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饭局 - xp1024.com
《中国式饭局》


第一章 第一节

鹭门市民营明星企业大东南集团董事长郝冬希的长相、扮相都让人很难把他和财富联系起来:粗黑的大脚板上趿拉着地摊上十块钱就能买一双的塑胶拖鞋,t恤衫看上去是名牌,明眼人却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从专门倒卖假名牌的西霞路上弄来的。他喜欢穿肥大的沙滩裤,沙滩裤下面露出来的肥腿让人想起没有燎毛的猪肘子。胖大的脑袋剃了一个小平头,满脑袋花白茬子不仔细看还以为他刚刚弹完棉花。离开他那台奔驰350,能够表明郝冬希属于富人阶层的惟一行头,就是挂在他脖子上同拴狗链子差不多粗细的金项链。这条金链子让他显得恶俗,常常引来雅士鄙夷的目光。郝冬希也明白男人拴这么条链子,尽管那是一条金链子也并不美观,所以时不时地要向别人解释,他五行缺金,因此,要长年累月在脖子上挂一条沉重的金链子,求个五行齐全。

行千里足浴城是郝冬希经常光顾的休闲场所,这是一个正儿八经做生意的地方。说它正儿八经,就是说,它提供的是名副其实的足疗服务,没有其他有声有色的附加项目。郝冬希是这儿的常客,隔三差五就要到这里把他那双臭脚摆到小姐或者小弟的面前让人家揉搓一番,疼得龇牙咧嘴还一个劲喊舒服。说他是臭脚,绝对没有故意贬低、糟践他的意思,他的脚丫子确实臭,即使天天洗,也还是有一股煮熟了的大豆又捂馊了的味道。如果三天不洗,他老婆就不让他上床,如果硬是上了床,他老婆就得做一夜掉进东北大酱缸里爬不出来的噩梦。郝冬希知道自己脚丫子臭,而且有脚气,所以每次到足浴城做足疗,心里都有点歉疚,觉得很是对不住那些抱着他脚丫子挣钱的足浴工人。有了这份歉疚,也就不像别的客人那样挑剔,别的客人男的要小妹,还要漂亮的,女的要小弟,还要精神的。他是谁都行,只要能把他的脚丫子捏疼了就是好样的。

大东南集团是鹭门市的民营明星企业,郝冬希中学毕业以后子承父业当了渔民,应该算是一个有文化的渔民。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他稀里糊涂伙着村里人驾着渔船走水货稀里糊涂就发了财。政府开动舆论机器,筹划打击走私的时候,郝冬希在他老婆的诫导下,及时收手,改行做起了装修建材生意。后来又搞定了一个主管城建的陈处长,拿到了几片好地界做起了房地产,这才发展起来。现如今,那位处长已经升任副市长,成了陈副市长。陈副市长跟他交往年头久远,已经成了哥们儿,陈副市长多次对体己人说:冬希那个人仗义,可交。

郝冬希不但可交,对老婆也赤胆忠心,无比热爱。渔民娶个老婆非常不易,而郝冬希又娶到了一个花容月貌精明干练的老婆。据说他走水货的时候他老婆就是运筹帷幄的统帅。对漂亮老婆的异常珍惜,对统帅的异常服从,天长日久形成习惯,怕老婆固化为郝冬希性格的重要组成部分。据说郝冬希把行千里作为定点保健的去处,都是事先由他老婆深入调研,经过他老婆正式批准的。怕老婆在现在这个年代,确实是男人的福气,起码减少了传染上花柳病、艾滋病的几率。郝冬希不敢在外面胡作非为花天酒地拈花惹草,没有别的大老板的这些通病,也就少了一份别的大老板常常会遇到的风险。

这天晚上,郝冬希忙乎完以后,在都来吃大酒店陪几个老客户吃饱喝足了,又邀请客户们到行千里足浴城洗脚。客户们一听说到行千里足浴城纷纷摇头,谁也不跟他来。郝冬希知道人家为什么不愿意跟他来,行千里一没色二没情,客户谁也不愿意给郝冬希节省一笔小姐出台费。郝冬希无奈,只好把那些人领到了大世界夜总会。所谓夜总会,就是到这里玩乐,夜里总会让你身体和钱包都失血。郝冬希给大世界夜总会的妈咪交代好了,把所有的妹妹都叫过来任由这些人挑选,任由这些人可劲造,过后包括小姐的出台费统统由大东南集团埋单。妈咪接到这桩美差,喜不自胜,马上通知妹妹们集合接受挑选。妹妹们听说来了一群大肥猪,马上响应号召,磨刀霍霍,准备杀猪。

郝冬希在收拾客户方面是老手,心里明白今天晚上要挨刀,却也算计得清楚,在夜总会挨一小刀,然后可以宰客户们一大刀,自然不会计较夜总会的价码,做出内急一样的惨状,装可怜地向客户们请假,说他还有点急事要去办,请各位老板自便。这几位都是老客户,知道郝冬希那点嗜好和怕老婆的那点德行,假情假意地挽留他:别走别走,你一走就不热闹了,一块潇洒潇洒。也有的客户亲切热闹地嘲弄他:让郝老板走吧,谁家的卧室里要是养一头狮子都会像郝老板这样乖的。

郝冬希打着哈哈,从被妈咪提供样品一样赶进来供客户们挑选的花粉丛中挤将出来,抬胳膊偷偷嗅了嗅身上的味道,确信没有沾上小姐的香水味之后,坐着他的奔驰350直奔行千里足浴城。这是他的享受,是他治疗饭局疲劳症的秘诀,也是他躲清静的好去处。

行千里足浴城今天的客人特别多,足浴工里熟练的、好看的……凡是拿得出手的都派发出去了。郝冬希驾到,足浴城老板连忙亲自接待,他亲自接待也没用,够资格给郝冬希搓脚的选手此刻都在忙碌,谁也不敢从正在洗脚的客人那儿把洗脚技工撤换下来转送给郝冬希。但是,谁也不敢把这位足浴城的老客户、大老板郝冬希晾在那儿。情急之下,足浴城的老板跑到足浴工排班室想看看能不能碰巧哪个足浴工完活了,接着上场子服务郝冬希。

排班室里空空荡荡,也难怪,这阵正是洗脚的高峰时间,每个足浴工都争先恐后上场子挣钱去了,谁会闲呆在休息室里空耗时间。老板在休息室里看到的惟一活人就是刚刚招聘到足浴城的老打工仔钱亮亮。钱亮亮正抱着一个塑料脚丫子认真地揉来捏去,他这是苦练基本功呢。不但苦练,练得还非常认真,面红耳赤,汗流浃背,直喘粗气。

看到老板,钱亮亮连忙起立:“老板!”

钱亮亮的好学精神和敬业态度感动了老板,老板决定给他一次实践、挣钱的机会,问他:“你能不能上场子?”

钱亮亮知道上场子就可以拿提成,每洗一双脚丫子可以提成十块钱,连忙应承:“可以啊,没问题。”

老板说:“没问题就跟我走。”

钱亮亮知道今天可以开张了,有点兴奋,也有点紧张,跟在老板屁股后面沿着过道朝郝冬希的包厢走去。

钱亮亮年逾四十,相貌端正,还戴了一副眼镜显得文质彬彬,那双皮肤细腻、手指纤长的手,一看就不是从农田里跑出来挣钱的农民工,也不是城里下岗的工人阶级。当初他到足浴城应聘的时候,老板心里还窃喜一阵,以为他是从哪个同行那里跳槽过来的足疗专家呢,正打足了精神要跟他就报酬问题讨价还价一番的时候,他却老老实实地告诉老板,他并不会足疗,到这里来就是想找一份工作挣钱,因为他很想挣钱。老板愣住了,足浴城里除了教育培养年轻长得细致的男女农民工之外,不可能招收他这种年纪的人来给人揉脚丫子。反之,他这种年纪的人除非有特殊技艺和特殊爱好,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跑到足浴城这种地方来混饭吃。

足浴城属于劳动力短缺行业,本地人哪怕再穷也不会加入这种世俗观念中低人八等的行业。外地人到鹭门打工的不少,找不到工作的也不少,可是真正适合干这个工作的并不多。这个工作最好是年轻女性,或者是年轻男性,男顾客来了由女足浴工招呼,女顾客来了由男足浴工应付,最要紧的是手不能太粗太黑,太黑了客人看见犯恶心,太粗了客人觉得到这里来不是揉脚足浴而是用锉刀锉脚丫子。

正是由于合适的足浴工不太好招,所以足浴城老板看在钱亮亮年纪虽然大,模样却还不招人烦,手也比较细嫩,再加上其挣钱的迫切要求肯定会催促他好好干活,于是破例招收了这样一个超龄足浴工。可是他除了会给人洗脚,找穴位、定器官,根据穴位对应器官病症压、挤、搓、揉、捏、抓、提、拿、推、掐十种手法和轻、重、不轻不重、疾、徐、不疾不徐六种力道的运用却是一窍不通。于是老板只好就地给他找了个师傅现教现学,钱亮亮一直没有独立操作的机会,也就一直没有拿抽成的机会。

今天晚上老板急于给郝冬希找个足浴技工交差,病笃乱投医,来到郝冬希的包间也顾不上多想多说,推着钱亮亮进了包间:“郝老板,今天晚上人手实在太紧张了,没办法,只好把压箱底的高手师傅给你推举出来了。”

郝冬希实际上并不在乎是不是高手,高手和低手他也根本分辨不出来,对郝冬希来说,只要能把脚丫子捏疼又捏不残废就是好样的,所以郝冬希朝舒服里躺了躺:“干你老,赶紧洗呀,啰嗦个鬼。”

足浴城老板点头哈腰地离去时,叮嘱了钱亮亮一声:“上心点啊,郝老板可是我们的老主顾,贵宾啊。”

老板走了,钱亮亮便开始上阵实际操作,他先给郝冬希道了一声好,然后跑到供水间吭哧吭哧地端了一大木桶热气腾腾的水进来请示郝冬希:“老板,水要热一点还是温一点?”

郝冬希有意测试一下他的业务水平,只说了四个字:“随便好啦。”

伺候人最难的就是“随便”两个字,首先是随客人的便,还是随主人的便就比较含糊其辞,随主人的便比较容易,主人怎么方便就怎么来;随客人的便就比较难,不知道客人随便的尺度是什么就没法随便。此外,还要弄清楚是随大便,还是随小便,随大便自由度就大一些,随小便就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方便,其难度跟隔着麻袋猜公猫母猫一样。所以,如果你下饭馆,看哪个服务员不顺眼,当他对你说“先生请点菜”的时候,你一声“随便”就能把他难住。

鹭门市是一座不会说儿化音的城市,鹭门市民说普通话即便学会了发儿化音,也不知道儿化音应该安置在词句中的哪个位置,例如把白天鹅说成白天鹅儿,把鹭门市说成鹭门儿市等等。而该儿化的他们常常照样不儿化,比方把随便儿说成是随便,二说成恶,一份儿盒饭说成一份盒饭,听上去就像一粪盒饭。由于缺乏儿化音的点缀,鹭门人说普通话硬邦邦的好似生地瓜,鹭门人便自嘲说话口音是“地瓜腔”。语言上的差异常常困扰从北方城市金州过来的钱亮亮。钱亮亮眼下就处于这种窘境之中,他连郝冬希的“随便”是“随你方便”的意思还是“随我方便”甚或“随地大小便”的意思都弄不清楚,只好小心翼翼地进一步请示:“老板,您说的随便是什么意思?是让我随便一点还是您随便热一点凉一点都没关系?”

郝冬希看看这个年长的足浴工人,心里暗暗怀疑他的技能是不是如足浴城老板说的“压箱底的高手师傅”,如果真的是高手,应该不会问水热一点还是温一点这类属于足浴工基本常识的问题:“随便的意思就是该怎么弄你就怎么弄啊,不要请示我,按规矩要求办。”

钱亮亮只好先把水兑好,然后把足浴城里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有没有作用的药袋放进水中,用手试了试水的温度,挺烫,但是却还没有到烫破皮、煮熟肉的程度,便邀请郝冬希把脚丫子伸到水里试一试。郝冬希经常过来洗脚,自然知道水烫了不可怕,只要忍得住头一阵,接下来皮肤适应了水的温度,就可以享受泡脚的舒服了。郝冬希嘴里咝咝啦啦地呻吟着,把脚丫子浸到了木桶里面。

“你们这药包里包的到底是什么药?”郝冬希踩到了药包,便随口问了一句。过去他从来没有向那些小孩子足浴工提过这个问题,今天足浴城老板给他介绍钱亮亮是“压箱底的高手师傅”,所以郝冬希才向他讨教这个问题。

钱亮亮哪知道药包里包的是什么东西,他光知道这是足浴城给每个泡脚桶里放的药包,据说具有消除疲劳、驱湿祛邪、安神养心、健胃清肺、滋阴壮阳、保肝明目等等等等数不清的神奇作用,便把背过的这些作用给郝冬希絮叨了一遍。郝冬希听他只说药效不报药名,误以为这药包里的货色是人家的秘方,不能轻易泄露,便也不再追究。反正到这里洗脚是图个消除疲劳享受舒服,又不是真的指望他们能治什么病,如果他们真能治那么多病,把国家卫生部改成国家足浴部,把全国的医院都改成足浴城,不是更加利国利民?

郝冬希不再追问,钱亮亮就开始给郝冬希揉起脚来。这是一双渔民的大脚,五根粗短的脚指头分叉张开,活像仙人掌上长出来的枝桠。粗糙坚硬的老茧布满脚底,脚丫子握在手里让他感觉不是在洗脚而是在洗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大芋头。他是新手,知道自己的力道掌握得不好,生怕把郝冬希弄疼了招骂,就捧着郝冬希的脚像老太太数鸡蛋一样小心翼翼地搓弄起来。

郝冬希对钱亮亮的足疗手法不太适应,觉得不过瘾,没有痛感。注意看了一下钱亮亮的操作方式,看他好像不太卖力气,就有些不高兴:“干你老,你没吃饭还是喝多了?”

郝冬希问他是不是没吃饭,是因为他的手上一点劲道都没有使出来。问他是不是喝多了,是因为钱亮亮此时面红耳赤,眼皮也好像拉绳坏了的窗帘,耷拉着掀不起来。

“干你老”是本地人的口头语,既可以用来骂人,也可以用来打招呼。这三个字还可以当做鹭门人精神文化层面的标准,使用频率越高者越草根,使用频率越低者越精英,最精英的鹭门人,已经彻底告别了这三个字,比方说鹭门各大学里的教授。刚到鹭门市的时候,钱亮亮对这三个字组成的口头语很不适应,还因此跟本地人发生过冲突,现在也明白了“干你老”并不是真的“干你老”,碰上这么一句粗话,你可以把说粗话的人当做粗人草根族掉转屁股走人不搭理他,也可以把他当做豪放派跟他照样干你老的做朋友,所以对郝冬希粗鲁的“干你老”也不在意,嘿嘿憨笑一声:“对不起老板,干你老上班前赶了个饭局,跟朋友喝了几杯。”钱亮亮趁机不动声色把郝冬希喷出来的“干你老”奉送了回去。

郝冬希听惯了干你老,对钱亮亮夹在句子中间的那句粗话根本没有反应,愣怔片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干,你们也有饭局啊?”

钱亮亮再次嘿嘿憨笑了一声:“饭局么,谁都有。”

郝冬希那句话说出来就微微后悔,那句话有点伤人,也有点蔑视人家的意思。人家一个足浴工为什么就不能有自己的饭局呢?

郝冬希也是刚刚参加完饭局,他们的饭局吃的有山珍海味,喝的有茅台、皇家蓝带。在他的概念中,饭局就应该是这样,这样才能称得上名副其实的饭局,实在弄不清楚像钱亮亮这种人的饭局会是什么样子。想到这儿,郝冬希出于好奇,追问了一句:“你们的饭局都吃什么,喝什么?”

钱亮亮悠悠地说:“饭局么,关键不在于饭,也就是不在于吃什么,而在于局。局么,其实就是各式各样的小圈子。像您这样的大老板,有自己的圈子,也就是自己的局。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也有自己的圈子,也就是自己的局。其实,吃什么的结果都一样,局的结果却各不相同,所以说,关键不在吃,而在局。”

郝冬希腾地坐了起来:“说得好,吃山珍海味跟啃窝窝头的结果一样,拉出来的都是屎,关键是局的结果。说得好啊,你再说说。”

钱亮亮悠悠地说:“饭局么,不管吃什么都没有本质的区别,真正的本质区别就在于局,有的是生意,有的是交情,有的是谈判,有的是吹捧,有的是达到目的的彩局,有的是白花钱的霉局。饭局啊饭局,说透了其实就是一个局啊。”

郝冬希让钱亮亮说得直眨巴眼睛,一个劲催促他:“有道理,往下说。”

钱亮亮却不再跟他讨论这个话题,回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上:“老板,我的劲是不是用得太大了?”

钱亮亮的话把郝冬希拉回到现实当中。郝冬希虽然听他话说得挺有味道,并且由此判断这个老打工仔八成是哪个破产国企流落出来的有文化的倒霉蛋,可是,如果再跟他深入讨论涉及到社会、人生、哲理方面的议题,弄不好自己要露怯穿帮,把渔民的底子给露出来,于是便微微闭上眼睛,不再跟钱亮亮探讨,闷在自己的脑子里琢磨关于饭局的哲学命题。钱亮亮问他劲道是不是合适,他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付:“随便你啦。”

郝冬希在刚刚结束的饭局上喝了几杯茅台,又喝了几杯啤酒解白酒,结果啤酒不但没有解白酒,反而助长了白酒的威力,这一阵后劲上来,脑袋昏沉沉晕乎乎的,再加上钱亮亮轻揉慢搓,并没有平日里足浴工制造的痛感刺激,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钱亮亮在上班前匆匆忙忙也赶了一个饭局,伙着几个认识不久的打工仔喝了几瓶廉价啤酒,包厢里凉爽宜人。在郝冬希轻轻的鼾声催眠下,钱亮亮酒意也翻腾上来,睡意一阵阵袭来,不知不觉抱着郝冬希的脚丫子也睡着了……

第一章 第二节

横行大酒楼位于莲花新村商业街的黄金地段,这家酒楼的当家菜就是煎螃蟹,所以叫横行大酒楼,螃蟹横着走的特点被这家酒楼拿来做了招牌。鹭门市盛产海鲜,但是吃法和广东却不太一样,例如煎螃蟹就是独有的吃法,把新鲜螃蟹剖开加上葱姜蒜等各味调料用油煎炒,不但保留了螃蟹的鲜美味道,而且口味很重南北咸宜,所以这家酒楼的顾客如流生意兴隆。虽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横行大酒楼依然食客满堂座无虚席。老板坐在收银台后面的椅子上看着人民币雪片一样朝钱柜里头飘落,乐得牙花子龇在嘴唇外面闪闪发亮,那张脸活像一匹正在发情的儿马。

老板高兴就意味着服务员和厨师一个个忙得马不停蹄汗流浃背,屁股后面好像有狼在撵。服务员李莎莎是一个名字很城市的农村女孩儿,她跟千千万万个进城务工的农村女孩儿一样,每个月拿到的一千块钱既是对她辛勤劳动的补偿,也是弥补她背井离乡的酸楚、支撑她人生希望的物质基础。为了这微不足道的一千块钱工资,她就得像现在这样脸上一直挂着让她腮帮子发酸、面颊发僵的笑容,虽然并没有什么值得她笑的事儿发生,她仍然得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对那些有资格坐在餐桌上狼吞虎咽的食客们说着:欢迎光临、对不起、请慢用、欢迎再来之类的客气话儿。这一类话儿在家里的时候,她对她爹她娘从来没有说过,在这里却得尼姑念经一样整天挂在嘴边。李莎莎她们这些服务员工作时间一定得保持奔跑动作,一来老板为了尽可能少养活人,精确地把服务员的数量压到了每个服务员必须奔跑才能应付的极限。二来如果在工作的时间不保持奔跑的速度,老板一定会骂她们耍滑头偷懒、光想拿钱不想干活,虽然她们从来没有耍滑头偷懒,也从来不奢望不干活谁会给她们发钱。当然,挨了骂是绝对不能还嘴的,还嘴等着她们的结果就是两个字:走人。没办法,中国人多,劳动力一向是买方市场,价格不但起不来,竞争还非常激烈,这就让中国的老板绝对强势,中国的劳工绝对弱势。为了让客人随时拥有满意的服务,为了不让老板骂人,为了生存,李莎莎们就只能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在各个饭桌之间不停地奔跑。

李莎莎今天一早上起来右眼皮就跳个不停,她老家的人迷信“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所以李莎莎从一上班就胆战心惊。大厨熊包信誓旦旦地安慰李莎莎,说她老家的说法是错误的,她老家的说法弄反了,应该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李莎莎今天不但不会有什么灾祸,如果右眼皮跳得好,跳得欢实,还可能发财。李莎莎仍然小心翼翼,她宁可相信自己老家的说法,也不敢轻信熊包的安慰,生怕真的做错了什么倒霉。她很清楚,像她这种人,发财的机会微乎其微,尤其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想发财就是在做白日梦。

熊包是大厨的真名实姓,他姓熊,他老爸最尊崇大清官包拯,有了儿子就把自己的姓和包拯的姓加起来做了儿子的大名。熊包的老爸忽略了这两个姓氏加起来以后,意义就完全变了,就像牛奶咖啡和西红柿蛋汤,虽然都是好东西,掺和在一起就不是东西了。长大后,熊包千方百计地要改掉这个名字,却无论如何也改不掉,人人都喜欢他这个名字,连有权给他改名的派出所警察叔叔都说这个名字是他见到的姓名中最有特色、重名最少的,改掉了实在可惜,也实在麻烦,如果熊包硬要改,就要征求熊包他爸爸的意见,因为名字是他爸爸起的,版权归他爸爸,没有版权人的认可,改了,警察叔叔承担不起侵权责任。

警察叔叔是熊包他爸爸在茶馆里摆龙门阵的阵友,跟熊包他爸爸的交情比跟熊包厚了整整二十年。熊包不敢让警察叔叔找他爸爸,他知道他的名字是他爸爸今生今世最为得意的精神产品,如果未经版权人授权擅自改了,他老爸可能会连他的长相一起给改了——非得把他给揍得破相不可。所以只好忍辱负重,继续让天下所有认识他的人骂他“熊包”。熊包的性子却一点也不熊包,不但不熊包,还有几分火辣,这可能跟四川人从小好辣有关。顺便说一句,熊包是四川乐山人。四川这个天府之国,出伟人,出美女,出佳肴,当然还出名厨。熊包虽然是横行大酒楼的大厨,眼下却还达不到名厨的地位,正在孜孜不倦地向名厨方向努力。

今天晚上客人多,生意好,李莎莎这样的前厅服务员也不得不厨房、前厅的跑着传菜、上菜。按照分工,像李莎莎这样长相光鲜又有服务实践经验的人,只负责在前厅上菜,就是传菜的把菜送来之后,由她们接手按照菜单上的桌号把菜送到客人桌上,同时贴近为食客们随时提供服务。从厨房到前厅这段距离端菜的活儿由长得差点、服务时间短点的小工们负责。这说的是正常情况,今天客人多,李莎莎就得打破分工界限,把自己的工作范围从前厅延伸到厨房。即便她不延伸也没办法,客人可不管谁是传菜的谁是服务员,只要等不及了,就会冲服务员们大声嚷嚷,客人一嚷嚷,李莎莎这样的服务员马上就得说一声:“先生(女士)请稍等我马上去催……”然后不管是真是假,都得转身朝后厨跑一趟给客人看,不管菜是不是做好了,跑回来都要给客人交差:“先生(女士)对不起,马上就好。”

包厢的待遇比较高一些,有一名服务员专门盯桌,大厅里一个服务员则要照顾五张桌子,这就比包厢里的服务员更加忙碌,基本上要随时随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精神高度紧张,不然就会挨骂,挨老板的骂,挨客人的骂。今天晚上李莎莎一看见那几个痞子,就更加确信:果然是右眼跳灾,而不是像熊包说得那样右眼跳财,因为她又碰上了那几个痞子,而且那几个痞子还有意跟她找茬儿。

痞子找茬儿的原因很简单,前两天他们到包厢里喝酒,那天恰巧李莎莎排在包厢服务,痞子们非让李莎莎陪着一起喝。酒楼有规矩,李莎莎也有尊严,不论按规矩还是为尊严,她都不能陪他们喝酒。当时李莎莎非常委婉非常客气地告诉他们:按照酒楼的规定,服务员不准陪客人喝酒,而且她也不会喝酒。结果那几个痞子居然拍桌子瞪眼地把酒楼老板叫了过来,吵吵嚷嚷地逼着老板表态:酒楼的规矩大,还是上帝的规矩大?

在这种情况下,老板不敢也不愿招惹这帮痞子,明明知道他们是痞子,并不是上帝,却只好说当然是上帝的规矩大,于是痞子们就让李莎莎服从上帝定的规矩,陪他们喝酒。李莎莎已经到酒楼干了几年了,深知如果她在这帮痞子喝得二乎乎的时候陪着他们喝,自己将会遇到什么,只好一再地道歉、谢绝。本来还想着老板过来可以帮着解套,没想到老板反过来劝李莎莎满足那几个痞子的要求,陪他们喝几杯。李莎莎是农村女孩儿,有农村女孩儿的价值观和拗劲儿,她是出来干活挣钱的,不是出来陪人喝酒的,然而,对客人她不敢断然拒绝,对老板更不敢断然拒绝,她只好端起了酒杯。那几个痞子哄声大叫:“喝啊,干啊,干了给你服务费……”“干啊,哪有干这行不陪酒的……”

如果那几个痞子在这个时候不起哄,不用那种给你服务费的话羞辱李莎莎,李莎莎会在杯子上抿一口,然后做出辣得咳呛的样子告饶,这样双方都有一个下台的机会。可是那几个痞子起哄让李莎莎心理上起了逆反。当时她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放下酒杯,转身就逃出了那间包厢,躲到女厕所抹起了眼泪。后来,听传菜的小毛说,老板给那几个痞子打了五折,才算安抚了他们。李莎莎紧张了几天,怕老板追究她中途逃酒的罪过,老板却并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儿。

今天,这几个家伙又来吃喝,还瞅准李莎莎在大厅服务,有包厢他们也不去,就要在大厅找李莎莎的麻烦。刚开始嫌桌布不干净,嫌杯碗筷勺没消毒,害得李莎莎把已经摆好的桌又重新换过摆了一遍。点菜的时候更是可恶,让李莎莎在桌边站了半个小时,他们五六个人只点了四个凉菜。李莎莎问他们还要什么热菜。他们说不要了,等一会儿喝酒的时候想吃什么再点。李莎莎一个人要照顾五张桌子,可是这几个人一会儿让她倒茶一会儿让她倒酒,点热菜不一下点好,一会儿加一道热菜,不像是点菜,倒像羊拉粪蛋,就是要把她陷在这张桌上动不了。李莎莎只要一到别的桌上去,他们就开始大呼小叫,好像大厅发生了恐怖袭击,搞得四周的客人惊恐不安,侧目而视。

李莎莎心里明白,他们这是专门来找茬儿了。可是她又没有办法,只好尽心尽力地服侍他们,在心里暗暗祈求他们不要闹得太过就好。那几个人喝得差不多了,热菜也就点得差不多了,煎蟹、东坡肘子、宫保鸡丁、红烧鲫鱼、蚝油生菜,最后又点了一盆鳝鱼冬笋汤。由于怕他们闹事,李莎莎专门跑到厨房告诉大厨熊包这桌人的菜先做先上。熊包满口答应了,李莎莎才放心了一些,只希望菜尽早上来,这几个家伙尽早吃饭尽早离开就万事大吉了。

熊包挺够意思,按照李莎莎的嘱咐片刻之间菜汤上齐,那几个痞子便开始恶狼一样围着饭桌大啖起来。李莎莎看他们吃得专注,便抽空照顾别的桌子。在照顾别的桌子的时候,李莎莎还不时扫一眼那帮痞子,以防他们不时之需。那几个家伙狼吞虎咽之后,李莎莎忽然看见其中一个胖胖的秃子掏出一个塑料袋,又从塑料袋里掏出来一只死老鼠,李莎莎目瞪口呆错愕不已,还没明白过来,那家伙就把死老鼠下饺子一样放进了那盆鳝鱼冬笋汤里。随即,那家伙用筷子把泡得湿淋淋的死老鼠捞了出来,大声叫喊起来:“这是啥东西?你们家的鳝鱼还长毛吗?”

李莎莎头晕目眩,忍不住干呕起来。

第一章 第三节

行千里足浴城的老板对钱亮亮伺候郝冬希有点不放心,抽空过来透过窗口朝里面窥探,却见钱亮亮抱着郝冬希的脚丫子正睡得香甜,一条闪闪发光仿佛蚕丝的涎水从嘴角哩啦下来,准准地滴落在郝冬希的大脚指头上,又从大脚指头沿着脚掌顺流而下,在榻上洇成了一汪小小的潭水。郝冬希毫无知觉正在酣睡,而且睡得非常香甜,震耳欲聋的鼾声一直传到了包厢外面,根本不知道自己熊掌一样的脚丫子上已经糊满了口水。

工人抱着客人的脚丫子陪客人睡大觉的情形让老板既好笑又吃惊,连忙推门进去轻轻把钱亮亮拍醒,然后急三火四地一把将他拖出门外:“困了回家睡去,在这睡觉就能挣钱全世界的人还不都得跑过来。”

钱亮亮让老板拖出门外才彻底清醒过来,懵懵懂懂地问老板:“不做了?我记得还没做完呢。”

老板把门关严实了才开始骂他:“你怎么回事?干你老是来给人捏脚的还是来睡觉的?客人醒过来看你睡得像死猪一样该怎么办?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出来挣钱的。快走吧,别待在这儿给我捣乱了。”

钱亮亮连连给老板道歉:“老板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情就睡着了,下次绝对不会了。”

老板气恼地说:“还有下回啊?你赶紧走吧,我再找个活的去应付一下,不然客人醒了怎么交代?马上在我眼前消失,别让我再看见你。”说完,老板急恼恼地跑去找替补选手了,把钱亮亮扔在走廊里发愣。

钱亮亮愣怔片刻,恍然明白,自己这就被炒鱿鱼了。想到自己在这儿苦熬了将近半个月,好容易才捞着一次上岗的机会,结果一分钱没挣着就让人家炒了鱿鱼,由不得摇头苦笑,暗想,恐怕桔子对自己的评价有道理,自己真的没有本事养活自己。

钱亮亮回到排班室,打开更衣柜,却没有精神头换衣服,从放在更衣柜里自己的衣服兜里掏出香烟,点着一支坐在凳子上吸了起来。头一次上岗就叫人炒鱿鱼,让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种怀疑放在谁身上都不好受,放在钱亮亮身上尤其不好受。因为,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能力养活自己,甚至有能力把自己养活得很好的人。可是现实告诉他,他连给人洗脚这样的活都干不了,那么,他也就跟“废物”这个称呼没有距离了。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看看来电显示,是桔子打过来的,他没有接。有那么片刻,他居然真的对桔子怕了,难道桔子真的有超能力,他刚刚炒鱿鱼,她就打电话来嘲笑他了?据他所知,桔子并不是妖精,没有妖精的那套神通。

抽了一支烟,钱亮亮倒精神起来,也许刚才那一觉睡好了,头脑也清醒了许多,让老板炒鱿鱼终究不如让老板表扬发奖金舒服,虽然钱亮亮已经习惯了炒鱿鱼的感觉,可是仍然暗暗后悔不该接受那几个临时碰上、曾经在一起打过工的后生们的邀请,跟他们在一起就着一盆水煮活鱼灌了几瓶子啤酒,这就是他给郝冬希说的饭局。想到饭局,钱亮亮由不得再次苦笑,再一次想起了桔子对他的评价:你这一辈子可以用八个字总结:成也饭局,败也饭局。

钱亮亮还在那里磨磨唧唧地对自己的经历和桔子的评语进行概括总结。老板进来了,看到钱亮亮还坐在排班室里没走,气呼呼地赶他:“还待着干吗?等着我给你发奖金啊?快走吧,找别的活去,别再待在我这儿碍眼了。”

钱亮亮只好脱下足浴城的工装,换上自己的衣裳,无精打采地离开了行千里足浴城。出了大门,他又收到了桔子发来的信息,信息的内容是:“你玩够了没有?挣了多少钱了?你还准备玩多久?快五十岁的人了还玩离家出走这一套把戏,你不觉得无聊吗?”

钱亮亮依然没有理她,刚刚经受了一次挫折,他更加没有心情理她,男子汉的自尊也不允许他在这个时候理她。钱亮亮在行千里足浴城外面站了一会儿,仰头看看五光十色的“行千里足浴城”霓虹招牌,恍惚间有点悲哀,悲哀中又有些恍惚。自己居然连这种工作都做不好,白白浪费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他设想,如果自己真的要靠打工生活,仅仅浪费这半个月可能就得让他沦落到饿肚子的地步。想到了这一点,他心里暗暗发凉。好像桔子真的有心灵遥控感应的超能力。刚刚想到“饿肚子”三个字,手机又收到了信息,还是桔子的:“最近有饭局没有?”

钱亮亮透过这条信息仿佛看到了桔子那张挂着讥诮、嘲弄味道的白脸,气恼得关掉了手机,恭恭敬敬地朝“行千里足浴城”鞠了三个躬,说了声:“永别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然后转身离去。

就在钱亮亮转身离开的时候,郝冬希也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洗脚的小妹正傻傻地坐在他脚底下,郝冬希晃晃脑袋,以为自己睡昏头了,瞠目地问道:“我记着刚才是个男的,怎么一下就变成女的了?”

洗脚的小妹匆匆忙忙让老板拉过来也有点蒙,水已经凉了,也不知道刚才钱亮亮进行到什么程度了,自己是继续还是重来,这一系列问题困扰着小妹,所以郝冬希突然醒来问她的时候她愈加发蒙,支支吾吾地说:“刚才我不知道是谁啊,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没人了。”

郝冬希抬腕看看表,已经夜里十一点多钟了,倏忽间他已经睡了两个多小时。郝冬希是商人,干啥都要算计是吃亏还是占了便宜已经成了本能,没有这个本能就不要去做商人。虽然他刚刚醒过来,还不是非常清醒,但是算计的结果仍然让他沾沾自喜:今天可算是赚到了。作为一个商人,既要千方百计想着怎么样把别人兜里的钱变成自己的,还要千方百计地防着自己兜里的钱变成别人的,大脑经常处于高度警觉之中,非常劳力伤神,也非常容易患上神经衰弱、失眠这一类劳苦大众轻易尝不着的富贵病。今天郝冬希居然一觉睡了两个多小时,真是难得能这样安安稳稳毫无牵挂地安眠一次。

“那个人呢?”郝冬希晃晃脑袋,确认自己脑子没有故障,刚才真的有一个曾经向他讲过饭局哲理的洗脚工,在他心目中,钱亮亮不但是一个足浴城“压箱底”的高手师傅,而且还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因为他睡着的时候,做的梦都是跟饭局有关的,而钱亮亮关于饭局的论述,仅仅是那几句话,居然让他萌发许久却一直没有付诸实施的计划最终成型,那就是创办一个专门组织高档次饭局的“会所”。

郝冬希有点不高兴了:“我干他娘,明明刚才不是你么,那个人呢?”

洗脚小妹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我是刚刚派来为老板服务的。”

郝冬希不耐烦地命令小妹:“去把你们老板叫来。”

小妹连忙跑出去找老板。片刻足浴城老板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郝老板,是不是不满意刚才那个孩子?我给您重换一个。”

郝冬希说:“刚才给我洗脚的那个人,就是年纪大一点的那个,哪去了?”

足浴城老板不以为然:“刚才那家伙给您洗脚的时候,居然睡着了,实在对不起郝老板,我给就地炒了。”

郝冬希不落忍了:“什么?你把人家给炒了?干你老,因为我炒人家你不是给我找窝囊吗?我到你们这儿消费这么长时间了,惟有今天晚上洗得最痛快、最舒服,快,找回来,找回来,不然今后我不来了。”

郝冬希对钱亮亮有了强烈的兴趣,也不愿意因为自己弄得一个人没了饭碗,作为渔民出身的商人,很看重因果,他认为因为自己让别人丢了饭碗,有点作孽,弄不好在这件事情上就会遭报应。足浴城老板见郝冬希认真了,连忙跑回去找钱亮亮招工时候留下的联系电话,还好,电话号码清清楚楚,便急匆匆地开始拨打电话。他却不知道,钱亮亮正在跟老婆桔子闹情绪,把手机给关了。

“打不通,关机了。”足浴城老板惴惴不安,为了推卸责任,又加了一句,“很可能他留的号码是假的,这些打工的嘴里没什么实话。”

郝冬希心知肚明,既然到这儿打工,就不可能留假号码,因为要随时听从足浴城的召唤来挣钱,留假号码就等于放弃了挣钱的机会。郝冬希把钱亮亮突然关机理解为经济窘迫为了省钱。

“把那人的姓名和号码告诉我,我找他有事。”

足浴城老板连忙把钱亮亮的姓名和手机号码写到纸条上交给了郝冬希。郝冬希对洗脚小妹摆摆手:“行了,就这样吧。”

这件事情让大老板郝冬希心里很别扭,有点扔不掉放不下,好像心里钻进了一条虫,以至于他往那台大奔驰里钻的时候,脚丫子上的拖鞋掉到了车下面。司机兼保镖阿金刚要开车,郝冬希嚷嚷起来:“鞋,鞋还在下面呢。”

阿金只好停下车,下去捡起那只地摊上十块钱一双、脏兮兮磨平了底子的塑胶拖鞋还给了郝冬希。郝冬希往脚上套拖鞋的时候,心里微微一颤,他把掉拖鞋当成了一种征兆。郝冬希从小到大基本上没有正经穿过鞋,春夏秋冬向来都是一双拖鞋,拖鞋几乎已经成为他脚掌上的茧子,走路甚至跑步从来没有发生过拖鞋掉落的情况。这是一个警讯,很可能今天晚上因为自己一个人丢了饭碗,让妈祖娘娘不高兴了。渔民出身的郝冬希最信仰妈祖娘娘,而妈祖娘娘最不待见的就是伤害穷苦人的人。

郝冬希连忙把记着钱亮亮的电话号码的纸条递给阿金:“你给我查查这个人的情况。”

阿金连忙献忠心:“他得罪老板了?没问题,我一定能找到他给老板出气。”

郝冬希不耐烦:“干你老,你以为我是黑社会啊?我就是想知道一下这个人的来历路数,详细情况找行千里老板去问。”

阿金连连答应着,仔细把那张记着钱亮亮名字和手机号码的纸条夹进钱包,然后发动了汽车。

车驶上了大道,阿金请示郝冬希:“老板,今天还买不买煎蟹了?”

郝冬希说:“买啊,老规矩,买上三只。”

阿金便驾车朝著名的煎蟹一条街驶去。郝冬希老婆就爱吃煎蟹,尤其喜欢一边看电视连续剧一边吮螃蟹脚丫子上的汤汁。郝冬希知道他老婆这点嗜好,经常晚上回家前要去买上几只煎蟹讨好老婆。

第一章 第四节

那个拎着死老鼠的痞子还没等李莎莎反应过来,就已经大声嚎叫起来:“怎么回事?妈的,老板呢,老板呢?出来说说清楚,大家伙都来看啊,这汤里煮的到底是鳝鱼还是老鼠啊?”

农村孩子的善良和老实让李莎莎陷入了彻底的慌乱之中。那个痞子拎着湿淋淋滴着汤汁的死老鼠在李莎莎面前晃来晃去,李莎莎让那只死老鼠吓坏了,下意识地朝后面倒退着、躲闪着,活见鬼一样地惊声尖叫着。其他几个痞子开始大闹起来,拿起桌上的盘子碗一顿乱摔,噼里啪啦仿佛过年放鞭炮。餐厅里乱作一团,很多人惊立起来茫然无措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明白的人有的和李莎莎一样惊声尖叫,还有脑袋机灵的人趁机逃单,趁乱一溜烟跑了……

埋头数钱的老板从发财的喜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大厅已经变成了闯进恶狼的羊圈,老板连忙冲出柜台,冲过惊慌失措的人群,来到了事件发生的核心地带,拨拉开跌跌撞撞不知所措的李莎莎,一眼看到了那只湿漉漉的死老鼠,老板也大惊失色:“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痞子把死耗子亮到老板眼前,振振有词地吆喝:“你们这是他妈的什么饭馆?不是卖煎蟹的吗?怎么卖起死耗子了?都来看啊,横行酒楼的鳝鱼汤里煮的是什么。”

另外几个痞子也跟上来起哄:“干你老啊,妈妈的,什么酒楼,黑楼啊。”

“赔钱,让他赔钱,赔钱……”

老板这个时候也晕了、蒙了,只好揪住李莎莎追问:“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李莎莎总算从慌乱中清醒过来,她明白了,这几个痞子到底要干什么,马上向老板报告:“这老鼠不是我们的,是他们自己带来的。”

痞子们让李莎莎揭穿了老底,更加恼羞成怒,朝李莎莎冲了过来破口大骂:“他妈的臭婊子,真他妈的满嘴喷粪,谁他妈的上饭馆自己还带只老鼠玩?”

旁边的客人们也弄不清楚这只老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七嘴八舌地开始分析判断,有的支持李莎莎,认为这只耗子的来历可疑;有的支持痞子,认为谁也不会吃饭的时候随身揣一只耗子,自己恶心自己。两种意见把看客们分成了两派,争论不休,正方反方辩论激烈,餐厅里闹哄哄的活像生意兴隆的骡马市场,眼看着今天的生意是根本没法做下去了。

老板不敢正面对付痞子,只能一个劲追问李莎莎:“你亲眼看见了是他们带来的老鼠?”

李莎莎这个时候已经冷静下来,义正词严地指责痞子:“你们这些人太不道德了,我亲眼看见你,”李莎莎指着手里拎着耗子的那个秃头痞子,“就是你,从口袋里掏出来这只死耗子,扔进汤盆,还用筷子搅了搅,然后捞出来赖我们的。”

秃头痞子劈头把那只死老鼠摔到了李莎莎脸上:“妈的小骚妮子,敢反咬一口,今天老子整死你……”

那只湿淋淋的死老鼠打在李莎莎的脸上,李莎莎尖叫一声,委屈、惊吓让李莎莎腿一软蹲坐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痞子还不罢休,抬起脚朝李莎莎头部踹了过去……

李莎莎哭着抹眼泪,根本没有看到痞子踹过来的这一脚,也根本就没有躲避的机会。一个娇嫩的女孩儿脑袋上挨上这么沉重的一击,凡是稍微有点善念的人都不忍看到,围观的食客们忍不住惊叫起来……

就在那只脚眼看着就要踢到李莎莎脑袋的时候,一只粗壮的脚狠狠地踹向了痞子的腰部,这一脚拿捏得恰到好处,颇有围魏救赵的谋略。痞子一脚踢出,成了单腿独立,旁边踢过来的这一脚并没有使多大劲道,痞子却立刻侧身飞出,轰然一声将旁边的桌子砸塌在地,痞子和桌上的盆碗酒菜在地上滚成一团。看客们纷纷惊叫雀散,有几个比较有正义感的连忙掏出手机通知110过来抓人。

另外几个痞子在旁边看得清楚,将那个痞子一脚踢倒在地的是一个厨师,厨师怒气冲冲手里挥舞一把明晃晃的大菜刀,说不清他是正在干活随手带着菜刀出来了,还是专门拿了一把菜刀过来拼命。痞子们随手抄起椅子、桌子和一切可以用来当做武器的家伙向厨师围拢过来。厨师把李莎莎拽起来挡在了身后,举起菜刀像受伤的野兽一般朝冲在最前面的一个痞子剁了过去。痞子本能地举起手里的椅子挡菜刀。厨师的菜刀却是虚招,看准了那人下身露空,飞起一脚踹到了那个家伙的命根子上,那个痞子受到致命一击,捂着裤裆和地上的饭菜汤水滚到了一起。厨师毫不松懈,马上抬腿向另外一个痞子踢了过去。那个痞子弓腰躲闪,只顾了下面上面却受到重重一击,脑袋上被菜刀实实在在拍了个狠,捂着脑袋嗷嗷叫着转起了磨磨,他被这一下给打蒙了。厨师很会拾掇人,他用的是菜刀背,没有用刀刃,这样就能够避免失手杀人。尽管使用的是刀背,痞子也即刻血流满头。旁边的人看不明白,以为他真的一刀把那个痞子剁了,看到那个痞子脑袋上成了血葫芦,惊声尖叫:“不好了,杀人了,杀人了。”胆小的纷纷朝外面跑。

厨师打红了眼,随手捞起一把椅子右手菜刀左手椅子,左右开弓再加上腿脚翻飞,片刻工夫就把那几个痞子给赶出了餐厅,餐厅里只剩下两个受伤的痞子,一个捂着裤裆哀嚎,一个捂着脑袋钻进了桌子底下。鹭门市的110反应敏捷出动快速,这边战斗结束了,那边警车也到了。接着,受伤的痞子、餐厅老板、出手伤人的厨师还有李莎莎都被带到了派出所。

到了派出所,警察先问动手伤人的厨师:“你叫什么?”

厨师用舌头伸不直的川味普通话回答:“老子叫熊包。”

警察生气地训斥他:“干你老,你他娘的给谁当老子?一个人扁坏了一帮人,还叫熊包?真实姓名,没问你外号。”

熊包低着头两只手来回搓着,好像刚刚和完面正在洗手:“我的名字和外号都叫熊包。”

警察愣了片刻,呵呵笑了起来:“真的?”

餐厅老板连忙证实:“真的,他就叫熊包。”

警察乜斜了他一眼:“没问你,蹲下。”

老板连忙老老实实地蹲到了地上。

餐厅很有运气,他们碰到了一个聪明的警察。警察听完双方的陈述,用熊包的凶器——那把菜刀当场剖开老鼠的肚子看了看,马上断定这只老鼠是死了以后才放进汤盆里的,因为老鼠肚子里一点鳝鱼汤都没有。于是采信了李莎莎的证词,那几个痞子定性为有预谋地到餐厅闹事,餐厅属于正当防卫,至于熊包打伤了两个人,属于防卫过当。好在经过医院检查,都是轻伤,一个命根子被踢肿了,医生说过几天自己就好了;一个脑袋上开了一个口子,医生说包起来过几天也就自己好了。

这种打架斗殴的治安事件处理起来挺简单,问清楚情况,分清楚责任,根据伤人的轻重程度,该追究刑事责任的追究刑事责任,该罚款的罚款,该赔医疗费的赔医疗费。警察当场处理,让餐厅赔痞子医疗费两百三十五块,痞子赔餐厅损坏的物品价值一千两百块。痞子一算账不但白白挨了揍还要倒贴,提议双方就此了结,谁也不赔谁,就此拉倒。

餐厅老板虽然受了损失,可是好赖派出所没有关他,生意人最重要的还是求个太平、和气,根本不愿意再招惹这几个痞子,连忙表态,痞子的医疗费照出,餐厅打烂的物件也不让他们赔了,惟一的要求就是此事就此了结,今后这几个痞子不得再去闹事报复。痞子知道只要那个熊包厨师在,他们如果再闹也惟有吃亏,连忙答应了老板的条件,警察写了一份民事调解书,两边人当场签字,算是把这件事情结了。

第一章 第五节

酒楼里一片狼藉,服务员们正在清扫现场,客人也跑得差不多了,不少人趁机逃单,省了一顿饭钱。老板回到酒楼,看到这个情景,脸抽搐成了城隍庙里的小鬼:“你们好好打扫,盘点一下,看损失了多少。”

领班说:“摔坏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些杯子碗碟,大概也就是三五百块,可是趁乱走了的客人没埋单的,大概有两千多块。”

老板的脸顿时像死人一样蜡黄:“干你们娘,你们都是干啥吃的?为啥不把他们挡住?”

领班不吭声,因为老板问的话反过来如果别人问老板,他也照样没办法回答,那种混乱不堪的情况下,连那几个痞子混混儿都应付不过来,谁还能顾得上围追堵截趁乱逃单的客人?老板把火撒在了熊包和李莎莎身上:“这件事情是你们招惹起来的,倒霉鬼作祸精,今天的损失你们俩赔。”

李莎莎不知道老板是说气话,还是真让她赔,嗫嚅着想辩解,却没敢把话说出来。

熊包听老板这么说,心里很不服气,也有点窝火,壮着胆跟老板计较:“这不公平。”这是熊包的语言特点,他说话都是短句,可是从来不妨碍他准确表达。

老板冷了脸说:“什么叫公平?我雇你是来当厨子的,不是叫你来当打手的,你打得过瘾,我这一晚上亏了这么多,不找你找谁?还有你,”老板指着李莎莎,“好好的你招惹他们干吗?不就是让你陪着喝喝酒么?喝了还能少你一块肉?即便少了一块肉,你那肉能值几个钱?看看吧,招惹了多大麻烦?你们俩一人一半,从工资里扣。”

老板的话很难听,轻蔑和侮辱让李莎莎难过得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转。熊包忍无可忍,对老板发火了:“格老子,你咋不叫你老婆女儿陪酒?”

老板说了绝话:“干你老,你才格老子呢,不赔就走人,不走人就月月从工资里扣,在中国两条腿的田鸡没有,两条腿架个空肚子满大街找饭吃的人比流浪猫都多。”

熊包哪里是吃这一套的人?扔下一句:“格老子拜拜了。”

熊包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想起了李莎莎,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李莎莎,用眼神询问李莎莎:“你走不走?”

李莎莎犹豫片刻,熊包眼神里那一缕渴望让李莎莎怦然心动,果决地说:“那我也不干了,我也走。”

李莎莎话一出口,熊包的眼睛里竟然蒙上了一层水,他连忙转身朝楼上走。

老板这个时候才反过劲来:“哪有那么容易,干你老赔了我损失再说走的话。”

熊包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不端这家饭碗,也就没有顾忌,朝老板晃了晃拳头:“干你老,用拳头赔你。”

老板刚刚目睹了熊包的威力,不敢再跟他纠缠,扭身躲进了柜台里边。熊包和李莎莎也就不再搭理他,转身上楼。他们平时吃住都在酒楼里,酒楼二层饭口的时候是餐厅,晚上就是他们的卧室。熊包和李莎莎各自收拾了自己的物件,肩背手提着行囊下楼,老板坐在收钱的柜台后面生气。其他员工纷纷出来送他们,看到老板目瞪瞪地盯着,谁也不敢说什么,默默目送着熊包和李莎莎走进了外面的夜色之中。

李莎莎跟着熊包来到外面,热烘烘的夜更让她觉得燥热难当,那是一种从心往外焙烧的灼热,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流让李莎莎心慌。今天从横行大酒楼辞工,意味着从明天开始,她就又要加入找工作的行列。

“你去哪儿?”熊包问李莎莎。

李莎莎迟疑地回答:“不知道,还是先找个住的地方。你呢?上哪儿去?”

熊包:“你跟我一路吧。”

李莎莎没有吭声,提起行囊,默默地跟在熊包身后。街上虽然灯火通明,行人熙熙攘攘,她却仍然觉得胆怯,只能跟着熊包走。她不知道,如果这会儿没有熊包,她一个人在这举目无亲的夜里该怎么办。

熊包又提出了一个建议:“到海边上去玩儿,人家都说晚上滨海大道的夜景最漂亮。”

李莎莎他们每天晚上要工作到下半夜,一直到吃夜宵的人都走光了,才能打烊休息,到了那个时候,夜景灯大部分都已经关闭,而且他们也累得浑身瘫软,根本不可能有闲暇和闲情去海边看夜景。今天晚上有了时间,却没有心情,李莎莎担心今晚到哪里去安顿自己,担心明天到哪里去找新的工作。可是,熊包这难得的长句子表达让李莎莎根本没有拒绝的力量,她点点头,跟在熊包的后面朝公交车站走去。

熊包抢过李莎莎手中的行囊,让李莎莎空着手轻松:“怕啥子?有我呢。”

他没有说什么事有他呢,但是李莎莎却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一切都有他,包括今晚的住处、明天的工作和今后的日子。也不知道为什么,熊包六个字:怕啥子?有我呢。居然让李莎莎的心情瞬间就豁亮起来。她下意识地挽起了熊包的胳膊,觉得从这一刻起,熊包就成了她的依靠。

李莎莎的举动让熊包激动极了,他不想让李莎莎跟他挤着公交车去看海边的夜景,转身拦的士。为了李莎莎这样的女孩儿,花多少钱熊包都会毫不犹豫。一辆汽车晃着大灯驶了过来,灯光刺眼,熊包也看不清是什么车,一个劲朝人家挥手示意停车。车停到了熊包跟前,熊包愣了,这不是的士,是一辆奔驰350。奔驰车的前车窗摇下了去,一个留着平头的精壮汉子讥嘲满脸地问:“哥们儿,打车啊?上来吧。”

熊包尴尬地笑着道歉:“对不起,没看清。”

车后门打开,郝冬希从车里钻了出来,没有搭理熊包,问李莎莎:“小妹,你们这饭馆怎么了?好像没开张啊。”

李莎莎闷闷不乐:“打架了,今晚上不开了。”

郝冬希惊讶地问李莎莎:“你们这是干吗?”

李莎莎幽幽地说:“下岗了。”

郝冬希哈哈大笑起来:“搞笑吗?你们也下岗?”

郝冬希的意识里,下岗属于国有企业职工失业的专用名词,这家横行大酒楼明明是个体,员工被开应该叫炒鱿鱼,所以从李莎莎嘴里听到下岗了就觉得好笑。熊包对郝冬希嬉笑很不以为然,梗着脖子乜斜着他,满眼都是穷人对富人的那种忌恨神情。

李莎莎在前厅当服务员,郝冬希经常过来买煎蟹,虽然这个老板干你老干你老地挂在嘴边,粗粗咧咧的,可是从来不为难服务员,有两次给他找零头,他不要,让李莎莎自己装起来,李莎莎老实,从来不敢装,都老老实实地交到柜台上。李莎莎觉得这个人挺好,纯朴的她也比较少穷人对富人的本能仇视,耐心地给他指点:“从这往里边走,还有一家叫公园煎蟹的,老板是东北人,牌子没有横行响,煎蟹做得比横行大酒楼还好,真正吃煎蟹的都到那一家,你到那家买吧。”

熊包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那家没有横行煎蟹做得好。”

他不是对李莎莎略显殷勤的话语不满,也不是真的认为横行煎蟹比公园煎蟹好,因为,他就是横行酒楼煎蟹大厨,否定横行的煎蟹水平,就是否定他的厨艺水平。

郝冬希并没有认真听他们的对话,他也知道,这一带并不仅仅只有这一家煎蟹,也知道那家东北人开的公园煎蟹更好。他暗暗诧异的是,自己在今晚上怎么一下就变成了丧门星,遇到的人都让人炒鱿鱼了。李莎莎他认识,虽然仅仅是食客对招待的那种认识,但是却并不影响他对李莎莎的好感,这孩子长得漂亮,服务周到热情,而且落落大方,放在五星级酒店里培训一下,一定是块好料,不知道怎么会沦落到这家名为大酒楼、实际上不过就是煎螃蟹的大排档里。

司机兼保镖阿金插嘴:“这家明天后天还开不开张了?”

李莎莎这时候说了一句让熊包极为舒畅的话:“开啊,明后天肯定照样开,可是你们吃不到最好的煎蟹了。他……”李莎莎用手划拉了一把熊包,“就是这里最好的煎蟹师傅,下岗了。今后这家就再也做不出你们过去吃的那种煎蟹了。”

这句话郝冬希听到了,他的心不知不觉又忽悠了一下,好像有一只隐形小手拨动了他那根挣钱的神经,这种有一技之长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用得着,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成为创利的机器,这是他跑船走水货以至于后来改邪归正一路走来的最珍贵的人生经验。

“你们俩把联系电话给我,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不会忘了你们。年轻人,别灰心丧气,今天让人家炒了,说不定正是为了让你们明天挣得更多。”

郝冬希这话不是虚套子,这也是他的人生经验,回顾他那不干不净却也没有什么大污点的一生,他发现,每次遇上大坎,落入低谷的时候,往往就是新的机会、新的运气到来的时候。司机阿金对郝冬希动辄留电话许诺的行为已经见多不怪,甚至养成了本能的反应,听到郝冬希这么说,连忙掏出一个硬皮通讯录,拿出笔,盯着李莎莎和熊包问他们的姓名、联络电话。熊包刚开始还有些逆反,不想给郝冬希留姓名电话,后来看到李莎莎说了,而那个司机记录的时候态度非常认真,也就不好意思拗着,把自己的姓名和联络电话告诉了司机。

听到熊包的名字,司机的反应和警察一样:“告诉我真名字,不要外号。”

熊包只好无数次地再解释一遍:“这就是名字。”

郝冬希在一旁看着司机认真记好了二人的电话,吩咐司机:“你去到那家公园煎蟹买几只煎蟹算了,我在这儿等着。”

司机跑去给郝冬希买煎蟹了,郝冬希就跟李莎莎和熊包聊了起来。李莎莎说话流畅,不像熊包说话靠短句子往一起凑,很快就把痞子闹事、熊包救场、老板无情无义反而开除了他们的过程讲了一遍。郝冬希心软,听得眼眶子发热,一个劲跟着李莎莎和熊包长吁短叹,好像他也一起被炒鱿鱼了。

司机拎着煎蟹跑了回来,郝冬希问熊包:“你们要去哪儿?”

熊包说:“海边。”

郝冬希大惊:“半夜三更跑那干吗去?干你老,年纪轻轻的遇到这么点事情就想不开。赶紧滚回家种地去,别拖着人家女孩子跟你一起干傻事走绝路……”

李莎莎连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们是想到滨海大道看看夜景去。”

郝冬希骂了熊包一通,反而让熊包对郝冬希的印象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觉得这个老板人还真不错,便也解释:“到鹭门这么久了还从来没有看过海边的夜景。”

郝冬希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就对了。走,我送你们一段。”

熊包和李莎莎不好意思上车,司机拿他们开涮:“上车啊,这车不是你们拦的吗?不上车别投诉我拒载啊。”

熊包和李莎莎看到他们真心实意,也就不再推辞,钻进了那台奔驰。熊包忐忑不安地坐到了柔软舒适的真皮座位上那个瞬间,心里突然涌上了一个念头:自己可能真的要转运了。

车启动了之后,郝冬希吩咐司机:“告诉我和你认识的所有人,今后都不到这家来吃了,干你老的,什么东西,我手下要是有这个小伙子……”提到小伙子,郝冬希又问了一声,“小伙子,你叫什么来着?我刚才听着你的名字怪怪的。”

李莎莎替熊包解释:“熊包,真名实姓,狗熊的熊,包公的包。”

郝冬希想笑,却忍住了,他感觉到了,这个小伙子有个性、特自尊,便顺着自己话头夸赞他:“我手下要是有熊包这样的员工,既有本事,又忠心耿耿,关键时刻冲得上去摆得平,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舍得炒人家鱿鱼?”

司机兼保镖阿金有点委屈,嘟囔了一句:“我怎么了?不也忠心耿耿吗?”

郝冬希没听明白,追问阿金说啥。司机没敢再继续嘟囔,问李莎莎到哪里下车,岔开了话头。

第一章 第六节

这里叫做石井巷,地处鹭门市最繁华的滨海大道新华片区。但是石井巷却并不繁华也不时尚,因为它属于鹭门市的底盘。如今的城市都像轿车,城市的管理者就像虚荣心很强的司机,轿车表面上抛光打蜡明光锃亮,底盘却依然沾满泥土油污,脏乱不堪。石井巷就属于鹭门市这台轿车的底盘部位,曲折蜿蜒小肠一样的巷道宽不过一拃,两个人面对面就过不去,非得侧过身才能勉强蹭着过去,如果一男一女在巷子里相遇,那个情景就很有点尴尬。两边参差不齐的老旧房屋如同春运期间抢购火车票的旅客,摩肩接踵层层叠叠,走在这种街巷中让人感到窒息。巷子的上空,电线、网线、通讯电缆交织密布乱七八糟,活像进入了现代化的盘丝洞。

钱亮亮南下以后,一直在这一带租房,图得就是价格便宜,交通方便。走出十二指肠一样的石井巷,就是通衢大道,公交车、的士、招手停的中巴车往来穿梭,乘坐十分便捷。以钱亮亮目前的经济状况,公交车肯定是他出行的首选。

巷子里阴暗静谧,拐角处才有一盏低瓦数白炽灯把光投射到青石条铺就的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钱亮亮站在巷口踯躅不前,他实在没有心情进入巷子,回到那间闷热并且蚊虫聚集的小屋里枯守青灯。他点燃了一支烟,蓦然间想起了那句话:往事如烟,后来又有哲人说往事并不如烟。如烟也罢,不如烟也罢,往事就是往事。人不能活在往事里,也不会活在未来里,只能活在现在。

站久了腿酸,钱亮亮就地蹲下,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了金州市大街上经常能看到的瘾君子,没钱过瘾的时候,就经常这样蹲在街面上等死,或者等下一顿能获得的毒品。那个时候,钱亮亮之类的国家干部对这些人不屑一顾,看到他们有如看到路边的石块或者粪便,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回想起来,他连这些人也觉得可亲起来。从接待处处长到亮亮餐厅老板,再到现在的打工仔,四十五岁以后,钱亮亮的人生仿佛急速降落的飞机,几乎片刻之间就从高空回到了地面,好在这种急速降落并没有到失控的地步,所以至今他还能完好无缺,心理上虽然也难免失落彷徨,可是那都属于内伤,外面看不出来。

钱亮亮信步走出石井巷,石井巷口与大同街连接,他沿着大同街朝滨海大道方向漫步。据说,鹭门市的大同街是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亲自命名,如今,这条大街也跟命名者一样成为历史了。街两旁挂满了各色各样的霓虹广告,掩盖了富有南洋特色的骑楼那灰暗、老态的躯体。骑楼下面一层跨越了人行道,可以让行人晴天遮阳,雨天避雨,这也正是骑楼名称的由来。钱亮亮很喜欢这条老街,老街两旁深幽的巷道仿佛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钱亮亮闲暇时候经常踯躅徘徊在这曲折蜿蜒的小巷中,觉得自己好像优游在这座城市的肺腑之间,这里,可以真切地听到城市怦怦的心跳,嗅到年久陈旧的气息。透过狭窄的门窗,低矮的老式民居里面,可以看到老人们在悠闲地泡功夫茶,推麻将牌,或者围拢在一起发呆。青壮年大都已经离开了这里,成功者在城市的新开发区买了新房子,未成功者正在精疲力竭地朝新房子奔跑。老人伴随着老区老房子,跟这些古老的骑楼一起守候着这座城市的过去。钱亮亮听说这里也很快就要改建开发成新兴商业圈,不由暗暗为这座城市惋惜,一座失去了过去的城市,那么,它还是它吗?

鹭门是一座非常内敛的城市,不事张扬,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的美丽、温馨。据说,香港人民说起维多利亚海湾,鹭门人民就笑了,因为,鹭门四周到处都是维多利亚海湾。据说,上海人民提及外滩,鹭门人民就笑了,因为,鹭门的滨海大道比上海的外滩更加洁净、敞亮,历史文化的积淀比外滩毫不逊色,鹭门人民仅仅是不会嚷嚷不善忽悠而已。钱亮亮极为喜欢繁华却又整洁的鹭门滨海大道,喜欢站在滨海大道的围栏前面眺望幽蓝的海面。海水深沉、淡定地泛起丝绸般的波纹,渡轮、渔船、游轮、万吨海船,在海面上轻盈地滑过,胸怀宽广的大海对万吨巨轮和舢板小船一视同仁,承载着它们活像一个温柔敦厚的母亲。相比之下,钱亮亮不太喜欢上海的外滩,不论是岸上还是水里,都太繁杂、拥挤,它缺少鹭门滨海大道这份安详、从容。

钱亮亮顺着滨海大道朝东边挪了五十米,刚刚停下步子,临海的栏杆旁一个黑黝黝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长发女孩坐在水泥围栏上,默默地朝海峡对岸近在咫尺的浪琴屿眺望。用这种危险的姿势坐在海边护栏上的人并不少见,可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一个形单影只的女孩子就有点不同寻常。这段滨海大道比较僻静,往来的行人很少,因为这里不是观赏浪琴屿夜景的最佳位置。钱亮亮有点担心,他从报纸上、广播上、电视上都曾看到、听到过有人因各种原因产生了厌世情绪,常常选择优美的滨海大道和浪琴屿之间的大海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有了这个念头,钱亮亮越看那个女子越觉得不对劲,瘦削的身材,孤单寂寞的氛围,还有黑黢黢的海面和黑黢黢的侧影,都让这女孩身上笼罩着一层浓郁的悲剧色彩。钱亮亮怕脚步声惊动女孩,脱掉鞋子,赤脚慢慢朝女孩踅过去。女孩一点也没有察觉钱亮亮正在偷偷摸摸地靠近,微微摇晃着身子,似乎正在犹豫不决跳还是不跳。钱亮亮仿佛听到了女孩心里头正在挣扎: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第一章 第七节

被炒鱿鱼这件事情并没有困扰、熬煎李莎莎和熊包多久,因为,到城里来打工实际上就是一个不断被炒鱿鱼又不断上工的过程。况且,他们对自己的年龄和掌握的技能非常自信,再另找一家酒楼饭馆打工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难事。所以,当他们坐着郝冬希的奔驰车一路观赏着街景来到海边的时候,委屈、郁闷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天热,滨海大道旁边的海滨广场上到处都是外出纳凉的人群,更有一些人干脆跳进了五光十色的喷水池欢笑嬉闹。对岸,就是名闻遐迩的浪琴屿,从这个角度观赏浪琴屿夜色最佳,所以这个地段的人最多。

鹭门市是一座近岸海岛,距离大陆有一千来米,浪琴屿是一座更小的小岛,隔在大陆和鹭门市中间,活像老天爷在大陆和鹭门市之间安放了一块踏脚板、过水石。据说涨潮的时候,浪琴屿四周的海水拍击海岸礁石,会发出钢琴奏鸣般的梦幻声音,所以人们把这座小岛叫浪琴屿。也有另一种说法,就是退潮的时候,浪琴屿的海滩上会留下仿若琴谱一样的曲线,所以叫浪琴屿。不过,浪琴屿上个世纪倒真出了一位名扬四海会用钢琴敲《红灯记》《黄河大合唱》的著名钢琴家,于是浪琴屿上的住户就以为浪琴屿有出著名钢琴家的风水,于是乎不管穷富,家家都买钢琴,每到学生放学之后,小小的浪琴屿上到处都是叮叮咚咚敲钢琴练习曲的声音,倒也成了国内外小有名气的琴岛。也有人说,敲钢琴是浪琴屿上很多人家的传统,几乎家家有钢琴,家家的孩子不管手指头像胡萝卜还是像柴火棒,都要能在钢琴上敲出旋律来才算浪琴屿的孩子。正是因为有这个传统,上个世纪浪琴屿才能出那么一位世界级的钢琴大师。

浪琴屿有两平方公里左右,五口通商时候最早被西方列强霸占为公共租界,来自西方的各国强盗们占据了这座如梦如幻仙境般的小岛,大兴土木建起了西方、东方、东西方杂交的各式房屋。这些风格各异的房屋具有双重价值:既是西方强盗留下的罪证,也是西方文明遗留在中国的展品。在山岩绿树的隐映之下,这些房屋或红顶灰墙、或白檐黄窗,形成了惊心动魄的视觉效果,美不胜收。如今,市政府用灯光装点了整座小岛,入夜以后,建筑的棱角、山岩的峰峦以及绿树的枝杈,都被各色照明灯具点染得晶莹剔透,成了美轮美奂的幻境仙邦。

李莎莎的家乡就在浪琴屿背后的大陆上,夜晚,黑色垄断了视觉,看不见她家乡所在的那一抹黛青的陆地。但是,家乡永远保存在记忆中,即便看不见,也会活生生地存在于心里。李莎莎和熊包避开了人多的地段,李莎莎不需要看浪琴屿那色彩斑斓的绚丽,她来到这个相对僻静的地方,用心眺望着家乡。熊包家在四川,对于家乡没有李莎莎这么方便的思念。李莎莎觉得这里幽静人少,他也就跟着来到了这里。李莎莎用心遥望黑暗后面的家乡,脸上淡淡的忧伤让熊包心疼。熊包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他表达感情的方式更多的是用行动,于是他悄悄离开李莎莎,去给李莎莎买水,这就是在李莎莎心情不好时,他能够做的最具体最实在的事情。

李莎莎并不知道熊包去买水了,也许是今天晚上遇到的一连串事情对她实在太不公平了,也许今天晚上的屈辱和挫折让她实在太苦涩了,今天晚上她特别想家,想念贫穷但却温暖的家。黑暗让她什么也看不清楚,此时此刻哪怕是能看看家乡所在的那一片陆地也好,她本能地站了起来,好像站起来就能透过黑暗看到大海对面的家乡……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猛扑过来,将她从一米多高的围栏一把揪了下来,李莎莎重重地摔在那个人的身上,虽然有人肉做垫不至于摔坏摔疼,可是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也让她惊恐万状、晕头转向,李莎莎本能地叫喊起来:“救命啊……”

把李莎莎从栏杆上拉下来的是钱亮亮,他看到李莎莎站立起来,以为李莎莎马上就要跳进大海,便扑了上去一把将李莎莎从护栏上拽下来。为了避免李莎莎跌在地上的时候被坚硬的水泥地面磕伤碰疼,在把李莎莎从栏杆上拉下来的瞬间,钱亮亮有意用自己的身体做了铺垫,结果和李莎莎滚作一团。就在他和李莎莎摔倒在地的同时,钱亮亮也被人猛然抱住,随即胳膊被狠狠地扭到了身后,那个人很有一把子力气,把钱亮亮的胳膊扭得断裂般疼痛,钱亮亮失声号叫着:“干吗啊?抢劫吗?”

那个人用舌头伸不直的川味普通话回骂:“格老子,你才要抢劫呢。李莎莎,打110。”

第一章 第八节

在附近治安岗值班的民警和协警没等李莎莎拨打110就已经冲了过来,他们以为这边在打架闹事。来到跟前,眼前的情景让治安亭的值班警察和协警莫名其妙:三个人滚成一团,三个人都在拼命挣扎着要摆脱别人的控制,嘴里都在大呼小叫喊救命,三个人谁都像正在抢劫,谁都又像是正在拼命自卫。警察和协警用了吞一碗沙茶面的时间撕开了三个人,然后把他们一起带到了滨海警务区。

按照程序,警察先检查了三个人的证件,三个人都有身份证、暂住证,证件齐全,初步可以判定三个人应该属于良民。接下来照例要登记职业、工作单位等等,三个人居然都没有工作单位和职业,再细细追问,三个人居然都是同一天晚上被炒了鱿鱼。问到这儿,警察已经开始头晕,弄不清这是他们瞎编还是真的巧合。当调查他们为什么打架时,警察活像被缠进了一团正在脱线的烂袜子,钱亮亮说他看见李莎莎要跳海自尽,就过去抢救她,没想到熊包扑过来对他实施暴力,而李莎莎一口咬定她并没想跳海自尽:“我活得好好的,自尽干吗?”

熊包则认为钱亮亮不像是在救人,倒像是在抢劫,因为根据从电视剧里得到的经验,一般对想自尽的人都要费尽口舌做大量的思想政治工作,一直到自杀者实在劝不过来,即将跳楼或者跳海的那一刹那间,施救者才会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抢救下来。而钱亮亮有鞋不穿拎在手上,行动诡秘偷偷靠近人家一个女孩子,一句话不说就扑上去,目的就是要趁人家不备,抢夺人家身上的财物。这场混斗的焦点人物李莎莎却也说不清道不明,因为她看着钱亮亮既像救人又像抢劫,不过她却可以证明,自己真的没有自杀的企图,而熊包的目的肯定是要制止钱亮亮抢劫。警察被他们嚷嚷了个头昏脑涨之后,才算勉强明白,这几个人中,李莎莎违反安全警告坐在安全护栏上冲着大海发呆,应该算是肇事的源头。另外两个人的行为多多少少都有点见义勇为的意思,意思却又不足,还达不到树立典型的程度,充其量能算一个善良冒失的好心人。鹭门市满大街都是这种善良的好心人,警察已经司空见惯,所以也不为难他们,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桶装纯净水,等着协警作出警报告的时候,警察就很认真很啰嗦地开始对李莎莎进行安全教育。警察说,坐在这一拃宽的水泥栏杆上是非常危险的,下面就是大海,特别在晚上,如果跌落海里,根本找不到影子。接着警察列举了一系列案例作为自己论点的论据,一直到把三个人啰嗦得哈欠连天,眼睛都睁不开了,才让他们在出警报告上签字放行。

从警务区出来,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尴尬,也都有点好笑,却又都不好意思主动打招呼。李莎莎和熊包是一伙的,两个人唧唧咕咕地商量着到哪里去找个睡觉的地方。钱亮亮迟疑不决到底是就此回那间租来的小阁楼里睡觉,还是再到海边吹一阵海风。李莎莎看到钱亮亮已经走出了十几米,忍不住对钱亮亮喊了一声:“大哥,你等我一会儿。”

钱亮亮不知道她让自己在这儿等什么,就在原地站着等。李莎莎拉着熊包追上钱亮亮:“大哥,谢谢你,你是好人,我们一起吃夜宵吧。”

钱亮亮虽然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可是也不好意思让人家一个女孩子请自己吃夜宵,况且人家的男朋友还在旁边虎视眈眈,便连忙谢绝:“谢谢了,不用了,算了吧,不麻烦你了。”

李莎莎很诚意:“大哥,不管怎么说你今天晚上是为了救我,你是好人,就因为我才牵累了你,一起吃夜宵吧。”李莎莎说着盯了熊包一眼,熊包马上心领神会:“就是,吃吧。”

钱亮亮现在是最无聊的时候,也是最需要个人说话排遣寂寞的时候,加上李莎莎和熊包又实心实意,便答应了他们:“好吧,我也不跟你们客气,一碗沙茶面就行了。”

李莎莎和熊包边走边盘算这顿夜宵吃什么,当然不能真的请人家一碗沙茶面。沙茶面是鹭门市的特色小吃,汤料讲究,根据配料的品种可以分成很多种类,比方说瘦肉沙茶面、鲜虾沙茶面、鸭肠沙茶面等等等等。沙茶面在鹭门人民中的普及程度类似于北方的兰州牛肉面在西北,但是那终究属于最大众的低档伙食,虽然他们俩无论是经济地位还是政治地位都处于初级阶段,他们也不愿意让初识的朋友觉得自己寒酸。

“你们想吃什么?想吃什么我埋单。”熊包拍着胸脯做豪爽状。

钱亮亮说:“这样吧,朝前边走走,走到哪儿想吃就吃。埋单的话你就别说了,你不也刚刚丢了工作吗?咱们也时髦一把,AA制。”

李莎莎连忙反对:“那不成,我说请你,就请你,要AA制以后再说。”

熊包坚决支持李莎莎,认定不能AA制:“啥子AA制,我们又不是外国人。”

钱亮亮说:“先找好吃的地方再决定谁埋单,民主也需要集中,不然大家都民主没有人说了算,遇到问题一辈子也得不出结论。”

熊包支持:“对头,道理总在掌权人那里。”

李莎莎也说:“钱大哥年纪大,你就是掌权人,你说了算。”

钱亮亮呵呵一笑也不再跟他们讨论谁埋单的问题,带头朝前面走,边走边琢磨着吃什么,心里却热辣辣地感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句古诗翻来覆去地在心里打滚。李莎莎被钱亮亮从一米多高的海岸安全护栏上拽下来吓得心脏险些从胸腔里蹦出来,钱亮亮让熊包按倒在地反剪双臂,至今胳膊还隐隐作痛,三个人又让警察抓到派出所了折腾了半宿。然而,不论是李莎莎、熊包还是钱亮亮,心眼里却暖烘烘地就像这夏日的夜晚。如果说这是一场误会,那也是一场美好的误会,这场误会如同大海里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流动着的暖流,连通了他们那原本毫无干系的人生。

来到了滨海大道对面的开元街,看到了“洪阿嬷酱油水”的招牌,钱亮亮提议:“这家的酱油水金线鱼、姜母鸭味道特地道,价格也便宜,还有他们家的蒜茸鱿鱼卷,都是从码头直接进来的鲜货,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品尝品尝?”

按照钱亮亮提议,这顿夜宵对于他们几个刚刚被炒鱿鱼的倒霉蛋来说,有点奢侈,如果让谁独自埋单,尽管谁也不会买不起,可是谁也会多多少少有点肉疼。好在他们几个都是正宗的中国人,中国人倒驴不倒架、瘦驴拉硬屎、为了面子活受罪的优良传统在他们几个身上一点也不缺少,熊包和钱亮亮争先恐后地朝“洪阿嬷酱油水”饭馆里冲,边冲边嚷嚷着要埋单,好像这家是洋快餐,要先埋单后吃饭,刚刚提议的AA制顷刻间便被忘得一干二净,这也是我们中国人的做事风格:计划不如变化快,而且健忘。

第一章 第九节

郝冬希家住世家至尊花园小区的一套楼中楼里,建筑面积二百五十平方米,这个居住条件跟他拥有的财富很不相称。郝冬希这种本地出身的富人,并不愿意购买那种豪华别墅,一来露富容易招忌恨,二来在他们看来,所谓的别墅不过就是渔村的独家小楼,住到那种别墅里跟住在渔村没什么区别。所以,郝冬希在老家盖了一座宽敞高大的房子,他们并不把那种独家居住的楼称之为别墅,就叫房子,而在城里购买了这所多层建筑里的楼中楼,外加一间车库。

郝冬希的车从来不在家里的车库停放,每天阿金把他送回家,就要把车开回公司,郝冬希要用车,随时打电话召唤他,郝冬希认为这样才像真正的老板,也才能不白花那笔钱养着阿金。而家里的车库被他老婆的那台银灰色的奥迪A4占据了。他老婆成为有钱又有闲的富婆之后,一心要做潇洒的自驾族,郝冬希积极支持,这符合郝冬希的根本利益。郝冬希听说过,有不少有钱有闲的富婆雇了年轻司机,结果司机工作时间驾车,业余时间驾女主人,把女主人的老公变成了王八。如果老婆自己驾车,就少了老婆给自己扣绿帽子这一层风险,这种心理有点阴暗,但是也能反证郝冬希对他那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老婆实在很在乎。老婆本来想买一台橙色跑车,她太喜欢跑车那种长相了。郝冬希坚决不同意,因为他听别人说,那种车属于二奶车,怕别人误把他老婆当成二奶。当他把这个理由告诉了老婆之后,老婆难得地立刻接受了他的建议,改了主意,在阿金的提议下,买了这台适合女人开的奥迪A4。郝冬希为自己难得的胜利暗笑,原来他老婆也怕自己被别人误认为二奶。

郝冬希开门进来,边脱鞋挂包,边跟老婆打招呼:“阿蛟,我回来了。”

阿蛟是他老婆的闺名,也是郝冬希最佩服老丈人的亮点。这个名字听着娇滴滴的,看到文字才知道一点也不娇,蛟龙会像女人一样娇滴滴吗?他一直想搞清楚为什么他老丈人会给他老婆起这样一个凶巴巴的名字,他老丈人的回答没个准,一会儿说是希望女儿长大有出息,不要跟别的女人一样受男人欺负;一会儿说本来是娇气的娇,上学的时候登记名字让老师写成了现在这个蛟,就一直沿用了下来;一会儿又说女儿是家里的老大,生了她以后希望能把家里的事情顶起来,就用了这个蛟。每一次查询结果都不同,郝冬希也就没了兴趣,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是他老婆就行了。

郝冬希甩掉拖鞋,赤着那双大黑脚来到了客厅。老婆阿蛟照例蜷缩在沙发里看韩剧,眼睛红红的,估计又有什么地方招惹得她动情了。郝冬希特烦他老婆看韩剧,那种腻腻歪歪的情节,没事找事的故事,没完没了的对话,郝冬希一看就犯急。他认为,喜欢看韩剧是品位低俗,这是藏在心里的想法,在老婆面前他不敢说。尽管他的品位也高不到哪儿去,可是他仍然认为自己品位可以,因为他接触到的鹭门文化人对韩剧的评价跟他不谋而合。他的大东南集团在鹭门市很有名气,不时有文化人会跑到他那儿化缘,要钱出书的,要钱办活动的,正规名义叫赞助、捐赠,所以,郝冬希认识不少文化人。

他喜欢看战争片,那种硝烟弥漫枪炮隆隆的场面让他的怀旧情怀获得了满足。作为鹭门人,他的幼年时期就是伴随着炮声度过的。那个时候,鹭门是海防前线,既要防备蒋介石反攻大陆,又要时刻准备着解放台湾,伴随隆隆炮声上学、放学、玩耍、慰问解放军是留在郝冬希记忆中的节日。现如今,虽然这一切都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但是郝冬希的潜意识里,懵懂幼年时期的炮声仍然是他成长历史中最重要的那个部分。当然,像郝冬希这种文化档次的人,对这一切不可能有理性的、客观的、清醒的主体意识,他之所以对战争片,尤其是解放战争后期的题材最为钟情,其实,这是一种怀念过去的移情作用。遗憾的是,他老婆对战争片却一点也不感兴趣,他的这种欣赏趣味常常还会遭到老婆无情的嘲讽,说他土,说他愤青,说他跟艺术无缘。每到这种时候,郝冬希常常控制不住想对他老婆吼一声:“干你老!”就像对他的员工那样,可是他却从来不敢真的吼出来。

“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郝冬希的老婆起身,开始用电茶壶烧水,准备给郝冬希泡茶。郝冬希老婆的性格是典型的鹭门人性格:外柔内刚。让外人看,他老婆是一个温柔、勤勉、贤惠的好老婆,如果不开口说话,往往会以为他老婆是江浙女性。可是只有郝冬希明白,他老婆相比于东北女人的泼辣、湖北女人的盘算、四川女人的勤勉和湖南女人的干练毫不逊色。过去他老婆忙于生意业务,在家里雇了个保姆做家务。如今,集团的业务除了财务控制在她的手里,其他事情基本上不再参与。空闲时间多了,他老婆便辞退了保姆,自己主持家务,按照郝冬希的理解,这也是看韩剧的副作用,韩国老婆主持家务的那种方式影响了他老婆,让他老婆彻底成了家里的主宰。

郝冬希赤脚走进客厅,把给老婆带回来的煎蟹放到茶几上,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干你老,现在电视台都卖给韩国人了。”

电视屏幕上果然正在上演一部韩国连续剧,据说这部剧有上百集,不用看剧情,仅仅是剧中人物的说话方式就让郝冬希倒牙。郝冬希的老婆动作娴熟地洗茶、烫杯、冲水,活像正经八百的茶馆阿妹。鹭门人饮茶非常讲究,只认铁观音,别的茶一律不喝。他们名义上叫泡茶,其实从来不泡,都是冲,用沸腾的开水冲进塞满茶叶的茶壶,一冲即喝,一喝仅仅是一小口,因为他们用的茶杯极小。

他老婆在家里也习惯打赤脚,赤脚踩在光滑的花岗岩地面上,北方人受不了,鹭门人却觉得特爽。大富翁两口子在家里打赤脚,一般人会难以置信,可是鹭门人就是这样,富翁和贫民都活得本色,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有钱人可以买好车、住好房,可是照样离不开一块钱一碗的面线糊,舍不得每天晚饭的那一碗地瓜稀饭,女人套上一双拖鞋赤脚满大街跑,脚脖子上却又要套上一副足赤的金脚链。

老婆给郝冬希和自己沏好茶水,坐在郝冬希身边,装模作样地换台给郝冬希找节目,换了一圈又回到了正在播放的韩剧上。

郝冬希啜吸着浓香四溢的茶水:“这茶不错。”

阿蛟说:“正宗台湾冻顶,能错得了吗?”

郝冬希不相信他老婆舍得花大价钱买台湾冻顶在家里自己喝,如果说买来送人,那他相信。这话他没有说出来,他怕他一说破了,他老婆真跑到茶馆去买上千块钱一斤谁也说不清真假的台湾冻顶来堵他的嘴,连忙确认:“真不错,到底是正宗台湾冻顶。”

他老婆盘腿坐到沙发上,抓过快餐盒开始品尝煎蟹,他老婆的吃相很受看,从容、细致,用牙签一丝丝把蟹肉剔下来,放进嘴里之后再吸吮蟹甲壳上的调味:“嗯?今天你到哪儿买的?”

郝冬希不能不佩服他老婆的口感,一张嘴就品出了今天的煎蟹不是往常买的那一家:“你真吃成精了,那家煎蟹打架闹事关了门,我买的是另外一家叫公园煎蟹的,一个东北人开的。怎么了?味道不好?”

阿蛟兴致盎然地舔吮着螃蟹腿,连连点头:“这家味道更好。奇怪了,东北人怎么会做煎蟹?今后就买这家的。”

郝冬希却由煎蟹联想起了横行大酒楼的厨师熊包和服务员李莎莎被炒鱿鱼,进而又想起了钱亮亮因为给自己洗脚被开除的事情,感觉就像身上某个部位扎了一根刺,却又找不到位置,挑不出来。他和许多暴富起来的人一样,钱越多越迷信,碰到点什么异常,总要往命和运上挂靠,想到今天晚上连续碰到炒鱿鱼的人和事,忍不住摇头叹息。

阿蛟惊愕:“怎么了?”

郝冬希把自己和阿蛟的茶杯斟满,闷闷地说:“今天晚上不顺,你不是问我怎么回来晚了吗?碰到了几桩窝心事儿。”接下来,便把到“行千里”洗脚丫子,那个洗脚工跟自己一起睡着,结果被足浴城开除的事情说了一遍,惹得阿蛟哈哈大笑:“那个足浴工真抱着你的脚丫子睡着了?他也不嫌臭。”

郝冬希说:“正在洗的脚丫子怎么会臭?问题是,因为我那个人被开除了,你说妈祖娘娘会不会怪罪我?”

阿蛟咬着嘴唇做沉思状,郝冬希巴巴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说出充足的理由来证明这件事情跟自己没有关系,妈祖娘娘不会怪罪自己,却没想到,阿蛟一本正经地说:“肯定要怪罪你,怪罪也没关系,明天我到妈祖庙拜拜,替你说说好话,妈祖通情达理,说明白就好了。”

阿蛟就是厉害,一般妻子在这种情况下肯定会安慰丈夫,没关系,这件事情跟他没关系,妈祖绝对不会怪罪他。而阿蛟却不那么简单直说,而是要稍微拐个弯,顺手一带,就把郝冬希的前途命运握到了自己的手里,似乎郝冬希已经在妈祖娘娘面前犯了多大的过错,而这个过错只有经过她去拜拜,才会得到原谅,那神情口气倒好像她们家或者她本人跟妈祖娘娘有什么可以走后门的私交似的。

郝冬希点点头,认可了老婆阿蛟的决定,接着说:“如果就是那一个洗脚工被炒鱿鱼了,我还可以想得通,可是紧接着我去给你买煎蟹的时候,又碰上那家打架闹事的酒楼把一个厨师和一个服务员也炒了。你说说这事情怎么会那么寸,一晚上连着碰见了几桩这种炒鱿鱼的事情,会不会是什么征兆,妈祖娘娘警告我最近要出什么事啊?”

阿蛟又开始咬唇沉思。郝冬希接着又说了他上车的时候拖鞋无缘无故地掉到了汽车下面:“阿蛟,你说说,从小到大,我除了拖鞋基本上没穿过别样的鞋,什么时候好好的就会掉鞋?我小的时候就听我阿嬷说过,拖鞋穿不牢,人会水上漂,是最不吉利的事情。”

阿嬷的嬷在这里的发音是“蚂”,“妈”的去声,鹭门人称奶奶、外婆之类的女性隔代长辈叫阿嬷。郝冬希说的阿嬷,指的是他奶奶。他小的时候两岸战事正紧,父母除了要种地打鱼养家糊口,还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支前,有时间生孩子却根本没有时间带孩子,郝冬希从小就是由他阿嬷带大的,郝冬希跟阿嬷的感情最深,阿嬷给他灌输了满脑子的神话传说和做人道理,对妈祖娘娘虔诚的信奉就是得自他阿嬷的真传。阿蛟和郝冬希结婚的时候,阿嬷还健在,阿蛟和阿嬷友好相处的同时,却一直在本能地暗地较劲,两个从不同角度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人发生的战争,其激烈程度、动用的计谋不亚于两岸谍报战,谁都想从思想上、精神上把郝冬希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这种争夺没有对错之分,这是两个女人共同面对一个自己珍爱的男人时正常的、本能的反应。最终,这场悲喜交错的家庭剧目以阿嬷溘然逝世而谢幕。阿嬷走了,但是惯性还在,惯性仍然在郝冬希和阿蛟的身上不时显现出来,郝冬希的具体表现就是动辄就说:阿嬷怎么怎么说。在阿蛟身上的具体表现就是郝冬希一提阿嬷怎么怎么说,阿蛟马上会找出各种似是而非的道理予以否定。就像现在,阿蛟做咬唇沉思状片刻之后,马上郑重其事地安慰郝冬希:“没那回事,拖鞋是挂在脚上的,又不是钉在脚上的,哪能不掉?我今天上车的时候鞋还掉了呢,我又没碰上被炒鱿鱼的倒霉鬼,别信那一套。”

郝冬希听到阿蛟这么说,大惊失色:“什么?你今天也掉鞋了?那就更不是好兆头了,你想想,我们两口子平时从来不掉鞋,今天说掉都掉,那还能不出事?郝大海最近通消息了没有?”

郝大海是他们的儿子,不好好读书,眼看着高考没有希望。鹭门人最讲究孩子读书好不好,孩子读书好,父母面子上就有光,孩子读书不好,父母脸上无光。郝冬希又最好面子,儿子不好好读书,就仗着家里有钱,把他送到澳大利亚一家有钱就能上的私立学校当了留学垃圾,然后满世界到处吹嘘他们家郝大海出国留学了。郝冬希之所以突然问起了儿子,就是怕两口子同一天掉拖鞋的不祥之兆落到儿子身上。提到儿子,阿蛟也有些担心:“不会吧?今天还来电话要钱买车呢,说是要勤工俭学,找了份工作,离学校远,买一台车方便。我还夸他懂事了,知道自己做事赚钱了。”

郝冬希马上做出了决定:“绝对不能让他买车,外国交通规则他不懂,开个车出了事情又不认识外国交警,说情送钱都没地方说没地方送,这绝对不行,打工远就让他打的。”

阿蛟让郝冬希忽悠得心里也开始七上八下了,顾不上吃相,把螃蟹连壳带肉塞进嘴里嚼巴嚼巴吐出来:“这样子,明天我一大早就去给妈祖娘娘上香,求她保佑我们平安无事。你也早点睡吧,从明天开始做什么事情都小心谨慎些。”

郝冬希反过来又让阿蛟的紧张情绪感染得更加紧张,忐忑不安地瞎琢磨起来:“我想,会不会妈祖娘娘有别的意思?”

阿蛟停下正在收拾快餐盒的油手,眸子澄澄地问他:“你估计妈祖娘娘会是什么意思?”

郝冬希思摸着说:“会不会妈祖娘娘的意思是让我们给他们,就是那几个让人家炒了鱿鱼的人安排个饭碗?”

阿蛟不敢轻易否定妈祖娘娘的意思,迟疑不决地说:“我们公司也没有洗脚做饭的岗位啊。”

郝冬希拍了一下大腿,满脸恍然大悟地欣慰:“我明白了,我们不是一直想开个会所吗?觉得心里没数就一直拖了下来。你想想,今天晚上那几个下岗被炒鱿鱼的全都是服务行业的,会不会妈祖娘娘让我们把会所开起来啊?”

阿蛟对干会所一直没有什么兴趣,因为她根本没闹清楚会所是干吗的。郝冬希也一样,对会所到底是怎么回事并不了解,只是会所这个词儿最近很流行,好像就是让人在里面吃喝玩乐的,反正他们公司每年花在这方面的钱要有好几百万,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果自己家里开一个,既方便又实惠,何乐而不为?所以他想开一家会所。

“怎么样?开个会所你来管,这样一来,除了那个财务总监的位置以外,你还能有一个更加实实在在的事情干。”郝冬希进一步说服阿蛟。

鹭门女人的特点就是闲不住,不管家财万贯还是平民百姓,都会不停手脚地忙碌不休,她们把这叫“做”。在她们的观念里,人活着就是为了做,不做就不属于活着。阿蛟原本很羡慕那些有钱有闲的富婆,看到同为有钱女人,人家整天健身跳舞搓麻泡温泉,日子过得活神仙似的,而她还要在集团里操心劳神地奔波,心理很不平衡。最后和郝冬希达成了协议,自己不再上班,除了管钱管账之外,其余时间都要休闲去。刚开始会了几个富婆泡温泉、打麻将,还天天早上跑到泳馆游泳,下午跑到健身房健身,结果几个月下来对这一切都索然寡味,好像这样活着是白活。

那天她的车送去4S店做保养,回来的路上打的。开车的是女司机,一个劲冲着她乐。阿蛟也看着人家眼熟,搭话一问,女司机居然是鹭门市大名鼎鼎的大坪村黄村长的小女儿,如果论起财富,郝冬希和阿蛟跟人家比就好像马对骆驼。郝冬希他们属于渔村,大坪村属于农村;郝冬希他们起家靠走水货,黄村长他们起家靠卖地;郝冬希他们跑水货掘得第一桶金之后改行做生意,人家卖地得到第一桶金之后投资开实业,殊途同归,结果都成了富裕的先行者。都是本地乡亲,断不了来来往往,往年过年过节相互之间还会走动,这个当出租车司机的小女儿小时候阿蛟也见过,记忆中是一个瘦伶伶的小黄毛,话也极少,一问一笑,就是没话。现如今长大了,健壮了,漂亮了,话也多了。阿蛟知道,按照本地的习俗和她家的实力,如果她嫁人,光是家里的陪嫁就够她一辈子吃喝了。阿蛟实在想不通她怎么会出来开出租,如果她开一家店或者到哪个企业当个管理人员倒还可以理解。

阿蛟问她为什么会出来开出租,她的回答让阿蛟感触良多:“开出租既能练驾驶技术,又能了解社会,接触人多,又辛苦,能把出租开好了,今后出来赚钱做什么都能受得了。”

跟黄村长的大小姐分手以后,阿蛟就开始有些失落,似乎自己不出来工作,赚钱的机会就都让给别人了,这让她对自己当初的决定暗暗后悔,却又不能对郝冬希说,因为当初郝冬希并不同意她回家当全职太太享清福,是她自己闹着要过有钱有闲的富婆生活。

郝冬希的话提醒了她,现在机会就在面前,如果会所成立起来,她出面主持那也就又有了“做”的事情,于是阿蛟的态度马上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批准了郝冬希的建议:“你说得有道理,说不准真是妈祖娘娘在指点我们。这样吧,明天我给妈祖上香的时候,请庙里的师父给测算一下,如果妈祖娘娘真有这个意思,哪怕不赚钱,也要把会所尽快办起来。”阿蛟顺手又把自己择了一下,她怕会所办起来自己主持赚不了钱落埋怨,把话说到了前头。

郝冬希的脑子还在那几个下岗被炒鱿鱼的倒霉蛋身上打转转:“不管会所开不开,这几个人就算是跟我有缘分,明天我安排集团人事部找他们过来,先随便安排个事情干着,如果会所能开,就让他们干本行,洗脚的洗脚,做饭的做饭。”

对于阿蛟来说,这件事情已经决定了,便也不再跟郝冬希讨论这件事情,催促郝冬希冲凉睡觉。郝冬希涎皮涎脸地说后背痒痒,让阿蛟给他搓搓背,阿蛟嘴上抱怨着嫌他麻烦,难伺候,做出无奈的样子跟在郝冬希后面进了浴房。其实,阿蛟很愿意给老公搓背,郝冬希那一身从小摇橹升帆操舵练出来的腱子肉至今没有退化,至今还能让阿蛟浑身发热。

第一章 第十节

就在阿蛟钻进浴室开始为郝冬希搓背的时候,钱亮亮三个人正在洪阿嬷酱油水大排档里大吃大喝。名义上是吃夜宵,可是进了餐馆以后,钱亮亮自作主张点了这家的看家菜洪阿嬷姜母鸭、酱油水金线鱼、蒜茸鱿鱼卷、花蛤青豆,又要了鹭门特产土笋冻、凉拌海蜇头作为凉菜,然后又让服务员搬过来一箱啤酒,最后还每人要了一碗沙茶面。

钱亮亮在这里自作主张地点菜,熊包和李莎莎面面相觑。钱亮亮这种自作主张有三个可能:一是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自己埋单;二是他打定主意要吃别人;三是他心里有特别解不开的疙瘩,用这种方式表达破罐子破摔的情绪。熊包和李莎莎都老实厚道,没有太往前两种可能上着想,思想都集中到了第三种可能上,所以当钱亮亮点完菜肴以后,李莎莎便试探着开始劝解钱亮亮:“钱大哥,你是好人,洗脚那个工作不干也好,换个工作说不定更好呢。”

熊包也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

钱亮亮让他们说得发蒙,眨巴着眼睛看明白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同情、关心和担忧,才明白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两个啊,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以为我这是张罗最后的晚宴啊?我今天晚上是高兴,你这个小子……”钱亮亮指划着熊包,“把我的胳膊差点掰折了,这会儿还疼呢,可是心里高兴。好啊,能遇见你们这样的好人感觉真好啊,这就是缘分。来,今天晚上不醉不休。头一杯我们干掉,李莎莎是女孩儿,可以随意,我们两个男人干了。”

熊包连忙端起酒杯陪着钱亮亮一干而尽。李莎莎做样子在酒杯上沾了沾嘴唇,算是陪了一下。钱亮亮看她不喝酒,马上叫来服务员,又专门给她要了一瓶果粒橙。李莎莎想劝阻,还没来得及,手脚麻利的服务员已经提溜过来一瓶果粒橙打开了,李莎莎只好随便了。

经过晚上那么一场折腾,这阵都有点饿了,钱亮亮嚷嚷着沙茶面先上来一人一碗垫肚子。这家餐馆是家庭作坊式的,老板就是那个洪阿嬷,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等家族成员在饭口一齐上阵,分别充当厨师、跑堂等各种角色。餐馆开的时间长了,程序娴熟,上菜极快,一碗沙茶面刚刚进肚,点好的各式菜肴已经流水般上齐,于是几个人便开始从容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一巡一干,两个男人都有点醺意,脸上容光焕发,精神振奋,好像都刚刚从股市上赚了大钱。话也渐渐多了起来,钱亮亮开始细数到鹭门以后接触到的草根平民,感慨到了鹭门以后他才真正知道社会是什么,那张嘴就像损坏的水龙头,一套套大道理和哲学思辨滔滔不绝地流淌出来,把熊包和李莎莎听得直眨巴眼睛,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熊包也开始抡出长句子,从他爸爸给他起这个倒霉的名字骂起,一直骂到了横行大酒楼老板,这一骂就骂过了二十多年,逗得李莎莎“咯咯”直笑。

钱亮亮喝酒有个毛病,第一瓶下肚就开始愁肠百结,世界马上变成了黑白的。第二瓶下肚才会阴转多云,生活逐渐有了点味道。第三瓶下肚就变得心情愉悦,精神亢奋,豪气干云,再往后喝,便会郁郁寡欢进入灰色世界。他喝酒时候的情绪曲线跟电流电量的正弦曲线一致,随着流量的大小而上下波动。今天刚刚被炒了鱿鱼,喝下一瓶啤酒之后,心情比往日喝下第一瓶啤酒更加沉重。再一次被炒鱿鱼,经济上他倒不是很在意,他在意的是自信再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想到连一个洗脚工的差事都做不好,他的自信降到了冰点。对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包括当市委秘书时候撰写那些文稿的成就感,做接待处处长时候迎来送往的浮华,以及后来开餐厅时候生意兴隆的满足,这一切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蒙上了一层用耻辱编织成的薄纱。因为,现实告诉他,离开了那个体制,他连起码的生存能力都不具备,更别说赚钱发家了。想到这些,他觉得羞愧,觉得失落,觉得生活索然寡味。

亮亮餐厅被市委市政府原来的同事哥们儿吃垮以后,市长蒋大妈曾经提议他回到市政府工作,并且明确告诉他这也是王书记的意思。老婆桔子也竭力主张他办个手续,回机关找个闲差继续吃公饭算了。他当时憋足了好马不吃回头草的硬气,不相信凭着自己的本事,离开了欠他一屁股吃喝债赖着不还的市委市政府能饿死,于是跟着饭局上结识的倒腾废旧金属材料的福建晋江老板庄聪明跑到鹭门闯世界。庄聪明最初引起钱亮亮的注意,还是他那极不谦虚的名字。到了鹭门之后,钱亮亮才明白,用形容词做名字,是这一带人的癖好,比如用聪明这两个字做名字的,在鹭门就屡见不鲜,什么郑聪明、贾聪明、黄聪明、洪聪明各种聪明比比皆是。

在钱亮亮的地盘上办饭局的时候,庄聪明是一个谦和、风趣、出手大方的老板,给钱亮亮留下的印象极佳。而钱亮亮放着好好的政府接待处处长不当,硬是办理了内退开了亮亮餐厅的举动也让庄聪明大为赞赏。钱亮亮跟着他到了鹭门之后,庄聪明刚开始还挺不错,给了钱亮亮比在金州市当处长高两倍的工资,还给了他一个名义上的副总位置。对钱亮亮说话也很客气,一口一个钱先生、钱总,跟对他那些手下员工截然不同。与此待遇相对应的是,钱亮亮每年要完成一百万以上的业务,如果完不成,不但不能拿提成,还要从已发放的月工资里按照相应比例倒扣回来。

拿到这个合同的时候,钱亮亮暗想,如果自己有本事每年赚一百万以上的利润,还有必要给你庄聪明打工吗?庄聪明不愧“聪明”两个字,钱亮亮的话没有出口,他却已经作出了解释:“钱总啊,你可能会想,如果一年能赚一百多万,凭什么要给我打工啊?其实能不能赚一百万关键不在于个人能力,在于有没有能挣一百万的平台,我现在给你提供了平台,包括资金、发票、运输渠道,没有这些你想赚钱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你想想你的那个餐厅,为什么……”

钱亮亮最怕别人提“餐厅”两个字,那是他的滑铁卢,是他内心的疮疤,更是他做啥啥不成的标签。当初市委、市政府以及区委、区政府各级官员到亮亮餐厅海吃海喝的时候,桔子就警告过他,一定要坚持吃一把结一把,别积累起来到时候收不回来账就麻烦了。他却自信得很,认为那些来狂吃海喝的干部都是过去的同事、哥们儿,人家是来捧场帮忙的,不但应该允许人家签单,而且一定要给人家提供最好的服务。最终桔子的担心成了谶语,噩梦成真,一年下来市委市政府官员们的餐费签了五十多万,市里拒绝核销,餐费收不回来,流动资金告罄,反过来还欠了十多万元的贷款。桔子气得骂钱亮亮是做啥啥不成的败家货,动用家里的存款替钱亮亮还了贷款。桔子鼓动钱亮亮到法院起诉那些吃饭不给钱的家伙,钱亮亮又碍于面子不愿意起诉,心里也明白即便自己起诉了,也拿不回餐费,反而会把朋友哥们儿得罪个精光,只好宣告餐厅倒闭,跟着庄聪明跑到鹭门重打锣鼓另开张,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并不如想象的那么乐观,钱亮亮不是命运垂青的幸运儿,庄聪明更不是乐善好施的慈善家,他把钱亮亮带到鹭门,是要利用他在金州市的人脉关系创造经济效益的。可钱亮亮恰恰不愿意再和金州市发生任何利益关系,最怕人家说他离开金州市就没法生存,生怕人家说他走出去了还得回过头来靠金州市赚钱,这里的“人家”包括他老婆桔子。结果可想而知,钱亮亮发挥不了创收作用,庄聪明立刻变了脸子,高工资快速缩水,最后仅仅给他一个底薪维持活命而已。最让钱亮亮接受不了的还是他的态度,对钱亮亮开始呼来喝去,完全像对待一个绩效不佳的打工仔。背后,庄聪明对别人说,现在他对钱亮亮很无奈,惟一的办法就是硬着头皮养着他,谁让自己当初不长眼睛把他从金州市带来了呢,既然带来了,总不能眼看着他饿死在鹭门。这话有意无意地传到了钱亮亮耳朵里,钱亮亮惟一的选择就是离开。

他离开了庄聪明,却没有离开鹭门市。鹭门市用它南国女儿般的妩媚、清纯迷住了钱亮亮。山水相映的岛屿,生机盎然四季如新的红花绿叶,清新湿润的海洋性气候,跟内陆城市金州市相比,让钱亮亮认定这里就是人间天堂。鹭门人善良勤奋,宽厚包容,丝毫也没有别的大都市那种狭隘的排外意识。钱亮亮和本地人交往没有任何心理上的隔阂感、精神上的压抑感。加之钱亮亮潜意识里感觉是:如果就此离开鹭门,那就是他人生的又一次失败,不但会让金州人笑话,也会让庄聪明笑话。于是,他坚定不移地留了下来,他那个时候还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和勤奋,肯定能在鹭门市生存下去,发展起来。从那以后,钱亮亮就开始了循环往复没完没了地找工作、被人炒和炒别人的过程。钱亮亮发现,不管他拥有什么文凭,有过什么经历,在这里一切都等于零。现如今的劳务市场,白领阶层已经向他这个年龄的人关闭了大门,要想找到一个能够发挥自己特长的工作,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巧合,二是运气,可惜这两样他都不具备。最让钱亮亮沮丧的是,他现在已经弄不清楚他到底有什么特长了。长期当秘书,爬格子写文章能算特长吗?过去写的那些政府公文现在回过头来看看,百分之八十都是复印克隆上面的精神,那能算本事吗?当接待处处长,整天迎来送往陪吃陪喝,那又算什么本事?现今招收类似于秘书、接待方面工作的,称之为文员、公关,一要女的,二要年轻,三要处事活络能溜会拍。这几样钱亮亮一样也沾不上,跟新生代的文秘和公关相比,钱亮亮既不特也不长,只好丢了当白领的念头,扎扎实实地干蓝领。让他没想到的是,蓝领他也干不出个样儿,倒不是他不肯卖力气,而是他没有当好一个蓝领的技艺。现在干什么职业大都要资格证书,没有那些职业技能资格证书,就只能干一些力工、小工的活儿,如果不是一口气鼓着,没有不干出点名堂愧见江东父老的志气,钱亮亮也坚持不到今天,早就跑回金州去了。如今,与其说他在鹭门发展(钱亮亮对金州关心他的人这样解释)不如说他在鹭门死扛,或者扛到老天开眼,让他如愿以偿,或者扛到实在扛不下去,灰头土脸地去见桔子。

“钱大哥,别发愁了,没关系,今天丢了工作明天再去找么,我就相信一条,天道酬勤,只要我们肯老老实实出力干活,总会有好日子过的。”李莎莎是个女孩,心细,看到钱亮亮满脸苦相,便开口劝慰他。

几杯啤酒下肚,熊包也能说出长句子了,他给钱亮亮斟满酒杯,高高举起自己的杯子帮着李莎莎劝慰钱亮亮:“钱大哥,我认定你是好人,你刚刚没了工作,这样子还能关心爱护他人,你是好人,我敬你一杯,我保证你一定会好起来,像你这样的人如果不落好,老天爷就该下岗喽。”

熊包干掉了杯中酒。钱亮亮让两个年轻人这样劝说,也挺不好意思,连连说着:“没关系,没关系,我干,大家都干。”

两个人干了杯中酒,熊包赶紧再给钱亮亮满上,恭恭敬敬地举起酒杯劝酒:“钱大哥,我不太会说话,我同意李莎莎的意见,好人必有好报,我敬你一杯,我先干为敬。”

熊包喝掉了杯中酒,钱亮亮也跟着干了,钱亮亮反过来关心熊包他们俩:“我听你们刚才说的情况,你们俩应该算是给酒楼立功了,怎么老板反而把你们俩给开了?”

熊包叹息一声,咕嘟嘟灌了一杯啤酒,用熊掌一样的大手抹去嘴角的啤酒沫子:“格老子这个世道,谁有权谁就有理么,不说他了。”

两瓶啤酒下肚,钱亮亮的情绪开始好转,运用起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练出来的手段,灌熊包喝酒。熊包哪里是他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就被钱亮亮连蒙带劝地又灌下去了两瓶啤酒,而钱亮亮自己也陪喝了一瓶。李莎莎趁他们喝酒的时候偷偷去埋单,在她的心目中,今天晚上能遇见钱亮亮这样的好人,又让这样的好人因为误会受了委屈,不能让这位钱大哥刚刚丢了工作受了委屈再花钱请客。没想到钱亮亮正在阴转晴之后精神头开始往兴奋、豪情勃发的层面转化的关头,这个关头人会变得格外机敏、健谈,李莎莎的一举一动都没逃得过钱亮亮的眼睛,钱亮亮扑将过去,拽回了李莎莎:“你这是干吗?看不起钱大哥是不是?刚才说好了谁年纪大、谁钱多谁埋单的,你这是干吗?老老实实坐着吃你的,再轻举妄动钱大哥转身就走,从今往后再也不认识你这个小丫头。”

钱亮亮这么一说,把熊包和李莎莎都说愣了,谁也记不清刚才到底是不是有谁年纪大谁埋单的说法,谁也弄不清楚到底这里边谁最有钱,两个年轻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钱亮亮已经掏出皮夹子亮了底牌:“看看,别当钱大哥没钱。”没等两个年轻人看明白,钱亮亮已经掏出两百元大票扔给了柜台,“先放这儿,吃完了算总账,多退少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也不好意思,也不敢再跟钱亮亮争抢埋单,熊包和李莎莎只有连连给钱亮亮斟酒劝酒的份儿,内心里,却都暗暗赞叹这位新结识的钱大哥仗义、豪爽。

第一章 第十一节

咪咪是一个大胸女人,人们都说女人胸大无脑,这话正应到了咪咪身上。咪咪不是她的真名,是那些跟她一起擦皮鞋的同行给她起的绰号,原因就是她乳房过于丰满,咪咪是乳房的别称。不光同行们说咪咪脑子缺弦,就是那些神出鬼没的站街女也说她傻,不懂得利用自己的资源赚钱。傻归傻,可是她的生意却极好。可能这得益于她的身材非常性感,她属于丰乳肥臀型,弯腰弓背给人擦皮鞋的时候,硕大的咪咪波澜起伏,透过衣领的缝隙圆润的乳沟非常养眼,这可能也是她生意好的一个重要原因。

她的傻最具体的例子就是她给阿彩擦了两双皮鞋,没要钱。阿彩原来也是擦皮鞋的,后来嫌擦皮鞋致富太慢,就做了站街女。咪咪觉得,不管阿彩在做什么,都是在这一条街上混的,常来常往见面熟,所以不好意思收她的钱。阿彩为了表达谢意,送给了她两个安全套。咪咪当时红了脸谢绝:“我要那东西干吗?我又不是做那个生意的。”

阿彩严肃认真地教导她:“你一个单身女人,长得又惹眼,万一哪天在外面碰上个色狼要强奸你,你不给他套上,万一传染上梅毒大疮、艾滋病什么的,你这一辈子就完蛋了。”

咪咪立刻大惊失色,连忙接过安全套按照阿彩的叮嘱随身携带起来。阿彩背过咪咪把这件事情当做笑话讲,所以半条街的人都知道咪咪随身携带着套子,时不时有人跟咪咪打趣:“今天带套子没有?”

咪咪便摇摇头:“不告诉你。”实际上,她每天都把套子和存钱的卡揣在裤衩的暗兜里,防备阿彩说的那种事儿。她却没有深入想一想,如果真的碰上色狼要强行办她,会不会容她从容不迫地把色狼套起来。

最近一段时间咪咪的生意不好,更准确地说是没办法做生意了。她自己认为自己是勤劳的靠双手赚钱的良民,政府官员却把她们当做城市的垃圾,每当到了创建卫生城市、文明城市,或者迎接上级来检查验收某方面工作的时候,就开始大清理大清查,恨不得把她们这些沿街擦皮鞋、收废品、摆小摊的揣进裤裆里藏起来。最近市里在准备迎接文明城市检查验收,文明城市首要的条件就是卫生,咪咪她们要和其他城市垃圾一样藏起来不让检查验收团看见。近几天警察、城管、工商、税务、旅游……政府机构的各色人等反复对城市的方方面面展开了地毯式的清理,要把一切有可能让鹭门市在检查验收中失分的污点清除干净。咪咪她们不是不懂好赖的人,鹭门市的政府官员,包括警察、城管平常对她们并不严厉,更不会欺辱她们,鹭门人宽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同情、理解她们对于生活的无奈,所以,她们也应该充分理解官员们的难处,积极支持政府把鹭门市建设成为全国文明城市,为把鹭门市创建成社会主义的和谐社会尽一份自己的力量。在这个非常时期,不上街摆摊擦皮鞋,就是对鹭门市创建文明和谐城市做出的最大贡献。

今天,咪咪上街不是为了摆摊擦皮鞋,甚至有两个认识她的退休老头主动找她搭讪,让她把皮鞋擦擦,她都拒绝了。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文明城市,咪咪有钱也不挣,这让她多多少少有了点成就感,虽然没有挣钱,可是心里却仍然高兴、很满足。她这个时候上街,主要是为了避开房东老两口的聒噪。老城区的老房子大都由老人家们占据,多余的房子都出租给外地来鹭门的务工人员,例如钱亮亮、熊包、李莎莎、咪咪等等这些对住宿条件不讲究,最在乎住宿价格的群体。

咪咪的房东是老两口,两位老人家动辄争吵不休,鹭门话她一句也听不懂,所以也无从劝解,吵闹的声音很大,尤其是那位老阿嬷的声音势如破竹,刺耳锥心,却又听不明白她在嚷嚷什么。这种感觉很不好,人声变成了纯粹的而且是无休无止的噪音,不但让咪咪的耳朵产生了持续不断的耳鸣,好像耳朵里钻进了一群蜜蜂,而且心跳加剧,血压升高,咪咪只好从房子里逃出来,在大街上闲逛,落个耳不听心不烦。其实,听不懂别人的话未尝不是好事,如果咪咪能听懂那老两口的争吵内容,一定会非常尴尬、非常烦恼,因为她正是老两口争吵的焦点话题。

咪咪到底怎么会干上这行,她自己都稀里糊涂,记忆中好像干上这个行当仅仅是一顿饭憋的,擦皮鞋不需要技艺、不需要证书、不需要体力更不用费脑子,最适合她这种没有文化、没有一技之长、年龄偏大的进城务工女人。惟一的困扰就是有时候会被城管抓,后来也就习惯了,抓住了交罚款,放出来接着干,反正已经干上了就干下去,说透了人生不就是由各种各样的习惯编成的吗?各种各样的习惯不都是人自己养成的吗?既然已经习惯了,就没必要再改变了,咪咪觉得就这样过也不错,省心省力,吃穿不愁。

咪咪行走在鹭门市老城区的大同街上,她的心就跟这静悄悄的街道一样,欲望、喧嚣还有烦恼都进入了梦乡。已经好几天没有上街做生意了,她完全依赖积蓄生活,她并不担心坐吃山空。经验告诉她,政府做事情都像抽风,犯病了能搅个天翻地覆,那一阵过去了一切就会恢复正常,她现在只要耐心等待、配合政府的举措,等这阵风刮过去了,再加倍努力赚钱,完全可以把损失挽回来。所以,咪咪并不紧张忧愁,她现在最希望的就是一会儿自己走累了,回到房间的时候房东老两口能够停战,让她美美地睡一觉。

咪咪溜达到石井巷口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一个黑黢黢的动物蹲在巷道口,她刚刚走近,那个动物突然发出嗷嗷的吼声,咪咪被惊着了,本能地朝后一跳,她以为是流浪狗突然抓狂,躲到电线杆后面注目一看,才弄明白那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一个蹲在那里呕吐的人。那个人呕吐得很痛苦,好像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啤酒和饭菜发酵过后的馊臭让咪咪明白过来,这家伙喝多了。咪咪本能地想绕过去,她不愿意招惹这种醉鬼,男人喝醉了,比猪都臭,比鬼都凶,这是从小她阿嬷就经常在她耳朵边唠叨的一句话。

咪咪已经越过了那个呕吐的男人,不知道哪根神经受到了暗示,忍不住又回过身来再次打量了一下那个蹲在地上弯腰弓背的男人。鹭门市的路灯很亮,这个男人虽然蹲着而且是背影,咪咪仍然看出这个男人她认识。这里说的认识,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那种认识,而是经常能够在这条街道上遇见他,准确地说应该是认得、见过。阿彩那样的站街女对这条街上经常过往的男人都有评价,而且会当做谈资告诉咪咪,例如哪个是好色之徒,可以成为顾客。哪个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们,不管是真正经还是假正经,都没有从他身上赚钱的可能。哪个客人出手大方,可以发展成为长期稳定的客源,哪个家伙小气得要命,占了便宜总想赖账,跟他交易一定要一手钱一手货,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人民币不脱裤子等等。

咪咪虽然不是站街女,可是站街女跟她在同一条街上谋生,她由此从阿彩那些人嘴里得知,钱亮亮属于没有可能从他身上赚钱的那一类。对于这种男人,站街女们会骂他假正经、真太监、阳痿分子等等。可是咪咪内心里却对这种男人挺佩服,俗话说没有不吃腥的猫,如果所有猫都吃腥,那么遇见一个不吃腥的猫,肯定就是特殊的猫,特殊的猫一般情况下都比普通的猫值钱。钱亮亮就应该算特殊的、值钱的猫。咪咪脑子缺弦,让她对特殊的东西总有一股本能的好奇心、敬畏感。所以,当她看到钱亮亮这么晚了还蹲在大街上呕吐,终于忍不住凑过去关怀了一下:“大哥,你怎么了?不要紧吧?用不用我帮你?”

钱亮亮跟熊包喝得高兴,一连灌了四瓶啤酒,这个成绩是他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都没有突破的。当时只觉得头有点晕,情绪有点亢奋,也没感觉到有什么不适。分手的时候好心的李莎莎要熊包送送他,钱亮亮坚决拒绝了,同样喝酒,同样喝了那么多酒,人家好好的反过来要送他,那他不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熊包了?况且,他也真觉得自己没怎么样,心里还暗暗感叹自己居然这么能喝,不知道是过去喝酒的潜能没有发挥出来,还是鹭门这个地方特别适于喝酒,自己到了这边以后不知不觉酒量见长了。熊包看到他态度坚决,而且除了话多一些,没有别的异常,他自己心里也急着兑现诺言给李莎莎租带空调的旅馆,就没有坚持送钱亮亮回家。

钱亮亮自己朝住处走,没想到走了一阵,胃里的酒菜被翻腾起来,再加上夜晚登陆的海风劲吹一阵,脑袋忽忽悠悠就像晕船,胃里也一阵阵泛恶心,酒菜的发酵物似乎在胃里待腻了,千方百计要出来透透气,等到钱亮亮感觉不妙的时候,胃部的高压把他的嘴变成了喷泉出口,遗憾的是,他那个喷口喷不出泉水,喷出来的都是恶臭的浆水状污秽。钱亮亮连忙蹲下,以免喷出来的东西射程太远,造成更大范围的污染。一旦蹲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钞票换来的酒菜这会儿全都变成了废物摊在大街上,不但胃里的酒菜全部还给了大地,好像连胃本身也在那个位置待腻了,蠕动着拼命朝外面爬,搅得钱亮亮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满脸鼻涕眼泪的钱亮亮让咪咪非常同情,一个大人深更半夜在大街上痛哭流涕,肯定是遇到了天大的痛苦难解之事。咪咪是一个善良热心的女人,她把钱亮亮因为呕吐造成的鼻涕眼泪当成了悲情宣泄,她轻轻拍打着钱亮亮的后背,还掏出兜里随身携带的手纸给钱亮亮擦拭着脸上的鼻涕眼泪和胃液。

钱亮亮这个时候已经彻底喝高了,吐出来的不仅仅是酒和菜肴的混合物,连智商也一起吐了出来。酒精让他对四周的反应产生了严重偏差,对自己和别人产生了朦朦胧胧的幻觉,他嘟嘟囔囔地说着咪咪根本听不明白的话,在咪咪的帮助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甩开咪咪摇摇晃晃朝自己的住处走,走不多远,就又蹲在了地上。

咪咪连忙跟了过去。钱亮亮蹲在那儿嘟囔着:“桔子、桔子……”

咪咪为难地对钱亮亮抱歉:“大哥真对不起,这个时候,到哪儿去给你买桔子啊?”

第一章 第十二节

郝冬希已经洗过澡,躺在床上生闷气。刚才搓澡的时候阿蛟戏耍他,趁机在他挂在两腿中间软丢丢的黑家伙上捏了几把,还戏谑他的小东西现在已经成了大鼻涕。这是夫妻间的玩笑话,郝冬希本来并不在意,可是当他爬到床上之后,面对阿蛟那中年发福尤显性感的肉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却又有了阔别已久的欲望,那根大鼻涕活像充足气的轮胎跃跃欲试,他得意洋洋地揉搓着阿蛟的乳房和私处,随即翻身爬上阿蛟的身子,嘴里叨叨着要让阿蛟检验他是不是大鼻涕。

阿蛟却不给面子,毫不留情地推开了他,翻滚到一边,把后背亮给他。据他所知,阿蛟从来不是对床上作业扭捏作态的人,结婚这么多年来,对于他不但来者不拒,还经常主动索要。进入中年以后,他们夫妻间的性爱就像鹭门市的老房子越来越少,主要原因不在阿蛟而在郝冬希,男人很没用,过了五十岁就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日本经济,疲软成为常态,最近一次间隔已经有三个多月了。按照正常情况,阿蛟对他有如久旱甘霖一样珍贵的勃起应该喜不自胜,却没想受到了冷遇,这让郝冬希很没面子,也很不服气,他也不相信阿蛟会真的不要,所以他继续努力,把阿蛟像揉面一样揉搓着,希望像过去那样,把阿蛟揉出性趣来。阿蛟猛然一把推开了他暴怒道:“你作死啊?明天我要去给妈祖娘娘上香,你忘了?”

郝冬希这才明白,阿蛟今天晚上为什么会拒绝夫妻间近年来难得的享乐。按照老规矩,如果要给神明上香,夫妻间要提前三天禁房,不但不能办事,还要每天沐浴更衣,一直到第三天上完香为止。阿蛟这个理由非常充分,原因也非常明确,敬神如神在,这是郝冬希也不敢违反的老传统,郝冬希只好憋着生闷气。阿蛟也不在乎他高兴不高兴,起身套上睡衣,打开了卧室里的电视,找到韩剧继续看了起来。

郝冬希连忙找借口发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要看上客厅去看,我要睡觉。”

阿蛟把音量调小了,心平气和地说:“你睡你的,我看困了再睡,不然睡不着。”

郝冬希恍然大悟,阿蛟为什么突然起床看起电视,原来她对失去难得的夫妻同乐机会也不能安之若素,只不过她比郝冬希更能果断地判断出什么是大局,在关键时刻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从而实现对局面的有效控制。这正是阿蛟和郝冬希在为人做事上的差距,也正是为什么阿蛟始终在家里家外处于主导地位的原因。理解并不能代表原谅,尤其是憋着的时候更难以轻易原谅让他憋着的那一方,所以郝冬希理智上虽然承认阿蛟做得对,可是情感上仍然过不去那个劲儿,闭上眼睛用力翻了个身还把胖身躯在床上颠了几颠,用形体语言告诉阿蛟自己很生气,告诉阿蛟自己真的要睡觉了。

郝冬希营造的抗议氛围让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破坏了,他们家的电话号码对外是保密的,除了挚友亲朋,外人不可能知道他们家的电话号码,所以只要家里电话响,肯定就是必接的电话。电话就在郝冬希脑袋边的床头柜上,郝冬希接过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嘶哑刺耳:“你是冬希吗?”郝冬希一听这个声音,连忙打断对方:“你等等,阿蛟在呢,阿蛟,找你的,接电话。”

其实电话并不是专找阿蛟的,应该说找他们夫妻二人谁都成,郝冬希之所以不愿意接听这个电话,就是因为来电话的是林阿嬷,一个说话势如破竹、絮絮叨叨有如乱棉花团切不断理不顺的老太太。林阿嬷和林阿公老两口住在老城区大同街石井巷,林阿公是郝冬希父亲一块跑船的老哥们儿,从光屁股到死一直在一起泡茶,或者在船上泡,或者在码头上泡。据林阿公说,郝冬希小的时候第一口酒就是他给喂的,这件事情有郝冬希的母亲作证,到死之前,郝冬希的母亲提起这件事情还骂林阿公作孽,那么小的孩子就给灌鹭门高粱酒。郝冬希印象中林阿公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每当母亲骂他的时候,他都会嬉皮笑脸说一声:“干你老的这点事情挨了一辈子骂。”

父亲去世之后,郝冬希从心理上便把林阿公当成了自己的长辈,逢年过节去看望不说,平时有了什么稀罕的好茶、好酒、好吃货也断不了给林阿公林阿嬷送过去。林阿公两个儿子一个跑到美国开餐馆,一个跑到澳大利亚刷盘子,孙子孙女也都相继跟着移居国外,国内就剩下老两口,收入来源由政府发放的低保、国外儿孙偶尔寄回来的外汇、房租几大项构成。郝冬希有时候替他们老两口算算,这两个老家伙的收入实际上比连续不断涨工资的政府处级干部还高。鹭门各级官员都在集中精力投入新一轮跨越式发展,人人梦想实现新一轮提拔,对于有没有偷吃低保这种小事谁也不会认真严查。鹭门百姓又秉性宽厚,谁也不会主动揭发举报这种关系到老人家饭碗的事情,从而创造了这老两口违规吃低保的大好机遇。林阿公和林阿嬷也就将错就错装糊涂,每月都要认真到账户上查一查低保金到位了没有。惟有郝冬希有时候半开玩笑地骂这两个老东西是漏网的社会主义蛀虫。每当他这么骂的时候,阿蛟就会在他的肥腿上狠狠地拧一把。林阿公就会呵呵一笑说自己比起贪官污吏好多了,林阿嬷就会狠狠地乜斜郝冬希一眼然后装聋作哑不吭声。

看到阿蛟听着电话一个劲啊啊啊好好好地应承着,还说让郝冬希抽空过去看看,郝冬希不知道那边到底有什么事情,揪着阿蛟的胳膊用手势询问到底有什么事。阿蛟甩开他的手,捂住话筒告诉郝冬希:“老两口又闹了,说是因为林阿公不怀好意,给租他们房子的擦皮鞋的女人送了两坨龟苓膏,林阿嬷生气了,两个人闹着要离婚呢。”

可能对方提出来要阿蛟过去解决问题,阿蛟推给了郝冬希:“林阿嬷,我明天要去拜妈祖娘娘,时间已经定了,不敢改了,明天让冬希过去。你别生气了,林阿公是一个好心人,绝对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的,你肯定是多疑了。好好好,明天让冬希亲自过去。如果林阿公不对,就让冬希说他。好好好,你放心,一定去。”

阿蛟放下电话,长长嘘了一口气,好像在水里憋了很久刚刚冒出头来。

郝冬希在旁边对事情的经过已经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嘿嘿笑骂:“我干,林阿公快八十岁的人了,本钱那才是真正的鼻涕了,还能跟女人怎么样?我说过多少次,房子出租一定要看房客的身份,不能什么人只要给钱就租,明明知道是大街上擦皮鞋的,还要把房子租给人家,租了又吃人家的醋。这林阿嬷也真是的,整天坐在轮椅上动弹不得,就剩下能动弹的一张嘴还一时也闲不下来……”

阿蛟打断了他的话:“行了,有话明天你去对他们俩当面说,让我说啊,你们男人活到一百岁只要人不死,偷鸡摸狗的贼心就不死,你说说林阿公是不是没事找事?天热他关心皮鞋女上火,给人家送龟苓膏,擦皮鞋辛苦不辛苦关你屁事,你没事给人家送什么龟苓膏?那不是犯贱是干什么?难怪林阿嬷生那么大的气。”

郝冬希推辞阿蛟转嫁给他的任务:“我明天没时间给老人家处理家庭纠纷,林阿嬷不是要离婚吗?让她到街道上去办,街道上办不成就上法院,我明天还忙着呢。”

阿蛟说:“我明天要去给妈祖娘娘拜拜、上香,这是说定了的事情,如果改了时间,就是对妈祖娘娘失信用。明天你不过去看看,两位老人家闹出个你死我活不要说人家儿女回来你我要落埋怨,就是神明在天也会嫌我们不良善、不厚道,反正我明天顾不上老人家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阿蛟说完了管自躺下睡觉,郝冬希点燃一支烟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知道明天自己还得按照阿蛟的安排去跑一趟大同街,一想到要忍受林阿嬷那破竹一样的声音,郝冬希就打怵,耳朵也条件反应似的开始鸣叫。

第一章 第十三节

钱亮亮已经站不直走不稳,嘴里还一个劲嘟囔着:“桔子你看不起我,你从来都不相信我钱亮亮能干成事儿,你和别人一样看不起我,你不用装,我知道你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我……”

咪咪这才明白,这个男人说的桔子不是让人吃的水果桔子,而是一个什么人的名字。她并不知道,按照钱亮亮喝酒的情绪波动曲线,这个时候正是他情绪陷入谷底的时候,世上的一切,在这个时候,在钱亮亮的眼睛里都是灰色的。咪咪却为钱亮亮表现出来的那种失落、痛苦、忧伤而感到揪心。一个大男人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事情,居然借酒浇愁,在大街上痛哭流涕,这让咪咪心疼。她努力搀扶着钱亮亮,帮助钱亮亮走路,成了钱亮亮回家的拐杖。

“你还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吗?”咪咪操心地询问着。

钱亮亮停下步子,怔怔地看着咪咪。咪咪有点害怕,她怕自己有什么话说得不对劲,这个男人冲自己发酒疯。钱亮亮嘿嘿一笑:“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觉得我傻,连自己住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我知道我住在哪儿,我住在石井巷21号楼上的12号,你信不信?”

咪咪连忙说:“我信,我信。我送你回去吧。你喝成这样,万一出个什么事情,赚多少钱都成废纸了。”

钱亮亮点点头:“好,你送我,我认识你,你是黄金叶,你什么时候放出来的?我不怕你不安好心,我不怕,我钱亮亮最不怕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咪咪不知道黄金叶是什么人,也不知道黄金叶跟这个男人有什么过节,但是她知道,如果自己就这样把这个男人扔到街上,自己一夜都会睡不好,一夜都会牵挂这个人昏沉沉在深夜的大街上会出什么事情。于是她继续搀扶着钱亮亮朝石井巷走,好在她自己也租住在石井巷,路熟,送他回家也算顺道。

钱亮亮却还在自言自语:“黄金叶,你肠子里那点弯弯绕我清楚得很,那一年接待中央首长,你为了消耗腐败海鲜,把大家伙的肚子都吃坏了,那天晚上,你跑到我办公室干吗来了?不就是想诱惑我,让我成为你的保护伞吗?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我那个时候真应该把你给办了,然后再收拾你,你太毒辣,居然想把我送进检察院,像你这种女人,天生就是让人办的……”

咪咪对钱亮亮说的话似懂非懂,她实在弄不清楚在这个男人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让他对那个叫黄金叶的女人那么仇恨,用那么恶毒的语言诅咒谩骂她,也听不懂他为什么一再说那个叫桔子的人看不起他,人为什么要叫桔子呢?是外号还是名字呢?咪咪的脑子不灵光,让钱亮亮搅和得更加不灵光,就是在这种不灵光的情况下咪咪把钱亮亮扶到了石井巷21号,她自己租住在石井巷12号,经过12号的时候,咪咪注意听了一下,楼上已经没有了林阿嬷那难听的聒噪声,老人家住的那间房子也已经关灯了,这让咪咪松了一口气,一会儿,她总算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了。

21号是一个敞口的大院落,天井四周是三层高的老房子围着,中间有一条楼道把三层楼的房子们连接起来,每层楼的房门前面都有过廊,要进屋,都要从过廊上走。楼梯是木头的,过廊也是木头的,年久失修,走在上面,木头就开始哎哎哟哟地呻唤,活像老人家犯腰腿痛。咪咪扶着钱亮亮上楼,天热又是晚上临睡之前,咪咪没有戴胸罩,两只丰满结实的乳房在钱亮亮的肩膊上揉来搓去。钱亮亮伸出手握住了其中一只,嘿嘿傻笑。咪咪对男人这种德行已经司空见惯麻木不仁,所以也就没有在意,任由钱亮亮把弄抚摸着她的肉团团。两个人步履蹒跚地上了二楼,钱亮亮指指划划地引路:“12号,就在12号。”

咪咪扶着钱亮亮来到了12号。钱亮亮还知道掏钥匙,可是手就像抽筋的鸡爪子,根本不听从大脑的指挥,怎么也捞不起挂在腰上的钥匙。咪咪伸手替他解下了穿在腰上的钥匙,无意中咪咪的手背在他的裤裆处蹭到了硬邦邦的一根。咪咪暗暗好笑,不管到什么时候,男人就是男人,见到她这样美丽性感的女人就忍不住要发作,咪咪自认为属于美丽性感的女人。

开门进去,咪咪摸黑把钱亮亮扔在了床铺上,然后打开了灯,钱亮亮的房间很乱,典型的单身男人的住所。让咪咪惊讶的是钱亮亮床铺旁边的桌子上堆满了书,桌前面还铺着一沓稿纸,稿纸上写满了字儿,咪咪识字儿不多,更没本事写字儿,可是对读书人,尤其是会写文章的人从心底里充满了好奇、敬佩。中国人最优秀的传统就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一句话,这句话集中了中国人对自身文明进步经验的高度概括、精辟总结。在中国,这句话深入人心,代代相传,影响之广泛、深入是任何形式的政治统治、任何外族的侵略都无法消除的。就连咪咪这样一个生活在农村没有读过几年书的村妇,都本能地有一种对读书人莫名的敬意。那一沓稿纸顶端居中写着“中国式饭局”几个大字,下面写着什么咪咪不敢看。她懂得,没有经过同意偷看别人写的东西跟小偷一样可耻。但是,她的心里却对钱亮亮不由得敬重起来。这种敬重又马上转化为对钱亮亮目前处境的同情。看得出来,这个读书写字的男人目前的处境还比不上她一个擦皮鞋的女人。她的房间里好赖还有一台21英寸的彩色电视机,那是一个对她一见钟情却又无能为力的退休老头送给她的,咪咪准备回家过年的时候带回老家送给父母,现在暂时归她享用。还有一台帮助她熬过炎热夏天的电风扇,那是房东林阿公看她热得受不了,借给她用的,林阿公自己家有空调。可是钱亮亮这间房子里,除了那张睡觉的铺,还有这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再啥也没有。这让她从心底里涌上了一层深深的悲哀,她甚至有点想哭的感觉。

咪咪过来帮钱亮亮脱衣裳,这么热的天,穿着衣服睡一夜,明天肯定要起一身痱子。这个时候她看到了钱亮亮胯裆高高支起了帐篷。咪咪是一个成年女人,她懂得,男人长时间不做就会憋得难受,如果再喝了酒,就更容易冲动。咪咪不太灵光的脑子里这个时候却灵光一现,她找到了可以为这个可怜的会读书会写字却不会挣钱的男人做的事情。咪咪转身过去把房门关严实,然后脱掉了身上的衣裳,她对自己的身材很自信,虽然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胖,但是常年在农村从事体力劳动让她的身材仍然保持了挺拔,而且发胖的部位让她更加性感。她俯在钱亮亮的身上,拍打着钱亮亮的脸唤醒他。钱亮亮睡得一塌糊涂,根本不知道正有好事儿摆在自己面前。咪咪不懂得男人处于这种睡眠状态做了事情会不会有什么感觉,如果男人根本没有感觉,那她的一番好心就白费了,而且这个男人也没能品尝到应有的乐趣。咪咪端起桌上的茶杯,里面还有半杯黑黢黢的剩茶,咪咪把茶水泼到了钱亮亮脸上。钱亮亮被激醒了,一睁开眼睛,眼前晃荡着两只雪白肥硕的乳房把他惊呆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美景,那两颗肉红的樱桃仿佛紫水晶镶嵌在坟起的白玉底座上,色魂摄魄、令人迷醉。钱亮亮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眼前的美景,血液沸腾着拼命朝胯裆里涌,脑子里却是迷离恍惚,以为自己在做春梦。

作为一个熟透了的女人,男女性爱对咪咪已经不存在任何神秘,就跟司机开车一样,常开常熟而已。咪咪爬上了床铺,床铺很硬,很硌,一躺就知道是在木板上直接铺着凉席。鹭门的夏天如果没有空调,就只好采取这种方式降温,否则一夜醒来人就会变成腊肉,身上的水分全都会被高温挤出来渗进铺盖之中,把铺盖变成湿溻溻的毡片。咪咪俯身过去,丰硕的胸脯抵到了钱亮亮的面前。钱亮亮立刻像哺乳期的孩子,熟练地噙住了柔韧娇嫩的乳头,并且本能地吸吮起来,两只手捧着咪咪的另一只揉搓爱抚着,好像小孩子和泥团。咪咪不动声色地将一只手探进了钱亮亮的裤衩,轻轻抚摸着他那已经坚硬如铁的圆柱体,并且叉开双腿,用两条肉乎乎的大腿缠绕着钱亮亮的腰部,腹部则徐缓地在钱亮亮的腰胯部摆动摩擦着。咪咪相信,这套动作一用上,男人肯定会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果然,钱亮亮忙不迭地爬起来,压到了咪咪的身上……

就在这关键时刻,咪咪突然想起了站街女阿彩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跟不熟悉的男人要坚持三项基本原则:没看明白不做,没套子不做,没钱不做。虽然咪咪并不是干那个行当的女人,可是那个行当的女人阿彩的教诲却牢牢记在她的心里,缺弦的脑袋认死理,咪咪就是这样。想到阿彩传授的三项基本原则,咪咪琢磨片刻,认定她对钱亮亮看得很明白,这一条不存在问题。于是咪咪从裤衩的暗兜里掏出常备不懈用来防备强奸犯的套子,细心地把钱亮亮套了起来,然后放心地仰面八叉躺到了钱亮亮的身边,抓起钱亮亮的手在自己胸脯上揉搓着。钱亮亮此时已经昏头涨脑,除了膨胀难忍的感觉,剩下的只有尽快实现快感的欲望。咪咪稍作引导,钱亮亮就已经顺利地进入,久违的人生极乐让钱亮亮进入了狂乱状态,他活像一台机器,反复拼命做着那种循环往复的简单动作,喉头发出怪里怪气的呻吟,光听他的声音会以为他在牙疼。

咪咪躺在那里承受着,装模作样地配合钱亮亮的激动哼哼唧唧地发出假模假式的欢叫。阿彩们闲聊中当做笑话传授的经验和她自己的实践都告诉她,这样瞎嚷嚷能让男人高兴。有了套子,咪咪就可以放心地让钱亮亮舒服,而不必为会不会得上要人命的脏病而忧心仲仲、心神不定。套子真是人类迄今为止最为伟大的发明之一,薄薄的一层胶皮,不仅为这一类性关系提供了可靠的安全保障,也彻底隔离了男人和女人的实质性接触。站街女阿彩曾经告诉过咪咪,每到这个时候,她就用自己是和套子在“做”的设想来自我安慰。在阿彩那里,所有男人都只不过是一个个用过之后就要扔掉的套子。咪咪让钱亮亮在自己身上获得快感,并不存在性爱的成分,如果非要在这场交易里寻找一点人性的光斑,那么,就是咪咪内心里对钱亮亮这个失败男人隐隐的同情,为此,咪咪更加卖力地配合钱亮亮,让他做得更加兴高采烈、更加尽兴。

钱亮亮抽搐着瘫卧在咪咪的身上。咪咪知道他已经做完了,咪咪并没有马上推开他爬起来,而是继续静静地躺着,承受着钱亮亮做完之后死猪一样的沉重身体。钱亮亮活像一个吃饱喝足的狗熊,瞬间便已经趴在咪咪身上发出了鼾声。咪咪苦笑,小心翼翼地把钱亮亮挪开,从钱亮亮身子下面抽身出来,把钱亮亮从套子中解放出来,并且负责任地帮钱亮亮擦拭干净,然后穿好衣服,准备离去。这个时候她又想到了三条基本原则中的没钱不干。阿彩当时解释这一条含义的时候说,如果不要钱让臭男人白干,那就是犯贱,连一张卫生纸都不如,因为用一张卫生纸还得花钱呢。咪咪猛然想到,如果就这样白让这个男人舒服了,那就是阿彩说的那种犯贱的女人,而且,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吃亏。为了不犯贱,为了比卫生纸强,也为了不吃亏,咪咪从钱亮亮的裤兜里找到了他的钱包,那是一个印着鳄鱼皮斑纹,实际上不过是塑料的假名牌钱包。咪咪拉开钱包的拉链,还好,这个男人还没有到一文不名的地步,钱包里竟然还有两张整整齐齐叠放的百元钞票。咪咪暗叫侥幸,总算没有犯贱,总算能比一张卫生纸强了。咪咪抽出一张百元钞票,按照阿彩她们的价格,如果这种交易是在她们的住处做,三十块钱,要是到男方的住所上门服务,五十块。咪咪思考片刻,断定自己应该算上门服务,便从缝在裤衩上的暗兜里摸出五张十块票面的零钱,放回了钱亮亮的钱包,这是她找给钱亮亮的,咪咪做人厚道,闯荡社会诚信,该收多少就收多少,多一分钱也不拿。

咪咪从钱亮亮的住处出来,帮钱亮亮锁好门,又推了推,确信门锁严实了,这才离去。外面月光如洗,为了迎接文明城市验收,柏油路面清扫得一尘不染,月光和路灯联手把马路变成了缓缓流淌泛着银光的河水。咪咪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觉得今天晚上出来这一趟很有价值,今夜他肯定也过得很舒畅。咪咪至今不知道那个倒霉男人姓甚名谁,却认定这是一次双赢的交易。这让咪咪很快乐。她忽然萌生了一个很可怕的念头:难怪阿彩不擦皮鞋改行做了站街女,做这种事情挣钱确实比擦皮鞋来得方便多了,脱一下裤子就能赚到她擦五十双皮鞋的钱,如果真能做到把男人当做套子,那么今后就做这个也不错。

第二章 第一节

郝冬希醒来的时候阿蛟已经不知去向,郝冬希知道她已经早早地去湄州妈祖庙了。据说湄州妈祖庙供奉的是妈祖娘娘的本尊,其他妈祖庙供奉的都是妈祖娘娘的分身,所以阿蛟要跑上百里去湄州妈祖庙上香,以此表达自己对妈祖娘娘的虔诚和尊崇。一般情况下,他们拜妈祖都不会跑那么远,就近找个妈祖庙拜拜就行。

梳洗过后,郝冬希来到晒台上透气。今天天气非常好,一夜的海风吹散了暑气,白日的陆风还没来得及把炎热送过来。鹭门市特殊的近岸海岛地理特征,让它拥有了海陆风天候,白天,陆地的热风朝海面上刮;夜里,海面上的凉风朝陆地上刮,循环往复的海陆风让鹭门拥有了大自然赐予的优良气候。难得的好天气给郝冬希送来了好心情,虽然昨天晚上求爱遭到拒绝让郝冬希有点遗憾,清晨回想起来却又感到欣慰,起码他能够向阿蛟证明,他并没有不行,而是阿蛟不行,男人的那点不值钱的虚荣,昨天晚上郝冬希得到了。此外,让郝冬希爽的感觉还来自于他一直想搞的会所终于得到了阿蛟明确的首肯。这件事情由于阿蛟一直没有明确的态度延宕至今,阿蛟表面上不露声色,主动退居二线,实际上却牢牢控制着郝冬希的财权,财权对于一个企业家来说,就是命脉,阿蛟卡住了郝冬希的命脉,也就彻底管住了郝冬希。如果没有阿蛟批准,任何项目都无法落实,因为没有钱。现在阿蛟点头了,郝冬希就可以立刻着手启动这个项目了。

郝冬希是一个实干型、动手型的人,最怕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地享清福。只要有新的项目开工,他就像屁股底下装上了原子能,精神抖擞,活力无限。在晒台上活动了几下胳膊腿,郝冬希感到自己精力充沛,似乎不马上干点什么就空耗了发财的时间,于是早饭也顾不上吃,先给公司分管工程的副总鸟蛋打电话,让他尽快做好把湖边厂房改建成休闲会所的装修预算。

鸟蛋惊讶地反问:“项目通过了?资金没问题吧?”

郝冬希不耐烦地说:“干你老,我定了的事情还要谁通过?让你办就说明我这里已经通过了,你把自己的那份工做好就成了,少问没用的。”

副总鸟蛋嘻嘻嘿嘿哂笑着连连答应,那笑声让郝冬希挺不舒服。跟郝冬希在一起混了十几年的鸟蛋熟知内情,他那嘻嘻嘿嘿很不严肃的笑声,让郝冬希觉得自己正在扮演一个兜里没有一分钱却还到处摆饭局充大款的角色,所以放电话之前,他抓紧时间又臭骂了副总一通:“干你老,把你的笑声换换,我恶心你那么笑,再那么笑回家伺候你老阿嬷去……”

郝冬希还没骂完,副总鸟蛋说了声:“没有设计怎么做预算?等设计出来再说吧。”郝冬希还要再显显董事长的威风,鸟蛋副总却已经撂了电话。

郝冬希知道鸟蛋有自以为是、不等对方说完话就撂电话的毛病,所以在放电话之前要抓紧骂他一通,结果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电话一撂,郝冬希滔滔不绝的骂声就像被关掉了闸门,再怎么骂也只能给自己听。郝冬希扔了电话,对着话筒发泄了一通:“干你老的鸟蛋,敢撂我电话,老子抽出空来非摔出你的蛋黄不可。”

鸟蛋是郝冬希给副总起的绰号,鹭门市的名称有一个“鹭”字,很多鹭门市民把自己生的孩子叫鹭生,意为在鹭门市出生的孩子。然而,白鹭是一种鸟,鹭生也可理解为白鹭所生,白鹭生的当然就是鸟蛋,那位副总名字叫魏鹭生,于是郝冬希就把人家叫鸟蛋。当然,郝冬希这么称呼他,跟他的长相也有关系,鸟蛋那颗脑袋,没毛,活生生一个鸟蛋,而且是鸵鸟的鸟蛋。无论是郝冬希还是鸟蛋都明白,骂归骂,谁也不能把谁怎么着,光是因为不等人说完话就撂电话这个毛病,郝冬希就无数次跺脚发狠地嚷嚷着要炒鸟蛋的鱿鱼,可是至今鸟蛋还是副总,郝冬希还是郝冬希,没办法,只有这只鸟蛋做出来的活才能让郝冬希和阿蛟一致赞好。从楼上走到楼下餐厅,郝冬希已经灭了火,鸟蛋说得有理,没有装修设计自然拿不出工程预算,这件事郝冬希不打算告诉阿蛟,如果告诉了阿蛟,阿蛟肯定又要呲儿他,骂他外行指挥内行。

郝冬希从楼上下来,餐厅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油条、豆包和几样小菜,旁边还扔着一个空碗,那是盛稀饭的。郝冬希知道,稀饭肯定放在电饭煲里热着。发财以后,郝冬希和阿蛟也曾经试着学学别的富人,早餐改吃牛奶面包黄油咖啡火腿烤肉之类的高热量食品。连续吃了几天之后,两口子闻到奶制品的味道就开始作呕,从小用糙米粗粮喂出来的地瓜肚子拒绝被全盘西化。于是只好忍痛告别富人的早餐,继续喝稀饭吃油条,最多加两个茶叶蛋。

阿蛟还有一个毛病,绝对排斥家里雇佣人。忙碌生意的时候,郝冬希也曾经给家里雇过两个保姆,结果阿蛟根本不会使用人家,也不放心自己不在家里的时候家里有外人,尤其是这个外人又是丈夫的异性更让她不放心。回到家里没有家务活干,阿蛟有失落感,总觉得干活的保姆才是主人,自己反而成了客人,于是痛下决心,除了定期雇一两个小时工,其余家务活一律自己动手。话说回来,现如今家里也确实没有什么家务活可干,洗衣服有洗衣机;做饭超市里把各种菜肴都事先配得好好的,按一下开关煤气灶、电磁炉就可以工作。鹭门市空气湿润,关好门窗只要能堵住官员们折腾起来的粉尘,一个星期不打扫房间也不会有多少积灰,说是做家务,根本没有多少家务可做。如今阿蛟做了纯粹的全职太太,就更加不可能雇保姆之类的佣人了。郝冬希大部分时间在外边吃,只有早饭铁定在家里吃,所以阿蛟真正做饭也就是早餐这一顿。郝冬希喝了两碗地瓜稀饭,吃了一根油条一个豆包,这是他过去跑船时候早上饭量的五分之一。郝冬希常常为此感叹:吃不够的时候没钱吃,有钱吃了的时候又没了胃口。

吃饭的时候,郝冬希给阿金拨了电话,让阿金到家里来接他。阿金却让郝冬希在家里稍等一会儿,他正在行千里足浴城打听那个叫钱亮亮的情况。郝冬希在家里待不住,套上拖鞋出门遛弯儿,在小区的绿化带绕弯子。他最近听说,走路是健身最好的方式,所以利用一切机会走路。这个小区集中了富人区的一切特征:冷清、冷漠、冷淡。小区中景色如画,花草如茵的草坪如翠绿的绒毯,路边错落有致的凤凰木、三角梅和大榕树展示着亚热带植物的风采,曲折蜿蜒的溪流围绕着假山汩汩流淌,清澈见底。但是,小区内却极少有人,偶尔有高级轿车悄没声地驶过,车窗密闭,高级防爆贴纸有效地阻隔了外界的窥视。独自转了一阵儿,郝冬希那颗装满盘算的大脑袋里忽然有了一缕哲理的光芒:钱可以成为阻隔人和人的屏障,有钱人和有钱人,有钱人和没钱人,都会因为钱而形成无形的隔阂、隔膜,就如这富人小区,没有儿童嬉闹的喧哗,没有老人晨练的身影,住在这里的人千方百计地把自己包裹起来,也千方百计地避免和其他人发生联系,哪怕是视觉上的交流。

这个感悟让郝冬希有点沮丧,渔民出身的他,天生喜欢热闹,喜欢人和人之间“干你老、干你老”的无拘无束,在这个墓场一样寂静的小区里独自踯躅,忽然让他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怅。他扭身准备回家,却看见假山后面露出的小区休闲会所的标牌。那个会所早就存在,郝冬希从来没有在意过,也从来没有去那里休闲的打算。在鹭门市,最好的休闲场所在海边,而且四面都是大海,处处都是旖旎风光,坐在海边召集三五好友泡茶打牌吹牛,在郝冬希心目里就是最好的休闲。如果不是出于商业目的,他根本不会想着自己也要办一所休闲会所。既然这件事情已经定了,免不了要考察一下别人的会所是怎么经营、怎么赚钱的。郝冬希念头一转,朝那所小区内的休闲会所走去。

第二章 第二节

钱亮亮昨夜睡得极好,清晨起来,感觉神清气爽。昨夜的豪饮居然没有带来一点宿醉的不适,这让他很是松了一口气。昨天晚上和一个女人发生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只不过是一场淫梦而已,作为男人,尤其是一个长期禁欲的男人,偶尔做这种梦不值得大惊小怪。

清晨的阳光是最好的清洁剂,昨夜一切污秽、烦恼、忧愁以及种种让人心情不好的感觉,都被初升的太阳荡涤得一干二净,阳光带来的不仅仅是光明和温暖,还有重生般的美妙体验。钱亮亮透过窄小的窗口朝外面观望,惊艳的感觉只能用惊心动魄来表达。南国的艳阳一出世便有气吞山河的威势,鹭门的大街小巷、高楼矮檐、山峦大海,都被阳光点燃了蓬勃的激情,五彩缤纷的城市精神焕发,海面上蒸腾起的雾霭氤氲令浪琴屿如梦如幻恍若仙境。阳光不仅清除了城市的阴影,也清洁了钱亮亮内心的阴暗,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昨夜给人洗脚没洗好被炒鱿鱼的经历,以及由此引发的颓丧、烦恼如今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钱亮亮苦笑着调侃自己:落魄文人,百事不顺,不会赚钱,就会吃饭,连洗脚的活都干不好。想到吃饭,他连忙跑到外面的洗脸池上匆匆把自己洗了一下,然后下楼找饭吃。

鹭门市政府兴办了方便市民的早餐工程,沿街有定点的早餐车向忙碌的市民供应早餐。钱亮亮在一家车上和凉棚上都印有“早餐工程”字样的小贩那里买了两个豆包,一包豆奶,一个茶蛋,然后来到滨海大道找了一片凉爽的树阴坐到洁净的石凳上开始进餐。吃饱喝足了,钱亮亮面临两个选择:一是马上到劳务市场再找活干,一是回到住处发呆。他选择了后者,刚刚被炒,马上再去找活,这让他有点可怜自己,毕竟,自己还没到为生存而挣扎的地步,他现在争的是一口气,而不是现实意义上的金钱。

钱亮亮回到石井巷,却看见熊包和李莎莎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在巷子里踟蹰东张西望。钱亮亮正要招呼他们,手机却响了起来,看看号码,不是桔子的,桔子的电话现在是他最怕听到的动静。他连忙接听:“你好,请问是哪一位?”

回应的声音很陌生,是标准的鹭门普通话:“你好,你是钱亮亮先生吗?”

钱亮亮回应自己就是钱亮亮,对方自称是大东南集团公司的人,让钱亮亮今天不要关机,可能他们老板找钱亮亮有要事相商。钱亮亮问对方有什么要事,对方却说到时候由他们老板亲自跟他谈,然后便挂机了。钱亮亮莫名其妙,站在那儿发愣,他实在想不出这个在鹭门大街上到处挂广告的大东南集团老板跟他有什么瓜葛。

李莎莎一回头,看到钱亮亮傻傻地站在那里,活像让谁施了定身法,便拉着熊包朝钱亮亮走过来。昨晚上熊包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给李莎莎租了一间带空调的旅馆,房价是一夜八十块钱。李莎莎难以想象仅仅是睡一夜就要八十块钱,坚决不住。炎热的夏季正是鹭门旅游淡季,旅馆的房子放着也是放着,能租出去就有收入,旅馆值班经理眼见一桩买卖要跑,主动提出打六折。这一下熊包更加执着地要给李莎莎租下来,似乎李莎莎不住进去他就会跳海,李莎莎只好随他。这一晚李莎莎睡得非常好,在酒楼的集体宿舍,再热的天也没有空调,甚至连一台电扇都没有,老板不可能为他们这些打工者享受凉爽埋单。昨天晚上是李莎莎到鹭门打工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能够在有空调的房间里睡觉。她有心让熊包一起享受这难得的凉爽睡眠,可是女孩子的羞赧和拘谨,却让她张不开口,她问熊包晚上怎么办,熊包说他另租一张床就行,两个人的行李集中放到李莎莎的房间里。这家旅馆大房间也有空调,但是六人一间,一张床位十五块钱。李莎莎觉得那样也挺好,把两个人的行李集中到自己独租的房间里以后,熊包说他下去开房,让李莎莎好好休息,然后告别离去。

李莎莎夜里睡得好,早上起得也早,起床之后匆匆梳洗一下,就去找熊包。到柜台上一问,方知熊包昨夜根本就没有在旅馆睡。李莎莎惊诧之余,马上想到,熊包为了省钱,昨晚上肯定露宿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李莎莎连忙跑出旅馆去找熊包,一出门,果然见熊包蜷缩在旅馆门外的墙角里正睡得酣然。一丝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滴到了用来当枕头的臂上,赤裸的后背上印满了坚硬的水泥地面硌出来的红色斑印。那一刻,李莎莎哭了。

也许真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李莎莎并没有出声,泪水默默地在脸上流淌。熊包却惊醒了,看到李莎莎泪流满面,连忙坐起来,不好意思地抹去嘴角的口水,尴尬地解释:“昨晚上想吹吹海风,吹着吹着就睡着了。”

李莎莎心里难受,说了声:“回房间洗洗吧。”

熊包在李莎莎的房间梳洗完后,急着去到劳务市场找工作。李莎莎却想着钱亮亮:“钱大哥昨晚上喝得有点多,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们去看看他?”

如今在熊包心目里,李莎莎的话分量绝对不啻于党中央国务院的重要指示,便跟着李莎莎在街边的早餐车上买了些面包、馒头、豆奶、茶蛋之类的吃食,要找到钱亮亮跟他一起共进早餐。昨晚上三个人分别交换了联系电话、住址。钱亮亮的住处距他们登记的旅馆很近,两个人便按照钱亮亮留下的住址来找钱亮亮。

熊包和李莎莎来到钱亮亮跟前,李莎莎又叫了一声钱大哥,钱亮亮才醒过神来,招呼他们:“我刚才看见你们俩了,正要叫你们,接了个电话,你们这是来找我吗?”

熊包说:“怕你昨晚上酒喝多了,给你送早餐。”

钱亮亮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心里热辣辣的,萍水相逢,同为天涯沦落人,还有什么能比这种关切和惦记更值得珍惜呢?尽管钱亮亮刚刚吃过早餐,可是他怕冷了这两个年轻人的心,没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带着两个年轻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进门,李莎莎看到钱亮亮的住处杂乱无章,二话不说先动手帮他收拾。钱亮亮不好意思,却也没有阻拦,在社会上闯荡了几年,他懂得了一个很平常但却常常为人所忽视的道理,很多时候,让别人帮助你,等于给了别人收获满足的机会。什么事情该客气,什么事情不该客气,也是人生的一门学问,这也是他沉入社会底层之后,人生大课堂教会他的一门知识。

李莎莎收拾房间的过程,钱亮亮和熊包就摆放早餐,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吃食,却也满登登地堆满了小桌子。钱亮亮嘿嘿笑着说:“昨天晚上刚刚在一起吃过了,今天一大早就又摆上了饭局。”

熊包不好意思:“这哪算得上饭局。”

钱亮亮又摆出了一套理论:“怎么不算饭局?三人成局,又有吃的,这不就是饭局吗?饭局有各种各样的,你别以为只有达官贵人的山珍海味觥筹交错才算饭局。新友故知,面对饭食,团团围拢,边聊边吃,既是亲朋好友新交故知的沟通交流,也是一局联络关系、增进情谊的……”

正在打扫房间的李莎莎插嘴:“钱大哥,你还会写文章啊?中……国……式……饭局……这是你写的?什么是中国式饭局啊?”

钱亮亮连忙阻止李莎莎:“李莎莎,写字桌上的东西你别动啊,动乱了我就理不清楚了。”

李莎莎说:“我知道,我没动,就是看到这上面写着中国式饭局才问问你。”

钱亮亮说:“我们中国人啊,最讲究的就是吃,民以食为天么,这可能因为我们中国是最早进入农耕社会的国家,也就是说我们中华民族是最早开始拥有稳定食物来源的民族,也可能因为我们国家吃饭的嘴太多,吃历来是国家最重的负担。从古到今,随着社会的发展,中国的吃文化已经远远超出了吃的本质含义,发展演变成了一种艺术、一种文化、一种战争,一种大到国家兴亡、朝代更替,小到家庭聚散、生意成败的场面、手段和策略,发展到这个阶段,饭就已经成局,局就已经具有了神奇的社会功能……”

钱亮亮在那里夸夸其谈,熊包早已听得不耐,塞给钱亮亮一个菜包说:“钱大哥,吃饭,边吃边说。”如果不是因为钱亮亮年龄长他几岁,熊包后面肯定还会加一句,“扯淡。”话没说出来,脸上的表情却把这层意思表露无遗。

钱亮亮看出熊包对自己的论述不以为然,也难怪,作为一个厨师,在熊包眼里,所谓饭局,不过就是一桌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再加上各色酒水的酒席,跟所谓的艺术、文化不沾边,硬把这些砧板上切出来、油锅里煎出来、笼屉里蒸出来的吃食跟国家兴亡、家庭聚散、改朝换代、生意成败联系起来,不是扯淡那还能是什么?

钱亮亮很有耐心,谁对一个一大早给自己送免费早餐的人都会很耐心。他还是想让熊包对饭局的认识有一个跨越:“你作为一个厨师,如果对饭局缺乏历史的、现实的、全方位的、深刻的理解,那么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高层次的厨师,永远只能是一个厨子。我问你,中国历史上最著名也最失败的饭局是哪一次?”

熊包喊李莎莎过来吃早餐,细心地给李莎莎剥茶叶蛋,他没心思也没兴趣听钱亮亮瞎掰,随口应付了一声:“就是昨天晚上把我们炒鱿鱼的那一局最著名最失败。”

钱亮亮正在用吸管吸溜豆奶,听到熊包这么说,差点把豆奶喷出来:“那么著名的饭局你都不知道?就是鸿门宴啊,那场饭局如果成功了,中国的历史就会改写,如今我们可能就不称之为汉人,而应该称之为楚人或者别的什么人了……”

李莎莎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把钱亮亮的住处拾掇干净,床下面的脏衣服臭袜子也集中到一个盆子里,过来参加饭局,打断了钱亮亮的论述:“钱大哥,你这儿有没有自来水?我给你把这一堆脏衣服洗了。”

第二章 第三节

郝冬希从小区的休闲会所出来,已经快十点了,阿金还没有消息,郝冬希也不着急,他知道阿金肯定有新的重大发现,肯定要给他提供关于那个钱亮亮的全面情况,不然阿金不会、也不敢让董事长等他。郝冬希对阿金非常信任,那是一个做事有板有眼的人,安排给他的事情,从来都会做得扎扎实实有头有尾,往往还能给董事长一些喜出望外。内心里,郝冬希非常喜欢阿金,但是他从不表现出来,他喜欢阿金的方式就是多骂他几声:“干你老。”

郝冬希往家走,路上他思摸着刚才参观的那个小区休闲会所。其实,所谓会所,不过就是把餐饮、娱乐种种项目集中起来。比方那个会所,把过去的大澡堂子改成小池子,里边再装一些花里胡哨的喷水头,结果就成了活水温泉馆。在外面的空场上栽上花花草草,摆几张桌椅,就成了茶道馆。弄一个大会议室,装修一下,摆上一些跑步机之类的健身器材,就成了健身房。按照郝冬希的盘算,如果把他手里的那座厂房改建成所谓的休闲会所,花上个二三百万,就能比小区的这个会所更加像样。

引起郝冬希兴趣的是会所的经营方式,他们采取的是半会员制,小区业主可以以优惠价格成为会所会员,交年费,便可以享受会所所有的服务项目。如果不愿意交年费,也可以按次数消费或者办优惠卡。其实说透了,就是一个商业性的娱乐场所,叫会所,不过就是赶个潮流,迎合个时髦,跟西方国家那种人以群分的社交聚会场所根本就是两回事儿。改造、变形西方文化使之适应中国特色,是中国人的长项,就像台球,国外把那玩意儿看得神秘高雅得了不得,到了中国,连穷乡僻壤的马路边上都摆满了台球桌,外国人的绅士娱乐到了中国成了跟小孩子弹玻璃球一样普及的大众游戏。再比如西方人的圣诞节,到了中国,被改造成了商家促销的交易会,吃麦当劳、放鞭炮的扯淡节。情人节,则更成了一夜情的大聚会。西方文化进入中国,就要忍受中国式幽默的捉弄,最终成为面目全非的混血儿,这些混血儿有的会长得比原来更美,大部分长得比原来更丑。

郝冬希原来想办个会所主要是为自己生意交往、客户接待提供一个高档次的私人场所,现在看到办个会所还能赚钱,便开始打主意,要用会所养会所,即能用来交际酬宾,又能赚钱获利。此外,这也是他那座烂在手里的厂房提高身价的最佳选择。还没走到家,手机响了,电话是阿金打来的。郝冬希接通电话先送了他一句“干你老”然后才问他怎么到现在了人和车都没有过来。阿金在电话里告诉郝冬希,他一大早就把行千里足浴城的老板堵到了被窝里,可惜那个老板提供不出钱亮亮更多的情况,不过他从钱亮亮留的登记资料里查到了他的身份证号码,为了证实这个身份证是不是真的,他又跑了一趟公安局,找了一起当过兵的战友帮着查了一下,结果让他大吃一惊:“你猜猜那个洗脚的是从哪来干吗的?”

郝冬希不耐烦地骂:“干你老猜什么猜,你演《开心辞典》呢?”《开心辞典》是众所周知的一档央视节目,郝冬希非常着迷,既对节目内容着迷,那可以充实他那胖脑袋里的知识储备。也对节目主持人那个可爱的小丫头着迷,后一点他对阿蛟严格保密,担心阿蛟吃醋,剥夺他继续观赏这档节目的权利。

阿金回答:“那个家伙是北方金州市市政府的接待处处长。”

阿金非常懂得如何给郝冬希扔震撼弹,果然一句话就让郝冬希蒙了:“你说什么?那个洗脚的是什么接待处处长?干你老你要是敢涮我我就踢死你。”

阿金有了第一手资料,也就有了跟老板对垒的勇气:“老板,敢不敢跟我打赌?”

郝冬希有点犹豫,他跟阿金打赌从来没有赢过,尽管这样,为了维护老板的尊严,明知这一次八成又得让阿金那小子小小赚一笔,还是拿出大老板对待小兄弟的豪气接受了阿金的挑战:“赌,说,赌啥?”

阿金押下了迄今以来最大额的赌注:“一千块!”

郝冬希心里暗骂,他已经知道了赌的结果,不然他也就枉为大东南集团的董事长了,可是仍然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好,你马上回来拿证据给我。”

阿金说:“我就在你后面。”

郝冬希回头才看到,他那台奔驰已经停到了身后不远处,阿金坐在车里朝他招手。郝冬希心里顿时憋了一肚子气,阿金这家伙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那架势好像那台奔驰350是他的私车,而郝冬希仅仅是搭车的乘客。郝冬希趿拉着拖鞋朝车子走,心里打定了主意要臭骂阿金一顿,别以为在部队上当了几年兵,回来就跟别的司机不一样了,今天一定要让他学会怎么样给老板开车。

来到车跟前,阿金却从车上钻了下来,绕过车头跑到车的另一侧给郝冬希拉开了前门。郝冬希听人说过,真正的老板坐车,都跟政府的大官学会了,要坐在后边。而且,开宝马坐奔驰,宝马车是用来开的,奔驰车才是用来坐的,也就是说,宝马车前座设计比后座舒服,而奔驰车设计后座比前座舒服。郝冬希就是不信那个讲究,就是愿意坐在前座,不管别人说那是秘书、导游、副官、保镖坐的,他就是要坐到那儿,车是我的,我愿意怎么坐就怎么坐,我就喜欢坐前边,敞亮,坐累了还能把脚丫子架到面板上,这是郝冬希不但在心里想也经常挂在嘴边的道理。郝冬希有一个毛病,跑长途腿吊着困,他就把脚丫子架到车窗玻璃前面的面板上,对面来车无不诧异,这台车怎么看不见人只看见一双脚丫子挺在风挡玻璃后边。

阿金特烦他这个毛病,却不敢说出来,每到这个时候只能生闷气。

阿金毕恭毕敬地拉开车门,请郝冬希上车,郝冬希上车的时候他装模作样还用手护着门框,好像郝冬希傻,会用脑袋撞铁门框。阿金到位的服务犹如一盆冰水浇熄了郝冬希冲到脑门子上的怒火,他就搞不懂,为什么阿金就做不到自始至终让人舒心,总要时不时地招惹他生气。

郝冬希坐上车以后,还惦记着打赌的事儿,阿金刚一回到驾驶座上,就把熊掌一样的大巴掌朝他伸过去:“证据呢?”

阿金嘿嘿笑着:“老板,别那么认真,我跟你打赌是开玩笑的,我哪能真要你一千块呢。”

郝冬希虎着脸:“干你老,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是不是?”

阿金不动声色将一页纸递给了郝冬希。郝冬希接过来看看,是一页传真,上面写着:钱亮亮,身份证号×××××××××××××××,原系我市接待处处长,后办理内退自谋职业,现去向不明,特此证明。传真的下面还有金州市公安局户籍处的印章。

郝冬希问阿金:“这家伙是贪污受贿了,还是搞女人了?”

阿金摇摇头:“没有啊,我专门让我那个战友问了,我那个战友曾经到金州市捕人,跟他们公安局一个叫李二球的副局长混得好。那个李二球到鹭门出差,我战友从头到尾陪同接待,所以人家挺当回事的,说那个钱亮亮没犯任何事儿,表现还挺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干了,自己开了一家亮亮餐厅,后来做亏了,关门歇业,就不知道去向了。人家还说了,我们查的这个钱亮亮不可能是那个钱亮亮,你想想,一个接待处处长,尽管现在已经不干了,也不至于跑到足浴城里当洗脚工啊。”

郝冬希也感到纳闷,如果那个洗脚的真当过接待处处长,开会所还真用得上,自己开会所不就是要像政府机关那样,搞个接待宾馆,把客人的吃喝玩乐都包起来吗?那样做的好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还能百分之百说了算,而且接待成本肯定比外面低得多。能把政府接待处处长弄到自己的会所来搞管理,不但在经济上划算,在心理上也是一种满足,能让政府的接待处处长给自己打工伺候人,任何一个商人都会产生心理上的成就感。郝冬希在脑子里盘算着,脸上就有点僵僵的,每当他开始盘算什么事的时候,表情就像谁欠了他的债还有钱不还,这个时候谁要是打乱他的思路,肯定得让他骂个狗血喷头。

阿金知道他这个毛病,看到他想事儿,不敢打扰,空烧着空调等他发话。郝冬希决定了,就把这个钱亮亮弄来,别的都不说,省钱是肯定的,连洗脚的活都干,让他到这边来干管理,那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肯定把他高兴得浑身掉渣。

郝冬希对阿金吩咐:“给那个钱亮亮挂电话,让他来找我,给他点差事干。”

阿金知道郝冬希事想完了,敢说话了:“我已经打过电话了,让他把手机开着,随时听董事长老板的呼唤。”

郝冬希再一次感觉到了阿金办事的机灵,再一次对阿金感觉到了满意:“嗯,他怎么说?”

阿金说:“还能怎么说?答应呗,别的没说啥,我估计他已经晕了。”

郝冬希乜斜一眼阿金:“人家晕什么?据我所知,在市一级当过接待处处长的人,都是见过大世面、见过大官的,你别觉得高人家一头。听过秦琼卖马、杨志卖刀、韩信钻胯这些故事没有?”

阿金连忙认错:“我没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听到董事长找他,肯定很高兴。”

郝冬希哼了一声:“我最烦看不起下层人的人,你跟我在一起,天天叫我董事长、老板,可是一定不要忘了,我就是一个渔民。”

阿金连忙说:“渔民也比流氓强。”

郝冬希气坏了,瞪圆了眼睛正要骂,阿金赶紧说:“我的意思是,连刘邦那样的流氓混混儿都能当皇帝,渔民怎么了?渔民就不能当大老板了?”

郝冬希骂人的话被阿金及时堵住了,转怒为笑:“你这个家伙啊,就是欠扁,走,到湖边厂房去看看。”

阿金怔怔地看他,郝冬希把这种眼神理解为提醒他付款。不管怎么说,阿金赌赢了,郝冬希愿赌服输,他怎么说还不至于为了一千块钱对部下赖账,于是从屁股后面掏出钱包给阿金数钱,阿金连忙假模假式地客气:“算了董事长,我是跟你开玩笑呢,我们到湖边厂房干吗去?”

郝冬希把一千块钱扔给他:“愿赌服输,这方面你要向我学习,赖什么也不能赖赌账,做人要讲诚信,如果没有诚信,就什么事情也别想做成。”

阿金嘴里说着:“我真的盼望我输,老天爷可怜我穷,又让我赢了。我不过说说而已,你还真的给我钱啊?”手却已经把钱毫不客气地揣进了上衣口袋。

郝冬希冷笑:“少废话,开车,我想湖边厂房了,去看看不行吗?”

湖边厂房是过去郝冬希和内地一家国有企业签好租赁合同,准备长期租给那家企业生产卫生纸。国有企业的领导掌权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怎么给自己的包里创造效益,没干两年,这家企业的头头发了,企业垮了。这座厂房就一直闲着,好在别的生意做得还顺,不然光是建这座厂房的贷款利息就得把郝冬希累死。这座厂房建在风光秀丽的龙山水库旁边,现如今根据市里的规划,这里划定为风景旅游区,不允许再开办工业项目,这座厂房即便有人租用,也不能开厂了,所以一直空置在那里。这也是郝冬希心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心病,如果能把会所办起来,不但可以为郝冬希的商业活动提供一个交往公关的场所,还可以想办法创造利润,在这个厂房上沉淀的资金不但盘活了,而且必定会大大增值。

郝冬希自己也有好久没有过来看了,这多多少少有点眼不见心不烦的逃避心理。今天,项目已经基本落实,心情大不一样,他急着要实地看看,根据那座厂房的结构和面积,到底要花多少钱装修,不能光等着管工程的鸟蛋副总出预算,自己心里首先要有个数,这也是当老板必须做的功课。

郝冬希心情好,车子快驶到龙山水库的时候,看着湖光山色,郝冬希心情更好,半真半假地吩咐阿金:“你赢钱了,今天中午你请客。”

阿金也半真半假地慷慨:“没问题,沙茶面还是面线糊,随便你挑。”

郝冬希呵呵笑着拍了拍阿金的脑袋:“小抠、鸡贼。”

小抠是普通话形容小气鬼,鸡贼是鹭门话形容小气鬼,郝冬希以此表示,阿金是双料小气鬼。

第二章 第四节

熊包没心情陪着钱亮亮瞎聊,他的心思在劳务市场,出来打工,一天没工作不但没收入,还要开销,一天不干活就亏本,在这种巨大的生存压力下,谁都愿意好好干活,谁都没心情陪一个没饭吃还有心研究饭局的家伙聊天。看着李莎莎吃得差不多了,熊包就招呼李莎莎到旅馆取东西,然后到劳务市场找工作。中午十二点钟之前不退房,旅馆就要加收半天的房钱。

钱亮亮拉住了熊包:“你们俩就背着行李到劳务市场找工啊?离得不远,把行李拿来放我这儿,你们俩轻装上阵,别让人看着你们像刚刚进城的农民,找工都找不上好价钱。”

熊包和李莎莎答应着急匆匆地跑去退房。钱亮亮反而觉得不知道干什么才好。他也应该去劳务市场找工作,可是他又没心情,他怕劳务市场那种气氛,更怕那几乎所有招工摊点上悬挂的“三十五岁以下”的字样。什么东西多了都不值钱,包括人。那些生不出孩子的国家,比方说苏联、日本、德国等等,退休年龄大都规定为六十五岁以上,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还在打工。可是中国人三十五岁以上就好像成了废品,招工都要三十五岁以下的,就连洗个脚丫子也要三十五岁以下,要不是错把钱亮亮当成了跳槽的足疗师傅,即便是足浴城,都不会要他。

钱亮亮收拾了早餐残局,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干什么,在地上转悠了一圈,想起了自己关于鸿门宴属于中国历史上最出名、最失败饭局的论断,连忙跑到桌前把刚才信口开河忽悠熊包的那段话记在了稿纸上,他再一次认定人就是这样,往往会在不经意的对话中迸发出一些连自己都觉得光彩的思想。如果他写的关于中国式饭局的这一部随感散记有朝一日能够出版,这段话一定要作为华彩段落展现给读者,让读者对中国式饭局的历史、现实、特色、成局败局的成因等等方面有一个文化的、人文的全面的认识。

其实钱亮亮对自己这种感想式的散文随笔能不能出版并没有把握,更不奢望凭这一部散文随笔在文坛上扬名立万。这不过是闲极无聊、心情郁闷时候的一种解闷方式。文化人一般在从政经商不顺,仕途商路都走不通的时候,就缩回桌前那一尺稿纸上谋出路,或发感慨,或发牢骚,其情其状很像从来拿不到名次的运动员,或者用重在参与的瞎话安慰自己,或者愤愤不平恨不得咬掉所有对手的耳朵。

钱亮亮刚在那段关于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饭局论述上画完句号,熊包和李莎莎就已经回来了,汗水淋淋,满脸都是心急火燎找饭碗的焦灼。

熊包对钱亮亮匆匆说了声“钱大哥谢谢你了”扔下行囊包袱拔腿就走。

钱亮亮拦住了他:“熊包,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清楚了再拉着李莎莎走行不行?”

熊包站下:“问吧。”

钱亮亮看看李莎莎:“你觉得今天带着李莎莎出去痛痛快快玩儿一天有价值,还是马上到劳务市场找一份工作有价值?”

熊包语塞,他心里想着工作没落实,谁还有心思玩儿,嘴上却不敢说,怕得罪李莎莎。

钱亮亮说:“让我选择,我就选今天带上李莎莎痛痛快快地玩儿一天。你们俩这么年轻,大好青春,花一样美好的爱情,不去珍惜生活送给你们的珍贵礼品,却为了钱跑到劳务市场浪费幸福时光,你们的人生价值观是错误的。”

熊包不善言辞,也没有钱亮亮那份思辨能力,又要顾及李莎莎的感受,他出门打工的目的跟钱亮亮的理论相悖,可是又觉得钱亮亮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钱亮亮,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钱亮亮,那眼神活像要跟钱亮亮决斗。

李莎莎试着跟钱亮亮讲道理:“钱大哥,你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谁不想活得好、活得幸福,可是我们现在还不到享受的时候,趁年轻我们得多赚钱……”

钱亮亮打断了她:“多赚钱为了啥?”

李莎莎回答:“为了过好日子。”

钱亮亮口气干脆:“今天就是你们的好日子,非要等赚了钱才能过好日子吗?我一看就知道你们俩是怎么回事,刚刚好上了对不对?就是为了庆祝你们好上了今天也不能往劳务市场那种地方跑。今天你们应该去的地方是云顶岩、浪琴屿、植物园、滨海大道、金海滩,鹭门市好地方多得很,哪儿都适合你们俩今天去,惟独劳务市场不适合你们俩今天去。”

钱亮亮说的那些地方都是鹭门市著名的风景区,熊包让钱亮亮几句话忽悠得举棋不定,犹豫不决:“我怕我们工作的事情没落实玩儿不踏实……”说着还看了看李莎莎。

钱亮亮说:“你们跟我不一样,我这个年纪找工作真的不容易,你们年轻,只要不过分挑剔,找工容易。对了,熊包我问你,你干厨师是自家厨房练出来的野路子、杂牌军,还是学校培训出来的正牌军?”

熊包振振有词起来:“老子……对不起,说错了,我是家传带正规培训的双料子,堂堂国家一级厨师,不信我给你看我的一级厨师证……”

熊包说着就跑过去拉包翻箱地要找他的厨师证,钱亮亮拦住了他:“这就更是你的不对了,你连市场都没明白,难怪你急着找工作呢。告诉你,鹭门是风景旅游城市,餐饮行业开多少都不够,像你这种人在鹭门永远短缺,你怕什么?工资低了你还不干呢。快把心放在腔子里带着李莎莎痛痛快快玩儿几天,就当自己给自己放几天假,玩儿够了如果找不上工作你来抽钱大哥的脸。”

熊包有了自信:“真的?”

钱亮亮斩钉截铁:“这还有假?出来打工,对劳务市场一点都不了解,就知道闷着头在厨房里煎炸烹煮,难怪你好好地让人家给炒了鱿鱼。”

熊包辩解:“不是他们炒我,是我不愿意干了。”

钱亮亮抓住他的胳膊朝外面推:“这不就得了吗?还啰嗦啥,赶紧带着李莎莎玩儿去,来这么长时间,这么美的鹭门,你们哪儿都没去,不等于在鹭门白活了吗?我给你们看东西,玩儿够了回来我们一起吃饭。”

熊包跃跃欲试,看着李莎莎等她下决心。李莎莎说:“那就玩儿去,不去就对不起钱大哥这一番好意了。”

两个年轻人兴高采烈地跑了。钱亮亮也随后出门,年轻人的活力感染了他,他在屋里也闷不住了,他也打算到外面散散心。鹭门市就有这个好处,只要出门,到处都是养眼的看点,不论是看人还是看景,都能让你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出了小巷,就是大同街,沿着大同街朝西走就是滨海大道,滨海大道环绕鹭门的海岸线整整绕了一圈,处处美景。想到昨天晚上跟熊包和李莎莎认识的过程,钱亮亮忍不住好笑。刚好对面走过来一个体态丰满、风姿绰约的中年女人,看到钱亮亮傻笑,也朝钱亮亮嫣然一笑。钱亮亮有点儿蒙,对那个女人瞠目而视,确认自己并不认识她,便觉得她笑得有点儿暧昧、古怪,至于什么地方暧昧、什么地方古怪,他也弄不明白。

那个女人又朝钱亮亮点点头:“大哥出去啊?”

钱亮亮稀里糊涂地点点头:“啊,出去。”

女人惊诧不已:“大哥你不认识我了?”

钱亮亮懵懂:“你认识我吗?”

女人不正面回答,抿着嘴乐,钱亮亮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一丝邪劲儿,钱亮亮感觉有点不太好,上上下下打量那个女人。女人扭了扭身子:“大哥真能装,昨天晚上你喝多了,跟我在一起……”

钱亮亮听她这么说,心里一震,他倒不是做贼心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贼,他震惊的是自己昨晚上的梦境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正要问问她自己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那个女人却忽然扭身就跑,匆匆忙忙的样子活像一只发现了猎鹰的兔子。钱亮亮还在懵懂,一辆城管队员的巡逻车停在了他的身边,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城管,朝那个女人追了过去。城管很胖,他自认为在跑,实际上速度跟走路差不多,表面上在追那个女人,能够起的作用也不过就是吓唬一下而已。钱亮亮看着那个城管去追女人了,连忙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第二章 第五节

咪咪慌乱却又熟练地在小巷子里穿梭,这一带她非常熟悉,所以很快就把那个胖城管给甩掉了。其实她也知道,即便她不跑,只要没抓到现行,城管也不能对她怎么样,但是批评教育一通、让她别在这个非常时期上街擦皮鞋是免不了的,她之所以跑就是怕挨批评教育。老大不小的人了,在大街上让城管唠唠叨叨地训斥,那个滋味很不好受。

她今天本来准备睡个懒觉,昨天晚上因为遇到了那个男人,回家又洗洗涮涮了一阵,她睡得晚,反正这几天也不能做生意,所以她打定主意要一觉睡到中午。可是一大早她就让房东林阿公的敲门声给吵醒了。她没有给林阿公开门,赖在床上懒洋洋地问林阿公有什么事。林阿公唠唠叨叨地叮嘱她,昨天居委会又开会了,说最近一段时间上面要来检查城市文明建设,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环境卫生旅游宾馆商店还有摆摊设点的小摊贩们都要进一步治理整顿,在这个时候谁也不能给鹭门市脸上抹黑,谁给鹭门市脸上抹了黑,影响了城市文明建设,就要抓谁,所以,这几天咪咪一定不能到街上摆摊擦皮鞋,如果让城管抓住,那就不但要处理咪咪,肯定还要严厉追究他这个房东的责任,所以,他请咪咪看在他们关系处得不错的分上,千千万万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也不要给他们找麻烦……

林阿公唠叨的时候,咪咪刚开始还哼哼哈哈地应答着,不一会儿就在林阿公的絮叨中又睡着了,似乎林阿公的唠叨是催眠曲。她再次惊醒是让林阿嬷那尖锐刺耳的嚷嚷声给闹的,林阿嬷用的是本地话,咪咪听不懂,听不懂也就无从劝解,而且据她的经验,她不劝解还好一些,她一出面劝解,反倒是火上浇油,林阿嬷的吼声会更加震耳,甚至会把她搅进去一起骂,骂什么她听不懂,但是可以从林阿嬷的表情和眼神看出来,那是在骂她。

体积越小的发音器具发出来的声音频率越高,听起来也就越尖锐,林阿嬷的体积本来就小,再加上她长年坐在轮椅上,本来就小的体积又打了对折,声音也就更加尖锐高亢,近乎金属摩擦发出来的那种让人牙根发软的动静。咪咪向来忍受不了林阿嬷的那种撕裂般的尖锐声音,所以她遇到这种情况惟一的选择就是逃避。

咪咪离开以后,林阿嬷和林阿公的战争升级了。他们发生争执的焦点就是林阿公对咪咪的态度让林阿嬷难以接受,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林阿公的行为让林阿嬷吃醋了。林阿公是一个善良厚道的老实人,在他眼里,咪咪这样背井离乡出外打工的女人只有两个字:可怜。林阿公已经年逾七十,对于咪咪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仅仅是出于同情和关爱,日常生活中时不时地关照一下。在他的心目里,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管从事什么行当,都是上帝的安排,都是命运。林阿公和许多鹭门老人家一样,是地地道道的多神教信奉者,凡是神祇他都敬奉如斯。从圣母到耶稣,从佛祖到真主,从妈祖娘娘到太上老君,都是他顶礼膜拜的对象。他这种表面上看起来混乱不堪的信仰结构其实已经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他总结概括说,不管什么教什么神,总括起来就是一句话,叫人做好事、有善心,所以,他要做好事、要心存善念。在这个思想指导下,林阿公经常关照咪咪,天热了把自家的电风扇借给咪咪,有时候咪咪下夜班回来晚了还会给咪咪留夜宵。

林阿公的种种所为,遭到林阿嬷的强烈反对,她根本不相信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会毫无歹念地关照帮助,在她的心目里,林阿公仍然属于男人,尽管林阿公已经年逾七十。科学理论和社会现实都证明,这种年纪的男人,除了极个别异类,只要是正常人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已经退化为中性。而林阿嬷仍然经常会被林阿公自己认为的善举和好事搞得怒不可遏,也因此常常对林阿公詈骂不休。林阿公对别人都那么好,对来自于林阿嬷的攻击自然不会针锋相对,他会不厌其烦地向林阿嬷解释、说服,希望林阿嬷能像他一样做一个善心人,可是,林阿嬷却根本不相信他是善心人。

昨天晚上,林阿嬷刚刚因为咪咪这几天不出门,整天在家里晃来晃去跟林阿公吵得不亦乐乎,晚上林阿公居然给咪咪留了一碗排骨萝卜汤做夜宵。一大早林阿公又跑到咪咪门口没完没了地絮叨,更让林阿嬷难以忍受,林阿嬷便重新开战,骂骂咧咧地告诉林阿公她已经跟冬希家阿蛟说好了,今天冬希就要过来帮助他们办离婚手续。

“老畜牲,从今往后,我是我,你是你,你就跟那个烂女水货过去,看你怎么有脸见儿子、孙子……”

林阿公最善心,却又最好面子,宁可忍气吞声,家里这些事情从来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如今一听到林阿嬷不但把家丑扬给了后辈人郝冬希两口子,而且还要和自己离婚,让自己在儿孙面前没有面子,便再也忍耐不住,暴怒之下朝林阿嬷扑了过去。其实他扑过去到底要干什么他自己都不清楚,动手打人,那是他一辈子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他也不会打人,扑过去不过就是在恼火已极的情况下,一种本能的反应而已,就如心情亢奋的人要喊、要唱、要舞之蹈之一个道理。然而,他终究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已经经不起剧烈情绪的冲击,在他扑向林阿嬷的瞬间,他的心脏似乎突然被一只大手捏了几下然后死死地攥住了,怎么挣扎也跳不动了,他眼前一黑,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林阿嬷看到林阿公朝她扑了过来,本能地抬起胳膊抵挡有可能袭来的击打,尽管这一辈子林阿公从来没有打过她,但是人的本能还在。片刻没有什么动静,她放下胳膊看看,林阿公已经倒在地上睡着了一样无声无息了。林阿嬷这一下才感到大事不好,转着轮椅凑到林阿公跟前呼唤他。林阿公没有任何反应。林阿嬷挣扎着弯下腰想凑近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没想到轮椅失去了平衡,她和轮椅一起翻倒在地,轮椅压在她身上,任由她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林阿嬷急坏了,大声呼救,可是在这个时候,附近家里大多都没有人在,即便有人在,他们家的房子深入巷底,门关得严实,声音也传不出去,林阿嬷呼喊得口干舌燥,一口气上不来也晕了过去。

第二章 第六节

郝冬希早就把昨天晚上答应阿蛟的事情扔到了脑后,他的心思全都在即将上马的休闲会所上。到湖边厂房看过之后,他更加有信心了,厂房空空荡荡,如果改建成休闲会所,从装修工程的角度看,非常适合改造,他想起了伟人的话:白纸上更容易画最新最美的画。但是却想不起哪个伟人说的,也想不起原话是怎么回事,就问阿金:“阿金,我考考你,白纸上更容易画最新最美的画,这句话是哪个伟人说的?”

阿金装模作样地认真思索片刻,郑重其事地回答:“邓爷爷南巡的时候说的。”

郝冬希相信阿金年轻记性好,在部队上接受长期的政治教育,而且看他那副样子绝对胸有成竹,应该不会有错,但还是模仿《开心辞典》那位主持人的口气确认了一下:“你确定?”

阿金言之凿凿:“确定,当年邓爷爷南巡时候的那篇报道我们在部队反复学过,就是那篇文章上说的。”

郝冬希相信了:“恭喜你答对了。”这也是《开心辞典》那个小丫头常说的一句话。

阿金打蛇顺杆上:“老板,那中午饭我们吃什么?”

郝冬希高兴,忽略了阿金中午请客的承诺,随口说:“想吃啥你说。”

阿金想了想说:“还是吃沙茶面吧,要买槟榔小区的那一家老字号,我吃海鲜的。你吃哪的?反正我埋单,你放心挑。”

郝冬希让阿金的假诚恳感动了,他已经放过了阿金中午请吃饭的承诺,可是阿金自己没有放过,仍然记着,这就是男人,一诺千金。郝冬希爽快地说:“早吃好,午吃饱,晚吃少,中午别吃沙茶面了,我请客,你说吧,有什么平常想吃又舍不得花钱吃的东西?”

阿金摸摸后脑勺:“在老板手下工作,待遇这么好,啥都吃过了,还真没有什么想吃舍不得吃的东西。”

郝冬希说:“那你就是想吃沙茶面了?”

阿金连忙改口:“那倒也不是,不行干脆到牡丹亭大酒店吃自助吧,中午便宜,一个人才一百块,随便吃,随便喝。”

郝冬希笑骂:“干你老,你请客就是五块钱一碗的沙茶面,我请客就是一人一百块钱的自助,你把我杀了算了。”

阿金呵呵笑着吹捧郝冬希:“这就是大人物和小人物的区别么,说老实话,堂堂大东南集团的董事长请司机吃沙茶面,传出去我倒没啥,董事长有失身份。”

这时候汽车已经驶进了市区,郝冬希说:“就吃沙茶面,我不怕失身份,我就是一个打鱼的,怕失什么身份?”

阿金说:“董事长不怕失身份,作为大东南的员工我可得为大东南集团负责,不能让外界以为我们大东南集团穷得连董事长都跑去坐大排档吃沙茶面了。”说着,阿金调转车头,把车朝牡丹亭大酒店开,郝冬希假装生气地拍了阿金脑袋一巴掌:“狗东西就会宰我。”

汽车停在了牡丹亭大酒店的停车场上,阿金跳下车绕过车头毕恭毕敬地给郝冬希拉开车门,郝冬希趿拉着拖鞋装腔作势地从车上下来,夹着他那个牌子值五千块实际上只值三十块的水货手包挺胸凸肚地朝门厅走。他就喜欢这一套,背过人和阿金怎么逗都行,在人面上,阿金一定要让他充分展示大公司董事长的气派。临进门的时候,郝冬希忽然想起了那个钱亮亮,对阿金吩咐:“你下午给那个洗脚的接待处处长钱亮亮挂个电话,请他到公司来一趟,我要跟他谈谈。”

阿金冲到大厅门前给郝冬希拉开大门,连连点头答应:“是,一会儿我就打。”

郝冬希潜意识里,感觉到那个当过接待处处长的钱亮亮在这个休闲会所项目上一定有作用,像他这种跟头把式从草根翻腾成财富神话的人,内心深处或多或少会有一种宿命感。昨天晚上遇见钱亮亮,钱亮亮不经意的一席话坚定了他办会所的决心,而且这个决心一向阿蛟正式提出,马上得到批准,而钱亮亮却因为给他洗脚让人家给开除了,这一切偶然在他心里变成了冥冥中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必然,他猜测,那个政府机关出来的接待处处长钱亮亮,八成就是老天爷给自己送来的福星,所以进自助餐厅前,他又专门吩咐阿金:“找钱亮亮的时候,说话一定要客气,别忘了刘备三顾茅庐的故事,我们没有顾茅庐,起码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牛×烘烘。”

阿金连连答应着,接着又困惑不解地问了一句:“老板,你真要聘用那个钱亮亮?别忘了他可当过政府官员。”

郝冬希这种人对政府官员保持着三种基本态度:一是民不与官斗,什么事情遇到政府,都要服从、顺从,绝对不能跟政府对着干。二是看不起官员,真有本事何必吃官饭?好汉子不挣有数的钱么,既然要挣那有数的钱,就说明不是好汉子。三是对官员采取彻底的实用主义,用得着的时候可以像对祖宗一样地供奉,用不着的时候,敬而远之,根本不搭咕你。这一套阿金当然明白,所以才会有那么一问。

郝冬希不厌其烦地给阿金解释:“你别一概而论,你想想,政府官员经过党和政府那么长时间的培养,那么严格的选拔程序,不可能都是稀屎软货,单独拎出来看看,哪个官员没点儿本事?没本事也当不上官员。不过一放回那个堆里,就很难干出像样的人事了,这是机制问题,不是个人问题,等有时间了我好好给你论述论述,现在没时间,该吃饭了。”

阿金对郝冬希这番议论真的有点佩服了,郝冬希跟他这样的司机兼保镖,平常难得正经八百地说道理,要是真的认真说起道理来,当然也自有一套,否则他也不可能成为大东南集团的创始人之一,另一个创始人就是现在退居二线却仍然掌控着大东南财务命脉的阿蛟。

餐厅服务员看到郝冬希和阿金进来,连忙迎上前来热情伺候。还没落座,郝冬希的电话响了,郝冬希看看显示号码是阿蛟的,连忙接听。阿蛟问他去林阿嬷家了没有。郝冬希这才想起那两位七十多岁了还要闹离婚的老人家,连忙向阿蛟解释他一上午都在忙什么,向阿蛟保证吃过午饭不睡午觉,马上过去看看那两位不省心的老人家。阿蛟没吱声挂了电话。郝冬希明白阿蛟不高兴了,因为他没有按照阿蛟的吩咐一大早就过去看望那两位老人家。

郝冬希对阿蛟是有错必改,收了电话赶紧吩咐阿金:“抓紧吃,吃完到大同街去。”

第二章 第七节

郝冬希和阿金在牡丹亭大酒店的自助餐厅里狼吞虎咽的时候,咪咪和钱亮亮还饿着肚子守候在医院急救室的外面。

上午咪咪摆脱了胖城管的追逐之后,不敢再在大街上露脸,她们长期在这条街上摆摊设点擦皮鞋,警察、城管和街道办事处、居委会的人都已经认下了她们,只不过苦于这种事情很难彻底根除,也同情咪咪这些人,所以不是有人专门举报城管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现在正是创建文明城市的非常时期,各方面盯得非常紧,不但有警察、居委会和城管严加管理,就连旅游局、交通局也打着整顿旅游、交通市场的牌子参与进来。咪咪之类的女人在这种时候稍有不慎,肯定会受到比过去更加严厉的惩处,不但要罚款,还会依法拘留到文明城市检查验收结束以后才放出来。

咪咪打消了在大街上闲逛躲避林阿嬷的念头,决定还是回去安安分分地躲在住处,不要在这个时候给党和政府的各级官员添乱为好。她回到了林阿嬷家,在门口停下脚步听了听,屋子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声音。咪咪松了一口气,暗想这两位老人家总算消停了。林阿嬷家是一座陈旧的二层楼,进了门是厅堂、厨房和卫生间,二楼才是居室。咪咪关上大门,踮着脚悄悄上楼,她不愿意让林阿嬷和林阿公听到她回来了,她想偷偷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睡觉,这段时间不能拉生意,就要抓住机会猛睡,把过去生意好的时候日夜连班欠的睡眠补回来。

这种老式房子的木楼梯跟这座房子一样已经老旧不堪,再小心走在上面也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在这种楼梯上行走要想让人听不见,除非把人家的耳朵塞起来,当然,想随随便便把别人的耳朵塞起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让咪咪奇怪的是,往日如果听到咪咪回来,林阿公总要有意无意地出来看看,确认是她回来,就会关切地询问她吃了没有,要不要开水,紧接着林阿嬷就会嘀嘀咕咕地甩出一串鞭炮样的鹭门话。咪咪虽然听不懂鹭门话,可是也能猜得出八成是责怪林阿公的意思。咪咪特别敬佩林阿公的是,不管林阿嬷怎么嚷嚷,林阿公都能充耳不闻,活像他天生对林阿嬷的声音具有过滤功能。今天,虽然咪咪尽量踮着脚避免弄出响声,她也明白这跟往日没有什么不同,这种努力是徒劳,林阿公老两口肯定听到她回来了。奇怪的是,林阿公没有像往日那样出来看她,老两口居住的房间里静悄悄的,难道他们出去了?这倒是新鲜事儿,咪咪在这儿租住了一年多,从来没有见到过老两口一起出门同时不在家。咪咪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咪咪也不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这异常的寂静仅仅在她的脑袋里忽悠了一下,她并没有往深里想,更没有心思探究这老两口干吗去了。可是一眼扫到老两口洞开的房门,却让咪咪有了一丝好奇心,如果他们俩都跑出去了,不会连自己的房门都不关。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咪咪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踮着脚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一看到房内的情景就忍不住惊叫起来。

咪咪跑到了大同街上,这条街才有的士,刚好看到昨晚上她用自己惟一的本钱帮助过的那个男人正在街上瞎遛,咪咪最直接的想法就是,昨晚上她帮助过他,今天她遇上事了,他帮她一下应该在情理之中,于是她迎面拦住了男人:“咳,大哥,帮我个忙好吗?”

钱亮亮抬眼一看,又是那个见了城管就变兔子的女人。

钱亮亮停下步子问她:“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咪咪忙不迭地说:“我们家两位老人家昏死过去了,帮我拦一辆的士,送医院,我一个人顾不过来。”

好在钱亮亮比咪咪明白、聪明许多,也更有把握局面的能力,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你别找的士了,找到也进不去,赶紧打120,让急救中心过来。”

咪咪茫然:“又没着火找消防队干吗?”

钱亮亮苦笑:“还行,你还知道有一个消防队,算了,我来打吧。”

钱亮亮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120,然后把手机递给咪咪:“你赶紧告诉你们家的具体地址。”

咪咪接过电话把自己住所的门牌号码告诉了对方,对方显然训练有素,非常熟悉鹭门的犄角旮旯,知道咪咪住的地方急救车进不去,只能停在大街上,然后由急救人员步行进入那种小巷道,所以让他们在指定的地方等着急救车。钱亮亮对咪咪说:“你住的地方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去照顾你们家老人家,我在这儿等急救车。”

所幸的是两个老人家生命体征都还在,白大褂们技术娴熟地做了现场应急处理之后,将林阿公老两口一颠一倒地放到了担架上。钱亮亮这才明白,担架还有这种用法,跟两个人一颠一倒睡一张单人床是一个道理。

护士匆匆忙忙地说:“家属一块儿去,赶紧走。”

咪咪懵懵懂懂地跟着护士朝外面跑,跑到门口了才想起来:“这位大哥,你也去吧,我一个人怕照应不了。”

救护车风驰电掣大呼小叫着驶到了距离最近的794医院,咪咪和钱亮亮跟着急救车上的大夫护士来到了抢救室,两位老人家被送进了抢救室,他们俩被堵在了抢救室门外,两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把握不准是应该好人做到底继续在这里守候,还是见好就收把两位老人家交给医生护士决定生死,自己回去该干吗干吗。他们俩还没想好走还是留,就有救护车的人来收120出诊费,按照规定一个人是六百块,这一次虽然接的是两个人,但是只用了一台车跑了一趟,所以只收八百块。

什么事不牵涉到钱都好说,一牵涉到钱就会变得麻烦。钱亮亮和咪咪都是临时出门,谁也不会带那么多现金出来。钱亮亮至今还认为咪咪是那两位老人家的亲属,所以心安理得地告诉急救车收费的让他找咪咪。咪咪脑子不灵光,实心眼冒傻气,看到这种情况,只好朝厕所跑。钱亮亮和救护车收费的以为她要逃费,连忙堵截,咪咪说她要到厕所里取钱,救护车收费的就和钱亮亮在女厕所外面守着。

咪咪没有说瞎话,她的钱都装在一张银行卡里,银行卡藏在裤衩的暗兜里,所以要取钱得先取卡,要取卡就得先脱裤子。咪咪裤衩上的暗兜里除了银行卡还有安全套,昨天晚上用了一个,还剩下一个,看到安全套,咪咪暗骂钱亮亮寡情薄义,一点交情都不讲。咪咪从缝在裤衩上的暗兜里掏出银行卡,上面有将近五千块钱,是她一年多擦皮鞋打小工积攒下来的。

现如今的医院大厅里都有柜员机,既方便患者花钱也方便医院收钱。咪咪在救护车收费人员的指点下,从柜员机上取了八百块钱,交给了救护车收费的。收费的把收款发票朝她手里一塞便急匆匆地跑了,好像咪咪会再把钱要回去。钱亮亮在一旁提醒咪咪多取一些,一会儿可能还要交急诊费、医药费,如果需要住院还要交住院押金。咪咪以为那八百块钱就能了结了,没想到后面还要交钱,向钱亮亮打听大概还要多少钱。钱亮亮根据自己的经验告诉咪咪可能得万儿八千的,咪咪惊恐地“啊”了一声。

第二章 第八节

郝冬希跟阿金在牡丹亭大酒店的自助餐厅吃饱喝足之后,又要了一间客房睡了个午觉,才去落实阿蛟的指令,到大同街看望林阿公老两口。到了林阿公家,大门紧闭,怎么也敲不开。郝冬希深知这老两口深居简出,除了林阿公每天早上出去买菜,一般情况下不会外出,如果老两口都不在家,就是很不正常的事情。郝冬希敲开左邻右舍的门打听,附近的邻居大都是留守老人,能动弹爱动弹的跑到滨海公园下棋斗牌或者干坐着等死;动不了或者不爱动的足不出户,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就是电视机。谁也不知道林阿公老两口出了什么事情。打听到巷子口一个小卖店,老板才告诉郝冬希林家两位老人家都让120给拉走了。郝冬希问人拉到哪儿去了,老板稀里糊涂:“120么,肯定就是拉到120去了。”

阿金机灵,善于处理这一类危机事务,马上打电话过去找120了解情况,骗人家说如果不赶紧查到大同街石井巷上午拉走的两位老人下落,出车费和医疗费都没人出了。120一听关系到收费问题,连忙认真查核,很快答复阿金,上午大同街石井巷两位老人家被送到了794医院。

郝冬希连忙催促阿金朝医院狂奔,他的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那两位老人家都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昨天晚上打电话找他们,把他们当做了在鹭门最可信的亲人,今天他却跑去做那种早点晚点都无所谓的事情,如果两位老人家就此永别,他不但没法给阿蛟交代,也没法给林阿公两位老人家的子孙交代。而且这件事情将会在他心里留下永远也无法消解的遗憾。想到这些,郝冬希越发惴惴不安,一个劲催促阿金快点。

到了794医院打听了一圈,才知道两位老人经抢救已经活了过来,现在转到了病房,郝冬希这才放心,命令阿金出去到外面的礼品部买营养品,自己到病房去看望两位老人。郝冬希找到林阿公的病房时,门口两边蹲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愁眉苦脸,那表情好像守着的不是病房而是太平间。

郝冬希没有注意门口的男女,踮着脚朝病房里探头探脑张望,看看林阿公是不是住在这里。守在门口的男人站起身问他:“你找谁?”

郝冬希这才注意到他,注目一看,郝冬希愣了,这人正是他要找的那个洗脚工钱亮亮。钱亮亮却不认识他,洗脚的时候,他的注意力是在客人的脚上而不会放在客人的脸上,洗脚房光线昏暗,他又陪着客人睡得稀里糊涂,不可能记住郝冬希的长相,所以看到郝冬希面对面上上下下打量他显得很不礼貌。钱亮亮也来了个针锋相对,公鸡斗架一样上上下下打量着郝冬希。钱亮亮的性格修养原本不会如此对待一个陌生人,可是他现在心情非常不爽,他的不爽来自于咪咪。他一直认为林阿公老两口是咪咪的亲人,既可能是父母也可能是公婆,所以需要花钱的时候他自然而然要把咪咪推到前方。他根本没想到咪咪是一个脑子缺弦的女人,医院一要钱,咪咪就掏,这更加让钱亮亮确信咪咪是在为自己的老人付账,所以也就没怎么在意,脑子里一直在琢磨是不是该到此撤退及时脱身。咪咪听到医药费要花万儿八千腿一软坐在地上之后,钱亮亮连忙扶起她,同时对她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应颇有点不满意:“你这是干吗?至于吗?”

咪咪虚弱地说:“大哥啊,要是花那么多钱,我这一年攒的钱也不够啊。”

钱亮亮还振振有词地教育咪咪:“赡养父母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义务,老人家病了,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治病,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这两位老人是你的父母还是公婆?”

咪咪懵然:“什么父母公婆?他们要是我父母或者公婆就好了,那我就是鹭门人了,他们是我租房子的房主。”

钱亮亮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你不是他们的亲属?”

咪咪遗憾地摇摇头:“我父母公婆哪有福气在鹭门养老?”

钱亮亮顿时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愣愣地看着咪咪,心里连叫惭愧。抢救室把两位老人先后推了出来,说是已经脱离了危险期,要转入病房继续观察救治一段时间。护士吩咐咪咪去交抢救费,办住院手续。咪咪求救似的看了看钱亮亮。按照钱亮亮的道德水准,如果带钱了,也会慷慨解囊扶危救困,可问题是他确实没带钱。

钱亮亮跟咪咪商量:“我真的没带钱,你先垫上,如果两位老人家没钱,我和你均摊行不行?”

咪咪长叹一声,万般无奈地再次朝厕所跑去,她还得从裤衩的暗兜里掏卡,替林阿公老两口埋单。手续办下来,一共花了四千多块,医院收费处告诉咪咪,这仅仅是两个人的抢救费和住院治疗押金,如果病情不好,需要继续救治,押金不够了还要再往里补。咪咪一听这话就发愁了,因为她的卡里已经没有钱了,如果再要交医药费,她就只能把自己押上了。问题是,即便她愿意把自己押上,人家医院也不会要。

咪咪交完钱办完手续回来和钱亮亮商量。钱亮亮安慰她如果再需要交钱,如果林阿公老两口没钱的话,他会尽力而为。咪咪听钱亮亮这么说,感动得眼圈红了,一个劲说钱亮亮是好人,一个劲感谢钱亮亮。钱亮亮愧疚中勉强谦虚一阵,反过来问咪咪如果林阿公老两口真拿不出医疗费,她该怎么办。咪咪说,如果真的那样她也只好认了,不管怎么说,林阿公对她非常好,从来没有看不起她,衣食起居也非常照顾,所以给这老两口出医药费,也是应该的,就当积德行善了。

话是这么说,钱亮亮和咪咪两个人心里却沉甸甸地像压上了石头。咪咪絮絮叨叨地盘算,他们两位老人家都住院了,需要人照顾,他们家又没人能照顾,就只好由她来照顾。如果她照顾两位老人,就没法出去挣钱,坐吃山空,撑不了几天。钱亮亮在想,照顾两位老人家靠咪咪一个人显然不行,如果他撒手不管,又实在不忍心。其实他和咪咪一样,在这里照顾林阿公林阿婆,就没法出去挣钱,向老婆要,又张不开那个口,也不愿意让老婆掌握他的行踪,他肯定,如果老婆桔子掌握了他的行踪,确定他在鹭门市,肯定会赶过来把他揪回去,那样灰头土脸地回到金州,他就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钱亮亮和咪咪蹲在病房外面想事儿,两个人都是满脸旧社会。就在这个时候郝冬希来了。郝冬希和钱亮亮对了一阵眼儿,还是郝冬希先出声:“你不是行千里足浴城那个洗脚工吗?在这里干吗呢?”

他这一说话,钱亮亮才恍惚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却想不准跟他有过什么交道,直接问人家姓甚名谁又有些唐突,就含糊其辞地说:“在那里干过两天,现在不干了。你也在那里干过?”

郝冬希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昨天晚上咱们还见过,今天就不认识了?我就是昨天晚上那个……客人。”郝冬希本想说我就是昨天晚上你给洗脚的那个人,又觉得这样直筒筒地说恐怕会伤钱亮亮的面子,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

钱亮亮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导致自己被炒鱿鱼的那个老板:“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们真有缘分啊,昨天晚上你害得我被炒了鱿鱼,今天你又追到这儿干吗来了?”

郝冬希说:“我到这儿看病人,你干吗呢?”

钱亮亮说:“我也看病人,两位老人家。你看谁?”

郝冬希说:“也是两位老人家,说是住在这个病房。”郝冬希说着探头朝里面窥探,看到林阿公胳膊上挂着大瓶子正在输液,对钱亮亮说,“就是这位老人家,我进去看看,你别走开,我一会儿找你有事。”

钱亮亮叹息:“想走也走不开,这个老人家就是我们俩送过来的,还有他老伴,住在对面的病房里。”

郝冬希莫名其妙:“对对对,就是这两位老人家,你怎么把他们送过来了?你们认识?”

钱亮亮指了一下咪咪:“他们认识,是房主和房客的关系,我不认识,路上碰见了,顺手帮个忙。”

郝冬希这才关注到了咪咪,忍不住细细地打量了咪咪一番。他知道,林阿公老两口把房子租给了一个擦皮鞋的,老两口也正是因为这个擦皮鞋的女人闹得纠纷不断,这次住院八成跟这件事情有关。咪咪垂头丧气,蹲在地上钻进自己的心事里出不来,对客观世界的反应迟钝,所以郝冬希和钱亮亮的对话,郝冬希打量她的眼光,都没有引起她的注意,那张脸忧愁得活像下雨天淋湿的旧袜子,眼神也僵僵地集中在脚尖上,好像忽然变成了斗鸡眼。

“她这是怎么回事儿?”郝冬希看到咪咪那惨不忍睹的忧愁摸不清头脑,问钱亮亮。

钱亮亮告诉郝冬希咪咪是林阿公家里的房客,就是她发现老两口同时晕倒在家里,又叫了急救车把老两口送进了医院,还垫付了四千多块钱的医药费,这阵正在为今后的生计和照顾老两口的问题犯愁呢。

郝冬希对钱亮亮说:“你告诉她,别愁,我知道林阿公老两口有医保,过后拿着单据报销就好了。这样吧,让她把单据直接给我,我把钱兑给她。什么时候续医药费让她给我打电话,我派人过来办。还有,我出钱雇两个护工让她管着,照顾好两位老人家,我也按照护工的价格给她开一份工钱,没事儿,看她那样儿好像要跳海似的。”

钱亮亮听他这么说,好像骡子卸下了一副重担,轻松舒畅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儿。阿金这时候提着一大包营养品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郝冬希指着钱亮亮对阿金说:“这就是钱亮亮,你先陪陪他,我进去看看林阿公,再去看林阿嬷。”

郝冬希提着礼品推门进了病房,阿金长期在部队服役,训练出了对领导近乎天然的尊敬和礼貌,郝冬希一进病房,马上对钱亮亮说:“钱处长,你好,我叫阿金,是郝老板的司机。”

钱亮亮听他这么称呼自己,顿时蒙了:“你怎么这么叫我?”

阿金恭恭敬敬地说:“你原来不是金州市的接待处处长吗?”

钱亮亮这才想到,他们已经对他进行了调查。钱亮亮很不舒服的同时又有了强烈的好奇心,他们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感兴趣,花工夫调查自己?他知道这个问题阿金回答不了,决定耐心等待郝冬希,看看即将在他和郝冬希之间会发生什么。

第二章 第九节

熊包和李莎莎乘坐渡轮在浪琴屿游玩了一天,他们原计划在浪琴屿玩半天,然后到滨海大道玩,可是到了浪琴屿以后,就陷进了流连忘返的境界。他们游览了浪琴屿的几处旅游景点之后,攀上了浪琴屿的望日岩。望日岩是浪琴屿的最高处,站在顶端远眺,向东可以看到大海与天相接的尽头,泛白的海波和飘荡的白云在那里相拥相抱。西边和南边隔海相望的大陆海岸有如浓墨重彩的山水画,向北可以看到环岛路像洁白的哈达漂浮在海面上,缠绕着鹭门。脚下的浪琴屿更是层林叠翠,碧绿中显露出片片姹紫嫣红的屋顶,有如一丛丛在绿阴中怒放的花朵。李莎莎目不暇接地四处眺望,高兴得仿佛放假还没有假期作业的孩子,脸庞激动得红彤彤地活像凤凰树上盛开的花朵。熊包在一旁看着李莎莎,暗暗感谢钱亮亮给他提了这么好的建议。像他们这样的打工者,说是工作生活在鹭门,但是真的能够脱身耗时游览鹭门也并不是可以轻易下决心去做的事情。

“要是能在鹭门安家就好了。”李莎莎憧憬地说。

熊包却不以为然,在他的心目里,家乡四川才是天府之国,鹭门只不过是他赚钱的一个地方而已,他的愿望是赚够了钱,回四川老家买房子成家立业:“这里房价太贵了。”

熊包一句话就让李莎莎万念俱灰了。是啊,凭她的收入要想在鹭门买房子安家,无异于天方夜谭。李莎莎郁郁寡欢,一时无话。李莎莎的沉默让熊包感到了话不投机的危险。这种危险很不利于他们关系的稳定发展,他连忙改口:“那就住到鹭门来,先租房子再买房子。”

熊包的话李莎莎当然明白,他的潜台词是:只要你愿意在鹭门安家,我就跟你在鹭门打拼。这让李莎莎很受用,她嫣然一笑安慰熊包:“我相信只要我们肯花力气,就一定能在鹭门安家。”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太遥远的目标会让人沮丧,买房子定居鹭门的话头让他们的游兴大减。他们怏怏地从浪琴屿回到了鹭门,又坐公共汽车沿着环岛路转了一圈,然后回到钱亮亮的住处取自己的行囊。可是钱亮亮的大门紧闭,熊包和李莎莎只好蹲在门外等候。还好,没等多久,就见钱亮亮和一个胖大中年男人回来了。李莎莎眼尖,马上认出了那个胖大男人就是郝冬希。她不由有些惊讶,悄声问熊包:“钱大哥怎么会跟昨晚上那个老板在一起?”

熊包也不明就里,还没回答,钱亮亮已经看见了他们俩,抢先两步跑过来招呼:“你们俩回来了?等急了吧?”

郝冬希也看到了李莎莎和熊包,心里暗暗诧异,怎么昨晚上遇到的几个被炒鱿鱼的倒霉鬼今天又在这儿聚齐了?忙不迭地问钱亮亮:“你们也认识啊?”

钱亮亮忙着开门,含含糊糊地回答:“认识,朋友。”说着打开房门把他们几个往房里让。

李莎莎微笑着朝郝冬希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熊包看着郝冬希发愣,不知道这个坐奔驰车的老板跑到这个贫民窟里要干什么,想到昨天晚上人家让他们搭车到滨海大道看夜景,好赖算欠人家一个人情,也连忙动动嘴咧出个笑模样打招呼:“郝老板好。”

郝冬希让他们弄得有点犯糊涂,他实在想不清楚老天爷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这几个人弄到他面前集体亮相是啥意思。郝冬希是爽快人,说话不会转弯抹角,这种性格跟大部分鹭门同乡不一样。这或许跟他是渔民出身有关。在医院,把林阿公老两口安顿给咪咪之后,他直截了当跟钱亮亮谈了想请他到大东南集团主持会所的意思。钱亮亮心里巴不得有这么个事儿干,可是却又不能不稍微拿一把,如果人家一说就迫不及待地答应,显得不值钱。再说了他也弄不清楚郝冬希要搞的到底是什么性质的会所,他去了又是什么角色,所以钱亮亮没有马上答应,却说他要考虑一下,多多少少保持了一点昔日接待处处长的矜持。郝冬希知道他刚刚被行千里足浴城炒了鱿鱼,猜测他说的考虑一下的潜台词就是工资、待遇、合同这些具体条件,这些具体条件怎么定,郝冬希自己心里也没数,高了自己亏,低了钱亮亮不会干,所以也就没有再往深说,提出到钱亮亮“家”看看,到钱亮亮家里坐下来谈。这是郝冬希的精明所在,他相信,只要到钱亮亮家看看,就能对聘用钱亮亮应该付什么价钱把握个八九不离十。

钱亮亮虽然长期当政府官员,本质上却是个书呆子文人,成功的政府官员必须具备的善于钻营、精于算计、长于逢迎等等那些套路跟他的秉性格格不入。当了接待处处长不像当笔杆子幕僚那样单纯、专业,更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陪吃陪喝陪玩的三陪精神。这更让他打心眼里腻歪,这就决定了他肯定当不好那种业务的政府官员,于是,逃避便成了他当时自认为最好的选择。郝冬希提出到钱亮亮“家”里看看,以钱亮亮的心机,当然不会猜测到郝冬希这个商人脑子里的算盘,他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那个“家”,如果那间临时租住的屋子也能算家的话,实在太不像样子了。可是对郝冬希的要求钱亮亮又不好意思推辞,心里不愿意,却说不出那个不字,只好带着郝冬希来到了大同街石井巷。

郝冬希、熊包和李莎莎互相推让着进了钱亮亮的“家”。钱亮亮跟在他们后面,一个劲用“寒舍”两个文绉绉的字为自己住处的简陋寒酸做装修。如果不是上午李莎莎帮着他收拾了一阵,郝冬希见到的将会是一幅更加破败混乱的图景。好在郝冬希是一个渔民,曾经长期在渔船上生活,把狭窄的船舱当做家,尽管他现在已经成了富豪,看到钱亮亮简陋寒酸的住房也并不会鄙夷或者惊诧,因为再差的房子也比船舱宽敞,也比船舱更像个家。

熊包和李莎莎跟郝冬希同处在一个屋子里有些局促,拘谨得让他们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来。李莎莎看看熊包:“熊包,我们走吧,郝老板和钱大哥有事。”

熊包连忙收拾自己的行囊准备跟李莎莎一起告辞。钱亮亮却拦住了他们:“干吗?我们不是说好了晚上一起吃饭吗?”

李莎莎看看郝冬希推辞道:“算了吧,今天钱大哥有事,改天钱大哥闲了我们再联系。”

熊包也说:“等我们安顿下来,我给钱大哥做几样菜尝尝。”

郝冬希进了钱亮亮屋子以后,活像侦探勘查现场,东瞅西看,看到桌上钱亮亮正在写的,便毫不客气饶有兴趣地翻阅起来。钱亮亮平时最讨厌别人未经批准看他正在写的东西,这也是很多文人墨客共通的毛病。郝冬希不懂这一套讲究,钱亮亮也不好意思当着李莎莎和熊包的面制止他这种不文化、不文明的行为,心里却很不高兴,一边挽留熊包和李莎莎,一边拿眼睛乜斜郝冬希。郝冬希眼睛看着钱亮亮的文章,耳朵却听着他们的对话,这个时候突然插嘴:“走什么?我的事情不背人,干脆晚上我们一起,我埋单。”

郝冬希这插进来的一嘴让熊包、李莎莎和钱亮亮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三个人面面相觑,用眼神相互征求意见。郝冬希却又说了一句让熊包和李莎莎很高兴的话:“你们两个年轻人,跟你们钱大哥一起,到我的会所来吧,工钱肯定比你们在那个煎螃蟹的酒楼里高。”

郝冬希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已经对钱亮亮的价位心里有底了。进入钱亮亮的住处以后,他得到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人现在很落魄,不然不会一个人租住这么一间陈旧破烂的廉价出租房。那一刻,他心里给钱亮亮的价格定位在月薪两千块钱上下。这在鹭门相当于一个熟练打工仔的薪资。可是,当他看到钱亮亮摊在桌上正在撰写的,随便翻阅一阵,就已经把钱亮亮的价钱从两千元增加到了六千元,这个价格在鹭门相当于一个处级干部的工资。钱亮亮曾经当过政府接待处处长,目前的生存状况,加上这部正在撰写的文稿,郝冬希马上勾画出了钱亮亮的基本价值:这人肯定有相当丰富的管理宾馆、应酬接待的实践经验,又有深沉的甚至是痛苦的社会底层生活经历;对这一切又有理性的、理论的概括总结。这个人是一块埋在灰土里的大金子,用好了肯定值钱。郝冬希的评价连钱亮亮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李莎莎忍不住试探着问郝冬希:“郝老板,你让我们干什么?”

郝冬希朝李莎莎笑笑说:“我正要聘请你们的钱大哥给我管理会所,你跟熊包,都是餐饮内行,到我那儿用得着,熊包管厨房,你管服务,干得好除了工资年底还有红包,干得不好,你们就得再跑劳务市场了。”

熊包问:“郝老板,你的会所在什么地方?”

郝冬希看看钱亮亮:“在湖边水库,正准备装修呢。”

熊包失望了:“那我们去了没事干啊,什么时候才雇我们?”

郝冬希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却让钱亮亮怦然心动:“明天你们就上班,参加筹备组的工作,你们在横行大酒楼每个月能挣多少钱?”

熊包看了看李莎莎,打不定主意是说实话,还是趁机抬高自己的工资。李莎莎回答:“我每个月能挣一千多块,他每个月能挣两千多块。”李莎莎说的是真话,她认为郝冬希是好人,不应该骗他。

郝冬希说:“到我那里,你,”他对李莎莎说:“每个月两千块,管吃管住。”又指指熊包,“他每个月三千五百块,管吃管住。”

郝冬希给出的价格比横行大酒楼高得多,让李莎莎和熊包大喜过望,忙不迭地答应了郝冬希。郝冬希反过来问钱亮亮:“钱先生,你呢?愿不愿意加盟我的会所啊?”

钱亮亮暗自盘算,这位郝老板能一张口就给熊包和李莎莎那么高的工钱,自己如果作为会所的高管,工资只会比他们高,不会比他们低,仅仅从收入这一点来看,就没有理由拒绝这位郝老板。然而,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总让人心里不踏实,他既怕失去这难得的机遇,又担心掉进自己看不明白听不清楚的陷阱,更关心他能给自己什么待遇,于是没有直接答复郝冬希,反问他:“听你的意思,这个会所还没有装修呢,你现在这么急着找人干吗?我们去了一时也没事干,你还得发工资,那不是浪费吗?”

郝冬希放下手里的稿子,认真对钱亮亮说:“我不会让你们没事干的,你们要考虑的是怎么样把我安排的事情办好,到时候就怕你们忙得没工夫泡茶。”

钱亮亮刚才转着弯儿想让郝冬希交底,能给他什么价钱,郝冬希也不知装糊涂还是真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话仍然说得不明不白,钱亮亮没法,只好直截了当地问他,放在过去,这种话他绝对问不出口,君子不言利的观念让他直截了当地跟别人谈价钱比让他当众放屁还要难。经过这几年的磨练,他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多数情况下,自己的利益只能靠自己去争取,除了自己的父母,在这茫茫人海中没人会主动帮你谋利益。张口跟别人谈价钱,对于现在的钱亮亮来说,已经不再是张不开口的难事了。他自己都弄不清,这是进步,还是堕落。

“郝董事长,我想问一下,如果我加盟您的会所,为您工作,您打算给我多少工资?”钱亮亮终于不得不扔掉换不来人民币的假清高,直截了当地问郝冬希。

“刚去筹备期间,月薪五千,正式开办以后,可以考虑拿年薪,如果效益好,年薪应该不低于十万吧。”郝冬希刚才心里想着的是给钱亮亮月薪六七千,话临出口灵机一动又缩水了一千,报了个五千。至于年薪十万块,那相当于鹭门市正处级副局长的收入,像钱亮亮这样的聘用管理人员,能不能拿得到那也是没谱的事儿。就是五千块这个数目也已经出乎钱亮亮的意料,他到鹭门以后不是没有拿过这么高的薪金,刚到鹭门那个庄聪明也曾经给过他这么高的薪水。不过那是人家指望他利用金州市的人脉关系创造高利润的钓饵。他没能实现人家的期望,人家便翻脸,结果不欢而散。从那以后五千块这个数字就永远告别了钱亮亮的薪水单。钱亮亮曾经暗暗盘算过,他到鹭门以后,平均月收入不到一千八百块,这个水平,比在金州当个科长还惨。

钱亮亮心里完全接受郝冬希开出的价码,表面上却还假谦虚了一番:“谢谢郝董事长,就怕我的才疏学浅,能力有限,影响了董事长的发展计划。”钱亮亮蓦然想到,这种谦虚现在已经很不流行了,现在中国人已经学会了美国人那一套,行不行也要显得自己很行,于是马上话锋一转给了郝冬希一颗定心丸,“不过我相信,有郝董事长的正确领导,加上我的经验和知识,只要努力做,一定会做好的。”钱亮亮这话说得很肯定,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数,能不能做好那也是跟郝冬希许诺的年薪一样,走着看没谱的事情。这一套也是钱亮亮经过无数次应聘摸索出来的经验。对于他那样一个文化人来说,变成这样儿,有时候想起来他自己都会苦笑。

郝冬希征求钱亮亮的意见:“你写的这个东西能不能让我拿去细细看看?”

钱亮亮心里不愿意,可是如今对别人说“不”这门课程他还没有修好,如果能够学会对别人说“不”,自己又不尴尬还不得罪别人,就能从社会大学毕业了。所以,钱亮亮只好点头答应,而且还要赔着满脸的笑容谦虚一番:“这是我没事的时候随便写着玩儿的,算不上什么正经文章,充其量只能算感想、随笔,郝董事长看过之后不要见笑啊。”

郝冬希也就顺便吹捧了钱亮亮几句:“不能那么说,我刚刚看了一点,很有启发,文笔很棒,光是文字,就能让人产生一股阅读的快感。内容更是具有宏大叙事的气魄,是一部纯文学佳作啊。”这些话是郝冬希从常常找他化缘的那帮鹭门文人那里学来的。那帮人相互吹捧起来,文绉绉的挺有意思,接触多了,郝冬希也就知道该怎么样吹捧文化人了。钱亮亮让郝冬希这云山雾罩的吹捧闹得眨巴着眼睛啼笑皆非。他真没想到自己这些务闲的文字居然能称之为宏大叙事的纯文学作品。

熊包没动地方就有了好的工作,心里没了找工作的压力,情绪好了许多,这个时候插缝提议:“郝老板、钱大哥,今天晚上我请客。”

郝冬希的商人本能让他下意识地随时随地考核部下和潜在部下的能力,他呵呵笑着说:“你刚才不是说有机会要亲自给我们做菜吗?今天晚上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到我们家,给我们做一顿吃的。”

钱亮亮、熊包和李莎莎都惊愕了,现代人,哪有这样动不动把几乎还是陌生的人带回家里去的呢?况且还是郝冬希这样一个大富豪、大老板。他们不了解郝冬希,郝冬希的渔民出身,让他喜好热闹,郝冬希走水货的经历,让他并不怕家里有生人。而且,他们家看着豪华,其实没什么值得偷的。钱都在银行的账户上和裤兜里的信用卡上;金银首饰字画古玩那些值钱的,都在老家的保险柜里;大彩电公开搬都费劲,更别说偷了。郝冬希让他们到家里去做饭吃,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取得老婆阿蛟的认可,如果老婆阿蛟不认可,郝冬希坚持倒也不会拒聘,但是今后在共事的时候就会有麻烦,这是郝冬希的经验。不过,根据他对阿蛟的了解,这几个人应该会招她喜欢,起码,不会招她反感。

钱亮亮、熊包、李莎莎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不该答应郝冬希到他们家里摆饭局。郝冬希却已经把钱亮亮的稿子夹在胳肢窝里,带头朝外面走:“走吧,别犹豫不决了,我们家既不是寒舍,也不是宫殿,没有武警也没有保镖。赶紧走,还得买菜,去晚了菜市场就下班了。”

三个人这才跟着下楼出门,去郝冬希这位大老板家里开饭局。到了郝冬希那台奔驰350跟前,阿金跳下车给郝冬希开门,一看见钱亮亮、熊包和李莎莎三个人,他直犯晕,他实在想不通,郝冬希用什么办法把这三个倒霉蛋凑齐整的。

上了车,阿金请示郝冬希:“董事长,上哪儿?”

郝冬希坐在前面,钱亮亮三人坐在后面,一台车刚好坐满,郝冬希吩咐阿金:“回家,到家以后,你带着他,这小伙子叫熊包,去菜市场采购,他要什么就买什么,买好了拿回家一起吃,你也参加,不准请假。”

汽车一溜烟地驶离了大同街,钱亮亮还记挂着林阿公老两口,提醒郝冬希:“那两位老人家扔给那个女人能行吗?”

郝冬希却对那个咪咪充满信心:“没问题,有那个女人又雇了两个护工,还要怎样?”

钱亮亮心说,那个咪咪心眼儿不错,就是脑子有点木,能不能伺候好那两个老不省心的还真没准,那两个老不省心的是你的亲戚,你不在乎我何必在乎。于是也就不再提及,看着外面的街景,期待着耳闻目睹一次富豪的家到底是什么样儿。

第二章 第十节

熊包嘴拙,并不傻,他也明白,今天郝冬希让他备办一桌酒席,很大程度上是要实地考查一下他的本事,面对鹭门人郝冬希、北方人钱亮亮,还有李莎莎、阿金这些不同人的口味,要想真的做出人人赞好的家宴,并不是一项容易的任务。所以熊包不敢掉以轻心,尽自己所能,做了四凉八热六荤六素一共十二道菜肴。这个菜肴数目在厨师里也是有讲究的,叫做四平八稳六六大顺。

四凉里头有两样是鹭门本土菜:土笋冻。土笋是俗称,学名叫做“星虫”,长约二三寸,粗者如食指,细者似稻茎,约有拇指长短,还拖着一条细尾巴,长得像极了茅厕里的成年老蛆。“土笋冻”就是用它熬煮的肉汤凝结而成的果冻状食品。吃这东西需要一些勇气,星虫的残肢断体凝结在肉冻里面,看上去同切碎了的蛆虫毫无二致,没有吃惯的人面对着称之为土笋冻的东西,一定会心惊胆战。然而,土笋却高蛋白、高胶质,极富营养价值,据说经常食用不但降火清肺,而且滋阴壮阳。

另外一道鹭门凉菜是碎米螺肉。捕捞来的海螺用竹刷反复搅洗,除去外壳污物,再放入水盆中用清水养起来,加几滴菜油,洗出壳里的污涎,然后将花生米碾碎、黄瓜切丁,备好料酒、鲜汤、胡椒粉、精盐、白糖、醋、湿淀粉,将其兑成汁,螺肉用刀切成厚片,挤干水分入汁拌匀,倒入热油锅打散,至八成熟捞起沥干,最后用兑好的料调汁拌匀即可。为了增加碎米螺肉的观赏性,熊包在拌好的螺肉上面撒上了绿豆芽和紫花菜碎末,洁白的螺肉和绿色的豆芽、紫色的碎花相映成趣,这也是熊包在鹭门菜的基础上进行的加工改进。

这两道凉菜熊包用了点心思,因为他是川籍厨师,鹭门菜是他到了鹭门以后才学的,能不能合鹭门人的口味,也算是对他能不能做好鹭门菜肴的一次检验。郝冬希就是地道的鹭门人,这个时候,熊包尤其在乎郝冬希的看法。当然,如果自己做的菜肴不但鹭门人认可,外地人,例如钱亮亮和李莎莎也能赞好,那就算真正的成功了。

另外两道凉菜比较大众化,一道是灯影牛肉,牛肉切得薄如纸帛,晶莹透亮,这显示的是刀功。一道是西北三套车,西红柿、土豆片、菜胆,红白绿三色杂拌,只用白醋和白糖拌菜,算是一道素甜品。这四道凉菜一摆上桌,桌子就变成了一个花坛,四道凉菜就像四盆姹紫嫣红的花。

接下来熊包开始烹制热菜。李莎莎跑到厨房帮忙。阿金借口要擦车,跑到外面躲进车里听广播。钱亮亮就和郝冬希开始谈正事。郝冬希希望钱亮亮能够马上就位,从会所一开始就参与进去:“这样你从头到尾都了解情况,开业以后即便是设备设施有点什么毛病,你起码心里都有数。”

钱亮亮明明知道郝冬希说得有道理,而且,对他个人而言,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就有工资可拿了,可是他仍然假装想了又想才答应了郝冬希。然后郝冬希就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会所叫什么名字?”

钱亮亮还真没想这个问题,于是他就按照当国家干部的时候养成的习惯把球扔回给郝冬希:“您是老板,您说叫什么名字就什么名字。”

郝冬希微微一笑:“我是老板不错,你是智囊、知识分子,老板也应该听你的意见和建议么,我们也实行民主集中制。”

钱亮亮只好试探着问:“您这个会所主要功能是什么?”

郝冬希趁机考他:“你见多识广,你觉得会所应该是什么功能?”

钱亮亮暗笑,这方面的知识他还真有一点,前不久为了写他刚好查阅了一下这方面的资料,郝冬希问他这方面的问题属于蚊子踩蛋碰到点上了。钱亮亮胸有成竹地告诉郝冬希:“其实会所的本意是聚会的场所,可以上溯到十七世纪的欧洲,那时候欧洲贵族沙龙形式的聚会风靡整个欧洲上流社会,人们在沙龙上谈论国家大事、文学、艺术,交流骑马、射箭的心得。随着时代发展,会所渐渐细化,不再是特定人群阶层聚会的场所,更多的是根据功能划分出了不同性质,比方说社区会所,就是主要为社区业主提供商务往来、交流兴趣爱好、健身娱乐的场所。还有的是以某种特定的兴趣为价值取向的会所,比如足球会所,音乐会所,艺术会所,甚至还有同志会所、女子会所等等。所以我才要问您所办的会所主要是什么功能,功能确定了,才好确定会所的名称。”

郝冬希说:“中国人么,向来以吃为大,首先是要吃好,吃好了,什么商务交流、健身娱乐才能有情致。好了,跟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到一个名字,保证让人过目不忘,就叫‘中国式饭局’……”

钱亮亮连忙提醒他:“您说的是要办会所,没说要开酒楼啊,用这个名字让人家以为是饭馆酒楼呢。”

郝冬希想了又想说:“那就再加上‘休闲会所’四个字不就成了?”

对于郝冬希的主意钱亮亮并不赞同,可是对这位即将成为自己新老板的郝冬希,钱亮亮又不愿意太跟他拗着来,更不想扫郝冬希的兴,于是便跟着凑趣:“这样也行,就像写文章,有的时候不但有主题,还可以加个副题,‘中国式饭局’就是会所的主题,‘休闲会所’四个字就是副题,挺好,挺新颖的。”

让钱亮亮没想到的是郝冬希接着就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你干过政府接待,见多识广,还得拜托你拿出一个会所装修方案来,成不成?”

钱亮亮面对这个要求有点不知所措:“这可能有点为难,我不是学那个专业的,另外,装修这种事情还要充分考虑业主的喜好和要求……”这个要求有点过,即便钱亮亮是学那个专业的,钱亮亮目前为止仅仅是他的拟聘用人员,连合同都没签,一分钱都没见到就先让人家拿那么大一个装修工程的方案出来,不但是强人所难,也是大伯子背弟媳妇过河——捎带着占便宜的事儿。

郝冬希打断了钱亮亮的话:“明天我就带你去现场看看,什么叫专业?我是学打鱼专业的,现在还不啥都得干。”

郝冬希无疑已经开始摆出了老板的架势,也已经开始把钱亮亮当员工用了。到了这种时候,钱亮亮自然也就不能再说什么,即使心里暗暗叫苦,面上却不得不答应着。

熊包当厨师,李莎莎自觉地干起了本行,帮助熊包忙完了厨房里的活儿,就开始摆桌上菜。郝冬希只顾了和钱亮亮聊会所,任由两个年轻人兴高采烈地张罗。这个时候阿蛟回来了。

阿蛟风尘仆仆地上完香回来,看到郝冬希的车停在外面,却没有看到躲藏在里面的阿金,心里还暗暗纳罕,郝冬希今天怎么会这么早就回家呆着?她把自己那辆心爱的奥迪A4停到车库之后,从车库的电梯直接来到了自家门口,开门进来看到郝冬希给家里招来这么一帮不明不白的人,忍住惊愕,客气地和钱亮亮、熊包、李莎莎打招呼,眼睛却不停地向郝冬希询问着:这都是什么人?你在家里干吗呢?

郝冬希连忙向大家隆重推出自己的老婆阿蛟,告诉大家阿蛟是一个善人,今天刚刚去给马祖娘娘上香回来。

阿蛟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尤其不喜欢家里有闲杂人员,可是她又是一个很知道在外人面前维护丈夫权威的人,所以尽管对郝冬希把这么一帮陌生人弄到家里多多少少有点不悦,仍然非常客气热情地招待着大家,又是拿水果,又是端茶点。郝冬希知道老婆的脾气,连忙向老婆介绍钱亮亮几个人,顺便告诉阿蛟钱亮亮是他请过来做会所的,他知道,不管愿意不愿意,当着钱亮亮的面阿蛟绝对不会驳他的面子。至于熊包和李莎莎,属于公司招聘的普通员工,阿蛟更不会计较。果然,阿蛟听到钱亮亮是他请来做会所的,马上伸出手来和钱亮亮握了一握,嘴里连连说拜托。倒把钱亮亮搞得猝不及防,起身客气的时候差点把茶几碰翻,膝盖磕在玻璃茶几的边上,生疼,他忍了。

趁阿蛟上楼换衣服的空当,郝冬希悄声告诉钱亮亮,他老婆对会所也很感兴趣,今后可能会跟钱亮亮一起共事,如果他老婆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让钱亮亮多多包涵:“女人么,有时候想事情跟我们男人不一样。”

郝冬希的话让钱亮亮觉得挺体己,带有强烈的男人之间关照和默契的意味。同时,钱亮亮也微微不安,因为根据他的经验,如果他真当了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的高管,上面有一个女人垂帘听政,滋味肯定会很不好受。这个时候,熊包大功告成,招呼郝冬希和钱亮亮入座,郝冬希朝楼上吆喝:“阿蛟,吃饭了。”阿蛟在上面答应着,郝冬希又拨了电话,叫阿金进来吃饭。

几个人在餐桌前就座之后,面对四平八稳六六大顺的菜肴,连阿蛟也不由连连称赞色香味俱佳。几个热菜中鹭门煎蟹是少不了的,此外属于鹭门本地菜的还有龙宫水晶蚌。这是用石斑鱼肉拍成茸,加淀粉揉匀搓透后擀成一张张小鱼皮,分别包入适量入味虾胶,捏成饺状,上笼屉蒸熟取出,装入汤碗。然后再将蛇宰净,取蛇骨加清水、姜片制成蛇汤,去其杂物,调以精盐、味精、鸡精,倒入汤碗,投入少许芫荽即成,此菜雪白透红,外酥里嫩,鲜香味醇,属于鹭门菜肴里比较高档的。

熊包在调弄菜肴的时候费了一些心思,不光几道鹭门本地菜大获称赞,就是几道大众菜肴,比方水煮黄鳝、蚝油三鲜、爆炒三丝等等,也都弄得色香味俱佳。郝冬希、阿蛟、钱亮亮、阿金一连声地赞好。熊包做惯了厨师,李莎莎做惯了服务员,两个人忙前忙后地上菜。阿金就座按捺不住拿起筷子就要吃,让郝冬希在手上抽了一巴掌:“等等,人坐齐了再吃。”接着一连声地喊熊包和李莎莎就座。

熊包和李莎莎非常客气。阿蛟在一旁提醒今天他们是客人,不是服务员,动手把李莎莎拉到了桌上,熊包也就扭扭捏捏地坐了下来。郝冬希忽然想起来,桌上还没有酒,便从客厅的酒柜里掏摸出来一瓶鹭门高粱酒,阿金看到高粱酒一个劲咧嘴抽鼻子。郝冬希知道他的意思:“你看不起鹭门高粱是不是?就想着XO、人头马是不是?”

阿金问钱亮亮:“钱处长,你们接待领导的时候,会不会用这种十几块一瓶的高粱酒?”

钱亮亮实话实说:“其实接待高级领导的时候很少上酒,除非领导主动要。接待一般有实权的小干部,讲场面排场的时候上洋酒,讲实在可口的时候喝国产白酒。”

郝冬希拍了桌子一下,桌上的碗碟震得丁当乱响,把李莎莎和阿蛟吓了一跳。阿蛟抗议:“你干吗?好好说话,拍什么桌子?”

郝冬希没有理阿蛟,管自发表自己的高见:“老钱说得对!我就烦阿金这种挂块尿布当联合国旗——自以为洋气的家伙。”

阿金无辜地嘟囔:“我又怎么了?谁不想喝好酒?”

郝冬希动手给大家酒杯里斟高粱酒。李莎莎见状连忙接过酒瓶斟酒,郝冬希便坐回座位高谈阔论:“只有洋酒才是好酒吗?洋酒真的好喝吗?那是洋人的口味,跟我们中国人根本不沾边,中国人说洋酒好喝的都是喝洋尿、放洋屁的土鳖虫,越土越要装洋蒜。就说那个XO、蓝带吧,跟掺了中药酒精的白开水有什么不同?就有那帮贱人非说好喝得不得了。我最烦那种假洋鬼子,动不动喝咖啡还不加糖,干你老,那还不如回家熬一锅中药喝,我就不信苦味道比甜味道好喝。熊包你说呢?”

熊包在这种场合很拘谨,不停地搓手,听到郝冬希点着名问他,只好说:“我不爱喝洋酒,爱喝我们家乡的二锅头。”

阿金连忙更正:“二锅头是北京的,你们四川哪有。”

郝冬希说:“四川有五粮液,对了,不爱喝鹭门高粱的喝五粮液,我这儿别的不多,要说好酒,要什么有什么。”

熊包连忙说:“就喝鹭门高粱,鹭门菜配鹭门酒好。”

郝冬希哈哈大笑:“这才是内行说的高档话,就冲这,熊包我聘你聘定了。”

熊包连忙道谢。郝冬希便端起酒杯敬酒。李莎莎看喝酒就跟看喝毒药差不多。阿蛟是刚刚敬完妈祖娘娘,不敢喝酒,两个女人就以茶代酒。郝冬希当惯了老板,敬酒就跟老板训话差不多。忙碌了一下午,桌上的人都急着吃喝,谁也不会认真听他说些什么,郝冬希喝酒很豪爽,说了声:“为了今后我们的合作顺利成功,大家干杯。”就抢先把杯中的高粱酒一干而尽。钱亮亮等人也连忙把杯中酒干了。李莎莎和阿蛟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后饭局正式开始,杯箸交错,碗筷齐鸣。大家都饿了,饭局开始阶段照例是埋头大吃,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始你来我往地敬起酒来。

工作落实了,而且比预期的更理想,钱亮亮、熊包和李莎莎心里都非常轻松愉悦,加之郝冬希这个未来的老板随和豪爽,一看就是不难伺候、不难交往的人,几个人心情更好。郝冬希和钱亮亮聊起了会所的未来,钱亮亮运用过去当接待处处长时候积累的经验,借着酒劲儿发挥得很不错,尤其是接待领导的一些逸事趣闻更是把阿蛟和郝冬希几个人听得目瞪口呆,暗暗感叹没想到鹭门市的市井中还隐藏着这样一位见多识广的人才。酒席结束的时候,郝冬希和钱亮亮约定第二天到湖边厂房区实地勘察。到了这个份上,钱亮亮明知自己没有提供一座豪华会所装修方案的实力,也不得不洋葱钻进蒜堆里冒充大头蒜,硬着头皮应承要给人家弄一份装修方案出来。

第二章 第十一节

钱亮亮一连几天吃不好睡不着,白天趴在鹭门市的图书馆查阅房屋装修资料,晚上就躺在床上发愁。他跟着郝冬希到准备用来开办会所的湖边厂房看过以后,就开始搜集资料准备给郝冬希提供一份装修方案。他并不知道,同样的要求郝冬希已经对大东南集团副总鸟蛋做了部署。郝冬希作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单纯和豪爽肯定不是他性格中的全部。让钱亮亮提一份装修方案,用意并不仅仅是要考查他的能力,以便为今后榨取他的剩余价值获得一份底单。郝冬希还有一层用意,那就是拿到两份装修方案之后,可以相互对比相互映照,可以吸收两份不同方案的优点,分别对钱亮亮和鸟蛋的方案提出貌似自己的改进意见,占据俯视两个部下的战略高度。

钱亮亮并不清楚郝冬希心里的打算。他还以为郝冬希要靠他拿出方案把那座废弃的厂房改建成一所豪华会所,所以非常认真,非常当回事儿,其情其状颇像当年他刚刚当上接待处处长的时候,拿着鸡毛当令箭,把腐败当责任那样诚惶诚恐地认真。钱亮亮收获不大,具体到那个初步命名为“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的项目,可以说毫无所获。图书馆里关于装修方面的书籍并不少,大都是一些基础知识、专业方面的,阅读这种书籍就像鹭门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学写作差不多,考完试拿了学分之后,连写家信的水平都提高不了多少。道理很简单,知识跟能力是两回事儿,做这些事情,能力比知识更实用。读几本装修方面专业书籍就想拿出一份像模像样的会所装修方案,就跟让刚刚从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创作一部能够正式出版的长篇小说一样难。

在鹭门市宽敞、优雅的图书馆里享受了一整天空调制造出来的清凉之后,钱亮亮这间鸽子笼一样的房间简直就是一孔没断烟火的砖窑,钱亮亮大汗淋漓,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裤衩,还不停地用毛巾蘸了凉水擦拭着身躯。六七八九四个月,在鹭门都不好过,潮湿的空气加上高温,让北方来的钱亮亮苦不堪言,身上整天湿腻腻的老觉得自己是一条鲇鱼而不是人。比这天气更折磨人的就是郝冬希出的那道试题,而钱亮亮就是坐在考桌前的差生。钱亮亮绞尽脑汁在桌面上画了无数张连自己都脸红的图纸,那些涂满了横竖道道钩钩叉叉的纸张,若论观赏性,连幼稚园里小朋友的涂鸦都不如。钱亮亮为此非常苦恼,他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也是一个很有自尊的人,完不成任务的可能性成了沉重的心理压力,这种心理压力更加重了烦躁,他恨不得把眼前那一堆令他心烦的所谓图纸统统撕成碎片。他已经抓起了几张图纸要用来发泄,却又没舍得撕,有,总比没有强。心烦意乱让他觉得这间屋子简直就像坟墓、烤箱,简直一分钟也难以再待下去,于是他准备到外面透透气,他知道,晚上正是海风登陆的时候,外面肯定非常凉爽。他长叹一声,站起来往身上套背心,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特定的彩铃乐声一听就知道,是窝头打过来的。

窝头是他在金州市当接待处处长时候的老部下,当时还是接待宾馆的餐厅部主任,现如今已经成了金龙宾馆的副总经理,在他辞职开办餐馆的时候,窝头还送给他一本自己辑录的金龙宾馆菜谱,希望钱亮亮能靠这本菜谱发财。

那本菜谱上辑录的都是金龙宾馆招待高级首长的看家菜,金州的官员非常喜欢,谁来了都要点上面的菜肴,可是吃过了记账不给钱的居多,结果那本窝头用心血和汗水凝结成的宝贵菜谱不但没有给钱亮亮带来财富,还让钱亮亮背了一屁股债。不管怎么说,两个人交情很不错,至今还保持着热线联系。窝头是金州市极少数几个知道他下落的人,时不时会把金州市的动态,比方说谁又提拔了,谁犯事抓进了监狱,谁搞婚外恋闹得后院起火等等当做闲嗑聊给钱亮亮解闷。烦躁孤独的时候能接到金州老朋友的电话,对于钱亮亮来说无异于三九天喝热粥,三伏天喝冰啤,于是马上接通了电话。

窝头照例是那一套:“老首长,窝头给你请安了。”

钱亮亮已经丝毫没有了接待处处长的感觉:“什么老首长,别来这套了。你怎么样?别贪污受贿啊。”

窝头哈哈大笑:“哪能呢,经过钱处长调教的人,比天天上党校的觉悟还高,贪污受贿么,那是不可能地。”

钱亮亮跟他打趣:“现在还跟女同志撩骚不?该学好了吧?别让人不把你当领导。”

窝头连忙假模假式地保证:“早就学好了,彻底戒了,咱不提这码事好不好?我今天找你有重要情况汇报。”

钱亮亮根本不相信现如今窝头还有什么能值得自己觉得重要的情况:“行了,别汇报了,我现在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对我而言金州市不可能再有什么重要情况了。”

窝头说:“怎么没有?告诉你,你现在的行踪已经暴露了,你到时候可千万别怀疑是我给说出去的。”

这倒真让钱亮亮多多少少有点惊讶,因为到鹭门以后自己觉得混得不好,所以有意无意地对金州市很多相关人员刻意隐瞒了自己的下落。其中包括他老婆桔子,他怕桔子知道自己的准确地址后,跑过来“抓捕”他,也怕别的人到鹭门出差或者旅游来找他,看到他的落魄回到金州四处宣扬。

“你说说,怎么回事?”钱亮亮终于有点重视了。

窝头说:“今天我听李二球告诉我说,你在鹭门,问我知道不,你是不是告诉过他你在鹭门?”

钱亮亮果断否认:“没有,我绝对没有告诉过他,他怎么知道的?”

窝头说:“我问他怎么知道你在鹭门,他光说听别人说的,我问他消息可靠不,他一口咬定非常可靠,还说他连你的电话号码都知道。我问他要你的电话号码,他没给。”

钱亮亮在金州市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李二球是金州市公安局副局长,现在当了局长。钱亮亮在位的时候跟他关系处得还不错,特别是他开餐厅的时候,李二球经常带着部下过来“照顾”他的生意。钱亮亮曾经挺感动,觉得那个人挺仗义,谁知道他签的单子市里不给核销,钱亮亮找过他两次,他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有意躲债,避而不见。钱亮亮心里挺恼他,后来也就没有再联系。钱亮亮想不透的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下落,而且连电话都知道,真想不通这家伙是怎么知道的。

钱亮亮在这边琢磨,窝头在那头听不见他的动静,就“喂喂喂”地吆喝着问:“老首长,怎么了?没事吧?”

钱亮亮经过这几年在东南沿海的闯荡,人生经历和社会适应力都比以前大大长进,对这种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的事情,根本就不会花工夫去钻牛角尖,听到窝头在电话那头着急,就换了个话题:“你现在春风得意,老首长日子可不好过啊。”

窝头马上说:“有什么不好过的?缺钱了?吱声啊,要多少?”

钱亮亮苦笑,他相信如果自己真提出钱的问题,窝头肯定会毫不迟疑给他寄过来。至于多少那就要看窝头的廉洁程度了。廉洁,寄过来的就不会多,因为他虽然当了副总经理,还是工薪阶层,金州市不会把金龙宾馆交给他承包发财。如果不廉洁,寄过来的就会多,不过那也就说明窝头离监狱不远了。钱亮亮当然不会跟窝头提钱的问题,尽管他现在的确很窘迫:“行了,别假惺惺的了,我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没饭吃,我现在为难的事情你帮不上忙。”

窝头依然嘻嘻哈哈:“怎么了老首长?又要写总结报告了?那种事情我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钱亮亮怕窝头往邪里歪里想,也不愿意让窝头觉得自己看不起他,就如实告诉他:“现在哪有什么总结报告写,我最近做了一家休闲会所,马上就要开始装修了。这家会所功能非常齐全,吃喝玩乐全都要一流的,可是装修方案拿不出来,我闷了两三天,找了不少资料,还是没什么进展。你说说,我过去又没做过这种事情,现在一下子要拿什么装修方案,这不是抓瞎吗?”

窝头问:“你做会所?是你自己开的还是别人雇你?”

钱亮亮仍然实话实说:“我哪有那个本事自己开会所,别人雇我当高管,大概就是总经理之类的。”

窝头半真半假地忽悠他:“那太合适了,你当过接待处处长,现在管那么一个会所算什么?需要人不?需要人我马上过去继续给你当部下。”

钱亮亮:“现在一切都还没确定,刚才不是给你说了吗?连装修方案都没有呢。”

窝头问:“工资怎么给?”

钱亮亮:“工资大概说了一下,筹备期间每个月五六千,正式开业以后,按年薪算,大概一年能拿十万左右吧。”

窝头大惊:“娃哈哈,老首长,你老人家发了,比蒋大妈还拿得多啊。”蒋大妈原来是金州市副市长,现在是金州市的市长。

金州是内地城市,公务员工资比东南沿海的鹭门低很多,地级市的市长每个月拿足了也不过五千多块钱。所以,现如今不但老百姓的贫富差距大,就连政府公务员之间差距也大得很,内地城市的市长还不如东南沿海城市的科长拿得多,所以有一个顺口溜:干的同样多,吃的同样多,拉的同样多,婊子比老婆拿得多,沿海比内地拿得多。说的就是政府公务员收入不均的问题。

钱亮亮叹口气说:“装修方案搞不出来,拿多少都是空话啊。”

窝头沉默片刻,嘿嘿一笑说:“钱处长,我说你看不起我你从来都不承认,这一次我还真能帮上你的忙,而且是大忙。”

钱亮亮半信半疑:“你又没搞过装修,这种忙你怎么可能帮?”

窝头说:“我没搞过装修,金龙宾馆装修我可管过,信不信由你,现在金龙宾馆的装修放在全国任何一个地方比一比都是一流的,尤其是过去那个四号楼,你还记得吧?就是专门接待中央首长和外国客人的,绝对豪华。”

钱亮亮仍然半信半疑:“就金龙宾馆那个水平啊?我过去还真觉得金龙宾馆高级得了不得,到了这边一比才知道,金龙宾馆跟这边的政府接待宾馆比,也就是乡镇水平。”

窝头说:“你那说的都是老皇历了,现在的金龙宾馆与时俱进,四号楼请的是国内顶尖的设计师设计的,功能设施完全按照国际上元首级别的接待宾馆设计装修。这样吧,说啥也没用,我把全套资料包括图纸给你寄过去,让你钱处长也看看今日金龙宾馆的新面貌,保证让你耳朵眼睛全都一新。”

钱亮亮先是纠正他:“什么耳朵眼睛全都一新,那叫耳目一新。”然后疑惑地反问,“装修资料图纸应该在市档案馆保管,你怎么会有?”

窝头嘿嘿一笑说:“耳目一新不就是耳朵眼睛全都一新吗?你还是老毛病净抓我的话把儿。装修完了以后,装修图纸资料我没给档案馆,他们也想不起来要,图纸留在我这儿,需要维修啊、改造啊,用起来方便不是?你要是要,我明天就特快专递。”

钱亮亮是病笃乱投医,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窝头的图纸上,马上答应:“好好好,你明天就寄过来。”

窝头又千叮咛万嘱咐钱亮亮一定要保管好,用完了赶紧给他寄回去,防备万一市档案馆想起来了问他要金龙宾馆的装修资料他拿不出来。钱亮亮知道这种资料肯定不止一份,按照规矩起码会有两套以上的备份。窝头也不知道采取什么办法,出于什么目的,私自留了一份,当下也不说破,连连答应着,让窝头把材料寄出来以后发个信息过来,他好注意查收。

挂了电话,尽管窝头寄来的装修资料对钱亮亮遇到的难题有多大作用还是一个未知数,但是这终究是一份突破困局的希望。有时候,希望比得到更具有心理抚慰功能,因为预期的总比实现的更好。钱亮亮跟窝头聊了一阵,心里的焦躁若白日的酷热随着夜晚的海风悄然散去。他用凉水把凉席擦抹了一遍,然后褪下刚刚穿上的背心,拿过从图书馆借来的《室内装修工艺》躺到凉席上想临上阵前再磨磨枪,结果书还没翻上几页就已经睡着了。

第三章 第一节

让钱亮亮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的装修方案任务,在收到窝头寄来的金龙宾馆四号楼装修资料之后,立刻变得简单而且圆满了。钱亮亮原先并没有把窝头的话太当回事儿,只是像穷途末路的乞丐看着过往的行人,将微乎其微的可能寄托在别人的施舍上而已。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窝头的资料居然是用特快专递的专用纸箱,而不是用那种深蓝色的纸信封寄过来的。资料非常齐全,不但有装修设计说明书、装修效果彩图、装修工程预算,就连装修工程施工计划书、装修材料明细账等等非常细致入微的资料都整整齐齐地一块寄了过来。

特别巧的是,金龙宾馆四号楼和郝冬希的湖边厂房总面积差不多,都是两千多平方米左右,如果不是怕郝冬希觉得自己偷懒耍滑,钱亮亮真想直接把这些资料提供给郝冬希让他照抄照搬。窝头一点都没有夸张,金龙宾馆四号楼的装修效果彩图让钱亮亮大为惊叹,现在的金龙宾馆跟他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相比,用“与时俱进”四个字形容还真不够到位,而应该用观念创新、思维超前、项目超豪华来形容才更加贴切。那座曾经在钱亮亮管事时期接待过诸多高级领导和国内外名人的四号楼,现如今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座集娱乐、休闲、餐饮、健身功能于一体的豪奢场所。这种把五星级酒店的所有功能集中到一座两千多平方米建筑内的设计和装修让钱亮亮叹为观止。

钱亮亮用了一周的时间,把这些装修设计资料改头换面,找一家经营彩扩、复印、彩喷的小店重新制作了一份,然后将所有名称冠上了“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字样的装修方案提交给了郝冬希。郝冬希拿到这厚厚的装修设计和预算资料的时候,有点不太相信。因为据他了解,鸟蛋那边弄了一帮人加班加点现在才刚刚起步,连项目策划书都没有搞清楚,更别说设计图纸、装修效果图等等这些东西了。而钱亮亮就自己一个人,居然短短十来天就拿出了这么齐整而且看上去很像回事儿的装修方案,如果这份方案真能用的话,钱亮亮现在就值十万年薪。后面这句话是郝冬希心里想的,他不会在没有可靠结论之前轻易给别人承诺什么,不然他也就不会是大东南集团的董事长了。

钱亮亮和熊包、李莎莎被郝冬希集中到了湖边厂房的一间办公室里,办公室里摆上了桌椅板凳,郝冬希还给他们配了一台不知道从哪退役下来的旧电脑,办公室的门口挂上了“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筹建办”的白牌子。钱亮亮把原来厂房里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几间房子打扫收拾了一下,自己和熊包还有李莎莎统统搬了进去做了宿舍,不管怎么说,住到这里把房租省了。这件事情他们没向郝冬希汇报,郝冬希知道了之后也没有说什么,于是他们几个就算有了单位提供的住处,享受到了正规企业正式员工的待遇。

安顿下来之后,钱亮亮整天疯狂地啃会所管理知识方面的书,又让窝头给他寄过来一整套金龙宾馆接待程序、管理制度之类的资料恶补,为下一步走马上任管理会所从思想上、理论上做充分的准备。熊包和李莎莎没事可做,又不敢乱跑。熊包整天换着样儿给钱亮亮做饭吃,李莎莎充当了服务员的角色,一段时间下来倒把钱亮亮养得白胖白胖的。

这段时间郝冬希除了照管大东南集团的正常业务,也会不时过来看看,还把那位鸟蛋副总带过来一次。郝冬希告诉钱亮亮,今后,鸟蛋就代表大东南集团对会所的装修工程质量和进度履行检查监督权。

鸟蛋给钱亮亮留下的印象非常好。郝冬希当着鸟蛋的面对钱亮亮提交的装修方案大加赞赏,对鸟蛋至今没有交差大为不满,骂鸟蛋是生不出崽子的骡子。鸟蛋并没有对夺了他的彩头、并且让他处于尴尬境地的钱亮亮有任何的嫉妒、敌意,反而谦虚地向他请教了许多关于会所装修和管理经营方面的问题。钱亮亮认为这就是虚怀若谷,所以不厌其烦地把原来就知道的、刚刚恶补才知道的那些关于会所的知识、理论,掺杂着过去当接待处处长时候的实践经验给鸟蛋啰嗦了大半天。

鸟蛋长得绝对像鸟蛋,钱亮亮由此判断,他的绰号是从长相上得来的。郝冬希当着钱亮亮的面把他叫鸟蛋,钱亮亮还在纳闷,长相再像鸟蛋,那也不是人家的错。作为郝冬希,是一家大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对自己的下属绝对不应该拿人家的长相开玩笑。这多少有些侮辱人格的嫌疑。鸟蛋自己却无所谓,看到钱亮亮愕然、不以为然,苦笑一声无奈地辩解:“不是鹭鸟的鹭啦,是鹭门市的鹭啦。”

郝冬希笑骂:“干你老,你叫鹭生又不叫鹭门生,鹭就是鸟,鹭门才不是鸟。”

钱亮亮这才恍然大悟,明白鸟蛋的名字叫鹭生。鹭门叫这个名字的很多,谁都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是在鹭门生的孩子。郝冬希却一口咬定人家是鹭鸟生的那个鹭生,而不是鹭门市生的那个鹭生。钱亮亮却不知道,这是郝冬希和鸟蛋二人的保留节目,几乎每次当着生人的面都要上演一番,以至于阿蛟听见他们俩三流相声演员一般表演这个拙劣的段子都要打饱嗝反胃。钱亮亮却由此更觉得鸟蛋此人宽厚、随和。鸟蛋好像对钱亮亮印象也不错,对他很亲热,邀请他有时间一起“坐一坐”。鹭门人的“坐一坐”包含的意思很广,“坐”的形式也很多,从泡茶、喝咖啡、泡酒吧到赴饭局、唱歌、洗桑拿等等所有活动都可以叫“坐一坐”。人家是大东南集团的副总,会所仅仅是大东南集团下属的一个机构,鸟蛋对钱亮亮而言怎么说也算得上头家,这么客气,让钱亮亮越发觉得这个人不错。

阿蛟基本上没有到筹建办来过,她负责给会所跑执照,带“中国”两个字的执照要中国工商总局才有权力批。“中国式饭局”属于结构紧密的词组,和“中国”并不相同,但是既然这个词组中有“中国”两个字,就要按规矩办,在会所前面加上“中国”两个字鹭门工商局没权批。阿蛟为这事给钱亮亮打过两回电话,问钱亮亮该怎么办,钱亮亮说两个办法,一是到北京国家工商总局去办,二是改名字去掉“中国”两个字。这两个办法阿蛟都没办法,阿蛟在鹭门有路子,可是路子通不到北京。去掉“中国”两个字郝冬希又坚决不干,他认为这是他长这么大最闪光的创意,甚至说出了如果没有中国式饭局里的“中国”两个字,宁可不办这个会所。

最常用的中国式解困手段就是遇到困难开饭局,阿蛟轮着请了几帮人开饭局,就有了效果。工商内部人出主意,让他们注册的时候别提“中国”两个字,就注册“式饭局休闲会所”,等到挂牌子的时候在牌子上加“中国”两个字,谁也不会在意营业执照上到底是怎么写的。于是郝冬希的休闲会所的工商营业执照上就有了一个奇怪的名字:“式饭局休闲会所”。

办好了工商登记和税务登记,就可以动手装修了,装修好以后还要办卫生防疫。阿蛟说办卫生防疫更没问题,她一块搓麻的麻友就是办这种证的,现在开始就铺垫,多找她打几次牌,多输几回就没问题。钱亮亮对阿蛟的印象非常准确,这是一个真正说了算的女人,属于垂帘听政的高手,精明干练、刚强多谋隐藏在温柔、随和的后面。也许是因为有了这一层认识、了解,钱亮亮在郝冬希面前比在阿蛟面前更自在一些,郝冬希在钱亮亮心里是一个虽然有时候霸道点,说话粗鲁点,但是可以做朋友的老板。而在阿蛟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老婆桔子的影子,同样的强悍干练,同样的隐藏在温柔随和后面对男人的掌控强度。不同的是,阿蛟身上没有桔子那种高干子弟与生俱来的从容和高傲。每当想到这一点,钱亮亮心里就有一层阴影,历史和实践都告诉他,跟女人共事,尤其跟这种精明干练、刚强多谋的女人共事,男人大多会成为败将。如果这种女人恰巧又是男人的上司、头家,那么男人就会活得很惨。钱亮亮估摸着,自己肯定不会软着陆,他仅仅希望将来不要摔得太难看就成。他还怕阿蛟会像一个老保姆一样,整天守候在自己身边,对自己的一举一动进行监控、指导,他断定,如果那样,他经营管理会所的日子不会超过两个月。

现在钱亮亮的任务就是照看装修工程。他什么也不懂,说服郝冬希雇了全打磊监理公司的监理全盘负责工程质量监督,他自己就整天跟在监理屁股后面装洋蒜。他最怕的事情就是阿蛟整天出现在装修现场出谋划策。他在金州的家装修的时候,老婆桔子事必躬亲、样样挑剔的高强度参与曾经让他伤透了脑筋。出乎意料的是,阿蛟办好工商登记,把营业执照交给钱亮亮挂到墙上之后,居然很少再到会所来,装修开工以后就再没有露面。这让钱亮亮又有点对阿蛟琢磨不透了,他但愿自己对阿蛟的看法是变形、扭曲的,但愿阿蛟跟她的外表一样温柔随和、不参政。钱亮亮希望自己能在会所干下去,不管怎么说,郝冬希说话算数,虽然还没有签雇佣合同,已经开始给钱亮亮每个月发五千块钱了。至于合同,郝冬希的解释是,等到会所正式开业以后再签。钱亮亮明白,自己仍然还处在试用期。这一点他倒也能理解,现在哪家企业用人能没有个试用期呢?

这天郝冬希打电话过来,让正在观看装修施工的钱亮亮收拾一下,穿齐整点,跟他去一趟著名的观海山庄。观海山庄是市政府最新建成的接待宾馆,按白金五星标准建造,占地五十多万平方米,位于鹭门市滨海大道南端,依山面海,地理位置极佳,环境风景十分优美。酒店拥有三十多万平方米仿颐和园的皇家园林,由五座别墅组成,每座别墅都有可观赏园林及全海景的超豪华套卧室。山庄更配套有梦幻般的六座室内外游泳池,一座带冷暖空调的室内网球馆、超豪华专业影剧院、乒乓球室、台球室、健身房、美容厅和茶室等一应俱全的高档休闲娱乐项目。

窝头说得很有道理,现如今地方政府与时俱进的焦点体现就是接待宾馆的更新换代。过去鹭门市的接待安排在鹭门宾馆,后来又转移到了五星级大酒店华悦酒店,现在则更进一步建成了白金级超级豪奢的观海山庄。去过观海山庄的人,属于老百姓阶层的一般都要骂一声:狗日的王八蛋们。属于官员阶层的一般都会竖起大拇指赞叹:这才能给鹭门市长脸。听说要去观海山庄这个鹭门市目前最高档、最豪奢的处所,尽管不知道郝冬希要去干吗,钱亮亮还是换上了西装,系上了领带,正在换袜子穿皮鞋的时候,郝冬希那台奔驰车已经在外面拼命按喇叭催命了。钱亮亮的皮鞋长时间没穿,沾满了粉尘油腻,活像两条腐烂了的大头鱼,郝冬希在外面催得紧,钱亮亮只好抓过桌上的抹布在皮鞋上抹了两把,结果把皮鞋弄成了黑白花脸,穿到脚上好像脚上踩着两张戏剧脸谱,还都是奸臣的脸。

上了车,钱亮亮不由心里有气,郝冬希在电话里用命令的口气让他穿得体面点,自己却仍然是裤衩背心,脚上仍然套着那双连钱亮亮都觉得寒碜的塑胶拖鞋。

钱亮亮忍不住质问郝冬希,口气却软软的:“头家,不是去观海山庄么?你怎么穿这样?”

郝冬希在前座上扭过头来解释:“不认识你的人,你穿得再好人家也不知道你是干吗的。认识你的,你穿啥人家也认识你是干吗的。穿着自己舒服别露屁股就成了,哪来那么多讲究。”

钱亮亮想反问他一句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让他收拾一下,穿齐整点?嘴都张开了,却没有问出来。他蓦然想到,现在郝冬希是头家,是掌权人,那么,自然而然道理肯定也掌握在他的手里,跟掌握自己饭碗的人争执,无异于敲自己的饭碗,于是适可而止,不再说话。

他不说了,郝冬希却替他说了出来:“你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让你收拾一下弄整齐点?”

钱亮亮趁机反讥:“是啊,董事长是头家,你刚才说得好,认识的人面前穿再好人家也知道你是干吗的,不认识的人面前你穿什么人家也不知道你是干吗的,董事长都不怕我怕什么?”

郝冬希呵呵冷笑:“我跟你不一样,我叫你去是叫你认识一个人,顺便看看人家的管理,我们不像人家有政府撑腰,有国有资产垫底,弄不了那么大,可是管理上、服务上我们不能输,多看看有好处。我介绍你的时候就说你是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的总管。这种地方的高管没有像我这样瞎胡穿的。”

郝冬希的呵呵冷笑让钱亮亮恍然大悟,现如今,真正的老板,也就是企业的主人,没有谁还会西装革履。西装革履的不是官员接待外宾就是推销保险的。真正的老板都讲究休闲,穿着随心所欲才能证明自己已经进入了自由王国,起码在穿着上是这样。而他钱亮亮哪怕真当了总经理或者总管,说到底还是人家老板聘来的管理人员,管理人员可是要穿得西装革履整天笔挺,像是南极的大企鹅。想明白了,也就没有什么话说,钱亮亮老老实实地坐在后面不再吭声。

郝冬希却忽然叫了起来:“阿金,干你老你把我们往哪儿拉呢?”

钱亮亮这才注意到,阿金不知道怎么回事,转来转去又把车往回开了。

阿金摸摸后脑勺嘟囔着:“干你老的,世界上只有一个新加坡,我们鹭门到处都是新加坡,这里什么时候这又新加坡了?一不小心就转回来了。”

鹭门人民生活水平空前提高,中国人凡是稍微有几个闲钱的,首要的事情就是迫不及待圆轿车梦。近几年鹭门人民买汽车的热情如火如荼,过去买自行车还要凭自行车票,现在买汽车除了钞票别的什么票都不用,比过去买自行车还方便,于是车辆大增,交通越来越拥挤,遇到上下班高峰时间,马路经常就变成超级停车场,成百上千辆汽车挤在马路上寸步难行。政府为了解决交通拥挤问题,大手笔在交通繁忙路口修建立交桥,而且修建立交桥的效率极高,很多路段司机几天不走,再走就发现又增加了一座立交桥,原本平展展的道路动不动就变成了大坡,市民们风趣地把这种立交桥叫新加坡——新加了一道坡。

郝冬希看看表,忍不住骂阿金:“干你老的,怎么不注意看?约好的时间晚了你负责。”

阿金跟郝冬希痞惯了,指点郝冬希去找市委市政府:“这不怪我,头家你还是应该好好批评批评市领导,问问他们在鹭门建这么多新加坡经过你同意了吗?”

郝冬希长叹一声:“说得也是,这种事情他们从来不请示我,太无组织无纪律了。”

阿金看郝冬希并没有真恼火,连忙扭转方向盘,就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调头,不管别的汽车用喇叭愤怒的詈骂,把车又开上了新加坡,这次他不敢再开快车,把车开得像步行,边开边细细找路牌:“头家,你们看看,就这个路牌你们能看懂吗?”

钱亮亮和郝冬希看看新加坡上的路牌子,牌子上又是道道又是圈圈,既有箭头又有叉叉,别说驾车飞驰的司机,就是专门站下来琢磨,想要看懂那个路标,没有学过高等解构学的人可能都会犯晕。

“小心!!”郝冬希突然大声喊叫起来,腿也本能地猛然一蹬,好像他能踩刹车。

随着郝冬希的喊声,阿金狠狠踩下刹车,车头猛然一低,好像在朝谁立正鞠躬致敬,猛烈的惯性把钱亮亮甩向前面。他本能地伸手寻找支撑,却一巴掌按到了郝冬希的脑袋上,活像重重拍了郝冬希脑袋一巴掌。郝冬希顾不上回应这倒霉的一巴掌,冲着前面破口大骂:“干你老,找死回家跳楼去,别跑到大马路上害别人啊。”

车窗车门密闭,郝冬希的声音在车里回荡,外面的人根本听不到。车头前面,一个运瓶装矿泉水的人力工艰难地蹬着三轮车上坡,钱亮亮注意到,这个人耳朵上还戴着耳机,不知道是在听广播还是欣赏音乐。郝冬希摇头叹息:“唉,这些农民工,以为城里跟他们村子一样,满脚底下都是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呢。”

阿金补充了一句:“该不该走的路已经走上来了就好好走,一会儿靠边一会儿中间,撞上了我这一辈子就完蛋了。王八蛋,我下去扁他一顿,给他长长记性。”

他们在车上说话的时候,那个人仍然若无其事坦然自若地听着耳机蹬着三轮车在前面蜗牛一样缓慢地攀登“新加坡”。阿金嘴上在骂,却并没有真的停下车去“扁”人家,甚至连喇叭都没有鸣,放在往常,遇到前面有人或者车挡了他的道,早就开始用喇叭嘀、嘀、嘀三声一组地朝人家吼三字经,而把鹭门市关于不准在市区内鸣笛的规定扔到了马路上。阿金驾着车跟在运水工的后面慢行,仿佛他的车也变成了蜗牛,后面跟上了一串受阻的车辆,后面的车有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拼命按喇叭。

郝冬希开始着急:“阿金,下去给他说说,让他靠边走别挡道。”

还好,没等阿金停车,那个送水工也感觉到了后面的异样,摘下耳机朝后一看,自己成了阻塞交通的障碍,后面的汽车堵成了长蛇阵,大惊失色,连忙把三轮车靠到了路边上。阿金的车终于走得顺畅了,钱亮亮坐在冷气充足的车里,眼前却不时晃动着那个送水工大汗淋漓拼命挣扎着上坡的情景。

郝冬希长叹了一声:“坐车的时候别看不起蹬车的,蹬车的时候也别觉得自己有多大委屈,不管坐轿车还是蹬三轮,都是命。”

钱亮亮没有接茬儿,刚才郝冬希让阿金停车下去驱赶送水工的样子,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第三章 第二节

咪咪最近心情非常苦闷,因为她租的屋子到期了,要想续租房东老两口就要涨价。平心而论涨价也不是没有道理,现在鹭门市的房价比一九九八年的洪水涨得还快,房屋租金也跟着搭车翻番,如果仅仅是随行就市咪咪倒也能够理解。让咪咪寒心的是,她辛辛苦苦尽心尽力地带着两个护工伺候林阿公老两口,每天医院家里两头跑,既要给两位老人家做饭、送饭,还要做给老两口接屎接尿洗刷便器、换洗内衣等等那些贴身的活儿。那两个护工是纯粹的雇佣劳动者,抱持了彻底的雇佣思想。所谓的照看,没有照只有看,所谓的护理,只有护没有理,她们的工作就是坐在床边看着老病人,输液完了喊一声护士而已,那些脏活累活人家是不干的。人是郝冬希雇的,人家只认郝冬希不认咪咪,咪咪对那两个护工就和老百姓对政府官员一样,再不满,再生气,甚至恨得牙根发痒,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忍气吞声。

咪咪凭良心和道义尽心尽力地照顾老两口,对那两个护工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对她们的基本要求就是她回家做饭,或者回家小歇的时候,那两个人能够守在床边,不要让老两口吊针打完了没人叫护士。那些天她每天要给老两口做三顿饭,送到医院还要照顾着他们吃。他们吃饭的时候,咪咪就开始给他们倒便盆洗刷干净,还要给他们打开水、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拿回家洗净晾干。那段时间她日平均睡眠时间不到四个小时。做这一切的时候她还要忍受林阿嬷的冷眼和挑剔。

好容易把老两口伺候出院了,那两个护工又纠缠着她要工钱,堵着她不让老两口上出租车。好在郝冬希和钱亮亮那天离开的时候都给她留了手机号码,咪咪连忙给郝冬希挂电话,郝冬希却想不起来她是谁,反问她凭什么向他要工钱,把咪咪急得跳脚差点哭出来,那一刻她几乎认定郝冬希是个骗子,把麻烦都扔给了她。还算好,坐进车里的林阿公看到咪咪急成这样儿,要过电话亲自给郝冬希讲,郝冬希才想起来还有安排林阿公老两口住院雇护工这档子事儿,让他们坐在出租车里吹着空调等一会儿,然后派了阿金急匆匆过来给护工结了账。

当阿金把郝冬希承诺给咪咪的那一份工钱数给咪咪的时候,林阿嬷狠狠地捅了林阿公一拳头,林阿公乜斜了她一眼没吭声。把老两口接回家以后,让咪咪稍感宽心的是,她代垫的四千多块医药费回家后一个星期内,由林阿嬷出面,如数还给了她。也就是在咪咪接过她几年擦皮鞋挣来的辛苦钱,心里暗叫侥幸总算没有白搭进去的同时,林阿嬷操着坚硬如生地瓜一样的鹭门普通话告诉咪咪,她的租期到了,问她续不续租。咪咪连忙说要续租,林阿嬷接口就说现在房租都涨价了,续租就要随行就市。咪咪试探着问要涨多少,林阿嬷张口就说:原来四百,现在的行情价是八百。咪咪当时有点迷惑,她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枯瘦如柴的林阿嬷能够对刚刚伺候她两个多月的人这样无情无义地张口涨价,而且一涨就翻番。咪咪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应该怎么表达自己心里的情感,也不知道一下涨这么多到底合不合行情,只好随口应付道:“那我想想。”

林阿嬷扔下一句:“那就快想,有想好就回复我们,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想。”然后就拐着半大脚扔下还在发愣的咪咪转身走了。外面,传来了林阿公不尴不尬的咳嗽声。

接下来的几天,咪咪到街巷里问了几家,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这一带的房价不知不觉间翻了一番,有的比林阿嬷的报价还要高出一两百块,小小的一间没有任何设施的空房子居然也要月租一千块。咪咪迟疑不决了,思前想后,她决定还是要续租林家老两口的房子,一来在这里已经住惯了;二来即便搬到别处去,月租也不会比这里低;三来搬家也实在太麻烦,虽然咪咪单身一个在这里没有什么家用电器之类的大件消费品,可是几年下来零零碎碎的东西也不少,搬一次家光是收拾就够忙一阵子,再安顿下来又得忙一阵子,重新租房子、收拾东西、搬家都得搭工夫,咪咪现在最搭不起的就是工夫。什么都涨价,惟独擦皮鞋涨不了价,相对物价水平而言,擦皮鞋不但没涨价,实际上还在降价。过去擦一双皮鞋能买一个鸡蛋,现在擦一双皮鞋只能买半个鸡蛋。

咪咪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林阿嬷。林阿嬷二话不说当时就把续租合同拿了出来,老人家人老动作不老,显然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咪咪冷着心,在合同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交了房租,咪咪没有搬家,却要每个月多负担四百多块钱的房租,这让她非常郁闷,她按照自己正常的平均收入算计了一下,蓦然发现,按照现在的收入水平,每个月赚的钱除了交纳房租、维持自己的生活之外,不但没有节余,甚至还会有亏空。咪咪非常烦恼,觉得每天天一亮伴随着阳光落到自己身上的就是两个字:亏本。

生活的压力如同万钧重担,咪咪没有解脱这种沉重压力的渠道,惟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可是就连拼命都没有那个机会,擦皮鞋有力气没客人力气也用不上。曾经有等客人等急了的皮鞋女出手拉客,结果让不耐烦的客人抽了两巴掌还被市场管理员罚了几十块钱。鹭门市夏季五点多钟天就亮了,她每天早上天一亮就开始坐到马路边上招揽客人,每当有路人经过,她就不停歇地邀请人家擦皮鞋,各种称呼都用上了,什么老板、大哥、大爷、叔叔、小姐、大姐、阿姨、阿婆……男女老少凡是脚上穿皮鞋的,什么好听叫人家什么,千方百计地请人家擦皮鞋。可能经济不景气人们连皮鞋都舍不得擦了,她越卖力气生意反而越不好,有时候甚至出现卖空,耗一整天居然一个擦皮鞋的也没有。没事的时候,那个站街的阿彩就过来找咪咪瞎胡扯,半真半假地动员咪咪去“做”。咪咪知道她说的“做”是什么意思,咪咪的思想觉悟还没到能分清不同职业道德法律层面的水平,她之所以没有像阿彩那帮人那样走上那条路子,一是害怕警察抓住了不但要拘留,还要罚款通知家里人;二是不好意思,她可以喊着嚷着招揽人过来擦皮鞋,却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跟不认识的男人搭话招揽人家去“做”。

“你就算生意好,时时不落空,一天能赚多少?叫个人到家里去,几分钟就能赚几十块。”阿彩穿得花枝招展,脸上抹得唇红齿白,时时刻刻眼睛四下瞄着,既要及时发现猎物,也要随时防备自己成为警察的猎物,让咪咪看着都替她担心害怕,“像你这样的好本钱,做起来肯定能赚大钱。”阿彩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真的同情咪咪整天坐在马路边上日晒雨淋却赚不到钱,开始认真动员咪咪。

咪咪也像阿彩一样坐在那里边聊天眼睛边四处瞄着,她是在看地上行走的人脚,只要有穿皮鞋的经过,马上抬起头来招呼人家。跟阿彩不同的是,她用不着防备警察,警察不会抓她这种擦皮鞋的,她们归城管管,正常情况下城管也懒得抓她们,除非市里有整顿市容市貌的命令。

“哎,你要是愿意,我给你介绍两个客户,没事儿,只要记着戴套子,裤子一脱眼睛一闭,就当跟套子做,这世道谁认识谁啊?赚了钱才是真的。”

阿彩这阵闲着没事情干,边嗑瓜子边逗趣一样把动员咪咪下海拿来解闷。咪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她,暗暗担心阿彩这样跟自己在一起混着说话,让警察把自己也当成站街女,脑子里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跟那个钱大哥“做”的过程,不知不觉间脸上就有点火辣辣的,心也开始怦怦乱跳起来。阿彩做那套靠的就是察言观色,咪咪的神态变化哪里能逃得过她的毒眼,她呵呵笑着调侃咪咪:“看看,来劲了吧?别跟自己过不去了,你看看你现在混得多惨,中午连个盒饭都舍不得吃,下午在家里等着。”

咪咪不置可否,阿彩也发现了目标,扔下咪咪朝一个站在马路边上抽着烟打量她们的中年农民工踅了过去。

下午,咪咪没有在家里等,今天生意实在不好,耗了半天才擦了一双皮鞋,她中午连饭都没舍得吃,吃饭就等于赔钱了,她在一家小摊子上买了一个五毛钱的糍粑,这种糍粑也是鹭门的典型小吃,如果放在正规的店里一块要卖到两块钱。吃了这一块糍粑并不能果腹,咪咪又到旁边的快餐店打了一碗紫菜蛋花汤,鹭门人宽厚,一般的小店家都有这种免费的紫菜蛋花汤供应。一碗汤灌到肚子里,把那块糍粑泡胀之后,总算有了饱的感觉,咪咪连忙回到自己的摊位上,期望着有哪个吃过午饭消磨时间的人过来擦皮鞋。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小灵通响了起来,电话是阿彩打过来的,阿彩在电话里不容置疑地说:“快回去等着,人我给你弄好了,马上给你送过来。”

咪咪几乎已经忘记了上午阿彩说的话,因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来来往往的脚丫子上。阿彩说话时候那斩钉截铁的口吻让咪咪不假思索地收拾起摊子,急匆匆地往回赶。阿彩领着一个五十来岁看不出身份的男人站在咪咪租房的门口,咪咪这才想起来原来是叫她回来做这个。咪咪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也不是一个脑子灵便的人,难怪有的时候一起擦皮鞋的人会骂她“她妈生她的时候把她脑子夹坏了”。阿彩已经把人都领过来了,对于她们那个行道来说,能够把客人介绍给别人算是一种极够意思、极讲义气的举动。咪咪这时候已经顾不上多想,既不好意思驳了阿彩的面子,又有马上可以得到几十块钱的现实利益,双重的推力让她把恐惧和羞耻扔到了脑后。她甚至还客气地冲那个男人和阿彩笑着点点头,阿彩则抿嘴一乐,把那个男人狠狠地朝她一推,咪咪也就领着那个男人进了自己租的房子。

第三章 第三节

钱亮亮和郝冬希来到了观海山庄以后,郝冬希打电话召唤过来一个西装革履、头发好像请老牛舔过一样的胖子。郝冬希给那个胖子介绍钱亮亮时冠的头衔是“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总管”,而不是钱亮亮以为的总经理。给钱亮亮介绍那个胖子的时候,告诉钱亮亮他就是观海山庄的总经理。

钱亮亮由“总管”这两个字发现了郝冬希那粗豪的外表下面,其实隐藏着非常的精明,因为,作为会所的头家,叫“总管”的确比“总经理”更加妥帖、合适。这说明他对会所的认识绝对不像表面上那么粗浅无知。有了这些看法,钱亮亮叮嘱自己,在郝冬希的手下一定要戒骄戒躁,谦虚谨慎,不能因为稍微的疏忽而使自己既丢面子又丢饭碗。过去,当国家干部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这种戒惕之心,当他开始在社会底层滚打以后,才体会到端别人的饭碗随时都可能砸掉饭碗那如履薄冰的危机感。

钱亮亮跟山庄总经理握手,郝冬希在一旁摇车忽悠,既是给钱亮亮也是给自己长精神:“王总,你可别小看我们钱总管,人家可是过去在金州市当过接待处处长的人,看不上官场上那一套才屈尊给我帮忙的,都是朋友,你要好好地关照啊。”

那位王总嘻嘻呵呵地笑着带钱亮亮和郝冬希在观海山庄里里外外到处参观,边看边介绍情况。钱亮亮对他介绍的情况并不特别感兴趣,因为不管是规模宏大装备豪奢的观海山庄,还是正在用一座旧厂房装修的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实质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在不同的环境里伺候人,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工作人员的收入不同,好比酒店服务员和飞机空姐,同样是伺候人,天上和地上价格就名副其实地天差地别。钱亮亮想,这个王总每个月的收入肯定比郝冬希给他承诺的更多,按照他的了解,按照鹭门市的行情,这位王总之类人物年薪少则五十万,多则上百万。嫉妒之心,人皆有之,想到同样是人,同样是打工,自己在鹭门混了这么多年,赚得还不够花的,靠运气才算碰上了郝冬希这么个老板,总算是赚了个在人面前提起来不丢脸的钱了,想到这里,便对那个王总淡淡的,对郝冬希则摆足了下级对头家的尊敬和顺从,也算是报答郝冬希的知遇之恩。

钱亮亮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的这种态度却让郝冬希极为受用,郝冬希一个劲地吹嘘钱亮亮曾经接待过的中央首长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跟中央和国家领导人同桌吃过饭,正在写的那本多么有理论水平,是一部多么宏大叙事的纯文学佳作,不知道的人看他们三个人肯定会以为郝冬希正在拼命地推销钱亮亮。

郝冬希一个劲提及钱亮亮过去当接待处处长时候的事儿,倒提醒钱亮亮突然想到如果会所开业,人,服务行业最重要最活跃也最为基本的要素还不具备,连忙对那位让郝冬希云山雾罩吹得只眨巴眼睛的王总说:“王总,您这观海山庄在国内外也能算得上顶尖级了,我们不敢和您比,刚才我们董事长请您多关照我们,您可是点了头的啊。”

王总回答得倒也爽快:“只要是我总经理权限内的事情,你尽管说,我保证有求必应。”

钱亮亮看看郝冬希:“董事长,那我可就真有事求王总了。”

郝冬希哈哈大笑:“你是总管,他是总经理,也是我的哥们儿,除了想跳槽到他这里打工以外,别的什么要求都可以给他提。”

钱亮亮说:“能遇到董事长这样的头家是我们的福气,就是别人给我加倍的工资我也不会走的,人么,不光活个钱,最重要的还是感情和投缘么。”

钱亮亮的话让郝冬希非常惬意,哈哈大笑一阵,钱亮亮转脸对王总说:“王总,我们一切从头开始,您是内行,知道服务行业最重要的就是服务人员的素质,能不能拜托您接受我们两个人过来实习一段时间,工资薪水一分钱不要你们的。”

王总抿嘴一乐说:“钱总真能开玩笑,还工资薪水一分钱不要我们的,你想要我们也不给啊。说实话,到我们这儿实习还得给我们交培训费呢。这样吧,看在郝老板和钱总的面子上,你需要几个人培训尽管送过来,我们做个人情,免费培训,用钱总的话说,谁让我们投缘呢。”

回去的路上郝冬希问钱亮亮:“你打算送谁过来培训?”

钱亮亮说:“把熊包和李莎莎都送过来怎么样?”

郝冬希点点头:“嗯,你想得周到,这两个人对我们肯定会尽心尽力,人也都聪明实在,我还真没想到人员培训的事儿。”

钱亮亮问:“你真的没想要培训人?等到开业再培训就来不及了。”

郝冬希呵呵笑:“我原来想的是到时候从那些大宾馆酒店挖现成的。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培训的肯定比挖来的更好,知根知底。”

钱亮亮正要趁机再用好听话挠挠郝冬希的痒痒肉,手机却响了起来,钱亮亮连忙接听,一个陌生、生硬的鹭门普通话问他:“你是钱亮亮吗?”

钱亮亮连忙答应:“是啊,请问您是哪一位?”

对方告诉钱亮亮:“我是滨海路派出所,请你马上到我们这儿来一趟。”

钱亮亮蒙了,他实在想不透派出所找他干什么:“什么事?”

对方冷冷地说:“你来了就知道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郝冬希关心地问:“怎么回事?派出所找你干吗?”

钱亮亮懵懵懂懂:“不知道啊,我上次跟熊包他们发生误会就是在他们那里处理的,不会又有什么事情吧?也可能是要补办暂住证?”

郝冬希心宽:“没事,叫你你就去一趟,只要没事害怕什么派出所,要是有什么麻烦,赶紧打电话叫我,我就不相信在鹭门还有我郝冬希办不通的事情。”

钱亮亮心里没底,急着想知道派出所找他干吗,跟阿金商量:“阿金,麻烦你顺路把我送到滨海路派出所行不?”

郝冬希插话:“有什么行不行的?阿金,送钱总到派出所去。”

第三章 第四节

咪咪带着那个男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经过楼道的时候,刚好碰上了林阿嬷,林阿嬷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咪咪和她身后的那个男人,那眼神活像革命群众监督特务嫌疑人。咪咪尝到了做贼心虚的感觉,林阿嬷没说什么,可是她自己却已经面热心跳起来。

一进房间,那个男人便动作神速地锁上了房门,然后恶狼扑食一样把咪咪紧紧抱在了怀里,那副模样活像饿了几天的乞丐突然得到了大白馒头。咪咪让他吓了一跳,本能地护着胸膛推拒他,那人用力把咪咪的双臂往下掰,一心一意要抓她那对肥硕的大咪咪。

咪咪悄声对那人说:“别急,别急……”

那人也悄声对咪咪说:“能不急吗?赶紧干完事赶紧走,夜长梦多。”

那人说着放开了咪咪,开始脱鞋做上床的准备,咪咪出于职业习惯,眼睛瞄到了人家的皮鞋上,那是一双很脏的皮鞋,上面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土,皮鞋已经变形,两头翘翘着,活像两只年久失修扔在沙滩上的小舢板。

咪咪说:“我给你把皮鞋擦擦吧?一块钱,用好油两块钱。”

那人愣住了:“你给我擦皮鞋?你到底是干吗的?”

咪咪让他问住了,到了这个时候,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应该算干吗的了。

这个时候外面有人敲门,那个人连忙把已经松开的裤腰带重新系好,悄声对咪咪说:“就说我是你的老乡,朋友。”

咪咪拉开门,敲门的是林阿公,他朝门里窥探着,人却没有进来:“你在干什么?大白天把门关上干什么?”

咪咪狼狈地解释:“没干啥,这是我的老乡,朋友,今天没事过来耍耍。”

林阿公仔细打量了那个男人一眼,对咪咪说:“来个老乡朋友关门干什么?”

他们这个时候都不知道,林阿嬷看到咪咪带了一个男人回来,而且回来就关门,马上就明白了咪咪要干吗,二话不说就拨打了110。

林阿公走了,男人惊魂未定地问咪咪:“你的房东还管你啊?”

在这一带,有很多站街女租房,房东们也都心知肚明,却又装聋作哑,他们的要求就是按时交房租,至于这些租房的女人到底靠什么赚钱,他们根本不管,有的甚至还帮忙站岗放哨,所以那个男人见到林阿公过来过问他们的事情,才会这么问。

咪咪让林阿公这么一冲反而缓了劲儿,那转动不灵的脑子好像也察觉到了一丝危险,内心深处也隐隐觉得这么做事情不太妥当,于是一心一意要给那个人擦皮鞋:“没关系,我先给你擦皮鞋,过一会儿再说。”

那个人也三心二意起来,虽然感觉到在这里“做”很不方便,可是又舍不得咪咪哪凹凸有致、极富活力的性感身子,于是就坐在那里点燃了一支烟。咪咪看他不那么着急了,连忙跟他聊天,这也是咪咪擦皮鞋的时候要经常做的事情,为了避免客人坐在那儿擦皮鞋的时候无聊,也为了讨客人的喜欢为今后成为回头客努力,经常要没话找话地跟客人聊天:“老板大哥,你是做什么生意的?我一看你就知道你特有身份。”

这种话是咪咪每次跟客人开始搭话的开场白,根据她那并不丰富的人生经验,这种话谁听着都不会反感,谁都愿意让别人看着觉得有身份。果然,男人开始上套,认真地告诉咪咪他虽然不是什么老板,可是在一家包工队当工头,钱倒也不少赚。

咪咪又说:“一看你就是能赚钱的人,今后一定会当大老板。”

那人让咪咪说得高兴了,手又开始不老实,扔了烟蒂,粗糙有力的大手在咪咪身上到处游走。咪咪正在埋头给他擦皮鞋,想到反正今天也是那么回事了,就没有推拒他,只有当他的手探向自己的隐秘部位的时候,才扭动着身子避开他……

皮鞋擦好了,咪咪告诉那个人两块钱,因为她给他用的是好鞋油。那个人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也就充大方,掏出五块钱递给了咪咪:“不用找了,赶紧办事情吧。”

咪咪接过了那五块钱,内心里由本能和胆怯拼成的障碍,犹如马其诺防线遇到了希特勒的闪电战顷刻间土崩瓦解。能赚五块钱,接下来只要她顺水推舟就能赚五十块,面临生存危机,五十块钱的诱惑足够让一个人忘却所有的忌讳和危险。咪咪摊开手脚任由那个人在她身上摸索、抓捏着,那人看到她不再推拒,便开始解她身上的衣扣……咪咪想起了阿彩传授的三项基本原则,探手到裤衩的暗兜里摸了一摸,还好,剩下的那一个套子还在,咪咪暗叫庆幸,脑子里转着混乱的念头:就当这个男人是一个套子,套子里面装了五十块钱……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人从外面猛然踢开,几个警察和协警冲了进来,咪咪和那个男人都吓蒙了,其中一个协警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咪咪手里攥着的五块钱,惊讶地说:“现在打炮怎么这么便宜?五块钱就干啊?”

咪咪狼狈不堪,因为她手里正好捏着那擦皮鞋挣来的五块钱,她想解释,可是人家已经用不着她解释,告诉她有任何话,都等到了派出所再说。咪咪和男人被警察带出了房子,下楼的时候,咪咪看到了林阿嬷仇恨、轻蔑的眼神,她心里一冷,知道这些警察是林阿嬷叫过来的,今后她再也不可能住到这里了,这是咪咪被警察带出大门的时候,满脑子混乱中能够记得起来的惟一念头。

到了派出所,咪咪和那个男人的身份证、暂住证都被没收了,咪咪赚的那五块也一并被没收。警察说那属于嫖资,是他们俩做坏事的证据。咪咪非常心疼那五块钱。警察不屑地骂她:“你真贱,五块钱就卖啊?”

警察命令他们俩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等候询问。两个人狼狈不堪地抱着脑袋蹲在派出所的院子里。过往的人都对他们侧目而视。尽管咪咪脑子迟钝,可是以这种姿势接受别人轻蔑的眼光,她也觉到了深深的屈辱。

第三章 第五节

阿金把钱亮亮卸到了滨海路派出所外面的街道上,郝冬希说:“办完了打电话让阿金过来接你。”

钱亮亮谢绝了,表面上的理由是不愿麻烦阿金,实际上他担心派出所找自己有什么不方便别人知道的事情。因为他很难想象派出所,而且是他原来租房子的辖区派出所,找自己会有什么事情。阿金的车开跑了,钱亮亮一直目送他们拐过街口消失了,这才急匆匆地朝派出所跑,不知道是跑得匆忙了些,还是心情紧张,进派出所大门的时候,钱亮亮觉得心慌气喘,以至于和警察说话的时候都有些磕磕巴巴的:“请问,你们找我干吗?”钱亮亮问出了这句话,才想到自己刚才忘了在电话里问清楚是哪个警察在找自己。

坐在接待岗后面的女警问他叫什么。钱亮亮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女警马上用对讲机告诉了什么人:“钱亮亮先生已经来了,请你出来接一下。”这个女警的服务态度很好,通报钱亮亮名字的时候,好像钱亮亮是什么名人,一说别人都应该知道似的。

接到通报从接待岗旁边关闭的铁门里头出来的警察态度可不怎么样,那张脸板得活像正要送去加工的半成品铁件,说话口气也生冷得如同刚从冰箱里掏出来的大冰糕:“你就是钱亮亮?进来吧。”

那种口气让钱亮亮很有一种当上了犯罪嫌疑人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可是他也得忍着,在没有弄清楚警察为什么找他之前,他宁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就警察的态度问题发生什么争执。几年来在社会上孤身闯荡的经历让他彻骨地明白了民不跟官斗的真谛,最主要的是斗不起,退一万步说也是搭不起那个工夫。哪个百姓不得花时间挣饭吃?官们却用不着为衣食担忧,有的是时间和精力跟你老百姓纠缠,这是钱亮亮当官的时候,根本想不到的事儿。

钱亮亮跟在警察的后面进了那道有大铁锁的铁门,进了门之后钱亮亮才明白为什么这里要装一道铁门,原来这里面是临时拘押人的地方。让钱亮亮大为惊讶的是,他一走进这个院落,就听着旁边的屋子里一个女人大声哭叫着他:“钱大哥,救救我,救救我啊,他们冤枉我。”

钱亮亮循声看去,旁边一个四周有铁栅栏上面又有屋顶,说是笼子不是笼子,说是房子不是房子两平方米的容器里,后来钱亮亮才知道那种容器叫做临时留置室,一个女人披头散发摇晃着临时留置室的铁栅栏连哭带叫冲他嚷嚷着。钱亮亮刚从外面进来,还不适应屋内的阴暗,一时半会儿看不清那个女人的长相。正想凑过去看看,领他进来的警察却制止了他:“不准理她,跟我过来。”然后又对那个哭喊不休的女人呵斥:“别瞎嚷嚷了,再闹就加重处理你。”

钱亮亮不明就里,也不敢在这种地方跟警察对抗,只好撇下那个女人跟警察进了一间办公室模样的房间。房间里还有两个协警,见到钱亮亮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眼神里满是好奇和轻蔑。钱亮亮也不搭理他们,追着警察问到底叫他过来干什么。进了房间警察才客气了一点儿,让钱亮亮坐下。钱亮亮坐下之后警察还给他递过来一杯从纯净水桶里接的凉水。

钱亮亮已经口干舌燥,却一点儿也没有喝水的欲望,急不可耐、紧张不安地问警察:“你找我到底啥事儿?”

警察翻开桌面上的一个公文夹,又示意旁边的一个协警准备记录,这才开始问钱亮亮问题,什么姓名了、年龄了、籍贯了、政治面貌了等等那些讯问笔录上规定要记录的程序性问题。钱亮亮也知道这是程序,便如实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警察。警察又要求他出示身份证、暂住证等等。钱亮亮把身份证和暂住证交给警察。警察的眼睛在证件和钱亮亮脸上走了几个来回,然后把证件还给了钱亮亮,这才开始正式讯问:“你认识苏阿咪吗?”

钱亮亮不敢轻易回答,在脑子里把自己出生记事以来几乎所有跟姓苏有关的记忆抖搂出来过了一遍,包括过去称之为苏修的前苏联和曾经公款旅游过的苏州,他还真的记不起自己跟哪个姓苏的有什么联系。警察倒也有耐心,默不作声地耐心等着他回想。钱亮亮肯定地告诉警察:“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叫苏什么……”警察连忙提示他:“苏阿咪。”钱亮亮更加肯定了:“对,苏阿咪,我从来不认识。”

警察紧接着问他:“那刚才那个女人为什么认识你,就是刚才在留置室里喊你钱大哥,让你救她的那个女人,她说你是她丈夫。”

此话一出,钱亮亮惊跳起来:“什么?她说我是她丈夫?她是不是有神经病?你们怎么把神经病抓进来了?”

警察脸上闪过了一道难以察觉的笑纹。钱亮亮却看见了,那是一种讥讽、嘲弄的意思表达。钱亮亮很不高兴,谁被警察讥讽嘲弄也不会高兴。他反问警察:“那个女人不是还活着吗?把她叫进来当面对证一下就行了。”

警察说:“不用对证了,我们也相信你不是她丈夫,刚才你一进来她不是就喊你钱大哥吗?哪有老婆把老公叫大哥的。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知道她为什么被抓进来吗?”

钱亮亮烦躁地说:“我怎么知道?我也没兴趣知道。没别的事我走了,你们没有权力抓我。”

警察说:“我们没有抓你,是要请你过来证实一下到底是不是那个女人的丈夫。”

钱亮亮好奇地问:“她真说我是她丈夫?”

警察说:“那还有假?不然我怎么知道你的联系电话,怎么知道你叫钱亮亮呢。”

钱亮亮让警察说得直犯迷糊,他实在弄不明白,那个女人怎么会说自己是她丈夫,他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在鹭门市有哪个女人能够把自己当做丈夫提供给警察。钱亮亮忍不住问警察:“怎么回事?那个女人为什么说我是她丈夫?”

警察反问他:“你真不认识那个女人?”

钱亮亮说:“刚才进来的时候里边太暗了,我看不清,她又哭又闹的我也听不清楚。我能不能看看她,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弄清楚她为什么要说我是她丈夫,仅仅是一点小小的好奇心。”

警察想了想,答应了他的要求,示意旁边那个协警出去把那个叫苏阿咪的女人带进来。当然,警察也想进一步调查一下钱亮亮跟那个女人的关系。

女人很快就跟协警进来了,一看到钱亮亮扑到他跟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反倒把钱亮亮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你这是怎么了?”他终于看明白了,这个女人就是咪咪,那个擦皮鞋的女人,曾经和他一起救助过两位林姓老人家,在医院里还替那两位老人家垫了医药费。

咪咪哭着说:“他们冤枉我,非说我嫖娼。”

钱亮亮更加不明白了,看着警察问:“怎么现在女人也开始嫖娼了?”

协警呵斥咪咪:“什么嫖娼,那个男的是嫖娼,你是卖淫。”

咪咪马上强硬起来:“谁卖淫了?你把证据拿出来。你们冤枉我。”

钱亮亮也难以置信咪咪那样一个善良好心的女人会卖淫,试探着对警察说:“你们是不是闹错了?我倒真认识她,她是擦皮鞋的,人很好……”

警察打断了钱亮亮:“你们也认识?那倒要请你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了。”

警察口吻里流露出来的意思让钱亮亮感觉到了,自己大概也成了嫖娼的嫌疑,心里顿时冒起了火,可是人家又没有明说怀疑他嫖娼,有火也发不出来,于是就憋着一肚子火把他和咪咪认识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那天晚上咪咪跟他在他住处做的事情,他一直认为是做梦,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即便没忘,他也当然不可能把自己做的淫梦讲给警察听。交代完了和咪咪相识的过程之后,钱亮亮做出了结论:“要说她卖淫,打死我也不相信,要说你们制造了冤假错案,不用打我也相信。”

警察朝钱亮亮瞪圆了两眼,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钱亮亮也没容警察再说什么,又提出了一个让警察语塞的要求:“你们说人家卖淫了,把证据拿出来,没有证据我就要投诉你们,还要让你们赔偿精神损害。”

旁边的协警对钱亮亮在警察面前嚣张看不过眼,冒出来一句:“嫖资都让我们缴获了,还说没证据。”

咪咪连忙澄清:“那不是,那是我给他擦皮鞋他给的钱。”

协警又说了一句蠢话:“哪有擦一双皮鞋给五块钱的?”

这一下钱亮亮彻底明白了,警察根本就没有咪咪卖淫的证据,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把咪咪抓了进来,放又不好放,定案又定不了,就吓唬咪咪要告诉她的丈夫,咪咪没招了,就把他供了出来充当冒牌丈夫。钱亮亮推测得一点也没有错,咪咪和那个男人被带到派出所以后,两个人当然异口同声地否认卖淫嫖娼,那种事情,即便是真做了,也会千方百计地否认抵赖,况且还没顾得上做人家当然更加坚决地否认。到了这个时候警察也没了办法,没有按到床上抓住现行,当事人一口咬定没干,这种事情还真没办法认定。他们惟一可以当做证据的就是现场缴获的五块钱,可是咪咪又真是擦皮鞋的,说她擦了一双皮鞋人家给了五块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那个男的也是这么说,两个人的说法一致,就更没办法定案处理了。

到了这个份上,警察心里也明白自己接到的举报八成是误报,甚至有可能是挟嫌报复,本来想训斥一顿把两个人放了算了,咪咪倒还好,只是哭哭闹闹翻来覆去地说自己没有卖淫。那个男的可有点吓人,阴沉沉告诉警察,要投诉举报他们乱抓人,还要让他们赔偿误工费、精神损害费。显然,那个在建筑工地当工头的男人绝对不是善茬儿,起码人家懂得警察没有证据不能乱抓人,乱抓了人要承担法律责任。警察无奈之下,便把主要压力施加到了相对好对付一点的咪咪身上,吓唬她说如果她不承认,就要通知她的家人过来领人,反复追问咪咪家人的住址和通讯联络方式。咪咪的丈夫是一个酒暴,不喝酒不行,喝了酒就变成了暴徒。咪咪多次要跟他离婚,那个酒暴就是不离,咪咪这才离开家乡跑到鹭门谋生,为的就是躲避酒暴丈夫的拳脚,熬过法律规定的分居年限之后和丈夫自然离婚。别说她丈夫知道咪咪因为卖淫嫌疑被抓进了派出所,就是她丈夫知道了她如今在鹭门,咪咪迄今为止一切的努力都会成为泡影,她丈夫肯定会赶过来把她揪回去折磨得求死不能求生不得。在警察持续不断的追问下,咪咪并不灵活的脑子里终于灵活了一下,想起了钱亮亮,那个跟她一起热心肠救助林家老两口的钱大哥。她认为钱亮亮心肠好,肯定也会像帮助那两位老人家一样帮助自己。

钱亮亮听到协警说嫖资五块钱是证据,又听咪咪说那是擦皮鞋挣的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真够劲儿,我擦一双皮鞋还给过十块钱呢,你们也说是嫖资?这也能算证据?我再说一遍,你们赶紧放人,不然我现在就给督察队打电话。”

钱亮亮掏出了电话,作势要拨。警察急了,恨不得扑过来抢他的电话。协警倒比真警察镇定,也可能这件事情上他承担的责任没有真警察大,也可能他脑子缺过氧受过损伤没有思辨能力,到了这个时候还振振有词:“你也别吓唬我们,你们没有嫖娼卖淫,为什么一男一女跑到房子里把门关上?擦皮鞋有跑到你的出租房里擦的吗?”

钱亮亮撇撇嘴对警察说:“你们怎么把这种脑子被栏杆夹过的人也弄来破案?”

协警一本正经地纠正钱亮亮:“你怎么知道我脑子被栏杆夹过?从来没有,你看,你看,好好的。”说着,还把脑袋伸过来让钱亮亮看。钱亮亮装模作样地扒拉着协警的脑袋欣赏了一会儿,给人家下了个结论:“从表面上看好像没有让栏杆夹过,不过肯定是刮台风的时候你出门没穿雨衣也没打雨伞。”

协警懵懵懂懂地追问:“你怎么知道?”

钱亮亮哈哈大笑:“你脑子进水了呀。”

协警的傻样儿让警察很没面子,警察喝止协警不让他再说话,怕他再出丑,对钱亮亮说:“我们作为警察绝对不会胡来的,我们是接到举报过去的,我们过去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正在房间里准备进行性交易……”

钱亮亮又一次打断了他:“准备性交易是什么意思?犯罪没有事实就不能算犯罪,这是常识。我还准备抢银行呢,可是我没有抢,你能判我什么罪?准备性交易就是说你们并没有抓住人家进行性交易的事实么,没有事实怎么就把人家抓来了?刚才你们那个协警说人家一男一女单独在房间里,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在你们的接待岗上也是我和那个女警察一男一女两个人,总不能说我们也有嫖娼卖淫嫌疑吧?”

警察听钱亮亮把女警察也扯了进来,很是不忿,却又不好再跟钱亮亮论辩,一来他们确实拿不出有力的证据,二来鹭门人说普通话本身就有点硬转,吵架真的不是钱亮亮的对手,于是也不再跟钱亮亮纠缠,让协警把咪咪带回留置室,让钱亮亮在讯问笔录上签字画押然后走人。咪咪哭着闹着躺在地上就是不走。钱亮亮也不签字,坚定不移地要求马上放人,不然就打电话找督察队投诉。

屋子里吵闹得一塌糊涂,惊动了领导,一个年长点的肩膀上挂着三级警司肩章的警察推门进来,严肃地问:“怎么回事?闹什么?”

钱亮亮一看就知道这大概是派出所的所长或者指导员之类的领导,抢先向那个警司汇报,他说的过程中,那个警察三番五次企图打断他,钱亮亮置之不理,伶牙俐齿地把事情说了个透彻。说完了以后,警察还要向警司解释。警司乜斜了警察一眼,啥话不说,拿过桌上的讯问笔录看了起来。警察让警司那一眼瞪得就像太阳底下晒蔫了的地瓜秧子,躲到一边不再说一句话。警司看过讯问笔录之后,二话不说对警察发令:“道歉,放人。”然后才问钱亮亮,“你是当事人的什么人?”

钱亮亮回答:“我是她表哥。”

警司伸过手跟钱亮亮握了一下:“对不起你们了,请你们谅解。我们也是接到举报才过去把人带过来调查的。现在情况调查清楚了,我们要对举报人进行必要的处罚。你们如果没有别的意见可以走了。如果对我们执行公务的过程有什么违反政策和法律法规的地方不满意,欢迎你们批评,也可以向我们的上级投诉我们。你们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钱亮亮现在的心思就是一个字:走。如果非要凑足三个字那就是“赶紧走”。这个地方虽然挂着为人民服务的大标语,可确实不是让人民舒舒服服得着的地方。钱亮亮对警司连连道谢,示意还坐在地上耍赖的咪咪赶紧起来走。咪咪真是脑子里哪根轴生锈的主儿,到了这个时候还舍命不舍财:“他们还拿了我五块钱,把钱还给我。”

钱亮亮苦笑。警司也苦笑。警察连忙从案卷里抽出那五块钱递给了咪咪,还捎带着说了声“对不起”。

钱亮亮带着咪咪朝外面走。咪咪却又停下不走了:“还有那个男人没放呢。”

钱亮亮揪着她的胳膊朝外面拉:“放了你人家还留那个男的干吗?快走吧。”

其实,钱亮亮对这桩案子心里也不是没有疑惑,如果说人家警察仅仅凭一个举报电话就把咪咪和那个男人抓到了派出所,那鹭门的警察也太霸道了。据钱亮亮的了解,鹭门警察还不至于那么弱智加冒失。从派出所出来以后,钱亮亮郑重其事地问咪咪:“到底怎么回事?”

咪咪闷了半会儿,突然泪流满面,抽抽搭搭地泣不成声:“钱大哥,我真没法活了,你得救救我啊。”

站在大街上面对一个哭哭咧咧的女人,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尴尬难堪。钱亮亮连忙把咪咪拽进了街边一家茶社里。茶社服务员猛然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拽着一个披头散发哭哭咧咧的女人冲了进来,惊愕得张开大嘴,好像要咬钱亮亮他们俩。

第三章 第六节

会所装修在全垒打监理公司的监督下,全垒打监理公司在钱亮亮的监督下,进展顺利,质量优良,这让郝冬希心情非常爽。在家里,会所的筹建也成了他和阿蛟重要的话题。郝冬希和钱亮亮一样,对阿蛟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对会所满腔热情地投入觉得奇怪。

“我看你好像对会所不热心啊。”冲完澡,两个人躺到床上以后,郝冬希貌似随意地问。

阿蛟也貌似随意地答:“反正那东西也开不长,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抓紧处理了。”

郝冬希差点从床上惊跳起来:“怎么回事?你什么意思?”

阿蛟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郝冬希愣怔怔地看了阿蛟片刻,长叹一声说:“你这个鬼女啊,我心里怎么想都瞒不过你去。”鬼女是鹭门人对精明聪慧女人的昵称。

阿蛟把身子翻转过去,给了他一个后背:“没有啦,睡觉吧,明天我还要去看看林阿嬷两位老人家去。”

阿蛟转过去以后的身材凹凸有致,裸露的肌肤洁白细腻。郝冬希暗想,这个鬼女也不知道怎么保养的,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水嫩水嫩的。心里想着就起了淫心,用那双大熊掌在阿蛟身上揉来摸去的。第二天没有拜神灵的任务,所以阿蛟没有推拒,她脑子里那有限的性知识告诉她,男人过一阵子就得放一放,不放不是憋出病来就会在外面做龌龊事儿。过了一阵儿,她听到郝冬希的呼吸粗重起来,手也开始一个劲地朝她隐秘部位摸索,仿佛在检查她那些东西还在不在原处,便回过身来,手在郝冬希的胯裆里探了一探,然后咯咯笑着骂了一声“作死啊馋鬼”,然后就摆出了批准郝冬希上来的姿势。郝冬希便开始手忙脚乱地剥她。结婚这么长时间了,阿蛟坚守一个原则:绝对不主动脱自己的衣裳,向来都由郝冬希替她脱。她认为,女人自己脱衣服会让男人觉着得来的容易,只有通过自己的劳动得来的东西才会爱惜,两个人做了半辈子夫妻的实践证明阿蛟是对的。

郝冬希把阿蛟剥了个干净,然后也剥去了自己的束缚,将军上马一样跨将上去,开始从事那种人类永远不会嫌累的体力劳动。阿蛟到了这会儿便开始扭动身体,嘴里“老公、老公”叫着,伴随着瞎哼哼增加自己和郝冬希的兴致。郝冬希瘫软在阿蛟身体上之后,两个人大汗淋淋,郝冬希有几分得意地征求阿蛟的意见:“怎么样老婆,老公还可以吧?”

阿蛟在他背上掐了一把:“下去啊,压死我了。”

郝冬希呵呵笑着调侃:“刚才怎么不怕我压,完事了就嫌我压了,我偏压,我偏压。”说着用力在阿蛟身上蹾了几下,把阿蛟蹾得直哎哟,这才心满意足地从阿蛟身上滚下来。滚下来之后就开始谈正事儿,“虽说我们办那个会所有点不正当的目的,可是也不能太放任了,终究雇来的不是我们贴己人,万一看出什么纰漏也不好,你还是要抽空过去看看。”

阿蛟撇撇嘴:“什么不正当的目的?目的正当得很。你别管了,该过去的时候我自然会过去。”等喘息彻底平静下来之后,阿蛟忽然问,“你今天怎么一个劲催我过去?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郝冬希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天我过去看了看,那个钱亮亮把原来住在林阿公家里的那个擦皮鞋女人弄到会所去了,我也不好说什么,会所是个高档地方,弄那么个女人干什么?”

阿蛟一听这个话题就来了精神,翻身爬起来追问:“住在林阿公家里的女人?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弄到一起去了?”

郝冬希于是把林家老两口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搞得昏倒,咪咪碰上了和钱亮亮给送到医院的过程絮叨了一遍。阿蛟说:“这个女人不错么,现在这个世道,别说像她那样的穷人,就是有钱的富家,谁愿意管这种不相干的事情。”

郝冬希叹息了一声又开始骂林家老两口:“那老两口做人也真很王八蛋,我是听钱亮亮说的,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阿蛟跳下床:“我去冲冲,你不准睡着了,我冲完了回来你好好给我讲讲。”

男人和女人有个重大区别,男人做爱之后,马上就想睡觉,女人却往往会更加精神,阿蛟和郝冬希就是这样儿。阿蛟钻进浴室冲澡去了。郝冬希暗暗骂自己多嘴,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多好,这下可好,困得要命,还得给阿蛟讲故事。他点燃一支烟,打开电视等着阿蛟回来。他知道,如果今天晚上不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阿蛟听,今天晚上他别想睡舒坦了。

白天,郝冬希接待了几个重要客户,又给市政府建委的朋友送了一桶好茶叶,忙完了公司的事情,就催着阿金到会所看看装修进展情况。郝冬希到了会所就嗅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儿,这让他奇怪,因为熊包和李莎莎都去观海山庄进修实习去了,总不会是钱亮亮自己能做出这么香的饭菜吧?好奇心指使郝冬希来到了他从来不屑于光顾的厨房,看到一个女人正在锅灶跟前忙碌。听到有人进来,那个女人回过身来,正是和钱亮亮一起把林阿公两位老人家送进医院的那个擦皮鞋的女人。当时他倒没有多想,暗道钱亮亮这家伙倒挺会享受,熊包和李莎莎两个一走,义务厨师和义务服务员没了,竟然又想到把这个女人弄来给他做饭。

女人见到郝冬希,连连道谢。郝冬希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她谢谢,反正现在见了面对他说谢谢的人比他对人家说谢谢的多得多,当下也不在乎,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过来找钱亮亮。钱亮亮不在办公室,郝冬希追到施工现场,见到钱亮亮正戴着安全帽,穿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脏兮兮的工装跟监理工程师一起盯着装修队干活。来之前,郝冬希并没有给钱亮亮打招呼,钱亮亮能做到老板在和老板不在一个样的负责任,让郝冬希挺满意。

钱亮亮见郝冬希来了,连忙过来汇报装修进度和出现的问题,以及他解决问题的方式和结果等等。郝冬希对这些汇报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结果,是摆在面前的事实。事实让他挺高兴,装修进展很好,质量以他这个外行的眼睛看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闲谈中,郝冬希问起了那个在厨房做饭吃的女人:“你又招了个做饭的?”

郝冬希的潜台词钱亮亮听懂了,那意思是说你擅自招人工资还得我出,于是连忙解释:“现在事情越来越多了,整天盯在现场,熊包和李莎莎在的时候还能跑腿帮点忙,他们俩不在,就我一个光杆司令,刚好咪咪有点麻烦事找到了我,我就让她在这儿先干着。你要是不同意,等她找好新住处了就让她走。工钱也没说,不行这几天的费用我垫上算了。”

钱亮亮说这些话的出发点一是解释这件事情他做得确实有不妥之处,不管怎么说,郝冬希是头家,在这里雇任何一个人的工钱都要由郝冬希支付,所以雇人应该事先征得郝冬希的同意;二是他内心里也确实对咪咪非常同情,如果郝冬希不同意雇佣咪咪,他只好用自己的薪水给咪咪发这几天在这里干活的工钱。

郝冬希呵呵笑着打趣钱亮亮:“你是不是跟那个女人有一腿?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么,没关系,就当雇了个勤杂工,我闻着她做饭还做得不错么。”说到这里,凑到钱亮亮耳朵前悄声问:“床上做得怎么样?”

郝冬希的话立刻让钱亮亮面红耳赤,啼笑皆非,连忙解释,解释中自然而然就把咪咪的遭遇从头到尾说给了郝冬希。钱亮亮认定,那天自己如果不把咪咪带回来,咪咪八成就真的流落街头了。在茶社里咪咪毫无保留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钱亮亮,包括阿彩鼓动她做那种事情赚钱,给她介绍客人,她差点就此成了站街女,多亏警察及时赶到把她抓到了派出所,她才没有踏出那最后的一步。

钱亮亮当时非常生气,教训她说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值得她那样,走那么可耻的一步?咪咪又哭了,给钱亮亮说了她和林家老两口之间发生的一切。钱亮亮有点不相信那两位老人家会那么忘恩负义,就带着咪咪过去找林家老两口理论。没想到林阿公一见他们进来,扭头就走,出门扬长而去。林阿嬷单枪匹马对付钱亮亮和咪咪,一口一个水货、鸡婆絮絮叨叨骂骂咧咧地赶咪咪马上搬家走人。钱亮亮实在看不过去,插嘴质问林阿嬷:“你们老两口昏倒在家里,如果不是咪咪把你们送到医院抢救,你们早就成了火葬场的燃料了,而且在医院的医药费都是咪咪垫付的,现在怎么能反过来对咪咪这样?说涨价就涨价,说赶人就赶人,你们怎么忘恩负义,连起码的做人的道理都不讲了?”

林阿嬷年纪虽然大了,脑子口齿却都利如刀锋,操着生地瓜一样坚硬的鹭门普通话把钱亮亮顶得直翻白眼:“怎么了?住院照看我们那是我们花了钱雇的,就那么几天,我们冬希就给了她这么厚一沓沓银钱。”说到这里,林阿嬷还用手指比画了一下,按照她比画的厚度,如果是百元票面的钞票,起码有五万块。

“怎么了?住房子就要交租金,租金就是随行就市,你现在想住我们还不租了呢。我们堂屋里供菩萨呢,不能让水货烂脏污了菩萨的眼目,赶紧走,今天就走,不然我还报110。”

钱亮亮眼见得跟这位老人家说不出个道理来,也说不过人家,便动员咪咪退房走人。咪咪迟疑不决:“我还交了一个季度的房租呢,得退给我。还有,现在天都快黑了,退了房我到哪儿住去?”

钱亮亮只好返回头跟林阿嬷商量租金。林阿嬷却坚决不退:“凭什么我退租金?合同上写着呢,如果因为租户违法乱纪业主有权力让她退房,而且租金不退。不信就到法院告去。退租金啦,出房子跳窗户没有门啦。”

面对这样一位老人家,钱亮亮无计可施,只好动员咪咪赶紧走:“算了,就当钱让人偷了,赶紧收拾东西走吧,今天晚上先到我们会所住去,那儿有一个女工最近刚好不在,你就住她的房间,过后我给老板说说,给你安排个工作,不管怎么样肯定比你擦皮鞋赚得多。”

咪咪实在舍不得已经付出去的那一个季度的租金,钱亮亮只好对她下最后通牒:“你听不听我的?听我的就跟我走,不听我的我马上走,不管你的事情了。”

咪咪见钱亮亮真火了,这才一百个不情愿地匆匆忙忙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由钱亮亮相帮着离开了林家,出门的时候才想起来对林阿嬷说了一声:“老人家做事情这么坏,小心天报应。”

林阿嬷马上婊子、水货、脏污婆一连串的脏话泼脏水一样朝咪咪喷了过来,捎带着还把钱亮亮也损了一通:“烂水货还带着嫖客欺负老人家来了,快滚,快滚,两个烂人脏了我们家的地。”

钱亮亮和咪咪狼狈不堪地离开了林阿嬷家,雇了一台出租拉着咪咪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家什回到了会所。钱亮亮安排她住到了李莎莎的房间里,咪咪倒也懂事,知道感恩,不等钱亮亮安排工作,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开始承担起了厨娘加清洁工的责任。

郝冬希听钱亮亮讲完了事情的过程,半信半疑地感叹:“不会吧?林家老人家没有那么凶霸啊。”

钱亮亮苦笑:“我亲自经历过的,还能有假?那个老爷子倒没说啥,躲了,那个老婆子真厉害,那可是我在鹭门遇见的最厉害的一个鹭门人。”

郝冬希信了:“两个老东西,他妈的,今后不搭理他们了,我本来就怕招惹他们。那个女人叫什么?咪咪?”

钱亮亮说:“那是她的绰号,名字叫苏阿咪。”

郝冬希又乐了:“这个绰号好,名副其实,那家伙,咪咪真不小,一个怕有五斤重。”

钱亮亮对这样的老板惟有苦笑。郝冬希倒也够意思,认可了钱亮亮擅自做主的行为:“好了,既然已经来了,就让她干点活,我看她干活还实在,人也挺老实,吃住以外,每个月一千块,上个工资表吧。”

这一下就给足了钱亮亮面子,钱亮亮连忙替咪咪道谢。其实这件事郝冬希心里并不太舒服,觉得钱亮亮现在还没开业就自作主张,把社会上的人往会所招,有点太宽纵了,所以才有了晚上跟阿蛟的对话,让阿蛟对会所加强监管。

阿蛟听完郝冬希讲述整个过程以后,反应居然跟郝冬希一样:“那两个老东西,怎么能对人家那样子?今后少搭理他们。”

郝冬希再一次提醒阿蛟:“今后你没事的时候,还是要多过去看看,咱不说不相信钱亮亮,可是也不能让他太随便了,养成习惯今后要再往回扳就难了。”

阿蛟枕着胳膊咬着嘴唇琢磨起什么事来,郝冬希也知道这表示她已经答应了,便放心入睡,转眼间就鼾声大作。阿蛟却在想另外一件郝冬希绝对不会去琢磨的事情:她根本不相信钱亮亮和那个女人之间一点事情都没有。因为有了咪咪这件事情,倒引起了阿蛟的兴趣,她决定第二天就到会所去看看那个咪咪。她自信,凭她的眼光她多盯几眼就能看透钱亮亮和那个叫咪咪的女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没有。

第三章 第七节

阿蛟过来视察了,事先没打招呼就自己驾驶着那辆奥迪A4径直来到了内装修基本完成、正在进行外装修的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装修开工以来,郝冬希和阿蛟基本上不过来,钱亮亮估计可能是因为装修现场太脏、太乱,人家不愿意过来跟他钱亮亮一样弄得灰头土脸。也可能郝冬希和阿蛟作为大东南集团的公母掌权人事情多,顾不上过来关照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项目。其间,鸟蛋倒是经常过来,他的身份是大东南集团的副总,具体负责会所装修工程,经常过来看看属于正常。来过几次以后,鸟蛋对装修工程的情况就已经心里有数。钱亮亮雇用的全垒打监理公司的监理人员非常尽职尽责,对付装修工程队活像责任心极强的幼稚园老师对付幼稚儿童,想偷工减料、磨洋工简直比高考作弊还难。

跑了几趟之后,鸟蛋也就不再如刚开始那么认真,每次来了,就拉着钱亮亮喝酒,吃饱喝足了,一拍屁股就走。每次走之前都是那句话:“老钱够朋友,什么时候我做东一起坐坐。”这句话也不知道他重复了多少遍,以至于钱亮亮听了就忍不住苦笑,可是那句话鸟蛋照说不误,却总也不见他做东“一起坐坐”。

阿蛟今天驾到,事先没有通知,一直等到她的车停到了门外,钱亮亮听到了汽车声音,才知道老板娘来了。老板娘驾到,钱亮亮连忙出来迎接。阿蛟在钱亮亮的陪同下四处查看一番之后非常满意。按照钱亮亮的人生经验,阿蛟这一类女人一定是非常挑剔、非常难缠的。而阿蛟对会所的装修没有提任何意见,确实出乎钱亮亮的意料。更让钱亮亮惊愕的是,阿蛟主动提出中午要在会所吃饭:“没什么不方便吧?主要是快到吃饭时间了,我回去自己懒得做,在这儿吃了回家就休息,不用再麻烦了。如果不方便,我就回去的路上随便吃点。”

阿蛟的话带着商量、请求的口吻,但是钱亮亮明白,这绝对不是商量、请求,而是命令,或者说得再透彻一些,是一种不见外、好意的表达。钱亮亮连忙答应,马上跑过去给咪咪安排,阿蛟跟在钱亮亮的后面来到了厨房,随意问了一声:“这就是咪咪?”

钱亮亮当时没有多想,郝冬希回家把咪咪的事讲给阿蛟这是很正常的事情,阿蛟既然来了,顺口问一句也是人之常情。咪咪并不知道阿蛟是什么身份,但是从阿蛟的穿着打扮和气势上猜度这不是一般的人,紧张拘谨得活像犯人见了管教。钱亮亮吩咐咪咪中午备一些“好料”,鹭门人把好吃食称做好料,如果放在北方方言区,这就是一句骂人话。附近就有农贸市场,采购非常方便,钱亮亮掏出两百块钱,让咪咪看着办。他相信咪咪的烹调水平应付阿蛟应该没有大问题。钱亮亮给咪咪安排事的时候,阿蛟没有客气,也没有不客气,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两颗眼珠活像孩子弹出去的黑玻璃球,在钱亮亮和咪咪之间旋转。

咪咪埋头聆听钱亮亮的安排,准备出去采购,不敢抬头直视阿蛟,所以并没有注意到阿蛟的眼神。钱亮亮安排完事儿,蓦然回首,阿蛟的眼神让他的神经仿佛被一根无形的手指弹了一下,那眼神的含义让他无来由地脸上微微发烫。钱亮亮多少有些慌乱地把阿蛟往外面请:“老板娘,到外面坐,这里太热了。”

自从咪咪来了之后,钱亮亮隐隐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动辄内心某个角落有点惴惴不安,可是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后来他把这种感觉归结为可能是这几天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了,所以才会有不安的感觉。自从咪咪来了以后,钱亮亮虽然没有富豪的财富,却过上了富豪般的舒适生活,虽然没有中央首长的职务,却过上了大首长下来视察的时候才能享受到的周到服务。

每天早上还没等他起来,不温不凉正合适的洗脸水已经清凌凌地等着他,连牙膏都挤在牙刷上。洗漱过后,丰盛的早餐就会端上桌来,西式早餐的面包、黄油、咖啡、牛奶、火腿肉……中式早餐的稀饭、馒头、咸鸭蛋、油条……往往会同时搬到餐桌上,让钱亮亮坐在餐桌前惶惶然不知道该如何下筷子。最为显著的变化是,钱亮亮那双破皮鞋自从咪咪来了之后,就整旧如新,活像每天都买一双新皮鞋,总是光亮照人。有时候钱亮亮去了施工现场,回来的时候脚上会沾上薄薄的一层灰,咪咪只要见到了,马上会条件反射一样扑下去给他擦拭干净。刚开始这种动作会让钱亮亮受到惊吓,后来竟然也就习惯了,老老实实站在那里让咪咪擦,就像刚学会穿鞋的孩子让大人系鞋带。如果钱亮亮的衣服换了下来,不管外衣内衣甚至裤衩,咪咪会马上收集起来洗得干干净净,绝对不让钱亮亮的脏衣服隔天过夜。钱亮亮有意拉长了换洗衣服的间隔,就是怕咪咪洗得太勤,可是咪咪反过来会督促钱亮亮换衣服:“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换换,鹭门天热潮湿,哪有一件衣服穿两天的。”那口气让钱亮亮想起自己的老婆桔子。

“这个女人还不错,长得挺端正的,我听郝冬希说她是擦皮鞋的?”阿蛟问道。

钱亮亮点点头:“嗯,原来是擦皮鞋的。”

钱亮亮的回答很简短,很保守,一者,他不知道阿蛟对咪咪这种兴趣的正面价值大还是负面价值高;二者,他断定关于咪咪的一切郝冬希肯定已经给阿蛟说过了,他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他知道的郝冬希也都知道。

阿蛟也没多说什么,转了话题,告诉钱亮亮,从现在开始,她就是会所的会计兼出纳:“你放心,管理上你说了算,你还是总管,我是你的财务助手,有什么事情你尽管安排。”

阿蛟的话说得很随和,态度也很得体,让钱亮亮无可挑剔。钱亮亮也明白,作为主政的老板娘,阿蛟能做到这一点,已经难能可贵了,不要说那些飞扬跋扈的富婆,就是他家桔子,当着国家干部,兼职充当老板娘,对钱亮亮开的亮亮餐厅的业务干预程度也远远比阿蛟要深入有力得多。

咪咪果然没有让钱亮亮失望,中午的饭做得非常可口,饭菜还没有端上桌,房子里已经弥漫起香味,让并不怎么饿的钱亮亮连连吞咽口水。吃饭的时候,阿蛟执意让咪咪一起进餐,咪咪连连推辞。钱亮亮内心里不愿意让咪咪上桌,怕她说出不利于他俩的话来。所以告诉咪咪,这是董事长的夫人,也就是大东南集团的老板娘,他想,如果这么说,咪咪应该更不敢上桌了。却万万没想到,他这么一说,咪咪居然老老实实地坐到了桌前。钱亮亮瞠目而视,咪咪倒看懂了钱亮亮的意思,在椅子上扭动着身子,满是一副难为情的傻样子解释:“我们是打工的,就应该听老板的么。”

她的样子把阿蛟逗笑了,连连夸她做得对,钱亮亮偷偷打量阿蛟的神态,断定她说的是真话,这才放下心来。餐桌上,阿蛟和咪咪的话题反而比钱亮亮多,阿蛟详细询问咪咪过去擦皮鞋每个月能赚多少钱,现在为什么不做了,为什么和林家老两口闹翻了,还问到了咪咪家里的情况,咪咪一一回答着。钱亮亮提心吊胆,因为他也认定咪咪这个女人大脑进过水,担心她说出曾经想去当站街女的事儿,咪咪却绕过了想做站街女甚至把客人领回家、被派出所抓的过程,这些事情她提都没提。钱亮亮惊讶,咪咪的智商超越了他的判断,关键时候倒还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能说。

当晚,阿蛟睡在床上咬着手指甲琢磨,郝冬希用肘子捅捅她:“想啥呢?”

阿蛟说:“我今天去会所了。”

郝冬希知道她到会所想干吗,感兴趣地追问:“怎么样?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阿蛟迷惑不解地摇摇头:“还真有些怪,看着那个咪咪的神态对钱亮亮绝对有事儿,可是看那个钱亮亮的神态,又好像啥事儿没有。”

郝冬希呵呵笑:“钱亮亮那个人的神态你能看出来什么?见过大世面,经过大风雨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吧?是不是这句话?就是说心里想什么不让别人看出来,是官场上混的基本功。再说了,男人么,单身在外,有一星半点的事情正常,别为这种事情绞脑汁。”

阿蛟拧了郝冬希一把:“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在外边是不是也这个样子?”

郝冬希躲闪着阿蛟的手爪:“怎么没有好东西?我就是好东西啊,不信你喊我。”

阿蛟沉思片刻下了定义:“我看啊,他们俩即便现在没有什么事儿,有事儿也是迟迟早早的。”

郝冬希却已经睡意蒙眬了:“管他呢,被窝里放屁自己嗅,只要别耽搁我们的事情就行。”

第三章 第八节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阿蛟的话有咒语的功效,就在阿蛟考察钱亮亮和咪咪关系的当天晚上就差点出事。

咪咪对钱亮亮的关照无微不至,钱亮亮有每天中午午睡起来喝茶的毛病,咪咪每天都要给钱亮亮准备好午后茶;怕茶水凉了,她就牺牲自己的午睡时间,守在过道里;听到钱亮亮醒了起床,马上把刚刚泡好的热茶端进钱亮亮的房间;天热,钱亮亮午睡也半裸,咪咪却熟视无睹,该干什么照干,反倒弄得钱亮亮一惊一乍,手忙脚乱地穿衣套裤子。

不但白天这样,就是每天晚上临睡觉之前,咪咪也都要到钱亮亮的房间给他铺床,用凉水给他擦拭凉席,其行其状让旁人看了八成都会猜想他们俩不是情人就是夫妻,不知道底细的和知道底细的人看了都会以为他们俩勾搭上了。这件事情一直困扰着钱亮亮,他多次对咪咪说,不用她铺床擦凉席,他自己会铺也会擦凉席。咪咪却把他的话理解为客气,一直坚持为他铺床擦洗凉席。其实在钱亮亮和咪咪的关系中形成这种模式原因很简单,在咪咪心里,钱亮亮是已经“要”过她的男人,而钱亮亮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和咪咪发生过“男女关系”。于是咪咪对钱亮亮毫无顾忌,而钱亮亮对咪咪的所作所为越来越感到困惑。

阿蛟来探营的当天晚上,咪咪给钱亮亮铺完床,用凉水擦拭完凉席,又给他放好蚊帐。钱亮亮呆坐在桌前看书,心里盼着咪咪赶紧弄完了回她自己的房间,他也好睡觉。装修正在赶工,钱亮亮虽然外行,干不了什么实际事儿,可是也得整天跟在装修队后面充当业主的代理人,天气大热,转悠一天汗流浃背,疲累不堪,恨不得马上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咪咪忙活完了却并没有走的意思,怔怔地看着钱亮亮发呆。钱亮亮让她盯得发毛,问她还有什么事儿,没事儿赶紧歇着去。

咪咪迟疑片刻,吞吞吐吐地问钱亮亮:“你要不要我?”

此话一出,钱亮亮惊得差点从椅子上翻下来,尽管他非常明白咪咪的意思。咪咪说这话时候的神态眼神,钱亮亮那样一个熟透了的男人不可能不明白,可是他还是追问了一句:“你说要你是什么意思?”

咪咪红了脸说:“就是要不要的意思。”

钱亮亮神思大乱,语无伦次:“要……要……要不……要,要……你……干吗……”

他这种断句方式,配合着那份尴尬和慌乱,很容易让人误解为意思表达的反面:肯定。其实他是否定,表达的正确意思是:“要不要?不要、不要,要你干吗?”

咪咪本来就不是个脑子反应灵敏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心里也比较混乱,更是把钱亮亮的意思理解为想要她,历史的经验也让咪咪根本想不到钱亮亮换个地方、换个时间就会由要她变为不要她。所以钱亮亮说了那些似要似不要的话之后,咪咪就开始顺从地宽衣解带。钱亮亮吓晕了,恨不得跳过去按住她正在动作的双手:“别,别,这样不成,绝对不成。”

咪咪这回听懂了,她停了下来,茫然地看着钱亮亮:“你不要我?”

钱亮亮这一次回答得流利、准确:“不要,你赶紧回去歇着吧。”

咪咪的眼神迷离惘然,怔了片刻才算真正明白了钱亮亮意思,颓然转身,却没有马上离开,好像还有什么话说,钱亮亮怕她再说出让他没法处理的话来,连忙催促她:“好了,我什么都不用了,太累了,该睡了,你也睡吧。”

咪咪无言离去,钱亮亮连忙关严实房门,还把门锁反扣上,好像怕咪咪破门而入似的。躺倒在床上,钱亮亮却又毫无睡意了,咪咪那副好身坯就像魅惑的幻影在他的脑海里漂浮荡漾……

咪咪到了会所以后,不再从事那种日晒雨淋的辛劳,像她那种劳动妇女,身体底子好,用不着刻意保养,只要生活条件好一些,就会像雨露充沛的山笋一样出脱得鲜嫩丰盈。咪咪过去被阳光染得黑棕的脸因为少了阳光的炙烤返回了白皙,那应该是她本来的面目。被皮鞋刷子和鞋油搓磨得粗糙黝黑的双手也变得白嫩,手背指关节处的肉窝在端饭沏茶的时候,还真有几次惹得钱亮亮怦然心动。钱亮亮的文化背景和生活工作经历,把他造就成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正经货。当咪咪当面请示他要不要她的时候他会吓一跳,而背过人,他照样会心猿意马浮想联翩。

像咪咪那样没有什么文化的已婚劳动妇女,对男女间的事情,尤其是对已经跟自己“做”过了的男人会坦然、率直得如同讨论喝茶吃饭。遭到钱亮亮的拒绝让咪咪很伤心,她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儿,也根本没有那种用身体换利益的盘算。她之所以对钱亮亮这样,完全出于感恩,既感谢钱亮亮把她从派出所里捞出来,也感谢钱亮亮给了她这么好的工作条件、赚钱机会。而她除了用这种方法回报钱亮亮,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感谢一个对自己有大恩的男人。况且,钱亮亮又不是没有和她亲热过,那也是咪咪出外打工以来惟一一次有机会和男人做爱,她当时也很快活。越是这样她越是后悔,后悔当时不应该从钱亮亮的钱包里拿那五十块钱,那五十块钱让她和钱亮亮的那次变成了肮脏却又单纯的买卖关系。咪咪并不晓得,其实钱亮亮对那一次根本就不清不楚,包括咪咪从他钱包里拿过五十块钱。

咪咪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边伤心。她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一次钱亮亮要她,现在就不要她了,钱亮亮对她的拒绝不但伤了她的面子,也伤了她的心。咪咪有一个好处,就是没有长性,不管是高兴还是伤心,过了那一阵就忘了。也许正是这种性格,能让她熬过单身在外打工遇到的种种苦涩和磨难。咪咪难过了一阵,也就不再想这件事情,忙碌一天,她也感到疲累,便脱去衣服,倒头入睡。

第二天起来,咪咪早已经把昨天晚上的事情扔到了脑后,照样尽心尽意地为钱亮亮准备早餐。反倒是钱亮亮仍然没有从欲取欲避、半羞半涩的感觉中挣脱出来,见了咪咪不尴不尬,咧咧嘴做了个看不准是哭还是笑的模样。咪咪给他盛稀饭。钱亮亮偷觑咪咪的手,那是一截白里泛红的藕,钱亮亮不由自主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活像他在喝汤。如果阿蛟在场,她一定会为自己的预言而感到自豪,因为她的判断精准:“我看啊,他们俩即便现在没有什么事儿,有事儿也是迟迟早早的。”

咪咪不知道犯什么毛病,也许她那种人就是那个样儿,想到啥说啥,也许这阵她已经从早起的怔忡状态彻底灵醒了过来,昨晚上遭到钱亮亮拒绝的事情突然又回到了她的脑子里,咪咪突然问钱亮亮:“那天晚上你要我,现在咋就不要我了?”

咪咪问这话的声音很小,显然她也知道这类极具私密性的谈话不能让别人听到,所以压低了声音,声音的分贝比蚊子飞翔的分贝高不了多少。即便这样,这句话听在钱亮亮耳朵里,比脑袋顶上响一声炸雷还要震撼:“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什么那天晚上我要你?”

钱亮亮比咪咪正常,也就是说比咪咪聪明,所以他说话的时候本能地压低了声音,尽管惊愕、紧张让他说话的声音发抖,有如花腔女高音的尾音,可是声音却仍然非常低,这让他和咪咪的对话达到了窃窃私语的境界,活像男特务和女特务接头对暗号。

咪咪也非常惊愕,她根本没有想到钱亮亮一直把那天晚上的欢好当做一场淫梦,钱亮亮的否认,让她认为钱亮亮是故意不承认,这让咪咪很伤心。脑子转动不灵便的人往往附加一个优秀品质,那就是诚实。这种人也最见不得不诚实,尤其是别人认为自己不诚实的时候,她们感到的伤害比不诚实的人面对不诚实的时候,更加严重、痛苦。咪咪眼泪片刻之间就流了出来,却不知道该怎么样对钱亮亮证明那天晚上钱亮亮确实和她做了那种事情。

钱亮亮看到咪咪顷刻间泪水奔涌下来,惊讶之余,本能地劝慰她不要哭,有什么话尽管好好说:“别哭了,哭什么,让别人看见多不好。”

咪咪抽出一张面纸擦着眼泪,抽泣着说:“我没有胡说八道,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在大同街遇到你,好心好意把你送到了你住的地方,然后,然后你就要了我……”

那天晚上的淫梦钱亮亮记忆深刻,作为一个男人,从青春期开始,大都做过淫梦。可是正常情况下,梦境过去之后,很快就淡忘了,因为那终究是梦。然而,那天晚上钱亮亮自认为是淫梦的梦,却太真实、太不像梦了,所以钱亮亮才会记得。钱亮亮愕然看着咪咪,咪咪的样子渐渐和梦中那个女人重合、交叠,自认为是梦境的种种细节也逐渐清晰地重现在脑海里。钱亮亮开始怀疑那并不是一场梦,开始相信咪咪说的是真事。

钱亮亮起身离席:“你慢慢吃,我得赶紧到工地去了……”然后逃跑似的离开了饭桌。

咪咪还在后面追着喊:“你再吃点啊,怎么吃那么两口就不吃了。”

钱亮亮自己也觉得像在逃跑,可是他不逃跑又能怎么样?一直以来没有当回事的一场普普通通的淫梦居然被证明是真的,而且当事人就在面前,这让钱亮亮惊慌失措,他没有这方面危机处置的经验。钱亮亮跑到施工现场企图挑点施工方面的毛病转移自己的压力,可惜他心神不宁,即便真有什么毛病摆在他面前也不见得他能挑得出来,况且,全垒打的监理工程师比他更加内行,挑毛病就是人家的工作,人家不会把这种工作机会留给他的。

监理工程师看着钱亮亮关心地询问:“钱总管,是不是我们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监控得不够严格?”

钱亮亮正处于心神大乱的阶段,监理工程师一直问了两三遍,他才反应过来:“没什么,没什么,挺好,挺好。”

监理工程师松了口气,莫名其妙地瞠视着钱亮亮:“钱总管,你怎么了?”

钱亮亮做贼心虚,也没办法告诉人家他怎么了,只好选择离开,这个地方不是适合他思考评估目前处境的好地方。钱亮亮下楼,下意识地要找一个清静的地方想想怎么对付目前的困局。他想到了会所后面翠湖山顶上的望景亭。还没来得及出门,鸟蛋来了。

鸟蛋驾驶着一台脏兮兮的城市越野车,他跑到这里也没什么正经事,完全是做应景差事,有时间了就跑过来泡茶聊天,混顿饭吃,以此向郝冬希证明自己对这个项目的关心和贡献。鸟蛋把车门摔得啪啪响,一眼看见钱亮亮闷痴痴地朝外面走,就喊住了他:“老钱,钱总管,干吗去?”

钱亮亮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又跑来,心里很烦,却也不能露出冷脸,只好打着哈哈接待:“鸟总过来了,进来泡茶。”

鸟总是郝冬希规定的称呼,他有点霸道又有点玩笑地当着鸟蛋的面嘱咐钱亮亮:“根据公司规定,你要把鸟蛋叫鸟总,不准乱叫,如果叫别的,根据公司规定要扣工资。”

当时钱亮亮也就打着哈哈表示绝对服从老板头家的指示,并且当即叫了几声鸟总。鸟蛋嘿嘿苦笑。从那以后钱亮亮也就习惯了把他称之为鸟总。后来钱亮亮才发现,大东南集团的人都这么称呼鸟蛋,不知道是郝冬希造的声势还是公司真有这么个荒唐规定。

鸟蛋来了,咪咪也知道他是比钱亮亮更大的领导,连忙给他们泡茶。鹭门人讲究的是功夫茶,而且专门喝铁观音,在他们看来,除了铁观音别的茶都算不上茶。泡茶也非常讲究,不要说茶馆、茶社里的茶花女们,就是普通百姓泡茶也都要有个完整的程序:烫茶具、入茶叶、洗茶、冲水、沥水、点茶等等一套下来,北方人往往会眼花缭乱。鹭门人泡茶非常舍得,小茶壶要用茶叶塞满,每次将滚烫的开水冲进茶壶,稍浸即斟,属于名副其实的冲茶。尽管只浸茶不泡茶,开水见茶即沏,由于茶叶放得多,茶水仍然非常浓酽。不习惯的人喝多了会醉茶,头晕恶心。醉茶比醉酒还难受。

咪咪泡茶的过程,鸟蛋眸子烁烁地盯着咪咪打量。钱亮亮以为他担心咪咪泡茶不正宗、不地道,连忙替咪咪解释:“人家老家就是出茶的,泡茶功夫比你还正,别像监督工程一样监督人家。”

鸟蛋诡秘地笑笑:“我没监督啊,没监督。”

咪咪泡好茶离开以后,鸟蛋诡谲地问钱亮亮:“老钱,有眼力啊,我觉得这个咪咪越来越水色了,你看看那个身盘子,就像新上市的荔枝,你没尝尝味道怎么样?”

钱亮亮做贼心虚,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件事儿,听鸟蛋这么说,心里直发毛,猜测鸟蛋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嘴上却比石头还硬:“你别胡说,拿人家开什么玩笑,多不厚道。”

鸟蛋最怕别人发现他不厚道,连忙打住,不再提及这方面的话题,跟钱亮亮聊了一些工程方面、下一步会所管理方面的问题。这些问题实际上也没什么可聊的,设计图、策划案都非常齐全,该怎么做按照计划走就成了。鸟蛋又问起了钱亮亮过去当接待处处长的事儿,他对这方面的事情特别感兴趣。钱亮亮觉得没意思的事情,他却听得津津有味。钱亮亮问过他为什么对那些不着边的事情那么感兴趣,鸟蛋说他没在政府机关干过,看着那些人一个个人五人六的觉得好奇。

鸟蛋喝足了铁观音,起身告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老钱,你过去当接待处处长,见过的世面多,今天晚上我有一个饭局,你一起去好不好?”

钱亮亮早就已经对饭局腻透了,如果不腻他也不至于辞去了接待处处长的职务。尤其是和不相识的人,应酬式的饭局更让他退避三舍,所以马上推辞:“不了,又不认识,坐那儿难受,既吃不饱也吃不好。”

鸟蛋却非常诚恳:“不行,你得去,到外面社会上闯荡靠的是什么?不就是混个人圈子吗?整天窝在这儿人都傻了,你们北方人不是常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条沟么?走,晚上一定,我过来接你。”

钱亮亮盛情难却,蓦然想到如果他参加饭局回来得晚,也就避开让人心烦意乱的咪咪。他拿不准今天晚上咪咪还会不会问他要不要她。如果换做别的女人昨天晚上受到拒绝今天肯定就不会再问了,可是咪咪的脑沟显然比一般人浅,不能用常理衡量,于是钱亮亮答应了鸟蛋。

送走了鸟蛋,钱亮亮按照原计划爬上了翠湖山的望景亭。山上凉风习习,亭内寂静无人,放眼望去,湖光山色尽收眼底,钱亮亮的心胸顿时敞亮了许多,转念想到,咪咪还真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对自己也非常好,如果跟她好了,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这种事情如果放在过去当接待处处长的钱亮亮身上,男女关系是天大的事情,如果真和咪咪交上了,即便咪咪那边不出任何问题,钱亮亮自己也得把自己吓死、急死,可是现在他经过了初始的惊愕、紧张之后,居然有了坦然、期待的豁然。过后他回忆起自己的这份心情,不得不承认,社会真是一口大染缸,最适合把单纯的白色染成五花八门的俗艳。

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山下传来了咪咪的喊声:“钱总,钱总,吃饭了,吃饭了,你在哪儿啊……”

第三章 第九节

装修工程进展顺利,根据钱亮亮提供的装修方案,准确地说,应该是窝头提供的金州市金龙宾馆四号楼装修的设计方案,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由一座厂房改建成了观海山庄的袖珍版。会所的外部环境先天优良,依山傍水,后面是苍翠挺拔的翠湖山,山上有小径,直达顶峰的望景亭。前面是碧波荡漾的水库,视野划过辽阔的水库,可以看到对岸墨黛的山峦和白墙红瓦的建筑。如果不是近年来城市的疯狂无序扩张,鹭门市的确称得上一座人间仙岛。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岛上,既有清澈秀美的淡水湖泊、人造水库,也有绿树葱郁、花草茂盛的山峦,空气清新、温度适宜更是鹭门人的骄傲。

会所的内部装修基本上是按照五大功能区设计的。核心区域就是吃,也就是中国式饭局的落脚点。这个区域放在三层,便于客人们进餐的时候观赏湖光山色,而且都是包厢式的。包厢使用仿楠木活动墙壁隔断,可以根据客人的数量随意调整包厢的大小,如果就餐人数太多,拆除所有的隔断整个三层就变成了一个可同时供数百人进餐的大餐厅。娱乐功能区设计在二层,其中安排了智娱厅,所谓智娱厅就是弄了一些棋牌桌、游戏机之类的设施,喜爱博戏的人尽可以在这里小小过一下瘾。另外还有小舞厅、演唱表演厅等等各种娱乐项目,而且各种娱乐项目的场地设置也都是随机的、活动的。健身功能区域设在一层,主要是各种健身器械和室内球类,完全能够做到想练哪块肌肉就能找到哪个项目。原来的地下层改装成了水浴馆,水浴馆里有游泳池,同时还有温泉式按摩池、药浴池等等,对外宣称温泉式按摩池的水来自于翠湖山抽上来的矿泉水,实际上都是经过加温的自来水。水浴馆附设了各式按摩、足浴等等服务项目。最高一层按照郝冬希的坚持,做成了十间豪华卧室。钱亮亮内心反对这样,他明白在这种场所之所以做这么多睡觉用的房间,肯定是为了给好色的客人提供场所,可是,老板是郝冬希,所以计划中最高一层的观景台还是按照郝冬希的要求改成了卧室,美其名曰贵宾休息区。

装修基本完工,开业在即,送出去培训的熊包和李莎莎都叫了回来培训新招的员工。钱亮亮任命熊包做了厨师长,李莎莎做了领班。按照工资等级标准,这俩人的工资又都涨了一截。郝冬希没有计较钱亮亮给熊包和李莎莎涨工资,因为根据他掌握的行情,厨师长、领班这样的岗位在鹭门市价钱一直看涨,熊包和李莎莎的工钱跟会所差不多档次的酒店、餐馆相比,其实还算低的。

会所招收了几十个服务人员。招收服务人员的时候阿蛟一反常态,要亲自出马选人,结果选回来一帮俊男美女,钱亮亮用过去在金龙宾馆的时候招收服务员的眼光标准衡量,阿蛟选回来的服务员,没有一个比不过金龙宾馆的,由不得对阿蛟佩服起来,连连夸赞阿蛟选的人有质量。阿蛟听到钱亮亮夸赞她,很高兴,反过来夸钱亮亮装修工程干得好。钱亮亮也很高兴。

招来的人开始做工装了。阿蛟说做成中式的。钱亮亮喜欢西式的,他觉得中式的做作、土气,不如西式挺拔、精神。阿蛟没和钱亮亮争执,更没有耍老板娘的派儿,反过来征求钱亮亮的意见,能不能干脆做两套,一套西式一套中式,分单双日穿。于是置装费加大了一倍,增加支出数万块钱。钱亮亮既为阿蛟的宽容大度感动,也为阿蛟的大方吃惊。据他所知,私人老板花一分钱都是要算计非常精细的,没想到阿蛟居然能够如此大方,如此肯在服务员的身上花钱。钱亮亮搞不清楚阿蛟是另类,还是别有算计。不管怎么说,钱亮亮从到郝冬希手下以来,觉得还算干得比较舒心,不像在别的私人老板那里那么拘谨、那么难处,一般情况下,他做出的决策郝冬希和阿蛟不太干预,即便干预也跟他商量,从来没有让钱亮亮在员工面前丢过面子。

惟一让钱亮亮心中忐忑的反倒是身份地位最低的咪咪。咪咪现如今算会所签约员工了,可是她只能作为勤杂工,连个小组长都做不成。钱亮亮有心提携她一下,让她多赚几个钱,可惜她属于狗肉上不了宴席的人物。会所招了几个勤杂工,组织了一个后勤组,专门负责会所内外的卫生、杂役,钱亮亮让咪咪做了后勤组长,享受班组长待遇,每个月可比其他勤杂工多拿两百多块钱的操心费。咪咪也能明白钱亮亮的苦心,非常感激,一心一意要当好后勤组长,可是她却不会领导别人,看到别人歇着偷懒,她不敢指使人家,反而替别人干。看见别人违反了公司的管理制度,她不但不帮着公司处理,反而会千方百计替下属开脱,有时候弄得钱亮亮干瞪眼,不知道该处罚她,还是该处罚违规的那个人。

鹭门人常说鸭子孵蛋难出壳,意为干力不从心的事儿,咪咪就属于孵蛋的鸭子。鹭门人还常说黄鳝多了食自己,意为内讧、窝里斗,后勤组就那几个人,还都是外来的打工族,不知道怎么回事闹起了不团结,今天你告状,明天他辞职,这又应了鹭门人的俗话:柿子软了人人食,咪咪就是那颗软柿子,名义上是后勤组的头家,实际上谁都能咬她一口。开业在即,后勤组却后勤不了,卫生杂乱无章,处处都是毛病,害得钱亮亮亲自当了几天后勤组长,才算把阵脚压住了。阵脚压住了,咪咪也主动提出了辞职,她倒不是辞去这份工作,而是辞去了组长的职务。自从咪咪告诉钱亮亮自己和他已经有过那种男女间最原始的关系之后,钱亮亮总觉得欠了咪咪一份人情,踌躇再三,决定还是批准她辞职,暗地里却没有取消她的岗位津贴,保持了组长的待遇。

咪咪生活境遇好了,也有了管闲事的闲心,不知道怎么看好了熊包和李莎莎,非要给人家拉纤说媒,满腔热情地要让人家成一对。说了两回,李莎莎哧哧笑,熊包嘿嘿笑,都不给她明白话儿。一般人一看就明白,人家早就是一对了,偏偏就她看不明白,自己说了没有结果,就认为自己分量不够,巴巴地来找钱亮亮做说客。让她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找,没给熊包和李莎莎找出结果来,倒真的把她和钱亮亮找成了一对。

第三章 第十节

过后钱亮亮想起那段经历,真切感觉到了宿命的威势,虽然咪咪对他有诱惑,而且可以说诱惑力极强。一个健康的单身男人,整天面对一个“新上市的荔枝”一样饱满、水色的单身女人,如果不闹出点有声有色的事来,那才叫对不起老天爷。可是,钱亮亮并没有做出什么事情来,固有的道德观念、家庭责任还有当政府官员残留下来的纪律约束,让他一直处于患得患失的犹豫、欲望与理智的矛盾中。有那么几天,每天晚上独处卧室的时候,他就决心第二天要用行为或者语言告诉咪咪他想要她,可是一到白天,夜间的欲望和图谋就随着黑夜一道消散得无影无踪,即便当着咪咪的面,他也极少产生那种念头,更别说真的用语言或者行动表达那种念头了。

如果没有鸟蛋那场饭局,钱亮亮和咪咪这种道是无情却有情、说是没事又有事的男女关系可能会在一个危险的平衡点上维持很久,一直到某种偶然的机缘或者打破这种平衡,或者让这种若有若无的情感困惑随着时间而消散、平复。鸟蛋那场饭局,就是打破这种危险平衡的外力。

那天鸟蛋果真在下午下班前开着他那辆脏兮兮的城市越野车跑过来接钱亮亮去赴饭局。那天的饭局是个乱局,钱亮亮对饭局有绝对理性的研究,一个完整的中国式饭局,应该有设局人、局口儿、局精、局托儿、陪客、花瓶众角色一个都不能少。有组织、有派系、有结交、有承诺、有阴谋、有称兄道弟、有借东打西、有局中的元老和拜山的新人。

当然,也有不完整的饭局,或者说非常单纯的饭局,比方说亲朋好友新知故交的沟通交流,比方说生意对手间的交锋谈判,比方说恋人之间的浪漫晚餐等等,这些饭局用完整的中国式饭局衡量,那是远远不够完美的。不管什么样的饭局,都有其特定的目的性和功能性,而鸟蛋带钱亮亮参加的那个饭局让钱亮亮这个对饭局颇有研究心得的前接待处处长居然有些摸不清头脑。

那场饭局有点像农村办理婚丧嫁娶的流水席,可是又不完全像。农村的流水席是吃完一拨来一拨,而那场饭局却是前边的还没吃完,后边的人不断加入。刚开始有四五个人,鸟蛋一一作了介绍。初次见面,钱亮亮稀里糊涂,大概知道这三四个人里有政府官员,也不是什么大官,就是处一级的小官员;还有公司的老板,也不是什么著名大公司的,因为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的公司名称钱亮亮从来没有听说过。钱亮亮和鸟蛋刚刚坐定,菜肴和酒水就一溜烟地端了上来。所以钱亮亮认为这场饭局就他们四五个人,因为按照中国式饭局的礼节,中国式饭局的潜规则,请到了的人没有来,是不能开局的。

吃喝中间,鸟蛋不知道是犯毛病还是真心实意的吹捧,把钱亮亮说成了省里的接待厅厅长,那几个人也稀里糊涂地相信了,仿佛省一级的政府机关真的有什么接待厅。鸟蛋又说钱亮亮见过多少世面,掰着手指头把中央政治局一级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数了一遍,大话二骗地说这些党和国家领导人钱亮亮都亲自接待过。钱亮亮让鸟蛋的大话吹得非常难受,更正也不是,不更正也不是,活像没穿衣服在沙尘暴里挨风沙。好在那几个人也都没把鸟蛋的吹嘘当回事儿,他怎么说人家就怎么应着趁机起哄让钱亮亮喝酒。

钱亮亮在这种场合既不怯场,也不张扬,吃喝中间不断地在脑子里分析判断这些人的来头,以及各自加入饭局的目的,然而,到头来他也没弄清楚。那个据介绍说是政府某部门处长的人按说应该是这帮人设饭局的局口儿,也就是饭局的主客,是设局人有求于他的对象。在中国,这种既有商人又有官员的饭局,基本上都是这种模式:商人是设局人,官员是局口儿,再加上一些局精、陪客、花瓶等等在一旁跑龙套、敲边鼓。当然,也有官员设局商人做局口儿的,极少,那种饭局都是政府出面勾引商人投资,官员个人不会充当设局人,属于官方接待,一般也不会安排局精、局托、花瓶那些杂碎。

可是钱亮亮却发现这场饭局似乎那个处长是设局人,因为他坐在埋单的位置上,而鸟蛋却像是局精,坐在那里一点也不安分,边吃边喝边不停挂电话,呼朋唤友,电话里人家如果不能或者不想来,他还会发火,过了一会儿,就如同母狗发情链牙狗,呼啦啦来了一串,饭局食客从刚开始的四五个人剧增到十来个人。人增加了,就不停地加菜添酒,这样一来把钱亮亮更搅糊涂了,以他那深刻的饭局理论,他实在找不出这场饭局的饭口儿是谁。还有一点奇怪,就是这种热闹饭局按常理肯定要摆几个女人做花瓶,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饭局也是这样,男女搭配,有滋有味。钱亮亮琢磨了一会儿,始终搞不清饭局的性质,索性就不再搞,干脆专心照顾自己的胃,埋头大吃,反正这里边除了鸟蛋再没认识的,有人敬酒就跟着喝。

吃喝得差不多了,钱亮亮发现陆陆续续有人出去,很快饭局又只剩下四五个人了,剩下的四五个人和刚开始到场的四五个人有轮换,有重叠,也有换位,翻来覆去让钱亮亮蒙头。鸟蛋一直陪着钱亮亮,不时给钱亮亮讲解那些人的路数,在他嘴里,那些人好像一个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都能把鹭门头顶上的天捅个窟窿。钱亮亮以自己品人的眼光观察,却一点也没有发现这些人有什么特别,所以也就哼哼哈哈地应付着鸟蛋,心里暗暗盼望赶紧结束了,酒足饭饱了他好回去睡觉。

鸟蛋打了个饱嗝,显然他也已经酒足饭饱了,于是拉着钱亮亮离席,他拽着钱亮亮离席的时候还朝其他人挤了挤眼睛,钱亮亮看见了,却也不在乎,暗想,即便你把老子卖了,也挣不了几个钱,况且估计你鸟蛋还没那个本事把老子卖出去,反而倒起了一丝好奇,不知道他这挤眼睛后面还有什么盘算,于是打定了主意随他,倒想看看他为什么挤眼睛。

钱亮亮站起身就跟鸟蛋走,他明白,这种场合,过后谁也不会记得谁,自己本来就不认识这些人,虽然在一起吃了顿饭,过后还是不认识,所以也懒得跟他们客气,谁看他就朝谁点点头,不看他的也就不点头招呼。鸟蛋领着钱亮亮从包厢出来,却没有出大门离去,反而朝楼上走,钱亮亮忍不住问了一句:“不回啊?”

鸟蛋说:“这么早回去干吗?走,放松放松去。”

钱亮亮这才明白,这家吃饭的场所并不是单纯的吃饭,还有别的休闲娱乐项目,而且那些项目肯定不会干净,蓦地想起了鸟蛋朝其他人挤眉弄眼的样儿,判断剩下的项目八成属于情色,也才豁然明白为什么这场饭局是单性饭局,明白了这个不由内心里既有几分期待,又有点忐忑。

楼上果然是声色场所,歌厅的过道里挤满了浓妆艳抹的小姐,见到鸟蛋和钱亮亮,小姐们的眼神齐刷刷照射过来,钱亮亮感觉自己活像一群探照灯聚集的焦点,脑门子上顿时热出了一层细汗。鸟蛋挑肥拣瘦地在小姐们身上占便宜、吃豆腐,钱亮亮跟在他的身后活像一个听差,而且是一个弱智型的听差。鸟蛋嘻嘻哈哈地和小姐们调笑着,脚下却并不停步,穿过小姐的花粉丛,又上了一层楼,楼上又是一番景象:不大的厅堂灯光晦暗,人影憧憧有如鬼魅,让人联想起影视剧里专门表现阴谋、恐怖的场景。再往里是一个狭窄的过道,过道两旁是一间间房子,光线太暗,钱亮亮弄不清楚那一间间房子仅仅是自己的感觉还是真的存在。

一个西装革履打扮得活像推销员,长得却活像黑社会的家伙迎上前来招呼:“两位好,按摩还是洗脚?”

钱亮亮想洗脚,让别人给自己洗脚到底是什么滋味、什么感觉,是他进入足浴城准备做那个行道的时候,脑子里不时涌出来的猜想,现在有了条件和机会,他抢先回答:“洗脚。”

鸟蛋却把他拨拉到一旁:“洗什么脚,按摩,全套的。”

穿得像推销员、长得像黑社会的家伙便领着他们穿过厅堂,穿过那条狭长的走廊,这样钱亮亮就看明白了,狭长的走廊两边确实是一个个挨排的小门,由此可以想见,里边确实是一个个房间,根据房门之间的距离判断,门后面的房间不会宽敞。穿过过道,里边是一个淋浴间,外间是一个个更衣柜,鸟蛋很老到地指导钱亮亮:“把衣服脱了放这里,先洗澡。”

钱亮亮便按照他的指点,给更衣柜塞了一块零币,把衣服放进更衣柜,然后将更衣柜钥匙套在手腕上,跟在鸟蛋后面去洗浴。

淋浴间里边用木板分割成很多隔断,不知道是模仿高档公共厕所,还是高档厕所模仿这里。隔断里边的配备很齐全,既有洗发膏,也有沐浴液,还有安全套自动供应箱,上面印着“免费,一次只限一个”的字样。钱亮亮试着在那个塑料小箱上面的按钮上压了一下,一个安全套从底部的小口里脱落出来。钱亮亮撕开安全套外面的包装,里边的套子居然是颗粒增强型,钱亮亮把套子套在水龙头上接水,水流撑开了套子,活像一根泡发了的大海参,钱亮亮觉得挺逗,听到隔壁鸟蛋已经开始哗啦啦地洗,把套子从隔断上边扔了过去。鸟蛋不知道在忙什么,对隔壁扔过来的用安全套制作的水弹没有反应。

钱亮亮刚才吃喝的时候,已经热出了一身臭汗,趁机认真地把自己冲洗了一遍。从淋浴间出来,便有服务生送上了浴衣和一次性裤衩。钱亮亮穿上了裤衩,却没有穿浴衣,他怕不干净,服务生明白他的意思,连忙向他解释:“都是经过高温消毒的。”钱亮亮问他:“艾滋病毒能耐多高的温度?”服务生瞠目结舌,钱亮亮就没有穿那套浴衣。

服务生请示他:“先生有没有指定的好家?”

钱亮亮第一次听到“好家”的称呼,却也能明白“好家”就是指有老关系的小姐,或者叫按摩女,连忙说:“我没有好家,等等跟我一起来的先生。”

服务生告诉钱亮亮:“那位先生已经先去了,让我告诉您您自便。”

钱亮亮暗暗肉疼,看样子这个单得自己埋了。到了这个份上,自己埋单也得硬着头皮挺了。钱亮亮跟着服务生来到刚才经过的狭长的过道,服务生推开一间小门请钱亮亮进去,房间里灯光通明,这让钱亮亮暗暗宽心,如果房间里也跟走廊过道一样昏暗,他不知道自己还敢不敢坦然进入。房间果然很小,摆放着一张单人床,剩下的面积仅仅够一个人走动。床的上方有铁架子,好像某种刑具,看到那玩意儿钱亮亮顿时觉得这个小房间很像一个行刑室。铁架子上还有悬垂下来的铁链子,好像屠宰场传送带上面的钓钩,钱亮亮又觉得房间活像屠宰场。钱亮亮暗想,但愿自己不要真的成为屠宰厂里的猪,被人家宰割放血。

服务生请示钱亮亮:“那我替先生安排好吗?先生有什么要求?”

钱亮亮说没有任何要求,随便怎么样都成,服务项目要最省钱的。服务生唯唯诺诺答应着离去了。钱亮亮不敢上床,就在地上站着等候,心脏紧张得怦怦乱跳。

片刻之后,过来了一位小姐,钱亮亮看她穿着显然是按摩院统一的服装,胸前还戴着胸牌,钱亮亮却又有些诧异,按照他的想象,这里的按摩女肯定穿着非常暴露,起码应该比楼下歌厅的小姐更加暴露才对,没想到反而比楼下穿得更正规,这才不再感到紧张。按摩小姐看到钱亮亮除了裤衩什么也没穿,就直接请钱亮亮上床,钱亮亮按照小姐的指示趴到了床上,然后按摩小姐开始把一种散发着麝香味儿的油脂往钱亮亮身上涂抹起来……

第三章 第十一节

那是一次事后让钱亮亮回想起来挺骄傲的体验,他骄傲的是自己经受住了诱惑和考验。

按摩小姐给钱亮亮涂完油脂之后,便褪去了身上曾经一度让钱亮亮安心的衣装,只剩下了胸罩和三角裤,然后爬上床来,一屁股坐到了钱亮亮身上。钱亮亮大惊,本能地翻身朝起坐,差点把小姐从床上掀下去,轮到小姐大惊,小姐喊:“先生你干吗?”

钱亮亮也问:“小姐你干吗?”

两个人做到了名副其实的异口同声,小姐告诉钱亮亮这是按摩的一道工序,叫臀压,完后还有指压、乳压、足压……这就叫全套。听了小姐的介绍,钱亮亮暗骂:男人真他妈的贱,让女人这样用屁股、脚底板作践,反而还得花钱。骂归骂,钱亮亮自己也开始犯贱,老老实实地任由小姐作践。小姐把钱亮亮如摊煎饼一样翻过来倒过去地折腾,一会儿用手掐,一会儿用脚踹,一会儿用屁股碾,似乎钱亮亮是摔跤运动员使用的假人。钱亮亮也终于明白,床上面安装的铁架子是供小姐踩踏客人的时候做扶手的,鹭门人把那东西叫抓手。

真正让钱亮亮觉得惬意、值当的工序是乳压,小姐毫不羞涩地褪去胸罩,甩出了两只大木瓜一样的乳房,钱亮亮顿时呆了,那根不争气的男人祸根也马上蠢蠢欲动,钱亮亮很不好意思,小姐却安慰他:“没关系了,都是这样子的。”

钱亮亮希望用对话来转移注意力:“所有的人都做这个吗?”

小姐说只有全套的才这样,半套的没有。肉囔囔的乳房在身上挤压揉搓的感觉让钱亮亮几乎窒息,他想,不知道这里招收小姐如果胸部不够大,遇到这道程序该怎么办?或许用进废退的规律在这里很适用,正因为经常使用,这里的小姐人人都变成了大木瓜?钱亮亮脑子里胡思乱想间,小姐已经做完了乳压,然后开始用手在钱亮亮的祸根部位轻拂,搞得钱亮亮差点爆炸。小姐肯定是个行家里手,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便开始跟钱亮亮讲价钱:“先生,要不要超值服务?”

钱亮亮问:“什么超值服务?”

小姐答:“做爱啊。”

钱亮亮跟所有男人一样没出息,到了这个时候就已经是祸根决定脑袋了,稍微犹豫便答应了小姐:“行,多少钱?”

小姐说:“第一次交个朋友,本来应该在点钟之外另加三百块,我给你打折,二百五就行了。”

钱亮亮苦笑:“你挺有意思,二百四二百六都行,怎么偏偏来个二百五。”

小姐嘿嘿一笑:“跟你开个玩笑么,二百四二百六都行,随便你了。”

钱亮亮答应了小姐,小姐却还讲究得不行:“套子呢?”

钱亮亮告诉她没套子,小姐嘟囔了一句:“想做这种事情怎么不从免费箱里拿套子?要我拿套子得加五块钱。”说着跑出去拿套子了,外面传来小姐的喊声,“给我拿个套子……”

小姐的喊声好像警笛一样尖锐,尖锐刺中了钱亮亮的神经,以至于他浑身激灵一下,不知道什么人回应小姐:“好了,等等,我去给你拿。”这陌生男声的应答,更是让钱亮亮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一个他根本就不了解的场所,在这里发生任何危险都不算意外,在这里,他是一头可以任人宰割的猪羊,想到这陌生的场所隐含着的危机,钱亮亮浑身鸡皮疙瘩栗起,膨胀欲爆的祸根有如泄气的皮球,顷刻疲软如泥。钱亮亮终于冷静下来,暗暗为自己的堕落以及可能的后果而后怕。

小姐回来了,见钱亮亮已经下床站到了地上,有些惊讶,钱亮亮解释:“我忽然觉得难受,就这样吧,别的就不做了。”

钱亮亮的冷静把小姐的眼光引向了他的胯间,小姐不屑地抿嘴一乐:“没能耐,算了,不做就不做,付钱吧。”

钱亮亮按照小姐的要求,付了三百块钱,没有计较价钱,此刻他最想的就是尽快离开这个风月场所。

从更衣柜里拿到自己的衣服,钱亮亮穿好衣服逃跑似的离开了那座闪烁着暧昧霓虹的大厦,钻进出租车之前,钱亮亮回头看了一眼,霓虹灯光怪陆离地描画出了几个大字:维纳斯夜总会。

钱亮亮自己也不会料到,这场由鸟蛋导演,以饭局开始,以终止执行为结果的休闲,其实已经打破了他和咪咪之间那脆弱的平衡,那一层由传统和自我约束建构的脆弱平衡此时已经有如发生管涌的堤坝,崩溃仅仅是时间问题。钱亮亮自诩关键时刻没有跨越那最关键的一步,他把这归结为自己的定力,归结为自己能够经受得住考验和诱惑。其实他那种脱离只不过是陌生环境和恐惧双重压迫下的一种避险本能而已,从本质上说,这种本能并不比兔子看见老鹰及时逃脱高级。成功摆脱了按摩小姐,却并没有摆脱色情诱惑激发起的本能需求,色情场所的毒素有如无形的引线,点燃了钱亮亮身上蛰伏的生物本能,钱亮亮变得对女人格外敏感,而经常在他身边不离左右的咪咪就成了最直接的关注点。

咪咪是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咪咪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女人,咪咪还是一个脑子有点发木的女人,还有,咪咪的皮肤白皙,这一切对于钱亮亮来说已经足够了。迄今为止,他接触比较密切的女人,不论是他老婆桔子,还是金龙宾馆的黄金叶、齐红、郭文英等等,无一不是聪明伶俐,花容月貌,无论出身地位还是文化档次都比咪咪高得多,但是她们都没有咪咪身上那种近乎原生态的单纯和直率。女人容貌是本钱,如果美貌加上精明,那么美貌就会打对折,起码在男人面前是这样。咪咪虽然不很美貌,但她拥有大多数女人所没有的那份单纯,这就给她的容貌加分了。钱亮亮经常想不通,咪咪已经是个熟透了的女人,怎么还会保留这份让人心仪的纯真。

那是一个闷热的晚上,距钱亮亮和鸟蛋鬼混大概有三四天。钱亮亮捧着一本书做样子,实际上书上写着什么他根本就没有明白。他的注意力在咪咪身上,咪咪在用凉水给他擦拭凉席,天热,衣服单薄短小,咪咪弯腰的时候露出了雪白的一抹腰身,撅起的臀部仿佛山丘,短裙下面的小腿活像圆滚滚的白萝卜,她浑身上下都是诱惑,这种诱惑对于钱亮亮这种准鳏夫来说,尤其具有杀伤力。钱亮亮站了起来,仿佛是在不可知的外力推动下来到了咪咪身后。咪咪很敏感,回过身来,两个人面对面鼻子几乎贴到了一起,咪咪本能地惊呼,又理智地压回了声息,钱亮亮本能地搂住了她,又理智地问了一声:“行不行?”

那一晚钱亮亮昏头涨脑,昏天黑地,惟一能记住的咪咪的话就是:“用不用套子?我只剩一个了。”

第四章 第一节

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在鞭炮的噪音和鼓乐的震响中开业了。鹭门市禁止鸣炮,郝冬希却坚持要放鞭炮,钱亮亮担心如果城管来处罚,那就太败兴。郝冬希说处罚个屁,政府官员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没人盯着举报,保证就没人管。果然如郝冬希所言,开业那天整整鸣放了八万响的挂鞭,也没见谁来制止、处罚。

会所门外摆了两溜花篮,花篮上都挂着致贺单位和个人的绶带,所有员工衣装整洁,按照钱亮亮的要求一色西装站立两排,恭迎嘉宾。阿蛟的意见是要穿中式的,钱亮亮坚持穿西式,阿蛟并不知道钱亮亮有点金龙宾馆情结,因为他管金龙宾馆的时候员工们都穿西装,所以看到钱亮亮一再坚持要穿西装,忍不住盯了他琢磨,为什么一涉及穿衣服的事他就会跟自己意见不统一,阿蛟没好意思把这个会所到底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的话说出口,怕伤钱亮亮的自尊。钱亮亮却从她的表情、眼神里看了出来,软软地解释:“中式服装男的还好说,女的旗袍开衩太高了,我让他们拿去修了,还没交回来呢。”

阿蛟无奈,只好听钱亮亮的,这会儿看到服务员们男女参差一律穿着崭新的西装,胸膛上还都别着绢花,阿蛟忍不住拿钱亮亮打趣:“钱总管,今天看着不像开业,像集体婚礼。”

钱亮亮呵呵笑着说集体婚礼、会所开业,都是喜庆事儿。阿蛟点点头:“那倒是。”

阿蛟今天着意打扮了一番,她喜欢中式服装,穿了一身金铜色的丝织旗袍,把苗条却又凹凸有致的身材勾勒得原形毕露,上身披了一条藏蓝色的丝绸披肩,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端庄、俏丽。她脸上不知道抹了什么化妆品,红白娇嫩,谁也看不出来她已经是奔五的徐娘,这让郝冬希非常得意,大嘴咧着冲谁都笑容满面,挎着阿蛟的胳膊不松手,好像阿蛟随时都会跟别人跑了。郝冬希是鹭门地头蛇、地里鬼,亲朋好友、商业伙伴、政府关系三教九流好人坏人齐聚一堂,请来的宾客潮水一样往会所里边涌。钱亮亮里里外外跑前跑后地张罗着,他极为紧张,神经比第一次接待中央首长绷得还紧。接待中央首长办砸了大不了挨顿批评,今天如果办砸了随时就能丢饭碗,现在钱亮亮已经认识到了,人什么事情都能过得去,就是不吃饭不行,用吃饭问题衡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大问题。

好在钱亮亮多少还有管理金龙宾馆的经验,也有员工素质技能提升的意识,所以熊包和李莎莎强化培训的同时,他还专门邀请了市劳动保障局技能考核专家对招来的所有员工根据专业进行了两次岗位培训考核,考核过关拿到岗位技能资格证书的才正式签约聘用,否则就不签聘用合同,请你走人。有了这两个多月的强化培训垫底,应付这个场面,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是新媳妇坐轿头一次,倒也像模像样,基本上做到了各司其职、礼貌热情、服务周到、不留空白。

钱亮亮大概看了一下,接待迎宾按部就班,井井有条,心里这才不那么紧张了。郝冬希这个时候很像钱亮亮过去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接触的那些市领导,一看见钱亮亮离开就把他叫回来陪着自己,并且把他郑重其事地介绍给每一个跟自己照面的宾客。介绍的时候,郝冬希都要说两套话:一套是介绍钱亮亮的来历,一套是叮嘱钱亮亮认准介绍的来宾,下次来了一定要特殊关照。郝冬希这么做的心理钱亮亮早在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就已经从市委市政府领导那里摸透彻了,这样做并不是真的器重他钱亮亮,或者真的要钱亮亮去关照谁,而是向来宾显示自己的分量,表达对来宾的重视。从这个角度说,钱亮亮在这种场合,能够起到道具的作用。过去,钱亮亮弄清楚市领导这么做的目的之后,对这一套挺反感,有意无意地躲避领导用他当道具。如今,他却一点也没有了被人用来当道具的那种心理上的逆反。

这种开业典礼,根据中国传统,照例是一场大饭局,宾客们就座之后,郝冬希开始念稿子,稿子是钱亮亮写的,郝冬希一字未改照本宣科,这让钱亮亮很舒服,私家老板到底不像市委市政府领导那么麻烦,秘书写的稿子送上去不管领导水平怎么样,都要删来改去地找麻烦,似乎不那么改一下就显示不出来他的水平,其实最终还是要按照秘书的套路念。郝冬希也很舒服,他觉得念钱亮亮写的讲话稿,自己就有了当市长的感觉,因为那份讲话稿口气和内容都很像市长在某个项目开工典礼上的致词。

郝冬希念完稿子,宾客们便开吃。钱亮亮根据过去当接待处处长时候的经验,这种场合他这种角色一般都是别人坐着他站着,最终会落个别人吃喝他看着,别人打嗝他饿着的结果。所以,钱亮亮在开席之前让熊包给他做了一大碗四川担担面垫底。因为是给钱亮亮专门做的面,熊包格外加了些好料,钱亮亮吃了个痛快淋漓,然后便登场陪酒。酒席开始了,钱亮亮负责任地四处巡视了一圈,特别到水浴馆、智娱厅、健身房那些地方巡视了一番,这些地方的工作人员都是新招的,只有领班是钱亮亮从别的地方挖来的熟手。虽然有熟手盯着,可是钱亮亮仍然没底,过一会儿吃饱喝足了,那些宾客说不准谁来兴致了要过来体验,如果出了问题,比方说在水浴馆里滑倒摔死一个,那可就是交代不了的大麻烦。再比如,哪个赌棍真的把智娱厅当成了赌馆,吆五喝六地大干起来,即便警察没有过来抓,传出去也影响会所的声誉,甚至会成为警方关注的重点。

餐饮那一块钱亮亮最放心,因为有熊包管着,熊包属于熟人,人们一般都会认为知根知底的熟人用起来更加可靠。钱亮亮到各处视察了一圈,结果让他很满意,虽然宾客们还都陷在饭局里出不来,所有的场馆都冷冷清清没有人光顾,可是所有的员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都像脖上拴了链子的小狗,老老实实守在自己的岗位上。钱亮亮多年在政府机关当官,深知在这种时候对部属既要鼓励,又要松神,太紧张或者太懈怠都会发生问题,今天,开业的日子,也是绝对不能发生问题的日子。所以钱亮亮每到一个岗位,都要和上班的员工聊两句,话题不限,只要让员工感觉到头家在关注着他就可以了。

钱亮亮巡视完了,正要离开,李莎莎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找他,告诉钱亮亮说郝董事长让他马上过去。钱亮亮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跟着李莎莎朝餐厅跑,餐厅在三楼,跑到楼上钱亮亮已经面红耳赤,好像开业典礼他也精神亢奋了。

钱亮亮匆匆来到了郝冬希跟前,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郝冬希看看钱亮亮先夸奖了一句:“钱总管,气色越来越好了……”钱亮亮追问:“郝董事长,出什么事了吗?”

郝冬希一把将钱亮亮拉到自己旁边:“今天是个好日子,桌上离开你这个总管怎么行?别的事情都扔下,喝酒,悠悠万事,惟此为大,酒色财气,懂不懂?”

钱亮亮这个时候才判断准确,这位董事长喝高了。郝冬希今天确实非常高兴,会所顺利开业,不但意味着他的事业又开拓了一片天地,在这些宾客面前大有面子,而且也意味着长期以来一直在他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平安落地了。所以,在饭局上别人敬酒他几乎是来者不拒,作为这场超级饭局的设局人,这场饭局的目的和功能只有他心里最明白,在钱亮亮这样的外人看来,这不过就是一个商业项目的开业庆典,喜庆一下,热闹一下,而在郝冬希这位民营老板心里,这就是一场规模巨大的公关活动,一次企业实力的展示,一盘胜负早在预料之中的棋局。当然,这场饭局最直接的效应就是广告促销,每个到场的宾客都能领到一张黄金会员卡,有了这张卡,到会所消费可以打六折。再往上还有白金会员卡,那就需要缴纳白金会员年费,每年三万块,不但可以免费享受各种服务项目,还可以免费参与会所组织的各种社交活动。再往上还有钻石会员卡,年费十万,所有消费项目不但可以免费,不但可以成为会所的终身会员,还可以每年获得会所利润的百分之一回赠,当然,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会所要有利润才行。

这些促销手段都是阿蛟和钱亮亮以及大东南集团其他相关智囊人物集体智慧的结晶,效果如何很大程度上就要看这次开业典礼造成的动静究竟有多大。钱亮亮花了一万块钱,请来了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这些记者可以免费参加饭局,可以每人获得一张黄金卡,还可以现场领取车马费二百块,如果在媒体上报道的内容能够占据重要版面、重要时段,另外还可以获得三百块的奖励。郝冬希是明白人,请这些记者花一万块钱,那简直太便宜了,如果公事公办走广告,仅仅是《鹭门日报》四分之一的版面就要四万块。便宜和昂贵,关键要看钱进了哪个渠道,装进了个人腰包,就会很便宜,进了公家账户,就会很贵很贵。所以钱亮亮这件事情办得令郝冬希大为满意,认定钱亮亮是个人才。

钱亮亮坐到了郝冬希身边,作为成功举行这次公关活动的组织者,郝冬希不吝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肯定。这场饭局是按照鹭门市的习惯进行的,那就是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要上一只当归黑骨鸡煲鸡汤,喝鸡汤吃鸡肉,表达吉祥如意的愿望。这个时候客人们就开始转着圈地敬酒,认识的、熟悉的就会扎堆,人们不再按照刚开始时候安排的座次安分守己地吃喝,而是开始乱哄哄地分成了很多小圈子,充分利用这个机会或与旧友交流感情,或借机结交新朋,或寻找新的机会,或巩固旧的关系,当然,也少不了男女之问相互的试探、调情和混闹。

钱亮亮注意看了一下,阿蛟和一帮女人围拢在一起,一会儿嘻嘻哈哈,一会儿窃窃私语,那种圈子一般的男人打不进去,具有相当的排他性,男人凑过去往往是会吃亏的,不是白白让人家灌一通酒,就是话语上被女人们吃一顿豆腐然后灰头土脸地装着笑脸逃开。郝冬希和阿蛟这一公一母两个老板高兴满意,钱亮亮就成功了,至于其他宾客,对于钱亮亮来说,都不过是陪客而已。饭局一切正常,无沦是菜肴还是酒品,不管是服务还是厨艺,都让宾客们赞不绝口。钱亮亮看到饭局已经进入尾声,心情更加轻松了,接受了几个半生不熟的宾客敬酒,鸟蛋这时候也带着两三个人端着酒杯凑了过来:“钱总管,来,我们一起干一杯,我先干为敬啊。”

钱亮亮那天从维纳斯夜总会逃跑之后,就再没有见过这家伙,钱亮亮也不推辞,跟着他干掉杯中酒之后,随口问了一句:“你最近在忙什么?有些日子没过来了。”

鸟蛋含糊其辞:“事情多,事情多。”

钱亮亮还没放下酒杯,跟着鸟蛋过来的那几个人就轮番给钱亮亮敬酒。钱亮亮觉得这几个人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其中一个人看出了钱亮亮的困惑,主动介绍自己:“钱总管贵人多忘事啊,那天我们在一起吃过饭,才几天就忘了?”

钱亮亮这才恍惚想起来,这两三个哥们儿都是那天鸟蛋饭局上见过的,自我介绍的就是那个政府机关的处长,钱亮亮连忙解释:“对不起各位,实在对不起,这段时间忙着准备开业,昏头了,一下子没想起来,我认罚,认罚。”

另一个客人肯定是个麻烦制造者,嘻嘻哈哈笑着对钱亮亮说:“钱总管,罚一杯可不成,就凭那天晚上兄弟们慷慨解囊帮你脱困,你怎么说也得连干三杯……”

这人话说得不明不白,再配上那满脸男人对男人心照不宣的坏笑,弄得钱亮亮直发毛:“你说什么呢?什么慷慨解囊帮我脱困?我怎么听不明白?”

鸟蛋连忙拽了那个麻烦制造者扭头就走。钱亮亮正要追上去问个究竟,旁边的桌上却有人叫唤起来:“郝老板,郝老板,你们这鸡是怎么搞的?怎么你们家的鸡都没腿啊?”

郝冬希连忙起身过去查看,果然人家当归炖鸡汤里的乌鸡没了鸡腿,郝冬希打着哈哈自我解嘲:“我们家的鸡都是飞机(鸡),用不着腿,哈哈哈……”

客人也打着哈哈:“噢,飞机,那就吃飞机,吃飞机……”

这样的酒宴上,给人家上的鸡却没有鸡腿,无疑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旁边桌上的一个女人跟那个找不着鸡腿的客人不知道是什么关系,此时狠狠踩了那个人一脚:“都没有鸡腿,人家都不说,就你明白。”也许这个女人是好意,不愿意让那个找鸡腿的家伙败大家的兴致,可是怎么听着也像是讥讽、嘲弄。钱亮亮在旁边听到当归乌鸡汤里的鸡没有鸡腿,大为惊愕,连忙转过身来在自己桌上那盆鸡汤里拨拉了半会儿,没有见到鸡腿,再看看桌面上,客人残留的鸡骨头里也不见鸡的大腿骨,显然,他跟郝冬希这桌的鸡也是没有腿的飞机,只不过他们自己没有注意,也可能有人注意到了,人家没好意思说出来。

郝冬希应付过了那个麻烦制造者,回过头来就对钱亮亮低声发火:“怎么搞的,鸡腿呢?”

钱亮亮坐不住了,连忙起身朝厨房跑,去查办鸡腿问题,这么一搅和,鸟蛋带来的那个人说的不明不白含义暖昧的话就没有引起钱亮亮的警觉,过后事情一多,钱亮亮也就把这件事儿扔到脑后去了。

第四章 第二节

鸡腿的事情不难查清,那天负责做当归乌鸡汤的厨师是熊包从横行大酒楼策反过来的。开业在即,举行那么大的开业宴会,仅仅靠熊包和那几个从鹭门旅游学校烹饪班招过来的毕业生显然撑不起来。熊包也心急,这是他当上厨师长以后第一次真刀实枪地演练,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用不着别人提醒他也明白。为了保证这场宴席成功圆满,熊包打电话把原来一起在横行大酒楼混饭吃的几个熟悉的厨师约了出来,策反他们到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来干,如果不愿意,起码开业那天要过来帮忙,承诺给人家一天三百块钱。

这个价钱有点高,一天三百块,一个月就是九千多,熊包给钱亮亮汇报的时候,钱亮亮有点犯难,于是按照当国家干部的时候养成的良好作风,有了问题找上级,及时向郝冬希作了汇报。郝冬希答复如果光是在那一天过来帮厨,三百块就三百块,如果是彻底跳槽,工钱就不能那么高,一般的厨师每月最多给三千块。钱亮亮和熊包商量,最终决定还是先把眼前的大事应付过去,如果确实人家有愿意彻底过来的,工钱再和人家商量。

熊包策反了三个厨师,负责做当归乌鸡汤的厨师叫黄郎书,长项就是做鸡,那个人的长相一点也不像厨师,活像一个尖嘴猴腮的师爷,也难怪他善于做鸡,他的绰号就叫黄鼠狼,长相、名字都非常适合用这个绰号。钱亮亮追到厨房声色俱厉地追问熊包鸡腿都到哪儿去了。熊包倒让钱亮亮问蒙了,反问钱亮亮:“啥子鸡腿?”

钱亮亮比画了个啃鸡腿的动作:“啥子鸡腿,就是吃的鸡腿,刚才你们上的乌鸡怎么都没有腿?”

熊包愣了,转身就喊黄鼠狼。黄鼠狼却没有应声。这时候熊包才发现黄鼠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钱亮亮跟熊包追查了半会儿,总算弄明白了,黄鼠狼把所有鸡腿都撕下来,放进了冰箱,别人问他,他说这是他的特殊做法,鸡腿肉厚,不容易入味,炖鸡的同时要先用调料把鸡腿腌一会儿,等到鸡炖得差不多了,再把鸡腿放进去。厨房的工作性质就是各负其责,各司其职,黄鼠狼负责做这道菜,别人肯定不会关注,过于关注了会引起偷手艺的嫌疑,所以黄鼠狼做了几十只没有腿的当归乌骨鸡,然后从冰箱里把冻好的鸡腿一股脑地偷跑了。

熊包气得跺脚拍屁股:“狗日的龟儿子,我去找他。”

钱亮亮拦住了熊包:“算了,别找了,反正工钱人家也没要,一共是三十桌,每桌两根鸡腿,那就是六十根,每根鸡腿卖三块钱,六十根才一百八十块,狗日的生意做亏了,偷了一百八十块,少拿了一百二十块。”

熊包恨恨地跺脚:“哪里,工钱我都给了,不先给钱龟儿子不来。”

钱亮亮哭笑不得:“活还没干,你先把钱给他干吗?”

熊包闷闷地不吱声了,一个劲捏拳头,如果黄鼠狼这会儿让他见着,肯定得满地找牙。旁边一个同样是从横行大酒楼过来的厨师告诉钱亮亮,黄鼠狼自己在外面办了个快餐店,让他老婆经营着,一次偷这么多鸡腿,肯定是送到他老婆的快餐店了。

熊包气哼哼地骂:“龟儿子,日他娘的板板,他老婆的快餐店在哪里?”

钱亮亮知道熊包那种闷性子人如果真的动气,伤起人来更没个尺寸,如果因为六十根鸡腿闹出大乱子,那才是得不偿失,连忙劝熊包千万不要追究了,就当用六十根鸡腿买了个教训,今后对加强厨房管理也有警醒作用。再说了,办这么大的酒席,又是头一次,出这么点问题不算什么,今后注意就行了。

熊包却跟自己过不去,用菜刀在菜墩子上猛劲剁着,似乎那个菜墩子就是偷了鸡大腿的黄鼠狼。钱亮亮嘴上没说,心里却暗暗担忧,熊包作为一个厨师,无疑是最优秀的,可是作为一个厨师长,不要说最优秀,就连能不能称职都是问号。偷鸡腿,而且一下偷那么多,而且要背过所有人的眼睛,就在这几十平方的厨房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方面证实黄鼠狼确实无愧于他的称号,另一方面也说明厨师长熊包在管理上的确存在着漏洞。

熊包这几天心情本来就不爽,他和李莎莎闹了点不愉快。李莎莎是熊包懂事以来遇到的最为珍爱的女孩子,在横行大酒楼的时候,熊包就开始用行动追求李莎莎,可惜不知道是李莎莎有意无意的忽略,还是熊包的行动宣示意义不明确,熊包的努力像雨水浇在沙滩上,没有什么反应。那几个痞子闹事,对横行大酒楼和李莎莎来说是一场祸事,对熊包来说却是一场幸事,正因为有了那几个痞子的混闹,才让熊包有了英雄救美、大胆示爱的机会。

现在的年轻人,爱上了就爱个彻头彻尾,两个人被派到观海山庄实习,陌生的环境让两个热恋中的人更加相依相偎,于是顺理成章地两个人就住到了一起。与此同时,会所里钱亮亮也正在跟咪咪上演美丽度远逊于熊包和李莎莎的秋恋,热度却丝毫不逊于熊包和李莎莎的忘年交,这里的交,不是交情的交,而是交欢的交。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第四次以后也就熟能生巧、轻车熟路了。两个人过了大概半个月夜宿日分的日子,夜里偷偷睡在一起,白天却又装模作样好像谁都跟谁不太认识。

熊包和李莎莎从观海山庄回来以后,仍然住在会所,那时候还没有开业,房间有的是,熊包自己住一间,李莎莎和咪咪住一间,这样一来,咪咪和钱亮亮晚上来往就不太方便了,怕李莎莎发现。而李莎莎和熊包夜里来往也不方便,怕钱亮亮和咪咪发现。李莎莎和咪咪住在一起,经常的情况是夜里这问房子就唱空城计,咪咪偷偷跑去找钱亮亮,李莎莎偷偷跑去找熊包,两个人心照不宣,却又都觉得不好意思。这种状况维持到了会所开业,新招的员工越来越多,住房开始紧张,行动更加不方便了,熊包就和李莎莎商量,两个人要到外面租房子住。

住在会所可以不交纳房租,自己租房子,就要额外多一笔开支,李莎莎跟熊包不同,是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小女人,平常生活上花一分钱都要算计到位,不到位绝对不花。所以对熊包的提议本能地就会有抵触,为了同居,就要每个月多花几百上千块钱,这是李莎莎万万不能接受的。尽管熊包拍着胸膛承诺租金由他一个人负担,李莎莎却明白,就他们两个人这种关系,熊包承担和她自己承担没有多大区别,不过就是从哪个兜里往外掏钱的差别而已。

熊包处于热恋之中,恨不得时时刻刻跟李莎莎相守在一起,花几个钱租房子对于熊包来说那是太值当的事情,出身于城镇的熊包观念相对要更加开放一些,多多少少接受了爱情至上的理念,认为爱情最重要,只要有了爱,两个人怎么样都是合理的。出身于农村的李莎莎却相对理智一些,也更传统一些,她认为必须要结婚以后才能两个人光明正大地住到一起,现在偷偷摸摸做爱是一回事儿,两个人公开同居是另外一回事儿。况且,按照鹭门市的习俗,如果两个人结婚,男方应该买房子,女方负责配电器。熊包现在啥都没做,就要和她在外面租房子公然同居,李莎莎觉得自己有点亏,也怕传回老家让乡亲邻里笑话。

李莎莎和熊包在租房问题上发生了矛盾,而由这个矛盾又衍生出了结婚还是同居这个原则分歧。办结婚熊包当然没有意见,两个人甚至还跑到登记机关咨询了一遍,他们遇到的一个难题就是,根据规定,他们两个要登记,除了完整的手续以外,必须到任意一方的户口所在地才能办理。他们正忙于会所开业,谁也没有时间跑到对方老家去办结婚登记。于是两个人心里就都有点不愉快,李莎莎是个心宽的女孩儿,也是一个责任感极强的女孩儿,阻止了熊包在外面租房同居的企图以后,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太放在心上。况且,工作就已经够她忙碌了,她现在是会所服务系统的总领班,不但要带餐饮服务的新人,自己也要抓紧一切时间熟悉其他服务项目,例如水浴馆、智娱厅、健身房的服务管理知识。

熊包跟李莎莎不同,李莎莎稍微流露出来的不快、郁闷就是他心里最大的事儿,对他来说,这个世界除了吃饭以外最大的事情就是李莎莎,如果不吃饭可以活着继续爱李莎莎,那么他肯定早就把饭都给戒了。外出租房遭到李莎莎反对,李莎莎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当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对李莎莎而言现在最大的事情就是把会所的服务管理工作做好。而熊包却把李莎莎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当成了对自己的冷淡和气恼,心头就像蒙了一层阴影,脑袋顶上就像压了一块磨盘。

在这种心理状态下,熊包很难精神专注地做一件事儿,正常情况下,不要说他是指挥厨房全局的厨师长,就是一般厨师,也不至于让黄鼠狼当着他的面偷六十根鸡腿而毫无察觉。熊包越想越窝囊,如果不是酒席还没有结束,不管钱亮亮怎么阻拦,他也得立马去抓偷鸡大腿的黄鼠狼,让他一辈子都不再敢想鸡大腿。

钱亮亮安顿了厨房,回到餐厅找郝冬希汇报。餐厅里的客人都已经消失不见,如果不是几十张杯盘狼藉的餐桌默默证实着方才的饭局,这个场面真会让人以为刚才轰轰烈烈热闹非凡的饭局是梦幻。正在忙着收拾残局的服务员告诉钱亮亮,客人们有的告辞走了,还有一些让郝董事长带着去娱乐了。钱亮亮这才想到,现如今的饭局已经不断扩展外延,不再是过去吃饱喝足一走了之的单纯吃喝,而是吃喝玩乐一条龙的套餐,很多人即便是在普通酒楼饭店摆的饭局吃饱喝足了,也会再到别的娱乐场所寻欢作乐,既为消食,也为休闲。

李莎莎再次气喘吁吁地从楼下跑了上来,看到钱亮亮站在餐厅发愣,连忙叫他:“钱总,郝董事长带着客人去戏水了,请你也过去。”

钱亮亮连忙朝水浴馆跑,路上恍惚间他觉得自己还在当接待处处长,而郝冬希就是那个最喜欢拉着他陪客人的副市长蒋大妈。这个感觉让钱亮亮苦笑不已,蓦地一个念头涌到他的脑海里:现在的老板和政府官员越来越像了,同样的派头,同样的饭局,同样的娱乐休闲,同样的需要一个接待处处长。他把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怕事后忘却,他要把这个观点加入到他正在瞎写的那部随笔里。

第四章 第三节

千万不要看不起农民,领导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取得胜利的毛泽东就是农民。千万不要看不起渔民,白手起家创办大东南集团并且取得成功的郝冬希就是渔民。这段话是郝冬希惬意地漂浮在水浴馆按摩池里泡出来的想法。任何一个郝冬希样的角色,泡在洁净凉爽的浴池里,享受着水流柔软有力的抚慰,而且这一切又都属于自己,大概脑子里都会膨胀出志得意满的狂妄。

今天邀请过来的宾客,论关系,有他的亲朋好友,也有生意伙伴,还有眼下用不着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用得着的关系,还有一些凡是市里有什么响动都少不了他们出头露脸的招牌人士。从身份上看,既有和郝冬希一样的千万、亿万富豪,也有政府官员,最高级别的是一个退居二线的副市级,市一级现任头家郝冬希不是请不来,而是不愿意请,那样显得太招摇,而且对其他宾客有压抑感。在中国,只要有官员出面的场合,所有的人就都会变成配角,谁在社交场合当配角都不会舒服,所以郝冬希就没有动用跟他很铁的一个什么都管又好像什么都不管的市委副书记,还有一个只要能上电视,什么场合都出席的副市长。今天也不例外,开业饭局相当于搭了一台子戏,除了主角、配角,还要有人跑龙套,龙套就由陪客、花瓶等各种角色充当,这些人表面上看可请可不请,可是事实上这种人还非得请不可,不请就不是圆满的中国式饭局,有了他们这场饭局才能更花哨、更繁荣,显得主人更有档次一些。比方说脑门子上挂了一串各级作协会员、理事头衔,出一本书却还得郝冬希掏钱赞助连天干地支都数不过来的电视文化名人。比方说市中老年艺术团的几个半吊子艺术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一派艺术家的打扮,什么事都一律反着来:男人长发披肩,女人剃个板寸,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小黄瓜戴花镜装成熟。再比方说各种莫名其妙的协会、社团的头头脑脑,还有那种时时处处都要到电视或者报纸上露脸留名的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发表见解的“万事通专家”等等等等。

郝冬希对于哪些人来参加这场开业典礼并没有严格的要求,标准大致上就是能请的都请,不能请的就都不请。饭后,有一些人散伙了,有一些人继续留下来享受休闲项目。阿蛟组织了一伙中老年女人去打牌,她知道郝冬希不待见她半裸体和别人泡在一个水池子里让人家看,郝冬希在这方面很自私,牢牢固守自己家的东西不让别人享用的原则,老婆光了身子让别人看,尽管是在水浴馆里,尽管只能看看,那也属于让别人享用自己家的东西。跟郝冬希凑在一起泡水的是几个生意场上的伙伴,所谓生意场上的伙伴,就是有时候你骗我,有时候我骗你,有时候联合起来骗别人的人。

伙伴甲是一个主营垃圾箱的工厂主,郝冬希最佩服这人的是,当初他把在西安城倒腾十几年走私电器赚的钱全部带回鹭门改行投资建了一个生产垃圾箱的工厂,郝冬希一直同情地等待着他倒霉破家的噩耗。几年下来,这家伙不知道采用什么手段,搞掂了哪一个政府实权官儿,居然独家垄断了给鹭门市供应垃圾桶、垃圾箱的买卖。现如今,鹭门市大街小巷、居民小区所有垃圾桶、垃圾箱都是他生产的。为了显示他的产品品质优良,保护他的品牌不被侵权,他生产的所有垃圾桶、垃圾箱上都有一个大大的“庄”字。于是鹭门市民都把他叫庄垃圾,庄是他的姓,垃圾是他从事的行业,也有的学外国人来个姓氏倒置,把姓放到后面称呼他垃圾庄。现如今在鹭门市,有人不知道现任的书记市长姓甚名谁,却没人不知道“庄垃圾”这三个字。庄垃圾的家产比起郝冬希搞房地产一点也不逊色,甚至可能比郝冬希还有钱。这家伙的底子跟郝冬希差不多,都是靠占据了东南沿海这点地利,又最早享受了政策开放的天时,加上本地鬼、地头蛇的人脉关系在短短几年发了大财。只不过从走私业务来看,郝冬希属于上游,渔民要出海,可以直接和境外的贩子联络取货。他属于下游,只能从郝冬希这样的上家拿了货倒腾到当时见到一个小饭盒录音机、黑白小电视机就稀罕得了不得的北方内陆城市赚大钱。

庄垃圾对伙伴乙非常恭敬,伙伴乙是一个挂了很多作协会员、理事、副主席头衔的陈姓作家,尽管出书要靠郝冬希、庄垃圾一类的有钱人赞助,可是在郝冬希、庄垃圾心目里,陈作家仍然是一个值得尊重的文化人。他们明白,现如今出书比大姑娘生孩子还要难,写出来的书出版不了,并不等于写得不好,只要能写出来,就不容易,就是本事。就这一点来说,郝冬希、庄垃圾虽然文化不高,可是对作家的认识却比绝大多数出版商要人高得多。鹭门人,尤其是鹭门草根,对文化人有一种天然的崇敬心理,像陈作家这种挂了很多头衔的文化人就更容易招他们崇敬,说透彻点,就是更能唬得住他们。

“陈作家,我来给你搓搓吧?”

庄垃圾有话要对郝冬希说,可是陈作家不识相,紧紧伴随着郝冬希,跟郝冬希东拉西扯地套近乎,心里想着下一部书还得拜托郝冬希出钱。他在场,话就不好说,庄垃圾便装傻逗弄陈作家,想找个话头把陈作家支开。

郝冬希笑骂庄垃圾:“干你老,你把这当成澡堂子了?”

庄垃圾做无辜状:“名堂不一样,实际上还不是一回事儿,都是泡到水里洗么,你说是不是陈作家?”

陈作家蹙眉摇头,这个人居然要在水浴馆的按摩池里搓澡,不是脑残就是土鳖。可是又不好明说,说不准下一部书就需要拜托他出血。只要能拉来赞助出了书,作者就能赚到钱,书出来了,版权属于作者,并不属于赞助商,自销书籍每卖一本都是作者的纯收入。靠赞助出书书上也不会专门注明是用钱买的书号,所以,拉赞助出书甚至廉价买个假书号出了书照样可以名利双收。面对两个有钱人,这位陈作家一直咧着谄媚的笑脸,腮帮子都酸了,所以有了变换一下表情的机会就尽量利用,有如坐久了的人站起来活动一下腿脚,把谄媚的笑脸换成了面对傻瓜时候的那种无奈。

庄垃圾看到陈作家收起了笑容,不愿意把现场气氛弄僵,连忙自我解嘲:“哈哈,老土了,老土了,原来这地方不是洗澡的啊?那弄这么多水不是浪费么?”

郝冬希明白这家伙是装疯卖傻逗作家呢,也就知道他和自己有话说,便用话支陈作家:“那边还有涌泉池,过去试试,更舒服。”

涌泉池是从池子底部朝上面喷水柱,水柱喷出来在水面形成了一朵朵蘑菇状的水浪,一些女客人蹲在那里,只露出脑袋,脑袋上又都顶着水浴馆统一奉送的红色浴帽,活像水面上漂浮了一片地瓜。陈作家朝那边观望了一阵,郝冬希轻轻推着他的肩膀催促:“快过去,还有两个位置,再晚就没了,你给我也占一个,一会儿我过去。”

郝冬希的语气完全是好朋友之间相托的口吻,动作完全是熟人之间毫不做作的亲呢拍打。不要说陈作家有求于他,即便是跟他没有任何利益关系,郝冬希的柔性表达方式也会让他毫无抵触地即刻服从。陈作家从按摩池中爬出来,钻进了旁边的涌泉池。郝冬希目送陈作家钻进了涌泉池,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庄垃圾不明就里问郝冬希笑什么。郝冬希咳呛着说:“你知道那个池子里为什么全是女人?”

庄垃圾茫然摇头:“干你老,我怎么能知道。”

郝冬希凑近他的耳朵:“那个东西是冲底盘的,女人蹲在上面舒服得很,所以都爱到涌泉池里蹲在喷头上面冲,没想到陈作家也好这一口,你看他蹲在女人中间……”

庄垃圾恍然大悟,看着陈作家跟一群女人蹲在涌泉池里冲底盘,他戴了一顶绿色的泳帽,活像一片地瓜中间冒出来一个西瓜,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郝冬希却忽然一把揪下自己头顶上的泳帽埋头看看,气狠狠地骂了起来:“干你老,狗日的们给我们戴绿帽子。”

为了保持水质洁净、清爽、透明,防止脱发掉进水池,水浴馆规定所有进入馆内的人都要戴泳帽,既允许客人自备,也可以在水浴馆现买。今天因为是开业典礼,所有宾客到水浴馆享受水疗都免费赠送一顶泳帽,泳衣则是免费借用的。不知道谁的主意,女性宾客一律赠送红色泳帽,男性宾客一律赠送绿色泳帽。女人戴红帽子非常正常,男人戴绿帽子可就有点犯忌,郝冬希刚才看到陈作家戴了一顶绿帽子钻进了一群红帽子中间格外显眼,才蓦然想到看看自己的泳帽,一见自己也是绿帽子,忍不住就有些懊恼。

“去,把你们钱总叫来,快去。”

服务员们大都认得这位董事长,连忙把董事长的指示传递给了总领班李莎莎,李莎莎一听郝冬希召唤钱亮亮,便赶紧跑去找钱亮亮。

钱亮亮还以为郝冬希跟金州市副市长蒋大妈犯一个毛病,喜欢拿接待处处长炫耀自己的权威,也要拿他这个会所总管炫耀自己董事长的权威,颇有点不以为然,不过刚好也要把乌鸡汤里鸡大腿的去向给他汇报一下,就急惶惶地跑下楼到水浴馆来找郝冬希。

郝冬希看到钱亮亮过来,把手里的泳帽扔给钱亮亮:“干你老,开玩笑呢?你老钱真有胆,给我们每人都发一顶绿帽子啊。”

钱亮亮先看看手里的帽子,虽然不是纯绿的,上面还有黑色的斑纹,但是总体上说还应该归进绿帽子之列。他又四处看看,果然男人们都戴着那种带黑斑纹的绿泳帽在水池里嬉戏,不由怔住了。免费提供泳帽的主意是经过他同意的,可是发什么样式他却没有过问。让他纳闷的是,这些男宾客们居然没有谁在发帽子的时候当场提出异议,反而是郝冬希这位主人第一个发现了绿帽子问题。钱亮亮估摸,可能刚刚结束的酒席让这些人犯晕,也可能这些人当时急于享受水浴没有在意帽子的颜色,也可能有人虽然觉得绿帽子不太对劲,可是看到别人没说什么就隐忍了。反正不管什么原因,绿帽子这类事儿就跟报纸或者电视字幕出现了错别字一样,你当它是事儿就是事儿,不当它是事儿就不是事儿。现在郝冬希这位大老板当它是事儿了,那么它就必定是事儿了。

钱亮亮连忙应付:“为什么发绿帽子我也不太清楚,我马上去查查,已经发了的用不用换过来?”

郝冬希对这次开业庆典非常满意,绿帽子问题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内心深处,倒觉得那些男爷们儿个个顶着绿帽子夹杂在红帽子中间晃悠很好玩儿。他之所以一本正经地就绿帽子指责钱亮亮,不过就是要就着这个机会给钱亮亮点颜色看看,鞭策他今后办事要更加小心、认真一些。郝冬希长期经营大东南集团这样一个大型企业,即便根子是一个老粗,也早就磨练出了驾驭下级的技巧。钱亮亮这么一问,倒把他问住了,如果现在马上换成别的颜色,一者又要麻烦;二者原来别人没有当回事情的事儿,反而提醒人家出了事儿;三来一换帽子又是一笔开销。思前想后,郝冬希认为还是将错就错,不能把绿帽子事件扩大化、显性化,将错就错、装聋作哑可能是最好的办法。庄垃圾急着跟郝冬希谈事儿,也不愿意让一顶绿帽子耽搁正事儿,在一旁插嘴解套:“这有什么?绿就绿了,军队武警还不都戴绿帽子?算了算了,你忙你的去吧。”

郝冬希也就顺坡下驴,吩咐钱亮亮:“你去查查到底怎么回事儿,这么点常识都没有,多亏今天来的都是各界朋友,人家不好意思说什么,换做别的客人是要出大问题的。”

钱亮亮心里也纳闷,中国人忌讳绿帽子,不管这种忌讳是不是属于理性范畴,只要有这个讲究,作为服务行业就应该充分顾及,郝冬希没有说错,这本应该是常识,确实不应该出这样的问题。蓦然想到,负责采购的是阿蛟亲自安排的人,私营企业一般都有这个毛病,那就是凡是涉及到财和物的关键岗位,一定都会用可信度高的亲朋好友,按照这个不成文的惯例,负责采购的人事安排肯定是阿蛟或者郝冬希的亲戚。

钱亮亮对郝冬希说:“我马上去查,这件事情应该出在采购环节,查明白了我给董事长汇报。”说到这儿才想起来,乌鸡腿的事情还没汇报,连忙告诉郝冬希,“鸡腿的事情已经弄清楚了,厨房借来的一个厨师偷跑了。”

郝冬希问:“六十个鸡腿不过就是一百来块钱,把他的工资给扣了,他占不着便宜。”

钱亮亮苦笑:“熊包事先把钱给人家了,不先给钱人家不来。”

郝冬希很果断:“那活该,就让熊包自己担着,吃一回屎今后就知道屎是臭的。”

钱亮亮连连答应着告辞,好在熊包现在赚的钱倒也不至于因为亏了三百块钱就破产。

第四章 第四节

钱亮亮找到了采购员,追问他买绿泳帽的事儿。采购员说买什么颜色、款式和价钱都是经过阿蛟认可的,不然他也不敢轻易进货。接着又一个劲追问为什么不能买绿色的?钱亮亮一看这家伙也是个半吊子,根本不明白绿帽子的含义,懒得跟他啰嗦,掉头去找阿蛟。

阿蛟正和她那个圈子里的几个女人聚在智娱厅的小包厢里搓麻将。钱亮亮站在门口叫阿蛟。阿蛟恋牌,不愿意动窝,让钱亮亮有什么话就地说。钱亮亮只好把给男宾客发绿泳帽、郝冬希很生气的事给阿蛟说了一遍。阿蛟和那几个牌友哈哈笑做一团。阿蛟笑喘着对钱亮亮说:“我还真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那个颜色挺鲜亮,人家说那叫西瓜帽,价钱也便宜,反正是送人的,能便宜点就便宜点。冬希也太神经病了,戴了那个泳帽老婆就真的跟人跑了吗?”

旁边一个镶了满嘴金牙的女人哈哈笑着说:“不是戴了绿帽子老婆跟人跑,是老婆跟人跑了才戴绿帽子。”

另一个脸上的白粉能掉渣的女人捅着阿蛟的腰眼打趣:“阿蛟,是不是给你们家冬希戴绿帽子了?”

阿蛟反过来骂那个女人:“狗嘴啊,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

几个女人嘻嘻哈哈拿这件事情耍笑,反倒把钱亮亮给晾到了一边。钱亮亮走也不是,不走也不好。阿蛟一转眼想起了他,对他说:“钱总管,没事,你给冬希说,就说是我买的,有什么事让他回家跟我说。”

钱亮亮总算有了交代,连忙转身逃离现场,好在责任可以扔到阿蛟脑袋上,有阿蛟顶着,料想郝冬希也不能把会所的工作人员、包括钱亮亮自己怎么样。阿蛟却在后面叫住了他:“钱总管,你别为难,那不是绿帽子,叫西瓜帽,谁嫌绿颜色不好看,换一顶好了。”

钱亮亮答应着离去,后面阿蛟和几个女牌友却跟了出来,嘻嘻哈哈地朝楼下水浴馆跑,反倒超越钱亮亮跑到了前面。

庄垃圾好容易盼来了清静,连忙跟郝冬希商量:“冬希啊,有笔大生意想不想做?”

郝冬希说:“有生意谁不想做?关键是能不能赚钱,有没有风险。”

庄垃圾诡秘一笑:“做了肯定就能赚钱,而且没有风险。”

郝冬希嘿嘿一笑:“那么好的事儿你怎么不自己做,非要拉上我分你的利?”

庄垃圾有个毛病,一着急就拍胸膛,尤其是急着让别人相信自己的时候,就更要拍着胸膛赌咒发誓,口头语就是“我不骗你”。这个毛病估计来自于鹭门历史悠久的拍胸舞,舞者均为体魄强壮的男子汉,动作有点像蒙古式摔跤的入场式,边跳边用巴掌拍胸脯,庄垃圾就是他们那个社区拍胸舞队的队员,这种舞蹈不但动作雄健刚美,而且对于增加肺活量、强健心脏、提高四肢协调性和弹性极有益处,这也是庄垃圾这个富豪热衷于拍胸舞的原因之一。庄垃圾一着急,忘了自己还在水池子里,一犯急就拍胸脯,结果拍得水花四溅,水花溅到旁人的脸上身上招来一片抗议。庄垃圾不管不顾,对着郝冬希赌咒发誓:“我不骗你,真的,我不骗你,骗你下一辈子做鬼不做人。”

郝冬希注意到了四周射过来的诧异、探询、不满的各种眼神,连忙制止他:“行了,随便说句话你就发疯,小声点,别人都在看我们。”

庄垃圾四周看看,拉了郝冬希就往池子上边爬,爬上了池子,却看见阿蛟和四五个娘儿们嘻嘻哈哈站在浴池上方的围栏上,看着下面指指画画说得热闹。

郝冬希朝阿蛟吆喝:“干什么呢?”

阿蛟哧哧笑着,一旁的娘儿们牌友放声吆喝:“数绿帽子啦。”

庄垃圾还跟阿蛟客气:“老板娘,下来呀,舒服得很。”

旁边的娘儿们叽叽嘎嘎地嚷嚷:“你没见老板在呢,老板家的东西不让别人看。你想看吗?想看吗?”

郝冬希知道跟这帮娘儿们斗嘴还是逗趣都捞不着便宜,拉了庄垃圾撤退:“走走走,老娘儿们瞎胡闹,冲澡去,冲完了有什么话到茶社泡茶的时候慢慢说。”

两个人冲完澡舒舒服服坐到了茶社,泡上了香喷喷的铁观音,这才开始说正事:“现在在鹭门市还有什么是最赚钱的?”庄垃圾先考问郝冬希。

郝冬希认真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还有什么项目比搞房地产更赚钱:“你说还有什么比搞房地产更赚钱?”

庄垃圾:“现在啊,我们鹭门每个月挂牌的新车有多少你知不知道?”

郝冬希当然知道:“五六千吧。”

庄垃圾:“这些车都得找地方停吧?”

郝冬希明白了:“你是想收停车费?干你老,那算什么生意,我说你找我干啥,那能收几个钱?既要建停车场,建了停车场还得有人来停,有人来停还得物价局批,赚那几个钱还不够麻烦的。”

庄垃圾:“赚钱哪有嫌麻烦的?我们可以搞咪表啊。咪表不用专门建停车场,只管在公路上画格子竖桩子就行了。”

郝冬希倒也明白什么是咪表:“你说的就是外国人那种停了车在路边上的铁桩桩上插卡交费?我知道,中国行不通,就说鹭门的路段吧,那都是用财政的钱修建的,属于公共设施,政府能让你在马路上画个格子竖个桩子就收钱?”

庄垃圾:“这不就是找你解决这个问题吗?活动啊,找你当副书记、当副市长的哥们儿,政府出面,我们出钱,有钱大家一起赚。”

看样子这家伙跟政府勾结垄断垃圾桶生意尝到甜头了,现在又想拉扯郝冬希收买个副书记、副市长之类的官员垄断鹭门市的停车收费赚大钱。郝冬希有渔民老粗性格,并不等于他的脑子也是老粗脑子,基本的社会法制和伦理知识他一点也不缺,不然他也不可能当上成功人士。城市道路属于公共设施,不论从法律权属来说,还是从社会公平衡量,任何人不能利用社会公共设施牟取私利,政府本身也不行,国务院早就有规定,政府机关绝对不允许从事商业牟利活动,企业当然更不能用社会公共设施赚钱,因为,那些交通设施都是纳税人的钱造的,哪有老百姓纳了税修了路让少数人发财的道理?

而且,干这种事情是要招人骂祖宗三代的。中国老百姓挣扎拼搏了几代人,现在刚刚开始圆轿车梦,大部分人是勒紧裤腰带养车,每增加一笔开支都是割肉流血的事儿,这家伙居然想在鹭门的大街小巷都竖起那种断头桩一样的咪表,从老百姓腰包里抢钱,即便老百姓不造反,老佛爷、圣母、耶稣和妈祖娘娘也饶不了这种公然榨取盘剥百姓的家伙,干这种事情赚钱,不但现世招骂,子孙后代也得遭报应。郝冬希一听他这个主意就知道不是个好主意,马上在心里否定了这个赚钱的路子:“这恐怕不好做吧?我和市领导也就是一般关系,见面点头打个招呼,再说了,我认识的那两个领导分工也不管这种停车收费的事啊。”

郝冬希拒绝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关系到资源垄断、关系独占的问题。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资源,最关键的就是关系,对中国的生意人来说,政府官员就是最有用的资源,最易产生效益的关系,任何一个生意人也不会轻易把自己的资源和关系同别人共享。如果他答应了庄垃圾,就必然要引见那位副书记或者副市长和庄垃圾相识,根据他对庄垃圾的了解,这家伙收买政府官员绝对肯下本钱,明明白白的绩优股谁投资也不会吝惜。如果那样,就等于他郝冬希的资源白白让庄垃圾给占用了。

“怎么样?我出钱,你出力,利益三七开。算了,好朋友不说那么多,四六开也成,你四我六。”

表面上看,不用郝冬希花一分钱,仅仅是把他认识的那个副书记或者副市长介绍给庄垃圾,就能从咪表收费的可观利润中得到百分之四十的好处,这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也是再优惠不过的合作条件。可是,郝冬希也是商人,而且是一个黑道白道都蹬过的商界老油条,他深知绝对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越是条件优厚的生意就越有风险。他也相信,如果自己真把认识的市领导介绍给庄垃圾,有了市领导在幕后支持操作,这件咪表收费的反动事肯定就能做成。

郝冬希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真的有点动心了,尽管理智告诉他这是在做千人骂、万人咒的缺德事,也可能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危机和险情,可是商人追逐利润的本能却又勾引得他躁动不安,在欲取欲舍、患得患失中挣扎。庄垃圾这时候犯了一个错误,也许他急于办成这件事情,也许他低估了郝冬希的智商,他开始催促郝冬希:“冬希啊,我们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我历来是有钱大家赚,有财大家发,你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刚好你这里开业庆典着呢,请他过来我们一起坐坐,认识了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郝冬希问了他一个关键问题:“你那个关系用不上吗?”

庄垃圾装傻:“我哪个关系?我有什么关系?”

“就是你推销垃圾桶、垃圾箱的关系啊,没有关系,谁会要你的垃圾桶。”

庄垃圾苦了脸说:“这件事情他能量不够,路面上的事情不归他管,他只能管卫生环境方面的事情。”

郝冬希没有再往下追问,因为他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程度,如果没有戒心,庄垃圾就应该明确告诉他那个关系是什么层面、什么单位的什么人物了。也许,庄垃圾的那个关系是市里某个分管垃圾的领导,也许是哪个分管垃圾的局一级干部,甚至有可能是某个握有垃圾处置权的处长,不管是什么人,郝冬希都不可能去挖地道,因为他跟庄垃圾干的根本就不是一个路数的生意。在这个问题上,庄垃圾对他一点也不坦荡,这是郝冬希得出的结论,这个结论犹如一滴清凉油,虽然辛辣,却也能让郝冬希头脑清醒,他招呼茶社小妹换了一壶新茶,然后应付庄垃圾:“我们合作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我得事先跟副书记还是副市长过过话,看他们俩谁有兴趣,如果一下子就把他们都请过来,他们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突然谈这件事情,人家要是愿意帮忙倒好说,如果当面一口拒绝了,就再不好找他了。”郝冬希看到庄垃圾的眼神里还残留着怀疑、不悦,就又加了一句,“还有一条,人家都是官场上的人,官场上的人忌讳多多,我们也弄不清楚内里的沟沟坎坎,贸然把人家两个请到一个饭桌上,搞不好适得其反。”

他的理由非常充分,做事的程序也非常规矩,庄垃圾无话可说,只能翻来覆去地叮嘱郝冬希一定要当回事儿,这件事情肯定是能赚大钱的好生意,而且还跟郝冬希唠叨了一通他的打算和安排:“我们还要和城管、交警那些执法部门联手,谁要是停车不交费,扣车、罚款、不给年检,只要这些综合手段一起上去,把所有路段都装上咪表,你想想,那是多大的收益?我让人帮着算了一下,画线、装表得有一个过程,投入也是陆续性的,一边投入就能一边回收,一边回收一边再投入,等到所有咪表到位以后,我们就坐在家里收钱好了……”

郝冬希已经打定主意不帮他这个忙,也不想蹬这潭浑水,所以便没有心思听他继续夸耀如何用咪表盘剥挤榨全鹭门市人民的腰包,扭头召唤服务员:“小妹,去把你们钱总叫过来。”

庄垃圾茫然问:“叫钱总干吗?”

郝冬希说:“让他找那个偷鸡腿的家伙算账。”

第四章 第五节

郝冬希当然不会让钱亮亮去找那个偷了六十根鸡腿的黄鼠狼算账,他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打岔,不想再听庄垃圾唠叨咪表停车赚钱的事儿。即便他安排了,钱亮亮也不会遵命去找黄鼠狼追讨那六十根鸡腿,六十根鸡腿放在超市里卖,还不到二百块钱,按照现在公安机关的立案标准,连报案都没人受理。不过这件事情却让熊包很受伤,是那种让别人当做傻瓜耍了的受伤,他认为自己让黄鼠狼当成傻瓜耍了,居然当着他的面把六十多根鸡大腿一偷而光,这不仅仅是鸡腿问题,还是一个严重的尊严和颜面问题。在熊包的想象当中,钱亮亮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肯定会在心里暗暗笑话他没用,一个厨师长连几根鸡腿都看不住。如果这件事情让郝老板知道了,他确信郝老板肯定会知道,那么,他在郝老板的心目中肯定也会成为笨蛋、弱智。

熊包是个闷性子人,这种人遇上事儿如果没有别人及时沟通、劝解,就会陷进那件事情里翻来覆去地折磨自己。熊包的思维集中到黄鼠狼偷鸡大腿上,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越想越气恨黄鼠狼,在酒席散场之后,拎了一把菜刀气冲冲地朝外面走。咪咪刚好带着几个勤杂工到厨房帮忙收拾残局,看到熊包拎着菜刀板着一张铁青脸朝外面走,咪咪愣怔了一下,问他干吗去,熊包说太热,到外边凉快凉快。换做别人,肯定会猜想到熊包要做什么凶险事儿,因为他的表情和行为加在一起就是一幅完整的凶神画儿,哪有一个正常人到外边凉快凉快还拎一把大菜刀的?可是他恰恰碰上的是咪咪,咪咪又恰恰是一个脑沟长成直线的人,她就没有看出熊包状态不正常,更想不到熊包这样拎着菜刀往外跑会发生什么事情。熊包那么说,她也就认为熊包真的要到外面凉快凉快去,不但没有拦下熊包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反而提醒熊包:“到后面的翠湖山上去,山顶上的观景亭子最风凉了。”

熊包没搭理咪咪,从会所出来,跑到公路上拦截出租车。出租车司机看到熊包手里提着大菜刀,谁也不敢停车载客,都远远躲着熊包一溜烟地逃跑。一个出租车司机还算是有点社会责任感,逃离了熊包之后,马上给110电话报警,说是有一个人提着菜刀截出租车。熊包看到出租车一辆辆活像见鬼一样从自己身边匆匆驶过,明明是空车却不载自己,刚开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后来才意识到自己拎着大菜刀截车不妥,即使自己是出租车司机见到一个人拎把刀截车也不敢停车拉人。于是他把菜刀掖进了后腰,又怕菜刀割到自己,脱下上衣把菜刀包裹起来,然后掖进后腰,这才拦到了一辆出租。

上车之后,熊包让出租车去横行大酒楼,他想,到了横行大酒楼,就能查问到黄鼠狼老婆开的快餐店,说不定黄鼠狼就在横行大酒楼,那事情就更简单了,当场就要黄鼠狼把三百块工钱还了,然后抽黄鼠狼两个耳刮子。按照熊包的打算,他并没有杀黄鼠狼的打算,也不可能因为这么点事儿就把黄鼠狼杀了。他之所以带上一把大菜刀,一来是防身,二来是威吓。路上,迎面一辆警车呼啸而过,熊包还和出租车司机琢磨到底什么地方出了什么问题,怎么警察跑得这么急惶惶的,出租车司机的结论是:警察没事儿飙车玩呢。

熊包跟那一帮痞子打架,在横行大酒楼打出了威风,他的到来让老板惶恐,同事惊讶。熊包找黄鼠狼,别人告诉他黄鼠狼不在横行大酒楼。老板听到他是来找黄鼠狼的,忙不迭地吆喝伙计们把黄鼠狼开的快餐店具体位置告诉熊包,然后郑重声明黄鼠狼已经被炒鱿鱼了,不在本店,那架势恨不得熊包立马走人。熊包打听明白,也不跟别人啰嗦,扭头就去找黄鼠狼。黄鼠狼他老婆开的快餐店就在隔一条街的巷子里,这倒让熊包有些纳闷,想不通黄鼠狼何以那么放胆,居然把自家的快餐店开到了距离横行大酒楼不远的巷道里。在这边当着横行大酒楼的厨师,在那边开着快餐店,这是最犯忌的事儿,全国人民的饭点儿都差不多,酒楼忙的时候也是快餐店忙的时候,所以黄鼠狼肯定顾不上快餐店的生意,老板也得防着黄鼠狼偷工跑私活。此外,横行大酒楼的老板还得时时提防黄鼠狼从酒楼往快餐店偷东西,难怪横行大酒楼的老板要炒他鱿鱼。

熊包来到黄鼠狼老婆开的那家快餐店,不在饭口上,快餐店冷冷清清,老远熊包就看到黄鼠狼正蹲在店门口闷着头抽烟,一看见他熊包就气不打一处来,喊着黄鼠狼的大号扑了过去。黄鼠狼看到熊包扑将过来,稍微愣怔片刻,居然正面迎了过来……

钱亮亮在会所各处转悠了一圈,所有岗位秩序井然,所有工作人员都恪尽职守,宾客们或在歌舞厅驴喊马叫地卡拉OK,或在智娱厅里打牌搓麻小赌怡情,或在茶社里赏景品茗,或在健身房里折腾自己,大部分人都跑到水浴馆里泡肉……工作人员尽心尽责,彬彬有礼,周到细心,会所简直就是和谐社会的缩影。

然而,就跟这个世界本身不可能完美一样,这场会所开业典礼也不可能如钱亮亮期盼的那样完美,六十根鸡大腿被黄鼠狼偷跑,洗浴的男宾们一律被戴上了绿帽子,给这场开业典礼劐了两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好在这两条伤口都是外伤,不会危及生命,而且跟钱亮亮没有直接的关系,充其量能追究他一个领导责任,按照中国社会的潜规则,领导责任就是没有责任的委婉说法。

想到了那六十根鸡大腿,钱亮亮朝餐厅走,想巡查一下餐厅厨房收拾完了没有,顺便安慰一下熊包,别让他憋闷上火。餐厅已经清理完毕,窗明几净,恍如根本就没有举办过酒宴。碰到咪咪跟几个卫生勤杂工从厨房那边过来,钱亮亮主动招呼:“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咪咪回答:“我们的活干完了,没什么事情,想着厨房今天辛苦,就过来帮他们收拾一下。”

钱亮亮暗暗好笑,这几个人过来帮忙肯定又是咪咪鼓动的。现代企业,讲究的是各司其职,各负其责,追求程序化、标准化和责任制,排斥传统的那种会战式的协同、帮忙,那样容易混淆责任,扰乱程序,破坏标准。而咪咪却仍然活在小农经济的观念里,把会所当成了村里,谁家有事了大家一起出面帮忙,甚至不惜种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家的田。钱亮亮委婉地告诉他们:“你们有你们自己的责任,那就是保证会所所有公用场所卫生洁净,没有领导的安排不要到处乱跑。”

咪咪和其他人连忙低头耷脑地离去,在这种档次比较高的服务性行业就是这样,卫生勤杂之类的工人,要尽可能避免和客人接触,美其名曰“隐形服务”,其实就是不愿意让那些卫生勤杂之类的工人在客人面前露脸,就跟宾客们在餐厅里大吃大喝,后厨的锅碗瓢盆、垃圾剩饭绝对不会亮给客人看一个道理。钱亮亮明白咪咪他们是好心,看到他们做了好事多出了力气还没得到自己的表扬,一个个灰溜溜的,心里很是不忍,就没话找话地叫住了咪咪:“咪咪,熊包在不在厨房?”

咪咪停下步子回答:“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他走了,说是要到外边凉快凉快。”

钱亮亮比咪咪敏感得多,也比咪咪内行得多,虽然酒宴已经结束了,可是这种时候厨师长绝对不会擅自离开厨房,因为还会有很多后续的事情需要他处理,比方说清理盘点剩余的原料,剩余还能用的食物要妥善保管起来,需要补充的原料要做单子交给采购,还要组织厨师收拾好各自的厨具、清扫干净作业现场等等。熊包是第一天正式登场表演,餐后所要做的事情比步入正轨的厨师长更多,厨房里谁在这个时候都可以离开,惟独他不应该离开。所以钱亮亮一听到熊包走了,马上追问咪咪:“他上哪儿凉快去了?怎么说走就走了?”

咪咪嘻嘻笑着说:“熊包真有意思,出去凉快还带着菜刀,真是螃蟹上岸带钳子,老虎出门带爪子。”

跟钱亮亮相好以后,咪咪在钱亮亮面前不再像过去那么拘谨,背过人去有时候也能像现在这样随口说两句鹭门俚语,意思是熊包不愧是个厨子,上哪儿都带着他的菜刀。钱亮亮一听熊包带着菜刀走了,马上断定他肯定去找那个偷鸡腿的黄鼠狼了。这件事情对于钱亮亮和郝冬希来说不算什么特别重大的问题,绝大多数宾客谁也不会注意到汤盆里少了鸡腿,即便个别宾客注意到了,也不会太在乎。而对于熊包来说,意义就大为不同,这是让他丢面子、伤自尊、坏声誉的事情。他拎着菜刀去找黄鼠狼算账简直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钱亮亮暗骂自己过于粗心大意,没有及时做好熊包的工作,扔下茫然失措的咪咪,急匆匆朝楼下跑,跑到楼下脑子里忽悠一下想起了李莎莎,就又返回头来找李莎莎,他怕自己劝不动怒火中烧的熊包,也怕自己找不到黄鼠狼的下落,不管是劝熊包还是找黄鼠狼,都需要李莎莎。

李莎莎是一个对工作极为负责的人,更是一个极为负责称职的总领班。所谓总领班,就是对所有服务岗位负全责的人。这个岗位要求既要能够调动起手下所有人员的积极性,又要能够及时发现服务各个环节中存在的问题,迅速判断发生问题的性质和症结,并且及时采取相应的措旌改正、解决问题。作为总领班,李莎莎有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可是她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在办公室里休息。即使各个服务岗位一切正常,她也要不时地巡视,这种巡视既是对手下工作人员的监督,也是对手下工作人员的激励,同时也是主动发现问题及时加以处置的预防性措施。今天是开业第一天,又逢开业庆典,李莎莎更是不敢稍有懈怠,从一大早就不停地忙碌着,发出各种指令,检查各个岗位,随时解决需要她解决的各种问题,有时候还得临阵磨枪手把手给新服务员示范服务方法、动作。一天下来,两条腿在几层楼中间往返奔波已经抬不起来了,钱亮亮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累得连话都懒得说了。

钱亮亮顾不得她累成什么样了,拽着她就朝外面跑,那架势好像要绑架她。钱亮亮拽着李莎莎冲上公路,拦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坐定了,才告诉李莎莎熊包拎着菜刀去找横行大酒楼的黄鼠狼了。李莎莎又气又急,在出租车里跺脚骂熊包是个大浑蛋二百五。钱亮亮一个劲催促出租司机快点再快点,把出租车司机催得直发毛,车子像接到报警的消防车一样朝横行大酒楼疾驶,钱亮亮抓紧时间跟李莎莎商量怎么样找黄鼠狼,找到黄鼠狼了怎么样劝阻熊包。李莎莎担心他们赶到的时候熊包已经闯下大祸,如果他真的拿菜刀把黄鼠狼砍了,那就说什么都晚了。钱亮亮也让李莎莎担心的前景给吓住了,一边言不由衷地宽慰李莎莎,一边暗暗祷告以上帝为首的所有神祗保佑黄鼠狼别让熊包找到,保佑熊包找不到黄鼠狼,即便找到黄鼠狼也不动刀子。

第四章 第六节

熊包看到黄鼠狼朝自己迎了过来,暗想你个龟儿子倒挺坦然,偷了老子的鸡腿连跑都不消得跑。闪念间又想到,这是黄鼠狼的地盘,既然开着快餐店,肯定有雇佣的小工和厨师,难怪这家伙见了自己这个失主居然还敢大模大样地迎过来挑战,看样子这家伙是有恃无恐。这么想着,熊包心里的火气更盛,恨不得立马在黄鼠狼那张瘦脸上狠狠地擂上两拳头,又担心黄鼠狼的帮手以众欺寡,暗地里就把菜刀握到了手上。

黄鼠狼迎过来伸手就拉熊包。熊包一巴掌推开他:“龟儿子你找死,偷到老子的头上了……”

黄鼠狼愁眉苦脸:“熊包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会找过来,没敢离地方,一直在门口等你,本来想去找你,又怕路上走个两岔,你直接闯到店里来。走走走,借两步说话,我有事情给你说。”

有理不打笑脸人,黄鼠狼虽然不是笑脸,却也是一副苦瓜脸,满脸都透着歉意、苦恼和惊惧,这种表情不是承受拳头的表情,熊包面对这张脸,无论如何举不起拳头:“龟儿子偷老子的鸡腿让老子怎么给头家交代?”

骂归骂,熊包却已经跟着黄鼠狼转过墙角到了僻静地方。黄鼠狼苦着脸说:“熊包兄弟,我知道我做得不地道,可是我也是没办法,急疯了,你听我说,我不骗你,如果不偷鸡腿我今天就过不去了。”

熊包让黄鼠狼给说蒙了:“你还真成了黄鼠狼了,没鸡腿吃就过不了日子了?”

黄鼠狼苦着脸连连摇头:“别取笑我了,看在我们曾经共事一场,共事的时候关系还不错的份上,这件事情你千万别让我老婆知道,我老婆要是知道,我就完了。”

熊包让他给逗乐了,一乐肚子里的气就烟消云散了:“嘿嘿,原来你是妻管严啊。”

黄鼠狼拍着胸脯子赌咒发誓:“谁要是妻管严谁就是大姑娘生的。我不是怕老婆,我是惹不起她。”

熊包说:“惹不起还不就是怕么?”

黄鼠狼辩解:“惹不起不是怕,我老婆有病,严重的狂躁型忧郁症,如果惹着她了,一不小心想不通就会跳海钻汽车轱辘,是你你敢惹?”

熊包没气了,想起来兜里还有半包中华烟,是郝冬希让他给厨师们散发,鼓励厨师们卖力气的剩货,就掏出来给黄鼠狼散了一根:“你偷回来鸡腿你老婆就不犯病了?”

黄鼠狼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舍不得把吸进去的烟轻易放出来,憋了半会儿直到气都上不来了才缓缓地把淡淡的青烟释放出来:“我让横行大酒楼给辞退了,我没敢给我老婆说。当初开这家快餐店的时候,我就担心老板会炒我,可是单靠那几个工钱养家糊口太难了,现如今除了工钱不涨,物价样样都涨,再不做点别的,一家四口就剩下喝稀饭了。所以我老婆执意要开快餐店,我也拦不住。快餐店开起来了,不知道怎么就让老板知道了,结果就把我给辞了。”

熊包纳闷:“我找你的时候你不是还在横行大酒楼干着吗?怎么说开就开了?什么时候开的?”

黄鼠狼苦笑:“你找我的时候人家就已经把我开了,我怕我老婆知道犯病,就没敢告诉她,每天照样到横行大酒楼干活,人家不给工钱,白干。你找我我也不敢告诉你我不在横行大酒楼干了,怕你不带我。”

熊包忍不住骂他:“你也真是犯贱,格老子不给工钱你干什么?”

黄鼠狼依然苦笑:“我是想,先瞒着我老婆,等找到新工作了再说,可是现在工作也实在是难找,我没有你的运气,哪能一下子就找到合适的?这样就拖了下来,好在老板还够意思,虽然把我炒了鱿鱼,我每天去他倒也没赶我走。”

熊包忍不住又骂他:“龟儿子,我要是老板,你不拿工钱白干活我也不赶你走。”

黄鼠狼继续苦笑,仿佛他的表情功能已经退化到只剩下了苦笑这一种:“我老婆不知道我已经让人家炒鱿鱼了,到了发工钱的日子就逼着我交钱,我哪有钱?只好推说酒楼生意不好,老板发工钱改了办法,每天收回来的钱才给大家分一些,所以就只能零揪。我告诉我老婆,反正工钱也拿不到整数,零零散散的我就给快餐店进货算了。那天我老婆说冰柜里鸡腿卖光了,让我抓紧进一些,我哪来的钱进鸡腿?拖了两三天,天天挨骂,刚好你来叫我去会所帮忙,我为什么让你先给工钱?还不是老婆逼得没办法,不然凭我们的关系,我怎么好意思活还没干就张口要工钱?”

熊包说:“干你老龟儿子,我不是给了你三百块吗?你拿去进鸡腿不就够了,偷老子的鸡腿干锤子。”

黄鼠狼总算收回了苦笑,挣扎着在脸上挤出了一丝惭愧:“我本来也那么想,等到下班就直接去进一些鸡腿,可是人啊,贪心得很,一看到那些炖汤用的鸡,我就忍不住了,心想,反正乌鸡汤主要是喝汤,没有谁会去吃鸡,就把鸡腿剁下来拿回家给老婆交差了。”

熊包哭笑不得:“你个龟儿子,还敢说拿,那是偷,你说这件事情怎么了结?”

黄鼠狼就地脱鞋,熊包还没明白他脱鞋干什么,他就已经从鞋垫下面抽出了三张百元票子:“这是你发给我的工钱,我拿来赔鸡腿,够了吧?”

熊包不忍心了,推开他递过来的钱:“钱的事先不说,我问你,你老婆开着快餐店,怎么也比挣工钱强,你至于混成这个样子吗?”

黄鼠狼腿一软就蹲到了地上:“好我的熊包啊,现如今开快餐店还能赚钱吗?肉、油、菜、米哪一样不涨价?做出来的东西跟着涨价客人不买,不涨价就只能亏,关门停业吧,租金一次要交一年的,不干就等于彻底亏本了。说出来你别笑话我,我们那个快餐店连一把能片肉的菜刀都没有,用的都是破铜烂铁。唉,这些事情不敢想,真的要是想一想,不等我老婆自杀我先自杀算了,要不是牵挂两个娃子,可能我早就跳海了。”

熊包彻底同情了,黄鼠狼在心目中不再是偷鸡腿的黄鼠狼,而是一只快饿死的黄鼠狼。他又抽出一根中华烟递给了黄鼠狼,并且打着火给他点燃:“黄鼠狼,你看这样成不成?鸡腿你已经交给你老婆了,再也不能拿回来,拿回来也没用,我们老板都知道了。这样好不好,我回去把你的情况给我们钱总说一下,你干脆到我们那边干。”

黄鼠狼立刻亢奋起来:“真的?那太好不过了。”随即又垂头丧气了,“可能不行了,我偷鸡腿的事情你们头家肯定已经知道了,人家哪能要我这样一个偷摸子呢?”

熊包对此倒有信心:“大老板隔我们远,也不敢说人家要不要你,不过要你也用不着大老板发话,我们的直接头家是钱总,那是好人,我把你的情况给他说,他一定会要你。”

黄鼠狼高兴了,一把抓住熊包的手连连摇晃,活像高级首长会见劳动模范:“熊包兄弟,太谢谢你了,你是我的恩人啊。你放心,只要我能到你们会所上班,绝对是你的亲信,绝对累死了也把活干好,谢谢你,太谢谢你了。走,跟我走。”

熊包有点蒙:“跟你走?干啥?”

黄鼠狼一把扯了熊包就走:“干啥?喝酒去,我老婆的快餐店喝酒去。”

熊包也想到他老婆的快餐店看看,就没有推托,跟着他朝快餐店走。黄鼠狼凑着熊包的耳朵叮咛:“我拿鸡腿的事情在我老婆跟前千万提不得啊,我老婆听我做了丢人的事情,弄不好当场就自杀了。”

熊包再次纠正他:“还敢说拿,那是偷。”

黄鼠狼嬉皮笑脸:“不管是拿还是偷,都不敢给我老婆说啊。”

到了快餐店,却没见到黄鼠狼老婆,黄鼠狼告诉熊包他老婆晚上要开夜宵,一般要干到凌晨四点钟才能休息,这阵躲到后面睡觉去了。熊包四下打量着这家快餐店,不由暗暗惊讶,与其说这里是快餐店,还不如说是猪圈更合适。狭窄的空间摆了一张案子基本上就把地方占没了,地上墙上屋顶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污垢,苍蝇成群结队地在屋里盘旋飞翔,发出嗡嗡嗡的轰鸣,噪音就跟鹭门国际航空港飞机起降差不多。顶着门面放了一个装菜的玻璃柜台,柜台的格子里扔着残羹剩菜,一看生意就不怎么样,每个格子里的菜剩下的有一大半。熊包暗想,能吃这种猪圈一样的快餐店做的快餐,只有饿得半死还没钱的人。三四个半大孩子破衣烂衫浑身油腻地蹲在那儿,切菜剁肉,也不知道这几个孩子是他们雇来的小工还是他们自家的孩子。熊包承认,黄鼠狼倒没说假话,这些人切菜剁肉用的没有一把正经八百的菜刀,都是磨出刃子的铁皮,包着烂布条的捏在手里的那一头就是刀把儿。

黄鼠狼从快餐柜的格子里捞了几样剩菜,然后从冰柜里掏出几瓶啤酒,把酒和剩菜摆到一张小桌上,然后赶开了两个小工,占据了他们的凳子招呼熊包:“熊包,对了,今后就应该叫你头家了,来,喝酒喝酒。”

熊包看着那几个小工用那种有刃子的铁皮切菜剁肉非常费力,想到自己后腰里插的菜刀,就把菜刀拔了出来递给黄鼠狼:“给,拿去用。”

黄鼠狼接过菜刀,用大拇指在刃上试了试,连连道谢:“好,刀好,刃也好,谢谢了。”然后把菜刀交给一个小工,“老大,给,这是你熊叔叔送你的,谢谢他。”

被称做老大的孩子很懂礼貌,连忙站起来,极为珍重地接过刀,连声向熊包道谢。熊包这才逮住空儿问黄鼠狼:“这些孩子是招来的还是你自己家的?”

黄鼠狼指着那个“老大”介绍:“这个是我的大儿子。”又指着另外一个小丫头介绍,“那个是我的闺女。”然后随手在空中画了个圈儿,“剩下的都是雇来的。”

熊包暗暗好笑,心里又有些酸楚,这俩孩子看年龄都在读书,可是却都在这里帮着父母打工,如果不是落魄到了极点,现今社会哪个家长会剥夺孩子读书的权利和机会呢?熊包根本没有胃口吃那些快餐柜里垃圾一样的剩菜,只喝啤酒。黄鼠狼热情洋溢地一个劲儿劝熊包吃菜。熊包要照顾黄鼠狼的情绪,只好夹了一筷头看上去还有点模样的火腿肠炒芹菜,吃到嘴里差点没呕出来,菜已经馊了。

熊包想就此告辞,黄鼠狼却兴致勃勃,一个劲挽留,一个劲劝酒,闹得熊包不好意思告别。正在为难受罪的时候,钱亮亮和李莎莎跟头把式地抢进门来,看到熊包正在和黄鼠狼喝酒,钱亮亮说了一声“哎哟我的妈呀”就蹲在地上喘得活像刚刚摆脱杀手的亡命徒。李莎莎也是气喘吁吁连话都说不全乎:“你……熊包……你没事……吧……”

这两个人突然冲进来,熊包和黄鼠狼吓了一跳,两个人连忙站起来,带翻了小桌子,啤酒和剩菜摔了一地,溅得钱亮亮满身满脸都是菜汤。好在桌子矮小,啤酒瓶子结实,滚落到地上的瓶子没摔破,如果瓶子摔破了,钱亮亮很可能被玻璃碴子割成花花的。

熊包惊愕,两只眼睛瞪得活像两颗煤球,嗫嚅问候:“钱总,莎莎,你们怎么来了?”

黄鼠狼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汤汤水水,还忘不了跟钱亮亮客气:“钱总,你怎么来了?快请坐请坐,一块儿喝两杯。”

钱亮亮看到熊包并没有挥刀伤人,黄鼠狼安然无恙,顶在胸口的一窝急火顿时泄了,浑身也软得活像抽去了骨头,一时间居然站不起来,有气无力地招呼熊包:“赶紧回会所去,有客人开夜宵。”

这个理由是他跟李莎莎在路上商量好的,当然,前提就是熊包还没有剁人,如果已经把人剁了,这套方案自然作废。李莎莎气哼哼地抢过来拉了熊包就朝外面走:“你要干吗你?钱总让你回去干活,赶紧走啊。”

熊包一般情况下不敢跟李莎莎犟嘴,看到李莎莎和钱亮亮如此心急火燎地找到这里,更是不敢多啰嗦,扶起钱亮亮给黄鼠狼留下一句:“那件事情回头再说,我先走了。”

出得门来,上了出租车钱亮亮才缓过劲来:“熊包啊,你可吓死我了,你今天要是因为几十根鸡腿就拿刀剁人,那你这一辈子就完了。想一想真悬,为了几十根鸡腿值当吗?”

熊包辩解:“我没想剁他,就是吓唬他一下。”

李莎莎连忙要没收他的菜刀:“刀呢?给我。”

熊包惶然:“菜刀给黄鼠狼了,他们家开的快餐店没有刀。”

李莎莎愕然:“什么?你把刀给人家了?哼,你说你干吗来了?人家偷了你的鸡腿,你来找人家算账,账没算明白,反倒连菜刀都送人了。你这个人啊,让我说你什么好。”

钱亮亮哭笑不得:“熊包啊,你这可是名副其实的亏本生意,赔了夫人又折兵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第四章 第七节

郝冬希回家的时候已经深夜,阿蛟不善熬夜,刚刚过了十点钟就自己驾车回家了,郝冬希则一直等到最后一位宾客告别之后才撤离。今天的开业庆典大体上说应该算是圆满,鸡腿问题和绿帽子问题当时让郝冬希挺生气,可是宾客们吃饱喝足玩够了之后,告别时候那心满意足的表情却让鸡腿和帽子都变成了这场盛宴的小小插曲,那种值得回味带有喜剧色彩的小插曲。郝冬希心情极爽,不但因会所开业庆典的顺利圆满,更因他盘活资产计划的顺利实施。根据他的估计,中国式饭局会所如果出手,那座原来几乎成为废物的旧厂房可以卖到五千万以上,按照他的计划,会所最多维持一年,在这一年当中,他所要做的就是寻找合适的买主。当然,会所的收益越好,他出手的价钱就越高,这取决于钱亮亮的经营本领。钱亮亮经营得好和经营得不好,出售会所的价钱差距大概应该在五百万之间。为了多赚五百万,郝冬希希望钱亮亮能够经营得好。

阿金感觉到郝冬希在想事儿,不敢张嘴老老实实地开车,没有往常那么多话。郝冬希脑子里盘算着自己的生意经,也没心跟阿金斗嘴,车子在静默中穿行于夜色之中。夜晚用黑色遮掩了世界,不管是美好的还是丑恶的,一律躲藏到了黑夜巨大的羽翼之下,星星点点的灯光从车旁掠过,幻化成了生命短促的流萤。郝冬希当初开发这座厂房的时候,连买地带建厂,投入了大概有两千多万,后来合作失败,市政府又修改了城市规划,湖边水库一带不再允许搞工业项目,厂房卖都卖不出去,扔在那里压了将近十年,光是贷款利息就亏了几百万,如果不是其他项目有盈利,光是这座破厂房就能把他的家底折腾光。

不过,现在好了,这么大的一笔资产总算起死回生了,只要那个会所倒卖出去,不但盘活了资产,还有大笔的钱可赚,从此他就不用在心底总有那么一块阴影蒙着,就像有了难言之隐却又无药可医的病人。这块资产放在别人手里可能还在继续成为吞噬资金的无底洞,而在他郝冬希手里,却成了能够赚大钱的好项目,郝冬希忍不住开始佩服起自己来。光明的前景让郝冬希心情爽朗,也有了跟阿金聊天的情致:“阿金啊,今天的庆典活动你觉得怎么样?”

阿金连忙奉承:“好啊,好得没的可说,这是我参加过的最好的一次开业庆典。”

这么一说,郝冬希又有些惋惜:“好倒是好,如果钱亮亮再精心一些,就不会让人家把乌鸡汤里的鸡腿都偷跑了,也不会每人给我们发一顶绿帽子戴了。”

阿金和钱亮亮混得关系不错,心底里也觉得钱亮亮算得上是个好人,连忙替钱亮亮缓颊:“我问过了,偷鸡腿的是熊包叫过来帮忙的厨师,发绿帽子是老板娘买的便宜货,不怪钱亮亮。”

郝冬希根本没拿这两件事情当回事儿,乌鸡汤喝的是鸡汤,讲究的人根本不吃那种炖得稀烂的鸡肉。绿帽子不过就是个颜色而已,戴了不见得老婆就会胡搞,没戴也不见得老婆就没有胡搞,他这会儿提起此事,也不过就是随口说说而已。

阿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请教郝冬希:“老板,你说为什么老婆出轨,男人就叫戴绿帽子,那男人在外面胡搞,女人叫不叫戴绿帽子?”

郝冬希也稀里糊涂:“我怎么知道,这个事情你去研究,研究透彻了给我汇报一下就行了。”打发了这个回答不了的难题,郝冬希意犹未尽,接口骂阿金,“干你老,脑子里整天不想正经,就想这些邪门歪道没用的事情,难怪你就只能当个司机。”

阿金嘿嘿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起这个话了?”

郝冬希反唇相讥:“你小子肯定给你老婆戴绿帽子了,这还用问。”

阿金历来对郝冬希涎皮赖脸:“我又不是大老板,没钱怎么能给老婆戴绿帽子?我是想起钱亮亮了。”

郝冬希好奇地问:“你是不是说钱亮亮跟那个傻咪咪的事儿?”

阿金嘿嘿一笑说:“不光是那个傻咪咪,我今天听鸟总的一个朋友说,那天鸟总带了钱亮亮到维纳斯夜总会潇洒,结果钱亮亮嫖了人家的按摩女,没钱付账,还得鸟总跑到朋友跟前借钱,才把他赎出来。”

郝冬希惊讶了:“真的?怎么可能出这种事情?鸟蛋那家伙自己嫖我相信,说钱亮亮到那种地方嫖,我还真的没看出来。”

阿金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鸟总的朋友说当时鸟总向他们借钱了。”

郝冬希摇头叹息:“这个钱亮亮,怎么干这种事情?一个单身男人在外边闹出点花花草草的事情我能理解,怎么跑到那种肮脏地方嫖娼?嫖就嫖还不带钱,如果不是鸟蛋出面借钱把他赎出来,人家能让他脱身?事情闹大了万一让公安局抓了,影响我们会所的声誉么。不成,我得警告他。”

阿金连忙提醒郝冬希:“老板,人家常说劝赌不劝嫖,这种事情你最好还是别管。”

郝冬希说:“干你老这么不厚道,现在的社会多复杂?钱亮亮一个外乡人根本摸不清鹭门的水有多深多浑,半夜三更就敢往那种地方跑,他要不是我的部下我啥话不说,既然是我的部下,身上担着我的声誉利益,我不说他谁说他?”

阿金憋了片刻支支吾吾地说:“老板,你要是说老钱,可千万别告诉他是听我说的,你要是把我卖了,今后有啥事儿我都不敢给你说了。”

郝冬希瞪了阿金一眼:“兔子样儿,乌龟胆,还当过兵呢。”

阿金苦笑:“这跟当兵是两回事儿……”

郝冬希截住了他:“好好开车,我不说你说的。”沉默片刻,郝冬希忽然想起了酒宴上鸟蛋那几个朋友好像曾经对钱亮亮提起过什么兄弟们慷慨解囊帮他脱困的话头,对阿金说,“没关系,我就说听鸟蛋的那帮狐朋狗友说的。”

回到家里,阿蛟已经洗漱清爽,躺在床上摁着遥控器在电视上找韩剧。郝冬希想起了绿帽子的事儿,忍不住抱怨:“你也真是的,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你给男的每人发一顶绿帽子,也真有你的。”

阿蛟咯咯笑:“我也纳闷,‘淹不死’那么名牌的专卖店里,怎么会有这么便宜的泳帽,还告诉我说是国际上最流行的西瓜帽,原来是卖不出去。”

“淹不死”是一家国外名牌体育用品专卖店,“淹不死”是音译,原来是强者、王者之类的意思,鹭门人都根据译音把那家专卖店叫“淹不死”。

郝冬希明白了,开业庆典是大日子,来的都是有头有脸有关系的人物,给这些到场的家伙发纪念品,绝对不能用假冒伪劣的大路货,阿蛟既想顾面子又想省钱,就买了“淹不死”这家名牌店的积压货。外国人没那个讲究,生产的泳帽什么颜色都有,结果绿色的进到国内就卖不出去,店家只好大甩卖,甩卖也没人买,阿蛟自以为捡了个便宜,实际上却捡了一堆窝囊。事情已经这样了,过去了,郝冬希知道再纠缠、指责也没有用处,话说过杠了弄不好激得阿蛟恼羞成怒反戈一击自己反而没意思,也就不再提这件事情,扒下裤衩背心准备上床睡觉。阿蛟却用脚抵住了他的胖肚皮:“冲个凉去,一身汗味。”

郝冬希拨拉开阿蛟的秀足:“在水浴馆冲了一天凉,还冲什么,快让开,我要睡,累死人了。”

阿蛟放行。郝冬希爬上床倒栽葱爬到床头看着阿蛟问:“怎么样?”

阿蛟眼睛盯着屏幕心不在焉:“什么怎么样?”

郝冬希:“今天的开业典礼啊,你觉得怎么样?”

阿蛟心不在焉翻着电视屏幕:“那个《澡堂子家的男人》怎么没了?在哪个台来着……”

郝冬希夺过阿蛟手里的遥控器:“自己家男人不看,非要看别人家洗澡堂子里的男人,脱光了电视上也不敢演,怎么越老还越流氓了。”

阿蛟扑过来夺遥控器:“你干吗啊?给我,给我……”

郝冬希今天引以为傲的开业典礼没有得到阿蛟的充分肯定心里不满足,把遥控器藏到身后躲闪着:“问你正经话你不说,那个破韩国洗澡堂子里的男人光屁股了吗?有什么好看的。”

阿蛟说:“什么正经话?开业典礼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过不了多久你就要把会所转手,好也罢不好也罢不就那么回事么。”

郝冬希问她:“听你这意思,你不同意变现?”

阿蛟说:“没有啊。”

郝冬希要把这件事情夯实在了,省得到时候阿蛟找麻烦:“那你是说同意变现了?”

阿蛟:“我也没说同意,我也没说不同意,一切都要走着看,你现在整天就想着变现变现,你缺钱花啊?”

郝冬希捉摸不透阿蛟心里是怎么想的,越是捉摸不透就越是急于搞清楚:“那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你给个明白话,我好去办啊。”

阿蛟趁机一把抢回了遥控器,一边找韩国《澡堂子家的男人》,一边漫不经心地答复郝冬希:“把那座废厂房改建成会所的目的不就是要盘活资产吗?现在已经盘活了,你急着倒卖它干吗?现在房价天天涨,眼瞅着通货膨胀就要爆发了,变现把钱存到银行里,如果没有新项目,就是两个字:干赔。你说说该怎么办?”

郝冬希总算搞明白了阿蛟的意思:“那你就是说先不转手,等着涨价了以后再多赚一些?”

阿蛟总算找到了那个正在播放韩国《澡堂子家的男人》的电视剧,开始顾不上郝冬希,不耐烦地说:“涨不涨价我说了也不算,现在这世道干啥事儿不得走一步看一步?先让钱亮亮他们弄着,别整天琢磨往外盘,瞅准机会了以后再说。别啰嗦了,看电视。”

郝冬希不敢再打扰阿蛟,盯着电视看了一阵,实在觉得无聊:“一帮老男人老太太有什么好看的,我睡了。”也可能白天精神太亢奋了,觉得好像挺累了,真的躺下了却又睡不着,看到电视上一个老太太给一个老男人按摩揉肩,不知道怎么就联想到了钱亮亮在按摩院里和按摩女的事儿,问阿蛟:“那个钱亮亮你觉得怎么样?”

阿蛟应付着:“还不错啊,挺好的。”

郝冬希知道找到了可以让阿蛟感兴趣的话题:“听说那个钱亮亮让鸟蛋带到维纳斯夜总会按摩,结果出事儿了。”

话说出来,郝冬希就等着阿蛟惊跳起来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没想到阿蛟不屑地“嘁”了一声:“不就是说什么他和按摩女胡搞没带钱,鸟蛋出面替他借钱还嫖资的事儿吗?”

郝冬希很没趣:“你知道了啊?”

阿蛟眼睛继续盯着屏幕,不以为然地说:“这种话你也信,鸟蛋能做那种事情,钱亮亮不会,肯定是鸟蛋自己做下事情了,往钱亮亮身上赖,他知道钱亮亮人生地不熟,他怎么说钱亮亮也不会知道。”

郝冬希:“你已经查问清楚了?”

阿蛟总算扭头乜斜了郝冬希一眼:“你真是猪脑子,这种事情怎么调查?有必要查问吗?凭我的眼睛,钱亮亮跟那个咪咪有什么事情我相信,说他敢跑到夜总会里嫖娟,而且还不带钱就敢嫖,你用脑子想想,可能吗?”

郝冬希半信半疑:“你那么肯定?”

阿蛟坐了起来,伸出了一只手:“敢不敢打赌?肯定是鸟蛋不是钱亮亮。”

郝冬希想也没想就跟阿蛟击掌打赌:“一千块,或者十个耳刮子。”

阿蛟又加了码:“五千块,没有钱就一百个耳刮子。你自己去查问,直接找钱亮亮问,再不行了让阿金到夜总会去查,保险是鸟蛋那家伙做下的事情不好交代了往钱亮亮身上填。”

郝冬希自然不会在乎和阿蛟赌多少钱,可是跟阿蛟这么一打赌,他倒真对钱亮亮的事情有了兴趣,决定这一两天就找钱亮亮问问,如果真有那件事情,就提醒钱亮亮要自爱,今后少到那种声色场所鬼混,别给他自己和会所找麻烦。如果没有,看看钱亮亮对鸟蛋怎么办,也算是增加对钱亮亮的了解认识。中国人对别人的隐私最感兴趣,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万贯巨富,遇到带颜色的隐私问题都按捺不住那点廉价的好奇心,郝冬希和阿蛟这样草根出身的富豪照样摆不脱这种习性。郝冬希决定,抓紧时间找钱亮亮谈谈,既是了解事实真相,也是帮助他提高思想认识,避免在鹭门这潭深水里溺水身亡,如果放在党政机关里,这应该就叫做思想政治工作。

“干你老,思想政治工作谁不会做!”郝冬希在入睡之前,脑子里蹦出来的就是这个念头,找下面人谈谈话说说事儿,就能每个月挣几千块钱,这一向是让郝冬希不服气的赚钱方式。

第四章 第八节

咪咪晚上照例要服侍钱亮亮睡觉,她并不认为这是服侍人,她认为这是照顾,钱亮亮一个孤身男人尤其需要这种照顾。而她经常是一照顾就照顾到了天亮,咪咪不懂得这种关系是不是所谓的爱情,她也从来不去琢磨什么是爱情,因为这种问题跟衣食住行没有关系。不管这是不是爱情,她在这种男女欢爱的行为里得到了快乐,这就足够了。今天白天忙了一天,咪咪不但尽职尽责地把自己负责的卫生区打扫得一尘不染,还抽出空来帮着厨房和餐厅收拾打扫卫生。钱亮亮对她到厨房帮忙不赞成,她并没有太在意,她没有领会钱亮亮的意思,以为那是一种对自己的关心照顾,以为钱亮亮是怕自己累着,这就更让她感动。咪咪这一生最缺少的就是两样东西:钱,还有别人的关心爱护。咪咪非常感激钱亮亮对自己的关心爱护,尽管钱亮亮并不是怕她劳累而是怕她扰乱了工作秩序,可是她却把管理者出于管理需要发布的指示当成了关怀。如果她和钱亮亮没有亲密接触,也许她会正确理解钱亮亮的意图,可是现在,以她那单纯得近乎犯傻的思维能力,她认定那是钱亮亮对她的关爱,于是,当钱亮亮拒绝她陪宿的时候,她就格外伤心、难受。

其实,钱亮亮并不是不喜欢她,迄今为止,钱亮亮对咪咪的感情指数还只能用“喜欢”来表达,远远没有达到“爱”的程度。开业典礼之后,忙碌一天,钱亮亮给员工们开了丰盛的夜宵,这也是所有商家的规矩,鹭门的正经商家比较厚道,遇上这种开业喜庆的大日子,忙碌过后都会给员工摆上一桌,老板还会亲自给员工敬酒。郝冬希是大老板,跟这些下属企业的基层员工隔得太远,根本没那个精神熬夜陪这些基层员工喝酒。于是由钱亮亮出面,代表单位领导给员工们敬酒。忙碌一整天,大家聚在一起,酒肉消弭了级层界限,你来我往,不花钱的好听话伴着酒肉一个劲往肚子里灌,场面自然非常热闹。

咪咪提前从宴会上偷跑出来,帮钱亮亮整理房间。她把钱亮亮换下来的内外衣裤洗干净晾到了外面的过廊上,然后用凉水给钱亮亮擦拭好凉席,又给钱亮亮烧好冲凉的洗澡水。做好这一切,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才跑回自己的房间匆匆忙忙洗了个冷水澡,然后又回到钱亮亮房间等着钱亮亮回来,因为她估计钱亮亮今天晚上会要她,她看到钱亮亮在聚餐的时候喝了很多酒,她也知道钱亮亮喝了酒就肯定会要她。

钱亮亮回到房间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钟了,看到咪咪仍然在房间里等他,有些吃惊,也有些感动:“咪咪,你怎么不等宴会结束就跑了?我还要给你敬酒呢。”

咪咪说:“我不用你敬酒,你赶紧去冲凉吧。”

钱亮亮已经习惯了这种介乎于友情和恋情之间模糊不清的照顾和服务,正要依言钻进卫生间冲凉,却听到有人敲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会让人惊诧、紧张。钱亮亮愣怔片刻,迟疑不决该不该开门,如果开门,咪咪这个时候还在他的房间里,让人看见那就等于彻底公开了他和咪咪的私情,这是钱亮亮包括咪咪迄今为止竭力避免发生的事情;如果不开门,万一有什么急事、大事就耽搁了。况且,钱亮亮明明在房间里却不开门,无疑等于告诉人家他钱亮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钱亮亮急忙朝咪咪摆手示意,让她躲到卫生间里去。咪咪却还愣怔怔地不明白钱亮亮舞扎两手挤眉弄眼是什么意思,钱亮亮只好过去把她拽进了卫生间,又对着她把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把卫生间的门关严实了,这才蹑手蹑脚地过去开门,那模样活像小偷正在作案听到了主人回家。

门打开了,外面是熊包。

钱亮亮惊问:“忙了一整天,半夜三更怎么还不睡觉?”

熊包要进门,钱亮亮故意堵在门口,用形体语言告诉熊包现在禁止入内。

熊包看不明白钱亮亮的意思,拨拉开钱亮亮就要进去,钱亮亮再一次用身体堵住了熊包:“有什么话赶紧说,说了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开早茶呢。”

熊包这才明白人家不让他进,只好就地表达:“我叫你一声钱大哥,你帮我一个忙。”

钱亮亮说:“我不帮你忙你也得叫我钱大哥,你叫我钱大哥我也不一定帮你忙。说,什么事儿?”

熊包居然有点扭捏,面红耳赤好像做了什么不尴不尬的事情:“我想给厨房增加人手。”

钱亮亮纳闷:“厨房本来人手就不够,今天开业宴席从外面请了那么多厨师,你看中的,好用的,就进啊,三更半夜你找我就这个事儿啊?”

熊包说出了一个让钱亮亮目瞪口呆的名字,准确地说是一个代号:“让黄鼠狼过来做吧。”

钱亮亮惊讶:“什么?你说的就是那个偷鸡腿的黄鼠狼?你不怕他把厨房偷光了,我还怕把会所给偷光了呢。”

熊包向钱亮亮保证:“不会,我保证。”

钱亮亮这会儿真的很气恼熊包这种短句表达方式:“怎么不会?你拿什么保证?”

熊包跟着他和李莎莎返回会所的路上,心里就一直在打鼓怎么帮黄鼠狼说话,他估计在那种气氛下,在李莎莎跟前提让黄鼠狼到会所当厨师的要求,不要说钱亮亮会怎么样,就是李莎莎也会坚决反对。所以他一路上都没有提及给黄鼠狼在会所厨房安排工作的事儿,默默承受着李莎莎的唠叨和钱亮亮的教诲,他无话可说,因为那件事情确实让人难以思议:他气势汹汹地拎着菜刀找黄鼠狼算账,结果账没算出个结果,反而连菜刀都送给人家了。

“我保证,他不是那样的人,真的,我不骗你。”

熊包一整晚上都惦记黄鼠狼能不能如愿到会所上班的事儿,虽然忙累了一天,可是心里有事儿,就睡不着,今晚上要是不找钱亮亮把话说出来,就好像屎憋到肛门却又找不到厕所那么难受,便扔下李莎莎跑过来找钱亮亮说情。他不善于长篇大论地抒情叙事,短句子又难以表达他想要表达的复杂事件和内涵,急得直跺脚:“真的,他不是那种人。”

钱亮亮让他闹得心慌,自家房间里藏着一个咪咪,不能让他进门慢慢说,深更半夜两个人堵在门口谈论黄鼠狼确实不太着调。钱亮亮恨不得马上把熊包打发走了了事儿,可是,熊包三更半夜急三火四跑过来让他批准黄鼠狼到会所上班,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又让钱亮亮没法利利索索地打发掉他:“熊包啊,你年纪轻轻的不至于那么健忘吧?就那个黄鼠狼,差点把今天的开业宴席给砸了,当时你和我有多狼狈、多尴尬?你也真能耐,跟他喝了两瓶啤酒就什么都忘了。”

熊包真急了,小脸抽巴得好像要哭:“不是,他太可怜了,被逼的。”

钱亮亮明白了,不是听熊包的话听明白了,而是看熊包的样子看明白了,那个黄鼠狼肯定是碰上了什么过不去的事儿,让熊包知道了。想一想也是,如果不是逼到了那个份上,好好一个厨师,身高五尺的汉子,怎么可能在熊包的眼皮子底下偷那几十根鸡腿呢?钱亮亮在鹭门闯荡这几年,除了没饿过肚子,什么样的苦也吃过,什么样的委屈也受过,想到自己这几年遇到的种种磨难,钱亮亮答应了熊包:“好吧,既然你说了,就让他过来试试……”

熊包高兴坏了,答应一声转身就跑,李莎莎还偷偷躲在他房间里等他,刚才出来的时候,他骗李莎莎说要出来方便一下,如果再跟钱亮亮耗一阵儿,回去跟李莎莎都不好交代,李莎莎肯定要追问他到底是拉屎还是拉绳子,怎么这么长时间。钱亮亮却又叫住了他:“等等,你可得保证他不再小偷小摸了,要是发现一次,可别怪我请他走人。”

熊包匆匆扔下一句:“不会,不会,他真不是那样的人。”

钱亮亮看着熊包的身影转过了拐角,朝普通员工居住的地下层跑去,这才稳住神,踅进了屋子。答应了熊包的要求,钱亮亮的心情却变糟了,不是因为怕黄鼠狼再偷东西,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压抑情绪掌控了钱亮亮的心情。想到咪咪还在卫生间藏着,钱亮亮连忙推开卫生间的门放咪咪出来。卫生间里闷热不堪,咪咪浑身湿淋淋的仿佛刚刚捞上岸来的溺水者。

熊包刚才替黄鼠狼找工作的时候,用短句子表达的那种底层人在社会上生存时时刻刻遇到的困窘,触动了钱亮亮内心深处最不愿意触及的隐痛。他并不知道黄鼠狼遇到了什么困难,但是他自己这几年不时陷入的困境,以及摆脱困境所经历的屈辱和辛劳,让他这时候无论如何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由此他联想到,现在仅仅是凭运气,他遇到了郝冬希,得到了这样一个足以温饱的职位。可是,这个职位带来的一切,就跟气候变暖的北极冰层一样,随时都有可能化为乌有。

咪咪提出了一个这个时候绝对不应该提出的问题:“今天晚上你要我不?”

如果咪咪不明确提出这个问题,也许钱亮亮会顺其自然地跟她同床共枕,可是她一说出这个问题,就有如非要拉着一个心情不好的人擦皮鞋,咪咪曾经遇见过那种情况,没看明白脸色拉人家过来擦皮鞋,结果得到的回答就是一个字:滚,最多两个字:滚开。

钱亮亮当然不会说“滚”,更不会说“滚开”,他说的是:“不了,你回去睡吧。”

这句话本来没什么,可是配上他当时那副阴沉沉死面饼般的脸色,这句话在咪咪听来,跟说“滚”、“滚开”没有什么两样。大街上不相干的人对擦皮鞋的咪咪骂一声“滚”、“滚开”,咪咪能够承受,因为那是不相干的人。可是钱亮亮的脸色加上拒绝,咪咪就很难承受,她没有再说一句话,顺从地、默默地绕开钱亮亮走出门去,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严实,关门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咪咪那天晚上哭了半夜,过去,在生活中无论她受到什么样的屈辱和磨难,都不会这样长时间的泪流不止,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怎么了,反正钱亮亮那么说就是让她哭得止不住。最后,她打定主意,今后再也不问钱亮亮那个问题:你要我不?

第二天,会所开始正式营业,对于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的宣传报道充斥着鹭门市的新闻媒体,似乎这家会所的开业是鹭门市一项重大的创新。其实,迄今为止鹭门市的休闲会所已经数不胜数,之所以对郝冬希的会所格外关注,根子就在一个字上: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更别说那些媒体了,钱使足了,别说让他们推磨,就是让他们学公鸡打鸣都义无反顾。

媒体的狂轰滥炸效果即刻显现出来,会所公关部的电话从一大早就响个不停,不是来咨询会员卡的,就是来订餐订玩乐项目的。钱亮亮得知这个信息,心里高兴,擅自决定开业一个月内来消费的,在原来优惠价格的基础上再打八折。会所管理人员的构成相对复杂一些,一些管钱管物的关键岗位都是阿蛟直接派人,对此钱亮亮心知肚明,也非常理解。人家几百万块钱扔到了这里,不可能撒手不管任由他折腾,实施有效监控,私企绝对比国企做得好。

阿蛟非常明确,她安排的这些人归钱亮亮管,钱亮亮却明白,阿蛟可以通过这些人随时掌控他的管理情况。果然,钱亮亮擅自做出进一步优惠的决定之后,马上接到了郝冬希的电话,看看来电显示,钱亮亮有点惊讶,那些阿蛟安插的人直接向阿蛟报告会所的动态是正常的,也是钱亮亮预料之中也能够理解的,可是速度如此快捷,反应如此迅速,倒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钱亮亮接通了电话,郝冬希告诉钱亮亮,他正在前来会所的路上,让钱亮亮等他。钱亮亮正想问问他过来有什么事情,郝冬希却已经挂了电话。钱亮亮忐忑不安,惶惶然地在脑子里搜索自己这两天做错了什么没有,以至于上楼的时候丧失了丈量步幅的本能反应,一脚踏空,险些摔个狗吃屎,多亏跟在后面的咪咪一把搀住了他。钱亮亮向咪咪道谢,发现咪咪的眼睛红肿,连忙问咪咪怎么了,咪咪强颜欢笑:“没事儿,可能昨天晚上睡晚了。”

本来钱亮亮应该感觉到咪咪神态和口气的失常,也应该感觉到咪咪解释自己眼睛红肿时言不由衷,可惜,郝冬希一大早的突兀来电,让钱亮亮心神不定,神不守舍,于是他忽略了咪咪,急匆匆地上楼到各个岗位巡查,担心郝冬希来了之后有哪个岗位不周到,给他上眼药。这种惶惶然、战兢兢的感觉钱亮亮过去当政府官员的时候绝对不会有,那个时候,虽然有时也惧领导的批评,有时也要看看领导的眼色,可是从来不会有这种接听不明不白的电话之后,便心虚如贼的感觉。根本原因还是,政府机关的官员只要没有违法犯罪就不存在丢饭碗的风险,而现在钱亮亮虽然是会所总管,却随时可能丢掉饭碗。

钱亮亮在主要岗位转悠了一圈来到厨房,厨房已经开始准备午餐,厨房杂工有的在择菜,有的在洗涮,厨师则已经开始各忙各的为即将到来的煎炒烹炸做准备。熊包蹲在地上磨刀霍霍,还不时用大拇指试试刀锋,那模样不像厨师,倒像屠夫。看到钱亮亮进来,熊包连忙站起:“钱大哥,有事儿?”

钱亮亮说:“没什么具体事情,一会儿郝老板要过来,按这个时间看可能要在这儿吃午饭。”

熊包马上明白:“没问题,你下单子还是等郝老板来了自己点?”

钱亮亮想了想:“还是让他自己点吧,事先做好准备就行了。”

熊包是个死记事、记死事的主儿,抓紧机会再次夯实黄鼠狼的事情:“钱大哥,今天就叫黄鼠狼上班,人太少了。”

钱亮亮看看厨房的厨师,开业的时候临时请了不少厨师,当时还觉得厨房里满满当当人丁兴旺,今天再看,除了厨房里没有资格上厨的杂工,真正的厨师也就三四个,稀稀落落好像会所刚开业就要歇业了。钱亮亮点头认可:“人确实太少了,你看可以就打电话让他过来,跟其他人一样,试用期三个月,试用期到了才能签正式合同。”

熊包连连答应着:“要的,我马上叫龟儿子。”

钱亮亮看到厨房一切正常,正要下去等郝冬希,郝冬希的车已经在会所门外鸣喇叭了。钱亮亮知道这是阿金通知他郝冬希已经驾到,忙不迭地跑下楼迎接,刚刚到大厅,郝冬希就已经东张西望地走了进来。

钱亮亮连忙迎上去:“董事长,到了?”

郝冬希站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钱亮亮,眼神里既有讥嘲,也有调侃,钱亮亮让他看得直发毛:“董事长,怎么了?”

郝冬希嘿嘿冷笑:“老钱啊,过去没看出来,你还真挺有胆啊。”

钱亮亮估摸他是对自己擅自决定对开业一个月内前来消费的客人,在原来已经优惠的基础上再打八折的决定不高兴,连忙解释:“董事长,我做那个决定事先没有征求您的意见,请您原谅。我的想法是,虽然我们会所开业气势不错,反应也还比较理想,但我们终究是新开业的,市场竞争激烈,面对的竞争对手都比我们做的时间长,在市场上的知名度和固有客户的占有度等方面都比我们有优势,而且,我们现在取得的气势基本上靠媒体的宣传攻势,媒体的宣传攻势按照舆论消减公式,现在维持的功效时间越来越短,一般不超过一个星期,我们不可能天天维持这种宣传攻势……”

郝冬希打断了他的话:“一大早你给我解释这一套干吗?这些事情都是你职责范围内的事情,你决定了就好。”

钱亮亮茫然了,因为郝冬希说的“挺有胆”三个字显然并不是责怪他擅做主张。钱亮亮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地方“挺有胆”了,眨巴着眼睛,一时有些无措:“董事长,那您一大早过来找我是什么事?”

郝冬希拽了钱亮亮一把:“跟我过来,找个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钱亮亮知道郝冬希喜欢泡茶,便带着他来到了楼顶上的茶社,吩咐被称之为“茶花女”的茶艺小姐泡茶。茶艺小姐们都认得钱亮亮陪着进来的是大老板,手忙脚乱地开始上水、烧水,准备给郝冬希和钱亮亮泡茶。郝冬希拦住了茶花女:“小妹,我泡自己的茶,麻烦你跑一趟,到楼下我的车上,让司机把我的台湾冻顶拿上来。”

茶艺小姐忙不迭地答应着跑了,郝冬希对钱亮亮说:“你们这儿的茶不行,今天跟我品一下台湾冻顶,据说那可是过去给西太后的贡茶,现在有钱都买不到。”

根据郝冬希驾到以后的种种表现,尤其是神态情绪,钱亮亮判断并没有什么危及到自己命运的大事,心情便也放松下来,有了和郝冬希逗趣的兴致:“有钱都买不到的茶叶,董事长是哪儿来的?”

郝冬希没敢说是阿蛟买的,而且八成是假货,因为真货实在是太贵,他不相信阿蛟会舍得花那种钱给自己买来喝,而且如果是阿蛟买的就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趁机得意洋洋地吹牛:“我这个人啊,一辈子别的都不说,交了一些好朋友是真的,这是台湾的朋友专门给我送的,他们家在台湾阿里山最高的云山顶上有一亩茶园,每年的春茶要专门请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去采摘,每年也就是能采五六斤,光是台湾党政大官都送不过来,他专门给我留了二两,我都舍不得喝,怕放在家里让阿蛟送人了,带在车上,这几天你辛苦了,我们一起喝。”

钱亮亮当然不知道郝冬希在吹牛,听他这么说,还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动:“谢谢董事长了,喝这么珍贵的茶,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讲究?”

钱亮亮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也没有少喝好茶,不过那都是北方人喜欢的绿茶、普洱茶、花茶等等,北方人过去不懂得喝乌龙茶,近几年才跟着东南沿海的人学着喝,却学不到位,喝乌龙茶要用沸水即冲即喝,而大部分北方人还是把乌龙茶当做绿茶、花茶泡着喝。钱亮亮在鹭门市待久了,倒也知道喝茶的讲究,借机说好听话:“董事长啊,说实话,在北方的时候,我们那儿叫喝茶、饮茶,绝对不能叫品茶。就这么个喝法,泡一大缸子,只要有个茶味茶色就行。到了这边,看到鹭门人喝茶,才明白什么叫品茶了。”

郝冬希呵呵笑:“老钱啊,今天别叫我董事长,就叫我冬希,我们像哥们儿一样聊天品茶多好。”

鹭门人表达亲呢,如果姓名是三个字,就删除姓氏只称呼名字,比方说郝冬希,亲近的人就直呼“冬希”;如果姓名是两个字,就在删除姓氏的同时,在名字前面加个“阿”,例如阿金、阿彩。郝冬希这么说,就是为了表示和钱亮亮亲近,有了这份亲近,后面的谈话内容就不会显得唐突、冒犯,反而有了一种男人间的私密意味,不会太伤钱亮亮的面子。郝冬希长期在商界打拼,什么样的人都要接触,什么样的人也都要对付,实践出真知,怎么跟钱亮亮这样的人打交道,对他而言不算什么难题。

闲聊中间,茶艺小姐跑得脸红气喘把茶叶取了回来,然后就开始动手泡茶。第一道茶仅仅斟了半杯,那是让他们俩完成嗅、舔、含、品四个步骤。钱亮亮在这方面不是一个有造诣的雅人,习惯了北方式的牛饮,根本领略不了鹭门人品茶的情趣,可是当了郝冬希的面还要装雅士,端着茶杯在鼻子跟前嗅了片刻,然后用舌头沾了沾茶汁,好像小孩尝中药,然后小小抿了一滴,含在嘴里双眼发直假装品味。

茶虽然不是正宗的台湾冻顶,但也绝对不是一般的铁观音,敢冒充台湾冻顶乌龙茶的茶叶本身就不会差到哪里,这壶冒牌台湾冻顶乌龙茶果然不差,香气四溢,含在嘴里苦中有甘,唇齿留香,钱亮亮由衷地赞赏:“味道真不错,好喝,不愧台湾冻顶。”

郝冬希吸溜了一杯,对抢过来添茶的茶花女吩咐:“好了,你忙你的,我们自己来。”

茶艺小姐接受培训的时候就有这么一条:如果客人明确自己照顾自己,那就是不需要外人在跟前的暗示,应该及时有礼貌地离开。茶花女做得很规范,向郝冬希和钱亮亮躬身施礼:“两位请慢用,需要什么请按传呼铃。”然后转身施施然离开。

郝冬希目送小姐:“这小妹子培养得不错,是我们自己培训出来的还是从别的茶馆挖过来的?”

钱亮亮汇报:“李莎莎的特长是餐厅服务,现从别的茶艺馆挖人成本太高,我们是从鹭门旅游学校招来的实习生,她们学的专业就是茶艺、茶道。”

郝冬希连连点头:“好,你老钱我就没看错,到底是当接待处处长出身,什么都明白,好。”说着自己动手给钱亮亮的茶杯添满茶水,“不过啊,老钱,作为男人,单身在外有点花花草草的事我能理解,谁家的狗没在外边拉过屎呢?你说是不是?”

钱亮亮以为郝冬希暗示他和咪咪的关系,老脸通红,嗫嗫嚅嚅嘿嘿讪笑,不知道该怎么对答。

郝冬希接着说:“不过啊,该小心谨慎的时候还是要小心谨慎,该洁身自好的时候还是要洁身自好,那些乌七八糟的场所还是少去为好,尤其是那些站街女啊、按摩妹啊更是招惹不得,别说沾上脏病害人害己,就是碰上黑手的,敲上你几千块钱心里也不舒坦是不是?”

钱亮亮让郝冬希这一番话说得云山雾罩晕头转向:“董事长,您说这些话怎么回事儿啊?我怎么有点听不明白?”

郝冬希嘿嘿冷笑:“我干,跟我假正经是不是?还董事长董事长的,我现在不是董事长,就是郝冬希,你的哥们儿,别装了好不好?”

钱亮亮开始不快,就像沸前的水在慢慢积累热度:“我还是叫您董事长好一些,您是我的老板,用鹭门话说就是头家,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您直截了当地说,我一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钱亮亮想尽量把话说得客气,甚至争取做到温柔,可惜他并没有做到,脸上的僵滞让郝冬希吃惊:“不至于吧?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不要吃亏上当,你的样子好像我在逼你吃摇头丸。怎么了,还非得我把话说透不成?”

钱亮亮连忙鼓励他:“说透,最好说透,我最怕半遮半掩的话,鹭门人啥都好,就是说话有时候拐弯抹角让别人猜,董事长您好像没这个毛病,今天怎么也这样子?”

郝冬希本来是盘腿坐在软椅上,抠光脚丫子上的老茧,听到钱亮亮这么说,放下盘在椅子上的左腿,做出了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架势:“老钱啊,本来我不想明说,怕你不好意思,男人么,出门在外谁没有个尿急了找公厕的时候?可是也不能随地大小便吧?那天晚上,你跟鸟蛋跑到维纳斯夜总会,嫖按摩妹,还不带钱,让人家扣住的事情有吧?”

钱亮亮蒙了,又气又急,一时居然不知道该立马反驳、辩解,还是耐心听完郝冬希的话,憋得脸红脖子粗,反而让郝冬希误认为他不好意思了:“老钱,你看,我刚才不想说透,就是怕你不好意思。你自己说的啊,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再说了,我也不是管你,我是关心你,你在鹭门人生地不熟,那天多亏有鸟蛋照应,如果是你一个人,因为这事儿让人家把你剁了你都不敢报案。”

钱亮亮如果跟咪咪一样,脑子笨,转不过弯来,他就吃大亏了,好在他的脑子润滑充分、性能优良,马上就断定是鸟蛋在郝冬希面前编派自己了,他蹦了起来,险些把茶桌带翻,刚刚从熊包那里学来的骂人话派上了用场:“龟儿子王八蛋鸟蛋,我又没抱他家孩子下井,他龟儿子在背后造谣诬蔑我干吗?”

郝冬希有点迷惑,他无法判断钱亮亮这表现是真的还是装的:“这话倒不是鸟蛋给我说的,是那天晚上你们一起去的人说的,说那天晚上你让人家扣住之后,鸟蛋找他们借钱才把你赎回来的。”

钱亮亮愤愤然:“这跟鸟蛋说的有什么不一样?如果是真事,鸟蛋还能不在您面前提起?这样,马上把鸟蛋叫过来,我和他当面对证。”

郝冬希倒犹豫了,他担心真把鸟蛋叫过来,如果鸟蛋是真的,钱亮亮没法下台就只剩下走人离开了,而现在会所刚刚开业,钱亮亮这个总管走了,肯定得乱上一阵子,因为从装修的设施到招聘培训人员都是他一手操办起来的。郝冬希心里也清楚,经过开业典礼,钱亮亮在这个行当里已经有了名气,如果现在就走,马上就会有同行聘他。而如果钱亮亮是清白的,鸟蛋瞎胡造谣,弄不好钱亮亮就会跟他打起来,哪样也不太好,他堂堂董事长要给两个下属拉架,而且这场斗殴还是他郝冬希招惹出来的,传出去说他在下属面前传闲话搬弄是非,他面子也不好看。他还在犹豫,钱亮亮已经开始拨电话了。郝冬希连忙一把抢过钱亮亮的手机:“老钱,你别冲动,听我给你说,我可以叫鸟蛋过来,你可不准过火,如果他造谣诽谤你,我让他给你道歉,赔偿精神损失都行。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你也别太在乎,男人么,还是那句老话,谁家的狗不在外边拉泡屎呢?我说的意思不是不让你拉屎,是让你不要拉错地方给自己找麻烦……”

钱亮亮火冒三丈,如果鸟蛋在跟前,他肯定会把那一壶滚烫的开水兜头浇到鸟蛋脑袋上,他现在最迫切的需要就是把鸟蛋弄到跟前来,在郝冬希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和无辜,他钱亮亮再不济,也不至于跑到按摩院里嫖娼,还让鸟蛋替他埋单,钱亮亮压住火气,假装冷静:“董事长,我听您的,您叫鸟蛋过来吧。”

郝冬希看钱亮亮果真好像不那么火爆了,这才拨通了电话:“鸟蛋,干你老,忙什么呢?”

郝冬希用的是钱亮亮的手机,所以鸟蛋有些迷糊:“你是谁啊?显示是钱总管,怎么听声音像头家?”

郝冬希气哼哼地:“干你老,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过来,我在会所呢。”

鸟蛋好像有了不祥的预感,支支吾吾地推辞:“这阵不行啊,下午吧,我正在跟张处长谈海西那块地的事儿呢。”

他说的张处长是国土局的,跟郝冬希也很熟,郝冬希马上说:“是吗?那就请张处长一起过来喽,中午我请客,你请他接电话,我直接跟他说。”

鸟蛋知道推托不过去了,只好说:“他刚刚谈完走了……”

郝冬希知道他在撒谎蒙自己,勃然大怒:“干你老的鸟蛋,你马上给我过来,不然我就叫阿金过去把你绑过来。”

鸟蛋瘪了:“好好好,我这就收拾一下过去,董事长找我干吗?”

郝冬希心里已经明白他担心什么了,自己和阿蛟都轻信了这家伙的瞎掰,还煞费苦心对钱亮亮做思想政治工作,这让郝冬希觉得窝囊透了,也让郝冬希觉得挺对不住钱亮亮的,忍不住对鸟蛋怒骂:“干你老,马上过来,不然我整死你。”说完,郝冬希气呼呼地挂了电话,把电话摔给了钱亮亮。

第四章 第九节

熊包接到通知,中午郝冬希要在这里就餐,正在准备,又接到通知,说是安排四个人的正餐,连忙又加菜,刚刚排好四个人的菜单,又接到通知说是就餐的增加到了五个人。菜都备好就等下锅了,又接到通知说是改成十个人一桌。本来这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就餐人数变化,也是常有的事儿,可是像这样羊拉粪蛋一样哩哩啦啦一会儿加几个人的饭局就有点作难。因为时间紧迫,又要特殊好料,因为董事长要亲自参加,还不能浪费,也是因为董事长参加,浪费就是浪费董事长腰包里的钱,董事长肯定不会高兴,自己吃自己,就要又好又省。

这样的饭局害得熊包这个厨师长一会儿重排一次菜单,厨师也得跟着重新备料,虽然仅仅是一桌,由于会所刚刚开业,材料和人手都还没有顺畅起来,熊包又一心要在董事长面前做到最好,所以一时倒弄得有点手忙脚乱起来。熊包在厨房忙碌,根本不知道这场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饭局来自于茶社正在发生的一场荒诞剧。

郝冬希能够抓住人的要害。在电话上继续跟鸟蛋唠叨,那家伙如果打定主意不愿意来,可能随便找个借口拖到中午也不见得会来。他挂掉电话,不再跟他啰嗦,鸟蛋心里马上就没底了。过了片刻,郝冬希的手机叫唤起来,郝冬希看看来电显示是鸟蛋,马上按下了忽略键,根本不接听。这一招非常有效,半个小时以后鸟蛋惴惴不安地跑上楼来,气喘吁吁,弄不清楚他是上楼跑得急了,还是心里紧张。看到钱亮亮和郝冬希在一起,鸟蛋马上确认自己的估计没错,钱亮亮知道了他在维纳斯夜总会上演的那场丑剧,开始反戈一击兴师问罪了。

鸟蛋做了亏心事,做贼心虚,一上来先和钱亮亮打招呼套近乎:“钱总,你也在呢?好啊,开业典礼办得太棒了,我那些哥们儿朋友没有一个不佩服的……”

钱亮亮冷脸瞠视着他,如果眼光能化为利刃,鸟蛋此刻已经被钱亮亮零割碎剐了。

郝冬希不耐烦:“行了,你先坐下,我问你话。”

按照正常情况,鸟蛋来了理应先跟郝冬希打招呼,他却先和钱亮亮打招呼套近乎,用鹭门话形容,他这是温水泡得石头软。鸟蛋打定主意不跟钱亮亮正面冲突,他知道,如果这种时候跟钱亮亮硬顶,钱亮亮说不准能跟他拼命,即便打架不见得钱亮亮能占多大便宜,可是北方人常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钱亮亮的眼神已经告诉他,钱亮亮跟他拼命的心思是现实存在,他可不愿意跟钱亮亮对命。

他没来之前,钱亮亮恨不得一口咬死他,来了之后,看到他那副点头哈腰、嬉皮笑脸的样子,虽然恨意未消,却也没了一口咬死他的欲望:“鸟总,我钱亮亮没有勾引你老婆,也没有拐卖你孩子吧?你怎么那么缺德?”

郝冬希连忙拦住钱亮亮:“你也别说话,我来问。”

钱亮亮住嘴,不是怕郝冬希,而是表示自己的坦然,沉默大部分时间并不代表软弱和没理。

郝冬希愣愣地问鸟蛋:“你带着钱总去逛维纳斯夜总会了?”

鸟蛋点点头:“是啊,我看钱总一个人挺孤单,都在郝董事长手下混饭吃……”

郝冬希打断了他:“干你老,你在我这儿是混饭吃啊?”

鸟蛋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说都在郝董事长手下干活。”

郝冬希:“你继续说,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钱总要当面感谢你那天晚上替他还嫖娼费呢。”

鸟蛋不尴不尬地嘿嘿讪笑:“钱总,对不起了,我不过是开了个玩笑,其实也没啥,男人么,下次你再说我一回,就说我老婆让你搞了,我们俩不就扯平了。”

茶社门外忽然冒出了阿蛟的骂声:“鸟蛋你真是个浑蛋,有你这么做人的吗?作践自己的老婆,什么东西。”随着骂声阿蛟一身休闲便装戴着一副大墨镜进来。

郝冬希和钱亮亮都有些惊讶,不知道阿蛟怎么突然来了,只有鸟蛋忙不迭地迎上前给阿蛟让座。阿蛟甩开鸟蛋:“你真不是个东西,急惶惶地打电话过来,说你得罪董事长了,怕董事长跟你过不去,让我来帮你说说好话,早知道是这一摊烂事情,我就不管。”

郝冬希和钱亮亮这才明白,阿蛟是鸟蛋来会所之前,估摸着郝冬希和钱亮亮不会给他好果子吃,临时打电话把阿蛟请过来解套的。钱亮亮不知道阿蛟和鸟蛋是什么关系,都是鹭门人,鸟蛋又在大东南集团担任重要职务,说不准是阿蛟的什么亲戚,所以顿时有了点投鼠忌器的棘手感。

郝冬希却说:“阿蛟你来了也好,昨天晚上我们不是还说人家钱总在维纳斯夜总会胡搞的事情吗?今天我过来一问,全都是鸟蛋这家伙胡说瞎编造谣诬蔑人家,你说说该怎么办?”

阿蛟对钱亮亮说:“告他去,让他赔钱道歉。”

鸟蛋忙不迭地给郝冬希、钱亮亮、阿蛟几个人倒茶:“行了老板娘,你饶了我吧,还有钱总,你也饶了我吧,不就是开个玩笑过火了吗?我道歉,我道歉,实在不行老钱你打我一顿总够本了吧?”

到了这个时候,钱亮亮已经让他们搅闹得没了脾气,可是,让鸟蛋这样不明不自地作践一顿,就这样不了了之又实在窝火,就说:“如果你鸟蛋当着我的面开这种玩笑,也就是一笑了之的事情,可是你是背着我,当着你那些朋友臭我,话都传到董事长夫妻耳朵里了,我还蒙在鼓里,如果不是今天董事长找谈话,我可能得背着这口黑锅过一辈子。你这不是一般性质的开玩笑,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郝冬希追问:“你跟老钱有什么过节?怎么就想起来要造谣诬蔑他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说清楚我这一关你过不了。”

鸟蛋苦笑,看看阿蛟:“老板娘在这里,有些话不好说,过后我再解释行不行?”

阿蛟不屑地啜了一口茶:“啊呸,只有我不敢做的事,没有我不敢听的话,既然你这么说,今天我还非得听,他不说明白,钱总你就到法院告他诽谤罪,我支持,到时候我给钱总作证。”然后又对茶社外面喊,“服务员,给厨房说一声,中午安排四个人的饭。”

正是阿蛟这一声嚷嚷,熊包排菜单子有了第一次更改,由两个人改成了四个人。

郝冬希也骂鸟蛋:“干你老的,你诽谤人家老钱干吗?阿蛟说得是,告他去,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诬蔑诽谤别人。”

郝冬希两口子这么一边倒地向着钱亮亮,一来确实是因为钱亮亮受了不白之冤,让鸟蛋没来由地窝囊、糟践了一回;二来他们也深知鸟蛋的秉性,知道鸟蛋肯定会有办法消解矛盾,肯定不会真把事情闹到法院去;三来钱亮亮终究属于“外人”,而鸟蛋跟他们混了这么多年,骂他、损他、压制他,也是不见外。

鸟蛋骨子里是个放荡不羁、不拘小节的人,生为地地道道的鹭门老住户,他跟许多鹭门人一样,表面上看很不起眼,实际上家里有钱有房有人脉,即便啥也不干照样吃香喝辣逍遥自在。所以,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除了死人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其实,那是他没有遇到真正大不了的事情,这一回他算是遇上了,钱亮亮放不过他,连老板娘阿蛟也嚷嚷着让钱亮亮到法院告他,他知道如果再靠嬉皮笑脸半真半假地应付,肯定过不了这一关,钱亮亮弄不好就真的会到法院告他诽谤,不但让他道歉,还会赔钱。道歉赔钱他倒不怕,他怕的是麻烦,在中国,上法院打官司,不管输赢,对于任何一个老百姓来说,都是一场灾难。逍遥自在惯了的鸟蛋一想到上法庭当被告、请律师做辩护、打点法官应付钱亮亮和他的律师等等等等那些麻烦事儿,就浑身冒汗、心烦意乱:“老板娘,钱大哥,别提上法院了,都是自己人,上那地方干吗?又不能赚钱干赔钱,你们说,怎么办,我照办就行了。”

郝冬希揪住不放:“你说清楚了,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儿,话说开了老钱说不准就能理解你,放过你。”

鸟蛋看看阿蛟。阿蛟别过脸不搭理他,做出一副非要听明白不可的架势。鸟蛋这时候倒真有点后悔不该把阿蛟请过来,阿蛟一来就多了一个知道他隐私的人。鸟蛋无奈地叹了一声:“我说了,你们可不准告诉我老婆,告诉我老婆了,她要是闹离婚,我可得找你们。”

郝冬希急着听究竟:“说啊,哪有那么多事情,告诉你老婆干吗?阿蛟,咱不告诉他老婆啊。”

阿蛟憋住笑,连连点头:“嗯,不告诉。”

鸟蛋这才愁眉苦脸地说:“那天晚上,我也是上当了,上了两个当。刚开始国土局的张处长说是请我们去维纳斯消费,那家餐厅的老板是他的哥们儿。我一听,反正不用我们埋单,就把钱总也叫上了,到那儿以后,张处又悄悄告诉我说,上面有花市,小妹都是新上任的,让我们去,他统一埋单。我一听这么好的事儿,就又叫了几个朋友过来。”

钱亮亮这才明白,那天晚上的饭局,鸟蛋为什么会母狗发情链牙狗似的串联了那么多人过来,原来他是逮着了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的机会。也才明白那些客人为什么一水的男人,没有异性,原来都把楼上花市的小妹当成了临时老婆。

“我和钱总吃完以后,就带着他上去了,他干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倒霉了。我上去以后,经不住诱惑,犯了男女关系错误……”

鸟蛋这话一出,钱亮亮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阿蛟憋住笑“呸”了一口。郝冬希好像牙疼,咧咧嘴:“我干,还男女关系错误呢,就是嫖娼。”

鸟蛋涎皮赖脸嘿嘿一笑:“反正办了不该办的事情就是啦。”然后接着说,“那个按摩女办事儿的时候忽然叫了起来,还捂着胳膊喊疼,我还没明白过来,从外面一下冲进来三个大汉,非说他们那里是正经八百的保健按摩,说我是强奸犯,还说我把那个按摩妹的胳膊弄折了。”

郝冬希好奇了:“你办的什么事儿?怎么在胳膊上办?”

鸟蛋老脸红涨:“就是那个事儿,没在胳膊上办,反正她嚷嚷胳膊折了,我也没办法。接着那几个人就问我私了还是公了,我问私了怎么个了法,公了怎么个了法,他们说私了掏钱,公了就把我扁一顿之后送派出所。”

阿蛟说:“就应该公了,让派出所治治你这个坏蛋。”

鸟蛋说:“我当时也希望公了,可是他们要先扁我一通再送派出所,到了派出所,我还得交罚款,弄不好还得拘留,还得叫我老婆来领人,我怎么敢?只好私了了。”

郝冬希问:“私了怎么个了法?”

鸟蛋说:“他们要五万块,我只给五百,他们不干,我们就讲,讲来讲去降到了三千块……”

郝冬希对阿蛟说:“听到没有?这鸟蛋还真是人才,讲价钱能从五万讲到三千,今后有讲价钱的生意就让他出面啊。”

阿蛟继续用“呸”表达自己的感情,“呸”完之后骂郝冬希:“你去死啊,我们公司成了按摩院了?”

鸟蛋接着说:“那天晚上张处说是他要请客,我就没带钱,那些人马上就要见钱,我只好到下面餐厅去借,张处他们还没喝完,我就跟他们借钱,你说说当时那个情况,我怎么好意思说是我自己让人家给陷了?刚好老钱不在,我一想,反正老钱也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老钱,就把事情推到老钱身上,从他们那里借了三千块钱算是把事情了了。”

鸟蛋说完了,挤出满脸的愧疚和可怜,眼巴巴看着郝冬希和阿蛟、钱亮亮几个人。郝冬希问钱亮亮:“老钱,你说该怎么办?”

钱亮亮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让他道歉吧,他已经再三道歉了,说是挽回影响吧,那些人里只有郝冬希和阿蛟是钱亮亮认识、熟识的,其他人正像鸟蛋说的,还真的不认识,鸟蛋已经在郝冬希和阿蛟面前老实交代了,也应该算挽回影响了。然而,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如让人家当众朝脸上吐了一口痰,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一声:“对不起,吐错人了。”

看到钱亮亮阴沉着脸不吱声,郝冬希轻咳一声开始表态:“我看这样吧,按照规矩,造谣诬蔑在哪个场合范围造成的影响,就要在同样的场合范围挽回影响……”

阿蛟打断了他:“你去死啊,难道还要再到维纳斯夜总会摆一桌,再把鸟蛋那帮狐朋狗友请一回吗?是不是还要再情景还原再让鸟蛋到按摩院里重来一次?便宜死他们了。”

郝冬希向来对阿蛟有耐心,也从来不在外人面前顶撞阿蛟:“你别急啊,听我说完。”然后对钱亮亮说,“在我们会所摆一桌。鸟蛋,你马上打电话,把张处还有另外你当时叫过去在场的狐朋狗友都叫过来,在桌上,你当面向钱亮亮道歉,说明事实真相,挽回给钱亮亮造成的负面影响。”

鸟蛋连忙答应:“没问题,没问题,就应该这么办,还是董事长水平高,就跟法官断案一样。”

郝冬希问钱亮亮:“钱总,我也有错,偏听偏信,错怪你了,在这向你道歉了,我的判决你觉得行不行?”到了这个份上,再也没有钱亮亮说不行的余地了,钱亮亮只好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按董事长的判决办吧。”

阿蛟看到问题圆满解决,手下两员大将的矛盾终于化解,而且是在他们两口子主持下解决的,浑身上下都是成就感,嚷嚷着茶艺小妹赶紧通知厨房中午那一桌增加客人。茶艺小妹请示增加几个人,阿蛟才问鸟蛋那天借钱的时候当场有几个人,鸟蛋掰着手指头数了六个人,阿蛟就让茶艺小妹去通知厨房中午一共是十个人,让厨房赶紧排菜单,于是就有了朝令夕改令熊包手忙脚乱的那一桌饭局。

第四章 第十节

那天中午的饭局最后实到人数是十一人,十人之外增加的是咪咪。鸟蛋要请那几个狐朋狗友到会所相聚,那几个人都有些纳闷,大中午的摆饭局,比较少见,而且鸟蛋绝对不是大方人,让他埋单请客就跟想从他那颗鸟蛋脑袋上拔毛一样属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今天他居然主动在会所开饭局,邀请大家过来“坐坐”,倒是极为罕见,人人心里都在想,肯定是他利用大东南集团副总经理的职权在会所公款吃喝。这年头,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反正不在他这儿吃也得在别处吃,所以那几个狐朋狗友一请便来,来了之后,看到郝冬希、阿蛟都在座,就更加断定这是一桌免单饭局。

熊包在厨房当然不知道这桌饭局的来由,得知是董事长和夫人亲自招待客人,想必是非常重要的贵客,原先排好的菜单又专门让李莎莎呈送给郝冬希审阅。郝冬希大喇喇地扫了一眼说了声“行,可以”就还给了李莎莎,李莎莎连忙拿着菜单跑回厨房让熊包开锅。

阿蛟坐在郝冬希旁边,左看右看了一阵,忽然对钱亮亮说:“咪咪呢?”

钱亮亮让她问得一愣:“找咪咪干吗?”

郝冬希在桌下掐阿蛟的大腿,不让她提咪咪的事儿,怕钱亮亮尴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不好玩了。阿蛟一巴掌拍开了郝冬希的熊掌,心平气和地对钱亮亮说:“一桌臭男人,就我一个女人,把咪咪叫来陪我。”

钱亮亮迟疑不决,阿蛟这个要求让他犯难,他难以想象憨厚的咪咪在这种场合会是一种什么样子,而这一桌人物又会怎么样对待咪咪,最要命的是,他弄不清阿蛟是什么意思。看到钱亮亮发愣,阿蛟解释:“咪咪和你挺好的,鸟蛋说你坏话弄不好也传到她耳朵里了,让鸟蛋在她面前也还你一个清白。”

看到钱亮亮那张脸忽然间变成了紫茄子,阿蛟嫣然一笑又回旋了一句:“再说了,没开业的时候,每次我来到这儿蹭饭,都是咪咪关照我,今天借这个机会我也谢谢她。”

钱亮亮尴尬透了,尽管他和咪咪已经明铺暗盖了,可是还挣扎着犹抱琵琶半遮面,自己给自己贴面膜。阿蛟今天当众这么说,等于揭去了他和咪咪的遮羞布,尽管那已经是公开的秘密,那层遮羞布的价值仅仅也就是心理上的。钱亮亮胆怯了,不是胆怯他和咪咪的关系公之于众,而是胆怯阿蛟的心机和手段。阿蛟这么做,从正面理解,是完全的好意,她的理由谁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但是,从另一方面理解,也等于暗示钱亮亮:你也别道貌岸然,别人说说你就了不得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钱亮亮原先要借这桌饭局找回公道的亢奋让阿蛟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如烈火遇上了阵雨,顿时熄灭,仅仅剩下几缕有气无力的青烟。

服务员听到了阿蛟的吩咐,不等钱亮亮发话就急匆匆跑去叫咪咪了。阿蛟就吩咐服务员加座加餐具。钱亮亮想到咪咪肯定还穿着那身卫生工的蓝色工装,钱亮亮更加忐忑不安,不知道咪咪穿一身邋邋遢遢的工作服跟这帮人坐到这个饭桌前,会是一种什么情景。

这个工夫,菜肴和酒水开始上桌。先是八道凉菜,没有什么特别珍奇的,主要还是为了下酒。刚开始上的是五粮液,让郝冬希否定了:“上洋酒,皇家蓝带拿一瓶来。”

五粮液五百块左右,皇家蓝带最便宜的一瓶也要一千二,这帮人怎么也得喝两瓶,郝冬希此话一出,连阿蛟都忍不住瞠视他,别人当然都不在乎,反正有老板掏钱,越贵越好。服务员连忙换了皇家蓝带,捎带着还端上来一杯冰块,据说喝这种酒要加冰,谁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加冰,都怕别人看自己土,纷纷让服务员加冰。酒斟好了,冰也加好了,郝冬希吩咐鸟蛋:“今天的祝酒词由你说,该说什么你聪明着呢,肯定错不了。”

鸟蛋苦笑着站起来端起酒杯刚要说,让阿蛟拦住了:“等等,咪咪还没来呢,人没来齐急什么?”

鸟蛋刚刚坐下,咪咪就来了,让钱亮亮惊诧的是,咪咪居然没有穿那身邋邋遢遢的工作服,换了一身衣服,上身是大红的丝织短袖衫,腰部还有收身的花百褶。下身是一条藏蓝色的裙裤,轻薄飘逸,看上去好像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咪咪皮肤白,体态丰满,裸露的胳膊活像去皮的莲藕一样自嫩,胳膊肘部的肉窝让人浮想联翩。咪咪羞怯、紧张地站在包厢门口:“老板娘,你叫我?”

阿蛟惊诧地打量了咪咪一阵才说:“对对对,你过来坐,我们一起。”

咪咪按照阿蛟的吩咐老老实实坐在了阿蛟右手,她老实胆小,老板娘让她干吗就干吗,阿蛟让她坐她就坐,服从老板的指使是她的观念,却反而让别人误以为她镇定自如,落落大方。

阿蛟待咪咪坐定,服务员给她斟好了酒,才对鸟蛋说:“好了,你说吧。”

鸟蛋脸皮厚,郝冬希和阿蛟让他讲的内容一般人都会尴尬、难堪,可是他却毫不在乎,揣着一套玩世不恭的好心情应付困局。他端起酒杯,站起来,好像真的要发表祝酒词:“各位领导,各位朋友,各位嘉宾,今天是一个重要的饭局。”说到这儿,他还朝四周扫视了一圈,就像领导讲话的时候,观察谁在认真听讲,谁在打盹走神,扫视完毕,他居然还轻咳一声,顿了又顿,完全是市长书记作报告的架势。钱亮亮让他这一套恨得牙根痒痒,又有了咬他一口的欲望。

“今天这场饭局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要郑重地向我的钱大哥当众道歉……”鸟蛋此话一出,漫不经心急着开吃开喝的陪客顿时精神一振,一双双眼睛有若探照灯在钱亮亮和鸟蛋的脸上睃巡往来,好像钱亮亮和鸟蛋瞬间就变成了怪物。

张处长是国土局规划处处长,也是郝冬希的大东南集团重点目标。这种人除非有上司在场,否则任何场合都自我感觉良好,永远认为地球是围绕他旋转的,听到鸟蛋这么说马上拍巴掌:“好啊,好啊,难得鸟蛋请客,更难得鸟蛋给人道歉,光道歉不成,还得连罚三杯才真诚。”他连为什么道歉都不清楚,拍巴掌吆喝,仅仅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误认为自己是这场饭局的核心、主客。

其他几个钱亮亮和郝冬希弄不清楚身份的狐朋狗友连忙热情呼应张处长:“是啊,应该先罚一杯再道歉。”

鸟蛋也不含糊:“我接受各位领导和朋友的意见,我先喝一下。”说着,一口把杯里金黄色的皇家蓝带灌了下去。

在座的各位便虚张声势地为鸟蛋叫好。鸟蛋接着说:“那天晚上我向各位借钱,说是钱大哥嫖娼没带钱,其实是我瞎编的,没那事儿。今天我郑重向钱大哥道歉,造谣诬蔑诽谤了钱大哥,给钱大哥造成了巨大的名誉损失,我不仅道歉,还授权钱大哥,允许钱大哥也造我的谣、污我的蔑,诽我的谤一次,那样我们俩就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了。”说完,鸟蛋恭恭敬敬地朝钱亮亮连鞠三躬。

鞠躬完了,鸟蛋又端起酒杯:“我再干三杯认罚,行不行?”

钱亮亮无可奈何,惟有苦笑,跟鸟蛋这样的人打交道,他真的没办法认真。鸟蛋则一口干掉了杯中酒,又叫服务员给他斟酒加冰。郝冬希不干了:“干你老,这是什么酒?皇家蓝带,一瓶多少钱你不知道?借机会过酒瘾来了,到现在大家还一口没喝,都让你喝了。不给他喝了。”

鸟蛋嬉皮笑脸:“老板,别心疼酒啊,我不是为了喝酒,是为了给钱大哥道歉罚酒。”

其他人这才明白鸟蛋是借给钱亮亮道歉为由,趁机狂喝皇家蓝带,有的哈哈大笑笑骂鸟蛋狡猾,有的假装愤怒指责鸟蛋假道歉真骗酒,场面顿时乱哄哄地热闹起来。

张处长又开始发挥核心作用:“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张处长一吆喝,其他人都静下来,眼巴巴地看着他有什么说道。

“刚才鸟蛋道歉了,证明他那天晚上借钱不是给钱亮亮先生交嫖资,可是他还没说明白,那他借钱干吗去了?这得让他说清楚对不对?不然这个道歉就不诚恳,不认真对不对?”

鸟蛋的那几个狐朋狗友马上又哄然响应:“对对对,没诚意,老实交代,那天的钱是给谁借的?借钱到底干吗去了?”

鸟蛋的脑子转得比郝冬希的奔驰车轮子还快:“唉,还是别说了,说了你们又不相信,那天晚上借钱啊,还真是做好事去了。”

众人哈哈大笑:“鸟蛋还会做好事?公鸡都会下蛋仔。”

鸟蛋装模作样地苦笑:“我是好人,那天晚上给我按摩的那个小妹不小心把胳膊扭伤了,你们说说,我不该为她出个医疗费吗?人家是为了给我按摩不小心扭了胳膊,我又没带钱,找你们借钱你们废话又那么多,人家小妹在楼上疼得直哭,我当时也懒得跟你们解释,赶紧把钱借到手好带人家上医院,为了满足你们的低俗趣味,就只好让钱大哥受委屈啦,这不,我还得专门向钱大哥道歉。”

鸟蛋这话让郝冬希、阿蛟和钱亮亮目瞪口呆,那几个饭局的油条也真假莫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只有咪咪回应了一句:“鸟总是好人,那时候救人最要紧了。”

愣怔片刻,郝冬希突然哈哈狂笑。阿蛟摇头苦笑。钱亮亮啼笑皆非。鸟蛋对他们三个了解内幕的人挤眉弄眼示意他们不要揭穿他。郝冬希笑得咳呛眼泪汪汪:“好我的鸟蛋啊,我今天才算是真服你了,好样的。我记得你是学城市给排水的吧?肯定是假文凭,你应该是学新闻专业的。哈哈哈,干你老,我服透你了。”

阿蛟摇头叹息:“鸟蛋真是人才,没当政府官员可惜你了。”

张处长反应快:“怎么了?是不是鸟蛋撒谎骗人编故事了?”

郝冬希正要揭穿鸟蛋,阿蛟掐了郝冬希大腿一把,掐得狠了点,郝冬希跳起来:“干吗你?”

张处长坐在郝冬希的右手,调侃:“你们夫妻俩太不像话了,公众场合掐来掐去地性骚扰。罚酒,罚酒。”

郝冬希端起酒杯:“干你老,好容易盼到该老子喝了。来来来,大家一起来,不赶快酒都让鸟蛋一个人喝了。”

于是大家纷纷举杯,干掉了杯中酒,这个时候正菜也一个接一个地上来,有鹭门最著名的葱姜膏蟹、海蛎煎、木瓜雪蛤,还有广东菜系的清蒸石斑、红烧鲍鱼等等,今天又有一盆当归乌鸡汤,一上来大家不由自主地探进筷子翻腾那只蜷缩起来的肥鸡。鸟蛋的狐朋狗友之一边翻腾边喃喃自语:“今天怎么又没有鸡腿?”

钱亮亮听到此言不由暗暗惊愕。阿蛟站了起来:“不会吧?”说着把整个鸡在汤盆里翻了过来,还好,鸡腿终于找到了,被厨师塞进了鸡肚子,找到了鸡腿钱亮亮才放下心来:还好,黄鼠狼正式进厨房了,连偷鸡腿的毛病都改好了。菜上好了,吃客们进入了短暂的忙碌期,谁都顾不上浪费嘴来说话,集中精力把嘴进食的功能发挥到极致。只有阿蛟,不时照顾咪咪。咪咪这个时候真的开始露怯了,不敢伸筷子。阿蛟就把各式菜肴夹到她面前的碗碟里。咪咪局促不安一个劲道谢。

鸟蛋还要邀请大家餐后到水浴馆涌泉,张处长下午要开会,其他几个陪客也各自有事,没有接受鸟蛋的盛情,鸟蛋居然还有点落落寡欢的意思。送走了客人,鸟蛋招呼服务员过来签单,会所开业的时候就有这么一条规矩,集团内部副总以上的高管在会所消费,可以签单,过后经董事长审查核销。

服务员按照吩咐刚要去取核销单,郝冬希却叫住了服务员:“今天中午不签单,是鸟总自费请客。”

鸟蛋脸色顿时变得五颜六色,一会儿煞白,一会儿铁青,一会儿通红,一会儿又蜡黄,急得跺脚拍屁股:“董事长,老板,不能这样啊,这一桌起码得五千块啊。”

郝冬希:“几千块也是你自找的,你给钱总摆饭局赔礼道歉,让集团埋单,你以为集团是冤大头啊?干你老,让你长长记性,今后不要豁豁嘴烂舌头,有的没的都敢乱嚼。”

阿蛟有点不忍心,可是看到郝冬希一本正经,也不好再说什么,拽了咪咪一把。咪咪连忙跟着阿蛟走了。郝冬希把手里的茶叶盒塞给钱亮亮:“剩下的台湾冻顶你留着喝,我也走,你给那个咪咪调个岗位,穿得像模像样的,坐人跟前一股垃圾桶的味道,你也真够意思。”郝冬希扔下这么一句话扬长而去。钱亮亮正想跟上去送送郝冬希,却让鸟蛋揪住了:“钱总,钱大哥,你看怎么办?我今天没带钱。”

钱亮亮装糊涂:“没带钱好办,刷卡啊。”

鸟蛋愁眉苦脸掏出一张卡递给钱亮亮。钱亮亮一看,是二代身份证。

“我只有这张卡,试试能不能刷出钱。”鸟蛋说得一本正经。钱亮亮哭笑不得,知道他是有意赖账,把身份证还给他:“那我就给董事长打个电话,他说免单就免行不行?”

鸟蛋连忙拦住他:“别找他啊,领导说出的话你马上让他改口那可能吗?过两天他的心情好了主意就变了,那个时候你再请示他。唉,钱大哥,你真忍心看着我自己掏钱给你赔礼道歉啊?你这个礼赔得也太贵了吧?”

钱亮亮经过这么一场闹腾,心里对这个没有正经赖皮赖脸的鸟蛋再也怒不起来,心想,他硬赖着不埋单,也不能把他扣起来,即便把他扣起来,还得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只好说:“你走吧,账先记上,怎么办以后再说吧。”

鸟蛋马上兴高采烈,满身都是轻松:“好好好,还是钱大哥厚道、宽容,等过些日子,我请你一起坐坐,一起坐坐。”

钱亮亮呵呵冷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再和你一起坐坐,不知道又要把我扔到哪条沟里去了。”

鸟蛋嘿嘿一笑:“不会了,绝对不会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改日一定请你一起坐坐。”

鸟蛋匆匆跑了,好像再晚一会儿钱亮亮就会改主意把他扣下来埋单。

钱亮亮从楼上下来看阿蛟还有什么事没有,却只见咪咪一个人站在会所大门外朝远处眺望着。

钱亮亮过去招呼:“老板娘呢?”

咪咪回头:“走了,真厉害,一个女人开个车就像刮旋风一样。”

咪咪还没有换上工作服,仍然穿着刚才赴宴时候的那一身行头,钱亮亮从来没有见过咪咪穿成这样儿:“你这衣服是……”

咪咪低头看看自己:“不难看吧?是李莎莎给她妈买的,中午李莎莎找我说老板娘让我去吃饭,我还以为跟我开玩笑呢,李莎莎说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还让我换换衣服,我也没像样的衣服,她就把给她妈买的衣服让我先穿上,不难看吧?我觉得太艳了。”

咪咪一个劲说这套衣服不适合自己,可是表情却是非常满意、高兴的样儿,咪咪的样子让钱亮亮有了愧疚。跟咪咪相好以来,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给咪咪买一件衣服,或者给咪咪创造一个好一点的工作环境。也许理智上他不会承认,可是,在他的潜意识里,咪咪就是一个沿街擦皮鞋的,她的身份决定了她好像只能在会所干勤杂打扫这一类的粗活。在两个人的关系上也是这样,咪咪处于绝对服从、受支配的被动从属地位。她对钱亮亮全身心地投入,到底是出于感恩报恩,还是真的对钱亮亮有感情爱意,钱亮亮从来没有认真地去想过。此时此刻,看着身穿借来的衣服心满意足的咪咪,钱亮亮暗暗责骂自己:钱亮亮啊,你她妈真不是东西,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你对不起的人,眼前这个咪咪就应该是头一个。

钱亮亮心里转念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不好看,阴沉沉、僵板板的。咪咪抬眼看到钱亮亮这样,有些忐忑:“怎么了?是不是我不该和他们一起吃中午饭?”

钱亮亮连忙否认:“没有,老板娘说过去她来会所,都是你帮忙做饭,今天借机会答谢你一下。”

咪咪感叹:“有钱人也会这么好。”

提到中午的饭局,钱亮亮又开始琢磨:阿蛟把咪咪叫去参加这场宴席,到底是什么目的呢?联系到刚才郝冬希让他给咪咪安排个合适的岗位,他应该理解为郝冬希两口子已经知道了他和咪咪的关系,这是一种示好、善意。也许,真如咪咪所说,郝冬希两口子果真是富人里的好人。念头转到这里,钱亮亮觉得自己有点好笑,自已不至于退化到把好人坏人这两个概念拿来做评判人的标准吧?

他那阴晴不定的脸色让咪咪不安,咪咪的生活知识告诉她,遇到不确定的可能的危害,最好的办法就是逃避、躲开。于是向钱亮亮告别:“没什么事情我就过去了,楼梯还没有擦呢。”钱亮亮心不在焉地应着。咪咪忙不迭地走了。

钱亮亮回转身想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今天晚上的客人应该会很多,刚刚开业有很大的优惠,再加上晚饭后的时间充裕,应该会有大批的散客在这个时间过来休闲,体会新闻媒体上宣传的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的优质服务。

第五章 第一节

郝冬希在钱亮亮心里有亲近感,这种亲近感并不是由于他聘用了钱亮亮,并且给了钱亮亮优厚的待遇,也不是因为他在钱亮亮被鸟蛋无端泼粪而出面为钱亮亮主持公道。这种亲近感来自于他某些地方像极了和钱亮亮私交甚笃的金州市副市长蒋大妈。同样的一身土气不拘小节;同样的喜欢拿钱亮亮对宾客展示一番,以表现自己对宾客的重视;同样的动不动抓住钱亮亮陪自己,好像那样才能更加提升自己的分量。也许,上帝对人的照看并不很细心,而是按照大约摸的规格把芸芸众生划分成了几大类而已,所以,很多人的长相相似,很多人的性格相近,很多人的品行相像。人类自己看自己,千人千面,万人万种,可是让上帝看,也不过就是那么几类而已。用上帝的分类标准看,郝冬希和蒋大妈绝对是一种规格制造出来的,起码,在对钱亮亮的态度上他们是相似、相近甚至相同的:他们出面的接待饭局,必须钱亮亮亲自奉陪;他们安排的宾客,必须钱亮亮亲自接待。这让钱亮亮经常感到困惑,好像自己不是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的总管,而仍然是金州市政府接待处的处长。

这会儿,钱亮亮正在按照郝冬希的电话指示,陪伴那位陈作家和他的朋友。饭局的主客是一位省作协的头头,据说此君上个世纪曾经是省内文学界的领军人物。陪客有一位女作家,还有满腹牢骚极想进入编制吃官饭却怎么也进不去的野草作家,还有鹭门大学文学院的一个教授。鹭门市的作家分成编制内和编制外两个圈子,能进入政府编制的作家,每月拿着薪水啥也不用干专门写没人看的主旋律文章赚稿费,写出来的东西出版不了政府还会给投资、给补贴。编制外的作家就成了野草,上大街讨饭也没人管,任由他们自生自灭。编制内的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二奶作家,编制外的是野草作家,二奶作家、野草作家两大圈子相互鄙视,老死不相往来。

郝冬希接触的大都是“二奶作家”,这一类作家写东西的本事不大,钻营溜缝的本事大,跟官场的关系也更加密切。这种人也更加能得到郝冬希这一类人的认可:“你一定要亲自陪一下,单子免了,我签字,这些人都是穷文人,可怜兮兮的,招待好一些,面子上要给足一些。”这段话是郝冬希安排这场饭局的时候在电话里说的。钱亮亮追问,饭局以后,还安排不安排别的活动,因为会所并不是单纯的饭馆,让人家吃完了就滚蛋好像不够意思。

郝冬希回答得非常干脆:“愿意玩儿什么就安排他们玩儿什么,花不了几个钱,总比让那个陈作家追在我屁股后面要赞助强。”

钱亮亮知道,郝冬希对文化人一向比较尊重,这也是鹭门人价值观的群体意识。虽然郝冬希没有亲自陪客,但是他的重视仍然让钱亮亮不敢怠慢。钱亮亮把他们安排进了会所最好的一问临湖包厢里,然后亲自陪客。钱亮亮本质上也是一个文化人,接待这一帮酸货倒也蛮能应付得来。陈作家当仁不让地坐了主位,大喇喇地好像是他埋单。那位省作协的头头被让到了主客位,那位女作家不着痕迹地坐到了省作协头头旁边,其他几个作家推推让让地忙乱了一阵也都落座。钱亮亮反而被挤到了末座,似乎不是主人倒是蹭饭的。

席间钱亮亮请教那位省作协的头头都有什么作品,那人和周围的作家都瞠视钱亮亮,似乎不知道他的大名、没有读过他的作品文化层次就跟蟑螂同级别,应该用拖鞋拍成平面体:“这位先生不是搞文学的吧?”

省作协头头乜斜了钱亮亮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向陈作家询问。陈作家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向这位省作协的头头汇报钱亮亮的身份:“噢,赵主席一来大家都太高兴、太激动了,忘了介绍,这位是钱亮亮钱总,会所的总管,听说赵主席莅临,专门来陪赵主席的。”省作协头头一本正经地纠正:“副的,副的,赵副主席。”

陈作家连忙吹捧:“赵主席虽然是副主席,可是水平成果那可是正的。再说了,您还是百草文学奖专家评审组组长啊,那可是正的吧?”

赵主席让陈作家挠到了痒痒肉,摇头晃脑呵呵笑,指着陈作家:“你啊,你啊,不愧是我们省最知名的作家啊。”

陈作家也学着赵主席一本正经地纠正:“之一,之一,最知名的作家之一,万万不能少了这两个字:之一啊。”

女作家也娇嗔地吹捧赵主席:“我就愿意叫您赵主席,赵副主席,多麻烦,我就叫赵主席。”

其他人纷纷附和:“对,赵主席,赵副主席听着做作得很,不符合现代汉语规范。”

钱亮亮看到陈作家和这帮酸文人对这位赵副主席居然如此恭敬、如此谄媚,不由纳闷:在他自己的心目里,别说一个省作协的头头,即便是国家级的作协头头来了,也不至于“太高兴、太激动”,那不过就是一个官方职务而已,并不能代表他的文学成就。那个女作家便开始喋喋不休地向钱亮亮介绍这位赵主席的作品,说了好一会儿,这位省作协副头头、百草文学奖专家评审组组长的作品钱亮亮不但一部或者一篇都没有看过,甚至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看到钱亮亮满脸茫然,女作家叹息道:“中国文学现在处于死亡的边缘了,一个不喜欢读书,不知道尊重文化的民族,可悲,没有希望。”扔下他不再搭理,全心全意地照顾“赵主席”,夹菜斟酒递纸巾,服务比钱亮亮专门培训出来的服务员还周到细致。

女作家的数落让钱亮亮暗叫惭愧,莫名其妙间自己就被划进了不喜欢读书、不知道尊重文化、可悲、没有希望的那一堆里。转念又想,反正自己也不是他们圈里的,他们爱怎么着怎么着,自己今天就是照看着他们吃好喝好玩好就算完成任务,便也不再跟人家提“文学”两个字。他不提了,别人可忘不了提,一个戴着眼镜、长相属于纯种作家的作家不知道怎么把话头引向了政府对文学正反两方面的作用力问题,用一个贫困市的市委、市政府对文学和作家满腔热情支持、鼓励的事例,痛骂鹭门市委、市政府对文学轻忽,对作家刻薄。鹭门大学文学院一个姓牛、长得却像老鼠的教授,反驳长得像作家的作家的言论,认为鹭门市委、市政府的做法才是真正让文学回归本质属性,因为,文学创作本身就是个体劳动,就是个性舒张的结果,如果政府包养起来,文学很容易成为政府的二奶,就如改革开放前的文学创作,大部分都是歌功颂德的赞歌,根本就没有文学价值……

这二人观点截然相反的论战,引发了其他作家的热烈参与,你来我往,热闹非凡。一个长相扮相既像诗人又像画家,惟独不像作家的作家甩甩马鬃一样的长发,激愤地站起来,把手中的酒杯蹾得嗵嗵响,直面那位教授发作:“你说的是屁话,作家都饿死了,还有什么文学,还有什么创作?什么叫独立精神?那是精神层面的问题,和吃饭穿衣是两个概念。我他妈的要是能在鹭门大学靠写读后感假装权威骗学生每个月拿几千块,我也会说这一套烂话。”

长得像老鼠的牛教授也愤怒了:“什么叫骗学生?谁骗学生了?说话要有证据,不然我要告你诽谤。”

长得特像作家的那位作家呵呵冷笑:“不是骗学生,起码也是误人子弟。请教你一个问题:你们文学院培养出来几个作家?你对文学那么懂,那么权威,你都写了什么作品?拿出来让我们拜读一下啊。”

教授到底是教授,面对这个几乎无法回答的别扭问题仍然振振有词:“文学院不是作家院,文学院的培养目标也不是作家,是文学评论家和研究者,连这个基本常识都没弄清楚,最好不要讨论我们文学院的问题。”

长得不像作家的作家反唇相讥:“孩子的家长们最可怜,每年给你们交那么多钱,四年下来得几万块吧?你们教会孩子写读后感有什么用,连个工作都找不上,这不算骗孩子,算一家愿打一家愿挨,哈哈哈哈。”

牛教授面红耳赤:“那你们让教育部把文学院撤了算你们有本事。”

挑起论战的那个长得极像作家的作家这个时候却开始鸣金收兵:“不争论这个问题了,谁能有那个本事让教育部把文学院撤了?再说也不能撤,撤了今后谁来写读后感啊?对了,你们叫文学评论。”

长得不像作家的作家应声附和:“在欧美国家,没有文学创作成就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教授文学课程,只能做一些理论研究。也就是在中国,让你这样连一部小说都糊弄不出来的人,站在大学讲台上给学生教写作、教文学,奇迹产生在中国啊。”

牛教授反唇相讥:“不管是读后感还是文学评论,不管我会不会写小说,我是不会看、更不会评论你的大作,我才疏学浅,评不了你的。”

另外一个没有参与论战的长脸眼镜这个时候端着酒起身做和事佬:“好了,各位都是我的老师,你们说的在我听来都有道理,我深得教益,来,我敬各位一杯,我先干为敬啊。”

钱亮亮过去在金州市的时候,也多次参加过文人的聚会,对那一套明白得很,中国文人一向是文人相轻,当了面大家你好我好,你的作品好我的作品也好,背过身去,自己和自己的东西就都成了香饽饽,别人的都是臭狗屎、烂垃圾。然而,像今天这样当面敲打起来的,还真不多见。钱亮亮对这些人不了解,但是知道他们聚到这里不是为了吵嘴呵架的,他们聚到这里真正的目的只有作为主人的陈作家心里有数。用中国式饭局的格局特征考核,陈作家属于这顿饭局的设局人。局精大概就是那位女作家了。谁属于局托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来。不过那位长脸眼镜八成就是拜山的新人。至于其他人,一看就知道是设局人用来凑热闹的陪客。

果然,争吵告一段落之后,长脸眼镜便开始跟牛教授窃窃私语,其他人开始扎堆瞎聊,钱亮亮刚好坐在长脸眼镜和牛教授旁边,就听见他在请牛教授约几个人参加他的作品研讨会:“我这部小说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出版以后影响虽然不轰动,可是也有一些反响,澧州市文联愿意帮我开研讨会,到时候拜托您一定去露露面。”

有人相求,牛教授便摆谱:“我不一定能去,到时候得看看日程安排。对了,你是鹭门人,怎么鹭门作协不给你开研讨会,反倒是澧州市作协给你办呢?”澧州市是鹭门市的邻市。

长脸眼镜怨怼地扫了正跟省作协赵主席窃窃私语的陈作家一眼:“现在这世道,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不是他们的作品,他们才不会管呢。我这也是求了澧州市委宣传部的领导,他出面安排的,经费也是我自己跑的。您要是去,车马费一定少不了。我问了一下赞助商,与会的专家学者每人一千,专题发言两千。”

牛教授上下打量着长脸眼镜:“你贵姓?”

长脸眼镜连忙掏出名片给牛教授:“文学新人,文学新人。”

牛教授接过名片随便看了看,揣进兜里:“好吧,回头你把你的作品给我一本,我认真看看,去了就得发言,不然去干什么?如果你有什么想让我说的话,给我拉个提纲,我在发言里体现出来。”

长脸眼镜立刻激动万分,忙不迭地给牛教授斟酒:“太谢谢教授了,有了您这样掌握文学话语权的人莅临研讨会,我真感到万分荣幸,万分荣幸,来,我敬您一杯。”

两个人干过了,长脸眼镜悄声对牛教授说:“他们刚才说的那些您就当放屁,都是吃不着葡萄的狐狸,别理他们。”

两个人开始小声骂刚才跟教授抬杠的作家。钱亮亮有点厌恶这俩人,也知道他们的交易完成了。长脸眼镜的研讨会请到了这位教授替他吹喇叭。这位教授跑一趟澧州,吃喝玩乐之后,还能拿两千块钱的“车马费”。

长相扮相都像画家的作家扒拉了钱亮亮一把,朝钱亮亮挤挤眼睛:“看明白了没有?”

钱亮亮装傻:“看明白什么了?”

作家悄声说:“那小子见了期刊、出版社编辑就像见了他爹妈,不,简直比见了他亲爹妈还要殷勤,拼了命地溜须拍马,目的就是一个,能把他那些垃圾当成作品发出去,丑陋,无耻。”

钱亮亮没吱声,看着兴高采烈、精神焕发的长脸眼镜,却觉得悲哀。

第五章 第二节

当钱亮亮看到女作家陪着那位省作协的赵副主席、百草文学奖专家评审组组长姗姗而来一头钻进小包厢里的时候,两个念头同时涌进了脑子:一个是关于陈作家的,他想拿省上文学奖的企图八成要泡汤;一个是关于他自己的:钱亮亮真厉害,当时就看穿了这个女人是那场饭局的局精。那是陈作家宴请赵主席的第二天,钱亮亮接到了这个女作家的电话,让钱亮亮中午给她安排两个人的饭局,还有饭后的娱乐活动,唱歌、洗浴。钱亮亮接到这种半生不熟的人来电话预订休闲,照例要问一下签单还是自费,如果签单,就得和郝冬希或者阿蛟、鸟蛋之类的集团领导打招呼,否则就要由钱亮亮承担费用。女作家告诉钱亮亮,应该给她签单,因为她也认识郝冬希郝老板。钱亮亮说要签单得郝冬希亲自打个招呼,不然他没有办法核销费用。放下电话,钱亮亮算定这个女人是来蒙吃蒙喝的,可能前两天跟陈作家他们一起在这儿蹭过饭局,自以为跟钱亮亮有过一面之交,钱亮亮会买她的账。

出乎钱亮亮意料的是,过了半个小时,郝冬希居然真打电话过来,让钱亮亮给那个女作家免单接待。钱亮亮不由开始对这位女作家刮目相看。根据他的了解,郝冬希应该和这位女作家没有什么交情,如果有交情,既要过阿蛟那一关,他自己也会把这种关系展示给钱亮亮,以显示他不但和男性文化人有交情,和女性文化人也有交情。

当时钱亮亮没说什么,一切照办。过后钱亮亮半开玩笑地问郝冬希,怎么还会认识女作家。郝冬希懵懂反问:“什么女作家?”

钱亮亮也懵懂:“不是你那天打电话过来让我给她免单接待吗?”

郝冬希瞠目结舌,想了一阵拍拍脑袋:“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有一个女人说她是作家,和陈作家是朋友,说省里作协来了领导,要请省作协领导光顾我们会所体验生活,我一想,她既然知道我的手机号码,肯定是陈作家给的。人家请的是省里的大文人、大领导,到我们这里是给我们面子。再说了,即便是蒙的,不就是吃顿饭、洗个澡的事么?就答应她了。”

钱亮亮嘻嘻嘿嘿地笑。郝冬希连忙解释:“你可别胡想,更不准胡说,让阿蛟知道了日子就不好过了。当时我也没多想,就当在马路上碰到个乞丐,你扔给她俩零钱不就得了?况且人家还不是乞丐,好赖也是一个作家么。”

钱亮亮给郝冬希宽心:“我没胡想,那个女作家可真不是凡人,有能量,有本事,让我刮目相看了。”

钱亮亮说的是真心话,这位女作家让钱亮亮刮目相看的是她带来的客人果真是那个省作协的赵副主席,不过,这一次可不是集体饭局,而是单兵教练,只有她和赵副主席两个人。

钱亮亮把他们送进小包厢,心里便暗暗为那位陈作家惋惜,陈作家从省里拿百草文学奖的梦想肯定化为泡影了。

那天在饭局上,钱亮亮就注意到,陈作家不停地和赵主席窃窃私语。钱亮亮的经验告诉他,作为设局人,陈作家设局的对象铁定就是这位赵主席,既然为他设局,那么目的是什么呢?有了这份好奇,钱亮亮就把注意力从那个和事佬作家跟鹭门大学教授那里转移到了陈作家和赵主席身上。

果然不出所料,陈作家一个劲吹嘘他前不久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说那部小说实现了鹭门市文学创作的新突破,在全国造成了轰动效应,鹭门文学评论家认为那部小说开创了鹭门文学宏大叙事、纯文学创作销售佳绩的奇迹。钱亮亮在郝冬希的办公室看过这本书,好像叫《少女如虎狼》,当时钱亮亮还翻了几页,语言晦涩,内容低俗,满篇病句,钱亮亮实在看不进去,扔还给了郝冬希。郝冬希看出钱亮亮的不屑,问钱亮亮感觉怎么样。钱亮亮说了两个字:垃圾。

郝冬希恍然大悟,告诉钱亮亮,难怪陈作家的这本书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果真是写得太差劲。早知道这样当初就找个理由回绝了他,钱亮亮这才明白为什么郝冬希办公室会摆上这么一本烂书,原来是郝冬希掏钱赞助的。郝冬希还告诉他,书出版以后,陈作家不知道又通过什么关系跑通了市委宣传部,由宣传部派发给各有关单位,光是市文联就公款购买了一千册,积压在库房里到处送人都送不出去。

钱亮亮听到陈作家没羞没臊地向人家吹嘘他的所谓作品,身上直起鸡皮疙瘩。陈作家又开始询问省里两年评一次的百草文学奖什么时候开始接受报名。赵副主席意味深长地问他:“陈老师要申报奖项吗?”

陈作家脸上笑容堆积得活像一团揉皱了的卫生纸:“报自然是要报的,不报也对不起自己那一腔心血啊。报了,能不能获奖就要靠赵主席关照了。”

赵副主席故作谦虚:“哪里,帮忙那是肯定要帮的,可是有专家评审组,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啊。”

陈作家四下瞅瞅,看看有谁在关注他们说话,其他人都在扎堆聊他们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只有钱亮亮端了一杯可乐若有所思,陈作家对钱亮亮不太在意,因为他是圈外人。看到没有谁注意听他们谈话,这才悄声对赵副主席说:“哪一次评奖没有专家评审?评委们也就是个样子,挣个看稿费而已,谁有耐心把那些长篇小说从头到尾认真看一遍?摆着的一道程序,最终决定权还是在作协,在您赵主席么,您可是专家评审组的组长啊……”

赵副主席又解释:“也不能这么说,这是宣传部统一组织的,怎么可能作协一家说了算呢?我就更不可能一个人说了算。”

陈作家却非常了解行情:“宣传部么,官僚衙门,谁会去关心哪本小说得奖呢?即使关心,官僚一堆,他们也没那个水平评。到时候还不是作协怎么说他们怎么办?作协怎么说还不是得听专家评审组的?关键还得赵主席认可啊。”

赵副主席也是一个官场老滑头,至死不给准定话,一个劲对陈作家打哈哈。陈作家也不是善茬子,心里急得要命,却欲擒故纵:“当然了,赵主席是讲原则的人,我也不能逼着赵主席一定要把一等奖给我,其实,给不给我奖,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只是希望省里评奖的时候能够认真阅读我的作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来来,干一杯,预祝省里第四届尿不湿文学奖评选活动圆满成功。”

赵副主席纠正陈作家:“什么尿不湿文学奖,是洪短田文学奖。”

洪短田是生产尿不湿的企业老板,有钱了便想着附庸风雅,每两年一次的省里百草文学大奖评选活动由他提供赞助,花不了几个钱,还能买个好名声,等于给企业做广告,还把那些穷文人感动得要命,期待得要命,谁都想拿那两三万块钱的一等奖。陈作家一着急,把洪短田文学奖说成了尿不湿文学奖,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拿不着这项奖的作家就开玩笑,说省里的百草文学奖从奖状到奖金,都有一股尿臊味儿。

陈作家话头一转又说他最近淘到一块墨玉镇纸,正宗的明清古物,镇纸的底部有一个“朱”字,极可能是朱熹闽北聚众讲学时候用的镇纸。

赵副主席呵呵笑:“怎么可能?用不用我给鉴定一下?”

陈作家连忙奉承:“能蒙赵主席鉴定,那我可就是万分荣幸了。”

赵副主席继续呵呵笑,好像他变成了呱呱鸡:“你陈老师就不怕我给你换成赝品?”

陈作家连忙告白:“那怎么可能?我请您鉴定的目的,就是要送给您,我是怕万一是赝品送给您了挨骂。”

赵副主席忽然哈哈大笑,开席以来,他没少笑,不过一直都是那种有保留、有内涵的呵呵微笑。猛然间他换了个笑法让席间所有人惊诧,大家一起朝赵副主席和陈作家聚光。赵副主席老到地朝大家举起酒杯示意,大家都不知道赵副主席为什么突然哈哈大笑,只好陪着赵副主席傻傻地笑,然后干掉了杯中酒。

钱亮亮暗自摇头,他知道,陈作家的生意也做成了,如果他的那方镇纸真的是明代大儒朱熹的用物,送给赵副主席别说那个尿不湿一等奖不在话下,如果送给中国作协哪个主席,可能连茅盾奖、鲁迅奖都一锅端了。

今天,女作家与赵主席的私会,让陈作家的精心安排的获奖之路充满了变数,他的努力很可能要付诸东流,化为泡影。想到这里,钱亮亮觉得那个陈作家挺可怜,甚至产生了马上打电话给陈作家的冲动,告诉他如果那方可能是朱熹用过的镇纸还没有送给赵副主席的话,干脆就别送了,送也是自送。钱亮亮不相信,一方朱熹用过的镇纸能够抵抗女作家的两条大腿。当然,那仅仅是冲动而已,钱亮亮不可能真打电话给陈作家,蹬他们这帮酸货的浑水。

女作家和赵主席在小包厢里进餐,钱亮亮没有像陈作家开饭局那样作陪,一来因为没有郝冬希的明确指示;二来,即使有了郝冬希的明确指示,钱亮亮如果像个傻瓜白痴一样硬要插进去陪人家,惟一的结果就是被毫不留情万分难堪地轰出来。中途钱亮亮还是过去照看了一下,聊尽主人之谊,以示关怀。包厢的门紧闭。钱亮亮小心翼翼敲门。门开得很利索,让钱亮亮微微诧异。女作家看到是钱亮亮,挤出了坦然、温和的笑脸:“钱总啊,有事吗?没事进来一起坐坐,赵主席你也认识,一起喝两杯吧。”

钱亮亮连忙推辞:“不了,不了,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们还有什么需要没有?”

赵副主席也在包厢里招呼:“钱总吗?进来啊。”

钱亮亮知道让他进去仅仅是一个态度,展示一种坦然自若的场面,他还没有傻到拿着棒槌当针的地步,可是如果他就此告辞,又太露痕迹,好像在暗示自己有意回避什么。于是钱亮亮进了包厢,桌上的杯碟碗筷告诉他,这两个人没有像正常人共进午餐那样相对而坐,而是并肩联袂地坐在一起。钱亮亮没有落座,站在包厢进门处客气:“我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你们还有什么需要没有,都是郝董事长的朋友,照顾好你们是我的责任。对了,饭后准备玩儿什么项目?我去安排。”

女作家插话:“到水浴馆泡汤,赵主席到鹭门公务繁忙,今天要让他好好放松放松。”

钱亮亮连忙问:“我去让他们准备两套泳衣。你们继续,我就不打扰了。”

钱亮亮朝外面撤退。女作家在后面喊:“不用准备泳衣了,我们自备了。”

钱亮亮暗想,你倒想得周到,嘴上连连答应着“那就好,那就好,自己带泳衣更卫生”离去。

服务员通报钱亮亮那位女作家和客人已经下水了,钱亮亮起了好奇心,连忙跑到水浴馆站在楼梯的拐角观赏这一对活宝。女作家穿上了三点式,一身白肉明晃晃地在碧波中起伏。赵主席活像一条发情的雄鱼,在女作家身前身后缠绕流连。平心而论,女作家的脸蛋很一般,可是女人的妙处并不仅仅在脸蛋上,女作家的身材格外夸张,不但白皙,而且该突出的地方膨隆如峰,该低洼的地方幽深如谷,极为性感诱人。钱亮亮再次叹息:陈作家啊,就凭人家这一身肉,一等奖肯定跟你无缘了,能弄个二等三等或者安慰奖就烧高香了。

钱亮亮之所以对陈作家如此悲观,因为他相信,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陈作家的竞争者绝对不会仅仅限于这位女作家,有人为获奖做出更为惊世骇俗的努力,钱亮亮都会见怪不怪,处变不惊。

第五章 第三节

郝冬希在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款待客人,他肯定就是当然的设局人,尽管每次饭局的题目不同,但是设局人的身份是不会变的。如果他不是设局的主人身份,一般情况下他就不会入局,因而,在会所设局请郝冬希入局的情况绝少。如果在会所设局,却又请郝冬希出场,难免有利用郝冬希的身份优势贪图廉价消费之嫌,稍有身份的人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落下那种嫌疑有失身份。而没有身份的人,也不可能在会所摆上饭局还有本事邀请郝冬希出席。

如果出了令人意外的局面,郝冬希这个设局人突然变成了客人、局托,身份的变化就一定会让他非常不适应、非常不舒服,这个时候,钱亮亮就会很苦恼。

要让郝冬希在他的一亩三分地上由设局人变成局托、陪客,几率极小,而且需要非常的智谋和手段。几率小不等于不可能,这件事情庄垃圾做到了。而且,这件事情连钱亮亮都蒙在鼓里,一直到饭局开始,郝冬希开始发脾气,钱亮亮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事先,钱亮亮接到郝冬希的电话,说是那个庄垃圾要在会所招待重要客人,让钱亮亮照顾点。庄垃圾拥有会所的钻石级会员卡,按照规矩,这个级别的贵宾驾临,本来就应该由钱总管亲自出面接待。钱亮亮在政府当过接待处处长,应付这一套路数非常纯熟,这也是郝冬希招聘钱亮亮担任会所总管的重要原因之一。钻石来了,又有郝冬希的招呼,钱亮亮自然不敢怠慢,让李莎莎主动和庄垃圾联络,问清了就餐人数和饭局规格,然后安排了最好的包厢。快到饭点了,钱亮亮就带着几个男女服务员早早等候在会所门外,体现对钻石级会员的热情、尊重,也让钻石级会员有点虚幻的贵族感,让他们觉得这笔钱没白花。庄垃圾先到。看到他从车上钻下来,钱亮亮迎上前去握手致意,表示热烈欢迎,然后就将他朝里边让。庄垃圾转身朝会所里边走。门口的两排服务员连忙鞠躬:“欢迎庄先生,庄先生好。”

这也是对会所所有从业人员的基本培训项目,凡是拥有会所金卡以上级别的会员,所有工作人员,包括咪咪那样的三线人员和熊包那样的厨师,都必须对着照片认识、记死,每次相遇,都必须鞠躬问候,问候的时候绝对不允许直接说“先生小姐好”之类的泛称,必须称呼出对方的姓氏来,就像现在,要称呼“庄先生好”,而不是“先生好”。

钱亮亮跟在庄垃圾后面。庄垃圾刚要进门,却又猛然回身。钱亮亮猝不及防,险些跟他撞个满怀。正在鞠躬的服务员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直起身来还是该就那么保持鞠躬弯腰的姿势。庄垃圾倒也不是讲究人,对服务员摆摆手:“好了好了,做出样子就行了。我明白,我付的钱里边包括这笔鞠躬费。哈哈,老钱,我没说错吧?”

钱亮亮没办法正面回答他错还是没错,说他错了,正面反驳贵客是会所绝对不容许的,钱亮亮不能给这些服务员提供坏榜样;说他没说错,钱亮亮也弄不清楚服务员给他鞠个躬到底是不是包含在他的费用里了,如果服务员没有给他鞠躬,是不是就要给他退这笔钱,所以钱亮亮避开了他的问题:“庄垃……老板,您还是进里边等吧,您的客人来了服务员会领到您的包厢的。”

钱亮亮和别人一样,提及这位庄老板,都称呼他庄垃圾,猛然间差点习惯性地把“庄垃圾”三个字喷出来,还好,关键时刻及时改口,没有闹出尴尬来。即使这样,钱亮亮还是注意到,庄垃圾背后的服务员仍然有人用力憋笑,嘴唇抿成了一道窄窄的缝隙,活像在下巴和鼻子之间割了一道口子。

还好,庄垃圾倒没在意钱亮亮的口误:“我先不进去,今天陈副市长要来,我得在这儿等,在包厢里等不恭敬。”说完了,庄垃圾站在门口,踮着脚抻着脖子朝来路上眺望着,活像急着踩蛋的公鹅,急切、亢奋之情溢于言表,“陈副市长老钱认得吧?跃进啦。”

后面这句话是鹭门人介绍别人时的典型表达方式,市里有三个姓陈的副市长,庄垃圾的意思是:今天要来的是叫陈跃进的那位副市长,而不是别的姓陈的副市长。

叫跃进的陈副市长就是和郝冬希交好的那位随时随地在电视上晃悠的市领导,会所开业以后,陈副市长来过几次,都是郝冬希亲自接待,陪吃陪喝陪玩,从两个人的交谈话语行为举止中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关系非常密切,放在普通老百姓身上,就是哥们儿。让钱亮亮想不通的是,陈跃进副市长要来,郝冬希怎么在电话里头没有说?还有就是,陈跃进副市长到会所赴宴、休闲,郝冬希是否作陪?想到这些,钱亮亮连忙踱到一边给郝冬希拨电话。郝冬希接到电话说他也是刚刚知道陈跃进副市长要来会所。电话里能听得出来,郝冬希非常恼火:“干他老母,庄垃圾打着我的旗号邀请的,而且一直拖到刚才才告诉我。庄垃圾真是垃圾,臭狗屎,真不地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钱亮亮略一思索,马上回答郝冬希:“你得到场,来了以后先不要出面,陈副市长肯定要找你,找你你再出面,不找你你就别出面,过后告诉陈副市长这是庄垃圾设的局就行了。”

郝冬希沉默片刻,同意了钱亮亮的意见:“好的,一会儿我过去。”

钱亮亮之所以这么建议郝冬希,也是基于官场经验,那就是尽量避免和别人爆发正面冲突,尽量避免你的上司对你产生误解和反感。庄垃圾打着郝冬希的旗号宴请陈副市长,这样做很不地道。郝冬希完全可以向陈副市长说明事实,揭穿庄垃圾的图谋,并且不参加这场饭局。但是这样做,等于正面和庄垃圾发生了冲突,而且有可能陈副市长也因此拒绝参加庄垃圾的饭局,那就把庄垃圾得罪到家了,今后肯定会增加一个敌手。都在鹭门市面上混饭吃,制造出一个敌人总不如结交一个朋友。另外,弄不好也容易给陈副市长造成误解,认为郝冬希和庄垃圾两个人背着他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也许会觉得郝冬希在拿他这个副市长和庄垃圾做什么交易。而且陈副市长的日程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临时变动让陈副市长晚上再临时找地方吃饭,肯定会惹陈副市长生气。

郝冬希是聪明人,钱亮亮虽然没有细细解说这些道理,他却已经听明白了,所以马上赞同了钱亮亮的建议,嘱咐钱亮亮等陈副市长和庄垃圾进包厢以后给他打电话,他先从边门进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

庄垃圾翘首以待的陈副市长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才到,看到陈副市长从车里钻出来,庄垃圾点头哈腰忙不迭地迎将上去。陈副市长并不认识他,莫名其妙应付差事般地跟他碰了碰手,转过身向钱亮亮打听:“钱总管,冬希到了没有?”他几次到会所来吃喝玩乐,每次郝冬希都要拉着钱亮亮作陪,还炫耀自己配了一个地级市政府的接待处处长当会所总管,所以陈副市长认识钱亮亮,知道他就是会所的总管。

钱亮亮明明知道郝冬希此刻肯定已经候在了他自己设在会所的办公室,却告诉陈副市长:“没见他过来啊,他也过来陪陈副市长吗?怎么没打电话通知一声。”

庄垃圾连忙凑过来解释:“他知道,他知道,可能马上就到了。”

陈副市长乜斜了他一眼吩咐钱亮亮:“给冬希挂电话,我来了他躲起来干什么?”

钱亮亮按照他和郝冬希商量好的对策把陈副市长和庄垃圾朝里边让:“陈副市长,庄老板,你们先请到里边就座泡茶,我马上给郝董事长挂电话。”

陈副市长领先大喇喇地朝会所里边走,庄垃圾紧紧跟在后面,服务员齐声问好:“欢迎陈副市长,陈副市长好。”

轮到庄垃圾了,有的服务员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再问候他一次,有的服务员机械地照样问候庄垃圾,结果问好声错落不齐,声势比问候陈副市长的时候小了许多,倒好像会所的服务员有意冷落庄垃圾。好在庄垃圾此时全副精神都集中到了陈副市长身上,倒也没有注意到服务员们问好时候表现出来的落差。

把陈副市长和庄垃圾迎到包厢之后,刚好陈副市长再次问起了郝冬希,钱亮亮顺势就到外边给郝冬希挂电话,告诉他陈副市长和庄垃圾已经进了包厢,让他过来。

郝冬希没有像庄垃圾那样西装革履扎着领带,浑身上下都是对副市长的崇敬和对这场饭局的认真。天凉了不能再穿大裤衩,郝冬希套上了长裤,上身也套了一件休闲式西装,脚底下却仍然是那双大拖鞋。钱亮亮暗笑,郝冬希有时候也闹闹小脾气,这一次就是故意这样散漫,让庄垃圾难堪。据钱亮亮了解,郝冬希虽然跟鹭门市的很多有钱人一样,平日里不修边幅,可是像接待市领导这样的重要客人,也会穿得齐整。

按照钻石级会员的规格,按照接待市领导这样重要客人的标准,李莎莎这样的总领班要到场指挥,包厢里的服务员实行的是一对一的贴身服务,每个服务员都像贵客的保姆。郝冬希进来,嘻嘻哈哈,脸上一点不愉之色都没有。

陈副市长亲呢地责备郝冬希:“冬希啊,怎么回事,说请我喝酒,我来了你怎么躲着不见人?”

郝冬希说:“陈副市长,今天可不是我请你,是这位庄老板,我也是陪客,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啦。”

陈副市长怔了一怔,马上明白了今天这场饭局的性质,不由得脸就沉了下来。郝冬希却又嘻嘻哈哈地说:“没的说啊,庄老板跟我们都是兄弟,他请我请都一样,都一样。”

庄垃圾也连忙赔了笑脸解释:“是啊,是啊,我就是看冬希太忙碌,陈副市长对我们鹭门的建设呕心沥血,实在太辛苦了,就是想尽一尽对陈副市长的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郝冬希对庄垃圾说:“是啊,应该尽心意,心意可要实心实意地尽啊。陈副市长,今天晚上一定要喝个尽兴啦。”

郝冬希跟陈副市长和庄垃圾打过招呼之后,吩咐服务员:“都是自已人,摆这个假阵仗干吗?小小一个包厢挤这么多人,演习呢?都走,都走,有事干事,没事歇着去,留一两个上菜的就行了。”

郝冬希草根秉性暴露无遗,说话粗声大气,可是他有一个好处:从来不直接收拾任何一个服务员,对那些服务员向来是和颜悦色,即便真的有什么不妥,也是找钱亮亮要说法,再由钱亮亮去处置。这点很像部队首长:从来不直接对士兵发火。

郝冬希发话了,可是按照会所的规矩,要求对钻石级客人进行人盯人的贴身服务,服务员们无所适从,走不好不走也不好,齐齐地看李莎莎。李莎莎连忙挥手示意撤退。服务员齐齐向客人鞠躬,然后鱼贯而出。郝冬希叫住了李莎莎:“莎莎别走,坐陈副市长边上,专门照顾陈副市长,照顾好了,陈副市长说不定能把你调到市政府接待处当科长呢。”

陈副市长哈哈大笑:“你这个冬希啊,别为难小妹了,人家在你这儿赚大钱,怎么能看得上市政府一个小科长呢?你说是不是啊小妹?”

后面一句话是问李莎莎的,这句话看着简单,却没法回答,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好,李莎莎只好涨红了脸站在那儿傻笑。李莎莎是农村孩子,在这种场合心里已经像揣着兔子怦怦乱跳,再让董事长和副市长两个人端出来做焦点,顿时慌了手脚,过去的实践经验和在观海山庄实习学到的本事一点也用不上,只能端着茶杯绕着桌子转圈圈给大家倒茶水,手抖得茶水一个劲往桌面上洒。

郝冬希又催促了一次:“赶紧啊,坐下,别老围着桌子转,陪领导吃喝也是要锻炼的,这一课你们在观海山庄没有上吗?”

李莎莎连忙坐到了陈副市长的身边,身子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拘谨、局促的样子有几分楚楚可怜。

郝冬希又叫来服务员吩咐:“给你们钱总加一副碗筷,老钱你坐,陪我们陈副市长喝几杯。”

李莎莎又连忙站起来给钱亮亮搬椅子放餐具。钱亮亮看到郝冬希从进门以来表面上情绪挺好,实际上都是跟服务员和陈副市长打哈哈,对庄垃圾冷冰冰的,心里边就明白这场饭局不是善局;而且,庄垃圾设的这场饭局肯定是一场败局,不管想达到什么目的,都不会如愿,甚至还会适得其反。也难怪郝冬希憋气,庄垃圾这种做法等于拿郝冬希当冤大头,谁让别人当冤大头耍也不会兴高采烈。钱亮亮不愿意蹬这潭浑水,这潭浑水跟他毫无瓜葛不搭界,于是找理由想脱离现场:“郝董事长,今天周末,客人多,我还得过去照应,不在这儿添乱了……”

郝冬希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干吗呢?看不起我没关系,看不起陈副市长可不行。陈副市长,钱总可是金州市过去的接待处处长啊,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到我们这里表面上是打工,实际上是体验生活呢。”

钱亮亮记忆里,这段话好像郝冬希已经向陈副市长提起过几次了,就好像他是一件展品,每次前来参观的人讲解员都要向观众介绍一番,根本不管观众是第几次参观。郝冬希的心理钱亮亮理解,不过就是一种有点可笑的炫耀和自诩,好像有了一件稀罕物件总想让别人知道,这种心理是出身渔民的郝冬希和出身农民的蒋大妈身上的共同特征。可是这种做法却常常让钱亮亮尴尬,话说三遍比水都淡,而翻过来倒过去地被人展示,让钱亮亮越来越感到别扭。

陈副市长忽然拍拍脑门子,做恍然大悟状:“金州?金州市蒋市长不是外号叫蒋大妈吗?你认识?”

钱亮亮不愿意再跟过去有粘连,眼下自己混得也不怎么样,更不愿意让金州的人知道目前自己的情况,连忙含糊其辞:“噢,知道,不是很熟,我在那的时候他还没当市长。”

陈副市长看看钱亮亮,还想问什么,郝冬希却催促钱亮亮:“坐啊,别站在那儿,好像你是服务员。”

钱亮亮无奈只好坐到了下首末座,这又让他想起了过去当接待处处长的日子,每次接待领导,如果他作陪,都是坐下首末座,不由得暗中苦笑,自己恐怕就是坐下首末座的命。

庄垃圾身上具有做商人的基本素质:脸皮厚。只要有利可图,什么委屈都能受,什么苦头都能吃,什么傻模样都能装。郝冬希和陈副市长在这里冷落他,他却毫无感觉似的忙着张罗,点了一堆岩手鲍鱼、深海石斑、日本鲨鱼翅之类的高档菜肴,以此来表明他对副市长的尊重和崇敬。钱亮亮听熊包私下里说过,菜单上那些高档菜的利润至少在百分之二百,例如日本鲨鱼翅,哪来那么多日本鲨鱼翅?食客中又有几个能真正品尝出来日本的鲨鱼翅和国产鲨鱼翅有什么区别?事实上也没什么区别,可是中国人就是贱,好像鲨鱼翅也和日本电器一样,加上“日本”两个字就变值钱了。其实绝大多数“日本鲨鱼翅”都是用绿豆粉丝人工制造的,在日本这种东西叫“素鲨翅”,可是在国内的酒楼餐馆里,价格还是鲨翅的价格。

钱亮亮是一个善良的人,看到庄垃圾恨不得把自己的血抽出来供奉陈副市长,很是不忍,提醒他:“庄老板,就四五个人,饭量也不大,点太多了浪费。”

陈副市长也说:“就是,够吃就好,随便就好。毛主席早就说过,贪污和浪费就是犯罪,我们既不要贪污,也不要浪费好不好?”

郝冬希却说:“你们两个不要辜负了庄老板的一片苦心啊,人家今天专门招待陈副市长,你钱总管不要瞎掺和,我这还有一九八五年出厂的法国人头马,香港拍卖会上竞拍的,敢不敢喝?”

庄垃圾立马拍板:“干你老,怎么说这种话?什么叫敢喝不敢喝?拿上来。”

郝冬希自己也说不清楚那瓶酒到底高级在什么地方,不过来路可是真的,在香港拍卖会上拍来的,价钱也是真的:十万八千块人民币,那是香港拍卖会上拍出来的价格。会所开业以后,他就把酒存放到了自己设在会所的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怕放在家里让阿蛟知道了送给老丈人。

“明码标价,香港拍卖会上拍了十五万八千块,人民币啊,不是日元也不是台币,要不要?”郝冬希凭空赚了人家五万块,脸不变色心不跳。

庄垃圾嘿嘿一笑:“今天请到了陈副市长,既是我的面子,更是冬希的面子啦,这种酒今天不喝什么时候喝啦?拿上来,小姐,准备杯子。”

郝冬希也不二话,起身出门拿酒去了。钱亮亮目瞪口呆,心里暗忖,过去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给上级供一瓶茅台五粮液就觉得腐败得不得了,跟这些人比起来,自己真是井底之蛙,钱亮亮亲身体验了什么叫挥金如土。

陈副市长显然也是见多识广,根本不把这十五万一瓶的酒放在眼里,倒是庄垃圾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向陈副市长解释了一句:“这么贵的酒,我也是头一次喝,今天沾陈副市长的光,托陈副市长的福了。”

陈副市长淡淡地回了一句:“你掏钱喝酒,沾我什么光,应该是我沾你大老板的光喽。”

钱亮亮断定陈副市长虽然不知道这位庄垃圾的具体目的,可是只要不是傻子,谁都知道无利不起早、有利满街跑的道理,庄垃圾钱再多,也不会仅仅因为他当了个副市长就掏十五万请他喝酒。这位陈副市长一看就是场面上的老油条,钱亮亮倒真的想看到底这场戏会怎么上演,又将怎么谢幕。片刻,郝冬希抱了几瓶酒回来,陈副市长的问题代表了在座几位共同的疑问:“冬希啊,原来你说的十五万一瓶的酒不是一瓶,是几瓶啊。”

郝冬希笑笑:“再说啦。”

后面跟进来一个服务员,怀里也抱了几瓶酒。郝冬希和服务员把酒都放到了桌上,大家急切地想看看十五万一瓶的人头马是什么样儿,可是桌上的几个瓶子上面都是外国字儿,打扮也都差不多,谁也看不明白哪一瓶酒值十五万,或许正如陈副市长想象的,这六瓶酒加起来是十五万。郝冬希掏出钢笔,在每个瓶子上都用钢笔描上了号码,从一到六,一共是六瓶酒。此时又进来一个服务员,端进来一盘子高脚酒杯,然后开始在几个人面前摆杯子。

李莎莎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连忙起身帮忙,根据郝冬希的指点,李莎莎和服务员在每个人面前摆了六个杯子,郝冬希又说:“再加一副餐具,去把熊包叫来,他在烟台的酒厂干过。”

李莎莎一听说要叫熊包,兴高采烈连连答应着跑走了。这个时候正是饭点,厨房最忙碌的时候,又加上了郝冬希和陈副市长这么一桌贵客,此时把厨师长叫过来,绝对不是好主意,可是郝冬希是老板,他亲自发话,谁也不好说什么。钱亮亮知道郝冬希喜欢熊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喜欢却是能看得出来的,平常遇到熊包郝冬希总要跟熊包聊几句,有两次郝冬希还对钱亮亮说如果他的司机阿金能有熊包这么忠厚能干就好了。

服务员按照郝冬希的指点在每个人面前摆好了六个酒杯。李莎莎也把熊包叫了过来。熊包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郝冬希:“老板,叫我干啥子?”

郝冬希招手让他进来:“缩在门口干啥子?干,进来坐下说话。”

熊包这才进来,郝冬希指指空位:“坐下。”

熊包坐下之后,郝冬希吩咐服务员:“把桌上的这几瓶酒都打开,按照瓶子上的号码每个杯子倒半杯酒。”

服务员开瓶的时候,郝冬希开始解释:“今天我给你们出个题,刚才说的十五万一瓶的人头马就在这六瓶酒里面……”庄垃圾和钱亮亮同时伸出手想抓酒过来看看出窖年代,郝冬希及时拦住了他们俩:“谁也不许看酒的标签,这六瓶酒都是洋酒,每个酒杯里斟不同的酒,随便品尝啦,品尝完了,陈副市长、庄老板,还有老钱,你们三个各自猜一下,哪一瓶是一九八五年出厂的法国人头马,猜对了,今天的酒我请客,猜不对,就按刚才说好的,酒钱让庄老板掏啦。”

陈副市长和钱亮亮是白喝,所以两个人首先表示同意、赞成,庄垃圾刚才已经表态要请陈副市长喝十五万一瓶的酒,现在郝冬希这么说,等于又给了他一次机会,所以也没有意见。桌子上高脚杯里金黄色的葡萄酒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晶晶闪闪,淡雅却又清晰的芳香让人迷醉。熊包伸手要端酒杯,郝冬希却拦住了:“熊包,我知道你是内行,你光喝不准说话,等到我让你说的时候你才能说,而且一定要实话实说,不准顺情乱说啊。莎莎,你喝酒,不参加猜谜。”

郝冬希宣布完规则,伸手让酒:“好了,开始品尝吧。”

陈副市长、庄垃圾、钱亮亮、熊包便开始品尝,几个人先是端起酒在鼻子跟前嗅着,然后浅尝深品。李莎莎看到他们这样,也好奇地端起酒杯学着他们的样儿喝。郝冬希自己则在一旁充当裁判,摇头晃脑看着他们品酒,不时呵呵冷笑,仿佛谁要是品错了就要杀了谁似的。

品完了,郝冬希先问李莎莎:“莎莎啊,怎么样?你觉得哪一种酒最好喝?”

李莎莎为难地涨红了脸嗫嚅:“我觉得都不太好喝,一点都不甜。”

郝冬希说:“你说的那是不去糖的葡萄酒,跟这种酒是两回事,女孩儿就爱喝甜蜜蜜的葡萄酒,所以啊,我不让你参加猜谜,就知道你肯定觉得这些酒都不好喝。”

庄垃圾谦虚,请陈副市长先说,陈副市长踌躇半会儿,指了三号酒说:“我觉得这杯酒回味绵长,浓度也大,我就选这杯酒了。”

郝冬希马上吩咐服务员:“听到没有,陈副市长喜欢喝这瓶酒,认为这瓶酒值十五万八千块人民币,把三号酒封了,一会儿让陈副市长带走。”

陈副市长连忙推辞:“不好不好,我吃了喝了再带半瓶子酒回家干吗?老婆见了肯定得骂我鸡贼样子。”

郝冬希说:“不带也行,给陈副市存到柜上,下次陈副市长来了继续喝。”

服务员便遵照郝冬希的指示,把三号酒封了,还在封蜡上封印了日期,然后把三号酒放到了一边。郝冬希问庄垃圾:“庄老板呢?”

庄垃圾转转眼珠子,也指着三号酒说:“我跟陈副市长一个口味,三号酒最好。”

郝冬希嘻嘻笑着骂:“干你老,你干脆到政府当干部去啦,肯定升官快。老钱,你说呢?”

钱亮亮根本喝不出来个名堂,让他喝洋酒,那是名副其实的装洋蒜,觉得都一个味儿,当下也就实话实说:“都不好喝,没有鹭门高粱好,也没有北京二锅头好。”

郝冬希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儿:“老钱啊老钱,自家不会喝就说不会喝,也不至于这么样糟蹋人啊,十五万八千块一瓶啊,一瓶酒就是一辆轿车啊,一看就知道你那个接待处处长白当了。”

钱亮亮说:“你让实话实说么,我就喝着鹭门高粱还有二锅头好,当然,如果有钱天天喝茅台五粮液更好啦,咱没那个福气,就只好喝鹭门高粱二锅头啦,反正我宁可喝鹭门高粱二锅头也不喝这洋人尿。”

郝冬希真有点生气了:“李莎莎,你给我拿一瓶鹭门高粱酒过来,就让你们钱总喝,今天晚上这洋人尿不准他动。”

李莎莎为难极了:“郝董事长,咱们会所从来没有进过鹭门高粱酒。”

陈副市长连忙鼓动:“你别说,吃海鲜,还就是要喝鹭门高粱,你们多进一些,现在鹭门高粱有精装版,我让他们给你们优惠价。”

陈副市长的话蓦然间让钱亮亮恍惚又回到了金州,又当上了金州市接待处处长,又想起了那个蒋大妈,当年,就因为他把金州土产的金州大啤请进了金龙宾馆的商店和餐厅,大大扩展了金州大啤的销量,让分管工业的蒋大妈高兴得屁颠屁颠半夜三更打电话表扬他。如今回过头来想一想,地方官员有些地方也真不容易,别看平时吃香的喝辣的,过着一等人当官僚吃喝嫖赌全报销的好日子,可是,既要发展经济给上级报个好成绩,又要保护环境让老百姓不至于闹事,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是官场生存的常态。陈副市长抓紧一切时机推销本地产品,让钱亮亮认定,这家伙八成也能算一个想给老百姓干点人事的好官,马上答应陈副市长:“这没问题啦,有陈副市长一句话我们就去办啦。”

郝冬希在一旁皱眉头,可是又不敢说什么,因为,如果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进了鹭门高粱,仅仅凭用酒的品位,就能让会所的档次在人心目里降格。

钱亮亮对郝冬希说:“我明天就通知进一些精装版鹭门高粱,没人喝我喝好啦。”

熊包说:“我也喝。”

陈副市长装模作样:“让你们这一说,我还真的馋鹭门高粱了,家养的儿子吃老妈,鹭门人不喝鹭门酒还算鹭门人吗?”

“家养的儿子吃老妈”是鹭门俗话,意思是说,儿子吃老妈做的饭永远是最香的。

郝冬希扫了庄垃圾一眼:“干你老,进就进。熊包,该你说了,你认为哪一瓶酒是一九八五年的人头马?”

熊包毫不迟疑地指着一号酒说:“我觉得应该是这一瓶,格老子味道正得很。”

郝冬希朝熊包竖起了大拇指,“这才是行家,你们啊,”郝冬希大手划拉了一圈,包括了陈副市长,“都是瞎胡闹。告诉你们,你们觉得最好的三号酒,是用国产白兰地兑进人头马瓶子冒充洋酒的假货,干这事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商店里,这种假冒洋酒一瓶一百六十块。”

陈副市长哈哈大笑之后追问:“冬希啊,你给我说实话,这酒真的值一瓶十五万?”

郝冬希从怀里掏出一张密密麻麻印着英文盖着英文铭章的纸:“看看,这是香港拍卖会上的拍卖鉴定书,一共拍了四十瓶,四百八十万人民币,平均一瓶不就是十二万?我是从别人手里每瓶十五万八千块转买过来的,这还是最便宜的,中等的都要一瓶拍十多万美元呢。”

陈副市长、庄垃圾、钱亮亮几个人连忙又端起了一号酒杯,重新细细品尝,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不一样,重新品尝竟然真的觉得还是这瓶酒最好喝,如果要问他们到底好喝在什么地方,他们肯定照样说不清楚。

菜肴上齐,大家开始动手。站在门外的服务员突然闯了进来,附在李莎莎的耳朵边说悄悄话。李莎莎面色大变,推开服务员又对着钱亮亮耳朵说悄悄话:“钱总,不好了,鸟总带了几个人喝多了,走的时候不签单,还跟服务员吵架。”

钱亮亮本能地起身就要过去处理,然而多年在政府机关那种遍布机关的地方磨炼出来的本能又及时拦住了他,他愣怔片刻,转念想到,按照职务,鸟蛋是集团的副总,自己是鸟蛋的下属,这种事情由他出面处理非常不妥。于是马上把情况向郝冬希作了汇报,不过他没有像服务员和李莎莎那样说悄悄话,而是当着大家的面正常说,这样的好处就是,让在座的人都明白,没有什么需要背着他们的事儿。

郝冬希吩咐钱亮亮:“你去看看怎么回事,把他赶走。”

钱亮亮做为难状:“董事长,鸟总可是集团的副总经理啊,我出面赶他不合适吧?”

郝冬希站起来:“那好吧,你陪陈副市长,我过去收拾他。熊包,你跟我来,我让你打你就给我打。”

熊包答应着跟在郝冬希后面离开。外面,传来了熊包和郝冬希越来越远的对话声。熊包:“老板,真的打鸟总啊?”

郝冬希:“他要是老老实实滚蛋就不打,不听话就打……”

李莎莎听到郝冬希让熊包打人,替熊包担心,连忙跟了出去。陈副市长担心地对钱亮亮说:“钱总,你跟着去看看,别让冬希闹出什么事来。”

钱亮亮说:“董事长收拾鸟蛋能闹出什么事来?放心吧。来,庄老板,我们陪陈副市长再干一杯,这可是十五万八千块一瓶的好酒啊。”

第五章 第四节

庄老板打着郝冬希的旗号请来了陈副市长,目的就是要启动他的咪表收费停车工程。本来这件事情他是想拉着郝冬希一起干,郝冬希拒绝了,巨大的利润诱惑着他,让他欲罢不能,于是做出了这种隔墙上房的很不地道的事情。其实不这么做他也没办法,要干那种事情,没有市政府的支持不可能成功。郝冬希一走,庄垃圾就把话头往咪表停车上面引:“陈副市长,近几年我们鹭门的城市建设突飞猛进,老百姓生活水平与时俱进,这些成就都离不开陈副市长的心血啊……”

陈副市长是官场老油条,非常清楚,庄垃圾这种表扬赞许一钱不值,官员们看重的是上级怎么看自己,而不是一个卖垃圾箱的老板怎么看自己,所以有点不耐烦地说:“庄老板,有什么话直接说,只要是对鹭门市有好处,对鹭门老百姓有好处,又不违反党纪国法的,我一定会支持、帮助的。”

钱亮亮听到他们开始说事儿,连忙告辞:“陈副市长、庄老板,我还有点事儿,你们慢慢聊。”

陈副市长一把扯住他,好像他要逃跑:“你别走,冬希跑了,你再跑了,谁陪我喝酒?我们说的话没有国家机密,除了国家机密政府公务人员没有怕人知道的事儿。你别走。”按住了钱亮亮,陈副市长再次对庄垃圾说,“庄老板,实话实说,别绕弯子耽误时间啊。”

陈副市长这么一说,庄垃圾也再没了说虚话的空间,只好从鹭门市汽车数量飞速增长开始说起,最后终于提到了他的计划:利用鹭门市城市道路的空余载量,学习一些外国城市,建设咪表停车收费项目。陈副市长在他诉说的时候,一言不发,埋头吃喝,好像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钱亮亮根据自己的经验知道,官员们这个样儿其实就是一种态度:你说吧,你怎么说是你的事儿,我怎么做是我的事儿。

庄老板唠叨了半会儿,话说完了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眼巴巴地等待陈副市长回应。陈副市长才淡淡地说了一句:“事情么,牵涉的面太广,我一个人不可能定得下来,回头我让有关部门做一个调研之后再说。”

陈副市长这话跟直截了当地拒绝没有多大区别,庄老板当然也明白,仅仅靠一顿饭就想搞定这个项目那是痴心妄想,他也不指望通过这一局饭,就能办成这么大的一件事儿,这顿饭局不过是为今后和陈副市长联络沟通建立一个起点而已。尽管如此,陈副市长的推拒也让庄垃圾情急,情急之下他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在给陈副市长敬酒的时候,他凑近陈副市长的耳朵不知道说了旬什么,陈副市长淡淡一笑,声音不大但是非常清晰地问庄垃圾:“庄老板能给我多大的好处啊?”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大惊失色,就连钱亮亮这个官场老手心里都掠过一个念头:鹭门市的官员胆真大,当着别人的面就敢跟商人谈好处。

庄垃圾也有点蒙,他刚才凑到陈副市长耳朵边上说的是:“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做好了,也少不了陈副市长的好处。”陈副市长当面这么一问,他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潜意识告诉他,今天要砸锅。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陈副市长开始跟他讨价还价了:“庄老板啊,在鹭门市,按照我这个级别,一年工资奖金能算十四五万。我现在五十岁,六十岁退休,总收入二百万不算多。六十岁退休以后,少算我活到七十岁,一百五十万的收入又能拿到手。总体上算,我这个人啊,至少值三百万啦。”

陈副市长念念有词地在那里替自己算身价,庄垃圾和钱亮亮听得直瞪眼儿,他们都不明白他算这种账是什么意思。

陈副市长接着又说:“刚才说的是正常的工资奖金收入啊,还有配好司机的专车、每年至少两次的出国考察。对了,老百姓都把这叫公款旅游,还有每年一次的休假疗养,这些待遇加起来,每年也得二三十万吧。赶到我退休,还能有二三百万的待遇呢。庄老板,你能给我这么大的好处吗?”

庄垃圾目瞪口呆,既不敢说能给,也不敢说不能给,只能赔着一脸僵笑劝酒。陈副市长喝酒倒是来者不拒,庄老板敬酒,他就喝,喝过一茬又说:“庄老板啊,我知道你也是好意,我估计你要是给我三五百万也不会拿不出是不是?可是你的三五百万我不敢要啊,我要了就会进监狱啊,如果你是党中央、国务院,不,不用那么高,即便你是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给我不要说三五百万,就是给我三五千万我也敢要,只要舍得给。谢谢你了,今天你花十五万块钱买的酒我敢喝,可是要让我把十五万块钱拿回家,我就不敢了,懂不懂其中的道理?”

庄垃圾那张一直挤出谄笑的脸活像一张定格的老照片,晦暗、泛黄、毫无生机,嘴里说着:“懂,我懂……”给人的感觉却是正在遭受戏弄的傻瓜。

陈副市长把杯中酒干掉,然后起身:“钱总啊,冬希哪儿去啦?怎么也不过来喝酒?算了,不来就不来了,我吃饱喝足了,晚上还有事儿,我先失陪了。”

钱亮亮连忙起身送他。这时候郝冬希一头撞了进来,看到陈副市长朝外面走,惊问:“怎么了?这就走?我还没喝呢。”

陈副市长说:“你没喝我们不会自己喝?反正我已经喝够了,我还有事儿,先走一步,你跟庄老板慢慢喝。”

庄垃圾也起身朝外面送陈副市长,却被陈副市长拦住了:“好了,你别动,我走了没关系,你一走饭局就彻底散了,冬希还没喝没吃呢,你们慢慢吃,慢慢喝。各位留步,留步。对了,冬希,我的车放回去了,你让你那个阿金送送我。”

郝冬希连连答应着陪着陈副市长往外面走,庄垃圾看到陈副市长态度坚决不让他送,也不好硬跟着,待在包厢里发愣。钱亮亮跟在后面送陈副市长,出了包房郝冬希关心地问:“陈副市长,没事儿吧?”

陈副市长嘿嘿笑:“能有什么事儿?十五万一瓶的酒能把人喝醉吗?”

郝冬希瞅瞅后面,后面只有钱亮亮跟着,这才问:“庄垃圾给你说咪表停车收费的事了?”

陈副市长“哼”了一声。郝冬希又问:“怎么样?有希望没有?”

陈副市长再“哼”一声:“怎么可能?现在从上到下都在查政府权力寻租牟利,谁跟他那样的扯淡?事情倒是能办,马路上画个格,旁边再竖个咪表就收钱,这么好的项目我政府凭什么不能作为市政工程自己做?给他做,想得美。”

钱亮亮顿时明白,政府尽量避免“权力寻租”之嫌,却并不怕打着市政工程项目的幌子直接敛钱,庄垃圾算是倒霉,碰上了这位精明的陈副市长,好好的一个发财计划,白白便宜了市政府,倒霉的就是那些刚刚圆了轿车梦的市民。

送走陈副市长,回包厢的路上,想起了鸟蛋,钱亮亮问郝冬希:“鸟蛋呢?你真的让熊包打他了?”

郝冬希嘿嘿笑:“鸟蛋还用得着熊包打?让我给骂跑了。我干,那小子从来就没见他花钱吃过饭,现在可好,我们会所起来了,成了他家的饭厅了,动不动就跑过来吃。吃也行,也不少你这一口,现在还学会接待人了,动不动把他的狐朋狗友带过来,白吃白喝让集团核销。我实在懒得和他计较,叫熊包过去,就是当着他的面告诉熊包,今后这位鸟总再来了,一律交现金,不交现金不给吃。鸟蛋这个人啊,越来越不像样子,整个成了一个鸡贼了。”

两个人回到包厢,包厢却已经空了,李莎莎带着两个服务员正在打扫包厢。郝冬希惊问:“庄垃圾呢?”

李莎莎说:“庄老板也走了。”

郝冬希问:“埋单了没有?”

李莎莎说:“埋了。”

郝冬希追问:“酒水也结了?”

李莎莎说:“结了,十五万八千。”

郝冬希咯咯笑,钱亮亮觉得他的笑很诡异,试探着问:“董事长,那瓶酒真的是十五万啊?”

郝冬希没有回答,吩咐李莎莎:“莎莎,这的事别管了,让熊包给我好好煎四只螃蟹,我带回去,我先去泡个澡,煎好了到水浴馆叫我。”

李莎莎答应着跑了。郝冬希叫钱亮亮:“老钱,走,泡澡去。”

第五章 第五节

鸟蛋在钱亮亮心目中并不是个坏人,在他把钱亮亮那么糟践诬蔑过后,钱亮亮对他的恨意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这让钱亮亮自己都觉得奇怪。也许这正是鸟蛋的本事,那种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处世方式将他的严重过失淡化成了一种过分的恶作剧而已。会所开业以后,鸟蛋动辄跑到会所混吃混喝混玩儿。最近一段时间鸟蛋更是几乎天天都要往会所跑,来了又没什么事儿,跟钱亮亮有一搭没一搭地套近乎,时时刻刻地担心着那笔吃喝道歉费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到他个人的账上。如果钱亮亮给他转过去,郝冬希没有签字核销,集团就会从他个人的工资里面扣除。

钱亮亮没有权力给他核销,因为钱亮亮跟他一样,说到底不过就是给郝冬希打工的。这一点鸟蛋倒也理解,他渴望钱亮亮做的,就是把账一直压在会所,不要转到集团去。

“钱大哥,你说我们在外面打工容易吗?听着工资不低,可是现在这物价涨得比他妈的海水涨潮还厉害。海水涨潮还总有个退潮的时候,物价是只涨不退,你说这不是要人命嘛。”自从摆饭局给钱亮亮赔礼道歉之后,鸟蛋就对钱亮亮改了称呼,学着熊包、李莎莎的样儿把钱亮亮叫钱大哥,过去一般情况下他把钱亮亮叫老钱,如果在会所混饭了,就叫钱总。

看着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儿钱亮亮就想笑:“行了,你要是再怕物价涨,鹭门市就没人有活路了。”钱亮亮说的是实话,鸟蛋是鹭门本地人,家里有底子,现任大东南集团的副总,虽然没有拿年薪,每个月一万块钱进账是跑不了的。相较大多数人,鸟蛋绝对小康。

鸟蛋再次提及他最担心的事儿:“钱再多也经不起折腾,你说说,那天一顿饭,就造进去五千多块,我刚开始还不相信,专门到厨房找熊包对账,两瓶皇家蓝带就是两千六,干你老我的天妈,这不是坑人嘛。”

钱亮亮安慰他:“你别着急上火,钱不是还没有收你的嘛。我这边不转账就那么压着,你怕什么?再说了,董事长我估计也不是真的要你出那笔钱,吓唬吓唬你,让你长点记性,今后别再瞎胡闹了。”

鸟蛋叹息着连连摇头:“不行啊,人活账不死,只要那笔账还在,老板随时随地想起来就得扣我,五千多块啊,一想起来我连觉都睡不着,我看啊,就这笔账迟迟早早得把我熬出癌症来。老钱,你懂不懂癌症?”

钱亮亮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事情一样,人人都知道,人人也好像都明白,比方说人生、生命、幸福、爱情、疾病、灾难等等这些好的或者不好的概念,人人都明白,也都常说,可是真要问谁懂不懂,恐怕大多数人一时半会儿都会张口结舌。其实问题的关键不在问题本身,而在问题的问法。如果鸟蛋问什么是癌症,钱亮亮自可以回答他:癌症就是人体细胞的癌变,是细胞组织生长出来的恶性肿瘤,可以手术切除,也可以化疗、理疗……可是他问钱亮亮懂不懂癌症,钱亮亮一下子真就无法回答了,谁敢说自己懂癌症呢?

鸟蛋倒也不需要钱亮亮告诉他自己懂不懂癌症,他告诉钱亮亮,癌症就是精神不愉快,心里长期压着事,熬煎出来的病。钱亮亮说,“再怎么着,你鸟总也不至于让这五千多块钱给熬煎出癌症吧?”

鸟蛋一本正经:“难说,难说,我现在就剩下半条命了,这笔单子如果不想个法子核销了,剩下的半条命早晚也得就地还给郝老板。”

钱亮亮让他说得哈哈大笑,断定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是装出来的。钱亮亮心想,自己手里没权,如果能像过去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那样签个字就核销,这笔账他肯定早就一笔勾销了。不是怕鸟蛋熬煎出癌症,而是受不了他动不动就跑过来为那笔账絮叨半天。

就是这种絮叨、纠缠,不知不觉间让钱亮亮和鸟蛋成了朋友。在鹭门,作为朋友的象征之一,就是可以到对方家里泡茶聊天。那天会所一切正常,也没有需要钱亮亮作陪的饭局,他难得这样清闲,就谋划着勾引咪咪出去逛街买衣服。给咪咪买几身像样的衣服,一直是钱亮亮心里的愿望。他曾经给过咪咪钱,让咪咪自己上街买几身衣服,咪咪刚开始不要他的钱:“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我要你的钱,不就成站街女了。”

这话说得钱亮亮瞠目结舌,呆愣半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咪咪,换个女人肯定不会有这种思路、说这种话。于是就给咪咪解释了半会儿,说了一大通这钱跟那钱性质不同,男人给和自己相好的女人买衣服穿是天经地义,是一种爱的表达云云。咪咪最后接受了他的衣服钱,可是并没有买。过一阵子,钱亮亮看没有动静,问咪咪衣服买了没有。咪咪说没买。钱亮亮问为什么。咪咪实在:“我舍不得。”

钱亮亮由此明白,像咪咪这种出门在外打工挣钱的女人,不管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到手的一分钱都舍不得往自己身上花,因为,她们在外生活的全部价值就体现在年底回家探亲的时候,能够为家里带回去多少钱。所以钱亮亮改了主意,不再企望咪咪能舍得花钱给自己买衣服,打算抽空亲自带着咪咪上街,自己掏钱给她买几身像样的衣服。

钱亮亮去找咪咪,刚刚上楼就接到鸟蛋打过来电话,说是要跟钱亮亮坐坐。钱亮亮这才想到,难怪最近觉得清静,鸟蛋有好些日子没有露面了。钱亮亮以为他要过来蹭饭,就满口答应,让他过来,一起喝啤酒。鸟蛋却不来,让钱亮亮到他家去泡茶,说是他们家有安溪亲戚带过来的大红袍,一直没舍得喝。钱亮亮还想着带咪咪上街,他和咪咪相好以来,还从来没有带咪咪上过街,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咪咪,尽管鹭门离金州上千公里,没有什么熟人,可是要堂而皇之地带着咪咪上街逛商店,对钱亮亮来说,也是需要鼓起极大勇气才能做到的事情。钱亮亮自己也把握不住这阵勇气过去之后,还会不会再有带着咪咪上街的勇气或者说兴致。接到鸟蛋电话,钱亮亮连忙推辞,说他正忙,一时半会儿过不去,改日再过去。

鸟蛋听到钱亮亮推辞,非常不高兴:“你别重色轻友啊,我知道你现在跟那个咪咪非法同居呢,你非法同居我管不着,可是你看不起我就不行。”

钱亮亮没想到鸟蛋能把这两件毫不相关的事情往一起扯:“你看你怎么这么说呢?我也没有看不起你啊。再说了,你是集团的副总,我仅仅是会所的总管,你是我的领导啊,我怎么敢看不起你。”

鸟蛋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今天晚上你就让给我不成吗?”

钱亮亮扑哧笑了,他还真没看出来,学城市给排水专业的鸟蛋居然还能调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名句来说服自己。转念,钱亮亮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根据他对鸟蛋性格的了解,鸟蛋绝对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对自己这样一个大男人就更说不出这种酸溜溜的话,让不知道的人听了鸟蛋的话,肯定会以为这家伙是一个同性恋。钱亮亮感觉到鸟蛋情绪很不正常,连忙答应:“好,好,今天晚上我就陪你喝茶,你家在哪儿?你有车,过来接我一下。”

鸟蛋说:“我不过去接你了,你打的吧,我家太好找了,就在海滨南苑,你到了打电话我到小区门口迎你。”

海滨南苑是鹭门市知名的高档小区,一期工程的房子就卖到了一平方米五千块,在当时的鹭门人眼中,这个价钱是天价,现在南苑小区二期的房价则已经涨到了一平方米一万五千块。一听到鸟蛋住在海滨南苑,钱亮亮就想骂他,住在那种小区里,还被五千多块钱的饭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这家伙真是名副其实的鸟蛋,不仅名字是鸟蛋,长相是鸟蛋,就连性格也是一毛不拔的鸟蛋。

骂归骂,既然已经答应了,钱亮亮还是应约来到了鸟蛋家,途中,他买了一些水果、甜点。鹭门人的风俗,初次登门,不能空手,一般都要带点茶叶、水果、甜点之类的礼品。钱亮亮的车到了小区门口,远远就望见鸟蛋蹲在大门外抽烟,那颗无毛的脑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嘴里喷出的烟雾在脑袋上缥缈缭绕,钱亮亮脑子里顿时想起了一句唐诗:日照香炉生紫烟。

鸟蛋看到钱亮亮下车,站起来迎过来,照面之后,钱亮亮不由有些诧异,几天没见,鸟蛋居然明显地瘦了许多,勉强挤出来的笑使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活像干涸许久开裂的黄土地。

“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不要到医院看看?”钱亮亮不是一个会拐弯抹角的人,看到鸟蛋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忍不住就要关心人家。

鸟蛋嘻嘻笑着不以为然:“没事儿,就是胃不太好,不想吃东西。没事儿,没事儿。”

鸟蛋接过钱亮亮提的水果甜点,也不知道谢一声,拉着钱亮亮就朝他们家走。鸟蛋的家是楼中楼,上下两层,楼下的客厅很大,钱亮亮觉得这个客厅用做会议室倒更合适。摆设也像一个会议室,除了一般的客厅常有的沙发、茶几、电视柜之外,靠里墙边还放了一张会议桌,四周摆了几张椅子。跟所有地道的鹭门人一样,客厅里照例摆放着一套完整的泡功夫茶的器具。钱亮亮刚刚坐定,鸟蛋就开始泡茶,鸟蛋泡茶的功夫非常符合他鹭门人的身份,老到娴熟,一边泡一边给钱亮亮吹嘘他的茶叶:“钱大哥,不是跟你吹牛,今天这泡茶,在整个鹭门市街面上你看不到。这是极为稀罕的安溪大红袍。人们平常都把武夷山大红袍吹得神乎其神,其实我们安溪大红袍更好。武夷大红袍名气太大了,所以假货太多,我们安溪大红袍没什么名气,你知道为什么没有名气?”

钱亮亮跟大多数北方人一样,对茶叶没有研究,就知道泡一大缸子吸溜吸溜饮着解渴,听到鸟蛋这么问,他当然也说不清道不明,也没兴趣讨论这个问题,就信口反问:“不知道啊,你说为什么没有名气?”

鸟蛋突然把声音压得极低,表情是特务交换情报的那种:“党中央国务院不准宣传安溪大红袍。”

钱亮亮半信半疑:“不会吧?是不是安溪大红袍有问题?”

鸟蛋说:“安溪大红袍确实有问题,而且问题很严重,知道不?为什么把它叫大红袍?”

钱亮亮今天是下决心不和鸟蛋正面讨论问题,一心一意做一个讨教、倾听的学生:“不知道啊,为什么?”

鸟蛋开始冲茶,熟练地把第一道茶汁倾倒在茶盘里:“出产大红袍的茶树,顶杆、叶尖都是红的,每天一早一晚朝阳和晚霞映射上去,红彤彤的好像茶树披了一件大红袍,所以就把这种茶树上采摘的茶叶叫大红袍。”

钱亮亮请教:“那党中央国务院为什么不准宣传你们安溪大红袍,安溪大红袍到底有什么问题呢?”

鸟蛋说:“安溪大红袍的问题就在于,这是国家内定的专供外国元首的指定茶品,而且专供外国的一把手,二把手都喝不着。”

钱亮亮追问:“那更应该宣传了,为什么不让宣传呢?”

鸟蛋骂了钱亮亮一声:“干你老,芋头脑袋,道理太简单了,整个安溪就那么几棵产这种茶叶的树,宣传出去了,大家都来采,外国一把手要喝的时候没有了怎么办?总不能拿假货蒙人家外国一把手吧?”

以钱亮亮的知识水平,断定他这是瞎掰,看他掰得那么认真,哈哈笑过之后憋了他一句:“那你这茶叶是怎么弄到手的?”

鸟蛋洋洋得意:“没办法,有福之人不用愁,安溪大红袍就三棵,都在我亲戚家院子里,别人再没有,我想喝朝他们要上一两半两没问题,多了可不行。这不,这一次亲戚家孩子想到鹭门找个活干,我帮着安排了一下,就给我带了一两。我一直舍不得喝,今天突然想起钱大哥是北方人,肯定没有喝过这么好的茶叶,就把你叫过来了。实话告诉你,就连董事长我都没舍得让他喝过。”

钱亮亮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毕恭毕敬双手端起茶杯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又嗅,然后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含在嘴里品味。鸟蛋看到钱亮亮品茶时候心满意足的表情,自己心里也大感自豪,自豪之余反过来夸奖钱亮亮:“钱大哥,你现在已经是我们鹭门人了,不会喝功夫茶,就不是鹭门人。”

钱亮亮咽下茶水,暗暗称赞“好茶”。尽管这不是什么所谓的安溪大红袍,安溪也不可能有什么专门给“外国一把手”喝的大红袍,因为他知道,大红袍只有武夷山才产,别处再好的茶可以叫大绿袍、大黄袍、大蓝袍、大灰袍,就是不能叫大红袍,大红袍是武夷山的特产。但是他仍然不能不承认,鸟蛋这泡茶,气息清香,味道甘苦,茶水的温度至少在八十摄氏度以上,入口却让人有清凉凛冽之感,绝对是乌龙茶中的上品。

鸟蛋眼巴巴地看着钱亮亮:“怎么样?”

钱亮亮摇头晃脑:“不错,不错,不愧是给外国一把手喝的,今生有幸喝到这样的茶水,死了都不亏。”钱亮亮顺情说好话,心里却在琢磨,这所谓的专供外国一把手喝的“安溪大红袍”,到底是鸟蛋自己瞎编出来的,还是送茶叶的人瞎吹,鸟蛋仅仅是以讹传讹?鸟蛋好赖也是受过本科正规教育的知识分子,尽管他学的是城市给排水,不是搞社会学的,也不至于弱智到相信这种专供外国一把手安溪大红袍的鬼话。由此钱亮亮判断,鸟蛋八成还是自己编瞎话蒙他这个不善品茶的北方人。问题是,鸟毛都拔不下来一根的鸟蛋,专门把他叫到家里,奉上极品乌龙茶招待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从理论上讲,鸟蛋应该属于钱亮亮的上司,从现实上判断,鸟蛋在鹭门的能量跟钱亮亮比就如巴西足球和中国足球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所以他不可能有什么事情需要钱亮亮出头打点。惟一用得上钱亮亮的地方,就是那笔一直压着没有核销的餐费。钱亮亮由此断定,鸟蛋请他品茶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帮忙处理那笔费用。

“鸟总,这茶是棒,比那天郝董事长给我们喝的台湾冻顶还够劲,不过我可听说,茶太好了,空腹饮用容易醉茶,说是醉茶的滋味比醉酒还难受。”钱亮亮就怕他再扯那笔费用的事儿,如果那笔费用钱亮亮有权力有本事处理,他早就处理了,不为帮助鸟蛋省钱,就是为了不再看鸟蛋遭了霜冻一样的瘪茄子脸。

鸟蛋的反应大出钱亮亮所料:“你饿了吗?我还说先喝茶,等我老婆下班回来再煮饭我们在家吃,吃完了接着喝呢。”鸟蛋寻思片刻,断然决定,“既然你饿了,我们就不等她了,我们到排档去吃,小区外面的排档姜母鸭不错,我们俩一只够了。”

钱亮亮知道鹭门人有一个规矩,真正亲近的人,才在家里安排招待,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带朋友下饭馆就餐,极少有在家里招待朋友的。他弄不清的是,鸟蛋说准备让他老婆下班回来在家里煮饭招待他,是真的还是借口,不管怎么说,根据他对鸟蛋的了解,钱亮亮算定这顿饭尽管是在鸟蛋家门口吃,但肯定还得他钱亮亮买。

两个人出门,往那家排档走的路上,钱亮亮跟鸟蛋闲聊家事,才知道他老婆是一家银行某营业所的所长,现如今马路边上的银行比公共厕所都多,钱亮亮也没心记他老婆到底是哪家银行的,反正知道鸟蛋这家伙两口子收入肯定比鹭门一般人家要高。也许,正应了那句话,越有钱越抠门。此外,鸟蛋和全中国绝大多数人一样,只有一个宝贝孩子,送到了鹭门市著名的贵族学校全额包养,一年费用要十几万。这家伙对别人抠门得要死,对自己的孩子倒是大方得要死,这是钱亮亮路途中和鸟蛋交谈得出的结论。

让钱亮亮跌破眼镜的是,鸟蛋说的那家大排档事实上并不是大排档,而是一家台湾人用别墅改装的、豪华程度不亚于星级大酒店餐厅的餐馆,主营台湾口味的姜母鸭。钱亮亮干了这么久会所总管,对鹭门市餐饮业的价格基本上心里有数,这种餐馆价格比排档至少要高百分之二十。钱亮亮暗恨鸟蛋这家伙宰人没商量,很可能这家伙跟这家店的老板有提成协议,想着法儿给他拉生意。可事已至此,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就他们俩人,钱亮亮想,你鸟蛋再宰我也不会把我杀了血放空,于是做出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样儿,雄赳赳气昂昂地跟在鸟蛋后面钻进了这家姜母鸭店。

鸟蛋客气,让钱亮亮点,大义凛然只是装装样儿,真到点菜的时候,钱亮亮想着得自己掏钱,就只点了半只姜母鸭,又点了两样小菜:姜汁鸭掌、沙茶蘑菇,便放下菜单:“就我们俩人,够了。”

鸟蛋眼睛瞪得溜圆:“我老婆回来吃什么?三个人,来来来,我来。”

钱亮亮苦笑,心说这家伙真不吃亏,自己吃还得搭一个。

鸟蛋又点了两样炒菜:鹭门海蛎煎、酱油水金线鱼。

钱亮亮看到他点的两样都是大众菜,贵也贵不到哪儿去,悬起来的心这才又回到了心窝窝。

钱亮亮要了两瓶冰镇啤酒。鸟蛋连忙声明自己胃不好,今天不喝酒。钱亮亮不相信他那一套,不花钱的酒鸟蛋比谁都能喝,今天既然抻着脖子让他宰,也就不在乎这几个酒钱,硬是给鸟蛋斟满了一杯,就着店家奉送的卤花生和酱茭头喝着啤酒等鸟蛋老婆。鸟蛋果然经受不住冰镇啤酒的诱惑,看到钱亮亮一口口喝得畅意,也忍不住羞羞答答地端起了酒杯抿着。

鸟蛋刚刚抿了一口,身后扑过来一个女人一把抢下他的酒杯:“不要命了?医生不是不让你喝酒吗?”

钱亮亮冷不防让这个女人吓了一跳,鸟蛋无奈地放下酒杯给钱亮亮介绍:“我老婆。”

鸟蛋的老婆是一个瘦小女人,身材长相都是典型的南洋移民后裔,有着明显的马来族血统特征,低额阔颧厚唇黑皮肤,就是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诱人,弥补了容貌上的不足。坐定之后,跟钱亮亮打过招呼,鸟蛋老婆第一件事情就是一把抓过鸟蛋的酒杯,咕嘟嘟一口气把鸟蛋的啤酒喝干了。钱亮亮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女豪杰,连忙招呼服务员小妹再加酒具,然后给鸟蛋的杯子里补酒。鸟蛋老婆却拦住钱亮亮:“我不喝,他也不能喝,再喝就死了。”

一听关乎到生死大事,钱亮亮自然不敢鼓动人家去死,只好遵命,听之任之。鸟蛋老婆又抓过菜单看看:“怎么就这么两个菜?服务员,过来。”

服务员连忙跑步过来,鸟蛋老婆吩咐:“你没见这位先生喝酒呢吗?再加一个血蛤,一个豆豉鳗鱼。”

这两样菜刚才钱亮亮看菜单的时候扫过一眼,都是六七十块钱一份,根本就不在钱亮亮的选择范围,暗想鸟蛋老婆比鸟蛋宰人更是心狠手辣不眨眼。

菜上齐了,三个人开吃,不知道是惧内,还是真的有心事儿,鸟蛋埋头吃饭,不再夸夸其谈。鸟蛋老婆可能因为跟钱亮亮不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一些钱亮亮家庭琐事。钱亮亮心里一直在惦记埋单的事儿,让人家叫过来挨刀,放在谁身上也不是能高兴得起来的事儿,所以钱亮亮跟鸟蛋老婆对话也有些心不在焉、落落寡欢。

气氛不好,话头不多,吃得也就利落,吃完了,钱亮亮叫服务员过来埋单,这时候发生了让钱亮亮再一次大跌眼镜的事儿,鸟蛋怒气冲冲地拦住了钱亮亮:“老钱你干吗?到我家门口吃饭你埋单,欺负我穷吗?”

鸟蛋一句话就把钱亮亮定到了那儿,钱亮亮有一瞬间竟然产生了幻觉,以为这是在梦境中,他揉揉眼睛,晃晃脑袋,确定这不是梦境而是现实,顿时起了异样至极的恍惚:眼前这人不会是哪个科学家克隆出来的鸟蛋吧?即便是克隆出来的,性格也应该一样啊,鸟蛋什么时候变了性子,开始大方了?也许鸟蛋是假装的,客气客气?

鸟蛋老婆已经抢先跑到柜台,三下五除二把账结了。钱亮亮这才确信,鸟蛋并没有想宰他的意思,一开始他就误会了鸟蛋。这个时候钱亮亮手机叫唤起来,钱亮亮接听,是咪咪打过来的,还没应声,就听到咪咪剧烈的喘息声,好像正在跟他做爱。钱亮亮苦笑:“咪咪,什么事把你喘成那样?”

咪咪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你在……哪儿呢?”

钱亮亮说:“我在跟鸟总吃饭呢。”

咪咪说:“吃……吃……吃完了没有?吃完……就赶紧回来吧,打……打……打起来了……”

钱亮亮问:“谁打起来了?”

咪咪却已经挂了电话,咪咪打电话有个特点,凡是她主叫的,说三句话肯定撂电话,如果对方没听清,那就再打回去她接听,如果对方没有打回去,她就认为对方已经明白了。这么做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为了省话费,她办了一个移动套餐,主叫费用加百分之十,接听可以免费。

钱亮亮忙不迭地向鸟蛋告辞。鸟蛋还想叫钱亮亮跟他接着回家泡茶,说谁有力气就让谁打去,打得不重有保安,打得重了有公安,会所大楼是钢筋水泥的,谁也打不坏,让钱亮亮别管那种闲事小事。钱亮亮心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真的打出事来,还不都是我的麻烦,你鸟蛋又不会替我擦屁股,坚决谢绝了鸟蛋的挽留,打了一台出租急惶惶地朝回赶。

路上钱亮亮又给李莎莎拨电话,问她怎么回事,谁和谁打起来了,李莎莎竟然说不清楚,说她过去问问情况再给钱亮亮回话。钱亮亮知道这阵正是饭口,李莎莎主要精力放在餐厅上,可能在别的场馆发生了战争,李莎莎不清楚也是有情可原,就又打电话给咪咪,想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谁跟谁打起来了,咪咪没有接听电话。电话里移动公司的录音告诉钱亮亮:“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第五章 第六节

咪咪非常珍惜如今的工作,有了这份珍惜,也就非常勤快非常认真地做好每一件事情。今天下午她整理完智娱厅的各种棋牌、麻将之后,又把卫生清扫了一遍。打扫卫生本来用不着她干,有专门的卫生工,可是咪咪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把智娱厅打扫干净了,卫生工就能抽出更多的时间把别的地方打扫得更加卫生。今天智娱厅顾客不多,那些有贵宾卡、会员卡的贵族客人这个时间一般不会到智娱厅玩,他们都是在会所吃晚饭,吃过晚饭之后泡浴汤,有男女一起来的,泡完浴汤就会到楼上贵宾休息室休息过夜,这个时间到智娱厅玩的,都是散客。

咪咪忙碌完了,看到还有五六个人围拢了两张拼起来的牌桌打扑克,他们打的是八十分升级,这种牌过去咪咪也打过,跟同行的皮鞋妹们,后来觉得太耽误赚钱,就不再摸牌了。咪咪认得这几个人,前段时间他们过来吃饭,钱亮亮还亲自陪同,因为钱亮亮亲自陪吃,咪咪认定这些人不是一般人物,就偷偷格外关注了一下。后来钱亮亮告诉她,那些人都是鹭门市著名的作家和教授,这让咪咪大为惊诧,作家、教授在咪咪心目中就是跟神仙差半个级别的高级人。今天,这些高级人居然出现在她服务的智娱厅,咪咪顿时紧张、激动得了不得,绞尽脑汁想做些让他们高兴的事情。

这几个人里有男有女,咪咪凑过去想问问他们还需要什么,可是又不敢张嘴,在这些人面前,咪咪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脚底下的泥。一个戴眼镜的女人看到了咪咪,问了一声:“服务员,你们钱总呢?”

咪咪紧张得嘴唇都哆嗦了:“钱……钱……总……出……出……出去了……”

人丛中不知道谁说了声:“这个钱亮亮,怎么弄了个磕巴当服务员?”

其他人哄堂大笑,咪咪又羞又臊,连忙跑出门外,恨自己拙嘴笨舌,在自己腮帮子上狠狠拧了一把。过来送茶水的小妹看到咪咪一个人站在门外拧自己的嘴巴,莫名其妙地问:“咪咪姐,你怎么了?”

看到端茶的小妹,咪咪脑子里居然灵光一现,想起来上一次郝董事长送给钱亮亮的茶叶。那是鸟总给钱亮亮赔礼道歉的时候喝剩下的茶叶,据钱亮亮说,那叫台湾冻顶,是最高级的茶叶,咪咪知道那盒茶叶还放在钱亮亮的抽屉里,连忙叫住了送茶小妹:“你等等,这茶不行,我去拿好的,换换,换换。”

咪咪有钱亮亮房间的钥匙,跑回去拿了台湾冻顶,回到服务台,亲手洗过茶,冲好,才让小妹送给那些作家、教授。

等到小妹把茶送了进去,咪咪又探头探脑地在一旁偷觑,那个女作家连连说:“好茶,好茶,你们闻闻,味道多香。”其他人也都连声夸赞茶叶好。咪咪得意地笑了,她认为,这些人不但是高级人,而且是钱亮亮的朋友,钱亮亮不在,自己就应该好好地服侍他们。咪咪不敢再露面,怕人家笑话她,就一直在暗中关照着这些人,怕其他服务员不知道这些人的分量,照顾不周到,让人家怪罪钱亮亮。

到了吃饭时间,这些人坐进了小餐厅,这时候又来了一个中年男人加入进来,这些人顿时热闹起来,都把后加入的那个男人叫赵主席。咪咪判断这个人可能是大领导,这些人在这里聚齐就是要迎接招待这位大领导。李莎莎过来,见到咪咪在小餐厅跟前转悠,问她做什么,是不是想吃什么,她让熊包给她做。咪咪连忙解释:“我不是想吃什么,这些人都是重要人,是钱总的朋友,都是鹭门市的大作家、大教授,我怕……”

李莎莎嘿嘿笑了:“行了咪咪,你赶紧吃饭去,这儿没你的事,有我呢,出不了问题。”

咪咪吃过饭,看到钱亮亮认识的那几个客人躺在按摩池里冲泡泡,边冲边吵着什么,咪咪刚开始没在意,以为是水浴馆里各种喷头哗啦啦的声音太大,所以那些人说话要大声大气。没多久,那几个人里有两个却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扭打撕扯到了一起,旁边的几个人围拢劝说,却谁也不动手拉架。那两个光身子男人穿着小小的泳裤,在池水中扭成一团,水池的水让他们掀腾得水花四溅,波浪汹涌,洗浴的其他客人非常气愤,大声嚷嚷着让他们到外边去打,不要影响别人水浴。

救生员和保安看到客人打起来了,连忙过去劝架,维护秩序。咪咪极少见到这种场面,又惊又吓,赶紧给钱亮亮打电话,三言两语告诉了钱亮亮这边打起来的消息之后,刚刚挂上手机,打架的人让救生员给劝到了水池上面,两个人不再打了,互相在吵,互相骂骂咧咧什么脏话都朝外喷,那两张嘴不是嘴,简直就是正在排泄的臭屁眼。这让咪咪惊讶得目瞪口呆,这些人可都是作家教授知识分子,穿着衣服的时候衣冠楚楚,文明儒雅,脱了衣服怎么就像大街上的混混儿那样动辄口出秽言,挥动老拳呢?

那一小撮作家和教授围着两个打架的人,边劝架,边议论,朝咪咪这边走了过来。咪咪连忙让到了一旁。没想到的是,走到咪咪身边的时候,那个作家对着其他人宣传:“臭狗屎,狗屁的副主席,谁不知道他那两刷子,哪一篇文章不是靠关系倒贴花钱上的?就那个副主席的破头衔,谁不知道是请客送礼溜须拍马弄到手的?骗子,到处骗吃骗喝骗女人,想骗老子没有门儿,今天不把话说明白就别想离开鹭门……”

那位被骂的副主席却已经没有跟对手“把话说明白”的兴趣,抽冷子一脚踹向了对手,正在骂骂咧咧揭副主席老底的人没承想已经停战的对手却又偷袭,一脑袋栽进了水池子里,就在掉进水池的瞬间,他本能地捞了一把,想有个抓手避免遭到灭顶之灾,结果一把捞住了咪咪。接着,咪咪不但没有成为他的“抓手”,反而跟着他一起惊声尖叫着栽进了水池里面。

水池一米二深,旁边又有救生员,谁也淹不死,所以留在岸上的那几个文化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咪咪也很快就被救生员拉了上来。浑身湿淋淋的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那台宝贝手机,连忙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一看,咪咪顿时欲哭无泪,手机已经黑屏了,活像一个失去了呼吸的尸体。

发生冲突的是陈作家和省作协的赵副主席,被踢到水里的是陈作家,这是钱亮亮后来才知道的情况。接到咪咪的电话,钱亮亮不知道会所到底发生了多大规模的斗殴,坐着出租车发疯似的朝会所赶。路上钱亮亮的脑子却还在鸟蛋的身上转悠,很多事情过后回想的时候往往会产生跟现场不一样的感觉。钱亮亮此时离开了鸟蛋,却忽然觉得一起喝茶的鸟蛋好像不是平日印象中的鸟蛋。在钱亮亮的印象中,鸟蛋是一个玩世不恭、不拘小节的人。可是,今天的鸟蛋却似乎太一本正经了,言谈话语之中,隐隐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戚。难道他遇到了什么问题?可是即使他遇到了什么问题,钱亮亮也不应该成为他谋求帮助的对象,因为钱亮亮确实帮不了他什么。也许他找钱亮亮仅仅是为了有个人倾诉、排遣,可是当着钱亮亮他却又什么也没说,况且,钱亮亮自己也认为自己并不是适合鸟蛋倾诉的对象。

出租车到了会所,钱亮亮急忙朝会所跑,便把鸟蛋的事情扔到了脑后。钱亮亮听李莎莎告诉他打架的竟然是陈作家和省作协的赵副主席,观战的还有几个文化人,不由大为惊讶,大感好奇,他实在想不通,能有什么事情招惹得这些文化人大打出手,斯文扫地?上一次他陪他们吃饭的时候,陈作家不是还对那位赵副主席五体投地,求人家帮他办事吗?怎么这么快就打成一团成了仇人?想到插到两人中间的女作家,钱亮亮暗忖文人多情,会不会是两个人闹了桃色纠纷,因为那个女作家争风吃醋?

钱亮亮问李莎莎:“现在人呢?有没有报警?”

李莎莎说人都到餐厅去了,说是要在这里吃夜宵,解决问题:“那几个人怎么能那样?打就跟自己打,还把咪咪给拽到水里去了。”

钱亮亮惊愕:“拽咪咪干什么?咪咪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李莎莎讲了一遍。钱亮亮连忙问咪咪受伤没有。李莎莎说人没事儿,就是手机淹坏了,咪咪很心疼,想让那个陈作家赔,又不敢找人家。钱亮亮听到咪咪没事儿,放心了,让李莎莎告诉咪咪:“没问题,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找那个陈作家算账去,让他赔一个更好的。”

钱亮亮在李莎莎的引导下,来到了那几个作家等着吃夜宵的包厢里。上次一起摆饭局的几个人基本上都在,还有一两个面生男女是没有见过的,那个鹭门大学的牛教授给钱亮亮介绍,钱亮亮才知道他们是鹭门一家文学刊物的编辑,一个是作家,一个是诗人。

“陈作家和赵副主席干起来了,这俩人跟他们交好,是专门叫过来摆平的。”牛教授悄声告诉钱亮亮。

包厢里的格局让钱亮亮哑然失笑:按照常理,打架的时候双方扭做一团,拉开了,两方或者一方肯定会离开,而不会继续凑在一起。陈作家和那个省作协的赵副主席却仍然都留在包厢里,也不知道是为了等着吃夜宵,还是要等着裁判决出胜负。陈作家和赵副主席各自坐在包厢的两头,跟前都有人做着劝解调和,至今钱亮亮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事发生斗殴。按照钱亮亮的想法,文人斗嘴、打笔墨官司的不少,可是真正面对面拳脚相向的,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得的场面让鸟蛋给耽搁了,不能不说是一次大大的遗憾。作为会所总管,在会所发生了打架斗殴,不管怎么说会所也应该有个态度,即使他们打架跟会所任何关系没有,会所也不能置身事外,这也是一般服务行当的规矩:该劝的就要劝,该道歉的就要道歉,该赔偿的就要赔偿,所有这一切的惟一目的就是四个字: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不仅仅指商家跟客户要和气,客户之间也要和气,大家都和气了,才能和谐,才能发达。

钱亮亮以主人的身份充当和事佬,认识不认识的统统跟人家握一遍手。来到陈作家跟前,钱亮亮表达关心:“怎么回事儿?没伤着哪儿吧?”

陈作家跟钱亮亮交往相对多一些,中间又有郝冬希连着,看见钱亮亮来了,心理上觉得自己这一方又多了一个人,气势更盛了一些,面色顿时又涨红起来:“钱总,你来评评理,哪有这样的人?明明是我请他鉴定的文物,拿到手里就不还了,还说是我送给他的,我凭什么送给你?你是我儿子还是我孙子?即便你是我儿子孙子接受遗产也得等我死了之后吧?”

钱亮亮一听就明白了,他是要向赵副主席追讨那一方所谓的朱熹用过的墨玉镇纸。那边赵副主席听到陈作家向钱亮亮唠叨,马上也跳了起来:“你浑蛋,到现在了还当面造谣,你还算个人吗?当初话是怎么说的?出尔反尔,有本事你把你当初说的话再当着大家的面说一遍,不敢说你就是大家的孙子……”

钱亮亮一看情形不对,他不来倒好,一来反而战火复燃,马上招呼服务员:“你再开一个包厢,这么多人就开一个包厢挤不挤?”

服务员答应着去了。钱亮亮对教授说:“这样,两位老师的火气都挺大,大家又都是朋友、同行,这样吧,两个人先脱离接触,吃了夜宵,喝点茶,清清心,静静气,有什么话慢慢说,慢慢说好不好?”说着,连连向教授使眼色。

教授明白了钱亮亮的意思,忽忽悠悠地划拉了两个人把赵副主席拉到了另外一个包厢里。让钱亮亮奇怪的是,那位女作家却没有跟着过去伺候关照赵副主席,反而留在了包厢里。钱亮亮第一反应是,这个女的可能是赵副主席的间谍,留在这里是听话传话的。更让钱亮亮惊讶的是,女作家居然和陈作家你唱我和地骂起了赵副主席,什么文学界的官霸、文化场上的奸商、拉帮结派的伪文人等等一连串的脏帽子朝那个赵副主席的脑袋上扣。接下来两个人又开始交流省百草文学尿不湿奖评奖过程种种黑幕的传闻和现象。什么事先炒作啦,找官员施压啦,对评审组成员施美人计啦种种千奇百怪的事儿经他们的嘴里说出来,让钱亮亮咋舌不已。

从本质上说,钱亮亮也属于文化人,可是他却没有入那个圈子,过去接触过的文化人虽然也有种种文人的酸味,可是真正像这样不经意间把文化圈的内幕袒露出来,就像当着他的面剖开了一条鱼,袒露出了鱼的内脏,新鲜感有,却也又腥又臭。听了半会儿,钱亮亮总算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原来,这次评百草尿不湿奖,陈作家和女作家都花了很大的功夫搞公关,他们搞公关的对象都是那位省作协副主席、专家评审组组长。赵副主席当时答应得很好,虽然不敢保证他们能得一等奖,可是奖项是跑不了的。结果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二三等奖都没有他们的份儿,女作家稍强,不过也就是得了一个优秀奖,所谓的优秀奖就是安慰奖,得了还不如不得。于是这两个人就不平衡了,打电话、发邮件,纠缠不休,非要让那个赵副主席给个说法不行,不然就要闹到省里“彻底揭穿赵副主席的丑恶嘴脸”。

赵副主席被他们逼得没招,只好借口说搞调研,从省里跑到鹭门想当面道歉解释一下,一到鹭门,先是让女作家骂了个狗血喷头,女作家骂他就是两句话:“臭流氓,死骗子。”至于怎么流氓了,怎么骗她了,女作家没有列举具体事实,赵副主席也拿不出具体的事实来证明自己不是臭流氓、死骗子,如果是在法庭上,按照法律谁主张谁举证的规定,这俩人都不往外拿充分的证据证明自己的主张,那就只能当放屁。所以,他们俩吵吵嚷嚷,别人也不会当成事儿,最多听听热闹,看看热闹,过后当做品茶的茶点、喝酒的下酒菜乱嚼一通。当然,凭着文人的形象思维能力和驾驭语言功力,这个段子的细节在传送过程中肯定会更加丰富多彩,语言表述肯定会更加生动形象,最终成为鹭门文学圈内的一段传奇。

钱亮亮说了些不着边际的安抚话儿,又叫了几瓶冰镇啤酒给陈作家这个包厢里的人消暑灭火,然后赶紧又到赵副主席的包厢照看,生怕长久呆在陈作家的包厢里引起赵副主席的猜忌、反感,把他这个圈外人当成陈作家的支持者,那样很容易产生感情上的对立,不论对他个人还是对会所,都是一次失败的斡旋。来到赵副主席的包厢,看到赵副主席正在潸然泪下,极委屈地向跟前的人倾诉着,钱亮亮惊愕不已,一个中年男人,能当了别人的面涕泪交流,肯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的倾诉这几个人已经不是第一遍听了,有的管自喝茶聊天,有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劝赵副主席“别说了,别说了”,钱亮亮看到赵副主席委屈得全神贯注,也就不插话,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赵副主席并不是有意食言,更不是得人钱财拿了好处却不替人办事,他还真的帮忙活动了,找了每一个评委做工作,那些评委也都答应照看赵副主席的关系户,弄不上一等奖起码也不能让他们落空。却不知,文人早就学会了官场上那一套,而且他们更有想象力,更有自己的能量圈子。他们不但能跑敢送,还能动员圈子的力量对评委们一个一个地围追堵截,而不像跑官只能自己偷偷跑,偷偷送。圈子的力量是强大的,到了这个时候就不是看作品而是看人了,更要看人后面的能量。比大,比谁的圈子大;比硬,比谁的后台硬;比厚,比谁的脸皮厚,如果脸皮能达到渔民的脚后跟那个厚度,在文学圈里就能成精,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混个文学奖就更不在话下了。

赵副主席这个作协副主席、专家评审组组长,到了鹭门人五人六还算得上个领导,到了省里也就是一颗个头大点儿的地瓜,排来排去他的位置只能排到十位以后,于是他的关系户陈作家和那位女作家就只好跟着赵副主席的位置往后排。在赵副主席的关系户里,女作家排第一,陈作家排第二,于是女作家拿了个优秀作品奖安慰了一下,还算是上面给了赵副主席老大一个人情面子,而陈作家则连边都没有沾上。

“我容易吗?现在哪件事情能一个人说了就算?尤其是我们文化界,更复杂,更麻烦,要是我说了算,我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这些人真没良心,我没有功劳起码还有个苦劳吧?弄上了高高兴兴,弄不上就翻脸不认人,我他妈的真是大伯子背弟媳妇过河,出力不讨好。”赵副主席抽泣着发牢骚。教授喝茶吃点心,这时候插了一句话:“你也是的,别说那不见得是真品,即便是真品,朱熹用过的镇纸怎么了?能值几个钱?他要就还给他,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送了人的东西还能往回要。你也是的,什么人的东西都敢收。”

赵副主席刚刚还在委屈得像个泪人儿,听了教授的话立刻像爆炸了一样蹦了起来怒吼:“没门儿,我鉴定过了,那本来就是赝品,什么狗屁朱熹的镇纸,我扔了也不还给他,我来的时候没带,如果带了,我就当着你们的面给扔到海里去,省得他再拿那破东西到处骗人。”

那个曾经请教授参加他作品研讨会的文学新人也顺着教授的话口劝他:“赵主席,我觉得教授说得有道理,你没必要跟那种人认真,既然没什么价值,还给他就是啦,省得他到处说你把他的文物给骗走了。”

钱亮亮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的心理状态和这些人相差得太远了,这些人他没法评价,他意识到自己跟这里边任何一个人都难成为朋友。这些人的心思钱亮亮没法把握,说他们复杂吧,做出来的事情却像孩子,动不动还能哭出来;说他们单纯吧,有些事情却又像老到的官场油条和商场奸客,还知道行贿收买人。就这些人评出来的文学奖,没有一身尿臊味才怪,他看着已经不再哭泣的赵副主席,真想把这句话说如来。

钱亮亮给在座的几个人打了个招呼,匆匆离去。出得门来,叫过李莎莎问给这些文化人安排了什么夜宵。李莎莎说不知道谁埋单,也不知道什么标准,所以没有安排,钱亮亮说邀请他们到自助餐厅吃自助好了:“我签单,然后我去找董事长核销。”会所的夜间自助餐厅档次很高,平均每个人一百五十块的标准。钱亮亮想到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再把这几个人拉到一起坐到一张桌上吃夜宵,那是没事找事,他们还能闹出什么笑话或者抖出什么丑闻来,谁也没法预料。吃自助餐,各管各,脱离接触,是避免冲突最直接、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

李莎莎提醒他:“咪咪的手机怎么办?”

钱亮亮说:“你别管了,我想办法。”

他想明白了,就凭陈作家那个德行、那个操守,送给人的东西还能往回要,让他给咪咪赔一个手机的可能性不大,不纠缠到法院去可能不会有结果。再说了,陈作家是赵副主席给踢进池子里的,责任让他一个人负也不公平。钱亮亮打算自己买一台手机送给咪咪,就说是陈作家给赔的。

让钱亮亮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陈作家就拿了一台新手机专门跑过来送给咪咪,说是赔给她的。咪咪千恩万谢,好像人家不是赔了她一个手机,而是送了她一台手机。这一来,陈作家又把钱亮亮绕了进去,钱亮亮真不知道该把他划进好人堆里还是划进坏人堆里。

第五章 第七节

熊包非常感激郝冬希,在他失业的时候是郝冬希给了他现在这么一份非常好的工作,正因为郝冬希给了他这么一份好工作,才能让他有稳定的收入,有了稳定的收入跟李莎莎的爱情才会有一定的物质基础,所以,郝冬希的话对于熊包来说,不亚于圣旨。郝冬希叫他跟着去揍鸟蛋,他不相信鸟蛋做了什么需要揍一顿的事情,可是如果郝冬希真的让他动手拾掇鸟蛋一顿,他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当然,仅仅限于动手打一顿而已;如果郝冬希让他杀了鸟蛋他是绝对不会干的,不能犯法,更不能严重犯法,这是熊包闯荡社会的底线。

那天郝冬希并没有揍得成鸟蛋,鸟蛋也不是眼睁睁等着挨揍的人,他们赶到的时候,鸟蛋已经老老实实埋单了。让熊包迷惑不解的是,鸟蛋为什么要埋单?郝冬希之所以听到鸟蛋又带着他的朋友来吃白食,便带着熊包来拾掇他,证明一个问题:鸟蛋经常过来吃白食,会所的人们已经司空见惯,郝冬希已经忍无可忍。所以熊包和郝冬希赶到鸟蛋的包厢时,看到包厢里外风平浪静,听到服务员说鸟蛋已经埋单,熊包就感觉奇怪,觉得迷惑不解:鸟总怎么会埋单呢?

郝冬希气势汹汹赶到的时候,鸟蛋正陪着几个朋友喝茶聊天。鸟蛋和他的狐朋狗友发现了郝冬希,扑过来拽着他一起泡茶,郝冬希陷入重围,无奈只好又跟他们混了一阵才重返自己充当陪客的那场饭局,结果饭局已经结束了。熊包一直对厨房不太放心,现在正是就餐高峰期,他作为厨师长跑到饭局上陪客,这种举动对于熊包这个厨师长来说,那是严重违反职业操守和岗位责任的,如果不是郝冬希亲自召唤他,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厨房的。所以郝冬希回去陪客的时候,熊包就没有跟他回去,抽身回到了厨房履行厨师长的职责。一回到厨房,就看到黄鼠狼正在往嘴里塞什么东西,在厨房里,厨师吃点什么根本不算问题,撑死掌勺的,饿死跑腿的,就是说厨师不会挨饿,饿了随便抓两口塞进嘴里属于正常操作。而服务员即便饿了也没有偷吃的机会,人家坐着她站着,人家吃喝她看着,再饿也不可能从客人的碗碟里抓一把往肚子里填,再饿也得等到下班以后才能进食。

熊包骂了黄鼠狼一句:“龟儿子吃相都带贼模样。”

熊包骂黄鼠狼自然不是因为他吃了什么,而是因为他那副吃相,左顾右盼、鬼鬼祟祟,像极了偷鸡的黄鼠狼。熊包最见不得那种表情,所以要骂他。黄鼠狼到会所上班以来,总体上说表现还不错,他的厨艺也不错,他的长项是做鸡,黄焖鸡、香酥鸡、清炖鸡、当归乌鸡等等那些家常做法自不在话下,他还能用鸡的任何一个部分做出美味可口的菜肴。黄鼠狼自诩他能用一只鸡做出一整桌席来。熊包相信他能做得出来,如果不是怕档次差影响了会所的品位形象,熊包倒真想让黄鼠狼用一只鸡做出一桌酒席看看。可惜,用一只鸡做的酒席不能在会所做,也没有时间在会所做。黄鼠狼答应,等他轮休的时候,他在家里做好叫熊包去吃。熊包感兴趣的不是吃,而是看,看看他怎么用一只鸡做一桌酒席,熊包轮休和黄鼠狼轮休老凑不到一起,所以黄鼠狼的一只鸡酒席就一直拖了下来。

厨房里非常忙碌,厨师们煎炒烹炸,炉火熊熊,鼓风机的声音、抽烟机的声音、过油煎炒的爆裂声音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在这种噪音下黄鼠狼也听不清熊包在骂他,掂着的大勺上烈焰腾腾,仿佛他不是在炒菜而是在炒火。熊包回来以后先对着备菜核对了一番单子,没发现什么问题,就到自己的灶上给两个单间客人做一道木瓜雪蛤。据说这道菜丰乳,所以现在很多女客都愿意点它。这道菜做起来稍微麻烦一点,主要是蒸功火候,火候过了木瓜熟烂,没了形状,雪蛤也会变成汤汁。火候不够,木瓜不熟,雪蛤嚼劲太韧。不管火候过了还是火候不够,客人都可能退菜,客人退菜造成的损失要由厨师承担。所以熊包做这种难对付的菜肴格外小心,自从他和李莎莎在外面租了房子以后,开销每个月要加上一千多块的房租,如果因为退菜而扣款,那就是名利双失的倒霉事儿。

黄鼠狼好不容易进了会所当了厨师,处处要表现自己工作积极技艺超群,炒好了一盘花蛤,放在蒸锅里的鳝鱼炖罐也好了,两个菜同时出锅对于黄鼠狼这样的熟练厨师来说不算什么,错就错在他看到传菜工正忙着给别的厨师传菜,喊了两声,厨房噪音太大,传菜工没有听到,黄鼠狼一时着急,端着自己弄好的两道菜自己往传菜窗口送,刚刚把两道菜放到外面不锈钢台子上的传菜工一回身跟端着两道菜的黄鼠狼撞了个满怀,两道刚刚出锅的菜如果迎面泼洒到传菜工身上脸上,后果一定很惨。黄鼠狼本能地闪避,两道菜一起甩到了地上,尽管厨房噪音很大,可是两道菜掉落地上的时候瓷盆瓷碟尖锐的碎裂声仍然如尖锥般刺进了熊包的耳朵,熊包回身看到满地的碎瓷、花蛤、鳝鱼还有汤汁,气恼地臭骂起来:“龟儿子干你老,日子不过了?”

两道菜,再加上餐具,肯定都得黄鼠狼赔,这是规矩,也是熊包权限范围内的事情。黄鼠狼蒙了,传菜工也蒙了,两个人互相推诿,都赖是对方的错,吵着吵着两个人扭成一团动了手。熊包连忙过去拉架,熊包会拳脚,拉开俩人不用什么功夫,尽管不用功夫却也要有成本代价,成本代价就是经过这么一耽搁,他放进蒸锅的木瓜雪蛤烂成了一锅粥,显然是用不成了。

“格老子今天倒了血霉。”熊包哀叹着,扑过去给黄鼠狼一巴掌,踹了传菜工一脚。黄鼠狼和传菜工看到祸闯大了,挨了熊包的拳脚也不敢吱声。

这是会所开业以来厨房发生的最大一次事故,一下子坏了三道菜,虽然没有什么特别高档的甲级菜,加在一起却也得三五百块,而且根据事故的严重性和会所的相关规定,很可能还要受到处罚。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还有麻烦在后面,要炒花蛤的客人退菜了,客人有道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上,索性不要了。要木瓜雪蛤的客人催菜了,说如果五分钟之内再不上菜,不但要退菜,还拒绝埋单。还有一个要了鳝鱼炖罐的客人目前没有什么反应,但是随时都可能有抗议之声传到厨房。严重的局面,混乱的场面,熊包满头大汗,喃喃骂着黄鼠狼和传菜工,拼命抓紧补救,安排餐厅服务员给人家道歉,催的菜赶紧给人家上上去,可是木瓜雪蛤不是炒菜,不能说上就上,说补就补,那是需要时间蒸的。

李莎莎来到厨房,一看到厨房一地狼藉,厨师们一个个活像城隍庙里的小鬼,阴沉着脸埋头干活,大为惊愕,连连叫着熊包:“怎么了?你们这是怎么了?木瓜雪蛤赶紧上啊,客人生气了。”

熊包闷头到面案上捞起和面用的碱碗,把碗里的碱水给木瓜上淋了几滴,然后盖上笼盖,这才对李莎莎说:“马上就好。”

这是熊包炖牛肉的绝招,炖煮不易烂的肉,如果时间紧迫,就给炖锅里加点碱水。这一招再次奏效了。李莎莎亲自把这道菜给那个难缠的客人送了上去,总算避免了一次麻烦。

熊包应付过了这场危机,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身心都有疲累的感觉,他端着从不离身的紫砂泥壶,来到外边的露台上,想透透气,喝口茶水。他蹲到了露台的栏杆上,傍晚的凉风吹在汗水淋漓的身上非常惬意。

埋头啜吸茶水的时候,他却看见副总鸟蛋和大老板郝冬希站在后门口,熊包不由就有些警觉,他想起了郝冬希曾经想让他揍鸟蛋,莫不是他们之间有了更深的矛盾冲突,要避开别人在这里私下解决?熊包的想象力并不丰富,这个年头让他产生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绝对不能让郝老板吃亏,可是他把握不准的是,现在如果他冲过去帮郝老板拾掇鸟蛋,会不会反而破坏了郝老板要做的事情,他不知道郝老板要做什么事情,所以也没办法决定现在马上就显身充当一把好老板的保镖,还是就站在这露台上,等到关键时刻再出面阻止任何不利于郝老板的局面。

迟疑不决间,更让他惊诧不已的事情发生了。鸟蛋跟郝冬希两个人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郝冬希就开始攀爬那扇铁栅栏门。铁栅栏门的顶部,一排矛头一样尖锐的铁杆刺向苍穹,既是门扇的装饰,也是防范不速之客侵入的武器。鸟蛋使尽全力把郝冬希朝门上边抽,好像要帮郝冬希从后门爬上去。抽了两次,无奈郝冬希身形胖大,动作笨拙,都没能爬上铁门,郝冬希从铁门上滑落下来,站在原地歇息,隔这么远,熊包似乎都听到了郝冬希粗重如牛的喘息声。

看到这一幕熊包本能地就过去帮忙:“鸟总、郝老板,等等……”说着,跑到鸟蛋和郝冬希跟前:“来,郝老板,我抽你上去。”他却没有想一想,人家堂堂大老板、大东南集团的董事长,为什么放着前边的正门不走要从这里往外边爬。

熊包这不合机宜的帮助显然吓着了郝冬希两人,他们没有再继续攀爬,回过头来瞠视着熊包,两个人的表情满是尴尬和惊讶。“你怎么在这里?”鸟蛋问熊包。

熊包说:“这不是厨房的后门么?”

鸟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的是废话,熊包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一点都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倒是他们的行为举止显得怪异。

果然,熊包这时候也才反应过来,傻乎乎地追问:“老板,你怎么要从这儿出去?”

郝冬希低头拍打着身上沾的灰土,掩饰着自己的尴尬,鸟蛋接过话头问熊包:“这门上的钥匙你有没有?”

熊包说:“我没有,钥匙在勤杂工那里,不然我去给你要?”

郝冬希连忙制止:“不用,不用,别张扬。”

熊包还想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逼得老板不得不鸡飞狗跳墙地从后门跑。鸟蛋却已经等不及了,小眼珠在熊包和郝冬希两人之间来回转悠了几趟,二话不说扑过来就扒熊包的衣服。

熊包心里诧异,身体却没有动弹,任由他扒,他断定鸟蛋不会对他这样一个大男人耍流氓,就是不明白这颗鸟蛋究竟想干什么。

鸟蛋扒掉熊包身上的工作服,套在了郝冬希的身上,又把熊包的厨师帽也摘了下来,扣到了郝冬希的脑袋上,顿时,郝冬希变成了厨师,而且无论从长相还是扮相上看,比熊包更像一个厨师。鸟蛋上下左右看看郝冬希,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没问题了。”然后拉了郝冬希就走,“老板,从前面走吧,这样就行。”熊包好奇地跟在他们后面,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干吗,鸟蛋阻止他:“跟着干吗?回你的厨房去。”

郝冬希也说:“没事啦,你忙你的去。”

熊包明白这是人家不愿意让他跟着,只好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发呆。呆了一阵,看到鸟蛋和郝冬希的身影转过了花丛,进了会所的侧门,熊包才转身慢慢地朝厨房走,边走边琢磨:格老子,大老板怎么也跟娃娃一样闹着玩呢。

这时候郝冬希却又转回来喊他:“熊包,过来。”

熊包连忙跑过去:“头家,有事?”

郝冬希拉着他的胳膊:“你跟我从前面出去,要是有人阻拦,你帮着挡一下。”

熊包左右看看,却没见到鸟蛋的影子:“头家,鸟总呢?”

郝冬希说:“我让他先到前面看看。”

熊包陪着郝冬希来到了会所的正门,只见一切照常,迎宾小姐小弟们笔直地站在各自的岗位上,对每一个来临的客人弯腰鞠躬道欢迎,对每一个离去的客人弯腰鞠躬道再见。来到门口,迎宾小姐小弟们齐刷刷地把眼睛瞪向了郝冬希和熊包,一个个活像被人施了定身法,谁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念叨着“董事长好,董事长慢走”鞠躬致敬。

熊包正在纳闷,鸟蛋从门外踅了进来,鬼鬼祟祟地冲郝冬希招手。郝冬希扯了熊包一把,然后急匆匆地出了大门,三步并做两步抢到停车场,一把拉开车门钻了进去。熊包有点犹豫,不知道自己是该就此止步,还是应该跟着上车把董事长一直送回家里,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阿金却一脚油门逃跑似的把车驶出了停车场。

究竟发生了什么?熊包正想回头问问鸟蛋,却见鸟蛋鬼鬼祟祟地钻进他那台脏兮兮的SUV也一溜烟地跑了。

熊包一个人被扔在门前的空场上直犯晕,以他的身份和头脑,当然不可能想得到如郝冬希那样的大老板也会有杨白劳躲债一样狼狈不堪的时候。不过,郝冬希这一次的狼狈却并不是真的狼狈,完全是由鸟蛋的错判形势造成的。

熊包回到大厅之后,认识他的迎宾妹迎宾弟纷纷打问:“熊哥,刚才出去的那个厨子是谁啊?怎么长得那么像董事长。”

熊包回答:“格老子,是我新招的红案。”

第五章 第八节

郝冬希回家了,阿蛟见到他那身打扮第一个反应居然是:“你到哪儿参加化装舞会去了?”

郝冬希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一直套着熊包的厨师服,脑袋上还一直顶着熊包的厨师帽。三下两下把衣服帽子卸载之后,才说:“天有点凉,我顺手就把熊包的衣裳套上了。”

阿蛟那么精明的女人哪里会相信郝冬希的这一套说辞,哼声冷讥:“你今天倒把自己照顾得周到,连脑袋都护上了,怎么没再戴个口罩?”

鹭门市属于亚热带气候,冬季气温也就是相当于北方的春秋季节,鹭门人根本就没有戴帽子的习惯,很多女人连裤子都没有,穿裙子穿惯了,根本不习惯穿裤子。鹭门市不但气温温和宜人,就是空气也得益于海陆风的关照,非常洁净,戴口罩更是鹭门大街上难得一见的奇景。所以,阿蛟采用这话挖苦调侃郝冬希。

郝冬希实在不愿意把自己今天的狼狈暴露给阿蛟看,继续狡辩:“我看着帽子挺好玩,随手戴上试了试,忘了摘了。”

阿蛟扔给郝冬希一沓纸张:“别编了,是不是东方花园炒房的那些人闹事了?”

郝冬希没吭声,这件事情他不愿意让阿蛟知道,怕阿蛟也跟着操心熬神。

阿蛟却开始分析:“他们真的围攻你了?不应该啊,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房价也没有真的公开降下来,鸟蛋那边正在跟他们协商呢,怎么会一下子就冲到你这里来了?围攻你的有多少人?”

郝冬希也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阿蛟大惊失色:“那么多人?你都数不过来了?所有买家都来闹,也不至于多到你数不过来啊。”

郝冬希懵懵然:“我没见到闹事的人,是听鸟蛋说的,鸟蛋说他得到可靠消息,炒房团的人要到会所来围我,逼我跟他们签协议,保证不降房价。”

阿蛟也有点蒙:“不会吧?房子是我们开发的,定价多少是我们的合法权力,他们凭什么要求我们不降价?不降价我们眼睁睁断水渴死啊?”

郝冬希说:“话是这么说,可是他们买房子的时候价格是一万二,我们如果为了促销降到一万块以下,他们就等于亏本了,他们有意见也情有可原。”

阿蛟的念头还在闹事上:“我们也没有正式降价,他们怎么就闹起来了?到底有多少人?”

郝冬希挠挠头:“好像没有人啊。”

阿蛟也晕了:“你刚才说数不清,现在又说没有人,到底怎么回事?”

郝冬希解释:“我刚才没有说数不清,就是说不知道多少人,数不清是你自己说的,我刚才怕让那些人围住,围住了就纠缠不清了。本来想从会所后门走,结果后门走不了,刚好碰上熊包,鸟蛋就把熊包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上了,让我这样子从前门走。我从前门出来,也没见什么闹事的人啊。”

阿蛟愣怔了片刻,哈哈大笑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我把尿都笑出来了,我得赶紧上厕所。”边说边哈哈一路笑着跑进了卫生间。郝冬希却没心情笑,他也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阿蛟这样子鬼笑,他的心思仍然还在东方花园那个倒霉项目上打转转。

郝冬希开发的东方花园小区开盘以来,卖得非常好。然而,随着国家紧缩政策的一步步落实,沸腾的房地产业不知不觉间就如深秋的叶子,一步步由绿转黄了。一直卖得很好的东方花园,突然之间就变成了滞销货,经常一周一套房子也卖不出去。开发一片小区,动辄数十亿元的资金当然不是郝冬希这样的开发商能够独立支撑的,他们的资金来源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同行业间合作融资,自有资金一般占开发资金的百分之三十就算是货真价实的开发,剩下的大部分资金就是拿到地块以后,从银行贷款。房子卖掉了,从回款里偿还银行的贷款和利息,剩下的就是丰厚的利润。所以,绝大多数房地产开发商一开盘就开始卖房子,这就叫期房。

东方花园已经封顶,从开盘到封顶,价格一路攀升,由最初的均价七千块一路炒到一万五千块,已经达到了鹭门房价的上限。人民币犹如滚滚的长江大河源源不断地流进大东南集团的银行账户,让郝冬希整天乐得合不上嘴,季节已经明明到了深秋,在他眼里却还仍然春光明媚。不知不觉间,寒流犹如奸诈的敌军悄然来袭,郝冬希还懵然在鹭门楼市只涨不跌的幻觉中。房子突然变成了滞销货,直接导致的就是资金回笼断线。资金回不了笼对于郝冬希本来没什么,房子暂时卖不出去,总还在那儿放着,迟早会变成钱。可是银行却等不及,贷款和利息那是绝对不能不还的,拖延不还,不但银行会通过法院封房拍卖,他郝冬希的声誉也会遭受重大的损害,今后再想干什么事到银行贷款就几乎没了可能性。

惟一的办法就是抓紧资金回笼,保证银行贷款和利息如期偿还。郝冬希逼得售楼处恨不得跑马路上敲锣打鼓地吆喝着卖房,各种招数无所不用。然而,世事比人强,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整个房市进入了冰冻期,大东南集团再折腾也难挽颓势。房子滞销,银行贷款却不能不还,促进销售的最后也是最无奈的办法终于成了郝冬希不得不面对的选择:降价促销。

平心而论,房价炒到这个高度,很大程度上是那些投资房地产的炒房客,没有他们的哄抬,真正买房子住人的小老百姓根本不可能把房价拱到那个地步。而在这个期间,地方政府的操作和放纵也是不可忽视的动力,房价越高,政府税收越多,GDP、财政收入等等这些要给上级交代的数字才越发好看。郝冬希他们还算是比较谨慎的,既不愿意让政府不满,也要避免招惹那些炒房客的抗议,他们采取的是试探性的变相降价方式:以特定时段特定人群为掩护,比方说在国庆节黄金周期间,中国式饭局会所的钻石级会员,购房一律打八折的方式,希望能够增加一些销售数量,增加一些资金回笼,以便于解决资金套牢、无法按期还贷的严重问题。

可是,面临股市疑是银河落九天般的狂泻,面临房市突然而至的降温降价潮,人们对经济前景惴惴不安,前途未卜的经济形势令所有人都成了惊弓之鸟,谁都想在经济衰退的枪声之前逃脱厄运,保住自己的钱袋子。大东南集团仅仅这试探性的一小步,引发的反应却已经出乎意料。其他房地产商顺势降价,而大东南集团就成了他们降价的借口:他们能降我们为什么不能降?从大东南集团购买了东方花园的房子,企图等房价进一步上扬之后猛捞一把的炒房团,更是敏感到了过敏的程度,闻讯立刻组成了谈判组,直扑大东南集团总部,要求和郝冬希签订保证不再降价的协议书,如果东方花园后期房市降价,就要弥补他们的经济损失,或者原价加利息退还他们的房款。

郝冬希听了鸟蛋接待炒房团谈判组的情况汇报之后,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干你老,股市跌了,如果给股民原价赔偿退股,我就给你们这帮炒房客原价赔偿退房。世上哪有这个道理,做买卖哪有只赚不赔的?”

然而,这也仅仅是说说而已,在巨大的利益风险面前,炒房客们不可能尊重市场规则,不可能遵守法律规范,家庭泼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就成了炒房客对付开发商最有效的方式。鹭门一些公然降价的房地产开发商已经遇到了这种问题,炒房团组成了阵容强大的抗议团体,围攻开发商,举着标语到市政府抗议,甚至还有集体站到楼盘顶上用集体跳楼吓唬人的。

无奈之下,郝冬希他们只好一方面不断地想一些招数变相降价售房,一方面把出口业务挣来的钱往房地产项目上投入,还贷款,维持后续楼盘能够不停工。

干他娘的,多亏还有那么一个进出口建材的公司,不然还真的难维持。郝冬希最近一段时间,经常用这句话安慰自己,增加自已的信心。

阿蛟从卫生间里出来了,笑够了,尿完了,神情和思路都恢复了正常:“冬希啊,你不要怕么……”

郝冬希打断了她:“谁怕了?我怕什么?干他老,老子在鹭门这块地面上,怕谁?”阿蛟知道这一个“怕”字触碰到了他那男人不值钱的自尊,连忙改口:“我不是说你怕,我是说你别担心。”

郝冬希仍然恼火:“实在不行老子就偏偏降价,老子反正亏不了,那些炒房客亏了活该,还找我的麻烦,不是他们哄抬,房价怎么会这么高。”

阿蛟撇撇嘴:“行了,你别得了便宜又卖乖,当初人家把房价炒起来的时候,你不也高兴得老娘婆嫁了个新女婿吗?潮涨必有潮落时,行了一辈子船连这都忘了。”

这么一说,郝冬希被呛住了,当时阿蛟就提醒过他“潮头太高防落潮”,他根本不在意,他得到的所有信息都告诉他,鹭门的房价一定会冲上均价两万块。

阿蛟收拾起郝冬希乱扔在沙发上的厨师服厨师帽,走到露台上塞进了洗衣机,然后启动了自动洗衣程序,她要把熊包油腻腻的工作衣帽洗干净了再还给人家。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忽然想了起来问郝冬希:“对了,我问你,鸟蛋到底是怎么给你说的?那些人怎么可能追到会所去找你?你亲眼见到那些人了?”

郝冬希这会儿也冷静了下来,点着烟蹙眉思索:“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也没见到那些炒房客啊。我刚刚陪客户吃过饭,正想陪客户到水浴馆泡泡,鸟蛋急匆匆跑了来说炒房客们追到这里要围攻我,逼着我签协议。我怕被堵在会所让客户看见影响生意,稀里糊涂就让鸟蛋扯到了后面,鸟蛋让我从后门跑,后门出不去,刚好碰上熊包,鸟蛋就把我给化装了一下,从前门回来了。”

阿蛟嘿嘿又笑了起来,郝冬希知道她是又想起了自己刚才那副狼狈样子,有些恼羞成怒:“有那么好笑吗?干他老的鸟蛋,让我查出来如果是他戏耍老子,老子马上让他滚屎蛋。”

阿蛟帮他分析:“鸟蛋绝对不敢这样子戏耍你,不过我猜那些炒房客也不会追到会所围攻你,肯定是鸟蛋没弄清楚,你没问他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郝冬希:“你把我当地瓜了?我当然要问,他说他亲眼看见的。”

阿蛟也蒙了:“他亲眼看见的?那你出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

轮到郝冬希犯蒙:“是啊,我出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有什么人要闹事啊?”

阿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楚的问题她才不会耗时费力地钻牛角尖:“行了,明天我查问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最要紧的还是东方花园,资金压死了,不赶紧回笼兔子上墙难下来,这一两天我们把张处长、李处长请出来坐坐,看看他们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有了问题摆饭局,一切都在饭局上解决,已经成了阿蛟解决问题处理问题的便捷通道,这也是中国式饭局最基本的功能。

郝冬希对此却不抱多大希望:“他们都是吃官饭的,既用不着买我们的房子,也不会帮我们卖房子,这个时候麻烦他们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阿蛟说:“解决不了问题也能听听他们对局面的看法,他们是政府的人,对时局的了解比我们清楚,听听他们的意见没有坏处。”

郝冬希已经困倦,早就丧失了跟阿蛟对话的意志,三下五除二扒掉衣裳,钻进卧室倒头便睡。阿蛟在外边连连嚷嚷着叫他去洗澡。郝冬希却已经爆出了震天的鼾声。

第五章 第九节

以阿蛟的精明干练,到会所蹲了半天,就把所谓炒房客要围攻郝冬希的事情查得清清楚楚。那天傍晚的确有几个炒房客到了会所,也的确让鸟蛋看见了,问题的关键是鸟蛋的判断发生了差错,不知道他是神经过敏,还是脑子进了水,窥见那几个人进了会所,就断定人家是来围攻郝冬希的,于是就有了后来郝冬希狼狈逃窜的一幕。

阿蛟就像刑警调查重大案件一样,顺藤摸瓜,坐在郝冬希设在会所的办公室里,把那天的门卫、领班、服务员一个个叫去谈话,不但弄清了事实,还掌握了炒房客们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原来,那几个炒房客并不知道中国式饭局的老板就是郝冬希,跑到这里摆饭局,商量对付东方花园的开发商。服侍他们的服务员虽然不明白事情的原委,但是他们说的话还是记住了不少,经过阿蛟的引导和刨根问底的追问,终于知道,如果东方花园开发商降价达到一万二一平方米,他们就花钱雇一百个人,举着大标语到市政府闹事,同时带着他们的亲朋好友围攻售楼处,如果不降价,他们也暂时不动作。

“鸟蛋怎么这么荒唐?人家是来吃饭的,他也不搞搞清楚,怎么就闹出这么一场,大东南集团的老板穿上厨子的衣裳从自己开的会所狼狈逃跑,传出去不成了大笑话。”阿蛟查清事实之后,对郝冬希说。

郝冬希沉吟片刻,反问阿蛟:“你有没有觉得鸟蛋最近以来有点怪?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阿蛟正在往脸上敷面膜,娇媚的脸躲到了小鬼一样的面膜后面,郝冬希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她戛然而止的动作却让郝冬希懂得,他提出的问题触到了阿蛟的敏感神经。然而,阿蛟并没能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是啊,我也觉得他现在怪兮兮的,怎么说呢,就是有点心不在焉吧,好像反倒比过去正经了许多。”

郝冬希眼前的首要问题是怎么把东方花园尽快地脱手回笼资金,其他问题对于他来说一概是鸡毛蒜皮,所以对鸟蛋的怪异、失常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好了,不管他,等有空问问他怎么回事,要是没什么事情他搞怪,等我臭骂他。”

鸟蛋近来变得怪异,并不仅仅是郝冬希两口子的感觉,钱亮亮也觉得这个人好像脱胎换骨重装了一副下水。具体表现就是突然由一毛不拔的吝啬鬼变成了出手阔绰、海吃海喝的豪客,那股劲儿好像他得到内部消息地球几天内就要爆炸。谁也没催促他,鸟蛋主动结清了给钱亮亮道歉那场饭局的欠账,然后就开始了他的人生新旅程:整天请客,天天饭局,而且一概由他自己埋单。据李莎莎、咪咪、熊包和黄鼠狼之类的耳报神从四面八方传递给钱亮亮的信息得知,鸟蛋宴请的人员身份覆盖了上至鹭门大学教授,下至街巷里的贩夫走卒,甚至还有两个大同街的站街女。而且他的饭局从来不按照宴请人员的身份分门别类,而是一锅烩、一勺炖。那天鸟蛋就把站街女和大学教授放在一个饭桌上,结果两个大学教授经受不住站街女的诱惑,饭局一结束就跟站街女钻进出租车不知所终。那两个站街女是咪咪擦皮鞋的时候认识的,所以这个故事绝对真实。

从宴请的人员和他的关系这个角度分析,宴请的客人中既有他的亲朋好友,也有他读书时候的情敌和经商时候的对手,还有八竿子打不着,也许他一时兴起就把人家拉过来的闲人,比如那个在鸟蛋的饭局上号啕大哭的年轻人,就是鸟蛋在大街上捡回来的。据鸟蛋说,他碰见这个年轻人的时候,这人趴在地上,跟前写着“只求一饭”四个大字,他以为这是一个残疾人乞讨,走过了却觉得那个年轻人虽然趴在地上,可是气色正常,眼神镇定,体态姿势也看不出有异。于是蹲下去问他怎么回事儿,是不是要钱。年轻人说不要钱,就是要吃一顿饭,跟不认识的人吃一顿饭。鸟蛋说那太简单了,你认识我不?年轻人说不认识。鸟蛋说你跟我喝酒去,不就满足了你跟不认识的人吃一顿饭的愿望吗?年轻人竟然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浮土,二话不说跟着鸟蛋就走。鸟蛋就把他领到了自己开设的饭局上。

鸟蛋的饭局不分身份地位,不分远近亲疏,谁也弄不清楚他邀请客人的标准和尺度,好像惟一的标准就是他想请谁就请谁,惟一的尺度就是他想到了谁就是谁。所以,他领了一个半大孩子参加饭局别人也不觉意外,吃客们聚在一起有不花钱的好吃好喝供着,有训练有素笑容满面的服务员伺候着,哪一个都是心情愉悦兴高采烈,伴随着咀嚼声、吞咽声和敬酒声,都是对鸟蛋花言巧语的赞扬和客人之问半真半假的客套。那个鸟蛋领过来的孩子真饿了,啥话不说埋头苦吃,孩子不喝酒,一个劲喝可乐,吃饱喝足了就坐在那儿发呆。大家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鸟蛋也不介绍给别人,他也没法介绍,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呆坐半会儿,那个半大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坐在那儿眼泪在脸上默默地流淌。同桌的人发现他在哭,便纷纷好言相劝,有的追问他为什么哭,有什么伤心事儿说出来让大家帮他。有的夸夸其谈摆大道理,用男儿有泪不轻弹、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之类中听不中用的道理开导人家。满桌的人总算有正经事情可干,有别人的苦恼可供展示善良热情,于是乎满桌关怀和劝慰活像台风卷来的瓢泼大雨一股脑地朝那个半大孩子身上泼洒。不劝还好,饭局上那急风暴雨一般的劝慰让那个孩子由默默垂泪转变成了号啕大哭,一时间涕泪滂沱,痛声如潮。饭局中人没有不被这半大孩子的痛苦震撼的,同情和好奇搅和在一起更加让人们处于亢奋状态,局中人一个个站了起来,有的向鸟蛋追问这个孩子的来历,有的向孩子追问到底有什么事情这么伤心,饭局顿时变成了乱局,好像大家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来劝架的,而劝架的对象就是鸟蛋和他领来的那个不明不白的半大孩子。

鸟蛋愣怔怔地看着那个孩子,半晌没吱声,然后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把满满一杯啤酒迎头泼到了那个孩子脸上。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那个正在号啕大哭的孩子。鸟蛋冷冷地问:“老子叫你来是吃饭的,不是叫你来号丧的,你爸还是你妈死了?只要不是你爸你妈死了,就没有什么值得号的事情,再哭就滚蛋。”

半大孩子不哭了,虽然还在抽泣,那也不过就是哭泣过后的惯性而已,就如汽车熄火了还会朝前滑行。有人拿过面巾纸递给孩子,孩子接过来擦拭着脸上的啤酒和眼泪。鸟蛋冷然问道:“到底怎么了?你爸还是你妈死了?”

半大孩子愤怒了:“你爸你妈才死了呢,别以为你请我吃一顿饭就有权力污辱我。”

鸟蛋说:“我再说一遍,除了自己的爸妈死了值得哭,别的事情还有什么值得哭的?你他妈的真没出息,有本事把你哭的原因说出来,我倒要听听到底是不是值得你这么哭。”

半大孩子迟疑半会儿,终于忍不住说了:“我失恋了,她跟我好了大半年了,今天突然说不跟我好了。”

大家一听是这种事儿,绷紧的心情就像扎了一针的气球,顿时松弛下来。

鸟蛋臭骂他:“笨蛋,你别说趴在大街上装可怜,你就是真的跳海了,人家还不照样是人家?小屁孩过来,我给你说个话,说完了你要是还想作践自己,随你便。”

鸟蛋把孩子拉到包厢外面,窃窃私语了一阵子。那个孩子惊声问他:“叔叔,你说的是真的?”

鸟蛋掏出一百块钱塞给那个半大孩子说:“我哄你有什么用?赶紧回家陪你爸妈去,什么失恋不失恋的,算个屁。”

孩子接过鸟蛋的钱,弯腰深深鞠躬,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鸟蛋给那个孩子钱打发他的时候,刚好钱亮亮路过看见了,便和鸟蛋请来的宾客一起追问鸟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鸟蛋哈哈一笑:“屁大点小孩还他妈的闹失恋玩儿,我吓唬了他两句,赶回家了。”

这件事情跟世界上绝大多数事情一样,过后就成了云烟随着时间之风消散得无影无踪,谁也不会把鸟蛋从街上叫回来一个失恋了的半大孩子参加他的饭局当回事儿。可是当钱亮亮听李莎莎悄悄告诉他,鸟蛋近些日子在会所的消费已经超过了二十万,不由大吃一惊。静下心来替鸟蛋算算账,他几乎天天在会所摆饭局,而且全部是个人埋单,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钱亮亮觉得情况蹊跷,把鸟蛋的情况告诉了郝冬希。郝冬希也觉得不可思议,吩咐钱亮亮给鸟蛋适当打折。钱亮亮却觉得这不仅仅是个打折的问题,可是到底是什么问题钱亮亮当然也弄不清楚,他一直准备找时间问问鸟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不想跟老婆过了。还没等到他专门安排出空闲找鸟蛋,鸟蛋却已经找上了他,一直到鸟蛋正面邀请他参加饭局,钱亮亮才恍然想到,鸟蛋的饭局摆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包括咪咪、熊包、李莎莎甚至黄鼠狼,凡是会所的人几乎都已经请过了,惟独一直没有邀请他入局。

钱亮亮已经答应了晚上参加郝冬希宴请房土局张处长和市政园林局李处长的饭局,所以当鸟蛋招呼他晚上一块儿“坐坐”的时候,他就理所当然地推辞了:“不成啊,今晚上董事长有安排,改日行不行?”

鸟蛋一口拒绝:“不行,咱们之间只有吃,没有日,要日你去找咪咪,不吃就是看不起我,今天晚上不吃就永远不要在一起吃了。”

鸟蛋是专门到会所当面向钱亮亮发邀请的,没有打电话,表明他对这场饭局极为看重。钱亮亮看着鸟蛋,蓦然发现鸟蛋的脸色非常难看,消瘦的脸上颧骨高高架了起来,让他那原本椭圆如蛋的脸变成了倒三角,脸上的颜色就如入冬北方的黄土地只留下了苍黄。神情却是那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断然、决绝。钱亮亮只好给郝冬希请假,说鸟蛋有重要事情跟自己谈,不能参加宴请张处长、李处长的饭局了。

郝冬希一直觉得鸟蛋最近非常反常,听到鸟蛋找钱亮亮有重要事情,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还叮嘱钱亮亮想办法套一套,看看鸟蛋到底是怎么回事。

鸟蛋的饭局依然设在会所。钱亮亮如约来到鸟蛋订好的包厢,让他惊讶的是,开局的时间已到,包厢里却只有鸟蛋一个人。桌上已经上了几碟小菜,虽然说是小菜,名堂却很不俗:灯影牛肉,是熊包的当家菜,老汤炖出来的牛肉硬让熊包给片成了半透明的薄纸,肉的纹路活像夹在玻璃片中间的水墨山水,隔空对着灯泡透视,可以看得见肉片后面的灯丝;珍珠鸡胗,黄鼠狼的拿手活,现在这道菜已经荣升为会所的看家凉菜,黄鼠狼不知道用什么秘不传人的招数,把鸡胗子弄成了一粒粒白中泛黄的珍珠,衬上翠绿晶莹的甘蓝,让人联想起碧蓝的大海上漂浮的白帆;另外两道菜是鹭门小吃:卤汁麦螺、葱姜白鲳,这几样菜都是下酒的好料。

鸟蛋独坐独酌,菜品却是一口未动。钱亮亮坐定之后问他:“人怎么还没来齐,要不要催一下?”

鸟蛋说:“来齐了,你我两个还不够吗?”

钱亮亮大为惊愕,他万万想不到鸟蛋会专门请他一个人赴局:“就我们两个人?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对我说?”

鸟蛋拎起啤酒给钱亮亮斟满:“有没有话还得看酒喝得到不到位,到位了就有话,不到位就没话。”

钱亮亮那一刻觉得身上发冷,心里发虚,这个包厢,还有对面的鸟蛋,不知道怎么就营造出了诡异、鬼魅的氛围。钱亮亮接过鸟蛋递过来的酒杯。鸟蛋提出了条件:“干了。”

钱亮亮活像中了魔咒,乖乖地服从,一口干掉了杯中的啤酒。鸟蛋倒也不藏奸,咕嘟嘟也将杯中啤酒干掉了。钱亮亮夹菜吃:“别干喝,吃点菜。”

鸟蛋斟酒:“不吃,吃不成了,只能喝。”

鸟蛋斟满酒,没有让钱亮亮,自己喝了个干净。喝完了又默默斟酒,钱亮亮断定这家伙跟他捡回来吃饭局的那个失恋的小屁孩差不多,八成也是闹失恋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闹离婚了,便小心翼翼地询问:“你这是怎么了?光喝不吃?”

鸟蛋喝了一大口啤酒,这次没有干杯,总算让钱亮亮稍稍放心,他实在闹不清楚鸟蛋这场饭局到底是什么性质,他把自己一个人单挑出来到底要干什么,所以内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两个人闷头吃喝了一阵,热菜也上来了,不多,四样:枸杞醉龙虾、沙拉香麻鳗、清蒸石斑鱼、干煎膏蟹,都是适合下酒不适合下饭的。显然,鸟蛋确实没打算吃饭,看到他阴沉沉的脸在包厢明亮的光线里泛着青光,钱亮亮面对满桌的美味佳肴一点胃口也没有,鸟蛋又不主动说话,两个人闷头吃喝实在不是个好感觉。钱亮亮只好没话找话:“鸟总,那天你领回来吃饭的那个孩子,就是那个玩儿失恋的小屁孩,过后再没有联系吧?”

鸟蛋不屑地说:“联系他干鸟,那种孩子一看就是没出息的货,他爸妈生出那样的儿子算是白忙活了。”

钱亮亮好奇地问:“你那天怎么吓唬他的?我看他挺乖顺的么。”

鸟蛋说:“我没吓唬他,我告诉他,老子得了癌症,剩下半条命了,现在跟这些哥们儿姐们儿在一起照样热热闹闹地喝酒,你他妈的算什么屁事?他就老老实实地回家了。”

钱亮亮嘿嘿笑了:“你也真行,为了劝解他,把癌症都安到自己身上了。”

鸟蛋两眼一瞪:“癌症可不是能往自己身上安的,我真的有了,胃癌,现在就等死呢。”

钱亮亮愣住了,他实在没想到这位鸟蛋能在这种气氛下用这种口气对他说出这种话来,他本能的反应就是嘴上说:“鸟总你别开玩笑了,这种玩笑不好笑。”其实心里却已经明白,鸟蛋并没有开玩笑。果然,鸟蛋说:“我没跟你开玩笑,今天晚上叫你一个人,就是想把这个秘密跟一个合适的人分享,这个秘密挺沉重,老压在我一个人心里有点受不了,思来想去,你是最适合跟我分享这个秘密的人。”

钱亮亮真想问明白,为什么他是最适合跟鸟蛋分享他患上癌症这个秘密的人,可是他没敢,面对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人”谁说话都会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过,两个人灌下又一杯啤酒的空当,钱亮亮也琢磨清楚了,为什么鸟蛋把自己选定为适合分享这个秘密的人:自己是外地人,跟他的家人和他的圈子没有多少来往,不会将秘密泄露给鸟蛋家人和他的朋友圈子;自己多多少少算个文化人,不会对此事大惊小怪;自己跟鸟蛋的关系不远不近,不会对鸟蛋患上绝症表现出让鸟蛋烦心的情感关照。

鸟蛋喝了一口啤酒,嘴唇上沾满了白色泡沫,活像一只搁浅的膏蟹,他也没有擦拭一下嘴唇,不知道是因为病痛丧失了感觉还是病得连嘴都懒得擦了:“老钱,你知道面临死亡的感觉吗?”

钱亮亮只好按照惯例安慰他:“哪就那么容易死了?你不是胃溃疡吗?怎么就成了胃癌了?会不会是误诊啊?就算是胃癌也没事儿,只要没有扩散,赶紧割胃,胃那玩意儿再生能力强,割掉一大半几年就长全了,我一个老同事胃割了四分之三,现在比我还能吃,又肥又壮,比没割胃之前更健壮了。”

鸟蛋说:“我就是看你不会像那些俗人那样研究我的病,才找你聊聊,你别跟我聊病,我的病医生最明白,原来以为是胃溃疡,照了胃镜才知道有个瘤子,又做了切片才知道是恶性的,这些问题我们用不着讨论,要讨论我也不找你,我直接找医生。我要跟你讨论的是人生这个大命题,而且因为你是我们圈外的,我才跟你讨论,旁观者清么。面对生死,人好像马上就明白了很多啊。”

几乎所有人听到病人当面向自己提及这种事情的时候,都会像钱亮亮这样宽慰病人,钱亮亮只不过是顺应人们的整体反应惯性做出来的本能反应,没想到就招来鸟蛋这么一大套话头。鸟蛋最后几句话说得有点凄惘,让钱亮亮想起了那句成语: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钱亮亮连忙说:“鸟总,我还真的很少去想人生这个大命题,我经常想的是生存这个大命题,说俗一点,就是怎么样多挣点钱,生活得好一些……”

鸟蛋打断了他:“我估计我即便把胃全割了也活不多久了,所以啊,我就利用我的余生想啊想,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人为什么活着,人活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钱亮亮连忙顺着他的话头请教他:“你想明白了没有?”

鸟蛋端起酒杯跟钱亮亮碰了一下:“想明白了,干掉这杯酒我就告诉你。”

钱亮亮二话不说就干掉了杯中酒,一来是面对一个只剩下半条命、即将死亡的人敬的酒,谁也不好意思不干杯;二来也急于知道鸟蛋这个剩下半条命马上就要死了的人对人生这个大命题到底会有什么理解,说不准他在死之前对人生还真的会有大彻大悟值得永存的记忆。

鸟蛋说:“一得知我患上了绝症,我不吹牛,我还真的没有害怕,也没有慌乱,多少有点难过是真的。我今年才四十五岁,就这么离开这个花花世界,还真有点舍不得。舍不得也不成啊,世上没有不散的饭局,我认命了。可是,我活了这一场,到底有什么价值,人生对于我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这可是牵涉到人生意义的大命题,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我得想清楚,死了也就不遗憾了。于是我就拼命地想啊想,我总算想明白了,人生啊,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钱亮亮不等他劝,主动干掉了杯中酒:“你快说,这件事情我没想过,想也想不明白,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鸟蛋慢悠悠地说:“人生啊,不过就是一场饭局,或者说人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饭局。饭局么,谁都想白吃多吃,尽量少花钱甚至不花钱最好。至于饭局上都有什么人,谁设局,谁陪客,谁是局托,谁是蹭局的,谁能跟自己成为至交,谁能跟自己成为对手,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一切都靠碰,碰什么?碰运气。最终,死了,饭局也就散了,世上没有不散的饭局实际上就是说世上没有不死的人。”

听到鸟蛋把人生这个大命题归结为一场饭局,钱亮亮初时颇不以为然,等到鸟蛋做了详解之后,钱亮亮又感到多多少少还有点道理,再等到鸟蛋说出下面一些话之后,钱亮亮就彻底认可了鸟蛋对于人生这个大命题的科学总结了。

鸟蛋说:“世上没有不散的饭局,可是,世上的饭局永远也散不了,人生啊,就是这随时都会散,可是永远也散不尽的饭局。你的饭局散了,别人的饭局刚刚开摆,别人的饭局散了,你的饭局正闹得热火,这不就是人生,就是世界么?”

鸟蛋的论述表面上看有点玩世不恭,这跟他的性格相符,表面上看也有点粗糙不太精密,可是往深里想想,还真就是那么回事儿。鸟蛋总算夹了一口石斑鱼填进嘴里没滋没味地咀嚼着,话却一句也不少说:“弄明白了人生不过就是一场饭局,我就又想,芸芸众生,为什么别人不得这个病,偏偏我得呢?我也想通了,原因只有一个:报应。为什么报应?我的饭局占便宜太多,吃亏太少,光白吃了,没有回馈,这就是报应。”

钱亮亮连忙安慰他:“不能这么说,人吃五谷生百病,不能说生了病就是报应,有病治病,别胡思乱想了,钻了牛角尖,没病也得想出病来。”

鸟蛋反驳他:“你不相信报应?我相信。就说那些贪官污吏吧,有的是现世报,败露了,判刑了,蹲监狱的蹲监狱,吃枪子的吃枪子,这就是现世报。有的是隔世报,好像平平安安没事了,可是在他的子孙后代身上一定会有报应,过去说富不过三代,祸灭九族,为什么?为富不仁,为祸人间,当然会有这个报应么。想通了这一点,我就明白了,过去,我整天琢磨着怎么样能白吃白喝,还自以为占了多大便宜,其实,人活在世上,没有让你白占的便宜,拿走多少,到时候都会一文不少地补回来。”

钱亮亮问他:“难怪你这些日子天天摆饭局请客,原来是主动还账啊?”

鸟蛋喝了一口酒,不知道为什么这口酒咽得有点艰难,抻脖子用力,似乎不是他胃里长了癌,而是嗓子眼儿长了癌:“唉,也不完全是,谁知道这辈子那么多场饭局,到底哪一口是不该吃的,哪一口是该吃的?快完蛋了,赶完蛋之前,能请的都请请,不但还账,也算是告别吧,不管怎么说,这一辈子能认识,能有来有往,就是缘分。”

鸟蛋这话说得有些沉重,弄得钱亮亮也没情没绪的,也实在不知道该向这颗即将永别的鸟蛋说什么好,面对一个把什么都已经看明白,或者说自以为把什么都看明白的将死之人,一般人可能都会无话可说。钱亮亮斟满啤酒,两个人又开始喝闷酒,闷了一阵可能连鸟蛋自己都觉得没意思,起身告辞:“我不喝了,也不吃了,下周一住院,然后做手术,算是垂死挣扎,别告诉别人,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快死了,太麻烦。”

钱亮亮起身相送:“我明白,保证不告诉别人。对了,你家里人知道吗?”

鸟蛋说:“不知道。我告诉他们是胃溃疡,要动手术。他们都以为是胃溃疡手术,现在我的事除了医生和我自己以外,只有你知道啊,一定要保密,传出去我可找你。”

钱亮亮往外送鸟蛋。鸟蛋不让他送:“别送了,我自己走,今天你是我请的最后一拨客人,也是规模最小的一场饭局,不过钱可没少花,今后可能就再没这个机会了,能有个人在我临死前听我对他把心里话说出来,松快多了,松快多了啊。”

鸟蛋摇摇晃晃地走了。钱亮亮看着他那微驼的背影,心里凄惶惶的不是个滋味。李莎莎过来惊醒了他:“钱总,鸟总走了?”

钱亮亮没心情跟李莎莎说什么,叹息一声转身就走,他怕自己忍不住对李莎莎泄露鸟蛋的秘密。这个时候他才恍然:知道别人的秘密并且承担替别人保密的义务,绝对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轻松事。鸟蛋刚刚离开,他交给钱亮亮保管的秘密就已经让钱亮亮透不过气来了。

李莎莎追在后面叫他:“钱总,郝董事长请你过去。”

钱亮亮这才又想起来,郝冬希两口子今天晚上有饭局,邀请的是张处长和李处长。他已经向郝冬希请过假了,不知道这阵又找他干什么。钱亮亮这个时候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郝冬希,他知道,郝冬希肯定要向他打听鸟蛋的事情,而他没法向他实话实说,又没法不向他实话实说,这让钱亮亮非常为难。可是,郝冬希是头家,是老板,召唤他他不过去又不行,钱亮亮只好跟着李莎莎朝郝冬希他们占据的贵宾厅磨了过去。

第五章 第十节

钱亮亮还没有进贵宾厅,就听见里边传出了阿蛟和张处长爽朗的笑声。刚刚浸泡在鸟蛋那临终告别的凄婉氛围里,钱亮亮的心情还没有能挣脱出压抑、悲情,蓦然听到这爽朗、明亮的欢声笑语,反差太大,钱亮亮感情上很难接受,所以进去的时候脸拉得活像东北名菜拍黄瓜。

郝冬希看到钱亮亮脸色不正,追问道:“鸟蛋怎么了?给你说什么了?”

钱亮亮逼着自己在脸上挤出一副笑模样:“没说什么,鸟蛋嘛,能说什么。”

阿蛟也看出他不太正常,连忙招呼他:“钱总管,来,坐下,喝什么酒?”

在中国式饭局上,只要有官员的地方,官员肯定是核心,官员个人的感觉也一定会绝对良好,这也是中国式饭局的特色。张处长和钱亮亮有过几次交往,便大喇喇地招呼:“老钱,钱总,知道我和李处长来了,连面都不露,要不是冬希请你,你还不来吧?罚酒,罚酒,先罚一杯再说话。”

郝冬希给钱亮亮斟了一杯红酒:“这是法国红酒,一瓶一千二,要不是张处长和李处长同时驾到,我还舍不得呢,恭敬不如从命,老钱罚一杯。”

钱亮亮也不二话,接过酒一饮而尽。在座的一起拍手叫好,张处长还要继续加码:“喝个双杯,双喜临门。”

李处长是个戴眼镜的白胖子,人比较厚道,连忙阻拦:“算了算了,你没看钱总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我们鹭门人可不讲究给人灌酒啊,顺其自然,随便最好。”

阿蛟也出面帮钱亮亮:“是啊,我们钱总刚刚应付了一场,还没结束就让冬希给抓过来了,快,吃几口菜,压压酒。”

钱亮亮夹了一筷头酸辣海蜇头放进嘴里嚼着。张处长和李处长便转移话头继续和郝冬希聊他们的话头。

据美国科学家设计的公式声称,人类不涉及自己的忧伤,悲哀情绪保持时间只能用分钟计算,钱亮亮此时的反应就如这个公式的注解,刚刚还让鸟蛋弄得心情晦暗,此时很快就被张处长、李处长和郝冬希他们的话题吸引了,灰蒙蒙的心里顿时烟消云散。钱亮亮把鸟蛋扔到一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们的谈话。

以钱亮亮的知识水平和人生经验,他很快就听明白他们正在谈论的是当下的经济形势。张处长显然是个乐观派,他认为鹭门市房地产的低潮是暂时的、短暂的,很快就会重新掀起新一轮的涨价潮:“你放心。”张处长用面巾擦拭着油嘴,雪白的面巾经过他这一擦,立刻变成了汽车修理工手里的油抹布:“国家出台的政策对房市价格确实有抑制作用,那也就是为了安民而已,老百姓都买不起房了,没房子住,嗷嗷叫唤,政府能不姿态一下吗?可是,房价真的降到老百姓能买得起了,政府和开发商就都受不了了,首先是政府受不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最近市政府已经在做研究,怎么样才能稳定房价,说是稳定其实就是怎么样把房价再搞上去。为什么会这样?财政受不了啊,去年市政府从房地产开发这一块拿到了五百多个亿,今年后两个季度才拿了三十个亿,损失最大的不是开发商,而是政府,政府能不急吗?”

李处长却不那么乐观:“我看房市的衰退不是那么容易遏制的,更别想轻易地再推高起来。房市的走向依赖的是经济的总体结构,这是市场经济的规律,现在总体上经济形势不妙,去年到今年上半年的通货膨胀推高房价、股价疯涨,那个时候最需要解决的是通胀的问题。可是,治理通胀的政策措施还没有落实,市场就突然出现了紧缩的趋势,几乎是通胀和紧缩同时到来,全世界都没有见过这种局面,别说我们鹭门市政府那么点能量,就是国家面对这种局面,也不可能马上就改变经济规律,让房地产业及经营衰退的潮流出现逆市疯涨的局面。”李处长端起酒杯让郝冬希,“冬希啊,我们鹭门人有句话,田螺含水忍过冬,你要有过冬的思想准备啊。”“田螺含水忍过冬”是鹭门谚语,意思是,田螺到了冬天,就会浸饱了水分养料钻进洞穴里等待春天的来临,如果水分养料不足,就过不了冬,八成会成为干瘪的螺壳。

郝冬希跟李处长碰了杯,两个人干了,张处长对李处长的悲观不以为然:“没那么严重,想当年亚洲金融风暴多凶猛?我们国家不是照样安然度过,而且经济建设还大踏步地前进了嘛。现在我们国家的国力跟那个时候相比更上层楼,怕什么?就拿我们鹭门市来说吧,国民生产总值比亚洲金融危机的时候增长了三倍,财政收入增长了五倍,经济规模扩大了五倍,抗击经济风险的能力肯定更强,就目前这么点紧缩,根本不可能对我们造成多大的影响。再说了,我们鹭门还有自己的特殊性,我们是一座风景秀丽空气清新的海岛,土地资源有限,而城市建设近年来又突飞猛进,多少外地人,包括港澳台同胞向往着能在鹭门置业安家。从长远看,即便是全世界的房地产都垮台了,我们鹭门市的房地产业也会一直保持向上走的基本态势。”

张处长的论述,让郝冬希振奋不已,举起杯子给他敬酒。两个人干了之后,李处长却冷冷地说出了一句让郝冬希顿时又浑身冒冷汗的话:“别忘了,不过三年之前,我们鹭门市的房市均价才三千多块钱。香港是不是岛?土地资源是不是紧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亚洲金融风暴袭来的时候,房价一下由均价三万港币暴跌到四五千港币,多少房地产开发商跳楼?据我掌握的数据,鹭门现在主要的税收来源已经不是房地产,完全靠出口支撑着,去年这个时候,房地产业的税收还稳坐鹭门市的第一把交椅,现在空置率多少?你是国土与房产局的,比我清楚,房地产已经进入了有价无市卖方吆喝买方观望的僵持阶段,万一出口市场再有风云变幻,我们真的可能要勒紧裤腰带了。”

郝冬希又让李处长给说得直冒冷汗,作为一个渔民出身的民营企业家,这些大的经济形势分析和国家应对经济形势出台的各种方针政策离他都很遥远,他渴望的是实实在在的钱货交易,是眼睛看得见手能摸得着的客户,而且,李处长描述的经济状态跟他自己的境遇极为相似,他也正是楼盘卖不了,完全靠进出口公司支撑着,所以他连忙请教李处长:“李处,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该怎么办?”

李处长说得很果断:“现金为王,赶紧回笼资金,把钱紧紧攥在手心里,别的都是瞎扯。”

郝冬希沮丧极了,这话谁都明白,说着也非常简单,可是,资金能够回笼得了吗?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坐在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的贵宾包厢里吃着山珍海味,喝着法国红酒,研究国家经济和企业未卜的前景时,在他们脚下,穿过地球的另一端,世界经济的龙头老大美国,爆发了次贷危机,随之而来的雷曼兄弟金融机构的垮台,终于让全世界都开始打寒战了。

钱亮亮对他们的话题并不感兴趣,这些东西跟他没有什么利益关系,不过,凭着他的知识水平和人生经验,他还是更相信李处长的论点。所以,郝冬希扭头问他“钱总,你也在政府里呆过,你觉得前景是凶是吉”的时候,钱亮亮不假思索地说:“收缩更稳妥一些。”

郝冬希暗自叹息,这又是一个他明白却做不到的好主意。

阿蛟端了酒作总结性发言:“好了,不管怎么说,天塌下来有大个的顶着,再怎么困难,我们也不至于像六○年那样饿肚子没饭吃。来,我敬各位一杯,感谢张处长和李处长,我先干为敬。”

阿蛟喝酒历来是后发制人,凡是跟她相熟的人都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不及时告辞、散局,接下来的局面八成就是被阿蛟放翻之后,狼狈不堪地被阿金送回家里。所以,干完阿蛟敬的这一杯酒之后,张处长马上提出:“够了够了,吃也吃好了,喝也喝好了,就到这儿吧。”

郝冬希的心情让这桌饭局闹得灰蒙蒙的,也没有兴致再继续喝,站起身来正要送客,李莎莎却惊慌地在贵宾厅门口探进脑袋叫钱亮亮:“钱总,鸟总和你的那桌菜怎么一点都没有动啊?”

给客人上的菜肴客人一口未动,对厨师绝对不是好消息,李莎莎关切熊包,她知道今天给鸟蛋上的菜肴大都是熊包亲手操盘,如果菜肴原封不动地端回去,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熊包脸上会很不好看。

钱亮亮明白李莎莎是在替熊包担心,告诉她说:“没事儿,不是菜不好,是鸟蛋和我都没心吃,也不是一点没动,我们动得不多。”

李莎莎放心了:“噢,那我就撤桌了啊。”

钱亮亮摆摆手:“撤吧,撤吧。”

他们俩的对话让郝冬希又想起了鸟蛋那码子事儿,随口问:“老钱,鸟蛋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委靡不振,半死不活的,整天就知道摆饭局请客,他究竟要怎么样?”

鸟蛋的秘密存放在钱亮亮这里,在郝冬希的一再追问下,钱亮亮有点窒息的感觉,忍不住就把秘密转发给了郝冬希:“你还说对了,他真的没几天好活了,天天摆散伙饭呢,今天只请了我一个,算是最后的晚餐吧。”

在座的人同时大吃一惊,阿蛟和郝冬希异口同声追问:“他怎么了?闹离婚呢?”

钱亮亮一口气说了出来:“人家没闹离婚,得癌症了,胃癌。”

场面顿时冷了下来,郝冬希、阿蛟和张处长、李处长几个人面面相觑,鸟蛋跟张处长和李处长混得比郝冬希还熟,几个人谁都难以相信:“真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几个人异口同声如此发问,倒好像事先商量好了。

阿蛟也说:“真的?不会吧?是不是误诊?”

钱亮亮说:“我也不敢说真假,不过看那个样子是真的,你们没注意他最近一些日子瘦得厉害吗?他说了,过几天就要动手术,割胃去。”

阿蛟对郝冬希说:“不管真假,我们不知道就不说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假装不知道,明天我们去看看。”

郝冬希点头:“是啊,明天我们去看看。”

这个消息如同一瓢冰水浇进了锅里,刚刚还热闹非凡的饭局再也没了热气儿,大家情绪再也鼓不起来,这让钱亮亮想起了兔死狐悲那句成语。两位处长没情没绪地告别,郝冬希夫妻俩通过这场谈话也算看明白了,别想指望他们两个小小的处长扭转乾坤,甚至连个有价值的意见都提供不了,便也不再挽留,客客气气却又没情没绪地送客,钱亮亮没情没绪地回去睡觉,饭局没情没绪地散了。

第五章 第十一节

鸟蛋被推进了手术室,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暴露了人性的脆弱,手术还没有开始,仿佛人就已经死了。他闭着眼睛躺在推车上,脸色蜡黄,形销骨立,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死死地闭着眼睛不做回应,似乎一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熟悉的世界,而是阴曹地府。不了解内情的人此时看到他大多会以为是从病房送往太平间,而不是从病房送进手术室。钱亮亮和熊包还有鸟蛋的一个亲戚担当起了推车的差事,把鸟蛋推进了手术室,然后就被等在里边的医生护士赶了出来。郝冬希通过不知道哪条线上的朋友,直接跟主刀医生挂上了,医生保证认真割,起码做到鸟蛋平安从手术台上下来,即便死,也要让他睁着眼睛和家里人见过面说过话之后再死。

郝冬希、阿蛟守着鸟蛋的妻子,鸟妻没有哭,有椅子也不坐,呆傻傻地蹲在地上,活像一个给老公上坟的陈年寡妇。钱亮亮一伙当完力工回到走廊,鸟妻腾地蹿起来急不可耐地问:“怎么样了?没事吧?”

钱亮亮安慰她:“没事,一切正常。”

郝冬希告诉鸟妻:“我问过了,医生说胃切了啥事都不影响,两三年就又长出来了。没事,你放心。”

阿蛟比较细心:“手术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别在这走廊里耗着了,安排个舒适点的地方等吧。”

郝冬希便打电话联系附近的宾馆,联系好了就让阿蚊陪着鸟妻过去休息。鸟妻不放心,不愿意去。郝冬希吓唬她:“我们跑船的人都有讲究,船上不能有女人,女人阴气重,神明不照应。你守在这儿,既帮不上什么忙,神明也不过来照应,万一手术不顺利,可别怪别人。”

鸟妻让郝冬希给吓住了,生怕手术真的有什么问题大家怪罪到她身上,连忙跟着阿蛟朝外面走。迎面碰上了提着矿泉水、冰红茶的阿金。郝冬希让熊包把阿金手里提的东西接过来,吩咐阿金跟阿蛟和鸟妻走。阿金问去干吗。郝冬希不耐烦:“干吗?就在外边守着,女人叫你干吗就干吗。”

阿金苦笑,连忙跟着阿蛟和鸟妻走了。郝冬希骂他:“熊包,什么事情都不懂,老板娘跟前总得有个人跑腿吧?”

熊包回头懵懵懂懂答应:“老板,叫我?”

郝冬希说:“我没叫你,骂阿金那个熊包仔呢。”

熊包愣怔片刻,明白自己的名字再一次被人当做骂人话,苦笑一下给留下的人分发矿泉水和冰红茶。

这当儿,郝冬希接了一个电话。钱亮亮注意到,郝冬希接电话的时候眉头紧蹙,神态紧张,躲到一边唠叨了半会儿,放下电话后,脸色非常难看。钱亮亮试探着问他:“头家,有事你就忙去,我们在这儿就行了。”

郝冬希愣怔怔地看着钱亮亮,似乎没有听明白钱亮亮在说什么。钱亮亮又重复了一遍:“董事长,现在公司事情多,你去忙你的,我们在这照顾着,有什么问题随时向你汇报。”

郝冬希没有直接回应钱亮亮,却好像自言自语一样地问钱亮亮:“你说这人是不是真的有命运啊?”

这个问题不但是郝冬希的,也是所有人几乎都不时会闪现出的困惑。钱亮亮也一样,不论顺境还是逆境,都忍不住要把遇到的一切朝“命运”这两个字上挂靠:“三十岁以前我不相信命运,四十岁以前我半信半疑,现在我相信命运了,如果不信命运,我没办法解释我自己的人生。”

郝冬希长叹一声:“唉,是不是命里注定我就该败了?干你老,今年真的是老子的破败年?”

钱亮亮从来没有见过郝冬希如此沮丧、无奈,连忙关怀:“董事长遇上什么事了?”

郝冬希没有回答,却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美国的次贷危机是怎么回事吗?”

钱亮亮保留了知识分子和政府官员关心时事的习惯,不管顺境逆境一向对时事都非常感兴趣,迄今为止,哪怕是打工赚糊口钱的人生最低潮时期,都记得天天买一份《参考消息》过目。听到郝冬希问这个问题,倒让钱亮亮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渔民出身的民营企业家郝冬希,居然也会对隔着太平洋的地球那一端发生的次贷危机如此关注:“了解一点,不是很深入。董事长知道?”

郝冬希狠狠地:“我知道个屁,我就知道狗日的美国人那个破次贷危机闹得我们进出口公司快倒闭了,建材出口纷纷退单,进来的建材积压了十几个货柜。你是文化人,有知识有学问,给我讲讲,那个次贷危机到底是怎么回事?”

钱亮亮只好尽量通俗地给他解释:“美国人基本上是靠贷款过日子,中国人基本上是靠存款余额过日子,这是我们两个国家经济模式最重要的区别之一。也就是说,美国人花的是明天才能挣到手的钱,中国人花的是昨天就已经挣到手的钱……”

郝冬希打断了他:“别绕那么远,你就直接告诉我,那个次贷危机怎么会把我的进出口给毁了。”

钱亮亮略为思索一下,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对郝冬希尽量简短直说:“美国人和中国人不一样,大到买房子买车,小到上厕所买热狗,都可以贷款。所以,通过贷款牟利就成了各种金融机构的主要业务。一家美国大银行的贷款利息比方说是百分之五,次一级的金融机构从银行贷款再转贷给再次一级的金融机构,贷款利息是百分之十,次一级的金融机构就能赚百分之五的利润,再次一级的金融机构贷款给下一级的金融机构,贷款利息是百分之十五,他们也可以得到百分之五的利润,依此类推,最终这笔贷款以膨胀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价格给了房地产商,房地产商只有不断推高房价,才能保证既能偿还高达百分之二十至五十的贷款利息,还能自己有盈利。”

郝冬希听明白了:“干你老的美国人,就这么发财赚钱过好日子啊?”

钱亮亮继续阐述:“这还仅仅是房产行业,美国任何一个行业,都可以说是欠债经营,欠债享受,比方说一百块钱就这样贷来贷去,最后以一千块甚至一万块钱的价格水分投入到最终消费者身上。所以,在这种贷款经济模式下,美国的资金链始终处于紧绷状态,只要有一处发生了问题,整个资金链绷断了,整个金融体系就会崩溃,直接影响到整个国家的经济。”

郝冬希想了一阵才说:“你的意思是说,美国人现在的资金链断裂了,开始危机了?那跟我的建材卖不出去有什么关系?”

钱亮亮愣怔片刻,这才算真正认识清楚了这位民营企业家的底数,哪怕家资上亿,他仍然是一个渔民。渔民归渔民,人家目前的身份仍然是大东南集团的董事长,向他垂问,他是不能不答的。钱亮亮暗中苦笑,只好用他自己认为最通俗的语言来描述美国的次贷危机:“董事长,过去我们常说地球村,说的时候自己也觉得那只不过是一个形容,可是,实际上随着经济一体化、国际化的快速进展,地球在很大程度上确实已经成了一个大市场,美国房地产泡沫破裂了,金融机构爆发了,老百姓贷不着款享受了,谁还有闲钱有胆量再买房子装修房子?所以,像你这样的建材出口商出口给他们的建材他们当然就不要了。”

看到郝冬希又在发呆,钱亮亮明白他的经营环节确实遇到了重大困难,连忙安慰他:“董事长,其实退单总比你已经把货发过去了收不回来钱好。如果货发过去了,我们这方面的银行按照美国那方面付不出款来,银行肯定还是回过头来找你,更麻烦。”

郝冬希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钱亮亮试探着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能不能给我说说?”

郝冬希看看钱亮亮,然后下了决心似的告诉他:“我跟美国人一样,资金链也断掉了。东方花园卖不掉,贷款还不上,过去靠进出口公司的资金补贴东方花园,现在进出口也没的做了,欠银行的贷款又不能不还,剩下的只有一条路了,就是让银行封楼拍卖。”

钱亮亮从郝冬希说这话时候吞吞吐吐的样子断定,他肯定没有告诉他事情的全貌,至于他还隐瞒了什么,人家不说钱亮亮也没有必要、也不可能追问出来。

手术室的红灯灭了,鸟蛋被护士推了出来。钱亮亮和郝冬希不约而同地朝鸟蛋的车迎了过去。

鸟蛋身上盖着白布单,胳膊上吊着玻璃瓶,脸色黄得像河西走廊的戈壁滩,眼睛紧紧闭着,如果不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脯,谁看着也会以为这是一具死尸。

郝冬希冲在前边,揪住护士问:“怎么样?”

护士爱搭不理地说:“没怎么样,刚刚做完手术都这样。”

郝冬希通过关系结识的医生跟了出来,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上装着一团血糊糊猪肚子状的东西给郝冬希看:“手术很顺利,没问题,你看,这就是割下来的胃。”

医生用手翻开了那团血糊糊的东西给郝冬希他们看:“这里,看到没有,这就是那颗瘤子,上边的溃疡点就是造成他疼痛的关键。”

郝冬希、钱亮亮、熊包几个人围拢过去看,鸟蛋的胃和猪肚子没有什么区别,翻过来的里边长了一些疙疙瘩瘩的东西,疙疙瘩瘩的东西上有小拇指大小的溃烂。郝冬希感叹:“干你老,就这么小一点点破口,就能把人疼成那个样子?”

钱亮亮对熊包说:“人的胃怎么跟街上买的猪肚子一模一样?”

手术顺利了,人的心情都松弛下来,也有了说笑话的情绪。郝冬希吩咐熊包:“熊包,把鸟蛋的胃带回去放冰箱里,等他能吃东西了,给他闹一盘爆炒肚块,吃啥补啥么。”

钱亮亮忽然觉得胃里翻腾起来,一个劲作呕,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念头:今后,自己可能得跟爆肚块、拌肚条之类的菜肴绝缘了。

医生没明白郝冬希是在开玩笑,连忙把盘子藏到了身后:“那不行,还得做病理呢。”

郝冬希问:“割下来了还有用吗?”

医生说:“我看这些瘤子的边缘整齐,你看看,四周组织也没有明显的变质现象,看样子还没有扩散,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们还要做进一步病理检验,对肿瘤的性质作最终的结论。”

郝冬希明白:“那好,你们好好做一下,要是检验报告出错了,你们医院把人家没有肿瘤的胃割了,可是要赔的。”

医生很不高兴:“这跟割胃没关系,你别瞎哄哄,即便是良性的,溃疡成这个样子了,还是得割,不信你们就请医疗事故鉴定机构评定。”

郝冬希连忙赔笑脸:“我是开玩笑呢,如果结果是良性的,鸟蛋高兴都来不及,哪还能跟医院计较呢。不会的,不会的。”

医生绷着脸说:“不管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我们都是对病人负责,哪怕检验错了你们告我们,该做的病理检验还是要做。这是人的胃,不是猪肚子。还吃啥补啥呢,也不嫌恶心。”

医生说完,扭头又回了手术室,不再搭理他们一伙人。郝冬希、钱亮亮几个闹了个没趣,一窝蜂地又跑到病房看鸟蛋。郝冬希这才想起来,鸟蛋的老婆还和阿蛟在宾馆里等消息呢,连忙给阿金打电话,告诉他手术做完了,一切顺利,让他们过来照看鸟蛋。

阿金陪阿蚊和鸟妻,没有看到鸟蛋的胃,也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一个劲追问:“什么鸟总的胃?鸟总的胃怎么成了猪肚子?”

回去的路上,几个人在医院的走廊里守候了大半天都疲惫不堪昏昏欲睡。郝冬希自言自语:“眼看着鸟蛋作废了,集团现在一大摊子事要他料理,这个时候他又闹这么一出,没有大半年回不过劲来,干娘的,这真叫台风来了发洪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啊。”

他这独幕话剧独自一样的喃喃自语别人没法回应,大家都装昏睡不吱声,他却回过头来对钱亮亮说:“眼看着鸟蛋作废了,集团需要用人,钱总管,你过来帮忙吧,顶替鸟蛋做我的副总。”

第六章 第一节

饭局特别多,而且花样翻新,吃饱喝足了,客人们还要根据各自的需求寻找饭后的消遣,有的泡汤,在水浴馆洗肉;有的搓麻,在智娱厅不停地喊和,当然,也少不了拿钱做彩头,小小地赌一把。还有的男人会带着不知名堂的女人,女人带着不知名堂的男人过来休闲,最后的节目照例是到楼顶的豪华休息室过夜。反倒是健身房很少有人去,原因很简单,真健身的人,不会花大价钱往这儿跑。

这些都是过去钱亮亮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干到反胃的差事,现在却不得不热情洋溢地去干,起码表面上要热情洋溢。奇怪的是,现在他对这一切从心理上没有了半点儿反感,好像一切都是正常的,生活本来就应该这样儿。也许这都是年薪的作用,想到自己干到年底就能拿到十万块,如果效益好,还能有利润百分之十的提成,仅仅是这一点就能让钱亮亮激动。过去他并不是一个爱钱的人,他常自我解嘲:我就姓钱,钱对我还有什么吸引力呢。可是现在,他必须得承认,钱很重要。在官场上,人生的价值是由级别、待遇来衡量的;在商场上,衡量的标准更简单,就一个字:钱。所以,十万块年薪对于许多人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意思,对钱亮亮来说,却具有超出钱以外的现实价值,那就是他可以在鹭门站稳脚跟,在鹭门站稳脚跟,就是他的成就,就是他抛却前半生积累的一切,重新开始的起点。

钱亮亮对会所的管理是尽心尽力的,这里边既有利益的驱动,也有感情上的投入,这座会所,是他一手搞起来的,从图纸到装修,从搜罗培训人员,到拟订一整套管理体制,从头到尾都浸透着钱亮亮的心血。钱亮亮对于会所的尽心尽力谁也不能否认,特别是老板娘阿蛟,对钱亮亮更是放手使用,对钱亮亮在会所做的一切,阿蛟从来没有使用过否决权。钱亮亮惟一不能插手的就是财务。这一点钱亮亮也能理解,私营企业都是这样,毕竟他的身份是外聘人员。阿蛟不是一个只知道赚钱的土财主,她懂得人需要尊重,需要成就感,所以,尽管根据公司的管理模式,钱亮亮对财务没有管辖权,阿蛟却每个月都让财务送给钱亮亮一份报表,从财务报表上看,会所的经营效益很不错,按照现在的盈利水平,三年就能收回全部投入。钱亮亮也可以根据财务报表偷偷算一下自己到年底,年薪以外可以拿到的提成,至少也是一个十万块。

正因为这样,当他听到郝冬希让他到大东南集团担任副总,第一反应并不是得到提升的激动、快意,当时就有点发蒙,懵然过后,对中国式饭局会所的留恋之情油然而起。

而郝冬希在车上说过那么一句之后,再没有多说什么。也许他是不愿意当着阿金和熊包过多地涉及细节问题。

下车之后,郝冬希把钱亮亮叫到了他设在会所的办公室,这才正式告诉钱亮亮,请他担任大东南集团的副总经理,负责鸟蛋扔下的那一摊业务,并且,按照鸟蛋的标准给他开工资:“会所这边总管的职务你照挂着,原来确定的待遇不变,主要精力放到集团那边去,这边的事情我让阿蛟多过来关照一下就行了。”

钱亮亮没想到郝冬希能够给他开出这么优厚的条件,由此他更加肯定,大东南集团确实遇到了空前的困境,在这种情况下,他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了郝冬希。答应了郝冬希之后,钱亮亮心里还油然生起了一股久违的受命于危难之时那种庄重的使命感。

钱亮亮升任大东南集团副总经理的消息公开之后,最高兴的就是熊包,他决定要摆一桌庆贺一下,而且要借此机会欣赏一下黄鼠狼的全鸡宴。摆一桌全鸡宴既是黄鼠狼的愿望,也是熊包的愿望,一个要显示自己的厨艺,一个要窥探别人的技艺,在两个人的共同安排下,熊包和黄鼠狼总算可以同时休息一天,这一天就成了熊包庆贺钱大哥升官,黄鼠狼向熊包展示独鸡宴的好日子。

刚开始听到要在他的快餐店里宴请钱亮亮,黄鼠狼还忐忑不安:“我都不敢跟钱总管说话,怎么敢在我那个破店里请人家?”

熊包知道钱亮亮是什么样的人,拍着胸脯保证他能把钱亮亮请来。果然不出熊包所料,他叫钱亮亮到黄鼠狼的快餐店吃独鸡宴,钱亮亮一口就答应了。钱亮亮到了会所之后基本上就没有再吃过快餐店,人就是那个贱毛病,过去没钱,整天吃快餐店,吃得暗暗下决心有了钱白吃都不进快餐店。真的不进快餐店了,又有点怀旧,好像过去的苦日子反倒值得怀念,现在的好日子反倒没了过去的味道。

钱亮亮答应去吃黄鼠狼的独鸡宴,熊包很有面子,马上告诉黄鼠狼好好弄,钱总要亲自参加。黄鼠狼自是不敢怠慢,快餐店歇业半天,打扫卫生,就像政府机关迎接上级检查。黄鼠狼弄了两只肥土鸡,原来他是想用一只鸡展示自己的独鸡宴,钱亮亮答应要来,黄鼠狼估计钱总的相好咪咪说不准也会来,那样一只鸡就有点太寒酸了,便增加了一只鸡。他怕别人看出来用了两只鸡,这样就不能叫做独鸡宴了,于是把鸡腿鸡爪子鸡脑袋鸡翅膀等等能让人看出来两只鸡的零部件全部剁成了肉泥,用做鸡丸的原料。

钱亮亮果然是带着咪咪来的,这还是钱亮亮第一次带着咪咪到外面参加饭局。他从来不会带着咪咪参加别人的饭局,既不好意思,也没有合适的机会。那一次鸟蛋的道歉饭局咪咪参加,还是阿蛟一力主张邀请的。带着咪咪参加别人的饭局,怎么给别人介绍咪咪的身份是一件很为难也挺尴尬的事儿,他猜测,咪咪自己也会觉得别扭。虽然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他跟咪咪的关系,他自己也习以为常,可是公然和咪咪出双入对钱亮亮还是很难坦然。咪咪倒无所谓,反正钱亮亮让她干吗就干吗,钱亮亮带她上哪儿就上哪儿,只要跟着钱亮亮,不管上哪儿她都兴高采烈地傻兴奋。

钱亮亮和咪咪来到黄鼠狼的快餐店,已经是傍晚七点多钟了,因为他要把会所的事情安排好才能出来。黄鼠狼、熊包、李莎莎一窝子人瞎聊着等着他们。凉菜已经端上桌了,怕苍蝇骚扰,用纱筐罩着,这让钱亮亮蓦然想起了在金州和桔子过日子的情景,永远摆在饭桌上的纱筐就是他记忆中的家。跟大家打招呼的过程中,钱亮亮瞄了一眼这个快餐店,第一感觉就是简陋、杂乱。快餐柜后面的厅堂摆放着几张饭桌,一想就知道是平常供就餐的人用的,这几张餐桌都是可折叠的,却没有一张颜色、款式是相同的,显然是从旧货市场几块钱一张淘弄来凑合事的,也不排除干脆就是从垃圾场捡回来的。凳子也都是七拼八凑集合到一起的,活像一群由土匪改编过来的杂牌军。墙壁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灰蒙蒙黄蜡蜡,上面还疙疙瘩瘩布满了坑洼,让人联想起内分泌旺盛的青春期孩子脸上的痘痘。角落里,乱堆着一些蔬菜、干货,一个不认识的黑黄瘦女人手足无措,不时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好像在表演默片,钱亮亮从她的表情和排座的位置分析,这可能就是黄鼠狼的老婆。

黄鼠狼请钱亮亮和咪咪落座,然后自己急匆匆地跑到灶间开火。熊包一心想偷学人家用一只鸡做一桌席的技艺,也跟着去了灶间,嘴上打的幌子是帮忙。钱亮亮问大约像是老板娘的女人:“你们家的快餐店生意还好吧?”

老板娘咧嘴赔笑脸回答:“还好啦。”

钱亮亮又问:“孩子们呢?”

老板娘依然咧嘴回答:“还好啦。”

钱亮亮又对人家客气:“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害得你们把生意都停了。”

老板娘照旧咧着嘴笑眯眯:“还好啦。”

钱亮亮非常没趣,他估计这位老板娘可能问什么都会用“还好啦”对付,也就不再为难她,坐等上菜。随同熊包一起来的两个厨师跟钱亮亮这位会所总管、即将上任的大东南集团副总经理坐在一起也觉得拘束、拘谨,一前一后都跑到灶间帮忙去了,李莎莎便动手给大家斟酒,酒倒还不错,虽然是啤酒,却是本地生产的名牌“鹭门冰爽”,在商店买一瓶要六块钱。

斟过酒,李莎莎安慰老板娘:“你们这个快餐店还不错么,店虽然小,看上去井井有条的。”

老板娘照例咧嘴一笑:“还好啦。”

这一回轮到李莎莎没趣了,她看了看钱亮亮,抿嘴一乐,不再说什么了。

几个大厨在灶间一起忙碌,瞬间黄鼠狼就成了厨师长,指东画西指挥一阵,料都是事先备好的,一过火,很快菜肴就堆满了桌子。黄鼠狼除了偷偷多用了一只鸡之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满桌菜,肉类除了鸡没有别的:鸡丸汤、珍珠鸡、凤爪扒豆腐、鸡冠香菇,零零杂杂每道菜都带个鸡字,或者用鸡身上的零件命名。最绝门的是那道鸡舌小炒,满盘子的鸡舌头,吃到嘴里谁也品不出来是什么材料,谁也都知道鸡只有一根舌头,不可能炒出一盘菜来。再三询问,黄鼠狼才得意洋洋地告诉大家,鸡舌头都是用豆腐皮剪成的,这些豆腐皮剪成的鸡舌头用鸡汤炖煮,所以吃到嘴里也是鸡肉味道。

黄鼠狼取得了成功。对菜肴非常挑剔的厨师们啧啧赞好。熊包一个劲表扬黄鼠狼不愧是黄鼠狼,吃鸡都吃成精了。人一高兴得意就容易说真话,黄鼠狼呵呵笑着老实交代:“不好意思,今天人多,特别是钱总亲自来吃,我怕鸡太少了不带劲,就用了两只鸡,不算独鸡宴了。”

大家一起肯定黄鼠狼的做法没错:“人多了本身就应该加菜么,放在谁身上也得这样。”

钱亮亮举杯:“双鸡宴比独鸡宴听着更好,来,我代表大家伙敬黄……厨师一杯。”

他本来说敬黄鼠狼一杯,想到人家的老婆在场,又在人家这里吃喝,还把人家叫黄鼠狼,实在不合适,话到嘴边又改成了“黄厨师”。

大家哄然响应钱亮亮的号召,喝干了杯中酒。钱亮亮注意到,黄鼠狼的老婆喝酒倒还真够得上“还好啦”,一点都不谦让,别人干她也跟着干,别人不干她也自己干,只要有人端杯,她就跟着干,黑黄脸很快就变成了紫茄子,人也好像突然胖了起来。

饭局就是这样,桌上的人如果不熟悉,或者身份地位差别大,刚开始会拘谨,几杯酒下肚,几口菜进嘴,马上气氛就会活络、欢快起来。上帝让人学会了酿酒喝酒,似乎就是要用酒来打破人与人之间的界限、隔膜和生分。大家纷纷给钱亮亮敬酒。钱亮亮又给大家回敬,大家又相互找着各种借口互相敬酒,你来我往,好话像不用花钱的礼品送过来送过去,酒杯像乐队的铃铎在桌上撞击出悦耳的声音。钱亮亮过去流落鹭门打工谋生的时候,经常跟同样身份的伙伴在一起凑饭局,极为普通的家常菜,极为便宜的啤酒,那种饭局上的松弛和热闹氛围,无论是当接待处处长还是当会所总管,经营的所有饭局都是无法比拟的。

饭局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圆满结束,返回会所的路上,钱亮亮和咪咪、熊包和李莎莎,四个人合打一辆出租,回到了会所,一下车,咪咪突然一把揪住钱亮亮:“钱总,他……他……他……”

咪咪浑身颤抖,活像野地里遇到了鬼魅,“他……他……他……”的尾音活像寒冬中的野草抖抖索索,整个人瞬间变成了遇到恶狼的羊羔。钱亮亮还没明白过来,一个肥壮如牛满脸虬髯的男人就冲了过来,一把将咪咪从钱亮亮身边拉开,二话不说先扇了咪咪两个耳光:“贱婆娘,我说你怎么不回家,原来在外边勾引上野男人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钱亮亮猝不及防,他只会下意识地嚷嚷:“干什么?你是干什么的?凭什么扣人?”

熊包的反应却比他准确得多,二话不说扑过去撕扯开那人,接着又是一拳,把那人连打带推朝后面逼开两三步,然后才训斥道:“格老子,你发什么疯?欺负到老子门上来了。”

那人还犟嘴:“你是干什么的?你管不着。”

熊包又扑了过去:“龟儿子寻死来了,你做啥子呢?”

钱亮亮却怕真的打起来,还要做和事老:“有什么话好好说,这是干什么?再动手叫110了。”

那人倒也不示弱,理直气壮地嚷嚷:“你叫880我也不怕,我找我老婆,你们管得着吗?”

一句话,让钱亮亮和熊包都如撒了气的皮球瘪了。既然是人家的老公来找人家的老婆,按照中国人的观念,外人自然不能干预,尽管这种找法很突然,也很暴力。观念支配人,从出生到离世,我们每一个人实际上都在接受各种各样的观念,说得透彻一点,我们的一举一动实际上都是观念的外延而已。老公找老婆,不管使用什么方式,在中国人的观念中,都属于纯粹的家务事,任何人都不能也不应该干预,所以才有“清官难断家务事”的俗话。

一句话,让钱亮亮和熊包干预那人暴力的行为都丧失了正当性、合法性。李莎莎在旁边看着,多多少少还清醒一些,连忙问咪咪:“咪咪姐,这人真的是你老公吗?”

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一个稍微机灵点的人,在这个时候矢口否认,那么钱亮亮和熊包也就可以借机阻止,即便钱亮亮多少还有点文化人、政府干部的观念,不至于以暴易暴,熊包可不会那么温良恭俭让,肯定会用拳头把那人赶走,让他有什么事情对大海说去。这样一来,昧咪也就给自己留下了缓冲的余地,可以从容地思考对策,避免遭受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挟持。

然而,咪咪就是一个死脑筋的人,又是一个长期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草根石头,逆来顺受是她这种人生存的惟一选择。面对着突发的、好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的袭击,她懵懂了,吓坏了,就像被城管抓住没收擦皮鞋的器具一样,脑子完全丧失了转动的机能,面对李莎莎的询问,她只会实话实说:“你们别打啊,他是我老公。”

一句话,彻底解除了钱亮亮、熊包和李莎莎的武装,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束缚之下,他们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局面。尤其是钱亮亮,不但没有想咪咪如果跟着这个身份是她老公的男人离去,将会遭到什么摧残,反而产生了深深的羞愧和恐慌,因为,面对咪咪的老公,他的确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野男人”。

接下来的一幕更让钱亮亮他们目瞪口呆。咪咪恨声恨气地说:“不要脸的尿罐子,跑到这里丢脸来了,我跟你走,我跟你走好不好?”嘴里说着“我跟你走”,咪咪却一把扯住她的老公急匆匆朝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走,反过来倒是她老公跟着他走了。公共汽车来了,咪咪和她老公推推搡搡地挤上了车。钱亮亮和熊包、李莎莎看着远去的汽车,都有点晕,又有点蒙,就好像刚刚喝过的酒这个时候突然发作了。

第六章 第二节

钱亮亮到大东南集团走马上任,担任了副总经理,职责就是顶替鸟蛋那一摊。最让他感动、激动甚至有点受宠若惊的是,郝冬希在向集团员工介绍他的时候,非常严肃认真地告诉大家,今后,他不在的时候,就由钱亮亮决定一切,钱亮亮的决定就是他的决定。

大东南集团跟所有私营企业一样,创办人既是董事长,也是总经理,这样,企业的绝对控制权才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郝冬希也不例外,除了董事长的头衔之外,还任命自己做了总经理,按照排序,钱亮亮稀里糊涂就成了大东南集团的二把手。如此的信任,如此的重用,让钱亮亮在感动激动的同时,也有些微忐忑不安,他怕自己辜负了郝冬希的厚望,终究,他对大东南集团的经营运作并不了解。

“没什么神秘的啦,就是进出口建材啦、房地产开发啦,那些具体的项目都有具体的人运作,用不着你操心,需要你批准表态的事情,你放心大胆地做。有什么大问题你把握不住,可以跟我随时商量么。”这是郝冬希在钱亮亮表达了不安和没底之后,对钱亮亮说的话。扔下这句话,郝冬希就坐了阿金驾驶的奔驰车一溜烟地跑了。

钱亮亮陷入了大东南集团的乱麻之中,整整一个月他都没有从那些乱七八糟的账册、计划、报表腾出脑子来冷静地思考问题,他不但认真研究了大东南集团的财务报表、工作计划、在建项目的销售汇集等文案资料,还亲自跑了东方花园,又跑了大东南建筑材料进出口公司,做了一番实地考察,钱亮亮总算对大东南集团有了一些感性认识:这是一个典型的私营企业,管理混乱,而且目前面临着严重的危机。尤其是那个东方花园的房地产项目,销售业绩已经归零,数亿元的资金压在那里,数千万元的银行贷款和利息等着归还,如果稍不注意,出现中国式袖珍型次贷危机,资金链断裂,那就是灭顶之灾。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郝冬希高薪聘用了自己,做不到士为知己者死,起码也要对得起郝冬希的知遇之恩,钱亮亮开始摩拳擦掌,一心一意要运用自己的知识和管理手段帮郝冬希在困境中杀出一条生路来。其实冷静思考,这仅仅是他的决心,一种良好的愿望,凭他那个当政府官员的出身,他也没有挽救一家气虚血亏的私营企业的那份本事。

这个时候,钱亮亮想到了鸟蛋,便给鸟蛋打电话,想要登门拜访,当面请教关于大东南集团公司的管理和经营路数。鸟蛋没让钱亮亮到他家里去,理由是不好意思麻烦钱总奔波,两个人约好在会所见面。鸟蛋割了四分之三个胃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就此从饭局之上绝迹了。即便到会所来休闲别的项目,也绝对不踏入饭局一步,钱亮亮开玩笑问他怎么学好了。他说,吃别人的,让别人吃的,都已经够了,从此只吃自已该吃的。鸟蛋说这话时候的样子,活像香港无厘头搞笑剧里面的得道高僧,既一本正经,又荒诞无稽。

钱亮亮问他:“什么是只吃自己该吃的?”

鸟蛋仍然一本正经:“一日三餐,果腹维生足矣。”

鸟蛋拉着钱亮亮到水浴馆泡汤,他说那样可以加快胃的再生,钱亮亮陪他一起泡,逗他说泡热汤胃再生就快了,只吃自己该吃的,根据他对鸟蛋的了解,他肯定做不到。鸟蛋信誓旦旦:“我现在跟你们这些凡人不一样,我是死过一场的人,还会再跟你们这些凡人一样那么计较吃喝吗?”

钱亮亮急着请教他关于大东南集团的解困问题:“你没事,再养几个月就好了,现在关键是要把公司的事情办好,你休息了,头家把我弄去临时顶替你,你说我能干吗?还得靠你。”

鸟蛋呵呵一笑:“我跟你一样都是打工的,我能有什么办法?关键就是要尽快把东方花园卖出去,资金一回笼,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资金回不来,大家都等死。”

钱亮亮问:“那为什么不抓紧卖啊?”话问出来了,钱亮亮方才觉得自己傻,这个问题问得更傻,如果能卖得出去,郝冬希还用得着他来张罗吗?

果然,鸟蛋咧嘴一笑,笑容就像装满了讥讽和嘲弄的大碗:“能卖不早就卖了吗?”

钱亮亮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向鸟蛋征询:“难道就没有别的促销手段了?”

鸟蛋说:“有啊,降价,回收资金现在是第一位的。”

钱亮亮问:“那为什么不降啊?”

鸟蛋呵呵冷笑:“要能降早就降了,现在全市的房地产都绷着,谁也不敢先降,先降的就是炒房客的敌人,也是其他房地产开发商的敌人,今后你还想不想在这个行当混了?”

钱亮亮内心震动,做过市委秘书、接待处处长的他,虽然没有企业经营管理的实践经验,却一点也不缺经济理论素养和逻辑推理能力,鸟蛋的话刚刚落音,他的脑海里已经形成了大东南集团经营困境的完整格局:在房地产业疯狂扩张的时候,郝冬希把巨大的资金加上银行贷款扔到了东方花园项目上,结果突如其来的经济寒潮冻结了人们的消费信心、投资信心,自然也冻结了人们的钱袋子。于是泡沫堆积成山的房地产项目就如烈日下的冰山,开始消融垮塌,楼盘销售内外交困,降价促销这种在市场上最为有效的销售手段,房地产业居然不敢轻举妄动,郝冬希的东方花园就像一个身强体壮却又被捆住手脚的大象,只能垂头丧气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钱亮亮脸上的神情是专注思考的僵硬。鸟蛋误解了他:“老钱,你别想多了,不用管他,你放心,头家不会忘了你的,不管怎么说,你把会所闹得这么好,头家才能卖出个好价钱,头家不是不知好赖的人,肯定把你安排好了。”

钱亮亮大吃一惊:“什么?头家要卖会所?”

鸟蛋也有点吃惊:“你真的不知道?头家一直在跟对家谈判呢,想把会所卖了,回笼资金挺过这场危机呢,不然怎么会把你安排到总部去?”

钱亮亮没有吱声,心里却灰蒙蒙的,会所的所有权不是他的,但是会所是他一手操办起家的,他为这个会所耗尽心血,而会所转卖出去了,郝冬希至今跟他连个话犄角都没有透露过。

水池边上,溜达过来一串人,男女都穿着泳衣,有人跟钱亮亮打招呼,钱亮亮认得是陈作家和他的那几个文友,钱亮亮跟鸟蛋招呼一声,蹬着水过去迎陈作家:“你们怎么来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

陈作家得意洋洋:“今天晚上在你这摆了一桌,庆贺庆贺。”

钱亮亮惊讶:“庆贺?你获奖了?”

陈作家弓下身子凑近钱亮亮做出说悄悄话的样子,声音却大得水浴馆人人都能听得到:“丑闻,丑闻,大大的丑闻,省里评选出来的一等奖,居然是买假书号的非法出版物,丑闻啊,大丑闻,值不值得庆贺一下?”

钱亮亮忽然觉得这个陈作家有点无聊、乏味,厌恶感就像吃饱了的人听到别人讲比赛吃大饼,没吃也想呕。即便事情真像他说的,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人弄出来的一等奖是买了假书号出版的书,值得这么兴高采烈、如获至宝吗?转眼看看跟陈作家一起来的那几个半生不熟的文人面孔,钱亮亮顿觉索然寡味,淡淡地对陈作家说:“鲁迅说过,最高的轻蔑是无言,甚至连头都不转过去。这种事情好像没什么值得庆贺的吧?”

陈作家依然亢奋:“我代表鹭门文化界鄙视他们,我们要揭穿这个丑闻,让全国人民都知道,把他们的丑恶嘴脸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今天就是我们的誓师会餐……”

陈作家的口水喷到了钱亮亮脸上,夹杂着陈年烟灰缸的烟臭和食物残渣发酵后的腐臭,钱亮亮连忙逃跑:“你们先泡泡,我去给你们安排饭局。”

陈作家追着钱亮亮喊:“我已经给郝董事长说好了,他埋单。”

钱亮亮爬上岸朝淋浴间走的时候暗想:郝董事长埋单也埋不了几天了,连会所都卖了,还能再埋什么单?

第六章 第三节

钱亮亮现如今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便会时不时地产生孤寂、冷清的感觉。咪咪在的时候,不管怎么说,钱亮亮都享受到了精神和物质、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抚慰。突然分手,钱亮亮一时半会儿还没法接受这个事实。他给咪咪打了多次电话,他想,最起码也应该知道一下她现在的境况,问问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没有。可是咪咪一走了之,打她的手机接到的讯息一直是:没有开机。而她也一次都没有给钱亮亮来过电话,就好像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这让钱亮亮觉得多多少少有些失落,有时候又陷入恍惚,弄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有咪咪这样一个女人跟他一起同居过。恍惚过了,咪咪遗留在他房间里的衣物和小零碎却又清清楚楚地提醒他,咪咪曾经跟他生活在一起,这又让钱亮亮不由生出些许惆怅、惘然。

然而,惆怅、惘然之后,又有一种莫名的轻松,就好像患了重病却一直不能确诊的病人,突然得到通知,他那根本不是病,仅仅是休息不足,营养不好,好好睡几天,再吃点好的就没事了。造成这种心理的根本原因,不外乎钱亮亮多多少少还有点良知,还有点道德自裁能力。在跟咪咪享受精神和肉体双重欢愉的同时,钱亮亮一直承受着沉重的负罪感,因为他自己清楚,他无法对咪咪负起任何责任和义务,更无法面对自己的老婆桔子,还有自己的儿子核儿。他甚至不敢想象,老婆桔子如果知道了他和咪咪的事情,那将会是一场什么样的灾难。

就在钱亮亮一阵为咪咪的离去难过、一阵为咪咪的消失庆幸的时候,咪咪却已经跟着她的老公回到了北部的山村里。那天咪咪一下就嗅到了她老公身上浓重的酒气,由此断定她老公肯定又喝高了,如果没有喝高,无论如何他不敢当着别人的面动手打她。这让她很没面子,觉得在钱亮亮、熊包、李莎莎他们面前非常丢人败兴。所以她脑子转也不转本能的反应就是先拉着她老公跑,其心理就像要把被别人嘲笑的破棉袄臭袜子藏起来一样。

到了公共汽车上,咪咪狠狠地咬了她老公一口:“臭尿罐子,在家里丢人还不够,追到这里给我丢人。”

她老公没敢动弹,硬挺着让她解恨地咬了一口。咪咪由此断定,这个臭尿罐子的酒劲退下去了。平心而论,她老公别看长得五大三粗威风凛凛,性子却绵软得跟家里养的老水牛差不多少。然而,这是一个不能见酒的臭尿罐子,生性中的最大弱点就是烂酒。见了酒不喝就浑身难受,好像婴儿见到了妈妈的奶头,一旦喝起来就没完没了,不醉不休。醉了他马上就由人变成了鬼,而且是暴力魔鬼,每到那个时候,咪咪就成了他施暴泻火的对象。

“你跟我回家吧。”在公共汽车上,老公就开始要求咪咪。

“不回!”

“你跟我回家吧。”

“不回!”

他们从一上车就翻来覆去地对答这两句话,活像持续不断的噪音磨砺人的神经,以至于挤在他们身边的乘客都受不了,纷纷躲避,车上很挤,却仍然在他们四周空出来一个圈子,活像遇到森林大火的时候人们隔离出来的防火沟。

到了渡轮广场,这里有渡轮可以通向对岸,对岸就有可以直达他们老家的长途公共汽车。

“你跟我回家吧。”

“不回。”

到了吃饭时间,老公邀请咪咪到饭馆吃饭。咪咪非常惊讶,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在她的记忆中,在她的观念里,老公有钱惟一的花销就是买酒喝,咪咪在外边赚了钱根本不给他,怕的就是他喝酒,所以他也从来就没有钱,也就从来没有请咪咪到饭馆吃过饭。

“你请我,谁埋单?”咪咪以为他的意思是叫她到饭馆吃饭,但是得她埋单。

“我请你,我有钱。”老公从脏兮兮的衬衣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居然还都是百元票面的,“都给你,跟我回家。”

老公留下一张百元的,把其他的钱交给了咪咪。咪咪本能地接过钱,塞进了胸罩里头。说咪咪本能地接过钱,一点也不夸张,这是她长期到外边打工赚钱养成的本能,只要有钱递过来,她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接过来马上藏好。

两个人进了一家小餐馆,老公要了两个炒菜,两个凉菜,还想再要酒,看了看咪咪,忍住了。菜和饭很快就上来了,咪咪和老公开吃,咪咪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这种事情对她而言,实在太离谱了,老公居然能有钱请她在鹭门这样的城市下馆子。

吃饭的当儿,老公告诉咪咪,一个同乡告诉他,在鹭门大同街上看到过咪咪给人家擦皮鞋。于是他便来到鹭门找她,从大同街的站街女和皮鞋妹那里找到林家公母,又从林家公母那里打听到咪咪在一个姓郝的老板开的会所打工,于是才一路又找到了会所。老公还告诉咪咪,今年收入很好,不知道怎么回事,粮食、猪肉价格疯涨,仅此一项,他们家多收入了三千多块钱。咪咪愣怔,在城里,她天天听城里人抱怨着肉涨价,食用油涨价,粮食涨价,却没想到,农村的养殖专业户和种粮大户却因为这涨价发了点小财。如果事情是这样,咪咪倒宁可天天涨价,就让城里人多出血,让农村人多赚钱。老公吃着饭,眼睛一个劲朝饭馆摆着啤酒的柜台飞,那神态像极了儿子小时候渴望吃奶的样儿。咪咪心软了,跑过去拎了两瓶啤酒,墩在老公面前:“喝,喝死掉算了。”

老公迫不及待地用牙咬开了酒瓶,对着瓶口贪婪地咕嘟嘟吹了一阵喇叭,然后才想起给咪咪也斟了一杯:“你也喝,跑了一天渴了。”

咪咪厌烦地推开酒杯:“我不喝,我也不跟你回去。”

老公连忙放下酒瓶子:“我不喝了,不喝了还不成吗?你跟我回去,家里今年不缺钱,儿子也想你了。”

提起儿子,咪咪的心又软了,归根到底,自己一个人离乡背井,跑到这陌生的城市里东磕西碰地赚钱,除了躲开这个臭尿罐子,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还不就是为了儿子能安心读书吗?心一软,态度也就宽容了:“你喝吧,没关系。”

没出息的老公,听到咪咪的口气软了,忙不迭地开始灌啤酒,一看到他喝酒的那副贪婪样子,咪咪又开始生气,她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决定,无论如何不跟他回去。况且,她匆匆忙忙跟他跑了出来,除了缝在裤衩暗兜里的那张卡,什么东西都没带。扔在钱亮亮那儿的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扔了却也可惜得很。缝在裤衩暗兜里的那张卡上,有她今年以来辛辛苦苦赚的一万多块钱,这比往年同期水平好得多,主要原因还是到了会所之后,白吃白住,赚的钱都能攒下来。

老公一口气灌了两瓶啤酒,又三口两口把咪咪没有吃完的饭菜扒拉完,然后叫服务员过来。咪咪以为他要埋单,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他却又要了两瓶啤酒,咬开瓶盖,咕嘟嘟牛饮起来,咪咪这才明白,这家伙是没有喝过瘾。

咪咪一阵心寒,这家伙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那副烂酒样子,她决心不跟他回家乡。咪咪趁老公跟服务员算账的机会起身就走,老公连忙付款提溜着酒瓶子边灌边追了上来。咪咪一心想趁他不备,利用自己地形熟悉的优势,一跑了之。可是,周围有巡逻的警察和协警,还有保安,游人也很多,如果她跑动起来,老公又在后边追,肯定得招惹游人关注,说不定警察也会过来查问,那是咪咪很不愿意出现的局面。所以,她只能快步行走,尽量拉开跟老公的距离,以便伺机逃脱。老公却跟得非常紧,一边盯着她一边翻来覆去地唠叨着:“跟我回去!”

咪咪毫无目的地朝前边走,一边走一边回应老公:“不回,就不回去。”

两个人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海边,就是当初李莎莎、熊包和钱亮亮相识的海滨广场。

咪咪摆脱不掉老公,只好坐在栏杆上歇脚。她把两条腿担在了栏杆上,侧身坐着,背倚着栏杆的墩子,姿势放得很舒坦,就像坐在自家的床上。老公站在她跟前,酒后像夜雾一样迷蒙的眼光掠过海面看着对面的浪琴屿,浪琴屿的灯光抛洒在黝黑的海面上,犹如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细碎的金箔。

“真好看,鹭门这地方就是好,难怪你不愿意回老家。”

咪咪对老公的话非常不以为然:“你要不是酒鬼,这里是天堂也没有自己的家乡好。”

老公愧了,嘟囔着赌咒发誓要戒酒,咪咪对他这一套早就没了信心:“你要是能戒酒,我就能戒饭,我绝对不跟你回去。”

老公动手拖她:“天黑了,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跟我回去。”

咪咪扭身躲闪,动作大了点,身体失去了平衡,哎哟哟惨叫着从栏杆上翻了下去。老公本能地伸手捞了一把,仅仅擦到了咪咪的袖口,咪咪已经“扑通”一声跌落海里。她老公二话不说,紧跟着也跳进了大海,旁边的游客看到了这一幕,嘶声呼救:“救人啦,有人跳海自杀了……”

海水正要退潮还没有退,岸边水深有一人多,咪咪一掉进海里,就本能地翻腾着、挣扎着,整个人在被海水淹没的同时,整个心也被恐惧淹没了,她心里惟一的念头就是:死定了,再也见不着儿子了。

咪咪几乎晕厥的时候,一双粗壮有力的大手把她从海水里托举出来,咪咪已经被淹得昏头涨脑,只顾大口喘息着,手脚却还舞扎着下意识地想脱离苦海。岸边的人隔着栏杆向她伸出了手,可是她却够不着,而那双托举她的大手却牢牢地扶持着她,让她能够在海面以上呼吸到空气。岸边终于来了专业的救援人员,绳索从岸边垂了下来,救援人员顺着绳索来到了咪咪身边,咪咪被救援人员拖上了护堤,而一直在海水里托举她的人却再也没了力气,默默地漂浮了上来,活像一条死鱼。在游客们的惊呼中,救援人员再次下去,从海里捞上了已经半死不活的咪咪丈夫。

原来,咪咪的老公跳到海里之后,摸到咪咪,就把她高高举过头顶,让她不至于被海水淹没,而他自己,却一直被海水淹没着。咪咪的老公被救上岸后奄奄一息,旁边的人无不扼腕长叹,这个人肯定没救了。一个年纪大点的救援人员不死心,在救护车还没有到来之前,将他腹部朝下横担在了栏杆上,腐臭的海水从他的鼻子嘴里喷涌而出,活像下水道发生了管涌。咪咪这个时候也缓过劲来,扑过去号丧一样地吼叫着“臭尿罐子”大哭起来。奇迹发生了,垂死的老公在咪咪的号叫声中好像充了电,身子挺了又挺,哎哟哟长叹一声说话了:“回家,跟我回家吧……”

两天后,咪咪跟着老公坐上了返回家乡的长途汽车,咪咪对生死关头舍生忘死跳下大海救她的老公再也说不出“不”字。车上,咪咪望着窗外的青山碧水,心里暗暗想,只要“臭尿罐子”不再烂酒,她就不再出来打工。

第六章 第四节

对于钱亮亮来说,关系近的人突然失踪似乎成了最近一段时间的特征,或者说关系近的人都集中到这一段时间玩起了失踪。继咪咪失踪之后,郝冬希也失踪了。东方花园的销售一直没有起色,集团内部也有了意见分歧,一部分人的意见是降价销售,为了不引起其他开发商的抵制,避开炒房团的对抗,采取各种变相的方式降价,只要不赔,哪怕不赚也要抓紧卖,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赚钱,而是回笼资金。另一种意见就是坚持不降价,楼房盖好了,卖不出去也坏不了烂不掉,就那么耗着,别的开发商不降价,他们坚决不降价,看看买房的厉害还是卖房的厉害。

钱亮亮根据自己对宏观经济形势的观察和了解,判断目前房地产业正在挤泡沫,如果房市启动不了,继续耗下去,公司就面临资金链断裂的危机,破产倒闭的风险绝对不是噩梦。可是,降价卖房他又做不了主,这种决策只有郝冬希才能拍板。于是钱亮亮开始找郝冬希请示,可是郝冬希却像从地球上蒸发了,哪儿都找不到。打手机一直关机,问阿金,阿金说头家好几天没有用他,他也不知道头家跑到哪里去了。钱亮亮只好去找阿蛟,让钱亮亮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阿蛟竟然也告诉钱亮亮,她不知道郝冬希去哪儿了。

其实,钱亮亮找到阿蛟的时候,郝冬希就在楼上的卧室里泡茶。他之所以不见人,关键就是他还在犹豫不决,是不是按照阿蛟的意见,马上跑到澳大利亚躲风头,还是继续坚持在国内“田螺含水忍过冬”,等待经济寒潮过去。按照阿蛟的意见,他应该赶紧带着收拢的资金跑到澳大利亚去,由她一个人在国内顶着,能顶得过去就顶,顶不过去了,也随后飞赴澳大利亚和儿子团聚去。听到阿蛟送走了钱亮亮,郝冬希从楼上下来:“老钱来了?说没说有什么事?”

阿蛟说:“没说什么事我也知道什么事,还不是东方花园的事。”

当初的金娃娃东方花园,现如今成了压在郝冬希身上的烂包袱,而且这个包袱犹如浸泡在雨中,随着时间的过去,越来越沉重。说到底,还是一个钱的问题,如果银行不追在屁股后面讨账要利息,郝冬希就用不着这么战战兢兢担惊受怕。他最怕的是银行眼看着经济形势不妙,追债讨利息,甚至到法院申请诉前财产保全,封了他的楼盘拍卖变现。

阿蛟拿给他一张《南方日报》,上面正在讨论国产资本家应不应该追究原罪的问题,郝冬希恼火:“干什么?”

阿蛟提醒他:“眼前的火会不会把过去的事情引出来?”

郝冬希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中国像他这样的民间富豪,掀起尾巴没有几个屁股上不是屎迹斑斑的。不仅他过去做的那些走私逃税的事情,就像悬在自己头上的一把刀子,就是后来开发房地产过程中,跟政府官员你来我往打交道的过程中,任何一件事情拎起来都是可以让他后半辈子过不舒坦的内伤。

“干他老,陈年老辈子的事情了,现在谁还会找那种后账?我不怕。”郝冬希对别人动辄“干你老”,到了阿蛟这里,就变成了“干他老”,语言习惯的转换过程圆熟自然,一看就知道,没有严格的自我约束机制和多年的外因训导,绝对不会产生如此奇效。

他对这篇文章的看法跟阿蛟不同,他觉得就是那些穷文化人出于仇富心理瞎嚷嚷,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邓小平的号召,国家从来没有说过先富起来的人就是罪人。他的屁股上跟几乎所有国产民营老板一样,断然少不了尿臊干屎,然而,只要没人有意扒他们的裤衩子,那些尿臊干屎的味道就会捂在裤裆里,成为隐私。只要他们现在没有特别引人侧目的恶绩,党和政府一般不会没事找事扒他们的裤子玩。目前,郝冬希没发现任何有人跟他清算原罪的迹象。例如,陈副市长据说马上就要提升到省城当市长去了,如果说抓原罪,他的原罪就有两条:早年间开着渔船去走私,不走私了给当初的陈处长现在的陈副市长送钱划拨土地搞房地产。既然现在陈副市长不但没事还步步高升,那么,不论是过去走私,还是后来行贿搞房地产,就都不是原罪,或者更准确地说,就是没人能管得了的原罪。

郝冬希冷静地分析了面临的问题,最终认定,他现在没有任何事情值得逃跑,跑到异国他乡当流亡分子不是他郝冬希的下场。说透了,现在他面临的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欠银行贷款的事儿,这件事情如果深究起来,银行的那个信贷部主任和行长,都得跟着一起倒霉。道理很简单,经济规模疯狂扩张的时候,谁都需要资金,银行凭什么偏偏把资金贷给他郝冬希呢?道理同样很简单,如果贷款和利息能够如期归还,那么,对于银行来说,那就是一笔良性投资,反之,如果贷款不能如期归还,那就是一笔需要深入查清原因的呆账坏账。一位著名作家做过一个著名的判断:每一个错判的案子后面,每一笔无法偿还的贷款后边,都有不可告人的故事。郝冬希最怕的就是东方花园成了熟透的花生秧子,提起来兜出一串串的烂果子,既害自己,也害别人。

“你是让我走?”

阿蛟点着头:“不行我跟你一起走。”

郝冬希仍然迟疑不决:“都走了,摊子谁收?”

阿蛟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你不是已经交给钱亮亮了吗?”

郝冬希沉吟不语,阿蛟明白,他这种表情就是对她的主张不认可、不同意。郝冬希几十年来都是这样,对于阿蛟与自己的歧见,用沉默表达反对。

阿蛟说:“走吧,又不是不回来了,给钱亮亮结算十万块钱,再留下五万块钱的承诺,他会尽心尽力办事的。东方花园和会所都没有长腿,不会自己跑,别人要拿找不着我们也拿不走,情况好转了再回来。”

郝冬希追问了一句:“情况不好转呢?”

阿蛟长叹一声:“那就没办法了,不回来了。”

郝冬希对钱亮亮还不是很信任:“让鸟蛋管怎么样?”

阿蛟不屑地哼声:“鸟蛋不行,病了那么一场,整个人的性子都变了,谁也琢磨不透了,就让钱亮亮盯着吧。”

郝冬希没有再吭声,他自己心里清楚,银行是目前危机的最关键一环,只要能把银行应付过去,什么事情就都好办,银行应付不过去,从头到尾都得烂。

“你说说,能不能再找银行商量一下,把贷款期限再延长上一年半载?”郝冬希实在不忍心扔下苦心经营半生的这一摊子一跑了之。而且,他也想到,自己一个土生土长的鹭门人,连中国话都说不准,外国话更是听着像兽言鸟语,很难想象自己后半辈子真的在外边过离乡背井语言不通的那种流亡生活。

阿蛟还是老办法,有了问题摆饭局:“你实在不想走,那就再请行长喽,听听他怎么说,反正如果我们垮台,银行也不好受,这是互利双赢、争斗两输的事情,我不相信行长不明白。”

郝冬希连忙表态赞成:“那好,那就再请请,如果能说通银行,我们就能挺得住。”

第二天,阿蛟交给钱亮亮一项特殊任务,让他在会所张罗一下,郝冬希要请重要客人到会所消费。

钱亮亮惊喜:“董事长回来了?”

阿蛟解释:“昨天刚刚回来,我问他跑到哪去了,他说跑到香港找钱去了,想再拉点资金。”

钱亮亮半信半疑:“到香港他怎么也不给你说一声?”

阿蛟轻描淡写:“本来要到深圳,深圳要找的人去了香港,他就跟到了香港,没事啦,过去跑生意,一走几个月半年都是常事情。”

钱亮亮问了一声:“钱搞到了吗?”

阿蛟摇头:“哪那么容易啊,现在到处都缺钱,也不知道钱突然都跑到哪里去了。对了,冬希请的客人还是要钱的事情,你可要多操心,一定要照顾好。”

钱亮亮极少从阿蛟那里直接接受接待任务,所以阿蛟偶然亲自交代,就显得异乎寻常,既然异乎寻常,钱亮亮就格外重视。他把就餐地点安排到了临湖的贵宾厅,菜肴酒品一律按照钻石级会员的标准。至于其他的娱乐活动,钱亮亮没有具体安排,因为不知道阿蚊说的重要客人喜欢什么项目,但是却对会所所有的服务人员下达了对待钻石级会员的服务的要求,也就是说,不论客人到了哪里,都会受到国宾一样的热情周到服务,各个场馆也都抓紧打扫卫生、清理整顿,一定要给钻石级客人一个心情舒畅的环境,贴心温暖的服务。

约定的时间到了,钱亮亮根据会所对钻石级会员的接待标准,率领一帮服务员,到会所大门外边恭候主人郝冬希和客人。郝冬希先来,从车里钻出来以后,阿金没有像往常那样把车从侧门开进会所等候郝冬希,而是掉头一溜烟地把车开跑了。

钱亮亮迎上前去:“董事长,好几天不见你了,今天晚上请谁啊?老板娘还亲自发令。”

郝冬希叹息一声:“财神爷,银行行长和信贷部主任。他们来了没有?”

钱亮亮说:“还没来,没见有银行的车。”

郝冬希把钱亮亮拽到面前,凑近他的耳朵吩咐:“今天晚上,吃好了,喝足了,不让他们走。”

钱亮亮愣怔:“绑架还是扣押?那可是犯法的。”

郝冬希笑骂:“干你老,我能做那种事?你把我当黑老大了?让他们尽情享受一下,我让阿金去叫水妹了,你心里有数,别捣乱捅娄子。”

鹭门人把走私物品叫水货,那些做三陪小姐是另一种性质的走私,相对于老婆、情人具有水货的性质,所以就把她们叫“水妹”。

钱亮亮这才明白,阿金怎么会把老板扔下就又跑了,原来是去找“水妹”了。会所最顶层是“贵宾休息室”,按照五星级酒店标准间的规格装修了十来间客房,一些到会所吃喝玩乐的客人,如果带了情人或者玩一夜情,有时候就会到“贵宾休息室”留宿过夜,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节目。可是,专门从外面找“水妹”到会所来陪客,却是会所开办以来的头一遭。这种事情过去阿蛟命令不准发生,就是不准会所有外来的“水妹”做生意。今天是郝冬希亲自安排,这种做法不但不符合阿蛟的指示精神,跟钱亮亮的观念也有抵触。

郝冬希马上从钱亮亮的表情上看出他不太认可,马上说:“实话跟你说,你也不是外人,今天就是要找行长和信贷主任办贷款延期的事情,用什么手段都是次要的,你自己不也说过,手段次要,目的重要吗?”

钱亮亮当然不会傻到为了这种事情跟郝冬希这位大老板顶牛,连忙把责任往阿蛟身上推:“我无所谓,你是老板,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老板娘你打招呼了吗?老板娘可是反对这个样子的。”

郝冬希贼兮兮地说:“老板娘只管吃饭喝酒的事情,吃完饭,喝过酒,干什么她不管,你也不准给她说。”

钱亮亮连忙答应:“好,不说不说,不过万一老板娘知道了,怪罪到我头上,可别怪我老实交代啊。”

郝冬希嘿嘿笑:“没关系了,你告诉下面人一声,谁都不说,老板娘又不住在这里当警察,她怎么会知道。”

两个人正说着,一台黑色宝马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在会所门前一个急刹车,然后从车上下来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白胖子,夹着一个大皮包,把车钥匙甩给负责给客人泊车的门童,拉着脸朝他们走了过来。

郝冬希马上迎了过去:“靳行长,欢迎欢迎,够朋友,给面子。”

靳行长和郝冬希握握手,骂骂咧咧:“干你老的王八蛋,马路上到处都是那个杀人桩,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闹的。”

郝冬希正要问怎么了,负责给客人泊车的门童跑了过来:“先生,对不起,您的车灯破了。”

靳行长不耐烦:“知道,啰嗦啥?不会赖你的。”

泊车门童每给一个客人泊车,都要极快却又极为周细地检查一下客人车辆的外观,就怕客人的车磕了碰了自己和会所沾包被赖上。

郝冬希问他:“车怎么了?”

靳行长跟着郝冬希边朝里边走边骂:“不知道市政府发什么疯,街道上到处都装那个咪表,停车贵得要死不说,平平的路边上竖上那么一排铁桩子,走在路边上,不小心碰胳膊磕腿不说了,停车不小心就把车给碰了。干你老,我的车才买了不到半年,在那个破杀人桩上已经碰了两回了。”

钱亮亮听郝冬希骂过,说也不知道那个庄垃圾后来怎么动的手脚,最终居然把陈副市长给摆平了,由政府出面立项,庄垃圾出资,开始在城市一些次干道上装那种停车刷卡的咪表,每台车停半小时两块钱,根据时间累计:“干你老,钱太好赚了,停个车五小时就是十块钱,一天你算算有多少车要停?”

郝冬希当初没有答应和庄垃圾联手,真的到人家庄垃圾赚钱了,他骂的时候也难掩艳羡之色。

咪表有半人高,装在马路边上,样子不太好看,行人经过不小心也会磕磕碰碰,在公共路面上停车还要交钱,鹭门老百姓很不待见,就把那东西叫杀人桩。郝冬希听银行行长抱怨,连忙说:“那个庄垃圾,就是杀人桩的老板,我认得,跟我是哥们儿,我朝他要一些泊车卡给你,干你老,他要是知道你要泊车卡,肯定荣幸得很。”

几个人进了会所,阿蛟在后面嚷嚷:“冬希,别就知道拉着靳行长,看看谁来了。”

几个人回头,阿蛟陪了一个和靳行长一样白胖白胖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进来,郝冬希哈哈笑着反身迎了过去:“哈哈哈哈,殷主任,贵客啊,欢迎欢迎。”

钱亮亮由此得知,这位是银行信贷部主任。阿蛟和信贷部殷主任正往里走,旁边迎候的服务员鞠下躬去还没直起身,夕阳下看过去,就好像阿蛟和那个信贷主任正在经过一排被冰雹砸倒了的高粱地。

几个人会齐了,钱亮亮就殷勤地把这几个人引到了临湖的贵宾厅,这个时候郝冬希才想起来给银行靳行长介绍:“这是我们集团的副总,会所的总管钱亮亮。”

钱亮亮跟靳行长、信贷殷主任握手,郝冬希在一旁又开始吹牛:“这位钱总管可不是一般人,是我们专门从金州市挖过来的,原来可是金州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处处长呢。”

行长和信贷主任对钱亮亮以前是干什么的,金州市在什么地方,一概不感兴趣,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就进了贵宾厅。

那天晚上,钱亮亮窥见了郝冬希作为商人的另一面,那就是,对了自己有所求的人,他的身段可以比毛毛虫还柔软,姿态可以比孙子见爷爷还要低。

第六章 第五节

钱亮亮安顿好了他们之后,就识相地离开,却被郝冬希叫住了:“钱总管别走,一起,一起。”

钱亮亮推辞:“你们用吧,我还要到别处看看。”

郝冬希说:“还有什么要看的?今天晚上靳行长和殷主任就是最重要的客人,你这个会所总管不陪着,多不规格?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儿跟我和阿蛟陪行长主任。”

钱亮亮只好明说:“我是怕有我在你们说话不敞亮。”

郝冬希哈哈一笑:“笑话,你现在是我们大东南集团的副总,又是会所的总管,我们有什么话要背着你呢?”

阿蛟也说:“坐下吧钱总管,别见外。”

到了这种场合,阿蛟绝对能扮演一个极为合格的配角,不多话,不插嘴,不突出自己的存在,只管照顾客人,说话对酒之类场面上的事情,都由郝冬希担当,不明就里的人,一定会认为郝冬希跟绝大多数鹭门男人一样,在家里是老大。

钱亮亮也不能硬犟,那样就会适得其反,让人觉得他跟老板拗劲,于是只好坐到了圆桌的下手,背后就是餐厅的门,这样也便于他随时出入照应,这都是他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学会的礼数。

这种饭局,酒菜都是事先安排妥当的,客人坐定,先由服务员沏茶,这是贵宾餐厅,每人背后都有一个服务员实行一对一的贴身服务,李莎莎则在餐厅里指挥照应。

“行长,主任,你们尝尝这是什么茶。”

服务员一开始沏茶,郝冬希就殷勤地询问。

行长和主任在茶杯上嗅了嗅,行长说:“好像是安溪大红袍。”

主任连忙附和:“可能就是安溪大红袍。”

郝冬希好像得了多大的彩头,哈哈大笑,连连赞叹:“行长和主任真有本事,太内行了,真的是安溪大红袍啊。”

阿蛟这个时候接过了服务员手里的茶壶:“来,我来。”开始亲自给行长和主任斟茶。要知有没有,就看行家手,女人沏茶,讲究的就是个手形手势。阿蛟一上手,给人的感觉马上令人耳目一新。阿蛟端着茶壶的手小指翘成了兰花指,无名指、中指顺势而为,最终食指和大拇指拢成了虎口圈,茶壶的柄就靠食指和拇指捏着,整个手形就如外国人用手势表达OK。这种手势沏茶,手的模样妩媚极了,加之阿蛟的手保养极好,皮肤嫩白丰润,手背和手指连接处的肉窝让人联想起美女颊上的酒窝,端着茶壶的手看上去有如白玉莲花绽放。最显功夫的是,那种手势端茶壶,有些失重,一般女子力弱,很容易在沏茶的时候手腕发抖,以至于茶水点点滴滴地洒落到外边,所以,即便是茶社的专业茶花女,一般也不会这样沏茶。而阿蛟以那种手势端着盛满茶水的茶壶,茶壶稳当得就像平放在桌上,沏茶的时候,壶嘴纹丝不抖,茶水就如幼童的尿液,细细的黄黄的一缕,潺潺流入酒盅大小的茶杯,一滴都不见落到外边。

鹭门人都是老茶客,论起品茶,堪称全国首盛之区。一些热衷此道的老茶客,不但对茶叶的选择极为考究,对茶具的要求也极为严苛,即使是对沏茶的手势,也大有说道,什么蜻蜓三点水、鸳鸯三叩首、凤凰朝天鸣等等不一而足。最高级的就是高山一溜水,说的就是阿蛟这种沏茶功夫,茶壶距离茶杯足足一尺,茶水一次倾入,恰好八分,一滴都不洒到外面。行长和主任都是鹭门本土人,对这一套当然明白,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阿蛟这一手让行长和主任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行长连连赞赏:“董事长,尊夫人好手段啊,这明明就是传说中的高山一溜水么。”

主任接过茶杯,顾不上说话,在茶杯上吸溜一口,才说:“老板娘沏的茶,味道都大大不同。”

阿蛟则浅浅一笑:“一般般啦,关键还是要茶叶好。”

郝冬希也为阿蛟的表演得意洋洋,嘻嘻哈哈笑着吹嘘:“我们阿蛟一般不给人沏茶,就连我要想喝一口她亲手沏的茶都得做足功夫才行啊。”

靳行长抓住话把追问:“郝董,说清楚啦,怎么样才能做足功夫啦?”

郝冬希憨憨嬉笑:“表现好啊,说好话,做好事啊。”

殷主任也凑趣:“话在地上好好说,事在床上好好做,明白,明白,哈哈哈哈。”

阿蛟做娇羞状:“胡说什么,再胡说不给你们倒茶喝了。”

喝了三圈茶,才开始上菜上酒,这种酒宴上酒就不是一瓶两瓶了,而是整个把一个活动酒柜推了进来,酒柜里有茅台等国内最高档的白酒系列,也有威士忌、白兰地等国外的粮食酒系列和葡萄酒系列,当然,也统统是国外的知名品牌。客人和主人,不见得喝同一种酒,各取所爱,谁也不强迫谁。

郝冬希一个劲给行长、主任敬酒夹菜,好像他就是服务员,倒弄得服务员不好插手,呆傻傻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酒过三巡,郝冬希接了电话,然后对阿蛟说:“阿金来电话了,说你爸爸来了,进不去门,你回去看看?”

阿蛟连忙起身:“我老爸怎么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就跑来了?”然后端起面前的苏格兰冰葡萄酒,满脸堆笑地邀行长、主任:“靳行长,殷主任,真对不起,本来还要跟冬希今天晚上陪你们好好喝喝,吃过饭还要陪你们泡汤,现在得回家给我爸爸开门去,实在对不起,我先干为敬,你们慢慢喝。”

阿蛟一口干掉了杯中酒,那种冰葡萄酒是用在冰点以下采摘下来的葡萄酿制而成,营养价值极高,口味甘甜醇香,价格昂贵,非常适合女人饮用,当然,由于价格昂贵,也只有阿蛟之类的富女贵妇才有条件品尝。

靳行长老土,就认准了国产茅台,便端了杯中酒,将透明的液体倒进喉咙:“太不畅意了,嫂子一走,这酒喝着都没了味道。”

殷主任追时髦,端着人头马也干了,挽留阿蛟:“派个人把钥匙送回去,嫂子继续跟兄弟干几杯。”

郝冬希和他们俩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把,钱亮亮也凑趣跟他们俩碰了几个回合,行长跟主任开始把郝冬希叫大哥,对阿蛟也换了称呼,不再叫老板娘、董事长夫人,开始叫嫂子了。

阿蛟一边急匆匆朝外边走,一边向行长、主任道别:“真对不起,改天吧,改天我们再聚。”

钱亮亮听到阿蛟这么说,心里暗暗好笑,阿蛟倒挺注意遣词用字的。原来,最近流传个手机段子,说的是两个男女网友,网上联络,男网友:今天我请你吃饭。女网友:饭就不吃了,改日吧。

钱亮亮暗想,阿蛟肯定也是接过那个段子,所以回话才这么谨慎小心,避免谐音造成的误解和嘲弄。

阿蛟朝外边走,李莎莎连忙跟着送了出去。

过了一阵,李莎莎回到餐厅,郝冬希问:“阿蛟走了?”

李莎莎说:“走了,她喝了酒,自己开车没关系吧?”

郝冬希挥挥手:“你这个李莎莎,真的不知道阿蛟的酒量。”对行长和主任说,“我们阿蛟真的喝起来,不是我说,你们俩不是对手。”

行长和主任就开始遗憾:“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了我们一定不让她走,今天就跟嫂子较较真,看看她到底有多厉害。”

郝冬希呵呵鬼笑,对李莎莎吩咐:“你把服务员都带走,你们在这站着,我们不自在,有事叫你们你们再来,没事不叫你们谁也不准来。”

李莎莎连忙带着几个服务员撤退。郝冬希撤了服务员,行长和主任大为不解,却又不好意思追问,脸就有些板。郝冬希拨打电话:“阿金啊,好了,你来吧。”

刚刚挂了电话,门外就呼隆隆挤进来四个“妹妹”,浓妆艳抹,衣着暴露,香味扑鼻,一看就是做三陪的“水妹”。

屋里有四个男人,刚好配四个水妹,钱亮亮紧张之余,暗骂阿金这家伙算得倒挺准,也不看看具体人,稀里糊涂每人配一个。四个水妹也不待客人招呼,分头朝四个男人扑将过来,钱亮亮还没反应过来,郝冬希就像遇着狼一样惊叫一声跳了起来:“别来,别来,我不用,我不用。”

扑到钱亮亮怀里的水妹嘻嘻笑着调侃郝冬希:“这位老板不会还是处男吧。”

郝冬希尴尬地对钱亮亮说:“你照应啊,我可得回家看老丈人去了。”

行长跟主任每人怀里抱了一个水妹,嘻嘻哈哈地泡郝冬希:“外边都传说郝大哥惧内,今天嫂子又不在,不至于吧?”

郝冬希自我解嘲地说:“你们不知道,你嫂子鼻子尖得很,三米之内,只要有女人经过,回到家都能闻出来,跟这些小姐粘过,你嫂子肯定要把我骟了。你们玩,你们玩,我在这也碍眼,钱总管,行长和主任交给你了,玩不好,我就骟了你。”

郝冬希忙不迭地狼撵一样逃跑了,把靳行长、殷主任和四个水妹扔给了钱亮亮。

到了这种时候,钱亮亮又无法脱身了,只好逢场作戏,凑着热闹陪行长、主任喝了一通花酒。酒场也是男女搭配,干喝不醉,行长和主任搂着水妹你一口我一口,拿水妹下酒,喝得满脸通红活像煮熟了的龙虾,却大脑清楚,闹到夜晚十点多钟了,还要下水泡汤。钱亮亮只好舍命陪色狼,领着他们到已经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了的水浴馆折腾。下了水,行长和主任已经没了人形,也不管有没有人在跟前,把水妹揉来搓去地摆弄,看得钱亮亮面红耳赤。

从水浴馆出来,钱亮亮按照郝冬希的吩咐,把行长和主任跟他们选好的水妹送进了贵宾房。直到这个时候,钱亮亮才长出一口大气,打发剩下的两个水妹。两个水妹反倒不干了,说是没做成生意,要加钱,钱亮亮怕闹起来让别人笑话,只好自行掏腰包,每人付了五百块,算是打发掉了那两个剩下的水妹。

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朦朦胧胧都快睡着了,钱亮亮却猛然想到,从头到尾,也没见郝冬希或者阿蛟向行长和主任提起贷款的事儿。他忐忑不安,猜测有可能郝冬希和阿蛟把话留给他说,结果让那几个水妹搅和得既紧张又冲动,大脑就像开了锅的稀粥,虽然最后关头没有假公济私享受水妹和贵宾房,却也忘了帮着郝冬希说说贷款的事情。想到这儿,有辱使命的歉疚感开始纠缠钱亮亮,害得他一夜都没有睡踏实。

第六章 第六节

过了几天,也没见郝冬希追问那天晚上招待银行行长和信贷主任的事儿,钱亮亮自己忍不住,反过来上赶着追问郝冬希,郝冬希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不但原来延长贷款的事情办妥了,还新贷了一笔款,这两天款就能到:“干你老,两千万,用会所做抵押。”

钱亮亮傻乎乎地问:“那天晚上,你跟阿蛟老板娘都早早地跑了,我也没听见你们跟行长他们商量延长贷款期限,争取新贷款的事情啊?”

郝冬希哈哈大笑,指点着钱亮亮心窝子说:“老钱啊老钱,说句你不高兴的话,你那个接待处处长真的白干了,你也不想一想,哪有在喝花酒的桌上说正经事的?那不是煞风景吗?过后再找他们说,还不是一样的?摆饭局,拿水妹请客,为的就是过后说话方便啊。”郝冬希对钱亮亮只说了一部分实话,他没有说的是,当天晚上,靳行长和殷主任抱着水妹进了贵宾房开始胡搞的时候,阿金拿着摄像机,把那种场面从头到尾拍了个真切,然后拷成光盘,送给了行长和主任。郝冬希去找那两个家伙谈贷款延期的事情时,那两个家伙把郝冬希骂了个底朝天,可是骂归骂,事情还得办,到期的贷款延期一年,而且还用会所做抵押,又从银行新贷了两千万。郝冬希够意思,这座会所,估价在五千万,他只贷了两千万,银行方面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按照做人的品行,郝冬希还不至于想到用那么下流卑劣的手段去实现自己的目的。那个色情圈套是阿金的主意,郝冬希默许而已。那种手段实在太下作、太小人,就连郝冬希自己都引以为耻,自然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他老婆阿蛟。

郝冬希跟阿蛟都不是不讲信用的人,当初聘钱亮亮当会所总管的时候,郝冬希就许愿年底给他十万块,后来一直没有兑现,现在在这种不景气的情况下,原来的贷款能够延期一年,又有两千万的新贷款即将到账,对于所有商人来说,这年头能得到银行的这种支持,那可是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的大喜事。人的心情好了,也就有了宽容和自信,郝冬希跟阿蛟商量了一下,觉得钱亮亮上任以来,干得确实不错,起码把会所这座老工厂的价值抬了两千万,于是决定兑现承诺,给钱亮亮发十万块钱。

阿蛟亲自交给了钱亮亮一张卡,明说里边有十万块,算是他辛苦经营会所一年多的报酬。这是原来郝冬希就许诺过的,所以钱亮亮也就没有客气,接过卡塞进了贴身的衣兜里。

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等等这些话说的都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事情的发展都有一个度,超过那个度,必然会发生逆转。就如潮水,涨到最高点,就开始退潮,退到最低点,就会涨潮。尽管经济不景气,郝冬希却事事如意,志得意满,就市场竞争而言,在银行的支持下,他无疑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地位。然而,他的霉运就在他志得意满之时悄然降临,而且是从一个他根本就没有想到的方向猝然扑向了他。

陈副市长据说是要升官了,据说省委组织部要约请他去谈话,陈副市长临行前给郝冬希来了电话,告知了这个好消息。郝冬希对陈副市长的招呼心领神会,马上驱车赶到高速路口堵截,要给陈副市长送行。当然,这种送行不能空手,这也是人之常情,中国的民营企业家,搞好和官员的关系,达成跟官员的默契是必修课,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就成功了八成。

郝冬希送给陈副市长的礼物是一张金卡,他把陈副市长拽到车外边,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里边有五十万,到了省城需要活动打点,如果不够,尽管说。”

陈副市长客气:“冬希啊,你我之间这个样子就不好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们是朋友,是哥们儿。”

郝冬希说:“正因为我们是朋友、哥们儿,我才应该支持你,你好了,我们才能好。”

陈副市长哈哈一笑:“我也不多说了,等我落实了,你到省城来发展啊。”

郝冬希也哈哈一笑:“一定,一定。”

陈副市长走了,郝冬希望着陈副市长的那辆黑色奥迪融进了高速公路的滚滚车流,心情极为舒畅,如果陈副市长真的如传言中说的,调任省城任市长,那么,他的事业一定要拓展到省城去,而且他相信,在省城,他一定会拥有比在鹭门更好的发展前景。

几天以后,贷款到了,阿蛟兴致勃勃,郝冬希也兴高采烈,给钱亮亮下达了明确指令:只要不赔本,东方花园的房子怎么好卖就怎么卖,怎么能尽快出手就尽快出手。有了老板的明确指示,钱亮亮跟开发部门经过商议,立刻开展了“周末优惠不讲价”活动,也就是说,到了周末这两天,凡是来购买房子的人,可以按照鹭门市同类房产最低价的水平,再打八折购买房子,因为有如此优惠的价格,所以开发商也就理直气壮地跟客户“不讲价”。

经过电视广播报纸铺天盖地的舆论轰炸,东方花园的销售有如井喷,不但鹭门市的市民趋之若鹜,就是周边城市的客户也蜂拥而至,售楼处门庭若市,不得不临时招聘了一大批售楼小姐支应。还有一道风景线,那些在高价位投资的炒房客们,看到东方花园开始降价销售,而且降价幅度如此大,群集起来抗议闹事,整天在售楼处捣乱,大东南集团没有再服软,派出了大量保安弹压,保安手提棍棒,举着标语,标语上写着:“股市降了给股民赔钱,东方花园就给炒房客赔钱”,与炒房客的大标语:“黑心开发商坑人,强烈要求赔款”隔着一条马路进行心理抗衡。

市政府担心局面失控,矛盾激化,既不好直接插手,又不好放任不管,只好派出警力,加强治安维护,好在炒房客数量有限,又缺乏群众基础,倒也闹不出什么大事来,两方面处于相对平衡状态,就那么僵持着一时半会儿,好也好不了,坏也坏不了。

东方花园销售态势良好,资金滚滚回笼,郝冬希已经做好了打算,集中资金,做好准备,一旦陈副市长正式上任,马上到省城去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把大东南集团做好做大做强,争取成为省内屈指可数的民营企业。事业突然发生的转机,让郝冬希良心发现,总觉得对银行靳行长的那种事情做得太过分,太出格,于是就想着做点什么弥补一下,给靳行长和殷主任送了点钱,人家不要,倒不是廉政,而是怕他又挖了什么陷阱让人家往里跳,坚决拒收。郝冬希坐车走在街上,看到了那一根根停车咪表,蓦然想到,曾经答应给银行行长要停车卡,便吩咐阿金掉头,去找那个庄垃圾要卡送给银行行长。

庄垃圾不在他的公司,郝冬希便拨打他的手机,电话通了,却又被挂断了,再拨打几次,对方索性关机。郝冬希怀疑庄垃圾有意不接他的电话,气呼呼地骂:“干你老庄垃圾,敢不接老子的电话,老子又没掘你祖坟。”他估计,庄垃圾还在记恨那一次宴请陈副市长的时候郝冬希有意无意地拆台,现在事情办成了,就摆出了这副臭脸子给他看。

郝冬希心里不痛快,就拿阿金出气:“干你老,你看着挺正规,怎么能想出那么恶毒的点子?”

车子正行驶在车辆密集路段,阿金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路况,脑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老板,什么恶毒点子?”

郝冬希说:“干你老,今后老子还真得防着你点,你要是给老子也来那么一手,老子就把你给煮了卖红烧肉。”

阿金这才知道郝冬希指的是对付银行行长的花花圈套,马上叫屈:“老板,那么做还不是为了帮你,帮集团?当时也请示你了,你要是不点头,我怎么敢做那种事。”

郝冬希死不承认自己点了头:“你胡说,我什么时候点头了?你说说,我什么时候点头了?”说着不解气,还在阿金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阿金无奈:“好我的老板啊,你是老板,要顾身份,不能做那种事情,可是那种事情不做又不行,你说我不做谁做?你以为那种事情好做啊?我端着摄像机,看着他们跟水妹干得昏天黑地,那个滋味很不好受啊。既要小心别让他们发现,还要忍耐、忍耐……”

郝冬希哈哈大笑:“干你老,忍耐什么?说啊,忍耐什么?”

阿金顾了和他说话,注意力分散,猛然间一台福特车从右边别了过来强行插入,阿金险些撞到那台车的屁股上,连忙踩刹车,总算没有吻到那台车的臀部,气得大骂:“干你老,王八蛋找死啊。”

郝冬希也吓了一跳,摇下车窗对了前面骂:“干你老,找死跳楼去,别在马路上害别人。”回过头来对阿金下命令,“赶上去,超死他。”

阿金脚下猛踩油门,汽车朝前猛冲,可惜车流密集,左右两边车流滚滚,根本没法超越,只好又把车速降了下来,慢慢排队前行。

郝冬希嘲笑阿金:“不是很厉害吗?干你老,有本事飞过去啊,怎么……”刚刚说到这儿,手机响了,郝冬希看看来电显示,是庄垃圾的号码,赌气有心不接,犹豫片刻,还是接听了:“垃圾,干你老,为什么不接老子的电话?”

庄垃圾在电话里压低声音,活像正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冬希啊,你在哪儿呢?”

郝冬希回答:“我到你公司找你,你不在,从你公司出来正在回家的路上。”

庄垃圾说:“出大事了,你还不知道?”

郝冬希哈哈笑:“我知道,天塌下来了,让你这根鸡巴顶住了,对不对?”

庄垃圾急了:“你还有心说笑,干你老,我刚刚从纪委出来,你现在到哪儿了?”

郝冬希惊愕:“你入党了?当了国家干部了?没入党没当国家干部人家纪委找你干吗?你跟我一样,土财主一个,想请人家纪委管人家都懒得管,我到火车站了,你……”

庄垃圾打断了他:“干你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打哈哈,火车站对面的好清香茶馆,你等我。”说完,庄垃圾就挂断了电话。

郝冬希虽然嘴上跟他打哈哈,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庄垃圾电话里的语气,透露出一种令他不安的胆战心惊的情绪,他相信,庄垃圾绝对不会,也没必要跟他闹着玩。他吩咐阿金把车开到了那家好清香茶馆,让阿金在车上等他,他自己到茶馆等庄垃圾。

庄垃圾在鹭门已经算得上知名有钱人,说好听点叫知名企业家,可是永远摆脱不了那身土气,穿了一身价值上万的名牌西装,还假模假式地系了一条花领带,可是羊毛衫却扎在裤腰带里,领带掉在羊毛衫外边,晃晃荡荡地让人联想起男人上厕所忘了把撤尿的东西装回去。庄垃圾手上夹了一个路易威登名牌手包,可惜名牌手包夹在他手上,再怎么看也不像名牌,活像菜市场上向各个摊位收管理费的工商收费员统一发的收费包。

郝冬希不像他那么穷讲究,穷装蒜,从来不穿什么西装,更不会扎领带,他觉得脖子上扎那么一条东西,就像把裤腰带勒到了脖子上,肯定喘不上气来。他就那么随随便便,一年四季大拖鞋挂在脚上踢踏踢踏满世界跑,反倒显出一副本色、一副自信来。郝冬希一看庄垃圾那身打扮,就想拿他开心,可是一看他的脸色,就一点拿他开心的心情都没有了。庄垃圾脸色青灰,神色紧张,鬼鬼祟祟地从外边进来时,还下意识地回头窥视一下,似乎后边有什么人在盯梢。进到包厢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跑了正在泡茶的茶花女:“去去去,这里不用你,不叫别过来。”

庄垃圾这一整套表演,让郝冬希也由不得不紧张兮兮起来:“怎么了?真出大事了?”

庄垃圾还没坐定,先是扔出了一句让郝冬希大惊失色的话:“完了,陈副市长出事了。”

郝冬希惊问:“他能出什么事?他不是到省城办手续升官去了么?出车祸了?”

庄垃圾坐下,先吸溜溜喝干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然后才说:“他让双规了。”

郝冬希再一次大惊失色:“什么?双规他?谁双规他了?你怎么知道?”

庄垃圾说:“听说是中纪委和省纪委的联合办案组,今天上午,两个纪委的人找我调查……”

郝冬希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找你调查什么?”

庄垃圾摇摇头:“也不知道哪个倒霉鬼举报,说我对陈副市长行贿,这才搞了那么个咪表停车工程,他们没有明说,可是一个劲追问这件事情,我就明白了。”

郝冬希忍不住问他:“你真给陈副市长行贿了?”

庄垃圾不置可否:“现在的事情么,你也是出来混的,你说什么叫行贿?朋友间相互帮忙,也能叫行贿?”

郝冬希已经明白了,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你交代了没有?”

庄垃圾不屑地乜斜他一眼:“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怎么会承认?”

郝冬希实在不明白,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情,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纪委怎么会双规堂堂的陈副市长呢?事情肯定没有庄垃圾说得那么简单,便接着追问:“你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庄垃圾说:“我应付了纪委的人之后,马上给省里的一个朋友打电话,那个朋友是大官,具体人不好说啦,那个人说,这次根本就不是什么组织部请陈副市长谈话,而是中纪委和省纪委的联合调查组要双规他,来了个调虎离山计。具体是什么案子,可能跟什么走私有关,说他跟一个走私集团有关联,还跟一些房地产商有不正当关系,具体是怎么回事,纪委的人包得很严,我那个朋友也说不清楚。”

郝冬希顿觉一股冷风顺着脊梁骨锥进了心里,脑子也有些僵僵的不好使唤了。无论是过去走私,还是现在搞房地产,他和陈副市长的交道都很深,可是他自信,他和陈副市长的私下利益往来,别人绝对不会知道,也应该不会掌握什么确凿的证据,问题的关键是,陈副市长会不会和别的人也有什么瓜葛,结果栽了呢?陈副市长栽了,会不会为了争取个好态度,把他的那些事情也供了出去呢?他听说过无数例子,那些当官的平日里一个个在人面前人模狗样的,一旦出事让人家关进去,马上就成了脚底下的老鼠,用脚稍微一踩,肚子里头的五脏六腑加粪便马上就会毫无遗漏地全部挤出来。如果陈副市长把他也供了出来,他肯定也会跟着被关进去……

郝冬希在心里打着令他心惊胆战的暗算盘,庄垃圾继续说:“我给你说,就是要让你心里有数,你和陈剐市长关系比我近,来往比我多,我可告诉你,做人要仗义,陈副市长过去没有少帮你,当然你也没有少帮他,这一次,一定要咬死了,什么事情都别承认,一承认,你和陈副市长都死定了……”

庄垃圾的话此时变成了若有若无的寒风,飘过掠过却没有真正钻进郝冬希的耳朵,更没有占据他的脑子,他已经木了,满脑子混乱,让他没法即时对庄垃圾的言语做出有效的反应。

庄垃圾也没告辞,话说完起身就走,把郝冬希一个人扔在茶馆愣神发呆。郝冬希僵僵地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一直到阿金跑上来找他,他才回过神来。

第六章 第七节

郝冬希回家就把事情告诉了阿蛟,阿蛟第一反应跟他想到的问题一样:“陈副市长会不会把我们供出去,拉下水?”

郝冬希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目前,除了传说中的中纪委和省纪委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可能没有人能回答得了这个问题。

郝冬希的手机这个时候响了,郝冬希看看来电显示,陌生的号码,他迟疑不决,不知道这个时候该不该接听这种不明不白的电话。

阿蛟催促他:“接啊,不管谁来的,接个电话又不会把你抓进去。”

郝冬希接听了电话,对方的声音他很熟悉:“赶紧走,对你好,对大家都好。”

郝冬希还没来得及回话,电话就挂断了。郝冬希本能地要把电话拨回去,想了想又放弃了。

“谁啊?”阿蚊问。

郝冬希斩钉截铁:“三十六计走为上,现在正是走的好时机,再晚,可能就来不及了。”

当天下午,阿蛟便把银行账户里的所有资金都转到了本地一家香港公司的账户里,那家公司的账户是阿蚊为防万一,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开立好的。然后,又从那个账户把资金转入了香港。她和郝冬希从深圳出境,然后从香港把资金兑换成了美金,转到了澳大利亚。

第六章 第八节

郝冬希和阿蛟销声匿迹将近一个月了,各种传说,钱亮亮认为是各种谣言开始传得纷纷扰扰,有的人说他们卷款逃到了国外,有的人说他们没有逃跑,还躲在国内,把钱搬到了澳大利亚,人却没有过去。钱亮亮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认为郝冬希绝对不是那种人,再说了,现在东方花园销售情况良好,资金回笼就像大海回潮,而且郝冬希又获得了银行的信贷款,在这种时候,郝冬希无论如何不会,也没必要卷款潜逃。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些炒房客制造谣言,蛊惑人心,给大东南集团制造麻烦。所以他还不时地向人家解释,说现在大东南集团经营状况良好,老板过去也经常出差办事不打招呼就跑了,所以根本上不存在老板所谓的卷款潜逃问题:“净胡说八道,大东南集团本身就是老板私人的,钱都是人家自己的,又不是国有企业,人家即便出国了,也是正正当当,怎么能说人家卷款潜逃呢。”钱亮亮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然而,大东南集团的经营没了老板,却实实在在地陷入了混乱。各种各样的问题没有人拍板,卖房子的资金进了账户却没法取出来支付开销,因为集团的账户印鉴都掌控在阿蛟手里。钱亮亮苦力支撑着集团的日常事务,连鸟蛋都告了病假,不再每天按时到集团上班,据说他已经跑到上海去给一个同学打工了。老板和老板娘同时失踪,一天两天还可以,一周两周还能勉强维持,时间稍长集团的员工就开始人心浮动,惶惶不可终日。最担心的自然还是银行,靳行长亲自出面追到集团查问情况,钱亮亮竭力维护着郝冬希:“你们怕什么?老板不在,楼在那里杵着,卖出去的房子钱都在账号上趴着,还怕贷款收不回来?”

钱亮亮自以为这句话对银行还是或多或少地有些稳定作用,行长嘟囔唠叨了一阵,说是如果郝冬希再不赶紧出面和银行联络,他们就要到法院起诉大东南集团。钱亮亮因为心里认定郝冬希不会出问题,所以对银行行长的说辞倒也没有在意,认为那只不过是银行恫吓,催促郝冬希赶紧出来稳定人心而已。行长走了,钱亮亮自以为稳住了银行,却万万没有想到大厦的崩塌从会所那边开始了。几天后,李莎莎和熊包打过来电话,带着哭腔告诉他,会所被查封了。钱亮亮大惊,会所好好的怎么会被查封呢?

钱亮亮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开着郝冬希给他配的本田轿车心急火燎地奔到了会所。会所的情况一片混乱,大门紧闭,大门上被贴上了两道封条,活像谁在大门上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叉子。旁边的墙壁上贴了一张通告,通告上说,大东南集团董事长郝冬希涉嫌骗贷逃逸,银行已经向法院提起诉讼,并申请了诉前财产保全,根据法律规定,法院依法冻结查封大东南集团贷款的抵押物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

“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的牌匾扔到了门旁边的台阶上,门口,站着几个法警和协警,还有几个保安,钱亮亮注意了一下,保安的臂章上印着银行的名称,肯定是银行派过来协助警员维护现场秩序的。会所的员工们散落在大门外边,人人脸上都是惊慌和无奈,有的人呆若木鸡茫然失措地站在那里,有的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的人拍打着大门嚷嚷着要进去拿东西……

见到钱亮亮,大家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向钱亮亮诉说、询问,钱亮亮自己也手足无措,根本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熊包挤过来告诉钱亮亮:“格老子,龟儿子郝冬希把我们蒙了。”

钱亮亮知道以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很难一下子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把李莎莎叫过来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李莎莎说,上午开来了两台警车,下来的警察说是法院的,要求所有人离开会所,然后就开始在里边到处贴封条,最后把会所大门上也贴上了封条。会所还欠了大家两个月工资,有的员工眼看着两个月的工资白白泡汤了,激愤难忍,要冲进去抢砸会所的财产,让警察给驱散了,大家没处出气,就把会所的牌子摘下来砸了。

郝冬希用会所做抵押,从银行贷款的事情钱亮亮参与了那次饭局,非常清楚,显然,人家银行发现郝冬希不见了,赶紧通过法律手段,查封冻结郝冬希的财产,保证贷款不受损失,这也没有什么不对。现在的关键是,会所还欠着员工两个月的工资,这是钱亮亮难以接受的事实。

这些员工都是钱亮亮经手聘用的,一年多来,跟着钱亮亮兢兢业业、尽心尽力,把会所搞得有声有色,不到一年,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就已经成为鹭门的知名休闲度假胜地,跻身于鹭门最高档的综合性会所之列。短短的一年时间要做成这个水平,大家付出的辛勤劳动和心血汗水,钱亮亮最清楚,也最有切身的体会。

会所的工作时间虽然从理论上讲是八个小时,其实根本就没有时间限制,只要有客人,就不能下班休息。用那个段子形容会所上上下下员工的辛苦辛酸和辛劳最为恰当: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吃得比猪还差,干得比牛还累。说他们比猪吃得还差,倒不是指质量,而是指吃法。现如今吃当然不是问题,可是由于工作太紧张,压力太大,很多员工根本没有固定的吃饭时间,饿得受不了了,插空往嘴里填点东西就算吃了一顿饭。钱亮亮对会所员工的酸甜苦辣非常清楚,这些员工在这里吃苦受累有时候还要受客人的欺辱,目的只有一个:赚钱糊口。因而,钱亮亮没有当大东南集团副总经理的时候,专心管会所的事情,员工的工资从来没有拖欠过一天,而且也从来不克扣员工的补贴、奖金或者其他收入,发放工资在允许的杠杠内,总是就高不就低。好在把持财务大权的阿蛟倒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从来不因为员工工资和钱亮亮计较,正是因为有了钱亮亮这位总管的理解和关爱,会所的员工队伍才保持了相当高的稳定度,一年多来几乎没有辞职跳槽的。

钱亮亮当了大东南集团的副总经理,虽然仍然挂着会所的总管头衔,工资却转到了集团发,所以也不太清楚会所员工的工资情况,这阵听说会所员工的工资还拖欠了两个月,钱亮亮不由抱怨李莎莎、熊包:“你们怎么不早说呢?”

熊包在一旁生闷气,李莎莎委屈地辩解:“我们也没想到会所能让人家查封啊,以为老板一时顾不上,也不好意思因为这点事情找你麻烦你……”

钱亮亮生气地说:“你们啊,也不想一想,我们出来干吗来了?不就是为了挣钱吗?两个月没开工资,你们也不吱声,全世界还有你们这么傻的人吗?”

熊包闷哼哼地嘟嚷了一句:“大家都不说话,凭啥子我们就要出头呢?”

钱亮亮哭笑不得,这又是我们中国人的劣根性的具体表现,遇到事情,总希望别人出面,总希望有人出头,自己却不愿意当领头羊。到了这种时候,钱亮亮不出面也不行了,不当领头羊也过不去了,见到他来,员工们围拢过来,虽然没有向他发难,却都眼睁睁地看着他,等着他放个能让大家听到声音的响屁出来。

钱亮亮站到身边的石礅子上,对员工们发表演讲:“各位同仁们,会所欠了大家两个月的工资,这是会所的不对,老板不知去向,会所又让法院查封了,现在只有我们自己能救自己,最重要的是把会所欠我们的工资拿回来。我们一定要团结,一定要统一行动,我是会所的总管,也是集团的副总经理,可是我没有钱,只能向集团要钱补发大家的工资,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就是我的后盾,不然我也没办法解决你们的问题。在这里我先说好,你们一定要听我的指挥,谁要擅自行动,谁想躲到后面不出头坐享其成,就不给谁补发工资,大家赞成不赞成?”

员工们到了这种时候,也没法不赞成,一哄声地高喊:“赞成,赞成,跟着钱总管……”

钱亮亮便说:“那你们就到集团去,朝集团要工资,我先走一步,到集团等你们。”

熊包、李莎莎和几个领班跟钱亮亮接触多,就钻进了他的车,其他员工则纷纷跑到公路上搭乘公共汽车、合伙打的,分进合击,朝集团办公楼奔去。

钱亮亮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大东南集团的东方花园房子卖得很好,账户上肯定有不少钱,发放这些员工的工资应该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才颇有信心地许诺由集团给会所的员工补发欠薪。他之所以叫大家跟他一块去,是担心集团的会计、出纳不听他使唤,因为集团里会计、出纳之类的职位,都是由郝冬希的亲朋好友体己人担任,有了会所员工集体的力量,又有他这个副总经理做主拍板,估计有可能撬开大东南集团的钱柜子,给大家发工资。

然而,实际情况却让钱亮亮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钱亮亮带着熊包、李莎莎和几个领班先赶到了集团,领着他们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想等到大家伙会齐了,然后找会计、出纳施加压力,让他们想办法从银行取钱给员工发工资。没想到,他们还没有找会计、出纳,会计倒先过来找他了,会计告诉钱亮亮,银行已经冻结了大东南集团的账户,现在一分钱也提不出来了,请示钱亮亮该怎么办。

找银行贷款,一般银行都会提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必须在贷款银行开立账户,所贷款项必须存在他们银行开立的账户里。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不减少银行的存款余额,二是便于银行监督贷款的用途、去向。所以,银行既然已经在法院起诉大东南集团,并且申请了诉前财产保全。自然就会冻结他们在银行的账户,连法院裁定书都用不着,银行自行冻结。

会计汇报了这个情况之后,钱亮亮顿时蒙了,问题很严重,不但承诺给会所员工补发的工资落了空,就连大东南集团总部的员工工资都没法开了。也就是说,连钱亮亮自己都成了被拖欠工资的员工。

会所的员工络绎赶到,听到集团的账户被冻结,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大家立刻乱成一团,有的人大骂郝冬希两口子,有的人摩拳擦掌地要抢大东南集团的办公财产,也有的人开始抱怨钱亮亮。一时间乱哄哄的活像油锅里进了水,场面火爆有如已经冒出了浓烟即将喷发的火山。钱亮亮费尽口舌劝说解释,熊包和李莎莎也帮着钱亮亮说话,让大家不要吵吵嚷嚷,等着钱总管拿主意。

钱亮亮已经没了主意,一屁股坐到那张虚张声势、看着挺威风挺舒服的大班椅上犯起愁来。

第六章 第九节

东方花园售楼处打来的一个电话救了钱亮亮。

钱亮亮手机响的时候,他一看是东方花园售楼处的号码,就懒得接听,这边都乱成一锅稀饭了,那边不知道又有什么麻烦,钱亮亮真的没有勇气再接听电话了,他觉得自己的精神仿佛是遭到雨水的沙雕,已经涣散成了一盘散沙,没有能力再承受新的问题和麻烦了。

李莎莎在身边半是提醒半是劝慰:“钱总管,你的电话,说不定有什么急事呢,再怎么着,也不能不接电话啊。”

钱亮亮想了想,倒也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已经到这个份上了,大不了学着郝冬希的样儿一跑了之,远离麻烦,把一切麻烦扔到脑后也就没了麻烦,难道还怕再接个电话吗?于是按下了接听键。电话是售楼处主管打过来的,售楼处主管请示钱亮亮,如果现金交款,可不可以在现有的价位上,再给予五个百分点的优惠。“现金”两个字犹如一声霹雳,猛然震开了钱亮亮混沌成泥的大脑,仿佛突然在他的颅顶打开了一扇天窗,他追问:“你说什么?现金?你把情况详细说说。”

一听到“现金”两个字,钱亮亮办公室内外挤成疙瘩嚷成蜂窝一样的人群,立马静了下来,大家都竖起耳朵等候“现金”后面的进展。

售楼处主管告诉钱亮亮:有两个鹭门邻市过来的财主,背着现金来买房子,他们不用转账,更不用银行按揭,一手钱一手货,惟一的条件就是要再给他们优惠一些。鹭门邻市经济环境宽松,合法违法半合法半违法的各种生意和谐相处繁荣共生。过去走私致富的现在需要漂白,现在贩卖石材、倒卖大包服装、烧制瓷砖致富的需要多种经营广开致富之路,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购置房产都是比较可靠的增值保值手段。而且这些土财主大都有一个习惯:现金交易,不愿意通过银行转账或者用信用卡支付。他们认为,只有现金交易最隐秘,最可靠,所以他们来购房,经常会用编织袋装着数百万的人民币把售楼处的小姐先生吓得一惊一乍。

钱亮亮听售楼处主管介绍情况的过程中,灵机一动的想法已经变成了可操作性极强的具体方案:“你告诉他们,请他们直接到集团来谈,找我面谈可以给他们更为优惠的价格。你也把购房合同和所有办理产权证的资料手续带过来。”以往,即便有现金买房的客户,售楼处也没有权力收现金,而是由集团的财务人员陪着客户直接把客户的现金存入银行账户。所以,售楼处主管才打电话过来,如果钱亮亮答应,按照惯例就要派财务人员陪客户到银行存款。

售楼处主管连连答应着挂断了电话,这边,钱亮亮叫来了出纳、会计,板着脸郑重其事:“你们腾一个铁柜子,准备装现金,我给你们说,董事长和老板娘走的时候,安排我这个副总经理对集团的所有业务负全责,你们从现在开始,必须按照我的指示办事,否则,大东南集团和这些会所员工拿不到工资,你们要负全部责任,我就带着他们到你们家里去吃饭。”

到了这个地步,会计和出纳也明白,如果不按照钱亮亮的要求办,他们自己的工钱都会毫无着落,而且会成为这一大帮讨薪员工的公敌,会不会被这些人撕碎了当包子充饥都说不准。再说了,郝冬希和阿蛟下落不明,目前钱亮亮是集团惟一的高管,不听他的也不成,只能连连答应着,急匆匆地跑去给钱亮亮腾铁柜子了。

钱亮亮又严肃地安排会所的员工到集团的大会议室去等着:“你们谁要是擅自出来捣乱,大家拿不到工资就找谁,我也不管了。”在政府机关混的经历,让他深知在这个时候,身为领导如果不拿出点声势来,很难压得住人。

到了这个地步,大家只能把希望寄托到钱总管身上,谁也不敢不听他的,谁也不愿意大家拿不到工资的责任落到自己头上,在熊包、李莎莎和几个领班的带领下,会所的员工们跑到会议室等消息了。

钱亮亮接着召集大东南集团的职员:“给大家说一下,现在集团的账户已经被银行冻结了,会所,还有你们的工资,都没办法提了。我现在想了一个办法,能够保证大家的工资如数拿到手里,你们现在惟一要做的就是,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什么可干的,就假装在干。我正在想办法给大家解决工资的问题,谁要是擅自离开岗位,我就不管这破事了,大家拿不到工资也别赖我,谁不听话找谁去要工资。”

同样的策略,在这些白领身上得到的效果跟那些会所员工完全一样,大家都怕拿不到工资,都怕别人拿不到工资赖到自已头上,一个个乖乖地跑回办公室装模作样去了。

一个小时后,两个戴着安全帽、穿着脏兮兮军便服、脚上套着解放鞋的农民工吭吭哧哧扛着大编织袋,跟着售楼主管来到了集团。进了钱亮亮办公室,那两个农民工打扮的人也不说话,把大编织袋“嗵”的一声躐在地板上,气喘吁吁地坐到编织袋上。其中一个掏出中华烟给钱亮亮扔了一根,然后又给同伴扔了一根,两个人点燃中华烟吸了起来。

如果他们不是跟售楼处总管一起进来的,钱亮亮万万想不到他们就是那两个要买房子的大客户。尽管这样,钱亮亮也不敢想象这两个人就是买房子的正主,大惑不解地向售楼主管求证:“客户呢?”

售楼处主管给钱亮亮介绍那两个农民工:“就是他们俩。”

钱亮亮看到他们居然连个保镖都不带,自己扛着装满编织袋的现钞从邻市跑过来买房子,累得大汗淋漓不说,还竟敢背了这么多现金满大街跑,敬佩之余,忍不住问:“你们就不怕遭人抢了?”

其中-个花白头发的壮汉说:“没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贼怎么才能惦记?知道你有钱他才惦记。你看看就我们俩这个样子哪个贼有心偷我们、抢我们。”

另一个黑头发的补充:“我们俩相互都是保镖,没事。”

售楼处主管忍俊不禁地对钱亮亮说:“钱副总,刚才这两位老板开着一台雪佛兰农夫车,扛着大编织袋冲进售楼处,拽着我张口就要用现金买两套房子,还真把我吓了一跳。”钱亮亮急着办事,也没心情跟他们研究他们的现金安全问题,直奔主题:“我们集团老板刚好要用一大笔现金,现在你们也知道,从银行套点现金麻烦得很,还不安全……”

花白头发的客户打断了钱亮亮,惊诧不已地问:“怎么,郝冬希又要走水货了?”

钱亮亮问他:“你认识我们老板?”

花白头发点点头:“过去都是跑水货的,多年没来往了。”

钱亮亮顺竿往上爬:“难怪我一给老板说这件事情,他马上说肯定是跑水货的老家伙要买房子,马上让我们给你们在优惠价的基础上,再让十个点。”

花白头发连忙说:“不敢说,不敢说,如今不走水货了。”

钱亮亮吩咐售楼处主管:“马上按我说的价格给他们签合同,办手续。”

又叫来了会计和出纳:“你们俩赶紧数钱做账。”

那俩人也不含糊,签过合同,黑头发的对售楼处主管说:“你跟到列房产局办手续,他给你们付款。”

售楼处主管连忙带着他跑到房产局办理产权手续去了,剩下的花白头发抽起编织袋,底朝天一拽,一大堆人民币滚落到地板上。

会计和出纳拿了验、点钞机开始数钱,钱亮亮就开始跟花白头发的泡茶聊天。房子的朝向啊、结构啊,将来的物业管理啊,如果用做投资将来升值的预期幅度啊,昏天黑地地一顿绪胡白话。

这两套房子,每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米左右,按照钱亮亮给的价格,一套就得一百万上下,两套就将近两百万。钱亮亮心里算暗账,就凭这两套房子,把包括会所员工在内的集团所有员工的工资开掉了,也还能剩下七八十万,剩下的钱怎么办呢?总不能再冲进那个已经被冻结了的账户去,更不能就扔在集团的铁柜子里,该怎么办呢?

到了午饭时间,钱亮亮把熊包叫过来,熊包进来,看到地板上人民币成堆,顿时傻了。钱亮亮摆出官架子吩咐他:“给大家伙安排饭,每人再配一瓶啤酒,不喝啤酒的配可乐。”

熊包请示:“按什么标准?”

钱亮亮怒斥:“问什么?最高标准,每人二十块钱。”

熊包兴高采烈地答应着跑了,钱亮亮便拉了花白头发请他到酒楼进餐,花白头发却不去,说吃快餐就好。钱亮亮恍然明白,人家这是要看着钱,房产局那边产权手续受理书没有拿到,人家是不会走的。房产局接受了合同,不可能马上就发产权证,而是先发产权登记受理书,有了这个受理书,就足以证明产权交易合法有效,到了规定的工作日,业主直接凭受理书去领产权证和土地证就可以了。

钱亮亮也不再献殷勤邀请人家下馆子,陪人家等着。

中午吃过饭,到了下午上班,现金也点完了,装进了事先腾好的大铁皮柜子,售楼处主管也和那个黑头发客户回来了,当着钱亮亮的面,几个人交接清楚了房屋土地产权登记受理书和一应的合同手续等等资料,那两个人也不啰嗦,用编织袋把剩下的现金捆巴捆巴,大摇大摆地走了。

售楼处主管请示钱亮亮还有没有什么事情了,钱亮亮说没什么事情了,继续努力,抓紧卖房。主管又试探着问:“如果还有现金买房的,是不是还按照这个政策?”

钱亮亮说:“当然,你们看着办。”

售楼处主管乐滋滋地走了,按照钱亮亮这个政策,他们售楼业绩肯定会攀升一大截。

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钱亮亮安排会计、出纳按照工资表上的欠薪数额给会所的员工和集团的白领们发了工资,还剩下六七十万块钱,钱亮亮也想好了出路:“给每个员工发一笔遣散费。”

会计、出纳有点迟疑:“这么发行吗?集团也没有说要遣散员工啊。”

钱亮亮板着脸说:“就这么发,你们会计、出纳按照中层干部的标准,发完以后,想继续留在集团守摊子的随便。”

会计、出纳马上来了精神,谁都明白,大东南集团活到头了,老板失踪,财产被查封、冻结,剩下的就是官司和拍卖,事到临头,还能拿到全薪和遣散费,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象的美事。

第二天一大早,钱亮亮就接到了售楼处主管的电话,告诉他法院和银行过来核对东方花园的销售情况,凡是没有销售掉的房子一律要查封,不得再办理产权转移和售让。钱亮亮叮嘱他一定要坚持让法院承认他们售楼处人员的工资奖金也作为债权,到时候拍卖的时候,首先要偿付售楼处员工的工资。

售楼处主管告诉他,银行已经答应留用他们,让他们继续维护看守那些没有销售掉的房子,聘用期限一直到司法诉讼结束,房产处理完成之后。

挂了电话,钱亮亮不由后怕,也算是老天爷关照,给了他们一个好运气,如果晚一天,大家的欠薪和遣散费就别指望能拿到手了。钱亮亮自己拿了十万多块钱的遣散费,他心满意足,暗想:郝冬希啊郝冬希,你有本事卷了银行贷款一跑了之,老子也有本事卷了你的家底给员工发工资,发遣散费,两不吃亏。

第六章 第十节

钱亮亮还得回会所,他的私人物品也被封在了会所里边,想到会所现在在法警和银行保安的双重封锁下,要想进入比较困难,钱亮亮就仍然采取发动群众的办法,给熊包打电话,让他联络好所有没有从会所抢救出私人物品的员工,第二天上午直接到银行找行长解决问题。

第二天,熊包带着会所的员工集中到了银行,钱亮亮到了之后,带着大家就朝银行里边闯,银行保安大惊,想拦截,可是看到他们人多势众,又不敢正面冲突,忙不迭地关闭了大铁门,把他们隔在了外边。

过了不久,警车就来了,一帮警察站到了银行大铁门前面,跟他们对峙起来。一个警官站在警车上举着扩音喇叭警告大家不准闹事,银行属于国家金融重地,受国家法律的保护,谁敢冲击银行,谁就要承担法律责任,希望大家有什么问题,冷静处置,好话好说,不要聚集在这里影响银行的正常工作。

钱亮亮直接走到那位警官跟前,对他自我介绍:“警官先生,我是大东南集团的副总经理,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的总管钱亮亮,这些人都是我们会所的员工。”

警官从警车上跳下来,问他:“你们闹什么事?”

钱亮亮尽量和颜悦色:“银行和法院把会所查封了,他们和老板有什么经济纠纷他们之间解决,可是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的私人物品你不能也封在里边啊,我们没别的,就是请求银行让我们进去把个人的东西拿出来。”

警官一听是这么回事,紧绷的脸松弛下来,对钱亮亮说:“既然这样,你一个人进去给行长说行不行?其他人让他们散了。”

钱亮亮想了想,说:“得两个人,我一个人进去万一有个什么事,没人证明,说不清楚。”

警官说:“好,两个人就两个人,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别把矛盾复杂化了。”

钱亮亮就叫了熊包和李莎莎陪他进去找行长,虽然是三个人,警察倒也没拦着。银行那位靳行长跟钱亮亮认识,见钱亮亮带着人进来找他,连忙起身握手打招呼,脸上却充满了惊诧和疑惑:“这不是钱总管吗?有什么事情?”

钱亮亮也不跟他啰嗦,直截了当地说:“你们跟郝冬希有什么纠纷,跟我们这些普通百姓没关系,你们通过法院查封会所,也是依法办事,可是,我们私人的物品你不能查封吧?我们可没欠你们银行什么债吧?再说了,即便郝冬希欠你们的账,为什么会欠?你们为什么在大东南集团前账未清的情况下又给他们新贷款?咱们都心知肚明……”

钱亮亮并不知道行长、主任两个人跟水妹鬼混的时候,被阿金用摄像机偷拍的事情,他这话正应了那旬“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的俗话。靳行长硬着头皮通过法院查封大东南集团的财产,也是无可奈何避免上面追究自己的责任,此时听了钱亮亮这么一番话,做贼心虚,大惊失色,以为自己的把柄钱亮亮也掌握着,连忙说软话:“钱总管,你说得对,说得对,你说说该怎么办?”

钱亮亮说:“很简单啊,让我们会所的员工进去,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拿走,这总是合情合理的吧?”

银行靳行长出乎意料,没想到就是这么简单的要求,连连答应,马上派那个倒霉的信贷部殷主任亲自陪钱亮亮他们去解决进入会所取个人物品的事情。钱亮亮不知个中原因,本来还做足了和银行行长纠缠一番的准备,没想到银行行长这么好说话,倒有点高高举起却无处落脚被闪了一下的感觉。既然人家答应了,也就没有什么话说,三个人便跟了信贷部主任出门,招呼了候在外边的员工,转道会所去取东西。

到了会所跟前,法警早就已经没了踪影,只有银行的保安在那里值勤,信贷部主任给保安打了个招呼,保安就打开了会所侧门,让大家进去取东西。正门被法院贴了封条,不能开。

钱亮亮跟着熊包再度返回自己住的那间屋子收拾东西,自己的,咪咪的,乱七八糟装箱打包,然后一股脑地往本田轿车里塞。取了自己东西的员工已经开始散去,这家不能干了,大家首先想到的是赶紧换一家接着干,反正外出打工的经历就是一家一家换老板的经历,大多数人已经习以为常了。钱亮亮问熊包和李莎莎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熊包说如果有机会就自己开一家店,如果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就继续打工赚钱攒自己开店的钱。

钻进轿车的时候,钱亮亮忍不住回头看了会所一眼,白天,没了霓虹灯的装点,没了牌匾的点缀,会所有点像没有化妆的中老年妇女,脸上的斑纹暴露出了时间的沧桑,完全没了青春期的神采和容颜。钱亮亮暗暗叹息,这一摊饭局就这样散了,下一摊饭局将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开张呢?

想到自己眼下就没了住处,钱亮亮有点犯难,蓦然想到,大东南集团的员工拿了工资和遣散费一哄而散,集团的办公室现在空着没人,还不如就在那里安营扎寨算了。想到这儿,钱亮亮奔向大东南集团,上楼掏出钥匙打开集团的门,里边到处都是散落的纸张、人们废弃的纸箱和值不了几个钱的桌椅板凳。空荡荡的房间让人想起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话,让人没来由地感到了曲终人散的凄清和悲凉。钱亮亮自己给自己开了个房间,把从会所搬过来的东西安置下来,心想,不管怎么说,这地方居住条件还算不错,眼下也不会有人赶他走,至少能省一大笔住房租金。想到这里,又给熊包挂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和李莎莎一块儿搬过来住:“现在集团没人了,我们住到这儿,既给我们自己省租金,也算是帮郝冬希一个忙,替他守烂摊子了。”

可以住不花钱的房子,谁都乐意,熊包连连答应着。钱亮亮听到他的情绪很好,自己的情绪也忽然好了起来,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干你老,不就是这家饭局散了那家饭局开吗?格老子就不相信中国这摊大饭局会散了。”

让钱亮亮吃惊的是,熊包和李莎莎不但自己搬过来了,还把那块“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的大牌匾也扛了过来。钱亮亮问他们带那东西干吗?熊包说这东西字写得好,内容也好,要是自己开饭馆,把后面“休闲会所”几个字去掉,就用前面的“中国式饭局”做饭馆的名称,既省钱省力,也气派大方。

钱亮亮和熊包、李莎莎在人去楼空的大东南集团安营扎寨,暂时有了安身之所,可是钱亮亮的心里却有一股沉甸甸的屈辱感,被郝冬希愚弄、蒙骗的屈辱,时不时会突然袭上他的心里,就如缠绕在脚上的烂线团,绊脚却又摆脱不掉。这让钱亮亮又开始怀疑自己的独立生存能力,这种自我怀疑具有很强的破坏力,它破坏的是一个人的自信和自尊。

看到钱亮亮的情绪不佳,熊包劝他:“钱大哥,不算白干,我们不都挣上钱了吗?就像你说的,我们出来的目的不就是挣钱吗?既然挣上了,就不算白干,你说是不是?”

钱亮亮叹口气说:“我不是为挣钱的事,我是觉得自己挺没用的,过去在政府机关当干部,混了个没名堂,混不下去了,只好辞职开饭馆。后来到这边闯天下,好不容易混了个可以,结果一下子就又败了,你钱大哥真不知道今后还能干什么。”

李莎莎嘻嘻哈哈地逗钱亮亮:“钱大哥,不是你没能耐,只是世界变化快,不是你的运气差,只是时机还没来。”

钱亮亮勉强对李莎莎微微一笑,表达对李莎莎好意的感谢,却总是打不起精神来。按说,现在好赖自己兜里装了二十多万,三年能赚这么多钱,相对于绝大多数鹭门的打工一族,已经是大大的成功了,可是自己却一点也没有成功的喜悦。钱亮亮由此断定,最初赚钱作为成功标志的主观定位八成是个错误。他开始认真考虑撤回金州的问题,也许,回到金州,会遭受各种各样人前背后的冷嘲热讽,不过那又有什么?继续在鹭门混,自己就算成功了吗?成功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就在钱亮亮几乎已经向命运低头,准备灰头土脸地返回金州接受失败者普遍会遭受的蔑视时,台风正面袭击了鹭门。已经深秋初冬季节,这个时候刮台风是历史上百年难遇的气候。鹭门外海有台湾岛当屏障,所以极少有台风正面袭击。这一回的台风很狡猾,顺着台湾的边沿从台湾海峡直接冲上了鹭门市。整个天地风狂雨暴,老天爷好像被谁踩了脚鸡眼暴跳如雷,狂风吹得房子摇摇欲坠,窗外的榕树枝用力敲打着窗棂,好像想进来躲风避雨。暴雨犹如瀑布直接浇灌在大地上,让整个鹭门市变成了一口盛满水而且沸腾不已的大锅。钱亮亮却对极端恶劣的天气没有任何畏惧,或者说他对极端恶劣的天气没有了任何感觉、反应。全市人民都在房间里躲避风雨,他却懵懵懂懂地跑到了滨海大道上。狂风暴雨咆哮着、奔腾着,犹如天地倒倾,大海正在从天而降,狂风正在托起地表,路旁的绿化树弯腰弓背匍匐到地面上,仿佛封建社会的百姓见到了官员,有的干脆就拦腰折断散落在地上活像支离破碎的尸体。大自然怒吼的声音震耳欲聋,以至于耳朵里轰隆隆的一片混浊,根本就分不清楚哪是风声哪是雨声,哪是地表物体的摧裂声。

天地混沌一片,四周渺无人踪,早在台风到来之前,市里就已经通知停产停课,全市市民不得外出,避免人员伤亡。目力所及之处,只有钱亮亮一个人在滨海大道上踯躅。狂风暴雨泼洒在身上犹如鞭打棍击,钱亮亮索性脱去了外衣、裤子,甩掉了拖鞋,身上除了一条裤衩什么也没有,就那么在狂风暴雨中坦然行走在滨海大道的中央。他觉得风雨直接冲刷着他的五脏六腑,直接冲洗着他的灵魂,他就那样在狂风暴雨中走着、走着……<bdo>?99lib?</bdo>

后面,一辆巡逻的警车追了上来,凄厉的警笛被狂风暴雨的合唱压抑成了微弱的叹息,闪烁的红色警灯被狂风暴雨的阴沉模糊成了昏暗的荧光,警车驶到钱亮亮跟前堵住了钱亮亮,钱亮亮才懵然停了下来。从警车上跳下两个穿着雨衣雨靴的警察,二话不说架着钱亮亮钻进了警车,警车里边还有随时向市民通报台风情况的电视台记者。

警察和记者惊诧不已,他们嘀嘀咕咕地判断,这是一个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病人,警察立马要给精神病院挂电话查询,有没有病人趁刮台风的时候偷跑出来。钱亮亮连忙声明,自己很正常,绝对不是精神病,既不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也不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警察惊诧不已地问钱亮亮台风天里一个人跑到滨海大道干吗来了,钱亮亮口随心声地说:“洗澡。”

警察不放心,开着警车把他送回了住处,一直看着他进了大门才离去。钱亮亮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真正洗个热水澡,经过这么一场台风洗礼,如果不及时冲个热水澡,很可能会感冒。一进门却见熊包和李莎莎坐在他的房间里,钱亮亮好笑:“这种天气适合躲在屋里做……谈恋爱,你们跑到我屋里干吗来了?”他差点说出“做爱”两个字,一闪念想到李莎莎从理论上来说还是姑娘,自己年龄也比他们大很多,跟他们说那种话甚是不妥,话到嘴边改成了“谈恋爱”。

熊包脸红了,钱亮亮以为他听懂了刚才没说全的话,嘿嘿一笑转了个话题:“你们今天一整天都窝在家里啊?”

熊包嗫嚅道:“钱大哥,你有没有钱?”

钱亮亮这才明白,熊包不是因为听懂了那句没说出来的话脸红,而是要张口向他借钱才脸红。

钱亮亮点点头:“有啊,你要干吗?”

李莎莎接过来说:“钱大哥,我们看好了一处地方,租金便宜得很,三百多平米,开餐馆太合适了。”

钱亮亮问:“需要多少钱?”

熊包:“现在闹经济危机,租房子开餐馆正是机会,半年前那个地方我去问过,一个月租金还要六千多,前天我过去问,只要三千块。”

钱亮亮继续问:“我是问租那个地方开餐馆,总数要多少?”

还是李莎莎回答:“我们算过了,档次大众化的,十万块足够了。”

熊包插嘴:“我们只有三万块,鹭门这地方开销太大了,我们两个人干了一年多,也就攒了这三万块钱。”

钱亮亮心说,你们俩要不是非自己出去租房住,住在会所里,怎么说也能攒五万块。心里这么想,但是却不能说出来,说出来熊包那人承受不了这种玩笑。他掏出阿蛟送给他的那张卡扔给了熊包:“这上面有十万块,算我入股,赔了赚了我们在一起,密码是200888。”

他相信,凭自己的管理能力和熊包、李莎莎的操作能力,办那么一个大众化的饭馆绝对没有问题。

熊包高兴得蹦了起来:“太好了,有钱大哥在,我和莎莎前边跑腿,你在后面动嘴,保证能赚大钱。”

李莎莎补充:“钱大哥就当董事长,我当总经理,熊包还当厨师长。”

钱亮亮哈哈大笑起来:“对,李莎莎说得对,就让熊包当厨师长,归我们俩领导。”笑过了,钱亮亮对熊包和李莎莎说,“你们和会所的员工联络一下,厨师,服务员,愿意过来干的一律安排,这些人都是经过磨练的,也都了解,用起来比现招现收的生人顺当。”

熊包和李莎莎兴高采烈:“好啊,我们现在就去。”

钱亮亮拦住了他们:“疯了,风雨那么大,等台风过去了再说吧。”

第六章 第第十一节

台风过去之后,照例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这是鹭门的清晨,清凉透彻的空气将阳光毫不吝啬地投放到地上,金灿灿的阳光活像温柔的大手,抚慰着经历了台风洗礼的鹭门。钱亮亮和熊包、李莎莎亲手挂他们那块牌匾。这里是滨海大道的一处店面,位置稍微有点偏,但是交通便利,门口停车方便,关键的好处是租金便宜,金融海啸,经济危机,倒给钱亮亮他们创造了机会,过去,这种店面最便宜也要六千块,贵的动辄月租金上万,而他们租下来月租金只有两千五百块。业主本来喊价三千块,钱亮亮做主,一次缴纳两年的租金,而且一次付清,于是价格压到了两千五百块。三百多平米的店面,月租金两千五,放在一年前,是做梦都梦不到的价格。熊包和李莎莎站在梯子上挂牌匾,钱亮亮负责在下面检查正不正。牌匾就用的是那块“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他们去掉了后面“休闲会所”几个字,留下了“中国式饭局”作为本店的招牌。李莎莎兴冲冲地喊钱亮亮:“钱老板,你看看牌匾挂得正不正?”

钱亮亮仔细看看刚刚挂上去的牌匾,连连点头:“正,很正。”他的脑子里忽然又想起了桔子说过的话:你钱亮亮成也饭局,败也饭局。钱亮亮暗自苦笑,喃喃说:希望这是一局成功的饭局。

熊包呆呆地仰头看着招牌,钱亮亮过去问:“熊包,还没看够啊?”

熊包既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钱亮亮说:“格老子,旧饭局散了,新饭局这不是又开了。”

钱亮亮顿时想起了鸟蛋的名言:人生啊,不过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饭局而已。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老婆桔子打过来的。桔子的情绪显然非常好,在电话里第一句话就是问他今年过春节回不回家?钱亮亮看看刚刚开张挂上门楣的“中国式饭局”牌匾,蓦然想起,现在回家,连买机票的钱都没有,如果张口向桔子要路费回金州去,真的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于是回答桔子:“我刚刚开了一家酒店,春节正是黄金周旺季,不能回去了。”

桔子马上说:“你怎么又开饭馆了?真是成也饭局败也饭局,你这后半辈子怎么跟饭局较上劲了?你已经三个春节没跟我们一起过了。”

钱亮亮吭吭哧哧:“没办法,出外打拼就得这样,爱拼才能赢么。”

桔子咯咯笑了:“德行,不会在外边找临时老婆了吧?我后天的航班,到时候去接我。”

钱亮亮蒙了,他万万想不到桔子居然后天就会驾临鹭门,正在想着怎么把桔子给阻截住,桔子却接着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经过我三年多不屈不挠的艰苦努力,终于把那些欠你饭钱的官员们磨得受不了了,蒋市长批了,给你核销了二十万,还欠十五六万,说是明年陆续再核销。我给你送钱去,打拼没钱怎么拼?拼老命啊?不过,你可给我把屁股擦干净了,如果让我发现你不干不净的蛛丝马迹,不但钱不给你,我还要就地把你处理了。”

钱亮亮老脸活像被放在烤鸭炉上烘烤,多亏桔子看不见,如果这会儿桔子看见他那紫茄子一样的脸,以她的精明干练,一定会即刻把他钱亮亮给处置了。钱亮亮心神不定哼哼哈哈地答应着,桔子却已经挂断了电话。

连续三年,钱亮亮的春节都是在鹭门市度过的,那种孤独、寂寞、凄惶钱亮亮从来不敢回味,回味起来什么时候都是酸苦满腔。今年好了,桔子要过来陪他过春节,而且还带来二十多万资金,这可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儿。钱亮亮不敢掉以轻心,他给熊包打了个招呼,急匆匆地跑回了自己的住处,按照桔子的吩咐去“擦屁股”。房子里,还有咪咪的一堆啰嗦。钱亮亮原来还一直等着咪咪什么时候回来了好还给人家,现在,看来只好就地处理,转移给熊包和李莎莎代管。

钱亮亮抱着咪咪的东西,不由得苦笑,怎么想也觉得自己像个毁尸灭迹的坏家伙。只是不知道,现在咪咪在什么地方?可能跟老公回老家了,不然她不会这么长时间毫无音讯。他把咪咪的东西塞进熊包和李莎莎的房间的同时,钱亮亮做出了明智的决定:他和咪咪的荒唐事,绝对不向桔子提及,而且要叮嘱熊包和李莎莎也缄口不提。为了自己和桔子那摊小饭局摆得更长久一些,为了饭局的和谐稳定,该说的话就说,不该说的话……打死也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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