人士皆是哗然喊道“先生。”

中年人闻言出手打断,瞥了眼他们,笑道“都忘了先生怎么教你们的?实事求是,输了便是输了,不吐血,不少肉的,都散了吧,误了活可不好。”

人群讪笑一片,交迭离去。

徐江南和魏阳无动于衷,而李显彰像是没看见二人一般,径直说道“这棋秤若是十九道,你没输。”

中年人摇头说道“哪有如果这么一说,输了就输了。”

李显彰轻笑开口,“所以你牧笠生就甘愿老死清平城?”



第二百四十章 人如棋子

将自己姓氏一边反过来充当如今姓氏的牧笠生有些不开心,这也是应该的,自己归隐清平城二十余年,如今被一人毫不避讳的当面点破,再好的秉性也会有些火气,只不过他似乎和李显彰一样,没有注意到已经悄悄走进院内的魏阳和徐江南二人,提起旁边冒着白气的弯嘴茶壶,给自己添了杯茶,又给对面李显彰添了一杯,用杯盖盖好氤氲的茶香气息,轻声说道“我想应该有人跟你说过,你很讨厌。”

李显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哈哈大笑,茶上好之后,他动也不动,只喝摆放在棋秤边上的酒,满饮一口之后又看了一眼牧笠生,轻声说道“我又不是为这些人活的,他喜欢不喜欢,讨厌不讨厌与我何干?别多想,你也一样”说完又是一刀子捅进眼前人的心口说道“当年谢长亭谋赵晋,你不一样讨人嫌,在皇城门口跪了数日,晋公不照样没有接见你。”

牧笠生看得开,面前这位既然知道他的身份,知道这些前尘往事不算过分,对于他的奚落话语,一笑置之,天下就没有比读书人当了亡国之人更大的笑话,亡国他都挺了过来,如今几句打趣话语,也不至于翻脸,只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给他,李显彰真说年纪,比上牧笠生要小不上不少,不过口气却大的像个长辈,又是说道“不过你也算幸运,谢长亭入得子算是有解,可当算上人心之后,那就是十七道的珍珑局,晋公若是听你之言,能守国,能西进,也能南下,就是可惜,会被人骂乌龟王八,一个王室子孙,被人笑到这步田地,跟死又有什么区别。吃了那顿板子之后,你估计也知道了他的意思,自古人事难两全。”

牧笠生轻笑点头,表情平淡,晒着太阳,冬日很少见,尤其清平城这个被山峦环绕的地方,一副就像对着常年不见的老友一般,吸了口气说道“是啊!二十多年前我不懂,懂的时候,已经做了亡国之人。”牧笠生说的很自然,就像在说一件简单的事,说完之后看了眼对面枝丫上蹦跶的小鸟,轻笑说道“如今都晚了,就像这珍珑局,十多年前布下的,你现在来解,同样也晚了。”

其实牧笠生他并不知道面前人的身份,但很好猜,要么是为了北齐,要么就是为了西夏,至于其他,不会找到自己的头上,不过牧笠生表明了自己态度之后,闲淡喝茶,他早就喜欢上了这样的日子,对于面前这个陌生人,说喜欢也有,说讨厌也成立,喜欢便是跟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十七道的珍珑局被此人破了,他很想看看这人十九道的手劲,清平城人虽多,可能让与他说话的人少,虽说他也喜欢恰谈平常闲碎琐事,可一天到晚十多年,都是这些,他也想换个事情来做做,不经常,偶尔就好。

要说讨厌,则是这人太喜欢说实话,而往往说实话的人不怎么遭人喜欢,这是他亡国那天学到的,他也喜欢说实话,所以晋国上下没人喜欢,徐暄喜欢做实事,所以喜欢他的人也不多。

李显彰则是早年访谈入过此地,也听过这个珍珑局,当初便让更一万将棋子纹路给记了下来,十多年来有事没事便想着这里,直到卫城之后,偶然灵光一现,这才想到了破局之点,而今过来看看设局的人,却没想到会有这么一番收获,可算是无心插柳,只不过当下杨柳成荫,他也有心借上一点,江秋寒这个老狐狸不敢露面,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的动作也不敢太大。

而被这二人无视的徐江南则是无所事事,听着二人打着机锋,一点也没有上前的意思,依着栅栏,饶有兴致,牧笠生,这个在李先生口中偶尔被提了几次的名字,徐江南知道这事绝对不是贬低,而是赞赏,除了说书,他很少从李先生口中听到其他人的名字,牧笠生算一个,而且是提了好几次。

至于另外一个人,他也觉得有些神秘,并不是交道打得少的缘故,而是他似乎能看透自己,天下书院下面一番言谈,虽说是酒话,但入了心,说在他的心坎上,而今又恰巧在清平城遇见,他不信这些仅仅是巧合那么简单。

魏阳听了一阵,就在李显彰点破牧笠生名字的时候,便先行走了,他深知迟则生变的道理,再者他本来就要趁早离开,离开清平城,时间也不准许他再看下去。

李显彰喝了口酒轻声说道“你知道这二人的身份?”

牧笠生知道他说的二人是谁,一个是依着自家栅栏无所事事又不肯离去的徐江南,一个是早之前就已经离开的矮瘦人士,因为之前来的人或多或少都认识,或者说见过面,而这两个,则是生面孔,生面孔在他们这类人眼里,很容易留下深刻印象,只不过他如今不理尘世许多年,外界光景如今几何,早就漠然,若不是每日黄昏,那些应该可以算作他的桃李子弟忙碌回来,给他说道说道如今又发生了什么,他赫然就是一个出世人。

当李显彰问出此话之后,牧笠生很是老实的摇头,说来也怪,他以前不懂的道理在如今懂了,却又用不着了,不过不等李显彰说话,牧笠生举茶朝着徐江南一笑,“远来是客,小兄弟可否上前小叙。”

徐江南背着渐落的日头轻轻一笑,缓步上前,先是微微拱手,继而坐在一旁,自顾自的添了杯茶水,他之前和李显彰打过交道,知道他认出了自己身份,所以也不加隐瞒,小啜了一口笑道“徐江南。”

牧笠生先是一愣,徐江南这个名字他这些日子也听周边街邻说过,一个搅了个大风浪的年轻人,他当年没有同徐暄打过交道,可对于那位将西夏带到如今位置的西蜀读书人,心底总是有些好奇,如今看到他的子嗣,有些小小高看一眼,继而一脸古怪的看向对面那位只顾喝酒的中年男子,微微一笑,与一个聪明人打交道总是要有趣的多,徐江南道行不够一上来便通报姓名,而李显彰却是无动于衷,显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底细,他也越发好奇起来。

徐江南瞧着牧笠生的眼神,瞬间大彻大悟,原来面前二人并不熟络,又是一口茶水下肚,眼神玩味,说来他对李显彰的好奇不亚于牧笠生,揭露说道“这位兄长小弟之前在天下书院见过。”

牧笠生并无意外神色,起先开始便有猜测,李显彰性情太过特异,天下皆由传闻,而牧笠生对于天下评上同榜人士,总归会去关注几分,李显彰出名便在弘碧城,而巧之又巧,天下书院也在那里,了然之后笑道“原来是赫赫有名狂士李显彰,这局被破的不冤啊!”

眼瞧着这位只顾喝酒的中年人身份被人揭开,罪魁祸首的徐江南却是低头,一副无害神色,与这二人打交道,他并无太多慌乱,毕竟现在的场面,一力降十会这个道理可以展现的淋漓尽致。

被二人一番配合戳破身份的李显彰也没气急,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不过戳破之后,他也不卖关子,拍了拍手,注视着牧笠生认真说道“想必如今你也知道他是徐暄之子,当下你就不想做点什么?”

牧笠生眼神丝毫不畏惧,与李显彰对视半晌功夫说道“我已经说了,晚了。晋国已经亡了,就算做了什么能让晋国复国,也没有一个君上,呵呵,说到头不都是为他人作了嫁妆。”

李显彰似乎早就知道他会如此一说,笑了笑,收回视线,又是一副浊眼老酒鬼的样子朝着徐江南说道“给他说说,救你的人是谁。”话语轻狂,连点客套话都没有。

徐江南有些疑惑,不过听着似乎这当中有些不为人所知的东西,闻言之后皱着眉头说道“之前那人姓魏,是个江湖人,平素靠嘴皮子混点饭吃。”

李显彰没等徐江南说完,接着说道“据我所知,此人极为贪财怕死,二十年一事无成,苟活于世,之后莫名结识一位姓萧的商贾人士,若我没猜错,此人应当是你给牵的线搭的桥。而今救你出城,怕也是这位姓萧的意下所为。”

徐江南知道这些,但不知道李显彰是从何得知,再看向李显彰的眼神便有些提防。

李显彰轻轻一笑,轻蔑说道“若我想害你,十个你都已经入了土。”说完又是转头,看望如老僧坐定的牧笠生说道“一个假意接近的人,到头来却救了你,你就不去深想他是出于什么原因?”

徐江南轻蔑的看着李显彰的侧脸,脸颊一扬,背着落日说道“我曾在别人口里听过一句话,若是你用尽心思去猜测一个人,到头来,你只会觉得冷。”

牧笠生眼神一亮。

徐江南这样的眼神,李显彰看得多了,对于他的冷嘲热讽,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的李显彰只是微微闭眼说道“那你就甘愿当北齐的棋子?”



第二百四十一章 被辜负才华的读书人

这三人都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徐江南被李显彰一言点拨,也能猜个大概,离着真相就只有一层窗户纸的距离,牧笠生乐见其成,只是话到了尽头却收敛了点颜色,北齐与他来说总归是个灭国的祸首,无论出于什么心态,他当年能在宫墙外跪上三天,就表明如今听闻北齐二字笑不出声来。

不过当真相被李显彰毫不留情的点破之后,徐江南微微闭目,不再言语,当北齐的棋子,这个头衔有些大,他接不下,也不敢接,可无论如何,当下他是被萧陨救的,这件事已经铁板钉钉,他否认不了,而对于这个被牧笠生投桃报李点出姓名的李显彰,他也不信任,更加不用说如今目的不明,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李显彰突然也是平静下来,在空中划了几道玄奥手势,牧笠生没有什么表示,一脸古怪神色,而徐江南则是换了副面容,早之前便觉得此人声音有些熟悉,如今瞧到故意做出来的这份动作,脸色一寒说道“是你?为何你会装成道士出现在平王府?”

李显彰喝了口酒,没有立即回复,天上黄云一片,远处白雪融化,顺着瓦檐渐次滴下,在地面上砸出坑洼小状,小半晌之后,微微闭目说道“我只能跟你说一件事,这个平王是个傀儡,真的平王早在而是多年前已经死了,至于什么原因我会在平王府,这事你不用知道。”这件事与当下来说算是大事,只不过听闻此事的二人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牧笠生亡国都经历了,还有什么能让他大惊失色的?徐江南心中虽是有些惊骇,脸上却安静一片。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联系那夜平王的表现来说,他更相信李显彰说的,毕竟那人实在懦弱,跟传闻中一骑破百兵西夏平王实在挂不上钩,眯着眼看了一下李显彰,又寒声说道“我知道射箭那个定然是你的人,他有一箭是杀人,但同样有一箭是救人,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去暗杀卫月,卫家同你有仇,或者说你是西夏的人?”徐江南有些疑惑,望着李显彰,而今能掺和进来的,想至卫家于死地的,似乎只有陈铮,再加上当时瞧见假平王对于李显彰的态度,理所当然就把他当成西夏官家人,只是唯一说不通的便是在天下书院,自己身份在金陵昭然若揭,他若是官家的人,定然不会任由自己上山,这点如何都说不过去。

风水轮流转,被当做空气一般对待的牧笠生自顾喝茶,处之泰然。

李显彰则是抬头一脸嘲笑看着徐江南说道“难道就只有有仇才能杀人?”

徐江南眸子一缩,想到了某种可能,冷眸说道“栽赃嫁祸?”

李显彰乐呵一笑说道“随你怎么想,一个安乐王爷都能在蜀地被人杀了,他会是个心慈之辈?卫家卫澈上京,若是能活着到金陵这条命算是保了下来,若没到金陵,他的脑袋都会随时落地。”李显彰说话半真半假,在加上他自己本就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话语说完便不多嘴。

就在徐江南寻思李显彰说出这番话语用意的时候,李显彰继续说道“我再与你说上一件事,知道弘道吧。”

徐江南点了点头。

李显彰讥讽神色一闪而过说道“知道他为什么救你又想杀你吗?”

徐江南又摇了摇头。

李显彰讥笑说道“因为他是西夏景王,对陈铮皇位最有威胁的人,在西夏军入金陵的第二年,景王一家乘船赏光,船至河中,却突发大火,一门几百条性命无一存活。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徐江南怔了一下,自然而然开口说道“徐暄?”

李显彰轻笑说道“你倒不蠢,当年被安排做这件事的就是徐暄,你爹放了他,因果报应,而今他又救了你,算是两清。”

徐江南愣了一下,原本藏在脑海之中片段连了起来,难怪弘道口口声声让他为了黎民着想,如此这般,也就能说得过去,若仅仅是因为佛门身份,便对他起了杀心,断不至于,只不过如今他又对陈铮的狠辣手段又是了解了几分,两个手足,眼也不眨的径直下了杀手。

牧笠生第一次听到这事,之前也没曾想过,也不想去了解深入,如今听闻,袖手旁观轻轻感叹说道“西夏能有今日,看样子除了徐暄之功,陈铮之劳也是莫大助力。”

徐江南反响不大,出乎意料的冷静,剑阁之上,像这些夺嗣之事屡见不鲜,更为肮脏的人和事更多,而今若是在西夏听不到见不到这些,反而觉得清奇怪异,当下转头看向李显彰,皱着眉头询问说道“你为什么要与我说上这些?”

李显彰端着酒壶,狂放不羁笑道“我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半个月后,卫家子上京,李渡城会有一场好戏,你看还是不看?”

牧笠生眼神玩味看着这名喝酒男子,徐江南的眼神则是趋于阴寒,先后得罪二人的李显彰似乎没有自知之明,轻笑自若,又是看向牧笠生,牧笠生眼神澄澈,当中关系虽乱,可他却能从喝酒李显彰的只言片语中找出条路,轻言说道“你与平王府有仇?”

李显彰笑而不语,他知道像牧笠生这种人,开了口就很难停下来,尤其是在这些事情上,他只要履及过其中一点,其他人再来看待其他事情的时候,自然而然会想到他,至于为什么,因为他是牧笠生,在天下评有过一席之地的牧笠生。

牧笠生又是微笑说道“你现在有了麻烦,所以过来拉我下水,是吗?”

李显彰并没有否认,像是两件事一起作答,轻轻点头,自从酒娘过世,他很少在别人面前提到弘道,如今不得不提,同样也不得不想起那个不能开口说话的温柔女子,心下一痛,蓦然抬头借酒浇愁,眼神微微迷离说道“你牧笠生守在西夏,不就是想看北齐如何亡国,如今江秋寒就在西蜀道,他死了,北齐就亡了一半。”

牧笠生不容置否,或者说在他心里,其实这个没有这么打过交道的江秋寒更为重要,谢长亭如何说道,不说知根知底,好歹交过手,虽说一子之差,满盘皆输,要说慌张,并没有,但对于江秋寒这个并不太熟络的北齐谋士,则是好奇太多,而这人更是隐蔽,一人光口舌之利谋了宋国,归了北齐却没有半点风声传出,就连他,也只是耳闻当时,要不是天下评也有他的名字,可能谁也不会将视线放在这么一个寻常士子身上。

而今李显彰不知道做了什么引起江秋寒注意,如今祸水东引想让他背锅,这个举动让他很不舒服,很大程度上相当于当年在晋国宫墙外,眼睁睁看着晋国被谢长亭玩弄鼓掌,不过当下他被李显彰点到心声,在西夏归隐二十年,天下大半已经落在这春秋里并不显眼的西夏手中,北齐机关算尽,谋了三国,到头来也是替西夏作了嫁妆,他一个是想看看谢长亭当年能谋了晋赵,如今又用什么方法自救,当年比他们还要年轻不少的徐暄一死,同样年轻的纳兰替局,他们这些人口里不说,却是无时无刻不关注着西夏庙堂,但二十年温润如水的手段可圈可点,大过没有,也算是将原本因为徐暄带到偏执状态下的西夏给悬崖勒马了一番。

他也很惊异,若是将功劳实打实分出来,徐暄占六成,纳兰分三成,陈铮的眼光是一成,这是牧笠生之前觉得,后来一想又是觉得可笑,这三人缺了谁都不行,少了徐暄?就算有纳兰,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少了纳兰,徐暄粗马南下打的江山无人经营,迟早内忧外患,成了北齐的囊中之物,最为深思的就是他眼里的陈铮,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君王能有这么大的魄力,任用原本籍籍无名的两个寒门士子,巧之又巧的是徐暄和纳兰,都是来自蜀地,一个人杰地灵到世人称奇的地方,曾有个道士说徐暄独占了西蜀道百年气运,如今又加个纳兰,此言若是属实,怕二百年内西蜀道都是荒凉无声了。

酒已喝尽,话已至此,被晋国辜负了才华的牧笠生又是开了口,李显彰觉得大致差不多了,摇摇晃晃起了身子,似醉非醉一笑,摆着身子往城内过去。

徐江南望着他的背影,夕阳西下,被牧笠生戳破半点,李显彰虽然没有说出最终原因,但总觉得有股难以抑制住的悲伤情绪。

牧笠生却是看了一眼徐江南,一针见血说道“为情所困的可怜人。”

徐江南默不作声,总觉得面前人似乎意有所指,轻轻笑了笑,算是附和,向牧笠生问了一个问题。“文先生,他说的有几真几假?”

牧笠生敲了敲桌子,又看了看天色笑道“这得要说好几壶茶。”



第二百四十二章 能饮一杯无

徐江南后来才知道,这只是牧笠生留客的客套话语,毕竟他与李显彰也是初相识,而牧笠生留他下来之后,问了许多江湖事,徐江南闻弦声而知雅意,该说的都说,不该说的也零零碎碎说了些许,牧笠生不勉强,只是询问听到的,从徐江南口里没听到的他绝不二问。

话至尽头,徐江南再次提起之前问题,牧笠生微微一笑反问说道“其实说到底,我与李显彰只是初相识,按理来说你与他接触更多,要说此事,你心中的计量应该要比某的要真切。”

徐江南微微一愣,这是实话,而他与牧笠生相识也就半日,但潜意识里告诉他,这个人可以相信,因为底细清白,若不是之前牧笠生有意询问江湖之事,他就当此人是个世外高人,不过此言一出之后,他心中也是有了些许计较,但没出声,等着他的后文。

牧笠生轻笑一声,他有些奇怪,之前他有意想知道是谁敢冒着大不韪将他救下,不过被他避而不谈,只说了个凉州可说可不说的地方,圆滑之处没点年轻人的气盛样子,不过这份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执着倒是让他刮目相看,斟酌了一下,只得开口说道“李显彰的狂士名声不假,但同样,才智也是一流,他的原因我虽然不知道,但能猜到他算计的是平王府,而不是你,所以李渡城一事,应该是真,掌刀杀人的应该是平王府,至于原意是陈铮,还是他,这个我就不知晓了。

再者又说,李显彰这种孤傲的人,就算会骗人,那也是用实话来骗人。”牧笠生笑着摇了摇头。

徐江南恍然大悟,一脸得偿所愿,这跟剑阁同郑白宜坐而论道不同,看剑阁书札的时候他是局外人,看事九分白,说起来无论对错,他没负担,而今不同,实打实的看人心,剑阁所学究竟是纸上谈兵还是真的学有所成,一步错可能就是步步错,他犹为谨慎,牧笠生看着这个似乎对于此事早有定论的年轻人,好感不少,有些许是因为徐暄,当年徐暄初逢高位,他当时听闻这等消息虽说有些疑惑,但不屑更多,因为二人经历不同,他是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走到晋国的权柄之上,徐暄则是一步登天,直到后来晋国被灭,他在西蜀道一步步看着徐暄给陈铮打下半壁江山,原本不屑才酿作惊叹。

可惜物是人非,他这个前人未走,徐暄才智昙花一现,实在惋惜,如今意外遇见后人之子,龙生龙凤生凤,早之前听闻到卫城一事便就觉得这对父子真是有趣,一个打乱了天下布局,一个在江湖里绝处逢生。

他如今了无牵挂,除了对当年谢长亭一计之下让他成了亡国之奴这件事有些耿耿于怀之外,一切都是随遇而安,而今也想看看这个徐家后人能走到什么地步。

牧笠生自话说道“当年天下评一出,我闲着无事,权当笑话看过,毕竟一个亡国之人,都能在上面有一席之地,不是笑话,也成了笑话,不过要说这评述是谢长亭弄的,我不信,李闲秋第一先不说,徐暄一人独占两个位置,又得了个五州之才的帽子,很明显的捧杀意思,而谢长亭有捧杀之心,却无捧杀之力。”

牧笠生瞟了一眼徐江南,笑道“因为李显彰也在上面,他是北齐人,但出名在西蜀道,要说谢长亭能看到十年之后的事,就不可能有徐暄南下这回事,若是当初他手脚通天就能伸到西蜀道,也不会任由纳兰来安稳接替。”

徐江南接道“所以谢长亭是个背锅的?”

牧笠生笑道“也不算,利益他也得了,充其量主使另有其人,而这个人,同你徐家也有仇。”牧笠生点了点徐江南的面容,笑道“徐暄的仇人还是多啊,而且一个比一个厉害,这人才是个大能之士,天下点滴都了然于心,实在可怕,我在西蜀道躲了二十年,除了不想再理那些琐碎事物之外,也是想看看这人是谁,可惜此人就跟徐暄一样,昙花一现后便没了踪迹,按理来说,真有大仇,你可能出不了卫城,我猜测此人怕已经死了,又或者觉得大仇已报,出了红尘也可能。”

徐江南不知道牧笠生为何平白无故会同自己说上这些,但有人说好过无人问津,他也愿意听,点了点头,熟记于心。

天色入夜之后,温度直降而下,好在旁边就有温茶火炉,徐江南又是个习武身子,不觉得冷,而牧笠生二十多年的西蜀生活,依旧像似没有习惯,时不时将手放在火炉上磨-搓着,看到徐江南的歉意眼神后,往手心哈了口热气笑着说道“记得当年北地大雪,房屋都不知道被压塌多少,夜半三更起来,比如今穿得还要少,却是跟人下地,生怕冻焉了蔬果,更甚的时候,就在土边扎个棚子,也不觉得如何冷,如今过惯了清平日子,稍稍变天,便有些受不了。”

徐江南看了会天色,笑道“怕是又要下雪了。”

牧笠生点头说道“下雪好啊,下了雪,什么都是原本的样子。”吸了口气又叹了口气,牧笠生懒洋洋说道“可惜屋内无酒,不然也能小酌几口。”

话音才落,徐江南善解人意,从腰间将酒壶提到桌面上说道“不是什么好酒,只能应时应景。”

牧笠生却是扭开酒壶,闻了闻酒香笑道“这酒就是清平城的吧?”

徐江南轻笑一声说道“先生好眼力。”

牧笠生哈哈笑道“哪有什么好眼力,只不过在这呆了十数年,也算小半个土生土长的清平城人,每年这个时候,各家各户的都会酿上一些屠苏酒,就连我这个外来客,也会有幸喝上几口。前些时日,因为你的事,酒肆没少赚上一笔不小的意外之财。”

徐江南只是轻笑不做声。

牧笠生将杯中凉茶饮尽,入口苦涩,回味则是甘香,也不客气的茶杯盛满酒,一脸和熙笑意朝着徐江南说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相视一笑,就像常年未见的老友,满饮之后,徐江南说道“许多年之前,我同一个人去过晋地,用了点不光彩的手段上了一家名为饮酒楼的酒楼,他在里面喝了三壶,我也是在那会听到他第一次提起你的名字,还说晋国成也是你,败也是你。”

从听到饮酒楼开始,到后来空穴来风说起晋国之事,牧笠生面容平静,再饮三杯后轻轻点头,“夕阳亭,三味酒,吟抛芍药,醉上饮酒楼,熏风歌,茱萸思,日斜晚阳,酒旗落春流。饮酒楼名字便是由来此处,上面卖的酒就是三味酒。传闻一饮忘事,二饮忘人,三饮便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你说的那人便是李闲秋吧。”

徐江南点头默认。

牧笠生呵呵一笑说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是他,整个天下也就只有他和李显彰别树一帜,行事过心,不过两人的区别就是一人看淡了事,一人看不淡而已,只不过李闲秋说错了半点,晋国成不在我,不过亡国确实在我。晋地虽是争霸之地,但奈何君王虽是勤政自律,却无逐鹿之心,只想替大周守下最后一片净土,大势所趋之下,灭亡是迟早问题,而赵王则是昏庸无道,处在晋国临界,当年北齐想过借道,谋了赵国各占五五。

而晋王却用假途灭虢的理由打发了群臣,可只要深思一下,北齐素有野心,胃口再大,一口也吞不下晋赵,当初晋赵内耗,北齐坐收渔翁之下,也不照样腾不出手给徐暄整点不痛快,这个就能证明,而北齐只要敢假途灭虢,说不定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晋国半道而伏,空得赵国五十城不说,还能在北齐胸口砍下一刀,若是更加阴险,眼光能长远一点,就先联合赵国,劫了北齐粮道,到时候,北齐去了多少就得死上多少,反过来晋再是委以小利,与赵合围,将北齐一锅端了也未尝没有可能。赵王势利小人,得城守不住城,就算晋国不作为,最多十年,晋军长驱直入,只要收拾烂摊子就好了。若真是这样,争天下气运的可不是北齐西夏了。”

徐江南暗叹一声说道“所以当初晋赵联姻,你没有反对。”

牧笠生又是满饮一杯,懒洋洋说道“棋差一招,当年此事我也听到过风声,按理说见招拆招才是高策,而我却想着诱敌深入,一旦晋赵合军,北齐回天乏力,可惜晋王受不了辱,做不来卧薪一事。”

徐江南睨了一眼牧笠生,轻声说道“应该还有你的私心,晋王本没有野心,而你想养出他的野心,若是当初晋王能忍气吞声下来,北齐一灭,再算旧账,图了赵国,北地宋国急功近利,独木难支,到头来就算晋王无意,却也不得不出兵,那会再不济也是南北划江而治,可等到划江之后,天下两国之争,很多事就不由得他来想,这个就是身不由己,他就算不称帝,也有黄袍加身。”

牧笠生闭上眼,不承认,也不否认,轻轻哼着晋国韵律。

不多时,天边小雪蹁跹,徐江南怔怔出神,上一场雪他没看到,这一场,有酒作陪,算是弥补了遗憾。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二出卫城

徐江南总归没有呆上太久,看到雪停,喝到酒尽,与这个准备接上李显彰同北齐暗自交锋的牧笠生相谈半夜也是够了,甚欢不甚欢不知道,但受益颇多,如今许多不能提的,也没人传扬至今的,牧笠生不知为何说了很多,就连当年的晋国秘辛也是说了一些,尤其是让他最为哑然的便是最后牧笠生与他说走到如今地步是晋王自己的意愿。

牧笠生作为谋臣的存在,晋国一事无论大小,他无论怎么说都撇不开责任,城门一跪三天又受杖刑,看似受罚,但比上掉脑袋,这已经算是天大的恩宠赏赐了,尤其最后晋王明知身死却跟他透露机宜,自愿求死不想看到同室相戈的场面,至于赵王,他也透了底,就算真有一天兵临城下,他也会放他一马,一语之下,算是让牧笠生心灰意冷,打天下靠武夫壮汉,治天下靠门阀士子群策群力,而齐国坐拥孔孟之乡,士子云集,又是北地,豪迈侠客聚交之地,这一州之地若是要比上西蜀道二州地段,平白来说,若是从晋国拉上十位比上西蜀道,可能西蜀道胜券在握,可若是拉上五十人来比,西蜀道毫无胜算,更何况西蜀道乃二州之地。

这等优渥地段,有人,有民心,君王又有任贤之才,牧笠生放手施为,大有夺天下之气运,最不济也能来个三分天下,可惜了,谋臣有意,君王无心。

徐江南取了剑匣,望了眼因为下雪而逐渐显露的茫茫山景,想到最后牧笠生平淡无奇说的那句话,北齐夺晋二十年气运,我总得让他还个十年八载的,不然下去,也没脸再尝那三味酒了。

转身离去,朝来的方向。

卫城卫家。

卫玦站在已经渐次冷清的院子里,小心仔细的侍弄花草,背后一个年轻人,寻常江湖人的打扮,面容清秀,任由一个老妪上下打点,不多时,清秀俊逸的面容渐次敛去,换了一副扎到人堆里都寻找不到的平常免控,老妪先是后退看了两眼,继而小心翼翼给他贴上个八字胡,看上去像是在江湖打滚多年却又不得志的江湖游侠。

做完这一切之后,老妪轻声喊了句老爷。

卫玦这才停下手上动作,摆了摆手,等到老妇下去之后,这才转过身子,看向这个已然换了面容一般的卫澈,将剪刀搁在栏杆上,微笑说道“今夜雪下得刚刚好,太大了马跑不动,太小了也没有这样的视线,是个赶路的时候,等雪落满山的时候,你再想走,可就走不快了。等你走了三天后,我再让人假扮成你出门。韩家一事,你放心,我会替你看着点,如今不错,一个未成年的傀儡家主,等年纪再大一点,那个女人就杀了吧,斩尽杀绝就算,你眼光也不错,找的那人手段心机都不差,那对母女周边我会派人负责安全,这些你经手过的东西,我不会在动,最多就是调调味,坏不了一锅汤。”

卫玦一边说道,一边又是转身端详着之前已经被修剪的高低错落的奇花异草,“若是没有意外到了金陵,你也先别露头,等到他们到了,再一起去皇城,上次是张七九接的你,这一次我就让他护送你吧。”卫玦话语声调平淡。

卫澈轻声说道“换个人吧,张老不适合这件事,金陵太远,舟车劳碌没必要,就让他好生在卫家安度晚年吧。”

卫玦没有回头,手上动作却是一滞,继而又是流畅修剪花枝,半晌之后轻声说道“在外人看来,张七九常年在外,他不去,可骗不过金陵,再者又说,卫家还养了不少世故人,张七九也算是个卫家老人,他不去,其中猫腻太多,会被人看穿。”

卫澈笑道“他去了会死,卫家这么办事,不厚道。”

卫玦修着侧移一步,走到一盆从未修剪过的兰花旁边,很是怜爱的摸着叶子,轻声说道“可他不去,你会死。卫家养这么多人,不是白养的,就是养着他们有朝一日替卫家去死,现在就是。”

卫澈默不作声,这是一个很残忍和现实的东西,他自己偷偷上京便是为了躲避追杀,而后面那位大张旗鼓的“卫家少爷”目的不言而喻,直白点就是送死,或者严格来说,只要是动手了,那群人都逃脱不了一死。

如今卫家一直关注着剑门那边的动静,就如同上次皇家人入西蜀道,其实卫家的眼线早就得到了消息,卫玦消失了一阵便是过去与皇使“偶遇”,这天下还就没有钱撬不开的嘴,但如今没瞧见异动,也不敢掉以轻心,之前那伙将徐江南救走的人,不照样也是没瞧见什么蛛丝马迹,天晓得会不会早就潜伏在了什么角落。

沉默了盏茶功夫之后,卫澈点了点头,倒不是因为自己怕死,而是已经带着卫家往前开始走了,不想轻易放弃,苦笑一声,知道大抵跟慈不掌兵一个道理,心狠手辣的孤家寡人才是卫家要的家主。

卫玦依旧没有回头,望着这株他也叫不出名字的兰花怔怔出神,这是那位姓陆的女子种的,而他叫不出名字的原因并不是说他珍贵到世上仅有,其实恰恰相反,正是因为频繁到西蜀道各个不起眼的小角落,而那女子将花栽种回来,也是这般对待,那些个奇花奇草,都是精心修剪枝叶,就连日头稍微大上一点,也得移到阴凉处,只有这兰花,风吹雨洒都摆在这里,只有卫玦知道其实她最喜欢的还是这棵寻常兰花,以前喜结连理的时候他问了他,她没有回答,后来她一死,卫玦便明白了过来,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普通女子,就算到了卫家,也不是能像周边这些名贵到束之高阁奇花异草。

一开始的时候,卫澈也还小,他也就想着让卫澈顺着他的想法走下去,跟修剪枝叶一样,他从一出生便是这么过来的,出生在卫家的卫澈自然也该这样,变得精致起来,直到有一次他去她的坟前陪她说话,一聊便是一天,回来之后,被暴晒了一天的喜凉花草一并坏了,那一天他气急败坏砸了所有焉坏过去的花草,只有那朵兰草,很是异常的开了苞,顶端粉嫩蜷缩,像是偷偷绽放了一天之后的收敛,那天,卫玦就在这里看了一夜。

再见人的时候,像是骤然间老了几岁,只不过对于卫澈像是慢慢换了一个人,酝酿了十年之久,然后接着程雨蝶一事逼着他不知所谓的出门走了趟江湖,如今回来,与他来说的惊喜太多,至少敢接下卫家这个担子,又会懂得关怀人,说来也怪,在之前卫澈说不让张七九去的时候,按理来说他应该要更加强硬一点,可站在父亲的角度上,那些话他又开不了口。

就像两个对立面,卫家的存在是为了更好的保护卫家人,可如今却是分崩离析,实在可笑,卫月因为觉得如今卫家无情到颠覆她的观念而愤然离去,卫敬更是为了让卫家多一份生机带着本不应该属于他的包袱走进了江湖,而就连卫澈也要上京了,整个府苑荒凉一片,倒不是没了生气,而是余光尽处,看到的都是敬畏,生在卫家,长在卫家,呆在卫家,感觉到的却是他乡。

卫玦自嘲一笑,转过头,罕见发现二人站近了之后,自己还要微微昂头,才能有个很好的打量角度,他朝着门外摆了摆手,又笑了笑说道“走吧,当年澈儿你出西蜀道我没去送你,今天你上京,我这个当爹的也不能去送你,实在可惜。不过如果能回来,希望我能去接你。”

本应该很是能知冷暖的场面,不过可惜,如今两个看起来岁数相当的人说着这样的话怎么看都是不得劲,而卫澈似乎是将当面前人看做一个朋友,而不是生他养他教他的父亲,笑骂说道“读书人就是矫情。”话语说完,卫玦小小惊愕之后,二人相视一笑。

卫玦摇了摇头,有些无奈,不过看着卫澈并无动作的样子,却是转了身子,又去逗弄花草,叹了口气重复说道“去吧。”

卫澈没有应声,却是转过身子,又是拿起桌上已经收拾好了的包袱,架在身上,转身出门,只不过出门之时,卫玦嘴角一勾,笑容玩味,喃喃说道“儿媳妇这种东西,还是多多益善的好啊。”

卫澈背着包袱出门,刚准备从后面溜出,便在阴影位置看到一缕背影,先是一怔,心下也觉得奇怪,这名女子旁的不说,这种心思着实令人称奇,他悄悄出门这事谁也没曾说过,而程雨蝶早不来玩不来,偏偏这会夜半三更的时候出现在这里,除了知晓了缘由,他想不到其余解释。

走近之后,程雨蝶听到脚步悄然转身,转过头,看见一名面容已然不认识的中年男子模样,先是抿着唇,继而一笑,不露齿,用手遮掩的温婉样子,然后笑着给他理了理衣领,似乎是有些害怕自己这番自作主张不讨喜,然后又是抿着唇,轻声说道“是卫伯父跟我说的。”等了一小会之后又是说道“伯父还与我说了燕子矶。”

卫澈皱了皱眉头,不开腔,不是想当一格有心做没胆子认的二愣子,而是他没想好怎么说。

而程雨蝶看到卫澈皱眉样子,突然似乎又想到了他的处境,眼眸微红,也不迟疑,轻声说道“妹妹在那呆着也不好,过些日子,等雪停了,我找人接她过来,有个照应总是好的,其余的人我可以让爹爹给安排个闲职,定然……”

话还没说完,卫澈上前一步,一伸手,便将这名女子搂进怀里,不说话,只是将头埋在她发角,以前他不懂,现在是真的知道夫复何求是什么意思。

程雨蝶声音渐次小了下去,顺带着微弱哭腔,极力抑制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一口咬在他身上,上一次是数年,本以为回来之后就是天长地久,可谁知半年时间都没有,又要出门,只是这一次摆明了要危险的多。

哽咽了小一会之后,程雨蝶主动退了身子,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住那份伤春悲秋的可悲心情,知道二人处的时间越长,到时候越有可能被人察觉到,强起一个笑脸,柔声说道“卫家哥哥,走吧,路上小心点。我在这……等你。”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天下人老眼昏花

三日后,卫玦送“卫澈”上京,百里而止,卫家老祖宗前些日子入土之日,卫玦也只是扶棺十里,如今百里,似乎有说不完的吩咐,乍一看不像送别,倒有些像诀别,只不过想到此番上京卫家子似乎也是个凶多吉少的八卦场面,都是感慨人各有命,不过更多的是觉得可惜了那位如同杨柳弱风一般在城头扶着城墙站了一天的妙俏女子,眼神凄苦,一脸悲伤的望着远方。

无论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好,还是还未出阁就成了寡妇也罢,总归让人唏嘘不已的事情。

卫城徐江南一事虽说还有余韵,但卫澈上京也算一门谈资,毕竟九死一生的局没有看到落幕,谁也不知道是死是生,不过卫澈的气魄还是让他们有些信服,至少不是装疯卖傻苟活在卫城,敢走上这么一遭,无论是血气方刚也好,又或者如那些阴损人士说的脑子进水也罢,毕竟在他们这些世故到滴水不漏的江湖人眼里,好死不如赖活着,不过如今怎么说都是后话,这个盘是已经开了,至于演多大,怎么演,那是金陵和卫家的争锋相对,他们只要等着看结局就好,只不过江湖这些年在朝廷不遗余力的打压之下,要说当初那股锐不可当的气势早就颓败下去,若说往前再推个几百年,说不定真有打抱不平的热血汉子出手相助,如今这个死气沉沉且世故的江湖,只看利弊。

卫澈走后,整个卫城上下眼神古怪,徐家子一事,卫澈不说办的漂亮,至少转眼就出卖人的那份果决也让他们有些刮目相看,不说让他们心悸胆寒,总归是有些顾忌,尤其第二日出门,一脸平淡城府,不动声色的样子让他们也有些捉摸不透,而如今留守的卫玦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面对面可以夸赞,背后却是嘲讽的笑话存在,他们坚信卫家这二十多年走过来,靠的是那位已经入了土的卫家老祖宗。

而今在他们眼里,卫家是条大船,只是可惜了,掌舵的人是个瞎子,不善其事,谁要说没点其余歪歪心思不实在,巴不得从卫玦这个冤大头里捞点什么东西出来,只不过好在之前林墨对卫澈的示好让他们有些投鼠忌器,再者也没人愿意来第一个吃螃蟹,韩家的前车之鉴活生生的摆在面前,韩家家主究竟是怎么死的,知道的人少之又少,都是知道不知深浅的硬骨头不好啃,软柿子总有人喜欢捏,而韩家如今就是,韩家这些时日死了多少人,没人去算,还有多少隐而不宣的就不说了,各自心知肚明,早些天还好,一个扛着刀的梁老头气势还在,毕竟怎么说也是个知命老仙人,就算加上一些真的在深山老林里修炼的野狐禅,整个江湖里扳着手指头也能排上号的老人物,在韩家大摇大摆住了几天,算是替韩家镇住场子,不过前些日子也是离开,他与韩家本就没有多大情分存在,要不是教内教主说卫城韩家与教内有些渊源,他也懒得管这些人的死活,毕竟在中原的江湖里,他们算是趋于蛮夷,可同样在他们眼里,中原人不一样是蛮夷的存在,总是脱逃不出一句话,非我族内,其心必异。

等到他察觉到卫城当中那股争锋的气息出了城,他也不再等待,肩上挑着刀,一副年轻任性的血气模样,除了让人觉得他要么是个傻子,要么就是真的有大本事,当然这种夸张作态,在中原的江湖人眼里,大多数都是年轻人的装腔作势,朝廷重威之下,整个江湖都学着内敛起来。

等到这老刀客循着踪迹往剑门那边走的时候,韩家算是没了依靠,落魄是必然了,而且根本就不用卫家出手,那些个被人喊作公子老爷的斯文人士,这会吃相不见得也好看,只不过卫家没发话,他们也不敢做得过分,喝汤就喝汤,若是主人还没开口,便贪得无厌连肉都咬了大半过去,那就有些过分了。

而这些人当中,有个门楣却不动如山,知情的人皆是一笑,幸灾乐祸,又或者说庆幸自己的眼光,到了这会才有机会在韩家抠出点东西出来,这个门楣便是林家,林出野没想到自己一生无过,老了之后反而被猪油蒙了心,去了趟韩府得了些许迟早要见光的消息,虽说最后作壁上观,这份心思就是不纯,如今看到好处便又想去咬上一口,这也太不把卫家放在眼里,虽说可能金陵关注着卫家动作,可依着他的性子,如今刀口舔血的事能不做尽量不做,所以林出野准备让林墨接班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让林家人恪守己任就好。

可发令是一回事,完全不耽误自己后悔心思,如今卫家长子又上了京,他也开始将林墨带在身边,待人接物方面也不会避着他,尤其是出门陪一些他那一辈的老人喝茶,从来不会可以让他离开,一个是向这些老狐狸传递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消息,另外一个就是让林墨在这些人面前抛个头,露个面,以后不说直接打交道,间接上肯定避免不了接触,算是给他造个势。

今日归来之后,林出野有些累,卫家子骑马上京,跟的仆人不多,十来个,不过当中有几个打过交道,张七九他也认识,还有几位是新面孔,也是年轻,估摸着是卫澈从卫家挑选出来的亲信,但能肯定没有哪个是好惹的,而他对于这件事看法与大多数人不谋而合,不像当初韩家与卫家之争,他算是特立独行被韩家的姿态所吸引,如今也算自食其果。

等到林墨进了门之后,林出野原本略微失落的心情这才有些恢复,卫家有个卫澈敢挑着卫家生死毅然入京,徐家有个徐江南能在卫城这么大的绞杀阵仗中脱逃而出,自己不照样有个孙儿眼光独到,可能比上这二人皆是有些不足,但要比上那些个只知道在女人肚皮上争风吃醋世家子弟的确要好上太多太多。

这位老人转过身子,背对着林墨,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色,只是轻声问道“墨儿,你说说卫家此番有几分活面?”

林墨微微一笑,文扇敲着手心,闲淡说道“不清楚,但我知道如果是这番过去,可能都出不去西蜀道,更加不用说到金陵。”

林出野哦了一声,并无表态,只是轻轻颔首说道“说下去。”

林墨轻笑说道“老祖宗,当年圣上便要卫玦入京,可他是个犟性子的读书人,加上死了妻子,留下少儿老父独自上京,再加上卫家老祖宗又是个重病身子,怎么看都是皇家的不对,意图太过明显,可谁也没想到这枯木身子一活,还能活上这么多年,算是拖到了卫澈当家,也该瞑目了,而今金陵召卫澈入京,怎么看都是图谋居多,若是我们想的出了差错,应该是卫玦上京,卫澈留守,而今留下个骑驴吟灞上的穷经书生,怎么看都是个釜底抽薪,想让卫家后继无人。裸的阳谋。”

林出野笑了笑,轻声说道“继续。”

林墨先是自顾倒了杯茶,喝了口茶,这些时日茶余饭后没少听到徐江南又或者这个瞧不清深浅城府的卫家新人,他虽然面容平定,可终究是个没经历风雨的年轻人,若说这二人强他一星半点,他能接受,可若是说他连给人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他不服,而如今林出野就是想着激出他的斗争意思,道门崇尚上善若水,不争为大争,就像他本不争这林家家主的位置,如今落到他头上之后,再要说不争,那就是自求死路。

林墨喝了茶水,润了润喉之后说道“这些年来,虽说天下未定,可西夏境内也是一片安详,一副海清河晏的平和景象,但别忘了一点,如今坐在金陵龙椅上的那位,不是个尊儒的皇帝,也不是个傀儡圣上,就连当初从偏安一隅的凉州南下,也是杀的一片血雨腥风,要说他会手软,说来谁也不信,一个身份还未有待商榷的徐家遗子,就让青城山的掌教出手,如此一个不折手段的人,会突然仁慈起来,放过卫澈?显然死人比活人听话,一劳永逸更好。”

林出野转过身子,望着林墨,一脸的满意神色,频频点头之下又是摇了摇头。

林墨皱了下眉,不知道自己哪里说得不对。

林出野眸子精光一闪,语调平淡说道“你的意思老夫懂,杀了卫澈,卫家自然就会想如今韩家一样分崩离析,也不用金陵出手,卫城这些狼就能把这块肉给吃光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此事的关键在于,读了半辈子书的卫玦是个昏聩之人。”这位平淡带着林家安稳过了几十年的老人,瞥了一眼林墨,一语惊人说道“倘若天下人都老眼昏花,看错了他,那又如何?”

林墨闻言一愣,突然背后阴凉一片,由晴转阴,脸色大变。

林出野点头说道“他在藏拙,藏了二十年,是个狠人啊。”

ps对不住各位书友了,每天早上八点多起床便去驾校学车,晚上一般都是写到二点多,连续快一周了,因为报名时间到今年七月就到期了,再不学就浪费了,现在每天都是黑眼圈,但这个故事我会写完,欠了大约二十多更,我会还的。!!



第二百四十五章 很远的远门

林墨觉得难以置信,他们之前在卫城摆出这么一副像是自食其果的卑微姿态,尤其林墨在卫澈出府之时率先表态,像是以卫家马首是瞻,而随后的姿态也是如此,可卫澈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拒绝也不点破,像是看破了林府心里的那点如意小算盘。

金陵图卫家,就算卫澈身死,整个卫府一时半会也栽不下去,就算坐吃山空也会有上那么一段时间消耗,而这段时间,最好便是在卫城找上那么一个可以制约卫家的存在,而今的场景,他不信金陵不会关注,韩家一事,各家态度不算明显,但都与卫家暧昧不清,只有林家之前稍微有些大胆举动,算作出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林家算是在这一层上栽了,这不奇怪,利益和风险并存,天上掉馅饼的事几千年也没瞧见过一次,如今在金陵看来,未尝不是大势所趋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若是真要找这么一个扶植的对象,林家首当其选,林墨认为自己如果对上卫澈,可能胜算不大,但要同卫玦这类腰间佩玉的书生公子周旋,那是绰绰有余,不过当下老太公一语惊人,他深思一下,觉得有可能,但又觉得滑稽,他不是没有同卫玦打过交道,林卫二家之间几十年,几百年的小世交,见面聊天什么再是正常不过,他从来就没从中看出过端倪,而老太公以前也没有过这种意思,只是如今老太公无端说破总不会是无的放矢。

林出野瞧见林墨的疑惑神色,微微闭眼,郑重其事轻言说道“其实这也是卫澈没有犹豫应了金陵给我的一种猜测,卫玦若真是个一窍不通的痴人,可能没有自知之明,卫澈这小子在这方面走在了他爹前头,他肯定能看出来,他这一走,卫秦这老家伙又是西去,就算有着程家帮衬,可程家手脚也顾不了太深,再者又说,卫家是江湖世家,程家是官宦世家,天地君亲师,若真是金陵有意,这个女儿可能都嫁不过去了,如此一来等他回来之后,不照样也是个面目全非的残败样子?”

林墨闻言一脸深思。

林出野叹了口气说道“又或者说卫澈的依仗在当夜出手的前辈身上,天下百行,术业有专攻,那名不知姓的武林前辈就算武功盖世,也止不住卫家的颓势。再者又说,卫家杀了青城山的师叔祖,又伤了赵生徙,青城山能善罢甘休?卫家有底气能对上这两方磅礴势力?”

林墨抿着唇,不出声,试探说道“会不会是卫澈的障眼法。”不过说完,他自己也是一笑,空城之计百年前在大秦有过一次,虚实之事,用第一次的是天才,可谓大胆心细,第二名的那是蠢材,那叫白白相送。

林出野也是一笑,摇了摇头,似乎说了这么大半天,自己也是累了,坐到桌边,揉了揉面容,也没有半点长辈架子拍了拍林墨肩膀说道“这个你自己拿捏,林家迟早是要交到你手上的,此事也一直是你在处理,我也就是说说,天晓得那小子是不是人高艺胆大,给我们摆了个空城绝唱出来。”他还有一些东西没有说出来,比如卫玦送子百里,这当中疑点很多,其中就是卫玦一个读书人,当年传闻卫澈上青楼,事后被卫玦恶惩,一个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死脑筋,就在卫澈去而又归的短短几年,转换了过来,而且转换的如此衔接无缝,浑然天成的样子他也不得不多想,一个看不起官位的读书人却送儿子去拿那份乌纱,实在可笑。

而这些他没说的缘故便是知道适可而止,有些事情点拨了一下就够了,如果万事皆由他来办,等他百年之后,这个担子依旧也卸不下来,习惯其实也是依赖的一种,他怕林墨万事都要他来说明,与其栽培出一个听话子孙,还不如趁着自己能守住这份家业的时候,让他多试试,林家在他手上中庸几十年,没有败坏,同样也没有太多起色,中规中矩而已,这事也是卫秦身死之后,如今卫家局面给他的思虑,堂堂卫家也是一朝江湖一朝人,林府又何尝不是,自己当下还能走动,一副老骨还有些脸面可以卖,百年之后,林墨若是撑不起,就算带他喝上几百份茶,那也无济于事,雪中送炭还是太难,若是能出头,这就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林墨城府初显,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林出野吸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弯着身子,饶有意味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说话,继而出了门,世事不若手谈,棋秤上若是搭下脸,还能悔个棋,可人间事,落子生根,不到最后胜负手,从来就没有说万全之策。

……

凉州桃花观。

这一场雪来得有些晚,但还好,没有缺席,一荆衣女子小心翼翼的扫落枝叶上的雪,用盆钵接着,到时候用来烹茶,说可惜也可惜,面容国色天香,杨柳细风的,怎么看都是个王妃月桂命,终身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却在山上忙着这些闲碎事情,累了之后便搁下身子,轻捶柳腰,脸上笑容却是如何都遮掩不住,她在桃花观住了快一年,累了也快一年,但同样整整也开心了一年,满意了一年,知足了一年。

休憩时分,沈涔盘算着过些日子要去山下置办的东西,想好之后,又是小心翼翼回忆了一遍,直到没了遗漏和差错之后,远眺了一下白雪深山,轻抚了下额头,轻轻一笑,收回之前浅薄的思绪,又是开始收集积雪,这些东西都是大有讲究,积雪不能落地,入地便有土气,只能是枝叶上的积雪,而且还要新雪,隔夜的不能要,她本来是不信这些所谓文人雅士整出来的东西,可想着另外一个人,她愿意做这么一些有心意的无聊事情。

等雪花入玉之后,看似满贯,等到化了之后,实则只有零星半点,做完这么一些之后,这才心满意足的从后山下来,途经桃花涧的时候,又是瞧见山路旁边开着一朵紫色小花,少女心思磅礴欲出,沈涔眼珠子一转,蹲下身子摘了花,又是小心别在耳间,轻轻哼着年少时候,李闲秋仅写的一首蝶恋花,而且还是只有半阙,下半阙她使劲浑身解数,可无论怎么问,李闲秋都不愿意告之与她。

等到辗转半个时辰回到桃花观,不出意料,那两个男人果然又是坐在院里,一人看书,一人打坐,一坐就是一下午,很少听到他们交谈,原本她也觉得奇怪,因为李闲秋上观之后,在桃花观借了许多关于道门的书籍典卷,按理来说应该会有很多话才是,李闲秋性子冷,她已然习惯了,毕竟经历了太多事情,而那位桃花观的年轻观主,吕清,一个本是清清秀秀的道士,却非得冷着脸,一副半拉小子假装成熟的好笑作态。

只是她想不到的就是这位看起来的年轻观主,真要论述起来,吃的盐,还真比她吃的饭要多。

可她没有这个机会知道了,她不会问,李闲秋便不会说,而吕清就不用提了,这一年下来,与她说的话加起来不过尔尔。

入屋的时候,李闲秋饶有兴致的看了她一眼,继而一笑,又是低头看书。

沈涔疑惑了一下,却没有当面问及,这些话她知道场合,只是微微蹙眉,又是瞪了一眼李闲秋,入了屋。

眼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要是寻常,这名年轻道士还会坐上一两个时辰,这些时日,他总会在这个时辰离开,而之前有一天,整天都没见到身影,她有些纳闷的问过李闲秋,李闲秋只是笑着回答说出了趟远门,可第二日,他又如约而至,这能有多远的远门,怕是连雁北都没走出去过吧,可是出于礼节,她还是出来给二人的茶杯添了茶。

李闲秋瞧着吕清似乎起身要走的时候,他望了眼远处,已经有小半夕阳隐匿在山涧后头,轻声开口说道“你认识他,对吧?”

吕清知道李闲秋口里的他是谁,也知道李闲秋说的是哪一件事,他自己本来就不觉得能瞒过这个智计一绝的面前人,或者又说,他没想过这件事,他想做便就去做了,仅此而已。

李闲秋一语破了这个沉默之后,就像停不下了一样,即便上一个问题吕清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缄默不言,他也不顾又是问道“那他还好?”

两个问题,其实问的是两个不同的人,吕清睁开眼,看着茶香袅袅,不多时,点了一下头,又是再点了一下头。

李闲秋有些称奇,道门之术,实在是无奇不有,西蜀道的事迹,早在前些日子就已经到了北地,而作为这一场剧幕的小半个幕后人,早在之前就有所预料,当然,也就是预料到了结果,若事无大小皆能算计,也太骇人听闻了点。

沈涔初次听闻的时候,先是舒了口气,继而面色一变又是义愤填膺痛骂徐江南无情无义,这才多久,就勾搭上了卫家的小姐,看样子寻常时候担心他会因为出事而让自己那个带大的傻闺女伤心的场景不会出现了,不过最后这股火气,还是被李闲秋给吃了,原因无二,就因为李闲秋听到她的这份牢骚话,只是像看戏一般,一脸笑意的摇了摇头。

事后李闲秋三天内没有茶喝,并不是李闲秋无手无脚不去做这等事,而是因为寻常时分这些东西都是沈涔顾着,那三天内莫说整个茶叶,就连茶梗,他都找不到一根,只能暗叹一句宁惹君子,莫惹女人。

有些人死了,可最后不照样还是活了过来,这吕清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不过即便这样,李闲秋在看到吕清点头之后,很多年未尝出现的好奇心也是再现,只是得知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便又开始沉默,他在等,等那个人再次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毕竟这名说好不出手,不南下的道长,还是破例走了一遭。



第二百四十六章 是西不是喜

长汀之外,古道之边,那位从南阳古城出来的瞎眼宁琴师背着琴,一身白衣在道上走着,他的眉头微皱,显然心情很差,前些日子他的琴断了根弦,他的心情很是沉重,一个是用了多少年的古琴总算是断了,就像一个可以交谈的老友走了一般,这些年他对着这琴不知道说了多少话语,如今发生这种事情,的确很沮丧,另外一个便是,断弦的时候,他都没有用琴,深夜时分,他将琴搁在身旁,在熟睡的时候,他的心莫名纠紧,断弦的声音也是响起,不知道是因为莫名心悸断的弦,还是因为断弦才心悸。

这事已经无从考证了,但他没有将琴给扔掉,要说重新装弦,他不会这么去做,一个念旧的人,不会刻意去破坏一件东西,哪怕修缮养琴,他只是觉得是另外一种破坏,又或者说他觉得什么都应该是原本的姿态,没有必要用外力去引导,大道自然才是最好,更甚的原因就是冥冥之中他觉得丢了琴,就会丢了一个人,永远找不回来了。

他本是孤身一人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一老一小,他看不见人,双目失明,却是更加熠熠,如同星辰,他眉头更皱,他觉得自己认识这个人,但叫不出名字,也觉得他出现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好事,兀自停下脚步,轻声说道“你怎么来了?”

一老便是邱老头,一小便是那个无名无姓的小男孩,邱老头牵着小男孩的手,他一停,自己也跟着停,不过听到他问话之后,也能察觉到他的不悦语气,宁琴师记不住邱老头,邱老头却是记得住他,而他的不悦态度径直被邱老头无视过去,笑着说道“你如今还在找她?”

宁琴师本不知道自己等的是谁,可邱老头一说,他便知道这老道说的是定然是见过那位女子,径直侧过头,似乎想是能看到邱老头的长相一般,“她如今在哪?”

邱老头笑道“在西蜀道。不过可惜,受了点伤。”

宁琴师眉眼一凝,一股莫名杀气冲天而起,冷目说道“伤她的人是谁?”言语冰冷一如寒冬冷冰窖。

邱老头避重就轻说道“她伤势并无大碍。”

宁琴师似乎没有听到此言一般,又是重复说道“我问伤他的人是谁?”语气默然加重,周边枯黄草叶更是摆动不止。

邱老头对于世人都有他的手段,唯有这个人,他毫无办法,他也知道当面前人的性格,若是执着一件事的时候,除非他死了,否则十有都会查个明白,尤其是这个女子,当年他的眼睛便是因为她而失明的,邱老头难得露出一脸无奈神色,继而又是说道“老夫的徒孙,赵生徙。”

宁琴师得知了名目之后,眉目依旧冷厉,却是偏过头,又继续往前走,邱老头继而牵着小男孩渐次跟上,眉目还没舒朗,便听到面前白衣男子轻轻说道“他该死。”

邱老头也是跟着紧锁眉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兀自说道“按理来说她并不是人,早在几千年前她就已经死了,本就不该在人间出现,如今又去杀阳间人……”

宁琴师轻哼一声打断说道“这与我有何干系?”

邱老头唉声叹气,无可奈何,无名无姓的小男孩也是义愤填膺,瞪了一眼白衣男子。

邱老头跟着他一路走,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疑惑说道“你不去西蜀道寻她?”

一码归一码,白衣人恩怨分明,先前是怨,听闻这话,像是宠溺一个孩子一般,摇头无奈说道“没用的,就算在西蜀道找到她,她也不会跟我走的。她其实比我还固执,说要我找到桃花渡,那就只能在桃花渡见到她,其余地方,就算遇见了,她也不认识我。”

邱老头就算年长人太多,但没经历过儿女情长,听到此言,再是德高望重,道行源远,也只是隔岸观火,笑而不语。说来也是奇怪,他当年初任青城山掌教之位,这二人便上了山,一位是西周琴官,一位是江湖女侠,不是为了求道求佛,而是想让他救人一命,女子江湖意重,早年又受过伤,十多年豁疾缠身,名垂一线,求他相救,只不过他那会道行不深,有心无力,病入骨髓,药石无益,说不定女子还撑不住药力。

于是,女子便身子渐次消弱下去,他却不依,白日陪着她在青城山里过着隐居日子,晚上点着灯找着那点零星妄想,又或者给自己一个绝望的理由。不过可惜,青城山的书他还没有看完,女子的身子便撑不住了,为了不让他伤心,便让邱老头找了个山水之地,自行了结。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不曾放弃,温柔着面色,在女子葬身之处安了个草屋,每日奏琴,其余时间便有些痴心妄想有朝一日能再次见到她,可能是天可怜见,又或者是福至心灵,道门恒久,有一旁支为阴阳,说万物皆有两面,此消彼长,一人死,又有一人生,简而言之,便是生死共存,邱老头早先就知道这些,但阴阳学术,在大秦之时已经亡败下去,就连他,也只能说略知一二,又或者说连一二都不到,如今天下能通阴阳者怕是不超过三人,面前人却自学成才,他也没有想到,只不过有得便有失,面前人走遍三山四海,也就在最初的草屋面前找到了她其中的一魄,收而成魂,养在身边,邱老头视而不见,无论道门还是佛法,与这些鬼物大抵都是生死不相容,而面前白衣人却就此再也看不见阳世,只见阴间。

不过可能是见惯了阴间万物,白衣人的性子也变得沉默如冬。

后来有一次,他出了趟远门,时隔九个月归来,自己却奄奄一息,至于那个鬼灵之物,已然不见,邱老头救起他的时候,他口里只是喃喃自语着桃花渡,再次醒来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阵杀气,就连邱老头也是一阵胆寒,可老头也知道这股杀气来源何处,轻轻叹息,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这话果然是假的,面前人摆明了就是个有情人,可终成眷属了吗?

再后来,邱老头没有戳人伤疤,再后来也就没有见过此人。

天下要说忘记其实有两种,一种就像邱老头这样,有些东西不记,时间一长就忘了,一种就是宁琴师,他一直都记着她,到后来就只记着她,其余的便记不住了。

又是走了一阵,宁琴师莫名开口,“她去杀谁?”

邱老头一阵哑然,说道“徐暄之子。”

宁琴师皱了下眉头,又是记住一个人,继续往前,终至齐水边上。

胡浒是个老实人,常年不间不断在这摆渡,之前剑客说让他在这里帮他做件事,就连大雨交加的日子,过不了河,他也要来这里转悠几圈,毕竟酬劳已经收下,对于一个老实人来说,收了东西不办事,心里总归膈应着,尤其是后来从个明眼人那里得知,这块玉佩价值不菲之后,更是不敢偷懒。

不过也有一次,有个背琴人想要过河,胡浒差点就要将笛子拱手相送,可是转而一想,若此人不是,那不坏了那名大侠的大事?

好在老实人也有法子,他想起之前剑客离去之时让他转交的一句话,这剑客似乎姓肖,于是过河之际,一番旁敲侧击下来,发现这名书生并不认识什么姓肖的剑客,再后来,每次有个背琴人过河,他在船上或多或少都会说一些肖剑客,不过可惜,都不是他要等的人,而他有时候遇见些个性子不好的倨傲公子,也会嫌他聒噪,赏他几个巴掌。

今日胡浒早早就来摆渡,比往常还要早上许多,因为对岸的桃花要开了,因此过河的人要多上一些,无论是摘些桃花晾干到时候掺和到吃食里还是怎么去有钱人家换些钱财来资补家用都是不错的选择。

忙到黄昏时分,先是站在船上望了眼黄尘远处,眼见没有人影之后,抹了把黝黑脖子上的汗珠,用从船内提出一条用水草系着的尾红鲤鱼,愉悦上岸。一跃上岸,准备将船系在渡口边上的时候,听到耳旁有人轻言。

“艄公,可能送我过河?”

胡浒疑惑转头,他记得之前看的时候,路上已经没了人影,如今突如其来出现三人,一老一小,一公子,听着刚才语气应该是这公子,他对这说话平易近人的公子很有好感,所以也是为难的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因为他急着回家,而是天色渐暗,齐水本就暗流众多,要是光线好还成,光线一暗,就算是他这种在这河里摆渡了十多年的人,也是不敢轻易过河。

宁琴师听到胡浒的拒绝,没有多问,他知道面前人拒绝定然有他的理由,至于理由是什么,肯定是与他无关,这就行了,点了点头,望着齐水,似乎能察觉到水底暗流一般。

胡浒躬了下身子,提鱼离开。

邱老头安之若素,过河不过河与他干系不大,他过来只是为了这么一个人,如今找到了人,至于要说的事,时间还长,吃饭也得一口一口来。

不过眼瞧被一条河拦路之后,邱老头轻声说道“你与她当年是被何人所伤?”

宁琴师转过头,想了很久之后说道“不知道,我只记得事情发生在北地,所以这些年我都呆在北地,不过可惜了,我想不起来是谁,也想不起来那个地方。”他似乎很多年没有由衷笑过了,而这次却是笑了出来说道“我以前见你,每一次都没有什么好事,这一次算好,她还在,我还能有机会再看到她。”

邱老头乐呵呵一笑,回想一下,似乎真的是这么个情况,而今也是,与他来说也不见得是好事,老脸一红又是说道“宁西居,实不相瞒,老夫此次过来是有事相求。”

白衣琴师很少在听到这个名字,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想起当年和那女子初见的场面,她骑在马上,用佩剑撩起他的下巴,眉目清澈,一脸笑意说道“西居?为什么是西,不是东,不是南,不是北?”

白衣琴师口里喃喃,因为西不是喜。



第二百四十七章 谈买卖的江湖

胡浒提鱼归家,走到一半的时候,似乎想起一件事,之前光想着过河与否,并未好生打量说话的那位公子,现如今回想起来,似乎那名要过河的白衣公子背着琴。

他一拍大腿,差点坏了那位大侠的事,能在这个小地方等上这么多年,肯定是重要东西,胡浒一想到此处,急的脑门上溢出了汗渍,转而回头跑去,生怕那名和善公子已经离开。

到了渡口,没瞧见人,胡浒叹了口气,又是给了自己一巴掌,不过这巴掌才甩上脸,往上一看,顿时又是欣喜起来,之前三位正巧就在原本剑客所在的亭子里,胡浒舒了口气,提着鱼走进亭子,他使了个心眼,先没说缘由,原本放在怀里的翠绿笛子被他别在腰间,至于那枚玉佩则没有拿出来,倒不是他想着收下,而是懂得财不露白,虽说之前这名公子口气和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见财起意的事世上发生的还少么?

这边他才靠近亭子,那边邱老头的面色便古怪起来,因为那个笛子他也见过,因为取材便是青城山紫莲池旁边的竹林里,看起来与一般竖笛无二,其实是这名叫宁西居的白衣人砍了十年,又打磨了近两年的功夫,只不过邱老头没有喧宾夺主开口询问,小男孩福至心灵,一脸疑惑的抬头看着他,宁西居虽然眼盲,但心不盲,只要他想看到的东西,都能看到,这边艄公归而又返定然是有事,倘若说是过河一事,他不信,难不成?他的心跳动起伏,隐隐之间就连呼吸也粗重起来,尤其觉察到这艄公腰间别的东西之后,如中雷霆,就连邱老头都能记住的东西,他能忘记?当年二人互生情愫,却一直未戳破这层窗户纸,他想的要周全,说等她能安心下来不再涉足江湖事的时候,他便跟她说,不然怕她走江湖都心有旁骛,而她则是想着你若开了口,她便留下来,不开口,她觉得自己没有理由留下来,阴差阳错过了几年,后来还是她忍不住了,跟他主动开了口,说要学笛,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便问她为什么要学笛,她一如当初马上调戏他的笑意盎然,说因为鼓瑟没有笛子潇洒,他不是傻子,痴傻的笑了一天。

本意学瑟,而他是琴,寓意琴瑟相谐,鸾凤和鸣,这种浅显到被读书人玩烂的招式套路,他怎么会不懂?也正是那会,他对于这种类似隔山隔雾的转弯抹角也是有些好感。

只不过她是个练武身子,玩起这类精巧雅致的东西,他更多的时间不是在教她,而是在替她刻笛,因为她每次见到他在一旁面目可憎的笑容,便管不住手上力道,而他乐在其中,只要人在身边,他做什么都无所谓。

回过神之后,宁西居声音颤抖询问说道“船家,这个渡口可是名桃花?”

胡浒过惯了察言观色的日子,眼前人的紧张局促神态一览无遗,能在他不开口的时候有这样神情的人,至少是认识这个竖笛。听闻到问话,他操着一副北地口音,笑着开口说道“这位公子,这对岸虽然有桃花,可这啊,不叫桃花渡。”

宁西居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船家可否借腰间笛子一看?”

胡浒点头应诺,心里舒了口气,想着不离十应该就是这公子了。取下腰间竖笛,递了过去之后,小心询问“公子可认识这竖笛主人?”

宁西居握着笛子,熟悉感觉油然而生,等了一小会,回忆了些许与她相关的点滴之后说道“自然认识,不过敢问船家,她如今去了哪?”

胡浒摇了摇头,自嘲笑道“诶,公子说笑了,大侠的去向,像我这种等死百姓怎么会知晓。”胡浒斟酌了一小会,脸上有些为难神色,一小会之后,下定心思,轻轻说道“公子,敢问那大侠姓甚名谁?那功夫端的厉害。”

“大侠?”宁西居轻轻一笑,对于这艄公的谨慎心思了如指掌,也算人之常情,毕竟仅凭脸色就断定一个人,这也太过武断,眼下平淡说道“肖嫣。”宁西居说的很轻,胡浒却听成了萧雁,毕竟后一个比前一个怎么听都要像个大侠,只不过听到姓氏对了之后,胡浒放松了许多,宁西居这才点破天机说道“船家,这会信了吧。”

“信了信了。”胡浒连忙点头,脸上一热,也没想过他会径直将自己的小心思点破出来,不过好在面容本就黝黑,就算脸红也是瞧不出半点蛛迹出来,转开话题说道“公子,这位大侠说等你来了,这个笛子给你,顺便还有句话要我托付给您。”

宁西居微微一笑,只是点头等着下文。

胡浒小心翼翼说道“他说他不等你了。”胡浒心里觉得那个浪白衫的剑客肯定是男子,哪有女子走江湖,又或者说哪有那么武功高强的女子走江湖。他还当两人之间是江湖兄弟,一文一武,一琴一剑的,怎么看怎么配,而且两人不都喜欢穿白衫?

宁西居收敛微笑,默不作声,胡浒又是小心将之前剑客给他的玉佩从腰间拿出,有些不舍,但始终觉得不踏实,他是个老实人,同事也是个精明的老实人,什么东西该拿,什么东西不该拿他也知道,尤其是不小心被乡里人得知自己从那名没人敢去打招呼的陌生人手里得了这么快值钱玉佩之后,平素听他们说话一脸艳羡,他不懂怀璧其罪的道理,但是知道,若是有麻烦,定然就是这块玉佩的事,再者到时候若真出了事,那些个将消息传出去的乡里人,估摸着就该在背后偷笑,对他指指点点说什么人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难听话,这事他早年就经历了,当年他娘不就是如此,得了比财,知道守不住,便主动出来出钱在这里弄了个渡口,要不然,天晓得事后会有什么事情,大难多自不义之财。

宁西居没有拒绝,将玉佩手下,从身上掏出所有的银钱,一股脑给了面前艄公,可能给了之后,还嫌不够,便转而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只顾看戏的邱老头,这块玉佩是当年圣上所赐,他送给她的,面前艄公能拿出来,他觉得不止这个价,可惜邱老头摇了摇头,也不管面前人瞧得见瞧不见。

钱财这种东西,他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沾染了,囊中羞涩是常有的事情,不过他囊中羞涩,他身边可是有个守财奴,这名小男孩过惯了苦日子,寻常时候也都是精打细算,他虽然没说但也知道他裤腰带里有小二两的碎银子,那是当时在卫城兴起说书的时候,店家给的,他没收,可是他知道这小子攥了一颗小的,一直没舍得用,半夜趁他睡觉的时候偷偷摸摸起来,两指夹着那颗小银豆,眯着眼对着月亮傻笑。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好几文铜钱,比上他的确要富庶不少,后来他也假装故意打过那些银子的主意,惹得这小娃娃接连几日就像生死大敌一样防备着他。

小男孩瞧见邱老头的眼神,便知道他的意思,一脸不情愿,却依旧从裤腰带里摸出那颗银豆子,又是缓慢摸了几文已经缺了点角的铜板出来,找出其中一个,攥在手心,紧接着撇过头,就像生怕自己反悔一样,将银子给到邱老头手上,邱老头没想到他这会这么大方,只是将那枚他被遗弃时候挂在脖子上的铜板收好,揉了揉他脏乱的头发,笑道“等回去了江南道,这东西你要多少,老夫便给你多少。”

小男孩闻言眼睛一亮,继而又是骂道“又诳我。”

邱老头笑着摇头,没有多说半点,真要说,他若想要富贵入云,就让金银珠宝从青城山上摆到山脚,也都会有人出的心甘情愿。

宁西居看向这个黢黑瘦弱的小娃娃,很有好感的点了点头说道“到时候我给你。”

小男孩莫名一笑咧开嘴说道“我信。”

胡浒丈二摸不着头脑,他想着推却过去,按理来说这钱他接的有些天经地义,只不过如此一来,便少了人情味道,可是无论如何他都开不了腔调,满脸涨得通红,到最后觉得是自己贪心,满脸羞愧离开。

等到胡浒离开之后,邱老头轻声说道“这船家摆明了不想收,为什么你不让他开口?”

宁西居轻笑说道“以前觉得有人情的江湖才好,瞧着舒心,后来才知道,谈买卖的江湖才好,这样才安全,会少了很多勾心斗角,也会少了很多插两肋几刀。如此一来,我不欠他的,他也不欠我的,多好。”

邱老头转过身子看向齐水尽头,眯着眼说道“你没欠他的?那点钱可比不上那枚玉佩万分之一。”

宁西居转而望向他,眼神亮着光,“那你呢?几文钱就让我救你徒弟一命?苏道长的命,怕也不止这几文钱吧?”

邱老头哈哈大笑,语气则是凄凉。

他在初见时就替面前人看了相,名喜,命里却是悲的写调。



第二百四十八章 狗仗人势

徐江南得了个消息,去而复返,都说片雪入西蜀,三年如新岁,一到下雪时分,每家每户都是新符换旧符,西蜀道名山有,但名寺不多,大多都是挤在一块的取暖寺庙,隔着青城山和桃花观好几万尺的距离,毕竟一个是道门正庭,一个是当初吕祖飞仙所在,可就像门当户对一样,富贵人去富贵寺庙,贫苦人也有贫苦神仙拜,香火总是断不了,用求来的香火供奉一些面饼,先敬奉过那些过路神仙,到最后给自己小娃娃吃,以求来年心安。

到了李渡城之后,徐江南找了家城西的客栈,一般来说,城西不会有客栈之流,没有哪个江湖人士会喜欢西这个字,西去西去,太不吉利,也没多少人愿意入住,所以一般像这些个客栈,大多数都是一些世家的眼线,当然这些个机巧东西,懂的人就懂,外行的人只会说这掌柜的是蠢蛋,清水街道开客栈,除了嫌钱多之外,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但这样的客栈有点好处,就是来者不拒,本来走的就是消息一途,三教九流的人物不接触那叫什么?当真一心闭门能知天下事?徐江南入住的客栈名字叫月安,名字不错,就连徐江南这样的诗草篓子也觉得有些诗意,徐江南入住之后,安下心,等着唱青衣的人来,闲暇时分就看一本书,他走的时候牧笠生给的,书名很是奇怪,名《尸子》,而这个著书之人他也闻所未闻,也是叫尸子,古怪之极。

只不过书是牧笠生赠的,要说小觑不至于,一个深谙纵横之术的大家,做的事情,在不明朗之前,他都觉得是有深意,他曾经直白说过,牧笠生只是摇头说答案在书中,至于那个叫尸子的人,他只说是晋国先人,只是此晋非彼晋,后来在西蜀活了十多年,这份是他的原著,而不是后来被儒家修饰过的后书。

徐江南搬了条凳子坐在窗户前,将窗推开小半,用竹竿撑着,阳光能从一角漫进来来一些,他就坐在一旁翻阅,杀人之前得喝酒,这是已经死了的雁北老卒跟他说的,第一次是为了杀人之前的壮胆,之后便是助兴,而看书之前得喝茶,这是牧笠生说的,书能醉人,而茶能醒酒提神。

之前看了一些,很是有趣,道门说道,儒家说儒,墨门兼爱,而这尸子非道非儒非法非墨,像一个正真意义上的局外人,上面有很多新颖的说法,例如说天地四海为宇,古往今来为宙,还有些简单但又没人总结的规律,例如草木无大小,必待春而后生。他倒不是见文识意,但也有些自己的想法,很巧的东西,就像当初剑阁体验到老剑侠那一招落白梅,总觉得有些联系,尤其是天上天下皆是白梅,和天地四海隐隐相关,古往今来,却又和他听到的轮回意大约能牵扯上来,李长安,卫山或者说吕清,活了数千年,这难道不算古往今来?

原本从天台上上临摹下来的剑痕也给郑老看过,只是换来的事一笑而过,徐江南其实也懂他的意思,若是要走别人的路,你便只能落在后面,无论你怎么跑,怎么追都是无济于事,不过这只是郑白宜一家之谈,徐江南在江湖里察言观色多少年?自然也能看出郑白宜很是自傲,几千年守阁下来,表面清心寡欲,实则远远不到,只会积压下来,他本就是个后来人,不先顺着前人脚步走上一程,就算有野心,到时候怕也是消磨殆尽。

那天崔老那一手给了他一些灵感,或许这不是什么偶然,他以前在这方面阅历浅,什么东西都觉得是一招一式的刻板缘故,因为就连李先生说书也常用诡谲二字来搭配剑法,还有最初李先生救下小烟雨的杀人身法,给他造成了一种虚幻感觉,让他觉得高深的东西一定要繁琐才算,又或者让人看不出门路才是,又或者是李先生说书时候说的,真正高明的剑术就是没有剑术,连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招是什么,别人又如何破解,他一直觉得在理。

可随着经历的事情之后,阅历渐涨,从方云到崔老,又或者是卫城当夜遇见的白衣女子,对敌几近就是数招之内高下立判,再多点那也是另外一个人的招架之力,不算还手之功。

直到如今想起在剑意上高屋建瓴的崔老那一手落白梅,他突发奇想,或者一开始自己想的便是有了偏差,可能这些就是一剑之威,天台上那些痕迹纵横却又深浅如一的剑道,其实就是一剑下去的战场,尤其是领悟到崔恒天那手精绝剑意,实在是高山仰止,还有青城山赵生徙,一招一式都是道法恒久,太极顿生,招招取人性命,要说诡谲,那也是一身的道行诡谲跟招式并无太多关系。

徐江南看完一页,换了个借光姿势,又顺着往下翻,趁着空档喝了口醒书茶,有瞥了眼窗户外面并无异常的情景,继续低头阅书,卫澈上京一事算是跟上了他的卫城之行,江湖里如今也就这两件事算是个能起涟漪的石头,他的已经快触到边了,就看还能回荡多久,卫澈不一样,才落水,浪有多高还要两说才行。

这算是江湖与朝廷的第一次直接接触,在此之前,并无太多挂钩牵扯,青城山算是个例外,因为具体说来,这青城山本就不是江湖人,而是出世之人。而在这之前,除了卫家挂了个卫城候的头衔,金陵方家也好,还是丰州吴家也罢,与西夏朝廷,又或者北齐朝廷,并无太多牵扯,又或者说明面上牵扯不大,暗地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天晓得有没有。

说来也是奇怪,他本想着自己一趟卫城之行下来,怎么说朝廷也会多看上他几眼,而且不仅是他这么想,就连卫家那位“老祖宗”也这么想,可奇了怪的就在这里,不先寻自己的麻烦,反而又去招惹上卫家?也不知道是陈铮胃口太大,还是根本就没把自己当一盘菜,不过也好,他乐见其成,不过卫澈敢入京,这事他没想到过,按理卫家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若是他处在那个位置上,指不定能拖就拖,等到金陵将目光放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的危机自然就没了。

不过江湖也有说法,就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风险大,利益同样不可想象,至少每多活一天,卫家名声在江湖里便是如日中天,卫家有这么个偏向虎山行的胆色人物在,一般宵小也不敢乱动,这就是威慑。

徐江南有些艳羡卫澈,随便挪下脚便在江湖整了出这么大的动静美誉,自己九死一生也只是换来这些人的茶后谈资,不过这些时日他也在想一个问题,按理来说徐暄的仇人应该是要成为雨后春笋,一掇接一掇的冒出来了,如今却是安静的不想话,反而比上卫城之前还要清净,实在反常,最初开始他还当是徐暄当年的事已然被冲淡过去,后来一想,怎么可能?江湖人有仇必报,虽说仇不及妻儿是规矩,可同样也有父债子偿的说法不是,不过想到这里,恰巧楼下有人粗着脖子骂道,姓徐的他算什么东西,要不是有个九品剑仙的师父在,怕早就成了那名女剑客的剑下亡魂了,要说真厉害,还是那青城山的赵掌教厉害,独战二九品,先是打跑一人,继而又是打伤一人,至于姓徐的,哼,我看哪,要不是当时手下留情了,怕是连一回合都撑不住。

徐江南听到此处,也是乐呵一笑,年少还年少,可轻狂却已然不在,锐气收敛,若是多年之前,听到某些与实际相驳论的东西,他可能还有上前理论的冲动,而结果往往是别人没了面子,自己则遍体鳞伤,如今能打得过这些人了,却没有了那份拨乱的心思,也是奇怪。

而那汉子估摸也是说到了兴头上,顿挫一下,大概在饮酒,紧接着又是高谈阔论了下去,徐江南这才大悟过来,琢磨着怕是当夜魏老侠那句霸道的话语让自己少了很多麻烦。

轻笑一声,喃喃说道“原来自己也是狗仗人势。不过这感觉真是不错。”

徐江南眼瞧着天色将夜,盘算着日子,就算快马加鞭,卫澈从离开卫家的时日算起,到这李渡城,至少还有些日子,说来他有些奇怪李显彰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还有就是自己被人救走,萧陨是北齐之人他又是从哪里得知的,不过好在他听牧笠生说此人针对的似乎是平王府,而他对于平王府真是半点好感都欠奉,尤其知道那当时就差尿裤子的王爷是个假傀儡之后,更是冷漠。

无论是骏马秋风落塞北,还是杏花烟雨下江南,哪个地方不死人?

只要死的人,与他无关,那就不算死了人。这话不好听,但的的确确是放之天下而皆准的道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埋人的好地方

徐江南踩了几天点,在卫城的疯狂举动,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那就是把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如今听李显彰将话挑明,卫城上卫澈面不改色将他丢出来挡风遮雨,不可谓心不狠,手不辣,虽说二人之前有过类似的说法,但真切发生的时候,心里总归是有些不舒服,他当初也卖过卫澈,基本上是小打小闹的无伤大雅,跟性命攸关更是八竿子打不着,最多就是被人扒衣脱裤,打个皮青脸肿,如今风水轮流转,按道理他应该在边上幸灾乐祸看卫澈表演的时候,要逞嘴皮子功夫,莫说卫澈,就算是李显彰过来,他也能说个铁石心肠出来,可真要做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做不来心安理得。

早年李先生就提醒过他,交心交心,这种事情说来简单,一人有所遮掩,这件事便就有了隔阂,一旦有了隔阂,那还能是交心?通常都会成为背后捅刀子的借口所在。老许说一起上了沙场的,最后肩靠着肩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就算不说话,那也是过命的交情,就算是被对方砍了头,也是心甘情愿,到了黄泉大不了在还回去,一样是可以大碗喝酒。

他与卫澈,并不明朗,一个是江湖世家的公子,一个落魄江湖的朝廷余孽,门楣不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在这方面很是小心谨慎,尤其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后,谁知道那些人是因为他叫徐江南来认识他,还是因为他是徐暄之子来结识他,二者虽说指的是一个人,只是身份问题,但表露出来的目的却截然不同,就像萧陨,若不是知道他是北齐之人,就凭卫城一事,他就敢掏心掏肺,只是可惜了,萧陨原是北齐暗士,即便他让魏阳过来,是有坦诚心思,可事情发生了,就算补救,那也晚了,尤其知道他最初是有所图的时候。

只是话说回来,徐江南在江湖摸了这么些年,倒也像个江湖人,北齐西夏之争与他来说并没有太多感触,谁争天下,谁得天下在他眼里都一样,所以也不至于像个武夫将军一样,瞧见北齐之人就巴不得扒皮抽筋,挫骨扬灰。所以得知萧陨是北齐的人之后,他也只是保持着距离,并没有说检举和揭发,自然也不会学着那些士子阴阳怪调,酸里酸气的说道家国之别,他又不是学儒的圣人,西夏如此对他徐家,再让他舍身相报太过滑稽,就连他自己想着此种情景,也是一阵害怕,兢战几分。

就这么安然呆了一些日子,像是波澜壮阔之后的波澜不惊,很是有意思,他像是被人间蒸发了一样,无人问津,也无人关注,只有还在兢兢业业跑着江湖的人会说道几句,传扬几句,可江湖终究还是大啊,又不是他一个人的江湖不是?套句很实在的话,你算老几?可能用蜀腔来说老幺都算不上,前些日子他听说就在李渡城旁边,有个不大不小的寺庙,明德寺,功德箱不知道被那伙人给偷了,气得主持发号施令,下了身上袈裟整个山林都听得见他的咆哮佛音。

这才是咸淡的江湖,大事也有,小事也有推波助澜,博人一笑。

徐江南掐着日头,将剑匣裹好背在身上,这些时日虽说瞧见了不少开始背剑匣的江湖人,但总归觉得还是有些暴露身份的嫌疑,又是从城东铁匠铺打了把明晃晃的利剑,店家别出心裁,在上面刻了个斗气二字,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敢刻上冲天。

每次拔剑都会听到唰唰的类似风吹的声音,比用那把桃木剑不知道要多像几分江湖人,尤其是看到剑身能晃出自己的样子,他心情大好,便多给了店家几两银子,江湖人要有江湖心,这样才能做江湖事,算是江湖行,这是在剑阁学到的,郑白宜曾经跟他说,有些人身处江湖而不入江湖,有些人处在世外却是江湖,郑白宜说这话的时候意有所指徐江南。

江湖由心,随心而行,跟练剑一个道理,若是每件事都想着目的,那就不是江湖,而是庙堂了,徐江南也觉得累,如今正好,心情好了,便给点散钱出去,皆大欢喜。

将剑匣背好,又将打满酒的葫芦在腰间别好,拎着满是冰凉质感的剑鞘出了门,一阵叮叮咚咚的撞击响声。

下了楼,结了房钱之后,正想着离开,背后一阵指点声音,伴随着大笑嘲讽,说他乳臭未干却学着剑客。

上酒的小二站在旁边,一脸附和笑容,手心手背都是大爷,谁也惹不起,不过说来他也不信面前这个清秀的像个书生一样的男子,会耍剑。

徐江南没有理,走到门外之后,一阵银光闪跃,斜挂在店门口的酒旗翩然飘下,有理无理不重要,有心就好。

就在他出了城之后,城内一位蓄着八字胡的剑客也是出了门,一手提剑,一手拎酒。他去救人,更像是去送死,但没办法,他觉得生平没有做太多自己喜欢的事不说,还出卖过朋友,如今还要让人替他去死,他觉得不厚道,新帝登基还有大赦天下,犒赏群臣这么一说,他堂堂一个卫家公子,才掌权不到一年,便将人当做过河卒子,可抛可弃的,太违心。

等这二人出了城,李渡城一位带着斗笠的中年人入了城,径直去了城西,像是挑好了时间一样如约而至,找到一家酒楼,仿佛知道上面有人等他一样,径直跟小二说找一位姓李的,小二哥闻言便懂,了然于心,这些日子酒馆来了个怪人,醒了便喝酒,醉了便睡,一连几天便是如此,后来他趁着上酒的功夫问了那位客官,他只是说等人,等的是谁又不肯说,什么时候来也不说,他摇了摇头还当是诓骗人的话,没想到今日真的来了人。

领人上楼,敲了敲门,小声唤了一句,公子,你等的人来了。

眼瞧着没人回应,隔着门,都是扑鼻的酒气,小二哥皱了皱眉头,转过头来时,满是无奈的看着面前人,中年男子将斗笠取了下来,拿在手上,和善一笑说道“劳烦小二哥了,我自行进去就好。”

小二歉意一笑,没有拒绝。

牧笠生等到小二下了楼,这才推开门,瞧见李显彰正端着酒,青天白日的举杯邀月。

他也不客气,径直坐在他的对面,拿起桌上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解渴。

李显彰头也不回,轻言讥笑说道“我还当你真是清心寡欲了,原来也只是逢场作戏。”

牧笠生拍了拍腿上灰尘,又抬头看了一眼李显彰,笑道“二十年的逢场作戏,还不够?”

李显彰愣了愣,感慨说道“原来转眼二十年了,呵呵,北齐灭晋二十年了,她走了也有整整二十年了。”听到前半句,牧笠生眉目一凝,听到后半句,胸闷之气散了大半,以前没与此人打过交道,但听过他的名声,不好,整个一目高一切的狂士,如今一瞧,一点不假,也有好的一面,至少是个士,若是没有半点才华,那便是狂徒,前者还能被人说道,后者无人问津,天壤之别。他与面前人接触之后,发现此人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而是不愿意去懂。

牧笠生感慨说道“她死在平王府里?”

李显彰点了点头,两人说来也巧,都是被弃的一方,同病相怜?李显彰深吸一口气,抑制住每次提到她就流露出的悲伤情绪,转而说道“你看好他?”

牧笠生摇了摇头说道“九死一生,那一层还是看幕后人的情面上。西夏再是落户时间浅,那也是一国之地,仅凭个人就能撼动,太过荒诞。”

李显彰笑道“那你还赠书给他?鸿鹄之鷇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虎豹之驹,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是个好句啊!”

牧笠生轻笑说道“只是不想将此书带进黄土而已。西夏与北齐之争,爪牙交错,我又何尝不是?要说独善其身何其之难,你当真以为你能跑的掉?”

李显彰默不作声,不承认,也不否认,不过他让更一万离开这一举动,也是知道牧笠生此言不假,就像二国之争,总要先理清暗子,再来明刀明枪的干上一场,春秋的暗子不除,谁也不敢率先出手,以前不一样,以前几近都是光杆将军,输了不过碗口大的疤,如今一输,丢的是富贵入云,丢的是败者为寇,还有整个天下。

他李显彰还好,狂士名声天下皆知,做事自认没有太多蛛丝马迹出来,北齐要算账也算不到他身上,而西夏则是眼不见为净,只要他像现在一样不乱来,狂又怎么了,天下的狂士还少吗?多他一个李显彰又能如何?

牧笠生不一样,家国亡在北齐手上,人却不翼而飞,这颗钉子算是扎在谢长亭的心上,他一天不出来,或者说一天不死,谢长亭心里的这颗钉子就只会吸他的血,这个怎么看都是人之常情。

李显彰能找到此人,仅凭几句开胃话语就能让他出山,就是这么个道理。

二人沉默良久,牧笠生转而看向窗外,轻声说道“我初到李渡城,瞧过地势,城外三十里处,是个峡谷,南面逢山,北面遇水,我这些年懂点风水路数,山与寿挂钩,水与财相仿,峡谷藏风,明堂上看,是个埋人的好地方。”

李显彰轻笑说道“是啊,是个埋人的好地方,当年就是这里埋了个王爷,又活了个王爷。”

讥讽神色溢于言表。



第二百五十章 一个不留

生于苏杭,葬于北邙,这是一个流传了千年的话语,所以至今大多都城都在金陵,而帝君陵园便是北邙,相传是一位道门祖师爷当年路过洛阳北,途径邙山之时,大赞邙山其风水,后来从周朝开始陆续成为皇陵所在,数千年的国运啊,没人不觉得是北邙山那群帝王之灵的庇佑。

李渡城外三十里的峡谷位置,却无意被牧笠生看中,不知道有没有媲美北邙的福源。

而今这里一场雪后,绿林葱翠,树木参天,就算峡谷藏风也难掩生机盎然,峡谷往西十里,有一群人,便是从卫城大张旗鼓要入京的卫家人,一路上安然过往,似乎担心是多余的,为首一人骑着马,面容酷似卫澈,但是只要细心对比,眉眼位置还是有些不同,而他背后便是早些日子见过的张七九,一场风尘仆仆下来,胡子开叉,原本蓝白色的袍子上满是灰尘味道,卫玦此次让他随行,目的不言而喻,他也知晓,不来上几个有些重量的心腹,这场戏卫家也演不下去,只不过他也乐意,当年就是卫家扶了他一把,如今把命还回去,不过分。

前面走的越顺,他的心越是不安,唯一不同的便是不安后面是一副安然,静水流深的道理都知道,前面越是平静,隐藏的旋涡便是越大,他知道自己躲不开,也不想躲,只要那个自己看着他从小长大的男子能到金陵,他去了黄泉一样能瞑目,他无儿无女,自然无子无孙,卫澈那句张爷爷让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够了。

牧笠生草蛇灰线一朝而倾,堂堂大晋说没便没了,本是惊涛拍岸的戏剧,还没看到千堆雪,实在可惜。

往前走了半个时辰,张七九其实心里明白的很,金陵若是动手,在西蜀道最好,因为西蜀道兵马并不多,金陵的手脚也不深,远不及卫家这地头蛇,若是到了江南道,卫澈一死,那罪责大多归结于金陵,无论是谁,脸上都不好看,金陵得了便宜却卖不了乖,到头来总归是要给点东西给卫家,而在西蜀道,自己的地盘管不住自己的公子,能怨谁?到时候说不定几句话就打发走了。

当然这些是摆给外人看的,当局者不迷,都是知道是谁的手段,当然也有旁观者轻的,可这些旁观者都是人微言轻,说出来也是博人一笑。

往前再走数里,望着周边青山,又看着前面峡谷位置,张七九很是踟躇,等到走进之后,瞧着一群走江湖的人士在路边休息,虽然四平八躺,颗那股子凶煞恶气是当不住的,跟江湖的凶恶不一样,江湖里大多是表面功夫,那些五大三粗的人,板着脸,一股凶恶样子也就只能骗骗门外汉,就是那些杀过人藏在山里的剪径草寇,也是不同,而面前这群躺着身子晒着太阳的壮硕汉子,就算闭着眼,那股子恶气也是透人心底,尤其是兵器不离手,一脸散漫,却没有彻底的散漫样子,显然就不是个善茬,尤其前面那位穿着黑衣的带刀男子,一副病怏怏的白色面容,浑身上下也都是散发着死气,拖着刀,眼神却是看着自己这群人,森然可怕,一般像这种人,要么就是手上沾了太多血,损了阴德,要么就是真的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张七九往身后给了个眼神,谨慎味道浓厚,他知道自己这群人的底细,要论修为,他能排上前几,八品没敢带,上个金陵带上个八品小宗师过去,那就有些挑衅味道了。

得了指使的一群人拉着马缰,缓步过去,胆战心惊,生怕起了冲突,可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更不要说这群人本来就是来杀人的,一群人擦肩而过,才到一半,黑衣男子面无表情吩咐说道“杀。”一个字犹如风卷残云,雷厉风行的一群壮硕汉子眼神冰冷,他们听到一声令下,残忍一笑,他们可不管这群人是谁,只要面前男子说了杀,这群人就得死。

一伙人接二连三拔刀而起,带起湿土飞溅,张七九也算是走了多年的老江湖,一言不提拔刀相向的也有,半渡而击的那是兵法,他也听闻过,可这种蛮不讲理,也不自报门户,说动手就动手的人真是少见,就不怕杀错了人,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想放过从这里过的人?只是他应声能反应过来,手下那些个依仗卫家吃了一些甜头的江湖人就不同了,反应快的举剑而挡,反应慢的连人带马一分为二。

张七九坐在马上,先是躲开其中一刀,返身而刺的时候,旁边二人立即二刀劈下,逼得张七九只得侧身收剑,铿锵二声抵住二刀用力荡开,一剑横掠过去,逼退二人之后,也不管后人生死,径直看着面前因为说了话而不停咳嗽的黑衣男子,朗声说道“先生不先问过就动手,不怕错杀了好人?”

平王府里接过皇旨的段崖晋单手握拳放在嘴边,一副虚弱样子,低着眉看着张七九,轻笑说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人。即便有,今日要杀的就是好人。”

旁边那位默不作声,背着东西,像是长枪之内的物品,张七九只是觉得他有些面熟,不过听到段崖晋的话语,也是冷笑,知道今日是不能善了了,冷然吩咐道“都给老夫杀了,一个不留,杀一个,老夫给他请功,赏金百两。”

段崖晋没关注请功二字,却是重复喃喃说道“一个不留。”像是入了魔怔一样。

张七九一言下去,不再多看他一眼,一掌拍在马背上,身影借机而起,杀入这群凶猛汉子中间,先是一剑砍断一柄正砍进卫家人肩膀里的大刀,继而一剑捅去,只是可惜,没有像他想象的那般直入人体,又或者说听到一声惨烈的喊声,微微抬头,只见那名病怏怏的男子站在面前,双指拈着剑,不让他往前再动上分毫,躲过一劫的汉子正要出声,被段崖晋翻手制止,推了开去,这才望着张七九,说道“你也该死。”

说完之后,二指猛然用力,原本长剑弯成一个难以置信的弧度,张七九微皱眉头,难以忍受这股渗人寒气,运起真元入剑,身姿往后翩跹退去,可惜这黑衣人二指像是粘在了剑身上,无论张七九如何作为,段崖晋皆是离着只有半身距离,一寸长一寸强,张七九是有苦自吃,手腕一翻,长剑立即抖动起来,像是想在段崖晋手心转出个窟窿出来,段崖晋微怔一下,二指猛然用力后拉,张七九只觉一股大力拖身,另一只胳膊袖袍一挥,手掌晦暗着往前一推,段崖晋面无表情,对拼一掌,看着柔弱病怏的身子对拼一掌之后,脸上潮红涌动,反观张七九,更是闷哼一声,手掌后撤,长剑总算是被他扯了出来。

段崖晋情绪不显,想借着张七九平稳气息的时候再次欺身,可这位走了半身江湖的老人已经有了提防,哪能那么简单让他如意,他深知要论修为,面前男子定然在他之上,但他好在在卫家剑阁呆过些日子,剑招精巧有序,进退自如,先是下流一剑拨土而起,紧接着身随其后,一剑带影携风。

段崖晋对此只是冷然眨眼,先是一挥袖袍抵挡住灰土,眼瞧之后裹挟剑意过来的张七九,不退反进,一脚重踏,之前被割弃在一旁的红缨大刀争鸣一声,破土而出,大刀瞬间入手,段崖晋气势一变,之前摇摇欲坠像个将死之人,死气沉沉的阴暗气息一扫而空,呢喃说道“要论霸道,谁比得过雁北刀,谁比得过我北字军?”

一刀巍峨如山岳而下,张七九就算见多识广,那也是在他那个层次,最多到八品位置,九品这个层次与他来说还是太远,再者又说九品天下扳着指头来数也不过二十人,不然魏青山一眼之下能让那么多江湖人望而却步?

张七九虽然有些骇然这刀气的纯粹,却不敢退而不接,一剑竖劈换横挡,刀气倾泻而下,张七九只觉自身像是撞上了洪荒之兽,一股子难以抵挡个感觉直接传入心神,张七九一股血气如雾喷出。

段崖晋却是得理不饶人,也不管周边悲惨呼声,径直再往前一步,又是一刀,张七九这一次不敢硬接,手腕一抖,长剑如野遍洒而出,不过这一剑也是枉然,两人之间境界相差太多,只是让人奇怪的便是,这一刀破了剑势,本该可以顺势取下人头,段崖晋却无端旋转刀刃,用刀身砍在张七九的脸上,连人带剑一起劈砍出去。

就在张七九也是疑惑的同时,段崖晋身影一转,莫名出现在他面前,大刀横在他的颈上,入肤二厘,缓缓往外流着血水,面前带刀黑衣男子也不管背后是何等场面,或者说他信心十足,只是轻声说道“卫家公子在哪?”

张七九这才恍然,却是默不作声。

段崖晋大刀再入二厘,血水顺着刀身蔓延出来。“你瞒不了我,先前你过来之时,整个队伍都以你的眼神办事,以你为尊,这不合适。那人也断然不是卫家公子。”

段崖晋眼瞧着张七九的认命模样,心里默然,只是他依旧放不了人,轻声说道“是条汉子,可你还是得死啊,就让某来送你个痛快吧。”微微闭眼,大刀扬起,继而猛然斜劈而下。



第二百五十一章 剑里藏剑

段崖晋心里对此事无论是何想法,这刀也不会停顿,猛然劈下,就在张七九要成为这刀下亡魂的时候,一柄软剑径直飞掠过来,不是救人的路线,而是杀人的路线,正对段崖晋面门。

段崖晋冷笑一声,不过这杀人刀术却没有砍了下去,抵住袭杀过来的软剑,叮的一声,又是飞掠回去,段崖晋看望软剑方向,一名背着斗笠的中年人顺势接剑,张七九睁开眼,望着那名站在局外的中年人,有些想知道这是哪家的英雄好汉,这种闲事也敢接管。

就在他疑惑的同时,面前男子却是缓缓将嘴角八字胡给扯了下来,张七九心下大颤,脱口而出。“公子!”眼眶微润说道“公子不该来的啊,老夫死便死了,不值得。”

卫澈望着那名躺在泥水当中的老人,羞赧一笑,似乎又是责备自己当初没有坚持,一脸温和说道“我爹说,有些人欠了卫家一条命,所以活该要替卫家死,可卫家的待客之道不是这样的啊,我卫澈无德无能,带不了队伍便罢了,总不能一开始便散了人心吧。”

段崖晋早在这人将那撇胡子扯下之时便就了然一切,一手放在胸前抑制住那股咳嗽的冲动,看了一眼卫澈,赞赏说道“不错,有胆色。”开了口,那份咳嗽却怎么也掩盖不下去,小半会之后,声音也是沙哑起来,看了眼背后整个干净的黑衣场面,“果然是一个不留。”

张七九有些躁动,却是被人直接刀架脖子。

段崖晋拖着刀往前走了数步,之前那位背着刀枪一般的黑衣人士走了过来,在他面前轻轻说了几句。

段崖晋沉默一下,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一小会之后,白着脸色点了点头,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动作不言而喻。

卫澈看了一眼面前自告奋勇的黑衣男子,眼里谨慎味道浓郁,他能觉察到二人之间的修为大致相妨,只是他有自知之明,他一身接近八品的修为大多是外力所致,又或者是灵药筑基的过多,比上这些实打实靠着自身走到七品的修道人士,还真说不定谁输谁赢,之前他之所以出来一个是觉得那个摧枯拉朽的九品男子病怏怏的姿态不似作伪,他打不过但吸引过视线也能跑,这样也算尽了力,以后若是真回了卫家,再想拿权那就简单的多,毕竟以卵击石硬要他死在这里给一个卫家客卿陪葬,这样怎么也说不过去,如今心思态度已经让这群人看了个透彻,卫家可以死人,但他这个新晋家主并不是个不问不顾的冷血之人。

不过当下就不同了,卫澈皱了下眉,原本能跑,如今一个九品在一旁惊阵,还有那么多脸上带血,刀上带肉的蛮横汉子虎视眈眈,怕是有些插翅难逃,瞧着状况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青色剑气缓缓从五指之间蔓延而出。

而那名隶属王府统领的霍平黯瞧见此等情景,取下之前背在背上的包袱,以前是为了掩人耳目,如今要杀人,自然就避免不了了,拉着包袱一角,猛然一扯,一刀一棍旋转飞越,自己则是往前一跃,接过空中刀刃,合二为一,脸上狰狞一笑,猛然斧劈下去,之前不出手是他知道自己打不过那个老人,倒不是怕死,而是觉得会丢人,是丢面前黑衣人的脸。

瞧见此等状况的张七九瞳孔微缩,这才想了起来为何觉得那人面熟,咄咄颤声说道“平王府!”

卫澈脸上杀气不止,虽说知道是皇家指使,但这个刀,要论没有罪过,他也不能心安,如今被张七九一言点破,他小声咀嚼半句,似乎是记下之后,脚尖一点,身体后撤半丈,躲开霍平黯一刀,手上软剑入灵蛇出窍,剑尖如蛇信直接袭向霍平黯面门所在,而这王府统领先是侧头躲过一剑,剑尖顺着耳鬓落下几许黑发。

卫澈转而化刺为横掠,霍平黯立刀而挡,挡是挡住了,就在交锋的一刹那,卫澈手腕一翻,剑身打在刀身上,软剑如弓,越过刀身径直扇在霍平黯的脸上,啪的一声荡彻在整个峡谷里面。

霍平黯后退数步,伸手揉了揉面颊,一条红色的狭长剑印印在脸上,又是往地上吐了口血水出来,这才眼神阴暗的看着卫澈,无论是一力降十会也好,还是以柔克刚也罢,大抵都如水火一般,火烈则水尽,水盛则湮灭,道理浅显,很不巧的就是霍平黯一身武功都是源自于杀人,而卫澈恰恰是集天下所学,不说学有所成,至少眼界上要比霍平黯高上不少,所以一经对招,卫澈攻守有度,而徐江南那夜是力有不逮,他本身剑走的也是杀人路数,能周旋过招脱逃出生已经很是出色。

卫澈一剑立功,知道面前人隐怒上头,他也有些恼火,说到头,哪个江湖世家能有卫家这般名望,按理他这个卫家公子本该潇潇洒洒,醒时饮酒,醉时赏花,如今在江湖里吃了几年苦不说,归了家,整个卫家分崩离析,也照样看不到苦尽甘来的日子,更不要说如今连小命都得看别人的脸色。

满腔怨气加上之前来时饮酒的酒气,便是不怕死的豪气,再是起剑入沧澜。

霍平黯刀身黑色劲气渐次弥绕,挺身而上。

站在一旁的段崖晋微皱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手脚,人皆有傲气,尤其是带着北字的行伍,二人对拼,若是比杀人,可能霍平黯杀了一百,而卫家公子尚未五十,可如今生死交锋,霍平黯虽说刀法这些年在他有意无意指点之下,有些大开大阖的气势,但比之卫家千百年的底蕴,还是差了太多,无论南派,还是北法,卫澈都是娴熟过渡,破绽不多,想来数十招内,霍平黯必败无疑,但这活就像沙场点兵,就算是自告奋勇,上了疆场就没有说安然退下,这样的苟活之法只会让人生不如死。

段崖晋深谙此道,所以即便看出结果,也是袖手旁观的原因所在。

霍平黯数招未立寸功,面前人滑如泥鳅一般,从不正面应对,关键身法又是轻灵,泥菩萨也有半分火气,尤其实在这么多人面前,着实气恼,早无之前冷静情绪,手上黑气丝丝缕缕,犹如春前细雨,霍平黯再递一刀,一刀未至跟前,再补一刀,气势更甚之前,他也知道自己不善对招,与其如此,不若大发所长,刀走霸途,剑走正道。

卫澈清喝一声,碎碎前行,软剑置于背后,继而向下一点,犹如潮起一般,点在第一刀刀身之上,瞬间铿锵一声,犹如一击晨钟暮鼓,全然不似软剑之柔,悠扬洪亮,卫澈不急不缓挡下第一刀,揽臂前伸,想要逼退霍平黯,软剑招式鬼魅,比上长刀如野,自然是近身威胁更大,而卫澈本身身法胜过徐江南太多,只是常年不露相而已,否则真一个读书的世家公子,手上没有几招,卫玦一个胆子再大的家主,也不敢就此放他一人入江湖啊。

峡谷上面,瞧着这阵势还有一老一女,女的抿着唇,担心神色溢于言表,而老的则是乐呵一笑,半途而返,这年头他走了遭卫城之后也是明了,知命境界他是不想了,就等着这身上事情了结了,好去北地,毕竟有个徒儿说生个儿子叫他爷爷。

只是而今看到身旁女子的担心神色,打趣说道“怎么了?担心他?”

女子咬着唇,不做声,当夜那般恩断决绝说自己不再是卫家人,不过如今瞧见此情此景心里犹如五味杂陈,只是煮熟的鸭子也就一个嘴硬了,闭眼轻声说道“没心没肺的,死了才好。”不过后半句犹如蚊蝇,也就只有自己能听到。

魏老侠呵呵一笑,早就看穿了这个嘴硬心软的傻闺女,也不想让他干着急,望着下面胶着战局,更为准确的便是望着在霍平黯背后的那名病怏男子说道“你放心,你这个哥哥平素没见如何习武,但瞧着手段,也不是那种花拳绣腿,能任人欺负。不过今日,你算是求错人了,你哥呐,用不着老夫来救。”说完,朝着峡谷深处一棵树上看了一眼,上面若有若无有个喝酒的身影,又是捋了捋胡子,很是得意。

大难之后的卫月有些沉默,二人本已入了江南道,是他听闻卫澈上京,又是听到那些人风言风语这才心神不灵,魏青山是何等人物,察言观色已然是炉火纯青,瞧着这妮子面色就知道她想的什么,若无其事呆了两三天,果不其然,卫月心里装不住话,央求他往西蜀道在走一遭,没说什么事,却彼此心知肚明。

魏青山奇怪的看了一眼病怏男子,喃喃说道“倒是这人,有些奇怪,朝廷什么时候有一位九品的刀客?”

卫月得知那人没事之后,放下心神,如今又是听到魏青山如此一说,很是奇怪问道“魏爷爷,这是为何?朝廷就不允许养九品的刀客了?”

魏青山轻笑说道“这江湖修道啊,就跟当官一个道理,尤其是到了八品九品的,谁不想更上一层楼,再添点气运,就像老夫,上了八品,为了九品魔怔了近三十年,这可是小手伸进烟囱里,一条道走到黑的路,真有那么容易转道那就好啰。进了朝廷,虽说是富贵荣华了,可这都是过眼烟云啊,九品之上都是登天,可不是金银钱财就能买来的。当然也不排除自小就跟着官家打交道的人,那样盖着官家的印上了九品的也有,可也不多。这小子是一个,只是让老夫奇怪的便是,瞧着与卫澈对招的那人眼神,摆明了对此人很是信服,若是金陵来的,断然不止于此,可若是说本就是西蜀道平王府的人,这里面文章可就多了去了。”

就在卫月正要追本溯源的时候,下面状况再生,霍平黯一刀横掠捣黄龙,气势凌人。

可惜气势这东西,二而衰,三而竭,二人对招这么久,卫澈早就适应下来,不慌不忙,剑意如墨写意而下,在众人眼里极为侠客意气的上前接刀,皆是像看到了他惨死的结局一般。

不过就在刀剑相接的一刹那,卫澈一声闷哼,嘴角血液溢出,而自己却手腕一抖,左手如星在剑柄一点,莫名之间一道流光化作二道,斜劈过去。

霍平黯就算见过太多江湖事,可这种阴诡招式还是第一次瞧见,剑里藏剑,可他新力未生,防不胜防,只得眼瞧那柄软剑在瞳孔里放大。



第二百五十二章 偷师之技已然参天

段崖晋微微摇头,霍平黯在他眼前还是急功近利了些,按道理有个因他喜而喜的属下,这是好事,但在段崖晋眼里,却不是如此,因为这样的人破绽很大,容易因为一个人而被冲昏了头脑,卫澈此番过来在他眼里便是,微微闭眼,屈指一弹,正中卫澈的杀人短剑。

卫澈只觉手上一麻,偏离几分,原本是从脖颈处砍下的轨迹径直从肩膀吹滑过,嘶啦一声划破衣裳,一刀不浅的伤痕径直显露出来,带着血迹,而卫澈趁机近身,并不想放过如此机会,挑起长刀,让其门户大开,右手软剑直刺而去,霍平黯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的招式阴了一手,一脸羞怒,侧身硬抗一剑,继而一掌拍在卫澈肩上,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将卫澈打飞出去,这才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半跪着身子,将插在肩膀上的软剑,怒喝一声,径直拔了出来,朝着卫澈投掷过去。

卫月瞧见此景,在上面掩着嘴惊呼出声,“魏爷爷。”

魏青山却是捋着胡子,一副不出手却胸有成足的自信姿态,就在卫澈倒地,在泥水里翻滚数圈,狼狈不堪又是一剑而来的时候,离身一丈远的时候,砰的一声,软剑转了个弯,贴脸而过,直接插入一旁山壁之中。

瞧到这番情景之后,魏青山暗自松了口气,也是暗自将手缩了回来,就连他在那般危急时刻,也是忍不住有些怀疑,难不成那小子就是过来看笑话的?

不过好在最后瞧见这小子出了手,不至于让他难堪,不过暗地里却是将这个油滑小子骂了个半死,若是真让卫澈在他的面前死了,不知道怎么跟一旁妮子交代是一个,更重要的就是他脸上无光啊。

卫月这边心思才下眉头,那边又上心头,望着那个背着长方布条,手上又是提了把剑,另外一手又是提着酒壶的满当身子,若是别人,她觉得是满身的江湖侠气,而徐江南一副这般姿态,她瞧着却是滑稽,只是若要点评出来,那就是满身邪气,不过话说回来,当下也是后知后觉的知道了魏青山说他不出手而卫澈也死不掉的原因所在,在她心里,其实没有想过这一层,她觉得自家哥哥出卖他,他不来是人之常情,她也不会怨他,就连当夜,她作为一个刚跟卫家闹翻出来的姑娘,也是满心愧疚,不敢与他对视。

而如今他却是来了,无论出于何方原因,能站在这里便能让她欣喜许多,心情大好,只不过能表露出来的不多,嘴角一翘足矣。

欣喜神色还没稳住,便又担心问道“他能打过那个黑衣人?”这话本是多余,魏青山早就说了,他不出手,卫澈性命依旧无虞,若是徐江南打不过,这二人不都得命丧于此?可惜卫月这会只是关心则乱,毕竟一个九品在这,她原来对于江湖品轶并不太了解,尤其卫家二位九品高手在哪遮风挡雨,懵懵懂懂,而今跟着魏青山走了一遭,这才明了九品在江湖里的威慑力。

魏青山瞥了一眼卫月,轻声说道“若是当夜那般,定然无忧,可如今瞧他吐纳气息,也是初上八品,极为不稳,不过你放心,如今老夫也不晓这小子的手段,再者这小子当初跟着老夫的时候,可是刀口舔血过来的,惜命的很,打不过,要想跑,下面这群人还真留不住他。”

说完之后,没听到回复,又是看了一眼卫月,看见她只顾盯着下面那提酒的人,知道这番话是白说了,不过也好,这话前半段真假不一,要不是他刻意想帮衬下自己这个算是半路出家的便宜徒弟,刻意塑造点他有情有义的景象出来,他还不太乐意说上这番话语,徐江南那一夜虽说借着外力一脚踩在九品门槛上,即便没有迈进去,差了点机缘,但无论怎么说,比上那夜的的确确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不过一想到此处,魏青山胡须飞扬,意气风发,就算是半路出家,那也是他徒弟,一年以前,还在雁北杀着流寇,有时候还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动不动便是劳筋伤骨,如今却是一脚踩龙门,登天在际,这番速度,他即便知道是有李闲秋当初传功的原因在内,可即便如此,能到如今的位置,在他那会想都不敢想,如今替着徐江南回味,也是一脸恍惚,似乎这当中已经沉淀了几十年,余韵无穷。

徐江南先是看了一眼早之前让他在鬼门关过了一遭的王府统领,转而又是看了一眼站在他背后轻轻咳嗽的黑衣人,皱了下眉头,早先他与张七九的交锋他在树上瞧了,整个一摧枯拉朽,不过当下只见那人咳嗽了半天之后,面色潮红的盯着自己,眼神很是古怪,徐江南莫名想到龙阳一词,一身鸡皮疙瘩,寒颤之后转过头,并没有太当回事,转而看着躺在泥泞里狼狈不成样子的卫澈,笑了笑,又是走到跟前,蹲下身子,摇了摇头打趣笑道“啧啧啧,这可比当年狼狈多了啊。”

卫澈强撑起身子,只是望着打趣他的徐江南,没有说话,他也没想到说在这里还能遇见,微微闭目说道“你怎么来了?”

徐江南明知故问说道“我不能来?你的意思是让我走?”

卫澈按着胸,却是一笑,血水沾着牙齿说道“你走的掉?”卫澈意有所指,看了一眼对面在替霍平黯查看伤势的黑衣人。

徐江南瞧着卫澈一番话语下来的苍白脸色,脸上原本的促狭笑容不动声色的收敛起来,站起身子说道“试试看?”

说完便将手上酒壶搁在卫澈的身边,徐江南自己则是拎一把剑,又背一把剑,起身转过头看着那边已经令人将霍平黯抬走的黑衣人,还未出声,段崖晋捂着嘴咳嗽稍许,然后说道“公子姓徐?”

徐江南笑道“是不是说了就可以走?如果是那我便是。”

本是玩笑话语,徐江南自知就跟之前卫澈说的一样,进来容易,出去难,可谁知段崖晋却是一本正经点了点头,然后叹气说道“但他得留下。”

徐江南先是一愣,继而一笑置之,不过说来他也奇怪,按理来说面前黑衣人不让他走这才是应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这里可说不通。“你就不怕我将此事说出去?”徐江南又指了指之前霍平黯,笑道“我可是在平王府见过他,就不怕到时候我嘴上不严,给平王府招来杀身之祸?”

天下最怪的事情便是如此,很多人就是不吃敬酒,爱吃罚酒,如今的徐江南便是如此不识抬举,而且是求着人给他吃罚酒,实在怪上加怪。

段崖晋闻言却只是不做声,停下了咳嗽,将手放了下来,指间隐隐有些红色血丝覆在手腹茧上,有些话点到即止就行了,再说下去对两边都不好,放人离开那是他的私心,徐暄当年带着他们走南闯北,从塞北烟云看到江南杏花,如今自己却要动手去杀徐将军的后人,乐意不乐意是一码事,可动了手,到时候下了黄泉,他没脸去见那群老兄弟。

而今听见这样的话语,也是知道躲不过去,总不能说因为他是徐暄之子,就置后面这群人的生死不顾,就算这群跟着他在王府呆了几十年的弟兄不在乎,他总不能把人往火坑里带吧,有情是好,可无义照样不立,实在两难。

本想着心里暗叹一声,段崖晋单手拖刀,像是手脚无力的样子,刀剑在地面泥泞里划出一条刀痕,越走越深,突然步伐凌乱,像是醉酒之人,踉跄过来,愈来愈急,也是越来越快。

徐江南微皱眉头,虽然不知这葫芦里是什么药,可好歹一个九品刀客,若说只是外强中干,他不信,也是不敢耽搁,握着手中剑,一掌退出,剑鞘直击过去。

身随其后,提着在李渡城里打造出来的佩剑,一跃而上。

段崖晋再挪一步,对于激射过来的剑鞘视而不见,等到剑鞘离人二丈,却犹如撞上大山,凝而不进,衣袖猎猎作响,终是颠倒出刀,一瞬间刀气满峡谷,犹如云蒸霞蔚,先是刀鞘直接一分为二。

徐江南出剑而不敢接刀而退,也不管好看不好看,先是退到卫澈身边,一脚不轻不重踢在他的腰间,将他踹开,继而自己也是翻腾出去,刚是离开之前位置,刀气过往肆虐,尘嚣四起。

起身之后,看了一眼卫澈方向,见他只是一身脏污,还有出的气,这才回头,之前放在卫澈身边的酒壶却是炸裂成糜粉,酒气散在周边,消散不去。

徐江南往前走了几步,像一个沉迷酒坛多年的侠客一样,闭着眼,脖子前伸贪婪的吸了几口空气,带着可惜的口吻笑道“可惜了,好酒都给浪费了。”

说完之后,突然睁眼,一步踏出,剑气纵横,比起那夜卫城一剑破方云有过之而无不及,偷师之技已然参天。



第二百五十三章 勾冥

在读书人心目中有着字如其人的说法,而在江湖里同样也说得通,一招一式跟人的性格总会有些干系,若是一个人尽是一些下三滥的招式,要说他这人是个谦谦君子你会相信?之前夜潜平王府,霍平黯与他一说,作为徐暄的老部下,虽然没有亲眼看着公子长大,可若你是个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的孤儿,你再是平凡普通那也没关系,可若当你知道自己是徐暄的儿子,是他们这群人无论有着何种原因和身份,都愿意低下头喊上一句公子的人,那么,你就不能是个草莽之辈,最早是平王府,霍平黯一说,只是当时身份不明,他也就当笑话听听,等到卫城消息传来,即便前面有着霍平黯的点拨,他依旧很是惊异。

一个是因为徐江南他娘身死的时候,他可是就在西蜀道,快马加鞭那也就是几天的功夫,更不要说在听闻徐江南他娘去了卫家之时,他便尾行在她身后,一直到徐江南娘亲失魂落魄回到景州,还有后来自杀身死,听闻消息的第一时间他便过去了,当中情景也是见得明晰,妇人怀胎,一尸两命。

而今虽然疑惑,但总归这是好事,至少徐将军还有血脉在人世,当年事情发生的太快,他们这群人还沉浸在那些个灭国的功劳里,还未来得及体验一番春风得意马蹄疾,便又被人斩落马下,人生起落由此可看。

二个便是在平王府他才六品,等到卫城消息,显然是九品之上,他有些不信,一个人能在半年之内从六品到九品,天方夜谭,就连之前初见,他能察觉到面前人气息显然初上八品,还不稳妥,不过这样也是骇人了点,想他当初也是机缘之下,在山里老僧人那里被点拨了一番,苦修了一番,能上个九品已然是极限,也是大限。他一身修为来自山中那名怪僧,就连修炼的功法也是这样,他曾经跟霍平黯说过,自己体弱一个是当年伤病,另外一个说是自己一生只顾着杀人,损了阴德,当然第二句是玩笑话,其实他也知道身子消弱下去其实是跟功法有关,当年那个怪僧人也是如此,一年四季皆是满身死气,就算是笑,也犹如身在地狱,更不要说后来圆寂之时,一身上下只见枯骨,不见血肉,不然他能凭借苦修能到九品?说出来他自己也不信,本就是块不上台的角料,能有今日,也算是出色,无愧自己。

现如今一剑之下,虽说剑气稍弱,比不得他,但如此信手拈来的动作倒也是稳了他的心,尤其剑法大正,见剑如见人,筋骨正就算不怕他走邪魔歪道,心情尚好,段崖晋稍松一口气,似乎也是起了好奇心,想知道被自己唤了了句公子的人底气究竟能大到哪里。

段崖晋呼出一口浊气,嗅着空气中的酒香,大有怀恋神色,从在山中苦修开始,他便滴酒不沾,刚开始是觉得自己没有喝到正宗的,到了后来才发现是因为每次喝酒都会想起某些再也见不到的人,索性不喝,到了后来,就连霍平黯也是少有喝酒,他时常也拿这个说事,但霍平黯只是赧色一笑,事后又是依旧。

他拿这人也没法子,总不能说你不喝酒便滚出平王府?天下没有这个说法,只不过他知道霍平黯心中不忿,若是他,没有山中苦修的那段时间,他可能比上霍平黯只强不弱,本该在京里飞黄腾达,又或者说将士死沙场一般在北地,都算归宿,被调遣到西蜀道,在他们眼里就是发配,更加不要说在平王府这个再无出头之日只能混吃等死的破地方,他喝酒是念旧,霍平黯喝酒则是消愁,不一样,可不喝酒,不骂人,这愁苦抒发不出来,郁结在心,人自然就像某些不好的方面去转变,他也是瞧着霍平黯渐次变得沉默,这是命,他也无力回天。

如今阔别多年,再次闻到酒味,又是想起多年之前的兄弟,还记得那会最初的时候都是淡得出鸟味的劣酒,可是那会却是常常喝到几个人光着膀子肩膀靠着肩膀一起围着棵大树要么跑到山丘另外一边,弯着身子吐得死去活来,如今能一二斤入肚面不改色的时候,却是不喝了,也找不到人喝了。

段崖晋眼眶微润,戎马生涯不能说,但往往不能说的才是最珍贵的,他望着徐江南,隐隐能从眉目中看到当年徐暄的意气风发,背着剑匣拿着春秋剑,剑锋一指整个南国都被攻陷,如今这个公子又在江湖里搅风搅雨,难为可贵,他心里愧疚当年没有出手救下徐唐氏,而今似乎看到了解救之法,一股豪气入刀锋,杀气却是消弭,一挥袖袍,犹如当年西夏入蜀地,有进无退,一刀干净利落砍去黄龙头,朗声笑道“公子好剑法。”

徐江南起初还当这是嘲讽之意,正要开口,却瞧到段崖晋略带尊敬的神色,反唇相讥的话语终还是没有开口,郑重说道“是吗?江湖常说得寸不进尺才是长命之道,而今徐某人偏要得寸进尺贪心一番。”话音一落,再起剑气,以前西蜀道每到春暖之日,犹为怪异,天上不见雨,而地面皆湿,一连便是数旬,如今就是这样,而徐江南此番剑气入长剑,整个身体周边升起一层白雾,犹如垂天之云,仔细一看这才察觉,原来是细小水雾,有水便有鱼,有鱼便有化龙意,缓缓慢慢,白雾中间一条白色剑气腾转挪回,犹如小龙潜渊。

段崖晋瞧见此番姿态,赞赏之意居多,只不过见到徐江南有些犹豫的面色,便是知道他的思虑,这般生死之局竟然还有想着其他,面色一变,杀气突然四溢,刀锋自鸣,杀气灌彻整个峡谷,“不过可惜了这好剑法!”

手掌一翻,提刀横掠,行至半途,扶摇而起,一刀像有开山之意,气势走到巅峰之处,就像杀气配黑衣,又如江水行至悬崖尽头,天衣无缝的倾泻而下,似乎势要将徐江南湮灭在这峡谷位置,就像当年霍平黯将平王就地格杀一般,当年夜战并不是山贼之人劫财,也不是什么仇家过往,就是霍平黯带着手下与平王的亲兵在这峡谷里冲杀了一场,杀声冲天借着峡谷荡传出去,这才有了平王从死人堆里爬出去的威名,其实真相也就那么些个人知道,真平王死在这里谷里,假平王偷梁换柱当了二十年的安乐王爷。

至于现在这条峡谷平素也都没人敢过,实在是瘆得慌,什么东西都是物极必反,绿意本是生机,可绿到人毛骨悚然的时候,那边就是死气,在配上点当初在这里埋了几百号人命的传闻,更是如此,尤其夜间明月照岗,风声过往如鹤唳呜咽,而今段崖晋便是如此,他修的本就是有损生机的死气功法,早二十年用尽一生气机爬上九品,现如今行之将木,应景入情。

一刀下去,整个峡谷风声大作,刀剑铿锵,鬼魅横生,似乎当年之景再现。

魏青山在山头咦了一声,有些惊异这样的刀法。

卫月体表生凉,则是面色微变,有些担心说道“魏爷爷,这是?魔道?”

魏青山摇了摇头说道“当年我走江湖的时候,已经就没有了什么魔道,卫山前辈在天台山一人抵十,那十人其实也不过就是杀人成性,要说真的魔道中人,江湖里少之又少,这功法倒是没见过,不过江湖里倒是有过传闻,五十年前传闻江湖里有个书生,姓王,喜欢上了一个寡妇,不过可惜了,女的死了,投的江,姓王的书生出走,最后也是了无踪迹,不过倒是听说后来他开始走江湖了,还自创了一门功法,名叫勾冥。传言说能连通阴间,虽说有些夸张程度,也不知道此人是不是他的传人。与此之外,倒是我孤陋寡闻了点,没听过此种怪异功法。”

卫月注意力没放在怪异功法上,润了润唇小声问道“魏爷爷,那寡妇为什么投了江?”

魏青山乐呵一笑,有问必答说道“官府的贞节牌坊都给她立了,那会再让她二进红房?相夫教子?整个村子都脸面无存了啊,所以啊,那个村落的人就使了点伎俩,乱世里逼死个没了丈夫的女子,那不是小菜一碟?那姓王的书生便是那会离的村。”

卫月讥讽一笑。“薄情最是男儿身。”

魏青山一脸狐疑看着这个妮子,不多时,哈哈大笑打趣问道“怎么?你觉得这书生怎么办才不是寡情人?”

卫月不作声,却是盯着下面身影。

魏青山叹了口气,又是说道“二十年后,整个王家村突发了一场大火,一村落的人无一幸免,而旁村有个商户,进货刚从那边经过,瞧见大火之时,有个书生装扮的人,正在河边烧着纸钱,据他所述,此人有几分当年王书生的面容样貌。而在这书生起身同时,他隐隐瞧见了一副情景,那名传闻思夫投江的女子,却是被人装在猪笼里,嘴里塞着白布,满脸悲绝的样子,抛进了江水。”



第二百五十四章 二句公子换座坟(第二更)

魏青山在山头说着往事,卫月听到二十年后的事件,总算是面色稍缓,轻哼一声,这事算是揭了过去,魏青山也是摇头苦笑,要说天下女子皆是如此他可受不了,想来也怪,他那个大徒弟的媳妇,做事圆润,滴水不漏,他虽然真心夸奖,但并无太多欢喜之意,若无最后说的那事,若无紧要事情,估计他也难得再去上一趟,而卫月不一样,虽说时不时让他很是头疼,口里喊着魏爷爷,作态却少有恭敬意味,更有甚者,时不时在他面前还要冷嘲热讽一下,就比如之前那句话,那名女子万万是说不出来的,若是有事相求,才会低着头端茶递水,像个讨喜的孙女,可他偏生就喜欢这个妮子大过那名心灵女子,可能就是喜欢她藏不住话的性子,他也藏不住话,有言就开,九曲十八弯的那种忸怩架子,他实在是看不习惯。

不过书生的后来魏青山就没说,叹了口气,真要说到是怎么死的,他不知道,但知道这书生在江湖上也起过一阵风雨,被人追杀,不知道是被人看上了那份功法还是真的惹了某个世家,总归是销声匿迹了。

而今谷内鬼魂之声大作,犹如阴间再现,摄人心魂,就连原本杀人不眨眼的那群威猛汉子,刀剑加身估计都是面不改色的住,如今瞧见这副场景,皆是瞪大眼珠,面色微变。

而作为在这群鬼怪之中的徐江南,眯着眼看着眼前气势宏大的段崖晋,任由那些破土而出的鬼灵抓住脚跟,段崖晋一刀落下,徐江南不惊不惧,这番场景再是可怕,也吓不到他,当初在剑阁,崔老一剑之下,便是高山仰止的冰天雪地,这人一刀之下无非是鬼怪阴间,殊途同归而已,先是伸手一剑,剑光朝着段崖晋激射过去,还未近身,这柄在李渡城花了一小笔银子的长剑便化为糜粉。

徐江南先是转身,扯下背后剑匣,一拍匣底,伸手反握桃木剑,耍了个剑花,直指段崖晋,眼神清澈,嗓音醇厚说道“这一剑,是一名姓崔的老头教的,说是叫落白梅。当年他没机会在人间施展,小子不才,只得十之一二,还望请教。”

话音落下,桃木剑血光弥漫,整个峡谷原本是森然死气,而今骤然之间,却是入骨寒气,二者皆冷,可死气凉人,寒气入骨,区别便是寒气再寒,比之死气更像人间,原本破土而出的鬼灵皆是哀嚎,瑟立于前,原本伸出手的动作皆是恍惚收回,胆战心惊,就在鬼哭之中,徐江南一剑下落,每下一厘,剑光便在峡谷深处纵横交错,犹如洪荒爪牙。

而段崖晋阔别二十年,再见春秋剑匣,瞬间泪目,就在交手一刹那,气势全无,他觉得值了,嘴里喃喃了一句,公子好剑法。也不知道这个公子指的是江湖人口里的那个公子,还是他作为徐暄亲兵喊得那个公子。

整个峡谷山壁上,皆是来往剑影,更有悲戚之音不断响起。

等到桃木剑自然下落,谷内风淡云轻,绿意盎然,天上清风白云闲淡如常,徐江南低着头,脸色苍白,背后山壁上不稳固的泥土轰然落下,响彻峡谷,而在他面前,四扭八歪躺着人,生气全无,之前那位枯槁的黑衣人,更是躺在地上,身上剑痕纵横交错,就是不见血,很是恐怖,看了几十年的声色犬马,也该是时候去阴间看看了,去找一个背匣的年轻人,不似人间这个,毕恭毕敬,中气十足的喊上一句,徐将军。

望着那名已经断气却是带笑的黑衣人,徐江南很是疑惑,长久之后,他收了收神,最后看了一眼尸体,这才踉跄转身,看了一眼还在惊滞过程中的卫澈,用桃木剑撑着身子,一步一歪的走了过去,到了跟前,邪笑一声说道“怎么?被小爷给惊艳到了?不过可惜了,你不是个女儿身。”说完又是换了副正经口气,望了眼峡谷两侧,并没有什么生人出现,“还能走吧,小爷可背不动你。”

卫澈知道自己脱了险,听到徐江南的话语,轻笑了笑,也不理睬这个救命恩人,一股脑往后一趟,也不管脏不脏,这世上就没有比劫后余生更是闲适的时候,以前就在那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手上领会过一次,如今再次体验,感受更深,又是想起往常,就是可惜,这会没能顺手摘瓜。

徐江南知道他的心思,就靠在他旁边的山壁上,抬头望着天。

过了一小会,卫澈猛然起了身子,扇了自己一耳光,徐江南听见卫澈的咋呼动作,还当是又来了人,顺手提剑,看了四周,除了山林野鸟,也听不见异动,再回头的时候,却看见卫澈走到那边死尸遍地的边上,那边还躺着一个老人,他这才明白卫澈的意图。

背着剑匣,一步一步的挪了过去,他对这个老人的感观也就那样,虽说平王府一面之缘,他救了卫月,弃了自己,但无亲无故的,这是人之常情,要说报复自然也就谈不上,他向来是用有仇必报来调侃自己,但这种没事找事,没仇说仇的丧病事,还是少做,说不定那些个老人说的阴德这回事真的有。

走进之后,徐江南小声问道“如何?”

卫澈试探了下鼻息之后,伸手去便去按老者的人中穴,苦笑说道“身上筋脉尽碎,不过好在还有点进出的气,应该能活,不过应该是个废人了。”

徐江南点了点头,眼瞧着老人有醒过来的迹象,善解人意的转身离开,还未走上几步,张七九悠悠醒来,瞧见面前人是谁之后,这才一笑,渐渐闭上眼,唤了句公子。

卫澈一笑,倒是不在乎,人活着就好,无论是千金买马骨,还是卫家真是真情实意,这个老人卫家养得起,搀扶老人缓缓起身。

而徐江南转过身后脸上表情便收敛了起来,走了小几步听到张七九那句气若游丝的公子,顿了顿脚步,又是看了一眼段崖晋的尸体,他最后那句话徐江南显然是听到了,也是借机将桃木剑收起,走了过去,背起段崖晋的尸体,又是捡起那柄已经断成两节的大刀,自言自语说道“两句公子,似乎值得给你挖个坟。”

卫澈搀扶起张七九,看着徐江南的动作,也是狐疑,但没多嘴,只是望着徐江南用半柄大刀就在峡谷周边挖了一个深坑,然后将人放进去,填上土,将刀插在上面,很是简陋。

等到徐江南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卫澈搀着老人走了过来,似乎是对之前他的动作视而不见,小声询问说道“接下来你去哪?”

徐江南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舒了口气,故作轻松笑道“还能去哪?金陵不能去,而今等这峡谷一事传道出去,李渡城也呆不下去了,先呆几天看看,等手头事宜办了,可能会去景州走走。

不像你,这遭鬼门关过了,往后就坦途很多,金陵不傻,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杀,把天下人当傻子,其实自己才是傻子,若真这样,金陵你也不用去了,也有借口直接打道回府了,反正一个死,落叶归根总比在外当鬼魂野鬼好吧。”

徐江南没有隐藏自己的想法,悉数说完,一边说,一边在墓上顺手插了个树枝。

卫澈释然一笑,望向墓冢说道“平王府我是要除的,到时候需要我留手?”

徐江南知道他的意思,摇了摇头说道“别别,犯不着,我说我与他真是非亲非故,你信不信?”

卫澈一本正经点了点头说道“我信。”

徐江南却是微笑摇头,率先往前走去,“我自己都不信,只不过啊,平王府真不用留手,为了让你动手麻利点,再跟你说个事,那李安城的平王是个假的,真的早就死了,死在来西蜀道的路上,跟你一样走了趟鬼门关,不过可惜了,他没走出来。而今说不定都已经投了胎了。”

作为目中人之一的魏青山,等到徐江南和卫澈走到没影的时候,转过头冲着面前妮子说道“为什么不下去见见他?”

卫月转过身子,径直往来时路走去,凄惨说道“我愿意见他,他可不愿意见我,不去受人白眼了。魏爷爷,我们走吧,你不是说要去江南道见一个故人?能跟我说说他么?”

魏青山微微叹了口气,几十年清心寡欲,却在一朝,因为一个孙女辈的倔强女子操碎了心,轻声说道“这如今人是怎么了,以前我们那辈人,喜欢个人,巴不得让他知道,也巴不得天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现在呢,一个人千方百计要过来,过来之后又不去见上一面,难不成看个背影就能解决相思之苦了?”

魏青山声音虽小,却是一字不落的落在卫月耳里,其实她听到的也不多,四个字,相思之苦,转而脸红到脖子根,愤懑转身瞪了魏青山一眼。

堂堂九品剑仙,就这么缩了缩脖子,讪讪一笑说道“卫家闺女啊,走,咱们找个酒楼,今日见了徐小子这一剑,我呐,心情不错,给你好生说说那个故人。老规矩就好,酒管饱,故事自然管够。”

ps今天比较闲,写的多,也就发的多,让我傻笑一下。虽然还欠很多,慢慢来。



第二百五十五章 认识不认识?

在李渡城往北二十里,有个山深水僻的大庄子,姓东,因为姓氏比较怪异,再加上整个庄院的人像是故意隔绝世外,勤耕读而避刀兵,知道的人便少之又少。

庄子里有个郎中,名东图,医术不高不低,疑难病症不能说是手到病除,但寻常小病却还是能对症下药,整个庄院就这么一个郎中,况且小病小灾的上门,有钱的给钱,没钱的打个条-子,摁个手印就算完了,几十年下来,光那些条-子都能装满一小个屋子,整个一活神仙,他婆娘成天拿这个说他,当个郎中,不往家里拿一分钱就算了,反倒成天往外贴钱,可东图知道,这个婆娘也就是耗子啃瓜子,尽逞嘴上功夫,不然当年他出门买药的时候路过李渡城,救下个傻大个,问及姓名,只是摇头,一来二去的,他也就算了,他婆娘也就刚开始叨叨嘴,事后不也是大米饭供着,就当收了个学徒。

其实呢,婆娘不说,他自己也知道,有些事就这么怪,他当郎中几十年,看得病不多,但肯定不少,就是找不出自家的毛病,几十年夫妻,该做的事都做了,偏偏就没有个一儿半女的,实在是心酸,有时候大半夜村里娃娃生病敲门,她媳妇有时候还会说几句酸话不让他去治病,酸酸嘴,而今收了个学徒,只要不是个白眼狼,说不定能当半个儿,防老。

前些日子过了个年,家里药材耗费的也差不多了,他盘算着要收的药材,将干粮放在包袱前边,银子放在包袱后边,包袱是他婆娘给做的,缝补了十来次,蓝黑相间,他背在肩上,又喊上闷头的学徒,给取了个名,叫东喜,原本一个懂不懂便大喊头痛的闷大个,如今也就性子沉闷了点,不爱说话,头痛症状倒是没了,不过好了之后瞧着样子也不像记得自己来处,就在这里帮忙做点事,手脚还行,只要是吩咐到的,也都会动手,尤其是几年耳濡目染下来,竟然也会坐个堂,小灾小病的更是会开个药。

东郎中瞧见之后,倒是温和一笑,脸上斑点星辰点缀,颔首点头,再后来,便是开始开始教他背一些简单东西,例如《汤头歌》,从辛温剂的《麻黄汤》开始,一直到最后止血剂的《咳血方》,等到他一字不落的背下之后,东郎中便要他背药方子,如今年纪大了,手脚不便,尤其这个年过的,自己也能察觉到身子骨不如年前,以前出来收药,时不时会带着东喜,今年想着就将村里的药堂给这个人照应了,自己有事没事出来给他点点路,这辈子也就过了,没做一件亏心事,大善,所以这次带着他,以前或多或少落下的山头都会带着他完完整整走上一遭,便走的有些远,以后自己便不出来了,是该归根的时候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东喜说傻其实也就是看着个面容有些憨厚而已,又不喜说话,其实东郎中知道他并不傻,傻的人会在半夜出来走到山头看月亮?傻的人眼角会时不时带着东西?望闻问切的功夫不说登堂入室,也是顺能生巧了,不过这些往事呢,既然他不愿意说,他也就不再问,走累了之后,东郎中眼神浑浊,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从胸口处的包袱里掏出两块大饼,然后给了一块给东喜。

东喜前几年首次替他坐堂,替人把脉,开方子,有板有眼的,他刚开始没说话,只是抓药的时候,少拿了二钱麻黄,事后吃饭之时,他才同东喜说道,说他没错,方子也没错,错在人,若是看病东老头身子还是当年,三钱麻黄没错,这些年小病小灾没少折腾,瞧他面色蜡黄,眼神无力,少不得会有一番失眠症状,失眠可是得慎用这玩意,是药三分毒,多了不见得就是好事啊。

其实东喜在那时候想告诉他作为一个郎中,药方是死的,人是活的,开方子要准,下药要活,可惜想着估计说了用处也不大,这个名东喜的沉闷大个能在东家庄呆多久还不好说,便又将话咽了回来。

二人坐在路边,一边嚼着大饼,一边东图还说着些许买卖的注意事项,这些得交代好,下一次他肯定就不出来了,山路难走是一回事,这一次出来,好几次不小心都要摔倒,如今这年龄,真要是在荒郊野外的摔倒了,这条老命自然就交代了,要说的东西很多,一时半会也说不完,点到即止,东图又是咬了一口大米饼,然后喝了口水,望着周边景色,有些心不在焉,过了一小会之后,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说道“东喜啊,你瞧瞧,你瞧瞧,这里就是当年我遇见你的地方,看见前面那颗树没有,当时你就躺在那里,身上全是伤口,就像从山上摔下来的一样。要不是当时正巧我收完药材,身上带了些凝血之物,估计还没到庄子,你就得去阎王那儿报道咯。”

说完之后,等了一小会,并没有听到意料中东喜的问话声音,转过头,却是瞧见他眼神晦暗的盯着一个方向,东图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是瞧见三人,领头一人看着眉眼是个年轻人,而嘴角的半落的胡须也是证明,身上背着个奄奄一息的老头,后面跟着一位咬着草茎的随性年轻人。

而东喜则是望着后面那个咬着草茎的公子,眼神变幻,东图小心翼翼问道“东喜,咋了?你认识他?”

东图回过神,眼神恢复到之前的浑浊样子,憨憨摇头“不认识。”

两伙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徐江南也是眼神玩味的看了一眼东喜,直到这名男子低下头,这才转头继续往前走去,其实徐江南并不认识这人,只是之前他的眼神以徐江南如今的道行,自然看在眼里,本来还当是个找茬的人,走近后发现也就是个普通人,身上没有半点气劲的那种,这才行了过去。

东图等到徐江南走过去之后,便立马叫东喜收起行囊,行医之人,虽说不能见死不救,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之前前头背人的公子无端易容,想来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东喜没有应声,将收好的药材抗在身上,跟着老郎中亦步亦趋。

只不过没走多远,徐江南去而复返,倒不是他来找茬摸这二人的底细,而是之前过路,隐隐约约能闻到些许药材清香,既然身怀药材,少说也懂点医人之道吧,就算只懂点皮毛,也比他这种只认识一二种止血的门外汉强得多。

徐江南声音平和,朝着东图说了来意,又是掏出银子。

东图为难一笑,斟酌一下,将这份能当他一年诊金的银子推回,作态卑微的点了点头,说让徐江南带着过去悄悄病人,他虽然在东家院是个人见人称的活神仙,可出了院,尤其遇见些这种背刀带剑的江湖人士,该低头还是得低头,小便宜不敢贪,只求保全身家性命。

徐江南知道他的想法,也就不推辞,领着东图往前过去,本来也就几步路,一个转角的步程,徐江南有意无意说着话,却又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后面低着头背着药材的东喜。

东图还当是之前东喜的眼神被这位公子给发现了,如今过来生事,一脚踹在背后东喜的脚跟上,低眉佯骂道“还不赶紧,赶紧给这位公子道歉?”声音急促到结巴了一会。

说完之后,恨铁不成钢的东图没瞧见东喜开口,暗叹一口气,转过头,尴尬笑道“这位公子,东喜当年路过这里,不小心失足落下,被老朽给救了,可这脑子,落了病根,不好使!如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刚才东喜只是触景生情罢了,并无二意,还望公子大人大量,放他一马。”

徐江南点了点头,他喜欢仗势欺人,但也是欺负那些仗势的人,像这种平民百姓,他也犯不着计较,就是觉得之前他的眼神似乎是很有深意,又是看了半晌之后,询问说道“你认识我?”

东喜这才抬起头,眼神浑浊恍惚,摇了摇头,十足的闷傻大汉。

徐江南呼了口气,带着深意说道“不认识才好。”

东喜又是低下头,只是本该说给东喜听得话,落在这个老郎中耳里,两股颤颤,就差给徐江南跪下了,他想的也多,还当徐江南是某个杀人不眨眼的朝廷钦犯,说这话只是想让他们长点心,他猜得倒是对了点,真别说,徐江南还真是朝廷钦犯,只是没人点破而已,从怀里掏出条粗糙汗巾,摸着脸颊冷汗,声音颤巍说道“公子,看了病,能放老朽安然离开,老朽保证不与任何人说今日之事?”

徐江南转眼看向这个老郎中,将错就错,一脸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轻声说道“自然。”

东图舒了口气,又是抹了把汗,这才将汗巾收好,假装狠狠的瞪了两眼东喜。

东喜低着头,视而不见,他不认识徐江南是真话,他只是见过徐江南,准确的说,他见过徐江南的这副依稀像者某人的面容。



第二百五十六章 有救无救

徐江南将二人领到卫澈那里,自己便成了一个看哨望风的小喽啰,而卫澈起先看到东图毕恭毕敬的卑微姿态,先是一愣,还当徐江南是动了什么说了什么威胁话语,一脸疑惑的望向徐江南。

徐江南则是一脸笑容的摇了摇头,耸了耸肩,凑到卫澈耳边轻声将之前事情说了个七八分,不过都是关于这个老郎中的,他与那个东喜的对话则是没有说出来,卫澈没好气的摇了摇头,正要转头,瞧见徐江南抹嘴的动作,试探一抹,继而将原本伪装的八字胡扯下,温和朝着东喜说道“老人家,别被他给骗了,我们都是西蜀人士,本想着去京城投靠二舅,无奈老仆腿脚不便,失足滑下,受了点伤,并不是什么恶人歹徒,这一点老人家可以放心。”

说完自己也是掏出银子,搬开东图的手,放了上去,继续说道“这银子,老人家你放心,都是干干净净,治不好,这也是你应得的,治好了,还有重谢。”

东图不敢拒绝,一边说着公子说笑了,一边踌躇着不知道如何是好,银子还了又怕这二位公子生气,若是不还,又显得自己贪心,怕这两位说自己贪心不足,实在两难,只是那重谢,他实在也不敢收。

徐江南静观事态,不过想着这二人一老,一半老的人也是掀不出什么风浪之后,便转过身子上山望风去了,峡谷一事能瞒的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张七九这伙人一路大张旗鼓,偏偏到了李渡城这里了无声息,谁都知道生了变动,而且再者又说金陵的心思他不敢小觑,动辄便是九品,若再来上一次,他自认接不下,段崖晋一战,在他的想法中,就算是胜,也断然不会如此容易,在他眼里,自己落下个劳筋伤骨的皮外伤势都算轻的,谁曾想到只是轻微脱力,这可比上他的最好结局还要好上太多。

天晓得这才出虎穴,会不会又入狼窝,还是谨慎的好。

不过徐江南一走,更是让东图觉得这二人是个钦犯之流,最不济也是江湖中被人追杀的那类,不然为何如此小心,青天白日的怕鬼敲门?更是颤颤巍巍,直到卫澈开了口,这才大梦初醒。

走到张七九面前蹲下,将张七九的手搁在自己的腿上,伸手把脉,手指都在轻微颤抖,他如何能不怕,是人都会怕死,尤其是知道自己站在鬼门关门口的时候,等着任人宰割的闭眼感觉更是恐怖。

不多时,收回手,又是看了看张七九的面色,这才用汗巾抹了抹手,面色煞白,给卫澈使了个眼色,又吩咐东喜就守在这里,这才说了句。“公子,那边说。”

卫澈看着这大卖葫芦药的老郎中,依言过去,等到东图觉得东喜听不到的时候,这才闭眼,像是认命说道“公子,你也不要瞒我这个老头子了,先前那人病症决然不是失足那么简单,体表无伤,体内脉征微弱……”声音愈加微弱。

卫澈只是轻声说道“有救?”

东图摇头又点头。

卫澈不明白这个动作是何意思。老郎中抬头说道“公子,老头子救了他,可否换东喜一条命?他是个傻子,此番他也不知晓详情……”

卫澈这才了然,失笑摇头,老郎中见状嘴唇哆嗦,语气强硬说道“那便没救了。”

卫澈笑道“实不相瞒,我三人是往京城不假,只是路上遇了仇家寻仇,此番事已然解决,断然不会伤你等性命,大可放心。若你不信,等到李渡城之后,我二人便先行离开,张老的性命便交到你手上,你看如何?”

东图闻言大喜,连忙说道“老头子信了,有救,有救。”

卫澈看着东图那份近乎劫后余生的喜悦,却突然笑不出来,西蜀道向来如此,要么不乱,一乱便是几十年,这些平民百姓,估计就是乱怕了。

一行五人再次返回李渡城,穿过峡谷,地上死尸纵横,东图走的胆战心惊,反倒是痴傻的东喜因祸得福,不知道是见怪不怪,还是当真不上心,反倒是走的很是自然。

李渡城里牧笠生和李显彰自顾喝酒,好在偌大个银子就摆在桌上,小二哥也不至于说怕这二人喝完无钱付账。

牧笠生哧溜一声,再饮一杯,看向峡谷方向说道“应该也差不多了。”

李显彰默不作声,醉眼迷蒙。

牧笠生像是后知后觉说道“我早先知道你的目的在平王府,但我似乎因为你说的假平王而忽略了一件事。”再饮一杯,接着说道“就算是假平王,能如臂指挥的,也就只能是金陵,我猜是你假传了圣旨?如今这个事,似乎是我当了?”

李显彰哈哈大笑说道“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局?”

牧笠生一笑置之,“有心无力,西夏朝廷文官不说那些青绿之色,光是紫色有多少人?更不要说那些个武将,西夏本就是北地属国,若是动起手来,一个我都招架不住。”

李显彰睨了他一眼,不相信,自然也不会多言。

牧笠生望了眼东方,如今日头偏斜,东方渐暗,星辰渐显,“文武自顾不相交,这是古话,也是事实,武夫上马流血才有功劳,自然看不上朝廷那些只会耍嘴皮子功夫却又对他们呼三喝四的读书人,二十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正是青黄交接的时候,当年徐暄一死的后遗症便出来了。”牧笠生眼神熠熠,丝毫不惧说道“天下读书人大兴在越地和晋鲁之交。越地声色犬马,酒绿灯红的,诗文倒是一绝,羽衣卿相那就隔了几分功夫和火候。

徐暄一死,整个西夏由重药便温药,说到底还是那群脊梁歪了大半的越地读书人在捣鬼,就想着多捞点名啊,利的,二十年也捞够了,可又能怎么样?如今刀架在脖子上,那些名啊,利的,反而是毒口之药,要还的啊,口口声声说着浮名过往,浮名过往,最后反而被这些给拖进了阎王殿。

光凭那个纳兰天下,手段就要高我不少,徐暄武火下灶,一日做了亡魂,他能在朝廷里看清局势,顺水推舟,借着那些越地文官的势,三五年就接下徐暄的班,反之穿着草履踩在那群紫衣头上,如今更是谁生谁死都是他一个眼神的事。若是我,定然做不到,我是个小人性子,一朝得志便翻天。这柄刀,十多年就该砍下去了。你说他图什么?”

李显彰很是干脆利落说道“不知道。”

牧笠生呵呵一笑,又是说道“那你说当年徐暄若是借着灭楚之势北上,能一举平定齐晋赵宋四国么?”

李显彰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牧笠生,然后又是低下头说道“这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的就是,他北上不了,就算陈铮愿意,他也不敢,灭楚将军从古至今,没有一个是善终的便是这个道理,我不信你不知道,他徐暄今日能携军北上,到时候平定四国,就不怕反戈一击?再来一次南下?陈铮魄力再大,也不会红了眼下此赌注,不然也不会顺水推舟闹此徐家灭门案出来。”

牧笠生点了点头,很是可惜的说道“可惜了。”

顿了一小会之后,牧笠生又是说道“可无论是西夏纳兰,还是北齐谢长亭,其实都忽略了一件事,庙堂之争是天下之争,而天下之中有江湖,以前不在江湖,不知道江湖之深,等到了江湖里才发现其羽翼之大,只有徐暄,能看到这些常人不注意的地方上,侠以武乱禁,这话不假,若不是当年徐暄带人踹了江湖的大门,西夏这个外来客,说不定在金陵都落不下脚。可就算是这样,那些个九品侠客虽说这些人安分了点,可不见得就买西夏朝廷的单。”

李显彰不容置否,等了一小会之后,笑道“还是有的,黄金白银,仆从入云,权柄佳人,自傲的看不上,总有不自傲的,方家不就是个例子,只不过有徐暄马踏中门在前,他碍不下这个脸,金陵也给不出这个台阶,当年跟着进门的好几个如今在金陵分量可是有些重了。

还有景州冯家,这些年不一样死心塌地的跟着西夏走,把唐老头看的死死的,就差上书表忠心求个一官半职了。总之,卫家看不上的东西,总归是有人看得上,而且是巴不得落在自己头上,而卫家便是江湖里投石问路的那个石子,只是可惜了,现在被你一记圣旨给搅黄了,西夏庙堂那位主怕又是要跳脚杀人。”

李显彰事不关己,滴溜溜给自己添酒。

牧笠生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说道“我听说金陵抄了一个周尚书的家?”

李显彰打了个酒哈,漫不经心说道“死脑筋的读书人。”

牧笠生感叹说道“古人说书能明智,这种死脑筋的读书人还是太少。”话音说完,就此沉默。

再等一小会,瞧见从酒楼下过往的一行五人。

牧笠生一拍手掌,拿过一旁斗笠,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没有转身,却是停下脚步,轻声说道“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当你的替罪羔羊?”

李显彰轻轻一叹说道“谢夫子。”

牧笠生将斗笠带上,下楼离开。



第二百五十七章 后会有期

牧笠生一言中的,其实也是在给李显彰一番隐晦提醒,江湖沉静了这么多年,实则暗流涌动,若是真的出现以武乱禁的局面,十年八载的都难以收场,又或者说十年百年的都是这样,他这是提醒,其实何尝也不是衷告,天下歪了脊梁的读书人多了去了,像周东年这样死脑筋的读书人少了去了,没必要让自己成为天下人眼里的罪人。

而牧笠生最后点出要他出山接下此局的人,更是想让李显彰回头,因为再往前面走下去,就真的找不到第二个能背锅的人了。

只是可惜了,天下可能还有一个读书人叫李显彰,但不是面前这个,而面前这个孤傲了几十年的中年人,先是一边饮酒,继而轻笑,大笑,狂笑,只是眼泪流了下来。

江湖蝇营狗苟也好,天下以武乱禁也罢,他李显彰不照样孤身一人?那些天下人附加在他身上的罪名,他根本就看不上,到了最后酒尽兴尽的时候,李显彰摇晃起身,再是看了一眼金陵方向,笑着说道“徐暄成也罢,败也罢,如今二十年了,整个江湖不也是念念不忘,再往后,估计也还能记着百来年,没白活,可我李显彰,死了便死了,谁还能记着我,就算是当个罪人,总好过让徐暄专美于前,天下人欠我李显彰的,我也不要他们还,可是我得让他们知道他们是欠了我李显彰的。再者又说,天下人?哈哈,在你牧笠生眼里,我李显彰不就不是个罪人?”出人头地如今他已然不想,可就是想做几件痛快事,让自己大快人心一下。

而今朝廷不老松周东年无故被诛,朝中虽然没有切确信息出来,可天下没有无缝的墙,总有人会念叨几句,有些人被推选上去在庙堂就是个棋子,谁能说自家底细干净?庙堂的手段通天,江湖里的手段也不差。尤其是李显彰这些人的嗅觉,大致也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能让西夏秘而不宣杀人的,出了徐暄一事,本朝当中还没有什么能如此机密。

而且这也是很多人暗自关注的事,当年多少人因为徐暄一事而青云直上,若是如今圣上心思不变,定然会有空缺出来,越官严党一派抱团取利,可这也是为一个利字,若是大难临头,少不了是一番各自飞的凌乱场面,其余散官闲差就不用说了,鸡飞狗跳是肯定的,纳兰天下闻而不动不就是想着这群人自乱阵脚。

而这根线,就是周东年,他所上奏一事虽说被陈铮给压了下来,但风声已经传了出去,这个口子已经开了,更是让他们觉得胆战心惊的便是陈铮的态度,如今是一样,可当今天子的心思谁能猜测,尤其这些年陈铮的城府就摆在他们眼前都觉得深不见底,一股子渐次慌乱的情绪就这么肆无忌惮的在众人之间蔓延,李显彰也相信,用不了多久,这种慌乱就变成了恐慌,而这个源头,看是朝中哪位罢了。

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样的道理,若李显彰是个世家之子,就算语气猖狂,性子孤傲,那也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可惜李显彰是个寒门之士,要出头,只能是卑躬屈膝的熬,当然如今西夏有取士之途,可惜生不逢时,江湖没有错,错的只是江湖人而已,他李显彰觉得自己便是被那些人步步相逼到如今境地,如何会不记着。

而他能猜到牧笠生对他的和善态度,其实很大一部分与谢贤夫子有关,早年在书院化名吕嘉之时,谢夫子能看出他的仕途意思,但也知道他的性子不适合西夏官场,便写过一封信,找人捎过北地,而那个署名便是牧笠生,不过同样可惜了,信还未到,整个晋国沦陷于北齐,只不过由此一事他也知道谢夫子跟着牧笠生有着不浅的情意,但这也是他知道牧笠生,可初见之时,他那般不知晓人情世故的话语之下,牧笠生依旧没有瞧不出任何不悦语气,摆明了是有人透了气,这个人不是谢夫子,还能有谁?

而徐江南和卫澈归了李渡城之后,卫澈按照跟东图的约定,留下一封信,又是丢下一块银子,便马不停蹄和徐江南先行离开,徐江南跟着走了一程,没走远,算是护送他出了城,一路上卫澈说了许多关于徐江南在卫城离开之后的事情。

自然必不可少的提及卫月。

卫澈也是满脸苦笑说道“当初我便是想让你带她离开,可没想到最后会演变成这样,月儿看样子是对我这个当哥哥的死了心。以后可就麻烦你了?”

徐江南不可避免的皱了皱眉头,冷笑说道“卫家就不管了?”

卫澈怔怔看着徐江南,一小会之后轻声说道“不是不管,而是不能管,她在当夜出了卫家门,就已经不是卫家人了,尤其是当夜她与你之事算是众人皆知,卫家如何去插手?就算卫城上下,卫家有能力封锁消息,可当时老祖宗生辰在际,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如今皆是如同流水般散开,悠悠众人之口,我如何去管?

卫家若是插手此事,此事落到金陵眼里,官家怎么看?卫家在演戏给谁看?天下人,还是他这个皇帝?如今好不容易得来的局面又是毁于一旦,我卫澈倒是不怕死,不然也不会上京,可卫家上下不止一个卫月,一个卫澈,这事如果暴露出去,死的就不单单是我卫澈!

当年宋国皇帝城破之日,火烧宫城,说了句朕不是亡国之君,我卫澈也不想看到千百年的基业,在我手上毁于一旦。”

徐江南转过头,讥笑说道“可今日你是活了下来,而且是我徐江南给救的,到时候就不怕金陵以此为借口翻脸了?”

卫澈摇了摇头说道“再没发生过此事之前,我死了比活着有用,可发生了此事之后,我活着比死了有用。金陵不蠢,官场那些人比你想象的要喜利的多。”

徐江南知道卫澈说的是事实,卫澈今日若是死了,官家自然有理由给推个一干二净,杀人灭口,无凭无据的,谁能知晓当中详情,可若是没死,也让卫家人看到了官府态度,再动手那是赶尽杀绝,狗急了还会跳墙,一个扎根西蜀道比你落户金陵时间还要长的世家反扑,少说也得咬上几口肉,而今又是多事之秋,北齐休养十数年,虎视眈眈,金陵自然不会如此不智,再者又说,一击未成,可态度上已然众人皆知,但只要此事没有搬上台面,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卫家当下只能唯诺听从,毕竟被软禁了一个公子在金陵,怎么看都是后者对金陵更有利。

徐江南沉默不语,卫澈转过头,拍了下徐江南的肩,笑着说道“虽然我知道要论姿色,月儿是比不上你雁北的那位红颜,可除了她,月儿也能排个中上之姿吧。难道她就那么惹你讨厌?”

徐江南不愿开口,只是慢慢将卫澈的手给拖了下去,其实这对徐江南来说也很奇怪,他对小烟雨,从小开始就觉得这个女子吃了一辈子的苦,他不会让她再吃苦,很是心安理得的护着她,而对卫月,那份情愫就连自己都看不真切,若说讨厌,不至于,看惯了江湖的阿谀奉承,这种真性情反而难能可贵,他不至于说自己已经被江湖同化成一个世故人,就见不得别人不世故,可要说喜欢吧,他又找不到一个理由,或者说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会喜欢她哪一点,与他准确来说,他觉得自己对于卫月,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种亏欠,就跟欠债还钱一样,他欠的是情,可惜不能还情的那种。

卫澈望着渐次走在前面的徐江南,轻轻叹了口气,今日从清晨开始,便是阴雨连绵,谁晓得到了傍晚,竟然出现了晚霞夕阳,他二人方向朝东,夕阳和晚霞在后,所以卫澈瞧着徐江南,更像是瞧着他往暗处走,潇洒是潇洒,可怎么看都像是一条枯藤老树昏鸦的落寞路。

回过神之后,卫澈赶上眼前那个落寞身影,吸了口气,无赖笑道“随你怎么办,月儿如今跟了魏老前辈,看得出老前辈对月儿是真心喜欢,我呐,到时候就算是技不如人,死在金陵,也安了心。”卫澈这番话虽是无赖了点,可也是事实,他知道魏青山在徐江南的心里分量其实很重,你不敢面对卫月,可到时候总归是要见一见魏青山的吧,到时候不一样得见面?

徐江南自然也知道他的意思,眼神温暖,摇头笑了笑,没想到自己此番救人,反倒是给自己救了个包袱回来,还是一个懂得曲线救国的包袱。

卫澈似乎也是知道言尽于此,多说无益,便也是潇洒说道“我出卫城,我爹送了我百里,如今出这李渡城,你总不能再送我百里吧,这送着送着,可就到江南道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话在卫城之时,我便想说,可惜没那个时机。如今说出来,却是应自己的景。也是好笑。”

说完之后,卫澈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已然瞧不见李渡城的轮廓样子,一脸恬淡笑道“就到这里吧,上一次说后会有期是三年,这次不知道又要等多少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徐江南不是个扭捏娘们,也做不来那种哭哭啼啼的糟心事,闻言便停下脚步,不轻不淡的说道。

卫澈微微一笑,拱了拱手,继而又是往前面看似无尽的黑暗过去。

走了小半会之后,卫澈顿了下身子,没有回头,却是朗声说道“徐江南,卫城一事,是我卫澈对不住你,但知道你是活着出了卫城的时候,我就欠了你一条命,什么时候想来拿,知会我一声就好。”



第二百五十八章 近乡情更怯

短暂见面又是离别,好在二人都不是那种伤感的凄惨士子,感慨不多,不过卫澈最后一番话,无论是真是假,徐江南听了心里着实是舒服不少,知道说对不住,这朋友还能做,至于后面那句一条命,他早就当做屁给放了,真要他还,这会就不来救了,卫澈这时候一死,金陵的眼光肯定放在西蜀道,他无论是摸鱼也好,还是苟狗,怎么看都比如今的处境要好,自己位置暴露出去不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去招惹官家。

不过这样也好,徐江南也能给自己一个下定决心的理由,英雄还有温柔乡这么一说,徐江南不是英雄,在某些方面优柔寡断更是正常不过,现如今摆在面前的路被自己堵死之后,便给了自己一个很是心安理得的理由往景州走。

景州算是南国的孔孟之乡,与齐鲁之地南北交相辉映,感觉就连那些侠客,都带着文采风流,剑上佩玉,腰间别扇,大雪之日不是年,桃花开遍便是春,如今时分,女子更是眉目带水,顾盼生辉,江南道女子婉约,动作依风拂柳,一颦一笑像个画里仙子,惹人怜的水人儿,可西蜀道景州的女子又像是有着叙通二州的直白率真,又是有着江南水乡的含蓄端庄,虽说少了点仙气,可多了点人间烟火气,一进一退之下,并不折分,前者只因天上有,后者偏向被谪落凡间的精灵,不能说天上的人儿就美,人家的就不美吧,各有千秋。

徐江南一路行进,风景都大抵不同,青山绿水田埂环绕,时不时会有穿着士子袍的公子出现,环珮清脆,仪表堂堂,背着文房四宝,作歌作画,兴起时分三五作伴,犹是少年侠气,别下腰间酒壶,对着山河便是举杯豪饮,虽说徐江南年岁也不大,但世事经历比较多,脸上稚气未退可温笑当中却有一股成熟担当,又加上他非门非派,比上这些读书人,约束较少,景州之地,虽然有千年书香门第所在,可同样也是个侠客盛行的州郡所在,就算是个饱受千年儒家规矩制约的读书人,有时候还有些无关紧要的逾矩动作,而徐江南则是彻头彻尾的邪气浪子,一路上没少惹人注目。

徐江南没有刻意做作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景州这个风土人情,可能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在卫城一事在景州也有传闻,不过让人意外的便是,夸赞较多,很少有人一副与国同休的跳脚姿态,就算是读书人,脸上表情清淡,像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只在听听笑笑的阶段,不上层次,不过让徐江南很意外的就是徐暄虽说当年带兵入蜀,这景州上下对于徐暄的态度并不是想象中的深恶痛绝,反而让徐江南觉得这些人的话语中有股子与有荣焉的感觉,可能因为徐暄就是景州凤城人,当年创下那般闪烁功勋,若无西夏后来的国贼名声,估摸着也会立个像,只是定然不会像如今一样面跪着长安,怎么说也要是一番英武雄姿。

古语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徐江南未曾富贵,却是二十年内第一次返乡,心情极好,就连那少有的不和谐声音,也被他自动过滤出去,随性而为,与这些人争这些是非对错在他眼里如今已然不重要,也没这个必要。

信马由缰了半个月,这才转入正途,往凤城过去,等到了凤城之后,瞧见城墙上面龙飞凤舞的凤城二字,也是第一次觉得有些个读书人真的是有才,哪怕是拽文拽墨,能写出请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样的贴切语句出来,就是不凡,他如今就是这般心情,情绪复杂,呆滞的望着城门盏茶功夫之后,这才牵马入城,原本就复杂的情愫在进城之后像是被酝酿了起来,步伐很是缓慢,一步一望周边情景,却不敢问唐府所在,又或者是问徐家何处,只是牵着马,像是想从脑海深处找出一点点关于这里的记忆,不过这有些过于虚妄了,按照当年之事来看,徐江南似乎是在凤城出生,但所留时间按理不过三四天,若是能记着,这才让人奇怪。

凤城说大不大,说小自然也不会小到哪里去,不说徐暄为此城增了多少名声,就凭唐府这个堪比孔孟的书香门第,这座城也小不到哪里去,虽说如今唐府落寞下去,又在徐暄身死这件朝廷敏感事情的掩盖之下,但规模已是定论虽不及金陵,比上李安城犹有过之。

进城之时已是暮色黄昏,可城内依旧没有停歇下来的样子,叫卖声吆喝声杂糅成一片,各种玩意把戏数不胜数,而徐江南像是回归儿时一般,原本好不容易才磨砺出来的稳重瞬间消逝,这个摊子看看,哪个摊子瞅瞅,就连那些个小娃娃吃的糖人摊落都要驻足一会,更为甚者,在价格上很少吃亏的徐江南,原本三文钱一串的糖葫芦,他花十文钱买了两串,等回过神来时,早就不见之前背着竹竿的店家身影,没舍得吃,就那么随手拿在手上。

他觉得只要听着这凤城人的口音,心里就会莫名温暖,就像暮日一样,牵马而走,过街串巷,一点也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也没有说去打听唐府徐府的落址意思,就这么一直走,一直看街道边上的江湖卖艺,孩童嬉闹,还有不小心莽撞到徐江南的,徐江南就算是个斤斤计较有仇必报的江湖人,也不至于对一群小孩施以拳脚,一脸微笑将人扶起,而这小孩可能玩心很重,这一会跑的有些远,一时半会找不到给自己撑腰的父母,神情忐忑。

徐江南温和一笑,蹲下身子将拿在手上的糖葫芦递了过去,小孩迟疑了一下,还是禁不止这份诱惑,天真一笑,嘴角污尘还未拭去,接过糖葫芦便往嘴里送去,徐江南轻笑一声说道“你住哪?哥哥送你回去。”

小孩想了一会,可能觉得这大哥哥不像坏人,天真一笑,咧开嘴,没有说话,舔了舔山楂上的糖汁,这才指了指家中方向。

徐江南便牵着小孩,也没问及姓氏名号,也没嫌弃他手上满是糖汁粘液,朝着他指过的方向过去,不多时便瞧见一妇人站在街道交叉处,踮着脚四处张望,脸上一副担心神色,等瞧到徐江南和他牵着的小孩之时,这才松了口气,换上一副佯怒样子,伸出手掌,要开腔,却看到面前这位牵马的公子哥,神色温暖,脖颈莫名一红,却是唤了句孩子的小名,用来遮掩自己的尴尬之色。“东儿”

小孩开始看见娘亲的样子,咧嘴一笑,不过继而看到娘亲生气的模样,尤其是听到那声微带责怪的语气,吐了吐舌头,往徐江南背后一缩。

妇人眼见这般状况,轻轻顿脚,不得以上前,低着螓首,福了一礼,轻轻呼了一句公子,荆衣布钗脖颈通红,一股子熟媚风情油然而生,西蜀道多情钟情而不滥情,妇人距离把握的刚刚好,不会让人难堪,也不会遭人说闲话。

徐江南轻轻点头,将背后贪玩小孩拉了出来。

妇人顺手牵过自家孩子,立马蹲下,似乎想查看自家孩子哪里受伤没有,毕竟一身上下全是灰尘,尤其嘴鼻之间,就像是卧了一条二条黑色的春蚕一般。

徐江南望着这副表情,思绪飘远,神游天外,以前见过这种场景,可都是渐渐退了过去,他那会不敢看,又或者说看了之后怕自己会多想,想到自己的父母,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确切身世,李闲秋也没说,他难免会多想,例如自己是个弃孤,因为除了这个他想不到任何得不到自己父母消息的理由,所以后来遇见同样身世凄苦的小烟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境遇总归是容易抱团取暖。

而今看到这副有些温馨的场面,少有的艳羡一番,便牵着马回退过去。

等小名东儿的小孩跟自己娘亲说了今日之事,那妇人抬起头,正想着道谢一番,却见到之前的和善公子已经远去,在余晖清减,暮色渐浓之下隐匿在人流之中。

为人妻已有六载有余的妇人望着长道尽处怔怔失神,直到东儿念念不舍的吐出最后一颗山楂的籽儿,拖了拖娘亲的衣角,她这才回过神来,之前有心提醒,因为长道尽处的转角,叫清凤街,以前她还小的时候,清凤街能算作凤城内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段,高头大马,五花大轿,各色锦衣公子都会在清凤街上先行下马,等过了这个街,这才继续上马而行,就连她有时候还溜过去玩闹一番,如今已经没人居住,整个长道只有一户姓唐的人家,周围人家皆是人走室空,她只是知道每月休沐之日,会有官府送些东西上门,除此之外便和常人无异,而在唐府对面,便是住着让她们望了二十来年都觉得像是做梦一样的大人物。

唐府算好,千百年都在这里,落地生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对不对她们不知道,可要说书香门第宁有种乎,她肯定是点头的,但徐府在她们这些就是些凡夫俗子的眼里看来,极为的不真实,徐暄带着唐瑾儿私奔一事,清凤街的这群街坊自然都是耳目皆知,她是听她娘亲说的,她还记得她娘亲当时都是一副可惜可叹的语气,她以前不懂,如今懂了也没用,士农工商,她们虽说是农,可商贾人士照样瞧不起她们,而婚配一事讲究的门当户对,她们自然是被门当户对挑挑拣拣的那类,地位低下,听闻唐瑾儿跟着一位姓徐的穷书生毅然私奔,这份勇气和胆魄便是天下无二,这种事向来只有在苦情戏里瞧见,后来真切发生在面前,就都觉得像是在演戏了,一个个都在往苦情戏的结局方面想,自然就暗叹了,可谁能想到,也就短短几年之内,剑门关陷落的消息传到凤城,从此西蜀道门户大开,凤城上下一片哗然,尤其是知道破了剑门蜀道天险的那人便是当初与唐瑾儿私奔的书生,更是瞠目结舌。

只不过看似苦尽甘来的日子不长久,也没有一年半载,便又得知这书生犯了什么谁也招惹不上的事,被抄了家,倒也是万般归入海,苦情戏到了最后原来还是得这般收官,尤其是见到那名女子跪在唐府门外数天,就算是她们这群局外人,也都是怜悯心起,不过接下去更是心寒,不说是自己家闺女身怀六甲,就算是个不认识的路人,在门外石道上跪了半天都于心不忍,何况数天几夜,如何铁石心肠。

可能是因为怜悯唐瑾儿,大致类似爱屋及乌的道理,又或者是西夏国威离着凤城太远,徐暄之事倒没在这里掀起多大波浪,这些小民众倒是更加倾向于徐唐两家之间的纠纷恩怨,徐暄他们虽未见过,但唐瑾儿一个嫁夫随夫的姑娘,时常被人从唐府赶出,这个场面倒是经常看见,心思敏感之下对于这个不讲礼数的女子倒也没指指点点,反而时常说一些关于唐府的难听话语,毕竟不近人情的样子太过寒人。

原本这清凤巷子里全是那些达官显贵,要么就是士子云集,后来徐府被抄家,原本在庙堂上有着显赫威望的唐老太公也是清贵回府,这条街道上渐次就少了人,等到没人居住的时候,也就自然没人过来,等到徐江南走到清凤街的入口之时,也是诧异,东西两边看起来一个像阴间地府,而另外一边则是喧闹不止。

他也疑惑,但终归是没有问来人,他觉得,一个生于斯的地方,什么角落也该自己去看看,他要将凤城的每个角落,每个商铺落址都给记下来,他亏欠了自己的记忆,欠了二十年,如今是时候补上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我姓徐

徐江南牵马进去,越往里面走,心里那股难以言明的情绪越加繁重,他自己似乎也是意识到了什么,因为太过反常,而徐唐二家的纠纷也是反常至极,街道无人,像是与外界隔绝了一般,毕竟当年徐暄一死,唐老太公告老回乡,只要去过唐府的官员,贬了一批,撤了一批,再是个蠢货也知道这件事沾惹不上,叹了口气不敢惹上一身骚,知道是无妄之灾还要凑上前的那只能是傻子。

暮色愈加浓厚,街道上似乎还是多年之前的样子,似乎这些年无人问津,也无人过来打扫,整个街道上一股扑鼻的灰尘味道,各家各户上就算还有挂着守夜灯笼的,如今也是灰尘遍布,之前的大红本色早就被掩盖了过去,放眼望去,自己就像置身在一片灰色的萧条世界里,早之前刚入城门的锦繁气象已然不见。

不过越往里面走,越是能察觉到府邸气派豪迈,而且街道之宽阔,似乎能三轿同行,虽说街道宽阔,可在这清凤街,依旧有着不成文的规定,文人下轿,武官落马,就如同青城山一般,千百年来,亦是如此,只不过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东西,而今树倒猢狲散,整个一凋零气象,早就不如之前。

继续牵马行进,徐江南发现门槛越高,不惊哑然失笑,当年在金陵乌衣巷,他也见过此种情景,尤其是有一位尚书府邸,门槛高到连孩童都翻跃不过,又是走了百来步,瞧见了一副很有名气的楹联,上联是“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下联是“同天齐老,文章道德圣人家。”有两个天下公认的错字,据说是陈铮亲笔写的,写在唐老太公第一次入朝之时。

只是如今时过境迁,原本装裱好的楹联到现在也是吸满了灰尘,再抬头,铁画银钩的唐府二字更是蛛网密布,竹蔑灯笼上的贴纸早就破烂,只能依稀辨认出上面是个惨败的唐字,徐江南对于这个唐府,远没有外界人物对此敬若神明的恭敬态度,当然不是因为如今唐府中落,就算正值巅峰,他依旧敢讥讽,人间繁华到了尽处其实还是避不开萧条二字,任凭你名利加身,如今又在何处,白衣卿相,浮云遮眼而已。

徐江南嘴角莫名冷笑,怔了一会,松开马缰,推门而入,一阵灰尘随着推门之势落下,徐江南故意将腿抬高跨入,其实唐府门槛在清凤街上并不高。

进门之后,按照一般的庭院坐落,徐江南顺着廊道往后厅过去,很早之前,他听魏阳顺口说过一段关于唐府的处境,之前不太相信,觉得有所夸张,到了今日,进了门之后,这才察觉到原来大致相同,或者说凄凉程度比他说的还要过分,一个大宅子原本落户在一个繁华街道上,如今整条街道廖无人烟不说,落在街道深处的大宅子里,也不见仆人过往,推开院门,徐江南便知道魏阳所说不假,廊道周边的花草无人打理,如今都蔓延到了廊檐之上,夜间晚风一过,袭带着经年下来惨败的枯枝落叶,非但没有暖风和熙,却是一种别样的阴森气息。

徐江南一路辗转迂回,穿过花厅,透过如今落败的样子,他也能瞧出当年的繁景,抬头花厅的廊檐虽说蛛网灰尘交叠,可那暗露的边缘金纹质地自然不凡,徐江南没有那种眼界,但知道有一类木材是官家用品,便是金丝楠木,以前他在春烟坊见过用楠木做的盒子,倒不是说有多么名贵,而是私自用此等木材便是逾矩,一般富商就算私下有这些东西,也是藏着掖着搁在外人见不到的后院,如今堂而皇之的挂在花厅上,还是一副雕花腾龙图,搁在别人那里,可能就是不知死活了,但放在唐府,没人会说,这就是一个千年书香门第的魅力所在,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唐府武艺不成,可文采风流,治国之理,不知道卖了多少。

只不过如今他越是看到之前唐府的繁盛状态,如今越是痛快,并不是病态的落井下石,而是你们能铁石心肠做出那般举动出来,如今却是两手空空,得了清誉,死了女儿,到如今连这点家业也是毁于一旦,究竟值还是不值?

对于这些类似明珠蒙尘的贵重东西,要是以前的顽劣时候,他指不定会想些不入流的主意,偷偷摸摸的顺手牵羊带走一些,而今却是瞅都懒得瞅上一眼。

再是往前,又辗转了几房厅堂,这才听到点滴声响,悄声上前,没有进屋,用手沾了沾唾沫,戳破窗纸,往里面窥了窥,里面两位老人,皆是花白发色,能瞧见面容的是一位老妪,穿着并不华美,说朴素都算过分,皆是乡野打扮,就连某些容易摩擦的地方都是打上了补丁,徐江南不认为自己娘亲跟徐暄私奔都会败坏门楣的唐府会松口让一个不是门当户对的女子进门,可若是一个同样世家的千金小姐,别说针线活,就是说甘愿陪到今日,穿着这身寒酸衣衫,也是个让人心悦诚服的性子。

只是当下,老妇人一脸平常,摆着碗筷,桌上零星几道菜,一碗米饭,一碗白粥,桌角处摆着一只竹蔑灯笼,灯火微微摇动,另外一名发白老者背对着徐江南,双手放在前沿,瞧不清神情,也瞧不清动作,老妇人将东西摆好之后,转过头,面带微笑喊了句“老头子,过来用饭了。前些日子,冯老爷差人送了点东西过来,你要不要用上一点。”

背对徐江南的老人这才放下手,转过头,轻轻嗯了一声,面容和善走到桌边,徐江南这才看清之前老人面对的东西,不意外,也不是情理之中,几方灵牌,老人夹了口青菜给老妇人,轻声说道“不用了,他的心思我知道,他能到这一步也算恩至义尽了,只是如今咱唐家欠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不能再欠了,到时候可没法还也还不了了。”

老妇人暗叹了口气,只不过抬头的时候依旧微笑,轻声说道“不用就不用,犯不着还像当年那样长篇大论一番。不过话说回来,东西收了,放在那里,若是坏了怪可惜的。”

老人端着碗筷,听到这话怔了一下,吃了口饭,“冯年这孩子,是个能吏,要不是摊上我这个糟老头子,如今怕也在京里有个一官半职,当年他过来求学,我也没想到仅仅一次赠书的举动,就能让他在这凤城甘愿当二十年的知县。咱们还不了这个恩,但也不能当个恶人,害了这孩子不是?”

老妇人微微叹息,她怎么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前些年冯家长子偷偷入门,说了许多话语,其中便有上官让他升迁的意图,别再痴迷这一城知县,一个鸡头再是五彩,那也只是鸡头,劝他做一次凤尾,说不定有朝一日真能飞黄腾达,那就不是凤尾了,只是可惜,被冯年婉拒了,说是喜欢了凤城这地方,当了十多年的知县,不舍得走,说完这些之后,冯家长子便起身告辞。

老人不傻,即便二十年不问世事,可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也都知道,冯年念栈不走,当真痴迷于一城一知县?当年要不是他觉得此子抱负甚大,也不会赠书与他,摆明了就是有牵挂,而这牵挂不言而喻,便是自家二人,只是局能看清,却又无能为力,而后有次冯年差人送物什上门,谢而不收,下人去而后返说道,若他再不收,冯大人可是要亲自上门。

唐府这潭水,趟过的都遭了殃,若不是冯年只是个凤城县令,这种不入流的小官小差,人微言轻无人管而已,不然怕也是调任到了哪个不毛之地,要么就是削了功名,若真是上门了,这事可能就瞒不住了,老人这才叹息收下,只不过却用之有愧,几年来,将收到的衣物,文墨东西皆是放在客房内,动也不动。

老妇人见他发呆,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偷偷抹泪。

老人闻声回过神,瞧见这副场景,没说什么类似妇人矫情之类的埋汰话语,反而习以为常的拍着她的背,安慰说道“好了,都二十年了,还念念不忘?吃了饭,早些去休息吧。”

老妇人轻轻闭眼,像似傀儡般的张嘴,闭嘴,咀嚼,吞咽。

徐江南早之前积攒了近二十年的怨气,到了此刻,不说烟消云散,但的确是开解了大半,江湖都说恩怨之后,仇者快,亲者痛,徐江南虽说后者少,而且很大一部分归结于两位老人相依为命二十年的心酸生活,但无可厚非,也无法否认的就是这两样心情,他都兼具。

尤其是在见到灵牌上写的字迹之后,“故女徐唐氏瑾儿之灵位。”

徐江南转过身,背靠柱子,闭着眼,大口呼吸。

良久之后,这才准备转身离去,只不过才踏出一步,便踩到枯叶之上,莎莎作响。

“谁呀?是不是肖管事啊。”语音平和,波澜不惊,十多年无人问津,近几年入过唐府的也就冯年府上的肖管事,唐姓老人自然也是有此一说。

唐姓老人没听见回复,站起身子正想着出门瞧瞧,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人,他眯着浑浊老眼,想看清楚来人的相貌,还没开腔,便听到面前人石破天惊一般轻言说道“我姓徐。”



第二百六十章 明知身死而为之(一)

徐江南话语落定,老人望着徐江南怔怔出神,而那名老妇人更是掩着唇,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二十年来,这个场面在她的梦里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只不过每次醒来后,她觉得是一种难以实现的奢望,到了最后,也是渐次放弃,变为失望。

本名唐如磬的老人率先回过神,神情憔悴之下却是有股难以掩饰的激动,只不过瞧见站在外面一动不动犹似陌路人一般的徐江南,叹息一声说道“进来坐吧。虽然简陋了点,也总比呆在外面吹风要强。”

老妇人也是瞬间回过神,移开板凳,就急促走到徐江南身边,伸手便要去拉他进门,仰着头,盯着这个梦里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的人儿,尤其是发现眉眼恰似当年那个不让她省心的闺女之后,不敢眨眼,生怕眨了眼,这又会变成一场梦境,抹了把通红眼眶,带着点乞求味道说“对,对,先进屋子吧,别着了凉,坏了身子。”

不过可惜的是徐江南没有让这位老妇人如意,他不追究,不代表就是原谅,就算原谅,也不代表他就能接受这二位老人,微微侧了下身子,躲开老妇人的好意,望着屋内穿着朴素到不像话的老人,讥讽说道“小子姓徐,只是个一个下九流的江湖人,如今未曾通报便入唐府已然逾矩,再者事出反常必有妖,唐府前倨后恭,小子断然是不敢入屋的。”

唐如磬听到这话语微微失神,也就是盏茶功夫之后,轻轻闭眼,然后说道“你在生气?”

徐江南平静说道“不敢。”

老妇人听到这般呛气话语,愣了一下,转头偷偷抹了下眼泪,徐江南心里一软,只是依旧没有进屋。

唐如磬睁开眼,眸子里有些许懊悔神色,叹了口气说道“你怄气的样子跟瑾儿,真的很像。不过当年,对于徐暄一事,老夫是真的……”

徐江南讥笑一声,打断说道“无能为力是吗?我这些年跟一位先生走江湖,有一次瞧见百来号草贼杀人,看着他们一脸淫笑拖着软弱女子往林间带的时候,我说了这句话,先生没有回复,也没嘲笑我,其实我知道先生是看了出来,我害怕,因为第一次走江湖瞧见这事的时候,我想着行侠仗义,出了手,虽说最后先生也出了手,可我躺在马车上半个月没能下地,先生说我不知死活,我躺在马车上,望着天,咧开嘴在笑,心里很是舒畅。而那一次我相安无事避过之后,三天没吃东西,整个脑子里都是那女子凄惨无助的眼神。

后来大了一点,才想通一件事,别说当个江湖大侠,行侠仗义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明知可为而为之的事,先生当时的不言语,才是对我的正真嘲笑,所谓的无能为力,不过都是借口,苟且偷生的借口,你说呢,唐大人?”语气很是平淡,却咬在苟且偷生四个字上。

唐如磬将话吞咽回去,脸色微白说道“你说的那位先生,是不是李闲秋?”

徐江南轻轻点了点头。

唐如磬自嘲笑道“他教的好啊,行侠仗义,行侠仗义!当真不愧为先生名号,可叹世人都说老夫桃李天下,可最后呢,只教出来个官官相护,争名夺利。”

徐江南眼见如此,也没想着得寸进尺,咬了咬内唇,转过身子便要离开,老妇人眼见如此,知道他若是离开,这辈子恐怕都见不到第二面了,急的眼泪都不敢流了,只是有唐如磬在前,她也不敢多言。

徐江南往来时方向才走上数步,便听到唐如磬犹似灯枯的声音。“你就不想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江南顿住身子,并没有回头,“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回头说这些重要吗?我若只是想知道当年之事,就不会跑来凤城。”

唐如磬闻言便知道面前人的意思,他来这里不求任何,只求问他这些年是否安心,又或者只是想知道他的态度,不奇怪,当年之事,莫说让别人寒心,就连他自己这些年,想起女儿跪在府邸门口的眼神,也是心如刀绞,不过瞧见徐江南又是要走,闭上眼睛轻声说道“可这若是你爹徐暄说的呢?”

徐江南一脚顿在半空,猛然回头,眼睛却是死死的盯住那位闭眼无助的老人。

唐如磬深呼了一口气,睁开眼,点了点头,声音跟之前老妇人如出一辙带着乞求味道说道“进来说吧,唐府不是徐家外人。”

徐江南凝了凝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入了屋,老妇人这才心思落定,开了颜,只要进了屋,什么都有回旋余地,连忙说道“你们爷……你们聊,我去给你们泡茶。”她话说了一半,连忙噤声,生怕这个好不容易留下的人不悦,急忙换了称呼。

徐江南坐下之后,开门见山径直问道“我爹要你做了什么?”

唐如磬缓缓闭上眼,轻声说道“其实当年,我说我早就原谅了徐暄,你信不信?”

徐江南默不作声,静待下文。

唐如磬却是犹如听到天方夜谭一般,自己率先笑出声来,“当年瑾儿跟徐暄走的第一年,我这个当爹的其实就认了,只不过当时瑾儿爷爷在世,视此为辱,更是因此气绝西去,要说老夫心中没有芥蒂,这不可能,但换言之,若有十年二十年之久,同样也不可能。”

徐江南缄默不语。

唐如磬又是坦诚说道“后来徐暄名声震天,我放了心,当然不是因为你爹功成名就,而是因为知道了你爹你娘的消息,没事就好。只不过原谅一话开不出口,老夫在此不否认有世俗眼光的原因,还有就是,老夫也需要一个台阶,需要徐暄给老夫铺个台阶。

这事没有耽误太久,你爹除了南越之后,第二年便入了蜀。

我也没等太久,徐暄破了少城之后,来过一趟凤城,也是来了趟唐府,没让人知道,倒是一如既往像他的性子,翻墙进来的。

老夫起先也是不悦,只不过后来也不得不服,徐暄洞彻人心的本领胜人太多,不说身后百年事,至少十年二十年内,也只是差之分毫。”老人眼神浑浊,犹似怀念说道“当夜你爹过来,让老夫帮他做一件事。”

徐江南闭了闭眼,犹为不信的说道“唐徐二家的恩怨?”

唐如磬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徐江南,只是想到他爹能两年之内拿下大半个江山,他能敏感的抓到此处也不算太过分,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早在当夜,你爹就算定自己回去后难逃一死,所以要老夫陪他演一场戏。”

徐江南疑惑问道“为何?”

唐如磬叹了口气说道“还记得之前老夫说的话?”

徐江南回忆了一下,不确定的说道“官官相护?”

唐如磬点了点头说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你爹在当年可以说独秀于中原,又助西夏夺了半壁江山,泥足深陷,在那会想要脱身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可官场不需要这种人,天下皆醉他独醒,可反过来看,是不是天下皆醒他独醉?你爹是个聪明人,可同样也是个傻子,若是顺着那些人去一些风月场合,应酬之时给他们留几手把柄,让他们放点心,可能后来的压力不会这么大。

可是你爹就是弯不下这个腰,看不起那些被灭了国第一天哭哭啼啼,第二天便能换身衣服喊万岁的酒囊饭袋。可一个篱笆三个桩,这群酒囊饭袋阴起人来同样不择手段,借势杀人运用得炉火纯青。这是一个死局,尤其是北齐那份天下评,更是将他推到风口浪尖。”

唐如磬换了口气,继续说道“你爹当年就看出了如今的局势,北齐西夏划江而治。”唐如磬似乎看出了徐江南眼里的疑惑神色,摇了摇头说道“你想问为何他不携势北上?求个功成名就后的明哲归隐?你与老夫一样,有些想当然了,行军打仗其实并不简单,有些人破一城都要一年半载,你爹自己也说只是恰巧抓住了时机,要是北上,且不说从古自今,以南望北取天下的亘古未有,就说西夏刚取四州,民心不稳,内患不除,北齐只要守上个三五旬,若能寸土不丢,到时候西夏内部流言四起,说徐暄其心不正,两年能攻下南国四州,而今数旬不能推进一厘,到了那会,你爹一样会死,但会拖上一群愿意死心塌地给你爹卖命的人,而整个西夏皇庭就真正的犹如空中楼阁,昙花一现了。

所以,你爹最后还是认了命,让老夫陪他演这一场戏,以全他的后事。”

徐江南咬着唇问道“什么后事?”

唐如磬伸手指了指徐江南,轻叹说道“一个是你,再一个就是你爹看不起的那群酒囊饭袋。

你娘在当时已然怀有身孕,若唐徐二家和解,老夫在当年上奏,凭借唐家的声望,倒是能拉起一群人,可这群人到最后无一不是陪葬品,你爹说西夏南下,不求城,不求地,要的就是这群会点治国之道的读书人,若是倒了大半,西夏也就亡了大半。

还有就是你了,老夫在当时拼了命,倒是能求圣上放你娘一条生路,但肚子里的你,若是女,还好说,若是男,自然免不了一死。于是老夫和你爹变成了外界眼里的翁婿不合,或者说老夫从来没有将你爹当过女婿,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你娘,只有这样,你爹深陷囹圄之后,只死你爹一人。

而瑾儿在那会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隐在江湖自然正常不过,老夫未入江湖,却也知道,江湖里要藏一个人,比我唐家藏一个人要安全的多。

只不过就连我这个当爹的,也没想到瑾儿性子如此之烈,拒绝卫家之后,又是回来,跪在门前。”老人神情莫名萧索起来,又是说道“老夫本想等瑾儿将腹中胎儿诞下之后,暗地找个机会,将此事言明,可没想到……唉,老夫一生俯仰无愧,却独独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实在可笑,可笑啊!”

正是这时,老妇人端茶上来,唐如磬闻到茶香,皱了下眉头,老妇人第一次反常顶嘴,瞪了回去。“之前那些茶,苦成那样,你喝还成,他能喝吗?”

老人悻悻不说话,算是默许此事。



第二百六十一章 明知身死而为之(二)

老妇人躬着身子给二人倒了茶水,徐江南有心帮忙,只是拉不下脸面,只得装作在深思之前话语的样子,唐如磬之前不厌其详说了半天,如今却也口渴,端着茶,轻啜了一口。

徐江南等老人缓了口气,然后询问说道“我听说我娘死的时候,是一尸两命,那我当年又是如何出的徐府?又或者说我的身世,其实并不如此?”

唐如磬听到后半句,连忙摇头说道“先不说你眉眼之处跟瑾儿有分像似,就凭你是李闲秋带大的,自然就是徐家的儿子。只是李闲秋没与你说过当年之事?”

徐江南摇了摇头。

唐如磬一脸痛苦的回忆神色说道“当年想必是你爹也预料到了此种情景,偷偷联系了李闲秋,你娘在唐府门前跪了数日之后归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徐府上下皆是闭门谢客,老夫还曾痴想说可能是你娘总算是顾着你的面子,想开了,可谁知,她竟然做出了将自己锁在房内不吃不喝的傻事出来,过了半个月,此事才被人察觉出来。

其实你娘会徐府的时候是三月十三,而被人察觉已经身亡的时候是正巧是三月二十九,李闲秋到凤城的时间是三月十九,当天县衙仵作醉酒未醒,正巧京城的黄太医回乡探亲,也懂上一些验尸之道,老夫刚好与他有些交情,让他将你娘的死亡时间推迟了数日,用来帮李闲秋遮掩,所以你的生辰应该是庚子年三月十九,和你娘的祭辰一样。

而三月十九那天,李闲秋找上唐府,说是你爹找的他,要老夫帮他找一具婴儿死尸,老夫这便知晓了他的用意,连夜派人从义庄偷了具难产婴儿的尸体。”

徐江南难以置信的问道“我娘胎腹中的婴儿便是那具尸体?”

唐如磬捧着茶水,神色懊悔的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当时李闲秋是戌时入的唐府,丑时出来,出来之时只是让老夫将尸体送回原处,自己手上的襁褓里还托着一个哭闹的婴儿,那个婴儿才是你,吩咐完了之后,他便连夜离开了凤城,老夫当时一看见你的样子,便也没去多想。也没想过瑾儿在当夜诞下你之后,便过世了,其实你娘过世的时候,腹中还有一子。”

此话说完,唐如磬放下茶杯,双手捂面,徐江南更是呆滞不语,如遭雷霆。

半晌过后,唐如磬喑哑的声音从指间传出。“谁也不曾想到过,你娘怀的竟然是双生儿,只是数日未进米粮,在生下你之后,脱力昏厥了过去,至此一胎死于腹中。而李闲秋为了此事不露风声,当夜徐家上下几十口仆人,全部诛杀,黄太医验尸之时,他虽然瞧出你娘有过分娩迹象,可胎中还有一子这是不争事实,这一点如实写了上去,不过故意没有将分娩迹象写上去,至于其他人,整个徐府上下没有半点痕迹,要找出凶手简直就是大海捞针,伤神伤力不说,还不讨好,摆了摆样子又过了些时日,死了便死了,低贱如草芥,也就没人记得了。”

老妇人其实早就知道始末,只不过如今又是听到,一时间大喜大惊之下,骤然倒了下去,徐江南见状连忙伸手托住,另外一只手假装把脉,却是偷偷输了点真元过去。

等到徐江南松了手,额间汗渍渐显,唐如磬这才问道“没事吧?”

徐江南昂起头,微笑摇头,示意无碍,然后轻轻按着老妇人的人中穴,不一会,老妇人悠悠醒来,唐如磬这才松了口气,过来扶住真正相依为命二十来年的老伴。

老妇人醒来之后,并没像意料中的嚎啕大哭,不出声,一只手紧紧的攥住唐如磬的衣角,泪水却是止不住的淌了出来,喃喃说道“我那苦命的女儿。”

唐如磬神色默然,他其实也知道老伴心里有些恨他,恨他当初能那般狠心,所以这些年,她时常装作不在意,却将悲伤藏在心里,就像如今这样,望着空缺地带,却是攥住他的衣角,就想让他内疚,因为当年的狠心,不出手。不然,就凭唐家威望,要庇佑住一个悲惨寡妇还是十拿九稳的,只不过也就仅仅是一个寡妇。

徐江南也是沉默不语,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话他也懂,老妇人的悲切神色在心疼自己女儿,而徐暄也同样为了让他活下去而费尽心机,可真要论起来,杀他爹的人是朝中那些兢兢业业捞名捞利的人,可杀他娘的人,竟然有几分是源自他这里,要说唐瑾儿不在乎他,他怎么都不信,不过联系到在卫城听到卫敬说的那番话语,徐江南心里想到了一个可能,心里大骇,风起浪涌,不过紧随而来的便是一股子温意,眼眶微润。

他不觉得面前老人到了这种时分还说话诓骗于他,也不觉得卫敬会拿当年之事开玩笑,唐瑾儿被人发现之时,是上吊而亡,可倘若像面前老人说的那般,自家娘亲是昏厥之后,难产而死,可这上吊一事如何解释?而李先生的为人徐江南很清楚,虽说平素从未声明,摆弄尸体如此下作之事他断然不会作为,如此一来,解释只有一个,便是唐瑾儿昏厥之后,复而又是醒了过来,她自然也知道若是自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朝廷自然会将此事暗查下去,说不定会查到他的身上,为了让徐江南多上一线生机,选择自行了结,这样一切便能说通过去。

徐江南深吸一口气,抑住悲伤,他有些担心老妇人的身体,给本该喊一声太公的唐如磬一个隐晦眼色,唐如磬也在官场摸爬过,自然知道是何意思,轻声说道“夫人,你先去休息吧。”

本名宋燕花的老妇人缓缓起了身子,脚步却是不动。

得知当年真相的徐江南在当下有几分人以何堪的味道,他也知道老妇人不说反对话语却是站在这里的缘由,等了稍许,没有看人,只是轻声说道“我遇了点事情,会在凤城呆上点时间。”

老妇人这才虚弱一笑,心满意足退了下去,步履极缓。

等到老妇人离开之后,唐如磬轻声问道“你来凤城还有其余事情?”

徐江南点了点头,面不改色的说道“而今朝廷已经知道我的存在,前段时间又在李渡城闯了祸,到景州来避避风头,顺便完成完成一人所托。”徐江南说的受人之托便是当年下山之时,李闲秋所提的要求,成了徐江南口里或者心里的最好借口。

唐如磬唉声叹气,自然明白他话语里的意思,终究还是对上了朝廷,不过如此一来,凤城自是不便久留,“离开了凤城,你是不是就要去凉州了?去燕城?”

徐江南抬起头,望着这位已经过了花甲之年的老人。

唐如磬坦然面对,徐江南点了点头。

唐如磬追问说道“从军?”

徐江南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承认,只不过脸上惊疑神色更甚。

唐如磬惊赞说道“别看我,这不是老夫想到的,而是你爹当年说的。若不是亲眼所见,老夫也不相信世上有人能知后世二十年。”说完之后,看着徐江南将信将疑的样子,笑着说道“当年你爹与老夫说了身后十年事,他说在他死后,有一名名纳兰的黄门士子入阁,深谙治国之道,烹小鲜的功夫无人出其左右,可保西夏无忧过渡,坐稳皇权,第二便是江湖从此归于平静,直到卫家后人上京,此后便是刀光剑影,第三就是说你了,说二十年内若有人来,姓徐,则必为男,此去必燕城,吾葬身之地也,为卒可明事理,若为女,姓卫,则来于卫城,绝不让唐某老无所依。”

徐江南默然不语。

唐如磬没让他难堪,又是说道“老夫这些年画地为牢,守在唐府足不出户,前几点可能不知正确与否,可中了第三点,估摸着前面所说也是不离十。”赞叹了之后唐如磬收敛神色又是说道“不过你爹也有话让老夫带给你。”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这样的事与他来说太过匪夷所思,一个人能算计到身后二十年的一幕,实在可怕。

唐如磬感慨说道“北齐取晋赵宋三国之地,看似被西夏围困,像是困兽之斗,实则龙游浅滩,等一场浩大甘霖,西夏在纳兰手上经营二十载,虽有化龙之兆,要北取天下,一难在民心,二难在士子心,二十年的休养生息,赢了国力,可同样二十年在江南烟雨的耳濡目染之下,朝堂之人定然安于乐命,只知为后人铺路,为了名利锱铢必较,这群念栈不归的所谓栋梁不退下,越地书生脊梁扳不正,西蜀侠气又太盛,光凭凉州一州之军,西夏难成大事。”

说完之后,唐如磬转而看向低头深思的徐江南,虽然这声太公,他等了二十年还没听到,却对这个年轻人越看越喜,眉眼跟唐瑾儿像了七八分,而这低头思索的神色却跟徐暄犹如一个模子刻印出来的,眼瞧他要抬头,回过神,又是温吞说道“你爹并不反对你去燕城,只不过在此之前,你爹说让你先去洛阳北的北邙山,找一位守陵人。”

徐江南疑惑问道“这守陵人姓甚名谁?”

唐如磬摇了摇头说道“这个你爹也没说。”

徐江南皱着眉头,唐如磬释然当中又是起了一点心思,当年与徐暄一夜长谈,有些能说,而有些只能静观其变,却不能说出口,虽说今日下来,他对那名权柄通天的年轻人已然不服不行,身死却知身后二十年,但同样他也好奇,好奇徐暄的眼光能毒辣到何处,第二便是天下评,他也耳闻过,徐暄位列第二,而第一则是那名二十年前冷漠入府的醉酒剑客,当年一份万字言,他也听闻过,当中多少精湛治国之论,他也能不客气的说道,若是此文在世,能解朝廷万道难题。

而他则是一个老人,不服老也不行的老人,若是背书,经史子集三百部,倒背如流,可若说到其他,二十年不越山涉水参悟其中,如今自然力有不逮,也不做声,任由这位年轻人自顾思索。



第二百六十二章 明知身死而为之(三)

徐江南端着茶,细细咀嚼唐如磬说的话,而这位两鬓已白的老人却是想着当年初见那位年轻人的场景,一个读书人,却堂而皇之的用别人写的诗溜进唐府混吃混喝,后来被人发现之后,还义正言辞的说天下文章一大抄,他抄抄又何妨?实在是有辱斯文,可他就是没想到,这么一个有辱斯文的年轻人,竟然骗走了唐府的千金明珠,就连他爹也是勃然大怒。

他和宋燕花是门当户对娶进门的,宋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是个朝廷官宦世家,他在洞房花烛夜的晚上才第一次见到这在当时还年轻温婉的女子,要说喜欢肯定谈不上,但要说不喜欢,也不至于,可忤逆他爹的想法,他这辈子就没敢在他爹面前说过一个不字,于是二人平平淡淡过了几十年,相敬如宾,他觉得自己很幸运,所以当时在看出唐瑾儿喜欢上那个穷破书生的时候,虽说不悦,但远远没到像世人说的那般不近人情。

他爹的身体不好,他甚至可以等到老人仙去之后同意这门婚事,当然徐暄得立业立功在先,他可以准许唐瑾儿等徐暄,但徐暄想要从唐府将人接走,至少得带个五品乌纱,不然他好生养了十多年的心头肉,总不能说嫁到你家跟你穿荆衣,喝西北风吧?这在他看来已然是最大让步。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这名读书人选择了最不明智的举动,可能是关心则乱,又可能正巧当年年轻,血气方刚,总要做上几件冲动事情,不然像这种世事都能算尽的人,唐如磬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也是觉得像个妖孽。

其实能让唐如磬开始欣赏徐暄的理由,便是徐暄当年那桩美谈,救下金陵三十万黎民,还有后来二人开诚布公说的那些,徐暄不求生路,有一理由便是给那位叫纳兰的年轻人让路,术业专攻,上马打天下得重药,下药的恶人他已经做了,而如今药效温吞开始起作用,他只能当这个药引,看火候的那人便是纳兰。

这种态度,就算他唐如磬有,但做不出这种事,徐暄临死也为西夏谋,他曾经在徐暄临走的时候问他,这么帮西夏打江山,帮陈铮治江山,不后悔?徐暄只是笑着摇头,他当年还当真如某些人说的,士为知己者死,以国士之态死西夏,不过后来他似乎觉得自己错了,徐暄的摇头,并不是说自己不后悔,而是说自己开始问的那些话,便是一个错误的问题,读书人无论文采风流,还是明理治国,都是为了卖与帝王家。

而徐暄则是卖与天下人,就这么一个年轻人,已经走在了他望其项背的位置上,他做不到不答应,他教书育人,在一个教字上,而且很多东西他说的是圣人之道,自己并做不出来,徐暄不是人师,却用这样的态度给天下人上了一课,虽说隐晦,而且隐晦到不能说出口,因为一旦说了出来,只会有人恼羞成怒,而无人感激,可是他知道,若有人能记住徐暄百年,千年,又或者到后面,总有一日,会有人能看出他的苦心,而今他就等着拭目以待,看徐暄说的天下大定,究竟准还是不准,至于其他,例如徐暄得了个国贼名衔,他被世人谩骂嘲讽,已不足为念,心境阔则云淡风轻。

只是这些,他都不会同徐江南说,徐江南之前说了如今金陵知道他的存在,而这种浅显局势,他也能想到,就算是错,官家也只能将错就错,而他总不能说你爹当年是自愿的,劝自己外孙去引颈待戮吧?而且再者又说,这事错本就不在徐家,徐暄当年也没说让自己的这个后人放下包袱,他不知道是何用意,也就不去多想,但冥冥中觉得这是一个天下的转折点。

这个全身家当只有一本圣人书的读书人,一生短暂却光芒耀眼,生前玩世不恭,却在用最恶劣的手段做天下最善的善举,最关键的就是他即便做了好事也不会说,更不会承认,只会嬉皮笑脸搪塞过去,尤其在金陵之时,他那般刁难,他也不以为意,依旧厚着脸皮喊着岳父,着实搞笑,就连他自己也是憋着笑,板着脸,强行给演了下去,不过笑完之后,余下的时间和气氛便是敬佩,如今死了也这么不安分。

面前这位年轻人,也是这般,他察言观色的本领就算不是高屋建瓴,那也到了信手拈来的位置,也明白他虽然带气而来,如今气消,但不好意思将态度扳正过来,老人也不急,知道这是一个时间问题。

尤其十多年后临死之时,唐如磬再次回想当初,也是庆幸自己没有说出这番话,这才看到了天下最为繁盛的场景。

老人说的有些多了,神色也是有些累,身体上可能有些承受不住,尤其如今一时沉默了下来,便有些昏昏欲睡。

徐暄的话语就算是不懂,徐江南也全盘记下,他当下还有很多疑问要问过这个老人,抬起头,刚要出声,却瞧见老人撑在桌上眯着眼困倦姿态,桌边灯笼里的烛光昏沉摇曳,外面有风穿堂入室,很是舒服,可舒服归舒服,老人的身子骨自然不他这个习武的年轻人,徐江南想了想,随手取下自己外套,套了上去,自己则是悄悄出了门。

以前心里藏着事,如今心结解了大半,轻松许多,给自己甩了一个大耳刮子,其实这个阴间不冷。

徐江南并没有离开,而是悄然的爬上了屋子,守着两位老人,唐府不高,所以没有一览众山小的那种感慨,放眼周边,也就清凤街这一块漆黑一片,其余地段倒是偶有灯光闪烁,他躺在屋顶上,枕着月光,望着天上那抹清辉,清风时常拂过耳际,徐江南又是想到了以前听过的传闻,说人死之后会化作天上星辰,徐江南喃喃自语“你倒好,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却给我留下这么大的难题。北齐西夏之争与我何干?江湖乱世与我又有何干?你当了个甩手掌柜,空留潇洒于世人,可难了身后伙计啊,江湖?还是朝廷?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啊!

你的意思我懂,无非就是再正徐家名号,以前的那些说法自然就烟云消散,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不腰疼的永远是那群站着说话的,因为卖命的哪有时间说话?可如今都走到这一步了,箭在弦上,也退不下了,我本想着去一趟行伍,走一走你的路,然后偷偷摸摸去燕城,给你添个香,也算孝至义尽了吧,然后让先生给出个谋划个策把小烟雨接回来,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还有太公,绝不让唐家老无所依,这话怕也是太公自己加的吧,你没死那会,可没这话。不过他的意思我也懂,无非就是不想我再走了,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嘿,我今日才觉得,其实人活着就是身不由己,能像李先生那样的少之又少了吧。

对了,还有娘亲,本想着做完这些,把她也接到凉州去,落叶归根是好,可当儿子的在她生前不能尽孝,死了还不能侍奉左右,会遭天谴的,也都要耽搁了。

我这算不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毕竟你可没带出个榜样出来,骗了人家女儿不说,还让唐家受尽世人指点,这可是赔了女儿又丢颜面。卫澈说他们家做事不厚道,原来都是一路人,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徐江南一边说着,一边解开酒壶喝酒,“不过你放心,我这人小气了二十年,今日不小心在阴沟里翻了船,被个小贩给赚了去,既然是你生的我,这点恩情我记得,你当年没做的,想做的,我就吃点亏,帮你做了,唉,天下没有这么亏的买卖了。

不过你总得给我透个底不是?朝廷一个姓周的尚书上奏请命,被陈铮给杀了,倒也不算白死,就是可惜了点,你总得跟我说说像这样跟着徐家走的人还有多少?我也好有个准备,我还听说是个礼部尚书,虽说是个被人架空的闲差,可有总比无要好吧。

还有,平王府那人,我想来想去估摸着也就能和你扯上点关系,像这样的人我才察觉到,他们就一个一个接连走了。还有,太公说你能算到二十年后的今日,我不信你没有什么布局。也该给我点提示吧。尤其是江湖,原来我怎么都想不通,总觉得在某些地方怪异的很,今日才想透彻,你定然是算到卫家就是陈铮之后千金买马骨的马骨,才将娘亲托付给卫家,至少百年之内,卫家这个招牌会在,娘亲和我百年内可以无忧。

而奇怪的也真在这里,卫家既然是马骨,陈铮为何要在李渡城下此狠手?这不逼着卫家狗急跳墙?而江湖那群本来跃跃欲试想投靠官府的人更是胆战心惊,望风神色更甚之前?这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笔啊!

所以我觉得,这一招肯定不是金陵出的,你说对不对?还有牧笠生,还有李显彰,我在剑阁看了很多书,说纵横之术贵在人心,别说这三人我都看不出,尤其前面二位,我只能看出他如今对我没有恶意,可天晓得是不是因为我还有左右,等过了此局,我便是他们手上的棋子。

唉,以前在凉州,虽说日子苦了点,成天吃不饱,可至少能活下来,不用担心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一天到晚就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在人群之中见到你们就好了,就一面,后来就不想了,因为就算见面了,我也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后来就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嘿,谁知道真的就灵验了,现在想想,这真他妈是个坑,从那以后,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先生真是一针见血啊,天下人有天下人的活法。呵呵。”

徐江南一边喝酒,一边自话,直到困意上头,便径直枕着剑匣,在屋顶上昏睡过去。

而墙角的阴暗处,一名老妇人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嘴,她知道那个年轻人口中的你是谁,如此称呼不过是二十年来没喊出过一个爹字,不是不认,而是不习惯,喊不出口而已,她有些心疼的蹲了下去,怔怔的望了几眼睡在屋顶横梁上的模糊黑影,这才起身小步离开。



第二百六十三章 江南

第二日清晨,晨光还未破晓,老妇人就已然醒来,比往常要早了不少,提着灯笼,小心缓慢的走到房前,眯着眼抬头一看,没瞧见昨晚的身影,老妇人揉了下眼睛,再次往之前的位置看去,房檐之上依旧空荡荡的一片,哪有人影,老妇人怅然若失,又是提着灯笼失魂落魄离开,她其实很有自己的主见,也有自己的一套卑微心思,尤其在徐江南身上,她觉得无论是唐家还是徐府,都欠了这个年轻人太多太多,尤其昨夜听到他的心思,她也能想到这个年轻人用这么一番无所谓的语气轻描淡写当年之事,其实是有多委屈,但她终究是个妇道人家,对于这个年轻人念念絮叨的话语,她不懂,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做好本分事,不拖这些男人的后腿。

如今在她的猜想之中,这名自称徐家后人,也是她外孙的年轻人自然是离开了,其实她没注意到另外一件事,就是房中唐如磬这个老人也是不见了人影。

在唐府后院辗转迂回的廊道里,老人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徐江南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一夜之后,老人开怀不少,脸上也不单单只是最初的那股死气脸色,多了许多精气神,问过许多关于徐江南年少的事情,徐江南挑挑拣拣,报喜不报忧,让老人很是感慨。

徐江南接上昨夜之事,轻声问道“我爹以前在朝堂里也算一颗大树了吧,就没几个死心塌地的卒子过了河?”

“为什么这么说?”唐如磬转过头,笑着说道。

“我从卫城逃出去之后,曾经听说西夏朝堂里,一个名周东年的尚书为徐家请命,不过可惜了,当天就没出过皇城,就连整个周府也都被抄了家。”徐江南吸了口清新空气,缓解心中沉闷之后,故作轻松说道。

唐如磬停下脚步,这事他并不知道,摇了摇头说道“老夫也忘了这个人是谁。但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当年你爹身死之时,莫说那些依附在树上的人,就连靠在树下乘凉的都遭了殃,贬的贬,杀的杀,这个周东年应该是个漏网之鱼,不然,也不会挑这么个时机来为徐家请命,莽撞了。”

徐江南点了点头,唐如磬又是笑道“再者又说,你爹当年根基在行伍,又不是在庙堂,老夫回到凤城之后,只是听说来过唐府的,也都找了个借口往发配南疆,如今呢,该来的也都来过了,不来的,估计也不会来了。

至于这个有些例外的凤城县令冯年,是个能造福一方的能吏,不过就是性子急了点,求官求到老夫这里,当年老夫真没那份心思,也不想有那门心思,便婉拒了回去,赠了本《诸子评议》,后来莫名怎么做到了凤城县令的位置上,二十年对唐府也是照顾有加,其实老夫还不蠢,当年就看出来他是官家的眼线,后来他儿子私下来了一次,说是因为唐府耽搁了他爹的前程,老夫就正巧顺水推舟,推了之后的东西,之后冯年更是传话说若老夫不收,他可要亲自上门了,老夫这才勉为其难的收下,总归是个人才,别给浪费了才是,你昨天喝的上好明前茶,就是他差人送来的。”

唐如磬有些愧色,然后说道“不过真要说起来,也算老夫挡了他的仕途,等老夫入土,估摸着他也就入京了。”说完之后,唐如磬轻轻一笑,像个老仆一样,提着灯笼,悠悠的往前带路,整个黑色府邸,就这么一盏灯笼亮着,而且是一副随时都要熄灭下去的凄惨景象。

走了一小会,唐如磬询问说道“你来的时候碰见过人没有?”

徐江南有些赧色,实诚说道“入城之后,我本没打听唐府位置,实在是因为整条街道太过离奇,进来看看,没想到就到了这里。”

唐如磬哈哈大笑,一点也没有老人的架子,只是喃喃说道“能来就好啊。”

徐江南故作轻松说道“不过想来也是没事,毕竟还在西蜀道,官家一时半会也不知晓,而那些衣服上绣花带紫的人,更是忙着将周尚书的影响降到最低,我也能偷闲一下。”

唐如磬轻声说道“在没碰见你爹之前,老夫觉得自己看时势也能入流,遇见你爹之后,就不敢再丢人现眼了,如今也是,你的阅历恐怕比老夫还要广,走的,看的东西比老夫要多的多,不是服老了,看不远就看不远,不丢人。”

徐江南轻笑说道“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唐如磬摇头笑道“小滑头啊。不过这话听着舒心。”

又是转过几道凄凉廊道,到了尽头,有一方小门,被柴木掩藏,老人提着灯笼遥遥一指,神色低落这才说道“瑾儿当年去世之后,被卫家人埋在徐府,后来老夫想陪你娘说说话,便私下将你娘接了过来,还有你爹的衣冠冢,你爹的尸骨在燕城,老夫着实没有办法,过去吧,你娘等了你二十年。”

徐江南点了点头,撩开柴木,推门而进,唐如磬提着灯笼摇摇欲坠,脚步缓慢,往回走去。

推门之后,里面漆黑一片,徐江南掏出火折子,吹了一下,有了微弱光芒之后,整个屋内倒也能看清,两方棺木就在面前,屋内很厚重的香火气,徐江南环顾了下四周,走到烛台边上,点亮之后,打量了下四周,屋内很干净,就连棺木上面都是不染灰尘,这只能说明老人常来,尤其是烛台下面油蜡已经滴了数层。

而在棺木后面,便有一个香火坛,上面竹签已然插满,香火坛边上则是摆着一盏琉璃制的长明灯,灯火微弱,徐江南走了过去,挑了挑灯芯,这才亮堂起来。

又是从边上顺手拿过一炷香,点燃之后,放在手上,没急着插上去,过了半晌之后,自嘲一笑,以前觉得没见面的时候,他会有很多话要说,如今却是体验到了如鲠在喉的感觉。

欲言又止。等了半天,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徐江南这才眨了眨眼,将香给插上,抹了把脸,准备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下身子说道“一对夫妻,生前在一起,哪有死后不葬在一起的道理,衣冠冢像什么话。等我把爹接回来,好歹要一家团聚吧。”

出门之时,天已然放亮,徐江南眯了下眼,等习惯了光线之后,这才翻墙出门,去买一些东西,之前老人吃的喝的,他都瞧见了,以前他可以不在意,如今不一样,总得买点东西,让他们补补身子,老这样下去可不行,还有药材之类,冯府上他也得找时间去一趟,自己入唐府的事肯定瞒不过这位金陵的线人,不过他过去倒不是找茬,二十年的照应,就算是有金陵的成分在内,该谢的还是要谢,可话说回来,一码归一码,谢是一回事,有些丑话还得要说,他不像唐如磬那般是个心软的老好人,走过这么多年的江湖,知道林子里什么鸟都有,有些人狠下心能等十年二十年,可同样,真要坐不住了,盏茶功夫都按捺不住。

冯年的仕途就挂在那个老人的性命之上,只是与一般反常的是老人去世了,他才能平步青云,可让人活着简单,让人死同样也简单,徐江南是个讲道理的人,但而今也想不讲道理一次,无论那个知县在当年是担心揣摩错了圣意也好,还是真的可怜唐府也罢,狠话他得撂下,只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而且去之前总得带点能上道的礼物。

徐江南敛起神色,等买好了改善伙食的东西之后,他又特意去了下一笑堂,买了点滋补身子的药材,习武本是三分医,这话不假,尤其是徐江南这种习武之人,皮外伤能治,一般小伤也能看,不然如何走江湖,昨日他在给那名妇人过渡真元的时候,便察觉到这名妇人筋脉并通达,可能大病没有,但小毛病定然是少不了的,将银子花光之后,这才大包小包径直往清凤街过去,今日不同昨日,昨天只是牵马,周边人看他眼生,还当是个好奇的江湖人士,这事在这里不少见,如今看见拎着东西进去,这才有些惊异。

不过同样也是知道这事不是他们能问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到人消失在街道里的时候,这才好奇的议论纷纷。

第二次上门,却是轻车熟路了不少,径直到了后堂,唐如磬正巧坐在桌子边上看书解闷,老妇人不见踪影,徐江南将东西搁在桌上,疑惑的看了眼四周。

唐如磬放下书,瞧见徐江南的面色,便知道他的意思,笑着说道“老婆子今日起的早,没见着你,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失魂落魄了一上午,好在被老夫瞧见了,这才回了神,她去给你弄吃的了,今日三月三了,眨眼就要到清明了,她说给你煮个鸡蛋,是供过菩萨的,吃了好。”

徐江南轻轻嗯了一声,在老人边上坐下。

又将背上剑匣取下,开始收拾起本就干净清洁的屋子。

刚准备动手的时候,老人放下书,轻声问道“孩子,老夫还不曾知晓你的姓名,当年你爹走的急,也没说,老夫当初也给忘了这事。”

徐江南微微一愣,然后自嘲说道“先生说我叫徐江南。以前还以为自己还是生在凉水以南。”

“徐江南。江南。”唐如磬咀嚼了一下,眼角皱纹舒展开来,笑道“不错,江南好啊,这整个江南可都是你爹给打回来的,还不错。”

徐江南轻轻一笑,不容置否。

就在这时,老妇人捧着碗小心翼翼走了进来,看见二人神情,也是一笑说道“你爷俩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吃点东西吧,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今天可是大日子,这鸡蛋也是我拜过菩萨的,很灵。”

徐江南像是没有注意到老妇人的措辞,又或者不想点破这么一点卑微的小心思,只是咧开嘴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百六十四章 清明过后不清明

三月三过后便是清明,之前一子天色暗沉,阴雨不断,到了清明这会反而露了晴,天空澄澈,寥寥可数挂着几朵孤云,徐江南在唐府安心呆了几天,好生陪了下二位老人,足不出户,也没人打扰,帮忙干点活,如今唐府没有仆役,自己又呆不了多久,能做的尽量多帮一下,等走的时候也能安心。

尤其老人喜欢看书,天气好的时候,徐江南便将窗户大开,晒去点屋内霉气,又将老人的被褥拿出来,好生晒晒,这些细小琐碎之事他年幼的时候就开始自食其力,很多东西都是轻车熟路,宋燕花一开始害怕累着他,又或者是千百年的观念问题,类似君子远庖厨,不过后来发现徐江南做的不比她生疏多少,又是偷偷抹了下眼睛。

唐如磬倒是安之若泰,一手捧着书,然后一手端着茶,十足的苦读书生样,相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来说,他更赞成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他觉得徐暄有一句话很是一针见血,有一句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其实啊,天下人大多数的人都死在了弱冠之年,只不过要等到古稀之后,才会入土,唐如磬初听此话,只是发笑,后来越是琢磨越是振聋发聩,他不是那种只顾死读书的书呆子,再加上出生书香门第的缘故,涵养极好,虽说也有门楣观念,但不会一言不合便下逐客令的那类人,至少会好生听你把话说完。

所以现在他其实很好奇面前的年轻人,又或者期待以后那个到了弱冠之年才算真正活着的天下会是个什么样子,不过同样他也知道,这事得这些年轻人去做,他们这群行之将木的老人,不去添麻烦就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

等到徐江南忙完手上活计坐下之后,唐如磬放下手中书,轻声说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很多人觉得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其实这很难,跟成家立业不一样,成家立业是个必经路途,你绕不开,可前者相反,是个路边的风景,可看可不看,跟白日梦并无太多区别,就像圣人说三不朽,立言立德立功,看似简单的三点,可从古至今,能真正做到这三点的并不多,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能做到其中之一已经很不错了,就连你爹,修身?齐家?治国?还是平天下?他哪点是做到了极致?可再过上十年百年的,提到西夏,后人不照样能想到你爹?”

徐江南莫名想起之前的误会,笑着说道“量力而行的确要比无计可施要好。其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哪一个跟我都不搭,小子其实是个胸无大志的懒人,也不怕被您笑话,以前就想着能饱肚,要不是为了生计,我这一辈子可能就会一直呆在凉州,外面风景就算是美不胜收,也不想看,雁北那个地方,是个养功勋的城,却不是个养野心的城。”

唐如磬深深看了一眼徐江南,喟叹说道“你很不错,老夫看过很多年轻人,一个个依仗父辈的荣光眼高于顶,这类人也有成大器的,不过少,止步也就那样,更多的则是被大浪淘沙,排斥在外,老夫原本还想着给你提个醒,如今一看倒是老夫多嘴了。”

“你背的是你爹当年背的那个吗?”唐如磬指了指被搁在一边的剑匣,只不过被粗布包裹,瞧不清真切面貌,疑惑问道。

徐江南点了点头,将剑匣拿了过来,递到唐如磬面前,轻声说道“先生给的,不过里面原本装的那把剑至今下落不明。”

唐如磬摸着春秋剑匣,神情有些激动,真要说起来,无论徐暄,还是唐瑾儿,身死之时皆是没有留下什么,过了一会,满是回忆口吻,轻声询问说道“剑和剑匣不在一起?”

徐江南轻轻一笑,跟老人细数了剑匣的故事。

唐如磬听完剑匣之事之后,摇了摇头,一脸无奈笑道“哎,当年老夫就因为这个说过徐暄,为人就是市侩。”

徐江南只是轻笑,没有作声,老丈人骂女婿,他这个当外孙的怎么看都不够格去插嘴,其实他想说,整个天下能让徐暄不市侩的人似乎只有李闲秋,没有理由,徐江南就是这么觉得,其余人,只有市侩是最为简单有效的方法,因为不用交心。

又是如此过了些时日,徐江南若在唐府,便会坐在老人身边,接受着老人的耳提面命,其实老人并不知道如今徐江南在剑阁一趟,就如同冷眼旁观整个人世,要说四书五经,那是老人看得多,但要说世事方面,还真的说不准谁的眼界要广,可徐江南就是喜欢这种恬淡气氛,毕竟像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而在外面,便是往一个名叫春丽楼的楚馆过去,倒不是他也喜欢上了这些风花雪月的场合,而是他听闻冯县令长子冯华盛时常过来,西夏对于官员狎妓之风并没有太多罪怪,尤其还有教司坊的官妓存在,更有官员携妓郊游,传出去之后,反而成就了一番风流名声,不过风流一词永远是个上层人物锦上添花用的,像这么个县太爷的儿子,自然就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即便他如今借着冯年之利在县衙内当差,可官吏虽叫在一起,但官始终是官,吏始终是吏,当中还有一道清深沟壑。

今日夜间,徐江南很罕见的没有呆在唐府,两位老人也没过问他的去处,尤其唐如磬,这些时日呆下来,极为放心这个做事有分寸的外孙,心情好了之后,胃口也是好了不少,脸上也是渐次红润起来,有些血色。

徐江南坐在春丽楼一方小院内的窗边,一手抚在古琴上,望着凤城夜景,怔怔出神,而屋内还有一名长相妩媚的女子,面容很是精致,小施粉黛的风情倒也有几分味道,女子泡着茶,浑身上下只着罗敷,青白长腿就那么光溜溜的裸露在外,不穿鞋袜,脚趾明皓宛如卧蚕,胸前也就一方红色抹胸裹着,可能是束缚得紧,一副跃然而出的动人光景,可见壮观,只是徐江南在见过小烟雨那番祸国殃民的姿色之后,对这些比上胭脂俗粉要高上一层的女子依旧无感。

女子泡好茶,恭敬捧了上来,幽怨说道“公子今夜来春丽楼只是为了赏夜景吗?”咬着嘴唇,一副泫然欲泣凄丽景象。

眼瞧徐江南不回头,只是望着远处清凤街的位置,又是抿唇说道“沈宛自知姿色不够,可就有那么不堪入目?竟然当不得公子正眼相待。”

徐江南回过头,接过手中茶,轻啜一口,用另外一只手勾起这名名叫沈宛的女子下巴,邪魅一笑说道“你很有自知之明。”说完之后,便又回头,望着夜景。

沈宛闻言便是气结,在红唇上咬了个白色齿印出来,眼前这名公子来了数次,也都是翻的她牌子,平素只是夜间过来,夜间又走,每次只是喝茶,男子选女子,首选姿色,可女子服侍男子,又何尝不是这般,在她年幼初次接客之时,老妈妈便和她说,做这行的哪有挑挑拣拣,若是瞧见不喜欢的,就使出点学着的手段,等那些男人开心了,你就当被鬼压床了一次,若是瞧见可人的公子少爷,那也要使上浑身解数,总得要两个人都快活才是,倒不是一夜风情,一刻之后,便真的有千金赎身,就是想让这公子记住自己,服侍一个顺眼的,总比跟那些满嘴黄牙的老爷春风一度要舒心的多,说句实话出来,老被鬼压床,她也会反胃。

而徐江南很不凑巧,论长相,不是那种讨喜的,论风流,也比不过一些士子书生,论财力,也没有过富绅那种豪掷千金举动,可就这么一个都是一般的公子,却给了她一份很是怪异的感觉,她周旋在这些公子身边也有过几年功夫了,自然能看出徐江南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若是平素遇见这类公子,不说让他食之入髓,简单的流连忘返几次,那是她的自信,她颠了颠胸前风情,也有这份本钱,不过可惜面前这位公子倒是个怪人,她起先不知晓徐江南的性子,便是清高作态,深谙放长线钓大鱼,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的高深道理,后来瞧见面前公子一副无动于衷的话语,她第一天抿着唇,倒想看看这名公子能忍到何时,不过让她失望中又带点庆幸的便是徐江南只是搁下一锭银子,然后出了门,至始至终都没说上过一句话。

直到第二次,她才得知面前公子姓徐,可也仅仅于此,她就有些好奇,一个长相端庄的公子,虽说不讨喜,但怎么看也不是那种让人反胃的角儿,而且一个人到青楼来,选了姑娘,付了钱,却只是喝茶,赏景,不办正事,除非脑子缺了一块,要么就是个太监,可太监又没有胡须,这名公子嘴角虽是干净,可依旧有些隐约可见的青须。

当夜便抓着徐江南留下来的银子,躺在锦衾之中翻来覆去睡不着,按理来说这样只是泡茶便能收钱的活计最是轻松,她巴不得这样的冤大头多来几次,不过一而再之后,还是好奇,好奇入骨,就想看看徐江南葫芦里卖什么药,只是想到若是如此自己要承担的结果之后,即便是久经红尘的她,也是红霞满脸。

被徐江南毫不留情的话语打击之后,沈宛咬着唇,看着徐江南的侧脸,其实还不错,能入眼,线条分明,尤其眉眼微眯,更是一股特立独行的温尔气质。

沈宛眼神有些迷离,似乎不吃亏。

徐江南忽而轻声问道“听说你是这春丽楼的头牌?”

沈宛回过神,脸上有些烫,心下安定,一个半拉小子,若是不能手到擒来,这可不得让这春丽楼的人给笑话死,只是到时候真要提枪上阵,免不得要捉弄他几分,才能让他称心如意。

沈宛故作叹息赌气说道“都是些虚名,不照样入不了徐公子的眼。”

徐江南回过头,掏出块比往常都要大的银子,搁在桌上轻轻一笑开门见山说道“给我说说冯华盛,这银子便是你的。”

ps不好意思,又晚了点嘿嘿嘿,更新会晚,但不会缺席。



第二百六十五章 冯家公子

不得不说,在这乍寒还暖的时分,徐江南温醇的嗓音再配上这般与常人格格不入的姿态,给了沈宛很独特的感觉,让她莫名的想到一个词,这个词若是说出来定然让人啼笑皆非,倒不是本身如何,而是从青楼这种地方说出来,那就很是怪异,这个词就是干净,徐江南给她的感觉就是干净,与世人格格不入的干净。

不过本想着施展手段,在床榻的战场上胜过这半拉小子一面,就是好奇想知道他葫芦里的药,哪怕是成了他放长线吊起来的大鱼,她也不后悔,不过如今这手段才用上二三分,面前公子便一改之前姿态,直接了当的说了出来,这让她在气馁的同时也有一点失望,尤其是入春后的夜风一熏,便迷了眼,想入非非,这等东西,一想便容易入魔,一发而不可收拾。

当年徐江南在春烟坊里,对于这种上脸春色,如何不知她做了什么,不说其他,就光春烟坊内的那些女子,无论因为喜欢也好,还是为了更好的逢场作戏,都会服用一点催-情药物,如今起了药效,红霞一片,徐江南也不心急,老僧坐定,玩着桌上银锭,银子是从唐府拿的,这些年唐如磬夫妇虽然苦,但不是因为没有钱物,而是有心结,自己惩罚自己而已,徐江南上门之后,心结开了不少,府上银子他们不花,可不能亏待了这个上门外孙不是。

过了一会之后,徐江南转着银子,微微抬头轻声说道“今夜冯公子会来,是吗?”

沈宛按捺住心里躁动,看着面前这位像个老狐狸一样的公子哥,吐气如兰幽怨说道“公子来找妾身,就是为了他?”

徐江南不否认的点了点头。

沈宛嗤嗤一笑,演技逼真,一副可人姿态柔声说道“若妾身不说呢。”

徐江南也是一笑,将银子在她眼前一晃,继而收好后起身笑道“这银子沈姑娘不赚,我相信,还有其他姑娘爱的紧,这天下还没有花不出银子的地方不是?”

沈宛只觉一阵清风拂过,身上燥热感觉便也随之散了几分,一脸戚戚神色。

徐江南走到门口,一手搁在门栓上,然后笑道“沈姑娘可想清楚了,我这次出了门,若是进了唐姑娘,或者李姑娘的院子,你这个头牌名声……”

名声是个好东西啊,不然天下男子会为个名声争个头破血流,放在青楼女子这块又何尝不是,暗箭相逼之事数不胜数,不就为了一个头牌,一个独立小院,就连接客也能看心情和胃口,更不要说碰见一些慕名而来的傻子,出去陪着喝杯酒,便是金银无数。

徐江南是如何入了老妈妈的眼,她不知道,那不是她要思虑的,可如今不同,面前人一手搁在门栓上,这就不同了,若真如他所说,出了门径直去了其他姐妹的院子,就算别人不说,可在他们眼里,自己的含金量总归是要跌份,这种吃青春的活,若不趁着年轻时多捞上几笔,到了人老珠黄的时候,谁愿意看你一眼,不就靠着吃老本过活下去,春丽楼里像这样的例子并不在少数,当然像那种从良赎身嫁去富贵府上的也不是没有,但这总归是属于可遇而不可求的那类,而且真要是这种,基本也是那些个年轻些许还未张开的花苞姑娘,像她这种妩媚已成,风情自来的,机会不大,因为再耽搁个几年,也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说到底,半老就不算老了?一样的。

被徐江南借收银子的时机偷偷用真元去了药性之后的沈宛,眸子渐次安然下来,望着这个似乎吃定了她的小狐狸,终是说出了慢着二字,语气寡淡,比上之前暧昧味道清明了许多。

徐江南这才一脸人畜无害收回脚,转而回到桌前,将银子拿了出来,丢到桌子上,笑着问道“冯公子来春丽楼是找的你?”

沈宛白了他一眼,拿过桌上银子,细细把玩,点了点头。

徐江南又是问道“他一个县太爷的儿子,虽说有着朝廷俸禄,可这笔开销,怎么看都入不敷出吧。”

沈宛耸了耸俏肩,自嘲说道“奴家就一个姿色不入流的风尘女子而已,人家可是县太爷的公子,他的银子,妾身怎么知道。”

徐江南没想到她会用这个借口反过来再噎上自己一口,其实他也知道一点银子就让她说出来,这不现实,就算到时候他不愿意过河拆桥,冯华盛也不是个傻子,自然能想到这事的缘由,等过上几天,他徐江南走了,估计沈宛这个人也就该消失了。

这也是这些天他过来之后却一直没有开口的缘由,而今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贪恋唐府之后,这才狠下心,准备办完此事,便北上过去,只是如今撬不开口,他又有点妇人之仁,气氛便沉默了下来。

不过还好,他也不急,就等在这里,等那名姓冯的公子上门。

沈宛其实知道那笔银子的来路,不清不白,别说她,就连整个凤城其实都知道有猫腻,除了那位壮志未酬的县太爷,其实也正常,冯年起于微末,不管李家是真的看中了此人的才华,还是因为唐府赠书一事,总归是将自家的闺女嫁了过去,李家不算大,连府邸都说不上,可也不小,至少衣食无忧,有个小酒楼。

而后冯年莫名被人找上门,投了机,这才当上了凤城县令,不算一朝富贵,总算是踩在为官的门槛上,尤其是知道来人的来历之后,更是欣喜若狂,天下就没有比皇家还要硬的靠山了,如今傍上这个靠山,还怕什么?

不过冯年等得,冯李氏可等不得,从最初的欣喜若狂,经过三年之后又三年的消磨之下,早就殆尽,自怨自艾还当是皇家已经忘了冯年这个人,她本出生在一个目不识丁的商贩家里,若说持家节俭,她自然可以,但同样,这样的女子耳根极浅,听风便是雨,尤其是自家弟弟的耳边风,说冯年定然是被金陵忘却,不然到如今做了十年的县令,就像石沉大海,再无消息,让她多为以后考虑。

可她和自家这个游手好闲的弟弟朝夕相处几十年,听到这话,哪里不知道他有后话,便要他开门见山说出来。

听完之后,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弟弟将眼光放到了府库的官银上,她即便什么都不懂,可也知道府库的官银不能动,那是天灾之年,救人用的,便剐了他一眼,让他死了这条心。

可谁知这个弟弟说不是白拿,只是借,说借来跟外县一个姓白的员外做生意,到时候连本带利的还给她。

白员外她认识,以前同李家也有过生意往来,是个记钱不记情的典型商人,就在她疑惑的同时,她这个弟弟又说是合伙做绸缎生意,从江南道往返西蜀道,又为了让她放心,拿出了金陵批准的勘文出来。

于是便说了句让她考虑考虑,她这个弟弟也不急,不摇头那就有转圜余地,而且他说不通,但他知道他那个侄儿,肯定能说通。

等过了些时日,等到这个侄儿去说的时候,果不其然,便是她自己上了门,应承了下来,而这一切都瞒着那位当家的冯县令,而等到日后,这个当弟弟的也没让她失望,时常会带点东西过来,当然也有银子,冯年是个县令,光凭俸禄哪能养活这一家子,更不要说还有唐府那一对老人,好在平素名声不错,时不时出门帮人写点东西,赚点润笔之资补贴家用,而此事之后,冯府这才算年年有余,起先冯年也好奇银子来处,她也悉数说了,不过只是说生意的事,却没说库银的事。

冯年这个被蒙在鼓里的一家之主,反而觉得这个小舅子走上了正途,也是欣慰。

不过像这种事,得了点好处的自然就往死里瞒这位冯大人,县太爷这个小舅子,平素游手好闲,但对于这事倒是打点的滴水不漏,整个凤城也就瞧着他开始风生水起,但其实也都怀疑那银子来路,可怀疑归怀疑,没人会说出来。

徐江南对于这事也是前些日子在一家酒楼里故意将话题扯到冯家身上,从而得到的消息,也是在那里知道,原来冯华盛和春丽楼的一名女子纠缠不清,这才有了计较。

他能光明正大的在唐府出没,但不说明他就能光明正大的去冯府,如今乔装打扮在春丽楼主要便是等那名姓冯的公子,至于之前的作态,都是为了让面前人安分下来而已,他本就是个未经人事的血气年轻人,要不是灵台真元压下心中躁动,光凭定力,还真不够格,他不看这名女子赏着夜景,便是此意,她身上的妩媚天成,早些年倒是见小烟雨有过一次,那只是一次,配着微带稚嫩却又清绝的容颜,径直让他看呆了良久,之后被沈涔揪着耳朵念经一般说了良久,他也觉得那一眼似乎也值了。

徐江南看见这名女子也是渐次安静下来,轻笑说道“怎么,开始担心你的金主了?”

沈宛故作轻松说道“如果他招惹到了公子,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徐江南乐呵一笑,正要说话,不过他耳尖,听到有人径直朝着院子过来,瞥了一眼有些坐立不安的沈宛说道“以前听人说,这个地方的人说的话,都是走钱,不走心,不过我见过两个,是走心的,你算第三个,别急着开门去通风报信。”徐江南自己给自己倒茶,茶水牵的老长。“我真要杀他,他躲在哪都活不了。”

沈宛噤若寒蝉,花容失色,像她们这群人,三心二意是把好手,逢场作戏也是熟练,可真要到了生死的界限上,这个哪家春楼楚馆的老妈妈会教?一个个不得照样原形毕露,可怜人就当个可怜人不好么,非得要装的那么自在。

就在说话之间,有人急促敲门。

徐江南等了一会,然后闭着眼声音托唱轻道“去吧,开门。”



第二百六十六章 理直气壮不讲理

沈宛对于那个在她这里一掷千金的冯家少爷,要说真心实意,谈不上,倒不是说她没有,而是她知道自己不配谈这个东西,虚与委蛇惯了之后,有些时候,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真是假。

若说得知有人找他麻烦,她也不愿看到,可若说要在他坟前掉几滴泪,也不至于,只不过怎么说也算小半个枕边人,一夜夫妻还有百日恩,她俩也过了几年的虚假夫妻,所以听到徐江南的话语之后,放心了不少,至于有没有怕多事的情绪那就只有自己知道了,如今听到面前年轻人说开门,也是没有办法,只得依他意思,拿过屋子里的一方披肩,披上之后小心翼翼开了门,见着来人果然是冯华盛之后,仅有的一丝希冀也没了,只求他说的话是真的。

冯华盛看了一眼衣着有些暴露的沈宛,虽说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依旧有些不满的轻哼一声,如今有钱有权之后,在凤城俨然一副趾高气扬的公子作态,尤其沈宛,不也是因为他才当了这春丽楼的头牌,在他眼里,沈宛就如同禁脔一般的存在,虽说这些时日来的有些少了,可不代表他就不来了,可如今却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扇他脸,而周边那些常来这里的狐朋狗友更是讥笑嘲讽,神仙还有三分火气,他脸上挂不住,这才过来。

只是进门之后,看到屋内情景,一名长相微带秀气的公子坐在窗边,穿着不不华丽也不富贵,只是整洁,屋内也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凌乱,一点也没有翻云覆雨之后的迹象,只是望着外面夜景。

徐江南觉察到他进了门之后,转过头,看了一眼长相算是属于文质彬彬的那一类,只不过快到而立之年的样子,所以看起来倒有几分沉稳气质,轻笑说道“冯公子失望了?”

冯华盛站着不动,原本拖着沈宛进门的力道却是松了下来,沈宛之前敢怒不敢言的楚楚姿态这才换了下来,手臂上红了一片,冯华盛昂然而立,看着面前这个并不熟悉的年轻人,有些高傲的说道“你认识我?”

徐江南搁下手上茶杯,拍了拍手,听到他的回答,笑着说道“是就好。”然后指了指一旁空座,又是说道“冯公子坐吧。”

冯华盛有些疑惑的看着徐江南,并没像他说的那样坐下,而是冷然说道“本公子认识你?”

徐江南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侮辱言辞,摇了摇头。

冯华盛莫名一笑,笑过之后,言辞咄咄说道“不认识正好,本公子也不想认识你,不过我希望不要再听到你来春丽楼的消息,如何?毕竟到时候有人在春丽楼折了腿,这话传出去对你我都不好。”

徐江南看到这么一个大男人却是在春楼里只顾着争风吃醋,也是一笑,只不过话说回来,那名如今依依动人的女子,似乎也有着这样的资本,徐江南点了点头,今夜事毕之后,别说春丽楼,就连这凤城,可能一年半载内都回不来。

冯华盛眼瞧徐江南这么好说话,倒没得寸进尺,坐在徐江南边上,将沈宛搂在怀里,给自己倒了杯茶,就想等着徐江南离开。

沈宛得心应手的小鸟依人上去,只不过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这么快就服软的徐江南,可是等到冯华盛将杯中茶饮了之后,也没见到徐江南有起身离开的样子,冯华盛捏了把沈宛下巴,然后转头说道“难不成兄弟你还有看人欢好的古怪喜好?”

徐江南听闻到这种下了变相逐客令的话语,摇了摇头,又搓了搓手心说道“那倒没有,我只是在等冯公子一句话,听到了我就走。”

冯华盛笑道“什么话,说来听听。”

徐江南莫名一笑,在满是春音仙啼的春丽楼很是纯净,“我希望冯公子不要再出现在唐府,听到了这句话,我就走了,若没听到,公子也说了,若是从春丽楼传出一人腿折的消息,对你我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冯华盛在听到唐府二字的时候,便警觉了起来,又开始打量起面前人。

徐江南没有在意他的目光,而是给自己倒茶,然后说道“冯公子没猜错,我姓徐,想必我的名字你也听过,如今我在凤城的消息估摸着也在往金陵跑的路上,我相信如今冯公子应该知道我有把你腿打折的能力吧,你外面那十多号人,可留不住我。”

冯华盛听到这番威胁话语,脸色一变,只是让他不容置否的便是他也知道这话的真实性,嘴角抽搐,早之前在听到他消息的时候,还当这人是个疯子,以前他没接触过江湖中人,也就觉得所谓江湖中的品轶到了一品不过也是拳脚功夫,后来在白员外那见到一位六品侠客,这才开了眼界。

徐江南的底细其实他也清楚,如今底案就在他爹的桌子上摆着,当时一入唐府,他家便接到了消息,可这样的人,一个能在卫城从青城山掌教手中脱逃的人物,他们冯家,怎么也惹不起,更不要说听闻当时手脚通天的大人物不止赵掌教一人。

现在听到他一言点破冯家举动,还当他是算账来了,冷汗涔涔,原本搂着沈宛的手,也是渐次颤抖起来。

沈宛觉察到冯华盛手掌渐凉,掌心湿汗一片,更是疑惑,不过望向徐江南的眼神倒是高看不少。

徐江南没有看他,而是给他也添了茶,笑道“你放心,我不是来找冯家麻烦的,唐府没你想的那么小肚鸡肠,我也不是来断你财路的,本想从这位姑娘口里知道你那些不清不白的银子来路,不过可惜,她没说,思来想去,还是直接说出来靠谱,冯公子,你说呢?”

冯华盛连忙扯着袖子抹了把额头汗渍,急忙说道“徐公子说的是,徐公子说的是!不过不知道徐公子要冯某做些什么。”

徐江南望着如今态度转变如同风云变幻一般莫测的冯华盛,有一点点感慨,轻笑说道“不用做什么,就按往常一样,该做的做,该送的送,该上奏金陵的也上奏金陵,但有一点,三年五载之内,唐府上下不得有一点变动,包括人,二位老人,掉一根头发,冯家这个官做不做得我不知道,但人肯定是活不了了。”

冯华盛苦笑说道“徐公子说笑了,唐太公与家父有赠书之情,就算公子不说此事,冯家自然也是有求必应。”

徐江南对于这种路遥知马力的迂回话语并没有什么好感,径直伸手打断,不留情面说道“你也别瞒我,你爹为何在凤城当了二十年的知县,你我都心知肚明,因为唐太公,你爹才有机会走上仕途,可同样,也是这位老人牵绊了你爹的仕途,前面十年二十年你们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两位老人没死,那些事我也不会去提。

至于赠书一事,你冯家能记着更好,记不住没关系,君子爱财,才取之有道,所以你不是个君子,恰好,我也不是,但幸好的就是,我和你一样,还算懂点孝吧,你听你爹的话,没对唐府下手,我自然也听太公的话,放你们一马,算不算扯平了?”

冯华盛哪敢摇头,真说来他也没遇见过像徐江南这般说话不留情面的人,像个卑微奴仆一样点头不止,不过听眼前人的话语,似乎没有为难之意,也输舒了口气,连忙低头说道“扯平了,扯平了……”

徐江南端起茶杯,看着因为晃动而起的涟漪,轻声说道“唐府不是个记恩求报的人,冯家二十年都等过来了,想必不差个三五年的吧,三五年过后,我便不管唐府之事,至于冯家能青云直上到什么位置,看你爹的本事,冯公子,不知你意下如何?停,你先别急着答应,应的太快我不信你,喝了这杯茶,想好了再说,时间有的是,能等。”

冯华盛伸手端茶,却是颤抖不止,茶水也是渐次溢了出来,沈宛见状这才后知后觉到原来这位姓徐的公子真是个大人物,小心翼翼从冯华盛身上起来,去拿贴身手巾替冯华盛擦了擦落在身上的茶渍,冯华盛端着茶水,茶暖手凉,脑海里其实空白一片,木讷着喝了口茶,这才开始稳定下来情绪,斟酌了一小会说道“公子是想让冯某替公子照看唐府五年?”

徐江南抬头一笑,点了点头。

冯华盛一副为难姿态说道“不瞒徐公子,此事一向是家父在办,冯某人可插不上手。”

徐江南摇头说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冯老爷那里我不去说也放心,可你,我放心不下。所以今夜过来见一见冯公子,不唐突吧。”

冯华盛又是一摸脑门,满脸尴尬说道“可若是金陵那边呢?”

徐江南笑道“徐某人不管这个,只知道三五年内我会来凤城一趟,见不着二老,就算你官做到了金陵,那也跑不掉。”



第二百六十七章 二十年前的信

冯华盛听完满脸苦笑,一副好言相商的语气,只是这言辞实在让他不敢恭维,比起他之前的言语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完之后,徐江南也不理他,又是添茶,倒满之后,如同饮酒一般豪饮吞下,茶香满怀,徐江南轻轻吐了口气,一柄青翠剑身渐次显现出来,徐江南把玩着小剑,笑道“冯公子,想好了没有?”

冯华盛哪敢摇头,点头不止,其实与他来说,三五年时间比上之前更像个无底洞一般的前路要好的多,至少有了个期限不是?而徐江南则只想着说求一个三五年的平安,若是他能活下来,这好说,若是活不下来,这话也就无所谓了,过来一趟,只求一个无后顾之忧。

徐江南得到他的应诺,便也是放了点心,瞥了一眼在一旁求个明哲保身的沈宛,古怪一笑,继而便是收拾东西准备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将翠绿如玉的剑身往后一抛,堪堪落在之前的琴弦之上,嗡的一下,七弦尽断,而翠绿小剑则是瞬间炸裂,满屋子都是清脆茶香,屋内二人噤若寒蝉。

等到徐江南离开之后,沈宛这才抚着胸,怯弱的问了一句“公子,他是?”

冯华盛闭了闭眼,再睁眼之后,又恢复到了之前的蹁跹公子气态,捋了捋袖上灰尘,然后说道“咱们凤城啊,出了有两个了不起的姓氏,一个姓唐,还有一个……如今懂了没?”

沈宛后知后觉,对于江湖之事,她若想问倒也知道,可徐家之事太过隐晦,她又呆在风月场所,这地段找她的人,说的话,半句不离雪月风花,不知道也算正常,如今被冯华盛点拨一番,自然也能猜到,很是惊讶,不自信的说道“徐将军当年不是被抄了家?就连徐夫人也算死在了凤城啊,当时都是有目共睹,腹内有个怀了十月的死胎。那他又是?”

冯华盛喝了口凉茶压惊,然后说道“鬼知道他是哪里冒出来的,可是在卫城,点名他身份的是卫家的公子,如今卫家的家主卫澈,想来此事不离十。而且……”

沈宛好奇说道“而且什么?”

冯华盛笑了笑,摸了把她的白皙侧脸说道“而且啊,青城山的老神仙出马,都没给他降了,可是一山掌教啊。你别看我之前低声下气的,那也是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觉得我是个不上进的纨绔子弟,不入他的眼,那最好,我也懒得去装,免得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不过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之前徐江南说的小鬼难缠,都是指的自己,愣了一下,又是笑道“他临走时的那一手,别看花哨,只有江湖里的人才懂,他可是个跟他爹一样个妖孽,真要杀起人来,这个凤城,还没人敢拍着胸脯说挡得住。不过这样也好,我爹的事,便也能定了下来,我也能放了心。”

沈宛虽然好奇,但知道这事不好开口,之前徐公子说了一些,可惜很是零碎,她再是玲珑心思,没入过官场,自然就不懂这当中的学问。

而在凤城当了不少年鸡头的冯华盛,也没多说,一手捏着沈宛下巴,另外一手端着茶,似乎是想什么想出了神,但终究喜庆较多,冯年当年被金陵挑中,他们琢磨了几年才知道,原因就是唐府赠书一事,由他们看着这唐家,无论是要唐府生还是唐府死,最为合适。

徐江南也没说错,他其实也知道自家父亲的仕途在唐家老人身上,所以当年他私下过去,转弯抹角说了一堆,无疑就跟之前的逐客令一样,只是不知道为何去唐府的事被他父亲知晓,训了他一顿,不准他去招惹唐府二位老人,要说邪门心思,他还真有过,不过好在他叔舅给开了钱路,这才转了心思,自家那个老爹,要说能力,他也是知道的,可就是在这方面上看不远,认死理,如今兢兢业业二十年,他也算了,其实到了如今,要说歪门心思,他就算有,也不敢做,不想做了,跟徐江南关系不大,唐府两位老人身体每况日下,他是知道的,没必要冒这个险,以前不觉得,年岁大了点之后,才觉得他爹是明智之举。

若两位老人不清不白的死在凤城,就算他能青云直上,到顶了可能都进不了京城,唐府桃李众多,虽说来的都贬谪了,可总归还有没来的,万一有一个两个觉得有愧良心的,要给一个小县令点眼色看看,那不是翻手覆手的事?前段时间不还听叔舅说一个尚书为了徐家一事上奏,最后给抄了家。

落定之后,冯华盛看了一眼沈宛,笑着说道“这些时日,你怕没少对他抛媚眼吧,不过可惜了,夙愿没能得逞吧,我就跟你说了,他可是卫家小姐看上的人,无论是龙还是蛟,都不是你我这种人能沾惹上的,想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也得看看头上有没有垂天之鹏,是不是这个理?”

沈宛摇了摇头,泫然欲泣,做戏功夫登堂入室,这事她若承认,自然不对,可若不承认,那不是说冯华盛说的不对?怎么都是个不讨好的话,索性不说,表情到位就行了。

果然,冯华盛眼见如此,拍了拍她的秀肩,说道“算了算了,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人往高处走,择良木而栖,他这样的公子少爷,我见了都艳羡,更不要说你了,可叹同人不同命啊!”说完之后,又看了一眼妩媚女子,伸手到她脑后,捋着秀发轻笑说道“你很不错,他说你没出卖我,这事我相信,过些时日,我便替你赎身,唐府之事,我不便出马,今后便由你来帮我看着,往后富贵,定然也少不了你的那份。”

天下若要都是徐江南这样的生意人,早就乱的不成样了,跟喊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剪径山贼没两样,或者说他还要更胜一筹,至少那些个劫人钱财的山贼是守株待兔,徐江南则是明抢,挡你财路官途不说,还得让你给钱,给了钱,还得挡你几年,最后还要你感恩戴德。

最为奇怪的便是,冯华盛虽没到感恩戴德的地步,可对于徐江南,也远远谈不上怨恨,两人各得所需而已,冯年老来得子,如今已然知命之年,再磨砺个四五年,也就快花甲了,花甲为官,等有幸到京城的时候,难不成枯木枝头在逢春?他看的远,唐府得了个与国同休的金口玉联,可其实无论在哪个朝代,真正能与国同休的,也就那些不上眼的官,上下打点一下,基本上手到擒来,那一会,他才而立之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爹到不了的地方,说不定他能到。

想到此处之后,冯华盛也没多呆,伸手在沈宛最为汹涌的胸口抹了一把,继而大笑离去,徐江南在他面前是上位者,可同样,他在这些人面前,又何尝不是?鸡头当了多少年?也该常常凤尾,乃至凤头的滋味了。

徐江南离开之后,夜风拂身并不凉,这些天凤城大小角落皆是走了一遍,像是偿还了对于儿时记忆的缺失,今夜事情办妥之后,了无牵挂,牵着马在街道上走马观花,算是最后留念,城再是不小,也经不起逛,期间也遇见过一些气息有些不弱的江湖人,不过景州这个地段,相比之下,读书人还是多了点。

回唐府的时候,在街道入口处,他便瞧着里面有一亮点晃动,等走进之后,这才百感交集,一老人昏昏欲睡,却是提着白纸灯笼,毫无顾忌的坐在石阶上,靠着门前石狮子,等听到马蹄声之后,却是立马醒了过来,被老妇人搀扶起摇晃的身子,望着徐江南乐呵说道“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妇道人家,知道你要走了之后,睡不着,硬要过来候着,老夫不放心,便过来陪着。”

老妇人迅雷之势在他腰间掐了一下,唐如磬立马咳嗽掩饰过去。

说起来,整个西夏,能让这位老人如此对待的,也就只有徐江南一人,就连他当年无官无爵在金陵之时,陈铮都是礼遇有加,上金殿可不拜不说,在六部之前还要摆凳赐坐。

徐江南恬淡轻笑,虽然不知道二老是从何得知自己要走的迹象,但这样也好,免得自己再开这个口。

老人望了一眼对面斜吊着的徐府牌匾,二十年之前的光景骤然,深吸一口气,提着灯笼率先往府内走去,眼角皱纹又深了不少。

徐江南跟在后头,悄然掩上不常开的大门。

“幸好等到了你,当年你爹走的时候特意吩咐,若你有意平徐家之事,便让我交给你一封信,若无意,到时候就跟老夫一起随了黄土,还给他。”走到深院的时候,老人提着灯笼转身,摆着手势,朝着徐江南笑道“坐着等吧,我去给你拿来,人老了,差点坏了你的大事。”

徐江南点了点头,坐下之后。

老妇人又开始忙碌起来,拿了个整理好的包袱,放在桌上,轻轻说道“江南啊,这些是外祖母的一片心意,没什么东西,都是路上吃的,还有些换洗衣衫,你都带着,还有点银子,你太公是个死脑筋,以前家里什么都不缺,也就什么都不要,还好这些年就两个人过,也花不了多少银子。”老妇人眼泪浅,说着说着又是哽咽起来。

徐江南也不知道为何,面对那些个九品神仙人物,又或者像崔恒天那样的江湖前辈,他都能不卑不亢夸夸其谈,如今只是这种场面,却是张口哑然,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只是他眼尖,瞧见包袱中有些尖锐的东西,很是疑惑,开了包袱之后,更是瞠目,在银子上面竟然是一些珠宝首饰,可见老妇人对他的疼爱。

徐江南满是无奈的将那些首饰拿了出来。

老妇人听见动静回头,连忙制止徐江南的动作,轻声说道“这些可都是唐家的宝贝,当年刚到唐府的时候,你姥姥,二姥姥,她们给的,说是一代一代传过来的,按理来说本该在你娘成亲的时候给她,可惜没机会,如今你都给带上,什么时候遇见个心仪的女子,就给她,这是唐家的心意。”

正在这时候,老人提着灯笼去而复返,手上一封黄纸信件,看着屋内场景,也是一笑,没有掺和上去,而是将灯笼搁下,把看着就有些年岁的信封黄纸信封给了徐江南,“就是这个了,二十多年了,一直没开过。”徐江南温和一笑,接过之后,正想拆开,又听到老人说道“先不忙看,你爹说让你到了北邙再看。”

徐江南点了点头,将信好生放到包袱里,只不顾那些首饰却依旧被他拿了出来,一边往身上系着东西,一边轻笑说道“银子和吃的,我就带上,至于这首饰呢,我就不带了,这次回凉州,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至于小烟雨,还是等她来了,你们自己交给她的好。”

老妇人喃喃出神“小烟雨?”

徐江南面不改色应声说道“对啊,她姓陈。”

老妇人总觉得哪里不对,还在喃喃自语,而唐如磬已经率先回过神来,脸上笑意盎然。



第二百六十八章 金陵之变(第一更)

老妇人到了最后也是回过神来,一脸欣喜之色,若是以前,她可能还会想着说看一看相貌,生辰八字,又或者说看看女子出身,能不能配上自家这个外孙,如今呐,是真的不想了,只要这个外孙喜欢就行了。

徐江南没等到天亮,只是陪着二老聊天,等二老睡了之后,这才牵马出城,在城外看了一眼已经开始沉静下去的古城,然后往来处过去,他有时候在想一句话,很多人说英雄是应运而生,总觉得这话跟屁话一样,要是能一生安宁,谁又愿意去做那些颠沛流离的腌臜事?就像现在一样,要不是时事造化,他如今还在凉州雁北那个小地方,每日跟先生出去说书,回来便去春烟坊找小烟雨,比上在外漂泊,还要时刻担心自己的安危,不说其他,就光这一年半载下来,除了在剑阁,基本上没有一次是睡死过去的,基本上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便睁开眼,一开眼便睡不着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着多大机运,命是自己的,该谨慎的时候还得谨慎。

只不过如今说了也没有,天下没有药说吃了之后会回到之前,只能向前看,等惜命到不用惜命的时候,那就该认命了,出城走了三四里,等见不到背后的城池规模后,这才翻身上马,义无反顾的朝着北方疾驰而去。

金陵如今暗流愈加,徐江南在凤城行迹败露不说,本身朝中纳兰雪上加霜,一刀子插在越官心上,前些日子金陵出了件事,本来不算大,可发生在金陵,再加上背后的人推波助澜,这事可就大了,金陵城北有一坊间名宣平,坊内有一户姓黄的人家,底细青白,皆是良善百姓,家中四世同堂,家中兢兢业业种了几十年地的老人,撑过这个寒冬,巧也不巧的就死在这个清明,江南道阴雨连绵下了几天,就在老人入土之时,正好老天爷给了几分薄面,当天少有的放了太阳出来,一家子披麻戴孝,扶棺而行,老人有两个孙女,大的嫁到外地,小孙女前几年也成了亲,就嫁在宣平坊一户姓韩的人家,算是良苦百姓的世交,还给生了个小重孙。

在金陵这地方,虽说不像雁北那贫苦地段的女子及笄之年便许了人家,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也就个桃李年纪,正是长开的时候,都说俏不俏,一身孝,一身孝服加身,便又多了几分楚楚气息,十分惹目。

薛岩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在京里也没什么名声,可要说到他爹薛平,这就不同了,从西夏跟着徐暄南下,一直打到金陵,都是首当其冲,尤其入城之时,被一刀砍在右臂上,拖出一条约三寸的伤口出来,也只是闷哼一声,喋笑着将面前人的头颅给扭了过去,后来陈铮入金陵,他的伤是好了,不过也落下了后遗症,右手有些握不住刀,或者说一拿重物便颤的厉害。

所以徐暄去西蜀的时候,他便留在了金陵,一直到如今,而陈铮也没怠慢这位老部将,提不起刀没关系,给了个佥都御史的四品大员,不用握刀,是个有权的闲差,一连娶了七个小妾,成天忙着生儿子的事,而陈铮对于这些当初替他打江山的人,一向厚道,除了徐暄吧,又或者说把原本应该给徐暄的福泽都分给了这群人,只要不做一些太出格的事,对于御史的弹苛,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挠痒痒一般续了几句家常,真说起来,跟这些个把功名就放在眼前斤两来算的汉子打交道,比跟那些文绉绉就连求个官都要转弯抹角生怕被人看出来的文官要舒坦的多。

薛岩在家里排老四,不高不低,跟人一样,高不成低不就,不过有个这样能遮天的老子,日子自然也差不了,又是男儿身,薛平一个把头系在裤腰带上捞功名的人,哪里懂得教儿育子,他只懂得陈铮没说,这事便大不了,他也能替自家儿子给扛过去。

薛岩游手好闲,薛平的疆场上的狠辣拼搏没学到,倒是学到他爹几分在庙堂的流氓无赖性子,金陵一连数日阴雨,倒是把他给闷坏了,好不容易放了晴,骑马出门,跟着狐朋狗友饮了一通,好不畅快。

饮酒犯事,这是常有的事,调戏的人便是那位孝女,一方家里本来就死了长辈,这会还发生这事,再是好脾气的人也受不了,而且又在宣平坊内,不说那家人,光是这宣平坊的街坊邻居便看不下去,远亲不如近邻的最佳情景就在此发生,起先只是有人偷偷骂咧,继而群情汹涌,难免就起了冲突,要说怕事,这没有一点后台的街坊也怕事,但是如今人多势众,有耳目混杂的,谁晓得动手的是谁,一个个抄起扫帚木棒便打了出来,薛岩虽说跟他爹一样,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但也架不住人多势众,再者这些年被酒色掏身,体质虚浮的很。

就别说那女子丈夫,家中长辈离世,本就心情低落,妻子被当街调戏,他一个血气汉子,若是不出头,自己这辈子都跨不出这个坎,想也不想,捡起木棒对着薛岩的头就是数下狠的。

后来这事传到了薛府,等到来人的时候,薛岩蜷缩在地上,只有出的气,当天夜里,便死在了薛府。

薛平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能管这么多,带着人就将那户人家给抓了起来,尤其是动手的韩姓年轻人,关在衙门,打了个半死不活,而这事落在越官之首严骐骥的这些人眼里,只是冷笑,又或者幸灾乐祸,文武不相合就算了,最关键是这薛平又不是他们越地人,是跟着陈铮来的凉州大汉,当初仗着功劳多,他们也不好管。

如今黄姓女子敲鼓敲到了刑部门口,严骐骥闻言大手一挥,冷眼吩咐,接,这个案子必须得接,而且能闹大尽量闹大,民心在他们这里,丢的人是凉州的脸,就算败了他也损失不了,而且还要赚民心民望,为什么不接?

当夜叫人去狱中拿人,可都察院这地方,严骐骥手脚也没这么宽,官兵对峙几个时辰,也是毫无进展。

等到第二天,纸片一般的折子奏到陈铮面前,理由很是充足,薛岩非官,而和他冲突的那家人也非官,就算要管,那也是刑部的事,跟都察院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而今薛平叫人堵在门口,不交人,典型的目无王法。

本想着依靠此事先在凉州官员身上插上一刀,谁曾想,陈铮只是睨了一下薛平,让他将人交出来,让刑部审个明白,等到严骐骥拿到人的时候,已经被扒皮抽筋了七七八八,俨然没有个人样,严骐骥只是冷笑,授意下去。

三天之后,本名韩书的男子无罪释放,宣平坊锣鼓齐天。

只是这口气放在薛平那里如何能平,若是调戏个女子就丧了命,他自己不早就死了多少回了,更不要说若不替这儿子争口气,他在原本兄弟面前也抬不起头。

当天夜里,便进了皇城,找了陈铮,说了此事。

陈铮只是闭眼,难得没有安慰这个部将,而他也是察觉到气氛不对,缄默不言,只是低头。

半晌过后,陈铮只是不轻不淡说了句,朕知晓了,便又让他回去,回府路上,薛平背后湿了一片,算是知道了,这些年,他跟皇家的情分算是就此了。

第二天,陈铮没上朝,却是吩咐此案重审,由刑部,大理寺,再加上都察院,三司会审。

严骐骥凭借官场嗅觉,这才知道自己是栽了,后知后觉,也才明白陈铮,又或者说纳兰的手段之深,用个薛平,就算是换不下尚书位置,左右侍郎至少要弃一个,他当初敢判无罪,就是觉得自己拿捏到了这名天子的七寸,这些年,陈铮也是这么做的,以民为主,专注休养生息,就算薛平功劳再大,如此坏桩一事,他相信这个圣上知道孰轻孰重,就算是防患于未然也该做出个杀鸡儆猴的样子出来。

而今重审,原因为何?

如果刑部判的对,白字黑字就在那里,还要审什么?不就是想各打五十大板,一石二鸟,坐收渔利。

如果判的不对,这案子可是牵扯到了人命,刑部如此草草结案,有过无功,这个罪,怎么说也得让人来担,而这个官,小了不行,说不定陈铮一怒之下,再来一刀,那就真的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可大了,他心如刀割。

大理寺卿杨若水是个官场油条,陈铮如此吩咐,他如何不知是何意思,前番让薛平交人,摆明了就是薛平不是,第二次重审,味道更是浓厚,就是刑部之过,所以三司会审相商的时候,杨若水提出韩书打人至死,本应偿命,但法外不外乎人情,情有可原,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二十,以效王法。

说完之后,笑眯眯询问刑部和都察院的意思,刑部侍郎刘东更是面如死灰,让他过来的意思不言而喻,而薛平哪里会有话说,陈铮脸色摆在那里,明显的不满,回家之后,他更是赏了那只知哭哭啼啼的婆娘两巴掌。

等奏到陈铮那里,陈铮只是瞥了一眼,盖了个印,叹了口气说了句,准。

ps昨天欠的等会发,可能晚一点。



第二百六十九章 给卫家的交代

韩书一事算是给了百姓交代,不痛不痒的杖二十,至于被当做弃子的刘侍郎,和用来杀鸡儆猴的薛平,则是遭了罪,薛平直接被贬出去,去了凉州,而刘侍郎则更惨,随意找了个名头就平级调换,跑去金陵旁边的落日山上替皇家看守园林,这一辈子算是到了头了,如此一来整个金陵官场噤若寒蝉,先是抄了一个尚书家,紧接着又是一个刑部左侍郎,一个佥都御史,这是想着彻头彻尾的换血了。

又加上徐江南在凤城进了唐府,这事纳兰本就没想着瞒人,严党越官一片内忧外患的严峻形势,生怕陈铮的刀锋下一刻就轮到自己,而徐江南就不说了,跟唐府接头,虽说如今唐太公名望不再,可那也只是不如以前,只要他愿意登高一呼,就算天下读书人不一边倒,徐暄这事至少会让一半人闭嘴不言,徐家身上的世俗压力会少上很多,金陵的压力自然会增加不少,到时候说不定这一群人都是弃子。

只不过当下他眼里这个城府深似海的圣上也不好受,李渡城一事渐次传闻出来,无论背后有没有卫家的推波助澜,陈铮如今都是头疼不已,徐暄辱了江湖,当了黑脸,他这个唱白脸的也该出了,只不过来上李渡城这么一波,虽说不幸中的万幸是卫澈活了,可这事不说泡汤,就算是再要让人相信,最快也得几年时间,而这几年之内,不单单卫澈死不了,他还要顾着不能出任何差池。

陈铮怒火中烧,他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若说是平王府的人自作主张,他怎么都不信,可若是卫家自导自演他也不信,那位“平王”在西蜀道呆了二十年,若说跟卫家有纠纷,他怎么都不信,再者又说,他能使唤得动段崖晋那群人?以前向来是徐暄替他担下黑锅,他来收美誉,如今却是让他也尝了尝背锅的滋味,很是难受,最关键还不能解释,一个是身份问题,在一个就是说了也没人信,只会越描越黑。

不过也有点好处,便是上次早朝,满朝文武看着他都是胆寒脸色,敬畏之意尤甚当初。

这一会,陈铮觉得徐暄在就好了,这个事若他担下,也不用说,整个江湖只会说是卫家倒霉,而他毫无损失,如今金陵官场换血在际,纳兰养国二十年磨刀霍霍,还要借他的势,西蜀道自然就抽不出力,对于卫家,似乎眼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安抚。以前西蜀道和江南道都不是他的,那些百姓也不是他陈铮的子民,他不介意破而后立,让他乱个彻底,如今不一样,西蜀道和江南道都在他召令之下,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明刀明枪的来,因为一乱,乱的是他的天下。

本来按照他的意思,是想在西蜀道扶持出一个能和卫家分庭抗争的傀儡出来,后来一想还是算了,一个是卫家千年底蕴在那里,短短二十年就要扶持出一个在江湖有莫大号召力的门面实在困难,不过第二个原因才是最主要的,若火候不够,无论卫家是狗急跳墙,还是新贵另起炉灶都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每每到了此处,他就有些痛心疾首,西夏的人才还是少了,以前在凉州不觉得,如今治天下的时候才觉得深刻,也是佩服徐暄的先见之明,养人心才是大国之道,他觉得若是再给他一个类似纳兰徐暄之内的大才,可以冒险一下,但可惜的就是没有,或者说有,只是对于西夏的朝廷并无好感,就像当初,徐暄入朝,唐老太公拒不受礼部尚书一职,虽说也有徐暄的缘故,但自身定然也有原因,他觉得若是西楚去请,别说礼部尚书,就是简单的黄门侍郎,说不定也会点头,说到底西夏不得士子心啊,不过好在这些年在恩科之下,情况有些好转,但还是杯水车薪啊。

而且早之前纳兰入阁之时其实给他说了一个方法,便是修书,百家书,儒家当道,最合适的不是杀了那些只知青云路的读书人,而是制衡,就像三司一样,互相掣肘,大秦建国之前百家争鸣,而大周之时虽说儒术为先,但身后也是百花齐放,更是灿烂,有些读书人学圣人书却不走圣人路,但这不是书的错,圣人书没错,错的是有人在书中只看到了鬼迷心窍,而看不到家国。

不过这话被陈铮给摇了头,倒不是他觉得这事不好,而是觉得不想给严党沾光,西夏朝堂十之六七都是越官,而这当中分都是严党一派,若是修书,自然也是这群人一马当先,结果可能就不尽人意了,文人相轻的道理他也知道,要想这群人心思清白,全然不可能,反而会借机给自己捞声望,只是这个计策,他却是记了下来,以后自然用得着。

如今远水解不了近渴,要安住西蜀道这个后院,只能对卫家怀柔,借卫家在西蜀道的威望,就在陈铮思索的时候,纳兰上了门,给他说了一件事,平王府被人清杀,府上侍卫官家奴婢,连同王爷,二百来口人,一夜之间,死了个干干净净,而根据李安城传来的消息,当夜李安城并无异常,只是原本打更的更夫六更天的时候没有像往常一样归家,家里人外出找寻,发现他昏倒在平王府的墙外。

醒来之后,更夫马不停蹄去了衙门,报了案,等衙门来了人,平王府无疑活口。

据更夫口述,当夜他打更到平王府的时候,听到平王府内的惨叫声,正要开腔,便被人打晕过去,晕倒之前,只看到一男一女,男的是位老者,背着把大剑,女子不认识,侧着脸望着平王府内,很是秀气。

陈铮听着纳兰的称述,其实他心里也是有些考究,男的是谁,女的是谁,联系起这些日子在西蜀道发生的事,他也能猜出个大概,至于动手的那人是谁不重要,唯一肯定的就是他肯定是卫家人,眼神阴鸷,半晌之后,柔和了下来,朝着纳兰说道“这算是给卫家的交代?”



第二百七十章 为臣戴孝

陈铮其实很不情愿,且不说卫家此举是多么胆大妄为,就说陈铮本身就是一个很强势和惜利的一个人,此举之下,杀人是小,皇家在江湖的声望是大,而且他也没有想到过卫家一向孱弱的姿态在卫澈身上会变得如此强势起来,这是他不能接受的,只是这不能接受的东西,到现在也只能吞下去。

而今他最担心的事便是徐江南,能从赵生徙的手中脱逃,加之又有一个名魏青山的九品师父,如今又跑到了凤城跟唐家接了头,一连住了数日,他这才回过神来,可也没办法,唐太公不能死,至少在当年时分不能死,一个类似读书人的领路门楣,当年他赏了一副门联有讨好天下读书人的嫌疑,若是让唐太公随着徐暄走了,前功尽弃是小事,寒了那群士子的心才是大事。

只不过让他没想到的就是魏青山带着卫月走了,而卫月跟着徐家子的关系又是不清不白,这就让局势更加的错综复杂,徐家子要死,卫家人不能杀,魏青山这个江湖人又要牵扯进来,如今唐太公苟活二十年,没想到甘愿当这过河小卒,再加上周东年,这一连串的人物加起来,看着不多,但江湖,朝廷,士林,似乎皆有他的影子。

陈铮不杀卫月,其实魏青山的原因在少数,就算一个九品老剑客,只能说护住一时,若是他真有杀心,怎么也逃不掉,而多数则是卫家,一个好生生的闺女赶出家门,他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想给他一个交代,可为君者,大气量要给天下人看,小气量只给死人看,杀卫月却让卫家心生隔阂,无疑是下下之策,只不过他没想到在这之后会有李渡城的这个枝节出来。

根据消息,他也能猜到,当时李安城那个更夫在昏倒前看到的那两人,一个就是魏青山,另外一个女子不言而喻,所以动手的是哪方势力,他自然也就知道。

陈铮负手望着在门前闭眼站着的纳兰,很难得没有开腔,只是望着,他很奇怪面前这个人,以前的时候,他时常拿徐暄和纳兰比,一人办事从速,雷厉风行,再人还未察觉的时候,结果已经出现,戏台子还没搭好,便已经落幕,就连他觉得拿不下的事,徐暄眨眼之间都能回城复命,然后撂下一堆烂摊子闲杂事让他来收拾,而纳兰办事温吞,却能总观全局,循序渐进,二十年不动声色,看着没有动作,但回过头来看时,比上当年刚入金陵,如今西夏要好上太多,之前可以说风雨飘摇,说不定什么时候便溃败倾倒,如今就算失败,怎么看都有东山再起的能力,尤其前些日子的薛平一事,让他觉得面前人抓局势的眼光不亚于徐暄,丝丝入扣,就理直气壮的卸了严党一臂,过河拆桥竟然也拆出了点滴文章出来,也是一笑,而今不说话就是这番道理,他很是放心纳兰的办事结果,除了几件发生在徐江南身上的事,办的有些不漂亮,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连青城山赵掌教出手,也没能手到擒拿,而皇宫后院那一人又不能出手,这个结果虽然不甘心,可是已成定局。

事必亲为,他只要坐在金殿上给个方向,似乎面前人就能置办妥当,不由他来操心,这才像臣,而办事只做一半,留下大半劳心琐事的徐暄,则更像另外一个词,只是他不能说,毕竟皇家无亲事。

君臣相对,直到金陵清晨的第一缕钟磬之音响起,陈铮走出房门,望向浩荡洪钟之音所在,正在宫城最东,有一抹红晕挂在天边,陈铮感慨说道“古书上有听钟声则思武臣,听磬声则思封疆之臣,听笙竽箫管之声则思畜聚之臣。朕听钟声便老是想到那让朕给他收烂摊子的徐暄,难不成他是武臣?又或者说,朕老了,开始念旧了?”陈铮在开口漏了君子二字,他也知道,自己只是君,而不是君子。

纳兰站在陈铮背后,有些意外,陈铮跟他说过不少不咸不淡的家常话,但无论是哪样,在他听来,都像是刻意缓和气氛,如今则不一样,睁眼笑道“二十年了,再是不老的人,如今也老了。”

陈铮愣了一下,轻笑说道“这一点你跟徐暄很像,永远不会像那些老骨头,说着朕洪福齐天的挠心话。”

纳兰又是说道“不过老而无情的人,也不会念旧。”

陈铮摇了摇头说道“皇家无情是常态,不然,满朝文武忠臣,那不得乱翻天?以前还在长安的时候,徐暄每每给朕绑来几个文人,朕总嫌弃他们聒噪,觉得还是跟那些只会喝酒吃肉杀人的将领呆在一起舒坦,使唤起来,也能得心应手,最关键的就是他们这些人,就算有心事,朕也能看个一清二白,不像文人,什么都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看出来,就连给个官,心里巴不得立即走马上任,朕其实也看了出来,却还是的依照他们去三请四请,虚假的很,每到从那些文人宅里出来,徐暄便指着朕哈哈大笑,毫无君臣之别,朕心里当时也窝火,凭什么你徐暄绑过来的人,朕就得去替你赔礼道歉。

后来有一个犟老头,就是如今凉州别驾,曹舒,朕可是去请了七次,每回都鼻子不像鼻子,嘴不是嘴的被骂出来,后来还是徐暄给朕使了个招,他们这些人不就图个名声嘛,徐暄就三天两头的找几个青楼红倌去哭门,还别说,真是有效,当那个挺着肚子,长相模棱的女……女子过去的时候,曹舒被他的婆娘给撵了出来,说解决不了那些个小的,就别回来。

曹老头也是犟,在外呆了一天一夜,这才上门找朕,说要个马翁当当就好,朕当时没理,就给了个功曹位置,如今一看,招是下流了点,可结果是好的,凉州这些年,贫苦归贫苦,至少是有人敢去了不是?以前谁愿意往凉州走,愿做江南鬼,不为凉州人啊。而今二十年了,朕离开长安的时候,这小老头还在燕城跑着,朕派人给他的消息,硬是在燕城,安定城跑了三个来回,这才到了他手上,如今也是到了别驾位置,若是不出意外,过些个时日,就准备把刺史位子给他,也算到了外官之最,这样的人,性子犟,贪点名声不为过,是个能吏,朕七请八请的不为过,就算现在看,二十年之功,换一个刺史位置,也是朕赚大发了不是?

只是这些,在当时都不懂,后来有次,朕找徐暄喝酒,说了此事,纳兰,你猜徐暄怎么说的?”陈铮转过头,笑问说道。

纳兰也是一笑,继而说道“徐将军定然是在说那些文士的好话。”

陈铮哈哈一笑,又是转头听着涤荡全城的钟声说道“朕知晓你知道,但你不会说出来而已,天下敢跟朕说这话的只有徐暄,而且还是在朕醉的不省人事的时候说的,可即便是这样,朕还是要说,当时朕和徐暄其实都喝了很多酒,不过就在朕要昏睡过去的时候,朕听到徐暄说,圣人其实也是一个世故人,只说打天下靠马上之臣,治天下靠斧笔之吏,话没错,只是省了些,应该还有,打天下的时候,斧笔之吏是包袱,治天下的时候,马上之臣是累赘。”

陈铮深吸一口气,又是说道“这话是真没错,如今像薛平这上之臣太多了,朕靠着他们打下五州,就想着让他们跟朕一起富贵,跟西夏一起连绵,可如今呢,他们却在依仗当年功名,毁朕的根基,毁西夏的国运,反倒是当初无功无禄的文士,却是夹着尾巴做人做官,一切都被徐暄给言中了啊。”

纳兰像是料算到陈铮后话了,沉默下去。

天下最悲之事莫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陈铮自顾说道“薛平是个好汉子啊,徐暄下金陵的时候,他带着五百人死战金陵城门,这五百人,死了三百七十八个,剩下的无一例外,都是身负重伤,徐暄带着朕去见过,说这样,朕给官的时候,不会心疼,后来这剩下的一百二十来个人,活了三个,薛平一个,郭尘一个,还有一个肖律死在回京的路上,郭尘有自知之明,从西蜀回来之后,跟坦白了说自己不适合金陵这个温水温土的地方,要回凉州看着那群黄沙,说给个校尉一职就好,朕对他们向来不曾小气过,薛平没有入蜀都给了个佥都御史,便给了郭尘个指挥使,如今替朕守着凉州边界,看着那群蛮子,也让朕放心,也就这个薛平,若是依仗权势做点贪财的小事,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到,这些年也不知道替他拦了多少折子,就是不争气啊!”陈铮有些恨铁不成钢。

等到东边一缕金光洒到皇城的时候,陈铮重叹一口气,说道“今日朕不上朝了,就让薛平死在凉州吧,也算落叶归根了。让他帮朕再做最后一件事,也该让那些人醒醒了,当年他们帮朕的,朕都还了,如今谁敢动这江山的根基,就算是尸骨满凉水,朕也绝不姑息。”

说完之后,陈铮转过身子,徐徐朝着内宫过去,纳兰余光瞧见一老太监蹒跚着过去,在陈铮手臂上系了个白绸,顺着风,闪着阳光,很是耀眼。



第二百七十一章 他会来

下定决心要将西夏官场彻头彻尾换面的陈铮手臂上带着白绸,往内宫过去,他之前似乎一直都忘了一件事,现在想了起来,这个回宫后一直安分的傻闺女似乎就是李闲秋给带来的,而徐家子当年失踪一事,似乎也是这个人的手笔。

他之前并没想到过这里,因为好像十多年前的那件事,让她如今并不待见自己,而这之前,事情繁琐也没时间顾着,今日下定决心不姑息那些从凉州带来的武将骁兵,凑巧想到这番,也是想见见那个自从入宫后,就一直默不开腔的傻闺女,他以前听过很多关于盛情女子入了皇城,便成了入笼的金丝雀,诸如此类的话多不胜数,而陈妤在他眼里却依旧一样,跟她娘亲当年入金陵一样,浮萍就是浮萍,即便一人当了公主,一人做了皇后,还是浮萍,做不了他的金丝雀。

等临近宫院,陈铮停了停,给了个浅显手势,后面大小宦官皆是低头退下。

等到人都没影了之后,这才提脚进去。

院内很是幽静,唯有蝶飞鸟鸣,春风驱寒,往前绕过几道花廊,便听到清幽琴声,不是那种闻琴便知心境的那种,也不是女子慵散懒梳妆,又或者凄清的抒发而奏,很简单的一勾一挑。

他顺着琴声找过去,又穿过形似韭叶的花丛,这才瞧到亭中人,依依扶风似柳,白衣加身,身上套了件浅色的翠绿衣衫,都是极为贵重的一等贡绸,手指如青葱,轻勾慢舒,满头黑丝如瀑布垂下,期间插着支劣质木钗,很是素雅,而琴角上正停着一只渐次展翅的五彩蝴蝶,欲飞不飞。

陈铮眼神有些恍惚,也是回忆,在凉州的时候,他虽然为了那些文士做过一些卑微的事,但其实心里傲气的很,尤其在女子面前,尤其听街坊酒肆茶馆说书,说美人关,英雄冢,他心里就有一个英雄的抱负,但不觉得全天下会有个美人是他的英雄冢,直到西蜀那名女子的出现,起先听到她的名声,也不过是轻轻一笑,可等徐暄将人带到金陵,他只是在城外见到她撩起轿帘,便知道这辈子就只是这个女子了,也是他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女人。

说相恨见晚对,他觉得若是早些年,她不是西蜀妃子,他也不是西夏储君,若是遇见,这储君不要也罢,说相恨见早也对,若是在这时遇见,西蜀动荡虽是麻烦,但不至于翻天,朝廷官员奏折满天,他也担得起,可惜不逢时,如今再见,犹如初相逢,。

他还在念着旧事,步伐不自觉的往前伸去,撩开花丛探出的枝叶,彩蝶受惊,蹁跹离开,婢女闻声转头,见了来人,连忙跪下,呼了几句万岁,口气惶恐。

陈铮回过神来,摆了摆手轻声说道“下去吧。”

亭中琴声依旧,心旷神怡。

陈铮就是站在背后望着一衫熟悉背影,轻轻闭眼,过了这会难得放松的时间,睁开之后轻声道“你娘应该也会抚琴,只不过朕没那个福气,没听过。”

琴声戛然而止。

嫩如青葱的指肚覆盖在琴弦上,也就是一会,又是琴声悠扬,她忘不了当年之事,可同样,这么多年过下来,她不想让这个人知道自己耿耿于怀,哭闹着说让他把那个女子还回来,这不现实。

陈烟雨幼年时分已经哭够了,真要说起来,人家最惨的事也比不过亲眼目睹父亲杀母亲,惨绝人寰的世事她都经历过来了,这种砥砺,常人可能早就禁不住了,只是她也不会跟这个人说,早在目睹了当年之事之后,她已然把面前人当做了陌路人,而继续抚琴便是此意,既然是陌路之人,就应该用陌路之态对待。

陈铮有些意外,只不过意外之后,心安了不少,他自然知道她的意思,不过陌路人总比拔刀相向要好的多,又或者见到他要死要活,那样的女子他也受不了,还是这样好,娴静,至少他不用担心以后那些可能会发生的事。

陈铮走到亭边,扫了扫灰,然后就坐了上去,笑着说道“既然你不想听当年之事,我也就不说了,免得让你烦心,不过最近江湖有个人,你应该感兴趣。”陈铮没听见回复,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说道“姓徐,听说是凉州的。”

猛然铮鸣一声,弦断如风声,这会就算是想弹也没了。

陈铮心里暗叹,“他爹是徐暄,当年死在你娘前头,算是被我杀的,他娘是自尽的,走投无路吧,被我逼的。而前段时间”

陈烟雨闻言猛然回头,死死的盯着面前人,只是依旧不说话,脸上讥讽神色更甚,她其实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徐江南的父母皆是死在这个男人手上,虽然原因不清,但徐江南如何又能幸免于难?

陈铮也是一笑,望向亭外,他不敢看陈烟雨,因为她虽然蒙着面,可他一望见眉眼,便会想到那名心中有愧的女子,喟叹说道“世人皆羡皇家人,可只有在这座宫城里的时候,才发现有多么身不由己。”

陈烟雨轻哼一声,讥笑说道“身不由己是个好词,因为所有丧尽天良的事都可以用身不由己来搪塞,你说呢?”

陈铮点了点头说道“二十年前的时候,不论你信还是不信,徐暄若是不死,我就得死,我若是死了,西夏瓦解之后,他依旧活不了。而你娘,确实是我无能,按理本该死在徐暄那会,她跪在地上,说让她多陪你几年,那是那些年,你娘第一次求我,因为你。

朕给了她三年时间,实在是压不住越官之口,让她多看了你三年。”

陈烟雨微微闭眼,她觉得自己早就心如止水,如今再闻此事,也是心起波澜。

陈铮又是说道“至于徐家子,如今只能不得已而杀之。”

陈烟雨手指过弦,呼吸一滞,心如死水,脸色青白如霜,只不过这个西夏至尊接下来的话语算是让她松了一口气。

“前些时日,我让青城山赵掌教去找过他麻烦,不过被他跑了,倒是让我有些刮目相看,后来传闻他又在李渡城出现,阴差阳错的帮了我一把,其实这二十年,西夏的江山也算稳固下来,丢点面子无所谓,若他身世没有状告天下,我也不介意让他就此闭嘴,事已至此后,在我眼里,其实算可有可无,等恩科开到西蜀,再来一场修书盛事,天下人得了利益,就算是我杀了徐暄,那又如何,我在他们眼里,一样是个明君。”陈铮很是自信说道“我可以不杀徐家子,但是,他不准涉足江南道,更不能来金陵。”

陈烟雨很罕见的一笑而过,摇了摇头言词怔怔说道“他会来的。”

陈铮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算是收回话语,其实若从面前人口中得到肯定语气,他会看不起徐江南,当然也会如约让徐江南活下去,一个连金陵都不敢来的人,对他自然威胁不大,就算折腾起来,充其量金玉其外。

不过瞧着面前人兴致寥寥,陈铮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心情,起了身子,准备走出亭子的时候,停了下来,换上天下仅有的称呼,轻声说道“朕希望他能活到金陵,朕在这里等着他,看他有没有他爹的能耐。”

说完之后,陈铮再不停留,往花园之外走去,他要去一个地方,这些年一直不愿去,或者说不愿面对的地方。



第二百七十二章 当年之事,当年之人

离开陈妤所在的宫院,陈铮踱步到冷宫禁区的一方柴扉门内,以苏皇后的际遇,虽说贵为二国之后,但正也因为这样,才入不得皇陵,而满朝文武,只要他不执意让她葬在皇陵,也就不执意她埋在哪了,抬头一看宫门名字,曰长门,正要抵足进去,旁边柴扉门无风自开,一人抱着酒壶出来,醉酒轻笑的看着陈铮,像是看着一个可怜人。

陈铮没有理他,也没因为他的嘲笑而恼羞成怒,径直走了进去。

宫门清冷,而宫内与之相得映彰,无人问津之下,蛛网遍布,也无光照,阴暗潮湿,尤其春日,湿寒气极为严重,里面无法住人,只是放着一方灵牌,便是当年那名艳绝天下的女子,而灵牌之上挂着一方画卷,上面是一名女子抚琴,眉眼跟陈烟雨极为相似,只不过气质上更甚一筹,端庄雍容之态已然人间极致。

灵牌下方便是一四角香炉,不贵重,不是那种可以把玩的白玉紫釉一类,铜铁制品,因为常年不动,炉身上还渐次生了铜绿,青烟直上,香火不断。

陈铮恭敬点了一炷香,插了上去,然后又是恭敬鞠躬。

“十几年了?十五还是十六?不过也难为你这个西夏皇帝,夜以继日的劳碌国事?还能想起来她的忌日。”之前轻笑的提酒男子站在宫门口,背后阳光有些繁盛,以致于让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过也就是一会,等他说完之后,又是一边饮酒,一边往宫内走来,等走到阴影处的时候,这才能看清面容,下巴处虽是遍布青色胡茬,眼睛也是迷蒙,但不可否认,除了这二处略显脏乱,其余位置拼凑起来虽不出彩,但可以说干净,不过可能因为他敢嘲笑这个一国之君,所以有股子别样散漫味道。

“十五年。”陈铮望着香炉,轻轻说道“其实你比我又能好到哪里?江莫,你真有能耐,当初为什么不从我的手上将她带走?或者又说,为什么不拦着西楚纳她为妃?我陈铮守不住的人,你能守住?”

背后人脸色骤然一变,身影漠然之间发散消失,转眼之间,百来步的距离便近在咫尺,一手提着陈铮衣领,拉到眼前,一口酒还未下肚,尽然吐在陈铮脸上,“我守不住,但我至少不会亲手杀了她。”

陈铮伸手将这名名为江莫的手给推下去,之前的侮辱像是没有在意,轻笑说道“别装的这么狠,你不会杀我。”

提酒的中年人将手放了下去,轻笑说道“对啊,这就是我不如你的地方,你能看出来我会因为陈妤不会杀你,但我看不出来你会亲手杀了枕边人。”说完之后,江莫转过头,席地而坐,喝了一口酒又是说道“不过我真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护着那废物的女儿,仅仅是因为像她?”

陈铮面色不改,铿锵说道“她是我陈铮的女儿,是西夏的公主,从前就是,此后更是。”

江莫哈哈一笑,瞥了一眼陈铮,眼神玩味转过头幸灾乐祸说道“你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当年太医院血案,不就是因为她入宫一月,却怀胎三月。你怕这些老太医将此丑事传扬出去,这才心狠手辣屠整个太医院!”

陈铮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负手望着青烟,脸上酒渍隐现。“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当年太医院一事,谁都知道是治死了后宫的一位妃嫔,我只是让他们陪葬而已,我养他们多少年,本来一个简单的小病小灾,可到了他们手上,是治出了人命,不该死?”

江莫喝了口酒,望着门外,屋内阳光浓烈,透过房门只瞧见一片白色,他眼神恍惚之中像是看到了一个女子,骑着马朝他过来,他轻笑说道“任由你怎么说,当年之事已经死无对证,而陈妤,究竟是谁的女儿,你我心知肚明。还有平王,为了争夺西夏太子之位,当年刺杀之下,让你此生恨为男儿,不行人伦,你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如今却不得不给他个勇武的美谥,用来彰显你陈铮的胸怀,孤阳不泄,以致暴戾,暴戾不泄,以致阴暗,老无所依是唐家?哈哈哈,我瞧呐,老无所依是陈家才对。”

陈铮闭目,并不羞怒,且不说其他,就光如今陈铮不怒不愠的平淡样子,这份养气的城府也是让江莫有些自愧不如。“可又能如何?其实不止这些,我也不瞒你,知道当年为什么西楚亡国,徐暄在少城杀了三天,到最后刀都卷了刃吗?那就是因为她怀着陈妤,我是西夏之主,却在夺嗣之时被平王暗算,不能生育,这事叫我如何不怒?你没说错,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在我眼里,就算将他剥皮抽筋五马分尸都不过分,但这事不能让西夏的人知道,君无嗣在朝廷眼里,远比皇家手足相残要来的可怕,若是此事传荡出去,本就在金陵没稳住跟脚的西夏根本就斗不过北齐,兵马三十万又如何,是人总会有私心,算计后事。

而她正巧有身孕,移花接木是最好,我那会还年轻,来一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风流韵事也不过分,她本就是个母仪天下的命,一切都是依照局势发展,原本徐暄的意思是让我在金陵城外一见之后,便思之如狂,三番五次召见入宫,民间自然就会有风言风语,等到传出她有身孕的消息之后,就算是我不说,天下只会将她肚子里的孩子,看做是我的子嗣,等到她将孩子生下,她也就可以从人间消失了,而孩子若是男儿身,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带进宫,若是女儿身,自然也就可以随她而去,可她很聪明,第三次入宫,便跟我开诚布公,说愿意当我的妃子,无非就是想到了此胎儿若是女,让我给护着,原本这场交易很是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不知道,我在她的身上,假戏真做了,我实在妒忌西楚那人。

她当时想给陈妤也留一条生路,我当时实在是拒绝不下来,这辈子就算是个名义上的夫妻,也要世人提起她的时候,只会说她是西夏的皇后,我的女人,于是,我直接将内宫之主给了她,让她放心,只不过她来了金陵,身子骨一直虚弱,有次晕倒在宫内,有位宫女擅自找来了太医,给开了药,开药的时候正巧被我碰见,当夜朕杀了一个宫女,一个原本是越王的妃子,然后还下令杀了太医院的七十九位太医。

其实,生的若是男儿,母凭子贵,她或许可以不死,可端端生的是个公主。”

江莫接着说道“所以你觉得是陈妤害了她,在她死后,你便径直送陈妤去辽金,一石二鸟的好算计啊。”

陈铮轻轻一笑说道“随你怎么说,反正都是口空无凭,天下知道这事的基本都死了个干净,我敢跟你说,便是断定你知之不能言。她需要公主这个身份当做护身符,而当今天下,只有朕,有这个能力,不是吗?”

江莫点了点头,没有否认,只是喝酒,过了半晌之后,又是说道“可你不照样没有十全把握,不然会让我呆在这里?”

陈铮脸上笑容渐次敛去,只是轻声说道“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你们江湖人不都是说,生死一半看人,一半看天?”

江莫眯着眼望着门外,似乎又是看到几十年前的景象,当年他是第一个说要娶她,只是这种事就算是近水楼台未必就能捞月归啊,他瞧见她神情讶异,并无半点惊喜情绪,反而有些慌乱,这才连忙收回话语,说是开玩笑,不过这话说了之后,再见面,他如何圆滑避开之前的话题,总觉得两人之间尴尬气氛浓厚。

就这么忐忑了数月之后,他再一次找到她,若她真的不愿意,便做她的异姓哥哥也行,话一出,见到她舒了口气的样子,心里一沉,这事便就此不提,直到她被选入宫,他这才开始提着剑江湖,十来年下来,她也成了西楚皇后,而他在江湖也混出了点名声,尤其后来跟着一名老道,得了点机缘,被提点了些许,又往西域万佛寺走了一遭,在期间听一老佛师讲禅,感悟颇深,武道跟进之下,反而入了九品,欣喜之下却是想起了她,踟蹰了好久之后,这才准备回去,见一见。

可惜物是人非,回到中原之时,西楚已经被破,而她已然成了背后人的妻子,在初闻此事的时候,他其实有些愤怒,喝了一夜酒,然后恰巧有几个不长眼的蟊贼想要谋财害命,被他一锅给端了,一个活口都没有,更是留下来杀人者,西楚江莫的字样,接下来一连数日,凉州以北的蟊贼算是遭了殃,一个山寨只要一剑,便无一活口。

也正是如此,江莫之名又是传荡开来。

一直到后面,突然有人找到他,给了他一封信,送信之人只说是金陵来的,等他看了信,知晓了事情原委之后,这才马不停蹄往金陵走,还没到一半,便听说了她身死的消息,而陈妤,则是刚好与之擦肩而过,被人带往辽金。

等他折返回去,到了凉州,而这名西楚小公主,已然被李闲秋给劫了过去。

他觉得对不住她,也没回金陵,总要找到陈妤才是,在凉州如大海捞针了十多年,心灰意冷之下却又突然听到她回到了皇宫,急忙赶了过去。到了皇城,而面前人就像知道他会来一样,命人等着。

而他见到陈妤的第一面,便知道找对了人,也是依照信上所言,就在皇城住了下来,一直到了今日,而挂在灵牌上的那副画,就是他当年所画,又是等了一会,江莫起了身子,提着酒往外走去,“你救了陈妤一命,算是我江莫欠的,日后我自然也会还你一命。”



第二百七十三章 买一送一

徐江南骑马北行,赶了几天路之后,速度缓了下来,倒不是他觉得旧地重游想缓一缓,而是见到了一名熟人,只不过是敌非友的熟人,在卫城当夜,被赵生徙给打伤的那名女子,如今也是一袭白衣,往北而行,而她似乎也是察觉到自己与常人的差别,白天便不见人影,一到黄昏之时,便出现在沿途城内的街道上,徐江南偷偷摸摸跟了她数天,本想着找个机会,先下手为强,不过跟了几天之后,他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个女子的行为就像一个才四五岁的小孩一样,就连最基本的以钱换物都不知晓,徐江南第一次瞧见一个九品级别的剑仙人物因为一个二三文钱的糖人跟百姓争抢起来,到了最后,听到掌柜说要带她去见官,更是不惜动手,不伤人命的推开周边愈加多的围观人士,然后皱眉离开,在当时他还当是她依仗自己的身手,后来见了几次之后,这才明了,原来她是真的不懂。

徐江南放弃趁她不备,送她上路的原因有一个是因为之前在街道动手,气劲上虽然还是九品,但总给他一种虚弱的感觉,一点也不像他,从卫城脱逃之后,休养了些日子,又可以在李渡城折腾事情,而且自认自己又是精进了些许,像是大难不死的后福一样,而这白衣女子,一身修为更像是大水决堤,一泻千里之后再也堵不上那道口子一般。

不过之后他似乎是明白了,这名女子本不是人,自然不能与人相提并论,在他觉得这名女子威胁不到自己性命的时候,便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在卫城他几乎是个香馍馍,只不过是人人要杀的香馍馍,那些被魏老侠一声镇住的小鬼小怪先不说,大佛大仙的出来不少,青城山是一个,方家有一个,暗地里博弈的观望世家就不用说了,只有这名女子来路不清,或者说受谁之托,他并不清楚,放着暗地里随时要给自己一刀的势力不查清,如芒在背,而今正巧这女子并无提防之心,这与他来说,是个机会,错过这个村,再要知道那个店,指不定又要被人阴上一次,他喜欢阴人,但不代表他喜欢被人阴,尤其是被人牵着鼻子玩弄在鼓掌间的感觉实在难受。

以前他是没办法,只能当朝中那些大佬博弈的筹码,如今不一样,虽然八品境界不稳,那也是个八品,至少不是任人宰割的蝼蚁层次,狗急了还会跳墙,八品小宗师要是翻身咬人一口,这个代价谁也不敢说不喘气的吞下去。

就这样,二人一前一后,徐江南对于距离的把握自认靠谱,不远也不近,再加之白衣女子的提防心思实在是低到可怕,就连一个跟在后头十数日的人也不觉得奇怪和眼熟,徐江南倒也悠然,只不过这样的时日并不长久,等到景凉边界的时候,眼前的由一片深绿渐次转换为一望无垠的蓝天绿草,人际也开始稀少起来,一山之隔,两处人间,一边锦衣华食,一边粗布荆衣,

在熟悉的凉风穿过凉山凉水过来的时候,徐江南这才肯定入了凉州界,浑身舒爽,而那名女子不知道从哪拿来了一串铁木风铃,看样式应该是车马商行挂在马车上用的,徐江南接触过,以前马队入戈壁什么都不管用,就指着铃铛活命,将铃铛挂在老马的脖子上,遇见风沙的时候,漫天都是黄沙遮眼,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听着声音跟着走,才能有一线生机,而这女子则是用手指勾着,晚间一边走,一边叮铃作响,很是清脆好听。

只不过好景不长,入了凉往长安方向走的时候,没走上几天,当然不是他察觉,而是面前女子沿着河流,一边走,一边抬头望着星辰,凉州树少,在西蜀道要望星辰,除非在高处,而且还要看老天爷给不给这个面子,凉州则不然,像是一个连老天爷都不愿意管的地界,连雨时不时都欠奉,地作床,星辰为被是常有的事。

徐江南跟女子离了大约五里地,虽然常人觉得算远,但在修武之人眼里,算是近了。

女子生性烂漫天真,时不时拎着鞋踩水而行,不善与人打交道,便不与人打交道,不过同样,女子危机感觉也是灵敏,徐江南只是尾随,并无杀心杀意,也杀不了这人,但有一人则不然,也是卫城熟人,之前跟着魏青山折返江南道,只不过后来又察觉不到那股气息,一名九品宗师要隐匿江湖实在是容易不过,而他在西蜀道边界绕了几天,毫无头绪之后,这才想着返回北地,回教内复命,虽说这一次办的事不算漂亮,甚至说办砸了,但也无伤大雅,韩家与阴阳教来说只是枝节小叶,若是用的好,可能是个妙棋,有神来之笔的功效,失败了无所谓,本就没投入什么心血,也不心疼,那名素有大志的教主自然也不会因为这等小事责备与他。

梁老头扛刀返北地,一趟中原之行与他来说还算不错,打了一场,尽兴之余没分出个胜负出来,算是遗憾,对他来说还是手痒,总想着来打个几天几夜才好,不过教主让他办的事,大约也是摸清楚了,阴阳教筹备南下几十年,要说江湖,还是中原的正宗,不想掺和一脚不可能,青城山掌教虽是不惑境界,但要说他能全胜,梁老头再是自负也不敢点头,而卫城卫家更是夸张,他虽然没有对拼,不过最后那股将那个踩云过来的道人格杀的魄力和手段,让他微微胆寒,更有一瞬间怀疑起自己的方向,又或者说蝼蚁望大山,满是震撼,梁老头没入圣人境,也没同圣人境的人打过交道,但那人给他的感受就像跟自家教主的修为一样,深不见底。

而今从南返北,气息从未掩藏,招摇过市也是如此,就是想试试中原江湖人的底细,只不过天不从人愿,中原的江湖人这一辈学的是财不外露,任你搅风搅雨,我自岿然不惊。

行至半途的时候,东边天晴西边雨,中原底细不明,底蕴不清,而白衣女子在他眼里便是最好的补偿,天下至灵之物莫过于此,武道到了他这种层次,在想精益求精,更上层楼,几近就是看造化,这是境界,而真元这种实质的东西,要说淳厚,除了日积月累,灵物补体也是一种途径,天下那么多抄武道捷径的邪门歪道,不说其他,阴阳教内便有几门采补功法,这等灵物便是最好的炉鼎材料。

他本走的稳妥路数,不过在卫城见到那些人的冰山一角,真元深厚如实质,这才动了点心思出来。

一路小心,没敢打草惊蛇,总要摸清这女子实质虚实再说,毕竟她再若也是上了九品,若是一心求生,他还真不一定能拦下,尤其西蜀道那种山水环绕,树木参天皆是藏人的地方,如今到了凉州境便不同了,平原千里,再者女子气息不紊是事实,想来是当夜受伤还未痊愈,心思落定之后,便担心迟则生变,怎么说她少恢复几分,他就能多几分希望,再者还有,如今这辈江湖人,他见了很多,虚浮的年轻人数不胜数,也有那些真有真材实料的,例如他阴阳教的少教主,才过而立,活生生的八品,手段狠辣让他都有些刮目相看,七八年前,才上七品,教主分给他一个治下的小城,周边刺头很多,皆是口服心不服的跟着阴阳教在走,时不时还刺上几句,让他过去,本想着是砥砺几分,谁曾想他过去的第一夜,请了那几个刺头世家的家主来吃酒宴,等到时辰都过了,也就零星来了几个代表人物,还有人径直是让仆人带着自家才四五岁的孙儿过来。

最后那场酒宴是不欢而散,还是什么梁老头不知道,他只知道后来从酒楼里出来的,就只有这个少教主一人,剑上带血。

来了人的世家只死了来的这几个,没来的第二日全门被灭,手段之狠,一时间震惊全教。

不过这趟中原之行,他虽然没有摸清中原武林的底细,但见了不少年轻人,要说翘楚,徐江南当为第一,即便在他眼里,那夜发生的事显得他有些不自量力,可只要活下来了,那就不是螳臂当车,一人连战三场,两位九品,更加不用说有一人是他全力出手也未必能胜的掌教人物,还有就是卫家新晋家主的手段和气魄,江湖人可能还被蒙在鼓里,阴阳教能派他过来,若真是一个有勇无谋的使刀宗师,那也太不当回事了,长相莽撞,行事粗粝,但是心细,韩家的动作,他看在眼里,点点滴滴可圈可点,可出了门,连点动静都没有,皆是死尽,除了消息泄露,他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而卫家沉稳作态也是让他刮目相看,一开始他还当是上辈家主卫玦的手笔,直到听到卫澈那一声徐将军后人,这才明了,是他的手段,除了这些,还有零碎之人,皆是不俗,方家之子也不错,也是弱冠年纪,同样有了不俗修为,要不是那位单剑单匣的年轻人太过出彩,估摸也是引人注目的领头人物。

如今买一送一,这样的活可算少见,倒不是他妒忌,对于徐江南这样的年轻人,能拉拢则拉拢,毕竟底细摆在那里,徐暄跟阴阳教算是无冤无仇,而他如今在西夏中原的处境尴尬,未免没有机会,若是不能拉拢,他也不介意腾出手来送他一程。

白衣女子觉察到一股莫名杀机,蓦然站定,回望来路。

徐江南还当是她发现了自己,准备后撤之时,一股霸道气劲骤然而出,徐江南皱了皱眉,望向气劲源头,待瞧到那袭扛刀身影之后,便开始权衡起来,其实也不算权衡,也就一瞬间的考虑,他便想到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一开始还当自己算个小人物了,不怪他膨胀,八品的江湖人,无论走到哪,基本都是那些世家的座上宾,不过没想到,这还没来得及施展施展,又碰上这个百年不出的老妖怪。

青剑不知何时到了手上,背着月光,望着杀气所在。

梁老头一步数里,瞬间走到跟前,望着女子说道“小姑娘,跟老夫走一趟如何?”

ps后天考科目二,这几天被教练抓着怼,不准回家,有些可怜,大家见谅!!!



第二百七十四章 孤魂野冢(一)

徐江南见状便知道这活自己揽不下来,不过望向梁老头的眼神古怪,心里一动,悄悄后退,像似见机不妙,想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梁老头对他的动作了然于心,只不过没有应对举动,若是知晓了踪迹,还让一个才入八品的小宗师从他手里给跑了,回去之后那不得被人给笑死。而今在他眼里的当务之急便是面前这个灵物,即便是见惯了人间至富至宝的梁老头如今眼里也是泛着红。

女子闻听到他的粗糙话语,皱了下眉尖,然后用手中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一剑长掠,河水瞬间汹涌翻腾过去,人则借着水的掩饰,踏波袭杀过去,梁老头见状也是一笑,一挥袍袖,单手提刀,身形往上一提,高过浪尖,一刀如雷霆而下,气势雄浑,如割天地。

势如破竹劈开河浪之后,女子攻势转眼便到,青剑近身,迅雷之势直指咽喉。

梁老头右手带刀,一刀破浪之后,长刀匿于身后,等到剑尖离咽喉位置还有数厘的时候,树皮般的左手二指精准捏住青剑,剑身瞬间弯曲,发丝后扬,一脸风尘面容,比起时常在河水里打理姿容的女子有着天壤之别。

梁老头打量着白衣女子,桀笑说道“若只有这点功力,小姑娘,这一趟,看样子你是非走不可了。”

女子神色自若,心境如月,左手顺藤摸瓜上前,拍向梁老头沟腹,梁老头见状轻抬左脚,踢向女子手臂,轰然对撞,两股气劲相冲,一圈涟漪从接触之处,犹如波浪一般渐次散开。

女子本是式微,这时不退反进,右手猛然用力,原本弯曲的青剑骤然伸直,从指缝中间射出,梁老头原本浑浊的双眼一眯,然后巧也不巧的贴脸躲过,白衣女子得势不饶人,青剑翻转,逼开梁老头二指,一剑横扫,梁老头右手大刀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跟前,铿锵一声,犹如钟鸣,荡彻在整个平原之上。

正对二人脚下的河流更是因此旋涡,越来越高,梁老头一刀荡开青剑,脚下漩涡随即炸裂,老人喋笑近身,心随意动之下,炸裂的水珠化作小刀,便如飞雪朝女子掠去。

回想当初,徐江南借着方云一剑之功悟出七品之心,也就一小柄桃木剑,而今老人覆手便是千万柄水刀,对比之下简直就是天差地别,女子摇身后退,只不过她退的越急,梁老头的水刀也是追的也是愈快,眼见避无可避之时,女子娇斥一声,手上青剑光芒一闪,一手覆下,脚下河流沸腾而起,再掀水幕,皆是挡下,等到水幕落下,梁老头却不见了踪影。

白衣女子警惕周围,巡视周边,猛然眼光一凝,一剑凌厉斩往身后,梁老头身影才显现出来,便被破成二截,只不过一剑之下,只听到风声穿梭,女子心生不妙,身形骤然下降,梁老头惊讶一声,在她所处位置,显现出来,平淡笑道“反应倒是不错。可惜差了点道行,要是再让你恢复点功力,吸点月光精气,老夫还真拦不住你,可如今,小姑娘,你还不够。”

一脚轻踏,刀身清冽如泉,印着皎月,不斩人,直接砍往女子轨迹之下,逼得女子不敢落水,翻转腾挪借力再起,梁老头要的便是这么个时机,左手在袖中一个晦涩手印,一掌拍下,只用了三分力道,不敢下死手,这等天物,可遇而不可求,还是步步为营的好。

女子旧力未撤,新力未生,眼见避之不及的时候,一道红光急掠过来,梁老头自知若是此掌落下,女子可能负伤,但同样,自己的手臂似乎也得留下,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活谁都知道如何做,袖袍一挥,抓住红光,猛然用力,红光瞬间破碎,化为尘埃,消散在空气中。

生死存亡往往就是一瞬间,梁老头因此一顿,白衣女子却是借机蹁跹后退,虽是气息不紊,好在安然无碍。

梁老头望着下面去而复返的年轻人,轻声说道“徐小子,老夫好心放你一马,你又要来坏老夫好事。以怨报德可不是你们中原武林的作风吧。”

徐江南呵呵一笑,有些羞赧带无奈的说道“小子倒是想跑,可奈何只有两条腿,跑不过老前辈的腾云驾雾,唉,早知道前辈有好生之德,小子说什么也不会来。要不,老前辈再商量商量?”

明明后悔不迭的话语,只不过如今在徐江南微带调侃的腔调中说出来,怎么都不得味。

梁老头微微闭眼,然后睁开,知道这个年轻人看穿了自己的意图,一脸古怪笑意的看着徐江南,轻笑说道“听说你是徐暄的后人?有意思,老夫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徐江南轻轻一笑,权当笑话听听,圆滑说道“前辈谬赞了。”

梁老头瞥了一眼因为这么一番话下来,气息逐渐稳定的白衣女子,心里也是暗赞此子的心机,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你很对老夫的性子,如今老夫算亏一点,跟你做个买卖如何?”

徐江南乐得拖延时间,对他来说,而今那名白衣女子才是他活下去的依仗,不然光凭他的修为,别说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支撑一招半式的还是个问题。“小子就是俗人一个,自然也喜欢买卖,前辈不妨说说看?”

梁老头捋了捋胡子说道“跟老夫一起擒了她,半年之内,老夫让你上九品,货真价实的九品,而不是卫城那般伪九品。”

不得不说,这番话语在梁老头带点真元的牵引之下,很有魔力,而九品本身对于徐江南就很有吸引力,随便一个江湖中人,怕都免不了俗,不说苦行僧之流,野狐禅那类,光是卫敬,魏青山这二人,便执着九品多少年?说一叶障目也不过分。

徐江南神情恍惚,一手悄悄放在背后,捏了把大腿,瞬间一股痛楚袭身,脑海这才清明起来,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几步,极为忌惮这老者的道行,半晌之后笑道“有买总有卖吧,老前辈开出这么高的价钱出来,小子怕是担不起啊。”

梁老头眸中精光一闪,不说其他,就光听到九品而不乱分寸这一点,便是胜人太多,点头说道“我阴阳教南下中原那是迟早的事,若你能入我圣教,别说九品,老夫愿意倾囊相授,你看如何?”

徐江南闻言愣了一愣,很难相信天上会掉下这么个馅饼给他,挂个阴阳教的弟子称号,就能得到这么多的好处,疑惑问道“仅此而已?”

梁老头点了点头,他很自信自己在教中的地位,胸有成足说道“仅此。”

只不过徐江南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意外。

“小子生性散漫,想来还是独走的好,至于九品,小子有句违心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徐江南微微抬头,看着站在河流之上纹丝不动的梁老头,轻笑说道“这种强求不来的东西,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吧。”

梁老头赞赏眼神更甚,他来中原,不可避免和人打交道,但无论如何,一个个高风亮节到圣人境界的姿态让他很是反感,反而是徐江南,这种堂而皇之的将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说出来,他听着倒有些有些大快人心。

梁老头一副惜才表情,略带失望的说道“那就只有请小兄弟好自为之了。”

徐江南正在想这梁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不成真是自己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不过心思还未落定,便听到白衣女子投桃报李提醒喊道“小心。”

徐江南想也不想,一个狼狈姿态侧身翻滚出去,梁老头一掌即到,泥土四溅,地上瞬间一个数尺之深的章印显现,不过还未来得及窃喜,梁老头杀心又起,似乎比起之前的白衣女子,徐江南在他心中的地位俨然更甚一筹,虽说没出刀,可没出刀有没出刀的杀人招式。

掌风暴戾,再次袭杀过来,徐江南翻身再躲,反手拍在背上剑匣上,托出剑匣,旋转一圈挡在面前,一手按在剑匣顶部,还没落定,一股磅礴大力从剑匣身上传来,徐江南手臂一麻,身子也是止不住往后倒退,剑匣入土带起一道深痕,退了大约百步这才止住距离,再想起身,却发现身上筋脉在之前一掌之下,竟然被固封了起来。

梁老头见状将刀插在地面上,冷然说道“徐家小子,老夫再给你一个机会,若是点头,可饶你一命。”

徐江南没有应声,倒是看了一眼一旁犹豫的白衣女子,心里暗叹,姜还是老的辣,这带刀老头摆明了就是吃定了自己二人,他若还是畏手畏脚的怕伤到女子元气,说不定二人皆是有机会脱逃,可如今梁老头在徐江南这里动杀心,一是肆无忌惮,二是他知道自己与这女子本身就有着难以言喻的生死矛盾,之前自己虽说出手相救,但只要她有些犹豫,这点时间,要让一个知命境界的大宗师,对付一个才上八品的小宗师,怎么看都是绰绰有余,而只要等他收拾了自己,那女子依旧是他的囊中之物。

眼瞧着徐江南不应声,梁老头嘴角向下一弯,像是狠下了心,将刀托至身前,一手抚着刀刃,摇着头轻叹说道“妖孽之辈天下多了去了,可为什么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只有那么一位两位的能名垂千史,就是因为在他们当中,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有一类,自恃清高的有一类,不懂得低头弯腰的又有一类,要成人上人,至少得先活下去不是?”

话音一落,手上清亮长刀如同泼墨一般随意斩下。



第二百七十五章 孤魂野冢(二)

宁西居跟着邱老头从丰州入境,脚步并不急,也不赶,偏偏就十数日的功夫便从丰州到了西夏的江南道,从青城山脚下上山的时候,明明是此山掌教的邱老头,却无人认识他,还当远处慕名而来的道门同袍,有些修身不修心的入门道士,看着邱老头身上寒酸破烂的烂布道袍,还要偷偷嘲笑几分,倒没依仗着青城山的名望赶人。

二人入山之后,没去九峰十二观的任何一观,而是直接去了道观之后的深山之中,当年宁西居便是在此居住,而今又是过来,竹屋依旧在,不过以前开垦出来的菜圃早就荒废,而在竹屋旁边又是多了一座比较简陋的紫竹屋,当中一个邋遢道人,旁边栓着一头驴,道人蹲在旁边,一手拍着驴背,一手在喂谷粒吃食,见到二人到来,抬头瞧了一眼,看到邱老头的作态,还有身旁小男孩的怯弱样子,以及那个总觉得他穿白衣会比较合适的背琴人士,祥和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宁西居没有介意此后多了个邻居,进屋简单收拾了下屋子,便坐在门口,小心翼翼的斫琴消磨时日,早在半旬之前,他和邱老头才入西夏境,便瞧见天上北星虽暗却未曾落下,老人掐指一算,反而舒了口气,自己这一趟北齐之行,似乎是白跑了一趟,既然那个徒儿愿意出手,他也乐得自在清闲。

虽说苏烟霞和那个大秦皇帝李长安都是他的徒弟,可二者之间联系并不大,李长安是他所收,但他自认是不算的,仅仅是个名头,他只是将人带过道法门槛,之后的修为成就皆是自身之功,而苏烟霞是在此几百年后在江湖带回的,更像他的衣钵传人,而苏烟霞的道法很大程度上与他一路,所以二人名为师兄弟,可不是那种自幼相依的交情,并不深,再者后来他醉心道法,不知所踪,苏烟霞为了青城山的名望和声威,开始跟朝廷那些朱紫贵人勾搭起来,而李长安本就从红尘巅峰看破俗世入的道门,如何又能折返回去,于是便出山北上,一心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长生。

更加不用说他回来之后姑息了这样的举动,如今发生此事,那位名下大徒弟老僧坐定也是人之常情,他不强求。

而宁西居则是从他口中打听到了女子消息,安了心,又在机缘之下,找到了那个渡口,倒不是渡口名字叫桃花,而是因为渡口周边会有桃花。

而今时间还早,平素之时也在别人口里听闻到当时卫城一事,对于那个喧嚣尘上的徐江南就算是不了解,听也要听出茧子了,除却因为肖嫣的私心不说,他也好奇这个能同时招惹朝廷和江湖的年轻人,只不过是一点点。

邱老头直接带他到这里来,他也知道这老人的意思,无非就是别去找赵生徙的麻烦,他不惹事,安心斫琴,可有可无的事遇见了便解决,遇不见的事眼不见心不烦,毕竟人没事,这是他的底线。

宁西居斫琴很有门路,他跟寻常的斫琴之道不同,寻常琴师为求美观,往往槽腹内求一个平整,光洁,其实只有真正懂琴的人,才懂一句诗,“洞中多曲岸,此处值千金。”这话说的便是这个道理,那些个看似凹凸不平的池,沼,纳音的不规则景象,才是琴师多年的悟琴之道。

宁西居之前来西夏的时候,断了一根商弦,原本不修,是怕毁了这柄琴,如今闲适下来,青城山应有尽有,想着还是给补回去,琴弦对他来说也有讲究,蚕吐一茧为一丝,十二丝为一纶,曾经大秦之时有本斫琴之法名《太古遗音》,当中所述,大琴弦商弦二百有六纶为最佳,宁西居上弦之时,到了二百有六,呆了一下,停下手上动作,半会之后,笑着摇头,又是给添了一纶。

他记得肖嫣曾经在他斫琴的时候问他,为什么这商弦要二百有六,而不是二百有七,二百有五,俏皮口吻就像当初在马上问他为什么你叫西居,而不是东居,南居一样,可这明明是无理取闹的话语却总是能让他温和解释,虽然他知道这种有板有眼的解释其实她听不懂,但他每次都表现的很有耐心,不急不燥。

在她最后一段走江湖的时间,他陪着她,明明女子武功高强,却老是喜欢走在他背后,有些按照江湖中人的规矩很好解决的事,她也缩着脖子,喜欢看他文绉绉的跟那些人说她听不懂的大道理,每次他粗着脖子挡在二人之间说着以和为贵的客套话,她就会躲在角落,看着他无能为力的样子掩嘴偷笑,眼睛弯着。

不过后来她病逝之后,宁西居的性子便沉闷了下去,郁郁寡言,就连当初费劲手段留下她一魂一魄在人世的时候,也没有过太多欢喜,如今听闻到她活着的时候,心思就开始有些泛活起来。

就像而今一样,宁西居不惹事,不生事,以和为贵,就算自己能看透阴阳,至今几千年了,也没几个人知晓他若是抖抖脚,整个江湖怕是都要瞠目结舌起来,就这么一个人,如今呆在青城山后山里,一手摸着古琴纹路,安安静静斫着琴。

他还在回忆当中,邱老头已经踱步到跟前,毫无顾忌的坐在矮他一级的竹阶上面。

宁西居回过神来,轻声说道“既然苏道长的事用不着宁某了,邱掌教若有事,直言便可。”

邱老头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说道“没事,老夫再想下一次该去何处寻你?”

宁西居隐晦一笑,直白说道“掌教还是别来找宁某的好,等过些时日,宁某便离开此处,再也不回了,中原也好,域北也罢,等宁某人将自己看不了的东西再看上一遍,就带着她走了,人有三魂七魄,她才一魂一魄,总要帮她将其余的补全才好。”说到这里,宁西居摸着有些陌生的商弦,轻轻一钩说道“人不像琴,琴少了弦,还能补,还会是当初的音色,可人缺了一魂一魄,那可就不是人了。”

邱老头意有所指说道“你放得下?”

宁西居环望周边,一片青幽幽的世界,还有透明的孤魂面无表情的在穿梭游离,轻笑说道“有何放不下,长生?轮回?太虚?这都是你们的说法,在我看来,这人呐,一生下来其实就是一场醉生梦死,一场在棺材里的醉生梦死,瞧着周边花团锦簇,花开成海,那又如何,等这一场梦被惊醒之后,其实周边全是残幡冥纸,孤魂野冢。就算修成了长生又能如何?难不成就能心想事成?不开心就是不开心,不快活就是不快活。”

宁西居一边说,一边伸手去触摸游离到自己跟前的野魂,就像风一样轻盈无比,宁西居手掌轻轻一抬,就如羽毛一般,将野魂托起,吹离此间。

邱老头悠然闭眼,自愧不如的说道“老夫修道一生,其实也知道这是终点,整年望眼欲穿,可就是迈不出这一步。估计到死,这一脚也挪不动了。”

宁西居听闻这话却没有回应,自顾斫琴。

旁边的邋遢老道却已经靠着驴酣睡过去,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不在乎,阳光斑点如碎金,老不是老,少不是少的三人相映成彰。

就这么听着林鸟欢悦,一直到了半夜,邋遢老道率先醒了过来,望了望漫天星辰,然后牵着驴入了屋。

宁西居将琴端放在大腿上,闭着眼,操着当年大秦那会的曲调,大秦坐北取中原,曲调空灵悠扬,全然不似江南的缠绵之音,倒有几分高谷幽兰的味道。

而邱老头则是闭眼打坐,小男孩被他安排在青城山的藏书楼里。

只是好景不长,宁西居心里一跳,猛然之间,七弦尽断,蜂鸣之音荡彻在山林之间。

宁西居抬头望北,原本漆黑如墨的北地天边,缓缓泛起紫晕,而他的眼角则缓缓溢出红丝。

邱老头猛然惊醒,望着宁西居的神色,心下一落,掐指算天机,口中喃喃,不多时,抬头望北,紫晕当中一颗星辰摇摇欲坠,支撑了半晌之后,终是落下,邱老头闭目轻言“有人愿舍去一身太虚不证道,可惜天不遂人愿啊。可笑,可叹。这一遭,天下又得死多少人。”

宁西居喋喋狂笑,眼中血泪滴下,声如鬼厉,也就一刹那的功夫,林鸟出林,风声大作,就连天边皎月似乎也是因为这道凄厉笑声而藏于厚云。

“天下人都该死,都得给她陪葬。”

话音一落,一掌拍在琴身之上,瞬间黑烟升起,消弭不见,而宁西居之前的淡然神色早就不见,一副漠然之态,化作流光,朝着北地掠去。

邋遢老道睡眼迷蒙推开门,望着流光,像是梦呓一般打了个哈欠说道“睁眼闭眼都是山野孤坟,不如一睡到命终。”说完之后,像是睡意再生,又是转回屋内。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一白衣要覆江湖

有些事人算不如天算,徐江南其实是有些不甘心,要说九品,他也打过,就算是落败之态,好歹也有过挣扎,不至于输的太难看,而今面对这扛刀老者却是毫无还手之力,他觉得很憋屈,自己一身机缘还没发挥,就被人居高临下按在地上。

梁老头气机锁定徐江南,一刀而下,眼瞧着在江湖里带起一股活水的角儿似乎也要像一些妖孽之辈昙花一现的时候,白衣女子算是从梦魇中回神,微微凝眉,手上青剑心随意动,化作流光急掠而去。

梁老头并没有理会,瞧着架势,势要杀人,似乎徐江南如今在他的眼里比之天物一般的女子要重要的多。

轰一声天音,刀剑相交,徐江南只觉耳膜震破,情不自禁偏头躲闪,刚烈劲风刮过脸角,犹如刀刃一般,一招之下,瞧着并未又太多建树,就连老人握刀劈下的痕迹都丝毫未曾偏离分毫,唯有空间扭曲一动,徐江南只觉身上一轻,原本挟持在身上的禁锢重压瞬间破碎,徐江南想也不想,一脚猛然蹬地,自己接着反弹之力翻跃出去,梁老头大刀腹地,地面瞬间震动起来,一条百来尺的长沟壑立马显现。

不过瞧着那小滑头躲了出去,梁老头也不着急,一步先是近身,在一刀上扬,砍在春秋剑匣之上,连人带剑一并扬起,再是凌空一掌,春秋剑匣嗡鸣一声,撞在徐江南胸口上,大力未泄,徐江南只觉胸口像是被山岳一压,顿时脸上一抹潮红,喉咙一甜,一股鲜血吐了出来。

而人更是狼狈,径直在砂石地上像个沙包滑行出去,大约三四十步的距离,这才止住势头,又是一口鲜血从嘴角溢出,徐江南摇晃起身,用手袖擦了擦嘴角血迹,望了一眼站在梁老头背后还了他一剑的白衣女子,嘴角一钩,轻笑着摆了个口型,像是再说,一剑还一剑,两不相欠。

此番表现之下的徐江南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得要依仗此女脱身的觉悟,讥笑的再提那一剑之事不就是嘲讽此女这一剑救的太迟,徐江南这会算是破罐子破摔,反正只要白衣女子无论因为什么原因缩手缩脚,他怎么看都是个难逃一死的场面,那他还藏着掖着干嘛,难不成让自己死了也不痛快?

白衣女子看着徐江南讥讽的神色,颦蹙了下眉头,然后手上青锋一转,朝着梁老头奔袭过去。

徐江南没想到这么一番不入流的激将动作,反而柳暗花明,不够瞧着女子出手的同时,他也不再犹豫,提剑而行,若是常人,可能这会心生胆怯,怯弱到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这本也无可厚非,谁能想到自己会对上一名知命境界的江湖巨擘。

不过如今的徐江南,提着桃木剑,剑中剑气四野,对上梁老头的蛮荒刀气,反倒隐隐之间有一股兴奋之意传递过来,而徐江南因为这股兴奋,恶向胆边生,抢先出手。

梁老头眸子微眯,心中再一次暗叹了一句可惜了,能让他如此欣赏的小辈,整个江湖估计也找不出第二个,他们这种老江湖,眼光刁钻的狠,成天跟教中小辈打交道,那些人见了面,卑躬屈膝喊着长老的,他觉得这些人太没锐气,自然难成大器,而那些有些胆量有锋芒的,他又觉得太过浮夸,名不副实,倒也有几人不是那些个眼高手低之辈,只是现在对比起面前这位年轻人的成就,又太不够看了点。

在梁老头眼里,这小子的性子几近完美,不说卫城,就光他去而又回这一次,无论是眼光,还是应对之法,极对他的胃口,美中不足的只有一点,便是徐江南先入为主的练了剑,其实换个方向来看,这样也好,刀剑虽说不同源,中途更弦易辙虽说又要另起炉灶,可梁老头有自信,若是这小子愿意磕头递茶喊上一句师父,别说这会半途换刀,就算他是个武功全失的年轻人,梁老头也会倾囊传授,将来的成就也绝不止现在,这就是一个眼缘的问题。

二面受敌,本在中原半尽兴打了一场的梁老头也不慌,脚尖一拧,气势如一跃,朝着徐江南的头颅践踩下去,后者一剑长空,原本和熙的夜间春风也就这么一瞬间剑拔弩张了起来,梁老头怎么会让徐江南就此如愿,身形一转,一记鞭腿踢在徐江南的剑上,将剑偏离之后,再顺势一脚,踹在肩上,径直将徐江南踹飞出去,招式轻便的解决一方之后,梁老头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要说以后,这小子可能所在的山脉比他的还要高,还要连绵,但这也只是以后,如今他就一个伪九品,真八品的小宗师,两人之间鸿沟还是太深。

梁老头再回头杀向白衣女子,狞笑一声,先是将刀抛飞,紧接着一道玄幻手印,原本月明的恬淡景象顿时变得风雨如晦了起来,梁老头眼界开阔,自然知道这女子气势盛弱跟日月精气有关,如今引来阴沉异像,将月光遮掩,果不其然,女子气息一滞。

梁老头接刀直指白衣女子。

气息浑然一边,犹如猛虎盘踞,不再留手,倒不是他不想要个纯净炉鼎,而是知道迟则生变,这边动静这么大,已经有了小半个时辰,若是再耽搁下去,无论是碰见几个见此东西一样眼红的江湖人士,还是女子背后势力闻讯赶来的人,对他都没有好处。

一刀倾覆,骤然间天上一柄长刀的虚幻影子若隐若现,刀尖向下垂上一尺,别说白衣女子,就连在背后的徐江南只觉自己胸口沉闷,犹如巨石凿心,渐次喘不过起来,徐江南耷拉着左肩起身,右手提剑拄在地上,想来也是想笑,世事无常不过如此,卫城之时,自己和这女子还是生死之敌,没想到阔别之后的再相逢,反而要依仗她才能活下去,只不过,在徐江南的算计之中,并不是将此女子算作跟他一样的市侩之人,为了活命而出手,而是因为她的天真心性,一个连用钱易货都不知道的女子,自然会因为徐江南之前浅淡的救命一剑而投桃报李。

而后,如果两人皆是能活下去,要从她手上脱逃出去,徐江南有一万种法子,而对于这个扛刀的梁老头,他毫无办法,那些个江湖伎俩在这种老江湖眼里,那不是自讨没趣?

不过眼下情景,似乎这些后话仅仅都是幻想,梁老头这番出刀摆明了就是要速战速决,徐江南能猜到他的顾忌,既然如此,徐江南也没有丝毫侥幸之心,闭眼一剑,就算是蝼蚁,也有一曲壮歌不是?不过这才酝酿而起的剑气在下一刻便荡然无存,徐江南睁眼望着天地异象。

白衣女子在大刀下垂之时,一口青色真元喷薄而出,身影又是虚幻了几分,手上青剑更是黯淡下来,眼神迷蒙,骤然之间像是看到有人急行过来,嘴角一钩而笑,口里呢喃说道“宁西居,这辈子我都会恨你,但下辈子,我还是会娶你。”

话音一落,青剑如野直指长空,一道青色光柱从天而降,突破蛮荒刀气,明月再现,女子冥冥之中看到一缕白衣,忆起当初她对他说我娶你时候他的惊愕表情。

长空一剑,连绵百来丈的青剑幻影犹如实质。

梁老头眉头一凝,没曾想到此女子心性如此刚烈,宁愿化魂消魄也不愿落人之手,九品之下,万年的精气真元,就随着这么一剑,往下抡砸过去,梁老头的长刀早就破裂消弭,好在他是个百战的老江湖,转眼一瞬由胜入败也不见丝毫慌张,心中只是觉得可惜,什么叫暴殄天物,这才是真的暴殄天物!

不过事已至此,一位九品之人一心求死,他也拦不住,眼神死死盯着女子。

半晌之后,心有不甘的将刀往地插下,双手一抬,方圆百里之内,地面震动,突然之间一棵大树像似被拔根而起,有一有二,有二便有三,所有的地面之物朝着老人飞掠过去。

就连徐江南也觉得脚下震动,有着往老人那边靠近的冲动,到了这会,徐江南才觉得这是真的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自己这一身修为,是实打实的不够看啊。

女子一剑终是落下。

势如破竹砍在梁老头以刀为中心的气劲圈上,先是无声僵持,片刻之后,女子清喝一声,斩!

轰然一声巨响,似乎要震裂耳膜一般,就在青剑破了气劲,长驱直入的一瞬间,梁老头面色一红,盏茶功夫之后,嘴角鲜血溢出。

往后稍退半步,望着直斩而下的青剑,咬牙再起,他的刀途一路就没有退缩一字,也就是靠着这股子狠辣心性,才有幸入了知命,他知道这一剑若是要躲,他能躲,虽说也就是狼狈一些,但是他不会这么做,身形腾飞,原本按于地面的大刀紧随其后,大刀入手,梁老头心头愁闷消散稍许,像是年轻了几十岁,又回到当年那个叫梁啸提刀斩人的意气岁月,豁达笑道“来的好!”

使剑之人大多坦荡,用刀之人几近阔达,梁老头便是如此,原本的可惜情绪转瞬即逝,到了现在只想着接下这么一剑。

“自老夫入九品之后,天下人见老夫一刀莫是惶惶,无人敢应,所以刀单名一个惶字,这一刀,老夫也给取名一个惶字。”气息再起,梁老头提刀撞青剑,一声巨大到让人耳聋的声响猛然响彻云霄,徐江南只觉一股盲音在脑海晃动,只不过与此同时,女子的腔调也是响起。

徐江南立马转眼看向女子所在,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女子并未转头,却在梁老头折剑瞬间,嘴角一扬,气势由盛转衰,任凭刀气入体,刀剑气劲像是巨浪席卷而来,女子隐晦之中一掌轻柔的拍向徐江南,将人托飞出去。

而自己则是微微闭眼,等待着命终。

刀身及体的一瞬间,梁老头强行收刀,化斩为拍,拍在女子胸腹之间,继而又是一掌封筋锁脉,任由女子摔落在地,梁老头这才侧目望向徐江南的方向,稍稍之后,一阵轻微咳嗽,叹了口气,终是放弃,带着女子往北地掠去。

就在梁老头离开不久,原本已经狼藉之地平静了稍许,河水潺潺之上,空间一阵晃动,一目盲男子显现出来,也是一身白衣,早在之前天边青光耀目的时候,他便心有不妙,如今觉察到此间遗韵,更是癫狂,最早之前的平淡气态早就抛之不见。

“既然这个江湖谈买卖,那便毁了吧。”宁西居脸上微笑,却是铺天杀气,江湖有句话,仙魔本是一瞬间,不入仙,那便成魔。

宁西居闭眼之后,再睁眼,原本清澈的眸子血红一片,煞是可怕,心随意动,背后兀的出现几道血色光剑,一剑北飞,一剑南下,一剑东去,一剑西往,还有一剑入手,他舔着嘴,一副嗜血样子。

ps这几天补办身份证去了,跑了四川一趟,不好意思。忘了说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有白衣屠城

徐江南被一道剑气托身南飞,百里之后这才缓缓停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怔怔的望着当时战局,青光烧了大约半边天,只不过昙花一现之后,又是一道凶煞红光冲天而起,继而化作四五道流光分散出去,当中的凶煞之气从徐江南头顶飞过之时,让他都觉得脑袋发凉发麻。

回神之后,他这才想起那名女子趁着那场浩大声势跟他说的话,若是有幸见到一位名宁西居的男子,替她把一样东西给他,还有一句有些前后矛盾的话语。

徐江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点头,照理两人还是对立两方,更加不用说这女子当夜出手毫不留活路,可若说是因为想要活命,也不全然,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银铃,想了想,还是没有扔掉,反而将其收好,然后捡起一旁的桃木剑,收回剑匣,拖着左臂,一瘸一拐的折身离开。

宁西居循着痕迹,提剑北上,直入凉州腹地,虽是风沙砥砺,终是遇城,城名江字,内有数千户人家,不算多也不算少,期间也有不少看见异像赶来的江湖人士,路遇宁西居,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面前白衣人不由分说的挥剑斩下,从此天下少一人,多一野鬼,白衣宁西居站在江城门外百里处,望着这个在他眼里犹如黑点般的小城,右侧曙光才现,早在天边急掠的血色长剑犹如流星坠地,以城中为中心,数百里之内,气浪滔天,一股血腥味道普天而起,笼罩在江城上空。

宁西居面无表情的行走过去,任由你是不惑,亦或者是知命,这一剑,莫说杀人,杀仙杀佛都绰绰有余,而城中有些心生不妙的宗师之人,瞧见血剑坠地的光景,立马急掠躲开,胆寒之意还未消散,背后皆是无故出现一白衣,不讲道理又是一剑,不愿死,又或者不知道为何遭受如此无妄之灾的宗师人士,也是命终于此。

等到世人再此见到那道烈日的时候,江城数千户人家,数万人口一睡不醒,无一存活,江城外本无护城河,如今城外却血流成了护城河,人间地狱不外乎如此,整个城市就此沉静下来,而宁西居却是红眼看着那些游离在城外的鬼魂,跟他一样的面无表情,宁西居一边走,一边看,缓步入城,热浪冲脸,就想着找那一袭身影。

直到从南门走到了北门,没瞧见那抹身影,宁西居覆手一伸,之前留在青城山没带过来的古琴径直被他从虚空之中拉了出来,上面青丝尽断,宁西居却是坐在北城城门上,城内无人,就连尸体骨骸都没有,像是被蒸发了一般。

宁西居径直牵丝成线,七道血色长线成弦附着在琴上,轻轻一弹,琴声虽小,但在整个静谧的城内,却是清晰可见,他怕自己虽然仔细,可难免会有遗漏,而当初与她一起,她不懂琴,却会安静的听他弹琴,琴声一响,整个江城数万冤魂皆是抬头望着城北的那袭背影。

凉山桃花观,在观上山崖上,吕清顺着风站了一宿,从青色光柱升天开始,再到血色煞气漫延了半边天幕。

一副年轻样子却是老生作态的吕清负手轻叹,他再是心向世外,那场血幕没有数万条性命的陪衬是到不了这番规模的,数万条性命,他当年贵为大秦皇帝之时,虽说不动声色的坑杀了二十万降军,可同样日夜被这些人给折磨的难以入眠,每次闭眼,似乎眼前就是那些个找他索命还命的将士鬼魂,后来学道求一番长生,其中不少也有此番原因。

可即便是入了道,杀劫太重,阴阳不和,他也悟不到长生,只是修的轮回,几生几世都是如此,为君为将,为人为侠,为夫为父,莫不是修行,世人皆知,一品之上有三境,不惑,知命,圣人,可到了知命之上,要跨过知命,这才通晓圣人有三意,轮回,长生,还有就是太虚,圣人之上,还有证道,不过这几千年来,他也没听过有谁飞升,除了早初到已经无法证实的三清道人,还有之后的吕祖骑牛入天门,以及佛门之中那位南北寺在西域万佛寺外孤身悟佛的无名僧人,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而圣人三意之中,轮回算是最浅,可同样,也是最难,难不是难在悟,而难在修,每生每世皆在修行,领悟众生,从某种角度上说,倒像是佛门之法,而长生渐次,他师父,还有如今那名胎心不稳被他养在桃花观内的苏师弟,修的便是长生意,顾名思义,志在世外,意在长生,太虚为最,跟轮回不同,最难在悟一字,三意之中最为飘渺的圣人境界,冥心为太虚,天地与同寿,光是此句,而不是与天地同寿,便能见此知难,不过话又说回来,圣人境界在世人眼里皆是天人一般存在,何处不难

直到一缕红光从凉山之上掠过,吕清回过神,下意识抬起手,可怔了一会之后,终还是放了下去。

于此同时,一道清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道长不出手?”李闲秋一副儒雅神情,身上干净士子袍,风雅自在。

吕清没有转头,依旧站在山崖边上,望着那边的血色遗韵,很难得的摇头说道“救不了。”

李闲秋哦了一声,像是了然,他也上过知命,自然对于当中的那些门路知道一些,好奇问道“太虚?”

吕清没有隐瞒的点了点头。

李闲秋虽然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可就凭那股子血光冲天的气息,他也见过,当年金陵之时,他一剑砍翻白云峰,整个金陵上空都是这副沉闷气态,像是要压死人一般,而今那边天幕之上血色如云,就连东方的曙光都驱散不开,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不过当下也有些好奇,他终究不是仙,是个人,人间事若是让他来看,可能比这些人看的透彻,可说到百年,千年之前的那些私事秘闻,他还是比不过眼前这位年轻神仙,不能未卜先知,轻声问道“道长认识他?”

吕清点头说道“我认识他的时候天下国号还是秦,若是不出意外,算是通宵阴阳术的最后一人了,后来机缘之下悟了太虚,按理来说,几千年来,他是最接近飞升的那人,不过因为一个人而滞留在太虚境。”

李闲秋闻弦知声的说道“此番便是因为那人?”

吕清迟疑了一下,算是默认说道“嗯,那人我应当见过,准确说来,并不是人,只有一魂一魄在人间,说是鬼更为恰当。他找了几千年了,可人间那么大,要说找一个人,有缘的时候,转角都能见到,无缘的时候,几千年,就算是在同一个茶楼,也只会交叠离开。”

李闲秋感慨点头,又是说道“道长,太虚之境这人间无人能拦?”

吕清摇头苦笑说道“世间修道之人,无论不惑,知命,又或者圣人的轮回,长生,所求的都在外界,真元虽然起与丹田,可吐纳之事依旧与外物相关,终有所尽,太虚之意则起与自身,丹田之中生丹心,以丹心为源,只要丹心未破,真元不绝。

若往前个几千年,他刚悟太虚,我轮回四生,能一战,而今他太虚已成,丹心稳固,就差一个破丹飞升,如何能挡,如今因人入魔,杀气之重如阎罗,加之他能通宵阴阳,面改生死而不惧,就算出手无疑是杯水车薪。到头来说不定因为此事加重此人戾气,反倒弄巧成拙。”

今日不知为何,吕清话语比之往常要多上很多,也要人情很多。

李闲秋轻叹一声,“是因为他要找的那人遭逢大难?”

吕清转过头,讥讽说道“早之前的那道青光,便是散魄之法,就连轮回也救不得。想来是有人眼红,武道桎梏,没有个知命又或者圣人境界的人,也将人逼不到如此绝路,有世人造孽,总有世人遭殃。”

李闲秋默然不语。

吕清回过头,瞥了一眼李闲秋,轻笑说道“这不也就是你李闲秋的作风?当年一剑倾覆白云峰,不也是为了一女子?倒是同道中人。”

李闲秋没想到吕清身处深山,不修心,不养性,跟他以前见过的不为世事所动的道长分外不同,如今因为好奇之下引火烧身,轻轻一笑,微抬眸子,不理会当中的嘲讽意思呵呵笑道“若还是当年,我还是会那般做,就算至今也不曾后悔,世人不给她活路,我为何要给世人活路?放火之人纵然该死,事不关己隔岸观火之人就不该杀?”

吕清缓步走到李闲秋跟前,背后罡风烈烈,衣玦如仙,望了一眼因为担心面前人的身子而带着袍子艰难上山的女子,额尖汗渍顺着面颊而下,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李闲秋,擦肩而过的时候说道“希望你记住今日之言,若有违背,纵是天涯海角,我也会让你入不得轮回。”

话音一落,身影似乎随了风,消弭不见。



第二百七十八章 风起云涌

吕清离开之后,沈涔上了山,将袍子披在李闲秋身上,李闲秋第一次将手附着在她的手上,望着冉冉升起的红日,还有偏西那副相映成彰的血云光景,没有说话。

而沈涔却是难得脸上一红,她不知道为什么面前人会有此转变,但是喜非忧就好,沈涔将头搭在他的肩上,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起先看见红日上云海的壮观景象,有些惊异,只不过后来又是望见西侧浓稠到不像话的血云,心口一闷,有些迟疑的问道“那是什么?”

李闲秋笑着摇头说道“一个心结,解铃还须系铃人的心结。”说完之后,转过身子,将袍子脱下,反而搭在她的身上,打断她的迟疑,轻笑说道“山上风烈,有话下去再问。”

沈涔扬嘴一笑,适可而止。

下山的时候,李闲秋随口闲聊说道“天下之事,虽有纹路脉搏可摸,但也不是一个人十指就能掌握的,金陵的那位做不到,徐暄也算不到,更不要说我这个只会意气用事的凡人了,现在这个世道,我也快看不懂了,读书人眼里看不起江湖人,江湖人眼里看不起庙堂人,这也就罢了,可读书人眼里容不下读书人,江湖人心里甚至放不下一个侠字,这就可笑了,舍本逐末,没有了初心,自身的器格自然就小了很多,周而复始之下,天下就开始势利,江湖就开始不是江湖了。”

沈涔轻轻一笑,打趣说道“就你道理多。”

李闲秋难得开怀一笑,瞥了一眼身旁女子,洒脱说道“只是当下,这是那些该操心的人要去操心,我这个淡吃萝卜的人可管不住这些个闲事。也不去想了。”

沈涔听闻此话,心思落定,也是安生不少,她可不像那些个闺情女子,来上一场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的伤情戏码,如今最好,二人就呆在这桃花观,没有功名,没有利禄,安安生生过完这辈子,不过此下,她很是隐晦的看了一眼金陵方向。

李闲秋没转头,其实也猜到不少,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沈涔是金陵的谍子,只不过一开始还当她是金陵过来监视他的人,所以态度上不轻不淡。

一个乱世,一名稍有些姿色的不是祸水,就是薄命,总之凄惨的不像话,尤其沈涔这种姿容的,怎么看也不输宫廷那些妃子的月桂命格,能没有羁绊的活到现在,而且之前初遇的时候,便在金陵,天下谍子出楚馆,这话不是贬义,但是能彰显个道理,青楼楚馆,驿站酒肆,三教九流的聚集之地,再加上人流往复,也不用刻意套话,便能知道不少。

沈涔起先出生官宦,家道中落,沦落到风月场所,一般这种人,几乎再无出头之日,混吃等死而已,而沈涔却是出了头,虽说到了雁北,可成了春烟坊的幕后之人,其中猫腻有些嗅觉的都能知道,李闲秋当年就猜测她是陈铮过来暗查陈烟雨一事,所以当时在陈烟雨还未长成之时便类似自投罗网的上了门,免得查着查着查到徐江南的身上,毕竟当时陈烟雨一人在他眼里,比不过徐江南,他在白云楼里答应过徐暄,却没有答应说让陈烟雨也活下去。

而且还有一事,就是他想看看徐暄是不是真能算到身后百年。

就此一事,若说沈涔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就不靠谱,能独当一面,做到春烟坊的幕后掌柜,若说没有能力,没点主见,李闲秋不信,相信金陵那人也不会信。

只是现在沈涔不说,愿意当一个见识短的弱女子,李闲秋也不会去多嘴,相安无事就好。

与此同时,远在西域万佛寺的塔林内,一穿着俗家衣裳的中年男子,眼神迷蒙的望着中原北地之上犹如实质的血色迷雾,忽而眼神清明了一下,想了想,毅然而然抵足而去。

要论佛门,中原佛法能追溯到大秦之时,鼎盛之时有着和青城山分庭抗争的繁复景象,天下间时不时便会出现几个类似邱掌教这样的威望大师,只不过就像潮水起落,大秦之末的一场五王之乱,秦王藏匿在佛门之中,虽说躲过一劫,可东窗事发之后,没过几年,五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便下了灭佛法诏,说佛为恶,佛教实为邪教,各地上下焚烧佛经,打砸佛像,也就那持续的十数年,算是毁了中原佛门的千年底蕴,元气大伤,虽说当时秦王依着有当年救驾情分,护下了不少沙门佛僧,可惜也是一蹶不振,尔后周王朝建立之初,为了皇家之名,颁布复佛法诏,这几千年的繁衍养息之下,虽说有着蒸蒸日上的光景,但江湖威望远不及当初,也就一个飘忽的南北寺独树一帜。

当然也有佛门大师,例如说经五十年,论佛一甲子的悟法大师,但无一不是仗着昭玄寺的名声,跟皇家牵扯在一块,祈佛修心,跟江湖八竿子打不着,尤其是个类似文弱书生的体质,更是上不了江湖台面。

不过中原像天台山那般的小佛小寺却是众多,除却身份,弘道那样的人物应该也有不少,但拔尖的那类,比之青城山,就少了太多太多。

青城山内,目睹了宁西居北上的邱掌教带着小男孩去了趟内院,早之前放他去藏书楼的时候邱掌教在内看见了一个比之小男孩大不了多少的小道士,小道士穿着并不富贵,瞧着衣物都像是盥洗多遍之后的泛白神色,躲在书架后面,听闻到有人进来的声音,抬了下头,瞧见有个陌生人私自闯楼,先是皱了下眉头,继而很有礼节的福了一礼,然后继续自己的手中事。

邱掌教当时轻轻一笑,没有在意,后来偷偷看了眼他手上的书目,这才有些惊异,不过书嘛,不就是给人看的,尤其是这种让他心生好感的小辈,掉书眼里总比掉钱眼里要好。

他一来,小男孩便知道是何意思,有些不舍的放下手上书物,他识字的功夫都是这老人教的,如今好不容易能施展拳脚,尤其这书中东西虽说深了点,但他能记,而且老人以前不就说过,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总会有个时候会懂的。

他假装不失落的一笑,有些大气懂事的说道“走吧。”

邱掌教摸了摸他的头,笑了笑,牵着他出了门。

到了后山阁楼,推门进去,满屋子金银珠宝。

小男孩疑惑转头。

老人眼角皱纹很深,却是笑道“老夫什么时候骗过你,拿吧,想拿多少拿多少。”

小男孩默不作声,像是在思考什么。

老人却是转过身子,没有讲究的坐在门槛上,望着山下络绎不绝的香客,还有云雾如仙的各观各庙,轻笑说道“以前呐,觉得这些东西不收不行,就比如你不收皇家的,总会让人觉得你不识抬举,可你收了皇家,那皇亲国戚的也得收,文武百官呢,也得收,实际呢,这些个黄白之物在这深山老林里又花不出去。

后来我就想,这些东西都取之于民,那就还之于民嘛,每逢灾乱,青城山都会捐上一大笔,留下一些用作山内自用,不过后来就不捐了。”

小男孩走到老人跟前坐下。

老人轻轻一笑又是说道“你想啊,你一拿钱救灾,那些个皇亲国戚的,文武将相的是不是也得拿?你拿多了,他们拿少了又不够看,多了又肉疼。最关键,这拿了钱,到时候民声还被青城山给赚了。吃力不讨好的事谁愿意干,后来啊,老夫就不管了,随他们去,这些东西就愈来愈多,都堆了好些个屋子。

好在后人想了个法子,用这些东西去换书,什么古卷,什么书录,能换的都换,江湖秘籍,就连佛经都有不少。

不过这些个东西,说好吧也好,能救人一命,说不好吧,也不好,以前青城山将香客当人看,现在却是将人当香客看,眼高于顶了啊!当时徐暄上山的时候,老夫瞧见他的跋扈姿态,起先也是想借他来压压这些后人的气焰。不过没想到这小子谁也不欺负,就是盯着老夫。

呵呵,老夫以前觉得居在世外,就是世外人,被人喊着神仙,那自然就是神仙了,被徐暄一激之后,这些年才想透彻,被人喊作神仙,那就是神仙了?其实还远的很呐,至少这么想的,永远踏不上那层境界。”

小男孩转过头跑回屋内,从满是金银的下面,拿出一串已经烂的满是铜绿的铜板,从中拿下一枚,和又是从身上拿出娘亲留给他的那枚,攥在一起,然后回头笑道“拿好了,咱们走吧。”

邱老头回过头,揉了揉脸颊,已然老态横生,望了望北地,忧心忡忡。

当年因为他的一时之气,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如今又是因为他的私心,血腥再起,毕竟被人喊了那么多年的神仙,也该做做神仙该做的事情出来。

ps本来这一章很早就该发的,没想到中午的时候没发出来,又没有保存,心情很差,这会才补出来,实在不好意思。



第二百七十九章 江湖黄梁生

江城妖异一事三日之后传荡开来,有胆大的偷偷靠近,瞧见城外血流成河的夸张场景,再是胆大也是目瞪口呆癫狂逃去,都是沉静数日,回过神来之后,此事便疯传开来,比之徐江南一事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此事太过猖狂,别说百年,千年都不曾出现过如此丧病之事,屠城?当年徐暄入西蜀少城,屠了皇城数千人,被夫子书生诟病了二十多年,就连如今若是有人在那些人面前提起当年一事,破口大骂的数不胜数,而今却有人屠了整个城,数千户,数万人,徐暄当年一事反倒小儿科了点,毕竟动手的是西夏军,而今,就连动手的是谁都不知道,若是辽金,或者北齐,动静肯定不会小,金陵方面不是傻子,驻守凉州的西夏军也不是摆设,不可能任由辽金入境,更加不用说江城虽在凉州,但在凉州之南,景州之北,辽金入境,先得过雁北,再过凉山,而北齐得过燕城,途中还得逾越长安,洛阳,要说悄无声息跑到江城,只是为了做上这么一件丧病之事,不太现实。

可除却这些,他们谁也想不到谁有这么大的手笔,做上这么已经丧心病狂的造孽事出来,不过也不用他们多想,数日之后,江城之北五十里有一城名左裴,也是一夜之间,人际全无,约八百户,三千多人口,说没就没了,有人寻迹而去,只是瞧见城头上有一白衣弹琴,哗然疯传,这才知晓动手的不是军伍,只是一人,天下骂声便起,只是无人敢靠近,也是可笑,说归说,但要去跟一个能凭借一人之力杀万人的疯子对拼,谁都得掂量掂量,尤其是那般诡异场面,整个城内犹如被血腥包围,数万人不翼而飞,就算是死,至少也会有个尸体残留,可这二城上下,只见城外血流成河,而那白衣人修为不明,动动嘴皮子还好,不就浪费点口水,若是真刀实枪的去替天行道,也没人敢去试。

徐江南得知此间消息的时候已经在奔赴长安的路上,脱险之后,小心翼翼藏了数日,没有察觉到反常气息,便立马远离这是非之地,马不停蹄朝着长安过去,不过听到有人屠城的消息,一开始还当是个笑话,没有在意,天下间就算再是胆大妄为,这种事他也不敢想,也不敢做,不过第二次听到的时候,讶异了很久,总算将这荒诞之事给接受下来。

有心想去一看,听说是江城位置,似乎就在当夜自己逃命的位置边上,这才打消想法,天塌下来总有个高的顶着,有人灭城成魔,自然会有人成仙除魔。总而言之,不是他能去掺和的事。

徐图数日,又是收拾东西朝着长安过去,一路古道,身边不少书生带着书童背囊而行,千年古都,自有底蕴,虽说如今都城到了金陵,但求学人士还是喜欢先走一趟长安,尤其西蜀唐家没落之后,由长安入北齐,再到鲁地,这条路最为看好,而对于江湖侠士来说,长安更像一个命里必去的城,就像剑客总要去一趟西蜀,刀客要在北齐之北砥砺一番,而长安是个熔炉,天下武林皆聚于此,刀斧枪兵,棍棒剑戟都能瞧见,长安比之金陵,总是要多上几分阳气,金陵处江南之深,阴柔气太重,而这个使刀舞剑的侠客之人,皆是不喜江南的雨气,生怕连刀兵都生了锈,还是长安的大气更是适合他们,还有当初大秦皇帝李长安平定天下,建都长安,曾在长安的城墙之上祈天的时候,说了一句天下豪杰尽入长安也,不说其他,就光这份气魄再加上长安本身的魅力,就能让这座古城吸引天下间众多的江湖侠客。

就说徐江南还在偏远的路上,便觉得自己像个朝奉的信徒,而长安就是那个圣地。

以前徐江南跟李闲秋来的时候还小,没有太多感触,只觉得五花八门,眼花缭乱,当然也没停留太久,但是印象有些深刻,如今要去洛阳北,正巧能途径长安一线,去看看也好,李先生说让他走这么趟江湖,不去长安,怎么看都不完整,就像去西蜀道,没去过卫家剑阁一样,心有不甘。

周边三教九流上路的人多,也有商贩,也有求学书生,还有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个愿意给他口饭吃的江湖人士,自然也有稍许游侠,徐江南一路走的小心,自然就走的不急,也不寂寞,一路上听了不少见闻,走了几天之后,徐江南认识了一个人,很典型的江湖世故人,刚遇见的时候在一家酒楼,想着和那群入长安的商贩热乎一下,分寸却把握的极好,天下商人出门在外最为小心,生怕别人有所图,几乎有所图的不用多说,便是求财,若是个心小胆也小的还好说,就怕那些胆大的见财起意,所以像他们这类人物,在外不求结识到什么人物,只求一个平安,就连碰见一个问路的,也是小心谨慎。

黄梁生就是这么一个看似不上道的人物,就连徐江南都没过去招惹的意思,他就敢上前搭讪,贩卖东西的是一对夫妇,想来可能是些瓷器之类,所以一路上走的极慢,开拔和卸货的时候,几乎都是缓到不能再缓,而这种人,就算再大度,心里也会留个心眼,打起交道来总会有些不得劲,徐江南知晓这人名头的原因还是他自己的自告奋勇,搭讪功夫很不到位,因为人家两夫妇操着一腔北地口音,便上前因此为缘由,若不是被个瞧不起他的小二轻轻一句“咱这里可就算是北地”打断,还真像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感人场景,徐江南坐在别桌,也是哑然失笑。

可就算是被小二拆了台,黄梁生只是尴尬一笑,并没有勇气顶撞回去,小二瞧着却是讥笑着摇头,人间百态,就在区区不到百尺的范围内淋漓尽致。

不知道那对夫妇是真的好心,还只是不想结仇,在黄粱生过来跟徐江南拼桌的时候,让小二给他上了壶酒,徐江南也是有幸尝了几口,望向那对夫妇的时候,正巧看到他们望来,先是轻轻打量了一下,女子云眉很高,眼容不算精致,却是耐看,男的长相偏向正直的那种,再加上之前的气态,让人很难怀有恶感,为了避免误会,举杯一笑,算是过了此事。

黄粱生却是背着那对夫妇,可能是被人落下了面子,有搁不下台子谢过,只是闷头喝酒。

徐江南喝了酒,休息了之后,往桌上搁了几块碎银子,拿起一把公子佩剑铃佩作响离开,黄梁生瞧见此状,连忙也是起身跟着出去,徐江南自然知道这人的意思,以前魏阳不也是如此,江湖中这种小人物太多,小到连出人头地这样的语句都不敢说。

面子是别人给的,既然这里的人不给他面子,他黄梁生自然得换个地方,而跟着徐江南一同出来自然是最好的台阶,不然就算坐在那里喝着酒,也会觉得背后嘲笑的眼光在剖骨抽筋。

在这会的时候,徐江南觉得他是个看山是山的死脑筋,不懂得变通,不过后来他的看法便就改了很多。

出来之后,酒楼一片嬉笑,徐江南在街道上没有骑马,牵着马,也不管跟在后面的黄梁生,等出了城,这才转过头,黄梁生见状立马撇过头。

徐江南轻笑说道“老哥哥,跟着小弟出来,也不至于跟这么久吧,难不成没靠上那对富贵夫妇,反而看上小弟这本就不鼓的钱袋子?”

黄梁生眼瞧着被人戳破,一脸尴尬神色,只不过听了徐江南的打趣腔调之后,知道他不是兴师问罪来了,紧了紧身上鼓鼓的蓝色包袱,便顺坡就驴笑道“诶,兄弟说笑了,哪能呢。”

徐江南牵马而行,故作轻松说道“那就好,小弟可没银子给买那种好酒喝。”

黄梁生闻言也是一脸回味神色,笑道“哎,小兄弟,你不说我还忘了,刚才可都是因为我,你才能喝到那么上好的美酒吧。”

徐江南没有回应,自顾牵马而行。

黄梁生小步跟上,像徐江南这种游侠打扮的人凉州可不少见,他虽然会上一些拳脚,也仅仅是一些花拳绣腿,上不得台面,若是耍几招糊弄下人还行,再多几招,可能就会露馅。

即便觉得安全,也没敢逾矩走到徐江南的前面,作为小人物,他很有小人物的自觉,稍稍落后徐江南半步,轻声说道“少侠,你莫不是跟那些凡夫俗子一样,觉得黄某在自讨没趣?”

徐江南有人作伴,倒也没扫人的兴致,打趣说道“难道不是?”

黄梁生一副高人姿态顺手扯过一根草茎,叼在嘴角嚼着,摇摇头,声音低昂说道“非也非也,那对夫妇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商人,若那妇人再是年轻一些可就像了,小兄弟,你想想,若是双十的年轻妇人,跟着丈夫行商倒也情有可原。”黄梁生脸上一副人皆可知的笑容说道“可若到了她这种贵妇人的姿态,早就过了如胶似漆的年岁,哪里会跟着出门,那才是真的自讨没趣。”

徐江南想想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之前瞧见二人的客气样子,很多东西他也没去深思,如今经这江湖老生醉酒之后提醒,反倒高看了他一眼,有些好奇径直问道“那老哥觉得这对夫妇是何人呢?”

黄梁生瞧见面前这人并没有逞能嘴硬,也没有蹬鼻子上脸,毕竟之前在酒楼那一幕,也就只有这个人没有嘲笑他的作态,有些事只有同病的人才会感同身受,再者他瞧见面前人的年轻样子,有些像他早些年入江湖的时候,愣了一小会,徐江南眼瞧他发着呆,牵马而立,等了一小会。

黄梁生回过神来的时候,有些歉意一笑,然后说道“小兄弟,这夫妇虽然不是商人,不过定然也是非富即贵。”眼瞧着徐江南有转头趋势,黄梁生连忙喊道“诶诶,小兄弟,听我把话说完啊,一般像这种人,基本都是权贵人物,为求一个安全而已,若真是招摇过来,说不定真就会撞鬼,而且前些日子江城一事,谁也不敢当棵大树招风,说不定就是周边想过来的某些人物。不过可惜啊,看不起咱们这些江湖人。”

黄梁生轻轻一叹,还是觉得有些可惜,若是那人应个声,至少也不会居无定所的流离跑路了,正想着接着说道。

却瞧见徐江南很是意味的眼神,识趣闭嘴,果不其然,后面一行车马轱辘轱辘而过,为首那人便是之前赏酒的老爷,后面跟着数辆马车,瞧见徐江南和黄梁生站在一块的场景,皱了皱眉头,似乎是以为二人本就相识,之前只是骗个酒喝而已。

而徐江南只是等着二人擦肩而过,天下误会那么多,总不能一一解释吧。

黄梁生等着马车过去,用袖子掩了掩灰尘,脸上一片感激神色。



第二百八十章 秦氏夫妇

像黄梁生这样的人,江湖不会少,遇事之前气盛,遇事的时候气衰,之后便是后怕,黄梁生抹了下后脑虚汗,原本微醺的醉意也是消散不见。

不过他也没才猜错,那对夫妇姓秦,是江城周边的一房大户,不是勋贵,但有个勋贵的长辈,在长安为官,还不小,凉州刺史,不过说来陈铮有个怪脾气,原本北地五姓七望,怎么说凉州也有个太原王氏,算是仅有的一个苗子,但这个苗子渊源深啊,都能追溯到史书记载不到的时候,就连西夏先王都是礼遇有加,不过到了陈铮的时候,太原王氏虽说也有任命,但不在枢要位置,最高的也就一个长安令王阙,京官几乎没有,远没有像北齐那般重视,对于陇西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的任命,一门除了不想为官的,老少只要不是个傻子,或多或少都会在朝廷有个名头。

陈铮则反其道而行之,尤其入主金陵开了恩科之后,要为官很简单,除了举荐,也给了寒门士子一条路,而太原王氏似乎乐天知命,若是心思歪点,说不愿意与那些寒门同朝为官也有可能,总之对此任之由之,一番清流姿态。

而凉州刺史的出身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不姓秦,而是姓李,李怀,不过不是陇西的李,也不是赵郡的李,一个寒门而已,当年也是落魄,跟徐暄一样,不过他更惨,早年为了出人头地,学了纵横之术,等到觉得学有所成的时候却发现天下格局已定,一身学识无用武之地,后来又转而学治国之道,想求一个出路。

只不过如此一反一复,倒不是说浪费多少时间,而是那些名门之徒,清流之人瞧不起他,学而半途,又换种学术,在这些清流人的眼里,跟背国投敌一个处境,又或者说比之更甚,他们自认学理为人,而李怀居心不良,学理为自己,在这一点上,无论李怀怎么努力,凉州那些士子圈都容不下他。

到了后来几近绝望的时候,在凉水边上径直跳了下去,所幸的是当时陈铮正巧在外,沿着凉水巡视边境,见到有人跳江,皱了下眉头,却还是让人给救了下来,等到人醒之后,这人的生平经历也跃然纸上,陈铮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道是何种意思,等李怀缓过神来,瞧见面前的朱紫公子,头上紫金冠,富贵逼人,还未来得及道谢,便听到富贵公子不屑的摆手。

李怀欲言又止目送眼前人离去,等到陈铮离开之后,有人上来递了一份书简,是长安的某场清宴,落款的人名让他一瞬间有种目眩的感觉,而上来递过请柬的壮士也是瞧不起这个跳江的读书人,只是轻蔑说若有胆子便去上一趟,说完边走,走的时候丢下一锭银子,干净利落的不像话。

李怀揣着请柬,半个月不敢走动,后来一咬牙,心想阎王殿都走过一趟,丢个人算什么?若是不去,至少再投江的勇气是没了,百年穷迫致死的时候,自己可能都瞧不起自己当初的窝囊,这才毅然而然跑了趟长安。

到了府邸,就连管家瞧着他的落魄样子,起先也是疑惑,好在有些涵养,没有赶人,只不过姿态高高在上,直到他拿出那份请柬,也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打量,姿态却是低了许多,说是让他等等,自己则是回了府邸,问过那名好不容易请来的大人物,半晌之后这才回来恭恭敬敬请他入府。

李怀入府之后,瞧见周边全是谈吐风雅的士子公子,一个个谈笑熟络,李怀听闻他们谈话内容,有心上前,而人瞧见他近身,皆是掩鼻而去,羞于为伍,尤其是有人认出他来的时候,更是讶异。

虽说没有打趣羞辱,却是暗自跟周边之人说道他的生平,倒是引起过不小嬉笑之声,等到后来清宴的时候,他一个人呆在角落喝酒,倒不是想做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人,而是他想醉,没人愿意与他举杯啊。

喝到微醺,正戏来了,此次过来的算是凉州周边一些稍有名气的年轻人,正主是陈铮,至于目的不言而喻,就是未雨绸缪看能不能找几个对上眼的读书人,这是当时徐暄给的建议,只不过当时陈铮也算是武将出身,而这些个年轻人,本事不知道斤两,只不过心高气傲却是已经有了几分老成气态。

只不过对于陈铮关于手上的治国难题,一个个夸夸其谈,之乎者也的说的天花乱坠,倒是有个人虽然也是说的花团锦簇,总归是要务实一些,当然不可避免的也有一些治国如同烹小鲜的圣人言语,好在不是空中楼阁,而陈铮便记了下来此人的名字,就是如今的长安令,王阙。

而李怀本来是没有机会在此当中发言,只不过等到王阙之后,陈铮故意点了点李怀,近四十年怀才不遇的李书生,其实也没有抓住当夜机会,要说口才,学过纵横术的自然不会差,要说治国,就算是半渡而换,也会有些底料,只不过当时瞧见坐在上席让他开口的年轻公子,就是当初救他上岸的富贵人,有过一瞬间的惊愕,只不过当时李怀也如之前士子说的那般,眼神死寂,并无实谈。

陈铮当时觉得这个书生算是完了,大失所望,后来走的时候,陈铮带走了王阙,却没有带走李怀。

而李怀也知道自己因为胆小,错过了这辈子最想要的机会,能在王府成为座上宾的,又这么年轻的,除了西夏三位皇子,他也想不到有哪门新贵。

只不过他听过一句话,严父出孝子,慈母多败儿,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王阙敢说,因为背后又王府撑腰,整个太原王氏站在他背后,身子直,他就算有深论,却不敢提,背后无人,也无身份背景,若是出了头,不说其他,敢用整场经宴来给王阙造势的王家他就惹不起,官场学问之深他没经历过,但是不妨碍他听说过和见识过,知道这时候还是讳莫如深的好。

李怀入长安的时候满是希冀,离开的时候则是失魂落魄,以前觉得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话才对,离开长安的时候李怀才知道,就算是巧妇,在面前给了良米,也不一定敢庖厨,第一次甩了自己一个巴掌,不是怪自己在王府之上的怯弱,而是怪自己的痴心妄想。

其实他并不知道若是在王府里剑走偏锋一下,指不定在那就会收获到一个西夏最大的靠山人物,只不过哪有那么多人有着徐暄那样的胆子。就在长安内近乎羞辱的对待西夏棋手。

而陈铮失望的倒不是此人的才能,而是他的胆色,寒门之中有能人他知道,可要开这个先河不简单,徐暄是个特例,就算以手劲入王府也没人敢说道,毕竟技不如人,可若说陈铮若是因此直接拉拢寒门士子,这在那些士族眼里可就乱了套了。

还没得民心,便要失士子心?与陈铮来说,得不偿失,若是李怀当时胆色大上一点,不要求太过出彩,只要可圈可点,说不定当夜就会有人请他秉烛夜谈,至于长安,他也不用离开了。

只不过后来李怀心思落定,想着回家务农,毕竟家中有妻有女的,觉得官场这场梦还是得醒了。

只不过出了长安,还没走上百里地,便又被人给请了回去,见到一个言笑晏晏的年轻人,比之之前见到的那些士子瞧着年纪差不多,却有一种锋芒气态。

没谈多久,只是盏茶功夫,这名年轻人便离开了,给他在长安弄了个院子,说让他住下来,至于家眷,也不用担心,过些时日便会着人给请过来,李怀想了想,便住了下来,第二日,陈铮便过来了一趟,他也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

陈铮当时只问了他一句,“你知道昨夜是王家在给王阙铺路?所以不敢拦?”

李怀点了点头,脸上一片羞愧。

只不过再抬头,这位后来占了天下大半的男子已然离开。

第二日便给了他份在王府的差事,一个闲差,而王阙却是去了长安之外的一个郡城镀金。

半年之后,王府成了太子府,他也被调往外地,虽说比上王阙要晚了一点,而且是个苦差,他不嫌累,万丈高楼平地起,在王府之时,他的事不多,有时候出门,陈铮会带着他,但不会让他说话,只是跟在后头,看着陈铮与人与官打交道。

而李怀吃过苦,如今知道循序渐进,尤其上次在王府的胆怯举动半年之间一直耿耿于怀。

见过陈铮与官打了半年交道之后,调任外地,他便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而恰巧这种身世清白的人陈铮敢用,也用的放心。

等到陈铮称帝,李怀怎么说也是不大不小的一个从龙功臣,从郡县到了太守位置,算是青云了一把,等到徐暄南下,李怀所在的郡县出粮三十万担,排在第一,这份功绩实打实的摆在这里,等到陈铮南下的时候,便提拔他到了别驾位置,再破西蜀,李怀顺势坐上了刺史位置,算是位极人臣,这等晋升速度,在西夏堪称徐暄第二。

而王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是兢兢业业,给了个不大却实权很大的长安令,倒是让陈铮有些失望,才能和学识都有,唯独少了点寒门野心。

而之前那对秦氏夫妇,便是李怀的女儿女婿,男的姓秦,在璧城算是个大姓,但到长安就是个凤尾姓氏了,跟李怀这个白手起家的刺史府来说,也算门当户对,只不过让李怀唯一觉得可惜的就是,秦晨这个女婿,有些眼高手低不说,当年找他求官,毕竟有这么一个一州刺史的岳父在。

而李怀当时没说话,思量了一晚上,还是动了点私心给应承了下来,就如当年一样,没给实权,只是将这个女婿带在身边,每日出行带出去,晚上归来。

起先还好,只不过当这份兴致过了之后,秦晨心思就淡了下来,还当是这个岳丈在搪塞他,便屡次找借口推脱,时日一久,李怀便也不去打扰,再久上一点,秦晨便回了璧城,对于仕途一事,不再开口。

而今江城一事事发,整个凉州或者说整个西夏都为之震惊,而此事李怀定然要经手,只不过还是要为子女打算一下,至少这些时日还是远离那个地方,行凶之人动机未明,又不好太过招摇,这才有此一策。



第二百八十一章 背匣一壶酒

秦晨这些年在壁城与李怀之女李秀月活得也算滋润,毕竟有个凉州一把手的岳丈在这,靠山厚实,至于仕途,在他回了璧城之后倒是在她边上念叨过几句,而李秀月虽说瞪了一眼像个女子一样碎碎叨叨的丈夫,却也找了个机会带着女儿去李怀那里替他取了个经。

已经知命之年的李怀抱着孙女,享受着天伦之乐,睨了这替夫求经的女儿,却没有隐瞒,眼高手低不上任总比到时候被人敲打要来的稳妥,怎么说当年自己可先是在俗世底层趟了下锅,又在王府学了点官场之道,最后还在外跟那些官场老油条磨了几年刀,这才有这么一场富贵入云。所以李秀月问的时候,李怀实打实的直说了本意,本就要让秦晨在他身边跟上个三四年,然后是小吏,一步一印的凭功绩上来,这样才能服众,空中楼阁最易倾倒,跟花拳绣腿一个理,碰见个见多识广的,迟早也是一场空,而李秀月又是带了几天之后回去,临走的时候李怀已经出了门,往边境过去,不过让她娘亲给捎了一句话,秦晨要为官可以,长安的闲吏随便挑,可以给,但要有实权的那种,就劝他早点死了这条心。

李怀在当时为官也有十多年,陈铮的性子早就摸的不离十,他若真给秦晨安排个仕途,陈铮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说犯了事,又或者泥足深陷在官场之中,他就算是可以搁下老脸去求一次陈铮,让他活下一命,可开了这个风气之后,别说他李怀的刺史位置,就算是性命,那也堪忧,官场要么不整人,一整那肯定是往死里整,家破人亡那都是轻车熟路,李家可比不得王府,王阙别说是一个长安令,就算是年仅双十坐上这个刺史位置那也绰绰有余,他一个外来户,短短七八年间崛起到刺史位置,这番速度如何不让人眼红,而且再者又说,若不是他,这个刺史可能就是王阙的囊中之物。

尤其在陈铮南下之前,西夏缺人到无人扛旗的寒酸程度。

而今年岁渐长之后,秦晨似乎也是知道了李怀的苦心,虽说再没提起仕途一事,但也会拿这事当个话题说道几句,只不过怨气不重,不轻不浅而已,因为虽说与官场无缘,但刺史的官帽在那,走马行商的秦家都有涉及,就连凉州一些小官小吏的,见到秦晨,也得客气弯腰。

江城一事突发,其实也给了秦晨一个机会,人往高处走,秦晨自然也是这般考究,秦家的招牌在璧城倒是响亮,可放在长安,还是有些不值一提,这十多二十年的蛰伏,倒不是说要在长安跟人斗个你死我活,求个立足之地就好了。

凉州才到春日,阳光便如盛夏一般毒辣,秦晨在外骑了一阵马,然后也缩到马车内,车内妇人怀中靠着一个小姑娘,微微闭着眼,病怏怏的姿态估摸着也是这些天赶路给累的,而妇人也是一脸心疼的替小姑娘捋着发丝,看到有人撩开帘子进来,还没等人开腔,便是嘘了一下,然后往旁边挪了一下,空了个位置出来。

秦晨先是抹了把脸上汗渍,紧接着怜爱的看着这个小姑娘,轻声说道“怜儿还没醒?”

李秀月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轻声埋怨道“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心急火燎的赶路,怜儿会吃这车马苦?”

秦晨没有反驳,应言说道“这不是你家老爷子想见怜儿了?”

李秀月不算书香门第,但是这些年耳濡目染之下,也懂几分官腔,再者又说和秦晨这么多年的同床共枕,早就知道他的意思,白了一眼说道“什么叫我家老爷子,不就当年没给你个县令位置,至于念叨这么些年?”

秦晨呵呵一笑,往车壁一靠,用手垫着头,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之后,李秀月耸了耸秦晨,有些担忧的轻声说道“江城一事是真的?”

秦晨睁开眼,叹息一声说道“是啊,这一遭估计岳丈躲不开了,怎么说事情发生在凉州境内,一个城,数万口人命说没就没了,再加上凉州又是西夏根基所在,老爷子这个刺史位置,怕是保不住了。”

李秀月还想说话。

秦晨又是安稳说道“不过想来也就仕途到了头,性命应该无虞,你放心,陈铮就算卸磨杀驴,也不会挑这个时候,更加不会在老爷子头上悬刀。”

李秀月追问说道“为什么?”

秦晨这些年虽没当官为仕,却不可避免的和这些人打交道,再加之秦家车马行时不时也会跑几趟金陵,消息方面还算灵通,想了一会说道“老爷子算是最早跟陈铮的那批老功臣了,年前时分金陵就杀了个尚书,威慑群臣,虽听说是因为给徐将军的子嗣出头,但这个手段着实是寒心了点,再者前些日子金陵又撤了好几个朱紫大官,除了金陵的几位,还有不少原本的越地官员,想来是要在朝堂换血了,金陵那些人慌乱一片,若是凉州再杀几个当年的从龙功臣,西夏就真的风雨飘摇了,再者老爷子在凉州这些年兢兢业业,又没犯事,这官啊,做到老爷子这个程度,无过便是功,老爷子这些年经营凉州,跟士族关系没有缓和多少,可好歹赚了不少民心,为了一件任谁都处理不下的飘渺事,就直接拿老爷子的头去赌住悠悠之口?就不怕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秦晨突然笑着又道“不过话说当年我跟在老爷子身边耳提面命的时候,有次陪他在一个农夫家里喝酒,老爷子动手给烧了几个菜,我能看出来那会老爷子兴致很高,喝上头了之后跟我说了不少当年之事,其中有提到过徐暄,老爷子说自己不如徐暄,没有徐暄的那份胆子,也没有徐暄的那份才智,到最后甚至说跟徐暄比就是看不起徐将军这个人。”

秦晨轻轻一笑,低头温柔的抹了下女儿的脸颊,又是说道“实不相瞒,在当时我也有过这般看法。”

眼瞧着妇人有着隐怒气象,连忙讨好说道“先听我把话说完,这在当年是实话,徐暄当朝第一人实至名归,就算搁在现在照我看来也是,都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可若真的容易,这个天下不早就一统了?也就一个徐暄有这能耐,看不起他的其实也都是做不到的,当年形势,就算说东越北上,先灭西楚,再拿北齐,这都没有这么难,当年西夏在先皇苦心之下,也就个兵马能比拼下,要说人,也都是一堆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庙堂上,嗓门一个比一个高,商量个事就跟吵架一番,哪会有如今越党严派,凉官蜀吏的分别。

不过隔了这么些年之后,尤其前几年带着怜儿去看老爷子的时候,有一次老爷子跟我说了些话,他说他觉得如今有些力不从心,估计这个刺史在当个几年的,也算交了差,本就觉得有些对不住徐将军当年的提携之恩,尸餐素位的事不愿意做,早点退下来,让能者上去。

我当时还当老爷子喝醉了酒,再说胡话,如今一看,还是老爷子深谋远虑。”

妇人皱着眉头,很是不解。

秦晨撩开马车帘,望了眼一马平川的地平线,然后继续说道“西夏换血,若是只动金陵严党的手,这也不好,太过偏袒,容易天怒人怨,可凉州武官已然成了体系,无论动哪块砖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更好的,而文臣方面,除了一个凉州刺史,一个凉州别驾,其余的也都不入流。若是撤了别驾位置,上台之人那就不好说了,而撤刺史头衔,曹舒曹别驾自然顺理成章,而这犟老头子,当年也是陈铮给请出山的,算是他的底气班子,等他做了刺史,别驾位置自然而然就会由这老头子上奏,估计到时候金陵也就看上一眼,便也准了下来,如此一来,刺史和别驾一样在陈铮的掌握之中,乱不了。

老爷子是有先见之明啊,与其让陈铮动手,不如自己顺水推舟卖个人情,如此一来,还能给当今圣上留个好印象不说,自己也能有个好名声。嘿,以前我还当自己有些眼光,想着去混混官场,如今一看,还是不入流,老爷子才是大智若愚,若是像徐将军那般锋芒,西夏的官场怕也呆不了这么些年。”

李秀月点了点头说道“退下来也好。”

秦晨笑了笑说道“是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爷子退下来,正好可以帮衬下秦家,就是可惜了,不是全身而退,倒有几分晚节不保的意思。”

李秀月瞪了一下面前男子,娇笑骂道“你才晚节不保。”

秦晨这会没有应声,只顾看着窗外景色,深绿一片。

过了一会之后,李秀月轻声问道“之前酒楼,你认识那位年轻人?”

秦晨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之前我还以为那二人并不相识,一个人能容忍他人的拙劣,这种人一般也坏不到哪去,给壶酒算不得什么。不过之前在城外见到,这二人似乎是认识的,那壶酒算是白给了,不过也罢,给壶酒算不得什么,徐将军不是背匣吗,那个年轻人也背匣,就算替老爷子还点当年的提携之恩了。”

妇人轻轻嗯了一声,怀中小姑娘扭了一下身子,她也不敢再说话,用手给她遮着渗进来的阳光,将头靠在身边男子肩上,闭眼过去。



第二百八十二章 年少迟夏归

徐江南跟黄梁生在后头一步一步的走,正巧阳光有些毒辣,慢着走也不会热,而黄梁生之前因为秦晨的一次惊吓,酒也醒了,说话便小心翼翼了很多,徐江南也不在乎这个,有人陪着也好,至少身份不容易暴露,而黄梁生也没觉得身边这个笑容和善的男子便是前段时间喧嚣尘上的徐家子,徐暄的名望在凉州真不是虚假旗帜,当初多少人觉得徐暄只是个运气稍好的年轻人,能够靠着棋艺入王府,就连当初入行伍的时候也是觉得沾了陈铮这位皇子的光,以及后来稳步晋升,那些个军功放在长安,也没几个人信,时不时还有人拿着这个嘲笑陈铮,放着真才实学的人不录用,反而让一个棋手平步青云,更加不用说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士子文生,胆子大一点的,有些背景就敢当面嘲讽,就连当初徐暄带兵南下的时候,整个西夏也是哗然,没人觉得以现在西夏的国力能有机会渡过夏陵江,整个朝廷皆是想看他的笑话。

直到半载功夫,西夏那片夏字军旗插在金陵城墙之上,陈铮也跟着南下的时候,他们这才如同大梦初醒,再见这位西夏文武群臣第一人的时候,算是低了头,西夏向来以功论赏,这番功绩摆在西夏人的面前,那些原本依仗着自己的才学叨叨了几句的,也是闭嘴不言,算是聪明人,因为说了之后只是自取其辱,没人应声算是一个,若是随便一个在他们眼里是下九流的人物不识抬举的反问一句,让你来,你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破了东越?

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不接之前说的就是笑话,接了自己就成了笑话,尤其被一个身份卑微的下九流问起,又计较不是,不计较也不是,这才是真的两难,如鲠在喉。

只不过徐家子存活的消息传到凉州,行伍之内一些从军老卒骚乱了一阵,当夜行伍之内,大半凉州骑兵夜晚只有几个哨兵观望,整个军营酒香满溢,而凉州本土也是喧嚣了一段时间,只不过无人敢涉及那块逆鳞而已,尤其是他们又没见过这个所谓的徐家子,是不是空穴来风都不知道。

再者又说,这么些年下来,凉州行伍之中也加了不少新兵蛋-子,对于徐暄,起先也有口无遮拦谈论徐暄的,无外乎都被打了一顿,而行伍上层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问不顾,再往后就也都是闭嘴不谈。

行了一路之后,日头愈加毒辣,徐江南找了个阴凉处休憩,拿出酒壶,喝了一口,又瞧见黄梁生靠在旁边擦着耳鬓如溪留下的汗液,将酒壶递了过去说道“要不要来几口解渴?”

黄梁生有些意动,却用出了莫大毅力摇了摇头,之前微醺醉酒的事还心有余悸,要不是面前这公子哥,自己在人背后非议一权贵人士,若是心善向佛的还好说,磕几个头说不定能活下来,若是遇见个心狠手辣的,只不定就已经抛尸荒野了,哪敢再喝酒误事。

徐江南见他摇头,也不强人所难,自顾喝着,望着万里无云的碧蓝天色,以及西北方向格格不入的深色红云,神游天外,以前不觉得,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风动而心动,如今却是见山是水,见水是山,遇事波澜不惊,却总觉得像极了自己最为看不起的士子,只会骑驴吟灞上的伤春悲秋。

黄梁生擦拭汗水之后,望向徐江南,只见他眼神怔怔的看着西北,一手搁在膝盖上,空悬酒壶。

他顺着视线望过去,也是轻叹说道“江城也不知道招惹到了哪方邪士,一夜之间了无人际,只留城外一道血色护城河。像我们这种混吃等死的江湖人,哪里管得了哦,天下事向来能者多劳,这是那些人物的事。小兄弟,老哥哥我奉劝你还是别去管了吧。”黄梁生用手指了指天,很是隐晦。

徐江南回过神,转过头看着黄梁生,直到黄梁生撇开眼这才轻笑说道“这不是江湖事?再者江湖不是说义字当头?”

黄梁生老脸一红,一个自诩老江湖被一个看着才入江湖没多久的小生这样咄咄逼人的追问,却找不到反驳话语,其实他不知道徐江南比任何人都要接近那场险境,而那轻笑更有几分自嘲味道。

北地的江湖比起西蜀的江湖,总归要坦荡一点,就连人,也觉得要真性情的多,就连黄梁生这样的老江湖,也会因此而羞愧不语,只不过这番作态反而让徐江南觉得可爱。

过了许久之后,徐江南换了个轻松的话题问道“老哥去长安?”

黄梁生羞赧一笑,点了点头说道“听闻长安贵人多,凑凑运气。”斟酌了一会之后,似乎之前的一番话语让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僵硬,黄梁生换了个称呼说道“少侠不去?”

徐江南摸了摸怀中的铁马铃铛,自嘲说道“不敢称侠,不过应该会去吧。”

黄梁生嗯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徐江南突然之间,像是心血来潮一般说道“老哥是凉州人?”

黄梁生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景州青山郡,来凉州混口饭吃而已。”

徐江南轻轻一笑,又是说道“都是混饭吃的人,有什么说不得的,不过以前听说景州有个人也来凉州混饭吃,没想到混出了大出息,倒是跟老哥同乡。”

黄梁生闻言一笑,舒了口气与有荣焉一般说道“是啊,大出息,整个天下都知道的大出息。”

等了一会儿之后,徐江南转过头,很是认真的询问说道“老哥你说若是他知道这件事?是去还是不去?”

黄梁生尴尬一笑,这个话题就像是让一个下九流的人去点评一个上九流的人,有些可笑,尤其黄梁生对于徐暄还有着不少好感,他自认是没有这个资格去品头论足,想了一小会之后小心翼翼说道“公子是读书人?”

徐江南收回视线,摊开双手,轻松一笑说道“老哥瞧我这样子像个读书人?”

黄梁生也是一笑用作回应,“小兄弟,我估计你背匣也应该与那人有些关系,不过说来在整个凉州,不仰慕徐将军的占少数,而徐将军虽说是个将军名衔,可是个书生出身,可读书人往往比我们这些常人要有着更多的想法,读书识字越多,知道的东西也就多,心思自然而然也就深了很多,走一步看三步,又或者说走一步看全局都是常有的事,咱们就不行,看不到,若是有能耐,谁不想去江城走一遭替天行道一次,小兄弟,你说是与不是?”

徐江南轻喃自问说道“那是读书人?”

黄梁生听到这莫名话语,还当是自己哪里说错了,反问说道“难道不是?”

徐江南没有回答,看着长河落日,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读书人,但是按照黄梁生的说法来看,应该是,他想的东西也很多,也想着走一步看三步,甚至四步五步才好。可就此说来,那李先生就不算读书人了?无论当年救下小烟雨,还是一件掀翻白云峰,怎么看都不像是深思熟虑过的主意,可若说李先生不是读书人,那天下他还真的不知道谁还是读书人。

徐江南其实觉得黄梁生说的那种性格,不是读书人,而是为官者的普遍性格,官重利,自然小心翼翼,而书生重意气,什么是意气?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是意气,不屑与人与事虚与委蛇也是意气,眼高手低也可以说是意气,而这种人,往往行事与莽夫无异,分寸感极低,也不会去拿捏火候,更不会想到结果如何,只要觉得是对的,纵便前路悬崖断壁,义无反顾,就跟以前一个义字当头就能概括全部的江湖一样,只不过现如今的。

徐江南转头问道“老哥觉得徐将军是个读书人?”

黄梁生满头雾水嗯了一声。

徐江南轻轻一笑,不再言语,然后起了身子,收拾好东西,继续前行。

黄梁生连忙抱起包袱,拍了拍身上尘土,然后跟了上去。

虽然说了这么多,黄梁生也没给出个确切答案,但是徐江南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背着剑匣走在前面。

黄梁生走在后头,重新打量这个年轻人,背着匣,说话温和,一点也没有盛气凌人的样子,只不过之前的那份气态不知道是从哪里蕴养出来的仪态,倒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影子,就像一个被养尊处优了几十年的上位气态,尤其如今牵马北上,不像他这种是去长安做客的,倒是像归人。

有那么一瞬间黄梁生有种将此人去与徐暄比较的冲动感觉,不过随后自己也是轻笑一声,一个才入江湖的小后生,拿去跟一个功绩冠绝西夏的将军相比,两人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人物,如何比?

徐江南走在前头自然不知道背后黄粱生的考究和想法,他也不会在意,面朝长安,心思安稳。



第二百八十三章 西夏士卒

徐江南和黄梁生无牵无挂,便一直走,什么时候累了什么时候休息,跟秦晨这种要随时要照顾女眷的马队不一样,入了夜便不再往前走了,就地扎营,生火防范。

秦晨经历过不少世事,但李怀这次让他入长安的心思,他也懂,按理这种事还得往后推个两三年才好,李怀功成身退,再借着虽是迟暮但没消散的名望,将秦家带入长安,这就好的多,而今江城一事突发,想必此事之后,李怀这个刺史位置便有疾而终,有疾而终和功成身退区别还是很大的,至少到时候可能长安士族不买这过气刺史的帐,而今算好,李怀还坐在刺史位上,即便这些年和那些士族不对付,这个刺史名头还是能压住一些魍魉鬼魅。

有些话他没和李秀月说,但不代表他就不知道,李怀不让他为官还有一门心思,就是给自己一条后路,李怀出身卑微,跟曹舒这老小子不一样,别驾曹舒一门心思圣人书,在士族之间很有名望,李怀本来就跟这些士族不对路数,而且又无徐暄那样的大功,加之这个刺史谁都知道若无李怀横空出世,自然就是王阙的囊中之物,十多年前陈铮刚南下的时候,李怀在陈铮的大力扶持之下,在凉州换了不少人,自然而然下了许多士族背景的官员,这个梁子结下十多年,起先也有小章小奏飞往金陵,说是李怀以权谋私,只可惜就像石沉大海,之后这事长安的那些士族便忍气吞声了下来,知道圣眷还在,李怀倒不了。

而今不一样,江城一事总要有人担待,而这人十有就是李怀,刺史名衔没了,树倒猢狲散,这倒不让人寒心,寒心的是猢狲散了之后,还有众人推。

要知道天下从来就不缺眼红的人,还有记仇的人。

要秦家入长安,这就是给自己安排后路了,在跟这些士族之人最后的博弈,若是输,秦家不存,李府不在,若是赢,秦家富贵入云,李府福荫连绵。

秦晨此次入长安,扮作商旅,而后跟着数位军伍大汉,便是此等缘故,只不过在他看来,越靠近长安,心里越是不安,毕竟若像往常一般,就算出了事,那也是长安士族的狗急跳墙,翻不了天,而今反倒是自家退了一步,那就像是风雨骤至之前的小打小闹。其实他倒不怕什么,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气他也有,不就一死而已,可不来长安,那就真是在等死,引颈待戮,就看什么时候被那群人想起而已。

秦晨依着最中心的篝火,一边吃着干粮,一边想着事情,那些军伍士卒都是分在马队边缘,秦晨平素给的赏钱不少,而西夏军伍之人又喜酒,每到这番时候,都会小酌几口,秦晨虽说有些担心,但相信这些精锐士卒应该心中有度,好在晌午时分,在给黄梁生送酒的时候,也给这些汉子尝了几口,晚上酒瘾不至于太大。

不一会,吃了些东西的李秀月走了过来,带着名秦怜儿的姑娘,在地上垫了块布料,然后坐了下去。

秦晨盯着篝火,想着该怎么破局而出,秦怜儿俏生生喊了句“爹。”

秦晨这才回过神来,展颜摸了下小姑娘的脸颊,笑道“醒了啊?吃过了没有?”

秦怜儿很是乖巧听话的嗯了一声。

而李秀月则是拍了下秦怜儿的肩膀,示意女儿侧过身子,自己则是拿着一柄木梳,一边帮秦怜儿梳理头发,一边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秦晨随手用木枝撩了下篝火,轻笑说道“没有啊。”

李秀月显然不信,只顾轻声说道“从出璧城开始,你时不时便有些心不在焉,尤其这些时日,更是时常出神,你不说,以后我也不问了。”女子停了下动作,然后又继续给女儿梳理起头发,嘴里却是怔怔说道“你们男人啊,什么话都想放在心里,自认豪气冲天,我也不管你,但你能不能答应我们娘俩一件事?”

秦晨沉默了一小会,然后笑道“别多想了,真没事。”

李秀月顿下手上动作望着秦晨。

直到无可奈何的秦晨点了点头,这才一笑,将木梳搁在膝上,然后脱下原本绑在手腕处的皮筋,给这位娴静姑娘扎着辫子,等了一会,扎好辫子之后,李秀月这才开口说道“以前你说要去官场看看,我就跑爹那去磨了好一阵子,爹说你是块璞料,这才答应让你跟着他,可后来怎么说,也是你自己气傲,觉得爹是在搪塞你,可其实哪家父母不替子女打算?尤其我爹这个白手起家的李府只有我这么个女儿,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婿,你也知道其实我还有个弟弟,不过出生没多久就死了,饿死的,而我爹就是那会出的门,说要学点东西,混出点人样才出来,这一走就是十年,寡母孤儿的,当年没少受人欺凌,尤其我又是个女儿身,高门之内母凭子贵那是为了传递香火,贫苦人家养儿则是防止被街邻欺负。

一年两年还好,我和娘也都有些憧憬,可三年五年的了无音讯,我甚至都在想是不是爹不回来了,而每次这么一说,我娘便打我。我其实知道她也怕。

但在当年,我确实恨他,直到生了怜儿之后,这才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如何不想为我和娘打算,所以你有事不想说,我也不想去知道,反正天塌下来秦家有你顶着,我一个女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但你要答应我,如果撑不住了,一定要跟我说。

我娘当年吃的苦,我不想跟怜儿再吃一次,你知道吗?而且还是苦尽甘不来的那种。”

李秀月心思细腻,跟秦晨成亲十数年,也就秦怜儿这么一个独女,高门之中,这是很罕见的一个场景,而秦晨作为秦府的长子,不出意外他的子嗣会继承这么一份家业,但女儿家自然就不行,可李秀月又是凉州一把手的刺史之女,秦晨也没有说纳二房的想法,加之李秀月本来就至情至性,他也想和这么一个女子白头偕老,由于李秀月之前吃的苦太多,底子又薄,诞子的时候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又是个女娃,家里老人冷嘲热讽的有不少,好在后续二弟三弟接连诞下麟儿,而李秀月又持家有道,他时不时吹点耳旁风,这事也就揭了过去。

如今秦晨的举动有些反常,她作为一个枕边人,自然能察觉到,一次两次的无所谓,若是反常次数太多,这就只能说明这事情有些大了,男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把事放在心里,想要一个人将事给担当下来,觉得女子就该躲在他身后,李秀月觉得这很正常,或者说这在当时都很普遍,以夫为天。

秦怜儿虽然听不太懂娘亲的这番话,但能觉察到气氛不对,怯生生的抬头喊道“娘。”

李秀月低下头,将女儿搂在怀里,安慰说道“嗯,娘在这里。”

秦晨沉默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李秀月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牵起秦怜儿的手,往马车过去,走了几步之后回过头,轻声说道“夫君,早点休息。”

秦晨抬头一笑,点了点头。

徐江南和黄梁生两个暂时结伴的两人走在一起,虽然入了夜,可对徐江南来说,夜间和白日并无差别,再加上这会夜间清凉,赶起路来比起白日要轻快不少,便没急着休息,而黄梁生则像是赖着徐江南了一样,后者不停,他也不停,就是跟着走,如今的凉州,虽说还有不少剪径马贼,但是比起以前,还是要少上很多,而且都在边境位置,像这些腹地这些年肃清了不少,就算有,也是占山为王的那种,太过火的嚣张事不敢做,而这周边没有山,皆是一马平川的平坦区域,游盗如今在凉州少之又少,黄梁生便也不怕,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等到有困意的时候,正巧与秦晨一帮人撞在一起。

徐江南还在稍远处,秦晨那帮人中有人警惕的看着他,还拿着刀,徐江南连忙摆手做了个让他们放心的手势,悄然往后退了数步,黄梁生也是一脸尴尬。

隔着大约十数丈的距离之后,徐江南松开缰绳,给马儿顺了顺鬃毛之后,放开手,又在周边找了些柴火回来,坐了下去。

黄梁生想来也常宿在荒郊野外,轻车熟路生了火,倒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驱蚊,这个时辰,荒野之外蚊蝇众多,若是不用些手段,被叮上一夜,睡不着到还是事小,就怕第二天起来身体不适,这才是最为致命的东西。

黄梁生一边往上面添柴火,一边瞥向秦晨那帮人,朝着徐江南轻声说道“小兄弟,我觉得他们呐,肯定不是一般的权贵子弟。”

徐江南手上柴火放进火堆之后,拍了拍手转头笑道“何以见得啊。”

黄梁生低头说道“之前那几个带刀汉子的凶煞样子肯定不是一般私宅能养出来的护卫,瞧着那般样子,就算不是百战士卒,怕也是浴血过的。”

徐江南想到以前见到过西夏骑兵席卷而过的浩大场面,怔怔出神问道“老哥见过西夏军?”

黄梁生闻言轻轻一笑,点了点头,在当年,他可是亲眼所见,西夏骑兵入西蜀,黑云压城,心头犹如被巨锤抡砸,片刻呼吸顿止了下来,就连如今他一想也是胆战心惊,想到冲阵的时候一个冷颤。

黄梁生回过神来尴尬一笑,抹了抹头上虚汗。

徐江南只是轻笑,时不时望着之前渐次灭下去的篝火处,那柄刀应该挺嗜血的吧。

ps这更是昨天的,写到四点了,太累了没有来得及再看一遍,就没发,晚点还有一更,是今天的



第二百八十四章 江湖生活大不易

徐江南靠着树困了一宿,而黄梁生则是枕着包袱睡了一宿,等到大清早秦晨一伙人起了之后,声音嘈杂,徐江南没有上前打招呼,而秦晨像是没有发现徐江南,又或者是忘了这么一个人,冷着脸径直带着马队往前过去。

黄梁生揉着眼走上前,伸了个懒腰,含糊不清的说道“小兄弟,怎么了?”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走吧。”

黄梁生也没追究,打了个哈欠,毕竟昨夜睡的算晚,尤其又是论到了西夏士卒,当天晚上醒来了好几次,直到三更左右才深睡过去,如今脑袋还是昏昏沉沉。

接下来数日便是如此,秦晨走在前头,但到了夜晚时分徐江南和黄梁生都会敢上来,像是为了一个安稳求上一个平安,有时候碰巧入城,住在不同的客栈,但第二日的时候,肯定是差不多的时间一前一后出城。

毕竟大路朝天,你能走,我也能走不是,而黄梁生算是乐天知命,金主没有傍到,但是徐江南这种脸皮薄的倒是让他吃了点甜头,自从有次入了客栈,徐江南给他付了房资之后,此后便更是心安理得花着徐江南的银子,而徐江南在这方面上倒没有些什么膈应意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话还是知道的,就像黄梁生说的天下向来能者多劳一个意思,徐江南想着算是给他之前那一声少侠给付的银子了。

这段时间内,黄梁生也说了不少东西,不过就如同唠家常一般,不过有次口风不紧,说了自己身世,有些苦,说自己以前也找过一个师父学剑,当时还有一个师兄,把那名师父给吹到天上去,当时入门的时候,他把身上所有的银子给掏了出来,就想着学有所成。

只是他交了银子之后,那个所谓的剑客师父却依旧没有传他武功,后来还是那名师兄提点,剑客剑客,总该有把剑吧,你连剑都没有,怎么学?不过黄梁生那会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那名江湖师父,身无分文,又怎么买的起剑,就连一把普通材质的也要数两银子,好一点的更要十数两。

当时他师父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拿了一把剑出来,说只要七八十钱,还说是无上神兵,正好能配黄梁生的资质。

黄梁生说到这里的时候,自己轻轻笑了笑,徐江南也在笑,但总觉得两个人笑的不是一个点,黄梁生笑的是自己,徐江南则更像是在笑这个世道。

黄梁生又是羞赧说下去,说他当时也不信,不过他不信的是自己有这样的资质,而他师父似乎却认为他不信这把剑是柄神兵,当时就把剑抛给了他,说让他试试,瞧瞧材质。

黄梁生在当时作为一个初入江湖的人,也不知道怎么看材质,只是学着在茶肆里听到过说书的人说大侠看剑都是用指尖一弹,便能知道好劣,他只知道这么一种方式,便也是如此做,然后咋舌说道果然是把好剑。

他师父也是捋着胡子一副清癯的高人姿态。

只不过当时师兄瞧见他的作态,却是画蛇添足抢过他的手中剑,嘟囔说你这样怎么能辨别,要像我这样呐,一边说,一边大力将剑扭折,弯成一个弧形之后有些得意,黄梁生说当时他只是尴尬一笑,点了点头,而这师兄似乎是觉得这个小师弟觉得依旧不够,又猛地加了把力道,于是这把剑便断了,黄梁生说记得当时风有些大,他也看见了师兄那有些错愕的表情,以及他师父当时仙风不在的气急败坏。

不过后来他又说自己最终没有去讨还那拜师的几两银子。

徐江南顺着话头问为什么。

黄梁生只是一笑,露出黄牙说他可能打不过那个连剑都能撇断的师兄,再者就是他那个师父在数盏茶的功夫之后,总算接下了这个结果,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江湖里的生活是很困难的。

说完以后,黄梁生在笑,徐江南却是笑不出口了,只是提神喝酒。

黄梁生笑完之后偷偷摸摸抹了把眼,望向徐江南说道“小兄弟剑法应该很好吧。”

徐江南没有应答,好与不好其实都是对外来说,若是个门外汉,你一个花拳绣腿他也能惊若天人,若是个精通此道的,平凡一剑,不照样能开山裂河。

黄梁生眼见徐江南没有回答,也没再吭声。

时日长了之后,秦晨对于徐江南和黄梁生也不好装作看不见,毕竟一天能好说,若是半旬还无动静虽然从身份上说是正常的,但还是有些不近人情,有时候便会提着酒过来,江湖人打交道,酒是最好的敲门砖,也是万金油,只不过前几天的误会到如今的熟络神色,徐江南心里有数,可好歹伸手不打笑脸人,要说逢场作戏,他的功夫恐怕不比这人差。

而秦晨似乎对于徐江南有着格外的好奇之心,尤其是在知道二人相识并不久远的时候,黄梁生也是善解人意寻了个借口离开,起先是去和那些个行伍士卒打招呼,不过可惜,这些人的心高气傲比起那些书生都犹有过之,更加不用说像黄梁生这种耍嘴皮子的人物,都说入哪家山头说哪家山头的话,黄梁生也知晓行伍人的脾性,只不过这次似乎依旧撞了壁,自讨没趣好几次之后,这才放弃。

不过之后他就将注意力放在那名秦怜儿的小姑娘身上,而正巧秦晨和徐江南即便没有到称兄道弟的时候,但几番交谈下来,秦晨倒没有千里相马的那般眼力,但觉谈吐和见识便不似常人,至少这般从容气态就不比他要差上多少,数日之后,便将李秀月给介绍过来,徐江南有些哑然,若是一个人不避嫌的将妻妾介绍过来,这只能说明那人是真心相交,只不过交谈之后,徐江南便有些啼笑皆非,因为李秀月话里虽说可圈可点,但是文章很大,有时候甚至能给徐江南一种错觉,就是这女子是掌权人,而秦晨才是贤内助。

像黄梁生这种人,对付不了那些心高气傲的士卒,但要对付这么一个一个小姑娘,那不是手到擒来,才一日两日,便熟络到不像话,这等年岁的小姑娘不就喜欢听一些江湖故事,而他江湖的见闻又听得多,说起来也得心应手,只不过他也知道分寸,刀光剑影的不说,怕吓到姑娘,男欢女爱的也不说,怕人家爹娘反感,只说江湖上那些奇怪见闻。

有时候还低声下气的做一些逗笑举动,秦怜儿是个千金小姐的身子,这么久的车马劳累,早就有些受不住了,这些天怏怏不乐,如今难得一笑,声如银铃,似乎又觉得不好意思,抿着唇,眼睛弯成月牙样。

秦晨夫妇见到营地此状,倒是松了口气,他们倒不觉得黄梁生会有胆子对秦怜儿做什么,如今瞧见这般光景,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徐江南自然也能看见那边的动静,一点也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就像黄梁生之前说的江湖生活大不易,偷蒙拐骗也好,烧杀抢掠也罢,不都是为了活下去,说来黄梁生这种讨好小姐的手段虽然有些劣质,但不得不说也是凭自己的本身,也算是不上道的捷径一条,再者又说,这种事比上烧杀抢掠要光明正大的多,也要理直气壮的多。

果不其然,等第二日启程的时候,秦晨便让人牵来一匹马,说是给黄梁生这个老江湖,邀请他同行,徐江南由衷说了句恭喜。

黄梁生闻言望了一眼徐江南,瞧见他的真诚样子,知道昨天自己说的那件事早就被这位年轻人看穿看破,低着头说了句谢谢。

徐江南近身之后只是笑道“等到了长安,怎么也该还顿酒钱吧。”

黄梁生抬头一笑,他这种低到尘埃里的江湖人,不怕暗无天日,也不怕世道黑暗,怕就怕永无出头之日,而今算是走了点旁门左道,要说出头之日,还远不够,尤其是对比起徐江南心里的出头之日,更是不够,黄梁生只求一个世俗的衣食无忧,而徐江南则是要高过太多。

嗯了一声之后,黄梁生便入了秦晨一伙人的圈子,而徐江南则依旧被摒弃在外,他也知道秦晨的队伍之中有个小七品的江湖人,估摸着昨夜秦晨不直接拉拢黄梁生便是去问了此人,而这人的答复通过此间事宜显然易见,他能看住黄梁生,所以敢让他入营,至于自己这个修为高过他一节的小宗师,自然还是让那些个西夏士卒给盯着才算放心。

徐江南对此倒没有什么怨言,本来就只是江湖相逢,也仅仅是江湖相逢而已。

不过黄梁生跟着秦晨一路之后,他倒是轻松不少,至少白日能骑马,而不是牵马了,至于黄昏入夜之后,徐江南想了想,还是骑马而行,踏月离开。

徐江南离开之后,往前大约走了数里地,突然就心生警觉,拉了拉缰绳,停了下来,望着一旁小树林内,悉悉索索一阵响动,徐江南意下一动,眼珠一转,收敛气息,跟了上去。

ps写到现在,算是昨天的补更。



第二百八十五章 凌凉

徐江南本觉得可能这般散席之后再要相见那就得在长安了,只不过谁曾想到,这想法还没来得及落定,便跟着一群人又辗转回到了秦晨那里,而徐江南敛着气息跟了一程,也没什么过火发现,又或者窃听到什么桃色之事,有些失望,毕竟在他的经历当中就光九品神仙的打斗也见了不少,亲身经历的也不少,如今必不可少的这场七品小宗师之间的争锋胶着估摸着也没什么看点。

但闲事就砸在眼前,管还是得管上一下,尤其他对秦晨感观不错,还有那个处在下九流之下的黄梁生。

只不过他也能猜到这伙人定然不是求财,一个七品接近八品的小宗师就算放到卫家也有不俗的待遇,为了点财不至于,而若是世家之争,这就有趣了,徐江南不介意把水搅浑,扰乱视线,然后就想黄梁生说的那样,江湖生活不容易,或者说其实比黄梁生还要惨,毕竟他是生活,而徐江南则是夹缝求生,连活都算不上。

一伙人悄然接近秦晨营地,有更甚一层的气息和夜幕做掩饰,倒没出什么大岔子,而秦晨营地里潜藏的那名小宗师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正在闭眼养息,秦晨对于营地周围的士卒也就平素在银子方面管够,但要说去结交,又或者放下身姿刻意调节气氛,那不至于,一个是这群人本就不是听命与他,再者他也知道,就算弯点腰,这群兵马汉子也不见得就会领情。

不过对于那名坐镇中央的七品宗师,倒是他秦家结交的江湖前辈,天下世家皆有养士,从大秦之前的混乱局面开始,古有孟尝养士三千,后来大秦初立,一位名江的汗马功臣外地封王,也是养士数千,而且到最后成了皇家怀疑谋反的隐患,酿成了杀身之祸,至此之后,这股养士风气便少了很多,只是依旧避免不了。

而秦晨似乎与这小宗师的交情很好,今日徐江南跟了他一路,到了晚上不辞而别,他也能猜到是自己的小心意思被人看穿,有些可惜,微微叹了口气,扎营之后,秦晨无所事事,像黄梁生这种人,秦家不多,但肯定不少,他也没必要去照顾后者的心思,便抽空来了此处。

老人姓凌,单名一个凉,跟了秦家有些年头了,不算秦家手里第一人,但肯定是秦晨手上最为忠心的那一人。

秦晨临近之后,老人张开眼,相貌上不算出众,很是普通的那种老人样子,伸手去撩动篝火的时候,能清楚的看见上面的年老斑点,手腕关节也是渐次枯槁下去。

秦晨揉了揉脸颊,在这老人面前他也不用去装什么胸有成足的姿态,垂着眼皮打趣说道“凌老,都说江湖中有着左眼跳灾,右眼跳财的说法,如今我两眼都在跳,给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老人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语气却是柔和,这也是他在秦府得天独厚的姿态,同样也是他愿意在秦府呆下去的原因,秦晨作为秦府长子,要说城府肯定有,但就是在他面前觉得真实,像个小辈,不过对于他说的话语,瞥了一眼后轻声说道“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秦晨又是笑道“没区别啊。都是一个理。”

老人轻笑说道“那你没听过两眼皮一起跳只是劳累所致?”

秦晨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不过适时又觉得气氛不对,敛住声调,轻笑说道“凌老也会开玩笑?”

凌老头收回手,十指交叉附着在膝盖上,转过头笑道“是公子这些时日没休息好。”

秦晨轻轻拍了下大腿说道“这倒是真的,眼瞧着再等些时候就要到长安了,如今连点动静都没有,如何能不担心,照理来说,就算我们再是伪装,估计也逃不过他们的手眼。毕竟虎口夺食啊,神仙还有为了香火打架的例子,我们就这么横冲直撞的抢地盘,如果此事发生在璧城,我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凌老头摇头说道“同槽相欺,人不如马啊!”

秦晨点了点头苦笑说道“老爷子倒也想和他们一张桌子上喝酒吃饭,可惜金陵不让啊,当今圣上摆明了就是个重寒轻世家的凉薄性子,老爷子能一步步走到凉州刺史的位置上,虽然吃了苦,有过劳,至于够还是不够,又或者是圣上想借他的寒士出身来压一压世家气焰,这些老爷子心知肚明,可若上了台,就去跟王家人,郑家人,刘家人打交道,商量出一个李家人,这不是在打圣上的脸嘛,苦撑了这么些年,若是个隐退还好,说不定能到金陵,随便给个闲差公爵,也能保证无忧,可若是如今这般撤下,这些年跟世家之间的摩擦,凉州之上不知道被老爷子找了多少寒门之士安插进去,光是这点,就能让这些世家膈应不少,要知道以前这些职位事物,基本被世家瓜分干净,如今被老爷子左来一刀,又来一刀的,谁不心疼?

痛打落水狗的事谁不会做?”秦晨阴恻一笑说道“陈铮对功臣倒是大手笔封赏,可下起手来又什么时候含糊过?换了一个薛姓御史下来,还没到长安复命,就死在了凉州边境。老爷子二十年任命,灯枯油净做到这会也差不多了,陈铮会撇着世家的霉头来大发善心?徐暄功大不大?不照样一纸黄纸给召到了地府,老爷子何德何能能幸免于难,再者又说,老爷子对得起西夏,不见得就对得起良心,有些见不得光的事照样也做过,若是活着,陈铮会心安?我瞧着怕是坐立不安,尤其如今,又不费一兵一卒把刺史位置给收回来,至于人,自生自灭都算烧了高香,毕竟死人比活人听话。”

凌凉听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语,没有震惊,只是闭眼叹息。

“凌老,你还别说,这世上越是让人高山仰止的人,越是喜欢斤斤计较,就像皇家人一样,这打下来的江山,宁愿被子孙祸害干净,也不愿意外姓人来分一杯羹。”说完之后,秦晨似乎觉得有些含沙射影到面前老人,嘿嘿一笑补充说道“不过这话仅限世家当中,跟江湖的前辈扯不上关系。”

凌老人拍了拍袖上的余烬,笑了笑说道“你也没必要变着法子抬老夫,你能在老夫面前说这些话,倒是让老夫解了心?”

秦晨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笑着摇头说道“哪能呢,秦某人不是圣人,好歹也不是个黑白不分的人,凌老此举也是为我秦某人考虑,上有老,下有小的,拖家带口的,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怜儿和秀月想想不是?不过话说回来,那人武功奇高?”

听到秦晨问及,凌老想了想认真说道“我觉察不到他的真元流动,而这些人有两种,一种就是像开始那人一般,是个不修拳脚的普通人,另外一种人就是在境界上已经越过老夫更进一步。”

秦晨有些哑然说道“凌老,会不会弄错了,那年轻人虽说瞧着气态倒是有几分剑客样子,但年岁实在是太过年轻。”

凌老笑着回答说道“公子别忘了那些使剑世家,卫家公子传闻如今已然七品,方家公子数年之前已经六品,老夫也就这些年挣扎着爬上了七品,比起这些江湖的后起之秀,可是差了太多。再者公子与之聊天的时候,可觉得他是虚浮之人?”

秦晨想了想,实诚摇头。

凌老头唏嘘说道“这就对了,江湖这些年虽说沉静了不少,但资质过人的少年英侠还是有的。”说到这里,凌老头顿了一下,然后望着秦晨一眼,又是说道“一般像这种人,要么日后千古流芳,要么遗臭万年,当然还有更多的是死在通往这二者的路上,但凡说能被人拉拢的,却少之又少,老夫是知道自己九品无望,要不然,怎么说也得意气风流一下。”

这话有些难堪,但秦晨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良药苦口,江湖和朝廷,自古就像泾渭分明的两座山,一山高自然有一山低,朝廷论法治国,江湖风流只谈意气,行事倒是潇洒很多,就像夜知冬,一个人就敢闯皇城,若人人皆是如此,这皇权也就不是皇权了,这国也不用治了。

而世家则是江湖中的衍生品,来跟朝廷打交道,当然也有书香世家,和武将世家,但无一都是求个子孙连绵,处在江湖和朝廷之中,偏向不同而已。

秦晨笑了笑,微叹说道“这话在理,不过啊,这江湖酝酿了太久,似乎有些变了味道。”

凌老头见秦晨微带嘲讽意思,自然知道他在说江城一事,一针见血说道“不是变了味道,而是几年的江湖,少个领头人啊,你想想徐暄,一个武将背匣,多少年未曾有过的背匣人走江湖了,几近快销声匿迹的光景,如今又多了多少,十年二十年之前背匣的人只会更多,以前有个姓李的年轻人,倒是有点机会,不过可惜了,昙花一现,而今呢,方卫二家的公子似乎都有点影子,还有吴家,听说这辈掌权人不单单是个铸剑狂人,还有江湖里那些修武的闲散剑客,还有……谁?!”

凌老头话语未落,惊怒一声,一挥袖袍,篝火之中,一束带火木材朝着前方阴暗之处飞掠过去。



第二百八十六章 看戏喝酒

凌老头惊喝之下,秦晨也是回过神来,站起身子,阴沉着眸子望着漆黑深处,而原本隶属行伍的士卒也是站起身来,握着刀,打量着夜色深处,之前柴火如流光湮灭在夜色深处后,寂静一片,秦晨轻笑说道“有朋自远方来,本是幸事,人不出来,这是怕秦某人不懂待客之道?”

话音清朗,在周边游荡。

不多时,夜幕深处一人渐次显现出来,周边也是黑影迭动,秦晨心里一沉,其实他到不怕来个江湖宗师,就是怕如今场景,落入包围,尤其是听着那近乎紧绷的拉弦声音,他的心也是一瞬间跟着紧张起来,这声音不熟,但也正是不熟,这才紧张,西夏南下之后,不许民间私自藏弩,尤其是军弩,藏者死罪。

而听这声音,便是弩声,若是弓手,这事说不定有转圜余地,而今人家拿出这么个大手笔出来,本就是死罪了,还怕杀几个人?

秦晨还瞧不清那人相貌之时,声音便传了过来,“待客之道?哈哈哈……秦公子远来长安,才算是客吧?”

等人面容显露出来之时,秦晨眯着眼轻声说道“前辈是王府之人?”

来者也是一位老人,不过在徐江南眼里,比起凌凉,就要好看很多,至少不似凌凉那般枯槁老迈,声音也要粗润许多,背后背着灰步包裹的长条东西,想来就算不是枪,也应该是刀戟之内的猛兵之流。

老人轻轻一笑反问说道“若我点头,秦公子会相信?”

秦晨也是豁达一笑,摇了摇头,如今这个局面对王家来说最为看好,可也正是如此,秦晨有理由去相信,王家不会做出这样的鲁莽举动,环望一下四周,笑道“这是长安的待客之道?”

老人捋了捋胡子一笑说道“家主说了,若公子返家,再孤身上长安,必五十里红帐,扫榻相迎。”

秦晨闻言之后,冷笑说道“可若不答应呢?”

老人还是那副胸有成足的姿态,轻笑说道“送公子尸骨回璧城,魂归故里,彰显长安待客之道。”

秦晨哈哈大笑,“好一个待客之道。一旦秦某人回了璧城,恐怕这生死就真的悉听尊便了。”

老人闭嘴不言,知道这是事实,可同样这不是他要考究的东西,不过秦晨将此言点破,他也知道多说无益,一边单手摆了个手势,一边冷声说道“秦公子一路好走。”

话音一落,周边弩箭破空之音响起,凌凉早有准备,响声一起,便清喝道“公子小心,快趴下。”

而他自己却是站起身子,手上一柄朱色长剑,左挥右斩将弩箭斩落,而秦晨营地的那些士卒,对于这种场面似乎有些熟悉,要说凉州兵马,没对上过弩箭,那才算是丢人,先是将闻声从马车内出来的秦晨家眷给围在一起,然后行之有效的抵挡弩箭,好在来的人不算多,弓弩之威胜在密急,若是铺天盖地十来万,那才叫骇人,如今这种尖锐之音,压制之力倒是十足,秦晨带来的普通奴仆倒是有些伤亡,而士卒汉子则是有条不紊的挡着箭支,而黄梁生则是瞠目结舌,好不容易混进秦晨的队伍,还未来得及体验一番衣食无忧的闲适生活,如今瞧着架势,似乎连自己的小名都要捐了,脸色铁青,道不清的后悔,可是说归说,当箭支破空而来在身旁奴仆透体而出的时候,黄梁生的惊滞表情总算回过神来,急中生智,连忙将旁边还未来得及结识的奴仆尸体给扯过来,盖在自己身上。

而之前未曾通宵姓名的老人瞧见凌老头的姿态,对着弩箭视若无睹,“听说凌前辈朱玉剑法已然炉火纯青,让某来领教一下。”一道银光透过夜色,果然是柄长枪,而老人却是身影一顿,等长枪急掠出去之后,这才托住枪尾,先撂开那些真正无眼的弩箭箭支,然后直奔凌凉。

徐江南藏在一颗大树上,手上握着几多碎小石子,时不时往下丢上一粒,正中靶心一般直接将箭支弹飞,之前的那些只言片语他也听到了,大约能猜到是什么原因,只不过这种事,要说他对秦晨有多少好感,又或者说秦晨处在劣势,他有多少同情心,都不至于,像这种环境下的人,五十步笑百步,两个人若是换个处境,方式大同小异,说不定还要更狠一些,就像当初大秦谋天下,难道就只有大秦是对的?显然不是,坑杀赵越二十万降军一事就能将仁义二字撇的干干净净,而这些个世家之争,权贵之争,不过是小的逐鹿之争,能者居之,而这些事其实被一句四字古话给一针见血,成王败寇,这才是鲜血淋漓的真相。

徐江南从来没有说自己是个心慈之辈,他旁观的原因就是想着把长安的水给弄混,自己不说谋利,至少也能安点心,只要金陵的视线不全在他这个徐家子的身上就好,他不急着出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是一回事,若真要帮忙,早先这群人没一个能到这里,只不过当他把视线瞥到黄梁生那边的时候,轻笑之余又是想起某个老卒,说自己是从戈壁上爬回的雁北城。

只不过下面战况愈乱,他愈是如老僧坐定。

凌凉冷然一笑,“看你有何等本事。”说完左手一揽,抓住一枚箭支,紧接着朝提枪白须老头给投了出去。

箭支如野,弩箭箭尖银光一闪而过。

白须老头依旧前进,单臂提枪,枪尖撞箭尖,叮咛一声,在营地砍杀喧闹的氛围中很是细弱,却又清晰,荡开之后,白须老头嘴角一钩,身影一闪,百步距离如一瞬而至。

早在江湖之中,就有先声夺人的说法。

徐江南也很好奇,按照江湖往常的看法,往往先动手的人都是处在下风,有胜算的人总会有几分高手姿态,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就是境界上差距太大,就像他和梁老头一样,是真的无还手之力。

而在当下,照他的眼力来看,白须老头的胜算要大,虽说同为七品,就像药材有上品和下品之分,白须老头真元比起之前那人,举手动足之间要稳当许多,徐江南自认设身处地的话,他肯定会喊上一句,小爷先让你三招,当然这话不是自大,而是用来探个虚实。

只不过听到二人对话之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头是胜券在握。

他坐在树上饶有兴致的看着,毕竟与他来说,六品七品这两个打基的关键境界并没停留太久,武道讲究个循序渐进,天下习武之人,都是先从看这个地方学起,到练,再到生死之战,他算是剑走偏锋,除了在凉山深处跟着魏青山炼体,出来之后基本就是生死一线,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算是一蹴而就,走了捷径,可走捷径也有走捷径的坏处,看的东西少,感触少,用起来就有些生硬蹩脚,跟为赋新词强说愁一个道理。

都说当局者迷,如今当个局外人,看着二人从交手之后的一招一式,一撇一砍,用力七分到九分不等,文章很多,全然不像他那般莽撞,一剑之下再无后手,好听点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难听点就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可白须老头虽说知根知底,但动起手来的时候似乎也是有些忌惮,而凌老头握着朱色长剑接连几招也是有些个气定神闲,时不时还能近身反攻一下,这就有几分打脸嫌疑了,而弩箭之音渐次消沉下来,一阵砍杀的声音从四周响起,秦晨倒还有几分镇定自若的样子,而被士卒围在众人之间的李秀月则是脸色煞白,若说死人,当年苦的时候她见了不少,可像如今这样的,真没见过,时不时反着胃,咬着嘴,只是没有作声,她算是知道了自家男人有什么事瞒着她,只是当下,她使劲蒙着自家闺女的眼睛,而秦怜儿却是死死抱着她的手,表情惊恐。

几招试探之下,觉得有些拖沓的白须老头一枪挑开凌凉接剑近身的念头,冷目说道“倒是小看你了,不过今日照样一个也别想走。”

随着沙哑的声线荡开之后,周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而在高处空旷的视野之中,百来号持刀之黑衣人猛然朝着秦晨一伙人扑杀过去,而白须老头却枪尖如银龙,直指凌凉,一脸认真样子,再无之前的试探谨慎。

徐江南这会拍了拍手掌,换了一个姿势,原本斜依在树干上的姿态换成了正襟危坐,想了想还将腰间酒壶给解了下来,看戏少了酒怎么能行,知道正戏上场了,至于其他人,徐江南倒是不怎么担心,三十多号行伍士卒,瞧着架势就算不是百战死士,怕也是上过战场沾过血的人,以一敌三不至于,可围拢起来凭借默契说以一挡三,应该绰绰有余吧,自古擒贼先擒王,前者的主心骨自然就是这个白须老头,而后者虽说不是凌凉这个江湖老人,可他一旦败了,秦晨这个站在他背后的年轻人怕也难以幸免于难。



第二百八十七章 有所为必然有所求

其实看着这场戏的人很多,只不过与他们来说只要知道结果就行了,就像看曲,至于其中的曲折恩怨,除了那些深以为然的妇人想去打听,几近没人会去理会,再者在他们眼里,如今这种情况,就算有着利益得失,其实也伤不到筋骨,或者说只是些隔几天就好的皮外伤,只不过这脸,丢的有些多,真正动手的这群人,才是那些因为秦晨将秦府入长安伤到筋骨的人,就比如王府上下掏出十来个官员空闲,虽说有些肉疼,但也不是说不能忍,毕竟当年西夏先王在世的时候,整个凉州流传着一句话,凉州官员共一斗,王家独占八分,虽然如今来看很夸张,可终究无风不起浪啊!

但这事若是放在其余世家的身上,那就不仅仅是割肉这么简单,这些年在陈铮的大力支持之下,李怀也没有停着,但凡有点过失,无论你官职大小,都给摘了帽子回家呆着,而这一呆基本就没了仕途,而今秦晨入长安,翁婿联手?当年李怀将秦晨带在身边的时候谁不知道秦晨就是为了一个仕途。

后来他们虽说不知道秦晨为何半途而废,可李怀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老谋深算的狐狸,如今刺史位置不保,却让女婿入长安,在他们看来怎么看都有股临危托孤的意思在内,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年一不小心入了瞉,本想着被罢了就罢了,装下清高样子,就等着陈铮收拾凉州这烂摊子的一纸认命,可谁曾想那安坐金陵的当今圣上对于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闲散了数月功夫的世家人,也总算搁不下脸面跑去衙门,谁曾想早就有人补上了他的位置,气的牙龈痒痒。

几十年的仕途一朝倾,谁不怨那个罪魁祸首?如今好不容易风水轮流转,谁不想来踩上几脚?

有时候人就这样,为了自己万无一失的活路,总会占用到别人的活路,而这时候,不可避免的会有生死伤亡,人逼人,哪有不死人的道理。

那白须老头起了杀心之后,手上枪尖一闪,舌绽春雷一声清喝,拔足猛然前冲。

徐江南兴致很高,文人之中有字如其人的说法,而江湖人中也有兵如其质的说法,一般来说,剑走君子道,刀走霸者路,而枪跟刀本是殊途同归的路数,不过在大秦之时,有位姓王的使枪宗师一反常态,摒弃霸道路线,选了条旁门开山之路,不走气势,只凭招式精湛,与人对招也是如此,从不假借自己的修为优势,总以招式出奇制胜,最后也给得了个鬼谋枪的称号,不过可惜,江湖人物大抵都是如此,昙花一现居多,你方唱罢我登场,步入宗师后没过几年,便又隐于江湖,不过后来也有传闻说他收过一个弟子,但没有像想象的那样在江湖大放异彩过。

只不过看着老人的气势,徐江南有些失望,当然知道这也是情理之中,就连那昙花一现的王姓宗师他也只是在剑阁书目之中看到了几眼,而且他能够在那群竹简之中留名的缘由其实并不是因为他的枪术,而是他收的那名徒弟,出山之后虽然不是一方宗师,却是大秦将军,不过那名将军说来也是奇怪,一连生了五子,死了四个,四个都是夭折,没有一个过了满岁,活下来的那个却又是个傻子,一连到了五岁,也是一副呆傻样子,眼神无光,最关键的只会喊爹这么一句,要说开心也不是,这傻子逮谁都喊爹,这一连叫下来,别说将军府无光,整个大秦朝廷也都暗自嘲笑。

最为关键的便是竹简到了此处,戛然而止,最后记载只有一句,偿还阴德。

徐江南还在出神,那边激战正酣,不过说到激战,也不全然,凌凉攻势渐弱,一寸长一寸强,即便之前凌凉有些凌厉攻势,可只要说建功不大,那些个微弱局势便会被人给扳回来,七品的较量,拳脚功夫多数,一剑一枪不似九品那般带着真元天威一般。

只见那白须老头这番交手似乎是刺探出了凌凉的真实水平,先是一枪直刺,继而身子一揽,在地面挑出一道痕迹,紧接着身子如同弯月蜷缩,如同满弓,猛然激射过去,后手托枪,提着枪尖二寸的位置如像握着匕首一般。

脸上轻笑说道“凌前辈,还请上路吧。”

凌凉并没有搭理此言,脸上冷汗如雨,神色却不慌张,似乎早有预料,往后稍退半许,一手抹在朱剑上,轻声说道“白衣初更现,索魂拿命。”朱色长剑微颤,凌凉手腕关节愈加枯槁上去,声线就如虫蚁爬在枯叶之上。

而凌凉念完这么一句之后,像似放松了很多,原本郑重的神色,在如今看来要轻松许多,眉间舒展,可能是因为这一剑若是挡不住,那也就挡不住了,又或者说只是简简单单的不再去关心这些东西。

往前一步,三尺,再一步一丈,第三步便三丈远,而气势上毅然如此,三步已然到了跟前,气势也是如此,到了巅峰,一剑朱红光芒闪烁,只不过众人面前一闪,剑影赫然是从下而上。

而这些若在以前,徐江南也会觉得奇怪,不过上了八品,在卫城见过那白衣女子的身法之后,这使剑的速度,虽说快,但也没到极致,有些可惜了,算是受到境界的桎梏了。

白须老头见状,只握在枪尖下三寸位置的手朝着凌凉咽喉一递,自己则借力后撤,躲开虚幻剑影,落地之后,后退三步,在地面踩出一道深痕止住后退力道,继而大笑再上,左脚一蹬。

他本就是使枪之人,即便几十年世家熏陶,性子上也只是收敛,豪放本质不变,之前凌凉畏畏缩缩,敛手敛脚的,就算他技高一筹,只不过知道凌凉有所保留情况之下,他也没办法孤注一掷,他自然也知道这事对于自己有着什么样的好处,跟世家相处十多年,要说女为悦己者容的态度肯定有,可要说能到士为知己者死的程度,远不到,最多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共赢联系。

为了稳妥之下不出差池,他也只好见招拆招,把人往绝路上逼,而周边营地虽说一时半会僵持住了,伤亡各有,但他这边好在人多势众,而秦晨营地死上一人,便要寡上许多。

而今一剑起势,却被白须老头避其锋芒,一而再,三而衰,败退之势更加迅速。

白须老头一枪荡开剑尖,嘴角冷笑,继而一枪拍在凌凉手腕之上,一声骨断之音响起,凌凉闷哼一声,手上朱色长剑跌落,后退数步。

白须老头借机再上。

凌老头像是认了命,闭上眼,咬咬牙,声音沙哑说道“公子,老朽有负众望啊!”

白须老头却是漠然,此间事本就各为其主,再者江湖之中,生死各安天命,枪尖并不停顿直取人命。

秦晨闻言此话,自然也是知道了结局,摇了摇头,想要开口说话,最后又收了回去,凌凉一死,想来自己也是难逃一劫,有什么话,等下去后再说也不迟,只不过如今,他回了下头,有些恋恋不舍的望了眼那边瑟瑟发抖的女儿,还有那名鬓角颤颤的虽是一样害怕,但是神色坚毅的李秀月,觉得有些对不住,若是不这么孤注一掷,说不定这娘俩还能苟且人世。

正巧这时,像是心有灵犀,李秀月正好转头,望见秦晨有些歉意自责的眼神,她反倒不惧了,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十多年夫妻,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晨释怀一笑,北地之人从不怕死,向来生死坦荡。

白须老头知道自己胜在有所防备,凌凉的生平早在他的案前放了数日功夫,就是为了防备他最后一手,而他也知道,若是反过来,这位江湖前辈一样会将剑插在他的胸口之上,英雄惜英雄,不代表就会放过一样,将士死沙场,剑客了江湖,这才是应有的尊重。

枪尖往前一递。

要说是千钧一发,其实也不然,听得铮铮一声,白须老头的枪尖一偏,恰恰从凌凉的面颊滑过,冰凉枪尖微微带着血丝。

而白须老头没有继续下杀手,而是一竖枪身,拍在凌凉肩上,咯的一声骨折之音,凌凉闷哼一声,后退数步。

秦晨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凌老头后撤身影,稳住之后,轻声问道“凌老没事吧。”

凌凉惭愧一笑,拖着肩膀说道“还好,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只不过说话之间,他跟白须老头一样,望着前面的夜幕深处。

白须老头沉声说道“前辈何人?还请勿要插手此间事宜,免得引火上身。”

夜色深深,话语飘了很远。

而坐在树头上看了场不太如意的戏,又喝了点酒的徐江南只是一笑,从树上一跃而下,朗声说道“江湖人间不平事,一刀一剑一昆仑。”

以前听先生说书的时候总会听到江湖高手出场的时候都会来上一首诗,总觉得这才是大侠,而今遇见此中事,两个七品,毕竟山中无老虎啊!心血来潮念了首诗号的徐江南摇摇摆摆朝着秦晨这边过来,一边走还一边仰头饮酒,脸上一抹说书当中大侠该有的平和笑容。

装是装,但手上却是不停缓,过来的时候脚步虽然有些缓,但犹如过叶穿花,尤其是挡在路上还缠斗在一起的两伙人,只是穿插而过,当中自然有人倒飞出去。

像是随手作为,可在白须老头眼里,神色却是愈加沉了下去,因为无他,飞出去的都是他的人。

而凌凉瞧清楚了出手之人,想着之前类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举动,却是老脸一红,不敢开腔。

秦晨也是一阵讶异,他有些难以想象,凌凉能到七品花了多少功夫他是见过的,所以之前凌凉说的他听进去一半,就是此人修为可能比后者要高,还有一半就是此人可能会是某个江湖大家的嫡系人物,他不信,只不过上了点心,交谈之时并没问及姓名和出生,淡水之交而已。

如今此事他也不傻,有人多管闲事与他来说这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过他也不是个初入江湖的人,天下没那么多古道热肠的人,有所为必然有所求而已,只是扶着凌凉小心坐下,等着那边二人的胜负手,好来喊价。



第二百八十八章 气数已尽?

耍了一道大侠风度的徐江南笑起来像个傻子,若是往常,白须老头定然会将他当做一个拦路疯子,一脚踹往路边,只是当下不一样,能在这营地周边呆上这么久没让他察觉到不说,就连之前的出手,他也没有觉察到,这二者如果都是偶然,那也太过凑巧了点,可若不是,他也不是个傻子,自然也做不出往常的跋扈举动,反而沉声喊了一声住手。

一声之下,黑衣持刀人士闻言皆是躲开士卒攻势,抱团如小潮缓缓退下,小心谨慎的样子像似怕这些人趁机反扑过来。等手下人退了之后,白须老头提前而立,重复说道“虽不知阁下何人,但此间乃私人之事,还望阁下勿要插手,事后自然有重酬相报。”

白须老头说的这话就有意思多了,真要是个不懂世情的,说不定这会会说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又或者是切莫敬酒不吃吃罚酒,诸如此类的无用话语,白须老头口气上服软,直白说了自己并不知道徐江南你的来路,所以日后也不会来找你麻烦,用此敲打,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跟伸手不打笑脸人一样。

他也知道,天下哪有那么多古道热肠的大侠,就算有,为什么会恰巧在这里遇见?

不过自顾就有种欺软怕硬的人,你越是服软,他越要蹬鼻子上脸,徐江南就是这种,说来他就是怕人笑话,十多年江湖听书,要说心里没有一个侠字不现实,不过他也想青天白日的带着几个无良奴才在街上调戏良家,江湖哪条清规戒律说当大侠的就不能调戏良家?再者又说,徐江南走了那么久的江湖,那个侠字早就不像之前那般笔画,古道热肠的人不多,但他也见过不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只不过大多风起狼烟,最后却挡不过人多势众,到头来侠的名声还没传出去,反倒被人笑作没有自知之明的莽夫,其实世上不是没有行侠的人,只不过有很多夭折在路上。

所以后来他就悟出来一个道理,恶人要恶,惩治恶人的侠客更要恶,不然你怎么斗得过这群恶人?自古贪官要奸,清官更要奸,一样的道理。

徐江南大侠风度耍完之后,一阵神清气爽,听到白须老头如此一说,哦了一声,语气悠长说道“说说看,什么重酬?”

白须老头笑了笑,天下间,只要能用买卖做成的单子,就没有他背后那人做不成的,就算是坐地起价,他心里有些不畅快,可如今这场风波,能少点事还是少点事的好。

嘴角一钩,白须老头轻声说道“一条人命,一百金,这里大约还有五十条人命,老夫给少侠个面子,凑个整,花六千金从少侠手上买他们的命,如何?”

徐江南嘴角笑容古怪,还没来得及说话。

任谁也想不到的就是,李秀月这名女子反倒站了出来,先将自家闺女搂到身后,脸上寒白之色显然还未褪去,之前一幕历历在目,忍着胸腔极为难受的呕吐感觉开口说道“公子,之前我等夫妇有所隐瞒,骗公子说是商贾之家,实则不然,妾身乃凉州刺史之女,我那相公是璧城秦家公子,姓秦名晨,秦家钱财虽少,比不过那些世家大族的口袋,可六千金也不是拿不出来,不知公子是信我夫妇二人,还是信这连名号都不敢报出来的歹徒恶人?”

徐江南闻言撇过头了一眼这女子,即便她若有心机的点明自己与他们早就结伴而行,也不反感,眼眸之中一股欣赏味道,临危不惧的女子总归是会让人高看一眼,只是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李秀月开了口之后,似乎底气也是足了不少,又是说道“公子与我夫妇同行良久,除了对于家世的隐瞒,我夫妇二人的品性,相信公子自有定论,只要能到长安,六千金断然少不了公子一分。”

白须老头皱了皱眉,他自然也能听出女子言外之意,若无之前相熟意思,说不定他再会往上提上一笔,可有女子一针见血抓住他的软肋,这旗号是摆不出来的,本来做的就是借着长安众多世家的名号浑水摸鱼,若是将旗号直接摆出来,天晓得那位李刺史会不会来个鱼死网破?

只不过欣赏归欣赏,那股子受人摆布的反感味道依旧也在,早在当年李闲秋不教他剑法便有此间味道,李闲秋早就看穿了他的野心,有人是小姐身子丫鬟命,他是王孙性子凉薄命,若他早年来教,心性未成,若是有半分苦大仇深的样子,他估计这辈子都不会让徐江南拿剑,好在性子虽是凉薄,但胜在有心,不单单是野心,李闲秋问过沈涔,虽说当时试探意思浓厚,但也不算是无的放矢。不过后来他也想通了,徐暄的事是一回事,此子想走在江湖浪潮上的野心是另外一回事,二者必不可少的会交叠在一起,但却不能混为一谈。

徐江南笑容意味,转而看向秦晨这个没有开腔的刺史女婿,这二人的身份他倒没有猜到,原本按照此间情景,还当是寻常世家之间的斗争,这么一听,似乎闯入了个大局之中。

而秦晨之前没有开腔,一直在考究一件事,思虑半晌,尤其在这位年轻人沉稳到不像话看他如何表态的时候,这才想着博上一次,也不管对与不对,松开之前撑着凌凉的手臂,往前一步说道“公子想要什么,秦某人大概知道几分。可否容稍后再提?”

徐江南笑颜逐开,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无赖举动,轻笑说道“秦公子莫要诓我。”

白须老头眼瞧着当下气氛,似乎对他愈加不利,微微闭目,手上动作不停,给手下使了个隐晦手势,七八十号带刀刺客,皆是不动声色的行至徐江南的背后。

秦晨听到徐江南此话,便知道有戏,再加上之前一副胃口大到连六千两黄金都塞不满的样子,他这才想到他吸了口气,朗笑说道“公子是否姓徐!”

徐江南漠然不做声,只是轻笑说道“秦公子之前话语可还当数?”

秦晨笑道“自然。”

徐江南看了下天色,又睨了一眼白须老头笑道“看今日天色,似乎宜行侠之事,忌黄金。”

白须老头闻言温声说道“徐少侠切莫因此误终生啊!”话没说完,温和面容一股狠辣闪过,继而一手覆下,徐江南背后数十人见状立即上前,十数刀挥之劈下。

徐江南却是不急不缓喝了口酒。

说着十数柄寒刀而下,透过衣袂,十来号人还未来得及觉得此人太过虚夸,只觉一股大力向前,止不住的往前一栽,徐江南拎着酒壶,指着白须老头笑骂说道“老奸巨猾,该打!看剑!”说完一个玄奥手势,直指老头。

白须老头虽是瞧不出此间招式,可几十年的江湖打拼已经养成的躲闪习惯,再加上徐江南本身的那份晦暗不清的实力,让他下意识侧头一闪,闪过之后,却没有半点风声,这才知道被眼前人给耍了,转过头,看到一副嬉皮笑脸若无其事那里转着剑匣的徐江南,重哼一声,“好!好!好!老夫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

徐江南收敛笑容,也是正经起来,昂了昂头,似乎是不想在这方面弱下气势,手上转着的剑匣猛然向下砸在地上,轰的一声巨响之下,灰尘滔天,接连上来的带刀刺客只觉胸口像似被重物一锤,闷哼一声,倒飞出去。

而秦晨一脸吃惊样子,若不是瞧见带刀刺客嘴角的鲜血,他还当这只是一场儿戏,之前那些在沙场淬炼过的士卒抵挡起来都是有些吃力,而今这么简单就妥了一半?前些日子从西蜀传来的酒肆茶事,他如今算是信了。

凌凉望着那般场面,又看到秦晨的疑惑面象,轻叹了口气,人是真的老了,这江湖似乎该让给年轻一辈让路了,凌凉摇了摇说道“公子,老夫怕是眼拙了,这年轻人怕要胜过老夫数重境界。”

秦晨呼了口气,揉了揉僵硬面庞,笑道“徐家又出了个妖孽。”

凌凉再次听到这句话,咀嚼了一下,又望向灰尘渐次下落,身形渐显的徐江南,如同大梦初醒,有些激动的喃喃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徐江南一手覆在剑匣之上,而古旧剑匣所立的地面却是纹路龟裂,震动不止,似乎早有破匣之意,徐江南脸上波澜不惊,天色刚好,无风也无雨,营地篝火原本渐盛的篝火,却是渐次摇摆熄灭下去。

徐江南嘴角一扬,轻声说道“不用看了,这一招能接下,徐某人放你一条生路,接不下,那便是你气数已尽!该下黄泉了!”

赫然之间,营地篝火如同得了什么指令一般,烈烈作响,原本昏黄之色,化为淡绿,徐江南身影一闪,陡然拔高数丈,一道骇然剑气冲天而起,徐江南手握血色桃木剑,就在众人胆寒之间斧劈下去。

ps最近科目三练习,27号考试,天天跟着教练在外面跑,还被骂。



第二百八十九章 在春楼旁卖书的读书人

宁西居再屠三城之后,停下了身子,西北的一整片天空都是暗红之色,稠云如同浓汤一般粘连在了一块,而西北血云的边缘之处,白衣宁西居坐在一个山头之上,后面是座空荡荡的城,空留上空几许黑色斑点盘旋悲鸣。

他却是不问不顾,眼睛红成一片,以前不见世上人,不闻人间事,也不觉得如何,如今开眼见了世间人,却觉得任何一个陌生的面孔,无关喜怒,也无关哀怒,都那么像垂死之人,勾起他的杀心。

他轻抚着端放在膝上的琴,上面没有弦,却每次落指,在琴身上都会有一圈浅淡涟漪荡漾开来,随即不悦耳,也不刺耳的声律就这么悠扬传开,宁西居知道有人来了,或者说,能让他看重的一个人来了,而且算是一位老朋友,数千年前在江湖有过一面之缘,二人之间深仇没有,大恨更是不存在,加之当时,一人落魄,他也只是跟在她背后走江湖。

抚琴数晌之后,他微微闭目,双手按在琴身之上,蓦然之间,天地寂静,“你来了?”宁西居没有睁眼,像似自言自语的疯子一样对着前方空气说道,“好久不见啊,齐兄?”

话音一落,宁西居面前百步之处,一阵微风浮动,宁西居微微侧头,耳鬓青丝倒捋耳后,随后一方青蓝身影显现出来,脸上平和一片,站在百步之外,只是怔怔的望着宁西居已经半白的发丝,还有已经不似早年的憔悴面容,良久之后一声轻叹。“宁兄,何苦于此?”

“哈哈哈……何苦?这话应该问世人,又或者我宁某人来问你!”宁西居摇了摇头,癫狂大笑。“当年大秦灭佛除寺,整个南北寺独活你齐红尘一人,天悟住持临死之时将南北寺交到你手上,数千年来,你数番轮回,又数次救世伏魔,不就是为了光复南北寺的名声与荣光?而今天下大统在际,为了让一个死人瞑目,你又是何苦?”

青蓝僧人微微闭目,被人一针见血也不反驳,当年大秦灭佛,南北寺一朝之内数百僧人人头落地,天悟大师虽知此事无关人事,算是天意,却只认难辞其咎,溘然长逝依旧瞑目不了,他算运气好,当年只削了发,却还没来得及点上戒疤,这场浩劫便拉了,而他正是因为头顶无戒疤,才有幸脱逃过去,而数千年来,他脑海里也无时无刻不冒出当年场景,就连轮回之后,此景并没有淡却下去,反而愈演愈烈,以至于多年前,在多年前,每逢江湖大乱将起,都会有一抹南北寺的身影,便是他,百年前是他,千年前的那道身影一样是他。

齐红尘叹了口气,只是轻声说道“宁兄修成太虚,本是幸事,可数万人的怨念至此,纵是太虚之境,怕也再难进上一步,你会死的。”

宁西居睁开眸子,痴狂喋笑,“太虚?宁某人宁可不要太虚,我只要她,至于死?哈哈哈……她都不在了,宁某人活于世上与死何异,何怯一死。不过不言不语不行于世而已。”

齐红尘默然不语,二人虽不相熟,可千百年下来,周边时过境迁,人随黄土去,他们这群从大秦之时活下来的修道之人,就算不是友,那也成了老友。

宁西居笑着笑着,眼角却是往下流着血泪,骇然可怖,他也不去擦拭,换了一副坚毅神色,赫然说道“齐红尘,今日宁某要北上,你让还是不让!”

齐红尘衣袂无风而动,他闭目之后,又是睁开,不死心的感概说道“宁兄,当年之人几近魂归天外,所剩无几,你我何不煮茶论道……”

宁西居冷笑打断。“煮茶论道?你放不下南北寺的荣光,我搁不下她,可你分明就不会让步,不论也罢,愿与一战。”宁西居停在琴身上的手轻巧放下,方圆百里之间,长空鹤唳,身边风声却是呼啸如雷,飞沙走石,宁西居一指前覆,脚下大地震动,一道细微裂缝从宁西居脚尖开始蔓延过去。

齐红尘轻轻叹息,不知道这算不算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在来的路上就想过这么一个问题,若他处在眼前人的境地里,会如何做,思虑很久之后,齐红尘只是摇了摇头,不是说不会这么做,是他想不到会有哪条不一样的路。就像宁西居没有指责说他一样,设身处地之下,换做宁西居,他也不会让开。

只不过宁西居出手之后,他也没有了顾虑,打得过打不过,总要打了再说,先是一脚重踏,正巧踩在裂缝尽头,止住地裂之势,齐红尘朗声说道“南北寺僧人齐红尘前来讨教,还望此番之后,宁侍诏能以天下为意,收回杀心。”

这么多年了,宁西居自然知道齐红尘此举的意思,声音虽然不大,至少百里之外那些处在风波边境的人若有若无也能听见,当下一笑,也没有因为之前一脚之下破解自己招式而恼羞,反而是轻轻摸着并不光洁的琴身哀叹说道“大秦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侍诏。”

齐红尘却没有接话,他有红尘心,却不是想着寻仇,当年大秦五王干政,南北寺地偏人少也就数百人,一天之内死的干干净净,一朝天子一朝臣,在灭佛之前,根据大秦律法,天下有三种情况可以免去死刑,一个是钱财,有钱能使鬼推磨,六十万钱换自己一条命,也算值得,第二个便是宦官,当阉人可免一死,第三便是僧侣,可本来这么一个能活命的路数,第二天便成了朝廷的过街老鼠,打就算了,在当时却是赶尽杀绝。

按理来说这种血仇,就算千百年,那也是要把人从坟墓里刨出来挫骨扬灰的那种,可齐红尘却不这么想,也不去找大秦的朝廷报仇,说来其实是南北寺最后一任住持临死的时候与他说的,以前他不懂,宠辱不惊几千年后才知道,这些东西就是命,而他若是忍不了,放不下,这南北寺就算完了,也就落实了佛教实为邪魔的罪名,天下这种事还少吗?不说数千年前的大秦和西周,就光近几十年的徐暄,一个国贼的头衔套上去,你就只能死,负隅顽抗那就表明罪名成立,不是冤枉,至于辩解,要的不是证明徐暄是国贼的证据,而是你要拿出你不是国贼的证据,这才是让人缄默不语的地方,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毕竟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若不是那些人拿准了心思,哪来那么多以死明志的人。

而这千百年来的经营之下,南北寺虽说在江湖的声音不大,可绝对是最为神秘的那种,再加之与世无争,口碑从某些角度上甚至还要高过卫方吴三方剑宗,也算是佛门领衔人物,就等着天下一场盛世福泽,而这福泽明眼人也能瞧出来,无论西夏还是北齐夺得天下,但凡要安天下,总得要有个名头,道家已经当先,儒门是个锦上添花的角色,唯有佛门教义,才是最好的名头。

齐红尘按理本该藏着,再等一场不大的江湖之劫,顺手施为,南北寺的荣光就此落定,只是不过,他还是站了出来,无论结局如何,江湖南北寺的名声,当之无愧。

声调浅淡,传到风波周边,原本疾行过来的江湖之士,先是一愣,继而大惊,闻言之意,分明一人是江湖落址不详的南北僧人,而另外一人,似乎是大秦前人,大秦,一个早就被世人抛在脑后的国度,就连江湖听闻,在隔绝了一整个西周王朝的距离之后,就算有,那也是零星半点,数千年前的人物,就算原本籍籍无名,活到如今,那也是让人仰望的神仙存在,如何能不骇然?

不过也正是这番,有些自认惹不起江湖之人,停马驻望,想了想,几千年前的妖怪人物,难怪有这般妖孽手段,一夜之间杀万人,遇城屠城,连天地都为之异像,数日不散,叹了口气之后,拍马回头,蝼蚁就要有偷生的觉悟,再者这番不也是得了此中消息,也算不枉虚行。

但同样也有不怕死的侠士之人,回望上一次南北寺,那得追溯到数百年之前,如今好不容易遇上了,哪能错过?不看上几场神仙打架,如何在修道的路上走远走稳?咬了咬牙,不甘心在江湖青史上连个脚印都留不下的刀客剑侠人物,四顾一眼,给了彼此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之后,爽朗一笑,一个响彻一生的鞭花之后,驾!

在他们看来,马蹄尽处才是意气,才是不虚此行!若是现在退却,不说现在,甲子,又或者古稀之后,也没脸跟后人提起,那才是后悔的时候。

而在这当中,也有一位书生,姓柳,过了年头之后,他关了自家开在春楼旁边的书铺,背着书囊,骗了自家父亲说上京赶考,求一场仕途,却在出门之后,都没看一眼金陵的方向,径直往长安走,走到半途,又听闻到江城一事,笑了笑,拿着馒头沾了沾从店家施舍过来的井水,望着西北红云尽处,满脸温和笑意,人畜无害,很容易给人好感。

吃完之后,他端着装水的破旧烂碗,像是饮酒一般,仰头饮尽,水渍沿着嘴角淌下,他随手一抹,将碗搁下之后,又往碗里放了一块小娃拳头大的银子之后,这才背着书囊,往红云尽处步行过去。

在那摇晃的书箱底部,被数本批满经注古籍之下,有数块散银在角落,晃晃荡荡,撞击清响。



第二百九十章 挥刀斩人间

书生侠客,皆赴于此,似乎千百年前的大秦风流再现世间,人皆不以生为生,皆不以死为死,江湖风流为生,书生意气为生,丧此二者,才是与死无异。

齐红尘站在当下,双手合十,闭眼念禅,他并无禅号,也跟寻常的僧人不同,头上青丝满覆,背后佛光渐显,盏茶功夫之后,手掌之间金光一闪,齐红尘一掌覆下,天地震荡,轰然之声响彻云霄,地面碎石灰尘渐次升起,滞留于空,如同落雨,齐红尘开眼之后,所有飞石灰尘朝着宁西居长袭过去,犹如连绵不见尽头的佛光普渡。

宁西居自顾低头,看着琴墩,就像看着那名女子一样,神色温柔,眼眸尽处全是良善,若不是那双目血色,谁能联想到他数日之前屠了数城,杀了上万人。

在此之前,从未与人动武的宁西居不动如山,那些如同迎客一般的山石激射过来,他也不顾,回想着初见她时的困惑,以及初见之时,他在楼台见她给老马系铃,他搁下手上琴,拿过一柄并不会使的佩剑装作江湖之士下去搭讪。

可是憋了半晌,他欲言又止到酝酿到女儿红的酒香满怀之后,还是没能吐出半个字眼,她假装没有发现这个秀气公子,只顾做着自己的手上事,谁曾晓这铁马铃铛,擦了又擦,取了又系之后,他还是没敢开腔,这才回头,像是才发现这个站在数步之外发呆踟蹰的白衣公子,望着他似笑非笑。

他觉察到她的目光之后,脸上一红,青涩至极,终还是鼓起勇气,上了前,却还是斟酌。

最后还是她等不及了,开了口,“你来这里,是为了看这串风铃。”

他也不管自己是否听清她说的话语,局促之间,连忙点头,“嗯。”

“嗯!”气调上扬,像有愠气。

他这才觉得似乎自己回错了话语,再抬头,却是一声娇哼,她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拍马离开,一骑绝尘,这么一个当着天下权贵之主都能口若悬河的侍诏大人,如今却在一个不知名姓的女子身上栽了个大跟头,实在可笑。

一幕幕就像在琴上演绎过去,他眉眼轻笑,一直到最后,他将她葬在青城山,又修成阴阳,唤回她的三魂,让她不绝于世,但要复活于人间却还有漫长路途,他也不愿放弃,带着她周游中原,可惜天不遂人愿,他虽有阴阳秘术在身,可叹修为不够,在北地与人交手,那番势力是谁到如今他也不知晓,只记得醒来之时,身边已然无她,好在手上琴弦未断,他知道她还在世上,这就够了。

而今琴弦在一瞬间决绝尽断,显然是她被人逼上了绝路,选择不存于世,他心中怒气如同火山喷涌一般,一发而不可收拾,他恨世人,也恨自己当时没能过来。

压制不住的心火在身上筋脉蔓延开来,宁西居只觉全身上下如同炙烤一般,痛到了极处,原本温良面孔变得狰狞起来,一改之前书生白衣之相,仰天长啸,百里飞沙落石皆在一瞬间化为齑粉,。

宁西居喋笑之后,疼痛感渐次麻木,就像原本藏在骨子里的鬼谋被人给放了出来,桀桀说道“齐红尘,这处处不自在的人间,你还护着干嘛?!还不如让宁某人给毁了,天下就此干净。

再者,且不说你打不过我,难道就不怕你身死之后,南北寺的光复大计就此付诸流水?!”

齐红尘摇了摇头说道“南北寺的僧人,可不止我齐红尘一人。”

宁西居咦了一声,声音像似魔音一般虚幻说道“难不成当年还活了一个?”

齐红尘沉默不说话。

宁西居霸道自顾说道“也好,免得到时候南北寺就此而绝,宁某人也想看看,当年内子随手救下的江湖浪子,如今也到了什么位置。”

齐红尘轻闭了下眼,当年二人错肩,他是乞儿,落魄街头,满身浓疮,衣衫褴褛到仅仅遮体的位置,而宁西居也是第一次跟着她出门,相遇之时,齐红尘体饿昏头,瞧见路边狗食,吞咽了数番口水之后,终是忍不住扑了上去,与狗抢食,连市井人物都算不上,还谈什么尊严。

不过才吃上数口,便被人给抓了起来,打狗看主人,抢狗食一样得看主人,很不巧的就是齐红尘在当年并没有领悟到这话的意思,先是被人拖在地上打了一顿,继而狗的主人像是大发善心,说他不是想吃饭吗?!便从酒楼提了两桶饭出来,放在他面前,冷笑着说给他吃,不吃完不许走。

两桶满满到了膝盖的大米饭,齐红尘一个凡人,就算数旬滴米未进,那也吃不下啊!可人逼人,有的是手段往绝路上逼,齐红尘吃不下,恶霸公子便命一恶仆掐开他的口,另外一人便往嘴里灌,恶霸公子却是抱着狗,在一旁冷眼旁观。

也就是那会,宁西居和肖嫣出了手,人命再贱,那也是人命,走江湖走江湖,见到不平事,就算没能力出手,也该悲愤几句装装样子,尤其是宁西居,本就一个朝中官员出身,读过书,不然也做不到侍诏这个位置上。

肖嫣挡下恶仆,一脚踹飞一个,恶霸公子抱着狗,正要破口大骂,不过瞧见宁西居的气态,又缩了缩脖子,像个霜打的茄子焉了下去,十多年跟着天下共主打交道,就算近朱者赤也该沾染点东西,而作为城中恶霸,虽然气焰嚣张,但也有些眼力劲,再加上周边百姓指指点点说这乞丐怕是活不成了的时候,便也有点些许后悔,人命官司他倒不怕,无非多花点钱,他就是怕家中那老爷子又要拿鞭子抽他,想了想,朝着齐红尘啐了口吐沫,嘴硬的骂了句算你他娘的走运,然后带着人抱着狗走了。

齐红尘是真的走运,可能是出于在意中人面前,又或者说是肖嫣本心良善,可出了手,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宁西居对于这种情况毫无办法,而肖嫣却是轻车熟路一掌拍在齐红尘后背,呕的一声,一股难闻气息涤荡开来,不过肖嫣手上依旧没有停,又是几掌下去,别说之前的饭,吐出来的还有些黑色污秽,然后又让人给帮忙抬到医馆。

宁西居在后来经过肖嫣解释,这才知道,那些个黑色东西,便是树根草皮,等见到齐红尘醒了过来之后,宁西居和肖嫣这才离开,离开之前还给留了点盘缠,仁至义尽。

而今齐红尘却挡在宁西居面前,算不算以德报怨不知道,可宁西居的心里总归有些怨气,跟人无关,跟事也无关,按照当年的初心,他也希望救下的是个好人,而不是将来为非作歹的恶徒,如今齐红尘也像他当年所臆想的一样,总不能因为说对上的人是自己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太虚境界虽未圆满,好歹也到了大成境界,违背初心的事办了就容易跌境,道心不稳,一落千丈算是轻的,不过他有怨气也是人之常情,宁西居也觉得不对,只是事情一旦牵扯到她之后,宁西居连江湖修道人中最为飘渺的太虚境界都不要了,连世间数万人的性命都翻手之间,他还会顾及对错与否?

宁西居往后看了看,那是当年他和她初见的地方,也是他和她开始结缘的地方,到如今也是缘浅而散的地方,中原江湖,他并没有太多留恋神色,再回头,一手拍在琴身上,琴声翻滚而起,宁西居再是一掌径直将琴拍嵌在地上,紧接着五指如钩,拉五弦,天地为之变色,雷霆之音不止,犹如天谴前奏,而世间的空间像是被扭曲了一般,周边景色皆是弯弯扭扭,山石树木像似被人从中折断一般。

宁西居看了眼不动如山的齐红尘,轻狂笑道“内子不喜书卷,却最爱一句诗,说世间若有不平事,纵酒挥刀斩人头!这一刀,我宁某人先送给你!”话语一落,轻轻往前一步,五指松下,嗡鸣一声,先是天地寂静,继而风声大作。

这会人才察觉到,之前扭曲状况原来不是万物,而是当中镶了把刀,以天地为刀鞘,刀柄在东南的曙光位置,刀尖直指西北。

赫然落下。

齐红尘见状一退再退,三-退之后已然千里。

宁西居面不改色,一手拖着琴,一手提着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青瓷酒壶,径直就往口中灌,一刀之下,发丝凌乱犹如当年的街道乞儿,宁西居就这么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大笑,“退又如何?真当千里之后便能避过锋芒?有本事”

每走一步,虚幻大刀便往下压上一厘,整个下压轨迹上的地面猛然向下塌陷一厘,灰尘遍野,地动山摇,猛兽惶恐凄叫之音不绝于耳。

宁西居便在黄尘当中悠闲北去,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大秦的民间小曲。

“弃舟山前,坐云端,抛鱼竿,唤童儿,提竹篮,一半鱼儿卤水煮,一半去那长街换酒钱!”

自娱自乐,却是满满的大秦潇洒与风流。



第二百九十一章 请先生上路(一)

刀气纵横三万里,霜剑如云十五州,不外如是。

齐红尘退避千里之后,微微抬头,瞧见天上刀尖凛冽,白光渐显,虽然速度缓慢,可他知道这柄刀终是会落下来,而他同样也避无可避,因为他退后,这场行程便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齐红尘望着附着在天上的刀气如野,呆了数盏茶的功夫之后,双手合十,端坐下去,闭上眼眸,口中喃喃自语,念着佛门经注,起先声小如虫叫,十数个时辰之后,便如秋蝉之音,再过三天两夜之后,便是鸟乐之声,身子周边也是渐镀上一层佛门金色。

西蜀道卫家剑阁,两位老人千百年来一只手掌都能数过来次数的放下手中棋子,端望西北地段,神情严肃,郑白宜捋着胡子摇了摇头叹息说道“躲不开的终究躲不开,都是命啊!”

崔衡天轻哼一声,两人虽说不理人间事,可不代表就不知晓这些,此番动静实在是太大,就连天地都为之阴色久久不曾散去,崔老头喝了口酒,讥讽说道“上一次出现这般场面还是大秦吧,坑杀了二十万降兵,天上血云数月不散,到最后要不是那些个阴阳师收魂散魄,大秦国祚也连绵不了千百年吧,可即便如此,你瞧瞧幕后那几个,有谁是善终的?更甚的那王启将军,子孙可有一人是智盈过的?可有活过十载的?”

郑白宜知其心性,自然知道他虽是讽刺居多,但其实也心忧那数万无辜百姓,修道之人不为将,这是在江湖里传了多少年的老话?道理其实也简单,道行越高,便越接近那份飘渺心境,杀生越多,心境越杂,总觉得天道不可违,乱象一生,便越容易觉得那是针对自己的天罚,作恶之人必有天谴,而朝中为将,虽说身不由己,可杀生就是杀生,一将终成万古枯,哪个名门将领不是踩着骨头爬上高位的,尤其到了晚年之后,老无所依更是孤苦,其言也善不过就是想与人说说话,可怜至极,天下将士,暮年死疆场,虽说有着割舍不掉的情怀在内,但多多少少跟飘渺天道有点牵连。

郑白宜感慨说道“可这事知道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二十万对外说是死在北地戈壁,那场血云,哪个史官敢记?剑阁内这么多竹简书目,你不照样没敢写上去。”

崔衡天嘿嘿一笑,双手抱头,乐得逍遥说道“别说写了,想都不敢想,二十万,你当是两千?还是两万?”崔恒天想了想,又吸了口气后疑惑问道“郑老头,不过话又说回来,齐红尘这小子当真拦不住他?”

郑白宜睨了他一眼,轻轻摇头,“齐红尘修的是长生,体验的是众生之苦,比起咱们修的剑道虽说要厚实一点,但毕竟是半路出家,底子不行,这几十年在西域万佛寺沉淀下来,充其量也就到你我二人的位置,就连邱不死的程度都到不了,更加不用说那名太虚后人。”

太虚之意数千年来,似乎也就这么一个人得天独厚,崔恒天本也是江湖底层出生,对此也是知之甚少,不及郑白宜底蕴深厚,闻言也是沉默。

郑白宜又是说道“嘿,你以为当年大秦不让佛道二门出马平复那二十万将士冤魂丧气,是因为避免消息泄露?呵呵,李长安作为邱老头的第一个弟子,无论是关门弟子也好,挂名也罢,天下平定之后,夜不能寐,觉得久病缠身,尤其夜间,总觉得眼前有人影晃过,到最后,寝宫之外必须站有两位百战的凶煞将军,黄符桃木更是不用说,挂满宫廷,如此这般才能闭眼睡上三五时辰。李长安会不去问过那老不死的?”

崔衡天抬高声调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说道“你的意思是……”

话说道一半,便被知晓宫廷消息深远的郑白宜给冷笑接上,“没错,青城山也揽不下这个活儿,而那会佛门也算鼎盛,信徒百万,可同样,二十万冤魂散魄,方圆百里内,冷血林兽也都不敢从襄漠山上过,若是为了防止泄露消息,李长安只要颁告天下说青城山将在襄漠山上开坛做法,以佑万民,谁知道当中猫腻?老崔,别人是当局者迷,你是旁观者也迷啊……”

郑白宜笑着摇头打趣,“最后过去的那一百零八名道士,难不成你一直以为只是寻常的道士?”

崔衡天讪讪点头,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眼见为真,这事便没细想过,谁曾今日无意提起,却被面前人径直点破天机。

“还好当年你没做官,不然估计被人吃的连渣都不剩咯。”郑白宜叹了口气说道“那一百零八道士,皆是熟络道门阴阳之术,或多或少都领悟到了点太虚味道,可即便如此,一百零八号通晓阴阳的道门旁支一脉不照样全部交代在了那里,算是中原阴阳术沉沦的开始,道门的损失,直到如今不照样没缓过来,如今那人,瞧着气势和手段,还有对于阴阳之术的了解,怕已然臻至峰处,你我修道,即便有幸在往前迈上一步,到最后不过是知天意,就连咱们都有剑走偏锋这么一说,阴阳术算是旁门中的偏门,连民间野方都算不上,可正式因为记载少,不也正说明此术修炼过难。

其实修道阴阳,根本不要到最后,只要悟到点皮毛,便能勾冥。而他何止是勾冥,闭眼便是地府,开眼才是人间。

说句浅显的,就是人间看得见的黑白无常。

而太虚本就是世间最为飘渺的境界,长生意,轮回意,顾名思义,而太虚是什么,古籍之中少有说明。”

郑白宜顿了一下,看了眼崔衡天之后,苦笑说道“姓邱的虽然讨人厌,但不得不说,他知晓的得古今比你我要多得多,当年我问他此境的时候,他也只是跟我说了句冥心归于太虚,天地与之同寿。然后再无其余说辞,想来也不是搪塞于我。”

说到此处,郑白宜皱着眉头望向北地,良久之后这才轻叹说道“你且看着吧,姓邱的迟早会过去,但那场血云,散不了。”说完灌了口酒。

崔衡天二指夹了个颗白子端详,似乎能看出花来,随后像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闻听此言之后,笑了笑说道“几千年前我就是个江湖武夫,几千年后,我一样是个江湖武夫,这些破事,我看着水面的浪花就好,至于水下的风起云涌,谁爱捣腾谁捣腾去。”

郑白宜转过头,将视线收了回来,也是一笑,“在理,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过啊,你且说差了一点。”瞧着崔恒天的神色,郑老头从崔恒天手上抢过那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并不合理的死穴位置,轻笑说道“这个局,无论下多少子,都盘活不了。”

崔衡天凝了凝眉头说道“无解?”

郑白宜摇了摇头,“你可还记得徐家子?”

崔衡天皱眉问道“破解之法在他身上?”

郑白宜苦笑说道“非也,我只是想说,徐家子他的局,瞧着是死局,可万一乱拳打死老师父,吃了角,冲断了出来,未免就见不到一条活路,当然,这条路也只是杯水车薪,修道之人不为将,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而眼下这个不一样,除非他不下了,推了盘,不然皆是有去无回。”

崔衡天似乎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吸了口气说道“情之一字有这般膏病?”

郑白宜睨了崔恒天一眼,反问说道“你醉心于剑,剑道之上的造诣比某要深,却独独境界上要比郑某要低,知道为什么吗?”

崔衡天沉默不语。

郑白宜又是望向窗外,谁心中没有一袭红衫,眼神温柔说道“武道破境方法有很多,有人以剑道为端,说不定却以刀法破境,有人以无情入道,却以有情入圣人。”还有一些郑白宜没有说,咽了回去,换了一句上来。“无论哪种无非是让自己对于那份天道的理解精益求精。”

崔衡天正要开口,郑白宜笑着打断,像是冬日里手凉那般搓了搓手心说道“你是想着高屋建瓴,郑某虽然没问,如何不懂,可以剑入道,再以剑破境,终还是难了点。”

崔衡天轻哼一声,鄙夷说道“眼高手低,老夫当年就不想跟你们这群人打交道便是如此,万事皆想着走终南捷径,快是快,可山峰也就那么高,且不说伸手触天,如何登天?”

郑白宜没有反驳,知道这些人的固执,也知道崔衡天说的这话在理,很简单的例子就是他和邱老头的差距,他是以佛门破境,而邱掌教是以道法入长生,数千年下来,邱掌教道法精益,他也有些感触,但他也清楚知道,千年前的差距并未因此缩短,反而越拉越大,这就是一个精的好处。

就此沉默之后,天边那道虚幻刀影显现,郑白宜叹了口气,他是稳坐钓鱼台,苦的只是那群无辜百姓。

半晌之后,郑白宜回过神,看了一眼崔衡天,又瞥了眼楼上,点到即止问道“你徒弟如何了?”

崔衡天胡子翘得老高,一脸得意神色,结果不言而喻。

说来真是奇怪,缘之一字真是难以说明,徐江南聪明归聪明,就是入不了崔衡天的眼,而余舍笨拙如驴,却让眼高于顶的崔衡天很是中意,收为子弟,悉数而教。

郑白宜无奈一笑,继而又收敛起神色说道“有句话我虽知道不好听,但得跟你说道说道,你那宝贝徒弟身上有道佛根,是个苗子,可别忘了当年齐红尘来剑阁的时候,他身上也是有道佛根。哎,你先别翻脸,这是实话,可不是郑某人无的放矢,眼红之下故意挑拨。”

崔衡天瞪了他一眼,这事他也知道,可若不是他老友这般一提,他还当是自己徒弟走了狗屎运,“你是说他跟齐红尘有牵扯?”

郑白宜摊开手幸灾乐祸说道“不知道,估摸着你去问,你这个傻徒弟也是云里雾里,问不出什么名堂下来。”

“可若说没有,你信吗?”郑白宜一副高人姿态似笑非笑。



第二百九十二章 请先生上路(二)

英雄应运而生,大侠起于危难,这话从某个角度上完美诠释了一个道理,在危难之中,名声擭取的速度异常之快,就像有些人做了兢兢业业做了一辈子的善事,到头来坟头上的名字却无人听闻,而有些人只在危难之中打了个转,可能什么都没做,便捞的盆钵满盈。

尤其是在北地之事传闻开来之后,数百年未曾出山的南北寺僧人,还有一名身份诡异要追溯到大秦之时的杀人琴师,总有人会接连北上而去,无论真心是想看看南北寺的风采,还是想日后谈起此事,能豪迈拍板吹嘘说自己也是那里活出来的人物之一,似乎就能与有荣焉。

而江湖世家对此从未缺席过,向来都会让个资历深的老人带着年轻一辈去长长见识,当然是敬而远之,可能隔着百里就看着一个黑点,以及云彩变幻,猜测那份惊心动魄的打斗场面。

而西夏朝廷对此似乎就像耳不能听,目不能视的盲人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毫无动静,当然这也怪不了陈铮,层次太高,说来若是下狠心下血本倒是能折下宁西居的风头,只不过同样他也心疼那些百战士卒,就算真要死,也得死在攻城拔寨的疆场之上,尤其如今北齐蠢蠢欲动,徐江南卫城脱险就已经有北齐的身影在内,若是在这里折损太多,日后西夏可就真的摇摇欲坠了,这个哑巴亏,陈铮不吃也得吃,只不过无论如何,这事总要有人负责,朝廷总归是要发出点声音出来,而这个神仙打架,遭殃的第一人自然就是凉州刺史李怀。

不过当齐红尘和宁西居的名号渐次传开之后,原本坐住变得坐不住的有一人,这人便是吕清,而把宁西居名号传到吕清耳中的不是别人,就是李先生李闲秋。

在吕清有一日没到李闲秋竹屋前喝茶的时候,李闲秋也没觉得奇怪,反倒是想往常一般泡了两杯雪前茶的沈涔坐在原本属于吕清的位置上,小啜了几口茶水之后,率先开口,问起这桩怪异事件,上一次没来听面前人说是出远门,可她怎么也想不通出趟远门数日功夫都不要。

听闻到沈涔的话语之后,李闲秋也没停下手上书目,翻过一页之后,随口说道“下山了。”

沈涔皱了下精致眉头说道“又是远门?”

李闲秋知道她意有所指上次的回应,乐呵呵点了点头。

沈涔端起茶水,又是小心啜了一口,“这次多久?”

李闲秋放下书笑道“早着呢,瞧见那片血云没有?等血云散了,这吕道长自然就回来了。”

沈涔背景不明,但手里眼线很多这在李闲秋眼里已经是板上钉钉,他提到血云,她自然就知道说的是哪件事,也不故意做作,径直问道“吕道长能成?”

她不知晓吕清前世,而李闲秋对此倒是知之若深,世人皆知青城山的邱掌教生平收了两个弟子,一个姓苏,一个姓李,而苏道长在前些日子一心以命抵命,如今道体湮灭,只有几许散魄被吕清收在桃花观内,而姓李的便是大秦皇帝李长安,后来李长安出走北地,在凉山上开了此观,关系本就不浅,李闲秋当年一剑上知命的时候便触到了那层飘渺境界,尔后活下来,曾上过一次桃花观,跟当时濒临死亡的黄老道人问过此事,在那时便知道了长生,以及轮回,尤其后来东方越暗地将吕清是黄真人的消息透露给他的时候,他便有所猜测,猜测这真人便是当年李长安,而后来苏烟霞苏道长初次上山想要拿他人头的时候更是证明了他的想法,因为当时苏烟霞喊得可不是道友,而是师兄。

答案呼之欲出,只不过沈涔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当时沈涔一门心思挂在李闲秋身上,如今自然也想不到吕清便是当年逐鹿中原的最后胜者,大秦的开国皇帝,而宁西居则是大秦侍诏,无论二人是否处在同一时期,可在同一朝代之下,外冷内热的吕清似乎也都该走上这么一趟。

不过沈涔直接问及结果,李闲秋却是摇了摇头笑道“天下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李某人又不是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仙人,看不透。”

沈涔没有太多忧民情绪,只是和李闲秋呆了这么久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少女时期的天真烂漫,用嫩白手臂撑着下巴,望着西北上空久久不散的血云,叹息说道“还会死上很多人吗?”

李闲秋笑容敛去,呼了口气讥讽说道“以前呐,有些老人死在寒冬,这是一重关,后来好不容易撑了过去,见到了春,以为就过了年关,可谁曾想后面还有一个倒春寒,死的人更多,老一辈常说的春捂秋寒,春捂秋寒,就这么个道理。天知道这血云之后会不会也来一场春寒陡峭。毕竟‘事在人为’。”

只是李闲秋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忘了当初他做的更绝,一剑断山截了江,二十万良苦百姓性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骤然看下去,两个人极为相似,只不过李闲秋最后时分收了手,而宁西居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沈涔似乎也是觉察到了李闲秋的想法,一脸意味的看着他,不去与她争这么一份意气,不去争可不代表就忘了过去,这也是她知性的一面,坦然面对总比搪塞躲避更能让面前人过了那人的那道坎,而且,英雄虽然惜英雄,但英雄之间也想知道谁才是最强的那个,一样的道理,她不去争,但还是情不自禁的想试探跳城墙的那名女子在李闲秋心里的位置,不过很快她自己便有些后悔,都说人心,以前觉得只要和这个男人在一起,无论结果如何,能无人纷扰的过个三五年,觉得这辈子都值了,而今却是得陇望蜀,连忙错开眼神,两靥生红晕,这一年江湖动荡,涟漪渐起,而桃花观却安平自在。

李闲秋是何等人?沈涔的动作如何能逃过他的眼睛,微微一笑,望着血云,似乎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手掌微微蜷缩,像是当年握剑的样子,等了一会之后,半握的手掌又是渐次松开,李闲秋吐了口胸闷之气,也没有解释太多,闭上眼轻轻说了句,“所以这大秦的侍诏,比李闲秋要像个男人。”

……

一夜之后,地上死尸上百,秦晨只是冷眼旁观看了一下,便带着妻女先行离开,徐江南对此并不介意,如今二人之间是你情我愿的买卖关系,客套话说了也是耳边风,还不如省点时间,凌凉这老头倒是神采奕奕的望着徐江南,只不过这眼热样子,到让徐江南有些退却,从腰间掏出一根还未长成的黄瓜,用手袖随意擦了擦,嘎嘣一声,一边咬着,一边扛着剑匣往营地旁边的黑暗处走去。

凌凉讪讪一笑,走到一处满是尸体的地方,拍了拍一个还瑟瑟发抖的背脊,惹得一声大叫,凌凉皱了皱眉头,然后言语依旧祥和说道“出来吧,没事了。”

闻听此言的黄梁生这才微微抬头,满脸是血的怀望四周,看见营地周边全是打理伤势的士卒,这才舒了一口气,转而看向凌凉,尴尬一笑,也就一会,便将尴尬抛之脑后,强装成像个没事人一般询问说道“老前辈,那伙刺客是谁啊?跟咱们有什么仇?”

凌凉一手自然垂下,另外一手搭在肩膀上,似乎是不想回答黄梁生的问题,怔怔望着徐江南离开的方向,等了一会之后,黄梁生也没觉得这老头如何失礼,斟酌了一下,然后又是讪笑着问道“老前辈,这,这日后……?”

黄梁生是想过出人头地,但是是那种没有生命危险的出人头地,若是像这种拼杀出来的,他宁肯不要,或者说早就跑的远远的。

凌凉心里暗叹烂几句泥扶不上墙,站起身子,也不看他,用微带轻鄙的语气说道“日后还有没有此类刺杀?老夫如何知晓,你得去问那些刺客不是?哼……!”说完之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黄梁生笑容尴尬在脸上,等到凌凉离开之后,这才抹了抹额头上的沾血汗液,然后找了棵大树靠着,之前光顾着求爷爷告奶奶的保佑自己度过这一劫,哪里顾及那么多。

等到事后一回想,倒觉得之前的声音倒有几分像那位年轻小兄弟,想想之后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看到那位已经走了的所谓小兄弟用剑匣挑着酒壶,骑在马上,一副散漫的高人姿态,冲着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只不过还未来得及上前打招呼,便看到他拍马往队伍前面走,他踮着脚,顺着徐江南的方向望去,瞧见秦晨之后,这才缩了缩脖子,摇头感概了一句,果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徐江南上了前,秦晨没有回头,双腿熟练的一夹马背,马蹄哒哒的便往前走去,徐江南拍马跟上。

等与队伍离了有些距离的时候,秦晨这才开口说道“徐少侠想让秦某人做什么?”

徐江南松开缰绳,双手抱着头,乐呵一笑说道“秦公子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秦晨点了点头说道“开始不知道,不过徐少侠故意将人放走之后,秦某人倒知道了一些,也不知道对不对。”

徐江南静待下文,而今现在他有这个资格来听听秦晨给的价格,昨日的应和声不过只是做做样子,没摆上台面,徐江南也不放心说这人真的就懂他的意思。

秦晨想了一下,还是没有藏着掖着,侧过头坦诚说道“据我所知,徐少侠在卫城一事已经众人皆知,也有不少人说公子年纪轻轻已经到了江湖九品的位置,是徐家之幸,同样也是徐家不幸,说幸的很好理解,徐大将军后继有人,说不幸的也好理解,徐将军生前的仇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真要动起手来,徐少侠真有信心破了这个局?

而昨日无论少侠是出手相助,还是放虎归山,无疑就是想扰乱长安视线,然后少侠好活下去,是吗?”

徐江南没有看他,只是一脸乐呵呵的神情说道“长安居大不易,谁不想活着进去,又活着离开呢?”



第二百九十三章 请先生上路(三)

徐江南不会觉得这话有些掉份就不说出口,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昨夜的一番功夫也是白搭,他可以肯定,若是他有半点走的意思,秦晨非但不会留他,而且心里满生欢喜。

昨夜一剑之下,到了取人命的时候,徐江南自己将剑身一偏,只是卸了那老者的一条手臂,事后却是放他离开,秦晨没敢招惹他,便也没有反对他纵虎归山,而其余人等更是不用说了,秦晨都没有怨由,哪敢过多咋舌,真论述起来,徐江南也怪,别人要躲朝廷,巴不得隐姓埋名几十年,而徐江南则是巴不得陈铮知道他在这里,此番用意是他在剑阁学到的,扯虎皮装腔作势,加之从平王府到卫城期间,陈铮对他并没有太多阻拦,他也能猜测得到陈铮性子多疑,至少在他身上有些多疑,要真是个果断性子,他能不能活着到卫城都是一个问题。

而他如此招摇过市,有恃无恐,若没折腾出来几件像样的事情,那才是危险,相反越能折腾,他可能就越安全,处世稳健的人总归想看看你的依仗和底牌是什么,才敢抛他的筹码,或者又说从某个方面来说就像徐暄一般,徐暄果决身死,至今二十年,北齐却不敢挥军南下,总觉得这当中会有徐暄的阴谋诡计,一耽搁就是二十年,徐江南比不上他爹当年的风采,画虎不画骨虽说吓不到神仙,可趁着你愣神的功夫多活一会总归是好的吧。

当然这也是一种赌徒的博弈心理,不过像徐江南这种游离在生死边缘的,哪个动作不是倾尽一切往里面下注,和普通赌徒的唯一区别,就是赢了也捞不到盆钵满盈,只是让你苟延残喘然后进行下一局,而一旦输了,生死便随手被人拿捏。

秦晨拍马前行,轻声问道“不知徐少侠听过江城一事没有?”

徐江南笑眯眯点头,作为从周边跑出来的第一批人,他如何不知道。

秦晨叹了口气说道“实不相瞒,经过此事,我那岳丈估摸着也是五日京兆,过气刺史。”

徐江南嘴角笑容意味深长,秦晨的话语他只要一想,也知道是真的,言外之意同样也猜的到,只是这还没到长安,就开始耍流氓了?都说一根绳上的蚂蚱,在没入关之前怎么说也得沆瀣一气,这才过了一劫,就心急成这样?长安果然居大不易。

秦晨叹气说道“少侠想活,秦某人也想活着入长安,但只有一个要求,不能用岳丈的晚年做赌。”

徐江南歪嘴一笑,不容置否,昨夜说来除却本身心思,当中最为吸引他的就是这个刺史身份,而今还没想到如何借用,秦晨便直接将路堵死,话语虽是情理之中,却依旧有些不舒服。

秦晨骑着马,故意缓下速度,又是说道“不过那六千两黄金,定然少不了少侠的。”

清晨露水很重,枝叶搭垂,无精打采一样,徐江南若无其事的打了个哈欠,然后点了点头,秦晨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厚道,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那岳丈此番若能偷得性命下来已经是祖上青烟,若是被官家知道在这多事之秋还跟徐家子勾勾搭搭,那不是自寻死路?他沉默着跟在徐江南后面,就像被鸠占了巢的鹊。

良久之后,前方日头渐次升起,徐江南伸手遮了遮阳,秦晨却是松了口气,也是第一次觉得阳光如此温和,以及暖曦。

徐江南也是放缓速度,往后望了一眼商队,秦晨妻女所在的马车周边各有二骑跟着,皆是佩刀,眼瞧徐江南望来,皆是好感一笑,徐江南轻笑回应。

徐江南撇过头,温吞说道“秦公子可否说上几句长安旧事?”

秦晨舒了一口气,若是徐江南不说话,他也就知道此番过后也就几千两黄金的交情,再往后若是遇见刺客,那就只能自求多福,而今有后话,那就还能谈,秦晨点了点头,斟酌了一下,理了下思路,这才开口说道“老丈人让秦某入长安,此番用意早有授机,某不说,依照徐少侠的聪慧,也能猜到大概。”眼瞧着徐江南没有作声,秦晨顿了一下,又是说道“老丈人自知这刺史位置坐不长久,便让秦某人入长安,看不能在居大不易的长安捞个一席之地。”

徐江南皱了下眉头,有些不解。

秦晨看破徐江南的心思,又是一笑说道“说来老丈跟令尊还有不少交情,当年老丈还是个穷苦书生的时候,便是令尊给的一条青天之路,这才有了今日的位置。”

徐江南这才恍然,随后又听秦晨感慨说道“长安世家众多,以王家为首,大秦末年,王家一日之内连封五候,虽说都是关内侯,殊荣无二,震动天下,再加上有个姓王的太后,朝堂上一手遮天,就差将李家给换了门楣。

一朝天子一朝臣,权臣的下场,自古就没有好的,王太后去世之后,王府靠山倾倒,成了朝堂上的过街老鼠,有一有二,那些个闻风而动的朝中大臣,拉人可能不是好手,踩人绝对天下一流,一天之内,五品之上的高官抓了二十三个,五个关内侯自尽了四个,还有一个不见天日的死在狱内,最后还是圣上发了话,给王太后的嫡系留了一脉,经年下来,修生养息,王府虽然没到当年一天五候的昌盛光景,但好在底子深厚,算是喘了口气,再者这些年,从大周开始,王府后人也不再一昧追求朝官,从儒学下手,士族之间的声望也高,也有为官,出过几个能臣之后算是春风吹又生。”

说完之后,秦晨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是提了一句。“不过论到清贵名声,还是比不过凤城唐家,唐府修学,只讲学,不求官,就算有,也只是个闲门皇差,意思一下,大隐隐于朝的与世无争。”

徐江南默然不语。

秦晨又是说道“当今长安府令便是王家之人,跟我老丈人要说冲突矛盾,不明显,老丈人也没详述过,秦某只是知道若二十年前不是徐将军的提拔,这个刺史位置定然就是王阙的,想来除此之外,定然还有一些小摩擦,不过谁也不想跌面子抬出来说而已,还有就是陇西李氏,不过此李非彼李,并不是李长安的李,但在逐鹿之前,李氏一门三将,跟着李长安立下赫赫战功,大秦王朝之后,一名官至太尉的叫李良,还有关外封侯李越,受封东莱,以及李安,受封安平,皆是万户,李氏三人照相呼应暂且不说,就光大秦之初,这个姓氏能留下来可见一般。”

徐江南轻轻一笑,这个他知道,便是皇权忌讳的原因,就像如今西夏,姓陈之人寥寥无几,尤其为官,皆要更姓。

秦晨哂笑说道“而今李氏一门也在长安,不过也有旁支在北齐,算是别具一格的遥相呼应?不过李氏从军,与我老丈人应该纠葛不大,也没必要做出如此之事。”

徐江南轻轻点头,眼瞧着秦晨似乎没有说下去的意思,睨了他一眼之后说道“昨夜之人,摆明了是狗急跳墙之势,长安小旁门呢?”

秦晨摇了摇头,尴尬一笑说道“不知,秦某也就当年在长安呆了一年半载的功夫,那些盘根错节上的世家人物并不熟络,只是知道老丈人上任期间,换了许多寒门上来,至于究竟得罪了哪些人,不甚知晓。”

徐江南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的望着秦晨,他还当这两队人火拼,至少彼此身份也该知晓,原来也是个跟他一样的角色存在,只是他仇家满天下,而他似乎是仇人满长安。

秦晨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说道“少侠若无急事,不妨与秦某走上一趟,很多经年之事秦某不知道,但秦某的老丈人应该知晓。也应该能给少侠解惑稍许,而且……”

徐江南随手从路边探出来的枝叶上摘了片叶子,没有搭腔,不容置否,他是有些热心肠,可同样,他也讨厌被人算计的感觉,就像之前秦晨那般,若他不说,徐江南本就顺路去长安,可能几顿酒钱就打发了,到时候见到那名老刺史,知道处境之后,说不定不用秦晨多嘴,他也不会强人所难。

就像如今,秦晨话是对的,也在情理之中,可他总觉得像是按着秦晨的算计在走,就是想让他护着到长安,这一点让他犹为的不舒服。

秦晨当然知道面前人的不悦神色,可他也没办法,他与徐江南相熟不过寥寥,就连昨日,也是搭上了六千两黄金才买到的交情,你说后者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秦晨哪里敢赌?输了身家是小,丢命是大,还不如丑话说在前头,总比日后翻脸要好吧。

秦晨这会才将上面话语接上,“老丈人当年总与秦某说对不住徐将军,说徐将军其实错看了他,所托非人啊!”

徐江南停下手上动作,伸手摸了摸胸口处的信件,那是出凤城之时从老太公手上拿的,只不过出了凤城之后,刚想看看,信封上便写着非到极处不可拆阅,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极处,只得强忍着好奇又给收了回去,而今听到秦晨说的所托非人,他的好奇着实又被勾了起来,又是望向身后马车处,一窗帘轻轻放下,徐江南冷眼讥讽说道“秦夫人怕是棋中好手吧,酒管够,饭管饱,我只希望到了长安之后,一能见到老刺史,二能见到金子。”说完之后,手上树叶蹁跹飞出,瞬间不见踪迹。

徐江南这才放缓速度,回到商队最后。

秦晨也是回到马车之上,跟徐江南扯开脸皮打了半天交道,汗流浃背,可能有徐暄的名头在前,又加上徐江南卫城一事引玉在后,他总不能很好的将后者当做一个同辈或者晚辈来看,毕竟从年岁来比较,他已入而立,而徐江南才弱冠不久,可要比气场,后者倒像是沉溺此中多年的前辈。

秦晨一上车,刚靠着车壁坐下,这才觉得后背湿透,沾在背上,很不舒服。

李秀月则是拿着绣帕替他擦拭额间汗渍。

盏茶功夫之后,秦晨握住李秀月的手,让她停了下来,侧头苦笑说道“我们是不是错了?”

李秀月也是满脸苦涩笑容,这番说辞本来就是出自她的意思,用意便是留下徐江南,而今目的似乎达到了,可同样那副心机样子也被人看个清透,好感全无,究竟是好是坏她也不知道,不过最后听闻到徐江南的话语,李秀月沉吟了半晌说道“妾身也不知,不过听他所言,似乎知道这是妾身的主意,相公该结交的还是该……”

话没说完,一阵轰隆隆类似雷声的从后面传来,秦晨探出头,却见路旁一颗大树倾倒,掀起数片灰尘,他遥遥的瞧见倾倒的树墩处,一片淡绿的树叶嵌在树干内,额头汗渍又是止不住的顺着两鬓往下流。



第二百九十四章 请先生上路 (四)

李秀月没想到徐江南的反应会这么大,这会才有些个后悔心思,觉得似乎自己留下来的不是一个救苦大侠,而是性情古怪,却又不跟你谈人情的江湖人士,最为关键的是后者眼光极准,对人对事又老练的不像话。

其实这也不怪徐江南,他出身苦难,有着如今的性子已经极为不易,若是常人,在早年经历过被人追打到体无完肤的那般程度,到了今日这位置,还能这么和气温吞的跟你说话已经是烧了高香,没有苦大仇深,又或者是那种偏向极致的乖僻性子殊为不易,只不过这样成长出来的人在某些方面总归会有些与众不同,比如李秀月,年少之时李怀在外,娘俩孤苦受尽欺凌,如今苦尽甘来,对人对事除了秦晨,就连李怀,她也不尽信任,昨夜之后,这才与秦晨商量出此策。

而徐江南则极为反感那种被人玩弄鼓掌间的感觉,这会给徐江南一种自己生死被别人掌握的错觉,徐江南也知道这是错觉,但就是不舒服,而且是打心眼里的不舒服,其实他不知道,这也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表现,而并非智计对决上的胜负帷幄。

只不过这事之后,李秀月和秦晨便也不来打扰徐江南,他也乐得如此,成天跟黄梁生呆在一块,有说有笑,黄梁生也因此清闲不少,后者后知后觉,整个营地对徐江南敬而远之的态度被他当做跟自己在一块的鄙夷神色,也没人跟他说徐江南便是那夜救苦救难的菩萨,一天到晚插科打诨,跟着徐江南混吃混喝,有时候喝多了还会海口说自己当年跟某个花魁有过一夜之缘,惹得酒馆一干人等哄堂大笑,指着他说他这种人如果能和花魁睡过一张榻,那自己便是那花魁的榻上宾了。

徐江南没有笑,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他喝多了还老做自己是大侠的梦。

而秦晨一般会坐在楼上雅间,起先时分都会让人给请徐江南上去,一来二往之后,便不喊了,只不过那些士卒仆人的低劣酒水都会换上一壶,相安无事本来是挺好的,只不过越接近长安之后,有架子的人就多了,黄梁生酒后口无遮拦又不是一次两次,以前说着那些大姑娘胸脯白的粗鄙话语倒没多大紧,都是一路货色,还有应和声调。

临近长安之后,黄梁生没想到自己的不堪话语非但没有做到哗众取宠的目的,反而招惹了麻烦。

黄梁生一碟酒,一口闷出江湖过来人的气象,然后抓几颗花生放嘴边嚼着,就大放厥词当年的风流韵事,说的像模像样,似乎当年真的就在此当中宿醉过,不过这些在徐江南看来就跟上次说他练剑的起源一样的荒谬,可信度不高。

黄梁生趴在桌上,老眼浑浊跟徐江南说,自己在早年之前认识过一个女子,不好看,但是就是动了心,不过那会贫苦,虽然喜欢,却连轿子都请不起,后来离乡,那句话都没能说出口,可当时他算什么?属于就算死了,也没人给他收尸的那种,更加不用说只是离乡,没人在意,永远属于无关紧要的那种,不过她却是来送他,送了十里地,两人之间没说话,他能觉察到她的失落,到了十里亭的时候,他才说了第一句话,让她回去。

她不属于什么书香门第的小姐人物,真要是,也不会认识黄梁生这种穷苦人,不过家里在乡野之中算是殷实,黄梁生自己不提,在那会着实有些伤自尊,更加不用说她爹娘本就不喜黄梁生,可都是乡里乡亲的,也不好直说,只是每次黄梁生去蹭饭的时候,摆上桌台的,大多是些剩饭剩菜,就连酒,也都是自家的酒糟,更加不用说吃饭时候的暗嘲冷讽,就像一根针很准确的插在他心口。

后来又一次,他实在是衣口没钱,没地方吃饭,她瞧见了他的窘迫,带他回家,面子受损总比肚子挨饿要好,也就是那次,虽说同样是粗茶淡饭,她爹也是一直沉默,坐在门口小板凳上劈柴,后来她娘很是罕见的出来拿了一吊钱给她,笑着说让她去买点好酒回来,她笑靥如花,觉得苦尽甘来。

黄梁生这会就低着头,眯着眼,眼角的皱纹很深,笑着说她当时开心的连他的眼色都没看到。

出了门,买了一壶好酒。

黄梁生说自己喝了一壶好酒,也听了她爹娘一席话,不算难听,因为更难听的他也听过,之后便是他决定出远门的时候,没说什么类似风水轮流转,又或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狠话,人家也是为了闺女好,黄梁生还说如果换个角度,他可能会跟绝,拿着柴刀就直接赶人了。

所以走的时候,他也没给她什么承诺,他也知道她就是在等他说的除了我喜欢你之外的那句话。

黄梁生直到她要的,他给不起,至少在当时他给不起。

离乡之后,浑浑噩噩混了三年,这才遇到了一个贵人,兢兢业业跟了两年,这才赚了不少银子,再加上当时年纪并不算大,算是小有成就,又等了一年,做好身边琐碎事情之后,便回了头,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再者黄梁生觉得还有人在等他。

回乡之后,第一时间没见到故人,四下打听,却只是听闻她过的不好,至于婚嫁问题,没有问,起先还好,离乡越近的时候越是紧张,而且他那会的阅历,什么大起大落没经历过?就连跟一些官场员外打起交道来也是轻车熟路。

徐江南只是默然听着,至于说的是不是事实,他并不知道。

黄梁生傻笑着又说自己当时紧张到手心全是汗。

后来转弯换道见到了人,已然黄昏时分,她摆了个摊子,卖些针绣小东西,边上一个小男孩,瞧见一身与经年不同的他,只是沉默收拾东西,等收拾好摊子之后,他说自己正要说话,她却转了个头,对着旁边男人喊道,你还不去给孩子做饭呢!

黄梁生这才身子一震。

她这会才像看见黄梁生一样,很是清浅的说了一句,你来了?吃饭没有?

黄梁生这会低着头,吸了口气,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望着徐江南说当时为了不尴尬,只得借口说自己刚好途径,回乡看看。

后来她留他吃饭,黄梁生说自己还有事,没敢呆,便离开了。

再后来回到贵人身边的时候,心神不宁,屋漏偏逢连夜雨,办砸了几件事,让人给卸了职务,照理来说本该是让他冷静一下,清醒一下,黄梁生苦笑说自己就是当时迷恋上的风月场所,不经世事。

说完这些的时候,黄梁生已经醉的摇头晃脑,不过好在外头大雨降暑,也不用赶路,雨声清脆,黄梁生倒下去的时候,哼哼了两句,“这女人怎么这样啊!”

要说平常,这话黄梁生怎么也说不出口,太容易得罪人,今日要不是喝上了头,估摸着得憋一辈子。

而且按理来说,黄梁生哼哼唧唧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客栈又是一副喝酒喝酒的喧嚣样子,本无大碍,可如今是什么时候。南北寺经年再出世,大秦侍诏千年修仙,这种噱头之下,江湖里很难不起动静,无论是长安客,洛阳客,甚至远到北齐的渔阳客,只要对江湖还有那么一分憧憬的,皆是往中原西北而去,更加不用说世家,练武也好,让自家那些个小崽子出门也罢,总归是有益无害。

再是有些嗅觉敏锐的,更是看的长远,徐家子在卫城对阵九品不落下风,卫澈上京途中遇刺之后,悍然单身赴京,不说其他,就光这份气魄胆色,比之族中那些靠着祖辈荣光在外混吃混喝的兔崽子胜了不止两三点,还有江湖本不见动静的九品宗师一个个冒出头来,徐江南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这个江湖每过个几十年,总会出上几个妖孽人物,但是能到前辈这个层次的少之又少,最多就是吸引了一下眼球而已。

卫澈不同,逃婚出门一事早就传遍天下,已然成了笑话,可笑话之后呢?不过三五年,再归卫城,一举一动备受这些人的瞩目,不为其他,就为卫家在江湖中的地位,千年都是如此,谁都想独领风骚,自己没将家族带到那般位置,也都想用后人比比,就连常人也老拿隔壁家的孩子说话,他们就不是为人父母了?就算不是孩子问题,家里接班人这种大事总要慎重考虑,卫澈从江湖走了一趟回来,卫家不说焕然一新,至少最为关键的交接程序已经完成,虽说当中有卫家只有卫澈这么一个后继人选的原因,但是卫澈之后的举动着实让他们有些吃惊。

联姻程家不说,卫城韩家不动声色就没了,傻子都知道肯定有卫澈的推波助澜,还有就是卫家几十年的主心骨去世,卫家并没有像他们的看到的那般倾倒,若说是卫玦的举动,他们可不信,若说真是卫玦的想法,能容忍韩家在眼皮子低下跳这么多年?还有徐家子在卫家冒头那夜,卫澈看着像壮士割腕一般宣告全城,说辞极为巧妙,若是直接说,在江湖可能就会担上一个不义名声,即便如今义字当先的江湖已经变了味,可那份牌匾招牌还是得立出来。

而卫澈借老祖宗之死翻脸,只要有点想法的人都会觉得徐家子跟卫家老祖宗身死有关,这样的翻脸就理所当然了,而且不要人多,十个当中有那么两三个就行,烟雾大了,自然好过关,当然最为刮目的还是孤身一人入京,除此之外,就是平王府,一整个王府数百号人,一夜之间死了个干净,除却胆大包天的卫家,他们想不到还有谁有这么大的魄力在这风口浪尖上跟朝廷对着干,就算是取死之道也比他们族内那些只会说些花哨话的子孙要入他们的眼。

归结起来这是为何?难不成卫家就是出天才的地方,这话说出来不是让人笑的?但偏偏一个玩世不恭的子孙两三年内就跟脱胎换骨一样?就像个沉淫当中多年的此间老手一般,在处理有些事情的气态和做法上并不输给他们,而且胆色上更胜一筹,典型的初生牛犊,可这样的牛犊若是出在自家后院,瞧着也讨喜啊,怕就怕后宅子孙太多,却都是一些死气沉沉听死话的人,毫无生气,那才是死不瞑目。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先贤说的好啊,无论是“殷忧启圣,多难兴邦。”还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都在彰显一个道理,砥砺过风雨的总会有出采的地方,而磨练人最好的地方便是江湖这座熔炉。

卫家独子出门闯荡,若说陷入江湖已有一年半载还好,一个才出门的卫家公子,就算是在掩人耳目,若是能在卫老祖宗眼下跑出西蜀道那才是奇了怪了,定然是卫老祖宗的默认之许,他们宁肯相信是卫老祖宗在当时的无奈之举,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而后辈卫玦难当大任,可惜心性已成,再无机会,自然就将赌注孤注一掷到孙儿卫澈身上,如今估摸着死也是属于含笑九泉的那种。

不亏啊!尤其当今局势上,卫敬虽说碍于朝廷颜面离了卫家,可这只是一句场面话的问题而已,再者又说,卫家剑阁不是还有那名一招之下就能让青城山小师叔祖灰飞烟灭的老神仙,有这样的老神仙坐镇,卫家一时半会也倒不了,吃惊之余也算见到了这些千年世家的本钱,着实眼红,尤其等到卫澈活着回到西蜀道,领了卫城候的头衔之后,至少百年之内,卫家没人敢去招惹,一个敢袭杀王府的疯子,谁敢招惹?

种种改变,就是那几年的江湖之行,而今机会来了啊,堂堂卫家,一个独子都敢丢到江湖里去,他们这些开枝散叶数代的世家怎么不敢,十个出去,就算死了九个,能活下一个都是赚的。

很不凑巧,徐江南这边就遇到了一个,还是北齐那边的人,渔阳城刘家,算是这些年江湖沉闷之下的产物,要说整个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家里似乎没有,但在渔阳包括周边的郡城内却是小有名声,而今也不远千里让着后辈过来,不过比之卫澈,就要安全的多,后面跟着个七品宗师境界的师父,跟着同行的还有一名女子,是他的师妹,长相属于清秀的那类。

七品不算高,可也不算低吧,方云行走江湖,后面吴青也就八品,方家底蕴可不比卫家弱上多少,九品那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当今之下,似乎除了卫月这个妮子气运好到身边跟着个九品宗师,也没听说谁有这份鸿运。

行到此处,遇见倾盆大雨,便到客栈暂歇,才进门,取下斗笠和蓑衣,便听到黄梁生的厥词醉话,一句还好,男子倒没作声,他师妹只是皱了下眉头,等到重复第二次的时候,女子便变了脸色,三步当做两步走到面前,一手抓住黄梁生的衣领,娇斥骂道“女人怎么了,生你的还是女人呢!”

用力一扯,将黄梁生往后一带,一巴掌便拍了过来。

徐江南摇了摇头,见过脾气火爆的,也没见过这般火爆的,用手按住黄梁生的衣角,往下一拽,黄梁生脑袋一缩,正巧给躲了过去。

女子见状更是气急败坏,嘴里骂道“本小姐打你,你这个泥腿子还敢躲?”

说着又是扬起满是雨水的手掌。

徐江南见她不依不饶,叹了口气,只得站起身来,拦下招式后,苦笑说道“这位姑娘,黄老哥酒后失言,在下替他赔个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放过他吧。”

正巧这时,像是才察觉到此处动静的刘若云也是往前一步,拽住自家师妹的手臂,按了下去,毕竟之前徐江南的动作,他师妹没看到,他却是看到了七八分,对着依旧耍着小性子的师妹悄悄使了个眼色,拉到身后位置,这才拱手说道“师妹年幼,让公子见笑了。”

徐江南摇了摇头,端起一杯酒笑道“错并不在她,而在某这边,徐某便用水酒赔罪,此事便就此了结,如何?”说完之后,仰头一饮而尽。

刘若云面不改色,算是这些日子在江湖里摸索出来的简单道理,点了点头,拉着她往自家师父位置过去,喊了声小二,这会躲在柜台后面的小二这才偷偷探出头,瞧见此间场景之后,舒了口气,连忙诶了一声,然后从柜台内转了出来。

客栈内的酒客原本看戏不嫌事大,都是放下酒碟,闭嘴不言,眼瞧着没戏看了之后,叹了口气,若无其事的用手中筷子指着酒食喊道“来来来,喝酒,喝酒。”

刘若云一行人要了房间之后,从徐江南身边行过,女子错肩之时,低声骂道“没出息。”

徐江南愣了愣,然后连饮三杯。

活着难道不是最大的出息?

不过十年之后,徐江南再遇黄梁生,期间喝酒谈到此事,黄梁生却是扇了自己一巴掌,快五十的老男人就那么哭着跟徐江南说他后悔没将怀里的首饰给她啊,直到她临死的时候他回了一趟,那会才知道,原来他前脚刚走,她跟着隔壁男子又说了句,大哥,刚才不好意思。

ps好久好久没写过五千字的章节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请先生上路(五)

从一开始宁西居天穹架刀之日,到如今已然过了将近一月的功夫,齐红尘枯坐北地,后面便是戈壁,每天佛音袅袅,从之前的秋蝉之音,如今犹如洪钟炸响,天地共鸣,身上佛光更是如同皎日一般,清辉遍洒。

不过可惜,依旧无济于事,挡不住宁西居这一刀的下垂之势。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宁西居则是一路轻行慢走,一月之后总也到了北地,大约还有百里的时候,一整个背后悬刀的宁西居开了腔,朝着远处常人并看不见的人地段望了一眼,然后自顾低声说道“须弥芥子父,芥子须弥爷。山水坦然平,敲冰来煮茶。好句啊!可你想用芥子来藏须臾,也得问我宁某人答应不答应。”

一句话说完,宁西居依旧往前走,先是一步如平常两步,两步如四步,步履不快,距离却转瞬一逝,而天穹上的青色刀锋,也是随着宁西居的脚步,也是越垂越快,等到还有五十里地的时候,刀锋赫然坠下,砍破垂天之云,九天之上像是在一瞬间形成两道对流千丈的瀑布一般,着实惊人,而周边早先赶来的观事的江湖侠士,皆是目瞪口呆的天上变化,更有甚者已然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身子已经不自觉的蹲了下去。

一步数里,齐红尘身上佛音乍现,如同千百人士扛着大木同时撞钟,像似铜山西崩,洛钟东应。

宁西居面无表情再是一步,齐红尘眼眸紧闭,额间却是开裂,往下淌着血水,只不过让人惊异的便是,血水不是殷红之色,而是佛光金色,宁西居寒声说道“可惜了这佛根啊。”只不过话音未落,宁西居又换了副面色,就像换了个人一般,换了一副心性,犹如从地府出来的恶鬼,气急败坏骂道“可你为什么要来拦我?该死!该杀!”怨气滔天,天上青色长刀似乎也是通了人性,宁西居之下,垂落之势愈加急快,众人只瞧见天上平白出现一道白色规矩,而刀的影子样子已然瞧不真切。

“你修你的佛,证你的南北寺,济你的天下,我杀我的人,两不相干,可为什么你要来?!”宁西居声音低沉,怨怒喊道,“为什么!”

到最后的时候,他犹如不解困惑的人,只是追问,声嘶力竭,早无原本平静面容,杀气入髓,已然成障,犹如成魔,天上刀锋落下,一阵劲风铺天盖地,百里之外黄沙皆起,犹如平地起浪潮,浪分两边,百丈之高,气势惊人,方圆百里闻讯赶来的第一批侠士若是修为差上一点的,皆是一阵强风铺面,眼睁不开算是一回事,有些更是直接栽了个跟头,爬起来后也无尴尬之色,只觉骇然,望着宁西居所在的中心,远远之间一个黑点,如今就连近身的想法都没有,胸口如同被巨石压着,险些喘不过气来。

而在东北凉山之上,有一老一少一女坐在山巅,老少皆是望着宁西居的方向,女的则是望着背后瀑布,瀑布有水幕遮掩根本看不清下方,但她知道下面有一水潭,名黄龙潭,而在黄龙潭远处去几十里左右的地方,有个竹屋,他在那里住过,而今她也住在那里,晚上月明星稀,虫鸣鸟叫,尤其是风声穿林的时候,最像剑声,还有屋后树干上,总有几道参差不齐的剑痕,不过如今已经长成了树结。

卫敬有些无奈的往后看了一下,摇了摇头,前面一人入了魔障,后面这位傻侄女又何尝不是。

之前卫城韩府,他临走之时将那些稍稍能上台面的皆是取了人头,带着卫月踩着大门进去,平王府也是,算是入江湖之前替卫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再多就过火了,态度有了就行,也得给金陵一个面子,过犹不及。

不过才准备到北齐去看看那边的江湖,便又遇见这等大事,千百年难得一见,又折返回来,而卫月则是跟着魏青山一路北上,在青城山停留了一会,她没上去,怕上去之后被人误会,毕竟一个师叔祖就死在卫家手上,住在山脚客栈,望着金陵城内,像是变了一个人,开始会有心事,别人问也不会轻易说出来的那种,比之以前的俏皮活波判若两人。

卫敬也不知道如此变化是好是坏,这次再见,总觉得她懂事了很多,短短几个月,他觉得这个傻侄女就像突然之间长大了十岁,再也不是那个只知道偷偷跟在他后头讨要东西的小姑娘,按理来说,这般的成长是他愿意看到的,不过同样,很少见到她笑之后,又或者见到她开始知道强颜欢笑的时候,卫敬又会觉得生气,不是怪卫月有话藏在心底不说出来,而是怪一个人,一个不能当着她面说的人。

这次见了江湖的冰山一角之后,卫敬对于这个从未涉及的江湖很是期待,这会与魏青山相遇,便也跟着住在凉山深处,按照他的原意,是想再近一点,尤其是听闻到南北寺齐红尘的名号之后,更是好奇,他虽然没见过此人,但也知道他以前去过剑阁,剑阁之上,能上二层楼的寥寥无几,他几乎都能说出名来。

只不过遇见卫月之后,想了想,也就停了下来,正巧也想见一个人,一个让他用二十年来破障的人,只是现在那人还没有来而已。

说来也怪,有些人就不能念,一念自来,李闲秋就是这种人,卫敬看着那边天地异像,即便隔得远,也满腔震撼之意,魏青山神色不明,只是哀苦叹息,卫月听到悉数的脚步声,转头望向来路,不多时,便瞧见一男一女上山而来,眼神一亮,她从魏青山这里得知了很多关于徐江南以前的事,再加上天台山知道的那些零碎场景,对一个女子来说很容易拼凑出一来一副伶仃凄苦的成长史。

知道他的过去,自然也就知道这么些年教授徐江南的人是是谁,李闲秋她怎么也听说过,除却卫敬这个二叔不说,天下评传遍天下,此人凭借一纸文章,再加青城山一剑,虽说此剑在江湖口碑上亦正亦邪,可依旧稳坐魁首,不过当时初听徐江南是跟着此人过了十多年的时候,恍然大悟,难怪她觉得后者外冷内热,喜欢装作一副不近人情的冷血样子,却又暗地做一些让她心生温暖的事。

等到距离近了之后,卫月抿着唇,望着李闲秋沈涔二人,男的虽说一头银发,可丰姿仙采如何也掩盖不住,女的同样荆衣在身,精致面容却犹如天人,不禁看得有些呆滞。

就在卫月打量李闲秋的时候,李闲秋也望向卫月,微微一笑,面容平和,而沈涔嘴角带笑,眼光也是放在卫月身上转悠,魏青山从卫城离开之时,带上了卫家小公主,如今魏青山在此处,卫敬也在此处,这名女子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只不过当初初闻她与那小子关系不清不白的时候,有些恼火,只不过后来有人细说到她为那小子做的事,莫名之间总觉得像年轻时候的自己,或者说比她更为痴绝,心里反而有些为她鸣不平,以至于寻常时候将这些琐碎小事说给李闲秋听的时候,也会碎嘴几句负心人,只是究竟在说谁还有待商榷。

魏青山转过头,望了眼李闲秋,乐呵一笑,当年觉得跟这种人打交道,怎么说也要多长几个心眼,不过如今来看,不亏,一身剑术交个那么个小子,不说值吧,肯定不后悔,对于李闲秋这人自然也就没有太多恶感。

而卫敬也是转过头,眼神复杂看着缓步上来的人。

李闲秋点了点头,似乎是像是老友相见一样,魏青山等了一小会,然后询问说道“他过去了?”

李闲秋嗯了一声。

魏青山指着李闲秋笑骂说道“肯定是你下的套。”

李闲秋没有理这江湖老前辈,神色冷淡的看着天际边处,半晌过后问道“老前辈,你信命吗?”

魏青山怔了怔,回过神来后,伸手摸了摸立在旁边的重剑剑柄,爽朗笑道“可能有命这个说法,可老夫不信。”

李闲秋很是罕见的转头一笑说道“那吕清过去,便是命中注定,李某只是将日程提前而已,再者又说,天下少死几个人,不正是老前辈这代江湖人的夙愿?”

魏青山摇了摇头,显然不信面前人会有如此好心肠。

李闲秋也没解释,话说出来就行了,要是别人,可能说都不会说,信则有,不信就不信,与他何干?又是将视线瞥向那边风尘之中,其实如今他也瞧不太清,看了半晌之后,轻声说道“卫澈入京,性命无虞,不过三年两载的就别妄想能出来了,陈铮看着像通过卫家对江湖下手,实在不明智,都说侠以武犯禁,可数千年来,也没见哪个朝廷将江湖整顿成自家的后花园,充其量也就是在这多事之秋借着卫家的名声让西夏的江湖都乖巧一点,不过可惜,似乎有人从中作梗,不过受益的还是你们卫家。”

卫敬心里石头落了半分,舒了口气,想了想之后,微微躬身,作了个揖,十数年的执着,在觉得不值一提放下来的时候,便也似乎可以弯下腰。

李闲秋伸手制止,望着风云变幻的天边说道“陈铮野心很大,眼里也揉不得沙子,此番给卫家的越多,到时候肯定也会加倍收回来,当然,这也是后话之中的后话,这也不是说他就是个小气的人,相反,陈铮很大气,只不过朝廷和江湖,往往只能存其一。”

说完之后,李闲秋转过头,看了一眼卫月,又将视线放在卫敬脸上,似笑非笑说道“这一切,其实你断可不必来找我,问卫玦就行了,他有谋,决而不断而已。”

卫敬脸色一变,也就是一瞬,便又恢复了原样说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入局?”

李闲秋呵呵笑道“不就是想在西夏朝廷面前往李某人身上泼脏水,等此间事发,那些卫家做的见不得光的,胆大包天不将皇权放在眼里的事,金陵自然而然就会对号入座到李某身上,谁要卫玦装了二十年的孙子,却当了二十年的老祖宗?”

卫月听的云里雾里,魏青山也是一副惊异神色,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为荒唐的笑话。

卫敬默不作声。

李闲秋给沈涔使了个眼色,沈涔心领神会之后,走到卫月跟前,拉着卫月的手热枕说道“这是月儿吧,来来来,让姨好生瞧瞧。”

卫月脸色羞红,却有些不知所措,在以前的时候,她极为自信,但自从遇见徐江南,那夜撑起所有的勇气表明心际又被拒绝之后,整个人开始变得有些不自信起来,在这时见到一位貌若天仙般的贵妇人过来,有些受宠若惊的局促神色。

不过沈涔可是察言观色的此中好手,轻轻一笑说道“这么俊的闺女,长相可不赖,不像姨这会,得靠水粉胭脂骗骗人,都人老珠黄了,徐江南那小混蛋是瞎了眼,早知道他是这般性子的人,沈姨当年就不该护着他。”

卫月脸上红色更甚,尤其沈涔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荒唐话语,整个身子都觉得有些瘫软,却又只得强撑点头,任由这名姓沈的女子给带到一旁。

卫敬瞧到自家侄女被人三言两语就摆平办妥,叹了口气,暗想着真是一物降一物,一个名字,便能在她心里掀水成浪。

李闲秋等到沈涔将人带离之后,这才闭眼轻轻说道“李某虽然没去过卫家,但卫老祖宗的事却是听过不少,当年广杰江湖人士,便是知道自己大限到了,这就是命,不认不行,即便是有向阎王再借二十年的魄力,那也得黑白无常点了头不是?

掉境三年之后,卫家开始在江湖收敛动作,瞧着是西夏朝廷的压力,实际是压在卫玦身上的担子太大,开疆不足,守城有余。不过好在卫玦有谋,借着卫秦的名号镇住了许多魑魅魍魉。这是一招好棋,可惜了啊,落子手劲不够,收官手劲不足,若是卫澈再迟上几分上京,说不定李某也瞧不出来。

当年徐暄入卫城,办了一笔买卖,可买卖买卖,向来都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即便徐暄拿准卫家七寸,一夜之间怕也太快了点,其中定然有卫秦去世,卫玦的身上的压力所致,需要这么一个卫城候的头衔来给他撑撑底气。

今日卫澈上京,若真是卫秦所谋,估摸着还得拖上个半载,江湖可都看着卫家,江湖名声不可失,死上几个人又何妨?卫秦觉得卫家起于江湖,定然要依于江湖,卫玦是个书生,遇事想求个周全,要死人就尽量少死人,少死人就尽量不死人。呵呵,目光短浅。”还有揭人面皮的难听话语李闲秋没有说,便是卫玦妻子之死,这种事常人看不透彻,可李闲秋不用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无非懦弱而已,想着一整个家业,宁愿枕边人被逼身死,却不敢胆大包天一次。

魏青山有些讶异望着卫敬,直到这后辈小子点了点头,魏青山似乎这才相信李闲秋说的话语,这个消息传到江湖里,怕也是一阵海啸,不过对卫家却是有害无益,魏青山想了想,询问说道“青城山的苏道长是你喊去卫城的?”

李闲秋摇了摇头,此间事只跟他有关,摇头只是不想说的意思而已。

魏青山叹了口气说道“可惜了。”魏青山知道这苏烟霞是去求死,当时跟剑阁那故人对拼,估摸着也没尽上全力。

李闲秋望着天边战场,稍许之后,也是喃喃说道“可惜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请先生上路(六)

宁西居面容狰狞,杀气横溢,而齐红尘也好不到哪里去,面目全非,七窍都是往下流着金色血液,身子上下隐隐约约形成数丈高的金钟,灰尘不进,身上衣袂这才稳妥的伏在地面之上,宁西居喋血的舔了下嘴唇,表情诡异,继而往前重重一踏,天穹上千丈横刀一闪而过,终是劈在齐红尘身前的金色巨钟上,猛然之间,天地似乎为之一静,方圆千里,无论是谁,皆是觉得一阵耳鸣之音,像是一瞬间耳聋了过去,只听到一击铿锵,继而整个声调不断上扬,继而四方野兽皆是怒吼回应,天地阴沉,像是突然之间九天下垂千百丈,猛然之际,一道手臂粗的紫雷从天儿降,北地之人目瞪口呆,满腔的震撼澎湃。

尖锐的长空鹤唳骤然响起,风起,雨降,热浪如潮涌,凉山深处,卧虎长啸,狼吟不绝。

齐红尘一口精血喷出,却如佛陀坐立,金钟不散,却是向下塌下。

宁西居白衣如玉,衣玦偏飞,背着无弦之琴,等了盏茶功夫,背过身子,单手猛然覆下,金钟嗡嗡作响,半晌之后,化作金光支离破碎,齐红尘再是一口精血吐出,口嘴不停,手脚像是解脱一般,无力耷拉了下去,再无人样的向后倒去。

做完这么一切,宁西居却没急着往前走,反而向后看去,闭眼静静等着,小会之后,宁西居睁开眼,声音亲和说道“圣人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邱玄笙,你此番过来,是友是敌?”

话语落下,一老者牵着一小孩渐次显露出来。

老者白发虚妄,站在眼前,却让人瞧不清面容,小孩则是皱着眉头,牵着老者的手,不胆怯,也不害怕,只是疑惑的看着宁西居。

天下传闻早就正道飞仙的青城山掌教邱玄笙,这个名字,老者自己可能忘了,但整个江湖都会记住,如今被宁西居给生生点破,又是一层涟漪在江湖之中动荡开来,哗然一片,若说大秦侍诏,南北寺的僧人还不算江湖巨擎,那这个青城山掌教的算是老妖怪一类中的翘楚吧。

老者先是默念了两句邱玄笙,神色无常的抬起头,“宁白衣,早在当年,老夫行走江湖初见你二人行善,心悦之下给你二人算了个卦象,可还记得?情愫福源由天定,一见白衣误终生。如今看来是老夫算错了,应该是白衣见你误终生才对。”

宁西居微微闭眼,却是不搭理,他怎么会不记得?这条谶语是算给她的,当时他二人还不信,以为这道人只是为了些铜钱,不过经年之后,在他快要忘了这件事的时候,她不知道从那本书上瞧到一句诗,又或者在哪个小曲里听到的词句,在他斫琴的时候过来念给他听,眼睛有些红润,像是哭过一般,宁西居知道她的秉性,外冷内热的人只会在熟络的人面前嬉笑夸赞,而外刚内柔的肖嫣只会在听曲或者在书上瞧到什么虚假情景而潸然泪下。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一开始他不解其意,直到后来回想起那条谶语,满心温暖,再后来似乎她就喜欢上了这种原本不喜欢的表达方式,什么夜阑卧听风吹雨,晓看天色暮看云,只不过她只说半句,让他自己去想下半句,他想不出来,她也不生气,觉得年岁还长,想到白头都行,直到后来病入膏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这才问他,因为知道不问,以后可能就听不到了,也问不到了。

他只是摇头,她也就是轻笑,也不替他解惑,只是让他一定要记着这些个句子,满脸的得意之色,她心里盘算着,等自己过世之后,他可能会喜欢上另外一个女子,可能是个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温婉女子,毕竟天下人都喜欢这样的,她也不求他能记住自己多少年,只要他想不到后半句,每每念起,那不就自然而然的会想起自己?

他也没想太多,也想不了太多,脑海只是空白和胀痛,微笑握着她的手,清凉的就像握着冰块一般,只不过怎么也也捂不暖和,等她睡过去,再也醒不来的时候,宁西居这才抱着头蹲靠着竹屋哽咽。

再后来下山,事隔经年,行走路上,碰到几个刚结伴听完曲的小姐,就像肖嫣当年红眼的表情,用手巾抹着眼,说着刚才曲里听来的词句,生怕回府之后忘记,不能及时誊抄下来。

擦肩交错的时候,偶然听到几句,他身子一震,大街之上,旁若无人的两行清泪,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是你,冰河是你,晓看天色暮看云,后半句他默默念叨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想着这些过境往事,宁西居脸上温柔,心痛的就像被人插了把刀子,如今正血淋淋的往外抽着,眼眶血红之下,又露着微红微润。

邱玄笙轻轻感叹,“得一人而得天下,失一人而杀天下?宁白衣,回头吧,肖姑娘定然也不想见你入魔!”

宁西居强行将自己从回忆中拖拔出来,微抬眸子,摇了摇头痴狂笑道“若她活着,不想看宁某人杀生,宁某人绝不提刀半分,可她死了,这话便就晚了,当年宁某人没守住她的人,如今却连魂魄也守不住,罪在宁某自身,可天下那些提剑口口声声说着侠义之心的人,却是抱剑旁观,他们就没罪?

哈哈哈……皆是该杀,等杀尽了该杀之人,不劳你操心,宁某自会去见她,该死之人不死,宁某无脸去找她。”

邱玄笙黯然低头。

宁西居又是转头,看着邱玄笙挖苦说道“如今世道,家不像家,国不像国,文人不像文人,武人不像武人,江湖人也不像江湖人,留着何用?青城山空攒千年世运,就是为了让这些人抬头仰望?就不怕到时候被人一把火烧个干净?”

邱玄笙抬起头望着宁西居,眉头微缩,当年徐暄上山,他也有过这般神情。

小男孩莫名之间却是胆怯起来,并不是怕宁西居,而是这名老者,他觉得老人有些生气。

宁西居闭眼,再次睁开之后,脸上温柔神色换成冷毅,斜视老人,脸上笑容转瞬即逝,望着南方轻声说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了,那些气运取自世人,我便帮你还与世人。”

说完一手覆下,早夜南下的那道血色长剑从九天之上坠下,宛如一道流光,径直朝着青城山坠落下去,倏然之际,数道青蓝色的光影冲着血剑而上,不过可惜,还未临近,便以更快的速度下落回去,再往后便是数道贼子安敢的怒发冲冠,而血剑却是不问不顾直接落下,再无动静,似乎是色厉内荏的光景,再无动静,可只有邱玄笙知道,青城山后九莲池,紫气仙莲怕又要凋了一株。

于此同时,卫家剑阁之上,也是血光一闪,两道身影直掠而上,青白剑光一闪,却又狼狈窜回,尤其崔恒天,一脸震惊神色的望着郑白宜,摇头苦笑。

宁西居以北偏东的吴家,葬剑冢上,三名白须老者提剑轻掠,直上云霄,三剑从不同方向砍在血剑之上,大力倾泻,血剑只是微微一滞,却犹如被激怒的洪荒猛兽,骤然弹开三剑,速度尤甚之前,猛然落下,在葬剑冢内消失不见。

邱玄笙的脸色开始有些难看起来,青城山九朵紫莲,这是青城山人世代守护的东西,从大秦开始,九朵同开,天下盛世,再往后,每过千年便凋落一朵,也有凋而后开的,不过也就如同昙花一现,只出来个花苞,便又给枯萎下去,再到西周,有过一段时间原本凋谢的紫莲又是货真价实的开过一朵,天下安定三百年,无出事端。

邱玄笙数千年的观察之下,似乎觉察到了这么一个道理,江湖和朝廷,朝廷安定,百姓祥和,紫莲似乎便会盛开,但江湖安平,紫莲必然长久,纵观历史长河,那次紫莲凋而后开的数百年来,江湖无大侠,或者说,江湖人人是大侠。

江湖人人是大侠,都有侠骨心思,不用朝廷管制,天下自然安定,但这个瓷器活邱玄笙揽不下,而且后遗症也大,若是一个不甚,就同如今一样,他告诉宁西居前方是悬崖,回头是岸,宁西居也不会理,只会自顾往下跳,动辄不乱,一乱至少就是数甲子的功夫。

但江湖无大侠,人人都是自危心思,邱玄笙不说肯定,至少要比上者要好,而且要乱,有着朝廷管制,也翻不了天,也乱不到如今的程度。

即便上者偏向道门的无为而治,后者偏向法家的不殊贵贱,一断于法,邱玄笙数千年遍览百家,到不是认为法家就比道门要高端,只是他觉得法家所说是到达天下安定的最快途径,而道门的清静无为,便是在此之后的最高境界,这才收天下气运于青城山,形成灵脉,藏于数地,卫家一处,吴家一处,青城山一处。

卫家剑阁两位老人便是此用,护着天下气运的灵脉。

可其实邱玄笙见惯了天下所有潮起潮落,云卷云舒,但似乎是忘了一个问题,天下安定,同天下盛世其实是两个概念,两个有着差不多的相同点却又不同的光景。

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这是安定,盛世则是百家争鸣,二者境界不同。

再说当年徐暄,西夏一副夺取天下而称王的霸道卦象,这位年轻重臣又是一副特立独行的权臣样子,待人接物皆是尖锐,犹为自傲,在此之前,二人并未接触过,这当然也是取决徐暄名声不显,等到名声显露的时候,却是一飞冲天,上了青城山,此后邱玄笙找到谢长亭以天下评为由谋了徐暄,说是为了心中那股气,其实也有这方面不可说的原因在内。

徐暄当权,下药太猛,不仅江湖受不了,满朝文武也受不了。

不过如今说上太多也无大用,宁西居一剑之下,数千年的心血就此毁于一旦,邱玄笙两颊微颤,手掌微抬,半晌之后又是放下,重重叹了一口气。

眼下如此,他也唯有去收拾残局了啊,亡羊补牢?真要到了亡羊补牢的境地,那就晚了。

老人牵着小孩,也不管这个始作俑者,径直走到齐红尘的身边,伸手捋了捋鼻息,微乎其微,老人微微躬下身子,正要将人搀起。

又有一人负手踩云而来。

宁西居抬头望着天上之人,眼神迷离,像是失忆了一般的茫然,但又觉得认识。

老人停下手上动作,转过身子望着来人,脸上闪过一股久违的欣慰神色,苦笑说道“你来了?小师弟还好吗?”

吕清只是点了点头,不知道回答的是哪一个问题,又或者两者都是。

接着吕清便将视线投放到宁西居的脸上,声音不大,却让宁西居身体为之一振,“宁侍诏,可还记得寡人否?”

宁西居苦涩抬头,难以置信的望着来人,盏茶功夫之后,这才开口说道“罪臣宁西居,见过王上。”

吕清却是不理,也像没有听闻过宁西居做的丧心屠城之事,反而遥声说道“宁先生,寡人此来,尚有几许疑问,还望先生解惑。”

宁西居平和说道“王上但讲无妨。”

吕清微微闭眼,几千年未曾为君,可是骨子里那股九五之气却是货真无比,声音悠长说道“今知者不以言谈教,而慧者不以藏书箧,皆为名利仕途,寡人当如何?”

宁西居不假思索回应说道“事者为也,为生于时,知者无常事;书者言也,言生于知,知者不藏书,当阖天下而烧之。”

吕清闭眼再问“上下一日百战,臣之所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寡人当如何?”

宁西居仰头说道“欲为其国,必伐其聚;不伐其聚,彼将聚众。当阖羽党而杀之。”

吕清又问,“君无为,法无不为,出于法,归于道,而今法已行行,寡人当如何?”

宁西居轻言说道“赏罚刑过于众人,以刑法之严,立王道之威。”

吕清缓缓睁眼,望着当下之人,声调徒然提高,“先生功过于朝,而今天下将安,却弑万民,毁朝野之根基,寡人又当如何?”

宁西居心平气和,闭眼说道“王道于行,天子犯法与庶人同罪,应昭示天下,车裂于市。”

吕清拂袖而立,寒声说道“寡人闻道,请先生上路!”

声如九霄而来。

ps一天事比较多,又到毕业季,书可能更新慢,但还是那句老话,不会太监!



第二百九十七章 凉州刺史李怀

黄梁生也不知道见了周公几回,总之醒来的时候已经断了片,徐江南也没同他说上那天之事,任由他傻人傻福,秦晨而今对于这些事情也懒得出面,任由徐江南折腾处理,若后者能解决,他也乐见其成,若后者不能解决,说真的他出面了似乎也没用。

不过这番交错之后,徐江南和秦晨一伙人再往长安走,时不时便会碰见一些往西北过去的佩剑公子,有些还是锦衣,头戴高冠,腰悬秦佩,大摇大摆,有些似乎已经吃了点小亏,知道藏拙,无一另外,队伍之中都会带上个镇场子又或者老江湖一般的人物,大多六七品的样子,也有过八品小宗师,就像春后蚂蚱,陆续从土里爬出来。

徐江南和秦晨大约又走了半旬左右的样子,算是到了长安脚底,在行个几日功夫便能见到长安这座心仰的古城,而这段时间也没遇见像那白须老者那般过来刺杀的人物,长安也无太多动静传来,像是成了死水一般。

不过到了此处的时候,秦晨却让队伍换了个方向,绕了个道,没有径直朝着长安过去,徐江南也没问原因,以为是他听到了什么风声。

到了晌午时分,整个队伍停了下来,有人入了营地,同秦晨说了几句清浅小话,徐江南靠着大树遮阳,同黄梁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后者兴致也不高,阳光太盛,像是被晒焉了一般。

聊着聊着,徐江南瞧见秦晨的脸色,皱了皱眉头,然后背剑过去,黄梁生假装没看到,背过身子打了个哈欠,闭眼准备休息一下,用来应付下午的赶路。

秦晨走在前面,徐江南跟在后头,二人之间一直没有开腔,那天事后一直如此,前者觉得少说少错,免得又得罪这位如今正在风头上的徐家后人,而徐江南则是不屑,就跟当年徐暄一般的性子,对于这种世家子好感不多,更加不用说当日还同他耍了一番心机,这种故意低头做出一些瞧着像讨好的事自然也就不屑去做。

心照不宣的大概走了数里地,入了乡巷,正巧晌午时分,各户人家炊烟袅袅,青烟弥盖在黄土草屋之上,氤氲不散,入村的时候,正好遇见几多乡野人士,汗流浃背,扛着锄头细数着下午要做的事宜,然后又看了看天色,满心喜悦,似乎今年老天爷给了不少面子,能抢在谷雨之前做完播种插秧的活计。

不过一小会之后,觉察到了一旁的徐江南和秦晨,警惕意思浓厚,背后议论纷纷,他们这些人淳朴归淳朴,但对外来人也有不少防备,而且正因为这种眼瞧着就能觉察到的防备,才更加衬托出淳朴和无心机。

秦晨倒是轻车熟路迎上去,说道了几句,结伴的乡野农夫立马换了副热情脸色,指了指村中方向,秦晨这才拱手而去,这一不做作的拱手倒是让徐江南有些刮目,也让那几位农夫有些局促,不知道如何应对,想了想,皆是散去回家。

入了村,秦晨带着径直往北,一路走到一方柴屋之下,周边用枯木竹子圈了个小院出来,左侧养了些许家禽,用篱笆围着,旁边种了一些蔬果,右侧则是一方石桌,下面几块并未打磨过的石头,坐着一位发白老者,发丝青黑交加,低着头正用笔圈点着什么。

秦晨恭恭敬敬站在门外,伸手敲了敲柴门。

老者闻声转头,一脸温和望着院外,似乎有些看不清人,眯了眯眼,觉察到是自家女婿之后,一脸温和,不过继而又是看到背后的徐江南,笑意便淡了下来,过了一会,这才叹息说道“都进来吧,站在门外像什么话。”

徐江南站在院外之时,便就有了几分猜测心思,等见到秦晨的作态之后,便也就知晓了老人身份,进了门,无论有着什么样的偏见,但对于任何人都会经历到的年老位置,作为晚辈的他也是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李怀摆了摆手,指了指旁边石头说道“坐吧,饭还没好,老婆子正在弄。”说完转而看向秦晨,笑道“晨儿,去吧,帮老婆子添点柴,她一个人又要烧火,又要烧菜的,忙不过来,老夫腰又不好,这两年下来,一弯腰晚上就睡不着,到时候还得折腾到她睡不着。”

秦晨笑了笑,嗯了一声领命而去。

徐江南听二人拉着家常,似乎秦晨对于这些东西很是熟络,看样子没少做过,坐下之后,李怀将纸笔合拢放在一旁,然后给徐江南添了杯茶水,眉目不抬,声音枯老说道“莫怪老夫愚笨,见公子面相有几分像是故人之后,恕老夫唐突,公子可是姓徐?”

徐江南点了点头。

李怀哦了一声,也是点了点头,想了一会之后,然后说道“都是些粗劣茶叶,公子若是不嫌弃,先润润喉,什么事等降燥消火之后再说。”

徐江南嗯了一声,低头喝茶,这会一只黄鸟停在房梁之上,轻轻小跳,啾啾个不停,让人心喜。

而这个传闻已经在刺史位置上时日不长的老人也是轻轻啜了口茶水,等到苦涩过后,这才开口说道“徐将军是冤死的,但是死的不冤。”

徐江南皱眉,静待下文。

李怀深深的看了眼徐江南,瞧见他并未因为自己后半句的不妥而生气,这个世道,善于听人说,即便是妄语,能沉住气,便是好的,老人赞赏说道“孺子可教。”

说完之后,李怀像是在翻很旧的回忆,眼神浑浊,就同寻常上了年纪的农夫毫无差别,想到极处之后,抹了把就像干涸河床一般的老脸,声音也如风声从河床穿梭而过的样子,很有年代感的说道“当年你爹找上老夫的时候,老夫着实有些受宠若惊,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老夫在当年深以为然,不过可惜,别人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像老夫这样的穷苦人,别说帝王家,就连士族都瞧不上,再加上那会的儒道法墨诸子看不上诸子,老夫当年先入的纵横,后来转的儒生,人家冷暖就不说,白眼吃尽,当时老夫就纳闷了,你说都是读书人,怎么就泾渭分明的那般清楚?

后来觉得对不住老婆子,懦弱了一回,投了江,被当今圣上给救了。没什么好藏的,能骗过别人,难不成还能骗自己?再往后经历过一些事,觉得士族之中出将相是有道理的,寒门士子有才的也多,但为官为吏的时候,眼界不高,办事结果可能一样,但的确不如士族的圆滑漂亮,这一点否认不了。”

李怀顿了一下,望着徐江南笑道“而之后,一直到老夫做到了刺史位置,也没再见过徐将军一面,可老夫知道,这个刺史位置,也是你爹给的。”

李怀瞧着徐江南细听的神色,眨眼说道“可无论你信与不信,老夫还是要说,你爹给老夫的是个机会,而不是这一顶官帽,若你觉得当年你爹在朝中有私心,想着用刺史位置拉拢老夫,那便真是大错特错了,第一,若老夫是这么个人,定然入不了你爹的眼,第二,你爹若是这样的人,别说西蜀,就连当时想要带兵南下都是个问题。”

徐江南似懂非懂。

“你现在不懂是应该的,等哪天你到了你爹的位置上,你就懂了。”李怀端起茶水一边喝着,一边说道“而在当时,圣上其实并不看好,凉州太乱,贼寇太多,更有甚者,有人白天是乡野长者,到了晚上,便是杀人窃贼,圣上怕老夫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整治不了,到时候还得找人收拾个更烂的摊子就不好了。

还不如在朝廷之中找个德高望重之辈出来,一劳永逸。后来圣上找到了老夫,跟老夫坦诚布公说了此事,你爹推老夫上这个位置,圣上也怕是交情问题,毕竟此事若是出了个差池,老夫这辈子估摸着也就是外放的五品官,老夫后来想了想,还是应承了下来。”李怀抬头看了眼徐江南,咧开嘴露出黄牙,笑了笑然后说道“第一次能位居高位的时候,老夫就因为少了点胆色,错过了机会,这一次无论如何也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徐江南只是静听,虽说李怀像个长辈一样无重点的絮叨,他也没有任何嫌弃烦恼之色。

李怀缅怀神色很甚,似乎又回到的当年意气风发,端着茶久久不饮,然后傲气说道“可即便如此,圣上离开长安之时,也只是老夫当了个代刺史,其实也有保护老夫的意思,圣上想给寒门一条富贵路,你爹太过异类,哪能年年出个异军突起的徐将军,也没那么多战功分封不是,不适合寒门效仿,可老夫不一样,是从朝廷班子底层爬出来的,这番若是功成,便能堵住满朝文武不纳寒门的悠悠之口,这也是能在数年之内开恩科的原因。

这一点老夫没让你爹失望,真要说起来,这个刺史位置在当年还就只能是老夫来坐,就算是曹老头子都坐不稳,曹老头子是个实打实的儒生,要说教化手段,在当时的西夏,他要论第二,没人敢论第一,可要说到长安当时纷乱局面,他治不了,说句不好听的,嘿,他曹某人还真就没老夫有手段。唯有昔日赵京兆,才知晓长安底细,有计可施,不过可惜,赵场这老京兆敢打敢杀,长安倒是清明了一段时间,不过杀心太重,最后惹火烧身,早早归西,至于朝廷其余那些人,估摸着你爹可以,但太过大材小用,圣上也不会将你爹放过来,除此之外,要说合适,老夫瞪大眼睛,在青天白日里打着灯笼去找,怕也找不到第二个。

长安是出了名的豪强富绅多,权贵子弟多,还有流氓盗匪多,这三类人盘根交错,大隐于朝,中隐于世,曹老头子那份治世之道,嘿嘿,擦擦屁股还成。”

徐江南听到老人说到兴头上竟然大放厥词,也是刷新了他对这老人的印象,轻轻笑了笑,不过用喝茶掩饰了过去。

李怀睨了一眼面前的年轻人,摩挲了下手心,笑问说道“老夫考考你,若你处在这位置上,应当如何?”

徐江南轻轻一笑说道“老爷子先前不是说了个赵京兆,杀他个满眼桃花红。”

李怀愣了一下,哈哈大笑,却没有否认,眼里欣赏之色更加。“那三类人若是让曹老爷子过去谈教化,那不是对牛弹琴?本就是个吃软怕硬的角儿,你把他打趴在地,说不定他拍了拍屁股起来,非但不恨你,还得抱着你腿喊你爷爷。

朝堂中人为了自保,很多都扎党扎群,换谁过来就算有手段,来几个所谓的‘同道中人’说说情,那刀子照样下不去,你爹就是瞧见老夫无根无萍,再者搁现在来说,朝廷之中还有凉官越官的说法,在二十年前,老夫一个寒门子弟,跟他们不对路数,也就没有情面可讲,所以这个刺史位置也就老夫能坐稳。不过呢,瞧着样子,跟曹老头骂了那么多年,似乎也该交权了,恋栈不归可是大忌。”话虽然这么说,李怀眼里的落寞之色徐江南看的一清二白。

李怀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事终不能幸免,继续说道“说你爹冤死,这事是真的,而且不止老夫知道,满朝文武也都知道,你爹反不了,你爹是个比聪明人还要聪明的人,若他要反,在蜀地就可以找个借口不归朝,天下之地,为西蜀最为易守难攻,就连关中城墙百丈也不及,为何还要回京复命?满朝文武装傻充愣而已。

可说你爹死的不冤,这话也对,朝廷中人想他死,江湖世家想他死,就连北齐,也想他死,但要说没有活路,这话放在现在,我都不信,不过十条偷生活路之中,你爹选了条取死之道,说老夫明哲保身也好,胆小怕事也罢,在老夫眼里,徐将军就是死得其所。”

徐江南眼眸微低,像是有些愠色。

老人呵呵一笑,不问不顾又是说道“打天下哪有不死人的,你爹只不过死在了一个错误的地点上。选了条让老夫最敬佩的路。”老人吸了一口气,吐出来之后才畅快说道“你爹在西夏朝廷位高权重,你觉得会没人想去抱这棵大树?又或者说是你爹为了避嫌党派权臣的名头,怕圣上起疑心,皆拒之门外。”

老人轻哼一声,摇头说道“你爹其实打心眼了瞧不起这些人,纵横之术讲究谋兵谋国谋天下,朝廷那些将仁义道德挂在嘴边的背后却是谋权谋利谋名声,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爹愿与老夫说上几句,喝过一次酒,老夫觉得荣幸之至,可同样也觉得悲哀之至。

放眼满朝,求权之人太多,读书人读的是治世之道,明理之道,却不是求权之道,为官之道。”老人悲哀闭眼,感概说道“说到底,就是风骨歪了啊。一个只会上奏朝廷说地方祥瑞的张鸾,一个只会在锦绣文章中夸夸其谈的霍广汉,还有就是阴谋阳谋只会用在争权之上的严骐骥……数不胜数。”

老人眉眼低垂,自嘲说道“老夫说了这么多人,可其实自己也是贪生之辈,换做当年,估摸着也是苟且藏名,了却余生。”

徐江南默不作声。

李怀望了眼天,天边很蓝,他却是惆怅满怀的说道“可其实在他们眼里,你爹才是‘风骨’不正,还有如今敢为徐家言的礼部尚书周东年,可惜了,满门抄斩,不过这老头子似乎早有先见之明,打发自己的儿子去云游天下,倒没断这份周家香火,比起他,老夫实在是汗颜。按理来说,这事得我来做,又或者说至少得为你们徐家出出声才对。”说完之后,李怀径直看着徐江南。

徐江南摇了摇头,知道他在等什么,善解人意说道“不怪,我爹的事没必要将老爷子的身家也搭上去,”

李老爷子不出声,只是深深望着徐江南,小半会之后,将手上已经凉了的茶水放下,呼了口浊气出来说道“你爹就是这份心性,而庙堂那些人就是吃定了你爹不避不闪,先不说二十年前错综复杂的局势,你爹瞧不起朝廷那些脊梁弯了大半的人,而这些人便是借着天下评作势,想把你爹给拉下水,若他避了,那之前作态也就成了笑话。这是谁都能看出来的阳谋。就算圣上……”李怀说到这里之后,想了想,没有继续,将话给咽了回去又是说道“你爹赴死之后,你娘也跟着离世,老夫想着徐家一脉似乎就此而终,至于背上什么名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再加上若是你爹背上国贼名声于西夏朝廷有益,老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前段时日,听到说徐家还有人存活于世,这才觉察到似乎是老夫错了。倒不是老夫舍不得身家,若是只死老夫一人,能将你爹落实二十年的名声扳正过来,老夫也愿意,可老夫之下还有两代人,老夫一倒不打紧,这些年为了将一些脊梁正的读书人送到青云路上,没少得罪人,就这么撒手离开,置自家后人不问不顾,不愿也不甘啊。”

徐江南紧紧抿唇,站在横梁上蹦跳的黄鸟突然胆大包天的跳到石桌上,低头啄吟。

正是这时,李怀站起身来,闭上眼,微微弯腰,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只不过腰没来得及弯下,徐江南便用剑匣撑着老人,徐江南紧接着说道“老爷子,小子过来并不是寻仇,又或者讨债,再者老爷子也没欠徐家什么,若是受了这一份大礼,到时候去燕城之时,我爹说不定得从墓里跳出来将小子的腿给打折。”



第二百九十八章 得意至极

老人神色落寞,这腰没弯下来,心结便没打开,徐江南虽然说得俏皮,但他也能觉察到那份口气言不由衷,这事放到他身上也一样,若他奋力提拔一人,到头来落败的时候总归想看到后者为自己出点声,不说懊悔,往后世代再无交涉,交情上自然就此而终,也无瓜葛,不然怎么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可徐暄何止一次投桃?李怀只是连核都一起吃了,然后两眼一闭不闻窗外事,他后半生毕竟是学过儒道的儒生,年岁越大之后,良心越是不安。

徐暄给他的影响还是太重,人生当中三次重要转折,两次都有徐暄的影子,若他是个傻子,也就罢了,傻人傻福,可他的确是个聪明人,不然二十年前长安这趟浑水他也活不下来,眼光长远的人天下都有,就像妖孽天才一样,放在郡城一个两个的自然就多了,可放在天下,一个两个还能排的上号?能活下来的才是天才,李怀夹缝中求生存,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他并不逊色于徐暄,又或者更上层楼,徐暄之死,各方面的原因盘根错节,谁也不知道压死徐暄的最后稻草是哪根。

可徐暄死后,他不出声也就罢了,整个朝廷又不止他一人有此作态,就连唐老太公不也是缄默不言,他能看出老太公的用意何在,同样也能看出徐暄生前的意思,除却西夏,除却陈铮这个相马人,他还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也正是这条路,才让李怀觉得对不住他,想正风骨,而恰恰要在官场如鱼得水,这所谓的风骨要不得,自古文人相轻,你有的东西,他非得眼红折磨到你没有,然后再拍拍手掌喊人来笑话,士族之人自幼被官场之人熏陶,学的是办事漂亮,学的是儒门学生粉饰太平,很少有人去深思,饱暖思淫-欲,再不济也是争名夺利,谁会去想百姓少什么,天下人缺什么?而只有寒门中人,接地气,知道世情如霜,才会嫉恶如仇,虽说两者都是为官,但本质不一样,一个为名,一个为民。

他与徐暄接触不多,可没人比他更了解徐暄的心思,两人都是寒门出生,在他看来,后者跟他的经历不一样,他是穷苦半辈子,就连为官也是坎坷异常,别人都说在沙场中你就得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对他来说要平步青云,拿出功绩何尝又不是这样,寻常一份官令,别人半旬之内能通发到全州各个郡县,而他三个月都未必能行,徐暄不一样,至少在这位老人的眼里是不一样的,苦是苦过,好歹在官场上是一飞冲天,径直就到了让人仰望的地方,同时让他心服口服的地方也是这里,并不是靠着谄媚之色处在高位,他不懂治军,可二十年言行禁止的北骑军名声在外,他也不得不服气,更加不用说那个当初那个长着一副斯文样子,却同他争了个面红耳赤的游骑将军于越,就差拔刀上来拼个你死我活,后来还是找到了徐暄,这才了结了此事,说出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以凉州二十年前的光景,要说兵,中原之上少有能敌,但要说人,是真的少,无论是百姓,还是书生儒士,皆是少之又少,长安豪强并立,要不是忌惮那十几万行走如风的游兵散骑,说不定西夏早就不姓陈了。

而李怀在那会还不是刺史,只是上阳郡的一县官,就敢让行伍中人下地弯腰,农有农时,战有战机,冬春交替之时不宜兵戈,却是凉州地段翻地的最好时节,晚一点,虫卵冻不死,早一点,事倍功半,土冻硬了之后还得再来一次,可凉州少人啊,那怎么办?李怀便把主意打到了军伍之上,可这些个将军怎么会答应下来,先别说那些个兵油子一天不整治就翻天的作态,可即便是老实巴交的翻地务农,他也不自在,这事放在全军肯定不行,谁晓得辽金和北齐什么时候会过来打秋风,可若不是,凭什么他的士卒就要搁下刀剑?这不是打他的脸吗?到时候跟那些个老朋友喝酒,屁都不敢放一个,还不如学个俏闺女用丝巾蒙面死了算了。

最后找到了徐暄,从徐暄这里拿了军令,那些个各路将军这才闭了嘴,承令之时却都给了他一个千刀万剐的眼神。

他知道徐暄同意的意思并不是二人的交情,而是因为这事是实打实的利民政策,徐暄为人霸道,走的却是最难行的圣人道,谁不想拉他一把,难不成让他在天下人面前专美于前?李怀有心,但却无力,最重要的是他不想也不敢搭上全部身家,这些年也就能拉上一些寒生上来,至于效果,还不错,至少在凉州这个地方,他算是最大的后台,上行下效,风气还算好,也仅仅如此,不过谁知道他下去之后,那些人会不会改换门庭,转投他府,这都是后话了。

李怀怔怔出神,徐江南也是望着站在篱笆上蹦跶的黄鸟。

秦晨在屋里竖着耳朵听二人的谈话,老妇人瞧见自己女婿心不在焉的样子,之前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也就停了下来,秦晨来之前倒没想到说老妇人也在,也就没让李秀月跟着过来,想着也耽搁不了多久,自家这个老爷子既然能找到自己,想来那边也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秦晨倒也是习惯了这番场景,以前这老爷子刚为官的时候,便有些个小庄院,住了四五年,后来当了刺史,这院子也就水涨船高成了府邸,原本的硬榻,也变成了软蓬的木床,各种雕龙画凤的屏风,还有他为了讨好这个老丈人送的东西,只不过入了庭院深深的府宅之后,到了晚上,反倒翻来覆去睡不着,浑身酸痛,什么方法都找遍了,老妇人还偷偷找了道士给做了法,没见效,凉山上也去了几次,烧过香拜过仙,可就是不见好。

后来有一次李怀外出办公,过了晌午都没见回府,秦晨便带人去找,找了三个多时辰,才在一田埂边上找到这老爷子,靠着树,闭着眼,呼呼直响,周边过往人只是觉得好笑,没人认为这在这不惑年龄上就一副老人作态的李怀会是风头上的凉州刺史。

不过这次之后,李怀便不住刺史府,就跟当年一样,睡外面的小屋子,睡让秦晨这种世家子躺一夜便觉得散了架的硬榻,他一直不解,但不问,后来不准备当官的时候,老爷子送他出门,摸着刺史府外的麒麟石像这才与他说了真相,不是睡不着,是不敢睡,他为官之道本是一身清心,也正是靠着这袖清风才有今日的刺史府,不说做到功劳如何滔天,只求不忘初心,背后那人也能安心,从这点上看,李怀比徐暄小心太多,徐暄初逢富贵,跋扈天下,一副小人得志的扬鞭光景,只不过在陈铮眼里,真小人胜过伪君子,陈铮向来就是有自己一番心思想法的人,可从他对徐暄几乎言听计从的态度上来说,不说二人如何的交情,至少是推心置腹的程度,可李怀不敢,为官刺史,陈铮都要过来询问,而不是立即拍马,二者的态度可见一般,陈铮不信任他,不是不信任他这个人,而是他的手段,这是第一次见面就留在心底的印象,不忘初心才是他小心翼翼的原因,成了众世家调侃的笑话,其实李怀知道,只有站在这些人的对立面,他才越安全,至于徐暄那份未完成的圣人路,他走不下,也就任其荒凉,即便是本就死绝的徐家人突然活了个种子,他一样也不敢走,一将终成万古枯,那是踩着别人的尸体上去,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圣人路,又何尝简单了?

秦晨在那会才觉得世上有些事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即便他游刃有余的在璧城同人打着交道,秦晨心猿意马的添着细碎柴火,老妇人喊了几句再加点柴,秦晨却是无动于衷,似乎没有听到,老妇人想了想,提了壶茶水过来,搁在秦晨面前,秦晨这才回过神来,蹙了下眉头。

老妇人摆了摆手说道“去去去,给你老丈人添点茶水,进门之后就心不在焉的,想听就去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秦晨尴尬一笑,却没有拒绝老人的好意,嗯了一声,拎着茶壶便出了门。

老人怀想以前,徐江南对于之前老人点到即止的话大致也能知道意思,长安门阀的特性是一个,似乎在提醒他治人得往死里治,再一个就是老人对于他爹生前的想法猜测,似乎比他想的要脱俗一点。

不过徐江南也不是那种初入江湖满身热血,听闻不平事就是热血上涌的那种意气之人,甚至比一些所谓冷静之人还要冷静,这样的光景之下,他很难不去想象是老人的借刀杀人,他抬头望了眼老人,老人也望了眼他,神色落寞。

秦晨没有破坏气氛,添了茶水之后安静坐在一旁。

半晌之后,徐江南渐次开口问道“李大人,小子想问问我爹跟长安士族的关系如何?!”

李怀面色不变只是摇了摇头,仅仅也就是摇了摇头,老人火眼金睛,徐江南心思再是藏得深,他也瞧的出点味道,尤其这种事,说白了就是在问他的仇人是不是好人,他摇头是正常,点头是反常,但把徐家给牵扯进来之后,老人摇头便就有些借刀的嫌疑,今日一番接触,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个年轻人的沉稳表现都出乎李怀的意料,而且让他最为奇怪的便是这位徐家后生似乎对他也有着些许敌意,除却当年徐暄的问题在内,李怀手上有不少徐江南的文案,所以李怀对这个年轻人的心性其实也有些了解,有徐暄的作风心思,却更接近市井地气,断然没有因此结怨的缘由,他如今蜻蜓点水一般点破不戳破,起了涟漪就好,过犹不及的道理还是懂,至于信与不信,那是这个后辈的事。

不过平心而论,不提之前这小子的作为,就谈这股子镇静,就让这个在官场罅隙里闯出一条生路的老人极为欣赏。

徐江南知道老人不想多说的原因,轻轻一笑,不勉强,能掌握火候还好,掌握不了,他真可能当个屁给放了,充耳不闻。

李怀也是一笑回应,之后便转过头,望向秦晨说道“你们一路无事吧?”

秦晨苦闷一笑,实诚说道“要不是遇见这个贵人,怕是险了。”

李怀皱了皱眉头,等到秦晨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缘由给说了,李怀冷然之余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面前人对他有些清淡敌意,缘由在这里,只不过这个结,宜结不宜解,只得给了徐江南一个歉意眼神。

徐江南倒没拒绝,来者皆收。

李怀想了想,正要开口,院外踢踢踏踏一阵响动,然后一段不见人影却闻其声的稚嫩话语响起,“李爷爷,爹爹说您家里来了客人,让韫儿送条鱼儿过来。”

李怀愣了一下,脸上泛起红润血色,倒不是因为这条鱼多么贵重,自称韫儿的小姑娘家底如何他知根知底,就是这村里人,当时他正巧从这户人家门口路过,小女娃呱呱坠地,原本按照村里习俗,像这种喜事,可遇不可求,一般若是同村人,那就是干爹干娘的辈分,不过当时路过的是李怀,虽说穿着朴素,但气态上与常人总归是有些不同,江韫儿的爹是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见到李怀过路,却没好意思占人便宜,尤其是个女孩,他知道有些大户人家在孩子性别上有些忌讳,便拿了几个鸡蛋出来,腼腆笑着说让李怀接下,盛情难却,李怀没让这江韫儿他爹扫兴,收了鸡蛋,去见这女娃的时候,想了想,便把自己为官之后的带在身上的玉佩给挂在她脖子上,江韫儿的爹推了数次,见到李怀的固执神色这才小心收下。

再后来便是取名,这事放在皇家身上都是大事,这年头娃娃坠地不算活,三五年内无缘由死过去的不少,就算是皇家,十个活下来六七个也算正常现象,而民间说法有很多,有取名低贱,说粗生粗养,去个贱名好命硬的,也有说要看生辰八字,五行缺啥补啥才能活下去的,而江韫儿生来之后,她爹江扶风便找了个游方道士给算了下命,说是五行缺水土,水字好补,江姓带水,可这个土字就有些难,尤其是个女儿家。

不过真要论起来,难也不难,银子没给到位而已,而李怀那会才“升官”不久,当时觉得对不住自家女儿,便给这个孙女取了个怜字,希望以后她别像她娘那般命苦,到这里之后,江韫儿很对他的眼缘,听闻这事之后,便找到江扶风,说了韫这个字,不含土字,在道门五行之中却是数土。

再后来李怀便时常在这里居住,江扶风也时常带着女儿过来串门,一来二去之后便也熟络,不过这江韫儿他爹倒是能看出李怀应该是个大户老爷,但具体身份却不知晓,韫儿年纪稍大之后,眼神灵气十足,长得也是讨喜,像个鸡窝里面的凤凰胚子,李怀也不想浪费,究竟是璞料还是眼花的石块,总归要打磨之后才知道,闲暇功夫便教这女娃读书识字,在某些作态上比自家亲孙女还要亲。

而今江韫儿过来送鱼,明面上无可厚非,暗地里的味道徐江南和李怀显然猜透。

徐江南端起茶水满饮之后,望着李怀,眨了眨眼,打着机锋嘲讽说道“世人都说树倒猢狲散比墙倒众人推要让人暖心,可墙还没倒便有人扶着墙根,是不是更让人心暖?”

李怀瞥了一眼徐江南,没有回应,却是知道这话的意思,站起身来,朝着院外招招手,然后扯着嗓子像个村里老丈喊道“扶风,老婆子今日烧了几碟菜,要不要来陪我这个老爷子喝杯酒?”

院落之外的院落里,一身黝黑的壮硕汉子站在门外,听到老人开口,憨厚笑了笑,却是摆手摇了摇头示意不用了,随后进了屋子。

李怀也笑着坐下,朝着江韫儿招了招手,小姑娘进门之后先是怯生生的看了一眼秦晨和徐江南,之前的欢快便匿了过去,提着刚从水田里抓上来的红尾鲤鱼望着李怀,李怀故意板了个脸。

江韫儿俏皮吐了吐舌头,正巧这会红鲤挣扎了一下,红尾一甩,水珠撒到小姑娘的脸上,闪闪发亮,江韫儿咯咯一笑,声如俏莺,李怀指了指屋内说道“婆婆在屋内等你,去吧,晚上就别走了,在李爷爷家吃饭。”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似乎是拒绝不了红鲤的美味,想了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撒着丫子便轻车熟路的往屋内跑,屋檐上的黄雀也是这会扑腾飞离。

徐江南面色温和,似乎之前的刻薄话语不是他说的一般,打趣问道“李大人,倘若之前大人没站起来,是不是待会便会来上几户村民将小子扫地出门?”

李怀开怀大笑,心情不错,摇着脑袋鼻音浓厚说道“非也非也。”

徐江南疑惑嗯了一声。

李怀学着徐江南之前的作态,眨眼说道“若在长安,老夫不确定,可若在乡野,几户可就小看了老夫!”

像个金榜题名的士子,得意至极。

ps后天要去学校忙户口迁移的事了,电脑不带,能更新我尽量更新,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确认,估摸着也就月底,快的话三五天,今天老爹五十大寿,前几天一直在忙这件事,没有更新也没脸跟你们说。



第二百九十九章 王孙归不归

小女孩入屋之后,妇人声音传了出来,“老头子,怜儿和秀月什么时候过来?”

老人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声喊道“差不多了,等烧好了鱼,应该就到了。”说完之后,屋内剐鳞之音稀松响起,老人看了一眼徐江南,摸着肚子笑道“老婆子不信佛,也不信道,说信自己的肚子才实在,小后生,不嫌弃粗茶淡饭,就陪我这个老头子喝几杯酒?”

徐江南伸了个懒腰,懒洋洋说道“本就是个低贱命,什么粗茶淡饭不淡饭的,倒是大人,不怕惹祸上身?到时候官没了,小心命也没了!”

老人摇了摇头,没说话,望着远山如黛,其实有人心思远的很,眼光也毒辣的很,只不过这些年被徐暄的光华遮掩住了一样,在人看来也就没那么锋芒,不然他哪里会小心翼翼到这般地步,只不过不能说出来而已。“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纸是包不住火的,该知道的那一位也该知道,该死的也活不了,是不是这个理?”

徐江南轻轻笑了笑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老人欣赏的点了点头,转而看向秦晨,放低了声音说道“待会秀月到了,遇刺一事,就别提了,免得老婆子担心,江城一事,老夫这个刺史位置不保的消息,她也听到了,这些日子没少担心,不过……”原本和熙的老人姿态突然之间眉目中闪过一抹杀气说道“这事也就不能这么算了,看样子当年老夫治长安,手还不够狠。”

徐江南不合时宜的插了句话,幸灾乐祸的味道浓厚。“五日京兆,尚能案事否?”

老人闻言哈哈大笑,杀气顿然消散,等到笑声平缓之后,老人指着徐江南笑道“你啊你,跟你爹一个德行,这张嘴,就是不饶人,见火就扇风,见水就拆桥。得了,你也别用这样拙劣的激将法来激老夫,老夫没借你的刀,你也就放过我这个老头子行不?别把主意打我身上来,老夫对你们徐家可是心悸的很。”

徐江南见好就收低头喝了口茶用来掩饰,喝完茶水之后,却是起了身子,望着眼来处,紧接着回头若有若无的看了一眼秦晨,笑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还是去一趟的好,免得出了什么差池,到时候原本都到嘴边的银子吐出来,那就不美了。”说完之后,转过身子优哉游哉的朝着村外过去。

秦晨吃力不讨好,之前说了那夜之事,却没提徐江南坐地喊价要的几千两黄金白银,他没有赖账的心思和理由,那么些金子结识这么一个人,有人说亏,有人说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就是想替徐江南遮掩一下,免得在老头子心里留下个不好印象,到时候他处在中间两边为难,不过没想到如今徐江南不领情的点破之后,他依旧里外不是人,尴尬一笑。

老人抬头看了秦晨一眼,叹息重复说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不笨,就是士族气太重,这些年虽说在璧城游刃有余经营家业,但能上道的事情不多,而且全是些闲散琐碎的小事,要不要你都无所谓,可但凡不笨的人都会有些小聪明,这点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璧城那些县官郡守,哪个又笨了?会看不透你耍的这些小把戏?这些年得心应手之下,当真是因为你的原因?”

秦晨若有所思。

老人呵呵一笑,又是说道“妇人与妇人结交的方式最快捷的便是说她的子嗣如何聪明了得,要么就是夫君如何英雄盖世,像你这种人,花哨的话语是忌讳,有所求,才会有所交,等你到了长安之后,你就会知道,这天下,没有永远的手足,只有永远的利益。”

被老人耳提面命了一番的秦晨像是有所悟,正要开口,便被老人起身打断,“想到了就行了,不用说出来,去吧,把秀月接回来,先在这里睡一宿,明日咱们就回长安。”

秦晨点了点头,也是往村外走去,才起身子,背后老人又是轻声说道“记得跟秀月说说,别让老婆子知道了。”

“知道什么?”老妇人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起。

“没什么,让秦晨早点把怜儿接过来,对了,还有就是……老婆子,把东西收拾一下,明天咱们就回长安。”李怀一边冲着屋内喊道,一边朝着秦晨摆手,示意他不用停下。

等到秦晨离开之后,老人脸上扬起点欣慰神色,在他眼里,秦晨这人即便在任何方面上都有着不少短板,但他也有他的长处,就是善听和善学,他见过太多目空一切的年轻后生,有些倒是知道谦虚作态,不过事后大多不屑一顾,秦晨属于有自知之明的那种,典型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种人一时半会也成不了大事,可同样,绝对也拖不了后腿,说白了就是那种遇事不前,先想退路的求全性格,这次他只是隐晦的提了几句,秦晨能上长安,老人也能想到定然是自家那个闺女的枕头风,至于金陵那边,这次倘若只是削官,说明陈铮还念着旧情,索性一次用了,说不定真能让秦晨在长安谋个位置出来,自家也能无忧,至于以后的路,那就修行看个人了。

出村的时候,秦晨和徐江南二人二马,回来的时候四人二马,徐江南骑马在后,悠闲自得,秦怜儿和李秀月母女坐在马背上,秦晨当着苦力牵马在前,小姑娘似乎还对那些情景有些心有余悸,窝在自家娘亲怀里,一句话也没说,安安静静的闺秀胚子。

其余人则扎营在外,黄梁生沾了徐江南的光,本该可以过来,只是秦晨说了此事,深谙保命之道的老江湖哪里敢应承,连忙摇头,那夜之事他藏在死人堆里,具体情况也不知晓,自然就不知道徐江南才是那几十号人的救星,他还当是这些凶悍士卒的杀敌之功,再者说来,那些刺客的目标是谁他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跟过去就算有福,没命享那也是白瞎。

而凌凉这位老人,在这些时日修养之下,到无大碍,也不愿意跟来,秦晨同样没有勉强,毕竟营地里还是需要个能主事的人。

等回了村,刚好饭菜上桌,老妇人说是胃不舒服,入了内屋休息,李秀月想了想也是跟了进去,桌上便又只剩下这三位,还有两个年岁相仿的小女孩,江韫儿大快朵颐吃着鱼肉,时不时冲着三人咯咯一笑,憨态可掬,秦怜儿动作就要文雅淑女很多,一副笑不露齿的大家姿态。

李怀看着两个孙女辈的小娃娃吃饭,一脸祥和,只是小酌喝酒,秦怜儿在徐江南眼里倒有几分以前小烟雨的姿态,他在小烟雨面前虽说都是假正经,却也没有胡来过,不过对于江韫儿这个起先怯弱,而后大方冲他咧嘴笑的小姑娘,好感不少,以至于后来百无禁忌的徐江南竟然做出了让秦晨大跌眼镜的动作,拿着竹筷去和一个小女孩争块鱼肉,不过李怀似乎置若罔闻,任由二人大行其事,两双筷子在鱼碗里翻云覆雨,最后还是徐江南仗着力气大,占了上风,不过就在最后要得逞的时候,江韫儿眸子一转,直接将碗盆端走了,随后朝着徐江南做了个得意鬼脸,但之后似乎又意识到不在自己家里,小心翼翼的放下鱼碗,朝着李怀俏皮的吐了吐舌头。

李怀只是微笑,吃完之后,江韫儿心满意足搁下碗筷,精怪天性又起,凑到秦怜儿耳边说着悄悄话,秦怜儿眼神一亮,紧接着又是一副希求姿态的望向李怀,有些事江韫儿可以做的肆无忌惮,但在她的思维里,无疑不是所谓的“于礼不合”。

李怀没让这个经年不见的孙女失望,点了点头,秦怜儿雀跃一声,紧接着又恢复到之前的淑女姿态,慢慢搁下竹筷,拉过江韫儿的手往外面跑去,显然之前江韫儿说的话让她很是心动。

秦晨也没什么担心脸色,乐天知命,这个老丈人都点了头,他也没那个必要。

江韫儿离开之后,徐江南对那份鱼肉并不上心,随口吃了些东西之后垫了下肚子之后,也是停下碗筷,倒不是粗茶淡饭不下咽,他真是苦过来的人,鸡鸭鱼肉在那会是什么味都记不太清,又怎么会嫌弃。

李怀见他放下碗筷之后,并没催,反而笑问说道“不吃了?”

徐江南拍了拍肚子,摇摇头说道“饱了。”

李怀没有争论,点了点头说道“你此去长安是为了寻仇?”

徐江南摇了摇头笑道“没那么傻,乡下人去见见世面而已。”

李怀嗯了一声,看了一眼徐江南,小半会之后轻声说道“猜到了?”

徐江南回答道“不算猜到,不过活了这么久,是该想想。”等了一会之后,苦笑说道“毕竟照理来说,我早该死了。”

李怀给自己添酒,酒是自家酿的米酒,看起来有些浑浊,一口喝了一小半之后说道“理是这个理,可你能在圣上眼下活下来的道理也很简单。”

徐江南皱了下眉头,就连秦晨也是好奇心顿起,坐直了身子。

李怀笑着说道“第一,你还年轻,年轻固然是你的本钱,可同样,年轻也容易感情用事,老夫也不瞒你,我见过很多关于你的文案,包括一些可能是你做的事,李渡城边,卫家公子遇刺,想来十有便是你做的,是与不是?”李怀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徐江南眼睛。

徐江南只是轻微点头。

李怀暗叹一声说道“若是卫澈身死,江湖跟朝廷又得冷战多年,照理来说你的局面会好过,但最后你还是出了手,卫澈活了下来,而在这之后平王府满门被杀似乎是卫家的手笔,从这里看,似乎李渡城边袭杀卫澈的是圣上的旨意?”说完以后李怀没等徐江南开口,又是说道“可无论你信还是不信,这话我也要说,权当是提醒,老夫也没十成把握,金陵有杀卫澈的动机,可同样,也有不杀的理由,卫家是扎在金陵心口的一根刺,这不假,可什么时候拔出来就大有文章可说,至少在当下,这刺拔了以后那个伤口谁来填?方家有心,可西蜀道实在太远,远不如找个地头蛇来的稳妥,卫城当中,倒是有几家还可以,也仅仅是可以的程度,具体还得看手段。

而且,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卫澈入京,效果就差了?”

老人手指在桌上轻敲,点到即止。

徐江南之前没有深思过这件事,他只想到卫澈死后对于金陵来说自然是个好事,是好事那就有动机,有动机一切就顺理成章,这会遭老人一通提醒,似乎自己还是小看了此事背后的老狐狸,深吸一口气,姜还是老的辣。

老人看见徐江南的作态也是轻轻一笑,然后继续说道“你别小看了自己,在你背后,博弈的势力有很多,大的也有,西夏北齐,世家也有,卫家方家,还有很多类似周东年这样的朝廷命官,看不见的看得见的,都会在这棋秤上落子,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不过李渡城此事算是你歪打正着,给了自己一条活路。”

徐江南正色说道“此言何解?”

老人嘴角一钩,满饮一杯米酒,秦晨见状连忙起身添酒。

老人将酒吞咽下去,吐了口荡气回肠的酒气之后说道“你想想,一个能让他抓到把柄的人,和一个性格上无从下手的人,谁活的久?就比如当今的西夏官场,你作为上官,提拔下官,你愿意找一个有把柄在你手中的,还是愿意找一个处处无破绽的人?答案显然易见,一样的道理,若你是个有迹可循的人,就算你走的再远,也有破绽,而且卫家公子终究是入了金陵,你能为他出手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且不说在卫家公子身上下圈套,就光卫澈这个人,只要在金陵一天,你就不觉得掣肘?

第二点,老夫虽未曾与圣上朝夕相处,几十年下来,也是知道圣上眼光之深,不亚徐将军,而且,在某一点上,圣上和徐暄很是相似。”这会日头已经落山,桌上盆碗的影子拖的老长,老人兴致也高,喝了酒,估摸着这会酒劲上来了,眯了下眼之后又是说道“便是魄力,徐暄撇开景州文治,径直往豪强满地的长安跑,拿了个天下第二的名头,当今圣上敢让一下棋书生入行伍掌军,杀了个中原五州出来。”

老人停了一下,又睨了一眼徐江南,笑道“你也不差,卫城一事,可在长安传了个遍,老夫随处去个茶馆酒肆就能听到你的事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虽说以当年西夏的境地,不拿出点魄力出来不行,但要点头,又何尝简单了,既然如此,而今你在当今圣上的眼里,又有破绽,再者你想要为你爹翻案,第一关闯的可不是皇家这道坎,而是传承多年的世家和朝廷那些只为争名夺利的朱紫大官,在这一点上,当今圣上可是能坐收渔翁。

在这之前,唯一要提防的,便是你背后的那些人。”

徐江南欲言又止,李怀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又是开口说道“北齐算是一个,这些年西夏瞧着安稳,可前些年趁着战乱的安插下来谍子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落定下来,卫城一事已经有了些许影子,不过不够,得顺藤摸瓜,斩草除根才好。还有一个,就是站在你背后那个人,李闲秋,这件事已然不是什么秘密,这个天下评上排名第一的先生,才是圣上要担心的变数,你爹赴死二十年北齐不敢南下,你可以说是西夏国力不同往日,可前几年的凋零光景,可以说是你爹一人之力。前有韩圣人身死留书而平乱世,今有徐喧留匣滞北齐,百年之后又是一桩美谈。李闲秋在青城山上一剑之后渐次淡出江湖视线,可魁首之名,依旧不容小觑,而前段时间更有传闻说青城山不出世的师叔祖上了趟凉山,具体因为什么事并不知晓,可青城山和桃花观数千年老死不相往来,会有什么好事?可后来江湖又说这位师叔祖死在了卫城,这位天下第一的谋国之士却安然无恙,你说当中的锦绣文章会有多大?

擒贼先擒王,嘿嘿,你只是个饵,钓贼王的饵。”老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胸口似乎有些闷,沉重的换了口气。

徐江南得授机宜以后态度也有了不少改变,就连称呼都成老大人变成了老先生,等老人平稳了气息之后询问说道“老先生,不是传闻天下评是谢长亭所作,为何……?”

李环轻笑说道“这份评书是从谢长亭手上传出来的不假,可所说是他所著,老夫断然不信,上评将相还好,可下评江湖,他一个庙堂人士,如何让天下人心服口服。小后生,切莫一叶障目了!”

徐江南皱了下眉头说道“真是灵物所授?”

李怀摇了摇头,“你们是江湖人,信道门真君,佛家正佛,老夫是个读书人,只知晓但凡妖魅者,必人为也。”

徐江南轻轻一笑,没有争辩。

李怀又是喝了口酒说道“圣上算定了你的心思,就是替徐家翻案,可你也得按照规矩来不是?若你一人之力杀到金陵,用剑抵着圣上脖颈说此事,那徐家国贼一事便无人可翻,何况此事无疑是天方夜谭,可若按照规矩来,你的对手先是文武百官,再是皇权。你从李渡城过来,可还有官府背景的人劫杀于你?”

徐江南摇了摇头,这也是他纳闷了良久的事情。

李怀抚掌大笑说道“这便对了!李渡城你莽撞行事,反倒让金陵尝到了不少好处,有利可图的人自然得活着,小后生,你说是不是?”

徐江南听了这般真知灼见的话语恍然大悟,恭敬正色说道“谢过老先生的不吝教诲。”

李怀摆了摆手,“也就老夫一家之言,徐家后生,觉得有用便好。”不过最后又是望着徐江南,轻笑说道“不委屈?”

徐江南凝了凝眉头。

李怀端酒笑着说道“都到这会了,还想着瞒老夫?仕途一路,无非文武,文官一途与你来说无非是个笑话,于是便只能剩下武将一路,如此一来,对一个原本要取你性命的人,你非但奈何不了他,还得讨好他,借他的势来扇朝廷百官的脸。

最关键的还有,得防着自己扇脸时候,那人背后捅你刀子!”

徐江南闭嘴不言,尤其觉得是自己跳出棋局的落子,被这个老人轻描淡写的点破之后,这才觉得自己的道行在这些人面前真是不够看,犹如一个跳梁小丑,这老人能看出来,陈铮自然也能看出来,一瞬间徐江南觉得好不容易闯出来的天高任鸟飞,不过是从一口井跳到另一个稍大一点的井,区别不大,更别说那份自以为是的聪明最后发觉原来早就被人看破,尤其陈铮似乎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做出配合他演出的动作,让他沮丧之极,只是他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

秦晨听得头昏脑胀,云里雾里,却一直没有多嘴,他比徐江南幸运,家中有这么一个老丈人,时间还长,以后有的是机会。

李怀轻喝米酒,似笑非笑说道“小后生,现在知道老夫为什么敢留你了吧。”

徐江南觉得这个时日不多的刺史老大人性格上真是有趣,要说沉稳,他又时不时一副年轻人的意气样子,可若说轻浮,官场境界之深,眼光之远,又非轻浮人士所能拥有。

李怀眼瞧面前这个年轻人不想回答,也没为难,夹了块白嫩鱼肉放进嘴里咀嚼,吐出一两根鱼刺以后,用衣袖擦了擦嘴,然后笑道“老夫跟你说了这么多,小后生,你是不是也该回答老夫几个问题?”

徐江南眼珠一转,没有急着应答。

李怀见状没好气的骂道“得了,这转眼就成了白眼狼了,过分了啊,徐家后生。”

徐江南这才腼腆一笑,嗯了一声,应诺下来。

李怀轻轻哼一声,满意之后轻声说道“你从李渡城入凉州,有没有去过江城?”

老人神色严肃盯着徐江南,秦晨这会也是一副胆战心惊的邪门表情,之前老爷子说的他似懂非懂,可这话他何止是懂,简直就是骇人听闻,不过想想又给放心下来,那凶手不还在凉州边境上跟人厮杀着呢,如何会是面前这个年轻人。

徐江南权衡之后,正襟危坐说道“实不相瞒,小子在当夜的确在江城周边,不过当时小子被一位阴阳教的前辈胁迫,打了一架,脱逃之后没敢多呆,跑了出去。”

秦晨一脸哑然姿态。

老人嗯了一声,望向门外漆黑光景,这大秦侍召是不是就是你当夜遇见的前辈?

徐江南想了想,实诚说道“应该不是。”

老人将视线转回,语调轻轻说道“肯定?”

徐江南喝了口酒润喉后笑道“肯定,那阴阳教的人虽说手段也深,断然到不了屠城的程度。”

老人叹了口气,“江湖传闻就连南北寺的和尚都出了手,却也无可奈何不了这尊妖魔,还有青城山那位传闻得道飞仙的邱掌教都出了手,都奈何不了此獠,兴,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李闲秋一言中的啊!”

徐江南也是渐渐收敛起笑容。

李怀倒了杯酒,满饮之后讥讽说道“江湖笑朝廷没风骨,这会朝廷也该笑江湖没侠气了。都说书生变了样,侠士也变了味啊!”

徐江南向来以江湖人自诩,这会听到李怀的评点笑话,也只能听着,等了一小会之后,徐江南这才感慨说道“是变了味,以前救个姑娘,都是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可惜那会的大侠都会推脱,现在呢,救了个黄花闺女,眼巴巴等着以身相许这句话,可人家姑娘不说了,都变成了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都成空手套白狼的宗师人物了啊!”

李怀一愣,指着徐江南哈哈大笑,满脸无奈,惆怅情绪一扫而空,秦晨也是一脸温和笑意。

李怀呼了口气后说道“罢了罢了,而今也就只有信信那桃花观的年轻真人了。”

徐江南疑惑问道“吕清?”

李怀咦了一声回过神来,“老夫差点忘了,你似乎就是在桃花观上生活了二十年。你且跟老夫说说,这吕真人道行如何?”

徐江南稀松一笑,并没作答。

老人点了点头,从徐江南的表情当中似乎知道了结果,神色落寞,在徐江南的理解当中,李先生说吕清是黄老真人转世,而黄老真人连青城山的副掌教都打不过,如今连那位不出世的老神仙都奈何不了的大秦侍召,他如何能打。

老人蹒跚着起了身子,秦晨见状连忙用手去扶,李怀朝着内屋摆了摆手说道“我去看看老婆子。老夫这些日子翻遍了史书,也没找到大秦有位姓宁的侍召。哎!世人多难,也希望多难兴邦吧。”

徐江南愣了一下,条件反射一般说道“老先生,那大秦侍召姓甚名谁?”毕竟宁这个姓氏是在太过少见。

老人停下身子,声音沧桑说道“听人说,姓宁,名西居。”说完老人回过头问道“怎么?”

徐江南摇了摇头,笑道“没事,大人去吧。”

老人嗯了一声,回头而去。

夜半三更,整个村落寂静无声,徐江南找了棵大槐树,躺在树上,又是从怀里拿出那串铁马铃铛,挂在枝桠上,月辉从枝叶间洒到铃铛上,闪闪发亮,夜间偶然也有清风拂过,银铃轻轻作响,徐江南望着铃铛发呆,树下拴着马,有些可笑,原本是想躲着这场神仙打架,越远越好,可躲来躲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他给了自己一巴掌,低声骂道“让你娘的嘴贱。”

打完以后,徐江南伸手将铃铛拿下,喃喃说道“欠的命果然是要还的。”说完从树上一跃而下,正巧坐在马背上,然后桃木剑剑光一闪,一拉缰绳,“驾,驾……”顺着夜色远遁而去。

秦晨扶着老人站在门口,听到扬蹄的声音,唏嘘一叹,还没说话,便有一年轻声调携着夜色传来,“老大人,别躲着看了,我走了,不过那金子,下次再见,我可是还要的。”

老人笑了笑,眼神浑浊,却也深邃。

秦晨好奇问道,“老爷子,您是怎么看出来徐家子跟那大秦侍召有牵连?”

“老夫什么时候说过这话?”老人转过头,望着秦晨,半晌之后转过头问道“晨儿,三旬浓烟散的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秦晨不解其意,依旧躬身回答说道“年少迟夏归。”

老人却像没有听到这个女婿的回答,望着拍马离去已然不见踪影的大槐树,口中喃喃说道“三旬浓烟散,王孙归不归。只要你能活着,六千金?六万金都给你!”

ps在火车上写的七千字,用手机写的,也不分章了,下一次更新估计就要等老夫从成都回去了!



第三百章 天下再无大秦之人

吕清以圣上之态压人,按理儒学观念深入人心的宁白衣唯有自裁身死一途,这也是吕清听闻到行凶之人是大秦侍召而过来的原因,原本觉得这局无解,过来不过是一场徒劳,正是这大秦侍召宁西居的名头让他觉得有此一试。

对症下药不外乎如此,只不过让人意外的便是药显然对了,药效却不够,宁白衣很是艰缓的抬起头,脸上一副天人交战的犹豫神色,半晌以后抬起头,两鬓青筋鼓现,一字一句顿促说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奈何如今小人当道,臣不将臣,将不成将,侠不将侠,臣愿替圣上扫清寰宇,将世道还于天下!”

吕清微微闭目,再开眼已是星辰遍布,这位年轻的桃花观主赫然说道“荒唐,顽固不化,冥顽不灵!”原本背负在身的黄杨木剑清啸出鞘,原本只是天上星辰闪烁的壮丽景象,如今却变成了脚下也是北斗横生,吕清往前一踏,就像踩在水面一般,涟漪横生,一步犹如千里,脚下星辰,也是为之飘摇。

邱老头眼见如此,轻轻一叹,先是拉着小男孩走到齐红尘身边,随手封经锁脉,继而深深的看了一眼吕清,轻叹化为重叹,化作流光转身消逝,此间事情虽说也是重要,但比上几千年才将江湖气运收归数处的大计便有些微不足道,如今被宁西居杀心之下坏了阵法,气运泄露,他虽然气急,但也无可奈何,在老人眼里,这里死了数万百姓事大,可江湖动荡之下,说不定百年之内,这样的杀劫还会来上个数次,亡羊补牢是晚了点,总归要比不补要好,只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与这位徒儿的间隙已深,当年之事,无关对错,至少在现在看来,他也问心无愧。

而吕清虽说没有正眼瞧过这位领他入道门的老师父,却是对他的意思没有否认和排斥,桃花涧的桃花未曾二度开,而他此番出凉山,已然是个九死局面,可既然因为这曾在他手下为臣的宁西居出了凉山,自然就要尽力而为,一脚之下,星辰涟漪,天地寂静,齐红尘以佛为守,退避千里,却依旧被宁西居生猛霸道的一刀连佛根都斩去数根,如今吕清以星辰为剑,道法自然,千里之外的人瞧着还是黄沙一片,入不了门路,只是瞧见先前说了一句请先生上路的年轻观主往前一踏,再无波澜。

可只有置身其中的宁西居才觉得浑身压力如山岳,再者在他早些年的读书光景之中,深入思想的便是天地君亲师,虽说他所学的太虚与天地同寿,但要对上吕清这位早先作为他君主的男人,还是有些掣肘,一时之间放不开手脚那是应当的。

吕清一脚之下,犹如泰山压龟,人在其上,背后三十六天罡星隐现,吕清高抬双手,手持黄杨木剑面无表情挥剑而下。

宁西居感受着那份凌绝杀意,越是挣扎,身上的星辰之力便越加浩大,他抬起眸子,先是凄惨一笑,继而不甘心的疯癫说道“我宁西居未曾欠过天下人一分一毫,天下人却为何负我?!就连如今,宁某人一心只想杀了那罪魁祸首,再不见人间之物,不理人间之事,青城山不答应,桃花观不答应,就连当初受宁某人妻子恩惠的齐红尘他……也不答应!凭什么?就凭宁某人未曾站在某处山峰之上?”宁西居痴狂一笑,嘴角血渍横现,宁西居声音低沉犹如猛兽重复吼道“凭什么……!”

他弓着身子,往前慢慢挪动,地面星辰瞬间黯淡数分,宁西居渐渐抬起腰杆,眼眸如血玉,桀桀一笑,任由黄杨木剑挥斩而下,银光一闪,透体而过,吕清皱了皱眉头,并未有轻松心情。

别人不知,吕清对于之前的情景确实知之若深,黄杨木剑离脖颈半寸之余,空间为之一滞,而宁西居便是在那个空挡下,躲开致命一剑,不过让他觉得可疑的便是,照理来说,宁西居本该无伤避开,而今一剑之下,宁西居伸手抹了把面颊带血的伤痕,又是伸手抓住那缕渐次落下的青丝,握在掌心,昂起头,又是送开手,带血的碎发缓缓落下,宁西居冷然说道“太古之时,古人以发代首,而今罪臣削发,暂留首级,不为偷生,只为一人求个公道,当年宁某为君上臣子,金殿之上臣有始无终入江湖,而今为夫,也不愿有始无终,不愿她尸骨入他人之手,受尽三魂凌辱之意,还请圣上让路,全臣之心。”

吕清脸色冰寒的摇了摇头,在当下他能觉察到宁西居话由心生,可之后呢?天下人有多少是一出生就敢杀人?谁不是瞧见那番肠血遍布的情景便反胃到翻天覆地,可百年之前,苗疆有人将活人练成尸蛊,湘北之地不一样有人符招干尸?他们天生就甘愿如此,后来天台山上斩魔十人,有人临死之时便说了缘由,刚开始为了修为,再到后来,仅仅是因为习惯。

吕清当下如何能应?尤其宁西居一副入魔面相,放了之后呢?人心是会变的,清心寡欲的人不是没有,但少之又少,谁能保证宁西居北上寻仇之后,就不再南下杀人?即便他如今表现出一副对人间哀莫大于心死的悲愤面容,这个赌他吕清不敢赌,这个庄,也没人赔得起。

宁西居微微闭了下眸子,他自认自己已经后退了太多,可面前人依旧不松口,宁西居森然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圣上莫怪臣子以下犯上,行这谋逆之路。”

吕清只是摇头,他如今转世几载,轮回数生,在道法路上越加攀高,便越觉得命之一字实在难解,就像当初他给自己算命,桃花涧桃花年开二度,才可稳妥下山,而今却是偏离了此间轨迹,再者他一世为君,一世为将,一世为臣,一世为道,江湖百态,或大侠,或书生,或名扬四海,又或碌碌无为,都是想着参悟一个命字,可天道之上,命理何为,谁又能真的说清和看破,谋逆之名,谋逆之路,无非是世人说法,在吕清眼里,天下间早无对错是非,只有要办的事,和拦路之人,如今的世道,要杀一个人?还怕没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在这一点上,他很是同情宁西居,觉得他可怜,可就跟齐红尘一样,他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作为天下之先的先人,他得站在这里,而且不能轻易让开,不过作为大秦皇帝,他眉目之中除了淡然,还有些许不为人见的自豪和赞许。

大秦之人放在现在,不论这份修为,就光这份气节和坚守的心境,在这天下无人能及,吕清忽然笑道“来吧,杀了孤,便无人能拦你。”笑容蹩脚,却是发自内心。

君臣相对,四目相向,宁西居舔了舔面颊滑落到嘴边的血迹,也是突然一笑,像是一瞬间知道了吕清的意思,温和说道“绝不让圣上失望。”

说完之后,宁西居一翻白袖,十步左右的空间上,便如花蝶穿梭,只见身影,不见其人,一道白光突然从星辰之上掠过,犹如化疆银河,将星辰天幕一分为二,宁西居手握虚幻长刀,站在星辰之上,发袍倒垂猎猎作响,眉目清朗犹如下凡仙人,“臣死且不辞,况乎君意矣!”

宁西居提刀再上,这些年来,他似乎都忘了李长安站在长安城上说的那句流传千古的霸道话语,“吾以天下作墨卷,英雄纷纷,何人不曾入朕丹青画。”

大秦之下,只有快意,大秦之人,只有恣意。

宁西居意气四野,再无包袱,吕清温善点头,之前不想出山,除了自身生死问题不说,杯水车薪也不说,重要的是在他眼里,这是世人咎由自取,再这之前他也见过那女子,手下留情,放了一马,原因便是女子手上并无无辜人等的性命,而且倘若那女子不是这般死因,这番光景怎么也不会出现。

只不过作为桃花观主,他该来,而作为大秦之主,当年他的治国念想虽说法儒皆在,却不凌驾在压抑之上,不像如今,以法压人比比皆是,显然宁西居这千百年来也是习惯,行事拘束,而今唯有一战之途的时候,前世贵为九五的吕清不想瞧见大秦之人却无大秦风采。

如今宁西居放开之后,吕清也不藏着掖着,一柄木剑向星际,直斩银河。

宁西居就靠这一刀银河破吕清的星辰小世界,如何能让吕清就此化解,小腿一曲,拖刀而上,山岳之力恍如虚无,骤然之际,已在银河之上,面容疑虑。

吕清朗声一笑,震耳欲聋的声音传至九霄,“血不流干,死不休战。”这一刻,凉山之上待人温和的新晋观主,似乎又成为了当年的大秦皇帝,披甲上阵,意气风发,旌旗所指,皆是秦军所战之处,马蹄声响如洪荒所至,方圆千里,战马嘶鸣。

宁西居垂刀而立,眼眶微红,数千年之前,再是个手无寸铁的文弱书生,听到这句话,也是热血沸腾,想着疆场一死,才不负男儿之身,而今从这位圣上口中亲耳听到,宁西居心潮澎湃,几千年来,大秦二字褒贬不一,文人骚客赞其风流,史官笔吏却骂其荒唐,而今这一刻,宁西居就像暂时性的放下仇恨,不想着寻仇,只想着大秦风流,为大秦数千年的风采而战。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宁西居眉目一亮,扬刀而起。

一刀光芒璀璨,就像数千年风沙掩埋之下的大秦,终于在这么一瞬间又展露人世,只不过就像海市蜃楼一般,众人只见宁西居背后的湛蓝碧天上,一副副古人之影犹如昙花一线闪掠而过,从凋零到繁盛,再到凋零,枯萎,再到接木,周而复始之后,众人觉得眼前一花,遍彻千里的图景突然像是被大力拉扯往一点而去,眼力好的人赫然发现,那个原点,便是宁西居高高扬起的朔刀。

“此战之后,天下再无大秦之人!”

ps回来了,昨天火车晚点六个小时,码完一章我去睡一下,晚点再写,如果有就发,没有就只能明天了。好几天没更新,不好意思了。



第三百零一章 不是书生的柳书生

徐江南纵马疾驰,既然下了决定,断然没有拖延之理,拍马而去,一路扬尘撒蹄,不过疾驰在途中的时候,突然脑海一阵虚浮画面穿梭而过,目眩神摇之下差点跌落马背,连忙拉缰而立,神情严肃的望着西北戈壁,半晌之后,犹如魔怔一般默念说道“泱泱大秦,与赴国难,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半晌之后回过神,徐江南面容肃穆,清亮鞭声响起,再是扬鞭而去。

天下文人相轻,可书生却是惜书生,而今在宁西居和吕清所在的千里之外,一方酒铺之上,便坐着两个人,有一人姓柳,便是之前将书馆开在春楼边上的年轻人,另外一人姓周,早年便是有着金陵神童称呼的周彦歆,二人相遇实在巧合,周彦歆本来跟许清二人想着偷摸回京,只不过还未到京城,便听到周东年为徐家开腔满门抄斩的雷霆消息,整个人都是浑噩不绝,他对此早有料想,他爹不是那种玩权谋的聪明人,所以当年之事还未来得及回过神来,徐暄所背负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地,苟活多年也不过是因为一句缄语,老无所依是唐家,四十年承的情,该还,当唐老太公的扶棺人,送行百里,后来周彦歆途遇徐江南,可能关心则乱,第一时间并未想太多,觉得既然徐家子还活着,扶棺一事便也就轮不到他爹来做,只是没想到自家父亲那般果决,四十年前因为反应慢了半拍而没说出的话语,也不用门下桃李去探下口风,径直赤膊上阵,彻底断了自家生路,周彦歆觉得自己爹是真傻,可同样,他也以这个老人为豪。

等到了金陵之后,他在城北一座破庙外面,朝着记忆当中自家的府邸,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在一坟荒冢面前拉着许清也磕了几个头,敬了几杯酒,算是带着媳妇见过爹娘,许清一向活波话多,这会却是安分守己,绝不插嘴。她早之前还想着说自己的身份肯定配不上周彦歆这种书香公子,会受到婆婆和公公的刁难,可谁知见到之后已然是座荒坟,怅然若失,她没有问周彦歆,怕勾起他的伤心事,向周边打听,这才知晓,原来坟墓的主人是当朝礼部尚书的夫人,礼部尚书,在她的认知里并没有这个词组,但从路人的眼神里,她也能知道这是一个大官,一个很大很大的官,为了替凤城徐家出头,被灭了满门,而且在她心里,能够替别人捶鼓喊冤然后身死的官,肯定是好官。

可金陵呆的时间越长,自己这个丈夫越是萧索下去,许清急在心里,却又无可奈何,尔后呆了一月有余,她这才找了个机会同他说想去北地看看他口中的黄沙戈壁和青天碧海。

周彦歆笑了笑,点了点头,但不代表他就放下此间事宜,父母身死是为偿还四十年前的桃李之情,可终究遗愿未成,他这个从某些方面来看跟徐江南有些类似境遇的年轻人仿佛走上了一条同样的道路,只不过周彦歆知道自己爹是心甘情愿的瞑目,而有些事,他得替自己的爹给继续下去,即便他知道当年自家爹爹赶他出门,就是不想让他来步自己的后尘,这其实是个很矛盾的事,不过就是两分心境,周东年知道徐暄一事极为危险,而周彦歆作为周家独苗,老尚书就连望子成龙都不想,只愿他能活下去,而换份心境,周东年读书读出了正气恩情,说是官场老好人,其实不也是两不招惹,是看不起还是惹不起都不好说,可这样一个读书人,瞧着自己子嗣平庸一辈子,不一样是个很难受的面容,周彦歆没有跟许清说,确实想着宁肯到时候下了土,碰见自家老爷子,从眼眸里瞧见的是慰藉中的失望,而不是失望中的慰藉,至少这样,他能安心的喝下那碗孟婆汤。

柳书生前辈子安稳如潮,一心读书,没受过太多苦难,骨子里有那份还未磨平的桀骜,他还有自己的想法,万卷书,万里路,都说人间百姓苦,不走马江湖一遭,这些都是空口无凭的花哨话,这一遭便是想到哪里就去哪里,此次北上相识算是意料之中的巧合,毕竟这等灾祸寻常士子躲都躲不及,赶过去的无非是些江湖中人,就连如今,宁西居一事传遍天下,金陵不可能不知晓,而今陈铮动静全无不说,那些靠着笔杆子混迹朝廷的御史之流不照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看脸色行事,这个头没人敢带,谁知道一封通天折子上去,自己会不会成为北上的冤大头,从此仕途到头还是轻的,有没有命回来那才是要思虑的重点。

柳书生背着书箱北上,晒得满脸汗渍却无半点悲愁苦相,反而一副跃跃欲试的期待表情,周彦歆起先好奇,跟了数日之后瞧着样子不似作伪,这才上前,一个文弱体质奇怪书生,这般光景还敢北上,要么就是有所依仗,要么就是活的不耐烦了,不过无论哪种,能在这种时期北上的书生,他都比较欣赏,至少不是朝中那帮子酒囊饭袋能比拟的。

柳书生则是一副不谙世事的讨喜样子,来者不拒,相当熟络的待人接物,有人把自己当送上门的便宜,他也不介意给占了。

周彦歆也不是省油的灯,二人谈话交锋虚实之间,许清觉得极为没趣,所以自觉坐在二人旁边的位置上,自顾休息,自顾喝茶。

接连一起走了数日之后,柳书生收起那份玩世不恭,望了一眼北地,端酒不饮说道“周兄对比有何看法?”

周彦歆睨了一眼柳书生苦笑说道“塞外风光,戈壁黄沙,本是美景,可奈何要牵扯到苦难血腥,赏景兴致都没了,只剩哀苦感叹了。”

柳书生没有回应,只是望着烈日。

周彦歆开了个玩笑说道“难不成柳兄你想着去救民于水火?”

柳书生将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破瓷碗搁下,转过头一本正经古板说道“不行?”

周彦歆晒然一片。

柳书生清高笑道“所以我们不同,你是书生,而我只是读书人。”

周彦歆皱了下眉头,他同许多人打过交道,却没见过这等人。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姓柳的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说出来的话还贬低之极,要是以前独走江湖的时候,可能只是笑笑,穿耳过,不上心,如今家里初逢大难,性情潜移默化之下也有不少改变,如今听闻到这话,有些生气,愠怒说道“柳兄真是个特别的人,自己的银子散给流民,却心安理得的花着周某人的铜板,还喝着周某人的酒,到头来反倒是周某人的不对?”

柳书生摇了摇一旁书箱,听到厚重哐当声响,而无意料当中的清脆声音,柳书生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一样吗?我将钱散给流民,那是我觉得他们可怜,你拿铜板请我,那是你觉得我有意思,我说你与我不同,那是因为你与我不是一路人。迟早要扬镳分道,还不如早说的好,至少如今在你看来,我不是有求于你,若是等到以后,我就是个小人,为了骗吃骗喝不择手段的小人。”

周彦歆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平和一笑说道“后悔吗?如今柳兄身无分文,如何去济世?我倒是还有些余钱,救济不够,北上却是绰绰有余。”

不过出乎周彦歆意料的便是,柳书生轻轻一哼,转过头似笑非笑的感慨说道“这就是我说我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原因了。”柳书生一边低头收拾东西,一边轻笑说道“天下士子的劣根,万事求全,行事僵硬死板,却又不懂变通。周彦歆,是个好名字啊,就是可惜了周东年这位读书人,天下间哪有那么多万全之策?就算有,时机也都过了,你爹明白的道理,你却是不懂,真是可笑。”

周彦歆猛然变了脸色,一拍案板,早在旁边看柳书生不顺眼的许清也是站起身来,一副随时拔剑的戒备样子。

而酒肆掌柜眼前如此,脸上苦笑,兵荒马乱的时候,赚点铜板是真不容易。不过见着二人只是剑拔弩张的表面现象,掌柜的也坐不住了,连忙起身,走了过来,伸手拦住两位一言不合就想着大打出手的文弱书生,脸上一副无奈笑容笑着说道“哎哎哎,都是读书人,自家人嘛,读书人有甚子事非得大动干戈呢?坐下来讲讲道理嘛?”

周彦歆面色不定坐了下去,酒肆掌柜这才松了口气。

而柳书生只是嘻嘻一笑,背起书箱,还特意颠了颠,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背好,然后冲着周彦歆说道“我是如何得知你底细的,你也不用猜,周彦歆三个字知道的人不多,恰恰我就是其中一个,令尊替徐家出头,瞧着飞蛾扑火,却受人尊敬,倒是你,十数年江湖行,意气没了,市井气多了,落了下乘,这是求官的书生,而你爹是个读书人,意气风发的读书人。两者并不相同。

就像如今,我说我要济世,所以我将银子散给那些流民,即便杯水车薪,我也做了,可你呢?有这份心,却想着十全十美,又或者连退路都想好,畏畏不前,到头来连杯水车薪都不如。你有什么资格跟柳某人一路?!”

柳书生大放厥词之后,背着书箱正要走,许清一柄剑架在他的脖颈位置上。

柳书生转过头望了眼周彦歆。

周彦歆端详着碗中酒,小半晌之后一饮而尽,摆了摆手说道“让柳兄弟走吧。”许清愣了一下,收剑回鞘,掌柜原本悬着的心这才又放了下去,抹了抹额头汗渍。

柳书生冲着周彦歆诡异一笑,然后朝着南方回去。

周彦歆抬头说道“柳兄不去了?”

柳书生洒脱说道“不去了,兴致没了,回去当官,当书生去了。”

周彦歆一解苦闷,哈哈大笑。

柳书生点到即止,声音魅惑且玄门说道“愿周兄在北齐青云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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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冤家路还窄

李安城柳府上,柳老爷子听着手下人的汇报,稳坐钓鱼台,下人画蛇添足正说了句要不要小人去提醒下公子,话没说完,便被老爷子给瞪了回去,大手一挥,让那些原本想通过此事来讨好赚点开心酒钱的下人都给撤了回来,不仅如此,还给训斥了一顿,老爷子是个精明人,如今家里老二渐次长大,不像以前,一长一幼,这个柳家也就柳三思能当家,即便他在青楼楚馆旁边开了个书铺,下人们也都是公子长公子短的,如今不一样,二公子大了之后,他在知道长子无心经营家业的时候,重心自然而然的就偏向这个小儿子,下人们一个个心思活络,那名女子也是澄澈,安分守己,他这个掌舵人也是心知肚明。

下人有此考究那是应当的,等他百年之后,若是早年在他这里为未来家主说过几句好话的,到时候自然也就会舒服许多,他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此也该有个度,如今下人显然是超过了这个界限,而这番情景,下人肯定是得到过谁的授意,老爷子手上转着两个玉珠,算着是时候去后院敲打敲打那名多想的女子。

心思落定,正是起身想着往后院过去,又是一青衫下人过来喊了声老爷,凑在耳边说了句小声话语,老爷子愣了一下,细细询问之后,继而心情愉悦,大笑道大事可定。

原来早在当年还曾落魄之时,柳三思才出世,那会遇见过一位老道人,给过一方缄语,凤栖柳,入世栖梧桐。后来似乎是为了安他的心,便让他不用着急,人世之间,柳暗花明是三载,老爷子将信将疑,果不其然,三年后辽金南下之时,朝中从西蜀抽调商队,当时柳家就在当中,一事之后,便也借此在李安城站稳跟脚,柳府名声也是打响出去。

要不是有此箴言在此,就算柳三思有着如何放浪心思,老爷子也不会同意,任由他胡来这么多年,毕竟怎么说,他也是那位女子的唯一子嗣,不成材,他也会逼着柳三思争点气,然后把家业交到他手上,算是减少一点自己的愧疚,可即便是如此,这么些年过来之后,也是半信半疑,至于朝廷当中,倒是认识几个人,官不大,勉强能站金殿的那种,打点起来也容易,可用处也就那么点。

之前询问过下人之后,闻听到道人相貌,先是一愣,因为二十多年前柳三思出生之时,老道人已然就是那副清癯相貌,且不说二十年相貌未变,光是二十年还能存于人世,就很能让老爷子意外,而今过来,哪怕房梁上没有喜鹊,他也知道是喜事,若是个江湖骗子,二十年前的话能不能记着是一回事,若是信口开河有没有脸再来那是另外一回事,快步出门。

世上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冤家路窄?徐江南现在脑子里的念头就是这个,不过幸好遇见的这伙人不是生死仇敌,而是黄梁生醉生梦死时候得罪过的公子小姐,公子刘若云,有些个城府架子,就是不知道底蕴如何,女的刘馨,典型的刁蛮女子,胸大无脑,不过后来徐江南也顺着刘若云的眼光偷瞄了几次,也不算汹涌壮阔。

徐江南对这伙人好感没有,恶感也没有,也不是过来故意生事,本来瞧见这伙人的时候,拉低了下斗笠,想着悄悄过去,可惜天不从人愿,要不怎么说是冤家路窄?刘馨本对一个路人倒没太过在意,而是徐江南背的剑匣太过显眼,当场就被刘馨抓在当场,阴阳怪调的说是不是被自己公子给抛弃了,是实打实的尖酸刻薄,跟卫月一比真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后者刀子嘴豆腐心,尤其在徐江南身上,豆腐都快化成一滩水了。

徐江南悻悻然没有说话,没有和她计较,这等年纪的女子,要说噎人的话语,不比他这种十多年的江湖游子要差,刘若云上前给了个台阶,笑着说道“少侠也是心慕北地之事?”

一边说着,一边将刘馨往后带了带,徐江南轻轻一笑,少男少女,儿女情长的场面作为一个局外人是真容易看清楚,不过同样,也是有些高看一眼刘若云,至少敢站出来,不过刘馨这趟江湖之行似乎走的顺风顺水,没有零星半点的危险觉悟,反而是瞪了一眼刘若云,又是想着上前讥讽徐江南。

徐江南没给她那个机会,从头上将斗笠扯下,扇了扇风,冲着刘若云一笑说道“公子说笑了,是我家老爷,说不放心家里,特意派小的回去看看,毕竟整个家业在那里。”

刘若云将信将疑哦了一声,刘馨轻哼一声不屑一顾说道“什么老爷,怕是觉得脸上无关想出来的折子吧。”

不过就在这时,之前一直站在刘若云身边的老人却是站了出来,捋了捋袖子不在意的询问道“敢问你家老爷家住何方?”

徐江南假装没有听到女子的话语,朝着老人作了个揖,不卑不亢说道“回老前辈,老爷姓秦,家住凉州璧城。”

璧城,老人默念了一下,又是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徐江南,刘若云回过头给了个晦涩眼神,老人点了点头,女子自老人开腔之后,也安分不少,似乎对于老人的作态有些忌惮,刘若云了然之后回过头,似笑非笑说道“少侠,相逢不如偶遇,若是不嫌弃,就同刘某一同过去?璧城也算去北地的必经之路。”

徐江南闻言抬头,转而看向一言之后已经带着女子转身回到背后人群之中,刘若云眼神隐晦,想必算是在这趟江湖砥砺出来的渐显道行,徐江南倒是能拒绝,这伙人真要打起来也拦不住他,不过仅凭这点言语过失就伤人却也不占道理,况且也是自己欺瞒在先,人家只是防备在后,将他留在队伍里,有个前辈看着盯着,总比走在前面通风报信的好,而露出来的马脚其实徐江南也知道是什么,秦晨口音倒是地道璧城腔调,可他虽说也能操着一副凉州调,可凉州千里之地,百里一城,风俗都能不同,可况言语方面,再者家业这样的大事,且不说找个心腹,至少也是那种呆在身边十多年的老实人吧,他这种连语调都不对的外来户,身上真的会有如此使命?

哄骗刘若云这种小江湖还凑合,那老人显然深谙此道,一物降一物,小狐狸套路再是深,也逃不过老狐狸的火眼金睛不是,这会算是栽了,不过当下之势,他又没有法子拒绝,若是强行离开,老人定然不会放,如此之下,似乎也就只能杀人,徐江南倒不是怕手上沾腥血的信佛人士,而且他杀的人定然是该杀之人,像这种为求平安口里一套心里一套的江湖人,他也没办法指责,毕竟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

再者又说,这些时日下来,他愈加觉得自己在摸着九品的屏障,差的就是一个契机,心境之上,不想受到任何纷扰,假装为难的望了眼北地,苦笑说道“公子厚爱了。”

刘若云还没开腔,背后老前辈的言语已经传了过来,“放心,耽搁不了你多少时日。”

刘若云也是笑道“小兄弟,你也是个会家子,不瞒你说,钱老可是七品前辈,若是他能大发慈悲指点你一下,那可是天大福分,够你几十年裨益了。”

老人面不改色,眼神却是得意,跟在后面的女子满脸不屑,似乎不相信徐江南也是会点武功的江湖人士。

徐江南苦笑点头,眼下似乎也就只能这样,再者这些日子赶路着实也是受累,若是真来不及,那怎么也来不及了,若是能来得及,这点时日也耽搁不了什么,微叹说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之后,深深看了眼北地,紫气东来三万里,圣人闲游出关西,这当下何止是圣人,这些神仙打架,不知道要折损多少气运。

而刘若云在徐江南点头之后便回过头,没有注意,似乎对自己的做法很是受用,以前在自家倒也是威胁过人,不过都是表面功夫,要说畅快,倒也畅快,却独独没有如今这般打机锋之后自认高人一等的阴谋快感。

转过头,老人已经在收拾东西,刘若云大手一挥,十多号会点功夫却没机会在武道上留名留姓的武仆也都是站起身子,人如活尸,老人莫名其妙的觉得有股子高人气息,不过转瞬即逝,老人停下手上动作,转过身子,之前受他威胁入队的年轻背匣人像是没有察觉到,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望着北地浓云所在,他也不相信会是这个背匣的年轻人,只当是自己这些时日赶路累着了,徐江南也是转过头,朝着老人和善一笑。

老人摇了摇头,眯着眼往前路看去,询问说道“小兄弟知道前路是何地吗?”

徐江南摸了摸挂在马脖子上的铁马铃铛,入手滚烫,没有抬头,“郑县。曾经有过一个大才逃亡此地,因谋反罪名被杀,车裂于世。”徐江南笑着回头,“小子真是个老实人。”

老人哈哈大笑,不容置否。



第三百零三章 引狼入室

如此搭伙之后,果不其然,徐江南便被安插在姓钱的老人左右,他再是如何收敛,身上的江湖气也是浓厚,老人知之若深,之前神色虽是忌惮,却没有半点担惊的动作,这让老人有些捉摸不定,但出乎年岁之上的自信和熟稔,他也不觉得一个小年轻能翻出多大浪来,最不济觉得有害的时候不介意让他抛尸荒野,毕竟出来的时候他算是拍过胸脯,刘若云怎么带出来的,就得怎么带回去,世族里下了很大决心,刘若云算是不出彩的子嗣当中最为有机会的那种,不然他也不会谨慎到如此作态,只不过第二次巧遇,便威逼在身边,这在当年他走江湖的时候,断然不会出现的事情。

不过唯一让他奇怪的便是,背匣年轻人自从入伙之后也没见惊慌,似乎一点都没有性命不在自己手上的觉悟,又或者是真的清者自清,觉得自身没问题,也不怕老人痛下杀手,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稳妥架势,骑着马,跟在后头,安分守己,而刘馨这个娇蛮女子也是骑着马,一副武士装扮,跟着刘若云窃窃私语,似乎对于将这个外来客留下来的举动很是不满,在老者面前,她话不多,可在刘若云面前,她就有些无所顾忌,叽叽喳喳埋怨不停,有时候也不会刻意遮掩那份讥讽话语,徐江南听了之后轻轻一笑,只觉她是个年轻时候的卫月。

这会之后,老人反倒好奇起徐江南,故意慢了下马速,任由前面两位少男少女卖弄青事,刘馨虽说刀子嘴,话语毒辣,对刘若云也是呼来唤去的那种,但在关键时候,还是分得清楚分寸。

这也是家里同意让她跟来的缘故,当然第二也是二人的亲事,整个士族里都是乐见其成的态度,二人是远亲,士族当中不算罕见。

等到二人齐平的时候,老人打量了一下徐江南老成持重的气态,算是这个年纪的世所罕见,他将眼光放到前处,若无其事问道“你不怕死?”

徐江南侧过头,脸上盈盈笑容,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嗯了一声。

老人轻叹的重复一句,“此举何意,你自然知道,可老夫很是好奇,你就不怕老夫存个宁杀错不放过的狠辣心思,将你抛尸荒野?反正死无对证。”

徐江南眨了眨眼,一副机灵模样,讨好说道“老前辈会吗?要是真想着动手,起先就不会跟小子这么多废话了。”

老人瞥了一眼徐江南的讨好模样,讥笑说道“别装模作样拿出一副胆战样子来哄骗老夫,老夫知道你不怕,不过老夫想知道,你所谓的依仗是什么?”等了一会,老人沉吟了盏茶功夫左右说道“我知道你不是个下人,也没把你当做下人。”

徐江南摊开手,一脸嘻哈无所谓的样子,收敛神色之后半真半假的说道“西北戈壁如今风头正盛,怕是整个中原江湖都看着的地方,不单单是西夏,还有北齐,听前辈的口音,八成是北齐过来的。”说完又瞥了一眼刘若云,笑道“至于目的,你我也是心知肚明,可你们是陈家也好,赵家也罢,跟我真没有太大干系,我真是往璧城去的。”

姓钱的老头摇了摇头,也是轻笑,笑过之后反问说道“你当老夫是傻子,这话你自己信还是不信?”

徐江南嗤笑一声摇摇头,弯下身子随手摘了棵草茎在眼前晃着,然后转过头声音低小说道“可老前辈留下小子,想让小子来当那块磨刀石,就不怕把你家公子的刀给磨断了?”

老人闻言脸上表情反复,他疑心很重,尤其是在身上背了这么个大担子的时候越加小心,面前年轻人轻描淡写戳破这层窗户纸,越是让他觉得他还有底牌,面色深沉的盯着徐江南,像是想从他的动作眼神里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出来,可惜他不知道徐江南最大的资本就是自己,这个队伍当中,还真没几个人够他看的。

老夫拂袖轻哼一下,提醒说道“你既然知道郑县,莫非是想要学先人?”

徐江南回过头轻轻一笑,又是随手将花叶丢弃,望着前路悠然说道“聪明人活不长?呵呵,可若人蠢了,活的时间再长又有什么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老前辈?”

钱老头一愣,继而又是重新打量起徐江南,这种气态寻常走马江湖的落魄人是养不出来的,还有那股与他争锋相对的口舌之利,老人想了想之后,意味深长问道“敢问名号?”

徐江南似笑非笑转过头,摇了摇头。

老者似乎觉得自己被人戏耍了一般,尤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脸色难看到如同五雷压顶,阴沉可怕,半晌之后,这才从嘴牙尖蹦出几个字眼出来,“很好,你很好!”接着一夹马腿,往前过去。

良马通灵才准备加快脚步,后面徐江南的声音便又不合时宜的传了过来,“老前辈,其实还有种聪明人,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这样活着又会太累。还要,老前辈你说错了一件事,他不是先人,而是先贤。”老人重哼一下,又是要走,徐江南在后头又是说道“对了哦,偷偷告诉你,其实你打不过我?又怎么能杀我呢?”

老者头也不回,重哼一声,接着扬鞭一甩,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抽在马背上,快马往前赶去,显然最后那句被他当做成了调侃话语。徐江南在后笑不拢嘴,等老人离开以后,他也是收敛起玩世不恭的笑容,望着天边,惹怒老人其实也是有他的意气在内,谁让这老头子挑谁不好,非得挑上自己,而且如今他哪有那么多闲功夫陪这种世家子玩,到时候与其在那公子面前玩弄他一顿,还不如现在就让这老人死了心,把自己当做个烫手山芋。

不过要说下杀手,没有刘若云这个公子在,徐江南觉得有可能,可带上刘若云,就凭这老人的求稳心思,后者不敢,这会江湖上带着公子哥出门的,徐江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什么意思,无非跟以前卫澈差不多,不过卫家算狠的,不成材便成鬼,刘若云这么一个北齐公子哥无论背后势力大不大,有个老江湖跟在后头至少也弱不到哪里去,而且真要觉得人成才比命重要,也就不会在后面跟个掠阵的老前辈,赤手空拳闯出来的江湖天地才大,视角才算开阔。

徐江南也正是拿捏住了这一点,早之前浅淡的露过八品气机,老人也觉察到了,下杀手自然也会忌惮之前的那股气机,毕竟在人家眼皮底下杀人,总归是唐突过分了点。

如此一来,估摸着算是一劳永逸,非但不用跟那位世家公子打交道,而且估摸着老人也会想着办法不让那两位公子小姐接近自己,自己也能在这段时间内摸一摸九品的门槛,徐江南早在跟黄梁生一块的时候便有过一次触境的感觉,不过后来越加觉得浓烈之后,自己也是有些兴奋,不过也就是这份心境变化,那触境的感觉又是渐次平和了下来。

这次感觉如潮水般袭来的时候,徐江南不去强求,但同样也不想多理杂事,尤其是这种腌臜事,顺其自然的好,这也是他想着留下来的原因,西北之地有他的承诺在,可同样,那边是神仙打架,他这种凡人过去那不得遭殃透顶?若是入了九品,至少会有些防身手段不是,打不过还能跑,古语还有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想着想着,一行人已经入了郑县边界,这个城不算大,但是很出名,因为这里死过一个人,车裂于世,几千年来的第一人,算是凄惨到不能再凄惨的那种死法,不过这也怪不得人,一般天下功臣,有一半死在飞鸟尽,良弓藏,还有一半的一半死在储君的站位上,郑县这个人便是后者,教秦以法为本,强国强军,尔后数千年基业由此而定,功劳不可谓不大,后来却是在储君位置上站错了位,得了个反贼名声,追逃此处被抓。

徐江南想到这里的时候,心里有些安慰,旁观人看事总归是要清晰几分,对于徐暄,徐江南可能看不真切,可对于这名先贤,徐江南倒是觉得对得起一个贤字,至于造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徐江南望着渐次显露出来的黄土城墙,眼神深邃,在如此相仿的经历当中,他很难不去想到一个人,也是个反贼。

老人离开之后,对于徐江南着实是忌惮不少,有些后悔之前的举动,这会才知道算是引狼入室,至于刘若云这只牛犊,他该护的还是得护着,被徐江南一言中的,刘若云这种人,就算出了世家,入了江湖,有人限制着眼界,视线也远不到哪里去。

老人莫名回头,瞧见徐江南不知道从哪里摘了片清脆树叶,搭在嘴边,悠扬冗长的秦腔渐次响了起来。

“岂以子之无衣,而与子同袍乎?盖以王于兴师,则将修我戈矛,而与子同仇也。”

老人低下眸子,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ps昨天写着写着睡着了,今天补上,晚点应该还有。



第三百零四章 自古年少多情深

大秦曲调悠扬,适合北地空旷之音,不算激昂壮丽,却有一种低沉的淡伤感觉,再加上无论北齐也好,西夏也罢,北地向来都是中原国门位置,历年来同辽金战乱无数,如今走在人际稀少荒凉地带,虽然没人说过,但都知道,北地缺人,很大一部分情况便是战争,传闻凉州哪寸土地不埋人,哪处黄沙不埋骨?刘若云和刘馨本就是初出茅庐的少男少女,伤春悲秋的心性还在,极容易被人感染,徐江南一曲不算正宗的秦腔,却是正宗的凉州调子,少有的渺远味道,再加上他本就八品心境,高过这些人太多,曲音虽然轻,却在脑海回响,一时间内,整个队伍竟然都寂静下来,听着曲,夕阳之下,远处有人牧童放牛而归,总归伤情多半。

期间刘馨转过头,看了眼徐江南,很是罕见的觉得他不是那么可恶,笑起来也不是讨打的样子,第一次见面,他是下人姿态,也就给了她这么个下人印象,所以话语之中自然就有些许瞧不起的味道在内,这一次见面,觉得这个背匣人有些言语轻佻散漫,实在可恶,尤其是一个下人层次的人散漫对待她这种金枝玉叶,在她眼里是有大不敬意思在内,不过这一番动作倒是让她有些刮目相看,至少作态上在某些时候有隐隐盖过刘若云的迹象,有那么一瞬间像个隐士高人,而非之前那个替人求饶的市井下人,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和迷离,但却不是迷恋的那种,而是思索和判断的疑惑,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很实在的变现在一人身上,这让她有些好奇,但也仅仅是好奇,就比如这次外出,起先没有考究太多,后来见了几次幽会在外的那些痴男怨女,瞧见那些人的眼神之后,她这才有些了然刘若云的意思,也才知道家里长辈对于她此番外出只是小声反对而不是严厉制止的缘故,只不过任由是哪名女子,也都希望自己未来要白头偕老的人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好汉,即便不是,好歹也要有那份气魄,而在当前,她就对西夏的两个人极为好奇,一个单身赴京的卫澈,这消息她听得耳朵都快生茧子了,具体是什么处境她也判断不出,只是听说赴京一举本就是个九死一生的局面,何况是单身入京,再加上卫城的举动极为受到族中长辈的推崇,自然而然的她就上了心,另外一个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巧,就是徐江南,原因无他,整个江湖在徐江南一冒头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视线都在他的身上,她也听了不少关于这个西夏落魄公子的事,卫城一战成名,家道曾经显赫一时,风光无二,却是中落,犹如昙花一现,年纪轻轻已然站在小宗师的境界上,比起眼前这位在家里已然排名靠前的钱客卿还要更上层楼,而对于卫澈,那些被家里长辈一眼看穿的阴谋她看不到,但在徐江南身上,她就算不谙世事,也能看的透彻,一个背着反贼名声的余孽之子,她也好奇这个男人是因为什么样的缘故愿意走出这一步,与一个王朝来争,这让她很是惊叹。

还有一个就是北齐的吴家公子,对于这位公子的好奇,仅仅是因为他的神秘程度,有口皆碑,不过后来有幸见过一面,像个病人,面色发白,走上几步就要捂嘴咳嗽,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杨柳女子一样,不过传闻他也是有望在武道登顶的年轻一辈,只是她一见之后却觉得有些扫兴,北齐不像江南道,阴气不重,文气匠气也不重,看人自然也就不同,像吴家公子这样的病弱之体,若是穿着白衣,从秦淮河上撑舟而过,不知道要招惹多少女子眼神,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而今刘馨却不知道有个正主就在她身边而已,吹着大秦的曲子,耳眉倒飞,闲淡如散仙,有那么一瞬间,瞧着这位背匣男子的恬淡表情,她很突兀的想到了一个词,胸怀天下,即便是一瞬间之后便消逝不见,她也觉得很可笑,笑自己的多心,名前人明明是个油腔滑调的市井人物,怎么会高洁到连她们都需有作揖俯首的心思,不过就在她情不自禁想上前的时候,刘若云不知道是合适宜还是不合时宜的拉了一把,刘馨回过神来,抿了抿嘴唇回过头,拍马向前。

刘若云眼中嫉妒神色一闪而过,眯了下眼,像是被夕阳给刺到了一般。

徐江南收了手,将树叶收进衣袖,声音戛然而止,这股子小杀气还真不够看的,冲着刘若云露出一口小白牙,笑的坦然而天真。

刘若云也是一笑,再回头,旁若无事的同刘馨交谈。

徐江南对此视而不见,俯下身子,摸了下温暖的马脖子,继而翻过身子,松开马缰,如同趟在平地一样躺了下去,小腿微缩,左脚搭在上面,一副懒散场面,紧接着又将斗笠往下拉了拉,遮了七八分的夕阳,还能看见一望无垠的荒凉地,春草如今已经繁茂,摇摆不定,一小会之后,犹豫视角的缘故,徐江南见到了一副极为罕见的画面,天地一线,上面昏黄,下面漆黑,一线而隔两世间。

徐江南一愣,继而起身,却发现之前的罕见画面已然变化,天地一色,地面虽说暗沉,却也是昏黄色调。

这样的一惊一乍倒是让老人回了下头,见到徐江南的姿态后嗤笑了一声嘲讽说道“小心摔下去,缺了胳膊断了腿可没人扶你。”

徐江南闻言一笑,也没回头争锋相对的噎回去,能让一个平素高高在上的老前辈说出这般不入流的话语,本来就已经丢了脸,他又干嘛画蛇添足。而老人话一出口似乎也反应了过来,瞪了一下依旧躺在马背上的徐江南,转过头又是一副仙风姿态。

再往后两日便是相安无事,刘馨若有若意想过来,却都被刘若云给找机会拦住,徐江南对于这么一个小姑娘并不上心,那天的秦曲只是随性而为,当天脑海出现过大秦盛世的时候,莫名其妙的也带着这样的一份曲调,徐江南只是试试,没想到效果不错。

不过后来刘若云倒是借着夜色找过一次徐江南,说他别想着癞蛤蟆要吃天鹅肉,要他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德行,诸如此类,整个期间,徐江南没有应声,只是坐在桌子边上自饮自酌,等刘若云说完以后,徐江南这才抬起头酒气满怀的笑道“你那前辈没同你说过不要来招惹我?!”

话音一落整个房间烛火暗灭下去,刘若云只觉脖子一凉,像是被人用手掐住了一般,耳边声音如同鬼魅轻吟,“自古年少多情深啊!”说完之后,猛然想上一提,刘若云只觉眼前一花,像是看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到,紧接着脖子一松,房间烛火又是亮堂起来,之前背匣的人坐在原处,端着酒,像是没用动过一般。

刘若云却如见厉鬼后退贴墙,背襟全湿,脸色煞白冷汗如雨,咳嗽喘息之音在房间里很是清楚明晰,老人如何没有同他说过?虽不是耳提面命,但绝对也是叮嘱了数次,只不过像这种事,为红颜莽撞一下又如何,徐江南不也是说过三年之内上金陵,可三年内真能去那个地方闯一闯皇城,带走一位公主?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徐江南轻笑说道“要不要过来喝杯酒压压惊?”

刘若云声音有些颤抖,“你,你是何人?”

徐江南扬起酒杯一饮而尽之后笑道“我是什么人不要紧,你只要知道跟你们无仇无怨就行了。再者你放心,之前你想杀我的心思我不会放在心上。”

刘若云闻言有些放松,这会才觉察到自己指节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蜷缩了起来,以前从没经历过之前的那番感受,觉得生死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又或者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都能闻到勾魂使者那魂幡上的恶臭味道,脑海当中再次被一些想法思路席卷之后,开口说道“敢问侠士……”

还没说完,便被徐江南摆手打断,若是个有骨气的,徐江南说不定会让他把话说完,无论自己最后听不听,如今听到侠士这个称呼,他实在听不下去,鄙夷说道“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呢,不是神,但你们这群人还真拦不住我,不过你也放心,我对你们没兴趣,还有那名女子,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眼里,她也就中等之姿,脾性更是比不过江南女子,白吃白喝了几天,再杀人,不是我的风格。等到了璧城,咱们啊,就此江湖不见?公子你说如何?”

刘若云抹了把额头虚汗,连忙点头应诺,“好,好!”说完以后便想着开门出去,还没拉开门,一根竹筷径直没入门栓,刘若云站在原地,手也搁在远处,一动也不敢动。

徐江南在背后问道“公子之前是在赏月吗?”

刘若云愣了一下,连忙点头重复说道“赏月,是赏月。”说完之后眼瞧着徐江南没有动作,如临大赦,拉门出去,也不管狼狈不狼狈。



第三百零五章 面如冠玉的混账

一夜敲打,刘若云再见徐江南便如老鼠见猫,面色青白,徐江南对此视若无睹,刘馨倒是罕见的说了几句关心的话语,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刘若云只是摇头,轻笑着说昨夜喝酒赏月,怕是受了点寒气,刘馨点了点头,北地是这样,白天烈阳遮目,到了晚上一样要盖着被褥,也就没深追下去,对此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的钱姓老头却是面色阴寒的看了一眼徐江南,不过也是仅此而已。

当年那名先贤在郑县被抓其实也有一个原因,没有文牒,出不了关,在大秦一统之间,郑县算是一个小关隘,不是五湖四海的要塞之地,却是一个渐次的分水岭,再往北,城池零散,也就没有其州郡的繁盛光景,所以当年凉州地广,人却少的可怕,而东越江南道不及凉州,要论人数却是数倍之上。

一伙人上路之后,出了郑县,也没多少人关注,十来号的人,若是惹得全程惊异那才是少见多怪,更不要说在这个时间点上,早些天数,不知道有多少类似这样的队伍过来,大秦侍诏灭了城,西夏金陵方面却是无动于衷,那些江湖里开族传代几十年几百年的老狐狸早就嗅到了些许不寻常的味道,蠢蠢欲动,徐江南翻案,充其量算是抹黑了皇家的名誉,而宁西居一举,却是在挑衅皇家的权威,比之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哪国,皇家权威才是最基础的东西,而今这份象征沉默的举动,倒是像一种信号,朝廷垂暮的信号,宁西居虽说贵为大秦侍诏,且不说大秦是什么时候,就轮如今的作态,分明是江湖人的手段,也是江湖人的作风,西夏君主不痛不痒的调兵过来,却也只是驻扎在江城百里之外,却不敢推进稍许,要说想当个隔岸观火的人那真是傻子,毕竟死的都是他陈铮的子民,削弱的都是西夏的实力。

一行人顺着凉水支流往北,河面由宽变窄,紧接着快到源头的时候停了下来,离璧城最多也就三四日的功夫,刘馨后知后觉发现无论老人还是刘若云,似乎都有些惧怕那位带着破烂斗笠遮尘的背匣男子,而她每次想要靠近的时候,总会被刘若云用些借口给阻拦下来,可她问起来,她这个刘公子却支支吾吾闭口不言,而老人方面更不要说,她不敢去问,只是听家里人说老人是个江湖好手,早些年在北地也有过不小的名声,再者从出门开始,她大小也都闯过一点祸,都是老人出面给解决,她不算是那种依仗有后台就变本加厉的那般女子,知道收敛,尤其是老人觉得惹不起的人。

只不过这番时日下来,她觉得那个背匣人不算那种不好打交道的人,至少性情上算是温和,平素安分,也没见有过什么出格举动,除了那天那一曲她也没听闻过的淡伤曲子。

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刘馨可能还算不上一个女人,但已经走在这条路上,看一个人不舒服的时候,他就算是做个寻常到极点的动作,她也会觉得反胃恶心,当看一个人顺眼的时候,就算再不入流,她只会瞧得见闪光点。

对于徐江南就是如此,当然仅仅是好奇,她以前身边就不缺少那类耍宝哗众的青年男子,即便有些沉稳,却也会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从她的眼前经过,当然仅仅也是经过,她对这些人偶尔一看,仅此而已,记不住太多,而徐江南则不一样,那天曲罢,有些时候,她会偷偷关注这么一个人,笑容温和像夕阳,喜欢躺在马背上,用斗笠遮着面容睡觉,一副懒散样子,却在进城走马穿道的时候翻身下马,然后牵马而行,有时候街道也就那么大,有些挑着扁箩的农夫见状会让在路边,可即便如此,穿身而过的时候,她也会皱着鼻子,不加掩饰的表现出恶心那股汗臭味道。

有些会察言观色的见了此状,也是赧笑,接着便挑着扁箩再往旁边靠靠,本就那么大的地,再这么一挤,有时候遇见个惹是生非的无良子弟,故意一推搡,这事就小不下去,好几次她都发了火,刘若云也是大手一挥,准备将这些个遭殃的泥腿子给打上一顿,可每一次话到嘴边的时候,那个背匣的年轻人就会过去,刘若云便自顾将话给吞咽回去,轻哼一声,便细声过来安慰自己,她觉得脸上过不去,大多数都是负气走开。

刚开始她以为是徐江南故意膈应她,后来有次马蹄失足,正巧路边商贩手力不稳,一条偌大的红尾鲤鱼脱手而出,正巧丧命在马蹄之下,按理来说这与他们无关,卖鱼的也只能自认倒霉,可离开的时候,她却看到那个牵马的男子往盛满水木盆里面丢了块碎银子,她虽然不知道价格,却也知道,指甲大小的碎银子能够这十来号人吃上一顿鱼肉,可即便这样,那个平素酒楼买酒都半壶半壶买的年轻人还是扔的面不改色,最后还故作姿态的将手伸到背后斗笠外摆了摆手,后来似乎又被他觉察到自己在偷偷关注,还呲牙咧嘴的做了个威胁表情。

她虽然没有被吓到,却是回过头,微风拂面,清爽自在,满脸的好心情。

一行人停下来之后,短暂的休息,支流源头便是此处,再往北,就是少有戈壁和草原,往西还好,璧城背靠马阴山,天然屏障之下,不至于见不到人烟。

徐江南在源头附近蹲下身子,捧了把水,喝了小半口,然后又洗了把脸,正要起身的时候,清澈到能见到河底砂石的水面晃过一道倒影。

紧接着便是一道轻灵声音传了过来。“喂,其实我觉得你人也不算那么坏嘛!”

徐江南轻轻一笑,顺手从浅水区捞了块青色石头上来,不值钱,上面很是粗糙,要是在外,可能会被人捡了回去磨刀,可被水浸泡久了以后就不行。

眼瞧着徐江南没有应声,刘馨咬了下唇,又是说道“听云哥说你不是璧城人,你是哪里的人哎?”

徐江南颠了颠手上石块,扔了出去之后,没回头,想了想说道“嗯,应该算是西蜀道的。”

刘馨眸眼一亮,然后在徐江南旁边蹲了下来,不过中间隔了大概有两三人的距离后开口说道“我能向你打听个人吗?”

徐江南拍了拍手上水渍,然后转过头笑道“说吧,冲你这个小姐身份能这样说话,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不是?!”

刘馨嘿嘿一笑,捋了下头发,也没看徐江南,盯着因为之前石头落水的涟漪处,抿了抿唇之后,数次想要开口,却又咽了回去,徐江南没有催促,他向来不是那种没有耐心的人。

隔了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刘馨这才下了决定,语速稍快的说道“就是那个卫家的少爷。你认识他吗?他,他为人如何?”

徐江南又是转过头,狐疑的看着面前因为为了遮风沙而带上面纱的女子,可即便这样,刘馨也招架不住,也觉得自己是被猪油蒙了心,过来问这么一个无良人士,他的身份怎么看也到不了公子层次,如何能结识到那般的顶色人物?可就在她恼羞成怒负气离开的时候,徐江南清浅一笑回过头,点了点说道“认识。”

她还没来得及因为这个而惊讶,反而听到了这辈子都让她忘却不了的事,以至于她觉得这是何等的荒诞不堪。

徐江南回忆笑道“我和他初见的时候,他正被人从青楼扔出来,据说是没有嫖资,嫖了个霸王娼。”

刘馨回过神来满脸怒气,徐江南轻笑说道“信不信由你,不过他人算好,我这辈子也就服他,一个公子哥,独身在江湖闯了三年,还活了下来,乍一看没什么,其实,活这个字,说好写也好写,说不好写,那就真的不好写,歪歪扭扭也好,笔锋苍劲也罢,可但凡最后那一横写了出来,那就算出采。

后来呢,这小子回了卫城,当上了少爷,就此身不由己。”

刘馨欲言又止。

徐江南没给她那个机会,继续说道“偌大个世家,从少爷到老爷,其实也就一念之间,原本出来是为了逃婚,说要娶一个自己爱的女子,可回去之后,不照样逃不掉,兜兜转转的又到了起点,再后来从处理卫城事物,到单身赴京,滴水不漏到让人刮目相看。原本动荡的卫家至少多了三五年的转圜活路。”

徐江南瞥了一眼刘馨的神色之后,便知道她这种年龄阶段的心思,笑着说道“你们小姑娘家看男子,无非英伟救世,觉得那个才是个大丈夫,可在男子眼里,能力才第一,至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魄,能不做,尽量不去做。”

刘馨对于徐江南一副老学究的语调皱了皱眉,嗤之以鼻。

徐江南也没在意,摇了摇头又是说道“这就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惶惶之名的道理,看清楚的自然就看清楚了,看不清楚的说了也没用。”

这话刘馨却听的明白,怒骂道“你!”不过之后的话也没说出来,舒了口气之后说道“不过话说卫公子去金陵真的是危险?”

徐江南闭了下眼,没有笑,“龙潭虎穴。”

刘馨微微吐了下舌头,又想着开口的时候,徐江南起了身子,望着刘馨,笑着打断。“可别得寸进尺了啊!说好的一个。”

徐江南本身面容不差,洗了脸之后水珠沾在眉间,嘴角也是稍有青须,与之前的老生作态截然不同,尤其对于这种才出闺房数月的二八女子,不说魅力,至少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吸引力还是有的。

刘馨红着脸转过头,少有的娇憨面色。

徐江南一边微微摇头,一边笑着转身,不过转身的时候无意间看了眼天色,愣了一下,笑容收敛,继续往前走去。

还没走上几步路,刘馨追了上来,极为罕见的走在身后,“其实我现在才发现,你这个人不差,即便刚才说的那些半真半假。”

徐江南哑然失笑,也没去证明,难不成这会让他去金陵把卫澈从皇城给拖到这姑娘面前,来个当面对质,可即便如此,卫澈这小子肯定会矢口否认,吃力不讨好,他也不去争,取下背后斗笠,拍了拍,带上后一本正经中又面不改色的说道“你眼光也不差。”

刘馨咯咯一笑,徐江南倒没觉得什么,而周边视线却实打实的吸引了不少,笑完之后,刘馨又是说道“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徐江南随口回应,“姓徐。”

刘馨呆了一下,好奇说道“你竟然姓徐?”

什么叫竟然姓徐?徐江南听了这话哭笑不得,没好气的说道“怎么,我就不能信徐了?!”

刘馨似乎也是觉察到自己的语病,俏皮的吐了下舌头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之前听你的好像你走了很多年的江湖,正巧在你们西夏不是有个叫徐江南的,听闻还挺有名气的。而你又恰巧与他同姓。”

徐江南恍然大悟之后,之前因为女子询问卫澈的那点滴感慨这会也烟消云散了,换来的反而是飘飘然,浑身舒爽。

刘馨又是罕见的低声问道“那你认识他吗?”

徐江南笑了笑,摇了摇头说道“不认识,但据我所知,他应该算是个混账,一个面如冠玉的混账。”

刘馨愣在当场,从未听闻过有人用这种方法来形容和描述另外一个人。

徐江南却是哈哈大笑,再也止不住自己的心性,翻身上马,清朗的声音从斗笠之下传了出来。

“徐某人谢过钱老的数日款待,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后会无期!”说完甩了个这些时日里最为痛快的一个鞭花,扬鞭纵马而去,极为潇洒,至少徐江南自己是这么觉得。

不过说来,他不走不行了,刘若云早在刘馨过来找他的时候面色便阴沉的可怕,尤其后来刘馨放开距离的接近之后,面色铁青的似乎能滴出血来。

他也懒得因为这种心思去和人争斗,觉得跌份,反正前路漫漫,走了这么一程没上九品,那也没有办法,只能说自己福源浅,机缘未到。

老人看着徐江南离开的方向,轻哼一声。

而刘若云却是直接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刘馨望着徐江南的背影若有所思,因为之前她若有若无的听到过一句话,今夜前方会有沙暴,她抬头用手遮了遮阳,无风,烈日当头。



第三百零六章 你也喜欢过人?

刘馨晃了晃头,轻轻笑了笑,没有在意,天边连风都没有怎么会有风沙这种罕见东西,刘若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阴阳怪气的刺了一句,“人都走了,要不要追上去啊!一个泥腿子走了还能那般恋恋不舍?”

刘馨转过头瞪了一眼刘若云,之前两个人比起来,她反而觉得刘若云的心胸比不过那个背匣人,以前觉得背匣的徐江南满脸风淡云轻是装出来的,一番交谈之后,觉得不像,没有理由,就是不讲理的第六感,再看刘若云的时候,便觉得孩子气十足了。

刘若云没有多话,只是装满水后,看了一眼队伍前面的老人,钱老点了点头,这才阴着脸转过身子骑马离开。

至于徐江南的好心提醒,刘馨本来想说,结果被刘若云一番阴阳怪调的语论给刺得压在心里。

两人之间再无话,寂静到能清楚得听到微风穿过草间的摩挲声音。

一行人一直走到黄昏时分,刘若云赌着气,也就没再喊停,等到觉得有些不对的时候,基本见不到草地,只有黄绿色的草皮散漫的落出点影子,刮过耳边的风似乎有加大的迹象,尤其是夹杂的些许砂砾的时候,疼痛感自然不同往日。

刘馨想了想之后,还是拍马上前,小声说道“他走的时候似乎跟我说了一句,前方会有风沙。”

刘若云闻言转头,轻哼了一声,还没说话,老人摆了摆手,浑浊着双眼望着北边,天地一色,昏黄不见城池,只不过北地的暗黄瞧起来更为的诡异和恐怖,老人叹息说道“算了算了,事都过去了,再说又有什么用,最要紧的是眼下,他似乎没有说错。”老人微眯双眼,望着黄沙之中那一根细小黑线,心生不妙,“那小子似乎还说轻了。”

刘若云疑惑的嗯了一声?老人回过头正经说道“以前在北边还有几座城,算是屏障,如今都是死城,这数旬日光晒下来,怕早就枯成黄土了,风一来,摧枯拉朽跟一马平川有何区别?最关键的是城倒了之后,这砂石随风,借着风势,风沙算是轻的,若是沙暴怕是难了。”

刘若云点了点头,如今日头西斜,他也能很明显的感受到有黄沙袭身的瘙痒感觉,他也极力的眯着眼,想要看清前方状况,可奈何除了昏黄一片,实在是看不到什么,只得询问说道“钱老,那如今?我们是退回去?”

老人苦笑说道“就算跑死马,你能快过风沙的蔓延速度?”刘若云闻言哑然,之后破口骂道“那个下九流的泥腿子,早就知晓了这般,却是不说,早知道就不该留他。”

刘馨没有开口,却是觉得刘若云咬牙切齿的样子很是陌生,从一开始的那份拿捏于心的沉稳儒雅,到今日撕破面皮的气急败坏,她不知道哪个是他,可是这两种人格相聚在一个人身上,却让她有些害怕,一直皱着眉头在思索什么。不过好在刘若云没有将气撒在这个姑娘身上,可能是觉得这个女子终究是要入他的家门,又或者是觉得这一路行来,女子沉默寡言不似以前,像是认错。

老人瞥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刘馨,回头之后说道“早在之前,这小子入队之后,老夫就觉察到一股八品的气息,而且气息厚稳,不像是才入的前辈,在没查清楚这小子跟那前辈有何关系的时候,这手老夫也下不去,出来的时候跟老爷说了,得把你带回去。整个刘家,以后还得靠你来撑腰。”

刘若云闻言之后,眉角少有的得意神色,也有不少的意气风发,在他看来,这是他远胜徐江南的地方,他有一个家族需要他的掌控,而这个正是那个背匣的泥腿子永远触摸不到的高度。

老人笑了笑,再回头,瞧那风沙的时候,当中黑线大了一点,沙石打在脸上的疼痛感就连他这种枯槁老人都觉得有些生疼的时候,耳边全是黄沙呼啸的声音,老人率先回过神来,大声喊道“所有人下马,用衣物蒙住嘴鼻。”随后四处打量,似乎在寻找什么。

刘若云下马之后,似乎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撼住了,黄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就在他鼓起仅有的意气想着以后刘家繁盛光景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黄沙中间的黑线已经如同手指大小,而这位从未出过远门试炼的刘公子,将之前的那份意气不知道抛在了何处,脸色微变,口齿不清的颤巍说道“钱老,那,那是什么?”

钱老瞥都没瞥,低骂回应“黑沙暴。”

也就这么点时候,那抹黑线已然如同拳头大小。

原本沙石当中的沙石铺面已然不是纯粹的疼痛感觉,而是当中夹杂了不少杂物石块,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肆虐过来。

钱老低声咒骂数声,然后喊道“都低下身子,相互靠在一起,切记不要抬头。”

一语之下,狂风大作,原本温和的面容似乎一瞬间变得狰狞了起来,风声从耳边怒吼而过,本就数步的距离,却已经瞧不清楚彼此的面容,刘馨花容失色的蹲在二人后面,脸色苍白一片。

刘若云刚想着抬头,看一眼状况,便活生生的吃了满嘴沙石,咳嗽着低头,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有着当夜濒临死亡的恐惧味道。

老人再也没有顾忌,径直将刘若云按下去,趴在地上,相传天地愠怒,有两种极端表现,一种是仙人过雷劫,千里之外尽是焦土,另外一种便是黑沙暴,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千百年难遇一次,不过这些仅仅也就是民间传闻,只是听说当年吕祖化仙,西北戈壁的深处电闪雷鸣了三天三夜。

黑沙过境,众人只觉脚底黄土也是软了不少,像是支撑不住这般回旋风力,挣扎着想要腾空,风势越来越急,空中那股拉力也是越来越大,突然一声娇呼,一直苦苦支撑的刘馨实在是坚持不住,就像杨柳一般,被人旱地拔葱一样被风沙卷起,然后在地面翻滚数圈,刘若云想了想,闭着嘴,试图去拉,且不说只能见到个模糊影子,就凭借这二人中间的数丈距离,要想着拉近一寸,那也是犹如鸿沟,刘若云面色涨红,暗骂一声蠢女人,就想着过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老人将他按稳,然后大声说道“来几个人护着公子。”紧接着小声说道“让老朽去吧。”

刘若云愣了下,没有转头径直说道“若能救回来最好,若不能,钱,钱老照顾好自己。”

老人闻言点了点头,神色依旧,然后闷头扎进风沙之内。

老人走后,刘若云又想起那个背匣人见势不妙脱逃而去的画面,当时他还当是徐江南真的就此别过,别无他意,如今一看,好像是有深意,将他们刻意坑在这里,一想到这里,便牙齿痒痒,非得装什么城府样子,叫人看不真切心思。

也就是这会,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的徐江南正牵着马,站在远处,就处在黑沙暴当中,原本的良马已经惧怕到趴了下来,时不时还悲呼一声,徐江南松开缰绳,蹲了下来,替它顺了把鬃毛,其实也无济于事,一瞬间又散乱起来,可他就是做着这样无用的动作,小半个时辰之后,算是安抚住跟了自己数月的坐骑,徐江南这才站起身子,背后挂着斗笠,也是脱身而出的作态,桃木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拿了出来,立在旁边不远的距离上。

衣玦猎猎贴身,徐江南一手按在剑上,昂着头,衣角已经被飞沙穿透变得破烂不堪,人如蝼蚁却昂首望着直达天际的黑色风暴。

徐江南嘴角噙着笑,神色波澜不惊,原本他是想走的,可最后还是折返了回来,原因便是他越往边缘走,他就感觉已经踩到九品门栏的脚再往回抽,即便这只是一种飘渺的感觉,他也不想放过,自古年少多深情,可同样,年少意气足,徐江南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怕失败,他就怕自己连试的勇气都没有,那才是真的失败。

单手握剑,背后剑匣呜咽,狂风呼面,他却觉得少有的安宁,而今他在等,在等这场沙暴的气势到达最高点,表情恬淡。

刘馨摔落在地,瞬间被吹退三五丈的距离,除了一开始的娇呼之后,却是固执的闭上了嘴,不是因为风沙,而是性子使然,她觉得刘若云的性子不再像以前那般讨喜,尤其是最后那么一句话的小家子气让他很是反感,至少这个坎,她需要时间来越过,也不知道她若是听到刘若云最后的吩咐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不过当下也容不得她考虑,银牙咬着嘴唇苦苦坚持,就在手臂酸软觉得坚持不住的时候,一道身影翻滚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往前一拉,刘馨睁开眼,望见老人之后,嗫嚅喊道“钱老。”一张口,风沙灌入,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老人没有应声,点了点头。将她拉到身旁,“抓稳了。”

也就是这会,黑沙暴急烈过境,徐江南衣袖穿孔,身体已经大半陷在沙尘当中,发丝间全是黄土泥沙,蓬乱不堪,可他心情却是开心到了极点,就像阔别多年之后,在雁北城外的十里亭跟小烟雨重逢的那般心境,也就是这时,徐江南开始动了,提剑破土而出,径直朝着黑沙暴的中心急掠过去。

入了中心,反而觉得不如外界暴烈的,他环顾了下四周,先是一脚踩在腾空的大树之上,接着一掠再上,借着各种浮木,黄瓦,点水一般腾挪而上,不知道扶摇了几千里,只觉伸手可摘星辰的时候,同时也是心跳到嗓子眼的刹那间,徐江南轻轻一笑,轻喃说道“你也喜欢过一个人?不然为何你同我的情绪一样?”

一剑化二剑,二剑生四剑,如此反复,直到天边满是剑光的时候,徐江南往后一跃,巧也不巧的踩在一柄木剑之上,御剑而行。

嘴唇轻启。“破!”

剑光如流星一般穿梭而过,星光四野,如此破境,徐江南心情大好,再也止不住的仰天大笑,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刚过弱冠的年轻人,弱冠之年的九品宗师,放眼中原,除了那些不出世的苦行僧,又或者大隐隐于市的野狐禅道,整个江湖,说他算年轻辈的第一人不为过。

徐江南御剑而行,往前一踏,看似踩空的瞬间,脚下便会出现一柄木剑,紧接着万化千,千成百,在最后归一,朝着戈壁之北而去。

风沙骤停之后,先是老人站了起来,觉得不太可能,因为就算是寻常风沙也不会如此迅捷,不过抬头一看的时候,便见到了这辈子让他难以忘却的一幕,天边万剑化一,上面似乎还有一个人。

这才是武道巅峰?老人眼眶微红,心生向往。

天下九品,御剑而行,虽说如此,整个江湖,九品的宗师人物,扳着指头数也能数的过来,而今他却见了一个,而且瞧着方向,便是朝着他们要去观火的地点,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到不了九品这个位置,但还是带着侥幸心理过来,看能不能悟出点什么。

刘馨紧接着也是站了起来,用手捂着唇,哑口无言,她听过很多关于江湖御剑而行的版本,可都不相信人能御剑而行,在她的脑海里,人的轻功能腾挪三五丈的高度已然是极限了吧。

不仅是他们,黑沙暴方圆百里,无论何处,无论适合目的往戈壁之北而行的江湖人,皆是瞧见了这么一幕,紧接着,犹如九天之上传来的笑声让他们更是心潮澎湃,原来世上真有御剑之人。

也就是众人心驰神往的时候,刘馨手捂红唇,满脸难以掩饰的滔天惊异,不仅是她,刘若云,钱老人,还有之前跟徐江南一行而往的奴仆,皆是相互对视,难以掩饰的惊讶表情,人的长相,以他们的眼力自然瞧不真切。

可这份笑声,俨然就是那个背匣男子出逃队伍时候的放肆声调。

刘若云这次才觉得真的见了鬼,失魂落魄。

也就一会,后知后觉的刘馨突然朝着已经远去的背影毫无礼仪地大叫起来,满脸欣喜。“我知道了,你肯定就是那个徐江南。”说完之后,她又突然失魂落魄了起来,到了最后,还落下一行清泪。

对啊,知道了又如何,已经后会无期了啊。



第三百零七章 燕云所属

徐江南心思激昂,没想到破境的机缘在这里,而他也算是明白,九品之所以与下八品不同,因为八品掌握的都是自己的力量,到了九品的时候,便是天地,举手投足之间,皆有天地为依靠,声势如何能小了去,徐江南算是幸运的,很多人终其一生也都摸不到的门槛,而他以前就越了过去,到第二次的时候,不说轻车熟路,至少知道门槛背后是什么,八品登顶,可若说把持不稳,往后一退,千万丈的高度摔下去,就算是个金丹佛体,估计也得少个几魂几窍,徐江南冥冥之中似乎看到了那一步后跳的盛景,毅然而然,有很多八品的小宗师摸到了门槛,因为看不到后面是什么,那一步便想踩得稳妥一点,机缘之所以叫机缘,说白了就是一种缘分,只不过缘分二字一般对人,对感情而言,机缘则是对武道越境而言,只不过同样,错过了可能就是一辈子错过了。

九霄之上,光着膀子御剑而行。也算是一门世人难以觉察到的奇景。当然也不算独此一人,魏青山本该富庶一世,却也穷酸了一辈子,御剑的时候,不也是这副悲苦样子,魏青山的心里有侠,自然觉得用一身武道来擭取金银财物那是玷污,在天下评占了块小地方的老侠客,定然少不了拜访人士,而徐江南跟着老侠客在深山处了那么长时间,其实也知道这个老人愿意在这里呆着,有一部分就是觉得江湖不像他想的那般侠气,可他又无能为力,只能避世,以至于其实早有九品修为,还在凉山深处怡情怡景,要不是徐江南的涉足,可能这个老人到死,江湖也不会再出现任何关于他的点滴事迹。

徐江南早年贫苦,却没觉得金银有多重要,都说一文钱难倒一名好汉,那只是在难道的阶面,往下还有许多,例如死,例如生不如死,生不如死的层次他都经历过来了,还会在乎这个?再后来跟着魏青山,耳濡目染之下,穿着打扮,向来不是太讲究,可能也正是份随遇性子,才让老侠客觉得孺子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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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西居脚踩星辰,横刀之上附着着大秦数千年的风流韵气,这是当年他效忠过的中原共主,而今来看,在他手下为臣,不丢人,只谈这份替他提势的心胸作态,几千年来的后人望尘莫及,只不过这些话语,天下间除却二人,无人知晓此间详细。

宁西居扬刀轻笑,“圣上以星辰之力困我,期间一日,而人间一旬,难不成以为如此就能拦下微臣?不觉得可笑荒唐?”

吕清摇了摇头,知道这一刀下来,就算是星辰之力,也无法撄其锋芒,太虚之意,只有对上之后,才觉得他灵台如瀚海,他所能做的只有拖延,也仅仅是拖延,等一个极为飘渺的情景,在觉察到宁西居气势如锋的时候,吕清突然一笑,像是解脱了一般,他很多年来都板着脸,因为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一个孩童,想的也比这些人多,小小年纪的时候就有出乎常人的沉稳作态,而这次笑,虽然也是僵硬,他却知道自己不是强作姿态,他早年就给自己算过命,凉山之上,桃花不二开,下山九死一生,可他还是出了山,不说想法是什么,无论初衷和目的是什么,只要出了山,吕清就没有退路,也没想过给自己退路。“很久没看了,来吧,让朕再好好瞧瞧这三千年的大秦风流。”

宁西居闻言之后,正经起来,脸上带着笑,这一刻,他其实不想杀人,他只是想单纯的成全一个人,一个曾经让他唤作王上的人。“承君之恩,如君所愿!”

侧身一刀,戈壁之上,刀锋未下而尘土顿起,便如阴风过境,方圆百里,千里的江湖人士,或多或少的觉得脑海一震,犹如之前见到的海市盛景再现一般,只不过比起上一次要霸道很多,上一次是街道市井,人流往来的盛况,而这一次却是大秦士卒攻城拔寨之时的拼杀,血肠满地,头颅悬腰的壮烈,天地无风而身寒,越是近处,人越是胆寒,有些养尊处优才出门的公子哥,未入沙场先见沙场,心性不稳的,双股颤颤,再是久点,翻身呕吐。

宁西居嘴角轻笑,抬头说道“圣上,知道微臣选在此处的意思吗?”

吕清也是一笑回应,点了点头,“知道。当年你不正是因为此事选择与她远遁江湖?”

宁西居点了点头,“当年大秦版图远在戈壁之外,臣还记得,这里有山,往北三百里的位置有湖,百年之功,全没了,四十万燕赵士卒,坑杀于此,却说是死在国门之外。

臣当年不解,如今却懂了,人活于世,当为君,为人上人,否则与之蝼蚁何异?万物不过刍狗草芥!”一刀再落三寸。

吕清额头青丝二分,上面隐隐有道红线,衣袂震响,“其实不止这些人,还有当年的阴阳术士,为散冤魂来此,却无一而还,就此道门五行阴阳术无人通晓。再后来南北寺的先人也在此间如佛坐化,皆是于此。只可惜四十万尸骨怨气太重,山倒水竭,再不生万物,终成如此。”吕清说到此处,依旧昂头,声音激昂说道“大道之行于天下,若无鲜血,哪来盛世,大秦的士卒能死,燕赵的士卒就不能死?!即便今日,那四十万燕赵士卒在此,朕的选择依旧如此。”

宁西居神情不显,昂着头看着这片虚妄空间的星辰,像是在欣赏什么,言语轻轻。“这些话,君上不该与微臣说,当与那些深埋于此的尸骸去说。”

话音一落,地面戈壁如潮分,人间众人只觉恍惚一下,蜃楼已然不见,之前杀伐铁铮之音换而之的是一种寂静,绝对的寂静,没人敢出声,就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他们只看见悬在空中的二人脚下,一层层气浪风沙朝着四周席卷而来,而中心则成了一个深坑,只有吕清和宁西居能看到的深坑。

吕清看了一眼巨坑,饶是他,再第一眼下去也是头皮发麻,瞳孔微张,可即便宁西居癫狂至此,他也没有解释自己当年为什么这般做,这是他骨子里的骄傲,四十万士卒若是在大秦内地军变,当年中原的气数究竟花落谁家还不好说,哪能百年之内就见盛世,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吕清回过神来,稍退半步,右手上的黄杨木剑顺至身后,而黄杨木剑像是知道了吕清的意思,悲苦哀鸣。

百里之下,四十万骸骨,数千年来再现人间,忽然之间,先是一具断手尸骸轻微动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伏在上面白骨尸骸抖落灰尘,骨骼之间犹豫摩擦而咔咔作响,他从未想过宁西居会以阴阳之术来通冥,勾通阴阳,以太虚为精元,让这四十万当年冤死又不算冤死的燕赵士卒回魂,吕清原本悠长连绵的气息开始有些紊乱起来,只见他先是往上一跃,挡住横刀下劈之势,紧接着一声清喝,整个虚无空间星光璀璨。

可也正是这段时间,深坑内渐次苏醒过来的尸骸回过了神,领头的率先抬头望了眼悬空的二人,在瞧到吕清样貌的时候,先是迷离了一小会,紧接着目泛凶光,随后用只剩下一只的胳膊提着卷刃大刀扬了扬,然后指着吕清,声音嘶哑却又是兴奋的吼了一句杀字。

瞬间整个尸海里,杀伐之音冲天而起,纵是吕清这种修了数番轮回的知命仙人,也是觉得一阵胸闷,紧接着吕清用手托剑往上一提,黄杨木剑遁入星海之中,化作一道星辰,而吕清则是看了一眼宁西居,紧接着往下一掠,星海蔓延,将那个尸海巨坑也是笼罩其间,自己则是一掠而下,杀入尸海当中。

刹那之间,白骨翻腾。

领头将领望着吕清在尸海起伏翻阅,每一次落手,至少会有一具或者数具白骨化作糜粉,他面无表情,当然,本就只剩下颅骨的尸骸也做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往后一瞥,一位缺了腿的士卒爬了出来,顺带着从尸骸下面,拉出一张旗帜,绑在背后,旗帜之上虽然破烂,却也能分辨出一个燕字。

缺了胳膊的将领这才桀桀一笑,声线嘶哑沉闷犹如是在一个沉闷空间酝酿很久之后的爆发感觉,晃了晃头,咯咯直响,“李长安?多少年了?冤有头债有主,当年之事,我可是还记得,这血债!唯有血来偿!!”

吕清一掌拍在提刀跃过来的白骨胸膛之上,那具白骨瞬间炸裂,又是随便一脚踹飞一具想着偷袭过来的持刀士卒,这位桃花观的年轻观主面不改色,却是说道“霍游清,这么多年了,你笑的还是那么难看。”

缺了胳膊的尸骸轻哼了一声,撕开了身上已然只是布条的衣裳,指了指腹骨上的一条断裂痕迹说道“这里这一刀,是你的人给的,如今姓王的已经入土,我也懒得去找他,如今你这个当主子的就替他还了吧。”说完之后,扬起手上卷刃横刀,“燕云所属听令,斩杀此贼者,领将印,封万户侯。”

言语一落,白骨起伏如浪,声潮一番高过一番。

作为始作俑者的宁西居,似乎一点关心下面的心思都没有,只是抬头,瞧着星辰,他知道这是道门阵法,起先一刀之下,吕清气息紊乱,而阵法不乱,前者就知道,破阵一法不在吕清身上,但同样,他也知道吕清其实奈何不了他,只能在这里拖延,仅仅是拖延而已,所以这一刀,会落下去,但会落在该落的时候。

吕清喃喃一句“万户侯?”随即轻笑出声,继而昂头朗声笑道“当年寡人能将你们坑杀至此,今日亦然。”



第三百零八章 报应

霍游清没有理会这个无伤大雅的语病,早在燕赵时期,大秦之主,也就是面前人豪言说自己要入住长安,就连名字,也都是从以前的李翊,改成了李长安,而之后,大秦士卒征战天下,在他的眼里,大秦败退六国独领风骚的原因,不单单是那些纵横家的阴谋之术,更多的还是大秦士卒的那份子狼性,真说起来,当时的乱战时期,哪个国境内没有精兵守卒,越地丹阳兵,西蜀大戟士,燕云游骑,哪个不是在那会打出来的名声,而今后世之人只是乘凉而已。

即使这般,当遇见秦兵锋锐的时候,任谁也会头皮发麻,骂道一声疯子,谁见过一刀被人捅了个穿透,还要张着血口咬在人的脖颈之上,求个同归于尽,一个还好,可当这样的人在秦军当中比比皆是的时候,这就很是恐怖,再是以天下精锐号称的燕云游骑,见了一次之后,虽不至于面面相觑,心里总归会多想一些,也就是那会,霍游清能被这个大秦开国皇帝记着名号,除却当年坑杀一事,若无沙场手段,记着估摸着也会当做没记着。

也就是那会,整个天下都有这么一样的风气,斩秦兵十人,封百户,百人封千户,斩李长安者,封关中王,万户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士气这才不至于颓靡下去。

如今一样,对上这个身边无一兵一卒的大秦皇帝,霍游清虽是咬牙切齿,却也没有妄动,四十万,就算不反抗,也得这位皇帝忙的,只剩一条胳膊的霍游骑声音低沉,却没有掩饰那股子痛恨,“是吗,我四十万燕云兵,连阎王都不敢收,你收的下?大言不惭。”

吕清抬了抬眉眼,“当年不就收下了。”一语中的,毫不留情的撕破伤疤,燕赵四十万兵马,投诚不过数日,被坑杀于此,这是霍游清想要遮掩过去的污点,沙场之上,背过身子就是逃兵,一辈子的逃兵,何况他受降大秦,被杀也是降将。

霍游清气的牙齿崩裂,再也没有之前的气定神闲,先是一刀将从背后冲杀上去想着抢功的士卒砍翻在地,泄了点怨气之后的霍游清,猛然抽出横刀,尸骸立即支离破碎,紧接着霍游清单手拎刀而上。“大秦贼子,受死!”

“大秦贼子,哈哈哈,天下谁人不知寡人的大秦?兵锋所指,视线所及之地,皆是大秦国土。贼子?如今这天下,谁人不是大秦的子嗣?!”吕清笑声张狂,再无近年来的内敛之色,身体微微前倾,自傲体态一览无遗,吕清笑道“怕是如今,霍家后人,也以大秦为荣。”

霍游清牙骨粉碎,“找死。”

吕清面色不改,“自当年入道以来,寡人说是降魔,可杀的都是人,人间的魔,如今正好试试手,试试鬼府的有何不同。”说完一脚蹬下,气浪迭起,将周边不断扑杀过来的白骨士卒倒弹而去,紧接着自己却是望着一脚踩在气浪上霍游清,一副单手提刀斧劈跃下的狠辣模样,吕清昂首单手防止身后,霍游清一刀转瞬便到眼前,毫不停滞,犹如银瓶乍破。

吕清往后一退,继而伸手往后一探,拉过一白骨士卒,手掌如刃,径直将拿刀的手臂斩断,继而反手一刀,掠断头颅,白骨坠地,吕清将还握着刀的白骨手臂扯开丢弃,握刀而立,言语轻轻,“擒贼先擒王。”

一刀划过地面,然后拔足而起,朝着霍游清袭杀过去。

霍游清做了个扬刀姿势,白骨如潮水朝着吕清漫延过去,吕清头也不抬,也不退却,径直杀了进去,一路砍瓜切菜,毫不手软,虽说如此,可也被被霍游清言语中的,四十万,就算不反抗,他也得挥到手软,这就是人数的优势,也是江湖奈何不了朝廷的原因,江湖如散沙,向来谁不服谁,更加不用说九品,倒不是见谁都不顺眼,而是自身性子问题,若是说出手相助还好,但凡说抱团取暖,且不说处在江湖之深,庙堂之远的九品宗师有多少人,梁老头的这种算是少之又少,跟着偌大宗门几十年如一日,除他之外,基本见不到什么影子,毕竟谁有那么准的眼力劲,能瞧准别人身后几十年?而且这样的香火情分,自然越年轻的时候越加厚重,再往后,便是清淡许多,等到了九品,天地逍遥的时候,谁又愿意偏安一隅,没有早之前香火情的羁绊,难不成一个抵足到了九品的宗师会真的会肤浅到人为财死?

九品宗师扎不成团,江湖自然就没有跟朝廷谈判的资本,再者又说,就算有些个贪恋人间权势金银的九品人士,皇家难道不比江湖门派的气派大?

在当年李闲秋知命境界,一剑破山却也用尽了浑身气力,借山水之势这才威胁到金陵四十余万百姓的生死,可若是四十万虎狼之师列队排阵,就算李闲秋再入知命,估摸着到头也就数万人马,吕清修了数世轮回,十万二十万也到头了吧,四十万白骨士卒,一眼望不到边的队伍,站起来扬起刀,他们就是天际,能杀的完?人数才是资本,也是如今西夏敢叫板北齐的底气,早在当年西北一州,兵马再是精锐,千乘之国又如何,还不是坐井观天,说着来一场问鼎中原的大戏,若不是徐暄连哄带骗再加上绑架勒索,从西蜀抢了多少文士过来打造了当时凉州底层的治国班子,又将兵马从东越打到西楚少城,让原本西夏几十万户的人口,扩加以至于真的能登台逐鹿,甚至可以说七分中原入囊中,剩下三分只是时间长短而已,原因很简单,就是人,早在大秦以前的以前,那不一样,那会叫望北逐南,南国还是蛮夷之地,地广人少,而那会也没有过望南逐北的说法,后来辽金势大,扰乱边境,这会才举国家重心南移,完美的诠释了一句话,若能现世安稳,谁又愿颠沛流离?就此以后,江南西蜀道的人便越加多了起来,北地也就数个拿得出手的十几个千年城池独领风骚。

可要说到人数,徐暄帮陈铮拿下东越之时便想着迁都过去,就此一看便也了然,若是凉州人口多,这事不急,江南道怎么也翻不了天,可若是少上一些,他也不怕,能拿下第一次自然就能拿下第二次,火急火燎的借着辽金之势定都金陵,还不就是瞧着人多,怕迟则生变?

吕清如今就陷在尸海当中,手脚不至于慌乱,却也没有停过,霍游清时不时过来撩上一刀,一刀不成便远遁尸骨当中,吕清拿他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手脚被这些蜂拥上来的白骨给缠着,他知道自己就相当于一个堤,若是拼着受伤也要给霍游清一刀的话,那才是正中下怀,他若是身上多上半点伤口,或者别说伤口,只要有人近身能劈砍出一道有威胁的刀光出来,也会士气大震。

倒不是吕清怕死,怕死他也就不会来了。而是这种情况之下,他只能说最大程度的拖延下去,即便到如今看来,最后他难逃一死,四十万不苦不累的士卒,谁敢拍着胸脯说拖的起?

只不过当下,他却是忘了在这片星海之中,还有一个人,就是白衣宁西居,他望着天上星辰,怔怔出神,记住星辰位置之后,闭上眼,他其实知道那些星辰的位置不对。

吕清刀锋依旧锐利,摧枯拉朽一般。一刀横朔,五六具白骨拦腰而断,正是收力之时,单臂霍游清犹如鬼魅阴魂,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后背之上,阴刀落下,吕清想也不想的侧开身子,返身脱手一刀,却是刺入空气当中。

霍游清在十数步外拖刀而立,阴笑说道“你生气了?”

吕清没有理会,脚尖一蹬,身边一柄落刀飞起,顺手一握,不依不饶的杀了进去。

如此往复,宁西居不知何时睁开眼,嘴角带笑,口中郎朗,“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哈哈哈……为欢几何……。”

话语说道最后,像是疑问,问自己,同时也问天下人。而手上却是不停,朝着黄杨木剑急掠而去的反方向一指,猛然之际,星海震荡,涟漪不断。

吕清昂起头,哀叹一声,不认命,到如今也只得认命,于此同时,霍游清鬼魅一刀,噗呲一声,从右肩骨劈下,笑容桀桀,吕清右手刀换左手,逼开霍游清,自己则是后退数步站立,再是抬头,已然化作白光消逝。

星海破碎,世人皆见那年轻道人一声闷哼,从天上落下,嘴角带血,面面相觑,在他们看来,但凡南北寺出马,就没有安不下来的江湖事,而今看来,似乎他们都小看了这一场江城浩劫。

不但南北寺的僧人,青城山那不出世的掌教,还有如今新晋的桃花观观主,这三人出马,都拦不下这大秦的侍诏。也就在吕清落地的时候,这些人的心里隐隐心生了不妙感觉,原本只是觉得这是一场戏,而今看来,戏倒是戏,只是还没到幕终,而他们这些看戏的人,不知不觉的已经处在了危险的边缘之上。

吕清气息凌乱从空中坠下,他再这期间一直闭着眼。

他不敢看身下的白骨,也不想看那四十万白骨如何危害人世。

霍游清在下面提刀诡笑,一副嗜血样子。

宁西居瞧见此景,却是皱了皱眉头,单手覆下,原本悬空的横刀,如同流星坠地,从天空坠落之时似乎撕裂的空间一般,刀尖之处金光闪烁,带着浩大风声。

吕清没想着躲,倘然接受,不过就在入体的那一瞬间,一道黄光急掠过来,黄杨木剑千年生灵,抵住刀锋,不过也就是一瞬间,剑折二分,吕清一股鲜血吐出,狠狠摔落在戈壁之上,黄杨木剑折成两段,接连落下。

即便如此,横刀势头不停,一副出刀要见人头的霸道光景。

霍游清幸灾乐祸的表情还未来得及尽情表现,立马又换上副疑惑和惊惧。他这会才明白,这一刀的目标,不仅仅是面前这位穿着青白道袍的大秦皇帝,同样也是他们这群当了刀子又被拆桥的四十万将士。

宁西居对此不问不顾,浅淡一句。“收魂!”阴阳术士,翻手能招魂,覆手自然也能勾魂。

阳风过境,鬼嚎之音响彻云霄。

远望之人瞧不清坑中底细,闻声却已是心生寒气,疙瘩遍身,不过胆寒之际,不知道谁惊呼了一声天上有人,紧接着视线便全在天边御剑之人的身上,衣衫褴褛,发丝蓬松像个乞儿,只不过没人看不起他,反而皆是崇敬和艳羡神情。

那边横刀落地,白骨还是白骨,却无生气也无死气。

吕清就像是被人踹了一脚,姿势极为不雅观的飞掠出去,却堪堪躲过了刀锋之地。

紧接着一腔子慵懒的语调想起。“哼,老道士为老不尊,这是当初你偷看那名女子上山求仙的报应。”



第三百零九章 我会让你死的体面

不过话说吕清姿态不雅观,徐江南的模样也好不到哪去,一样的狼狈不堪。只是还好,一过来就是锋芒毕露的一刀,任谁也招架不住,本来破了九品的心境觉得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去,这一刀他还没接,就已经心生寒气,懵头懵脑觉得自己还是在坐井观天,只不过由一口一尺的井到了一口二尺的而已,要不是瞧见刀锋之下的吕清,徐江南肯定要掂量掂量,再来看逞不逞这个强,出不出这个风头,可要说退,徐江南在这方面和吕清有些像,前者只要是应了,口中如何花花,他还是会过来,而后者则是更为坚毅,说也不说,开了个头,就算是个死胡同,他还是会义无反顾的撞上去。

吕清闭着眼,之前一刀躲过要害,可本就没想过挡,刀气阴冷入体,一声闷哼,一口鲜血再也止不住的吐了出来,紧接着双手倒撑,昂起头,嘴角鲜血也不擦拭,看了一眼宁西居,双手一软,倒在戈壁之上,却是停不下来的癫狂大笑,这样的做法才是大秦人,骨子里还是有着大秦的血,他这个当了十来年就出走的君主自然也是骄傲。

徐江南睨了一眼白衣依旧的背琴人,有些好奇,不过闻听到吕清的笑声,也是似笑非笑的转过头,满脸轻松说道“怎么了?瞧见小爷过来,喜不自禁?”徐江南一脸嘻哈,说真的,他虽然觉得这一刀有些厉害得过分,不过觉得也就一刀而已,就像当年李先生一剑之下,那也只是一剑,就是强弩之末,他以为宁西居与此同理,其实不知道早在这一刀之前,斧开齐红尘的那一刀更为霸道,没有丝毫拖沓,那才叫真的水泄平地,气劲飞流直下,浩瀚佛音支撑的金磬被一刀劈的稀里哗啦,那会宁西居心里有怨气,齐红尘正撞在枪头上,再往后给吕清的这一刀,怨气少了很多,可同样多了很多匠气,刻意为之,也就精致了许多,可这些,徐江南这个刚入九品的二愣子并不知道,还当自己入了九品会有一战之力。

这也不怪他,他从桃花观修武开始,魏老侠自身也就个不惑境界,对于知命以上,有所参悟却也是一知半解。李闲秋虽说博览群书,可书上也不会记载这类飘渺东西,更加不用说李先生的性子会主动去跟徐江南说知命以上的东西,给了篇知命以上的零碎感悟已经恩至义尽,后来到了卫城,郑白宜跟苏烟霞一战,虽说是知命以上的对决,但徐江南在那会已经昏睡过去,郑白宜倒是跟他说了点长生之理,也不过浅尝辄止,没有深入,他对此了解甚少,又是刚入九品的意气姿态,一副还认得天王老子是谁的作态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吕清闭着眼,一副乐天知命的表情躺着,他没有理徐江南,轻轻说道“你很好。霍游清这人论沙场是个将士,但要论脑子,活该被坑杀两次,燕赵亡的不冤。”

徐江南有些讶异吕清的话语,在他的影响里,吕清算是一位内敛的人,任凭他怎么说,这个跟他一般长大的小道士最多涨红着脸,却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语,后来听李先生说他的前世是上辈黄老观主,他倒是收敛的一下性子,然后对比起与往常只是多了一份清冷作态的时候,他也就没有想太多,而今反常的听到吕清主动开口提及某个人,尤其是那人的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宁西居居高临下,望着下面躺着的吕清,还有一位在他眼里像是小朋友一般毫无威胁的徐江南,淡淡回应道“你再怎么说也是九五君主。”宁西居顿了顿,然后说道“得体面。”

吕清笑了笑说道“够了。”

徐江南看了看吕清,又抬头看了看宁西居,有些挫败感,自从桃花观下来之后,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很少像现在这样,这两个人的对话他插不上嘴,尤其是那位白衣人说出了君主二字,而且似乎是对着吕清说的,如今天下不就西夏北齐,西夏君主是陈铮,北齐陈秀,不过一想又有些失笑,这人摆明是和他一起在桃花观长大的怎么会有这样的身份,只不过听到最后吕清的话语,他又有些恼怒,这两个人摆明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或者说那白衣人没把他放在眼里那也就算了,如今自己千里迢迢,马不停蹄的跑过来,最后还被吕清给无视了,他知道自己可能打不过吕清,也打不过宁西居,但好歹也是个九品啊,就连刚才刻意御剑低飞,周边那些江湖老辈,世家少爷,哪个不是艳羡眼色?也算奇货可居吧,到这里瞧见二人的态度,怎么就跟个破铜烂铁一般?

他走到吕清旁边蹲下,将桃木剑插在一旁,用手在吕清面前晃了晃,还没开腔,吕清睁开眼,转过头,朝着徐江南一笑,“你走吧,别白白送死了。”

宁西居看了一眼插在一旁的桃木剑,愣了一小会之后说道“这剑是你赏赐的?”

吕清听到这句不伦不类的话语笑了笑,但吕清也知道原因,称呼说明他心里还有有怨气,因为自己过来的缘故,用赏赐又表明他其实对大秦还有过念想,至始至终,面前这个白衣人还以大秦自称。

他并没有因为宁西居的疑问语气而生气,反而有些释怀,然后说道“是我送的。”接着吕清又是笑道“他是谁你可能不知道,但他爹你应该听说过。”

宁西居皱了皱眉头,没有急着动手,而今应该算是尘埃落定,青城山的掌教倒是会有些棘手,只可惜如今去补牢,没有数月功夫也过不来,北齐吴家,西蜀卫家,还有青城山,这三个点够他跑的,至于其余的隐士高手江湖大侠,不都在之前那一刀之下踟蹰着不敢往前一步。

吕清捂着胸口呼了口气,徐江南给这位小半个发小减轻了点压力,插口说道“徐暄。”

宁西居不为所动的想了想,“有点印象,似乎在哪里听过。”

徐江南为之气结,郁闷到了极点,以前在外面他都不敢提这个名字,为什么?因为有名啊,三年灭二国,而且是明刀明枪的攻城掠地,如今说出来之后,却换来眼前人的一句有点印象。

吕清瞧着徐江南吃瘪的样子,心情蓦然畅快许多,放声大笑,只不过还没笑出几声,便又咳嗽起来,嘴角鲜血缓缓溢出。

宁西居又没开始理徐江南,“传闻吕祖在桃花观证道飞仙,有后人在山下拾取到了两柄符剑,一柄由黄杨木而成,一柄是龙桃木而成,一柄正气凛然,传言有登天之意,另外一柄却是歪鬼邪异,犹如鬼魄临门。”

吕清点了点头一边咳嗽,一边接着说道“寡人当年偶然得之,献剑之人只说剑名正邪,刚开始寡人也不解,入手之后这才恍然,甚是喜悦,此后也从不离身,后来跟着邱掌教入道,又冥冥之中回到了桃花观,将这两柄剑又给带了回去,多少年证道未成,却也想起了当年毫无根据的风言乱语,说是吕祖不是证道飞天,而是入魔下狱。”

“可同样,早就有过流言说邪剑佩身的,十有九疯,还有一人入魔。”宁西居侧眼看了一下徐江南,讥笑说道“他就是你试手的棋子?”

吕清怔了一下,然后闭上眼无奈说道“是。”

宁西居讥笑不止,径直朝着吕清走过来,一步一步,像是走楼梯一般,一边走,一边大笑“为人长者,道貌岸然。”紧接着又怜悯的看了一眼徐江南,唇口微张,轻轻说道“可怜!”

吕清“坦然受之”,其实较真起来他少说了“以前”两个字。

徐江南有些哑然,突然之间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原本伸出去想拍吕清肩膀的手也是悬在空中,盏茶功夫之后收了回来,这事搁谁身上也不好受,一个从小一起和泥长大的发小却在自己往江湖走的时候狠狠的算计了自己一次,不过随后他又转过头朝着吕清问道“你在上面封了道咒?”

吕清点了点头,望着地上已经折断成两节的黄杨木剑实诚说道“你那会才六品,不给画道符篆,别说走江湖,可能桃花观都下不去,当中阴邪杀气太重,阴邪之气入体,神志不清,不入魔,那也是魔。”吕清说话腔调很轻,可即便这样,还是咳嗽不停。

徐江南喃喃自语,难怪很多次觉得自己记忆断片,清月寨上的时候,逞了把意气将自己害的半死,最后醒来的时候,整个寨子一片狼藉,余火不断,他的脑海当中总觉得像是看到过什么,回忆起来的时候却又是一片空白,还有卫城,传的神神叨叨,他只记得自己同那个白衣女子打了一架,再往后的记忆当中,他只记得似乎卫月给自己挡了什么,再往后也是空白,尤其那段时间,时常头痛,身子疲软到一拿剑就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感觉,那股子冲动感觉到如今他也记忆犹新,干渴,而关键的不是他渴了,人渴喝水,剑渴了,饮血,这也是那段时间他不提剑的缘由所在,一拿剑就满脑子杀人冲动,徐江南怎么受得了,虽然没说,但他是励志要当一个为江湖先的大侠,无故杀人算什么?真要成了方云口中的邪魔,徐家这个招牌可就真砸了,李先生怎么看,金陵小烟雨又会怎么看他。

而这一切的幕后之人原来在这里,徐江南回过神之后,瞥了一眼立在身旁的桃木剑,犹豫不决,天人交战。

宁西居安静等着,在给这位君王最后的时间,他知道后者还有事情没有交代。

吕清缓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子,没有管徐江南,径直走到桃木剑边上,单手覆在剑柄位置上,一道青白光芒,像是灵气云雾一般蒸腾,紧接着消散开来。

做完这一切之后,吕清轻声说道“而今你也有九品了,当中凶煞之气也应该能驾驭,画的符篆我也替你除了,今后究竟何为,你自己决定,切记,相由心生,心善,则剑正,心恶,则剑邪。

还有,接下来你且看着,能学到几分,全凭你自己的悟性了。”

说完之后,吕清回过头,正视着宁西居,“他不插手此间事宜,你答应我,不杀他。”

宁西居怔神一般望着吕清,半晌之后,点了点头,面无表情,“我会让你死的体面。”

吕清蓦地一笑,不惨然,轻松之际。



第三百一十章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徐江南天人交战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这是一个在江湖当中类似送命的抉择,这柄剑跟方云说的差不多,剑邪,拿的那个人自然就是歪鬼邪魔,剑正,拿的人不说是正义人士,至少在江湖人的眼里会大有好感,当然除却眼馋之人,虽然徐江南觉得这种认定很是荒唐,但也是他拿着此剑,若是其他人佩着,他就算不去说,至少也会敬而远之不去打交道。

而且同时他也知道,这个抉择在如今可能不起眼,那是因为他在江湖当中躲藏,再往后呢,要替徐家正名,他不可能不走上台面,这柄剑肯定会落在江湖人的视线当中,那会诟病就来了,这不是他故意抬高自己,而是必须要想到的一件事。他跟李先生走江湖多年,有一次为了惩治一名员外用了种不寻常的办法,让他学到的,后来他问的时候,李先生只是说了句,走江湖的时候,就该意气如龙,可但凡要跟朝廷中人打交道,意气就行不通了,后来李先生还说了个重症例子,当时没有点名带姓,如今徐江南回忆起来,便知道先生说的就是徐暄,把江湖意气带到朝廷,到死都没抛下过,也没人站出来说过半句求情话语,结局算是凄惨。

这个其实就是规矩,朝廷的规矩就是按部就班,一切要有该有的样子,而江湖的规矩就自由的多,可无论那般,都得举正义旌旗,这个才是行走之道,李闲秋就是个活例子,当年之事虽说是个壮举,可在江湖之中,除却那些只谈儿女情长的少男少女,还有更多或真或假的大侠一辈,在这辈人的眼里,李闲秋就是个罪人,不值一提的罪人,而之所以这份声音不响的缘故,估摸着就是李闲秋没有死吧,就像当年徐暄踩了青城山山头,很多人会议论,却没有人公开说,等人开了头,这才奏折如飞雪一般入皇城,可即便这般,压了数月之后,这声音依旧小了过去,等到徐暄身死,整个江湖重提旧事,似乎想要将当年没有说的,不敢说的,要加倍拿回来,那会才叫一个人声鼎沸。

徐江南其实不觉得桃木剑有什么不妥,以前的时候只是疑惑,如今疑惑没了,就留下一个直白的取舍,要说是个寻常点的人,不就是一柄剑,换一柄就好了,徐江南隔着桃木剑三五步的距离坐下,比以前的距离要远,也没搭理吕清说的话,恩怨分明,你欠我的归你欠的,还什么,怎么还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接受认可了才行,就像个生闷气的小媳妇。

对于吕清早年没有说出实情的话语,他反倒是想的有些开,不为什么,就因这把剑是李闲秋给他的,他其实也知道李闲秋可能把他也当做了一枚棋子,而区别就是他在别人手里可能随时成为弃子,而李闲秋不会,没有原因,十多年朝夕相处的直觉告诉他,而今也是,虽然那个男人从没说出过什么关怀话语,也没刻意做过什么关怀举动,他就是相信,更加不用说桃花观上因为他一日白头。

徐江南的情感和常人不同,这一点和吕清有些像,他也固执,不会说出来,更加不会表现出来,从小开始,两个孤儿,一个江南,一个烟雨,就住在雁北城里,平素街坊倒也没说过什么难听的话,不过那些话语倒是借着街坊同岁的玩伴翻脸之后口无遮拦的说了出来,时而久之,小江南和小烟雨便是所谓的相依为命,再大一点之后,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尤其他时常不在院子里住,跟着先生出门之后,就会开始学着看月光,直到有一次他强出头被人打了个半死,到了晚上,更是皮青脸肿的坐在破烂石阶上,仰着头,看着那一抹皎洁,想了很久,直到后来被李先生嘲讽说还想当行侠仗义的大侠?

徐江南只是恶狠狠的转头,没有说话,再往后的几天,就算有事,他也不会悉数跟李闲秋说,等到气散了之后,他也发现自己养成了习惯,习惯把事情藏在心里,时而久之以后,就会越加想小烟雨,因为只有她,徐江南可以肆无忌惮的发着牢骚,以至于到现在自己都没觉察到的依赖感,他可以用很平淡的神情来看人间起落,但不代表他不羡慕,最初的时候跟街坊玩伴翻脸,他们说这些那些的难听话语,有时候被他们的娘亲听到,被捏着耳朵带回去,起先他是幸灾乐祸,再往后就是艳羡。

后来小烟雨去了春烟坊,他跟着先生一出门就是数月半载,没人可以说话,而这样的人常常有个特性,就是没有安全感,作态嘻哈,却很难信任别人,但凡有些能力的,在他这里这里都很难受到待见,云淡风轻,当然不是他有着与人为恶的心性,就是这些年来独处的弊端,而对于黄梁生,魏阳,余舍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常百姓,就会有着天然好感,因为这样,他也不会受伤,天生寡情的人其实最重情。

可对于认定的人或者事很容易产生依赖感觉,这不是矫情,就像有些人习惯一醉解千愁一样,他只是习惯身边的事物和人,比如卫澈,当年初见时候,两个人难兄难弟,卫澈那会刚从江湖之中爬出来,虽说懂点武功,但那时候在徐江南看来,一个能被四位壮汉从“抬”出来的落魄书生,怎么瞧也不想个武林高手的模样,认了这个兄弟,在卫城的时候就愿意替他挡两刀,只是虽说在那之前卫澈若有若无的提了几句,他也是点了头,只不过发生的时候还是觉得措手不及,当中自然也有失望,事后李渡城听到那句对不起才觉得好受,这就是他,行事意气,却在感情上小心卑微的徐江南,不然被一个世家小姐看上,那不是喜上眉梢好几年的事,在他这里,却避之不及。

而桃木剑虽说只是一样趁手的物件,至少他知道这柄剑救了自己不少,在他这里,要胜过不少人,至于正邪的说法,早在弘道大师那里就领教过,他不信,但不能否认弘道大师的观念能代表很多江湖人,他在那段时间也受过不少影响,想了很久之后,在剑阁当中找到过一个答案,当中文案有过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话就实在的多,较之空中楼阁一般的正邪至少看得见摸得着。

徐江南想了想,然后屁股蛋朝着桃木剑挪了挪,捧上一手黄沙,径直从剑柄位置渐渐放下,口中喃喃,“我以前跟小烟雨说过,要当一名侠客,名扬天下的那种,后来觉得先生口中说的那种大侠太难了,就偷偷减了一点,行侠仗义的事要做,但前提是自己能活着,不然怎么做更多行侠的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说了之后又羞赧的笑了笑,“但是知恩图报我没丢,这个得记着,一辈子都记着,不然就不是侠客,是白眼狼了。

所以呢,至于你的名号是正是邪,不管我的事,我在卫城欠你一条命,清月寨上也欠你一条命,大不了还给你,至于那些人的话语,先生当年都没怕过,没理由我会怕!再者先人都说过,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话说得才对,接地气不是,天下哪里有过圣人?又哪里有过大盗,无非都是时势问题,金陵那群人自卖自夸而已,先生斩了白云峰,江湖也就念叨几句不就是一个时势问题?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哪个不是?”徐江南越说眼神越亮,就像一个原本就想说几句安慰自己的话,到头来却看到了出路一样。

至于吕清说的,他就是不理,宁肯自说自话像个疯子一样,手上拿着沙子,他也不信吕清如今身负重伤,吐血这种事他也有过,吐吐就习惯了,不过当他瞥眼偷偷一看,整个人的神情都呆滞了下来,吕清节节败退,身上犹如染血一般,手上拿着半柄断剑,脸色苍白,宁西居面色平静,手掌如刃,往下一劈,徐江南只能听到风声穿梭而过的声音。

吕清后退三步,提剑而挡,只是一瞬间,真正意义上的势如破竹,半柄剑再断一半,吕清轻哼一声,倒飞出去,而徐江南瞧着宁西居的追杀姿态,再也坐不住,提剑起沙,掠了过去。

吕清轻轻一叹,不知道是可惜还是无奈。

宁西居一掌而下,却在刹那之间红光闪动,他的面色不变,却有隐怒迹象,早之前答应这位曾经的君主放过徐江南,可前提是他不插手此事,而今徐江南出了手,他也就收起这份仅存的善心,轻描淡写一挥袖,桃木剑闪烁回去。

徐江南一个腾跃,一手抓剑,一手托住吕清。

宁西居站在戈壁之上,没急着动,脸上微笑,“你也想来阻我?”

话语之下,偌大的艳阳天,徐江南却遍体生寒。



第三百一十一章 系铃人(一)

徐江南很是寻常的望着宁西居,觉得有股子凉气从天灵盖上袭了下来,若是以前对敌,他觉得只是危险的话,而今面对宁西居,还没出剑,已经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就连早前对上青城山的赵生徙,徐江南在卫城当夜人的眼里,虽败犹荣,一个半只脚踩在九品上的后生小子,对上青城山的百年掌教,差距太大,这是傻子才做的事,而今对上宁西居,尤其又在清醒状态,不是傻子,倒像个疯子。

只是一句话,徐江南便有苦自知,这不是差距两个字就能形容出来的,什么叫望尘莫及?徐江南而今的感觉就是望尘莫及中的望尘莫及,也算是知道九品之外原来真的还有一片天际,以前听骑驴老道说的时候,徐江南只是觉得什么不惑,知命,还有圣人,仙人的,他觉得也就那样,仙人也是飞,九品宗师也能御剑而行,再者还有李先生是知命境界劈了白云峰,魏老侠客不惑境界一剑开了黄龙潭,在他眼里是彼此彼此。

至于之前白衣女子说的替她找到宁西居,替她传达一句话,这件事徐江南没有忘,只是一时没想起来,而今的情景也不准他想其余的事情,手上拿着剑,浑身上下却如同陷入泥沼,早之前一举九品的骄纵心情一扫全无,神色正经,手上虚汗遍布,却一直拿着桃木剑。

而在徐江南御剑而来的时候,凉山上面观望的三人表情不一,李闲秋平淡无奇煮着茶,数旬如一日,魏青山先是欣喜之色,继而又是叹息,而卫敬脸上表情更是复杂,早年自己入九品,自然知道九品门槛之难,如今江湖一小辈已经追赶了上来,要说羡慕不至于,但要对比起来,他脸上也就只有自愧不如,不过好在徐江南跟卫家关系不差,他对这个年轻人本来也就看好,尤其是身边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安静起来的女子,也不喜欢追在他后面二叔二叔的喊了,不过同样,如此也让他对那个所谓的江湖更是期待,早些年因为卫家之事变得古井不波的心思,如今却也有些波澜。

瞧着二人没说话,卫敬借着茶水掩饰神色,深深的看了一眼李闲秋,呼了口气起说道“你倒教了个妖孽出来。徐家有福啊。”

李闲秋一手端着茶水,桌上放着石瓢小壶,石瓢算是紫砂经典,形态雅致,李闲秋对于紫砂最为偏爱的就是石瓢样式,沈涔每次见到用石瓢温茶的时候,李闲秋会多饮三分,再往后的时候,竹屋里面便是各种各样的石瓢样式,这一款不算出彩,可也弱不到哪里去,名寒枫石瓢,壶面左侧是雕画着红枫,右侧提了“自命清高”四个字,算是石瓢中的奇谈,在文人雅士当中还是有些名声,当然更为出名的也有,只是像李闲秋这样的人,也不会拿出来显摆,纯属眼色,第一眼看到哪个就拿那个,而她也知道李闲秋喜欢石瓢的意思,弱水三千,取一瓢而饮,一直懂装没懂的不去戳破而已。

李闲秋转过头,一句话正问在魏老侠的心头上,“你觉得他能活下来?”

卫敬闻言一滞,难以置信的问道“他会死?”

李闲秋云淡风轻喝了口茶水,“天下人皆能死,为何他就死不得?”

卫敬又是一滞,深深的望着李闲秋,半晌之后笑道“我不信。天下评上的第一人,会算不到活路?”

李闲秋哈哈大笑,摇了摇头说道“李某人就是一个迂腐之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事情,这个第一人若真的能算身后十年,哼,别说十年,就算三年五年的,李某人算是捡了个大便宜,可现在呢,这天下评第一人的名号,谁愿意要谁拿去呗。至于活路?自己生死尚且都算不到,别人的就能看清?可笑。”

刚带着卫月上来的沈涔抿了抿唇,又皱了下眉头,这些时日,三个男人就在这小木亭里呆着,望着北地的状况,她瞧不清,可不代表这几位不能了然于心,而今闻言,身旁这个女子可能不晓,她如何不知道说的是谁?即便在之前口中说过几句徐江南的不是,那也是刀子嘴,毕竟一个从小带大的人,即便不是亲生的,可在她这里又何尝不是视如己出?

卫敬轻言失声,口中苦涩,微张着唇表示惊讶,他没想过面前人的性情会是这样,在他想来,这人嘛,再是无情的也总会念点情,毕竟人之初性本善,要么是天地君亲师,要么就是家朋亲友,不然怎么说虎毒不食子,徐江南不是眼前这人的血肉他也知道,可养了二十年的一个人,说不管就不管?皱着眉头说道“若是他死了,那徐家怎么办?这么些年付诸东流你就不心疼?”

李闲秋抬起头,表情跟石瓢上的画的景色一般云淡风轻,“人各有命。他要去我拦不住,他要死,我就拦得住了?”

卫月听到自家二叔近乎直白的话语,脸上一怔,继而正要上前询问,却被沈涔拉住胳膊,对着她摇了摇头,卫月神情紧张,沈涔也是心下暗叹,要真说起来,这个闺女跟她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是栽在李闲秋手里了,而同样,这个女子,怕也是栽在那小混蛋的手里了。

魏青山眼神不转却也知道沈涔和卫月的动静,想了想之后感叹说道“这小子也是能逞强,估摸着自己上了九品就摸不着头脑了,也不知道掂量掂量自己究竟几斤几两。”

魏青山说话的时候埋怨意思浓厚,只不过眼神当中赞赏味道更甚,他一个是量力而行,自知这件事不是自己能掺和得了,第二个就是卫月的缘故,他不替自己想,也得替这个闺女想一下,至少得妥善安置好这个傻闺女是不是?卫秦这老头子死了,当年自己欠卫家的还没来得及还,还有卫月的性子实在是深得他的喜欢,要想着卫秦这个老狐狸机关算尽,卫玦卫敬一文一武也算不算跌份,卫澈不用多说,魏青山见了一面,好感不多,尤其卫城上下一番话语,虽然将卫家带离了险境,却是让自己这个徒弟入了囚笼,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在魏青山看来,就是卫澈作妖,只不过一人是一人,一码归一码,他虽然不喜卫澈的阴冷心性,却是喜欢卫月的率真天性。

他觉得卫家这个泥潭里面能出一朵卫月这样的青莲不容易,尤其他又无儿无女的孤老剑客,徐江南如今已经很得老人的心思,若说之前卫城一战让老人觉得满意,如今踩上九品是脸上有光,而往北地过去,骂是骂,却是真的觉得有些荣耀,不过对于李闲秋的心性,在之前的时候,他就跟此人打过一次交道,凉薄到了极点。

不过也正是这样,他也知道面前人看似平淡,要说真的不关切北地那边,也不会呆在这里,卫敬算是关心则乱,没有看到这点。

只不过魏青山同样知道,这事点破也没用,面前这个喝茶的男子是真的无能为力,身上修为全无不说,就光从凉山过去,少说也得数日,多则数旬,那会黄花菜都凉了,最好的办法也就是那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所以他也没有多嘴问。他倒是能去,前提是他那个徒儿能支撑个三五天,可其实他到了那边也无济于事,宁西居什么修为他不知道,但听李闲秋提过一点,说是太虚,魏老侠撩了撩眉头,不再说话,他没听说过这种境界,不过连南北寺的和尚都打不过,想来自己去了也只是给人塞牙缝。

再者这些天戈壁的风头就没下去过,南北寺的大和尚跑过来却不堪一击,要不是那份天地一线的青刀太过霸道,说不定就会有人嘲笑南北寺当年的名声,再后来青城山邱老掌教无故离开,桃花观的年轻观主也奈何不了这位大秦侍诏,在戈壁之上对峙了将近一月,这些江湖中不出世的武道巨擎尚且如此,魏青山也不敢托大,也就只能呆在山上看着,不过感受到徐江南九品的气息之后,魏老侠老怀大乐,再有觉察到他的方向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这位发须青白的老头眼眶微润,他看人不准,但知道日久见人心,至少在如今,没见到这小子的离经叛道,反而时常做出一点夸张的举动,若仅仅是愚笨的那也就算了,关键是愚笨之中又让这老剑客觉得心生慰藉,感同身受起来,可能这老剑客做的还要出格彻底一点。

李闲秋等了半晌之后,转头看向北地,怔怔出神。

卫月走到魏青山面前,低着头,嗫嚅说了句“魏爷爷。”

卫敬感慨之下,也是觉得有些悲凉,原本有事就喜欢在他后面一喊就是一整天的小姑娘,如今习惯了去求别人,虽然他也知道卫月其实还认他这个二叔,但也仅仅是认,他也得承认,当夜之事,卫澈做的太绝,卫敬呼了一口气,看了一眼魏青山还有低头不语的小侄女,然后暗叹了口气离开。

眼瞧着魏青山没有动静,卫月又是伸手去拉他衣袖,魏青山怔了一下,然后问道“他当真没救了?”

李闲秋摇了摇头说道“这是他选择的,若无意外,死路一条。”

魏青山点了点头,又是问道“那意外是什么?”

李闲秋侧过头,望了一眼魏青山还有那名因为之前的话音偏执到不去看他的女子,“他是系铃人。”

魏青山带着卫月头也不回的离开。



第三百一十二章 系铃人(二)

凉山之上清冷如秋,郁翠如玉。

等到人都走后,她坐在李闲秋的对面,原本卫敬的位置上,没有说话,默默的收拾东西,收拾好了茶具之后,沈涔又拿出件袍子给李闲秋披上,虽说如今日头渐烈,可凉山之上向来就没有过暑日的说法,袍子从背后披上,沈涔又转到李闲秋的跟前,细心的替他系好绳带,系绳带的时候,沈涔轻轻说道“他们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当年你和徐暄在白云楼的约定,他此去会不会有事?”

李闲秋手上茶水半凉,有些清苦,却是刚好的程度,稍饮了一下,脸上微笑如春日,摇头又点头,却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没有顺着往下说,反而大悟说道“呵,以前的时候,我老在想一件事,你是北齐的谍子,还是西夏的探子,而且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我很久。”李闲秋说着转过头,盯着面容精致不输卫月的沈涔,笑道“现在我算是知道了,原来一切都是我多想了。”

沈涔轻咬红唇,媚态横生,这是卫月这种妮子学不来的风情,李闲秋的这番说辞作态虽然没有说出那小家伙的生死处境,却莫名让她心里安稳许多,金陵白云楼上,她是二人对子之时的小侍女一枚,那会还是北淮河边的出采花魁,徐暄和李闲秋对子,数子落定了金陵数十万人的生死,要在当时,她虽说表情不显,待人接物之类也做到了滴水不漏,谁又能知道当年她心里的紧张,四十万人的生死,就在一副棋局之上,也就是那会,徐暄落子轻快,李闲秋风轻云淡,她也没想过当年顺手在北淮河上救上来的年轻书生会是这么一副清绝姿态,为了个一个女子,置四十万百姓不顾,可同样也就是这份清绝样子,才让她认定,这辈子就是这么一个人了,就算不是他,至少也应该是个愿意这样对她的男人,不过就凭她这样的姿色,但凡眼光低上一点,视她为天上仙子的那不比比皆是?只差一个出身,就做不了那些官宦公子的正室夫人,可圈养的金丝雀对她来说吸引力真是不大,况且有个现成的,早些年救他的时候就有不小好感,如此之下,沈涔便再也松不开手了。

李闲秋轻言说道“早年的时候我也想过,你不是谍子,也不是探子,你听任的人是徐暄,不然也不会出现在雁北,但我一直在否认这个说法,直到今日,你提到徐暄时候的表情,这才让我断定下来。”

沈涔轻轻一笑,却不出声。

李闲秋摇头笑道“虽说我不知道徐暄跟陈铮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竟然能让陈铮同意在西夏出现一股不听任他的势力出来,不过这也说明了陈铮对于徐暄的信任,算是君臣开天辟地来的第一人了。”

沈涔知道李闲秋的秉性,茶能醒酒,同样,酒也能醒茶,她知道面前人这会想喝酒,便换了壶酒上来。

李闲秋怔了一下,感慨着笑了笑,其实呢,就算是天下评第一人,若要真来谋算什么,指不定他谋算不过面前的这位女子,毕竟他的生性被这个女子摸的一清二楚,无奈笑了笑,拿过酒壶,仰头径直饮酒,痛快之后说道“当年我去找徐暄,让他帮我带个人出来,说算我欠他的。”

沈涔知道李闲秋说的是谁,脸上神色收敛起来,能让面前人一瓢而饮的人,除了那个东越皇妃,还能有谁。

李闲秋呼了口酒气出来,侧过身子,望着北地的昏暗天色,轻声说道“可谁知徐暄如约过来的时候,只是带了两坛酒过来,有一坛是给我的,另外一坛是她的。我没想到过当年之事会在她的心里产生那么大的怨恨。宁愿死也不愿跟我走。”沈涔算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如此话语,二十年来她知道他都背着这个包袱,放不下,而今二十年的这个开局,在她的眼里是个好现象。

沈涔扯开话题说道“当年白云楼上事毕之后,徐将军就找到了我,安排我去雁北春烟坊,但具体的事宜没说,只说到时候会有个我想见到的人来找我,还说会带上一个姓徐的,一个姓唐的,我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是你,少公子被你救了下来,想必而今你也不会袖手,徐将军在当年就算到金陵容不下他?”

李闲秋一脸神秘微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径直说道“这事不是我不说,而是他胆子太大,大到天下人都想不到。连我自己初听之时也是惊讶稍许,不过去唐府的时候,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贞烈的女子,闻听徐暄过世,强撑着身子生下徐江南,然后果断自缢。”李闲秋闭上眼,轻轻说道“其实她知道,自己腹中还有一女。”

沈涔掩嘴轻呼,这件事一直算是她的疑虑,因为当年唐瑾儿并未随着李闲秋过来的时候,她也找人去查访过,腹中却有一子,而李闲秋又带回来了徐江南,着实让她放不下心,而今算是真相大白,她心中的疑虑算是搁置放下。

李闲秋像是看破了沈涔的心思,笑了笑继续说道“徐家人,没一个是对自己不狠的,可同样,没一个是怨过世道的,不过唐姑娘的做法却是我看好的,也是徐暄不敢想不敢做的,她要活,能活,可安逸不下来,至少徐江南安稳不下来,二十年的江湖砥砺要说苦,也苦,可比上被人追杀,总归是要闲淡和稳妥。

我带着徐江南可以跑,再带一个体质柔弱的女子,不好说,金陵骑兵七千,若不是你的缘故,估摸着也回不到凉州,再者阳枪不怕,还是会怕阴刀,徐氏母子失踪,朝廷那些人不会安生,江湖也有一些人不会安生,我能护的住一人,却也保不了第二个,除非……”

沈涔应接问道“除非什么?”

李闲秋轻叹说道“除非唐姑娘不认这个儿子,去卫家,从此改头换面,才有机会偷活性命,不过这些话现在说来已经无用了。”

沈涔点了点头,还在斟酌的时候。

李闲秋又是笑道“白云楼上对子的时候,徐暄看破不说破,当时我还以为他真是个不结党之人,而今似乎是我小觑他了。当年春烟坊在凉州一事,朝廷当中似乎还有徐家人。”

沈涔摇了摇头,撩了撩耳鬓发丝说道“其实不算,因为算在当年,徐将军死前有过吩咐,说今后若有难事,去朝廷找一个姓纳兰的人,此事无虞。”

“所以雁北知府上门的时候,你打的是纳兰天下的招牌?”李闲秋哦了一声,这些关乎西夏朝廷的东西他原本就不上心,只是对于西夏北齐的大势偶有了解,尤其是这些细枝末节的陈年旧事,知道就知道,不知道也懒得去深思,而今一听,就算是通络许多,呵呵一笑。“不过上京的时候,你们这一支,便成了纳兰的人?”

沈涔没有说话,像是默认。

“再后来纳兰让你来监视我?”李闲秋轻轻一笑,说话声音也很轻,但也有些冷。

沈涔点了点头,似乎觉得身子有些冷,便拿过李闲秋搁在台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饮了下去,喝的有些急,脸上一抹微红,然后说道“差不多,但纳兰说要的只是你……安分。”最后两个字她知道说出来其实很不合适,所以说的很是小声。

李闲秋笑了笑,没有在意,给自己添了杯酒搁放在桌子上,酒水清澈,印着绿色,一个善于攻心逢迎的人,怎么会相信这样的滑稽话语,摆明了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涔听了这么多,还当是李闲秋心结渐开,其实还有一种她想不到的情景,就是托言于世,这些东西跟徐江南有关,他不知道唐太公有没有跟这个外孙说过,可他总归还是要安排下来,不然他死后,这份关于徐江南的身世,可能就真的无人知晓。

想清楚,也下了决心之后,李闲秋开口说道“当年在金陵,我和徐暄的那盘棋局,看似是四十万金陵百姓,其实有北齐和西夏的国运在内,他落子西夏,我执子北齐,西夏式微,一朝鸣人,强势拿下东越,瞬势夺了西楚,三年内天下九州取了五州,而且最为富庶的东越也是西夏的囊中之物,这天下归宿在天下人的眼里便觉得明了。”

李闲秋端酒而饮,想到当年之事,百般滋味。“其实不然,你也看的出来其实黑子还有周旋余地,或者说收官之时,反败为胜都有可能,而徐暄为何投子不下?你当真以为他是取巧?”

沈涔皱了下眉头,自从到了凉州,阿谀奉承的话语说的少,曲意逢迎的事也做的少,像这种可喝可不喝的酒也就都免了,而今一杯酒下肚之后,脑袋轻微有些晕眩,她晃了晃头,轻声说道“难不成不是?”

李闲秋呼了口气说道“若是寻常,西夏必亡,就如此间,纳兰有谋有胆色,却独独没有时间煮药,重症当下重药,原本徐暄下了剂药引,可惜了,纳兰性子温吞,治国温吞,再给他三五年,西夏北上无虞,可偏偏,西夏就少那三五年。若是早初手狠一点,杀上几个越地严党,这三五年的时间就省下来了。可如今来看,一切都晚了。

当年西夏入住东越,你觉得有多少是真心投诚的?尤其在西夏背着北地蛮子的名号之时?可为何当年却连个浪花都没有升起,当真是因为越王昏聩到让众人皆是仇视的程度?即便如此,总有几个所谓忠臣名士,不然这个东越能活那么多年?

而今西夏朝廷当中,文官班子底蕴有一半以上是东越原本那些高官,若是北齐用的好,配上东越那群化骨遗臣,西夏朝廷要倒一半,你信不信?那会北齐南下,朝廷惶惶,人心惶惶,就凭那些个独挡一面的将才能扛下去?就算能抗下去在,这份功劳,面皮撕破的东越遗臣会让凉州那群蛮子拿到手?亡了国,他们充其量是换个地方当官,六卿仍是六卿,区别很大?若是不愿的,还能捞个一臣不事二主的好名声,可若说死,你就瞪大了眼睛看看,那些人有几个会掉眼泪?载歌载舞都不一定。

而徐暄投子不下,正巧就巧在辽金南下的时候,那会天下大势还在西夏,他选择取义,没有死在风口浪尖上,而是死在半山腰上,若是金陵那副圣旨到了他手上,就是被陈铮赐死的光景,一切就不同了,西夏无药可救,他给北齐布了个阵,可治标不治本,能拖延个一年半载的功夫,北齐谢长亭又不是个傻子,能整出一套天下评来逼死徐暄,可若因为忌惮徐暄的遗计就放任西夏换血,那太荒唐。”

李闲秋酒没多喝却是有了醉意。“还有江秋寒,你觉得他会是个善茬吗?卫城之上,已然有了北齐的痕迹,若是西夏北上,西蜀道却出了岔子,兵出剑阁,到时候那就不是刀了。”

沈涔抿着唇,也不知是因为酒的缘故,还是本就听得迷迷糊糊。

李闲秋望着沈涔开口说道“谁都知道攘外先安内,纳兰也知道,可是他没有办法,一时半会拔不出那颗镶在骨头里的刀子,却又找不到北齐的弱点,整个一个无计可施的可怜人,这就是他不如徐暄的地方了。徐暄无计可施却能羚羊挂角来个殊死一搏,纳兰不敢,他没这个胆色。”

沈涔嗯了一声,鼻音厚重,一副昏睡姿态。

李闲秋没有理她,将身上的袍子取下,覆在她的身上,然后自顾说道“徐暄投子不下,却在迷阵之后勾起了我的好奇,我就是想看看,他这般落子,究竟会花落谁家。”

话语未落,背后一道威严声音响起,“李先生仅仅是好奇?就没有其余情感在内?又或者说,先生不后悔?”话语调侃味道浓厚。

李闲秋回过头,看着面前面容平和,却不声不响拿下中原五州的男人,他很是好奇,多看了两眼这个敢拿天下来让徐暄对局的男人,多此一举的问道“陈铮?”

不知何时从金陵到凉山的陈铮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眼桌上的酒。

也不嫌弃,拿起杯子满上之后,一饮而尽,闭上眼,一副回味姿态,数盏茶的功夫之后,这才睁眼笑道“二十年没有喝到凉州的酒了,真是怀恋。”

李闲秋笑着说道“多喝点,明日便就没了。”

陈铮哈哈大笑,毫无为君之态,笑完之后开口问道“先生当年是算定妤儿会从凉山过?”

李闲秋轻轻一笑,睨了一眼陈铮,答非所问说道“为了个天下,死了一个妻子,又葬送了一个女儿,究竟值不值?”

陈铮深呼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其实早在十多年前的时候,我就问过自己,可惜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过一个让我深信的答案出来,可能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答案,踏出了第一步,我这个西夏君主就得带着人走下去不是?先生何尝不是一样?

一个安越王,换先生一条命,先生觉得值不值?这个问题可能在我的眼里,觉得先生不值,但在先生那里,就是一笔成交了的买卖不是?”

李闲秋点了点头。

陈铮继而又是问道“先生不后悔?”

“若是徐暄功成了,别忘了告诉我就行。”李闲秋闭眼摇了摇头,“要说烟雨,那是徐小子的功劳,像皇家那份腌臜事,我是懒得去插手。只能说是命,不过她的心结很重,得看你这个系铃人怎么去解了,如今又添上一份,你的难处不比我小。”

陈铮嗯了一声,望了眼北地,欲言又止。

李闲秋笑了一声,“你是想问徐小子会不会有事?”

陈铮实诚点头,“还望先生实言。”

李闲秋嗯了一声,摆手说道“在我看来,应该无虞,跟我那么些年,我知道他不是那种好大喜功的性子,就算不是系铃人,也该与之有些什么关系,性命方面不用担心不说,可能这个困局,还得他来帮你解了。至于苦头方面不好说,不过走江湖哪有不吃苦头的。”

陈铮放心的点了点头,李闲秋起了身子,将一封信黄皮信件搁放在台子上,用酒杯压着,嘴唇微张,想要开口,怔了少许之后,却依旧没有开启这个腔调。

陈铮闻弦而知雅意,轻声说道“先生若有事情没交代清楚,寡人还能等上三日。”说完掉头便走,绝不拖沓,也不怕李闲秋就此跑路,一代君王的风采展露无遗。

只是还没来得及走上数步,背后李闲秋的清冷腔调响起。“算了,好不容易将人都支开了,还是走吧,切莫让李某人白死就好。”说完之后,李闲秋,拎着酒壶,径直撤掉酒壶盖,一边走,一边对嘴而饮,肆意至极。

陈铮面色威容,深深的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李闲秋,突然高声说道“寡人深慕先生风雅,望与先生,秉烛夜话!”

这一日,陈铮此言,由凉山而下,传至凉州,西夏,乃至整个中原,经久不息。

世人皆闻,皆听,皆言,皆传。

这一日,天下评上,魁首,榜眼,探花位置皆是空缺。

桃花观上,有人哭红双眼,声音喑哑,闻者皆哀。

再往后,陈铮回京,背后有人抬棺而行。



第三百一十三章 系铃人(三)

桃花观的事宜,远在戈壁的徐江南自然不晓,再者如今他自顾不暇,咬了咬舌尖刺激了下自己之后,拿着剑率先出手,没有什么花哨,就像儿时打架斗殴,怎么想怎么来。只不过有着九品修为的加持之下,声势也弱不到哪里去,一剑附在黄沙之上,戈壁黄沙漫天,宁西居闲庭信步一般躲避,没有急着下杀手,并不是觉得徐江南有什么让他欣赏或者值得心软的地方,而是觉得他的剑意有几分故人的味道,却又不全是,所以让他有些顿惑。

若是大秦之后结识到的人,在他这里绝对称不上故人,能称得上故人的,自然就是那几年他作为大秦侍诏深居长安的时候,又或者是初次走江湖时候认识的江湖人。

这份剑意,很是凌绝,独出一家,若是普通故人,在如今宁西居这里估摸着也讨要不到一份生路,偏偏那人跟宁西居有过恩情,他同肖嫣初走江湖,救下过齐红尘这样的烂好人,自然也有过一叶障目,救下过白眼狼,反捅一刀,那会他目呲欲裂,那会江湖就如同一个反光镜,人性皆在上面,求人求财,那会要不是一个提剑老剑客路过,顺手救下,哪会有如今的宁西居?不知道投胎几次了。

尔后交谈,宁西居感激之色溢于言表,而老人显然觉得只是举手之劳,又或者刚好有事在身,热枕不高,撂下一句姓崔便朝西而去。

宁西居回想起来之时,不再动手,站在原地,细细思索。

徐江南不知道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他绝不会放过此种机会,贴身而近,一剑横掠如泼水,却在离颈边数厘的位置停下,宁西居二指如钳,夹着桃木剑,分毫不得进,继而确认之后,宁西居夹住桃木剑的左手往前一推,接着一掌覆在徐江南的胸口之上,取了点寸劲,不伤人,荡开徐江南之后,这才开腔说道“你的剑意,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徐江南轻瞥一笑,并没因为宁西居的刻意而觉得舒服,这就好像你本来堆起所有的勇气和力气想酣畅一把的时候,对手还是瞧不起你,或者连正眼都不看你一下,而且他也不想回答这么一个问题,像是逼供一个死刑犯人一样,招了跟没招的结果没差,一抹嘴角黄沙,用剑拄着沙面起身,二话不说,又是追袭上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在御剑飞来的那会,他瞧见周边那些所谓公子前辈的面容神情,他第一次觉得很渺小,一如当年他得低着头喊这些人公子员外,而今他视线之处,这些人要没几分胆色,就连抬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得拿出多少毅力?现在的他,就像那群人,宁西居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不过他胆子大的狠,不但敢仗剑,还敢杀人。

宁西居像是看出了徐江南的疑虑,先是一挥袖,将徐江南狼狈弹回去之后,紧接着轻声说道“你放心,你说出来,我可以不杀你。”

像是施舍,徐江南当年敢抱着一本破烂山海经被人打得头破血流都没吭声过,而今闻言,朝着地面啐了口唾沫,轻蔑之色更甚,不过莫名之间,心中升起一股愁闷怨气,又像是突然踏空一般,心头猛然一震,头昏目眩的感觉袭涌上来,不过这潮流来的快,去的也快,徐江南晃了晃脑袋,有些疑惑,他知道不是因为对着宁西居无计可施的结果,就是无缘由的胸闷,想着发泄出去,“可若我不说呢?”徐江南呼了口浊气出来,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说道。

宁西居摇了摇头,“有意思。原本我以为在邱玄笙这几千年锁脉以来,整个江湖都死了,都是谈买卖的人,你倒是不错,有点血性。”

徐江南笑了笑,虽然疑惑他的话语,却有些打抱不平的说道“你眼界太低,少见多怪。”

宁西居儒雅的提了提袖,没有生气,表情不变,倨傲之意明显,“传你这份剑意的人,可是姓崔?”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徐江南猛然咬牙,平心静气,紧接着手腕往下一按,桃木剑落入黄尘之中,紧接着气势一变,原本一整个恶五月,却莫名其妙的起了北风,宁西居身姿翩跹,探了探头,又伸了伸手,像是天边落雪了一般。

徐江南身形陡起,冲上云霄,紧接着往下一坠,手心如剑朝着宁西居的额头刺去,戈壁黄沙之上,寒风顿起,天边浓厚乌云压境,都说六月飞雪是天下大冤,五月落梅不知道算还是不算,先是一片,紧接着梅花如雪落。

宁西居仰头看着徐江南,一片白梅从耳边滑下,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一道浅红血丝隐现出来,这一招之下像是让他确认了一般,颦了下眉头,然后又展颜一笑,微抬双手,黄沙顿起,如同沙俑一般,还有数万骑兵样貌骤然显现,狰狞可怖,手上拿枪,腰间带刀,身悬鳞次重甲,紧接着身子前倾,骑兵涌动,撕裂之间隐隐还能听见烈马长嘶的震撼声响。

徐江南不动声色,身子犹如奔袭的豹子,嘴里轻轻一喝,唰的一声,桃木剑从黄沙里飞跃出来,直冲而上,剑光隐现,黄沙形成的沙俑还没来得及扬枪破敌,便被桃木剑从背后传过,只见红光乍现,摧枯拉朽一般,沙俑又是破碎成黄沙本质。

宁西居轻轻一笑,往前一步,原本将要落地的黄沙皆在一瞬间静止了下来,紧接着他白齿一露,悄无声息说了个凝字,前方百步位置,骤然一股小龙卷,落在空中的黄沙皆是卷入其中,紧接着宁西居手掌一合,一柄黄色沙刀显露出来,双手做了一个迅猛的挥斩动作,极为实在的杀人招数。

徐江南眼眶放大,却无能为力,就差那三五步的距离,沙刀刀背砍在徐江南的腰腹之间,人如风筝一般飞了出去,在地上滑了百步这才止住颓势,才想着起身,宁西居已然走到了跟前,想也不想,一巴掌径直上脸,将徐江南扇飞出去,而徐江南还在空中的时候,宁西居又是一膝盖顶在徐江南的小肚上,徐江南身体抽搐,而宁西居这会才将徐江南的头按在他的肩膀边上,自己则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有依仗是好,可是你也得知道别人的底线不是?这人啊,有时候还得装蠢才好。”

宁西居摇了摇头,提起他的衣领,反手又是清脆的一巴掌,这才将人丢了出去。

“今日我不杀你,当年我承他的情,没来得及还,今日就算是还给你了。”宁西居背过身子,又是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两个半死人士,神色落寞,原本残留在空气里的印迹这会早就飘渺无处可寻,他只记得在戈壁之北,宁西居脸上苦笑,紧接着大笑,笑着笑着,就连徐江南都觉得有些凄惨。

宁西居往前走着,怅然若失,还没走上几步,心头一震,背后一阵轻微的悦耳声音响起,宁西居愣了一下,猛然回头。

徐江南昂头躺在戈壁上,气若游丝的伸出一只手,握着一支铃铛,很用力的想要抬起,最后也就刚刚离地。

宁西居就这么一刹那,杀心成性的冷酷样子觉得自己的心悸动了一下,他其实对这个铃铛不熟络,但他一直记得一个场面,便是他第一次去搭讪,看了老半天的铃铛,却没敢走上前跟她说上一句话,直到她离开的时候擦肩而过,她笑着问他,你过来是因为这串风铃?

他只是觉得脸颊发烫,连她的话都没有听清楚,便嗯了一声。

她也嗯了一声,却是怨气十足。

徐江南大口大口的呼着空气,脸上一半是血,一半是沙,就连咳嗽,也要使出全身的力气。

宁西居从腰间也是掏出一串铃铛,不过要比徐江南的那串要细小,并且精致,只是可能年岁旧了,所以看起来就有些暗尘。

宁西居坐在徐江南旁边,拿过徐江南细细望着两串铃铛,发着呆,想着陈年旧事,小半个时辰之后,这才轻声说道“为什么不提前说。”

徐江南缓了一阵子之后,身子往后挪了挪,靠着一个小沙丘之后,这才侧头望着宁西居,轻轻一笑,很是难看,然后又转过头,望着天,早前的乌云?寒霜,落梅,甚至连风都没有,仅仅只有白云,而且是如丝绸一般的白云,一片牵连着一片,再背后就是蓝天,看着很近,而御剑过的徐江南则是知道其实还远的很。

徐江南发着呆,半晌之后强起身子,呼了口血腥浊气出来说道“两码事,你瞧不起我是一码事,这件事该打,她让我带句话给你是另外一回事。不冲突。”

宁西居一愣。

徐江南抹了把嘴角血沙,轻声说道“当夜我和她在一起,她为了让我活着把这句话带给你,然后……”

宁西居笑了笑,满是凄苦意味,打断说道“我只想知道是谁。”

徐江南顿了一下,“不知晓底细,只知道是阴阳教的人。”

宁西居收起银铃起了身子,往前走去。

徐江南嘶哑着声音在背后喊道“她说你让她等了那么久,她恨你。还说如果下辈子还让她等这么久,她会杀了你。”徐江南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她还说让你停手。”说完之后,再无力气,倒在黄沙之中。

宁西居不问不顾的往前走,腰间别着两串铃铛,脸颊上满是泪水,在烈日之下熠熠闪烁。

叮铃叮铃,就像沙漠当中的灵鹊,“当归,当归。”



第三百一十四章 系铃人(四)

徐江南醒来之后,叹了口气,虽说对于阴阳教那块没有什么好感,可这般借刀杀个血流成河的事情他也不想看到,以前不觉得,在见到大秦之前的血战画面之时,他这才觉得以前见到过的杀人场面只是小儿科,也体会到了老许当年初上战场看见满地血肠时候的窒息感觉,很不友好。

尤其宁西居的心性和作为,他定然是一路杀过去,而他作为少有的知情人,在经过自己最大努力之后,虽说结果未曾有过多少变化,但至少他无愧于心,而且躺在沙地上的时候,除了看天,他一直在想一件事,就是如果有一天,小烟雨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他会不会如此。不过之后他又给了自己一巴掌,觉得不够,又甩了一个之后这才“心满意足”。

若真有那么个场景,他觉得自己肯定会死在她的前面。

休息好了之后,戈壁之上星海灿烂,他走到吕清边上,用手捋了下鼻息,很是微弱,然后又走到旁边另外更加惨绝的身体旁边,别说气息,就连身子都快凉了下去。

徐江南呼了口气,戈壁夜间清冷,有的地方甚至早上起来,黄沙之上还能瞧见白霜,徐江南一扭一扭的走到吕清旁边坐下,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百味杂陈,若是不懂实情,可能他会想着帮吕清把这个场子找回来,可偏偏他对此一清二楚,知道宁西居也是一个可怜人,一个不为人知的可怜人。

徐江南将剑匣取下,斜插在黄沙之上,身子靠了上去,然后从后背处掏出两本书,原来是放书箱压箱底的东西,推放到吕清旁边,可是还没放上一会,又给收了回来,撕了个粉碎。

正要靠着休息一下,身旁吕清的声音悠悠传了过来,“他走了?”

徐江南张大眸子,略微惊喜的回头,“你没事了?”

吕清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暂时没事。”

徐江南舒了口气,重复说道“没事就好。”寂静无声。

不过等了一会之后他又面色僵硬的回过头,狐疑的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个闺女?还是我长得像个闺女?”

吕清轻轻一笑,收回视线,望着天上星辰,语气清淡说道“人有命格一说,江湖有气数之谈,这星辰就是命数之相,一个星位对应一个人的命格,漫天星海便是气数了,星辰璀璨,说明此人命数硬朗,至于命相,就多了去了,有离明格。”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徐江南,轻笑说道“知道离明格吗?”

徐江南摇了摇头。

吕清脸上一副我理所应当的表情,顿了顿之后说道“极向离明格,就是世人常说的帝王相,紫微在午,四正无煞,还有太阴居子,水澄桂萼,丙丁之人夜生,一生忠良富贵,可这般的星象,若是午辰来冲,非候即将,可若六星加煞,多半死于非命,就成了横死之相。

吉星入庙旺则吉,吉星陷落则为凶,凶星入庙旺即便有旺意,但难减其凶,凶星陷落则大凶。”

徐江南愣了一下,他本就不知晓这些命理,而今听到吕清一本正经的说起,便有些怪异的感觉,对牛弹琴?只不过弹琴的是吕清,而他是牛,不过似乎瞧着吕清兴头正盛,笑着问道“那我是什么命格?”

吕清望着天边一颗明亮星辰,轻笑说道“天相。”

徐江南一呆,没想到在别人那里长篇大论的话语,到了自己这里,吕清反而惜字如金。

徐江南入了瞉之后便收拾不了,追问说道“那吉相呢?”

吕清转头望着徐江南,突然开怀一笑,紧接着说道“天相有吉有凶,吉者财荫夹印,凶者刑忌夹印,紫微是帝王相,天相天相,便是丞相一说,但也不全是,还得看命理,你爹原本就是天相,而且是石中隐玉格,前辈子历经磨难,最终还是扬眉吐气,大富大贵,只不过被人移了命理,且庙门紧闭,无吉星入内,这才难逃一死。而一门双天相,算是人间少有,天相跟紫微不同,天相是印星,紫薇才是帝星,很多命格天相的就死在进退失据这点上,遇凶则凶,遇吉则吉,”吕清一句话,口中便是一口白气吐出,在夜幕和凉风遮掩之下,倒是不太明显和古怪,也没引起徐江南的重视,只见这股白气飘散到徐江南的背后,紧接着消失不见。

徐江南只听懂了几句,遇凶则凶,遇吉则吉,不屑一顾,这不是诓人的废话?叹了口气。

吕清望着天边原本同属一目的星辰,起边一颗已经黯淡下去,身旁也有一颗若隐若现,坐镇中宫却是或明或亮,福祸难明,紧接着深深地看了一眼徐江南,古怪轻声说道“遇善则善,遇恶则恶,如何推演?”说完之后,吕清起了身子,朝着夜幕过去,徐江南还在回味吕清话语中的玄机,回过神来后朝着吕清喊道“哎,你不与我一起了吗?”

吕清没有回头,语气轻盈,却有一股与道门不服的洒脱味道,“帮我把齐红尘背回去,以后,替我照料下桃花观。”徐江南张开口,还没拒绝,吕清已经消失在夜色当中,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躺好之后,徐江南回想这一天过来,吕清一直怪异的很,只不过他没注意到,天边一道亮光,原本三星同聚的紫微星宫,又是一道星光泯灭下去。

原本清醒无比的徐江南,在吕清走后,突然觉得很是劳累,不是身子上的感觉,跟宁西居大战了一场,在他这里只有酣畅,而那股劳累感觉就像在剑阁无眠无息的看了数天数夜一般。

片刻之后,徐江南依靠着剑匣睡了过去,梦中有一片璀璨星海。

西蜀卫城,被平淡无奇的夜色笼罩,而今城里也少了许多剑侠刀客,听到北地的消息,皆是远赴过去,卫城剑阁更是安静如常,一楼古灯常亮,二楼酒香依旧,二人对子如旧,三楼孤灯昏黄,一面容憨厚人士坐在地上,诵着佛经,时不时还要低头看一眼,然后继续背诵着他花三五个时辰都背不下一卷的佛经佛偈。

崔衡天眼瞧西北,愁苦了数日的面色算是放了下来,郑白宜喝着酒,面色瞧不出多少喜悦神色,只不过酒液顺着胡子滑了不少,想来也是舒了口气。

二人对子依旧缓慢,郑白宜叹了口气说道“这事总算是落下了帷幕。”

崔衡天点了点头,不苟言笑。

郑白宜稍微的瞥了眼天象,愁眉不展,崔衡天挑了挑眉,意思不言而喻。

郑白宜将子放回棋钵说道“紫微宫内,二星陷落,恐有不妙啊,天下大乱之星象。”

崔衡天嘘了一声,不屑说道“不就死了两个人嘛,不过话说,第一个是桃花观的李闲秋吧,那第二个呢?紫微帝星?陈家小子?”

“奇哉怪哉。”郑白宜喃喃说道“紫微星亮,有天机的缘故在内,天机是纳兰,星内龙池是谁还不晓,而今不说紫微宫内二星陷落,就说龙池星散,紫微命宫不该如此啊。”郑老头叹了口气,转而看向正片星辰,捋了捋胡子略带欣慰的说道“不过好在整个星海星气充盈,江湖大善。”

崔衡天摇了摇头,他对于郑白宜说的这些机诡话语并不上心,也没有什么能吸引他的地方,刚开始说人有星相命格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好奇,后来听闻命格能改之后便没了太多兴趣,前人的不说,就说近二十年来的徐暄,当时郑白宜就在说,天相星被人往紫微宫内移,徐暄大凶,死于谋反。

崔衡天晃了晃头,讥讽说道“善什么善,西北之事若是老夫那会,不消多说,九品皆聚,而今你瞧瞧,去了几个?道义两旁,利字中间的江湖,大善又如何?”崔衡天碎碎嘴,喋喋不休像个骂街老妪。

郑白宜无语尬笑,回过身子,正要说话,眉头一闪,崔衡天已然化作流光掠了出去。

剑阁之上,一人负手而立,面容不显,崔衡天昂然而对,冷眉说道“来者何人?”

不闻人言,只听到呵呵的笑声,清澈爽朗,“前辈可还记得当年在剑门之外出手救过一女子?”

崔衡天傲然说道“忘了。”

“忘了也好。”腰悬双铃的宁西居并没有觉得生气,反而笑道“前辈高雅。小子今来,特为偿还当年之情。”抬起头,眸子一阴一阳。

崔衡天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

宁西居一点眉间,一抹白光入手心,就在崔衡天的愣神之际,从灵台打入,崔衡天一句大胆还没开口,却已然不见此人身影,耳边只有袅袅回响,“前辈高德,宁某人没齿难忘。”银铃清响入珠玉落盘。

徐江南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之时头昏脑胀,嘴唇干裂出了几道口子,徐江南舔了舔嘴唇,隐有血腥味道,呼了口热气出来,将剑匣系好,又看了看旁边气息微弱的南北寺和尚,叹了口气,将剑匣取下,系在齐红尘的背上,自己则是背着他,一步一脚印朝着来路回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不负风流

徐江南背着齐红尘,不知道走了多久,从渺无人烟走到能在地面看见一抹绿色,又走了数日之后,这才到了同刘馨他们分别的水源位置,将齐红尘小心翼翼放在一旁,自己则洗了把脸,再抬头的时候,面前多了一个人,用斗笠遮着面容,徐江南却是知道他是何人,因为腰间的两个铃铛实在惹目。

徐江南呵了一声,甩了甩手上水渍,又往身上抹了抹之后说道“你来是想杀人?还是?”

宁西居瞥了一眼齐红尘,然后说道“我想杀人,你这会还有说话的功夫?”

徐江南站起身,巡视了一眼周边,紧接着说道“还有事?这该带的话,我可是完完整整带到了,我虽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可也知道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死到临头也会想着豪气一把。”

宁西居轻轻笑了笑,顺手一拨斗笠,青黄斗笠便挂在脖子上,接着一副阴阳瞳子看着徐江南,认真说道“你是个贪生之辈,却不是个怕死之徒,不然这话,你也带不到这里。”

徐江南呼了口气,很是大胆和失礼的用手点了点宁西居,斟酌了半晌之后,一本正经说道“除却我看不惯你江城屠城一事,我也不得不说,你很有眼光!”

宁西居走到一方空阔地带坐下,望了望无垠平地,然后回过头,看了一眼嘻哈打诨的徐江南说道“我想起了那个人早年在谁那里听过。”

徐江南收敛起之前无赖面色,正经说道“谁?”

宁西居露出白齿一笑,“徐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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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滨水之上,士子小姐踏春而行,袍裾五彩如虹,小姐之流皆是画黛眉,贴花钿,纤白明媚,画舫更是应接不暇,缓缓而行,滨水流波粼粼,波浪浅缓传到岸边,河水清澈至极,水草躺在河底顺波摇曳,阳光春景,着实是个睡觉的好时候。

河面之上,一艘二层画舫缓缓而行,二层不算高,也就做不到引人注目,长安寸土寸金,撞个人可能都是豪绅员外,二层楼高的画舫真的不算什么。

画舫是不算什么,可里面的人却出名的很,老人便是前刺史李怀,陈铮入凉州,办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当年做的买卖,用安越王的死换李闲秋一诺,而今就是他偿还的时候,第二便是江城一事,总该有个背锅人,这个人便是李怀,而继任的算是众望所归,姓曹,只不过李闲秋一事太过风浪太大,这个西夏凉州刺史一事反倒有些可有可无,而老人身旁的男子便是已经入了长安的秦晨,而二人对面一个大清早只顾饮酒的邋遢士子则是由蜀入长安的李显彰。

李显彰一身酒气,坐在窗口边上,眼神耷拉,手上拎着一个与画舫格格不入的黄泥酒壶,酒液顺着酒壶趟进了滨水,哗哗的声音一响,李显彰便又醒了过来,眼神心疼的望着酒壶,继而哀叹一声转过身子,靠着窗户坐下。

秦晨对此虽然没有什么表示,却略微皱了下眉头,显然在他这里,李显彰的作态不讨喜。

李怀对此倒是没有太多厌恶,有本事的人特立独行点不奇怪。

李显彰醉眼迷蒙的看了一眼秦晨,紧接着笑道“刺史大人好计谋。”

李怀闻言一笑,拿过李显彰的黄泥酒壶,给自己添了杯酒,闻了闻之后,这才清淡说道“李先生此言何解?”

李显彰摆了摆手笑道“先生不敢当,敢称先生的,都死了啊!难不成刺史大人是瞧李某不顺眼,咒李某人死不成?”

李怀自然知道李显彰说的是谁,端酒而饮,没有同他在这个问题上争辩,也就换了个称呼说道“那阁下过来,所谓何事?”

李显彰轻轻一笑,撇过头说道“找李大人这个贵人。”

李怀哈哈大笑,捋了捋青布衣袖,然后说道“那阁下怕是找错人了,老夫只是一个无官书生,可担不起贵人一事,不过老夫却可以给你找个天大的贵人。”

李显彰摇了摇头,神秘笑道“陈铮北上取人头,又在长安密诏李大人,期间恐怕说得恐怕不止任职一事吧。”

李怀吸了一口气,不露声色说道“依照阁下所说,那还有何事?”

李显彰抚掌大笑,微闭了下眼睛就像醉意来了一般,散漫说道“贵人,做徐小子的贵人。”

李怀愣了一下,眼角看了一眼这个邋遢的书生,闭目说道“言重了,老夫不过一罪臣,如今得圣上乞怜,苟活性命而已。”

李显彰并没有因为这份话语就放弃,天下老狐狸哪个又是好对付的?“老大人想瞒过别人可以,就不要在李某人面前装佯了吧。”

李怀沉默着如同老僧坐定。

李显彰拿过桌上的酒壶,豪饮之后看了一眼秦晨,笑而不语。

秦晨正要开口,便听到李怀不容置疑的声音,声线枯木,又像是服软。“晨儿,这里有我就好,你去忙吧。”

秦晨点了点头,朝着老人微微一躬,然后出了门,又是小心翼翼关上门,脚步声远了之后,李显彰这才起身,端详了下四周以后,拿起一枚吊在窗户边上的玉佩,用手摸了摸,哈了口气后说道“老大人让女婿入长安,仅仅是因为刺史府上的那块牌匾换了?还是……”李显彰又将玉佩放到阳光下,清澈明亮,嬉笑说道“还是怕老大人自己将秦府一同带入土。”

李怀睁开眼,“先生坐下吧,有话好好说。”

李显彰轻轻一笑,下了剂猛药。“李大人入长安,不分青红皂白的当了次‘五日京兆’,办了沈家,无非就是想杀鸡儆猴,杀鸡儆猴向来是一时之效,可非百年之功。

当年之事,当年之局,李大人心里怕是清楚亮堂的很吧。”

李怀倒了杯酒,轻轻一笑。

李显彰也知道事关重大,这些个老狐狸几近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索性也就不省口水了,“徐小子卫城一事应该有李某人几分功劳。

徐暄当年之死,是不是局没人知道,可二十年了,也该见见天日了,或者说,该收官了。李闲秋养了徐家子二十年,而今死了,原因究竟为何,谁也不知道,李某人也不敢妄自猜测,你在长安边上见了他一面,这事呢,除我之外,陈铮肯定知道,

天大恩情,碰了徐家子的,没一个能活的,尤其是到了大人这样的官职官位,而且呢,就算此中有局,陈铮想用徐家子赚北齐,李大人还是得死,不然这李闲秋都死了,凭什么一个刺史能活下去?这戏得演全套不是?”李显彰拍了拍手上尘土,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可为什么这陈铮都离了京了,李大人还活着?啧啧啧,不就是因为还有要事要办?”

李怀点了点头,喝了杯酒润喉,嗓音却依旧干涩说道“先生不妨再猜测一下。”

李显彰笑了笑,坐在李怀对面,落地生音。“等一个李某之前提到过的人。”

李怀愣了一下,浑浊眸子精光一闪,轻声问道“先生就不怕死?”

如今已然孤身一人的李显彰不禁笑出声来,“大人不会杀我。”

李怀瞥了眼船外春光,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是啊,像你们这种人,没有个万全之策也不会出手。只不过老夫很是好奇,你这般做的原因是什么?”

李显彰不假思索说道“若我是好奇当年之事,大人会说?”

李怀摇了摇头,将酒饮尽,“但你不是。”

李显彰笑问说道“可这是个好理由,不是吗?”

李怀点了点头,“先生既然知道老夫的忧虑,不妨说一下如何破了这长安之局?”

李显彰笑道“李某人之前不就已经说了?”

李怀疑惑皱眉。

李显彰扬起眉头一笑,然后指了指自己,重复说道“当李某人的贵人。徐暄身死能让北齐二十年不敢妄进,李某人倒是不值钱,可李显彰这三个字应该还能值点钱,不说能让北齐不敢寸进,至少震住长安这些鬼魅魍魉三五年的不成问题吧。三五年过后,秦晨在长安站不稳跟脚,就算李某人有心,怕是刺史大人的千金,还是得死。”

李怀笑了笑,“那先生要什么?”

李显彰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之后,走到门口,“没想好,想好了再说?”

李怀在背后笑道“送李大人。”随后摆了摆手,原本站在门口的艄公瞧见李怀的动作,点了点头。

李显彰没有回头,却是哈哈大笑。

李显彰出了门,正巧船身一阵晃荡,像是靠岸的前兆,紧接着便听到搭板子下船的声响。

李怀负手站在窗外,看着那位已经下船的邋遢士子,轻叹了数声,天下评虽说有谋徐暄的嫌疑,可其上的名字,似乎没有哪个算是省油的灯,以前他也只是听过李显彰的名号,算是个狂士,而今一看,名不虚传,只不过让他犹为惊叹的便是那份眼力,轻描淡写几句话,虽然没有说明此间事理,但李怀也相信,若是能到最后,面前这个喝酒却不醉酒的邋遢人,定然是最能破局的那个人,至于江秋寒,还有谢长亭之流,可能也是,可架不住一个当局者迷。

陈铮入长安当夜,跟他说了很多,可没提徐暄,要论当年,身后还带了一个青衣书生,仅用方巾束头,却是风流,走的时候,陈铮朝他也是一拜,李怀惶恐到眼眶微润。

要论当年之事,李怀是真的不明底细,最多也是有此猜测,说给徐江南听的那番话语,只是根据明面的干系就事论事而已。不过那一夜之后,他这才明晓了大概,也是知道了这些人的计谋之深,二十年,只为谋北齐二人。

他这才知道,落子二十年,不是没有可能,至少他望尘莫及,尤其那个背匣的年轻人,一人之力,扶大厦之将倾。

隐隐之间,李怀这个花甲老人突然生了后悔意思,后悔当初从纵横之术投到儒家治国之策,若是没有这番门楣更改,如今是不是也有机会在这棋盘上落上一子,那才是不负风流吧。



第三百一十六章 逆天改命

徐江南跟着宁西居走到一边坐下,用手指轻轻敲着青草地面,显然心里不似表面平静。

宁西居笑着说道“想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

徐江南皱着眉头说道“天下人都知道,我爹自缢在军营当中。”

宁西居摇了摇头说道“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我的意思。自杀归自杀,可背后的人呢?”

徐江南默不作声,想了很久之后,揉了揉脸,这才苦涩开口,“你知道?”

宁西居点了点头,“二十多年前,徐暄这个名字就算不想知道,也总会有人在耳边提及,我也不例外,有些印象,不过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这才彻底记住,一个老人,算是故友吧,在渔阳遇见的,正巧当时我也在渔阳,渔阳之东,传闻有仙山蓬莱,日出之地。”

徐江南没有礼节的打断说道“难不成真有仙凤霸下此类仙兽异怪?”

宁西居没有怪罪面前人的无礼,轻笑说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徐江南轻哦了一声,然后看着远方,宁西居也是沉默了下来,没有接着回忆,就此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徐江南随手拔了块草茎,往河面扔去,草叶紧紧覆在水面上,晃悠着向下流荡去,紧接着他回头看着宁西居,很认真的说道“我理解你,当年我先生也做过这般事,为了一个女子,斩了青城山一峰,陷金陵四十万民众于水火,被人诟病,到自己……”徐江南顿了顿,接了下去。“到我这里,除了力有不逮,估摸着也会做出诸如此类的疯狂事情。

所以,如果你想要谁死,断然可以直接跟我说,有机会我替你杀了便是,没有必要说上这么一番话来借刀杀人。”

宁西居喃喃自语,“借刀杀人?借刀杀人!哈哈哈……”

徐江南转过头,面色平静说道“难道不是?”

宁西居笑声渐止,脸上笑意却没有散去,“的确,我是想让你帮忙杀个人,但不是先前提到的那人。”

徐江南笑了笑,他的直觉告诉他一个答案,或者说他已经知道是谁了,扬了扬眉说道“为什么是我?”

宁西居神情突然就低沉下来,轻声悲哀说道“你能在那般情况之下过来戈壁,把嫣儿的话带给我,我信你,其他的人,我信不过。”说完以后,宁西居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齐红尘,“嫣儿眼光也不差。”

徐江南屁股往后面挪了数步,跟宁西居并排之后说道“阴阳教?”

宁西居点了点头,徐江南叹了口气,哀声怨气说道“打不过啊!当初什么招式都用了,寸身不入,还不如当初与你……”徐江南点到即止,脸上乖巧意味浓厚,疑问说道“你打不过?”

宁西居摇了摇头,像是没有瞧见徐江南的乖僻样子,望着河面,河面上像是有了一个人的影子一般,“入武有九品,有人说五品算入门,有人说九品算入门,其实都对,五品入门是肌理,强身健体,是以自己身体的协调为目的,到了八品之后,对于自身,算是到了一个顶点,往后便是天地,你能入九品,自然也就经历过天地之意,顺天地之意,登天地之阶,这是一个新的层次和阶面,苍生刍狗,不外乎如是,而九品之上,每一层感悟皆是门槛,不惑入知命,知命参大道,再入仙人,点滴就是鸿沟。

你才入九品不久,自然不甚清楚,等过些时日,开始参悟大道的时候你就自然明晰了,那些人在我眼里,其实是蝼蚁。”

徐江南哈了一口气,若在以前,他可能一笑而过,觉得面前人在说大话,而今不然,齐红尘的修为他不清楚,可吕清是九品知命境界他是听先生说过的,而梁老头也不过知命,江城边上他便毫无还手之力,而这人能伤了吕清却毫发无损,甚至跟自己对拼的时候任有余力,这数点加起来,唯有惊叹,感慨人外有人。

徐江南润了润喉之后,有些好奇的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不自己动手?反而找上我?”

宁西居怔怔出神的望着天边,“我时间不多了,不能花在这上面,等我去一趟南阳,我就要去找她了。”

徐江南愣了一下,不是很能理解宁西居的说法,“她不是死了吗?”

宁西居自嘲一笑说道“她早就死了,那会天下的国号还是秦,只不过被我用道门秘法给拖着,山藏风,水生气,聚山水之灵气,留了一魂一魄,不算人,算是物,载气的灵物,本来想着看有没有机会找到其余魂魄,却不曾想到因为这般,让她再无回生之途。”

徐江南心里骇然,却是小心翼翼的说道“人死还能复生?”

宁西居叹了口气出来说道“照理来说,是有机会的,只不过,天下间没人做到过,今后不知道,至少古往是没人。”宁西居侧过头,看了眼徐江南后,毫不留情的戳破他的小九九,“怎么,你想学?”

徐江南面不改色的点了点头,“肉死人活白骨的秘法谁不稀罕?”

宁西居轻轻一笑,“可惜了,跟你说了也没用,你学不来。”或许是怕徐江南误会让自己多费唇舌,宁西居添了一句上来“你看不见阴魂鬼魄。”

徐江南愣了一下,转而看向宁西居的眼眸,紧接着用手在他眸子前晃了晃,后者并没有什么制止动作,徐江南这才了然。

宁西居笑着说道“我想看见的自然能瞧见,不想看见的自然也就瞧不见。”

徐江南讪讪一笑。

宁西居吸了一口气之后说道“怎么样?答应不答应?”

徐江南闻言苦笑说道“你就那么有信心我能帮你杀上阴阳教?就算真有这能耐,一教之力,就凭我这样的花拳绣腿?得练到何年何月?本来在你这里只是跑跑腿的活,在我这里,那可是要命的东西。”

宁西居摇了摇头说道“我找到你,自然有我的考究,至于你想从我这里学到什么,还是那句话,我教的,你只能看,百害无一利。至于阴阳教,若你能入知命,过去则无忧,若没入知命,就当你我没有这个约定,如何?”

徐江南想了想之后,终还是点了点头,这件事在过了很多年之后,徐江南每次想起,都觉得奇怪,奇怪自己这会为什么会点头,一个没有丝毫好处的约定,甚至说百害无一利的交易,却让他这个无利不起早的世故人给接了下来。

宁西居轻轻说了句谢谢,紧接着又是说道“我唯一能用来交易的就是关于你爹的事,你还要听吗?”

徐江南用手倒撑地面,呼了口气说道“当然。”

宁西居点头说道“你听说过命格一说吗?”

徐江南哑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宁西居会提到此事,就像之前吕清莫名其妙在这上面长篇大论一般,只是此事,他实诚的嗯了一声失笑说道“就在数日之前听吕道长说过。不过浅尝辄止,并不详尽。”

宁西居默念了一句吕道长,徐江南小声提醒,“就是那日阻你的道长。”

宁西居嗯了一声,像是知晓后的回应,然后一副嘲笑般的神色说道“其实君……他也知道实情,但是他没有说,可是不说他又觉得对不住自己,说了呢,又对不住自己的师父,只能如此。”

徐江南越听越糊涂。

宁西居瞧着徐江南的表情,便知道他的想法,这会对于这个年轻人好感不少,或者说隐隐还有些感激之情,他本就不是个弑杀之人,几千年在江湖行走,从未树敌便是印证,若不是此事涉及到那位女子,可能接下来的几千年来,他还是南阳那个弹琴的瞎眼琴师,雨中白衣撑伞而行,温柔之极。

而徐江南除却带话之功,还有这会点头之诺,说到底他此来也没有万全把握,就像他此前说的,他唯一能搬上台面的东西,就是二十年前关于徐暄的点滴,若是被拒绝,他也没办法,走投无路,将人杀了也无济于事,这个仇,他想报,只不过他有自己的为难之处,江城一事,已然天怒,这些时日下来,他愈加感觉到他的劫难濒至,可能就像之前的缄语一般,天下再无大秦之人,万般无奈之下过来,却柳暗花明的得到面前年轻人的应诺,所以这回他也不想卖关子,而是说道“你爹命格天相,是个福禄相,即便官场无路,有着紫微星的遮掩,生死无虞,可在那会,有个人改了你爹的命格,以至于天相庙门紧闭,这才是逆天改命,夺人命数的无赖勾当。”

徐江南收敛笑容,声音有股寒冬里过滤数次出来的彻骨感觉,“谁?!”

宁西居并不觉得对不住邱老头,也不觉得是自己是有仇报仇,他只知道自己在称述一个简单的事实,“青城山掌教,邱玄笙。”

徐江南应声一掌落下,地面沙土一个深印。



第三百一十七章 人生不过一甲子

宁西居说完之后不管徐江南是何想法,径直起了身子,往背后走了数步说道“我会跟你一旬时日,这段时间内,你想知道什么,我会跟你说,之后我会离开,就此以后,也不会来找你。”

而徐江南在宁西居往后走了三五步的时候喊了一声喂,宁西居站住身子,徐江南没有回头的应声说道“我现在就想知道一点。”

宁西居嗯了一声。

徐江南平息了下心情之后大声说道“你觉得他该死不该死?”

宁西居似乎早有预料,这会轻轻转头,言语可怜又可悲的说了句,“你是个好人。”紧接着便再无声响,徐江南等了数番功夫之后回头,却再也瞧不见人影。

再往后,宁西居便每日黄昏过来,临至清晨的时候又离开,而齐红尘并无半点苏醒迹象,宁西居也没有丝毫出手的样子,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只不过唯一不同的便是宁西居每次过来会捎上一壶酒,第一日还好,接连二三日的如此,就让徐江南有些奇怪,不是说方圆多少里渺无人烟,也不是说宁西居的酒钱何处来,而是这酒地韵很足,徐江南去过西蜀,也到过李安城,当宁西居第一日提着壶酒说是秋露白的时候,他是有些不信的,不过尝了之后,就有些好奇,瞧着酒壶,还有味道,不说正宗不正宗,至少是李安城的那股酒味。

再往后还有偏南的竹叶青,酒壶下面印戳就是汾阳城,再往后还有文君酒,曹参,扶头,菖蒲,不过后面数种是徐江南都不认识的那类,又或者说只是听说过,却没尝过的那种,全凭眼前人说道,而宁西居酒品显然和清醒的徐江南半斤八两,一喝酒就会说事,说以前的,关于那个白衣女子的事,徐江南插不上嘴,只顾喝酒,以至于后来都觉得是面前喋喋不休像个太婆的宁西居,是在用酒来收买自己,收买自己来当一个听客。

行至夜间,徐江南盘算了下日程,大概明日再走上数个时辰就会到一个像样的城池,而不是如今几个散落沙屋就是一个歇脚客栈的寒酸模样,其实像这地段,要说寒酸都算了,寒酸背后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才是徐江南不愿入住的原因,这种店,十有九黑,还有一个黑吃黑,徐江南这会倒不怕事,但少一事总比多一事要好,而且像这种黑店早就众人皆知,可官府都管不到的地带,或者每次过来都能扑空的地带,当中有多少眼线风声,谁也不清楚,更加不要说黑白勾当,再者又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种连山水都没有的地方,天知道有没有几个天赋异禀的“老前辈”。

而今他背后背人,也不去闯闯夜长梦多,宁肯以地为榻以天为被,虽说睡起来身上不舒服,至少心里要安稳许多。

等到日头渐落,徐江南生了篝火之后,宁西居神出鬼没的出现,不过今日算是例外,来的稍早不说,手上拎了两壶酒,徐江南一怔,宁西居轻笑温良说道“武陵城内崔家酒,地上应无天上有,早年时候,我跟着她第一次走江湖,她骗我喝的便是这酒,醉了三天,头痛了三天,尔后数月闻不得酒味,再往后愁绪满怀的时候,就会想到这酒。”

宁西居低下头,顺着篝火坐下,然后递给徐江南一壶,徐江南接过之后,兴致不高。

宁西居喝了一口,等一脸的回味神色化作哀伤的时候,徐江南径直打断说道“你离开之后,打算去哪?”

宁西居死死盯着篝火,就像能看见火花一般,实在却也轻松说道“天下将定,某弑万民,毁朝野之根基,按理该当何罪?”

徐江南皱了下眉头,不解其意。

宁西居骤然一笑,望着偏东地界,接着说道“这里是往东百余里,有座城,名郑县,死了个人,知道为何?”

徐江南点了点头,大秦先贤,万-功于大秦,死于造反,剑阁之上有过这么一句点评话语,说大秦律法的万丈高楼,全凭此人平地而起。

宁西居声调莫名高昂起来,“举兵以抗王军,逃亡到郑县的时候,却死在自己的手段之上,无出关文牒,就地处决。举兵以抗王军已然是死罪,何况弑君之罪呢?”宁西居声音愈来愈小,小到连徐江南都没听清,还以为是宁西居说的是屠城之罪。

可无论那般,这是一个既定的事实,宁西居不算世家门第,天地君亲师在不涉及那名女子的时候,在他的心里分量还是很重,骨子他还是一个儒士,是大秦的那位白衣侍诏。

宁西居提壶饮酒,喝的很急,一副势要宿醉的样子,过瘾之后这才转头,豪爽的抹了把嘴角,紧接着说道“江湖小子,管得倒是挺宽,你的路还长,虽说有人给了你一份天大机缘,可若是半路夭折,走不到最后,那也是空话。”

徐江南这会是真的云里雾里,往着宁西居那边靠了靠,用酒壶撞了撞宁西居的手臂,讨好说道“机缘?什么机缘?能给说说看?”

宁西居八风不动,心里暗叹了一声,自己圣上看中的人,应该差不到哪里去,不过既然君上不说,却授他轮回之意,宁西居对此也是缄默不言,“等你入了知命就知晓了。”

徐江南揉了揉脸颊轻叹说道“跟你们这些人打交道是真头疼,一件原本直观明了的事,却要拆成两段来说。你是一个,李先生是一个,就连吕清,原本不怎么爱说话的一个人,而今也学会了打机锋。”

宁西居哈哈一笑,跟徐江南打交道的时候,他总会觉得莫名轻松,因为这数千年过来,很多人求人求的晦涩,而面前的人,就像破罐子破摔,求的坦诚,生怕你看不出来一般,宁西居想了想,笑着解释道“从大秦开始,江湖知命境界的人不多,可若是都能活到如今,自然是不少的,而实际上很多知命前辈死在百年期限之上。”

徐江南像是想起了什么,试探说道“长生意?”

宁西居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面前人会知晓这个,笑着点了点头。“长生,轮回,顾名思义都好理解,而知命境界的分水岭,就在这里,能悟到长生和轮回的自然就登仙有望。”

徐江南又往宁西居那边靠了靠,等着他的高谈阔论。

宁西居又是说道“人啊,一辈子长吗?”

徐江南有些茫然的点了点头。

宁西居伸出一根手指,笑道“人生不过一甲子,长吗?

有些人四十岁之前入九品,已经算是天资过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机会在武道路上精进,其余的不是因为天资不够,就是人如枯灯,九品不惑上知命,这一步是天命,有些人究极一生都摸索不到的位置,更加不用说在仅剩的数年之内摸到长生轮回,运气好的,摸到点皮毛,多个百年,那也不过杯水车薪,一个人在知道自己死期几何的时候,尤其是一个心态枯朽的老人,除了安详等死,剩下的就只有恐惧,那个百年,他们更多的选择去给后辈铺路,愿意赌上一赌的,少之又少,更加不用说赌出长生和轮回的。

你算是异端,才弱冠之年便入九品,你且看看世间,能在弱冠之年走到七品的都算奇才,花五年上八品,而立之前入九品,这才多十年功夫,就此而看,天才其实只是某些人多了十年赌命的功夫而已。”

宁西居为了不乱徐江南的心思,还有一句话没说,要悟知命,年岁越大,越难成功,这就是心性问题,知命胜在知字,像徐江南这种心性成而未定的很多事愿意去尝试,愿意去走一遍,看看究竟正确与否,就比如他在问自己邱玄笙该死不该死一样,宁西居知道徐江南的心里其实有一个答案,他只是不确定,该不该做,不像宁西居,心性已成如磐石,想也不想的翻手屠城,宁西居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当然也有过剑走偏锋之人,便是教你剑意的那位前辈,九品不惑,不入知命而悟长生,可像他这样的人,数千年来,我只见过他一个。

你原本就很幸运,如今入九品,比别人多了二十年赌命的功夫,而今平白又得一机缘,算是将同辈人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徐江南怔了一下,心跳加快,毕竟他也是修武之人,知命对于他来说也有着不小的吸引力,而宁西居这番话语又不离长生和轮回,他又不是傻子,失声说道“长生?轮回?”

宁西居笑而不语,“你爹死的冤,不过如今看来,这份冤死的补偿,都偿还在你的身上。”

徐江南蓦然之际变了脸色,拉开距离自顾喝酒,喃喃自语,“是吗?”

宁西居闻言一怔,瞧着徐江南的豪饮之态,暗叹一句,这才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不过同时也觉得此子虽有一副败絮其外的荒唐作风,却难得有颗金玉其中的赤子之心。

轻叹一声,也不再说话,只是品酒。



第三百一十八章 活人变死人

坐在草原戈壁之上,背靠沙丘,天边星辰璀璨,武陵崔家酒,酒香醇厚,酒水甘冽,后劲也大,迷糊之间望着星海,迷蒙之中就像看到一个星辰与星辰隐约牵连在了一块,像是一个大阵,浩瀚无垠的大阵,他愣了愣神,揉了下眼帘之后,再细看的时候,却是寻常一般,犹如死物。

一夜无话,宁西居也是坐在沙丘之上,一口一口,篝火印在他的眼瞳里,像是一颗别样的星辰。

第二日醒来快到晌午,阳光刺的眼皮难受,徐江南起身望了下四周,这些时日他有些放松,当然也不怪他,身边一个喜怒无常,动辄就屠城的江湖大佬在身边,谁还敢造次?不过徐江南也奇怪,宁西居文雅起来真是比书生还要书生,更实在点就是君子,而杀人的时候,那叫一个六亲不认。意料之中的不见人影,徐江南叹了口气,看以后是否有缘再见吧。

其实他也知道宁西居白日不来的意思,不就是怕人瞧见,到时候给徐江南惹事,而徐江南不宿客栈的缘故,少说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即便战场略远,也没几个人能瞧宁西居的相貌,本着小心谨慎的态度,徐江南不是一个怕事的人,他只是一个怕麻烦的人。

而今要入城池之后,想必宁西居不会再来,而这种杀人的事,宁西居既然能交给自己,徐江南也能猜到他是遇见了什么麻烦,至于他说的时间不多,都是搪塞话语,试想这种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恨不得将人挫骨扬灰,至少也是手刃的程度,可信度不高。

背着半死的齐红尘往城里走,城名宁海,古书相传这里原本是一方湖泊,宽如阔海,后来不知为何,也查证不到,湖水干涸,成了草原放牧之地,后来过往人多了之后,便兴起成了一方小城,类似驿站一般的歇脚小城,方圆不过十里,跟春来秋往一般,这座城里的人春日便会过来,等到夏日之后,便会离开,秋冬季节更是无人问津,寸草不生,全由沙石覆盖。

徐江南来的时候还算凑巧,小城的人刚开始收拾东西,再者还有戈壁一事,远赴北地的小宗师多如牛毛,而九品大宗师,徐江南不敢拍板说没有,江湖向来卧虎藏龙的地方,就像之前若不是因为那白衣女子,天晓得原来在江湖里还会有这么一尊杀神,进城之后,起先倒是承接了不少眼光,原因无他,一个穿过戈壁到来的人,哪个不是半死不活的萧条样子,像徐江南这种只是面容劳累,眼神却已经精神的状态很是少见,不过也就是一瞬,都是低下头,也只是一笑。

徐江南能看出他们眼里的眼神不善,由西入城,城西向来就是是非之地。

徐江南背着齐红尘往城内走,不多时,后面一两位汉子走了过来,满腔热情的公子长公子短,紧接着拆科打诨说着公子是不是刚从戈壁回来的无意义话语,徐江南也是游刃有余,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算此中老手,却也知道来者不善,还是那句老话,他不怕事,只是怕麻烦,而今明摆着麻烦上身,他也想看看这城里有哪些神圣,宁西居戈壁一事,余韵未散,他不信就这小半旬的时日,所有人都做鱼兽散去。

正在这般想法之间,二人熟稔的从徐江南身上背过齐红尘,另外一人却是取下徐江南的剑匣,提在手上,徐江南对此视而不见,自然也没见到二人眼神晦涩交换。

徐江南跟着二人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到了一方难得的土屋之外,不高,仅仅两层的样子,而且很是简陋,但在这个地段已经很是难得。

入了院子,二人很小心的分散开来,拿着徐江南剑匣的那人走到房门紧闭的屋前小心的敲了敲门,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囫囵话语,紧接着转过头,笑容诡异的朝着徐江南说道“公子……”

一边说着,手上一边做着隐晦手势,徐江南早有预料,面不改色从怀里摸了块指甲大小的银子抛了过去,不算大也不算小,之前拿剑的那人见状连忙双手接住,紧接着放嘴里咬了咬,然后笑脸逢迎,朝着另外一位使了使眼色,两人便将齐红尘给扶了下来,腆着笑脸架了过来,徐江南将齐红尘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又接过剑匣紧接着又从胸口拿出块差不多大小的碎银,递了过去,至于可有可无显得自己礼仪很足的话语则没有说,毕竟这个地段,人善被人欺。

二人离开之时的眼神徐江南没看到,他也没想着去看,扶着齐红尘推开门之后,里面吵闹喝酒之声层次不齐,不过声音在他推门进来的时候,略微弱了一下,紧接着又把他当做无关人士给过滤了出去。

徐江南背着齐红尘入了门,骨瘦如柴的小二看了一眼徐江南的寒酸模样,连迎上来的意思都没有,坐在一八仙桌旁,一手撑着脑袋,眯着眼打盹,徐江南没理他大喊了声店家。

“哎。”远远的便听到后院响亮回应,不一会儿,噔噔噔的脚步声响起,撩开青黑色布帘,一位大约半百左右的老者出来,手上还捧了罐酒,瞧见徐江南的姿态,连忙将酒捧到小二在的桌上,一脚踹在凳子上,径直将人踹倒在地,口中骂道“还不给人送去,一天到晚就知道好吃懒做,浪费老子口粮。”

可能是父子关系的小二起先有些愠怒,待听到声音之后,气消了大半,没有争辩,从地上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捧起酒,朝着客栈内西北侧的桌子过去,徐江南趁着机会观察了一下四周,就像拉帮结派一般泾渭分明,大致三四伙人,不过待看到东边角落里的一伙人之后,徐江南多停了几秒,然后转过头,朝着接近的掌柜说道“一间上房,酒肉各半斤,”

老掌柜将手放在身上抹了抹,走了过来,瞥了一眼齐红尘,没有应诺,转而说道“公子,这位是……?”

说着就要伸手过来,徐江南哪能让他如意,伸手握着老掌柜的手,然后说道“放心,知道你们这些做生意的都有些忌讳,他只是体质弱了点,但没死。我也就是歇个脚,明日便走。绝不让掌柜的为难。”

老掌柜颠了颠手上银子的分量,又是偷看了一眼,这才不动声色收回手,笑脸如秋菊一般,额头上的褶子都能夹死苍蝇,点了点头笑道“要得,要得。正巧小的这里还就只有一间上房,近些时日,戈壁上发生的那件大事,倒是让小人这里人满为患,还赚了不少酒水钱。”说着掌柜的憨笑着侧开身子,让出路来。

正要领路而去的时候,一道慵懒声音从客栈里响起。“那间上房,我们要了,客栈人满,还请少侠另谋他处。”话音之间,一块拳头大小的银锭便抛了过来,巧也不巧的砸在徐江南身上。

徐江南循声看去,一伙瞧着就是中原气息十足的公子少爷,一身装扮清淡文雅,而今却是端着碟子喝着酒,另外一只手用小竹棍逗弄着蝈蝈,叫声悠扬,头也不抬,桌案边上放了把折扇,在他后面坐着一位黑衣人,身姿端正,喝着茶水,几个透气的小天窗这会渗透进来些许阳光,正巧落在那个角落,再往后便是七八位江湖汉子,刀剑搁在凳子边上,这会听到公子吩咐原本端酒的手也是渐次滑到刀剑位置。

而这公子说话之后,整个客栈之内,声调也渐次小了下来,似乎都在看这位才入门的年轻人如何应对,徐江南有些了然,瞧这个样子,似乎这位公子的手段他们已经见识过了一般,只不过瞧着表情,幸灾乐祸看戏的居多,胆寒忌惮神色的占在少数。

不过于此同时,东边之前角落里的一位熟人闻言正要起身,却又被人按捺下来,眼神阴寒。

徐江南笑了笑,像是没有听到话语一般,朝着身子僵硬的掌柜笑道“掌柜的,房间在哪里?你若有事,我自行过去就好。”

掌柜的身子一颤,一脸讨好笑容转过头,“公子你看?”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随即舒展开来,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公子,他才是你的公子。”说完之后,脚尖踩在银锭上,轻轻一点,稳稳接在手上,紧接着旁若无人的放进怀里,还特意拍了拍藏银子的位置,然后从掌柜的旁边走了下去,一个小石阶,走的很轻,可整个客栈却是除了这个脚步声,也就只有竹罐里面不知愁的蝈蝈叫声。

不过随着徐江南脚步声的响起,那名不知姓名的公子背后也是刀剑出鞘的附和声音。

穿着青黑衣衫的文雅公子,伸了伸手,制止住后面一群人之后,呼了口气说道“我只是不愿意和死人打交道,但不代表我介意把活人变成死人。”

话音一落,便听到拍案声音响起,原本就阴暗的客栈内,只见身影一闪,徐江南也不出剑,背着齐红尘,推着剑匣按在文雅公子右手手腕之上,挡住折扇。

长相文雅的公子扬着眉头一笑说道“原来是有恃无恐。”

“小心。”顺着一声轻呼之际,文雅公子手腕一翻,折扇一开,犹如锋刃一般滑过徐江南的喉咙,徐江南从进门开始,就没放松警惕过,仰头躲过暗算。

文雅公子见状,嘴角阴笑,左手在腰间一摸,只不过正要摸出腰间佩剑的时候,一手拍在他的手上,势大力沉,径直将腰间佩剑拍落,斜插在地上,紧接着身子一蹲,身形一转,文雅公子见状往后一退躲开因为力道问题而成了武器的半死人,在回头的时候,唰的一声,原本插在地上的佩剑就架在他的脖子上。

徐江南面不改色,握着剑鞘,剑身半出架在文雅公子肩上,却是调头背后那位只是喝茶的黑衣人。



第三百一十九章 故人远来

总归是刀剑架着脖子,文雅公子脸上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毕竟动用了点下三滥的招式还被人如此招呼,还是用的自己佩剑,脸上终究无光,而喝茶的黑衣人似乎也没觉得如今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悠闲喝完手中茶,这才轻声说道“年轻人火气大,需茶降火,过来饮一杯?”

徐江南手一抖,佩剑入鞘,紧接着用剑在文雅公子胸前一推,将人推出数步,轻笑说道“一起喝酒的那是故人,一起喝茶的是知己,这茶就算了,高攀不起。”说完之后,再不看二人一眼,瞥了眼店家,掌柜的倒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平息了下紧张情绪,指了指楼上,徐江南笑了笑,又是回头,朝着客栈东边角落之前开腔的刘馨轻声说了句谢谢。

刘馨抿着唇,刘若云心中五味杂陈,这位背匣人早在入门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只不过有着前车之鉴,也不想上去打招呼,再加上那日斩黑沙,他没问过钱老,但瞧着面色,他也能猜到个不离十,若是寻常,他可能还会掩藏心性打个招呼,而今不一样,尤其刘馨如此作态,从他入门开始,眼神就没离开过那个褴褛背匣人,就连之后的小心提醒,在他听来,面色更寒,九品宗师,这种人物,他们家也不是招惹不起,可若说倾尽财力人力去对付一个九品宗师,他也没这个胆子,也没人愿意跟他走这么一条道。

文雅公子被徐江南推了个踉跄之后,拍了拍胸前衣衫,似乎是觉得脏了衣,紧接着回过头,眼中阴寒之色更甚,看了一眼黑衣人,黑衣人轻轻摇了摇头,他这才收好扇子,回到桌边。

徐江南上楼行至掌柜指的位置,似乎这才响起来手上的佩剑还是还是别人的,之前剑身架脖子的时候,反着光,他隐约看到凤阳唐三个字,他知道凤阳这个地方,隶属江南道,不过属于偏远之地,不过这地也是出名,历朝历代的朱紫官员,但凡犯点错,可又罪不至死的时候,凤阳就成了个好地方,落难王孙地,朱紫官员城。

徐江南转过头,试探的喊了句,“唐公子?”

之前折扇公子回过头。

徐江南笑了笑说道“嘿,还真是姓唐,不过话说回来,唐公子,你用扇子比用剑要……”徐江南想了一下说辞,接着说道“要像样一些。君子不夺人所好,虽然说我不是个君子,看在之前银子的份上,这剑就还你了。”说完以后,徐江南转过身子,顺手一抛,将佩剑倒抛出去。

姓唐的文雅公子,脸上表情不显,却是笑道“少侠既然喜欢,不妨拿去,我唐家奇珍异宝是少,可有的是剑。”一边说着,一边单手挥袍,一脚踹在佩剑剑鞘之上,整个剑鞘又是回射回去,徐江南这会却是不理,径直入门,一柄完整佩剑正巧插在房门之上,入梁三分,嗡鸣作响。

见了此状以后,唐姓公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低劣骂道“小人得志。”说完还阴沉的看了一眼刘馨所在的位置,似笑非笑,刘馨咬着唇被这人看了一眼,就像被毒蛇狠咬了一口一般。

一直到刘若云站起朝着他举杯,他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刘若云空悬的手一时尴尬顿滞,也就是一小会,闷声喝掉,脸上阴晴不定。

掌柜的心惊胆战抹了把额头汗渍,早些时日以前,他就在收拾东西,也劝说过这些公子少爷,前辈老爷,说沙暴一来,整座城都会被沙暴淹没过去,尤其黑沙暴,百年难遇,他也就听自己父辈说过,没见过,可惜没人信,也不让他走,不是他惜财,刀架脖子,他也没办法,只不过那抹黑云走了两天之后反而散了,这让他很是惊奇,琢磨了好些时日,不过既然沙暴没来,他也少了许多麻烦。

而这场戏散去之后,整个客栈喝酒的喝酒,嘲笑的嘲笑,这年头有胆子到这里来的,哪个不是自恃本事?要不是早之前看到黑衣人手起刀落过数个江湖头颅,他们也不至于在之前就寂静无声,少说也得刺上几句,看热闹谁嫌事大?怕事的又或者怕麻烦的会住在这里?早就退避三舍了吧。

掌柜的关好门,走到自家那个不长眼的儿子身边,想也不想一脚踹了上去,低沉骂道“去去去,还在这里发什么呆?给我端酒端肉去。”

唐姓公子坐下之后,回过头,朝着黑衣人说道“是不是他?”

黑衣人摇了摇头实诚说道“不清楚,之前只瞧见身手,没觉察到气劲,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今日暂且放他一马,近些时日出了江城一事,朝廷驻兵于此,上次杀了人,是老爷子给办妥了,如果再出这一茬,回去不好跟老爷子交代,而且新来的辛年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东西,没必要去招惹他。”唐姓公子端了杯酒痛饮,哼了一声说道“可是我要他不能活着出了这个客栈,懂了吗?”

黑衣人嘴角一勾。

唐姓公子拍了拍衣袖,望着徐江南门梁上的剑鞘,“你看着他,找个时间把事情办漂亮点,回去之后,少不了你的赏,老爷子说了,如今朝廷天色变了,职位空缺,若是运作的好,还是有机会入京的,到时候,你的仇,自己去报。”说着起了身子,瞟了一眼刘若云的方向,“如果可以,一起做了,女的嘛留下个活口,那张嘴不是挺能说嘛,本少爷带她换个地方试上一试。”

黑衣人默不作声,只是饮茶。

徐江南入了屋,将人背放在榻上,自己则坐在桌边,城中觉察到的气息不一,不过大多也都是七品左右的层次,能上台面,可站不住台角,当然也有八品,甚至八品往上,之前那位喝茶的黑衣人,便是九品,凤阳那种落难王孙的地段,要找几个看家护院的江湖人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徐江南不太看得起金银,总归是有人愿意的,不然怎么说人为财死?

他细细想着这客栈内的人物关系,坐在北边的那伙人瞧着也不是什么善茬,隔岸观火的意思浓厚,却没有半点害怕意思,估摸着也就是被那个黑衣人的手段给震慑住了,可说惧怕,真正混迹江湖的有两种人,一种就是这批人,本来就是刀来剑往的,哪有怕刀子的,一种就是魏阳那种人,见不得刀子,两种极端。

东侧便是刘若云那伙人,看着样子,是打肿脸充胖子在这里住着,不好意思夹着尾巴离开,徐江南轻轻一笑,算是怜悯,至于他自己,那两个汉子无事献殷勤,不像仅仅为了钱财的样子,若是为了钱财,这城西是戈壁,两个人在城西蹲着,那不是自讨苦吃?

等到小二颤巍着将酒肉端送进来,没敢要赏钱,径直关门逃离。

徐江南这段时间滴米未进,九品倒是对此无大碍,可口腹之欲,谁又能免俗?尤其徐江南这种才弱冠的年轻人,更是招架不了,放下心事,先在竹筷上倒了点酒,擦了擦之后,这才倒拿,才夹起一块牛肉,还未来得及品尝,一支羽箭从窗户直掠而过。

准头有些差,徐江南连躲都没有躲,羽箭倒插在门栓之上,但人却没想放过,拿起摆在一旁的剑匣,趴在窗上往下一看,正巧有个黑影消失在街道尽处,嘴角一笑,从窗户跃出,稳稳落在街道上,紧接着看了一眼周边,先是一脚踩在身边不远处的石块上,用力一蹬,身子往上一升,落在城里平矮的楼房之上,朝着黑影追了过去。

一整个明月当空,徐江南背匣,身姿轻盈如琼燕,一步数尺,而在底下奔跑的黑影身手也是迅疾,穿花摘叶一般,只不过徐江南在楼房之上,怎么说也要占点便宜,再加上九品宗师的本事,总不能让这么个小蟊贼给跑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黑影停了下来。

这会已然快要出城,像是在一个死胡同,徐江南从楼房之上跃下,斜靠着柱子,将剑匣抗在肩上,笑嘻嘻说道“怎么不跑了?”

面前黑衣人回过头,没有说话,却是用手去撕面巾。

徐江南皱着眉头,不解其意,不过当看清楚面容之后,赫然一惊,咋呼说道“卫月?怎么是你?”话一出口他这才想起之前那一箭,难怪准头差到没边。

卫月扬了扬眉头,骄傲的看着徐江南,阴阳怪气的说道“是啊,这可是你徐公子沾花惹草的地方?我怎么能来?!是不是坏了你的好戏?徐大侠要英雄救美?难不成我这个小女子看几眼都不许?”

徐江南讪讪一笑,将剑匣背好,没有在这上面反驳,至于她怎么知道客栈事的,他不想去问,他知道面前这个女子,怎么都不会拿刀对着他就行了,而这个结论,是他直觉告诉他的,很坚定的直觉,就像现在,卫月能出现在这个地方,肯定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徐江南的心里咯噔一跳,因为若是好事,自然就没这个必要,可若是无伤大雅的坏消息,同样也是,面色如水。

果不其然,卫月咬了咬唇神色悲伤说道“有个人要见你。”



第三百二十章 沈涔

徐江南没有开腔,而卫月也没有等他同意,转过身子便是朝着城外走去,大约数百米的功夫,有家遗弃庙宇,长时间没人打理,再加上风沙侵蚀,已经有很多埋在沙里,就像之前的那家客栈,在外面看起来很是低矮,进了门之后,才发现原本就有大半空间就在地面之下,入庙之前两人一直无话,卫月是在气头上,心想着自己在桃花观上听说某人去了戈壁,担惊受怕,就算过来了,只要一日没有他的消息,便一日没睡好过,可谁曾想到他倒好,一入城,便见到他在招惹女子,如何不气,虽然说刘馨只是好心提醒了一句,但卫月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这也是她的性子,卫家小姐的性子,在卫城没心没肺那么多年,她什么时候对这样一件事上心过?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徐江南,用卫敬的话说,就是一物降一物。

卫月打量了一下四周,瞧见徐江南对此没有任何表示的举动,没好气的讥讽说道“徐大侠,要不要替我这个碍眼的人看看周边有没有人跟来啊!”

徐江南只是无奈一笑,像个木头一般说道“应该没人跟过来。”

卫月想也不想阴阳怪调的噎了他一句,“对啊,九品了哎,扳着指头数整个天下也就那么几个人,怎么能不显摆臭屁一下?”

只不过话虽然这么说,卫月动作上却没停顿,哼了一声入了庙,紧接着熟络的走到东倒西歪的佛像后面,点着火烛,顺着一道不显眼的暗门入了密室之中,徐江南跟在后面,有些惊异。

卫月没有回头,却像是知道徐江南的想法,轻声说道“很意外是吧,我与你一样,初来的时候也觉得意外,但这密室至少有了数百年的功夫,不过这些东西,你等会就知道了。”说着,卫月回头冲着徐江南古怪一笑,竟然有几分魅惑味道。

徐江南点了点头,想了想之后,又是说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卫月身子微微一滞,牵强一笑说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徐江南没有为难,小声嗯了一下。

石板楼梯到了尽处之后,卫月用火烛点亮墙壁上的油灯,紧接着吹灭火烛指着一方石门说道“进去吧。那人在等你。”

徐江南嗯了一声,在这么一刻,他其实预料到了什么,有些不敢去面对,身子微冷,像是一个普通常人一般缩了缩脖子说道“你不来?”

卫月低下头,没敢让徐江南看她的神色,要说对于李闲秋,在桃花观上,并没有太多直白好感,更多的是因为他对某个人的养育之恩,她可以把他当做一个长辈,隔了很多辈分的长辈,并不亲切,甚至在听说徐江南深陷戈壁困境而他却无动于衷的时候,她还有些悲恨,不是说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就可以这般无情,更加不用说当中还有一个女子,就是沈涔,她对沈涔是实打实的好感加亲切,她不是个傻子,李闲秋当年之事她也耳闻过,而沈涔跟李闲秋的过去她不甚明晓,但在桃花观上她也能看出沈涔的情意,可那名男子在那些时日当中非但没有对这个女子有过半分关怀,而且还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她的照顾,这让她作为局外人觉得有些反感,也有些打抱不平,不过后来人死了,什么情绪,都变得飘渺和虚无起来,尤其是沈涔在带她来戈壁的第一天晚上就问过她一个问题,如果徐江南最后的选择不是她,那么她还会过来吗?

卫月没有回答,却是明白了沈涔的意思,说到底,自己跟她区别不大,李闲秋心安理得,她又何尝不是甘之若饴,换到她这里一样行得通,笑了笑之后再没提过此事。五十步笑百步?又或者说百步笑百步?其实都挺可悲的,不是吗?又或者说其实沈涔已经将面前这位男子的想法和答案给说了出来。

她莫名之间觉得胸口有些绞痛,然后侧过头深呼吸了几口凉气,这才平缓了下来,有些轻声和卑微的说道“我给你拿点东西,等会就来。”说完之后毅然掉头,朝着上面走去。

等着脚步声远去,徐江南这才收拾好心绪,跺了跺脚,推门而入,出乎他意料的便是他看到有个老人坐在一方矮桌边上,原本轻松神色在瞧见徐江南之后反而有些严肃起来,而徐江南愣了一会,紧接着咧开嘴喊道“师父。”

魏青山眉间一扬,傲气自显,轻嗯点头,过了一小会之后,原本的严肃神色终究装不下去,眉目之间一片欣赏和满意,“小娃娃,做的不错。”

从未听过魏青山夸人的徐江南这一此愣的时间稍长,还是魏青山的一声轻喝让他回过神来,笑得像个傻子,魏青山有些欣慰,不过紧接着他回过头,朝着坐在一旁的沈涔说道“你们谈?”

处在阴暗位置的沈涔摆了摆手,轻吐退下二字,两旁原本守在旁边的侍女闻言躬身一拜,盈盈退下,魏青山抱着把黑色重剑跟在后面,与徐江南侧身而过的时候一巴掌厚重的拍在徐江南的肩上,没有分寸,却更像是想让他负担起什么,临近门口的时候,沈涔开口说道“多谢老前辈。”

魏青山没有回答,只是重叹了一声。

徐江南这才惊喜喊道“沈姨,你怎么来了?”

不过下一句话还没询问出来,沈涔点了桌角烛火,面容显现出来,徐江南惊喜之色瞬间被惊愕代替,在他所有的记忆当中,只要是关于沈涔,向来离不开绝美二字,就连小烟雨,倾国之姿初现的时候,在他眼里,也是面前这位要美,在他心里就像是一个常识,比如提到西夏,就会想起陈铮一样,说到美,他就会在第一时间想起沈涔,而不是小烟雨,在它看来,小烟雨胜在心性,心性像仙,出尘的仙,所以空灵倾城,而沈涔的美就更像人间物,面容精致,接点红尘气息,一举一动都是如盛景般的惊艳,这一点,在他一开始知晓世事的时候就确定了下来。

只不过如今眼前的光景却是让他很是吃惊,沈涔第一次是这样的面容出现在他的面前,面色苍白憔悴,原本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的体态如今却如杨柳枯槁,风吹即倒,青丝也只是简单梳理,远比不上以前的精细,就连双目,也是病重死气一般。

徐江南连忙起身就像托扶住她,沈涔笑了笑,声音虚弱说道“没事,我还没到弱不禁风的程度。”

徐江南微微闭目,手上青筋鼓起,从小的时候起,李先生带他走南闯北,没教过他什么,一起都让他见微知著,悟到什么算什么,至于那些之乎者也的圣人道理向来只字未提,再加上徐江南这么些年无父无母的过活下来,街坊同龄人的异样眼光向来会不吝啬的甩在他和陈烟雨的脸上,就凭一个用了那么久的桃木剑,他都不舍得丢弃,他只认可他肯定的东西,至于其他,一概不理,尤其在亲情这个方面,自幼无父无母,对于亲情徐江南说是渴望不过分,不然也不会去一趟凤城,更不会去一趟唐府。

而李闲秋不是生父却胜似生父,沈涔在徐江南这里比之李闲秋犹有甚之,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她照顾了陈烟雨多年,而是李闲秋跟徐江南相处很多时候都无言无话,但沈涔不一样,每次他会雁北,这位春烟坊的幕后掌柜就会拉着他嘘寒问暖,他那会虽小,但在江湖混过,见过太多太多的虚情假意,自然能分辨的出沈涔对他是真是假,而今看到沈涔这番模样,他如何不悲愤。

握拳沉声问道“沈姨,究竟发生了什么?先生呢?他怎么没来?”

沈涔摇了摇头说道“你先生走了。”说完又是微带哭腔的重复说道“再也回不来了。”

徐江南虽说早就有所猜测,只不过亲耳听到的时候又是一回事,呆若木鸡站了半天,最后声音微颤的说道“怎么死的。”

沈涔眼眶通红,这些时日下来,无论哪一天她不是以泪洗面,以至于如今眼睛干涩再无泪水落下,听闻到徐江南的话语之后,她抿下唇,然后一副怨恨的口气说道“陈铮。”她恨陈铮,怎么不恨,挚爱之人被人手刃,还被挂着头颅招摇过市,可她终究是个女子,无能为力,她也恨自己,恨自己那天的贪杯,不然不说同去,至少还能见他一面,听他的嘱咐,而不是事后的一纸黄书。

徐江南咬牙切齿默念了句陈铮,整个房间的烛火皆是抖动起来,愤懑到了极点的时候,徐江南闭眼说道“该杀。”杀字一落,房间的烛火犹如听到了什么号令,如同小鬼见阎王,拜服下去,沈涔也没太多心思来惊叹这样的情景,她只是有些呆滞的看着徐江南侧脸,轻笑说道“当年那个在沈姨背后吵着喊着说要见小烟雨的孩子,如今似乎是长大了不少。姨这辈子无儿无女,却知足了,知足了啊!”

徐江南牙齿咬的咯吱作响,吐出一口浊气之后转身便走。

却还没走上几步,沈涔带着哭腔笑道“他的眼光真的很好。这些年他其实知足的很。”

徐江南回过头,脸上的杀气却怎么也止不住。

沈涔指了指案上的黄纸信封,声音低弱说道“看看吧,这是他给你的。”



第三百二十一章 欠与不欠

徐江南面色阴寒的接过黄纸信封,沈涔摇晃起身,言语清淡说道“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一下。”

徐江南有些担心的看了一下沈涔,沈涔笑了笑说道“去吧,你要知道的等会有人会与你说。沈姨有些累,想休息一下。”徐江南担心不减,因为这笑容看起来就有些揪心。只不过想了一下,也好,总比在这强撑着身子要好,哀苦轻叹一声,拿着黄纸信封出了门,罕见的没有见到魏老侠,不过当下他也没去多想,顺着暗道回到庙内,然后跃上屋顶,没有拆开,就像当初从唐老太公府邸出来拿着徐暄给的信,也没拆开看过一样。

将两封黄纸书信搁在腿上,用剑匣按着,紧接着侧身去拿腰间的酒壶,伸手摸了个空之后才想起来酒壶落在客栈,怅然若失的看着月光,也就是这么想着,有人在屋下朝着他喊了一声。

徐江南低头一看,卫月似乎气消了不少,眉尖平缓,扬了扬手上的两壶酒,然后又得意的勾了勾嘴角,意思明显。

徐江南轻微一笑,满腔愁绪似乎在这一瞬间冲淡了不少,紧接着将剑匣和书信搁放在一旁,然后走到屋檐边上上,伸了把手将卫月给拉了上来,说来也怪,在北地走了一圈,大多都是平房矮房,想寺庙这种斜檐屋顶很是少见,微微有些不适应,将卫月拉了上来以后,坐到原处,卫月走的很小心,她不怕自己摔下去,只是怕在他面前丢人而已。

等到了徐江南旁边坐下之后,她若无其事的望着身前,又或者说是平原草地,手上的酒却没有半点要给徐江南的意思,等了半晌之后,徐江南还是退了一步,朝着卫月伸出一只手,不言而喻。

卫月没有理他,却是侧过身子望着他,一副老娘很生气的样子说道“客栈内跟你眉来眼去的那女人是谁?”

徐江南莫名其妙觉得卫月这样冲着他质问的语气有些温暖,至少在现在,他还知道有人会关心他,当然小烟雨也是,不过他知道这辈子,小烟雨都不会朝他说出这么一番话语。发了会呆之后,卫月有些丧气,回过身子,又觉得有些委屈,眼眉微低,却是将酒递给了徐江南,再不作声,她原本觉得两个人还是可以当朋友的,就像一开始初见那样,现在一看,其实她还是有着不少的贪念,往前走一步,发现受伤的原来还是自己。

徐江南回过神来接过卫月手上的酒,瞧见她的低落神色,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关于刘馨的事情,而今这个时候他也不想多说,也没那个心情,取下酒壶仰头而饮,卫月经过之前的小挫折,也是愁苦满怀,仰头一口下去,豪气倒是豪气,只不过北地烈酒跟西蜀的还是差别很大,卫月再是自认有些酒量,这一口下去,也是招架不住,用手捂着嘴,半晌没回过神来,徐江南看着有些好笑,好心提醒说道“慢点喝,这凉州的酒,可比你们西蜀的要烈,因为在你们西蜀那边,喝酒是行侠人的标志,有侠自然要有酒,有酒怎么可能会缺侠,但在凉州,喝酒大多数时候是为了御寒,好在冬日活下去。”

卫月动作轻微的抹了下嘴唇,有几分江南女子的羞怯感觉,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身子往上挪了挪,双手捧着酒壶,看了一眼徐江南放在一旁的书信,轻声说道“你没拆开看?为什么?”

徐江南呼了口酒气回过头看着卫月说道“其实不看也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

卫月不解其意扬了扬眉尖以示疑惑。

徐江南嗤笑一声,有些自嘲说道“我爹的不知道,但先生的我知道一些,二十来年,我跟先生相依为命,不是父子,却情同父子,只不过先生未提,我也没说而已。

而先生呢,就是这么个人,他知道什么是对的,他不会跟你说,他只会把你带到选择的分岔口,至于往北,还是往南,全让你自己做主,所以以前的时候啊,我没少选错方向,有苦自吃,经常被人打个半死,他从没说过关心我的半个字,有时候我也会傻到觉得先生是一个无情的人,可后来有一次我看见先生半夜出去,不讲理得将白日欺负我的流氓混混给打了个半死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不是铁石心肠,先生只是不说而已。”

卫月眼如秋泓,她本来就是一个直率的性子,对于李闲秋为人处世的方式就有些不太认可,疑惑问道“为什么?”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不清楚。不过在我离开桃花观的时候,先生就说让我少和朝廷的人接触,说朝廷的水深。”徐江南冷静了下来,摊了摊手感伤说道“先生知我为人,我也知晓先生为人,一般事他从不插手,若是涉足的,自然就是不能做的,又或者说不当做的,九死一生的都不算,定然是十死无生的那种。如今沈姨说先生有话要给我,自然就是不想让我提前跟朝廷交错。”

卫月张了张嘴说道“那……你怎么想?”

徐江南无奈的拍了下手,“以前在桃花观的时候,有个老道士,他曾经就问我,问我这辈子有没有信心到九品。”

卫月手撑着下巴,望着徐江南,她突然觉得这样子听他说话也很不错,抿着唇,突然想到了一个词语,花前月下,不过只是应了半句景,酒前月下才对,脸上一热,不过有着夜幕遮掩,徐江南也觉察不到,而这个卫家小姐,这段时间说沉稳也沉稳了不少,变化比之在卫城,也是有着天壤之别,却独独在徐江南面前,还是之前那个耍着小性子却容易多想的天真少女。

徐江南只是回忆以前在桃花观的事,卫月有些做贼心虚的插嘴问道“那你是……?”

徐江南侧头一笑说道“你不会以为我在那会就知道自己会上九品?”

卫月收回视线,脸上热度微减,假装轻松说道“难道不是?”

徐江南回过头,不敢看卫月,有些无奈说道“别说九品了,当时那老道跟我说什么不惑知命就够我晕乎一天了,哪里敢拍这个板?至于说替我爹昭雪的事情,不怕你笑话,当时就觉得自己该做点为人子该做的事,并没觉得有多大的机会,徐家有无反意,去了唐府之后,我才发现已经不是很重要了,那两个老人才是,还有沈姨和先生,还有远在金陵的小烟雨。

从凤城出来往长安走的时候,有过一段时间一直再想能不能就这样算了,这一年来我也累,休息一下,陪着两位老人入土。”徐江南撇过头,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尤其是偌大个唐府却如陵墓一般空荡,一整个深院,乃至一整条街都无人际,这样子别说二十年,一年我都呆不下去,而老太公就是这样,院如灵堂住了二十年,供着我娘我爹的灵牌,想都不敢想。

尤其第一夜,两位老人似乎是怕我走,轮番在门口守着,其实那一夜我没睡,也睡不着,却装作睡得很熟。”

卫月不曾想会在这个时候听闻徐江南说出这么一番话语出来,上一次听的时候是在天台山,那会听到面前人毫无包袱的说出心声,尔后每次想起都会觉得那是两个人离得最近的时候,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走,反而俏皮说道“但是你还是选择了离开。”

徐江南嗯了一声又喝了一口酒说道“对啊,有些事不是想想就能做到的,再者又说,开弓哪有回头箭,以前觉得去金陵的路很是渺茫,至少现在能看到路了。只不过先生走了。”徐江南紧紧闭眼。

卫月像是抓住了什么,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抓住,只是沉默着,不过一会之后,她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咬牙说道“你还是要去金陵?”

徐江南愣了一下,看着卫月。

卫月抬头看着月亮,徐江南的神色已经说明了答案,她心里也是杂乱,一方面她觉得他该去,另外一方面她又觉得他不该去,咬了咬唇说道“你不看信,是不是怕先生在信上不许你去金陵?”

徐江南呼了口气出来,没有回答,却已经是很明确的回答。

卫月也是喝酒,不知道是喜是忧。

徐江南看了一会月,然后无厘头的说道“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太傻。”

卫月停下小口喝酒的动作,将发丝顺到耳后,她不知道面前人是如何知晓的,只是低头轻声说道“你知道?”

徐江南笑着说“之前不确定,但现在确定了。沈姨说会有个人来告诉我我想知道的,那个人就是你,对吗?而且早在以前的时候,我就隐约觉得沈姨不是一个寻常的人,肯定有什么天大背景,不然雁北那掉钱眼的县令也不会亲自上门道歉。”

卫月点了点头,小心翼翼说道“那你没什么想问的?”

徐江南摇了摇头。“之前想知道,现在不想了?”

卫月皱着眉头说道“为什么?”

徐江南哈哈笑道“这就是我说你傻的原因。”

徐江南笑归笑,可笑容之下的叹息和心疼却只有自己知道,他也知道,若是自己知晓了沈姨的身份,还有潜藏的势力,他在以后可能会走的更稳,更为妥当,但无疑欠面前这个女子会欠的更多,所以他宁肯自己走点弯路,自己多背负一点,到时候自己的良心会安妥一点。

卫月不明就里,只是傻笑,徐江南很是随意的将手上酒壶伸过去,碰了下卫月的酒壶,声音清脆。

卫月抿唇一笑,隐隐羞涩,却是豪气喝酒,徐江南也是一笑饮酒。

其实徐江南不知道的便是,他所谓的不亏欠,其实都立足在卫月不会伤害他的光景之上,而这一点,就已经让他欠了很多。



第三百二十二章 放马过来

二人喝了小半夜,话也说的不少,期间卫月跟徐江南说了一声谢谢,这让他有些顿惑,他一直觉得是自己欠这个女子的,反过来的时候听到这话就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卫月没有让他失望,回头说了原因,徐江南这才讶然,笑着说这一声谢谢其实卫澈在李渡城已经说了。

再然后卫月又是一副神秘样子,声调魅惑,虽说道行还浅,比不得沈涔这种成仙牡丹,却已经有了狐媚的规模,加上原本俏皮性子,酒后的徐江南也是有些招架不住,站起身子吹了下凉风,舒缓了一下身子之后,一脸好奇的问过卫月当中究竟写的是什么。

不过可惜,卫月此次有心看戏,摇了摇头,她其实也知道这个局原本是不属于她的,而是那个名沈涔的女子,而她只不过是凑巧遇见,又凑巧和徐江南扯上了关系,更为凑巧的就是沈涔觉得自己也没有太多精力放在这件事上,而卫月就是那个最为合适的人物,以前沈涔觉得在她之后,那个最合适的人会是陈烟雨,后来陈烟雨回了金陵,这事也就耽搁了下来,直到卫月出现,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在听闻到卫月在卫城的做法之后,她这才有了这份心,桃花观上初见是试探,来西北戈壁那一句问话才是真的“托孤”,于公于私,沈涔都觉得累了。

卫月其实就是想同他开一个玩笑,至于徐江南去不去金陵,她拦不住,也不想拦,这是实话,卫月即便有些小姐性子,可怎么说也是出生在衣锦世家,十多年耳濡目染,以前觉得夫唱妇随是笑话,那是因为没有碰见对的人,而今呢,她莫名其妙觉得像程家姐姐也不错,让他无后顾之忧,卑微之极。

再者,她也想试试手,看自己能不能得心应手的指挥这名录上的那群人,而且想到这里,便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因为沈涔刚与她说的时候,她也很讶异,原来在西夏当中还有这么一股人,可要说知晓天下事的时候,卫月一直处在将信将疑的位置,直到沈涔说了卫澈前些日子在金陵几近亥时出门,在哪家楚馆呆到辰时才出门,尤其连人家姑娘的牌子都抄录了下来之后,卫月面色铁青,默认了下来。

只不过后来沈涔倒是替卫澈开解了,说卫澈还是年轻了,要想着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装出一副年少轻狂的样子出来,就算在这些个青楼楚馆假戏真做也不够,至少李渡城得死上一次,而且即便能瞒过满朝文武,这种用了几百年的藏拙招式能瞒得过陈铮和纳兰天下?只是现在那位当家做主的西夏君主抽不出手来而已,金陵官场近些日子大官没撤,小官换个不停,瞧样子是准备抽薪了,再加上西蜀道暗流涌动,山高路远的,就凭一个空壳般的卫家能镇得住场子?况且如今西蜀道已经有了北齐的影子,卫家之事自然要延后。

沈涔说延后的时候,语气有些重,所以卫月顺着话语想了想,出来江湖也有数月功夫了,跟着魏老侠没少听过一些争锋相对的暗嘲话语,加上沈涔的语调,自然也能想到,徐江南和卫澈不一样,徐江南是西夏的暗子,这是她没有想到的,要不是李闲秋的那封暗书,估计她就是想破脑袋,也猜不到是这样的局面,即使见了信,在那么一瞬间,她还是觉得像在做梦,难以置信,徐暄用二十年的光景为棋幕,只是为了让北齐在面前人的身上下注,而且就连徐江南这个局中人都不知道,这事乍看之下滑天下之大稽,二看之下还是前无古人,可偏偏是徐暄和李闲秋二人的落子,就那么蛮不讲理的生了许多道理,还有李闲秋,二十年前以命换命,用自己的性命从陈铮手上换了安越王一府人的生死,却在二十年后依诺还债,太多太多的事被封尘在二十年前,以前见不得光,以后也是,估计再过上个十年八年的,唯一知晓的几个人不说出去,这世上也就没人知晓了。

而徐江南是一手已经翻开了当年的序幕,却在最后的时候又把手给收了回来,卫月作为过河人,对此也不戳破,这些事情就像无药可解的病瘾,只能一言一字的翻阅过去,一直看到最后,才觉得酣畅,至于徐江南决定南下金陵,信上其实并没有提及,她也就顺其自然,不过唯一知道的就是徐江南此去金陵最多是有惊无险罢了。

这就是和卫家的区别所在了,北齐未定,徐江南的生死问题不大,至少在朝廷上问题不大,除非北齐那位掌旗的谢长亭能看破此局,丢车保帅,彻底斩绝掉西夏这一臂,不然卫城一事之后,北齐拖泥带水只会越陷越深,西夏要钓大鱼离不开徐江南这个诱饵,卫家不一样,从一开始江湖和朝廷向来就是争锋的处境,若不是西蜀道如今需要一个坐镇安民的,估计卫澈也活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只不过卫月在初接此事的时候有些好奇,她虽然在卫城与卫澈决裂,也是一怒之下出逃卫家,可终究十多年的兄妹感情,再者徐江南这个当事人都过了这个坎,在李渡城边出手相救,她这个义愤填膺的旁观者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脸皮薄,没再回去而已,而沈涔将那份遍布南北的名录交给她的时候她也问过,就不怕她拿着名录再不给朝廷办事?

沈涔当时听闻之后一笑,给她解惑说这些谍子原本都是受过徐暄的恩情,信手而为,只不过没想到经年之后自成一体,且不说这些谍子朝廷找不到,就连他们自己也都是见面不相识,至于说给朝廷办事,并不存在,因为到如今,他们也就只帮朝廷做了一件事,就是找陈烟雨,还有就是监视李闲秋,作为条件,朝廷就成了春烟坊的幕后靠山,也仅仅如此,至于之后,这些人只听徐字令牌的,并不认金陵的那一方三寸金牌,不过说着沈涔和卫月交代了一件事,因为当年恩情于现在已经二十年了,他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成家立业,有的甚至还有了不少家业,膝下儿女双全,他们可以死在这条路上,但却想让子孙后辈走一条坦途之路,甚至有些快花甲的老人,在不知道徐江南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选择退出,沈涔也没为难,只是用朱砂在名录上轻轻一划,还有后面欠徐暄的恩情,也是一笔勾销,她不怕拔藕牵出丝,那些人彼此见面都不相熟,再者陈铮若是忌惮,早些年就该动手了,也不会任由在她在眼皮子底下蹦跶这么些年。

卫月也是一笑,就凭这些个头发发白的四海人物,想威胁到西夏江山,扎成团还成,星辰遍布那就是散沙,她看过那些小事,很多都是滴水之恩,二十年的涌泉相报已经够了,更加不用说相报的不是徐家,而是沈涔这个外人,还有如今的卫月。

不过二十年的沉淀,这些人已经渗透到当地的生活当中,没人会对他们的身份产生怀疑,二十年前的兵荒马乱,谁还有迹可循?

而这二十年的生活履历,正是徐江南所缺的,也是他没有机会去补偿上来的。

徐江南酒尽之后看了一眼卫月,卫月没有理他,而是正色说道“昨日与你交手的人姓唐,名迹,凤阳人,祖父唐佑原本是金陵城中一混混,人到了中年时候,花了一笔钱上下打点,这才当了狱中小吏,后来在狱中结识到了仅在东越当权两年的马韫良马相公,一来二去之后竟然以师徒相称,要说马韫良一生刚正不阿,也不知道怎么就在这事上瞎了眼,后来新越王上位,大赦东越,马相公也因此出了狱,再加上朝中好友的推荐,反而一举入了司徒府,成了东越的三公之一,唐佑也因此水涨船高,三年内由一个不出名的小吏,越过黄门职权一举做到了御史位置,成了金陵一门新贵,后来西夏入主金陵,马韫良心灰之下归隐山林,唐佑反倒是稳如泰山。”

徐江南不知道为什么卫月会说这些,也不知道卫月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些,还没问出口。

卫月望着他一笑,径直说道“唐佑眼光不差,就是人蠢了点。陈铮入主金陵之后,作为西夏朝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徐暄,自然备受瞩目,只不过你爹这棵大树之下还真没几个猢狲,唐佑是第一个,也是被拒得最惨的那个,想着锣鼓喧嚣当你爹手下的第一大将,可拜帖还没到徐府,便被你爹当街撕碎。

后来徐将军被诬造反,他也是咬得最重最死的那个,可谁知你爹死后,当初他拜帖徐府一事被人秋后算账,朝廷当中也没人愿意和这样的人同朝为官,当然也没落井下石,怕弄不死这个疯子到头来就会被反咬一口,查证之后,一封圣旨,便让他去了凤阳,而唐佑当年在金陵当小吏的时候就没少和江湖人打交道,去了凤阳以后,因为有着朝廷背景,也收了不少江湖人当门客。

而那黑衣人,我不清楚,魏爷爷说他有九品修为,不让接近。

此次过来,应该是想让小辈过来镀镀金,到现在还没走的话,那就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卫月一副可怜神色看着徐江南,调笑说道“不过城中还有几方势力,有北齐的,就是那个小姑娘家,也有西夏通州的,西蜀道较为拔尖的那一路,他们的目的比较纯粹,就是过来看看,想必只要不招惹他们,应该问题不大。

至于唐迹那个娘娘腔?”

徐江南咧嘴一笑,白牙森然。



第三百二十三章 急着杀人

徐江南豪情满满,壮志凌云,卫月嘴角含笑,她喜欢看面前这个人自信的样子,只不过豪情还没几秒钟,徐江南又是怂了下来,轻声问道“之前在客栈与唐迹交手,就觉得他有所留手,上楼之后我也有意试探,这才确认他有所忌惮,难不成城中还有棘手的人物?”

卫月想了想之后谈笑自若,与早年之前的那副姿态截然不同,稳重说道“那倒不是,前些时日为了立威,唐迹杀了一伙江北的江湖人物,而正好最近凉州军驻兵关外,之前就被那些人给盯上了,唐家若是想着东山再起,这桩事到时候算不算个钉子?而且……”卫月转过头朝着徐江南一笑,“而且新来的这个小旗官姓辛,原来跟过你爹,后来从北字军中调离了出去。”

徐江南点了点头,像是记下了。

而卫月则是继续说道“性子直爽,当初跟着你爹打江山的人,只要有心,哪个不是非富即贵,辛年在军中打拼了二十余年,到如今还是个寒碜小旗官,就是因为性子太烈,除了你爹,瞧谁都不顺眼,关键他又是军中的人,还是个不上不下的小旗官,再是看不过去也就只能当做茅坑里的石头给搁置在一旁,而唐佑一事早年被当做笑话在金陵传了挺长的一段时间,辛年自然也知道,唐迹用唐家的名号能压过别人,在辛年这里只会火上浇油,你爹看不起的人,整个北字军,怕也没人看得起。

若是让他知道唐迹要在这里杀徐家后人。”卫月眸子精光一闪,点到即止。

徐江南有些默然,他是喜欢仗势欺人,但不是他爹手下将官的势,尤其这些个跟了他爹很多年的老将官,沙场活着下来就很不容易,没道理为了他在把性命搭上去,毕竟在他现在看来,朝廷是要除他而后快的,那名周尚书是其一,其二就是李闲秋,两个活生生的例子。

不过他很好奇的看了一眼卫月,在他的印象当中,卫月怎么都不可能头头是道的说上这么多,而且一针见血,这是让他很惊异的地方。

卫月眉飞色彩还在絮叨,突然之间觉得似乎气氛不对,转过头一看,发现徐江南盯着她的脸,她声调突然就小了下去,然后用手抹了下脸,咬唇说道“怎么了?我脸上不干净?”

徐江南闻言回神,轻笑数声,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话,而且轻声的说了出来。“常人之情,穷则思变。”说完心里暗叹一声,再是坚毅的事情走到了尽头也会想着改变,卫月呢,性子为何突然变成这样,他怎么想似乎自己都脱不了这个干系。

卫月昂了昂头,只是听到徐江南小声说话的声音,却没听清楚内容,轻轻嗯了一声?

徐江南笑道“没有,我就是觉得这段时间不见,你似乎变了很多。”

卫月抿了抿唇,低头看了看捧酒的手,假装释然的说道“对呀,魏爷爷这段时间带我走了不少地方,以前眼界小,总觉得卫城就是江湖了,还觉得走江湖也不怎么难嘛,后来去了李渡城,才真的觉得人心险恶,在卫城我是卫家小姐,所以那些人都怕我,出了卫城之后,才觉得人命这种东西有人在意那就值点钱,没人在意,那就是真的卑微,死了就死了,就像平王府,还有韩家,虽说觉得死不足惜,可看到那场面的时候,心里还是不舒服,都说亲者痛,仇者快,可是我却怎么也痛快不起来。

后来魏爷爷还带我去了剑门关,万山高耸,见过一个采药老人,跋涉千里却只是为了绵薄生计,下面河流蜿蜒如长龙,听说那里也叫剑阁,比起来,我家后院那个就寒酸小气许多。

以前呢,我看的少,想的多,以为爹爹和哥哥在,天下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出了门才知道你说的没错,世道艰险,人心隔肚皮,尤其是你,隔了好几层肚皮,奸诈得很,初见的时候还说自己名叫卫澈,要不是太过巧合,我还真就信了。”

徐江南哈哈一笑。

卫月脸上笑意盎然,之后又是说道“当时我还当时哪里的宵小,人不大,胆子却很大,但那时也不知道哪里的感觉,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也就没有说破。后来跟我哥一说,他就知道是你了,听我哥说你嫌弃他武功不好,是个累赘,就把他丢在燕子矶,自己一个人跑了?”

徐江南点了点头,像是认可了一样,不过忽然又补充了一句,“也不全是。”

卫月接了上去,“是觉得自己再往这个泥潭走上几步就会深陷,所以不想拉上他,是吧。”

徐江南无良笑道“其实嫌弃他是累赘要多一点。”

卫月轻叹一声,环着膝盖,牛头不对马嘴的说道“可是卫家还是被卷入了其中,老祖宗死了,董爷爷也死了,二叔离了家,我哥也去了金陵,偌大个卫家转眼之间散了大半了。”

徐江南收敛笑容。

卫月似乎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又是说道“我不是说你的原因,因为我也知道,朝廷眼里容不下卫家,所以爹爹这些年跟程叔父交好,就是想让我哥入仕途。”卫月面露苦笑神色,“现在看来,朝廷还是忌惮卫家声望。”

徐江南轻笑说道“没有完全把握,陈铮是不会下手的,至少卫澈性命无虞,不然的话,我早就死了。”

说完以后徐江南握着酒壶沉默着,在如今这个情景当中他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还是卫月打破了沉默,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收拾情绪说道“你还记得天台山上那个行刺之人吗?”

徐江南愣了一下,转圜点头说道“怎么了?”

卫月回忆了一下说道“我和魏爷爷入江南道的时候,曾经在城门之外见过一张榜单,上面一人虽蒙面,但是双刀和天台山上的那名刺客几近一样,而且瞧着样式,跟天台山上一般无二。”

徐江南不知其意。

卫月又是说道“听人说,此人夜闯皇城行刺,被发现之后跑了出来,被张榜巡捕了一段时间。”

徐江南嗯了一声,他知道这些不是重点,也知道卫月应该不会认错,鸳鸯刀的样式在江湖里不常见,尤其是一个男子,一大一小双刀在身,更何况卫月出身在江湖刀剑世家,以她以前的性子,想必对于这个也是有些了解,所以静待下文。

果不其然,卫月顿了一下说道“之后我也让人去找过他。”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徐江南话没说完,瞧着卫月的神色,皱了下眉头说道“没找到?”

卫月摇了摇头笑道“找到了,此人就在长安朱雀街西侧的一方小院之中,只不过在找到他的时候,同时发现了另外一伙人也在找他。而且找他的这个人你还认识。”卫月笑了笑,给了个谜出来,挑衅似的看着徐江南。

徐江南想了一会之后,很是痛快的摇了摇头,他着实有些想不到,因为这件事追究到底知晓的人不多,除却自己和卫月,也就余舍和弘道大师知晓,余舍那样的人定然不会刻意去找一个人,而弘道大师没有这个理由。

卫月没有在这件事上难为他,与她而言,想着去找夜知冬一个是偶然看见榜单上的人物觉得眼熟,想起了天台山上的那一幕,第二个便是想试试这些如蛛网密布整个西夏的手下,是不是如沈涔一般说的厉害,只不过效果出乎她的意料,而且结果算是无心插柳。

卫月红唇微张,檀口轻吐一个名字。“魏阳。”

徐江南愣了一下说道“他?”

卫月笑过之后,又是小心说道“不过如今他似乎在给北齐的人卖命,而幕后之人是谁,不清楚。”

徐江南点点头接着说道“那个人姓萧,我听一个人说他确实是北齐的人。”

卫月怔了一小会,她没想过说从徐江南口里听到这些,尤其语气不轻不重,听不出什么仇恨情绪,因为她过来凉州之前,听过一件事,就是凉州民风彪悍,又处在蛮荒之地,向来就不被江南道和西蜀道的州郡看好,虽说如今同归西夏,可人有自傲之心,这些年清淡了稍许,但还是有些,更不要说作为西夏的基础,对于北齐自然是深恶痛绝,二十多年前配合辽金南下一事,导致凉州大半沦陷,背井离乡,妻离子散的不在少数,更有甚者便是阴阳相隔,徐江南生于斯,长于斯,秉性想来也应该差不了多少,还有就是徐暄身死一事,她不相信徐江南不知道这后面其实会有北齐的推波助澜。

徐江南看着卫月的神色和态度,便知道她在想什么,轻笑说道“很早之前的时候,我也觉得北齐之人都是阴险狡诈之徒,后来跟着先生走了一趟北齐,去过一次幽州渔阳郡,发现北齐和西夏区别其实不大,这人啊有吃有喝其实就满足了,再不济说上几句大话顶了天,跟西夏其实差不到哪里去,再者西夏北齐,那都是朝廷的事,我又不是朝廷中人,我是江湖中人,只谈恩仇,心情好了,路遇不平事,还能上演一出喝酒挥刀斩人头的戏幕出来,也算过过大侠的瘾,这才是过活,多想的那些都是扯淡。”

卫月听徐江南说的轻松,噗嗤一笑,放下心来轻哼说道“别想哄骗我,我知道卫城是他救的你。”

徐江南没有接话,坐了下来,顺势趟在斜檐之上,舒舒服服的吐了口酒气出来以后笑道“不错啊,都学会明知故问了。”

卫月俏皮笑道“自然。”

徐江南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侧过头朝着卫月说道“对了,能不能替我办件事?”

卫月哼哼唧唧嗯了一声,没答应也没拒绝。“那就得看本小姐心情了。”

徐江南轻轻一笑,不容置否说道“我从戈壁背回来一个人,名齐红尘,桃花观我是不回了,你替我把他送过去?”

卫月闻言正经说道“南北寺?”

徐江南点了点头,“不清楚,听说是南北寺的人。死了大半了,就剩一口气吊着,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

卫月嗯了一声,算是应诺下来。

徐江南交代了这些之后,呼了口气,看了下天色,算着时辰大约差不多了,便从房檐上翻身而下,双肩扛着剑匣,一边搭着空酒壶,一边搭着手臂,吊儿郎当的往来路回去。

卫月在背后喊道“姓徐的,给我说说戈壁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哎?”

徐江南摆了摆手,声音清朗说道“下次吧,姓徐的这会急着去杀人。”

卫月顿了顿脚,又咬了咬牙,借着横梁而下,望着徐江南的背影娇骂道“杀人,我瞧着是救人吧,哼,你要救,我偏不让你救。”说完,也是拔足追了上去。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不知好歹

徐江南背匣回城,卫月没有并排而行,而是不近不远的跟在后面,她没想瞒过徐江南,或者说就想让他知道自己跟在后面,大大方方走在街道上,不过瞧着心情似乎不是很好,踢着块小石头滴滴答答往前滚着。

徐江南对此视若不见,刚开始还觉得卫月变了,开始稳重起来,这会天性又是暴露无遗,嘴角一勾,相比之下,他还是觉得这样子的卫月比较实在,喜怒于色,不矫揉造作,为了拖延他回客栈的时间,还不惜脚下一滑装作扭伤了脚踝,像模像样的蹲了一会,起先看着徐江南身子一顿,脸上一喜,不过之后又变得铁青起来,徐江南也仅仅是顿了顿,继而加快脚步,朝着客栈赶去。

之前徐江南不知道那唐迹的忌惮原因,如今知道了,与其等着他们万事俱备,还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以前李先生说为官人要奸,无论贪官还是清官,贪官奸才能拿钱,清官奸才能活命,江湖当中一样,与君子斗用君子法那叫坦荡,与小人斗用君子法那叫找死,既然这当中有文章,况且这个文章还是针对他的,徐江南不介意火上浇油。

顺着原路从窗户返回到屋子,卫月想着跟上的时候,被人伸手拦下,有些气怒,转过头,却是笑脸相迎,喊了一句魏爷爷。

魏青山点了点头,却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紧接着指了指一旁,卫月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开着的窗户,这才转头嗯了一声。

魏青山瞧见卫月的动作,低声打趣说道“他如今都九品了,还能出什么事?再不济,他要跑,这天下怕也没几个人拦得住吧。别担心了。”

卫月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却又是板着脸说道“我会担心他?他可是去救美的。”后半句语气愈加厚重,尤其最后几个字,咬牙切齿,一股子让魏老侠都能觉察到的杀伐凉气。

魏青山摇了摇头,他其实知道卫月是一个识大体的女子,在这件事上关心则乱而已,要是他换个角度站在徐江南的位置上,不得不说,如此做法算是实用,只是不占理,而以魏青山的坦荡生性,他自然不屑去用,他也好奇,为什么李闲秋这种做事大气的人,会教出这么一个行事乖僻的徐江南,手段实在是无赖了点,不过好在徐江南的为人心性让魏老侠有些安慰,至少在戈壁一事明知死路而逆上,这番也就顺着他去了,要是初见时的那会,徐江南这般为人,指不定要被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魏青山看了一眼兀自不平的卫月,轻笑数声,喃喃了一句冤家。

卫月疑惑回过头,看了一眼背着把丑陋大剑的魏青山,疑惑问道“魏爷爷,你刚才说什么?”

魏青山回过神,促狭笑道“魏爷爷说你和那姓徐的是冤家。”

卫月蓦然脸上一红,声调猛然降了下去,“魏爷爷,之前你都听到了?”双眼瞪大,难以置信的望着魏青山,像是想从这老人脸上看出否认意思,不过一会之后又放弃了这般近乎天真的想法,羞恼埋怨说道“魏爷爷,你怎么这样啊。”

魏青山闻言哈哈大笑,越加觉得卫月这个闺女深得他心,这年头,知情的江湖人物巴不得来讨好他,就连徐江南,见到他也是谦恭有加,在他面前也是有些拘谨,只有卫月,话不藏心,打趣说道“老夫可不是故意的,只是瞧着你们良久未归,出来看看,谁晓得才出来,就听到一个傻闺女在骂姓徐的,哎,这些天,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好大的天怒人怨啊。”

瞧着魏青山还有说下去的意思,卫月面颊羞红,转念一想,灵光一闪,指了指手中酒壶说道“魏爷爷,待会……”

魏青山一怔,捋着胡须的手悄然放下,马上脱口的话语又连忙吞咽回去,打了个哈哈说道“不说了,不说了,走走走,喝酒看戏去。”老侠客也不觉得丢人,人当如此,被自己孙女辈的人威胁,真的丢人吗?

卫月就像一个初涉胜仗的小狐狸,哼哼唧唧,趾高气昂的在前面领路。

徐江南回屋之后,瞧见卫月没来,而屋子里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月光借着窗户闯了进来,齐红尘躺在榻上,呼吸微弱,酒菜还在桌上,不过估计这会也凉了,徐江南借着月光,倒拿起桌上竹筷,夹了块凉肉放进嘴里,紧接着背着又提过桌上酒,像是壮胆一般灌了一口,这才背着剑匣啪的一声踹开房门,当然,踹门之时,他也不忘将门栓上的剑羽拔下。

紧接着自己酒气翻天的摇晃出门,从楼道上一跃而下,落下之后,顺手一剑匣砸在木桌之上,“轰”的一声,木桌顿时四分五裂,木屑乱飞,起先踹开房门之时,就有少许人士推门出来看看情景,而今震响之下,几近房门全开,二楼廊道人员站满,甚至有不少人骂咧喊道“大半夜的吵什么吵,扰了爷爷的清梦,活的不耐烦了?!”

徐江南眯着眼,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双手手腕撑在剑匣上,自己则将下巴搭在手背处。

也就一会儿,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掌柜的掌着蜡烛过来,用手遮着风,怕被吹灭,来的很急,衣带都没系好,走到堂前后,点了盏挂在柱子上的油灯,拔了拔灯芯,在整个前堂亮了起来之后,这才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快步凑到徐江南面前,看着一手拿着支羽箭,一手拿着酒壶的徐江南,躬身笑道“公子,你这……”

徐江南没等他说完,便推了他一把,用了巧劲,不伤人,紧接着歪着头,梭巡了一圈楼上人士,骂咧说道“别他娘的给小爷说这个有的没的,是谁?!小爷正喝着酒,吃着肉,想着白花花的姑娘,这箭就来了。”徐江南扬了扬手中剑,又是灌了一口酒,哈了口气阴森说道“要不是小爷身手矫捷,有几招防身之术,这会还能他娘的喝酒?!怕是在喝孟婆汤了吧。”

说完之后,徐江南顺手将箭抛了出去,不正不倚从掌柜的耳边穿过,紧接着徐江南走到已经噤若寒蝉的掌柜身边,也不顾他因为遭了无妄之灾而面色铁青的害怕模样,一脚踩在木凳上,将人按在桌上,剑匣搭在掌柜的脖颈之上,也不急着说话,再饮一口,笑眯眯说道“说吧,是谁,反正在这西北之地,每年都要死上那么些人,多一个替人当剑的,谁在乎?”

掌柜的嘴唇铁青,额头汗渍一片,他哪里知道这祸事从何而来,不过他也知道徐江南说的不错,西北之地,年年死人,要是哪年生意差了点,他也掌过刀,发过死人财,三脚猫的功夫懂一些,可真要打起来,在经过白日那一场争斗,他自认十来个自己也打不过徐江南,嘴唇颤抖,带着哭腔说道“公子饶命,小的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徐江南本就知道这箭是谁的,此意无非就是滋事而已,徐江南也不听他的说辞,将插在案上的羽箭拔了出来,用箭羽轻轻拍了拍这掌柜的脸,“不见棺材不落泪?还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唐迹也站在屋外,看了一阵,轻笑着跟身旁黑衣人说着什么,说完之后,又是摇头又是蔑视神色。

刘馨一伙人也在屋外,刘馨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似乎觉得自己不认识徐江南一样,以前至少在她的印象里,这个人算怪,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而今一副蛮不讲理的霸道姿态,着实诧异,刘若云低声絮叨,骂了句哗众取宠,不过姓钱的老人却没有反驳,若有所思的看着徐江南,眼神意味难以言明,其实他也想贬低一下这个人,踩上一脚,可当时戈壁沙暴那一幕在他脑海里着实震惊,以人力对天象,说不自量力那都是溢美之词,本来一开始他也不相信那人就是混杂在他们队伍当中的背匣人,要不是笑声实在独特和獗傲,这一页就算是自欺欺人他也要翻过去。

至于之前另外一伙西北刀客,之前还骂骂咧咧的,听到徐江南的荤话之后顿时乐了,醒了大半,其中一满脸络腮胡的汉子也是饶有兴致的煽风点火说道“小兄弟,年纪不大脾气倒是挺大的嘛,不过对我胃口,这事要搁我老关身上,非得把店拆了不可,什么气都能受,他娘的就是这种站头上拉屎的腌臜气受不了。”

话语一落,本就一个裤裆撒尿的哪里会嫌弃事大,附和口哨声迭次响起。

唐迹瞧见此状,轻哼说道“鼠蚁之辈,难登大雅之堂。”说完之后,也没想着出手相救,转过身子就要回屋。

才提脚走了一步。

徐江南的清淡话语便在前堂响起。

“今日这件事不给小爷个交代,谁都别想走。”

唐迹闻言之后,不怒反笑,也没说话,又是一步,前脚刚落,徐江南手上的羽箭便脱手而出,“噔”的一声嗡鸣之音,羽箭插在房门之上。

徐江南还是那副无良姿态,一脚踩在木凳之上,左手提着酒搭在膝盖上,右手扛着扛着剑匣,随后用提着酒壶的手指了指唐迹,先声夺人骂道“不知好歹。”

瞧着徐江南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二楼唐迹身上的时候,掌柜的身子一软,继而脱逃跑开,果决到连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唐迹在楼上回过头,伸手摸了摸脸颊,有些湿黏,眼神阴暗如蛇信的看着徐江南,声音冰寒说道“杀了他,日出之时他没死,我会杀了你。”



第三百二十五章 本事

不过早在徐江南那一发羽箭激射过去的时候,在场的就算是个傻子也明了了大概,这番似乎就是针对这姓唐的来的,刘若云冷哼了一声自寻死路,西北那群大汉听到之后反而打抱不平,其中之前姓关的站了出来,抱着刀笑骂说道“兔儿爷,这小兄弟至少还能拖刀带剑的打上一场,我说你算什么?前段时间这刀架脖子,瞧你腿软的那样,都快吓尿裤子了吧,哎我说,是不是这姓唐的跟你有一腿啊,兔儿爷。”背后的四五号人瞬间笑成一片,附和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调侃味道浓厚,这名挑衅的男子姓关,关横,关西青阳人,家中排行老三,也就有人喊他关三爷,家里不算富余,学不来秦晨动不动就能拿出个几千金而面不改色,但几千两白银要是勒紧裤腰带还是能挤出来的,在关西也算小有名声,家中大哥早早成家立业接了父任行商,二姐早两年也嫁了出去,嫁的不错,长安王家,不过是旁支一门,并不是长安令王阙那一脉,不过有着长安王氏的背景,怎么说脸上也有些许光彩,只有他,一直收不下心来,家中本来说好走走王家的路子,大不了花点钱,别说官吧,当个闲吏也行,卖官鬻爵的事在西夏不少见,就凭以前的凉州要盘活整个西夏朝廷如同痴人说梦,当年只要能给钱的,朝廷也就半依半诺了下来,不过一般都是闲吏小官,就算是个县丞,西夏朝廷也得找个管差的看着,就连官服,也是斜衽,年年政绩考核,好便连任,同时发放圆领官服,这就算是有功名在身了,如果不好就卷铺盖滚蛋,至于吏那就无所谓,只要不太过分,呆上一辈子还是可以的。

不过而今西夏不一样了,九州占其五,世人眼里,天下气数更是占了七分,西夏也犯不着用这等手段来盘活整个朝廷,不过凉州这个地方,陈铮向来重视,还是那句老话,穷则思变,只要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陈铮也不想在凉州大动干戈,一直温药在补,李怀的性子也是这样,几十年前不敢与王家争锋的动作揭露了他就不是一个敢下重药的人,而今确实如此,二十年温补之下,有着西蜀道江南道的帮衬,凉州的气色也好了很多,像这种卖官鬻爵的事情,在凉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关横能跟长安王氏搭上关系,这事自然也就妥了一半,另外一半就是他自己的问题,愿意这么做,这事就板上钉钉,若是不愿意,前面一半那就是虚假把式,偏偏关横家中排老三,家中压力没有长子的大,寻常时间也就在外厮混,什么事情都做过,好坏皆有,全凭心情,再大一些之后,听过酒肆说书人说的江湖,便心向往之,还好家中钱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就时常接济,本来又是地理要点,人流往复,也常常能接触到各地之人,只不过关横救济人有个条件,就是靠本事拿钱,有多大的本事,给多少金银,关横实在,也同样精细,若是遇见个有真才实学的,他也愿意掏心掏肺,学上几手功夫,身后那些人便是如此,不过有几个是关外人士,并不是听到关三爷的名声过来的,而是这次西行路上出手阔绰招揽的一些江湖人士,武道不算精进,可能单枪匹马的打不过姓钱的老人,可架不住人多啊,真要打起来,指不定胜负与否。

刘若云脸上青黑一片,咬牙切齿的望着关横,钱老却是面色不变,凑到刘若云耳边轻轻说道了几句,刘若云这才吞咽了这口气,眼睑微低,歹毒之极,不过此次也是让他很是极致的体验了一番西北的江湖道理,实力才是话语权的资本。就像姓唐的公子再是狂妄,面前这人也就是面容讥讽,却从没有说过什么诛心话语。

思来想去之后,唯有咬牙吞声。

关横似乎觉得唱独角戏也没多大意思,低声骂了句傻子,便伸了个懒腰,伏在楼栏之上看着徐江南。

徐江南对此视而不见,黑衣人则是负手站在楼道上,看着徐江南轻声说道“真是人间有路你不走,地府无门你自来投。”

徐江南收回脚,饮了口酒笑道“这话一般是当主子的说的,这当奴才的嘛,多嘴会遭报应的。”

黑衣人闻言突然露齿一笑,“希望能如你所愿。”杀气骤然席卷前堂,如同五月生寒风一般,关横皱了皱眉头,似乎这时候才明白这黑衣人的武道功夫似乎远在他们之上,而钱老则是额头生汗,也不敢擦,大气不敢喘的呆在原地,脑中一片恍惚,觉得这个江湖似乎变了个样,之前遇见背匣的小辈,不说武功如何,就凭那份拿捏心思的纯熟也是江湖少有,而面前这个黑衣人,他只在数日之前见过他杀了人,手起刀落,他只当是娴熟的杀人之术,并没往深处想,因为他也不觉得一个听声音最多四十左右的人会有着八品甚至大宗师的修为,而今一看,满嘴苦涩,就凭这一手心思喜怒却能牵动杀气寒风,必定九品无疑。

只不过让这位老人更为惊滞的便是背匣的徐江南面色不改,双手撑在古朴剑匣之上,依旧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盏茶功夫之后,后知后觉的缩了缩脖子,紧接着又是一副无知表情喃喃说道“果真恶五月,夏日生寒风,今年忘记饮雄黄酒了,不会真的引灾吧。”

眼瞧着故意滋事的徐江南旁若无人嘀咕自道,再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不过有着徐江南之前的话语在先,他也不想多说,飞身而下,徐江南原本醉意朦胧的眼神骤然一亮,后退一步,紧接着一脚踹在剑匣下侧,另外一手托着剑匣,正巧击在黑衣人想着一击致命的手腕之上。

黑衣人翻身而回,落在前堂中心,揉了揉手腕说道“原来是有恃无恐。”

一番交手只在转瞬之间,关横面色如水,看着徐江南不知道在思索什么,而钱老则是重叹一声,原本仅剩的希冀被这一番交手砸的粉碎,他心底至今还存着之前入伍的徐江南不是破黑沙的那位江湖前辈。而今这一次交手,确实摧毁了他心中所有的残念,只不过到现在还是难以置信,黑衣人飞身而下,五指如鹰,就连他,也只是看到残影,要说躲过,自认差些火候,这个背匣人却是轻描淡写化解开来,他不是个傻子,若是这会还不承认,那这辈子估计都只能活在自欺欺人当中,于此同时,重叹之后,姓钱的老人像是一瞬间老了几岁,精神萎靡的闭了闭眼,似乎这江湖是真的变了天了,几十年前,卫敬年过二十入八品已经是天资过人,面前这位瞧着面容估摸着也就二十来许的样子,却已经是大宗师的境界,扪心自问,除却当年卫山,似乎再无人有过如此悍绩,而他们这群江湖老人,似乎真要隐于浪潮之中了,难不成这位也是什么世家之子。

时至今日,老人想了想之后,又甩了甩头,可能觉得此事实在骇人听闻了点,咬了咬牙,挺身而出喊道“老朽敢问公子姓氏?”话语出口,就像是一瞬间回到了早年初出江湖的时候,那般踌躇满志,那般意气风发,觉得江湖就在脚下,天地就在心中,而不是如今暮气沉沉,锋锐全无,就像之前徐江南轻傲说的两个字,奴才。

徐江南正扛着剑匣望着黑衣人,闻言之后本不想多话应答,瞥了一眼老人神色,脸颊深凹,尤其隐约之中看见有股子黑气,莫名之中徐江南觉得是人之将死的症状,收敛起玩笑神色说道“徐。”

唐迹闻言转身。

徐江南不急不缓的又是说道“徐暄的徐。”

老人怔怔出神,许久不曾喘气,刘若云则是咬着唇,一脸震惊表情,无论是徐暄的名头,还是徐江南的自报家门,都让他觉得像是在梦里一般,刘馨则是一脸欣喜样子说道,我就知道是你是那个人,就知道你是那个人,可能欣喜过甚,反而有些语无伦次。

而原本徐江南的屋子当中,却是一声细弱蚊蝇的轻哼。

不过好在无人重视和寻思,毕竟徐暄的名号响了二十年,经久不衰。

老人回过神哦了一声,像是宠辱不惊了一般,轻笑问道“敢问徐公子,前些日子戈壁之上,黑沙袭来,是否是公子仗义出手,斩去黑龙?”

徐江南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老人嗯了一下,突然正经起来,朝着徐江南一拜,“谢公子活命之恩。”

徐江南这会却是尖锐起来,并不领情,“多想了。”

唐迹回头之后,瞥了一眼刘若云的方向,朝着徐江南笑道“恩情叙完了吧。该唐某了吧,本公子在这里等了好久,本想着这徐家的后人是不是怂了,绕了路,没想到终究还是等到了,有胆色。可是有胆色活不了命啊。”

徐江南扬了扬眉,“哦?虾兵蟹将配个阴鬼人物就当自己是天兵天将了?你的胆色也很足啊。不过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敢让凤阳过气的御史后人过来。”

唐迹面色一寒,很不好看,徐江南开门见山说了他的来历,显然做了不少功课,于是他也就不隐瞒的说道“过气?取了你的人头回去,那就二说了,御史算什么?朝中有人开口买你的人头,大价钱。”

徐江南愣了一下。

正是当时,唐迹侧过头又是说道“苏连城,正主到了,这功劳拿不拿得到,可就看你的本事了。”

黑衣人阴恻恻一笑,话语不多。



第三百二十六章 苏悠

黑衣人被爆了家门之后,也是掀开黑袍,显露出面容,听声线像个四十左右的成年人,不过面容确实骇人了点,就像被刀砍斧劈了一般,伤痕累累,纵横交错就像一条条枯瘦山脉,且不说其余人的惊诧,就连徐江南瞧见面容的第一眼也是瞳孔微缩,若说天生如此,徐江南决然不信,沟壑交迭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遍尝人间酷刑,其实以前的时候,徐江南也见过不少黥面人士,不过无一都是刻字针骨之内,至少面容还能瞧个清楚,而这位名苏连城的黑衣人,是真的面容模糊,只能瞧清大概轮廓。

就在徐江南怔神之际,苏连城轻声说道“对不起,今日你得死。”

徐江南不解其意,杀人不过扬刀鞘,说对不起又是什么意思?看不起?可苏连城的面容是模糊残忍,眼神却是难有的清澈,徐江南在当中瞧不见不屑意思,嘴角一撇,写意至极。

不过在黑衣人的名号报了出来以后,原本徐江南的屋内,卫月却是好奇的看了一眼坐在塌边给齐红尘把脉的老侠客,魏青山没有回头,却似乎知道了卫月表情了一般说道“苏连城啊,以前倒是听过名号。”

卫月像只猫儿一般敛手敛脚的往前一凑,轻声说道“怎么了,很厉害?”

魏青山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担心意味,轻笑摇头,“不清楚。”

卫月嗯了一声,有些失落,可能觉得是魏老侠认为她吵的敷衍说辞,正要噤声不说话的时候,魏青山收了手,回过头正好瞧见卫月的表情,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闺女,知道老夫当年虽然八品,但江湖之中名声还算管用的原因吗?”

卫月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试探说道“因为魏爷爷是个大侠客啊?!”

魏青山笑着捋了下胡子,却是摇头说道“是就好了啊,可惜并不是啊,”卫月吐了吐舌头,并没有听出双关味道,魏老侠叹了口气,不过也就一会儿,紧接着扬眉说道“二十年前,你可知道疯传江湖的是哪件事?”

卫月细细思索,恍然大悟,正要开口,却被魏青山提醒噤声,这才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后怕的拍了拍胸脯,紧接着轻声说道“天下评!”

魏青山笑着点头,“天下评正评将相,副评江湖,将相者十评九人,副评据说还未完成,只有三十来许,不过这三十人在二十年前,无一不是七品,八品之人,九品之上并无一人上榜,难道九品大宗师还比不过这些小宗师?就不奇怪?再者又说,普天之下,九品之人少之又少,领头几个放上去又何妨?

还有就是这天下评传闻是谢长亭编制出来的,老夫是不信的,上评还好,将相相依,虽说有几个有着后话嫌疑,但同样也有数位一鸣惊人,纳兰天下就是很好例证,而武评,你觉得是谢长亭这类文人就能看出来的?他就有那般的毒辣眼光?能算定这些人能入九品?而且话说回来,老夫当年虽然在北齐呆过一段时间,可没见过谢长亭,光凭名声就能给老夫个席位,真当他是能掐指算的神人了?倒还不如有些风言说这是青城山邱老头的附言来得实在。

老夫有幸在副评小角上有过一席,同席的就有苏连城。”

魏青山斟酌了一下,像是这些时日在桃花观跟李闲秋打交道养成的劣习,要是往常,一向单刀直入的老爷子怎么也不会犹豫,“因为这人太过年轻出色,所以当年我也就关注过一会,你二叔二十有五上八品,却没入榜,此人入评之时二十有八,也是八品,算是不逊色你二叔。

不过对比起身世来说,你二叔可就落了下尘,我听说此人原本不叫连城,而是名苏悠,而苏家原本是东越皇帝眼前的红人,不过后来因为官场问题,被人抓到牢里,一家子分崩离析,后来徐暄南下之后,苏家老爷子死在牢里,其余苏家人也是音讯全无,估摸着也不在人世了,只是不知道苏悠是怎么逃出去的,估摸着跟他的面容有些联系。

再后来天下评风靡江湖,上面的名字也是从苏悠,变成了苏连城。”

卫月好奇的看了一眼魏青山,有些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些秘闻,照理来说就算是关注,没道理会将人的来历调查得如此清楚。

魏青山作为江湖老人,察言观色自然不在话下,解开腰间的酒壶,喝了口酒,这才继续说道“你是不是好奇老夫从哪知道的这些?”

卫月羞赧一笑,却很实在的点了点头。

魏青山不以为意,轻笑说道“还记得老夫与你说要去青城山找一位故人吗?”

卫月闻言有些出神,不知道跟这件事有何关系,只不过知道老人无意瞒她,便追根溯源问道“跟魏爷爷的那个故人有关系?”

魏青山点了点头,“老夫的那位故人,是桃花观的上任观主,没有道号,凉山周边的百姓也只喊他疯道士,当然这不是骂人的话语,而是褒美,说是疯,只是因为他的为人很奇怪,行事散漫无矩,又懒得打理自身面容,可要说待人,却是和善,时而替山中猎户背个柴火,又或者挑个水,做一些诸如此类的小事善事,而凉山周边本来对于这么一个半路出家的道士就不熟悉,问过名号他也不说,不过瞧见他的怪僻性子,时而久之,也就喊他疯道士。

不过老夫却是知道,在上山之前,他俗名东方越。”点到即止,然后老人饶有兴致的看了一眼卫月。

卫月闻听到名字之后,微皱了下眉头,像是在哪听到过这个名字一般,尔后灵光一现,大梦初醒,脱口而出,“东越皇妃东方嫣?”这个名字可能徐江南都不知道,但卫月自从接手沈涔手上活计之后,不可避免的见过不少关于东方嫣的文案卷目,她也是在那会才彻底了解到李闲秋的过去,也是那一会才彻底放下对李闲秋的偏见。

卫月能想到这个名字,就算没说出原委,也让老爷子有些开心意外,嗯了一声说道“他就是东方嫣的亲哥哥,而东方家族凭借东方嫣的关系,也算是东越朝廷的一门新贵,门下自然有人,苏家就是攀附在东方家族上的藤萝,所以当时我问东方越的时候,他跟我说了这些,我猜啊,苏悠能活着跑出金陵,东方老爷子应该是出了点力。

不过可惜了啊,整个东越都是空中楼阁,一朝而倾,东方皇妃从楼阁上一跃而下,东方越出走离家,原本显赫的门楣后继无人,一蹶不振。”

魏青山顿了顿后说道“听这苏悠的说法,似乎是知道当年谁在从中作梗,不过要去金陵杀人,尤其是杀官,还是有些想当然了点。”

卫月眸子一亮,接着说道“所以他就想着为官,先入了金陵再说,可朝廷取官,相貌为先,獐头鼠目者不录,身染痼疾者不录,他也就只能走旁门左道。”

魏青山毫不吝啬的赞赏说道“聪明,官是朝廷的面门,相貌又是为官人的面门,且不说以前的朝廷不录,而今建朝不久的西夏怎么也不会在这条路上开先河。只不过事有例外,而苏悠似乎恰恰找到了这条路而已。”老侠客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卫月向来宽容疼爱,要是徐江南在这里,老侠客估摸着最多说上五分,剩下五分徐江南就算想不到,老人也不会多吐一个字眼出来。

卫月点了点头,却又听到老侠客轻笑说道“不过朝廷对于江湖九品还是很宽容的,若是要个闲官,想必朝廷不会拒绝,就算是收买人心也是极好的交易,可苏悠为什么找到了凤阳唐家,而不是自荐金陵,傻闺女,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卫月愣了一下,本来觉得已经很明晰的事似乎又另有玄机,摇了摇头。

魏青山没有难为卫月,开口说道“相比投身陈铮之下,和投身死敌门下,哪个报仇要简单?”

卫月一点就通,微微张开口,这会没敢急着下结论,而是等着魏青山的说辞。

魏青山笑了笑说道“所以啊,你的阅历还浅,江湖水深着呢,不过你想的没错,就是朝廷当中有人卖官鬻爵,不过价钱不是真金白银,而是徐小子的人头,而这个卖官之人,应当就是苏悠的死敌,不过这也只是老夫的猜测。”

卫月轻轻一笑。

魏青山摇了摇头,发现之前只顾说话,却忘了榻上还有个齐红尘,将之前把脉的手放进被褥之后,侧头说道“体征死相,却有脉络,闺女,到时候找人给送到桃花观吧,看能不能救。

南北寺啊,应该算是天下唯一的名门正派了吧,就这样死一个,太可惜了。”

卫月嗯了一声,缄默不语,然后很是轻盈小声的说了句对不起。

魏青山摆了摆手说道“真是傻啊,老夫什么时候说怪过卫家,怪过你了,戈壁一事,老夫一样没敢出手,若真是有这层意思,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卫月松了一口气,小声正要解释,魏青山瞪了她一眼,卫月便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吐了吐舌头,她知道自己再说下去,老侠客可能就真的生气了。

卫月这会也是收了心,一门心思的看着前厅里的交锋对峙。

而魏老侠在卫月噤声以后,看着齐红尘,像是在思索什么,就连大堂之上刀剑来往的金戈之音,也没让这个老人回过神来。



第三百二十七章 知恩图报

本名苏悠的黑衣人想必在九品磨砺的时间不低,气势浑厚稳重,源远似水,徐江南则是初入九品,气息虽然不稳,可携带破境之势,尖锐锋利,一时之间却也不相上下,就同沙场交锋一般,求战者大多时候是劣势一方,寻求破局的路数,而这样的人向来一而盛,再而衰,二人对峙,摆明了就是不想率先出手,只不过苏悠仗着入九品的时间长,修为自然也就要比徐江南精进很多,气息流长,徐江南则不然,他平素大咧无良,但每逢生死大事,却是慎之又慎。

不过当下他也知道,剑锋如刃得势如破竹,那才是真的借势而为,如果受阻顿滞,这股气势反而会扰乱自身,而今他也不再犹豫,先是一剑匣撩起本就破旧的矮木桌子,顺势一脚踹过去,自己身形紧随其后。

苏连城单手握刀,看见徐江南终于忍不住了之后,轻笑一声,脸上疤印却是更加狰狞,一刀覆下,没有任何顿挫,一刀见底,矮木桌子咔嚓一声一分为二,继而落入他眼帘的便是徐江南不带任何表情的冷然样子。

苏连城拖刀而上,隐姓埋名二十多年,不就为了手刃仇敌,只不过被魏青山言中,金陵皇家地,怎么也不会让他肆无忌惮的杀官离开,要想个万全之策,投身陈铮倒是不错,只不过没个三年五载的,这金陵之主怎么也得找个人盯着他,可若是掏心掏肺来个坦诚交易,成了还好,不成的话,估摸着黄花菜也得凉上一半,得不偿失。

可那仇敌的嘴脸到如今还清晰显现,那会他未及冠,却也十载有五,牢狱之上,他亲眼看到自家父亲被人押解出去,一去不返,再也没有回来,娘亲为婢,投井而亡,自家妹妹更是不堪受辱,自尽在教司坊内,整个苏家就此离析。

这种血仇怎么能不报?为了报仇,将面目黥成如此这般不说,又改名换姓苟且了十来年,期间委身唐家花了七年时间,这才查明当初是谁动的手脚,如此还不能表明苏连城的报仇心思,而今徐家子一事让那人狗急跳墙,而他只要提着面前人的头颅过去,有唐家暗中铺路,这件事定然手到擒来,而只要接近姓严的,他自信在十秒之内让他人头落地。

心思热切之下,步履的幅度也大了不少,越加疾快,至于杀面前人的对错与否,在二十多年前他就已经看透了,他爹出了那道门,却没有回来就已经告诉他,这个世上没有对错之分,只有立场和利益,蛰伏二十余年,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如何不眼热,杀气满溢如同戈壁月华,斜劈一刀,气势沛满。

徐江南弓身弯腰躲过一刀,却不停止冲锋之势,哪有锋刃出鞘不见血就回头的道理,揽身而上,双手托住剑匣,朝着苏连城的太阳穴猛然砸去,苏连城收刀而立,同时向后微微侧头,叮的一声,剑匣落在长刀之上,大力倾泻之下,就算是苏连城也是不免后退数步,徐江南追尾而上,先是一掠,踩在木凳之上,紧接着借力而起,朝着苏连城的天灵盖砸了下去,一招一式像个以力破敌的莽夫,全然不像一个使剑的江湖人士。

说起来也不怪他,从下桃花观开始,再到卫城,每一步都像是被人算计着,他就像是一个任人处置的棋子,而这一切他也没有说过,只是默默的承受,出了卫城以后,李渡城边就是一场发泄,但不够,再到入九品,意气风发去戈壁,却被宁西居打的毫无还手之力,郁闷之极,好在借着那女子的话狐假虎威了一次,不过说来也怪,这二人本都是想着杀自己的人,到最后自己反而还得要替他们办事,再到归来,又闻到李先生的死讯,他已经很多年习惯压抑自己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连卫月也都没看出来,反倒是魏老侠瞧出了什么端倪,担心自己这个徒弟,特意过来掠战,月盈则缺,月缺则盈,一样的道理,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决堤的边缘在何处,不过想来也差不太多,就像以前他带着徐江南去揭榜杀人,其实也有着让他发泄的意思。

而今老侠客瞧见客栈内对敌毫无章法的徐江南,也是舒了一口气,若是自怨自艾,到后来说不定真就成了心魔,就同当初他闭世一般,无非就是觉得整个江湖再没有侠气,却又无能为力,困在八品多年不破境,这才想着去桃花观找黄老真人谈谈心,谁知道被东方越不讲道理的封筋锁脉,温吞开解十余年,这才破境而上,徐江南心有心结,老侠客在桃花观的时候就已经看了出来,只不过他藏的很深,也让老侠客第一时间觉得徐江南是一个心机很深的世家子,所以一开始是拒绝态度,要不是李闲秋的那份心得交易,不然老侠客怎么也点不下这个头。

而徐江南留在他身边的第一刻就注定了走不了寻常路,而偏偏他又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二十年温吞破境,就算他有这个时间,可他能花这个时间?只能猛药对症,而魏青山李渡城观望也好,还是不远千里从桃花观跑到戈壁,就是怕徐江南误入歧途,浪费一个好苗子算小事,心结不解入魔怔,就像大秦侍诏那般,定然脱逃不了天谴这一关,不然光是九品,天下除却几个不出世的妖怪,谁能拍着胸脯点头诛杀?能让老侠客搁下破知命的时间来辗转半个西夏的,怎么看也小不到哪里去。

老侠客闭眼听着屋外交错的厮杀声音,无规无律,就同那些个刁蛮妇人生气发火打砸瓷器物件时候的发泄味道,徐江南抡着剑匣,就同抡着重锤一般,不讲道理的朝着苏连城砸去。

魏青山莫名其妙轻叹说道“闺女,你别瞧他如今上了九品,光采照人,可依我看,要论可怜,他才算是天下第一可怜人。睁开眼开始就无父无母不说,寻常人二十及冠,算是才知世事的年龄,二十以前,天塌下来都与之无关,可他五六岁能记事的时候开始,就要盘算着该怎么活下去,在江湖活下去,后来出了桃花观,一身功夫,却要盘算着怎么从朝廷眼里活下去,最关键的是活归活,咱们这群人是替自己活,他啊,却是替别人活,嘿,你说可怜不可怜?

就像现在,他武无章法,其实就是心中有结,老夫是过来人,看得出来,关乎天下人的心结,天下人有怨于徐家,他却要去救天下人,他救西夏于危难,可陈铮却趁机取了李闲秋的性命,他跟老夫当年一样,想在江湖行侠义之事,到头来却发现,侠字其实已经不存乎江湖,有的只是利益,而你看见的拔刀相助,说残忍点,无非就是用小的利益来擭取更大的名声,若是再抬高一点,充其量也就是小侠之道,你别怪老夫偏激,事实就是如此,就像这次戈壁之上,很多江湖人都来了,八品的有,九品的也有,可出手的又有几个?

齐红尘?邱玄笙?吕清?然后就是这个不知死活的徐小子。

可前三者哪个背景不大?他面相无良,没心没肺的活着,可实际却是个重情之人,李闲秋的这份打击对他来说不可谓不大,生为父,养就不是父了?他没学过读书人的那份理,可在老夫眼里,他比天下多数读书人都懂那份道理。

知恩图报,就是老夫当时选中这傻小子的原因,这四个字听起来是不是很简单?哪个读书人不知道这四个字?可到头来做到这四个字的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说身不由己的那都是屁话,不说天下,就说凉州,二十年前一群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而今不说锦衣玉食,单说休沐升歌的气象,二十年前也见不到,而这一切,就没有徐暄的半分功劳?可凉州上下,只有三分记着,剩下七分都只记得二十年前徐暄抛弃凉州之北,跑到燕城与北齐对峙的事情,这才是人心,连知恩都做不到的人心,谈何图报。”

魏青山顿了顿,饮了口酒,转而背过身子看着窗外月光,“今日一战以后,老夫此后也不跟着了,他活得太累,太可怜,我瞧着也不是滋味。卫家闺女,如果有一天,他同那名大秦侍诏一般,入了魔怔,变得嗜血无情,老夫也不会出手,佛门说,有因才有果,这是天下人逼出来的劫难。得生受着。”魏青山回过头,看着死死咬着嘴唇默不作声的卫月,突然异常温柔的说道“到时候,你得原谅他。”

卫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通过门缝盯着大堂之上那位藏匿心事不说话的男子,起先还很是清楚的瞧见他脸上的戾气,瞧见他不问不顾宁受一掌,也要将剑匣挥下的赌气神色,再往后就变得模糊,她不去擦,直到后来实在忍不住眨眼,泪水这才顺着眼睑滑了下来,像是决了堤,一发不可收拾。



第三百二十八章 神仙打架(一)

半个时辰,徐江南如此不计后果的砸了半个时辰,整个大堂之内,没有半处完整之物,而大堂之人,无一不目瞪口呆,这就是所谓的神仙打架?怎么看跟街头泼妇一般无二。

又是一记斧劈,苏连城举刀而立,轰的一声,苏连城腿脚笔直,而脚下地面却如蛛网一般龟裂开来,苏连城继而用力荡开剑匣,一刀横掠,徐江南在半个时辰内,第一次退步,后退三步站立,脸上戾气渐次散去,换而之的便是早之前的温良,一番不小的发泄之下,徐江南揉了揉手臂,舒爽的呼了口气,紧接着笑道“就凭之前的作为,我敬你的磊落,待会可让你不死。”

苏连城面无表情,却是森然说道“可是要死的人,是你啊!”话音一落,人影消散,骤然之际,只见徐江南竖着剑匣抵住从背后来的一刀,继而转身一掌推向苏连城的心口,苏连城并不退缩,也是一掌,袖口炸裂,二人分别后退,徐江南右脚微微用力一拧,紧接着又是袭杀上去,徐江南之前一番无脑发泄之下,奇奇怪怪的想到了一些东西,只不过又说不出来,不过刚才精致对招的时候,他这才有所感悟,为什么魏老侠客从来不教他那种花团锦簇的精妙剑法,只是在最后来了一手高屋建瓴的清亮剑光,还有崔衡天,一手昙花一现般的落白梅,之前也无半点说教做法,他其实隐约知道心境这个说法,就同入七品的时候,天地寂寥,却又各司其职的错落有致,那份道法自然,清风过境的感觉,如今怎么也找不到,不过后来入九品登天阶的时候,那份心境与之前倒是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一份偏于道法自然,一份偏于问心无愧。

但这些感触转瞬即逝,很多时候徐江南也不会放在心上,要不是之前心烦意乱毫无章法的只想发泄,他也不会在意这点,当时气势是足,却如莽夫,前面盏茶功夫若是说苏连城被他无章法的乱砸给惊疑住了,可作为一个九品宗师,眼力还是有的,却没有乘人之危,说明于心有亏,九品修心,再是认定的事情,到了门前还是有心坎这么一关,苏连城入九品多年,自然也能悟到这点,但要说因此就会放过徐江南,不单说别人不信,徐江南自己也不信。

可是再怎么说苏连城也有过想让的意思,虽然徐江南也知道他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内心好过一些,到时候动刀子也能利索一些,可他向来是人敬一尺,还人一丈,或者说徐江南也想自己内心好过一点,万事由心,当然是由初心,相由心生,魏青山和崔衡天心中有剑,手上无剑而剑意凛然,老侠客不授他剑术,却教了他剑道而不点破,说破永远比自己悟破要少那么点味道,就比如很多没见过疆场的都说沙场残酷,却没人说自己不敢上战场,而其实像老许那种满怀憧憬的想着杀敌封妻荫子人不再少数,第一场见到肠血满地吐得稀里哗啦的更是数不胜数,只有经历过,见过,才是最为深刻的东西,后来老许跟徐江南说这事的时候,表情轻淡,徐江南却能见到他覆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颤动。

一样的道理,李闲秋也是这样教,人生百态,什么是喜,什么是忧,什么是悲,什么又是乐,全凭徐江南自己理解,江湖大道,圣人之理,这些都是别人说过的,李闲秋都不说,他就是想让徐江南自己走一条路,而这路上的是非曲直,对错黑白,全由徐江南自己理解,只不过这样会有一个弊端,那就是认死理,而今的徐江南也就是这样,只认自己认可的事和人,其余的大道理,在他这里并行不太通。

不过这番冲杀状态,倒是让苏连城彻底放开包袱,之前说辞无非是想让自己内心稍加坚定,徐江南的过往他也知道,比之于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这种天涯沦落人的处境让他有些犹豫,现在被他瞧出之前的犹豫心思后,反而敲定了心思,让人死,至少也得让人清醒的死,也算是悲善人的君子之道。

心境明澈,苏连城刀光如月芒,就同魏老侠和崔衡天当时的剑招。

徐江南扬了扬剑匣,整个气氛开始变得诡异低冷起来,紧接着如同抡锤一般,徐江南这份锋刃心境,跟魏老侠一往无前的剑道不同,倒是有几分李闲秋当年斩峰的味道,盛气凌人,徐江南一剑匣拍在苏连城的黑色狭刀之上,紧接着在众人难以置信的大力之下,直接将苏连城倒拍出客栈,紧接着自己也是从墙上的窟窿穿了出去,月色清白。

众人也是连忙跟了出去,出乎这些人意料的便是,苏连城并没受到多大伤害,反而腾空于天,稍稍高于客栈,悬刀于手,好像是在酝酿什么。

徐江南则是站在街道之上,手上托着剑匣,面色也是渐次凝重下来,只不过之前那番声势倒是吸引了不少江湖人士前来,城里倒还是静悄悄的一片,只不过很多屋子的窗户却是悄然开了点缝隙。

徐江南突然扬眉笑道“再不动手,可就有黄雀在后了。”

苏连城摸了摸刀柄,却也知道徐江南的意思,饶是如此,也是好奇问道“既然知道,不怕死?”

徐江南将剑匣竖在地上,单手撑着,轻轻摇头说道“螳螂捕蝉是好,可若是螳臂当车呢?那黄雀,不都是成了猴了吗?”说话之时,又是扬眉一挑,怀望了一眼街道上露着缝隙的窗户,轻笑说道“杀鸡儆猴的猴?!”语气微微加重,态度轻蔑之极,而且话语一落,便也听到了周边街道不少捏碎茶杯的清脆声响,只不过终是如此,也没人敢拎着兵器出来。

就连苏连城这样的江湖人,瞧见徐江南嚣张的样子也是诧异,只不过随即又变得释然起来,只能感叹有其父必有其子,徐暄在这方面有过之而不及,其实苏连城也知道那些个捏碎茶杯的七品八品,若是在其他地方,还能让人恭敬喊上一声前辈,如今在这徐江南的眼里,还真是不够看,九品就是天阶,一旦跃过,就是云泥之别。

不过苏连城不知道的就是二人做法虽说一样,可本质还是有很大不同,徐江南是看不起这个江湖,就跟魏青山一样觉得这个江湖不像自己想的那般侠义,只是久病成疾,魏青山觉得自己一人之力医治不好,所以选择是避世,视而不见,当个被一叶障目的出世人,而徐江南则是入世,他觉得这个江湖既然不是自己要的,那这些个地位厚高的江湖中人,也就没必要去尊重。尤其是现在,满心口的火气,能踩的话,他还是愿意去踩上一踩,把这些人的嘴脸都撕开,凭什么你把侠义挂在嘴边,却要做偷鸡摸狗的勾当,在他看来,侠义这两个字跟朝廷的律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侠义二字是律己,而律法,则是律人而已,徐暄不一样,且不说他对这个江湖的印象是什么,可只要这件事对西夏有利,他就会去做。

所以当年,为了给西夏朝廷增加威势,最快最好的办法就是踩在江湖头上,利显而易见,西夏短短数年之间站稳金陵,坐拥五州,弊便是过了二十年,西夏的江湖和朝廷暗流涌动,全然不似北齐的有条不紊。

而今日还在这里的人不单单有西夏的,也有北齐的,瞧见徐江南的态度之后,起先怒不可遏,只不过都是些老江湖,冷静下来之后,立场不同,再看徐江南的眼光自然也就不同,有愠怒的,自然也有赞赏的,不过其中有个人算是徐江南的“老相好”,在西蜀道的时候就已经遇见过,两个人,坐下的那位公子便是方云,风神俊茂,桌案边上摆了把剑,脸上阴晴不定,他一手附着在剑鞘之上,摩挲着剑鞘的符文,另外一手端着茶水,显然定力上要比其他人好上不少,只不过依旧死死盯着徐江南,半晌之后低骂了一句。“上梁不正。”

上次归家打击太大,浑浑噩噩了数旬功夫,这才渐次好转起来,正好戈壁一事又传到金陵,便跟方轩一提,谁想到方轩也是二话不说就点头了下来,不过上路总归要个会看脸色行事的人,这会便要方云自己去选,而方云想也没想,径直点了吴青的将,上次回来之后,吴青为此受罚一事他也知道,事后他什么话没说像个无心之人,这会提了以后,方轩愣了稍许,随即也点了点头,本来照他的看法,这个吴青至少还得放个三五年,没想到这会便让吴青出了“冷宫”。

吴青这会便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站着,方云这次带他出门,他自然也知道这是要拿他当心腹培养的意思,也不敢恃宠而骄,不过按理在戈壁一事风声顿止的时候他们就该回去,吴青也劝过,方云没有回答,只是坐在客店内喝茶,娴熟于心的姿态让吴青觉得有几分方轩的味道,他也知道方云想法,黑沙暴来临之时方云就生了退去之心,不过在黑沙暴被人斩去之后,方云就开始坐在这里,一直等着那个人出现,直到数日之前一个熟悉的人背着一个陌生人从戈壁回来,方云还是无动于衷,吴青对此缄默不语,因为他也想知道,戈壁之上最后破局的那个人是不是徐江南,他跟方云一样,也不愿意相信徐江南就是破局之人,大半年之前,这小子背着剑匣,却只能在他手里跳窜逃命,半年之后,似乎自己连看他都得仰着头,心里滋味实在难受。

而方云就不用多说,徐江南的成长给他的刺激实在过大,他只说上梁不正,就是不想让吴青认为他有嫉妒意思,咬了咬牙之后,一饮杯中茶,起了身子。

不多时,二马并驾出了城。



第三百二十九章 神仙打架(二)

方云吴青主仆二人出了城,立马扬镳分道,一人往北,一人南下,北上的那人便是吴青,想起方云的吩咐,又是一阵唉声叹气,方云这个主子什么都好,就是傲气太重,西蜀道一行虽说没取成剑匣,可变化天差地别,从喜怒于形到如今的喜怒无色,已经有了之后掌权的雏形出来,这在吴青看来是好事,他这个近水楼台的人日后身份自然水涨船高,只是让他唯一觉得可惜的便是,自己这个公子心里似乎有个死结,便是想报西蜀道的一剑之仇,若是他,就算不是渔翁得利,也该冷眼旁观,徐江南若是没死,与他无干,若是死了,那最好,一了百了,而今方云却是让自己往北,想来就是让自己见机行事,若是辛年闻声过来那便算了,若是没有动静,便将徐江南在此的消息透露出去,来给徐江南解围,吴青此行很少掺和方云的意见,在西蜀道的时候,时常还有些许建议话语,而今除了动作依旧像个娘们之外,活脱脱一个傀儡。

当然吴青白跑一趟是必然的,有卫月在这里,哪里会轮到吴青去通风报信。

苏连城摸了会刀,又用指尖弹了一下,声响清脆,“那就是吴家的春秋剑匣?为何不见春秋剑?”苏连城有言下之意,几次交手,都没见眼前人提剑,纵你再是轻狂至极,自己入九品的年岁怎么说也要比你要长吧,这般轻蔑态度让苏连城也觉得荒唐气怒,袖口藏风,手上暗黑色的长刀晃着月光,怎么看都有股子阴寒味道,紧接着长刀一撩,街道地面沙土飞扬,一道黑色刀气便顺着街道朝着徐江南奔杀过来,转瞬即至。

徐江南没有回应,只是在刀气临身的一刹那,猛然将剑匣按下,地陷三分,黑色刀气顿时消弭云散,紧接着脚尖一蹬,倒握桃木剑柄,就像倒拿着一枚匕首一般,奔杀上去。

徐江南桃木剑入手瞬间,整个人的气质就变得飘忽邪异起来,比之以前血腥煞气,而今就要鬼魅许多,瞳孔深邃发黑,像是一个见不到底的深渊,就连声音也是变得沙哑起来,徐江南自己则觉得浑身冰凉,之前不出剑便是有过如此猜测,吕清说早先时候是用道符封印过其中杀伐之气,而今符篆消失,触及到剑柄的那一刻,徐江南就像返到了洪荒之时,天空血红一片,背后地脉山川龙吟虎啸,全是杀伐之音,一呼一吸之间全是刺鼻的血腥味道,而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而立,眼前是一片血海,血海的尽头又是半轮渐次落下的夕阳,日照将夜,天地暗沉。

骤然之间的变化,让苏连城也是诧异,皱了皱眉头,只见徐江南将手腕提起,舔了一下桃木剑身,眉眼微抬,就像一个嗜血的刺客,身形也是陡然加速,苏连城纵是见过太多风浪,在徐江南面前,突忽其然的觉得有些不安,卫城一事听过不少,信八分,说徐江南能以八品战九品,他不信,八品九品之间的鸿沟没经历过还好,可他是知道这当中的差距,再者当时,不也有传闻说他是魏青山的子弟,而且更有人说魏青山当夜也在卫城,他宁肯相信是魏青山出手解了面前人的卫城之危,而今瞧着样子,他恍惚之间觉得似乎是自己错了。

徐江南剑光瞬至,苏连城先是退了一步,桃木剑剑光顺着喉咙滑过,徐江南往前一步,再是一剑落下,苏连城再退三步,轰然之下,沙土迭起,只不过深得痛打落水狗这番道理的徐江南不会放过此等机会,剑光一换,贴身而近。

两个九品之人的交手在彼此眼里倒是瞧不出什么,可在刘若云这些人的眼里,那就换了一股味道,一招一式似乎都带着难以置信的玄奥机理,艳羡不已,不说其他,就光这三剑,钱老头便看的如痴如醉,干净利索,像是开了眼界,从来只有剑随身动,而今却是寒芒先至,人影跟随。

苏连城自知自己倒是未落多少下风,但在刘若云这些人的眼里,那就是徐江南占着上风,而且是绝稳的上风,从客栈一剑匣将人扇出来,紧接着又是霸道压住全城的声势,而今又是将苏连城打的还不了手,唐迹虽然知道苏连城的功夫底细,但是而今这般场景也让他脸上不太好看,满脸阴沉样子,突然大声喊道“苏连城,你还想不想报仇?”

刘若云眼神晦涩,不知道在想什么,刘馨就不用说了,掩着嘴,且不要说整个刘家没有一个九品大宗师,就算有,也不会在她面前展露出来,这会瞧见很多难以想象的招式和场景一一出现,一点一点的颠覆她对九品的看法,尤其还有对徐江南的感观,她愈加好奇,好像每一次见到这个人,都会有着不同的感受,第一次觉得可恶,然后入队的随遇而安,离开时候的交谈,却又觉得温良如玉,不过一声大笑让她打心底觉得轻傲,是那种带有好感的轻傲,因为他与她说了沙暴一事,她觉得他是个好人,而如今再见,却是孤傲,如同一个忘世的仙人。

苏连城在听到唐迹的话语之后,呼了几口气,手掌微松,紧接着又使劲握紧,刀尖及地,猛然划过一道火花,人往前一跃,扭身上去便和徐江南刀来剑往的厮打在一块,每一次金戈之意,脚下便要塌陷一块。

二人焦灼对上,一时间不分上下,卫月和魏青山也是悄然走了出来,魏青山对于徐江南的赞赏之意从来就没有断过,而且似乎每见上一次,徐江南就能给他不少的惊喜,就比如如今二人缠斗,外人瞧不清楚明细,魏青山却是熟稔于心,瞧了半天门道之后,皱了下眉头。

卫月站在魏青山的身后位置,却对魏青山的表情拿捏清楚,拉了下魏青山的衣袖,小声问道“魏爷爷,怎么了?”

魏青山侧过头看了一眼卫月,又指了指战局笑道“老夫从来就没有怀疑这小子的战力,卫城之前闻听到他与方云交手,非但没有死,而且破局离开的时候,除了心安以外,也还冒出了一点念头,就是想看看这小子的极限在哪,当初决定收徐小子为徒,不瞒你说,就是那份子不服死的心性让老夫看好,所以一路上老夫紧赶慢追,在卫城却没急着出手,除却查清卫城的江湖势力以外,也有这层意思。

不过后来的结果连老夫自己都有些吃惊,才入八品就敢跟九品甚至赵生徙对着干,老夫还当是不知死活,谁晓得他还真能一战,虽然惨了一点,好歹是活了下来。”看着卫月要说话的样子,魏青山又是说道“哎,跟你说了你又不信老夫的,徐小子八品就能和寻常九品打个平分秋色出来,而今已经九品了,就算这苏悠是副评中人,有几把刷子,怕也架不住徐小子的手段。

老夫只是觉得奇怪,徐小子之前那一剑速度和力道不该是他的实力,明显一心两用,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卫月愣了一下,也是疑惑的望着缠斗中的二人,被魏青山如此直白提醒,卫月担心之色也没消散,手心当中更是捏了一把汗。

徐江南如今的确被魏青山说中了,他如今脑海里,更多的便是那副血海场景,夕阳渐次融进血海,徐江南悬在空中,血海波光粼粼,他像一个朝奉的信徒朝着夕阳跑着,只不过他的直觉告诉只要这夕阳落下,自己便会被锁进无尽的黑暗当中,他也不敢眨眼,只不过这番挣扎犹如杯水车薪,夕阳依旧渐次匿在血海之下。

瞧着越往夕阳跑,却又没有进展的时候,徐江南第一次觉得急切,两鬓和额头全是虚汗,嘴唇干裂微张,血海之中一个个只在山海经当中看到过的奇异巨兽掀起巨浪,又是小半个时辰,徐江南第一次觉得累,这是出桃花观以来第一次觉得身体累,他很清楚的觉察到似乎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一个极限位置,就如同当初在凉山里追寻魏老侠的时候,只不过那会精神上也累,而今精神上却很抖擞,只不过每往前一步,他就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只不过让徐江南心生绝望的便是,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再无一点力气,往血海倒去。

而苏连城则是越打越骇然,“徐江南”剑剑都是搏命姿态,趁着挡剑空隙,他抬了下眼眸,却看到了让人心生寒气的一幕,面前人眼睛漆黑一片,中间原本微亮的瞳孔这会也如黑墨一般,像个死人,又或者说特征已然一个活脱脱的死人。

苏连城猛然咬牙,抵住“徐江南”刺往脖颈的一剑,继而探手出去。

他没想到“徐江南”对此不问不顾,硬抗心口一掌,也要一拳砸在自己肩膀之上,对拼之后,两个人各自退了数步而立,徐江南后退站立以后,身子不动如山岳,嘴角却缓缓溢出鲜血。

苏连城想来也不好受,闷哼一声,又耸了耸肩膀,不过瞧见徐江南又有着往前走的样子,暗骂了一句疯子,紧接着一刀覆在身后,暗提气运。

徐江南退了之后,就站在那里,嘴角鲜血也不擦拭,瞳孔内的死气像是树根一般朝着周边蔓延下来,魏青山瞧不清徐江南的样子,却莫名之间后背一凉,老侠客有些奇怪的看着徐江南,因为按照徐江南的性子来说,就算是轻狂自傲,生死攸关的对局也不会这样敷衍对待,气劲不提,一副等死样子,老侠客哀怨叹息,说好不出手,可人就在眼前,若是无动于衷,老侠客自己也过不去,负手而立,背后的破黑大剑也是渐次滑下数分。

卫月听魏青山说了无大碍,而今她也通晓了点世情,急促心思也不好表现出来,攥着衣角,手心上冷汗迭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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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江南直白觉察到自己身子在急剧的下坠,只不过身子就像被人灌了几碗药,麻木到没有丝毫力气。

而身下血海在身子下坠之时先起点滴旋涡,接着越来越大,旋涡越来越深,片刻之后便如巨兽张着血盆大嘴,一副就要将人吞入腹肚之中的样子。

徐江南其实知道这番肯定跟桃木剑有关,只不过他不知道的就是如今场景比他想象得要惊险的多,天下有灵,太虚者窥阴阳,阴阳者阅幽冥,而桃木剑本身性阳,只不过常年屠戮阴物而变得至阴无比,以前有吕清的一道符篆压制,十有被道符压制,而今符篆消失,徐江南以为自己入了九品,就无大事,谁晓得拿剑之下,灵魄便入了剑,天下噬主一事也不少,可桃木剑弑主,谁曾见过?魏青山和苏连城没瞧出个门道也是自然,灵瞳无光,已然死相。

苏连城不管徐江南卖的是什么药,而今他也不能等了,知道再等下去,就算能胜过面前这个人,估摸着也杀不掉了,二十多年的积怨,缓缓在刀尖氤氲。

魏青山负着手,悄悄闭上眼,斩夜不知道何时已经到了手上。

而另外一面,就在徐江南觉得眼皮困乏睁不开眼的时候,身子已然入到了血海旋涡之中,瞬间便被血海包裹,半轮夕阳也就是在这么一个瞬间沉沦了下去,千丝万缕的血线顺着手臂缠绕上来,只不过于此同时,徐江南被一股淡白色的光芒包裹,红线蔓延的速度也是缓了下来,淡白色的光芒很是温和,所及之地却如邪鬼退避,先是心脏位置,继而胸腹,手臂,然后再是全身上下,红线骤然散去,还伴随着声响,像是呜咽之音,浪潮交迭更像是伏拜一般。

浪潮之后,新月渐生,紧接着便是星辰,而星辰一现,原本山林之中的咆哮清唳声响也是一瞬间呜咽了下来,就像是农家养的狗瞧见主人归来,摇尾乞怜却又被主子嫌弃踹了一脚的可怜样子,只不过依旧无人回应,新月当头,山脉川林皆是寂静一片,唯有流水潮汐声响不断,徐江南的身子则泛着白光飘在血海之上,像是昏睡了过去一般。

也就如此过了三四柱香的功夫,突然云雾弥漫的深山之中,一声清磬之音想起,再往后每三四个呼吸之间,便又一次撞钟声响,一声一声,声浪一叠一叠,响了大约三千次,每一次声浪履及,血海便像下藏匿一分,三千响后,血海退避。

再往后新月之上像是出现了一个老人,白衣白裤,神色淡然的望着山川河脉,骂了一句孽畜,继而又看了一眼悬空的徐江南,死死盯着这份虽说稚嫩却又几分徐暄面相的嘴脸,突然轻笑数声,朗声说道“老夫二十年前不如你爹看的远,二十年后不如徐暄后人心胸放的开,实在可笑,老夫也知道二十年欠下你徐家的债,这番也相抵不了,更不要说欠天下人的,欠江湖人的,只能说有生之年,能还一点算一点吧。”

说完叹息一声,一指轻点在徐江南的额头,继而星光大作,犹如天地满月,星辰如芒化作长河,飘渺之间从灵台溢入,老人面色祥和,突然之间像是在徐江南的脸上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闭上眼,呼了几口气,念了几句。

声音很轻,就连徐江南都没听清楚,那是长安二字。



第三百三十章 一个不留

苏连城刀气酝酿,天地昏暗,原本已经挂在半空当中的圆月不晓何时已经藏在黑云之后,风声大作,一时半会,整个街道门窗噼里啪啦作响,刘若云一等人早就被风吹得睁不开眼来,长刀落下,身边房屋迎着动作塌下,一个个黑影手上架着个人物狼狈跃出,犹如鼠窜。

魏青山轻叹一声,往前走了一步,不过也就是一步,又变成了横移,挡在了卫月的前面,给她挡了风,嘴里却是骂了一句,“臭小子。”

苏连城刀影落下,周边人皆是被浩瀚气浪掀翻倒地,刀影履及到徐江南的那一刹那,再是些见惯了血腥的人,也是侧头闭眼,卫月眼瞧着惊呼一声,身子往前一凑,却又被魏青山拦了下来,风声过往之后,狼藉一片,本就是夜色,再加上沙石,谁也瞧不清楚具体情景,魏青山挡在卫月前头,一挥宽袖,面前飞扬的沙石瞬间悬在空中,继而皆次落地,面前也是渐次清晰,卫月看清楚具体状况之后神色也是缓和了下来,苏连城一刀悬在徐江南额头之上,虽然离得远,也只能瞧见背部,但她知道这刀没落下去,就够了。

徐江南没有用剑去挡,而这刀却是分寸不入,原本已经黑成一片的眸子,在这会却是渐次回春了一般,黑色退却,换而之的便是井水般的清澈眸子,紧接着徐江南朝着苏连城一笑。

苏连城先是一愣,紧接着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他像是听到面前人说了一句话。“你杀不了我。”

苏连城还在天人交战的愣神之际,一股大力袭来,情不自禁的一口浓血喷出,徐江南用桃木剑旋转挡下血渍,紧接着用剑柄敲在苏连城的腹部位置,再又是一脚,径直将人踹飞出去,而这一切仅仅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等到尘埃落下,能有几分可见广度的时候,有人已经搁下挡沙的袖臂,微睁眼帘,看到了苏连城倒飞出去的骇然一幕,徐江南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左手提了坛酒,面容温和,嘴角噙着笑,身上犹如月辉一般的淡白色光芒,看起来就真像个谪仙人一般。

苏连城正要倒撑着起来,徐江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跟前,先是拍掉苏连城手上的长刀,紧接着一柄剑架在他脖子上,徐江南收敛神色,并没有什么放松或者喜悦的心情,这与他来说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愣了一下之后,徐江南将剑收了回来,清淡说了一句,“我说到做到,不杀你。”徐江南没说放,也没说饶字,之前说奴才的时候他已经试出来这个人还有点傲气,若是说了,指不定就真死了。

说完以后,徐江南提起手咬掉酒坛子上的红布,猛然灌了一口,也不管是因为结果还是因为徐江南的做法而目瞪口呆的一行人,同样不管还有闻讯赶来的辛年一伙,精兵良将,杀气凛然,徐江南却没有理,一手提着剑,一手提着酒坛,一边喝,一边稀松落寞的往城外走去。

辛年为首身披重铠,腰间配刀,胯下骏马,背后约莫十来号佩刀冷面汉子,算是刚到,只见到沙散之后徐江南的那一剑,没有吓破胆,也没有一个怂包,全是战场上活下来的铁骨汉子,可也就是这么不过二十号的铁骨汉子,就那么盯着面前一副落寞表情的年轻人,面色激动,尤其是辛年,太阳穴上青筋鼓起,二十年前,他连一个小旗官都算不上,当然就没怎么见过徐暄,可但凡见过一面的,哪个不记着万年,万万年?就像被刀一笔笔的刻在心口,二十年了,要平白说徐暄的具体样子,辛年可能记不住,描绘不出来。可徐江南往这里一站,一个眉眼几分像的模子往这里一站,就算气质比不得当年徐暄,辛年也分得清楚这位仰头喝酒的年轻人是谁。

辛年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之后,沉声说道“让路。”

而徐江南则是提剑饮酒,六亲不认的提酒狷狂离开,大笑不止,只不过笑声在众人耳里却是悲凉。也怪不得他,从戈壁回来,李闲秋一事本来就在心口上动了刀子,而今又碰到了那个神出鬼没的老人,当时他也就是身子消沉困乏,至于精神到无大碍,可也就是这么个身体状况,却是听到了这辈子算是最想知道的事情,怅然若失,世事无常,他就觉得似乎在这几日的功夫里,所有的世事无常都急着过来赶场,先是一刀子捅在李闲秋那,而今又一刀子,却是捅在徐暄身上,救他的人算是他的半个杀父仇人。

魏青山放下手臂,朝着卫月使了个眼色,又在卫月耳边说道了几句轻言,卫月抿着唇,很是牵强的笑了笑,捡过徐江南漏下的剑匣,绕了个道,消失在夜色当中,魏青山瞧见卫月离开之后,魏青山莫名也是生了股杀气,顺手捡了枚叶子,在潜入街道的时候,又是顺手一抛,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

等到徐江南消失之后,辛年这才回过神来,愠色满脸,他不是那些个把轻重缓急放在心里的人,心里有话就说话,有骨头就吐骨头,徐江南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但是经过徐江南这一茬,辛年的脸色也好看不起来,他本来就是徐暄从凉州带出来的人,虽然没混上个台面,这东西可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情,就跟文人一样,投到谁的门下,那就算是谁家的桃李,谁家的门人了,再者辛年本来就以徐暄的北字军为荣,如今整个西夏都是北字军给打下来的,还不够挺直腰板吹上一辈子?而北字军,几十场南征北战下来,说是徐暄的私军都不为过。

说句难听的话,辛年就挂着北字军的牌子,别人眼里算是徐暄的狗,指谁咬谁的那种,辛年本来就是个直肠子的浑人,不然也不会几十年还都是个小旗官,夜间闻听到徐家后人出现,马不停蹄赶过来就能表了自己的心意,见着徐江南,话没说原本的一丝疑虑早就烟消云散,要说这个年轻人不是徐家后人,辛年拿着刀都敢上去拼命,只不过这存了二十多年的一句公子,还没出口,就已经被徐江南的神情给胎死腹中,当然这句公子不是讨好味道,而是辛年觉得应该叫的,他们身上的荣誉是徐暄给的,于情于理这声公子都得喊,无关朝廷。

如今出现了这样的状况,辛年朝着地上啜了口唾沫,眯着眼梭巡着一干人等,马蹄有些骚乱,虽然辛年背后只站了十来个佩刀的汉子,可没人觉得辛年就带来了这么十来个,谁都有些路子在这个城里,不然整个西北不早就寇尽匪绝了吗?城外十里处,那里骚动的马蹄才多,一匹匹良马喘着热气,三百号人就盯着城的上空。

一群七品八品的江湖人士也是因此动都不敢动,要杀面前这十来号人简单,可杀了人之后呢?谁敢说能活着跑出凉州?细细想着,有人忍不住上前讨好,才走上一步,辛年杀气横溢的瞪了他一眼,连忙缩脖子缩颈退了回去,一脸讪笑。

苏连城更是躺在残垣之中,仰着头,看着月亮,于他来说,打击也大,二十年的蛰伏,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机会,而今机会却没了,心里也就空了一块,起来以后,提起刀,失魂落魄往城外走去。

辛年冷着眼,正要往前走着,有个人凑上来在耳边指着苏连城说了几句,辛年愣了下,然后摆了摆手,任由苏连城出城,等到苏连城消失在街道尽头的时候,辛年下马拍了拍手上的刀,寒着声说道“唐公子啊唐公子,你这胆子还真是大啊。看样子没把辛某人前几日的话语给放在心上,嘶,唐公子是不是瞧不起辛某人这个小旗官?”

辛年说话的时候,却是环望着四周,冷气森然,不过在往唐迹那边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好生看看,一颗大好头颅便咕噜掉了下来,就连辛年也是愣了一会,紧接着残忍的笑了笑,“得了,免得老辛出手了。”

说完之后,辛年回过头,平淡的说了一句。“算你小子运气好。回营。”

上了马,辛年顿了顿,闭了下眼,这才纵马出城。

城里的江湖人,松了口气。

却在这会,城外一道响箭上天,片刻之后,点亮了小板块天空。

辛年骑着马就站在响箭之下,望着城内,杀气四溢,头上烟花转瞬即逝。

背后一人骑马凑了上来,忐忑说道“辛旗官,这事如果让贾监军知道了,会不会怪罪咱们?”

辛年闻言却只是掏了掏耳朵,头也没回,“一个破监军,成天聒噪,要不是给了老子些兵,老子才懒得理他,老子只是知道自己身上这盔甲是徐将军给的,如今公子在老子地盘上受了气,这不是我老辛能混过去的道理!”说完以后,辛年侧过头,用刀鞘拍了拍身边人的面颊,阴恻恻说道“哎我说,你们是怂了还是软了?昨天在娘们肚子上折腾的劲儿呢?当然,老辛我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怕的话就把刀留下,到时候就算京里那位怪罪起来,也怪不到你们头上。

只不过这以后啊,就别说是北字军的人,我他娘的嫌你们丢人!”正在说话间,背后三百来号人的马蹄震天响。

辛年收刀出鞘,指了指面前的城,寒声说道“给我杀,一个不留。”



第三百三十一章 山水有相逢

徐江南自然也不知道辛年会这么狠,为了给他出气和掩盖行迹,直接给城内一干人等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了个干净,人也不埋,就在城里,估摸着十天半个月后,第二轮的风沙就来了,到时候,照样给埋个一干二净。

至于说唐家,辛年还真没放在眼里,倒不是因为天高皇帝远的,一个在西北,一个在凤阳。辛年也就是没想太多,他只是想到徐江南出现在这里不能传扬出去,更加不能让人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想,更加不用说会想过唐家本来就是要来找徐江南的,而今唐迹死在了这里,唐家在不善罢甘休的时候只会想到他的“公子”。

只不过好在徐江南和唐家这些人八竿子打不着,也就不怕,至于唐家擅长的官场手段,也用不到徐江南的身上,其他的明刀暗箭,说真的,没有些手段,这会也伤不到他。

而今徐江南就在一条小河边上,桃木剑就插在旁边,自己则是仰着头坐着,一只手倒撑着身子,一只手提着酒坛,望着河面发呆,他有些想不通,为什么这个青城山的老神仙会来救他,而且他相信这个老人肯定是故意说这么一些话来给他听的,至于缘由,他不知道,喝着闷酒。

背后脚步轻启,徐江南顿了一下,回了下头,又转回去只顾喝酒。

卫月抱着空剑匣,走到徐江南旁边坐下,半晌之后皱了皱眉头说道“发生了什么,怎么又喝上了,城里不还挺威风的嘛?”

徐江南没有理她,仰头喝了口酒,将酒坛搁在地上,怔怔的向后躺去。

卫月将剑匣搁在旁边,用手撑着下巴,沉默了一小会后,有些恼怒说道“起先那苏悠提刀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也好,懒得京里有人记挂着。”

徐江南像根木头一样粘着地面,纹丝不动,也像是没有听到一样。

卫月朝着他的身子轻轻踢了一脚,眼看着他还如死人一样发着呆,轻哼一下,扬起头,阴阳怪气的说道“我听说当年咱们西夏有个公主,这照理呢,得远嫁辽金,不过后来在凉州给丢了,没去成辽金,是吧。”卫月张了张嘴,偷看了下徐江南的脸色,瞧见徐江南有转过头来的意思,连忙摆正身子继续说道“这当下二十年过去了,流落民间的公主也找到了,归了金陵。瞧着像是没事了。”

卫月故意停了一下,拍了拍手掌,幸灾乐祸说道“这事呢,要是没人提起想起,倒也真就过去了,可是这辽金的那位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脑子里搭错了根筋,想起了那个未过门的媳妇,这如今呢,听说已经找人去金陵,算着时日,差不多也该到了。”

徐江南闻声从地上坐起,侧过头说道“怎么回事?”

卫月捋了捋眉间发丝,眨了眨眼说道“以前呢,西夏就一个凉州的时候,辽金骑兵不是动辄就来打打牙祭?而今西夏五州,北齐四州,中原九州可是防狼一般防着辽金,这贴补家用的活儿也不好做了,你说呢?”

徐江南嗯了一声,疑惑说道“银子?”

“聪明。”卫月扬了扬眉头,说了句应该是徐江南要说的话语。“你想想,要你是这个辽金皇帝,放着一个家财万贯,富有四海的老丈人在那里,而且什么事都不要做,只要派个人,动动口舌,赚个倾国倾城的媳妇不说,还能捞上一笔嫁妆。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得到?”卫月伸了个懒腰,早些时候喝酒,她就在掂量这件事该不该说,什么时候说,后来想了一想,还是晚点说好,毕竟这个口一开,估摸着就见不到面前这个人了。

徐江南二话不说,起了身子,拿过桃木剑放回剑匣之内,一声口哨,马蹄声悠远而近。

卫月抿着唇,不说话,等到徐江南上马之后,这才明知故问说道“你去哪?”

徐江南愣了一会,没回头,足足半分功夫之后,呼了口气说道“金陵。”

卫月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徐江南闭了下眼,然后径直扬鞭而去。

卫月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有些白,然后缓缓的蹲了下去,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怀里,身子一抽一抽。

半晌之后,一个人走了过来,轻叹了一声,感慨说道“委屈你了。”

——————

金陵。

偏殿书房之内,君臣对奏,一身闲适黑金服饰的陈铮手上捧着杯茶水,掀起茶盖小啜一口之后说道“对了,朕闻听先生收了个弟子?可还不错,朕还听说,似乎姓柳,还是个西蜀道的书生?”

纳兰天下手放在袖子里,闻言躬身笑道“嗯,姓柳,西蜀道李安人士,家里原本是个商贾人家。”

陈铮哦了一声,又是随意笑道“性子如何?”

纳兰天下清浅回应,“回圣上,算是个狷狂书生,本事有,只不过头抬得太高,难免要撞壁。不是两榜三科的材料,所以纳兰斗胆收他在府上当了个刀笔吏,砥砺几年之后,再给个清官衙门看看。”

“你倒是真知灼见,西蜀道的书生?”陈铮将手放在腿上撑了一下,吸了口气,然后指着纳兰笑道“西蜀道可是个出人才的好地方啊,朕信的过,这年年光书院递送的人才就有不少,吏部功绩上不出采,可办的事情,朕还是看了些,眼光比常人还是要远上不少。谢贤辛苦了啊。”

陈铮想了想,思索了一会,手指在桌案上敲着,不一会儿以后,陈铮猛然一定,不动声色说道“他怎么说也是你的同乡之人,若只是当个刀笔吏,传出去也只会让人说朕小气,而且自恃其才轻狂了点又怎么了嘛,有才就行,不是坏事,况且西夏朝野已经死水一潭了,是时候来点波浪看看了。不然啊,朕都看不清楚这潭死水下面,究竟有些什么神圣。”

纳兰躬着身子,闭着眼睛不做声,修身养性。

陈铮瞥了一眼纳兰天下,瞧见他如此作态,也是轻笑,这个臣子什么都好,就是对界限拿捏太准,进退有据到了过分的程度,一点也不想当年那个人,要个官也就凑到他跟前伸个手,直白两个字,不过现在一想,那会也穷,一个西夏太子,能给个什么官?朝中一品,还不如江南道的芝麻小吏,不过这后来啊,能给的官多了,人却没了。

陈铮呼了口气出来,都说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他知道纳兰肯定知道自己的心中所想,只不过就是不说而已,想了一会以后说道“这样吧,吏部郎中,江南道御史,都是五品官,你给他挑一个?”

纳兰微微抬头,睁开眼,看了一眼陈铮的眼睛,君臣得宜,微微一笑说道“纳兰以为还是江南道御史吧,吏部郎中手掌官员选补,他本是个书生,未曾为官,如今却要掌着别人的生死,过犹不及吧。”

陈铮点了点头,应承下来说道“嗯,那就江南道御史吧,不过,纳兰你得跟他说说,就算是个五品官,与他来说也是一日飞天,朕是瞧在你的面子上批的这个特旨,朕给他一年时间留任,若是没折腾出什么名堂来,这个官,还是得还给朕。”

纳兰躬了下身子,微笑应诺。“是。”

陈铮说完以后,便望着云烟渺渺的紫云香炉发呆,无论江南道御史也好,还是吏部郎中,其实都是插在严骐骥眼里的一颗钉子,江南道严骐骥经营多年,吏部更是严骐骥大权在握,不说铁板一块,至少是个首尾相接,这颗石子投下去,究竟能起多大的浪花他也不好说,前段时间江城一事巡游凉州,朝中那些见不得台面的厮杀他也不是不知道,那位官场老狐狸嗅觉极好,之前就敢丢车保帅,丢了刑部侍郎一职,实在果断,原本想着看能不能逼出个昏招,拿下个刑部尚书一职,谁想到最后只是个侍郎,不过这样也好,算是打开了个口子,之前拿江南道御史和吏部郎中一职来询问,其实也就是试探一下纳兰,看究竟是真的求官,还是想伤筋动骨一次。

吏部侍郎有实权,可是在严骐骥眼皮子底下做事,不见得能有多大作用,而江南道御史一职虽说在京外,实权不大,可毕竟是个言官,闻风奏事,而他要动这西夏的一潭死水,要的就是这阵不大不小的穿堂风,用来引一场山洪,无论对与不对,查下去总会有理由,这是他试询问纳兰的缘故,好在纳兰没让他失望,这也是纳兰和徐暄的区别,徐暄点头,陈铮虽说信,但总归是有些怀疑态度,毕竟太剑走偏锋了点,而纳兰点头,让他是真的放心,二十年无差错的将西夏带到这个位置,放心的很。

回过神来以后,瞧见纳兰还站在门边一动不动,闭目养神,便有些奇怪的说道“先生还有事?”

纳兰睁开眼,笑着说道“圣上,辽金使者到金陵已经有半旬时日了。”

陈铮笑了笑,打趣说道“怎么,见不到朕,找到你府上去了?”

纳兰微笑点了点头。

“叫他们候着。”陈铮不怒而威,紧接着又温和的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民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山水有相逢。今时不同往日了,想从朕手里拿钱,不下点功夫怎么能行,候着吧,等什么时候朕有心情,什么时候让他们入宫。

至于这些时日,叫鸿胪寺那些个油吏去应对,他们熟,记着,要寸步不离,别让他离京就好。去吧。”

纳兰点了点头,躬了下身子,转身离开。

陈铮在纳兰天下走后,也是起了身子,望着渐起的西夏日头,轻喃说道“你应该会来吧。”



第三百三十二章 叫师兄

在西北之极的位置,有一座山,一年到头皆是覆雪,无人知晓姓名,也无人知晓这个地方,方圆千里渺无人烟,而今就在这古怪的山腹地方,有二人在一方草亭里对坐,一人白衫如雪,腰间挂着两串银铃,神色淡然,另外一人则是淡白道袍,背着半截断剑,闭眼养神。

宁西居侧着身子看天色,直到天边稍紫,这才转过头恭贺说道“恭喜。”

吕清睁开眼,睨了一眼宁西居,轻声说道“这份机缘原本是你的吧。”

宁西居不容置否,轻轻摇头说道“机缘机缘,抓住了就是你的,抓不住,那自然什么都不是。”

吕清轻嗯了一声,这话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算过去了,也不会深究,而是询问说道“你当真要等她?”

宁西居听得出吕清的言下之意,一笑而过,现在想来,最初的时候还是不坚持的好,说不定等个二十年,还真能找到她,而今说什么都晚了,三魂游离,七魄散位,活生生的孤魂野鬼,而这一切的局面,说到底都是当年的一念之差,他难辞其咎,又如何安心潜修,伸手摸了下腰间银铃,清冷异常,还有些粘手,他却舍不得松开,轻声说道“古人说的好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啊。”

吕清也知道面前人后悔的不是屠城一事,微微闭目,不知道想起了谁,他知道自己不是李闲秋的庇佑之人,桃花观也不是庇佑之所,只不过知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在世人,或者是其他人眼里,李闲秋的死,跟他下山北上有着磨灭不了的干系,至少在徐江南眼里就是这样,不然他身在凉山之时,为何陈铮不来,不就是怕和桃花观闹僵,他若是在桃花观,陈铮想要李闲秋的命,难免要过他这一关,在早之前不知晓李闲秋和陈铮的交易,因为沈涔的原因,他的的确确有着想庇佑李闲秋的意思,不然西蜀道那里,就不仅仅去过去收尸,不过在李闲秋在一次半夜跟他说了此事之后,他点了点头,要是李闲秋不想死,这事也就不会跟他提,而沈涔那里,他没去问,几千年前的缘分,这一世碰见怕也用到了尽头,就不去叨扰了,不过沈涔倒是来找过他,说过李闲秋的事,他没点头,却也没有摇头,直到她就要下跪的时候,这才说了句住下吧,知道她对此并不清楚,此次下山,对于结果早有预料,就算李闲秋将陈铮一事告之沈涔,他一样没有脸面再回去,沈涔不怪,和他言而无信是两码事,尤其是她,几千年前就已经负了一次。

宁西居耳鬓发丝轻拂,吐气说道“以前想着替她改命,到现在才发现其实这一切就是命。没有一个人能走脱的掉。”

吕清没有回应这个,单刀直入问道“那接下来你会去哪?”

宁西居轻轻一笑,“事不过三,我这里也就不过二了吧,杀的那些人已经够了,再多,到时候她就该躲我了,至于去哪,还没想好,早年因为她去过很多地方,可惜都没仔细看,如今时日不长,也就多看看吧。

以前觉得把江湖的角落都走上一遍,应该能找她,谁想到我无聊到连洛阳有多少棵树,多少座王府公邸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却还是没有找到她,如今念头没了,是该好好看看江湖了,毕竟她念了那么多年的东西,如果有幸还能跟她说几句话,不至于再没说辞。”

吕清嗯了一声,想了想说道“不报仇了?”

宁西居原本文雅的脸上显现过一抹凶色,紧接着又是回归平淡,伸了个懒腰说道“我不去了,免得脏了手,找了个还算靠谱的后辈小子,希望别看走眼。”宁西居抬头看了一眼吕清,一点也没有当初君臣相见的感觉,似乎是觉察到了面前人跟当年的秦王还是有些许区别,反而像是旧友,紧接着又是说道“徐江南?似乎是叫这个名字?过来的这些日子倒是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事情,在西夏闹的挺大。”

吕清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说道“虽说如今天下局势不如当初复杂,但他爹才能不在当年张相之下,不过英年早逝,却又在临死的时候布了个大局,用他做子,把天下人给算了进去,这些年来我也只是怀疑其中有猫腻,要不是一位姓李的临死之时和盘托出,除非见到结果,否则我也下不来这个结论。”

宁西居笑着说道“究此一事,他便不如张相公,张相可是在陵阳逍遥自在了三十年,传闻临终之时,五世同堂,整个中堂密密麻麻跪满了儿孙辈,人间圆满,莫过于此了吧。”

吕清摇了摇头,望着远山白雪轻笑说道“张陵和徐暄二人还是有区别的,早年的大秦,可是温补了几世,到我这里来的时候已经有了锋锐之势,再者关中在手,怎么也有问鼎中原的资本和气象,就差一名棋手,二十年前的西夏,千乘之国,可也仅仅是千乘之国,差的就不是棋手这么简单,可若你觉得夺天下仅凭兵马那就大错特错了,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道理你应该懂,西夏有兵,手无钱粮,国库空的,这再多的兵不也是空中楼阁?如果不是徐暄带兵南下这一剂猛药,西夏能走这么远?

张陵不一样,能把整个中原当做鱼儿来钓的也就只有他了,自封寒江居士,当初我让人带了金银珠宝去三请五请的,他却不为所动,我在那会当真以为遇见了个清高隐士,后来还是你爹提醒了我,天下之物,皆是有价,至于无价之宝的说法,无非是待价而沽,等一个能出得起价钱的买家。

于是我花了十倍的金银珠宝,又让你爹从士林里找了几个名声在外的名士雅人过去,这才将他请了回来,而且张陵入宫以后,跟我也直白透彻,做一件事,得给一次赏,不论君臣情意,只论白银黄金,他说这样明算账的买卖才好,到时候君臣两不欠,他想走也痛快,我想杀也痛快。

后来大秦平天下,他的功劳很大,治国,治军,还是提出的政法之论都有,但却不能明说,入主长安那天夜里,我封他入侯,他拒不受封,这会我才明白,这钓叟在入秦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退路,君臣两不欠,就算到时候真的狡兔死,走狗烹,那柄刀也架不到他头上,即便后来我知道他原本的想法是入赵庭,阴差阳错被我请到了秦界,他怕这件事成了他的杀身之祸,所以与我只谈买卖,不谈交情。

而我为了让他放心,不受侯,便给了个闲相位置,远离长安,封侯拜相是官家打天下的仁义道理,杀官灭爵也是朝廷的必然趋势,毕竟打天下是放权,治天下得收权,这两者必然冲突,张陵是深谙官场的明眼人,自然知道。

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张老是不穿鞋啊,至始至终,他都是一个局外人,只不过说了点能够影响局势的话语,用老奸巨猾来说他最为恰当不过,再者他所有的功绩都换成了金银珠宝,要说权,整个秦朝庭,就算是个黄门闲吏,若没有我,他还不如寒江钓叟。这样只讨点钱财的知情老人活不到善终,谁能善终?

而且张老死后,让人给我托了一句话,他说这辈子最想动的东西,就是朝廷律法,同时也是最不敢动的东西,因为律法牵扯到皇权问题,朝廷要一个人死,不是要证明这个人有罪,而是这个人要证明给朝廷看他没罪,这样他才能活。这是张陵临死的时候冒着大不韪的死罪给我递的条-子,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陵无后顾之忧了啊-。

这一点,相信看出来的人很多,但能总结出来的人很少,敢说出来的人那就是少之又少了啊!我说徐暄之才不在张陵之下,其实就是有这句话的缘故,若没听见这句话,之前的话估摸着就得反过来说了。”

宁西居一副沉吟思索的虚心姿态,就如当初长安宫内候命听宣的书生样子。

吕清眺望深山,又是说道“徐暄不一样,他是自投罗网,从景州到凉州,在入长安的时候,这个局,他就已经不是局中人了,去跟帝王谈交情,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徐暄这个人敢在天下人都不看好的时候带兵南下,不可能看不透彻这一点,唯一能解释的就是,甘愿受死,国士报之。

这一点,全天下谁也比不上。也恰恰是这一点,才能让他瞒过天下人,让一些人甘愿入瞉。而我也只是在近日听人戳破,以前不信的缘故也在此处,而今呢,就算那些人看破此局,也出不了局,泥足深陷了啊,只能来一个鱼死网破,就看北齐那位国手如何接招了。”

吕清话音一落,还未来得及多想,一道苍老的声音由远而来,身随音至,一老人带着一小孩迎面走了过来。“你说的不错,谢长亭看破不会戳破,这是一个死局,尾大不掉,他只会越陷越深。”

原本对坐的二人还没开口,老人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慈祥说道“三秋,叫师兄。”



第三百三十三章 有山而不合

小男孩第一次见到吕清,似乎是有些羞涩,拽着老人的衣角,想了半会之后,轻弱的喊了一句师兄,紧接着又躲在老人身后,探出个脑袋。

吕清笑了笑,算是应诺了下来。

老人这会侧头看见了坐在一旁的宁西居,有些短暂惊异,但仅仅是惊异,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老人也只是这样,对于宁西居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说坏了江湖气运一事,就光让他天南海北的跑上一趟,他也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宁西居似乎也是想到了此处,当时怒火攻心,所作所为皆由心生,也没多想,率性为之,如今回想起来,后悔到不至于,只是羞见故人而已,更是见到了这位老人的面色之后,只得讪笑,他再是自恃自己是古人,在这老人面前,却也只能用后辈相称。

老人脸色也就是冷了一会,继而又是缓和下来说道“老夫知你情深,可为何要用此手段?实在是伤天害理,也不像你为人。”

宁西居面色温和如水,却是不多言,不狡辩,有些事做了就做了,认了便好,至于其他的,尤其是关乎她的事情,不想说,就算是打破砂锅,他也会闭嘴不言。

老人没有为难,也没有抓着不放,走到一旁坐下后看了一眼吕清,笑着说道“之前听到你们在谈徐暄?”

宁西居和吕清没有遮掩,大方点头,宁西居似有讨好的意思笑道“说他是不是国士。”宁西居大隐隐于江湖,似乎对于徐暄和邱玄笙的恩怨并不明晰,也就没算到这番讨好马屁拍到了马腿之上。

好在老人没有避讳徐暄当年在青城山上的所作所为,望着吕清,很是沉重,又像是放松了一般,肯定的点了点头,“他不是国士,这天下也就没有国士了。”

吕清这会轻轻抿唇,师徒二人也是一笑而过,有种泯恩仇的相忘味道,有些事情,没必要计较一辈子的。

老人眼角皱纹很深,倒不是这些时日奔波累了,而是的的确确厌倦了很多事,有些人一甲子可能就是一辈子,老人坚持了几十个甲子的东西,到了最后才发现有些地方似乎走了弯路,这对他来说打击颇深,老人斟酌了一会之后说道“当年老夫观星象,徐暄是天相星没错,只不过跟紫微靠的太近,有喧宾夺主的意思,可若真是这样,好不容易来的一统之势,也有要化作流水,再加上徐暄青城山上一行,这才让老夫下了决心去了一趟北齐,找了一次谢长亭。

识人一辈子,却在这一点上看花了眼,青城山上第一眼觉得徐暄刚愎自用,名不副实,后来西楚一行,无论功过,血洗王庭一事,这才是让老夫看狠心的原因所在。”说完以后,老人摸了一下身边小男孩的头,轻声说道“长安,老夫领你出世入道门,而今才发现,原来老夫还是尘世中人。实在可笑之极。”

吕清等了半晌之后,这才轻声说道“这个担子原本应该是我来背的,是我撂担子了。”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说道“二十年了,一些事情也该浮出水面了,徐暄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人臣极致了吧,唯一不该的就是他跟陈铮谈了交情,可若说不谈这份交情,徐暄也就成不了国士,这西夏啊,也就是回光返照。至于谢长亭,在老夫眼里也是国士本事,只不过谢长亭是事必躬亲,鞠躬尽瘁,最关键的是他不和北齐谈交情,而是北齐在和他谈交情,他随时可以走,只不过他走了,北齐这一锅炖好的肉,该放什么佐料,那就看陈秀的手段了,而偏偏这个北齐皇帝自知没有这个手段,而江秋寒又是个大隐隐于朝的闲散人士,也就放权任由谢长亭去卖弄,其实他比很多人都聪明,也看的透彻,当个坦坦翁好得很,他也不怕谢长亭会反,名不正则言不顺,再者谢长亭无儿无女,要了北齐的江山何用?给谁?到头来还不是得还给自己的儿子,陈秀对此心知肚明。

而今呢,就像你们说的,这会就算看出来了,北齐也没退路,总不能看着西夏朝廷大清洗,如此一来,北齐就没多大机会了,这就是徐暄厉害的地方了啊,可若说西夏就此稳坐江山,也不见得。”老人看了一眼吕清笑道“这点,你应该比我要清楚的多。”

吕清轻轻点了点头,他怎么说也是为君之人,在国家大势之上,亲临其境过,“北齐再怎么说也是坐拥齐鲁之地,也有一战之力,如今辽金和西夏的形势也没那么乐观,当初大秦之时,和辽金先辈也交涉过,互有胜负,辽金好战,北齐边境倒是骚扰过,却没招惹过,毕竟有个西夏这样的软柿子,可谁曾想到原本的软柿子会一朝翻身,压制了二十年的好战心性,无论辽金的皇帝愿意不愿意,总归是要让手下发泄一下,不然以后还能不能使唤得动那些个好战贵族还不好说,还有就是西北占山为王的阴阳教,虽说觊觎的只是中原江湖,但在西夏眼里,江湖不能不要,可若说出来一个什么武林盟主来和朝廷平起平坐,陈铮也不会答应,就算阴阳教低下一头,卧榻之侧啊,岂容他人酣睡?”

宁西居千年修道,但要说及家国之事,他的的确确还年轻的很,一如当年初入宫的懵懂样子,好在面前二人要论辈分,也比他要高,开口问道“那徐暄如此不是竹篮打水,于事无补?”

吕清摇了摇头说道“让西夏缓了这最要命的二十年就已经不是于事无补了,二十年的修生养息啊,当年大秦跟赵燕阳平一战,别说二十年,就算让燕赵缓上个十年,这天下都不一定是大秦的!何况如今在徐家一事上把北齐拖下水。这是锦上添花,都说事在人为,只不过到了这一步对于徐暄来说也就剩一个听天由命了,毕竟如今操刀的人不是他了,而是纳兰天下,这是考究他功力的时候了。”

老人摇了摇头。

吕清皱了下眉头。

老人轻叹说道“姓纳兰的小子我见过,当年还是黄门小官,就敢在案板上写下敢为天下先,是个可造之材,口气大,胸襟也大,手段也不差,只不过这人都会有个缺点,而纳兰也有一个死穴,一击致命的死穴。”

老人说完之后,看了一眼吕清的疑惑神色,笑着提醒说道“这千年过来,无奇不有,你可还记得远在西周之时,有一人姓吴,为了表明自己无家世之累,杀妻求将而救国。”

吕清大秦为帝,一点就透,知道这当中的猫腻,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老人轻笑说道“纳兰小子的父亲走的早,但还有一娘亲在世,自小相依为命,而这老妇人书读的少,道理却是知道不少,为了不给纳兰拖后腿,连金陵都不去,怕坏了这小子的大事,现如今就在西蜀道的一家书院之内,又怕听到什么风言闲语,每日清扫山道。

而纳兰这小子万事皆有思量,唯有这老妇人话语,他无论对错,皆是应诺。

这一点,就是他的死穴。北齐不可能不知道,尤其是江秋寒,谢长亭这种学纵横之术的人,真要下狠心,无所不用其极,逐鹿一事一样变故很多。更加不用说想在这里面掺和一手的李显彰,还有一样深谙治国的遗士牧笠生,鹿死谁手还真的不好说。”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低头看了一眼靠着他身子打起瞌睡来的小徒弟,叹了口气又是说道“只不过无论谁荣登九五,希望以后能善待百姓。”

吕清听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笑出声来。

老人嘶哑问道“怎么?”

吕清如实说道“想到了一件事。几年前徐江南这小子跟着李闲秋各地说了趟书,回来之后不知道从哪听到一句话,到我面前来显摆,装成过来人的样子说人生苦短,甜长。”顿了一下之后,酝酿好了之后,吕清又是笑着说道“徐暄装什么像什么,演什么是什么,而他这个儿子呢,装什么不像什么,演什么不是什么,蹩脚的很,似乎徐家的天分被徐暄一人给占了,这一点我一直想不通,直到前几天戈壁见到他才想明白,这小子其实是聪明人,你演什么像什么,到头来还得怕人看穿,你若说演什么不像什么,也就什么就不怕了,就算看穿了,你也不好意思说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聪明人。”

老人不动声色说道“所以你将修了数千年的轮回意教给了他?”

吕清微微一愣。

老人轻言轻语说道“我来这里之前去看了一眼他,顺手替他解决了一道难题,无意之间发现这小子身上竟然有轮回印记,想来倒是老夫多此一举了。”

吕清感概说道“要不是放下了,我也找不到此处,得不到这份机缘了。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话说完了以后,吕清酝酿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有喊出那两个字。

宁西居见气氛有些沉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道“看样子我眼光也不差,这小子福缘不薄。说不定有生之年真的会替我报了这个仇。”说完以后,宁西居吸了一口气,笑道“宁某人心愿已了,是时候去江湖还债了。”

吕清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老人怔神了一会,他自然听出了这个徒弟的言下之意,弦外之音,是怪罪自己还是放不下青城山的基业,老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百口莫辩,也解释不了,有些落寞,低沉着声音说道“今日过来,就是想带着小三秋见一见他的师兄。如今他心愿了了,老夫也该走了。”

说完老人便起了身子,将已经昏睡多时的小男孩背在背上,步履蹒跚得朝着山下走去。

还没走上几步,便被吕清给唤住了,老人缓慢的回过头,只见吕清笑着说道“初次见面,我这个当师兄的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身上也没有什么什物,就把这个送他吧。”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枚类似玉佩一般的佩饰给挂在小男孩的脖子上。

老人看了一眼佩饰,叹了口气说道“我会跟他说的。”

宁西居呼了口气出来,然后朝着吕清拱了拱手,下山而去。

老人背着小男孩沿着枯穷山脊不知道走了多久,小男孩总算是醒了过来,揉了揉眼,可能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给膈应到了,伸手将物件摸了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把精巧木剑,还没他的手掌大,入手温和。

老人没有回头,却是颠了颠手臂,抬高了下小男孩,这才说道“这是你师兄给你的,别看木剑不大,这黄杨木剑你师兄可是带了几千年。传闻可是祖师爷的佩剑,不过前些时日子给折了,就剩下这么点了,如今可都给你了,你福气可大了啊。”

小男孩把玩着小木剑,有些爱不释手,小心翼翼的收拾好了以后,笑脸如花回过头看了一眼光秃秃的山峰,有些疑惑的问道“天都快黑了,师兄不下山?”

老人轻轻嗯了一声。

小男孩又是说道“邱爷爷,为什么这山上没有树,没有花,也没有水,什么都没有。”

老人笑了笑说道“有则是无,无则是有,在你的眼里,这山光秃一片,可是在你师兄眼里,这山上可是鸟语花香啊。”

小男孩眼眸微低,似乎有些陌落,然后怯弱说道“有一天我能像师兄这样吗?”

老人怔了一下,笑着说道“自然,只要你到时候放的下肩上的东西。”

小男孩不解其意,只不过也就是想了一小会,紧接着眉眼舒展,落日余晖沾在眉睫之上,道蕴悠长。

一老一小两个人的影子也是渐次拉长。

“对了,邱爷爷,这座山叫什么?以后我好过来串门的时候顺便看望一下师兄呗。”

“呵呵,古书上说,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这山啊,就叫不周山。”

“哦。原来是不周山啊。”

“哦?你知道?”

“嘻嘻,不知道啊,不过名字好奇怪。”

……

老人没有回答,反而是抬了下头,眼神炯炯,九天之上,一声鹰唳惊空遏云,洛三秋拍手惊呼。



第三百三十四章 风紧

西蜀道开始下雨了,驱散了暑日的一贯闷热,一文士装扮的人坐在窗前,捧着雨前茶,缓缓推开窗子,外面雨滴细润,并不如浓夏之时淅沥的落盘之音,江秋寒面色温和,头上任由一青带系着,随意打了个发结,顺着脑后垂下,举手投足之间虽说有些放浪不羁,可真要琢磨下去,却又自带一份雅人深致的气态,尤其本不过人的眉眼因为拿捏得当的自信而变得出采,气质独特,推开窗后,江秋寒闭眼眼感悟,右手搁在桌上,手指有规律的敲着桌子,一副富家老爷的俗气样子,只不过配上这么身装扮和气态,俗中有有雅气,再加上这楼间本就在楚馆当中,即便是阅人无数的欢场女子,也被江秋寒的气质折服,何况他可是萧大爷家的座上宾,这城中上下谁不知道萧大爷的名号,只不过笑话居多,上个年头谁不知道这萧夫人跟着一书生私奔远遁,就像很多人想不通的那样,萧陨要说钱有钱,要说权,就算是这县令也得给他几分薄面,要说不怜惜,谁不知道萧陨每次归家,都会带上一车东西是给萧夫人的,而今位置空悬,暗通款曲的风情眉目不知道甩过去多少,可惜都像石沉大海了,一个个也就看中了这位北齐的文士。

在江秋寒的对面,一脸坚毅神色的萧陨微微低头,像是在叙说着什么,江秋寒则是晃着脑袋,哼着什么曲子,等到萧陨说完以后,江秋寒这才睁开眼,望向窗外,朝着那些拿着花扇暗送秋波的姑娘笑了笑,转头说道“这“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是好诗啊。当家的,你可知道这春雨,秋雨的差别。”

萧陨摇了摇头说道“先生,我萧陨是个粗人,办事还成,可若说风景雅致,那是一窍不通,先生就别为难我了。”

江秋寒呵呵一笑,“这春雨秋雨皆是细绵,但春雨落人心暖,秋雨落人心寒,都是知冷暖的东西,就像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一样,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读书人,就连皇榜恩科都没去过,径直就成了一个江南道御史,掌管江南道的言传命门,这是雨露还是雷霆?”

萧陨一副不解其意的样子。

好在江秋寒没有在这上面为难他,又是自顾说道“原来我还想着陈铮怎么来动这个江南的官场,这一招是个好棋啊,纳兰的道行不低,知道给个知县知州的实权衙门效果反而不如江南道御史的好。”

萧陨这会好奇问道“先生这话是何意思?难不成管事的还没有这闲官好?而且一个只在家中读了二十多年圣贤书的书生,一朝为臣还不算得道升天?怎么看都是朝廷天恩啊?!”

江秋寒捧着茶,闭眼闻了一下笑道“这当中的学问多了去了,江南道的官场,说是严骐骥一手遮天都不过分,你弄个知府过去就能把天翻过来?知府上奏可是要真凭实据的,就算严骐骥真有什么把柄,等这个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找到证据,黄花菜都凉了,而且真要是个知府知州,折子文书在到陈铮那里之前严骐骥基本要过一次手,如此一来,这个知府也就是一个架空的闲职,可江南道御史不一样,是个言官,闻风奏事,折子文书直达天听,只要陈铮愿意,随便委任个人查下去,要证据?纳兰这么些年扶植上来的官员要捏造点东西出来那不是轻而易举?顺藤摸瓜,壮士断腕都没用。

至于说天恩还是雷霆,你觉得像严骐骥这样的官场狐狸看不出来纳兰天下的心思?他们对付不了纳兰,难不成还对付不了一个江南道御史?对付不了一个商贾柳家?若真是柳家出了岔子,你觉得陈铮是救还是弃?

这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江南道御史的差事,就非柳家不可了?”

萧陨一怔,他对此倒也是想过,迷迷糊糊像是抓到了什么,就是串不起来,这江秋寒一说,什么东西便清楚明了,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的看着江秋寒。

江秋寒没有在意萧陨的神色,反而皱眉说道“我让你送去北齐的信,送了吗?”

萧陨点头说道“已经让人送了,还特意说了让他亲手交到谢军师的手上。”

江秋寒呼了一口气,回头看着萧陨,直到萧陨耳鬓汗珠渐生,这才打趣说道“萧统领,你可是交了个好兄弟啊!”

萧陨闻言之下,连忙跪了下去,他不知道江秋寒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心惊胆寒不如一跪。

江秋寒轻笑说道“起来吧,让人瞧见总归不好,徐家后生是个角儿,不管卫城一事有没有他故意的成分在内,咱们啊,以后得防着点。”

萧陨想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只不过这茶是不敢喝了。

江秋寒望向外面连绵秋雨,“下去吧,有些话,我能跟你说,就知道你不是外人。”

萧陨没有作声,轻轻躬身,悄声退了下去。

等到掩门之音响起,江秋寒又是轻声说道“西夏在卫城摆了咱们一道,估摸着如今已经在寻踪摸迹,而今陈铮又准备动一下江南道的官场,你说说看,这是不是纳兰的陷阱,挖了个坑让我们往里面钻。”

不知道什么时候苏楚入了屋子,将柄短刀搁在桌上,“先生既然知道西夏在徐家子身上设谋,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西蜀道?等军师知晓了此事,也会让先生回去吧。”

江秋寒回过头,看了一眼也没有太多担心神色的苏楚,笑道“你们这个军师啊,眼明心亮,在来的时候,已经算到了会有这般境地,可不来呢,心有不甘,只不过当时西夏迹象不深,也不敢笃定,这不才让我这个吃闲饭的跑一趟,而今呢,这场戏已经揭幕了,怎么说也该配合配合一下。再者又说了,北齐在这件事上陷得深也不见得是坏事,小心丢了夫人又折兵啊,而且徐家子瞧着在卫城拼命的样子,不像是知道的模样,不过有了这份前车之鉴,也算是知道西夏的眼光已经放在咱们身上了,好在身份没有暴露,还在暗处,这是我们的优势。

对了,我让你查李显彰的事情,你查的如何了?”

苏楚点了点头说道“查是查到了,不过人不在西蜀道,在凉州长安,听说在一家富贵人的府上当读书教习。”

江秋寒嗯了一声说道“教习?”

苏楚轻笑说道“已经查过了,那府人家姓秦,是个长安织造,他的官倒不算大,但是有个了不起的岳丈。”

江秋寒回过头,只听苏楚说道“他的岳丈姓李,名怀,原本的凉州刺史,跟了朝廷几十年,数月之前戈壁一事事发,就成了朝廷背锅的人,撤了刺史一职不说,还丢了性命,临死之前杀了织造一家,然后把自己女婿拉到了织造位置上,不过在他死后,朝廷对于这件事似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长安那群人似乎有些忌惮李显彰,对此也是缄默不言,这件事也就默认了下来。”

江秋寒一边敲着桌子一边说道“有意思,可他越是想走,我反倒觉得这当中越是有他的影子。”

苏楚想了一会之后,又是说道“不过听说卫城去了个人,来头不小,叫牧笠生,前几日还同卫家的上任家主游了趟燕子矶。”

江秋寒眸子顿时眯了起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事情,牧笠生这个人,他没打过交道,但是知道来路,当年谢长亭差点就功亏一篑,便是因为此人,如今牧笠生时隔二十年在这种关头出现,还是卫城这种紧要位置,他想也想得到是来者不善,毕竟灭国之恨,亡君之仇。

细细思索了良久,江秋寒慢条斯理自话说道“李闲秋身死一事,倒是让西夏赚了不少声誉,作为养子的徐家后生于情于理都要往金陵一趟,这是他立身的孝理,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一趟金陵不去,替徐家平反的话那就成了个笑话,陈铮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可这是死是活?”江秋寒闭着眼,外面秋雨已经飘到桌上,半个时辰以后,江秋寒猛然睁眼,冷然说道“都说皇家无情,这半儿一女的,我看你怎么下得去手。”

下定决心以后,江秋寒回头吩咐说道“你先去李安城,之前我说的关于柳家当官一事你还记得吧?”

等看到苏楚点头以后,江秋寒继续说道“你找个人赶到李安城,在酒楼将这番话语给传出去,就说是卫城那边听到的。”

苏楚等了一会,没等到后续,便拿起原本放在桌上的短刀准备离开,才起了身子,便听到江秋寒吩咐说道“切记不要用自己人,花点银子找几个外地人。如今风声紧,西夏如此动作不可能不提防咱们,事情办完以后,记得马上离开,去天下书院找我。”

苏楚从北齐到西夏,第一次见到面前这位用如此正经严肃的声音吩咐事情,侧头偷偷看了一眼,只见江秋寒望着窗外,时不时蹙眉低头。

下楼以后,苏楚才在后院牵马而出,阁楼之上便传来悠长轻哼。

“披金甲兮,驰骋疆场。

骋疆场兮,为保家乡。

保家乡兮,为名四扬。

名四扬兮,为正国邦。

……”



第三百三十五章 有仇报仇

一路策马南下的徐江南对此毫不知情,他还觉得自己若是南下,可能会不得好死,但不去,那一定是不得好活,两者相较之下,他还是选择的前者。

不过这么些年下来,从凉州到江南道的官道驿站不可谓不多,大约半旬时日便已经到了凉州边界,以前的时候他去过江南道,也见过所谓的桃红柳绿,烟花杏雨,好奇居多,不过也就是一个好奇,但若说羡慕,还没到这种夸张程度,他小时候清贫,没有苦大仇深已经算是善事,要说对江南道的温柔乡有多少好感,着实不多,江南道对于文人墨客来说吸引力倒是不低,只是对于徐江南这种见惯了蝇营狗苟的凉州人,吸引力自然少了不少。

徐江南在紧赶慢追,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南下的消息已经到了金陵,而且在得知他就是戈壁那位新晋剑仙之后,某位正在金陵乐不思蜀的公子瞠目结舌,手上的酒杯摔了一地,怀里的姑娘也是吓了一跳,赶紧往这位出手阔绰的卫家公子身上一趴,谁曾想到还没来得及开腔,便被人给用力推开,一声哎哟才到嘴边,便被眼前一锭偌大的银子堵住了嘴。

再回头又看到眉眼俊秀的公子摆了摆手掌,连忙起了身子说道“奴家给爷泡壶上等的茶水上来。”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的将银子接过,又给面前公子一副可怜的咬唇模样,恋恋不舍的这才下去,都说逢场作戏,但这副不舍的表情倒是有几分真心,说来也怪,她这个紫金楼里什么人没见过?唯有这个西蜀道来的公子看不透。

刚来的时候传闻有些来头,等后来某个上了金殿的官家老爷过来招呼了一次,这才知晓他何止是有来头,简是大有来头,西蜀道卫家公子,这个名头大不大?一代单传,如今顶着卫家家主的头衔,卫家家主,世袭侯爵,一个能在西蜀道一手遮天的名头,就算在这江南道,除了方家山庄那两位爷,谁敢拍着胸脯说得罪这位,就连站金殿的时候,传闻不照样是这位公子站在百官前面,而且紫金楼作为金陵秦淮河上的招牌,也有自己的路数,也曾听到风声说金陵皇家的那位主子,要对卫家下手了,这个金贵的西蜀道少爷,马上就是阶下囚了,可即便是这样,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与他们来说谁都得罪不起,就算是真的成了阶下囚,谁晓得卫家还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万一被惦记上了这也是一场祸事,更加不用说如今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金陵倒是沸沸扬扬传过一阵子,还有说李渡城边的时候,这位卫家公子已经被刺杀过,可说归说,这位公子还不是如坐泰山。

话又说回来,这一个个天仙似的小姐姑娘,就算再不食人间烟火,也总归有点傲气劲头,不然也就不会有花魁这么一说,只不过呢,铁打的银子,流水的花魁,这一个个倒不是真想着跟卫澈行那之事,就是想要一个区别常人的态度,要说文,哪个姑娘不懂琴棋书画,要说武,除却盈盈可握,弱风可扶的那些体质女子,其余的酒后剑舞起来也别有一番味道。

等到女子出去之后,卫澈回过头,狐疑的看了一眼这个送信下人,最终还是搁下了他是某个内奸人物的念头,怎么说也是老爷子挑出来的人,该信还是得信,收起心绪,站起身子说道“这事可靠?”

之前在卫澈耳边说了这个消息的男子往后退了退,似乎对此早有预料,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掏了出来说道“跟小人说这事的人也说如果公子不信,就让小人把这件东西交给你。”

卫澈接过玉佩一看,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不了视线,这枚玉佩贵重虽贵重,卡在心头最重要的事总算可以落了下来,舒了口气后说道“小姐也来金陵了?”

小姐?下人听到这个称呼后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事跟卫月有何关系,只不过听到卫澈问起,摇了摇头说道“听下面的人说,小姐如今在桃花观,接过了一个名春烟坊的,”低头的男子顿了顿,表情尴尬,不好意思言明。

卫澈握了握手上的精致玉佩,轻声说道“说吧,言之无罪。”

“是。”男子闻言之后也无禁忌,径直说道“小姐从一个姓沈的女子手上接过了一个名春烟坊的妓楼,但小姐并没宿春烟坊,反而住在桃花观,上任观主吕清道长去了戈壁之后至今下落不明,桃花观新一任观主姓苏,籍贯生平都查不到,也没有记录,似乎是数旬之前凭空出现的一个人,而那名姓沈的女子,名沈涔,原本是金陵的花魁,后来白云楼徐暄和李闲秋一事落定以后便离开了金陵,在雁北开了这么一家妓楼,只不过自己不再接客见人,因为当年在金陵的名头,金陵的一些官员还给她几分薄面,在雁北倒是无忧,大概一年以前,春烟坊停门休楼,沈姑娘便住在了桃花观。”

卫澈嗯了一声打断说道“如此说来,这消息不是小姐给你的?”

男子表情有些谨慎,然后凑到卫澈耳边说道“是漕帮的人。”说完又拉开了身子,低头说道“人如今就在楼下,要不要小人把他带上来。”

卫澈想了一下,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原本姓卢的男子,伸手制止了下来,转头笑道“咱们卫家,说到底还是江湖人,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卢管家,这可不是报恩的方式,而且江湖千年万年的,咱们卫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可漕帮盐帮这二类,虽然没有个正经旗号,可真是千秋万代,都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没必要拉他们下水。”

早就领略过卫老祖宗的御人手段,卢成林早就成了精,卫澈这么一番说教话语,倒是有几分恩威并施的味道,只不过火候方面的确差了不少,但是卢成林也不生气,毕竟做法是他提的,再加上之前的话语,被卫澈怀疑也是正常,若是连这个坎都过不去,卫玦也不会让他过来,滴水不漏的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话。

等了一会之后,卫澈捋了捋袍袖问道“他要了哪家姑娘?”

卢成林不轻不淡的说道“夏梓念,紫金楼前几年的过气花魁。”他原本想着点到为止就好,只不过好像自家的这位公子有些后知后觉,似乎没有领会到他的古怪语气。

卫澈一时半会没有多想,整理好袖子之后,大步推门,“今日就点她的名。”

出门以后,之前的女子就在门口边上不远处,后面一小姑娘跟着,端着茶水,瞧见卫澈出来,轻摇轻摆的走过来,笑着脸,只不过这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便僵了下来,卫澈并没给她太多的面子,而是径直问道“夏梓念夏姑娘在哪?”

就算是个傻子,这话一出口,她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好在修养不差,跟人打的交道多了,城府也有点,指了指所站位置的楼下,轻声说道“楼下雪雅阁便是夏姑娘的房间了。”不过继而又是委屈说道“卫公子,是不是云儿哪里不好?还是招待不周?”等了一小会,又是小声提醒说道“而且如今夏姑娘那里已经有人了。”

卫澈眼明心亮,自然知道她的用意,自顾有人的地方就有相争,人与人争,楼与楼争,楚馆与楚馆争,紫金楼又何尝免俗,他之所以来这里却不是强翻那花魁的牌子,就是因为当年那件事,被人从青楼丢出去不算丢人,丢人的是故人相见,所以这才找了个牌子靠上的姑娘,而不是径直翻了那位花魁的紫檀木牌,从房间来看,卫澈他也知道那位夏姑娘的地位不如面前这位女子,自己的这番做法自然免不了让她在同行面前多上许多闲话,可正事当前,他又怎么可能放下,用手勾起面前女子的精致下巴,无良的笑了笑说道“放心,本公子还没玩够,走不了,这些日子想必你也听了不少关于本公子的事,是真是假先不说,可就算是五日京兆,有仇得报吧,万一真的流年不顺,时运不济什么的,这场子不找回来,孟婆汤都不想喝啊。”

女子见卫澈说的滑稽,也是掩唇轻笑,眼波流光下咬了咬唇,知道这事是免不了了,也只好自叹是自己命不好,又或者说是夏梓念的命太好,早年作为紫金楼的花魁,自然是有自己的出采之处,可就算再是风采照人,那也得金主愿意捧,可这夏姑娘就是初逢此路,有些眼高于顶,得罪了几位金主,两三年之内一落千丈,没人愿意得罪那几位背景深厚的公子哥,这软香暖玉的场也就没人敢捧了,好在后来老妈妈念她年幼,给了条出路,让人捎了封名剌,都不敢亲自上门,怕惹怒了这些个金主公子,青楼说到底还是下九流的身份,这才是真的人在屋檐下,还好最后道了歉,奉了茶,拜访的礼物偷偷送了回去不说,还贴了不少家当进去,这才平息了过去,不过经此风波之后,花魁就别说了,自然不保,能够在紫金楼有一席之地,还是老妈妈念了不少旧情,如今有人为夏姑娘大打出手,就算真正原因不是她,与她来说也是一份不小的幸事。

不过同样,有她的前车之鉴,这位名云儿的姑娘也不好骄纵,要说金主,如今整个金陵,也没有比眼前这位邪气放荡的男子要金贵的多。

卫澈眼神明澈,松开手后,转身朝着卢成林邪诡笑道“走吧,还像个棒槌杵在这里干什么,本公子今日有仇报仇,还不去给我找人?难不成你是想让本公子亲自上?嗯?!”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夏诗柳(中秋快乐!)

卫澈这个无良公子当的很到位,心里暗叹难怪姓徐的早年说要带几个恶奴横行霸道,勾搭良家,感情不是说笑,这活儿是舒坦啊,万事不动手,自己还在楼上跟姑娘喝着茶水,下面卢成林滋事的声音已经传了上来,争风吃醋这番事在风月场所那不是常见的很,不过听说是西蜀道卫澈卫公子的人,倒也是一笑,除却真的很多同道看戏之人戏谑说卫公子真乃我辈风范,也有不少领着家命过来盯梢的,都知道当家的陈铮宣卫澈入京是居心不良,有些官场嗅觉的一些老狐狸自然知道这是青云之道,就像当年徐暄一倒,只要上过折子弹劾的,基本都升了官,而今倒一个卫侯爷,不说吃点肉,喝点汤还是要的,毕竟都尝过了甜头,而且如今那个草鞋学士和吏部尚书严骐骥的交锋,让整个吏部都有些风声鹤唳,官职塞得满满当当,一点都不给纳兰钻山打洞的机会,更加不用说他们那些个游手好闲的子孙一辈,以前还好,走点路子,花点银子,小说也能安插个职位,在混上个三五年的,也就有了资历,可前几年子孙辈还未及冠的也有不少,而今呢,这条路又被两位西夏的官场招牌给堵死了,没有办法,只能走走其他的旁门左道了,这个贵人,就是卫澈。

卫澈上面一边跟夏彤云谈笑风生,一边喝着甘冽茶水,心里有些唏嘘成分,早年之前出西蜀,对于喝茶的讲究少不了,而今呢,却是牛嚼牡丹,一壶茶差不多一锭金子的价格,到了卫澈这里,连梗带叶都灌进嘴里,下面声响渐弱,卫澈嚼着茶梗,往茶杯里一吐,冲着女子一笑,“云姑娘,姑娘你不是说喜欢听江湖恩仇嘛?公子这会可是要去办江湖事了,可有兴致?”

夏彤云伸手在卫澈嘴角的酒窝一点,有些点到即止的大胆,娇笑说道“奴家可不去,那雪雅阁可是梓姑娘的底盘,我过去算怎么回事,遭人白眼不说,到头来还得得一个妒忌名声,好不可怜!”

卫澈一手抓住夏彤云“行刺”的柔荑,放到鼻尖一闻,默念了一句当年初到金陵时说过的话语,这江南的姑娘,身上真他娘的是香啊。

夏彤云眼中得意之色一闪而过,却没有收回手,而是轻问了一声,“公子在说什么?”

卫澈哈哈大笑,一脸痴迷神色的瞧着夏彤云,没有回应,将茶杯搁在端盘上,恋恋不舍的转身下楼。

才下楼阁,夏彤云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了起来,一会儿之后,又是笑容灿烂的说道“小红,你可要记住了,这个人啊,就是莫妈妈口里常说的,人傻,钱多。”

……

卫澈轻摇着折扇下楼,脸上一副年少得意的样子,卢成林已经在房间门口站着,瞧见卫澈以后,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公子,人在里面,已经好生招待过了。”

卫澈点了点头,用扇子撩开珠帘,踏步而入,入门以后,屋子的陈列摆设都很有讲究,窗下桌案文房四宝雅气十足,要说在这种地段,一般像这类东西也就是个摆设,用的时候少,但这里瞧着墨锭的样子也是知道屋子主人在这方面算是有些心得,墙上字画也是,珍贵的也有,但是少,更多的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署名一流,连个印章都没有的那种,一时之间倒是给了卫澈一个出水芙蓉的好感印象。

等转过屏风以后,一位男子被绑在木椅之上,周围断桌断椅狼藉一片,而在床脚处缩着一位女子,眼神有些迷离恍惚,卫澈转了一眼之后,小小的愣在当场,不是说有如何惊艳,而是这个人,他在数年之前就已经见过,不过那会她似乎有另外一个名号,夏诗柳,而今古人见古人,处境却变了太多。

卫澈心思平静,门外有些小骚动,卫澈回过神来后,高声问了一句。

卢成林进了屋,走到卫澈身边说了几句。

卫澈随手拿过一个椅子坐下,打开折扇,扇了扇风之后平淡说道“让她进来吧。”

卢成林躬了下身子,朝着门外说道“让莫老板进来。”

话音一落,一浓妆女子踢踢踏踏的小跑进来,一边跑一边说着,哭哭啼啼,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卫澈对她怎么了,进来之后,瞧着在旁边坐着摇扇的卫澈,还有在床脚瑟瑟发抖的夏梓念,心里暗叹这人这么就这么背,轻轻哎了一声后,小心翼翼走到卫澈边上,“卫公子,你这……”

卫澈斜着身子坐着,一脸不耐烦的说道“行了行了,莫妈妈,今日不是找你们紫金楼的麻烦,也不想听你废话,本公子有些私事要处理一下,这人呢,也没伤你的,受了惊吓到时候来我府上拿些个人参灵芝的补补,坏了的几条桌椅,钱我赔你双倍,本公子是个讲道理的人,这姑娘嘛,你可以带走,男的嘛,待会找人来抬走就行了。”

紫金楼的莫妈妈闻言舒了一口气,不过同时脸色又有些难看起来。

卫澈掸了掸袖子,跋扈说道“怎么?还是说觉得我这个西蜀道的人,在江南道说话不好使?”

莫妈妈连忙低头哈腰,“卫公子,不,卫大爷,你大人大量,这紫金楼里若是出了人命官司,那也担待不起啊。”

卫澈冷笑着回头,不轻不重的说道“本公子什么时候说要杀人了?”

不杀人?莫妈妈这才发觉自己误会了一些东西,用丝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渍,妆都掉了大半,叠叠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卫澈摸了摸椅子的扶手,见她还愣在当场,寒声说道“难不成莫妈妈是想陪我喝完这壶茶?”

莫妈妈回过神,讪笑了下,赶忙摇头,又摆了摆手,招呼进来两个丫鬟,小心翼翼的扶着受了点惊吓的女子出了门。一只脚才踏出门,卫澈笑容满面的说道“对了,莫妈妈,跟你说个事,待会如果有人问起这事,你就跟他们说,让他们失望了,我卫澈倒是懂几分杀人术,不过却不会杀人,让他们失望了。

如果还想着抓我卫澈的小辫子,那得加点劲了。”

莫妈妈愣了一下,又等了一会,没等到卫澈的吩咐,便领着人躬身下去。

等人下去之后,卫澈给卢成林使了个脸色,卢成林掩门而立。

卫澈看了一眼绳索捆绑的男子,收起折扇正要起身给他松绑。

谁曾想到之前假戏真做被打了一顿的男子却是摇了摇头说道:“卫公子,还是这样好。我也能安心不少。”

卫澈轻笑说道“公子要撇清关系,刚才就该骂上几句卫澈,毕竟这事不厚道。”

男子呆了一下,讪笑了数声,他算小半个老江湖,这事按理不该他来,可但凡懂点人情世故,做事稳重的,年岁上又不合适,他做事算稳妥,不然这事也轮不到他出面,只不过做事与做人一比,那就高下立判了,他能看出来卫澈让他吃点皮肉之苦是为了他好,却一时半会没有想到这一茬有露馅的风险。

卫澈坐到他旁边,拿出那枚玉佩说道“闲话我也不说了,这枚玉佩是谁给你的?”卫澈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一步一行都如履薄冰,为了不把眼前人拖下水,来了一场寻仇的戏码不说,这会连名号都没问,径直开门见山。

瞧着年岁并不大的男子闻言以后,挪了下身子,从袖口拿出一封信,呲牙咧嘴的痛,来之前倒是有过长辈吩咐,只不过没想到先前那人下手如此之重,吸了口凉气说道“不知道,但是那人还有一封信给你,说只要你见到这封信,自然就明白了。”

卫澈接过信后站了起来,走到烛火边上,看了良久,脸上时而惊叹,时而疑惑,又时而喜悦,就像一个戏子在演绎人间百态。

瞧完以后,转过头,看了一眼男子,一脸的古怪笑意,然后说道“苦了兄台了。”

果不其然,最后这位漕帮的男子是被抬出去的,全身上下淤青一片,不过卫澈出手有分寸,瞧着奄奄一息的样子,都是装的样子,身上的上倒是真的,都是些皮外伤,不伤筋骨,三五天就能化瘀下地的那种,虽说也苦,总比到时候掉脑袋要好得多。

等人都出去以后,卫澈呆在屋里,不是等人,而是在想一些事情,信是卫月写的,笔迹可以模仿,但是有些事情只有卫月知道,上面寥寥几笔全是当年之事,不容他怀疑,他没想到当年在金陵碰见一个臭味相投的人如今已经成了剑仙,这份速度,旷古绝今了吧,弱冠之年的剑仙,就算是当年自家的卫山,怕也不过如此,尤其是他知道几年之前的徐江南,可是连武道门路都摸不到,这事传出去,怕又是一个止息不下来的浪潮。

信上说的第二件事就是徐江南南下,卫澈对此其实早有预料,李闲秋跟徐江南的关系他是知情人,有些事情徐江南这个当事人可能看不到,但作为旁观者却能看的一清二白,二人虽然没有将父子挂在嘴边,也不擅长表达,可正是这股子涓细情绪,才是入心,更加不用说辽金一事,他是见过陈烟雨的相貌,惊为天人不为过,也仅仅是单纯的惊艳,徐江南对自己无情,对人却是重情,这是他们两个深交的原因,也是他愿意让徐江南入剑阁的原因。但若说徐江南不来,卫澈对此也不会太过失望,来是情分,不来是本分,只不过想来每一次他都是选择了情分,委屈了自己,卫城便是如此,卫澈轻轻一叹,有些如月色一样的感伤,比起他,卫澈突然之间就觉得自己面前是一条随意蹦跶的康庄之道。

至于第三件事,倒是让卫澈伤心之余又有些欣慰,卫月在信里说让他好生照看着点某个人,对于他则是连过场的嘘寒问暖都没有,直让卫澈感慨这女大不中留,但让他欣慰的也是此处,至少卫月愿意跟他说上一点东西,若是还想在卫城离家那般,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姿态,他就算是死,下了黄泉也不敢去见他和卫月的娘亲。

可让他最为匪夷所思的就是卫月不讲道理的提了一件事,近乎吩咐的坚决语气,说不许他插手徐江南跟陈铮以及江南官场的任意事情。

卫澈愣在当场,天人交战,卫月前几件事情疑虑归疑虑,但知道是好事,至于说她手里的那股势力是什么,迟早都知道,能跟漕帮牵扯关系的想必也差不到哪去,可这件事他得好生想想,在他看来,徐江南就算入了九品,踩着剑仙境界,到了金陵,其实也是螳臂当车,偌大个皇城就是龙潭,不说数千皇城禁军,就说九品高人,怎么也有一两个,不然一个方家,就能让整个皇城惶惶不可终日,可他不出手,徐江南岂不是见光就死?难不成是自家妹子觉得争不过这个公主,想来个玉石俱焚?卫澈心里一凉,不过最后又让自己否定了,毕竟在这之前,卫月不是还说了,除了楚馆小筑,其余的就让他给看着办,两者太过矛盾,可若说卫月算到了徐江南此行有惊无险,又或者说卫月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又觉得难以置信,卫月离家这才多久?便能从当初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变成一个通晓茶米油盐的老江湖?

不过说到卫月和徐江南,他也只能哀叹说看命,和谁比,卫澈都有信心自家妹子不输与她,但独独这个人是西夏的公主,论财,谁能比得过她?要论姿色,卫澈可是见过她姿颜的人,说稍逊一筹都是抬举了自家妹子,更何况人家已经近水楼台,为什么非得一棵树上吊死不是,但这话他又不好跟卫月说,于情于理他也希望卫月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尤其这个人他自己也看的上,由此一来,徐江南还真是个不错的人选。

正在思索时候,敲门之音响起,随后便是一道当年让他魂牵的声音。

“卫公子,奴家可否能进来?”

卫澈将信折好收放到袖子里,这才微笑说道“进来吧。”

夏梓念推门而入,手上端着茶具,从亲力亲为这点看,也是验证了她在紫金楼的地位并不高,只不过这次见面,给卫澈的感觉不一样,上一次她表现的很是完美,善解人意以及无微不至的体贴,就是他心目中完美的女人,而这一次更多的则是清丽和真实,从房间的布局和装饰,还有刚才的神色表情。

夏梓念入门以后,将茶水搁在桌上,盈盈一拜说道“梓念谢过公子。”

其实这只是一句很简单的客套话,之前一事谁对谁错彼此心里亮堂的很,夏梓念这么说出口,看样子这么些年吃了不少苦头。

卫澈摆手说道“不用谢,早前就说过,这是我与他的恩怨,早些年我跑江湖的时候遇见过他,非要跟我抢一枚玉佩,不过那会不在西蜀道,我呢身上又没带多少金银,抢不过他,跌了不少面子,为了这个仇,我可是好些年没睡好了,冤家路窄,今天可算如愿了,心里畅快的很。”

夏梓念听他说得有趣,掩唇一笑,之前她的的确确是被惊吓住了,好在出门以后莫妈妈安慰了不少,又说了不少事情,要让紫金楼在这件事上做个选择,瞎子都会选卫澈这棵粗的,至于道谢,若是当时卫澈咬定了要殃及池鱼,紫金楼也没有办法,只能说是她的命不好。

卫澈呼了口气,又是从手袖里摸出之前卫月给的玉佩,搁放在桌上说道“这枚玉佩,算是我唐突诗柳姑娘的一份心意。不值钱,却也能值上一些钱,希望能入姑娘的眼界。”言语温淡如君子,卫澈越是表现的平淡,却越像是一种无力的掩饰,至少卢成林看了出来,如果徐江南在这里,肯定要笑话卫澈,什么叫不值钱,却又值点钱,无非就是嘲讽她当年有眼无珠,只看得进去银子,看不进去情意。

夏梓念拿过桌上的玉佩细细观摩,就如文章有正脉,玉也有脉络这么一说,这枚玉佩是个环形,中间刻的是一条飞龙,而在飞龙体内,脉络横生,细看之下竟然是一个隐约的李字,她饶是不懂,却也知道这内巧合之物定然价格不菲。

再回头的时候,已经人走茶凉,夏梓念望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夜色,有些顿惑,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位卫家公子的面相有些熟悉,还有就是他怎么知道夏诗柳这个名字,她改名已经四年有余,只不过到了如今的处境,她少了很多痴念,不再想着说飞向枝头当凤凰,若担其名,必承其重,她已经知道自己承受不住,还不如如今,当个无名无依的清倌人,她已经很满意梓念这个名字。

只不过想了又想之后,华灯初上,夏诗柳轻轻磨墨,等到墨汁发散,这才开始提笔,写了一封名剌,瞧着地址,却是卫澈如今住的乌衣巷。

ps更新晚了点,不好意思,今天我先回了趟乡下跟长辈过了个中秋,见一面少一面的那种,月中的时候可能会去一趟江西,书还是会写,最低档次的承诺不变,不太监,不烂尾。

中秋快乐,国庆快乐!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不要喜欢男人

卫澈归了卫府,一副腹内草莽的得意模样,只不过人才到府,夏梓念的手书名剌已经到了,卫澈吹了很久的夜风,也是冷静下来,早几年的怨念在徐江南的笑闹之中其实已经散了很多,更加不用说如今已经有了两位红颜知己,而那一句话一出口,卫澈就已经放下了许多,真要恋旧情,这话卫澈是怎么也开不了口的,他能开口,自然就表明了他的选择。

只不过这番想法,在卢成林眼里就有些藕断丝连的异样味道,站在他的角度上,他自然是不想看到卫澈在这件事上耗费太多功夫,很多人已经开始盯着卫府,虽然说没有太多的动作,但是这已经是一个信号,可作为下人,这事他又不能说,想了想之后,还是得找人跟卫玦说说才好。

卫澈只是看了一眼名剌,然后便将手书交到了卢成林的手上,回头说道“到时候记得提醒我。”

卢成林领命下去,卫澈像往常一样回到书房,今日还好,酒喝得少,平素就算是装,这酒还是不可避免,到府以后少说也得迷糊好几个时辰,今日茶水喝的多,一阵凉风过来,也是醒了不少,有些事情还是安排下去的好,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凉州官场换了个刺史,估摸着也会洗洗人,至少原来李怀的刺史府班底都要换上一换,江南道就不说了,朝廷之上一直掐着架就不提了,而今一个新上任的江南道御史更是火上浇油,不声不响的一道折子递到殿前,一剑插在金陵织造府的心口,这才是真的一针见血,而当朝议事的时候,这个西夏皇帝勃然大怒,直说胡闹,还说要好好整治整治这个毛头小子,上任不到一旬,就闹得江南道乌烟瘴气,陈铮当朝,二十年来很少有过如此震怒时候,上一次的时候,还是满朝文武说那个女子是个祸朝妖孽,只不过那一会陈铮给忍了下来,这一会不仅雷霆大怒,而且话锋一转,还带上了纳兰,对此纳兰倒是没有任何辩白话语,倒是严骐骥,这个吏部尚书让人有些看不通透,像个官场和事佬一般,笑颜说柳御史也是好心为天子办事,森木累累,终还是可造之材。

可谁知道这会当今天子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要办这位柳御史,只不过就在一干人等觉得严骐骥是以退为进,以为这柳御史的昙花一现的时候,当今天子一句话就让他们幸灾乐祸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不过御史风闻奏事这是古人的规矩,就算在西夏,就算朕信任金陵织造,这该查的,还是得查查,让这位柳大人死了心才好,朝中呐,言官众多,可若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拿人,那朕岂不是成了昏君,以后还怎么广开言路?这样吧,织造是户部的事,这御史又是都察院的事,就由你们去查,这陆沉久,近些时日就呆在织造府,门就别出了,避下嫌,还有,纳兰,你也替朕传个话,让这位柳大御史闭门待诏,直到织造府银子一事水落石出。”金口一开,又环视了一眼金殿,似乎因为柳某人的余怒还在,余威尚存,包括严骐骥在内的一干江南臣子,皆是低头应诺。

这位挑起西夏朝廷风眼的罪魁祸首而今却是躺在纳凉椅上,闭着眼,旁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拿着扇子轻摇,果真是柳大官人,一点也没有犯了众怒的觉悟,不过呢,这番做法倒是让他明白,书上得来终觉浅,尤其是后来听到旨意以后,这才知道当中文章颇多,当然,不是旨意的言外之意太过明显,而是来的人让他有些意外,就是纳兰本人,从金陵过来,饶是快马加鞭也得将近一旬的时日,一个来回,至少也得二十天,纳兰入了西夏庙堂以后,可是二十年没出过金陵,就连那个腿脚不好的老母亲,也是被骂回了一次以后,连信都不敢再写。

而今因为他的事情,离京十日,意外是自然的,不过这当中味道自然也就浓了许多。

闭门待参这么一件事在他的意料之中,陈铮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就没点自己的考究?于国来说,无过便是大功,而这份功劳当中,最为明显的就是阴阳平衡之道,说是炉火纯青不过分,原本越官势大,逼死那位两朝皇后逼走一位公主,陈铮也能忍气吞声下来,说一句不好听的,狗急了还会跳墙,何况一国之君,而他非但是忍了下来,而且是亲自动手,不然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连太医都没见过,一日暴毙,太过荒唐。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份反常的隐怒态度,让越官一席众人适可而止,与他们来说,这位天子真要是杀人就好了,这事也就过了,而死了那位娘娘以后,还没到而立之年的陈铮就像没事人一般处理政务,这才是可怕的地方。

也就谨慎了些日子,而这段时间,让西蜀道纳兰天下厚积薄发,一步登天,再往后就是西蜀道的官员过来分羹,陈铮从中调和,二十年的清淡日子,他想添油加醋也要看他的本事,一个不小心,别说一个官位,性命都得搭进去。

纳兰来了以后,只是问了一句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

这位朝廷大学士便轻轻笑了笑,搁下了一箱黄木草纸,连茶都没喝,又赶了回去。由此可见,而今西夏是真的离不开这个学士,不过同样也说明了他在这位学士心中的位置。

在这之前他还想着这位大学士会不会说做法不妥之类的传道话语,谁想到从见面到离开,连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在人离开以后,他随手拿了一张,扫了一眼,也就是一眼,便再也离不开来,原来这一箱半人高的黄纸上记载了纳兰天下二十五年来草拟的圣旨。这份意思,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了,只是与他来说,无论当官,还是插足到官场交锋里来,都是全凭兴致,他这是乘兴而来,等兴尽了自然就会离开,所以朝廷怎么乱,他也稳如泰山,而今瞧着样子,似乎这个大学士想让他来出点力,而不是挑事之后,就当一个独钓的老翁。

不过再是放不下的东西,他还是放下了。

他眯着眼看着天。

旁边的小姑娘是自小呆在柳家的人,原本是他二娘的小侍女,名字叫柳箐,在他当了这个江南道御史的时候家里给送来的,要是别人,他可能会拒绝,老爷子的心思他闭着眼都能看出来,如今官有了,就想着孙子了,可这么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柳大官人还真没这份心思,更加不用说他本身就没多大心思在这上面。

不过好在这姑娘也是聪颖,他对她也不设防,有些浅白的事情也愿意跟她说道说道。

小姑娘拿了块梨糕递到了嘴边,他张了张嘴,习惯性的咬了一口。

小姑娘一边换成茶水,一边问道“少爷既然喜欢纳兰学士送的东西,为什么又让奴家给搁在一旁?每日还要搬出来晒晒。”

柳大官人怔了会神,醒过来后乐呵说道“嫌麻烦了?那以后就两天一晒。”

小姑娘嘟了嘟嘴。

柳大官人起了身子,舒了口气说道“这东西是好啊!可惜了,下面是个坑。”说这话的时候,神色一片念念不舍,于他来说,这些黄纸何止是好东西,说是西夏最为机密的东西都不为过,前人栽树莫过于此,尤其还是这位当朝学士二十五载的治理学问,不说其他,就说他是如何平衡西夏文武官场的手段,就让他好奇不已,在收下这些东西的几天,他也想过如若自己是当年的纳兰,会如何走这么一步棋,只不过想归想,再没办法验证,于是也就更加好奇,可是他又不想让纳兰用一根绳子绑住自己,两难之下,平素看一本扔一本的大官人这会却是一日一晒,深怕坏了这些东西。

小姑娘将信将疑,张着大眼睛看着他。

柳大官人满脸无奈,想了想后接过小姑娘手上的茶杯,轻声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话难听是难听,可是在理啊。”

小姑娘一脸天真的说道“少爷可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一出仕就是一个御史,奴婢来的时候可是听老爷说了,天佑柳家,老爷还说隔些日子要来江南道,去青城山给祖宗捐点香火,给少爷祈福。”

柳大官人轻轻一笑,不以为意的说道“这事情若真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北齐早就南下了,这些黄纸可是来买命的。你少爷真要是看了这些东西,到时候出事了,你信不信,第一把架在你少爷脖子上的刀,肯定是纳兰学士的。”

小姑娘瞧着他的神色不似作伪,瞬间皱着眉头换了一副担心样子。

柳大官人将茶水喝尽,又躺了上去,一副看破的悠哉样子。只不过脸上的表情还没收起,似乎想到了一种可能,脸色微变,拍了拍手掌,继而骂道“老狐狸,瞧这样子是大官人上花轿,硬来了?”他相信为官一事是纳兰真的欣赏他,可纳兰背后还有一个陈铮,陈铮会因为他的一面之词放他离开?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这是之前他忽略的东西,也是纳兰来去太快给他的错觉。更何况平心而论,无论处在哪里,也是宁肯错杀三千的拍板结局。

细细思索以后,眉目一定,一股子肃杀之气,紧接着抬头,却发现这个小婢女满脸通红,手指捻着衣袖,一副难以言喻的娇羞样子,柳大官人知道是因为之前那句半荤话语,拍了拍衣袖,突然喊道“柳箐!”

小姑娘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柳大官人像是没察觉到她之前的异样,平淡说道“以后这些黄纸啊,公子自己来晒。”

小姑娘满面惊讶,而在这会,柳大官人已经往晒黄纸的院子里过去,小婢女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半晌以后咬着唇说出了一句让柳官人扶额的话语出来。

“少爷,你可不可以……不要喜欢……男人。”

ps:到江西一周多了,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寄人篱下的感觉是真的不自在。也不习惯用手机码字,写的慢不说还容易错,等搬家以后更新才会稳定下来,对不住各位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千里做官只为财

金陵严府书房,四五号跺跺脚都能在金陵官场上引起血雨腥风的朝廷重臣,如今脸色铁青,皆是一副大难临头的焦躁样子,也有性子稳重的闭着眼,只是手指僵硬,数念珠的动作便有些生冷别扭,桌上的茶水不知道被仆人换了几遍,又是小半个时辰以后,咿呀一声,房门轻响,几人抬了下眼,又立马站了起来,同声同气的喊了一句,“严大人。”

十来天前还一副气爽的风发样子,而今老态渐显,两鬓掩饰不住的苍白意思,严骐骥入门以后,环顾了一下屋里人,随意说道“今儿是宫里听戏的日子,听说纳兰学士上次离京,顺道遇见了一个外家班子,唱的是西蜀道的曲,听说竹琴还不错,要不等宫里完了,再请到我府上,老夫也请各位大人听几出?”跟在后面换茶水的仆人像是耳目闭塞,径直将门掩住,只有余晖缓慢跃动,等门掩上以后,几位朝廷重臣正要开口,便被严骐骥覆手制止,指了指桌上文房四宝,三四号人皆是摇头叹气,之前那位数着念珠的轻声说道“事急从权吧,严大人。”

另外几位没有开腔的老大人见有人开了头,也是连忙应和说道“是啊,是啊,火都烧到眉毛了,哪里还有心思听戏,我的严大人啊!”

严骐骥转过来身子,巡视了一圈这些大人的面色,摇了摇手缓慢说道“火烧眉毛?行吧,那几位大人?坐下喝点茶。”

茶水早就凉透,不过这些老大人本来醉翁之意不在茶,习惯性的捧起茶水还没喝,又搁下去说道“严大人,圣上此意绝不仅仅是金陵织造,而是由内而外的大清洗啊。”

严骐骥瞥了一眼这急不可耐的金陵织造,被勒令在府的陆沉久缩了缩脖子,连忙说道“下官过来走的是后门,绝对无人知晓。”

严骐骥这才点了点头,缓和了下面色说道“皇恩浩荡,二十年天恩泽沐,咱们呢,也都是朝廷的臣子不是?照理来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做好分内的事就好,可是……”严骐骥话锋一变,突然闭眼说道“可是父子王朝家天下,天子之位代代相传那是天经地义,而我们呢,想要个世袭就已经大逆不道,而全始全终的忠臣之义,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全?无非是兔死狗烹罢了,可而今呢?天下未定,你我不说劳苦功高,就说这如今的安良美景,少说还是出了点苦力的。当年朝廷根基不稳,百业待兴,百姓惶惶,到如今芝麻功劳还是有几分的吧,啊!”严骐骥陡然提高音量,紧接着又尽收屋内人的脸色,继而说道“今日这个天子剑就已经悬在了头上,你们都觉得这是天子得意忘荃?实则不然,你们想想那位青衣学士,那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咱们这点本钱算什么?再者二十年小刀子割肉也割得差不多了,西蜀道的官,凉州的官,如今在朝廷上,也能点出个数目出来,可为什么天子这把刀就只悬在你我头上?你们呐,想过没有?”

说完之后,严骐骥打量着周边人的面色,缓缓的走到桌边,用手指感觉了一会茶水的温度,紧接着说道“二十年前的案子你们不会是忘了吧。”这一语落下,屋内众人面色雪上加霜,皆是叹了口气。

严骐骥呼了口气说道“没忘就好,而今看样子,不仅是我们没忘,咱们这位天子同样没忘,而且比我们记得可要清楚多了,他这可是报仇来了,咱们这位皇帝啊,庙谟独断,袖里可是有大乾坤,隐忍了二十年,在这之前,我还心存侥幸,时至今日,头顶悬刀,这才知道天子的城府。这会你们明白老夫的苦心了吧,说老夫见死不救会寒了门下的心,可你们怎么就看不到那些人的富贵官位是怎么来的?前面那位侍郎,如果老夫没记错,当年参那位西楚皇后,他可是头戴白绫上的朝,后来兵部陈主事,我吏部的姚天官,段郎中,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而那件事情过后,上了折子的可是一个个都升官了,尔后的人也都觉得这是个青云之路,趋之如骛。

现在看来,这升官不假,青云路也不假,却不是让我们福荫子孙的,而是一个个召入朝堂,秋后算账。”

陆沉久面色难看,有些急促说道“严大人,下官当年身染痼疾,可是在家休养,娘娘的帐,怎么也算不到下官身上吧。”

严骐骥蔑了一眼这位急着撇开关系的金陵织造,轻声说道“陆大人不说,这事老夫还就忘了,二十年前,在这位正宫娘娘之前,陆大人可是参过某个人?”

陆沉久正要说话,严骐骥一手制止,“别急着说,好好想想。”

陆沉久在官场打滚数十年,察言观色早就变得炉火纯青,脸色一跌。“下官参徐……”

严骐骥偏上扬的嗯了一声打断陆沉久,扫了扫桌子上的灰,提醒说道“陆大人是书香门第道德文章的出身,说这话可得好好思量。”

陆沉久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他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懊恼,毕竟如今天子已经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而今如果又得罪自己背后的这棵大树,到时候连这棵稻草都要舍弃自己,那不是神仙难救?有些求救性质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上司。

门下有难,这位捏着念珠的老大人总算是开了腔,像是许久没有说话一般,口音有些干涩嘶哑,“中堂大人,你是宰相城府,但别忘了当初徐家一事,咱们可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根绳子拴着,谁都跑不了,而且,圣上心思难明,你又如何知道是旧事重提?再者又说,徐家子一事,还是圣上的口风,当初不也是大人说的,是圣上要斩草除根,如今却又说……”老大人点到即止,顺而说道“关子你中堂大人也别卖了,拿出个说法,也好商量个应对之策。”

严骐骥看了一眼这位掌管西夏钱粮的老尚书,笑了笑说道“荀大人跟钱打了一辈子交道,难道还不清楚?圣上能在你我面前忍了二十多年,最后的时候加点彩头也不过分,可能借着跟徐暄的关系,徐家子的死活在圣上眼里有些分量,但绝不如我们想的那般重,也不是圣上表现出来的那般激烈,不过就是想探探咱们的虚实,要说为什么,老夫也不知道,天威难测啊。”

严骐骥一边说,一边喝了口凉茶润喉,茶凉了以后有些清苦,接着说道“总而言之,是咱们小看了这位天子,也小看了徐暄在他心里的分量,你们可还记得一件事?

徐暄临死的时候交给了圣上一个檀木盒,还有一句话。以前觉得姓徐的死了,妻儿也都下了黄泉,一个破木盒子,一句通敌反贼的话语,能翻多大浪,现在看来,还是太仁慈了。”

严骐骥顿了一会,又是说道“今日圣上召老夫入宫听戏,听了一曲冯相公入秦的戏,冯相公,冯洺知道吧,当年西楚人,苦等四十年不受待见,夜奔入秦,要说才,冯相公定然有才,却为什么入不得楚王眼?无非是冯洺之师萧江临死才跟楚王说道这么个人,说冯洺有才,可堪大用,楚王闻言却不信呐,为什么?因为真正有才的人,四十年在楚,还会籍籍无名吗?按常理,是个人都不会信。

萧先贤自然也看出楚王言不由衷,便留了一句话,就此驾鹤西去,用则举国而听之,不用则速杀之。而后来就不用老夫说了吧,都是读过书的,都知道。

至于这檀木盒子里是什么,老夫暂且不知,也不知道是不是市井里传闻的治国之策,但那句话,老夫今日是知晓了,你们猜猜。”

严骐骥点到即止,呼了一口气出来,顺而一只手摩挲着茶杯,仔仔细细打量着众人面色。

等看到一副大梦初醒的惊骇之后,严骐骥这才开口说道“若用纳兰,则举国而听之。”

犹如雷霆之后,久久静声,这件事本就是这么做的,二十年说是陈铮掌权,不如说是这位青衣宰相的一言堂,只不过当知道这事是徐暄上谏的话语之后,味道又有些不同,尤其是在严骐骥面前坦诚布公这么一说,他们这群熟谙此道的人心里都凉了一大截,这摆明了就是想让他们死,而且是清楚明白的死。

饶是之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户部尚书,这会两颊老肉也是微微抖动,只不过他也知道这位严大人自然还有后话,就此认输等死,不仅他不愿意,这位西夏朝廷当中的第三人就愿意引颈待戮?老尚书闭上眼后说道“严大人有话直说,我荀府上下几百人口的身家性命就交给中堂大人了,听命就是。”

严骐骥轻轻一笑,转而看向其余人,处在朝廷中枢十来年的老大人,想了想以后,抿了抿唇,也是点了点头。

“既然各位快人快语,老夫也就不废话了。”严骐骥拍了下桌子说道“各位可还记得在参姓徐的之前,老夫说过就算是扳不倒姓徐的,也会有位贵人相助,护尔等无虞。”

几位老大人闻弦知雅意,试探说道“难道……?”

严骐骥点了点头,“嗯,如今这位贵人开了腔,各位大人可以放心了吧。”

荀老头松了口气,只不过他既然开了口,总归要钻山打洞问出点什么出来,小心翼翼说道“严大人,说句不好听的,今日不同往时,当年天子新入金陵,根基不稳,有求于你我,这才让我们钻了空子,贵人一事便可有可无,而今金陵之人知西夏,却不知当年东越,严大人也该透点口风出来,让大家知道这个贵人有何神通吧?”

严骐骥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敲着桌子,而屋内的一伙人也是老僧坐定,盏茶的功夫之后,严骐骥手指一按,睨了一眼荀城,开口笑道“贵人姓谢,源于朔方,这贵人也说了句不好听的话,说千里为官只为财,要不就是名,而今这个头如果点了下去,从今以后,让你们的铁杆基业,长高一尺!”

说完以后,严骐骥起了身子,站在门口,负手闭嘴不言,夕阳透过窗纸漫了进来,真的像古人说的似血。



第三百三十九章 赐字

西夏宫墙内,原本住着那位西楚皇后的庭院,如今换了个主人,但却像二十年前的时光静止了一般,又或者倒流,女子更为的年轻,而且比之先前那位雍容到了极致的皇后无端多了几分仙气,唯一不同的就是原本侍奉在旁边的侍女而今也学会了粉黛面人,再不如早年的巧笑嫣习,敢在庭院里偷偷摘花了。

在某个人进来以后,这些侍女也都乖巧的退了下去,在一年前这算是稀罕事,毕竟这位西夏共主十多年来到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只不过这一切在那位流落在外十多年的公主回来以后,似乎又变得不同起来,但让她们奇怪的便是,这位主子来了以后,一呆就是数个时辰,可是这位平素对她们时常还有几分笑脸的公主,对这位手掌五州生死大权的父亲,却没有过什么好面色,这也是让她们担心的地方,怕天家因此迁怒到自己身上,战战兢兢了一年,也就见怪不怪了。

这是北上回来的陈铮第一次过来,说来也是可笑,他明明很喜欢这个闺女,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杀她喜欢的人,先是她娘亲,那个他喜欢却又不得不手刃的女子,尤其是当着她的面,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再者就是徐江南,就如严骐骥说的那样,他欠的只是徐暄,而不是欠徐江南的,徐江南和她不同,徐江南在他这里只是一个饵,钓大鱼的饵而已,如果哪一天这鱼线撑不住了,这个饵,也就可有可无了,第三个就是李闲秋,这个闺女是李闲秋给救的,算是意料之外,也算陈妤的福分,至于是不是徐暄和李闲秋的局外交易,他就不知道了,也无从知道了,倒不是他亲手杀的,却也因他而死,这是他推脱不掉的事情。

入了庭院,就看见湖中亭子里的那位闺女手系白绫,而陈铮脑中莫名其妙的想到一件事,估计自己若是驾鹤西去,这闺女别说手系白绫,没有拍手称快也算是父女一场了吧。陈铮轻轻笑了笑,然后走到亭边,等着这闺女将凄楚的秦风弹完,这才走到亭内。

而陈烟雨就像没觉察到有人来了一般,只是坐着,一点也没有起身的意思,陈铮也不计较,当年她娘亲入西夏,不一样没福过礼,陈铮等了一会,自言自语说道“李闲秋是个人才,只可惜心不在朝纲百姓,不然西夏这些年也不至于如履薄冰啊。”

陈烟雨自顾拨着弦,脑后青丝用一节发带系着,一直垂到腰间,就像一副瀑布,至于陈铮的话语,置若罔闻一般。

陈铮自认在她的面前没有隐藏什么的必要,望着垂腰的青丝轻声说道“按理来说,李闲秋二十年前就该死了,只不过当时西夏已经死了一个徐暄,再死一个李闲秋益处不大,再者徐暄在白云楼跟他做的那些交易,我也知道个七七八八,也正是如此,天下人谁反我陈铮,我都信,可说徐暄反我陈铮,我不信,这话是真话,无论妤儿你信或不信,只不过那封赐死诰书是我写的。

还有,徐暄临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一些东西,当时我点了头,却不太相信,虎毒都不食子,他却在临死的时候让自己的骨肉来给我当江山的饵,在当时,我还想说徐暄聪明一世,临死的时候却糊涂了,为了留下徐家的骨肉,跟我编排出这么一场荒唐的戏目,就算他不说,孤寡母子,只要想活,我也不会太过为难,只不过唯一的要求就是改头换面,后来谁想到这唐家女子如此贞烈,竟然带着孩子跟着徐暄走了,不对,应该说西蜀道的女子如此贞烈。”陈铮一边靠着亭子支木,一边说着过去,眼中的怀念意思难以掩饰。

“直到前段时间我去了趟桃花观,这才知道,原来徐唐氏怀的是个双生儿,李先生只是救下了一个,而另外一个,就是现在在江湖里名声渐起的那位,这小子有能耐啊,不比徐暄差,一两年的就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上,李先生眼光不差,你的眼光也不差。”陈铮见陈烟雨无动于衷,笑了笑,继续说道“可他就此说要带你走,总归还得看我点不点头,我没答应辽金的要求,可也没说就让他捡了这个便宜不是?再者,这西夏要他命的人可不止一人二人,他来了以后能不能再出去还得二说。”

陈铮还是觉得这样子说话舒服,这几十年和那些个文官打交道没少玩点城府,舒坦的笑了笑,不过接着或许是觉得累了,敲了敲腿,就在亭子的石阶上坐了下去,一点也无君临天下的样子。背着陈烟雨继续说道“这小子这一点倒是像他爹,感情用事,李闲秋走的时候给他留过一封信,跟我说了,当中事有些我知道,有些不知道,但是我好奇一件事,就是为什么李先生在信中不阻止这小子来金陵,照理来说,要是他都治不了这个小子,那也就没人能治了,后来李闲秋给我解了惑,四个字,安身立命,徐家小子以孝安身,李闲秋养他二十载,情分上比之徐暄只多不少,这个金陵,他脸皮薄,得闯,不然无论江湖还是庙堂,都得笑他,更加不用说跟着徐暄出生入死的老手下,不像如今朝廷的某些人,打着读圣贤书的幌子,却只顾往家里捞银子捞名声,这人,习惯跪着,也就站不起来了,做了东越的遗老还不够,还想当西夏的遗老,老脸也不知道红一下。

徐家小子过来找我的麻烦,胆色倒是有,这把刀,就算有心收手,估摸着也得悬在他头上,或轻或重终究得落下去,至于躲不躲得过去,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李闲秋眼光毒到,是个人才,可惜东越不会用,不然也不会让徐暄钻了空子。”

陈烟雨很是难得的讥讽说道“还不是被你杀了。”

陈铮有些意外的怔了下,似乎没有想到背后人会有如此反应,随后乐呵呵一笑,“当年李闲秋跟我做了一笔买卖,一命换一命,用自己的命换了安越王一府人的性命,而今万事落定,不死何为啊?还有,不瞒你啊,其实在他带你南下金陵的时候就该死,戏是戏,可假戏真演了,只不过后来还是让他给跑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活着还是为了拉徐家小子一把,不然光凭胆色和所谓的运气,他真能从卫城闯出来?要不是苏道长赶了过去,这徐家小子和赵生徙,得死一个。传闻金鲤化龙,龙门算是一关,可往后还得化鳞,少不了还有几番劫难。

不过提起这件事,我倒是佩服起那个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东越皇妃,一点也不没有江南道的柔弱性子,倒是像西蜀道的女子,让李闲秋晚了三年却后悔了整整一辈子,东方世家也因此一蹶不振,早年的时候我找过他们,毕竟一个扎根江南道百来年的书香世家,要是肯出面,西夏至少能省下一年时间,不过东方家主在女儿身死,长子离家以后,就开始闭院锁门,再不见外人。

草木一秋,人活一世不过一甲子,严老头掐着指头算来算去,时日也就那么几年了,年少多作怪,老来多成妖,人老成精,来我这里钻山打洞,想套出点口风出来,我不落点雷声下来,这些老蛇都不知道惊蛰来了!”陈铮想了想,笑着说道“严老头知道我不会把你再给辽金一次,竟然还打起了你的主意,可严家三个儿子,我大白天点着灯笼,也没一个看上眼的,学的全是明哲保身,官场话一个比一个圆润,不堪大用。”

陈烟雨面色平静,就像一个世外人,波澜不惊。

陈铮对此并不意外,兀自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在雁北城春烟坊,沈涔是徐暄的手下,十多年上了一道折子,就一首柳白衣的词,有天然,蕙质兰心,美韶容,何啻值千金。你来金陵的时候,朕看了一眼就信了,跟你娘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陈铮侧过头,拍了拍衣袖,有些萧索的轻声说道“李闲秋死了以后,沈涔恨我不奇怪,把手眼通天的春烟坊给了卫月也不奇怪,可春烟坊这只秋燕用得是江湖的招式,西夏的朝廷,他再有手脚,怕也要棋差一招,方云找辛年瞧着是有意放他一马,其实是想把他当磨刀石,等刀利索了,自然也就用不着了,更加不用说方轩想上纳兰的船走朝廷的路子,他的脑袋是块敲门砖。

青城山的梁子在徐暄那里就结下了,苏道长也是因他而死,一山的修仙人,却都是些肉眼凡胎,计较俗尘柴米,这是个死结,就算能解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还有金陵官场上的这些老大人,前些日子凉州有人参了一本凤阳唐家,先斩后奏,让凤阳唐家吃了个哑巴亏,可这个苗子让谁都知道徐家子的脑袋能换官,就算我这里换不到,不是还有严中堂那里嘛!只不过让我惊异的倒是周东年,西夏朝廷如此看来也不是一无是处,还是有人真正读过书的,我倒是看走了眼。”

陈铮瞧着陈烟雨依旧没有理他的意思,自嘲笑了笑,扶着栏杆站了起来说道“我老说那些人活不长了,去了趟凉州之后才发现,原来我也老了,吹了一天的风,晚上这腿就疼的厉害,跟李怀聊天的时候他说他还了点债,可以走的稍微安心点,这些可都是跟了我十多年二十年的老朋友了,到了最后,没有封妻荫子不说,还是我亲手送他们上的路,是我对不住他们。说到底,是西夏不同北齐,西夏底子薄,骤逢大财,也得细嚼慢咽,胃口大是好事,撑破了那就得不偿失,我也不同陈秀,他是甩手掌柜,全盘都交给了谢长亭,谢长亭鞠躬尽瘁为陈秀做嫁妆,谋江山,他也不用担心谢长亭做出什么谋逆的事情出来,因为谢长亭就算是篡了江山,他也没人可传,到头来还得捞一个弑君的名声,这笔账,怎么看都划不来,到我这里可就说不准了,十有还是要亲力亲为。”

陈铮吸了口气之后回头看了一眼陈烟雨,意味深长的说道“可惜你不是男儿身。”一言出口,紧接着等了许久说道“你在宫里待的时间也够久了,闷坏了吧,过几天出去走走,就说朕说的,之前说的那些事,现如今没有李闲秋,你跟他说说,相信他能掂量得出来轻重缓急,如果他还是要闯皇城,朕也没办法。”

陈铮说完以后背着手朝着院外走去,才走上几步,又是回过头说道“还有一件事,朕忘了说了,卫澈跟他的交情朕其实早就知道,而且朕还知道几年前卫澈去春烟坊找你就是因为他,可即便如此,想看他们两个反目的人还是有的,朕也不另外,不过卫城一事这两个后生的表现让朕眼前一亮,也算异彩了,但也就是那会,为了让卫澈进京,有人提了一件事,招卫澈为婿,如此一来卫家就没有推脱的理由,可朕在当时没有点头。至于为什么可以想想。朕也就不多说了。”

陈铮说完便不在停留,径直出了院门,才踏出门口,就听到略带讥讽的腔调从背后响起,“她的身世你准备要瞒多久?”

陈铮顿了一下,回过头,面色平淡看了一眼背后的男子,轻声说道“江莫,你别说我,你不是也在瞒着她?”

江莫抱着把剑,靠在门上,讥笑说道“不一样,我是开不了这个口,而你是不想开这个口。”

陈铮直直的看着江莫,半晌后争锋相对的吐出几个字。“有区别?”

江莫摇了摇头笑道“你是西夏君主,要论说辞,我自然辩不过你,不过我很好奇一件事。”

陈铮想了想后说道“你是想问我怎么应对?还是想探下我的虚实?”

江莫咧开嘴,实诚一笑,紧接着说道“都有,毕竟到时候你撑不住了,我好提前带着她走。以她的容貌,太平盛世那是锦上花,若是乱世,定然会招来罪祸。我答应了她娘,自然就会说到做到。”

陈铮嗯了一声,没有怪罪江莫的直言不讳,径直说道“在北齐看来,西夏朝廷掌权人在纳兰,所以他们自然也会从他身上下手,一旦纳兰手脚施展不开,这西夏也就亡了大半。而纳兰这个人清心寡欲,二十年没见他皱眉生气过,活生生的一个谪仙样子,这样的人几近完美,也没有什么把柄,可即便如此的完人,总归还是有弱点,纳兰的弱点就在一个孝字,他二十年不归西夏,就是因为老妇人的一封家书,若是老妇人出了事,纳兰自然就无心朝政。

第二就是新晋的江南道御史身上,他是我的人,至少在百官的眼里是这样,而往往这种初次为官的年轻人耳根会比较软,柳家的案底我也看过,算是商贾出身,容易走歧途。如今他替我做事,说不定第二日他就会坏我的事。”

陈铮一边凯凯说着,一边睨了一眼江莫,“第一件事好办,什么都不用做,棋盘上有作劫应劫这么一说,北齐阴士江秋寒就藏在西蜀道,你越是防范,在他们这种人眼里就越是心安,到头来丢子更多,还不如城门大开。反而能拖延些日子。

至于第二件,也好办。”

陈铮清朗喊了一声,“来人,赐字江南道御史,卿相。”



第三百四十章 喜忧参半

原本的满朝文武都想着看这位朝廷新贵柳御史的笑话,可笑话没看到,反而等到了陈铮赐字柳家的浩荡皇恩,皆是惊异到下巴都合不太上,前些日子早朝还气势汹汹说要办他,这才一月功夫不到,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只能让他们感叹一句圣心难测,不过也有许多喜欢追本溯源的,想了想也只能归结到纳兰身上,毕竟这柳御史是纳兰举荐入朝,怎么看也算是他的门生,再后来也是纳兰亲自过府,想了想似乎不是无意,而是有些当衣钵相传的意思,二十年没出过金陵的大学士为了一个门生过府,这个消息量似乎在一开始都被他们给忽略了过去,而今陈铮又送来了一场东风,这把火算是烧了起来。

看戏的当然不嫌事大,可被这位柳御史参的金陵织造陆沉久面色如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与他的感觉就是这位当今圣上在耍流氓,说好的两不相帮,如今来这么一手,他这个金陵织造估摸着是要完了,朝廷那班子见风使舵的文官不少,这样的勾当在当初他也没少做,头上的人不下来,自己怎么上的去?

可这些烂到一坛子里的破事在徐江南这里并勾不起太多兴趣,也如陈铮说的那般,大致趋势他可能从卫月那里知道一点,可细节方面却无从下手,其实他到潜到金陵周边已经有了几日功夫,原本的冲动情绪在离金陵还有些路程的时候已经消散了大半,换而之的便是一副古井一般的冷静,有些事虽然已经认定,可也不是一股脑扎进去,不然到时候连个泡都没那岂不是莽夫都不如,金陵的动静觉得已经听得差不多了,也就不在耽搁,轻装入城,牵匹马,带个破烂斗笠,沾了几片胡子,一副西北汉子的粗糙模样,入城门的时候所幸是在天子脚下,也没受到什么刁难,喊了几句官爷也就混了进来,本想着这副装扮应该可以掩人耳目,可谁知拐弯抹角还没找到歇脚的地方,便被人给拦了下来,拦下徐江南的人也是一副江湖装扮,旁边摆着两桶鱼,穿着蓑衣,同样带着斗笠,还刻意往下拉了拉,往下拉斗笠的时候徐江南瞧见他手上还有几粒类似鱼鳞的肉痣,这种肉痣算是渔民的独特标致,只有常年跟鱼打交道的人才会有,这些都是早年听先生当书说的,只不过徐江南也没在意这些人听令于谁,终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尤其是他也低着斗笠一副不便出面的躲藏样子,都是一路货色,这样更加没什么害怕的了。

而这位渔夫装扮的人也只是低着声音说了一句,“徐公子,我家少爷有请。”

徐江南也只是拉了下斗笠,点了点头。

徐江南跟着人穿街越道,直到见到一方小门,进去以后原本寂静的院落街角也是有些喧闹的声音传出,只不过也就是一小会,继而又是安静起来,入了一方典型的江南院落,水榭亭台,是个僻静之所,徐江南被领到一方门前,领路的取下斗笠朝着徐江南一笑,轻声说道“少爷在里面等着,徐公子请吧。”

徐江南点了点头,等人下去以后,这才推门而入,进门之后一方锦绣屏风,屋内琴音绕梁,等绕过屏风以后,见到一人闭着眼,嘴里轻哼琴曲,斜靠着身子,手指按在靠椅上一点一点,一副怡然自乐的潇洒样子,不过等看清了屋内人是谁以后,徐江南的警惕脸色也是一扫全无,毫不客气的走到这人身边坐下,然后顺手拿起桌台上的瓜果,用袖子擦了擦就往嘴里塞,一边塞着,嘴里还不饶人的说道“真是人各有命,感情之前那人喊的那声公子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卫澈闻声之后这才睁开眼,瞥了一眼徐江南,笑着说道“凉州戈壁好玩吗?你可是出尽了风头,哪像我这个被圈禁的卫家公子,出个府门,整个人都要提心吊胆,每日不来这秦淮河边报个到,估摸着金陵得几十号人夜不能眠,外面几百号眼睛可都盯着我这块肥肉,眼睛都快绿了。”

徐江南给自己倒了杯茶,有意无意看了珠帘内的琴师一眼。

卫澈笑着拍了拍手,朗声喊道“夏姑娘,劳烦你给这位徐公子上壶好茶过来。”说话之间,珠帘内的琴声也是渐次消去,紧接着珠帘内的女子走了出来,朝着衣衫褴褛的徐江南福了一礼,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以后,夏诗柳显然知道自己的位置,姿态放的很低。

徐江南本没有多大兴致,出于礼节看了一眼,微微一怔,等人下去以后,徐江南拿着椅子往后摆了一点,坐了上去,打趣说道“藕断丝连?还是破镜重圆?”

卫澈没有回应徐江南的这番无聊话语,反而是低声说道“你当真要来趟这趟浑水?”

徐江南收敛笑容,侧过头说道“你不一样也在往里面走,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抽身快,就算是栽了,那也是技不如人,不过烂命一条,你要是真陷下去,陪葬的人至少能染红这条秦淮河吧?”

卫澈点了点头,忽而叹了口气说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喝了口凉茶以后,卫澈看了眼屏风外面,笑着说道“起先的时候还有人说让我别找你,袖手旁观就好。”

徐江南端起茶掩饰好奇,等茶杯放下,卫澈一边给他添茶,一边说道“是月儿说的,你别怪她。”

徐江南啜了一口茶水,“要是知道是你请我,这一趟我也不会来。至于卫月,只有她怨我的份。”

卫澈轻叹说道“我知道,可是你不来是你的事,我不请,那就是我的问题了,不说当年在金陵,就说西蜀道,我还欠你三顿花酒,得还啊。”

徐江南愣了一下,笑眯眯说道“在理。”不找卫澈就是想给卫澈一个理由,到时候如果真出了事,也不会给卫澈带来多少麻烦,可若是卫澈主动想帮他做些什么,他也不会矫情拒绝,想了一会之后说道“这院子里的眼线很多吧。”

卫澈闻言顿时乐了,笑着说道“放心,领你过来的那人虽是我们的人,可不是我的人。你之前在天高皇帝远的凉州,金陵的天可是变了不少,宫里那位一时顾不上我这个只顾玩乐的江湖公子,便把眼光放在了朝廷,现在金陵那些老员外,一个个自顾不暇,哪里还有时间来关照我,西蜀道柳家那个柳御史,倒是有些意思,才上任没多久,一把火烧在了金陵织造的头上,径直在这些老狐狸的心口捅了把刀子,据说是纳兰大学士的门生,头顶圣眷滔天,得了陈铮亲口赐字卿相,跟纳兰一般的待遇,只不过他以后的仕途基本明晰了出来,羽衣卿相,估摸着以后是要接纳兰衣钵的。”

徐江南只是笑颜说道“确定不是深坑?”

卫澈收敛笑容,正经说道“应该不是,几天之前有个人找到我,说是严府的人,还说他们家的大人找我有事相商。”

徐江南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卫澈。

卫澈笑骂说道“我有那么不靠谱?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才吃屎,我像是一条狗吗?千里迢迢从西蜀道过来就为了让他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

徐江南不动声色嗯了一声。

卫澈深呼吸了两口气,佯装微笑说道“我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这些。之前这些人可都是巴不得从我身上咬下块肉来,而今我没落井下石已经算是仁义无双,还想着拉我上他们的船去救他们一把,想都别想。”不过紧接着卫澈眉眼一笑说道“你知道他们许了我什么条件吗?”

徐江南伸了伸懒腰,无所谓说道“说说看,看是什么条件能让我们的卫大公子都心动了。”

卫澈脸上笑意盎然说道“当朝驸马。”

话音未落又瞧见徐江南的隐怒样子,连忙摆手,义愤填膺说道“可我是那样的人吗?当时就厉声拒绝了下来,不然也没脸过来见你不是?”不过后来又是煽风点火阴恻恻说道“这群老狐狸,想着一石数鸟,一个空头承诺就想着让我给他们打头阵,得罪你不说,还得得罪宫里那位九五。空手套白狼倒是玩的挺娴熟的,一个是江湖的九品大侠,一个是中原的五州共主,我可是谁都招惹不起。

好在我也吃过亏,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辽金的使者就是个例子,说是想要回这个辽金的媳妇,可谁都看得出来志在百年,西夏陈铮无后,就一个归朝的公主,往后不说中原九州,西夏这五州共主的头衔不知道会落到哪家哪户头上,而今瞧着这位天子不愿再见辽金使者的态度,往后无论是谁当家,跟这位公主定然有着莫大关系。”说完以后,卫澈一脸平淡的看着徐江南,也无半分艳羡样子。

徐江南没好气的说道“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可不是什么公主,只是一个躲在马车里连哭都不敢的小女孩。就连如今,我也没把她当公主看。我只是答应了先生说接她回去。”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徐江南像是有些豪气。

卫澈嗯了一声,欲言又止,也是这会,门外敲门的声音响起,卫澈瞥了一眼徐江南,做了个倒茶的动作。

徐江南清朗说道“进来吧。”说完随后又侧过头看着卫澈说道“之前你说那人不是你的手下?”

卫澈点了点头,“月儿手里似乎掌握了一点东西,之前领你来的那人,就是她的人。而且她似乎还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内幕消息。不过可惜,女大不中留,当夜在卫城可是为了个人在我面前摔杯子摔瓶翻了脸,我可是没脸去问。”

徐江南正要开口,提壶倒茶的人已然绕过了屏风,他无意中看了一眼,便再也转不开眼神,卫澈唉了一声站了起来,调笑说道“看样子这壶茶我是无福消受了。我去外面透会气,你们慢聊。”

等到卫澈出去以后,这位世人眼里仙人一般的女子似笑非笑说道“你是因为先生才来的金陵吗?”

徐江南闻声之后回过神,半晌以后才感慨了一句。

“忧喜参半。”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一笑知冬

一年都没怎么笑过的小烟雨在听闻到这个答案之后两只眼睛眯的就像月牙一般,喜忧是什么她不知道,知道参半就行了,她也不贪心,一半刚好,徐江南呆了一小会,在小烟雨给他添茶的时候回过神来,以旁人艳羡的轻薄姿态按住陈烟雨的手,疑惑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陈烟雨嗯了一声,笑容敛去,没有抽手,却是咬着嘴唇说道“你们其实都小看……他了,至少是你小看他了,你在叙州,凉州做的那些事他其实都知道,或者说这些年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徐江南抬了抬眸子,看着陈烟雨。

陈烟雨等了一小会,随后还是实诚说道“听他的意思,似乎沈姨是他的人,而且他一直有放你一马的想法。”瞧着徐江南低头思索的困惑样子,陈烟雨盯着徐江南柔声说道“不过奇怪的就是他的说法让我有些听不懂。”

徐江南扬起头看着陈烟雨,一会之后一改阴霾笑了起来,“有没有放过我的意思不知道,但肯定是做着放长线钓大鱼的想法,他想着拿江山,可北齐在暗,就算他能抓到一些蛛丝马迹,打草惊蛇难免也得考虑到北齐丢车保帅,打蛇不死,后患无穷,北齐在西夏的那些暗子,他想着连根拔起,一劳永逸的买卖那才是买卖。”

陈烟雨没有应声也没有说话,至于陈铮说的关于徐暄的话题,她也就是浅尝辄止,就像徐江南也在思索要不要告诉她陈铮并不是她亲生父亲一样,天地之间最惨莫过人伦祸事。

徐江南想到一件事,望着陈烟雨突然就笑了起来。

陈烟雨却是微低了下眸子,有些生气恼怒的样子,仙女下凡尘了。

徐江南轻声说道“至于沈姨,先生没有说,可是现在想来,先生似乎有意无意的暗示过我,只不过我比较愚钝,悟不到,先生当时要送你来江南的时候跟我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在当时还觉得奇怪,现在一看,这话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沈姨听的。”徐江南轻轻收回手,又是无厘头的冒出一句话,“其实你没必要跟那个小丫头片子赌气。”

徐江南的话首尾不接,却能寻到点苗头,在陈烟雨这个当局人面前也是玲珑通透,知晓他说的是谁,只不过听到徐江南的说法,眼睛微眯,笑容殃民,有些火气,即便是天上的女子,在年岁方面也是当仁不让,徐江南喜欢小烟雨小烟雨的喊,可实际上她比徐江南要大上一两年的光景,比之卫月,自然还要年长几分,以前在桃花观,她不做不说,不代表她就不懂,徐江南喜欢站在她前面给她挡雨,她也喜欢这么躲雨,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谁也管不住不是?现如今不一样,大雨倾盆,脚下暗流,她躲在他背后本无可厚非,可而今有人过来替他撑伞,她又怎么可能不出来,站在他身边,男子有意气之争,女子又何尝没有。“我听说她给你挡刀了,是吗?”

徐江南微张着嘴,哑然讪笑,这是他没办法否认的事情,只想着装傻充愣蒙混过去。

谁知陈烟雨根本就没有在意过他,径直说道“原本这些我都不知道,是他跟我说的,以前的时候常来,不过都是呆上一会然后就走了,后来的时候就会说一些经年旧事,这些日子才说到你,我也才知道这些。”

徐江南假装听得很入迷,本想着这关已经过去了,没想到下一句话却让他头大如斗。

陈烟雨一边给他添茶一边轻描淡写说道“下一次你见到她,替我与她说一声谢谢。”

徐江南听到这话才知道什么是笑里藏刀,这话一说出去,敢孤身闯金陵的可就不是他一个了,妥妥的你死我活,徐江南有些唏嘘,感情前面二十年算是白活了,不过好在二十年插科打诨的功底在这,顺口说道“下一次?难不成这金陵的天子真的有心放我一马?”

陈烟雨白了徐江南一眼,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但是他与我说过他的底线,就是金陵内城,这个应该不假,你不闯内城,他就不会出手。”随后陈烟雨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他让我出来的原因,也是要我说与你听的话。”

徐江南听了这话以后,换了个姿态坐着,用手探了探茶杯温度,继而说道“金陵想要我这条命的人可不止内城那位,难不成我退一步,他退一步,朝廷百官也能退一步?他只是想收渔翁罢了,外城越是热闹,他能捡的便宜也就越大,至于最后我能不能活着出去,不一样还是得看他的脸色,古人说忠孝仁义礼智信,先生说这话太堂皇,其实人心只有三个字,情,理,还有利字,讲情的人不适合庙堂,所以周东年周尚书死了,李怀李刺史也死了,我爹也死了,他们这些人,都讲情分,讲利的人可就多了,如今朝廷百官,无利不起早,他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商贾生意人怕的就只有一个利字,至于理字,很多人都懂,只是放在心里的人实在太少,先生说而今的江湖就是少了个理字,以前的公道都在性命之上,而今的公道早就不在人心了,少的就是这么点味道,这江湖,也就不是以前的江湖了。”

陈烟雨抿着唇哀叹说道“人各有命。”紧接着又是直勾勾的看着徐江南,白牙红唇说道“我不会去拦你,但是我不希望到时候眼睁睁的看着你去送死。”徐江南的话算是晦涩,可陈烟雨的话却是直白,她懂这话里的意思,自然也能知道陈铮的意图,徐江南是个表面浪子,心里重情,不然也不会来这个是非地段,对于陈铮的意思她不想顺水推舟,也不想落井下石,但是这份说辞,却能表现出她的态度,她会站在徐江南这一边。

徐江南乐呵一笑,原本很是煽情的气氛就此破坏,他像一个经年富贵的员外老爷,侧着身子靠在椅栏上,手指梭巡在檀木花纹上,笑着说道“他能让你来劝我适可而止,这就说明他对我还有些忌惮,他想让我把这些个烂白菜烂萝卜清理出去,又担心过犹不及,怕我直接将摊子给砸了,到时候狼藉一片,他这个老掌柜就得从头收拾,得不偿失。”

陈烟雨常在皇家后院,不见外人,却偶尔也能见到陈铮身边有个青衣草履的中年人,双手合袖,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走,脸上笑容和熙,不说话她也能猜到几分,而今徐江南的眼神便有几分相似,只不顾更像那位先生,加了几分江湖气的桀骜和世外,而她也不管,无论眼前人或邪或正,或妖或魔,只是还是他,这就够了,最简单的心思,谁让在她举目无亲的时候遇见了这个人,提着灯笼在夜里相依为命十多年,她抿着唇在这里微笑,等了一会又说了一件事。“我听他说,先生似乎与他有过一次交易,在十多年前,以命换命,这一次就是还命的时候。”

徐江南昂起头看着陈烟雨。

陈烟雨斟酌了一下说道“先生用自己的命,换了安越王一府人的身家性命。”她说完这么一句话,也不担心徐江南不信,就只顾给他添茶,紧接着又用茶杯盖替他拨着茶水。

徐江南也不讲究,顺着喝茶,沉吟了一会说道“这事倒是有可能。以前的时候我就想过,为什么先生能斩了青城山却能全身而退,惹了江湖又惹了庙堂,光凭天下评一个虚弦名头?要是现在看倒是有理由,可放在二十年前,光一份来处不明的名录,上面一些才弱冠年纪的士子书生,就能威慑住整个江湖和庙堂,太过浮夸,而且想想时间,似乎李先生斩山那会,天下评还没瞧见影子。”

这段尘封二十年的历史,说出来也就只有二十年前的老人知晓了,只不过可惜,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都是一些不愿意说的知情人,沉酿为酒,徐江南也无从问晓,更加不用说盘根错节的杂糅问题,就比如李闲秋的事,你在西蜀道问,可能是斩山在前,可在江南道,又或者北齐,那就可能天下评在前,仁者见仁,跟成王败寇一个道理。

徐江南侧过身子,斟酌说道“其实我觉得在先生和他之间,应该还有一个中间人,不然光凭他的身份,又或者先生的清傲,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徐江南叹了一口气,不过随后又是笑起来,看着陈烟雨笑道“这个中间人,不出意外应该就是我爹。”

陈烟雨不管他话里有没有深意,咬着唇说道“你不恨他?”

徐江南摇了摇头苦笑道“哪有为人子女恨父母的道理,况且我爹也是想让我活下去,至于说是活多少年,多一年算一年,总比死在娘胎里要好太多。”徐江南话锋一转,望着陈烟雨试探问道“你呢?还恨着他?”

陈烟雨摇了摇头眨了眨眼,实诚说道“不知道。你希望我恨呢?还是不恨?”

徐江南话一出口就知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的徐江南低头喝茶,至于她的身世,徐江南这会不想说,以前在西蜀道的时候年轻气盛,可能想着告诉她真相,告诉她其实她是西蜀道的公主,跟这位西夏的天子毫无半点干系,而今不同,他这会过来带不走她,陈烟雨也知道这会并不是离开的时候,也没提半点让他为难的事情,这层身份自然而然的就成了她的保护膜,戳破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都说一叶知秋,一叶知秋,在徐江南看来,这会陈烟雨清淡如烟的笑,却是不近人情,一笑知冬。



第三百四十二章 趁火打劫

卫澈出门以后伸了个懒腰,紧接着下人就走了过来,凑到他跟前说几句悄悄话,卫澈面色不改,瞥了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依在栏柱旁边的中年男子,微笑说道“前辈怎么称呼?”

面容温和的抱剑男子对这个卫家后辈也有不少好感,一个本身就是江湖中人,撇开卫家的声望不说,卫澈孤身来金陵的胆色就很入他的眼,温和笑道“姓江。”随后又补充了一句,“龙江的江。”

卫澈愣了一下,龙江位在西蜀道,之前不出名,不是什么人杰地灵的地方,可几十年前飞出一只金凤,那才开始叫人上了心,而且面前人投桃报李的补充,卫澈也少了点戒心,他们这些人心里都清楚,西夏的天子是天子,皇后是皇后,入了一家门,是不是一家人还得二说,毕竟二十年前的太医院命案一事还得商榷,皇后究竟怎么死的都在不言中,他能撇开与陈铮的关系自然有着示好的意思,卫澈也不会拒人门外,面色一恭,轻声说道“江前辈。”

恭恭敬敬一句话值不了多少钱,这些人的举手之劳那才是可遇不可求。

江莫微微点头,瞥了一眼院内小亭的人,用剑点了点笑道“去吧,我就不叨扰了。”

卫澈面色感激点了点头,朝着小亭过去,他与徐江南一般,江湖一行他的感触可能不及徐江南,但知道分寸一事,饭得一口一口吃,路也得一步一步走,眼下自己的身家性命还在小亭那人的手上,万事得有个轻重缓急,月下留才的事在他这里只会是得不偿失。

等入了小亭,见了一人,卫澈虽说有些出乎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来人不是陈铮,而是那位前些日子出了城的青衣宰相,纳兰天下,卫澈拱了拱手,不待纳兰招呼,正襟坐下,对于纳兰,其实他见到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就上庭的时候见过几面,所以印象也就停留在市井传闻的那里,才归才,运气成分居多。

只不过在卫澈眼里,说是运气,不如说是眼光,徐暄身死,大位空悬,为什么就一个黄门上了位,而且是当了整整五年的黄门上了位,卫澈给这位青衣宰相倒了杯茶,然后笑道“纳兰学士怎么有时间来找小子。若有事,找人捎句话,小子也好沐浴净身,登门拜访。”

纳兰抬头看了一眼卫澈,清淡说道“我给你名剌,你敢上门吗?”

卫澈眼也不眨的笑道“不敢,朝廷盯着小子的人不下五十,就算大学士有心相保,可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小子这条泥鳅,还不得被人生剐活剥了去?总得考虑下后路,免得被人卸磨杀驴。”

纳兰没觉得卫澈微带江湖气息的直白话语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卫澈有意思,低头喝了口茶,喃喃说道“卸磨杀驴?你爹卫玦是只似羊非羊的狐狸,倒了你这里倒好,反倒成了鹰。”

卫澈只是一笑,喝了口茶,右手摸着左手的拇指指甲,不说话,等着纳兰的下文。

只不过等了许久,纳兰还是未曾开口,卫澈恍然说道“风月场所不谈庙堂事,是小子唐突了,要不学士寻个地方?”

纳兰笑了笑唏嘘说道“哪有这种说法?江湖朝廷,能分得一清二白?徐将军当年白云楼上不也是跟李闲秋落子喝茶,有句话说的好,坐地起价,就地还钱,这二者还得有个先后顺序不是?”

卫澈点了点头,“有理,小子的底线学士大人自然知道,就是活着,能回西蜀道守着祖辈的那点基业更好,金陵是个好地方,山好水好,就是可惜了,山好水好不单单是活人的好地方,也有可能是埋人的好地方。”

纳兰抿了口茶说道“继续,这一点我可以答应你,金陵会死人,可死的是朝廷的人,北齐的人,都说百姓是朝廷的基业,江湖又何尝不是,死一个卫家子不打紧,可卫家子死在金陵,江湖乱起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卫澈笑道“纳兰学士还是痛快,那小子就继续说了,学士此来的用意卫澈也懂,无非是我出人出力,帮学士肃清西蜀道,这是小子的资本,原本先生让小子来金陵,无非是想架空卫家,然后扶持出一个傀儡来掌控西蜀道,我也可以猜猜,不是林家,应该就是韩家,不过现在韩家没了,底子被吃的一干二净,几十年几百年的元气大伤,至于林家,林出野是个无利不起早的狐狸,即便有心抬林墨上位,事关朝廷,他也该过问过问,没见到肉,就想着驱虎逐狼,空杆子生意他定然是不会谈的。”卫澈十指互掐,看着纳兰笑道“不过大学士,我不答应,是一条死路,我答应下来,是死是活不一样是你们说了算?既然是江湖规矩,小子想活,所以只能带着诚意,可如果朝廷没有诚意?那小子岂不是竹篮打水?且不说朝廷磨刀在前,就光李渡城一事,小子也不得不防。”

纳兰点头实诚说道“起先朝廷是有制衡卫家的想法,林出野胃口太大,总不能卫家倒了,又起来一个林府吧,前门逐虎,后门引狼,再者他老眼瞧人,没看出卫玦的心里锦绣,不然朝廷也不至于找上你,当然其中也有你家老丈人的关系在内,至于李渡城一事,是盆脏水,不然李安城王府一事,也就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卫澈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嬉笑说道“我还当是因为为了稳小子的军心,骗我入金陵。”

纳兰反问说道“若李安城后,朝廷对卫家下手,你还会来金陵?”

卫澈眨了眨眼说道“‘卫澈’会来,但我不会。这是跟朝廷学的,整个金陵见过小子的都不认识我。”

纳兰微微一愣,紧接着畅怀大笑,摇着头说道“滑头,天大的滑头,卫家魄力大啊,四年砥砺,换一个脱胎的卫澈,卫家大赚。”

卫澈张口润了润唇,继续说道“这事说出来也不打紧,那人在我出卫城的时候已经在卫府了,换句话说,即便我没活着回去,‘卫澈’还是能活着,只不过换了一种活法而已。”

纳兰收敛起笑容,感叹说道“世家连绵千百年是有道理的,要论手腕心狠,江湖世家当属第一。”

卫澈双手按在腿上,轻笑说道“大学士,卫家的诚意到了,是不是该让小子看看朝廷的诚意?”

纳兰嗯了一声,酝酿了一会盯着卫澈开口说道“当朝驸马。”

卫澈闻言眼里精光一闪,继而又是柔和下去,他没想到这位大学士会有这么一道说法,但不得不说这是最为有诚意的一个做法,驸马一事一旦宣告天下,他自然就安全了,死一个卫澈不要紧,死一个驸马那才是大事,严骐骥想用这件事拉他下水,他没想到纳兰也会用这件事来拉他上船。

卫澈沉吟了一会,摇了摇头,继而盯着纳兰说道“大学士是故意的?”

纳兰笑着说道“卫公子此言何解?整个西夏也就这么一位金枝玉叶,难不成这还彰显不出朝廷的诚意?”

卫澈闻言也只能暗骂一声老狐狸,整个天下不怕死的人很多,敢点这个头的人也很多,偏偏不能点头人当中就有他,诚意归诚意,可点不下这个头,不一样是镜花水月?到头来,整个西夏一样是空手套白狼,至于不能点头的原因,其实彼此心知肚明,却不能搬上台面。

只不过卫澈对纳兰的态度和对严骐骥的态度截然不同,严骐骥不一样,是想用此事让卫家首当其冲,成功与否暂且不论,但结果肯定与陈铮水火不容,但纳兰开口,说明此事有的商量,说句不好听的,姓严的在卫澈眼里就是个看家护院的奴才,纳兰才是天子近臣,二十年圣宠不衰,谁的大腿粗,他还是能分清楚的,再者还有,跟陈铮谈生意他能坐地起价,跟那位严尚书谈,他就算想趁火打劫,也看不起严骐骥的那些家底。

卫澈眯着眼笑道“真给?”

纳兰闭眼嗯了一声。“真给。”

卫澈搓了搓手笑道“还是算了吧,这位金枝玉叶就你们供着吧,卫家家小庙小,可供不起这尊菩萨。而且我卫澈就是一个出身好了一点的普通人,隐于市就够了,先生就别把我往浪潮上推吧,怕死。”

纳兰睁开眼,端着茶水说道“既然你觉得是交易,开个价,只要公道,朝廷还是能答应你的。”

卫澈瞥了一眼纳兰,又看了一眼天边的鱼肚白,有些讥讽说道“公道?十年前可能我还信,走了趟江湖就再也不信这两个字了,有私欲只能称人心,没私欲的才是公道。

你们想要卫家做牛做马,给西夏看家护院,也不是不可以,给我一个名头,告诉我几件事,卫家保西蜀道四十载无忧无灾。这笔买卖如何?”

纳兰掀开茶杯盖,热气氤氲成珠回流茶杯,没急着喝,也没急着答应,微笑说道“说说看。”

卫澈双手放在案上,朗声说道“自秦周开始,异姓王者,定有开疆扩土之功,此事算是古训,卫澈不才,但求一王,如此也就能名正言顺。这事允了,后面的,都好说。”

纳兰闻言不惊不怒,不急不缓,只是低头喝茶,却如仰头饮酒。

与此同时,背后一道宽洪声音响起。“准了。”

卫澈脸上笑容顿时敛去,侧过头,却是挺直了腰杆望着来人。

陈铮一身武夫便装,双手覆在身后,望着卫澈,脸上一副瞧不出真假的笑容,紧接指着卫澈笑道“这个王爷不给你,别说西蜀道,就连西夏,也岌岌可危了,四十年,够了。”话语一落,陈铮又是打趣说道“内秀于心,跟你爹一般性子,不错,不过做法是不是有些乘人之危了啊,哈哈哈……”

卫澈微躬了下身子,笑着说道“圣上说错了,在江湖,臣这个不叫乘人之危,这叫趁火打劫。”



第三百四十三章 太平本是将军定

陈铮微微愣了一下,对着纳兰笑道“你们西蜀道的怪才还是挺多啊。”

纳兰刚要起身行礼,便被陈铮翻手制止,侧过头,陈铮朝着卫澈笑道“你不是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我来回答,知无不言。”

之前款款而谈的卫澈事到临头却犹豫了起来,当然这也不怪他,跟纳兰谈他无所顾忌,就算涉及敏感在事关大局的局面上,纳兰自然也会替他遮掩,而今直接问陈铮,若有什么出处,估摸着又成了寄人篱下的结果,至于那个王爷头衔,怕是戴不太稳了,而纳兰和陈铮也没催促,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一脸笑意。

卫澈呼了口气,镇静下来,陈铮的出现确实有些让他意外,不过这也能说明朝廷的局势很紧张,至少暗地里风云诡谲,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有些担心,毕竟内屋还有一位姓徐的主子,都说择日不如撞日,只不过这日子似乎撞的不凑巧,无论怎么说,在明面上徐江南还是个朝廷余孽,还是死罪,卫城是他把徐江南推上的风口浪尖,一副徐卫二家断交的夸张样子,若是在这方院子里瞧见正主,他也不好糊弄过去,晃了晃头之后,卫澈试探说道“关乎以前的事也行?”

陈铮笑道“君无戏言。”

卫澈平缓气息说道“徐将军真如世人说的那般……厉害?”他顿挫了很久,这才用厉害两个字来形容徐暄。

说完以后,卫澈一直看着陈铮,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只不过结果很是失望,陈铮的脸上并无什么异常神色,反而是用意料之中的神色说道“嗯,其实不止徐暄,李闲秋也一样,他们两个算是一类人,下者御物,中者御脑,上者御人,如果仔细说,徐暄三者都不算,他是御敌,很多人都说他其实在故作玄虚,可实际上他真的就是在故作玄虚,但明白归明白,谁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来踩这个不是陷阱的陷阱?既然不敢踩,也就只能按照他的想法绕路走,最后走出徐暄想要的局面,然后这会世人犹如大梦初醒,回头说他料事如神,在我眼里料事如鬼差不多,其实就一个胆子大一点的江湖骗子而已。”

陈铮说的很是轻巧,卫澈却不敢听的轻巧,只是轻轻一笑。

陈铮沉默了一会,盯着卫澈说道“你是觉得徐暄不该死?还是认为朕错杀了人?”

卫澈摇了摇头说道“就是单纯的好奇,圣上也知道卫家有一座剑阁,而在剑阁当中,除却江湖刀剑名录,其实还有一方小阁,阁里就记载有一些奇人异事,平素卫家的人在江湖里听见遇见也会留心,到时候入了小阁,后人见了,总归没有坏处。徐将军一事,若是现在不问,再过些年,估计也就没人知道了,成了遗憾了。”

陈铮知道这事属实,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卫澈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陈铮,陈铮一脸感怀的样子点头说道“是这个理,现在回想起来,似乎跟徐暄有关的人,都被朕杀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人,也都一半身子入了土,过几年,真就没人知道了。”

陈铮说完之后有些失笑,倒了杯茶仰头饮尽,卫澈见了以后,朝着院外招了招手,招呼过来一个下人,附耳说了几句,等人走的时候,卫澈小声提醒了一句,却让下人皱眉为难,不过只是一瞬,便领命下去。

陈铮抬头看了一眼卫澈,没有制止,却是说道“若是你在朝廷,少说也得是个三品京官。”

卫澈知道陈铮的话语针对的是自己招呼下人买酒的举动,笑了笑说道“在江湖里,不会点察言观色,早就被人五马分尸了,这个酒就算比不得宫里的,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圣上将就吧。”

陈铮没有接这句话,像是默认了卫澈的说法,“以前朕给过徐暄一条退路,这事跟纳兰说过,就是封西蜀王,也就是你现在的位置,就算再退一步,保和殿大学士也应该是他的,这两个位置虽说放了权,至少能活命,保和殿学士不多说,走文官路,凉州兵事也就跟他无关,就算牵扯到他,不痛不痒的罚点俸禄也就过了,而西蜀王就更清闲,活脱脱的逍遥王爷,可徐暄不应,说趁着还能走,要去燕城看看北齐,朕知道他没有私心,为的还是西夏,他不是那种要权不要命的人。

只不过他要是点了头,朕就头痛了,得了江南道西蜀道,凉州估计是保不住了,辽金是条游狼,逮谁就咬一口,吃了肉占了便宜就走,这是天性,北齐才是虎,他是连人带肉都要吞,徐暄要去燕城不管辽金就是看穿了这一点,西夏初平西蜀东越,一口吃了个胖子,总得花点时间消化,又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战线拉得太长定然吃不消,时间一长,整个西夏就得走东越的老路。

朕当时焦头烂额,实在是撑不住了,开玩笑跟徐暄说,要不放一州给北齐,后话还没来得及说,便被徐暄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天下为君者向来是寸土必争,哪有拱手相让的道理,再后来……徐暄就去了燕城,连凉州兵马都没带,说既然是疑兵之计,那就空城到底,所以只去了一个人,那些老部下把他给骂惨了,这些年也把朕给骂惨了,不过这当中的曲折,哪能这么张嘴就说,只能以后到了地下再解释吧。”

正是说话间,下人差人送来了几坛酒,卫澈掀开红布,先给陈铮倒了一碗,在给纳兰添了一碗,最后给自己倒了一碗润喉。

陈铮叹了口气,端起酒饮了一口,品了一下转过头朝着卫澈说道“有心了。

徐暄曾经说酒还是凉州的地道,因为无论是江南道还是西蜀道,酒是用来助雅兴的,兴之所至,尽兴而归,江南道的千杯不倒其实也就那样,搁在凉州,千杯不倒那才是好酒量,凉州的酒是用来暖身的,不烈不行,大到七老八十,小到嗷嗷待哺,临近夜间也会用竹筷沾点酒水贴一下嘴唇,夜间才能熟睡过去。”

陈铮一边说,一边又给倒了一杯,洒在桌边,“当年朕刚当上太子的时候,徐暄还在街头下棋,朕找他入府,他跟朕没说半句大道理,只说了满满江湖气的一句话,苟富贵,勿相忘。朕后来才知道,这是最大的道理之一。所以对于凉州那些老人,有些事只要不出格,朕能抹的也都给他们抹了,出格的,那就没办法了。

其实对于东越为首的那几个老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也想过不顾凉州那些将官的看法,给这几位封个王爷,自古王爷不干政,收了他们的权,让他们安享晚年,苟富贵,勿相忘嘛,就算是半路出家,只要信佛,还是能修成正果的,一个王爷头衔够不够他们福荫子孙?不过严老头一直觉得是朕想要他们死,收权只是朕的第一步,为此不惜倒向北齐,宁教我负天下人,勿叫天下人负我这话是前人说的不假,可惜这是为君之道,并不是为臣之道,看错了这一点,也就落定了结局。”

卫澈思索这话里的真假,都说酒后吐真言,可是面前人是一朝天子,所以他只信七分。

陈铮忽而又是说道“在这一点上徐暄就高明很多,他也有私心,朕知道,但是徐暄知足,知足者常在。他不想福荫子孙朕不信,无论是秦淮边上大发慈悲,还是西蜀道王城里血流成河,其实有一半是在给自己的后人铺路。”

卫澈皱了皱眉头。

陈铮大笑说道“你不清楚不理解都是正常的,朕当时也不解,到了如今才知道,徐暄不是慧眼独具,是遍地撒网,只要有一个能捞上来鱼,他就赚了。毕竟他是用朕的手段来卖他的恩情。二十多年前的秦淮边上,一条花船失火,死了一个皇子,活了一个道僧,后来这个道僧巧也不巧的救了徐江南一命,这事赚不赚?但你要说徐暄在二十年前就能看到这一幕,我不信,这样的手段,说是鬼神莫测都小看他了。

不过也有看走眼的。”说完陈铮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卫澈,笑道“卫家算一个?前凉州刺史李怀算一个?”

卫澈默不作声,陈铮已经开始倒第三碗酒。

自饮之后说道“其实不仅是你,包括我在内,有时候也捉摸不透徐暄的想法,要说忠臣,徐暄铁定算一个,可要说死忠,又不像,虽说每回办事都漂漂亮亮,可是暗地里的小动作不少,我懒得去管,知道徐暄懂得规矩,不会出格,可要说他是奸逆,他为了西夏连命都陪上了不说,还担上了后人性命。

尤其是徐家子这一块,我之前是真的瞧不明白,时至今日,才觉得拨开了云雾。”可能酒的缘故,话到这里,陈铮竟然不自称为朕。

陈铮小酌一口,笑问说道“你说如果徐暄不作为,如今的局面如何?”

卫澈思索了一下说道“徐江南必死,徐家亡了。”顿了一会之后又是说道“可能还得摊上一整个唐家。”

陈铮等了一会,眼瞧卫澈不说话了之后,这才轻声说道“你小看了徐暄,他是个江湖骗子不假,可能把虚假把式做到朝堂上的骗子,本事也不一般。其实你说的都没错,徐暄倘若不作为,我只能将假案作实,就算是李闲秋,二十年来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让他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不过如此一来,北齐在西夏的那些暗子永远查不出来,这就是最大的隐患。

而且西夏需要时间,北齐就不需要?都在修生养息,我可以很直白的说,前十年北齐势大,再十年势均力敌,再十年是西夏势大,再往后,西夏无望,终成鱼肉。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卫澈喝了口酒,他没怎么说话,却是觉得口渴,可能是这些朝廷的隐秘话语着实带着魔力。“圣上重情,皇后身死二十年不愿再立。”

陈铮摸了一把手指上的翠绿扳指,笑着说道“是个滑头。是啊,我二十有三为太子,算而到今也快到知命之年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留给西夏的时间,也不多了。徐暄的提议就挠在朕的瘙痒处,不然靠着谢长亭稳扎稳打的路数,再过十年二十年,西夏就被拖死了。好在谢长亭也是个将死之人,他也有野心,就算徐暄死了,他也被徐暄压了整整二十年,想着剑走偏锋一把,这才给了西夏机会。

而徐家子虽说被徐暄推出来当了卒兵,可过了卫城和江湖九品的河,那就成了车,进退都能将军。

你说徐暄有没有能耐?徐家十死无生的局,偏偏被他周转出了一条生路。”

“其实不止,整个西夏本是外强中干,却被他构出无人可敌的夸张光景,还让天下人深信不疑,向上天替西夏借了修生养息的二十年,这才让西夏缓过气来,真的无人可敌。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卫澈将碗中酒喝光,感慨万千,不过随后又是轻笑说道“如果我应了之前的说法,娶了公主,到时候却做个顺水人情,将人给姓徐的,我想知道朝廷还能如何掣肘他?”

陈铮闻言看了一眼纳兰,紧接着哈哈大笑,“这就是你不如他的地方了,你要的是偏安一隅,他的心可比你大多了。而且在如今,就算陈妤在他身边,不见得他就能护住她。”

就在卫澈等下文的时候,陈铮起了身子,挥了挥手适可而止说道“好了,这酒虽然不及凉州,却也是醉人的好酒,再多就过犹不及了,适可而止是个有学问的好词,不谈了,你和他的那些小伎俩,瞒得过天下人,可瞒不过我。”陈铮取下手上的扳指,朝着月光看了一眼,有些不舍的说道“这个小东西跟了我二十五年,而今给你,愿你能好好善待,值不了多少银子,只不过能换一些人的性命。”

说完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内院,之后便起身离开,再不回头。

纳兰在陈铮走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面容依旧平淡无奇,情绪犹似古井,看着卫澈说道“纳兰本不饮酒,这一碗敬你那句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是个好句,是个好人。”

仰头饮酒,不遮袖,不掩面,像个凉州大汉,卫澈这会才知道,原来文人喝酒也有豪气干云的。



第三百四十四章 只为功与名

人走酒凉,卫澈独自饮酒,才一碗下肚,徐江南和陈烟雨相继走了出来,卫澈没有站起来,该有的礼节在之前已经行过了,而今的陈烟雨,在他的眼里不是西夏的公主,而是当初在雁北初见的女子,自家兄弟的红颜知己。

他抬了抬头,虽然见惯了环肥燕瘦,却依旧是惊艳了一把,只不过与之前不同的便是头上原本的木簪,换成了带流苏的那种,他是内行人,自然也知道这簪子同样的不值钱,估摸着也就几两银子,想来想去敢用这种街头东西当礼物的,也就只有这位主了,最为关键的还是面前女子不避嫌的带上了,不过这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他也没理由揶揄。

伸了个懒腰,等徐江南坐下之后他这才开口说道“你知道他的意思吗?”

卫澈说的很隐晦,徐江南却是个明白人,点了点头笑道“知道。”

卫澈突然之间来了兴致,往徐江南那边靠了靠,轻声说道“说说,让我长长见识?”

徐江南给自己倒了杯酒,调侃说道“你还记得我的初衷是什么吗?”

卫澈颦蹙了下眉头,陈烟雨眉眼却是舒展开来,卫澈喃喃说道“徐将军?”

徐江南嗯了一声接着说道“我爹面跪长安二十年,很多人知道实情却不敢说,但我这个当儿子的总得让他清清白白吧,这东西,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说我爹清白不算,你说了也不算,他说了其实也不算,得那份盖着受命于天的黄纸诰书说了才算,但是这纸诰书,却只能他来写,他是局中人,百年后任何一个为王为帝的君主来写都是自欺欺人,没人信不说,没准还得弄巧成拙成为一个笑话,这下你懂了吗?”

卫澈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出声询问,“那他为什么不放人?”

徐江南看了一眼陈烟雨,陈烟雨的眉眼又低了下去,徐江南叹了口气说道“可能他有几句话是真的吧。”

卫澈伸手揉了揉滚烫的眼,感慨说道“到了金陵之后,我一直三思而行,一直到刚才我都觉得沾沾自喜,能在他手上拿到一个王爷位置,这笔买卖怎么看都是我赚了,如今一比,似乎还是小儿科,比不过你们,不过如此一说,我的价钱是不是低了?”

徐江南一本正经说道“低了。”

卫澈一拍脑袋,有些懊恼,陈烟雨眼睛却眯了起来,像只狐狸,她不说话,并不代表她不喜欢这个氛围。

徐江南没好气的说道“没听他已经说了,做人要知足,知足者常在也,平白捡了个王爷还不够?再多就真是抢了,到时候说不定翻起旧账来,你得一笔一笔还回去。”

卫澈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之前我觉得自己有些狮子大开口,不过没想到他直接就应了下来,本来想着能活命已经是造化了,不愧死五州共主,魄力还是大。”卫澈思索了一下后又是说道“听他的口气,他在卖你的人情,我似乎又沾了你的光,占了不少便宜?”

徐江南饮了口酒,一副大爷姿态笑道“知道就好。准备怎么报答我?”

卫澈皱着眉头说道“他知道你在这里?”

徐江南眸子带光,点了点头说道“不离十,小烟雨足不出户,这会出来,而且是到你这里来,这么不避嫌,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猜到一些。”话只说了一半,徐江南的面色有些古怪,手伸往腰间抓住一只柔荑,不动声色的放下去。

卫澈对此视若无睹,只是轻声说道“那你怎么想?”

徐江南摊开手,笑眯眯说道“买卖买卖,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才算交易,他卖我人情,总得先问过我答应不答应,不管他说的是不是实情,我爹的事我可以先放下,但是李先生的死,他总得要给我一个交代吧。”

卫澈唉声叹气。

徐江南却是倒酒再饮,眯眼看着愈加高升的月亮,轻声说道“他说的在理,这就是你不如我的地方了。”

卫澈轻哼一声,有些不服,却又张不开嘴来反驳,比起徐江南,他这点拼劲只能说是乐天知命,远远到不了满盘的程度,但是卫澈也有自己的理由,一个偌大的千年世家,总不能由着自己去豪赌一场,赢了不过再盛百年,他卫澈也落一个流芳名头,可一旦输了,那就真是满盘皆输,他留一个千年笑柄,如今折中不好吗?卫家存世,还有一个西蜀王爷的名头,就算不是世袭,他卫澈也赚了个盆钵满盈,就算不出采,也不丢人不是?

不过嘚瑟的神情一闪而过,徐江南说道“不过你这样也没错,家大业大,自然没必要红眼,光脚的才是赌一个一本万利。”

卫澈闻言打趣说道“而今你也是拖家带口的人,可不是光着脚。”

徐江南白了卫澈一眼,没有接这茬,喝着酒说道“姓严的是昏了头,真把北齐当菩萨了,这位天子没说错,他在哪都是出头鸟,死心西夏,北齐一时半会动不了纳兰,只会拿他捉刀,他投靠北齐,只会死的更快,真以为北齐会因为他和西夏死磕?近水楼台先得月,道理没错,可楼台塌了,他不是首当其冲?急流勇退他又不甘心,千里为官只为财不假,只是黄金能买到人心,能买到人命?到时候你看看,只要纳兰竖根旗子,先拆他楼台的,反而是那些越地官员。

有些小人物其实比他还要看的透彻,天子对越官有嫌隙不假,但朝廷上不能没有越官,这是平衡之道,跟西夏恩科开南榜北榜一个道理,不然朝廷上清一色的凉州官员,江南道的士子读书人会怎么想?”

徐江南搁下碗吐了口酒气出来,笑着说道“北齐不出力,摇旗呐喊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而且我猜着大半会在我身上入手,卫城那点事,凭我们这点道行,瞒不了太久,我爹的事一时半会不明朗,我也就是一个过街老鼠,沾上就是晦气,这位天子一开始可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你遮掩一下,可时间长了,你又拿不出什么东西能讨他喜欢,说不定就要办你了。”

卫澈摸了着手上的翠绿扳指,似笑非笑。“你这是要我走?”

徐江南叹了口气骂道“不是要你走,而是你得走,不然好不容易捡到的便宜又的连本带利的退回去,你舍得?卫城那个地段,不知道多少人眼热着,不说别的,光金陵那个方家,被青城山压了一头不说,还得被朝廷盯着,这才叫生不如死,西蜀道你是地头蛇,行事方便,他才选的你,不是因为这事非你卫家不可了,可别蹬鼻子上脸,真把自己当王爷了。”

卫澈唉声叹气。

徐江南笑骂说道“破镜重圆舍不得?怕过不了后院那关?这事简单,找他要份旨意,西夏王爷衣锦还乡,路上没个人侍奉怎么能行?”话没说完,手又悄悄往腰间伸去,呲牙咧嘴。

卫澈怒骂说道“狗屁。”继而又补充了一句,“活该。”

徐江南脸皮厚,乐呵说道“这么想替我挡刀子?以后有的是机会。”

卫澈站起身来,呼了口气说道“就觉得老是占你的便宜,不厚道。”

徐江南一针见血笑骂说道“得了便宜还卖乖,假矫情。”

卫澈嬉皮笑脸说道“说不过你,不过这扳指还是你拿着吧,听他的意思,跟我没多大关系,而且他说这话的时候牵上了你,可能本身就不是给我的,命没那么硬,也就不做占人气数的事了。”卫澈一边说着一边将扳指朝着徐江南抛过去。

徐江南摇手一接,放在手上颠了颠,又对着月光看了一眼。

卫澈在背后笑道“别看了,这戒指算是大秦之后,春秋之前的东西,这种质地和花纹只在当时兴盛过一时,戒指内还有一句名句,一身转战三千里,后一句应该是一剑曾抵百万师,说的就是当时毁誉参半的宁守义宁将军,原本的幽燕十八州,是他一步一步给丢了,也是他一步一步给收了回来,也算奇人一个。

这玉的质地还可以,品相就差了点,不算极品,我家还有几枚能换城的扳指,都是先前的帝王之物,要不要?”

徐江南将扳指收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起了身子。“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其实小人也不爱夺人所好。”

卫澈也站了起来,疑惑问道“怎么了?这么晚了还有事?”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徐江南脸上一抹古怪笑容,喃喃说道“他可以强卖我人情,就不许我强还?他杀也是杀,我杀也是杀,而且我杀人比他要名正言顺的多。”

卫澈幸灾乐祸感叹说道“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陈铮离开以后,没回寝宫,而是入了书房,书房内还有一人,掌门太监姓胡,凉州跟过来的老人,忠心耿耿侍奉了两任君主,要是常人,也就在书房门口呆着,也就这位老人,陈铮觉得天寒,怕老人身子骨吃不消,特例他能入门侍奉。

三碗酒对陈铮来说其实小菜一碟,不醉人,不过现在陈铮却是眯着眼,翻着奏折,时不时用朱笔一勾,也就一小会,陈铮将奏折合上,胡公公见状连忙上前收拾。

陈铮捋了捋衣袖背身说道“待会送到朕的寝宫里来,今夜朕喝了点酒,身体不适,也就不见人了,纳兰来了也不见。”

胡公公赶紧应承说道“是。”

陈铮这才踏出门,月辉清澈,他抬了抬头,眼神澄澈,自言自语自笑说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只为功与名?有意思。”



第三百四十五章 还债

徐江南觉得自己是个俗人,跟市井人一样的俗人,哪里热闹就喜欢往哪里凑,只不过和常人作壁上观的态度不一样,他喜欢去掺和一脚,他觉得不算苦大仇深,充其量算是落井下石,看热闹哪有嫌事大的?以前他想过当圣人,不过后来放弃了,当圣人累,装圣人更累,何苦呢是不是?

其实他之前在内院也听到了陈铮的话语,他也觉得陈铮话里有话,是针对他说的,至于那个扳指,他原本不在意,一人得名,一人得利,作为一国之君,这样暖人心的方法少不了,只不过话语太古怪,有意无意往他身上扯,在所难免他也会多想一些,也就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卫澈眼神也好,径直就借花献佛了,不过这样也好,免得他开口,至于还这个扳指的人情,他也就是一说,此来金陵,说白了他就是来滋事的,李闲秋的帐要算,他爹的老账也该清清,不然时间一长,就算他还记得,可还账的人却找不到了。

离开的时候他没和陈烟雨打招呼,他也不担心她在这里会受到什么委屈,在屋内的时候,他小心给过陈烟雨一个眼神,示意外面的人,陈烟雨犹豫了一下,只是轻微的点了点头,徐江南也就放下心来,一个九品剑仙要护着的人,三年五载肯定没问题,至于龙江这个地方,原来不出彩,叫龙江驿,自从飞出去一只金凤,这才改驿为城,小半个鸡犬升天,还有一个就如同陈铮想的那样,他想把徐家的那顶帽子给摘了,只能靠陈铮的那一纸黄书,而且最为关键的是如今他虽有着保护陈烟雨的能力,但没有那个心力,就像凤阳唐府一样,想拿他开刀的人很多,可能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他能受得了,可陈烟雨受得了马不停蹄,车马劳累?他知道陈铮的依仗就是这个,也是他刚才不跟陈铮撕破脸皮的原因。

不过对于陈铮说的关于徐暄遍地撒网的话语,他起先心里一暖,再回头一想的时候,似乎明白了什么,佛门之人似乎说的就是弘道,这会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弘道对徐暄避而不谈,对自己有杀心却无杀意,当年之事他也有过耳闻,听书的时候听过,不过就算再是明理的人也只是猜到这是陈铮的手段,为了坐稳屁股下的那把皇椅,怎么也想不到原来秦淮边上本该死了的西夏王爷还活着,而且是被徐暄给放走的,不过唯一让他觉得奇怪的就是陈铮明明知道这点,却依旧还让这位名存实亡的王爷给活着,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原因。

不过这些并不是他要考究的重点,在街道夜行,等风来的时候回过神,凉风习习带点冷意,徐江南甩了甩头,原本在佛道中人眼里极为和善的面容变得有些冰凉,金陵也就在之前夜知冬闯宫门的时候宵禁过一段时间,再往后没抓到人,再加上陈铮本就不想大动干戈,这事时而久之也就搁置了下去,而今夜也深了,街道上没有什么人,但透过窗纸的灯光还有陈词腔调都彰显着还是有人过着千金一刻的苦短。

至于像徐江南这种穿着不显眼,又抱着个破剑匣的侠士,没人在意,金陵这个林子太大,什么鸟他们也都见识过,这种落魄剑士徐江南紧了紧衣领遮风,然后快步离去,而今正在风头上的金陵织造还有那位狗急跳墙的严尚书,他都不急着动手,金陵织造是个必死的人,他掺和进去说不定还得让他清白一回。

不过金陵近些时日瞧着风平浪静,瞧不见的风起云涌不知道有多少,总归有几条见势不妙想脱钩的鱼儿,这些人见机不妙自然想着脱身,这些人在陈铮眼里可有可无,陈铮能在半夜找到卫澈,这就表明他想着大事化小,西夏的朝廷能乱,却不能散,这就是陈铮的手腕问题,火要有,可火势过后全是灰白的余烬那就不行,少说也得留几根薪木,重起炉灶得不偿失,但在徐江南的眼里,他可不管这些,沾了徐家的血,照理就该偿命,至于最后的结局如何,他不会去思量,更加不会站在陈铮的角度上去思量。

礼部侍郎魏攸,就是徐江南眼里那位想要脱钩的鱼儿,不算大,不算小,看但凡能坐到侍郎位置上的,哪个的嗅觉不敏锐?当年能借着徐暄一事青云直上,在如今会看不出陈铮的心思?只不过太多的人尾大不掉,割舍不了而已,而魏攸虽说是个侍郎头衔,可礼部在西夏算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侍郎之位也就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不然就凭那位严尚书的性子,礼部尚书的位置怎么又会落在周东年的头上。

魏攸对此心知肚明,只不过与严党不同的是他有自己的心思,周东年横尸金殿,这位置也就空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让他怎么可能不去想,侍郎和尚书虽说一步之遥,可差之千里,只不过依照他的谨慎性子,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舍,依照这位西夏皇帝的性子,要是能让他上去,估摸着早就上去了,悬空了大半年的位置,他自然也猜到了是什么意思,就是这位天子的饵,让人不舍得脱身而已,早在当年那般明朗的情景之下,他也只敢摇旗呐喊,而今旧账重提,他自然也不会像某些人一般鬼迷心窍。

就像金陵织造这个局一般,陈铮瞧着是各打五十大板,又或者说给柳御史的责罚更重,但在有心人眼里,自然能看出来这位天子偏袒着那位御史,真要有心遮掩的话,这事也就不会摆上台面,魏攸摇了摇头,强打起精神看着夜色,下人从府邸进进出出,这些时日朝廷对于此事避而不谈,而严党一派下朝以后的冷峻表情他也看在眼里,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抽身而退,不去做那以身犯险的事情。

凉风穿巷,魏攸有些不满的看了一眼身旁女子,低着声音说道“不是都说了轻装从简?……”

不过可惜话没说完,这位算是魏攸糟糠之妻的女子打断说道“我就不懂了,这姓周的已经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不也就只有你和姓叶的能抢抢?可你倒好,非但不去争抢,反而命人收拾细软,欲回乡终老?是不是早些时候在那狐狸精房里烧了脑袋?”妇人絮絮叨叨,很是不满,当年魏攸能凭借微薄七品,就能上书天听,她娘家花了不少钱,也给找了不少路子,以至于魏攸身处高位十数年,她本不是书香门第的出身,魏攸对她亦是尊重,也正是因为这样,也才有如今的拖延状况。

魏攸知道她的心思,无非就是割舍不下而今的地位,想着转圜的法子。

魏攸叹了口气说道“妇道人家!你真以为当初咱们投机取巧做的那点勾当能瞒天过海?”

妇人愣了一下,不以为意说道“徐家一事不是早有定论,就算真的活下来一个遗子,难不成还敢来金陵找咱们的麻烦?”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提着灯笼看着下人将箱子搬上马车,磕碰之后还会皱着眉头骂上几句下人。

魏攸双手交叠摩挲,也不知道是天气冷,还是原本的侥幸心理作祟,他默不作声,只是轻轻叹气。

妇人等了半天,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按照自家老爷这些年位居高位的性子,就算真的不占理,也会冲她辩上几句,尤其是她提到内院那位才入门不久的妾室,基本会跟她喋喋不休的说上好一会,今日似乎是真的有些反常,她偷偷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搓手的老爷,有些小心说道“老爷,徐家那位真的寻仇来了?”

魏攸吸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他真要是来了金陵,局势反而会明朗很多,我也不至于如此。”

妇人皱着眉头,疑惑问道“朝廷这些时日出了什么大事?”

魏攸点了点头,望着圆月说道“还不就是前些日子我与你说的那般,金陵织造和江南道御史掐起来了。”

妇人轻轻哦了一声,然后说道“这事不是已经结了吗?各打了五十大板?”

魏攸呼了口气,他对这位一路同甘共苦过来的妇人并没有隐瞒的理由,虽说她没有给他诞下过一儿半女,他也从来没有怨过她一星半点,苦笑说道“若真是五十大板就好了,那位姓柳的若真是闭府待参就算了,当今圣上可是赐了一个卿相的表字,这个风向标已经说明了很多,金陵织造的位置铁定要易人了。”

妇人闻言,依旧有些不甘心的说道“会不会是老爷这些时日累着了,有些多疑了,严大人不还是好好的?”

魏攸白了妇人一眼说道“等严大人都觉得顶不住的时候,这天就真的塌下来了。”

妇人脸色有些白,小心说道“又或者不是因为徐家之事?”

魏攸搓了搓脸,可能因为风的缘故,有些冷,也有些僵硬,声音沙沙,“徐家一事在朝廷之上光打雷不下雨,架势倒是足,作为却少之又少,到现在我也摸不清楚圣上的心思,可能是真的抽不开身,也有可能是借此收权。不过无论如何,圣上的意思在严大人那里。”

妇人嘴里喃喃,却说不出半点话语,严骐骥在金陵为官四十载,从东越坐到西夏,头上的帽子不降反升,说是稳如泰山不过分,而今自家老爷却说当今天子要谋这位严大人,如何能不骇然,即便平素她可以梗着脖子跟面前这个人吵闹,可她也知道若是这个家离开了这个男人,她什么都不是,而今闻听此言,妇人咬了咬唇之后,随后低声说道“老爷,要不,这些物当不要了吧,咱们还是走吧。”

魏攸嗯了一声,毕竟在他眼里,金陵织造的事还没水落石出,这浪潮一时半会还蔓延不到自己这里,更何况朝廷六部,最能掌权的无非是严骐骥手上的吏部,至于礼部,在西夏说白了就是撑场面的东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走吧走吧,因病告老的折子明日就能奏听圣上,想必圣上也不会为难我等,不如归去。”只不过说这话的时候,魏攸右眼皮莫名的跳动起来,正要扶着妇人上马车的时候,眼角一撇,发现在街道的尽处,似乎有一个人影,魏攸揉了揉眼,却觉得眼前的人影愈加模糊,而眼皮子却是越跳越快。

等人从阴影处出来的时候,尤其是见到人背后背着的剑匣之时,魏攸眼睛一缩,随后释然,当年他在金殿虽没有一席之地,可也在金陵碰见过几次徐暄,就算没机会看清面容,背着的剑匣却是记忆犹新,而今再见,恍如隔日。

只是十多二十年的沉淀,他也不至于太过慌张,吸了口气稳下心绪之后将妇人扶上马车,又低声朝着车内吩咐了几句,拢了拢衣袖,这才朝着徐江南走了过去,大约还有十数步的时候,魏攸停了下来,润了润唇说道“公子何来?”

徐江南取下背后的剑匣,搁在身前,双手覆在上面,投桃报李说道“西蜀道。”

魏攸闭了闭眼,紧接着咬牙说道“公子可是姓徐?”

徐江南咧开嘴,温和笑道“姓徐。”

魏攸深吸一口气,像是一瞬间放下了所有的担子,也像是一瞬间胆子大了很多,等了半晌之后,喘息说道“公子敢来金陵?当真是好胆色。”

徐江南摸了摸剑匣上的纹路,闻言一笑,“小子知天下之大,为何金陵就来不得?至于胆色,自然比不得大人二十年前的胆色。二十年前的债,总得要人来催催,不然都忘了。”

魏攸嘴里苦涩,可也知道是实情,天下之事,有因有果,事到如今,魏攸死死咬着唇,等漫延出一点血色的时候,像是认命一般问道“老夫但求一死,只求公子高抬贵手,放过内人。”

徐江南没有说话,只是咧着嘴笑,他其实并不觉得有多开心,只是觉得有些痛快,无声的笑了许久之后,徐江南摇了摇头,白牙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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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紫金楼上最高的白云间,卫澈伏在窗柩上,望着东方的云海,这会还只是旧白,云雾如帘卷,上涌下沉,从徐江南昨夜离开,他就坐在这里,与此同时的还有两人,一位就是西夏的长公主陈烟雨,另外一位便是形影不离的剑师江莫,长夜漫漫,卫澈为了不无聊,也就和这位剑师随意聊聊,江莫不善权谋,但不是说他不懂权谋,就在卫澈觉得这人似乎知道一些宫内某些事情的时候,江莫笑着说了一句,与鱼双翼,不若归之一池耳。一语说完,江莫也不再回应卫澈,要说江湖,或者说剑术,他都能点拨卫澈很多,奈何权谋,江莫不懂,只不过卫澈偏偏又想听他说这些,他又何尝不知卫澈想从他这里打听到什么?不过这些东西且不说江莫在宫里见到陈铮的机会少之又少,就算是见了,二人话语也不离陈烟雨,偶有偏差也是长辈谈论晚辈的口吻,就连这么一句禅意昂然的话语,也是当初江莫在西北遇见一老禅师的时候听说的,至于陈家的旧事,他只会烂在肚子里,或者换一句话说,陈铮不死,他只会将其烂在肚子里。

瞧见江莫一副不愿搭理人的面色之后,卫澈讪笑一声,也开始安静下来,只顾倒茶,喝茶,然后给陈烟雨换茶,要说对陈烟雨的看法,卫澈脑海想穿,也只能用一个奇字来概括,处世不惊,不惊到这个世上似乎没有这么一个人一般,对症下药,这是他在江湖悟出来的道理,对人也是,商贾以利,士子以名,游侠以义,但对陈烟雨,他却不知道从何下手,似乎徐江南不在的时候,不说从她的脸色看出点喜色,就连愠色都看不到,就连有些时候,卫澈也会想,这等的女子若是能对着天下人笑上一回,那天下得折损掉多少人的性命,只是随后这等妄想又会烟消过去,其实卫澈不知道的就是,别说他,就连拿捏人心数十年的陈铮,也就偷偷摸摸的见她笑过一次,那一次她拿着把不值钱的木簪,发呆,嘴角微挽,再往后,宫里就有不成文的规定,陈铮入清仪宫,宫女自退,不必张扬。

而这等性子在某些人眼里就是天生的璞玉,只不过金陵当中却没有‘某些人’,原本是倒是有,邱玄笙算一个,只不过这老人久不居金陵,而今也是居无定所,膝下有一儿童为衣钵传人,已经如愿,第二便是苏烟霞,苏道长不愿毁了青城山一脉,挡了一掌,魂飞魄散,吕清也有这等眼光,只不过无心而已,道家有云,风起云涌,处之泰然,陈烟雨这等心境,何止泰然,而其他人,就算有心,也没胆子跟陈铮提这么一件事,位置不够,声望也不够。

不过好在徐江南并没有让卫澈等太久,等到月下柳梢的时候,徐江南也就回来了,跟离去的时候一般模样,推开门,看见屋内情景,很寻常的笑了笑,陈烟雨先是舒展了柳眉,不过紧接着又皱了皱眉头,让徐江南有些放不开,他其实回来的更早,只是在楼下吹了一阵风,等附在身上的血腥味道散了很多的时候,才选择上楼,不过见着陈烟雨的表情,他有些尴尬的抹了抹鼻子。

好在陈烟雨也没计较,其实她大致也知道他去干什么,她没有阻拦,自然也就是默许,只是血腥的味道让她有些难接受,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人会喜欢这股味道,尤其是她,在她的记忆里,只要是牵连到血的,她都会想起小时候的那副场景,犹为可怜。

陈烟雨在见到徐江南安全回来便放下了心,没呆多久,也没怎么说话,径直起身离开,她想呆在这里的原因就是能第一时间知道他是否安全,而今目的也达到了,再者有些话当着他人的面也不好说出口,当下也不拖沓,朝着徐江南低眉说了句,那我先走了。

徐江南点了点头,陈烟雨一离开,江莫自然也跟着走了,不过走之前,倒是饶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徐江南。

等听不到脚步声之后,卫澈这才开口说道“妥了?”

徐江南嗯了一声,点头说道“妥了,封王一事应该是真的。”

卫澈脸上一喜,紧接着似乎觉得此情此景不合适,又收了起来,讪笑不止。

徐江南白了他一眼,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径直说道“跟你无关,就算没有封王一事,今夜我还是得去。若是陈铮拦了,有些事自然就得从长计议,不拦我,徐家一事才有可期。”

卫澈嘿嘿一笑,其实早在陈铮说的时候,他已经就信了,一朝天子气量不至于这么小,手上捏着陈烟雨这张底牌,徐江南做事自然就会拘束很多,没必要赶尽杀绝,如此试探的唯一理由他是陈铮,二十多年的西夏天子。

卫澈伸了个懒腰,随口问道“魏侍郎一家?”

徐江南想了想,应答道“应该是一府人。”一家人和一府人一字之差,谬之千里,真要说来,也不算一家人,也不算一府人,至少魏攸夫人口中的那名小妾,徐江南没下手,徘徊犹豫良久也下不去手,有七八个月的身孕,双目呆滞无神的缩在屋子角落,浑身颤抖,连头都不敢抬,脸色青白就像见着了阎罗一般。

卫澈像是听出了弦外之音,疑惑的嗯了一声。

徐江南轻声说道“有个身怀六甲的妇人,下不去手。”

卫澈又是嗯了一声,这会是平常的肯定语气。

徐江南多此一举的解释说道“下手的时候总会想到另外一副场景,说来可笑,觉得像我娘那会。”说完叹了口气,等了一会,然后望着卫澈怔怔说道。“你说我是不是不该来金陵?”

“早前的时候,我可是比你还要狠,韩家嫡系一脉,在我手里,无论老幼,死了个干净。”卫澈没有看徐江南,暗叹了口气,望着窗外云雾,说来他又何尝不是,能在卫城当个逍遥侯爷,他又怎么会到金陵来碰碰运气,拍了拍徐江南的肩膀,轻声说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再者天下之事,没有因,哪有果,若非二十年前的利欲熏心,那会有今日的横刀相向。只能说有些事情,在一开始,注定要不死不休。”

徐江南嗯了一声,笑骂说道“像个骗钱的江湖道士。”说完以后,徐江南顿了一会,继续说道“其实道理都明白,只是觉得魏攸若骂我几句,可能我心里会好受许多。”

卫澈白了徐江南一眼,骂道“犯贱。”卫澈知道徐江南的心思,无非就是见着毫无还手之力的老弱下不去手,设身处地,卫澈觉得自己可能以后会下的去手,但现在,他提不起那把剑,不过他作为旁观人,嘴就轻巧许多。

徐江南怒目相向,紧接着自嘲笑道“是挺贱的。”

卫澈有些哑然。

矫情了一小会的徐江南突然开口说道“我从那里离开的时候见到有人过去了,这件事估摸着今日早朝也就满城皆晓了,到时候满朝文武人心惶惶,随便来个人提一下西蜀王的事,这个王位也就十拿九稳了,严尚书自顾不暇,先折一个金陵织造,再死一个吏部侍郎,他的宰相城府就算深,涉及到身家性命的事,也不会四处树敌,只会投之以桃,而且说不定还会帮你上奏几句,毕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卫澈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徐江南斟酌了一会开口说道“还是那句老话,当了王爷不代表卫家就一劳永逸了,盯着你的人只会更多,那位严大人能帮你说话,到时候狗急跳墙也能拉你下水,你别急着否认,毕竟你和越党打起来,受益的是皇家,说不定到时候的局面还可能是他一手施为,不过这会回西蜀道,不用担心朝廷,反而要担心北齐在你身上下手。”徐江南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有些小出神,跟卫澈一般看着云海。

卫澈侧过头,疑惑的看了一眼徐江南,笑着说道“有话直说,什么时候你开始像个娘们一样了。”

徐江南稀松笑了笑,开口说道“如果到时候遇见一个姓萧的,找个机会放他一命。”

卫澈愣了愣,搓了搓手后说道“在卫城是他?”

徐江南嗯了一声说道“应该算吧。”

卫澈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也是这会,远处云海第一缕金光涤荡过来,上涌下翻,云蒸霞蔚让人啧啧称奇,徐江南附在窗棂边上望着,跟卫澈一般的姿势,等了半晌后,卫澈说道“我想了一下,我还是过几天再动身吧。”

徐江南陡然看向卫澈。

卫澈笑道“有人会走,我不走。”

徐江南轻声说道“不怕朝廷捅刀子?听说方家在这事上也找了不少人,想搭上纳兰那条线。”

卫澈嘿嘿一笑,“朝廷要的是面子,‘卫澈’回了就行,至于我走没走,这层窗户纸严大人应该不敢碰。而且……”卫澈看着徐江南说道“我还欠你几顿花酒,得还,把酒还了就行!”

徐江南怔了一下,卫澈的想法他知道,无非想替他造势,他来金陵无论是寻仇杀人,还是给李先生讨一份公道,借势不可少,不然独身一人,总归是势单力薄了点,卫澈在金陵多呆一天,不管是跟谁在一起,总归有人会与他联想在一起,于此一来,想动他的人就得考虑一下卫家的态度,一门一候一王爷,任谁都会徐江南自然会免了很多麻烦,也会轻松许多,只不过如此这般卫澈与朝廷定然会有一个心结,与长远来看,对卫澈来说并无好处。

徐江南笑了笑,没有勉强卫澈,也没有矫情。

与此同时,晨钟响起,洪亮钟声一圈一圈荡开。

百官入朝,东方的那轮日阳冉冉而起,徐江南盯着耀阳,尽管有些刺眼,他没有遮掩,亦然没有眨眼,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金线当中有丝丝血气,有些像他如今的处境,刀光遮眼,看不清后面的路,却又退不下去,活生生的过河卒。

他突然低下头,看了看春秋剑匣,嬉笑出声。



第三百四十七章 刘权

早朝之上,跟徐江南预料的一般无二,魏攸的死讯早在徐江南离开的时候席卷了全城,更加不用说这些在金陵扎根几十年的越官严党,耳目通灵一个个心里跟明镜一样,尤其满城戒严的动作更是火上浇油,这些士卒戒备归戒备,可而今来看是盯谁的还真不好说,越官一党的脸色自然不会太好看。

又或者是卫澈封王和魏府血案两件事放在一起比较,封王一事出人意料的没有博到多少眼球,毕竟性命大过天,至于越官一类,比徐江南想的还要不堪,又或者说是他估计错了这些人的承受能力,其实最主要的是他一直将这位西夏天子放在对立面上的缘故,在一开始他就只是觉得那些个朝廷的禁卫军是用来寻他麻烦的,可等到后来见到那些人的面色只有严峻而无半点放松的样子,他想了想,似乎自己还是当了陈铮的手里剑,替他杀了人不说,还让他找了个最合适的借口从皇城里面调兵镇城,这才回过神来,至少这纸面上,越官严党才是跟陈铮手谈的那位,他只是个插足的旁观者。

而卫澈就不说了,老爷范十足,金殿之上那位算是陈铮潜邸时候的奴才刘权刘公公在得知卫澈封王之后,早就差遣了位手底下的小公公过去,先行通报一下,刘公公想的是作为西夏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异性王爷,不说架势,至少要沐浴净身一下吧,这位卫王爷倒好,手底下的人是过去了,可面没见着,在紫金楼下等了老半天,寻常这肤白面净的小公公哪里见过这样的主子,在他的记忆里想这种差事向来都是好事,结个面源不说,谁不是毕恭毕敬请进的府门,事后还给点红钱,只不过这一次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起先小公公听说卫家的少爷在紫金楼彻夜未归,就有些不喜,只不过很好的掩饰了下去,怎么说也是西夏的王爷,知道自己这样的小人物惹不起,想了想便往紫金楼过去。

不过像他这种侍奉天子的,多多少少也有些骄傲意思,到了紫金楼,也不上去,也不想上去,与他这类人来说算是人之常情,风月场所向来避之不及,至于男欢女爱,更是侮辱,本想着说让人通禀一下,让这位西蜀道来的少爷挪个脚,可谁曾想,别说通禀,他连话都说不上,门前的两名奴仆就把他拦在门外,还说什么卫家少爷在上面待客,不方便。

小公公当时就变了脸色,天底下能有比圣旨还要大的事,气急败坏的站了一会,可随后又想到这事若是让刘公公知道了,最多私下说几句卫澈的讨嫌话语,但对于他,肯定是要盖上一个办事不利的名头打骂一顿,如此一想,小公公便有些急了,态度上也就缓和了太多,甚至说有些低声下气,只不过任由他说的如何情急,面前两位就如门神一般不为所动。

就在小公公急得眼泪都要出来的时候,刘公公闻讯过来,端着圣旨,瞧见他的姿态,也没怪罪,只是给了个眼色,让这位手下的小公公往后靠了靠,自己则走上前去,小声说出原委,要是寻常时分,刘权也不会来这种地方,要不是陈铮临时说让他什么事都依着点这位新晋王爷,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有些人情你得还。”这话刘权从一出门就在想是什么意思,但到后来就放弃了,不说徐暄,就说陈铮的想法,侍奉了几十年,他也只是知道些陈铮的习惯,对于心思,他却是猜不到也不敢去猜,这是他为人聪明的地方,该琢磨的琢磨,不该琢磨的,他连半点心思都提不上去。

起先这两位门神般的人物依旧是不想放人的,只不过瞧见刘权端着的圣旨不似作假,这等事他们也做不了主,只是互相看了一眼,点了下头,由左边长得稍瘦的男子上了楼,刘权以前的时候没少看过人的面色,当初偏安一隅的西夏,三位皇子,也就这位不被看好,至少皇子期间文不成,武不就,其余二位一个偏文,一个偏武,至少是各有所长,所以在徐暄入王府的时候也常看人脸色,刘权入门比徐暄还要晚,但要说魄力,可能比徐暄还要大,当初也算是个愣头小子,听说宫里招人,可净身之后才知道招的人满了,而且就算是要入宫也是宫里人用刀,另外便是刘权用刀不干净,差点连命都丢了,最后病急乱投医,寻到了陈铮这里,起先陈铮是不收的,就算是太子,府中也不能有太监人物,如此算是逾矩。

后来还是徐暄从中说了几句,他这才活了下来,也留了下来,后来的西夏朝廷没少拿他的事情弹劾说道,不过陈铮对此都是不闻不问,硬抗了下来,后来即便他是知道这是陈铮的自污手段,但对徐暄依旧生不起憎恨心思,如果不是徐暄,他在当年就已经死在了街上,被人说几句而已,他听得进去,可要说交情,也就是当初的活命交情,以至于后来宣旨燕城,陈铮笑着问他不替徐暄求情?他只是摇摇头,虽说有些对不住徐暄,但位置摆的很是明确,他是陈铮的人,并不是徐暄的手下。

而今只是等一下,尝遍荣辱的刘权早就没有多少其余想法,闭着眼,过了一会,让他哑然的情景出现了,照理来说即便是贵为王爷,闻听圣旨到,怎么说也该出门相迎,而瞧着这两人往旁边一闪,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却是让他上去。

刘权深呼吸了几口气,沉闷的嗯了一声,移步白云间。

走到房门前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两种声音,听腔调都是年轻人,也都是男声,这会刘权的面色才好了不少,只不过正要敲门的时候,又听到里面人说了点关于西夏朝廷的事,他觉得有些好奇,便等了一等,没急着推门而入,不过这越等越是心惊,卫澈今日没有上朝他是知道的,但句句点到即止,讲的都是今日朝廷的变数,至于另外一个微低的声音却是轻笑,直接一针见血说出朝廷纹路和走势,实在可怕。

刘权跟在陈铮身边二十年,或多或少知道点什么,陈铮也不会瞒他,时不时还会问一下他,只是陈铮问起来,他就权当忘了,记不住了,因为记不住才是他的本分,记住了,他就算是过界了,但真要说手腕,他可能会比不上那些内阁大臣,但要说纸上谈兵,他可能并不逊色,甚至对于纳兰,他也能说上几句中规中矩的话语。

朝廷六部,为首的是吏部,掌天下门生,这也是严党一行人的底气,其二是户部,掌全国赋税,也在越官手里,其三礼部,原本的尚书周东年算是个坦坦翁,十多年不掌事,手底下也被两位侍郎架空,而其中左侍郎魏攸也算是越官一流,右侍郎是西蜀那边过来的,至于刑部算是一半一半,有御史台和大理寺,刑部手上的权力也不如表面那么大,兵部算是原本西夏的老一辈,越官想插手,一时半会也寻不到门路,剩下的工部一群人,大多都是西蜀那边的人,在朝廷说不上什么话,属于扎实办事的一群人,刘权见过几个,一个个想为官,话都吐到嘴边,最后又咽下去的一群要脸实在人。

而听里面人的意思,陈铮要除越官,只能从礼部和户部动手,而且最好是礼部,户部和吏部是越官一行人的底气,这一掌下去,千层浪一起,可能越官底子没了,但日后却是一滩乱账,谁来收拾?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越官一干人觉得只是伤他们的筋,却不动他们的骨头,徐图为之,等到时机一到,那才是西夏改头换面的时候。

刘权就在外面,手脚微颤,里面说的话语对了几分他不知道,但曾经陈铮赐字柳御史的时候,他可是就在旁边侍奉着,记得那会陈铮说了一句话,眼光独具,却心性不定,若是再晚些时候,这一子落下,啧啧,有人就要溃不成军了。

这当中的晚些时候,不正好和里面人说的徐图为之相得益彰?

也是这会,刘权听到背后有些声响,只见他面色不改的拍了拍衣领,又刻意弄出一点声响,紧接着尖着声音喜庆喊道“卫公子可在里面?!圣上天恩,福泽卫家啊!”

而屋内早知如此的徐江南瞥了一眼卫澈,有句话怎么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卫澈说了要帮他一把,徐江南也不会推脱矫情,要借势,不闹得满城皆知算什么。

而卫澈在觉得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便想着回府更衣,是徐江南拖着他喝了两壶酒,第一壶酒下肚,他还不好说什么,等第二壶酒下肚,他再蠢也能知道徐江南的心思,只得无奈说道“交友不慎。”但话是这么说,也没见卫澈有起身的意思。

至于那些话,是徐江南故意说给刘权听的,卫澈能猜到几分,所以跟着演,却捉摸不透,因为有些时候他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徐江南明明没经历过朝中之事,对于形势把握却是谙熟于心,若是个官场沉浮数十载的人有此眼力这很正常,可徐江南的年纪摆明了与他一般,甚至还要少上一些,有此眼力,的确让他有些咋舌,咋舌之后同时又觉得有些庆幸,至少如果二人相对,自己应该很是头痛。

而徐江南自然也不会同卫澈说是剑阁见论,当时那满屋子的大秦记论算得上数千年的朝廷变迁,他可不单单只是看了就算了,没日没夜透支虚脱,脑海如同被人生硬拓宽一般,几千年沉淀下来的东西,这才是真的瑰宝。

但在当时卫澈的眼里,这些记事自然比不过那些江湖秘籍,心法运转,他自然也就没有太过重视,再者又说,这剑阁是卫家的,他要看随时都能看,也就不太重视,其实真有下一次,卫澈入剑阁,他可能还是看那些心法秘籍,这就是人性。

等卫澈把刘权迎进门来的时候,徐江南嬉笑说道“用不用我避一下?”没有看刘权,径直看着卫澈。

卫澈白了一眼徐江南,倒是让后者打了个冷颤,‘要避也没见你他娘的起身啊。’只是卫澈不会将这想法说出来而已,摆了摆手说道“自家人,无妨。”

徐江南笑了笑,捧着茶水,斜倚着椅子默不作声。

刘权也是一笑,顺着说道“不碍事,不碍事。”他是过来人,因为一件小事得罪这位朝廷新贵没必要,不过即便如此,也是有些好奇能说出之前那般话语的是何方神圣,笑着抬眉看了一眼,不过这一眼下去,笑容立马就僵在了脸上,反而是换上一脸悚然。

他和徐暄打的交道不多,但见面的次数却是数之难数,而今面前这位端茶的年轻人,从气态和仪相上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徐暄,而且越看越像,尤其是眉眼处的气质,到最后瞧见摆放在一旁的剑匣之后,瞳孔微微一凝,暗叹了一口气。

卫澈轻轻咳嗽了一声,将刘权从往年之事上给拽了回来,生硬一笑避过尴尬气氛,没有问来历,这一眼已经坏了事,若要问及姓氏,定然就脱不了身了。

卫澈轻笑说道“怎么了,刘公公曾经见过我这位朋友?”只是这话语当中怎么听都有些戏谑味道。

刘权闻言摆手笑道“想来是近日劳累,竟然觉得这位公子有些像老奴的故友。如此失态倒是让两位见笑了。”

卫澈点了点头,没有抓着不放,正要开口。

而刘权起先不留神就已经踩在圈套的边上,如今怎么还能让卫澈开口,连忙抢先说道“哎,老奴差点忘了,今日过来可是来宣圣恩的。卫澈听封。”

再是表面功夫,卫澈如此也不得不拜,至于徐江南,则像没有听到一般,坐在旁边,不动如山,而刘权也没在意徐江南,就像没有这么一个人一般开始宣旨。

徐江南怡然听着刘权絮絮叨叨盏茶功夫,在旁边摇头晃头,如同听戏,什么‘昔我皇祖,诞育多方。龟纽龙章,远赐扶桑之域;贞珉大篆,荣施镇国之山……’徐江南权当空气,嘴角含笑,再到‘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念枢机之缜密,睹仪度之从容。’他更是不禁笑出声来,卫澈偷偷瞪了徐江南一眼,徐江南用手遮掩,带笑喝茶。

“钦哉!”等到这一句词落幕,无论卫澈也好,刘权也罢都是呼了一口气。

徐江南则是站起身来,拍着手笑道“恭喜卫兄。”

卫澈站起身来双手接过圣旨,呲牙说道“同喜同喜。”

刘权宣旨结束以后,连茶也不顾,只是自顾思量,等二人寒暄过了以后,这才出声告退。

卫澈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卫某送下公公?”

刘权连忙一揖,“王爷留步,老奴自去就好。”

徐江南火上浇油说道“那徐某无官无职,送送公公?”

刘权一揖到底,竟然比之前还要恭敬,耳鬓冷汗迭出,“公子留步,莫要折煞老奴。”



第三百四十八章 喝花酒

西夏皇宫,陈铮站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听着背后刘权说的宫外点滴,等到刘权说完以后,陈铮将手上鱼粮尽数撒到池子里,引起金鲤鱼跃,涟漪片片,陈铮拍了拍手,回过头看了一眼纳兰,笑道“坐吧。”然后看了一看刘权,轻声吩咐说道“老刘啊,去御膳房给端两碗莲子羹过来,先给咱们这个不胜酒力的大学士醒醒酒。”

刘权嗯了一声,回过头的时候轻轻抹了下额头汗渍,刚要离开,又是闻听到陈铮问道“她回宫了吗?”

刘权回过头,又是恭敬说道“奴才出宫的时候问过侍卫,公主在早朝的时候就回宫了。”

陈铮嗯了一声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去吧去吧,到时候给她也送一碗莲子羹过去。”

等刘权走后,陈铮坐在向阳的位置,开口笑道“你说这徐家的人是不是都会蹬鼻子上脸这一无赖招式?徐暄会,这小子也会,给个铲楸还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朕原本想着让他消消气,没想到他直接将朕的军。开口就要一个礼部的人,可朕要是给吧,显得朕太无情,不给吧,他还拖着卫澈来给朕施压。当真是有点意思。”

纳兰只是望着亭外涟漪的池水,默不作声,有些出神,他知道陈铮并没有生气,就同常人一样,能说出来的气话往往听一听就行了,不用放到心里去,若是不愿意说,那才真的梁子,就像越官一流,二十年没有表过态,如今出鞘就是血案,这才叫帝王手段,说不出口的帝王手段而已。

陈铮也不管纳兰在想什么,继续说道“卫澈这个年轻人也有点意思,昨天才做了朕的王爷,第二天就敢拿着朕的权威来讨要东西,也是好胆,一个个就那么有恃无恐?还是说朕的王爷,在西夏有那么的不值当?”

纳兰突然回过神接口说道“这样其实也好,说不定会给北齐一个不合的假象。”

陈铮轻笑说道“也是啊,不过就看卫澈这小子怎么走了,不过听你说卫玦是个内秀于心的人物?对上北齐那位阴士有把握胜出吗?”

纳兰瞥了一眼湖面,有些荷叶因为入秋变得衰败残黄,叶下时不时也有鱼儿冒头呼气,可能听到了什么动静,连忙一个甩尾,哗啦一下潜到水底青石之下,而湖面则涟漪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盏茶功夫之后,纳兰这才说道“卫家一门双子,就算卫玦为大,门楣一事向来以才胜任,卫玦是个书生,求仕还好,偏偏卫玦不求仕途,光一个十年二十年无人问津的侯爷头衔,也就没有西夏朝廷的背景,而卫敬是个九品剑侠,要论江湖上的威信,让卫敬为家主自然要比卫玦好上太多,但卫老爷子依旧不改初衷,可能觉得自己还能撑个一二十年,教卫玦勤能补拙一下?又或者等到孙儿辈长大成人,而且在前几年看来,卫澈比之卫玦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婚娶之事就敢离家,这个性情上的缺点在世家眼里只会放大。

老爷子一辈子精打细算,沉稳如磬,怎么会赌这么一手昏棋,怎么看都是赔本的买卖,当然也不排除老爷把宝压在程家的手上,联姻之后,无非是程君嗣这位西蜀道的二把手,还有程雨蝶这妮子的持家手段。”

纳兰一边说着一边望着陈铮笑,“可程君嗣能走到如今这个地位,想必吃了不少书香门第的老本,连个刺史都混不上,能有多大的本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程雨蝶不说了,一婚嫁女子,手腕就算大,那也是女子心襟,当然也有巾帼另外,可但凡巾帼,少不了天时地利人和,要是以前的卫家,说能出一枚女国手还有可能,如今嘛,出不了!”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这位寻常不爱说话的西夏第二人滔滔不绝说了很多,陈铮也是频频点头,有些地方不好出口又心知肚明,就比如程家,其实要让程君嗣上去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后面一个千百年的书香门第,至于为什么不给这个人情,无非就是跟卫家走的太近,无论哪里,只要在西夏的版图里,一家独大的只能是皇家,即便是西蜀道,陈铮也不会点这么一个头,这是不能直言的地方,当然也有疑惑的地方,不过他又不想开口打断,只得听纳兰继续说道“所以啊,让卫家老爷子看中卫玦的唯一原因,就是大智若愚。”

纳兰说道这里的时候,沉吟了一会,后来又轻轻叹息说道“当年圣上逼卫玦入京,最后死了个姓陆的女子,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照理来说这手笔应该是卫老爷子的授意,可即便如此,卫玦能二十年不怪朝廷,且没有一句乱语,这已经异于常人,再者老爷子过世之后到如今没有一年也有半载,卫敬离府,卫澈入京,整个卫家说是分崩离析不过分,整个卫家也就卫玦一人,他要真是个草莽草包,在卫城这个地段不至于连块肉都不掉下来,唯一的理由就是想让独子卫澈在金陵安心,不想让这个亲生儿子因为卫家的事分心,先前折了个媳妇,这会若是再死个儿子,再是大智若愚也没用了啊,露出马脚自然也能原谅。

所以这么一看,卫玦是个聪明人啊,不过这样也好,有些话聪明人也就不好开口跟卫澈去说。”

陈铮听出来纳兰这话语中有打抱不平的意思,但他没有生气,而今想来在当时的确也是逼急了点,以至于卫家径直死了一个儿媳妇,至此以后他也不敢再提此事,鱼死网破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也是这会,刘权招呼人端着莲子羹过来了,君臣面前一人一碗,陈铮用勺子搅着莲子羹,又打了个手势让人下去。

纳兰怎么说也是一介书生,而且二十多年来滴酒未沾,昨夜也是陈铮的恶趣味来了,所以没有拦,也就是想看看这位大学士胜不胜酒力,现在看来,是个书生体子,少有的缺了今日早朝,陈铮润了润嘴说道“先醒醒酒吧。”

纳兰点了点头,勉强尝了一口,然后继续说道“这一点我能看出来,北齐的阴士未免看不出来,而且就算是没看出个真切,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性子,江秋寒也不会蜂拥而上,只是而今江秋寒在暗处,卫家在明处,不过好在卫家有着江湖的遮掩,又是西蜀道的地头蛇,未免就会吃亏,只能说原本的先机没有了,论博弈手段,卫玦可能会吃亏,但要说被人攻城拔寨一泻千里不至于,守城手段他还是有的,而且,现在还有一个人盯着江秋寒,就算江秋寒技高一筹,怕也免不了要头疼几分。

很多年前的时候,我曾听一个老人说,他说谢长亭的眼光是奇,天马行空,羚羊挂角是一绝,却总是在不露痕迹的时候攻其之必救,却往往情理之中能取下功绩,但江秋寒用计却是怪,招招离盘,可等到收官的时候才发现,那些俱是关键,而且落子不取中土只挂四角的国手,天下间也就只此一人了吧。”说到这里,纳兰若有所思的皱了皱眉头。

陈铮笑着说道“怎么了?”

纳兰也是一笑,轻松说道“当时那位老人还与我说了一个人,名字叫李显彰。据说原本是北齐的人,后来游学到了书院,跟着谢夫子呆了几年,最后把书院的夫子批的一无是处。不过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前些日子听说跟李怀搭上了点关系。”

陈铮点了点头说道“这事我有印象,好像听说李怀临走的时候给来了这么一手不是托孤的托孤,倒是让秦家在长安给找到了立足之地。当年那份天下评还是有点道理的。”

纳兰像是没有听到后半句一般说道“老人当时给我说了这么三个人,其中给李显彰的点评让我尤其深刻,落子极狠,善后手蛰伏,克敌之喉,就同如芒在背,而且这人向来不计后果,是那种杀人之后还要挖人祖坟的狠辣角色。”

陈铮皱着眉头,有些不解其意。

纳兰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卫澈入京遇袭,这件事显然是有人在背后谋划,而从一开始,我就没想往北齐身上泼脏水,江秋寒不至于为了一个平王府冒如此大的险,原本我以为会是卫玦,又或者是亡国之人牧笠生的手笔,但后来一想,卫玦没这样的魄力,牧笠生没这样的理由,毕竟数年之前圣上一封书信请他出山,牧笠生拒绝之后说了不会做危害西夏朝廷的事,像他这等人自然会说到做到,而今一看倒是有可能是李显彰的手笔,平王府一府满门,无一活口,算算时间,平王入蜀的年份,跟李显彰不见踪迹的年份前后差不了太多。可能是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过就此看来,似乎李显彰跟北齐也是有着些许间隙,投身李怀有几分立仕的意思,只不过这份心思究竟是找事居多还是立志居多还得多看看,因为李怀的那位女婿若是个封疆大吏还好说,一个藤萝一般的庙宇能容不下那尊大佛?等看看李显彰的动作在走,若是有他盯着谢长亭,对于朝廷来说是个莫大好事。”

“还有据北齐的谍文来报,前些日子有个年轻人在谢长亭府里长住了下去,而且出入皆是带在身边,似有衣钵之意。”纳兰换了一口气,然后叹气轻声说道“听人说这位年轻人姓周,是尚书周东年之子,原本金陵的麒麟儿,周彦歆。在外游学二十载未归,没想到这一归,竟然去了北齐。”

陈铮越听越是不解,不知道纳兰说了这么一大堆的用意何在。

不过好在纳兰没有让他等太久,径直说道“一直都是北齐在给西夏使绊子,礼尚往来,也该给北齐堵一会心了。”

陈铮手上的动作一顿,沉声问道“何为?”

纳兰打着机锋笑道“君上岂不知千金马买骨的道理?”

陈铮闻言之后便陷入了沉吟思索,青衣纳兰也不急,小口小口喝着莲子羹,像个世外之人。

也就是一瞬间,陈铮幡悟说道“你是说礼部?”

纳兰笑道“然也。”不过这一抹本是干净的笑容在陈铮眼里却是有一股森寒之意,原来这位书生杀起人来比之徐暄犹有过之。

原本依照他的意思是通过陈烟雨给徐江南一份名单就好,当中之人皆是越党,又或者跟越党有些不清不白的关系,但看面前人的脸色,似乎是要满盘清洗,不过这样的做法的确能迷惑住北齐,事出反常必有妖,北齐自然要摸一下底,到时候随便透个风声出去,说是为了给周家那位遗子看的,等以讹传讹到北齐的时候,少说也能在北齐的官场引起不少的轰动,就算谢长亭目光如炬,估摸着也得花点时间将这股情绪给压下去。

而且如此一来,严骐骥那边也好说,毕竟死的不止越官一流,还有西蜀道一带的官员,也能给严骐骥一副天灾的假象。

只不过这般做了以后,怕是要把这徐家子往死里面坑,至少在西蜀道和江南道,他是别想再有个替他说话的人了。

而始作俑者的纳兰在说完之后,却是闭目养神,将包袱推给了陈铮,若是陈铮不点头,这话也就等同于没说,只不过这位青衣大学士的养气功夫实在过人,面色不改等着这位西夏第一人的批文。

陈铮则是用手指有规律的敲着石桌,许久没说话,大约是半柱香的时辰,陈铮呼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准了。”

……

与此同时,金陵城里,不知道从哪家酒楼开始传出徐家子进城的消息,更有甚者还说就在紫金楼的白云间,只不过话虽如此,却没人傻乎乎的去打探情况,至于为什么?

西夏朝廷唯一的异姓王爷包了整个紫金楼在陪一个年轻人喝花酒,这个解释骄横不骄横?



第三百四十九章 棋秤不了国手,便当武夫

徐江南自然不知道纳兰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他其实手上也有一份名录,是卫月给的,关乎当年她能查到的点滴,当中魏攸算是为首的几个,只不过徐江南不想再和陈铮扯上半点干系,所以才想着划清界限,所以这一次在外人眼里有些许拉卫澈下水的意思,毕竟以他的名望,对上西夏朝廷,怎么看都不够,尤其西北一事知情人少之又少,也就少数几位知情人好奇徐江南是如何破的局,江湖当中更多的只是知道他是西夏徐暄徐将军的遗子,一个小八品的江湖剑客,能拿出手的事迹似乎只有卫城一事,这就敢和朝廷叫板?一个卫家就能拿出几位九品的宗师人物,何况占了中原五州的西夏天子,后院怎么也该有几位镇场子的剑仙人物。

不过一旦拉上卫澈之后,这在江湖人的眼里就有不少看头,毕竟一个是朝廷新贵卫王爷,比上徐江南自然要尊贵不少,再者如今心思只要敏感点的江湖老辈,朝廷这一连串的动作摆明了是要动刀子了,嗅觉敏感的也都能猜到是西蜀道出了问题,这个王爷算是安人心用的,至于出格的事情,估摸着也不太可能,而陈铮敢这么放任卫澈的缘故也在这里,卫澈施压的表示可以有,但要真的逾矩了,那就过线了。

恰恰徐江南摸准了这个底线,也不会让卫澈呆太久,三日是极限,再多估计陈铮也要赶人了,毕竟偌大个西蜀道,是需要一个真的卫王爷去镇场子,而不是由着他在金陵胡来,但这三日,已经让金陵这潭死水掀活了起来,礼部先死一位侍郎,朝廷上下议论了数个时辰,却封出来一个蜀王,朝廷一副磨刀霍霍的样子让卫澈入京,本就有风云突显的嫌疑,而今倒好,雷霆未起,先下朝露,让卫澈捡了个大便宜,第二日传闻卫澈离京,许多朝廷百官松了口气,可朝议之后,又一位侍郎死在家中,比之前者就要温和许多,白绫当架,有自杀嫌疑,却没有自杀的理由,尤其紫金楼白云间的架势也没撤掉,这又让那口刚送下来的气又吊了回去。

他们为官几十年,除却当年徐暄和皇后一事,他们几乎没见到陈铮示弱过,但这一次死了个侍郎也只是口里追究,实际动作也就是调兵入城,其实已经有了示弱意思,尤其这一个王侯封出去,在某些方面已经给了他们一种错觉,就是卫澈和皇家联手坑杀他们的意思,再加上一个不问不顾要拿越官开刀的徐家子,更是雪上加霜。

唯一好在死的第二人是西蜀道的人,而且在第三日紫金楼白云间的仗势算是下来了,一位面如冠玉的公子大摇大摆下了楼,脸带春风,不过这一番倒是让淮河边上的姑娘伤心了好久,这么个大金主这就要走了,她们其实都知道这位王爷身上已经有了婚约,西蜀道的书香小姐,门楣高的可怕,别说为妾,就说春风一度,名头在这金陵怕也是要水涨船高,瞧瞧紫金楼那位姓夏的姑娘就知道了,这几日都是她在侍奉,虽说卫澈走了,一样有人趋之若鹜,都想看看被西夏王爷瞧上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样的姿色。

卫澈离开以后,徐江南在紫金楼多呆了一日,不是他手软了,而是他在想一个问题,是在礼部右侍郎沈府里遇到的,沈钧汜是西蜀道的人,也是原来唐老爷子的门生,二十年前虽然说沈侍郎有些人微言轻,可一样是默然不语,和衷共济都做不到,算什么桃李门生?不过在他进门的时候,沈钧汜似乎是有所预料,先是疑惑的看了一眼他背的剑匣,紧接着轻声问了一句可是姓徐?

徐江南原本是想着瞧瞧这位侍郎的气度,毕竟十余步的距离,他若是想杀人,不说整个金陵,至少在这个沈府,是没人拦的下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他比不上陈铮,但要比之匹夫,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这位沈侍郎的作态着实有些出乎意料,而且瞧着也没有出逃的意思,他也就没急着动手,想看看这里面究竟有什么药。

以至于当时沈钧汜小心翼翼喊了一句贤侄,他依旧有些云里雾里。

而沈钧汜瞧着面前年轻人不做声的样子还当是他是默认了,心情舒畅,脸上也是一副得偿所愿的笑容,徐江南见状更是不知所云,好在这位沈侍郎没有故作高深,笑着说道“能称一句徐将军的子嗣为贤侄,沈某人这辈子也算够了。”

徐江南皱了皱眉,他不知道这位侍郎打的是何主意,却是换了一个话题说道“大人知道我要来?”

沈钧汜听到徐江南不轻不淡的语调之后,似乎也是觉察到自己有些失态,缓了缓神,有些失笑,他虽说是西蜀道的人,却不在西蜀道为官,跟着唐老爷子做过几年学问,然后在越地为官,但对越官一流并无太多好感,不然也不会只是县丞一流,等到徐暄入东越,给西蜀道的人长了太多脸,尤其是他们这种异地为官为臣的,要说当年的意气风流,大抵也就两人,一位李闲秋挥剑敢斩山,还有一位就是这人间的徐将军了,提兵敢灭国,他们这类见证过的人,尤其那会还年轻,如何不心潮澎湃,就连如今回忆起来,也是念念不忘,这会见到后人,听到徐江南的问话,轻笑说道“沈某愚钝,不知道,但能猜到。”

徐江南还未来得及说话。

沈钧汜笑着说道“二十年的官场摸爬,咱们这个天子的心性,就算看不透,但如果猜不出来,沈某也就白活了。”不过继而沈钧汜话锋一转,又是说道“这两日白云间的势头是你的手笔?”

徐江南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是补充说道“还有魏府血案。”

即便沈钧汜和魏攸不对路数,但提到此事,还是闭了闭眼,小声念叨了几句,怎么说也是逝者为大,笑容敛去赞赏说道“以前徐将军借势平江湖,而今贤侄的手段却是青出于蓝,徐家甚幸,西夏甚幸。”

前半句听着还没什么,等听到后半句的时候,徐江南便变了脸色,他取礼部的原意本来就是想和陈铮,和西夏划清界限,不管怎么说,徐暄是死在陈铮手上,还有李闲秋,更是成了陈铮稳政的垫脚石。

沈钧汜显然也是瞧见了他的面色,有些轻叹说道“你不想和西夏搭上关系是应该的,徐将军有功与西夏,却不得善终,于情于理都是西夏欠徐家的。”

徐江南没有作声,这番话若是别人来说他可能听得进去,但在此情此景的时候,他有些小人之心,觉得是眼前人有活命的想法在内,特别是李先生常跟他说与官场人交涉,必须慎之又慎。

沈钧汜察言观色多年,这份本事比之徐江南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如今徐江南初登九品,在金陵的这几天锋芒毕露,有些神色也不想过多掩饰,沈钧汜见之了然于心,于是说道“贤侄以为西夏朝廷不过问魏府血案一事是因为你和卫家联手施压所致?又或者说是天子对徐家的歉意所然?”

徐江南凝了凝眉头,“难道不是?”

沈钧汜笑着摇头,“天家无情,即便真是对徐家有愧,当今天子也不会让步,如此为之,不过是有所图谋。”

徐江南咀嚼了良久,还是没有理到头绪,有些期待的看了一眼沈钧汜,谁知后者摇头笑道“天子想法,岂是沈某能看破的,就像二十年前,沈某觉得这西夏朝廷,谁死了都不奇怪,唯独这徐将军死不得,也不会死,可谁知不照样是一封黄书去了燕城。

因为你爹是算是孤臣,凉州许多人或多或少受过你爹的恩惠却从来没有以徐家门生自诩,他的依仗就是天子恩情,而且纵观上下几千年,孤臣之死,无非天子失势,可二十年前的西夏却是得势的一方,所以这一点沈某人至今也看不破,也不懂,不过二十年后来看,沈某眼界太低,还是看不破,但知道你爹死的值,因为比起二十年前,如今的西夏要富庶太多。”

沈钧汜望着午后从窗纸缝隙透过来的岁阳说道“你别以为是沈某怕死才有此言,你信不信你前脚一走,天子的使者便会过来,我一样活不长。”

徐江南默然不语,这种可能性听沈钧汜这么一说,十有,再到听到沈钧汜的下一句,徐江南算是默认了下来。

“李怀李刺史就是前车之鉴。”

沈钧汜突然站了起来,绕过书桌,朝着徐江南一揖手,就如同前两日刘权一般一揖到地,因为屋内烧有檀香的问题,阳光透射过来也有几缕光束,正好落在沈钧汜手袖里的白绫上。

徐江南心弦一紧,握紧剑匣的手就此松了开来。

“沈某当年求学于唐府,可日后所为却愧对唐老,门下无脸再回西蜀,可十数年寒窗,总得有所作为,二十年前徐将军身死,二十年后沈某才窥破这是徐将军设下的一局,不过犹似管中窥豹,只是知道如今天子有意杀越,让朝廷换血,过了这个青黄交接的局面,却不知其所以然,至于详细,更是不解,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国士手段。”沈钧汜怅然说道“沈某自然不惧一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而今圣上和徐将军觉得沈某之死可为天下饵,沈钧汜愿为砖瓦,虽死何妨。”

……

后来,徐江南还是没有下手,退出沈府不到两个时辰,便在白云间听到了死讯。这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典范?还是真的愧疚于徐唐二家,徐江南想不通,不过对于这个黑锅,他背的并没有负担,想必沈钧汜那一揖也有这当中的理由,知道这是沈府最好的出路,因为有李怀的投石问路,死一人,活一府人,至于沈钧汜说的局,就像陈铮前些日子点到即止说的那般,一直在困惑他,难道徐暄当年真的因此布局,陈铮只是顺势而为?又或者只是陈铮的瞒天之计,因为无论怎么说,西夏的目的都只能指向北齐,而他要看的是其中有多少是徐暄的意思。

徐江南望了望因为夕阳渐斜而显得金碧辉煌的宫门位置,眉头紧锁,而且听这位侍郎说,方家也同纳兰搭上了干系,他不相信这位大学士不清楚徐方两家的矛盾,但这一方面卖个人情给自己,另外一方面又把方家带入朝廷的做法他看不懂,尤其是作为局中人,如此困惑的事不在少数。

他揉了揉眉心,第一次有泥潭深陷,举步难行的苦楚感觉,以前在卫城的时候,那些世家暗地争锋,他游刃有余的处在当中,现在想想,他还是在奇货可居的位置,坐在墙头笑看东西两家博弈而已,而今来金陵仗着九品修为和陈铮一干人博手腕,有些事倒是可圈可点,细想之下,却是操之过急,就比如在礼部一事上,的确是当了陈铮的刀子。

他呼了口气,静下心来,一直呆到入夜以后,紫金楼的人也知道这白云间住了个惹不起的主,毕竟是能和卫王爷称兄道弟的人,如此也就没人上来打扰,尤其在有人传言上面的人是徐暄的后人之后,更是张大眼睛,避之不及。

等到星辰渐稀,徐江南这才提着剑匣从窗户上一跃而下,杀人去了。

以前他把自己当做一个儒士智者,觉得能看破朝局,自然也就知道进退,知道什么事可为之,什么事不可为之,而今到头却是发现原来自己还是棋子,怎么都跳不出人家的手掌,于是徐江南也不多想,武夫就武夫,何苦舍长就短,李先生智绝天下,当初不一样有过斩山的莽夫动作,他来金陵所谓何事?其一不过寻仇,其二不过替李先生讨个公道。

如此便可,也仅仅是如此便可。



第三百五十章 天公不作美

小半个月,从悬空的尚书位置开始,大到两位侍郎,然后郎中,员外郎,小到主事,副主事,只要和当年之事搭上关系的都被徐江南光顾了一遍,当然有些是徐江南自己动手,有些是谁动的手他不清楚,去过的府邸总归是死了个通透,整个金陵噤若寒蝉,尤其越官一脉,更是人人自危,好在这股子情绪并没有在朝廷漫延多久,严骐骥上书施压,原本奉皇命入城的兵马这会才开始躁动起来,全城的恐慌情绪算是散了不少,不过如此一来,便有许多有心人开始谈论这幕后的凶手究竟是谁,有人说是北齐的刺客,也有人说是那位在戈壁屠城的白衣侍诏,自然也有风声说是徐江南,只不过担着徐暄的名头,这点风声不算大,怎么说也是二十年前的秘辛故事,谁知道说出口之后会不会殃及池鱼。

而这些兵马在城里晃荡了两日之后,便将秦淮河给围了起来,再是蠢的人也是知晓这道兵锋剑指紫金楼,指着那位跟卫家王爷呆了三日的年轻人,等兵马将紫金楼围起来之后,人群皆散,也就成了这么一片无人的真空地带,被围了以后,徐江南也不出去,兵马也不敢进来,一度僵持,只不过这样的事算是给金陵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人厉害能厉害过朝廷兵马,李闲秋斩了山不一样没留个全尸,而且人家李闲秋几品?你不过是背了一个徐家名声的后生小子,两者的可比性也就只有一份轻狂,不过有这么一个想法的大多也是同龄又或者大不了多少的青壮男子,至于年长一点的对此也不做声,只是老老实实做着本分事情,偶尔也抬头看一眼秦淮方向,有些唏嘘,这番备战场面倒是很容易让他们想到二十年前,那会这里还不叫西夏,还叫东越,那会金陵兵马更甚,墙头上密密麻麻的人头就像蚂蚁一样,他们那会也是有抱负的年轻人,也喜欢附庸风雅高谈阔论,尤其在听到西夏南下以后,虽说觉得东越的日子到头了,却也不相信徐暄能在一年半载内就打到金陵,可结果呢,大相庭径,不仅一年半载灭了东越,又在一年半载内入主了西楚,除了目瞪口呆,也就只有佩服那位徐将军的诡异手段了,而今眨眼就是二十年,这名当时喧嚣一时的将军入了土,倒是后生小子又冒了尖,这一次,这些经历过世事的半百人士却学乖了,不开口,天晓得最后是个什么结果?时不时能眯着浑浊老眼看一眼秦淮,一辈子能见证斩山,断江,灭国,敌万军,心满意足了啊。

秦淮人散了以后,对徐江南来说并不打紧,他附在窗柩上,双手撑着,仰头看着一片白一片红的云雾发呆,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

金陵百里外,白崖城里一家连酒旗都没有的客栈内,有位女子一副和徐江南一般的作态,只不过徐江南望着西边,她望着南边发呆,背后一位身形消瘦的女子,眉眼精致,脸上一股病态的白色,这会虽说要入秋,却依旧还在盛夏的日头上,但那名单薄的女子却借着热茶暖身子,一杯热茶下腹,女子像是有了点精神,朝着前者说道“都到这里了,真的不进去看一看?”

前者闻言收回心神,回过头佯怒说道“才不去看他,死了活该,两个人真是气死我了,一个仗着李先生的名头去看自己相好,大义凛然让我管不着,另外一个千说万说不要招惹这件事,结果倒好,两个人在紫金楼喝了三天三夜的花酒,好兴致啊,现在一个骑虎难下,另外一个自身难保,方轩这些年被朝廷压着,手腕掣肘,但不代表他是个没心思的人,尤其被压了这么多年还是这般卑微姿态,不就是想和朝廷搭上线,现在好了,想睡觉还有人递枕头。这不是放虎归山了嘛?!当真气人。”

后者闻言笑道“是啊,死了好,免得下一次又劳烦我们的卫大小姐千里迢迢的又跑一趟。”

卫月脸上一红,跑过去摇着沈涔的手臂晃个不停,眼珠子一转,娇憨说道“姨,可别让他就这么死了,他死了自己倒是一了百了,欠的人情呢?让活人遭罪不是?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了!”

沈涔听到活人遭罪四个字,神色又低迷了下来,感叹说道“活人遭罪。”

卫月看见沈涔的神色,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手上动作也是停了下来,轻声说道“沈姨,对不起。”

沈涔摆了摆手,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对不起的,本来就是事实。他走的倒是潇洒,却让我来替他了却牵挂。是遭罪啊!”

卫月缩了缩神色,小声斟酌道“也可能是李先生猜到了姨的想法,想让姨活下去,这才……”

沈涔并无丝毫压力的瞪了卫月一眼,后者赶忙用手捂住嘴唇,眨着眼睛以示无辜。

沈涔回过头,伸手去端空茶杯,卫月见状连忙提壶倒茶,沈涔愣了一下,却没有制止,等喝了一口以后这才说道“你啊你,真是近墨者黑,认识那小子才多久,手眼圆滑像个俗世人了。”

卫月浅浅一笑,不做声,其实这话在她听来是让她有些心喜的好事。

沈涔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说道“闲秋这辈子做事都没有章法,也就没人能看出他的心思,而今连你都能瞧出来,我怎么可能看不穿,可实际上看穿了又如何,他这招是阳谋,想着跟那东越娘娘双宿双栖,让我替他看着徐家这小子,还有小烟雨,这两人打小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过活,一个无父无母,一个是爹杀娘的惨绝人世,都是苦命人,他放不下,却让我来担着,也是心狠啊。”

卫月敛着神色,想插嘴,却被沈涔打断说道“所以他走的时候跟我说对不住我的下辈子再还,实际上他下辈子也还不了,得八辈子,十辈子我才放过他。”

卫月抿着唇不说话。

沈涔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原本姨带你北上本来就是想把担子给你,可后来一想,这么做不厚道,你喜欢徐家小子,若他有意也就算了,可若是跟闲秋一个性子,我是黄土一埋不管身后事,这不是把你往姨这条不归路上推?这条路,姨也走过,知道有多苦,所以这种事,姨干不出来。不过这事现在却提不了,好歹也得等到他把手头事给做完,到时候这个恶人,我来做,小烟雨是我带大的,我的话应该也管点用,到时候不说名分,定然让那小子给你一个交代。”

卫月扑簌扑簌眨了眨眼。

沈涔捧着茶水走到窗户旁边,喝了一口暖身后笑道“不过姨现在还是好奇,西蜀道那么多的青年才俊,就没有一个能入你眼的?非得吊死在这一棵树上?徐小子姨怎么看模样也不是很俊,倒是那副臭脾气,跟闲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卫月脸上一红,气急败坏咬牙切齿说道“说来就更可气了,谁说他好看了,在西蜀道遇见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他不是个好人,而且姨,你肯定不知道,他当时还帮一个傻子缠着我,让我好不难堪,那一会,要不是怕暴露行踪,说不定,哼哼……”卫月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手起刀落的狠辣样子,可是一会儿,卫月自己又收回手,眯着眼像个狐狸一般说道“但是他丑归丑,谁要他丑成我喜欢的样子了。所以这辈子啊,我就缠着他了,谁让他让人那么缠着我的。这就叫善恶终有报。”

卫月说的理直气壮,其实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理直气壮。

沈涔掩嘴轻笑,望着客栈下面络绎不绝往南过去的赶马侠客,背囊书生,偶有思量。

卫月说完以后自己也是傻乐,笑了一会似乎又变成了当初那个毫无心机的姑娘,轻言说道“姨,他不会有事吧。”

沈涔唉声叹气,小半会之后说道“闲秋那封信你不是也看过?西夏这位天子,所图甚大,明面上是东越遗臣,实际上不止,除了暗地的北齐,他要收拾的还有那些千年世家,这里的千年世家跟你们卫家不一样,卫家处在江湖,几百年来也就你爹当过一个卫城候,你哥也就是半吊子的异姓王,可入主凉州的太原王氏,在江南道那边的兰陵萧氏,还有金陵周边的琅琊王氏,这些不一样,世家之累,如头上悬刀,西夏无论是以前的迁都,还是后来的科考,都是为了让百姓有晋升一途,不然就凭当初太原王氏在凉州朝廷占了半壁江山的本事,西夏这位天子发号施令能不能发出凉州都还是二话,而且百姓和世家或许是天生死敌,一个将相无种,一个将相有种。

但给这些人动刀子得十分小心,跟东越这些树倒猢狲散的遗臣不一样,这些人逢迎的是家族利益至上,要是哪里亏空了,族中老人一指,不用多说,这后生小辈就上去用性命填坑了,填满为止,打虎不死,必被虎伤,这些世家的反扑,可是要伤朝廷根本的,金殿那位怎么可能答应。

唯一的办法就是挖个坑,挖一个连千人万人都填不满的大坑,等着他们上钩,不用三个,只要有一个就行了,杀鸡儆猴。

徐小子就是那个饵,而且是个很成功的饵,在卫城就把北齐的人给勾出来了,而今能把世家的人勾出来不奇怪。”

卫月皱了皱眉头,她能听懂前半部分,也能听懂后半部分,唯一就是二者当中的联系,她想不出来。

沈涔看着卫月笑了笑说道“原来症结在这里,太原王家这些年放权不少,暗地里不说,至少明面上争权之心少了不少,不然凉州刺史这个头衔,也落不到李怀头上,估摸着是铁了心要跟陈铮一条船,琅琊王氏倒是有争权的心,可就在金陵眼皮子底下,又是原本东越的世家大族,朝廷的班底不厚,他敢冒着大不韪来动小心思?但是兰陵萧家不一样,跟你们卫家差不多,兰陵天高皇帝远,虽说在江南道,可是离着北齐也不远,这些年首尾两端,没少折腾,大有上位的心思,一直想恢复到周王朝一叶九相的辉煌年岁,这一次西夏朝堂大清洗,这块大盘子,萧家不可能没盯上,这是我的想法,但是根据闲秋的意思是,萧家眼光更远,会盯着陈铮百年之后,西夏到如今也就一个公主,到时候无论是谁坐上龙椅,想必跟这位公主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尤其是辽金使者来西夏已经半载有余,也没见陈铮松口,除却父女之间的情感,自然也有百年以后的意思。”

卫月眼眸突然瞪得老大,犹如沧海明珠,嘴里却是喃喃说道“十几年后他要当天子?”

沈涔白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卫月,没好气的说道“以前我也这么想,但是闲秋只是在一旁笑,没说话,后来我才知道,那小子的性子就不是个当天子的料,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也许兴致来了,愿意在龙椅上呆几天,可兴致过来,天晓得他会去哪。”

卫月愈加不理解了,听沈涔的意思是天子有意成全徐江南和陈烟雨,可西夏的椅子不给,难道还要便宜外人?

沈涔像是看出了卫月的想法,叹气说道“这就是天子城府了啊,现在看是这样,过段时间看,徐小子没有利用价值了,谁知道会不会卸磨杀驴,把人砍了,然后把小烟雨许给了太原王氏,毕竟王阙这个长安令当了有几年了,也该挪一挪了。”

卫月咬着唇,一副同仇敌忾的悲愤样子。

沈涔呼了口气,望着金陵方向,言语痴痴,“可是除了当金陵的手中刀,他没得选啊。要说人,他孑然一人,卫家算是做到了极致,再往后的话别说徐小子要死,估计卫家刚到手的王爷头衔还得交出去,要说才智,他不过二十年岁,就算江湖走了几遭又如何?世事和朝廷能相提并论?一个是苟且就能活下去,一个是苟且都活不下去,或者又说他能算计得过纳兰?他不是一直想破局,不想当棋子?这番作为如何?非但没有出局,反而越陷越深。

再说武功,这个年岁上九品已经冠绝中外,不过也就是同等年岁来比较,可但凡跟那些江湖老前辈来对比,他还是不够看,你们卫家都能养几个八品九品,朝廷富有四海会养不起?而且据我所知,当初武评一出,西夏朝廷就找到过魏青山魏老前辈,只是当时老前辈一心想上九品,推辞了而已,可你总不能觉得任何人都能像老前辈那般无心权贵。最难揣测是人心。

只是当下,萧家的心思若是真如闲秋所料,那就会盯着小烟雨,若是小烟雨和徐小子走的太近,自然就会考虑到这当中是不是有猫腻,如此一来,朝廷前功尽弃。”

卫月疑惑说道“姨,你的意思是,只要他愿意配合朝廷演一出戏,这事就算过了?”

沈涔点了点头,不过随后又是苦笑说道“可惜了徐小子一门心思要和朝廷对着干,哪里愿意配合?”

卫月闻言起身就要离开。

沈涔赶忙叫住,“月儿,你要去哪?”

卫月转过头,一脸凄苦说道“这事我得跟他说,他有原则我知道,可朝廷要的是他的命啊,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当初在江湖怎么没看见他逞能装意气,如今上九品就觉得自己能耐大了,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不行,我得去金陵走一趟,我不能看着他死。”

沈涔拉住卫月的手,比她的手还要冷,等稳住卫月之后,沈涔这才苦口婆心说道“你过去也没用,你和他的事天下皆知,如今金陵只要有风过去,这些狡兔三窟的世家就会是一副观望态度。”

卫月急的踹脚,“沈姨,他这样做会死的。”

沈涔呼了口气,看着卫月说道“你这是关心则乱啊,闲秋在徐小子下山之前就把小烟雨送进金陵,如果小烟雨不愿意,想必闲秋也不会做这种事,如果当中没有发生什么,小烟雨会愿意成天对着一个杀母仇人?这金陵当中,站在徐小子这一边的,其实不止他一个人。”

卫月手脚渐暖,喘气说道“她知道会有今日这个局面?”

沈涔点了点头,苦笑说道“天公不作美,让好事多磨啊。”

……

青城山内,那个常常去齐云观的小道士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号,叫陈梅,是齐云观老道士给取的,起初小道士不乐意,后来听说是师叔祖给点的名,这才默认了下来。

这些日子小道士闲着无事,每日就拿着师叔祖给的书,一边推算,一边抬头发呆,也没人打扰,前几天的时候他还有些疑惑,后来听说是金陵出了大事情,很多人都过去看戏了,就连山上一些道心不稳的小道士也是下山看热闹去了,如此一来,本就没有多少香火的齐云观更是门可罗雀。

不过好在陈梅不在意,陈老观主更是不在意,活一天赚一天的活计儿,还多想其他干嘛。

一老一小坐在台阶上发着呆,一会之后,出乎意料的有个老人过来问路,陈梅皱了下眉头,却还是笑容可掬的指了方向,他知道那里住了个人,来青城山有一载有余,他也就是三五日过去送点清酒,平素并不打扰,这是赵掌教吩咐下来的事,他也就没多嘴过问。

等人过去之后,陈梅打趣说道“真是有趣了,往日齐云观过来个鸟都是稀罕事,如今却是来了个问路的大活人。”

陈老观主瞥了他一眼,严肃说道“别多嘴,今年年末不出意外你要跟在副教身边修行,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就行,得慎言。”

陈梅唏嘘了一下,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老观主,觉得这些时日除却推算,有事情可以做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姑息养奸

老人姓东方,在金陵也有点名声,不过大多却是幸灾乐祸的名声,二十年前一门权贵,却是海上云烟一朝倾,从云顶到深渊也不过如此,生了个国色天香的女儿,却相不中一个读书人,当了两三年的国丈,最后连门楣都丢了,反倒是那位当初相不中的年轻人,成了天下评的第一人,斩山截江,一件比一件要壮阔波澜,此事也就是成了前些年茶客口里的笑话。

不过这十多年的安定生活,这件事也就渐渐被人遗忘了,东方老爷子也就守着原本不大的府邸,连大门都不曾再开,也没人上门,几个奴仆安安生生护着院子,觉得也就这样了,可谁曾想到昨天夜里府上来了个人,拿着金令,这些仆人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内心激动,脸上却是不露声色的将人迎进门来,但私底下的眼神交流却是少不了,也能看出彼此的激动意味。

尤其在皇使走了以后,看着老爷坐在花厅里,捧着茶的手都在颤抖,想想应该也是一件大事情,东方家的门楣有望了啊。

可实际上,老家主想的没那么多,尤其在两年之内见证自家从兴盛到无人问津的落魄场面,这么大落差感都经历了,还有什么承受不起的?想来想去无非就是那个离散二十多年却毫无音信的儿子。

老人一步一步踩着落叶,从昨日听到消息为止,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闭过眼,以至于出门都是蹒跚走路,在下人看来,这是给圣上看的诚意,其实只有老家主自己知道,他只是怕这是一场梦,就同许多人喜欢掐自己才能获得的真实感觉一样,只是老人做不出这样的幼稚举动,他只能通过走在厚重的青石板上,走在阳光下,通过脚底的厚重和阳光的暖曦来给他真实的感觉,越走越快,只不过在齐云观问了路以后,却又是慢了下来,尤其在竹林转角之后看到一方小竹屋,心情愈加激动,脚下却有千斤。

当初女儿的婚事除却有赌气味道,可若没有他这个当父亲的在背后推波助澜,也不会这么快的顺理成章。只不过这番作为却是让他如同丧子,东方越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二十多年,了无音讯,早年时候还听说过在青城山出现过,只是等他得知消息再过去的时候,人影全无,后来他循着这条线索找过,寻迹找到了桃花观,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自幼灵慧,还乔装打扮了一番,不过等伪装成香客上了桃花观以后,年轻的道士倒是有一个,可惜姓吕,也不是他要找的自家儿子。

失望的次数多了以后,在遇见这种事也就会有迟疑态度,可昨夜来的人是宫里身份,他在陈铮入金陵的时候见过,也不容他多想,让他去青城山请一个人,他当时还苦笑了一下,二十年前他的身份,要去青城山请一个人不算难事,可如今他的身份,别说请人,就算是见几位偏门观主,也未必见得到,他这话是实话,只是搁在现在有求官意思,但是实际在老家主心里就是不想平添麻烦事,至于官场方面,更是不想掺和。

来的这位公公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主,更加不用说早授机宜,只是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请的这位道长姓东方,老家主便嘴唇哆嗦,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微微抬头迟疑的看了一眼宫内人。

公公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东方炆老泪纵横。

站了数个时辰,东方炆一直在措辞到时候该怎么开口,可惜站到了日头偏斜,他也没想出最好的措辞,反而被凉风一吹,便有些昏昏沉沉。

东方炆一手撑着绿竹,一手扶额,等到昏沉感觉消散之后,将要起身,便听到竹屋里一声轻叹,“来都来了,何惧一见?”

东方炆走到竹屋边上,“咿呀”一声推门而入,首先是扑鼻的酒气,紧接着才是昏暗的光景,有个人坐在竹桌边边上,处在暗处盯着东方炆,手却在桌台上散漫的转着酒杯,满头黑白相间的发丝随意束着,见人靠近后,手指一抖,酒杯“咕噜”一声就要往地上摔去,老道士回神之后一个揽月,借此收官。

东方炆嘴唇抖动,其实他并没看太清楚面前人的长相,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就是他的儿子,盯着眼前人好久以后,这才开腔说道“原来越儿老了。”

“岁月不饶人,你也老了,想来有二十年未见了吧。”道士起身后乐呵说道“先坐吧。”

东方炆环顾了一下四周,也没瞧见多余的凳椅,摆了摆手说道“算了,还是你坐吧。”

道士笑了笑用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哪有儿子坐着,老子站着的道理。”

东方炆眼神闪烁,没有再说什么,依言坐下,只是起先来的时候不觉得,这一坐下,便觉得有些腰酸腿疼,怎么说也是快古稀的人了,走了这么长时辰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锤了锤腿脚。

东方越率先开口说道“是朝廷要您来的?”

东方炆愣了一下,随后点头说道“是的,早年差人找了你许久,可惜毫无音信,只是没想到人就在眼皮子底下。”

东方越乐呵呵一笑,在门口随地坐下,摆了摆手说道“没来多久,一载不到,本来以为是死路一条的,没想到让李闲秋给猜中了,苏烟霞是个讲道理的人,可惜了啊,讲道理的人都活不长。”

东方炆顿了一下,将桌椅往门口挪了挪,斟酌了良久说道“还恨我?”

东方越喝了口酒,“往事过了也就过了,没有什么恨不恨的,嫣儿性子刚烈,早年的时候,没有那几句狠话,她也撑不了多久,不然也不会从城墙上跳下去,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给人留。”

东方炆满脸苦笑,这个儿子张口就是当年之事,摆明了就是耿耿于怀,尤其是他曾经当着两人的面说过一句话,想嫁李闲秋,行,要么跟东方家再无干系,要么就是等他死了。

在那会,他也是气火攻心,才有如此说辞,而在这之前,对于李闲秋,看不起是应当的,一个功名都没有的寒门士子,在他眼里,说是蝼蚁不过分,可要到嫉恨位置,远远不如,要不是女儿死活不依的态度,也不至于说出这等恶劣话语,就算他能等,皇帝能等?往后拖延一点时间可就不是这么个报喜的太监,可能就是带刀侍卫了,但是这些他这个当爹的不能说,整个东方家的人都盯着他,没有点强硬手段这么服众?

如此的作态在接下来两年三年里效果也是显著,东方家几近成了他的一言堂,两年时间权柄无一,就连二品大员见了他,也是恭恭敬敬一声国舅大人。

这些是他的苦衷,照理来说,这会能说出原委的时候,他又不想说了,就跟眼前人说的那样,往事乘风去,人死不复生。

东方炆二十年不见东方越,如今儿子跟他一般,两鬓白色渐显,花白相间,他怔了怔神,像是决定了什么一般,咬牙说道“以前逼着嫣儿入宫城,为父悔了二十年,如今却又要来害你,罢了罢了,东方家也就这么点家当了,朝廷要拿就拿了吧,咱们不去掺和金陵这点事,人活着可比什么都重要。”

东方越停下饮酒的动作,看了一眼老人,却又是轻轻叹息一声,过了二十年才懂这个道理,晚了啊。

东方炆又是依依不舍的看了几眼东方越,随后起了身子,摇摇晃晃说道“老夫这就回去,跟皇使说道,就说人老了,没找到人,也不想再找了。”

东方越手臂轻按,一阵怡人清风过来,将老人又缓缓按在桌椅上,无奈说道“这件事,就算宫里不来人,我还是得去。”

东方炆愣了一下,有些不解。

东方越笑着解释说道“二十多年前,嫣儿进宫的时候,我一股脑的觉得世家之事不适合我,想外出游玩一段时间,也是那会散心的时候遇见了一个老道士,姓黄,说要收我为徒,可我当时没答应,老道士也不意外,就说我以后会答应的,只是那会得我去桃花观找他,后来李闲秋出了事,斩了青城山白云峰,要拿东越王一府人给嫣儿殉葬,这事我就想啊,错在东越王不假,可李闲秋与我东方一家来说终究是个外人,一个外人尚且有如此情意,我这个当哥哥的也不能只是观望不是。

于是我就北上去了桃花观,那位道士就是黄观主,我求他出手救了李闲秋,我自然而然的就成了他的徒弟,只是救下李闲秋后,师父受了伤,临死的时候传了我一身修为,自己却长逝了,桃花观也就成了我的落脚之处。

其实我知道李闲秋是想死的,不然也不会在白云楼上跟徐暄落子,等着青城山的人来秋后算账。”

东方越眼神迷离,像是看到二十年前的场景,“在桃花观呆了两三年后,李闲秋下了趟山,再回来的时候,徐暄死了,他抱回来了一个婴儿,跟我说姓徐,爹娘都死了,又过了几年,他又带回来了一个小姑娘,说姓陈,也说爹娘都死了。

这两个人都是他给取的名字,说是叫江南烟雨,好记。”

东方炆心神微动,插嘴说道“徐江南?这人我倒是听过,大将军徐暄的子嗣?也就是困在金陵紫金楼的那吧?可陈烟雨?她是谁?”

东方越越饮越觉得酒味醇厚,笑着说道“她本名叫陈妤。”

东方炆嘴唇微张,嘴角胡子颤抖,愈加觉得不可思议。

东方越慢慢的靠向门柱,“这两个小娃娃,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也算小半个长辈吧,我们走过来的路,自然也就不想他们再走一遍,李闲秋是个有话往心里藏的人,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如果对宫里那位不上心的话,在当初也就不会出手相救。

至于徐家小子,多想了,他现在要想从金陵出去,还真没有几个拦得住,方家倒是能拦,不死不伤几个老人不可能,可偏偏这傻小子是个死脑筋,认情不认理的人,一个徐暄,一个李闲秋,再加上一个陈烟雨,想让他置身事外,可能吗?

可是这一关着实难过啊。”

东方炆若有所思。

“天上神仙随手一勾,对人间来说可就是缘分二字,唯一区别在于缘字的深浅而已。”东方越咧嘴一笑,“这小子心性灵慧当是天下少有,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话不是说说就算了,他过的了九品的鱼龙关,能过得了情关?”

东方炆愈加好奇,挑眉问道“什么意思?”

东方越拍了拍衣袖说道“直白了说,这件事早在李闲秋的预料之中,早年之时,更是让我将日后之事悄悄诉与了二人,当然不是以言相告,目炯炯而不寝,通之以梦兮,让他有所准备。

即便如此,李闲秋还是觉得不放心,毕竟男女之事怎么能一言而定,妄自猜测,说不定这小子就躲了,又说不定那女子下不去手,可但凡出现他一心求死的状况,还是护他一命的好。”

东方老爷子哀默叹气,若是以前,他可能会反驳,可有女儿的前车之鉴,情之一字实在难以揣测。

东方越回过头,看着老爷子笑了笑,“这小子给我送了几年酒,其实李闲秋不说,我也是要救他一救,不过就是在青城山上多呆了一载,让苏道长多睡了一年。”

东方老爷子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说道“既然要出手,为何之前……”老爷子说不下去了。

东方越顺口接道“给他借势?树大招风,物极必反吧,有卫家就够了,桃花观终究是世外之所。当然,这还是其一。”东方越望着远处,眼神深邃,“这其二嘛,就是朝廷,准确的说是金殿那位。李闲秋想让试试他的意思。

若是金殿那位想让他死,好办,我救了人,日后徐小子和陈铮必有相争,若是金殿那位不想他死,这当中可就是有余地可以商量了,当然还得看造化。

好了,如今当下明朗了,我也该下山去了。”

东方炆嘴唇嗫嚅,刚要起身。

东方越拍了拍手说道“如果喜欢清静,就在这住下吧,不打紧,寻常往日也没人过来,再者青城山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便宜不占白不占,而且这片风水宝地,可延年益寿得很啊!”

“不过就是。”东方越皱了皱眉头,随后有些难为情的说道“麻烦这些时日替我照顾一下院子后面的那头犟驴,它不爱草料,喜欢喝酒。”

说完以后,东方越喝酒下山。

东方炆哎了一声,再回头的时候听到一句话,瞬间泪流满面。“我真的不恨你。有时间去小妹坟前走走,她有点想你。”

皇宫内,原本的凤仪宫里呆着两个人,陈铮和纳兰,这也是纳兰这些年来第一次过来,陈铮在蒲团上盘腿坐着,纳兰在一旁双手插袖,闭着眼,不听不言不看,等了大约半柱香后,陈铮睁开眼,不喜不怒说道“说吧,什么事?”

纳兰睁开眼,事不关己小声说道“东方老爷子去了青城山,但是人没下来。”

陈铮起身说道“也就是说,这老子都请不动儿子?当真有意思了。”陈铮话锋一转,又是说道“只是萧家那边,委实是个孬种,风声一起,脑袋就缩到洞里去了,要不是听说萧家那个长孙在凉州镀金的时候见过妤儿一面,回家之后大吵大闹了三四天,说是非妤儿不娶,朕还真无从下手。”

说完以后,陈铮又是回过头,看了一眼香火弥绕的灵牌,温柔说道“放心,朕眼光高的很,那等子嗣想娶我们的女儿,白日做梦嘛。”

说完以后又是回过头,看了一眼纳兰,只见这位国士双目清澈,犹如明镜一般。

陈铮乐呵呵说道“不过此事,倒是你不厚道了,法子是你出的,反而要朕来背骂名。昨天可是被她们娘俩骂惨了。不过这样也好,那妮子这一年来可没正眼看过朕,昨日倒是看了。跟她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不亏,不亏。”

纳兰轻声说道“委屈陛下了。”

陈铮摆了摆手说道“圣人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受点委屈不过分。从别处赚回来就行了,就从这个萧家开始,一天天的不安分,怎么说也是西夏的人,跟北齐交头接耳的算什么,真当西夏的兵刀不利否?!

至于徐家小子,若是死,那就死了吧,她娘恨了我一辈子,她要恨,那就恨着吧,总比死了要好,尤其朕给她的那柄匕首是当年捅在她娘亲胸口的那柄,递过去的第一眼,朕就知道她认出来了,那眼神,巴不得将朕给生吞活剥了。”陈铮一边若无其事的说着,一边往门外走。

出了门,门外有个抱剑喝酒的汉子,陈铮目不转睛望着江莫,“你不能出手,即便你不是宫里的人,你也别想动小心思,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你敢动手,在你身边的那一位,你可就护不住了。”

江莫怒目而视。

“她娘我都下的去手,别说她了。”

江莫手上的剑鞘滑落,整个凤仪宫外摇摇晃晃,犹如地震。

纳兰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他只是觉得,这位几十年隐怒不显的天子,终究是忍不住要生气了,其实要他来说也觉得憋屈,就像之前陈铮说萧家人窝囊,其实何尝不是在说自己,二十年风光表面,暗地里却是如履薄冰,首先臣子争权掌权,再者又是治下世家阳奉阴违,若是清平之世,砍了也就砍了,倒了一个萧家,自然还有赵家,孙家挺身而上,可是如今,他得装一个盛世明君的样子出来,那随随便便一刀下去,可是送了西夏大半江山。可有了名头,这就不一样,能堵住悠悠之嘴,这才是师出有名。

纳兰天下望了眼宫外天下,姑息是能养奸的吧。



第三百五十二章 体面人

陈铮没有出宫门,只是站在内城城墙上,背后跟了几个人,纳兰在左后,御前都检点谢祈在右,而离着他们几百步的距离还有两个人,一人抱剑,一人蒙面。陈铮走到观望台上,双手搁在清凉的石板上,回过头打趣说道“谢祈,你打得过这二人吗?”

谢祈瞥了一眼紫金楼,又瞥了一眼在秦淮河上撑舟的老人,脸上一红,赧色说道“微臣打不过。”

陈铮哈哈大笑,倒没因为心腹将领的示弱而生气,反而打着机锋说道“打不过是应该的,你可知道这二人是谁?”

谢祈怔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拱手说道“微臣听说紫金楼里的公子是徐将军的子嗣,至于河上的那位老先生,微臣不晓。”

陈铮点了点头,眯着眼睛伸手指了指紫金楼上开着的窗户,笑着说道“他是徐暄的后人不假,可同样,他还是李闲秋的半个儿子,李闲秋也听说过吧,当年就在那楼上砍掉了青城山的白云峰。可除了这些,这徐家的小子还是剑侠魏青山的徒弟,也能折腾,从凉州跑到西蜀道,在卫城跟赵生徙打了一架,还活了下来,赵生徙何许人也?青城山的授命掌教,除却邱老先生,整个青城山也就他名分最大,本事自然也是不差的,不过他也没讨到什么好处,吊着一口气活了下来。

还有啊,前段时间凉州边城那块不是出了个大秦侍诏?当时整个朝廷都有些束手无策,可凉州的兵马一时半会又抽调不动,要不是这小子稀里糊涂给解了围,朕当下也很是头痛啊。

至于那位老先生,二十多年前咱们还没有南下的时候,这位老先生已经名动江湖了,姓卢,卢安,也是痴迷剑道的老剑侠,你现在才八品出头,人家老爷子二十年前可就半只脚踏进九品了,就连武评上也有一席之地,你可就差远了,不过你时间还长,路还有的走。”陈铮突然转过头,玩味笑道“朕记得当初在长安的时候,你在朕的宅子里喝醉了酒,可是说的要替朕杀蛮子,安邦国。那一会还记得朕是怎么说的吗?”

谢祈有些难为情,一手抱着红缨铁盔,一手挠了挠头。

陈铮呼了口气说道“不打紧,说吧。”

谢祈嗯了一声,这才开口说道“圣上说辽金的蛮子该杀,却不是时候,至于安邦国,那可是徐暄的差事。”

陈铮轻轻点了点头,“难为你还记得,没有忘本,好事,好事啊!”

陈铮突然沉默了下来,谢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但这句话就是原原本本的原话,他有些求助性质的看了一眼一旁的纳兰,只可惜这位文士像是在思索什么,并没有领会到他的想法。

约么半柱香后,陈铮回过头,无意当中瞥到了在百步之外的两个人,男的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抱着剑昏昏沉沉,像是宿醉未醒,女子则是纱巾蒙面,只是那抹恨不得给他来上一刀的眼神,倒是跟自家皇后有些像。

谢祈本来瞧见陈铮回头,一副授受机宜的样子,也是恭敬低头,等着听教,可是等了半晌却没听到零星半点,微微抬头,轻声喊了一句,“圣上?”

陈铮这才回过神,点头说道“谢祈啊,等京城事毕,朕放你去关外,男儿嘛,总得在关外闯闯,金陵这片水土好是好,就是太养人了点,也软了点,养文士还行,可养不了将军,只不过啊,平北将军的位置一时半会给不了你,谢安城当年都敢给徐暄使绊子,你去了讨不了好处,王愈的位置也不能动,王老爷子替西夏看了四十年长安,可是朝廷的老佛爷,用人别的不看,就看军功,别说你了,几年前朕想提拔一下王将军的孙儿,被老爷子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而今听说王家的小子还不错,在北骑军里当一名斥候,可你好歹也是御前三品,过去从斥候坐起也太委屈,朕刚才想了一会,要不去燕城于越那里?于越是个老油条,他家里那位小子前段时间记得朕还给封了个官,人不大,可是敢提着刀砍人的主子,跟他爹一个德行,到时候你过去给他当个副手?偏四品,这点委屈可以吧?”

谢祈爽朗笑道“微臣恨不得早去燕城,不然这手上的刀,都快生锈了。再者于将军治军可是一流,整个西夏谁不知道。能去学点东西,也能给圣上争点光,不然老有人在背后说微臣这个将军,是砍不了人的将军。”

陈铮闻言一笑,拍了拍谢祈的铁甲,“以前金陵要个将军镇着,因为有些个老臣子,恋栈不归也就罢了,还想用朕的头颅还一顶更大的帽子,今时不同往日,都是秋后蚂蚱,活不长的。

不过朕记得上个年头你家的小子也是成婚了?”

谢祈眸子一动,却是不露声色说道“圣上好记性,当时圣上还赏赐过这个傻小子。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福气。”

陈铮笑着摇头,“可惜了,朕还记得你说这小子喜文不喜武?本来你这个位置给谁不是给?便宜自家人不是更好?至于那些喜欢聒噪的老臣,就让他们继续噪着去,至于这些话,朕也听小太监说了不少,说什么你谢祈是朕潜邸时候的奴才,才有机会到此高位,朕当时也有杀人的冲动,后来一想也就算了,小太监说的也对,你本来就是朕从凉州带过来的,至于奴才?那是看得着吃不着的一个说法而已,妒忌罢了。”

谢祈神色激动,腿一弯就要跪下。

好在陈铮也不是个喜文皇帝,在凉州军营也呆过一段时日,手脚还算利索,赶忙托住谢祈手臂,“这一跪先记着,去了燕城给朕多杀几个蛮子就行。到时候若真的有本事,朕在三军之中再设一军,那枚将军印给你谢家也无妨,朕信的过。但是如果不行,将军令还是给你谢家,只不过你啊,就别回来见朕了。”

谢祈听到最后一言,脸上一愣,继而厉色满脸说道“若是杀不得辽金弃甲丢盔,谢祈愿以身代之。”

陈铮嗯了一声,“能活着最好。”说完以后回过头,看了一眼纳兰,见这位国士低头思索,他眯着眼笑道“这方家为了跟你沾点关系,可是下了血本啊,朕听说以前方家最早可是有三名九品,后来阴阳教南下的时候在方家打了一架,两边各自折了不少人?阴阳教去了两三人?冲了剑阵,最后方家三名宗师人物也是倒了两个,还贴不少八品小宗师?就此元气大伤。

细算到如今也有几百年了,这么说来,方家一个卢安,一个方轩,再加上百年前活下来的那位剑道宗师,至少是有三位九品人物?”

纳兰抬起头,点了点头,“应该是的。”

君臣二人这么说着,倒是背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轻哼。

陈铮不回头也知道是谁,也知道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笑他光在凤仪宫内就留了两个宗师人物守殿,其中一人还有从不惑往知命路上走的味道。

只是这位君主并没有理会,打趣说道“这人啊,还真是有意思,譬如朕,权掌五州,百年后也不过一抔黄土,可这些不入世的江湖人,动辄就是百年岁月,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长生之术?轮回之法?”

纳兰迷糊着眼眸望着紫金楼说道“应该有吧,不过圣上不是常说百年风流,百年风流,长生可不止百年,而且证道长生可没有青史留名的痛快。就如世间人只知西周,大秦与春秋,可不知江湖转眼的冬夏寒暑。微臣与圣上打个赌?只消三年,世人便不记得有白衣侍诏这么一人。但一定还记得圣上,记得西夏。”

陈铮乐呵一笑,也是望向紫金楼,“朕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不求百年,只求一甲子,世人能记住陈铮一甲子就够了。”

陈铮微微侧目,看了一眼已经空旷起来的秦淮河,他想看到那个撑舟的老人,只是肉眼凡胎,距离又远,这么使劲,实际也只是杯水车薪,不过也是突然,陈铮偏了下头,“谢祈,呆会你吩咐下去,若是此子从紫金楼出来了,五百人!记住五百人是极限,拦不下就放他过来吧。”

谢祈闻言哑然,在他看来,且不说老者能不能拦下徐家子,就算当真拦不下,他这位御剑将军怎么说也该抵死相救,还在思量的时候,陈铮的话语第二次传了过来,“朕的子弟兵可是用来守疆护国的,就算是死,也得给朕死在凉州,不是死在这里。”

谢祈浑身一震,坚定说道“臣领命。”

等到谢祈下去之后,陈铮缓过头,冲着纳兰古怪一笑,随即又是促狭说道“纳兰,你给朕说说这方轩是不是心意不定啊,若真是心向西夏,怎么说也该两个人一道过来。一个卢安照理来说应该能抵方家三分家业,可是还是不够重吧。”

纳兰笑而不语,心道三分家业还不够?就算真的有心西夏,也会担心卸磨杀驴,能用卢安过来投石问路,这块石头已经很重很有诚意了,只是这话说不出口,心上一动,借用戏剧里的一句说辞,纳兰摇头说道“方老爷也是一个体面人。”

陈铮一愣,随即大笑不止,“一针见血,有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公道

徐江南在紫金楼上其实在发呆,他在看斜对面的白云楼,传闻他爹当年在那里跟李先生对子,当然说这个是传闻的缘故就是落子具体并没有公布于众,毕竟这局珍珑并没有收入在《清谈拾录》里面,徐江南也没见过,他根据世人传道的说法望着那边角落,至于秦淮边上如今是什么状况,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原本想着针尖对麦芒,实际上反而把自己给困在了一隅,现在想来还不如做出一点癫狂事情,以前徐江南是活着,觉得天下间没有比活着最大的事情,因为想活着找到自己的父母,后来得知双亲皆不在世间以后,尤其是知道自己父亲是死在那般情况之下,心有悸动,顺其自然的走上了武道,但不知道那指引自己往这方向走的悸动是什么,直到李先生死了,他连李先生的遗信都不看,要执意南下的时候,那一刻,他才知道其实有比活着更大的事情,那就是为了什么活着。

从这一点上看,李闲秋在他心里的分量似乎已经超过了徐暄。只是一个生父,一个养父,在他眼里一样的恩重如山。

活着,总得有个目的,有个理由吧,不然还不如死了,这是徐江南南下时候坚持的。

而这些天,秦淮河安静的不像话,或者说金陵安静的不像话,就连贩夫走卒行货走商都是低声叫卖,可能是不想打扰到上层子弟看戏的兴致,又或者说是自己也想看看徐家遗子究竟能扇起多大风浪,因为徐暄可是春秋之上独灭二国的无双国士,只可惜昙花一现,以前做了亡国奴的骂归骂,可二十年来的安定日子,似乎冲淡了很多仇恨,再想着骂徐暄,张开口也说不出什么,难不成再回到当初叫天不灵的苦难日子?而今莫名其妙又出来个徐家遗子,与他们来说其实有种家里长辈看子孙的样子,尤其这些年赚了点银子,也听一些走南闯北的说书人说书,徐暄这一段以前在金陵是听不到的,近两年胆子大的就提提,没想到朝廷也不管,而民间喜欢听的又多,这才开始频繁了起来,不过也都是在一些上不了的台面上说,往来皆白丁,这样就算是意见不合,也不至于被人砸了招牌,最多红着脖子对骂几句,不伤身体。

那些有些地位的人,不管有仇无仇,有恩无恩,如今也只是摆着架势喝茶,等着看戏,都知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可就是忍不住好奇,也有很微弱的侥幸心理,毕竟都在看,有时候还会听到一些酒客站在徐江南一边,同气连枝,说这般快意,才是我辈江湖人。

可安静的日子就会让人平白想一些东西,徐江南也不例外。

他这十几二十年来跟人打交道,思前想后,似乎游刃有余,有些江湖老人的圆滑世故,一件事,就想做到尽善尽美,至少是尽人意,顺己意,有些恩怨,只要对面的放下刀,他似乎也能以和为贵的合席而坐,而到了金陵才发现,许多事没有转圜的余地,现在发现,他其实做不了大侠,也救不了一些人,至少像沈钧汜这样的读书人他救不下,做不到没心没肺,跟陈铮这种人较量起来自然也就落了下风,尤其当人习惯处事圆滑之后,就会患得患失,自然也就少了点锋芒锐气,可江湖里为什么有三十之后不入武的说法,一个是年岁到了,起步慢,别人自幼习武的到了三十也都小有心得,在想追,可三十年的差距岂是说追就追的,再一个就是心境问题,三十之前的心境如朝日,一股子老子天下无敌的目中无人,跋扈嚣张归跋扈嚣张,但是有着三十年河东河西的冲劲,等到了三十以后,性格沉稳,路见不平可能也要掂量一下该不该拔刀相助,掂量一下出手之后还能不能全身而退,再者也就是破境的问题,魏青山能在晚年入九品,其实运气占了很大部分,很多人到了八品的时候,年岁也差不多了,想着也就差不多了,尤其破境,不成功便成仁,卫家二爷从九品掉回七品,还有卫家老爷子破境失败径直就驾鹤西去,就能看到当中风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江湖人都想过去的坎,不过从云巅掉回凡尘,却又是很多人不敢尝试的理由,毕竟好不容易走到众人皆望的地步,若是失败,自然就成了众人的笑柄。

徐江南年岁少,可阅历方面比上同龄人只高不低,再者李闲秋原本就是想着先让他能在夹缝中活下去,毕竟这个才是谈以后的前提,可完事两边看,过刚则折,过柔则弯,但是照李闲秋的孤僻性子,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去刻意点明徐江南,只是穿花一般提了一句尽量别和官家人过早接触,剩余的由他去悟,这是最险的径,却也是最直的路。

因为你站在朝廷里去和陈铮谈,无论多么巧舌如簧,也不过人家覆手之间,生死也就红笔一钩,只有站在江湖上,天马行空,就算有些约束,也比不过庙堂,最不济还有跑路说法,其实很多事李闲秋已经很隐晦的交授给他了,但是徐江南这会只是觉得李先生似乎在什么时候提点过他,却犹如梦中人,零零碎碎串联不起来,只得发呆干想。

而这件事上,陈铮和纳兰却误以为徐江南想到了,因为在二十年前,李闲秋就已经掩饰了一遍,以前的金陵不是陈铮的,要乱才好,如今的金陵可是陈铮的心腹地,能不乱,自然还是不乱的好。

徐江南早知后觉,悟到了一半,觉得那就是心境,就像卢安来撑蒿来金陵已经有了数日,他也能觉察到那座金殿内还有两三位气息浑厚的老前辈,他也不慌不乱。

待到老人撑蒿过来,他这才回转视线,望了过去,一蒿一长竹,一布衣一草履,然后腰间挂了个酒葫芦,面色红润如何看都不像是个古稀之年的老者。

老人撑船的动作很慢,蒿行的也慢,等徐江南望过去的时候,老人已经停了手,蒿自然也就停了下来,卢安抬了抬头,看了一眼站在窗户边上的年轻人,眉目不算多才俊,但胜在明晰和气度,他虽然是方家的老人,但没和徐暄打过交道,只听过徐暄马踏中门一说,但怨念并无太多,如今见了徐江南的气态,不说折服,也是暗自点了点头。

不过依旧还是得刀剑相见,又是暗叹了一口气,他就此过来行路极慢,就是想着看这小子会不会知难而退,而今结果,显而易见。

顿了顿后,还是卢安先开口,“卢某早闻徐家有子,已然龙凤之态,而今一见,却是登过了龙门,初临九品,卢某本无所谓,可比年岁,让卢某汗颜之极,可既有龙凤之姿,何不退去?护百姓之聊生,江湖之安定。”卢安本来想说朝廷,可后来一想,这小子的爹爹可是死在朝廷里,到现在遗骨未安,只有一个草间堂,一座石像,提了朝廷,那不是连余地都没了?

徐江南凝了凝眉,随后又舒展开了,笑着说道“天下百年千年,纵观周秦之数,无不是以法强国,以儒治国,传道于人,可儒道之上偏谈一个孝字,小子不才,愿请教前辈一事,这孝字该如何写?”

卢安叹了口气,手腕拧了拧竹竿,再是说道“前人之事已成定局,何苦不休?”只是这句话气势上已经弱了很多。

徐江南见老者面色语气,知道也是属于那种江湖老好人,若是真的有仇,就光西夏朝廷板上钉钉的那一纸讨命诰书,他就反驳不出太多话语,而且徐暄死在燕城,又是自缢身亡,断然可以说是畏罪自杀,绝不可能让徐江南如此咄咄逼人。

徐江南平静说道“我爹之事日后自有公论,而今我来金陵不是为了我徐家满门,而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卢安皱了皱眉头,“何人?”

徐江南白牙一笑,朗声笑道“李闲秋,小子自幼被李先生收养于雁北,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大过凉山贺兰,可前些日子小子在雁北以北的戈壁上,却闻听有人拿先生的头颅招摇而下,如何心平,此来金陵,不为其他,就为公道二字。”

卢安顺口接道“什么公道?”

徐江南桀然一笑,先发制人,“杀人者,自古偿命也。”

一道身影从窗口破木而出,双手托着一剑匣,势大力沉的朝着卢安身下竹篙砸过去。

卢安在徐江南言语出口的一瞬间,面色一变,一句放肆便脱口而出。而今见人一言不合就提剑而来,收了收心神,手上竹篙一动,翩然退却百余步,与来之前的缓慢速度成了鲜明对比。

而徐江南见人退却但不收手,可能是憋气憋久了,这一剑匣依旧准确无误的砸在秦淮河上,原本平静的水面突然滔天大浪,水花四起。

徐江南一挥手,剑匣横掠拍在水滴之上,大珠落盘化成小珠朝着卢安飞掠过去,而他的身影却是紧随其后,“放肆?小子更放肆的时候前辈怕是没见着过。”

二人的对话虽轻,可整个金陵城里的人却听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就在城墙上观战的几位。

陈烟雨死死的咬着唇,一点点朱红血色溢了出来。

江莫抱着剑,又是心疼,又是叹息。

倒是陈铮面不改色,习惯性的想去扭一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扳指,等触及之后才想起来,原来这扳指送了人,而送给的那个人,如今却是要杀自己。

而身边的那位青衫谋士,犹如天上云,海中水,不动如山。不过稍许,这位谋士愣了一下,因为他听到身边人悄悄说了一句,“什么是公道?”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三秋

徐江南欺身而上,卢剑侠虽然是成名已久的剑侠,却没见佩剑,徐江南也没放松警惕,老者顺手一挥,一片水幕将水珠全数接下,徐江南破幕再出的时候,突然发现没见着老人的身影,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竹篙,在随着水波高低起伏。

徐江南踩在竹篙之上,屏神敛息,精神方面却是高度集中,忽然眼角一动,一脚猛然踏在竹篙之上,原本就不怎么结识的竹篙瞬间分裂,紧接着人影腾空而起,也是这会,一道不明晰的绿色长虹破水而出,一击未中,卢安的身影又是转瞬消散。

徐江南腾空而立,低头望着又是渐次平静下去的秦淮水面,波光粼粼,他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等的九品剑侠,恍如刺客一般,一击未中翩然退却,绝不给还手的机会,似乎就想着凭借着如此反复的招式来消磨耐心。

徐江南又是剑匣荡开一柄水剑,原本冷毅无趣的面容无缘故笑了起来,“常言道,水浅王八多,秦淮水不浅,也不知道王八多是不多,不过好在徐某在凉山习武之时,得魏青山魏前辈厚识,授予一招开潭剑法,而今试试,看看能不能断江劈河。”

说完以后,一掌拍在剑匣之上,桃木剑应声而出,徐江南顺手接过,一道随手剑花,瞧着架势就要挥劈而下的时候,徐江南愣了一下,气势全无,也不单单是他,很多识相的,有些眼力的,或者说是闻讯过来的江湖门生都愣了一下,毕竟之前的对招实在无趣,除却腾空飞起,瞧着跟三五品之人的打斗相差无几,本就有些失望,刚才听到徐江南的话语,的的确确有些兴奋,天下九品之人本来就少,何况相争,见之对以后修行自然裨益良多,正提起精神,睁大眼眸看的时候,这位年轻剑仙不但收了剑势,而且翻身回了紫金楼,大失所望。

不过也就是一会,这位新晋剑仙去而复返,提了两坛酒,附着的还有大笑声响,“都说好酒好剑好江湖,缺一不可,当年龙潭一剑,老前辈喝了三两酒,而今一剑,不知道又够老前辈喝几斤几两,小子先干为敬,先喝二两,老前辈随意就好。”说完仰头饮酒,满饮之后越加恣意,顺手一抛,一剑匣拍在酒坛之上,一道流光远遁,而自己却是盯着秦淮,清喝一声,二两酒气吐出,“断河。”

一剑血色,尤甚往出,气势浩大,众人只觉天地寂静,听不到声响,本能又觉得声响极大,大到超出了感知范围,手脚快的已经遮住耳鼻,手脚慢的便是心神一震,只觉鼻口有腥血缓缓溢出,而秦淮之上,流光溢彩,血色剑气犹如蛮荒,秦淮河水避之不及,甚至倒灌回流,原本的秦淮边上南北之水的落差平白到了二百余丈,已经超过了紫金楼的高度,只是罕见的没有四下流散,不然当年李闲秋没有做到的水淹金陵,怕是要二十年后重现,别说金陵,就连百里之外还在往金陵赶的江湖人士,平白觉得身上一寒,在抬头,瞧不见金陵,却瞧见一道银色瀑布倒挂天间,尤其这道瀑布越来越高,就像天地翻转一般,也是不免倒吸凉气,不过等到怔神之后,有些悔恨自己在路上的耽搁,一道结结实实的鞭花摔在马臀上,敢死一般奔赴金陵。

待到下流河床干涸,河床上一道深不见底的剑气沟壑,徐江南提着剩下的一坛酒,一口咬在封泥红布上,灌了一口,再瞥向站在河床上的老者,嬉笑说道“咦,还真有一个老王八。此言当真不假。”

说完一脚踹在剑匣上,剑匣嗡鸣一声朝卢安激射过去。

卢安手持竹竿,这会不退返上,他其实知道武道对决和疆场厮杀其实一个道理,徐江南携势掩杀而来,若是他一退再退,这就真的是丢盔弃甲,一泻千里了,再往后,就是一方追杀一方溃逃,连还手的勇气余地都没有,气势一说,想来一泄难在起,武道对决,自然也是。

卢安本就悬在河泥之上一离左右,这会一踏,原本的草鞋上却不沾河泥,但河床平白出现了一个脚印,老者侧身躲过激射过来的剑匣,又是一脚,借势再起,剑匣速度也是愈加之快,就在剑匣在河床上砸出一个浩大坑洞的时候,老者已经追到徐江南的身边,竹竿如枪,直接捅向徐江南的心口。

徐江南本就初上九品,意气风发,只是又碰到一件件的俗尘烦心之事,满心憋屈,就差一个发泄的地方,说白了,他无耻归无耻,却是假无耻,真要有心,一剑下去,秦淮分流,就像在边城见到的那人一般,遇人杀人,直到自己提不起剑,砍不动人,捅不穿心口的时候,一了百了,可那些朝廷百官,在他眼里包括陈铮,拿准的就是这点,遣散秦淮边众,却不遣散金陵人士,让他有心,却还是要兼顾两边民众,无论你是真的心狠还是假的手辣,只要百姓枉死,他们就能提笔诛心,在徐暄的草堂上再吐上一口唾沫脏水。

徐江南在吞一口酒,桃木剑入手之后,杀心本就厚重,再配一口灌肠酒水,脸上罕见显现出一抹跟温和大相庭径的笑容,“王八翻身,就不是王八了?”

徐江南一剑劈开脆弱竹竿,竹竿两分之后,老者也没有流出丝毫慌乱神色,反而手心向前,捏爆竹竿后端,往后一拉,抽出一把竹剑,老人避开徐江南一剑,站在同等高度之上,倒握竹剑,愠声说道“难道徐家人都这么目中无人?”

徐江南背对倒灌秦淮,望着老人,像是听不到他说的话语一般,只是死死的咬着唇,很是忍耐和艰难的吐出两个字。“让路!”

说道最后,尽然是咬牙切齿和乞求味道五五之分。

老人一个将竹剑握正,表明态度。

“不让路也好,那便去死。”徐江南饮气长虹,天地之间只见恍然平白压缩百丈,众人心头犹如被大石击中,闷声倒退,再看向徐江南的眼神,皆是骇然不语,包括与之面对的卢安,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才上九品不久的茅庐小子,会有如此之大的剑势,这般声势,怕有知命味道,只是老者确信徐江南气息盘踞在不惑之势,好在多年的武道砥砺,老者迅速回神,压下心中苦闷感觉,逆行提势,剑起回竹,原本秦淮下流的河床,也是竹林渐盛,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平白生了一片绿油油的茂竹出来。

徐江南势到巅峰,一剑而下,只不过这一剑下来,却是跟之前的利索厚重截然相反,反而趋向阴柔,轻飘飘的一剑,只是每当下去一分,天上雷霆炸响,等到剑势落下,天边一道手臂大小的闪电掠过,天地骤寒,也是突然之间,不知道是谁觉得脸颊一凉,伸手一抹,却觉得有些膈手,在抬头,惊呼喊道“下雪了。当真是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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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山最近门可罗雀,除却稍许诚心香客,太多的人都过去了不远的金陵,而在不到百里的官道上,有个老头子在一步一步的走,他走的很是认真仔细,似乎是怕踩到一只蚂蚁,又或者是不小心踩到一只草虫,背后不少江湖游侠拍马追过,生怕见不到这些江湖剑仙的神俊风采。

只不过突然一道惊雷传来,老人似乎被吓住了一般,停下了脚步,抬头见到秦淮水涨如山岳,而山岳之上又是黑云压城,他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说道“这个世道哟,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多半读书人。李闲秋啊李闲秋,你说的当真是不假。不过好在读书没读成鹰犬的读书人还是大有人在,以前听你说鹰犬鹰犬,听不太懂,可是当你走了以后,反而开了窍,这鹰嘛,是禽,这犬嘛,是兽,鹰犬鹰犬,不就是禽兽,要是我来骂,可就直白多了,圣贤之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自然当不得你说的能回味。

不过你要说纳兰,也怪不得他,生在俗世,谁人没有功利心,宫墙内的那块陵阳石,谁不想被刻在最高处的位置上,徐暄活着挡了纳兰天下的晋升之路,就连死了,也要拦路,叫人如何想的开。”

老者自言自语,不过等到体表生寒,这才回过神,紧了紧破烂道袍,又是一步一步往前迈去,不过这回,跟在青城山上小心翼翼喝酒不同,他大块畅饮,酒液都顺着脖颈流进了胸口,喝完之后,又拍了拍挂在身后的好几个酒葫芦,这才心满意足,念了一句,“用你的小师叔祖换这么几两酒,不亏吧,你大赚啊!”

——————

在凉山深处,原本徐江南初逢魏老剑客的草屋处,原本的草屋已经腐朽不堪,不过在这旁边却是又搭建起了另外一间草庐,一个老人坐在木阶上,望着南方发呆。

魏青山从戈壁离开之后,其实有一部分是觉得自己这个徒弟已经有青出于蓝的趋势,再加上卫月跟沈涔一路,卫敬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走江湖,这才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能不能摸一下知命的路数,可惜回来的时候,木屋已经被虫蛀的不成样子,要说毁了,又不太舍得,这才重新在旁边搭了一个,可房子堆好了,心思一时半会却收不回来,要说武道之上,能坑杀徐小子的人不多,但是担心还是得担心,毕竟在老人眼里,也就这么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徒弟,尤其年岁还不大,在结果没有出来的时候,天晓得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老人伸手摸了摸旁边的巨剑,心痒难耐。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魏青山还是起了身子,也对,那小子一人在金陵自己始终割舍不下,这种心态之下想去摸一摸知命的门槛,无非是痴人说梦,还不如去金陵给这小子掠阵,不过正要走的时候。

一声且慢从背后传来。

魏青山回过头一看,稍稍愣了一下,便想起来这人是谁,几十年前在金陵有过一面之缘,也仅仅是一面之缘,或者说当时这位老者还提点了一下他,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前辈,魏青山刚要开口,老者伸手制止,然后又用手点了点背后。

魏青山望了过去,见到一张稚嫩面孔,趴在老者的背上,眯着眼,嘴角溢着口水。

魏青山了然的点了点头。

邱玄笙笑了笑说道“方便借个榻?”

魏青山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老人将小孩背了进去,放在竹榻上,又取下身上道袍给小孩盖上,这才走了出来,出来以后,魏青山却是老老实实喊了一声前辈。

邱玄笙没有作虚,这句前辈谁说他都能心安理得的受下来。

老人看了一眼夜白剑,又看了一眼南方,这才说道“不放心你那个徒弟?”

魏青山乐呵呵一笑,爽朗说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前辈。不过魏某想知道前辈仙府何处,为何二十年前就能断定某能入九品。”

邱玄笙没有做作,走到魏青山旁边,用袖子扫了扫台阶,坐了下去,“说仙府不至于,小家小庙,至于断定你能入九品,那是因为你造化到了。不过……”邱玄笙话锋一转,笑着说道“有件事你得谢谢老夫。”

魏青山疑惑的皱了皱眉。

邱玄笙轻笑说道“天下评武评之上,可是老夫将你的名字提了上去。你说该不该谢谢老夫。”

饶是魏青山,这会也是轻呼了一声,试探说道“老仙人可是青城山邱道长?”

邱玄笙望向桃花观,“老夫是不是你口中的邱道长不清楚?不过老夫姓邱不假。”

魏青山连忙起身,抱拳说道“原来当真是老仙长。只不过让魏某人不解的就是仙长此来所谓何事?”

邱玄笙没有径直回答,反而问道“听说过王玄微吗。”

魏青山不解其意,却是实诚的摇了摇头。

邱玄笙点头说道“也是,术业有专攻,江湖人不知庙堂事,庙堂人不见江湖事,你不知道是应当的,可你总该听说过有人算了大周江山有三千年的气运一事吧。”

魏青山讶然说道“难不成就是这位道长?”

邱玄笙一笑而过,“他是老夫的师弟,这小子生性是个赌徒性子,他才是大道天选之人,真正意义上的知天意。他算定三千年后世人有春秋一劫,于是在三千年后收了两名子弟,长者姓谢,叫谢长亭,如今在北齐一人之下,跟着老夫师弟学了十年合纵之术,少者姓徐,叫徐暄,也跟着他学了十年连横之术,他在赌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能匡扶乱世,可实际上他忘了一句话,能独断者,故可以王天下,就同江湖人惜江湖人,可江湖人也都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强的那个,两个人之间自然会有纷争。”

魏青山蹙眉说道“于是有了后来的天下评?”

邱玄笙点了点头,“死徐暄一家,总比死千百万的百姓要好,只是为什么是徐暄而不是谢长亭,便又是另外一个原因了,青城山三千年宠辱不惊,除却自身修道以外,还有就是青城山算是一座聚灵大阵,下面锁着灵气龙脉,只不过这座大阵被李闲秋和徐暄两人合谋破了一角,灵气溢出,这也是老夫当初说你造化到了的原因所在,不然就凭江湖仅剩的那些气运,能出一个九品算江湖之大幸,但现在全没了,中原五座聚灵阵,被宁白衣一人尽数散去,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不知道算不算善始善终?

可对于徐暄,到后来老夫才想明白,有些事,人死算不得一了百了,死了一个姓徐的,还有姓张的姓陈的顶上去,这棋盘上只要落了子,定然是要走到收官的。所以我和他啊,都做错了。”

魏青山心里犹如波涛翻涌,不过好在也是活了几十年的老骨头,见过不少世面,面色平淡嗯了一声,紧接着回头疑惑说道“老仙长跟魏某说这些有何用?”

邱玄笙温和说道“老夫记性不好,这些事,不说,以后可能就记不住了,得有人帮着记一点,不过与你说了这么多,替老夫办件事可好?”

魏青山轻轻嗯了一声。

老人回过头,看了一眼内屋小孩,小孩手上还握着一柄小木剑,睡态憨厚,恋恋不舍说道“这娃娃资质不差,替老夫教他几年剑法?”

魏青山难得憨态一笑,“有仙长在,魏某怎么好献丑。”

老人摇了摇头,径直说道“还是那句话,术业有专攻,老夫也就活的时间长了点,这娃娃天生灵脉,带在身边对你破境有好处,再者老夫清了中原事,还得去北地一趟。中原聚灵几千年江湖再无豪杰,可北地数百年人人如龙,老夫闯下的祸,不能总让世人担待吧。”

这一下魏青山依旧没听太懂,但知道一而再再而三的退却,却不是美事,于是点头应承了下来。

老人开怀一乐,眯了眯眼,“还有一件事,你的那位徒弟,命中劫数可是多了去了,这天老爷其实还算公平,天下人有些人有福源,有些人有资质,有些人有气运,还有一些人有悟性,唯有这小子,得天独厚,占了两件,他爹一死,他就多了福源一说,四占其三,除却气运,这一劫只能说有惊无险,破劫的人已经去了金陵,而且还是你的那位相交老友,你大可放心。”

魏青山一怔,回神之后喜不自禁。

老人也是心情愉快,继续说道“等他回来,跟他说说,桃花观的两个人我都见了一面,齐红尘命是保住了,可灵根散了,在想要聚散离沙,没有几百年怕也是不成,不过桃花涧里的那缕魂魄,有长生和轮回护着,筑个金身,受点世间香火,几十年的时间估摸也就能再次修行。”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小,魏青山疑惑的皱了皱眉头,转过头。

却发现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十几年没有儿女情长过的魏青山突然觉得有些感伤。

与此同时,屋内的小娃娃已经醒了,一只手高举着,拿着跟自家身子一般长短的道袍出来,生怕沾了灰尘,另外一只手揉着眼睛,出门以后没见到老人,蹙了下稚嫩眉尖,怯懦问道“老爷爷,见到我师父了吗?”

魏青山用手按住木阶,等到觉得不冷的时候,回过头,朝着灵气异常的小娃娃笑道“来,先到爷爷这里来坐坐。”

小三秋想了一下,似乎觉得魏青山不像坏人,便轻轻的走了过去,依葫芦画瓢一般坐下,双手撑着下巴,手肘放在膝盖上,一脸忧愁老气说道“哎,师父这人总是这样,动不动就见不到人影。”

魏青山摸了摸小男娃的头,笑着回答道“你师父可是仙长般的人物,在江湖里这可叫神龙见首不见尾。”

小男孩听到有人夸自己的师父,就像是听到有人在夸自己一样,挺了挺胸膛,不过随后又塌了下去,揉了揉肚子,唉声叹气说道“今日到了这般时辰竟然还不饿。”

魏青山被小三秋无源头的话给困扰住了,笑问说道“为什么?饿肚子难道很舒服吗?”

小三秋嘟着嘴摇头,摇头的幅度很大,“因为每次我肚子饿了,师父就回来了啊。不过今日来的时候,师父带我在一家酒楼吃了一顿,当时嘴馋,吃了不少,嘻嘻。”小三秋故意露出圆鼓鼓的肚皮,又用手轻轻拍了拍,仿佛是要验证自己的言辞。

魏青山闻言一乐,伸手将小孩的道袍捋下,免得着凉。不过见着小孩的苦闷样子,却是笑道“爷爷听你师父说你喜欢练剑?”

小三秋嗯了一声,抬起头。“很多人都说师父是仙长,可是我不觉得,他那么厉害为什么不教我练剑,每天让我看星星,说哪颗是天下的哪个人。还说如果当年没有做错事,如今早就天下太平啦。

可我觉得还是练剑好,我如果当初会武功的话,可能我爹爹就不会死,娘亲也不会丢下我投河去了。”小男孩低下头,嗫嚅不语。

魏青山深呼吸了几口气,拍了下膝盖,突然站了起来,“小娃娃,你想不想跟爷爷学剑?”

小三秋其实早就看到魏青山身边的那把黑色重剑,有些眼热,不过后来想到自己也有,而且还是师兄给送的,他伸手捏了捏挂在胸口的铜钱和桃木剑,突然就心满意足了,如今听到老爷爷这么说道,很是开心,不过一会之后又耷拉下脑袋。“哎,可是我有师父了啊,还有一个师兄,我还答应师父,要把最北边的星星移到另外一边,师父说这样子的话,就海清河什么,国泰民安了。”

魏青山刚要谆谆善诱,突然心神一动,单手拔起半截入土的夜白剑,回身就是一掠,不过待看到来物的时候,急忙一个揽月之势收手,将来物抱在怀里,咬开红泥布,嗅了一下,身心陶醉,魏青山失笑说道,倒是有心了,同饮,同饮。

小男孩看的目瞪口呆,眼神转了转之后,试探说道“老爷爷,你之前说的就是要将这样的剑法教给我?”

魏青山摇了摇头。

小男孩将头一瞥,“那我不学。”

魏青山喝了一口酒,走到小男孩旁边弓着腰,轻笑说道“可是比刚才还要厉害十倍百倍的剑法,你学还是不学?”

三秋猛然将头转回来,“当真?”

魏青山直起身子,大义凛然说道“不假。”

小三秋咬了咬唇,半晌之后,试探说道“那我可不可以不喊你师父。”

魏青山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小三秋突然兴奋的跳了起来,又是指着夜白剑说道“那老爷爷,我可不可以摸一下它。”

魏青山故作高深,依旧点了点头。

小三秋欢悦一声,径直从木阶上跳下,走到跟他差不多大小的重剑上,小心翼翼探出手,就像雏儿第一次开眼,见之则避,触之即收,可一会儿以后,小三秋已经坐在了魏青山的肩膀上,一只手扶着夜白剑,另外一只手抓着老人的手。嬉笑开颜。

“小娃娃,到现在你还没跟爷爷说过你的名字。”

“我叫三秋,是师父给取的,师父说捡到我的时候正好是九月,还说什么年有四时,时皆三月,三秋谓九月也。”

小男孩摇头晃脑,抑扬顿挫说着,一副经年的老学究样子,却是让老者一顿大笑。

……

“老爷爷,我过来之前师父跟我说要带我去见一个剑法高超的剑客,是不是说的就是你,师父还说老爷爷你有个徒弟,也很厉害,小哥哥现在在哪?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他可比老爷爷厉害多了,爷爷老了,过几年就拿不动剑了,可爷爷那个徒弟不老,年轻得很。想见他啊,以后有的是机会,他现在可是在金陵跟人打架。一个人打好多人诶。”

“那老爷爷,以后你老的拿不起剑的时候,这把剑是不是可以给我了,那时候我应该拿的动了。”

“哈哈哈哈……好小子,这会可就打我这老伙计的主意了,没问题,只要你不嫌它丑,这事好办!”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举剑为界 千人止步

桃木剑生性邪癖,起先在卫家剑阁,徐江南蒙惑了一道剑气,在戈壁上已经所剩无几,可仅剩的这些,桃木剑也是垂涎三尺,徐江南为了快速破敌,杀鸡也好,儆猴也罢,这所剩的剑气都从体内入了流入到桃木剑剑身,可即便是这般,一身九品真气也是干涸无疑,这一招世人不曾见过的落白梅,秦淮小雪纷纷,触地皆融,不过与寻常柳絮因风起的白雪不同,这场雪有点带点阴沉的灰色,徐江南桃木剑往前再是一递,卢安面色一变,脸上潮红一片,紧接着嘴角鲜血溢出。

下方竹林摇摇簌簌,原本绿油油的竹林如闻鬼泣,在沾惹到细雪的一刹那,绿色开始枯黄起来,起先是一片,紧接着便是一整个竹林,都是摇摇欲坠,一片枯色,徐江南得寸进尺,再往前递上一分,卢安如受重击,再也止不住胸口淤血,脸色由红转白,倒飞而去,不过他也没有立马去追,任凭老人退回到竹林之内,而老人就是打定徐江南不敢孤身追杀进来,借着竹林的掩饰,至少也有片刻恢复的时间,老人盘腿坐在竹林中心,原本的竹剑插在河泥之中,一整片已经枯黄的竹林像是一瞬间恢复了气机一般,又开始泛起绿色。

卢安一边缓慢恢复,一边从竹林间隙观察着徐江南,不过只是一会,他见到那位自从拔剑以后,气势变得阴厉的年轻人嘴角一钩,心头猛然跳出一个想法,一声不妙还没脱口而出,便见到徐江南提着剑平淡无奇的往前一劈。

天边乍破,水天一线的秦淮河犹如被人决堤了一般,一个瞬间便从温顺的狸猫化作洪荒猛兽,而卢安所在的竹林,仅仅一个照面,也就支撑了一个呼吸间的时间,便被秦淮之水给冲淹出了一个摧枯拉朽。

可但凡见到这番场面的江湖人士,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望着渐次趋于平静的江面,眼神波澜,早之前听闻徐家有子入九品,而且还在天子脚下,无论瞎子还是聋子,都能猜到会发生什么,这才急忙过来,占一个好的观景位置,可谁曾想精彩归精彩,着实快了一点,而且还出乎太多人的意外,徐江南才入九品多久?瞧着年纪,一年以前还在卫城被九品的剑仙追着跑,可仅仅一载,他不但入了九品不说,而且这等成名许久的江湖前辈也都没能支撑太久。

不过就在众人都是这般想的时候,秦淮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江面又是乍破,一道青影急掠而出,徐江南压抑下去微弱的咳嗽感觉,身影转瞬即逝,混了江湖十数载,他见过太多得饶人处且饶人的例子,自然也就知道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所在。

速度施展到了极致的时候,众人只是见到徐江南的衣玦不在飘动,不过也就是一会众人眼前一凝,一道红光凌空挥过,而呆在原地的提剑年轻人这才开始动弹。

恍如时光倒流,众人这才看清楚徐江南是如何动的手,卢安掠出秦淮的一刹那,便已经觉得不对劲,待到红光一闪的时候,多年的经验让其仰头躲过,就差分厘,不过剑锋在掠过喉间的瞬间,卢安嗅到了桃木剑中宛如鬼祟一般的阴煞血气,气息一滞,高手过招就是毫厘只差,徐江南不算此中好手,却也不会放过这等机会,膝盖一撞,正中老者腹沟,卢安即便再是九品,这一膝盖下去,也是七荤八素,弓成个弯虾,尤其是后面幻影跟上的时候,又补了一脚,虽然是幻影,徐江南也觉得老者的的腰弯得更深,他有些诧异,不过于此同时他也想到了当时白衣女子在卫城斩龙的时候,那一剑,让他有些莫名的熟悉,不过一会以后,他眸子一亮,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不过这一次比初见白衣女子那一剑的时候要明晰很多,再一会恍然大悟,天台山上卫山的剑痕,为什么长短深浅皆是如一,因为本来就是一剑之威啊!

徐江南一手提着老人的衣领,却是痴痴发呆。

不过这样奇怪的一幕倒是没入金陵太多人的眼,反而是之前金陵水淹竹林的摧枯拉朽让他们终身难忘,不过再这般渐次明晰的结果面前,几家欢喜几家忧,欢喜的更多是当初大放厥词的路人,天生喜欢站在弱势的一方,跟仇怨无关,跟恩情也扯不上太多干系,至于忧虑的,自然是跟徐家有间隙的,又或者跟徐江南有仇的。

有个带着斗笠的人就在这当中,不过见到徐江南胜了以后,将斗笠往下拉了拉,握剑的手指指肚也是青白了一块,再借着恢复了血色,转身就走。

不过站在他背后的一名男子见到自家少爷这般作态,轻轻叹气,说实在他也想不通徐江南是怎么揠苗助长的,最初之时,面前那位凌空的剑仙在他手里可是过不了三招,就连自己家的少爷,也能轻而易举取之性命,可再见的时候,徐江南已经能和他的少爷打的不分上下,等到了卫城,竟然敢和九品的剑仙人物对招,到如今,族中的九品客卿竟然在他手上讨不得半点好处,他偷偷的看了一眼自家公子,数声惋惜,要说天资之辈,方云绝对能算一个,如今二十五六,在戈壁之后已经八品,这般速度放在天下也是独领风骚,可奈何有个妖孽一骑绝尘啊,回神以后见到方云离去的方向,诧异一会,脱口而出一句话。“公子,都到了金陵了,不回去看看老爷?”可话音一落,便知道出错了,连忙用手捂着嘴,一副小女子的怯懦神色。

而斗笠汉子闻言身子一顿,不回头,也没生气,只是冷然说道“吴青,给你两条路,一,跟我去北地,之前的话不要再提,二,你自己回去,此后天南路北,这句话我也可以当做没听见过。”说完以后毅然决然朝着北方走去。

吴青抿着唇,重重叹息,要说只身回去,他有那个脸只身回去?别说方轩,就光那位寻常时分不言不语的夫人,他就混不过去,咬了咬唇齿以后,迈着小碎步朝着方云追去。

对于这些,徐江南耳目不闻,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索当中,只是好景不长,一道从后方急掠而来。

徐江南剑光虽快,奈何不善藏匿气息,徐江南只是微微侧身,松开手,剑光从手背擦过,卢安的身子自然也就直直坠下。

徐江南回过头,盯着那位不知道何时爬上紫金楼最高层的剑客,衣袂舞动,手上保留着御剑的动作,剑客见了此状,虽然觉得这一招没能偷得徐江南的性命有些遗憾,但也知道这一剑已经立了功。

徐江南回忆了半晌,似乎不觉得自己在哪见过此人,皱着眉头说道“有仇?”

男子轻笑说道“无仇。可尔小子虽是九品,出手却如此歹毒,吾辈有志之士自然奋起,更莫说徐暄是西夏国贼,人人得而……”

话语未落,却是见到面前提剑的男子已经消失,心上一阵胆寒之意,在这之前,他还想着就算是个九品,一番大战下来损耗自然是不可避免的,尤其在偷袭之后徐江南明显受伤,他的信心也是大涨,只是这会,心里突然涌出后悔的意思,后悔自己逞强想捞功捞名。

眨眼功夫,徐江南已经兵临城下,居高而望,往前斜着身子,低着头,两人不过三尺距离,徐江南笑如寒风,“我懂了,不过还请拿出你的有志之士,拿出你的江湖胆色,再说一遍,之前风声太大,潮声太吵,徐某没有听清楚。”

男子原本潇洒自若的神色瞬间崩塌,表情惊慌,原本以为大战之后,自己一身八品,说不定能捡个漏,不说名声大噪,至少能在金陵权贵面前露个脸,而今似乎有些多想,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只是这些容不得他多想,徐江南有些隐怒的声音又是响起。

“说啊!”

男子咬了咬牙,徐江南这一声将他的脑海震成了一片空白,只得口齿不清颤颤巍巍说道“徐……家乃……西……夏国贼,人人得而……”最后两个字依旧没有来得及开口。

徐江南的脸上便洋溢起温和的笑容,只是在众人眼里,却如同寒日里的大雪,阴气极重,接着返身就是一剑匣,从男子天灵盖上拍下,径直将人紫金楼顶拍到底下,一声声破楼的巨响从紫金楼里传了出来,金陵寂静一片,连一声像样的惨嚎都没听见。

这会,徐江南才回过身子,居高临下,一边舔着手背上的血痕,一边露着白牙桀桀说道“还有哪位所谓的江湖有志之士啊?”徐江南得寸进尺说了三遍,一声接一声,就像寺庙的钟声涟漪,不过在有心人眼里,第一遍是愠怒,第二遍是轻狂,等到了第三遍,满满的都是可怜语气。

城墙上头的陈铮对此倒是不惊不怒,不喜不忧,听着这位姓徐后人回荡在金陵之上的话语,半晌过后,轻言开口“他倒是觉得自己可怜。”又是半晌,补充了一句“的的确确要比寡人还委屈。”

而站在他背后的纤柳女子,早就泣不成声,要不是扶着墙,估计早就瘫软了下去,青衫蒙面,睫毛上还沾着片雪,楚楚动人,可眸子里满是绝望和无助,十多年前看着自家娘亲躺在血泊里的时候,她就不求人不求己,活着跟死了一般无二,后来要不是见到一个男孩被打的鼻青脸肿还要用后背护着她的时候,她早就生无可恋。

她其实也知道他很无助,被人骂没爹没娘的时候只能上去拼命,打不过回去想学个武,却被先生无情拒绝,到头来也不找她抱怨,只是揉着青紫色的疤痕笑着说等他成了大侠就能三拳两脚打退那些登徒子,同是天涯论落的人相依为命,而今总算听到了他心里的怨气,却是攘她心酸到心疼。

三声说完以后,徐江南眼见再无出头之人,便下去拎了一坛酒上来,期间看到躺在地上呻吟的出头鸟,二话不说,帮人解脱,又是一剑匣,从此清净。

再次回到楼顶的时候,徐江南没急着动,反而在紫金楼楼顶坐了下去,将剑匣放在身边,掀开红泥,灌了一口之后,环顾了一眼缩在各个酒楼窗户里面不敢作声的人头,蔑笑说道“如果有人还要出头,不要说徐某没给机会,先报个名出来,倒不是徐某不杀无名之辈,只是觉得出来送死,连个名头都捞不到,这就是徐某的不是了。”

说完也不管金陵哗然之声,只是坐着喝酒。

可是盏茶功夫以后,还是没瞧见人出头,徐江南打了个酒嗝,再也不看这些人,反而抬头望了望宫门墙头说道“以前李先生带着小子跑江湖,却是不说江湖,徐某当初不懂,现在却是懂了,先生不说,那是因为江湖里没人能入他的眼,徐某喝了点酒,有几句倒是不吐不快。

先生说有侠字的江湖才是江湖,可这个侠字,在徐某知道,先生说的侠可不是侠义,侠义是皮,任何人都能装的出来,可侠骨是装不出来的,先生还说相由心生,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之前人心思如何容不得徐某过多评说,就算说了到头来也是一句成王败寇,可至少他当的徐某一剑,至于尔等,这一剑徐某都懒得出。

怕脏了手。”

徐江南拍了拍手,将酒坛内的酒一口喝尽,晶莹酒液顺着脖颈留下,饮尽以后,拿起剑匣,一副典型的浪子不羁模样。“天下信义一皮囊,不过人心,此等江湖,不要也罢,在徐某人眼里,取剑为界,千人止步,信口一诺,才是徐某人的江湖。我答应过李先生一件事,所以即便金陵千里,徐某人也敢闯上一闯。”

徐江南望了一眼扶着城墙而立的女子,突然面色温柔无比。

“先生还说,江湖就是他坐着的这块地方,喝着的这坛酒。”紧接着低下头,小心缓慢的从剑匣里拿出桃木剑,眸子带笑,轻声说道“我可比不得先生,以后你就叫江湖好了。”

不顾紫金楼下千人黑甲,也不管酒馆或迟疑或歹毒或惊诧的眼色,举剑而上,“虽千万人吾往矣。”徐江南心里念叨“这读书人真他娘的有才,这话说出来,怕是死了都值了吧。”

ps上次五千没了,这次怎么写都感觉没有那五千写的好,以后有机会再改改。



第三百五十六章 剑下风正云清

徐江南提兵入狼群,谢祈呆在人群中央,号令有条不紊的传达下去,徐江南以前在剑阁的时候听过一件事,文官配剑,武将带刀,悍卒则是背枪带戟,而这群西夏的士卒则是个个长戟,即便之前见到徐江南干净利索的解决掉一位九品剑仙,如今面上也只是多了点凝重,但凡该出枪的时候,也见不到半点拖泥带水,徐江南起先还因为这份毅然决然有些诧异,只不过他也没有顿挫意思,用的是江湖上单纯的杀人招式,一挡一抹喉,招招毙命,只是他没发现的就是每一次割喉,溢出来的血就像染布一般,瞬间被桃木剑给吸附了过去,一层一层的叠加,桃木剑的颜色也是由起先的紫红色变得嫣红起来,犹如新春桃符。

不过杀了一会,之前被他轻狂话语震慑住了的江湖人这会倒是回过神来,望着将西夏士卒杀得人仰马翻的那位,眸色更深,不过江湖人分百类,也有许多将侠义儿子揣在心里的江湖一辈,听到徐江南的话,起先还是不屑,再后来就是愠怒,再往后反而是疑惑,觉得徐江南的话里有话,再细细回响,似乎这些年的过活和他们最初的臆想也不一样,只是他们不像徐江南有着这般的机遇,能一跃九品,人微言轻,久而久之也就开始近墨者黑,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他们不是没发现,可就算是知道又能怎么办?势单力微,只能随波逐流,到后面也就成了理所当然。

如今这层面纸被徐江南血淋淋的撕破以后,有些羞恼和愧疚,当年提剑的时候,谁不是信誓旦旦的说不负大侠心,不过大多的时候,路见不平,都是想着下一次拔刀相助,下一次接下一次,就这样自欺欺人的走到了现在。

这些就是江湖人的病根,李闲秋早就看了出来,只是他不屑也不想去说,徐江南初生牛犊,他不介意将江湖里最肮脏的一面给揭露出来,争一分口舌之利,哪怕这一言以后会成为江湖众矢之的。

不过照着眼前来看,似乎不是以后,徐江南斩断面前十数根枪戟,顺势将人逼退以后,昂起头,看着两旁街道房子上的各色江湖人士。

徐江南将剑匣立在身前,一只手借力撑着,另外一只提剑的手却是抬了起来,趁机抹了一把脸上血水和汗水杂糅在一块的产物,喘了口气说道“都不怕死了?”

站在众多江湖人之前的这位中年男子似乎在江湖当中也有不少声望,也是在徐江南那般轻狂话语之后出来的第一个人,徐江南对此也知道,所以这一句话看似是对一群人说的,其实也就是在问他一个人。

而面前的黑甲士卒也是停了下来,或多或少的交换了下眼色,又是回头看了一眼指挥的方向,瞧见挥旗的人变了个手势,这才按住有些躁动的心思。

为首的中年人脸上神色疑惑,想了一会之后苦笑说道“怕死。”

徐江南扶着剑匣骤然笑出声来,“怕死还敢做这出头鸟?”

中年人愣了一下,不过之后拱手说道“徐公子,在下有一事不明,可否请公子解惑一二。”做事圆润,说辞也是礼遇,这样的人就算是徐江南,一时半会也生不起恶感,尤其是在如今,喊他一句公子,无非是把自己往朝廷的对立面上推,

徐江南往前走了两步,面前的黑甲士卒见状也是哗啦啦往后退了数步,只是兵器依旧指着徐江南,晃动不定,似乎只要他再有些许异动,这些不长眼的长戟就会斧劈下来,只不过这些黑甲士卒的表情也没有了之前的骄傲和坚毅,像是被之前徐江南的杀伐手段给惊吓住了一般。

好在徐江南也只是走了两步,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背部倚靠着剑匣,说到底他也是人,也会累,尤其之前跟卢安一场大战透支了不少精力,紧接着又马不停蹄的砍杀了一阵,就算是块铁都累了,何况是个人,徐江南强忍着体内渐次席卷上来疲倦感觉,也不敢大声喘气,只得小心翼翼的平稳着呼吸,微微抬了下眸子,没有说话,却是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中年男子见了此状,也是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后朗声说道“徐公子不怕死?”

徐江南闻言征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笑了一会之后反而高看了一眼那位较他还要大上不少的中年男子,如果说之前的答应,是为了给自己拖延一点休息的时间,到了这会,的的确确是有点知无不言的想法,“怕死。”不过还没得中年人开口,徐江南笑问说道“看过《周易》吗?”

中年人点了点头。

徐江南环视了一眼周边继续说道“周易上有一句话,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徐某人寻道而去,却又不怕死。”

中年人越加疑惑,前言说怕死,后言又说不怕死,这般话语的确有些自相矛盾,尤其这个道字,这本来就是一个极为缥缈玄奥的字眼,青城山的道士寻道几千年,也没见拿出什么可以盖棺定论的东西出来,久而久之,在很多人眼里,这个道字,紧紧也就是一个字,没人会去深思,就跟江湖的侠字一般,口口声声喊着大侠,其实所作所为不如宵小。

好在他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徐江南仰头说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以前的时候我不懂,可是先生老是念叨这么一句话,先生是个很怪的人,他不教人,却老是让我偷听到几句最为关键的东西,可若你说是先生故意的,我每每问先生的时候,却总是被先生拒绝。”话语之间明明是很悲惨无情的局面,徐江南却是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下九流的泥腿子偶然之间摸到某个花魁的手,结果被打的皮青脸肿却还是不舍得洗手,反而得意忘形的四处炫耀,这会的徐江南,就是这般姿态,有过之而无不及。

徐江南捋了下衣袖,猖狂说道“这就是徐某能上九品,而你们却只能在半途看着的缘故了,江湖路远,你们入的早,但只是痴长了年岁,忘了当初为何要拿剑,如何能入九品。”无论何时,谦逊一词放之天下而皆准,徐江南这话语着实有些以下犯上,一股子狂士味道,很多人自然也就不屑一顾,尤其是有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表情更甚,更加不用说那些已经位居人臣的朱紫贵人,尤其当中有一位经历过当年徐家之事的老大人,骂骂咧咧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徐家活该。

只不过这个该字还没出口,徐江南一脚勾起身边的断戟,随性一踢,巧也不巧的从这位大人脸边飞过,而这位在朝廷之上呆了不少年头的杜大人立马噤若寒蝉,脸颊肌肉抖动。

徐江南用剑指着这位再也不敢多说一句的老大人,讥讽说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徐家之事能容你这个老贼多嘴?仗着多吃了几年饭,看了几本书,就敢自命清高,封号居士?大贤说的读书人善养浩然之气,怎么徐某人在你这里看不到?反而满眼污浊,尸位餐宿,倒像空活半百年岁,老子剑下风正云清,杀你都怕血脏了剑。

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先生二十年不写一字,不留一言,可二十年前笔下千字是你能看懂的?怕是提鞋都不配。

笔下家财万千,笔下人命关天,笔下是非曲直,笔下有毁誉忠奸。这才是读书人,你算个卵子的读书人,满脑子家财万千,骂你一句老贼都已经让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别他娘的倚老卖老,得寸进尺!”

杜老大人气的胡子抖动,满脸通红,等了半晌,气火攻心,吐了口血之后竟然直直向后倒了过去。

而金陵城墙之上,陈铮嘴里絮絮叨叨念着徐江南最后说的关乎读书人的四句话,眸子一亮,转过头朝着纳兰天下笑道“这小子果真是徐暄的种,就连猖狂也是如出一辙,要是西夏能多几个这样的人,可就有意思多了。”

纳兰只是轻轻一笑,不容置否。

陈铮知道自家这位谋士的性子,也不强求,看了一眼那批站了出来的江湖人士,尤其是那位中年人,低着头问道“他是谁?”

纳兰瞥了一眼,随口说道“胡沐宸,丹凤人,年前在西蜀道阳离山上救了一府当地的员外老爷,在江湖里有点名气。”

陈铮皱了皱眉头,不过随后又是舒展开来,“十全九美也不错了,敢救人就是个苗子,呆会让谢祈留意一下,别让这些人死了,江湖里还是需要点侠气种子的。”等了一会以后,陈铮又是轻笑说道“对了,还有杜大人,虽说是个死脑筋的读书人,可好歹是个敢直言的刚正性子,还是知道点天地君亲师的,真正尸位餐宿想着拿朕的西夏去换取高位的那些老大人估计这会都在家里猫着,怕死的很!”

纳兰点了点头,回头招呼过来了一个下人,又是附着在他耳边说了就几句,紧接着又回到之前风淡云轻的模样。

徐江南昂着头,将这位杜老大人气晕过去以后,也没强行去取他的性命,主要是两人之间还隔着这么多的西夏士卒,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要是在刚开始,他还能逞个强,这一会无疑是取死之道。

徐江南盯着那位中年人,直到他缓缓抬起头,像是有所悟一般说道“多谢徐公子给胡某解惑,胡某明白了,公子不是怕死,是不惜死而已。”

徐江南嬉皮笑脸说道“其实就是怕死。”不过接下来徐江南收敛起笑容,话锋一转,一本正经说道“可敢一战!”

ps近期有点忙,不好意思,忙面试,忙工作,忙授权,然后电脑又坏了一段时间,返厂维修了好久,一直没时间更新,以至于很多书友问我还写不写,我还是那一句话,这本书不太监,不烂尾,而且还有一件事就是,书的版权已经卖了,如果不写算是违约,所以,这本书是不会太监的!!!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三百五十七章 江湖只剩美酒

不知道是受到徐江南的性子感染还是被言语刺激到了,听到后者的话语,反而一笑,拔出手中剑,直直的握着,“固之所愿。不敢请耳。”

徐江南哈哈大笑,一脚踩在剑匣之上,借力而去,人还在路途上,声音先至,“当若此战不死,九品之上必有汝名!”徐江南的话在这些人耳里虽然有些狂妄的味道,因为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能看到一个习武之人的以后,实在是难以置信,但是在这会已经没人有反驳的意思,因为人家年轻归年轻,可在武道这条路上已经是他们的前辈,再者又说,在这位年轻后辈身上发生的事情,不可能要比可能的机会大

胡沐宸闻言并没有太多惊喜,神色反而是愈加的凝重,能上九品这是多少江湖习武之人的心愿,要说胡沐宸不想那是不可能的事,只是当下不容他去多想,九品之上的前提是此战不死,而徐江南虽说是半路习武,可如今却后发先至,甚至说一骑绝尘,要说今日之前,他在金陵遇见一个同为八品的小宗师,也是掂量着要不要切磋较量,胜了该如何做才不能伤了和气,败了又该如何才不能落了名气,如此比较,差了面前这位年轻人太多,江湖万事不由心,那能叫做江湖?

当下这会,胡沐宸抛开之前的想法,骤然之间也是觉得手上的剑要轻盈许多,也是跃下屋檐,于此同时一片片身影也是一跃而下。

这会徐江南已经从众多士卒头上翻越过来,只是提着桃木剑,剑匣留在后面,徐江南嘴角噙着笑,呼吸虽然还是有些紊乱,不过比起之前要好上太多,徐江南看了一眼胡沐宸身后的那些人,笑道“都是你兄弟?”

胡沐宸征了一下,随后了解到徐江南的想法,善意的笑了笑,回过头柔声说道“承蒙各位兄弟看得起胡某,若是此战胡某死了,劳烦兄弟们将我的尸身藏在泰山。沐宸是从泰山那里学剑出来的,死了应当还回去,至于欠的,下辈子再还,这是某自己选的路,与你们无关。”说着,他又看了一眼背后一位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笑了笑说道“你说要出来跟着我看一看江湖,抱歉,让你失望了。”

少年摇了摇头,眼神坚毅说道“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死了,我会给你报仇,一年杀不死,我等十年,十年不行,我就二十年。”

徐江南听了此话饶有兴致的看了一眼少年,少年也不畏惧的与徐江南对视,半晌后反而是少年先开口,“我说到做到,除非你现在杀了我。”少年一边说,旁边的人却是若有意思的想把他拉到背后,只不过一个怕动作太大反而得不偿失,另外一个就是少年本身的态度让他们很是吃惊意外。

徐江南轻轻摇了摇头。

少年突然有些生气,挣开旁边人的手,大声喊道“你就不怕我到时候杀了你?”

徐江南仰头大笑,他不仅没有将少年的话当做一个笑话,实际上他很认真的记了下来,笑完以后,徐江南温和说道“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的时候才叫江湖吗?”

少年愣了一下,只是还没等他回答,徐江南已经抢先开了口,“江湖里可不止是快意,还得有恩仇!”徐江南提起手中剑,指着胡沐宸说道“传言习武者八品入九品是一道龙门关,是死是活全凭自己,我侥幸在戈壁上过了这一关,而今也来给你布下一关,一剑,这一剑你能抵下,徐某的人头任由你取走,武道九品的风光睁眼便见。若是接不下……”徐江南声音突然就低沉了下来,“那便将命留下来吧。”

徐江南往前一踏,一卷剑气凝成的气浪席卷开来,一个瞬间,整个金陵的人皆是觉得地面有一种塌陷的虚幻,摇摇晃晃,如履薄冰的去撑扶柱子,距离最近的些许公子少爷感触更深,觉得脚下地板都是向着那位身形消瘦的男子倾斜,只得死死抓着窗户强行站稳身子不至于让自己失态,而在中心地段的胡沐宸则是觉得自己身处汪洋,飘飘摇摇一浮萍。

徐江南突然清喝一声,“起。”顺着话音,天边无缘无故起了大风,徐江南站在风口位置,衣袂翩跹像个谪仙,紧接着口中轻轻吐出一个字眼。“去。”一字吐下,身体像是被抽干了一般,脸上一片苍白,手上的桃木剑也是第一时间坠了下去,插在地面之上,徐江南腿脚一软,脑海之中说不出的虚弱感觉,连忙两只手覆在桃木剑剑柄之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天地之间狂风大作,胡沐宸起先见着了徐江南和卢安的战斗,惊诧偏多,觉得九品果然与众不同,不过等到了身临其境的时候,之前再是豪气干云,这一会也是烟消云散,咽了口吐沫,尤其是徐江南一声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处在另外一个空间里面,天地辽阔的没有边际,天上几朵闲散白云,脚下则是浪潮不断的沧海,他一个人对着将要爆发的洪荒,犹如飘零的浮萍,外界的任何声音对他都形成不了丝毫干扰,他就怔怔的望着眼前,紧接着他就看着眼前的尽头有一个小点,片刻之后小黑点愈加放大,他的瞳孔也是跟着放大,等看清楚面容的时候,他已经需要高仰着头颅,惊诧已经换成了惊骇,心中波浪万千,一条近乎丈的红色蛟龙盘踞在百余部之外的位置,而在飘摇仙袂的龙须之上,有个偏瘦的身影拿着剑,比剑仙更像仙。

不过这番景象在外人看来,无疑是徐江南使出了一招他们瞧不出渊源的剑术,而胡沐宸却是发着呆,就连遇见危险时下意识做的保护动作都没有,如同一个呆子。

而只有处在徐江南对面的胡沐宸自己知道,八品和九品之间的距离,那才是一望无际的天堑,他提不起剑,也忘了该如何应对,尤其在蛟龙扬起龙爪,他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的时候,胡沐宸发现自己就算是极力仰着脖子也见不到那位拿着木剑的身影之时,他这才有了下意识的动作,往后退了一步,不是为了躲避,而是为了方便看见那一抹身影。

巨大的龙爪挥下,凌厉的风劲让胡沐宸觉得眼睛有些刺痛,胡沐宸这才闭上眼,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样子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巨大的实力差距,让他生不起半点反抗意思,也是第一次真正知道什么是不自量力,可能说的就是如此这般。

徐江南在街道尽头喘着气,他没抬头看过一眼,但是对胡沐宸的动作一清二楚,也没有收招,人各有命不是,他向来自认不是个乱发善心的烂好人,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得走下不是?至少在徐江南这里,他是这么认为的,同时他也是这么做的,不然他也不会来金陵。

就在他准备看一眼结果的时候,突然一声长空鹤唳,不仅仅是徐江南,就连同闭眼的胡沐宸,也是诧异有加。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金陵城墙之上。

于此同时,在胡沐宸心头那足以媲美山岳的气息也是一滞,睁开眼来,发现徐江南还在百余步之外的街道尽头,只不过剑势汇成的龙卷已经兵临城下,胡沐宸这一会没有退,虽然之前被徐江南刺激出来的十层江湖意气,散了,但好在骨子里还有一些东西不让他就这么走,他自己也不想着到时候倒下去,是背朝着天。

胡沐宸双手握着剑,侧着身子朝着龙卷冲杀过去,蚍蜉撼树,其实除却可笑意外,后面还有可敬和可悲。

徐江南突然咧开嘴一笑,他觉得这个江湖也就只有酒好喝了,可就是少了个人,像大秦侍诏那样的人,可以酣畅淋漓的打一场,又可以酩酊大醉一场。

没有一点意外,真正意义上摧枯拉朽,胡沐宸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支撑住,整个身影便被席卷了进去,也就一个照面的功夫,众人便见到胡沐宸的身影被抛了出来,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没有一点整洁地方,之前跟着出来的一批人,眼神翻转,反倒是之前扣扣身身说要杀徐江南的小少年率先跑了过去。

徐江南这会是真的灯枯油尽,不顾可惜,到了这会,也没人敢出来试探一二,徐江南单手拖着剑,就那么顺着之前龙卷的残留痕迹一步一步的走过去,万籁俱寂,只听到徐江南一脚一脚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音,还有桃木剑在青石板上划过的咯吱声音。

不过让徐江南觉得奇怪的就是后面那群黑甲士卒,照理来说这些人就算是被自己给威慑住了,但在之前也同卢安打过一场,也没见这些人手上的刀剑软过,如今只是防备一般的跟着。

城墙之上,陈铮瞧着那抹影子一撅一拐的朝着他这边的方向蹒跚过来,这般的心志,饶是他也止不住的欣赏,待看到那条龙卷从鸿胪寺穿过以后,一脸狐疑,回头朝着纳兰说道“纳兰你给说说,这小子是有意还是无意?”

纳兰默不作声,一如既往的薄情寡淡。

陈铮对此不意外,又看了一眼自己身后,若有所思看了一下闭眼抱着剑的那个,至于另外一个想了一会,还是觉得不看的好,眼不见心不疼,继续盯了一眼坚持晃悠的徐江南,呼了口气说道“呆会你差人去鸿胪寺看看,朕估摸着辽金那几位使者怕是凶多吉少,到时候差人把尸体送回去。”恋恋不舍的又等了一会,陈铮这才笑道“走吧,朕的大学士,接下来的朝廷,可少不得你啊。”



第三百五十八章 躲不开的一刀子

当全城人的视线都在跟着那位狼狈到脚步虚浮的身影转动之时,一个老道士踩着草履入了城,瞧着大战之后的满目苍夷,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之前徐江南呆过的地方,摸了一把春秋剑匣,然后像是想起了许多的陈年旧事,眼神迷蒙的发着呆,手却是毫无意识的往嘴里灌酒。

而在百余步之外的街道上,一个少年蹲在墙角根处,旁边躺着个血人,少年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咬着唇,虽说之前夸下海口,但终究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郎,平素遇见什么状况,也都是胡沐宸出手处理,对于这种紧急状况,实在是没有太多经验,只有低下头,小心翼翼用袖子给胡沐宸擦着从口中不断冒出来的血水,手有些颤抖,擦着擦着,眼泪就往下留了下来。

不过只是流泪的少年没有哭太久,有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背后,少年很是生气的回过头,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小鸡啄米一般疯狂点头,因为站在少年听到他背后的那位抱剑男子笑着说道“我可以救他,但是你得跟我走。”

抱剑男子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姓江,叫江莫,以后你可以喊我师父。”少年其实心底有些反感江莫的动作,因为在他看来,这种动作只会存在于小孩子身上,而自己早就不是个孩子,但是他没有拒绝,他怕面前这个人就此走掉,轻轻地嗯了一声。

江莫把剑别在腰间后蹲下,一边检查着胡沐宸的伤势,一边小声说道“你可以请我出手,如果你开口,我会帮你杀了那个人。”

少年咬着唇摇了摇头。

江莫嘴角带着一股莫名笑意,伸出五根手指在少年面前晃荡,“为什么?你别看他年轻,整个江湖能杀他的不会超过五个数,如今是最好的机会,可要想清楚了,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少年看了一眼呼吸微弱的胡沐宸,有些固执的重复说道“我自己会去找他报仇。”

江莫笑了笑,不再多说,反而是站起身来,看着一位一手将剑匣夹在腋窝下,一手提着酒壶过来的老道士,怔了一会之后,拱手说道“原来是你。”

东方越嗯了一声,随后说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说着,东方越看了一眼江莫的背后,有些叙旧的味道说道“当年桃花观一别,怕是有二十年了吧。”

江莫打着哈哈没有接话,看了一眼老道士背后的剑匣,轻声说道“没想到徐小子的后手竟然是你,我当他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来金陵。”

东方越瞅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胡沐宸,摇了摇头说道“我是被人喊过来看看的,他不知道。”

江莫哦了一声,兴致缺缺。

过来一小会之后,江莫恍然大悟说道“是李闲秋吧。”

东方越狐疑的看了一眼江莫,待见到江莫的表情不似作伪之后,轻轻摇了摇头。

江莫见状有些好奇,不过还没开口,就被东方越给打断了,“之前不是你出手,这个人应该是死了。如今虽然说一副半死的样子,可好歹是过了龙门关,这个九品的屏障也算是过了,你有这么好心?”

江莫笑了笑,没有说话,反而微笑的看着少年,半晌后说道“如果我要杀他,你会挡我吗?”

东方越咦了一声,似乎有点惊愕面色,只不过是一会,紧接着很肯定的说道“我答应过人,要带他走。”然后又揶揄说道“而且,就算我不出手,你也杀不了他,信不信?”

江莫愣了一会,没有当真,若说对上全盛时候的徐江南,他可能没把握能赢,但是到了这会,他不相信后者还有一战之力,所以对于东方越的笃定,他一笑置之,而且相比能不能杀掉后者这件事,他更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位二十年如一日过活的邋遢道士会主动跟他搭话,二十年前他到桃花观去拿那份手札的时候,东方越除了喝酒就是喝酒,连话都不会多说几句,或者说抬头看他一眼都感觉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如今虽说不至于有受宠若惊的想法,好奇心还是有一点的,只是没开这个口而已,至于会不会动手徐江南,讲真就是在看这位少年的态度,若是点头,他也会毫不犹豫,与他来说,对徐江南的欣赏是一回事,只不过跟陈烟雨的安危较起来,孰轻孰重瞬间高下立判。

原本按照江莫的意思是救下胡沐宸,一个是瞧着之前敢挺身的样子有些顺眼,另外一个就是他需要一个人来接他的班,虽然后者很大程度上是运气所致,但能上九品,机遇和实力本就缺一不可,不过出手以后倒是有了点惊喜,发现了块璞玉,根骨不差,少个会打磨的师父而已,他倒不是王婆卖瓜,不过一个九品的剑仙,就算是看山,也要比常人多上几分味道不是?而且少年比对胡沐宸最大的优势就是胡沐宸做事或多或少会有些考虑,少年则有些偏执,他只是希望以后若是陈铮朝他递出橄榄枝的时候,少年也能摇一下头。

少年若是日后能多点气运,说不定也能闯一闯这个龙门关,不求他能替自己照看那个傻闺女一辈子,多个几年总是好的,尤其进宫以后,在宫内觉察到的那两道强大气息,怕是二人全力之下,估摸着自己也只有身死一路,更加不用说顾着那妮子,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要好的多。

东方越自然不知道江莫的想法,毕竟他和江莫的交集只有西蜀皇后的那份手札,数面之缘,也不想知道他如今打的什么主意,他喝了口酒,侧过头,看来一眼少年,随口说道“不去看看?”

江莫摇了摇头,扶额说道“少男少女的那点事,过去干嘛。”

东方越闻言哈哈大笑,心情大好调侃说道“你不去那我可去了。”

江莫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嘴里叨叨,“去吧去吧。”

东方越深望一眼街道尽处的人,也不理江莫,径直喝酒跟上,以前他妹子还没认识李闲秋的时候,东方越的心里其实也有一个江湖,是那种匹夫鏖战,典衣换酒的江湖,后来出了东越妃子那么一跳,别说江湖,连带着他的生活都给跳了个支离破碎,江湖什么样子干他何事,二十几年都是如此,如今要不是东方炆上山解开了他的心结,这事才算揭过去大半,心境上自然也就不至于郁郁,再听到徐江南的狂傲话语,也勾起了不少感慨,千言万语到最后也不过一壶黄酒,一句痛快。

不过东方越说跟也不是追在身后,只是让歪歪扭扭走着的徐江南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老道士是个很喜欢乐见其成的人,即使这会他知道徐江南越是往前走,越是危险,也不想着说这会就强行带他离开,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就算只是转瞬即逝的空中楼阁,也得让人看看是不是。

徐江南自然不知道老道士来了金陵,他脸上泛着温和的笑容,他金陵来的少,就算最近呆了些时日,其实也没好好看过这附近的景致,至于说年少时候跟着李闲秋过来金陵,也就在紫金楼那一片穿街而过,临近皇城这边的权贵街道,他当年的身份,看一眼都觉得是犯了大不敬。

如今拖着剑,桃木剑剑尖在地面上发出如同蚕儿吐丝一般的沙沙声音,整条街道上却是空无一人,除此之外,那些原本门槛极高的府门也是大门紧闭,空留几座张牙舞爪的白玉麒麟在门口耀武扬威,徐江南其实也知道这条街道之上有几家跟徐暄的恩怨不小,他也知道在这府门后面有人趴在门缝偷偷看他,每当他走过一家府门,他能听得到府门背后传来的轻轻舒气声,他对这些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越往前走,越觉得周边的场景愈加熟悉。

待走到街道尽头的时候,看到城门口站着的人儿时,徐江南细微的笑出声来,只不过搭配起他的狼狈样子,离英俊尔雅至少差了一条秦淮河。

徐江南没有急着过去,倒不是担心会有什么埋伏,况且以他现在外虚内干的状态,也跑不了,他不动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看到陈烟雨的当下,他似乎想起自从十多年前救下这个姑娘的同时,他就很少正面打量过她,他虽然有时候口无遮拦,可在陈烟雨的面前,自认很多时候比正人君子还要正人君子,典型有心无胆的登徒浪子,而且有时候连色心都说不上,像个清心寡欲的夫子,觉得能听到她的琴声就已经是人生大幸,别无他求。

其实徐江南自己也知道造成这样的原因所在,就是他骨子里的自卑,自幼无父无母的自卑,再加上陈烟雨的姿容实属国色,这让他更加的自卑,搁在还没习武的时候,要说能跟陈烟雨呆一辈子,他想都不敢想,因为配不上啊,为此好些时候愁苦满脸,想着要是小烟雨嫁人之后他该怎么办,每次想到这块,都是唉声叹气,吃个饭都是苦的。

好在现在不用考虑了,这是他当今渐起野心当中最大的一个,也是最有私心的一个。

他看着因为巍峨城门而显得娇小的烟雨,徐江南很开心,这一会他总算能站在她的面前,而不是说只能后来去找人拼命,然后被打的皮青脸肿还不敢跟她说出原因,佯装不痛。

徐江南咧开嘴傻笑,他第一次发现小烟雨真的……好看,他本来想找一个贴合的词语来形容,可是搜肠刮肚之下发现只有好看两个字最直白和贴合,就算是丝巾蒙面,瞧不清真切面容,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眸不凝而黛,盈盈而立,像一朵傲然的雪莲。

他缓步过去,就像以前一样,被人打得皮青脸肿还昂首挺胸像个斗胜的公鸡一般,甚至还理了理衣袖,把之前手背上的伤口给遮掩起来,这番臭美的动作以陈烟雨的眼力自然看不到,不过在金陵某些有心人的眼里,却是松了口气,也是庆幸自己没有再往刀口上闯。

直到百步的时候,站在护城河陈烟雨这才发现他,抿着唇,死死的看着满脸灰尘走路因为刻意而变得格外蹩脚的青年。

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徐江南这会所有的伪装瞬间烟消云散,快步过去,等二人还差十余步的时候,他正要继续往前。

陈烟雨突然笑了起来,不过眼泪却没有停止的迹象。

徐江南只觉心里一股莫名的心慌漫延了上来,他假装很轻松的样子开口说道“我来了。”

已经不知道多久没见过陈烟雨其他情绪的徐江南这一次算是有了意外之喜,前者笑过之后,怒声斥道“你为什么还要过来!”

徐江南笑着说道“我答应过人要来见她啊。”说话的时候很是轻描淡写,但当中笃定的语气很是浓厚。

陈烟雨语气渐次弱了下去,“你走吧。”

徐江南哦了一声,眼神黯淡往前走了一步。

两步之隔,两张同样脏乱的面庞纤毫毕现,陈烟雨声音陡然弱了下去,“你这样会死的。”

徐江南依旧轻描淡写,依旧满不在乎说道“我知道。”

陈烟雨死死咬着唇,直到血迹隐现,语气满是乞求问道“你走啊,我求求你走啊,行不行?”

徐江南点了点头,“好啊,你带你走,我答应过你,也答应过先生。”

陈烟雨脸上梨花带雨,却是果决的摇了摇头,因为她知道她头点下去,肯定就再也见不到面前的这个人,徐江南正要伸手去拉人,后者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唰的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寒光毕现的匕首。

徐江南怔了一下,不过待看清匕首的纹路之后,他的瞳孔突然放大,当年在梦里的时候,他见过这匕首,也数次在睡觉的时候被惊的冷汗满背,也是同时,他这才想起自己什么时候走过那条权贵巷子,也是在梦里,只不过当中的场景略有不同,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东方越记忆里的样子,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的景致怎么也不会如出一辙。

但在当下,他顾不了太多,往前跟了一步,“如果是你,这事我认了,死你手上,我不亏。”笑容还在,不过这般不合常理的笑容,在陈烟雨眼力却如同刀子一般剐心。

陈烟雨惨然一笑,跌跌撞撞又是往后退了几步,“我求求你别逼我……”语无伦次的循环。

徐江南紧逼上前,一把抓住陈烟雨的纤手,话还没出口,便听到陈烟雨惊叫一声,接着他就看着匕首在他眼里放大,再放大,直到他看不到匕首,一股难以言明的刺痛感觉从胸口传来,然后就是难以抵挡的麻木困倦袭上来,连同呼吸都遇见缓慢,倒下去的时候,他还能看见这座巍峨的城墙和浩瀚的蓝天相互印衬,跟梦里所见一模一样。

就在全城的人因为这个结果而惊乍的时候,一道黑色身影从护城河上越过,快若闪电。

眨眼之间,原本有一对少男少女的城门之下,却只有一个姿色倾城的女子蹲在地上,孤苦伶仃的怀抱着自己,泪流满面,楚楚可怜,眼神空洞盯着散落在地面的匕首和上面尚未凝结的血水,一如当年躲在凤仪宫角落里的女孩,无助和绝望。



第三百五十九章 春秋几何(上)

徐江南醒来之后,一连三四天,什么事都没做,就是坐在房屋后面的小湖畔喝酒,意志消沉,而东方越也没过来打扰他,充其量也就各司其职一般在湖对面撒米喂鹅,不过说来也怪,荷花喜阳,这山林中间郁郁葱葱,阳光很少渗漏下来,但在一片方圆十多米的小湖里,却是长着满满的一池荷花,徐江南最喜欢躺在靠北的石头上,枕着手臂,抬头发呆,一趟就是一天。

一连数日之后,率先打破这个僵局的反而是东方越,他骑着驴,溜达了上来,要说其他事,他还能帮着参谋参谋,这种江湖儿女情长的事,他还真的不好多说什么,凑到徐江南面前晃了很久,似乎他很少看到后者这样的颓败样子,有些开心,晃悠了两圈以后,很是欢喜和开心。

徐江南怒骂了一声,“滚。”

没曾想东方越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意愈加浓厚,转身给驴子喂了根萝卜后在旁边坐下,然后学着徐江南死皮赖脸的那一套佯怒说道“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恩人的?”

徐江南白了东方越一眼,拱了拱手,“我的大恩人,算我求你了,让我安静的呆一会,就一会,行吗?”说完仰头喝了口酒,不过似乎动作有点大,牵扯到了还没痊愈的伤口,闷哼了几声。

东方越也是灌了口酒,笑嘻嘻说道“这才对,只不过呢,倒不是我想来烦你,是有人想见你。”

徐江南翻了个身子,盯着湖面上顺着风摇摇摆摆的荷花,不理不睬的说了句话。“不见。”

东方越嗯了一声,“我也这么想,可是这人是金陵来的,离这里倒是不算远,但怎么说也是有心,而且还给你带了样东西,说你见了自然就会答应。”东方越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进怀里,摸了半晌,这才慢吞吞的从怀里摸出来一支木钗,朝着徐江南抛了过去。

徐江南顺手一接,瞥了一眼,立马从石头上翻了过来,沉声说道“是谁让你送过来的。”

东方越摸了摸毛驴的下颌,转过头摊开手笑道“你过去瞅瞅不久知道了?”

徐江南沉默了一下,出乎意料的又是躺了下去。“不见。”

东方越讶异了一会,紧接着轻声说道“猜出来是谁了?”

徐江南没有隐瞒的点了点头。

东方越乐呵呵一笑,戏谑说道“不就是帮她爹捅了你一刀嘛,至于这么过不去?矫情!”

徐江南翻过身来,怒目相向。“您老哪凉快哪呆着行吗。”徐江南其实心里的确过不去这个坎,之前在梦里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幕,但是他还是不相信小烟雨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尤其在杀母仇人和他之间,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小烟雨有什么理由会站在陈铮那一边,所以他最后的时候还想赌一把,不过可惜,似乎他赌输了,又变得一穷二白起来。

东方越打了个哈欠,起身牵着驴摇头晃脑的走了,对于徐江南的烦心话语并不上心。

徐江南看了会天上像纱一般随时都能被风扯裂的云,又将他在雁北送给小烟雨的木钗拿出来,搁在眼前仔细的看。

他正是入迷的时候,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一支破烂的钗子就想骗我一个女儿,小家伙你也太过分了吧。”

徐江南听声音就知道来者是谁,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将木钗收到怀里。

陈铮见着徐江南不动弹的样子,没有生气,反而在他旁边坐下,笑着说道“替我办件事?”

徐江南起先什么都没说,手腕一翻,一道红光急掠过来,伸手一抓,紧接着将桃木剑架在陈铮脖子上,“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没想到陈铮不怒不惧,反而乐了,伸出两根手指将桃木剑挑开,笑道“你真要杀我,在紫金楼的时候就已经动手了。她已经没了娘,你会让她连爹也没了?”

徐江南将桃木剑收了回去,顺手插在地面上,轻声说道“其实我知道的东西,比你想象的要多。”

陈铮不咸不淡哦了一声,“说说看。”

徐江南没有说话,侧过身子擦着剑。

陈铮拎了一坛酒搁在地上,随口说道“当年西蜀皇宫内死了三千人,你是从何得知的。难不成你爹还托梦给你了?”

徐江南手上顿了一下,之前话一出口就有心知不妙,要是往年,这种话他也说不出口,要不是出了金陵那档子事,也不会赌气说出来,如今被陈铮戳破以后,徐江南也没想着隐瞒,摇头说道“我在西蜀道有幸遇见过一个人,是当年宫里的琴师,不过现在也死了。”

陈铮嗯了一声,相信徐江南在这件事上不会瞒他,点头说道“那不就成了,她还是我的女儿,不是吗?”说这话的时候,陈铮一直盯着徐江南,而后者只是轻哼了一声,陈铮的意思他懂,如今知道这个消息的无非就他和自己两个人,自己不说,这事自然也就没人知道,而这件事也一直是徐江南难以拿捏的地方,要是说了,明面上的父女就此反目成仇,他倒是能护着她跑,可天下之大,总不能让小烟雨跟着他东躲西藏的颠沛流离不是?再者徐家的事还没尘埃落定,要说隐姓埋名他也不甘心,不说的话,反而给了她天下最大的庇佑之所,只不过是认贼作父。

陈铮见着徐江南没说话以后转过头望着湖对面的树林深处笑了笑,“你和你爹一样,是个聪明人。”

徐江南转过头瞪了陈铮一眼,沉声说道“我和我爹不一样,我爹信你,可我不信。”

陈铮愣了一下,笑着摇头,紧接着抱起酒坛,掀开红布封泥,闻了一下,仰头灌了一口,接着给徐江南递了过去。“敢不敢喝?”

徐江南犹豫了一下,接过手猛灌了一口,又吐了口浊气出来。

陈铮闭了下眼睛,回忆说道“你爹这个人很有意思,手腕果决,手上的人命很多,但滥杀无辜的事几近没有,却独独在西蜀道造了一桩血案出来。知道为什么吗?”

徐江南不解其意的皱了下眉头。

陈铮呼了口气,“原本西夏有三个皇子,先皇积劳成疾,却想着三个儿子能守望相助,我虽然是监国太子,但军权却在平王那里,百官在景王手上,我这个监国有名无实,很多时候连诏令都出不了长安城,后来遇见你爹以后,得亏你爹在军中站稳了跟脚,又替我遗珠般找了些许寒门人士,这才有了点底气。”陈铮顿了一下,又是说道“也就是那个时候,你爹给了我一个建议,趁着先皇还在,先下手为强,万事从速,免得到时候夜长梦多,处处掣肘。”

徐江南冷笑说道“你是想说你心怀仁义?放了你手足同胞一马?”

陈铮脸上狠辣一闪而逝,闭眼说道“我是悔恨当初没听你爹说的,先皇病逝的第一天夜里,宫内就发生了一场宫变,五城兵马司宋云旗带兵强冲玄武殿,宋云旗是平王府开府时候就跟着的人,军中威望很高,他振臂一呼,再加上平王府里的矫诏,军中元老十有七八都跟着他过去了,剩下的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一晚,玄武门死了多少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不是你爹来了,三万人造出了十万人的阵势,又搬出了先皇遗诏,乱了一些人的军心,如今这个位置上,也就不是我陈铮了。”

徐江南征了一下。

陈铮声音嘶哑说道“这件事你肯定不知道,而且别说你,就连当初在长安城里的百官也未必清楚发生了什么,因为当时先皇病逝,若是这桩笑话再传闻出去,先皇三十载的苦心经营就送了一半,就连第二日百官朝见,我也只是说昨夜宫中请了仙长作法,至于平王,从那一天以后,就被我幽禁在宫里,活在平王府的王爷,是你爹从江湖找回来的一位替身。”

徐江南总觉得陈铮对此怨气很大,看了一眼这位五州共主,侧脸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陈铮吸了口气,咬牙说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我都不杀他?”

徐江南没有说话,说白了他好奇归好奇,但拉不下这个脸来点头。

陈铮猛然喝了一口酒,“玄武门上朕虽然没死,却生不如死,宋云旗攻城的时候万剑齐发,朕为了让这些士卒知道朕不会退,一直呆在城墙之上,可流矢无眼,让朕以后难行人伦,你说朕杀就此杀了他是不是便宜他了,朕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不过后来,真的平王死在了西蜀道,你见到的只是一个傀儡,不过如今死了,也算了却了朕的一方心事。”

徐江南骤然听到这等秘辛,难免也是满脸惊愕,只不过惊愕之后,很多事水到渠成般联系了起来。

陈铮一下子说出了埋在心里很多年的话语,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呼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件事当时出了我之外,就只有你爹知道,也都知道这事瞒不了太久,国不可一日无君,宫不可一日无后,我能推脱一时,可三五年之后呢?不是个长久之计,所以你爹在灭了西蜀,在得知妤儿娘亲身怀六甲之后,就想了个瞒天过海的法子。”

徐江南顺口接道“西蜀皇后天姿仙容,所以你们就营造一副少年天子过不去美人关的假象?而烟雨她娘亲为了能生下小烟雨,除了陪你们演上这么一出,别无它法,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这才有了当年西蜀王城的一桩血案?”

陈铮点了点头,“你猜的不差,当时你爹便是用妤儿逼压,让妤儿娘亲答应了下来,不过就是可惜了,妤儿是个女儿身,若是男儿身,她娘可能就不用死了。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为此死的不止西蜀王城的数千人,西夏也死了一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妤儿他娘刚入金陵,身体不适,也不知道是那位不长眼的下人找了位太医院的太医把脉,当天夜里,太医院就起了火,没有一个跑出来的。”

徐江南知道陈铮的意思,若是男儿身,西夏有后,不说稳住一世,就光眼前人当时的年岁,再活个四五十年不成问题,四五十年什么都尘埃落定了,要找个嗣君还不简单?怕的就是眼前这位人没有那份胸襟,不愿意把江山交到另外一个人的手上。不过只要小烟雨的娘亲死了,他就有借口不再纳后,文武百官就算是不乐意,总不能让君王不顾夫妻情谊?这份奏折谁敢提笔?谁家没有个枕边人?

饶是经历过江湖潮水大浪,初次听到这些消息,徐江南也觉得有些震惊,有些口渴的想喝酒。

不过之后他又想到了一件事,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听陈铮的语气,似乎有些假戏真做的味道,可如果真对小烟雨的娘亲有几分情谊,也不至于将她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吧,于是开口说道“那二十年前,你将自己女儿送给辽金又如何解释?”

陈铮饮酒说道“除却玄武门一事,西夏三年两战,辗转千里,早就人疲马乏,如何一战这是其一,其二,李闲秋当年问我要一个人,说可以帮我做一件事,我答应了。”

徐江南挑了挑眉,觉得脑子里有些乱,不过直觉又告诉他这事是真的。

陈铮像是看穿了徐江南的心思,轻声说道“当时你先生说的就是用他的命来换东越王一府人的性命,我在当时有些不解,但你爹点了头,我也就答应了下来,直到后来李闲秋斩了白云峰,我才知道你爹点头的用意,西夏之前一直没有得到世家支持站稳金陵,是因为西夏对金陵那些世家来说总归是外人,可青城山不一样,他在金陵落户了几千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青城山的声望比西夏朝廷还要高。

若是李闲秋扫了青城山的颜面,最后却死在朝廷手上,由朝廷出面摆平,让金陵这些世家见到朝廷的态度,不再抵触朝廷,西夏日后行事自然就事半功倍。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李闲秋没死,被人给救走了。后来出了宫廷一事,我便想到了李闲秋,让他替朕做了一件事。”

徐江南心头豁然开朗。不过同时心里有些失落,以前很多东西没办法解释的时候,他总会用缘分两个字来解释,比如为什么当年正好是他遇见的小烟雨,他以前就只会厚着脸皮说是缘分,如今一看,好像也不是那么有缘分,所谓天意,其实都是人为的,也难怪当时先生取名的时候那般果决,就像深思过一般。

徐江南喝了口闷酒,默不作声。

陈铮伸手拍了拍徐江南的肩膀,“这会信了吗?”

徐江南一手拍掉陈铮搁在他肩膀上的手,一脸淡漠说道“就算是又如何?你欠我徐家的帐跟这些事可没多大关系。”

陈铮闻言笑道“我知道,这也是让我一直头痛的地方,原本所有的事都可以一了百了,可谁知道半路杀出了个徐暄后人,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想来还是你爹厉害,替我办事的时候,还给你找了条后路。不过我也好奇一件事,当年你娘死的时候,分明腹中还有一名死胎,死胎也能活下来?”

徐江南冷哼一声,瞪了陈铮一眼,喝了口酒说道“我运气好,早出生数息,娘亲为了让我活下去,所以让他替我死了。”

陈铮嗯了一声,也是沉默了下去。

徐江南突然开口问道“这些事她知道吗?”

陈铮往后一仰,用手倒撑着地,轻笑说道“你觉得我能跟她说吗?说了之后她肯信吗?说到底,她娘亲还是死在我的手上,她从入宫以来对我可没有半点好脸色。”

徐江南心情突然好了不少,胸口也不是那么疼了。

陈铮戏谑说道“这下开心了?如果不开心,我再给你说件事。”

徐江南居高临下说道“说说看。”

陈铮对于如此大不敬的动作也不在意,反而觉得有些有些意思,“昨天那一刀,是我用你的命换来的,我跟她说,这一刀她不捅,我会来捅。”

徐江南面色古怪。

陈铮哈哈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又可咳嗽了起来,只不过心情很是畅快。

徐江南从牙口里憋出几个字,像个闺女一般骂道“无耻。”

陈铮笑容更甚,等咳嗽停了下来以后,笑眯眯说道“我知道你要说的是心狠,这一点你不如我,就如那天,一剑劈到了鸿胪寺,可是人没死绝,不过你放心,晚上鸿胪寺又起了把火,没一个人活着走出来。辽金想要西夏的公主,二十年前是河西不得已,二十年后可是河东不答应。”

徐江南意外的看了陈铮一眼,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枚扳指,朝着陈铮抛了过去。

陈铮下意识一接,看了一眼,又朝着徐江南丢了回去。“我送出手的东西,可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徐江南愣了一下,不过又听到陈铮若有深意的下一句话,他还是收了回去。

“这东西,以后你用得着。”

徐江南心结一开,心思也就活络了起来,拿着扳指细细思量。

陈铮瞧见了他的作态以后,打趣说道“这可是好东西,当年大秦有一位将军,一生跟辽金大小征战数百场,胜多败少,可一生到头从未得到朝廷的封位,临近晚年的时候,大秦的皇帝觉得对不住这位老将军,便赏了他一对扳指,这是其中之一。”

徐江南啧啧嘴,听说这扳指来头很大,他愈加欣喜,倒不是因为捡了个什么宝贝,而是觉得这样东西肯定能值很多钱。

陈铮看了眼天色,直起身子说道“怎么样,考虑好了没有?答应不答应?”不过随后陈铮又是自言自语说道“你不答应也不打紧,如今宫内还有个泪人,大不了给招个愿意替我办这件事的夫婿,想来还是有很多人的。”

徐江南陡然起身,自上而下盯着陈铮,陈铮毫不示弱。

徐江南又是坐了下来,颓然说道“你先说说看。”

陈铮笑道“两国之争,疆场之上,向来是兵对兵,将对将,但是西夏的江湖似乎对不上辽金那边,西蜀卫家走了个老祖宗,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卫敬和至于方家,除却卢安,府上顶天二名九品,西夏的江湖尽是内耗去了,这等仗势实在是不够看,传闻卫城的时候,阴阳教就过来了一名九品,你能在边城跟大秦那位手法通天的侍诏打的有来有回,想必手段不差,要不去一趟辽金看看?摸一摸那边的底细?”

徐江南有些心动,只是他的心气却不让他点这个头,尤其是在这个人面前。

陈铮也不急着要答案,将坛中酒喝完,起了身子,轻声说道“今日不早了,我先走了,我会在青城山呆上三日,三日之后,无论结果与否,我都该回去了,如今朝中形势只比你想的要坏。

我也不知道谁在你背后推波助澜,原本北齐谢长亭落子滴水不漏,而今卫城一事倒是让他们出了格,露出了些许马脚出来,不管是谁送我这么一份大礼,可如果不收,岂不是浪费了别人的美意?而且根据纳兰的猜测,来西夏的应该是江秋寒,若是能在这时候断北齐一臂,到头来西夏不知道要活多少士卒的性命。”

徐江南不问不顾,权当没有听到。

陈铮也不管徐江南的态度,起身离开,不过走了数步,又是停了下来,想了想说道“其实世人只知春秋,却不知道春秋几何,就像他们只是知道春秋之中有位兵法大成的纵横家,知道有人保了西周三千年的江山,知道青城山其实有两位师祖,却不知道这三人是同一人,而且这位道门祖师到如今似乎只收了两名弟子,一名叫谢长亭,还有一名,叫徐暄。”

徐江南张着嘴,难以置信。



第三百六十章 春秋几何(中)

第二日陈铮没有过来,徐江南百无聊赖从东方越那里讨了几坛子酒喝,不过一整天都忘了开坛,他总觉得陈铮说的东西比酒更为的醉人,王诩这个人他听说过,在卫家剑阁之上的书目之中有过这个人的名字,不过详文却不多,就同道门阴阳道术一般,王诩归于鬼谷一门,传闻大秦开国设立一阁用来表彰功臣名将,跟如今西夏在金陵宫内一方星陨之上刻字留名一般,这可是千世流芳的美誉,不知道有多少文武百官眼巴巴的想在这上面要个一席之地,而秦阁之上,为首的那位连名字都没有,只有姓氏,姓张,连生平记事都少的可怜,短短四个字,师承王诩,隶属鬼谷一门。

再后来徐江南便在剑阁花了一点时间刻意关注过这个名字,以及鬼谷一派,不过知之甚少,他只知道这鬼谷一派是道门分支,例代只收两名弟子,跟道门占卜星象,观人生死不一样,鬼谷一门非但精通三略六韬,而且擅长言学,纵横之说也是源于此处,至于心性,则是跟道门中人一样,修真养性,平地飞升。

徐江南没有想到自家父亲传承这么一门,而且谢长亭也是这一门的传人,不过想来陈铮也不会拿这事来诓他,没有道理也没有这个必要。

而且陈铮也觉察到了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对于这事他也想过,因为在西蜀道的时候,他的身份还没暴露,已经有人闻讯过来,这个人就是萧陨,经过卫城一事的时候,他就怀疑后者是北齐的人,不过昨天一开始他又怀疑这是陈铮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但是又被他给否认了,昨天探陈铮口风的时候,显然陈铮在金陵之前,对于他的态度,还是能杀则杀,如今却能低下姿态过来跟他说道,其中有多少真假不说,至少他知道自己已经值得陈铮重视,这就是九品的好处,这也是李先生跟他说的目的,九品之前,跟朝廷打交道,你得看朝廷的脸色,可九品之后,在哪都不是寄人篱下,别说朝廷看你的脸色,至少你可以免跪挺胸不是?

不过西蜀道的平王是个假的,这事他没想到过,难怪当时瞧着样子,跟江湖里的传闻不一样,看着样子就是个拿不动刀的主,跟能上马追人千里狠辣传闻截然不同。

徐江南发着呆,到了半夜的时候,东方越又是溜达了过来,出人意料的便是手上没有酒,反而捧了一壶茶,在徐江南边上坐了下来,饶有兴致的啜了一小口,然后闭着眼一副陶醉享受的样子。

徐江南白了东方越一眼,嘲讽说道“牛嚼牡丹。”

东方越啧啧嘴,得意说道“这可不是茶。”

徐江南笑着问道“不是茶是什么?”

东方越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舒畅说道“金子。龙凤茶听过没?”

徐江南皱眉说道“龙团凤饼?御前茶?”

东方越嘿嘿笑道“托你福,捞了几两茶,这东西要是搁山下去,怕是要几百两金子,而且还有价无市,就算放在这山上,那些个道观老观主也是眼馋的很。”

徐江南意兴阑珊的嗯了一声,没有把老道士说的话放在心上。

东方越也是悻悻,又是小心翼翼喝了一口,打着哈哈说道“你真要去辽金?”

徐江南往后仰了下身子,哈了口气说道“都说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短,陈铮几两茶就把你给收买了?”

东方越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君不见李义府之辈笑欣欣,笑中有刀潜杀人。”

徐江南转过头,“不可信?”

东方越笑容古怪,不点头不摇头,只是低头喝茶。“我可没说过,你知道当初为什么李闲秋不让你习武吗?”

徐江南摇摇头。

东方越双手捧着茶放在膝盖上,抬头看着月亮,本来就不是圆月的当日,再加上点乌云,就变得更加晦涩难言,东方越收敛起笑容说道“画虎难画骨,画人难画心,以前的时候,不光是李闲秋,包括我,也不想你走武道一路,不是因为你资质差,也不是你心性差,而是你不适合。”

东方越回忆说道“李闲秋说他看不透你,因为有野心的人功利心都很重,这种人才是办大事的枭雄心性,可是放到你这里却恰好相反,他说他能看出你的野心,不过却看不到你的功利心,也就是说你可能是个苗子,却也仅仅是个苗子,长不成福荫,所以让你入武道,到头来只会害了你,你心不狠,李闲秋说带你走了几年江湖,你的心也狠不起来,狠不下心,你怎么斗得过朝廷那群老狐狸?李义府笑中可藏刀,郑夫人掩鼻杀美人,你这样的性子,除了被他们摆布,没有它途。不过后来让李闲秋改变想法的却也恰恰是你没有什么功利心,说你这样的人,能护一个城,可能原因仅仅是城里住着某个种剪花的人,祸害不了江湖百姓。”

徐江南没有说话,不过脸上的表情却是彰显了一切,的确很多时候,他只是想着说余生泛舟秦淮,种一棵青梅,然后看一个人的眼睛老去。

东方越咂了咂嘴,“如今陈铮愿意低下姿态找你,这是好事,可同样也是说明你有利用的价值,这个道理相信你懂,你若是八品,别说朝廷看你一眼,就算你前些日子死在了秦淮河上,你信不信陈铮都不会给你收尸。”

徐江南叹了口气说道“人在屋檐下。”

东方越没好气的看了徐江南一眼,笑骂说道“这个人应该不是说你吧,要说她我还信,可她前两天不是还给你来了一刀,转眼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瑕疵必报了?”

徐江南瞪了东方越一眼,后者没有理,径直说道“不过这事你可得想清楚了,辽金的事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完事的,当年能凭借一教之力在中原江湖弄潮翻浪,底蕴可见一斑,这个差事可不好办,少说也得半载数月,晚可要三五载的年岁,你应该也知道为官的人拼了命想往京城跑的原因,就连当初刚迁都,文武百官就算怨声哀悼,最后不一样屁颠屁颠的跟过来了,而当了京官以后,就算连升三品,若是调往异地,那也是跟死了爹妈一样的面色,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徐江南狐疑说道“我可不是官,朝廷也管不住我吧。”

东方越摇了摇头,“当年阴阳教仅凭一教之力能和中原武林打个平手,这份底蕴可见一斑,你此次过去,不说那些晦气话,少则数月半载,多则一年两年,到时候江湖能记得你的人可就不多了,知道徐家事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天下人行事,要的就是大义这个名号,等江湖人觉得你在唱独角戏的时候,你认为徐家还有机会吗?”

徐江南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当中还有这般意思,他饶有深意的看了一眼东方越,试探问道“那我不去?”

东方越又是摇了摇头,正襟危坐说道“西夏作为中原门户,和辽金你来我往了几百年,梁子早就结下了,这二十年的安稳日子算是老天开眼,无论是西夏还是辽金,磨刀二十年,也该亮出来看看了,尤其西夏,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陈铮可是把辽金的使节都给砍了,决心不可谓不大。不过他也没有说错,兵对兵,将对将,江湖对江湖,朝廷还好,可江湖嘛,前些日子你也看到了,死气沉沉,二十多年前好不容易出个李闲秋,如今连个碑都没有,至于其他也都被李闲秋给盖过了风头,锐气全无,走旁门左道的投机取巧还行,要登大雅之堂就不行了,至于世家一流,青城山的这些道士能修仙成道的没有几个,就算有,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妖怪,南北寺好不容易出来一个齐红尘,原本以为会有门道中兴这么一说,谁知道折在了宁白衣手里,剩下就是远在西域的万佛寺,再加上中原的三大剑冢,卫家走了个老祖宗,年轻一辈也就剩下一个撑场面的卫敬,方家估计能好一点,听闻方轩是个九品,卢安也是方家的人,这一次又在你这条沟里翻了船,底子再厚也肉疼吧,总不能让这个一家之主赤膊上阵?至于吴家,陈铮再是手眼通天,也管不到丰州那片。

至于中原的散人,那日被你激到最后反倒是一个八品的小宗师冒出头来,见微知著,不多谈,尤其这姓胡的底子差的还不是一星半点,想必一直是摸石过河,要不是江莫出手,估摸着龙门关都过不去,反而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杀你的温姓小子,是个苗子,只不过天下间的苗子多了去了,能上九品的扳着指头都能算出来,再者中原的江湖也没有下一个二十年来培养这些苗子不是?这一点上,陈铮有点急,可陈铮急也是有道理的。”

徐江南疑惑的嗯了一声问道“为何?”

东方越嘿嘿一笑说道“因为中原不只是西夏,还有北齐,北齐和辽金对付不到哪里去,边境之上见了面一样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但江湖当中西夏北齐的边境念头并不深,你说要是西夏江湖跟阴阳教打起来,丰州吴家会站在哪边?吴家对阴阳教的仇恨比起吴家卫家只多不少,即便吴家底子比不过方卫二家,可同属中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有机会在天下人面前长长脸,想必也很愿意从阴阳教上咬下一块肉。

这是大义所向,北齐的朝廷想管也管不了,可一旦吴家出手,北齐那边的江湖散修,或多或少也会有点动作。”

徐江南眼睛一亮,顺口接道“陈铮要的其实不是辽金?而是收拢这些人?一旦他们觉得这一次西夏占理,对西夏生了点好感,以后的两国之争,西夏就占了先机!”

东方越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其实不止,如今谁都能看出来西夏处在青黄交接的时候,也是权力过渡的时候,若是这会出点岔子,免不了伤筋动骨,而今北齐动作不止,西蜀道,江南道包括凉州,多多少少能看出点北齐的影子,陈铮要说不忌惮是不可能的,在这种时候对上辽金,明面上是不明智的取死之道,实际上里面的文章可大了去了。”

徐江南十分惊诧的看了东方越一眼,以前他只是隐约觉得这老道士有点本事,如今看来,似乎本事大了去了。

东方越对于徐江南的眼光视而不见,捋了捋思绪继续说道“取死之道?呵呵,要有这种结果,无非是北齐对西夏用兵,迂回南下,就同二十年前辽金南下一样,你觉得北齐会如何做?”

徐江南嘿嘿一笑,“手起刀落,趁他病,要他命。”

东方越嗤之以鼻说道“目光短浅,商贾之道。二十年前辽金南下是趁虚而入,说白了是北齐拖住了西夏,你可以猜测是北齐暗中推波助澜,但你能拿出证据吗?众口无凭,造不出多少麻烦,可若是北齐这次南下,能取下金陵还好,若是打不下金陵,北齐被千夫所指都是往浅了说,至少三五十年休想再得士子心。而且往后西夏若是北上,那就是身背大义,师出有名,这个名,在西周天子苟喘的时候,谁不是想破了脑袋,就为了周天子的一句扫天下之不臣。”

徐江南迟疑说道“难不成眼睁睁看着西夏借此机会完成权力交接?”

东方越笑着摇头,悠然说道“这我就不知道喽,局外人看局总归还是要明晰一点,可要猜落子,谁能说的准?说不定北齐孤注一掷,一举拿下金陵,陈铮也是死于战乱,当江湖只有一个朝廷的时候,天知道有多少人不敢再提这件事,不过这些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徐江南白了一眼东方越,没好气的说道“我说去吧,你说不能去,可不去吧,你又说江湖需要点时间。”徐江南想了想之后,咧开嘴笑道“那就不去了,毕竟我和江湖的情分,没你想的那么大。”

东方越嗯了一声,不容置否,轻飘飘撂下一句话,捧着茶水悠然离开,不过这句话倒是让徐江南看了一夜像狭刀一样的月牙。

“我只是一个传话的人,这些都是李闲秋要说的,对了,还有最后一句话,他说他应该不会看错人。”



第三百六十一章 春秋几何(下)

要说是一个人呆了一夜,其实有些言过其实,因为到了半夜的时候,陈铮出乎意料的来了,跟前日一样,没有一丁点的架子,提着两坛酒在徐江南旁边席地坐下,徐江南看了一会白月牙,突然毫无征兆的开口问道“之前那些话是你让他说的吧。”

陈铮想了一会,点了点头,“不过这的确是李闲秋的话。”

徐江南打岔说道“我信。”不过紧接着又轻笑说道“你是怕我不信?”

陈铮给徐江南竖了个大拇指,毫不吝啬的欣赏说道“聪明。”

徐江南突然侧过头,看了一眼陈铮,有些好奇说道“这一点不难猜,我只是好奇你是怎么让他替你说话?就一壶龙凤茶?”

陈铮乐呵呵一笑,反问说道“真的很想知道?”

徐江南实诚的点了点头,这一点他着实奇怪,而且对比起陈铮知道李先生的这番话,他更加好奇前者是怎么让东方越如此卖力,毕竟在他的印象当中,老道士只会喝酒,平素就连观内的事宜,也都不问不顾,如今不遗余力,实在反常。

陈铮感叹说道“因为都是有志之士啊!”

徐江南一句放屁正要开口,可瞧见陈铮的表情不似信口开河,又收了回去,低声骂道“你说谁我可能都信了,他?嘿,除非日月倒转。”

陈铮摇了摇头,轻笑说道“你跟了李闲秋二十多年,你觉得李闲秋是不是有志之士?”

徐江南不解其意,但依旧不假思索说道“自然。”

陈铮嗯了一声,一边开坛喝酒,一边继续说道“说说看,这二十年里他做了哪些有志之士该做的事,不说为朝廷,就说百姓,或者说天下?”

徐江南征了一下,想了想,皱起了眉头。

陈铮没有等了一会,没有为难徐江南,反而递给他一坛酒,轻笑说道“我知道你想说李闲秋其实想,没机会而已,那东方观主怎么就不是?李闲秋的确有才,二十多年前的千字赋的确很有想法,可说到底,最后这千字赋也不过是一篇文章,朝廷和百姓,要的是结果,而不是享有盛誉的一篇文章,徐家小子,看人可不是这样看的。”

徐江南接过酒,顺手就喝了一口。

陈铮继续说道“再者又说,李闲秋若是没心思,这些话也不会说,这篇千字赋也不会有人知道,不过是耽于那位东越的妃子而已。西夏和北齐,必有一战,照理来说这才是李闲秋这些人的疆场,两国之间的珍珑局也只有这些人玩转的来,你觉得他会不眼热,不心痒?说白了两国之争,天下人无一幸免,无非是站队而已。”

徐江南饮了口酒,沉默不接话。

陈铮对此也不意外,毕竟数日之前,两个还上演着不死不休的桥段,如今能坐在一起喝酒已经跌破很多人的眼镜,包括陈铮自己,只能感概一句世事无常,只不过徐江南开始沉默以后,他也不会掉身份继续劝说,也是安静喝酒。

盏茶功夫之后,徐江南看着白牙问道“之前你就来了?”

陈铮嗯了一声,不过接下来有些愠怒说道“明知故问?”

徐江南实在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你不也一样,知道我知道你来了,却要老道士过来,自欺欺人?”

陈铮哈哈大笑,“跟你爹一个样子,半点亏都吃不了。”

徐江南一口闷酒下肚,沉声说道“所以我爹死了。”

陈铮收敛起笑容,闭了会眼,然后叹气说道“所以徐暄死了啊!”

徐江南用袖子抹了把嘴,将一条腿伸直,另外一条腿还是弯曲盘着,斜着身子说道“那这些话都是你教他说的?”

陈铮闻言其实有点不舒服,这个跟问题内容无关,而是身份,这两日就光在徐江南这里,他所回答的问题恐怕要比这二十年的总和都要多,一般都是他问别人,少有人敢用这种盘问的口气问他,就算有,也只是点到即止,哪里像徐江南这么不通世道,不过不舒服也仅仅是不舒服,陈铮也不会就此翻脸,又或者大发雷霆,而且这种闲适不用多想朝野事的氛围,他也喜欢。

“一半一半。”陈铮咽下口中酒,没急着说话,等回味了以后,这才吐了口酒气满足说道“而且想必你也知道是哪些。”

徐江南点点头,心里有数。

陈铮突然笑问说道“听说你和方家有隙?”

徐江南轻哼一声,低声骂道“啧,你这是过河拆桥了?我可不信方家背后没有朝廷的指示。”

陈铮有些夸张的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刚听到关于你的消息,我也惊异,不过惊异之后却没把你放在眼里。”徐江南面色古怪,陈铮突然觉得心情畅快,哈哈说道“这是实话,你的身份在当时的确能给我带来一些麻烦,也仅仅是麻烦而已,麻烦是可以抽出手脚解决的,不像痼疾,所以我只是让纳兰将这消息给偷偷摸摸散播给了那些东越老臣,让他们头痛去了,嘿嘿,这些老臣子也没让我失望,从青城山里请出了赵掌教,不过可惜了,功亏一篑,原来卫家还有老神仙。”只是好像陈铮难得喝这么多的酒,话也开始多了起来,嗯了一声换了口气说道“其实早在二十年前就有人提醒过我徐家有子的事,只是当时黄太医白纸黑字,又有尸体为证,我就没多深想,没想到你真的活了下来,也没想到是李闲秋救了你,更加没想到李闲秋会养你二十年而不告诉你身世。”

徐江南随口说道“方家一事,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他觉得陈铮总不会无的放矢,定然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有所试探。

陈铮视线柔和,也是随口说道“以后方家不会寻你的麻烦,陆慕域也算是活到头了,该腾个位置出来让给年轻人了。”

徐江南正想开口问这姓陆的是何方人士,他的印象当中似乎并没有这么一号人,只是陈铮下一句又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你在金陵做了次胡沐宸的龙门关,我如今听说方家的公子可是盯上你了,想着把你当成磨刀石,而且为此已经数过家门而不入了。”

徐江南豪气冲天说道“好啊,看他有没有这身本事。”

陈铮对此不意外,从容说道“那温安这小子呢?”

徐江南喃喃重复了一句,“温安?”

陈铮开怀说道“他可比你厉害多了,才三品的时候,就敢对着九品夸下海口说我要杀你,这样的人才算是我西夏的臣民嘛,嘿嘿,而且如今他又有江莫授教,说不定将来又能给西夏江湖添上一笔。”

徐江南好奇说道“若是江湖中兴,朝廷不担心?”

陈铮瞥了徐江南一眼,不屑说道“这一点你就不如你爹了,西夏能把青城山的招牌拆掉一次,还怕拆不了第二次第三次?”

徐江南吸了口气,“你真想我去辽金?”

陈铮拍了拍酒坛,毫不掩饰说道“自然,不然我也不会大老远过来,难道真的就是和山上这些老道士喝一杯茶?我没那么多的闲工夫耗在这上面。”

徐江南犹豫了一下,又是问道“为什么是我?九品的人在江湖里虽然屈指可数,可至少还是有的。”

陈铮笑着摇头,指着徐江南笑道“你还真是条狐狸,东方越说的没错,让你远离金陵有着徐家的那一层关系,你离开的时间越长,对我的威胁也就越小,但这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还是西夏需要一把刀子,有锐气的刀子,我手上倒是有几位九品,拿得出手不过一二,可有锐气的几近没有,多的是安于现状的暮气,这可不行,他们也不愿意把身家压在龙潭虎穴当中,风险太大。

你正好合适,凉州又能跟大秦的侍诏对招,我听人说一般的九品,就算是对上那位侍诏,也是送命一途,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当然,这是你的手段,我也不会自讨没趣的去问,知道你不会说。”

徐江南笑着说道“你可以尝试自讨没趣的问一下。”

陈铮愣了一下,“你会说吗?”

徐江南乐了,摇着头很肯定的说道“不会。”不过紧接着徐江南又是斟酌说道“先生其实很在乎江湖,带我走了那么多年的江湖,听他说了那么多的江湖事,他其实很失望,我也知道,所以后来我跟他说我要当大侠。你知道先生是怎么回我的吗?”

陈铮沉默不说话。

徐江南吸了口气,随手从身边抓了棵草茎,一边撕,一边扔向身前漆黑的湖面,“先生说江湖当中其实不需要大侠,当江湖里需要大侠的时候,非但不是江湖之幸,反而是江湖真正的悲哀之处。”

陈铮做了一个笑的表情,这也仅仅代表是一个表情。

徐江南酝酿了很久,然后开口说道“如果我不去,对你的影响大吗?”

陈铮点了点头。

徐江南又是说道“你怕吗?”

陈铮突然放肆笑了起来,“怕?我西夏立国五百载,所经大小战役不计其数,上至君上,下至臣民,什么时候说过一个怕字?从天下人都不看好的弹丸之地,到如今五洲之阔,可不是凭借一个怕字,不就是二十年的国运?!这是西夏欠你徐家的,我陈铮也赔的起。”

徐江南淡漠说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说完以后,徐江南还扬起了手上的酒坛,朝着陈铮的方向。

陈铮站起身来,洒脱笑道“你放心,你的心事我知道,她娘当年死的时候,我就发过誓,除非我死,不然没人能伤她半分。”说完以后,也是拎起酒坛,“叮”的一声跟徐江南的撞在一块,接着仰着头先干为敬,甘冽醇香有股子北地的烈性。

徐江南也不甘人后,仰头喝酒,连带着这些年的愤懑,委屈,艰辛,苦楚,以及想念,还有许多许多不能说出来的情绪,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陈铮将酒坛倒提在手上,丝毫不剩,接着得意的笑道“你和你爹,真的很像,认死理。走了!这场酒喝的痛快。”一国之君,五州共主的豪迈彰显无遗。

徐江南只是回过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也不知道是看到什么,只是轻轻说道“不送。”不知道是说给陈铮,还是说给天边若影若现的一个女子影像。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三两心高气傲

从下半夜到曙光乍现,徐江南一边提着空酒坛,一边仰着头沉思沉默。

一直到金光乍破,徐江南这才起了身子,将手上空酒坛抛向湖面,将桃木剑收在剑匣之中,徐江南这才回头笑道“是不是让你失望了。”不过紧接着又是换上一副恶狠狠的表情低沉说道“这是西夏欠我爹的,我必须讨要回来。”

东方越牵着驴,亲昵的摸了摸驴的下颌,摇了摇头说道“不失望,预料之中,换作我,我也不会北上。”

徐江南嗯了一声,东方越突然说道“决定了吗?”

徐江南又是嗯了一声。

东方越给毛驴喂了点吃的东西,待毛驴津津有味咀嚼的时候,老道士这才拍了拍手,回过头百无聊赖问道“那接下来你准备去哪?”

徐江南咧开嘴笑道“先去一趟长安找一个人,然后去洛阳一趟,神都洛阳,我可从念叨了好久,不过先生一直不带我去,说洛阳冢,洛阳冢,葬人的地方,不吉利。”

东方越扫兴一般追朔说道“然后呢?”

徐江南不动声色说道“去辽金。”

东方越闻言猛然转头,盯着徐江南,皱着眉头,掏了掏耳朵,这才难以置信说道“为什么?你不是不去?”

徐江南面不改色说道“我爹就算没死在他的手上,他也逃脱不了干系,要我帮他?这一关我过不去,这个头我怎么点下去?”

东方越轻声说道“值得吗?”

徐江南知道东方越的意思,因为若是他用这个去跟陈铮讨价还价,摆明能要个不错的价钱,二十年的国运,陈铮就算砸锅卖铁,怕也要凑出来让他满意,徐江南嬉笑说道“求个心安。”

东方越竖了大拇指,“李闲秋没看错人。”

徐江南瞥了一眼老道士,没好气说道“之前那位可是说了,认死理的人活不长。”

东方越哈哈大笑,笑完之后说道“江湖九千里,只有年轻人才能走出佩剑的侠气。”

徐江南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像是没有听到东方越的夸赞话语,抬头看了一眼连绵没有尽头的巍峨大山,轻声说道“我只是过去替人做件事。”

东方越捧着茶,像是捧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一样,露出个我懂的笑容,“明白,明白,年轻人啊,是要点脸面的。”

徐江南有点无奈,闷闷说道“随你怎么想。话到了这里,我也不瞒你,先生其实跟我谈过陈铮,而且不止陈铮,就连那位当朝大学士,先生也都说过。”徐江南转过头,走到东方越面前,伸手拿过茶壶,又掀开茶壶盖,嗅了嗅氤氲的茶香,让人精神一振,心旷神怡说道“这也是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后来想到先生给这一对君臣的评价,昨天我才会见他,不然,就凭如今徐唐两家的状况,就算我不提我爹的事,跟他也没有什么好谈的。”说了之后,将茶壶随手一抛,也不管这茶水值几千金几万金,“以前的时候,可能有人喊我声大侠,别说办个事,命都可以豁出去,如今这个侠字在我这里真不值钱,就像我爹,想想都觉得傻,你看史书上,多少能臣干吏,开国功臣,朝廷勋贵,做了多少实事,反而被灌了个反贼的骂名,临死的时候都望着明月以头戕地,搁不下朝廷,搁不下百姓的还少吗?倒是那些溜须拍马的福如东海,就算百年后千年后,得到一个昭雪,加封一个名号,留几篇悲歌颂德的文章诗词,这就算扯平了?滑天下之大稽。”

东方越先是手忙脚乱接住茶壶,待看到没有茶水溢出之后,很快神色又是回归平静,点头说道“你不甘心?”

徐江南摇了摇头。

东方越囫囵的饮了一口茶,强调说道“你不甘心!”

徐江南有些生气的转过头,直愣愣的看着满脸无所谓的老道士,看了几秒之后,叹了口气,气馁说道“是有点不甘心。”

东方越突然探过头,走到徐江南旁边,不过这会将紫砂壶用手刻意放在离徐江南较远的位置,好奇问道“李闲秋给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评价?竟然能让你不甘心也要这么做。”

徐江南瞥了一眼不懂察言观色的老道士,心想这样的人估摸着在江湖里早就连渣都不剩了,不过这会他到没有给东方越太多的脸色看,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先生说天下有两种人最值得推敲,第一种是计利应计天下利的人,第二种是求名当求万世名的人,陈铮是第一种,纳兰是第二种。”

东方越顿了一下,人情他不懂,可不代表他是个傻子,能听出来推敲二字是被徐江南调换之后的结果,正想着该说点什么,忽然一道剑锋袭过,只听到哐当一声,手上一热。

东方越低头看了一眼,满脸苦笑。

徐江南将桃木剑收到剑匣里,然后一边背剑匣,一边轻声说道“你就好好当你的酒道士,非要附庸风雅学什么读书人喝茶?这一套不适合你,会穿肠烂肚的。”

东方越甩了甩手上的茶渍,指着徐江南笑骂说道“这么咒我,你就不怕烂肚穿肠?”

徐江南眺望着对面山头上的云雾,不说话,他不是个拖沓的人,有些东西想好了之后就该付诸行动,至于三思而行,那也是遇见山神水仙之后,将剑匣背好之后,徐江南想了想,似乎自己也没有多少行当,除了剑匣,其余也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也就不再耽搁,冲着东方越笑了笑,讥讽说道“好马配好鞍,你算什么?牛嚼牡丹就算了,还把自己当牡丹了,我这是好心提醒你人都老大不小了,得有点自知之明,免得传出去让人笑话。”

东方越瞪了一眼徐江南。

徐江南没有理他,反而是自顾说道“我就先走了。”

东方越显然没想到徐江南会这么果断,说走就走,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老道士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无不散之筵席的矫情话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徐江南瞧着东方越一脸如鲠在喉的难受样子,哈哈大笑,解围说道“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娘们一样扭捏?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就不用说了,真要有心,替我看着金陵这边如何?”

东方越老脸涨得通红,早年在桃花观的时候,他口舌功夫就比不过徐江南,如今更甚,被徐江南如此揶揄也反驳不了零星半点,不过心气静下来一后,还是点了点头。

徐江南嗯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身子说道“到时候帮我跟他说一下,有些事我会酌情考虑,但要说万事优先,绝对不可能。还有,我希望他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一字千金。”说完以后,背着剑匣一步一晃的逍遥下山,这一次跟在桃花观的时候不一样,那会陈徐二家的心事压在心口,让他着实有些喘不过气来,而如今虽然说依旧没有一个完美的答案,但这个进展是他所能接受的局面,自然也就不着急了,而且对着辽金之行,也有着不少的期待,就连起脚,也不知不觉提高了不少。

而徐江南走后不久,东方越回到小竹屋内,陈铮坐在中央的竹桌旁边,下席坐着一位古稀老人,头发黑白交加,身上也是一席粗布衣裳,不过表情有些局促,而东方炆侍奉过一位君王,可好在之前的越王心性不难摸索,顺着来自然就能万事无忧,如今面对的可是能五州共主,将来更是很大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九五之尊,老人自知以前那一套谄媚根本用不上,又不知道该如何做才显得进退有据,更不要说当初为了守城,他也做过不少螳臂当车的勾当出来,这一会要他跟陈铮坐茶论道,如坐针毡。

不过待看到东方越回来以后,陈铮也没再理东方炆,径直问道“他走了?”

东方越疑惑说道“你是早就猜到了他会去?”

陈铮轻笑说道“如果不去,他会朝我要一个人。”

东方越愈加疑惑,走到陈铮旁边,也不管礼节不礼节,径直坐下,继续问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还要过来。”

陈铮拍了拍手,一副缅怀的回忆语气说道“如果我说因为他是徐暄的儿子,你信吗?”

东方越愣了一下,陈铮起身说道“若是他活着是丢徐家的丑,那还不如死了。而且死在我手上,总比死在外人手上要好的多。”

东方越领悟了以后,摇了摇头,那边东方炆放松了以后已经昏昏欲睡,而且人老了以后自然会有点嗜睡,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已经有了点鼾声,东方越从门口拿了件蓑衣给老人披上,然后回过头小声说道“他也不信你能当个好皇帝。”

陈铮笑道“之前他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如果日后西夏这一局上博弈失败,你信不信北齐的兵马还没到金陵,他就要过来取我的人头。”

东方越闻言哑然失笑,这话就算不从陈铮的口中说出来,想着这小子的心性,说不定还真的能做出这般疯狂举动。

陈铮走到门口,“他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人我会丝毫不伤的让他带走,可若是他自己技不如人,就算到时候我救了他,我也会给他补上一刀,徐暄怎么说也是我潜邸时候的人,到时候若是传出他是仗着父辈的荣光在混江湖,这个脸徐家丢不起,我也丢不起。”

东方越嘴唇微张,有些惊讶,都说是敌非友,要么就是友非敌,可这两个人瞧起来非有非敌,却各自又要对方的命,老道士这会脑子也是糊涂了起来,也就这么惊讶了一会,觉得有些刺眼,再抬头的时候,发现门口的身影已经离开了,整个竹屋里面,也就一古稀老人憨厚的鼾声,还有萦绕的茶香。

东方越起身伸了个懒腰,呼了口气后自言自语说道“总共三斤酒,两个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分啊!这茶以后还是不喝了,头痛。”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不敢

接下来的数天,徐江南都在金陵的秦淮呆着,为了不引人注目,穿着块破旧蓑衣,腰间还别了个酒葫芦,嘴角胡渣稀松,就那么平躺在一条乌篷船的船尾睡觉,用斗笠盖着脸,遮着阳光,双脚叠起,旁边还摆了把钓竿,打着愿者上钩的主意,这几天当中很少上岸,也就酒不够的时候划船上个岸,提着几尾运气不好的青鲤去一家名闲来的酒楼换点酒喝,因为好说话,一来二去便跟店小二称兄道弟了起来,聊的东西不多,全是一些家常便饭的东西,店小二也是个眼力劲不差的主,瞧着徐江南腰间别着酒壶,又愿意吃点亏只换七八分的酒水,自然而然就把他当做囊中羞涩的那一类游侠人物,这些时日他见过不少这样的人,所以很多时候徐江南拿了酒钱又不急着走的时候,都习惯找个角落呆着,也不碍人眼,店小二对于徐江南这种懂进退的人也不会太多为难,说来他也习惯忙完之后靠着楼道休息,毕竟能听到上面说书人的拍案腔调,小二哥还是有自知自明的,知道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喝不到酒还不能闻一下酒香?天下可没有这么操蛋的道理。

闲来酒楼的店小二起先只是觉得这些事情听起来很有意思,不过在那日亲眼见证过秦淮铺天盖地的洪流之后,小二哥便有些心向神往,尤其是徐江南单枪匹马嘲讽整个江湖的时候,店小二想着就有些心潮澎湃,不过澎湃之余,又有一股难以言明的古怪味道,一连数日,这掌柜请来说书的江湖散仙一连说了几天,店小二忙里偷闲竖着耳朵听了几天,这才听清楚了整个来龙去脉,当然,对于那位自诩为徐暄后人的年轻剑仙,店小二有些话不好明说,不过私底下跟一些从小玩到大的泥巷兄弟侃大山的时候就有些百无禁忌,说道兴头上也会说几句这才算是江湖嘛。

只不过闲来客栈的店小二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知道其实这些天跟他换酒钱的游侠,就是他嘴里念叨了几天的徐家后人。毕竟他没有那个眼力劲,百米之外要瞧清一个人的长相已经实属不易,更何况一个能御剑而行的剑仙人物,小二哥唯一能记下的就是那位年轻剑仙习惯背一个剑匣,这些日子杂七杂八听了不少,似乎这个剑匣大有来头,叫什么春秋剑匣哩。

徐江南蹲在酒楼不起眼的角落,等着小二哥的酒钱。

顺道也听一听,只不过这一次听人说的对象是自己,难免有一点奇怪味道,听了一会,店小二过来撞了一下徐江南的肩膀,徐江南赶忙站起来,偷瞥了一眼上头,似乎是想看看那位拍案激昂的说书人是谁。

店小二瞧着也是一笑,先是给徐江南递了一壶酒,随后将铜板一枚一枚小心的搁到徐江南的手上,然后顺着楼道看了一眼上面,低声说道“别看了,连我都不知道上面说书的是谁,别说我,就连掌柜都不清楚,只是吩咐我说可别拦着这位先生。”

徐江南了然的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将铜板放在腰带里。

店小二听着上面叫好的声音,突然拍了一下徐江南的肩膀,感概说道“姓徐的,你说你跟那位剑仙同姓,咋没有他那么大的能耐,我可是听说他背的那把剑匣叫春秋,背的那把剑叫江湖哩。”

徐江南低着头,打着哈哈说道“那是,那是。”

店小二突然神秘兮兮说道“我还听说,这剑匣当中原本还有一把剑。”

徐江南点了点头。“也叫春秋。”

店小二半信半疑说道“你知道?你咋知道?”不过随后又自言自语说道“不过这倒也是,你是走江湖的,知道这事也正常。”

徐江南哈哈笑道“在理。”

店小二愤懑不平冲着徐江南的屁股踹了一脚。“可惜啊,我这辈子能当个掌柜开个酒楼也就到头了,不然也能学下剑,说不定也能路见不平一把。”

徐江南侧身躲过,然后神秘说道“真想走江湖?”

店小二嗯了一声,以为徐江南有什么路子,尤其以前听过一些说书的老说有什么灵丹妙药,连忙轻声说道;“你有办法?”

徐江南笑道“没办法。”

小二哥脸上表情僵了一会,晴转多云,又是一脚,“你娘咧!”不过后来一想,自己跟这位姓徐的游侠也就认识了三五天,就算有,人家自己不吃?更何况两人的交情也到不了这个份上,悻悻一笑,正巧这会有人上门,喊了一句小二,小二哥忙不迭应了一句,朝着徐江南吩咐了一句别生事,然后笑脸迎了过去。

徐江南知道这是别人下了逐客令了,点了点头,又是侧身听了一会,拎着酒壶出了酒楼,出门的时候,小二哥抬头看了一眼,待到徐江南出门之后,这才舒了口气,要是这会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好向掌柜的交代。

不过徐江南离开之后没多久,楼上一声响案,然后便是一声声叫好的声音,片刻之后,一个中年男子从楼道缓步了下来,神色平淡,只不过说书的时间有些长,有些累,额头隐隐有些汗渍,中年男子一边走,一边将粗布衣袖放下,小二哥眼尖,知道这一身的打扮其实值不了太多钱,同时他也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么一个面容平平的读书人能让自家掌柜那般尊敬,若说是个秀才老爷还好说,可但凡有着秀才身份的人也不屑来这种地方说书,但一般的读书人又或者寻常的游学士子,自家掌柜断然不会亲自出面,最多也就让他施舍几枚铜板,这种大相庭径的迹象在他眼里就显得很奇怪,不过既然掌柜的吩咐下来了,他也就依着吩咐做就好了,见到人下来之后,小二哥迎上去笑着说道“先生今日有事?这会就走了啊。”

中年男子打趣说道“干货可不能一下就说完啊,不然到时候你家掌柜可是要赶我出去喝西北风了。”

小二哥连忙摆手说道“先生说笑了。”

中年男子从袖中取了块汗巾擦了擦手,语不惊人继续说道“既然说笑了,那你不笑笑?”

小二哥满脸尴尬立在原地,脸上一副跟哭一般的难看笑容。

中年男子笑了笑,打趣说道“算了算了,不为难你了,跟你掌柜的说下,明日我就不来了,让他三日之后过来找我,答应他的事情我自然会做到。”说完以后,径直出门,巧也不巧,跟徐江南离去的方向一般无二。

徐江南出了酒楼的门,没急着回船上,而是一路走马观花,街道喧嚣的叫卖声音给了他一种极为真实的感觉,一种活在世上的感觉,尤其他在摊铺上挑挑选选,废了好大口舌让店家割肉一般少了几文钱的时候,他就像捡到什么大便宜一般开心,哪怕最后买的东西并用不上。

又是选了一会,把身上所有的铜板花光了以后,他一共买了三样东西,一双精致的草鞋,一块巴掌大的磨刀石,还有一本《大学章句》,书是从一个穷酸读书人那买的,而且那位落魄的读书人开口只要五个铜板,徐江南起先随意翻了一会,兴致缺缺的举了四个手指,读书人赶忙从徐江南的手上将书抢了回来,似乎松了口气,连忙赶人。

不过紧接着徐江南从腰带里数了五枚铜板,抛了过去,读书人愣了一下,数了几遍之后发现正好五个铜板,这才不甘心的将书递给徐江南,出乎徐江南意外的是他见不到这位读书人的欣喜表情,反而有些失魂落魄的收拾一旁摆叠整齐的书籍。

徐江南好奇问道“不卖了?”

读书人嘶哑着声音说道“不卖了。”似乎徐江南成了他的杀父仇人一样。

徐江南蹲着身子喝酒,顺道看着这位读书人收拾书籍,过了一会好奇问道“我看得出你不舍得,可不舍得为什么还要卖?”

读书人的背影顿了一下,也就是一下,紧接着就像翻书一样,一本叠一本,小心翼翼收拾周边不大的空间。

徐江南啧了啧嘴,“你恨我?”

读书人咬牙切齿说道“我只恨自己四肢不勤。”

“冲你这句话,就不止五文。”徐江南又是从身上掏了几枚铜板,递了过去,有些尴尬说道“当然也不止这几文。”说完又拍了拍没有钱袋的衣服,做了个一清二白的姿态起身,笑着说道“书我就拿走了。以后能不能拿回去就看你本事了?”

说完转身就走,留下读书人的满脸惊愕。

身上没了铜板之后,徐江南这才回到小船上,不过上船之后,徐江南一边将斗笠取下往一旁一挂,一边恬淡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见我。哦,或者说不敢来见我。纳兰大学士!”

话音才落,从乌篷船里出来了一位中年男子,跟之前在闲来酒楼说书的模样一般,面色清凉如井水,温和说道“是不敢。”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世上又多一醉鬼

徐江南没想到这位在西夏话语权仅此陈铮的大学士会这么直白露骨,一瞬间倒是打乱了他的思绪,不过转眼之间回归正常,拍了拍衣袖,走到船尾,用竹竿用力撑了一下,原本清澈的河水翻起黄泥,乌篷船也是晃晃悠悠朝着秦淮河的中心荡了过去,可是随后回想起刚才纳兰那番理直气壮的话语,徐江南气笑说道“没想到堂堂的西夏大学士也怕死。怕死你还敢过来?”

纳兰轻轻一笑,立在船尾,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秦淮河上的萧瑟秋风,轻声说道“你不一样怕死?最后还不是来了金陵。”

话没说完,一道红光闪掠,纳兰只觉一股大力从沟腹传来,他本就是个文人,几十年也只跟笔墨纸砚打交道,突然遭受如此力道,就算想着硬抗,身体也是不由自主的后退,直到撞在乌篷船的边侧上,闷哼一声,船体也是吱呀吱呀摇摆作响,纳兰定眼一看,一柄桃木剑正架在他的脖子上,而提剑的徐江南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言语冰冷跟之前讥讽腔调截然不同,“你应该知道,现在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对你来说没有丝毫好处。”

徐江南收回桃木剑,而剑尖一侧的船粱上又加了一道剑痕,瞧着剑痕深度,是真的起了杀心,徐江南调节好了情绪,待乌篷船趋势安稳之后,徐江南瞥了一眼神色依旧古井一般的纳兰,率先弓着身子进了乌篷里面,后者紧随其后。

徐江南随意盘腿坐在草席之上,待纳兰进来以后,开口问道“只有酒了,喝不喝。”

纳兰点了点头,轻车熟路的盘腿坐下,就坐在徐江南的对面,中间摆放着一方矮桌,两人则一人靠着船尾,一人靠着船头。

徐江南从矮桌下面拿出两个小碗,又拎出之前从闲来客栈换的酒壶,斟满酒后平淡说道“你知道吗?跟杀陈铮相比,我更想杀你。”

纳兰天下看着眼前涟漪不断的酒碗,随口说道“看的出来。”

徐江南从桌上端起一碗酒,赌气一般喝掉,表情有些压抑,呼吸也是略微粗重起来,数息功夫之后,徐江南一巴掌拍在矮桌上,桌上空碗哐当作响,徐江南身子往前一凑,低沉说道“我爹当年的事肯定有陈铮的功劳,但要说陈铮背后,没有你出谋的影子,我怎么都不信,因为无论怎么横直竖看,二十年来得利最大的也就只有你。”

纳兰天下端起酒,他不像徐江南一般气急败坏,反而是极为儒雅的尝了一口,尔后平淡说道“你说的一点都没错,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对徐家斩尽杀绝其实是我的主张。”

徐江南撤回身子,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来心情说道“我需要一个理由,全朝堂的人应该都清楚,我爹之后能入相堂的也就只有六元及第的纳兰。”

纳兰天下顿了一下,随后轻声感慨道“对啊,徐暄其实不欠纳兰的情,是我承了你徐家的恩。很多你都说对了,不过独独差了一点。”

徐江南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眼前人。

纳兰端着酒碗,看着酒碗当中的倒影,突然笑道“你想想,如果西夏这会还有你徐家,徐暄还活着,又有多少人知道曾经有个六元及第的纳兰。”

徐江南闻言一愣。

纳兰笑道“对吧,如果这会还有徐暄,别说西夏百姓,就连朝廷之上,也都只知道一个徐暄,而不知道有个黄门纳兰。”

徐江南顿时气结,有些说不出来话。

纳兰也不急,一边给徐江南斟酒,一边说道“西夏二十年前的格局你知道,乱世用猛药,这才把西夏从悬崖边上给拉了回来,可温补就得要靠慢药调养,你爹的杀伐样子已经在很多人心里扎了根,让他来主药,你爹懂轻重,可这些人未必敢喝,但这差事要落在其余人手上,你爹不放心。”

徐江南轻哼了一句,讽刺说道“你想说你是临危受命?”

纳兰面不改色说道“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徐江南怒骂道“好大的一张脸。”

纳兰呵呵一笑,不容置否说道“这是实话,或许现在道德林的士子愿意拿着笏板上朝,可在当时,西蜀和东越的士子能眼睁睁看着徐暄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说到这会纳兰顿了一下,一口一碗酒,可能是很长时间不喝酒又或者是从来都不喝酒的原因,这一碗酒下去,轻轻咳嗽了数声,脸上也开始泛着血色,闭着眼睛休息了盏茶功夫,纳兰这才开口说道“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这是你们江湖人要追的道,可在我们这些人眼里的道,无非立功立德立言,要我说不眼热,这绝对是假话。

不过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早在当年的时候,我认识你爹那会,你爹和你娘还没成亲,那会我问你爹什么看好谁能取天下,你爹说看好北齐,后来我才知道他看好的不是北齐,而是因为北齐有谢长亭这个人,而那会,我相中的不是北齐,不是西夏,而是东越,至于西夏,覆灭弹指之间。”

徐江南沉默不语,等着纳兰的下文,可是小船晃晃悠悠,外面开始下起了小雨,滴滴答答落在乌篷上,后者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氛围,指节轻叩矮桌,然后摇头说道“我相中东越的原因很简单,东越坐拥江南道久之,已经铁板一块,要论富庶和人力,比之北地并不差多少,即便那些年在东越王的手里挥霍了不少,可家底子摆在那里,而且东越处在中原最南,若是北上,并无后顾之忧,这事从江南士子对你爹口诛笔伐了近十年的态度可以看出,他们对东越王的行事虽然失望,可远远达不到绝望的程度,再加上东越王行事昏庸,这样的君主,呵呵,不说徐暄,就连我要想架空夺权,三年足以。

可惜了世事难料,你爹最后受了陈铮的恩情,机缘巧合落户在了西夏,而我却是想要一个机会,一个能靠近东越王的机会,只是这个机会一直到东越王身死,我都没有等到。”

徐江南知道纳兰天下说的机会是什么意思,人都是这样,往往送上门的都不值钱,且不说后者这样有心气的人,就说自荐和找人引荐,即便事成了,顶天也就是一七品县令,这就是出身寒门的悲哀之处。

纳兰伸手去拿酒壶,斟满酒后说道“那会你爹南下是我唯一的机会,都说机会转瞬即逝,可东越连回光返照都没有,就在世人惊愕的表情中成了西夏的版图,原来你爹的第一选择并不是我,而是李闲秋,因为李闲秋早年名声在外,一篇千字赋在士林里早就激起过千层浪,就连你外祖父唐老爷子对李闲秋也是赞誉有加,不过白云峰上李闲秋锋芒更甚,这才打消了你爹的想法。

然后再是我。”

徐江南开始沉默起来。

纳兰天下端着酒看着,开始有了点难堪表情,不过转而又释然了,仰头一口,接着低头猛然咳嗽起来,再抬头的时候,眼角有些红色,脸上酒态更甚,笑着说道“世人都说我与你爹在青城山下畅谈了一夜。其实那才是大考,春秋大考。幸运的是我斩子度关了。那天夜里,徐暄走的时候,跟我说让我去做几年黄门生,我说行,但是最多五年。

你爹犹豫了很久,最后去西蜀的时候才答应了下来。”

徐江南阴着脸说道“为什么是五年?”

纳兰天下嗤笑的看了一眼徐江南,吐了口浊气说道“为什么五年?因为在我眼里,这人啊,最多活到四十,四十年以后,思如朽木,跟死人无二。我得给自己留点余地。”

徐江南没有多想,张口讥讽说道“难道纳兰大学士还不曾过不惑之岁?!”

纳兰天下摇了摇头,感叹说道“过了啊,都快入土十载了,所以说我比不过你爹,徐暄三年灭二国,我花了整整二十年都拿不下北齐,可怜点的说法是二十年都不敢挥军北上。可匹夫尚且有志,我堂堂一个书生,总不能白活四十年吧,所以有机会的时候还是该吾将上下而求索。

后来,你爹不愿在金陵当个安乐王爷,我就知道机会来了,严骐骥联名六部上折子是意料之中,徐暄自尽也是意料之中,为了防止夜长梦多,是我把你娘赶上的绝路。如今看来,我还是有些先见之明,只不过还是你爹技高一筹。”

纳兰天下迷醉着眼看了看徐江南,指了指自己的心府位置说道“人心难猜,世事难料是不是?”

徐江南只是黑着脸喝酒,他的手指已经数次抬起又弯下,其实他要杀眼前这位粗布荆衣的读书人,一滴酒足矣。

纳兰天下突然悲秋说道“其实我还知道,你恨我不仅是我害了你娘,是不是还怀疑我的动机?”

徐江南不容置否点了点头,“不只是你,还有陈铮,西夏依法律人,可到头来最不的反而是你们这群带高帽的达官勋贵。你们看不起下九流的江湖游侠,红尘走客,可在我眼里,你们连下九流都不如,你们口口声声说人命大过天,可草芥人命的也是你们这群人,或者连草芥人命都算不上,毕竟稍有不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们画地为牢,圈住的却是江湖百姓,自己却在牢外逍遥自在,这就是你纳兰学士要的大道为公?”徐江南越说越气,可到了最后,他发现自己除了一剑砍了这位大学士,也没其他能奈何他的方法,重重的哼了一声,又是坐下喝着闷酒。

纳兰天下嗯了一声,也没否认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对是错,只是知道若是二十年前,就凭刚才那位书生的脚力,到不了金陵。”

徐江南对于纳兰知道他之前买书的事并不惊异,因为他本来就知道这位学士跟在他的后面。

徐江南正要反驳,后来想起清风寨的事,到了嘴边的话语突然垂头丧气说道“这事不假。”

纳兰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徐江南,“若是你没多给那几文,我也不会来,更加不会跟你说这些话。说了也是浪费口舌。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徐江南沉吟了一会,压下酒气说道“先生说习武到了九品,也不过万人敌,可书生胸中千万兵,横看竖看也要比我们这些江湖人强上不少,江湖人死一个还会有下一个江湖人,可真正的读书人,死一个少一个。”

纳兰天下一针见血说道“死脑筋,朝廷不差这样贞烈士子。”

徐江南讥笑说道“对啊,什么草蛇灰线都跑不过你纳兰大学士的慧眼,我看不出来,就是纯粹的觉得啊,一个读书人,得走投无路到了什么境地,才想着贱卖自己的圣贤书,至少,我不会去典当自己的剑。”

徐江南一边喝酒,一边咬牙说道“我看的书少,读的圣贤道理也少,知道的学问也比不过你们这些人,有些话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一次我看在李先生的面子上,不杀你,可不代表就放过你了,我是个江湖人,不会跟你们这些人讲什么天下大义,书生道理,我只知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若是哪天你对不起先生的血,莫说千里百里,就算是阎罗地殿,我也要把你们拎上来砍了头再说。”

纳兰天下捧碗大口喝酒。

徐江南撩开乌篷船的帘子,秋风掠过,倒是清爽,有些坎他迈不过去,也只好找个理由给遮住,眼不见为净,徐江南半个身子钻出船外,“我在西蜀道的一家书院里,见到过一个扫地妇人,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精神也不太好,走上几步就容易打瞌睡,她说她有点想她儿子,她还说她不敢跟她儿子说,怕她儿子分心,她是个好人,我只希望她不要失望。”

纳兰天下突然觉得用碗不过瘾,拎起酒壶就往嘴里灌。

二十年近乎滴酒不沾的纳兰天下,第一次烂醉如泥。



第三百六十五章 情絮

徐江南站在岸边看着秦淮河上的飘摇小舟,心里其实很不痛快,他需要先生来告诉他这么做是对还是不对,虽然他也知道先生可能什么也不会说,但有李闲秋在身边的时候,他的确很容易找到思路。

以前没有想这么深,就是单纯的觉得杀人偿命,到了这一步才发觉原来一点都不简单,杀人简单,可是杀人之后呢?他爹花了那么多年的心血将西夏带到这么一个位置,琉璃年岁一场空?如果西夏跟徐暄一点关系都没有,想必徐江南眼都不会眨一下,只不过人生在世,偏偏就没有如果一说。

徐江南其实是个皮里春秋的人,心里藏不住话,以前学过江湖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圆滑,自从上了九品之后,对此就有些不屑,一个是以前见缝插针是为了活命,如今并不需要,再一个就是话都到了口中,不说出来心里难受,他不像纳兰天下这种人,就靠此法活着,徐江南知道这个大学士还有很多事瞒着自己,同样他也知道这些事若是纳兰不开口,他就算刀架着脖子也问不出所以然来。

他只是希望纳兰还有陈铮不要在这件事情上诓骗他,毕竟徐暄和李闲秋在他心里占了很大的分量,本来陈铮和纳兰天下用这二人当依仗已经就让他很是反感,若是到头来发现陈铮和纳兰天下还在这事上作假的话,怕是前者真的会杀到地府,还有他最后近乎威胁的话语,都说江湖规矩祸不及家人,对于这些不守规矩的,真要气上头了,徐江南也不担保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出来。

徐江南看着有小舟靠近乌篷船之后,便背着剑匣开始朝城北走。

而经过这一切之后,金陵又是趋于平静,一切照旧,秦淮之上的歌舞依旧,之前被挑动起来的紧张气氛也在这么短短数天之内开始平淡下来,就像一块石子砸进了秦淮河一样,涟漪之后还是回归平静,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就多了很多,无论是徐江南干净利索的对敌,还有那份遗传下来的娟狂话语,也都成了众人口中的谈资,尤其是最后的落幕,更加逃不过有心人的眼,江湖可不止恩仇,情长向来也是跑不掉的旋律,当然褒贬不一,有人说年少情深,原来也过不了绕指柔,自然也有人说这样的人没什么可以畏惧的,连个女人都跨不过去,难堪大用。

只是这些徐江南也听不到了,出城以后,他往下拉了拉斗笠,开始朝着北方走,连回头的意思都没有,瞧着背影倒是有几分秋风的萧瑟味道,当然北上的人不止徐江南一人,许多本就闻讯而来的江湖人过足了眼瘾之后,也是陆续开始撤离金陵,更加不用说藏在这些人当中的各方眼线,为了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到家主手上,更是一骑接一骑从徐江南身边穿梭过去,当然还是有人进城的,而且人还不少,不过大多都不是为了看徐家这位后生如何如何了得,而是读书人居多,因为五年一次的大考,就在这次秋冬之后开春,很多读书人为了不错过这一次大考或者说早些熟悉金陵的水土风情,已经开始进京,都说江湖人的龙门关是九品这个分界线,读书人的龙门关则是这一次大考,五年一次,这人一辈子能参加个三四次也就到头了,如何能不重视。

徐江南跟这些人背道而驰,不过不得不说,秋天是个很适合望远的日子,一望无际,天边挂着薄丝一边的白云,被风一吹,就被拉扯成藕断丝连的样子,徐江南走了三四个时辰之后,身旁的路人开始少了起来,直到整条官道上只有自己一人,徐江南对此也不在意,只是背着剑匣往长安的方向走,他本来想着去洛阳,后来想着长安还有事情没有解决,这才想着先去长安。

又徒步走了一两个时辰后,背后有人骑着马跟了上来,不过徐江南在想着当初天台山上的事情,一时间也没有在意,不过何曾想这滴滴哒哒的马蹄声一直跟在后面,不从背后超过他,也不换道而行,徐江南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不对劲,往前走了几步,停了身子。

后面的马蹄声也是窸窸窣窣停了下来。

徐江南转过身子,抬了抬斗笠,看到一人坐在马上,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将剑按在马背上,不过瞧着手臂的纤细样子,应该是个女人,尤其那修长白嫩的手指,怎么看都不像长期练剑该有的主儿,徐江南疑惑着又往上拉了拉斗笠,等看到人长相的时候,脸上的寒意像是如沐春风一般瞬间消逝,徐江南柔和说道“你怎么来了?”

骑在马上的女子起先在发现徐江南的时候很是欣喜,不过跟了一段时间以后,欣喜就只有十之一二,等到徐江南回头以后,欣喜早就丢的一干二净,尤其是这句话像是无端的戳到了她的敏感处,对啊,前者过来一个是替双亲讨要公道,另外一个是人家的红颜知己在金陵,来的理直气壮,而自己呢?就是为了看一个人是不是安然无恙?尤其自己在这人的心里似乎连一席之地都没有,不然怎么在后面跟了一两个时辰都没被觉察到,卫月想着就有些委屈,撇着嘴赌气说道“怎么了?金陵地大路宽,还不让人走啊!”

徐江南回过头又是继续往前走,打趣说道“金陵的路的确路宽,你可别绊脚摔倒了。”

卫月娇哼了一声,酸酸说道“我在金陵倒是没绊倒,倒是某些人啊,九品老剑仙都奈何他不了,最后反倒是折在一女子手上,美人关?还是美人计?!若是美人关就好了,过不过无所谓,可若是美人计嘛,小心便宜没占到,最后把命都给丢了。”

徐江南嘴角一勾,当然骑马跟在后面卫月不知道。

卫月瞧着徐江南不说话,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抿了抿唇,愈加委屈,不过卫月又舍不得离开,下马后亦步亦趋的跟着。

徐江南走了一程以后,轻声说道“你说在天台山刺杀你的人姓夜?”

卫月嗯了一声,柔声说道“姓夜,叫夜知冬,现在住在长安丹凤街,每日深入简出,经常会去酒楼茶馆喝茶听戏,不过每次坐不了多久就会回去。我找人跟他接触过,是个很谨慎的人,什么都不愿意透露。”

徐江南顿了一下,等到卫月走到并排的时候,这才开口说道“他和你卫家有仇?”

卫月白了一眼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卫家这些年其实已经约束很多了,就连很多原本跟着卫家走的边缘世家都改换了门楣,不然你以为韩家只是靠着胆色就和卫家叫板?”

徐江南疑惑说道“就没有瞒上欺下阳奉阴违的?”

徐江南说完一会大约盏茶功夫没得到回应,好奇的看了一眼卫月,只见卫月脸色有点低迷,徐江南柔声问道“怎么了?”

卫月牵强一笑,悲伤说道“这事是我娘死后老祖宗吩咐下去的,这事应该没人敢拂逆老祖宗的决心。”

徐江南满脸尴尬说道“不好意思。”

卫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说道“没事。”不过转而又是说道“不过我这边有消息说他一直在打听一个人。好像叫什么苏楚的,而且听他的语气似乎这个人是宫里人。”

卫月用剑柄撩了撩耳边的青丝,有些无奈说道“可惜我也只能查到这里,会不会跟这个叫苏楚的人也有关系?”

徐江南嗯了一声,思索了一会说道“到时候你让人去一趟纳兰府上,让他在宫里找一找,至于是小虾还是大鱼,那就看西夏造化了。”

卫月嗯了一声,这件事算是落定了下来,而这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开始变得沉默起来,让徐江南觉得有些微妙的沉默,但他一时半会又想不到可以打破沉默的说辞,反倒是卫月像是没有在意,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握着柄花哨无比的佩剑,百无聊赖之间就连走路都是踩着路上的细碎石子一蹦一跳,一半天真一半无邪。

徐江南悄悄摇了摇头,单论长相,卫月可能比不过陈烟雨,在他眼里,小烟雨是属于画里的仙子,眉眼勾画清晰,不梳妆也是眉如远山,眸如点漆,唇似朱砂,一笔一划的轮廓都清晰无比,属于一人倾国的清冷典型,尤其颦眉之间的愁韵,让人打心眼的想要保护,而卫月就人间烟火多了,当然这话也不是就说卫月不好看,相反卫月的相貌都是上上之姿,只是不如陈烟雨给人的惊艳感觉,少了点仙气,但给了徐江南一种很真实的感觉,就同他喜欢在江湖里面和一些小商小贩因为一文钱粗着脖子讨价还价一样,跟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一个道理,徐江南无父无母,自幼跟着李闲秋在江湖摸爬,懂事早,明理也早,很早就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少时的天性在江湖里早就被打磨的一干二净,可卫月不一样,大户人家从来就不用担心生命的危险,也不用担心茶米油盐这些琐碎事情,所以有些看起来不合时宜的任性,其实都还在骨子里,而这种不偏向恶意的任性在徐江南的眼里有种类似于艳羡的魅力,因为他梦想中的江湖,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任性,而不是考虑拔刀之后会不会把自家脑袋也给赔进去的迟疑,这是徐江南一直想要却又不得不放弃的年少美好。

不然在青城山上,就凭借卫月当初敢跟卫澈摔盘子离家的心性,估摸着陈铮也就交代在了青城山。

再透彻一点的说,徐江南的心里有对错善恶,而卫月的心里只有风花雪月。

他心里其实是喜欢和卫月呆在一起的,而不是觉得她是累赘,至少跟卫月一起的时候,他会时不时因为卫月的幼稚举动然后不由自主的开心起来,当然这一点卫月不知道,他也不会和卫月说,从这一点看,徐江南是自私的,心安理得的接受,却给不了任何的回应。

徐江南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在旁边一蹦一跳的天真姑娘,为了他从此开始颠沛流离,甚至义无反顾站在他身前给他挡剑的姑娘。

两个人彼此沉默的走了一会,卫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清脆的笑出声来。

徐江南调侃说道“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卫月白了徐江南一眼,摇头说道“你说陈铮想要你死,纳兰也想你死,满朝文武百官都想你死,就连江湖世家也都想要你死,可你偏偏就活下来了,真是个祸害。”说着,卫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啐了一口,脸上一红。

徐江南目不斜视,知道卫月说的只是玩笑话,轻轻一笑,并没放在心上。

卫月悄悄理了理之前胡思乱想的窘迫姿态,然后继续问道“陈铮不是想让你做西夏江湖的风口人?这么好的差事你竟然不答应下来?要是陈铮帮你传扬传扬,江湖里可是多了个徐大侠,岂不美哉!”

徐江南头也不回笑骂说道“什么大侠,阴阳怪气的。”不过之后还是解释说道“先生以前说江湖有大侠其实不是江湖的幸事,而是江湖的悲哀,这话越想越有道理,而且陈铮会准许江湖出现一个跟他平起平坐的人?他要的只是一个代言下属,跟我爹一样的助力,等不用了,也就身败名裂了。”

卫月眼睛一转,俏皮说道“老气横秋的徐先生。”

徐江南瞪了卫月一眼。

卫月见状很是配合的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不过眉眼盈盈,见不到丝毫的怯弱神色,欲言又止说道“那西夏……?”

徐江南知道卫月的意思,怔了一会说道“西夏这一对君臣,肯定是有私心的,其实不止他们,我也有私心,先生也有,就连以前的圣人都有私心,纳兰二十年不北上,一个是急功近利的确对西夏没有好处,再一个拼国力,西夏并不占优势,要不是这些年的布局,西夏未必就能站稳金陵。可是私心也明显,拖的时间越长,徐家的影响也就越小,到时候史家刀笔勾画起来,肯定是纳兰功大,说不定到时候纳兰名气比我爹还要高。”

卫月将信将疑说道“不会吧?”

徐江南轻笑说道“怎么不会,至少现在金陵的那些官宦世家,对于纳兰的呼声,肯定要高过往年,也肯定高过我爹,二十年的怀柔手段,润物细无声,尝到了甜头,再想拿刀就难很多了。不然怎么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些人的利,就是太平,天下一乱,他们就得出钱替朝廷养兵养将养百姓,你以为不肉疼吗,那可都是他们的命根子,可若不交钱,等朝廷秋后算账,那就不是钱可以解决的了,再者就算更换朝廷,可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道到时候下一任君主是不是个骄奢淫逸的主,如今在他们的眼里,陈铮和纳兰这对君臣还不错,这事金陵随便打听就能问到。我去了金陵一趟,杀了几个人,可严党越官一流,连个屁都不敢放,想来也是发现被纳兰釜底抽薪了,这些个世家鬼精的很,一边五州共主,一边是东越遗臣,这两边让他们来挑选门楣,闭着眼睛都知道选了。”

卫月有些愤懑不平说道“那你爹岂不是给纳兰做了嫁妆?”

徐江南摊开手无奈说道“这也是我下不去手的原因,是给人做了嫁妆啊,可总归又是我爹的东西,觉得一把火烧了又太可惜,换个名头不见得就是坏事。”徐江南轻轻叹气,抬起头来的时候却依旧噙着笑。

卫月心烦的甩了甩手上佩剑,然后不死心问道“那这些世家就不会担心西夏朝廷卸磨杀驴?”

徐江南乐呵呵一笑,解开腰间的酒壶,喝了口酒,极为耐心的说道“担心啊,可是担心有用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拦不住的。他们只能顺着朝廷的意思来,这样子,朝廷的刀才有可能架不到他们的脖子上,你别以为这些深谙世事的老狐狸不会打算,那可就上当了,一个朝廷五百年不倒已经是天下盛世,可一方门楣,千年万年的风雨,还是有可能的,你卫家不就是如此?

这些老狐狸盛世的时候敛财有道,乱世的时候散财为生,赚点名望?混个官家出身,而且就算是盛世,一样也有路数,转眼又是几十年的福荫。不过当下,有一个主要原因,让他们不敢死心塌地的跟着陈铮走。”

卫月眨了眨眼,满脸好奇。

徐江南又是一口酒,正色说道“那就是西夏无嗣君。陈铮为君有道,可也是不惑年岁,还能执政多少年?就算能活到古稀,也就三十年不到,三十年瞧着很长,可对世家来说,也就换一任家主的事,若是陈铮晚年好大喜功,这三十年还得打个折扣,几百年的传承换二十年的雨露荣光,这笔买卖还是有风险的。所以啊,不出意外,近两年陈铮应该就会在这件事上下工夫,安朝廷心,安世家心,安百姓心。”

卫月满脸狐疑的盯着徐江南,眼神满是好奇,她也不傻,后者说道这里已经近乎直白,朝廷无后,就一个才回宫的公主,辽金使者为此也是数次上谏,也没见陈铮有过点头的意思,更何况如今连辽金的使者都死在了金陵,西夏和辽金边境早就你来我往,谁都知道辽金想要这位公主的愿望基本落空,徐江南这会这么一说,她能知道那位公主跟这事肯定是挂钩的,至于后面是什么妖魔鬼怪,她看不到,不过由于徐江南说这话的语气,她也能猜到这事情背后肯定有猫腻。

在这样的眼光之下,饶是徐江南的脸皮,也是不由一热,掩饰意思的喝了口酒,云淡风轻下的涟漪不断。

卫月不怀好意用剑捅了捅徐江南背后的斗笠,哼哼唧唧说道“你们两个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小约定?”

徐江南闻言一乐,贱兮兮说道“对啊,对啊,花前月下的约定,你要不要听。”

卫月撇了撇嘴,哼了一声之后不再多话,只不过看到徐江南趾高气扬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朝着徐江南的小腿就是一脚。

徐江南久经沙场,背后生风,下意识往旁边一躲,卫月也没想到徐江南会躲开,一个重心不稳,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徐江南惊诧回头,满脸笑意挖苦说道“亏你还是卫家出来的。丢人了啊。”话虽然这么说,徐江南还是走到卫月身边,半蹲着询问说道“没事吧。”

卫月坐在地上揉着脚踝,可怜兮兮说道“扭到了。”

徐江南扬起头看了看渐次要落下山的日头,叹了口气说道“坚持一下?到了前面镇子就能休息了,不然等天黑了,就得在这荒郊野外呆上一晚。”

卫月轻轻嗯了一声。

徐江南伸手接过卫月手上的佩剑,往腰间一系,紧接着小心翼翼扶着卫月手臂,好在卫月来的时候是骑了马过来的,不至于耽误太多时间,等将卫月扶上马背的时候,徐江南明显看到卫月眉头一皱,随口说道“先别踩马镫了,我来牵着。”

卫月甜甜一笑回应,之前徐江南扶她上马的时候,她将手臂搭在后者的肩膀上借力,明显能感觉到徐江南的肩膀绷紧了一会,等想通了原因之后,卫月有些掩饰不住的欢喜情绪,当然,这是属于她的少女心思。

徐江南牵着缰绳走在前面,他知道卫月在看他,他虽然常年在风月场所打滚摸爬,可要说到风花雪月的事,他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跟他的武道修为对比起来可是天差地别,尤其之前卫月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他也是尽力控制自己的紧张情绪,像没见过世面的下里巴人,更加不用说扶卫月上马的时候。

可偏偏卫月哪壶不开提哪壶,在马上眼睛眯成狐狸样子,笑容可掬细声试探说道“你紧张了?”其实她也紧张,被徐江南搀扶过的手臂位置到现在也是火热。

徐江南瞬间跳脚,狡辩说道“没有!”

卫月笑容更甚,低下头吐气如兰说道“你手心有汗。”

这位能在金陵风口浪尖上杀人的年轻宗师,一个照面就被杀的丢盔弃甲,掩面而泣,还好这条小路上并没有行人过往,自然也就看不到这么一幅奇怪画面,一位腰间别剑配酒的青年牵着马,时不时喝上一口酒,表情郁闷,而马上的秀美女子却是笑容和美,手上拿着根不知道从哪里折得枝条,时不时扬鞭挥舞,抽缺了山垭口的夕阳。



第三百六十六章 婚事

其实后来两个人到了永安镇的时候一样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天色,倒不是路途真的遥远,而是徐江南走错了路,让卫月明朝暗讽了好几个时辰,就这么一个摆在哪里都是座上宾的江湖宗师,被一个踢人不成反而扭伤脚踝的小女子给嘲讽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喝酒解闷,卫月也算一号人物了,等二人站在一个巨大石门牌坊下面,抬头借着细弱月光能看到永安镇三个大字的时候,徐江南这才松了口气,不过这会明月已经当空,只是被云雾遮掩住了大半。

徐江南牵着马,哒哒的马蹄声在夜幕里很是清脆,徐江南本身是个少睡的性子,这一会也不觉得困,反倒是卫月,赶了一天路,说了半天话,到了深夜还是那么精神抖擞,有几次徐江南没听到背后的声音之后,偷偷往后看了几眼,正好对上卫月清亮的眸子,徐江南赶忙又转过头来,倒是又给卫月添了不少笑料。

开始徐江南想着到了永安镇应该就能休息,等了进了永安之后才发现他想的太过简单了,宵禁之后,他并没有证明身份的文牒东西,这些店家也不敢贸然让他住店,徐江南也不想为难这些普通人,更何况他身上并没有银子,之前出城的时候,仅有的几枚榆钱都给了出去,换了本书,他一个人形影单只的时候,有钱就过有钱的生活,没钱也有没钱的路数,但搭上一个卫月,总归还是要多照顾一点,不过想起来囊中羞涩,身无分文,又是让卫月一阵无情嘲笑。

笑归笑,见到徐江南实在是无计可施的时候,卫月还是给指了条明路,后者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顺着卫月的说法穿街过巷,果不其然到了一家名风生水起的客栈,徐江南疑惑的回过头,卫月这才笑着说道“我来的时候就是住的这家店。别看我了,快去敲门吧。”

徐江南轻哼了一声,不过没有多说什么,照着吩咐去敲了敲门,走进了之后,他这才发现这家客栈极有意思,贴了一副楹联,上联天高地远,下联山迤水长,横批知易行难,敲了敲门,门后悉悉索索一阵声音,木栓抽离的声音连带着一声轻微的来了,房门缓缓开启,不过也就漏了个小缝,借着屋内的灯光看了一眼徐江南,稍有疑惑,待看到后面的卫月时候,这才咿呀一声将门半开,绕过徐江南,笑容和蔼喊了一声卫姑娘。

徐江南有些尴尬的立在原地,抹了抹鼻子。

卫月正色的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从马上翻身下来,落地的时候腿脚还是疼痛,歪歪扭扭的就往一边倒去。

徐江南眼疾手快伸手托住卫月细嫩胳膊,皱眉说道“还疼?”开门的店家倒也是下意识伸了手,不过终究比不过徐江南的速度,手在半空就停了下来。

卫月抿唇嗯了一声。

徐江南眼瞧这位开门店家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温和说道“店家还有房间吗?”

店家笑着点了点头。“给卫姑娘留着呢!”

入了门,给卫月扶到房间里,还没来得及看脚踝扭伤的程度,便听到有人敲门,徐江南还当店家有事,开了门才发现是沈涔,徐江南略带局促神色的喊了一声沈姨。

沈涔笑着点了点,“我是来找卫月的,月儿在吗?”

徐江南嗯了一声,就要从旁边出去,想给两人腾点空间出来。

沈涔看了一眼徐江南,笑容意味说道“你在也好,免得我到时候还要去找你。一起过来吧。”

徐江南愣了一下,但没有拒绝,跟在沈涔后面走了进来。

沈涔大方走到桌子前坐下,瞧着徐江南还在一旁站着的恭敬样子,笑了笑说道“坐吧,都这么大的人了,好歹也是个九品宗师,放外面也是个人物了,站着像什么话。我又不是什么妖怪,难道还能把你给吃了?敢单枪匹马去金陵叫板陈铮的人,这点胆色都没有?”

徐江南暗自苦笑,他就知道这一次肯定躲不过去这一关,其实相比李闲秋,他更怕这位姓沈的雍容女子,有时候他做了一些上头的事,李闲秋不会多说,但是沈涔从来不会给他面子,即便当着陈烟雨的面,也是话里带刀的冷嘲热讽,每次徐江南也只是低着头略带尴尬,但是他不会恨沈涔,知道沈涔是关心他,若是不关心,这些话也就说不出来。

徐江南听到这话,心里一暖,同时也是怔了一下。

沈涔得理不饶人说道“怎么了,还要我来给你搬椅子?”

徐江南连忙摆手,又赶忙从桌子下将板凳给拿出来,贴了半个屁股上去。

卫月坐在床边幸灾乐祸。

沈涔瞅了一眼徐江南,又是一句。“你很怕我?怎么这么紧张?”

徐江南脸色一变,卫月径直在床上笑得喘不过气,只不过乐极生悲,脚撞在床沿边上,立马又呲牙咧嘴,徐江南讥笑说道“活该。”

卫月扬了扬拳头,做了个鬼脸。

沈涔对这对年轻男女近乎打情骂俏的举动视而不见,轻声说道“我想知道陈铮跟你说了什么。”

徐江南听着沈涔的笃定语气便知道后者势在必得,半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连询问试探的托词都懒得说,只是徐江南心里也生不起反感情绪,想了想后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不过对于陈铮不能生育一事,徐江南没开口,说到最后,徐江南又补充了一句,“他想要我去辽金。”

沈涔把最后一句话当做了耳旁风,只是轻声说道;“陈铮说的话,不离十,不过往往不离十的话,都是假的。”沈涔看了一眼徐江南,又是说道“当一段话九句都是真的,第十句自然而然也会被当做是真的,可实际上,这第十句无法取证的话语,才是假的,最能杀人。二十年前的老账本,都不可同日而语,何况人心,他能二十年初心不负?”

徐江南愣了下,斟酌了一会,还是将陈铮的私事给说了出来,卫月听得脸庞羞红,轻轻啐了一口,只是眼眶里的惊讶程度丝毫不输于他当天的表情。

反倒是沈涔,舒了口气,轻轻说道“这事倒是真的。”

徐江南皱了下眉头试探说道“沈姨?”

沈涔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卫月,呼气说道“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之一。”

徐江南一脸疑惑。

卫月也是竖起耳朵。

沈涔喝了口茶润喉,回忆说道“当年你爹跟李闲秋落子之后找到了我,我也是那会才知道你爹手下有一群人,叫燕归,不属于朝廷编制,都是凉州军中遣散的老卒,流离在西夏各地,算是谍子,却又不是谍子,因为这群人不管朝廷,也不管行伍,他们在当时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寻找内秀于心的孩童,至于原因,就是这个,这是后来你爹把燕归交到我手上的时候跟我说的,不过这事要这么些行伍出身的人去看,怎么看都是为难他们,所以后来在这些人的基础上,收拢了不少江湖人,当然,他们当中谁都不知道这个组织有多少人,只有我知道,现在还有月儿知道,后来你爹又给我加了一个任务,就是救一个人,这也是你爹把燕归交到我手上的唯一条件。”

徐江南满脸的落寞神色。

不过沈涔笑着说道“这个人,并不是你。”徐江南一脸诧异。

沈涔柔声说道“那一会可还没有你,你爹说的是要救你娘,不过你娘和你爹感情太深,不愿意独活,就连生你的时候,也不愿意看你一眼,说怕看了你一眼,就狠不下心去陪你爹了。再者当时,你爹死后,想让你娘俩死的人不在少数,能活一个都算是天可怜见。”

卫月的脸色也是突然沉寂了下去,满脸的悲伤,以前她觉得自己可怜,因为很多在半夜睡觉的时候,她会想到自己的娘亲,想着那弯温柔到极致的眉眼,心如刀绞,其实现在看,面前这位仅仅抿着嘴的徐江南似乎更加可怜,至少她还能在梦里看见自己娘亲,面前这位却是从小就没见过娘亲,眉眼几何都不知道。

徐江南闭眼嗯了一声,“我知道,朝廷里的人没有一个希望我和我娘能活下去。包括纳兰和陈铮。”

沈涔叹了一口气,眼神温柔的看着徐江南说道“知道就好,你这条命,是你娘还有你胞弟用命给换来的。你自己如果不放在心上,也没人会觉得你的命值钱了。”

徐江南悻悻说道“我就是替先生不值。”

沈涔有些怜爱的看着徐江南,轻声说道“这些话作为长辈我应该要说的,本来在边城的时候就该说,不过那会说了也没用,不过如果你不去金陵,我可能就要骂你了。”

徐江南咧开嘴笑得贼开心,像是平白捡了多少银子一样。“不来的话,良心不安。”

沈涔笑骂说道“你要来金陵,说明李闲秋这些年没白养你,若是你不来,只能说我和李闲秋都瞎了眼,至于良心这种东西,骗骗小姑娘还行,就别拿到我这里来显摆了。不过你从金陵出来,能跟陈铮走成这局面已经算是皆大欢喜,不过想必也有很多人猜到了。”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

沈涔收敛神色,感概说道“古话说恶人委屈别人,好人委屈自己。这话是还是有道理的。”

之前沈涔进门的时候说是找卫月,可这小半天的功夫都在询问徐江南,卫月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不过她瞧着徐江南的姿态似乎有些拘谨,心里没来由的一甜,若是徐江南依仗自己九品修为听不进去半点规劝话语,她就会很失望,现在来看,后者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她听过很多人富贵之后不近人情的例子,当然,除却这些,还有就是这会沈涔在桌子旁边跟徐江南攀谈的样子,有点像小时候她娘亲在考究她哥功课时候的场景,以前的时候没在意,就算偌大个卫家,规矩很大,万事对错都分明的很,这种不携带任何私心的关切让她有些艳羡。

不过做个见证人似乎也不错。

徐江南自然猜不到卫月的心思,转而似乎想到了什么,徐江南从怀里掏出一枚扳指,递给了沈涔。“陈铮说这枚扳指值很多人命。这话什么意思?”

沈涔看了一眼扳指,似乎心里的石块少了很多,盯着徐江南舒了口气说道“还好你拿出来了。这才是你去金陵最大的收获。”

徐江南不解其意。

就连卫月,也是好奇心浓厚的伸了伸脖子,想要看一看。

沈涔柔声问道“你知道这枚扳指的来历吗?”

徐江南斟酌了一会说道“陈铮说了点,似乎是大秦那会的东西。”

沈涔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扳指的确是大秦的东西不假,据说是当年大秦一位姓李的将军在戈壁上跟胡人来来回回打了四十年,就连最后杀到了胡人王庭,到最后依旧没能裂土封侯,当然不是说他的功绩不足以封侯,而是大秦律例所致,为人所致,到了后来这位将军拿不起刀的时候,大秦的皇帝才觉得对不起这位将军,便从当年破胡人王庭的战利品当中选了一样东西送给他,就是这么一对扳指,两枚扳指刻了一句诗,愿为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你可以看看扳指里面,是不是有“直为斩楼兰”五个字。”

徐江南摩挲着扳指的光洁表面,好奇说道“可是这跟几十万的人命能搭上关系?”

沈涔瞪了一眼徐江南,后者悻悻一笑,不敢插嘴。“后来这对扳指落到了陈铮手里,不过他将其中一枚赏给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你爹。”

徐江南一脸疑惑,自言自语说道“我爹?”

沈涔正色说道“对,就是你爹徐暄,而且是刻有“愿为腰下剑”的那枚扳指。这两枚扳指一个最多万两白银,可若凑在一起,千万两都买不来的东西,而且这玩意在西夏值钱,到了北齐,就不值钱了。”

徐江南满脸狐疑,觉得沈涔说的东西有些邪门,而卫月干脆就是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

沈涔仔细回忆了一番,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军中调兵遣将有兵符一说吧。”

徐江南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不过头点了下去,眼神便亮了起来,沈涔轻笑说道“猜到了?这扳指就是西夏北骑的调兵虎符,不过一枚不管用,得两枚,三十万西夏将士,只认兵符不认人,这是当时为了防止特殊时候,这些心傲将士不服将令而想出来的法子,不过一直没用上。虽然你爹那一枚扳指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在哪,可陈铮愿意把这个给你,说明是下了不少本钱的。

不过,你也别想岔,为了防止扳指落在外人手里,两枚扳指只能传发一条军令,可一条军令,也是三十万将士的身家性命。”

徐江南啧啧嘴,不过继而望着沈涔说道“沈姨,那我爹的那一枚扳指在哪?会不会也在陈铮那里?”

沈涔摇了摇头,无奈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当年你爹的死讯传开,很多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事是真是假上,而你爹的随身物件,等回头再想的时候,就已经看不见了,除了扳指,还有到现在还下落不明的春秋剑,你爹常常随身携带的先贤注解,都不见了。至于你说会不会在陈铮那里,我不知道,只能说在他那里的可能性很大。”

徐江南苦着脸,说不出一句话。

沈涔狐疑说道“难不成你还真的想当一回将军?”

徐江南有些悻悻然。

沈涔脸上微笑不减,喝了口茶,又是回头看了一眼卫月,笑容意味说道“好了,你的事情暂时说完了,现在该谈谈月儿的事了。”

徐江南心里顿时有些不妙的感觉,当然这跟以前走江湖的不安搭不上边,可惜还没等他想好,沈涔斟茶开口,“说说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卫月原本还是好奇样子,这一会觉得自己脑子似乎有些不够用,毕竟两人谈话内容的弧度转化有些大,只是变化再大,她也能听懂沈涔话里的意思,歪歪扭扭的起了身子,不过还没来得及溜走。

沈涔直白打趣说道“月儿,你出去了也得听墙根,不如就留下来吧。”

卫月脸上血红一片,娇艳欲滴,细若蚊蝇的嗯了一声。

不过这事搁在徐江南这里也是棘手,要点头,他心里有陈烟雨的结,可若不点头,同样心里那关过不去,就在想着看能不能装傻充愣蒙混过去的时候,卫月反而开口替他解围,笑着说道“沈姨,要不这事以后在说?我今天赶了一天路,有些困了。”

徐江南这口气倒是松了下来,只不过对卫月的愧疚意思又多了几分。

谁想沈涔也不看一眼卫月,只是盯着心里有鬼的徐江南,半晌之后讥讽说道“月儿,这事姨本来不想说的,也不想在你们之间指手画脚,可你瞧瞧他这个样子,那里有男儿的担当,跟李闲秋一个样子,还是个九品剑客,怂的跟个女人一样。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气死我了。”

卫月调侃说道“姨不是走过来了吗?”

沈涔有些恨铁不成钢,“姨不怕你笑话,是走过来了,可正是因为我是个过来人,所以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你还年轻,像你这样的闺女,搁哪没有个好归宿?这事要是他点头,好说,以后这就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也不再过问,若是不点头,也好说,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

卫月不敢说话,嗫嗫嚅嚅瞥了一眼徐江南。

沈涔回过头,瞪着徐江南说道“现在到你了,想好没有?还是继续当你的缩头乌龟。一个姑娘连死都不怕了给你挡箭,这情深不深?”

徐江南苦笑点头。

沈涔没好气说道“月儿为了让你活命,叛出卫家,跟兄长反目,这份情深不深?”

徐江南引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咬着牙点了点头。

沈涔这会脸色才好看一点,继续说道“听闻你在边城有性命之危,月儿茶不思饭不想,也要在城头等你,一连半月,就差望眼欲穿,就连这一次,这情深不深?”

徐江南重重叹了口气。

沈涔又是说道“还有这一次。月儿……”

话没说完,卫月蹙着眉头打断说道“姨,你别逼他了。”

沈涔重重哼了一下,盯着徐江南似笑非笑说道“我逼你了吗?”

徐江南这会那里敢点头,像个没主见的小孩一样,一边摇头,一边说着不字。

沈涔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满脸狐疑的看着徐江南说道“你不会和陈铮一样吧?”

徐江南先是啊了一声,回神之后连忙跳脚摇头。

沈涔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说道“那就好,不过既然没事,那我就好奇了,为什么你不答应下来?难道是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徐江南苦着脸说道“姨,我是个走江湖的人,而且跟西夏朝廷有仇无恩,之前几次都是命大,说不定哪一天命就不大了,人就回不来了,这不就把人给耽误了,但我爹的事情和先生的事情不解决,我又安不下心来,还有小烟雨那里,她姓陈不假,可她终究不是陈铮的女儿,二十年前他连枕边人都敢杀,一个还是西蜀血脉的公主,我实在担心,更何况我答应了先生,说要把小烟雨给带回凉州。还有,我答应了一个人,说要去戈壁之北杀一个人,别说我现在九品,感觉再往上走,还是打不过他。”

沈涔有些怜爱的看着面前人,她是真正意义上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的,从一开始只会嘤嘤呀呀的时候开始,到长牙的时候吸吮手指,再到后面长骨蹬腿,在春烟坊上的木板爬来爬去,再到后来第一次说话,吐词不清软软嚅嚅的喊了一声娘,那一声是真的把沈涔的心给叫化了,不过后来徐江南从有了记忆开始,他就不叫了,再后来第一次跟着出远门,回来的时候哭的跟个泪人一样,像是受尽了天下所有的委屈,沈涔口里不说,心里的确是疼的。

她是真把这个孩子当亲生的养啊!

徐江南而今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她不是没想过,不过听到他轻描淡写的说出来,感触自然有,她知道后者有时候喜欢说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可一旦认真起来,绝对就是真的,前面两件事不假,跟西夏朝廷扳手腕,整个江湖都扳不过,一个九品算得了什么,更加不用说他要的不仅是活着,还要西夏朝廷愿赌服输,给徐家正名,难上加难。

沈涔发现以前自己还是想的少了,面前这个才弱冠年纪的人,是真的夹缝中求生,江湖的人想他死,朝廷的人也想他死,不想他死的人扳着指头都能数过来,寻常人跟人相赌都是惜命的很,也就徐江南,动不动就是搏命做法,其实不是他胆子大,而是除了这一条命,他没有其他的东西,是真的一穷二白。

这一会徐江南一股脑将事情给交代出来,反倒是沈涔没了办法,这三件事搁哪一件都不是她能解决的,可每一件都是要他命的事情,有时候她听着关于这个小子的消息,觉得他似乎活的挺潇洒,而今一看,并不是那么回事,谁能从这样凶险的局面活着走出来,谁都能算潇洒。

想了想后,沈涔叹了口气说道“若真的活下来了呢。”

徐江南好不容易在这件事上豪气了一下,这一会又退了回去,而且比之前更为的不豪气,“先生说……”

沈涔突如其来一阵火气,一巴掌拍在徐江南头上,怒骂说道;“先生先生,李闲秋说的话算话,我说的话就不是话了!”

徐江南结结实实受了一巴掌,吓了一跳,连连点头,像一个做错事得罪贵客的店小二,毫无半点剑仙风采。

沈涔想了一会,温柔说道“不是不喜欢就好办,姨不逼你,辽金,若是你能从辽金回来,就把月儿给娶了如何。走江湖又怎么了?难道说走江湖就不成亲了?至于银子,那都不是个事,姨保管给你办好,只要人安安稳稳的回来就行了,如果你怕过不去烟雨那一关,到时候姨去帮你说,相信姨这张老脸在她那里还是有点分量的。”

徐江南正要开口。

沈涔皱着眉头扬起手,后者一看,连忙抱着头缄默不语。

沈涔这才满意的放下手,回头看了一眼正发着呆的卫月,不过就算是沈涔,这一会也是脸上一红,对徐江南,她怎么做她都有理由,可对卫月,她一不是生母,二又不是红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边都算不上,要论感情,跟卫月相比,徐江南的情分显然要多一点,这些话看着是沈涔帮卫月做主,可到头来怎么看都是徐江南占便宜,她这半个当娘的,回过头来看,倒是往自家拐骗儿媳妇的味道居多。

不过卫月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她觉得有些不真实,眼神飘忽,眼前两个谈着谈着就把自己的人生大事给敲定了?虽然这人是她念叨了很久的那位,这桩婚事她也满意,可一辈子的事情,再是满意,事到临头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慌怕和局促。

沈涔瞧着卫月眼睛失神的慌乱样子,有些好笑,走到卫月旁边,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眼瞅着卫月还是无动于衷,这才凑到她耳边轻轻喊了一句,“月儿?”

卫月一惊一乍的回过神,一脸茫然的看着沈涔。

沈涔笑着说道“姨说这个郎君可还称心如意?”

卫月满脸通红,把头钻进被子里,瓮声瓮气说了一句让沈涔觉得今年最为开心的话。

“全听沈姨的。”

徐江南不知是心喜,还是心忧,又或者喜忧参半,只是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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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七章 大争之心

徐江南了了一桩心事,卫月算是得偿所愿,而沈涔则是打心底欢喜,相比陈烟雨寡淡性子,卫月敢爱敢恨的性格更加对她的胃口,尤其卫月的处境更像当初的她,原以为自己等到了后来,算是赢家,可到了最后,还是无疾而终。

在敲定了此事以后,沈涔给徐江南使了个眼色,便悄悄的退了出去。

徐江南傻呵呵一笑,等沈涔出去以后,前者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卫月床边,低下头嗓音醇厚说道“沈姨走了。”说完以后,徐江南似乎觉得这话有歧义,正想着措辞换个说法,没想到卫月将头从被子里探出来,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闷的还是羞涩,咬着唇吞吞吐吐说道“你想做什么?”

徐江南没好气说道“做什么?还能做什么?给你看伤势,扭伤事不大,可要是有淤血没散,每年冬天有你好受的。”

卫月弱弱哦了一声。

徐江南搬了条凳子过来,又出去找店家借了些跌打酒,搁在床边,坐了上去,又小心将卫月的脚搁在腿上,小心翼翼将绣鞋脱下,想了一下,还是将袜套给脱了下来,卫月嘤咛一声,靠着床头,只是看着徐江南,不敢多话,说到底长这么大,也没跟其他男人有过肌肤之亲,就算如今这人是她以后的郎君,还是羞涩居多,脚趾像卧蚕一般蜷缩着,在脚掌上因为使劲都显现出了肚白。

徐江南看着有点乌青的脚踝位置,看着卫月温和说道“忍一下吧,待会等淤血散了就不疼了。”说着便将从店家那里借来的跌打酒倒了一点放在手心,揉了揉,觉得手掌温度差不多了,这才敷在卫月脚上,卫月起先闷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觉察到脚踝位置有股温热源源不绝,很是舒服,再回头看着徐江南的认真样子,心里欢喜,盏茶功夫以后,卫月试探性说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心事?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和沈姨商量的。”

徐江南没有抬头径直说道“对啊,这事可愁死我了。”

卫月脸上一怔,所有的喜庆瞬间烟消云散,就想着把脚从徐江南那里给抽回来。

徐江南觉察到了卫月的动作,赶忙使劲按住,抬起头说道“我想着一年以后,我得管卫澈叫哥了,这心里就堵的慌。”

卫月脸上冬去春来,桃花满眼。

徐江南又是自顾说道“你说卫澈这当哥的,还欠我几顿花酒,说是在金陵还,等我到了金陵,他倒好,紫金楼上左拥右抱的,羡煞旁人,不厚道啊。”

卫月杀气腾腾。

徐江南继续拱火,“当初你哥把我给卖了,我还救了他一命,那城叫啥名来着,我想不起来了,不过这话千真万确,如今都做到朝廷的王爷了,呵呵,千金之体坐不垂堂,估计辽金也去不了了,既然如此,能不能打个商量,给我找几个九品的高手护法怎么样,不然,这辽金我还真的不敢去。”

卫月没好气的看了徐江南一眼,“九品,整个中原都能数出来的大宗师,你一张口就几个,卫家哪有这么多,到现在我也只是知道,我二叔是九品,我哥七品,剑阁里还有几位客卿是八品。”

徐江南不动神色说道“不是还有两位老人?”

卫月恍然大悟,狐疑的看着徐江南,“你是在打崔爷爷的主意?”

徐江南忙不迭摆手。“没有,哪能呢。”

卫月轻轻哼了一声说道“没有最好。因为就算有,你也没法子。”

徐江南失望的哦了一声。

卫月看着好笑,温柔说道“崔爷爷和郑爷爷很早就在卫家了,就连老祖宗想见一面还得看看两位老人的心情,而且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见过二位老人出过剑阁。家里也没人让二位老人出剑阁,我听人说,这二位老人可是到了九品之上的实力。寻常九品,可打不过他们。若是你想让崔爷爷当你的护卫,你得看自己的面子够不够大,反正我卫家是没人有那么大的面子。”

徐江南试探说道“那你说我面子够大吗?”

卫月眯着眼笑道“只看出来脸大。没看出来面子大。”

徐江南的脸色一僵,悻悻低下头,在觉得自己手因为摩擦而变得酥麻的时候,收回手,走到一旁的木盆边上,洗了下手,又用面巾擦了擦,斟酌了一会开口说道“还有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你早点休息吧,淤血已经散了,最多有个三五日就恢复了,这些日子就先不赶路了,时间有的是,也不急一时,长安那边你找人盯着就行,人不丢掉就行,至于辽金,至少也得等冬春以后。

今年这个年,估计雁北又不好过了,辽金的使者怎么说也是死在了西夏,往年辽金就会穿过戈壁过来打打牙祭,今年怕是要变本加厉了。我至少要看看这一对西夏君臣的态度,若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中原江湖怕要一蹶不振了。”

卫月小声念叨“怕还是想着宫内那位吧。”

徐江南侧过头,假装疑惑说道“你刚说了什么,声音太小,我没听清楚。”

卫月点头哈腰说道“我说知道啦,不过你老人家越来越有夫子的潜质了,以前怎么没发现。”

徐江南笑着摇头离开。

一连数日,车马流动,相安无事,从阳光大好到秋雨连绵,除却大雪纷涌,徐江南倒是见了不少小镇光景。到了第十日的时候,也是小雨,徐江南闲来无事,靠着窗子饮酒喝茶,两份原本雅俗不靠的物什倒也没有如何冲突和大煞风景。

一直到晌午时分,卫月径直推门进来,也不管他是否应允,走到后者面前坐下,眼珠子转了转,不做声,只是盯着徐江南看。

徐江南小啜一口茶水,轻笑说道“有话就说。”

卫月似乎依旧不放心,小心翼翼说道“那我就真说了。”

徐江南呼了口气,一副早就预测到山雨欲来的叹息样子,不过就同常人一样,有些事,总归要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才会死心,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卫月舒了口气,轻声说道“金陵已经传出消息,明年开春,士子登殿。”卫月抿着唇瞥了一眼徐江南,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公主择亲。”

徐江南纵然早有预料,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心神一滞。

卫月想了一会,强颜欢笑说道“你要不要回去金陵看看?”

徐江南白了卫月一眼,没好气说道“都知道是做做样子,去了干嘛。”

卫月哦了一声,有些窃喜,却也不再言语。

徐江南突然起身,看了眼窗外天色,伸了个懒腰,侧过头说道“这雨下了这么些时日,总算要停了,我下去转转透透气,你先去收拾收拾,等雨停了,我们继续赶路。”

卫月嗯了一声。

徐江南骤然笑道“已经两年没看到北地的大雪了。今年不出意外应该能赶上。”

卫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徐江南,也有些期待,她知道眼前人说这么一些话其实就是想着岔开之前的话题,她也知道在他的心里,她到现在还比不过金陵那位,一个是十多年的青梅竹马,相比起来,她和徐江南就萍水相逢很多,如今婚约在身,她也知足的很,就不用说在沈涔身边,或多或少知道不少关于沈涔的过去,尤其前段时间,她跟着沈涔去见一个老人,原来是一位北地的大家闺秀,喜欢西夏的一位将军,后来西夏挥军南下,她也跟着来了,可惜将军死在南下的路上,她也成了沈涔白云楼的姐妹,在如今,成了街里歌舞馆的老妓,嘘寒了一阵之后离开,沈涔问了卫月一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知道沈涔的意思,摇了摇头,也知道沈涔的好意,若是后悔,她以后还是卫家的小姐,西夏唯一异性王的妹妹,命运不舛,整个西夏比她金贵的女子除却金陵那位,寥寥无几,若是真要跟着沈涔走下去,卫家的身份肯定要抛向一边,明面上和朝廷过不去,徐江南日后不死还好,苦尽甘来,得偿所愿,还能跟朝廷周旋,若是死了,自古世道,女子如浮萍,怕是结局跟之前老妓的结局好不到哪里去,卫家就算有心,怕也无力。

可是她还是拒绝了沈涔的好意,这才真正让沈涔下了决心,有了数日前的逼婚曲目。

这些时日下来,卫月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就像那位老妓,坐在青藤椅上,眉眼风华端然,像个年轻女子,心里有没有个喜欢的人,她还是看的出来的。

不过这当中的插曲,徐江南全然不知道,下了楼,找了一个空闲的角落,要了壶酒坐下。

徐江南心里的确有些烦闷,本想下来听听有没有什么可以解闷的东西,不曾晓陈烟雨的名声已经比他还要大,如今整个酒楼津津乐道的都是公主选亲,闷上加闷,只得带着斗笠出门,好在秋雨一连下了几天,这会天上湛蓝一片,估摸着也就几分余露,不觉清寒,走了一阵之后,身后传来了些许声响。

徐江南疑惑回头,忽然惊喜有余。

有些人,初见便是故人,他乡遇故知,是有理由惊喜的。

等到人靠近以后,徐江南这才揖手说道“戈壁一别,先生别来无恙?”

来人便是白衣侍诏宁西居,不过这会,眼神黯淡无光,早不如当初清灵,而且手上握着一根竹杖,两鬓也有些许白丝。

宁西居没有理这么一出,走到徐江南跟前,径直说道“我去了西蜀一趟,还一份情,也听到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迹,这一路过来,或多或少又听到了不少,小子做得不错,邱老头为人不行,眼光还算独到。”

徐江南只是笑道“身不由己。”

宁西居摆了摆手说道“你这心性,若是在大秦,怕是永无出头之日。”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

宁西居看不见徐江南的表情,却似乎是知道他的心中所想,轻声说道“凡有血气之人必有大争之心。这才是春秋。你这样的心性,在大争之世的年头,连大秦都入不了,适合宋国。”

徐江南只是尬笑。

宁西居徒然一笑,继续说道“因为宋酒最为生僻无神,燕酒高寒,赵酒肃杀,唯有秦酒和西夏性情接近,孤烈。”

徐江南心里有些不快,以至于称呼都是从先生转换到了前辈,轻声说道“前辈是怕我不愿去北地?”

宁西居摇头又点头,“两者皆有吧。”说完走到了徐江南的前头,眺望着远方青山说道“我遇见过很多人,像一个看戏的旁观者看完了他们的一辈子,就连后人评论也都听了不少,但有一个诗家大仙,最为清奇,年逾知命,却还是写道夫子红颜我少年,所以到了最后,很多大家都成了同龄人口里的老杜,老王,唯有他,出走半生,归来还是少年,霜雪白头,却还是年轻。”

徐江南沉着眉头。

宁西居突然回过头说道“像你这样心性的人,习武奠基是最好,可攻城拔寨就差了很多。”

徐江南还没来得及思索。

宁西居给他解惑说道“原本这个江湖,再要出一个九品,是难事,也是幸事,如今不一样,江湖四座锁灵大阵都没了,接下来这些年,九品宗师应该会像雨后春笋冒出头来,你算是第一个受益人,借机上了九品,这是你的本事,当然运气也有很大成分。”

徐江南嬉笑说道“雨后春笋过分了吧。”

宁西居没有看后者,只是望着青山说道“过不过分,你只要看着就好,若是有惊艳之辈,不惑境界也应该会有不少,知命境界可能都有。知道为何有四座锁脉阵吗?”

徐江南摇了摇头。

宁西居点头说道“早在大秦之时的大争乱世,天下纷涌,武道九品宗师先不说,万物皆有道,儒士,法家,纵横,阴阳,道术,佛门等等,就凭这些百舸争流的开山先贤,哪个道行不是九品之上?再加上一些野狐修禅,你觉得如今的九品算多吗?

正是由于这些先辈的道法太过通天,到了大争的乱世后期,动辄死伤百万,之前的戈壁上,就埋了数十万之众,中原大地上就不多说了,所以后来就算大秦一统,也是元气大伤,整个中原一片狼藉战火,后来大秦花了二十年,才将乱世后期五年大战所损伤的国运给修养了回来,而这之后,大秦皇帝便找了一些堪舆前辈,在中原找到了四座风水灵脉,布下了四座锁灵大阵,再加上几千年的江湖内耗,自然就衰败了下来。

当九品宗师少了之后,就算有第二个大争之世,死伤也不至于这么惨重。不过现在一看,似乎对错参半。对的就是一场乱战下来,江湖朝廷死伤的确不大,但错的也很明显,伤不及根本,这个乱世就会向后连绵下去,如今的春秋就是例证,大秦横扫,只花了九年时间,西夏和北齐两国光是争锋相对,就已经有了二十年的光阴。乱世不结束,盛世自然就不会来。

在见过大秦盛世之后,说白了,当今天下,并不入我眼,酒醇和,便无劲力,人若醇和,便无血气,老成之辈无血气能有个寿终正寝,可年轻一辈若无血气,这味道就淡了很多。我看得出来,你是机缘巧合之下不得已而为之,并无太多争心,走到九品,放在如今的天下,名头已经够了,是别人在山下看你,可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怕就是要你抬头看人了。

当然,言尽于此,早年苏公曾说,孔孟之道为天下求一仁,苏公一生只为天下求一公,理念不同,对错自然也就不同,你自评断就好。”

徐江南皱眉深思,没有说话。

宁西居收回视线,“还有,我从西蜀归来的时候,在天下书院听了一场经宴,当中夫子不以仁为论,不以术为论,不以朝廷为论,反而以江湖意气为题,广开言论,别开生面。这件事想必很快会传遍整个中原,到时候的轩然大波有多深,有多厚,这就得看为政者的心思了。但这场波浪闯出来的路,绝非如今的青云之路,只是可以肯定的是,这条道,定然是当下读书人的一条出路,不过需要多少读书人血来将这条路铺成开来,那就不知晓了。”

徐江南抬起头,这一会他像一个未曾开化一般的雏童,拼命记着宁西居的言语,当中的真假对错,他一时判断不出来,可潜意识只告诉他一件事,这些东西得记下来,在确认自己记下来之后,他开始问了一个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宁先生,小子有一问。”眼瞧着宁西居提着竹杖没有拒绝,徐江南这才开口说道“早年练剑的时候,在官府揭了几张悬赏令,杀了不少马贼,可其中有一马贼已经成亲,并且有了妻儿,就连他去劫道营生,也是为了活妻养儿,这样的人能算是恶人?尤其在他死后,我反复想了很久,若是在揭悬赏令之前我认识他,可能就把他当做了好人,这是先入为主的想法作祟?还是他本身就是恶人?”

宁先生摇了摇头。

徐江南皱眉说道“他不是恶人?”

宁西居扬起手,用竹杖指着远山说道“你看这山,向阳一侧多木,背阳一侧少木,你说这山是多木还是少木?”

徐江南低头思索,哑然不语。

宁西居笑着说道“这就对了,儒家孟门说人之初,性本善,可儒家荀门却又说人之初,性本恶,可在我的眼里,善恶只是行径,就同衣服一般,心性则是纯白,穿什么衣服,便是什么样的人罢了。大恶之人只是作恶多端,大善之人无非行善有道而已。”

徐江南深思恍然,拱手一拜。

宁西居摆了摆手,不以为意。“事有阴阳,跟我之前说的大争之心一样,人争天道,不是暗地扯人腿脚,这是小争,也不是坊间口舌之争,这是小小争,我所说的争,是意气之争,大道之争,人皆奋勇不忘初心。”

徐江南默然记下,然后又是说道“对了,还有,就是我时常会想到一些东西,觉得有几分道理,可要我说出来的时候,又找不到言辞,这是为何?”

宁西居呵呵一笑,“是不是有时候又能在典籍中找到一些佐证字句,相似又不同?”

徐江南讶然,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宁西居嗯了一声,笑着说道“其实你看那些先贤,所说的道理很是浅淡,人人其实都懂,可为什么只有这些人成了大贤?这当中还是有道理的,所以啊,等你能把心里想到的东西说出来,你就成大贤了,而这些字句,就成了你的道理。”

徐江南挠了挠头,憨笑不止。

宁西居白了他一眼,又是打击说道“可天下像你这样的人犹如过江之鲫,到头来究其一生能整理成文的也不过数百,你可别高兴太早。”

徐江南叹了口气,心情从云端坠到谷底,不过一会之后又释怀开来,将手中酒朝着前者递了过去。

宁西居接过酒,顺口说道“是宋酒?宁某可不喝宋酒。”

徐江南气怒说道“凉酒,喝不死你。”

宁西居指着徐江南开怀大笑。

徐江南忽而低声说道“先生不去戈壁之北?”

宁西居饮了口酒,收敛神色说道“不去,我见过盛世,可没见过江湖是如何从垂危走到盛世,如今有机会,自然不想错过,而且我也想看看,有了江湖意气的读书人,会是个什么样子。”

徐江南不以为意。

宁西居洒然说道“我说的读书人跟你口里的读书人可不一样,刀剑加身而不改其志的才叫读书人,改其志的只能称作士子。若是朝廷能给一条正道,读书人才是真正的雨后春笋啊,前赴后继。”



第三百六十八章 风骨与婚期

卫月收拾好了东西,下去发现徐江南并不在楼下,而沈涔在数日之前就已经离开,说是要去看看以前的姐妹,这一次没带卫月过去,徐江南人不见了以后,说担心不至于,小失望还是有的,卫月百无聊赖之下便寻了一个桌台,双手撑着下颌,望着门口,看着屋檐上滴落的水珠打发时间,虽然一副男儿装扮,可小女儿的神态彰显无遗,憨态可掬的样子煞是可爱,倒是勾了不少酒客的眼光过去。

不过好在这些酒客看归看,不是那些色迷心窍的膏粱子弟,尤其是见到店家的恭敬样子,也能猜到卫月的身份不简单,欣赏过后也都收了心神继续谈论这些时日的南北见闻。

卫月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在门口出现那抹熟悉人影的时候,她眼睛一亮,立马站起身来,一副欣喜笑脸迎了上去。

徐江南看到卫月迎上来的样子,一样报以微笑。

卫月走近了以后,还没来得及开口,发现在徐江南旁边站着一位白衣男子,虽然拄着竹杖,可气质清隽,在众人之中也是独特显眼,像个富贵公子。

徐江南瞧见卫月的疑惑神色,笑着说道“月儿,先生姓宁。去提两壶好酒送到我房里,我跟先生有话要说。对了,记得要凉酒。”

卫月虽然不解其意,但一句亲昵的月儿,便让她消散了所有疑惑,笑容嘻嘻转身而去。

徐江南领着宁西居上了楼,依窗而坐,徐江南刚把窗户推开,卫月便提了两壶好酒上来,将酒搁在桌子上之后,卫月又朝着宁西居施了个礼,便要转身离开。

徐江南想了想后说道“听听吧,刚好跟卫家也有不少干系。”

卫月嗯了一声在徐江南的旁边坐下,还没入门就像个新婚的小媳妇,嫁鸡随鸡的功夫做到了极致。

宁西居嘴角噙着温和笑容,突然好奇说道“姓卫?可是秦川的卫家?”

徐江南点了点头。

卫月第一次听到秦川这个说法,有些奇怪的看着徐江南,后者没开口,反倒是一直盯着窗外的宁西居开了口,“秦川是几千年前的说法,依照现在来说应该是西蜀。如果我没记错,卫家应该有个叫卫长卿的先辈。”

卫月一脸惊异说道“是我卫家先祖,不过事关久远,到如今应该就我卫家嫡亲血脉知道先人名讳,先生从何处得知?”

宁西居飒笑说道“我不仅知道你卫家先祖名讳,而且还知道你卫家原本是北地朝歌人士,隶属卫国,大争之世的卫国,也是最后丧于大秦的诸侯一国,而卫是国号,卫长卿是当时卫国的上大夫,有功于国,所以被当时国君以国号赐之,在朝歌一代名望很高,不过后来大秦入卫,卫长卿也是因此为借口,说受卫君一赐当恩一生,便携着家眷离开了朝歌,去了蜀郡,做了蜀地的游侠,不知道一国上大夫变作游侠,算不算投笔从戎?”

卫月掩着唇满是惊诧和好奇,她一边看着眼前对卫家起源如数家珍一般的白衣男子,一边拉了拉徐江南的袖子。

徐江南摊开手,笑着说道“别问我,这些东西可不是我说的,我可不知道卫家有个长卿前辈。”一边说着,一边给宁西居倒酒。“先生饮酒。”

宁西居伸手端碟将酒一饮而尽,卫月见状连忙斟满酒碗,一副夫唱妇随的可人模样。

宁西居感叹说道“卫家先辈虽然是侠,可文风还在,年少学击剑,从师至幽州,燕赵兵马地,唯见古时丘。可到了后来,就真正成了江湖人,江湖侠客,这不是坏事,江湖也需要有风骨的侠客,不过到了如今,似乎就落了不少下风。”

卫月尴尬一笑。

徐江南拍了拍卫月的手,正要开口,谁曾想到宁西居已经率先打断说道“我可没有说卫家做错了什么,百舸争流而上,逆势的开山立宗传教江湖,顺势的成王成候守四方百姓,都是大道。”

徐江南侧过头,笑着说道“宁先生这是在提前敲点你哥。”

宁西居哈哈大笑,指着徐江南说道“你若是在大争之世,必然是纵横一派的翘楚。”

徐江南笑道“先生此言何解。”

宁西居轻笑说道“煽风点火,可是纵横一派的看家本领。”

卫月掩唇轻笑,眼波流转的看了一眼徐江南。

宁西居眼盲,但二人的微妙动作还是逃不过他的法眼,当下权当没有看见,小酌几口清酒。

徐江南眼见这一茬混过去了之后,开口说道“刚才归来,一路上听到不少关于西夏朝廷大考的事,不知道先生有何想法?”

宁西居哪能不知道徐江南的意思,一进门就隐晦的介绍卫家人,再来这一说,分明就是想让他给卫家谋算以后,不过好在他对卫家的感官不差。沉吟一会说道“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的天下书院以江湖为题的事?”

徐江南点了点头。

宁西居嗯了一声继续说道“这就是一个缩影,天下书院背后定然是有朝廷的授意,这一题就是试探,试探江湖在读书人心里的位置,也是试探这辈读书人的功底深浅,不难猜测,开春大考定然跟此题挂钩,但又不能离开读书人。”说到这里,宁西居皱眉思索,半晌之后拍案,笑道“有了,大考题目定然是风骨二字,一旦这一张旗帜立起来,风气就要正了。

至于江湖卫家,全然不用担心,无论哪朝哪代,都是以安稳为主,西夏才立新王,就算废立,也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那一会就是你们儿孙该考虑的了。”

卫月听到最后面红耳赤,儿孙?

徐江南倒是不以为意,反而询问说道“这次中原江湖人士北上,卫家该如何自处?”

宁西居点了点头说道“就知道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中原四座锁灵阵,阵眼位置就在方家,卫家,吴家,还有青城山上,如今四座灵阵都没了,几千年聚散流沙下来的灵气从阵眼处外溢,这几个世家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八品上九品的龙门关青云梯就易了很多,若是好生经营,三五年里至少三名九品,可若不北上,朝廷这一关就要掉分不少,更加不用说江湖。

你的顾忌想必也在这里,而且我知道,就算阵眼不在卫家,卫家人也不会北上趟这一趟浑水,我见过一面如今卫家的年轻家主,倒是跟你是一丘之貉,看利不看名,什么东西都没有真金白银来的实在。

可你想没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有人能推翻卫家的时候,这一次的缺席就是墙倒众人推的借口所在?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跟之前我说的一般,儿孙的福祸而已。

可若去,三家剑阁之中当属卫家剑阁底子最薄,但是卫家地广物博,是最容易出大才的地方,一位大才可保百年无虞,吴家铸剑,历年历代不知道招募了多少客卿一流,至于方家,向来以剑阵闻名,而且处在龙虎之地,两者相比只能说各有所长。”

徐江南有些失礼的打断,迫不及待说道“先生一言中的,但不知可有法子能消除这个隐患?”

宁西居不假思索笑道“有啊。”

卫月一脸欣喜,这些日子她没少听到江湖人谈论此事,吴家和方家已经有人北上,吴家先不说,方家起先在金陵就出了一名九品剑仙,这一次更加决绝,听说方家的公子已经在戈壁的边界之上,反倒是受封异性王的卫家毫无动静,像是做着隔岸观火的下流勾当,享着好处,受点骂名本来无可厚非,可谁知道朝廷如今一副要正中原风气的浩然气态,再加上有心人的牵引之下,这才让她觉察到事态的严重,至于天下书院的经宴一事,她自然也知道,或者说比宁西居知道的还要详细,其中好几个言辞值得深思的读书人已经被朝廷秘密送到了凉州,千骑护送,这可是将军待遇了,卫月这才觉察到卫家似乎不知不觉到了风口浪尖之上,不止江湖,朝廷也在等卫家的表态,虽说她也知道卫家才晋身王爵,陈卫两家不至于那么快分道扬镳,可这个结不解开,谁知道哪天就星火燎原了。

宁西居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卫月,轻声说道“我听闻卫家还有一个小姐,莫非是姑娘你?”

卫月嗯了一声。

宁西居起先还道卫月是卫家分支一脉,而徐江南不遗余力的要他给点拨划策是因为和那位新晋王爷的交情问题,这会恍然,原来不单单是交情问题,指着后者摇头笑道“难怪你这么费尽心思。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这里。”说着又看了一眼卫月,打趣说道“有这么一层关系,那还要我说什么?”

卫月不解其意说道“先生此言何解?”

徐江南后知后觉,一副一言惊醒梦中人的吃惊模样,宁西居瞧着徐江南的样子抚掌大笑,却是不说,端起酒盏指了指徐江南,将这个解惑的机会送给了后者。

卫月好奇看了看发着呆的徐江南,用手捅了捅徐江南,歪头轻声问道“你想到了?”

徐江南老脸一红,也是歪头在卫月耳上絮絮叨叨。

卫月听完以后,脸上犹如火烧,喃喃说道“可以嘛?”

宁西居横眉说道“怎么不行!你是卫家小姐,他就是卫家女婿,卫家这还不算表态?方家去了个公子,卫家去个女婿,这不刚好?难不成卫家如今没有公子,家主就得赤膊上阵?道理还是要讲的。”

卫月满是期待的看着徐江南,其实这事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区别就是在于两人的婚讯提前公告天下而已,这种事于她来说就是吃一颗定心丸的好事,但在朝廷放出公主择亲消息的节骨眼上,后者公布与她的婚讯,怎么看都有一种争锋相对的怄气感觉,她对此无所谓,不过看着后者的样子,她有些心虚,小心说道“要不就算了?而且我已经不是卫家的小姐了。”

徐江南侧过头,朝着卫月笑了笑说道“要是不说,岂不是对不起你?”

卫月抿着唇说道“有这句话就够了。不然到时候这个误会你不好解释。”

徐江南摇了摇头,“你都说是误会了,哪有不好解释的道理。过几天我就写信给老太公,麻烦老太公往卫城一趟,我爹和我娘不在了,可老太公还在,委屈是委屈,但三书六礼一个不能少。”

卫月眸子泪光涟涟,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话。

而宁西居则是一边望着窗外发呆,一边饮酒,似乎对两人的话语充耳不闻,只不过天气降温之后,秋风开始兴起,两鬓泛白的发丝飘飘摇摇,仙风很足,也不知道在考虑什么。



第三百六十九章 性起江南 情衷烟雨

徐江南不是那种情商低的人,卫月的意思他心知肚明,可人家一姑娘已经让步到了这个位置,他难不成还能没心没肺?这种混账事只要是走江湖有过一年两年,还没死的基本都做不出来,两人关系已经到了这一步了,若是这种伤人话语还能不假思索的说出来,这耳刮子不用其他人打,他自己首先就要抽上几下。

只是这事落定以后,他不是圣人,心里肯定会有疙瘩,而卫月也知道,就像她和卫澈亲兄妹,初次得知程雨蝶要和她哥成亲的时候,心里一样不痛快,这跟小家子气没关系,就是单纯的觉得自己会少一样东西,卫月也一样,尤其跟在沈涔身边快一年了,沈涔没少跟她念叨陈烟雨的事,旁敲侧击到后面都可以说到道家经典,不争为争,起先觉得好笑,不过事后想起来还是挺有道理的,以前她要争,以前想争,没想到徐江南对她千避万躲,后来心思放开了,觉得若是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反正能知道他还活着就行了,哪个江边没有女子等归人?却偏偏峰回路转,他又回到了自己身边,她也不是东方嫣那样的绝情女子,觉得这样的感情不纯粹,就宁肯不要,她知道这本来就是自己比不过那位公主的地方,一个是青梅竹马相依为命,自己则是半路剪径劫道,阴差阳错捡了个一辈子的便宜,所以在看出徐江南心不在焉的时候,她便找了个借口离开,这个结,沈涔跟她说过,她来解只会更堵。

宁西居眼盲心亮,前些时候徐江南和西夏公主的故事早就被一些有心人拿去哄骗小姐眼泪,他自然也听了不少,所以卫月这般通情理的样子倒是让他增加了不少好感,想了想,手指一弯,一道白光朝着卫月给急掠过去,卫月只是觉得脑后一痒,润物细无声。

徐江南有些狐疑的望着宁西居,宁西居伸手端酒,笑着说道“你们大婚之日我恐怕是来不了了,可既然人到不了,这贺礼就先给了吧。”

徐江南嗯了一声,没有回谢,也没有多话。

宁西居似乎也知道后者心情不好,稀松一笑,便又望着窗外,他记得以前她就想着成为剑仙,女剑仙,袖手一翻,便能看见日月倒置,可现在剑仙是剑仙了,人却找不到了,他也见不到了,眼下一叹,不过想着以后这江湖上又能出现个女剑仙,两人的性子如此相似,行事风采估摸也差不到哪里去,也能一饱眼福,慰藉余生了。

他望着窗外想着以后,想了很久,等回头的时候发现眼前人已经少有醉意,却还是一杯一杯往嘴里灌酒,桌上鱼肉没动,唯有空酒坛子倒了一片,宁西居皱了皱眉头,倒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年少情长才好,年老就情寡了,这样姿态的人让他舒服不少,这么多年过来,什么样的人他没见过?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露声色的,他知道这种人才能成大器,历朝历代都是,但他也最烦跟这些人打交道,从一开始就是,难听点就是心眼多,不难听点就是城府深,等到徐江南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的时候,宁西居悄悄端了一碗酒,撞了撞徐江南的酒碗,仰头饮尽。

又是一道细微白光,在徐江南的额头一闪而过,紧接着宁西居便下了楼,以前要去找人,没时间看一看这座江湖,如今有时间了,得好好看看,免得到时候到她坟前无话可说,不过看江湖的时候,他决定要去找一样东西,就是酒,老秦酒,老秦人喝的酒,有江湖没酒可不行,有好江湖没有好酒更加煞风景,老秦酒在大秦那会不贵,甚至可以说是廉价,一文钱好几碗,可喝习惯了,到后来就算是千金一掷的咸阳新丰酒,他也下不了喉。

到现在他还记得一句诗,说新丰美酒斗十千,江湖游侠多少年,不惊心不动魄,但就是觉得美,以前的时候他还说给她听过,可是女子只是一笑,说好听在什么地方,问他哑口无言,到现在倒是有理由了,几千年下来,见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也忘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到头来只记得一句诗,还不美吗?

可是她听不见了啊。

宁西居出门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天,还下着雨,灰蒙蒙一片,等雨停了,天应该就蓝了,宁西居念念叨叨又是一口小酒,他其实能觉察到自己的修为就像天上的沉云,现在一点一滴的往外流散,而且那道缺口越来越大,这是他之前就想到过的结果,戈壁之上数万人,一夜之间尸鸿遍野,或者连尸体都没有,别人看不到,他天生生死眼,阴阳术论早就炉火纯青,如何看不到那数万人冲天的怨念,睁眼闭眼都是面庞狰狞的魂魄在找他索命,佛门有修善积佛一说,道家有行善积德,阴阳家也有善,便是消魄除魂,他纵有千万种理由,作恶就是作恶。

同样这也是他不去北地的原因之一,怕自己到时候若是能杀了还好,可若是死了,谁还能替她报仇?他得活着看着那个人死。

徐江南酒醉酣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名男子和一名女子在戈壁上,年轻男子骑着马,女子在背后怀着男子的腰,脸颊贴在男子的背上,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很是传神。

徐江南从来没见过这两个人却有一种由衷的亲切感觉,他想上前打招呼,却突然心神一怔,心生了一股难以言明的恐惧情绪,恐惧这一切会到此而止,只不过恐惧之外却是满满的狂喜感觉,这是他从小到大都没体验到的一种情绪,一时间觉得九品也就那么回事。

而青年男子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只是信马由缰的往前走,嘴里喃喃,小声说着什么。

女子则是神态安详,时不时用手安抚一下肚子,满脸幸福,至于男子说的话语,估摸着有七八分没有听进去。

不过等到男子说完之后,女子这才慢慢悠悠的开口,“郎君,你说我们的孩儿叫什么好呢?”

男子听后脸上一副无奈表情,果不其然,她说的和自己说的东西差了十万八千里,而这个问题在一两个时辰之内女子已经问了不下十次,不过他也不生气,温和说道“朝日为霞,夕日为晖,人和为暄,玉满为珏。要不就叫徐珏,怎么样?”

女子正要点头,不过继而又是摇头说道“玉缺也是玦,小名还行,大名不好,不吉利。郎君要不再想一个?”

男子闻言一怔,瞬间愁眉苦脸,他已经想了十多个名字,可到了女子这里,不是这里不好,就是那里不对,非要他想一个十全十美的名字出来,突然就觉得还是如何北上北齐这事要简单一点,不过也就愣了这么一丁点的时间,可女子的心思是如何敏感,在他心不在焉的第一时间便觉察到了,脸上顿时有些不喜。

抿了抿唇,悄悄把手伸到男子腰间。

男子瞬间脸色一苦,回头尴尬一笑。

女子侧过头不看他,赌气说道“郎君,我也不是刻意为难你,可都说人如其名,你也不想以后我们的孩儿……”说到这里,女子声音戛然而止,轻捂嘴唇,似乎怕自己乌鸦嘴让话语成真,她是书香门第的小姐,或者说她比任何一家书香门第都要书香门第,唐府光是丞相就出了十三人,大小官员不计其数,最盛的时候,朝堂之上紫服官员站了八人,更加不用说门下桃李,而她可以不顾名声和眼前人私奔,也可以不在意别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风言风语,但是关于她的儿女,半点不好她都不想听到。即便是这种子虚乌有的怪力乱神。

男子乐呵呵一笑,点头说道“要不你想几个?实在不行让老爷子来取也行,毕竟在老爷子眼里我可是连读书人都算不上。”

女子白了男子一眼,知道后者只是开玩笑,她与男子私奔一事天下皆知,唐府的脸面尽失,虽说如今自家郎君已经位极人臣,可庙堂之上依旧水火不容,更加不用说平时,有他在的地方就没有唐家人。

她头又开始歪在男子肩上,温和说道“委屈郎君了。”

男子拍了拍她的手,笑着说道“哪有委屈不委屈的,一家人,再者唐家最大的便宜我都占了,吃点苦头应该的。”说着男子又望向远方,也不知道是看余晖还是北齐的方向,嘴里喃喃说道“以后我们的孩儿还得让老爷子来教。”

女子神色担忧。

男子哈哈笑道“别多想了,我不信到时候我们的孩儿一口一个祖父,老爷子还狠心紧闭府门。”

女子拍了一下男子肩膀,笑骂说道“偏你主意多,连我爹也要算计。”

男子暗自叹了口气。

女子突然斟酌开口,“郎君,我想到一个,你听听?”

男子舒了口气,赶忙说道“娘子你可是真正的书香门第,想的名字肯定比我好。”

女子像是没听到男子话语,自顾说道“古人都说江南好养心性,而且自古就有性起江南,情衷烟雨的说法,要不我们孩儿就叫江南吧,若是女儿,就叫烟雨。”

男子一拍大腿,笑嘻嘻说道“娘子果然是兰质蕙心。”

而一旁的徐江南望着这一对男女,咧开嘴在笑,却早就泪流满面。



第三百七十章 一梦十年

徐江南知道这只是梦境,第二幕是他娘身怀六甲在西蜀道卫府门外跪了三天直到昏厥,第三幕是他爹临死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有愧于西夏,有愧于百姓,而是一句对不起,没来得及见你一面,到了最后便是一些由东鳞西爪凭凑出来的画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在梦里的缘故,这个江湖上风头最盛的九品宗师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边上哭的一塌糊涂,一直到梦境消散,徐江南都没来得及开口,等到半夜醒来,他发现自己还是趴在酒桌上,身上披着件长衣,而卫月就趴在他左侧,用手垫着脸,睡相憨态,额前的青丝顺着眼睑摇摇摆摆,夜里很静,他甚至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他盯着卫月的脸,从眉眼到下颌,仔细打量。

以前走江湖,就算再油嘴滑舌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看过一个女子,跟陈烟雨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这样看过后者,一个是如此看人本就不在礼节允许的范围之内,再一个就是身份原因,若是平时,他定然也不会这样,可卫月熟睡的样子,给了他不少胆量,当然不是色迷心窍,反而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安详味道,跟欣赏也没关系,就像看一副山水画一样,他就是单纯的想把这幅画面给记下来。

之前梦里很多话他一时都想不起来了,可有几个字让他心神一颤,一家人,想着以后他和卫月会成为一家人,他也隐隐有些心热,准确说是期待,他就这么类似发呆一般看了盏茶功夫,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呼吸都是一个频率,可能是夜里有风顺着窗沿的缝隙潜进来,卫月缩了缩脖子,徐江南这才回过神,想了想取下背后的长衣,给卫月盖了上去。

没动还好,一动觉察到自己脑袋涨得生疼,环顾了一下四周,他走到房间的另外一侧,开了半扇窗子,夜风吹到脸上,徐江南这才觉得舒服不少。

看了一下夜景,突然听到了些许声响,徐江南回过头,才发现卫月已经醒了过来,在他旁边推开了另外半扇窗子,双手撑在窗沿上,有些好奇说道“你怎么了?之前我瞧见你……”

徐江南望着街道夜景打断说道“我梦见了我爹和我娘。”说着深吸了一口气,补充道“梦见我爹和我娘在凉州军营。”

卫月疑惑的嗯了一声,沉吟了一下又是说道“不过你怎么会梦见伯父伯母。”

徐江南双手交叉伏在窗栏上,侧过头温和道“应该是宁先生吧。”

卫月惊讶说道“他很厉害?”

徐江南轻笑出声,叹了口气点头说道“边城数万人的性命,就是死在他手上,桃花观的吕掌教,南北寺的齐红尘,还有青城山的邱掌教都奈何不了他,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卫月听着深吸了一口气,好奇说道“不是传闻你赢了他吗。不然他为什么收手?”

徐江南白了卫月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也知道是江湖传闻啊,传闻能有几个是真的?还记得卫城那天夜里有一个无故要杀我的女剑仙?”

卫月嗯了一声,笑着说道“挺好看的一个白衣姑娘。怎么了?”

徐江南突然给卫月竖了个大拇指出来。

卫月满头雾水。

徐江南嘿了一声说道“姑娘?当你祖宗都绰绰有余了,宁先生是大秦时候的侍诏,那位剑仙可是大秦的女游侠。我张嘴闭嘴都是前辈,从你这里出来就成姑娘了,你胆子可比我大多了。”

卫月白了徐江南一眼。

后者继续说道“可是这位女剑仙死了。一魂一魄都没了。”

卫月惊呼出声,迟疑说道“这就是边城……”

徐江南点了点头,嬉笑说道“对啊,我答应了帮他杀人,所以这事才过一段落,谁说我能赢他的,我在他手里可过不了三招。”

卫月还当徐江南在开玩笑,哪有九品在人手上过不了三招的,这事太过骇人,可随后徐江南又是回头,看着卫月认真说道“可能一招都过不了。”

卫月瞧着后者的姿态不似作假,惊疑说道“既然这样,那他为何不自己动手,反而要让你去,是不是害那女子的仇家很厉害?”

徐江南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卫月话语急促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江南看着卫月略微紧张的样子,笑了笑,没有说话。

卫月愤懑的踢了一下徐江南小腿。

徐江南这才说道“宁先生打不打得过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打不过,而且,这仇家可是阴阳教的人,底气可比我大多了。”

卫月皱着眉头担心说道“那你过去岂不是送死?”

徐江南回望了卫月一眼,笑着说道“不用担心,我去卫城去金陵的时候,别人都以为我去送死,不一样活下来了。”

卫月小声说道“等能打过了再去可以吗?”

徐江南闻言笑出声来,摇头醇和说道“最迟今年大雪之后,打不打得过都得走。”

卫月看着后者的讨打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偷偷摸摸伸手朝着徐江南的腰间捏去,谁知才到一半,便被徐江南抓了个正着,被抓正着之后,卫月用力往后扯了扯。

徐江南没有顺势松手,反而是转过身子,背靠窗沿,盯着卫月的眼睛说道“我若不去,会多死很多人。”

卫月忽然很是惊疑,跟徐江南认识这么久,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可从没听到过这种担责话语,伸出另外一只手就要去摸他额头。

徐江南有些苦笑不得,抓住卫月另外一只手腕说道“我没有病,这话也不是醉话,做了个梦,醒来就清醒很多了。你知道我在梦里都听到什么吗?”

卫月起先还有些许挣扎,等听到后者话后,便开始安静下来。

徐江南等她安静之后,手上的劲也松了很多,只是依旧没有放开,将手搁了下去,两人的距离也是因此近了不少,卫月脸上一红,却没有拒绝徐江南的此番举动,或者她自己心里也很喜欢如今的样子,以至于夜风吹着发丝迷了眼都不舍得伸手去捋。

徐江南勾了勾嘴角,伸手将她额前的发丝捋到耳后,然后说道“下午一场梦,我倒感觉跟过了十多年,我梦见了我爹点兵南下,他在点将台上说了一番话。你想不想听?”

卫月抿了抿唇,点了点头。

徐江南吸了口气说道“我爹说了四句话,第一句是家有父母而无嗣者,出列。第二句是兄弟同在军中,幼者出列,第三句是父子俱在军中,子出列。最后一句是,凡出列者,留守军营,送死不该你们来。”

卫月微张嘴唇,想要开口。

徐江南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点头说道“那一年我娘还没怀我,我爹却南下了。”徐江南摸了摸卫月的头,然后转过身子对着外面。“都说我爹用兵如神,洞若观火,实际上在哪里打仗不死人?他就是觉得自己还有点能力,他若是跟着南下,会少死些人。”

徐江南叹了口气,望着外面若隐若现的明月说道“以前我觉得天下万事,都是该管的人管,朝廷管百官,百官管百姓,可到头来他们都不管了,我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管个卵啊!西夏五州两京有多少城,死多少人一个大侠一个名臣就管得过来?嗯,大侠就有千手千眼啊,名臣就得剜肉补疮?还不如烂了,烂的一干二净的好。”

卫月怔怔说道“你在赌气?”

徐江南拍了拍窗沿,很多话憋到嘴边,最后又咽了回去,很没出息的点了点头。“有点。”一会又补充说道“就一点。”

卫月嘴角噙着笑,眼睛弯着像悬着月。

徐江南继续说道“下午梦见我爹,才知道这个想法错了,他们不管,可总要有人管,烂摊子就在那,烂到底死的人只会更多,不止百姓,还有江湖。所以在这之前,我去辽金,是不得已过去,如今不一样,是我自己要过去。七品八品的江湖人都去了,你说我好歹是个九品,他们眼里的高山,应该也能镇一下场子,我不去,他们就得死多少,才能到高山的高度?”

卫月静静呆在他边上不说话。

徐江南没听到卫月说话有些奇怪,便好奇说道“不说了。”

卫月学着徐江南的样子,撑着窗沿,唉声叹气说道“你都拿出伯父了,我还能有什么底牌能压着啊,伯母当年可是跟伯父私奔的,情深如海,伯母都没拦住伯父,我有什么理由能拦着你啊。”

徐江南笑了笑,他也没想到他还没和卫月成婚,卫月已经在角色上开始代入了。

其实他也没有想到,不仅仅是卫月,包括他自己,搁以前的时候,这些话,怕是陈烟雨,也听不到,他就这么不设防的跟卫月说了。

卫月想了很久,侧过头假装无事一般给他理了理衣襟,紧接着把头埋在徐江南的胸口,声音带着哭腔说道“得活着回来。”



第三百七十一章 总有狗眼看人低(一)

第二日,宁西居也没露过面,沈涔也没回来,但找人差了个消息过来,说不用等她,到时候长安再见,卫月也没多说什么,但能看出来心情有些低迷,徐江南想了想把她能上九品的消息给说了出来,本想着能让她开心一下,谁知道卫月开心是开心了,可兴致来了说要跟他一起去辽金,徐江南赶忙低下头,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上午的时候徐江南和卫月将行李收拾好,吃过晌午饭休息了一会便开始出发,说来也怪,店家不知道是怎么推算出二人的出发日子,今日早上的时候端过去的竟然是饺子,这原本是官宦人家的说法,上马饺子下马面,徐江南起初不知道,后来还是听沈涔说的,饺子像元宝,吉利,出了门之后,卫月才给徐江南解惑,这店家姓李,上一辈就开了这么一个小店,原来到店家这辈的时候本来是想着去金陵捞个功名,可惜考了几次,都名落孙山了,这才认了命,回来接手客栈,读了十多年的书,心思灵泛,总归要比一般人的眼力劲要好。

至于为什么会在卫月这条船上,卫月也没隐瞒,店家这一辈活在这里,可上一辈可是凉州的根,老父亲是个凉州老士卒,当时兵马南下,到了这里的时候,东越知道守不住,便撤了兵,可又不甘心就这么把城给让了,于是破罐子破摔,便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奸-淫掳掠,那位老父亲是凉州斥候,走在前面,手上人不多,为了救一个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女子,四五个汉子面对十多号人面不改色,断了条胳膊,就是那会被人用斩-马刀给劈的,当时就给昏了过去,兵贵神速,醒来的时候大军已经过境,他就留在了当地由那名女子照顾,后来还回了军里一趟,徐暄亲自见的,给了一笔钱,开了如今这家客栈。

徐江南明晰了之后,说要去看看那位凉州老卒。

卫月却是叹了口气,告诉他,老店家没熬过去年的大雪。

一个小插曲之后,两人继续赶路,期间有很多士子装扮的人往金陵方向赶,徐江南一路上听了不少,北地江湖人你来我往,冲突并不少见,可要说九品之上的消息,倒是没有,估摸着都在试探各自的底线,其实都知道,明年开春,就是你死我活了,至于朝廷,刀子已经亮了,以往每年的深秋到入冬的那段时间,辽金都会在域边城镇打打秋风,掳掠一番,唯独今年,还没靠近城门,西夏的骑兵已经到了,听说交锋了数场,各自折了几百人,这才安稳了下来,至于北齐,似乎也有动作,毕竟一个是国仇,一个则是世仇。

尤其二十多年前引辽金南下,这盆脏水要是现在还不洗,那就只能自己喝干净了,徐江南其实很多时候对士子的看法并不好,但不得不承认士子手上的笔有时候比他的剑要锋利很多。

一路上也有许多北上的江湖人,江湖人结伴而行很正常,一个是彼此有个照应,一个是走江湖不就是为了多看点东西,多结识点人。尤其是像徐江南卫月这种往长安走的江湖人并不少,有些第一天走在一起还不说,等第二天第三天还在一条路上遇见少说也会找个时间打个招呼,就算不入队伍,摸个底也是应该的。

等第三日晌午休息的时候,徐江南和卫月刻意避开一行人选择在路边休憩,早两日都行进在一起的一行人时不时看向徐江南和卫月,其实一路上也不止他二人去长安,还有之前听闻徐家子在金陵的江湖人,聚在金陵一处,当然也会各自结交,有些江湖世家在这期间也是拉拢了不少人,人一多处理的事情就多了很多,这边人打招呼,那边人要拜访,上上下下的打点就耽搁了不少时间,这会才北上也是情理之中。

徐江南和卫月在路旁坐着,干粮就着水果腹,瞧着各自的位置,徐江南能看出来除了他之外有还有三伙人北上,至于是不是去长安不知道,靠北侧的是一对江湖夫妇,男的长相淳厚,也留了一对相对正气的八字须,女的相貌中上,柳眉,琴眼,嘴角有颗若隐若无美人痣,只不过没有给人减分,反而平添了许多别样的风情,再加上作态雍容得体,很容易让人多看几眼。

在这一对夫妇的南侧,也有三人平坐,坐在前面的公子打扮,衣着精美华贵,后面跟着一粗布仆人,一俏媚女婢,起先第一眼的时候,徐江南觉得用这般样子走江湖的人,要么就是蠢,要么就是背景浩大,大到让所有人都给他让路。

徐江南起先觉得蠢,一个七品不到的修为,带个半只脚踩在九品台阶上的仆人就能遍游江湖?后来就觉得似乎就是这样,搁他以前的年岁,若真的知道武道品阶,说不定看见个七品就惊为天人,如今只是身为九品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已。

而在这两伙人的后面,便是一马队,约么有三四十号人,为首的也是位年轻人,不过见他经事会时不时往后望去,便知道这伙人的话事人并不是他,估摸着是哪家的少爷,出来见见世面,不过应该这次金陵之行收获不差,招揽了不少江湖人,以至于红光满脸,抬着头自傲情绪显露无遗。

徐江南一边嚼着干粮,一边听卫月对这群人如数家珍。

“前面那对夫妇应该姓萧,男的叫萧连境,女的叫萧姻,表兄妹,都是八品,近几年在江湖有些名头。因为二人是夫妇,女子嘴角又有颗风情痣,所以好认,大抵是不差的。”

“至于那伙人,姓郑,长安郑,也是江湖剑宗一门,如今的老祖宗早年娶了九房小妾,如今算是枝繁叶茂,名声不算差,就是没有镇场子的九品,所以也就比不得卫家和方家,江湖的门朝更替跟皇家差不了多少,这一位是哪一条分支那就不清楚了,不过想必家里也是下了心思,机会很大。”

徐江南喝了口水,侧过头好奇说道“这你都知道?”

卫月白了一眼后者,轻声说道“老祖宗大寿的时候,郑家来过人,领头的就是后面那位管家,姓白,如今跟着这位少爷,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不过那边的三位是哪路仙佛我就不知道了。”

徐江南指了指脑袋,意思不言而喻。

卫月低头嗤笑一声,不赞同也不反对。

不过郑家那位管家也是有些眼力劲,先是去了萧连境夫妇那里,要是能拉拢自然最好,不过一般可能性不大,郑家一门到如今也没个九品,两位八品至少也是小半个郑家的家当,这一口下去可不仅仅要吃成个胖子,若是能带着这二人回去,未来家主的位置不用想也知道该落在谁的头上了。

好在不出意料,两人没有深聊,管家转身的时候一副豁达样子,可眼里难免还是有些失望。

徐江南没说话,反倒是卫月讥讽说道“让郑家老祖宗过来说不定还有戏,让个管家出面,没结仇就已经不错了,看不起谁呢这是。”

徐江南侧过头好奇说道“你有把握吗?”

卫月昂起头,一脸骄傲样子说道“郑家老祖宗大寿,卫家可以不去,可他郑家敢吗?而且我卫家可没那么多门道分支,就一条主脉,长幼有分,家主之位向来是传长不传幼,自然会少很多考量。像他们这种,一旦点头,也就站了队,日后能不能出人头地不说,还得考虑会不会招惹杀身之祸,一个连招揽都只会呆在幕后的公子哥,日后会把人当人看?谁都不相信吧。”

徐江南低下头,佯装感叹说道“原来是我见识短,觉悟低。”

不过话没说完,卫月又是咯咯笑道“原来他们是看不起你。”

徐江南瞧着来人,便是之前的那位管家,没好气的白了一眼卫月。

不过话虽这么说,徐江南还是起了身子,抱拳迎了上去。

至于卫月,搁以前这样的世家还真的就不如他们卫家的眼,没有可比性,说是剑宗一门,也不过是说起来好听一点,当初要不是卫家出了点大事,卫月还真就不知道长安郑家。

可徐江南起了身子,卫月也不好无动于衷,站了起来,朝着管家点了下头,便又坐了下去。

姓白的管家脸上一红,不过继而又是笑容满面,起初来的时候,从这位三少爷手里领的命,说是能拉拢那对八品夫妇最好,拉拢不到便退而求其次,看看这位六品的女子有没有可能,这位三少爷平素在家倒是乖巧伶俐,所以也得老爷子的欢喜,这番出行,没想到如此不谙人情世故,倒不是他看不起徐江南和卫月,而是常人都知道的道理,被八品小宗师拒绝,赶忙就来捧六品卫月的场,搁谁谁能舒服得了?

至于徐江南,虽说一身江湖装扮,可在他眼里不过一书生,自己这边有个掌事的八品,难不成这位看不出深浅的年轻人已经九品?这就骇人听闻了,即便有徐家子的前车之鉴,白管家还是觉得不切实际,至于说面前这位会不会就是徐家那位主儿,管家更是没想过,一来当初金陵之事,自家这位八品客卿就没瞧清楚徐江南的面貌,更加不用说他这位肉眼凡胎的老管家,二来当时谁都知道徐家子是负伤被人救离的金陵,没道理还会久呆,三来谁都知道徐家子背着春秋剑匣,而面前这位却是提着佩剑,并无剑匣之物。

所以在看见卫月兴致不高的时候,老管家也是兴致缺缺,跟徐江南只是浅淡聊了几句,便找了个借口离开,连自家门号都没报。而在管家离开之后,徐江南走回到卫月身边坐下,满脸古怪。

卫月瞧着徐江南的样子皱了皱眉头,幸灾乐祸打趣说道“他们没看上你?”

徐江南古怪说道“这不奇怪,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要招揽的人似乎是你。”

卫月小声惊呼,过了一会儿凑到徐江南耳边笑嘻嘻说道“要不要我过去骂他们个狗眼看人低。”

徐江南哪里不知道卫月的想法,没好气说道“去吧去吧,到时候打不过被人掳了去我可不出手。”不过话虽这么说,起先卫月对此不屑一顾的时候,徐江南瞧见那位郑家少爷面露不悦,就已经想着暗里教训一下,不过想着人多眼杂,这才止了心思。

卫月先是轻轻哼了一声,接着又踩了徐江南一脚,悻悻然不再说话。

至于这番场景,那边主仆三人倒是看在眼里,不过依旧自顾喝酒,女婢则缩在男子怀里用折扇扇着风,八品的老仆人立在一旁,双手插在粗布袖子里,闭着眼,充耳不闻。

每每徐江南看过去的时候,男子都会一笑,紧接着提起酒盏,冲着徐江南点头致意。

不过每当这会,徐江南都有些好奇这年轻人的身份,瞧着作态,郑家一门出行,八品客卿掌事,这位年轻人出门,八品却只是仆从身份,想必背后势力应该不会低过郑家。

只是好奇归好奇,吃饱喝足以后还得各自赶路,徐江南的剑匣为了掩人耳目,就搁在卫月的马上,同一方古琴裹在一起,还可以露出了古琴一角,自己则随意提着一方佩剑。

不过在徐江南和卫月二人先行离开之后,年轻人瞧着徐江南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半晌之后冲着后面的仆人笑着说道“方老,要不再看看?”

老仆人听到年轻人的话语之后,这才睁开眼晴,顿首说道“老朽全凭公子意愿。”

年轻人闻言捏了捏女婢的皓白手心,轻声说道“那就看看再说。春雪,你说呢?”

女子抿了抿唇,往年轻人怀里一倒,阮声软语说道“春雪也听公子的。”

年轻人伸手勾起女婢的下巴,咬了一口说道“白日叫宣-淫,到了夜里才叫,宣-淫不值钱,才值千金。懂吗?”说完就起了身子,也不管女婢反应不及,倒在地上,自顾望着前路,吩咐说道“动身!”



第三百七十二章 总有狗眼看人低(二)

到了夜间,徐江南先走先到,比他们先到坪水镇,在镇中心找了间大客栈,照卫月的说法就是能在钱财上不委屈就觉对不委屈自己。徐江南没反对,也没有反对的资格,他身无分文,说白了没有卫月他可能就夜宿荒野,随意点个篝火就是一夜,他没那么矫情,说就得住什么小家小店。

要了两间面对面的上等客房,徐江南的物件少,站在卫月门口等着卫月摆放好东西之后,两个人这才下楼吃饭,不过赶了一天路,有些累,胃口自然也不是很好,卫月给自己点了份清水面,徐江南也要了一份面,卫月正要开口,被徐江南伸手制止,招呼小二去了后堂,这才拿出副竹筷擦了擦,递给卫月说道“平素有一顿吃一顿,我可没那么挑剔,要是寻常,这晚间可不是吃饭的时候。”

卫月笑了笑,不过进而说道“近些日子可没见你习武练功,不耽搁?”

徐江南用竹筷敲了敲桌面说道“以前练筋骨,得时常练着,不然对招的时候忘了招式,到那会丢的不是脸,是命,能不勤快吗?到了九品是境界,靠悟的,招式当然也有用,万一悟出个一招半式的,也能有所裨益,不过这种事的可能性还是小。”

卫月笑着说道“你的道理还是多。”

徐江南笑了笑,正好听见小二哥声音洪亮喊了一句二位客官,你们的面来了,便没开口说话。

等两碗面上好了以后,徐江南这才说道“若是光练习就能更进一步,江湖就没有天资这么一说了。”

卫月打趣说道“你是想说你天资过人?”

徐江南嬉笑说道“卫家的人还是聪明,一点就透。”不过话没说完,徐江南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卫月小口吃面,等看到徐江南的作态之后,疑惑问道“怎么了?”

徐江南吃了一大口面,随口说道“没什么,呆会可能会有点麻烦事,你吃你的就好。”

卫月停下碗筷,环顾了一下周围,在没瞧见谁有明显的恶意之后好奇问道“怎么了?这里有人跟你有恩怨?”

徐江南摇了摇头,给卫月递了碟开胃小菜过去,笑着说道“呆会你就知道了。”

卫月眼瞧着徐江南的样子似乎不打算说出来之后,没生气,反而心里一暖,嗯了一声,她其实不知道徐江南所说的麻烦其实只是自己的猜测而已,就跟卫月进城以后径直选了这家客栈一样,世家子弟出门在外大抵都是不缺银子的,不像徐江南囊中羞涩,卫澈出行的时候,包袱里装的可是常人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银子。

卫月也一样,出门在外,知道银子这种东西不能少,现银还是带了不少,至于吃住,自然也就随性很多,这是世家人的常规思维,徐江南不一样,有些小东西,卫月看不到,不代表他也看不到,这一会无论北上的江湖人,还是南下的读书人都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沿途客栈也就开始人满为患,徐江南就这一小会的功夫,客栈下面已经坐满了人,若是之前的世家公子没有赶到坪水镇还好,若是赶过来了,不出意外也是这家客栈,毕竟这家客栈能上卫月的眼,自然有它的过人之处,总不能让刚招揽的江湖手下看不起自家财力和势力,还去找一些破庙破寺借宿一宿。

借势欺人在江湖本来就很常见,说白了谁的拳头大,谁的道理就大,徐江南平素对于这些事情能避则避,可这会总不能跟卫月明说咱们今早没有答应郑家的好意,说不定到时候会被趁机扫地出门吧,这个面子以前可以丢,今天可丢不得。

徐江南吃面速度稍快,便搁下竹筷,倚着桌子听周边席位上的士子洽谈,说来也怪,这些带着纶巾的书生开始谈论起江湖,轻蔑之色依旧有,不过少了很多,以前徐江南可听不到这些东西,自古武夫和书生就像泾渭一般分明,谁对谁都不屑一顾,要是能从书生口中听到关于江湖的半句好话,那才是破了天荒。

徐江南回过头,朝着卫月说道“纳兰还是有一手的,天下书院用意气一题,竟然能让一些士子开始关心起江湖起来。”

卫月停下竹筷,哈了口热气骄傲说道“自然,我爹都说要论治国,谢长亭都比不过纳兰。不过……”

徐江南轻笑着说道“不过什么?”

卫月看着徐江南的面色,小心翼翼说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徐江南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没好气说道“我有那么容易生气?”

“那到没有。”卫月嘻嘻一笑,小口啜了口热汤说道“我爹说依照纳兰的本事,西夏本该在三五年前就走到这一步,走到如今的局面,他还是有私心的。花两三年的时间另起炉灶,求个名垂千古。”

说完了以后,卫月看着徐江南并没有生气的样子,这才放下心,尔后又觉得一碗面不过瘾,眼里狡黠一闪而过,轻轻说道“早之前我听说坪水镇的桂花糕可是一绝。你要不要尝尝?”

徐江南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的看着卫月,眼神玩味,直到卫月脸颊粉红,投降一般撇过头。

徐江南这才朗声开口“小二哥,来两份桂花糕。”

卫月笑容满面回过头,徐江南将碗筷移开,随口说道“你的银子,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而且怎么说,我也在花你的银子,要看脸色也是我看你的脸色,信这两天应该就能写好了,不过这事还得麻烦你找人去一趟西蜀道,我一时半会抽不开身。

况且到时候咱两真成了亲,徐家也不是什么大家府邸,门槛没那么高,也没那么多规矩,你不用事事都看我的眼色,讲规矩的那是官场,不是一家人。”

卫月细若蚊蝇的嗯了一声,却羞涩的不敢抬头看后者。

徐江南将小二端上来的桂花糕推到卫月面前,笑着说道“尝吧。”

徐江南正说着话,客栈外面一阵哄闹,徐江南看着掌柜的急冲冲跑了出去,再进来的时候苦着脸,准确说进门都是被人推搡进来的,一边踉踉跄跄一边卖笑说公子,客房真的满了。

卫月循着声音好奇看过去,便皱了皱眉头。

徐江南回过头径直轻声说道“不关你的事,吃好就行。”

卫月怔了一下,有些悻悻的回过头,一边吃着桂花糕一边不死心说道“郑家人这么跋扈?”

徐江南喝了口茶打趣说道“能有你在卫城时候跋扈?”

卫月猛然咳嗽了数声,拱了拱鼻子,轻哼说道“我那是欺硬,可不欺软。”

徐江南给她倒了杯茶,“你先喝杯茶润润。其实郑家在金陵拉拢了不少江湖人,可惜原本枝叶比不得你们卫家繁茂,招人简单,可要指挥这些人却不简单,偏偏江湖里谁的刀剑厉害,谁的道理就大,所以他这么做,一是为了安这些人的心,二是为了在这些人心里立威,欺人算不得什么。”

卫月细细哦了一声,“你不管?”

徐江南只是笑着喝茶,并不接话。

自从郑家公子进来的时候,整个客栈都开始安静下来,都是看着这位新来的公子,近些日子这样作态的人不少见,像一个小的江湖,有一些灰溜溜出去了,也有一些趾高气扬的留了下来。

而郑公子进了门,后面跟着六七号人,不过姓白的管家还在,还有一位之前没见过的老人,想必有些人被安排在了附近,这四五号六七品的江湖人物才是要拉拢的中坚力量。

这位才入江湖的年轻公子起先对这副安静局面有些得意,环顾了一下四周,像是点兵一样,指了指之前在徐江南隔壁谈论江湖的书生桌子,不过继而又看到徐江南给卫月倒茶的样子,轻哼了一口说道“掌柜的,去把这两桌人的客房腾出来,不就够了?”

掌柜的哭丧着脸正要开口,郑公子却是一巴掌扇在掌柜脸上,径直将人扇倒在地,前者这会才俯下身子,低着头一边擦手,一边说道“你看我像是在和你商量吗?”

卫月闻言一拍案,就要起身,却被徐江南按住手,卫月挣扎了一下,虽然对徐江南的做法很是不解但还是坐了下来,满脸的愤懑不平。

掌柜的从地上起身之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是擦了擦嘴角血迹,一边赔笑一边说了几个是。

掌柜的年岁不算大,三十四十的样子,不过似乎对于这样的场景见多不怪,看了两桌的人,便先走向徐江南这桌,书生他了解,要面子,有徐江南这桌台阶,说不定就顺势而下了,徐江南对于掌柜的动作视若无睹,反而是自顾自的拿起块桂花糕往嘴里塞去,“不错。”

至于卫月,则是连脸都懒得给,瞥向一旁,她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如今身边还有个风头正盛的九品宗师,她会看这些人的脸色?

掌柜的眼瞧着这边没戏,又是转而走向那张书生桌子,苦着脸各种各样的赔不是。

不过讲真,出门在外的书生,要么贫寒,死了都没人管的那种,要么就是出身书香门第,家里大大小小都有些背景,不过前者大抵是住不起客栈的,至于后者自然也是不好说话的主,其中一人盯着郑家人,甩了甩袖子说道“你去报官,我倒要看看,这坪水镇还有没有王法。”

不过话音未落,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就插在了书生面前的桌子上,嗡嗡作响。

说话的书生犹自镇静,不过旁边的两位书生脸色有些苍白,气态上也就输了不少。

听到报官两个字,掌柜的噤若寒蝉,尤其在这把短剑擦身而过的时候,更是不敢动弹,至于郑姓公子听见这句话,笑了笑,拍了拍手说道“你现在能不能出这道门还不好说,还想着报官?”

卫月回过头看着面色如水的徐江南,咬唇说道“如果这事我要管,你管不管?”

徐江南起来身子,叹了口气说道“还是我来吧。”

之前他不出手其实就是想看看对桌那几位书生对于此事会如何应对,不过不算失望,只是中规中矩,腰杆是直的,就是不知道后面腿会不会弯下去。

至于卫月听到了徐江南的话语,给了个笑脸说道“我先来?”

徐江南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继而给掌柜的招了招手,要了一壶酒,掌柜的还在原地犹豫,徐江南却是温和说道“去吧。”

掌柜的偷偷看了一眼之前的嚣张公子,见他把注意力都放在面前一男一女身上,这才诶了一声,捂着脸往后堂过去。

郑家公子走到徐江南的桌子边上,看着徐江南低声说道“你要出头?”

徐江南摊开手,祸水东引一般指了指卫月,“不是我要出头,是她。”徐江南边说着边抬头看着人群里的老者,笑着说道“你最好不要动。等她出了气,你们再诚诚恳恳道个歉,就可以走了,不然别说你,就算你们郑家的老祖宗过来,说的话也不好使了。”

郑家的那位公子见徐江南搬出了自家的老祖宗,面色惊疑不定,狐疑了几分之后,往后看了一眼自家客卿,待瞧见程老默不作声的掂量样子,他心里一寒,说实在他心里想的跟徐江南之前揣测的不谋而合,就是想趁机一个是拉近和这几位江湖人的关系,他知道自己如今的实力想要使唤这几位还是很有难度,能有如今的局面全靠这位带过来的八品老客卿,如今只能先搞好关系,到时候回了府,情分上面不至于太过单薄。

徐江南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整个客栈落针可闻,其实不但郑家的那些人,就连之前一些想着看戏的江湖人也是饶有兴趣的打量起徐江南,起先并没有人关注这位气态温和像个书生的年轻男子,这会听到他狂妄到自大的威胁话语,也都是在猜测这话语里有几分真假。

只是卫月这会洋溢着得意的笑脸,她修为不够,可好在这位郑家公子也是个半桶水的角色,一巴掌不轻不重的赏在他脸上,清脆响亮的声音将很多还在估量徐江南的人拉回到了现实,都有些惊异的看着卫月,包括刚端酒出来的老掌柜,谁都不曾想这么个小姑娘动起手来会那么干净利落。

徐江南用之前倒茶的碗碟装了碟酒,随后用竹筷挑着在碗里漂浮的茶叶。

郑家公子后知后觉,反手就是一巴掌,被卫月轻松躲过之后,前者恼羞成怒说道“刘老,拿了她。”

老人闻听到这话,这才下定决心,往前走了一步,朝着徐江南和卫月说道“不管公子和小姐是何许人也,此次也要随老夫走一趟了,到时候若是误会,老夫自来向小姐告罪。”

一边说着,一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一柄软剑,朝着卫月袭杀过去,而在两人之间的卫月只是觉得剑光一闪,下意识闭了下眸子,随后又觉得眼前一暗,睁开眼来,却只看到一方有单薄的背影。

卫月不说话,却是觉得异常安稳。

徐江南双指夹着老人的剑尖,在众人骇然的表情中,将老人给推了回去,之后徐江南回过头望着卫月温和说道“为什么不尝试躲一下?”

卫月双眼眯的像只狐狸,笑容可掬说道“因为有你啊。要是一个八品小宗师就能伤我,传出去岂不是扫了你这九品剑仙的威名?”

徐江南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这话在理。”

卫月笑得愈发开心。

二人的话语并没有刻意拉低声音,所在在原本就安静的客栈里面就显得异常清晰,之前不不说话的客栈江湖人,眼神炙热望着面前这对轻描淡写的年轻男女。

至于郑家的那一批人,脸上青白交加,包括老人,其实在交手的一瞬间,老人觉得自己的剑撞上了一座巍峨山岳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了继续下去的,蝼蚁和山岳的差距,不是说往前再走一步就能跨过去的。

不过到了这会,这位奉命出行的老者还是强打起精神,勉强一笑,嗫嚅说道“公子,是老夫瞎了眼,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徐江南走到桌子旁边,端起那碗还没来得及喝的酒,饮尽之后味道不算浓,有些清苦,搁下碗碟以后徐江南这才说道“我可不觉得是误会,不然这么多人在这里,偏偏要我二人出去。摆明了欺负我们?还是因为之前拒绝了你们所谓的好意,你们觉得落了面子,要在这里给找回来?哦,你们要面子,我不要面子的?”

老者连忙点头,一连说了几个是字,至于那位郑家的公子,早就哆嗦着不敢说话。

徐江南继续说道“不过你也说了,我也要面子的,既然动手了,总该要留点东西才能走吧。”说着,徐江南走到这位郑公子面前,“你之前想打她?”

郑公子汗如雨下。

卫月趾高气昂哼了一声,狐假虎威。

徐江南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巴掌,径直将人给扇飞了出去。

一个滚字就像一道开恩敕令,郑家一伙人头也不回的窜出门外。

徐江南转身回头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句话语。“徐公子,可有时间?能否一叙?”

徐江南头也不回的摆摆手,“没时间。不能。”

紧接着留下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秀气公子,还有一位惊愕无比的女仆和古井不波的老仆,自顾带着卫月上了楼。



第三百七十三章 阴气太重

上楼的时候,徐江南过了一把被人敬仰的大侠瘾,刚才陌生人那一句徐公子已经让他的身份呼之欲出,姓徐的年轻九品,近两年喧嚣尘上的不也就徐江南这一个人,最后还是卫月撞了撞徐江南,把他从轻飘飘的云巅状态给撞到现实,轻声说道“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

徐江南平淡说道“猜到一点。”

卫月皱着眉头说道“那为什么不见一见?”

徐江南笑着说道“你说的啊,我可是九品,他要叙便叙我不要面子的啊?”

卫月学着徐江南之前的样子,点了点头说道“在理。”

至于远道而来的白衣公子,若有深意的看了看客栈楼道,小半晌之后却是笑出声来,自言自语说道“是个妙人。”随后又拍了拍身后因为徐江南拒绝相叙而呆滞过去的侍女,打趣说道“人都走了,还不回魂?是不是觉得本公子的枝头低了?想往头上看看?”

女子闻言一颤,泫然欲泣,反身就要跪下去,却是被白衣公子用扇子托住了身子,“本公子今日心情好,免了。”

名春雪的女子偷偷抹了抹眼,之前的事也不敢多想,自家公子在家里,就算是九品的翟先生也是客客气气,说吴家有幸,小小年纪就能七品,不出意外而立之年的时候应该能踩上八品的台阶,至于那道龙门关,十年不行,那就二十年,总而言之是个九品的用剑胚子,吴家铸剑多少年,剑池里不知道有多少名剑,可偏偏九品就是没几个,可即便如此,江湖上的剑仙哪个对吴家不是尊敬有加,说一句简单的,吴家的明面实力可能是在卫家和方家之下,但江湖里的人,宁愿惹到后两者,都不愿意得罪前者,因为江湖里太多的人都承了吴家的恩,就连魏青山这样的九品,也都在吴家取过剑,而自家的公子又是家主指定的掌舵人物。

此番出来,说是历练,可作为贴身侍女或多或少也能知道什么,无非是二十年不见人世的春秋剑,自家的公子就差一把称手的好剑,剑池里的名剑也都一一拿过,自家公子都是摇了摇头,做副剑可以,但主剑还就得换上一把,家里人商量良久,觉得有一把剑可能适合,这把剑就是春秋剑,只不过二十年前徐暄过世以后,这把剑便不知所踪,吴家就是想看看能不能从徐家子这里问到点关于春秋剑的下落,若能无伤无过节,当年的事吴家也能愿意揭过去,毕竟没有比让自家子嗣安然过渡到九品更大的关卡,若是不愿意,一个九品,他们也不是得罪不起。

徐江南上楼以后,没过多久,便有人屁滚尿流的来敲门,是郑家那位姓白的管家,徐江南没开口,径直要他去找卫月,这种江湖里的货色卫家迟早要打交道,毕竟卫家再怎么也做不到千手千眼,说到底还得靠这些人,具体谈成了什么,徐江南没有问,只是收拾东西,卫月在姓白的总管走了之后,找了过来,话没开口,就被徐江南给伸手制止,卫月知道什么意思,也不再多话,呆了一会以后,徐江南瞧见她左右不安的样子,当即打趣问道“有什么事你就说。”

卫月嘿嘿笑着,过了一会这才小心伸出两个手指,“能不能缓两天再走?”

徐江南皱着眉头,“就这事?”

卫月还以为是徐江南不答应,连忙又弯下另外一个手指,“那一天?”

徐江南走到窗户边上,推开窗子说道“三天够不够?正好这坪水镇边上有条漓水,听说风景不错,我去看看。”

卫月有些欢悦说道“够了,那位管家说二叔前些日子找过他们,还给留了封信,不过信还留在金陵那边,刚才已经差人过去了,估计一两日才能到。”

徐江南眯了眯眼,没想到在这里会听到卫二爷的消息,接着随口一提问道“二爷现在在哪?他们知道吗?”

卫月点了点头说道“他们说二爷走的时候跟他们交代了,若是卫家人问起来,径直说去了北地就好。”

徐江南一怔,随后说道“没想到二爷也是个意气人。”

卫月昂着头,骄傲说道“你以为就你一个江湖人?我卫家怎么说也是江湖砥柱。”

徐江南低下头,不想说话。

等到了第二日,徐江南找店家借了副蓑衣竹钓鱼篓,然后朝着靠南的漓水边上过去,倒不是他突然兴致来了,而是下楼吃饭的时候看到店里人愈加多了起来,尤其在看到他的时候,眼神热切,就像看到了脱光了的大姑娘一样,这种眼神就算他脸皮再厚也是招架不住,径直吓得落荒而逃,上楼跟卫月说的时候,卫月也是笑得扶墙。

出了门一身轻松,徐江南也不怕有人过去惹事,九品的剑仙还是能威慑住很多人,至于那些闻讯过来的,有很多的人想法徐江南也心知肚明,尤其看到多了一两位八品之后,心思明显,早之前他在金陵给人过了龙门关,一步登天。

这几位怕也是想从徐江南这里过一过九品的坎。

徐江南说是剑仙,可离着真正意义上的仙还差十万八千里,再者九品的龙门关还是得看机缘,机缘不到,就算有心也无力。

不过等出了门,远山青翠,早日刚升的时候,一片云蒸霞蔚,没有兴致也来了兴致,沿着江往上游走了数里地,这才找到了一片水流平缓的区域,抛竿下躺眯眼一气呵成,一直睡到晌午时分,卫月拎着酒菜上来,看着徐江南的样子,坐在一旁,打趣说道“偷得浮生半日闲?”

徐江南摇了摇头,坐起身子笑着说道“是三日。”

卫月一脸正色说道“今天我要郑家的那位管家去试探了一下。”

徐江南皱了下眉头,疑惑说道“什么意思?”

卫月白了一眼徐江南,解释说道“昨日有对主仆找你,转眼就忘了?”

徐江南嘿嘿一笑,翻身从卫月的菜篮里找了壶酒,饮了一口解馋,“怎么了?”

卫月瞪了徐江南一眼,不过继而又是说道“听管家过来说,是吴家的人,他们还打了一架。”

徐江南怔了一会的说道“是你指使的?”

卫月睁大眼睛,摊开手一副无辜的样子说道“我只是要他们去打探一下,可从没说过要他们去打架。”说完以后卫月一副狐疑的样子看着徐江南,并没有看到她想要看到的焦虑样子,好奇说道“你不怕吗?吴家哎?老祖宗都说天下剑宗,吴家最弱,同时吴家也是最不好惹的。”

徐江南喝了口酒,又把搁了半天都没鱼儿上钩的鱼竿拉了拉,这才回头说道“就因为我没答应那个花里胡哨的吴公子?他们就要砍我的头?”

卫月凑上前,气急败坏说道“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爹当年从吴家手上抢了把剑,此事闹的天下皆知,要不是你爹手下的十万铁骑,吴家岂会善罢甘休?现在吴家的公子都过来了,你真以为是请你喝茶?”

“哦?”徐江南“恍然大悟”的抬高音调,不过转而又是笑道“那让他们去找我爹要啊,我又没有。”

卫月闻言气息一窒,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才平复好心情,咬牙说道“徐将军已经仙去了,你告诉我怎么找?”

徐江南摊开手,一副无赖的样子说道“剑呢,不在我这里,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连我爹的面都没见过,如何知道?不过剑匣倒是在我这里,剑匣是李先生给的,倒是能给吴家,不过要等个一年半载。”

说着,似乎有鱼儿上钩,鱼线在水面上拉扯出一圈圈明晃晃的涟漪,徐江南试探性的拉了一下鱼竿,待确认鱼儿咬饵以后,猛然一拉,这才徐图收线,待将咬饵秋鲤拉出水面的时候,徐江南莫名说道“吴家等不等得起啊?吴公子?”

卫月蹙着眉头,而在卫月来处的小道上,却是有个人走了出来。

卫月看了一眼来者,顿时就愠怒满脸说道“你跟踪我?”

本名吴源的吴家公子却是收了扇子,抱拳拱手笑道“没办法,我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个法子才能找到徐公子。”

卫月轻哼一声,却是不再说话。

徐江南轻车熟路将青鲤拉上岸,放到鱼篓里,青鲤在鱼篓里拍着水哗啦啦的响,徐江南这才觉得这个鱼篓才像样,心满意足的拍了拍手回头说道“你找我是来要春秋剑的?”

吴源用扇子拍着手掌,神色安然说道“不一定是剑,消息也成。”

徐江南在水边继续坐下,抛竿,眺望着鱼饵下水的地方,一边不在乎的说道“话就这么多,之前的你也听到了,我也不想说第二遍,剑我没有,消息我也没有,至于剑匣,一年我若是从北地回来了,自然会还给吴家,若是没回来,到时候你们自己过去拿吧。”

吴源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闻言知道徐江南下了逐客令,眼里阴鸷一闪而过,只是脸上依旧和善,拱手说道“吴家不想跟公子交恶,还望公子理解。”

徐江南摆了摆手笑道“知道,不然也不会只在你身边安排个八品,不就是怕你听不进之前的话来找我扳手腕。”

吴源脸上阴晴变幻。

徐江南收回视线,看着这位出生富贵的阴气公子,轻轻说道“有些话还是说明白了好,我爹和你吴家的事,你们吴家愿意揭过去,我也不想一天到晚的看着这梁子,但揭过去不代表我愿意好生跟你说话。我不愿意不是因为你是吴家人,而是你阴气太重。”

吴源这会脸上彻底没有了好脸色,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卫月瞧着目瞪口呆,过了一会走到徐江南旁边轻轻说道“听人说他可是这辈吴家中兴的人物,铁打的剑仙宗师。你不怕?”

徐江南难得骂了句粗口,“怕个卵子,老子巴不得他来找我扳手腕,别说他现在七品,就算是九品,他动手我也先砍了他的狗头。”徐江南喝了口酒,蹲在石头上叹气说道“之前的话语跟在他后面的那位八品肯定听不见,若是他先气急动手,我也有了理由,这才是真的揭过去了。没想到这吴家的公子长的像个娘们,做事也像个娘们。真是晦气。”

卫月身姿摇曳,腰如细柳,笑声清脆,



第三百七十四章 几个有趣的读书人

说到像个娘们,徐江南其实觉得不止那位吴家的公子,还有那几位到客栈把他当大姑娘看的八品宗师,有心无胆,倒是之前的书生寻了过来,只不过来了一位,便是之前在郑家威压之下而不卑不亢的年轻人,说是姓种,西北边陲的人,以前是个了不起的大户,鼎盛之时也是西夏脊梁,能撑起西夏文官一脉的半边天,可惜昙花一现,种家后继无人,渐渐沦落为寻常世家,瞧这个样子,似乎种家出了个人物,至于大不大,那得看本事,看胸口里的文章深不深。

过来的时候,一个是谢过徐江南之前的仗义相助,这一点徐江南没有赞同,第二个便是问在徐江南,江湖和朝廷在百姓眼里,哪个更重要。徐江南起先一愣,而后求助一般看向卫月,卫月撇过头,一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架势,拿着钓竿,时不时扯一下鱼竿,又竖起耳朵,想听徐江南究竟如何回答。

要说武道,徐江南可能走到了书生前面,可要说这些让人信服的道理,徐江南还真比不过这些读书人,眼见卫月不靠谱,徐江南也没了法子,总不能挥着袖子说不知道吧。

静下心,理了理思绪,要说朝廷重要,可任由草寇欺压百姓的也是朝廷的不作为,可要是没有朝廷,没有法,百姓也不能安居乐业,可要说没有江湖,行侠仗义,大侠意气全都没了,就像喝茶没有谈资,酒水没了味道,也不行,徐江南微微抬眸,看着种书生的正经神色,突然想到了什么,心神一定,微笑说道“难道不是看江湖和朝廷?在这二者心里百姓的分量孰重?”

种书生突然昂头,盯着徐江南的眼睛,一点也没有惧怕的样子,过了一会,笑容渐显,只是原本古板的面孔似乎很久没有笑过了,这一回笑起来有些僵硬,也很难看。

笑完以后拱手一拜,轻松说道“之前听人说徐公子是李先生膝下门生,如今一看,江湖大幸,百姓大幸。”

徐江南突然说道“若是我说江湖重于朝廷,你会如何?”

种青璟丝毫不隐瞒的说道“身怀绝世武功而不通理者,要么会成为别人的手中刀,要么就是天下首恶,迟早而已。若是公子答朝廷重于江湖,日后或可为朝廷掌中剑,若公子答江湖大过朝廷,种某必死。”

徐江南愣了一下,回过味来时,这位种家的书生已经走远。

卫月后知后觉凑过来,疑惑问道“为什么是他死?”

徐江南显然还记得卫月之前不拉他一把的拙劣勾当,哼哼说道“自己悟。”

说着就去拿酒,不多时,笑出声来。

卫月正因为想不通此事而烦恼,见到徐江南自顾自笑,更是烦上加烦,佯怒说道“你笑什么?”

徐江南回过头说道“我一路上遇见过许多书生,但是觉得有趣的也就两三人,一个在青楼旁边摆摊,姓柳,据说现在在西夏朝廷上做了个大官,前段时间西夏朝廷鸡飞狗跳的,似乎就是这人给闹的,可把篓子捅破了之后,人就闭府不出,纳兰天下还给他送过书,似乎有衣钵相传的味道,就连陈铮也给他赐字,叫什么卿相,牛气大了,还有个背着媳妇进城的,姓周,后来听人说他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因为徐家的事老尚书撞死在金殿上,所以去了北齐,如今在谢长亭那里,以后有机会得请他喝酒,再去老尚书那里倒杯酒,还有个姓李,请我在书院里面喝酒,说书气不如酒气,读书多了脑子会糊涂,酒不会,只会越喝越清醒,我当时问他为什么,他说书读多了会说谎话,酒喝多了会说实话,还不清醒?还说书就那么多页,人的眼光可不止那么远,我觉得有道理又没道理,但说不出道理所在,又讲不出没有道理的理由。”

徐江南轻轻拍了拍腿,继续说道“如今又多了一个,姓种,手无缚鸡之力却又敢找我拼命的。”

卫月岔开话题,起身想去看鱼篓里有多少鱼,开心说今天可以让店家加餐了。

不过等见到鱼篓里不忍直视的场景后,叹气说道“鱼肉吃不到了,喝点鱼汤也行。”

徐江南笑了笑,没有说话,找了个舒服的草地,就那么平躺了下去,用手枕着头,立秋以后的阳光温和许多,也不刺眼,时不时又有秋风袭来,很是舒爽,卫月蹲在水边悄悄整理了一下姿容,这样的天气她也喜欢,以前常在西蜀道,多山多林,水气重,一到秋天的时候,这些个习武之人早年受伤的病根就体现出来了,关节上多多少少会有点疼痛,不过这些点的疼痛感对江湖人来说本就是家常便饭一般,如今从金陵北上,湿气少,疼痛感就少了很多,总归是讨喜的事情。

卫月性子喜动,尤其在终身大事定了之后,原本跟在沈涔身边修炼出来的定性又开始涣散,时不时拉一下钓竿看有没有鱼儿上钩,又时不时双手托腮望着青黛远山,到最后自己把自己玩无聊了以后,这才小跑到徐江南的旁边,学着他的样子躺了下去,才盏茶功夫,想了一下,伸手将徐江南的手臂从脑后勾了出来,然后将头枕在上面,舒舒服服的舒了口气,满意直至。

徐江南疑惑侧过头,卫月憨态说道“我的手手麻了。”

徐江南愣了一下,却是默许了卫月这样的亲昵动作。

许久之后,卫月看着天上云卷云舒,满是憧憬说道“真的想这样子躺下去。”

徐江南轻声回应“会的。”

卫月突然直起身子说道“好人会有好报的,对吧?”

徐江南转头望向卫月,像是第一次打量她一般。

卫月对于徐江南的莫名眼光有些疑惑,不过还是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觉得没问题这才说道“怎么了?”

徐江南笑着说道“第一次听你问这么高深的问题,有些不适应。”

卫月伸手嗔怒说道“找打?”

徐江南嘿嘿一笑,然后回忆说道“以前我也问过先生,可是先生没有回答我,只是说他相信好人有好报。不过现在设身处地的想一下,先生说的还是挺有道理的。”

卫月皱了皱眉。

徐江南将之前卫月枕着的手放回自己脑后,继续说道“如果哪天我对江湖没信心了,我就不信好人有好报了,想必先生说这话的原因也是,江湖里大多都是好人被欺压,恶人逍遥,先生走了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事,如果觉得好人没好报,那是对江湖有多绝望?”

卫月轻声说道“你也会有好报的。”

徐江南情绪也是低了下来,继续说道“还记得卫城那一晚吗?”

卫月点了点头,徐江南呼了口气,心有余悸说道“那一晚没想到会来这么多的剑仙人物,其中有个带刀的老头,跟我师傅打了一架,似乎不分上下,那位女剑仙就是死在他手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九品还有境界之分,先是不惑,再是知命,再往上还有什么轮回长生,宁先生就是这个境界的人物,那位带刀的老头应该差不多,我在宁先生手上走不过两招,在那老人手上就不清楚了,二十招?三十招?自己都不报希望能活下来,所以对于陈铮还有宁先生会把希望压在我身上,我自己都觉得不靠谱,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信心。”

卫月轻喃说道“魏爷爷能和他打个平手,你不行?”

徐江南苦笑说道“你别忘了卫城还有卫家这么个大山压着,他不得悠着点?境界压低一点也是正常的。”

卫月满脸愁苦。

徐江南若有其事的打趣说道“没入门就要考虑当寡妇,是挺难的。”

卫月咬牙切齿。

不过徐江南没有火上浇油,坐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茎说道“之前说过,我好歹是个九品,要跑的话应该问题不大,再者我不要面子,徐家还是要面子的,好不容易碰见个眼瞎的,到时候改嫁栽到人家院里多可惜。”

卫月哭笑不得。

徐江南又是从身上拿出一封信,刻意在卫月眼前扬了扬。

卫月伸手去拿,徐江南却又是收了回来,满脸笑意。

卫月好奇问道“怎么了?是哪家姑娘给你的?这么得意?”

徐江南摇了摇头,却又是将信搁在卫月手上,轻笑说道“我给老爷子写的,昨夜写的,现在选择还是在你手上,若是寄出去,十有你就是徐家的媳妇了,也很有可能就是徐家的寡……”话没说话,徐江南脸色一变,忙说“轻点。”

等到卫月手松了以后,徐江南这才说道“这话是实话,之前我不点头,你以为是在敷衍你,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走到了悬崖边上还往下面跳。是劝你回头是岸啊。”

卫月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徐江南说道“好,之前我说过我不后悔,现在我想清楚了,只想你回答我两个问题,回答了以后,我再告诉你我的选择。”

徐江南清淡的恩了一声,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有些话他说的很公正,但是作为一个寻常的男人,出于私心,他也想看到卫月不加考虑的就点头,虽然他不说,其实也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的喜欢上了面前的女子。

卫月措了下词说道“你跟宫里那位说过北上没有?”

徐江南摇了摇头,过了一会补充说道“我应该知道她的选择。”徐江南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想了一会,然后又是说道“我知道她的选择。”把应该两个字给抹了过去。

还想着开口,卫月已经伸手制止,“我不想听其他的。”又吸了一口气之后,卫月这才说道“你喜不喜欢我?”

徐江南不再忌讳卫月的眼光,反而是迎了上去。

卫月咬了咬唇,半晌过后,红着脸撇过头去,却是悄悄的将信给收了起来。

徐江南伸了下头,打趣说道“现在知道了?”

卫月哼着西蜀道的小曲,没有回答,但是心情很是愉快,虽说跟当时沈涔问的内容一样,答案也一样,不过似乎结果上,卫月似乎觉得自己得到的答案要更让人心喜,不过之后又想到了第一个问题,卫月又掐了徐江南一下,徐江南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前者,前者只是昂头,趾高气扬不说话。

等回了客栈,前脚刚进门,后脚郑家的白管家就屁滚了进来。

卫月将信搁在他手上,说一定要将信送到西蜀道清凤城的董老爷子手上,白管家抹了把两鬓的虚汗,生怕自己会成为卫吴两家下台的梯子,让郑家人出马试探,不就是想找个背锅的?而今又是撞到吴家的枪口上,要是这个卫家小姐不拉他一把,就光这口锅,不说吴家,就光自家老爷那里,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过去?

如今这个卫家小姐有事交给他去办,这是给他的活路,哪里敢多想,连忙信誓旦旦说这就回去跟少爷说,一定会将此事办妥。只是说着又偷偷看了一眼在一盘嗑瓜子的九品剑仙,昨夜过来赔罪的时候,没敢多想,就想着保命,如今命似乎是保住了,心思也就多了一点,一边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江湖九品的剑仙人物,听闻整个江湖也就那么几个人,谁不想看一看,尤其听闻这个剑仙人物就是徐家的遗子,这几年江湖上的彩头人物,只是这会却有些大跌眼镜的味道。

徐江南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时不时喝上一口小酒,待觉察到白管家的眼神以后,这位没点剑仙架子的剑仙人物火上浇油说了一句,小心点,信若是送不到,到时候要你命的人,可是今天给你活路的卫家小姐。

白管家颤颤巍巍,赶忙改口打着保票说自己亲自去送,一定送到老人手上。

徐江南这才起了身子,拍了拍手,朝着门外摆了摆手,意思不言而喻。

白管家不敢多言,勾着身子走了出去,才到门口,徐江南突然又叫住了前者,说老人久居深宅,已经多年不见人,过去惊扰了老爷子不合适。

白管家汗如雨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差事,让人送信,却又不能惊扰人,这不是摆明了消遣人吗?不过待回头看到徐江南的手势之后,心里顿时舒了口气,气定说公子那里还有几条百年老参,会一并送过去给老人补身子。

徐江南闭着眼一副高人样子点了点头。

白管家出了门,将门关好以后,喘着大气,走了几步若有所思回了下头,想了一会,打定心思之后这才咚咚下楼而去。



第三百七十五章 二爷很慌

第二日一早,徐江南刚下楼,就看见白管家站在门口左右不定,徐江南到柜台上要了份酒,又点了两份桂花糕,然后看了一眼在门口恨不得在自己头上贴个我在这里的白管家,轻轻说道“跟上来吧。”

白管家这才挥手,捧过背后仆人的匣子,默默跟上楼去,等到进门之后,先是将门掩上。

徐江南打了个哈欠,“有什么事,说吧。”

白管家将匣子小心搁放在桌子上,打开之后说道“这是我家公子给老人备好的老参,不过此番过去,到了西蜀道应该入冬了,所以小的跟公子商量了一下,自作主张给老人还备了点燕窝之内的东西,老人冬日吃这个,对身子有好处。”

徐江南别开生面的看了一眼后者,说了一句让管家心思大定的一句话,“做得不错,就该多往这方面想想。”

管家连忙点头称是,昨晚跟自家公子商量了一夜,本来摸不着头绪,后来被一位客卿提醒,说徐暄的娘子似乎就是清凤城的人,而且姓唐,这才摸到了点门路,不过转头想,不是传闻徐唐两家是路人吗?想到最后也只能得出传闻不实这四字结论。

徐江南等了一会,眼见管家还没走,于是说道“怎么了,还有事?”

管家犹豫了一下,从袖子里掏了几张银票出来,壮着胆子说道“起先跟公子交恶,实在是小的眼瞎,耽误了徐公子的酒兴,这点银票是我家公子的一点心意,也是让公子买酒,赔公子的酒兴。”

徐江南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将银票给收了过去。

管家松了口气,又掏了几张更大的银票,继续说道“这些是我郑家的一点心意,希望公子能替我郑家在卫家小姐面前美言几句。”

徐江南愣着不说话。

管家又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又掏出两张,谨慎说道“公子,你看?”

徐江南轻轻咳嗽,过了一会轻声说道“以后这种小心思,可以多想想。”

管家刚听到前半句,心神一紧,不过听到后半句又渐渐笑逐颜开,眼角的皱纹都可以扯到后脑勺了,云端地狱的瞬间转换让他觉得如今也是轻飘飘的。

到了后来,徐江南甚至请这位老管家喝了杯茶水,让白管家彻底飘到了天上,这可是能吹一辈子的事,坐在一个九品宗师的屋子里喝茶,诚惶诚恐中又多了几分傲然。

徐江南对此不点破,还是那句老话,出门在外,总不能事事亲力亲为,至少现在来看,姓白的为人处事让他挑剔不起来,长安地段又敏感,有个圆滑的话事人正好,至于钱财,徐江南心不太安但理得,而且这段关键时期,总不能吃喝都花卫月的钱,虽然当初搁了不少银子钱财在卫家留着,可在别人眼里不像话,徐江南对别人的眼光不在意,就是单纯的觉得,对一个愿意给他挡刀子的女人,让她花自己的银子,这才是道理。

白管家喝了茶,开开心心出了门,没过半个时辰,又走上门来,手里捏了封信,看了徐江南一眼,后者指了指卫月屋子,让他自行过去,自己则跟在后头,将信搁下以后,笑着说是信才到,跑死了三匹马。

卫月看了一眼信,又看了一眼徐江南。

徐江南端着茶笑着说道“信是你的,你看。”

卫月恩了一声这才撕开信封,徐江南想了一下,朝着立在一旁双手合十不说话的管家问道“说说,二爷是怎么跟你们打上交道的?”

白管家讪笑,继而实诚说道“前短时间也不知道谁放出的消息,说徐公子要去金陵,家主知道了以后,就说让三少爷去历练历练,学一学,看看徐公子的风采,不过南下的时候,走到一半,正好遇见北上的二爷,因为早年卫老爷子大寿的时候,是我去的西蜀道,有幸见过二爷一面,碰见了之后,小的斗胆去问了一下,没想到真的是卫二爷,二爷走之前留了封信,说让我们到金陵找卫公子,或者徐公子也行,可惜到了金陵,我们的人四下打听,得知卫公子已经回了西蜀道。”

管家说道这里,脸上尴尬神色渐次显露出来。

徐江南喝了口茶,“说吧,有什么说什么,瞒着才是罪。”

白管家连忙嗯了数声,继续说道“当时得知徐公子在紫金楼上,边上又都是西夏的禁卫军,就算有心,也没法子送上去,加之公子知道,郑家怎么说也只是江湖世家,不敢当这出头鸟,没胆子得罪西夏朝廷,这件事就给耽误了下来,想着说若是公子活下来,找个机会给公子就是,若是……”

白管家偷偷打量了一下徐江南,瞧着面色不像是发火的样子,这才说道“若是公子不在了,到时候再叫人送到西蜀道就是。”

徐江南嗯了一声,知道这是实话,瞥了一眼还在看信的卫月,“你说你在卫城见过二爷,就没见过这位小祖宗?”

管家抹了抹额头,尴尬说道“偷偷看过,不过当时天色稍晚,又是临冬,雾气有些重,小的又老眼昏花,没看清楚。所以这一次无意冒犯,还请公子恕罪。”

徐江南挥了挥手说道“这事不少见,江湖里其实只要不出人命都算不过分,你家公子想立威,找这种事就急功近利了,若是那几人都是江湖的好汉子,会怎么看你郑家?怎么看你的这位三少爷?如果不是?你给你们郑家都招了点什么人?这种事你们这些人看不穿?”

管家正要开口,徐江南伸手打断,继续说道“以前怎么做的,我不管,但是如今,这封信是你郑家人给送的,外面的人或多或少会觉得郑家跟卫家搭上线了,话我可以撂在这里,免得你多想,这件事办妥了,以后肯定还有事找你去做,可你也别觉得就一劳永逸了,仗着卫家的势去欺人,有些事说巧也巧,正好是你遇见了二爷,撞见了我们,若不是,可能就是董家,陈家,总归有人去做,也有大把的人愿意去做,懂了吗。

像现在这样,夹着尾巴做人,低声下气不丢人,丢了命那才叫丢人。”

白管家小鸡啄米一般,“徐公子说的对。说的对。”

徐江南回过头说道“如今江湖人都往北地去了,你们郑家有没有说法?”

白管家抹着汗说道“家主已经来过信了,说朝廷很是看重此事,还说可能江湖之上会和行伍之人一般,杀敌过千就封王封将,还说让我们抓紧时间赶路,去那边赚个公爵看看。”

徐江南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随后摆了摆手。

管家知道意思,连忙退下,走到门口的时候,徐江南又是说道“去捞功名是好事,可别忘了信。”

管家诶了一声,将门吱呀掩上。

卫月等管家出去之后,这才满脸的担忧神色。

徐江南询问说道“怎么了?”

卫月将信收好,抬起头说道“二叔已经去北地了,而且从桃花观离开之后,他就一直在北地呆着,要不是听说你要去金陵,他还不会回来。”

徐江南皱了下眉头。“形势很严峻?”

卫月点了点头,不想瞒他,只得说道“二叔说辽金其实早有所料,屯兵在边界之上,至于江湖人,辽金喜斗,加之辽金朝廷和阴阳教不知道达成了什么协议,众多阴阳教徒已经集结,在夏末的时候,已经有来有回纷争不断,不过都是一些七品左右的江湖人,八品以上的争斗很少,你也知道江湖人散漫成风,意气上头的时候很容易就厮打起来,这一次返身就是听说辽金去了一位九品高手。”

卫月嘴角有了些隐隐笑意,继续说道“二叔说在那边认了几个年长的老哥哥,都是磕过头白拜过把子的这种,不放心他们,七品八品还好,到了冬初,谁也不想翻山越岭的顶着寒风滋事,但是九品不一样,一个人冷不丁来上这么一出,谁也受不了。

二叔还说还是榆城好,风气好,人也好,气氛也好,一个个摩拳擦掌就是要与国同休,不像中原,乌烟瘴气的,人都欺负到门口了,还在算计自己人。”

徐江南脸上一红。

卫月倒是没注意到这点,继续说道“二叔还说若是没伤没病的,就早点过去。”

徐江南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轻声说道“没了?”

卫月摇摇头,没了。

徐江南突然笑着说道“看样子,二爷对辽金的那位九品有些了解,这么忌惮?”

卫月瞪了徐江南一眼。“二叔才不怕他。”

徐江南朝着卫月眨了眨眼,“二叔很慌啊。”

卫月踹了徐江南一脚,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徐江南侧身躲了过去,不过看到卫月不罢休的样子,连忙正色说道“那你还有事没?”

卫月不解其意摇了摇头。

徐江南点了点头说道“明天就继续赶路吧,到了长安以后,我还得去一趟洛阳,走的时候,陈铮捎了口信给我,说我爹有几个老部下在洛阳,我爹的衣冠冢也在洛阳。他们守着呢。我这个做儿子的一时半会拆不了燕城的碑,去拜拜洛阳的坟还是要的吧。这些事都理清了之后,再过一个好年,我也好安心北上。”

卫月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第三百七十六章 我有图南志

在比西蜀道更西的大山深处,一个老人背了把剑,剑身流光婉转,后面跟着一位年轻人,眉眼不显,穿着朴素,奈何身姿挺拔,眼神熠熠,有一股别样的出群气质,而在年轻人的后面,则是跟着一位稚童,头上带着精致草圈,斜背了一个布兜,手上把玩着木质玩具,仔细一看,全是山海经里的奇怪异兽,不过却雕刻的栩栩如生,可看着小孩步履稳健的样子,似乎自小就在山林之间穿行,丝毫不受环境的影响。

而老人的脚印很深,可见剑的重量之重,不过一路行来,也没见跌倒过,甚至说连一个基本的踉跄都没有,尤其老人走在前面,给这二人开路,如此一想,更为可贵。

走了一阵子以后,跟在后面的年轻人开口问道“老师,此次出山是为了帮助徐师兄?”

老人摇了摇头继而又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二十三年前,我出去看了看,也就是那一次将你带了回来,那一会小徐和小谢斗的最是厉害,一个评定北方幽燕,一个横扫西南楚越,老夫本来想看看谁能技高一筹,没想到小谢找到了你邱师伯,整了个天下评,径直釜底抽薪了一把,不然这天下的彩头可就多了去了。”

年轻人说道“老师还是看好徐师兄?”

老人笑着说“小谢先入门,深晓纵横之术,治国之道,讲究步步为营,至于小徐,军略方面臻至巅峰,颇有心得,眼光尤其独到,早年的时候,老夫最喜欢看他二人对子,你来我往,尤其小谢,起手稳健,却在往往中盘的时候让小徐异军突起,兵贵神速,一路穷追猛打,一副棋盘上皆是徐子的架势,每每到了中盘,小谢的大龙不是断了一臂就是舍了一角,可到了收官尾盘的时候,小谢早年的稳健经营又能时不时让他不落下风,那会才是刀剑相逼,赤膊上阵,现在想想,心有余悸的同时又是酣畅。”

年轻人面色不改,平淡说道“老师还是看好徐师兄。”

老人知道这位弟子的心性,知道他认定的东西,九死不改,却还是摇头说道“平心而论,这跟看好不看好没关系,手心是肉,手背就不是肉了?只能说小徐跟对我的胃口而已,小谢跟了老夫二十多年,不论势,不守旧,也不画地为牢,格局上也是自成大家气派,至于言行,进山之时就是大夫风范,尤其这小子做事,算是一根筋,要做的事,千方百计都要去做,只看结果,不论过程,就比如要救人之前要杀人,你邱师伯在这里,肯定要伸着脖子嚷嚷,你也是,至少觉得一码归一码,杀人就是罪,但小谢眼都不会眨一下,而且很是心安理得,只要结果是好的,恶也不算恶,但这话在儒家那边肯定是上不了台面的。

而小徐呢,更有意思,当年我见他的时候,他在烧书,我问他为什么,小徐说国之将亡,此焉能存乎,到后来他选择军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书儒焉能救国,救国必将,跟你强国必法一个说辞。”

话没说完,手上把玩着各色东西的小孩张口说道“沙场之上,有兵对无兵,有兵胜,可见兵为正道,兵对兵,将对将,空手对刀剑,刀剑胜,可见刀剑为正道,……”

下一句话还没出口,老人一巴掌拍到小孩头上,小孩捂着脑袋哎哟一声,将口中话咽了下去。

老人瞪了一眼小孩,轻轻说道“道理有没有暂且不说,打断人说话肯定不对,这一点你还得再学十年。”

小孩抿着唇,其实之前老人瞧着声势大,其实手劲不大,只是老人知道,依照小孩这样的心性,不做点发狠的样子,有些东西他就不会往心里去。

小孩嗫嚅说道“你不一样打断我了。”

老人勃然大怒,不过大怒之后,又是笑脸说道“我是你老师。世上只有尊师这么一个道理,从来就没有敬徒这个说法,这是一门学问,懂了吗。”

小孩朝着老人吐了吐舌头,哼了一声,又是自顾把玩。

年轻人对此习以为常。

老人这才继续说道“其实不止是我,天下人都这样,因为规矩多了,就想看看规矩之外的风光风景,就说你们年轻人喜欢说的儿女情长,同样是白头偕老,明媒正娶的能轰动一时,私奔千里的却是轰动一世,而你徐师兄恰恰就喜欢反其道而行之,当然我说的是有些事,而不是所有,后人觉得你徐师兄的成就很高,是因为你徐师兄将偏安一隅的西夏带到现在的五洲之地,难道你谢师兄十多年经营北齐,然后三年下两国,功劳就差了?除却西夏底子薄的原因,也就是方式方法不一样,世人喜欢看大开大阖的剑走偏锋,你谢师兄走的是前人演练多遍的路,凶险小了很多,刺激也就少了很多,在世人眼里也就寻常了许多。”

年轻人轻声说道“可徐师兄当年真的是厉害啊。”

老人嗯了一声。

年轻人望着无边无际的绿色和碎阳,像是随口,又像是有意说道“老师当年既然出了山,为什么不救下徐师兄?”

老人叹息一声,透过枝叶缝隙看了看天上,眯着眼,最后看着年轻人说道“人活一世,草活一秋,都是有自己的轨迹的,而且小徐是为了自己心里追寻的道而死,重若青山,既然他选择壮烈,老夫为何要让他终于平淡。这一点,你以后会懂的。”

年轻人恭恭敬敬稽首。

其实只有老人知道,徐暄临死的时候他就在一旁,而且陪着喝了一壶酒,这位近百年来跟着他时间最短,却又最为得意的弟子只是递给他一把剑,然后说了句求老师成全。

世间人都揣测说他的弟子相杀是因为他的缘故,其实不然,他也不想去解释,就像两条平行的小径,总有一天会相交相遇,最后剩下哪一条,他怎么能掌握,狭路相逢,自难幸免而已。

他只是喜欢收集一些璞玉,然后打磨成器,然后让他们自己去发挥,至于光彩,各凭本事。

就像如今背后这位,说要给世人立法,给君主定规,志气远大,他也没有笑他口气猖狂,只是听这位姓许的年轻人说完,反而一本正经的跟他说这条路很难走,无论是前一条,还是后一条,都可能是死路。

除此之外,老人就不再多说。至于这条路对不对,行不行得通,老人没去想过,他从来不会跟一个人说悬崖不能跳,他只是会提醒这些人,面前是一条悬崖,很危险,但他能肯定的就是悬崖下面绝对是有路的,先人没敢去走,他的这些弟子走出来了,自然就会成为别人口里的先贤人物。

老人一边走着一边想,这应该是他出山最为勤快的几十年了,以前百年才出门一次,这一次似乎五十年来的第三次了,上上次是带了徐暄回去,上一次是给这个徒弟收尸,这一次是把这把春秋剑给还回去,他不认春秋任何一个君主为王,却自认还是中原人,数千年前,眼瞧着大秦北上,死了三十多万人,可是让辽金不敢南下牧马,甚至说南望都不敢抬头。

可这一次中原北上,其实他早有预料,而且结局也猜得不离十,几千年前他师兄埋下的祸端,这一回算是报应。

若是他这个师兄要想替中原死战,估摸着也就是战死这么一个结局。

毕竟中原和辽金两边的实力太过悬殊。

天倒还是那片天,几个千年前的老骨头倒还健在,势均力敌不好说,至少不会丢份。

可要说到下面,那就真的青黄难接,断了层,矮了不止一头两头,造就这一切的原因就是他那位师兄收聚中原灵气,让中原的小宗师觉得晋身无望。

不过这些,他没有跟这后面两个徒弟说,一个是说了没用,再一个就是没那个必要。

而且这段时间他看了看星相,也是奇怪,原本西夏已经涣散的金龙这会又有凝聚的样子,似乎是有人偷偷在给西夏续命。

只不过瞧着那拙劣的手法,断然不是自己那位师兄或者说自己的那两位师侄,尤其这两位师侄的星相,更是不堪,一个已经模糊不清,另外一个时明时暗,似乎哈一口气就要泯灭一般,只是这气数问题,飘渺无边,他也不敢偏信,几千年来,他看过很多星相固若金汤,最后一口气没提上来,一样成了井中月。

像这样的问题老人心里有很多,中原这二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五座锁灵阵尽毁,两位师侄都只剩下了一口气,但这会也只能藏在心里,看样子还得出了山才知道。

这些东西,明显那位姓许的徒弟不知道,只是眼神发着光,踌躇满志。

老人突然想到了徐暄出山的时候,写了一句诗,“我有图南志,将乘万里风。”



第三百七十七章 天子守国门

一个千百年前的鬼谷一门会将春秋剑给带到深山老林里面,世人如何能猜到,徐江南自然也不知道,不过让他没想到的就是他调侃之间却猜对了北地的形势,卫敬卫二爷什么时候求过人?就连当初破境失败跌到七品如同废人的时候,卫敬都没吭过声,腰杆顶天。

这一回让他过去,纵然有着把他当自己人看的缘故,可若是北地不紧张,卫敬也不至于连见一面的时间也不给他。

当然徐江南不知道的东西很多,就跟下山送剑的老神仙一样,都是人,自然也就不能知天命,只能尽人事,他其实不知道卫敬南下的时候,见到过陈铮,西夏天子亲面说姓徐的一门不会在姓陈的手上断香火,卫敬这才折返回去,二爷是个直肠子,就算在卫城耳濡目染了一些官场手段,也是个地道的江湖性子,对此自然深信不疑,自然也就想不到陈铮话里有话,姓陈的可以不杀徐家人,可姓郑的,姓方的还是可以下杀手的。

他也不知道如今仅存的安定是青城山邱掌教给换回来的,在辽金地界跟人打了一架,不分胜负,这才让气焰嚣张的辽金开始揣测中原是不是隐藏了实力,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辽金不懂中原人,不懂中原讲究上者伐谋,其次伐交,一个本该居在幕后的老前辈都出来打着赤膊拼命了,中原江湖还能有多少底牌?

背水一战,可结果却是因祸得福,让西夏的江湖能残喘过一个寒冬,也是可笑。

可若说这都是邱玄笙一人之过,也不是,这些年不一样还是出过几个九品,若说卫敬是卫家人,守着一道灵阵近水楼台说不过去,可李闲秋,还有魏青山,可是地地道道的江湖出身,也能走到九品的位置上,这又能说什么?只能说世人心智不坚,脊梁还是弯了一些。

至于陈铮,若是老人来看,算是功过都有,不是圣贤之君,也不是什么千古一帝,不过比上不足,比下却是绰绰有余,杀弟是私心,却又放了哥哥一门,想着给陈家留一条血脉,可若说是悬崖勒马,可对徐家赶尽杀绝却又是意料之外,不过在老人眼里,却又是情理之中,陈铮魄力大,信徐暄,也信纳兰,徐暄在的时候信徐暄,徐暄死了之后,就信纳兰,跟其余帝王心思不一样,很多君王都会猜疑群臣,但陈铮不会,自然也就不会束缚这些能臣的手脚,徐暄的时候,整个行伍都给他来掌控,到了纳兰,整个朝堂文臣都让他去落子。

很多君王只走了前半步,走到一半,发现将臣权势滔天的时候,又开始剪其羽翼,所以自古君臣两全很少。

陈铮生在凉州,自然知道百姓疾苦,可向来书生不入凉,像是一句咒语一般扎在这些读书人的心里,陈铮起先不屑,觉得不就是治国,只要对百姓好点不就行了,可真当做到太子开始监国的时候,这才发现治国不简单,尤其当时李闲秋名动一时的千字赋,当中很多道理犹如醍醐灌顶,就像斗米恩,升米仇,按理来说升米应该是恩上加恩,却又成了仇恨,诸如此类,让陈铮觉得觉得读书人还是有用的,就像越国蜀国,君主再是怎么昏庸无道,这个国还是比他们西夏强,说白了就是比他们知道怎么治理百姓。

不过陈铮也知道家国兴盛跟这些读书人有关系,可家国衰亡跟这些人一样有关系,所以千千万万个读书人,能出一个能臣干吏都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所以后来陈铮开始学着越蜀,开始摆弄一些读书人喜欢的东西,什么书卷啊,棋道啊,茶道啊,不过都是皮毛,但是上下觉得知道了这位监国的喜好,投其所好形成的一股短暂风气而已。

徐暄过去的时候,别说整条街,就算是整个长安所有人加起来,也下不过徐暄,一副架子,处处漏风,怎么禁得起推敲,这一点陈铮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只是想让这股风气传出去,能够吸引几位士子就算功德圆满,所以第一时间没有出面,等了几天,待看到徐暄为了妻子甘愿当书的时候,陈铮这才亲自去见了徐暄一面,一个觉得书比人重要的人,就算读了再多书,知道了再多道理,陈铮也觉得没多大用,但反过来,这种人就该大用。

这是陈铮悟出来的,哪有像传闻说的君臣见面两相欢。

再说江湖,在陈铮眼里跟百姓差不多是一个位置,外界说西夏朝廷打压江湖,到头来也不过是徐暄领头踹了方家的门,马踏了青城山的牌坊,可对江湖上的游侠散客,这位君主可没动过刀子,也没见过血,跟一山不容二虎一个道理,一个天下,江湖该听朝廷的还是该听这几家剑阁的,总不能到时候官府批文出得了金陵却入不了青城山吧。

现在读书人都嗅到了点味道,知道这位天子其实心向着江湖,不然天下书院也不会开了这么一次别开生面的经宴。

陈铮其实也是有手段的,除却眼光,就算是如今的统筹,这位天子也是少有的驾轻就熟,知道若是一开始就将北地的战火给连绵起来,南方可能就乱了,陈铮坐镇金陵二十年不就是怕这些读书人乱了后院?他知道这些老书生的劣根,为了名节名声什么事都做的出来,若是到时候遍地都是求和文章,这个国还能不能治?这个西夏还要不要了?

北方江湖吃紧,行伍之间摩擦又何尝少了?陈铮压着这些消息秘而不发,其实就是想等着这些年轻有朝气的士子去北地看看,看看那些凄苦百姓和所谓的草芥江湖。

年老一辈陈铮不指望太多,单纯的想看看这年轻一辈的骨子里究竟有没有血性。

只要明年春,有士子能上书呈奏求战,陈铮都能堵住这些人的嘴。

不过人心这种事,陈铮也拿不准。

尤其还有严骐骥这群人在背后捣鬼,他不指望和徐江南在金陵半真半假演的这出戏能骗过这些老狐狸,能给他拖一两个月的时间已经够了,只不过可惜,还是没能将这群人拉下水。

如今这位天子真在郊外便装视察民情,后面便是草履纳兰,秋风送暑,一边是碧波荡漾的大坝水库,一边则是金灿麦田,同样的一望无际。

陈铮指了指丰收稻田,讥讽说道“西夏十多年来,不说风调雨顺,大灾大难是没有的,上天还是很给西夏面子,可昨日朕找到刘晟,他跟朕说没银子。他这个户部尚书是干什么吃的?”

纳兰一针见血说道“刘晟是严骐骥一路提拔上来的,不过此人属于见风使舵的那种,这一次估摸着是有什么大的把柄在严官一派的手里,这很正常,不过让我好奇的是究竟是谁在严骐骥背后,严骐骥眼力倒不差,能看出圣上有意和徐家修好也正常,但这么果决回应不是他的性子,至少会迂回一下,讨价还价。”

陈铮哼了一声霸气说道“跟朕讨价还价,这个西夏还是不是朕在当家?实在不行径直抄了他们,就不信抄不出二十万人的军饷出来。”

纳兰嗤笑一声,哈了口气说道“圣上要是抄了家,这才是入了那位高人的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说到底,他们也是北齐的棋子,一抄家,这北上的士子可就都要回来了。北齐这是要在火中取栗啊。”

陈铮望着远山远水,轻叹说道“有法子吗?”

纳兰点了点头说道“谢长亭有张良计,我也有过墙梯,明年开春大考,这些士子就不用回来了。”

陈铮愣了一下。“不回来?”

纳兰眼神深邃,双手交叉放在袖里,轻轻说道“圣上远离长安那么久,就不想着回去看看?”

陈铮突然回过头,疑惑问道“火候到了?”

纳兰腔调幽远,“圣上怕不怕?”

陈铮突然哈哈大笑,却是不回答。

纳兰接着说道“不怕就好,士子都敢北上洒血,天子何不去守一守国门,给他们撑一撑腰杆。严党现在寄望的不就是桃李林的那点名声,到时候群势汹汹,不怕刘晟拿不出银子。”

陈铮嗯了一声,“是时候回去看看那些老人了,跟了朕大半辈子,没享过福就算了,还给朕撑了二十多年的场子,这一会该朕给他们撑场子了。”

纳兰难得的伸了个懒腰,搓了搓手说道“二十年前圣上力排众议把李怀扶到刺史位置,二十年了,凉州人员可是换了个遍,也就功曹和他这个刺史没变过,应该要变个样子才对。”

陈铮叹了口气说道“朕知道你的意思,这次过去,朕会去他的坟上上杯酒。”

纳兰想了想后还是说道“李刺史经营凉州二十年,无过便是有功,再者二十年凉州无大案,李刺史还是很得人心的,士林圣上要管,寒门圣上也不能落下,其实谁都知道边城一事罪不在他,错就错在是李怀在这个位置上。圣上给了边城百姓一个交代,如今也要给寒门士子一个交代。”

陈铮嗯了一声。“不过咱们走了之后,金陵这边谁来掌舵?柳三思?他的能力还不错,就是资历太浅,也不够稳重。”

纳兰轻笑说道“有个姓牧的自告奋勇,微臣觉得可以。”

陈铮回过神来,大喜说道“若是牧先生,金陵无忧。”接着便望着北地,握紧拳头,杀气横溢说道“希望江湖能给西夏顶过这个初春。顶过这个一鼓作气,至于北地将士,就算是用死人堆,也要给朕守住,谁敢放一匹马过来,朕杀他全家,放一个人过来,朕就诛他九族。”



第三百七十八章 有个姓徐的进城了(一)

当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往前走的时候,也只有徐江南和卫月悠哉悠哉以寻常人的姿态赶路,因为徐江南想到了一个点,陈铮既然跟二爷接触过,一些大大小小的九品或许都打过招呼,并不是像在青城山说的那般,把宝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又或者说,陈铮这是遍地撒网,可能对每个接触过的都这么说过,甚至说的还要溢美,而他自己只是很多死马当中的一个。

就这样平淡无奇的走了一个月,地势开始平缓起来,往北看,跟蓝天交界的地方不再是青山,而是平坦的沃野,徐江南呼了一口浊气,舒展了一下身子。

卫月骑在马上,笑眯眯说道“怎么了?”心事了却以后,卫月显然心情大好,尤其这般类似信马由缰的赶路,也不累,反而有大把时间欣赏沿途风景,脸上也看不出一点风尘仆仆的劳累样子,反而精神气很足,秋风吹乱发梢的时候,时不时用手捋一下,小有风情。

徐江南畅快说道“南方放眼望去全是山,连天都看不到,心里压抑。”

卫月嗤嗤一笑说道“山水多了才好,养人,难道你没听过,山养体,水养灵,辽金那边就是山水少了,这才行事野蛮。”

徐江南惊奇的看了一眼卫月,打趣说道“没想到你懂的还挺多啊,看样子在沈姨身边学到了不少东西。”

卫月挑衅一般昂了昂头,得意神色显露无疑。

徐江南夹了夹马腹,回头说道“沈姨不是说要去见几位故人,去哪见?怎么还没消息回来?”

卫月摇了摇头,有些唏嘘说道“我跟着沈姨见过几位,但是大多的都见不着,都是原来白云楼里的可怜人,有些被人赎身从良了,久居深宅,不愿意想起二十年前的往事,自然也就不会一见,有些则还留在原来的地方,不过红颜易老,容颜不在,但在手艺上却精进很多,琴棋书画还是信手拈来的,各家各院还是需要这些人来带新人的,只不过原来的独立院子也都搬出去了,让给了新人,想必以后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徐江南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卫月突然想到了什么,咬着唇说道“之前我跟沈姨去过一个员外家里,原本以为被人赎了身,从了良,苦难就少了很多,其实一样的,从了良,可过上几年,男的又看上其他年轻貌美的女子了,她一样要守十多年的空房,一样的孤苦伶仃,哼,天下男人都是乌龟王八蛋。”

徐江南遭了无妄之灾,却又只能抹了把鼻子悻悻然。

卫月突然狐疑的看了一眼沉默下去的徐江南,抿了抿唇说道“你不会也想着这样子吧。”

徐江南条件反射一般,就像是被人一剑给戳到了心口,跳脚说道“放屁,我徐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

卫月疑惑的嗯了一声。

徐江南耿着脖子说道“怎么不是?我娘就不说了,唐府五百年的书香世家,我爹虽然是个将军,可也是地地道道的读书人,从西蜀道走出来的读书人,至于小生,不才,跟着李先生念过几年书,学的不多,道理还是懂的。”

卫月在马上笑得前俯后仰。

徐江南叹了口气,心里默叹,天下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

卫月不过一时兴起想到这个问题,不过之后又想到了一种可能,她和那些女子不一样,明媒正娶,就算日后比不得宫里那位,也落不到小妾的

下场,不过继而又是摇头,脸颊微烫,什么时候自己开始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娶小妾,也得问过自己同意不同意。

徐江南永远也不知道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他原本只是觉得没有大山阻碍,眼界开始变得开阔的时候,在卫月那边已经觉得他要娶一房甚至几房小妾。

卫月用剑柄捅了捅徐江南的腰,后者满脸疑惑的回头。

卫月这才小声说道“你不让我跟你去北地,是不是在那边有个小相好?”

徐江南瞪大眼睛。

瞧着卫月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徐江南轻轻一巴掌拍在卫月头上,然后说道“你成天在想什么呢?”

卫月一脸委屈样子。“那你为什么不同意我过去,好歹我也练过武。”

徐江南无奈开口说道“我的姑奶奶,二爷都打不过的人,你过去了能干嘛,风姿绰约卫女侠?还是一笑倾人国?你当真以为你报个名头就能让那群人俯首参拜?”

卫月捂着耳朵,闭着眼念叨“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俏皮可爱。

徐江南回过头,只是觉得心累,却又无可奈何。

卫月偷偷睁开眼看了一眼徐江南,后者对前者的举动了然于心,开口说道“你见过哪个男的上战场会带着媳妇?”

卫月抿嘴轻笑。

不过在徐江南回头的时候立马又换上一副委屈样子。

徐江南对她的小动作看破不点破,继续苦口婆心说道“如今北上的江湖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一点消息回传,这当中定然有原因。对了,你的路子比较多,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打听点消息过来?”

卫月想了想,不太确定说道“不清楚,不过可以试一试,以前这些人都是你爹到中原的时候带到中原的,就是凉州,据说也是沈姨的手段。”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不用太深入,到了北地随便一家酒肆就能打听到的,用不着犯险。”

卫月点了点头,“这个可以有。”

徐江南嗯了一声,不再多说,继续骑马前行。

郑家的人没敢跟徐江南同行,早一日就已经拍马而去,一副替卫家卖命的死心模样,若是快马加鞭,这会应该是到了长安。

徐江南这会才过秦岭关,到长安少说还得十几二十天,徐江南不着急,卫月更加不着急。

不过凉州长安令王阙却早就急不可耐,一个月前他也不急,半个月的时候便有些抓耳挠腮,最近几天更是让仆人抬了条老爷椅,就坐在城门口,看着城门令一个一个查文牒,这般作态让城门令心惊胆战,还当是自己出了什么差池让这位爷给盯上了,长安令,若是不出意外,可是这辈子都大不了交道的大人物。

不过好在呆了几天,发现这位大人物只是喝茶,时不时过来问一下,有没有姓徐的男子或者姓卫的女子进城。一日三次跟一日三餐一般准时准点,城门令也是苦闷,有个这样子的大官坐在后面,原本还能捞上不少油水的差事就成了苦差,而且近些日子江湖人陆续过来,照以前每天多个三五两银子都是正常的,这会又只能在休憩时候跟手下几个弟兄磕着瓜子喝苦茶水,这就不说了,主要还是家里那个目光短浅的婆娘,说他这几日连贴补家用的钱都没有,还起早贪黑,定然是去哪家春楼潇洒去

了,闹的让他心烦意乱,起先他还解释过,说人家长安令这么一个大官没走,他小小的一个城门令怎么好意思离开?后来就不解释了,任由她去闹腾,只是嘟囔了几句晦气。

也有几次,他跟这位大人说刚有几位姓徐的江湖人走过,待指明了方向以后,见着这位长安令从袖口掏出一副画卷,对着瞅了几眼,然后又让他回去继续,数次之后,他胆子大了点,趁着王阙对比的时候,也敢凑着脑袋去观摩一下。

起先王阙还没发现,后来无意发现城门令的偷看眼光之后,想了想,倒是觉得这是一个好法子。

将画卷搁在一旁,随口喝了一小口茶,然后问他看清楚没有,城门令下意识说道没有,回过神后一脸尴尬笑容,王阙又是一口茶,用下巴点了点画卷,说了一句那就拿过去,看清楚。

城门令也不顾行人匆匆,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汗流浃背。

王阙一脸厌恶的看了一眼地下跪着的软骨头,没好气说叫你拿着你就拿着,还吩咐说,见到这两个人之后,不许伸张,过来告诉他就成。

城门令听着语气不像是玩笑话语,这才起身,惊颤嗯了一声。

以至于后来城门令抱着一副画卷学着王阙的样子,泡着壶茶,看见有年轻人进城,都会仔仔细细对上一次。

到后来包括他手底下的兄弟也都知道长安令王大人在找这么一个年轻人。

一个姓徐的年轻人。

其实王家对徐暄要说敌意,也有,当年徐暄一呼万应,又是寒门出身,这让以王家为首的书香名门脸上无光,但也仅仅局限在这里,王家几百年的书香秉性也不许王阙做出什么落井下石的下流勾当,王家老爷子书读的多,心态平和,到了王阙这里,学识可能差了点,但胸襟和风度还是有,更主要的是当年大秦,他们算是地地道道的老秦人,跟关中人本就在对立两面,后来大秦问鼎,他们这些人跟南越的那些读书人虽然在一个朝廷为官,可一样不对付,即便都是读书人,但大秦以法治国,而那些南方的读书人信奉的却是儒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到了徐暄这里,兵马三万下南越,脸上无光的同时却又大快人心。

对于徐家也就是路人心态。

又是半个月,不仅城门令这块知道长安令在等一个姓徐的年轻人,整个长安的官衙上层,都知道这位一句话能让长安震动的大佬在等一位徐家人。

尤其有些还是跟着徐暄在马上打过江山的老一辈,这一会许多已经胡子花白,膝下儿孙早已满堂,却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热泪盈眶。

说不清是欣喜还是因为当年因为子孙没敢给徐家说话的愧疚,总之皆是老泪纵横,过后便是坚毅神色。

整个长安就此一片清寒的肃杀之气。

而那位造成如此局面的长安令大人,这会正慢条斯理的喝着热茶,一边使唤旁边的刀笔吏给他润色该送往金陵的信件。



第三百七十九章 有个姓徐的进城了(二)

长安城里因为长安令王阙的作态变的像一锅已经烧开的油,等一滴清水就可以炸锅,王阙经历的大风大浪不算少,只是这会,依旧摸不透金陵那位主子的心思,做完了本分事情之后,便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到后宅里去,跟自家老祖宗求个经,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王阙对此深信不疑。

尤其当年他和老祖宗打赌,他说徐家完了,但老祖宗只是笑笑不接话,问他敢不敢跟自己打个赌,王阙接了,而后每年春节,在给老祖宗拜年之后,王阙都会独自留下来跟老祖宗“谈心”,似乎是想让老祖宗认清现实,不过现在看来,王阙阴差阳错反而因祸得福,原本要是将此赌约公布,这一会丢人可是他王阙,好在没人知道,自家这个老祖宗也不至于将此事说出去,毕竟对王家来说,有没有利不清楚,但绝对百害。

王阙知道老祖宗喜好山茶,山茶不贵,王家也不缺这些东西,王阙还是提了四五两,从长安令办公府邸往王家走去,一出门,紧了紧衣领,又看了看太阳,突然觉得还是老祖宗的心思开阔,就像老人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越想越觉得这个看字精髓,就像现在,整个长安一团戏,就等着青衣上场,但他王家置身事外,他这个家主怎么都是一身轻松,宛如看戏。

等回了家,到了后院,王家老祖宗躺在椅子上闭着眼晒太阳,高墙内本来风声就小,而且西边廊道的位置上,还站了几位奴才奴婢挡着风,王阙过来之后,朝着下人挥了挥手,自己则是站在之前下人站着的地方。

盏茶功夫之后,老人睁开眼,侧过头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王阙,乐呵呵说道“原来是你来了,我还当是那群奴才又偷懒了。”

王阙睁开眼,笑了笑,然后将老人扶起来,又添了杯热茶。这才说道“知道老祖宗喜欢山茶,特意给老祖宗带了一点。”

老人眼角皱纹很深,这会却是深深看了一眼王阙,眼神璀璨,然后过一会又是恢复到浑浊样子,哈哈笑道“阙儿,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住长安令府邸的日子,可比来我这里的日子多多了。”

王阙笑了笑,不尴尬,一家人,尤其这位还是自家父亲,在被父亲一眼看穿以后,王阙也不藏着掖着,径直端了个板凳坐在老父亲旁边,扶着老人的手,轻声说道“爹,你是怎么知道徐家还有下文?”

老人透过深院看了会天色。

半晌之后,回过头望着王阙摇摇头。

王阙满脸狐疑和不解。

老人徐徐说道“其实和你一样,在听闻徐暄自缢之后,爹也觉得徐家只是昙花一现,该完了,不过当时你年轻气盛,才而立年纪就已经坐到了长安令这个位置上,爹怕你作对了几个浅显判断,也掺合到西夏庙堂之争上,这才有此说法,压一压你的性子。”

王阙笑容僵硬,哑然不语。

老人随口也是说道“其实输了也不打紧,王家是你在当家,爹丢点颜面不算什么丑事。只不过后来每一年你过来都要跟爹提这件事,我也从头到尾想了想,倒是找到了几个苗子。

尤其是上个年头,徐家子的消息一放出来,我就更加笃定,这件事肯定不像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捧起茶杯,用杯盖颠了颠上面氤氲而成的水珠,喝了一小口润喉,继续说道“这个疑点还是在唐老太公那里,徐家一门是没了,唐家还在,老太公一府人要说是君上千金买马骨,求江南士子心,也能说的过去,但唐家的态度实在奇怪,大义灭亲

的话,当年徐暄被坐实谋反一事,依照老太公的刚烈性子,上陈其书是最轻的,其实就算是败坏唐家名气,上书求情,都能说过去,偏偏唐老太公默默不语,让许多原本徐暄的部下都捉摸不透,不然唐家一门大旗立起来,这事在朝廷上还能对骂上几个月。

而在徐暄死后,唐老太公心灰意冷辞官归乡倒是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最主要的就是接下来几年,唐老辞官之后,朝廷杀鸡儆猴了几个官员,都是从朝廷大员落到了地方小官上,长安不也来了一两位,爹如果记得不差,你手下长史,可就是那会被贬谪过来的。

也正是这些前车之鉴,让唐府门可罗雀,落魄至今。”

老人笑了笑,望着还在思索的王阙,轻声说道“是不是觉得这些都能说得过去?”

王阙抬起头,有点不自信的点了点头。

老人呵呵笑道“还记得刚才爹说的话吗?千金买马骨。”

王阙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老人说道“若是千金买马骨,君上会不准唐老的门生过去?若不是这个原因,这当中就有的说了,不过最大的可能,就是君上想保全唐家。这一切分开看,看着都是那么合情合理,关键就在这个点上,连不上。”

王阙疑惑说道“可若君上要保全唐家,却为何让徐暄自缢?”

老人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摇了摇头说道“这就是我看不懂的地方了。”过了一会,老人看着王阙说道“阙儿,虽然这些事看起来云里雾里,但有一点我想问你,你觉得咱们这个君上是个傻子吗?”

王阙思虑了一下开口说道“不像。”不过一会又否认说道“不是。”

老人起先少有的惊异,不过见到自家儿子眼里的笑意之后,也是乐呵呵点头。

父子气氛融洽。

老人想了一下说道“何止不是,长安这块地方,要不是当年大秦在此建都,现在还是一片荒芜之地,可即便至此,南方那些文人墨客还是不愿意过来,几千年了,以至于有一句话已经成了古训,占南望北成不了百年大业,望北逐南全不了千世之功。

二十年前徐暄南下的时候,爹和很多人都觉得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也没有阻止过,觉得最多不过就是翻个跟头,西夏这块地方,治国的人少,上马为战的人可不少。

短短一年时间,捷报频频,整个西夏朝廷都目瞪口呆,不过让爹觉得最惊异的就是,徐暄灭了南越,不是手足无措的收拾烂摊子,而是有条不紊的发布政令,就像早有预谋一样,而西夏的百官上朝,有一旬期间,都是看着君上批红,批完了之后才问百官琐事,后来爹才知道,君上批的那些,都是徐暄前线发过来的安民政令,连我朝士大夫都没资格看,或者说参谋的资格都没有,朝廷上有些人很不服气,不过你爹我还是服气的,老秦人在朝廷讲话看谁的声音大,不是靠吹嘘的名声,而是腰间的头颅数目,人家徐暄腰间可是一片江山,你能比他多?

不过由此可见,徐暄这个人,行事稍显偏激,却还是谋定而后动,要说那些政令真是急智,全朝廷的百官都可以告老回乡了。

君上的态度也能看出来,徐暄就是他的人,谁动谁死,严家不就是这样,非要死拽着徐暄私奔的名头说话,现在长安还有哪家敢姓严?

君上能信徐暄,用徐暄,这已经很不容易,迁都金陵,二十年来,莫说西夏,就说长安,变化也是翻天覆地,以前爹出门,小半

天的时间就能转完整个长安,如今怕是三五天都走不完。还有文风,以前长安哪里会有南国士子来,如今不一样会有求学人士,有一些甚至会求到咱王府上,怕是你那个长安令府邸,也应该有许多士子上门吧。”

王阙点了点头。

老人笑了笑说道“纵观古今,天下共主都有一个相同的秉性,就是知人善用,爹这话的意思可不是知人善用就一定能成大事,这只是前提,咱们这个君上至少现在看做的不错,这是君上的本事,二十年走到这里,也算不易,所以爹宁愿相信君上是有本事对付北齐,也是有本事对付南越那些遗臣的。”

老人突然摸着王阙的手,轻轻拍着说道“咱西夏在风风雨雨中摇晃了多少年?就是不倒,凭的是什么?君上也是老秦人,迁都金陵的时候,才带去几个老臣?难不成真是飞鸟尽良弓藏?君上看不起咱们了?至少在我眼里不是的,君上过去就是巡猎,会回来的。

咱们长安这些人,才是君上的班底,当然还有其他的人,曹刺史,还有你手下那位姓蒋的长史,十几年前看是贬谪不假,放到现在看,那就是升迁。”

王阙后知后觉说道“爹的意思是……君上要迁都?”

老人看了一眼王阙,语重心长说道“君上要你将北地的事情压着,又要你将徐家子入长安的事给散布出去,后者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看看长安这些人哪些是姓陈,哪些姓王,哪些又是姓严?至于前者,纸能包得住火吗?这事迟早要传到西蜀道,天下皆知,拖延时间就为了自欺欺人过一个好年?君上是这么轻重不分的人吗?这期间定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再联系联系后者,还有之前朝廷因为周尚书血溅金殿的事,贬谪了多少官员到凉州来?这才是深谋远虑,借力打力。一个冬天,只要朝廷办成了这件事,到了凉州,北地的事再散播开来,这一把火就不是把君上驾着烤,而是把那些南越遗臣架着炉子上。

你不是一直想动一动位置,爹不让,长安令搁以前的确不大,可一旦长安挂上个京师名号,你自想想,除却那位青衣宰相,加上凉州西蜀道的两位刺史,就算江南道日后追加一位刺史,整个朝廷也就五人能盖的过你这个长安令。”

王阙惊疑说道“爹早就知道君上会迁都?”

老人呼了口气,又躺了下去,闭眼说道“老秦人不信老秦人,还能信谁哟!你就踏踏实实办君上交给你的事,别的不要想,君上亏待不了王家,也亏待不了徐家。对了,李怀走是走了,他家不是还有个女婿?如今在长安,有时间你去转转,好说当年也是同僚,其余的,就让南越那群遗老去争吧,反正都是些弃子,倒不了西夏的台。

徐暄跟君上喝过歃血酒,也算半个老秦人,至于徐家那位后生,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交道吧,王家跟徐家的交情不厚,你和他的交情也不到那个程度,况且真要出了事,也轮不到你去管,老刘家那个婆娘早年因为这事就被休过一次,这一回怕是不敢拦啰,还有叶家老头子,当年要不是她婆娘大着肚子要投江,这个老头子怕也要闹到金陵去,都五六十的人了,还偷偷跑到燕城那边跪着哭,不害臊?

前身一场梦,全看后来人。呵,回去办差吧。”

王阙应诺转身,却听到老人喃喃说道“今年这个年,长安怕是不长安啊。”



第三百八十章 有个姓徐的进城了(三)

王家老祖宗口里的叶老头叫叶平,跟徐暄的年岁不长,可觉对是死心塌地的那种,早年要不是叶家婆娘大着肚子站在护城河上,说只要叶平敢出长安,她就跟孩子一起投江,还说反正孩子没爹了,孤儿寡母让人说闲话还不如死了算了,叶平没了法子,就在城门口,叶平一刀将战马脖子给砍了,偌大个汉子朝着燕城跪了三天,此事传到金陵之后,叶平的将军位置也没了,做了个可有可无的偏将,至于姓刘的,凉州人,起先跟徐暄还有点矛盾,看不起这个西蜀道的读书人,尤其一入行伍就坐在了行帐中间,可当徐暄一天午后带着十多号亲兵,回来的时候个个负伤,刀口卷刃,在营地丢下七八十号辽金头颅的时候,刘伯單嘴上就不再多说什么,再到后来带着他捞取功名的时候,彻底被徐暄折服,让他觉得这个读书人除了在喝酒这方面像个读书人之外,沙场之上比上他的那股拼杀劲,只强不弱。

如今王家老祖宗口里的叶平,这会就在府邸院子里,两旁摆满了武器,才过知命年岁的叶平赤膊着上身,上面疤印纵横交错,汗液随着疤印缓缓滑下,而院门口从左到右站着一妇人,然后是一年轻男子,男子旁边是一年轻女子,女子怀里抱着个襁褓,时不时还哭喊一声,年轻女子又立马低着头拍了拍孩子拟声轻哄,等到叶平练完收功,拿起一旁的汗巾一边擦着汗,一边轻笑说道“怎么了?逼宫了?”

年轻男子欲言又止,只是妇人没有说话,又不好开这个口,至于那个年轻媳妇,她说到底不姓叶,也才入门两载,更加不好抢在丈夫面前开口,叶平似乎还有怨气,讥讽说道“二十年前你怀着晟儿在护城河上不让我出长安,好本事,如今有能耐你再大个肚子站在护城河上?”

妇人听着叶平的荒诞话语,也不羞恼,只是轻声说道“当真不要命了?”

“命?”叶平瞥了一眼妇人说道“二十年前没有徐将军,老子早就没命了,八百铁骑困在幽燕谷,要不是徐将军力排众议,领兵来援,早他妈见了阎王了。

这是我叶平欠徐将军的第一条命,

后来我和老刘听人说,宝剑配名将,好马赠英雄,伙同几个老不死的把春秋剑给拦了下来,谁知道惹得吴家来了个剑仙,嘿,飞天遁地,还没见到剑仙的长相,就觉得自己已经走了一趟奈何桥,那一次,人家只要徐将军交出始作俑者,也就是我和老刘他们,和那把春秋剑,吴家说可以大事化小。

这事是我和老刘他们闯的祸,本来就该我们担着,后来商量的时候,我和老刘都梗着脖子说去担下来,出门的时候,徐将军没有骂我们两个,反而将于越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三十万北骑被十多号人欺负到了头上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还说他徐暄认人不认理,剑仙又怎么了,有本事把三十万人全给砍了,不然活一个就要在吴家祖坟上挖一口棺材出来,还说看是吴家的棺材多,还是咱西夏人多。”

叶平走到四人旁边,轻描淡写说着,只是这话语中的分量重如山泰。叶平眼睛有些湿,红着,就像当初儿子出生以后,他没在家里陪娘俩,反而偷偷跑出长安,还没到燕城,就红了眼,等到了燕城的时候,已经看不清东西,嚎啕大哭,这一幕到如今还被一些长安的权贵暗地讥笑,不过不敢搬上台面,西夏马可是好东西,早几辈的君主就把杀马立为罪过,一个敢在长安城门口挥刀斩马的人,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叶平继续说道“是啊,二十年前,为了你娘俩不被人戳脊梁骨,马我砍了,长安我也不出了,被同僚戳了二十年脊梁骨,弯了我也认了,老叶家三代单传,香火不能到老子这里断了,到了黄泉就算我叶平愿意给徐将军当一辈子的马前卒,也没有那个脸了,如今徐将军的儿子还活着,我叶平要是还默不作声,这一辈子就不用抬头了。还有什么脸下去?”

叶平锤了锤胸口,又指了指天,嘴唇干涸说道“以前你是怎么说的?说老子死了,你们娘俩的天塌下来谁来顶,可我告诉你们,我的天是北骑给撑起来的,北骑的天是徐将军杀出来的,可徐将军的儿子呢,生下来爹

娘两块天都塌了,我们这些在北骑大树下乘凉的长辈,你看看哪一个有个长辈样?我还听李怀说上一次徐将军的儿子来长安,都快见到长安的城门了,最后折路而返,这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做长辈啊!在打我们的耳光啊!”

叶平有些怜爱的看了一眼孙子,眼神留恋却心满意足,挥了挥手说道“而且如今徐将军的儿子可是大出息了,江湖剑仙似的人物。”说着又瞥了一眼满脸尴尬的站在这里的自家儿子,喟叹说道“如今我叶平就算凑上去,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沾徐家的光,一门将帅,皆是龙虎啊。”

老妇人知道自家丈夫心里有怨,从二十年前斩马的时候就有,而且是恨她,所以这二十年来,她也不和叶平闹,哪怕有时候叶平醉酒故意弄的满屋子狼藉,她也默不作声,只是悄悄一遍又一遍的收拾东西,然后在回到那个男人再也不踏进的婚房里哭泣,她也觉得自己没做错,也觉得自己委屈,只是可与说者无二三而已,她不懂男人之间的交情意气,但是她懂,如果她男人死了,她不会独活。

平白而论,若是当时叶平执意要去金陵,她也不会跳江,或者说在那时不会跳江,就像徐江南的娘亲一样,徐暄赴死,徐江南的娘亲再是绝望,也还是生下徐江南后才随着过去。

这一会等叶平发泄了之后,老妇人只是轻声说道“当真要去?”

叶平重重哼了一声。

老妇人突然说道“老身只是觉得当年因为晟儿的原因,是老身对不住徐将军,这一会,是该过去赔个礼道个歉,虽然老身知道没多大用,但去是一回事,不去又是另外一回事。”

叶平一脸惊异,“你们不是?”

老妇人摇了摇头说道“老身只是过来跟你商量一下,在这件事上,我纵然有千万种理由,但对不起徐将军就是对不起徐将军,可能在你心里,徐将军比较重要,可老身是个女的,在当时你和晟儿才是我的一切。所以我别无他法。不是有人说自古忠义难两全,再是难不也得有个选择,在老身这里,只能选择你和晟儿,徐将军护西夏,守凉州,老身也知道,整个长安也都知道,如果不是徐将军,可能我们还在戈壁上过着风餐野宿的日子,可纵便如此,放老身这里,还是那么一句话,你和晟儿才是我的天,徐将军那块天塌了我死不死不知道,你们爷俩的那块天要是塌了,老身肯定是活不了的。”说到最后,妇人有些失声味道。

旁边抱着娃娃的年轻女子,轻轻拉了拉身边男子的衣角,似乎也是再说她也一样。

叶平瞪大眼睛,满脸意外,“以前你怎么不说?”

老妇人幽怨看了这个蹉跎了她大半辈子的男人,委屈说道“二十年,你哪天不是练了武就喝酒,喝完就去处理军务,什么时候在府里呆过,就连晟儿出生那日,你都……不在长安。”话到口中,最后还是换成了不在长安四个字。

叶平猛然拍了拍脑袋。

老妇人继续说道“不过这一次我是来和你商量的,这件事是你我欠徐将军的,但晟儿是后来人,我想着,这一次就老身和你出面,晟儿一家子就不出面了吧。”

叶平侧过头,沉吟了一下,没有说话。

老妇人回过头,眼神温柔望着男子说道“徐将军的儿子,老身没见过,不过这些日子在长安多多少少也听到过,君上意思不明晓,听他们说金陵的时候,君上是要他死的。把你们一家人搭上去,不合适,而且谁都知道朝廷的严尚书跟徐将军不对付,这一回就算大难不死,我和你爹在长安也呆不长久了。

但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君上不至于杀人,不过你爹这个偏将军还有没有那就不知到了,所以你也放心,到时候大不了我跟你爹回到戈壁上去,不过晟儿,你还年轻,得呆在长安,就算不为自己,你也得为婧儿娘俩考虑一下。”老妇人笑了笑,给男子理了理衣襟,又将衣服上的褶子捋平,有些歉意的看着一旁女子,“这些事以后得你来

做了。你们许家也算书香门第,门楣清正,跟了晟儿委屈你了。”

女子甜笑着摇头,抱着安静睡去的稚儿轻轻福礼。

叶平抬起头,看了一眼老妇人。

年轻人刚急忙喊出一声娘,便被妇人打断说道“晟儿,娘知道你的意思,但在这件事上,一个本身与你无关,第二个是像你爹说的那般,人家徐公子已经是剑仙人物了,咱们一府人过去,不像话,可能咱们自己心里是去道歉的,可在人家眼里,说不定成了攀高枝的势利人。你过去反而让人多心。”

年轻人有些急促的喊了一声爹。

叶平没好气的抬头,双眼瞪得跟牛一样,骂骂咧咧说道“喊什么喊?没听见你娘的话?多大的人了?你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他妈拿刀砍蛮子捞功名了,于越,跟你爹斗了二十多年的那位,你爹别的没输过,也就在你上面输了精光,别人儿子今年赚了空头将军,而徐将军的儿子,年纪可能比你还小,瞧瞧别人的本事?如今整个西夏谁不知道出了个年轻剑仙?想想就来气。

明天就给老子搬出去住,听到了没有?”

年轻人有些气馁,满脸失望的转身离去。

妇人悄悄拍了拍女子的手,又使了使眼色,女子嗯了一声,回头追了上去。

可谁知叶平在后面依旧不依不饶骂道“读了二十年的书,也没见读出个什么卵东西出来,明年考不上进士,老子把你的书全给烧了。”

不过骂到后来,叶平蹲在院子里看着天,发着呆,他想起以前喝酒的时候问过刘伯單。

姓刘的,你说书上也就那么些字,而且都是一样的书,咋个这读书人就不一样呢?

他记得当时刘伯單喝着酒,脸上表情比他还诧异,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一样,说他是怎么了,竟然破天荒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记得自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要刘伯單回答一下自己之前的问题。

可那位同样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本正经的想了很久,吊足了胃口之后,摇了摇头。

就在把他气的要摔桌子的时候。

刘伯單说了一句偏文人的话。

大概徐将军知道吧。

叶平又开始坐下喝酒了。

再后来,原本死活不同意叶晟入学的叶平,时不时偷偷跟着叶晟去私塾,而且跟私塾的许先生比较熟,熟到一壶酒,就把人家的掌上明珠给带回来当了儿媳。

后来他每次偷偷过去的时候,许夫子都是拿着扫帚对着他冷笑,但也只能冷笑,没办法,婚书上的名字是他写的,白纸黑字,手印也是他给按的,不过什么时候按上去的,他就不知道了,只是此事过后,他就不在喝酒了,尤其是叶平的酒。

不过这些,叶晟不知道,叶晟只是好奇为什么他爹能拿到许夫子的婚书手印,不过叶平不说,许夫子也不说,他也就没多问。

呆了盏茶功夫之后,叶平想了想还是起了身子,觉得还是该去一些老哥们府上看看。

不过才走出院子不远,后面老妇人的声音就传了回来。

“晟儿的冠礼你还回来吗?”

“军务繁忙,哪里有那时间,找许老头吧。”

“那泽儿的百日宴呢?”

“什么时候?”

“七天后。”

“知道了。”

老妇人扶着院门,掩着唇笑,一如当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觉得这个男人还是那么好糊弄,嘴硬心软,明明儿子的冠礼和孙子的百日宴在同一天。



第三百八十一章 有个姓徐的进城了(四)

长安城里就这么一直紧绷着弦,叶平上上下下跑了十多天,又凑巧叶晟的弱冠之礼和孙儿的百日宴在同一天,宾朋满座,来的人不多,不过管家的脸却是红彤彤的,大声念着礼物单子上的名字,叶平官不算大,可真要说起来,如今行伍中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多少少也在他手下当过士卒,百夫长,不过儿子冠礼的时候,叶平绷着脸,孙儿百日抓阄抓到兵符的时候,叶平三天没合嘴,逢人便说。

刘伯單这一回也不甘示弱,大宴宾客,酒肉满席,只是跟叶家相比,就奇怪很多,府上许多桌子都是空席,但空席上的名字却是一个比一个来头大,而且就连最不受刘伯單待见的于越,都挂了名字居在末席位置上,而刘家那个婆娘,这一次安安静静不像话,似乎是怕了,早年一纸休书让她跳河的心都有了,要不是家里人好说歹说跟刘伯單说了好久,估计这辈子也都回不到刘府了。

至于最奇怪的还属名不见经传的郑家竟然入了刘伯單的府邸,这桩怪事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郑家是江湖世家,何况名气在源远长安并不怎么出名,而刘家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人,别说八竿子打不着,分明是背道而驰的两府人竟然凑到了一块,而且还听说郑家家主只是拎了几坛子各地好酒,然后递了封书信进去,没过多久,就成了刘家人的座上宾,让人大跌眼镜,两个从未有过任何交集的人就这么走到了一起。

而作为长安首府的王家,这会也是安静很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阙每日还是去城门喝茶,到了后来,甚至包了一间茶楼的雅间,就在那里办公,上头忙,下面也闲不着,正好赶上秋收时分,上年头一场大雪不知道冻死了多少虫害,即便不是丰年,但今年比往常都要好过,百姓进城的时候,也是红光满面,不过在这么多人高兴的时候,城门令却是苦着脸。

原因无二,以前若是丰年,每天经手的银子也足够他过一个好年,可今年着实不敢收,尤其是进城百姓喊了一声军爷,偷偷摸摸的想塞给他,他也是瞪了他一眼,倒是让前者有些意外和惊疑,也有一些惊怕,毕竟阎王好躲,小鬼难缠,打点好这些小鬼才是真的一路无忧,所以如今一反常态的样子他们也不舒服。

到了后来,城门令烧香拜佛,就等着画卷上的人进城,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诚则灵,也可能是徐江南和卫月一路风景看腻了,总算在秋分时候到了长安,徐江南牵着马还没入城,城门令就已经看到了他,赶忙舒了口气,心心念念的好日子总算要来了,连忙招手找了个手下去茶楼。至此之外,也有几方在城门口摆摊的杂货商人,大清早的也是收拢了货源,各自看了一眼,会心一笑,朝着客人说了一句家里出了事,今日不开摊了,接着各自打烊,各自归家。

徐江南牵马走到城门口,抬头看了看三丈左右高的城墙,没有金陵的皇城高,但怎么看都觉得比金陵的要稳重,城门口车水马龙,行人不绝,徐江南和卫月的装扮并不如何富贵,也不独树一帜,所以出现在城门口的时候,也没见人潮轰动,只是觉得这对男女的精神气貌跟寻常江湖人有点不同,也就多看了几眼。

卫月叉着腰,看着城墙若有其事的点了点头,过了半晌才说道“果然是长安,城墙都比别人的高。”不过之后看到徐江南在笑,便用配剑捅了捅徐江南的侧腰位置,这一路上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动作,而且乐此不疲,徐江南问过原因,卫月起先不说,到了后来才眯着眼说她发现只有这个位置,徐江南会躲闪一下,能让

九品的剑仙躲一下,她觉得有莫大荣幸,徐江南刚听到原因的时候,有些愕然,尔后还经常刻意不去躲闪,奈何卫月一点也没有收手的意思,反而有变本加厉的迹象,他也就放弃了,其实卫月用力不大,躲不躲无所谓,人的常性而已。

徐江南拍了拍卫月的脑袋,轻笑说道“我见你酝酿了这么久,还以为有一番高论,没想到卫家小姐见解跟在下不谋而合,在下佩服,佩服。”瞧着卫月的眯眼架势,徐江南连忙改口。

卫月轻哼了一声,“算你识相。”

徐江南笑着说道“你不是南北走了这么多次,没来过长安?”

卫月理所当然说道“当然啊,以前赶路都是急冲冲的,哪有时间走长安,换个文牒都要磨蹭个半天,可没时间耗在这上面。你不是说自己走南闯北过?不一样没来过长安?”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这话可就说错了,长安我来过,不过不多,印象中就一次。”

卫月一脸狐疑样子,毕竟之前徐江南的样子可不像是来过长安的。

徐江南笑着说“真的来过,以前先生带我说书的时候,第一次离开雁北,在路上走了五年,期间来过长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觉得奇怪,很多人很多事很多城我都忘了,但是长安城这三个字,忘不了,可能是比较好听,比较好记吧,也有可能是一路上听人说的多,就记住了。”还有些事徐江南没说,比如他还记得原本长安城的城墙没这么高,人也没这么多,都是饥黄面瘦逃荒人,面色苦难,不像现在,言笑晏晏。

卫月嗯了一声,不说话。

徐江南看了一眼挂在卫月马上的剑匣,一路上为了掩人耳目,这剑匣也就让卫月的马给背着,然后释然说道“进城吧。”

卫月笑了一下。

进城出乎意料的顺利。

城门令巴不得这对年轻男女早点走,交了差希望长安令大人也走了,这些日子喝茶水喝的连吃饭都觉得是苦的。

进了城,不愧是五朝旧都,商铺鳞次栉比,街道估摸着三五匹马并排疾跑都不碍事,徐江南其实还好,心态上胜过同龄人太多,至于卫月,即便是卫家的小姐,这位在这里也眼花缭乱,嘴唇微张。

过了一会,卫月拉了拉徐江南的衣袖。

徐江南侧过头。

卫月抿着唇不好意思说道“我听说长安的桂花糕更甚一筹。”

徐江南一副了然的作态。

卫月扳着手指继续说道“听说还有豆黄糕,太后饼……”

徐江南装作豪气的样子,拍了拍腰间鼓起的银袋,大手一挥说道“管够,够不够?”

卫月小鸡啄米一般点头,笑眼不断,以前囊中羞涩,卫月结账也没觉得什么,后来知道徐江南从郑家那里强取豪夺了大笔不义之财之后,这一路上的开销,自然而然交给了徐江南。

卫月扳着手指总觉得还缺了什么没说,不过接下来,却又让她不得不打断思路,原本摩肩擦踵的人流开始向两边分散,就连原本厚实的地面,也是微微颤抖,远处砰砰声如瀚雷。

徐江南微微抬头,

皱着眉头看着街道上双马并驾,待马上的人穿过人群后,巧也不巧的就停在徐江南的面前,两位都是将军打扮,双鬓稍白,气势上却不输任何人。

卫月一脸担心。

徐江南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着两位半百老人,或者说是将军。

叶平和刘伯單也没说话,死死的看着面前笑容温和的年轻人,脸颊激动。

盏茶功夫之后,黑甲如云,密密麻麻的立在两位老人身后。

整个长安一时间就这么如死水般安静了下来,无论那方权贵,那方的江湖人,在这一刻也不敢说话,长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锋芒架势,北骑的名声他们也都听过,但没见过,如今近千人带甲佩刀骑马进城,势头汹汹,谁敢擅自开口招惹?都是通过人缝看着打探里面的状况。

不过这死水般的寂静也没持续多久,徐江南这一根针就扎了下去。

“敢问两位老将军,这是何意。”

这话出口,许多听说过叶平和刘伯單名声的人都是暗自哎了一声,他们都知道这两位将军不服老,如今这个年轻人不是撞枪口上了吗。

谁曾想这两位老将军听到话语之后,回过神,又是瞅到了卫月马背上的剑匣,确认无误之后,一声令下,下马!抽刀!

腔调雄浑。

唰的一声,整整齐齐,包括刘伯單,近千号人当街下马,旁若无人的抽了刀子,寒光骤现。

就连这久寒之后的秋阳也扑灭不了的朔光,印照在这条街道之上。

一般常人定力不好的,这会都是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直到背靠墙壁无路可退。

不过徐江南在金陵的时候已经应对过一次,这一回远不到慌张程度。

卫月有些口干舌燥,局促着不知道如何应付,徐江南拉了拉她的手,手心冰凉,却满是汗渍。

就在徐江南以为这还没入城就要杀人的时候。

两位老人开了口。

“徐暄帐下北骑甲字营叶平,刘伯單拜见徐公子。”

“徐将军帐下北骑乙字营刘迎拜见徐公子。”

“徐将军帐下北骑丙字营袁涛拜见徐公子。”

……

天下人,或者准确说西夏行伍的人,无论是谁,包括如今在军旅呼声最高的谢安城,都是自称北骑某某某,唯有徐暄这两个字,可以凌驾在北骑之上。

刀剑入地,北骑汉子,说一便一,说拜,那就是结结实实跪下磕头。

大街之上,让人从未想到的场景出现了,千人扶刀下跪,磕头那一声伴随着长安城里的钟声,叩人心扉。

不过到第二次的时候,两位老人发现自己怎么也低不下头。

而且发现膝盖下面似乎有一股力道,让他们平白都起了身子。

而站在人群中央的那位年轻男子,这会却是笑着说道“徐某人不吃皇粮,当不得两位将军一跪,也当不得诸位将士一跪。”



第三百八十二章 有个姓徐的进城了(五)

徐江南再是江湖的九品剑仙,与朝廷来说还是不能明说的钦犯身份,只要一日徐暄不能昭反,他这个上不得台面的钦犯身份就还得背着,叶平和刘伯單这一跪,虽然让人感概至极,可放到朝廷人眼里,一个朝廷将向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钦犯下跪,且不说有损朝廷颜面,就说他们将陈铮置于何地,西夏尚武,自古武将见文臣,向来也是文臣让,更不用说下跪,叶平和刘伯單即便只是偏将身份,可在军伍当中威望极高,见了陈铮都不用磕头的老将士,就在长安大街上,朝着徐江南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响头,不要以为叶平只是个杂号将军,可军中除了于越谢安城这一等职守一方的大将,老一辈也就叶平刘伯單之流顶着,尤其像叶平刘伯單这样的老人很多,因为当年徐暄一事,多多少少也都受到了牵连,走的走,贬的贬,总之很多人都消失在朝廷的视线里。

徐江南也知道对于这些铁骨铮铮的将士,磕一个头已经千金万金重,再多,他受不起,会折寿的,可第一个不接受,他怕这些老人想不开,有时候接受也是一种成全,至少让这些心存愧疚的老人心里会安稳很多,觉得当年欠的帐,还上了一点。

同样他也不担心这件事传到京里会如何如何,天下间陈铮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或者说知道当作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这层窗户纸得有人愿意去捅破,就算长安城里有严骐骥这些人的眼线,事情被人捅破之后,他也不觉得陈铮会将这些人全给处置了,性命无忧是定然的,不然别说北骑的人不接受,他也不接受。

卫月起先紧张,这一会便放松了下来,反而有些胆怯和欣喜,胆怯的是因为第一次和徐江南面对徐暄的旧部,欣喜也是如此,就如同成亲要宴请亲朋,跪拜父母一样,总得要得到亲朋的认可和祝福这才算是完美,她娘家在卫家,这边算半个亲家人,尤其是两位老人那么一跪,卫月对此好感频生。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不用说年长的长辈当着整个长安人的面朝着晚辈下跪,如此作为只能说内心悔恨之极。

两位老人热泪盈眶,就如徐江南想的,第一拜弯了腰之后,心里就痛快了很多,心结也打开了许多,至少以后到了阎王那里,见了人还有脸说自己是徐字旗号,心里舒坦了一点以后,两位老人开始望着面前跟早年之初一样闲淡平常的年轻人,背后一样跟了一位柔弱女子,眼神胆怯又坚定。

就在两位老人看了一眼卫月的时候,卫月也是觉察到了什么,下意识往徐江南的背后一躲,却被徐江南刻意让了一个位置,然后顺其自然的给卫月腾了一个位置,温和说道“卫月,西蜀道的人。”原本徐江南想说是卫家的,可后来想了想,卫月明面上跟卫家还是决裂状态,可是话到了嘴边,所以换了一个听起来听别扭的说辞。

卫月咬了咬唇,朝着两位老人躬了躬身子。

两位老人连连说好,就像打量自家儿媳妇一样,搓了搓手,然后激动到口齿不清说道“听过的,听过的……”

徐江南看了一眼四周越来越多的看戏路人,给两位老人使了个眼色。

老人重情,所以才会做出这般不智之举,但不代表老人就是个傻子,相反,能在长安立足这么久,除却心思不在这上面之外,也能表明一些东西,待看到徐江南的眼神以后,叶平回过神来,沉声说道“方杏文,带人回去。今日军中,不禁酒。”

说着老人回头的时候,突然瞥到一旁茶楼上喝茶的王阙,皱了一下眉头。

徐江南顺着视线看了一眼,看到一名中年男子正端着茶看向这边。

就在徐江南看过来的时候,中年人君子一笑,不重不淡。

刘伯單收了刀,这会暗搓搓的搓了搓手说道“公子,这里人多眼杂,而且一路奔波应该也累了吧,今日就暂住老刘的府上如何?待到明日,老刘在陪公子在长安好好转转。”

叶平听到这话瞬间了就急了眼,赶忙将刘伯單挡在身后,生怕徐江南点下这个头,急急说道“公子,还是睡我府上吧,街道人少,清静。”

刘伯單冲上前来,推开叶平大声骂道“你府上跟我府上有一泡尿远?”

叶平扯着脖子争锋相对,“再说了你府上那婆娘尖酸得很,公子过去还不得被挤兑到墙角去了?”

刘伯單顿时没话可说了,毕竟这事是事实,动不动拿事情挤兑他,平素刘伯單话不多,这些糟心事也就可有可无,即便这一回发了狠话,若是她再敢聒噪,就是有二十年的枕边情义,也得让她滚蛋,不过话虽这么说,也怕出什么岔子,只得梗着脖子说道“当年你婆娘不一样拦着你?”

叶平嬉笑说道“要不你去也去老夫府上看看?”

两个老人,就如同孩童一般斗嘴。

倒是让徐江南有些亲切和感动。

过了一会,还是刘伯單主动败下阵来,摆了摆手,丧气说道“给老夫也备个房间,这样总可以吧。”

叶平笑眯眯说道“好说。”

回去的时候,一行四人牵着马,叶平和刘伯單刻意落后徐江南半个身位,徐江南有心提过此事,不过两个老人执意如此,徐江南也就不再多说。

倒是街道上认识听过叶平名声的人或多或少投过来异样眼光,至于卫月,一脸理所当然的寻常样子,不过眼神有些飘然,显然是被眼前繁乱的商品给遮了眼。

不过碍于面子,又不好说话,只得偷偷瞄几眼。

等到叶家府邸的街道上时,的确清静很多,也能远远的看见一个妇人在院门外张望,等到一行人走到眼前的时候,妇人朝着徐江南盈盈一拜,徐江南早有预料,微抬双手,妇人便觉得神清气爽,同时这个腰也弯不下去。

老妇人疑惑的看了一眼叶平,叶平大大咧

咧没看到,反倒是卫月上了前,搀着老妇人在耳边说了几句,给老妇人解了惑。

徐江南这会才拱手笑道“晚辈初来长安,到夫人府上叨扰几日。还望夫人不要介意。”

老妇人没见过徐暄,不过这会见到徐江南如此谦恭,好感自然不少,笑了笑说道“是老身当年拦住的老爷,公子不要见怪才是。”

徐江南摇了摇头,以前有怨言不假,这一会早就散了,他其实不是要这些老人回报什么,他只是想知道,这些人的心里,对徐家有没有愧疚,知道了,也就够了。

入了府,府上酒宴早就设好,人不多,也就五人入坐,区别就是多了之前的副将方杏文,老妇人没有入座,似乎因为站的久了,有些累,便先回房间休息,而叶晟一家子行完冠礼以后,也搬出了府邸,如今府上也就十多号下人。

桌上吃食寻常,不过看的出来很用心,下酒的花生米,还有清水挂面。

徐江南对这些不是很在意,可看叶平的面色,似乎很是满意,尤其是面,上马饺子下马面,这个说法在凉州这一片很是盛行,尤其他这一辈人,出征当夜,家家户户基本都是饺子相送,因为饺子长相讨喜,像元宝,在一个就是饺子形圆,寓意圆满。

不过在动筷子之前,方杏文搓着手说传闻九品剑仙能御剑而行,而且听老叶说当年吴家剑仙过来的时候,就是御剑过来的,那姿态,方杏文学着啧了啧嘴。

有模有样,倒是把叶平臊得不行,吹胡子瞪眼说要跟方杏文大战三百回合。

不过没提御剑乘风的事,显然也是好奇和眼热。

徐江南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卫月想了想后,也是流露出了极大的兴趣。

至于刘伯單,话没说,却是死死看着徐江南,态度明朗。

徐江南招架不住四人的眼神,借着给众人倒酒的功夫说道“我点头的意思是可以,摇头的意思是现在不可以。”

方杏文有些失望的缩回脖子,不过好在叶平也没在这上面纠缠的意思,招呼说道“喝酒喝酒。”第一杯酒下肚之后,叶平开口说道“其实按道理来说,这里的人要多一些,想要过来的人也很多,估计站满整个屋子都不成问题,不过现在北地的确离不开人,这话是实话,他们的驻地也远在关外,没有君上的命令,谁也不敢走开太久。”

徐江南笑着说道“照理来说应该是晚辈过来拜访各位长辈,不过前些年头,学艺不精,着实不敢上门,怕丢脸。也怕给各位叔伯添麻烦。”

徐江南一边端酒,一边说道“我先自罚三碗。”一连三碗下肚,面不红气不喘,刘伯單竖着拇指赞道“好酒量,这一点你可比徐将军厉害多了。想当年跟徐将军第一次喝酒的时候,你爹就三碗的酒量,多了就倒。”

方杏文算是叶平的人,跟徐暄没怎么打过交道,有心但无力,不过结识了叶平之后,倒是一门心思给他打下手,这一会刘伯單会议的当年,他也没插嘴,只是吃着花生米,说向往,也不向往,只是觉得可惜,徐将军那样的人物,应该要认识一下,喝杯酒都行。

酒过三巡之后,刘伯單和叶平彻底放下了心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一大堆。

而且徐江南的称呼也是从晚辈到了贤侄。

又是一小杯米酒下肚,徐江南夹了一筷子鱼肉,随口说道;“之前在长安城门口的那位是谁啊?”为了防止叶平给忘了,徐江南又补充了一句,“就茶楼上的那个。”

叶平怔了一下,没答话。

刘伯單哎了一下,摆着手说道“哦,贤侄你说的那个人应该王阙,长安令,平素没怎么打过交道,不过这一回应该要打一打交道了。”

刘伯單话说的轻巧,不过眉头还是一皱。

徐江南轻声说道“会有麻烦吗?”

叶平抢先说道“哪有什么麻烦,读书人的那点破事,不就是斗斗嘴皮子功夫。不理他就行了。”

刘伯單看到了叶平给的眼色,连忙点头说道“一个战场都没上过的读书人,能有什么麻烦。贤侄,来,喝酒。对了贤侄,我可听说这一次在金陵,你可是出尽了风头。老刘没那个命,没看到,不然以后也能跟徐将军说说。给咱徐字旗号长脸啊!”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我宁愿不去金陵出这个风头,人活着不比什么都好吗?”

叶平附口说道“是啊,没有比活着更好的事了。要是徐将军还在,这会怕是没北齐什么事了。”

方杏文扶了扶额头,笑着说道“徐将军不在了,这不公子还在,那不一样杀的北齐儿子喊爹骂娘?”

刘伯單打了个酒嗝,拍了拍方杏文的肩膀大笑说道“你小子还是会说话,要不到我营里去呆呆?”

叶平一把拍掉刘伯單的手,笑骂说道“哟,喝了点酒,胆子就大了?手都敢伸到我这里来了?谁不知道你那个副将位置是给你儿子留的?”

刘伯單嘿嘿一笑,不说话,往嘴里扔着花生米,他也就是一句玩笑话。

徐江南只是接过卫月倒的酒,抿了一小口只觉回味无穷,不管是酒,还是面前三人的直率性子。

卫月早就有些小醉,双霞微红,眼睛微微眯着,煞是可爱,不过每次徐江南饮尽之后,卫月都会主动添酒。

至于刘伯單和叶平,都是方杏文添酒。

米酒后劲有些大,饶是徐江南,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的喝,也有一些醉意。

叶平斟酌了一下,然后还是说道“贤

侄,要不你给老叶透个底。心里究竟有几分把握带着北骑打到辽金王庭里去!”

徐江南哑然一笑,定了定神笑道“叶世叔,我可没说过要进北骑啊,再者又说,领兵打仗那是你们这些大将军干的事,我可干不来。我知道自己的本事,自小就没看过几本兵书,扛个旗,杀个人可能还行,其他的吧,我还真就没想过。”

刘伯單一听便急了眼,扯着嗓子骂道“是不是担心怕那些人不服你?谁敢不服?我老刘第一个上去砍了他。”

徐江南喝了杯酒,不说话。

叶平只是盯着徐江南,显然也没把刘伯單说的当回事,皱着眉头说道“此言当真?”

徐江南笑道“不假。”随后又是说道“其实以前我也想混个将军当当,世叔你想啊,当年吴家的剑仙,都能被北骑给吓退了,说是剑仙,其实还是人,人力总归是有尽头的,等到断了剑,麻了手,不一样任人宰割?到时候,别说二十万,就算是十万,吴家也得够呛。再者三十万北骑带出去,那架势,云流涌动,这不比我威风多了?

而且真要论起来,我是没有那个面子的,说不定若是我对上那名剑仙,人家还得骂我一句小兔崽子。”

“他敢?”叶平拍着桌子说道。

徐江南笑道“我敢啊,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就敢当他的面,骂他小兔崽子。三十万人给我撑腰,有底气。”

叶平笑着说道“酒气壮胆色?”

徐江南哈哈大笑。

刘伯單心里藏不住事,笑过之后正色说道“贤侄,你不是去了金陵一趟吗,怎么说?见到君上没有?徐将军的事究竟有没有门路?”这件事说来他问陈铮就是不忠,他不问,算作不义,实在两难,这下喝了酒,借着酒意,想也不想的开了口。

徐江南笑容收敛,等了一下之后点头说道“见了。”

这一下就连叶平也来了兴致,询问说道“怎么样?”

徐江南摇了摇头,“不好说。”不过随后又是自嘲说道“只是还好,他没摇头,说明此事还是有可能的。”

叶平轻轻一叹,攥着拳头一拳砸在桌子上,一道沉闷的声音很是突兀,叶平也不管手上如何青肿,只是骂道“娘西皮的这群畜生,就知道在娘们身上撒泼,暗地里使坏算是一绝,上战场杀敌就跟个软蛋一样。都他妈的该死。”

徐江南点了点头说道“有些人的确该死。我去金陵见过几个人,杀了几个,不过没杀严骐骥,因为觉得这样太便宜他了,到时候还得让他赚个好名头,不划算。”

叶平咬牙切齿说道“哼,算他命长,若是他敢来长安,老子拼了命也要收了他的狗命。”

徐江南嘿嘿一笑。打着机锋说道“有机会的。”

叶平疑惑的看了一眼徐江南。

徐江南看着沉闷的天色,轻声说道“最迟明年初,叶叔就知道了。不仅是严骐骥,一个个都会来长安,不过能活着进城的有几个,那就不知道了。”徐江南又是想到了什么,笑着说道“叶叔,还有那个长安令的事,今日他敢现身,说明他有意跟你交好,抽个时间去长安令那里看看,肯定会有收获的。”

叶平一连诶了几声,只是觉得这一声叶叔叫到了他的心坎里。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过不了多少时间,他这个长安令应该就要翻身了,今日之事,都在长安的眼底,瞒是瞒不住的,金陵总是要知道的,或者说这本来就是金陵的意思,不然你想想看,我一个江湖散修,你们从哪得知我要来长安?”

刘伯單一拍脑袋,哎呀一声傻笑说道“还是公子想的透彻,我和老叶就只是听到说公子要来长安,都没往里面想,我就说,谁那么神通广大,竟然能算到公子会来长安。不过公子你给说说看,君上这么做的意思是什么?”

徐江南用竹筷夹着花生,轻笑说道“看谁是谁家府邸的枝叶,谁是谁家里的门生,长安本来就是一锅粥,有原本的老秦人,也有后来的南越人,也有西蜀剑客,还有西夏刀客,被二十年慢火炖在了一块,他想要把这些魑魅魍魉给分个一清二白,而我就是那个药引,就比如现在,两位世叔的做法自然会规划在我爹门下,长安令先不论,若是有其他人上书请命,那自然就跟严骐骥有着些许干系,总之,是友非敌,是敌自然就非友,这一系列的东西牵扯下去,卷进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怕是长安的地牢都住不下了。”

徐江南一边说着,一边用竹筷在盛花生米的碟子里画着,规划了简单三堆,一堆姓陈,一堆姓徐,一堆姓严。

刘伯單脸上笑颜频开,摩拳擦掌,咧着嘴笑道“我总算是明白了,君上是想把严党一锅端了?”

徐江南点了点头,望着三堆花生米陷入了沉思,他知道姓严的这一堆已经走投无路。

他就怕到时候姓陈的把姓徐的那片也给丢到局外去。

不过这点小心思,他没跟两位老人说,只是藏在心里。

方杏文听的云里雾里。

卫月则是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二老一少,杯酒交错,笑声骂声到后面,甚至还有微弱的悔恨哭声。



第三百八十三章 喝酒养花夜之冬(一)

喝到最后,徐江南也是醉生梦死,不省人事,醒来的时候眼前漆黑一片,晃了晃脑袋的昏沉感觉,正要起身,耳边微弱的呼吸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徐江南皱了皱眉头,不过想到了一种可能,脸上一热,好在也没人看到,他转过头,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往旁边看了一眼,果不其然,躺在里间抱着被褥熟睡过去的人正是卫月,可能喝了酒的缘故,然后加上和衣而睡,可能有些热,便将半个身子压在被褥外面,睡相憨态。

徐江南偷偷把身子往床头抽了抽,靠着凉枕偷偷看了卫月几眼,心境祥和,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他看人,都是凭借第一感觉,其实不止是他,许多人都这样,第一眼的印象是最深的,就像沈涔,撇开身份不说,在懂得好坏美丑之后,沈涔就是雍容国色,小烟雨的姿色则是增一分则丽,减一分则淡的惊艳,然后还有烟花柳巷的女子,一颦一笑一勾手一弯腰都是风情,这几个词就像定了性一样,挥之不去,尤其前两种,世上难有,总觉得看上一眼两眼就要折去许多寿命。

到了卫月这里,他一时半会想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定性,只能说如果不相识,他可以大方的看一眼两眼三眼,然后心满意足,以后再见面,可能会顿首一下,想想曾经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但如果把人换成小烟雨,他绝对会很笃定的想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遇见过这个人。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且深入骨髓,即便自幼无父无母,他也没有怨天尤人过,以前只是觉得李先生待他并不上心,后来大了,没理解先生的苦心,但是知道没有一个人是天经地义要对另一个人好,再到后来,又大了一点,便理解了先生的苦心,尤其是说书的时候,喜欢说一些美满大侠的故事,以至于让他觉得这个江湖还是有光亮的,只是一时半会还没燎原而已。

到了如今,他感激至极,养育之恩,养育之恩,可不单单是生养,最重要的还是育人,李先生很好的做到了第二条,至少徐江南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大侠,非但如此,还一直将自己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卑微位置,不管卫城,还是金陵,还是以后的北上,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引起多大的风波或者后果,他只是觉得他在还债,还李先生的债,还天下人的债,即便很多人觉得天下人都欠他徐家的,可到了徐江南这里,他只觉得是他欠天下人的,因为当年他还是活了下来,并且无人相扰,因为听先生说了那么多年的书,似乎除却小女子愿以身相许这句话,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说的最多。

当初弘道要他不去金陵,他还在犹豫,是不是就这么活下去就行了,江湖再也没有人记得徐家,再没人记得他爹,要不是方云一路追杀,让他别无他法,可能以他耳根软的性子,也走不到如今这一步,充其量跟魏青山做一个江湖里的背剑游侠,名声不大,但乐得自在和逍遥。

要是李闲秋在这里,听到徐江南的心声,怕是也是感叹一句,西夏江湖让一个胸无大志的人走到这里,是江湖不幸,也是江湖大幸。

徐江南发着呆,听着卫月微弱的呼吸声音,心情从未有过的宁静,他朝着卫月伸出手,悬在空中半天,还是没有任何出格动作,然后给卫月掖了掖被角,随后想起两人的过往点滴,莫名其妙轻笑出声,真要说起来,他很多事没跟小烟雨说过,但不知不觉中,跟卫月似乎说了不少。

只是这样的宁静没有持续太久,门外传来一阵阵细微声响。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轻手轻脚下了床。

刻意沿着阴暗一侧走到门口,突然推门,望着门外连忙直起身子的三人,戒备心瞬间烟消云散。

不过瞬间也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没好气的询问说道“看月亮?”

刘伯單连忙应声说道“是啊是啊,看月亮。”

叶平猛然拍了拍方杏文的后脑勺,“狗腿子,你说你一个提刀杀人的,大晚上睡不着非要拉着老子看月亮。等回到军营,老子让你看一个月。”

刘伯單这会拉着徐江南走到院子一旁的石桌上坐下,神神叨叨说道“小侄子,之前有些话,当着卫姑娘的面,我也不好多说,这会正好,我听说金陵的时候,咱

们君上那位公主给了你一刀子?这事是不是真的?”

徐江南愣了一下,却没有隐瞒的点了点头。

刘伯單思索一般哦了一声,笑颜逐开,朝着徐江南竖了个大拇指?

就在徐江南满头雾水的时候,叶平扳着黑脸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个幸灾乐祸的方杏文,徐江南笑着说道“怎么了?”

方杏文拍了拍徐江南肩膀,走到徐江南对面坐下,打着哈哈说道“你的两位世叔打了个赌,一个说此事是假的,一个说此事是真的。至于赌本嘛,十坛上等女儿红。到时候徐公子可是有口福了。”

叶平似乎不想就这么认输,拉了拉徐江南的袖子,低声说道“侄儿,我就纳了闷了,你说你一个九品,怎么会躲不开呢?”

徐江南收了笑颜,不说话。

叶平自言自语道“难道那条传闻是真的?”不过随后又是拉着徐江南说道“不对啊,侄儿,要是说当年是李闲秋截下的公主,那么你和公主就应该是青梅竹马。她怎么会捅你一刀啊,这说不过去啊,可若没这一层关系在,贤侄你一个九品都躲不开,这也说不过去啊。而且,现在朝廷不是都发了话,要给咱这位国色天香的公主择亲,贤侄就没一点想法?”

徐江南笑了笑说道“第一,传闻是真的,因为当年我也在,换句话说我和小烟雨的确是青梅竹马,所以从金陵出来以后,我就在想,这事是不是也是陈铮给安排的,毕竟只有他有这个能耐,不然哪有那么巧,我和先生三年没回雁北,刚回去,就撞上个公主,得多大的福缘?至于第二条,两个人相依为命那么多年,肯定还是要相依为命下去的,那一刀子其实是在给我活路,我如果一条路走到黑,死在金陵是必然的,当时在宫廷里面,至少还有三位九品,任何一位在当时出手,我都只有死这一条路,跑不掉。”

徐江南顿了顿之后,又是苦笑说道“再一个,当时也没想到她会出手,躲不开,也不想躲了。”

刘伯單竖了个拇指出来,夸赞说道“真汉子。”

叶平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继续问道“既然如此,那择亲一事?贤侄真放的下?”

徐江南正要开口,突然神色一僵,然后温和说道“跟人各有志一个道理,路是人走的,两个人的路如果不是一个方向,走下去也是没结果的。而且等我北上回来,就会和月儿成亲,而且这件事我已经托人跟老太公说了,到时候还得两位世叔过来撑个场面。”

叶平满脸喜气说道“自然自然。到时候给贤侄准备一份大礼。”

正在说话间,卫月走了过来,抚着额头,神色有些萎靡,手上拿了件外套,一边给徐江南给披上一边笑着说道“世叔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叶平嘿嘿一笑,不回应。

反倒是刘伯單大大咧咧笑道“说你的婚事呢,过了这个年,卫姑娘你可就是咱北骑的人了。要不这样吧,到时候贤侄北上回来,下一次大战估摸着也得等上个好几年,至于反攻,我是不想了,北齐那边还得盯着,不然被这群小崽子抄了退路可就不好了,谢长亭可不好对付,于越和谢安城道行不到家,在他手上吃了不少亏。

要不,你也跟你爹一样?婚事就在咱北骑给办了?保证给你办的红红火火。”

叶平一听眼睛一亮,搓了搓手附和说道“对啊。咱这群弟兄可是念着这一茬呢。贤侄不瞒你说啊,当年徐将军待我们恩重如山,北骑的这群老人可都心心念念着,二十年前徐将军搁下北骑去了燕城,咱其实知道什么意思,也懂这个理,辽金是秋后蚂蚱,跳不了几天,西夏的对手其实在北齐,但当时一个个血气方刚,都觉得是徐将军抛下咱们北骑了,心里怨气还是有的,不过后来徐将军消息传来的时候,这点怨气就散了,再后来,有几个弟兄去了金陵,一个个因此也是丢了官职,贬去了洛阳,老叶我这一点比不得他们,心里惭愧的很,今日倒是放下许多,但如果能看到公子大婚,老叶真的就心满意足了。这以后也有话可以跟徐将军唠叨了。”

卫月起先脸上一红,有些羞涩,听到后来,便只有感动,来长安才一天,这两位老人的真性情让卫月触动不已,她的心里其实也想替这两位老人做一些事情。

徐江南想了想,望后看了一眼卫月。

卫月咬着唇,红着脸说道“不过不知道我爹愿不愿意。”

刘伯單大手一挥,大喜说道“这个好说,卫姑娘,不单你爹,到时候唐老爷子我也一并接过来。”

卫月喜上眉梢嗯了一声。

两相皆宜。

倒是方杏文神神叨叨说了一句,要是今年那就好了,等到了明年,不知道要少多少人。

叶平一巴掌又拍在方杏文头上。

徐江南抹了把鼻子说道“这件事既然世叔觉得是件大事,改个日期也不碍事,主要还是小子在长安有件事要解决一下,然后还要要去洛阳一趟,最后还得去燕城看看,就怕一个秋天来不及。”

叶平张口接道“好说,不就是办事吗?咱北骑别的没有,就是人多。什么事,那不就是顺手的事情?”

徐江南摇了摇头,“这跟人多没关系。”

叶平好奇问道“那是什么事?”

徐江南从怀里掏出一枚扳指,搁在石桌上,笑着说道“世叔看看这个再说。”

叶平在徐江南掏出扳指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认了出来,惊奇说道“这个东西贤侄你是哪里来的?”

刘伯單拍了拍脸,像是活在梦里,梦呓一般说道“这东西可是个宝贝,难怪当年徐将军走后,这玩意就不见了,原来在贤侄你这里。”

徐江南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世叔要不要看清楚一点?”

叶平看着徐江南的脸色,想到了一种可能,讶然说道“这不是徐将军的那一枚?”随后惊讶说道“这是君上的那一枚?!”

徐江南点了点头。

叶平正色说道“贤侄,这扳指哪里来的我也不问,但的确如你所说,不是人多就能办下来的,这扳指关乎到北骑三十万人的性命。因为这件事是君上给定下来的,一旦两枚扳指在一个人手里,就算那个人让北骑赴死,绝对没有一个人敢活着。这话是君上说的,也是经过北骑所有将士认可的,说是以防不测,又因为北骑是徐将军一手带起来的,所以有一枚在徐将军那里,另外一枚则是在君上手里。”

叶平说到这里的时候,自信笑道“其实徐将军不用这东西,只要一句话,北骑赴死都不带眨眼的。”

刘伯單拍了拍额头,笑道“这事咱不管,也管不着,反正有一枚在贤侄这里,这就够了,老刘我这就去找人,把老太公给接过来,当年徐将军大婚,北骑穷的叮当响,没什么家当,就偷偷凑钱买了几头牛宰了,如今不一样了,托徐将军的福,手里多多少少也能拿出点东西。”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就要走。

叶平赶忙拉住刘伯單,没好气说道“你看看现在什么天色?”

刘伯單朝着叶平打了个眼色。

叶平心领神会,赶忙也起身说道“哎,没想到天色这么晚了,贤侄你不是有事要办吗,我们就不打扰了。”

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微笑,一点也没有长辈架子。

徐江南还没来得及开口,三个人一溜烟也就没见了影。

只留下一对小年轻面面相觑。



第三百八十四章 喝酒养花夜知冬(二)

就在三人走后,徐江南张不开这个嘴,一个院子,一方偏房,可他不动,卫月也不动,只是坐在徐江南旁边轻轻揉着太阳穴,显然还在经受酒精的摧残,徐江南其实不知道卫月还在想着之前叶平的话语,压根没想到叶平走的意思,婚事推到年初,与她来说是好事,面前推了又推除却北上之外,她也知道其实还有一方原因就是金陵那位青梅竹马,就像刚才,其实徐江南和叶平的谈话她也听到了不少,相依为命的青梅竹马,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卫月不会开这种口,但女儿家总喜欢暗地里比一下,尤其在自己喜欢的男人对另外一个女人念念不忘的时候,再是大度,心里也不痛快,何况卫月本身就是心气极高的女子,

到了最后,还是徐江南开了口,卫月应了一声,起身往回走。

走到一半的时候,觉得奇怪,望着跟在身后的徐江南,指了指房间,又看了看徐江南。

徐江南尴尬说道“我可以在外面继续看月亮。”

卫月扑哧一笑,咬着唇说道“进来吧。”

其实也是一夜无事,徐江南喝了一夜的茶,卫月在榻上呼吸稍许不自然,到了后半夜,招架不住困意之后,这才闭眼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叶平依旧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练着拳脚,鸡鸣和钟声不断,长安的清晨有小雾,非但不碍事,反而让这座厚重古城多了许多神秘感觉,卫月睡的比较晚,这会没醒,徐江南早就习惯这种生活,撑着手在桌上眯了一会,听到外面的轻喝声音便醒了过来,推开门,照理来说,以他的修为,这点清寒不算什么,只是依旧朝着手哈了哈气,又揉了揉耳朵,这才出门,这是跟李先生的习惯,应该算的上积习相沿。

循着声音走到外院,刘伯單和方杏文早就到了,刘伯單捧着一拨瓜子磕着,见着徐江南之后,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瞧着地下的果皮,似乎是呆了有一小会的功夫了,徐江南站到刘伯單旁边,刘伯單笑着说道“贤侄,怎么样,评点评点?”

徐江南笑着摇头,“比不得,江湖上的花拳绣腿,哪能跟沙场的招式比。”

刘伯單嘿嘿一笑,饶有兴致继续说道“说说看。”

其实按照徐江南的眼力劲,叶平的招式破绽百出,但同样,就是这么破绽百出的招式,让他心生敬佩,徐江南轻声说道“这样的招式,放在江湖里,碰见个六品武夫,十招以后,叶世叔必败。”

方杏文怒目而视,正要开口。

刘伯單拦住前者,不恼怒。“贤侄你继续说。”

徐江南正色说道“江湖里的招式,归根结底都是求生,一切以自己的性命为上,但世叔的招式,却是共死,这也是江湖和沙场的区别。”

刘伯單拍了拍方杏文的脑袋,扬了扬眉头说道“听到了吗,方小子,这就是你在北骑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偏将的原因。老叶碍不下脸面,不跟你说,老子今天就告诉你,当将军的,在战场上,十招还取不下对方人头,还当个屁的将军,咱们这群人,不单单说赢了对面就行,将士的士气最重要,十招斩

将和百招斩将区别可大了去了。

你是江湖出身,不怕告诉你,也就老叶把你当块宝,要搁在老子手下,非得先将你身上的江湖气给磨干净了再说,咱北骑的人什么都不懂,就讲究一个手起刀落,扬刀要见光,下刀要见血,老子见你跟老叶对过招,不落下风这是你的本事,但放沙场上那就不是个当将军的料,嘿,怕死当什么将军?这些话,要不是昨天见你小子喝酒还算痛快,我还真就不会跟你说,浪费口水知道吗?

你说你配个刀,杀人却跟个娘们说话一样,不脸红?不如学谢安城那个卵货配个女儿剑,还能哄骗几个红衣小姑娘。想当年老子跟徐将军去西蜀的时候,不是说西蜀大戟士陆战第一,老子北骑的将士就算不骑马,杀起人来也不含糊,大不了以命换命,一条命换不了,那就两条,三条,要是个个惜命,咱们这个西夏早就完了。”

说着又可惜的看了一眼徐江南,夸赞说道“不愧是徐将军的儿子,悟性就是高。”

说着,刘伯單扯起嗓子朝着院子里已经收场的叶平喊道“老叶,徐将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就说天下太平的那个。”

叶平拿着热毛巾擦着汗,听到刘伯單的喊话,走近身后才说道“文官不爱权,武将不惜死,则天下太平。”

刘伯單咧开嘴说道“对对对,就这个。”说着又看了一眼方杏文,瞪着眼睛说道“记住喽,在咱北骑里,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怕死的将军。不然传出去整个北骑都觉得丢人。”

叶平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方杏文,打趣说道“你小子说啥了,大清早就把老子副将给整成这个样子。”

刘伯單笑嘻嘻说道“咱北骑的道理。”

叶平讥讽说道“就你?大字不识的,还能讲道理?”

刘伯單嘿嘿一笑,“没看过书,话是糙了点,道理还是能讲的。不信你问问贤侄。”说着白了一眼叶平,反唇说道“你不也就骗了个夫子当亲家,识过的字不见得比老子多多少。”

叶平笑着说道“有本事你也骗一个?”

刘伯單想到这里就直摇头,紧接着说道“对了,老叶,呆会你是不是要去一趟王家?”

叶平嗯了一声,将毛巾搭在手上,看了一眼刘伯單。“怎么了?”

刘伯單一手搭在叶平的肩膀上,笑容可掬说道“我家那个小子,不知道就怎么看上了王家一个姑娘,你不是要去王家吗,给说道说道。”

瞧着叶平转身就要走,连忙又是拉住叶平说道“探探口风也行啊!”

叶平没好气说道“他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

刘伯單啧啧嘴,骂道“哦,感情干爹不是爹?”

叶平冷笑说道“是啊,是谁前些日子跟那小子说这一次多杀几个辽金蛮子,到时候好把老夫给赶下去。”

刘伯單打着哈哈说道“这不是醉话吗,难不成你也当真?”

叶平推开刘伯單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假

意拍了拍肩上的灰,“你自己怎么不去?”

刘伯單拍了拍腿说道“老叶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子跟这些文官天生就不对付,更加别说打交道了,听他们说话就头痛。”

徐江南在后面微笑满面,没有打扰,只是觉得这样子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安稳。

刘伯單拍了拍叶平的背,笑着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着刘伯單又走到徐江南跟前说道“贤侄,今日就让我带你好好看一看长安。如何?”

徐江南点了点头说道“那就麻烦世叔了。”

刘伯單拍了拍徐江南的手臂,和蔼说道“这话就见外。”说着,刘伯單看了一眼徐江南后面,随口说道“卫姑娘呢。一起去逛逛。”

徐江南笑道“约莫是昨天贪杯,晚上又吹了点风,这会还在睡。”

刘伯單哦了一声,笑眯眯一语双关打趣说道“贤侄好功夫。”

徐江南正要解释,刘伯單朝着还在沉思的方杏文吼道“方小子,还没想通吗,快去备马。”

方杏文诶了一声,快步离去。

刘伯單这才朝着徐江南说道“老叶是个老实人,当年嫂子拦着老叶,死活不让他去金陵,还说他要是敢去,她就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跳江,后来人是拦下来了,可夫妻却离了心,二十年就没同房睡过,有时候回到长安,宁肯睡到我府上,也不回来看一看,其实我们也都知道他还是念着这娘俩,就是心里有股气,憋了二十年,到如今也就叶晟这一根香火,可这根独苗偏偏不习武,这不,估计今年年都过不了就得上京。

如今年纪也到了,老叶这个位置迟早得空出来,可平白交出来,任谁都有些心疼,方杏文跟了老叶十多年,这小子什么都好,肯吃苦肯卖力,就是身上江湖味道太厚,然后战场斩将不利索,本来一个照面的事,非得拖上许久,老叶有心敲打,可是又怕这小子多想,一拖就拖了这么些年。”

刘伯單笑着说道“还好贤侄来了趟长安,不然老叶的心结梗在那里,这件事,不当着你的面,我还真不好说出口,出力不讨好不说,到时候还得被老叶骂上几天,说我多手多脚。我这个人,脾气差,整个朝廷,除了老叶,也没几个能说上话的,当年要不是你爹,我这会指不定还在哪里喝西北风。”

刘伯單向着阳光眯着眼,舒舒服服呼了一口气,抱着脑袋说道“还是贤侄你面子大。”

正说着,后边卫月打着哈欠走了过来。

刘伯單只是瞥了一眼,接着说道“卫家妮子,会骑马吗?”

卫月似乎觉得被人瞧不起了,扬眉说道“当然。”

刘伯單大笑说道“那好,今日你世叔就骑马带你踏一踏这长安。”



第三百八十五章 喝酒养花夜知冬(三)

出了门,刘伯單和卫月一老一少扬鞭骑马,在长安街道上纵马狂奔,徐江南其实也能跟上,只是他心性如此,便和方杏文不急不缓的跟在后面,只不过如此一来,他倒像是二人的侍卫。当然对此他也没有任何的异议,卫月性子活泼,这一两年收敛不少,今日彻底放飞了自己,不甘示弱的跟在刘伯單后面,马鞭挥的极响,至于刘伯單,在长安风风火火惯了,看他不顺眼的人很多,但敢招惹他的人很少,以前也有瞧他不顺眼的,告到王阙那里,王阙也只是乐呵说他管不到这些人,北骑归兵马司那边管,可告到兵马司那里,那些大头兵连个板凳都没给他,更加不用说处置了,得个不了了之的结果除外,每天还得心惊胆战的看着这些黑甲兵士从他们衙门门前扛着木头负重跑过,也不知道有多少衙门门口的石狮子被撞缺了口子,到最后还得被衙门同僚埋怨,弄个里外不是人,久而久之之后对于北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在两个人骑术精湛,也好在这会只是初阳才升的时候,街上行人较少,大多都是街道两边小商小铺的打杂伙计,所以两个人更加的肆无忌惮。

徐江南撇过头看着游刃有余的方杏文,轻笑着说道“方大哥,好骑术啊!”

方杏文笑着回应“我是北骑的人,要是连骑马都不会,那不是让人笑话吗,倒是公子,这一身骑术怕是要走很多地方才练出来的吧。”

徐江南哈哈一笑,“以前和李先生去说书,都是小弟赶马,没想到今日反而用上了,不丢人就行。”

方杏文也是呵呵一笑,欲言又止。

徐江南看到方杏文的神色,便知道他有话要说,温和说道“方大哥有话不妨直说。”

方杏文有些感激的看了一眼后者,斟酌了一下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刘将军说的对,我是江湖出身,这辈子也没什么大的志向,能在叶将军身边当个偏将已经很满足了,不过谁没有个年少?小的时候就听那些说书的人说九品剑仙如何如何了得,就是想看看,饱饱眼福。”

徐江南怔了一下,不过随后若有若无的看了一眼身后,眨了眨眼说道“很快,用不了几天。”

方杏文一脸惊喜说道“徐公子此言当真?”

徐江南大笑说道“不假。”随后又是说道“不过到时候酒得管饱,江湖单单有剑可不成,还得有酒。”

方杏文爽朗笑道“一言为定。”

徐江南看了一眼前面依旧扬尘的两人,笑着说道“走吧,再不赶上去可就真的丢人了。”

方杏文点了点头,一拉缰绳,一道熟练的鞭花响起,紧接着追了上去,至于徐江南,也不甘示弱,紧随而上。

方杏文似乎知道前方两人要去哪,带着徐江南一路转道,最终在一座酒楼停了下来,卫月和刘伯單早就下了马,酒楼的小二其实在昨日就已经得到了刘伯單要过来的消息,也似乎知道今日这位老将军宴请的是哪位贵客,不由对徐江南多看了几眼,其他的先不说,徐将军的儿子,江湖的剑仙,这两个已经就够他这种小人物瞻仰许久的了。

徐江南下马的时候看了一眼两人,刘伯單在和酒楼的店家谈论,至于卫月,在徐江南看过来的时候,俏皮的吐了吐舌头,才觉得之前似乎是玩过头了。

徐江南并没有责

怪,下了马,刘伯單让小二先带人上去,酒楼不算豪华奢侈,跟南方酒楼茉莉盈头,春满倚陌的脂粉气格格不入,徐江南觉得这才是本质,实际上越是偏北的的酒楼越是这样,南方靠所谓的“卖客家风”,卖客就是娼妓,家风便是所谓的丫鬟,北地就简单很多,靠一说书先生,一方拍案,上楼的时候,徐江南看到一副楹联,顿时哑然,上联铁汉三杯软脚,下联金刚一盏摇头,口气很大,不过看着之前刘伯單的热络样子,似乎名有其实。

酒楼名太和,不算高,九山,也就是九层楼,徐江南和刘伯單在八山位置,等刘伯單回来的时候,不过刘伯單回来第一件事说的就是这个,九山就算寻常的皇亲国戚都上不去。

等坐下以后,卫月似乎想要把之前的放肆给遮掩过去,故意推了推徐江南说道“你知道安乐坊在哪吗?”

徐江南点了点头。

卫月疑惑的嗯了一声?

徐江南瞧着卫月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说道“当年在剑阁的时候看过一些东西,当中就有长安城的格局,很有意思。”

如此一说,刘伯單也来了兴致,坐下后笑着说道“什么意思,说说看?”

徐江南想了想后说道“大秦之前,长安叫咸阳,等到了大秦一统,这才改叫长安,取长治久安的意思,不过作为定鼎之基永固,无穷之业在斯的长安,哪有那么简单,听过开国维东井,城池起北辰这句话吗,说的就是长安布局,就和自古君王就没有坐南望北的说法一样,长安也是,北是龙首原,又有渭水环绕,东西各有六条土岗,跟道家易经说的六爻相符,而乾卦在道家是属阳,称九。某种程度上跟江湖九品相对,至于六条土岗,分别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初九是潜龙,九二是现龙,只能置宫廷,帝王居,九三是君子道,夕惕若,厉无咎,百官之用,九四是龙跃于渊,不当居,九五则是飞龙,非常人居,九五之尊的说法就在这里。

所以再往下就是坊间,长安一共有一百零八坊,对应的就是天上一百零八颗星宿,南北排列十三坊,象征着一年有闰;在皇城以南,东西各有四坊,象征着一年四季;南北九坊,这是象征儒家说法的五城九逵。”

徐江南笑了笑,继续说道“而且自古以北为尊,以南为卑,之前我们从长安南门入,那里就是安乐坊。也是江湖游侠最多的地方。”

卫月好奇的看了一眼刘伯單,刘伯單笑了笑,说了一个中字。

卫月不说话了,反倒是刘伯單开了口,豪爽问道“贤侄,你去安乐坊干嘛?”

徐江南如实说道“早年在西蜀道的时候,月儿被人行刺,到了如今,才知道这人在安乐坊,事情倒是不大,可总要知道他是哪门哪派或者说收了哪家的银子是吧。”

刘伯單拍案怒道“这事情还不大?”说着又回过头,朝着卫月说道“妮子,呆会你刘叔就给你做主。”

徐江南尴尬着喝着茶,不再说话。

反倒是卫月开口解围说道“其实我也知道他是收人钱财,我的人跟他接触过,人似乎不算坏,他这才想着去看看,能不动手最好还是不动手。主要还是他背后的那个人。”

刘伯單点了点头,不过桌子底下还是踹了一脚徐江南。

徐江南只是傻呵呵一笑,起了身子,推开窗,之前他有些话没说,长安西道观,东佛寺,如今两者在江湖里名头并不响,道观还好,青城山还能顶上半边天,至于佛门,南北寺的齐红尘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二话。

不过想到这里,他想起在剑阁看到的一句话,剑阁上的卷籍基本都是记事,很少记言,不过大秦时候有位南北寺大和尚的话被记在了上面,当时大秦内乱,那和尚出山之前只是给同门撂下了一句,当佛理在天下行不通的时候,就得以杀止杀,守佛门之清静,还天下之安定,再后来,这名和尚死在了乱世,连块碑都没有,也是惨淡。

初阳渐次升起,长安的晨雾也是渐次散去,露出了原本的堂皇面貌,房屋鳞次栉比,人流渐多,他喜欢这样的景象,不过相比之下,他更喜欢看这样的安宁景象。

稍许之后,徐江南回过头,望着刘伯單笑道“世叔,长安东侧的佛寺还在吗?”

刘伯單随口说道“在啊,每日清晨的钟声就是兴善寺过来的,不过现在去的人少,怎么,贤侄你也信佛?”

徐江南笑道“有的信总比没得信要好。”

刘伯單吃着桌上的花生米嘿嘿笑道“咱这些在沙场上厮混的人,要是信这些的话,西夏可早就没了。”

徐江南点了点头,迎合说道“是这个理,成天吃斋念佛,哪有力气战场杀敌。”

刘伯單没说话,只是吃着小吃,过了一会,停下手上动作,站起身子,走到徐江南旁边,一脸正色的看着太和楼下面,望着楼下一个满脸脏污,却背着把剑的邋遢剑客,小心翼翼开口问道“贤侄,找你的?”

徐江南笑着说道“算是故人。”

于此同时,楼下的邋遢剑客开了口,剑意浑厚,就连背着的剑也是嗡嗡作响。

“姓徐的,你八品的时候可战九品,如今老子八品了,可敢一战?”

十足的痞气,却也是十足的风流。

徐江南笑了笑。

声音悠远说道“三日后,兴善寺,老子先斩了吴家的剑仙,再来跟你打过。”同样的意气风流。

楼下的剑客愣了一下,稍许之后,掉头就走,不过走之前撂下一句话,“你最好活着,你的命,只能我方云来收。那个姓吴的娘们还不配。”

徐江南知道方云说这话的意思,无非是提醒他吴家的人已经找过他了,言外之意自然是他拒绝了,不过既然吴家的人能找上方云,自然也能去找别人。

方云走了小半会之后,这才想起一件事,回过头对一脸幽怨的吴青说道“之前那话不是说你的。”

吴青嗯了一声,幽怨神色稍散。

不过后来方云又补刀了一句让吴青幽怨神色愈加愁闷。

“怎么你们姓吴的都这么娘啊!”



第三百八十六章 喝酒养花夜之冬(四)

刘伯單咀嚼了一下方云这个名字,还是方杏文率先想起,开口说道“方云?金陵方家剑冢的那位公子?”

徐江南点了点头。

刘伯單大梦初醒,拍了下大腿说道“我想起来了,当初还是我和老叶找人撞开的他家大门。”不过随后怒火冲天骂道“娘皮的,他小子真要敢动手,咱北骑再撞他一次方家大门。”

卫月有些紧张说道“吴家来了个剑仙?”

徐江南嗯了一声,我们前脚进的长安,他后脚就到了。

卫月愣了愣说道“那为什么他不早点出手?”

徐江南瞪了卫月一眼,“我这个九品就是吃素的?”

卫月咯咯一笑。“那你的意思是他是忌惮你啰。”

徐江南乐呵呵一笑,厚着脸皮说道“自然。”

刘伯單望着眼前旁若无人的小两口,不合时宜插嘴说道“贤侄,那三日后要不要我带些小兔崽子来给你掠阵。”

徐江南转身坐下,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这件事往白了说就是我和吴家的恩怨,若是北骑插手,性质就不一样了,说不定到后面,就是西夏和北齐先打起来了。”

随后徐江南又看了一眼方杏文,打趣说道“方大哥,之前说好的,我饱酒瘾,你饱眼福。”

方杏文回过神来搓了搓手说道“当然。”

刘伯單瞧着徐江南满怀意气的云淡样子,像极了以前的徐暄,满怀欣慰,又是听到酒字,更是受不了,只觉口渴,大声喊道“掌柜的,老子要的酒呢,再不上我可要喊人砸招牌了啊!”

巧也不巧,正到门口的掌柜听到这句话,明知道是玩笑话,也是赶忙接道“来叻,来叻,刘将军想要喝新丰酒,小人连夜差人去提,这不这会城门才开,人刚回来,还望将军恕罪。”

一边说着,一边推门而入,将酒坛搁在桌上,“将军你看,这坛子上的土还没干咧,真就是刚从窖里拿出来。”

徐江南一边开封,一边笑着说道“感情掌柜酒楼里的酒,都是掺水的?喝不得?”

掌柜的听到这话,急忙摆手,打着哈哈说道“徐公子说笑了,这哪能呢?这话传出去那我太和楼的招牌可要没了,这楼下的新丰酒,最多十年。”转而又自豪说道“可就这十年的佳酿,可是醉了整个长安呐,这一回的,可是五十年以上的陈年老酒,徐公子你可喝好了,要是醉倒了,小的非但不管,还得找人传出去。”

徐江南闻着浓郁酒香,疑惑的哦了一声。

掌柜的一边倒酒,一边大笑说道“咱这个太和楼哪天不醉几个游侠的,要是醉了个剑仙,传出去那不得名声大噪?”

刘伯單指着掌柜笑道“你这话听着心里舒坦,先放你一马,要是酒不好,照样砸你的招牌。”

掌柜的双手合袖,只是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不过就在徐江南要尝的时候,掌柜的又是开口说道“徐公子,刚才听说你要跟吴家的剑仙斗法?”

徐江南不以为意的点了点头。

掌柜的突然换了一副义愤填膺的神色说道“那小的就斗胆说一句。”

徐江南停下手上动作,看着掌柜说道“说说看。”

掌柜蓦地涨红了脸,就像个青涩少年酝酿了半天说道“把吴家的那位狗屁剑仙往死里打。”

徐江南怔了一下。

掌柜的又是开口说道“其实长安很多人都知道,如今的好日子是徐暄将军给打下来的,尤其咱们这种下九流的商贾人士,

要不是徐将军,哪有现在,就是可惜人微言轻,可那份恩啊。”掌柜的拍了拍胸膛说道“记着呢。可是也不知道怎么还给徐将军,今日这顿酒,算小人请的。算是给公子助兴,来日手下不留情。凭啥他吴家的剑仙就能骑到咱西夏的头上。”

徐江南似笑非笑的搁下酒,敲着桌子说道“这话谁让你说的。”

掌柜的脸色微变,紧接着脸色又正常说道“徐公子,这是小的肺腑之言啊。”

徐江南轻笑着点头,“我相信是肺腑之言,不然也不会拿这种好酒过来,但是我就是想知道,让你说这话的人是谁。”

掌柜的沉默着半天不说话。

刘伯單拍案站起来,正要开口。

徐江南摆手说道“世叔,算了,不强人所难了。”

掌柜的抹了抹额头汗渍。

徐江南将桌上的酒推到掌柜面前,温和说道“这杯酒算是我给掌柜赔罪的。”

掌柜的还在斟酌,刘伯單已经不悦说道“让你喝你就喝,喝个酒还用想那么多?”

掌柜的尴尬一笑,端起酒,像是断头酒一样,仰头一饮,然后赶忙说道“刘将军,徐公子,小人下面还有事,您看……”

刘伯單不耐烦的挥挥手,“去吧去吧。”

掌柜迅疾的转身逃走。

等到人走后,刘伯單好奇问道“贤侄,你怎么知道他是有人授意的?”

徐江南敲着桌子说道“我相信他说的都是实话,可实话说出来和藏心里那是两码事,他不怕这话传出去给太和楼招麻烦?不用三日,怕是三个时辰不到,吴家的那位剑仙就先把太和楼给拆了,他一个当掌柜的担得起?所以像这种话,他们宁愿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开这个口的。”

刘伯單越想越有道理,一会之后夸赞说道“还是贤侄想的透彻。不愧是徐将军的儿子。”

徐江南自嘲笑道“其实还是我唐突了,本来两相皆宜,最后反而不欢而散。不过我还是好奇太和楼背后的人是谁。”

刘伯單一手撑着桌子,歪着身子说道“其实不止太和楼,那些个名气稍大的酒楼,其实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些背景,不然在长安哪能这么风生水起。”

卫月打趣说道“你现在还是朝廷钦犯的身份,谁跟你打交道不得掂量着点。太和楼归根到底也在西夏,就不怕皇帝陛一个不开心就连根拔起?”

一针见血。

徐江南知道这是实话,却还是瞪了卫月一眼,卫月不以为意,反而津津有味吃着太和楼送上来的糕点,并没有当回事。

要是方云知道自己并没在这些人的眼里,也不知道作何感想。

不过说起方云也是奇怪,卫城先是被徐江南的一番举动震惊,再到金陵发现这个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不少的年轻人已经一骑绝尘,将自己抛在了后面之后,毅然决然北上,这小半年来,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多少次死里逃生,这才越过七品,跻身八品小宗师的位置上,而这段时间,辽金方面莫名其妙消停了不少,方云这才抽出时间回中原,没想到才到长安没多久,徐江南跟了过来,而且吴家的吴源也找到了他,说是想让他帮忙,吴家要剑,给他人头。

可是依照方云的傲气,在金陵见着徐江南上了九品,连家门都不入的人,会低下头跟吴源合作?

再者本来三方剑冢就不是同气连枝,更何况吴源的性子不对方云的胃口,当然,除却这个,最主要的还是他如今八品,吴源说是吴家中兴人物,可也徘徊在七品,说到底,方云看不起他。

徐江南能八品的时候战九品,他为

何不行,但同时他又不想趁人之危所以今日就过来宣战,顺道提醒一下,吴家的剑仙他见过,以前可能觉得九品有多稀罕,可跟辽金那群人打过之后,同阶七品,就连他打起来都吃力,后来遇见个八品,差点连命都丢在那里,胸口三刀,背后抗了一刀,不过也就是那一战,他让他一举破阶,只是滋味不好受,养了快两个月,要不是吴青,给他善后,估摸着也就埋在了那里。

吴青是看着方云一步一步走到的现在,说是仆人,可在北地他基本就没出过手,他只负责带着方云回去,给他疗伤,以前刚出府门的时候,他还会觉得方云在身边会束他手脚,这一回是打心眼里钦佩,很多在给方云熬药的时候,他都在想,要是自家公子真能这样子上越过龙门,这个江湖可就有得看了。

之前他偷偷把方云的消息传回去过,家母说让他立刻把方云带回去,不然就让他死,他没办法,驾着马车带着昏睡过去的方云才走上三天,后者一醒,又是背着剑,一瘸一拐的往北地过去,再后来,方云上了八品之后,府上也只是托人传话,要他好好看着公子,能活着回去,他当首功。

吴青当时还在熬药,看完信,将黄纸往火炉里一扔,仰着头乐呵呵一笑,他知道这话还有后半句,若是公子死了,他一样活不成,可北地哪天不死人?公子要是死了,他得先报仇,然后自尽,就这么想着,以前怕死的吴青,突然就不怕死了。

功劳什么的早就不想了,可有生之年啊,他还是想看着公子能上九品。

徐江南这边四人喝酒聊天,卫月醉了一宿,再闻到酒味就有些难受,刻意坐在窗口位置,不过听到这是五十年的陈酿之后,又馋嘴喝了一小杯,心满意足。

再到叶平从王家回来。

一脸乐呵呵的样子,显然收获不少,不过回来之后,先没提,闻着酒香就跟刘伯單翻脸,说难怪王家他不去,原来是因为这种好酒。

刘伯單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坐着,只是傻乐。

不过紧接着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叶平说王阙让他上门去谈那门亲事。

叶平只是冷笑吐出了活该两个字。

在刘伯單抓着脑袋懊悔的时候,叶平这才开口说起在王家的过程。

说王阙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非但不意外,还把案台上准备送到金陵的奏章给他看了,规规矩矩,并无任何偏驳的意思。

如此一来,就连叶平也抓不出毛病,你说长安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一个长安令要是充耳不闻,金陵该做何感想,可要是言辞太过偏激,叶平和刘伯單心里也不舒服,唯有就事论事,像叶平这种老实人,自然也不会得寸进尺。

徐江南听了以后,笑着说王家这才是老臣风范。

天下没有哪个君主喜欢拉帮结派的臣子。

不过此间事了以后,徐江南陪着叶平喝了几杯,便起了身子,叶平不解其意,刘伯單笑着解惑。

卫月显然还沉浸在糕点的美味当中,听说要走,一脸不舍。

不过见到徐江南快要到门口的时候,连忙跟了上去,顺道还给叶平等人挥了挥手,自然也没见到徐江南跟门口小二洽谈的光景。

等下了楼,掌柜在门口站立不安,手上拎着一小包的糕点,见着徐江南之后,连忙迎了上去,只是表情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实在难做。

徐江南没在意,径直出门。

只是潇洒撂下一句自己拿着。

卫月接过黄皮纸袋,前脚贴着后脚跑了出去,眼睛眯成一道月牙。



第三百八十七章 喝酒养花夜之冬(五)

徐江南没想到自己要在兴善寺跟吴家剑仙宣战的事情发酵的这么快,走在路上也能见到几名游侠勾肩搭背拿着把破剑往兴善寺过去,一边走还一边兴致极高的说着此事,有的甚至还在说早点过去能占个好的观看位置,卫月不知道为什么越听越开心,就连糕点也不想吃了,脸上表情似乎想告诉那些散侠自己旁边的这位就是你们口里的剑仙。

其实从太和楼到安乐坊并不远,奈何卫月一路走走停停,花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才到了地点,入了坊,因为这里的很多人成日还是要为生计打算,所以对于徐江南这样的外来客也就见怪不怪,至于具体地点,徐江南二人并不清楚,只是知道那人门前有棵老槐,如此以来,找人其实也方便不少,四下打听,很快就知道了具体地方,找到地方后,听到里面有动静,徐江南也不想大动干戈,敲了敲门。

听到里面传来一句请进的时候,徐江南和卫月这才推门而入,入了院门,院子不大,一个素衣青衫的中年人正拿着瓢给院子里的花浇水,也就在徐江南进门的时候,男子抬头看了一眼,紧接着又回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徐江南一直等夜知冬浇完花,这才开口说道“先生不怕?”

夜知冬将瓢放回木桶里,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开口笑着说道“你如今要是想杀我,还用的着敲门?”一边说着,一边将木桶拎到一边说道“进来说吧,我知道你们找我有事。”

两个人跟着夜知冬进了前堂,屋里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但是看得出很干净,坐下之后,卫月皱了皱眉头,她如今对酒气很是敏感,不过对于夜知冬这个人,倒不是很在意,本身就没多少的深仇大恨,以前可能念念叨叨会说上几句,到了后来,也就懒得提了,更何况徐江南的态度也不想再结仇,她也就索性放下了。

站起身来跟两人说道“我出去转转,你们聊。”

徐江南嗯了一声。

夜知冬率先开口“公子喝茶还是喝酒。”

徐江南想了一下说道“酒吧。”

夜知冬难得的笑了笑,“还好公子说喝酒,不然我还得上街去买茶。”

徐江南趁着夜知冬倒酒的功夫,开门见山说道“先生既然知道我会来,自然也应该知道我想要知道什么吧。”

夜知冬点了点头,自顾用碗喝了口酒水,然后说道“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徐江南被这句玩笑话给逗乐了,不过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却是消散全无,“自然是真话。”

夜知冬嗯了一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徐江南讶异的重复了一声,“不知道?”

夜知冬拿出小半枚玉佩放在桌子上,轻声说道“我只知道找我的人是宫里的人,给了一笔银子,半枚玉佩,那银子是买卫家小姐的命,至于这玉佩,是买他们自己的命。不过第一笔生意没做成,银子我没花,送了人,第二笔生意成了,他们死了,这会怕是已经成了黄土。”

徐江南咀嚼说道“宫里的人?”

夜知冬呼了口酒气出来,嗯了一声接了过去,“因为找我的人是一群太监,除了宫里

,应该没有太监有这样的胆子。”

徐江南莫名说了一句。“先生是个雅致人。”

夜知冬继续喝酒,“话我是说了,信不信那是公子你的事情。”

徐江南望着院子里的含苞秋菊,笑着说道“夜先生觉得我会信?”

夜知冬摇了摇头,无所谓一般说道“其实我也不信,不过前段时间有个叫李显彰的家伙说你会信。而且跟你说也不打紧,是他要我在这里等你。”

徐江南对这个名字熟,西蜀道见过几面,第一次在天下书院,在这个人的船上喝酒,第二次在一个小茅屋,听他和另外一个姓牧的中年人论大势,印象深刻,何止深刻,两个天下榜上都排的上名读书人在那里喝酒下棋观雪论天下大势,放在哪朝哪代不是能流传千古的佳谈一件?

徐江南顺着话题询问说道“他在哪?”

夜知冬咦了一下,脸上神色怪异。

徐江南端起酒,这才觉得这碗酒还是能喝的,文人以茶待友,江湖里自然就是以酒交友。“怎么了?”

夜知冬脸上神色转而正常,奇怪说道“他跟我打了个赌,说你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肯定会问他在哪里。”

徐江南顿时一乐,仰头饮酒。

夜知冬继续说道“具体我不知道,只是知道他和秦家公子走的很近。每次来的时候也是秦府的马车。”夜知冬说到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原本李怀李刺史的女婿。”

徐江南没有说话。

夜知冬继续说道“他还说你会帮我一个忙。”

徐江南愣了一下,。

夜知冬握着玉佩说说道“这半枚玉佩是我一个生死兄弟的,叫苏楚。”

徐江南大悟说道“你是说他们用这枚玉佩威胁你?”

夜知冬喝了口酒,点头说道“我知道你和宫里人或多或少有些关系。所以你比我好找。”

徐江南不说话也不点头,夜知冬也不急,他自己也觉得梦幻,要一个原本自己要杀的人反过来帮自己的忙,而且还是一个剑仙。

正是这个时候,卫月一手遮着头小跑了回来,一手还抱着一包东西。

待徐江南见到卫月发丝间的盈盈水珠之后,这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半日天晴,半日阴雨。

等到卫月坐下后发现手上的油酥饼并没有被淋湿后满意至极,徐江南哭笑不得,望着院子外的菊花说道“外面的花是你种的?”

夜知冬笑着说道“内人喜欢花,可是到了长安后,什么都非富即贵的,还喊不出名字,就从长安外找了几颗野菊栽着,说是等开花的时候看着喜庆。不过当年辽金南下的时候,她走了。这一次回到长安,闲着每日无事,也就学着内人,种点花,”说着夜知冬自嘲一笑,“就是不知道开花的时候,会不会像她说的那样,会变得喜庆。”

徐江南突然站起身,环顾一下周围,有些逾矩走到门口一角,顺手拿起把油伞说道“借你把伞。”说完又看了一眼卫

月,不喜不怒说道“走了。”

卫月闻言嗯了一声,小跑到徐江南跟前。

徐江南没有回头,撑开伞。“拿你一把伞,人可以帮你问问,但不保证能找到,毕竟天下的王廷,可不止西夏这么一个。这个买卖不亏吧。”

夜知冬突然抬头。

发现这一对青年男女已经步入了连绵秋雨里面。

一路上,卫月很开心的怀抱着徐江南的撑伞手臂,还不忘抱着没吃完的油酥饼,说是排了老长队伍,这才买到手的东西,浪费了不甘心。

卫月后来问后者谈的怎么样了。

徐江南摇头说道“还成吧。”

卫月咬牙切齿夸张说道“谁是那个罪魁祸首?看我不把他抓出来大卸八块。”

徐江南陪着卫月演,陪衬说道“小的也不清楚啊。”

卫月俏皮的撞了一下徐江南,盯着徐江南说道“哎,说正事呢。”

徐江南耸了耸肩,语气清淡说道“不骗你,是真不清楚,买凶的人已经被他杀了,只是知道是宫里的人,可具体是西夏这个宫里,还是北齐那个宫里,谁知道呢。”

卫月瞪大眼睛。

徐江南乐呵呵一笑,“以前的陈铮有这个理由,我若是死在西蜀,他一劳永逸,哪像现在,他时刻还得担心我会把长安搅成一锅乱粥,北齐就更有理由了,你若是在西蜀道出事了,卫家肯定要在西蜀道闹个底朝天,西蜀道可是西夏的退路,北齐再折腾一下,说不定西夏就首位难顾,不过长远看,西夏朝廷还是利大于弊。”

徐江南老气感慨说道“都说人心隔肚皮,现在人心经年了,有没人证物证的,天晓得当年是谁为虎作伥。”

卫月苦闷说道“那眼下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徐江南突然大惊说道“难不成你还想杀了姓夜的泄愤?啧啧,都说最毒女子心,这话果然不是假的,好歹人刚才还借了你一把伞。”

卫月白了后者一眼,笑骂说道“去你的,我是说真的,若是不知道谁是幕后黑手,那你不是很危险?”

徐江南笑着说道“放心,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陈铮不会找我的麻烦,北齐是不敢找我的麻烦,就像在金陵,若是没有九品坐阵,我杀个几百人全身而退不成问题,他陈铮有多少几百人可以死?这事放在北齐也一样,江湖九品,这个噱头还是能唬唬人的。人不怕斧子劈头,可就怕慢刀子割肉。”

卫月咬了咬唇,突然拉住徐江南,让后者停了下来,继而望着后者弱弱说道“要是我出事了,你怎么办?”

徐江南往前走了一步,“不会的。”

卫月拽着徐江南死活不动。

好半晌后,徐江南拗不过后者,无奈说道“先杀人,然后养花。”

卫月愣了一下,紧接着展颜一笑。



第三百八十八章 杀意

长安下着小雨,凉意逐渐加深,各家各户屋檐水珠成线,徐江南和卫月撑着伞走走闹闹,到了晚间才回到叶府,期间去了一趟秦府,卫月问他为什么,徐江南说收债,五千两的金子要不要。

卫月只当是笑话,到了秦府之后,秦家老爷秦晨并不在府上,听门房说去了外地,门客李显彰两个月前就已经不在府上,据说如今成了江城参军,驻守一城,如今府上也就剩下夫人小姐,徐江南知道是谁,当年跟秦家夫妇有过一面之缘,似乎是叫李秀儿。

等到徐江南要走的时候,门房话很多,不过听到徐江南是来收账的时候,脸色就变了,等到前者又说是五千两黄金的时候,更是直接拿扫帚赶人。

卫月在一旁幸灾乐祸直不起腰。

徐江南不生气,也不闯府,反而笑语盈盈跟门房说,等你家老爷回来,跟你家老爷提一下此事,真假便知。

然后马不停蹄带着卫月落荒而逃。

回去路上,卫月好奇问黄金的事是真的?

徐江南没有瞒她,一五一十说了个通透。

卫月知道来龙去脉以后,捏了一把徐江南的手臂,笑说你现在好歹也是个九品,还做趁火打劫的下流勾当。

这会秋雨渐停,索性没撑伞,徐江南一手拿着伞,一手摊开,贫嘴说谁让好人难当啊。

卫月兴致突然就低了下去,看了会灰蒙蒙的天低迷应和说道是啊。

这会反倒是徐江南有些好奇,追问了下去。

卫月捏着手指说以前跟沈姨寻人的时候,见过一个大姐,说过同样的话,还说好人成仙成佛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坏人只需要放下屠刀。

徐江南笑骂说道偏道理。

再后来气氛沉默下来,徐江南问她还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卫月摇了摇头。

就这样,两个人再无洽谈话语,雨停之后,街上有许多明亮水坑,前面有个小孩踢踢踏踏踩水而过,后面跟着个妇人嘴上骂骂叨叨,脸上却是笑容满面。

卫月突然孩子心性一来,学着一蹦一跳踩着水洼,噼里啪啦就像春节时候的竹炮。等到了叶府偏门,徐江南刚要进门,卫月低着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鞋子说道“就算好人难当也是要当的,是不是?”

徐江南笑了笑后说道“你当真以为我是去要金子的?真要是去拿银子的还会被个大爷扫地出门?”

卫月这才开心起来。

其实还有话卫月没说,也没好意思说,她想着过段时间两个人就成亲了,再过段时间肯定也会跟刚才画面一样,也会有个淘气的儿子或者女儿,到时候就算不说你爹爹是个江湖有名的大侠,说一句你爹爹是个好人,做过哪些善事,那时候的自己该有多骄傲。

得到徐江南的答案之后,卫月在徐江南发愣间率先推门而入。

徐江南望着卫月的背影稀松一笑。

入门走到大堂,出乎意料的大堂里面多了一个人,见着徐江南之后,搁下茶杯,起了身子,随意点了点头,就当打了招呼。

徐江南投桃报李,轻笑着开口,“我们的长安令大人,不会是来拿我人头的吧。”

王阙一本正经说道“杀人要王命,既然君上没有旨意传来,王某自然不会擅自做主。”

无懈可击。

叶平看了一眼旁边的怂货,也很纳闷,刘伯單战场上也是一条好手,骂起人来绝对是另类版的口若悬河,偏偏就是跟读书人不对路数。望着徐江南笑着解释说道“你刘世叔的儿子看上了王家偏房的丫头,可是你这个刘世叔啊,龙潭虎穴都敢匹马单枪的闯,就是不敢去王家。没办法,到最后还害的我们长安令大人四处好找。”

徐江南看了一眼缩着头的刘伯單。

卫月在徐江南后面掩着唇偷笑。

而刘伯單和王阙对叶平的打趣话语置若罔闻。

可能之前就谈过不少的缘故,所以徐江南进来还没喝上一杯茶,王阙就拍案说道“那此事就这么定了。王瑢虽说是我王家偏房一脉,但只要刘家愿意给个名分,我这就回去问问她自己的意愿。”直白露骨,没有一点文人的含蓄样子。

原本一副病怏怏姿态的刘伯單听到这句话,顿时精神就来了,急忙说道“自然,要不是老子瞧着这个闺女是你王家的人,那小子想这会成亲,门都没有,老老实实给老子去战场杀敌去。”

这会就连一向神色正经的王阙,也是连连摇头,嘴角却是带着不少笑意。

也不再多做耽搁,起身拱了拱手。

叶平也是起身在后头说了一句,“王大人慢走。”

王阙点了点头,走到徐江南跟前的时候,莫名其妙停了下来。

徐江南轻笑开口,“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王阙眯了下眼,“指教不敢当。王某就是想问问徐公子听过一句话没。”

徐江南收敛神色,静待下文。

王阙侧过头,望着眼前这位笑容一如他爹一般温和的年轻人,正色说道“为相者,当为天下先,为将者,当为沙场先,为侠者,当为江湖先。”

徐江南想了想后,实诚说道“听过传闻,据说是青城山老掌教给朝廷纳兰大人说的。”

王阙呼了口气,突然笑出声来,“那就好。我还当徐公子没听过,那徐公子知道如今为何辽金旌旗插遍北地,却按兵不动?”

徐江南脸上再没笑意,也没丝毫不悦神色,“还请长安令大人直言。”

王阙嗤笑一声,接着钦佩说道“因为说这话的人,在辽金王庭,一人独战三人,自己身负重伤下路不明。而辽金战死一人,重伤两人。王阙不求徐公子敢为天下先,只求不为天下后。”

徐江南嗯了一声,过了盏茶功夫后,徐江南反问说道“你死过爹吗?”

王阙满脸怒色。

其实徐江南也不会沦落成那种贪生怕死之辈,但是他就是不想听这些人念叨,王阙还好,要是金陵的那几个大臣过来,徐江南话都不会多说径直上拳头。

待看到王阙脸上的怒容之后,徐江南轻笑开口,“既然没死过爹,这话你说没用。你的君上来说才管用。”

王阙听到这话,不怒反笑,不再多说一句,大步离开。

叶平和刘伯單之前没说话,这会脸上也是一副尴尬神色,因为王阙的君上,何尝又不是他们的君主?加之陈铮在他们眼里,跟徐暄处在差不多的位置上,也就只有徐江南胆子大,口无遮拦敢这么说。

不过等王阙离开之后,徐江南坐下喝了口茶水,又搓了搓手说道“这事世叔你们知道吗?”

叶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知道一点,没那么肯定,青城山老掌教那是什么时候的神仙人物,说实在的,就算刚才王大人说出来,这事我还是不太相信的。”

徐江南哈了口气又是问道“那这小半年过来,西夏死了多少人?”

叶平怔了一下,正了正神色说道“近万人,最开始的时候在燕山口这边打,咱们这边陆陆续续去了五千,最后只活下来三千,后来在落西原又打了一场,打了整整一天,咱们这边死了大概五千人,不过辽金丢下的尸体应该会更多。”

叶平揉了揉脸,轻叹说道“后来辽金就退兵了,估计就是因为此事,至于江湖上,那就更不要说了,天天死人,如今算是撕破脸皮了。不过听说咱们这边吃了不少亏,再后来听说咱西夏去了个剑仙,这才找回了一点场子,也不知道是哪位。”

刘伯單哼了一声,插嘴说道“撕破就撕破,早就看那群蛮子不舒坦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叶平没有理刘伯單,一直看着面前低头的年轻人。

徐江南等刘伯單说完后,这才抬起头,轻声说道“应该不止吧。”

叶平尴尬一笑。

徐江南面色不改,不怒自威,沉声说道“究竟多少。”

如此一来,不但刘伯單和叶平怔了一下,就连卫月也吓了一跳,她跟徐江南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后者用这般的语气说话,死生之间,后者都是坦然轻闲,而在这会,就像一个随时要爆发奔腾的山洪。

眼瞧着两位世叔不说话,徐江南继续说道“若是真如你们所说,陈铮会让堂堂的长安令来传话?”

叶平和刘伯單回过神,只是神色依旧有些恍惚,之前那一幕,梦中不知道见了多少次,也因此不知道惊醒了多少次,当年那位背剑的将军,发怒的次数寥寥可数,可每一次全军上下都是落针可闻。他记得有一次,就是徐暄被调往燕城守北齐的时候,他们冲到徐暄帐中闹着说要一起去。

更有甚者说徐暄若是走了,他这个将军也不当了。

那一会徐暄也如刚才一般,只是沉声说道“回去。”

一个读书人喝酒喝不过他们,打架也打不过他们的读书人,只说了两个字,让全帐上下加起来管着三十来万凶悍北骑的将军噤若无声。

叶平突然红了眼,正声说道“燕山口一役,西夏战死八千,其中北骑士卒战死三千,落西原一战,死伤万余,具体多少不清楚,因为当时参战的还有不少备用民兵。估计实际还要高上不少。”

徐江南默默起身。

径直走出大厅。

卫月追了出去。

整个大厅,就剩下叶平和刘伯單面面相觑。

刘伯單喝了口酒压惊,“老叶,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幕和当年有些像。”

叶平苦笑的点了点头,这才发现背后隐隐有些汗渍。

而那边卫月追出去后,徐江南在西院望着天空发呆,约么一个时辰后,徐江南嘶哑着声音回头说道“我有点想杀人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风夜起杀心

因为午后下过一场小雨的缘故,所以今日长安的晚霞格外红,鲜艳如血,徐江南坐在石凳上望着远霞发呆,而卫月就坐在一旁陪着,不说话,也不聊天。

等了一会以后,徐江南突然自顾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就是觉得心里压抑,以前每年入冬的时候,辽金都会南下打秋风,雁北城属于必经之地,所以每年秋末,很多人都先往远处跑,要么就是往凉山上面跑,也有跑得晚的,最后就回不去了,也不知道死在哪里,养活了哪片草地,往山上跑的呢,有些是成了虎狼的口粮,有些是因为口粮不够就打了起来,到最后也就不是百姓了,成了占山为王的匪。

我记得有过一次,我和先生走的比较晚,赶着马车,道路两旁全是避祸的路人,挑担的挑担,背包的背包,全是青壮汉子,至于那些筐筐篓篓的,都掩盖的很严实,不过路上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家人过冬的口粮,至于家中那些妇幼,腿脚不好,可能就提前几天先走了。

后来呢,没想到辽金还是追了上来,因为那一年雁北收成普遍不高,所以各家各户没有留买活的钱,知道什么叫买活吗?”

徐江南侧过头看了一眼卫月。

卫月摇了摇头。

徐江南苦笑说道“以往收成好的时候,走的时候余粮都不会全部带走,会留一小部分,这样子辽金的骑兵就只会忙着在各家各户收粮,也就不会来追他们,这就叫买活。那一年就是买活的钱不够,辽金的骑兵就追了上来,先生带着我躲到了一旁,就看着三百多号骑兵,手起刀落,手起再刀落,一刻钟不到的功夫,一条路上全是尸体和散落的稻粟,就算是侥幸活下来的,怕也成了疯子。至于我自己,无能为力,至于先生,他说这叫人各有命。

先生说他不是善人,可晚间的时候,看到他提了十多个头颅在路上拜祭。”

卫月义愤填膺说道“朝廷不管?”

徐江南呵呵一笑,讥讽说道“像这样的小城,在凉州,说上百个都是少的,朝廷也管不过来,辽金只需要两千游骑,总能捡到漏,若是朝廷硬要挺着,一个城少说要一千守军,一百个就是十万,两千人游骑就能牵制十万守军,可若是是两万游骑呢?说不定连人带城一起就给吃了,十万人,聚在一起就是塔,聚不起,那就是沙,这样子来个三五年的,朝廷不用打就已经亡了。这笔账,陈铮算的比谁都清楚。”

卫月咬牙骂道“这群蛮子该杀。”

徐江南继续说道“其实最想把辽金赶尽杀绝的也是陈铮,辽金一年来一次,百姓就得一年跑一次,哪个城经得起这样折腾,三五年下来可就没人过去了,城也就成了没人的死城,而陈铮打天下夺城池为了什么,归根到底就是一个人字,他要一片黄土干什么?辽金如此作为不就是在掘他的根基,尤其又是凉州,西夏祖业之地。他能忍的了?”

卫月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很多,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憋到最后发现自己似乎只能听着面前人发泄情绪。

徐江南这一会话很多,有的没的全想不问不顾说个通透,哪怕知道院外墙边靠着两个老人在偷听。

“陈铮这一次野心很大,决心也很大,不然也不会给你哥一个蜀王头衔,这才是血本,卫澈当时说是沾了我的光,就连我当时也这

么以为,其实不然,陈铮的心大得很,我们这些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微末道行,哪里算得到他的心思,这个蜀王名号不作其他,就是用来买蜀地的平安,在青城山的时候,我也见过陈铮,他说希望我能北上,因为如今西夏今非昔比,要单守一个凉州,绰绰有余,而且他手上也有几个九品,他不想用,说是年纪太大,杀气太少,他要的是让辽金永远翻不了身。

这一点他来找我之前我不信,他来了之后,我就信了,至于为什么。”

徐江南说道这里的时候,心里不知道是安慰,还是悲愁,又或者两者皆在。“这也是我不杀他的原因,我看过他的面相,他命不久矣,究极人力药力,最多五年寿命。想必这也是他敢独自找我的原因。

而北齐在这次大战当中不做声,估摸着从哪里也知道了这个消息,西夏旧主将死,新王未立,若此这一次将辽金一棒子敲死,五年之后等到陈铮一死,西夏就是北齐的囊中物,这笔买卖怎么看都很划算。”

卫月默不作声。

墙外悉悉索索。

徐江南低下头,像个可怜人一样,双手揉着脸,低声说道“很多人很多事,我都能分清楚好坏对错,可是到了自己身上,却又不知道了,就像现在我不知道我现在是对是错,但我知道当时拒绝的的确确就是想看到他气急败坏,但是结果让我失望了,他非但没有气急败坏,还满满的帝王风采。”

过了一会,莫名其妙又轻笑出声,“哪怕现在知道他当时是装的,可在当时看,是真的像啊。”

徐江南叹了口气又开始看晚霞。“我以为在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时候,我会痛快很多,因为这是西夏欠我徐家的债,就像现在这样,这位将死的皇帝心里很急,可其实我心里一点都不痛快。”

徐江南撇过头,苦笑的看了一眼卫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死了太多人了。其实我不怎么信佛门道法,就算见过鬼魅魍魉,我还是不信,我只是觉得一门从几千年前传下来的东西,应该得到尊敬。但是死人这种事,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卫月咬了咬唇,上一次见到这样子的徐江南还是在天台山,在那方玉璧的苍崖边上,不过那会心里更多的是同情,如今则是茫然的心痛,还有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觉。

好在徐江南这样的颓败样子并没有持续太久,等到夜风将起,天边那一轮红日彻底落到海平面以下的时候,徐江南站起身子,拍了拍屁股,有些歉意的看着卫月,“对不起可能成亲这件事又要推后了。”

说着,原本搁放在屋里的剑匣破屋而出,嗡鸣之声比之方云有过之而无不急,而徐江南自是腾空而去,数息之后,一道如少年般桀骜不逊的声音遍传长安,“姓吴的,你不是要剑吗,老子就在兴善寺,有本事带着那个老不死的过来拿。”

卫月听到声音后,想也不想,跑出院子,朝着兴善寺跑了过去,连院门外两个靠墙发呆的老人都没发现。

刘伯單眼睛现在还发着光,口里喃喃说道“他娘的,原来九品剑仙真的能御剑飞行。”

叶平醒悟的比较快,狠狠的拍了一下刘伯單的脑袋,一边往外面走,一边骂道“你还有心事想这个?还不快点带人过去。”

刘伯單笑着说道

“带啥带啊,贤侄上午在太和楼就说了,不打紧。”

“你他娘的是真蠢,上午是上午,上午的时候他想着要杀人吗?现在他都要杀人了,你他妈的说不打紧,还有脸笑?”叶平重重哼了一声,破口骂道。

这么一说,刘伯單也急了,赶忙追了上去,一边同行,一边愁苦说道“贤侄之前说君上就三五年寿命是真的还是假的?”

叶平没好气说道“是也好,不是也好,这种事是你和我能左右的吗?”

而在徐江南这一声之后,长安原本因为夜间到来而渐次安静下来的气氛瞬间躁动起来,不过让这躁动更上层楼的便是吴家剑仙的回应。

“猖狂,老夫倒要看看你有能有多少的道行。”

一道银白剑光从长安中心冲天而起。

徐江南坐在大舍利塔的塔尖喝酒,眯眼望着来势汹汹的吴家剑仙,一手覆在剑匣之上,顺着剑匣的纹路一路摩挲。

等摸到剑匣底部的时候,指尖一按,桃木剑应声而出。

徐江南以剑当刀,拖剑而上。

多说的话没有,心口戾气很重,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动作,径直一剑,从上往下,恍如斧劈开山。

而白光势头依旧凛冽,直到撞上桃木剑,这才停了下来,倒退三步而立,而徐江南则是退后十余步,胸口一阵气闷,但心头却是痛快之极。

吴家的剑仙,面容清癯扶剑而立,青衫白须,一副仙风道骨的高人样子,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是满满不问世事的出尘样子。

徐江南没说话。

吴家的剑仙却是率先开口,“交出春秋剑,再留下一条手臂,之前的事老夫可以既往不咎。”

徐江南没有理,朝着远处一道背剑的身影说道“姓方的,你在北地杀了多少人?”

从塔林背后徐图出来一道身影,瞥了一眼徐江南,同样没有理会那吴家的剑仙。

“七位八品,二十七位七品,七品之下,没脸动这个手。”

徐江南大笑说道“那老子就杀七位九品。”

再往后,徐江南朗声说道“王阙,你去问问你的那位君主,再往后,一位九品人头换严党一命,这比买卖问他做不做。”

这位成名已久的吴家剑仙,脸上微微有些不悦神色。

徐江南说完之后才看了一眼这位仙气极足的老剑仙,问道“当年就是你找我爹要的剑?”

老剑仙傲气十足,微微抬头。“是又如何。”

徐江南揉了揉提剑的手腕,不轻不重的骂道“小兔崽子。”

没去城外调兵的刘伯單正好赶到,听到这句话,愣了愣后,嘴咧开的像朵难看菊花。

“真的敢说啊。”

“不过听起来真是舒坦。”



第三百九十章 长安不醉人

再是如何脾气好的人,听到徐江南这样一句话,心情也不会太淡定,就算是这位吴家的老剑仙,二十年前被徐暄一句话逼退,二十年后又被徐江南一句小兔崽子教训,任凭他的养气功夫多好,这个时候也是怒目,连连说了三个好字,“老夫唐桀,记住这个名字,免得下辈子找不到仇人是谁!”

说着,老剑仙身形陡然峭立,气势节节攀升。

这会本在看戏的方云,眼里徒然开始凝重起来,要说现在,可能这位老剑仙的剑意比他厚重,但方云却不会觉得等自己上了九品之后,会比这个老头差,天下九品,都有自己的得道之处,有人是剑法超绝,有人是剑意浑厚,像徐江南则是生死淡然,寻常时候,他可能会顾及生死,就像方杏文,或多或少有些江湖气,但只要是他认定要做的事,那又成了个沙场将军,一往无前,一剑下去,不问生死。

而今的徐江南就是这样,他想着早点去北地看看,无论是浩荡的雪景,还是惨淡的江湖,都想看看,或许有机会,他还想去沙场看看。

以前修为不到家,见到草菅人命的时候,无能为力,如今已经成了江湖人眼里的剑仙,不说见一个救一个,至少力所能及的要做点事,不为七级浮屠,只为心安,只为厚道二字。

卫月其实早就到了,为了不让徐江南分心,躲在远处,即便清晨时分徐江南说的云淡风轻,到了现在,她还是有些担心,毕竟是个九品剑仙,尤其在唐桀气势攀升之后,与她这种境界的人来说,就是翻不过去的山岳。

徐江南却只是微微抬头,呼了一口压抑胸口许久的浊气,轻声说道“要是只有这点本事,剑匣你都拿不走。”

唐桀冷笑说道“本事没瞧见学到你爹的几分,口气倒是跟你爹一样。”

徐江南哈哈大笑,“当然,我爹什么都没留给我,但在我看来,他已经把最好的东西给我了。”

徐江南把剑提起来,指着唐桀朗声说道“就是这寡断的性子,还有这个徐字。”

一字落下,气势一上再上直至九霄,原本已经落下许久的夕阳,像是缓缓从西而起一般。

唐桀袖口如浪花翻涌,哗哗作响,在不似之前的平静安稳。

徐江南一声嗤笑,身影突然消散,众人只见天边日月同辉,一道血色光影从九霄上直坠而下,“姓唐的,接好了,这一剑,我称它九霄。”声音袅袅飘荡,恍如仙人仙语。

唐桀皱了皱眉头,被徐江南气势压过一头,他心头有些不舒服,但也紧紧是不舒服,徐江南这一剑气势很足,但也不是接不下,气冲斗牛,原本氤氲在山岳间的剑气霎那间四溢而出,一剑破长空。

生猛将日月之间画出一道界限,秋毫不再犯,让原本西起的夕阳又是沉了下去,兴善寺再归黑夜。

血光落下,山岳再开,剑气四散流转,一剑砍瓜切菜般直到山岳底部,唐桀退了三步,避开要害一剑,徐江南欺身而上,“这一剑你不接也要接。”

唐桀身形急退,徐江南剑尖一直在唐桀喉咙三寸左右的位置悬着,退了十余丈的距离之后,唐桀手腕一翻,银白剑身抵住桃木剑的剑尖,花白发丝瞬间往后四散飘荡,而身后的百年老槐更是往内塌陷数寸,枝叶摇摆簌簌。

徐江南面色不改,一往无前。

唐桀抵剑而退,又是十丈,猛然而立,唐桀手上的剑已经贴着喉咙变得弯曲,可是脸上也没有什么慌乱神色,只是手掌突然用力,徐江南翩然而退,等站定的时候,徐江南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一壶酒。

咬开壶盖,径直就往嘴

里灌,一口饮尽大半,随意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酒渍,这才痛快说道“都说长安三好酒剑仙,好酒好剑好仙,我之前跟人说好,他管眼福,我管饱酒,就是不知道之前那一剑算不算,如果不算,那就再来一剑。”

徐江南念念不舍的将剩下一半太和楼的新丰酒饮尽,自言自语说道“不做点杀人越货的勾当,这酒都买不起了,就是不知道你唐桀的脑袋能值几钱银子,值几分酒钱。”

别人可能听不到徐江南的自言自语,但唐桀却是骂道“猖狂。”

说着,唐桀身上星光点点,犹如披星戴月一般,剑气成罡风,凝成一点,随后又是绽放开来,整个兴善寺风声大作,徐江南眨了眨眼,可就在眨眼时候,一道银光闪掠过来,直取头颅。

徐江南侧身躲过,又是一道银光,从背后闪烁过来。

这一剑速度极快,又有风声掩护,饶是徐江南反应再快,身形前冲,也是被银光划破衣帛,躲过之后,后背这才慢慢溢出一道鲜血。

在徐江南落定之后,唐桀的身影这才缓缓显现出来,讥笑说道“小子,口气还猖狂不?”

徐江南扭了下肩膀,这点伤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一般,并没有什么紧要。

不过放在卫月一干人的眼里,脸上紧张神色愈加,手指握拳,掌心已经一片青白。

至于方云那边,不知不觉多了个人,方云背着剑,脸上神色并没有太多变化。

而一旁的那个人便是吴源,脸上有些喜色,也是望着战局,嘴角轻笑说道“方公子,之前的话我也不说二遍,你也瞧见了,这徐江南连唐老这一关都过不去,若是再加上你,相信能让他见不着明天的太阳。”

一边说着,手一边就要往方云肩上搭去。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便是方云非但没有给他答案,反而唰的一声,佩剑出了大半,“话我只说一遍,把手收回去,不然我不介意让你少一条手臂。”

吴源一脸悻悻然。

方云收剑入鞘继而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有些招架不住吴源的脂粉气,不过愈加看不起这个年岁差不多的吴家人。

他在北地的时候,遇见过不少从北齐过来的江湖人,听过不少关于北齐那边的事,自然也听过不少关于吴源的评价,说是吴家中兴之人,如今一看大失所望。

相比之下,徐江南更能引起他的兴趣,尤其在这个时候,他在卫城见过徐江南八品战九品的状态,一个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会因为这点小伤就心生怯意?

他只见过后者越战越勇。

至于吴源说的关卡,他只是想看看后者是如何破关。

正在这时,远处灰尘铺天盖地,地面也是微微颤动,马嘶长鸣不断。

徐江南笑了笑,总算来了啊,这一剑不算白挨。

数息之间,叶平和刘伯單领兵到此,方杏文也是一身黑甲,手放在刀柄上,神色坚毅。

唐桀瞥了一眼,身子微微前倾,“这就是你的底气?要是二十万北骑在此,说不定你还能苟活一命。三五百人,一剑而已?”

徐江南鬼魅笑道“谁说他们来是送死的?”

随后,徐江南突然朗声喊道“方大哥,瞧好了,我师父有一剑可上九天斩凤,下幽冥屠龙,我徐江南也有一剑,可搬山移海,还有,杀剑仙!”

方杏文在叶平身后,神情激动。

而前者话音一落,整

个兴善寺的树木摇曳作响,清幽的声音恍如魑魅降世的前兆,万鬼巡山,所有身在兴善寺的人都是由衷升起一股阴森感觉,以前桃木剑被吕清以道法封印,邪气收敛,在边城戈壁的时候,吕清解开了上面的禁锢,而之后徐江南就很少用,虽说他步入九品之后,那些阴寒血腥的气息已经不足以让他神智全失,但也正是因为处在清醒状态,那股子浓厚的血腥味道让他也有些不舒服。

徐江南脚下突然生出一个血色太极,四周气温骤降,一剑递出,从剑尖开始,一圈一圈的涟漪扩散开来。

当中三道剑气朝着唐桀激射过去,后者袖口微荡,一道细小微光冲了出来,微光虽然小,可当中剑气之盛却是罕见。

方云难得开口说道“这就是吴家给的吧。”

吴源眼中厉色一闪,望向唐桀的那把银制小剑,温气说道“是啊,叫玉泉,还有一把剑气一样凌人的,叫天澜,你要不要,送你啊。”

方云没有理他,吴源也不在意,本就是缓和气氛的打趣玩笑话,吴家和方家没多少过节,不至于因为几句话就翻脸,但方家的人绝对不会到他吴家拿剑,这是他们世家骨子里的骄傲,就像他,如果有一天会死,他也不会求着方家人来救。

三道剑气被轻松化解以后,徐江南舔了舔嘴唇,有些口渴,可是没酒了啊,实在为难,这一两年走下来,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剑道没修到巅峰,倒是肚子里的酒虫越养越大。

就在他分心胡思乱想的时候,背后一道讥讽语气十分浓厚的话语传了过来。

“如果你就这本事,我也就不用打了。你径直把命给我,我继续去北地杀人。”

徐江南不回头也知道这声音是谁,哈哈一笑,“本来这一剑是留给你的,你想看,那便给你看了,听说长安剑客必醉酒,今日没酒也行,那便乘风乘酒,做一番长安的不醉人。”

眼睛轻轻一闭,再开时已经剑气四野,寒梅点点。

徐江南往前一踏,脚下一个像蜘蛛网一般的深凹,接着就跟第一剑如出一辙,不过速度慢了很多,就连常人也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只有到了一定道行的人,才知道这一剑的可怕之处。

就像大江大河,明流可怕,但暗涌才是致命的,唐桀瞪大眼睛,要说之前他的剑气是山岳,这一回便是江洋,铺天盖地,剑气未到,脚下土地已经率先塌陷。

不过唐桀好说也是堂堂九品,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大喝一声,银光肆掠回来,一道古朴手印甩出,银光便如扑火一半直击江洋当中的桃木剑,叮的一声好似钟鸣,所有的平静在这一刹那被打破,烟水朦胧。

不过在一干众人心里确是一股子淋漓酣畅的感觉,大河倾泻,潮水喷涌。

而在场中便如孤舟一般的唐桀这回眼里总算是有了些许惊慌,想要后撤。

徐江南瞧见此状,剑身再下,潮水引流一般在地面砍出一道三十尺左右的深坑,让人目眩。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位吴家请来的剑仙要命殒当场的时候,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而徐江南的剑就悬在唐桀额头不到一毫的距离上,分毫难进,而唐桀侧倒在剑坑边缘,满身狼狈。

“小家伙,给老夫一点薄面,饶他一命。”



第三百九十一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老人的声音说不上的温和,不过所有的剑势在这一瞬间都开始消融,徐江南就算再有杀心,这会也是无力,想了想之后,收了剑,本身的杀心不过是觉得北地贫寒的地方还有人在卖命,而身处优渥地段的人却还在互相攻歼,这次发泄了以后,舒服了很多,说不上想通,可怜之余也只有感叹一句人各有命,走到卫月身边,笑了笑,拉起卫月的手温和说道“咱们回去。”

卫月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徐江南背后的伤势,徐江南凑到卫月耳边小声说道“人家可是个成名已久的老剑仙,要是我不带点伤,那得多伤人。”

卫月哭笑不得的在徐江南手臂上扭了一把,笑骂说道“这会还贫。”

徐江南在返身看向方云的位置,早就空无一人。

不过倒是有个人进退两难的站在不远处,脸上一副尴尬神色。

徐江南顿时一乐。“你家公子让你带了什么话,直说吧。”

吴青这才尴尬上前,要是徐江南不开这个口,他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开口,不过再看后者的时候,吴青还觉得像是在梦里,以前自己和公子追杀的年轻人,这会反过来竟然站在了武道巅峰,不过好在他能觉察到后者对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杀心,不然依照现在的差距,怕是双眼一眨就得去阎王爷那里了。

其实以前徐江南还真就想过有仇报仇,后来知道这方家的公子在北地练剑拼杀,莫名其妙消了怨恨不说,在某个角度上还有难以言明和承认的佩服,即便知道方云的目的可能是取他人头,他对陈铮好感不多,但和李先生呆了那么久,也悟了不少道理,其中就有一个,对百姓好的人心性差不到哪里去,所以他才觉得江湖还有救,至少这一次,江湖在朝廷之前,站在首当其冲的位置上,替百姓流血。

吴青走上前轻声说道“公子说这一次先不打了,等到了北地再打。”

徐江南就同两人不约而同暂时搁下双方仇怨一样,不戳破此间关节,因为方云的八品再强,跟九品也还是有不少差距,点了点头说道“我等着他。”

吴青尴尬一笑,转身离开,徐江南没有阻拦,也没看唐桀背后站着的老人,反而是走到方杏文面前打趣说道“方大哥不厚道啊,就算不入眼,换几分酒钱应该是够的吧。”

听了此言的方杏文满脸尴尬的挠了挠头,低声解释说道“军营禁酒,刚出来,要不现在去给你补上?”

徐江南笑着说道“开个玩笑而已,方大哥别放在心上,不过补肯定是要补的,不然传出去说方大哥失信于人,那就不妥了。”

说着又带着些许歉意的看着两位老人,“让世叔担心了。带着弟兄白跑一趟。”

刘伯單大咧挥手,意犹未尽眨眼笑道“哪里白跑。见到了剑仙风采。一饱眼福。”

徐江南自嘲说道“狗屁剑仙。”说完之后,依旧没看一眼吴源也没看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场中的老人,轻声说道“我们回去吧。”

叶平有些担心看了一眼场中正和吴源谈话的温和老人,尤其在觉得老人有意无意看向这边的时候,更是担心,不过在徐江南开口之后,他还是点了点头。

只是一行人才抬脚,一位年轻人就拦在了徐江南面前,面色不喜说道“老师不吝出手救你一条性命,怎么,连一句谢谢都不说?”

徐江南把剑立在当下,单手撑着,邪气说道“好呀,正愁没过瘾,那就再来打过,把吴家另外一名剑仙喊出来,看看究竟是谁活着出长安。”

年轻人闻言一窒,而一旁的小孩子却是乐开了怀,似乎见到师兄吃瘪的样子很是满足。

年轻人一板一眼说道“那你可知刚才那一剑下去,不出三旬,你的人头就会出现吴家剑冢之上。”

徐江南睨了一眼年轻人,无赖笑道“我辈江湖人目光短浅,只活当下,看不清以后。”

年轻人突然笑出声,“莽夫。”

徐江南凝了凝神,轻声说道“我是莽夫,碍着你什么事了吗?”

说完回头再不看年轻人一眼,将剑收入剑匣,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叶平刘伯單带着兵马回营,卫月欲言又止,到了后来,卫月终于忍不住想要开口的时候,徐江南却是率先开口,有些疲惫的说道“明天再说可以吗,今天我就想当个莽夫。”不过说完以后,徐江南若有若无的看了一眼年轻人的方向。

卫月顿了顿,却还是点了点头。

等回府了以后,徐江南趴在榻上,卫月打了盆热水过来,怀里还揣着许多瓶瓶罐罐,先是用热布前者仔细擦拭伤口,徐江南没有拒绝,给上药的时候,卫月还问了一句,痛不痛。

徐江南没有回头,只是笑道“说痛那就矫情了。”

等卫月轻嗯了一声,上好了药之后,发现榻上的人已经闭眼睡了过去,这才轻轻叹了一声,默默收拾好东西,退了出去。

整个夜间,无人打扰。

第二日,天蒙蒙亮。

徐江南起了身子,刚推开门,看到站在门外端着热水又是一脸犹豫的卫月,不过想必等的时间有些长,盆里的热水渐次凉了下来,卫月想着说去换一盆,却被前者制止,随手接过面巾擦了把脸和手,将木盆搁在一旁,拉着卫月就往外面走。

卫月见前者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满是疑惑说道“怎么了?”

徐江南摇了摇头,只是打着机锋说道“到了就知道了。”

还是昨日兴善寺,不同的不在塔林,而在西北侧的地藏殿,等到了地方,徐江南推门而入,右侧便是长舌黑无常,高举枷锁,卫月起先没有什么心里准备,突然见状,缩了一下脖子,掩嘴惊呼。

徐江南伸手安抚了一下卫月,轻声说道“黑无常而已。”

卫月白了徐江南一眼,在经历过之前的惊吓之后,平静了很多,开始壮着胆子打量起四周,倒是徐江南环顾了一眼大殿,瞧见空无一人的样子,想了想后,朗声说道“小辈已经前来赴约,还望老先生出面一叙。”

话音一落,原本金色地藏王菩萨的佛像后面传来一声声和悦笑声,顺着笑声,昨夜拦下徐江南的老人声影渐渐走了出来。

出来以后,看了徐江南一眼,轻笑说道“说话一章一节,有板有眼的,怎么看都不是个莽夫啊,哈哈哈……”

徐江南没理会老人,反而是卫月,悄悄回到了徐江南的背后,小声说道“他怎么在这里。你和他也有过节吗?”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要是有过节,昨夜我们谁都走不了。”

老人假装没有听到这对小年轻的悄悄话,而是轻声问道“既然你知道这是无常,那你知不知道在这无常的身上还有一副联子。”

徐江南回过头,随口说道“恶无大小恶事且休为地殿阎君心有数,善有重轻善行当乐效西天佛祖意无偏。老先生问的可是这句?”

老人有些惊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稍稍有些刮目相看的样子,其实在这之前,他对徐江南跟对一般世人无二,并没有说他是徐暄的儿子又或者说是他徒弟的子嗣就另眼相待,因为要是他是自己徒弟的子嗣就另眼相待,那么能让他青眼的人可多了去了。

徐江南愈加的不解其意。

好在老人没有让人等太久,自曝门户说道“老夫姓王,以前跟你爹在西蜀呆过一段时间。若是用世间的说法,你爹可能还要叫我一声夫子。”

徐江南一脸难以置信,之前他从陈铮口里得知这件消息的时候一度以为是假的,毕竟无从考证,他也不可能径直去问谢长亭。

如今从这么一个老人口里听来,尤其昨夜体验了一番老人深不可测的修为之后,便觉得此事十有,至于卫月,一副瞪着眼睛的夸张样子。

徐江南平复了心情之后顺口说道“那谢长亭?”

老人点了点头。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

老人随意在佛像下面坐下,笑眯眯说道“别这么拘谨,小娃娃是不是听了很多关于老夫的传闻?”

徐江南见老人这么随意,正要开口一解其惑,老人打趣说道“说难听的,好听的就算了,老夫也听腻了。”

徐江南释然一笑,“我听说老先生收徒喜欢收两个,到头来往往两个却只能活一个,又或者是两个都活不了。小子不解这是何意。”

老人用手点了点徐江南,调侃语气居多的说道“让你说点老夫的传闻,你小子倒好,胆敢批判起来。”不过尔后老人轻叹一声,“万物存在之理便是道,老夫追的就是这个道,可天下璞玉何其多也,老夫见猎心喜,着手打磨,并无二意,至于去留,任由他们自己,只是他们就像一山二虎,也跟一座天下只能有一位帝君一样,总想着分一个胜负高下,到头来难免死伤。老夫不是卸责,若没有老夫,你爹和谢长亭之间同样也只能活一个。”

老人又是一声轻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寡淡说道“合纵连横,合纵能破连横,连横何尝又灭不了合纵。不过这么多年下来,想来最对老夫胃口的还是你爹。”

徐江南没有打扰,而且一向活跃的卫月,这会也是安安静静,就像在私塾里听着夫子授课。

老人自言自语了一番,紧接着又看向徐江南,径直问道“知道为什么吗?”

徐江南摇了摇头。

老人嘿嘿一笑,“徐暄什么都学,什么都会,但什么都不精,就比如说棋道,前五十手你爹可以和小谢平分秋色,中五十手也是缠斗之姿,唯独后五十手可就有些疲态了。不过要说算计和其他,小谢比之你爹就差多了,所以就连老夫,其实真正意义上也没见你爹和小谢下完整整一局棋,很多到了官子阶段就投子不下了。”

老人伸了个懒腰继续说道“但是你爹老是说够用了够用了。后来呢,老夫才知道你爹选了一条最险的路,博弈博弈,你爹选了前者,小谢走了后一条,前一条是赌自己的气运,后一条是赌别人的气运。其实往简单了说,前一条没有退路,而后一条有。世人都说博是小道,弈才是正道,才是大道。

你爹不一样证明其实前一条也是能走出大道的,那一两年里,怕是没有谁能有他那般风光。

不过和一般输到倾家荡产的赌徒不一样,你爹给西夏赚足了底子之后,就抽手了,换了身衣衫还就真成富家公子,豪门子弟了。这一点你和你爹倒是有点像,知道知足。”

徐江南自嘲一笑,自言自语反驳说道“是吗?”

老人其实在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徐江南,也似乎在等着徐江南这一句是吗。在等到之后,心满意足,用手点了点徐江南,开怀说道“这一句就很知足了。其实你想的没错,西夏怎么看都是欠小徐的,一州之地到半壁江山,一代君王贤主都经营不来的基业,被徐暄给打下来了,所以你那点小心思也没错,不就想让老人过点好日子,唐家值得,那个老爷子呢,也值得,几千年前,我和自家师兄就因为一件事争过,别人喊我们喊神仙,先生,夫子,其实就是山里的两个小老头,活的时间长了点而已,真正的先生就是唐家这种,授人以智,教化百姓,这才是大功德。

不过你小子的做法就有些不妥了,先斩后奏,西夏的君主还没到,唐怀泾就到了,怎么看都像是在逼宫,就不怕弄巧成拙?”

老人乐呵呵一笑,其实他也早就到了长安,之所以昨天才出手,就是想看看徐江南的为人,好在不算失望,说是给徐家讨公道,自己却没去沾半点好处,老好人一个,这样的人,老人觉得还是能少吃点苦头就少吃点苦头。

徐江南怔怔望着门外没说话。

老人用手点了点徐江南,耳提面命说道“年轻人意气用事很正常,但过犹不及。你爹的那些老部下就想看着你好,想让你心里好受一点,所以才有长安城门那一跪,可朝廷武官,不跪天子跪你算哪门子规矩?再者还有你小子成亲的事,这些人觉得见到了就死而无憾了,可你真的想让他们去死吗?尤其是死在那些人手里。

朝廷那位首辅,要说手段心计,也都有,可看穿的人也不在少数,西夏迁都一事想把一些人架在火上烤,你觉得他们就看不出来?常人心性,谁愿意背井离乡?一旦性命堪忧的时候,什么事也都不是事了,只要他们提出迁都一事,又或者提出北上一事,再是朝廷,也都没了借口不说,还得让他们捡个大漏。

士子和书生其实跟百姓差不多,百姓是谁能让他们活,他们就听谁的,书生则是谁跟他们是一条道,他们就听谁的,两件事若是由这些人牵头,他们在书生心里的声望又得再上一层楼,到时候若是他们把士子这把剑对准你爹的那些老部下,你看看是谁遭殃。”

徐江南正要开口,老人适时笑着说道“当然。这些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生,因为当中还有一些变数。”

徐江南回过头,随口说道“什么变数?”

这一次换做老人望向门外,适时这会门外开始有年轻僧人开始打扫寺院,钟声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是唯一一个没有因为昨天夜里事情而心生波澜的物件。

等了一小会之后,老人轻轻笑道“人心,世间最难猜测的就是人心,也是世间最大的变数。”

老人说完,又是搓了搓手。

徐江南一直摸不透老人说这些话的

意思,但是他也没有直接开口询问。

沉默了一阵之后,老人突然开口说道“你要去辽金?”

徐江南没有隐瞒的点了点头。

老人诶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这件事其实我也有责任,原来我那师兄说要用道门锁灵阵聚天下灵气的时候,因为如此一来,天下九品就会少上很多,就算有人有心为恶,严重程度也大不到哪里去,百姓也就会少上很多惨烈。老夫虽然觉得不妥,但没去拦着,如今后祸来了呀,整个中原江湖青黄不接,以前刀枪剑戟的路都渐次看不到了,至于这些路上的风光,更是无人问津,一门一派能有一位残存的宗师就已经算祖上青烟寥寥了。

像青城山啊,西蜀卫家,还有中北吴家,还有方家,其实都是沾了光的,因为祖地刚好在龙眼位置,所以千年来,时不时还是能出一两个九品的,至于其他,你看南北寺,桃花观,以前香火繁盛,如今不也是落寞到了只有名声。不过往后应该会多上很多,如今大阵已经四去其一,可青城山处在中枢位置,苟延残喘而已,估摸着两三年内也就没用了。”

徐江南凝了凝眸子,略微好奇说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一了百了?毁了灵阵不是更好?”

老人嘿嘿一笑,瞥了一眼徐江南说道“所以说我师兄其实是个凡人,不是神仙啊,就算知道错了,他哪怕用性命去补救,也不会低头认错的。几千年前就这样的性子,几千年后也是这样。你小子不也一样,明知道得罪吴家不妥,不一样还是义无反顾?”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不一样,吴家求剑,可剑不在我这里,但天下的人都知道剑匣在我这,我就算坐下来好生跟吴家谈此事,吴家也不会信,与其等着他们暗地里捅我刀子,还不如早点戳破这层窗户纸,明刀明枪的来。”

老人拍了一下徐江南的脑袋,随后又瞪了一眼后者,“嘴硬。”

卫月之前一直没敢出声,这一会瞧见徐江南不敢反驳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了,轻笑出声。

老人手指轻轻敲着大腿,一边开口说道“嘿,要是没有春秋剑的消息,吴家敢杀你?他们比谁都想你活着,你死了他们从哪去找春秋剑?不然昨天人家会让你占这么一个大便宜?还不是怕你盛名之下难负其实,失手真把你给解决了,到时候在中原和辽金大战的节骨眼上,春秋剑没找到不说,还要落个不好的名头。

或者换个方向想,若是他们真找到了春秋剑的消息,你不一样自证清白了。他们无缘无故会去得罪一个还在风头上的九品宗师?明明是你小子心里不痛快,得理不饶人罢了。”

徐江南被老人用话语毫不留情的戳破以后,厚着脸皮当作没听到,两眼左顾右盼看着门内各色物件,从炮烙到油锅再到斗称掏心,最后停在六道苦空的牌子上,其实也就是所谓的鬼门关,还有对应的一句话,六道轮回苦,因果报应缘。

老人顺着徐江南的眼神看了过去,尔后笑了笑,没有责怪说道“老夫知道你是气不过,凭什么前人栽树,乘凉的后人乘了凉到头来还要把树给砍了,最后还要骂上几句树妖作祟,是不是还气不过北地将士拼死拼活守下来的江山,南边士子却是歌舞升平,与国同休,尤其是现在,北地一天天的死人,金陵那边却还在各怀鬼胎,各自算计。”

徐江南轻轻哼了一声,接着沉默了下去,他知道老人说的都对,他也知道老人能看出这些东西不过分,毕竟同意叶平说的把老太公接到长安其实也有负气的缘故,同时他也知道叶平想的没那么远,也没什么恶意。

之前觉得老爷子到长安固然有点凶险,但也不至于凶险到那等地步,毕竟唐家桃李满门,在士林里还是有些名望的,江南那一派不至于杀鸡取卵,充其量借此试一下陈铮的态度,这才是徐江南想要的目的,你陈铮不是想暗中杀人吗,你江南的那些人不是不想把徐家事搬上台面吗,想必只要有人敢试探一下这层窗户纸,自然就破了,他敢笃定陈铮不敢在老太公身上动手,先不管之前陈铮话语的真假,就凭现在的局势,陈铮也不会无故得罪一位九品,如今想,还是有些上头了,毕竟家中长辈,他若是没有这一层意思在这还好,偏偏有了这层意思还点了头,那就是不妥。

老人眯着眼笑着说道“你能这么想,说明老夫没看错人,我那师兄总算没有一错再错。”

徐江南等了半会之后,小心翼翼问道“那么这种局面该怎么解决?”

老人闻言大笑,拍了拍徐江南的肩膀打趣说道“儒家圣人遇见此事都毫无办法,最后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一个小娃娃就想一了百了?志存高远呀!”捎带些许讥讽的调侃味道。

徐江南皱了下鼻子,尴尬一笑。

老人站起身子,拍了拍腿脚说道“好了,说了这么多,也该走了,你不知道我那师兄可是给我留了一大摊子破烂事情,既然你知道那副无常楹联,应该也知道老夫在这里见你的原因。”

一边说着一边步履稳健的朝着门口过去,嘴里还喃喃自语,“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嘿,有时候不得不服,佛门那几个老秃子还是挺能唬人的,编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可偏偏你还就能琢磨出几分道理。”

徐江南在后面哑然失笑。

卫月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看着徐江南,抿着唇说道“老先生这就走了?”

徐江南点了点头,学着老人的样子站起身子,呼了口气说道“那我也该走了。”、

卫月瞬间小脸一塌,弱弱的嗯了一声。

徐江南望着门口洋溢进来的阳光怔怔出神,自顾说道“到时候你就去老太公那里去吧,我早去好早回,争取在入冬前赶回来,若是期间陈铮有什么异动,你就去秦府问李显彰的下落,然后带着老太公去找他。即便现在来看,陈铮似乎没有骗我,但是我还是不太信的过他。”

ps一八年的尾巴上,我是真的想说,这二十多年,没有一年能比今年丧气,希望真的有否极泰来这个说法,也给众书友拜个早年,希望新的一年里,书友们生有可恋,听说生无可恋是绝望,那生有可恋应该是最大的美好了吧。



第三百九十二章 有人南下

徐江南离开长安的时候,阳光明媚,算是久阴之后的必然,说巧也不巧,东出长安的时候正好遇见了吴家一伙人也是悄然出城,吴源甚至还看了一眼前者,不过徐江南只是嘴角一歪,全当没有看见,不过对于吴家只要春秋剑而不要剑匣的事有些好奇,而天下人,包括昨晚的那些看客,估计也都想不到,春秋剑就这么平平淡淡的现身,也就这么平平淡淡的易手回到了吴家的手上,连点波澜都没有,跟当年相比大相径庭,而吴家的人在世人眼里更是出人意外,原本徐吴两家的恩怨算精细点只了结了一半,毕竟剑匣还在徐江南手上,对此后者也是有些疑惑。

不过后来想了一下,把功劳归到了之前老人身上,其实他不知道的就是吴家其实真的只是要剑,吴家作为铸剑世家,要不是广结良缘,怕是在三大剑冢中早就被除了名,卫吴两家就不说,不说卫敬是九品,就凭卫澈单身赴京的胆色,再加上如今西蜀王的名头,在江湖上名气也不差,至于方家,更不用说了,方云单枪匹马在北地拼杀,一身八品修为不说,还能跟九品一战,虽说结果不太尽人意,但至少让人瞧见了方家少爷的气度,最关键是活了下来,这已经算是神迹。

如果单说江湖,方云的名声不仅不比卫澈低,在北上之后,反而要高上不少,毕竟卫澈的作为更倾向于枭雄,而方云,则是偏近于侠这个字,作为江湖人自然喜欢侠义这一套,说不定以后这群江湖中人见到卫澈,远远绕道,然后碎碎嘴皮子,但看见方云肯定是抱拳相迎,笑脸盈盈。

吴家如今有机会出一个九品胎子,如何能不心喜,天下恩怨能大得过眼下九品这回事?铸了百年千年的剑,都成了别人的嫁妆,现在是给自家人备嫁妆,那不得拿最出彩的东西出来?可吴家近些年最能拿出手的就是春秋剑,虽说剑匣和剑都在才算完美,可吴源也不是不知进退的人,被人吹了几年,说吴家中兴之子,总有他的过人之处,比上春秋剑,剑匣还真的就是可有可无,再加上天下人本来就不知晓他已经拿到了春秋剑,若是无故去讨要剑匣,说不定有心之人会臆测出一些东西出来,到时候反而多生事端,不如退上一步,全了两方的面子,还能瞒天过海,觉得吴家这次又栽在徐家人手上,他则借机灰溜溜的逃回北齐,让徐江南得名,他来得利。

徐江南自然不知道吴源的想法,同时也不会四下乱言说春秋剑已经物归原主,引得一些眼红人物盯上吴家,他没这么无聊,就像吴家不愿惹上他一样,他也不想招惹吴家,原因就在昨夜,即便另外一位九品没有动手,可站在一旁漏点气息也能让他也忌惮不少,更何况吴家供奉可不止这两位。

虽说都是东去,不过出了城之后,便各奔东西。

而长安城里依旧津津乐道,那可是两位剑仙,真正站在江湖潮头的两个人,见过昨夜状况的游侠散客都觉得庆幸,至于那些因为日期而没有看到的剑客之流却是满脸悔恨,更加别说一日前此事传到周边城镇马不停蹄赶过来的江湖人,得知这一情况只恨胯下不是千里良驹。

不过在长安北城门口,有这么一伙人,操着北地的口音,却又没有一点北地难民的样子,不担心以后会不会随了百草,神色悠哉打量着长安城,瞧见壮阔的长安城,领头的清秀男子倒是没有如何吃惊,但背后的仆人却是露出了满脸惊异的样子,似乎从来没见过如此这般的城池,也没见过如此之多的游侠散客汇聚在一起,虽然说品级都不算太高,但胜在

数量上,犹如过江之鲫。

领头男子就站在城门旁边的一盏花灯铺前,随意打量,长安城游侠成风,但文人那一套雅俗的东西一样蔚然成风,商铺店家显然也知道这些,所以每一方花灯上都有写有一纸小谜,不过大多数都不难猜,清清浅浅的平添情趣罢了,也是这会,中年店家招呼杂工将几盏花灯挑起,还小心翼翼吩咐说道“赶紧给送到刘老汉那里去,上个月给的订金,催了好久了。”

北地来的青年男子听了以后,好奇的看了一眼,然后不在做声,等仆工点头走了之后。

面貌秀气的男子用手搭起一方花灯随口开腔说道“掌柜的,我听说长安近日有两位剑仙会在兴善寺切磋较量一番,这事是真是假?”

店家抬头瞥了一眼清秀的男子,尤其是多看了几眼男子的眼睛,少许之后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低下头继续忙着给花灯上色,有些可惜说道“是有这回事,不过你可来晚了。”不过点到即止,并没有继续点破的意思,可能是之前瞧到了男子眼里的轻蔑神色,

不过就在店家过分打量男子的时候,男子背后的侍卫若有若无的往前靠了靠,神色不善,不过被男子举手给阻止了下来,反而笑着说道“店家这话是什么意思?”

店家这会起了身子,从门后拿出一条竹竿将花灯小心翼翼的挂在屋檐上,紧接着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这才说道“哈,因为昨夜分出胜负了啊。”

男子闻言低头思虑一下,笑着说道“看掌柜的样子,似乎胜负早在预料之中。”

千破万破,马屁不破,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这花灯铺的掌柜脸上褶子都开出了花,顿时觉得男子也顺眼不少,自信说道“自然,二十年前吴家就在徐将军的手上吃过瘪,第二次就想翻越过去了?哪那么轻松,嘿,不过毕竟是徐将军的儿子,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这不听说今早上吴家的人已经离了长安。

对了,年轻人,要是你马术好,现在追过去,指不定还能在太阳下山之前追上吴家。”店家转过头调笑的补充了一句。

男子正要抱拳道谢,花灯掌柜似乎对于之前男子的反应还是有些不服气,他以前念过几年私塾,也去金陵参加过科考,考了几次,不过最后名落孙山,一来二去之后也就认命了,接过了父辈手上的手艺,不过因为去过几次金陵,知道金陵的花灯上都会有灯谜,不仅如此,还有需要你猜出谜底才能登舫的烟花之地,据说这叫试才。

回了长安以后,便学着在花灯上写上一些在金陵见到的简单字谜,不曾想效果还不错,甚至有些头重脚轻根底浅的读书人都猜不出来,而之前送往刘老汉家的花灯更是他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一首小诗。

月挂半边天,嫦娥伴子眠,酉时天下雨,读书不用言。

男子有些哑言,不过他的确是猜到了谜底,笑了笑,出门的时候,朗声说道“希望如掌柜所言,这长安哪,有好酒相卖。”颇有豪气。

掌柜的怔了征,随后又摇了摇头,原来短诗的每一句都是字谜,连接起来正是有好酒卖,中年店家一边收拾柜台物件一边笑了笑,“可惜了一双桃花眼,竟然是个男的。”

而北来的男子出门之后,又在街道上随意溜达了一会,然后找了个酒

楼坐下,就在他坐下之后,除却原来跟在身后的两个侍卫,又陆续来了两位要是徐江南这会还在长安,怕是会变一变脸色,五位九品,虽然气息上有些稍弱,也刻意隐藏了气息,但举手投足间的气息流转,浑然大成。

男子倒了杯茶,又给剩下四人倒了茶水,望着外面川流不息的人群轻声说道“都坐下说,怎么样。”

一行四人起先跟在男子后面的两个人,端着茶水走到一旁的木桌前坐下,这一路上他们觉得奇怪的不止是西夏,还有这位让他们坐下的秀气公子,原本一夜之间敢灭三门的杀伐果断自从入了西夏,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处处和气,之前的杀伐像是一瞬间不见了踪影,这会竟然还喝起茶来,不过这事他们是不会去问的,也不会傻到开这个口。

至于后进来的两个人,其中先进来的人身形偏瘦,不过眼神熠熠腰间配有狭刀,刀柄略微有些向上弯曲,若是远些看,倒有几分孤狼啸月的意思。

后进来的则是壮实很多,胡渣满脸,背后背着一个长方形的包袱,包袱角落处露出一丁点的握柄,大咧咧的坐下秀气公子的面前,满脸的凶煞气息,前者对此见怪不怪,反而拍了拍后者的肩膀,坐下打趣说道“老鲁,我记得你是先走的,照理来说,应该要比我早到长安才是,怎么这会才到,不会是被哪家的女子给缠住了脚吧。”

胡渣男子朝着前者啐了一口吐沫,被前者轻巧躲过,骂道“以为老子跟你一样?你他娘的迟早死在女人肚皮上。”说着男子又看了一眼面色不变的秀气公子咧嘴说道“照理昨天是要到的,不过又遇见了上次的那位小子,追了半宿,没想到那个小子像个泥鳅一样,嘿,这中原的江湖也没什么厉害的嘛。”

秀气公子看了一眼精瘦男子。“陆楼,你来说。”

男子嘿嘿一笑,取下狭刀搁在桌子上,摇了摇头说道“没见着厉害的,七八品的倒是有,不过后来听说长安有几位,不过瞧样子是来迟了一点。”

鲁姓壮汉哼了一声,争锋相对说道“怕是在娘们榻上耽搁了吧。”

精瘦男子笑了笑,不容置否。

秀气公子端起茶水,没理会二人,轻轻啜了一口,“其实我和你们一样,中原富硕归富硕,这一路上见到人也没见有多厉害的强者,可青城山的掌教一出手,让我们可是出了大血的。

朝廷那边等不得,我教也等不得,尤其何长老年祭之时竟然隐隐发现中原有起势味道,不然也不会让我们趁着还没入冬来中原一趟,探一探西夏的虚实,毕竟跟青城山同名的还有桃花观,江南方家,西蜀卫家,还有刚离长安不久的吴家,若是每个都和姓邱的一样,有些事可就难了,不过正好,只有四个,你们一人挑一个吧,可别弱了本教的名头。”

四人闻言脸上皆是残忍一笑,摩拳擦掌。

秀气男子起身望着窗外青天,云雾袅袅就像草原上的溪流,“至于我,就去会一会那个姓徐的。瞧瞧他是不是名有其实。”



第三百九十三章 太平长安

在边城之北百里处,有一口关隘,原本叫平沙关,关隘不高,人也不多,多是一些孤寡老人,如今更是这样,青壮的男子不是从了军,就是南移,只留下一些走不动路的老人,还有一些不愿意走的老人,怕这一走就得死在他乡,做不到落叶归根,就成了孤魂游鬼。

而从平沙关往北看,有一座连绵的山脉,叫横剑山,山如其名,站在平沙关的关口上看,横剑山就像一柄横在西夏和辽金中间的巨大重剑,剑锋朝西,剑柄朝东,如今看上去,横剑山脉从半山腰开始,往上都是白花花一片,再加上青天白云的衬托,更是晃眼,跟横剑山脉比起来,平沙关着实有些弱不经风,其实平沙关以前也不是用来挡人的,而是用来挡沙,挡风的,真要挡下辽金的铁骑,怕就是螳臂当车。

可也就是这么一座随时都会倒塌下去的小关隘,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已经在双方手上互相易手了七八次,一直到秋末,才算真正掌握在西夏手上,可但凡用关字相称的城池,就算再小,也是兵家必争之地,血流缟素,也是不丢寸土,因为一方关隘,就相当于一家门户,门户大开之后,这一户庭院也就成了别人的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黄权就是这平沙关的守军将领,其实只有三十来岁,可看起来就像四五十的糟老头子,皮肤粗糙发黄,唯有眼神如鹰阜,而今就站在这平沙关的关隘口子上,极目远眺,平沙关他可是守了有十多年了,像这样穷乡僻壤都算不上的地方,西夏朝廷想管也没有那个心力,所以平素任命也就由着将领自己,然后每年将名册差人带到长安,再誊抄上京,由京里批录,算是同意,一般像他们这种地方的将领任命,也就是表面功夫,没人在意,就像他们平沙关可从没等到过京城里的人,可今年算是等到了,来了个跟他年岁差不多大的中年文士,没带多少人,一个小书童,十多号侍卫,后来黄权才知道原来是有三十多人的,走过来就折了大半,据说是碰见沙匪了,黄权起先暗地还嘲笑过,这时候就连辽金都要南下打打秋风,这些个占山为王的沙匪会有多少余粮过冬?逼红了眼连军营都敢闯一闯的亡命之徒,这一会早就在吸人血了。

在这个中年人能走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是有些诧异,尤其是读书人,算是他守关以来的第一人,以前就算有人来,也是一些江湖人,说是去横剑山脉那边闯荡闯荡,当然也有人从横剑山脉那边回来,如今去横剑山脉那边的江湖人多了,可就是没见着人回来。

后来中年人拿出一封黄纸,说自己是平沙关的参军,也是他黄权的副手,黄权也都是将信将疑,他不识字,关内的人识字也不多,原来有个专门替人写家书的老道士,他们每年的名册也都是找他写的,不过现在老道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这事也就没办法证实,所以黄权最后只是给中年文士随意安排了一个住处,也就不在搭理,甚至连后者的名字都没问过。

好在文士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每日跟着他照

常巡视,安抚士卒,平沙关的士卒不多,原来有一千五,几次消耗下来,也就剩一千出头,不过黄权知道这算是多的,往南的几处关隘,怕是连一千都凑不出来。

人少了,该巡视的还是巡视,一如既往,只是不同的就是如今黄权已经知道了身旁这位文士的姓名,姓李,叫李显彰,或者说从第一次放手平沙关,到第二次奔袭回来,斩杀五百辽金游骑的时候,他就主动开了口。

不过那一次也是让黄权印象深刻,弃关之前,李显彰收集了城里所有的硝石,然后埋在城里,在上面铺上干草树枝,然后还有一些让将士偷偷从横山上搜挂下来的松脂,然后诱敌弃关,走的时候,就连黄权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找了五十号将士,藏在城里,待到辽金骑兵进关,以响箭为号令,佯装弃关的上千号人返身杀回,作为跟辽金接壤的边关城池,无论是谁,骑马射箭都是一流,只是如今箭上不单单是抹上松油,更是带着这么些年宿怨怒火,铺天盖地的朝着城里激射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城里黑烟四起,哀嚎不断,饶是黄权,当时也是一阵心惊,而身旁的李显彰望着火海,声音却是冰凉的吩咐下去,出来一个杀一个。

便是如此,五百辽金铁骑就这么灰飞烟灭,刚开始的时候,黄权瞧见李显彰的样子,还以为他有万全之策,等到了后来,就连收尸都没见到那五十号人,他才知道这五十号人不但负责点燃硝石,而且在响箭的第一时间便守在了辽金的退路上,死战不退,那一会,他跑去质问李显彰,但后者只是平淡说道“我问过他们愿不愿意,没见着一个摇头的。”

不过在李显彰用那烧焦的五百号尸体在平沙关外面摆出一个滚字的时候,千余的将士身上兵甲破烂,肤色黝黑发亮,头发也都油的打了结,但一个个站直了身子,用赴死的姿态昂着头,黄权也在一瞬间红了眼,似乎知道那没来得及留下名号的五十名将士的心思。

不过之后,便是恶战偏多,就连他,不知不觉也开始以这个文士为首,如今休战将近半旬,黄权却没有丝毫松懈的意思,照例巡关,待到太阳就在横剑山剑锋位置露出一小片的时候,黄权回过头,咧开嘴朝着李显彰说道“先生,过了今日,可就霜降了,辽金应该也不会再来了。”

经过几次大小战役之后,黄权再也没有小看身旁这个文士的意思,而且更多时候,他都为后者的心狠而胆颤心惊,不过很多时候他又觉得奇怪,明明能波澜不惊的说出那般话语,可又多次见他跟底下将士呆在一起,一边喝酒吹牛,时不时来一场说书,还帮他们写家书,还说帮着寄,要不是黄权有天夜里撞见后者把那些家书偷偷放进了火盆里,他其实也想让后者给他写一写。

被撞见后的李显彰也不慌乱,只是笑着说,生无可恋那就真要死了,生有可恋说不定还有活路。

黄权其实不止一次觉得李显彰对人狠,尤其是他的心狠是不分彼此的,对自

己人狠,只是他对辽金更狠而已,可即便这样,他对后者一样死心塌地的信任。

就像往年,每每霜降之后,辽金都不会有多大动静,这一会有了李显彰之后,他都有些不确认。

李显彰负手看了看横剑山脉西侧血红的晚霞,就算来时再是一身干净的李显彰,这一会脸色也是枯黄,唯有气质如孤松,万年不倒,突然笑出声来,转过头没有丝毫源头的说出一句话,“黄将军,怕不怕死?”

黄权不解其意,依旧摇了摇头。

李显彰点了点头,又是笑着说道“想不想活?”

黄权突然觉得今日的李先生话有些奇怪,有些摸不着头脑实诚说道“想啊。”然后两人又开始沉默了下去,黄权顺着关口往前走了一段时间,还是觉得奇怪,不依不饶说道“先生,你之前的话是什么意思?老黄有些想不通。”

李显彰眼里泛着光,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摇了摇头,没理会这么一茬,摇头说道“上一次的徐将军是不是没说完?”

黄权摸不着头脑的点了点头,随后又补充一句,“其实老黄觉得先生不比徐将军差。”

李显彰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拍黄权的肩膀说道“以前我和你一样,觉得自己不比徐暄差,等到了这一步,才发现其实还差他一点。来来来,今日我就给你们说完。”

黄权搓了搓手,朝着李显彰眨了眨眼说道“那老黄去备酒?”

李显彰恩了一声,黄权望着前面没走完的关道,前者一言戳破后者心思,笑着说道“去吧,要是信的过李某,接下来的就交给李某来吧。”

黄权忙不迭的诶了一声,急忙下关,顺道摆手说道“哪有信不过先生的。”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关下吼道“小崽子们,备酒,李先生今夜说书,今夜太平长安!”一点都没有将军样子,反而像个匪气十足的盗徒。

李显彰对此一笑而过,看着横剑山脉,半晌过后呼了口气,前面是风雨飘摇的沙场埋骨地,背后是金鼎稳固的繁华桃李林。

饶是李显彰,也不由的荒唐一笑,突然之间,李显彰就想起以前自己求学的时候,在西蜀道酒楼上听到的一句话,太羹玄酒,洋洋乎不可一世之气象,尔等各类当体节之荐以尽爷们口腹之味也。

后来才知道,这是徐暄骂江南那些儒士说的话。

现在看来,他的轻傲,在这一点上就不如徐暄,他只敢一个一个骂,徐暄则是不分青红皂白,骂了整个士林。

李显彰朝着横剑山脉,做了个饮酒样子,仰头而尽,闭眼自醉说道“此言壮哉,当浮一太白。”



第三百九十四章 孤星矗立

有人既然清醒了,也就不在装睡,这话用在徐江南身上也很适用,他既然决定了去北地,也就不想装糊涂耽搁下去,他自然不知道阴阳教为了探清西夏的虚实已经来了五六位九品宗师,而且有一位已经盯上了他,只不过如今这架势比起当年,似乎就弱上了不少,想当年,阴阳教可是举教南下,光方卫两家就去了不下位大宗师,不过后来活着回去的没有几位,这一次估摸着是学乖了,南下一战,中原江湖伤了元气,可阴阳教又能好到哪里去?怕是快把本钱都给赔光了,举教撤出中原,百年不谈南下一事。

这一次动辄五六位九品,认真来说也不算小打小闹,整个西夏江湖扳着指头数除了几个老神仙撑着门面,卫敬那一辈还真没有几个九品闯出名堂。

至于小辈,其实或多或少都沾了点李闲秋的光,要不是白云山那一剑毁了锁灵阵一角,还真不好说有几位能冒出头来,至于中兴之人,天赋异禀的说辞,不过是这些年穷怕了,也被人笑怕了的托辞,但是托辞归托辞,没点能拿出手的东西,这话说出去也没人信,如今方家就算不说,就凭方云在北地的作为,江湖人也偏驳不了几句,更不要说方轩如今出门喝茶,脸上喜色也是掩藏不住,有什么能比儿子有出息还更能让他开心的?方轩这一辈的人其实都吃了不少苦,家道中落是不争的事实,以前方家剑阵可杀仙,如今呢,连阵眼都凑不全,空留一个架子,跟整个山庄一样,龙游浅水,龙游浅水,说到底就是被困住了。

卫家也是,卫玦忍辱负重半辈子不过就是想将一个完整的卫家给到卫澈手上,自己身上背负的嘲笑可多了去了,实际上卫玦把多少人玩弄在鼓掌之中,让卫家老祖宗平白多了多少年的威严,毕竟没有实力要守着这么大的家业,着实困难。

如今卫澈不说成器,至少不丢人,孤身敢上京,气态上就不输同龄人,更不用说如今捞了个王爷名头回来,家主位置给到他也是名正言顺,现在传言又有破境气象,如此以来,虽然晚了方云一点,好歹也是跨上八品,离那登堂入室的九品就只有一步之遥了,最为关键的还是一年多前的卫城一战,谁都知道卫家除了卫敬这么一个九品,至少还有一位供奉级别的老妖怪,在没有确切得到这位老者的消息之前,谁也不敢对卫家下手,至于韩家和林家,不用说,都只能是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卫澈捞了个异姓王的头衔之后,更是稳当,有着西夏朝廷的靠山,俨然一副西蜀当家人的架势,而林家家主的位置就已经开始朝着林墨倾斜,韩家就不用说了,卫家都不用出手一门老弱早就迁出了卫城,至于那些商铺门面,都真的成了身外之物。

世家传承接位尚且如此艰难,何况朝廷,朝廷选人,无非德才二字,才好说,有着科举晋身一途,关键就是一个德字,而且就算真有人德才兼备,还得有要人愿意腾出位置,第二点和第三点才是最难的,西夏掌权江南二十年,以前的人都老了,该换了,也该挪一挪位置了,偏生这二十年来,真正心气成熟的那一批人,都是当年的亡国之徒,对于西夏,好感并不多,即便二十年来的潜移默化,可亡国之恨,又岂是时间能消磨过去的?

所以陈铮手上没人,至少没有多少能让他放下心的人。

这一点,江秋寒就看的很透彻,到了西夏近一载,这位北齐的阴士就像蛇儿过冬一般,在没有半点动静,而今这位北齐的阴士靠在一艘三层画舫的楼阁窗沿,外面见不着雨,倒是画舫窗沿上不断有水滴滴落,滴滴哒哒,江秋寒用手勾起窗沿边上无精打采的玉兰花叶,望着原本的青山远黛,如今已经白茫茫一片。

等到江秋寒的袖子都浸湿了过去,依旧是这副姿态,而路边行人这会已经加了衣衫,裹得严严实实,小半晌后,江秋寒这才回过神,口里喃喃说道“应该差不多了。”

这些日子江秋寒一直望着街道上的行人,三教九流一目了然,各司其职,不过唯一的变化就是街上偏雅气的东西多了起来,金陵大考在即,这才是他们的机会,究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还是名落孙山苦战十年,为了保证状态,所以很多士子选择在秋冬的时候入京,秋冬入京一个是有适应的缓冲时间,

在一个就是很容易觉察到金陵的动向,作为西夏的中枢位置,西夏的调令和政策都要在金陵汇总登策,尤其陈铮对此百无禁忌,尤其在有些书院,夫子甚至会拿出一些策论来广开言论。

尤其这么些年下来,陈铮任人为才的做法倒是深入人心,这些士子也都看得出来原本的陈词滥调在西夏朝堂上并站不稳跟脚,以前的金殿进士,或多或少的都入了黄门,或者去了外地磨练,许多人觉得这些人才是朝廷以后的栋梁,但还是有许多心思透彻的读书人,觉得今年才是科考大年,因为也只有近几年的金殿进士,大多都留在了朝堂上,虽说都是一些不轻不重的闲职,尤其很多人入了翰林一脉,连个文职都没有,成日跟书文打交道,修著以前的策论。

但在官场的圈子里,有句不成文的话,离京一日,回京却要十数年。

而今来看,明眼人很多。

吱呀一声门响,江秋寒的眼神突然温和起来,就如寻常的读书人一般儒雅,没有回头的说道“苏楚,你给说说,这严骐骥明知道给北齐卖命也是死路一条,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

苏楚没有回应,走到江秋寒后面站着,借着缝隙也是望着窗外人流,小一会后说道“严大人已经点了头,说今夜会来跟大人一叙,其余的几位大人也是一样的回答。”

江秋寒对此不惊不喜,似乎早有预料,将从窗沿上抽了回来,然后随意用袖子擦了擦说道“因为北齐能让他们多活几年啊。”

“以前谢长亭问过我一件事,若是我和他二人位置互换,北齐该当如何。我说我不知道,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活不了我这么长。”江秋寒眯着眼说道“知道谢长亭为什么还会容我在北齐吗?”

苏楚默默不语,其实这么些天下来,江秋寒天天如此,喜欢问苏楚一些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这些话他从来不会和其他人说,到了金陵之后,反而跟不善言语的苏楚说的最多,可能也正是因为苏楚的沉默寡言,江秋寒也就不担心会从其他人那里再次听到。

江秋寒嬉笑说道“谢长亭曾给过我一个答案,说人无软肋不可用。”说着,又深深看了一眼苏楚,低声说道“说到底我和那严大人是一类人,只不过我看的透,他看不透而已。”等到擦肩而过的时候,江秋寒顿了顿,“以前江某看不懂苏大人是哪一类人,但也只是好奇居多,可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有些话就别怪江某人多嘴,你让姓萧的给你找人我可以当作不知道,你问严骐骥的那些话我也可以当作没听到过,能成事最好,我能脱身,你也能复命,但要是有一天因为此事败露,那就别怪江某心狠,你欠谢长亭的,江某可不欠你的。”

说完,这位北齐的阴士笑容晏晏,往后面一瞥,瞧见苏楚的动作后,轻声说道“先别喝酒了,去喝点热茶,晚上再陪严大人喝酒。”

一直到出门,江秋寒都是这么一副平淡的笑容,“牧笠生,我能让你亡一个国,自然就有本事让你亡第二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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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一座不起眼的府邸里,要说不起眼,只是因为府邸的规模和样式,但府邸的主人在西夏那可是赫赫有名,西夏的治国宰相。

规模跟周边府邸比起来也不算大,原本按照纳兰的本意是连这样的宅子都不要的,可陈铮说一国之相,要是还住在草院里,显得他这个一国之君心胸狭隘,纳兰这才接了下来,不过偌大个府邸,也就数位清扫的仆人,很是清冷,尤其入秋以后,整个院子更是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悲凉样子。

不过好在人和物不一样,院子一角的四方小亭里,两人对坐落子,旁边煮着茶,茶香氤氲,石桌上却是黑白交错。

过了中盘,两人落子都慢了许多,坐在纳兰对面的文士落下一子后,便伸手端了一杯茶水,啜了一小口说道“纳兰学士倒是好性情,秋煮青茶冬饮红,瞧着这紧细秀长,锋苗秀丽的样子,怕是上好的祁门红茶吧。”

纳兰点了点头,在棋盘偏角处落了一子,话不投机说道“其

实你可以见一见他。他一直想跟你见上一面。”

牧笠生笑着摇头,“亡国之臣,哪有这个颜面。”

纳兰面不改色说道“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牧笠生又是小饮了一口茶,这才开始打量棋盘,看着上一手近似废子的落手,轻笑说道“孤军北上,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说着又睨了一眼纳兰,落子后说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问。”

纳兰面似古井,不轻不淡回道“君要臣说,臣不能不说。”

牧笠生哑然,抬头看了一眼后者,随后笑出声来,其实原因他也能猜到不少,但没想到后者会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纳兰等到牧笠生笑声停下来以后,又是补充了一句,“其实他也知道。就是不死心。”

牧笠生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低着头看着棋盘,岔开话题说道“你当真如此相信我?放得下?”

纳兰呼了一口气,望着乌沉的天色说道“说实在的,有些放不下,二十年的心血,到头来给人做了嫁妆,说不心疼是假的,但想了想又放下了,给你做嫁妆总比让北齐捡便宜好。”说完了以后,纳兰莫名觉得轻松很多。“以前有时候我是不服徐暄的,现在来看,不服不行,我交个江南道就那么难,这家伙当年眼也不眨的给了我整个西夏。”纳兰自嘲的笑了笑,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再次重逢之后的洽谈。

牧笠生嗯了一声,然后开口说道“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纳兰站起身来,摆了摆手说道“你要知道,我不插手并不是想让你和江秋寒公平一场,站在我的角度上,要是有机会,江秋寒活不过这个秋天,我只是怕到时候弄巧成拙,那些部署反倒成了你的累赘,你不欠我的,没必要跟我说这些。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以后你就住这里吧,不过以后你却不能用本名示人了,想好之后跟我说一下就行,以后这个名字就是江南道的刺史,北齐出招了,总该想一想后手,不然这支孤军,说不定真的就左右了战局。”

说完纳兰看了棋盘边角上那枚刺眼的白子,周边并无星辰扶支,孤星摇坠闪耀。

像极了现在正在闭眼品茶的某个人。

纳兰躬身一拜,行了个极为尊崇的师生礼。“江南道诸多事宜,便交予先生了。”

牧笠生受之无愧。

纳兰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没有回头的说道“你真的该见一见他。这一句是我的心里话。”

只可惜没等到回应,反倒是听到正宗的赵曲,腔调醇正。

如此一来,纳兰也就不在等,径直出了院门。

府门外早有一人候着,见着孤身一人的纳兰,即便早就知道结果,可神色难免还是有些遗憾和失落。

不过随后,又是拍了拍纳兰的肩膀,豁达说道“走吧。北齐的使者来了,去见一见这江秋寒究竟是何方神圣?”

纳兰回头看了一眼府邸,紧接着回头说道“圣上不进去?过了这一次,可就真的没机会了。”

陈铮知道纳兰的意思,要是江南道的博弈牧笠生赢了,了却心愿,也就没了活下去的念头,要是输了,这位赵国的国士更加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哈哈大笑,挥手说道“不见了不见了。他不见朕,却独独来见你,不过就是想说他牧笠生生为赵臣,死为赵魂,朕也没必要因为一己之私坏了别人的名声。”说着,陈铮抬头,深深看了一眼朴实的褐色门匾,“以后改牧府了?就是觉得可惜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北齐使者

其实在纳兰找到牧笠生的第一时间,两位谋国之士就已经开始交接,纳兰知道要是牧笠生无意,他不会来金陵,而牧笠生也知道要是纳兰无心,也不会登他的门,既然一人有心,一人有意,一切就水到渠成多了。

对于如今的局面,二人或多或少都想到过,毕竟江秋寒到了江南道,这就表明了北齐不会束手就擒,等着西夏平稳过渡,至于用什么法子搅局,各自都有各自的心思,纳兰其实还是替牧笠生可惜的,当年晋国之难,摊开了说跟牧笠生关系不大,后者在宫门外跪了三宿直到昏厥,晋王也无动于衷,等到真的出兵之后,晋王不也是跟后者坦白,这就是君王颜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道北齐的阳谋,就算是个万丈深渊,晋国不得不去填,这就是谢长亭的厉害之处,不过孰不知当年将赵国公主送到晋国的使者,就是江秋寒,不过那时候的江秋寒,名不见经传,那会也没人会对一个怜人出身的使者上心。

而今,这位出使过晋国,便让赵晋亡国,出使过鲁国,便让鲁国俯首的阴士,如今又以使者的身份,到了金陵。

陈铮回宫的时候没有乘马坐轿,反而跟身旁这位大学士一样一步一踏的朝着宫城方向走去,纳兰自己撑着伞,陈铮也一样,后面百余步的距离位置上还有四五号人崩紧着神经,生怕身前这两位有个好歹,别说两位,只要是其中任何一个出了差池,他们脑袋都不够砍的。

陈铮走在前头,右手撑着伞,左手缩在袖子里,背在身后,等出了巷口以后,陈铮才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并不轻松,过了一会自言自语笑道“以前在北地听过几句笑话,说人死的时候啊,会见着催命无常,可亡国的时候呢,就见着江无常了,呵呵。北齐这个借口选的真好啊,说是让江秋寒来商量抗御辽金一事,如此一来,有这层大义罩着他,朕还真不能动他了。

唉,本想着说谁敢来抢这块肉,总得拔掉他几颗牙,你是不知道徐家那小子可是跟朕提了什么样的苛刻条件。”陈铮笑着摇了摇头,“一命换一命,他真当是在做生意呢?这一点跟他爹一点都不像嘛。你给说说,他究竟是不信任西夏朝廷,不信朕,还是跟牧笠生一样,不想跟西夏有纠葛?”

纳兰点了点头说道“情有所原。”

纳兰没有说是哪点,可陈铮知道纳兰的意思,没有说不,那就是三点皆是。

陈铮停下来看了一眼纳兰,继而继续往前走,“这话也就你纳兰敢说。要是换其他人,估计都是说徐小子不知好歹。不过这小子在长安做的事情倒是有几分他爹的锐气。叶平和刘伯單这一次做的不错,就是有点过了,这一次朕也不好替他们遮掩下去。”

纳兰没有说话,不知便不评论,这就是这位国士的为人之道。

陈铮也知道后者的性子,从袖子里扯出一封信,交到纳兰的手上,“这是长安令王阙的奏折,你看看吧,徐暄看人还真是有一手,要不是他一手给拉扯出来的这个

北骑班底,西夏这二十年会是个什么样子还真不好说,不过呀,也就是这个班底,可是让咱们两个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朕还是好奇,为什么青城山的时候,徐暄跟你谈了什么。

二十多年了,朕没问过徐暄,也没问过你,这会了,就不想说点什么?”

纳兰释然一笑,二十年尘土过往,到了他这样的位置和名气,名利的的确确就是袅袅云烟,有些不服气,说出来也不打紧。“徐暄说他心里的最优人选其实不是我。

而是西蜀道一个姓李的家伙,不过那人用谋太过激进,他怕那人把到时候就算把北齐给打下来了,整个中原也是元气大伤,如此一来,西夏四五十年的国运全都要葬送在这上面。”

纳兰顿了顿后,有些无奈的笑着说“其实徐暄当时也让我去北骑,说对我以后会有好处。”纳兰抬头看了看天,继续说道“我知道啊。”

陈铮哈哈大笑,拍了拍纳兰的肩膀,“不服气是吧,要知道朕也是过来人,第一次去北骑军营可是被晾在军营外喝了半个时辰的西北风。可事后一想,要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混进北骑的军营,这还保个屁的国。只不过,这话说回来,要是当时你听徐暄的,的确是要好一点。”

纳兰笑着说道“也许吧。”

陈铮往前走了几步,望了望金殿方向,感叹说道“只是如此以来,西夏就少了一位状元,朕也不知道该找谁来安定朝局了。这就是有舍有得吧。”

说着,陈铮又递给纳兰两封信,“看看这个,有一封是王阙给朕的,有一封是谢安城的。”

纳兰从信封里抽出信,摊开后小心阅览,上面写着最近一次的战果,平沙关守将一反常态,出关夜袭横剑山,斩敌三千,同样自己也是折了五百多,还不算伤员,可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事后为了避免辽金报复,平沙关守将黄权命人后退三十里,走的时候放了一把大火烧了平沙关,拖延了辽金入关的时间。

至于另外一封,便是谢安城得知消息后,事急从权,只能兵马先行,派过去三千人马,毕竟平沙关一掉,不是后退三十里就能解决了的事情。

待到纳兰看完,陈铮闭着眼说动啊“这事估摸着也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谢安城的兵马也到了平沙关,平沙关想来无事,不过朕倒是觉得这当中有猫腻。”

纳兰看完了信,觉得没有遗漏处,将信递回给陈铮,点了点头。

陈铮睁开眼,扬了扬眉头说道“以前平沙关也有攻守,不过没有如此惨烈,更加不用说出关求战,不过这一战,倒是扬眉吐气了,长了不少志气。”

纳兰嗯了一声说道“其实不单单是这个,平沙关的战事微臣也关注过,黄权这几次退守都拿捏的极为精妙,万全不像是一位武将所为,还有这一次夜袭,据长安令王大人所言,这次损伤五百人,大多也是在第

一次,圣上见过第一次夜袭被围,不待来日,又立马带着残兵发动第二次夜袭的吗?这一点,怕是谢安城都想不到,辽金这次吃了亏也是应当的。第三点就是火烧平沙关,本就是残兵破将,又是破关烂隘,本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不过依照如今的时日,辽金也不太可能越过横剑山再来夺关,如今一看,火烧平沙关就有些画蛇添足了,甚至可以说是此战的唯一败笔。”

陈铮点了点头,其实这也是他觉得奇怪的地方。“有道理。那你给朕说说看这黄权此举究竟想干什么?”

纳兰望着陈铮笑了笑。“不是黄权想干什么,而是黄权背后的人想干什么。”

陈铮皱了皱眉头,喃喃说道“背后的人?”

纳兰轻笑说道“要是黄权能想出这样的法子跟辽金交手,在西夏朝廷会二十年籍籍无名?”

陈铮咀嚼着纳兰的话语,半晌以后释然一笑。“的确,第二次夜袭有些精彩了,一般人还真的想不到。不过这幕后的人究竟是谁呢?”

纳兰朝着北方看了一眼,轻声说道“圣上还记得之前提过的一个人吗。”

陈铮回味了一下,恍然大悟说道“李显彰?”

纳兰不容置否的点了点头,“之前不是得到消息,说李显彰去了凉州,不过后来就没有了音讯,瞧着样子,倒是有几分他的风采。根据战报上的时间来看,这事也是早有预谋了,平沙关的消息到谢安城的手上要些时日,再转从王阙手上到金陵,少说也得一月功夫,这才多久?只不过他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微臣一时半会还没想到,不过微臣以前也了解过这个人,跟传闻一般,是个狂士,不过大多狂士都是有出仕意图的,为何这个李显彰昙花一现以后就了无音讯,这也是微臣不解的地方。

眼下来看,至少李显彰有益无害,于我西夏也是一桩好事。”

陈铮虽然觉得有道理,但还是有些不放心,不知道是不是和纳兰呆久了的缘故,很多事他都习惯往天衣无缝这方面想,所以这次信件时间上的纰漏,就让他很是谨慎,不过这事在纳兰那里就有不同的心思,虽说平沙关一事十有是李显彰在幕后作祟,但后者就在权衡这事是不是李显彰在故意示好西夏朝廷,因为要是西夏朝廷真不知道这背后是谁在谋划,定然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国家大事怎能草率,他纳兰背不起这个责任,陈铮也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要是这人是李显彰,这事就显得不是那么草率。

不过没等纳兰多想,陈铮开口说道“等金陵事毕,你过去看看吧。”

纳兰望着陈铮微笑说道“正有此意。”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皇城门下,陈铮抬头看了眼城墙,打趣说道“此次一别,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第三百九十六章 可怜

翌日早朝,金陵罕见的露出了秋阳,一扫往日阴霾,果不其然,由严骐骥率先开口,请陈铮迁都长安,不过还没等陈铮开口,新晋礼部尚书陶敬上奏说北齐使者已经到了金陵,为的是北上辽金一事。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早就商量好的事宜,原本陈铮的凉州官底班子,这会脸色一变,皆是怒容,不过陈铮没有开口也没有眼色示意,一个个也都没有轻举妄动,至于纳兰,则是站在群臣前面双手插在袖子里,老僧坐定般闭着双目,一直等到北齐使者上殿,纳兰和江秋寒没有见过面,可等到北齐使者登殿的那一时间,纳兰便睁开眼,像是老友见面,打个招呼一般的看了一眼,又低了下去。

至于江秋寒,上了朝,就往金殿上面一站,而且就站在跟纳兰想对应的位置上,话也不多说,一直到陈铮开口询问,也只是微笑着说,西夏何时北上,提前知会江某一声就好,北齐自会相助,再不多言,像个置身事外的无关人等。

只不过自江秋寒上朝以后,西夏群臣都心有灵犀的对于迁都一事避而不谈,迁都一事事关重大,但在常人眼里,一个朝廷大动干戈,怎么看都是丢人的事情,跟家丑不可外扬一个道理,关起门来陈铮怎么杀人都不为过,可当着北齐使者的面,怎么说也得要营造出一副文武济济的和盛样子。

而在群臣中间还有一人,本就在一个角落,这会更是眯着眼,时不时打个哈欠,觉得无聊之极,等下了朝之后,跟在陈铮和纳兰后面,回御书房的廊道上,陈铮背着手笑道“今个你怎么想着来上朝了。纳兰送你的书看完了?”

以前每次上朝便往严党一流心窝子扎刀子的柳卿相闻言也是一笑,他是江南道御史,就算一年不上朝也不为过,毕竟从年头到年末,能在金陵的日子屈指可数,尤其上一次陈铮罚他闭院思过以后,上朝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不过要说风头,满朝文武谁都不敢小觑,纳兰赠书,陈铮赐字的这份殊荣在西夏都是头一回。

闻言这会在殿上打盹的年轻御史也是一笑,乐呵呵一笑说道“本想着过来给加把火,没想到被人连火带炉子给端走了。”

陈铮也是笑道“朕还以为你是想来捡便宜的。”

柳卿相打了个哈欠,探出头看了一下天色,阳关闪眼,又缩了回来,嬉笑说道“手腕小,怕还没拿起来手就断了。”

“能想通就好,江南道一时半会还轮不到你来说话,一是你资历还不够,第二是你想想,这半年下来,你在江南道贬了多少人的官,得罪了多少人,得等等,不过到时候牧笠生办事少不了要找你这个江南道御史,给他打打下手,学学也好。”陈铮嗯了一声继续说道“你在江南道做的那些事呢,朕也都知道了,成是成了,但就是不够漂亮。”

柳卿相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一针见血的说道“圣上是说规矩,对吧。”

陈铮乐呵呵点了点头,“就好比你这次,上朝就上朝,哪有个御史样子,敢在金殿上打瞌睡,要不是今日的重点都搁在北上一事,不然少不了要拿你做些文章。对了,还有,以后那些青词烟花地,少去,名声不好。”

柳卿相嘿嘿一笑,摇了摇头说道“盈盈红袖谁家女,郁郁青矜是吾生。不就是罚点俸禄,反正上年头我也没领到过银子,要真算起来还差国库不少。要是严大人真就一直盯着下官这件事,他家的燕子笺怕是不够用哦。”

陈铮笑着摇了摇头,忍俊不禁,不在多说,想到了一件事,回头冲着纳兰说道“说到这里,朕还想到了一件事,叶平和刘伯單不是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吗,正好平沙关那边少人,不如就让他们二人过去吧。不过事先说好,万事得听那黄权的。”

纳兰点了点头。

柳卿相这会脸色一正,似有意动。

陈铮像是背后长眼,没有看他,自顾说道“这事别多想,江南道的事情没解决,你就走不开身。过不了多久,百官先行,你得在江南帮牧笠生盯着一个人。”

柳卿相反问说道“今天这个上殿的替身?还是江秋寒?”

陈铮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笑道“知道就好。”

柳卿相嘻嘻哈哈点头,说到底,他也只是对黄权背后的人感兴趣,尤其在听说可能是李显彰之后,兴趣更是浓厚,将相评当中唯一一个没有生平事迹佐证的狂士,但是归结于将相评自出世以后,上面的人基本名副其实,所以也很少有人去质疑李显彰这个人,可好奇自然是在所难免的,不过眼下,他对江秋寒的兴趣更大,毕竟跟李显彰见面,充其量无关风雅,可到了江秋寒这里,举足轻重可就是一国国运,指尖乾坤的厚重感让他隐隐有些期待和兴奋。

等到了御书房后,吱呀一声陈铮推开门,朝着背后纳兰说道“呆会你就在朕这里把旨意给拟出来,搁在案上就行,晚点朕过目之后给你批红。”

说着陈铮又看了一眼柳卿相,说实在的,他对这个家境清白的读书人有着不少好感,不然也不会替他按下很多奏章

,只是不轻不重的罚点俸禄,尤其有时候会拉着柳卿相说上几句家常话语,这一点上纳兰可能都比不上前者。

在陈铮眼里,纳兰岁数虽比他小,但依旧是同辈中人,可柳卿相,则是小辈,又可能是年岁的缘故,陈铮开始对小辈怀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宽容,当然,前提是这个小辈能入他的眼目。

而柳卿相便是这样一类人,尤其前者的行事风格让他很是放心,以前纳兰刚入金殿的时候,行事老练,反倒让陈铮怀疑后者是否别有用心过,像柳卿相这种行事只顾结果,却不顾自己得失的做法,反而让陈铮放心,也愿意替他担待,所以前者那些的逾矩举动,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就凭严骐骥的那几封奏折,后者就算活着,估摸着也得贬到一个生不见日的鬼地方去。

说着,陈铮就往外走,柳卿相想着事情,见到前者往外走,也亦步亦趋跟了上去,纳兰瞧见以后,轻轻一哼,柳卿相回过神来,有些尴尬,立在原地,高呼了一句,“恭迎君上。”

陈铮没回头的摆了摆手,“这会要说恭送君上,心不在焉,要是有别的想法,自己去和大学士商量。”

离开后,陈铮径直去了凤仪殿,凤仪殿自从二十年的那桩血案,整座宫殿就冷冷清清,就算一年前凤仪殿重新住进了一位女子,一样没能改得了冷清局面。

陈铮以前也来凤仪殿,但次数不多,不过近一年次数就多了很多。

哪怕自己的这位女儿依旧没和他说过话,甚至连一副厌恶表情都不想给他,他还是愿意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陈铮每次过来,一见到陈妤,就会有一种时光回溯的错觉感,感觉陈妤的娘亲还活着,以前每来一次,晚上的时候,他都会梦见她绝望,不舍,无助,仇恨,迷惘,以及最后一刻的轻松表情,深入骨髓的历历在目,一分一秒都在炙烤着他,现在过来一次,说是自欺欺人也好,每次见到陈妤,陈铮的负罪感的确减轻了一些。

这一会,陈铮站在凤仪殿前,没有进去,反而是坐在门口的白玉色台阶上,望着蓝天发呆,以前的时候他喜欢坐在这里,只不过那一会不同的就是能听到背后殿内传来的琴声,现在听不到了。

“出来吧,朕知道你在。”

一阵微风荡过,江莫的身影渐次显现出来,倚靠在一旁的栏杆上,抱着剑说道“不进去看看?”

陈铮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不急。”

江莫神色淡然,没有接下去,他跟这位帝王的交情本来就不深,要不是陈妤她娘的缘故,说不定这辈子连一面之缘都没有。

陈铮拍了拍一旁的台阶,回头说道“有没有酒?”

江莫闻言愣了一下,尔后还是在陈铮旁边坐了下去,将剑搁在一旁,又将自己的酒葫芦递给了陈铮。

陈铮喝了一口,抹了抹嘴唇说道“我听说你收了个徒弟,已经要五品了?”

江莫不知所云,却还是点了点头,“底子不差,而且现在一门心思要找徐家小子报仇,更是勤勉。”

陈铮笑着说道“有没有兴趣带着去一趟北地?毕竟当师父的只是筑筋正骨,至于血肉,还真就得受苦受难。”

江莫摊开手,像是看透了陈铮的想法,打趣说道“凉州我会去,但辽金那边,现在还不想去。”

陈铮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过一会又是盯着江莫说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江莫眼睛直视着前方的宫墙,耸了耸肩后说道“上街买酒的时候听人说你要迁都了。”

今日早朝才提出迁都一事,就连具体文案都还没出来,酒肆百姓就能得到消息了?这也太快了点吧,陈铮冷笑了一会,不过之后又恢复平静,陈铮想到了一个人,既然要将江南道给他打理,不妨借此看看他的能耐。

而江莫自从说了上句话之后,便一直看着陈铮,待到陈铮回神,这才转移视线惊疑说道“真要迁都?”

陈铮点了点头说道“金陵跟凉州太远,而如今大战在即,在长安看着,总比在金陵提心吊胆的好。”

江莫嘴角一勾,有些不信任的说道“不是因为怕了这些读书人?”

陈铮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抑制不住的笑出声来,许久之后才回头说道“窃国皆武将,祸乱是文人。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跟辽金赌上西夏国运都不怕,我还会怕这些造不了反的读书人?”

江莫不容置否,也不再争辩,良久之后,江莫莫名奇妙开口说道“我去不了,不过胡沐宸应该会去。”

陈铮有两个字梗在喉咙,到了最后,还是吐了出来。“谢谢。”

江莫愣了一下,他也不会想到堂堂的一国之君会跟他说谢谢,只是心情略微的松了不少。

陈铮突然

开口说道“你对徐家的那小子怎么看?”

江莫默默的思索了一下,这才开口说道“不错。”

陈铮哑然的看了一眼江莫,后者不甘示弱说道“那你觉得怎么样。”

陈铮淡然无奇说道“还行吧。”说完以后两人哈哈大笑,倒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

陈铮喝了口酒,感概说道“其实我也知道,要说为君,我是尽力了,但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我还远远不够。”陈铮苦笑了一下说道“非但没有,反而又伤她更身了。愧疚啊!”

江莫轻声说道“其实当初你有办法的,是吧。”

陈铮笑着点头,“是啊,趁着他还小,一了百了,可是李闲秋摆了我一道,把此事给瞒了下来,后来将妤儿送回来的时候才跟我透露了丁点,但那时还是不清楚底细,直到平王府的消息过来,我才开始有点头绪。之前刚到江南道,我没得选,江南百官奢靡成风,该换,但又不能全换,该杀,又不能全杀,不然人杀光了,我要这个空无一人的江南道干嘛?可现在不一样了,江南道的百姓知道了头顶青天姓陈,就算都换了,不过一个江南动荡,江南官场人人自危,三五年内就能立马恢复元气。”

江莫看了一眼湛蓝如海的天空,轻声说道“可你的身体还能坚持三五年吗?”有些话他不说,不代表他看不出来,陈铮呼吸节律已经比寻常人急促很多,想必年轻时候收过不少伤,这些年全凭药物之力压制,这几年西夏和北齐暗地交锋,如今有何辽金的战争摆到了台面上,他这个帝王自然不会好过,势必躬身过问,这一年下来,他不止一次见到陈铮在暗地看着陈妤,一脸的心满意足,有时候还会看着看着就昏睡过去,只是这种状态持续不了多久,便会被人打断,又匆匆忙忙离开,积劳成疾,新老旧病一起,有此状态也是自然。

陈铮摇了摇头,“不知道,上次去青城山,见了赵掌教一面,说要是无忧,三五年不成问题,不然三年便是人力至极。”

江莫的手指在剑柄上摩挲,“可要是两三年内你去了,那西夏的江山怎么办?二十年的功夫可都付之东流了。”

陈铮双手笼袖,双眼盯着江莫,加重语气说道“这就是我让李闲秋送陈妤回来的原因。朝廷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妤儿的夫婿,心智定然要高人一等。”

江莫突然对陈铮有些感激,笑着说道“所以你才问我觉得他如何?”

陈铮痛饮一大口酒,放下后说道“是啊,要是这次北上,这小子能活下来,西夏能过了这个难关,再让他老老实实呆在朝廷学个一两年,去一去身上的江湖气,慈不掌兵,义不握财,等到后头,文有柳卿相一流,武有叶平刘伯單引路北骑,蜀中他还有卫澈给他造势,未必就驾驭不了。”陈铮说着说着,突然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可这小子有点不识好歹啊,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朕这个江山是要当嫁妆的,可他跑到长安什么屁事没做,就嚷嚷着要和卫家的闺女成亲,这是在跟朕赌气吗!”

江莫幸灾乐祸说道“谁让你想了这么一个法子解围。”

陈铮自然知道江莫的意思,摇了摇头没有解释,在当时的情况下,那的确是最好的一个办法,徐江南摆明是为了李闲秋而来,无论如何原因,要是徐江南退了半步,陈铮都看不上他,可徐江南若是执意死战,二者必有一伤,也只有陈妤那一刀能刺出一个缓冲带,让两个人可以见一见,当然在这之前他也是有机会的,不过出于对徐家的愧疚,他就很越不想听到关于徐家的任何事,所以这么多年,那些替徐家发声的将相文官,贬的贬,谪的谪,这样他就以为能翻过页去,以至于在初次听到徐家后人出现在平王府的时候,他会大怒,当然,这些他不会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知道。

陈铮突然觉得有些累,闭了闭眸子。

许久之后,等到宫墙西侧的白云游荡到东侧的时候,陈铮这才睁开眼,将酒壶递回给江莫,神色哀伤的缓声说道“多谢了。我进去看看她。”

然后起身,用手指了指凤仪宫内。

江莫也是跟着起身,抱着剑,点了点头,一如开始出现的模样。

陈铮徐徐的往宫内走,江莫就一直呆在原地看着,这一会,他有种宫内二人是亲生父女的错觉感,还有瞧着这位人间至尊的佝偻步履,以及之前都不太抬得起的手臂,活生生像个寻常的糟老头子。

随后望着天,饮了口酒,叹了口气,他开始觉得眼前这个才过中年的老头子有些可怜。

世人终究还是会老的啊。



第三百九十七章 大户人家

当西夏朝廷还在兢兢业业布局的时候,李显彰已经边角落子率先发难,而这一子就如同漩涡一般,将周边兵马全部吸附了过来,甚至隐隐约约有着一鸣惊人的浩然气象,平沙关原本作为无人知晓的塞外关隘,如今却是一副跃然而上的要是寻常人等,可能天下人都会骚乱一句荒唐,可当这个人是李显彰的时候,所有人都只会闭嘴,正襟危坐,生怕打扰到前者,毕竟天下评上第七的谋士,出手不至于如此浅薄,也都臆测着平沙关的战局会不会左右到西夏格局。

没点本事还真不敢在如今的局面上指手画脚,生怕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的结局,可李显彰不仅敢,而且凭借这千余的游兵散将就敢夜袭横剑山,甚至杀出了不少名堂,尤其西夏朝廷并未在此事上过多隐瞒,反而若有意思的引流,率先让书院里知晓了当夜的详情,再有书院学生牵头,传到酒肆街坊,皆是啧啧称奇,大开眼界,更有甚者,些许士林的夫子还庖丁解牛一般肢解起李显彰的计谋,从平沙关秋初的战役开始,然后到横剑山的惨胜,一点一点,从最初的拉锯战,算计辽金的贪婪心性,再到后来吃瘪以后的多疑,仅凭千余残兵就守下平沙关,拿捏火候的精准程度让人叹为观止,尤其天下书院,作为西夏的小翰林院,陈铮向来对此很是重视,为了防止书院出来的都是那些只会吟风送柳的书呆子,所以陈铮会将往年西夏的一些过气奏折或者国章交给书院的夫子,再由夫子复盘,让这些士子早点务事,而不是一昧追求诗词上的造诣。

尤其这些事由士子先知,再经由他们的口传出去,士子得名朝廷得利,两相皆宜。

不过天下书院近日又出了一个年轻人,姓种,据说是北地求学过来的,跟许多人的看法不一样,别具一格,说李显彰此番胜在借势,借朝廷的势,朝廷好说,从西夏朝廷如今的决心和动作,分明就是要和辽金分个生死高下,还说这个才是让辽金畏首畏脚不敢深入的原因缩在,但说到江湖的势,他只是摇头说不知道,倒是引起周边看客一阵哄堂大笑。

年轻人也只是轻笑,不再多话。

可半旬后,青城山邱掌教单枪匹马闯皇庭的事迹传荡开来的时候,众人只觉云里雾里,再回头想找那位年轻人的时候,只是得知这位年轻人已经离开。

不过倒是给露水同窗撂下一句话,有缘长安见。

可就在整个书院学生都在思虑这话背后深意的时候,书院夫子又传来消息,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朝廷君主朝议数旬之后,决定迁都,新朝都城长安。

由此开春大考地点也是由金陵变成了长安。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不过倒是也有些意气士子有些悔恨,他们其实也早有臆测说陈铮会迁都,但都没有那个胆色放出豪言,要是言中倒是能得名,别说对于以后仕途会有多少助力,就放眼前,书院夫子就得青眼相看,只是言不中那就成了笑话了。尤其是秉承谨言慎行的行事心理作祟,也不允许他们做出如此结论。

只不过种青璟此言也不是大放厥词,他本就是凉州人,在南下之前便在凉州各地游历,相比中原,他深知老秦人对辽金的仇恨,以前作为大秦的分封地,便是大秦都城北方的唯一屏障,在那时就和辽金打的不可开交,不过那会西夏还有几个守望相助的好兄弟,燕赵齐同仇敌忾,但现在就只剩下一个貌合神离的北齐,唏嘘不已,种青璟不是个自梏眼界的人,北齐他也去过,所以知道百姓对于辽金的仇恨并不比西夏低,对于西夏在这青黄交接的重要时候非但不求稳,反而将辽金北齐拉下水的举动在赞同的同时也有一些不解,赞同便是风险很大,可背后的收益一样很大。

他跟寻常的读书人一样,徐图稳重,但同样,深处险恶北地,有时候只有赌命才有活路,骨子里一样有赌徒的心性,唯一的不解就是西夏朝廷不用这么急于求成,西夏二十年经营江南道,就连西蜀道的文士也逐渐认可了这个君主,再过几年,都不用想什么别具一格的法子,循着前人的智慧,大修文院库书,这种读书人的盛事一旦完成,陈铮在士林的名声至少要拔高一个层次。当然,种青璟有这样的疑虑也是必然,毕竟在他们眼里陈铮年岁上比起那些古稀而终的君主要年轻太多,却不知这位君主寿命只有短短数年,有些东西就只能

提前搬上台面。

同样,他也是一个年轻人,血气方刚,相比于波澜不惊,如今的局面更能勾起他的兴趣,尤其长安,不过如今,许多隔年的棋子开始浮出水面,跟种青璟一样的读书人不在少数,满怀憧憬和抱负。

仲秋时分,北地率先起霜露,天气阴寒,天上大雁成群南飞,而西夏迁都一事一朝拍案,便是雷厉风行,百官先行,连一点争执都没有,不过因为这一次的临时迁都变故,士子的开春科考也是延后,当然对于已经来到金陵的那些书生士子,西夏朝廷也不会忘,分作三批,跟着护送书籍的翰林院士北上,算是给这些读书人的一些补偿和善后,不过在这期间,百官一走,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官职空缺出来,这才是各个党派世家的硝烟战场,不过以前都是吏部天官批阅,再由纳兰批红,早年时分,纳兰也就随缘看一眼,也就过了,但这一次换做了陈铮批红,倒是让许多人心生了不少退意,好在陈铮也算是大气,不离十的全给批了,唯有江南道都御史的人选上落了个圈,换了个姓牧的,叫牧岱,凤阳人,其余则是不详。

至于柳卿相,则是腾出了位置,落到了监察御史的位置上,柳卿相对此并无意义,原本就是监察御史,然后一步步挪到的都御史位置上,陈铮北上之后,江南道不设刺史,所以御史虽然职小,但权大,之前抽空回金陵便是不想让陈铮为难,他也知道陈铮原本是想让他当江南道的话事人,但奈何牧笠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比他合适太多。

只不过陈铮走的时候,给了柳卿相一副名单,便是此前批红的名录,柳卿相闻弦声知雅意,笑着接下。

在陈铮的心里,女婿位置其实有柳卿相的一席之地,眼光够远又不拘小节,行事方面又够果决,不过奈何陈妤方面是他迈不过的一道坎,加之寿命不长,他决定这几年还是当个爹,不当君王了。

至于徐江南,半年前刚见陈铮的时候,还想着能不能在剑道上再走远一点,可惜大道飘渺,毫无头绪,如今在决意北上之后,闻道之心更甚,反而心烦意乱,落了下成,以至于后来徐江南逢庙便拜,逢寺烧香,虽说知道用处不大,但求一个心安二字。

不过后来在一家寺庙烧香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讥讽说他是临时抱佛脚。

徐江南没有理,可随后换来的却是此人的不依不饶,说佛烧三炷香是佑己,六炷香是隔辈,还说十三炷香已经是极致,像他这种一烧就是半炉子的都是痴愿。

徐江南还是没有理,直到后面实在招架不住了,这才一脸无辜打趣说,心诚则灵。

心个屁的诚。

跟在身后的年轻游侠嗤之以鼻。

不过后来徐江南闲来无事的时候问过这个腰间配刀的游侠,后者似乎一点都不懂交浅言深的道理,大大咧咧透露出了个所以然,凉州大户人家的子弟,姓苏,族中还有还有好几个弟兄,不过都是子承父业的那种,唯有他,生性好游,尤其这一次的西夏大考,家里花了不少银子,给他买了个大考名额,他本来是想去金陵的,可是随后又得到消息说西夏迁都长安,这才止住步伐,想着朝廷到长安还有一段时间,这才想着在周边走走,不过科考什么的,别人放在心上,他也就当作可有可无的族中任务,去试一试,也让族中长辈死心,自己不是个当官的料。

徐江南只言片语的听着,本想着就是一个山寺的交情,没曾想下山的时候,年轻游侠还是跟着,叨叨不休,直到下山买酒,年轻游侠也是合坐一桌,徐江南不含糊,年轻人也不客气,要了壶上好的老酒,自酌自饮。

酒足饭饱之后,徐江南起了身子准备结账,见着游侠没动身的意思,开门见山说道“囊中羞涩?”

年轻游侠豪爽的点了点头,又给徐江南竖了个大拇指说道“之前见大侠烧香的样子,就知道是阔绰之人。好眼力。”

等走出酒店,徐江南随口问道“照理来说像你这等富家子弟,出门怎么说也该有个仆人照应。”

年轻游侠拍了拍腰间狭刀,吐着酒气眯着眼说道“当然有啊。”

徐江南

作顾四望,疑惑说道“哪儿呢?”

年轻游侠指了指天。

徐江南狭笑说道“上面那可是仙人才能走的路。”

年轻游侠白了徐江南一眼,爽阔说道“远在天边。”

徐江南还当他说的是自己,笑了笑,没有回应。

一下午的时间,就在哒哒的马蹄声里流逝过去,徐江南只顾骑马赶路,至于身后的那位配刀游侠,一直眯着眼,满脸昏昏欲睡的醉意,却又强撑着不睡过去。

到了晚间,由于徐江南刻意担待,两个人并没有赶上前面的驿站,便只能露宿荒野,寻了个溪涧,便在旁边开始扎营生火,徐江南深谙此道,以前就算是到了驿站,照样露宿,那一会跟这个年轻人一般,囊中羞涩。

只是让徐江南没想到的就是年轻游侠似乎也是此间高手,一副驾轻就熟的娴熟样子,倒是让徐江南有些奇怪,因为根据之前的说辞,他觉得此人真就是富家子弟兵,就同以前的卫澈一样,一身四五品的修为,不高,但走江湖绰绰有余,至于仆从,可能也真有,但不是寻常照顾起居的瘦弱奴仆,好歹要有些脚力劲,还能背点东西,再上一点就是知道一些江湖道理的,最好的自然就是能护着自家公子生死无虞的,不过最后那种的,寻常的富贵人家还真就请不起,也不是有钱就能请得到的。

只是瞧着年轻游侠的样子,话语中的江湖气太少,像个富家游侠,作态的江湖气太重,又不像,不过也就是一小会,徐江南就不放在心上了,毕竟才五品,威胁不到他,在一个就是以前他也这样囊中羞涩过,只是结果不同,他没骗到吃喝,而面前的游侠似乎运气不错。

徐江南就是觉得自己是个过来人,以前或多或少对这个江湖有些失望,所以现在成了剑仙了,就想着说让这些还在走江湖的人,或者刚开始走江湖的人,对这个江湖,不至于太失望。

年轻游侠找了一些柴火点着,又将佩刀放在双膝上,用左手按着,收拾妥当后坐在一边,右手拿着枯枝挑着火苗,开口说道“喂,我能问你个事吗?”

徐江南靠着树坐下,一边从包袱里拿出干粮递了过去,一边顺口说道“我姓徐。”

年轻游侠将树枝丢进火里,拍了拍手,接过干粮,顺便往徐江南那边靠了靠,笑着说道“你之前从永清观拿的那支签能给我看看吗?”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

确有此事,徐江南那天不知道为何尤其心神不宁,总感觉心里像是被人用锤子给凿了一块,所以后来上山的时候,徐江南一下买了近百炷山香,烧得整个山头都是云雾袅绕,吓得半山腰的砍柴道士还以为自家道观失火,拼了命往道观跑去,至于寻常人,看徐江南的眼神就像看傻子一般,但是都不敢接近,一下烧这么多香,得造了什么样的孽?

后来求完签去解签的时候,徐江南又后悔了,想着那么多的银子就这么化作青烟烧了,才是真正的造孽啊!只是他又拉不下脸来反悔,尤其想到解签时候还得花上一笔银子,徐江南就满脸黑线,所以出门的时候便将竹签给放在衣袖里面,想着说以后有闲钱的时候再来解签。

只是他没想到被人发现了。

瞧着后者没有说话,年轻游侠轻笑说道“那会我正好在旁边,所以瞧见了,如果你没发现我,那可能是当天的香火太盛。”

徐江南轻轻一笑,不容置否。

年轻侠客打趣说道“没想到今日又能遇见徐兄弟,当是大缘分。不过瞧着徐兄弟出手阔绰的样子,大户人家出身?”

徐江南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应该算吧。”

年轻游侠见他底气不足的样子,笑了笑,眨了眨眼促狭说道“有多大?”

徐江南想了想,又侧过头看了看洛阳的方向,

“应该很大吧。”



第三百九十八章 干净

徐江南的骤然沉默,让年轻游侠也无可适从,百无聊赖的看着跳动的火花,噼里啪啦,像是新春的炮竹,跟树林里嘶鸣的秋蝉交相辉映。至于徐江南,思虑到今似乎也没仔细看过竹签上的签文,想了想后还是将竹签从袖口拿了出来,借着灯火看了一眼,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旁边轻轻念出声,年轻游侠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徐江南皱了下眉头,但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

年轻游侠像是没有发现,也没在意,咀嚼着签文,过了小半晌后说道“上签呐。”说着年轻游侠有些启齿的说道“不过看着签文,怎么像是求姻缘的?”

徐江南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怎么?我就不能求姻缘?”

年轻游侠捧腹大笑,等笑到眼角都快溢出泪水了,这才止住笑声,弯着眼朗声说道“能,如何不能。”

其实是徐江南那天心神不安,拿错了签罐也没发现,如今不愿承认而已,一个是面前人的修为比他低,达者为先,在武道的路上,徐江南下意识把后者当成了小辈,在一个是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心神不宁。

徐江南把玩了一下小签,然后又收了起来,总归是上签,好事。

徐江南将身子靠在剑匣上抱着把佩剑发呆,佩剑是卫月硬塞给他的,之前徐江南说不要,因为已经习惯桃木剑了,不想换,可后来卫月说是让他见剑如见人,前者才笑着收下,卫月还说这把剑叫点灯,是柄母剑,以前托西蜀道的一位落姓大师给铸的,不过当时给的料有点多,不忍浪费,就又做了柄子剑,一模一样,只是模子要小上很多,叫续昼,合在一起就是点灯续昼,很有意思。

当然,后来徐江南问起续昼下落的时候,卫月抿着唇扭捏说续昼是送族中最小的小辈,这是卫家近百年传下来的规矩,然后眼睛蓄满笑意问他是要给自己当儿子吗?徐江南没敢接话,愣在当场,回过神后假装失忆,然后落荒而逃。

而今望着篝火神游天外,想着会不会有朝一日,卫月牵着一个粉嫩女娃的手,然后两者剩下的手,握着点灯续昼,那样的场面,怕是再壮丽的山河,也媲美不了吧。

蟋蟀嘶鸣依旧,溪涧流水依旧,姓苏的游侠叨叨依旧,徐江南却莫名心神大安。

解开酒壶,喝了一大口酒,心满意足睡了过去。

不过在徐江南闭眼睡去没多久,姓苏的游侠也是回到原来坐的地方,靠着树,吃一口干粮,又拿出晌午时分徐江南给付过酒钱的小米酒,饮了一口,又看了一眼闭眼不设防的前者,若有所思。

第二日,姓苏的游侠醒了过来,走到溪涧边蹲了下去,用手捧水喝,喝完之后望着溪涧并不熟悉的倒影失了一会神,又洗了把脸,回神以后望着之前徐江南呆着的地方,早就没了人影,只有一个小包裹,年轻游侠走过去,打开一看,二三十两银子,姓苏的顿时坐在地上,一手握着刀,一手颠着包裹,脸上笑容意味。

不过随后收惯了大笔钱财的苏姓游侠,将银子收到怀里,突然做了个很女性化的动作,将额前散落下来的发丝捋到耳后。然后对着空气柔声说道“苏长老,你去吧,给他留半条命。不能多,不能少,半条命就行。”

背后一道虚白身影显现出来,躬身说道“好的,小姐。”

姓苏的游侠回过头,笑颜如花说道“叫我公子。”老人嗯了一声,这一趟南下,有些事他也开始看不懂了,比如这个能一夜之间让黑沙城血流成河的小姐,到了中原反而婆婆妈妈起来,还有就是明明喜欢人叫她小姐,却又执着的让自己称她公子,当然,最是不解的就是之前的吩咐,以前他听到面前人说过最仁慈的一句话就是,尽量留个全尸,如今似乎该换下了,打个半死?

等到苏长老远遁之后,姓苏的游侠用肩膀扛着并不是很宽大的绣刀,哼着这次南下从北地听来的曲子,走着只有台上才能见到的威风步,她听说她的娘亲是中原人,她还听说她娘亲是洛阳城外一间坊楼的姑娘,二十年前辽金南下的时候,他爹就在行伍之中,有过一场露水姻缘,后来时隔阔年之后,他爹再回去,物是人非,楼坊还在,掌柜的还是那个掌柜,只不过原来属于她娘的房间换了个人,也换了个名字,然后她交由另外一个嬷嬷给带着。

后来他爹给她赎身的时候,花了五千两中原纹银,她爹说这是小钱,不过等她长大以后才知道,中原人的一条人命最多也就百两,像坊间的头牌姑娘,顶天也超不过千两。

再后来时候,她问她爹,为什么要放过那些人。

她爹只是摸着她的头说,幸亏她还活着,要是她死了,那些人才该死,钱是小事。

再后来听教内老人说起,他爹其实那会还是杀了人,而且杀了不少人。因为她爹走的时候听说她娘是自杀的,不是因为等不到人了,而是被人相中,誓死不从,最后被坊间掌柜药倒,送到了宋家员外的手里,第二日就多了条人命出来,所以宋员外那一家子,都是死相惨烈。但是春云楼的掌柜没死。

她爹跟她说那掌柜的做错了很多事,但是没让她吃苦,就算给自己留了一条活路。

她不想现在就杀人,或者说不想让她娘看到她杀人的样子,至少在祭拜以后。

所以她遥看着徐江南远去的方向,声音不带丝毫感情的说道“看在你银子的面子上,先饶你半死。”

至于徐江南,对于此间发生的事情,自然一无所知,他也没想到昨天跟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游侠会是个女人,同样他也没有想到这个背刀游侠的境界修为在他之上,他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情,或者替某个人做着没有完成的事情,比如李闲秋,他知道李闲秋对如今的江湖很失望,但又不想让小辈看到这么一个失望的江湖,所以有些好事,遇见了能顺手就顺手做了,不顺手也假装顺手做了,积少成多,积土成山,才能风雨兴焉不是?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不知道北上之后自己还能不能回来,若是不能,那就权当给自己积点阴德,让身边人日后少点苦难,这也是他见了陈铮一面后,心里觉得陈铮话语可信的原因所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心,就算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但是徐江南跟一些人不同的就是,有时候顺手之后,别人问及姓名,他充其量回答一半,说姓徐。

觉得说全了就是另有所图,不好,不说又是对人的不尊重,也不好,说半个最好了,尤其是个徐字,与生俱来的徐字。尤其是现在江湖人人北上的气态,他就觉得很舒服。

像这种莫名凑上来的游侠之流,徐江南也不拒绝,至于是善意恶意,是世道还是人心,他现在也不去想,世道已经成这样了,潜移默化的东西,一年半载也见不到成效,至于人心,变化多端,不如兵来将挡来的潇洒和痛快,说句不好听的,寻仇的他拦不住,不是寻仇的,他也没必要拦,意气相投最好,喝壶酒就算彼此相识,意气不相投,那就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徐江南还没走出荒山,便又有些心慌意乱起来,但是也就是十数息的时间,他便知道自己心慌的源头,一股强悍的气息将他锁定,徐江南皱着眉头往后一瞧,没见到人,却只有一道浩瀚如海的刀光铺天盖地席卷过来,徐江南手握点灯,背着剑匣,这会也不管自己姿态潇洒不潇洒,身子往右侧一歪然后整个人从马背上摔落下去,不过人还没落地,袖口一震,整个人又腾挪回来,落地之后,徐江南马不停蹄的疯狂后退。

嗡的轰鸣一声,树林震动,百鸟出林,地上一道近三米深的刀痕沟壑。

徐江南扶着点灯站了起来,虽然躲过一击,可是胸口就像被重锤锤过一般,有些淤重,死死盯着灰尘后面的拖刀老人。

老人摇晃着身子从尘烟中走了出来。

徐江南凝了凝眸子。

在他记忆里,他应该不认识这么一个人,尤其这气势怕是比上他师父魏青山都不遑多让,不过就在他思索脱身办法的时候。

老人率先开口,却很好的给他释疑,“我姓苏,我听说你们中原人喜欢从背后杀人,也喜欢报个名字,说这叫冤有头债有主,到了下面好当个明白人。我见你这几日下来也都只说个姓,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学学总归没关系的吧。”

徐江南面无表情看着姓苏的老人,心里却在想着脱身的法子,尤其听了老人说的话之后,更是确认自己不是对手,能在后面跟着自己数日功夫都没被发现,这道行怕不是寻常九品能解释清楚的。

于此同时,山林深处的石崖边上,有个女子跳跳,天真无邪,不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耳边别着一朵浅蓝色的野花,眉眼间的风情浑然天成,当然,这里的风情并不是贬义词,就是单纯凭相貌而冒出来的印象标签,又露出半截皓白手臂,时不时停下来,蹲在路边闭着眼睛嗅一嗅路边花香,眉眼一弯,人比花娇,只是女子跟常人不同的便是江湖人大多佩剑配在腰间一侧,而她则是挂在腰后,环佩叮当,倒像个挂饰。

女子突然站立,云雾缭绕的山崖上,就此生了一副遗世独立的绝美画面,女子斜着身子,耳边别着野花,一手扶着身后剑,白皙脚踝有一条红绳系着,不做任何表情,动作英气十足,却又风情万种。

她不信道,也不信佛,只是觉得徐江南的做法有些意思,便也偷了一支签,签文是正大有鬼神之助,吉祥成忠厚之报;不怕邪魔小崇,只看秋收冬藏。

山上凉风过境,她望着老人跟徐江南的位置,性子使然,她不喜欢欠人人情,即便是杀人,也要先还清撇个干净,饶你半条命,还那笔酒钱,至于同意不同意,那是你的事情,与她无关,你心安不心安不知道,她要个心安,要个干干净净,和中原人撇开一切的干干净净。



第三百九十九章 像神仙

凉山桃花观,在骑驴的老道士南下以后,在吕清这个小道士北上以后,桃花观的香火也就开始没落了下去,原本就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表面道士眼瞧着观主外出一载未归,想了想也都下了山,有些心思不正的甚至还顺手拿了点东西。

如此一来,香火不盛自然也就成了常事,不过这事搁在桃花观的熟络香客那里又不担心,桃花观千年来都是这样,观主只要不在,香火也不会断,也有不少五湖四海过来的慕名香客,只是见不到掌教会有点可惜。不过好在桃花观风景依旧,算是可惜之余的别样欣慰。

不过近日却是来了个老道士,一身布衫,老是笑眯眯和一群凉山的山客说自己是桃花观的新观主,白须飘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尤其有些起早进山谋生的些许山客,经常见到老人大清早的就在山崖边上要么打拳,要么坐忘,因为老人的和睦性子,有时候也会有山客刻意早起,跟着老人一起登山,本来说看老人年岁大了,想着慢下步伐,可没想到老人比他们还要矫健,到了山头,往往是他们这群山客气喘吁吁,而老人气息依旧平稳。

凉山有个老神仙的话这么传开了,不过让这些山客异常好奇的就是老人身边有个酒壶,登山人身上背个酒壶其实不奇怪,就算是他们这些常年上山的山客身上也会有个酒壶,背上一小壶烈酒,倒不是为了解渴,而是无论春夏秋冬,山上寒气都很重,尤其登山之后,不知不觉身上就汗湿了一片,寒气入体,就容易生病,作为一家子人生计的台柱子,可病不起,避免出现这种状况,便会在身上带一小壶烈酒驱寒。

夏凉山就是这么多山客中的一个,早上的时候上山捡一些柴火,要是能碰见野味也能给家里人打打牙祭,以前西夏穷苦的时候,所有人都苦,他们这群山客还好,最近十多年来,在西夏朝廷苦心经营之下,生计方面也就有了很大改观,以至于他们这一流就开始落了下成,可夏凉山这个人,老实人,正因为老实,当年周边人都开始往长安靠的时候,他还在凉山靠山吃山,至于这么一个名字,是因为他娘就是在凉山上生下的他,人都三十好几了还没个媳妇,倒不是人品如何差,便是因为山客这么一个行当,家里着实不富余,家中老母瞧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夏家的香火总不能到他这辈就断了,咬了咬牙,典当了一些值钱物什,请了个红娘说了媒,上个年头才成亲,媳妇呢,命也不好,早年嫁过人,可惜丈夫死的早,守了几年寡,后来莫名奇妙传出她命硬克夫的消息,日头也就耽搁了下来,这次红娘上门,家里人虽然也不太看的上夏凉山,可自己女儿的日子一天一天耽搁也不是办法,又是嫁过人死过丈夫的,想了想,半推半就也就答应了下来。

媳妇是有了,可是都一年多了,肚子还没动静,夏凉山不急,成天乐呵呵上山,要是有香客,还能帮着挑点东西,赚点零碎银子,开开心心交到媳妇手上,至于夏凉山她娘,对于这个媳妇呢,真的是半点坏话都没有,模样周正不说,还勤俭持家,平素家里茶米油盐打理的点滴不漏,唯一让老人心塞的

就是肚子没消息,可老人的性子呢,心里藏不住话,成天拿着这事叨叨,后来呢,还想着请个郎中来看看,可是又心疼银子,寻思着这桃花观的观主是个老神仙,本领大着呢,转了转心思,就想着请这老神仙来家里坐坐。

要是没有他媳妇蓝田不种玉这么一回事,请老观主到家里喝喝茶吃个斋饭,夏凉山那时乐意至极,可是有了这么一层意思以后,这个口,夏凉山是怎么都开不出来。

入了秋以后,像夏凉山这群山客要拾捡柴火也容易许多,加之又是朝廷的休沐日,上午入了趟山以后,晌午时分又去跟着朝廷兵士操练了一番,西夏的赋税在各地都一样,十抽三,但减赋的措施也很多,例如家中直系男子休沐日参加兵卒演练,便能减赋不说,有时候帮着做事还能捞上一点银子,尤其在凉州,演练次数频繁,也是各家收入来源,陈铮对于凉州这片大本营的措施还是十分优渥。

到了下午,实在无事之后,夏凉山便蹲在凉山脚下牌坊边的阴影处,看有没有香客上山,当个脚夫还能赚点银子。

蹲了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夏凉山准备去一旁茶铺摊子转转,正要起身,便听到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大兄弟,上趟山多少钱。”

夏凉山喜上眉梢回过头,将要说话,看到来人后赶忙起身,手在衣服上搓了搓,然后腼腆说道:“不要钱。”

老人笑了笑,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后开始往山上走去。

夏凉山见状急忙挑起一旁的行囊,跟了上去。

一路无话,其实夏凉山有话想说,但奈何心里有事,还没开口就觉得愧疚,便不想出声,至于老人,以前遇人都会洽谈几句,这一会却莫名缄默不言。

等到了桃花观,夏凉山放下行囊,准备客套几句就离开,老人拦住前者,笑着说道:“年轻人是不是有心事?”

夏凉山一怔,却只是憨厚的笑了笑。

老人拍了拍一边的酒壶,又眺望了一下远方,笑着说道:“正好上山欠你几钱银子,有的话不妨直言。”

夏凉山想了一会,却还是摆了摆手说道:“没有哩,老神仙多想了。”

老人拍了一下夏凉山的头,坐在之前的篓子上,有些愠色说道:“年轻人是不是姓夏?”

夏凉山挠了挠头,喜上眉梢,丝毫没有生气之前老人的举动,反而惊喜说道:“老神仙晓得我?”

老人气极反笑说道:“老夫不仅知道你姓夏,还知道你小子上个年头才成婚。”话到了这里的时候,老人停了一下,随后笑着温和说道:“不过可惜,到现在还没个小子。是不是?”

老实汉子憨厚一笑,破天荒的有些脸红。

老人望着远山随口问道:“你娘不是让你来找老夫,为什么

不来?放不下面子?”

汉子涨红脸,有苦难言。

老人突然又笑出声来,温和笑道:“还是不好意思。”

汉子吁了口气,咧开嘴。

老人拍了拍汉子的肩膀说道:“去吧,回去跟你娘说,明年定然能让她抱上孙子。”

汉子喜形于色,只是大喜之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木讷的张了张嘴,最后双膝一弯就要跪了下去,却发现腿脚怎么都弯不下去。

老人脸上晴转多云,有些怒色说道:“男儿跪天跪地跪父母才是天经地义,跪我像个什么话。而且你都叫我神仙了,不做点什么,是不是跟身份有点不合?”

汉子点了点头,然后似乎觉得不妥,又摇了摇头。

老人斟酌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这个娃娃得跟老夫上山修道。你答应不答应?”

汉子喜形于色,赶紧说道:“能和老神仙修行那是他的福气。”

老人轻轻嗯了一声,略微有叹息的味道。

等到汉子急不可耐的小跑离开,想着把这个大喜的消息告诉自家老母。

再回首,老人已经出现在凉山最险的悬崖边上,拍了拍腰间的酒壶,酒壶里晃晃荡荡,呜咽之音就像罡风过境,又如鬼魅。

老人眼观山川河涧,山川河流之间有一层飘渺的朦胧薄雾,老人喃喃说道:“小苏啊,你师父锁灵千年,现在想想,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再无异兽作祟,祸乱人间。要无辽金一事,放现在也算功德无量。

你也不用太担心青城山,赵生徙做不了掌教也害不了青城山的根。不是还有个会算福祸的小子。儿孙自有儿孙福。

齐红尘本来还有机会的,可惜自毁大道根基,将灵根赠给了一个傻小子,自己成了一个废人,可惜,可叹。

其实呢,你师父以前跟我说过一件事,说我们当中,就你是神仙,你师兄不是,你师父不是,我也不是,我们最多在活的年岁上像。哪有神仙只顾修道,不顾人间的。

这一次呢,你就好生在这桃花观,你给你师兄改了命数,他救你于轮回,替他当几年的观主,不亏,至于老夫,还得北上一下,见几个老朋友,享了这么久的福,被人喊了这么久的神仙,也该出来遮下风挡下雨。”

说着老人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偏北方向,一片若有若无的紫气氤氲而生。

第四百章 看招

其实徐江南被人盯上的事情老人早就知道,也想过出手,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一个是之前说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在一个就是万事都有轻重缓急,眼下与他来说最急的应该是苏烟霞的后事,还有就是每方剑穴的守护者,虽然道法比不上他,好歹也经历过几千年的风雨,境界大多也都稳固在知命之上,中原江湖百废待兴,差的就是时间,当然老人也知道这点时间杯水车薪,中原的江湖没有个百十年的蕴养,有心无力,起不了势,另外一个就是如今天下虽然分为北齐和西夏,但同样是一个中原,一个江湖,窝里斗这种事他觉得丢人,辽金的山雨他能挡下,要是随便来一阵风,姓徐的都倒了,那谈什么以后?

徐江南看了一眼姓苏的刀客,不愿坐以待毙,人如蜂鸟掠过,只有一道虚幻的身影在丛林之间闪跃,突然铮鸣一声,整个树林簌簌作响,尤其树上的枯败黄叶,更是晃晃悠悠落下,徐江南手握点灯,正好被老人环刀抵在离地三尺左右的距离上,交锋之处一阵阵水纹波浪荡漾而出,老人有些惊异的看了一眼徐江南,开腔说道:“难怪中原许多人都在谈你,力气倒是不少,可是气劲虚浮,怕不是自己苦修而来吧。可惜了一桩福缘。”

说着手上一用力,荡开点灯,一脚朝着徐江南的胸口踹了过去,后者凝了凝神,顺势用点灯护住胸口,老人瞧着不轻不淡的一脚,却将点灯踹出了一个弯月样子,徐江南不敢托大接下,只得卸力后退。

后退十余步后停下,徐江南甩了甩手腕,左手虎口处却是在卸力的时候被划了道口子出来,不深,徐江南皱了皱眉头。先前的试探,倒是让徐江南给两人之间的差距有了清楚定义,徐江南擦了擦手上的血迹,随口问道:“像你这样的刀客,辽金应该不多吧。”

老人疑惑的嗯了一声,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徐江南笑了笑,“我与人说,杀一个你这样的刀客,他给我杀一个徐家的仇人。我怕你们辽金的人数不够。”话音刚落,徐江南欺身而上。

老人愣了一下,嗤笑出声,不慌不忙说道:“本事不大,口气不小。这一点倒是你们中原的心性。”

徐江南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倒也没有心虚,以前走江湖的时候,有些时候嘴该软的时候得软一下,那时候他无牵无挂,引颈一死和缩头苟活,他还是能分得清孰重孰轻,到了如今不一样,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徐家,代表着徐暄,输人不输阵,尤其在辽金人的面前,他爹在辽金面前从没低过头,他丢的起这个脸,徐家门号可丢不起,尤其和北骑的两位老人见过面聊过天以后,两位老人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甚至跪下,在他眼里尤为可贵,不过同样,他知道两位老人那一跪,不是给他徐江南的,而是给他爹徐暄的,给他徐家门号的,徐家这一份荣光,他不能丢。

其实这一点到有些像以前的谢安城,在徐暄没上位的时候,西夏谢家算是一枝独秀,满门勋贵,还是早年西夏王的时候,谢家一门就剩下谢安城这一条血脉,父辈都在和辽金的你来我往中丢了性命,那一会的西夏王对于谢安城的从军想法是不太赞成的,毕竟心中有愧,再者谢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要是真的出不来,死在沙场上,谢家就绝后了,后来还是谢家老夫人拄着拐杖请命,说了一句让老君主到死都无法忘怀的话语。

“自谢安城往上五辈人,都是死在沙场上的,所以我不愿看着安城枕着父辈荣光当一个太平侯爷,安城他也不愿意。”

除却徐暄当年的力荐,这也是陈铮这么多年来信任谢安城的原因。

谢家满身荣光,谢安城如何倒戈相向?

徐江南也一样,他没说,谢安城也没说,西夏很多将士兵卒也没说,但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徐江南的动作其实很快,快到常人都看不清楚,不过在老人的眼里就寻常许多,身子往后稍退,一刀斧劈,徐江南的剑快,可老人的刀更快,借力打力,劈在剑刃上,顺势将剑大半没入黄土,一招接下,老人手上动作依旧没停,清淡无奇的一掌拍在徐江南的肩膀上,点灯瞬间脱手,人也向后倒飞过去。

境界到了老人这个地步,别说一掌,简简单单的扬眉眨眼都是杀人招数,只是习惯怎么顺手而已。

徐江南在空中腾挪数周,落地之后也是后退四五步,这才将力道卸了下去,不过肩膀处的酸麻不适却是时不时传到骨子里。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右手适当握拳,指尖却是微微颤抖,每次手指握到一半,力道又散了过去,伸出左手,揉了揉肩膀位置。

苏姓老人一脚踢起像木桩一般斜钉在泥土里的点灯,左手一握,又颠了颠说道:“是把好剑,中原会铸剑的人还是多,不过可惜了,会用剑的人太少了。”

说着,老人顺手一推,点灯便如一道急光朝着徐江南肆掠过去,徐江南来不及考虑,赶忙侧过身子,点灯的剑锋顺着右脸滑过,冰凉如月,等激荡起一层层黄土的时候,徐江南才觉得右脸有血液顺着脸颊滑落,微痛带痒,像虫子爬一样。

只不过徐江南还来不及庆幸,危险再次袭来,双腿往后用力,翻转腾空,与此同时,老人刀锋在地面带起一阵寒风,老人见徐江南躲过之后,手腕一翻,便如剖腹解牛一般的动作,往上一提,动作很是精巧。

好在徐江南从一开始就没有托大,万事都做了最坏打算,桃木剑在向后翻转的时候已经握在了手里,剑身横握,挡住老人由下而上的一刀。

借力而上,再顺势而下,一切动作行云流水,沾地的一瞬间,水泻银川,黄尘飞扬。

视线受阻,但有着气机牵引,老人知道徐江南还站在之前的地方,只是他瞧不见后者偷偷打量着四方环境,老人扛着绣刀往黄尘里走,在黑影将现的时候,后者收回了视线,换做一脸的戒备样子。

徐江南这会心里其实很是郁闷,要说打,他肯定打不过,几次试探下来,该从哪里下手都不知道,可要说跑,着实又太难,不过这几番交手,有件事他又捉摸不透,老人对他的杀心不重。

至少在上个拆招的时候,老人若是追上来,抓住他的蓄力破绽,穷追猛打,一切迎刃而解不说,说不定还能让他深陷泥潭,到了如今的局面,徐江南更是难受,打不过,跑不了,像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就看什么时候老人玩腻了,给他来上一刀。

姓苏的女子对于站在远山之上,但对于徐江南的状况了然于心,尤其徐江南趁着黄尘往四周偷瞟的小动作被她看了个清清楚楚,尔后轻笑出声。“卑劣的天性,狡诈。”讥讽味道更甚,说归说,女子却没有提醒,一个是她也知道徐江南在老人面前翻不起多大的浪花,在一个就是她想看看这个在中原被称为中原翘楚一辈的手段。

在辽金,他们只崇尚力量,为了境界可以不折手段,就像他们教中姓梁的长老南下归来,手上却多了一个千年的绝佳炉鼎,让人眼红,但他们从没打听过这炉鼎的源头,反而对梁长老愈加尊敬。

下山看花摘花,腰间绣刀环佩叮当。

而在战局之中,交手十余招,徐江南没讨到任何便宜,倒是手上又多了几条刀痕,看着鲜血淋漓,其实伤的不算重,像老鼠一般被老人这只老猫玩弄的徐江南深知这样下去这有一个下场,不过想了一下,徐江南做了一个胆大的决策。

不就是比狠,徐江南咬了咬牙,啐了口唾沫,用衣服随意在手臂上擦了擦血迹。

老人荡了荡长刀,袖口藏风,讥讽说道:“怎么了?之前的猖狂口气呢?没了?”

义无反顾。

一招一式都是换命架势,破绽百出。

可偏生就是这么不要命的架势,让老人无从下手,小姐吩咐的话语不说历历在目,好歹在他这里还有不小分量,当然他也知道他们此行,除了试探中原江湖的深度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任务在身,不好明说而已。因为这件事不光辽金的官谍,还有阴阳教的人都暗访了百年千年,这事其实老人也说不太清楚,只是知道当年大秦兵马封狼居胥的时候,得到了一件东西,约莫跟中原的传国玉玺一般,尔后千年,辽金无论是谁当家做主,对于此事都格外上心,另有传闻二十年前辽金南下,其实跟此事也有莫大干系,不过最后也是落了个无疾而终。

老人在教内算是少见的闲散一派,不然也不会二十多年只当一个护卫长老,有些事教主不说,小姐不说,他也就不去过问,沉迷在刀法境界当中,能有现在的精进修为跟此间心态估计也有不少关系。

事到如今,局面虽然让老人有些窝火,倒也不至于无法应对,心里骂骂咧咧,但对于徐江南的动作也不敢小觑。

尤其有数次,徐江南门庭大开,搁谁那里,只要是手上沾过血的江湖人,都能一击必中,何况境界到了九品之上的老人那里,刀刀毙命,不过就是每每这个时候,桃木剑便悬在老人的手臂上,搏命架势不换命,只换一条手臂,这买卖亏吗?

若是两人之间有杀父之仇,老人都是红刀子出了,偏偏两人之间是那种可大可小的国仇,加之小姐也说只要半条命,换一条手臂,这就让老人着实恼火。

一刀秋风扫落叶,趁着徐江南还没落地,一脚踢在后者的右肩关节位置。

后者一身闷哼,身子如同残叶,却借力在老人的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出来,足见白骨。

落地后,徐江南将桃木剑插在地上,弓着身子大口大口的喘气,右臂上的剧痛感觉传到手指,一度使不上握剑的劲道。

数息之后,徐江南抽空看了一眼老人,后者面沉如水,手臂上的血液顺着手指滑落在明白的刀身上,像一条殷红的小蛇,晃眼至极。

建功之后,徐江南这才拖着手臂咧开嘴笑了笑。

虽然觉得痛快,但笑得不是很好看。

老人脸色却是愈加寒冷,扬起刀,指着徐江南,“很好,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让老夫受伤的。”

徐江南换左手从地面上拔出桃木剑,平复了一下呼吸说道:“那就继续。”说着又收起散落在一旁的点灯。

老人则是横过刀柄,刀背朝下的放在左手关节处,一寸一寸的抽出来,在提起的时候,原本的血迹消失不见,还原成了湛白的本态。

徐江南收起点灯,眼神一凝,清喝一声,看招。

老人一副御敌姿态,半晌过后,没等到任何动静,只有微冷秋风带着黄叶在地面上牵强翻滚,瞬间脸色一变,涨红着脸破口大骂。

而山涧一旁腰间狭刀的苏姓姑娘瞧见如此结果,愣了一下,蓦地笑的花枝招展,媚态天成。她看了看徐江南逃跑的方向,逼音成线对老人促狭说道:“算了,苏爷爷,还是让我来吧,你已经被他抓住尾巴了。”

老人闻言,知道这是实话,只要他下不去杀手,后面说不定还得被那小子牵着鼻子走,轻轻哼了一声,朝着女子的方向,点了点头,又愤懑不舍的朝地面啐了口唾沫。“晦气。”

第四百零一章 两只狐狸

徐江南起先跑的慢,生怕动静太大被老人寻迹追上来,到了后面就有些肆无忌惮,只不过为了留一条退路,他一直沿着溪河藏匿,毕竟相较于在山林,在水下屏息藏匿还是要容易一点,不然一不小心,来个山鸟出林的壮景,之前什么功夫都白搭了。

一直到日落时分,徐江南这才停了下来,蹲在河边,用河水清理伤口,为了防患未然,桃木剑就插在一旁,原本的伤口上面多多少少凝了血枷,至于右手肩骨位置,徐江南忍着痛,用左手捏了捏,随后用力一扭,额头汗如雨下,等到那阵钻心的疼痛感缓过去之后,徐江南这才尝试挥动手臂,虽然还是有些不适,但比起之前,显然天壤之别。

用清凉的河水缓解了些许疼痛,徐江南从身上扯下了一块布,然后用河水浸润,绑在肩节位置,包扎严实之后,徐江南才提起一旁的桃木剑往林子附近走去。

不曾想刚起身,后面一道讥讽声音传了过来,“哟,这才半日不见,徐大财主的样子可是有些今非昔比啊!”

徐江南眉头一紧,只是回头的时候便又是一副寻常姿态,哪怕看到从树后出来的人是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游侠,他心头的警惕依旧没有消除,又紧握了握桃木剑后,对于这番落井下石的话语并未放在心上,哪怕对于这位年轻人,他心里其实有很多疑惑,就比如他是怎么找过来的,还有为什么这位年轻刀客能莫名其妙跟到这里他却没有丝毫察觉,不过同时也知道如今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徐江南回过头往林子里面钻,后面的游侠也是如此,脸上噙着笑容。

徐江南寻了棵树,然后靠着树坐了下去。然后开口说道:“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苏姓游侠笑了笑,没有回答,反而斜倚着一棵树,居高临下望着徐江南轻声说道:“没曾想你的面子还挺大的。陈铮为了你,短短一月没到,到可是杀了两个吏部天官了。”

徐江南愣了愣,不多时抬起头说道:“你是辽金的?还是北齐的人?”

姓苏的脸上笑容意味,“你猜猜看?”

徐江南一边裹着手上的伤势,一边打量着这个年轻刀客,不过话已至此,他也开始冷静下来,想了想之后,笑出声来,却又不说话。

姓苏的眯着眼的看了一眼徐江南,随后面无表情说道:“猜到了?”

徐江南点了点头说道:“你和之前那位是一道的吧。都是辽金的人。”

姓苏的伸了个懒腰,不容置否,却是反问说道:“你不怕我?”

徐江南听到这话以后,心反而踏实了下来,老人对他下不来杀手,这一条道上的人自然也不能。笑着说道:“要动手你们应该早就动手了,不至于让我活到现在。我想应该你们盯上我应该有十余日了吧。”

姓苏的似乎并没有将徐江南的小心思放在心上,开口说道:“从你出长安开始就在我们眼皮子下面了。”

徐江南随口说道:“因为邱前辈?”

姓苏的冷笑一声。

徐江南的笑容愈加古怪。

从一开始,两个人都在互相试探,但两个人都没有回答彼此的问题,徐江南不说是怕不小心把对方想知道的东西给说出去,如此一来就小命难保,至于后者,自然不想把自己此行的目的给说出来,也不想在前者面前落了下风。

徐江南盯着刀客的眼睛,笑着说道:“知道吗,要我是你,刚才我就会说你猜,如此一来,我还真就拿捏不准了。”

话没说完,一柄小刀,从徐江南的耳边激射而过,钉在树干上。

徐江南抹了抹脸上的血,笑容略微有些僵硬,过了一会以后,徐江南闭上眼睛,平躺了下去,心想反正跑了这么远,还被追了上来,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了吧。

不过徐江南退了一步,姓苏的反而不答应了,手上颠着一把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小刀,讥讽说道:“刚才不是挺有气势的,怎么了?”

徐江南闻言睁开眼,口中不饶人的恶狠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的时候,真他娘的像个娘们。”

本就是女子的苏姓刀客气势一滞,徐江南意外的看了一眼,狐疑说道:“你不会真的是女的吧?”

姓苏的游侠这会学以致用,故作姿态说道:“你猜?”

徐江南侧过头,侧过头恶心说道:“隔夜饭都要出来了。”

姓苏的游侠走到徐江南旁边,用小刀尾侧的尾尖圆环勾住另外一个圆环,用力一拔,两柄小刀就回到了手心当中,然后走到徐江南的对面坐下,一边把玩着小刀,一边说道:“我听说你跟这朝廷的公主关系不错?还听说明年春朝廷就要选亲择婿。心里没点想法?”

徐江南双手抱头,双眼无神望着已经渐次暗下来的天穹,打趣说道:“之前你还说我跟皇帝关系好呢,其实都是心知肚明的东西,选驸马不过就是想多带点士子北上,杀礼部侍郎不过就是拔几颗别人的钉子,免得坏了江南的那一锅肉,他心里啊,满满的都是朝廷,这样的一个人,你会指望他跟你谈交情?”

不过随后徐江南又是自嘲一笑,“嘿,你说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姓苏的笑了笑,“在我看来恰恰相反,这些东西,你还真就只能和我说,在西夏,你这么说算是大逆不道,而北齐和辽金,没人原因听你讲这些东西。”

徐江南坐起身子,又理了理袖子,笑道:“还别说,是这个理。反正我的来历想必你也知道不少,要不你给说说,为什么陈铮会选上我?”

后者的确听过不少关于徐江南的话,不过都是南下之后的事了,要说在两国交锋的位置上,也有,但不多,就好比一位巾帼将军和一位国色戏子比较,要是在太平江南,定然是戏子名声较好,但要是换在边界,自然就会换过来,这时候,当然有人会谈论戏子,不过只是徒增笑料,而如今的徐江南,就是戏子,要不是徐暄的名字撑着,说不定名声上还比不过方家那位。

不过这时听到徐江南问起,她愣了小许,过后疑惑说道:“你当真不知?”

徐江南摇了摇头。

姓苏的将小刀放进袖内,这才开口说道:“中原是不是有句话叫当局者迷?二十多年前你爹跟辽金打的不可开交,可最后却落了个反贼下场。可实际上,谁都知道,西夏朝廷谁都能反,唯独徐暄反不得。”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

姓苏的女子嘿嘿一笑,不过她也有些不解,从之前的交手来看,面前人不至于如此不堪,甚至说有些棘手,但在此事上面,的的确确算的上是愚钝。

“因为徐暄自始自终都是孤臣做派。权臣能反,奸臣能反,唯独孤臣不能反,也不会反。”

徐江南微微张嘴。

后者又是说道:“罪名立了二十年,人也死了二十年,到最后,徐家子嗣出来了,世人会怎么看?之前你也说陈铮是个视朝如命的人,如今有人出来说徐家是个冤假错案,那不就是说他是

昏君佞主?为了保全皇室名声,只有两条路,第一条将此案落实。”说到这里,女子一笑,因为附着男儿面相,倒也不至于有什么奇怪,又看了看徐江南说道:“此间关节就是你,若是你死了,死无对证,一了百了。第二条路就是借着当年迷雾,不是有许多人猜测这是徐暄和陈铮设下的一道局,如此一来,只要你改了口风,徐家一事一样解决,朝廷一样能保全名声,两全其美。”

徐江南讶异说道:“若是我不北上呢?”

姓苏的摊开手,瞥了徐江南一眼说道:“不去更好,借着此事的东风,徐家一案自然就落实了。你是徐家的人,不关徐暄为人如何,你心不向朝廷,徐家就是奸佞,去了更好说,若是不死,朝廷北面多了一道屏障,若是死了,之前无论哪条路,他陈铮都行得端,坐得正。”

徐江南啧啧嘴。

姓苏的笑容古怪说道:“你爹当年和陈铮真的有预谋?”

徐江南哎了一声,然后说道:“当年事只有当年的人知道,我爹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如今的知情人不过二三,我如何知晓?”

姓苏的循循善诱说道:“你是徐暄的儿子你不知道?徐暄就没给你留下过什么信物?又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徐江南摇了摇头,不过紧而觉得后者语气有些异常,望了一眼后者,笑着说道:“什么信物?”徐江南缩了下头,说道:“你看你这么不遗余力,要不咱们做一笔买卖,你要什么信物,我直接拿出来给你?然后你放了我,日后就此两清?你看行不行?”

女子心下一叹,知道是自己心急了,起先本想着借话套一套面前人的口风,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被人抓了把柄,只不过于此同时对于后者难免也要高看一眼,先前还当此人只是有些小聪明,如此看来,传言不假。但若是就此将表明来意,女子也不甘心,早在来时,她爹跟她说了,此事事关重大,中原能以和氏璧易十五城,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的长生天令牌,能换几何?

中原有君权神授这么一句话,在辽金便是赖长生天之力而为汗者,换言之,长生天便是他们的神,他们的信仰,而那块令牌,便是象征长生天赋予的权利。

而阴阳教虽说一教,不过也是在人屋檐下避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放到辽金也管用,何况辽金朝廷对于这块长生天的令牌更是趋之若鹜,不说二十年前一件捕风捉影的事,就让辽金南下了二十万铁骑,就说她知道的,辽金朝廷在遗失令牌之后,曾找了一批人,自成一体,不问国情,不参国事,就是为了找这块令牌的下落,到如今已经千年,由此可见辽金朝廷的重视。

现在与他说?且不论他有没有,就算有,得知此物的重要性,怕也不会拿出来。

其实姓苏的想的没错,徐江南就算有,也不会拿出来,只是理由不一样,徐江南想的是我要是痛快给了,估计这条命也就痛快交代了,打又打不过,跑还跑不掉,唯一的护身符哪能说给就给。不过当下,他也很疑惑,听面前人的意思,八九不离十是自家身上有什么东西被惦记上了,他想探下口风,但瞧着样子,怕是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了。

徐江南又躺了下去,姓苏的也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就像两只斗巧的狐狸,各安心事,却又一夜无事。

第四百零二章 长命灯

第二日清晨,晓雾才散,徐江南已经醒来,扭了扭肩膀,只剩下微弱的胀痛感觉,也算还好,朝着朝阳方向伸了个懒腰,然后发现姓苏的游侠站在前方不远的土坡上,望着朝阳,怔怔出神,一只手摩挲着刀柄,听到背后的响动,没回头,轻声说道:“以前的时候,晒太阳除了觉得刺眼就没了,如今才知道还挺暖和的。”

徐江南因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愣了一下,却听到前者继续说道:“走吧。”说着,姓苏的往下一跳,从徐江南的旁边走了过去,徐江南抱着后脑,四下环顾,熟息功夫之后,低下眼垂,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姓苏的像是背后长眼,嘲讽说道:“你信不信,你跑到哪,我都追的上来。不过,下一次追上来,伤的可就不是手了。”一边说着,一边回头若有意思的看了一下徐江南的腿。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深呼吸了数次之后,咬牙吐出一个字。“信。”

都说上山虎,过江龙,他这还没来得及北上,便被人打趴在地,心中郁闷可想而知,可技不如人,又有什么好说的?人在屋檐下,该低头,还是得低头。

————

赶了一个多月,陈铮一行文臣总算出了江南道,这还算是走的急的,要是照那些文弱书生的走法,怕是还得十数日,当然陈铮也不得不体谅,毕竟那些人才是以后西夏朝廷的根本,只不过体弱本质暴露无疑。

出了江南道,陈铮走的也不是那么急切了,也走不急切,秋雨连绵,就算是官道,也是泥泞一片,并不好走,就像今日,秋雨更甚,陈铮索性不走了,就在尚阳呆了下来,自己则是带着纳兰出了城,往城西的雁荡山过去。当然除却后面跟着的几百侍卫,暗中还有一位宫廷供奉,道路虽说泥泞,但陈铮走的很稳,也很舒坦。

纳兰也是,毕竟以前有过走千里路的求学底子,秋深叶黄,但也有四季长春的树木立着,也不觉得乏目。

陈铮往南看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说道:“听传信的官员说,他们跟咱们隔了怕是有三百里了,嘿,这些士子,当真是娇气惯了。”

纳兰笑了笑,侧身说道:“不怪他们,本身人就多,要照应的各方面就多,更别说这当中还有不少书籍典目,要是遗落了,可就可惜了。”

陈铮摇了摇头说道:“凉州可比不得江南道,不是说一纸文书就能让凉州所有地方都知道朝廷的政策,你光走不行,还得多走,让那些老百姓习惯了你,你说的话,才管用。而且啊,凉州和江南道也不一样,江南这边是城连着城,说不定你登得高了,就能从金陵看到下座城的城墙,可凉州不一样,许多地方走个两三天都不见得能见到人烟。

像他们那些身子骨,能堪大用?难不成到时候到了凉州,不骑马,乘牛车,那究竟是给朝廷办事,还是去游山玩水?”

纳兰轻轻嗯了一声。“是该多让他们走走。”

陈铮回头说道:“其实啊,走的机会多的很,就怕这些书生打退堂鼓啊,二十年前的凉州,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想想都觉得渗人。有时候夜路走的累了,席地休息,第二天醒来,可能发现自己枕的是个骷髅。朕着实有些担心这些人坚持不下来。”

纳兰轻轻一笑,“圣上多虑了,红日初生,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圣上要说是百官坚持不下来,微臣信,可要说是那些读书人,臣却不太信,当然也不能以偏概全,这次带过去三万年轻士子,别说十留一,就算是百留一,也够了,一个李怀就能安定凉州二十年,三百个李怀,还怕治不了凉州?”

陈铮哈哈大笑,指了指纳兰说道:“你倒是会替他们说话。”

纳兰摇头说道:“非也,以前朝廷用人,无非一个才字,有才则上,无才则下,其实那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因为朝廷无人可用,但其实这些人要是作恶,可就不是简单的为害一方,尤其是这些人仗着以前的功劳,朝廷的恩眷,结党营私起来,反而成了恶瘤。就像如今的严党一派,根深蒂固,拔泥带出血,毕竟是自己家的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陈铮疑惑的嗯了一声。“怎么?都到这时候了,朕的大学士反而替严党说话了?”

纳兰双手交叠放在袖中,摇了摇头说道:“朝廷结党一事得治,难不成圣上觉得他们拉帮结派是为了江山社稷?”

陈铮眯着眼不说话。

纳兰继续徐图说道:“以后暂且不论,这一次倒是一个机会,那些坚持不下去的士子,便是为了为官而为官,而那些坚持下来的,至少大多数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为了给圣上解忧。兵

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这批留下来的人才是朝廷以后的栋梁。”

陈铮打着哈哈说道:“倒也是,不过这精兵还是多多益善的好。”

纳兰微笑自若,说是三百,其实何止三百?二十年苦心经营,这可是纳兰的立于朝廷之本。

陈铮又是往前走了几步,后知后觉回过神来,看着纳兰不怀好意说道:“大学士,你的言下之意怕不只是于此吧。是老秦人的问题?”

纳兰躬身笑道:“圣上英明。”

陈铮搓了搓手嗟叹说道:“这话如今也就你敢说,不过确实,朕是凉州起家,说白了,凉州那些世家是朕的根本,所以有些事情,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纳兰摇了摇头。“这次北上,长安的官员大多都水涨船高,而这群人当中。十有八九都是世家的人,而且这一次吏部会有许多空缺,到时候这些世家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纳兰点到即止。

陈铮疑惑说道:“难不成他们已经找到你了?”

纳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他们可不会找微臣。”

陈铮笑了笑,纳兰是寒门出身,和这些世家本来就不对付,这也是陈铮对他放心的原因。

陈铮无奈的点了点头说道:“到时候朕的嘴就紧一点吧。”

纳兰笑着说道:“其实不止,这次春考,圣上作为他们的老师,有什么事还得向着他们一点。”

陈铮摆了摆手说道:“得了,朕算是知道了,你是来敲打朕的。”

纳兰微微低头,却是不容置否。

陈铮点了点头说道:“其实呢,人都不差,能跟辽金死战不退的人,想想能坏到哪里去?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就是穷怕了,说是世家大族,真和江南比起来,不堪一提,如今呢,骤然富贵,就想多捞点银子,给后辈多置办点家当。”

纳兰摇了摇头,“升米恩,斗米仇。这一次圣上这个家主可就要难做了。”

陈铮笑了笑,挥了挥手不说话。

有些话不便多说,早年贵为皇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那些凉州的世家大族功不可没,说白了,要不是那些世家大族的支持,陈铮能不能为君还要两说,二十多年前,大皇子贵为长子,有监国之权,三皇子骁勇,许早的时候就带着老秦人南征北战,威望深重,说白了反而是他这个二皇子,不上不下,没有建树,可到了最后,偏偏他夺了权,上了位。

上位之后的陈铮不得已,加之凉州不能乱,有些权力放了出去,如今想要从这些人手里收回来,给那些新晋士子,陈铮心里摇了摇头,有些难取,若是仅仅废些口舌倒还好,关键此节有过河拆桥的嫌疑,尤其在这个风口上,就不容得他不多虑一会。

但随后陈铮想到此事有关西夏朝廷以后,这“新欢旧爱”的旗帜他还是得给这群江南士子立起来。

思定以后,陈铮回过头,疑惑说道:“对了,近些日子,吏部什么反应?”

纳兰呼了口气说道:“严骐骥倒没发怒,只是近日传闻老尚书车马劳顿,一时半会怕是动不了身了。”

陈铮嚯了一声说道:“都到这一步了,还能忍气吞声,宰相风范啊。”

纳兰笑而不语。

不过随后陈铮摇头说道:“那四位司郎呢?严大人摆明了这次要明哲保身,将他们丢出来当弃子了,他们怎么说?也抱恙在身?”

纳兰摇了摇头,“严尚书本就年事已高,这么说无可厚非,他们呢?不愿也不敢。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上,没那么豁达。”说到这里的时候,纳兰其实是有些意外的,以前听过西夏这位主子的些许传闻,可这二十年来,除却当年太医院一案,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诟病的地方。

但这一次北上,他倒是见到了后者不寻常的一面,杀伐果断,两位吏部侍郎连罪名都没下来,直接砍了,等隔了两三日,大理寺的罪证才姗姗来迟。他也是事后才知道,原本以为是千金买马骨,为了安北骑和凉州众官员的心,毕竟北人称南国士子为狄,南人称北为伧,都是不好听的话,喊了几千年,要说二十年就能消散此间的影响,不实在。后来细想了一下,觉得又不尽其然,要真是这样,如此做容易留人口舌,再者此事就连他,事先也没有得到半点风声。

一直到前几日,一次和陈铮内侍刘老太监闲聊时才知道,原来左侍郎杜剑的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见了公主一面,回了府邸

就做起了攀凤心思,这才惹祸上门。

纳兰在思索的时候,陈铮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远处,待回过神来,便将手从袖口里抽了出来,跟了上去。

这些日子,他觉得自己的这位君上变了,以前事无大小,都会跟他通个气,尤其百官取舍和杀生予夺上面,更是如履薄冰,但也正是如此,这才让他二十年如一日,战战兢兢,画地为牢,不敢逾越臣子本分。

也是,当君者笑不是笑,怒不是怒的时候,为臣者难免惶惶,尤其有徐暄的前车之鉴,即便这当中或多或少也有他的波澜,毕竟最终下旨的还是面前这位,徐暄坦然赴死,那是因为他见到了山头的丽景,完成了西夏的骨架,他不愿步徐暄的后尘,那是他还没见到,朝廷血肉,士子文骨,那才是他要见到的风景。可当如今他似乎能摸透这位帝王喜怒的时候,却又发现以前的行径有些荒诞可笑。

徐暄求道,一路到底,路上披荆斩棘,一蓑烟雨任平生。

他纳兰求道,却只求畅平无阻,或曲或折,都无关紧要,他只想看山头的风景。

算是同道中人的道不同。

等上了山,山上有座小道观,没有名字,倒是有个老道士在观内,见到陈铮和纳兰二人,并不惊讶,反而看茶等候,瞧着氤氲的茶气,怕是等了有些时候。

倒是陈铮有些意外,先是双手合十,以示尊敬,待到坐下后,喝了口茶笑道:“孙老神仙知我来此?”

老人形销骨瘦,蓄有白发,但神色熠熠,闻言笑道:“老者喜好天文,夜观天象,今月之初,反至春风,见北方紫气聚集,长约万里,滚滚如龙由南蜿蜒,当知有圣人南来。”

陈铮哈哈大笑,半晌过后,唏嘘说道:“老神仙还是老神仙。”

纳兰疑惑说道:“道家望气术?”

陈铮听言,饶有兴致看了一眼纳兰说道:“大学士也懂这些?余还当大学士只修儒门啊!”之前谈国事,陈铮自称为朕,等到了道观,不想国事,也就不想称朕,只做一老翁。

纳兰笑笑不说话,低下头喝了口茶水说道:“早年看过《秦史》,上面提到过。”

孙老道士说道:“可是此句,观千年后,金陵当有天子气。”

纳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老道士笑道:“此言不对,经此之后,怕是长安当有天子气。”

陈铮只是微笑。

老道士见状,自知不便多说,便起了身子,借口去看斋饭如何。

等到老道士离开以后,陈铮才侧身说道:“以前余同徐暄来过这里,点过两盏长命灯,一盏名徐晟,取自昂头冠三山,俯瞰旭日晟。一盏名徐妤,春兰日应妤,取好意,知道为什么吗?”

纳兰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陈铮笑道:“猜到了?知道难不住你,其实这就是徐暄给他儿女取的名字,若是男儿,便是徐晟,若是女儿,便是徐妤,可叹徐唐氏种玉之初,时常恼火徐暄对孩儿名字不上心,其实哪里知道,徐暄只是觉得会不会有名字比这更好,没敢与徐唐氏说而已。后来北上的时候来了此地,说是要改成江南烟雨,还笑着说是徐唐氏说的。

余觉得这名字挺好,不让徐暄改,说他不用某来用,这便是陈妤二字的来历了。陈徐二字不分家,可姓陈的,当真是负了姓徐的。”

纳兰感叹说道:“这些话,圣上当与公主说。”

陈铮摆了摆手,“怕是没机会说咯,就算有机会,也不会说。”

观西夏上下百年,开疆扩土者,唯陈铮也,就凭这份经历,陈铮也不会同陈妤说这些,更不要说如今二人势同水火。

纳兰默然不语。

陈铮望着天外,随口说道:“等徐家小子回来,若有机会,你带他过来,与他说说。”

说着,吃过斋饭,又同老道士洽谈了许久,见到天色已晚,便在山上留宿。

到了夜间时分,秋风甚寒,陈铮披了件灰蓝道袍,到了祠堂,亲自给两盏长命灯,添了松油,望着两盏悠然如莲的黄色灯焰,陈铮有些出神,直到秋风拂过,身上阴寒,这才回过神来,紧了紧衣领,出了祠堂。

第四百零三章 朝中有人好做官

一连二日,也就是说陈铮在山上住了三天,三日之后,这才下山,刚好等到了徐徐而来的南国士子,严骐骥称病抱恙在身,便留在了原地修养,至于吏部四位司郎,这一次倒是来的很齐,吏部总共设有一位尚书,两位侍郎,四位司郎,这下侍郎死了,尚书身体好坏不知,大考又近在眼前,以前不多说,考官位置基本是尚书领衔,再是不济,也是两位侍郎,像他们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天官,不拿命往上爬一点,怕也就没有浓墨重彩了。

何况如今大考在即,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个考官,怕是没严骐骥什么事了,而礼部尚书又空悬良久,说不定还真有可能落在他们这些司郎头上,而且陈铮整顿吏部的心思在北上之后昭然若揭,但为何迟迟没有动严骐骥?陈铮入主金陵二十年,二十年来的科考官,都是严骐骥,门墙桃李半公卿,说白了,二十年来的金陵官场,任谁见到严骐骥,都是要躬身喊上一声老师,投鼠忌器啊!

不过往后行了数日,到了镇北关,这是凉州南下江南道的中枢关隘,也是西蜀道由西入凉的要道,在这里,陈铮等的日子更久,久到士子百官都在猜测陈铮的想法,甚至还有谣言说当今天子后悔了,想着法子折返金陵。

直到有一天,陈铮带着纳兰,带着百官,站在镇北关的城墙上,百官面面相觑,不知何意,原本朝廷六部,能在此事说上话的也就礼部吏部还有户部,至于兵部刑部和工部,都算是各自扫着门前雪。

如今礼部尚书空缺,吏部尚书又在江南道滞留,敲山震虎剩下一个户部,而户部的霍尚书又是天身推太极的好主,朝廷六部尚书,他算是最好说话的,同时也是最难说话的,要是拉家常,这位尚书口若悬河,捧着一壶茶能同你说到日落,但要提钱,不好意思,没有,想让这么一位圆滑的户部尚书去套陈铮的话,想都别想,以至于现在百官都被蒙在鼓里。

一直到巳时时分,有信使入城,紧接着陈铮带着百官出城十里,便在枫林长亭里站着等,小半个时辰过后,一架马车滴滴哒哒从蜀地方向过来,等到马车停了,陈铮和纳兰这才迎了上去,而这期间,得知消息过来的看客愈来愈多,当中不乏有许多书生。

走到马车边上,陈铮微微拱手,“老太公一路奔波,辛苦了。”

这时候,马车帘子掀了起来,百官这才瞧清楚车内情景,坐着两位老人,老妇荆衣布履,坐在边上,这会正闭着眼,像是睡了过去,脸上一脸劳累样子,至于另外一位老人,也是一副老了看百官只是觉得面容有些熟悉,待联想到车马从蜀地过来的时候,脸上皆是惊容,惊容之后,便是芸芸众生相,或羞愧,或心喜,或担心,更多的人面如死水。

唐老太公看了一眼外面站着的百官,又看了一眼呆在马车一旁的两人,许久之后,感叹说道:“二十年未见,圣上也老了啊!”说着又看了一眼纳兰,赞赏说道:“做得不错。”

纳兰连忙欠身说道:“老太公谬赞了。”

说着,老太公就要将妇人喊醒,陈铮连忙用手制止,轻声说道:“车马多劳累,就让夫人多睡一会吧。”

老太公唉了一声,歉意说道:“如此,还恕老朽无礼了。”

老太公一边说着,一边要下马车,陈铮拗不过前者,只好扶着老人下马,下了马车,老人感叹说道:“圣上如此做,敢叫老朽如何是好?”

陈铮瞥了一眼站着真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百官,笑着说道:“二十年前百官欠老太公的,今日就让朝廷给还了。”

老太公眼角微颤,有些激动,嘴唇微微蠕动,不知道说什么好,叹了一口气后,这才说道。“圣上抬爱,折煞老朽了。”

陈铮的话语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百官听了之后,羞愧更甚,近二十年来的官员说是严骐骥的桃李门生,可三十年前,四十年前的官员,半数以上都是老太公的门生,但二十年前老太公辞官归隐,谁相送过?别说相送,为了头上的那顶帽子,就连日后,也是相见不相识。

纳兰轻声说道:“二十年前徐家一事,还望老太公不要言罪。”此言很轻,轻到只有周边三人能听到。

老太公摆了摆手,也是轻声说道:“若是徐暄在世,能见到西夏如此胜景,亦是不会怪罪,你小子二十年治国之功,甚大!”

陈铮扶着老太公往前走了几步,又挥了挥手,几位内侍太监见状,赶忙过来,老太公抬了抬手笑道:“老朽虽然行将就木,但还是能走几步路的。”

陈铮点了点头,便向后挥了挥手支开内侍,便领着老人入了城,留下瞠目结舌的百官,还有闻讯过来的书生,直到陈铮离开以后,许多人都紧了紧衣领,觉得今年秋季格外阴寒,倒是书生四下交谈时候,脸上激动神色一览无遗。

老妇人在入城以后便醒了过来,在听到马车外谈话语音的时候,叹了口气,等到了歇脚的府邸,老妇人给陈铮福了一礼便去了偏厅。

到了大堂,下人上来给唐老太公添了杯茶,陈铮给纳兰使了使眼色,纳兰正要说话,被老太公挥袖制止,然后看着陈铮说道:“圣上有话不妨直说。



陈铮搓了搓手,又啧了啧嘴,一脸难以启齿的样子。

老太公一如既往,不喝茶,不给颜面的直言说道,“之前在百官面前,有些话老朽不好说,但现在没外人了,老朽也是有半身入黄土了,所以有些话就明言了,在对徐家一门上,你们这对君臣,有失公道啊。”

陈铮不恼怒,像是默认一般,至于纳兰,更是耳提面命,他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甚至可以骂严骐骥为老匹夫,但对于面前的老人,就算后者话如何难听,他也只有尊重。

因为唐府一门可以追溯到大秦时分,而往后几千年,无论是为官,还是育人,都是有功于汉,这个汉,不是汉朝,而是汉族,这可比一朝功劳大太多了,就如现在,西夏和北齐再怎么闹,那也是汉家人的内部争斗,他纳兰一人之功能和汉族传承之功媲美?就算到时候西夏坐拥九州,陈铮登上大位,纳兰作为从龙之臣,他也仅仅是从龙之臣,跟唐府比起来那也是萤火之光,焉能与皓月争辉?

甚至落魄到如今,唐府上面的牌匾都没换,天下第一家,这是多少朝帝王都默认同意的事情?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加上唐府上下几千年,光是帝师就不下十位,多少帝王提到唐家都是文风清正,傲骨如霜。

这才是千年门楣积累下来的荣光。

老太公敲了敲自己的腿,声音沙哑说道:“当年我是看徐暄不对付,但跟人没关系,是他做事的手段不够正大光明,太过凶狠,以势压人,必受其伤,但是你们打的算盘我还是能猜到一点的,徐暄给我透过一点风,只是老朽愚钝,当时并没有理解,时过经年才明白,他是在给后人让路。

他当朝一日,你纳兰就出不了头,江南道的世家被徐暄得罪个遍,有他在你头上压着,你就心里有万般计策,也施展不开吧。可西夏如此伤筋动骨,要是不来点温药滋补,怕是整个朝廷撑不过十年,所以徐暄要给你纳兰腾出位置,一来徐暄得罪的世家太多,二来徐暄手上的杀孽太重,不适合做这个用药人,而你唯一不合适的地方,就是寒门出身,但这一点在世家眼里几乎可以忽略。

这本无可厚非,但你纳兰为人不厚道啊,公器私用,有私心,这可不是贤良风范。”

老太公话语直白露骨。

纳兰天下面容微红,似是羞愧。

老太公继续说道:“圣上,这件事上你也做错了,先贤都是知错则改,到了你们这里,怎么就将错就错?平心而论,徐暄替西夏朝廷背了多少骂名?可最后得利的都是朝廷,这十多年来,老朽想了很多,徐暄有些做法的确入不了眼,但结合起当时朝廷的处境,这的确是最好的方法,一样的病状,搁在不同人的身上,用药方法也不一样,若是壮年男子,当以良药,若是柔弱女子,良药为主,滋补为辅,若是将死之人,便是重药,甚至毒药,先激起人体反应,再佐以良药滋补,这话放到朝廷也是一样。

可最后如何?你们眼里反而容不下一个年轻人。”

陈铮脸上笑容微僵,然后点了点头,感叹说道:“老太公教训的是。”

老太公接着又说:“不过要是徐暄还在世,见到如今的西夏,怕也不会怨悔。”

陈铮赞赏说道:“老太公高义。”

老人摇了摇头,自嘲一笑,“高义?呵呵呵……唉,算了,不提这些了。”老人顿了顿后说道:“圣上在关外等老朽,怕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吧。”

陈铮从怀里拿出一黄色文牒,递给老太公说道:“老太公有所不知,十多年前,老太公辞官归隐,期间只要去拜访过太公的,我这里,都有个数,这些人才是忠贞之士,但在当时,为了安越地士子的心,没办法重起炉灶,只得任用原来的那帮人,也是为了保护之前那群人,或多或少的都贬谪出了金陵,但是还是有些人死了,死在任职的路上,在这里,我可以名说,他们的死,与我无关,流言蜚语可不管这些,甚至愈演愈烈。”

老太公打开文牒,因为眼力不太好,搁的有些远,还眯着眼睛才能勉强看清。

陈铮攥了攥拳头说道:“后来才知道是北齐在背后使绊子。”等见到老太公的作态之后,陈铮又是说道:“老太公,上面的名字还有印象吗。”

老太公这才合上文牒,点了点头,“吴明山,原来的吏部司郎,胸有大志的一个人。”

陈铮补充说道:“老太公辞官归隐之后,他是第一个去唐府的六部官员。尔后死在去西蜀赴任的路上。上面用朱砂笔圈起来的,就是如今已经不在人世的,没圈的,大多在北地,西蜀也有。这一次迁都长安,这些人都是要重用的。”

老太公默然不语,许久之后才说道:“圣上想让老朽替你探探他们?”

陈铮看了一眼纳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是其一,其二便是如今春考在即,吏部官员是用不了了,礼部尚书又悬着,可若用礼部侍郎来主持,又显得朝廷不够重视,所以朝廷想让老太公出面,作为这一次的考官。”

老太

公瞥了一眼推脱说道:“不是还有个黄门宰相嘛?”

纳兰拱手打趣说道:“老太公此言可是诛心了。”

唐老太公笑了笑,用手按住文牒,然后唏嘘说道:“圣上可否容老朽考虑一下?”

陈铮见状,用手敲了敲桌面,然后起身说道:“此事不急,而且老太公远道而来,身子乏累。不如这般,就在府上休息几日,到时候再提此事?”

老太公嗯了一声,想着将文牒递给陈铮,陈铮摆了摆手说道:“这上面的人啊,我心里有数。老太公自便就好。不用送了。”

老太公站起身子目送着陈铮纳兰出了门。

正坐下,用手摩挲着文牒上的金龙图案,老妇人端了盆热水送了进来,瞧着前者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人都要入土的人了,还管这些干嘛?”

老太公随口说道:“妇人之见。”

老妇人一边将毛巾拧干,一边针尖麦芒说道:“是,我是妇人之见,你不是,你唐裕什么人呐,唐家太公,领尚书衔,可到头来呢,还不是白发老翁一个,多大岁数了,掺和进去图什么啊!”

话是这么说,手上动作没停过,将热毛巾递给前者,有些担忧说道:“这事要不就算了吧,老身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些年,跟姓陈的打交道的那些人,哪些人有过好下场的?”瞧着老人面色,老妇人赶忙说道:“好好好,老身不说了。”可转身的时候,依旧负气嘀咕说道:“嘿,实话还不让说。”

老太公接过热毛巾,擦了擦脸,然后又擦了擦手,这才说道:“你以为我想?”老太公随后扬了扬手上的文牒说道:“是咱们这个圣上认定了老夫。不然这么一份生杀大权的名单就扔我这里?他能放的下心?”

老妇人唉声叹气,不过突然说道:“他不会对小徐子下手吧。”

老太公摇了摇头说道:“不会的。让咱们来的时候,可是北骑的人,然后还有小徐子的亲笔信,说明他和北骑关系不错,如今这个风口上,圣上不会找北骑的麻烦,而且纳兰也不会那么不智,口气再大,先杀文臣,再诛武将?他想干什么?”

老妇人抚了抚胸口,如今在她心里,徐江南就是她的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个孙儿才见了几次,吃饭的时候也想,这睡觉的时候也想,而且经历过唐家盛衰之后,她什么也不求,就求这个孙儿出门在外能少吃点苦,可每次给菩萨烧香的时候,就会想到自家女儿跪在门前的画面,烧着烧着,自己就会哭起来。

后来呢,烧香拜佛,好不容等到了自家孙儿的消息,尤其是将要成亲的好消息,信上小徐子说麻烦二老跑一趟卫城,这对老妇人算是麻烦事吗?她巴不得多跑几次,可出了门之后,又开始打听女方的品性,待听到卫家闺女为了前者背出家门的时候,点头不止。

现在想来,只要不是小徐子的事,她都能得过且过了。

一路山水,即便是最安稳的马车,长途跋涉对人都是一种考验,尤其像她这种老妇,舟车劳顿,即使每日要睡过去大半,但脸上依旧是止不住的劳累神色,劳心乏神。

可每日离长安愈加贴近一步,她就欢快一分。

所以现在,在她心里,如今小徐子的婚事,才是她的大事,至于其它,无关痛痒,自然也不想老头子再掺和进朝廷里去,免得又要多几分波澜。

听到老头子这么说以后,安了几分心,接过老太公手上的毛巾,搁到盆里,然后说道:“那你还多想什么?都一把老骨头了。”

老太公又坐了下去,给自己斟了杯热茶,品了一口说道:“你说得对啊,我是一把老骨头了,还要这些名声干什么,可你想没想过,小徐子他要不要呢。以前,你不老是说老夫不给徐暄撑腰,就想着府上的那块牌匾。”

老太公自嘲一笑,“同天齐老,与国咸休,人要是没了,要块木头有什么用?”

老妇人心里不是滋味,嗫嚅了半天,只是说了一句:“哟,老顽固舍得开窍了?那你打算如何做?”

老太公摇了摇头,“见招拆招,只要老夫做了科考官,这就是圣上给百官的一个烽火,朝中有人好做官,以后谁要是敢参小徐子,也得顾及一把我这个老骨头,对他来说总归是好的。”

老妇人收拾好东西,端着铜盆走到门口,横眉说道:“别的事老身不管,要是误了小徐子的亲事,老身第一个找你算账。”

老太公笑了笑,亦如早年千篇一律的回答:“老夫知了,知了。”

第四百零四章 大道至简,知行合一(一)

等到了夜间,老太公想了半夜,最后还是找了件披风披上,出了门。

第二日初阳才升,一条小道消息便开始从镇北关传了开来,昨日君主带着百官接的人是唐府太公,而且还有消息称陈铮接来太公就是为了让唐太公主持科考。

且不说这条消息是不是空穴来风,但这一招的确漂亮,打在了士子的瘙痒处,唐太公的门生,想想都有些眼红,这就是一个所为门风的问题,严骐骥就算再位高权重,两者之间的门风那也是云泥之别。

到了下午,此间事宜还在发酵期间,陈铮直接火上浇油,诏告天下,此次大考便由唐府太公操持。

如此一来,别说之前吏部侍郎处死一事,就连严骐骥抱病称恙一事都有些微不足道,当然,士子心喜,严党却是堪忧,陈铮的这个信号不可谓不明确。山雨欲来风满楼,更何况如今这个时候严骐骥抱恙在身,已然置身事外。靠山没了,池鱼如何避难?他们这群人便没了主心骨,面如死灰。

等到第二日晚间,老太公才从陈铮的临时府邸离开,回到了自家住处,老太公面色红润,显然很是开心,至于老妇人,倒是面有愠色。只不过恼怒的对象不是老太公,而是陈铮。在老太公回来的第一时间,便迎了上去,小心接过老太公脱下来的披风,搭在手臂上,然后一边给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说道:“这也太不像话了,昨日不是才过去?今日大清早的就让你过去,你都多大岁数了,能这么折腾吗?”

老太公乐呵呵笑道:“不碍事,该去,该去。你真觉得老夫老了?耳明心亮着呢。”

老妇人被前者的话语逗乐了,打趣说道:“上了次朝,还真把自己当角儿了啊。听没听见外面是怎么说的,圣上各种英明,你呀,当了人家的棋子还在那沾沾自喜。”

老头子摇了摇头,总之心情好到无以复加。

老妇人觉得有些奇怪,尤其两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前者的秉性她能不清楚?尤其现在脸上的喜色明显不是装出来的,当下便有些好奇,将披风搭在一旁,然后循声说道:“今日发生什么了,这么开心?”

老太公打着机锋说道:“今日除了君上,我还见到了一个人?”

老妇人嘁了一声,不过转而好奇心上来了,疑惑问道:“见到谁了啊?”

老太公回味说道:“公主。”

老妇人哟了一声,“见了公主就能让你高兴成这样?”

老太公摇了摇头说道:“自然不全如此,圣上给老夫说了公主的许多往事。”

老妇人漫不经心,不以为意。“就这些?”

老太公胡子一抖说道:“圣上还让老夫见了公主的生辰八字。”

老妇人豁然一惊,这话已经近乎直白,愣愣说道:“什么?公主的生辰八字如何能让你看?”

老太公有些不乐意说道:“如何不能?公主如今二十有三,寻常人家的千金十三就已经出阁,就算是帝王家,也是十七八九,到如今时候还待字闺中像什么话?”

老妇人一脸惊容说道:“可公主不是十多年前已经许配给辽金皇子了?如何还能下嫁小徐子。”

老太公嗤笑说道:“如今两国已经交战,此事自然作罢。哼!千百年来,入我唐府的公主可曾少了?”

老妇人气笑了,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这样,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应对,许久之后,才小心说道:“可我们此番北上

,不就是为了小徐子的婚事过来?要是小徐子娶了公主,那卫家闺女怎么办?”

老太公似乎之前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这会被妇人一言点破,这才发现此事背后怕不是那么简单。唐家人娶公主的的确不在少数,可没听说过先娶郡主再娶公主的先例啊。

事已至此,其实许多人都已经看明白了,随着唐老太公出山执掌恩科,徐家怕是要翻身了,徐江南不消多说,从原本的叛贼之子,一跃成了忠良之后,而卫月之前因为徐江南被逐出家门,过些时日自然也会寻个借口归了祖祠,如此一来,有个异姓王的哥哥,卫月之仪自然不亚于郡主,卫家闺女的心性他二老是极为喜欢的,微末夫妻见真情,就像他们二人,家道中落却能相依至今,所以二人恩笃情重,对于卫月自然极为满意,至于公主,老太公虽然只是见过一面,可温婉可人的性子极为讨人,一副大家风范,尤其还听说她自幼跟徐江南养于李闲秋之手,青梅竹马,更是点头不止,当然,让老太公最心仪的还是身份问题,要是这二人的婚事敲定下来,想必陈铮定然是真心的。

眼瞧着老太公坐下发愣,妇人将外套叠好,搁在一旁,然后说道:“现在知道这是一个圈套了吧,亏你还乐呵了那么久。”

老太公不死心看了一眼妇人,摆了摆手说道:“让老夫捋一捋。”

陈铮那边,在老太公走后,陈烟雨并没有多呆,起身告退,让陈铮有些唏嘘,之前他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可这位公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抚琴,就是抱着件木钗发呆,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尤其在金陵刺了那姓徐的一刀以后,更是少言寡语,但这次只是偶然提起老太公要过来议事,便早早在亭子里候着,还奏了一曲青松,此间心思,不言而喻。

————

西夏最北,有三人骑马巡视边境,为首一人大约四十左右,武将装扮,只是不似其他武将戴盔,而是用紫金箍束着黑发,肤色稍黑,不似一般武夫魁梧,但从小臂上透露出的一角来看,定然一身精壮,尤其眼神炯炯,必然是个久谙世事之人,在马的右侧挂着一柄剑,只要稍稍低手就能握住剑柄。

后面二人从体型上看就魁梧很多,显然是个冲杀武将。

三人一路,马蹄沙沙,像是踩在沙地上,其实是因为秋深寒重,这会草枝枯败,又因为才是初晨,这会草枝上有霜,才会有如此声响。

走了许久,后面汉子开口说道:“正卿啊,这一会,你怕是成了别人的手里剑了。”

走在前面的男子轻轻一笑,没回头,豁然说道:“要是你朱墨能杀蛮狄,我谢安城也能当你的手里剑。”

谢安城,字正卿。

起先说话的汉子不说话了,叹了口气。

倒是旁边的男子哈哈大笑,将马鞭按在马背上,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平沙关那一战,打的真是漂亮。尤其用辽金人头摆的那个西夏,真他娘的扬眉吐气,这事我跟军里的那群崽子提了提,一个个红着眼,恨不得再摆一个西夏出来。”不过进而眼睛一转,声音低沉说道:“正卿,这次君上北上,据说带了许多读书人上来,这些人能做什么?这不是添捣乱吗?”

叫朱墨的魁梧汉子,这会也是嗯嗯点头,有些沉闷的搭腔说道:“冲子说的有道理。”

谢安城面望前方,马术娴熟,摇头说道:“这一批的读书人可不一样。”

刘冲愣了愣神,有些着急脱口说道:“如何不一样?”

谢安城对此本来是不担心的

,那群士子再怎么指手画脚,也画不到北骑这一亩三分地上面,一个是北骑自成一体,原本是隶属大周朝廷,护卫北疆,后来周失其鹿,这名号便改了,直到徐暄上任,又改了回去,就连旗帜,也是黑底金字的一个北字,而其他的西夏旗帜,却是红底金字。就算是兵部,也插手不了北骑的事,而且北骑的人犯事,衙门是省不了的,只有五城兵马司才有这个资格,而五城兵马司的人,又是北骑退下来的行伍汉子,说白了,五城兵马司就是北骑上一辈到这里养老的地方,不护犊子难道和那些书生砸自己招牌?

但是话说到了这里,谢安城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免得手下这群兵崽子跟人起了冲突,想了想后说道:“读书人还是有很多种的。”

朱墨嬉笑说道:“这话我赞同,有贪生的,有怕死的,有沽名的,还有钓誉的。”

刘冲闻言打趣说道:“可以啊,朱墨,这几个词哪里学来的?长见识了啊。”

谢安城笑了笑,没有搭理,反而说道:“那照你们意思说下去,徐暄也是贪生怕死之辈?”

一提到徐暄,无论是朱墨,还是刘冲,脸上笑容敛去,正色说道:“呸,一群狗东西,他们能跟徐将军比?想得美,提鞋都算抬举他们了。”

谢安城嗯了一声说道:“可徐暄,也算读书人,不是吗?所以说读书人也是有不同的。”

刘冲和朱墨在谢安城提到徐暄之后,话就开始变得少了,其实不止他们,整个北骑都是这样,因为敬服,所以不想在这上面有太多的玩笑话语。包括眼高于顶的谢安城。

谢安城继续说道:“以前我和你们一样,也看不起徐暄,认为他和一般的读书人一样,到了后来才觉得不一样,但不知道是哪里。过了这么多年,陆陆续续似乎明白了一些,像朝廷那些读书人,高唱之乎者也,满嘴仁义道德,但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是仁义道德。徐暄他知道,这就是不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实就是让你往这条路上去走,而不是让你打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幌子做其他事。”

见着两人的恍惚神色,就知道这番话并没有成效,谢安城笑了一下,换了一副说辞说道:“就例如辽金南犯,该如何办?”

朱墨昂起头,咬牙切齿说道:“还能怎么办,打他娘的。”

谢安城点头说道:“怎么打?”

朱墨愣了一下,脸色朱红一片。

谢安城笑道:“这就是了,你不懂,我不懂,其实就跟一般的读书人无二,但徐暄懂,他不仅懂,而且会去带着人打,这就是他不同的地方。君上以前要南越朝廷那群人,是因为那帮人有威望,能让西夏快速稳定下来,借他们的威望再培养出一个,两个徐暄,或者一个两个李怀,才是君上要的。这一次君上带来的,怕是不止一个两个徐暄,也不止一个两个李怀。”

朱墨和刘冲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面面相觑。

谢安城瞧着天边圆月将要落下,便夹了夹马腹,加快了速度,待瞧着后面人还在发愣,赶忙甩了个鞭花,大声说道:“赶紧巡视完了,回去吃酒去。”

朱刘二人这才回过神,提到酒字,兴致便来了。“得令!”

三马疾驰而去。

谢安城其实之前想借用某个北地书生的话,大道至简,知行合一才是读书人。

第四百零五章 大道至简 ,知行合一(二)

大道至简,知行合一,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比如百姓有难,该赈灾,赈灾便是知,如何赈灾便是行,而不是知道了何处百姓生活困苦,却只是洋洋洒洒写上一篇满是璀璨词句的诗篇出来,这样的文章,这样的人,陈铮不需要,而偏偏如今的世道,就是这样的读书人居多。

可你要说他不是个读书人吧,光文章中引经据典的句子就不是常人能写出来的,可要说懂吧,满篇空谈,只能说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所以陈铮才在西蜀建了个书院,不教文章,只教国策,不求各个成为纳兰这样的宰相学士,只求他们到时候别只会高谈阔论。

要知道,当年大秦的读书人,可是腰间佩剑,上马能杀人的。

而今这句话,被一名姓种的年轻人给提了出来,传的不远,有心人才能听到心里去。

很明显,谢安城,成了其中的一个有心人,当然有心人不止一个,至少还有一个有心人,也在极北的边境线上,这个人便是李显彰,平沙关一战,让他开始走到台上,受到了朝廷的关注,不过之前的千百人,活下的十不存三,尤其反攻横剑山脉那一战,虽说打出了气势,但一样损失惨重,至少平沙关光凭那些人是受不住了,要不是谢安城派兵牵制住了东侧的辽金骑兵,然后于越又遣兵来援,这一会平沙关怕是易手了。

可饶是如此,原本的平沙关守将黄权,对面前的这个文士,依旧钦佩有加。

不过此时,李显彰的后面跟着一个人,原本让他遣散离开的人,却在平沙关北上一战中,用身体给他挡了一道流矢。后来更一万醒来的时候,李显彰笑着说他好歹是个七品的武夫,却挡不住一道流矢,更一万一如既往,只是腼腆一笑,不说话。

而今,李显彰就站在平沙关上,其实平沙关真要守,如今光凭来援的三四千人是受不住的,尤其来援的大多数是游骑,平沙关是天然减速带,往后一马平川的草原沙地才有游骑的用武之地,再加之辽金在横剑山脉上吃过一次亏,在摆脱了谢安城的游骑之后,如今也开始在横剑山一侧屯兵。

平沙关现如今只留着十几号的斥候前军,其余人等都驻扎在往后五十里的营地里。

而这群人一般都窝在烽火台里,躲着宛如刀子一般的秋风,只待风停的时候,北眺数眼,看有没有南下的骑兵,李显彰则是站在关上,以前守台的士卒还当是这位参军大人是为了查探军情,后来才发现并不是这般,这位大人时常在关外摆上一方小桌子,独自喝酒,他们倒是想上来寒暄几句,后来想想也就算了。平沙关的守将还是黄权,这些士卒,宁愿旁敲侧击从黄权那里套几句话,也不愿直面李显彰,当然,李显彰跟这些人也不会多说太多,这跟清高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他自己的心绪,不想让人知道而已。

关外岩壁上因为饱受风沙侵蚀,已经生了像铁锈一般的凸起,轻轻一按就断碎飘零。

李显彰就如此的端坐在关上,面前摆着一方小桌,桌上一壶小酒。更一万就站在他的背后。不过奇怪的就是,如今桌上添了了两副酒碟。

李显彰给自己添了杯酒,没急着喝,不知何时,他喜欢上了这样的日子,天地孤寂,山河孤寂,人也孤寂,李显彰之前说这叫同病相怜,后来喝了酒,就摇头说这叫同道中人。

在感受到了秋风刺骨的寒意,李显彰抬头看了看天色,端起酒说道:“要降雪了。今年的雪,似乎要早了许多。”

更一万嗯了一声,然后轻声说道:“公子可以休息了。”

李显彰难得一笑,将酒饮尽。“是啊,早些时候还觉得年关之前还有一战,倒是出乎意外了。这大雪一下,以前闲的时候不觉得闲,现在不闲的时候,倒是觉得闲了许多。”

更一万感叹说道:“要是小姐还在就好了。”

李显彰笑容敛去,放下酒碟,回忆说道:“是啊,她常说就喜欢大雪,因为每次大雪,凉州就安生了,也常说不喜欢大雪,因为每次大雪之前,凉州都变得不安生。”

更一万低声骂道:“先生待小姐真好,要是朝廷能多几个像先生这样的人,小姐也不至于……”

李显彰摆了摆手,回忆了一会,然后笑着说道:“这个可能就是命数,徐暄不助她父女脱逃,怕是也没机会遇见你我,陈铮不找一个傀儡平王,或者那年的上元节,我不带你家小姐出门,可能后面的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更一万低眉说道:“先生想开了就好。”

李显彰摇了摇头,“没想开,只是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想开想不开有区别吗?如今,我就想替她做点事,要是她泉下有知,也应该知道,我李显彰不负人。”

话正说着,下面有士卒禀报说有人要见李参军,还说是李参军的远房亲戚。

李显彰摇了摇头,脸上笑意古怪,起先他吩咐过,近些时日应该会有人过来,不出意外也会是个读书人,若是此人求见,那就不见,若是其他,再来禀报。

李显彰令人将人给领上来,又是自顾添了一杯酒。

更一万疑惑说道:“先生知道来的人是谁?”其实也不怪他会疑惑,毕竟他跟了李显彰近三十年,也没听说过李显彰有过什么远房亲戚。

李显彰点了点头。“按理来说,前些时日就应该到了。”

更一万愈加疑惑。

没曾想到后面有人开腔替他解惑。“因为某要是不来,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且李先生说的没差,某十日之前就已经到了平沙关,在周边县尉呆了数日。”

李显彰嗯了一声,没看他,望着北地青山,然后自顾说道:“姓种?”

年轻人嗯了一声。

李显彰喝了口酒,对于之前的话语像是放进心里,“为何假言是某家亲戚。”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不然可上不来此关。”年轻人知道他的意思,要是打着求学的旗帜过来,那怕是跟一般的读书人一样,只是喊个口号,求个名声,要是不计手段硬要上关,才是问事。

李显彰侧过头,看着坦然的年轻人,突然一笑。“是我辈中人。坐?”

年轻人依旧坦然,李显彰笑着说道:“可会饮酒。”

年轻人笑着回应:“凉州人,不敢说能比过先生,但敢说善饮二字。”

李显彰收回视线,望着暮色苍苍的天幕,一片草木灰,眼色虽然不讨喜,可胜在一眼无垠,心旷神怡,闭着眼深呼吸了一口,徒然说道:“这下你可要被万夫所指了。”

年轻人昂起头,没饮酒,却是豪气说道:“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不正是先生想要说的话。”

李显彰面色不改,也没有因为年轻人的这番话语而心境波动,反而说道:“你要知道,这话不该你来说,或者说不该凉州的人来说。而且……”李显彰顿了顿,继续说道:“就算是我,我也不会说。”

年轻人皱眉说道:“先生也怕?”

李显彰一手按着木桌,摇了摇头。“二十年前,我无功于朝,要是说出此言,别人看法我不在意,但是自己这一关过不去,你懂吗。”

年轻人坦然说道:“种青璟受教了。”

李显彰自饮说道:“骂名你是背定了,但好在无性命之忧,况且朝廷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而且此次你从平沙关回去,无论你春考结果如何,名次大抵已经定下来了。”说着,李显彰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酒碟。

种青璟顿时一乐,然后给自己倒了碟酒,一饮而尽。

李显彰这才满意,身子斜倚桌子,还用一只手撑着,这是凉州老家翁的寻常坐态,但李显彰用在这里,非但没有寻常老人的慵懒无骨,反而自添一份智珠在握的风流。“老爷子不管你?”

种青璟一脸无奈说道:“家父已经不让我进门了。”

李显彰哈

哈大笑,“依照老爷子的秉性,这事他做的出来。三十年前,我求学到种府,你爹不过是埋怨了一句朝廷,让老爷子关在府门外跪了三天。”

种青璟正襟危坐说道:“其实世叔想入朝,种家在朝廷还是能说上一些话的,何至于将自己置于险地。”

李显彰睨了一眼种青璟。“这话是你爹教你的吧。”

种青璟一笑,不说话。

李显彰端着酒,“风光无限在险境,这话听过没,只这一次,下一次要是再听到这话,就算你爹好心也好,还是另有图谋,都不要来找我了。”

种青璟站起身,恭恭敬敬俯首,“小子受教了。”

李显彰用手指了指酒,“喝酒就行,李显彰的桌子上,只有酒友之别,并无长幼之分。”

等到种青璟坐下后,李显彰这才说道:“你爹的想法怕是要落空,因为我不会入朝,自然也不会存在说给你扫出一条明路,又或者说给你种家说上几句好话。

还有,你的言论我听过,知行合一,说圣人著四书五经,其实就是为了教世人什么是忠孝仁义礼智信,我懂你的意思,例如忠,不是把忠字挂在嘴边是忠,而是行君之事,解君之忧是忠,我的理解没错吧。

但现在,这条路很难走,原本的人,只要摇旗呐喊,而且声音越大,官就越大,现如今你却让他们下地干活,靠着功绩升迁,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吗?尤其当朝局面,越官一党事危累卵,如此风口浪尖,你还在伤口上撒盐,到时候少不得有人要灭你的威风。”

种青璟身姿挺直,端着酒说道:“眼不见为净,春考之后,我便上书奏离长安,去青唐。”

李显彰摇了摇头说道:“眼界莫要太低,话语也莫要太负气。更加别小看了帝王心思,就算你小看了陈铮,也别小看那位大学士。他们不会放你走的,而且无论你信与不信,此次春考,只要你人去了,宗卷上无论你写的什么,不是状元,也是探花。一个帝王,一个宰相,是不会赤膊上阵的,原来有个姓柳的,可惜是条恶犬,在士林的名声不好,你不一样,种府门风清正,这一言下去,少不得有多少暗流。

你爹让你来找我,无非是想让我念及往年情谊,替你说上几句。”

李显彰回过头,“我要不是念着当年,就算今日你口灿莲花,也上不得关来,我自然也不会同你说这么多。至于你爹想让我去打擂台,更加不可能,三十年前我就看不起那群人,包括你爹,三十年后我会和他们去浪费口舌?不过你想图谋大志,路还是有。”

李显彰笑眯眯看着后者,倒是让后者脑后生风,不寒而栗。

“第一,江南道御史大夫其实叫牧笠生,你去寻他,这人自有士大夫之风,不过此人于政,只图北齐,要是你说志在升仕途,那就不用去了,免得遭骂,得个心术不正的头衔。第二,唐府老太公,如果你能说服他,便是说服了大半个士林。第三条路有先贤走过,最后身死。”

李显彰顿了顿,继续说道:“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这句话,懂不懂?”

种青璟又要起身,想到前者之前的话语,神色激奋,端酒而饮。

李显彰指了指远山,“多看看这些。江南多俗粉,西蜀抬头不见天,唯有这里,天地远阔,重峦叠雪,下酒才好。”

种青璟端酒再饮,李显彰兀自说道:“此次之后,勿要再来了。种李两家情分已尽,日后世上再无李显彰,只有李参军。”

种青璟有些意外,但事后想想,又有一些自责,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这话应该不止是说先贤,当是面前人明志之言,如今为了全当年之谊,身入污秽,算是断节。

想到此处,种青璟也没有脸面呆下去,起身告辞。

李显彰并没有留,等人下了关口,李显彰端着酒笑道:“言是好言,可惜有私心。想来是史书看的太少。”

第四百零六章 你该庆幸自己还活着

更一万虽然听不懂话里话,但见着李显彰脸色不好,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显彰瞧见更一万脸上的愤懑,笑着说道:“其实不怪他,莫说官宦家,就说江湖,当初卫家为了保全,不一样将个女子去除家门。种家野心更甚,想让家里出个圣人,立德立言立功,此番言论,就是立言,可流言漫漫,反而揠苗助长,如今群势汹汹,种家顶不住压力,找到我,就当死马当作活马医。”

李显彰轻轻一叹,望着远山出神,“可惜了,浪费口舌。”

更一万试探说道:“先生知道他会选哪条路?”

李显彰点了点头,“要和牧笠生相交莫逆,这条路本就不好走,其二是牧笠生如今更名换姓,他之前的名声不好用了,其三是这条路的助力并不大,要见功效,至少得十年二十年后,种家不会等,也等不得,不然也不会在此机会,高调入朝。

第三条路更加不用说,要是没有家室之累,或许还行得通,其功在社稷,在士林。或许现在行不通,可百年后,千年后就难说了。要是他敢走这条,我李显彰请他满饮。

第二条路是最简洁的,也是成效最快的,唐老太公本就是春考恩官,这些人本就是唐府门下桃李,要是能得到老太公支持,事倍功半。可大道之路,岂有坦途。

他读懂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却不知道前面还有格物,致知,诚意,正心。”

更一万不说话,神色思索。

李显彰洞若观火说道:“听不懂?”

更一万脸上赧色一片。“一万愚钝。”

李显彰笑了笑后说道:“没事,正是因为你听不懂,我才愿意跟你说这些。要是你能听懂,别人就要说我李显彰言过其实,夸大其词了。”

李显彰正了正衣襟,“万官皆有藏,史家无私心,之前说他史书读少了,就是此理,朝中人,无论权臣,谏臣,铮臣,甚至奸臣,都是有私心的,唯有史官,为天地正心。

但有个人例外。

这个人就是徐暄。”

李显彰喝了口酒润喉,手掌有节律的轻拍着大腿,闭着眼,像是老家翁听着曲。“常人私心是为己,权臣私心是为民,谏臣私心是为名,铮臣私心是为朝,奸臣私心为财,你知道徐暄的私心是什么吗?”

更一万很实诚的摇了摇头。

李显彰不知何故叹了口气,但能肯定绝不是因为更一万的摇头。“徐暄私心是为汉。北骑亡于战国,却兴于春秋。算到底,说是西夏私军都不为过,可如今军旗号令沿袭的都是周朝那一套,可见心思。

知道为何唐老太公二十年不临朝,依旧声势浩大的原因吗,就在此处。唐府一门,功在千秋社稷,可不是一朝一人就能抹除开来的。

于此相比,他这点私心,也就不算私心了。以前大秦有句话,胡域无人,汉道乃昌。可到了后来,胡人步步紧逼,导致如今胡域当中多多少少都有汉道,就连这横剑山,原本也是大秦版图之一,要不是因为平沙关这个天然减速关隘,说不定如今争抢的,就是横剑山了。

就凭这一点,天下人都落了下成。”

李显彰站起身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远处山顶已然白茫茫一片,秋风便从那个方向过来,在经过大山大雪的洗礼之后,变得更加锋利,就像短刀一般,负手说道:“鲁儒耽佛老,齐儒崇章句,都是小道。当为万世开太平者,才是儒家大道。”

这话要是放在西蜀,或者江南道,李显彰又得背上狂士名头,李显彰在这里说,倒不是怕了这个名头,而是觉得可与人说无二三,就算是伯牙,也得要有个钟子期,而李显彰就是没有钟子期的伯牙,同时也是不需要钟子期的伯牙。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这就是李显彰的心境,要说胸襟,气度,李显彰可能比不上许多人,甚至说有些狭隘,至于手段,更是不齿,但要说到孤傲,天下独此一份,徐暄比不上,纳兰比不上,除却行事乖僻这一点,他比天下读书人,都要读书人。

天气骤寒,远处浅灰色的云层翻滚,连绵千里,育有天怒,蔚为壮观,也只有在此处,可见天地之浩瀚。

大雪将至。

李显彰转身下关,声音清高。“算了,言不尽兴,酒不尽兴,还望这场大雪尽兴,天地尽兴。”

尽显名士风范,大秦风流。

————

沧州城里,二人二马,吃了大半个月的干粮,在入城的时候,徐江南讨价还价,花了三个铜板,从小贩手里买了两个油饼,边走边吃,在身边有个打不过的刀客之后,徐江南也就没了什么顾及,以前天大地大剑仙最大的时候,做什么事还得顾及形象,就比如走路,昂首挺胸,做什么也得剑不离手。

而现在,跟个市井小人没差别,两只手握着滚烫油饼,点灯搁在怀里,用手肘顶在胸口上,缩着脖子,一口一口,姿态不雅的同时也不舒服,但除此之外,并无办法,因为只要力道一卸,佩剑就会掉落下去。

至于姓苏的刀客,似乎羞于跟前者为伍,走在前面,腰刀斜挂,一只手上转着小刀,另外一只手则按在刀柄上,顺带也按在缰绳上,自成一派。

不过经过这么久的旁敲侧击,徐江南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知道面前刀客的名字,苏邶风,刚知道的时候,徐江南笑了好久,说他一个大男人,取了个诗经的名字,待后者反唇相讥说彼此彼此的时候,徐江南便不说话了。

不过让徐江南最介怀的还是无论他走在男子前面,还是走在男子后面,他都像下人,在前像引路的人,在后像仆人。

进了城,苏邶风寻了家酒店,要了壶清酒,要了几碟小菜,坐在角落。

徐江南也不见外,坐在对面,翘着二郎腿,双手按在脚踝位置,百无聊赖等着上酒。

等到小二上完酒后,徐江南给自己倒了一杯,正要喝的时候,苏邶风开口说道:“慢着。”

徐江南有些不悦说道:“酒钱是我给的。”

苏邶风面无表情说道:“要是你能回答我这个问题,这顿酒我可以请你。”

徐江南将酒碟放下,用竹筷夹了粒花生米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道:“看在你不杀我的面子上,说说看。”

苏邶风没搭理徐江南的油腔滑调,径直说道:“这半个月行来,也算见了不少西夏北上的江湖人,别说九品,就连八品也是少之又少。难道你们真就不怕死?”

徐江南抬头看了一眼苏邶风,似笑非笑说道:“想听真话假话?”

苏邶风没有说话,却是将小刀立在桌子上。

被威胁多次的徐江南早就免疫了这一套,用竹筷扳倒刀子,嬉笑说道:“假话就是不怕死。”

苏邶风闻言一愣,没回过神来,等想通之后,有些恼羞成怒。

徐江南却是不急不缓,又吃了粒花生,这才说道:“可是我们这些走江湖的,无非两个后果,要么呢,荣归故里,要么呢,客死他乡。”徐江南抬了抬头,打趣说道:“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

苏邶风还未来得及说话。

店里有个刚从徐江南旁边走过的一伙游侠眼睛一亮,朝着徐江南抱拳拱手说道:“这位兄弟,这一句,有些别致啊!敢问兄弟也是去北地的吗?”

徐江南放下竹筷,笑眯眯说道:“不去啊,就像将军志在沙场,百官志在庙堂,这北地啊,是你们这些大侠去的地方,小弟这一身三脚猫的功夫,就不去丢人现眼了,也免得给诸位拖后腿。”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徐江南瞧见这番话说出之后,之前说话的人脸色虽有不喜,但也有几分养气功夫,点了点头遗憾说道:“要是小兄弟想通了,来城外沈家庄来寻某,到时候报沈霄就成。如今北地战局吃紧,我等江湖之士也该尽点绵薄之力。”

徐江南没有一丁点的觉悟,打着哈哈说道:“一定一定。”

待到姓沈的一行人离开后,徐江南又是喝酒,打趣说道:“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怕不怕。”

苏邶风不怀好意看了一眼徐江南,然后面无表情说道:“像他那种六品的,就刚才说话的时间,我能杀几十个。”尤其说完之后,苏邶风一字一字做了个口型出来。

徐江南张了张嘴,最后

发现人家说的是实话,犹有过之的是最后,虽然没有开腔,可徐江南也能读出前者口势,不费吹灰之力。

低下头借酒消愁。

吃饱喝足,最后还是徐江南付的银子,刚要离开,便听到有人莽撞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大汗淋漓喊道:“都听说了吗?!吴家公子在淆函古道遭到伏击,唐老剑仙身死,吴家公子,下落不明。”

徐江南闻言一怔,皱了皱眉头,本想着是谁那么强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招惹吴家,只不过想法还没成型,便又听到让他头疼的话语。

酒肆当中原本微漾的局面瞬间沸腾起来。

“此言当真?!”

“不假!”

“谁这么生猛啊!”

“天知道,这现在还都把吴家当软柿子捏?”

“嘿,徐暄当年敢招惹吴家,那是人家背后有几十万铁骑,现在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那可不好说。听说长安不就有人敢招惹吴家。据说当时要不是有个老神仙出手,唐桀怕早就死了。”

说这话的是个高高瘦瘦的汉子,此言一出,听说过长安一事的酒客都是一副恍然的样子,至于另外没听说过,都开始往汉子身边凑,更有甚者,还起哄让他给说道说道。

可随后人说着说着,随即就拍板,淆函古道伏击吴家的事肯定就是徐江南做的,而且还有鼻子有眼的说了几条猜测,似乎当时他就在现场。

徐江南突然觉得这酒后劲有点大,大到脑仁生疼,也有些懵。

按照时日算,那会他应该刚从姓苏的刀客手下跑掉,最多两三日的时间,那会伤还没好,他哪有时间蹿脱到淆函古道杀人,而且还是吴家的人,两家人的事好不容易解决,怎么可能如此不智,哪怕他觉得那个娘娘腔该死。

但眼下他又没办法解释。难不成跟他们说,你们口里说的杀人凶手现在就在这里。

徐江南涨红脸颊,像是喝酒喝的,又像是被人气的,倒是苏邶风,听得津津有味,煞有介事。

到最后徐江南实在听不下去了,用点灯敲了敲桌子,朝着苏邶风大声喊道:“走了啊!”

苏邶风脸上明显的不悦神色,自小到大,除却年幼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候,近十几年来,就没人对她大呼小叫过,可徐江南不管这个,趁后者还在愣神的时候,手疾眼快拿过桌上的精致小刀,转身出门。

苏邶风回过神来,恼羞成怒,手腕一翻,另外一柄小刀到了手上,一巴掌将桌子拍成两半,自己却朝着徐江南袭杀过去。

徐江南没想到这柄小刀会引起后者如此大的愤怒,也不管自己占理不占理,回过身子用点灯抵住胸口,破口大骂到:“来真的?”

苏邶风倒是不管不顾,冷着面,杀气冲天。

徐江南想了想,左手将小刀抛了出去,“真是流年不利,想当阔少爷想了二十年,最后成了个狗奴才。”

苏邶风顺手接过刀子,说来也怪,刀子入手,不见任何动作,小刀已然不见,脸色也开始缓和,不过眼见徐江南的奇怪神色,没好气说道:“看什么看!赔钱啊!”

说完,从徐江南旁边走了出去。

徐江南愣了愣神,往后抛了锭银子,也不管后面目瞪口呆捉摸不到头绪的酒客,一店酒客倒也不傻,就凭苏邶风刚才出手的刹那功夫,也就知道这二人不太好惹。

徐江南牵过马,追上人之后骂骂咧咧说道:“你还真把自己当少爷了?”

苏邶风没回头看了一眼徐江南,寒声说道:“你应该庆幸你还活着。”

徐江南像是听出了什么话外之音,眯着眼说道:“事情是你们做的?”

苏邶风没有应声,同时也没有反驳。

第四百零七章 年少轻狂

等从沧州城里出来,徐江南骑在马上,心不在焉,心情不是很好,黄泥巴掉裤裆滋味不太好受。

走了许久之后,徐江南还是没忍住,开口说道:“为什么是吴家,难道因为他们好欺负?”

苏邶风在前面骑马,闻言古井不波说道:“你怎么知道只是吴家?不过好欺负这话没错,没想到你们中原的剑仙,这么不堪一击。”

徐江南对于苏邶风后面的话选择性没听到,狐疑说道:“你的意思是,不止吴家?”

苏邶风回过头看了一眼徐江南,垂了下眼睑说道:“过上些时日,你就知道了。所以你真的应该庆幸,你还活着。”到了最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明显是对刚才的事情还耿耿于怀。

徐江南不经苦笑,原来以为西夏和辽金僵持了这么久,好歹也是个不分彼此的局面,如今一看,天壤之别,中原江湖人,是知道哪里有剑仙往别处跑,可这人家,是知道哪里有剑仙往哪里跑。

之前以为辽金方面南下的就两人,如今听人的语气似乎不止一两个,要是人多,似乎动机就要商榷一下,两军交战,还有斥候,他想过辽金会来人,但没想到会如此高调,这分明是要把中原江湖搅个天翻地覆的节奏。正在咋舌的期间,徐江南蓦地觉得不对,如今江湖似乎没人觉察到吴家一事是辽金人所为,如此一来,便只能互相猜忌,这一来二去的,怕是等不到明年开春,自己就得掐起来,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喟叹这是谁想出来的一石二鸟,就拍了拍脑袋,冲着苏邶风说道:“你们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让我来背这个黑锅。”

苏邶风骑马在前,身子随着马的走动而上下浮动,“你倒是不算蠢,告诉你也不怕,在长安听到你和吴家人有隙的那一会,吴源就是你杀的。”

徐江南涨着脸骂道:“放屁,人是你们杀的。”

苏邶风笑了笑,促狭说道:“要不,你去和吴家人说?他们都认为是你杀的?”苏邶风说的自然是江湖中人。

让徐江南自己去说,且不说越描越黑,信或不信的问题,他爹徐暄在吴家人面前没低过头,到他这里,怎么都不可能弯下这个腰,还亲自上门解释。

这下真的满身骚了。

徐江南眯着眼说道:“你不怕他们寻上门来?”

苏邶风回过头,满是意味的说道:“我只怕他们寻不上门来。也教我看看,中原江湖,到底是有几分底气。”

徐江南默然说道:“那你算盘可是打错了。你动方家和卫家的人都行,偏偏要动吴家,吴家是铸剑世家,自身实力不强,但在江湖上,名声极好,到时候一呼百应,你就不怕自己这么一群人都折在了中原?”

苏邶风讥讽说道:“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者在长安,你口气不比我小多少,怎么,这会怕了?”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这就同富绅之于钱财,百姓之于土地,君主之于社稷的道理。”徐江南瞧着苏邶风满脸茫然思索的样子,笑了笑说道:“不懂?那我在给你说一件事,这是我先生教我的,一个酒碗,装满了酒,人呢,就会指着这酒碗说是酒,要是装满了油,这人呢,就会说是油,可实际上,它只是个碗,不是酒,更不是油。至于这酒啊,油啊,都是附加上来的,例如修为,难道你武至九品,就不是人了?

说到底,还是人不是?只要是个人,就有安身立命的东西,对百姓来说就是田地,对富绅来说便是钱财,君主来说则是社稷

,少了田,百姓不是百姓,少了钱财,富绅也不是富绅,亡了社稷,君主就成了亡国奴才。”

徐江南抚着马鬃说道:“我呢,过了近二十年浑浑噩噩的日子,人要活下来还是简单的,不是一口饭,一碗水,就能撑过一天,天复一天,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就这么过来了。可到后来,有人跟我说我爹是徐暄,他有着什么样什么样的功绩。我当时很欢喜,但仅仅觉得自己是个人了,有爹有娘的人,而不是因为我爹的功绩。

再后来听到他被人陷害,脑子一热,就在凉山上敲了一夜的钟,还跑了一趟西蜀道。”

苏邶风在徐江南声音低沉下来的时候就平静了下来,马蹄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在平行位置上,徐江南羞赧说道:“其实脑子就算不热,再不情愿,我还是会去。”

苏邶风先是一愣,紧接着捧腹大笑。

徐江南唉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实我自己也不信,也不理解,后来时间长了,觉得这就是所为的理所当然吧。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这话取自诗经,你的名字也是取自诗经,肯定知道是什么意思。”

苏邶风沉默了下来。

徐江南抬了抬头,看着天说道:“我爹就给我留了一个徐字,要是不知道还好,前面跟着先生走江湖,有人说徐暄如何如何,我也就听听,觉得有时间听这个,还不想想怎么解决接下来的吃食问题。可知道了就不一样了,有人骂他,我可是要去拼命的。

当然,我也偷偷骂过他,比如别家爹娘都是攀着心思给儿子赚家业,可你看我爹,像什么话,家业没有,银子没有,还给留了这么一大堆的烂摊子。

但是我骂归我骂,别人说他都不行。

生为徐家人,我也很委屈。”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徐江南自娱自乐,看不出半点委屈样子,反而挺了挺背脊,又是说道:“可他活了一辈子,徐家字号都没弯过,以后弯不弯我管不着,但肯定不能折在我手里。这是我安身立命的道理。

我胆子其实很小,但是有些人不让我当人,那我只能找他们玩命了。”

苏邶风没有评价,只是回应说道:“为什么跟我说这么一些。”

徐江南感慨说道:“这句话,我以前问过你。”

苏邶风怔了一下,笑了起来,匿着笑意说道:“以前是多久之前?”

徐江南显摆说道:“这话我先生也跟我说过,先生说我逢事要说的时候,就是以前,说逢事不说的时候,就是以后了。”

苏邶风侧过头,意外的看了一眼徐江南。“你先生肯定是个智者。”

徐江南引以为傲说道:“自然。”徐江南情绪低迷,又看了看天说道:“他可是中原最聪明的人。”

苏邶风一笑置之,骑马往前行了几步,狐疑说道:“你同我说这么多,是不是想放松我的警惕,然后逃跑。”

徐江南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最后说道:“辽金能让你来中原,真是睿智。”

徐江南觉得奇怪,面前人要说愚昧,他是不信的,从长安过来,到如今两人打的交道不少,期间两人不说针砭,要是事事如此,他想套点话出来那不是轻而易举?可实际上辽金来了多少人,他还一概不知。但要说机敏,徐江南觉得要不是姓苏的一身本事,搁在江湖里,命怕是都交代几次了。

再说逃跑,徐江南之前还真想过,不过现在不想了,吴家事情一出,不论其他人怎么想,江湖的矛头肯定是指向他的,吴家人不可避免也会找上他,依照他的性子,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吴家是死了个公子,能说出一个请字都是委婉和客气到极致了,到时候少不了要打起来,身边有个真凶在,想想还不错,尤其是个身手还不错的刀客,徐江南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但是让徐江南万万没想到的就是日后这个想法让他悔到肠子都青了。

就在徐江南还沉浸于思索当中,苏邶风问了一个问题。“你怎么跟许多中原人不一样?”

徐江南笑了笑说道:“你是说机智聪明?还是说诚厚老实?又或者说是跟你们有关?”

苏邶风盯着徐江南看,随后撇开视线说道:“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徐江南双腿夹了夹马腹,追赶上去,待到两人又处在平行位置的时候这才舒服不少的说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看起来对你们敌意不是很重?”

苏邶风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睛都没动过一下,径直望着远处。

徐江南沉默了一会说道:“其实我也想知道,可能是我小时候跟着先生走的地方比较多,也看到过许多东西,比如和辽金比起来,有许多草寇其实和辽金兵马没多大区别,甚至更甚,辽金兵马南下,见人好歹是一刀,但有一些草寇,软刀子割肉,他不是不想让你死,而是不想让你痛痛快快的死。

这么一对比,某些人似乎更可怕。还有,当年我去西蜀道的时候,有个救过我一命的僧人说我之前的行事是错的,难道忠孝就必须选忠,还有在西蜀道的时候,西夏的大多数人想让我死,可最后救我的那个反而是北齐人,有人说,北齐的人是另有图谋。”徐江南回头一笑,摊开手,似是无奈说道:“即便是另有图谋,那也救过我,总比那些要置我于死地的人要好吧,最让人可笑的就是后者还说我的做法是错的,以至于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但唯一能庆幸的就是现在结果还不算坏,那这应该就算是好的吧。”

徐江南想了想后说道:“以前想不通,到后面就渐渐想通了,这些人呢,往往以小人姿态标准自己,却又用圣人态度来要求别人。你说好笑不好笑。很多人气不过,就说你不仁,我也不义。”

苏邶风若有所思说道:“你不是?”

徐江南抱着头说道:“去长安的时候还在想,然后不想了。这种人平素见了,恨得牙根都痒,要是真变了,那不得跟他们一个样?以后不得成天恨自己恨得牙痒。

所以嘛,只要觉得自己是个好人,然后做的事情无愧自己,其余就不想了。”

徐江南瞥了一眼苏邶风。“对于你们,也恨。不过目前看来,不太反感,可能是我还没去过北地,感同身受不了。”

苏邶风不太信,可能是徐江南之前的狡猾先入为主,垂了垂眼睑说道:“你不是还说一名辽金剑仙的命可以换一个头颅吗?”

徐江南脸上一怔,讪讪一笑,厚着脸皮说道:“年少轻狂,年少轻狂,见笑了。”

苏邶风轻轻一哼,一锤定音说道:“所以说你们中原人的话,不可信。”

徐江南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他没想到自己这么一番掏心掏肺的话语,在后者眼里竟然不可信。也不想再多说,郁闷的闭上嘴,把遮阳挡风的斗笠往下拉了拉,一心赶路。

第四百零八章 臭婆娘

在往洛阳方向走的时候,徐江南越想越不甘心,他很少这么诚心实意的说过话,眼下好不容易说了,面前人还不相信。

徐江南之所以毫无顾忌,就是面前人的身份不是中原人,也不是他爹徐暄的局中人,等过了这个冬,无论自己是不是还活着,这个人也得回辽金去,到时候两个人也就再无瓜葛,换句话说再见面定然刀剑相向,这个时候,就算苏邶风愿意将他的这些原话透露出去,也没人信,两个注定要你死我活的人,谁会相信这当中还有如此桥段。

所以徐江南说的有些肆无忌惮,可是人不信啊,当下就很郁闷,一路上,他时不时都会磨蹭几句,我说的真是实话。

到了最后苏邶风实在招架不住了,觉得徐江南这位中原江湖的剑仙,有点不按套路出牌,也有点丢人。没好气回了一句,倘若你是辽金人,这些话我就信了。

原本两句意思大致的话语,后一句倒是让徐江南开怀了,一路上也就老实了很多。

等又走了几日,徐江南知道了苏邶风之前话语里的意思,青城山去了位剑仙,打伤了十多位青城山的观主,一直到最后赵副掌教出手,各自对拼了一掌,全身而退,方家也去了一位九品,跟方家家主打了一夜,第二天也是安然离去。

当然这些事是在苏邶风瞧信的时候,他偷偷瞥到的,至于送信的,则是一只极为罕见的白尾鹰阜,年岁不算大,堪堪可以站在苏邶风的肩膀上,体型不足一尺,鹰爪纯白,却神骏非常,双眼似乎包罗万象,煞是威严。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徐江南有些好奇,到了第二次,徐江南忍不住才开口询问。

苏邶风对此似乎也是十分骄傲,说这是他们辽金的神鹰,相传十万只当中才有这么一只,而这一只,则是十万万才能出一只的玉爪。

话到了这里,徐江南心里有了点数,“海东青?”

苏邶风点了点头,抬了抬肩膀,神骏海东青便张开双翼,扑腾而去,数息功夫,便消失在云层里面。“在你们中原,似乎是这么叫的。”

徐江南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什么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还有什么鱼虫三百有六十,神骏最数海东青。就是就是此等鹰阜,当然,这还不是徐江南记住这个名字的主要原因,在大秦末年的时候,皇帝奢靡,宫里竟然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天下之罪,一雕可免,这雕说的也是海东青,说是天下所有的罪祸,只要你能寻来一只海东青,都是可以免罪的。

这是徐江南在剑阁看到的轶闻,因为有些骇人听闻,所以记得很清楚。

到第三次的时候,徐江南见到这只海东青,就眼神发光,想是看见了一座小山一般大小的银子。不过当苏邶风开始看信的时候,他的好奇又转到了信里,凑过头去,上面倒是有笔迹,可惜歪歪扭扭,他也不认识。

苏邶风见他皱眉的样子,也没为难,将羊皮信递了过去,打趣说道:“看的懂吗?”

徐江南很实在的摇了摇头。“要不你给翻译翻译?”

苏邶风脸上笑容僵了僵,他本来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后者并不避嫌的蹬鼻子上脸。“我说了你信吗?”

徐江南缩了缩脖子,很是大方的说道:“你先说说看?!”

苏邶风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上面说我的人已经跟卫家交过手了,说卫家家主差一步上八品,还说卫家后院有一座小楼,里面有个人,道法深不可测。他自和卫家接触开始,大小战不下二十次,无一败绩,倒是在那人手上,撑不过一剑。”一边说,苏邶风一边思索。

至于徐江南,脸上不见喜色,也不见忧色,对于苏邶风的话,他信了八成。

苏邶风突然回头一笑,“听说你和卫家家主认识?”

徐江南点了点头。

苏邶风丝毫没有隐瞒说道:“再过几年,你打不过他。”

徐江南讶异说道:“这你也知道?”

苏邶风牵着马,毫不掩饰说道:“听我手下的人说,他很阴险,跟人对招的时候是右手,其实杀招在左手。而且从虎口的厚茧来说,他左手杀起人来可能比右手还要熟练。在过几年,等他上了八品,九品,在中原应该鲜有对手了。”

徐江南将点灯抗在肩上,不以为意说道:“他能上九品,我就不能精进一步?到时候一样在他前面。”

苏邶风似乎就在等这句话,徐江南话没落音,前者便打断说道:“不能,你一身功力太漂浮,如墙上芦苇,根底太浅,就像一山炉鼎要沸腾一片汪洋,装进来的时候没有炸炉已经算你运气好了,还想养一条蛟龙?”苏邶风掷地有声,其实这也是他愿意跟徐江南如此相处的主要原因,一个上限不惑的九品,怎么也威胁不到他这个半步知命,所以平素徐江南再怎么没有阶下囚的样子,他也不在意,因为后者在他眼里,翻不了天。

徐江南有些不开心,习武之人被人断定已经走到头了,这不就相当于被人判了死刑?皱着眉头说道:“再往上便是天意,万一我得天独厚,悟到了。这种事谁说的准呢?”

苏邶风哼了一声说道:“蠢货,没悟到对你来说反而是好事。你没经历过铸筋炼骨,架子就这么大,要是真能上知命,就凭你的这个身子,开了灵海,迟早要垮,到时候,长生天都救不了你。但你那个朋友是有机会的,还有方家那位小公子。”

徐江南脑门一麻,这会拿捏不定姓苏的话中有几分真假。

苏邶风又是说道:“姓卫的我没见过,但是听说他剑术古怪,一般剑术大师上了九品,寻常九品望尘莫及,一招能当九招用,倒是跟性子有点像。姓方的我见过,剑意雄浑浩然,就算是我们阴阳教,也无人能及,九招当作一招,到时候怕是难有一回之敌。”

徐江南撇了撇嘴,知道苏邶风的意思,不就是说卫澈胜在剑术造诣,对招之时,让人防不胜防,至于方云,便是堂堂之师,一剑便能天地异象。“既然你知道,那为什么不早点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苏邶风一手把玩着小刀,自信说道:“他们两个就算日后上了九品,对我来说,也只是麻烦。”说着,苏邶风看了一眼徐江南,说实在的,第一眼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出徐江南的根底,也有点意兴阑珊。要不是徐江南偷签的滑稽作为,他都不会出面,只要等到探清长生天令牌是不是在他手上之后,这个人也就可以消失了。

徐江南搓了搓手,有点兴奋的说道:“意思是我还算有点分量。”

苏邶风呼了口气,“几天之前,我会觉得你连麻烦都算不上。但现在。”

徐江南兴奋神色顿时僵在脸上,愤懑说道:“别说了。”

苏邶风清风拂面,笑意盎然,“说实话的感觉,真不错。”这话与他来说,是实话,几天之前,他其实是有些失望,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徐江南身上,他觉得不如去西蜀道跟卫家人打上一架,但这段时间呆下来,又有些怪异感受,觉得后者行事虽然有些浮夸和放浪,但却不做作,就像别人说谎,恨不得其他人看不穿,后者则是在你已经戳穿了谎言之后,依旧明目张胆,而且脸不红,心不跳。

也可能因为徐江南不做作,苏邶风也轻松不少,至少向刚才那些话,要是往年,苏邶风就算是烂在心里,也是不会说的,有些时候,甚至苏邶风也在想,要是徐江南不是中原人,日后他是不是可以不用死,不过当然,这样的想法就是一缕清风,触之即没。

徐江南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让他有些心慌,看了一眼苏邶风,迟疑问道:“像卫家那种道法深不可测的老前辈,你身边有人打的过吗?之前那位姓苏的老头子,能不能打过?”徐江南没有提两位前辈的名字,因为急于知道答案,怕苏邶风问这二人是谁。

苏邶风狐疑的看了一眼徐江南,“你问这个干什么?”

徐江南没好气说道:“要是有人能打过,我还能硬着脖子撑上几天,要是没人,赶紧想着怎么办后事。”

苏邶风皱着眉头。

徐江南没难为他,叹了口气径直说道:“就凭卫家,都有一两个道法通天的老供奉,吴家能没有?就算道法不济,应该也差不太远。如今你把人家未来的家主给砍了,总不济觉得吴家人会先礼后兵吧?”

苏邶风眉头稍缓,“人是你杀的!”

徐江南似乎小看了苏邶风在这件事上的执着程度,无奈说道:“好好好,人就算是我杀的。”

苏邶风又皱了皱眉头,认真说道:“人就是你杀的。我只是收了你的钱。”

徐江南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耽搁太久,即便没太听懂苏邶风话语里的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说道:“人是我杀的,可眼下的问题是,要是吴家水真的很深,我陷进去后出不来,那你就不怕自己也陷进去?”

苏邶风摇了摇头。“我不会救你。也跟这件事没关系。”

徐江南怔了一下,可随后便知道苏邶风说这话的意思了,脸色铁青,可手上动作没有变缓,低声骂道:“臭婆娘,你想玩死我?”

苏邶风怒目相向。

一路上,徐江南早就怀疑苏邶风是个女儿身,走了这么多地方,每次进城,苏邶风的侧重点便会瞟向某些女子物件,还买了不少香粉。当时还以为这人是想给心上人买点东西,徐江南还借此试探打趣过他,后者反应却很奇怪,直到刚才,徐江南气极之下,见到苏邶风的反应,这才确定下来。

话出口之后,徐江南才有些后悔,但如今也不是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徐江南手握着剑,低声说道:“你身边的那个老头子呢?”

苏邶风似乎还沉浸在之前的愤怒当中,闻言重重哼了一声。“西蜀有麻烦,他过去了。”

徐江南一边打量着四周动静,一边咬牙切齿说道:“现在不是算计这事的时候,他要是不在,咱们两个都要死,你不会以为把我套进去,你就能脱身了吧?”话虽然这么说,徐江南心里早就把苏邶风骂了个狗血淋头。苏邶风肯定早就知道有人在暗处盯着,不然也不会套他的话,之前的话要是传到吴家人耳里,徐江南买-凶-杀人这件事肯定就落实了。

苏邶风一柄小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在了掌心,话语依旧简洁。“你是主谋,我有机会跑。”

徐江南正要说话,亮如朝阳的剑光隐现出来。

徐江南也顾不得马儿,狼狈往旁边翻滚,倒是苏邶风,硬气许多,一柄小刀在手上腾宇,轻轻一点,点在剑光腹地,风声大作,原本凌冽剑光便碎成星辰一般,随着风声缓慢消失。

于此同时,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在剑光后面显现出来。

苏邶风估摸着也不好受,往后退了几步,一声闷哼,反手提着小刀放在下颌位置。

徐江南站了起来,提着点灯,神色毅重。

还未看得起来者面容,便先听到话语。“在下吴书亦,不请自来,还望两位担待。”

苏邶风和徐江南相望一眼,没搭话,这会尘埃落下,真人面孔显露出来,一身青色荆衣,书生打扮,一头黑发由一束黑金发带束着,相貌极好,腰间配有一柄青铜古剑,更是风流不羁。

只见此人一手掌心摸着佩剑,一边指着两个人笑道:“两个小娃娃,警惕是真好,本来我还不想出来,看能不能把春秋剑也给带回去,没曾想竟然被你们两个小娃娃给觉察到了。不过如此一来,我倒是相信姓唐的死在了你们手上。”

第四百零九章 愿以生死付诸一剑之下

眼下正是夕阳西下,曙光落,则风起,三人衣袂都开始摇曳生趣,同时影子也是被夕阳拖的老长,等秋风将地面的黄沙卷了几圈之后,吴书亦手掌轻按,顿时风止,天地清静,这才开腔说道:“老夫不理江湖事已经快两百年,可这两百年来,江湖人都觉得吴家好欺负,抢剑,辱门,这没什么好说的,子嗣不成器,那是技不如人,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只求一个门楣源远,没那么多闲情逸致来替他们擦屁股,要是伤筋断骨的,吴正清敢求老夫出面,老夫先要扇他几巴掌,教导无方不说,还有脸来开这个腔。”

吴书亦睨了一眼二人,微微闭眼说道:“今日老夫过来,算是把吴家脸给丢尽了,没法子,香火断了,还要脸干什么。要是你们也有什么了不得的长辈,也都各显神通一下,能带走你们,也算他们的本事。”吴书亦看了看天色,便扶着剑身坐下。“老夫就等到日落吧,大约还有一炷香的功夫,要是能在一炷香之内赶来的,还有用,要是一炷香之内过不来的,来了也没用。”

徐江南听了这话,点灯依旧握在手上,没敢坐,倒是嘻笑说道:“老前辈的肚量,有大侠气度。”这话倒是实话,别的不说,就光这些话还有如今的做法,就让徐江南挑不出毛病,尤其后者察言观色这么多年,知道吴书亦此话出自肺腑,现在江湖人,都是不择手段,谁还计较过程得失?这种堂正之师的公平早就被江湖人所摒弃,当然,这种所谓的公平也不见得很公平,徐江南向来孑然一人,就一个九品的师父,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

至于苏邶风,要是吴书亦知道前者底细,怕也不会等了,辽金据这里少说也得千百来里,就算是御剑,一炷香以内也赶不过来。

但能说出这番话,却又不动手,徐江南就信这份坦诚,就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呆久了,一点萤火都觉得光芒万丈。

吴书亦睁开眼,用手指了指徐江南说道:“就是做法,没有大侠风范,对吧。”

徐江南嘿嘿一笑,不容置否。

吴书亦感叹说道:“二十年前,吴正清在院外跪了一天一夜,说花了吴家三代人心血的春秋剑给人夺了,求老夫出手,还说这关系到吴家中兴,老夫当时就给了他一耳光,就指着院外的匾额跟他说,老夫只管这块匾额完整,至于是镶金镶玉,那是你们自己的事。裆下都是有蛋的人,做事怎么就那么娘们。”

徐江南竖了个大拇指。“在理。”

吴书亦瞥了一眼徐江南,继续说道:“不过徐暄敢抢吴家的东西,这件事我也生气,只不过更气吴正清的怂样。当年也算领教过你爹的本事,你不比徐暄差,到了这会还想跑。之前就说了,人都来了,脸也丢了,要是再放你们跑了,再怎么大侠风范,到时候下了土,跟吴家先人也没办法交代。

所以呢,现在你有两种方法,第一,有什么能飞信的神通都使出来,就在这,从老夫手里把人抢走,第二,跟我回吴家,冤有头,债有主,等把人找到,若是还活着,你们也能活,但一身功夫就别想要了,要是人死了,便陪葬吧。”

徐江南回头看了看已经半落的红日,再回头说道:“第一条是为难我了。”

吴书亦抬了抬眸子,哦了一声说道:“那你是选第二条啰?”

徐江南突然咧开嘴笑了笑,然后坚定的摇了摇头。

吴书亦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结果,脸色一点都不意外,瞥向一旁沉默了好一阵子的苏邶风。

苏邶风也不说话,只是一副御敌姿态,已然表明了心迹。

吴书亦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拍了拍手说道:“都很好,没让老夫失望。既然如此,那老夫也不用再浪费时间了。”

话没说完。

徐江南已经率先发难。“得罪了!”叮咛一声,点灯出鞘,急若飞星。

吴书亦倒像是没有看到一般,一手垂在腰间的青铜古剑上,自言自语说道:“以前行万里,是吴家先祖在背后撑着,也是吴家给的银子,让你我见了那么多事,见了那么多人,也活了这么多年,不然当年,就凭我和你,怕是出了吴家就喂了野狗了,承着吴家的情,却没做什么事,全着心里的江湖侠义,这一次,吴正清在台阶上把脑门都磕破了,非要他来担这个责任,我也没办法,你说不来吧,对吴家无情无义,这不成了白眼狼嘛?可要说来,你我名节尽毁,日后要是再想往上走一步,怕是难啰。

再者我不也是给了机会,他是不惑境界不假,可他师父不是传闻半只脚到知命了,再加上旁边的,三个人,要想跑还是能跑的。

以前在江湖里做事,你让我多问问自己,这事做的对不对,这一次不一样,思来想去,还是先还这份人情,自家名节算不上什么,大不了让你骂几句,至于大道,青城山那个老家伙都悟不到,算了就算了吧。”

吴书亦自言自语的语速并不快,可着实让人奇怪的便是,这么一番话语说完,徐江南却还没到跟前。

等到两人只有数步之遥的时候,吴书亦轻飘飘抬手,架住点灯,苏邶风见缝插针,波澜不惊一刀子,到了及身的一刹那,骤然加速,吴书亦面色不改,在这眨眼的功夫间,先是用力荡开徐江南的点灯,继而青铜古剑折返抵住苏邶风的绣刀,与徐江南之前交锋的铮铁之音不同,这会只有闷响,还有一圈一圈的气机涟漪荡开。

一连四五圈之后,与平素细节拿捏糊涂的情况万全相反,苏邶风处理的十分细致妥帖,先是手腕一转,绣刀反手往前一送,便是要切下吴书亦的整条右臂,吴书亦轻笑一声,左手拍向苏邶风的心口。“小娃娃,长的倒是面善,可心也太狠了一点。”

苏邶风不知为何,自从与人对招开始,便不在多话,不知道是因为地处中原的原因,还是本身慎重的原因。

对于苏邶风的索命一掌,左手也是一个蓄力手印,猛然对了上去,大力之下,右手招式不攻自破,吴书亦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其实只是半步,右脚一直稳如泰山般站定,苏邶风则是十余步后才止下身形,十余步的距离很是微妙,进可偷袭,退也有看招的应对时间。

至于徐江南,只是电光火石间,看见两人对了一掌,然后方圆五丈之内,风声如雷霆。

吴书亦望着苏邶风朗声笑道:“之前老夫刚出吴家的时候,听的最多的就是什么徐家子机关算尽,才双十出头,便已经登顶武道,赞扬之词溢于言表,已然成了江湖年轻人的标杆,那时候老夫就在想,什么时候九品已经算作登顶武道了,就算立于山巅了?是现在的江湖人心太小,还是千年前的江湖风景太过绚丽?瞧见小娃娃你之后才知道,这不还有九品之上嘛,还是他们眼界太浅了点。”

吴书亦朝着徐江南顺手丢了个水囊样式的东西过去,徐江南小心接过。

吴书亦站定说道:“但无论哪年哪月的江湖,都是一句话,酒色剑气足,不言而喻,酒就是好酒,现在的酒的确比之以前,要香甘许多,但这可不是江湖原来的味道,这样的酒,那是文弱书生或者达官贵人喝的,咱们江湖的侠客,就得烈酒辣口,要是酒是甜的,那还喝酒干什么。难怪现在许多人喝了酒,就拿不起刀剑了。

色就是胆色了,胆子小,江湖也走不远,不敢上山,如何能立在山巅,当然,江湖路远,光有胆色也是走不远的,还得有精神,这才是江湖道理。

剑气,你背后的剑匣内倒是还有几缕先古剑气,难得。但小娃娃你得记住,我和你身旁的这位见解相同,你没经历过铸筋锻骨的时段,根底稍差,一旦大物压身,头重脚轻,便有性命之忧。”

说着吴书亦又看向苏邶风,“这壶酒,照理来说你也有份,可惜,女娃气息不稳的时候饮酒会伤身。”

说完,吴书亦挥了挥衣袖,单手提起青铜古剑,要说之前说话的语气是春暖,这会便是冬寒,霜杀百草,就连风,也是如同一柄一柄能带走血肉的刀子。“先前是礼,这会就该兵了。至于生死,各安天命。”

苏邶风不知道为何,听了这么一番话,心情骤然平稳下来,至于生死,似乎真的置之度外。

徐江南更是不用多说,听到说水囊里的东西是酒之后,便开怀畅饮,第一口下肚,只觉辣口,从喉咙位置开始,一直到胃,火辣辣一片,恍若灼烧,可是烧过之后,觉得浑身火热,一身使不完的力气。

徐江南取下背后剑匣里的桃木剑,抹了把嘴角酒渍,面颊微红,声音清朗。“愿将生死付诸一剑之下。”

第四百一十章 侠义吴书亦(一)

徐江南不是君子,但在某些地方却比君子还要君子,例如对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之前他说吴家没有先礼后兵的道理,不管吴书亦是不是听到了,但这一份别开生面的礼依然让他甘之若饴。

所以徐江南往前走了一步,学着吴书亦的样子,然后挺了挺身子,声音醇厚说道:“请前辈赐教。”

活了二十多年,徐江南都不曾说过一个请字,或者准确说,不曾真心实意说过一个请字,就连李先生,早年的时候,别说请字,好脸色都没有过,直到后来明白事理,尊敬归尊敬,但拉不下脸皮,这一次是不由自主,古语说,与君子交,如入芝兰之室,如沐春风,与大侠交,怕就是这般,意气侠骨香,心悦诚服。

只不过公是公,私是私,徐江南往前一踏的时候,并不欺瞒说道:“稍后你先走。”

苏邶风愣了一下。

徐江南没回头,只是继续望着吴书亦。“之前我觉得吴家可能有傻子,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老前辈先前说不确定吴源生死,这话要是不出口,我还当吴源真死了,可这话一旦说出来,我反而不信了。甚至怀疑吴家早就有了吴源的消息。

只不过脸上过不去,想拿我徐江南开刀儆猴而已。”

苏邶风眼神不定,像是不信自己的人会诓骗自己。

徐江南脸上笑意不减,继续说道:“要真是着急,也不会等着今日才出手,难道报仇不比春秋剑重要?这当中的轻重缓急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不过从吴家的态度里,我相信唐桀应该是死了,春秋剑应该也掉了,但吴源或许有什么隐秘的假死手段,将凶手给瞒了过去。吴家家主想让江湖人看到吴家对他们的态度,要是寻常人,怕江湖人看出当中的敷衍了事,我就不一样,不偏不倚,刚刚好,本身就和吴家有隙,也豪言要去唐桀人头,更重要的是我还有动机,之前我没想到,老前辈倒是提醒了我,就是春秋剑,我对春秋剑没多大兴致,可别人不会这么想啊,尤其吴家,我爹占了春秋剑这么久,到死都没还回去,谁能拍胸脯说我徐江南没兴趣?”

徐江南摊开手,无奈说道:“偏偏就我能,但我拍胸脯没人会信。”

吴书亦笑了一笑,冬日渐暖。“我信。”

徐江南更加无奈说道:“老前辈信没用。要堵江湖众人之口,非我莫属。所以,老前辈此行的目的,应该就是小子,不然老前辈也不会对小子心怀愧疚,说了那么多不谈,还请小子喝酒。她应该跑的掉。”

吴书亦竖了个大拇指,不吝啬。

徐江南突然又笑了起来。“当然还有一个缘由。江湖,从来就是男人的事。”这个只手握着桃木剑的青年剑仙,同时也是被人断定再往上便是死路的九品剑侠,这一会重复了一句之前说过的话语。“所以这一剑,无论接得下接不下都得我来接,请前辈赐教。”

吴书亦眉头一扬,酝酿许久。“老夫收回之前的话,要论剑道,你小子不在顶上,要论风采,小辈当中你占魁首。”

话语落定,吴书亦的剑气又提了起来,“但是这一剑,老夫依旧不会留手。”

凛冬将至,大雪纷呈。

吴书亦提了口气。

徐江南只觉眼前一亮,一座纯黑色的道门法相在吴书亦背后若隐若现,庄严厚重,就像当初在卫城,剑阁老前辈一掌打散苏烟霞命数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尊法相,徐江南的眼神微凝,依旧是之前的御敌姿态,倒不是他不想动,而是脚若千斤,千丈平原上,他发现自己竟然只有抬头仰视的力气。

至于苏邶风,早在法相初生的时候,便已经离去。

百里之外。

她站在一方山丘上,眯着眼,穷极视力,她只能看见一座黑色的法相,两个如同蝼蚁一般的黑点人物,她其实一直想不通徐江南为什么会在这件事上会站在她的前面,且不说两人之间的关系,就说一个是辽金人,一个是中原人,这一点上,她就想不通徐江南这么做的原因。

但是这么多天相处,她只是隐约觉得后者跟常人有些不同,但要具体说,她又摸不到头绪。

但这一点放在吴书亦眼里,就很好解释了,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就是迂腐,并且执拗,依照苏邶风的道行,自然看不出来,因为在她眼里,徐江南跟寻常的中原人不一样,这样的人,怎么会迂腐。

可吴书亦是见惯了朝廷更替的老妖精,一双眼睛不知道洞察过了多少人心,徐江南只是行事圆滑,不拘一格,骨子里其实跟有些书生一样,例如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别人尊师,尊道,他尊孝,尊心,同样是迂腐,只是迂腐的对象不同而已。

但是你要是说他迂腐,徐江南肯定会拍烂桌子跟前者拼命,因为迂腐这两个字眼,并不是什么好听的褒义词。

可一旦迂腐固执的人,开始把这份迂腐固执的理念向下一辈传递的时候,就会发现这种人,不仅可恨,还可怜,也可爱,而且还让人心生尊重。

但现在这样的人很少,因为许多迂腐的人,只是用这份理念来给自己挣名声,挣钱财,满足私心。

吴书亦见过很多前者,也见过很多后者。对前者他心生敬佩,就像当初大秦末年,一个后生小子想救一救病入膏肓的泱泱大秦,可惜昙花一线,最后变法失败,反而动摇了大秦根本,被车裂于市,可临死的时候,这位法家读书人也只是面容安详,吾之心意,苍天可鉴,明月可证,只恨此身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然后这位读书人朝着宫廷方向深深一跪,起来后愤概说道,此身死后,悬吾首于函谷关上,以观后世王军入关破秦。

吴书亦对这种人尤其钦佩,尤其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要不是为了心里的执念,谁会去殊死一搏,当然,说殊死一搏都是好听的,难听的就是送死。

这种执念,不是迂腐的人做不出来,世故的人在无力回天的时候已经抽身而退,但往往青史留名的是前者,哪怕结果不尽人意,也是前者赴死要来的壮烈。

等到时间长一点以后,吴书亦才知道自己敬佩的不是迂腐这种性格,而是这些人的坚持,另外就是视死如归的胆色了,另外就是如今这种人也越来越少了,变得开始计较得失,攻于心计。

徐江南也是这样,要是有人骂他,他可以不当回事,但是有人骂他爹,骂徐家,他就忍不住,哪怕是送死,也得上去咬人一块肉,但是如果你要前者觉得逞心如意的话,他也愿意让你逞心如意,就例如现在,吴书亦的做法满足了徐江南对江湖大侠的太多幻想,行事光明磊落,再说胸襟,说不上虚怀若谷,但肯定要比现在的人拔高了数个档次,这一点,徐江南在剑阁上都没有如此过,对剑阁两位前辈如果说是敬佩,到了这里,则是敬服,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吴书亦让徐江南很是舒坦,所以徐江南投桃报李,也想让这个老前辈舒坦一下,不像现在有所顾忌,所以徐江南第三次说出请前辈赐剑,声音有些颤,甚至咬词都不甚清楚,但是吴书亦的剑气却又陡然拔高一个档次,黑色法相也是愈加凝实。

徐江南的身体开始气血不济,甚至脸上开始变得涨红,到黑紫,然后开始流出黑色的血液,吴书亦手上的剑终于垂落了下来,整个天地宛如雪崩,徐江南的脸上也是血流如注,像条欢快的小溪,到了后面,血都流不出来,被之前已经化作黑色血痂的东西给堵住了源头。

吴书亦有些于心不忍。

远在山丘的苏邶风在见到黑色法相往前挪动的时候,轻轻闭了一会眼,突然就觉得有些恶心,还有残忍。

说来也怪,当初在辽金,将十多号世家大族灭门的时候,她都没眨过眼,这一会竟然觉得有些残忍。

不过继而,她又发现,在黑色法相的对立面,那个看起来很是孱弱的小黑点,突然有一点光亮出来,几缕宛如银蛇般的剑气从桃木剑里溜了出来,有几条顺着七窍滑进了身体里,然后徐江南就开始喘息起来,脸上可怕的乌色也是化作红润,几条小银蛇也是顺着上爬,等往上再往上,等到看不见的时候,这一方小天地轰然破碎。

徐江南听到了秋风过往的声音,然后身子一软,往后倒去。

可惜没倒地。

背后一个一身白衣的儒雅男子用手扶着他。

然后抬头,声音醇厚说道:“这事本来我不想管,凑巧这小子答应给我报仇,凑巧又让我碰见了,所以我得带他走。”

吴书亦将青铜剑别回腰间,点了点头。

宁西居笑道:“要是你要跟我打,现在的我打不过你。”

吴书亦摇了摇头说道:“不打了,之前这小娃娃让我没有顾忌,他要是还手,我还好,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反而让我有了心结,再打下去可要掉境了。他是个江湖苗子,福缘不差,福缘也差,头上一座大山压着,算了,不说了,就不在你棋侍诏面前班门弄斧了。”

宁西居乐了,“你知道我?”

吴书亦在宁西居面前连称老夫的资格都没有,要说年岁,面前这个才是真正的老妖怪。“不知道,可当初那份浩然画卷的手笔,倒是见识过。”

宁西居点了点头。“那人我可就带走了,日后在让他来找你喝酒。”

吴书亦看着面前这个修为恍如沙漏一般缓慢流逝的白衣儒士,叹息说道:“他可不会来吴家。”

宁西居打了个机锋说道:“我何曾说让他来吴家?是让他找你这个痴情古今无二,侠义天下第一的吴剑仙喝酒啊。”

吴书亦脸色微赧,竟然像个初出茅庐的小游侠,握着腰间的青铜古剑,有些手足无措。

第四百一十一章 侠义吴书亦(二)

徐江南再醒来的时候,不知道何年何月,只觉脑袋生疼,久睡之后的后遗症,双眼无神望着内檐角落若有若无的蛛网。

发了一会呆之后,徐江南突然愣了一下,没死?

而门外有道声音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醒了就出来透透气,难不成睡傻了不成。”

徐江南这才下床落地,一瘸一拐的出了门。瞧见一方小院里,一个白衣男子和一个穿着蓝青色道袍的道士坐在石亭里面,石亭外面有棵桃树,白瓣红蕊,开的妖艳。

听见推门声音之后,宁西居回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徐江南,然后眯着眼说道:“还行,这一趟没白走,没多一块少一块的。”

徐江南闻言苦笑。

倒是蓝青色的道士先起了身子,一脸温和笑容说道:“小施主,坐。”

徐江南连忙躬身施礼,倒是没有拒绝好意,在原本道士的位置上大大方方坐了下去,安抚了一下胸口灼热的疼痛感之后,徐江南这才一字一句虚弱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究竟怎么回事?”

宁西居戏谑说道:“臭小子,胆子倒是越来越大,这一会竟然敢硬碰硬的硬抗小长生剑仙一剑。要不是我刚好打北南归,撞上了,怕是连尸体都烂了。”

徐江南面色难看,喝了口茶水,酝酿了良久疑惑说道:“为什么我在戈壁能接你数招,这边我连一招都接不下来。”

宁西居沉声骂道:“蠢货。我突然觉得不该救你。”

徐江南脸上一怔。

这会倒是一旁的道士给他解了惑,一边给他续茶,一边温和说道:“其实不单是少侠你,全天下,能接小长生剑仙一剑的,都没有。”

徐江南眼珠子一转,望向宁西居说道:“你也接不下?”

宁西居摇了摇头。“现在我肯定接不下,就算之前,我也接不下,但是他打不过我。因为我有手段不让他出剑。可你倒好,硬要顶剑仙一剑,而且是用剑破境的剑修。不过也好,这一会吃一堑长一智,下一次去北地就不会硬抗刀仙一刀。”

徐江南神色一僵,“那为什么……”徐江南看了看自己,意思不言而喻。

宁西居喝了口茶,意味深长说道:“要是任何一个小长生剑仙过来,你都死了。偏偏是吴书亦。”

徐江南好了伤疤忘了痛,笑道:“有故事?”

宁西居罕见乐道:“当然有故事。”

徐江南喝了口茶水,道士见缝插针,又提着壶准备添水,宁西居皱着眉头说道:“臭小子,自己动手,受了点破伤就矫情起来了?真要辈分论起来,你得管云道长叫师祖。”

徐江南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一身蓝青色道袍的道士连忙摆手说道:“诶,使不得使不得。”

宁西居用桌上折扇拍了一下徐江南的脑袋,然后一边端着茶水,一边说道:“你是不是有个师父叫魏青山的。二十多年前,要不是云道长说你师父岁在桃花,福在道源。你师父能有机会上九品?点拨之功,恩同再造。喊一声师祖都是便宜你了。”

徐江南点了点头,顿时恍然,姓云的道士忙说不用,前者还是站起来,躬身喊了一声师祖,然后嘻嘻哈哈坐下,但是牵扯到伤口之后,又是呲牙咧嘴起来。

宁西居才不管这些,继续说道:“江湖里习惯将九品的剑客称作剑仙,实际上你觉得你算吗?不用自惭形秽。”

徐江南腆着脸说道:“应该算吧。”

这会饶是云道士,也是哈哈大笑。

宁西居又是用折扇敲了徐江南一脑壳,白了后者一眼说道:“古今剑仙一个手指能数的过来,卫家卫山,实打实的轮回剑仙,还有就是吴书亦,用剑破境的长生剑仙。剑断人亡,说的就是这种人,原本我还以为吴家这位老祖宗死在了破境路上,没曾想竟然跨过了这一步,步入了长生。如今很有希望步入吴剑仙后尘的便是你的师父魏青山,其次就是方云,这小子到了九品,剑意不会比魏青山低,在砥砺些年头,怕就要独占鳌头了。

不信?”宁西居哼了一声说道:“要不信你去碎了魏青山的那把夜白,都不用一夜之间,你师父就是个废人了,能活命都是祖上积德。”

徐江南啧嘴说道:“那么玄乎?”

宁西居摇了摇头,反而津津有味问道:“不怕方云回过头来找你算账?”

徐江南乐呵呵说道:“之前怕,之后就不怕了,宁先生你都说了,姓方的要上九品才能和我师父打一下,现在才八品,要上来,可不是一日半日的功夫,就算他上来了,这个风口浪尖,他是不好意思寻我麻烦的,不然在长安姓方的就不会放过我,这人比我还固执,万事求个对等,在长安我只不是先打了一架,他就不愿趁人之危,在西蜀道也是因为这个被我钻了空子跑脱了几次,他更像个侠客,我只是个无赖,就这一点,他奈何不了我。”

宁西居噙着笑意,看了一眼云道长,云道长也是笑着摇头。

徐江南摊开手,胸腹中又是一阵绞痛,哎哟一声笑着说道:“要是江湖实在险恶,不行就撤嘛。”

宁西居用手指了指徐江南,冲着云道长一针见血说道:“这小子就是嘴硬,到时候少不得要打一架。”

云道长轻笑点头,“好事,现在的人,都是说大话办假事,有个说假话办大事的人,不容易,是好事。”

徐江南没说话,反而站起身来,给云道长添了杯茶。

宁西居回过头,收敛笑意后回忆说道:“吴书亦其实是吴家弃子。”

徐江南瞠目结舌,没曾想这位白衣先生语不惊人死不休。

宁西居知道徐江南疑惑的地方,轻声说道:“其实也不算,不过这段吴家秘辛,知道的人不多,换做现在的吴家人都不一定知道。”

徐江南还沉浸在之前的震惊当中,只听宁西居继续说道:“这都是几百年前的老事了,当时吴家名头还成,求剑的人不少,而那会有个久负盛名的侠客姓徐,叫徐邻风,徐家跟吴家世代交好,但到了徐邻风这一代的时候,没有后嗣,为了不断香火,当时吴家人就把旁门枝叶上的小儿过继了过去,这个人就是吴书亦,过继过去的时候,吴家送了把剑,就是如今这把,之后吴书亦就跟着徐邻风走江湖,再大一点,这件事就没人知道了,徐邻风不说,吴书亦少不经事,哪里会记得,当时就连姓,都是跟着徐邻风姓。

一直到徐邻风晚年的时候,才和吴书亦说了此事,然后徐邻风就与世长辞了,之后宁西居就在洛山上给修了一座草屋,守了整整三年,也正是那三年,让他从八品,一举上了九品,不惑之年的不惑剑仙,在当时可是轰动一时,尤其剑意,纯粹似芒,不过那时候,吴书亦有个妻子,也有个孩子,孩子跟着徐邻风姓。”

徐江南张着嘴,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宁西居第三次,也是最重的一次,银瓶乍破的敲在徐江南头上,笑骂说道:“臭小子想什么呢?他虽然姓徐,但也不是你祖宗,人家一门根在洛阳北就没挪过窝,你们这门徐家的根在西蜀,要是你家老爷子知道你有这个想法,怕是要从祖坟里爬出来打死你这个不肖子孙。”

至于云道长,笑得三颠四倒,开怀不已。

宁西居气笑说道:“我给你说这个事的原因是想说吴书亦对徐邻风的情分很看重,你往哪儿想呢?”

徐江南尴尬一笑,于他来说总觉得能活下来有些不可思议,加上如今事态云谲波诡,第一时间冒进他脑子里的想法便是这个。

至于宁西居,骂完之后还是继续说道:“那时候的吴书亦痴迷剑道,对家中妻儿关心甚少,以至于妻子身染痼疾,早早离世。儿子呢,也是因此跟他断了关系,可好歹是位剑仙,不怕没人看重,甚至被当时如日中天的靖王爷看上了,想招他为婿,膝下三位正是青春年华的郡主说任他挑选,到最后这位剑仙也只是摇了摇头,一个人跑到幽州北,做了一个小江湖的武林盟主。一做就是三十年,那三十年辽金别说不敢南下,甚至不敢南望,而这几十年,吴家也在更替,在吴书亦三十岁就登上九品的时候,他的亲生父亲就做了吴家家主。

本来支族一脉的人是做不了家主的,但在那会八品九品满天飞的时候,为了拉拢一个吴书亦,吴家费了多少心思。

后来呢,吴书亦的亲生父亲一边劝,私底下没闲着,把徐邻风和他那个妻子都迁入了吴家祖坟,这事才算落定下来。长门一脉就此变成支门,这件秘辛搁谁脸上其实都不光彩,所以吴家后人对此避而不谈,时而久之,就没人知道了。

所以吴书亦流着吴家的血,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吴家人。当然,你能活下来,也有他法外开恩的意思。不打紧,有机会去陪他喝一壶酒,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说完后宁西居饮茶如饮酒。

徐江南见缝插针说道:“这些先生是如何得知的?”

宁西居呼了口气说道:“这件事在当年喧嚣尘上,我自然听过,尤其吴书亦归了吴家之后,当时江湖上还有说古今痴情无二,侠义天下第一的噱头,说来也不算噱头,只不过都是些儿女情长的题外话,不跟你说了,只是后来百年,吴书亦也不在江湖走动,我还当他破境失败,没曾想,他竟然步入了长生。”

徐江南眨着眼说道:“先生,我就喜欢听那些江湖的儿女情长。要不,你还是说说?”

宁西居举起折扇,扬了半天,却没有拍下去,反而径直说道:“倒茶。”

一辈子云淡风轻的云道长这会更是云淡风轻,丝毫没有因为徐江南和宁西居的冷落而心生不快。

就在宁西居正酝酿着如何开口的时候,徐江南往后一仰,伸了个懒腰,也不管身子是如何的痛彻心扉,吐气说道:“还是活着好啊。”

宁西居缄默不语,怔怔出神。

第四百一十二章 算你倒霉

不过后来宁西居还是跟徐江南说了不少,当然,儿女情长的方面只是一笔带过,大意是说吴书亦在亡妻病重的时候,带着周游中原,期间一边寻医一边做了不少好事,阴德积了不少,就是可惜,散尽了家财,人还是没能活过来。

言而总之,在宁西居眼里,吴书亦就算不是个大侠,相差也不远,比上眼前这个半吊子要好上不少。因为吴书亦当时做了不少惩奸除恶的事,跟寻常路见不平不一样,前者是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两者区别不大,两者区别也很大。

可要真这么盖棺定论,宁西居又觉得不妥。

直到最后,宁西居才开始介绍面前的道长,道号云玄子,算是道门的后起之秀,当然后起之秀是对宁西居这种千年妖怪来说的,至于徐江南还是的谦恭喊上一句前辈。

后来,宁西居还问了徐江南一句,为什么让姓苏的先走。

徐江南起先埋头后悔说之前只顾喝酒,喝上头了,没想起来那娘们是辽金人,好好一个借刀杀人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宁西居只是笑骂一句花花肠子。

徐江南立马缴械投降实话实说,说自己真没那心思,就是以前听先生说一句话,说以后遇事,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让女的站前面,就这么简单,那一会,真没多想其他的。

宁西居嗯了一声说这话我信,不过日后你要过的关就又多了一个,还说如果当时徐江南借刀杀人,他也不会看不起后者。

没曾想后者似乎接了剑仙一剑,就牛气冲天,眼高于顶说不用你看得起,自己看得起自己就好。

宁西居不喜也不怒,反而看了一眼满树桃花,说他这种处事态度,还成。紧接着又看向北地,轻声开口说,你听没听过一句话,说君王看南,侠客望北。

徐江南嗯了一声,然后笑着说这话宁先生已经说过了,说自古君王都是往南看,求个九五,侠客往北走,求个长生。

二人就此沉默,各自观景。

宁西居看了一眼徐江南,“你是往北还是准备往南?”

徐江南愣了一下,戏谑说:“先生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能有帝王命?”可随后又自嘲说道:“我也没有大侠的命。”

宁西居拍了拍徐江南的肩膀,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后者不好说,你能想到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怕是也想不到吧,换做方家的小子,或者卫家的小子,设身处地想一下,他们似乎资质都比你好,可说不定都没你做的好,至于你说你没有帝王命。”宁西居回过头,收回远眺的视线,搁在年轻人脸上,“你外祖父如今手握恩科大权,朝廷兵部方面自然也是信的过你,至于礼部,如今尚书位置还悬着,等这次春考过后,十有八九就姓唐了,吏部在这一次打压之下,要想奋起,没有个几年功夫,也掀不起什么浪花,户部在纳兰手上,换言之就在这西夏君主的手上,你想想,如今你老爷子如日中天的,换个手不是难事,朝廷六部,大半都跟徐字沾边了,你说说你有没有机会?”

徐江南这会是真愣住了,说实话,他从没想过这么一些事,总觉得这些事被推上台面,是为了解决西夏当今的困境,可如今,这些事堆叠到一起似乎成了一个局,他原来只是一个棋盘上的弃子,如今的局面更像是围绕这个弃子做了许多文章。

徐江南还在发愣期间,宁西居继续说道:“而且你肯定不知道,陈铮有意将公主许配给你,听清楚,是许配,不是招婿。这两者的区别还是有的。”

徐江南又是一脸发懵表情,尔后回神,疑惑问道:“这些东西,宁先生是从何处听来的?而且我也不相信陈铮会这么做。”

宁西居搓了搓手掌,这些日子他能觉察到身子骨愈加差劲,人活一口气,当这口气慢慢泄去的时候,他这才一点一点的觉得不如以前,不过宁西居有些喜欢这样子的自己,以前寒来暑往,他也是一天,一年四季都一样,如今不一样,秋日会觉得露重,甚至连续几天秋雨之后,还会觉得关节痛,冬日会觉得阴寒,一阵风过来,脸上就像被刀子划了一样,等到手掌有些发烫,宁西居才开口说道:“从何处听来的,这个你就不用知道了,我自有我的手段。

这些时日我想了许多,例如说没有你,如今会是个什么局面,或许西夏还会有今日的局面,但缺少一个连接点,这个局面就不牢靠,例如老爷子是如何都不会跟兵部扯上关系的,这是一国朝代的根本,西夏这局棋,原来不明所以的一个弃子,反而做成了西夏活局的一个眼,你说精彩不精彩?你爹还有你的那位李先生,当真厉害。”

宁西居继续说道:“我虽然不懂他们是怎么做局的,但是我想听一下你在金陵的时候,陈铮跟你说了什么,让你开始对西夏持有观望态度。”

徐江南想了想后,从怀里先是拿出一枚玉佩,说道:“其实没说什么,给我拿了枚玉佩。有些事,他不说,我其实猜到了大半,但是他来,我就信了小半。”

徐江南走到宁西居旁边,双手拍了拍的朱红栏杆,又看了看山下,风景甚好,满眼黄绿交叠,还能瞧见半山腰才露尖尖角的一方矮亭,再往下,又是万家烟火。前者等宁西居打量完玉佩,然后重新将玉佩收回怀里,开口说道:“我刚知道我爹是谁的时候,李先生让我去卫家,去剑阁,我当时还以为卫家有什么绝世功法。兴致勃勃。”

宁西居侧过头,饶有兴致,以前都是他给别人说事,如今有人说,他也愿意听,而且这种感觉还不错。

徐江南无奈说道:“等到了卫家,千方百计上了剑阁,然后发现上面并不是什么绝世武功,而是大秦的史书,大周的也有。当然,也不是说这些东西不好,就是……”徐江南想了半天,想不到该如何表达。

反倒是宁西居哈哈大笑,“不衬心意是吧。”

徐江南嗯了一声继续说道:“起先是有些失望的,不过后来梦见了李先生,说我想要知道的东西,就在这些史书里面,没办法,只能静心看一看。”

宁西居反过甚至,不看山下,斜靠着栏杆说道:“那最后你看到了吗?”

徐江南摊开手,吸了口气说道:“没看到,但也看到了。”

宁西居嗯了一声,似乎说自己懂了后者的意思。

徐江南搓了搓脸,“我在大秦的史书中,找到了一个人,一个极像徐暄的人。明明是大秦的功臣,最后也是落个悬首于市的下场。”

宁西居展怀说道:“你说的是商君卫夫子吧。”

徐江南侧过头,好奇说道:“宁先生知道他?”

宁西居点了点头,不过瞧见徐江南的眼神,没好气说道:“别想多了,跟你一样,也是听说过,我走江湖那会,大秦算是完整了,商君那会可是乱世,真的乱世,当中还有百年岁月,现在跟那会比,可是太平盛世下的太平盛世了。尤其大秦,听说百里才二三人家,比之二十年前的西夏,有过之而无不及。”宁西居突然想起了一个场面,就是当初他在隔壁屠城的时候,来了个姓吕的道士,与他说的那番话,便是商君和秦公最后的交谈。

他突然有些了然当时为什么那名道士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因为商君立法,法外无恩,别说百姓,就连当时的王公贵族,也都怕商君上门。

寡人闻道,请先生上路。

历历在目。

宁西居突然一笑,又摇了摇头。

徐江南自嘲说道:“是不是很像。都是有大功于朝,最后下场都不好。后来我也寻过许多,大抵结果都一样,就好像这是一种必然。尤其是我爹这种,能有个全尸已经算是上天怜见。但每朝每代似乎都有这么一个人。”

徐江南解开腰间的酒壶,觉得这时候还是得饮酒,可惜一仰头,却是点滴不剩,徐江南还刻意抖了抖,不见雨露,顿时唉声叹气。

宁西居将自己的酒壶递过去,望着山下。“虽然知道这时候饮酒对你身子不好,但想去还是不扫兴的好。”

徐江南一乐,没有拒绝,豪饮之后继续说道:“其实很多人也都知道了,也说过,开国用霸道,治国则是王道,我爹就是霸道开国,但是只适合西夏之起,不适合之治,政见之别,我爹注定难以善终,而且二十年前就算我爹不反,二十年后,三十年后,或许也得反,哪怕他本心不是这样,可万一黄袍加身呢?要是功成了,名声没了,要是不成,性命没了,名声也没了。相比之下,现在还算好的。”

宁西居笑道:“你倒是豁达。”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豁达,自古君臣两相宜的,不多,有些是真的不能两相宜,有些则是身不由己。谁说朝堂就不是江湖了?不一样的规矩,另类的江湖而已。我只是喜欢往稍好的方面想一想,不然还能怎么办?不过之前不理解李先生的做法,去了金陵以后,陈铮跟我说李先生其实也算半个西夏朝局的人。

我反正是不信的,就比如在这件事上,倘若李先生真是西夏朝局的人,就不会让我去卫家剑阁,他把这些道理给我一说,不说也行,就算心里有些怨气,我也会听他的,先生让我去,无非就是想让我自己去悟,想让我自己做选择。

当然,先生可能是怕我记性不好,要是他说,可能时间长了以后,就记不住,但自己想到了,肯定就不会忘了。”

后面话宁西居当作没听到,只是评论了一句,“心顺则意气平。他怕你到时候走弯路。”

徐江南点了点头,眯着眼说道:“那不一定,道理我知道,但还是气不顺,不然这一会,我不会在这里,不过李先生的确替我做了挺多的,以前没有去想,现在不敢想,怕越想欠的越多。”

宁西居即便活了数千年,这种情况没遇见过,也没开解过,只得拍了拍徐江南的肩膀,一边亭子里走,一边说道:“任重而道远。”

徐江南凑到宁西居旁边,将原本的冷茶倒掉,换上新茶,咳嗽了数声,一脸潮红说道:“先生,要不你教我那一招,就是白骨复生那一招,道就不远了。”

宁西居睨了他一眼,然后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摇头说道:“你不行。”

徐江南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把自己闷死。

宁西居继续说道:“姓苏的没说错,你现在的体质,最多到知命,再往上,凶多吉少。而且凶多吉少都是好听的,照理来说是十死无生。揠苗助长知道吧,你现在就是那个苗。”

徐江南闷声说道:“要是那人悟了长生,我过去岂不是送死?”

宁西居摇了摇头,“有造化之力的上三境有那么好悟的吗?从大秦到如今多少年了?出了几个轮回,出了几个长生,至于能窥人生死,探人阴阳的太虚一脉,三者加起来也不到十位。

倘若他真能悟到其中之一。”

徐江南急切说道:“如何?”

宁西居不紧不慢喝了口茶,然后抬头,像是事不关己一般说道:“只能算你倒霉。”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不言军

当然,有些话宁西居没有说,比如徐江南身上有他太虚境的一些感悟,也不是说有丁点太虚境界的感悟就能让人悟到太虚,但聊胜于无,有总比没有要好,不过还是那句老话,纵观中原江湖几千年上下,断鹤续凫的不多,绝对也不在少数,可能因此留名青史的,还真就没有,至少在宁西居知道的上三境名单中,没有这类人。

一直到吃过斋饭,徐江南寻了过来,还前者的酒壶,跨门而出的时候,宁西居突然想到下午问的问题徐江南似乎还没给他答案,于是又问了一遍。

徐江南嬉笑说道:“且不论我是不是当君王的那块料,就算是,我也不会做的,李先生对江湖很失望,我对江湖也失望,可是回头一想,要不是对江湖有过希冀,谈何失望呢?所以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江湖。至于小烟雨,以前没多想,现在也不会多想。”

前一个多想是觉得没有第二种可能,后一个多想才是多想。徐江南拍了拍腰间的佩剑,叮当作响,笑着说道:“而且,先生你也应该听说过,等从洛阳回去,我要成亲了。”说着徐江南又眨了眨眼,打趣说道:“先生不是见过她吗?还给了一场九品的造化。

说好看吧,可能别人要说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要说不好看吧,我觉得养眼,不温婉,反正跟我想的性子天差地别。可是在决定跟她成亲的时候,自己是欢喜的。我觉得这应该就是喜欢吧。”

然后跨出大门,走了几步,徐江南回过头,没大没小戏谑说道:“先生,你空活数千年了啊。”

说完,似乎怕宁西居发火,徐江南脚下抹油,溜之大吉。

宁西居在背后怔了一下,笑骂了一句臭小子。

但是徐江南这话并没说错,宁西居这数千年来,跟空活并无差别,朝堂伎俩说不定还不如纳兰,再说人情世故方面,自然有一说一,不然当初也不会做出屠城的狠事。

后来徐江南一连在道观住了三日,第二日的时候,云道长一身草荆打扮,背着竹篓往深山里面走去,说这会是采大青叶的最好时候,一说到大青叶,云道长就两眼发光,兴致勃勃还说大青叶就是蓝草,能治瘟疫热毒。

等到云道长走后,宁西居解释说这位道长生平就爱两件事,第一件就是采药,第二件事就是活人。所以名声在秦山这一带还不错。宁西居还说当初他只是打这边山林里过,发现有人昏迷,顺手救了出来,才知道这老道长是上山采药,为了一朵山莲,不小心滑落山崖,幸运的是被树枝挂住衣角,震到了肺腑,昏了过去,恰巧被路过的宁西居发现了,也算缘分。

可等到云道长养好身子之后,又是一头扎到山林里,宁西居有些无奈,但同时也是钦佩说道:“云道长采的药材,大多数都活人了,就下面那个小村子,百户人左右,基本都靠他一个人给照看着,多下来的药材,都托人拿到城里卖了,一次也卖不了几个铜板,但时而久之就多了,他说准备留点银子,修缮一下道观,现在身子不如以前,还想找个衣钵弟子,这种人,让你喊前辈都是你沾光了。”

徐江南点头说道:“是啊。”

宁西居笑着说道:“别说空话,就不想着做点什么?好歹救过你一条命。”

徐江南恍然大悟,“懂了懂了。”

徐江南正要说后话。

“这事你懂了就行。”宁西居摇手制止,等了一会提醒说道:“广厦千万,夜眠不过六尺,良田万顷,日食不过三餐,到时候别兴师动众,这块地风水好,免得坏了灵气。让云道长自己办,这一块,他比大多数人都懂。”

徐江南点了点头,不过有些意外,但又在意料之中,面前这位可是活了冗长岁月的老前辈,都比一朝史书还要长,有些世故,不是不懂,可能是心思不在上面罢了。

不说话了以后,寒蝉凄切,灯火孤鸣。

听了一会零碎寒虫悲戚叫声之后,宁西居开口说道:“准备什么时候走?”

徐江南撇过头,然后伸了个懒腰说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够了,明日走。早点去洛阳,也早点回去。”想了一会之后,徐江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继而说道:“先生,你知不知道姓苏的南下,究竟是为了何事?”

宁西居点了点头,反而好奇的看了一眼徐江南,反问说道:“你不知道?”

徐江南一脸迷糊。

宁西居继续说道:“邱掌教去了趟辽金,这事你知道吧。”

徐江南点了点头说道:“听说过。”

宁西居轻声说道:“辽金二死一伤,自己也是身负重伤,而且极有可能,会掉境。这件事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等明年,中原应该就会大肆传扬,那时候,才是开始。辽金自然也知道,但百年里,辽金和中原彼此都不甚了解,加之当年阴阳教风风火火南下最后被赶出中原的前车之鉴,这一会肯定会先来试探。这一点你没看出来?”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这一点我知道,其实姓苏的已经在做了,而且做的更好,不但跟卫家方家还有青城山交过手了,对于吴家,更是杀人抢剑,要不是吴家还有点手段,让吴源活了下来,这江湖就乱了。

得利的是她,她得了剑,杀了人,关键西夏的江湖还当是我杀的人,以为脸上有光,更加卖命吹嘘,由此一来,吴家就算知道我没有动手的道理

,第一时间也会找上我,如今一看也是这样,吴家人要脸,徐家也要脸。

这一来二去,总有一个人要低头,谁抬头谁低头,算来算去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而且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我赴死,吴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了个中兴公子,春秋剑又丢了,而且西夏的江湖和北齐的江湖可能也没有之前的同仇敌忾,至少这个场子,陈铮我不说,卫澈肯定是要帮我找回来的,我了解他,可卫澈的身份如今又是朝廷的异姓王爷。

这些盘根错节,我都不想去想,太头痛,总而言之,中原的江湖会更乱。别说明年北上了,就说今年冬,自己都有可能掐起来。

可辽金方面,什么损失都没有,坐山观虎斗不说,中原水一浑,什么鱼儿都跳出来了,是大是小,一目了然,还深浅呢?都快成了人家后花园的池中物了!

况且,姓苏的来中原才多久?就已经能把握全局了,她拿捏人心的功夫,可比我厉害多了,也歹毒多了。”

宁西居养气功夫就算再深厚,这会也难免有些异色在脸上。“如此说来,当时就不该让她走。”

徐江南摇了摇头,“不放走也不行,一个动辄就是知命护卫的人,身份能低到哪里去,要是真折在中原,这个春节,凉幽两州可就别想过了。”

宁西居没好气说道:“所以你才让她走?”

徐江南吸了口凉气,点了点头,苦笑说道:“有这方面的原因,也不全是,还有这一次我放她走,其实也是在给自己谋一条后路,虽然难以启齿,但的确是这样。

她和我其实是一类人。”

宁西居摇了摇头,否认说道:“她算人心是为了人死,你算人心是为了让自己活,不一样,你比她可怜。”

徐江南听到前半句大有知音难觅的感动,但是听到后半句的结论,哭笑不得说道:“先生你还真是独具慧眼,一针见血。”

宁西居没听出当中的苦笑味道,径直说道:“你既然看出来了,为何还要问我。”

徐江南说出了心里猜测。“这段时间,她有很多机会能杀了我,但是她没有,而且还旁敲侧击我爹的事情。所以我怀疑,我爹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而且这样东西的重要性,尤在南下之上。”

宁西居摇了摇头。

徐江南有些失望,但又不想放过这么一个机会,毕竟眼前人可是中原类似活化石一般的人物,于是又是说道:“先生要不你再想一下,往以前,百年,千年想想?”

宁西居想了许久,徐江南也噤声等了许久,然后前者冒出了一个词。“不言军?”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什么不言军?”

宁西居拍了拍桌案说道:“这都是好早之前的事情了,大秦追亡逐北封狼居胥一事你知道吧。”

徐江南点了点头。

宁西居嗯了一声,继续说道:“当时魏将军最大的功劳不是封狼居胥,而是在追亡过程中,得到了辽金的和氏璧。”

徐江南满头雾水。

宁西居回忆说道:“当然,这只是一个说法,大意是指辽金的皇权象征。再到后面百年,辽金恢复元气,卷土重来,为了找回这件东西,私下成立了一只军队,也就是不言军,传言这只军队的人都是聋哑人,也都不识字,不认字,为的就是不让这些人把消息给泄漏出去。当然,这些都是传言,至于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晓了。

但前面那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当年魏将军归朝,秦王出城三十里亲自迎接。这样的礼仪待遇,在大秦,只有一回。”

徐江南搓了搓手。

宁西居问道:“有关系吗?”

徐江南摊开手,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宁西居嗯了一声,也不在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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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四章 我笑的时候你尽量别笑

第二日清晨,原本说好不送的宁西居还是大清早起来,目送了徐江南一程,尤其徐江南启程的时候,莫名其妙重复了一句任重而道远。

徐江南起先不知道什么意思,等下了山,听到头上一声鹰唳,他便理解了宁西居的意思。

大约一个时辰不到,女扮男装的苏邶风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徐江南有些无奈说道:“大姐,你说我好歹也救过你一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苏邶风声音不轻不淡说道:“你不说我也会走,而且就算你死了,我也死不了,就是脱身有些麻烦而已。”

徐江南咬牙切齿说道:“你是故意的吗?”

苏邶风抱着头,不怀好意的看了一眼徐江南,“你不也是故意的吗?”

徐江南怔怔看了一眼苏邶风,突然笑了一声,然后叹气说道:“不装了,你这人没意思,不上套。”苏邶风一脸不怀好意的笑意。

徐江南见状更是来气,没好气说道:“不过我很好奇,你这副皮囊后面,究竟长什么样,竟然这么老谋深算。”

苏邶风闻言有些不悦,但只是一瞬,然后开口回应说道:“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一丘之貉。”

徐江南挑衅似的说道:“至少我敢真面目示人,你敢吗?”

苏邶风不在搭理徐江南,婉转视线,自语自话说道:“拙劣的激将法。”不过尔后,又回过头,似笑非笑说道:“如果你想看,有机会的。”

徐江南见着“苏邶风”的笑容便有些心虚,撇过头去,咳嗽数声说道:“不看了。”

苏邶风笑了笑,其实起先她心里,也是因为徐江南的作为也是起了一丝涟漪,就像蜻蜓点水一般,一个微小的水圈荡漾开来,可惜,还没能影响到苏邶风的心境,便已经消失。因为宁西居来了,把徐江南带走了,要不是徐江南身负重伤昏迷,她都要怀疑后者跟吴书亦是不是早就商量好的。当然,要是徐江南真死在那里,苏邶风会去给他收尸,要是心情还不好,可能会给他报仇。

自然,现在这些都不会发生,不过苏邶风也没想到,徐江南对于她的试探话语会如此直白坦荡,心里在轻松的同时,也有点小失落,不过很小,就像风和日丽的时候,被蚊子叮了一口,有些瘙痒,也有些煞风景,但过上一两个时辰,就又完好如初了。

徐江南昏迷加上养伤的这些时日,她就在不远的山头上,只不过有着宁西居在,她也不敢太过放肆,宁西居虽然跌境,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打不过吴书亦,可对上她这种半步知命,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他这次下山,倒是有许多人拎着竹篮上山,用蓝布给遮掩着,隐约能瞧见当中的几分光景,白烛,黄纸,红香,徐江南思索了一会,便皱起了眉头。

苏邶风望着行人,倒是好奇说道:“这些时日,总共没见到几个上山的,今日你下山了,反倒人多了起来。”

徐江南轻哼说道:“名字是自己取的吧。挺好听的,取自诗经,可听你这话,却又像没看过诗经一般。”徐江南见着苏邶风脸色一变,便不在多说,白了后者一眼径直解释说道:“《幽风》有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没听过不要紧,中原还有句古话,叫十月朔,秦岁首,送寒衣,这是凉幽两州的传统,说九月天寒,十月末的时候就要开始准备过冬的衣裳了,不仅如此,还要整理火炉,烟筒,保证天寒的时候可以顺利生火取暖,顺利过冬。”

苏邶风还是有些不解,整理火炉和烟筒跟上山实在是有些不搭边。

徐江南见她神色便知道她的想法,轻声续说:“中原重孝,不仅要给自己准备,还得给亡者准备,三五年的新亡人还不能用彩纸,只得白纸或者黄纸,说新鬼不配衣彩,也有说法说是因为新亡人算作流落异乡,太招摇不好,容易被欺负。”

苏邶风思量了一会,然后抬头说道:“麻烦。”

徐江南笑着摇头。

苏邶风皱着眉头说道:“你笑什么?”

徐江南迈着轻缓的步子往山下走,也是第一次走在苏邶风前面不像个引路奴才,笑着说道:“知道吗?就是你口中这些的麻烦,在中原传承了数千年,而且,以后还会传承下去,世代不息。”

苏邶风打断说道:“那不一定,等辽金南下,这些就都没了。”

徐江南摇头说道:“那我跟你说个简单点的,你说要是辽金真的占了中原,他们是在中原放牧?还是在中原耕田?结果不言而喻。在这块土上面,这些麻烦就是根,可能今年你斩一点,明年你斩一点,几年之后,将这些东西连根拔起,但是在等上百年,千年,根还在土里埋着,说不定哪场春雷过后,又开始生根发芽了。”

徐江南说道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苏邶风,笑着说道:“你说,扎到你血肉里的毒,你洗的干净吗?说不定你血流干了,这毒还在。当然,这些麻烦不是毒,是一种过后的心安和理得。而且你信不信,就算明年,辽金铁骑破了幽州,也破了凉州,甚至打到了江南道,数百年后,数千年后,整治中原的还是汉人。”

苏邶风瞥了一眼徐江南,争锋说道:“既然如此,要不让你们西夏皇帝大开国门?反正数百年后,统治中原的还是你们汉人。”

徐江南不动声色说道:“二十多年前让辽金南下,西夏刻了一块国耻碑,你觉得如今可能吗?你不认可没关系,我说的是结果,就像大秦能将狼居胥山纳为版图,可如今怎么样。跟汉人去辽金要习骑射游牧一样,辽金在中原,一样要习汉礼,用汉制,穿汉家服饰,如此这般,那跟汉人有什么区别。”

苏邶风压低声音,“我们是长生天的子民。”

徐江南往前走,继续说道:“对,也就是骨子里的血不同,老祖宗不同。”

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去,对于徐江南,是无话可说,至于苏邶风,则是一边跟着走,一边噙着眉头在思索。

一直到山脚下,苏邶风才开腔说道:“明年,你会北上吗?”

徐江南回过头,咧开嘴笑道:“会。要是以前,我会加个不出意外四个字,现在,于公于私我都得去。”

苏邶风一柄小刀抵住徐江南的背脊,不是假意,后者已经可以觉察到刀子入肉的刺痛感觉。“就不怕现在出现意外?”

徐江南故意停住,刀子又往里面入了几分,徐江南也只是一脸平淡说道:“你不会杀我的。因为我手上有你们不言军要的东西。”徐江南的语气肯定,其实他也没有多少把握。

没曾想听到这话之后的苏邶风收了刀,刀尖上有丝丝殷红血迹,她用袖子擦了擦小刀,然后说道:“你果然知道。”

其实徐江南也只是随口一说,底气并不足,而且他也只提到了不言军,像不言军要找的东西,长什么样子,他一概不知,但不言军三个字,在苏邶风那里,能代表很多东西,所以当徐江南提到不言军的时候,苏邶风便当徐江南什么都知道了。

徐江南听到苏邶风的话语之后,便好奇说道:“不是说不言军都是聋哑人吗,怎么,传言有虚。而且不言军要找的东西,你怎么知道是什么?”

苏邶风似乎觉得之前徐江南的作态都是装疯卖傻,如今面色不善说道:“谁说我是不言军的人了?不会说,不会写,难道不会画?”不过话语一落,苏邶风便抓到徐江南的语病,什么传言不虚,所谓传言,不都是道听途说。于是凑到徐江南的前面,狐疑的看了一眼徐江南,待见到徐江南的疑惑表情之后,一手抓住徐江南胸口,刀子架在后者脖子上,骤然大怒说道:“你在诈我?”

徐江南拍掉苏邶风的刀子,一脸人畜无害笑道:“我是不是在诈你。你会不知道?你不是说我们是一丘之貉吗?”

苏邶风松开手,大骂说道:“卑鄙阴险。”

徐江南倒是不依不饶说道:“你又不是不言军的人,找那东西干什么?”

苏邶风没有理,似乎不想让徐江南看到她的懊恼样子,跟在后面,看着徐江南背后渐次被鲜血浸透的红色斑点怔怔出神。

至于徐江南,则没有在意这么一件小事,反而沾沾自喜,心情不错,在两人数次交锋里,这一会他算是站在上风,苏邶风则像个跟在他后面的侍者,这让他心里很是舒坦。

良久之后。

苏邶风突然问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徐江南嗯了一声回头,笑容满面说道:“你想说了吗?”

苏邶风摇了摇头。“但是如果你愿意把你知道的那件东西给我,我可以告诉你,而且还会放你一条生路,非但如此,我还会让你看到我的蛇蝎心肠。”说着,苏邶风学着刚到凉州所见的娼妓作态,做了个搔首弄姿的撩发姿态,笑意盎然。

徐江南打了个冷颤回头,没好气说道:“我提醒你一下,第一,现在是你有求于我,第二件事,别以为我对你有兴趣,我只是好奇你的身份,仅此而已,第三……”徐江南笑了笑,然后很腼腆的说道:“我笑的时候,你尽量别笑,不然我会误会,因为我听过一句话,当一个人跟着你笑的时候,有两个原因,要么喜欢你,要么就是傻子。”

第四百一十五章 瑕疵必报的奇人

只可惜话音没落,原来意气风发的样子,就被人一脚踹在后腰,往前踉跄了几步才止住身位,苏邶风冷笑说道:“看样子,伤是好利索了。”

徐江南没回头,用手拍了拍后腰上的脚印,轻叹说道:“我就知道和你这种人,讲不来道理。不过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徐江南看不到自己背后的古怪,背脊有个拳头大小的红圈,再往下,又有个暗灰色的脚印。“你明知道我不会给你,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而且,你们既然对吴家人下手,为什么还会放我活着。”

一脚之后,苏邶风的心情似乎不错,往后靠着,抱着那把没有出过鞘的绣刀,言笑晏晏说道:“你可以猜猜看。”

都说女人善变,徐江南这会算是理解了,盏茶功夫不到,不同的表情面孔已然换了好几副,徐江南掂量了一会说道:“起先我不知道,但是昨天有人跟我说不言军的时候,我想到了一种可能。”徐江南回过头,望着苏邶风说道:“你不是辽金人。”

苏邶风讥讽说道:“我不是辽金人,难道你是?”不过准确说来,她的确只算半个辽金人,她娘亲是凉州人,至于苏邶风的中原口音,则是她从七年前开始,每年都会到中原拜祭,每次都会呆上近月余的功夫,而且每次都住在当年照顾她娘亲的嬷嬷那里,她的中原话便是在这段时间内跟着嬷嬷学的。

徐江南笑了笑,“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同床共枕却异梦。”

苏邶风眼里闪过一抹暗色,随机又转瞬即逝。

徐江南轻笑说道:“我想,不言军要找的东西是辽金朝廷要的,你应该不是朝廷的人,不然的话,杀了吴家人,我就应该死了,这样子,吴家找不到我,而作为当事人的我又不出现,吴家人就会觉得是我心虚,若是再狠点,找个人扮成我的样子,以你的手段,应该不难,然后跑到北地,杀了姓方的,到时候跟我有间隙的方家公子,还有吴家的公子都死了,偏偏姓卫的没事,指不定有多少人想疯了一般找我,中原的江湖就彻底乱了。”

苏邶风不动声色说道:“你倒是给了我一个好的思路。”

徐江南摆了摆手,他说的这么直白其实有马后炮的嫌疑,吴家就别说了,找了个九品的供奉,走了一遭江湖,眨了个眼,九品的供奉没了,春秋剑又下落不明,吴家心就算再大,这会也要多长几个心眼,要想把吴家牵扯进来,吴源的确是个切入口,但是机会已经没了。

至于方云,倒是有机会,不过若是仅凭方云一人,说法就小了,因为如今不仅是徐江南跟方云有间隙,辽金方面也有,方云在北地杀了多少辽金的江湖人,手上的人命怕是已经过百了。在辽金的那些酒肆茶馆,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方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对方云咬牙切齿,这一点,徐江南相信苏邶风也能想到。

“所以说你们玩的,都是我们老祖宗玩剩下的,拾人牙慧也要捡全,我们老祖宗用计讲究一环扣一环,你们一环仅仅接一环。”徐江南继续说道:“这一点,你得跟我学。”

苏邶风阴沉着面色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徐江南摊开手一脸无辜说道:“聊天啊!买卖买卖,不都是聊出来的?你要不言军的东西,我要命。你不开个价,我也没办法还价。至于你跟着我,不就是觉得我愿意把东西给你。只不过你的举动倒是证明了我的猜测。”

苏邶风微微眯眼说道:“什么猜测。”

徐江南回过头调侃说道:“同床共枕却异梦啊!你们之间有分歧,我无论站在哪个角度上,都是拍手称快的,要是东西给了你,会让你们产生更大的分歧,甚至说能影响到大势的走向,我自然满心欢喜。这也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可前提是你得让我相信这件事,而且还能让我活下去。你要是不说话,这事可就僵在这里了。”

苏邶风的举动有些出乎后者的预料,像是没有耳闻,一副平常心态欣赏着山色,过了许久才旁若无人说道:“我现在似乎有点明白了,西夏为什么要把你推到风口上来。因为武道再高也救不了西夏,青城山那位掌教就是例子,货真价实的上三境,能在辽金王庭重伤两人,拼死一人,这样的战绩放在辽金也算辉煌彪炳,可同样不也是重伤下场,他救不了西夏,也救不了中原。”

徐江南正要开口,苏邶风却是回头一笑,打断说道:“有些事你骗不了我。我知道中原有财不露白的说法,所以这次我们过来,就是想看你们有多少不见光的黄金白银,现在来看,足金还成,上三境三家剑阁加起来应该有一手之数,这应该也是他们世家的底气,若是在算上不露白的,两只手也能数的过来,可下二境的九品。”苏邶风嘲讽说道:“你说一个千年世家的公子如今才八品,甚至八品不到,任你舌灿莲花,我也不信你们的底子能深厚到哪里去。”

徐江南张了张嘴,最后也是哀叹放弃,有时候阴谋阳谋就算能取到成效,到最后还是得刺刀见红,而且现在看来,西夏辽金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也不是他几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

苏邶风双手交叉,转了转手腕说道:“但是你猜的不错,辽金不是一块铁板,不但如此,我也可以告诉你,阴阳教内也不是铁板一块,可这又如何,北齐西夏就是同心同德?你们可以在大势下北上,我们就不能在大势下南下?”苏邶风扬了扬拳头,直白说道:“月白风清那是你们中原人的事,更何况你们真的月白风清?有些事我不愿去说破而已,你们西夏的皇帝,手段上玩不过北齐,就祸水东引。战乱是你们西夏挑起来的,如今看起来却是我们的不是,害不害臊?”

徐江南自认理亏,闷头解开葫芦喝了口酒。

苏邶风不饶人继续说道:“所以你口中什么百年后,千年后的大义,在我眼里不值一提,在我的角度上,包括在你眼里什么不占理的南下杀人,那也是天经地义。”

徐江南还是不说话。

苏邶风尖酸说道:“你有你北上的理,我有我南下的道,所以你在跟我说所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在我看来,其实很丢人。”

徐江南锤了锤脑袋。

眼见徐江南无颜开口,苏邶风反而笑了起来,就像个安慰小孩的夫子说道:“不过,在我这里,你比大多数的中原人要好上不少。”

徐江南意外抬头,眼瞧着苏邶风得意洋洋说道:“有时候,你还是要脸的。”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大多时候,你还是不要脸的,徐江南自然也能听出来,用手指了指苏邶风,最后却还是愤然认了。

下山路很长,不知道是不是走到之前在山上看到的那方矮亭,苏邶风率先进亭,然后趴在栏杆上,数落了徐江南一顿,显然心情不错,兴致也不错,饶有兴趣看着山下,徐江南也不急着走,坐在矮亭里,翘着腿,学着老翁的姿态,轻轻锤着关节。

许久之后,苏邶风开口说道:“你看现在,不是挺好的?至少你想那些阴谋的时候,比起你讲道理的样子,要讨喜的多。”

徐江南闻言一愣,捏了捏脚腕,没好气的说道:“不会说话就别说话。讨喜是能用来说我的吗?”

苏邶风笑容满面说道:“那不然,可爱?”

徐江南深吸了一口气,缴械投降般说道:“要不你要什么,我给你,从此咱们啊,就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苏邶风津津有味说道:“相比我要的东西,我现在更好奇你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些所谓的道理,你不是应该比我更反感吗?”

徐江南停下手上动作,抬了抬头,有些意外,不过之后又是说道:“是啊,可要是几句话,就能让人束手就擒,这样的黄粱梦还是要有的,万一就成了呢。当年有个大师就这么对我说的。”徐江南笑了笑,“可是我没听,还是去了金陵。哎,还别说,这一点,你跟我还挺像的。”

苏邶风只是给了徐江南一个侧脸,望着山下的怡人风景说道:“有些话,开了口就回不去了,一刻钟以前,你还想着往我胸口捅刀子,现在又要跟我喝酒,你觉得是我傻吗?”

徐江南拍了一把大腿,站了起来,收起了之前的轻佻,走到苏邶风的身边,双手按在栏杆上,视线一致望着山下,如今离着山村近,视野也不如山顶远阔,能窥见全貌。“那好,我就开诚布公跟你谈一谈,你要的东西现在我没有,但要真是找到了。我也可以给你,毕竟这东西在你们眼里可能价值连城,在我眼里的的确确一文不值。”

徐江南突然侧过身子,指着变了脸色的苏邶风说道:“别用这副样子来吓我,之前你们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我是最有可能有这件东西的人,就算没可能,我也是最有希望的人,至于原因,我不用脑子也想得到,肯定跟我那死去的老爹有关系。”

苏邶风脸上冬夜乍暖。

徐江南云淡风轻说道:“至于条件,本来想让你给个三五年的时间,后来想想也不可能,我也没那么贪得无厌。可时间要是短了,那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所以我要二十个九品的位置,知命境也要。”

苏邶风笑容古怪,“这么不要命?还是你以为我辽金九品是泥捏的?口气这么大。”

徐江南笑了笑说道:“这个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你只要考虑接下来是点头还是摇头就行了,而且你看,你可以把你的死敌位置给我,到时候无论是我死还是他死,与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苏邶风收起笑容,声音略微低沉说道:“五个。”不给徐江南继续说话的机会,苏邶风低下眉头。“最多八个,再多,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况且你们中原,能放下心思北上的九品,怕是连八个都不到吧。”

徐江南伸出手,笑容满面说道:“成交。”

苏邶风用刀背推开徐江南的手,轻声说道:“别高兴的太早。你的时间并不多,我给你两个月,两个月后,要是你没把长生天的令牌给我,之前的话当我没说过,而且我还会带着你的头颅回辽金。”

徐江南倚着栏杆说道:“死倒没事,不过你总得让我知道那枚令牌长什么样子吧。”

苏邶风顿了顿,从怀里抛出块羊皮纸,徐江南接过以后一看,很是粗糙,上面似乎是用碳火一点一点烙印上去的,能依稀见到一块令牌的样子,可能因为令牌有两面的缘故,所以烙了两块图案,正面上侧有半轮月亮,下面依稀水纹一般的东西应该是云,再往下画着山崖,在山崖之上,有一匹孤狼,眼神凛冷,而在山崖之下,则是烙着密密麻麻的狼头。

至于下面一方图案,则是简单许多,很容易分辨出是蓝天绿水。

徐江南将东西收到怀里,还特意拍了拍,苏邶风背对着前者说道:“知道二十多年前辽金自顾不暇,却执意要南下的原因吗?因为有个人拿着这块羊皮北上,说长生天的令牌在徐暄手里,一如你们现在,北齐和西夏能一起北上一样,辽金三十六族的人就在那一刻,将刀口都齐齐对向了徐暄。”

徐江南补充说道:“可是南下之后,一直到我爹黄绫自尽,辽金也没找到这枚令牌,但矛盾却越发不可收拾,所以辽金选择退兵,以至于连和亲的西夏公主都顾不上了。”

苏邶风低了眼眉说道:“比你想的严重,当时刚退出凉州,在云中郡就打了起来,死伤过万。呵,公主?要不是辽金那位麒麟儿觉得和亲一事不但可以安稳西夏,而且还可以让其余各族的人有所忌惮,你当真觉得他会娶一名三五岁的女童当妻子?

不过当时,西夏的军策的确出乎意料,一向主战的北骑反而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江南道,要是当时北骑敢和辽金死战,我敢断言,现在就没有西夏了。”

徐江南懂她的意思,当时的朝局国情,西夏和辽金要是死战,并不讨好,况且东侧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北齐,要是北齐牵扯进战局,西夏十不存一。

徐江南还在按膝思索,苏邶风一声长哨,云中鹰唳相随,后者回过头,微迢着眉头笑道:“之前说的那些,就当我的诚意。希望下次见面,你不要如此怕死,也不要如此……孱弱!”

说完,人已经消失不见,徐江南苦笑摇头。

背后说好不送的宁西居拍着徐江南的肩膀笑道:“是个奇人。”

徐江南起身笑道:“瑕疵必报的奇人。”说完之后,徐江南又补充说道:“谢过先生了。”

宁西居摆了摆手,“要是她没出现就算了,可人都到眼皮子下面了,我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不过,到时候你当真要把那枚令牌给她?”

徐江南嘴角玩味,“要是能值个几千几万两的银子,我还就留下了,可是值个几千几万条的人命,我为什么要留着?让他们争去,到时候就算做不成渔夫,也不会首当其冲。”

徐江南突然开口说道:“要真是我爹早就算计好的,我应该知道这枚令牌在哪了。”

说完之后,他望着青山远黛,不再说话,有些伤感,怔怔出神。

第四百一十六章 洛阳城的一老一小

徐江南这才无事一身轻的下山,不过下山的时候,宁西居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做。徐江南第一次回答说因为自己是西夏人,哪怕心里对陈铮的某些做法不舒服,但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国之君,陈铮是合格的,至少二十年来,凉州的变化有目共睹,第二次回答才笑着说这一点他和李先生不一样,李先生对江湖算是绝望,所以先生心里还有自己的那座江湖,但他没有,走江湖的那些年,虽然饱受苦难,但也有愿意将草席分他一半的小乞儿,也有一身破烂蓑衣无钱过河,却还是路见不平的剑客,不能因为有人行恶就忽视有人行善,也不能因为别人行恶,自己就不做心里想做的事,他愿意先做十年,要是十年后江湖还是老样子,他就学李先生了,把江湖藏心里了,自己每日养养花就行了。

宁西居却笑着说肯定有人对第二个回答感同身受,但他更喜欢第一个回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宁西居后来又问徐江南知道什么是圣人吗,徐江南只是摇头。

宁西居却是自问自答说,圣人不是以圣人之姿来要求自己从而成为圣人的,而是以常人为圣人,所以常人才称他为圣人。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意思就在这里。

徐江南笑着说圣人不感情用事,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所以我做不了圣人。

宁西居也笑着说他也不是,但同时又打趣说感情用事的都成了侠客,然后还说可惜自己也不是侠客。

欣赏之意溢于言表。

徐江南重重抱拳,到最后离开。

有些话宁西居点到即止,自然是相信这个年轻人的悟性,徐江南也是蜻蜓点水抱拳谢过,但心里其实也有点滴苦涩,前者说这些话的意思无非是要告诉他行事得平常心,若是依他的猜测还好,这事若真是他爹谋划,相信也能想到今日的局面,他也相信他爹会给西夏留一条破局的路,他也希望自己走在这条路上。

快马加鞭小半旬后,披着破烂蓑衣带着斗笠的徐江南见到了有神都之称的洛阳城。

旧秦古都,传闻当年也是商君巡守,走到这里,见嵕山亘北,渭水南穿,此城居山阳,水阳之地,故称咸阳。

这会早寒之地已经陆续下雪,不过多数都是夜间下,早起之后,只能见到零星踪迹,至于天气,更是宿寒,许多人已经开始缩着脖子,双手套在袖中,生怕在外裸露了一丁点皮肤,给了寒意可乘之机。

徐江南到洛阳的时候算是午后,进城的人很多,抬头也能见到连绵的城墙,百人之高,纵横却不见尽头。

徐江南正要拍马顺着人流入城,却被人从后拍了一下肩膀,徐江南回头一看,连忙拉下斗笠,一脸笑意,正要躬身,却被人按住肩膀,于是他也不矫情,低声喊了一句,“师父。”

来者正是魏青山,与他一般笑意,见着徐江南后,捏了捏徐江南的肩膀后,笑着说道:“不错,本来老夫还当你得过些时日才能过来。看样子,恢复的不错。”

徐江南嘿嘿一笑,正要开口,魏青山背后冒出一个小脑袋,忽闪着眼睛看了一眼徐江南,又缩了回去。徐江南喜形于色,给老人使了个眼色。“小师弟?”

魏青山呵呵一笑,将小三秋从背后拽了出来,“可没那个辈分,他的两位师兄可是大有来头。”瞧着徐江南的不解样子,轻轻指了指青城山,然后笑道:“不出意外日后这青城山的掌教,怕是位小娃娃了。”

徐江南张着嘴,魏青山见到后续进城的人愈加繁多,便将徐江南先拉进城,寻了家酒肆坐下,要了壶酒,又给小三秋点了一点开胃小吃。

刚坐下不久,徐江南笑着询问:“师父怎么来洛阳了。”

魏青山举了举手上的酒葫芦,“眼熟吗?”

徐江南眼神一闪,点了点头。

老人继续说道:“我之前去吴家求过剑,当时吴家不愿把夜白给老夫,后来偶然见过吴前辈一面,才有此机缘,这一次吴家理亏,本意不是如此,只是想抓你回吴家一趟。”魏青山呵呵一笑,“其实吴前辈也是窝火,你想,一个好好的铸剑世家,专心砥砺武道,当初你爹要是好心好说,吴家也会把剑给他,可是你爹心气高,不愿低头。”

徐江南急急打断说道:“师父,我爹代表的是西夏,有些事,不能简单看。”

徐江南解释的有些急切,别人可以误会,徐江南不会太在意,但是这事要是发生在自己人身上,前者就要好生解释解释了。

魏青山闻言却是用桌上的竹筷敲了敲徐江南的头,笑骂说道:“老夫会不知道?需得你来多嘴?不然当初知道你是徐暄儿子的时候我还会答应那东方老头?”

原本只是安安静静看着徐江南的小三秋,这会也是咯咯直笑。

老人继续说道:“到你这里也是,就算你不愿意,如今很多人也是把你当徐暄的影子,你的一举一动都折算在徐暄头上,你低了头,他们就算徐暄低了头。”老人脸上有些疲累表情说道:“老前辈也是身不由己,不谈以前,就说你爹开始,吴家就被许多人盯上了,谁都想拉吴家人下水,当然,也有方家,不过方家落在江南道,就在你爹的眼皮子底下,真要有什么浪花,也得顾忌一下西夏朝廷的感受,至于西蜀道卫家就不用说了,你们玩的那把戏,充其量也就是给朝廷一个台阶,骗不了江湖的人。

老前辈是烦心,吴源心有沟壑,气盛,想在江湖当中拔高一下吴家的位置,吴庄主也有心如此,所以才请老前辈出手。把这笔帐算在你头上,不过找你之前,老前辈找过我,请老夫喝了一壶酒,原来不解其意,到了后面才知道老前辈的意思,心里有愧,杀心应该是没的,但要是打的你掉境,那就不好说了。不过幸而两相无事。”

魏青山喝了杯酒,摸了摸乖巧的三秋,一脸慈祥说道:“他师父,就是青城山的邱掌教,之前找到我,说让我照看一会,没想到照看出这么一庄大事出来。老真人大义。”

徐江南点了点头。

老人眼神一瞥,突然底下头,将小三秋嘴角的糖渍擦拭干净,然后没回头的说道:“铁了心要北上了?”

徐江南嗯了一声。

老人又说道:“北上好,江南呆多了,一身胭脂气,是该去杀人。”说着,老人顺手抓起一粒花生,一边咀嚼一边说道:“我这一路过来,没算白走,也听到一些消息,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徐江南不敢托大,一副耳提面命的恭敬样子。

老人捋了捋说道:“老夫听说凤阳城里很多人跟长安的官员往来密切,都招着不少江湖的剑客把钱财一马车一马车的往长安送。不仅如此,关外也是。”

徐江南不以为意说道:“这些官啊,嗅觉不比狗差,陈铮这次迁都,光是江南道,就空了一大把的位置出来,更加不用说这会老爷子坐镇科考,宁愿让一个归隐多年的老儒生执掌科考,都不让吏部的人插手,摆明了就是要架空吏部,要大换血,可是在这当中,陈铮不可能每个位置都安插上自己的人,也不现实,总会有空缺出来,不说吏部,江南道的那些空缺,他们都眼红的很,毕竟是官,凤阳的官见人就要先低一头,到哪都是高升。能不拼命?”

老人看着还在洋洋洒洒自说自话的徐江南,有些生气,抓了几粒花生撒了过去,怒骂说道:“这些东西关老夫什么事。你跟老夫说这些玩意干什么?!真是朽木难雕。”

徐江南愣了一下,猛然拍了拍脑袋,笑着说道:“师父,你就放心吧,老爷子宦海沉浮几十载,哪有那么容易就倒下,况且后面还有个天子,谁都扳不倒。”

老人气笑骂道:“你啊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唐老爷子都都一把年纪了,要不是为了你这个孙子,这会还会应诏上朝?你说他图个什么?你这个当孙儿的,再是知道,该安排的还是得安排。要是你出面不方便,长安不是还有人方便吗?”说完,魏青山不着颜色喝了口酒,欲盖弥彰。

徐江南心思通明,冲着魏青山眨了眨眼说道:“师父,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流言?”

魏青山笑着骂道:“小猴子,真当老夫愿意管你这些糟心事?”

徐江南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是月儿吧。”

魏青山没有隐瞒的点了点头。“月儿听到老太公偷偷见过西夏那位公主,传言老太公很满意,怕老太公这么一个书香世家看不上她的出身,要是问你呢,月儿她一个怕分你心思,另一个则是怕你多想,这不没办法,求到老夫身上了。你说,原本那么一个透彻的闺女,这会怎么就东想西想呢!”

听了魏青山的冷嘲热讽,徐江南也是苦笑说道:“月儿要是不做点什么,我才会多想。”

魏青山伸手拦住徐江南,耍流氓一般说道:“打住,这话你跟我说没用,你自己跟月儿解释去。老夫一世无儿无女,也就月儿这丫头对我胃口,你要是敢负了她,老夫教你一招好看是如何好看!”

听见魏青山训斥别人,小三秋难得弯着眼睛笑,可能是爱屋及乌,徐江南对于这么一个小娃娃也是心喜,童心大起,冲着小三秋偷偷做了个鬼脸,小三秋眼睛更弯了,眯成了一条缝,更加开心。

第四百一十七章 小侠

在酒肆呆到下午,魏青山让徐江南带着小三秋在城里走走,徐江南没有拒绝,起先出门的时候,小三秋还一步三回头的看着魏青山,步态扭捏,等出了门,便是一门心思放在徐江南身上,就是身上,准确说是腰间的佩剑上,徐江南笑了笑,伸了个懒腰还刻意显摆了一下,然后瞧见小三秋眼里的艳羡都快溢出来的时候,这才将佩剑解下来,先是试探性递给小三秋,见他两手怀抱,并不吃力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摸了摸小三秋的头说道:“你想当侠客?”

小三秋抱着剑摇了摇头。

徐江南顿时疑惑起来,没曾想小三秋摇头晃脑说道:“以前我想,可是师父说我是个当剑客的料子,但是不是当剑客的命。所以后来我就不想了。”小家伙故作洒脱的样子,摆明了自己其实有些失落,可随后小家伙又是自豪说道:“师父还说,等有一天,我能将那颗镇北的星星移到南边来,这天下就不会死人了。”

天下不会死人?徐江南心想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正要笑他的童言童语,可回头瞧见小三秋的正经神色,笑意散去,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于是,原本想带着小三秋去热闹地方转上一转的徐江南也是正色问道:“想去哪里?”

小三秋摇了摇脑袋,看了一眼城墙。

徐江南也没说什么,一手托着小三秋的手臂,再回头,已经站在城墙的一角上,这会天气渐寒,起先在室内还不觉得,这才出门小半会,小三秋脸上通红,魏青山也不知道从哪里狩了一匹狐狸,给小三秋做了个皮帽,徐江南将两侧耷拉下来,罩住已经红到耳根的耳朵。

小三秋望着下面人流怔怔出神,许久之后,小三秋回过头冲着徐江南一笑说道:“其实我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结果,魏爷爷可能知道,但徐哥哥你肯定知道的,对吧。”

徐江南摸了摸小三秋的头,笑着说道:“不会的。”

小三秋又是笑着说道:“你看你,骗人都不会,你说不会,分明就是知道结果。”

徐江南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小娃娃,“小孩子,心思不要这么细。”

小三秋突然在城廓上坐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徐江南,然后又回头看着远处,声音空灵说道:“邱爷爷跟我说我娘是投河的,我爹是死于战乱,其实我知道自己没爹没娘,倒是有个姐姐,姐姐死的那天我从贼人家里逃了出来。

跑了好远,后来实在没力气了,就在路边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被我娘捡了回去,邱爷爷说我爹是死在战乱,我知道其实他们是被我害死的,我住了没多少时日,有天雨夜,被人找上门来,话都没说几句,贼人就和我爹打了起来,我爹让我和娘先走,我和我娘就没命的往山上跑,那会还下雨,我和娘亲摔了好多次,实在跑不动了,娘亲就让我躲在山洞里,她一个人去引开贼人,之后就没见娘亲回来,我一个人在山洞里躲了三天,又冷又饿,实在忍不住了,然后从山洞里跑了出来,就那会,遇见了邱爷爷。

后来每天晚上,只要是下雨天气,我就会想到我娘,一闭眼就看到我娘把我藏在山洞里又用藤条遮掩洞口的画面,每次都心口痛,邱爷爷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带我看星星,他说南边最亮的那颗就是我娘亲,邱爷爷说我娘亲没死,只是换了一个地方活着。”

小三秋眼神突然亮了起来说道:“娘亲是个好人,邱爷爷说好人都会有下辈子,我也觉得娘亲是个好人,她会给我缝衣裳,还有鞋子,我穿了好多年,不过后来有一次饿了,抢了人家的糖人,还跟人打了一架,被人把袖子拽破了,我后悔了好久,罚自己三天没吃饭,再往后,我就不打架了,也不抢人东西了。”

小三秋突然又低声说道:“如果哪天真的要我睡在你的剑里,你别跟我说,晚上趁我睡着的时候动手,我有点怕疼。”

徐江南摸了摸这个跟白衣女子一般的小剑灵,莫名奇妙觉得心疼,重复说了一句。“不会的。”

小三秋一只手抠着城墙上的湿泥,然后揉成一团,往下面的护城河扔去,突然扬起笑脸说道:“魏爷爷的剑里也有一个跟我一样的人,我还跟他聊过天,其实我不怕死的,我就是想找到我娘亲。”

徐江南不知道这会该怎么安慰,走到小三秋身边坐下,却听到小三秋继续说道:“我其实听邱爷爷说过你,说了很多次,起先的时候,邱爷爷还问过一个老爷爷,说要是知道一个人会走错路,要不要提前制止,老爷爷只是说如果还没走,怎么会知道人家会不会走在那条错路上。简单说,一个人的善恶之别,在于所为之事,所行之事为善,便是善人,所行之事是恶,才是恶徒,还说你爹只是拿了剑,还未杀人,算不得犯错。”

小三秋扬起头说道:“我听不懂,但都记下来了,自那以后邱爷爷就老说自己做错了事,其实邱爷爷也是个好人,他教我习字,念书,还给我娘立了块碑,然后还教我看星辰走势。其实我都懂,但是我装作不懂,因为我觉得,如果有一天,邱爷爷知道我懂了,他肯定就不会管我了。”小三秋又低下脑袋说道:“可是邱爷爷还是不管我了。”

徐江南这会插嘴说道:“老神仙不是不管你,他在替这座江湖赎罪。”

小三秋撇过头看了一眼徐江南,笑着说道:“邱爷爷带我去见师兄的时候,师兄也这么说,但是邱爷爷说这千年来,第一次从我师兄口里听到违心话,不容易。爷爷说他不是再给江湖赎罪,是在给自己赎罪。我不明白,但是我知道邱爷爷会死的。”小三秋抬起头,眯着眼看日渐薄弱暗淡下来的天空,眼神里闪过一道细弱蓝光,继续说道:“爷爷说天上的每一颗星辰,都代表了一个人,生老病死都能从这上面看出来,我花了好多年的时间,才从天上找到属于爷爷的那颗星辰,原本还有星宫星海,现在没了,我每天晚上都盯着看,就怕看着看着突然又看不见了。”

小三秋将点灯搁在一旁,然后从胸口处掏出一柄系着红绳的小木剑,用一只手小心翼翼握着剑身,然后嗫嚅说道:“这把剑就是邱爷爷带我去见我师兄的时候,师兄送给我的。下山的时候,我问邱爷爷说师兄不和我们走吗,邱爷爷说师兄要在这山里修行,还说师兄的性子是最有可能走到仙人那一步的,其实我不太喜欢师兄,师兄说邱爷爷的路一直都是错的,还说入世的是凡,出世才是仙,修仙的人不能走尘路。”小三秋抓了抓脑袋,郁闷说道:“可是我都听不懂。”

徐江南用手比划了一下彼此,笑着说道:“我以前跟你一般高的时候也这样,先生跟我说了很多,我也不懂,先生说你先记着,日后就懂了。就比如先生经常跟我说等哪天我知道为什么世人喜欢江湖的时候,江湖就该是真的江湖了。很拗口,我也听不太懂。”

小三秋回首说道:“那你现在懂了吗?”

徐江南点头又摇头说道:“懂了一点。”徐江南望着这个乖巧的剑灵笑着说道:“江湖里你听过少侠,大侠的,你听过老侠的吗?”

小三秋一本正经摇了摇头。

徐江南笑道:“对了啊,江湖里只有朝阳的时候,那才是侠,才是江湖,至于老呢,经常是说那些得道神仙的,例如老僧,老道,这就是世人常说老人如僧,少年如侠的原因,所以先生看中的江湖,应该是一座年轻的江湖,而不是现在,暮气沉沉,每个人都想着循规蹈矩,就像一个泥潭,把所有的人都困住了,所有的人都勾着身子喘息,偶尔有几个探出头想看看天色的,都被长辈拽了回去,然后语重心长说你这么冒失,会出事的,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都说会出事,久而久之都以为走远点会坏事,甚至有些人,看到了出路,都会在路口迟疑,等到路口长满春草,在回头就看不到了。”

小三秋疑惑说道:“那你呢?”

徐江南自嘲说道:“我?我倒是也想有人把我拽回来,跟我说这么做会死的。可惜没人,从小我就跟先生在一起,先生没拉我,别人我又不相信,所以我就走到了这里,至于是出路,还是死路。”徐江南冲着小三秋眨了眨眼说道:“我也不去想了,就像你喝酒的时候,会在乎后面的头痛吗?”

小三秋摇了摇头,怯懦说道:“我没喝过酒。爷爷不让碰。”

徐江南噫了一声,取下腰间葫芦,诱惑说道:“哪有侠客佩剑不喝酒的。要不要尝一口?”

小三秋红着脸犹豫不决,许久之后吐词不清说道:“那就一小口。”

徐江南哈哈大笑,将葫芦递到小三秋的怀里,小三秋抱着葫芦小心翼翼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头,也就是一个瞬间,一股血色从脖子处蔓延上来,小三秋顿时晃了晃脑袋。

徐江南却又是变戏法一般,从另外一侧又取下一壶酒,小酌一口,不过瘾,又饮了一口,看着抱着葫芦摇摇晃晃已经渐生醉眼的小剑灵,小声唱道:“醉眼采烟霞,又往江北饮马,对西风黄沙,道一句慢走小侠。”

小三秋这会歪着头,说好不当侠客的小侠客,听到一句小侠慢走,眯着眼直乐。

第四百一十八章 夜谈

一直等到夜幕初现,徐江南才背着醉酒的小剑灵回去,在之前的小酒楼里,徐江南背着小三秋才上楼,魏青山就迎了上来,一闻到小三秋身上的酒气,气不打一处来,可一扬起手,似乎怕吵到小三秋,只是低声骂了句翅膀硬了啊,当真什么事都敢做了啊。

徐江南笑容一僵,满脸尴尬。

等将熟睡过去的小三秋搁在床榻上,又掖好被角,徐江南才转身出门,一出门,迟来的一巴掌还是没能避过,赏在头上,赏完以后,魏青山低着声音说道:“过来。”

徐江南傻呵呵一笑,跟着魏青山走进旁边的屋子,进了门,魏青山绕过木桌走到对侧,推开窗,放了点夜风进来。

这才回到桌子边上坐下,冲着徐江南没好气的说道:“还杵着干嘛,过来坐。”

徐江南嘿嘿一笑,在魏青山对面坐下。

魏青山开口说道:“他的身份你看出来了?”

徐江南点了点头,“看出来了。在卫城跟一个剑灵打过交道,有印象。”

魏青山睨了一眼后者,不轻不淡说道:“没动什么心思?”

徐江南一脸正色说道:“不会。”

魏青山沉声说道:“是不会还是不敢?”

徐江南摇了摇头。“不会。”

魏青山抬头,盯了后者半分钟,而这半分钟,让后者如坐针毡,待没看到徐江南的异色,魏青山呼气说道:“算你没走上歪路。”

徐江南苦笑说道:“师父,我有那么差吗?”

魏青山喝了一口酒,点头说道:“还过得去。你别怪老夫多心,要是不信你,这话老夫都懒得向你开口。”

徐江南给魏青山添了杯酒笑着说道:“懂。有些话,哪怕是亲生父子,还是说出来的好,不然藏着藏着,迟早会坏,那会反而不好。”

魏青山怡然说道:“这个江湖没白走。明理就好。”

魏青山也不太觉得徐江南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是这话梗在心头不说出来,他又难受,哪怕下午时分,他还刻意给了徐江南一个机会,当然,要是徐江南真生了什么别样心思,小三秋他也带不走,话出口之后,舒服很多,也没曾想到徐江南会如此坦然,舒服之余欣慰不少。

徐江南也没将魏青山的话放在心上,他觉得老人真要怀疑他,小三秋都不会让他看到,也没必要到洛阳来见他一面。所以等老人开始喝酒的时候,徐江南就已经忘了之前的事,徐徐说道:“师父,你跟辽金打的交道要多,你觉得真打起来,谁赢的机会大?”

魏青山摇了摇头说道:“不好说。”随后魏青山又疑惑说道:“你这一路过来,就没遇见过辽金的人?”

徐江南点了点头说道:“遇见了。”

魏青山皱着眉头,“没出什么事吧?”

徐江南摇了摇头,一脸晦气说道:“差点让那娘们给害死了,吴家一事就是她给闹出来的,最后她倒好,把祸水往我身上引,吴家没办法,死了一个九品的客卿,一时半会又找不到谁是凶手,还想要面子,所以才有这么一茬。”

魏青山咦了一声说道:“不是你动的手?老夫听的可都是你。”

徐江南给自己倒了杯酒,苦笑说道:“我现在哪还有闲心去招惹吴家的人,据我所知,辽金南下了一批人,算是先锋吧,可一个个的都是九品,听说不仅跟卫家人打了一架,还跑到西蜀道跟卫家也有过接触,不过在长安的时候,我的确想下杀手,但当时很大一部分是自己的情绪原因,在那之后就不想了,没那个必要。”

魏青山听完便信了徐江南说的,于是笑着说道:“跟你接触的人功夫如何?”

徐江南笑容更苦,一杯酒下肚后闷声说道:“跟我接触的有两个人,有一个已经到了知命境,另外一个更可怕,女扮男装,而且年岁跟我差不多,已经踩在知命的门槛上,一步之遥。”

魏青山吸了口气,端着酒碟,在烛火之中自言自语,“不应该啊。”

徐江南凑上前,疑惑说道:“什么意思?”

魏青山狐疑看着徐江南,“老夫是说,一个知命,一个半知命境界的人都没能要了你的命?”

徐江南瞪大眼睛,颓然坐了回去,他还当老人想到什么关键关节,没想到老人想的只是这个,顿时丧气说道:“还好,不过他们这次南下,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一个令牌。”

魏青山回过神来,正要说话,徐江南已经将羊皮摊开在桌子上,轻声说道:“就是这么一枚令牌。”

魏青山在徐江南将羊皮摊开在桌子上的一瞬间,就已经靠了上去,为了防止看不清楚,还刻意举起一旁的烛火,仔细琢磨了小半晌之后,才确认说道:“长生天的令牌?”

徐江南嗯了一声说道:“师父知道?”

魏青山点头说道:“以前在辽金走江湖的时候,在一块石碑上见过,上面刻着无数条夜狼,跟这上面一模一样,是辽金的图腾。以前听人谈起过,后来似乎遗失了。”

徐江南点头说道:“二十年前有人拿着这羊皮去跟辽金的人说这牌子在我爹手上,这才导致辽金南下,但是没人找到,我能活下来,这方面的原因很大。”

魏青山舒展眉头,却听到徐江南继续说道:“现在我有两个猜测,如果这枚令牌真当时真在我爹手里,现在最有可能在的地方就是燕城,要么就是在陈铮手上。”

魏青山想了一会补充说道:“你还得去一趟北邙山。”

徐江南倒是想去看看这帝王冢如何,但在这个关口上魏青山说出来自然明白别有用意,皱了下眉头。

魏青山敲了敲桌子说道:“当年你爹的确埋在燕城,但后来有群人偷偷将你爹的尸骨给运到了北邙山,说那边风水好,你爹是西夏的将军,就算朝廷不认了,他们也认。没道理搁燕城风吹日晒的。”

徐江南有些话被徐江南哽在嗓子边上,想了许久,喝了口酒,连同想说的都吞回肚子里,想了半晌之后,还是说了一句谢谢。

魏青山笑着说道:“这话等你到了北邙山再说也不迟。原本这事应该是你来做的,可二十多年前,谁都以为徐家的香火已经断了,这才越俎代庖。”

徐江南皱着眉头疑惑说道:“这事朝廷不知道?”

魏青山摇了摇头说道:“这个老夫就不清楚了,而且就连这事,也是月儿跟我说的。”说完,魏青山也不理后者,径直说道:“你爹吃的苦,福气全到你身上了,月儿暗地里不知道为你做了多少,不说这事,就谈当年死心塌地跟着你爹的老部下,在你爹死后出头开腔的,哪个有好下场?这两年来你又忙的顾不上,上个年头月儿拉着老夫跑了大半个凉州,只要有音讯的,一个个都上门拜访过,当年怎么说也是承了人家的情,你这个少爷又顾不上这些闲散的琐碎事,月儿又怕这些个叔伯辈的老人对你心怀芥蒂,私下不知道替你平了多少事。”

说完,魏青山还狠狠瞪了一眼后者,面色不善。

徐江南假装没有看见。

魏青山也没有步步紧逼,心里叹了口气,要说面前这个人跟他没有半点干系的话,说不定就血洒当场了,偏偏这个人是他的徒弟,眼瞧徐江南无心接话,老人只得转换话题说道:“北邙山上有一群守陵人,原本都是宫里的宦官当差,后来,西夏南下之后,徒增了许多受伤的将士,有些无力疆场,朝廷也是好心,就给换了下来,至少在对部下方面,你爹无可诟病。所以这次过去,你也不用躲藏。”

徐江南点了点头,随后想到了一个问题,试探性说道:“我听宁先生说师父是个剑修。”徐江南说完之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真正的剑修。”

魏青山难得的看了一眼后者,起先还不理解,在后者又补充了之后,便颇有豪气的说道:“不然当初老夫怎么凭借八品上榜的?”

说完魏青山还不忘贬低一下徐江南,“知道当初老道士带着你来找老夫的时候,为什么老夫看不上你吗?原因就在这里,你成不了真正的剑修,哪怕李闲秋给你铺路,你也不行,其实在当时,老夫觉得,你可能都到不了九品。”

徐江南没好气说道:“师父,这话不止一遍了。”

魏青山瞪了一下徐江南,“怎么了,上了九品尾巴就翘上天了?不愿听了?”

徐江南瞪大眼睛望着这个没有半点宗师风范的武道宗师,像是第一次认识一般。

魏青山轻轻咳嗽,然后转圜说道:“除此之外,你还听到了什么?”

徐江南喝了口酒,轻叹说道:“宁先生还说我这辈子止步九品不惑。”

魏青山点了点头。

徐江南哑然说道:“当真如此?”

魏青山一时没有开腔,反而顿了一会,才开口说道:“这也是当初我不答应的原因。”瞧着徐江南不解的样子,魏青山换了个说法说道:“人其实跟草木一样,人活一世,草过一秋,这草木啊,相传根有多深,便能长多高,人也一样,根基多深,道行便有多高。换句话说,你的根底太浅,尤其常人是自幼习武,你入门太晚。”

徐江南就跟许多人普通人一样,在听到许多负-面消息的时候,他会找另外一个人问一下,就想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显然魏青山没有这样的觉悟,自顾自的火上浇油。

徐江南有些失落的问道:“假如,师父,我是说假如有一天,我能更进一步呢?!”

出乎徐江南的意外,这会魏青山一巴掌拍在徐江南的头上,骂咧说道:“不是假如,你必须走到老夫的前面。”不过看到徐江南的样子,老人又心生不忍,叹息说道:“你资质不差,但底子太薄,万物有一才有二,就像脚下一片沃土,但是根底浅,这样的结果就是站不稳。”

徐江南抿着嘴问道:“那有什么办法吗?”

魏青山摇了摇头,可惜说道:“这根底,本来就是日积月累的过程,要是给你时间,说不定还有挽救的余地,但现在不行。”

徐江南喝完碟子里的酒,往后一躺,神色难免失望。

魏青山讥讽说道:“老夫年纪大了,有些话都记不清说还是没说过了,要是说过了,那你就再给老夫听上一遍,这几年下来,老夫扪心自问,也不会比你做的好,所以也不算失望,但是今天对你小子的确是有些失望了。”话是这么说,可老人还是往前倾着身子给徐江南倒酒,斟满之后,老人才坐下,唉了一声回忆说道:“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老夫让你跟着老夫走。你小子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闷声走着,走到后面路估计都没发现自己走错路了,那一会,就不怕前面是条死路了?就不怕到头来两手空空?”

徐江南张口结舌。

魏青山拍了拍心脏位置,耳提面命说道:“说到底,是你这里变了,怕死?还是穿了鞋就怕回到光脚的时候?这样子可就真的让老夫后悔了!知道为什么普天之下那么多的江湖人,只有老夫能成为剑修吗?因为很多人都在想怎么样才能成为剑修,然后还想着要是失败了怎么办,只有老夫,才不去想这么多,只想着,这一剑下去,就算是三清也得给老夫让路。”

徐江南的眼睛发着光,像是把桌子上的蜡烛给藏匿了进去。

魏青山循循善诱叹息说道:“要是你小子还想着以后,这以后啊,估摸着也不配拿剑了。”

魏青山说完,用自己面前的酒碟,跟徐江南斟满的酒碟撞了撞,走到门口背对着徐江南说道:“有时候,不是说你把手放在胸口上,能感受到跳动就觉得自己没错,你得觉得它还是热的。”

徐江南正要站起来。

魏青山摆了摆手说道:“算了,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老夫带你去见一个人。”

ps:觉得不是我觉得,而是你们觉得。

第四百一十九章 小掌柜吴平江

说是早点休息,可其实他也只是躺下去的时间比较早,而整整一夜徐江南都没有闭眼过,屋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是不是还带有噼啪的声响,似乎是烧到了些许扑火的蚊虫,徐江南躺在榻上,双手垫在脑后,两眼就盯着床顶的木制花纹,一直到第一道曙光从窗外透进来,徐江南才回过神,用手按了按两鬓的太阳穴,又到屋子西北侧用凉水洗了把脸,这才出门。

出了门,楼下一老一小已经坐在桌子上,小三秋双手捧着一碗豆汁,喝得不亦乐乎,徐江南走下楼,替小三秋抹了抹嘴角残汁,尔后坐了下来,魏青山这会手上拿着一块馒头,就着桌上的一小碟咸菜也是津津有味,等到徐江南坐下后,魏青山才搁下馒头说道:“先吃东西,有什么话晚点再说。”

其实说起来也不怪魏青山,老人只是不太用嘴来表达而已,其实也不止是魏青山,天底下大多数的男人,都不擅于此,徐江南也不擅长,就比如他从来没和卫月说过喜欢两个字,就比如他时常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和李先生说过一句感激的话语,但是同样,两者在他心里的地位非同一般,当然还有面前的这位老人。

魏青山在这之前也很纠结,徐江南的做法并没有错,后者跟他不一样,他无依无靠,死了无非是便宜了某寸土地,后者要是死了,西夏二十年的布局可能要毁掉一半,更何况后者还有个将要入门的新妇,这些羁绊让后者不得不多做考虑,当然也不止徐江南有这些羁绊,江湖大多数人都有,不然怎么江湖只出大侠,而深山里才出神仙。

但魏青山也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既然说了,那就说了,没什么后悔的,自然也就不会说你小子不然再好生考虑之内的鸡肋话语,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另外一点。老人是个剑修,跟寻常人不一样,他是以剑入道,只要出剑,便不会想着结果会是如何,他要的就是这一剑的心无旁骛,只要这一剑够精彩,至于后面的结局,对老人来说,已经无关紧要,徐江南不一样,他要的是结局,至于其中该不该出剑,该怎么出剑,考究太多,这跟早些时候相比大抵是有些背道而驰的,记得最早去西蜀道的时候,虽然说目的也是这般,但徐江南只身一人没有顾忌,该出剑的时候绝不手软,如今顾忌太多,反而成了心靥,这个可是武道大忌,所以老人才憋忍不住想替后者清肃。

可老人又不敢说太多,说多了怕徐江南误会,误会他在劝后者去死,因为他也知道,后者的剑道跟很多人不一样,更像是空中楼阁,虽说同样璀璨,可楼下水月都是别人的,太危险,聚散就是朝夕的问题。

所以直到出门,魏青山也没在多说半句。

起先徐江南想让小三秋骑马,自己牵着,没曾想小三秋看见他二人都是步行,拗着性子也要步行,徐江南一乐,便将原本有些秀气的点灯给他背在背后,小家伙一开心,更加昂首挺胸,颇有游侠风采。

亦步亦趋行了大半天之后,魏青山才开口说道:“带你去见一见你的师兄。”

徐江南也只是嗯了一声,然后不在多话,他对这个师兄的存在早就知道,只是没机会见过面,也从没开口问过老人。

老人看了看天说道:“半年前以为摸到了知命的门槛,就想闭关一下,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见识一下,后来没曾想这人还在路上,机缘就消失了,于是就在你师兄这里呆了大半年。”

老人眼神澄净,“其实本来想着回长安,一个是没脸,另外一个是月儿每日跟那些人打交道,那些个人呢,喝酒都不利索。尤其听了老夫的名号之后,更是手足无措,无趣。另外一个就是你师兄在北地开了家酒铺,现在北上的游侠多,生意还成,原本开在城外,现在闲事缠身,又不想把铺子给关了,就想在城里物色一间铺子,你小子比较机灵,到时候帮衬一点。”

徐江南乐呵呵说道:“应该的。”

之后便是老人絮絮叨叨一堆闲碎琐事,徐江南仔细倾听,时不时开腔几句。

一直到日头西落。

小三秋期间有些困,徐江南便背着这个小剑灵走下了余下路程。

吴平江在燕城当掌柜当了十多年,没曾想当年一碗酒,就换来了这么一个通天的师父,他不曾步入武道,但每天听那些过往的游侠谈论,时而久之也就知道不少,尤其魏青山一剑劈开燕城五城兵马司衙门的时候,吴平江深信不疑。

在得知魏青山名号的起初,吴平江有那么一瞬间,还是觉得自己有机会能提剑的,可惜媳妇一盆两盆凉水的淋下来,再加上魏青山让他在沙地里蹲上两个时辰的马步,吴平江还是觉得卖酒适合自己,尤其北山的游侠多了之后,自家的生意也由不得他分心。

魏青山对于这个资质差的大弟子,不偏心,只要吴平江想学,他都会教,但结果如何,魏青山就不强求了。

吴平江这个酒铺掌柜其实做的不算称职,谁见过一个掌柜的给游侠赊酒连个名字都不问的?所以吴平江的生意好归好,但是没赚到多少铜板,所以这次想在城里租下一间铺子,口袋里的银钱也不算多,当然,原本他不是这么想的,而是他媳妇身中蓝田,半年前算是结了果,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也是魏青山在这里呆了小半年的原因。

今日,吴平江像往日一般收拾好铺子,留了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两坛老酒,没急着关门,自己坐在桌子上盘算今日赚了多少余钱,但时不时笑脸盈盈,时常在燕城这边进出游侠倒是知根知底,一是吴平江好说话,就像现在,只要说上几句好话,保管就有一小碟的清酒,二是传闻这酒铺掌柜的师父了不得,是个大剑仙,还传闻燕城兵马司如今还渗人的衙门院墙就是这个剑仙手笔。

吴平江盘算了好了之后,便背靠着夕阳发着呆,时不时有游侠拍马回城,倒是有个做了几回回头客的游侠见状打趣了几句,吴掌柜还没回城哟,等到天黑,这月黑风高的可不安全,要不要某送上一程,这报酬嘛,一碗吴掌柜的清酒就成。

吴平江笑着回应,说柜台上还有一些,能解个渴。

本姓骆的游侠也不客气,下了马,将缰绳系在一旁的木桩上,然后从柜台拿了两碟清酒出来,还不客气的拿了一碟小菜,摆在桌子上,笑着说道:“走一个?”

吴平江摇了摇头笑道:“不了。骆大侠从关外回来,当得两杯。”

姓骆的游侠抿了口酒,眯着眼说道:“还是吴掌柜的会说话。某在关外,可就没遇见过像掌柜这么和气的人了。”说着,前者看了一眼吴平江搁在桌子上的酒坛说道:“有贵客?”

吴平江摸了摸桌子说道:“有个亲戚说从洛阳过来,给接个风。”

姓骆的眼珠子一转,一只脚踩在板凳上,然后拍了拍挂在一边的剑鞘开玩笑说道:“我过来的时候可听说掌柜家里添了个胖小子?可有此事?”

吴平江咧开嘴,不说话。

姓骆的游侠笑着说道:“要不掌柜的,你看我从关外走了一遭,好歹有个五六品的实力,给你娃娃当个教习可还行,这两坛就当谢师礼了,如何。”

吴平江显然兴致很高,从姓骆的手上抢过筷子,倒着点了点桌子,然后夹了粒花生米说道:“想喝酒啊,明日你再过来,送你两坛都成,这两坛的主意你就莫要想了。”

姓骆的哟了一声,“看来是贵客。”眼馋归眼馋,不至于下作,姓骆的游侠也没起其他心思,端起清酒往嘴里送去,酒渍都从两角滑落,喝完之后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吴掌柜,当真不要跟某同行?这到城里,少说也得半个时辰。”

话没说完,吴平江摆了摆手说道:“快走快走。尽说些晦气话。真要有心,多杀几个蛮子,就当还我酒钱了。”

姓骆的游侠呵呵一笑,将剑挂在身上,不再多话。

等姓骆的游侠走后,吴掌柜端起另外一碟清酒,不想浪费,也是仰头饮尽。

才喝完,背后传来熟悉的声调。

“这都什么时辰了,在这喝酒也不回去?”

吴平江闻言转身,惊喜之余又是说道:“你怎么来了?悠儿呢?”

妇人一边收拾桌子上的残渣,一边说道:“张口就是悠儿,闭口还是悠儿,放心,断不了你吴家的香火。娘亲带着呢,刚还给喂了点米粥,估计这会睡下了。”话虽然这么说,可脸上的喜意是藏不住的,随后又是笑着说道:“晚上又得劳烦你这个当爹的了。”

吴平江嗯了一声,斟酌了一下然后回头说道:“要不你带悠儿回娘家住几天,把咱们那件屋子腾出来,到时候让小师弟进去住。”

妇人愣了一下,也是正色说道:“你小师弟要来了?”

吴平江嗯了一声,发现之前姓骆的游侠在板凳上留下了脚印,用抹布抹去之后说道:“听师父念叨了几次,这次去洛阳似乎也是这般。不过呢,我就是听说过师父提了一会,不过倒是听人说,我那个师弟似乎也挺厉害的,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个资质,就连师父的名号都不敢说出来,所以听到也就听到了,没细问,所以啊,这会心里没底。”说着,男人似乎觉得多说了,转头说道:“要不你先回去,这会凉,我再等等。”

妇人将手附在男子手上,难得柔和说道:“别多想了。咱们家,就是一个卖酒的。你是要等师父?正好悠儿也睡了,我陪你等一会。”

吴平江抬头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说道:“也成,呆会一起回去,你一个人,这会我也不放心。”说着,吴平江回头低着音调说道:“要不我去给你拿点酒,喝一点,暖暖身子。”

妇人摇了摇头,“不了,上次贪嘴,吃的有些咸,悠儿哭着闹着不肯吃奶,要是喝了酒,今天晚上得折腾半宿。”妇人还想说,这一抬头,用手臂捅了一下子身边的男人,朝着远处试探说道:“是不是?”

吴平江也看不清,以至于站了起来,极力眯着眼,也只是能看见两匹马,紧接着看见两个人,其中一人还背着小孩。

再过了盏茶功夫,两个人已经走到了跟前,徐江南将睡熟过去的小三秋往上托了托,一脸无奈,腾不出手来,只得无奈冲吴平江喊了一声,“师兄。”

一连喊了两声,吴平江才回过神来,赶忙哎了一声,招呼妇人上前帮忙,徐江南摇了摇头笑道:“算了,这位是嫂嫂吧,反正也没几步路了,还是我来吧,再者,要是他醒来了,也麻烦。”

吴平江看了一眼魏青山,魏青山低了了下眼睑说道:“先就这样吧。”

吴平江赶紧笑了笑,拎起两坛子酒,“那成,这酒新买的,早就听师父念叨过小师弟,一直没机会见面,呆会回去,整几口?”

徐江南嗯了一声说道:“那感情好。”

魏青山在一旁环着手臂,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他知道现在两兄弟的熟络是因为有他这个师父在场,燕城这个地方很特殊,因为早年徐暄就在这里身陨的缘故,当时燕城的将领也是因此受了牵连,至于百姓,在后晋官员的打压之下,对徐暄一事更是闭口不谈,但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秤,明面上不敢说,私底下还是念叨几句,大多都是点到即止。

尤其吴平江这种开着店铺的小掌柜,就算听到了,不敢多嘴,也不敢多问,只是听说过徐将军似乎还有子嗣,最近闹的风声太挺大。

行至后半程的时候,吴平江笑着说道:“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小师弟怎么称呼?”

徐江南听言也是一愣,下意识就看向魏青山,他当一切魏青山都已经说过了,没曾想魏青山对于他其实很少和他人提起。当然,魏青山身边能说话的他人也就只有吴平江夫妇。

徐江南想了一会,随后还是开口说道:“我姓徐。叫徐江南。”

吴平江哦了一声,心里默念了几次,想记下来,可又觉得不对劲,觉得又似乎在哪听过。

倒是妇人轻轻惊呼。

凑到吴平江耳边说了几句。

吴平江一怔,手上两坛酒顺势掉了下去,徐江南见状连忙用脚踹起两坛酒,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两坛酒飞的方向正好是魏青山的位置。

老人瞪了一下徐江南,却还是将酒揽了下来。

徐江南笑着说道:“师兄,要是不想让小师弟进门,犯不着把酒砸了啊!”

吴平江还在愣神,妇人又是用手臂捅了一下吴平江,吴平江啊了一声,这才回神说道:“哪里,哪里。”却是满脸尴尬,吴平江其实只惊异于徐江南的身份,并没有多想其他。

当然,徐江南只是一句玩笑话。

最后还是魏青山解围说道:“就你多作怪。燕城这边你爹跪着的那家城隍庙,不许人靠近,也不许人烧香,百姓们心里亮着呢,就自发筹了笔银子,在南面三里地的位置建了个香火祠。你师兄当时可是拿出了全部家当。”

徐江南收敛了笑容,望向起先局促不安的男子,“谢谢。”

吴平江脸颊涨红,似乎一时半会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徐将军一家子搭上了关系。反倒是妇人,率先代入了角色,轻声说道:“徐将军早年的时候,没少肃清马匪,像我们这常年在边境线上过日子的老百姓,心口上就少了把刀子,这份恩情燕城的老百姓都记着呢,说起来也惭愧,二十多年前,谁都知道徐将军是被冤枉的,可最后呢,敢说出来的人不多,一个是当年替徐将军说话的将领挺多的,可下场似乎都不太好,另一个就是调任过来的长史大人,对徐将军似乎有怨念,城北石像也是他找人给刻的,可日间谁要是过去参拜香火,十有八九就被抓了起来,轻则二十,重的可就几天下不了地了。”

妇人苦笑说道:“都是一群苦命人,几天不能下地倒是小事,可谁家没小没老的。”

徐江南笑笑。“明白。”

吴平江缓过神来,反而瞪了一眼妇人,低声骂道:“多嘴。”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其实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到位,二十多年没来过一次,说来还比不得你们。”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城门下,燕城的宵禁很严,但吴平江常年夜归,值夜的士卒十有八九都认识,再加上当初兵马司一事,谁都知道吴平江有个本事通天的师父,这会对上徐江南也就多看了几眼,也没太多为难。

入了城以后,吴平江凑到妇人面前低声絮叨了几句。

妇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徐江南也是低声说了一句。“麻烦了。”

吴平江摆了摆手,随后还是乐呵呵说道:“小师弟说这些就见外了,见外了。”

到了院外,徐江南将小三秋搁在榻上,然后掖好被角,这才轻手轻脚出门。

没曾想一出门,吴平江将酒搁在院内石桌上,已经上好了酒,然后赧色说道:“听师父说师弟你在这边呆不了多少时日。”

徐江南恍然,也没多说,走到桌边,端起其中一碗,一饮而尽,喝完之后也不停手,一连三碗下肚,之后才开腔说道:“这第一碗,算是给师兄赔礼道歉,照理早该过来的,可是一两年下来,天天东躲西藏的,没敢来,第二碗也是,这次过来哪怕就这么小半会,也给添了不少麻烦。第三碗其实就有些未雨绸缪了,这次离开,不知道再过来的时候是何年何月了,祠堂那边,麻烦师兄以后过去上香的时候,连同师弟这份一并烧了。”

第四百二十章 小心眼

两坛酒还没喝完,吴平江宿醉在石桌边上,徐江南捧着剩余不少酒水,自酌自饮。

魏青山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低头看了一眼吴平江,指着徐江南笑骂说道:“第一天过来,就把人灌成这般模样。瞧这样子,明日怕是出不了城了。”

徐江南眨着眼说道:“那赶明我去。”

魏青山侧头闻了闻酒水的香气,睨了一眼徐江南说道:“去吧去吧,篓子只要不捅太大,老夫还能替你扛一扛。”

徐江南乐道:“那就先谢过师父了。”

魏青山轻哼了一声,“老夫跟你这个傻师兄可不一样,三碗酒就给买通了。”

徐江南心里敞亮,口里还是说道:“明白,明白。”

魏青山这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轻声说道:“你究竟怎么想的?”

徐江南嘿了一声说道:“我不是圣人,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圣人过,我爹愿意为了西夏朝廷做很多事,甚至不要命,这一点我也可以,而且不像那些人,只是张嘴说说。就说我爹,谁都知道我爹做了很多事,可是现在我爹的下场,命都没了,到头来还得被人骂,凭什么那些什么都没做的人,最后反倒是风风光光,甚至还敢对着我爹指手画脚。”

魏青山不着急,一直等徐江南发完牢骚,理了理袖口说道:“你知道明天你要是拍拍屁股走了,你师兄可能在燕城就没有容身之地了。你是只身一人,走便走了。可是你师兄拖家带口的,能走得掉?”

徐江南沉声不说话,看着碗中顺着酒水一闪一闪的弯月。

“之前听你们说到这位长史,我便去找人问了点事。”可魏青山随后又是说道:“能不能先把杀气敛起来,两坛酒都消不掉?”

徐江南抬头一笑,碗中酒水顿时安宁下来,弯月立在中央,不起涟漪。

魏青山这才说道:“这位燕城的长史姓许,原本南越的官员,因为你爹丢了官帽,后来给严骐骥送了点银子,又被朝廷重新起用,来这做了长史,这一做就是二十年。”魏青山端着酒说道:“属于好事不做,坏事也不敢做的那类人。”

徐江南冷眉说道:“也得他要有那个本事啊,凉州跟江南道不一样,凉州的武官手上是有士卒的,李怀能在凉州扎根二十年,靠的可不是银子。而且他许卫仲可是南越的官,在凉州他要是敢做半点逾矩的事,这刀子可就是四面八方,严骐骥把他调到燕城,就是想在凉州心腹上插刀子,当初姓许的愿意过来,也是瞧着徐家落败,以为在这边替严骐骥做上几件大快人心的事,表明表明心迹,就能重新回到庙堂上。可后来风声过去了,姓许的瞧见没戏,这才缩头过了这么多年。”

徐江南眯着眼喝酒,“师父,我就这么坦白了跟你说,世间无论再过百年还是千年,朝廷和江湖都走不到一块去,背道而驰的方向,怎么可能会穿一条裤子,这次幸好,是对上辽金,要是对上北齐,你看这些个江湖世家,会不会猫着身子过冬。你看当年我爹南下,方家有过什么作为吗?不过就是写了份表,奏请新朝,跟百官一样,改朝换代,与他们来说不过头顶的青天换了个姓,世家还是世家,江湖还是江湖。

我能从那娘们手里活下来,这个道理占了很大成分。辽金的江湖朝廷也不是铁板一块,就像我同陈铮,要不是因为我爹,八辈子也走不到一块去。陈铮以为我跟他讨价还价是因为胸有大志,我有个屁的大志,我就是觉得这件事我应该去做,而且这事是对的,哪怕我知道陈铮在拿我当刀使,要是对上北齐,我指不定在哪喝酒。”

徐江南说完以后还看了一眼魏青山,他的言下之意其实就是你老人家是江湖人,他也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朝廷的事就少掺和进去,说着徐江南仰头继续说道:“我跟陈铮讨价还价就是不想在这事情上有太多牵扯,一锤子买卖,到时候一别两清,谁都不欠谁的。”

魏青山给自己倒了杯酒,低头嗅了一下酒气,然后随心说道:“真的就没牵扯了?”

徐江南身子往后一仰,知道魏青山说的是什么,苦笑说道:“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像以前那么不要命了,要说前两年的时候,我觉得她在往深渊里面掉,越来越深,我没办法,只好伸出两只手来拽她,后来发现自己也在慢慢往悬崖边缘靠近,即便如此,我也不想松手,可时至今日,我只能说我还会伸出手来,但另外一只手肯定会拽在岸上,如果她愿意,我会带她出来,如果不愿意,我不会强来。”

徐江南轻叹补充了一句。“哪怕我答应过先生接她回来。”

魏青山也是往后一仰,身子斜倚,身后无物却依旧稳当。望着天边月光喃喃说道:“希望如此吧。”

徐江南轻轻嗯了一声,原本他还有些话想说,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他和辽金那娘们的约定原本是想让老人知道,但一想到,这当中肯定是有陷阱的,又吞咽了回去,他不相信这点零碎交情能祸乱到她与辽金朝廷的关系,这娘们到时候给的名录上面肯定有棘手的人物,徐江南甚至想到时候会不会闯进贼窝,他不想到时候让这位老人替他送命。

一直到第二日曙光,师徒二人都没说话。

徐江南正要起身。

老人闭目,话语却是响起。“去吧,万事不要顾忌,老夫行将就木,但还是能给你小子免去一些麻烦的,大不了再去兵马司耍一道威风。”

徐江南身子一愣,然后默不作声离开。

吴平江宿醉酣睡,城外酒馆却是照常营业。不过让酒馆常客感到惊讶的便是今日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还有一位耳目喏喏不敢多说半句知命老人。

不过让人奇怪的便是青年在柜台盘算,倒是老人时常进出,擦桌子送酒,动作不怎么熟稔,难免有些磕磕碰碰,青年对此视而不见,只有偶尔声响大了,这才微微抬头,看上一眼。

有时候对上眼,老人噤若寒蝉。

原本有好些半生不熟的酒客见状也都冲着青年人嚷嚷,说店家对个老人也过于苛刻了点。

青年只是笑而不语,低头做事。

眼瞧着青年油盐不进,许多酒客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一些甚至有闲钱都不付账喜欢跟吴平江讨价还价说下次给的游侠,一连上次上上次的账单一并给了。招呼也不打提着酒壶便出了门。

倒是后面才过来的骆姓游侠,在门外倚着门柱往里面探头探脑,瞅到徐江南的时候微微一愣,自顾摇头说道:“这吴店家眼光也不怎么好嘛,平素还算有些人,今日倒好,这么冷清,小掌柜不上力啊。”

徐江南停下擦酒碗的动作,似笑非笑看了后者一眼,然后笑道:“可是今日收上来的银子,比往日都多了。”说完之后,徐江南又是低下头,语气趋于平静说道:“今日酒钱可以不给,但不准许赊账。不知道大侠作何选择?”

骆游侠摆了摆手,摇头晃脑找了张桌子坐下,轻声说道:“你这声大侠远远没有吴掌柜说起来让人舒坦。”

说着骆游侠若有意思的看了一眼一旁上酒的老人,然后低声嘟囔了几句,徐江南微微一怔,随后面色平常,前者最后提起一杯酒,自言说道:“我叫骆平,这杯酒,我知道自己不够格,但还是敬给你。银子呢,我就放在这里,这个年头,上个年头,上上个年头的酒钱,我都还上了,或许还有盈余,就请你了。

原本呢,不是不想给酒钱,就是怕给了之后,觉得没有什么后事可想,就真死了,这欠着酒钱,心里不舒坦,万事就想着,该拼命的时候,想着还差吴掌柜酒钱,就不会去拼命了,这人呢,就活下来了。这酒钱差的越多,人就越怕死。幸好今天来的不是吴掌柜,不然,这话还真开不了口。

走了走了。”

徐江南蓦地抬头,冲着那位武道不高却甚是洒脱的游侠说道:“你认识我?”

骆平突然回过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着说道:“应该认识,当年听说吴掌柜有个剑仙师父,死皮耐脸在这喝了一年酒,就想见一见剑仙,可是没那个缘分,不过倒是跟吴掌柜喝出了交情。”骆平点到即止。

徐江南明了了。

骆平吸了口气,揉了揉脸感概说道:“这次回来,还了酒钱,应该就不怕死了。”

徐江南轻声说道:“慢走。”

骆平没有应声,径直上马。

“这杯酒我先不喝,等你回来,我敬你。”徐江南的声音姗姗来迟。

哒哒的马蹄由缓转急。

等人走后,徐江南也没心思再看店,索性将门房半掩,这会正午刚过,日头还盛。

端了个板凳坐在门口,背后老人不敢坐,战战兢兢站在一旁。

徐江南望着扬尘的官道,突然悠悠开口说道:“许长史,照理来说,今日你不应该站在这里,换句话说至少也得跪在我爹面前。”

老人闻言,嘴唇哆嗦,双腿一软赶忙用手撑扶住桌子。

徐江南却是自顾说道:“可是今日之前,我师父跟我说这些年在燕城,许长史虽说没做过什么好事,但同样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我师父言下之意许长史应该听的出来,说你罪不至死。但其实我知道我师父的意思,如今的关口上,我要是杀了你,与我个人的名声来说,总归不是好事。”

徐江南用剑敲了敲被风沙锈蚀过的门柱,紧接着说道:“可你看我像是在乎名声的人吗?之前那些人,替你说话,那是不知道你姓许,要是知道,你看他们是敬你酒,还是扒你皮,可即便这般,我还是让你活着,有些事,我不便去做,例如我这个师兄,只想当个老好人,想在城里开家酒肆,这事对你来说很容易。”

徐江南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柜台上的碎银,又看了一眼缩着脖子不敢说话的老人。

回头伸了个懒腰说道:“这银子,晚点你自己给我师兄送过去,也算给我师父报个平安,这燕城的长史还活着,免得师父老人家到时候怪罪于我。”眼瞧着老人松了口气,徐江南气不打一处来说道:“别太高兴,这一次走了,许长史最好能盼着我能活着回来,要是我活不成,许长史应该也不长久,我这人小心眼,怕长史大人到时候给我徐江南也立个碑跪在那里。”

第四百二十一章 拓跋木

吴平江醒来的时候,已然下午时分,期间吴平江的妻子来过一次,见着丈夫酣睡,有些担忧。好在魏青山笑着说这一睡对他身体只有好处,日后无灾无病,妇人的担忧才消散,至于徐江南,这会已然离开燕城,往北邙山赶了过去,期间徐江南还去了燕城北侧的城隍庙,没去众人花钱置办的香火祠,径直在那雕像下面烧了三炷长香,人则是在旁边坐着喝酒,本以为到了这里,自己会有很多话要说,也有很多事要做,到了之后,才发现自己其实还远没有刚出门时候的激动,反而平静了下来,一直到长香燃尽,徐江南都没说过一句话,反倒是倒了不少酒,待到香尽,酒尽,徐江南这才站起身来,“回头带人再来看您!”

徐江南此次没有选择原路返回洛阳,而是选择先往北地靠一靠,先去见一见北地风光,再从北地折回洛阳。

至于骆平,本来这时候是不想回来的,可惜差了吴平江那么多银子,想了想还是趁着年前回燕城一趟,银子还清,自己也就无债一身轻,再北上的时候,就不会想着回不来了。当然骆平还是有过挣扎,例如给吴平江的儿子当江湖师父,这样子,说不定自己就不会再想着北上,可惜吴平江不解其意,没点头,到了夜间,骆平睡在平稳榻上,却总觉得身子瘙痒难受,反而没有在北地凹凸不平的榻上舒坦,好不容易捱到初阳,换了一身衣衫,然后算好差了吴平江多少银子,用多的银子去青玉斋买了一壶好酒,没舍得喝,挂在身上,准备到了那边再喝。

什么样风景配什么样的酒。

之后便是关门,上锁,还刻意摇了摇,最后又是自嘲一笑,回不回得来还要另说,反倒关心门锁好了没有。

接着不知道是想对谁说,像是屋里有个念念不忘的人,念念不舍说了一句,走了。

后来出城的时候,骆平没回头,也留了一句走了,就是不知道怎么了,平素不像大侠的骆平,这个时候很大侠。

徐江南准备往北再走一走,其实也有这方面的缘故在内,他虽然不知道骆平的意思,但人近年末还出乡,能有什么好事?

燕城虽然靠北,但是总的来说是凉州往北齐的门户,早年徐暄往燕城一行,也就是为了守住北齐南下的这道关口。

而今,徐江南顺着齐水往北走,本是一路向东的齐水在这转折,原本平稳的江水骤然汹涌起来,声势浩大,一股子吞天的气势,要是盛夏时分还好,江水汹涌,气温自然就高不到哪里去,时常还能见到许多在齐水边上乘凉的老人,不过如今已经到了秋末,本就阴寒,加上齐水波涛,还没临近齐水,已然就能感受到三分刺骨的寒意,当然这些寒意对习武之人并没有太多影响,徐江南背着剑匣,一手提着点灯,一手牵着马,滴滴哒哒,委实像个四处游荡的游侠。

不过这会让徐江南觉得惊异的便是时不时还能见着几位与他一般北上的游侠儿,甚至修为都不算低,少说都是七八品的样子,最高的一只脚已经迈过了九品,就差将后半只抬进门来,一个人在澎湃的齐水上撑着竹筏,不见动作有何迅速,竹筏却是势如破竹往北地过去。

过了半旬,徐江南这才赶到与辽金交界的边境上面。

雁关,天下九塞,雁关为首,传闻深秋大雁南飞必经此关,所以以雁关命名,徐江南到了雁关之后,没有等,反而是径直出关,关外黄草遍地,而且黄草上还有不少霜雪,跟深灰色的天幕交相辉映。

徐江南眯着眼往北看,隐约还能瞧见不少游骑拍马巡视周边。

牵着马再往北走了百里左右,徐江南见到了一群游骑正拍马回城,本来漫漫荒草地,哪里都是回城路,这一次却来了个何处不相逢。

擦肩而过的时候徐江南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领路的将领,便低下了眸子,自顾自的牵马而行。

反倒是前面领头的将领缓缓停了下来,折回身子说道:“站住。”

徐江南顿着身子正要开口,反倒是迂回到徐江南身边的将士继续说道:“本地人?”

徐江南还在疑惑当中,听见此言点了点道:“算也不算,凉州雁北的。怎么了,将军可是怀疑在下通敌?”

之前的将军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的士卒倒是群情汹涌,连同坐下的通性畜生这会鼻孔也是冒着白气,中年将军听到徐江南这番隐约带着敌意的话语,反而笑了笑,挥了挥手安抚住身后士卒,望了一眼远处叠峦,笑道:“要放以前,年关将至还出关,十有八九是探子。现在倒是不好说,但总归还是有几条好命的。”

徐江南拽了拽缰绳,表情波澜不惊说道:“倘若将军无事,在下就先走了。”

将军嗯了一声,若有意思说道:“走吧,不过前路已经肃清,什么人都没有,有的就是辽金铁骑还有流寇。前路不好走,小心点。不然年纪轻轻随百草,怎么算都是可惜的。”

说完,也没等徐江南的反应,反而挥了挥手,一行人调转马头,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马蹄疾驰转回雁关。

徐江南牵马回望一眼,喃喃了一句:“有意思。”

倒是一群将士转回关内之后,将军取下头缨,一旁副将也是如出一辙,将缨盔夹在腰间,有些疑惑的朝着前者说道:“正卿,怎么了,刚才那年轻人有问题?”

谢安城没说话,倒是另外一旁的汉子才安排好士卒追上来听到这话,急急说道:“真有问题?老子马上派人把他给抓回来!”

谢安城笑了笑,摇了摇头。不过随后回头说道:“你们不觉得他长得有点像一个人吗?一个故人。”

左侧有点书生面貌的副将沉吟了一会,后知后觉说道:“徐暄?”

谢安城嗯了一声,“起先我也没在意。就是觉得面容上有些相似,等到他开口,我大致就可以肯定了,这小子应该就是之前众人口中风风火火的徐暄遗子。”说着谢安城笑了笑,“谁不知道我谢安城跟徐暄有隙?我跟这小子头一回见面,语气这么冲,不就是冲着我谢安城来的?”

书生副将惊异说道:“他见过正卿?”

谢安城摇了摇头,“不至于,但谁不知道雁关是我谢安城的一亩三分地?当年徐暄无论是南下还是后来的北上,雁关的将士都没动过,徐暄知道我的想法,我谢家一门上下,九代十族,都死在了戈壁,我谢安城焉能除外?之前……”谢安城欲言又止,随后又是笑道:“嘿,这事不谈了,不过听圣上说徐家小子开春会来北边看看。没曾想这会就能碰见。”

瞧见手下的神色,牵马的谢安城神色泰然说道:“别小看他了,可是江湖新晋的九品剑仙。我们这次出城,不就是防着辽金那位九品。徐家小子过来,就算是露个面,雁关都稳妥不少。”

只是说到这些的时候,谢安城心里仍然还是有些不安,当然这些不安跟徐江南无关,反倒是跟身后的朝廷相关,谢安城知道西夏迟早会北上,但现在看来时机并不妥当,要不是如今的浪头都被平沙关一役给吸引过去,一旦战场发生在雁关,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要是时间一长,西夏朝廷定然吃不消,何况周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北齐,但作为臣子,朝廷的指令他也得执行。

不过想到那份来自南边的手谕。

谢安城回过头,眼神意味深长。

再回头,谢安城吩咐说道:“让周边的弟兄们都回来吧。折腾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休息了。”

而城外北戈壁,谢安城离开之后,徐江南也没在往前走上一步,牵马立寒风。

良久之后,这才解开腰间酒壶,饮了一口酒,听到长空一声鹰唳,声色哑涩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苏邶风站在徐江南的旁边,没有回答,等了半天没等到前者的回头,徐江南正要开口,回头见到苏邶风的样子,皱了皱眉头。

苏邶风一身白装,手袖上还系了一条黑带,双手还捧着一块灵牌。

徐江南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故显妣苏母老孺人闺名华娘之灵位,徐江南正要往下看,苏邶风开口说道:“我娘亲早故,她是我乳娘,每年我都要来西夏一次,想要接她回辽金,可是每年她都说日子不多了,不想走,怕走了就回不来了。这次回来,没想到真走了。去辽金是享福,在西夏是受苦,为什么就不愿意呢?”

徐江南转正面向,无论亡者,无论是否沾亲带故,前者的心情都有些沉重,轻声说道:“不知道,可能想着落叶要归根吧。”

苏邶风长吸了一口气,然后朗声说道:“拓跋木。三十年前入的九品,如果你能从他手上活下来。之前我说的话,便算数。”顿了一下之后,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有些气怒,“我只会在雁关呆三日,不管是不是落叶归根,我没道理让她还孤零零呆在西夏。”

说着,苏邶风便转身往后上了一辆马车,左手端着灵位,右手抖着缰绳驾车离开。

第四百二十二章 有人出长安

苏邶风对于拓跋木为何会在雁关的原因避而不谈,徐江南也不想去问,喝完一壶酒便折返回了关内,关内这会很是热闹,忙着年关,尤其今年,今日不同往日,关内江湖人愈加增集,人多商贩也多,商贩一多,寻常百姓也开始多了起来,如此让雁关多了不少人气,跟往年暮气蔼蔼的样子截然不同,百姓可没有多少远见,想着西夏大军可都在呢?能出什么大乱子?加之朝廷对于平沙关一事刻意遮掩,也没多少人知道前线战局如何紧张,反倒是今年朝廷对于辽金的强硬态度让百姓心里着实安稳,自然满心欢喜筹备年关。

关内上下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张灯结彩,红火一片,徐江南寻了一家客栈,名字很应景,叫客栖,徐江南在二楼要了个靠窗雅间,门口用竹帘掩盖,隐约能见到客栈下方的光景,徐江南坐在靠窗位置,雁关少雨,但有风沙,而风沙最盛的时候是在冬春交接,所以极少有窗户是朝南开的,徐江南现在的客栈也不例外,窗户朝北,至于窗棂,很罕见的雕了凤凰,这类心思,要是放在江南道,就寻常很多,但在北地,就显得别致和用心。

而朝廷方面,陈铮一行人折腾了大半日子,总算进了长安,当然,这只是先行的文武,不出意外近些日子源源不断会有士子以及文武百官进城,唐老爷子虽说腿脚不便,可好在一路上被陈铮安置的妥妥帖帖,进了城,除了精神有些疲乏,倒也没见有什么不适症状,陈铮本想将老爷子安置在长安的行宫里,可老爷子说臣子的规矩不能废,绝不在行宫过宿。

于是陈铮便将老爷子安置在闲置的长史府上,唐老爷子对此倒是没有任何意见,欣然同意,可入了长史府,这请柬文牒什么的开始络绎不绝送上门来,老爷拿着一叠文书哭笑不得,对着一旁的妇人说道:“要是这些人将心思搁在百姓身上,西夏何止于此?”

老妇人递过去一方洗好的热帕,瞥了一眼文书说道:“说到底,还是你应了那方差事,要是你不做这个监考天官,哼,你瞧这当中还有几个人愿意来巴结你。”

唐老太公将文书搁在桌子上,对老妇人的话语不容置否,用热帕抹了把脸,擦了擦手说道:“对了,明天差人去打听打听,看卫家姑娘住哪里,我好过去一趟。”

老妇人白了老太公一眼,笑眯眯说道:“你在行宫的时候,这姑娘就来过了。老身已经瞧过了。身段样貌品性样样都不差。满意的很。还让人给送了不少东西,这礼物本来是不想收的,可人家闺女说这是小徐子的意思。”

老太公笑着说道:“她那是借口,这你都听不出来?”

老妇人叹了口气说道:“明白啊,可她一提到小徐子,这事我就鬼使神差答应下来了。”

老太公走到妇人旁边,拍了拍老妇人的肩膀安慰说道:“收了就收了吧,等到年前就是一家人了。”

一说到这里,老妇人脸上才带点笑容,可随后又愁眉苦脸说道:“这姑娘还说小徐子是去燕城见他爹去了,你说这一路上会不会有危险?”

老太公摇了摇头说道:“相比之前,眼下都算不得什么。整个凉州,除了关内的士族对他不待见之外,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北骑当中退下来的老人,我还听说这小子刚进长安的时候,北骑当中好几位副将都是跪着来见他的,呼声可比我们大多了,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老妇人白了一眼后者,似乎站的久了,有些累,扶着椅子坐下,又顺了顺胸口说道:“怎么能不操心,我们徐唐两家,可就这么一个孙儿。”说着老人似乎又想起了

二十年前,自家的亲女儿跪在面前,求她别管自己,就是想保住这徐家最后的一点香火血脉,老妇人抽泣了一声,伸手又抹了把眼泪,待到情绪稳定了之后,老妇人起了身子,就要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说着:“不行,我得出去一趟。”

老太公愣了一下赶忙喊了一句:“你去哪呀?”

老妇人没回头,用老太公用完的毛巾擦了擦手说道:“去卫家姑娘那里一趟。”

老太公闻言没好气说道:“你抬头好好看看都什么时辰了。”一边说着,老太公一边拦住往外走的老婆子。“这事你急啥阿!要不这样吧,朝廷百官都没到,圣上明日估摸着要去见那些老秦人,也顾不上早朝了,明日一大早,老夫就差人去卫家姑娘那里等着,请她过来吃早膳,这总行了吧。”

老妇人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道:“那就依你吧。”

于此同时,一辆马车从长安行宫驶出,又趁着夜幕降临从长安北门出城,陈铮站在长安行宫的宫墙上,望着出城的马车,怔怔出神,而在出城的马车上,驾车行进的是名少年,眼神清澈,而在他旁边的便是剑仙江莫,一只脚搭在马车上,一只脚在侧面勾着剑鞘荡着,背靠着帘子,时不时饮上一口酒,时不时往马车内瞟上一眼,心满意足,可随后又是想到,当初他不止一次幻想着能和她就这么游走江湖,没曾想现在会送她的女儿去见一个人,实在可笑。

不过当他从陈铮口里听到要他帮忙做这件事的时候着实诧异,两年前费尽心思将人留在宫里,两年后又送出去,当然,私下他也想过是不是朝廷的局势太差,平素他也听过不少,倒不是陈铮有意跟他说这些朝堂事,而是陈铮每次想在陈妤身边久呆,哪怕后者并不待见他,所以大多时候有些什么消息也就在屋外商谈,他就算无心,也难免会听到不少。

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严骐骥死灰复燃,联合了一些朝中大臣,想在江南道放把火,尤其走的时候,他多嘴问过一句,打紧不打紧。倒是让陈铮惊诧了良久,然后摇了摇头。

当然,江莫对此不以为意,作为一个帝王,当真打紧,也不会在他面前说。

但那一夜,陈铮没有离开过行宫,就跟他坐在行宫前面的白玉阶上,丝毫没有帝王风范,跟着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往事,还抢了他的酒,期初江莫是不太乐意的,但陈铮一句话就给他堵了回去,都九品剑仙一般的人物了,还这么小家子气,丢人,出去可别说是我西夏的剑仙。

喝了酒,陈铮眯着眼看了一会月亮,然后开腔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妤儿娘亲当初不跟你走吗?”

江莫也是冷眼望着宫檐上方的圆月,脸色有点难看,点了点头说道:“知道,妤儿娘亲在信里跟我说过。”

陈铮乐呵呵说道:“你们习武的都一个德行,李闲秋是这样,你也是这样,要是能心狠一点,哪里会有那么多因,哪里会有这么多果。”

江莫抢过酒来喝了一口,闷声不说话。

陈铮倒是双手抱着后脑勺,晃晃悠悠得意说道:“不过也是得亏你们心不狠,不然,妤儿可能就得叫你爹了。怎么了,后悔了吧,你瞧瞧,一个个修武道,都成剑仙了,还不是没有后悔药吃。”

江莫将酒搁在台阶上,又给陈铮推了回去。

陈铮没有接,反而自顾说道:“现在阿,又有人要走你们的老路,两个小家伙,一个不争,另外一个呢,心怀愧疚,想争又不敢争。到

头来还是得后悔。你说是吧。”

江莫冷声说道:“她要是走了。你怎么给那些士子一个交代?”

陈铮嗤笑一声,骂骂咧咧说道:“我是君上还是他们是君上,怎么到头来还得我给他们交代。要真是为了人来的,这样的读书人,朝廷不要也罢。而且当初说选婿,就是想把这群人给骗到长安来,免得在江南道兴风作浪。况且,我只有一个妤儿,最多也就一个女婿,可那么多士子,不是荒唐嘛。”

江莫冷笑说道:“你这是狡辩。况且她的亲生父亲也不是你。”

陈铮耍流氓一般不以为意说道:“随你怎么说,全天下都知道她是我陈家的公主,她娘亲是我西夏的皇后,怎么你说不是便不是了?”可能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急,说完便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江莫见此倒也停了下来,似乎是不愿意跟这个半只脚入土的人犟嘴。

许久之后,江莫才抬头,若有所思说道:“是不是徐家的小子有什么麻烦?”

陈铮唷了一声,却还是点了点头,笑道:“这你也知道?”

江莫搓了搓手说道:“你钦天监的供奉少了一个我能察觉不到?”

陈铮这才叹气说道:“这小子身上的担子重,可惜西夏粮米不多,帮不了他,你瞧瞧,这辽金随便来几个人,这西夏江湖的底都快给摸透了。咱们的人可还没出关。这仗还怎么打?前些日子谢安城来了信,说这小子溜达到关外去了。”

江莫顺口说道:“危险?”

陈铮笑道:“不危险。”

江莫瞥了一眼陈铮,低声骂道:“不危险你让我送她过去?”

陈铮往后方行宫一瞥,歪过身子,丝毫没有一点被人戳破谎言的尴尬,“你过去这不就不危险了啊!”

江莫不在多言,换了个话题说道:“姓严的你要留到什么时候?”

陈铮冷笑说道:“秋后蚂蚱,能蹦跶得了几天?但这种人,一时半会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我手里,太便宜他了,原来只是党阀之争,可现在看来,哼!丢人丢到家了。”

江莫看了一眼陈铮,像是知道了什么,想要开口,可最后还是吞咽下去,拍了拍酒坛子,酒水晃悠拍打坛壁的声音很是厚重,江莫捧着酒坛再饮一口,徐图说道:“什么时候。”

陈铮双手撑着膝盖想要起身,也想要挺直腰板,可在江莫眼里,陈铮再怎么尽力,却还是有几分佝偻姿态。

陈铮回过头,望着宫墙,像是能望穿宫墙看到里面的人儿。“就这几日吧,趁着长安世家的视线还在朕身上。少个公主一时半会还觉察不到。等他们收回视线,你们可就不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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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出城上了马车,一直没回头过的陈妤,才撩开帘子一角,望了一眼行宫,满眼疑惑。

至于江莫,抱着一坛子酒,看着那名说狠话要杀徐江南的徒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走了,带你去看一眼你想杀的人是如何杀人的。”

第四百二十三章 徐图

一直到朝阳升起,陈铮确定见不到马车影子,这才下了城墙,城墙下头长安令王阙还有纳兰已经等了许久,陈铮和王家的关系不差,加之王阙被搁在长安令这个位置上多年,以前不冷不淡的日子过得不少,在老爷子身边修心养性多年,倒也养成了一股雅士风范,这会正在洽淡,瞧见陈铮下来,赶忙迎了上去。

陈铮看了一眼王阙,束手乐呵说道:“你们家老爷子怎么样了?”

王阙行了行礼,笑着说道:“承蒙君上关心,早两年的时候老爷子侍弄花草摔过一次,现在可不敢让他乱跑了,不过依老爷子的秉性,哪里受的了这样的委屈,这不几日前还将微臣拉到面前说了一顿。”

陈铮大笑说道:“是阿,当初朝堂上,你们家老爷子瞧不惯徐暄的作风,拎着竹杖就要跟姓徐的拼命。好几个侍卫都架不住,那架势可比武将厉害多了。”陈铮将视线转到远处,轻声说道:“倒是你,现在性子沉稳多了,早年记得你老是想去金陵,那些个折子怕是费了不少功夫吧。近几年倒是少了许多,老爷子教的?这可不是他的风范啊!”

王阙脸上赧意一闪而过,却没有觉察到陈铮脸上的神色变化,将手束到袖口里跟在后头说道:“老爷子不理朝政之后,每日侍弄花草,微臣都觉得老爷子像换了个人。不过对于徐将军,老爷子如今倒是放下了,时不时还跟微臣念叨,不过老爷子好面子,不明说,就光说徐将军的做法太强硬了一点。”

陈铮哦了一声,看了一眼纳兰,笑道:“姓徐的小子去过你府上了?”

王阙摇了摇头实诚说道:“本来是要请的,可老爷子不同意,还指着微臣的鼻子骂了一顿,说微臣一门心思都在官场上,不在长安令的职责上。”

陈铮拍了拍王阙的肩膀,简要说道:“老爷子心系朝廷啊,可惜到了颐养天年的年岁,不然寡人身上的担子可就轻松多了。”

因为初晨,哪怕阳光照耀,也能见到周边树木悬挂的冰棱,陈铮随手扳了一块下来,握在掌心里,然后随口说道:“快到年末了,今年还有最后一件事,这可是悬在寡人心上的一把刀子,王阙啊!这个你可得给寡人办妥了,这次进京的士子很多,往后一段时间会更多,你得帮寡人都给安置好了,要是出了点差池,就别怪寡人到你老爷子面前说道了。”

陈铮的话语不轻不重,但在王阙心里却不这么想,正了正脸色刚要接下来。

陈铮又补充说道:“别想着说事情好办,现在北上的江湖人也多,这就像是朝廷的文武,两者之间不对眼,容易起冲突,别的地方寡人不管,你是长安令,要是在长安这眼皮子底下出了岔子,死了人,寡人就找你问罪。”

王阙正襟危坐说道:“是。君上仁爱。”

陈铮甩了甩手上的水渍,又在袖口上擦了擦,摇了摇头说道:“多年未曾回来了。还是长安呆着舒服,跟你们说话也舒服,早年在金陵,那些个人,见着寡人,一个个脸不是脸的,好像是寡人亡了国一般。无非都觉得自己是聪明人,认为自己有依仗,咱们西夏不得士子心,要说这些读书人,寡人之前并不觉得能有如何作为,可在金陵呆了几年,要说治国,少了这些人还真的不行。至少政令通行要比当初方便的多,要说之前,寡人发布一条诏令,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能有几个能看懂,更加不用说去给百姓释疑,到最后还得寡人差人把凉州境内的村落都走上一遍。

别的不说,就光当初西夏私斗成

风的事,各家各村,为了引水灌溉,想趁着休沐日给自家的田地多蓄点水,这种私斗在咱们西夏可谓屡见不鲜,哪年因为这个没有死过人?当然,这也是咱们西夏民风剽悍的原因所在,可再怎么说,一名士卒,没有死在疆场上,反而死在自己人的刀子下,怎么想都让人心寒。”

陈铮顿了顿,点了点王阙说道:“就这么私斗的一件事,寡人当时问麾下那些汉子,一个个红着脸说就该打他孙子,所以阿,寡人也就指望着他们给寡人打江山了,守江山,还得靠读书人,你家老爷子于国有功,为了解决私斗成风这件事,拿着根竹拐,花了近两年的时间,走遍了凉州大大小小的村落,就是为了跟里正说这件事,且不说路上匪徒,就光村民,好几次用棍棒将老爷子堵在山里,指着老爷子的鼻子骂,咱们凉州可比不得江南道,江南道鱼米之乡,凉州呢,要是过了时节,收成可就隔了好几成,你说老爷子让他们放下成见,到最后年关的时候可是得饿肚子,谁不拼命?

可这些事呢,于朝廷来说,堵不如疏,可武将只会堵,带兵镇压,一时的镇压,真到饿肚子的时候,人家可就不会认你这个朝廷了。疏呢,读书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春雨润无声,这才是朝廷想看到的手段和结果。”

王阙脸上稍有喜色,陈铮话锋一转,雷霆说道:“可是你呢,近两年都干了什么?遇事便上折子。你是长安令,不是凉州刺史,明白吗?该往上报就往上报,有些事寡人都听到过了,说凉州两个刺史呢?一个姓王,另一个才姓李,你可长脸了,还排在李怀前面呢!这些事不说寡人,李怀不知道替你遮掩了多少,真说起来,你还是老秦人,李怀算是外人。咱们老秦人不说拖后腿,也不能给朝廷添乱不是?”

王阙听到这里,两鬓满是冷汗,径直跪了下去,惶恐说道:“臣有罪。”

陈铮回过头,看了一眼王阙,挥了挥手说道:“起来吧,都是以前的事了,真要治罪,还能让你穿这么久的麒麟袍子?”待到王阙抹去两鬓冷汗,陈铮这才继续说道:“寡人还是相信你的,不过这次说来也是巧合,唐老太公竟然来了长安,要说士林当中的威望,除了天下书院的那几位老儒师,似乎也就唐老太公能比得过严骐骥。要说之前,寡人还有点心虚,这次大考要是真出了点差池,要是传出什么有失公允的风闻出来,还真不好办,有唐家的老太公在,这事可就好办多了。”

王阙言辞怔怔说道:“君上放心,断不会有此风言。”

陈铮睨了一眼王阙,似笑非笑说道:“你能保证?”

王阙之前能有此断言其实也是带有几分出风头的意气,这会陈铮一反问,反而心里打鼓,一时半会不好回答,脸上一副难堪神色。

陈铮笑了笑,摇摇头说道:“你啊你,要是能像你家老爷子那般将凉州走上一遍,现在何止长安令?罢了,寡人也不为难你,风言也是人传的,只要你能将人抓住,寡人一样不治你的罪。至于怎么抓,那就看你本事了,不过有一点,不能搅得全城人心惶惶。”

陈铮说完,摆了摆手说道:“寡人自去周边看看,你侍候了一上午,别耽误了正事,回府衙办公去吧。”

王阙挥了挥袍袖,朗声说道:“臣告退。”说着,整个人便往长安令府衙的方向过去,不过说归说,凭借这么多年在官场的摸爬,王阙总觉得陈铮话里有话,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先回家跟老爷子见上一见。

决定之后,王阙正要回头,觉察到身边多了个人

,侧过头看了一眼,便立马和颜拱手说道:“纳兰学士好。”

纳兰亦是笑颜,入乡随俗也称君上说道:“王大人可是觉得君上之意有些难办?让抓人,又不让大张旗鼓?”

王阙之前还当是陈铮有话忘记嘱咐了,闻听此言眸色一亮,他回去问老爷子自然也能揣测上意,但眼下有个更好的机会能和这位当朝第一人拉近关系,王阙自然也乐意,侧过头,拱手说道:“还请纳兰学士明言。”

纳兰等了一会,待周边路人过了之后,这才低声说道:“王大人是当局者迷,朝廷的人用不了,那么江湖的人呢?这些人四处传言总归要挑地方,尤其是人流往来大的地方,这种地方,一来是容易掩人耳目,再者人来人往,传言的威力也大,效果自然也好。符合这两者的,在长安,要么酒楼,要么车马店,但这些地方,咱们官兵过去,又容易引起混乱。”

王阙深以为然说道:“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要下官让一些官兵假扮成江湖人?”

纳兰摇了摇头说道:“所以说你是当局者迷,此事本就是未雨绸缪,只能说明咱们君上对士子可是尽了心的,长安的酒肆车马店在年末可是停不下来,这期间要是安插人进去,那得多少人?再者说,君上说是抓着人不治罪,可要是整个大考期间相安无事,或者说影响范围越小,那不就是功劳了吗?”

王阙一听便急不可耐说道:“大学士,你可就别卖关子了。”

纳兰将王阙拉到身旁,然后在自己手上写了一个卫字。

王阙恍然大悟。

纳兰趁着这当口开口说道:“卫家这个姑娘肯定是要进徐家门的,而且就凭徐唐两家的关系,这事你去找她,这种风言,就算是假的,对唐老爷子的名声也不好。多的不用说,就这一条,她定然能帮你。”

王阙搓了搓手,一脸热枕说道:“还是大学士想的周到。”

纳兰摇了摇头叹气说道:“都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既然大人明白了。那纳兰就先走了。”

王阙连忙躬身说道:“多谢大学士。”

纳兰也不再多说,径直往街道尽头走去,待走到王阙瞧不见的地方,往旁边小路一闪,之前跟王阙说了大半天的陈铮,就坐在路边一方木桌上,一边用筷子往手上的馒头上夹腌菜,一边冲着桌子对角点了点头。

等到纳兰坐下之后,陈铮将口中的馒头咽下,又喝了一口热汤,然后说道:“办妥了?”

纳兰嗯了一声。

陈铮随即点了点头,“王阙有才,但是心思歪了,功利心太重。磨上一段时间未必不能独当一面。”

纳兰早年也是寒门,对此寒酸的早饭并不在意,反而很是熟练的用竹筷夹了一块馒头,然后沾了点腌菜就往嘴里送,陈铮笑着说道;“年关将至,这百姓呢,一年到头就指望着这几天好好歇歇。可越到这个时候,朝廷越是不能歇,尤其是大学士你,有什么查漏补缺的地方纳兰你可得好好把关。”

这一会的陈铮,就真的像个寻常老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有些有些话,哪怕说过了,再说一次的时候也是正色神情。

第四百二十三章 身世

江莫带着陈烟雨乘着马车赶路,走了一天一夜,江莫收的那个便宜徒弟倒真像个少年,原来口口声声说要徐江南的命,可见到胡沐宸没死之后,成天又开始乐呵起来,反倒是江莫常常拿这件事开玩笑。

少年原来的名字是胡沐宸给取的,入了江莫的门,奉了茶,江莫给他换了个名字,江小亭,还说要是有机会,得再找三个徒弟,这样子,亭台楼阁就全有了。

少年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其实有些反感,说像个娘们,听到后面说还有小楼什么的,便开始贼兮兮笑起来,觉得这个名字还不算太娘。不过对于江莫,江小亭还是极为尊重的,原因可能是江莫救过胡沐宸,而胡沐宸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归结下来,江莫也是他的恩人,所以平素江莫教他的剑法招式,说是十遍,不演练个百遍,后者是不会停下来的。

而今出城的时候天还微亮,这会天上繁星点点,少年早就累了,听说可以休息了之后,随意吃了点干粮,抱着剑,靠着马车便睡了过去。说来也怪,白日里还有几分孩子气的少年,这会反而有模有样的像个侠客,至于江莫,在马车不远处生了一堆火,火势雄厚,映着少年脸颊通红,所以哪怕夜间有风,也不觉得冷。

江莫双手抱着头,一宿不睡对他来说并不难,早些年练剑,为了求道西域,在戈壁上不知道风餐露宿过多少次,他望了几眼马车,随后又收回视线,正想着再去捡些柴火,还没来得及起身,马车内传来了一声低音。

“奴家先行谢过江先生。”

江先生?江莫笑了笑,不过这份笑容怎么看都有点苦涩。当然,其中生分起来的原因他也知道,无非是金陵的时候,陈烟雨想让他去通个信,可陈铮又用前者的性命来威胁,徐江南的性命和陈烟雨的性命,江莫闭着眼睛也会选,之前两者的言语便不多,在此之后就更少了,尤其后者误会他是陈铮的人,他连此事都没机会解释。

江莫想了想后,觉得有些话还是得说,伸手烤了下火,然后说道:“你其实大可不必谢我,你真要谢的,应该还是宫里那位。”

说了之后,江莫也不再言语,烤着火,搓了搓手掌。

也是这会,陈烟雨撩开车帘子,有些小心的避开少年,似乎不想打扰到后者的清梦,脚步轻盈的下了马车,走到火堆旁边,径直坐下,瞧不出半点公主架子。

江莫回过头,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小烟雨,虽然脸上用丝绢蒙面,只露出宛若星辰一般的眸子,但寒风吹过,偶尔露出的尖细下巴,未能窥见全貌,也能瞧出几分倾城之姿,当然也就是失神一会,江莫回过神后用一旁干柴挑了挑火堆,柴火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江莫这才开口说道:“你娘当年猜到了自己会有何等结局,但她放不下你,所以给我留了封信,让我护你周全,只是可惜,等我看见这封信的时候,离你消失在凉州已经快两年了。”

江莫说完之后,没有回头看陈烟雨的神色,也没有等她的回答,径直说道:“你知道吗?你跟你娘真的很像,尤其眼睛,就像陈铮第一眼看到你,就认定你是他的女儿一般,当然,不止于此,还有性情,你娘也一样,遇事不争,就像涓流一般,不管万物,可要是当真触到什么,那性子又干烈似火,尤其早些年的时候,西蜀灭国,那些个读书人,亡了国,却说是你娘是狐狸精,迷了西蜀的皇帝,乱了国政,是个祸国殃民的妖怪,想让你娘背起这亡国

的罪孽,在那时,西蜀是亡了国,可你娘的身份却没变,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要整治这些个读书人那不是手到擒来,可最后还不是听之任之,不了了之。

她只是不想管。

你跟你娘一样的内秀于心,我相信有些事,你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想而已。”

江莫望着翻滚的火苗叹气说道:“别的不说,就光今日这件事,他要是没点头,你我可能都见不到长安城的城门。如果说他别有用心,那你可真是误会他了,其实早年的时候,我也怀疑,我的理由比你的更充分,你娘是怀着你入的西夏宫廷,而且要不是因为怀着你,她可能都不会在江南道,做这个西夏皇后,可能早就投了江,要么就是埋了城。所以说,你的亲生父亲是西蜀王,而不是陈铮。”

陈烟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已经捂住嘴唇,即便有丝绢掩面,也能看出惊骇面色。

江莫笑了笑说道:“是不是觉得难以置信,但这事是真的,你肯定不知道为了让你活下来,在当时死了多少人。不说之前的,你娘入了西蜀宫之后怀了你,因为月份还没到,所以并不显怀,而那会徐暄又正巧打到了剑门关,因此知道这事的人也就少了许多,而且大多都是宫里人,而徐暄在西蜀道的名声之所以不好,不就是宫门紧闭三日,最后死了上千人,不说文武大臣,就连宫娥奴才,活下来的都屈指可数。其目的就是掩盖你娘亲有孕的消息。

再到后来的西夏的太医院一案,你娘入宫三月,却被当时负责照看你娘亲身子的院判在醉酒后说至少有六个月的身孕,当天夜里,金陵就出现了一伙乱贼,死了不少人,尤其太医院,上下近六百人,无一活口。直到你娘亲诞下你,为了凑足时日,找了个借口在青城山吃了几个月的斋菜。”

江莫掏出一壶酒,饮了一口,然后唏嘘说道:“当然不止这些,包括你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的,你都可以顺着这条路走一走,然后可能你就豁然开朗了,就例如为什么是李闲秋送你来的金陵,再者又是李闲秋让你帮着让姓徐的离开金陵。”

早在江莫说出太医院一事的时候,她其实就信了八九分,再说道李先生的时候,陈烟雨已然信了全部,声音微颤说道:“李先生也知道这事?”

江莫嗤笑一声说道:“天下第一的李闲秋,会不知道这个?说起来,这当中有几分还有他谋划的影子。当然,不止是他,你现在急着去见的那位也知道?”

陈烟雨咬了咬嘴唇说道:“他知道?”

江莫嘿了一声说道:“怎么会不知道,要是不知道会拼了命想带你出金陵?你想想,陈铮对自己的枕边人都下得去手,何况一个不是亲生骨肉的女儿。”

“那他为什么不与我说?”陈烟雨话刚出口,便想明白是何原因,心里一甜,可随后想起自己所为,又如针扎一般难受。

江莫看了一眼后者,饮酒摇头,在心里暗自说道,儿女情长的这点事哟,说出来又是另外一番话语。“要是他说出来,你在宫里岂不是更危险,不说,你就还是陈铮的女儿,西夏的公主。说出来了之后,你就是西蜀王的女儿,亡了国的公主,别说西夏文臣,就光陈铮原来凉州的老班底,也不见得容得下你。”

江莫揉了揉脸颊,然后继续说道:“但是这件事李闲秋具体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我就不清楚了,

包括徐暄,李闲秋和徐暄做的局,旁人哪里看的出来。”

陈烟雨愣了会神,抿着嘴唇不说话。

江莫自顾说道:“你娘也是这般,估摸着跟陈铮有过什么约定,但并不信任陈铮,所以才会给我留上一封信,但你娘没算到陈铮会让李闲秋在半道截下你,她算准了陈铮的前半辈子,他为了这个国,自己的皇后可以死,功臣也可以死,就连徐家小子,在李闲秋送你回来之前,他还是有杀心的,独独是你,的确是上了心的,当然,你也可以认为他需要一个子嗣来安定社稷。

要不是姓卢的失手了,再加上武夫之剑,虽然比不上武将的威震四方,好歹也能运用风声,取一方首级,要是当时徐小子失手了,这徐家的案子就是铁案,严骐骥就还是西夏的吏部尚书,而且他也不介意当严骐骥当西夏的唐老太公。

所幸的是徐家的小子活下来了,还不差,还有他在西蜀道去过唐府,见过唐家的老爷子,这就让严骐骥的优势不在,再有你这么一层关系在,陈铮才开始选择徐家的小子,至于你觉得他为什么会放我们出城,我觉得吧,前半辈子当了个好君主,这下半辈子想当个好父亲吧。”

江莫又是一口酒下肚,望着篝火眯着眼说道:“可能你回金陵后没把他当爹看过,但他的的确确把你当女儿了。”

夜风过境,陈烟雨双手环抱着膝盖,许久之后才语无伦次说道:“不知道。”

江莫回过头笑了笑说道:“除了你是已经死去的西蜀王女儿之外,其他的有七七八八也是我猜测的,但是我唯一能确定的一点,这会让你出城,是不想让你受委屈。”江莫叹了口气说道:“离开长安的前一天,他跟我说了挺多的,我问他要不要我出手帮忙,他说不用,其实要我说来,徐家的小子也是胆子大,敢跟阴阳教的人谈生意,有现在的局面也是咎由自取。

但真要说下去也是西夏底子浅,一个青城山的掌教,过去辽金,最后竟然落了个身受重伤的下场,现在徐家的小子有机会能让辽金一分为二,一边江湖,一边朝廷,这也是陈铮要他北上的意思,他敢赌,要是换个人,言左右而顾其他,自然也就没这么多事,可西夏后面的路就难走了。

就像现在,徐家的小子敢去拼,陈铮的想法反而多了,怕阴阳教有诈,可要是放任不管,任由拾薪者冻毙于风雪,不说老太公那里,你怕是也要恨死他了。”

陈烟雨微微抬头,轻咬下唇。

江莫一脸怜爱说道:“这也只是其中之一,其二就是徐小子将二老接至长安,其实是有另外一番原因在,这件事在北骑当中都传了好些个来回了,说徐暄的长子将在年前成亲,娶的是西蜀卫家的千金,要到那时候,你该如何自处?按道理该用红轿抬进徐家的,应该是你。这一点,在李闲秋截下你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料想这也是陈铮失算的地方,他定然没有想到,徐暄的儿子也在李闲秋那里。

世人都说李闲秋厉害,但在这事上面,怎么看也是徐暄技高一筹,而且要是有人说徐暄在二十年前就算到会有这番局面,我都不意外,毕竟怎么看徐家都赚了,”

话说着说着,一阵寒风掠过,火光渐次暗了下去,江莫挑了挑余烬,将仅剩的柴火添了进去,然后提着酒壶起身说道:“我去拾点薪火,能说的,不能说的,我都说的差不多了。信不信都由你。”

第四百二十四 名分

天子之女,哪有嫁人为妾的道理,就算是平妻,陈铮都觉得委屈了陈妤,但是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然没有办法回头,严骐骥狗急跳墙跟北齐的谍子接触,这件加了火印的牒文在陈铮的书房里陈列了好久。难不成这会还能卸了老太公的职位?在将严骐骥提上来?且不说国家大事不容儿戏,就谈皇权,天下发生在皇家身上的冤假错案不在少数,但往往极少有昭雪的,大多数都是将冤案错案给做成铁案。究其原因不过就是皇权问题,施政者最忌朝令夕改,尤其是西夏,初到江南道,为了安稳朝局,陈铮将都城从长安迁到金陵,要是当朝翻案,定然就成了笑话,所以哪怕到了现在,陈铮就算觉得对不住徐暄,他也不会轻易改口。

至于江莫所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对于陈铮的同情也是真的,皇家人,孤家寡人,江湖和朝廷,两者道不同不相为谋。在江莫看来,其实眼下最好的处置方式就是拦住徐江南,至于眼前的公主,便在长安城,待到大考之后,择一世家的士子成婚,一来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再者也能缓和因为严骐骥而生了间隙的世家关系,这才是他眼里攘外必先安内的上策。

但同样,江莫又是一个江湖人,如此做法在他看来极其不齿,两难之下,所幸想着儿孙自有儿孙福,随波逐流,如此一来,自己倒是洒脱不少。

在陈铮放陈烟雨出城的事情上,江莫其实只说中了一半,还有一半便是陈铮自己的心思了,西夏是陈铮打下来的,要说禅位那是无奈之举,尤其现在陈铮实打实将陈烟雨当闺女的情况下。就算禅位,那也得把这个宝贝闺女给安置妥了,西夏的江山要是给外人,且不说陈烟雨的问题,他百年之后江山能不能稳固下来都是二话,骤然高位,空中浮萍,怕是风雨还没来就成了一副山河破碎的惨乱模样,当然,要是有时间,这种局面也能避免,可陈铮缺的就是时间,再者,眼下就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只是可惜,在青城山的时候,陈铮一番旁敲侧击,一副落花有意的样子,奈何徐江南流水无情。

在青城山的那三日,陈铮对此也只是点到即止,不失望,对此局面,陈铮也有后招,这个后招也是唐老爷子心甘情愿帮陈铮的原因。女儿女婿都死在陈铮手上,老爷子就算是圣人,也难免有些怨恨,那日见过陈烟雨之后,临走时候,陈铮拐弯抹角说了几句,老爷子就心神摇曳了。

陈烟雨到时候就算入了徐家的门,身上流着的还是皇家血,到时候两人总要生儿育女吧,那这儿女是不是也流着皇家的血,西夏没有皇太子,那便立个皇太孙,陈铮身体还能撑个几年,到时候只要敲定了皇太孙的身份,西夏的江山就塌不了,而且这个太孙有一句说一句,比徐江南更适合,徐江南有的关系他都有,徐江南没有的关系他也有,到时候只要长孙姓陈,那就是皇家血脉,天潢贵胄,徐江南还比不上自家儿子来的尊贵。再者就是徐江南在金陵的时候,手上沾过不少世家官员的血,这些世家对前者自然会有抵触心理,但对这个太孙,并不会。这件事,饶是老爷子这种人精,心头也是难免一跳,自家玄孙是皇室族人,将来有机会继承大统?

但这件事转圜来看实属八字还没一撇的臆想,别说皇太孙,两人还是未经男女之事的雏儿,就算真的蓝田种玉,是不是男儿还不一定。

至于卫月,老太太一大早就将人给接了过来,老太太在自家女儿死的时候,心就凉了大半,要不是突然听到女儿的血

脉还活着,这辈子估摸着也就这样了。现在这外孙要成亲了,老太太其实跟普通人都差不太多,这后辈小子,只要没在身边,那就肯定吃苦去了,时不时一念叨,心疼的眼泪直落。

卫月性子直率,老太太差人一唤,便过来跟老太太、老太公一起吃了个早饭,饭桌上卫月初见老太公,她早就听说想唐家这种书香门第家风甚严,别的不说,门当户对这一块她是早就听到的。当然,这事不仅她知道,天下人都知道,徐暄跟唐家小姐的私情,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最后逼得父女两人见面便如生分的陌生人。

昨日她来见老太太的时候就很忐忑,但老太公没在,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可今日不同,老太公就坐在上席。来之前,卫月下了些功夫,学了许多礼节,她是江湖出身,就算卫家偌大个世家,有着能左右到西蜀道的实力,她还是江湖出身,再怎么也是下九流出身,出身这事没办法,命中注定的,所以卫月在桌上着实有些不安,尤其在看到老太公面无表情之后。

还好老太太给她解了围,见卫月来府上,就一直拉着卫月的手,絮絮叨叨。

好在早饭没吃多久,宫里差人请老太公进宫。

老太公走之前想了一下,将老太太拉到一旁,低声将陈铮的想法给老妇人提了一下,这一会将老妇人也惊住了,起先老太公只说公主有意下嫁,她也没深想,这会老太公略微点拨,老妇人也就回过神来,尤其走之前,老太公还有意无意给她使了个眼色。

卫月还当是老人对她不满意,泫然欲泣,好在老太公出门前的一番话让她安了心,只见老太公拿出一张红纸,笑着说道:“成亲六礼还是要的,不问六礼的那是妾,过了六礼才是妻。这张纸呢,是老夫来长安之前,卫家托人送到老夫手上的,小江南的八字,老夫恰好也知道,路上请剑关上的仙长算过,仙长只说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瓜瓞绵绵,尔昌尔炽。白头之约,书向鸿笺,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一旁的老妇人,笑容满面瞧着这个头越来越低的小闺女,开口说道:“这词呢,到时候可是要写在婚书上的,文定厥祥,亲迎于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旁的好说,就这纳征,请期,亲迎。纳征和请期之礼,须得月儿长辈同意。”

卫月抬起头欲言又止。

老妇人拉着卫月的手祥和说道:“卫家之变我也听了,可做儿女的哪有恨自家父亲的道理,你的八字还是你爹差人送过来的,这事呢,要是月儿同意,老身就越俎代庖,操办下来。就是可恨这小子都到年关了,还在外面,不像话。”

卫月脸颊通红,恍如艳丽牡丹,想要开口,却怎么也开不出腔来。

老妇人眉眼笑熙说道:“女儿家脸皮薄,要是同意呢,月儿你就点个头,这事由老身给你做主了。”

卫月声若蚊蝇嗯了一声。

老妇人哎了一声,拍了拍卫月的手。

老太公笑着点了点头,随后说道:“圣上宣我进宫,不好耽搁太久,有事等我回来再说。照礼节来说,行了六礼,姑娘你可就是徐家的人了,须得候着夫家上门,八抬大轿抬出去,但是最近长安可能不太平,要不这样吧,依老夫想法,姑娘就先在这府

上住下,等臭小子回来了,你在回去,然后再让他堂堂正正领你进门。你看如何?”

卫月抿了抿唇,红着脸说道:“但凭太公做主。”

老太公闻言开怀大笑,指着卫月说道:“这声太公,算是近些年少有的舒坦事了。”随后撇过头,冲着老妇人说道:“圣上还在等着。”

老妇人摆了摆手说道:“去吧。我和月儿说些体己话。”

不过等到老太公真走了之后,老妇人嘟囔了一句,自己就知道做好人,恶人还得让我来做。

卫月狐疑的望了一眼妇人。

老妇人拉着卫月的手到偏房坐下,想了想觉得有些话还是得先头说,就好比一个人做了一辈子的好事,到后来做了一件坏事,到头来一样有人指指点点说这人怎么这样啊!但是倘若这个人做了一辈子的坏事,死到临头做了一件好事,反而能掬到不少同情泪,徐江南和陈烟雨的事,虽然难以启齿,老妇人认为卫月还是有这个权力知道,要是瞒着,真到事发的那一天,说不定在这个闺女眼里,她就是个恶人了。

盏茶功夫,老妇人一边拉着卫月的手,一边说着。

说完以后,老妇人叹气说道:“这件事的确是我们不对。是我们唐家人朝三暮四了,本来呢,这个驸马谁都能做,但没人有那个背景,你说让太公去给外人做嫁衣,就算他愿意,老身也不愿意,以前我们就错了一次,当初老头子死脑筋,为了丁点名声,看看现在都成什么样了,别的不说,老头子老说我常常在祠堂里哭,他又何尝不是,说到底就是一个悔字,可怜我那苦命的女儿,孙儿也不至于这样,早年就无人照料。

现在我们老唐家,就这么一条血脉了,老头子就算不乐意,老身拼了命也得把他护下来。不然你想想,人都七老八十了,还去争个天官,图什么啊!不就是想给后辈再遮点风,挡点雨。”

卫月笑容有些牵强说道:“这事其实在西蜀道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沈姨也提过,是我有些异想天开了。”

老妇人瞧着卫月的委屈样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了想以后,老妇人从手腕上取下一枚玉镯,念念不舍望着,红着眼说道:“这个镯子,是唐家老祖宗传下来的,到现在都十多代了,最早的时候,据说能追溯到文王那会,只传长媳,可惜唐家这代无长子,原来是要留给我那个闺女的,但徐暄跟老头子不对付,两夫妇又走得早,之前还想着说是不是要带进土了。”

老妇人顿了顿,望着卫月笑道:“原来老身觉得对不住唐家的列祖列宗,现在轻松了,责任到你这里。”

卫月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之后忽然脸颊通红。

老妇人打趣说道:“这镯子可就一个,你要是不收,那老身可要留着给别人了。”

卫月像只狐狸一般猫着,不说话,却是不动神色将翠色镯子收到袖子里,在伸出来的时候,手腕雪白晶莹,至于那只镯子,已经不见了踪影,而自身的脸色红到耳根。长媳,这可是关乎名分的事情,卫月再是不介意,也不愿意被人压上一头。

老妇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原本的凄切悲色算是冲淡了不少。

第四百二十五章 等不到来人

王阙兴致冲冲找到卫月的住所,却被人告知人已经搬到了唐府,这事可愁坏了王阙,之前还好说,现在要他跑到唐府求见唐家内眷,这风言风语的他可招架不住,想想来去还得去见一趟唐老太公,好在早就得知老太公清早面君,便在宫外候着,老太公一出宫门,王阙便凑了上去,唐老太公对于这关内王家,好感一般。尤其之前面君的时候,一堆原来的关外世家,口口声声说着老秦人,其实呢,就怕这些士子北上之后,夺了了他们的地盘,抢了他们的粮。不过好在这群世家当中没有王家的人。

老太公也不至于不近人情。倒是爽快的见了一面,相叙了一会。到最后倒是敲定了下来,相谈甚欢,王阙喜滋滋往府邸回去,准备找个时间敲打敲打这些世家,都什么节骨眼了,还敢在君上眼前上药,士子北上本来就是大势所趋,陈铮这些年为士子北上做了多少铺垫,前几年为何那些世家子弟到凉州转悠转悠便能举荐为官,这个要不是王家老祖拍过王阙脑门,他也想不清楚,当了官,就相当于上了陈铮的船,尤其陈铮根本不避嫌,你是吏部举荐,这人就给你吏部管,而且手笔都不差,一两年下来只要没犯事,往上多多少少都会挪一挪。

当然,也不会太离谱,一般,父辈祖辈三代为官,这小辈怎么也不会比父辈的官大,到了这会,许多世家老人都觉得是自己挡了小辈的路,一个两个的寻个借口,要么告老,要么换个闲差,将位置给空下来,这个才是陈铮一石二鸟的地方,位置空了,谁填补空缺还不是他这个皇帝说了算?第二便是自家小辈照年岁看,已经甩开同龄人一大截,也不至于跟陈铮翻脸,往后混个十来年的资历,未尝没有机会在鸾凤台抢个位置。

这一次迁都,满朝文武之所以反对声音不大,也有这方面的关系在,许多世家的子弟,可是在长安为官,还没来得及动用关系给召回金陵,这要是迁都,官职哪怕不变,这权力可是水涨船高,就像王阙,原来是长安令,这一会名衔不加不减,但在别人眼里可跟在江南道正跟某些世家扳手腕的牧笠生不相上下,俨然一副封疆大吏的作风姿态。

王阙只管着一座城,可牧笠生手上,管着三十余座城。

都这会了还想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老太公在轿子里想了一会,觉着还是得让老婆子去说,不过一会,老爷子回过神,觉得有些蹊跷,又撩开帘子回头看了一眼宫墙,摇了摇头。

这边关山风紧,那边关外夜凉,一般的景色,一般的境地,徐江南在边关呆了数日,朝阳还没出,便见着兵马出城,一直到日落之后才徐图返回,徐江南就算没抬头,也能闻到这铁骑身上的血腥味道,徐江南抬头饮了一口酒,准备隐去,背后突兀响起一道声音。“你为什么不去杀敌。”

徐江南没有回头,反而径直往前走,甚至出了城,也见不到丝毫停下来的样子,而背后的小少年也是亦步亦趋,徐江南的步履不算快,可放在少年那里,后者就得小跑才能跟上,一直到繁星密布,徐江南才停下来,生了篝火,少年也想坐,徐江南让他围着篝火又慢走了一会,这才给他腾出一块空地。

少年一坐下,便大口大口喘气,手也耷拉在膝盖上,上面青白一片,徐江南拿出干粮,给了少年一部分,后者也不客气,接过干粮便狼吞虎咽起来。

徐江南将剑匣抵在背后,微微后仰说道:“你要是想报仇

,你得自己去。”

少年停下手上功夫,一抹嘴惊喜说道:“你要教我武功?”

徐江南的功夫他是见过的。能在几十号辽金游骑手上将他救下来,本事在小少年心里,自然是极高的。

徐江南摇了摇头,正要开口。

没曾想少年顿时泄气,一股脑坐了下来摇头说道:“我只信你的功夫。”

徐江南乐着说:“要是九品老前辈教你,你也不愿意?”

少年丝毫没有犹豫说着:“不要,我只想学杀人的功夫,就像你那样的。”不过一会儿,少年往徐江南那边靠了一靠,徐图说道:“九品很厉害吗?”

徐江南乐道:“厉害。”

少年又说:“有你厉害吗?”

徐江南想了一下说道:“大概要比我厉害一点。”

徐江南本来以为少年会反悔,谁曾想到少年一脸好奇说道:“我听说这些老神仙都是在深山里练出来的法术,你不用吗?”

徐江南轻轻摇了摇头。

少年刨根问底询问说道:“为什么?”

徐江南回过头,望了一眼少年,起先从辽金铁骑手上救下少年也算一场缘分,但也仅限于此,并不想和少年有过多的交集,要不是这些时日在城里被少年认了出来,尤其经过几天的功夫,少年似乎知道了他的生活规律,每日会在西夏铁骑进城的时候出城,于是少年每日准时在日落时分出现在城墙下面,锲而不舍。

一两日还好,等到后面几日,徐江南也开始开腔,再到今日,他故意加快了些许步速,又走的远了一些。没想到少年还是一如既往。不说话,只是尽力跟着。

徐江南突然想到了当初入门学武的时候,感同身受之下,话也多了,“这些老前辈想往上走,觉得只有寂静之地会让心安静下来,如此才能一心一意破境。”

少年又说。“你不用?”

徐江南倏然一笑,揉了揉少年的头反问说道。“你说现在安不安静?”

少年不解其意,却还是点头说道:“静。”

徐江南又是说道:“你在仔细听一下,有没有虫鸣?有没有风声?有没有沙泣?”

少年闻言凝神一会,似乎有些后悔之前的草率回答,但也没有强词夺理,反而老实低落回应。“有,而且很吵。”

徐江南没有打击少年,“现在明白了。”

少年涨红着脸摇头。

徐江南这会没有再解释,望着天上星辰怔怔出神,许久之后才说道:“以后你就懂了。”

见徐江南不说话以后,少年也是抬头望着星辰发呆。

过了一会,徐江南开口说道:“你为什么这么想着报仇。”

少年回过神,伸手在火苗上热热,然后缅怀说道:“我听村里长辈说,人死了会到天上去,我爹娘都在上面看着呢,要是我不给他们报仇,以后我要是死了,我没脸去见我爹娘。”

少年顿默下来,徐江南也不说话。

远处起伏不定的小沙丘上,有人站立望着戈壁上这点仅存的灯火。

直到天明,天边由暗转灰。

有个老人凑上前小心说道:“公子,他怕是不敢来了。”

而立沙丘之上的苏邶风,闻言只是摩挲着斜挂在腰间上刀柄的细致花纹,低了低眸子说道:“他不是不敢,他只是怕死,或者说是在等人。”

老人不知道苏邶风为何会如此笃定,但是也没接着问下去,其实老人心里也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后者会从拓跋木这里下手。

辽金朝廷跟教内的矛盾不是一时半会了,但拓跋木对苏邶风的情分着实不一般。当年辽金南下,拓跋一氏对于辽金朝廷起了很大助力,但在北返的时候,拓跋木却跟阴阳教起了摩擦,以至于后来辽金新帝登基,拓跋一氏作为朝廷新贵,自然容不下有一股与其想当的势力。

自然会不遗余力的打压阴阳教,打压最厉害的时候,阴阳教十不存二不说,就连这阴阳教的少公子,都被拓跋木给掳获了去,也就是如今的苏邶风,本来以为阴阳教福祸难料,可让人出乎意外的是自从苏邶风被拓跋木带走了之后反而缓了下来,给了阴阳教喘息之机。

只是苏邶风一直得不到拓跋一氏的认可,拓跋木也没将族中老人的话语放在眼里,一直将苏邶风带在身边扶养,直到如今辽金朝廷扶植新人,拓跋木权贵不如当初,这才顶不住压力。不过拓跋木也只是将苏邶风送回了已经修生养息十几年的阴阳教。

所以阴阳教才会在这几年平白冒出了一位少公子。

也正是如此,老人想不通为何苏邶风要让徐江南对拓跋木下杀手,但他也不想开这个口。

眼见天边鱼肚白之后,苏邶风将绣刀别到腰后,回头离开。

而徐江南这边篝火渐歇,徐江南将身后剑匣拖到身前,拍了拍上面的沙尘,又拍了拍少年的头,声音温厚说道:“走了。”

还打着瞌睡的少年被瞬间惊醒,揉了揉红痛的眼帘,哦了一声,然后准备朝着来路折返。

徐江南用剑匣拍了一下少年的屁股,清淡说道:“反了。”

少年愣了一下,大梦初醒喊道:“你,你要……”

徐江南将剑匣背在背上,“这一次我带你过去,看一看辽金城池究竟什么样,下一次就得看你自己本事了,不过我帮你一件事,你到时候也帮我做一件事,要是我回不来了。你帮我把这个剑匣送到卫家。

还有,记住了,别你啊你的,救你命的人姓徐,以后谁要是帮了你,要是连恩人的姓都记不下来。丢了凉州人的脸。”

“要是你活着呢?收我当弟子,教我功夫吗?”

少年清澈的声音响起,徐江南一愣,骤然大笑说道,“要是能大难不死,收你当徒弟又有何难!”

……

“那我先给你取个名号吧,小子,你姓什么?”

“你姓徐,那我也姓徐好了。要是你死了,到时候我替你杀尽辽金蛮子。”

第四百二十六章 没有名字的城

拓跋木对于此事其实也有听闻,因为早在前些日子,北地上下就流窜着说徐江南要来取他人头的流言,至于这流言是谁放出来的,拓跋木不用猜也知道,他斜倚在城墙上头,面前摆着方千疮百孔的小矮桌,上面一碟花生米,一碗清酒。

一连等了几天,不见来人,在拓跋木身后立着一位老仆人,时不时上来给他添酒,拓跋木每日也只等到酒尽,拓跋木是拓跋一氏不错,但是是个孤家寡人一个,父亲死在南下路上,母亲跟了另外一个国戚,拓跋木自幼跟着叔父一辈人生活,后来叔父病死,他虽然背负拓跋一氏的名号,但跟拓跋一氏的情分不重。

能有如今地位,全凭自己在疆场打拼。所以拓跋一氏哪怕依仗着族中身份给他发号施令,拓跋木也是充耳不闻。

眼瞧着拓跋木将酒饮尽,老仆人叹了口气,而后还是上前,熟稔添酒。

老仆人是拓跋木娘亲留给后者的唯一东西,所以前者不但见证了拓跋木的成长,也见证了拓跋木对苏邶风的纠结情感。

眼见拓跋木喝的急,老人忍不住说道:“公子,慢点喝。”

拓跋木这才停下手,笑着说道:“在中原,喝酒有种说法,说是轻举杯,深入喉,舒展眉,酒气奔腾如惊涛,然后重掷杯,一解千愁,才有痛快。可我尝试过百次,也不觉得有何痛快。”

眼见老人要开口,拓跋木伸手制止,又是自顾说道:“说不定是酒水不同,中原有许多种酒,以前就有魏酒醇厚,齐酒甘烈,赵酒绵涟,秦酒清苦的说法,只可惜当初南下的时候,没有如此尝试过。”

说着不自觉又是一口清酒下肚,老人也是不由自主上去倒酒,倒完之后唏嘘说道:“公子又想到少公子的娘亲了?”

拓跋木指尖顺着碗边淌出来的酒水,像是想起什么,一拳重重锤在桌子上,“要不是姓陆的有异心,巴结李继年趁着我辽金皇权交替的时候,想在王庭捞点东西,不然这西夏早就没了,惋馨也死不了。这些年他躲在北地,亲生女儿都不要了,呸,狗屁圣王,真是好笑,要不是老子瞧在惋馨的面子上,想让他给置办点嫁妆,这辈子他都别想见天日。”

拓跋木快言快语唯独提到那个女子姓名的时候,眼神温柔。

老人心忧说道:“可是少公子那里?”

拓跋木眼神温柔说道:“她娘亲死在我手里,这事她早就知道。我就没想过去瞒她,所以当初她来问我的时候,我想也没想便点了头。那一会我就没想过从她手上活下去,而且那天我就跟这丫头说了,如果有一天,你想报仇,我不会反抗。

那一天应该是我离死亡最近的时候,这丫头的刀都架到我脖子上了,甚至有血在刀尖上蔓延,可最后她还是将刀收了回去,那一会我就知道她这辈子都下不来手了,但是我的命,她要话我还是会给她。”

老仆人情急之下喊道:“公子。”

拓跋木自己添酒一饮而尽说

道:“这是我欠她的。”可随后拓跋木又是说道,“那也仅仅是她,别人可不行。”

说着,拓跋木拿起未尽的酒壶,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可在转身的一刹那,他望见了远处两道漆黑的身影,一旁的影子则是修长,拓跋木转寰回来,将壶中酒饮尽,笑道:“这才是痛快。”

身影须臾而至便到城下。

徐江南没有抬头看上面的人。反倒是低下头低声说道:“你要记住这里的一草一木,记清楚,这里原来是中原的,看见城墙上的字了吗?那是我们老祖宗一笔一笔刻上去的。当然不止这些,你还得知道为什么我们西夏跟辽金打仗,北齐不敢妄动?因为西夏丢了秦北沃野千里,可北齐一样丢了幽燕十八城。这是中原的耻辱。

在中原,西夏北齐,无论是谁丢了江山,都不丢人,大不了一句技不如人,可丢了这秦北沃土千里,这才丢人。

以前陈铮让我过来,我不答应,那是因为我看不起陈铮,纵便他说的大义凛然,我也知道他有私心,他想当九五,想坐中原唯一的王。不然当年不会放任辽金南下。”

徐江南低下头,看着一脸迷茫的少年,突然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说道:“这些你现在听不懂没事,但是你要记住,日后无论你是北齐的刀客,还是西夏的剑客,我也不介意你把读书人口里的大义踩在脚下,但你得揣着一份你心中的大义。不然不要说是我徐家的门人。”

就在徐江南跟少年絮叨的时候,拓跋木亦是低头打量着这个道行并不及他的年轻人。关于徐江南的传闻,他听过不少。

当然与他来说,最为深刻的还是面前年轻人是西夏徐暄的儿子。辽金和徐暄打的交道可太多了,在徐暄之前,西夏和辽金攻防五五之数,徐暄来了以后,胜负便开始倾斜,拓跋木跟徐暄对峙过,他倒不觉得徐暄有多么的料敌先机,但的确有劲无处施展,起先徐暄放弃了一部分城池,将人和粮食都移往后方,建立了一个彼此的缓冲带,倚城而守,紧接着又是烽火千里,尤其徐暄在按部就班的同时,不求一击毙命,这边划两刀,那边给你开一道口子,让人难受。

就算是夺地,徐暄也是夺五寸还三寸,只占两寸,等到辽金回过神来时候,徐暄已经收回了不少失地,后来拓跋木才知道这叫蚕食。

再到后来西夏南下,本想趁着徐暄蚕食南国的时候,趁火打劫一把,没曾想等到消息传到辽金皇庭的时候,徐暄已经将西夏黑金战旗插了金陵城墙上。

拓跋木一直觉得自己只是棋差一招,过了这么多年等过了意气的年纪,他这才承认自己是看低了徐暄,处处棋差一招那就是云泥之别。

所以在徐江南刚好名声鹊起的时候,他还是关注过前者,不过徐江南不管是从卫家活着出来,还是金陵一行,似乎能让拓跋木感兴趣的还是徐江南如何一跃九品。

其余的就算险恶,在后者眼里,也不过小打小闹。

但在这会,拓跋木对徐江

南的兴趣才提到了高点,拓跋木早就九品,他一身修为都是在疆场打滚摸爬过来的,所以深知九品之难。

不过到了这里,也不得不提一下阴阳教的教主陆阳,原本已经被打压的偏安一隅,没想到姓陆的去了西域一趟,转而破境九品,陡然知命,再加上辽金皇庭方面的原因,这才任由阴阳教发展到今日,当然,拓跋木对此依旧不以为然,要论单打独斗,他可能打不过陆阳,可拓跋木手握兵权,十多万的辽金铁骑,冲锋起来,怕是铜墙铁壁也得土崩瓦解,这也是他最大的本钱和手段。

阴阳教的陆阳自然也知道这一点,这才想着从辽金图腾上下手,如此才有跟皇庭讨价还价的底气。

徐江南絮叨完了以后,抬起头,淡色说道:“可是拓跋将军?”

拓跋木瞧着这位胆色十足的青年,依稀能瞧出能让他一直棋差一招的故人影子,只是面前年轻人的眉间英气更甚,而故人的书生儒气要多上几分。

拓跋木闻言以后,没应声,只是点了点头,有些疑惑和好奇的说道:“我在这等你已有数日了,想过许多你不会来的理由,没想到过条你愿意来的理由。说说?”

徐江南不理拓跋木,只是凝神望着城墙上已经斑驳陆离不像样的关隘名字怔怔出神,他似乎想从印象中把这个关隘的名字想出来。

拓跋木瞧着徐江南并不理他,倒也没生气,用手敲了敲桌子说道:“年轻人,不怕死?”

说着,一道细小裂缝开始顺着桌台蔓延,到拓跋木的脚下城墙,甚至有那么一时间整个城墙都在抖动,灰尘扑簌,土地裂开的细微声响不绝于耳,直到徐江南目光所在,戛然而止。

在依稀可见“关”字的前两个字又加了一刀,使得更加不好分辨。

徐江南抬起头,看了一眼拓跋木,随后又低下头,摸着少年的头,又小心翼翼将他肩膀上的落尘拍掉,温和说:“你怕不怕死?”

少年摇了摇头,可随后又点了点头。“怕,但是我更怕让我爹娘知道我不敢替他们报仇。”

一直坚强的少年明显是被之前拓跋木的手段给威慑住了,声音有些颤抖。

徐江南将手伸到少年背后位置,往前一按,佯怒说道:“不怕才是嘴硬,你可以怕,但不能缩着脖子,缩着腰。得站直了。”

徐江南将背后剑匣卸下,取出桃木剑,将剑匣还有点灯都交给少年,小心系好,然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温和说道:“回去吧,记得我要你办的事。”

待看到少年眼中的担忧,徐江南笑着说道:“放心,你不到西夏,我便不会死,我不死便不会让他追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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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七章 鲸落

不过姓徐的少年才回头,起先拓拔木没有看清,这会瞧清少年背的剑匣之后,目光一凝,也不管讲究不讲究,身形一晃,一手便抓向少年背着的春秋剑匣。

徐江南自然不会让拓拔木得逞,手握桃木剑,朝着少年背后凌空挥下,不见动静,却瞧着徐江南已经站在少年背后,桃木剑上挂着一丝丝的布屑,而数尺之外的拓拔木傲然而立,抹了一把腰间血渍,往嘴角一舔,皱了下眉头说道:“春秋剑匣?”

徐江南没有理会,反而冲着少年背身说道:“你先走。记着,别回头。”

拓拔木像是没听见徐江南的话语一般冷声说道:“留下剑匣,我可以让你们活着离开。”

徐江南骤然一笑,将剑上的布屑抖掉,身形笔直说道:“试试看?”说着趁着拓拔木还没回神之机,桃木剑红芒一涨再涨,上面似乎有细微小蛇盘踞,期间还有隐约雷鸣,再往后,小蛇便如手臂粗细,雷鸣渐响,徐江南手腕一翻,桃木剑便是惊鸿一闪,直击拓拔木的胸口,拓拔木不动不退,任凭徐江南一剑直刺胸口,可惜红芒悬在寸余位置,再也不进分毫,桃木剑骤然惊鸣一声,以剑尖位置为中心荡出一点点涟漪。

拓拔木皱了下眉头说道:“倒是眼拙,原来还有这般利器,也好,一并收了。”

说着右脚往前一踏,涟漪化作波浪,气浪将徐江南逼退,后者后退之际,却还一挥袍袖,将袭往少年的气浪化解开来,饶是如此,奔跑的少年还是受了不少影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少年用手撑了一下地面,赶忙又是朝着来路跑去,心里记着徐江南的话,不回头,眼睛却开始模糊。

拓拔木眼瞧着少年越来越远,也不着急,像他这等人,要抓个寻常人那不是手到擒来?所以眼下前者的视线从少年的剑匣又回到徐江南身上,寒声说道:“你跟你爹一样,真是惹人生厌。”

徐江南斜握桃木剑不气反笑说道:“我爹能压辽金朝廷一头,我差点,就压你辽金江湖一头好了。”

拓拔木悠悠吐出一口气,酝酿情绪,又开始波澜不惊说道:“差点上了你小子的道。想坏我心境?”风起风落的时候,拓拔木往前一跨,随后一道铮鸣的声音响起,一缕青白刀光从背后闪过,径直冲着红光过去,眨眼之间已经掠到眼前,继而斧劈在红光之上,徐江南手上一沉,忽而想起宁西居说的话,转而卸力,桃木剑顺着地面画了个双鱼太极,徐江南后退数步,拉开距离后,低头看了一眼户口位置,鲜血已经绽开。

徐江南这会才算体会到这一刀的霸道之处,难怪江湖有传闻,有些霸道的刀客,能以八品之态跟九品打的不落丝毫,起先稍一接触,那么一个瞬间,桃木剑就差点脱手而去,要不是清醒的快,估摸着这会,就算能扛下一刀,手指也要断上几根。

拓拔木步步紧逼,轻声说道:“你打不过我,我不知道你是练了什么功法,就算能拔高到九品,那也是你的本事,可惜,终究不是自己道行,哪怕你的悟性让你上了九品,就凭你的那些零散剑意,在我面前,也是徒劳。”

徐江南没说话,只是看着拓拔木,后者往前探了探身子,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丫头许了你什么,让你过来白白送死。不过事到如今,我可能还要感谢你,我这条命是她的,只要她愿意,过来取了就好,她让你来,说明她不愿意下手。也算今日好事。可惜没有酒了。”拓拔木突然咧开嘴,冲着徐江南森然一笑,说道:“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得要了你的性命。没有亲手手刃掉徐暄,有机会手刃掉他的儿子,也还不差。”

说着,拓拔木陡然拔高数丈,风声大作,可随后又突然噤声,长刀之上,罡风阵阵,其间黄沙飞石四散碰撞成糜粉,拓拔木漠然说道:“你可以去见徐暄了。”

长刀当空砸下,轰然作响。徐江南手腕一抬,轻声说道:“起。”

面前沙土拔地而起,筑成一道黄色屏障,拓拔木可不管这些,双手握住长刀刀柄,猛然用力,狞笑说道:“给我死来。”长刀如鸿,挥砍下去,其实拓拔木这会心中还是有些生气的,他没有说谎,要是苏邶风过来要,他的命会给,但是他也不想瞧见这样的场景。

就例如现在,苏邶风不愿意下手,但是差人过来,只是相比亲自动手要好上一点,对拓拔木来说只是不幸中的万幸,而这份怒气,他不会发泄到苏邶风的身上,并且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苏邶风的新仇加上徐暄的旧恨,拓拔木的力道自然也要重上些许。

只是一瞬,近两人高的土墙瞬间瓦解,徐江南本就没想着能瓦解攻势,不过这偷来的瞬息时间。也够他躲过一刀。

明明知道徐江南已经退了,拓跋木的攻势不减,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深壑。

拓跋木狞笑着说道:“这等本事,也敢来寻死?”

徐江南默不作声,只是盯着面前的男人,他承认,两者修为上的鸿沟很深,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弥补上的,他只有盯着后者,不开腔,不分神,或许能多一分活的机会。

其实徐江南到了这会也在等人,不过不是之前,出城之前他在等陈烟雨不假,卫月早就差人跟他说了,说西夏的这位金枝已经离了长安,朝着北地来了,至于目的,不言而喻。

徐江南经历太多世事,但对于情动二字的确有些异想天开,以为金陵一刀子就已经断了念想,没曾想春风一吹,他发现自己也会多生几分痴念。

其实卫月也知道陈烟雨在徐江南心里的地位,这个位置是她无论如何也替代不了的,但同样,她愿意让出这么一个位置,让徐江南不去做那绝情之人,所以她才会主动告知徐江南关于陈烟雨的行迹。

只是可惜,徐江南直至出城,也没等到来人,算是遗憾,但放下这等遗憾,徐江南又在等另外的人。

这人可以是任意一个,无论西夏还是北齐,只要来个人,但是现在他看不到,所以不敢全力。

他可以死,但不能枉死,就算不换拓跋木一条命,也要换他一身功夫,他得让自己的死有价值。

徐江南其实没有赌错,北境上下许多人都在观望,只是没人愿意过来,毕竟拓跋木的名号太大,需要一个牵头的,而在半个小时前,牵头的出了城,拎着壶酒,腰间配剑,一副乞儿装扮,系的松弛,一步一摇。

而在这人身后,一位侍卫装扮的人正满脸愁色,正要开口。

一身脏乱却不掩气质的剑客回过头,指了指嘴说道:“休得聒噪。”

之前还不敢说话的侍卫,这会反而开腔说道:“我的公子哎,姓徐的不怕死要去找拓跋木的麻烦,这不是刚好吗?等公子上了九品,破了境,这天下,谁还是公子的对手?”

剑客仰头一饮酒,眯着眼说道:“姓徐的就算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不能死在这会,也不能死在这里。”

剑侍又要开口,剑客皱了皱眉头,前者顿时缩了缩脖子。

而在这两人出城的同时,也是吸引了不少的目光与视线,徐江南好歹九品,去寻拓跋木少说也有还手之力,可这二者,皆是八品,过去怕是连跑都成了问题。

只不过走了一程以后,剑客停了下来。站在一方小沙丘上,望着徐江南和拓跋木对峙的方向,自顾饮酒,每饮一口,环配在腰间的长剑便争鸣一声,剑意盎然。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从西北出关,驰骋而来。

拓跋木其实在方云站立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后者,只是当时并未放在眼里,八品之姿,在九品眼里的确有些不入流。

可是当方云开始饮酒的时候,纵是拓跋木,也有些讶异,剑意醇厚围绕在身边,像一缕缕清正白光,比之他也不遑多让。拓跋木有些啧嘴,甚至艳羡。

只不过下手,也越加狠辣。

不过也就是盏茶功夫,徐江南在察觉到方云的存在之后,稍有诧异,也就是这一瞬的分神功夫,拓跋木的长刀顺着桃木剑的剑身落下,直到剑柄位置,刀尖确实呲噗一声,刺进胸口。

徐江南这才回神,忍住疼痛抽身。

拓跋木笑骂说道:“这会想走,晚了。”抽刀横掠,徐江南用脚尖踢起一堆砂石。

拓跋木手腕一翻,原本横掠的长刀一立,抵住袭往眼镜的砂石,待长刀放下的时候,徐江南已经在数丈之外。

拓跋木平静说道:“说你不是徐暄的儿子我都不信,一样都是属泥鳅的。”

只不过这会有些出乎拓跋木的料想,徐江南用手按了一下伤口,徐图说道:“以前在西蜀道,得益于一个剑道老前辈的传授,习得一手落梅,一剑如寒冬,万物寂灭,可是我悟到剑道不是如此,天下生灵,哪怕涂炭,再往后,也会只有复苏。一念万物生,一念山河成,这一剑,我称之为鲸落。”

徐江南话语将落,原本已经泛白的天色又是灰暗了下来,远在徐江南背后的星辰,又是一颗一颗渐次亮了起来,此起彼伏,隐隐约约显现出一条暗蓝色的巨鲲模样。



江南爽朗一笑,大声说道:“拓跋木,记住了,这一剑,来自中原,来自西夏,来自西夏徐家。”

话音落下,背后巨鲲模样的星辰骤然湮灭,化作白色靡粉,然后合成一柄巨剑模样,晶莹剔透,缓缓落下,于此同时,天上巨剑,每下落一丈,地面竟然在这寒冬时分冒出几分绿色,先是少许,瞬间蔓延开来,拓跋木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前者在受伤的情况下,还能使出这般剑招。

可是等到他想要躲避的时候,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双脚已经被藤蔓缠住,拓跋木一咬牙,长刀一挥,将脚边藤蔓斩断少许,这才拔地而起,长刀相迎。

而远在一旁观战的方云,在瞧见徐江南使出这般剑招的时候,也是一愣,剑意陡然散去稍许,喃喃说道:“剑道二途,一是招式,卫家便是此中高手,招式诡异,于无剑处生剑,于生门中藏剑,二是剑意,便是我方家求存之道,以精血养剑气,三十年剑气砥砺,才有今日凛然剑意。时至今日,才觉得剑道还有第三条途径,便是剑势,无论徐暄,还是徐江南,都是借势的高手,徐暄南下也好,西进也罢,借的都是天下大势。而徐江南借的是整个江湖的大势,不知不觉中,我也成了他的棋子。”

吴青闻言赶忙说道:“那么公子,我们先撤吧。”

方云摇了摇头,细声说道:“吾之剑道,便是开山,纵然成了棋子,也是过河卒,没有退路。”说完,身上剑意波澜再起,比之之前更甚,溢彩连连。

拓跋木身子悬空,手握在刀柄一半位置,指着天边皓白巨剑朗声说道:“狗屁鲸落,看爷爷一刀毁了你的幻想。”

徐江南闭眼,一声镇压。

原本缓落的巨剑速度骤然加快,等到人前的时候,已然成了流光,刀剑相抵的瞬间,拓跋木衣衫碎裂,面容狰狞,至于徐江南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口鲜血猛然吐出,也就是一瞬,巨剑推着拓跋木砸向地面,在地面砸出一个方圆十数里的深坑。

徐江南单手垂下,另外一只手捂着胸前伤口,鲜血止不住的从指间溢出,他死死盯着深坑,半晌过后,叹了口气。

等到尘埃落定,深孔中间,衣衫褴褛,身上血痕累累,瞧着伤势,似乎是比徐江南要重上许多,可奈何境界不同,拓跋木瞧着还有几分气力,单手缓缓将刀柄提起,指着徐江南,抹了一把嘴角血迹,沉声说道:“不得不说,凭借九品的功夫,能将某人逼到如此境地,你也算九品第一人了。但这依旧没用,这当中的鸿沟,不是你能想象的,受死吧。”

说着,单手拖刀,直入,挥劈。

徐江南这会没有躲,也没有躲的力气,强撑着身子横起桃木剑,先是刀剑交错的蜂鸣,紧接着便是刀身入体,从肩骨位置入体,徐江南闷哼一声。

拓跋木散乱着头发,狞笑说道:“现在,看谁还能来救你。”

徐江南闭上眼睛,突然笑了起来。

拓跋木突然心生不妙。忽然想起之前还有一位小宗师立在山丘。

想要退身,徐江南却是放下桃木剑,双手按在刀背位置,轻声说道:“这招在我们中原,叫做瞒天过海。”

方云骤息便至,他当然知道徐江南在给他营造一个绝佳的背刺机会,当然他也没有辜负徐江南,这一剑妙至毫巅,拓跋木在感受到背后杀气的同时,便侧开了身子,不将死穴暴露给方云,后者连忙当机立断,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臂,长剑一提,顺着刀柄,径直将拓跋木的手臂给砍了下来。

拓跋木吃痛之下,一声大喝,先是一脚,踢在徐江南的手臂上,将人如风筝般踢飞,再是回头,也不管后果,掌心穿过长剑,拍在方云虎口位置,顿时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方云也是闷哼一声,不敢硬拼,抽剑,又是将拓跋木的左掌划下,身子借力在空中腾挪数圈,这才卸下力道。

方云正想着再上建功,拓跋木身边突然出现一道身影,看了一眼方云,又看了一眼一旁不省人事的徐江南,冷声说道:“倒是好手段。”

说着,一手提起一旁声音已经嘶哑的拓跋木,消失不见。

方云将剑收回剑鞘,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死活的徐江南,凝了凝眉,心中纠结稍许,正要上前。

远处马蹄急急,方云这才收回想法,用还安好的左手提起酒壶,自顾酣畅饮酒,自顾向前。自然瞧不见背后马车还未停下,一道身影便从车上跃下,提着裙摆,踉跄着朝着躺在沙丘上的血人飞奔过去,眼睛红了一片。

第四百二十八章 谁先谁一步

就在整个北地都在因为徐江南和方云一事而震惊的时候,方云已经悄悄开始了自己的晋身之路,消沉了半旬功夫,方云腰间挂剑出了西夏,入了北齐,由于他挂剑的方式跟太多人不同,常人挂剑,都系紧在腰间,唯有方云,用银环扣着剑鞘,匪气十足,走起来摇晃肆意,尤其见惯了生死之后,眸色当中也有几分沉稳,更是风采万分,更不用说早些时分,徐江南还没到的时候,整个北境年轻人当中,便是方云名头最响,哪怕这次,徐江南和方云心照不宣,将凉州北境江湖人头上的那座大山给拔了出去,徐江南虽然赞誉颇多,但依旧比不上方云,其一便是徐江南的做法,江湖不比庙堂,庙堂上看的是结果,就像徐暄,哪怕他为西夏打下了半壁江山,可在朝堂人的眼里,胜者还是严骐骥,但在江湖,看的是过程,徐江南孤身北上不假,可他算计了整个江湖,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要不是方云,徐江南可能早就身陨,但方云不一样,首先是以八品敌九品,胆气更足,再者方云在北境可是深入人心,大小战斗近百场,无一败绩,这就是方云的本事,更加不用说方云背后的世家光环,出身江湖,剑意纯粹,从这一点上呼声也要比半路出家的徐江南要高很多。

至于方云往北齐走,倒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心气所至,他觉得姓徐的将西夏走了个遍,他在凉州呆的再久也不过顺着后者的路,他要去徐江南没去过的地方,看看西夏没见过的风景,第二就是觉得徐江南太心机,要是还在凉州呆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成了徐江南手上的棋子,这让他很不舒服,尤其二者年岁并不相差多少,不如去北齐,先悟道九品,再回来,找姓徐的堂堂正正打上一架,他要让世人知道,方云不甘人后。

酣战过后,而另外一个出尽了风头的人,这会躺在雁北春烟坊的后院小楼里。昏迷了近十数日的功夫,这才第一次开眼,将开眼,便迷糊着脑子要水喝,唤了几声,院外这才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然后只见有人推开门,逆着光,行至床边,将徐江南小心扶起,又用草枕垫住后背,这才走到小厅,端了杯茶水过来,递到嘴边,体贴至极,徐江南小啜了口热茶,咳嗽数声,这才睁开眼,望着已经背身将茶杯搁在桌上的背影,待到人转头,失神了一会。

陈烟雨迈着碎步走到床边,然后取下系在耳边的雨帘,埋怨说道:“就你要逞能。”

徐江南回过神,又是一阵咳嗽,只觉心肺位置火烧一般疼痛,好一会才止息下来,腾出一口气说道:“你怎么来了?”

陈烟雨抿了抿唇,似乎听到这番话里的生分语气,手上动作也顿了一顿,可随后又不动声色说道:“你不想见我吗?”

徐江南皱了下眉头,又撇过头,想把这个话题给抹过去,正想开口。

陈烟雨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轻咬着嘴唇说道:“你要是不看着我,你说的话我不信。”

徐江南沉默着不说话,半晌之后,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下了地,捂着胸口走到桌子边上坐下,望着门外芭蕉怔怔说道:“以前做梦都想,后来想又不想。”

陈烟雨缓步到徐江南的背后,没有犹豫,怀抱了上去,青白的国色面颊贴在徐江南的肩膀上,轻喃说道:“是因为那一剑,还是因为那个女子?”

徐江南没有开腔,依旧望着窗外的芭蕉树,像是默认。

陈烟雨低着声音说道:“我看过你的伤口,当时你为什么不躲。你分明能躲开的。”

徐江南想了一会,然后准备开口。

陈烟雨像是知道一般,率先打断说道:“你先听我说,我原来以为只要你活着,我就可以满足了。可是那天过后,我发现不是这样的,想你的时候,

我做任何事都是徒劳,只有想你,才会让我心安。”陈烟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红了眼眶,徐图说道:“我小的时候,亲眼见到那个男人杀了我母亲,那会我就觉得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我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但是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你不会骗我,哪怕是李先生,哪怕是沈姨,我都不信。

你每次跟先生去说书,去远游,我都会算着日子,然后去长亭等你,还记得两年前,先生跟我说,说我是陈铮的女儿,还问我说愿不愿意回去。我问先生,要是我不回去,你会如何。先生说过去总归是要好的。

还有后来,我没想到你会真的来金陵,我想你过来,但是又不想你过来。”

徐江南欲言又止。

陈烟雨面颊滑落一滴晶莹,没有用手去抹擦,反而微笑说道:“让我先说,这些话,这次要是不说,以后就真的没机会了。”

徐江南叹了口气,回头将女子脸上的泪水抹去,陈烟雨这才开心说道:“我一直觉得我不会比她差,可是听到她给你挡了一剑,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比不过她了,不止在你这里,在老太公那里也是,所以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她应得的。我原来以为能想开的,但是后来确切听到你与她成亲的消息,我才发现自己是错的,我不想再回到过去举目无亲的日子,我也才发现,这个才是我的底线,想通了这个,包括她的那些想法,我都可以不去争抢,她要徐家的名分和地位,我都不要,也不在乎,但我不想当你成亲之后的局外人。”

陈烟雨藏在心里的话语说了出来,也是畅快许多,心思也就活络起来,突然想到某件事,脸上红霞一片,这一刹的姿色真是羞煞万花,就连徐江南也是呆了盏茶功夫,随后又是想到李先生的那句话,有些人,生来就该母仪天下,当真一针见血。

回过神来后,徐江南开口说道:“那这次便不回长安了吧。”

陈烟雨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想在雁北等你,但我在长安呆着,对你来说会有好处。”

徐江南这回将身子正过来,皱了皱眉头。

陈烟雨在一旁坐下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无非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这件事其实早些时候,李先生已经点拨过我,只是当时并没想通,这会江先生已经同我说了。”

徐江南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没急着喝,反而说道:“陈铮这个人,我看不透,至少现在来说,他的话我只信五分。”

陈烟雨柔声说道:“过来的这些时日我其实想了很多,我要回长安,不仅是你,还有老太公,他要整顿吏治,现在严尚书看着无计可施,但还是得防着严尚书铤而走险,我知道老太公在你心里很重要,要是我在长安,在宫里,其实还能帮着不少。这一次回去之后,我也不会常在宫里呆着,会去老太公那里拜访。”

徐江南狐疑的看了一眼陈烟雨。

陈烟雨面色不改,古井不波。

徐江南试探说道:“我怎么觉得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陈烟雨摇了摇头,“我不会与她置气。”

徐江南将信将疑一般说道:“当真?”

陈烟雨将渐次凉下去的茶水递到徐江南嘴边,眉眼低垂颔首说道:“不假。”当然,她还存有自己的小心思,就像卫月一般,后者愿意将前者出长安的消息递送给徐江南一样,不过无伤大雅。

而在凉山桃花观。

这会有两人相对而坐。

有一道童装扮的少年在一旁练剑。

江莫率先说道:“姓徐的当真好运气,想必我不来,他也死不了。”

另外一人双手抱头,饶有兴趣望着已经初现风采的少年,轻声说道:“自家侄女,为了催我过来,可是托人嘱咐了我三四次,我敢不来?可惜哦,从头至尾,也没见她问一句我这二叔的生死。”

江莫笑着摇头。

卫敬唏嘘说道:“不过我是没想到,这小子胆子这么大,知命也敢拉下马,不过现在看来,这一次真是漂亮。两个后生小子,今后怕是要走到我们前面去了。”

江莫饮了一口酒,徐图说道:“你不替卫家担心?”

卫敬也是痛饮一口,嗤笑说道:“方云上有老,他能无事一身轻的来北地,卫阙可不一样,他身上担子重,卫家几百年上千年的荣辱都在他身上,能理解。不过等有时间,还是得让他来北地走一遭,没道理把这台子腾出来了,让我卫家的人唱青衣吧。”

江莫哦了一声,望着翻滚的云海,兴致阕阕。

卫敬知之若深,打趣说道:“你呀你,要是早年不练剑,不去求这个九品,这会也不至于这么饮酸水了。”

江莫回过头来,瞪了一眼卫敬,哼了一声说道:“我与她只是兄妹。”

卫敬大笑,“这话,她都不信吧。”

江莫垂下眸子,轻声说道:“要是我不去西域,上不了九品,就算当时我在西蜀道,也没机会带她走。”

卫敬点了点头,可随后眉眼一换,又是江湖匪气十足的说道:“当然,那还得看徐暄给不给你这个九品面子,毕竟你要带走的,不仅仅是西蜀的皇后,还有他徐家的儿媳妇。”卫敬说到这里,眉开眼笑说道:“早在卫城的时候,姓徐的就对二叔我的胃口,当时就想把他留下来,做我卫家的女婿,没曾想,他竟然跟西夏的千金拉扯上了关系。不过现在想来,还是月儿厉害。技高一筹。”

江莫再饮一口。又看了一眼山下,意有所指说道:“是吗?”

卫敬皱了一下眉头,突然猛然拍了一下大腿,站起来指着江莫骂道:“我他娘的就知道你喊我喝酒没安好心。遭了遭了,到时候真要出了事,月儿还不得埋怨我一辈子。”

江莫抬头睨了一眼卫敬,一边添酒一边说道:“李闲秋都说陈妤是玲珑心,她不是不算计,只是不想算计,你看看,把人逼急了,苦闷的还不是你们,到时候徐家的长媳是卫月不假,可徐家的长子可就说不定了。要放世人眼里,卫月先进的门不假,为何这公主先诞下的子嗣,姓徐的小子,一碗水怕是端不平了。”

卫敬气的手抖。

江莫扭了扭手腕说道:“事已至此,你还能如何?”

江莫话是这么说,眼睛却开始眯起来,这一路上,从出长安的那个夜里,在见到陈妤听闻陈铮并不是她生父时候的神色和气态,他就在想,这件事究竟是陈铮谋划,还是陈妤本身在借势推波助澜,当然,江莫也没有恶意,只是出乎长辈的角度,觉得陈妤这种不似人间烟火的人儿还是不沾阳春水的好,所以后来的几天,他都觉得是因为陈妤见到陈铮亲手杀了她娘亲之后,所以在后者心里,早就不认陈铮这个人,所以当夜才会如此淡定,但数日之前,陈妤又突然找到他,说让他去桃花观请人喝场酒,此间事,江莫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可后来,他还是过来了,也想开了不少,他也只是想她过的好。

第四百二十九章 约酒

冬意渐盛,大雪纷呈,有两骑拍马东去,一路上,两人都是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大雪沾附其间,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徐江南望着远山,突然无厘头冒出一句,“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身后本来喝酒暖身的卫敬听到这话,拍了拍蓑衣上的绒雪,冷笑说道:“臭小子,得偿所愿便算了,半旬功夫不见身影,好不容易见了面,便让某给你当护卫,好大的架子啊!”

徐江南回头笑了笑,尴尬说道:“这不是请二爷吃酒赔罪了吗?”

卫敬瞪了一下徐江南,后者心领神会连忙改口说道:“这百千钱的青口那是我和二爷相谈甚欢下的兴致所至。还请二爷替小子遮掩遮掩。”

卫敬在徐江南大腿上踹了一脚,骂道:“这事你准备瞒一辈子?”等到徐江南趔趄之后满不在乎的拍拍大腿,睨了一眼后者继续抖落蓑衣上的落雪说道:“或者说你以为能瞒过?”

被卫敬如此对待的徐江南也不生气,摇了摇头乐呵说道:“当然没有,但是我要是不说,月儿肯定会当作不知晓。”

卫敬脸上愠气渐次盛重说道:“臭小子,你是觉得吃定我家月儿了是吗?”

徐江南望了望远黛,温和说道:“月儿将她过来的消息托人告诉我,其实这当中也有成全之意。无论是成全烟雨,还是我,亦或者是她,二爷你说,这件事是戳破好,还是不戳破好。”徐江南解下腰间酒,孤饮一口说道:“当然,等回去后,要是她问,我会与她说,她可是我太公钦定的长媳。”

卫敬想了想也是,脸上怒气消散不少,说来卫敬的性子天生就是江湖中的人,只可惜原本为了卫家千秋,镇一下家宅魍魉,三十年不出江湖,好不容易将卸下肩上担子,这一年来在江湖里也算如鱼得水,认识不少人,有修为不如他的年轻人,也有年岁半百的江湖老客,与他讨要酒喝的时候还会吹嘘自己当年是如何的风流少年,卫敬对于这些事,都信,哪怕话语间的漏洞百出,卫敬都信,这个道理便是一个讨酒喝的老剑客跟他说的,老剑客喝多了酒,随口说的,说这江湖呢,有好人,也有恶人,你不能每个人都看的清清楚楚,也不能因为几句话就断定人的好坏,如此一来,反而平添不少烦恼,不如信他一回,你想嘛,你一个剑客,只要不把剑交出去,什么是不能给的?

此番话语着实给卫敬开了一扇门,心之所向,剑之所在便好了,久处之下,处事方面,也就有了直来直往的豪迈,这番话语之后,想想也是,轻哼一声说道:“如此说来倒是我多嘴了。”

徐江南喂好了马,一边翻身上马一边打趣说道:“不多嘴,我这一关倒是好过,就怕二爷过不去。二爷去北地,怕不是仅仅看看小子吧,可二爷来了雁北,却只是在桃花观喝酒。这件事,月儿应该也知道了。”

卫敬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拍了拍脑袋,一脸懊恼的样子,可再回头,之前挑起他懊恼的小子这会已经拍马往邙山方向过去。

等卫敬拍马一声轻喝,“驾。”随着空气中

响亮的鞭花,也是冲着前面激荡不已的蓑衣青年过去。

一路直到邙山。

生于苏杭,葬于北邙的邙山。

进山之前,徐江南还刻意整了整已经凌乱的衣衫,净了面,然后牵着马一步一步往里走去。

就连在江湖里愈发洒脱的卫敬这会也是正襟危色,江湖上也有传言,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意思便是,无论你生平是贩夫走卒,还是王侯将相,死后鬼魂都会归于北邙,既然如此,卫敬相信这邙山之中,自然也有卫家的先灵。

徐江南其实知道在这北邙山,有一支叛国的北骑,说来也算不上叛国,当时徐暄奔赴燕城,这一支骑兵也不管军令,相送至燕城,导致辽金游骑掠城之时,抵挡甚微,尤其辽金南下徐暄赴死之后,朝廷便有声威说这支游骑叛国,好在谢安城,王阙重大将求情,这才免死,发配北邙,镇守帝冢,不允出山。

上山的时候,风雪很大,地面也有积雪,踩上去簌簌作响,远望北邙的时候,就像盘龙卧踞,声势惊人,等真入了邙山,反而没有了这种感觉。

徐江南牵着马跟一旁的卫敬小声叙说,“二爷,你在北地呆了这么久,感觉要是西夏对上辽金,有胜算吗?”

卫敬愣了一下,转而看向徐江南,虽说好奇徐江南对于辽金的态度改变,但还是刻意压低嗓音,像是怕惊扰到这山中的先辈说道:“要说朝廷兵马,不好说,但要说江湖。”卫敬竖起来两根指头,然后危色说道:“两成,还是西夏九品尽死的情况下。”

徐江南叹息说道:“要是西夏九品尽死,这辽金的刀客剑仙,要是朝着西夏营地时不时来上一刀一剑的,怕就算是盛势,也得转败势了。”

卫敬接下去说道:“是呀。”可随后卫敬还是直言说道:“怎么了,我辈武夫不是应该心在剑在?如此才有剑势,你何时有了胜负心?这可是大忌,得当心。”

徐江南呵呵一笑说道:“二爷教训的是,小子倒是无畏,毕竟江湖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嘛。二爷,但这话,要是被月儿知道了。你可就再也进不了徐家的门了。”

“臭小子。”卫敬用剑鞘抵了一下徐江南后背,笑道:“可西夏想胜太难。有私心便更难。也多亏老前辈先前一场酣战,不然西夏,今年这个年都不好过了。而且,我还听说,青城山也有许多道士奔赴凉州。道家乱世出山,盛世归隐,也算大义。”

徐江南对于青城山的做法不置一言,因为两者本有恩怨,赵生徙甚至在卫城还想取他性命,所以徐江南哪怕看得开,也不想多提,是而非笑道:“一样的,辽金就没私心?二十年前就有了私心,不然这会,西夏早就没了。再者,旁边不是还有个守望相助的北齐?”

卫敬轻声说道:“谢长亭你也信?”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谢长亭是审时度势的好手,可要是不让他审时度势呢?要知道如今北齐许多刀客已经开始

往凉州走,江湖百年难得一见的盛景,哪位江湖人不心生向往?哪怕结局是死亡。要是在春闱时分,凉州再来一场盛战,你说北齐江湖人的眼光,会不会都拉到西夏的凉州,会不会赴这一场盛会?到时候,谢长亭就算不想战,那也得考虑考虑一下后果,江湖的底蕴如今已入上庙堂人的眼了,一位九品不能左右战局,可要是多了十名,那可不好说了,谢长亭不会坐视不管。

二十年前北齐驱虎吞狼,二十年后还他一场釜底抽薪,也算扯平了。”

不等卫敬说话,徐江南抬着头望着北邙山顶的白雪,也不知道是云雾云绕,还是白雪白头,唏嘘说道:“就是不知道这把火过后的盛景之下,能有几人残喘,几人苟延。也不知道这当中,有没有你我。”

卫敬也是觉得一腔闷气上涌,尤其在江湖混了这么久,憋不住,上头脱口而出一句粗话。“瞻前顾后的那是娘们。”

徐江南哑然望着卫敬,在他印象当中,卫敬哪怕有江湖气,可谈吐当中,还是有几分世家的风范和顾忌,这种粗语实在少见。

片刻后相视大笑,也不管这里是不是人萧条于东市,鬼踟蹰于北邙的北邙,是不是人间帝王冢,阴鬼汇聚朝圣之地。

笑过之后,卫敬舒畅说道:“真是想跟你喝一场酒啊。”

徐江南眯眼笑着说道:“好说,要是卫大侠想喝酒,那北上之后,要是皆生,便找个时间,那会没有月儿,也没有徐家,也没有卫家,没有西夏,也没有江湖,只有两个剑客,两名酒鬼,剑对剑,酒对酒,一觞对一觞,一壶对一壶。做一做这天下的不醉人。

要是我死了,那便约在这邙山,我当青山,哪年清明,卫大侠有闲过来,只要提着酒,看见这邙山山涛如松浪,那便是我来赴约了。相反亦如是。

要是皆死,便约在奈何桥,用孟婆汤引做酒,我先干为敬,如何?”

卫敬只是坦荡一笑,解下腰间酒葫,先饮一口。“依你。”

要是多年前,徐江南觉得依你这两个字眼还是适合用在男子宠怜女子的时候,但在现在,徐江南非但没觉得又如何不妥,相反,他觉得无比适合当下。

徐江南也是解下腰间酒葫,先蹲下去,平素都不敢大口畅饮的清酒洒了小半,也不心疼,细声说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还望各位走好。”

江雪飘然,山河寂静,这会的这里,没有徐江南,也没有卫二爷,也没有身份之别,只有两名准备在春风北上时候赴死的剑客在约酒。

ps:现在工作趋于稳定,我也会开始逐渐恢复更新,只是很久没写,许多往前的情节细节我还要在梳理,而这里又是一个大的篇幅,所以会慢一点,希望还在看的书客能体谅一下。

第四百三十章 家书

其实也不用刻意寻找,徐江南和卫敬上山还没一会,便遇见了原来贬谪此地的北骑军官,只是如今跟往常见到的士卒不一样,几位年近半百的老人身上没有盔甲,没有佩刀,也没有骑着战马,只不过见到徐江南的第一眼,数人齐刷刷的将手搁在胸前,另一只手悬在腰间,像是握着剑柄,脸上黢黑一片,眼神烁烁,唇须泛白,青紫色嘴唇微颤说道。

“北骑亲兵卫骑长杨琦年参见公子。”

“北骑亲兵卫齐琰,”

“北骑亲兵卫魏览,”

“……”

“拜见公子。”

说着就要跪拜下去,徐江南哪里敢让这群人给跪下去,手掌轻抬,众人半屈的身子也站立起来,徐江南这才开口说道:“各位叔伯快起来,要是让我爹知道在这里让几位叔伯下跪了,我怕是出不了这邙山了。”

徐江南望着面颊黢黑的老汉,他记得这人之前说自己名杨琦年,便用手托着老汉的胳膊说道:“杨骑长。”话没来得及续下去,老汉赶忙打断说道:“公子可别这么喊,折煞杨某了。”

徐江南环顾了一眼殷切的众人,轻声说道:“各位叔伯都是跟着我爹生里来死里去的手足兄长,小子占个便宜,就叔侄相称吧。”

杨琦年搓了搓手,赶忙说道:“使得,使得。”说着见着徐江南身上渐次叠加起来的积雪,拍了拍手懊恼说道:“公子,去屋里说话吧。”

徐江南听到后者的称呼,有些无奈,可也没有纠正,等到了地方,徐江南才发现这其实只是一个小院落,只不过有些像行伍行军那般,以一座军帐为中心,错落有致的将军帐围拢起来,杨琦年指着离着军帐最近的一方屋院说道:“公子这边请。”

徐江南点了点头,可视线还是牵向了军帐,杨琦年像是瞧见了徐江南的视线,像是做了什么流传千古的事自豪说道:“这是我们几个托人找了个风水先生,说邙山里头,这块的风水好。”过了一会,杨琦年又解释说道:“再往里头,那就是王侯才能进去的地方,风水先生说,以将军的身份和过去,要是进去了,那是曁越,反而不好。”

徐江南深望了一眼军帐,然后收回视线,感激说道:“谢谢。”

杨琦年憨厚一笑,搓了搓手说道:“公子言重了,以前将军待我等如手足,这是我等应当的,就怕委屈了将军。”

徐江南没说话,等进了屋子,杨琦年从内屋端出火盆,添了点柴火,映照的满屋红光,然后又在火盆上面搭了个架子,烧了壶水,做好这么一切之后,杨琦年才笑着说道:“呆会给公子烫酒喝,其实弟兄们在邙山都还好,就是没酒,可这些也拦不住我们,盛秋的时候就去山里摘一些果子,然后酿成果酒,就是味道淡了点,不醉人。”

徐江南拱手谢过,谢过后发现,屋里的人似乎比起之前要少了不少,于是开口问道:“杨大叔,先前的那些叔伯?”

杨琦年笑盈盈说道:“哦,他们呀,都去山里了,这会野味多,给公子打打牙祭。”

徐江南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倒是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杨琦年呼了口气,挥手说道:“这么多年,我们可是时时盼着公子过来。”

徐江南将要说话,杨琦年意有所指说道:“不止现在,十年前公子还小的时候,我们就盼着公子来。”说着,杨琦年站起身来,掀起水壶,顿时一阵白雾,杨琦年用手扇扇,然后从中夹出一杯酒盏,推到徐江南的面前说道:“公子,喝点酒,暖暖身子。”

徐江南没急着喝酒,反而疑惑说道:“杨叔知道我?”

杨琦年哎了一声,坐下说道:“自然知道,当年性子使然,我们送了将军一程,阴差阳错,也知道了不少事,而且不止如此,我们无时无日不盼着公子来,也无时无日盼着公子不来!”

徐江南还想着细听下文。杨琦年轻声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徐江南小心喝了口果酒,非但不辛辣,而且入喉绵长,很是舒服。

杨琦年自顾说道:“徐将军走的那天是休沐日,军营知道的人少,也就我们这群亲兵,在知道将军要去燕城的时候,我们其实是不信的,北骑的荣光是将军一手带出来的,自然也不相信将军会放下北骑,便违了军法去追,想送将军一程,也想知道为什么辽金南下在即,将军却要去燕城守北齐。”杨琦年说着说着,眼睛眯了起来,有些水光,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徐图说道:“其实将军在瞧见我们的时候,没责备,反而说这几年没在北骑白呆。但那时候的我们气负,说着要给将军请命,让将军回北骑。

但是将军不允,说我们擅离职守已然违了军法,再要抗旨,那便神仙也救不了了。就像魏览这小子,本来是个斥候,一门心思想当将军的亲卫,跑来相送,这在北骑已经死罪,但将军念其年幼,在当天便破例提了他,没想到魏览这臭性子,说将军在哪他在哪,只是没想到他的鲁莽,反倒是让将军说了许多,就这三天的时间里,我们送了将军三天,将军也给我们说了三天。

我记得第一件事,就是将军给我们解惑,为什么要去燕城,因为北齐在正途上走了已经有几年了,不像我们西夏,底子薄,江南道文人不屑朝廷,西蜀道的武卒也不正眼相待,这没办法,出身蛮夷之地,在他们眼里,我们便是另外一个辽金,若是放辽金进境,西夏的朝廷就算遭此骂名,朝廷百官和江湖百姓的方向是一致的,这个有利于朝廷的兵马调动,但北齐不一样,北齐自称儒家正统,收齐鲁,圣人生地,尽收圣人门生,要是放北齐入境,将军恐怕百官有异心,要知道,文官当中,至少大半都自称是圣人弟子。而且,辽金给不了他们官当,但是北齐可以。将军是在给这些百官身后挖一条破斧的河,逼着百官上船。

然后就是北齐的君王,春秋还在,但辽金不一样,辽金的大汗已然暮年,要是有个契机,辽金还是会退兵的。

第二件事便是安置我们这群亲卫,死罪难免,活罪难逃,还说要是辽金真要把持西夏,那还好,我们性命无虞,但要是辽金退兵,秋后算账起来,我们这一个两个的都跑不掉,果不其然,如将军所料,

朝廷这群人,只会窝里狠。”杨琦年义愤了一会,可随后又是坦然说道:“将军说到时候,无论百官如何商定,都不许我们心急,因为无论如何,定罪的这个人,是君上,北骑是天子近卫,君上是不会任由百官插手的。果不其然,在辽金北退之后,君上便违了百官意思,下了旨意,将我等发配邙山,不许出山。在这之后,将军也来过一次邙山,这一次,将军说了很多,起先邙山的兄弟不止我们这些,也是这会,有一部分在这期间,被将军安排出了山,各自有各自的任务。

也说了很多,其中便是有关乎公子你的,起先将军是想让夫人回唐家,但是将军算定夫人是不会脱了徐家名号,以唐家人进门的,便托了李闲秋照顾你们母子,还说日后,要是听闻到有什么消息,便让我等将公子夫人接过来,邙山虽差,但好歹也能护住公子一条命。

将军其实还是信任李闲秋的,只是事关你们娘俩,将军也是凡人,情理之中还是觉得如此最好。后来将军喝了点酒,说自己无悔君上,无悔西夏,却独独对不住你们母子,但有一事,不知道该将不该讲。”

徐江南摇了摇杯中酒,正了正面色说道:“杨叔但说无妨。”

杨琦年起了身子,叹了口气,“公子稍等,这里有将军留给公子的一封书信。我去给公子拿来。”

徐江南嗯了一声,望着窗外白雪,怔怔出神。

盏茶功夫之后,杨琦年拿出一封陈年书信,上面泛黄点点,至于书脚,也有缺漏,杨琦年小心翼翼将书信搁在桌子上,然后赧颜说道:“邙山山雨多,饶是我天晴之日晾晒,也只能如此了。”

徐江南一边接过书信,一边笑着说道:“杨叔有心了。”

说着徐江南拆开信,只见上面写着,“我儿若见此信,或是弱冠,或是桃李年华,吾心可安,儿及江湖十数年,父不及汝,可儿入江湖,父有一言相告,还请吾儿谨记,江湖险,人心更险,春冰薄,人情更薄,即入江湖里,便是薄命人,父请闲秋先生授吾儿一身功夫,不求飞黄于世,但求吾儿无忧。

若是叨言,恐吾儿不喜,父行于世三十载,悟有两言,一言是少年时当背剑,弱冠之后,当佩剑,背剑为狂,佩剑为敛,正所谓,不让古人,是谓有志,不让今人,是谓无良。

其二,关乎交友,吃点亏也无妨,言语多反复,当防欺诈。忘恩思小过,定会反戈。开口说大义,临大难必变节。人每所谓穷通寿夭为命所系,岂不知造物之报施,全视人之自取。其中有命有运,要知因果懂善恶,我儿且记,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留信徐暄。”

徐江南莫名眼润,又是小心将书信收好。

“这一言是将军跟我说的,若是来者为女,便无此言,要是男儿,便说及于你。”也是当下,杨琦年哀叹说道:“若是可以,再帮西夏一次。”

第四百三十一章 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徐江南端着酒,假装欣赏窗外雪色,饮尽之后,而后说道:“父亲知道我要来?”

杨琦年点了点头,满眼热泪说道:“将军自然知道,而且将军还说,就算你不来,他也不怨你,这是将军走之前最后悔的一件事,将军说他这辈子做错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在西夏身上画蛇添足,西夏骤上高楼,将军便布局天下蛇要成龙,可蛇要成龙,还得先化蛟,再遇风雨,没曾想自己的一念之差,会害了公子和夫人。但事已至此,已无转机。但求上天能保佑夫人和公子。”

徐江南又给自己添了一杯酒,说道:“是不是到了最后,我爹也信不过西夏朝廷,信不过陈铮。”

杨琦年低了低头,唉声叹气。

也是这会,从外面闯进来一位汉子,便是齐琰,脸上犹有怒气说道:“骑长,都到这会了,你还瞒着,那好,你不说我来说。”

杨琦年这才抬起头,然后饮了一口酒,闭着眼睛缓声说道:“公子,你没说错,其实在将军出山的时候提过。与君臣来说,他觉得君上的选择是正确的。但是与好友来说,将军心里还是会有隔阂。但是将军从来没怨过西夏,孑然而来,誉满而归。”

齐琰怒骂说道:“誉满而归?满朝文武,上下百官,哪个对的起将军?”

杨琦年陡然抬高声调说道:“将军走之前的话你没听到?要是忘记了,我再说一遍,将军说他不怨西夏,说设身处地换过来,他也会做同样的选择。西夏朝廷岌岌可危,可在凉州,还有一个将军能如臂指挥二十万的西夏铁骑。换你是君上,你会怎么想?会怎么做?西夏负了将军,但将军不想负西夏。”

一顿腔调下来,齐琰失声不语。

杨琦年闭着眼说道:“这才是百官诛心的地方,将军不死,就是有心谋反,可将军要是死了,人是清白了,可同样,人也没了,就算君上觉得这些人骗了自己,还记得将军走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吗?要是我被墙倒众人推,你们最好也来推我一把,免得被千夫所指,我徐某人生来不欠人,也不想死后欠上一屁股债。这是将军的原话。”

徐江南正要开腔,从外头冒冒失失闯进来一人,将本就不牢靠的木门撞的摇摇欲坠,杨琦年将口头的话收了回去,瞪了一眼来者,后者尴尬一笑,可随后回过神来,冲着徐江南喘着气说道:“公子,有人上山了,指名点姓要见你。卫大侠已经过去了,说姓苏。”

徐江南皱了下眉头,朝着杨琦年点了点头说道:“杨叔,我过去看看。”

杨琦年知道眼下也不好多说,只好点了点头。

徐江南没有刻意等后者,而是率先出门,在听说上山的人姓苏以后,徐江南便知道是谁了。以他的道行哪怕在不知道地点的情况下,也能准确锁定两人的位置,也不收敛身迹,顺着松涛白雪往上,一直到邙山山顶的方亭,见到两人,徐江南倒是松了口气,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相反,卫敬只是抱着剑,依靠着长亭柱子,看着山下雪色,至于苏邶风,更是坐在长亭上,一只脚还踩在石凳上,用小刀修着指甲。

在徐江南出现的一刹那,卫敬倒是没动静,苏邶风却是吹了下指甲,然后将小刀收到小腿外侧的刀鞘,拍了拍手说道:“架子一如既往的大。”

徐江南抹了抹鼻子,尴尬一笑,走进方亭,在后者的对面坐下。

“我没想到你会使阴招。”苏邶风冷笑说着,不过继而又是往前凑了凑身子。“不过我很好奇,那段时间,我只是见着你出城和进城,你是怎么和这位方家的公子搭上线的?”

徐江南敛了敛神色,正眼看了一会苏邶风,然后身子往后一靠,笑着说道:“我没找他,我只是在等人来,整个西夏万万人,不一定是他。”

苏邶风凝眉了一会,然后又看了看徐江南的脸色,确定不似作伪之后说道:“为什么?”

徐江南嬉笑说道:“庙堂蝇營皆为名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西夏的古训倒是有这么一个说法,但这个说法,不适用江湖,当然,是以前那种纯粹的江湖,庙堂趋利避害,江湖义字当先,我去找拓跋木,与我来说并无好处,就像老掌教去辽金,与他一样,也无好处,但是老掌教这一行,让许多江湖人开始注意到辽金,开始北上,不可说这当中有很多抱着看戏的,但也有十年饮冰,难凉热血的江湖人,我死了不打紧,可江湖扯了千百年的义字大旗,这些自诩侠义的江湖人要是不出手,脸皮就被我撕破了。”徐江南往后一仰,嗤笑说道:“与他们来说,我死了不打紧,活着说谁死了都不打紧,但是脸皮没了,这可是他们立于江湖之本,要不怎么说,打人是恩怨,打脸是死敌?”

苏邶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刀又回到了手上,敲了敲桌子,冷笑说道:“你是把西夏皇帝架在火上烤吧。真的好算计。”1234

徐江南微微一笑,不容置否,可随后又盯着后者说道:“再怎么算计,也比不过你,你看现在,我得替你杀人,还得替你找东西。究竟是谁好算计。”

苏邶风突然低头一笑,有些邪魅,同样不置一言。

徐江南轻笑说道:“不过跟我一样,想活下去。咱们呀,谁不比谁贵气,也都别笑话谁。不过我也好奇一件事,我听人说,拓跋木是你的亚父,甚至可以说是他放了你们阴阳教一条生路,可为何到头来,你却想要他的命。”

闻言,苏邶风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随后又被刀子一般的冬风带走藏匿,许久之后,假装淡然说道:“我娘亲死在他手上。”

徐江南原本讥讽的心思也是不见踪影,倒是后者睨了一眼徐江南,轻蔑说道:“知道为什么有些话我会跟你说吗?因为你这辈子到了头也就是个九品,就算真有一天,体质能藏山匿水,你也到不了,因为你心里有愧,这是你的劫,过不了,你就上不了境。上不了知命的九品,并不能影响到我。”

徐江南见苏邶风还要说,连忙摆手说道:“够了,之前我说打人是恩怨,打脸是死仇,这话可不是说说玩的。再说下去我可要翻脸了,现在呢,你赶紧把名单给我,我替你杀人,到时候辽金的朝廷免不了要多依靠你阴阳教,到时候你们的本钱也就多了起来,奇货可居,还怕辽庭开不起高价?”

苏邶风轻哼了一声,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名单,递给前者之后,转过头,看着山色,轻声说道:“只有六个人,为了不让朝廷怀疑,这当中还有你们中原人,有三个是皇亲,至于梁长老,到时候不用你来找,他自然会来找你,之前在教内,他资历不算足,这一次又得了一场机缘,都快挤上上三境,且不说你从他手上逃过一次,就说教内,要撇清关系,也得拿个像样点的人物出来,到时候十有八九就是他,是死是活,那就看你本事了。”

徐江南没抬头,将白纸上的名字默念记好,然后又交了回去,正要开口,苏邶风抢先说道:“你想活,我也想活,所以你最好不要失手,实话跟你说,辽金南下原本朝廷是不想带上我们阴阳教,辽庭方面觉得光凭那几十万大军,就能踩平中原,要不是朝中有人说要防着我们,我们阴阳教也不好过。”

徐江南指了指桌上的白纸,笑着说道:“这当中就有他们的人?”

苏邶风笑着说道:“自然,我长生天的子民,有仇必报!”

徐江南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摇了摇头说道:“怎么说也是一条船上的盟友了,积点口德吧。走了。不过这一遭过后,你们应该也回去了吧,开春再见?”

苏邶风深深看了一眼徐江南,意味说道:“等你能活下来再见吧,不过要是你能杀上面的任意一个人,天狼令的事便可以往后缓两个月。”

徐江南一边朝着山下走一边挥手说道:“知道了,我反正是上了贼船了,替你们杀人就算了,还要帮你们销赃。”

徐江南往下走了一程,在山路岔道处,之前不知道何时不见踪影的卫敬从路旁的大树后显现出来,走上前来,拍了拍徐江南的肩膀说道:“这妮子的修为怕是有九品了吧。”

徐江南想了想,然后认真说道:“二爷,我们两个加起来,可能有一战之力。”

卫敬啧啧舌,似乎有些不信。

可随后徐江南又回头看了看山头,有些疑惑,可随后又是摇了摇头。

也就在徐江南回头的时候,原来徐江南坐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眼瞎,却又准确的找到石凳位置,坐了上去,“这就是你们做的交易?”

苏邶风点了点头。

然后眼瞎的老人又是说道:“既然你让他来杀我,可到了最后为什么还要救我。怕过不了心劫?上不了知命?”

苏邶风看了看拓跋木,冷声说道:“我长生天的子民,不仅仅是有仇必报,有恩也必偿。”

第四百三十二章 北齐长史周彦歆

拓跋木像是能看见一般,望着山下恍如黑点的徐江南,盯了半晌,突然笑道:“按理来说,我该动手杀了他,可到了现在,我却不想如此做,反而有点想感谢他。”

拓跋木其实没有说错,他不是个权臣的性子,却恰恰在权臣的位置上,那天的时候,他其实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没想到会有人出手相救,更没想到救他的是苏邶风。如此一来,他也就释怀很多,哪怕后来苏邶风解释说只是不想让自己有心结,妨碍自己上知命。拓跋木也是欢愉,自是认为前面十多年的日子没白过,所以这次跟着苏邶风过来,倒是一路小酌。

寒风过亭,苏邶风额前的发丝被撩像两边,小半会后说道:“你要是感谢他,他可能还真就接下了。”

拓跋木难以置信的哦了一声,随后哈哈哈大笑说道:“我可能知道你为什么选他的原因了。”

苏邶风哪怕是男儿面向,终究是个女儿身,听到这话,总觉得拓跋木话里有话,皱了皱眉头,勉强听了进去,却是骄傲着不说话,哪怕她心里其实也想听听拓跋木的看法。

好在拓跋木也没见着苏邶风的表情,自顾说道:“他的确是能帮你的最好人选,首先,他是徐暄的儿子,徐暄与我辽金的积怨已久,阻我辽金南下大计,先是飞沙关西夏杀我近万铁骑,要是此番又斩杀几名江湖巨擘,朝廷的确不免要把眼光聚在你们阴阳教的身上,到时候的确有出人之机,但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朝廷真的依仗你阴阳教的时候,这辽金上下却传出这事是你阴阳教一手筹划的,朝廷如何想?又会如何做,你阴阳教如何自处?”

苏邶风闭了闭眼,“他没有证据。”

拓跋木闻言大笑,边笑边摇头。

苏邶风睨了一眼拓跋木,皱眉说道:“有何可笑?”

拓跋木收敛笑声,指着苏邶风朗声说道:“年轻,朝廷杀人,要什么证据。你知道为何朝廷到现在还能容得下我拓跋木?是因为我背后的五十万辽金铁骑?是因为没证据?幼稚,而是在西边,有你们阴阳教,拓跋一族,从军者数不胜数,就算没有我拓跋木,也会有另外一个掌军人,要是十年前我拿下了阴阳教,结果同样,我也会死。”

拓跋木扯了扯袖子,然后轻笑说道:“这小子还是有点东西的,瞧着他的命在你的手上,可你们的命同样也在他的手上,他活着,你们阴阳教才有活着的价值,反之,他死了,你们阴阳教便无用武之地了。用中原的话来说,这叫狡兔死,走狗烹。”

苏邶风沉默不语。

拓跋木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眼下,你只能看他能不能一步一步走过去,能走一步最好,朝廷必定倚重你们,尤其青城山的老道士去了一趟皇庭之后,皇庭越发觉得这些刀客剑客还是很有必要的。但到后面,必要的时候,你得想好退路。”拓跋木往山下瞅了瞅,似乎并没有目盲,打趣说道:“我们来打个赌,我猜这小子,定然不会安分。他定然也有他的计较。”

苏邶风眯了眯眼,骤然说道:“我不会小看他,但我还是想知道,是不是二十年前你被徐暄打怕了。是不是就像中原人说的一朝被蛇咬。”苏邶风想了想,后半句终究没有说出来。

拓跋木乐呵呵说道:“不

是一朝,是十年。遥想当年,西夏偏安一隅,说句实在的,要是我在徐暄的位置上,我是没有办法和手段游刃有余的活在中原,但西夏不但活下来了,反而成长了庞然大物,这等手段,由不得你不服。不过哪怕他胜了我许多场,那又如何,现在我不一样站在他的坟上,我活着,所以到头来,还是我赢了。”

苏邶风沉默不语,望着青白的雪山发呆,许久之后,像是自问自答说到:“是吗?”

不过拓跋木也没有回应,有的只有山风呜咽。

等回到屋子里,直到离开,徐江南也没提不言军的事,也没提天狼令的事,至于卫敬,对此也是缄默不言,直到下山以后,卫敬这才询问说道:“为什么不问。”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没必要了,要是我开了这个口,哪怕他们不知道,也会替我去找到答案。安稳了大半辈子,不能再掘开这道口子了。”

卫敬笑骂说道:“你总是有你的歪理。倒是不怕拿不出东西?那小娘们瞧着架势,到时候我可拦不住。”

徐江南回过头,望了望山头皑皑白雪。眼神微眯,再回头的时候,像是无事发生,笑着说道:“到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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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都城大梁,人来人往,两辆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城,为首的打着一张不起眼的谢家旗号,可是放在整个北齐,都没有比这一个黑旗白色的谢字更招眼,甚至早年还有时候还有北齐只知谢长亭,不知陈秀的风言,只不过到了最后,这风言也就不攻自破,谢长亭并无子嗣,整个北齐朝廷,谢长亭也无结党之意,更加不用说趁机打压群臣,倒是让人另眼之余又觉得这个老人可悲可敬,再加上谢长亭于北齐的确有大功,北齐的朝廷大部分群臣还是心悦诚服,至于另外一辆马车只是默默跟在后面,没有旗号,想来也是某位高官的家眷。

马车里,两位文士装扮的人正在对弈,棋盘一旁还烧着暖炉,青烟袅袅,一人持黑子的谢长亭穿着古朴素静,一身黑色的文士长袍,另外一人便是周彦歆,早年在西蜀道游历,父亲撞死金殿之后便来了北齐,在谢长亭的门下做了长史,眼瞧也快一年了,也算运气好,今年谢长亭代天巡狩便带上了周彦歆,谢长亭捻子落盘,随后透过马车窗帘撇了一眼车外的雪色,轻轻说道:“走了小半年,想必这会哪怕之前没下雪的地方都下雪了。希望不要雪不要下的太大,免得冻坏了苗。也不要太小,要是小了,明年说不定还得有虫害。总之苦的都是百姓。”

周彦歆倒是仔细盯着棋盘,双眼眯着,待瞧清楚谢长亭落子的位置之后,也没抬头,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先生心善,自家都火烧眉头了,还心念百姓。”

谢长亭收回视线,笑着说道:“自然知道,再者又说,你从西夏过来不就是为了取我谢长亭的性命吗。”

周彦歆依旧没抬头,面色不改,闻言笑道:“既然先生知道,为何又要留我。还给我一个长史名头。”

谢长亭昼颜笑道:“问心无愧,这会我总算是明白了我那师弟的处境。”

周彦歆这才抬头,耸了耸眉头,“徐暄?”

谢长亭嗯了一声说道:“北齐朝廷和西夏朝廷其实一般无二,我和

徐暄的位置也是一般,但我和徐暄的处境却截然不同,许多人说是因为徐暄的做法太刚烈,不温吞,否则也不会遭到世家的反噬,最后落个那般的凄惨下场。”谢长亭说着,又看了一眼周彦歆,笑着说道:“你瞧瞧,我不过是立了个长史,原本按捺本分的世家,还不是开始蠢蠢欲动,要我谢长亭的头颅。更加不用说徐暄了,他是要把徐家这个字号立在仅次于西夏王旗的位置上,你说那些世家如何能答应。”

周彦歆轻叹说道:“先生说的对呀,等先生一死,怕就是轮到我这个长史了。”

谢长亭盯着周彦歆说道:“你明知如此,却偏要来北齐,为何。”

周彦歆撩开帘子,寒风骤然匿了进来,周彦歆往后看了看马车,像是见到了自家媳妇的担心样子,有些心疼,随后又清淡说道:“先生听过死间吗?”

谢长亭点头笑道:“明白。但你呀,不适合。”

周彦歆将视线收回来。“先生为何这么说。”

谢长亭坦言说道:“从展开棋盘开始,到现在,这一路上,你都不敢瞧我一眼,无非是问心有愧。”

周彦歆默然不语,不承认也不否认,可能这就是这类读书人的骄傲,他可以不顾身家性命过来做个间人,但做不到口出狂言。说来他也想不通,谢长亭明知道他是个间人,却还收他在身边,原本北齐的勋贵容得下谢长亭这个权臣,无非就是谢长亭无子嗣,也无衣钵传人,百年后,他的权力还是得归朝廷,他们头上的阴云也就散了,在他们眼里,一个谢长亭压他们三五十年不算多,能称作世家的,哪个不是百年千年传承,但现在谢长亭在相府立了个长史,这便意味着百年之后,若无意外,这相印便要落到这个出身西夏的读书人身上,这是他们不能容忍的。

就像徐暄,你说是灭国之仇,这二十多年不一样过来了,可在当时,世家眼里,徐暄不止是徐暄一个人,他有妻有后,这才是重点,以至于身后站着二十多万的西夏铁骑,还不是没有给他撑起腰杆,当然,这当中也有徐暄自己的意思,但是也能瞧见世家和群臣的态度,于纳兰天下千差万别的态度。

周彦歆的尚书老爹说来也怪,作为西夏朝廷的常青树,趋利避害有几分手段,谁曾想能刚烈到一头撞死在金殿上,而且临死一封书信让周彦歆去了北齐,去还当年徐暄的人情。

这个局一旦入场,便是个死局,尤其是谢长亭,他退不了,谢长亭一旦心生退却,世家就会觉得他是只被拔了牙的老虎,三十年积威毁于一旦,这种孤臣一旦没了积威,下场也就只有死这一条路,周彦歆入北齐半载,疑惑的也是这个地方,谢长亭能在北齐朝廷上周旋三十余年,这种死局会看不出来?可既然看出来了,却为何还往里面跳。

周彦歆疑惑之下,便也无心下棋,将白子收回棋钵,顺着马车望着各家各户房檐上的积雪发呆,半晌之后,这才开口说道:“先生,首场雪越晚积雪便越深,先生还当早做准备,明年的北齐不好过。”

谢长亭作为北齐智囊,三十年的调度娴熟于心,闻言却是清声说道:“无妨,哪年北齐好过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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