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 - xp1024.com
《鸭子》


正文 到北海去

沈从文

铃子叮叮当当摇着,一切低起头在书桌边办公的同事们,思想都为这铃子摇到午饭的馒头上去了。我呢,没有馒头,也没有什么足以使我神往的食物。馆子里有的是味道好的东西,可是却不是为我预备的。大胆的进去吧。进去不算一回事,不用壮胆也可以,不过进去以后又怎么出来呢?借到解一个手,或是说“伙计伙计,为我再来一碟辣子肉丁,赶快赶快!让我去买几个苹果来下下酒”,于是,一溜出来,扯脚忙走,只要以后莫再从这条路过去。但是,到你口上说着“买几个苹果”想开溜时,那伶精不过的伙计,看破了你的计划,不声不响的跟了出来,在他那一双鬼眼睛下,又怎么个跑得了呢?

还是莫冒险吧。

于是,恍恍惚惚出了办公室,出了衙门,跳上那辆先已雇好在门外等候着的洋车。

这在他的的确确都是梦一般模糊!衙门是今天才上。他觉得今天的衙门同昨天的衙门似乎是两个,纵门前冲天匾分明一样挂着。昨天引见他给厅长那个传达先生,对他脸不烂了;昨天在窗子下吃吃冷笑的那几个公丁先生,今天当他第一次伏上办公室书桌时,却带有和善可亲的意思来给他恭恭敬敬递一杯热茶。……似乎都不同了,似乎都立时对他和气起来,而这和气面孔,他昨天搜寻了半天也搜寻不到一个。

使他敢于肯定昨天到的那个地方就是今天这地方的,只有桌子上用黄铜圆图钉钉起四角,伏伏贴贴爬到桌面上那方水红色吸水纸。昨天这纸是这么带有些墨水痕迹,爬到桌上,意思如在说话,小东西,你来了!好好,欢迎欢迎。这里事不多,咱们谈天相亲的日子多着呢,……今天仍然一样,红起脸来表示欢迎诚意。不过当他伏在它身上去察视时,吸墨纸上却多了三小点墨痕,不知谁个于他昨天出门时在那上面喂了这些墨给它。哈哈!朋友,你怎么也不是昨天那么干净了?呵呵,小东西,我职务是这样,虽然不高兴,但没有法,况且,这些恶人又把我四肢钉在桌上,使我转动不得。他们喂我墨吃,有什么法子拒绝?

小东西,这是命!命里只合吃墨,所以在你见我以后又被人喂了一些墨了!难道这些已经发酸了的墨我高兴吃它,但无法的事。象你,当你上司刚才进房来时一样,自然而然,用他的地位把你们贴在板凳上的屁股悬起来,你们是勉强,不勉强也不行。我如你一样,无可如何。

吸墨纸同他接谈太久,因此这第一日上衙门,他竟找不出时间来同这办公厅中同事们周旋。

车子同他,为那中年车夫拖拉着,颠簸在后门一带不平顺的石子路上。

这时的北京城全个儿都在烈日下了。走路的人,全都象打摆子似的心里难受。警察先生,本为太阳逼到木笼子里去躲避,但太阳还不相容,接着又赶进去。他们显然是藏无可藏了,才又硬着头皮出来,把腰边悬挂在皮带上那把指挥刀敲着电车道钢轨,口中胡乱吆喝着。他常常以为自己是世界上再无聊没有的人,如今见了这位警察先生,才知道这人比自己还更无聊。

“忙怎的?慢慢儿也还赶得到——你有什么要紧事,所以想赶快拉到吧?”他觉得车夫为了得两吊钱便如此拚命的跑,太不合理。

“先生,多把我两个子儿,我跑快点。”

车夫显然错会了意思,以为车座嫌他太慢了,提出条件来。

因这错误引起了他的憎恶来。“唉,你为两个子儿也能累得喘气,那么二十个子简直可以换你一斤肉一碗血了!

……“但他口上却说:慢点也不要紧,左右是消磨,洋车上,北海,公寓,同是消磨这下半天的时光。

“先生去北海,有船可坐,辅币一毛。”大概车夫已听到座上的话了,从喘气中抽出空闲来说。

车夫脾气也许是一样的吧,尤其是北京的,他们天生都爱谈话,都会谈话。间或他们谈话的中肯处,竟能使你在车坐上跳起来。我碰到的车夫,有几个若是他那时正穿起常礼服,高据讲台之一面肆其雄谈时,我竟将无条件的承认他是一个什么能言会说的代议士了。

我见过许多口上只会那么结结巴巴的学者,我听过论救国谓须懂五行水火相生,明脉经,忌谈革命的学者。今日的中国,学者过多,也许是积弱的一 种重要原因吧!

“有船吧,一毛钱不贵——你坐过船不曾?”

“不,不,我们哪有力量进去呢!哈哈,一毛,二十二枚,从交道口拉沙滩儿大楼还只有十八枚,好家伙,一毛钱过一 次渡!”

“那你生长北京连船也不曾见过了?——”“不,不,我上年子还亲自坐过洋船的,到天津,送我老爷到天津。是我为他拉包月车时候。他姓宋,是司法部参事。”

他仍然从喘气中匀出一口气来说话。过去的生活,使他回忆亦觉快适,说到天津时,他的兴致显得很想笑一阵的神气。

“咦!那洋船又不大!有象新世界那么高的楼三层,好家伙!

三层,四层——不,先生,究竟是三层还是四层,这时我记不起了。……那个锚,在船头上那铁锚,黑漆漆的,怕不有五六千斤吧,好家伙!“

他,不能肯定所见的洋船有几层,恐怕车坐对他所说不相信,故又引出一个黑漆漆的大铁锚来证明,然而这铁锚的斤两究难估计,故终于不再做声,又自个默默的奔他的路。

“这不一定。大概三层四层——以至于五六层都有。小的还只有一层;再小的便象普通白屋子一样,没有楼。你北京地方房子,不是很少有楼的吗?”

这话又勾动了健谈的话匣子,少不得又要匀出一口气来应付了。

“对啦!天津日本租界过去那小河中——我是在那铁桥上见到的——一排排泊着些小舶子,据说那叫做洋舶子。小到同汽车不差什么,走动时也很快,只听见咯咯咯咯和汽车号筒一样,尾子上出烟,烟拖在水面上成一条线……那贵吧,比汽车,先生?”

“不知道。”

“外国人真狠,咱们中国人造机器总赶不上别人,……他们造机器运到中国来赚咱们的钱,所以他们才富强……”话只要你我爱听,同车夫扯谈,不怕是三日三夜,想他完也是不会完的!但是,这时有件东西要塞住他的口了。他因加劲跑过一辆粪车刚撒过娇的路段,于是单用口去喘气。

他开始去注意马路上擦身而过的一切。

女人,女人,女人,一出来就遇到这些敌人,一举目就见到这些鬼物,花绸的遮阳把他的眼睛牵引到这边那边,而且似乎每一个少年女人擦身过去时,都能同时把他心带去一小片儿。“呵呵,这成什么事?我太无聊了!我病太深了!我灵魂当真非找人医治一下不可!我要医治的是灵魂,是象水玻璃般脆薄东西,是象破了的肥皂泡,我的医生到什么地方去找?呵呵,医生哟!病入膏肓的我,不应再提到医治了!

……“手帕子又掩着他的眼睛了,有一种青春追捉不到的失望悲哀扼着了他的心。

这是一条新来代替昨天为鼻血染污了的丝质手巾,有蓝的缘边与小空花。这手巾从他的朋友手中取来时,朋友的祝告是:瘦躼弟弟用这手巾,满满的装一包欢喜还我吧。当时以为大孩子虽然是大孩子,但明天到他家时为买二十个大苹果送他,大概苹果中就含有欢喜的意义了。明天就是这样空着还他吧,告他欢喜已有许多沾在这巾上。

紫色梦】一九二五年八月五日作

正文 水车

沈从文

“我是个水车,我是个水车,”它自己也知道是一个水车,常自言自语这样说着。它虽然有脚,却不曾自己走路,然而一个人把它推到街上去玩,倒是隔时不隔日的事。清清的早晨,不问晴雨,住在甜水井旁的宋四疤子,就把它推起到大街小巷去串门!它与在马路上低头走路那些小煤黑子推的车身分似乎有些两样,就是它走路时,象一个遇事乐观的人似的,口中总是不断的哼哼唧唧,唱些足以自赏的歌。

“那个煤车也快活,虽不会唱,颈脖下有那么一串能发出好听的声音的铃铛,倒足示骄于同伴!……我若也有那么一串,把来挂在颈脖下,似乎数目是四个或五个就够了,那又不!……”它有时还对煤车那铃铛生了点羡慕。然而它知道自己是不应当颈脖上有铃铛的,所以它不象普通一般不安分的人,遇到失望就抑郁无聊,打不起精神。铃子虽然可爱,爱而不得时,仍不能妨碍自己的歌唱!

“因失望而悲哀的是傻子,”它尝想。

“我的歌,终日不会感到疲倦,只要四疤子肯推我。”它还那么自己宣言。

虽说是不息的唱,可是兴致也好象有个分寸。到天色黑下来,四疤子把力气用完了,慢慢的送它回家去休息时,看到大街头那些柱子上,檐口边,挂得些红绿圆泡泡,又不见有人吹它燃它,忽然又明,忽然又熄。

“啊啊,灯盏是这么奇异!是从天上摘来的星子同月亮?

……“为研究这些事情堕入玄境中,因此歌声也轻微许多了。

若是早上,那它顶高兴:一则空气早上特别好,二则早上不怕什么。关于怕的事,它说得很清楚——“除了早上,我都时时刻刻防备那街上会自己走动的大匣子。大概是因为比我多了三只脚吧,走路又不快!一点不懂人情事故,只是飞跑,走的还是马路中间最好那一段。老远老远,就喝喝子喊起来了!你让得只要稍稍慢一点,它就冲过来撞你一拐子。

撞拐子还算好事,有许多时候,我还见它把别个撞倒后就毫不客气的从别个身上踩过去呢。

“幸好四疤子还能干,总能在那匣子还离我身前很远时,就推我在墙脚前歪过一边去歇气。不过有一次也就够担惊了!

是上月子吧,四疤子因贪路近,回家是从辟才胡同进口,刚要进机织卫时,四疤子正和着我唱《哭长城》,猛不知从西头跑来一个绿色大匣子,先又一个不做声,到近身才咯的一下,若非四疤子把我用劲扳下了,身子会被那凶恶东西压碎了!

“那东西从我身边挨过去时,我们中间相距不过一尺远,我同四疤子都被它吓了一跳,四疤子说它是‘混账东西’,真的,真是一个混账东西!那么不讲礼,横强霸道,世界上哪里有?”

早上,匣子少了许多,所以水车要少担点心,歌也要唱得有劲点。

那次受惊的事,虽说使它不宁,但因此它得了一种新知识。以先,它以为那匣子既如此漂亮,到街上跑时,又那么昂昂藏藏,一个二个雄帮帮的,必是也能象狗与文人那么自由不拘,在马路上无事跑趟子,自己会走路,会向后转,转弯也很灵便的活东西,是以虽对于那凶恶神气有点愤恨,然权威的力量,也倒使它十分企慕。当一个匣子跑过身时,总啧啧羡不绝口——“好脚色,走得那么快!

“你看它几多好看!又是颜色有光的衣服,又是一对大眼睛。橡皮靴子多么漂亮,前后还佩有金晃晃的徽章!

“我更喜欢那些头上插有一面小小五色绸国旗的……”身上那么阔气,无怪乎它不怕那些恶人,(就是时常骂四疤子的一批恶人)恶人见它时还忙举起手来行一个礼呢!“

还时时妄想,有一天,四疤子也能为它那么打扮起来。好几次做梦,都觉得自己那一只脚,已套上了一只灰色崭新的橡皮套鞋,头上也有那么一面小国旗,不再待四疤子在后头推送,自己就在西单牌楼一带人群里乱冲乱撞,穿黄衣在大街上站岗的那恶人也一个二个把手举起来,恭恭敬敬的了。

从那一次惊吓后,它把“人生观”全变过来。因为通常它总无法靠近一个匣子身边站立,好细心来欣赏一下所钦佩的东西的内容。这一次却见到了。见了后它才了然。它知道原来那东西本事也同自己差不了许多。不仅跑趟子快慢要听到坐在它腰肩上那人命令,就是大起喉咙吓人让路时的声音,也得那人扳它的口。穿靴子其所以新,乃正因其奴性太重,一 点不敢倔强的缘故,别人才替它装饰。从此就不觉得那匣子有一点可以佩服处了,也不再希望做那大街上冲冲撞撞的梦了,“这正是一个可耻的梦啊,”背后的忏悔,有过很久时间。

近来一遇见那些匣子之类,虽同样要把身子让到一边去,然而口气变了。

“有什么价值?可耻!”且“嘘!嘘!”不住的打起哨子表示轻蔑。

“怎么,那匣子不是英雄吗?”或一个不知事故的同伴问。

“英雄,可耻!”遇到别个水车问它时,它总做出无限轻蔑样子来鄙薄匣子。本来它平素就是忠厚的,对那些长年四 季不洗澡的脏煤车还表同情,对待粪车也只以“职务不同”

故“敬而远之”,然在匣子面前,却不由得不骄傲了。

“请问:我说话是有要人扳过口的事吗?我虽然听四疤子的命令,但谁也不敢欺负谁,骑到别个的身上啊!我请大家估价,把‘举止漂亮’除开,看谁的是失格!”

假使“格”之一字,真用得到水车与汽车身上去,恐怕水车的骄傲也不是什么极不合理的事!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作

正文 生之记录

沈从文



下午时,我倚在一堵矮矮的围墙上,浴着微温的太阳。春天快到了,一切草,一切树,还不见绿,但太阳已很可恋了。

从太阳的光上我认出春来。

没有大风,天上全是蓝色。我同一切,浴着在这温暾的晚阳下,都没言语。

“松树,怎么这时又不做出昨夜那类响声来吓我呢?”

“那是风,何尝是我意思!”有微风树间在动,做出小小声子在答应我了!

“你风也无耻,只会在夜间来!”

“那你为什么又不常常在阳光下生活?”

我默然了。

因为疲倦,腰隐隐在痛,我想哭了。在太阳下还哭,那不是可羞的事吗?我怕在墙坎下松树根边侧卧着那一对黄鸡笑我,竟不哭了。

“快活的东西,明天我就要教老田杀了你!”

“因为妒嫉的缘故,”松树间的风,如在揶揄我。

我妒嫉一切,不止是人!我要一切,把手伸出去,别人把工作扔在我手上了,并没有见我所要的同来到。候了又候,我的工作已为人取去,随意的一看,又放下到别处去了,我所希望的仍然没有得到。

第二次,第三次,扔给我的还是工作。我的灵魂受了别的希望所哄骗,工作接到手后,又低头在一间又窄又霉的小房中做着了,完后再伸手出去,所得的还是工作!

我见过别的朋友们,忍受着饥寒,伸着手去接得工作到手,毕后,又伸手出去,直到灵魂的火焰烧完,伸出的手还空着,就此僵硬,让漠不相关的人抬进土里去,也不知有多少了。

这类烧完了热安息了的幽魂,我就有点妒嫉它。我还不能象他们那样安静的睡觉!梦中有人在追赶我,把我不能做的工作扔在我手上,我怎么不妒嫉那些失了热的幽魂呢?

我想着,低下头去,不再顾到抖着脚曝于日的鸡笑我,仍然哭了。

在我的泪点坠跌际,我就妒嫉它,泪能坠到地上,很快的消灭。

我不愿我身体在灵魂还有热的以前消灭。有谁人能告我以灵魂的火先身体而消灭的方法吗?我称他为弟兄,朋友,师长——或更好听一点的什么,只要把方法告我!

我忽然想起我浪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没烧完这火的事情了,研究它,是谁在暗里增加我的热。

——母亲,瘦黄的憔悴的脸,是我第一次出门做别人副兵时记下来的……——妹,我一次转到家去,见我灰的军服,为灰的军服把我们弄得稍稍陌生了一点,躲到母亲的背后去;头上扎着青的绸巾,因为额角在前一天涨水时玩着碰伤了……——大哥,说是“少喝一点吧”,答说“将来很难再见了”。看看第二支烛又只剩一寸了,说是“听鸡叫从到关外就如此了”,大的泪,沿着为酒灼红了的瘦颊流着,……“我要把妈的脸变胖一点,”

单想起这一桩事,我的火就永不能熄了。

若把这事忘却,我就要把我的手缩回,不再有希望了。

……

可以证明春天将到的日头快沉到山后去了。我腰还在痛。

想拾片石头来打那骄人的一对黄鸡一下,鸡咯咯的笑着逃走去。

把石子向空中用力掷去后,我只有准备夜来受风的恐吓。



灰的幕,罩上一切,月不能就出来,星子很多在动。在那只留下一个方的轮廓的建筑下面,人还能知道是相互在这世上活着,我却不能相信世上还有两个活人。世上还有活东西我也不肯信。因为一切死样的静寂,且无风。

我没有动作,倚在廊下听自己的出气。

若是世界永远是这样死样沉寂下去,我的身子也就这样不必动弹,做为死了,让我的思想来活,管领这世界。凡是在我眼面前生过的,将再在我思想中活起来了,不论仇人或朋友,连那被我无意中捏死的吸血蚊子。

我要再来受一道你们世上人所给我的侮辱。

我要再见一次所见过人类的残酷。

我要追出那些眼泪同笑声的损失。

我要捉住那些过去的每一个天上的月亮拿来比较。

我要称称我朋友们送我的感情的分量。

我要摩摩那个把我心碰成永远伤创的人的眼。

我要哈哈的笑,象我小时的笑。

我要在地下打起滚来哭,象我小时的哭!

…………

我没有那样好的运,就是把这死寂空气再延下去一个或半个时间也不可能——一支笛子,在比那堆只剩下轮廓的建筑更远一点的地方,提高喉咙在歌了。

听不出他是怒还是喜来,孩子们的嘴上,所吹得出的是天真。

“小小的朋友,你把笛子离开嘴,象我这样,倚在墙或树上,地上的石板干净你就坐下,我们两人来在这死寂的世界中,各人把过去的世界活在思想里,岂不是好吗?在那里,你可以看见你所爱的一切,比你吹笛子好多了!”

我的声音没有笛子的尖锐,当然他不会听到。

笛子又在吹了,不成腔调,正可证明他的天真。

他这个时候是无须乎把世界来活在思想里的,听他的笛子的快乐的调子可以知道。

“小小的朋友,你不应当这样!别人都没有做声,为什么你来搅乱这安宁,用你的不成腔的调子?你把我一切可爱的复活过来的东西都破坏了,罪人!”

笛子还在吹。他若能知道他的笛子有怎样大的破坏性,怕也能看点情面把笛子放下吧。

什么都不能不想了,只随到笛子的声音。

沿着笛子我记起一个故事,六岁至八岁时,家中一个苗老阿S熲,对我说许多故事。关于笛子,她说原先有个皇帝,要算喜欢每日里打着哈哈大笑,成了疯子。皇后无法。把赏格悬出去,治得好皇帝的赏公主一名。这一来人就多了。公主美丽象一朵花,谁都想把这花带回家去。可是谁都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有些人甚至于把他自己的儿子,牵来当到皇帝面前,切去四肢,皇帝还是笑!同样这类笨法子很多。皇帝以后且笑得更凶了。到后来了一个人,乡下人样子,短衣,手上拿一支竹子。皇后问:你可以治好皇帝的病吗?来人点头。

又问他要什么药物,那乡下人递竹子给皇后看。竹子上有眼,皇后看了还是不懂。一个乡下人,看样子还老实,就叫他去试试吧。见了皇帝,那人把竹子放在嘴边,略一出气,皇帝就不笑了。第一段完后,皇帝笑病也好了。大家喜欢得了不得。……那公主后来自然是归了乡下人。不过,公主学会吹笛子后,皇后却把乡下人杀了。……从此笛子就传下来,因为有这样一段惨事,笛子的声音听起来就很悲伤。

阿S熲人是早死了,所留下的,也许只有这一个苗中的神话了。(愿她安宁!)我从那时起,就觉得笛子用到和尚道士们做法事顶合式。

因为笛子有催人下泪的能力,做道场接亡时,不能因丧事流泪的,便可以使笛子掘开他的泪泉!

听着笛子就下泪,那是儿时的事,虽然不一定家中死什么人。二姐因为这样,笑我是孩子脾气,有过许多回了。后来到她的丧事,一个师傅,正拿起笛子想要逗引家中人哭泣,我想及二姐生时笑我的情形,竟哭的晕去了。

近来人真大了,虽然有许多事情养成我还保存小孩爱哭的脾气,可是笛子不能令我下泪。近来闻笛,我追随笛声,飏到虚空,重现那些过去与笛子有关的事,人一大,感觉是自然而然也钝了。

笛声歇了,我骤然感到的空虚起来。

——小小的吹笛的朋友,你也在想什么吧?你是望着天空一个人在想什么吧?我愿你这时年纪,是只晓得吹笛的年纪!你若是真懂得象我那样想,静静的想从这中抓取些渺然而过的旧梦,我又希望你再把笛勒在嘴边吹起来!年纪小一 点的人,载多悲哀的回忆,他将不能再吹笛了!还是吹吧,夜深了,不然你也就睡得了!

象知道我在期望,笛又吹着了,声音略变,大约换了一 个较年长的人了。

抬起头去看天,黑色,星子却更多更明亮。



在雨后的中夏白日里,麻雀的吱喳虽然使人略略感到一 点单调的寂寞,但既没有沙子被风吹扬,拿本书来坐在槐树林下去看,还不至于枯燥。

镇日为街市电车弄得耳朵长是嗡嗡隆隆的我,忽又跑到这半乡村式的学校来了。名为骆驼庄,我却不见过一匹负有石灰包的骆驼,大概它们这时是都在休息了吧。在这里可以听到富于生趣的鸡声,还是我到北京来一个新发见。这些小喉咙喊声,是夹在农场上和煦可亲的母牛唤犊的喊声里的,还有坐在榆树林里躲荫的流氓鹧鸪同它们相应和。

鸡声我至少是有了两年以上没有听到过了,乡下的鸡声则是民十时在沅州的三里坪农场中听过。也许是还有别种缘故吧,凡是鸡声,不问它是荒村午夜还是晴阴白昼,总能给我一种极深的新的感动。过去的切慕与怀恋,而我也会从这些在别人听来或许但会感到夏日过长催人疲倦思眠的单调长声中找出。

初来北京时,我爱听火车的呜呜汽笛。从这中我发见了它的伟大,使我不驯的野心常随着那些呜呜声向天涯不可知的辽远渺茫中驰去。但这不过是一种空虚寂寞的客寓中寄托吧了!若拿来同乡村中午鸡相互唱酬的叫声相比,给人的趣味,可又不相同了。

我以前从不会在寓中半夜里有过一回被鸡声叫醒的事情。至于白日里,除了电车的隆隆隆以外,便是百音合奏的市声!连母鸡下蛋时“咯大咯”也没有听到过。我于是疑心北京城里的住户人家是没有养过一只活鸡的。然而,我又知道我猜测的不对了,我每次为相识扯到饭馆子去,总听到“辣子鸡”“熏鸡”等等名色。我到菜市去玩时,似乎看到那些小摊子下面竹罩笼里,的确也又还有些活鲜鲜(能伸翅膀,能走动,能低头用嘴壳去清理翅子但不做声)的鸡。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挨站着却没有做声。倘若一个从没看见过鸡的人,仅仅根据书上或别人口中传说“鸡是好勇狠斗,能引吭高唱……”鸡的样子,那末,见了这罩笼里的鸡,我敢说他绝不会相信这就是鸡!

它们之所以不能叫,或者并不是不会叫(因为凡鸡都会叫,就是鸡婆也能“咯大咯”),只是时时担惊受怕,想着那锋利的刀,沸滚的水,忧愁不堪,把叫的事就忘怀了呢!这本不奇怪,譬如我们人到忧愁无聊(还不至于死)时,不是连讲话也不大愿意开口吗?

然而我还有不解者,是:北京的鸡,固然是日陷于宰割忧惧中,但别的地方鸡,就不是拿来让人宰割的?为甚别的地方的鸡就有兴致高唱愉快的调子呢?我于是乎觉得北京古怪。

看着沉静不语的深蓝天空,想着北京城中的古怪,为那些一递一声鸡唱弄得有点疲倦来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动野佻的蚊子,在空中如流星般晃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泼,我记起了“飘若惊鸿宛若游龙”两句古典文章来。



夜来听到淅沥的雨声,还夹着嗡嗡隆隆的轻雷,屈指计算今年消失了的日月,记起小时觉得有趣的端阳节将临了。

这样的雨,在故乡说来是为划龙舟而落。若在故乡听着,将默默地数着雨点,为一年来老是卧在龙王庙仓房里那几只长而狭的木舟高兴,童心的欢悦,连梦也是甜蜜而舒适!

北京没有一条小河,足供五月节龙舟竞赛,所以我觉得北京的端阳寂寞。既没有划龙舟的小河,为划龙舟而落的雨又这样落个不止,我于是又觉得这雨也落得异常寂寞无聊了。

雨是哗喇哗喇地落,且当做故乡的夜雨吧:卧在床上已睡去几时候的九妹,为一个炸雷惊醒后,听到点点滴滴的雨声,又怕又喜,将搂着并头睡着妈的脖颈,极轻的说:“妈,妈,你醒了吧。你听又在落雨了!明天街上会涨水,河里自然也会涨水。莫把北门河的跳岩淹过了。我们看龙舟又非要到二哥干爹那吊楼上不可了!那桥上的吊楼好是好,可是若不涨大水,我们仍然能站到玉英姨她家那低一点的地方去看,无论如何要有趣一点。我又怕那楼高,我们不放炮仗,站到那么高高的楼上去看有什么意思呢。妈,妈,你讲看:到底是二哥干爹那高楼上好呢,还是玉英姨家好?”

“我宝宝说得都是,你喜欢到哪一处就去哪处。你讲哪处好就是哪处。”妈的答复,若是这样能够使九妹听来满意,那么,九妹便不再做声,又闭眼睛做她的龙舟梦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倘若说:

——老九,老九,又涨大水了。明天,后天,看龙船快了!你预备的衣服怎样?这无论如何不到十天了啦!

她必又格登格登跑到妈身边去催妈为赶快把新的花纺绸衣衫缝好,说是免得又穿那件旧的花格子洋纱衫子出丑。其实她那新衣只差的一排扣子同领口没完工,然而终不能禁止她去同妈唠叨。

晚上既下这样大雨,一到早上,放在檐口下的那些木盆木桶会满盆满桶的装着雨水了。

这雨水省却了我们到街上喊卖水老江进屋的功夫。包粽子的竹叶子便将在这些桶里洗漂。

只要是落雨,可以不用问他大小,都能把小孩子引到端节来临的欢喜中去。大人们呢,将为这雨增添了几分忙碌。

但雨有时会偏偏到五日那一天也不知趣大落而特落的。

(这是天的事情,谁能断料的定?)所以,在这几天,小孩子人人都有一点工作——这是没有哪一个小孩子不愿抢着做的工作:就是祈祷。他们诚心祈祷那一天万万莫要落下雨来,纵天阴没有太阳也无妨。他们祈祷的意思如象请求天一样,是各个用心来默祝,口上却不好意思说出。这既是一般小孩的事,是以九妹同六弟两人都免不了背人偷偷的许下愿心——大点的我,人虽大了,愿天晴的心思却不下于他俩。

于是,这中间就又生出争持来了。譬如谁个胆虚一点,说了句。

“我猜那一天必要落雨呀。”

那一个便“不,不,决不!我敢同谁打赌:落下了雨,让你打二十个耳刮子以外还同你磕一个头。若是不,你就为我——”“我猜必定要下,但不大。”心虚者又若极有把握的说。

“那我同你打赌吧。”

不消说为天晴袒护这一方面的人,当听到雨必定要下的话时气已登脖颈了!但你若疑心到说下雨方面的人就是存心愿意下雨,这话也说不去。这里两人心虚,两人都深怕下雨而愿意莫下雨,却是一样。

侥幸雨是不落了。那些小孩子们对天的赞美与感谢,虽然是在心里,但你也可从那微笑的脸上找出。这些诚恳的谢词若用东西来贮藏,恐怕找不出那么大的一个口袋呢。

我们在小的孩子们(虽然有不少的大人,但这样美丽佳节原只是为小孩子预备的,大人们不过是搭秤的猪肝罢了。)喝彩声里,可以看到那几只狭长得同一把刀一样的木船在水面上如掷梭一般抛来抛去。一个上前去了,一个又退后了;一 个停顿不动了,一个又打起圈子演龙穿花起来。使船行动的是几个红背心绿背心——不红不绿之花背心的水手。他们用小的桡桨促船进退,而他们身子又让船载着来往,这在他们,真可以说是用手在那里走路呢。

…………

过了这样发狂似的玩闹一天,那些小孩子如象把期待尽让划船的人划了去,又太平无事了。那几只长狭木船自然会有些当事人把它拖上岸放到龙王庙去休息,我们也不用再去管它。“它不寂寞吗?”幸好遇事爱发问的小孩们还没有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为难他妈。

但我想即或有聪明小孩子问到这事,还可以用这样话来回答:“它已结结实实同你们玩了一整天,这时应得规规矩矩睡到龙王庙仓下去休息!它不象小孩子爱热闹,所以也不会寂寞。”

从这一天后,大人小孩似乎又渐渐的把前一日那儿把水上抛去的梭子忘却了——一般就很难听人从闲话中提到这梭子的故事。直到第二年五月节将近,龙舟雨再落时,又才有人从点点滴滴中把这位被忘却的朋友记起。



我看我桌上绿的花瓶,新来的花瓶,我很客气的待它,把它位置在墨水瓶与小茶壶之间。

节候近初夏了。各样的花都已谢去。这样古雅美丽的瓶子,适宜插丁香花。适宜插藤花。一枝两枝,或夹点草,只要是青的,或是不很老的柳枝,都极其可爱。但是,各样花都谢了,或者是不谢,我无从去找。

让新来的花瓶,寂寞的在茶壶与墨水瓶之间过了一天。

花瓶还是空着,我对它用得着一点羞惭了。这羞惭,是我曾对我的从不曾放过茶叶的小壶,和从不曾借重它来写一 点可以自慰的文字的墨水瓶,都有过的。

新的羞惭,使我感到轻微的不安。心想,把来送象廷蔚那种过时的生活的人,岂不是很好么?因为疲倦,虽想到,亦不去做,让它很陌生的,仍立在茶壶与墨水瓶中间。

懂事的老田,见了新的绿色花瓶,知道自己新添了怎样一种职务了,不待吩咐,便走到农场边去,采得一束二月兰和另外一种不知名的草花,把来一同插到瓶子里,用冷水灌满了瓶腹。

既无香气,连颜色也觉可憎……我又想到把瓶子也一同摔到窗外去,但只不过想而已。

看到二月兰同那株野花吸瓶中的冷水。乘到我无力对我所憎的加以惩治的疲倦时,这些野花得到不应得的幸福了。

节候近初夏了,各样的花都已谢去,或者不谢,我也无从去找。

从窗子望过去,柏树的叶子,都已成了深绿,预备抵抗炎夏的烈日,似乎绿也是不得已。能够抵抗,也算罢了。我能用什么来抵抗这晚春的懊恼呢?我不能拒绝一个极其无聊按时敲打的校钟,我不能……我不能再拒绝一点什么。凡是我所憎的都不能拒绝。这时远远的正有一个木匠或铁匠在用斧凿之类做一件什么工作,钉钉的响,我想拒绝这种声音,用手蒙了两个耳朵,我就无力去抬手。

心太疲倦了。

绿的花瓶还在眼前,仿佛知道我的意思的老田,换上了新从外面要来的一枝有五穗的紫色藤花。淡淡的香气,想到昨日的那个女人。

看到新来的绿瓶,插着新鲜的藤花,呵,三月的梦,那么昏昏的做过!

……想要写些什么,把笔提起,又无力的放下了。

一九二六年二月完成

正文 小草与浮萍

沈从文

小萍儿被风吹着停止在一个陌生的岸旁。他打着旋身睁起两个小眼睛察看这新天地。

他想认识他现在停泊的地方究竟还同不同以前住过的那种不惬意的地方。他还想:——这也许便是诗人告给我们的那个虹的国度里!

自然这是非常容易解决的事!他立时就知道所猜的是失望了。他并不见什么玫瑰色的云朵,也不见什么金刚石的小星。既不见到一个生银白翅膀,而翅膀尖端还蘸上天空明蓝色的小仙人,更不见一个坐在蝴蝶背上,用花瓣上露颗当酒喝的真宰。他看见的世界,依然是骚动骚动象一盆泥鳅那末不绝地无意思骚动的世界。天空苍白灰颓同一个病死的囚犯脸子一样,使他不敢再昂起头去第二次注视。

他真要哭了!他于是唱着歌诉说自己凄惶的心情:“侬是失家人,萍身伤无寄。江湖多风雪,频送侬来去。

风雪送侬去,又送侬归来;不敢识旧途,恐乱侬行迹,……“他很相信他的歌唱出后,能够换取别人一些眼泪来。在过去的时代波光中,有一只折了翅膀的蝴蝶堕在草间,寻找不着它的相恋者,曾在他面前流过一次眼泪,此外,再没有第二回同样的事情了!这时忽然有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止住了他:”小萍儿,漫伤嗟!同样漂泊有杨花。“

这声音既温和又清婉,正象春风吹到他肩背时一样,是一种同情的爱抚。他很觉得惊异,他想:——这是谁?为甚认识我?莫非就是那只许久不通消息的小小蝴蝶吧?或者杨花是她的女儿,……但当他抬起含有晶莹泪珠的眼睛四处探望时,却不见一 个小生物。他忙提高嗓子:“喂!朋友,你是谁?你在什么地方说话?”

“朋友,你寻不到我吧?我不是那些伟大的东西!虽然我心在我自己看来并不很小,但实在的身子却同你不差什么。你把你视线放低一点,就看见我了。……是,是,再低一点,……对了!”

他随着这声音才从路坎上一间玻璃房子旁发见了一株小草。她穿件旧到将退色了的绿衣裳。看样子,是可以做一个朋友的。当小萍儿眼睛转到身上时,她含笑说:“朋友,我听你唱歌,很好。什么伤心事使你唱出这样调子?倘若你认为我够得上做你一个朋友,我愿意你把你所有的痛苦细细的同我讲讲。我们是同在这靠着做一点梦来填补痛苦的寂寞旅途上走着呢!”

小萍儿又哭了,因为用这样温和口气同他说话的,他还是初次入耳呢。

他于是把他往时常同月亮诉说而月亮却不理他的一些伤心事都一一同小草说了。他接着又问她是怎样过活。

“我吗?同你似乎不同了一点。但我也不是少小就生长在这里的。我的家我还记着:

从不见到什么冷得打战的大雪,也不见什么吹得头痛的大风,也不象这里那么空气干燥,时时感到口渴,——总之,比这好多了。幸好,我有机会傍在这温室边旁居住,不然,比你还许不如!“

他曾听过别的相识者说过,温室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凡是在温室中打住的,不知道什么叫作季节,永远过着春天的生活。虽然是残秋将尽的天气,碧桃同樱花一类东西还会恣情的开放。这之间,卑卑不足道的虎耳草也能开出美丽动人的花朵,最无气节的石菖蒲也会变成异样的壮大。但他却还始终没有亲眼见到过温室是什么样子。

“呵!你是在温室旁住着的,我请你不要笑我浅陋可怜,我还不知道温室是怎么样一种地方呢。”

从他这问话中,可以见他略略有点羡慕的神气。

“你不知道却是一桩很好的事情。并不巧,我——”小萍儿又抢着问:“朋友,我听说温室是长年四季过着春天生活的!为甚你又这般憔悴?你莫非是闹着失恋的一类事吧?”

“一言难尽!”小草叹了一口气。歇了一阵,她象在脑子里搜索得什么似的,接着又说,“这话说来又长了。你若不嫌烦,我可以从头一一告诉你。我先前正是象你们所猜想的那么愉快,每日里同一些姑娘们少年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什么跳舞会啦,牡丹与芍药结婚啦……你看我这样子虽不什么漂亮,但筵席上少了我她们是不欢的。有一次,真的春天到了,跑来了一位诗人。她们都说他是诗人,我看他那样子,同不会唱歌的少年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一见他那尖瘦有毛的脸嘴,就不高兴。嘴巴尖瘦并不是什么奇怪事,但他却尖的格外讨厌。又是长长的眉毛,又是崭新的绿森森的衣裳,又是清亮的嗓子,直惹得那一群不顾羞耻的轻薄骨头发颠!就中尤其是小桃,——”“那不是莺哥大诗人吗?”照小草所说的那诗人形状,他想,必定是会唱赞美诗的莺哥了。但穿绿衣裳又会唱歌的却很多,因此又这样问。

“嘘!诗人?单是口齿伶便一点,简直一个儇薄儿罢了!

我分明看到他弃了他居停的女人,飞到园角落同海棠偷偷的去接吻。“

她所说的话无非是不满意于那位漂亮诗人。小萍儿想:或者她对于这诗人有点妒意吧!

但他不好意思将这疑问质之于小草,他们不过是新交。他只问:“那末,她们都为那诗人轻薄了!”

“不。还有——”

“还有谁?”

“还有玫瑰。她虽然是常常含着笑听那尖嘴无聊的诗人唱情歌,但当他嬉皮涎脸的飞到她身边,想在那鲜嫩小嘴唇上接一个吻时,她却给他狠狠的刺了一下。”

“以后,——你?”

“你是不是问我以后怎么又不到温室中了吗?我本来是可以在那里住身的。因为秋的饯行筵席上,大众约同开一个跳舞会,我这好动的心思,又跑去参加了。在这当中,大家都觉到有点惨沮,虽然是明知春天终不会永久消逝。”

“诗人呢?”

“诗人早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些姐妹们也想,因为无人唱诗,所以弄得满席抑郁不欢。不久就从别处请了一位小小跛脚诗人来。他小得可怜,身上还不到一粒白果那么大。

穿一件黑油绸短袄子,行路一跳一跳,——“”那是蟋蟀吧?“其实小萍儿并不与蟋蟀认识,不过这名字对他很熟罢了!

“对。他名字后来我才知道的。那你大概是与他认识了!

他真会唱。他的歌能感动一切,虽然调子很简单。——我所以不到温室中过冬,愿到这外面同一些不幸者为风雪暴虐下的牺牲者一道,就是为他的歌所感动呢。——看他样子那么渺小,真不值得用正眼刷一下。但第一句歌声唱出时,她们的眼泪便一起为挤出来了!

他唱的是‘萧条异代不同时’。这本是一句旧诗,但请想,这样一个饯行的筵席上,这种诗句如何不敲动她们的心呢?就中尤其感到伤心的是那位密司柳。

她原是那绿衣诗人的旧居停。想着当日‘临流顾影,婀娜丰姿’,真是难过!到后又唱到‘姣艳芳姿人阿谀,断枝残梗人遗弃,……’把密司荷又弄得嚎啕大哭了。……还有许多好句子,可惜我不能一一记下。到后跛脚诗人便在我这里住下了。我们因为时常谈话,才知道他原也是流浪性成了随遇而安的脾气。——“他想,这样诗人倒可以认识认识,就问:”现在呢?“

“他因性子不大安定,不久就又走了!”

小萍儿听到他朋友的答复,怃然若有所失,好久好久不作声。他末后又问她唱的“小萍儿,漫伤嗟,同样漂泊有杨花!”那首歌是什么人教给她的时,小草却掉过头去,羞涩的说,就是那跛脚诗人。

一九二五年二月十四日作

正文 遥夜——一及二

沈从文



我似乎不能上这高而危的石桥,不知是哪一个长辈曾象用嘴巴贴着我耳朵这样说过:

“爬得高,跌得重!”究竟这句话出自什么地方,我实不知道。

石桥美丽极了。我不曾看过大理石,但这时我一望便知道除了大理石以外再没有什么石头可以造成这样一座又高大、又庄严、又美丽的桥了!这桥搭在一条深而窄的溪涧上,桥两头都有许多石磴子:上去的那一边石磴是平斜好走的,下去的那边却陡峻笔直。我不知不觉就上到桥顶了。我很小心地扶着那用黑色明角质做成的空花栏杆向下望,啊,可不把我吓死了!三十丈,也许还不止。下面溪水大概是涸了,看着有无数用为筑桥剩下的大而笨的白色石块,懒懒散散睡了一溪沟。石罅里,小而活泼的细流在那里跳舞一般的走着唱着。

我又仰了头去望空中,天是蓝的,蓝得怕人!真怪事!为甚这样蓝色天空会跳出许许多多同小电灯一样的五色小星星来?它们满天跑着,我眼睛被它光芒闪花了。

这是什么世界呢?这地方莫非就是通常人们说的天宫一 类的处所吧?我想要找一个在此居住的人问问,可是尽眼力向各方望去,除了些葱绿参天的树木,柳木棍下一些嫩白色水仙花在小剑般淡绿色叶中露出圆脸外,连一个小生物——小到麻雀一类东西也不见!……

或是过于寒冷了吧!不错,这地方是有清冷冷的微风,我在战栗。

但是这风是我很愿意接近的,我心里所有的委屈当第一 次感受到风时便通给吹掉了!

我这时绝不会想到二十年来许多不快的事情。

我似乎很满足,但并不象往日正当肚中感到空虚时忽然得到一片满涂果子酱的烤面包那么满足,也不是象在月前一 个无钱早晨不能到图书馆去取暖时,忽然从小背心第三口袋里寻出一枚两角钱币那么快意,我简直并不是身心的快适,因为这是我灵魂遨游于虹的国,而且灵魂也为这调和的伟大世界溶解了!

——我忘了买我重游的预约了,这是如何令人怅惘而伤心的事!



当我站在靠墙一株洋槐背后,偷偷的展开了心的网幕接受那银筝般歌声时,我忘了这是梦里。

她是如何的可爱!我虽不曾认识她的面孔便知道了。她是又标致、又温柔、又美丽的一个女人,人间的美,女性的美,她都一人占有了。她必是穿着淡紫色的旗袍,她的头发必是漆黑有光,……我从她那拂过我耳朵的微笑声,攒进我心里的清歌声,可以断定我是猜想的一点不错。

她的歌是生着一对银白薄纱般翅膀的:不止能跑到此时同她在一块用一块或两三块洋

钱买她歌声的那俗恶男子心中去,并且也跑进那个在洋槐背后胆小腼腆的孩子心里去了!

……也许还能跑到这时天上小月儿照着的一切人们心里,借着这清冷有秋意夹上些稻香的微风。

歌声停了。这显然是一种身体上的故障,并非曲的终止。

我依然靠着洋槐,用耳与心极力搜索从白花窗幕内漏出的那种继歌声以后而起的窸窣.

“哏……!”这是一种多么悦耳的咳嗽!可怜啊!这明是小喉咙倦于紧张后一种娇惰表示。想着承受这娇惰表示以后那一瞬的那个俗恶厌物,心中真似乎有许多小小花针在刺。

但我并不即因此而跑开,骄傲心终战不过妒忌心呢。

“再唱个吧!小鸟儿。”象老鸟叫的男子声撞入我耳朵。这声音正是又粗暴又残忍惯于用命令式使对方服从他的金钱的玩客口中说的。我的天!这是对于一个女子,而且是这样可爱可怜的女子应说的吗?她那银筝般歌声就值不得用一点温柔语气来恳求吗?一块两三块洋钱把她自由尊贵践踏了,该死的东西!可恶的男子!

她似乎又在唱了!这时歌声比先前的好象生涩了一点,而且在每个字里,每一句里,以及尾音,都带了哭音;这哭音很易发见。继续的歌声中,杂着那男子满意高兴奏拍的掌声;歌如下:可怜的小鸟儿啊!

你不必再歌了吧!

你歌咏的梦已不会再实现了。

一切都死了!

一切都同时间死去了!

使你伤心的月姐姐披了大氅,不会为你歌声而甩去了,同你目语的星星已嫁人了,玫瑰花已憔悴了——为了失恋,水仙花已枯萎了——为了失恋。

可怜的鸟儿啊!

你不必——请你不必再歌了吧!

我心中的温暖,为你歌取尽了!

可怜的鸟儿啊!

为月,为星,为玫瑰,为水仙,为我,为一切,为爱而莫再歌了吧!

我实在无勇气继续的听下去了。我心中刚才随歌声得来一点春风般暖气,已被她以后歌声追讨去了!我知道果真再听下去,定要强取我一汪眼泪去答复她的歌意。

我立刻背了那用白花窗幌幕着的窗口走去,渺渺茫茫见不到一丝光明。心中的悲哀,依然挤了两颗热泪到眼睛前来……被角的湿冷使我惊醒,歌声还在心的深处长颤。

一九二四年圣诞节后一日北京作

正文 一天

沈从文

有时我常觉得自己为人行事,有许多地方太不长进了。每当什么佳节或自己生辰快要来临时,总象小孩子遇到过年一 般,不免有许多期待,等得日子一到,又毫无意思的让它过去了,过去之后,则又对这已逝去的一切追恋,怅惘。这回 候了许久的中秋,终于被我在山上候来了。我预备这天用沙果葡萄代替粮食。我预备夹三瓶啤酒到半山亭,把啤酒朝肚子里一灌,再把酒瓶子掷到石墙上去,好使亭边正在高兴狂吟的蝈蝈儿大惊一下。这些事,到时又不高兴去做了。我预备到那无人居住的森玉笏去大哭一阵,我预备买一点礼物去送给六间房那可怜乡下女人,虽然我还记到她那可怜样子,心中悲哀怫郁无处可泄,然而我只在昏昏蒙蒙的黄色灯光下,把头埋到两个手掌上,消磨了上半夜。听到别院中箫鼓竞奏,繁音越过墙来,继之以掌声,笑语嘈杂,痴痴的想起些往事,记出些过去与中秋相关连的人来,觉得都不过一个当时受用而事一过去即难追寻的幻梦罢了!四年前这夜,洪江船上,把脑袋钻进一个三十斤的大西瓜中演笑话的小孩,怎么就变成满头白发的感伤憔悴人了?过去的若果是梦,则后土坡之坟墓,其中纵确曾葬了一人,所葬的也不是那个当年活跃豪爽的漪舅妈了。……中秋过了,我第二个所期待之双十节又到了。

听大家说,今年北京城真有太平景象。执政府门前的灯,不但比去年冷落的总统府门前热闹了许多,就是往年无论哪一次庆祝盛会,也不能比此次的阔绰。今年据说不比往时穷,有许多待执政解决的国际账,账上找出很多盈余来,热闹自是当然的事。街上呢,谅来庆贺那么多回的商人,挂旗子加电灯总不必再劳动警察厅的传令人了!且这也可以说是一些绸缎铺、洋货店、粮食店一个赚钱的好机会,哪个又愿轻易放过?各铺子除了电灯红绿其色外,门前瓦斯灯总由一盏增加到二或三盏。小点的铺子呢,那日账上支出项下,必还有一笔:“庆祝双十节付话匣子租金洋一元二角”街上喊老爷喊太太讨钱的穷女人,靠求乞为生的穷朋友,今夜必也要叨了点革命纪念日的光。平时让你卑躬屈求置之不理的老爷太太们,会因佳节而慷慨了许多,在第三声请求哀矜以前,即摸个把铜子掷到地上了。……

我若能进城去,到马路旁不怕汽车恐吓的路段上去闲踱,把西单牌楼踱完时,再搭电车到东单,两处都有灯可看。亮亮煌煌的灯光下,必还可见到许多生长得好看的年青女人们,花花绿绿,出进于稻香村丰祥益一类铺号中。虽说天气已到了深秋,我这单菲菲的羽纱衫子,到大街上飘飘乎风中,即不怕人笑,但为风一吹,自己也会不大受用,也许立时就咳起嗽来,鼻子不通,见寒作热。然而我所以不进城者,倒另是一个原因。倘若进城,我是先有一种很周到的计划的。我想大白天里,有太阳能帮助我肩背暖和,在太阳下走动,也许穿单衫倒比较适宜一点,热时不致于出汗,走路也轻便得多。一到夜里,铺子上电灯发光时,我就专朝到人多的地方撞去,用力气去挤别人,也尽别人用气力来挤我,相互挤挨,这样会生出多量的热来,寒气侵袭,就无恐惧之必需了。西单东单实在都到了无可挤时,我再搭乘二等电车到前门,跑向大栅栏一带去发汗,大栅栏不到深夜是万不会无人可挤的。

并且二等电车中,就是一个顶好避寒的地方。譬如我在西单一家馒头铺听话匣子,死矗矗站了半个钟头之后,业已受了点微寒,打了几个冷战,待一上电车,那寒气马上会跑去无余。

要说是留恋山上吧,山上又无可足恋。看到山上的一切,都如同大厨房的大师傅一样,腻人而已。也不是无钱,我荷包还剩两块钱。就算把那张懋业银行的票子做来往车费,也还有一张一元交通票够我城中花费:坐电车,买宾来香的可可糖,吃一天春的鲍鱼鸡丝面,随便抓三两堆两个子儿一堆的新落花生,塞到衣袋里去,慢慢的尽我到马路上一颗一颗去剥,也做得到。

说来似乎可笑!我一面觉得北京城的今夜灯光实在亮得可以,有去玩玩,吃可可糖,吃鲍鱼面,剥落花生的需要,但另一方面不去的原因,却只是惫懒。

“好,不用进城了,我就是这么到这里厮混一天吧。”墙壁上,映着从房门上头那小窗口射进来的一片红灯光。朝外面这个窗口,已经成灰白色了。我醒来第一个思想,既自己不否认这思想是无聊,所以我重新将薄棉被蒙起我的头,一 直到外面敲打集会钟时才起身。这时已到了八点钟。我纵想再勉强睡下去,做渺茫空虚半梦迷的遐想,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太阳已从窗口爬到我床上了。在那一片狭狭的光带中,见到有无数本身有光的小微尘很活泼的在游行着。

大楼屋顶上那个检瓦的小泥水匠,每日上上下下的那架木梯,还很寂寞地搁到我窗前不远的墙上,本身晒着太阳,全身灰色,表明它的老成。昨天前天,那黑小身个儿的泥水匠,还时时刻刻在屋顶角上发现,听到他的甜蜜哨子时,我一抬头就看到他。因为提取灰泥,不能时上时下,到下面一个小工拌合灰泥完成时,他就站近檐口边来,一只脚踹到接近白铁溜水筒的旁边,一只脚还时常移动。大楼离地约三四丈高,一不小心,从上面掉到地上,就得跌坏,岂是当真闹着玩儿?

他竟能从容不迫,在上面若无其事似的,且有余裕用嘴巴来打哨子,嘘出反二簧的起板来,使我佩服他远胜过我所尊重的文人还甚。这时只有梯子在太阳下取暖,却不见他一头吹哨子一头用绳子放到地下,拉取那挂在绳钩上的水泥袋子了!

大概他也叨了点国庆日的光,取得一天休息到别处玩去了。

这时会场的巴掌,时起时落。且于极庄严的国歌后,有许多欢呼继起。这小身个儿泥水匠,也许正在会场外窗子旁边看别人热闹吧!也许于情不自禁时,亦搭到别人热闹着,拍了两下巴掌吧!若是窗子边沿间找不到这位朋友,我想他必定是在陶工厂那窑室前了。

我有许多次晚饭后散步从陶工厂过身时,都见到他跨坐在一个石碌碡上磨东西,磨治的大致是些荡刀之类铁器。他大概还是一个学徒,所以除一般工作外,随时随地总还有些零碎活应做。但这人,随时仍找得出打哨子的余裕来,听他哨子,就知道工作的繁琐枯燥,还不能给这朋友多少烦恼。……幸福同这人一块儿,所以不必问他此时是在会场窗子边露出牙齿打哈哈,或是仍然跨据着那个石碌碡上磨铁器。今天午饭时,照例小工有一顿白馒头,幸福的人,总会比往常分外高兴了!

这是我到院来第二次见到的热闹事。

这次是露天会常凡是办事人,各在左襟上挂一朵红纸花,纸花下面,挂一个小别针将红绫子写有职分的条子。人人长袍马褂,面有春色,初初看来,恰似办喜事娶新娘子的傧相一般。场上有不少的男男女女,打扮的干净整齐。女的身上特别香;男的衣衫和通常多不同,但是大家要看的还只是跳舞,赛跑,丢皮球玩,学绕圈子等等。

我不曾见过什么大热闹的运动会,如象远东运动会,或小点如华北运动会,不知那是怎样一些热闹场面,怎样一种情况。但我想,这会场同那些会场,大概也不差许多:大家看哪个赛跑脚步踹得快点,大家比赛看谁有力气丢铅球远点,大家看谁能象机械般坚定整齐团体操时受支配点,大家学猫儿戏看谁跳加官跳得好一点……比赛之中,旁人拍巴掌来增加疲倦欲死的运动员以新的力气,以后发奖。

拍巴掌对于表演者,确是一种精神鼓励,只要听见噼噼拍拍,表演者无有不给大家更卖力气的。至于拍手的人,则除了自己觉得好玩好笑时,不由自已的表现出看傀儡的游戏或紧张心情,更无其他意味了。

我的两个手掌,似乎也狠狠接触了几阵,也不过是觉得好玩好笑罢了。我见到五十码决赛时,六个赛跑的姑娘家,听枪声一响,鸭子就食似的把十二个小脚板翻来翻去,一直向终点流过去。对于她们的跑,我看用“流”字来形容是再好没有了。她们正如同一堆碎散的潮头,鱼肚白的上衣散乱飘动如浪花,下面衬着深蓝。不过是一堆来得不猛的慢潮,见不到汹汹然气势。看,怎不叫人好笑呢?六个人竟一崭齐排一字的“流”!虽然我同大家一样,都相信这不是哪一个本可上前却故意延挨下来候她的干姐姐,但我却能肯定,那两个胖点的,为怕羞下蛮劲赶着的。你看,一共六个人,两个瘦而伶精的,两个不肥不瘦的,两个胖敦敦的,身个儿原不一 样,流过那头去时一共有五十码远,竟一崭齐到地,象她们身上绊了一根索子,又如同上了夹板,看起来怎不好笑呢?

于是我就拍手,别人当然也拍。他们拍够了我一个人还在拍。本来这太有意思了。若是无论什么一种竞争,都能这样同时进行所希望到达的地方,谁也不感到落伍的难堪,看来竞争两字的意义,就不见得象一般人所谓的危险吧。

第二次我又拍掌,那是因另一群中一个女运动员,不幸为自己过多的脂肪所累,在急于追赶前面的干妹妹时,竟摔倒在地打了一个滚。但她爬起身,略略拍拍灰土,前面五个已快到终点了,她却仍用操体操时那种好看姿势,两臂曲肱,在胁下前后摆动,脚板很匀调的翻转,一直走到终点。我佩服她那种毅力,佩服她那种从容不迫的神态。在别人不顾命的奋进中,她既落了伍,不因失望而中途退场,已很难了!她竟能在继续进行中记得到衣服脏了不好看,记得到平时体育教员教给那跑步走时正确姿势,于是我又拍手了。

——假若要老老实实去谈恋爱,便应找这种人做伴侣。能有这种不屈不挠求达目的的决心,又能在别人胜利后从从容容不馁其向前的锐气,才真算是可以共同生活的爱侣!……

——若她是我的女人,若我有这样一个女人来为我将生活改善鞭策我向前猛进,我何尝不可以在这世界上做一番事业?我们相互厮守着穷困,来消磨这行将毁灭无余的青春。我们各人用力去做工作事,用我们的手为伴侣揩抹眼泪。……若不愿在这些虫豸们喧嚣的世界中同人掠夺食物时,我们就一同逃到革命恩惠宪法恩惠所未及的苗乡中去,做个村塾师厮守一生。我虽无能力使你象那种颈脖上挂珠串的有福太太的享用,但我们相互得了另一个的心,也很可以安慰了……我怎么还要生这些妄想?这样想下去,我会当到大庭广众中,又要自伤自怨起来。看这女人不过十七八岁,一个略无花样朴朴实实的头,证明她是孤儿寡女一般命运的人。本色壮健的皮肤,脸上不擦胭脂也有点儿微红。这是一个平常女子,在相貌上除了忠厚外没有什么出色处。身段虽不很活泼娇媚,但有种成熟的少女风味,象三月间清晨田野中的空气,新鲜甜净。从命运上说来,或者也是个苦命女子。然而别人再不遇,将来总还能寻一个年龄相仿足以养活她的丈夫,为甚要来同我这样穷无聊赖的上年纪的人来相爱呢?自己饿死不为奇,难道还要再邀一个女人来伴到挨饿吗?

关于女人的事,我不敢再想了。

接着一队肉红色衣褂的幼稚生打圈子的,又是一件令人发笑的事情。大家看那些装扮得象新娘子似的女先生们,提裙理鬓的做提灯竞走,鸭子就食似的样子,还偏三倒四的将灯笼避到风吹,到后锦标却为会长老先生所得,惹得蒙幼园的一群小东小西也活跃起来。

众人使劲鼓掌。我手不动,我脸还剩有适才为幽怨情怀而自伤的余寒,只从有庆祝“百年长寿”“生意兴卤意思的掌声中留心隔座谈话。

“……喔!令尊大人也到了长沙了!去年我见到他老人家仙健异常,八十多的人——会上了八十吧?”

“是,他哪八十二了。五月子诞日。托福近来还好,每天听说总要走到八角亭去玩玩,酒也离不得:他那脾气是这样。”

“那怎们不到这来为他老人家做个九秩大庆呢?”

“明年子我这样想,好是蛮好的,不过……”这是两个长沙伢俐很客气的“寒暄”,若甚亲热。平时一 听到应酬话就头痛的我,此时却感激它为我松弛一下感情了。

“今天——”听到这不甚陌生的声音,我把头掉转去,一 个圆圆儿的笑脸出现在我眼前了。这是熟人,同桌吃过饭的熟人,但我因为不会去请教人贵姓台甫,所以至今还不知如何称呼。这人则常喊我为沈先生,有时候又把先生两字削掉,在我姓上加“密司特”三字。他的笑脸,与其说对我特别表示亲善,不如说是生成的。笑时不能令人喜也不会给人以大不择,因此这个脸在我看来,还算是一个好脸。

“阁下又很可做一篇记录了。”

“噢,凉棚差一点儿吹去,柱子倒下来,可不把我们一起打死了!”我故意把话扯过一边去,谬误处使他听来简直非打一个哈哈不可。

他把我膀子轻的拍了一下,做个胜利符号,微笑中融和了点自己聪明而他人愚村的满足兴头,就跑过别一个坐位后去找快活去了。

当我眼睛停在一个青背心小丑似的来宾身上时,耳朵同时就接收了许多有趣味的谈话。

隔坐一个人很肯定的说,“跑趟子纵让你跑得再快,也终不能跑出这个世界!”附和这话,并由此证明赛跑是无味的竟有五人以上之多。他们对一些小孩子争绕圈儿跑步走玩意事,竟提出那么大、那么高深一个问题来,真是哲学家的口吻了。这位先生必未曾想到:人生终局是死亡,若能想到这死亡是必然事实,则每天必不再吃大米饭泡好味道的冬菜肉片汤了。

我的怪脾味,凡是到什么公共热闹场中,我所留意的不是大众注意的种种,却只注意那些别人不注意的看客。我喜欢看别人演剧式的应酬,很顽固的争论,以至于各不相下相打相骂。这些解除我无聊抑郁,比之花五角钱入电影场还更有效力。见别人因应付环境,对意见不相同的对手,特别装一副脸嘴谈笑,对手方也装着注意,了解,同情,亲密,热心……以图达到诓骗目的。我以为在人生的剧场演剧的人,比台上背剧本的玩意事,不单是彻底许多,也艺术化许多了!

这时,第三个位子上,来宾席一个中年胖子先生说道:“我打许多电话,莫看见接,我想莫非电话坏了吧?以后又听到你柜上说,才知是早出来了。”

“是是,早就出门了。先本想早点来,看看运动会展览会,谁知道一出门就碰到一位同学,才知今天学校须把应考的课业理清,自十点到十二点,幸而完了,忙动身来了——”

两个的话,都有点长沙湘潭混合语气。若非长沙伢俐,说来也不会如此亲切吧。说话的态度,能帮助人的互相亲近,真是至确之事。

大家对于学生们用一根竹篙子撑高跳的本领称赞异常。

有两人很有把握似的,说如此本领,跳院门的高墙已绰绰有余;可是另外两人不知趣的又说还差得远,院墙比那竹篙至少高三尺。幸好大家也不过于认真,不然,就会非得把学生喊来,要他打一根竹竿试在院门前跳一下不可了。

说跳得过的就是那两位主客,客又说前次华东运动会时,所见跳高的选手也不过如斯。

客的话从气派上看来,虽保守了点长沙人夸大风味,然这似乎也无害于宾主间友情。这些话若是拿来为体育教员说,还许能令喊口令的声气加壮。

“老刘,老刘,你客来了吧?”不知是谁个在后排问了一 句。

胖子姓刘是一定了。我见到笑了一忽儿,用手略指指客人,一面回过头去说是哪哪这不是吗?所谓客者,听到那边问询胖子,才记起把帽子从头上抓下来,同时将头略扭,预备介绍时问贵姓台甫。

老光的头发向后梳去,有阵微风过时,我那一排椅子坐的人,大概都能嗅到一点玫瑰油淡淡香气。

实际上今天受恩惠的,是几个卖柿子的乡下人。他们比我们来的还早,八点钟以前就从门头村一带担柿子来做生意了。几个用筐子装柿的,比用青布包单提来的还多卖了点香蕉糖之类。卖落花生的,则分干湿两种。到晚上,他们的货物,多变成双铜元躲进身边的麻布口袋里去了,他们希望每年能遇到院中多有那么几次会,似乎比普通看热闹的人也来的更恳切一点。货物卖完,就收拾担子回去了。

当落日沉到山后,日脚残影很快的从大操坪爬过卧佛寺山头了,天上已蒸出了些淡淡桃红色云彩。我随到散乱的队伍挤进大门时,见到一个幼稚生为柿皮滑滚地上,烂起脸牵着保姆的手挤到我的前面去了。我脚下的花生壳,踹来也软软的。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日作

正文 月月下

沈从文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我念诵着雅歌来希望你,我的好人。

你的眼睛还没掉转来望我,只起了一个势,我早惊乱得同一只听到弹弓弦子响中的小雀了。我是这样怕与你灵魂接触,因为你太美丽了的缘故。

但这只小雀它愿意常常在弓弦响声下惊惊惶惶乱窜,从惊乱中它已找到更多的舒适快活了。

在青玉色的中天里,那些闪闪烁烁底星群,有你底眼睛存在:因你底眼睛也正是这样闪烁不定,且不要风吹。

在山谷中的溪涧里,那些清莹透明底出山泉,也有你底眼睛存在:你眼睛我记着比这水还清莹透明,流动不止。

我侥幸又见到你一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风为散放的盆莲旁边。这笑里有清香,我一点都不奇怪,本来你笑时是有种比清香还能沁人心脾的东西!

我见到你笑了,还找不出你的泪来。当我从一面篱笆前过身,见到那些嫩紫色牵牛花上负着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么不快事缠上了心,泪珠不是正同这露珠一样美丽,在凉月下会起虹彩吗?

我是那么想着,最后便把那朵牵牛花上的露珠用舌子舔干了。

怎么这人哪,不将我泪珠穿起?你必不会这样来怪我,我实在没有这种本领。我头发白的太多了,纵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东西!

病渴的人,每日里身上疼痛,心中悲哀,你当真愿意不愿给渴了的人一点甘露喝?

这如象做好事的善人一样,可怜路人的渴涸,济以茶汤。

恩惠将附在这路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将蒙福至于永远。

我日里要做工,没有空闲。在夜里得了休息时,便沿着山涧去找你。我不怕虎狼,也不怕伸着两把钳子来吓我的蝎子,只想在月下见你一面。

碰到许多打起小小火把夜游的萤火,问它,“朋友朋友,你曾见过一个人吗?”它说,“你找那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指那些闪闪烁烁的群星,“哪,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飘忽白云,“哪,这是衣裳。”

我要它静心去听那些涧泉和音,“哪,她声音同这一样。”

我末了把刚从花园内摘来那朵粉红玫瑰在它眼前晃了一 下,“哪,这是脸。”

这些小东西,虽不知道什么叫做骄傲,还老老实实听我所说的话。但当我问它听清白没有,只把头摇了摇就想跑。

“怎么,究竟见不见到呢?”——我赶着它追问。

“我这灯笼照我自己全身还不够!先生,放我吧,不然,我会又要绊倒在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设就的圈套里……虽然它也不能奈何我,但我不愿意同它麻烦。先生,你还是问别个吧,再扯着我会赶不上她们了”——它跑去了。

我行步迟钝,不能同它们一起遍山遍野去找你——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注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见你底踪迹。

回过头去,听那边山下有歌声飘扬过来,这歌声出于日光只能在墙外徘徊的狱中。我跑去为他们祝福:你那些强健无知的公绵羊啊!

神给了你强健却吝了知识: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给你们的窝窝头,疾病与忧愁永不凭附于身;你们是有福了——阿们!

你那些懦弱无知的母绵羊啊!

神给了你温柔却吝了知识: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给你们的窝窝头,失望与忧愁永不凭附于身;你们也是有福了——阿们!

世界之霉一时侵不到你们身上,

你们但和平守分的生息在圈牢里:

能证明你主人底恩惠——

同时证明了你主人底富有;

你们都是有福了——阿们!

当我起身时,有两行眼泪挂在脸上。为别人流还是为自己流呢?我自己还要问他人。

但这时除了中天那轮凉月外,没有能做证明的人。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

倘若你的眼睛真是这样冷,在你鉴照下,有个人的心会结成冰。

一九二五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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