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民工调查 - xp1024.com
《中国农民工调查》


正文 序言

我虽然从小在城市里长大,但我的一生都与中国农村有着某种牵连,与中国农民有着某种瓜葛。

我父亲来自中国山东胶东农村。他虽然小学没有毕业就去县城一家杂货铺打工,他虽然19岁就弃工从戎,他虽然一辈子是个军人,但他骨子里还是个农民。从我记事时起,我就知道,父亲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种地,工作之余,他在自家后院开拓了一块儿地,种瓜种菜,其乐无穷。后来离休,他索性成了“专业农民”:全天候种地,一直种到前些年干不动活为止。

父亲与土地的关系还不仅如此。他经常回农村老家探亲,并且带着我们兄弟几个人回去:用当时流行的话说,那是“忆苦思甜”,用现在流行的话说,那是“寻根”。我们老家确实很贫苦,爷爷、奶奶去世早,老家只剩姑姑、姑父一家人,姑姑生了14个孩子,但死了7个,只有一半活了下来。我童年和少年的回忆,自然少不了与姑姑姑父盘腿坐在农村土炕上吃海蛎子、与表兄表弟在海边钓鱼这类快活之事,但更多的则是听姑姑哭诉丧子丧女之痛、听姑父叹气没钱给结婚的儿子盖房、听表姐埋怨婆家待其不公这类伤心之事。

后来,我知道,老家清末民初闹灾荒,有很多人“闯关东”,后来定居在东北。他们的后代中,有不少人成了哈尔滨、沈阳、大连等东北城市的“城里人”。我回老家时,常常会看到这些东北“城里人”跟着父母或祖父母,提着大包小裹,坐着长途汽车,回胶东老家寻根探亲,一旦来到乡下,他们特别受到那些仍在老家务农的乡里乡亲们的尊崇和款待。

我没有赶上当时的“上山下乡”,但小学时,我们经常被学校组织集体去农村,帮助农民捡麦穗;中学时,我们除了每年夏收帮助农民割麦子之外,还曾全班一起去农村生活、劳动了一个多月,我们被分别安排在农民家里吃住,白天则跟农民一起干农活,美其名曰“学农”。那时,人民公社制度还没有废除,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农村生活的艰苦、农民对集体经济的漠不关心、以及年轻一代渴望离开农村的梦想。

中学毕业后,我当了三年兵。我的战友绝大多数都是农村兵。我与他们同吃同住同训练同被领导抓公差,我熟悉他们的所思所想所欲所求,就像熟悉他们的呼吸哈欠呼噜饱嗝。在那个年代,虽然中国已经恢复了高考,但农家子弟能够考上大学的仍属凤毛麟角,当兵大概是他们跳出农门的唯一可行之路。这些农家子弟兵最大的梦想,就是在部队提干,顺着军官的阶梯上往上爬;即使无法提干,也要争取入党,这样他们也许能够在复员后被安排进入城镇工矿企业内就业,转为非农户口;如果既无法提干,又未能入党,他们就只能重返农村务农,那他们在部队的这一圈就算白转了。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位刚入伍的农村兵,为了争取早晨第一个抢到扫地的扫帚,为了给班长留下好印象,在起床号吹响前十分钟就提前起床,悄悄地穿好军装,再躺进被窝里,起床号一响,便马上箭一般地窜起,直奔放置扫帚的墙角……

李明(化名)是我当兵时最要好的战友,来自河南农村。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时,李明父亲赶上了少有的城市企业去农村招工的机会,成了洛阳一家工厂的工人,但父亲无力使老婆孩子都转为城市户口,所以他们家兄弟姐妹几个只能在农村老家务农。李明在家中是老小,当兵后最大的愿望就是入党、提干,永远离开农村。他聪明能干,在报务员教导队集训时每次考核都是第一名,集训结束前,他又被评为唯一的“优秀学员”,那时他对自己在部队里入党、提干的前景非常自信。

集训结束后,我们被分到不同的部队,但我们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李明表现非常突出,不论是发报还是收报,他一直都是技术标兵。谁知,就在我们集训结束一年之后,中国军队发生了一项重大变化:不再从普通战士中提拔军官,而从军校中培养军官,军校则与地方普通院校一样,面向社会招生,通过文化考试录取学员。这样,那些本来就升学无望的农家子弟,试图通过当兵跳出农门的路也被堵住了。失望之极,李明决定复员。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李明给我的来信中所流露的那种灰色的情绪。

那时中国的企业还时兴“顶替制度”。李明复员后,他父亲不想让家中最后一个孩子也困守土地,所以决定提前退休,让儿子进厂“顶替”。这样,李明父亲以自己提前回乡作为代价,让小儿子实现了进城当工人、户口农转非的梦想。

1980年,我也复员,并在同年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我最要好的大学同学中,也包括几个来自农村的学生,他们学习最刻苦,待人最诚恳,成绩也最优异。但也有一个人例外。他叫赵启祥(化名),来自安徽农村。小赵性格孤僻,很少和人打交道,大学期间,我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每次上课,他都躲在一个角落睡觉,虽然考试科科都及格,但成绩平平。最有趣的是,考试前的复习课,老师特意强调不记考勤,学生可来可不来,但每次小赵都来,但依然躲在角落睡觉。同学们戏谑地说,小赵需要老师那种催眠式的讲课声,才能睡得着觉。

他上课睡觉时,偶尔会发出浅浅的呼噜声,坐在他附近的同学可能会相互会心一笑,但不会报告老师。但有一次,他的鼾声可能过响,终于被老师听到,老师走到他面前,喊了他几声,他才醒了过来,在同学的一片笑声中,他揉了揉眼,仿佛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此后,他上课时依然故我,继续躲在教室角落睡觉,但大概因为明显改善了睡觉时的呼吸方式吧,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鼾声。

后来,我们发现,小赵绝对不是那种混日子的人。他白天上课时睡觉,但他晚上一宿不睡,自修更高深的课程,自读许多课外书,更重要的是,苦修英文。毕业时,别人都忙着活动管分配的辅导员,力争分到一份好工作,但他却凭着夜晚自修的专业课知识和英语能力,考上了北京一所名校的硕士研究生,拿到硕士学位后不久,他又以很好的专业成绩和很高的托福分数,被加拿大一所著名法学院的研究生院录取,并赋予全额奖学金。

小赵是我们同学中第一个考取研究生、第一个出国留学、并第一个在海外定居的人。后来我们同学聚会时谈起他,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赵是我们班里最有野心、最有远见、但也最会伪装的人,他的野心和远见都伪装在白天上课时偶尔发出的呼噜声中了……

八十年代中期,当我在北京《中国青年报》工作时,正好赶上中国农村改革不断出新、城市改革却举步维艰的时刻,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乡下人比城里人富、农民比市民“牛”的时期。

就在那个奇特的“城乡倒挂”期,有一次,一个地地道道的山东农民,因经营鱼虾养殖业赚了钱,受到当地政府无理刁难,一气之下,开着自家的面包车,从山东胶东的牟平县,一直开到北京告状,他的举动打动了诸多中央级传媒的记者,于是,一批京城记者,其中也包括我,坐着这位山东农民的面包车,又浩浩荡荡地开回了山东牟平。

我还记得,我们在山东牟平采访时,为当地农民的富裕、自信、牛气深深震撼,我根本不敢相信,这就是我儿时见过的贫穷衰败的胶东老家!这位与地方政府打官司的农民,仅仅靠养殖业和副业,就盖了在我们这些京城记者看来属于“富丽堂皇级”的小楼,买了当时城里人根本不敢想象的数辆汽车,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的富裕程度,在当时胶东那一带的农村中,根本排不上号,因为真正富裕的,还要数那些经营乡镇企业的农民企业家。

可惜的是,好景不长,中国历史上出现的这一罕见的“城乡倒挂”期,比当时媒体上吵得纷纷扬扬的“脑体倒挂”期还要短暂。至于中国农民为何由相对富裕转为相对贫穷、乡镇企业为何由相对繁荣转为相对衰落,海内外已经有大量的分析,不需要我再赘述。

大概始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中国兴起了当时被官方称为“盲流”的民工潮。本书便是描述和解读中国民工潮及其带动的城市化进程的一种尝试。

这场被后来的学者称为人类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人口迁徙潮,是追求更好生活的中国农民自下而上推动起来的,它使中国的城市人口在不到30年的时间内净增四亿。但究其实,它不过是中国北方农民“走西口”、“闯关东”、中国南方农民“下南洋”、“漂美洲”的延续,是我的战友李明、我的同学赵启祥以及千千万万像他们那样的农民子弟梦想和拼搏的延续。

20年前,我从事新闻工作一年后,曾有一次机会去洛阳采访,我专门去拜访了老战友李明。那时,李明仍然在他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工厂工作,在保卫科做一个普通的科员;那时,他刚在洛阳结了婚,成了家,厂里给这对儿新婚夫妇在工厂宿舍楼中分了一间房,房间面积虽然不大,但他很满足:他告诉我说,我们当时在教导队一块儿集训的战友,因为赶上中国军队干部培养制度改革而无法直接提干,绝大部分人都复员回乡务农了,像他这样能够进工厂的农村复员兵寥寥无几。

李明还像当兵时那样,工作之余爱好打打篮球;与穿军装时唯一不同的是,他在工厂宿舍楼背后的乱草中开辟出了一块儿菜地,种上了萝卜和大白菜,用他的说法,“省点儿买菜钱。”

“你这么喜欢种地,为什么复员后不回农村?”我开玩笑地问。

他的回答没头没脑:“真要让我回农村,我倒没有那个闲心种地了。”

我一直在琢磨李明这句话的确切含义,琢磨了20年。

一直到我这次去中国采访了众多的农民工和农民工出身的企业家,一直到我就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种种疑问走访了众多中国一流的学者、专家,一直到我与平素鲜言寡语的父亲有了那番交谈,从而第一次知道了我父亲的身世和我祖父的经历,我才觉得,我大概搞懂了20年前李明说的那句话。

我写这篇文字之时,除了上述的20年,也是新中国建国58周年,中国改革开放和城市化进程启动近30年。此刻,英国伦敦秋风袭屋,阴雨击窗,我在地球的另一端伏案疾书,再次把我的真诚感谢,赠给这次中国之行中曾经接受过我采访或为我提供过帮助的所有人,把我内心的深切祝福,献给那些闯进城市追求更好生活的中国农民。

<span class="right">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记者 魏城</span>

正文 第一章 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徙潮

2007年的5月23日似乎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但不知为什么,我很早就醒了。

我的日记这么写着:

“早晨六点多,睡不着,起床,步出位于北京朝阳区的酒店,漫无目标地闲逛。

“玻璃幕墙式写字楼之间,一条待拆迁的小胡同。如同郁郁葱葱的森林中,一棵被雷击中的枯树。胡同入口处贴着‘呼家楼街道办事处’和‘呼家楼派出所’的联合‘告知’:‘该地区已被列为治安混乱区……’,胡同出口处高悬一面条幅:‘坚决打击一切违法经营犯罪活动’。但叫卖蔬菜水果的小商贩,却像雨后的蘑菇一样,密密麻麻地生长在朽木上。他们都操外地口音。他们的肤色、穿着、举止,与上班前买菜的北京市民之间的反差,就像蘑菇的白色与森林的绿色之间的反差。

“一位‘老北京’告诉我:这片待拆迁的大杂院已经没有多少本地居民了,他们把自己的平房租给了来自安徽、河南农村的菜贩……”

2007年5月,将近一个月,我在中国南北各地采访,为一套名为“中国城市化”的系列报道搜集素材,以下是我的采访日记中的一些片断纪录——

海南三亚市。

各大酒店之外。一有客人走出酒店,散落在酒店外街头各处的三轮车便迅速汇拢,涌向客人:“去海滨转转吧,才一块钱!”“一块钱,拉你去吃海鲜!”南腔北调,但肯定没有标准的普通话,肯定没有地道的海南话。

“三亚基本上被外地人包下来了:外地游客和外地打工者。”一位辽宁籍的出租车司机对我说。

“那三亚本地人都哪里去了呢?”我问。

这位司机笑着说:“他们都在广州、深圳打工呢……”

广州新白云机场。

出租车司机把我的行李放到汽车后备箱。“里面放了什么?这么重!”他甩了甩胳膊。

我曾经在河南住过几年,熟悉他的口音。“你是河南人吧?”我问。

“不错,我是从周口农村出来的,”他爽快地承认。

我们聊了一路。他如此向我介绍广州“的士行业”的“路线路”:“广州本地人开出租的不多了,来自湖南攸县的司机最多,其次是我们河南周口的,剩下的,是广东省其它地区的农民,像湛江、汕头……”

东莞东城区—凤岗镇的长途汽车上。

满车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女,南腔北调,但好像没有东莞本地口音。

与邻座女孩聊起来,她在凤岗镇打工。五一黄金周,她回了一趟四川农村老家,看望父母,现在坐车赶回凤岗,明天一早就要上班。

沿途经过许多镇,都是东莞辖镇,工厂遍布,酒店林立,商业街喧嚣缤纷,比中国北方某些中小城市还热闹。不断有人下车。邻座女孩说,下车的人中,也有她的同乡,都是从老家赶回工厂上班的。

难道这就是举世闻名的“世界加工基地”?

深圳福田区。

真没想到,在这个年龄不到30岁的摩登城市中,还有这么一块“都市中的村庄”,而且就在离我酒店几步之遥的地方。街道狭窄,似乎只能容下两个人并排通过,但街道两旁的店铺生意极旺,店铺之上,此楼住户与彼楼住户的主妇们,完全可以打开窗户聊天,再顺便送给对方一瓶辣酱、一把葱……

于是,白天采访之余,这座城中村便成了我晚上吃夜宵、散步、聊天的好去处。有趣的是,这里的住户都是外地来深圳打工的农民工,因为租金便宜;房东则是本地的前农民,但早已变成完全靠房租为生的食利市民,他们都在“村”头的游艺室里喝茶、搓麻将呢。

据说,这里原来确实是农村,真正的农村,当深圳城区扩展的隆隆脚步迈到这里时,却被索价极高的农民挡住了,讨价还价谈不拢,农民便各自在自家私宅的宅基地上盖起了十层左右的小楼,当起了“甩手”房东……

上海华东理工大学。

在学校采访完一位来自安徽农村的大四学生,我走出校门,来到对面小吃摊,买碗馄饨。老板和伙计都来自四川农村。

吃完馄饨,看看手表:距下一个采访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便走到附近一家发廊剪发。与理发的师傅聊起来,发现他的安徽乡音很重。

结束采访,回酒店的路上,出租车司机对我说,在上海打工的四川农民特别多,导致超市的四川辣酱脱销……

2007年的5月23日,其实并非一个普通的日子。对我而言,也对我们这个星球而言。

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和佐治亚大学的专家们统计发现,今年5月23日,世界城市人口为33亿399万2253人,农村为33亿386万6404人。他们将这一天作为“分水岭”:世界城市人口有史以来首次超过农村人口。

我知道,如今全球每天都有大约18万乡下人涌入城市,但我不知道,促使全球城乡人口平衡的天平决定性地偏向了城市这一边的那十几万人,是不是也包括了5月23日我在北京街头所见到的那些肩挑背扛、神色惶惑的中国农民?

人类进化史上,标志着人类生活方式发生重大变化的“拐点日”并不多。美国作家布罗诺斯基曾在《科学进化史》一书中说过:“人类攀升进程中最大的一步,是从游牧生活转向村落农业的变化。”不过,由于年代久远,那一巨变的“拐点日”已经无从查考。但无人否认,2007年的5月23日肯定是有据可查的另一个历史巨变“拐点日”。如果说游牧文明向农业文明的转变过程是迁居变定居,那乡村文明向都市文明的转变过程大概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定居变迁居。

然而,不同国家、不同民族并非都在同一天走过城市化进程的“拐点”。英国是世界上第一个实现城市化的国家,它在1851年走过了这一“拐点”;美国则在1910年代末期跨过了城市化进程的“分水岭”;尽管带领全球走过这一“拐点”的那十几万进城农民很可能包括了许多中国“农民工”,但中国目前的城市化水平仍然低于全球平均水平,只有大约43%。

不过,在中国科学院-清华大学国情研究中心主任胡鞍钢看来,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城市化进程增速,却明显高于世界平均增速。

我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我把采访胡鞍钢的日子约在了2007年5月23日。我是在后来翻阅自己的采访日记时,才发现了这一难以解释的巧合。

在坐落于北京海淀区那条尘土飞扬、摊贩喧嚣的双清路旁的中科院生态楼中,胡鞍钢在宽大的办公室里坐立不安,显出一种难以理喻的兴奋:“近30年来,中国是世界上城镇人口增长率最快的国家之一。根据联合国的数据,1975年到2003年,发展中国家城市人口年平均增长率为3.6%,世界平均增长率为2.5%,中国则为4.1%;2010年前后,中国城市化率将超过发展中国家平均水平,到2030年将达到60.5%,高出发展中国家平均水平3.4个百分点。”

我对胡鞍钢讲了我这次中国之行的所见所闻。胡鞍钢笑了:“你所看到、听到和感受到的,不过是迄今为止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徙潮的几朵浪花,这一人口迁徙潮就是中国的城市化进程。”

胡鞍钢的思维和语言跳跃速度极快:“我认为,中国要真正解决三农问题,就要解放农民,投资农民,转移农民,减少农民,富裕农民,其中最关键的是,要减少农民。”

如今,我还在纳闷儿:胡鞍钢当时是否已经知道了5月23日这一天的划时代意义?但可能性极小:因为这一消息是几天以后才宣布的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所谓的“奏折派学者”胡鞍钢。无论从长相、举止、气质或神态来看,胡鞍钢都不像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也与我通过阅读他的书籍、文章所形成的想象大相径庭。他看上去更像一个30岁出头的年轻人,他不停地做手势,不停地在办公室内来回走动,一会儿抛给我一份他主持写作的国情报告,一会儿带我到他的电脑旁,向我展示中国城市化的数据或曲线图,一会儿又走到窗前,“哗”的一下把窗帘拉开——

我以为他要向我展示一幅巨大的中国城市化走势图,没想到窗帘拉开,却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下便是那条尘土飞扬、摊贩喧嚣的双清路。

“你看,这条路就是农民工生活的写照,街上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流,大多数都是进城打工、做生意的外地农民。”胡鞍钢兴奋地说,“瞧,他们叫卖的货物,或是靠自己肩挑背扛,或是靠不会造成废气污染的三轮车运到此地,他们没有北京市户口,甚至没有办理暂住证,但他们却在为自己和家人更好的前途、为北京市民的生活方便、甚至为中国的GDP做贡献,尽管他们的贡献没有被计入官方的GDP数字之中……”

不知是因为居高临下的俯视,还是因为胡鞍钢如此一番提纲挈领的解读,如今在我的眼中,这条我来访时艰难穿越的嘈杂喧嚣的双清路,以及中国大大小小的城镇中无数类似的街道,突然都被赋予了一种全新的意义: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就在我们的眼下、就在这些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发生迅速的演变;中国持续了数千年的农耕文明、村落文明,就在不到30年的时间里,加速转向工业文明、城市文明;而这些灰头土脸、肩挑背扛的乡下人,就是这一巨大社会变革使命的负载者……

我当时忽发奇想:眼前这扇落地窗所呈现的画面,其实就是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最为形象的“走势图”……

正文 第二章 异乡不再有虫鸣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坐在我身旁的一位农村人模样的小伙子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用湖南话与同伴聊天。

2007年5月上旬,一个潮热的下午,我坐在中国广东东莞市凤岗镇沙岭长途汽车站的候车椅上。不是等车,而是刚下车,因为我被下车后看到的纷乱景象淹没了,所以先坐下来歇歇,试图在视觉洪水的浪峰之间浮出头来,喘喘气。

一辆接一辆的大巴、中巴、小巴,不断地吞吐着操各种方言的青年男女,这些长途汽车不仅来自东莞市的数十个镇,也来自中国内地的许多省份;车站对面的“凤岗劳务大市场”建筑物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子,似乎为这些长途车的运行路线作着某种注脚:“凤岗=南阳:每天一班,上午10点发车”、“贵州省毕节专线”、“沙岭车站——湖南邵东、邵阳市、龙溪铺、冷水江、新化”……

来凤岗镇之前,一位东莞东城区的朋友告诉我,刚来东莞打工的,多为涉世不深的乡村青年男女,他们离家前最常听到的亲友叮嘱就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何况对方又是一位像我这样的来历和动机均很可疑的陌生中年男人。

我换了一条椅子,试图与另一位独处的青年女子搭讪:“你从哪里来?”

“我就是东莞人。”同样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但她的安徽口音“露了馅儿”:她不是本地人。

不过,她说的也不全错。行前,我的那位朋友说,东莞目前常住人口和流动人口加起来,肯定超过一千万,但外来打工的农民工是东莞本地人的七、八倍,现在东莞市政府对双方有一个新的称呼:东莞本地人是“老莞人”,外来打工者是“新莞人”。那位朋友告诉我,如果你碰到有人操外地口音、但自称“东莞人”,你就基本上可以断定:此人已经在东莞打工多年。

如果说珠三角是中国城市化的缩影,那广东东莞诸镇就是中国人口大流动、大融合的缩影,凤岗镇也不例外。

我走出车站,迎面扑来的,除了一大堆“摩的”司机(开摩托车的出租车司机)之外,还有缤纷杂乱的店铺招牌:“广西士多饭店”、“河南老乡餐厅”、“凤阳钢丝”、“湖南特色,宝轮物流”……就像美国纽约可以自称为地球的“国际城”一样,凤岗似乎也可以自称为中国的“省际镇”,因为凤岗街面上的这些店铺在亮出自己的省籍时不仅毫不忌讳,甚至还有点儿自傲、招摇。

那位朋友知道我要去凤岗镇,有些不以为然:“凤岗在东莞还不算最热闹的镇,外资企业也不是最集中,如果你想看看电子厂最集中的镇,就要去石碣、清溪;如果你想跑跑车衣厂最集中的镇,就应该去厚街、虎门。”

但我要去凤岗镇见一个人:《南方都市报》记者袁小兵推荐的“打工仔”。我比预约时间提前两个小时赶到了凤岗镇,就是为了看看这个“在东莞还不算最热闹的镇”。

离开汽车站,左转,是一条无精打采、颜色污浊、蜿蜒穿越工业垃圾的小河,跨过尘土飞扬的桥梁,再左拐,便是密集的工厂区了。右手第一家,是一个院落不大、但围着铁丝网的工厂,大门上漆着字号很大的繁体中文和英文的厂名,旁边还有两行竖写的小字:“上班时间,谢绝探访”;大门套小门,大门关着,小门开着,小门上贴着一张招工告示,其中诸如“出粮准时”这类典型的港式语言显示:这可能是一家港资企业。

不久,一位踩着自行车的年轻男子悄悄地站在了我的身旁,像我一样,仔细琢磨起这份招工告示来。

“你也在找工作?”我递给他一支香烟。

“是啊!”他露出了烟黄的牙齿,有些局促地接过我的香烟,但他眼中的怀疑和困惑告诉我:他不相信我是他的同类。

“刚来东莞?”遗憾的是,我只会说没有口音、毫无特色的普通话。

“我以前在这里做过。农忙,回了一趟四川农村老家,刚回来,重新找工。”他凑近我的打火机,点着烟,深吸了一口。此时,他眼中的怀疑淡了,他的话也多了起来,但他眼中的困惑,却始终没有随着他不断吐出的烟圈而飘走。

我理解他为什么感到困惑:不管是在各类工厂门口招工告示之前徘徊的人,还是在“凤岗劳务大市场”出入的人,都是20岁上下的农村人模样的年轻人。后来,我索性放弃了装扮成找工者的努力,直接表白了自己的记者身份,反而因此消除了攀谈对象眼中的怀疑和困惑。在随后一个多小时的等人时间内,我就是以这种开诚布公的新方式,又与几位来自湖南、湖北、江西、云南的找工者聊了起来。

凤岗镇大概可以自称为中国的“省际镇”

不过,尽管他们眼中的困惑消失了,但我心中的困惑却随着攀谈者人数的增多而浓重起来: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这些年轻的农村孩子从中国的四面八方涌入这个热闹但肮脏的南方小镇,自愿地投身于这些围着有形或无形铁丝网的工厂?

遗憾的是,大多数找工者行色匆匆,我只能与他们泛泛而谈,难以深聊。就在我试图向一位谈得还算投机的云南乡村青年提及这个问题时,我的手机响了……

“你在哪里?”我环顾四周,对着手机喊道。

“我看到你了。”远处一辆“摩的”向我驶来,后座一位穿着工作服的男子,一手拿着手机,一手高高地向我挥舞着。

他就是吴胜发,《南方都市报》记者袁小兵推荐我采访的一位“打工仔”。行前,袁小兵向我介绍说,吴胜发来自江西余干县的一个贫穷山村,因家贫读不起书,所以只读到初中毕业就出外打工了,但他来到东莞后,从出卖体力的底层工人干起,踏踏实实,勤奋好学,如今已经混到了工程师和中层管理者的地位。“应该说,吴胜发是农民工中的成功者。”袁小兵最后补充了一句。

袁小兵与吴胜发是江西老乡,袁小兵曾写过一篇题为《异乡的机器,模糊了家乡的虫鸣》的报道,就是专门写吴胜发夫妇的。来凤岗镇之前,我也在网上详细读了这篇报道。

吴胜发从摩托车上跳下来,与我握手、问好。他中等个头,瘦瘦的,虽然袁小兵说他年龄已经三十岁出头,但他笑起来,很朴实,甚至还有些拘谨,仍像刚从农村走出来的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与我刚刚攀谈的几位找工者似乎没有太大不同,倒是与我想象中的“成功者”大相径庭。

“没吃晚饭吧?我请你吃饭。”寒暄之后,他对我说。

“哪能让你请,还是我请你吧。”

争抢一番,他让了步。我们坐在另外一辆“摩的”的后座上,穿越傍晚时分凤岗镇那潮热、喧嚣的大街小巷,来到了一家东北菜馆。

等待饭菜上桌时,我才发现,他的笑容很有“欺骗性”——他其实很爱说话。他不断问我英国的情况,仿佛我是被采访者:他问了英国的住房、问了英国的医疗、问了英国人的收入、甚至问了当时中国电视报道的英国首相易人的新闻……他的问题那么多,以至于我无法“翻身”,找不到反问的机会。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的问题,脑子里却始终缠绕着一个问题:难道当时把吴胜发从熟悉的山乡吸引到陌生的工厂的牵引力,就是促使他不停向我提问的那种对外界的好奇心?

离开那家东北菜馆,吴胜发邀请我到他家坐坐。在漫长的夜车路途中,我终于找到了“翻身”反问的机会。

不过,我发现,谈到自己时,吴胜发不像询问英国风土人情时那么兴奋,一路上,他的神色和言语似乎一直没有“飞扬”过。

吴胜发自己的小家在东莞市寮步镇,离他的工作地点凤岗镇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因为距离遥远,也因为经常加班,他每周仅仅与妻子和七岁的儿子共同渡过一个短暂的周末,其余时间只好住在工厂的集体宿舍里。

“为什么不在东莞城区找一份工作?或者让你妻子来凤岗镇工作?”我反问。

“不容易啊,我们俩都很难找到收入、职位类似的工作。”车上光线很暗,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从他的语调中感觉出他此刻眉头紧锁。

“普工容易找,但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收入不过一千来块钱。”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

“普工”是“普通工人”的简称,没技术,也没“钱”途。而吴胜发现在是凤岗镇一家五金厂的工程师,月薪3500元,妻子则是东城区一家电话机厂的高级技术员,在东莞打工的数百万“农民工”中,能混到这一步的夫妇,实属凤毛麟角,但代价就是“一家两地”。

当然,12年离乡打工的代价远远不限于两地分居。吴胜发夫妇是1995年前后分别来到东莞打工的,那时恰好是中国城市化进程加速的年代。

尽管吴胜发在东莞生活了十多年,但他对这个由农村演变而成的城市和举世闻名的“世界加工基地”仍然没有归属感。

“你问的是什么?什么‘感’?‘归属感’?”此时,我们乘坐的公交车正在穿越另一个灯火妖媚的城镇,借着迷离闪烁的霓虹灯光,我看清了吴胜发眼中的困惑,“没有,没有。我有的只是‘不安全感’。”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来到了吴胜发全家在东莞市寮步镇租的公寓。吴胜发的妻子吴玉梅正在辅导儿子功课,见我们进门,起身给我们切了一个香瓜。七岁的儿子景辉一边吃着瓜,一边床上床下地跳着:这套一室一厅的公寓,也只有屋里屋外几张床可供景辉跳跃。

吴胜发告诉我,这套月租300元的公寓,其实住了五个人:他们一家三口住里屋,外屋则是吴胜发两个侄女的睡处,她们也在东莞打工。窄小的阳台隔了三格,兼作厨房、卫生间和冲凉房。吴胜发说,这是珠三角外来农民工普遍的租住形式,当地原居民在自家宅基地上把房子盖到七、八层高,再分割成鸽子笼般的单元,廉价租给像他这样的农民工。

吴胜发对亲友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再干个两、三年就回去”,尽管他在东莞已经干了十二、三年,也未实现他常常编织的梦想:回老家,自己当老板。

然而,吴胜发夫妇也没有在东莞买房子。尽管按照他们夫妻俩的收入,他们完全可以向银行贷款购买自己的房产,但他们至今仍然住在这套狭小、简陋的公寓中。

“为什么不买房呢?”我问。

“在哪里买呢?”吴胜发反问我,“万一我丢掉了那份工作怎么办?谁能保证我还会找到另外一份收入、地位差不多的工作?”

确实,没人能够保证。即使他在此地再住十二、三年,即使他在工作岗位上再“成功”,即使他在此地的社会阶梯上爬得再高,他仍然还是一个没有东莞户口、因而没有相应社会保障的“外来工”。

见我沉默良久,他又说了一句大概是为了活跃气氛的话:

“趁还能干的年纪,多攒些钱,以后回农村老家盖房子养老吧。”他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勉强。

不知为何,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袁小兵那篇描写吴胜发夫妇报道中的画面——

“机器的轰鸣取代了虫鸟的鸣叫,街上都是需要警惕的汽车、摩托和陌生面孔。他们在异乡互相慰藉,谨慎卑微地生活着,有时怀有对田园牧歌式爱情不可复返的惆怅。同样,家乡也只活在记忆里。现在的家乡,就像打工所在的城市一样让人迷惘。”

正文 第三章 流动中的中国农民

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的十年,是中国城乡经济结构和社会结构开始历史性巨变的十年。农村劳动力的流动也许是结构变动中最引人注目的部分。

十年来,农民工继续在各地大规模流动,但是流动的背景发生了变化。中国经济走出了短缺经济和温饱阶段,这件事对全国经济是好事,但对农业和农民就不一定是好事。在短缺经济时期农产品的需求是没有问题的,只愁种不出来,现在农产品需求成为农民必须关心的问题。在这十年里,出现了城市国有企业用工制度的改革、大规模的下岗和失业,这是在新中国成立几十年历史上没有过的。许多城市政府采取了诸如“腾笼换鸟”的旨在限制农民工就业的措施。在这十年里,农民工成为工业化的主力军,成为支撑城市日常运转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在使这些城市新居民融入城市社会生活方面严重滞后。

在这十年里,农民工本身的情况也有很大的变化,农民工的成分也在不断变动之中:有的人已经退出农民工行列回乡,而新人在不断加入;当年的未婚姑娘小伙已经成家生子;当初做小工的,已经成了有手艺的大工,有的还成了包工头;当初的小保姆进入商业餐饮服务业;……。

1995年初,从农历腊月下旬到春节期间,我们曾经在安徽、四川的12个村作过300个农户的访谈。2005年春节我们回到这12个村,重访这300农户。

<h3>一、农民工的代际更替</h3>

首先,在城市或输入地稳定地留下来的是少数。其次,从调查来看,十年前的年轻人有一部分还在继续外出,有一部分不再外出了,不再外出主要因为家庭原因。十年前的中年人,少数仍然在外出,多数顺利地完成了代际更替——自己不再外出,外出的是他们的孩子。

<h3>二、新生代农民工</h3>

经济发展一方面提高了整个社会的福利,另一方面也提高了人们的欲望。在很多情况下,在发展中国家,成功的经济发展带来的可能不是人们更加满意,而是满意度的下降。

我们可以看到新生代农民工的不同:他们多数都是高中或初中毕业,他们所感受到的生活压力显然低于他们的父母辈,也许正因为这样,他们对打工条件的要求比父母辈高。新生代农民工的打工期望:首先在工资上他们的要求往往要比父母辈高,他们更在意工作环境、工作条件,更在意劳动时间,他们比父母辈更加关注自己的前景。

“民工荒”问题,如果仅仅从数量上来讲,我不觉得它是个真问题。如果真达到数量紧缺,岂不说明中国的工业化、城市化已经解决了吗?但是我想,在民工荒的讨论中应该不仅关注数量视角,而是引进质量视角,可能会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现在的情况。

东莞就业局的黄慧屏局长对投资者说:你们不要把今天拉着拉杆箱来的农民工,看作和当初扛着编织袋来的农民工是同一种人。

<h3>三、身份认同</h3>

首先是流动中的沉淀。究竟什么算沉淀?有较稳定收入算沉淀?有较稳定单位算沉淀?长年在外算沉淀?举家外迁算沉淀?办理户口迁移算沉淀?在城市购买商品房算沉淀?显然,沉淀的定义不同,数量也不同。但是总的来讲,在调查中我们看到,不管按照哪种定义,在城市里沉淀下来的人还是比较少的。

其次是身份认同。我们问外出农民工一个问题:“你认为自己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你的家人、朋友怎么认为?”在调查中我们发现,被访者普遍认同自己是农民,几乎无一例外。不管是低级打工还是高级打工,包括公司白领、小老板,甚至包括已经在城里购买住房的人,异口同声都说自己是“农民”。他们提出的理由是:我们没有基本的保证,不管我干了多久,只要不再和我签合同,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城里人失业、下岗就有人来管,我们失业也不算下岗,我们失业是没有人管的。调查员追问:城里人也会失业啊……,他们回答:城里人有房子住,可以慢慢找工作,我们在外面吃住都要花钱,压力大,十天半个月找不到工作,就慌了,只好回家。

<h3>四、关于身份认同的讨论</h3>

我想这并不是因为农民工的就业能力太低。习惯上总说民工“素质低”,“就业难”。其实就业决定不取决于单一指标。可能在就业决定中适应性才是第一位的。单纯从微观讲,似乎是线性的,教育投资越高人力资本越高,受到的训练越多就业可能越好。但从宏观讲,就业受制于需求结构,你的学历再高,如果没有需求,你的就业也是困难的。实际上,从数据来看,农民工的就业率是高于城里人的,农民工的就业能力并不低。问题在于是农民工的脆弱性,承受风险的能力太低。从住房来讲,如果有住房,如果能降低农民工在城市住房的费用,则可以降低生活的流动成本,增加安全感,使他们能够承受更长的工作寻找时间,从而提高他们抵御风险的能力。从福利制度来讲,如果城市政府不仅承担城市下岗失业职工的就业责任,而且承担已经在城市做出贡献的农民工、外来工的就业责任,提供基本的社会保障,提供低保,也能够提高农民工抵御风险的能力。

要解决这些事情,首先是要取消制度性的排斥,以身份为识别的隔绝制度或政策都是应该纠正的。其次,应该降低城市化的成本,包括降低就业成本、降低居住成本。降低就业成本包括真正实行就业优先的发展战略,包括实行有利于就业的企业政策,包括不要用不切实际的、超前的所谓“高科技”过早地带来资本密集技术对劳动密集技术的替代。降低居住成本,应该允许多元化的住宅建设和住宅经营,应当在保证满足基本需求的条件下降低公共设施的成本,在不降低服务质量的条件下降低公共服务的成本。

<h3>五、关注长期家庭分离带来的问题</h3>

与农村劳动力长期候鸟式的流动相联系的,是多数流动家庭成员间的长期分离。

长期分离带来的夫妻关系问题。首先是家庭稳定性:根据我们的调查,十年前几乎听不到外出引起的婚变,而五年后、十年后的调查,我们听到越来越多的农村离婚案例。绝大多数情况下,提出离婚的是外出者,而与外出者的性别无关。其次,长期分居带来的性烦恼,以及由此而生的健康威胁、性骚扰和性犯罪问题,应当引起学者和政府的更多关注。

“留守”子女教育问题。许多在外务工经商的父母都像我们谈到留在家中子女的教育问题。可能是文化较高的一方外出(显然文化较高对在外务工经商时更有利的)、文化较低的一方留在家中,可能是父母均外出而把子女留给爷爷奶奶带(隔代教育),都对子女教育有不利影响。“爷爷奶奶只能保证孩子饿不着、冻不着”,其他很难管,甚至孩子天天上网吧打游戏家里都不知道。除了文化教育外,父母子女的情感交流也可能因长期分离产生问题。父母的可能选择是:或者父母其中一人回家,或者把孩子带出来上学。当然,后者面临更多的花费。

农村劳动力外出带来的农村养老问题。传统上中国农村是家庭养老、家族养老。如果子女都出去打工,老人在身体健康的时候还能下地干活,但是在老了以后他的养老问题就会突显。子女有钱寄回来,生活花费没有问题,但身边没人照顾,缺少情感慰籍。尤其是举家外迁对农村养老模式的挑战,家庭、家族养老方式能否延续下去?或者需要建立更大规模的农村社会养老制度?

<h3>六、稳定的制度安排与行为预期</h3>

农民工在城里看不到自己的前景,没有稳定的预期,缺少安全感。在欧盟的一些国家,对境外的打工者会有明确的规定:只要有人雇用你就会享受一些起码的保障;如果在两年内有稳定工作、交税、守法、没有任何不良记录,你可以进入某一个更高一些的保障水平;这样经过七年(或若干年)的努力,你可以享受几乎所有公民待遇,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申请加入该国国籍。而在我们城市的制度安排中,并没有为进城农民工描绘出任何稳定的前景。何况,我们的城乡之间、地域之间,还不是国与国之间的关系。

在社会生活中,制度安排显然会影响人们的行为。在城市化进程中,不应忽视给人稳定预期的制度安排所具有的行为导向作用。

没有稳定的预期,农民工要付出更高的成本。他不知道能不能在城里待下去、待多久,所以他要做出两套生活安排,把不多的钱用在两处,要维持两处住房、两套生活用品,还要做好准备随时应付两种生计手段,想得多的人还要考虑参加两套社会保障系统。更不利的是,前景的不稳定使他有很大的投资顾虑,他在物质投资上缩手缩脚,在人力投资上游移不决,因为他不知道投资是否有足够时间收回。不仅是本人在技能培训上的投入,甚至在子女教育上,他也一直拿不准主意,应该让他们上使用全国统编教材的打工子弟小学、还是上使用特有教材的城市正规学校?在社会交往和社会网络方面,他也不得不同时顾及两套生活前景的需要,不能把主要精力放在城市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的适应上。长期分离的生活,已经给一些家庭在夫妻关系、子女教育、老人赡养方面带来问题。

没有稳定的预期,社会也将付出更高的成本。在城市化的历史进程中,原本可以帮助进城打工者逐渐立足城市的工资收入,相当部分被寄回带回老家,而老家的新房在城市化进程中可能面临贬值;短期行为、人力资本投资愿望的压低,不利于提高经济的竞争力和全民整体素质;城乡两套行为规范在城市中的并行增加了城市运行成本,从维持交通秩序到地下黑经济的打击难度;等等。

城市不把农民工当作自己人,就不要幻想农民工能把城市当作自己的城市。缺少稳定预期的制度安排,就很难指望农民工能有建设性的长期行为。

<span class="right">(本文特约作者:白南生,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教授)</span>

正文 第四章 故乡可望不可归

我已经记不清那条街道的名字了。

这条不长的小街,坐落于中国深圳市福田区一座“城中村”附近。那是一个炎热的初夏正午,七、八个为沿街五金店打零工的农民工,把几个摆放在人行道上、尚未刷上油漆的货架当作叠架床,分层躺在其中午休;五金店对面的建筑工地也暂时停工,许多农民模样的建筑工人横七竖八地躺在临时工棚里午睡。整个小街上,似乎只有一个人睁着眼:他是深圳市无数拾荒者之一,在靠近建筑工地的人行道上,他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正在翻阅收破烂收来的一本旧杂志。

“你收旧报纸吗?”我走上去,与他搭讪。

“收。旧报纸、旧杂志、旧书,什么都收。”他显然把我当成了一位普通的主顾,“旧家具、旧电器也成。”

他递给我另外一个马扎,“坐吧。这是我老婆用的,但她现在到对面五金店收废品去了,一时回不来。”

既然他把我当成卖主,我也没必要说破我的真实身份。我假装真的对抛售旧货感兴趣,详细询问了各类废品的售价。

渐渐地,我们熟了起来,开始聊起与售价无关的家常来。

他告诉我,他叫范青(化名——作者注),四十多岁,来自安徽阜阳农村。老范说,深圳有很多来自安徽阜阳的拾荒者。他还说,他们拾荒行业内有句“行话”:“刨不如捡,捡不如运,运不如换,换不如收。”老范就是一位“最高层次”的拾荒者:他专收废品,他与妻子轮流分工,“我上门收购时,我老婆就坐在这里,等人问价;我老婆上门时,我就在这里坐等。”当然,他们夫妻会经常变换“上门”和“坐等”的地点。

老范没上过几年学,但一直喜欢看书,即使从事拾荒,也经常翻阅收购来的旧报刊,所以也算知多识广。他离开农村老家、出外打工,已有十多年历史,最初,他就像附近工棚中午休的那些农民工,在不同城市的建筑工地之间奔忙:他曾为浙江温州私营企业家兴建的厂房和私宅搭过砖,也曾为海南房产泡沫中上马的“烂尾楼”砌过瓦;他也尝试过像温州人那样,做做小本生意,但“亏得一塌糊涂”,以至于使他得出一个结论:“做生意,不是我们安徽人干得了的。”当我以史上的“徽商”为例质疑他的结论时,老范尴尬地改口说:“做生意,不是我们阜阳人干得了的。”

最后,随着年龄的增大,老范感到自己“既不能靠智力吃饭,也不能再靠体力吃饭”,只好来到了这个“相对不那么歧视安徽人”的深圳市,与妻子一起,靠收购废品维生。

“这么说,你们已经把深圳当作你们的第二个家了?”我忍不住问他。

“哪里,哪里,深圳就是个旅店。我们只有一个家,那就是阜阳农村老家。”老范笑了,但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我们没有深圳户口。就是有户口,我们也不属于这里。我们不过是一对儿收破烂的老夫老妻,城里人看不起我们,我们也瞧不上他们。”

据老范说,自从改行干起收购废品这一行当,他们夫妻俩就像一对儿“候鸟”,每隔一段时间就回一趟安徽农村老家:“我们家里还承包着土地,播种和收割时,我们就赶回老家。种子播下后,我们就进城打工,也没有托给亲戚邻居照管,因为村里大部分人都出外打工去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小孩,管不了。我们现在是完全靠天吃饭:如果风调雨顺,我们就赶回去收割庄稼,如果逢旱遇涝,颗粒不收,我们也不怕,反正我们也不指望种田糊口。”

“如果你们不出来,完全靠在老家种田,能活下去吗?”我问。

“也能活下去。”老范停顿了一下,“说心里话,我们并不想出来打工,辛苦不说,还受人歧视。如今上面取消了农业税,种田的收入其实也不太差。但我们全村,不老不少的人,全出来了,如果你还守着家种田,是要被人笑话的。”

一阵哨声传来,工棚中午休的建筑工们渐次起身,揉揉眼,重新开工了,而对面五金店雇佣的木工们,则早已离开临时叠架床,重新操起锯、刨干活了。

我突然觉得,老范刚才说的那番话,似乎道出了他们夫妇自己、那些建筑工和那些木工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遥远、陌生、不甚友好的城市打工的深层原因。

看来,推动着中国城市化的无形之手不止一只。除了农村人多地少、收入微薄这只推力之手和城市收入更高、机会更多这只拉力之手之外,似乎还有一只颇具中国特色的“脸面文化”之手:本村的邻居、朋友、亲属们都进城打工去了,只有你还守在家里,只有你还在土里刨食,那你在别人眼里,就太没本事了、太没出息了、太没脸面了。时至今日,人不仅要为自己而活着,同时也要为他人的看法而活着。

其实,中国农民踏出离土又离乡的第一步,并非城里人所想象的那么轻松、那么容易。根据上海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葛剑雄的说法,历史上,中国农民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是不愿意离开故土的。

“农业文明造就了中国人安土重迁的习惯,对中国农民来说,只要土地能够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不会迁移的。但是,在非常态情况下,特别是碰到天灾人祸的情况下,中国农民也会被迫迁徙。”曾经主编过《中国移民史》的葛教授在位于上海近郊的家里接待了我。他还分析了通常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中国农民被迫移民的另外一种压力:“另外,即使在常态的情况下,也有一个情况:在人口稠密的地区,由于人口增加,土地满足不了人的要求,在这种情况下,也有人口迁移现象。”

但研究当代中国农民工现象的学者发现,如今输出农民工最多的几个省份,其实多数位于中国中部,而非最贫穷的西部。因为相对于沿海地区,中部地区仍属落后,所以沿海大城市有吸引力;相对于西部地区,中部地区还不算太穷、太偏僻,所以有进城找工作所需的足够信息、足够关系和足够路费。

这个现象有点儿像偷渡海外的中国非法移民现象:偷渡客最多的省份不是中国最贫穷的省份,而是相对富裕的广东省和福建省。

“中国的流动人口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富裕地区出来的,是经商的,中等地区出来的,是打工的,落后地区的人则不流动出来,因为落后地区的人可能连路费都没有。”中国著名民意调查公司——零点调查公司的董事长袁岳对我说,“有些农民工出来,什么技能也没有,什么关系也没有,身上只带了500块钱,这也许是他一辈子的本钱,如果他能在城市里找到工作,这500块钱可能很快就赚回来了,但如果找不到工作,路费也用光了,那他一辈子的本钱也就这样耗光了。这也是中国流动人口的一个特点:有的贫困地区,如果贫困到了连路费都没有的话,他就不出来了。例如,西南、西北贫困地区出来打工的人就很少,如贵州、广西,打工的人就少,山西的情况是:有煤的地方很富,没煤的地方就很穷,所以山西出来打工的农民就不多。”

零点调查公司曾经从事过多次有关农民工的大型调查。在位于北京朝阳区佳程广场的公司总部中,袁岳这样向我介绍他们调查中的一个发现:“从全国来看,出外打工者最多的省份是四川、安徽、江西、湖北、湖南,不仅与这些省份的经济状况有关,而且也与这些省份居民的流动爱好有关。”

拾荒者老范来自安徽。安徽阜阳籍的拾荒者不仅遍布珠江三角洲,也散落在中国许多大中城市之中。袁岳和他的同事们也发现了农民工的来源地与他们所从事的职业之间的有趣联系:“北京的木材生意,基本上是福建人做,鲜花生意,主要是湖南人做,小商品生意,基本上是浙江人做,小商品中的眼镜、童装,基本上是浙江瑞安人的,普通服装,基本是浙江乐清、永嘉人的,低压电器,是浙江乐清人的。山东人出来,主要是做蔬菜贩运的,北京市场上的蔬菜,85%来自山东,而山东寿光县一个县的蔬菜,就占了80%,寿光人中,一部分人做长途贩运,一部分人做批发,还有一部分人做大的零售户。”

袁岳也没忘了谈到北京的安徽民工:“北京摆摊的小菜贩中,安徽人比较多,安徽人大部分做的都是比较末端的生意,比如水电工、家庭中的低端装修工。因为家庭装修,安徽人接不了大单子,只能接小单子,而家庭中的高级装修工,通常是江苏南通人做的比较多。”

那么,老范的“安徽人不适合做生意”的观点是否得到了证实呢?

我采访过的专家大多数认为,某些地域的农民工相对集中地从事某类职业,这个现象也许更多地与农民工进城找工作主要靠亲友、老乡介绍的特点有关,与中国人独特的“地域文化”或“圈子文化”有关,而与“某某地方的人天生不适合做某某事”关系不大。

然而,尽管中国城市的生活水平远远高于农村,尽管进城农民在城里经商、务工、甚至捡破烂的收入都会超过在家务农,但他们在城里的工作条件和所受到的待遇,却并不一定好过农村老家,他们因此付出的代价,也是他们原先难以想象的。

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在老“世界工厂”英国,金发碧眼的“农民工”曾经付出过血汗、甚至生命的代价,二百多年后,在新“世界工厂”中国,黑发乌眼的农民工们也不例外。

我曾经去过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的煤炭生产重镇纽卡斯尔,参观过当地一家城市历史博物馆,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这家博物馆展览的工业革命时期历次矿难事故中死亡的矿工花名册,花名册详细记载了死难者的籍贯、性别和年龄,其中绝大部分来自英国农村,许多死难者是童工,年仅十五、六岁。

英国建筑史学家丹·克鲁克香克(Dan Cruickshank)曾经如此描述英国工业革命时期进城农民的工作状况:“毫无疑问,新兴工厂中的生活非常艰辛,而且高度纪律化。例如,在当时的一些工厂中,童工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13个小时,而且昼夜轮班。当工厂主对利润的追求变得至高无上时,当几乎没有什么法律保护工人利益时,雇主的剥削常常变得非常极端,工人的工作条件常常变得极为糟糕,特别是在艰苦危险的采矿业中,情况尤为恶劣。”

本报曾在去年发表过“全球城市化系列报道”,介绍了世界城市化进程中充满了血汗和眼泪的历史与现状。“几百年来,一种无情的发展逻辑,推动着人口向城市集中。”本报记者艾伦.贝蒂题为《人类是怎么成为城市动物的?》的主打文章这样写道,该文如此描述了英国早期的城市化进程——

“英伦三岛包含三种从农村迁移至城市的模式。在英格兰,这种迁移是渐进的,而且相对不那么痛苦:小型租赁农场的所有者们的‘圈地’和将公有土地变为更大企业的过程,花费了数百年的时间,而16世纪及17世纪的君主们曾努力减缓这一过程,以安抚抗议的村民。后来,当工业化在纺织及其它行业创造出更好的就业机会时,农村人口往往自发地迁至城镇。而在苏格兰,这种迁移经常是野蛮而突然的,如始于18世纪的苏格兰低地和高地清除——强迫佃农迁走,为规模更大、产量更高的农场让路。格拉斯哥和爱丁堡被贫困的难民所淹没。在爱尔兰,从农村向城市的迁移,实际上不啻为一次有计划的屠杀,即便并非有意为之——19世纪中叶发生的饥荒和土地掠夺,给利物浦、波士顿和纽约带来了大批移民。”

如何评价城市化的这种痛苦、甚至残酷的代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也许是微观、宏观的视角不同,文学家、史学家和经济学家所得出的结论也大相径庭。英国作家狄更斯描述了伦敦贫民窟的悲惨状况,让人更多地了解到城市化的负面代价;美国经济史学家格雷戈里·克拉克(Gregory Clark)却通过对大量数据的分析,揭示了西方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积极效应:长期来看,西方工业革命的最大受益者其实是体力劳动者,至少是后来那些发达国家中的蓝领工人,他们托了工业革命之福,享受了此前人类历史中所有“苦力”们根本无法想象的物质“红利”。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美国经济学家西蒙·库兹涅茨(Simon Kuzs)则以“倒U字型理论”解释了工业化对收入差距的影响:在长期的工业化过程中,收入差距通常会先扩大,然后会逐步缩小。不过,即使是东西方的经济学家或经济史学家,对人类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评价,也不尽相同。

时至二十一世纪,中国也出现了骇人听闻的山西黑窑奴工事件,那些不良矿主对待来自农村的中国童工的手段,其野蛮、残酷的程度,一点也不弱于二百多年前的英国资本家。围绕着如何消灭这类黑暗现象,中国传媒、学者和民众又展开了新一轮激烈的争论。

其实,自从改革开放政策带动了中国城市化进程,这类争论就从来没有停歇过。在广东、在海南、在北京、在上海,我曾与许多报道农民工问题的记者或研究农民工遭遇的学者聊过中国进城农民的命运,那时山西黑窑奴工事件还未被媒体曝光。但他们讲述的故事,其令人唏嘘的程度,一点儿也不比山西的故事逊色。他们认为,如果中国不改革户口制度,不在制度上消除城乡差别、消除农业人口和非农业人口的差别,那么,农民工的命运就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那些令人唏嘘的故事还会照常发生。

我也对他们谈起过我在深圳街头认识的那位拾荒者老范的人生遭遇,他们的反应几乎是相同的:“我们所听到的其它故事比老范的遭遇更辛酸!”深圳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所长刘开明对我说,因为没有城市户口,许多进城农民都难以摆脱这种宿命:青年进城卖苦力,中年进城卖破烂,老年进城去讨饭。

老范说,迫使他从“卖苦力”转为“卖破烂”的关键性因素,是他在海南的一段经历。

“听说去海南搞建筑好赚钱,我就和几位安徽老乡从温州跑到了海南。”老范回忆说,“但没想到,去海南容易,出海南就不那么容易了。”

老范停顿了一下,望了望在附近工地干活的农民工,然后接着说下去:“在海口,我和老乡跑了好几个建筑工地,都是干完活没拿到钱,或者拖了好几个月才拿到很少的钱。后来干脆没活干了。在温州挣的钱也都花光了,我和老乡只好睡在工地、睡在桥下、睡在街头。那时,我好想离开海南,但我连买船票的钱都没有。我记得,有一次,我和老乡找不到活干,无聊之中来到了海口假日海滩,我们隔着琼州海峡,遥望对面的大陆,老乡告诉我,对面模模糊糊的那一片陆地,就是广东的雷州半岛。我也看到了,但心里好难过:呵,这么近,看得见却过不去……”

老范最终也没有告诉我,他后来是怎么跨越琼州海峡,回到大陆的。

正文 第五章 “特”不起来的特区

“我们村的许多年轻人都到大陆打工去了,”李云(化名——作者注)坐在自己药店的柜台后面,对我说,“我也在深圳打过工,体力活,又脏又累,但收入比我现在开药店的收入还高。”

李云大概二十六、七岁,在海南省五指山一个苗族山寨做乡村医生。此时,我才第一次知道,使用“大陆”这个称呼的,并非只有台湾人。

“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我坐在柜台边上的一条长凳上,一边逗弄着他的三岁的儿子,一边问道。

“我毕竟学了几年医,不想荒废掉。”他回答说。

“那为什么不在大陆那边的大医院找份工作?”

“我是山寨出来的,在大陆那边谁都不认识。要是能在大医院找到工作,我也不会干那一段体力活了。”他苦笑着说。

但他的山寨药店生意实在不怎么样。在我们交谈的三、四个小时之内,他只做成了一单生意:一个穿着典型的苗族服装的妇女,带着一个不断咳嗽的男孩来到了他的药店,李云一边向母亲询问着什么,一边用听诊器听着孩子的胸部,他们谈的苗族话我听不懂,但那对母子拿了药,似乎没交钱就走了。事后,李云向我解释说:“她说现在手头没钱,先赊着。”

李云也是苗族人,但能说流利的汉语,他的言谈举止和穿着打扮,与“大陆”那边的城里汉人没啥两样,但与坐在我旁边的他的胞兄反差很大,似乎来自两个世界。

李云的胞兄只比他大三、四岁,但看起来就像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也在“大陆”那边的广东省打过工,因学历比弟弟低很多,就更只好干体力活了,而且干的是最辛苦的建筑工人的活。

哥哥的汉话,我听起来就很费劲,还得弟弟帮助解释:“说不好汉话,也是我哥最终回乡务农的原因之一。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建筑工地的活,既危险,又辛苦,不能长干。嗨,趁着年轻,挣几年钱就回来吧。”

“听长辈说,过去是大陆人都往我们海南跑,但现在,是海南人都往大陆跑。”在来海南的飞机上,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年轻人对我说。

我的这位邻座也在“大陆”那边的广州中山大学上学,五一黄金周返回海南三亚探望父母。他告诉我,他毕业后肯定不会回海南工作:“广州、深圳的机会还是要比海南多得多。”

据说,在中国,衡量某个省份是穷是富,有个相对简单的标准:看它主要是农民工输出地还是接收地。例如,中国最著名的几大农民工来源地,如河南、安徽、四川、湖南、江西等,都是相对贫穷的省份;而广东、江苏、浙江、山东这些沿海发达省份的农民,如果离家打工,也大多会在本省大城市打工,即使去外省,也大多是经商。当然,这里说的穷富都是相对而言的,至于赤贫之地的农民,连路费都筹措不到,也只能守在家里种田了。

海南曾经是中国最大的经济特区,也曾经是大陆移民的热门流入地:移民中不仅有外省农民工,还有大量内地城市精英,但如今海南却变成了移民流出地:流出去的不仅有去大陆打工的海南农民,还有本岛城市青年和大陆回流人才。进入新世纪,仍然流入海南的,大概只剩下一类特殊“移民”了:高考移民。历史发展和经济规律的吊诡,令人唏嘘。

“那些大陆人当时涌到海南,到处圈地,盖房子,后来又纷纷跑回大陆,留下了一大堆烂尾楼。”在海南省省会海口,一位杂货店女店主指着不远处的一栋楼,用带着浓重海南口音的普通话对我抱怨说。

那栋楼的基本框架犹存,就缺房顶、窗玻璃、外部粉刷,当然还有人气,就像一副巨大的人体解剖构造标本,阴森森地矗立在那儿,挺瘆人的。教科书上是这么解释“烂尾楼”的:“在泡沫经济中因资金链断裂而搁浅的建筑物。”

“当年闯海南的大陆人,大多数都走了。像我这样留守的人不多了。”在海南洋浦经济开发区开餐馆的老杨感慨说。餐馆客人不多,作为老板的老杨居然有时间看着我吃饭,陪着我聊天。

老杨是陕西人,也是被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因海南建省、设立经济特区而涌动起来的“闯海潮”裹挟而来的。他见证了近20年来海南经济兴衰、人潮涨落的全过程:“我是一路赶潮,1988年海南建省,我从陕西辞去工作来到海口,1992年洋浦签约,我又从海口赶到洋浦。嗨,说句实话,小小的洋浦,就是整个海南的缩影。最初人们对洋浦经济前景的期望值很高,淘金者从全国四面八方大批涌来,如今,这些人走得都差不多了。我也尝试过很多东西,都失败了,如今只能靠这个小饭馆维持个基本生存。等客人少到都无法供得起我自己的伙食,我也该离开了,像海南的农民一样,去广东,为别人打工。”

“嗨,一个省光靠旅游,是富不了的。旅游是人旺财不旺。”在海南最南端的旅游城市三亚,一位来自“大陆”的湖南“的哥”,一边开着车,一边对我阐述着他所理解的地域经济学。在他头顶上方,用毛泽东肖像做成的吉祥物随着道路的颠簸不断晃动着。

是的,旅游业仅仅富了像三亚这样的少数海滨度假胜地,海南腹地的城镇和农村还是很穷的,甚至像海口、洋浦这样的大陆“闯海者”争相涌入的沿海城镇,如今也呈现出某种衰败、萧条、冷落的迹象。如今的海南,除了三亚等少数旅游城市尚有一些外省农民工,大部分地区与其说是移民输入地,不如说是移民输出地。

1988年,海南建省,并成为中国最大的经济特区。当时,海南似乎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中国经济改革已经启动十年,中国决策高层有意让海南成为第二个台湾岛,所以给予海南极为特殊优惠的特区政策;地利:海南靠近港澳台、东南亚和珠江三角洲,位于大中华经济圈的中心位置,处于中国经济发展的“金三角”地区;人和:大批人才涌入海南淘金,有所谓“十万人才下海南”之说。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海南未能搭上“金三角”经济高速发展的顺风车?

“海南衰落的原因很多,有领导不力的原因,也有经济发展战略选择失误的原因,”在北京西城区一栋老式楼房中,著名经济学家、天则经济研究所理事长茅于轼先生对我说,“我去过海南多次,也与当地人谈过这个问题。海南建省后,经受过多次打击:汽车走私案被曝光,是一次打击;后来房地产泡沫破裂,又是一次打击。”

但在广州中山大学周春山教授看来,海南衰落的更主要的原因是没有发展工业。

“俗话说,无工不富。海南观光业名声在外,但旅游业是旺人不旺财,过分倚重旅游业而忽视制造业,是不对的。”周教授说的“旺人不旺财”,与我在三亚遇到的那位湖南农民“的哥”说的“人旺财不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周春山在他的办公室里接受我的采访时,拿广东东莞与海南相比,试图说明他的“无工不富”的理论:“在海南,无论是汽车走私,还是房地产热潮,还是过分注重旅游业,背后都是捞快钱、发易财的心理在作怪;东莞则不同,虽然没有海南那么大的宣传声势和媒体关注度,但踏踏实实地吸引外资,从最初无人看好的三来一补加工业干起,结果闯出一条致富新路。”

周教授还指出,海南对姓资姓社的问题、对洋浦开发是否卖国有过很大的争论,影响了外资投资的决心,也使自己失去了宝贵的发展机遇。后来到1992年*南巡,中国全方位开放,海南也就更没有太大的优势了。周春山回忆说,“洋浦开发之初,很多内地人才涌往洋浦,包括我的许多同学和熟人,我那时想去还去不了呢!但现在他们都跑回来了。”

《21世纪经济报道》编委金城也有同感:“我有好几个朋友,原来在海南,后来也跑到广东来。”金城在广州接受我的采访时,如此分析海南的教训:“海南的失误主要是产业选择的失误,它与珠海面临同样的困境,它本身可能比较适合做旅游,但做旅游呢,对财政来说,收益有限,而没有财力的话,就无法推动工业化的进程。海南这两年有一些改善,例如有了石化方面的大型项目,对海南经济有些带动,但海南基础太弱,原来就是一个未开发地区。”

确实,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一直到九十年代中叶,中国的“传媒宠儿”是海南,而非东莞;中国城市青年精英的梦想也是“闯海南”,而去东莞的都是来自农村的所谓“盲流”。但近20年下来,物换星移,东莞和海南换了个位置。

这次我去海南采访,曾在海口一家餐馆遇到一位来自海南文昌农村的青年男侍,我问他的收入有多少,他环顾左右,见老板不在,悄悄对我说:“只有500多块呀,只有我在东莞打工时的一半。”

“那你为什么离开东莞?”

“我春节回文昌老家过年。这家餐馆的老板是我亲戚,叫我过来临时帮一下忙。忙完这一段,我还是要回东莞打工的。”他向我使了个颜色,匆忙收拾起我桌前的剩菜,返回厨房。

原来,他的老板从厨房里走出来了。

正文 第六章 现代化之祸?

听说我要去深圳,《南方周末人物周刊》记者黄广明介绍我找一个人:“你要去深圳,你就去找祝强,他创办了一个农民工维权组织,帮助那些工伤致残的农民工打官司索赔。”

通过手机,我和祝强约好了在深圳龙岗区的龙城广场见面。

那天很热,诺大的广场,没遮没挡的,烈日当头,把先到广场的我晒得两眼直冒金星。十分钟后,祝强到了,骑着自行车,一只手掌把,汗水把他穿的长袖衬衫浸湿一大片。

“我的办公室就在附近。”他没有下车,只是向着他的办公室的方向把头一偏,仍然一只手掌把,慢速骑着自行车先行。我只好紧紧地跟随着他的后车轮。

此时我才发现,他衬衫的右袖是空的。他没有右手。

我没想到:维权组织的创办人,自己也是工伤致残者。

祝强今年25岁,他与另外一位残疾工友合办的农民工维权组织“深圳志强信息咨询部”,就位于龙城广场附近一片杂乱的建筑物之中。他一只手把自行车搬上楼,一只手打开楼层防盗门和办公室大门的铁锁,一只手为我倒上一杯洁净水,一只手掏出打火机、点上烟,然后默默地端详着我。

我曾经提议帮助他搬车、开锁、点烟,但都被他礼貌地拒绝了。祝强的办公室很大,但没有办公桌,仅有几把椅子、一座洁净水机,就像一间废弃的空旷教室,说话都有回音。办公室的一面墙上,贴着六、七篇农民工的文字和图画习作。其中一篇字写得七扭八歪的习作,看来是一位刚到深圳打工的农村女孩写下的首日进城印象,文字稚嫩、朴拙,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对故乡的留恋、对城市的惶惑、对未来的迷惘,颇为感人。

“我能把这篇习作抄下来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能,”祝强直截了当地说,“未经作者本人同意,我不能把我们会员的作品提供给你。”

“不过,”似乎意识到了我的尴尬,他又缓和了一下口气,“关于我的情况,你愿意问什么就问什么。”

然而,祝强对自己失去右手的遭遇,却轻描淡写,谈得很少。两个多小时的采访,他谈得最多却是珠三角农民工的遭遇、中国作为“世界加工车间”在全球产业链中的地位、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农民工的边缘人身份等等“抽象问题”。

祝强来自四川南充农村。18岁时,他因为家贫,放弃了参加当年高考的机会,只身来到深圳,希望通过打工筹措未来上大学的学费。他来到深圳一家塑料制品厂打工,但工作不到两个星期,就在一次工伤事故中失去了右手。他打了三年官司,索赔30万,最后只拿到4万多,刨掉打官司所支付的各种费用,最后所剩无几。

不过,三年的打官司经历,也使祝强成为半个法律专家。他还了解到,在珠江三角洲,像他这样因工伤致残的农民工还有许多,于是,他萌生了一个想法:创办一个农民工维权组织,为同命运的工友们提供法律咨询和维权服务。四年来,祝强的工作得到了中国国内一些机构的帮助,工作间隙,他还接受了各大学和其它NGO组织的培训,自己也通过了法律专业的大专自学考试。

谈到珠三角农民工的工作待遇,祝强深吸了一口烟:“我接触了许多大量雇佣农民工的企业老板,从道义上,他们都想对员工好一些,但从实质上,他们又没办法对员工好一些。因为作为‘世界的加工车间’,中国处于全球产业链的最末端,企业的利润是很低的,其中有些企业就选择了以牺牲工人利益为代价来参与国际竞争的道路。当然,也不排除有极个别的企业,就是以榨取工人血汗、获得超高利润为追求。”

我们的谈话似乎很艰难,很压抑,常常是我半天踌躇,不知道该问什么,他半天沉思,不知道该说什么。祝强说,他在深圳生活了七年,他觉得他已经不属于四川南充农村老家,但他又对深圳没有归属感,他在这个基本上由外地移民、由外地农民工组成的城市里,常常感到一种深深的疏离感和冷漠感,谈到原因,他又似乎尚未理清自己的思绪,往往是刚刚得出了什么结论,随后又否定了这个结论。

“我也说不清。”这是两个多小时的谈话过程中,祝强最常说的一句话。

2007年5月23日,也就是被美国学者确认为世界城市人口有史以来首次超过农村人口的那一天,我采访了两位中国学者:温铁军和胡鞍钢。但他们两人对中国城市化进程的评价大不相同:胡鞍钢热情肯定这一进程,希望它更快一些;温铁军对这一进程充满了深深的怀疑和担忧,希望它更慢一些。

我们听到了太多的关于加快中国城市化进程之益处的说法,所以,当我最初听到温铁军对中国城市化现状的质疑时,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感到有些震惊。

西方经典的教科书是如此区分两种城市化的——

在人类历史上,迅速的城市化发生过两次:第一次发生在19世纪的欧美国家,工业化进程导致了矿业中心和制造业中心出现对劳动力的巨大需求,其城市化是经济发展的结果;第二次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一些发展中国家,农村人口外流和人口高增长率两大趋势导致了许多城市的失控扩张,其城市化不过是人口移动的结果,而不是经济发展的结果。

那么,中国近30年的城市化进程属于哪种类型呢?

许多中国学者认为,作为当代的“世界工厂”,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肯定属于经济发展的结果。但温铁军给我的答案,却似乎并不那么肯定。

比起农民工出身的祝强,作为学者,温铁军的思路要清晰得多,观点也明确得多,但我们之间的谈话却并不因此而显得更轻松。我甚至感到,我们之间的问答,存在着某种紧张,他对我的来访,存在着某种怀疑、某种敌意。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是对目前在中国学术界、乃至国际学术界占主流的观点存在着某种怀疑、某种敌意。

温铁军是中国国内研究三农问题的最著名的学者之一,他曾经在中国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工作过多年,参与过许多重大政策的讨论和决策。如今,他是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院长、教授兼博士生导师。那天上午,我给打电话约他见面时,他正在收拾文件和行装,打算下午乘飞机去外地讲学,但他还是接受了我的采访要求:“这样吧,你现在过来,但我只能给你半个小时,半小时后,我还有一堂课,课后我马上要去机场。”

当我赶到他的办公室时,他正守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打字。他除了点头示意我坐在远处的沙发上之外,并没有握手,也没有问候,而是继续着他的打字。就这样,大约10分钟,我们之间只有格外清晰的键盘打字声。最后,他终于坐到了我的对面,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简洁地说:“我们只有半个小时。那你说吧。”

我开始提问,他也开始回答。使我惊讶的是,他竟能在收拾文件和上课之间的短短半个小时之内迅速进入角色,滔滔不绝,基本上把我所有的提问回答得有条有理、有头有尾。

不愧是经常讲学、讲课的人——我这样想道。但我也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出他流畅的答问之中蕴含的情绪:一种淡淡、却挥之不去的情绪,一种忧愤、却无可奈何的情绪,尽管我不得不承认,他对中国城市化问题、农民工问题了如指掌,他的论证、他的表述也非常具有穿透性。

20多年前,温铁军曾经是最早主张开通城乡、打破中国城乡二元结构的那一批中青年“奏折派”学者中的一员,但20多年后,他却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大声呼吁:中国不应落入许多发展中国家城市化过快、贫民窟丛生的“现代化陷阱”。

为什么会有如此重大的转变呢?温铁军的回答似乎带着某种沧桑感:“20多年的发展,应该说一代人已经过去,20多年的经验教训已经足够了,今天我们必须冷静地对加快城市化作出反思,不能再像20多年前那样盲目,那个时候我们30多岁,可能还比较激进。”

但更重要的,是这20多年中他独特的治学道路和丰富的国外考察经历。“我曾经跑过四十多个国家,而且重点是跑发展中国家,”温铁军以低沉的语调,操着略带京腔的普通话说,“我是中国国内比较早地去发展中国家的大型贫民窟考察的人,所以最近这几年我才在有关政策层面的讨论中不断地呼吁:所有人口超过一个亿的大型发展中国家,没有一个国家的城市化是成功的,都制造了大型的贫民窟,而贫民窟是社会*的根源,是黄、赌、毒泛滥的地方,是黑社会控制的地方,是正规的警治、正规的法治社会不能建立的地方,因此中国必须警觉,我们不能走其它发展中国家靠大型贫民窟来加快城市化的道路。”

虽然在这半个小时的访谈中,温铁军不乏对中国学术界占主流的“激进年轻人”的讥讽之词,但如果因此把温铁军归类为传统的*主义派学者或当代出现的所谓“新左派”,也并不公平。中国学术界内一个较为公允的说法是,温铁军是介于“自由派”和“新左派”之间的一个派别色彩不浓的学者。

尽管如此,他言谈之间的愤激之词常常在不经意之间随口而出。我不知道,这种激愤,究竟是缘于他对目前中国学术界浮躁学风的不满?还是来自他对中国目前贫富差距过大这一现实的忧虑?

不管你把温铁军归为哪个学派,你至少不会把他看成是“反现代化派”,因为他曾多次参与中国重大改革政策的讨论和决策,但当我问及他所去过的发展中国家为什么存在大量贫民窟的深层原因时,他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现代化之祸。”

谈到中国为什么会成为“世界加工厂”,温铁军的语调仍然一如既往,低沉平稳,但我能感觉到他那沉稳语调背后的激愤:“那是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阶段时产业结构调整和产业转移的结果。因为你这儿劳动力的价格便宜,你这儿土地的价格便宜,你不计较资源、环境被破坏的代价,当然产业会大规模地转移到这儿,变成跨国公司的一个利润来源,于是跨国公司把这儿的加工业几乎都做成零利润,让你没有什么收入,然后跨国公司把除了贡献劳动力、破坏资源环境之外的全部产生利润的环节都拿走,然后跨国公司在股市上变成了企业基本面非常好的公司。这是一种获利方式,我理解,如果我是发达国家,我也会这么干。”

当我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温铁军的激愤似乎已溢于言表,虽然实际上他的表情和语调并没有什么变化:“你看深圳、东莞,外来打工者成千上万,几倍于本地人,按人均GDP算,根本没他们的事儿,也没他们的福利,那你占有的是什么呢?不是典型的劳动剩余价值吗?但你同时又买通一批人,否定劳动剩余价值理论,号称没有什么剩余价值,有的只是企业家的风险收益。我们今天的理论界不都是这样的吗?他们又影响着整个舆论,这都是腕儿,媒体一天到晚都是报道这个,那大家能变成什么呢?等我们实在不行的时候,等深圳一年抬出多少箩筐的手指头的时候,等这种剥夺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那就是个体复仇啊,于是乎,就是什么砍手党啊,什么黑车党啊,乱七八糟,黑社会化啊。什么叫‘好处’?短期之内是能暴富,但你环境破坏了,资源破坏了,子孙后代的福祉没有了,好吗?你们如果认为好,我没意见,我们反正快过去了,我们这代人马上就要退休了。如果大家都说好,我干吗非得站出来,说你这是皇帝的新衣?”

“我们已经老了。”这是半个小时的谈话过程中,温铁军最常说的一句话。

正文 第七章 户籍与土地

“能装进几十个人的大货梯像一只生病的巨兽,喘息着爬上了六楼,沉重的大门不情愿地打开之后,人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深圳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这个充满学术气的名字看上去和周围的环境并不协调,它的‘邻居’有不少是工人的集体宿舍,窗外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但它的负责人刘开明很满意……”

这是中国《经济观察报》三年前一篇报道的开场白。三年过去了,你仍然可以用这段话来描述刘开明创办的深圳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的办公环境。

不过,我去刘开明的办公室时,并没有乘坐那只病兽般的大货梯。我不知道这栋旧厂房一般的破楼中还有电梯,我是自己“喘息着爬上了六楼”的。

刘开明刚刚送走了一位加拿大华裔学者。在我之后,他还有另外一位客人。知道我从英国来,他特别关照,“见缝插针”,把我“插”到了他原来排得满满的会客日程之中。

如果说北京学者温铁军与我聊起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时,不时流露出深深的忧虑和怀疑,那么,谈起同样的话题时,刘开明的口气却要乐观得多。

刘开明认为,城市化是所有发展中国家实现现代化的必由之路,中国的城市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和吸纳农业人口的空间。“农民进城比在家务农好,视野开阔了,对整个社会进步也有很大的促进作用。”他说。

但如果你认为刘开明对城市化带来的问题、对农民工的困境视而不见,那你就错了。刘开明写过一本书:《边缘人》,就曾细致、深刻地描述和分析了农民工在城市中的那种无奈的“边缘人”状态;他所创办的深圳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更是一家专门从事农民工问题研究、支持和培训的非赢利机构。

刘开明认为,导致中国城市化程度滞后、导致进城农民难以融入城市生活的最主要的制度性障碍,就是户籍制度。谈到中国应该如何对待户籍制度,他的口气非常坚决:“必须取消。如果不取消,负作用会不断加大,最后有可能会毁灭中国经济发展的成果。”

“让农民工成为市民”——这是刘开明反复强调的一句话。

但上海学者彭希哲却认为,中国不应匆忙地取消户籍制度。

在复旦大学文科大楼的办公室里,该校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院长彭希哲教授接受了我的采访。

“我觉得,如果历史性地看待户籍制度,那么,我们可以说,在过去20年中,户籍制度对中国的经济发展做出了最大的贡献。”他的这个观点初听上去,的确让我吃了一惊,但彭教授并没有看出我内心的惊讶,继续阐述他的观点,“我们可以这么想,在过去20年中,中国在制造业的带领下实现了经济高速增长,中国制造业成为世界工厂的一个最核心的前提,就是中国有大量廉价劳动力,那么,中国的廉价劳动力主要就是农民工,如果中国没有户籍制度,如果农民工可以享受城市工人的所有待遇的话,那么,中国就不会在20年的如此长的时间里,保持如此低廉的劳动力成本,也就不可能在过去的20年中把中国建设成这样一个世界工厂。”

我第一次知道,农民工的边缘人地位、两栖人身份,竟然能如此奇特地与中国的经济增长挂上钩,但我不得不承认,这大概就是事实。严酷的事实,无情的逻辑。

“农民工之所以能够在城市中以比较低廉的价格从事经济活动,也就在于他们的这种两栖身份。”这一次,彭教授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疑问,“因为如果中国没有户籍制度,农民工就会希望拥有与城里人一样的生活方式、一样的收入、一样的劳动条件,但我现在觉得我是农民,我的家在农村,我到你这里来就是为了挣点儿钱而已,只要收入我认为可以,我就干了,这就是中国很低的劳动成本之所以能够存在的一个很重要的前提。”

彭希哲承认,在中国特色的“血汗工资制度”下,农民工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他也承认,户籍制度的存在,使中国城市中的贫富两极分化日趋严重,但他认为,如果从整个中国反贫困的角度来说,农民进城打工,对于缩小贫富差距有极大的帮助,“你想,这部分人本来是反贫困运动的救助对象,他们在农村一年的现金收入不超过一千块钱,但他们到城里打工,一个月的现金收入就可以达到一千块钱,也就是说,他们在城里的经济状况比过去好了10倍。”

当然,彭教授也认为,应该改革目前的户籍制度,消除它的负面后果,但他强调,如果中国要改革户籍制度,就应该首先改革福利制度,“弱化、或者说剥离原来附加在户籍制度上的那些权利、福利、待遇,而把户籍制度真正回归成为人口管理的一个工具。”

另一位上海学者曹锦清也认为,中国目前尚不能匆忙取消颇受世人诟病的两大制度:户籍制度和农村土地承包制度。

上海华东理工大学社会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曹锦清教授在自己的家里接受了我的采访。在他看来,中国农民之所以能够接受城市里的低工资,就是因为他们还在农村老家拥有一块儿城市工人所没有的承包土地。

曹教授一边说,一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有一些外国人问,中国的劳动力为什么那么便宜?正确的回答是:中国的农民工在家里承包了土地,他们的收入应该是承包地的收入再加上打工的收入,如果他们没有承包土地的收入,那工资必定要上涨,否则他们怎么活下去呢?所以,土地承包制的安排,其重要性就在这里,第一,它可以降低工资,第二,可以维持社会安全。这就是中国的一个很大的特色,西方研究中国问题的学者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我一边听他讲,一边心里琢磨:曾经写过轰动一时的“三农”问题调查名著《黄河边的中国》的曹锦清,也在为农民工的低工资辩护?

曹锦清似乎猜出了我心中的这个疑虑:“在现代社会,为不平等进行辩护,那总是说不出口的。但是,在目前中国整个经济发展水平和社会保障能力的制约下,即使中国要实现城乡居民在这方面的权利平等,也是有心无力的。”

他又续上一根烟,“一个善的制度的落实,也需要有诸多条件作为前提,有的条件,不是善心一发就可以自动具备的,它确实需要一个经济发展的过程。”

户籍制度和农村土地承包制度,是造成中国特色的农民工现象、制约中国城市化进程的两大制度性安排。不少中国学者对这两大制度提出了严厉批评,甚至呼吁彻底取消,曹锦清也承认,这两大制度的确带来了许多弊病和问题,但他更强调这种制度安排的正面效应:“在中国这么一个大国,出现如此大规模的人口转移,发生如此深刻的社会变化,却没有产生严重的社会动荡,没有出现大面积的贫民窟,社会治安也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城市也没有拥挤到爆炸的程度,而且农村经济也在缓慢地、但持续地发展,大量的打工者的汇款也流到了农村去,维持了农村家庭经济的运转。”

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的学者章铮和李敬最近所做的一项研究,也间接地证明了“农村老家有一块地”的重要性。这两位学者在其合著的论文《民工流动和乡村中年失业》中指出,所谓的“民工荒”,其实确切的说法是“青年民工荒”,因为那些雇佣农民工的非国有企业只需要青年民工,而不需要乡村中大量存在的中年剩余劳动力,而当现在在城市务工的青年民工进入中年后,他们之中绝大多数将失业,因而不得不回乡。

按照曹锦清的说法,由于中国的城市政府绝对没有相应的财力为所有失业农民提供失业救济和养老保险,此时便突显农民所承包的那块土地的社保功能了。

针对刘开明等学者“让农民工成为市民”的呼吁,曹锦清的回应是:“想把农民工变为城里人,愿望是好的,也占据了很高的道德制高点,但做不到,例如石家庄曾经放开了户籍制度,但很快又收回去了。户籍制度的背后,其实是一个社会保障的问题,是城市社会保障与农村无保障的巨大落差。”

所以,曹锦清并不怕被人误解为“不平等的辩护士”,其观点非常鲜明:在目前社会保障尚未覆盖全国的情况下,他反对匆忙取消户籍制度和农村土地承包制度。

但刘开明认为,这个顺序应该反过来:先取消户籍制度,然后再建立全国性的社会保障网络。

“废除户籍制度之后,建立全国统一的社会保障,给所有的人提供一致的低覆盖的社会福利。”刘开明说。

刘开明认为,目前的制度安排带来的负面效应已经超过正面效应,而其中最为负面的后果是,那些像候鸟一般往返于城乡两地的农民工,其社会地位和心理预期不是逐渐上升的,而是不断下滑的:“农民工应该都是中国农村的精英,其中60%没有任何农业工作经验,70%以上是初中以上教育程度,中国农村劳动力平均受教育程度比所有发展中国家都高。他们进入到城市、进入到工厂,应该是很快地正规就业,非常好地努力向上发展,但目前中国所有的制度安排都让他们不能向上发展。他们做到一定程度,一般3到5年就很厉害了,因为所有的声音都告诉你:你不属于这里。他就有内心的焦虑。但是走到哪里去?制造业就是这样,你不可能上升,他们不停地找,不停地找,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最后作小生意,但每个人都只知道开小饭铺、小*,又把竞争价格压低了,又赚不到钱,越走越低。我们在河南做调查,很多农村里年轻人都在制造业中出卖体力,中年人在城市里拾垃圾,年纪大的,如果家里盖了房子,就不出去了,但如果小孩还没有娶上媳妇,就出去乞讨。这是非常悲哀的。”

刘开明虽然自己是文学博士,但他特意向我强调,他也是农民出身:他是从广西的一个普通农家通过考大学考进城市来的,他家中也有人是农民工,在城市出卖体力。据《经济观察报》的那篇报道称,刘开明之所以选择深圳福田区车公庙安华工业区内这栋老旧的厂房,作为深圳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的办公地点,除了租金便宜之外,还有一个用意:“他想让他的30多名员工每天都能‘深入’到他们的服务对象——工人——当中去。”

当我结束采访、向他告辞时,刘开明提醒我:“我们这个楼是有电梯的。”

于是,他把我送到电梯口,等着电梯缓缓地升上来,等着它很不情愿地打开沉重大门,等着我遁入这部气喘吁吁的“大货梯”。

正文 第八章 堵不住的洪流

北京的夏天来得越来越早了。还是五月份,整个城市就热得让人躁郁不安,空气中仿佛窜着无数条火龙,不留意之间,就窜进了你的鼻孔、你的喉咙、你的肝脾……

但不管是早至的热浪,还是户籍制度的制约,无论是好心人的担忧,还是歧视者的白眼,都未能阻退来自四面八方的农民工。在北京,他们无处不在:你去餐馆吃饭,你在发廊剪发,你去小摊购物,你在街头拦车,你途经建筑工地,你走过天桥地道,你都会遇到操各地口音的“乡下人”。

那天也很热。我走出酒店,阳光白花花的,扑面而来,照得我睁不开眼。待我双眼适应了强烈的光线,我才看清,酒店前的绿化带上,几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顶着太阳,正在挖坑种树。

我走上前去,与他们聊了起来。他们来自河南,都是一个村的。

“我今年23岁,来北京两年了,一直做绿化工。”一个光着膀子的青年接过了我递的香烟,“我17岁就出外打工,一年一个地方,去过大连、上海、宁波、青岛。”

“为什么一年换一个地方?”我好奇地问。

“农忙的时候,我就辞掉工作,赶回家帮助父母干活,农闲的时候,就投奔老乡,出外打工。老乡在哪儿,我就去哪儿呗。”他嘴叼着烟,双臂倚着铁锹,“离开青岛后,我回家结婚,结完婚,我就来到北京,两年一直没回去过。”

“两年没见过老婆?”

“没见过。不过,今年农忙时,我打算回家。”他深吸了一口烟。

如果说人类从四处迁徙的采集-游猎生活方式转为村落定居的农业生活方式,是人类经历的第一次影响深远的巨变,那么,由英国工业革命肇始的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就是人类经历的第二次生活方式巨变。

美国经济史学家格雷戈里·克拉克(Gregory Clark)在他的新书《告别施舍:世界经济简史》中指出,“工业革命”这个词有部分的误导性,并未全面地概括人类生活方式第二次巨变的性质,“自从1800年以来,农业生产率的增幅并不亚于其它经济部门,没有农业的大幅改善,现代经济增长便绝无可能。”

在这次巨变之前,人类大多数社会都有70%至80%的人口务农,而正是因为农业生产率的大幅度提高,某些现代化先行国家才能完成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移,以很小比例的农业劳动力养活绝大多数的非农人口。

英国第一个完成了这种转变。19世纪末,英国农业人口下降到20%,而国际贸易和全球化的发展,使得这一比例进一步急剧下跌:2000年,英国农业劳动力仅占全国人口的1.2%,因为如今英国大约一半的粮食是从国际市场上买来的。但即使在今天的粮食生产大国美国,务农者也不过是全国人口的2.1%。原因很简单,根据克拉克的说法:“如果我们有自由的粮食市场,那么,今天的世界只需要2%的人口务农,所有人就会有饭吃。”

“城市化的根本原因是农业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理事长茅于轼在家中接受我采访时,也如此解释今天人类过半人口变成“城市动物”的原因。“中国也一样,人口增加到13亿,人均粮食消费也增加了,耕地至少减了四分之一,耕地的农民大概减了一半,粮食却越来越多,粮价也降了一半。所以,如今中国人吃饱饭已经不成问题了。”

然而,从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来看,我们却很难说,这个国家的统治精英一直是在欣然地接受、或者热心地推动着城市化转型。

自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曾多次不无恐惧地抵制过这种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在近代中国,当那扇长期闭锁的国门被西方列强的炮火轰开之后,满清王朝某些守旧的官僚、某些迂腐的儒生曾经试图抵制过这种进程;在现代中国,尽管毛泽东试图通过“大跃进”的方式,迅速实现工业化和城市化,但这种尝试失败后,他又通过建立城乡隔离的严格户籍制度,通过缩短学制和废除高考,通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五七干校”等运动,推行过带有某种“反城市化”倾向的政策。

对于毛泽东晚年这些举动背后的动机,海内外学者有着不同的解释。

已经年过古稀的茅于轼,曾经亲身经历过毛泽东发动的所有这些运动,但他并不认同那种认为毛泽东发起知青下乡运动源于他骨子中的小农经济思想的看法。他分析说:“毛泽东也是要搞工业化的,他倒不是一个农业至上论者,他也搞过大跃进、大炼钢铁,这说明他也是想要工业化的。但是经济搞得那么糟,而工业化要市场、要资本,这一切都解决不了,城市里的孩子们每天都在长大,没办法了,学生们留在城里头,会变成大祸害,因为学生的能量是很厉害的,所以毛泽东要把他们弄到农村里去。一举两得,一方面把城市青年的就业问题推向农村,另一方面避免了政治上的动乱。”

也许毛泽东的确“要搞工业化”,但他心目中的工业化道路,却注定是走不通的。更为深刻的原因是,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是一个80%的人口从事农业生产的农业国家,即使像他这样自负的伟人,也无法摆脱他所处时代的历史制约。

《告别施舍:世界经济简史》一书中有一段关于所有农业社会的论述,看上去就像是专门分析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在工业化前的世界中,如果人们把80%的收入用于食物,那么,就会有80%的人口从事从事农业、渔业或狩猎。农业生产也要求人们居住在田野附近,所以,前工业化社会是农业社会,只有很小的城市人口……只要一个社会被‘马尔萨斯陷阱’所主宰,那么,这个社会的当务之急就是粮食生产。”

毛泽东去世后,邓小平推行改革开放政策,试图通过市场经济的方式实现中国的工业化和城市化,此时中国又恰逢全球产业转移的千载难逢的机遇,因缘际会,中国因而成为“世界加工厂”,工业化创造了大量非农就业机会,呼唤着农村大量的剩余劳动力,于是,世界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民工潮应运而生,在神州大地波澜壮阔地涌动。

然而,中国最新一波城市化浪潮,却不是自上而下的,不是决策层有目的、有计划地推动的,而是自下而上的,是追求更好生活的农民“无组织、无纪律”地自发形成的。

对于中国农民的这一伟大创造,深圳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所长刘开明有过一段生动地描述。他在接受我的采访时,介绍了曾被当局称为“盲流”的中国民工潮的形成过程:“中国的改革一开始就是从农村开始的,我一直说中国领导人的智慧都没有超过小岗村农民。1978年就是从农村开始分田到户、包产到户的,农民的饥饿问题就解决了。1984年的时候就出现了卖粮难的问题,农业生产的收益因此下降,这个时候,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开始成为劳动力,而农村容纳不了那么多的劳动力。当时没办法,卖粮难,中央才出台文件说,允许农民自备口粮进城经商务工。但是怎么进来,上面一直说是‘有序’,所有的文件都是控制、阻挡的意思。”

刘开明喝了一口水,接着说:“1984年10月份,中国开始城市改革,但还是计划经济,发展国有企业,包括深圳,当时也发展了很多国有企业。但这些国有企业农民工是进不了的。然后一直到1988年的时候开始,发现国有企业老亏本,但乡镇企业发展起来了,乡镇企业的工人是农民,广东的外资企业也发展起来了,雇员也是农民工。这两批农民工开始影响国有企业改革。”

刘开明指出,对于随之兴起的民工潮,中国各级政府的应对之策仍然是“挡”和“堵”。“1989年,国务院还下过文件,要求坚决制止农民盲目进城。广东省政府也出台过政策,要求坚决制止当时出现的所谓‘盲流’。”

一直到九十年代末、二十一世纪初,中国决策层发现民工潮已经“堵”不住、也“挡”不了,这才顺应潮流,开始正面看待、积极引导这股人口流动的大潮。

中国科学院-清华大学国情研究中心主任胡鞍钢在接受我采访时,用形象的“红灯-黄灯-绿灯”三阶段论,说明了中国政府对待农民工的政策变化——

“1958年以后,中国对待农民工,曾有过一个‘红灯阶段’,就是农民工不能进城;1984年以后,变成了‘黄灯阶段’,就是你可以进城,但你必须自带口粮;真正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是在九十年代末期或者是在2000年以后,由过去的‘黄灯阶段’变为‘绿灯阶段’。我觉得,最主要是在2001年,中国政府提出了‘城市化加速’,还专门制定了城市化发展的专项规划,其中提出:除个别特大城市,其实就是指北京和上海,其它城市要改革就业制度和户籍制度。”

胡鞍钢认为,改革导致城乡二元结构的户籍制度,就是从“一国两制”逐渐转为“一国一制”。

复旦大学教授彭希哲也说:“我们学者都希望中国是一种有序的城市化进程,希望在城市居住的人都有一个体面的工作,过一种体面的生活。但在很多时候,城市化进程不是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农民往往是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出他们认为的理性选择,如果他们认为能够在城市里找到比务农更好的工作,他们就会涌入城市,此时,市场的力量往往比政府的调控手段更加有效。”

我和那位光膀子的绿化工的交谈,也吸引了他的工友的注意。

一位个头敦实的小伙子凑了上来。我也递给他一根烟:“种树这活很苦,为什么要离开老家?”

“农活更苦!”他咧开嘴,憨憨地笑着,“在外面,自由,在家,没劲。”

“你比他年轻多了吧?”我指了指光膀子的青年。

“他只比我大一岁。”他熟练地吐着眼圈,“我在广东中山的一家鞋厂干了一年,每月工资一千二,但工作时间太长,每天加班到晚上11点,有的时候甚至到一点。”

“为什么不干了?”

“跟他一样。回家结婚。”

“为什么不再回广东了?”

“广东那些工厂后来不要河南人了,说河南人爱闹事。”

“哼,他瞧不起咱,咱还看不上他呢!”光膀子的小伙儿插了进来,愤愤不平地说,“这么大的中国,咱还怕没地方去!”

正文 第九章 农民“的哥”

“我跑过很多地方。现在全国许多城市里,开的士的都是农民了,只有我们上海除外。北京的的士,大多数都是平谷、延庆等郊区的农民开;你去过广州、深圳吧,那里的的士都是外地来的农民开。上海比较排外,的士司机基本上都是上海城里人,不过,现在也有一些上海郊区农民在市区开车了,例如来自崇明岛的农民……”

他从广州新白云机场把我送到酒店,下车时,我问他姓名、电话,他给我写了一张条子,上面有他的手机号码,落款是“张生”。

我知道,他姓“张”,但不名“生”,但我没有追问他的名字。“张生”是粤语“张先生”之意。尽管他来自河南周口农村,但已经在广州开出租车多年,入乡随俗嘛。

两天后,我给他手机打电话,提出想去他住的地方看看。他犹豫了一下,最后答应了。

“张生”准点来到酒店接我。他大约30岁出头,中等个头,略微有些胖。路上,我好奇地问他:“你每个月交多少钱的房租?”

“我和我姐姐两家合租一套单元,一室一厅,房租分摊下来,每家各交200来块钱吧。”

“广州竟然还有这么便宜的房子?”我惊呼。

他一边灵活地在拥挤的车流中穿来穿去,一边向我解释说:他住的地方位于不断扩张的广州新市区,原来是农村,当城区扩展到这里后,过去的村民便在自家宅基地上盖起了楼房,摇身一变,成了吃房租的房东,把房子出租给像他这样的来自河南周口农村的“的哥”,这一带也因此成为有名的“河南的哥村”。

“农民把房子租给农民,当然价钱便宜了。”他淡淡地说。

其实,租房交易的双方现在都不是农民了:房客开车进“城”拉客,房东守在“村”里揽租,都与农业无关,但有趣的是,在本文开场引述的那位开的士的上海城里人眼里,甚至也在“张生”口中,他们还是农民,还是和广州“城里”的那些有着“非农业户口”的老居民不一样……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我们已经驶入了“河南的哥村”。此时大约下午六点,正是“的哥”们白班夜班交接班的时间,“村”口或站或蹲聚着许多等车接班的司机。我们驶过了一排排安着铁栏栅门、装潢艳丽的小楼——“张生”告诉我,那是本地房东自住的地方;我们也驶过了一排排凉台晒着衣服、楼道坐着乘凉妇女的简易公寓楼——“张生”告诉我,这是外地房客租住的地方。

我随着“张生”,来到了他的家。客厅里,一位光着膀子的中年人正在满头大汗地吞面条,见到我,抬头瞟我一眼,继续埋头吃饭。“张生”向我介绍说,这是他姐夫,也是出租车司机,正准备吃完晚饭去接班;然后他又用河南家乡话向屋里所有人介绍了我。此时我才发现,我背后的折叠床上还躺着一个看电视的小伙子,从里屋又走出来一位妇女,屁股后面跟着一个六、七岁的怯生生的男孩。

“我姐姐出去了。这是我姐姐的孩子,今年19岁,也开的士,刚交班回家;这是我老婆和儿子。”“张生”一一介绍。就这一转眼的功夫,“张生”的姐夫已经穿上了衬衫,有些拘谨地与我握了握手,没说话,便接班去了;“张生”的外甥也从床上站起,尴尬地搓着手,不知是否应该与我握手;“张生”的老婆则倚靠门框,一只手拉着孩子,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张着嘴笑着。

我也有些尴尬,环顾四周,没话找话地说:“你们租的这套房子面积不大呀。”

“张生”接过来说:“要么说便宜呢。我们住在里屋,我姐姐一家住在客厅。”

这样算下来,这套一室一厅的单元,睡着三个出租车司机、两个妇女和一个儿童。

我记得,回家的路上,“张生”曾说过,他不想让他儿子接他的班,再当出租车司机,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把孩子从老家接到广州来上学、又不让老婆出外打工的原因:“孩子小,我老婆不上班,在家接送孩子上学,尽管上的是农民工子弟学校,但教育质量还是要比农村老家好,如果这孩子有出息,将来我们就供他上大学。”

我们坐了一会儿,“张生”便建议:我们到他妹妹一家开的餐馆坐坐:“现在正是司机交接班的时间,许多下班的司机都会去餐馆喝酒吃饭。”

“我们家算是老北京吧,家住城里宣武区。我开出租已经二十多年了。北京老一代的出租车司机,基本上都转行了,像我这样现在还在开出租的,已经寥寥无几了。我是没出息,不是没试过别的,也开过餐馆,赚了点儿钱,都被我赌掉了。没办法,餐馆开不下去了,重操旧业吧。什么?哦,如今我不赌啦,轻车熟路,就开着出租,挣点儿吃饭钱吧。八十年代的时候,出租车司机曾经是人人羡慕的职业,许多女大学生都想着方儿、变着法儿,想嫁给我们呢。嗨,时代不同喽,现在的‘的哥’,就一‘现代板儿爷’!你问为什么?嗨,现在出租车公司收的份儿钱太高!像我一天开十二个小时的车,前八个小时都是白给公司干的,后面四个小时才是真正为自己干的。所以说,今天的北京,的哥这一行基本上都被郊区农民包下来了,钱再少,也比他们在农村刨地强啊!要不是上面控制,北京出租车这一行,也像广州一样,被外地农民接管了……”

其实,进城农民并不都是建筑工地的苦力、流水线上的“螺丝钉”、捡破烂收废品的拾荒者,也有出租车司机、小商小贩、甚至自行创业并把企业做得很大的企业家。他们大概是进城农民中的中、上层,或曰“成功者”。但“成功者”也自有其辛酸、苦衷与烦恼。

就拿出租车司机这一行来说吧。如今,中国许多城市的出租车司机,大多都是进城打工的农民,与那些流水线上的打工仔相比,“的哥”收入相对高一些,开车时又没有老板、工头监管,也许在进城农民中还算是个中层,但这一行也有这一行的辛苦:“份儿钱”过高、工作时间过长,究其实,不过是把城里人不愿意干的活接过来罢了。

去餐馆的路上,“张生”告诉我,他们家中姊妹三人全部都在广州打工,家中就剩父母了。村里其他人家大多也是这样,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村里只剩下老年人和小孩子。地里农活不多时,就靠家里老人打理打理,农忙时,他们便寄钱回家,雇人或雇机器来做。

这个“城中村”真可谓地地道道的“河南村”,就连街面店铺也冠以“河南杂货店”、“河南小卖铺”、“河南肉店”等名称,给人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乱感。我们来到了“张生”的妹妹和妹夫合开的夫妻饭馆——“河南饭馆”。说是饭馆,其实就是一间平房,四、五套简陋的桌椅,平房的两面墙换上了可以活动关启的铁皮门,毫无遮拦地大开着,由于天气炎热,也由于两面临街,苍蝇懒散地在油腻桌子上摆放的酱油瓶和醋罐之间盘旋着,顾客清一色地都是操河南周口口音的司机,喝着商标剥落的瓶装啤酒,吐着劣质烟草燃出的烟圈……

我和“张生”坐在了几个抽烟喝酒的司机的对面。“张生”没有介绍我,他们则诧异地望了我一眼,没说话,继续吐着烟圈。我知道,是我的模样、神态和穿着惹来了他们异样的目光。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荒诞感,甚至对我此行的目的产生了怀疑:作为一直在城市里长大的读书人,我真的能够了解这些农民“的哥”的所思所想吗?

一辆桑塔纳缓缓驶近“河南饭馆”,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一位头发灰白、身材高大、但略微驼背的男子,坐在了我的旁边。“张生”给我们做了介绍,告诉我他是这里年龄最大的司机,今年已有六十多岁,大家都管他叫老周。听说我是记者,老周表情淡然,并没有与我握手,只是递给了我一支香烟,但浓重的河南家乡话却转换为略有口音的普通话:“第一次来广州?哦,来过多次了。”

我们聊了起来。老周来自农村,但也谈不上是干农活长大的。他当过兵,也是开车,但未能提干,一直是志愿兵,走南闯北,从东北调防到上海,见过大世面。复员后,他找到了周口县城一家运输公司的工作,继续开车。前些年,公司倒闭,他也下岗,索性返回农村老家,靠种地和很少的退休金维生。后来儿子上大学,家里经济拮据,老周又老骥出征,来到广州开车,用他的话说,“给儿子挣一份学费”。

听说我也在中国当过兵,老周的口气亲切了许多:“按军龄算,你还是个新兵蛋子,哈哈。”谈到他在广州开车的遭遇,他话多了起来:“广州人倒是不排外,但广州出租车管理部门不喜欢我们河南人,资格考试越来越刁难人。你说,考试出题,让我们这些刚从河南农村出来的人马上说出广州市区两地最直线的距离,能说出来吗?”

我的荒诞感减弱了许多:我似乎触摸到了这些农民“的哥”的所欲所求和喜怒哀乐。其实,30年前,我在中国当兵时,接触的战友,绝大多数也都是农村兵,我知道他们想什么、要什么,尽管那个年代他们欲望的实现渠道是入党、提干、留城,但也算是一种“城市化”冲动吧。

“来,咱们换一个桌子,与我的老板一起喝点儿酒。”老周捻灭了快烧到手指的烟头。

“我在深圳开的士,开了十多年,现在已经在深圳买了房子。我老家是湖南攸县,农村的。深圳一半以上的的士司机,都是从我们攸县来的。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起干这一行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自己的亲身经历:我初中毕业后就没干过一天农活,我走南闯北,先是打工,后来做小生意,但干了多年也没赚到什么钱。有一次,在云南边境的一个城市,一个人高马大的顾客欺负我个小,拿了货,不给钱,我火了,噌!我扯开了夹克拉链,露出了身上绑着的短刀和火枪:‘你晓得老子是做什么生意的吗?你晓得老子天天和什么人打交道吗?’那人吓得脸刷白,扔下货,撒腿便跑。但我也有些后怕:万一他叫来警察怎么办?我收拾起货,拦住一辆出租车,对司机随便说了一个地名,便人货一起上了车。车到了,司机一说价,我傻了。这么短的路程,他竟敢收这么多钱!我把当天赚的大部分钱都给了他之后,突然对自己说:我为什么不能开的士?我为什么不能赚这个钱?后来,我来到了深圳,用打工和做小买卖赚来的钱买了辆车,干起了这一行……”

我们换了一个桌子,坐到老周的“老板”和另外一位河南司机的对面。所谓“老板”,其实也是同样来自农村的普通“的哥”,只不过因为在广州开车年头久,自己买了车,而老周刚来广州不久,买不起车,只好租他的车,与他轮班开车,因此尊称他为“老板”。

“张生”进了厨房帮忙,他妹夫端上几盘烹调简单但尚可口的炒菜和凉拌菜,他妹妹则提来几瓶啤酒。老周给我面前的塑料酒杯倒满啤酒,也不劝酒,就与“老板”和老乡唠起家常来,普通话又换回河南话。

席间,“老板”得知我是记者,也用“河南普通话”向我诉起苦来:“我们河南人在广东名声不好,作为出租车司机,我们也处处受排挤。”

另一位司机也加入进来:“现在广州出租车行业也在搞本地化,想方设法排挤外地农民司机,尤其是河南司机。但这一行工作太辛苦,工作时间长不算,交了份儿钱后,自己也落不下多少钱,所以广州本地人不愿干,挤走外地人后,广州的出租车行业肯定瘫痪。”

为了安慰他们,我讲述了我在深圳遇到的那位湖南“的哥”的故事,但一直没有插话的老周突然打断了我:“他十多年前起步,在深圳开出租车,但今天的情况早就不能与十多年前相比了,现在不管在广东什么地方,开出租都不那么容易挣钱了,油价、气价一个劲儿地涨,交给公司的份儿钱却仍然那么高,”老周指了指另外两位,“像他们这样还算年轻的周口司机,别说在广州买房子了,就是养家糊口都很难。”

“老板”给我续满了酒,他们三人一起举起塑料杯子:“来,干杯!”

老周把满满的一杯啤酒一饮而尽,抹了抹嘴,猛吸一口烟,然后,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反正是快入土了,供完儿子上大学,老子就不干了,回农村老家去……”

(注:文中出租车司机的姓名均为化名。)

正文 第十章 农民工出身的老板

“我给你照张相吧。”采访结束时,我提议。

“怎么照呢?”一直颇为放松的邱启光顿时拘谨起来。

“你还是坐在董事长办公桌后吧。”

邱启光从命,离开采访时坐的沙发,来到办公桌后的高背黑皮转椅中坐下,两手伏案,端肩挺胸。他背后的墙上挂着镶着玻璃镜框的横幅大字:“诚信为本”,大字下面是同样镶着玻璃镜框的毛泽东画像。

“笑一下。”我准备按下快门。

邱启光不肯笑,依然正襟危坐,一脸虔诚。他没觉得背后“诚信为本”的企业经营之道与毛泽东画像有什么不和谐的地方。

邱启光信奉“以诚待人,以信经商”的哲学。

但他不知道,如果他在毛泽东时代完成了从一个农村打工仔到亿万富翁的转化,他是会被送上批斗台的;他也不知道,如果没有毛泽东时代壁垒森严的城乡隔离制度的松动,如果没有毛泽东多次批评的“资本主义自发倾向”所驱动的农民进城经商务工潮,他也不会成为东莞一家资产过亿的企业的老板,而只能是福建山区的一个土中刨食的普通农民。

也难怪,“文革”结束时,邱启光才刚刚四岁;也难怪,在邱启光进城打工和创业的年代,毛泽东画像已失去其意识形态的含义,成为中国百姓发财致富文化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如今,作为中国国家一级资质企业——亿鑫钢业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邱启光在东莞市企石镇上可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名人:他的企业是企石镇数一数二的“纳税大户”,镇党委书记和镇长经常来他的企业“视察”;镇上新建成的五星级酒店,专门有一间以他的企业命名的餐厅“亿鑫厅”;他从打工仔到亿万富翁的传奇经历,刚刚作为东莞市电视台“创业故事”栏目的开篇之作而隆重播出;听说“外国媒体”专程从英国派遣记者采访“邱总”,企石镇电视站还派出了强大的电视报道团队,打算拍摄“邱总接受外记采访”的全程经过……

我虽然婉言谢退了企石镇电视站的电视报道团队,从而避免了采访者自己被采访的尴尬遭遇,但我仍然对邱启光企业的规模之大、邱启光办公室的富丽堂皇、邱启光副手的侃侃而谈印象深刻。然而,更让我吃惊的是,创造了上述这一切光鲜亮丽成就的人,却是一个朴于外表、拙于言辞、听上去、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副手的农民模样的邱启光。

不要以为,中国城市化进程只有无奈,只有悲情,农民工中只有流水线上的“螺丝钉”,只有山西黑窑的奴工。在我短短一个月的采访过程中,同样是进城农民,我既遇到了深圳的拾荒者老范,也遇到了东莞的企业家邱启光。如果说农民“的哥”算是进城农民的中层,那农民工出身的老板肯定属于进城农民的上层了,至少是他们中间最为成功地实现了自身城市化的精英。

“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用在邱启光身上非常贴切。虽然他朴于外表、拙于言辞,但他很有志向,很有想法,他不仅做事认真,做人诚恳,而且自有一套结合了农民式朴实和企业家式精明的为人处事哲学。

邱启光1972年出生于福建上杭县一个普通农家,因为家贫,他初一没念完就辍学了。但邱启光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像父母一样,一辈子做农民。

他回忆说:“小的时候,每逢暑假,我父母就带我干农活,我不去,他们说,你这么小就这么懒,好吃懒做,我说,我去做点儿小生意,挣钱更多,赚了钱,可以请人做农活嘛。”

从小就想做生意的邱启光,15岁就离开了农村老家。16岁的时候,他就卖过西瓜,“知道了做生意的技巧”;18岁的时候,他又卖过服装,却“亏得一塌糊涂”。因为没有经验,因为没有本钱,青少年时期的邱启光,更多的是出卖体力,打零工。为了生存,他什么活都干过,但他干得时间最长、后来也是因此起家的工种,却是建筑行业中的泥水工。

有趣的是,邱启光与我在深圳采访的拾荒者老范至少有一点相同:他们都曾经干过泥水工。但后来,他们却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老范比邱启光更善于言辞、更知多识广,但两人却有一个重大的区别:从言谈来说,老范健谈,但话里话外透着一种宿命论的无奈,邱启光拙于言辞,但语气却非常倔强,从不认命;从经历来看,老范一直被动地任由命运之手推推拉拉,邱启光却从15岁开始就一直试图作自己命运的主人。

但20岁之前,邱启光在福建做买进卖出的零售生意都亏钱,他只能靠在建筑行业中零零星星干点儿泥水工的活来维生。真正使他命运发生转机的那一个“拐点”,还是他来到广东东莞以后;真正使他步入企业家行列的那一块“踏脚石”,还是他无奈时的维生手段:泥水工,而非他屡试屡败的零售业。

更重要的是,邱启光在东莞企石镇遇到了一位给他生意机会、教他如何经营的台湾老板,确切地说,邱启光的“第一桶金”就是在这位台湾老板协助下“淘”到的。但在邱启光看来,这位台湾老板还协助他“淘”到了经商营销、为人处事的无形之“金”。

邱启光这样回忆他如何从建筑泥水工转向钢结构生产:1998年,那位台湾老板的“两栋厂房之间要搭铁皮棚通道,让我做,我做了几千平方米的通道,那就启发了我,我就第一次接触到了钢结构。用钢结构去做通道,又方便,又快,又先进,而我们中国以前都没有人这么做。在那个厂,我做完通道后,那个台湾老板也鼓励我,说,小邱,你人品不错,又有事业心,我劝你,我厂里的活,你早晚会做完,你应该想办法,继续扩大你的业务。我很感谢这位台湾老板,我在他身上学到了很多做人、做事、做生意的理念,后来,我又把在他工厂通过做铁皮棚通道所摸索到的钢结构知识,运用到后来自己生意的发展之中……”

彭雄兵与邱启光同岁,也一直试图作自己命运的主人。来自江西鄱阳湖畔农村的彭雄兵,原来曾想通过考大学的途径跳出农门,但因家境贫困,无法承担两人上大学的学费,所以他把高考的机会让给了弟弟,自己远离家乡,来到浙江温州打工。

彭雄兵目前在北京经营着自己的住宅电气设备公司,他在北京城内一家客户的办公室内接待了我。

彭雄兵回忆说,刚到温州时,他身上就带了200块钱,因为一时找不到工作,只好露宿野外,“温州那个地方,气候与我们老家不一样,温州靠海,很潮湿,没有工作的时候,我们没地方住,我们在马路上、桥下面都住过,蚊子也咬,蚊子咬了以后,浑身起泡,海水再一洗,身上都烂了。”

与彭雄兵一起去温州闯运气的两位老乡,受不了这种身心之苦,逃回了老家,也把他的情况告诉了他爸爸,“我爸中秋节就给我打电话,说,别打工了,回来吧,回来干什么都行。我说我不回去。既然我走出来了,混不出名堂,我肯定是不愿意回去的。”

彭雄兵后来的确“混出了名堂”。当年在温州劳动力市场“趿拉着双拖鞋”找工的江西农村小“老表”,尝尽了人间的种种艰辛屈辱,但他凭着苦干、聪慧和“不安分、不认命”的雄心,多次在给人家打工和自己当小老板之间跳来跳去,最终辞去了一份收入不错、旱涝保收的宾馆工程部主管职务,独自一人来到陌生的北京,干起了“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儿”的电器推销工作……

如果说早已成为亿万富翁的邱启光仍然带着明显的农民式朴拙的话,那么,我在仍处于向上攀升阶段的彭雄兵的言谈举止之中,却找不到任何农村出身的痕迹了。虽然彭雄兵从来没有上过大学,虽然他也毫不忌讳谈论他当年刚到温州找工时的窘境,但当他谈及他在北京七年“打拼”的经历、谈及他如今的业余休闲生活、谈及他对经商营销理念的理解、谈及他对京城各类“圈子”的分析时,他的遣词造句和他的感悟表述,与京城的“小资”或“中产”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一句话,彭雄兵已经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完全彻底地“城市化”了。

彭雄兵与邱启光有很多不同:邱启光拙于言辞,彭雄兵侃侃而谈;邱启光脚踏实地,彭雄兵异想天开;但他们两人也至少有四大相似之处:同年出生;同样来自农村;同样不安分、不认命;同样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刻遇到了“贵人”。

邱启光遇到的“贵人”是那位台湾老板,彭雄兵遇到的“贵人”则是“中国第一个胆大包天包飞机的著名农民企业家”王均瑶和他聘请的职业经理人黄耀。

根据彭雄兵的说法,作为公司电工,他经常去公司高层人物家里修电器,所以彼此来往很多,“关系走得很近”,彭雄兵也因此从中学到了很多营销理念和为人处事的经验。

进了北京以后,彭雄兵更是在产品推销工作和社交活动中细心观察、勤奋学习,在事业一步一步提升的过程中,也逐步完成了言谈举止、接人待物、风度修养等方方面面的自身“城市化”。

彭雄兵目前在北京经营着自己的电气设备公司。

彭雄兵如此描述他自己的这种内在“城市化”的艰难过程——

“我2000年刚到北京,去设计院做推销时,敲门都不敢敲,看到人家在上班,看到人家在用电脑画图,总怕耽误人家工作,只好一个人在走廊里溜达,结果有人问:你找谁啊?那时,找人说话,我要脑子里先想好了该怎么说,总想表达得好一些。但是,当你的环境慢慢地变好了以后,你就不要想了,你就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如果你先想好了再去说,你反而会说得不连贯、不自然。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对我说,彭雄兵,你做到现在这个样子,你不能松懈,你还要一步一步往上拔,你要尽量跟你圈子中层次比你高的人多接触,从他的言谈举止、从他的表达能力、从他的想法和知识面,你能学到很多东西。”

邱启光和彭雄兵都来自农村,背井离乡之初,也都是极为普通的农民工,他们的成功,对于其他仍在社会底层拼搏的进城农民来说,有些什么启迪意义呢?

我不知道类似邱启光和彭雄兵这样的“成功者”在亿万进城农民中的确切比例,也许他们是凤毛麟角的少数幸运者,也许不是所有进城农民在其一生的关键时刻都能遇到点拨迷津的“贵人”,也许当老板并非是大多数农民工都能走通的道路(因为任何社会中当老板的人都是少数),也许更有示范效用的例子,是我在《异乡不再有虫鸣》中所写的那位通过按部就班的努力被提拔为工程师的吴胜发,甚至再退一步,也许进城农民的主体既成不了邱启光和彭雄兵,也当不了吴胜发,只能出卖体力,干最低贱、最辛苦、最脏最累的活,也许这就是无情却无奈的经济现实,但只要中国逐渐打通人为的城乡壁垒,在法律、社会、文化等方面创造公正、平等、宽松、包容的竞争环境,那么,即使是那些一生无望在社会阶梯中高攀的普通农民工,也能相对心满意足地从明显过剩的农业劳动者,转变成为城里自食其力的非农劳动者,或者像那些飘洋过海的第一代移民一样,把自己未能实现的脱胎换骨梦想,转移到自己子女身上实现……

不过,即使在今天这样的远非尽如人意的外在条件之下,中国仍然还是有许多像邱启光、彭雄兵这样的“乡下人”,通过自己艰辛的努力,创造了奇迹:从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奋斗成为自己主宰自己命运的老板,尽管他们的成功经验对千千万万的农民工来说,似乎不那么具有“指导意义”,但至少他们那种“不安分、不认命”的奋斗精神,还是值得所有追求更好生活的进城农民学习和借鉴的。

邱启光在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时,曾说过一句话,大概也是他赠给所有同样来自农村的寻梦者的格言——

“我觉着,先有思路,后有出路,没有‘梦想’,如何‘成真’?”

正文 第十一章 让农民工成为真正的城里人

走在中国任何一个城市的街头,我们总可以看到农民工辛勤工作的身影。据统计,中国已经有一亿五千多万农民进城打工。从2005年起,农民从打工中的收入,已经超过了他们在农业中的收入。

尽管农民工进城已经成为中国城市化的一部分,但绝大部分农民工的技术水平有限,收入较低,很难承受城市的高生活成本。他们往往只能是城市中的边缘人,长期保持流动人口的特征。这种现象对中国城市化的进程,对社会的稳定,都是十分不利的。中国的城市化的过程不仅是建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更重要的是以人为本,使更多的进城务工农民真正变为城市居民。

然而,中国的城乡分割式的二元经济是多年的计划经济下形成的。要使农民工成为城市居民,就要实行一系列的包括户籍、就业、住房、教育、卫生,社保、福利等制度的根本改革。而这些改革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从发展中国家的城市化的进程来看,过急过快的城市化的一个副作用是出现大规模的城市贫民窟。笔者曾长期在菲律宾居住,由于工作的需要,也经常访问南亚的许多国家,亲眼目睹了贫民窟居民的惨状。在贫民窟中,城市贫民的居住、出行、卫生、教育条件极差,不仅影响当代人,也影响下一代人的发展。贫民窟游离于社区和正常社会管理之外,往往为黑社会所控制,成为城市犯罪的窝点。一旦城市出现大规模的贫民窟,城市发展过程就会相当的痛苦。因此,不管我们的主观愿望如何,中国的城市化的进程应该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那么,如何才能在这一渐进的过程中,抓住主要矛盾,使更多的农民工早日成为城里人呢?

这里的关键在于让农民工有收入不断提高的就业条件。应该说,进城了的农民工都已经有了一个工作。但他们的初始就业岗位技术含量低,收入不足以维持城市的正常生活。因此,要建立一个对已进城的农民工的不断培训机制,使他们的技术水平能不断提高,就业岗位能逐步升级,工资不断上涨。经过几轮这样的培训,几次这样收入升级,他们才有可能在城市中留下来,真正成为城市居民。

近年来,对进城务工农民的培训已经成为中国各级政府的重要任务之一。据自2003年实行“阳光工程”以来,已有上千万转移就业的农民得到了培训。然而,当前的培训主要集中在对第一次进城农民的初级培训上,集中在“先培训后就业”的模式上。而对已经进城后农民的培训关注还不够。

最近,由茅于轼教授牵头,笔者也参与的北京富平职业培训学校在这方面做了一些新的尝试。富平学校成立于2002年,是一所把贫困地区中青年妇女培养成为家政服务员的非营利职业培训学校。我们与国家扶贫办以及安徽省、甘肃省、河南省、湖南省扶贫办合作,为贫困地区妇女提供培训、就业,督导、以及维权等一条龙式的服务。在短短的几年中,富平已经为北京市输送了近万名家政服务员。她们每年拿到的工资就将近有一亿人民币。为解决她们家庭贫困问题,为他们自身的成长,也为北京有家政服务需求的市民作出了一定的贡献。

从工作的实践中我们发现,很多农民工有进一步学习提高的强烈愿望。他们不甘心当一辈子初级服务员,工作了一两年后往往就开始考虑如何进一步发展的问题。而社会也有对高级家政服务员的巨大需求。一些生活较富裕的家庭,或是有重病老人,有初生婴儿的家庭,他们需要的是更高水平、更专业的服务。这些家庭也愿意为之付出更高一些的报酬。

于是,从去年起,富平学校在继续开展初级培训项目之外,还开始了对已进城农民工的再培训工作。我们挑选出一些有一两年工作经验,表现较好又热爱家政服务工作的学员,对她们进行老人,婴幼儿护理等专业重点培训。经过一个月左右的再培训,这些学员在市场上很受欢迎,工资一般能提高60%-80%。

加强对农民工的再培训,也是社会发展的需要。随着近年来劳动力市场的规范,也随着农村务农收入的提高,农村转移劳动力的成本不断上涨。最近,笔者通过到珠江三角洲调研中了解到,由于劳动力短缺的压力越来越大,近两年来工人的基本工资都有两位数的增长。这种趋势还会继续下去。随着人民币不断升值,中国在低端产品上的竞争力在下降。而周边国家,如越南,孟加拉,印度等国的竞争力却在不断地上升。如果不能较快地向具有更高附加值的产品与产业转移,这些企业会处于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当年许多东南亚国家陷入金融危机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他们不能及时升级换代,竞争力下降,利润率下滑,最终引起资金外逃,国家陷入金融危机。产业升级的一个必要条件是劳动者技能的提高。农民工已经成为工业与服务业的一线生产的主力军。因此,建立一个对农民工的不断再培训的教育体系,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任务了。

我们建议对农民工的再培训应该以民办的职业培训为主。与对农民工初期培训需要政府的强力介入不同,对农民工的再培训,应该更多地利用市场的力量。进城工作几年的农民工已经有了一定的培训支付能力,不需要政府过多的补助。政府的直接办学有可能反而会约束了市场的发展。

当然,在这一问题上政府也并不是无所作为的。政府可以进一步放宽对农民工培训学校的准入门坎。有关部门也可以对新办农民工再培训学校给与税收优惠。政府还可以通过招标的方式,支持一些民办示范学校,帮助这些学校摸索出一条适合于农民工再培训的模式来。当然,政府的另一个重要任务是逐步使这类学校规范化,防止出现一些欺诈行为,把一个好端端的市场搅乱。

总之,中国的农民转移就业已经到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对农民工的培训也应该有一个新的模式。在大力继续推动对进城农民工的基本培训之外,还应该关注对进城后的农民工的再培训。配合其它的配套改革措施,特别是户籍改革和农民工子女享受公平教育机会的改革,来帮助更多的农民工成为真正的城市人,从而加快中国的城市化进程。

<span class="right">(本文特约作者:汤敏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副秘书长,曾任亚洲开发银行驻中国代表处首席经济学家)</span>

正文 第十二章 我们都来自农村

“我不是农民工,但我来自农村。”听完我这次中国之行的采访题目之后,他首先向我声明。

他叫严仁杰,我采访他时,他还是上海华东理工大学本科四年级的学生,这篇文章发表时,他可能已经开始工作了,而且是地道的“白领”工作——当时他就告诉我,上海张江高科技工业园区的一个企业已经与他签了聘用合同。

但我还是决定要采访他。就是因为他来自农村,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

城市化,不仅仅是农民进城务工经商,也包括农家子弟进城读书、留城工作。中国恢复高考至今已经30年,通过上大学这条路实现自身城市化的农家子弟肯定数以百万计,然而,人们一谈起城市化,就联想到农民工,很少有人把关注的目光投向这些在大学读书的农家子弟,似乎自从他们踏入大学校门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与“农”字无缘了。

但严仁杰毫不避讳他的农村出身。他说,他上大学的部分费用,就是靠两个姐姐出外打工赚的钱资助的。谈起家乡,他的语调中、眼神里,显然带着一种眷恋、一种神往、甚至一种惆怅。

他的家乡在安徽,地理位置非常奇特,位于长江中心的一个江心岛上。“岛上有一个乡镇,七个村子,原来居民有一万三千多人,98年发大水,差点儿把岛冲垮了,很多人都移民,搬走了,搬到岸上去了,现在岛上居民只有八、九千人。”在华东理工大学的学生食堂里,严仁杰对我如此描述着他的故乡。

“我们村里生活提高的节奏蛮快的。”他的安徽口音很重,而且语速极快,“我小的时候,衣食不保,现在基本上是衣食无忧,生活达到小康了。”

“那主要是靠农业,还是靠其它副业?”我很好奇。

“农业占的比例很小,主要是靠孩子在外面打工挣的钱。”

严仁杰回忆说,上高三时,他开始意识到要努力学习:“我那时有很多想法,我想,即使我考不上大学,我也要做一个农民工,去城市里去谋生。那时我对科研比较感兴趣,决心考上一个全国重点大学,所以那时我学习很刻苦。”

但严仁杰很爱他的故乡,因为他童年的许多回忆都与这个江心岛联系在一起。他不无伤感地说,他梦牵魂绕的故乡,今后可能会消失,因为小岛经常受到长江洪水的威胁,政府打算把岛上所有居民都迁到岸上去。

“村里老人都不愿意走,他们祖祖辈辈住在岛上,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了。但即使政府不强迫搬迁,岛上最终也会没人的。村里的年轻人基本*了:他们都到外面打工去了。有的人在外面成了家。”严仁杰长得很秀气,瘦瘦的,带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光看长相,猜不出他是农家子弟。

“你也会在外面成家吗?”话说出口,我又有些后悔。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最近,我在伦敦远郊家里的电视出了故障,我便打电话让人来修。

预约上门维修的时间到了,两位操着蹩脚英语的技工敲开了我家的门。维修工作结束后,我们随便聊了起来。两位技工来自波兰,年龄大的大概30来岁,已经在英国工作了四年,年龄小的只有20岁出头,刚来英国一个月,是赶着波兰加入欧盟后兴起的新一波出国打工潮来到伦敦的。

“你们在波兰时就认识吗?”我好奇地问。

“他差点儿成了我的brother-in-law(中文“妹夫”之意),”年龄大的那一位笑着说,然后朝年轻的那位做了个鬼脸,“但他不喜欢我,所以我们没有成为亲戚。”

我告诉他们,我刚去了一趟波兰首都华沙,玩得很高兴。

“是吗?我还没有去过华沙呢。”年长的那一位一边拆卸电视顶端的数码调台盒,一边心不在焉地说。

“那你们二位来自哪个城市?”我有些诧异。

“我们都来自农村,一个村的。”那个小伙子用波兰口音很重的英语说。

波兰加入欧盟之后,来英国打工的波兰人越来越多,街头上、火车里、商店中、吧台前,你随处都能听到波兰式英语,这些波兰打工者不仅有“波兰乡下人”,也有许多受过很好教育的“波兰城里人”。全球化模糊了移民输出国的城乡界限,穷国整体成为世界的“农村”,富国则成为我们这个因全球化而急剧缩小的星球上的“城市”。

我又想起了我最近的德国、波兰之旅。在柏林至华沙的夜行火车上,我遇到一位英语颇为流利的华沙青年,他在德国大学取得了博士学位,但选择留在德国工作,只是每个星期五晚上,他会乘坐这趟夜行的列车,回家与父母共度周末。

“如果我在华沙工作,我父母在柏林,我就花不起这个钱,每周与父母团聚。”我们在卧铺车厢的走廊里聊天时,他对我这么说,他戴的近视眼镜的镜片,反射着火车所途径的一座德国城市闪烁的灯火。

他告诉我,波兰加入欧盟后,大批青年跑到西欧国家打工,波兰劳工短缺,许多波兰公司甚至不得不去印度等南亚国家招工。他还说,历史上,波兰一直是移民输出国,著名的波兰人大多流亡海外,如音乐家肖邦、化学家居里夫人、电影导演波兰斯基等等。说这些话时,他的口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我也向他讲述了今年五月份我的中国之行。听到我采访过的形形色色农民工的遭遇,他很感兴趣,提了许多问题,我还很费劲儿地用英语给他解释“农民工”这个中文词儿的确切含义。

“我也是一个国际农民工。”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其实,在地球上穿梭的这支日益膨胀的“国际农民工”大军中,也有不少中国人的身影。他们也许是广东、福建的农民,也许是东三省的下岗工人,也许是学成之后留在欧美日等发达国家工作的北京、上海的前留学生。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也是“国际农民工”大军中的一员。

然而,由于国界的存在,寻找更好生活的中国人,还是更多地被限制在中国境内流动。尽管如此,全球化的影响在中国依然无处不在。因缘际会,中国赶上了全球产业转移的千载难逢的机遇,顺势成为“世界加工厂”;里应外合,原来就在寻找更好生路的中国农民,冲破种种制度的阻碍,进厂打工,进城谋生,天、地、人三大元素,共同在中国创造了人类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工业化和城市化浪潮。

如果有人问,中国自1840年以来最重大的变迁是什么,过去我也许会选择辛亥革命或共产主义革命等政治变迁,但如今我会选择发生在二十世纪末和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城市化进程,虽然这一进程未曾经历改朝换代,也未曾闪现刀光剑影,但其意义却极为深远,因为只有生活方式和文明形态的变化,才是最为深刻、最为实质的变化。

我这次中国之行所采访的许多学者,也高度地评价了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深远意义——

曾经主编过六卷本研究专著《中国移民史》的上海学者葛剑雄告诉我:“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这样写道:没有移民,就没有中国的现代化。也就是说,中国的现代化过程,很大程度上是人口和资源的重新配置,必然是一个城市化的过程。”

“我觉得,城市化进程是全世界每个国家都要经过的。”北京学者茅于轼则这样开始回答我的提问,“农业的产出很低,所以要致富,必须靠非农业。中国的特点是,这个过程进行得非常快,因为中国的经济增长非常快,中国的农民比例也非常高,在这个过程中就出现了大规模的人口流动。”

“人类历史上,没有一个国家的城市人口能够在不到30年的时间里净增4亿人。”中国科学院-清华大学国情研究中心主任胡鞍钢引用了一串统计数字,向我说明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史无前例程度,“由于中国人口基数大,所以中国的城市化不仅对中国产生影响,而且也会对世界产生重大影响。”

“我个人认为,中国农民工流到城市来,他们对中国经济和社会的作用,怎么评估都不为过,”上海复旦大学人口研究所所长彭希哲对我说。彭教授还认为,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也是一场文化、知识的启蒙运动,因为一亿多农民在城市里工作、生活,他们接受了城市的生活方式、生活理念和创业理念……在整个过程中,政府没有花钱,却完成了对一亿多农民的再教育,这对中国未来经济发展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

深圳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所长刘开明则认为,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得益于全球化。“有人说,我们中国的钱都给人家外国公司赚走了。但我们自己赚了多少钱?我们之前一无所有,我们参与进来了,我们就得到了这个好处。最重要的是,我们那么多人得到了就业机会。就因为那么多人有就业机会,所以那么多的行业才能发展起来,我们整个中国的供应链才能成长起来,所有的行业才能成长起来。深圳、东莞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深圳、东莞这么有钱,就说明中国已经成为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

不管是好还是坏,无论是福还是祸,反正迄今为止,工业化、城市化和全球化已经把地球一半以上的人口变成了“城市动物”,也使中国出现了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徙潮。据胡鞍钢的预测,到2030年,中国的城市化率将达到,那时中国的“城市动物”将在9亿到10亿之间。

中国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部研究员崔传义在给Ft中文网撰文时,则呼吁中国各级政府顺应这一城市化浪潮,加快改革二元户籍制度的步伐,让稳定就业的农民工融入城市,实现永久性迁移。

然而,不要忘记,相比起数千年的农业文明,人类开始从“乡村动物”进化为“城市动物”,大概只有短短200多年的历史。1800年,我们这个星球上仅有3%的人口住在城市里。中国城市化的历史更短。1900年,中国的“城里人”还不到全国人口的10%,一直到改革开放启动前的1977年,80%以上的中国人仍然还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管我们现在住在这个星球的什么角落,我们自己,或者我们不远的祖先,都来自农村。

父亲生性鲜言寡语,很少跟我谈心。这次我去中国,在采写“城市化系列报道”的间隙,回了一趟家,探望已年过八旬的父亲。

有一天,不知始于何处,父亲与我谈起了他的少年。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农民出身,19岁从戎之前一直在家务农。但那天他告诉我说,他虽然生长在农村,但几乎没干过一天农活,家贫供不起他念书,务农又无法贴补家用,于是,他小学没毕业就去县城一间杂货铺当小工,一直干到从军。

一时兴起,他还讲了我只见过几面的爷爷的人生。爷爷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他年轻时赶上了胶东老家“闯关东”风气正盛之时,死守穷乡的人是要被人嘲笑的,于是,爷爷也加入了清末民初的那波“民工潮”,去东北讨生活,一路打工过去,最远甚至“闯”到了海参崴。

我是第一次听到父辈、祖父辈这么久远的故事,我也是第一次彻底搞清了我的来源:虽然我本人出生在北京,求学在上海,后来又在加拿大第一大城市多伦多和英国首都伦敦生活过,可谓地地道道的“城市动物”,但追本溯源,我也来自农村,我也有农民的基因,只不过,我血液中的“城市化冲动”,至少可以追溯到我爷爷那一辈儿。

也就是此时,我忽然搞懂了严仁杰为什么对“你也会在外面成家吗?”这个问题笑而不答。

我猜,他内心里的潜台词大概是——

“我本人是不会再回那座江心岛成家定居了,因为那座小岛即使不被洪水淹没,也会被年轻一代遗弃,但我永远会在梦中重返故乡,因为我知道我究竟来自何方……”

正文 后后记

回中国之前,我还记得,那天和Ft中文网主编张力奋讨论采写《中国城市化进程》的题目时,力奋很兴奋:“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和民工潮,大概是人类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人口迁徙潮,无论对中国,还是对世界,意义和影响都难以估量,我们的读者会感兴趣的。”

我却有些为难:这么大的题目,我能驾驭得了吗?

我离开中国已经十五年,短短一个月的实地采访,我就能理顺这场持续了近三十年的巨大社会变迁的前因后果和走势脉络吗?

我一直在城市生活,是一个典型的“城市动物”,随便找几个农民工,我就能理解中国进城农民的喜怒哀乐、欲望追求吗?

力奋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不要勉强,”他对我说,“你没有激情、没有自信的题目,我不会强迫你写的。你完全可以换一个你更有把握的题目。”

“让我想几天,再给你回话吧。”我说。几天以后,我找到力奋:“让我试试吧。”我没有另选一个“更有把握的题目”,是因为我觉得,我还是难以抗拒这个题目对我的诱惑。

虽然我从小在城市里长大,但我的一生都与中国农村有着某种牵连,与中国农民有着某种瓜葛;离开中国的这些年,我也一直通过阅读中国报刊和网站,关注着中国城市化进程和农民工问题;每次回中国,我都有意无意地接触过许多进城农民,也常与熟人探讨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问题。

事实上,由于农民工遍布中国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由于城市化进程的影响在中国几乎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你想躲开这些人、这些事都很难,即使是偶尔去中国观光的外国游客,都能说出几件有关中国进城农民的趣闻轶事,更何况我这个自信“根”还在中国、并且常回中国采访、探亲的海外华人了。所以,我不能说,中国城市化进程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任何冲击。但被动的影响和冲击,也不能保证我能全面把握和充分理解这场巨大社会变迁的全部过程和深刻意义。

我该怎么办呢?

经过给力奋“回话”前那几天的苦思冥想,我至少理清了我该如何处理这个题材的“战略思路”。

首先,我应该大幅度降低由我自己“全面把握”和“充分理解”这场巨大社会变迁的野心或目标。中国最新这一波城市化进程,已经持续了近三十年,中国国内对此描述或解读的文字已有很多,其生动性和深刻性,绝非我这样的海外旁观者所能企及,我最多只能以“远观者”的身份,去中国实地感受一下,面对这场在外人看来如同幕布之后上演的大戏,如果我足够幸运的话,不妨揭其一角,“近瞧”一把,也算是为中国国内读者提供一份“局外人”独特的“观后感”。

其次,我应该把“全面把握”和“充分理解”的任务“甩”给“局内人”:尽量利用中国境内专家、学者的深邃洞察力,来解读这场举世罕见的人口迁徙潮的经济、社会和政治含义。

如今,在中国法律出版社出版此书之际,感谢法律出版社的同仁和责编韩满春,同时衷心地向曾经接受我们采访、约稿的农民工、企业家、学生、专家、学者和官员表示谢意。

<span class="right">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记者 魏城</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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