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西归》 第一章 茶言 京畿卫营兵身着乌金寒甲,脚踏乌皮雷纹靴,默然行进在九华大道的莲合街上。阳光耀耀地照在铠甲上,反射成冰冷而刺眼的光。甲胄与营兵们腰间佩挂的牛皮刀鞘碰撞后,发出“喀喀”的声响,令街两旁围观的百姓不由自心底发出一阵寒意。 这一营京畿卫押送的是一列看不到头的车队。车上或装着满满的黑漆樟木箱子,或用麻藤布盖合得严严实实。 百姓中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无人敢高声喧哗。 莲合街的北头是茶锦苑胡同,那一带儿是京中官员聚居的地界。 此时围观的百姓,却多是从九华大道上存善坊和宝瓶街过来的,这两处是京中勋贵世族家产铺子集中的地方。 有些在铺子里守夜的,便想起昨晚隐约听到的喧嚣及哭喊。 人群中有个七八岁的圆脸小丫头,怀中护着一架祥云纹八仙梨木食盒,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踮起脚探着脑袋直瞧。 “听说內眷昨晚就被带走了,如今拘在府里的都是家奴。” 有人压低了声音说着听闻来的消息。 小丫头忙缩回脑袋,支起耳朵细听。 “吓,如此说来,男丁果真是全下了大狱?” “哪还有假!这一车车的家什被抄得如此干净,杨家怕是翻身无望了!” “哎,也不是头一家,这才兴旺了多少年……” 小丫头眼珠子转了转,便抱着食盒转身挤出人群。 她拐了几道巷子,折进了存善坊。急急跑到聚贤楼下小巷旁,只见一顶灰呢布帷小轿停在那儿,两个轿夫正搓手挠耳,伸着脖子张望。瞧见她后,一迭声地催促: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您可来了!福婶子千万交代紧赶着些儿,您怎就去了这么久!” 小丫头嘻嘻一笑,随口胡诌着“人多,等久了”,一边利索地钻进轿子。 两个轿夫不等她坐稳,便起轿疾步赶了起来,气得小丫头在轿中一阵好骂。 小轿出了存善坊,自九华大道往西,经过安阳街、泰和街、三勤街,进了览禅寺街后往北到底,拐进了宝瓶胡同。 沿着胡同往东走了一阵,便见一座三间五架金漆兽面门,悬匾“程府”。二人脚不停歇,又走一阵后来到了一道角门处,一路穿了三道门,最后停在了内院二门外。 此处平日里是内院采买进出、丫鬟婆子出门办事的地方,日夜有两个当值的婆子守着。 今日只见那两个平日里威风赫赫的守门婆子,一声儿不响贴门站着,门前叉腰立着一个四十出头、二等管事穿戴的婆子。 见到小轿后,那婆子虽仍皱着眉,但绷着的脸总算是挤出了丝笑容挂上。 “小念心姑娘回来啦!”待轿子落地,她便一个健步上前撩起帘子,“可仔细碰着!” 念心猫着腰钻出轿子,仍将食盒往怀中一搂,瞪着眼: “姑娘就姑娘,怎的又加个小?”她顿了顿又忙补充道,“便是青岫姐姐也素来唤我念心,何曾唤过小念心!” 那婆子是内院专职女眷出入事宜的二等管事,丈夫唤作徐福。 今儿一早,大太太跟前的青岫姑娘便唤了她去,说是大小姐早上醒来想吃祥云斋的几色点心,旁的皆不要。 徐福家的便立刻指了府里脚程最快的两个轿夫,抬着念心出了门。原算着不过半个时辰的差,谁知竟去了这许久!若是大小姐怪罪下来,岂不是要误会她指派不得力? 她瞥了眼梳着双丫髻的念心,忍不住暗暗抱怨:偏大小姐认准了念心才知她爱吃什么,指定了让这么个不晓缓急的去跑腿,可万万莫要拖累了她! 见念心还有功夫同她墨迹称呼,徐福家的心里急得要骂娘——这丫头比她孙女儿都小上几岁,若不是得了大小姐青眼,她何须客气! 好歹忍住了一口气,徐福家的不敢去碰那食盒,就一把拽住念心的细胳膊,半扶半拖地将她往内院拉,嘴上哄着“好姑娘”不停。 这般急急走了约一刻,总算是瞧见了凭澜居的院门。 凭澜居是程府大爷程原恩与大太太王氏的正院,徐福家的不敢擅自进去,便同守门的丫鬟招呼: “……同青岫姑娘通报声儿,我……” “通报什么,”念心打断她,甩了甩被拽了一路些许发酸的胳膊,“我回去了,青岫姐姐自然便知晓。” 说罢,脚一抬,施施然走了进去。 徐福家的气得直瞪眼。 还是那守门的丫鬟眉眼通透,见状便笑道:“福婶儿可是另有事找青岫姑娘?她许是在大小姐房里伺候,您去她屋里坐会儿,找个人传一声便是。” 徐福家的忙道了句:“不敢扰了小姐。” 那丫鬟摆摆手:“不妨事,您只管去。” 凭澜居正屋后头有一排三间的小屋,与正屋隔着一片小院子,中间铺了十字鹅卵石路。四角院落种了各色花木,还铺了一角山石。那三间小屋原是大太太王氏置放嫁妆的,后来腾了出来由大小姐住,便又在东西各建了座耳房。 徐福家自东厢廊下穿过,瞧见那小院门前安安静静连个人影都无,便想绕到后头去。此时却见屋中间门上的毡帘一动,一个身着豆青比甲、面容清丽的人儿自屋内走出。 正是凭澜居的一等丫鬟青岫。 徐福家的忙堆笑上前,刚要开口,便见青岫打了个禁声的手势。 青岫回头瞧一眼屋子,压低声音道:“大小姐歇着,福婶儿去我屋里坐罢。” 徐福家的忙随着青岫去了后头,路上轻声关切地问道: “大小姐此时歇着,可是乏了?姑娘早先吩咐下来,我便立刻遣了人并交代轻重,奈何念心丫头去了那许久,想来是侯着的人多,她年纪小自然就吃亏些……不知可曾耽误了大小姐的差事儿?” 青岫一路安静听着,闻言看了她一眼,浅浅笑道:“您办事,向来是妥帖的。” 徐福家的听不出这话算怎么个意思,但也知此事多说无益了。 二人到了青岫屋子,门下有两个小丫头正翻花绳。青岫打发她二人下去沏茶,招呼徐福家的入内说话。 青岫是大太太身边四个一等丫鬟之一,为方便照顾大小姐,王氏在北边倒座里给她单独拨了屋子,并两个使唤丫头。 徐福家的进屋后只极快地四下瞟了一圈,便收回目光不再打量。心底暗暗乍舌:都说府里老太太和太太们身边的大丫鬟,过得那都是寻常小户人家正经小姐的日子,如今她方才知晓此话并非夸张! 两个小丫头奉来茶点。 如今还不到清明,上的是去年的信阳毛尖。彩釉八角莲托碟上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块形态不一的花色糕点,是锦楼的十二芳和糕。 徐福家的低头喝了茶,舌尖回味,便觉着应是主子赏下的。抬头瞧青岫安安静静坐在那,也不说旁的,只客气招呼她。心思转了几个来回,便拿定了主意。 “前阵子廖掌柜去乔缍,在几个山西的行商处购了些土特风仪,别的到也罢了,只那几坛子老醋听说是得了大太太夸的,十分地道。塘哥儿这趟随着廖掌柜同去,也得了一瓮,昨儿便托了升哥儿媳妇送去年嫂子那儿……不是什么金贵物,但图个家乡味儿不是!” 青岫听了这一番话,眉目便多了几分暖意。 她娘当初是大太太的陪嫁丫头,她父亲年均原是大老爷身边的长随,现如今做着府里的一等管事。她有个表姑妈,男人是大太太宝同那座陪嫁庄子上的庄头,二女儿后来嫁了徐福的侄子徐升——因着这层关系,平日里徐福家的便渐渐往她娘处走得勤起来。 徐福的小儿子徐塘现在济宁街的粮铺子里做伙计,粮铺子是大太太王氏名下的私产,廖掌柜孝敬的土仪,大太太事后也让人送了些给她娘。 但徐福家的能惦记着这件事,毕竟是上了心的。 青岫便温和笑道: “劳婶子挂念,这许多年了,我娘总爱念叨京城的醋不正宗,如今她总能称心一段时日了罢!” 徐福家的忙笑着附和,又扯了几句邻里邻居的闲事,便将话头引到了正题上: “……去瞧了那丫头,可怜见的。她自小就能干,得了机缘入府后,又自添了份伶俐。哪像我那孙女,成日待在家里,十二岁还跟个孩子似的!” 青岫坐在一旁,嘴边挂着笑,捧了茶杯在手心磨着。 “也不知灵丫头那日夜里犯得什么浑,虽说打翻了老太太的素海棠不是件小事,但至于骇得她吊脖子么?谁不知咱府里老太太、太太们都是一等慈悲的善主!好在命大,人没事,但到底是不能再留府里了。平日里那么通透的人儿,关键时候就犯了糊涂……” 青岫叹气道:“可不是,糊涂了。” 徐福家的低头喝了口茶,顿了片刻,才抬头继续说道: “天没亮就给送出去了,她还躺着不能起身,她娘老子雇了板车自后厨的角门儿拉走的。那扇门儿重,轴栅又有些腐了,开起来极费力,平日里都是锁着的。那日连着开了两次,倒把平婆子给怨的,灵丫头一家走时没少听她刺话儿。” 青岫微讶,看向徐福家的:“两次?” “……蓝茗丑时,引着二老爷的肩舆出去了。因怕往前头吵着老太太,便自那扇角门儿走的。平婆子回头就同我抱怨,说那么粗一根轴栅,还没咱府里的肩舆棍子牢靠,抬着二老爷时虽瞧着都压弯了,到底也稳稳当当地,哪像那扇破门,合到一半卡住了,差点关不起来,好歹得让人来修一修。” 青岫眼皮一跳,直直盯着徐福家的,半晌才轻声道: “福婶儿可知自己说的什么?” 徐福家的也直视青岫,嘴角弯起一抹别具深意的笑: “我在姑娘这儿吃的是茶又不是酒,岂有青天白日说胡话的道理?” 青岫笑不出来了。 第二章 秘密 青岫回到小院时,念心正坐在廊下晒太阳,两只小脚一晃一晃的,露出一双鹅黄锦面的小绣鞋。看见青岫,她忙起身几步小跑过去,抱着青岫的胳膊嘻嘻笑道: “好姐姐,我没说错罢?福婶儿可是跟你念叨我的不是了?她定然说我人小腿短、办事不力,我这胳膊一路被她拖着进来,现在还酸着那……她刚还唤我小念心!” 青岫瞧她一副恶人先告状的小模样,忍不住好气又好笑: “你可不就是小念心?人小鬼大,恁多心眼子!对着外人我可以帮你兜着,但咱关起门来说实话,去存善坊买祥云斋的糕点,怎就需要那许久?你怕是半个西市都逛遍了罢!好在我方才劝着哄着,大小姐多少用了些粥,如今又歇下了。若真等着你的糕点,把大小姐饿出个好歹来,莫说你一个,便是咱院子里所有的丫鬟婆子也不够赔的!小姐喜欢你,是你的福分,但万不可忘了侍候主子才是咱们的本分。” 念心眨了眨眼,鼓着圆圆的脸,讨好道:“好姐姐,我错了,再不敢贪玩了。” 青岫伸手轻轻戳了下她的小脑袋,无奈道:“你娘让我照看你,你若知好歹,便要听我的。若不然闯出祸来,我可护不了你!” 念心忙不迭地点头,眼珠子转了转,乖乖地跟在青岫后头进了屋子。 屋里铺了厚厚的地衣,踩在上头不发出一丁点声音。角落里两架卷脚高几上,放了一对凤穿牡丹掐丝珐琅花瓶,里头插着几支梨花。青岫撩起西间屋里的芙蓉织锦帘,见月洞床的帐幔仍垂着,床前脚踏上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正在做针线。那丫鬟冲她摆摆手,青岫便放下帘子拉着仍踮脚探脑袋的念心去了东间暖阁。 暖阁炕几上放着念心抱回来的食盒,一旁散着一摞丝线,有好几色混在一处——之前念心自外头回来时,青岫正坐在炕上分线。 “这不是小姐让齐妈妈分的吗?”念心将食盒挪到边上,歪着脑袋问。 青岫莞尔:“横竖我也空着,帮着做些又何妨。” “屋里怎的只有橘香,齐妈妈同碧荷、绯樱呢?” 青岫手下一顿,若有所思道:“小姐想要个用桃花花瓣儿做的枕头,齐妈妈许是带着她们去凌碧山园**了。” 小姐最近,似乎不大待见乳母齐氏。 念心没察觉到青岫的走神,更没注意齐妈妈最近是不是太忙了些——相比之下,她更关心食盒里的点心。 “好姐姐,我今日特地买了烙酥,拿牛乳羹配着吃,保管小姐喜欢。” 青岫心不在焉地点头,心里还在琢磨着齐妈妈的事,却听见西间响起橘香的声音,她忙拉着念心下炕。东边的耳房建好后便用来作茶水间,那里自有小丫头整日守着炉子,青岫用铜盆打了热水便往西间去。 月洞床的帐幔用绞丝金钩挂起,橘香正弯腰替床上的人儿穿衣裳,念心则两手撑在床沿上,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青岫将铜盆放在架子上,一边呵斥括噪的念心,一边拧了帕子上前,橘香便退到一旁去。 只见层层团花锦衾中,坐着一个白玉雪团般粉嫩的小人儿。 一双琉璃葡萄般的眼睛,镶在巴掌大的小脸上,脸颊两团圆嘟嘟的肉,配着一个小巧精致的下颌。及背的青丝披散开来,几缕稍短的发丝便落在脸颊旁。那白腻如凝脂的肌肤上浮着一层刚睡醒的红晕,阳光透过窗格撒进来,还能瞧见脸颊上一层细细软软的绒毛——就像一颗晶莹剔透、使人垂涎的水蜜桃。 正是程府五岁的大小姐,程曦。 此刻那双漆黑的眼眸看过来,还透着一层刚睡醒的迷蒙,水润润的小红唇轻启,软软地唤了声青岫。 声音甜桑软糯,带着一丝奶气。 “小姐刚睡醒,可不兴立时起身儿。”青岫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了程曦的额头脸面,又用手摸了摸她后颈,只觉干爽顺滑,方才掀开锦被让橘香服侍她穿袄裤同裙面。 如今已开春,白日里睡觉容易出汗,程曦年纪小,若一个不慎得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程曦安安静静地由着她们伺候,念心也乖乖的立在一旁,间或帮着递件小物什。只趁着青岫与橘香都不注意的空隙,背过身悄悄朝程曦挤眼睛。 程曦瞧见了,却不动声色,由青岫牵着坐到镜台前。描金彩绘莲花纹镜台上敞开了两屉首饰,一层散着一些金累丝的花片、花甸、东珠之类,另一层里放了她的项圈、手钏等饰物。 青岫熟练地分着发丝,替她挽了个双平髻,又自一堆首饰中选了两朵攒金蕊绞丝梅花片,簪在发髻上,端得清爽可人。 双鸾花鸟铜镜里印着一张稚气娇嫩的面孔,程曦不由一阵恍惚。 五岁的她,原来这么肉乎乎的……她已经快记不起那张苍白憔悴的容颜了。荣福宫里那个颓然病死的女人,仿佛已经成了一个模糊的梦。 “青岫,我饿了。”程曦扯着青岫的衣衫跳下镜台,迈着两条小短腿往东暖阁走去,“念心将点心买来了吗?” 青岫等人忙急急跟在后头。 “买来了买来了,小姐爱吃的几色点心今儿都有。念心还带了几块烙酥……”青岫用手托着程曦的小臀,看她手脚并用爬上炕,“……小姐先莫急着用,这般吃易伤胃,待取了牛乳羹来配着吃才妥当。” 她不曾料到大小姐醒来,说饿就饿了,说吃就要吃。点心还在食盒里不曾摆上,牛乳羹还煨在小厨房不曾取来。 偏齐氏带着人出去了,橘香前阵子伤了脚才落地,这几日都只让她在屋里做些轻便的活计。至于两眼直直盯着食盒傻乐的念心……这一时,青岫只恨无人差遣。 她交代了橘香几句,便匆忙去了小厨房。 程曦看着橘香将几色糕点一一摆放妥当,便手一挥打发她: “你去收拾屋子吧,这儿有念心陪我吃就好。” 橘香是个木讷少话的,闻言只当程曦小孩心性,爱与看重的人一块儿分吃食,便也顺从的留了两个小丫头片子在暖阁,自去西间收拾。 待人都走净了,程曦才招手唤念心上前来。念心也不瞧点心了,也不傻笑了,一个机灵凑上前,咬着程曦的耳朵悄悄道: “小姐,今儿街上果然有稀奇!存善坊的铺子都空荡荡的,人全跑去莲和街瞧热闹了。您知道吗,那儿有许多官兵呢!”她将莲和街看到的告诉了程曦,又把听来的消息也细细转述了,“……我按您说的,谁也没告诉,便是青岫姐姐也只当我是去买点心的。” 程曦心跳得有些快。 杨家果然是今天被抄的。 她原先只知道杨家出事是昭和元年,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后来记起那一年三月初八,皇十六子的满月宴后她无意中撞见的烧纸,便推算应是这几日了。 昨夜她做了个梦,梦见鹅毛般的大雪将整个朝阳宫裹得素白庄丽。她跪在皇后寝殿外的廊下,只觉得浑身的热气都被抽干了,脑袋昏胀不堪。 念心也跪在一旁,将身上的皮袄裹在她腿上,不停的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搓着她的手、脸、膝盖。可她的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她的小腹狠狠地抽痛着,身下的青砖慢慢浸上了血色。 程曦自梦中赫然惊醒,之后彻夜无眠。她还依然清楚的记得那一切。 念心抱着她惊呼,继而哭喊救命,哭到那清脆的嗓子如啼血一般。 然后,那个女子出现了。 她捧着送给太后的经书,一声不响地自她们身边走过,打开宫门时却逗留了片刻。这片刻,足以让门外焦急等候的女官看清楚里面的情景。女官找来了救兵,她没了孩子,保住了命。念心自那后,嗓子便毁了,一辈子走路都是瘸着的。 程曦翻来覆去的想了许多,待到天一亮,便将念心唤去交代了一番。 “你做的不错,这事就要瞒得牢牢的。”程曦敛容正坐,眼眸沉静如幽潭。 若此时有他人在场,定会觉得十分怪异:一个五岁的孩子,竟有着一种岁月沉淀的宁静与难掩高贵的端方气质。 但七岁的念心却不觉得奇怪。她认为,小姐这样的金贵人物,自然是比她聪明比她厉害的;小姐说的话、做的事,自然是十分有道理的;小姐要她保密的事,那自然是爹娘老子神仙菩萨都不能说的。 小姐自芸芸小丫头里挑中了她破格提拔,可不就证明了小姐的英明神武、见识不凡吗? 念心摸了块玉容糕塞进嘴里,嘻嘻地笑。 程曦不由地在心底叹气。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支使个小丫头办事。可她的秘密太大、太可怕,若是换了青岫等人,只怕立时就被察觉了。只有念心,对她忠心耿耿且坚信不疑,人又机灵……两辈子的性子都一个样,简直就是心腹的不二人选,虽然目前尚且是个小心腹,但总比孤军作战要好的多。 程曦想到这一世,正在朝她所知的轨迹慢慢行进,那一件件一桩桩她所知的事,也都将会一一上演,整个人都激动地微微颤抖。 她低头看着交握的双手,默默地平息纷乱的情绪。 不要急,不要急,还有十五年。 第三章 痴儿 昭和元年,是不太平的一年。 这是昭和帝登基的第二年。 临丰帝归天时,举朝震荡——这位勤政克己、年仅三十岁的年轻皇帝一去,竟无人可接龙印! 临丰帝膝下有公主六位,皇子却只有两位。温皇后生产时难产,诞下二皇子后不过半年便去了。可怜小小的二皇子,长到两岁,竟失足落水没了。 原想着李贵妃的大皇子坐定了东宫位,可谁也没料到,大皇子有日溜出宫,偷骑皇上的烈马被摔了下来,至今昏睡在悠然殿,太医们谁也不敢说大皇子何时能醒来。 李贵妃疯了,宫里渐渐传出一报还一报的流言。 临丰帝于国事兢兢业业,是难得勤勉律己的皇帝。过重的国事早已透支了他的身体,再连番遭遇失子丧亲的打击,竟在一日深夜批折时,猝死在御书房的龙案上! 太后在第一时间封锁了这个惊天的消息,连夜下了七道金牌急诏,招远在金陵封地的小儿子回京。皇城三日闭门不开,朝中三品以上文武官员,自深夜入宫后,便没有一人出来。皇城外,也没有一人能进去。 那三日,外头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京城里,有一半的人都不敢阖眼入睡,怕再睁开眼时,这天就变色了。 三日后,昭和帝由三十六骑龙虎卫护送入京。一入泰华门,京畿卫朱雀营三百兵士便将那三十八骑团团护住,送入皇城。 昭和帝于临丰七年五月登基。彼时朝中一派乱象,有人蠢蠢欲动、私交藩王,有人谗言媚上妄想平步青云,有人窝内反乱、打压同僚,更有人妄图掌柄握权操纵帝王。 太后与昭和帝隐忍蛰伏,度过了极为艰难的七个月。 直到昭和元年的春天,清算开始了。 相比之后将要发生的一连串的大事,右佥都御史杨知效被罢官抄家、举族流放的消息,不过像一粒落入湖中的石子,引起一波涟漪后,便又湮没无声了。 程曦怔怔地坐在花梨木山水罗汉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同念心翻着花绳。 一个家族就这样分崩离析,有人这一世的命运都随之天翻地覆。可那又如何呢,不论这巨大的灾难带来了怎样的哀恸,于不相干的人而言,不过叹一声惋惜,道一句世事无常而已。 外间轻声交谈的话题,已从杨家的事转到了自家内院。 “……那徐福家的,真是这么说?” “奴婢照她说的,一字不差。”青岫低低的声音传来。 程曦有些好奇,手脚并用几下爬到罗汉床尾,趴在大迎枕上伸长了耳朵听着。 念心见了,也有样学样地蹲到了床尾脚踏上。 这是大太太王氏的屋子,程曦与念心在最里间的暖阁里。王氏在暖阁南面窗下让人摆了架罗汉床,专为程曦玩耍及睡午觉安置的。王氏此刻在暖阁外的东次间里,东次间与暖阁之间只设了道隔断,是用老沉木雕八仙过海屏做的。那罗汉床尾正靠着屏风,外头的谈话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此刻外面无人说话,只听见茶杯盖轻轻磕着杯沿的声响,不疾不缓的。过的片刻,响起了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声,继而王氏悠悠开口: “你说那徐福家的有个孙女,多大了?” “今年十二岁。” “你去过过眼,若瞧着机灵,改日便领进府来……就顶灵清的缺儿。” “是。” “让造办处将二老爷那顶肩舆的棍子重置了,换成两根粗细的。回头你亲自送去君山居,怎么同二太太回话,你自个儿斟酌。” “是。” “那个平婆子是个什么来历?” “原是墨香苑守门的,因她有个毛病,几杯下肚就爱说胡话,偏她又是个极爱吃酒的,惹了几回不大不小的事后,被调去了那处角门儿。” “……打发去庄子上吧,不拘哪处,只尽快处置了。” “是。” “此外,你将那日小宴上,戏班子里所有人的名单誊一份交给二太太,告诉她,灵清那日夜里是在栀若水榭打碎的夜海棠。” 程曦有些讶异。 母亲这是在暗示二婶,那日与二叔同乘一轿、夜半出府的是个戏子?但一个戏子,如何入得内院来? 灵清大概运气不好,在栀若水榭撞见了什么…… 一念闪过,程曦忽然蹙起了眉。 她父亲是德庆年间的两榜进士,如今外放徽州知府,上一世父亲出事前,官居正二品户部尚书;三叔同祖父一般是武将出身,现任西宁卫指挥佥事,后任大同指挥使,因平乱有功进左军都督佥事。 唯有二叔,是个走马章台、吟诗弄曲的富贵闲人,便是家中的庶务也不大过心的……但祖父似乎从来不曾苛责过二叔,就好像他对二叔的要求,只有安安稳稳的混日子便好。 三个儿子,竟然走了三条截然不同的路! 她以前未曾细想过,只觉得各人自有不同的天赋罢了。如今想来,却有说不出的古怪——祖父是出生寒门、凭着战功加官进禄的武将,竟然让他的嫡长子读经史子集,参加文选科考! 若按父亲中举的年龄推算,那时祖父已在甘肃府驻守十二年,军中上下皆为手足心腹,彼时若父亲从军,要累积些军功升官简直易如反掌。 何须去参加那前途不明的科考? 更何况,中举与中进士,完全是两回事,有些人穷其一辈子都不曾跨过去这道坎。 祖父他当初,是根本没打算让父亲从军吧? 程曦想的眉头都快打成死结了。 上一世,她十七岁前过着极为安逸无忧的日子,家中自上倒下每一人,都真心实意地爱护她。她把日子越过越混,许多事莫说动脑子去推敲,便是记都不大记在心上。 如今她留了意观察思考,才觉着动脑筋果然是件极为费力耗神的事,简直损寿…… 坐在脚踏上的念心却快要哭了。 她英明神武的小姐,愁着小脸双眼直愣愣的,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了。小姐莫不是又傻了吧? 念心急得在一旁唤她,却惊动了外间的王氏。 一阵脚步纷沓伴随着环佩叮当,王氏在青岫的虚扶下急急走了进来。 “曦姐儿!”她一把抱起程曦,从头至尾仔细打量了两个来回,方才松了口气,随即沉下脸:“小姐方才怎么了?” 念心如何会知道程曦是怎么了。自她来到凭澜居,便常见小姐这般出神,有时是躺在床上,有时是对着窗外,就像马回巷里的老人们常说的那种小孩魂出窍! 但这话,她知道是不能同大太太说的。 好在程曦总算回过了神,见这情形颇有些哭笑不得——自她“醒”来后,便常常陷入自己的思绪而出神,母亲便觉得她那一病,病傻了。这般大的孩子,哪会整日里安安分分的不爱说话,还常发呆? 可若是要她整日装出一副五岁孩子的娇憨样,她到觉着还不如就傻了吧。 “母亲。”程曦偎在王氏怀中软软地唤道,一抬头,看到王氏双眼中掩饰不住的满满的担忧,心中一酸,便把脑袋往她怀中蹭了蹭。 王氏被她蹭得心都要化了。 她搂着程曦,将面庞贴着女儿的发顶:“曦姐儿莫怕,母亲在呢。”脸上的寒霜褪下,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慈爱。 念心那颗砰砰跳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见青岫悄悄冲她使眼色,突然福至心灵,将仍缠着花绳的双手举起: “回、回太太话,方才奴婢翻了个花样子,小姐想了许久……” 王氏听罢一噎,继而叹气。 “……下次同小姐玩,翻几个简单的就行。” 程曦冲着念心直瞪眼——这丫头是要将她彻底抹黑成傻孩子吧! 好在这一茬算是揭过了,王氏便也不再往外头去,只在暖阁里陪着程曦。 过了未时初刻后,陆续有丫鬟婆子进来请示大小事宜,王氏不愿丢下程曦,便让人来暖阁回事。又有大丫鬟紫黛领了库房的婆子,将春衫的布料小样送来王氏定夺。王氏翻捡布料时,便会一一选了那花色明快亮丽的问程曦: “这块给咱们曦姐儿做小袄好不好?” “这块给咱们曦姐儿做条小裙面好不好?” “曦姐儿喜不喜欢这一块?让他们做个同色的小荷包,将你的那些个兔子宝锭、寿桃金锞子全藏进去。哪个丫头伺候你开心了,咱们便摸一个赏她!” …… 程曦趴在满满一床的绫罗绸缎上,王氏问一句,她便笑眯眯地应一声“好”。小脑袋点得干脆利落,王氏不由心情大好,额外挑了几色明丽的棉布,言明了从自个儿房里拨帐,赏与青岫紫黛等人: “……花一样的年纪,就该鲜鲜亮亮的!” 王氏从来不怕身边的丫鬟打扮。 青岫捂了嘴笑,紫黛便主动替朱砂和白烟挑了两匹。念心小声问自己日后是否也能做大丫鬟,逗得王氏一乐,额外赏了她。 满屋子的欢声笑语。 程曦托腮瞧着,只觉岁月静好。 第四章 打听 一过谷雨,日子便愈发暖和起来。 趁着这几日天气好,青岫带着橘香几个整理程曦的冬衣。那兜头罩身的斗篷、披风就拿去晒了后收箱笼,衣裙裤子小袄这类明年穿不了的另行放置,还有几张长辈赏赐的皮毛,平日压在箱子底下的,也一并拿出来除霉。 程曦无所事事地趴在窗上,瞧着她们在小院里忙活。暖风熏面,差点让她睡过去。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王氏平日虽偶尔会抱着她认字,但也不过当做玩乐居多,并不曾认真启蒙教学,更不曾让她握笔写字。 学字练字需要一定的腕力,王氏心疼女儿稚嫩,与丈夫商量了待她七岁时,再为她聘一位德才兼备、颇具贤名的女先生。 所以现在,程曦基本上算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小文盲。 这让她极为苦恼。 前世的记忆纷纷乱乱塞在脑子里,她每日东拼西凑地想,那些事件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需要好好地理一理。她很想把每一件想起来的事,不管多细小都记下来,生怕回头便忘了。说不定有些不起眼的小事,拿来仔细分析一番,就能品出别的味道呢? 可她兴致勃勃地同青岫要笔墨,青岫先是错愕,而后了然: “小姐如今还小,待小姐再长大些,自也能像几位少爷一般读书习字了。” 青岫以为她羡慕哥哥们,要了笔墨纹纸来玩的! 真是太大意了! 幸亏她屋里没有这些东西,若是贸贸然的上手,让人发现她竟会写字,只怕母亲立时就要去请白云观的道士来收妖了! 程曦沮丧极了。 她发现自己现在除了睡觉、玩耍和发呆,竟无事可做。 念心见程曦无聊,便给她出主意。 “小姐,您要翻花绳吗?或是荡秋千?绯樱用七色稚鸡毛做了个毽子,让她们踢给您看好不?” 全是小孩子玩的。 程曦有气无力地摆手,人懒懒的:“你最近可有听闻什么新鲜事,说来我听听。”不自觉就流露出与年岁不符的语气。 对于念心打探消息和结交关系的本事,她挺放心。 “有许多宗儿呢!小姐您知道吗,大厨房林妈妈的孙女欢姐儿养了只猫,产了一窝小崽子,足足有六只!听说个头只这么点大,”念心拿小手比了比,“叫起来咪咪的,可爱极了!” 程曦想起了最后那几年,每晚都能在荣福宫听到野猫凄厉的叫声……一点兴趣都没有。 “……蒹葭几个都把绣好的帕子荷包交给阿禄,每回阿禄得了差事出门便替她们把东西卖了,兑成银钱……” 宅子里的丫鬟常会卖些绣活做补贴。 “……三太太就快回来了,东偶居这几日里外都忙着收拾呢。听说是三爷待的地方太荒凉,老太太同三爷都心疼三太太月份大了,怕小主子在肚子里受委屈。” 程曦眼睛一亮,面上不禁泛起笑容。 她唯一的弟弟就要出生了。 三叔常年驻守在外,三婶则留京侍奉翁姑,两人成婚十二载只得一子,是府里的七少爷程昕。祖母很是担忧小儿子那一房子嗣单薄,日后门庭难支。好在大越规定二品以上地方武官的家眷才需留京,三叔如今才是四品卫指挥佥事,于是祖母前年便让三婶跟去任上照料——如今总算又听到了好消息! “可知道三婶婶什么时候到?”程曦双眼亮晶晶的,显见十分高兴。 “我是听佩儿说的,但佩儿也不知道具体的,说是书墨姐姐吩咐的,只告诉她们三太太要回来了。” 程曦点点头不再追问。 无妨,反正最后三婶平平安安的生了个大胖小子。 接着念心家长里短的又扯了些,程曦听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价值。念心终归还小,一团孩子气的,只捡自个儿感兴趣的事记着。看她年纪小,有些事别人也不一定同她说,特别是外院的事,更是一点都打听不到。 母亲整日将她关在内院,前几日临安伯府的赏花宴也是独自前去,将她留在了祖母那里——大越的闺阁千金,通常要到十岁后才开始出门做客走动。 程曦便问起之前交代念心的事。 “齐妈妈?”念心愣愣的睁着眼睛,喃喃道,“没什么特别的呀……昨儿她好似不大舒服,蓝茗说她夜里起了好几回……” 程曦泄气。 她出生后的第一个乳母并非齐氏,而是姓窦。听说那窦氏喂养程曦到八个月大时,自己的孩子不幸夭折,窦氏伤心欲绝,几天的功夫奶水全回光了。 程曦那时还断不得奶,一时间却去哪里找合适的奶娘——通常权贵人家对奶娘要求极高,在孩子出生前的几个月里,预备的人选都是严格按照府里制定下的食谱饮食调养的。 王氏打听到彼时鸿胪寺少卿严府上的二少奶奶正待产,便忙托了人去说项,从严府养的奶娘中选了一个并非最出挑的来,这便是齐氏。于齐氏而言,这番机遇不啻被馅饼砸中一般,莫说在严府她被选中的可能性不大,单论名望地位,程府就甩严府几条大街。何况她要伺候的,可是程府真真实实的掌上明珠! 此时的齐氏入府将将五年,既非世仆又无背景,何况还有青岫等人压着,她远没有十年后程大小姐身边第一管事妈妈的威风。 她的一切体面都是程曦给的,可如今程曦还小,所以全心全意照顾好程曦才是齐氏目前最明智的做法。 若非无理取闹,现在要拿齐氏的错处,太难了。 程曦不由一阵心烦。她恨不得立时就打发了齐氏! 念心见程曦绷着一张小脸满是不高兴,歪着脑袋想了想,跑去西间翻了一阵,然后捧着一碟做成梅花形状的枣泥紫薯糕过来。 “小姐您瞧,朱砂姐姐今早刚做的梅花糕。”她将小碟儿往炕桌上一摆,“我去小厨房找乔妈妈要牛乳冻来。” 说罢转身跑了出去。 程曦低头看着枣泥紫薯糕,愣了愣。 小时她不高兴,母亲总会让朱砂做各种新奇美味的糕点来哄她。后来哥哥们一得罪她,便也去求朱砂——她只认朱砂的手艺。 出嫁后程曦念念不忘那几味点心,念心便特意去向朱砂学了来。她尝了念心做的点心,却泪水倾至,才发现自己念念不忘的其实是家中那段无比美好的岁月。 又回到了这段日子啊…… 白腻柔嫩的小手轻轻捏了一块小糕,程曦看了一阵后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记忆中那么熟悉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让她的双眸顷刻泛起一层水汽。 帘子突然被撩起,念心的脑袋探了进来。 “小姐,有件事我忘了说。下月老爷六十大寿,我爹要陪二爷去扬州买几十个小官来,组个戏班子。太太还同老太太商量了在府里家仆中收一批仆妇小厮入府,剩下不够的就去……对了,离人馆,去离人馆买!” 梅花糕卡在喉咙里,程曦顿时噎住了。 ※ 念心口中的离人馆,实则名为俪人馆。 俪人馆是一所牙行,却不是普通的牙行。 大越朝的名门勋贵或簪缨世家通常是不会在外头买下人的,这等人家的奴仆基本都是家生子,一代传一代。 这样的好处是知根知底,方便拿捏,不似那等到处流窜买卖的奴仆——谁知道那人之前是因何缘由被发卖的?况且这般人家府里规矩重,外头买的下人通常比较粗糙,调*教起来不似世仆那般方便,花费的精力太多。 可有时,也有不得不去牙行买人的时候。 比方说,要买个色艺双全服侍人的送上峰时;比方说,要买个断文识字的陪读书童时;比方说,家业初初显达、府中缺少上台面的家仆时…… 俪人馆提供的,就是这类特殊要求的奴仆。他们不仅身家清白,资质优良,而且各有所长。可谓不怕你有要求,就怕你没要求。 当然那价格也是相当可观的。 王氏想要去俪人馆买人,绝不会单单因程家老爷的寿宴缺人手那么简单。 程曦可不觉得她母亲有那么败家,砸了银子去买那些比小户家小姐还金贵的人回来端盘子。 但她此刻没有心思去探究原因。 她脑子里想的全是另一个人——当年苏皇后跟前的掌事大宫女,持湘。 就是那曾救她一命的持湘。 作为苏皇后跟前第一得力的红人,程曦自然也是打听过她的:原是教坊司尚舞局的女伶,十二岁入宫,十五岁成为苏皇后心腹,十七岁成为朝阳宫掌事宫女。这平步青云路伴着多少血泪心酸,又掩了多少白骨冤孽。圆滑老练,心狠手辣,心计深沉,所有人都这样看待她,可程曦始终记得她的救命之恩,认定她不曾污了本心。 程曦还知道一个连苏皇后都不知道的秘密。 持湘姓杨。 前不久被罢官抄家、举族流放的右佥都御史杨知效,是她的祖父。 第五章 福报 知道持湘的身世后,程曦曾让人悄悄打听过杨家的事。 杨知效是寒门出身,后拜在林涪门下。德庆朝时林涪任詹士府詹士,临丰帝登基后极为依仗他,至临丰七年时,林涪已任内阁首辅加授太子太师。经历三朝后他俨然成为大越第一人,林氏门生,遍布朝野。 杨知效的仕途也跟着平步青云。 持湘的母亲出身不过寻常官宦人家,论门第身世是无法与腾达后的杨家相比的,好在两家定的是幼年之亲,杨知效依然如约为小儿子聘娶了持湘的母亲。 后来昭和帝登基,林涪便像那梗在喉中的刺,昭和帝要稳固皇权,就容不下林涪。 杨知效成了昭和帝投石问路的牺牲品。 持湘与程曦同年,杨家被抄时她才五岁。几乎不曾出过门的她,被母亲更换身份留了下来,没有随着家人一道流逐三千里去那极苦荒寒之地,而是以家生子的身份卖入了俪人馆。直到她七岁时入了教坊司——这种辛秘自然是打听不到的,程曦会知道,却是持湘亲口所说。 也就是说,此刻持湘应该就在俪人馆。 “母亲派了谁去俪人馆?什么时候去?要挑什么样的人?”程曦一连串的急问,把念心问得一愣。 念心忙一溜烟跑出去打听。 半个时辰后她回来时,程曦正屈着双腿窝在炕上,背后垫着个鎏金紫纹如意草大迎枕,手里捧着一只木质的福莲把玩着,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绯樱坐在一旁的杌子上,正在做程曦夏日的贴身小衫,见念心回来,忍不住瞪她: “你真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放着小姐一人在屋里头,也不同我们说一声儿……上哪疯玩去了?” 能在程曦屋里伺候的人,不是王氏看重的,就是爹娘在府里较有脸面的。绯樱同念心一样是家生子,爹娘都在府里当差,祖母是以前专给老太太梳头的。这屋子里,论背景谁也不怵谁。只是念心年纪小且聪明嘴甜,程曦又喜爱看重她,大伙便也都多少纵着她一些。 见绯樱这般颜色,念心正想解释,却发现程曦突然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直的瞪着自己——念心居然瞬间就领会了。她嘻嘻笑着,蹭到绯樱身边:“好姐姐,我去……针线房了。” 程府原本有专门做针线活计的仆妇,但一个主子十个奴,程府的主子又何止十个下人伺候那么简单。随着府里的人口越来越多,穿衣用料越来越讲究,原先的人手渐渐应付不过来。王氏便商量了老太太,自扬州买了一批绣娘回来,又命人将府里西园贴着宝瓶胡同大街的那处空院子收拾出来,专门做了针线房。 凭澜居在府里最东边,针线房在最西边,走一趟来回得小半个时辰。王氏院子里的人通常并不过去那里,每隔十天半个月的,自会有针线房的婆子过来。 念心越想越觉得自己这借口找的很不错。 “去针线房做什么?”绯樱狐疑起来,通常程曦的针线活都是她们几个自己做的,那么远的路,念心没事怎么就跑去了那里。 “小姐要一个七色蝙蝠络子,可咱们院子里没有金银丝线了,我想着针线房定然有,便去问沈大娘要一些。”念心编得一溜一溜的,突然想起自己两手空空,忙又说,“沈大娘不在,我又不认识别人,就只好先回来了。” 程曦在旁听着,忍不住别过脸……这丫头瞎掰的本事,原来打小就有。 绯樱听了不疑有他,忙放下手中的绣活,软声半哄地同程曦说道:“小姐要什么样的蝙蝠络子?去年乞巧时,白烟姐姐打了好几个络子分给我们,蝙蝠的有好几个,九股七股的都有。我去找找有没有七色的,便是没有,今日也定然让人去取了线赶一个出来。”说罢又回头嗔念心,“这也值得你老远跑一趟。小姐要什么,同我们说便是。再不济,随便找个小丫头去就是了,何止于你冒冒失失的,丢了小姐一人在屋里连个服侍的都没有!” 念心睁着眼睛很是无辜,嘟囔道:“我不就是小丫头吗?” 惹得绯樱一阵好笑,去拧她的嘴。 程曦忍不住也翘起嘴角,笑得眉眼弯弯。 她顺着念心的话,拉起身上小袄的下摆指给绯樱看: “你瞧,这衣裳白白的不好看,我要在这里挂一个络子。” 她今日穿了件雪芽色缠枝暗纹半臂小袄,里头是件桃红滚缠枝花边交襟绸衫,配了一条胡粉色满绣樱桃花杭绸褥裙。 粉嫩俏丽,很是居家的打扮。 绯樱见她指着小袄前襟系带那处,想了想,道:“小姐,奴婢觉得用一串金做个小花串儿,挂着比那蝙蝠络子更漂亮。”一串金就是连翘花,绯樱觉得七色蝙蝠络的颜色太杂,与程曦身上的色彩重了。 程曦本就是替念心圆个场而已,便点点头应了。 王氏的院里就种着连翘,如今正是开得最好的时节。绯樱交代了念心再不要胡乱跑出去,便放下做了一半的夏衫去了前院。 绯樱一走,念心忙几步凑到炕前向程曦汇报打听来的消息。 “小姐,这几日府里统共排了三趟车。明日辰正(早上8点)一趟,共三辆,是个叫焦炳的同什么二连子、阿顺一道送的;明日午初(上午11点)一趟,只一辆,是小葵她爹孙大叔送的车;后日巳正(早上9点)一趟,共两辆,是孙大叔同一个叫阿定的一道。” 程曦心里一跳。听到阿定的名字,她立时就想到了一个人,程定。 此人是老爷子程钦自外头带回来的,入府时才十几岁,程曦会记得他,是因为她长大后同母亲出门时通常都是此人架的车。 她忍不住蹙起精致的秀眉。 要去牙行,谁都不会选午初那个还没吃饭的尴尬时点出门,那一趟要车的大多是要出门应酬的;如果母亲派了袁妈妈或项善家的去相看挑人,派三辆车却多了些,除非母亲打算买一大批人回来;可若是后日那趟也说不过去,小葵她爹孙本禄向来是给府里的主子赶车的。 “可知道要派谁去?” “不知道呢,车马房那里也说不上来,只说后日那趟车是袁妈妈同岑管事交代的。” 竟然是母亲要亲自去! 程曦很是意外。 “知道要买什么人吗?” 见念心老实的摇头,程曦便不再说话,支手托腮回忆起来。 那年十六皇子的满月宴,她借口不适中途就离席了。妙舞笙歌、虚与委蛇的场合让她觉得窒闷,离开后并未立时返回荣福宫,而是由念心陪着捡那幽静的去处散散心。 于是她撞见了太液池畔垂柳下烧纸的持湘。 那里地势较为冷僻,但宫中每一处都有侍卫巡视着,程曦第一反应便是劝诫她速速灭了火光,莫让人发现。 可持湘并没有理会她。 程曦还记得,当时柔柔的火光映着持湘的侧脸,她垂着眼睑,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盖住了眼眸的神色。 持湘跪在那儿,只是专注的将手中的冥纸通宝一张一张投入火中,缓慢而慎重,让人觉得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梵唱一般。 程曦见她毫不理会自己,想来以她在皇后身边的地位,便是被侍卫们发现了应也不会太过为难,便不愿再逗留。 可想到她曾施以援手,到底还是忍不住再次提醒她快些回去,莫要让人发现。 就在程曦扶着念心将要离去时,持湘喊住了她。 那晚,持湘给程曦讲了一个故事。 程曦在那晚知道了持湘的身世,知道了她被她的母亲调换身份留下来,是由于被寄予为杨家翻案的希望。知道了她的养母是教坊司放到俪人馆,又自俪人馆被母亲买回去让父亲收了房的丫鬟。知道了她自五岁跟着养母后,每日都在煎熬中度过——那个女人每天都要提醒她,她身上有怎样的重担。 七岁时持湘的养母重回教坊司做宫舞教习,她也被一道带入了教坊司。别人练舞一两个时辰,她却从早练到晚,脚底磨出了水泡也不能停。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十二岁时她顺利被选入宫中。 入了宫,容颜出众舞艺超群的她,却很快就被贬到了浣衣局。 这吃人的皇宫里,有多少生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掩埋了,他们的父母亲人甚至连知都不曾知晓。 所有的雄心抱负都被抛诸脑后,因为不论要做什么,首先得活下去。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持湘越来越绝望。她想明白了祖父获罪的真相,就知道自己的妄念是多么可笑——只要昭和帝在位一日,杨家便不可能平反。 程曦当时简直都听傻了。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忽然觉得平日里见到的那个清冷高傲、精明狠厉的持湘,不过是个带着面具的假人。真正的持湘,此刻身影单薄的站在她面前,那么孤独。 鬼使神差的,她开口问:“你怨她吗?” 话一出口,程曦就后悔了。 持湘扭头看着黑漆漆的水面不作声,紧抿的双唇却微微颤动。过了半晌,才幽幽道: “谁知道呢……或许跟着他们,我早就死了……” 之后她再也没有开口。 程曦离去前同她说,自己与念心都会守住这个秘密。持湘没说话,只是轻轻笑了下,很不在乎。 第二天程曦听到消息,苏皇**里的掌事宫女持湘死了。 投湖死的。 苏皇后在十六皇子满月宴的前一日,将她推到了昭和帝的龙塌上。 程曦后来常常想,只怕那个美丽骄傲的女子宁可死在发配流放的途中,也不愿留在那肮脏的地方,污了本心。 这一世,程曦想救她……权当为那救命之恩,还她一份福报吧。 第六章 计穷 做出决定后,程曦就绞尽脑汁的想,该怎样才能让母亲带她一道去俪人馆。 第二天她跑去王氏的屋子,一待就是一整日。 她想,若有人说起这事,她就可以趁机问母亲“俪人馆是什么?”、“好不好玩?”之类,再装痴撒娇一番要母亲带上她。 于是她像牛皮糖一样粘在王氏身边。 王氏接见府里的管事们,处理一件件的大小事务。又将近日要打理的事务样样细分了,差了白烟去安排。还招了项善家的同袁妈妈、紫黛一道,核对祖父寿宴要采买的物品。 袁妈妈几人又分别就戏台子搭建、府里下人服饰赶制等事项商讨了许久,待得众人拿出一个粗略的章程来时,已近掌灯时分。 朱砂进来回王氏,道是老太太那里打发人过来,吩咐让王氏尽管忙自己的,不必过去樟鹤园伺候,还让人通知了小厨房准备晚饭。 老太太的体谅让王氏很是受用。 用完饭后,项善家的留下同王氏汇报铺子上的事——她男人管着王氏在京城的几间嫁妆铺子。 程曦在一旁哈欠连连。 前一日晚上她入睡较晚,今日又强打了一天的精神,午觉都是眯着眼睛装睡的。 此刻程曦觉得很困,可她还是钻在王氏怀里,寸步不离。 到是王氏见程曦这般粘着她不放,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吩咐了紫黛收拾床铺,决定晚上就让女儿睡在自己屋里。 青岫几人忙收拾了程曦惯用的物件衣裳首饰,搬到王氏屋里,院子里一阵热闹。 项善家的起身告辞,王氏便让朱砂送了她出去。 …… 直到最后都没人提俪人馆的事! 程曦的睡意一下子消失,整个人都清醒了。 青岫同紫黛服侍她洗漱,她却小脸绷得紧紧的,很是认真严肃的模样。 王氏自耳房洗漱后出来,见她那副样子,忍不住笑着逗她:“曦姐儿在想什么呢,比你哥哥们做学问还认真?” 程曦吓了一跳,圆圆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王氏,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红润润的小嘴张了张,最后只是奶声奶气地唤了声:“母亲……” 王氏见吓到了女儿,忙搂了她在怀中,亲亲她肉嘟嘟的脸颊:“没事没事,母亲同你玩笑呢。” 程曦觉得鼻子酸酸的。 母亲待自己如珠似宝,深怕她受一丁点委屈。后来她过着那样的日子,只怕母亲心肝肺都疼得绞在一起了。 还有持湘的娘,可曾料到女儿会过着那样的日子,最后又那样的死去…… 想到持湘,程曦也不顾忌那么多了。她在心里琢磨了一番措辞,然后拉了王氏的衣袖,软软地问道: “母亲,您今天同袁妈妈她们说,要买好多好多东西,咱们家是要办花会吗?” “曦姐儿!”王氏满脸惊讶,继而惊喜,“咱们曦姐儿真真聪明!哪里是个傻的!”她一把搂紧了程曦,满心的喜悦漾于言表。 她原以为女儿因那一场大病,脑筋较之他人会稍有不如,如今看来,还是同普通人一样的! 程曦小脸一红。 母亲之前果然认为她是个傻的 以后自己得注意些,即便不表现出超年龄的妖智,却也不能再让母亲担心了。 她仰着头,摇了摇王氏的衣袖,半是撒娇的追问: “母亲母亲,我猜的对吗?” “对,对!”王氏连连点头,笑着抵住程曦的脑袋,“不过呀,咱们不是办花会,而是要给你祖父办寿宴,他老人家的六十生辰马上到了。曦姐儿还记得吗,去年你生辰那日,袁妈妈做了根长长的寿面,要曦姐儿不能咬断一口气吃,你就真的把嘴塞得鼓鼓囊囊,一口气吃了下去!朱砂捏了好几种颜色的小寿包,你护着谁都不让碰,最后却送去了你四哥那儿。还有你祖母,她老人家赏了你一尊小金兔,那两只红眼睛还是你从我的珊瑚钗上硬抠了去的……” 这要越说越远了! 程曦忙将话头拉回来:“母亲,祖父的寿宴会来很多人吗?” “是呀,还会有许多姐姐们过来陪咱们曦姐儿玩,你喜欢吗?” 姐姐们……程曦想到一群小姑娘在一处叽叽喳喳,头都大了。 “若是来了许多姐姐,青岫她们是不是就没功夫陪我了?咱们家的丫鬟会不会不够呢?若是不够怎么办,袁妈妈要买那么多东西,丫鬟不够了是不是也要去买一些来?” 总算说出口了! 程曦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以前想太多了,反正她才五岁,五岁的孩子天马行空胡说一通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果然王氏听了程曦一番话,一点怀疑都没有,只觉得女儿平日不爱说话,那都是在动脑子呢! 她高兴地抱着程曦来到床边,紫黛和青岫早已收拾妥了床铺。她将程曦放到里面那一床锦被里,自己在外头躺下。 紫黛轻轻放下床幔,取出九球绞丝鼎里的香块,又将屋里的火烛一一吹熄,只留了墙角一盏极弱的。 王氏用手指梳着程曦丝缎般的乌发,用低低的、极温柔的声音哄道: “曦姐儿莫担心,姐姐们自己会带了丫鬟过来,青岫她们还是只伺候你,谁也抢不去。” 母亲理会错了她的重点! 程曦接下去要说的话,就接不上了。 她咬了咬唇,仍不死心。露在锦被外的小脑袋转过来对着王氏,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床帐里闪亮亮的: “那么多人来咱们家,厨房里烧饭的妈妈够吗?还有端盘子的丫鬟呢?若是不够,是不是要去买呀?” 王氏爱极了女儿这幅聪明的小模样,俯过身亲亲她光洁细腻的额头,拍着被子轻声哄她: “曦姐儿真是聪慧,比你哥哥们都强多了。你放心,咱们家的丫鬟呀,足够了。今日你累坏了吧?那些费神费脑子的事儿,咱们不想了,你只要乖乖的做娘的女儿,让底下那些小丫头舒舒服服的伺候着就是了……睡吧,快睡吧……” 程曦的话,就彻底被堵上了。 这一晚王氏睡得极为香甜。 程曦却睁大眼睛瞪着床顶苦恼了许久,直到翌日一早王氏带她去给老太太请安时,整个人还是焉焉的。 ※ 程府宅院的前身,原是专属大越皇家子弟游玩聚会的园林。当年隆庆帝极宠爱长女,便将园子相邻的地界都圈了起来,造了规模庞大的长公主府,赐予先惠和大长公主做大婚府邸。 但未料长公主不及成婚便早逝,那座公主府于是一直空置着。 后来临丰帝将程家老爷子程钦自大同调回京里,升任中军都督府右佥事,又将原长公主府划出一块赏赐了程钦做府宅。 与程府相邻的,是昌兴侯府及临安公主府。三府在原长公主府的基础上,又各自对外扩了一些地段。程府如今所拥有的,是原长公主府东南片园林及宝瓶胡同一带。 老太太叶氏的樟鹤园,是程府的上房,位于府宅中部偏西的位置。 一入院子,便可见宽阔前庭的两旁各立着一棵百年上的老槐,此时花期未至,枝叶郁郁葱葱如伞荫一般。 府邸改造的时候,曾有风水师建议程钦,道这两株老槐枝叶太茂,遮了日阳,放在庭院里不妥,不如挪去他处。程钦听后绕着两株树走了一圈,便道此乃宅邸福根,子孙荫庇之源,命人将正房后移空出前堂。故而老太太的屋子反而较为靠近山园湖林那一片,上房后院铺了一条青石大路,几步路便可到栀若水榭。 老爷子程钦喜欢青松苍柏,可老太太叶氏喜欢花。樟鹤园的前院、正堂同内书房周围,种的全是苍劲绿枝或是刺柏类的灌木,到了冬天便一片肃然。可一入二进的正屋小院,便可见到满园**花团锦簇,海棠、夹竹桃、茶花、连翘……一副红紫斗芳菲的景象。 王氏和程曦由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一进樟鹤园,便有小丫鬟跑进去通报。不一会便看到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琉璃出来,走下台矶远远的便向她们屈膝行礼,笑着迎上来: “请大太太、小姐安。” “母亲用过早饭不曾?” “用了半碗碧粳粥,半个菌菇素包,两只翡翠玲珑饺。”琉璃笑着答道,“这会子正在拾掇大爷送来的那株白花石蒜。” 王氏点点头,牵着程曦的小手进了屋子。 老太太叶氏站在东次间的窗台几前,正弯着腰侍弄着身前的盆栽。大丫鬟玳瑁站在一旁捧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把黄铜箍红锦线的剪子。 见她们进屋,玳瑁忙低声道:“大太太同小姐来了。” 老太太叶氏便直起腰回过身来。 叶氏今年五十有五,穿了一身紫棠色如意纹褙子,满头的发丝全部梳起挽成圆髻,鬓边露出几缕白发,人却显得很精神。她看到程曦唤着“祖母”蹬蹬蹬跑来,忙将手中的木片放到托盘上,一把搂住程曦,脸上泛开了笑意,满是慈爱。 “小九儿来了!”叶老太太搂着程曦往暖阁去,一边招呼王氏,“不是同你说了,这阵子忙就不必天天的往我这儿跑。只多将小九儿送来便是了。” 程曦在孙辈中排行第九,她前头八个都是哥哥。 王氏虚扶着叶老太太在罗汉床上坐下,笑道:“哪里就忙成那样了。”又佯斥程曦,“没规矩,还没同祖母见礼,怎就爬上去了!” 程曦原已偎在叶老太太怀里,闻言还没起身,就被叶老太太按住拦下了。 “好了好了,病了才好的,别折腾她。” 王氏无奈,笑着在一旁的锦凳上坐下。 第七章 出行 叶老太太仔细打量了程曦一番,忽而皱眉: “这才两日不见,怎的像是瘦了些,瞧着也没什么精神。昨儿夜里可曾睡好了?这几日胃口可好?小孩子最是经不得病,好了之后可得细心养着才是道理。”最后那句是同王氏说的。 王氏笑着点头应是,并不当真计较——老太太总念着程曦三个月大时白胖滚圆的模样,每次见到程曦都觉得她瘦了。 果然就听叶老太太接着道:“她小时候长得多好呀,一团福气喜庆的模样。如今只一张小脸还有些肉,这小身板也太瘦弱了!” 习惯了几个孙子的皮实样,叶老太太总觉得程曦太纤细文弱。 王氏忙转移话题。 “……洺秋馆离几个哥儿的院子太近,怕吵着他们,媳妇想着,还是将戏班子安置在陇疏苑吧,外头再砌一道围墙便是了。至于戏台子,原本是金汐湾那一块最合适,四周围拢正好做了观赏台,可这时间上怕是要来不及。只得取巧搭在流音阁里,把东西望星楼的格局改一改,打通后在中间架座桥,倒也是有番趣味的。” 叶老太太频频点头,让王氏自个儿拿主意就是。 琉璃给王氏上了小岘春,叶老太太笑道: “老大让人捎来的这茶,原先喝不大惯,总觉得不如毛尖浓郁。如今喝多了倒也觉得鲜醇甘爽。老大说的有道理,上了年纪的人还是饮得淡些好。送去你那里的定然还未拆封吧,你尝尝,当真是不错的。” 像个献宝的孩子。 程曦靠在叶老太太怀中,见不喝小岘春的王氏一本正经的品茶,到底忍不住笑起来。 母亲从来都是把祖母当孩子哄的。 “是不错,大爷为您挑茶自然是极上心的。”王氏放下茶盅,用帕子按了按嘴角,神色很是诚恳。 叶老太太听了便呵呵的笑。 “这茶我也差人送了些去你二弟妹那儿,可惜她这几日身子不适,也不知她中不中意这类……梁大夫不是说她微感春寒,静养几日便是了吗?怎的过了这么些天还不见起色?” 程曦才知道,二叔那件事母亲是瞒着祖母的,二婶真正的病因祖母并不知情。 “病去如丝抽,哪怕是小恙也要反复上那么几日,还是养仔细了放心。” “也是这个理儿。”叶老太太颇为赞同,继而对王氏感慨,“只是这寿宴的事全靠你一人张罗,太过辛苦了!” 王氏忙道应该的。 叶老太太就忍不住埋怨起老爷子程钦来。 “……原想热热闹闹办一场,他却发了通脾气要一切从简。依着他从简了,如今忽然又要大办,还极是铺张高调……弄得一家子手忙脚乱的!” 王氏只能装作没听到,端了茶盅喝茶。忽然想起上的是小岘春,用盖子拨了拨又不着痕迹地放了回去。 丈夫在几个月前的来信中,曾特意提了老爷子腿寒的旧疾,让王氏用心照料,还道若无法断根,就四处打听打听可有什么秘方,只要能解父亲的疾苦,不惜重金。 这话透着满满的古怪! 老爷子的腿疾已有十几年,太医都诊过,说是寒气太深无法根治,若是悉心调养,许能有所减缓。怎的突然就冒出要断根的念头来?何况即便要治,哪有让她做儿媳妇的高调张罗的道理? 王氏捏着信想了一夜。 新帝如今隐隐透出姿态要与文官们斗,那必然要借助武将的势力。局势不明,成败未定,老爷子肯定不愿意趟这浑水。 大越朝有律,在京武官必须年满六十方能致仕。 老爷子今年正好六十岁。 没多久,老爷子“旧疾复发”,在府里调养了好一阵子,有几日甚至连朝都没有上。 王氏便开始在太太们当中,有意无意的打听起治疗老寒腿的偏方秘方来。 之前老爷子大发脾气要从简庆生时,王氏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谁知道老爷子这番举动会不会惹怒了皇帝? 直到后来老太太把她叫去,告诉她老爷子又改了主意,满是过意不去的拉着她念叨,王氏那颗悬着多时的心才归位。 此时让大肆操办寿宴,十有八九是皇帝的意思。 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叶老太太,王氏心中很是感慨。 老爷子当年跟着隆庆帝出生入死,打了十二年的仗,在多少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才混了个出身。叶老太太是出自徐州叶氏一族偏支一系的庶女,她嫁给老爷子程钦时,老爷子用尽积蓄购置的二进小院甚至放不下她的所有嫁妆。 叶老太太当年还跟着老爷子在陇关待过几年,很是吃了一番苦。 后来程家渐渐发达起来,老爷子的后院却始终干干净净的,连个通房都没有。叶老太太往日里愁儿子们娶妻生子,如今愁孙子们娶妻生子…… 她这位婆母被丈夫保护的好好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离她远着呢。 王氏看向偎在老太太怀里的程曦。 不知女儿日后是否也有这样的福分…… 袁妈妈撩了帘子进屋来,毕恭毕敬的朝叶老太太屈膝一福,而后默默站到王氏身侧。 程曦立时警觉起来,睁圆了眼睛像只炸毛的小猫。 叶老太太觉得有趣极了,自果盘里拈了粒盐津梅子递到程曦嘴边: “小九儿尝尝,这可比上回你二哥哥带回来的好吃。”她又转头,温和地向袁妈妈笑道,“有事你就说,不必在我这儿耗着。” 王氏笑着点头,示意袁妈妈开口。 “回老太太、太太,今日要用的车马已然备妥了,孟管事让奴婢来问一声儿,可要定一桌席面届时送去?说是如若有事耽搁了,中午怕是赶不上回府用饭。” 王氏明白了袁妈妈的来意。 程曦却没听出来,她探出小脑袋去瞧隔壁间的莲花台指日针。指针的影子斜斜的停在辰时一刻处。她算了算,若要赶上回府吃饭,巳正就必须出门了。母亲一会还要回凭澜居换身衣服梳妆一番,那么此刻差不多就该起身告辞了。 这才恍然袁妈妈是来催促的。 “怎么,今日是要出门?”叶老太太倾过身子问道。 王氏便忙将俪人馆的事说了,程曦听得心花怒放,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叶老太太,待王氏一说完,她便要开口。 “母……” “可是为了你父亲上回说的那事?”叶老太太听罢竟也很关切的样子。 “祖……” “是,父亲既有那打算,我想着便早些准备起来吧,也免得到时手忙脚乱的。”王氏习惯将一切都早早安排妥当。 “祖……” “你可仔细挑了。这人品定然要好,敦厚老实是第一紧要的。那些个耍奸油滑的凭他再机敏能干,咱也免了!若是看着合适,你不必顾忌价钱,公中拨的银子若是不够,你来我这里支。” 王氏忍不住笑道:“哪里就需要花您的贴己?这事儿您就安心交给我吧!” 长辈交谈时,程曦不能插嘴。她急得团团转,小脑袋转来转去的,偏偏二人自顾自说着,谁也没有去看她那可怜兮兮的神色。 “……如此,曦姐儿便劳烦劳母亲了。”王氏起身告辞 叶老太太连连点头,道:“你自忙去,你自忙去。我乐得同她整日在一处!” 眼见王氏便要离去,程曦心中大急,忙扑出去抓她衣袖: “母亲!” 砰! 程曦自罗汉床上掉了下去,摔在了红木脚踏上,发出结结实实一声响。 “曦姐儿!” “小九儿!” 第八章 俪人馆(一) 三辆马车有序地行进在朱雀大道四丈来宽的青石路面上,经过崇仁坊门后,缓缓驶入宝会街。马蹄发出错落的“得得”响,街道两旁的行人纷纷避让开来,驻足瞩目。 程曦趴在车窗处悄悄掀起帘子一角,透过窗格子往外瞧去。 宝会街是东市集中贩售珍惜玩物、海外舶来品的地方,街上各式各样的店铺出售着琳琅满目的货物。 马车路过一家脂粉铺子,胭脂花粉头油膏的香气混在一起,钻入马车里。程曦鼻子一痒,忍不住轻轻的打了个喷嚏,抓着帘子的小手便抖了抖。街上有人好奇的望过来,程曦忙放下帘子躲起来。 等了一息,她又直起身悄悄往外瞧。 青岫靠过来,轻声道:“小姐,好歹垫个东西,仔细一会子腿疼。” 程曦低头,见青岫取了个鸦青色绣金线竹锦垫铺到她双膝下。回头一看,王氏斜靠在灰鼠织锦如意纹方垫上,正笑眯眯地看着她,满是宠溺纵容。 “母亲……”程曦小脸一红,有些赫然。 到底她还是跟了出来。 早上在樟鹤园那一摔后,趁着有几分疼痛她硬是挤了两滴泪珠子出来,搂着王氏的脖子不放手,厚着脸皮嚷嚷要随母亲出门。 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这样耍赖…… 王氏原本觉得出门前遇到这番波折不大吉利,想取消行程改日子,可经不住程曦痴缠撒娇。叶老太太不放心,便拨了外院四个护院跟着,加上王氏原先带的四个,总共跟了八个人。另有伺候程曦的青岫、绯樱、碧荷,同跟着王氏的袁妈妈、紫黛、朱砂,以及一众粗使跟车婆子丫鬟……浩浩荡荡的出门了。 程曦离开车壁坐到王氏身边,腻在她怀里。 “曦姐儿可瞧见了什么有趣儿的?”王氏抚着程曦的小脑袋。 虽说大越的闺秀提倡深藏,但王氏出身太原王家,是本家宗室六房二老爷的嫡次女。 太原王氏一族的传承可追溯到前前朝去。 前朝遗风与现今大不相同,社会对女子的约束较少,且女性地位较现今要高,王家祖上更是出了好几位不输男子的女儿——故而王家的女儿同媳妇,大多是性格独立果决,颇有前朝风采的。 王氏既然带了女儿出门,便不会拘着她好奇探知的天性。 “母亲,我瞧见了好多人。” 程曦想了想,说了个保守的回答。 前世她虽活到二十二岁,但出门的日子却很少。即便出门,大多不是跟着母亲去哪家赴约,便是应哪家小姐之邀去参加个花会或是诗社,来来去去不过城西那一片几条大街几个胡同。这京城各处的景象,还是从丫鬟的嘴里听来的。 出嫁后,就更是进了牢笼。 后来她病倒等死的日子里,便开始回想自己从前的生活,可脑子里的场景不过是从一个花园换到另一个花园。 自己的一生,活得如此狭隘。 今日自出宝瓶胡同,她不由自主地打量起车外。 原来从三勤街到泰和街之间的那座丰碑墙上,刻的是大越十位开国名将的生平事迹;原来京城的东市竟是一个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甚至还有乞丐;原来街上小门面的铺子是这样开门招揽生意的,并不是每一家店铺都会有几层楼高,有专门接待贵客的厢房…… 还有各色各样的人。 外罩粗布内着绫罗的商人、穿着洗白长袍谦和有礼的儒生、扎着短褐的武夫、端着水墨笔洗凑近了细瞧的老者、调试着水粉互相嘻笑的丫鬟…… 她将自己看到的新鲜人和事一一告诉王氏,哪怕她知道母亲其实并不对此感到新奇,可她依然说得兴致勃勃。 王氏耐心地听着,时不时还会露出惊讶的表情配合她。 车子缓缓停了下来。 外头有跟车婆子回禀,俪人馆到了。 青岫便过来替王氏整理仪容,将被程曦压出褶子的裙摆抚平。朱砂送来了两顶兜帽斗篷,青岫将百福童子大红缂丝小斗篷替程曦系上,又取了醉枝海棠宝蓝缂丝斗篷要替王氏披上,被后者一摆手拒了。 “……不兴这风气。”很是不以为然。 程曦便有些犹豫。 京里贵女出门将全身都用斗篷罩起来的风气,是十几年前才开始的。当时的京城明珠忠义伯府大小姐薛偲每每出门赴宴,便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她说金贵女儿身,怎容让污劣之人看了去? 于是为表自己的金贵,京里的太太小姐们纷纷效仿起来。 对此现象王氏只说了四个字,矫揉造作。 程曦从前也非常看重斗篷披肩,四个季节各种料子不同款式,出嫁时满满当当塞了两箱子。 后来她就渐渐有些体会出母亲的看法。但环境使然,她没有特立独行的勇气和自信。 程曦扯了扯胸前的系带,犹豫着是否也要学母亲的样。 青岫已然撩起了帘子。 车外早有婆子将红木脚踏安置妥当,一个粗使丫鬟打着帘子,另一个托了青岫的手扶她下车。 青岫站定后,与早已候在一旁的紫黛一起将程曦抱下车,绯樱几个便忙围了上来。 程曦自人群的缝隙中看去,见后头那辆车驾上坐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短褐椎结,五官鲜明深刻,正是年轻时的程定。 不像孙本禄那般老实本分得垂手低头立在一旁,程定斜靠在车门上,歪着头眯起眼朝这边打量着。 程曦忙收回目光。 王氏由青岫紫黛一左一右扶着下了车,一手轻轻压着山吹色杭绸八幅裙面,一手携了程曦。四周围着的人让了开来,程曦被遮挡住的视野忽然便明朗了。 她仰起头,入眼是一座三层雕栏楼,丈高的门楣悬一幅金漆匾,上书“俪人馆”三个瘦金体大字。 程曦一愣,这笔法有些眼熟。 有人走上前来行礼。 程曦这才注意到馆前侯着几个低头弯腰的人,皆穿绣边棉帛长衫。当前一人身形圆胖,似乎保持这个姿势已有一阵子,额头鼻尖都泛着几点细小的水珠,像弥勒的脸庞微微泛红,此刻正咧着嘴——别人看不到他低下的面孔,只有齐腰高的程曦却看了个清清楚楚。 感受到打量的目光,那人飞快地睃了程曦一眼。 “鄙人周幸,在此恭迎贵人大驾。” 袁妈妈虚扶着王氏,轻声道此人是俪人馆的四个执事掌柜之一。 王氏微一点头,袁妈妈便朝那周幸道:“还请周掌柜带路罢。” 周幸应诺直起腰身,低头往前面去。 程曦目不斜视,敛容走在王氏身边。周幸把她们带到了二楼最里间的厢房,门口有两个侍女侯着。 厢房内宽敞明亮,便是一下走进数十人也不觉得拥挤。 离门一丈处,设了座六尺高五尺宽的水墨纱大屏座。屏风后摆了张老梨木雕仙鹤衔桃罗汉床,两旁各有一尊落地彩釉宝瓶,里头插了新鲜的海棠花。青石地砖上铺了簇新的大食国手织地衣,装饰得颇为雅致。 王氏在罗汉床西首坐下,程曦循规蹈矩地坐在东首,两手交叠于膝,一幅庄秀矜持的小模样,惹得王氏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有丫鬟奉上茶点,给王氏上的是明后的新茶毛尖,给程曦的则是一盅清甜的果露。 “大掌柜得知程大太太同程大小姐到来,原是恭候多时的,只不巧方才东家有宗万分紧要的急事,大掌柜不得已只得前去,几番嘱咐在下代为请恕怠慢之罪,有不周处,还望您贵人海量,包涵则个。” 周幸站在屏风外对着王氏作揖解释,程曦听罢觉的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 王氏到没什么不悦。 俪人馆规矩颇多,为了抬身价,不上门让人挑就是其中之一。京里除了那几家皇亲贵胄,任谁府里都无例外,故而这里接待贵人那是常有的事。 不管那大掌柜是真有急事还是另有贵客,王氏都不在意。 袁妈妈看了王氏一眼,笑道: “周掌柜不必多礼,你只管将我们太太要的人带来便是,莫要再耽误时辰。” 周幸忙点头应诺,陪着小心道: “太太要的人早已备下,此刻全在下边侯着。一会儿自有人会带他们逐个上来……只是其中有几个粗鄙武人,若是惊扰了程大小姐未免不美。” 王氏觉得这周幸实在磨叽。 袁妈妈见王氏隐有不耐,忙朝周幸使眼色示意。 见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周幸有些讪讪然,连忙吩咐随侍去领了人来,却听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道甜糯奶气的声音。 “你方才……叫我什么?” 所有人都一怔,转头看向程曦。 周幸更是惊得背上出汗,忍不住抬头朝程曦方向看去,却被旁边立着的大丫鬟狠狠一瞪,又慌忙低下头来。 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可他听得出来,程曦那奇怪的语气绝不像是愉悦的样子。 周幸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这小祖宗该不会是要自己猜她的闺名或是乳名吧? 王氏也想到这上头去了。 她见女儿直愣愣地透过屏风盯着人瞧,以为女儿年幼,认准了家里人对她的称呼,生怕女儿傻劲发作就这么把闺名透了出去,不由微微变色。 周幸这点眼力自然是有的,忙告了声罪说是下去瞧瞧便立马离开厢房,生怕听到不该听的,得罪了程大太太。 王氏微微松了口气,青岫便取了桌上的果露吸引程曦,想要转移她的注意。 程曦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 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方才周幸一口一个唤的是程大小姐,而非她听了十几年熟悉习惯的,威远侯府大小姐。 第九章 俪人馆(二) 程曦十分确定,前世祖父受封威远侯,世袭三代。 但祖父并没有上书请封父亲为威远侯世子,而是为没有功名的二叔请了爵。故而自己于出嫁前一直都是威远侯府大小姐,母亲却不是威远侯世子夫人。 后来父亲擢升正三品户部侍郎。 大越有律,正三品上文武官员可加授爵禄;另有一律,一家不授二爵;还有一律,受爵者可论功擢爵,可依过降爵,可夺爵而覆,不得退爵而更,不得易爵而赏。 父亲便从家里分了出去。 升任户部侍郎一年后,父亲就擢升户部尚书加授文华殿大学士,母亲从程太太变成了程阁老夫人。 不论是程太太还是程夫人,母亲都是一副荣辱不惊的姿态。 程曦垂下眼睑。 现如今,祖父还未受爵,可这次寿宴却要大张旗鼓地操办……祖父致仕前任正二品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佥事,六十岁那年致仕,也就是今年。 程曦想起早上叶老太太说的话。 祖父对寿宴的态度很是反复。 这一定同昭和帝的态度有关! 可惜她上辈子对这些事毫不关心,根本不知道祖父退后是由谁接手的那个位子。 要知道大越的武将虽在任时品级比文臣要高,但爵位授予却很少有高于在任官阶品级的。 也不知祖父被授超二品侯爵是否同他致仕有关? 另一边周幸已去而复返,道是人已在外候着了。 袁妈妈看了王氏一眼,点头示意周幸,便有侍女引着一位女子进得厢房来。 水磨纱制的屏风有个特点,一面望去如缎光亮莹华,一面望去如纱轻透软薄,又因质地极易晕染,只适合绘泼墨山水而得名。 故而站在屏风外的人只能够瞧见里面一个模糊的影像,屏风后的王氏与程曦却能清清楚楚地打量来人。 那女子瞧去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微微垂首收颔,但依稀可见眉目清秀端方。发丝干干净净梳起往后挽了个纂儿,用支玉簪子固定了。身姿秀挺,双手交叠于腹,自然的就仿佛是随意那么一放而已。 “这是蕙娘,自小由鄙馆大教习钱娘子亲自教养,如今帮着把关鄙馆一众粗使丫鬟婆子的基本礼仪教养。” 竟然是个教习娘子! 程曦一怔,转头去看王氏。 不知母亲提了什么要求,竟然让俪人馆把这么个宝贝都供出来了! 要知道周幸虽自谦说什么“粗使丫鬟婆子”,可俪人馆出去的随便哪一个,都足以到任何府上做个掌事妈妈或是管事丫鬟。 王氏仔细地看了一会后开口问道: “娘子是何身世?可有什么亲人家属?” 见周幸要开口,袁妈妈立即说道:“还是由蕙娘子自个儿说罢,咱们太太总得听个声儿不是?” 周幸忙笑着点头称是。 那蕙娘闻言微微抬首,仍是垂着眸子,语调平和清润: “回太太话,奴家本是濮阳清河县人,七岁时因水患遭难离乡,后以奴籍入馆。”她话语一顿,“与家人失散多年,杳无音讯,如今孑然一人并无亲属。” 王氏闻言略有所思,继而道: “你们掌柜可曾告知你若是跟我走,将要去何处?” 俪人馆的规矩,通常是不会告诉他们买主信息的,因怕他们知道后生出私心来,做些小动作砸了招牌。 王氏虽没有让俪人馆透露自己的身份,但交代了要告知他们将离京远赴——省的日后生出怨怼来。 蕙娘点头,敬然道:“太太光霁磊落,执事已详尽告知奴家了。” 王氏挑眉一笑,端起杯子喝茶不再说什么。 蕙娘便行礼退下。 第二人是个不惑之年的男子,身着及地儒袍,留着一把修饰得整整齐齐的胡子。 此人名梁有坤,周幸称他为梁先生,介绍说他精于算数。 王氏便也问了相同的问题。 那梁有坤原是陇西商会泰州分号的一个账房先生,家中尚有妻儿老父。只因契约到期后不愿续签而遭到前东家报复,来到京城亦被各方打压,走投无路下投奔的俪人馆。 却是以良民身签的雇佣契。 下一拨是三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个个白净斯文。王氏对三人分别考校了诗词、焚煮,又每人详尽问了身世——其中一人还是某个犯事官宦家出来的少爷。 第四人是个武人,叫秦震。三十出头的年纪,原是文亲王府的,后被发卖至俪人馆。有个九岁的儿子同他一道在俪人馆里,发妻早亡。 程曦透过纱屏看过去,见那人虽身形高大站如松柏,但却隐隐透着些消沉黯然的气息。 王氏听完秦震的情况,就想起了一件秘闻。 文亲王去年年初曾认下一个养子,听说文王妃为此大发雷霆,后遇临丰帝登遐,才生生将此事压了下来,只是发卖了一批下人,其中有几个甚至是文亲王的亲卫侍从。 王氏心道,这文王妃生怕别人拿她的出身说事,但所作所为还真是摆脱不了小门小户的烙印。 秦震退下后,跟着进来的最后一位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眉眼亲善,形容得体,下颚有颗痣。 周幸称她为狄大娘。 王氏眯起眼看了半晌,突然弯起嘴角一笑。她什么也不问,让人奉了纸笔上来。便有门外侯着的侍人捧了个红漆雕花木盘来,上面摆着一叠泥金笺、一只精工狼毫笔同一方二龟坐浪澄泥砚。 紫黛将纸笔在炕几上铺摆齐整,王氏便提笔在泥金笺上书写起来。 程曦忙凑了过去。 旁边青岫同绯樱几个不禁抿了嘴笑,程曦不理她们,只认真地盯着王氏在纸上书写的字瞧。 王氏写了一长串的人名与头衔后,放下笔,将名单递给袁妈妈:“把笔墨拿去,让她照着这名单,拟个宴席座次的排位来。” 袁妈妈心中惊疑,面上却不显,只是拿纸笔过去时多看了那狄氏几眼……似是有些眼熟。 程曦见母亲这番做派,便肯定她定是认识这狄氏的。 只见狄氏接过名单,上下扫了几遍,眉头微蹙想了片刻后,便提笔一笔一画认真书写起来。 过得一阵,袁妈妈将狄氏拟好的清单递给王氏。 程曦在一旁观察王氏的神色。 母亲写的名单上从二品夫人到五品宜人,还有各公候伯爵夫人、郡主县主等,不下三十人。狄氏若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分清各人头衔名号、身份地位及社交关系,拟一个妥善的排位出来…… 那就同袁妈妈与项善家的有的一比了! 王氏放下手中笺纸,悠然开口: “你可知光禄寺少卿府三少奶奶同刑部侍郎府大奶奶是何关系?” 屏风外狄氏不卑不亢答道:“她二人姓刘,父亲是同胞兄弟,她二人乃同房堂姊妹。” “你为何将她二人分开?” 狄氏闻言垂目沉默了一息,而后轻声道:“是我大意,疏忽了。” 这是排错了? 程曦错愕。 殊不知王氏心中正暗暗点头。 那光禄寺少卿府三少奶奶同刑部侍郎府的大奶奶确实是嫡亲的堂姊妹,但二人之间却是嫌隙颇深。光禄寺少卿府三少奶奶在家排行第三,刑部侍郎府大奶奶在家排行第四。二人年岁相仿,当初说亲时便也凑到了一起。 最早与刑部侍郎府说亲的,其实是刘三小姐。两家都要交换庚帖了,三小姐在普济寺上香时凑巧就遇上了光禄寺少卿府的三少爷,还凑巧就让四小姐与刑部侍郎府的六小姐撞见了二人相谈尽欢的场景。 两家府上原都认为这门亲事是铁板钉钉的,故而议亲时不曾刻意保密,两家要结亲的消息在京中也有所耳闻的。 同朝为官的男人之间岂有因亲结仇的道理。 后来刑部侍郎府迎娶了四小姐,三小姐嫁到了光禄寺少卿府。 王氏同刑部侍郎府上大太太是手帕交,当初还帮着一起相看过三小姐,故而知晓事情的原委。 这里头的阴私腌臜外人却不清楚。 刘府的大小姐,当初嫁入了顺天府尹府中做大少奶奶。故而这些事别人不知道,作为前顺天府尹夫人身边得力管事妈妈之一的狄氏却一定清楚。 前顺天府尹被罢官贬逐之前,王氏同府尹夫人打过几次交道。狄氏刚进来时,王氏不过觉得面善,但她记性好,对这方面向来上心,不过仔细打量了会儿便认出来了。 狄氏站在屏风外,自然不知道她是谁。 方才排位时,狄氏是本能地就将这二人分了开来。但后来王氏质问时见她守口如瓶,宁愿承认是自己疏忽大意,到是在心中又对其看高了几眼。 俪人馆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能给她找来……还都颇合心意。 最后王氏定下人选,除了那个犯事官宦家的少爷,其余人都让周幸取了契约来。 周幸笑得见眉不见眼,说了一叠的恭维话,正要吩咐人去取契约,就听屏风后又传来那道软糯奶气的声音。 “母亲,我也要挑个人。” ※ 第十章 俪人馆(三) 程曦小手交叠放在膝头,转过头望着王氏,睁着一双琉璃葡萄般的眸子,很是认真地说道: “母亲,让我也挑个丫鬟罢,好不好?” 王氏笑起来。 袁妈妈等人也跟着笑起来,凑趣道:“夫人您瞧,咱们大小姐可再不能当成孩子看了,拿起主意来,比几位少爷当年还利索……像老爷子!”袁妈妈深谙王氏心思,在她心里这个女儿比几个儿子都金贵。 府里少爷那么多,姑娘可仅有这么一位。 果然王氏的眉眼更舒悦了。 她笑着问程曦要挑个什么样的,显然并没有把女儿的童言稚语当真。 程曦哑然。 要挑个什么样的?她要持湘! 可她总不能跟母亲说,有个丫头上辈子救过我,为了报恩这辈子可不能看着她再走死路了,咱们买了她吧? 程曦眼珠子转啊转。 “我要……我要个同我一般大的!” 王氏不禁失笑。 “你不是才提了念心丫头去你屋里么,她若是不好,那就再换一个罢。横竖府里这般大的小丫鬟那是成堆成叠的,你只管挑便是了。” 程曦瞠目。 正如母亲所说,府里像她这般大的小丫头多了去了——大越对子民的身份等级有着严格的规定,如若父母为奴籍,则子女亦为奴籍。 府中像她这样大的家生子很多,且日后横竖都是要进府为婢的,若是被程曦看中,无疑就是极好的一条路,不会有谁不乐意。 断没有在外面买的道理。 王氏一抬眼,见周幸还躬身站在外头,便横了袁妈妈一眼。 这周幸是怎么当上执事掌柜的?连个孩子的话都要踌躇一番。 袁妈妈被那一眼看得心中一虚,忙打发周幸去取了契约来才是正经。 程曦急得差点跳下罗汉床来。 如果就这么回去,那她不是白来这一趟了?下次出门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母亲!”她急急唤道,也顾不上装什么无知幼童了,“这儿的丫鬟一定比府里的好,不然您怎么要来这里,而不是在府里挑人呢?” 所有人大为意外,没想到程曦会说出这么一番理论来。 王氏亦是一怔,见没有旁人,便拉了程曦过来身侧。 “曦姐儿,你觉得这里的人比府里好?” 当然不是。 程曦却只能乖巧地望着王氏点头。 王氏却看着程曦沉默了一息,继而问道:“为何觉得这里的人好?就单凭我来这里挑人?你要知道,许是府里的人不够用,许是刚好没有合适的,又许是我挑的那些人根本就不是带回府里去的……你早上非要跟我出门,可是有人同你说过什么?”说到最后神色渐厉,扫了青岫几个一眼。 青岫几人没料到竟会发展成这样,背上顷刻沁出一层薄汗来。 程曦也吓了一跳,母亲这是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脑子飞快地转,却想不明白王氏何以突然严肃起来。她只能斟酌着道: “我瞧您一个个相看过来都没有说不好的,想来定是好的……难道他们不好吗?”她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可怜兮兮道,“……您上次去赏花也是瞥下我在祖母那儿,自个儿去的。” 王氏一愣,随即神色微松。 若是别人,也许她还会再仔细推敲一番,但自己女儿说的话,她总是愿意相信其真诚与坦率的。 程曦觉得脸上有些热,心中自觉愧对王氏这份信任,神情便有些纠结起来。 王氏见她那副神态,还道她心中仍想着要买个小丫鬟的事,却被自己的态度给吓着了——只要不是有人利用女儿年幼耍什么手段,她是无所谓多买个人哄女儿开心的。 于是便招了袁妈妈交代一番,袁妈妈忙应诺离去。 青岫几人暗自松了口气。 程曦也松了口气。 她虽然还是想不明白母亲方才的心思,但至少母亲答应她的请求了。 想到就快要见到五岁的持湘,她不免有些紧张。 也不知五岁时她长得什么模样,人说女大十八变,她小时候会不会是个丑娃娃……应该不会,那眉眼胚子可是生好的,再说持湘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吃穿用度自有讲究。 也不知她五岁时脾气好不好,前世那么精明厉害的性格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来被磨出来呢? 程曦胡思乱想着。 不过须臾袁妈妈便领着周幸回来了。 周幸手中拿着几份类似卖身契的纸张,因走得太急而微微有些气喘。他微微弓背低头,站定后朝着屏风回道: “程大太太请过目,方才那六人的契约均在此了。除了梁先生签得是十年契约,其余五人均是卖身契。那秦震当初是兵户,我们东家心善,未将他转籍为奴,他儿子在官衙的户口还是兵户,却是个自由身的。” 王氏点头,接过袁妈妈递来的契约翻看了下。 周幸顿了顿,接着道:“至于您要的五岁左右的小丫鬟……” 程曦忙支起耳朵。 “……因极少有人要这般大的孩子,故而我们供的大多都是十岁以上的。五岁左右的,却实在是没有。” 没有?! 程曦猛得站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她瞪大眼睛看着周幸圆圆胖胖的身躯,一时竟呆了。 持湘明明很清楚的告诉她,自杨家被抄后,她就入了俪人馆,直到七岁进教坊司为止。 依大越律,除了造反这类的忤逆大罪,主家获罪是不会累及家奴的。不论主家是被罚没家产、迁徙流放甚至满门抄斩,家奴的下场不过都是被发卖而已。 但这种发卖却与牙行间交易不同,是要通过官牙的。 官牙会对这些人的去处做出决定:军中做奴、官娼为婢是最低等的;普通的就会由民间牙行低价领走;至于那些出挑出众的,就会被选入俪人馆里。 持湘定然同秦震的儿子一样,跟着养母她只会在俪人馆中。 可为何周幸要说没有呢? 程曦咬了咬唇,转头去看王氏,露出了渴求的眼神。 “周掌柜。”王氏用杯盖拨着茶叶,悠悠地开口。 这是她入馆后第一次直接同周幸问话,周幸一个激灵忙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你们馆里的规矩,我也略知一二。许多好苗子,你们都是从小养起来的,就像那蕙娘,就像宝书与宝墨,是不是?我既诚心而来,你同我说这般大的孩子未经教化,怕砸了你们老字号的招牌,故而没有合适的,我信。”她话语稍顿,突然语气转冷,“可你同我说没有……你再去问问,兴许底下的人疏忽,回错了也是有的。” 周幸只觉得背后汗涔涔一片。 他这才想起,程府大太太可是出身太原王氏的本家嫡女,那是个连宫里的贵人面子都敢不给的主儿啊。 他刚才真是猪油蒙了脑子,竟把大掌柜再三交代要像伺候东家一样伺候程大太太的话给忘了…… “您风姿玉骨雍容闲雅,给了小的几分颜色,小的便油蒙脑子分不清好歹了,还望大人大量包涵万全!”周幸一揖到底,“馆里头三岁上十岁下的女孩共有十三人,四岁二人、五岁三人、六岁七人、八岁一人。其中出身官家四人、奴籍五人、乐户二人、医户一人、民户一人。入馆一年内的有二人,一年上三年内的有八人,三年上的有三人。四岁的仅学了日常礼仪,五岁的已启蒙开学,六岁的有三人学琴棋艺,二人学乐器,一人学舞,一人学医,八岁的那个跟着绣师学得蜀绣……” 一股脑儿全交代了。 王氏终于发现周幸的一个长处,识时务。 他方若才就着王氏给的台阶下了,大家面子上虽都过得去,但终归是埋了根刺,指不定日后哪天就被挑了出来。 他既肯放下面子,她就会给他留好里子。 站在跟前的程曦张着五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朝王氏摇来摆去的。王氏睨了她一眼,低头喝茶。袁妈妈便忙接口道: “那就有劳周掌柜,将五岁的几个女娃娃带来我们瞧瞧。” 周幸哪还有片刻停留,忙吩咐下去让将人带来。 俪人馆蓄养了那么多各色各样的人,但平日却不常在馆里。只有像王氏那样提前说好了要求约了日子相看,被选中的人才会侯在馆中。 那些人平日都是待在与宝会街隔了一条街市的隆安街葫芦巷十甯大院里。 一来一回需要些时间。 就在程曦渐渐不耐时,人终于来了。 她倏地坐直了腰身,屏气敛神,凝目朝外望去。 自厢房门外鱼贯进来三个同她一样高的小身影,梳着一样的双丫髻,穿着一色的鹅黄对襟小袄,规规矩矩地将小手交叠在身前,低着小脑袋齐刷刷屈膝一福行了个标准的礼。 程曦一眼就认出了持湘。 也许是疾步跑来的关系,她两颊红彤彤的,微微小口喘着气。弯眉入鬓,妙目盈盈,琼鼻樱口,巴掌大的小脸与长大后几乎没什么变化。 程曦与屏风前的持湘四目相接。 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 前世那双永远冷凝幽暗的眸子,此刻清澈的如同一泓山泉。 ※ 第十一章 持湘 程曦放下心来。 她朝持湘看了好几眼,压根没注意旁边两个小丫头。若是可以,她其实很想直接开口要人,但为了不显得太过打眼,还是转过身小声问王氏道: “母亲,您觉得哪一个好?” 王氏朝那三个小身影扫了一眼,笑道: “既是你要的人,你自个儿拿主意便是。”横竖才五岁,哪怕是棵歪苗子她也能给她掰正了。 若实在不行,发卖便是。 既然程曦并不傻,王氏自然就开始在各方面培养她。 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王氏有意无意地维护程曦作为主子的尊严和威信。 青岫和绯樱几个心里便有些异样起来。 程曦还是个奶娃娃时,她们便开始照料她,原本程曦对她们而言不过是一个万分金贵、需花十二分精力仔细照料的孩子。 可此刻,她们忽然意识到,程曦已渐渐长大,并开始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就和屏风前那三个小丫头一样,程曦对她们有着左右命运的能力。 便是袁妈妈几个,看程曦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同了。 这正是王氏要的效果。 可程曦对这些变化毫无所觉。 她比照自己的年纪,斟酌着把“将你们的身世报来”硬是改成了“说说你们自己吧”。 站在西首第一位的小姑娘便开口介绍自己。虽然俪人馆已为她们安排女先生启蒙,但终归时间不久,所学有限,她磕磕绊绊地好不容易才讲了个大致。 医户家的女儿,爹是开医馆的,至于为什么在俪人馆,小姑娘的说辞是:“爹爹让人打伤了,娘亲带我来换药与爹爹吃。” 程曦这才认真打量那小姑娘。 姿容甜美,看上去极为乖巧懂事。 周幸便忙补充道,她已是卖了奴籍的。 程曦看了王氏一眼,后者拨着茶盅盖子,面上瞧不出什么神色。 第二个小姑娘也是奴籍,主家获罪后因父亲在驯养马匹方面颇有些门道,她便跟着父亲到了俪人馆里。 面目清秀,看上去有些娇憨。 程曦耐心听完,继而望向持湘。 不可否认,即便她不认识持湘,也还是会第一眼就被她吸引过目光去。 持湘的容貌,委实出众。 前世她站在苏皇后身边,气势可一点都不比那些个嫔妃公主们弱。甚至有些份位低的妃子与她打交道时,还不如她泰然自若。 便是程曦自己,见到她时也是有些怵的。 现在这样就好多了,安安静静地站着,水灵灵的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程曦看着毫无压迫感的持湘,整个人都愉悦了。 可静候了一会儿,持湘始终保持着那个样子,却不见她开口。 程曦愣住了,这是摆得什么姿态? 周幸见状,忙解释道:“这丫头昨儿才刚来馆里,因正好也是五岁,不敢有瞒便也将她一并带来了……没见过什么世面,叫大太太同大小姐见笑了。” 程曦又是一愣,这离杨家出事都过去二十来天了。 持湘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惶惶。 只听周幸接着道:“她娘年轻时原是教坊司出来的,后去过一户官家为婢,之前蒙主子开恩消了奴籍,如今在馆里做宫舞教习。这丫头是跟着她娘一道来馆中的,昨日刚签了卖身契,是个乐户。” 乐户? 程曦忍不住瞪大眼睛。 他说的是持湘? 这怎么可能! 持湘跟着她的养母,应该是以杨家家奴的奴籍身从官牙调到俪人馆才对,哪里是什么乐户?又何须签什么卖身契! 按照周幸的说法,那持湘和她的养母可是以良民身自愿卖入俪人馆的。 周幸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是为了抬高持湘的身价吗? 这个想法随即又被程曦否决。 俪人馆不会做这种自砸招牌的事。 倘若周幸说的是真的……程曦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按照前世持湘那养母的说辞,进教坊司继而入宫这条路是杨三太太交代嘱托的。若是这样,杨三太太又何须多此一举呢? 消奴籍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最主要的是,杨三太太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就做好了准备! 昭和帝能打杨家一个措手不及、连林涪都来不及布置营救,正是因为之前谁都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动手,且第一个矛头就对准了杨家。 若杨三太太一个深闺女子都能猜测到,杨家也不会倒了。 程曦看向持湘。 那张小脸有些发白,虽惶惶之色已不见,但身前那双捏紧了的小手还是出卖了她强装的镇定。 杨三太太她,真的想要让这么稚弱娇嫩的女儿,去走那么艰难的路吗? 程曦忽然不确定起来。 “母亲,我要她。”程曦指着持湘,斩钉截铁地同王氏说道。 王氏忍不住暗自叹气。 其实三个小丫鬟当中,她最中意那个医户家的女儿。最不中意的,就是持湘。 这孩子明明害怕的很,却硬是压住了,想来是个性子执拗坚定的人。这样的人若是培养得当,未必不是一大助力。可若是生出异心来,凭她这容貌、这坚忍…… 何况还有个教习宫舞的娘,总不能让人家母女分离罢?能驯马倒也还算有用处,可会跳舞的能做什么? 还不是奴籍。 王氏看了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程曦。 但她既然说了由女儿自己定,便不会驳了女儿的面子。 王氏笑道:“这么快便选定了,不再多问问?还有别的年纪的,都同你差不多大,你要不要再瞧瞧?” 底下伺候的人便知道王氏不大满意。 程曦摇摇头,很是坚定地回答:“不用了,我瞧着她挺好。” 王氏有些无奈。 她朝袁妈妈点头,袁妈妈便笑着让周幸请了持湘的娘过来。 周幸忙道人就在下头侯着。 不一会儿,有侍女领着个二十出头作妇人打扮的女子走了进来。 程曦定睛望去。 鹅蛋脸,丹凤眼,高挑婀娜颇有风韵——行动姿态与长大后的持湘颇像。 她见持湘看了那女子一眼,回过头垂下眼不做声,小手捏得更紧了。 周幸唤她纹娘。 袁妈妈便开口道:“纹娘子,我家太太看中了你的闺女,此番请你前来,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不知你是想继续留在馆里呢,还是愿意随我们一道同去。” 这是讲道理的,遇到那不讲道理的,直接买了小的便是,哪里还会顾及孩子爹娘的感受——自从他们踏进俪人馆门,签下卖身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人生做决定的权利。 周幸悄悄朝纹娘使眼色。 程曦也看着那个女子——她希望纹娘留在俪人馆中,离持湘远远的。 “这位太太,”纹娘抬起头,透过屏风直视王氏,“小妇、人敢冒昧一问,不知太太府上何处?” 周幸脸都绿了。 这个纹娘,难道没人交代她这见得是贵人么?恁得不知好歹轻重! 袁妈妈冷声道: “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你只要知道咱们太太要了你闺女,日后你闺女那是一番大好造化就行了。” 却是没有再提让她一道去府里的话。 谁知那纹娘闻言一笑,却是不理睬袁妈妈,依旧隔着屏风对王氏说道: “太太,小女性子顽劣,是个粗鄙的。她自小不好管教,高门大户那是什么环境我熟悉的很,只怕她过不了那种日子。我只盼她随我在一处,孤儿寡母的做个依靠,还望太太成全。” 程曦目瞪口呆。 就纹娘这副脑子,前世是怎么教出持湘那样的人物的? 程曦转过头,果然便见王氏沉了脸。她心中一喜,这样纹娘随她们回去的机会就不大了吧? 袁妈妈也不愿再搭理纹娘,向周幸要了持湘一人的卖身契。 纹娘见周幸抹着冷汗就要将卖身契交付给袁妈妈,终于变了颜色。 “慢着。”她冷着一张脸,“这家太太好不讲道理,竟要生生拆散人骨肉,也不怕违了阴德么?” 王氏何曾让这么个身份的人指着鼻子说过不是? 她眯了眯眼睛,手指磨起了杯子。 程曦觉得不大妙,母亲这是怒了。 她没想到纹娘的态度竟然这么强硬。她难道就不怕惹了权贵,生出其他事端? 程曦忽然一愣,想到了一些事。 她记得持湘告诉她,纹娘是杨三太太的母亲在她出嫁前买的丫鬟,作为陪嫁一道去的杨府。如果,当初纹娘是做为通房丫鬟的身份被相中的,是不是就能解释后来为什么杨三太太会给她消了奴籍呢? 要被抬为官家妾室的人,不能是奴籍身。 那么纹娘心心念念要持湘做的事,究竟是杨三太太的嘱托?还是她自己的私心? 程曦想到前世,持湘临死前都无法对杨三太太释怀的神情。她又看向屏风外,小小的身影低着头站在那儿…… 杨三太太她,当真有那么天真,以为杨家有翻案的一日吗? 如果,她把女儿托付给消了奴籍的纹娘,只是为了女儿能过上安稳的太平日子…… 程曦看向纹娘。 若是这一切,都只是这个不识时务、看不清情势的女人折腾出来的,她简直要为持湘冤死了! ※ 第十二章 锦心 仿佛要证明程曦的猜测,纹娘忽然往前走了一步,盯着屏风后的王氏道: “太太您别弄错了,我们可不是奴籍身。”她转头看着周幸,微微一笑“周执事,我等虽签了卖身契,但却是可以自赎的,您没忘了吧?” 周幸心中大悔且恨。 这女人是要害苦了他! “自赎可以,你二人的卖身银子整整二十两,按规矩你且拿一百两来罢!”周幸冷笑,继而转身将卖身契恭恭敬敬递到袁妈妈跟前,“大太太莫与这等无知妇人一般见识,她那丫头未经教化粗野不堪,蒙得大太太青眼,若是还看得上,尽取了契纸便是,万万不敢要价……” “周执事!”纹娘尖声打断他。 她自头上取下一支素银抬头莲簪子,扭了簪上的莲花,露出空心簪身里藏的一管纸张。她将纸张取出抖了开来,却是张银票。 “这是泰丰票行火漆印的五十两银票,还有五十两待我归去取了来,自会奉上。”她睨了袁妈妈一眼,“我与女儿不过想安稳度日,既这般身不由己,还是早早离去罢!” 周幸瞪着眼看去,见果然是一张五十两面钞的泰丰票行银票,不禁傻眼。 一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在京城西郊置上一亩良田也不过十两银子,一百两足够平头老百姓安安生生过上几年的好日子了! 这纹娘……来俪人馆是为的什么? 程曦愈加肯定自己的猜测。一个通房丫鬟,即便是要被抬妾的,哪里来的那许多银子?只怕都是杨三太太给的……她明明,可以带着持湘好好过日子! 程曦气得脸都红了。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袁妈妈也只好看向王氏,等她拿主意。 王氏放下茶盅,伸手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裙面,对周幸说道: “周掌柜,我有几句话,要同这位娘子说。” 周幸闻音知雅意,临走前还把持湘几人也带了下去,命人关上了厢房门。 纹娘挺直了腰背,倒也毫无惧色。 王氏静静看了她一会,直看得纹娘渐渐有些不自在了,才轻轻一笑,道: “听娘子的说法,你是从高门大户里出来的,这就好,我同你说起来不那么费力。”她低头摸了摸程曦的脑袋,安抚气红脸的女儿,“想来你之前的主子,定是极亲善的人。娘子自教坊司出身,入了官家为婢,后又蒙主子开恩消了奴籍,能一路顺风顺水的,也算是份能耐。 但想来娘子你和顺日子过久了,就忘了这世道的规矩。不论你之前多风光能耐,如今你那主家想来已不顶事了。你莫要以为哪里都是你呆惯了的那个宅子,谁都是你应对惯了的那些人。待价而沽这种事,谁都会做,但不是谁都能做的。” 程曦暗暗佩服,母亲这一会儿功夫就摸清了纹娘的底,把她的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唯有纹娘待价而沽的目的,却不是母亲所想的仅仅是要攀高枝而已。 纹娘冷笑,直视王氏道:“我自赎后便是良民身,难道太太还要学那彭霸王,做个欺占良民的主儿?这名声传出去,太太就不怕府上爷们受了影响?还望太太好自思量。” 她居然敢这么同王氏说话! 程曦目瞪口呆。 袁妈妈等人反倒面无表情了,个个低头垂目不作声响。 王氏看着纹娘不出声,半晌才轻叹道: “纵出你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奴婢,也不怪道要没落。” 纹娘闻言,丹凤眼一睁,怒视屏风后的王氏。 不等她开口,王氏已悠悠接道:“你说的不错,但且等你恢复了良民身后,再与我谈这些罢。”她轻轻一笑,“你有钱自赎,谁听到的?谁又看到了?莫说你出一百两自赎,便是出一千两……俪人馆,会收么。” 纹娘的脸终于白了。 程曦在心中哀叹。 母亲果然是怒了。 ※ 程曦随王氏归去时,仍是周幸领着人送到了馆外。车子行出宝会街老远,程曦还能从窗格的缝隙中看到周幸抹汗的模样。 第二日一早,俪人馆便将人送来了。 念心跑来传嘴时,程曦正坐在绣墩上由橘香服侍着梳发。闻言她一扭头,一缕发丝便从刚梳好的丫髻中勾了出来,挂在脑袋边晃荡。 橘香忙紧张得问道可曾勾疼了,程曦摆摆手让她不必紧张,继而盯着念心问道: “你可看仔细了?当中有没有一个五岁大的小丫头?” “有,长得可好看了!袁妈妈在景言堂对他们说了一通话,然后让白烟姐姐领着他们走了。唯有那个小丫头,被袁妈妈领进了太太屋里头。” 程曦蹭得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跑。 橘香急得忙唤住她,极快地将发髻打散了又重新梳了一回。不待橘香往上头簪一些珠子花甸,程曦已是一溜烟跑了出去,却在门口与刚要进屋来的青岫撞了个满怀。 “小姐?小姐!”青岫被撞的晕头转向,只听程曦嚷了句“要去太太屋里”便跑远了,她忙急急地提了裙子,追了几步发觉手中还捧着一摞衣衫,便又跺跺脚回身往屋里去。 一进屋,就见念心一脸兴冲冲地也要往外头去,忙放下衣衫拎了念心往跟前来问话。 “可是你在小姐跟前又说了什么?” 念心吐吐小舌头,不敢出声。 橘香闻声便道:“可不就是她,说了一通有的没的,小姐便不管不顾跑太太跟前去了。” 青岫听了火起,狠狠地瞪了念心一眼: “你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再这么下去,小姐宠着你也不顶事!”她想到昨日王氏意有所指的话,不禁一个激灵,“你千万记着我的话,再不要上蹿下跳的,真惹了太太不高兴,让你爹娘来领你回去都是轻的!” 念心瞪圆了眼睛,呆呆地望着青岫说不出话来。 另一厢王氏正在暖阁用早饭,朱砂拿了银箸伺候着,袁妈妈静静地候在一旁。王氏刚端起盛着五谷杂粮粥的描金花瓷碗,便听外头侯着的丫鬟喊了声“大小姐”,紧接着一个穿红衫黄裙的小人儿便跑了进来。 “母亲。”程曦一口气跑到王氏跟前,麻利地爬上炕。 “吃过早饭了吗?”王氏笑着问。 程曦摇摇头,眼珠子在屋里转了一圈,口中道:“没呢,我想同母亲一道吃。” 王氏当做没看到她的小动作,让朱砂去通知小厨房另送一份粥并几样小菜来。 程曦忙喊住了朱砂:“……同母亲一样就好。” 王氏挑眉。 程曦往日里只吃碧粳粥或牛乳燕窝粥,杂粮粥那是从来都不碰的。 京里流行奢靡之风,殊不知真正的养生却是讲究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养精气。 她笑着示意朱砂给程曦盛了一碗粥。 食不语,寝不言。 程曦再有话要说,也只得按捺下来。她就着几碟开胃爽口的小菜,规规矩矩地将小半碗粥喝完,又吃了一个小花卷,才放下碗箸,由朱砂服侍着净手漱口。 前世她连冷硬将馊的干馒头都吃过。 待用完早饭后,袁妈妈才同王氏汇报了俪人馆那一批人的处置事宜:“……都安置妥当了,这回寿宴正好先让他们练练手,跟着那几个老人熟悉起来也快些。至于那丫头该怎么安置,还请您拿个主意。” 程曦立刻坐直了身,一抬头,就看到了王氏似笑非笑的眼神。 “人呢?” “在花厅侯着呢。” “带过来吧。” 不一会,持湘被带到了王氏屋里。 她小小的身子跪的笔直,低着头轻声道: “见过太太、小姐。” 嗓音如同程曦一样,还带着一丝奶气。 王氏原本对她的成见,便忽然消了大半。 “起来回话吧。” 袁妈妈便笑着让她谢过太太,持湘乖巧地照做了,继而站起身。 王氏看着只比八仙桌高出没多少的持湘,剩下的那些成见便也都淡了。 她问了持湘一些礼仪学识方面的问题,持湘知道的便一一认真答了,不知道的,也老实地告诉王氏。 程曦没想到持湘五岁时竟这么呆萌。 王氏问完了话,沉思了片刻。 程曦忍了忍,没忍住: “母亲,把她放我屋里去吧?” 王氏睨了她一眼,笑道:“你屋里一个念心丫头还不够闹腾么?再放个这么小的进去,青岫她们又要伺候你,又要照看她,哪里还忙得过来!” 程曦无奈,有些沮丧地瞄了持湘一眼。 王氏见她这副模样,不禁沉思了片刻,拿了主意: “就送去辛嬷嬷那里吧。” 程曦闻言不由惊喜。 袁妈妈却暗暗吃了一惊,朝王氏瞧去,见王氏已是拿定了主意的样子,忙笑着应承下来。 心思转了转,问道: “您看,可要再拨个人过去伺候?辛嬷嬷上了年纪,教养这丫头到底是件劳神的事儿……” 王氏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让紫黛去那批新来的里头挑两个十二三岁、瞧着伶俐的送过去,能一同受些点拨教化也是好的。” 袁妈妈心里惊讶得跟什么似的——太太这是打算给这丫头一番机遇啊,只要这丫头心思正,日后一个一等管事妥妥地跑不了!还顺带便宜了两个…… 她看向持湘的眼神,立刻就亲切了许多。 “我这就去安排。”袁妈妈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呦,这名儿还没赐呢!” 府里新来的人,大多会摒弃以前的名,按着主子的喜好重新取一个。 袁妈妈问她原本叫什么名儿。 持湘小声答道,俪人馆给她取了名叫司音。 王氏听罢笑了笑,看向程曦。 程曦一怔,这是让她取吗? 她想了想。持湘应该不是本名,而是进宫后改的。既然这一世持湘的人生有了新的开始,那么自然还是换一个新的名字吧。 她跳下椅子,走到持湘跟前,凑近了悄悄问道: “你同我说,往日在家中,你母亲唤你什么?” 女孩抬起脸,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和茫然,清澈明亮的双眼同程曦四目相对,良久才轻轻说道: “……锦,锦姐儿……” 程曦估摸着这便是杨三太太对她的称呼了,想了想,笑着对她说: “我屋里有个念心,以后,我就叫你锦心,可好?” 女孩望着笑吟吟如春风般和煦的程曦,慢慢地,绽开了一丝明朗的微笑。 ※ 第十三章 四少爷 人间四月芳菲尽,转眼间落花无影,却已是成了绿荫满地的一副景象。 天气渐渐开始转热,如今哪怕是初晨时刻也不再会有清冷的感觉。程曦由青岫念心等人陪着,走在凌碧山园的青石小路上。偶有微风拂过,带来不远处水榭那混着湿意和清香的气息。 这样的日子当真惬意。 程曦驻足在一片梨树前,见那嫩白的梨花开得绚烂。 “小姐,这几株梨花已是最后的花期了,摘了去只怕马上就要凋谢。不若再往前去看看,如今蔷薇开得正好,花骨朵刚开的苞儿,便是摆在老太太屋里也不会显得太鲜丽。”青岫在一旁说道。 这花团锦簇的枝头,几日后就将被分布在周围的嫩小绿叶所倾轧,最终不见粉白只留翠绿。 人世之间的事,又何尝不是如此。 程曦走到东篱亭中,由于地势较高,她正好可以将整个府邸的景象纳入眼中。 如今的程府,日后的威远侯府,占了几乎整条宝瓶胡同的地界。飞阁流丹,钟鸣鼎食,之后十几年间那高朋满座、鲜花着锦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谁又会想到,巍巍大厦一朝倾。 祖父含恨而终,父亲与二叔蒙冤入狱,兄长们同弟弟流放千里,母亲、婶婶同几位嫂嫂们被罚入西宁卫官役……镇守边关的三叔得到消息,带着四哥连夜投靠了北地城阳王,跟随北军造了昭和帝的反。 想到这,程曦默默地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 若不是因为她,程家便不会被迫卷入皇子间的夺嫡纷争,这场无妄之灾就能幸免于难。她很清楚,祖父同父亲的立场向来都是中立的,可她的婚姻却将程家打上了宁王一派的烙印。 祖父与父亲耗尽心血,才将宁王扶上了东宫太子位,但宁王那个蠢材!他不顾祖父与父亲“恪守本分,以宽正为道”的劝诫,在天灾频发国难当头的时候,还要起萧蔷之乱! 可笑她前世还为有一个皇子对自己殷切痴心而沾沾自喜,宁王母子两的目的那么明显,她却在接到圣旨后满心不解祖父为何忧愁满面! 这多么不公平。她一人无知,害了一个家族。 宫破后,她自荣福宫那个荒凉得快要长草的地方被北军的士兵半拖着带到大殿前,随着一众妃子公主皇子跪在八十一级青玉石阶下。 看着往日里骄奢矜贵的人,一个个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她当时竟然笑了。 这些人尔虞我诈、口蜜腹剑斗得你死我活,可这天下到头来却易了主。 真是天道无常。 眼前不断有人被带走,或是在哀嚎中被拖走。程曦跪在地上的身子渐渐支撑不住,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白茫茫一片。 她听到有人说道,章程氏,前废太子妃。 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是在说自己。 程曦等着有人来将她拖走,带去陪葬也好,直接杀了也好——最好是直接处死了,她不想和大越章家的人死后还纠缠不清。 等了许久不见动静,她却听见一道低沉磁润的声音漫不经心地问道: 可是程世安的那个侄女。 程曦如遭雷击,抬头望去。 青石玉阶上,大殿宫门前,站着一个似是从地府而来修罗般的人,大麾迎风列列作响,铠甲被鲜血浸成了暗黑色,驻地的宝剑上凝固着暗红的液体。 夕阳如火球一样挂在龙头飞檐上,映得整个皇城一片血红。 她看不清他的脸。 后来她被人抬回了荣福宫,有人来给她搭脉,摇摇头没说什么走了。 程曦睁着眼迷迷糊糊的想,这个皇城很快就要迎来新的主人,天下百姓将迎来他们新的天子……她的三叔和四哥,不知是戎马归京,还是早已战死沙场。 她希望是前者。 可是,她如何有脸面再去见他们? 天光乍破时,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也不知沉睡了多久,再睁开眼,看见的竟然是熬红了眼、憔悴不堪的母亲,坐在椅子上闭目拨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的祖母,跪在床榻边无声流泪的齐氏。 …… 程曦望着远处,长长吐出胸口憋着的一团气。 不论怎样,那一世遭的苦与难,她都当成是梦一场。要不然,每日都沉浸在自责和愧疚中,她只怕不过两年又该郁郁而终了…… 程曦握起小拳头,暗暗发誓。 这辈子定要远离那些人头猪脑的盟友。 自己哪怕终身不嫁,也不能再拖累家族。 她相信,没有她的拖累,祖父和父亲定能在纷乱中全身而退。可当程曦想到日后造反成功、最终取得天下的城阳王,又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这可如何是好呢? 总不能提前去抱城阳王大腿吧,这也太失节了! 程曦很了解自己有几斤几两,对于暂时想不通的难题,她向来都不会折磨自己,非要立时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她常庆幸自己是个心宽的,唔,现在相对是操心了些,但总体上她还是个很豁达的人。 自己虽然想不出办法,但还有英明神武的祖父啊!何况父亲也是目光长远,思虑周全之人。对了,还有三叔,光看他二话不说带着四哥直接就跑路造反的气势,也是个极有主见、很会判断形势的人……十五年的时间,她就不信会想不出办法来。 何况自己才五岁,实在不适合有什么惊人的举措。 想通这一节,程曦便很安心的将困扰丢开了。 她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扯自己的衣袖。 回过头,只见念心瞧着廖园的方向,小声对自己嘀咕: “小姐你瞧,那边树上挂了个人!” 程曦吓了一跳,忙顺着方向瞪大眼睛瞧去,只见廖园中庭那棵百年老槐树茂密的枝干间,确实有个人。 那人骑着一支粗大的树干,整个人趴在上面,手脚垂荡下来,似是……在睡觉。 果然是挂在树上。 程曦轻轻舒了口气。只听念心又嘀咕: “像不像是四少爷?” 程曦点点头。 虽然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她可以肯定,这一定是四哥程时。 大哥儒雅,二哥沉稳,三哥清贵,五哥内敛,六哥开朗,七哥秉直,老八温和,总之没有一人是他这样的……说好听点,洒脱。 说难听点,放荡不羁、我行我素、胆大包天、唯恐天下不乱…… 就连母亲那样稳得住,凡事都讲究个气度的人,也几次三番要徒手揍他了。 这么一想,前世三叔那么果决地叛逃投敌,说不定就是四哥在一旁撺掇的——除了祖父,她还真没见他把谁放在眼里过。 皇帝在他眼里,就是头会说人话的猪! 自从四哥被祖父丢到三叔军下去做士卒后,程曦便觉得三叔那是见一次老一次,白头发都长得快多了! 母亲便常在背地里满怀愧疚地同她说,实在对不住三叔。 程曦眯了眯眼,弯起小嘴一笑。她转头对青岫打了个招呼,便提起小裙子拉着念心跑了。 青岫哪里敢让她们两单独走人!她匆忙对正在挑剪花枝的绯樱碧荷吩咐了几句,便追了上去。 程曦脚不停歇地一口气跑到廖园,因抬头往树上张望,便不曾注意到脚下。 “哎呦!” “小姐!” 追上来的青岫和被拉倒在地的念心,一起扶起结结实实绊了一跤的程曦。 程曦揉着膝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和小石子粒儿,人还没站定,就听到自头顶传来一阵大笑。 程曦抬起头,只见郁郁葱葱的枝叶中叉腿坐着个锦袍玉带的少年郎,朗眉星目,半边脸上印着红红的树纹。此刻正一脸欢乐地看着她: “小九,能摔成你那样儿,也着实不容易啊!” 程曦望着他,声正腔圆地吐出一个字: “呸。” ※ 第十四章 身世 程时一笑,收回身子。自树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只见他灵活地踩着枝干蹦跶着跳了下来,身手之敏捷让青岫和念心看得瞠目结舌。 程曦倒没那么意外,只是替他那身儿蜜合色绣金线流云纹的束腰绸袍可惜。好好一件衣衫,就这么糟蹋了…… 青岫看到程时那皱的不成样子的衣袍下摆,张了张嘴,又忍了下来没开口,扭过头在心里告诫自己莫去招惹这位祖宗。 程时几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不到自己胸口的程曦好一会,突然伸手捏住她两团圆嘟嘟的脸颊,逼迫她抬起头来,板着脸凶道: “说!谁让你来找我的?” “疼疼疼疼……”程曦瞬间就被捏得泪眼朦胧。 青岫大惊失色,“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就跪了下去,急急劝道:“四少爷!使不得!” 青岫一跪,站在一旁看蒙了的念心也反应过来了。 于是她在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是该打四少爷的手呢,还是踩四少爷的脚呢……在她看来,四少爷可不是个跪一跪就依了你的善主儿。 好在程时不过是见到程曦那粉嫩嫩的桃子脸,一时手痒而已,过足手瘾后也就松开了。 程曦双手捧着火辣辣作痛的脸颊,眼泪汪汪地瞪着程时。 依着前世程曦的脾气,是一定要去王氏那里狠狠告一状的。但她思量着自己毕竟活了二十余年,程时却才十二岁,自己大度一些也罢。 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回,释然了。 她仰着脑袋狐疑地问道: “四哥,你这个时辰怎么在这儿?今日不用去学里吗?” 程时是王氏的第三子。程家所有男儿都是自六岁起便启蒙,由府里聘的坐堂先生教授基础学识。程时十岁时,王氏请自己的兄长写了引荐信,将程时送入国子监读书。 今日既非休沐又无大事,程时不好好在国子监待着,竟然跑到自家树上睡大觉……程曦便很自然地想到,程时必然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你可是在学里惹祸了?” 果然程时闻言嗤笑了一声,不理睬她转身便走人。 这是默认了! 她忙追上去。 程时如今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个把月就能蹭蹭地蹿上一寸。他迈开脚大步走着,程曦必须小跑才能跟得上。 “四哥,四哥,你要去哪里?” 程时停下来,回头看了身后的小尾巴一眼,挥挥手打发她: “去,自个玩儿去。采个花扑个蝶儿什么的,别跟着了。” 程曦想了想,转身往回走,一边招呼念心同青岫: “走,我们去祖母屋里,问问祖父什么时候……” 话没说完,程曦整个人就被程时拎住了。 他瞪着程曦,一脸奇异道:“行啊你,小小年纪就给少爷玩儿阴的!跟谁学的?” 青岫实在忍不下去了,肃着脸对程时道: “四少爷,请您慎言。” 程时瞥了青岫一眼,认得是王氏身边的大丫鬟,便笑眯眯道:“少爷不会讲圣言,到是你家小姐,什么时候竟学了这么不要脸的招儿?” 程曦自从听过他对皇帝的那番评价后,再听程时嘴里冒出来的其他话就都不以为怪了。 她看着程时,心平气和道: “祖父说过,府里数你最不要脸。” 青岫脸都黑了。 程时歪着脑袋眯着眼,把程曦从左到右打量了一圈,想了想道: “行,你出息,哥跟你说就是了,但你别嚷嚷……走,找个地方坐下先。” 他直起身左右看了看,朝着一丛一丈来高的假山走去。踩着层层突起的山石,程时几下爬到顶上,回头见程曦愣愣地瞧着他,便招招手示意她上来。 程曦蹭蹭跑过去,手脚并用爬了低处的几阶山石,再高些却只能翘首无奈了。 青岫脸色大变,哪有人到假山上去坐坐的! 她拉又拉不住程曦,只好牢牢扶着她,口中不停地劝: “小姐千万当心些,若是摔下来岂是闹着玩儿的!便是磕着碰着哪里,老太太同太太处也没法交代,咱们换个地方吧,您莫要学四少爷,快快下来才是正经,啊?” 程时俯下身。 青岫连声音都变了。 “四少爷您悠着点儿!”她又去拉程曦,“小姐您快下来吧,奴婢陪您去水榭摘果……” 话没说完,程曦已被程时一把拎了上去。 青岫只觉得有一瞬间,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程时将程曦一屁股放在假山平顶上,甩甩手嫌弃道: “母亲把你当猪养呢吧,小时候不跟猫儿一样轻么?” 程曦不理会他的口无遮拦,到是觉得程时平日里跟着祖父练武强身,定然十分用心。 “四哥,你在学里做了什么,竟跑回家中躲起来?” 程时斜着眼看程曦,很是不以为然。 “少爷揍个把软蛋练练手,犯得着躲么?” 程曦默了默,换了种方式: “那你在府里干什么呢?” 程时神秘一笑,凑近了问道:“小九儿,哥哥问你,要是有人欺负了你手底下的丫头,你怎么做?” 程曦想了想,她肯定要先弄清来龙去脉,判一下是非对错。倘若是对方错了,她就得考虑那人的身份、地位、关系背景,是否存在误会,是该让他认错呢还是该让他赔礼呢还是干脆自己吃哑巴亏呢。事后少不得还要礼尚往来一番,将面子上的事给揭过…… 她看了看程时,觉得在他那儿肯定没那么复杂: “……欺负回去。” 果然程时点点头,一脸“你还挺机灵”的表情。 底下的青岫瞧着两人挨坐在假山顶上,只觉得两腿发软。她颤着声吩咐念心快去禀了王氏,又恨方才走得匆忙,不曾多带几人。 此刻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程时、程曦同自己三人。 只盼念心跑快些才好! 程时坐在假山顶上,见廖园外有个身影一探一探的,手里还拎着个包袱。 程曦也看见了,认出那是程时的小厮。 “九儿,你可坐稳咯。” 程曦一愣。 下一刻,就见程时一个翻身,手托了一块山石纵身跃了下去,稳稳地落地。 “四少爷!”青岫惊呼,随即想起来更严重的问题,“小姐还在上头呢!” 程时掸了掸衣袍: “你不是让人去找母亲了么,慌什么。” 说着,朝目瞪口呆的程曦挥挥手走人了。 程曦坐在山石上,看着程时几个大步走出院子,与外头的小厮交头接耳说了一阵话,两人便匆匆往外院去了。 她意识到,自己被十二岁的程时给设计了。 ※ 凭澜居里,项善家的屏息站在下首,悄悄拿眼去瞧袁妈妈。袁妈妈看了她一眼,连头都不敢动一下。 王氏靠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一只薄胎白釉梅花杯,慢条斯理地开口: “……打听清楚了,那纹娘果真未生养过?” 项善家的在心里斟酌了一番,道: “当年杨三太太的母亲在俪人馆买了纹娘去,是做陪嫁丫头的,杨三太太生第一胎时那纹娘就被收了房。她的卖身契一直都在杨三太太手里,我去官衙求证过,确实是两个月前才放的奴籍,在官衙过了档的。” 也就是说,她不可能生一个不是杨家后人的孩子。 王氏冷笑。 在俪人馆,纹娘满脸满眼的算计权衡,从头到尾却连看都没看自己的女儿一眼……哪里像是一个母亲。 “……那纹娘在杨家出事后不久,便带了个女孩去官衙处上了户,衙里的人口簿子上确实写明了母女关系。” 通常一户人家被封抄后,除了府里签了卖身契的家奴,如果有那雇佣的或是帮手拿月钱的仆人,就会在验明身份后放出去。 这中间自然有浑水摸鱼、趁机脱身的,不过是多少银子的事。 王氏若有所思,却听项善家的继续说道: “还有一事,听说京畿卫的官兵走后,关在府里的奴仆中有个丫鬟上吊了……那丫鬟是杨三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官牙的人上门时,听说还是纹娘出的银子托人安置的后事。” 王氏一愣,皱眉沉思了一阵,突然抬起头,双眼锐利地看着项善家的: “杨家可有五岁大的小姐?” 袁妈妈闻言一惊,背上瞬间泛起一层冷汗。 项善家的额上沁出一层薄汗,道:“杨三太太的小女儿,正好五岁……奴婢打听过,当时是由三太太带着一道上路的,听说哭闹的很,还为此差点吃了营卫兵的苦头。” 王氏的脸渐渐沉了下来。 她看着窗外,半晌不说话。 袁妈妈同项善家的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皆是心中没底。两人各怀心事想了一阵,终于听见王氏悠悠地开口: “交代项善,让他亲自去把锦心的底给我洗干净了,莫假他人之手。你再跑一趟马回巷子,把你打听到的一句不落告诉辛嬷嬷。此外……锦心往后,就是丁卯年生的。” 不论锦心是什么身世,今后她只能是纹娘的女儿。 项善家的忙点头应下。 袁妈妈看着王氏,试探着问道:“那纹娘如今还捆在俪人馆里,太太您看,要递个声儿给那边吗……” 王氏拨弄着腕上鲜红的珊瑚手串,冷笑道:“让人送到成安的庄子上去,告诉柴奉家的,就说是在我这里犯了事,她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袁妈妈明白了。 “奴婢这就去安排,今晚便上路。” 王氏伸手揉了揉眉心,让她二人立刻下去办事。 帘子被撩起,紫黛神色不安地快步走进来道: “太太,念心跑来说,小姐被四少爷抱到假山上,下不来了!” 王氏蹭地站起来,打碎了手中的梅花杯。 ※ 第十五章 甄氏 第二日,程曦便听说程时受罚了。 去樟鹤园请安时,叶老太太搂着程曦心有余悸。 “好在我的小九儿没有大碍,这个小四,当真是胡闹!”她一顿,又软了声对程曦道,“你日后可离他远着些,那是个混世魔王,你莫与他玩到一处去。若他淘气,你只管告诉祖母来,让你祖父收拾他去!” 却不提程曦自愿上钩的事。 程曦乖乖点头。 叶老太太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又转头问起程时: “……打得可重?可还能起身儿?” 王氏闻言,笑道:“小四日日都要练拳脚,我那几下不过给他松松筋骨活泛活泛。您别担心,他只怕是臊了,躲上几日自然就会去学里。” 叶老太太听罢放下心来,这才板着脸补了句:“下次合该叫他吃些苦头!” 程曦抿了嘴笑。 祖母总是这样心软。 玳瑁端了一碟黄澄澄的枇杷来,同杏子一般大小,果皮上还冒着粒粒晶莹的水珠。 叶老太太让一旁服侍的大丫头琉璃给程曦剥果肉出来,一边同王氏说道: “是武义伯府上送来的,他家的七姑娘你还记得吗?就是嫁去开封的那个,听说前不久得了个大胖小子。这筐枇杷就是开封送来的,一会儿你与老二那里都分一些,廖园也别落下……老三媳妇这几日能到了吧?也不知这枇杷留不留的住?”她想了想,又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她怀着身子,还不知是怎么个景况,若是吃坏了可不值当。” 玳瑁将剥净了的果肉分成小块,拿描花碟装了。王氏用玉骨签挑了块果肉尝了尝,点头道:“这么早就已有了,难得送过来竟还这样新鲜。” 叶老太太便呵呵地笑: “若咱们家明年抱了重孙,就让他们把明年捕的四鳃鲈全都送来,挨家挨户去分!” 那得从徐州运到京城! 程曦暗叹老太太的大手笔。 她想起来了,大哥程昭今年十七岁,与晋中沈家的大小姐定了亲,就是今年完婚的。 大哥的长子岚哥儿,算算年纪……可不就是明年出生的嘛!至于有没有分鲈鱼,她倒是没有印象。 说起长子的婚事,王氏也不禁眉目舒悦。 “老爷子过寿,沈家二太太也会带着几位小姐来贺。我让人收拾了撷芳苑出来,届时就安排沈二太太与几位小姐住在那儿,您看妥当吗?” 叶老太太连连点头:“甚好,甚好,撷芳苑离你那儿近,你们往来方便。伺候的人可安排好了?” 王氏将安排的几个管事与叶老太太说了一遍:“……都已安排妥了。” 叶老太太点点头,又问起寿宴的事,王氏一一答了。正说着,丫鬟珍珠走了进来。 她屈膝朝叶老太太一福道,二太太来了。 程曦立刻坐直了身子。 前世她入宫后不久二婶便病倒了,一直到程家出事程曦都没有再见过她。记忆中,二婶性子静默,总是愁思纷扰的样子。 叶老太太听后也颇为意外,忙让人去迎了。 王氏微微一笑,低头喝茶。 不过一息,便见有守门的小丫鬟打了帘子,珍珠引着一位身形纤长,姿容清丽的妇人进屋来。 烟眉轻笼,行如扶柳,正是二太太甄氏。 甄氏乃临丰朝翰林院大学士甄士詹的孙女,虽门第官职不如程府,但甄家是诗礼传家的清贵,在府里人人都对甄氏礼敬几分。 二房的三少爷程景与六少爷程晏,以及三房的五少爷程晖,如今都在甄家的族学读书。 只见甄氏走上前朝着叶老太太盈盈一拜: “母亲。” 叶老太太连连摆手让她莫行礼了。 甄氏又转身朝王氏一福,道:“大嫂。” 王氏就起身拉了她往座上去,笑道:“你就非得折腾得我起身不可?让我踏踏实实地坐着,听你唤一声儿不行么?” 甄氏闻言,展颜轻笑。 程曦便一骨碌从榻上滚下来,跑到甄氏面前短手短腿地行礼,软糯奶气地唤道: “请二婶婶安好。” 甄氏轻轻拉了程曦来跟前,左右打量了一阵,欣慰笑道: “曦姐儿乖,瞧着果真气色大好了。”她抬手轻抚程曦柔嫩的小脸蛋,连连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叶老太太便道:“她小孩家家的,病起来凶险,好得到也快!这才没几日,便又精神了。倒是你……”她朝甄氏招手,“你坐我身边来,我瞧瞧。” 玳瑁忙搬了绣墩放置在罗汉床边,甄氏牵着程曦依言来到叶老太太身边坐下。叶老太太仔细地打量了一回,叹气道: “清瘦了这许多,可见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啊……好利索了吗?怎得不多休息几日?我这里啊,你们好好的有空闲就来坐坐,若是为了请安又折腾出反复来,不值当!” 甄氏闻言,眼圈一红,又瞬间被压了下去,似是那一瞬的波澜不曾出现过。 她顿了一息,方才柔声开口道:“母亲体谅,是媳妇的福气……当真是好利索了,况且整日在那一个院里待着忒气闷,今日出来这一走方才觉得神清气爽。” 王氏笑着接道:“这养病也讲究个动静相宜,光歇着不动也不合适。” 叶老太太点点头,还是忍不住念叨:“可这身子也忒单薄了……”她转头对王氏说道,“你莫说我偏心,回头让厨房里每日定个膳食谱子出来,给你弟妹好好补补。”最后是同王氏说的。 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喜爱有福相的模样。 甄氏听了温婉一笑,王氏便瞅着她取笑道:“你若不吃回几两肉,还是少来母亲眼前晃的好,省得母亲又怪我没照料仔细!” 说得叶老太太同甄氏都忍不住笑起来。 ※ 叶老太太信佛,每日有礼佛的习惯。待老太太去了佛堂后,王氏与甄氏一同自樟鹤园离开,两人一路并肩走着,随身的丫鬟婆子们便悄悄落后了一段距离。 程曦眨了眨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紧紧跟在王氏身边。 “大嫂。”甄氏轻轻唤道,“昨日……多谢你了。” 昨日?程曦忙支起耳朵。 王氏闻言,笑道:“想通了就好。你若再不好起来,母亲只怕要去太医院请人了……梁大夫在咱们府里坐诊那么多年,你好歹也给人家留几分面子不是?” 说得甄氏忍不住又笑了:“是。” 王氏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道:“这阵子我一人操持寿宴的事,着实忙不过来。既然你身子好了,不若来给我帮把手,也分担分担如何?” 甄氏认真道:“旦凭吩咐,不敢有辞。” 王氏暗想,这心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的事,况且源头是二爷,她再如何帮忙终归还是要看甄氏自己。 她绕开这个话题,与甄氏约了午后在景言堂相见后便分道离去了。 程曦见王氏领着自己并未打算回凭澜居,而是朝廖园方向走去,忍不住问道:“母亲,我们是要去看四哥吗?” 王氏笑看着她,点头道:“是,正是去瞧你四哥。” 不是说程时臊得躲起来了吗?母亲带着自己去看他,届时难免又是一顿数落,只怕他见着自己几个月都没有好脸色了。 “母亲,您是因为我才罚了四哥吗?”程曦小声说道,“其实,是我自己要跟四哥上假山的……” 她对于自己被十二岁的程时算计了这件事,也羞愧的很。 王氏听了只是笑笑,不曾回答她。 待程曦来到廖园,见到趴在床上无法动弹、脸色惨白满头冷汗的程时,才知道母亲口中的“松筋骨”、“活泛活泛”根本就是哄哄祖母的。 这分明是下狠手揍了一顿啊! 程曦看向王氏的眼神顿时就敬畏了几分——方才在叶老太太那儿,王氏说起程时的情况那可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神色泰然的一点都瞧不出异样。 母亲这份本事,自己怎么就没学会呢! 程曦觉得自己前世的人生一定在哪里出了问题。 趴在床榻上的程时见了王氏与程曦,抬起脑袋喊了声:“母、嘶……母亲。” 呲牙裂嘴的,想来身上疼得厉害。 程时屋里伺候的几个丫鬟婆子便忙张罗起来。摆座的,去茶水房沏茶的,给程曦摆糕点果子的……原先围在床边伺候的人,忽然间哗啦啦走了个干净,一时便没人顾得上还躺在床上的程时。 程曦跑到床边,见程时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光一对眼珠子转来转去的,便觉得心情很是舒畅。 王氏在程时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儿子狼狈的样子不出声。程时趴在床上装死,任程曦怎么逗他也不出声。 待得丫鬟奉上茶水,王氏低头品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过了一晚上,想明白了么?” ※ 求收藏~求推荐!o(n_n)o~ ※ 第十六章 训子 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闻言,忙悄悄退到外头侯着。 程时抬起头看着王氏,脸上几番颜色变化,最终还是抿了嘴没吭声。 这是不打算认错了。 程曦觉得自己也没怎么样,程时被打成这样委实已受了很大教训,可母亲的脾气她还是能摸得清七八分,开口求情那是定然毫无作用的。 她看向程时,只盼他服个软讨个饶,这事也就过去了。 程时大概也觉得这样不合适,终于还是开了口——却是懒洋洋、无精打采道: “孩儿错大了,无限悔恨啊……” 还不如闭嘴呢! 程曦鼓着小脸瞪他,这家伙怎么就这么欠呢。 她看向王氏,见母亲沉下脸,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都变了……眸中翻滚的怒火那是藏都藏不住!她暗道不好,忙跑到王氏身边一脸娇憨地替程时掩饰道: “四哥嘴硬哦,他明明知道错了,昨儿他还……” “得了得了!”程时一脸嫌弃地打断她,“就你那道行骗得了谁呢?我是那、嘶……是那敢做不敢当的嘛,女儿家就是麻烦,昨日若换了小七小八哪还来那么多事儿,早就自个儿琢磨着法子滚下来了……” 哐啷! 粉彩君子兰德窑杯砸在梨木拔步床雕花栏上,摔得粉碎。 碎末混着杯中茶水溅到程时素白的中衣上,立时就染出淡黄的水渍。 不光程曦呆住了,程时也怔住了。 他没想到母亲这么生气! 嘴唇微启,程时喃喃道:“母亲……” 早知母亲这么紧张妹妹,他就不乱来了。程时此时想想也有些后怕,好在程曦老老实实坐着等到王氏带人来将她抱下来,若是程曦不听话出了点岔子……他确实不该拿妹妹与小七小八那几个混小子一样对待。 王氏眼神严厉,看着程时不出声。 外头侯着的丫鬟婆子屏气敛声,听了一会儿不见里头传唤,也就不敢贸然进屋。 王氏垂下眼,平息了下情绪,待得怒气不复方才那般盛炽后,才又抬起眼冷冷地看向程时,一字一句道: “昨日未时,蔡侍郎府上派了位管事来,向、你、道、谢!” 最后那四个字,简直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程时猛地就直起了身,瞬间袭来的痛楚让他脸都扭曲了,却不敢置信失声道: “不可能!” 程曦眨着眼睛,合着让母亲发怒的另有其事啊……她想起程时临走前说的那一番话,莫非是蔡侍郎府上的公子受了欺负? 四哥前世关系好的就那么几个,扳着手指都数得过来,却没有姓蔡的。 程曦甚至想不起来所谓的蔡侍郎是哪一位。 王氏冷笑: “你以为你真干得神鬼不知?你以为套件小厮衣衫,就能瞒过所有人?你当人家侍郎府上是自家后花园,当真让你如入无人之境?”她看着程时声色渐厉,“你连那身公子哥的习气都藏不住,你以为,你凭什么在人家府上打了人后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程时惨白的脸瞬间涨红,他倔强得挺着身子直直跪在床上。 “当时花园里没有其他人……” 王氏的眼里泛起一抹讥诮,他渐渐说不下去了。 花园里虽然没有人,但侍郎府上有护院。 翻墙、打人、又翻墙走人……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蔡思齐被揍得满口“哥哥”、“老大”叫不停,却不敢扬声喊人,只哀着调调求饶许诺。 母亲说,他连自己一身公子哥的习气都藏不住…… 程时脑筋过了几转,就明白了王氏的意思。 自己穿着小厮的衣服,却有着大家少爷的贵傲,再加上蔡思齐的表现,只怕有点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与蔡思齐不过是少爷们之间的恩怨纠纷——他可都是收着力道的,连那小子的脸都没有碰,尽往他身上皮肉厚实的地方招呼拳头。 这点把戏看穿了,哪里还会有人出头! 贸贸然得罪一个不明身世的公子哥,不如将问题交给主子自己去考虑。 所以他被人尾随着回了家,摸清了来路还洋洋得意! 王氏知他已想明白了,但程时的性子她太清楚,若不彻底把真相撕得血淋淋,他就不会真正放在心上。 “你祖父看重你,你也自恃甚高,觉得几个兄弟都不如你。我且问你,你大哥二哥如今都已是举人,你呢?你只是个贡生,还是托得家族荫蒙。你可敢说三年后定然考个举人回来?” 程时不敢。 他对经史子集兴致缺缺,却热衷于军事兵法。 王氏仿佛知道儿子在想什么: “姑且不说学问。你跟着老爷子,受他老人家许多教导。可你昨日办的那叫什么事?什么叫谋定而后动,什么叫兵不血刃,什么叫全身而退?我只看到贸然行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昏招频出! 你还敢大言不惭说要随你三叔上阵杀敌,你连斥候都做不了!我虽不曾打过仗,却也知道战场上要活下来、要打胜仗,可不是比谁人多、谁功夫好。你干蠢事也就罢了,偏还不自知,你说昨日那一顿打可曾冤枉了你!” 不冤枉,确实不冤枉。 话说至此,连程曦都摸清来龙去脉了。 她暗暗琢磨,母亲对十二岁的四哥,会不会要求太高了些……至少四哥还知道隐晦一下,换身装束去干坏事,总比顶着程府的名号大摇大摆打上门好吧? 就听王氏接着就说道: “你还不如大摇大摆地上门,还落个行事光明磊落。” 程曦瞪圆了眼睛,惊讶地长大了小嘴。 “……你可知,那蔡府管事来之前,已然去过了李府,妥妥贴贴地备了礼品奉上名帖向李家做足了赔礼姿态。”王氏看着程时,轻轻一哼,“人家可是连你为何生事都摸了个一清二楚,并把事给做圆满了,才上的咱们家门——这才是经过思虑后做的事!你直接打了便也打了,好歹还算师出有名,蔡府看着你祖父的面子忍下来,也是他们理亏在先。如今么……” 王氏冷笑,不再说下去,但程曦和程时都听懂了。 如今蔡府在安抚了李家后,又上门言辞诚恳地对程时“感谢”了一番,再三对自家管教不严之过自省悔之,并将此事瞒了下来——既做足了姿态保全名声,还逼得程家必须承了这份情。 算上被王氏打了一顿的帐,程时做了好大一笔亏本买卖! 程曦只觉得王氏这一番骂,骂得畅快淋漓。再看程时,俨然已不见丝毫傲气张狂,呆呆坐在床上。 王氏见程曦虽年幼,却也一副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样子,颇为欣慰。她又去看程时,见儿子没了平日的意气奋发,一副萎顿泄气的模样,心中闪过一丝不忍,复又压了下去。 程时不是长子,又不是走科举的料。若不从小磨练,日后如何自撑门庭? 况且他自八岁起便心心念念想着从军出征,倘若日后真的走上这条路……这点挫磨都经不起,如何经历眨眼生死的战争,那可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狠狠骂了一顿后,王氏的气也发泄得差不多了。 她平和下心绪,对程时说道: “你好自思量,什么时候想通透了,什么时候再出门,省得尽给家里惹事。” 那也得他身上的伤好了才行。 程曦偷偷地笑。 谁知程时却突然双眼发亮,看向王氏道: “母亲,若是我昨日能够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或是让蔡家吃下哑巴亏不敢上门,那顿打您是不是就免了?” 王氏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道: “我打你,只是替你妹妹出气而已。” …… 程时与程曦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腹诽道,好吧,您高兴就好。 ※ 第十七章 兄弟 到了晚上,程曦让念心去小厨房里找了些点心来,装在食盒中提了往廖园去,却在程时屋**到了程昕与程晟。 程昕九岁,是三爷程原定的嫡长子,程晟七岁,是二爷程原培的幼子,两人皆还是半大的毛头小子。 她记得小时候一直都叫程晟作八哥,直到程晟十岁生日,程时送了他一只鸟儿,程晟便跑来一脸认真地同她商量换个称呼。 如今程晟还没有养过八哥,她不打算再给程时取笑程晟的机会。 程曦笑得眉眼弯弯,甜甜地冲他们喊:“七哥,八……哥哥。” 程昕与程晟一起朝她望过来。 程昕眉目英朗,隐约可见三叔的影子,却偏偏同三婶一样长了张圆圆的脸。他站在石矶上,小大人似的同程曦招呼: “九妹妹,你也来看四哥?” 程曦点点头,接过念心手中的食盒跑上前,举起来说道:“我给四哥送点心来。” 比程曦略高一些的程晟便接过食盒,拉着她的小手边走边说道:“我们昨日过来,四哥却不肯见,也不知他今日可好一些了?还疼不疼?” 程曦由两人牵着进了屋,程时屋里的丫鬟小鹫便迎了上来,笑着对他们福了福: “见过七少爷、八少爷、大小姐。”她看看里屋,笑道,“四少爷正闹脾气呢,晚饭也不曾吃,还请你们去劝劝罢!” 一点也不怕程时听见。 程昕与程晟听说程时没吃饭,觉得不是小事,立马就紧张起来,抬脚往里屋去。 程曦心中一乐,忙也端起一副严肃的小脸跟着跑了进去。 一进屋,她就看到程时趴在床上,丫鬟小鹰一手端着花瓷碗,一手叉腰,正气鼓鼓地瞪着他。 听见声响,小鹰回过身来。 “七少爷、八少爷、大小姐。”她端着碗一屈膝,“还请你们劝劝咱们少爷,自昨日晚上挨了棍子到现在,就只喝了两口水,哪怕是粥都没喝过一口,凭我说干了嘴皮也不听!” 程曦差点憋不住就笑出声来。 程时当然不肯吃饭。 他怎么可能会翘着脑袋、趴在床上让丫鬟给他喂饭吃! 况且东西吃多了难免要如厕,程时现在只怕翻个身都能疼出冷汗来。 程时听得不耐烦,便虎着脸凶小鹰。 “你再吵吵,信不信少爷把你给卖了?” 小鹰反瞪回去,愤愤道:“把你饿死了,太太照样得卖了我!” 程时差点没吐血。 程昕看不下去了,双手背在身后,颇有几分大人模样地对小鹰说道: “你与小鹫去我屋里找抱琴她们玩儿吧,那里还有些老太太赏的枇杷,去晚了可就没了。这里交给我们,横竖四哥一时半会儿饿不死,你别担心。” 小鹰便兴致勃勃地拉了小鹫往对面屋里去。 程时脸都黑了。 程晟将程曦带来的食盒打开,捡了那软糯精致的递给他。程时几口吞下肚去,还待再吃,却被程曦拦了,道他长时间不曾进食,一下子吃太多怕积食伤胃。 程时便啧啧称赞道: “你们瞧瞧,小九儿这样的才叫姑娘家,心细如尘,体贴入微。合着我那几个丫头都长着一颗爷们儿的心呢……小八,再拿几个来。” 程曦心头一跳,暗恼自己又多嘴,那些话哪像是五岁的孩子会说的。 好在眼前几位也是糙爷们儿,竟没有一个注意到这点。 一口气又吃了几块糕点下肚、喝了一杯清水后,程时方才舒坦。 程昕便问起昨日的事,说是李府的六少爷李寐今日在府外拦了他,向他打听程时今日为何没去国子监,可是因自己的缘故而受累。 程曦听到李寐的名字,不禁一怔。 大越史上最年轻的翰林院学士、昭和六年的状元郎,李寐李梦林! 李寐年少时竟然与程时有交情,这让程曦颇为意外。 程时当时拿“手底下的丫鬟”来比喻,说的是他与李寐的关系吗? 这两人虽然都在国子监读书,但怎么看都不像是合得来的样子——难怪长大后不见程时与李寐再有来往。 只听程时嗤笑一声道: “这小子是娘们儿么,少爷去不去国子监要他来操心!” 程昕忙一本正经道:“四哥,你不可这样说他,李梦林很关心你,守门的老张头说他今日在我们家外头转悠了一天!” 程时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是猪吗?干嘛不进来!” 程晟忍不住也替李寐辩白道:“四哥,我听说李梦林在国子监里可是学业最好的。” 程曦快要笑跌了。 李梦林是猪,那学业拍马也追不上他的程时是什么? 若在平日里,程晟说出这样砸场子的话必定少不了要挨上几下,如今程时却只能趴在床上干瞪眼。 程昕同程晟对程时的情绪毫无所觉,兴致勃勃说起老爷子寿辰的事来。 “听说三哥、五哥同六哥后日就到,今日我见有婆子在收拾东厢,想来大哥与二哥也快回来了,我们兄弟几个可有日子没这样齐全过!四哥,你说祖父做寿,大将军府的康儿和庚哥儿会来吗?” 程昕说的是敏守光大将军府,敏守光与程钦是过命的交情,程敏两家亦为世交,往来颇密切。后来程家出事,敏府出了大力气打点,程家女眷最后能得以保全尊严清白也可说是全凭了敏家。 因程昭和程昀常年在外,程景几个又吃住都在甄氏祖学里不常归家,程昕与程晟便与同样住在府里的程时最为亲近,平日里总跟在程时后头转悠。 程曦知道程时与大将军府的二少爷敏应是从小到大的交情,连带着程昕与程晟也同敏康、敏庚亲密起来。 “要不你明儿递个帖子,上将军府去问问。”程时懒洋洋地说道。 程昕呆呆地说道:“四哥,这,这不合适。” 程时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 程昕便有些脸红了。 程曦觉得程时这脾气实在不好,连自家兄弟都要作弄。 她又想到上辈子程时从了军,一直到出事前都还不曾娶妻,便想若今世能逃了那噩运,程时必然会娶妻生子。只是也不知日后哪个倒霉姑娘要做她四嫂…… 两兄弟又拉着程时问了些别的事,程时有一句没一句的打发他们,慢慢地便不耐烦起来: “小八不用回君山居了么?” 程府的少爷们都是十岁后才搬到廖园来的,因三爷与三太太都不在府中,故而程昕也索性住到了廖园来,可是才七岁的程晟平日依然住在君山居里。 两兄弟都听出来程时在赶人,只好带着程曦告辞,临到门口又被程时喊住了。 “明日若再碰到李梦林,就让他滚回家读孔孟去,少来我跟前晃悠!” 第二日,程昕便将这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了又徘徊在程府外面的李寐。 程曦听说后直摇头。 人说近墨者黑,李寐能与程时保持距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日后那独中三元、风采绝代的少年状元郎若是被程时给带坏,可就真真是造孽了。 另一厢王氏与甄氏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寿宴的事,府里上下皆忙得脚不沾地。送帖子、置办果品物件、戏台完工,愈是接近寿宴事情便愈发多起来。 期间程景、程晏与程晖也自甄氏族学归家来,与他们一道来的还有几位甄氏子弟,是执了帖子提前来祝寿的。好在王氏早早的就让人收拾了客院,只不免又是一番安排。 二爷程原培在扬州买的戏班伶人共三十余人,也由念心的爹傅铨带着日夜兼程地赶了回来。程原培不曾随他们一道赶路,带了随从小厮走得更从容些,要晚上几日才能回京。 王氏让人将那三十余人安排在陇疏苑里,并将寿辰当日的戏单子交给了领班。每日路过陇疏苑的丫鬟婆子,便能听见花墙里头传来叮叮咚咚的敲打和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声儿。 程曦也带着念心跑去花墙偷听,在那里遇到了蹲坐在墙上、嘴里叼了根凤尾草的程时。 二人津津有味地听了一回。 王氏知道后特意百忙中抽空与程曦好好的讲解了一番世家小姐的礼仪规矩。对于这些前世就学透了的东西,程曦只好装作一副懵懂不知的模样,惹得王氏感叹了一回现今世道对女子的严苛。 至于程时,王氏则简单粗暴地罚了他将《礼记》抄十遍。 程时借了抄书的由头,整日躲在老爷子的书阁里读《鬼谷子》。直到三太太孟氏回来,程时的《礼记》才堪堪抄完两遍而已。 ※ 第十八章 祖父 樟鹤园里,穿着水蓝色比甲的丫鬟们穿进带出,或是端了果品糕点,或是端了茶盅杯碗。 上房廊外三五成群的围了一干人等,有那坐在游廊上说话的婆子,有站在廊下逗弄鸟儿的丫鬟,也有抱着衣衫站在远处说贴心话的小姊妹,皆是府里几位主子身边服侍的人物。 屋里不断传出笑语声来,老太太叶氏坐在罗汉床上,一边喂程曦吃果子,一边笑呵呵地听着身边人说话。 罗汉床旁放置着一张铺落地流苏锦的高背八仙椅。椅上坐着一位脸庞微圆、腹部隆起的美妇人,瞧着二十七八的年岁,正是三太太孟氏。 孟氏穿了件宽松的海棠红十样锦妆花褙子,腰下垫了个圆枕,正笑语晏晏地说着一路上的奇闻趣事。 王氏与甄氏坐在下首,笑着吃茶与果子。袁妈妈站在王氏身后替她二人剥果瓤,甄氏身边的丫鬟文鹊伺候着茶水。 “……火光蜿蜒,隐约瞧着竟是一大队人马,却又没有发出声响来,可着实把我惊吓着了!只因那阵子不太平,三爷派来接的人还不曾遇着,乔大便安排了车队摸黑启程,天亮了就好入兰州府。谁知竟会遇上那么一群人,我心中那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程曦睁大了眼睛,王氏与甄氏也不由竖耳倾听。 叶老太太更是攥紧了程曦的手。 孟氏见众人都被吸引住了,不由地更来兴致:“乔大就领了车队避到林子里,命众人将火把灯笼都灭了,只借着月光看那伙人……您猜怎么着?” 老太太便脱口而出:“快说说!” “竟是一队送亲的,抬着新娘子往夫家去呢!” “啊!”程曦大为出乎意料。 王氏与甄氏也颇为意外,孟氏便笑吟吟地解释道: “听说那里古时侯,并不像如今这样城池兴旺,而是地域辽阔人极稀少的,年轻的女子常常被抢了去做新娘。人们怕出事,便将迎亲送亲的行程定在了晚上,趁黑偷偷摸摸地上路,一路上安安静静的,直到将新娘子送到了夫家才会吹打起来。这习俗一直延下来,如今那儿土生土长的人家还有不少就是在晚上办喜事的!” 叶老太太长舒一口气,不由笑道:“可真是应了那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们瞧,这还有半夜里娶亲的!” “可不是么!那儿的吃食与京里也大为不同,我刚去那会儿,真是听也听不懂,吃也吃不下,三爷就打趣说我这脸盘子居然也有出尖角的一日!” 王氏笑道:“可见三叔还是将你照料的很好,你瞧,你这脸盘子如今不是又圆回来了?” 孟氏忙摆摆手道: “大嫂,没出过京还真比不出好来!那西宁卫所离着城里还有两百多里路,三爷他每隔十日方能回来趟,骑着马儿也得跑一天。每次回来,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蒙着一层灰沙!我住在城中还算好的,听说住在卫所里的那些将兵家眷,十几日方才能沐浴一回,若遇上战事,一个月不沐浴都是有的!” 孟氏的父亲孟擢现任大同都指挥佥事,以前是老爷子程钦的部下。孟擢出身贤阳伯府,孟氏虽是武将家的女儿,却从小住在在京中娇养长大的。 叶老太太想起年轻时跟着程钦在任上的那段时光,颇有所感,拉着孟氏的手道:“好在如今回来了,不必再吃那苦头。你安安心心地休养,把胎养好了是正经!” 孟氏便笑着奉承,将叶老太太的体贴关怀往十二分里说去,哄得老太太笑骂她贫嘴。 程曦看到念心在外间探出半个脑袋。 她就瞅了时机在老太太耳边撒娇道,说是想去水榭山园里玩。 老太太见程曦小孩子家坐不住,便欣然应许,派了一堆婆子丫鬟跟着。王氏看了袁妈妈一眼,袁妈妈悄悄退了下去。 不一时回来,趁着弯腰递茶的功夫,在王氏耳边低声道: “在园子里玩了阵,往水榭去了……少爷们今日都出府去了,没有旁人。” 王氏不动声色地接过茶盅饮了,心中暗自思量。 程曦身边没有个管事妈妈终归不顶事,几个丫鬟因各有算盘,只求程曦安稳妥当便好,若程曦言行出现偏差却是不敢置喙的。 想到此,王氏不由地泛起一丝恼怒。 那个齐氏是怎么一回事?前阵子被程曦支使地团团转,见天儿的在外头空忙活,别说近身伺候了,混得连个梳头的丫鬟都不如。如今倒好,干脆病倒了! 待忙过这阵寿宴,定要将程曦屋里的事好好理一理。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不安分的在出幺蛾子! ※ 那个不安分的人便无端端打了个喷嚏。 “小姐,可是着凉了?”青岫关切道,拉了程曦的手摸了下,见温温热热的,又伸手探了下程曦的后颈,也不见有汗,“水榭那儿只怕风大,虽说如今春暖,但还是仔细些好。咱们不如去花园里转转吧?” 程曦摇了摇头,用软软糯糯的嗓子说道:“青岫你别担心,没事的。” 语气却很坚定。 念心跟上程曦,两人拉着小手往水榭走去。 青岫无奈,忙让身后拿着垫子、食盒、花篮子的丫鬟婆子跟上——那个抱在怀中软软嫩嫩、只会咿呀用手指方向的小姐,转眼已经长大了。 程曦拉着念心在前头走得快,见青岫她们稍稍落后,便轻声问道: “打听清楚了,真的在水榭?” 念心点点头,又摇摇头,道: “方才我在月洞门里与明纱她们玩儿,见老爷身边的小厮荀崖跑来同文妈妈交代,说是让厨房中午另外安排几碟下酒的小菜,届时装了食盒交给荀溪就是。文妈妈还待拉着荀崖问仔细些,荀崖却急着走人,还道要去外院书房取老爷的钓竿鱼篓子!我想,老爷应该是要去钓鱼吧。水榭不就是钓鱼的地方吗?” 程曦脚下一顿,不由得站住了。 孟氏是前日归家的,叶老太太体谅儿媳一路劳累又怀着身孕,在孟氏请过安后便让她回东偶居休息去,没有多留她说话。 到了晚间,程曦跟着王氏去樟鹤园请安,在院子外被琉璃拦了下来,道是老太太有些累,已歇下了。王氏回到凭澜居让袁妈妈去打听,才知道老爷子程钦午时不过一会儿就回府了,之后再没有出门,晚饭是在老太太屋里用的。 王氏猜测,老爷子致仕的折子大概已经递上去了。 一般致仕这种事,都需要上三道折子——这是君臣间必须要做的样子。 臣子第一次上折子请辞,皇帝必然是第二日便驳回了,并好言安抚一阵,让臣子安心休养,说些国家尚且需要你之类的话。臣子第二次上折子,就会被留个两日再驳回,并言辞恳切地希望臣子再三思虑。 这样,臣子经过再三思虑一番后便递上了第三道折子。 当然,这一道折子上后,皇帝就会万分惋惜又满心无奈地批准了请辞。 从上第一道折子到皇帝下旨准许辞官前,在这段时日里,为表自己辞官决心,臣子都是要关在家里闭门谢客、举步不出的。 至于皇帝真心要留的人,那么只怕在上折的第二日,他就要被叫进宫去让皇帝大骂一通并把折子甩回脸上了,哪里还有什么第二道和第三道的事。 昨日老爷子便没有上朝。 程曦今日去樟鹤园前,让念心留意打听老爷子在哪儿——出门是肯定不会的,有三个媳妇儿在,他也肯定不会来老太太屋里。 原本程曦觉得老爷子最有可能就是在外院书房里耗上一日,可念心却打听来说,老爷子要去钓鱼。 念心只知道栀若水榭养了一群肥美鲜丽的锦鲤,可老爷子是什么人呀,怎么会去钓那些蠢得用根线就能上钩的锦鲤呢! 若说府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钓鱼……程曦想到了金汐湾。 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金汐湾在凌碧山园的山脚下,连着程府花园里的湖水,是一处被三面环抱的水湾浅滩。因地势较偏,原本王氏打算在那里造戏台子的计划也放弃了,故而到成了府中园林改造最少、最显自然的一处地方。 听说程曦又要去金汐湾,青岫忙打发了个小丫鬟悄悄地回去向王氏报信。 程曦一路跑到金汐湾,直跑得两条肉乎乎的小短腿都酸了。 她看到湖心亭里荀崖正在生了炉子,远处的水面上悠悠地荡着一叶小舟。 舟尾有一只红泥小炉,上面炖着一盅陶罐。船几上摆着一盘茶具,几旁坐着一位素面灰青道袍的老者,头戴斗笠,手持鱼竿,正背对着她垂钓。 程曦跑到湖心亭中,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众人等,将正在生炉子的荀崖吓了一跳。 “大、大小姐?” 程曦不理他,跑到亭下入水的台阶上,提了嗓子对着远处的湖面喊: “祖——父——” 舟上的老者闻声回过头,朝湖心亭看来。 面容威仪,精神矍铄,正是老爷子程钦。 ※ 求推荐~求收藏o(n_n)o~ 第十九章 酒醉 煦日徐风,水波不兴,正是一个钓鱼的好日子。 小舟木几上的茶具已换成了一盘晶莹剔透的樱桃,果盘旁散着一些精致玲珑的糕点,舟尾的红泥小炉也已熄了火,上头置着一小坛女儿红。 程曦趴在舟沿上,摘了粒樱桃送进嘴里,闭着眼嚼了几下后,便撅起小嘴轻轻地将果核吐进湖水中。 果核落入水中,发出“咕咚”一声轻响。平静的湖面便泛起一阵涟漪,日光被打散了,折出一圈圈的凌波。 “小九儿,你是成心来捣蛋的罢。” 程曦回过头,见程钦手持鱼竿、闭目散坐。 她把手臂搁在小几上,又将脑袋枕在手臂上,就这么笑眯眯地打量着程钦。 祖父如今的头发和胡子大多还是黑色的,只偶尔夹杂几缕银丝,同祖母差不多,瞧着十分精神,比真实年岁要小上好几。 她知道祖父一直都有闭眼钓鱼的习惯。 前世她十岁那年第一次随王氏出门做客时出了个小洋相,回家后便哭得昏天暗地。 现在想来,一个疏忽、几句小姊妹的取笑,那算个什么事儿啊,都不够她过心的。 但当年的程曦可不这么认为,她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要完了似的。 她躲开所有人跑去金汐湾,在那儿遇到了祖父。 程曦陪着程钦钓了一天的鱼,发现了他这个奇怪的习惯。 祖父告诉她,人们总将眼死盯着一处,耗费心神却没有收获时不免就会觉得上天不公,继而心生怨怼;不妨多闭闭眼,能在得失间更心平气和些。 当时的程曦肯定是听不懂的。 之后她再也没有陪着祖父钓过鱼,不多久后祖父与祖母回到南方祖家去,一住便是几年,直到她十六岁那年才回京来——彼时宁王上书求娶她为妃。 祖父单独将她喊去书房,面容凝肃地同她说了一番话。 可当年程曦听了那番话后,便跪在书房的青石地砖上,梗着脖子不服气地问: 为何她就不能嫁给一位王爷? 自己从小苦练琴棋书画,攻读诗书礼经,一言一行莫不符合大家闺秀的标准,哪怕王氏从来不要求她做到这些,她也不敢有一丝懈怠。 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能给自己博一个好前程吗? 家里为她挑的夫婿是好,可再好,能比得上王爷吗? 程曦记得当时祖父听了,坐在书案后良久沉默。直到她跪的双腿发酸,祖父才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几年,她就明白了祖父那一声叹息是多么沉重无奈。 宁王登上太子位后半年,迎娶了自己的表妹为良娣。祖父为此气得咳血病倒,家里人皆瞒着她,可最后还是有人将消息递到了她跟前。 她求王氏想了办法让自己出宫归家一趟。 踏入威远侯府大门后,却看到了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亲人。 她的祖母、父亲、母亲、叔父、婶母,还有她的哥哥嫂嫂、侄儿侄女……皆低头跪迎,口中说道,恭迎太子妃鸾驾。 那景象,刺得她眼角胀痛,心口像是有刀子在绞一般,悔恨、懊恼、自责、羞愧…… 程曦猛得直起身子,小舟便摇晃了一下。 程钦张开眼,见程曦一张雪团似的小脸此刻涨得通红,小身子跪的笔直,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程钦思索着,猜是小丫头无聊嫌烦闷了,便放了鱼竿在一旁,朝程曦招手:“小九儿,过来。” 程曦怔怔地看着程钦好一会,双眼渐渐清明起来。 这是她的祖父,如今还不曾封侯的祖父!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来得及……自己这总是魔怔的毛病,得改一改。 她一把扑到程钦怀中,引起小舟又一阵晃动。 “祖父,我要读书!” 程钦双手按住船沿,待稳下后才伸手拍了拍程曦的小脑袋:“就为了这?怎么,家中竟有人不让你读书?” 说到后来声调渐扬,大有“我替你撑腰”的意思。 程曦忙摇摇头:“母亲说,待我再大一些就给我找个女先生,可我不要女先生……我就跟着您,好不好?” 程钦听罢一笑,松开了程曦。他重新拾起鱼竿,悠然道: “咱们家中学问最好的是你爹,唔,你母亲也是不差的。小九儿莫担心,你母亲定然会给你找一个顶好的女先生,不比几个哥哥的差。” 程曦自然不依。 前世母亲确实为自己聘了位德才兼备的女先生,先生教授的东西她用心学得透透的,如今哪里还需要学那些。 她还要想办法让祖父知道几年后将会发生的事,提早为家族做个谋划呢,哪里有工夫去练没用的花架子! “四哥小时候不是也只跟着您吗?” 程钦提了提鱼竿,随口道: “他是男的,自然要跟着男人。你是女孩子,姑娘家都是跟着女子学绣花的。” 这是把她当小孩子哄呢! 程曦差点翻白眼,好在前世根深蒂固的修养习惯仍在,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伸手去揪程钦的胡子。 “……胡闹!” 程钦抬起手来,最后却只不轻不重地拍掉了程曦的小手。 “祖父,祖父,你瞧!”她伸手指指远处岸上那一堆抱着物什的仆妇,“日日都有这么多人跟着,我哪儿都去不了,什么都玩不了……就让我跟着您学字认字,好不好?”程曦眨着眼睛软声求道。 程钦只笑着敷衍她。 “那就让我白日去您书房里待着吧,好不好?” “四哥去您那儿时我也去,好不好?” “您出门把我也带上吧,好不好?” …… 程曦软磨硬泡地缠着程钦,中午那顿饭也是在湖上用的。 荀崖划着另一只小舟,将大厨房准备好的下酒菜送来。 程钦便将女儿红取来喂程曦。 他一边剥着炒得香喷喷的花生米,一边教程曦如何品酒。不曾热过的女儿红入口醇润甘甜,程曦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喝到这种酒。 她就着花生米和几碟小菜,小口小口地啜着酒,只觉得从胃里泛起一股暖洋洋的气来。 ※ 樟鹤园中,王氏等妯娌几个陪着叶老太太用了午饭,又说了一阵话,老太太便打发孟氏回去休息。 因不断有管事来请示事情,王氏遂也告了辞,只留甄氏伺候老太太躺下,陪在一旁念了阵经文,待老太太睡着后方才离去。 却说王氏回到凭澜居,问了袁妈妈程曦可曾回来。袁妈妈禀道程曦仍是同老爷子在一处钓鱼,午饭也是与老爷子一道用的,不曾回来。 王氏听罢点点头,想着程曦与老爷子在一处应当无甚大碍,若能陪老爷子逗个趣儿解个闷便更好了。她遂将此事撂开,一心同管事们商议起事来。 可直至过了申正时分,仍不见程曦归来。 王氏便让白烟打发人去金汐湾瞧瞧,看是怎么个光景。心中暗道老爷子今日好兴致,难得的是程曦竟也耐得住性子,一直陪着他老人家。 白烟猜测王氏这是要让程曦回来的意思,便也不另指派人,打算亲自走一趟。 谁料还不及出院门,便见青岫领着一众仆妇,横抬着一顶露顶肩舆回来了。 青岫的脸色不大好看。 白烟忙迎上去,道:“可算回来了,太太问了好几回,我正打算去找你们……小姐呢?” 青岫指指肩舆,没做声。 白烟几步过去一瞧,不禁一怔。 露顶肩舆上铺着两层又厚又软的褥垫,程曦盖着一层薄薄的锦被,正躺在里头睡大觉,一张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白烟忙让人抬了程曦进屋里去。 一伙人将肩舆缓缓在屋门外放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婆子轻手轻脚地用褥垫裹了程曦将她抱起来,便有小丫鬟忙打起帘子。 青岫稍一踌躇,跟在后头进了屋。 程曦已被抱到内室床上,有丫鬟婆子在里间收拾。王氏自里间走出来,见了她便皱眉道: “小姐怎得在外头睡着了?既然困了怎得不早些回来,可曾吹了风?” 青岫忙回道:“小姐随着老爷在湖上,荀崖拘着船不让我们过去……老爷回岸时小姐已然睡着了,身上盖着老爷的褂子。我忙让人去抬了肩舆来,好在斗篷都是随身备着的,上了岸便立时裹了,在岸上不曾吹风。” 在湖上就不一定了。 王氏知道程钦的脾气,定然是不会让青岫她们这些随身伺候的近身。便是她去了,只怕也只有在亭子里喝茶干等的份。 她摆摆手让青岫下去收拾。 青岫犹豫了一下,站着没动,轻声道: “奴婢瞧见老爷的船上有一小坛酒,上岸后荀崖摇了摇,似乎是空了……” 王氏端起茶盅的手一顿,错愕地看向青岫,继而霍得起身几步走到里间填漆床边。 程曦沉沉地睡在锦被中,肉嘟嘟的脸颊上泛着两团红晕。 王氏俯下身靠近她,果然就闻到了一丝甜甜的酒香。 ※ 第二十章 乳母齐氏 程曦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 夜间她曾因口渴而迷迷糊糊醒来过两回,由值夜的橘香伺候着喝了水便又沉沉睡去。 直到翌日寅正时分才真真醒转过来。 她掀被下床,赤脚踩在厚软的地衣上,没有惊动睡在外间的橘香。 此时正是天色最暗的时辰,程曦轻轻将窗推开一道缝,便见一抹弯月淡淡地挂在窗檐边。她在床边架子上捞了衣裳披上,便爬到窗边软榻上给自己倒水。 白瓷壶里的水已经凉了,口干舌燥的程曦捧着茶盅小口小口的含了冷水在嘴里,然后慢慢地任水流淌进肚子。 就像在船上同祖父一起饮酒一样。 如果在前世,她是肯定不会这样做的。她从前只尝过果酒,每次也不过一两盏而已,浅尝即止——她最最在意自己的形容仪态,哪里会容许自己酒醉失态。 今日虽有被祖父哄骗的原因,但她何尝不也放纵了一把? 只是没想到这酒喝着润甜,后劲竟这般大……程曦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瓷器与几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惊动了外面的橘香。 “小姐?”橘香披了件罩衫,迷迷糊糊地走了进来,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 她见程曦只穿了中衣披了件短袄,赤脚坐在开着的窗子边吹风,瞌睡立时清醒了大半,忙将斗篷取来替程曦裹上: “小姐,夜里风大露寒,若是吹了风受寒可不得了!”低头看见喝了一半的茶盅,脸又变了变,“这茶水都冷了,万万喝不得,仔细一会子肚子痛!” 程曦笑道:“橘香,你怎么越来越像青岫了,这么会念叨!” 橘香闻言一怔,喃喃道:“小姐您可别取笑奴婢。” 说着她关了窗,又去西间耳房灌了热的茶水来,见程曦还坐在软榻上。 “小姐,天还没亮呢,要不您再睡一会?” 程曦摇摇头,睡了这么久,她此刻已然清醒的很,一点睡意都没有。按了按瘪瘪的肚子,她可怜兮兮地看向橘香: “我饿了……” 橘香闻言,才猛然想起程曦自前一日晚上起便不曾吃过东西,一直都睡着呢! “瞧奴婢这记性!太太特意交代了让小厨房夜里炖着粥,就怕您醒来饿着……您等等,奴婢这就去取来!” 以往老爷子程钦上朝时,都是这个时辰起身的,卯初前便要出府。府里的几位主子,如王氏同甄氏便是每日卯初起身,老太太和程时则是卯正起身。故而府上厨灶里的婆子们往往每日寅初时刻便开始忙碌起来,主子身边伺候的人,也通常都在寅末时分起身了。 橘香去小厨房取了吃食来,在院子里遇上了刚洗漱毕的绯樱同念心。 几人伺候着程曦漱口洗面,又将吃食摆放起来。程曦就着几碟小菜,将一碗香稠软糯的雪绒鸡丝粥喝完了,这才觉得暖洋洋的浑身舒坦了几分。 她接过茶盅漱口,又用温热的帕子擦拭了嘴和手。 绯樱自帘外走进来,瞧着程曦小声道: “小姐,齐妈妈来了。” 橘香闻言,奇怪地看了绯樱一眼,道:“来了便来了,你通报什么?” 念心接口问道:“她不是病了吗,身子好利索了?” 程曦精致的眉毛一皱,小嘴便抿了起来。 绯樱瞧见了,忙转过身去收拾床铺。 程曦正想开口,帘子一晃,一个妇人走了进来。 她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白白净净的,脸盘微腴,眉眼端正,瞧来到也干净舒心。 可程曦瞧着却是十二分的不舒心。 齐氏见到程曦,忙殷切上前来:“小姐起身了?奴婢伺候您更衣吧?”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嘴里这么说,人却站着不敢轻易动。 若是以往,齐氏不等程曦发话就直接伺候了。可今时不比往日,齐氏明显感觉到程曦如今很不待见她。 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糊涂的很——就好像一夜之间,程曦便厌弃她了。 她也曾猜测过,是不是程曦身边有人在给自己上眼药。可那几个丫头并不是程曦名下的人,而是大太太王氏的丫头,到了年纪都是要放出去的。自己才是长长久久陪着程曦、甚至她出嫁后也要跟去未来姑爷家做管事妈妈的人,谁也没有这个必要给和自己过不去才是。 齐氏便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嘛,今儿喜欢谁了明儿厌烦谁了,都是常有的事。 既然程曦近日不耐烦自己,那她便躲得远一些,过阵子程曦觉得新鲜了自然又会来亲着自己——横竖她是大小姐的乳母,这个身份是怎么也逃不掉的。 齐氏清楚只要自己不犯错,府里就会好好的养着她,别人也会敬着她。 她想了想,转身拿起橘香放在架子上的湖色镶栀子花阑边通袖小袄,笑着对程曦说道:“如今天虽说是暖和起来了,可早上还是很清冷,小姐若是受了寒可不是闹着玩的。来,齐妈妈替你把外套穿上,啊?” 程曦看了齐氏一眼,不理她。 齐氏举着双手捧着衣衫站在那儿,便有些尴尬。 橘香瞧着不是事儿,便解围道:“小姐若是不喜爱这件,不若奴婢将前几日浆好的新衣裳拿来……” 绯樱走来撞了橘香一胳膊,橘香莫名其妙地看向她,话便被打断了。 绯樱接过齐氏手中的衣衫,笑着对她说道:“妈妈我来吧,您病了才好的,合该多休息几日才是。” 齐氏的脸色立刻就变得很难看。 一个三等丫头,不过是仗着娘老子在府里得脸,便也能在她面前抖颜色! 偏她在府中毫无根基,唯一的凭仗便是程曦乳母的身份。齐氏咬咬牙,干笑了声,退让到一旁。 她知道自己根本不能把绯樱怎么样。 这丫头凭着家里人的关系,过几年定能配个好人家放出去,指不定配个庄头管事什么的,就成了妥妥的管事媳妇。自己却不知何时才能熬出头……合该讨回大小姐欢心才是正理! 齐氏想起昨日王氏对她说的那番话,便又觉得此番在大小姐面前受些挫磨算不得什么,日后自有她好处。 见绯樱替程曦穿戴的差不多了,齐氏便又凑上前去,笑着对程曦说:“小姐您瞧,这天色也慢慢亮起来了。您不是爱尝那花露吗?此刻正是采花露的好时辰,不若奴婢陪您去山园里……” 她渐渐说不下去了。 程曦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良久,程曦才无波无澜地开口:“……好啊,你现在去采些来吧。” 又要打发她离开! 齐氏面色变了变,只觉得被程曦看得浑身发毛——小姐病倒醒来后,当真是怪异非常!这眼神这语气,到像是被什么附了身似的…… 齐氏不禁打了个寒颤,看向绯樱同橘香,只见那二人似乎一点都没察觉。而小丫头念心,则更是一副天真无知的模样凑在程曦身边。 她又看向程曦,却直直撞上那双黑洞洞的眼眸。 “妈妈赶紧吧,我明日可要拿去祖母那里。”程曦掀了掀嘴角,甚至懒得摆假脸色与她客套。 这哪里来得及?只怕这一整日连带着晚上都要耗在屋里制花露了! 齐氏心思转了几转,面上一片笑意盈盈道:“是是是,我的小祖宗!妈妈这就去,定然耽误不了您的事!” 她也不墨迹,立时便掀了帘子出门去,只在出门前又拿眼悄悄打量了程曦几眼,面露一丝沉思。 程曦盯着晃动的帘子,眸中悄然闪过一丝厌恶。 ※ 第二十一章 忽忽若有思 齐氏会怎么想,程曦毫不在意。 前世齐氏也是这个德行。她在王氏面前谨小慎微,在自己的院子里却愈发逾规越矩。程曦以前总念着她一手带大自己的那份情谊,对齐氏不当的行事多少有些睁只眼闭只眼,导致底下的人也不敢贸然多嘴,直言不讳的念心还多次受了罚。 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养虎为患! 宁王是怎么拿到自己的贴身饰物的,自己出门是怎么一次次巧遇宁王的,临安公主的寿宴是谁在自己的衣衫上动了手脚,琼华宴自己又是为什么得罪了皇后……这一笔笔一桩桩,她都牢牢记着! 可笑自己当初蠢得厉害,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不寻常之处,对于一次次的巧合还道是天定的缘分,那么多事情也不曾想过要告诉母亲。若非最后得罪了皇后闹得太大,惹得母亲起疑着手查证,只怕程曦到死都不知道齐氏竟然背着自己做了这么多事! 程曦恨恨地想了一会,又想到自己如今不能把齐氏怎么样,只能这样不冷不热地远着她,不免泄气。 程曦晃了晃脑袋,暂时将齐氏抛之脑后。 她回过头悄声问念心: “我昨儿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母亲可有说什么?” 念心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大概是申时后吧,小姐你回来时我没瞧见,只听说是被抬回太太屋里的。” 抬回来的……程曦的脸一黑。 “后来白烟姐姐将你从太太屋里抱回来,说你玩了一日累着了,让我们不得吵着你。晚饭时我听见乔妈妈让两个婆子整晚轮流守着灶,说是给你炖的粥,太太说了随时要的……还有还有,我瞧见好几个管事妈妈在太太屋里叽叽咕咕的说事,很晚才走。中间太太共来看了四回,你一直都睡着没醒。” 程曦奇怪道:“白烟抱我回来的?青岫呢?” 今日早上也不曾见到她。 念心听闻此问,嘟着嘴说道:“听说昨日青岫姐姐被太太喊去,关起门来说了半日话。出来后便告了假说要出府一趟。晚上小葵告诉我,青岫姐姐让车马房的人套了车送她去马回巷子辛嬷嬷那里,昨儿一晚上没回来,也不知她今日会不会回来。” 去了辛嬷嬷那儿? 程曦不禁想起了寄养在辛嬷嬷那里的锦心。也不知锦心如今怎么样了? “……青岫姐姐走后,夫人将齐妈妈也喊了去,说了半日话。” 母亲喊了齐氏去说话! 程曦闻言不由地皱眉。齐氏称病养了好几日,今日突然跑来献殷勤,却不知母亲同她说了什么? 她支着小脑袋想啊想。 绯樱见程曦专心与念心说着话,便悄悄拉了橘香去外间。一放下帘子,便轻轻拧了橘香胳膊一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你方才糊涂了罢,怎得瞧不出来小姐同齐妈妈……”她比了个不对盘的手势,“竟还在小姐跟前帮着她说话,讨了小姐的嫌于你有什么好处,齐妈妈难道还会念着你的好不成!” 橘香讷讷,她自然也感觉到了小姐对齐氏的冷淡:“……到底是小姐的乳母,一个屋里伺候的,何必这样下她面子。” 绯樱闻言冷笑,道:“你当她前阵子真是病了么?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儿,容得她在这儿拿乔,太太没立时拉了她去庄子上休养都是客气的!” 橘香默然,也觉得齐氏之前的做法太过了。又不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哪里容得齐氏这样子无病**,若是齐氏得太太小姐看重也就罢了,偏如今小姐不待见她,再这么做就容易招主家晦气。 “那青岫姐姐呢?太太也喊了她去说话,我瞧着她回来时像是有心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青袖姐姐在太太屋里说话时,可是紫黛姐姐守在外头的。” 哪里像齐氏,敞开了敲打,一点也不避讳让小丫头们听见。 绯樱又想起俪人馆里王氏说的话和程曦的表现,不由道: “小姐如今年纪虽小,但主意可正着呢!这屋里的人日后迟早要换一轮,咱们好好地伺候完小姐这几年,太太自然不会亏待咱们。你可想仔细了,为了有些人得罪小姐可不值当!” 橘香心中隐隐不安,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轻轻叹了口气。 交谈声细细地隔着帘子传入内室,程曦支着耳朵听了一阵,不由若有所思。 ※ 对于程曦酒醉的事,王氏并没有多说什么。 程曦猜测大概是因为涉及祖父的关系,母亲不方便训她——训了她,也就变相地指责祖父行事不当了。 而叶老太太则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程曦庆幸这一茬就这么无风无浪地过去了。见王氏每日里忙碌,颇为识相地老实下来,除了跟王氏去樟鹤园请安,别的时候她都乖乖地在凭澜居待着,连园子里也不大去。 这般循规蹈矩地过了两日,程曦才慢半拍地想到一件事——祖父到最后都没有答应自己什么! 她忙让念心去打听几个哥哥近日在做什么,念心打探回来说几位少爷陪着甄家的几个公子去了明公山。 程曦惊讶道:“四哥也去了?” 念心点点头。 “说是要去白云观走走。原本七少爷与八少爷是不让去的,后来还是两位少爷托四少爷求到了老爷地方。老太太指派了几个婆子跟着照看两位少爷,可是听说人却让老爷给打发了。最后几位少爷只带了小厮随从和一队护卫,府里出了三辆车。” 程曦不由地打量念心: “你从哪里打听来的?” 连七哥八哥托四哥去祖父那里求情、祖母指派的人让祖父打发了的事都知道。 念心嘻嘻地笑。 程曦觉得自己前世真是浪费了念心的大好才华——这丫头搁在别家那可是妥妥的宅斗利器啊! “可知道祖父今日在哪里?” 念心一愣,摇摇头:“不知道,小姐你等等,我这就去打听。” 她刚转身,便见青岫撩起帘子走了进来,面色沉沉地看了念心一眼。 程曦同念心皆是心中一虚。 青岫自马回巷子回来后,便有些不大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程曦也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就好像多了个管事妈妈似的。 二人不由得呆住不动,两双眼睛直溜溜地望着她,就好像学堂里调皮的学生让先生抓了现行一般。 青岫见状,好气又好笑,但念头一转不由得又硬起心肠来。 她不看念心,放缓了脸色转过头对程曦说道: “小姐,沈家二太太同三位小姐的车驾到了,太太已去前头相迎,吩咐让您换身衣裳便去老太太那里……我替您更衣吧。” 程曦一怔,脑子转了转才反应过来。 青岫还道程曦不明白,便耐心解释道: “您也许不记得了,去年大少爷同晋中沈家的大小姐定了亲,沈家大小姐马上就是您的大嫂、咱们府上的大少奶奶了。沈二太太是沈大小姐的母亲,沈家三位小姐都是沈大小姐的同宗姊妹。” 程曦对沈二太太还是有些印象的。 大哥这门亲事是她的舅舅、王氏的哥哥王节保的媒,晋中沈家在山西也是颇有名望的世族,族里出了不少举人秀才,沈氏的同胞弟弟更是在日后中了两榜进士。祖父七十大寿时,正值沈氏生完第三胎,当时沈二太太也曾携了孙女前来祝寿并在府中小住过一阵,她记得沈二太太是个和善开朗的人。 至于沈氏的姊妹,她却不大有印象。 青岫手脚麻利地选了身樱草色滚缠枝莲纹边对襟小衫给程曦换上,用鹅黄色腰带系着月白挑线裙,并自镜台中选了条葱绿络穗的羊脂玉环禁步挂上。 她又唤来橘香替程曦打散了头发,重新梳了个端秀可人的垂鬟分肖髻,用丝线串了连翘花编入发髻中。 待打扮妥当后青岫点了橘香、碧荷、绯樱一道拥着程曦去了樟鹤园。 临走前将念心留在院子里看家。 程曦到了老太太的院子里,便见正房传来阵阵笑语声。门外守着的小丫鬟见了她,忙打起帘子朝内笑着禀道“大小姐来了”。 青岫便放开携着程曦的手,退后一步,轻声道:“小姐自个儿走进去,不用怕,奴婢在后头跟着您。” 程曦回头看了看青岫,见她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微笑望着自己。 这是那个事事都替她照料仔细周全的青岫? 疑惑一闪而过,程曦便稳了稳回头继续往前走——青岫是白担心了,她并非真的只有五岁,这种小场面她还真紧张不起来。 橘香几个随着老太太院里的小姊妹去了西边倒座的茶水间,只青岫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程曦大大方方地朝正堂上高坐的叶老太太行了礼,又一一与王氏、甄氏、孟氏见礼。 王氏见程曦一身装束合宜,第一次在家中会外客便能举止大方不露一丝怯意,心中顿时就溢满了骄傲。 待程曦行完一圈礼后,她温和笑着对程曦说道: “曦姐儿,快来见过沈二太太和沈家姐姐们。” ※ 第二十二章 亲家 程曦顺着王氏的目光望过去。 方才进屋时,她就用余光瞥见西边一侧四张高椅上坐着客人,应该便是沈二太太同沈氏姊妹。 只见沈二太太坐在老太太座下西首位上,穿了身宝蓝团花纹杭绸褙子,细弯眉下一双圆眼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脸颊上露出两个酒窝来。 程曦乖乖走上前行礼,被沈二太太热情地拉到身边,搂着对叶老太太和王氏笑道: “哎哟,真真是个玉人儿,怎就生得这般剔透!我还当自家几个姑娘都算是齐整的,如今和曦姐儿这一比,倒显得粗陋了!” 程曦忙佯装害羞地低下头,暗自流汗。 据她所知,这次跟着二太太来的沈家三位小姐,只有一位是二太太名下的庶女,另外两位都是沈家其他房头的小姐。被她这么一夸一贬的,倒把另两位小姐也带进去了。 果然沈二太太话音刚落,程曦便感觉到一旁投来几束打探的目光——女人对于这种谁容颜更甚的话题向来敏感,哪怕对方只是个孩子。 老太太却笑不拢嘴,摆着手道:“哪里的话!我瞧着你家的姑娘到是个个端雅灵秀,若这般还道是粗陋,京城里只怕有一大堆的人家要愁嫁女儿咯!” “不过是孩子年岁小,显得白胖一些罢了。”王氏微笑着接口。 沈二太太便褪下手上的通白羊脂玉胎手镯作为见礼:“……刚好与姐儿身上的玉环相配!” 程曦前世在宫里见惯了好东西,倒也不觉得如何,大大方方地收下道了谢。 王氏见了,不动声色。 甄氏笑着饮茶,孟氏则挑了挑眉。 程曦又与沈家三位小姐相见。 沈家来的是二小姐沈绰、三小姐沈纤和四小姐沈纭,均是豆蔻年华。三人各自拿出荷包络子帕子等针线作见礼,程曦高高兴兴地收下并道了谢。 因她年幼,尚不会女红针线,便省了回礼。 原本这种场合,程曦作为小辈的主人应该招待沈家三位小姐去花厅或是耳房里,自个儿说话玩乐。但还是因为她年幼的缘故,叶老太太与王氏怕怠慢了娇客。 所以她们几个小辈只好一直陪坐着,听长辈们说话。 程曦才知道沈二太太与几位小姐,竟然是与程昭和程晖一道来的。 “……在河洛口驿站换车备时我就瞧着眼熟,但毕竟不敢相认,只怕弄错了。还是同路了两天后,大少爷派了小厮前来相询,才知道当真是遇上了。我们一车妇孺,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这一路上真是多亏了两位少爷照应!” 叶老太太便呵呵地笑:“可见是有缘,要不怎么就不早不晚让你们遇上了呢!昭哥儿那孩子的性子我知道,等闲是不理会旁人闲事的。” 沈二太太听了这话,细细一想,脸庞都亮起来了,笑得直点头: “是是是,我早就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说完又觉得这般夸自己的准女婿有些不好意思,王氏几人便笑了起来,孟氏更是打趣了她二人一番。 程曦悄悄得挪到孟氏身边挨着,捻了粒葡萄干丢进嘴里。 孟氏不着痕迹地将果盘往程曦方向挪了挪:“……瞧瞧沈家的姐姐们,哪个像你这样贪吃。” 沈氏姊妹身侧的茶几上自然也是摆了果脯茶点的,只不过三姊妹正襟危坐,连喝茶都是极标准的姿态,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程曦不以为然。自己前世也是这样,应该说,几乎所有做客的少女们在长辈面前都是这样的。 她拉了孟氏的衣袖轻声问道: “大哥二哥也回来了吗?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显得有些委屈。 孟氏瞥了眼程曦抓过果干又来拉自己衣袖的小手,有些嫌弃道:“你就可劲儿地毁我衣衫吧,回头定让你母亲补我几身!”话语一顿又笑起来,悄悄告诉程曦,“你大哥同二哥今日陪着沈二太太她们一道回府的,方才进来向你祖母请安后便去了外院,该是见你祖父去了……没瞧出来,你大哥对你未过门的大嫂到是挺上心的!” 程曦与孟氏说话很轻,但坐在孟氏身边的甄氏却是可以听到个大概。 她不由嗔怪地看了孟氏一眼。 孟氏轻轻“哎呀”一声捂了嘴。 对一个孩子说这些话,确实有些不合时宜。万一程曦跑去王氏跟前学嘴,自己未免落得个挑拨的嫌疑。 她不由地看了程曦一眼,低声道:“方才的话可不许同你母亲说,否则再别想来我这儿吃茶饼!” 程曦“噗嗤”一笑,点头应下。 转念又觉得有些困惑,不明白孟氏说这话是什么缘由。 众人说说笑笑,在叶老太太处用了接风席。 王氏陪着沈二太太同几位小姐去了撷芳苑,程曦也跟着一道前去。 沈家的行礼早已从车队上卸下搬进了撷芳苑,王氏等人到时,沈家的仆妇正在忙碌地收拾箱笼物件,王氏派去临时在撷芳苑当差的丫鬟婆子则帮着抬物件搭把手,整个院子热热闹闹的。 撷芳苑是座二进的院子,自庑廊穿过厅堂后就是一座三间两耳房的正屋,两旁皆是三个小间的东西厢房。 沈二太太自然住了主屋,二小姐沈绰选了东边厢房正中那一间,三小姐沈纤同四小姐沈纭则在西边厢房各选了一间。 沈家虽带了服侍的仆妇,但终究人不多,几位小姐更是只带了贴身的两个丫鬟而已。王氏比照着自个儿院里的规格从各院落里划拨了人手出来,暂时安置在撷芳苑中伺候——若是沈二太太等人有什么欠缺不便的,必然不会主动提及,安排了管事在院子里当差,她也好心里有数免得怠慢了客人。 因院子里还乱着,沈二太太不便留王氏久坐,拉着王氏的手说了几句暖心话后,便与三位小姐一道送了王氏与程曦出院子。 程曦在回去的路上几番欲言又止,王氏轻笑,并不主动相询。 待回到凭澜轩,王氏方坐定尚来不及喝口茶,袁妈妈便笑着进屋道:“太太,大少爷与二少爷过来给您请安了。” 话音刚落,帘子就被撩起,房内走入两个身长玉立的少年郎。 当先一人温文儒雅,身穿靛蓝色绣竹暗纹交领直缀,腰间系月白金丝滚边腰带,腰带上坠了方血玉印子;随后一人个子较矮些,面上还透着青涩,身着一身石青色流云暗纹直缀,系了卵石青的九结络子。二人皆是丰神俊朗之辈,眉目间颇有些相似,只神韵各异罢了,正是程府大少爷程昭和二少爷程晖。 兄弟俩见了王氏,齐齐拜下见礼:“孩儿给母亲请安。” 王氏方才在樟鹤园虽已见过两个儿子,但匆匆一面不曾打量仔细。此刻她早已喜悦盈怀,忙招呼二人起身看坐。 “大哥、二哥!” 程曦跪坐在王氏身边,甜甜地唤人。 程昭与程晖便不由朝自家小妹望去。 “小九儿,来大哥这儿。”程昭见了瓷娃娃一般的程曦,忍不住便伸手要抱她——小妹比年前离家时长大了一些,愈发显得灵动可爱了。 程曦暗暗流汗。 她五岁的皮囊下藏了一颗二十岁的心,怎么能坦然地让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抱啊。 她便赖在王氏怀里不肯过去。 程昭有些失望,程晖见状笑着感叹道:“才几月不见,小妹就与我们生疏了。” 王氏搂着程曦爱溺地摸着她的小脑袋,又去看坐在面前的两兄弟。几个月不见,儿子们比过年在家时清瘦了许多,不过倒是显得十分精神。 尤其是长子,已然有了独当一面的气势。 王氏想起沈二太太形容程昭一路上的行举,心里有些安慰又有些泛酸。 “方才在你们祖母那里,沈二太太对你们赞誉有加,夸你们行事安排细心稳妥,考虑也很周到。尤其是昭哥儿……看来在外头读书这几年,你到是长进了不少啊。”她顿了顿,用手中的碗盖拨弄着茶碗,笑着睨了程昭一眼,“我到不知,何时自平阳府回京,竟要路过河洛口了?” 程昭一听这话,不禁俊脸一红。 ※ 第二十三章 姊妹 程昀轻笑出声,露出捉狭的表情。 程曦瞪大了眼睛。 感情大哥是专程在半道上候着沈家车队的! 难怪方才沈二太太那么高兴。 她想起孟氏说的话,悄悄打量王氏的神色,见王氏笑看着程昭未见不虞之色,方才安下心来。 前世母亲很看重大嫂沈氏,自沈氏进门后母亲便慢慢地将一些事务分与她打理,并亲自教导。父亲自府中分出去自立门户后,母亲更是干脆将整个家的中馈都交给了沈氏打理。 程昭轻咳了一声,睨了程昀一眼,有些不自在地解释道:“四弟来信让捎带几方水纹砚,说是送人的。既是要送人的东西,我觉着还倉县出产的水纹更纯些……听说沈家的车队也要自那经过,便留了心,想着出门在外也好有个照应。” 只是不知自哪里“听说”来的。 程曦偷偷地笑。 王氏自也不会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她问起了兄弟俩的学业。听说老爷子不赞同两兄弟明年春闱下场,王氏有些意外。 程昭解释道:“祖父他老人家觉得我与二弟这一科考中的机会不大,若是有幸中了进士还好,凭着谋划一番倒也有个去处。若是只中了同进士,非但要挫磨许多年不说,日后仕途只怕还会诸多阻碍,反倒不如不中。” 大越官场举士十分讲究出身,若非经天纬地之才或是得了天子青眼,同进士的出身只会是仕途升迁的绊脚石。 王氏想了想,问道:“罗掌院的意思呢?” 程昭道:“因祖父年里曾提过此事,故而此次临行前我与二弟特意去寻了先生,先生觉得我也许有五分高中的机会,二弟还是再等一科更妥当。” 也就是与老爷子的观点一致,不赞同他们这一科下场。 王氏点点头,没有说话。 程昭说到此稍一顿声,看了程昀一眼,而后继续说道: “二来,祖父希望我与二弟能出门历练一番,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当年大儒闻道存先生不也是走遍河山十一载,方才有了惊动天颜的《闻经十疏》吗?我与二弟常年在木梁下苦读,所学所知却毕竟狭隘了,天下能人奇事何其之多,儿子们也想出去开开眼界。” 说到后来,语调渐扬,颇有些壮志豪气。 王氏自然不会打击儿子的志气,只是她却不得不考虑另一件事: “话是如此,但你可别忘了,再过几个月便是你的婚期。这出门游历是好事,可把新媳妇丢在家中也不是一回事把?” 断然没有新妇刚进门丈夫便出游的道理,这实在太过打脸了。 程昭赫然,忙道不会如此鲁莽。程昀在一旁开玩笑道:“大哥不妨在家中多待上几年,开枝散叶,生几个侄儿先!” 王氏嗔笑地呵斥他贫嘴,把程昭闹得更是迥然,忙问起程曦前阵子生病的事,将这话头揭了过去。 兄弟二人在王氏处坐了一阵,因约了程景同甄氏子弟们相聚,便早早告辞离去。 兄弟俩刚走出凭澜居的门,程昀便忍不住问道: “大哥,你真打算在家中待上几年吗?” 科考三年一次,程昭在家中多待一年,便会少一分下场应试的把握。何况程昀年少,虽然王氏已在准备替他说亲,但程昀本人于这方面仍是毫不开窍的——他对男人留在家中陪娇妻的决定很是不以为然。 程昭脸上显出一丝犹豫,并不若在王氏屋中那般肯定地保证不会冷落新婚妻子。只是他心中虽有想法,却也不便与弟弟讨论这些,只好笑道: “走罢,他们几个怕是早已等烦了。” 程曦趴在窗台上看着两兄弟离开,心中想的也是同样的问题。 大哥真的会留在家中陪大嫂吗?她努力的回想了一下,却徒劳的发现自己连程昭是哪一年中的进士都不记得。 真是个小混账,日子都过到狗肚子里去了。 程曦暗暗骂了自己一通,腻到王氏身边撒娇: “母亲,我也想同哥哥们一样去学堂上学。”要是她也可以出门游学,看看这广阔的天地就好了。 当然这话她是万万不敢提的,王氏再是宠爱程曦再是开明果决,也断然不会让一个闺阁千金出门瞎闯。 果然,王氏并不当真细究她的话,只当程曦年幼,单纯的羡慕哥哥们能出门玩耍而已。她揉了揉程曦嫩嫩的小脸蛋,笑道: “你若真想读书,我便为你聘了女先生来。只是,若先生请来了,你可不许喊苦,闹着不肯学!” 程曦皱起小脸。 她才不要什么女先生呢! 可不管怎样,自己都得过了“启蒙”这一关不可。 程曦闷闷地说道:“女儿保证,定会好好跟先生学。” 心中已将算盘打到了老爷子程钦头上。 祖父一介武将出身,却并非目不识丁的莽夫。他老人家坚持让长子走科举之路,更是严格要求孙辈们好好读书——便是程时那种塞不进经史子集的人,祖父也不忘严格督导学业。 她总能想出办法磨着祖父帮自己的。 程曦暗下决心,再也不要做个草包脑袋的大家闺秀,整日里只知道盯着后院的一亩三分地,同一群太太小姐们聊东家长西家短。 然而第二日,程曦就被王氏带着去了撷芳苑。 王氏与沈二太太在屋里聊天,打发程曦与沈家三姊妹一道去玩。 四个女孩去了二小姐沈绰的屋子。 虽说是一道玩,其实不过是沈家三位小姐照看程曦罢了。程曦是程府大小姐,三姊妹自然知道她在府中极为受宠,不免就有些刻意围着程曦哄让。 四小姐沈纭显得性子活泼一些,招了丫鬟去自己屋中取了些小玩意儿来。 她自其中拿了一个虎头布偶,伸手套进去后凑到程曦面前摆弄,笑着说道: “曦姐儿,曦姐儿,我是小老虎!”说着,拿布偶轻轻啄了一下程曦的小手。 ……这种时候她应该配合着咯咯笑吧? 程曦尴尬地笑着,硬着头皮装作一派天真:“这个小老虎是怎么做的,真好玩!” 沈纭闻言尚且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三小姐沈纤已然接口道:“曦姐儿喜欢吗?我会做这种布偶,除了老虎头,还有小兔子、小羊,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就现成的给你做一个……” 沈纭看着沈纤笑道:“三姐姐,平日里倒不见你这么空闲呀。”她转头对程曦说,“曦姐儿,三姐姐可是我们当中女红最得长辈夸的,平日里祖母和几位伯母的额帕、护膝那可都是三姐姐亲手做的。” 沈纤就笑得有些勉强,伸手抚了抚裙面。 程曦想起青岫说过,她未来的大嫂沈缳是沈家二房嫡长女,二小姐沈绰是沈家长房的嫡长女,三小姐沈纤是二房庶女,四小姐沈纭则是四房嫡女。 她无意为难谁,但也无意被人当棒槌。 程曦笑嘻嘻地自桌上摸了颗蜜饯塞进嘴里,一副完全没听见你们在聊什么的模样——反正她才五岁嘛。 却见沈绰的丫鬟端了一盅果露上来,轻轻碰了碰沈绰。 程曦望去,整好与沈绰接了个对眼。于是一直坐在那儿颇有些清冷的二小姐,看着程曦,有些不自然地开口: “曦姐儿,你可要听故事?” 沈纤和沈纭闻言,也不争了,看着沈绰的眼神有些意味不明。 程曦总算品出一丝味道来。 她笑嘻嘻地点头:“好啊!” 第二十四章 目的 在撷芳苑用了午膳后,王氏因还有众多事宜要处置,便告辞沈二太太带着程曦回了凭澜居。她摒退左右,单只留了袁妈妈伺候。 “曦姐儿,”王氏搂过程曦,替她理了理发丝,笑眯眯地问道,“今日同姐姐们玩了些什么?” 程曦便将在撷芳苑发生的大致说了: “……后来还玩了些别的小玩意儿,沈家四姐姐带了许多好玩的东西来。” “是吗?”王氏漫不经心地听着,领着程曦到暖阁罗汉床上。 袁妈妈打了水进来帮程曦净脸面与手,王氏便坐在一旁与她闲聊:“你觉得沈家几位姐姐如何?可比你那些哥哥们好?” 程曦警觉起来。 她想了想,道: “四姐姐很爱说话,她还有许多好玩的。三姐姐女红很好,四姐姐说沈家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贴身小物有许多都是三姐姐做的,三姐姐还说,我喜欢什么只管告诉她……二姐姐不太爱说话,不过她会讲故事,二姐姐讲故事的时候,三姐姐和四姐姐就不说话了。” 袁妈妈服侍程曦脱去外罩的小衫,拉过锦被盖在她身上。 王氏顺着话问:“讲了什么故事?” 程曦差点就脱口而出“统姊助粟”,话到舌尖又忍了下来。 “讲一个女子在大家挨饿的时候,拿自家的粮食帮助兄弟给族人吃……但是二姐姐讲完故事就坐在那儿又不说话了,四姐姐后来一直逗我玩,三姐姐也是。” 王氏眼中掠过一丝玩味。 程曦躺下后,拉起锦被闭上眼假寐,王氏便与袁妈妈去了外间。 片刻后有细细的交谈声传来,程曦睁开眼,悄悄挪到罗汉床头的屏风后贴着耳朵听。 “太太,瞧沈家这动静,似乎是打算朝京里发展?”袁妈妈给王氏面前的杯子倒上茶水,一面小心翼翼地问道。 王氏点点头,沉吟道: “听声儿是这么个意思……沈家若真有这打算,联姻是最有效可靠的办法,老爷子的寿宴也确实是个好机会。” 晋中沈家在山西是世代大族,但到了京中便有些不够看了。 一个氏族,若困死在一处那是迟早要没落的。 太原王氏之所以能延续几朝昌荣,那是因为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虽然王氏子弟在外风评大多清贵脱尘、才华横溢、不落权贵,但知道底细的人就会发现,顶着响亮名号做门面的就是那几个声名显赫的子弟。几朝下来,有许多不见名声的王氏族人渗透在各种朝政和姻亲的关系网中,这些人才是家族枝繁叶茂的根本基石。 沈家自老祖宗出任隆庆朝吏部侍郎算起,到如今沈二太太这一辈已经是第七代了,族中子弟良莠不齐是家族最常见的状态。沈家长房虽是家中族长,但几房中如今势头最强盛的却是二房一支。 沈二爷沈崇是临丰二年的进士,登科后放了江阴知县,彼时朝中首辅林涪为打压淮青党人一系,罢免了好几个地方官员。沈崇不是林涪门人,但因上头几任连连高升,他也跟着顺风顺水地一路走了上来,如今在江苏府任知府已有三年。 当初王氏的大哥王节替这门亲事保媒时曾说,沈崇此人端行慎微又心怀远志,沈家没有与太原王氏一族结亲,而是托王节保了京中程家长子的亲,可见一斑。另外沈崇无党无系,虽不易平步青云,但贵在稳健可靠,加之沈家家底雄厚,徐徐图之终有可待之日。 然而那已是三年前的形势。 彼时临丰帝还在位,林涪一门权倾朝野。 如今昭和帝登位,为了与林涪争权,手中最是缺人。淮青党前几年被打压得元气大伤,还没缓过气来,故而似沈崇这般人物,最合昭和帝心意。 今年入京述职后,沈崇极有可能会留任京中。 王氏想起沈二太太话语间有意无意透露出的意思,以及一见面便毫不在意地塞给程曦作礼的羊脂玉镯子。 “这次的宾客中到也有合适的人家相看,只是沈家那三位小姐……”王氏没有再说下去。 袁妈妈在王氏身边待了几十年,自然明白她的心思。 方才程曦虽只是童言片语提了提,但三位小姐的性格却已经很明显。 沈绰清傲,大约学识还是不错的,只是这性子作为姻亲的话,却恐怕很难热络起来,届时能不能管住自己的后宅还是个问题。 沈纤庶出,联姻的作用不大,沈二太太带她同来大概是因为年岁摆在那,圆个面子上的事。 至于沈纭……单看她特意备了许多小玩意儿来哄程曦,便可见是个有心思的。不仅打听清楚了情况,还能放得下嫡小姐的骄傲,真要给沈家保媒的话,倒是这沈四小姐最合适。 但王氏仍是不太喜欢。 她将手中的粉彩薄胎杯推开,人懒懒地靠在罗汉床上,语气淡淡地同袁妈妈说道: “你看我们这位亲家,女儿还没过门,就先铺起了后路。” 袁妈妈搬来锦缎杌子,将王氏的脚搁在上头,轻轻地帮她拿捏小腿。她了解王氏的性子,最是不喜欢被强迫。 只是沈家这个请托,只怕不好辞。 袁妈妈便陪着笑,宽慰王氏道:“太太往好了想,这日后大少奶奶进了门,至少也是份助力不是?沈家好起来,于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甚至大爷,总不会是坏事罢!” 王氏轻笑一声,暗自腹诽这亲戚之间好好坏坏的关系哪有那么简单。 “也不知我那儿媳妇是个怎样的品性?” 袁妈妈听了忙道:“沈家大小姐那可是大太太亲自过眼的,大太太瞧中的人,您还不放心吗?” 袁妈妈口中的大太太,指的是王氏娘家大嫂王大太太刘氏。 王氏心不在焉地点头,大嫂当初很是满意沈家大小姐,对于自己大嫂的眼光,她还是比较放心的。 何况好的坏的,如今要说也来不及了,日子过下去再看吧。 王氏轻轻叹了口气,嘀咕道:“还是我的曦姐儿最好……” 袁妈妈听了忍不住的笑,忙点头凑趣地将程曦往十二分里夸。 屏风后的程曦便小小的脸红了一下,旋即又开始苦恼。 听母亲的意思,这沈二太太带着沈家三姊妹来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给祖父祝寿,更主要是为了给沈家再结一门京中的亲事。 她就说嘛,和这些弯弯肠子的小姐太太们打交道,最麻烦了! 第二十五章 春宴 接下去的日子,程曦便开始有意无意的躲着沈家那几位小姐。 因王氏忙着筹备寿宴,沈二太太就常常带着三姊妹去樟鹤园,陪叶老夫人聊天抹叶子牌。每每在叶老夫人处遇上,程曦便借口溜出去玩耍,并不与三姊妹多周旋。 好在她年幼,众人均不疑有他。 王氏也不知是故意睁只眼闭只眼,还是当真未察觉,非但没有责备程曦,还每每替她开脱说辞。 到是沈二太太,日日在叶老夫人处作陪,不仅同孟氏熟稔起来,连老夫人也待她日益亲近,不再像是对亲家那般客套,反而更像是自家晚辈了。 程曦觉着沈二太太着实不简单。 可府中女眷实在太少,王氏与甄氏又忙得无暇分身,这内院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候面子上的事还是不能不做的。 程曦心不在焉地坐在高背椅上神游。 青岫忽然轻声唤她:“小姐……” 程曦回过神来。 青岫将剥好的松子仁装在描金边粉彩碟上,放到程曦面前,轻声笑道:“四小姐说的法子,奴婢倒是第一次听说呢。” 法子? 程曦看向坐在对面的沈纭,见她正笑望着自己,机灵地接道:“是啊是啊,我也不知道呢。” 青岫松了口气,她真怕小祖宗愣愣地问是什么法子,那就太失礼了。 程曦的话引得坐在上位的叶老夫人、沈二太太同孟氏均笑了起来,孟氏笑睨着程曦道:“你才多点大,不知道的事那可多了去了!” 程曦闻言嘟起嘴,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沈纭便乘热打铁,对程曦说道:“既如此,那明日我们便一道去凌碧山园采花瓣,曦姐儿喜欢什么颜色?” 这是唱得哪一出?程曦傻眼。 叶老夫人笑呵呵地问道:“这还能有什么颜色,丹蔻不都是那几种红色的么?” 沈纭听了,忙解释道:“老夫人,这法子做出来的色类极多,除了正红色,还分绯红、赤红、樱粉、暗紫、丹朱……” 老夫人听得高兴,便让安排了第二日在凌碧山园的赏花园里布置席面,让小姑娘们玩得尽兴一些。 众人热热闹闹的讨论起来。 程曦悄悄凑到孟氏身边,低声问道: “三婶婶,玮姐姐她们什么时候来呀?” 她问的是孟氏娘家外甥女。 孟氏闻言,似笑非笑的看了眼沈氏三姊妹一眼,轻声道:“我让人捎个帖去问问,明日若方便就接了她们来玩……只是你得先知会袁妈妈一声,省得临了忙乱。” 程曦忙点头应下。 第二日,贤阳伯府的三位小姐便执了帖子登门拜访。 袁妈妈前一日得了信,早早的在凌碧山园布置妥当,赏花园里铺放了一应卷几坐面,果品茶水点心也均挑了那雅致精细的。 几位小姐带了随身伺候的丫鬟婆子,围坐在花树下说说笑笑,往日清幽的山园里一派热闹。 侬声软语伴着阵阵脂粉花香,隐隐约约随风送来,让刚踏上青石道的程时等人脚下一顿。 他让身边小厮上前去跟守在外围的婆子打听下,是怎么回事。 小厮不一会便回来将情形说了,程时听后微微皱眉,问道:“去东篱亭的道都被占了?” 小厮低着头不搭腔。 身后传来“噗嗤”笑声,程时回过头去,看向身后锦袍玉带的少年。 少年望去同程时差不多年岁,眉目已见英朗,身姿峻拔,正是大将军府的敏应。 敏应看向丛丛林木后传来笑语声的方向,笑道:“程四,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听他们作诗罢。” 程时一脸的不耐:“要去你去,一帮子书生,酸不死少爷!” 敏应哈哈大笑。 他们是从文会上溜出来的。 今日程景几人在望星楼摆宴办会,给大将军府、平阳伯府、京亟都督府等数家下了贴,加上甄氏一族的几位公子,众人齐聚在一处品酒论文,畅谈经诗。 程时在那儿待了不到一刻便不耐烦起来,拉着敏应溜出宴会。他们自外院走了凌碧山园西面的小路,半道上遇见守内院山门的婆子,让程时一个脸色打发了。 他原想去山顶的东篱亭,吹吹风躲个清净,谁料竟遇上一群小姐们在此开什么赏花会! 男女七岁不同席,程时如今十二岁,敏应十三岁,虽说还不到需要大避讳的年龄,但多少是有些不合适的。 他们硬要借道的话,女眷们便少不得需要避一避。 “得了,去金汐湾吧,好歹清净!”程时满脸晦气,琢磨着改日将这片花树全砍了干净。 敏应从善如流。 身后树丛传来西西索索的声音,一个小小的身子钻了出来。 “四哥!” 程时回过身,望着蹭蹭蹭朝他跑来的小短腿。 “小九?” * 金汐湾的水亭中,程时靠在栏座上,敏应拿着石子在湖面上打水漂,程曦则规规矩矩的坐在一旁。 石子在水面上连续跳跃,一连十几下,才没入湖水里晕开圈圈涟漪。 亭中案几上放置了一些水果和糕点,是青岫特意让人赶去小厨房,照着程曦口味取的。 随身伺候的人已经全让程时打发的远远的,便是青岫,也只能站在亭子外候着。 程曦无所谓是否有人伺候,反而觉着人少些更舒坦——赏花园里的脂粉油香熏得她头昏脑涨。 方才几家小姐们正坐在一处行花酒辞,程曦躲到一边清净,谁知正好瞧见程时身边的小厮前来打探。她便同让橘香同青岫知会一声,自己跟着溜了。 程时将双脚搁在亭栏上,手枕脑后,随口朝远处一吐,口中的梅子核划出一道弧线远远的落入水面,发出“咕咚”一声。 他瞅着小模小样端坐在案几后的程曦,很是不解,道: “小九儿,你姑娘家家的不去采花扑蝶玩,跟着我做什么?” 程曦哼了哼,不理睬他。 在程时眼里,大概女孩子只会采花扑蝶吧? 程曦自果盘中捡了一粒半青半红的梅子,双手捧着轻轻咬了一口,脆甜微酸的果肉顿时让她唇齿生津。 站在水阶上打水漂的敏应,忽然将手中石子往湖中一抛,转过身看着程时,说道: “程四,我要去参军了。” 程时霍得坐直了身。 第二十六章 志向 他瞪着敏应,嘴角翕张,却半晌没说话。 敏应似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慢慢走回亭中,在案几旁坐下。 小亭中安静下来。 程曦忽然捧着梅子“咔嚓”咬了一口,敏应朝她望来,笑着问: “小九,这梅子不酸吗?” 程曦笑嘻嘻的摇摇头,捡了一粒红红的梅子递给敏应:“不酸,应哥哥尝尝。” 敏应笑着收下,却只是拿在手中把玩,面上浮起些许茫然。 到底也才十三岁,自小在京里锦衣玉食长大的,忽然间要去军中生活,只怕敏应也是很不习惯吧? 程曦暗自想着。 但是大将军府的子弟,从军归伍才是正道。若被养成了那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这家道只怕要没落。 可惜前世她关在重重宫闱里,城阳王起兵后,敏家是个怎样的境况,她一无所知。 坐在栏上的程时忽然开口。 “什么时候去?” 敏应玩着梅子,漫不经心地猜:“七月里我祖母寿辰,是肯定要留下来过的……每年新兵招募都是秋末,我估摸着,大概差不多就是九月吧,最晚不过十月。” 程曦忍不住脱口:“那不是没法回家过年了?”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自己多嘴。 好在程时同敏应也没多想。 敏应点点头,颇有些傲气地同程曦说道:“咱们参军从伍的人,常年不归家都是有的。” 潜意识已经把自己当作伍人了。 程时也走到案几边坐下,接着问:“你去哪个卫所?” “辽东卫。”敏应语气松快了一些,“我爹曾在那儿待过,辽东卫都指挥佥事赵蒙赵大人从前是我爹的副将,过命的交情。” 程时便嗤笑一声,满是不以为然: “合着你小子,是去攒军历呢?” 敏应一噎,将手中梅子丢向程时: “若是高参来犯,也是要打仗的!” 程时接了梅子往嘴里一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说话。 谁都知道辽东极寒,辽东卫相较西北其他卫所就要太平许多——北境游族抢掠通常不会绕那么远跑去辽东,而邻近的高参几十年前被打得差点灭国,如今新朝皇帝是大越任命的,年年进岁纳贡,老实太平的很。 敏应被他看的窘然,叹了口气,便有些意兴阑珊:“我到也想好好干一番,只是家中如此安排,也不容我选。” 程曦觉得程时这性子,实在恶劣。 像敏应这种身世,通常走的路子都是这样——早几年由家中安排混个军历,取一些不大不小的军功,逐步谋个武将品级,在各卫所军中混了脸熟,待日后接了家中世袭的官爵便调任兵部或是都指挥司谋差。 敏应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相较于许多虎父犬子的武将门庭,大将军府的几个哥儿都算是真材实料、能上战场的。 当初若非事态生变,程时只怕也是走一样的路……何必这样下人家面子! 程曦忍不住睨了他一眼。 程时手臂一扬,将咬了一半的梅子远远地丢进湖中,看着水面自言自语: “我若是从军,就要去西北!” 程曦眼皮一跳。 西北……是三叔戍边之处,也是城阳王的领地。 只因西北边境最乱,受北境游族和西边安跶双面夹击,光靠西北十四卫是守不住的,故而一同守卫西北的城阳王可以光明正大的蓄养兵士。 她一派天真的问道:“四哥,西北好玩吗?” 程时面带兴奋,居然难得有耐性的解释道:“西北能打仗,祖父一世英武,我们家的好男儿就该上战场!” 不小心就黑了自己亲爹一把。 敏应也知道西北的境况,他忽然间生出一股豪气,目光灼灼看着程时道: “日后我也去西北,咱们俩一块儿干,将那干劳什子的游族同安跶统统赶回老窝去!” “行,打完游族同安跶,就去福建打海寇,少爷将他们一个个打回海里去!” 戍守哪里可是朝廷说了算的! 程曦瞪着两个自说自话的少年。 若说敏应有保家卫国之心,她是信的,至于程时……可能就是天生骨子里不安分吧。 也不知随了谁? 两个少年就着自己热衷的话题聊了起来,程曦便在一旁认真听着。 她越听越汗颜,觉得程时同敏应虽然年纪不大,但知道的却不少。 他们不仅对边关城池了若指掌,还能通过地理位置将各卫所的军事地位分析的头头是道。 说起那临丰帝刚定下的“以屯养军”制度,竟也侃侃而谈,还颇有自己的见解……她连听都没听说过! 自己当真是枉活了二十年。 是否这就是男孩子的世界?从小便天高海阔,无所拘束。 程曦十分羡慕,愈发觉得这深闺宅院就好似牢笼一般,让她产生出强烈的挣脱之心。 “……是几个月前上的折子,听说一直被压着不曾议讨。我爹说朝中虽有不少人赞成,但林首辅是反对的,认为城阳王拥兵自重,如今还要朝廷开放马市,其心叵测。” 城阳王? 程曦一个激灵,忙竖起耳朵细听。 只见程时点点头,难得一脸正经: “祖父也同我讲过此事,说开放马市不是一件小事,其中利害牵涉甚广。” 城阳王上书朝廷要开放马市? 程曦皱起精致的小眉毛,忍不住插嘴:“四哥,什么是马市?” 谁知程时却挥挥手打发她: “去,小丫头片子问这么多!”回过头继续同敏应讨论,“祖父说,西北打了十几年,你来我往的,也未见谁能压住谁。若是开放马市,于西北边境的百姓倒是一件好事。” 有句话程时没有说。 当时程钦还言道,城阳王在西北百姓中的威望和拥戴,只怕就会更盛。 敏应点点头,少年老成的叹了口气: “但首辅林大人却是反对的,只怕此事要有个定论,起码还得拖上几月。” 程曦在一旁傻了眼。 她什么都不知道! 程曦忽然焦急起来,怀疑自己是否乐观过了头,以为城阳王起兵是十五年后的事,徐徐图之总会来得及。 如今看来,北境已经小动作频频,有什么打算必须尽早做准备。 若等事到临头……也许就晚了。 第二十七章 求学 当晚在樟鹤园用了晚饭,程曦便赖在叶老夫人怀里不肯走。 王氏很是意外,老夫人到是十分高兴,搂着程曦对王氏说道: “就让她留下,这几日你忙得见天不得空儿,她留在我这里,咱们祖孙俩也好作个伴。回头让小九儿屋里惯常伺候的整些衣裳来,横竖日常用的我这儿现cd有!” 王氏便不好再说什么,细细地嘱咐了程曦几句不可顽皮的话,带着人回了凭澜居。 程曦留在叶老夫人处,陪着老夫人逗着趣说了会话,就见青岫领着橘香、绯樱几个,整了她日常穿得衣裳和饰物来了樟鹤园。 齐氏也跟来了。 程曦很是厌烦,但齐氏不值得她多花心思,横竖不搭理就是了。 叶老夫人让人去把西边厢房收拾出来,又让大丫鬟珍珠去箱笼里翻出宫中赏赐的鬼工球香鼎,招了青岫来问道: “上回送去的婆萝香,平日里小姐可都用着?” 青岫笑着回道: “回老夫人,夫人交代这香太过金贵,故而并没有日日点上,只小姐睡不踏实方才用一些。小姐如今晚上睡得安稳多了,最近都没有再醒来。” 叶老夫人便嗔怪: “凭它何等金贵,能让我小九儿踏踏实实睡觉才是紧要的……记得日日点上,用完了尽管来取!” 青岫忙笑着应下。 其实王氏是觉得小孩子香用多了不好。 这话青岫自然不会说出来,横竖哄着老夫人就行。 程曦靠在绣金万福缂丝大迎枕上,拿了个九连环在手中把玩。她频频朝外张望,眼见时辰越来越晚,忍不住问道: “祖母,都这么晚了,祖父怎么还没回来?” 叶老夫人不以为意: “你祖父在外院书房里,有时太晚,便宿在外院也是有的。” 程曦闻言皱起小脸,叶老夫人见了,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 “小丫头,我说你怎么忽然就闹着非要留下来!” 一旁伺候的丫鬟们便捂了嘴笑。 正说着,守在屋外的婆子在帘外禀道: “老夫人,老爷来了。” 程曦双眼一亮,翻身爬下罗汉床。玳瑁忙蹲下身替她把小绣鞋穿上,不待再理一理裙摆褶子,程曦就已经跑了出去。 叶老夫人笑着在后头喊她当心些,哪及程曦早已撩起帘子钻到了门外。 她站在石矶上,正好见到程钦跨入内院的身影。 “祖父!” 程曦提起裙子迈开小短腿,噔噔蹬蹬一眨眼跑到程钦身边,仰起头望着程钦,略带撒娇地埋怨: “您怎么才回来?” 程钦见她这一副小模样,心情顿时变得很好,笑着携起她小手往屋里走。 进屋后,叶老夫人也迎了上来。 程钦拉着程曦往东间暖阁走去,一面吩咐让做些吃食来。老夫人有些讶异,却也不多问,只让玳瑁吩咐小厨房做些好克化的。 程钦坐在暖阁炕上,有小丫鬟端了茶上来,却被叶老夫人拦下了。 “老爷若不曾用过饭,空着肚子不宜饮茶,还是等吃了东西再喝吧?” 程钦未免觉得婆妈,但好歹将茶放了回去。 叶老夫人便嗔怪:“一把岁数了,还这般不仔细身子!” 程曦挨着老夫人坐在炕几另一头,小手托腮,看着祖父与祖母说话,忽然觉得这才是夫妻之间的样子。 程钦伸手揉揉程曦的小脑袋,问叶老夫人: “小九儿今晚留下了?” 叶老夫人笑眯眯地点头,道:“这几日都留在这儿,她母亲太忙,屋里伺候的若有个疏忽也顾不着,倒不如我看着。” 她了解丈夫。 虽然程钦看着不好亲近,却极疼爱孩子。几个孙子都是他亲自取得名,小时候每个都抱着坐过肩头,待孩子们渐渐长大,他才重拾威严。 因程钦自己得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又得了八个孙子,故而等到程曦出生,简直把程钦稀罕的不得了,光是想名字,就在书房关了三天。 程钦宝贝程曦,觉得女孩子就像瓷娃娃似的碰不得,故而到不敢像对几个孙子那样,自小同程曦玩闹。 他尤其疼程曦,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娃娃相处罢了。程曦住在樟鹤园,丈夫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定然极为喜欢。 果然程钦听了后,虽只是笑笑,但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他往后一仰靠在迎枕上,对叶老夫人说道: “今日宋先生过来,我们在书房谈得久了些,便忘了晚膳。” 叶老夫人忙道:“宋先生的晚膳……” “已经让荀涯备了送去客院。” 老夫人点点头,忍不住问道:“宋先生可是帮老大送礼来了?” 程钦“嗯”了声,并不多说具体的。 程曦忽然问道:“祖父,宋先生是我爹爹的朋友吗?” “小九儿真聪明,这宋先生就是你爹爹身边的人。”程钦笑道,对程曦的反应感到很欣喜。 程曦在心里汗颜了一阵。 听祖父的意思,这位宋先生只怕是父亲的师爷或者门客。既然能代父亲走一趟祖父的寿宴,应该很得父亲看重。 也不知他除了带来父亲的寿礼外,还有没有别的事? 只是看祖父的样子,似乎并不想多说。 玳瑁领着小丫鬟将小厨房现做的酒菜端上来。 一碟火腿煨豆腐,一碟肉糜蒸菜心,一盅菌菇鱼片羹,加上一小瓶温过的酒。程钦有些饿过了头,就着酒吃了些小菜。 程曦趁此机会,与他讲起了白日里的事。 待说道程时与敏应下决心要去西北打游族和安跶时,程钦手中一顿,颇有兴致地问道: “哦?他们俩真这么说?” 程曦忙点点小脑袋。 “真的真的,四哥还说,等西北的坏人打完了,他就去福建打……打……” “海寇。” “对对对,打海寇!”程曦忙接道,“祖父,福建在哪?远不远?海寇是什么?” 她当然不会不知道福建在哪,但海寇是什么,她还真不太清楚,只大概猜测是同游族安跶差不多的人吧? 叶老夫人笑着说道:“小九儿,你也得让祖父把饭吃完罢?” 程曦听了才意识到自己太心急,连基本的礼仪都忘了。她扭扭捏捏地缩回老夫人身边,倒是程钦见不得她这样,忍不住说道: “她才多点大,小孩子天性就是如此,拘着她作甚!” 说得程曦更不好意思,老老实实待到程钦用完饭才又磨过去。 她将茶端给程钦,半撒娇半狗腿地说道: “祖父祖父,我也想同四哥一样跟着您。” 第二十八章 女孩怎么养? 程钦放下茶,看向自己的小孙女。 程曦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 他原想逗逗她,但目光所及,见程曦一脸期盼、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由改变主意,问道: “你想跟着我学什么?习武弄枪吗?” 程曦忙摆着小手摇头。 “祖父,四哥什么都懂。他知道好多好多事,全是我不知道的。四哥说了,学堂里的先生只会让他背圣人言读诗词赋,那他懂得那些,不都是您教的吗?” 程钦不以为意: “你若想学知识,便让你母亲早点为你请了女先生来,你想知道什么,问先生便是。” 程曦急了: “可是,女先生不会告诉我什么是以屯养兵,什么是马市,女先生也不知道福建的海寇是怎么回事,北境的外族为什么总来咱们大越抢东西!” 她话一出口,不仅程钦一怔,叶老夫人更是受了惊吓一般,搂了程曦满脸不置信: “菩萨保佑,我的儿,你都在说些什么呀!” 程曦看向程钦,只见老爷子少怔片刻后,面上竟浮起些许兴致来。 “这些都是小四告诉你的?” 见程曦点头,他又问: “你怎么知道女先生教不了这些?” 她当然知道! 前世王氏请的女先生只会教她识字,讲授女戒,再说说世家女子的礼仪规范。 程曦思绪飞快转着,一本正经地胡诌: “沈家姐姐和孟家姐姐都有女先生,我问她们,可她们什么也不知道。”她顿了顿,又小声嘀咕,“她们只知道做花露、做丹蔻,裙子胭脂珠串子。” 叶老夫人忍不住说道:“姑娘家当然是这样子的,你方才说的那些呀,是他们男儿家的事。”她转头对丈夫念叨,“小四也是,和小九儿胡说些什么呢!” 程钦若有所思。 程曦皱着小脸,对叶老夫人说: “祖母,女孩儿家玩的那些有什么用呀?不能吃不能喝的,忒没意思!” 把老夫人说得一噎,无奈又好笑道: “怎么就成了玩?你将来长大了就知道,这女儿家与女儿家相处,也是一门学问。那些个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道,也都是很有用的。” 再说下去就要说到姻缘和内院门道上了,与五岁的程曦说这些未免不合适,叶老夫人打住话,只哄着她: “何况谁又缺着你吃喝了,怎么也轮不到你去操心那些个琐事……小九儿乖,你就安安心心过你的舒坦日子,万事有你祖父、爹娘还有哥哥们呢!” 可她再也不想躲在羽翼下过一辈子! 程曦急得小脸涨红,顾不上扮稚装痴,揪着程钦的衣袖不依不饶地恳求: “祖父,怎么我就不能像四哥一样懂那么多?怎么我就该整天的喝茶赏花的?四哥每次都让我去采花扑蝶玩儿,可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些!” 叶老夫人听了便在心中骂程时混小子,把一个好好的、娇滴滴的妹妹都带坏了。 程钦忽然说道: “是啊,谁规定的女孩子只能学些婆婆妈妈的事?” “祖父!” “老爷!” 程曦与叶老夫人同时惊呼。不同的是,程曦是惊喜,叶老夫人却是惊讶。 “小九儿说的有理,你说的那些个,我听着也无用。”程钦对叶老夫人说道,满是不以为意。 叶老夫人望着程钦无语。 程钦是行伍出身,从军前就是个寒门小子。偏偏从前家中又全是儿子与孙子,他根本不知道姑娘家是怎么教养的。 在老夫人看来,丈夫就是被宝贝孙女一顿撒娇一顿捧,给磨得没了脾气,凡能哄得孙女高兴,什么都顺着她来! “老爷,放眼望去,大越有谁家的女孩同男孩一样教养?别人家的女孩,那都是这样养的,从没听说过谁家女孩是同男孩一样养的。这女孩子不好好学持家之道、学女红诗赋,日后可怎么说……”老夫人生生把“婆家”两字给咽了下去。 程钦当然听得明白。 程曦也明白。 她爬到祖父身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程钦哼了一声,道: “别人家的女儿怎么养我不管,我的孙女怎么养,我说了算。”他顿了顿,对程曦说道,“小九儿,跟着我可以,但你得答应祖父一项,若能做到,才可以像你四哥一般。” 程曦瞪圆了小鹿一般的眸子,望着程钦。 “我可不是教书先生,要知道你四哥虽整日在我那儿厮混,却是正正经经去国子监上学的。你得保证,将来女先生教授的也好好学才行。” 程曦忙不迭的点头答应——这压根就不是什么问题。 叶老夫人望着自说自话的一老一小,说不出话来。 真真是个泥腿子,全然不管规矩! 然而丈夫向来是言出必行的人,这家中几十年来,丈夫但凡说出口的事必是按着做的。 只怕此事已然无法改变。 程曦却兴奋地两眼冒光,抱着程钦胳膊不停地摇: “祖父,那我明日可以跟着您去书房吗?您会像教四哥一样教我吗?” 一番话说得程钦更是飘飘然,连番的应许。 这一夜,程曦兴奋地睡不着,记忆中的许多事叠织在一块,在脑海中不停地上演,直到过了子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日一早,程曦在老夫人房中用了早饭,便大摇大摆跟着跟着程钦去了外院。 故而当王氏来叶老夫人处请安时,程曦早就没了影子。 “外书房?”王氏太过讶异,声音不免就提高了。 这也不怪王氏,任谁听了都会意外——哪有姑娘家自小带着往外院书房跑的? 叶老夫人心中腹诽程钦,面上却不能显露,笑着对王氏说道: “你也知道,老爷如今整日在府中待着也是烦闷无趣得紧。难得小九儿聪慧机灵,老爷又实在欢喜,所以便带了去……横竖不过讲讲故事、钓个鱼,无妨的。” 王氏也察觉到自己失态,用帕子掩嘴轻咳一声,缓和语调笑着说道: “这是应该的,我是担心一个小四已经够闹腾了,再加一个小九,父亲只怕连书都没法子看。” “不会,不会,你父亲欢喜着呢!”叶老夫人打着马虎眼,语气微顿,想起丈夫的嘱咐,“说起来,她那几个哥哥都是五岁启蒙的,小九儿翻过年便是六岁了……” 王氏闻音知意,心中思绪来回转,面上却笑道: “媳妇也是这么想的,女先生的人选已经在相看了,若是合适,明年开春便请了来家中坐馆。” 叶老夫人笑着点头,心中却不停地念着菩萨保佑。 只盼小九儿只是一时兴起,玩个几天便觉得无趣作罢……若是再养出一个小四般的性子,她可怎么跟儿子媳妇交代呀! 第二十九章 谈话 王氏回到凭澜居,第一件事便招了青岫去问话。 青岫将程曦从赏花宴上溜走、与程时敏应在金汐湾水亭待了半日、晚上又是怎样磨着程钦求学的事,一一禀了。 只是程时他们在亭中聊了什么,她却不知道。 王氏听后半晌无语。 袁妈妈与青岫站在一旁,均有些心中没底——太太遇上小姐的事,就变得格外敏感。 当初对几位少爷可不是这个态度。 俩人正琢磨着,王氏忽然开口,对青岫说道: “平日里有机会,就尽量跟在小姐身边,若老爷不让,那就待晚上与小姐多聊聊。”她话语一顿,“另外,你跑一趟马回巷子,将此事告诉辛嬷嬷……平日里得闲,也多往那边走走。” 青岫心思玲珑,立时明白了王氏的意思。她也不墨迹,取了腰牌便立刻去外院要了辆车,赶去马回巷子。 袁妈妈见几个管事婆子在外探头探脑的,便试探着唤道: “太太,今日的牌子……” 王氏一摆手打住,皱着眉问道: “我记得你曾说过,似乎谁家的坐馆先生是位落地举子?” 袁妈妈一愣,忙在脑中过一遍,随即想了起来: “回太太,四老太夫人娘家的一个远方亲戚,因家境不好,落地后便找到了四老太爷。四老太爷惜才,原想资助他再考,但不知怎么的,那先生后来却在本家族学里坐馆做了教书先生。” 王氏点点头,沉吟不语。 袁妈妈虽面上不显,心里却惊讶得跟什么似的。 太太莫不是要替小姐招个男先生回来吧? 可先前千挑万选的相看了三位女先生,均是盛名在外的,只等着小姐再大些便选一位聘回家中。 怎的忽然就寻思起要换人了呢? 还是位举人老爷! ※ 王氏这边的费神费思,程曦一点都不知道。 自从她跟着程钦去外书房,整日缠着程钦问这问那。 若在那儿遇上程时,便与他天南地北地聊,但凡遇到点不明白的,一回头便磨着程钦跟她讲。 有时程钦拿书与她讲故事,还会手把手教她认字。 程曦毫不羞愧的表演了一把“过目不忘”的本事,程钦便私下同叶老夫人感慨,扼腕程曦不是个男孩子。 老夫人听得心颤,生怕程钦把程曦养成了第二个程时。 她便三天两头地想法子哄程曦来内院玩。 今日在园子里办花会,明日在栀若水榭办春宴,陆续齐聚的亲眷越来越多,程府后院整日热热闹闹莺声燕语。 吓得程曦早出晚归,躲得更不见踪影。 随着寿宴的临近,程钦第三道请辞致仕的折子终于批下。 程时便撺掇程曦一起去临丘的庄子玩——程时这几日放了假,却被王氏拘着在府中陪年纪相仿的客人。 “你同祖父说,就说想去庄子上钓鱼,祖父定然应允。”程时倒坐在高背椅上,一脸商量地哄着程曦。 窗台上窗格敞开,阵阵微风伴着园子里老槐树的气息,吹进书阁中。 程曦规规矩矩坐在桌案前练字,背脊挺得笔直,很是端秀的小模样。她一笔一划将字写完,方才放下笔看着程时: “四哥,你如果想出门,就自己同祖父说去,干嘛使唤我?” 程时一听,脾气差点就上来,好歹忍了下来继续哄: “你不知道,庄子上好玩的紧,下水摸鱼,爬树摘果子,还能去抓兔子獐子来烤了吃!” 没有一样是女孩子可以做的。 程曦皱了皱小鼻子,满是无所谓:“我不去,我在书房练字也挺好玩,祖父还会给我讲故事……疼疼疼疼!” 程时扯着程曦的发辫,恶声恶气地威胁: “你若不去,就别想再从我这里知道好玩的!” 每次缠着他讲各种新奇的事,然后回头又跑去问祖父的事,以为他不知道吗? 程曦瞪着他,在心里骂了一回,屈服了。 外院书房其实是座二进的小院,西侧是二层高的藏书阁,也就是程时与程曦常待的地方;东侧是间带耳房的厢房,供程钦偶尔住宿。 程钦日常会客处理公务却是在中间的主屋。 程曦与程时下了藏书阁,还没走到屋门口便让守着的小厮拦了下来。 “老爷在里头会见宋先生,少爷与小姐只怕得等一会儿,老爷方能得空。” 宋先生? 程曦与程时对视一眼,从善如流的走了。 俩人走到藏书阁,拐了个弯,自书阁后头的小竹林悄悄绕道去了程钦的书房后面。 程时驾轻就熟地领着程曦躲到西间窗台下,打着手势让程曦不许发出声音。 程曦捂着小嘴极为配合。 二人静下心来,贴着耳朵听墙角。屋里说话的声音还算清楚,一人是老爷子程钦,另一道较为年轻的声音大概就是那位宋先生。 “……正明上次来信,也提到了赋税新政的事。此变革本是郭懋提的,他们淮青一系尚未死心呐。” “大人对试行的新赋税制度极为担忧,历来农耕税都是交的粮食,虽说有丰年与歉年,但若丰年积粮有余,歉年时勉强也能抵上一抵。如今农耕税免了粮食改成银钱,百姓无处兑银,地方的大粮户门买断囤积,联合起来操控粮价……百姓的日子反而更艰难了!” 程曦望着程时,满脸不解。 却见程时也是眉头紧锁,不甚了然的样子。 却听里头沉默了一息,而后程钦重重叹了口气。 “提出新政改革,原本是为了免去税吏贪收的负累,想当然的以为这米粮换了银子,就不会再被‘踢一脚’,哼……书生!” 这句程曦听懂了,昨日程钦刚与她解释了“淋尖踢斛”的意思。 只听程钦接着说道: “这新政是郭懋提的,朝中除了淮青一党外,反对之声不少,然而皇上却极为意动。林涪此次非但没有对着干,反而建议皇上先拿江浙一带试行……江浙多富绅,届时盘剥的银子只怕全要落在了佃户头上。丰年就罢了,若遇上闹灾,只怕会生出变故来。” “大人担心的也正是如此,故而想与您商量,是否要上道折子……” 父亲要上折子? 程曦不由攥紧了衣袖。 屋里又是一番沉寂,而后只听程钦缓缓说道: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三十章 庄子 临丘位于京城西郊二十里处,那一片附近全是京中达官置办的产业。 程府在临丘的庄子是当年隆庆帝赏下的,程钦回京后,便将庄子交给叶老夫人的族人打理。 庄子边上有条护城河的分支绕过,程钦得空偶尔会去那里钓鱼。 程时也跟着去过几次,他最难忘的就是庄头吴汉带着他去打兔子和獐子,然后在田里挖个坑架上火,剥皮去骨直接就烤了吃——他还不到可以参加狩猎的年纪,故而极为热衷这种打小猎。 程时骑着一匹小母马,不快不慢地与马车并行。 马车上的小帘子被撩起,程曦肉嘟嘟粉嫩嫩的小脸凑在车窗上朝外看着。 田野间是连天的油绿,在程曦看来可谓壮观,她小脸上不免就露出了震撼的神色。 程时见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忍不住嗤鼻: “小九儿,小七小八若知道你能跟着我去庄子上,只怕得羡慕死!” 府中宾客纷至,所有人均留在府里招待作陪,只除了整日跟着程钦的程时与程曦——横竖他们接口跟着老爷子,谁也管不着他们去了哪。 程曦闻言,好不容易才忍着没翻白眼。程时也不想想,是谁磨着她去求的祖父,才被应允跟着来庄子上! 她不理程时,回头看了看闭目养神的祖父,把到嘴的问话又咽了下去。 昨日祖父与宋先生的谈话,她一字不漏听了个全。 对于父亲想要上书一事,祖父是不赞成的,觉得此时新政刚起,各项弊端还未显现,矛盾也未激化,贸然上书只会被有心人当枪使。 祖父的意思是让父亲先做好最坏的防范打算,至于上书……若真的事态爆发,则看朝中动向而定。 林涪一党进言,不动;淮青一党进言,亦不动;若江浙官员上书,则上书附之。 晚上程曦翻来覆去的想着所谓的新政。 从只言片语中推断,从前实行了几朝几代的赋税制度变了,以往百姓按照朝廷规定的份额缴纳粮食以作税收,如今似乎朝廷不收粮了,改成了收银子。 祖父与父亲都担心新政有问题,问题应该就在百姓将粮食换成银子的问题上。 新政在江浙一带试行,而江浙多富贾。 宋先生说,几大粮行联合起来囤积米粮操纵粮价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此一来,原本百姓只需上缴十石米粮,现在可能需要用十五石米粮才能换得上税的钱银。 她想起前世宁王被废黜太子,也与昭和十三年天降大灾有关。 那一年夏,北方连旱数月,滴雨不落,而南方则大涝频发。到了八月宫里办中秋宴时,莫说每年上供的金秋大闸蟹不见影踪,便是云南那边也不见送来各色珍品菊。 宫里妃子和诰命夫人们有那知道形势的,便聊起了这场天灾。 说是当时南北都有流民,有些个地区形势不安稳,故而地方上没法子送上供的物品来京。 程曦当时听了也就过了,不曾入心,横竖少不了她享用就是——彼时她正为宁王新封的良娣表妹而费神,根本无心顾及别的。 如今想来,这百姓断没有不想安稳的。 但凡还有的选,谁也不想做个没有户籍的流民! 那场天灾最后没有走向休养生息,而是演变成覆天夺朝的起兵,定然是茅盾愈演愈烈的结果。 却不知这一切,与税收新政是否有关系。 可惜程曦敲破脑袋也无法想起,这新政最后是全国实行,还是中途废除了。 “小九,”程时忽然唤她,手挥马鞭指着前方道,“前面就到了,你看!” 程曦探出小脑袋,远远望去,只见连片的碧绿田野中隐约可见瓦墙。 程时一打马奔上前去,立时便有车队中的一名护卫打马跟上。 程钦睁开眼,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后放下。他转头,见程曦巴巴地望着外面,便道: “小九儿,到了庄子上想去玩什么?你放心,今日无人拘着你。” 程曦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的打扮。 发辫高高束起盘了个小圆髻,一身清爽麻利的束腰小锦袍,是程时从前穿的——活脱脱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青岫帮她装束完、送她出门时,那脸色简直黑的不行。 但老爷子可不会管一个丫鬟是怎么想的,便是王氏来了,老爷子该怎样还怎样。 于是他们一个丫鬟婆子也没带,只带了四个护卫,由程定架车来了临丘。 程曦是头一次这样装束,觉得比起那时时要注意裙子是否皱了、衣裳是否脏了、发钗是否歪了的拘束,这幅样子居然颇为恣意。 她笑嘻嘻地说道: “我要下河摸鱼,爬树摘果子,还要去捉小兔子!” 一听就是程时干的勾当。 程钦揉揉她的小脑袋,笑道:“好。” * 青岫步履匆匆来到荣知堂时,几个管事婆子站在廊下,手里拿着册子,腰上挂着牌子,正在等候请示。 那几个婆子见了青岫,或客气或讨好的与她招呼。 青岫便缓下步子,整了整神色,笑盈盈地走过去,道: “夫人在里头?” 一个穿暗青花比甲、作三等管事妈妈装束的婆子忙应道:“在里头呢!先前罗总管进去回事,后夫人又招了陈管事进去,此刻还在里头说着呢!” 外院管事不得入内院,王氏便在外院荣知堂会见他们处理事务。 青岫听了朝那婆子笑着点点头,然后走向守在门外通传的小丫鬟,与她轻声说了几句。 小丫鬟听了转身进了屋子,不一会出来,招呼青岫进去。 青岫进屋后匆匆一瞥,见堂中站着两位管事,正低头回事。王氏坐在堂上喝着茶,桌上放着一本册子。王氏身后站的是项善家的以及大丫鬟白烟。 青岫低头绕过站在堂中回事的外院管事,走到王氏身后站定,心中琢磨着该怎么讲程曦跟着老爷溜出府去了庄子上的事。 王氏与两位管事说了一阵寿宴当日的车马接送以及最后的座次安排后,便打发他们下去。 她端起茶,轻轻含了一口润喉,青岫忙上前伺候。 王氏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又让老爷子撵开了?” 青岫在心里措辞了一番方要开口: “太太……” “太太!” 帘子忽然被撩起,袁妈妈快步走进屋,几步来到王氏面前,喜形于色道: “太太,您快收拾一下去前头,大太太、三太太同几位表少爷表小姐的车子,已经到一门外了!” 王氏霍得站起身,连手中杯子都不曾放下,满脸惊喜。 “终于到了!快,去前头迎着!” 她急急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身吩咐青岫: “你快去找小姐,告诉她大舅母、三舅母同表哥表姐来了,让她收拾收拾来见客!” 青岫一时蒙晕,连声应下,待到王氏走出屋子才反应过来。 她可上哪儿去找小姐啊! 第三十一章 冲突 程曦从树上掉落下来时,脑中闪过的念头是:好像在飞。 她被护卫稳稳接住。 “大……九少爷,”护卫将她轻轻放下,放轻了语调哄道,“您还小,这树太高了,咱们在下头看着四少爷摘吧?” 丈高的李子树上,程时大马金刀地坐在枝干间,拿一粒青涩的小李子丢程曦。 “出息!我像你这般大时,便是苹果树也爬上了!” 程曦揉着脑袋,见程时从树上一跃而下,忙让到一旁。 他以为谁都跟他一般,像个猴儿似的! 程曦暗道自己是个有气度的,不该与程时一般见识。 她拍了拍微微发红的小手,问道: “咱们去瞧瞧祖父,大半天了,祖父应该钓上了鱼吧?”她又转头问身边护卫,“林备,你会烤鱼吗?” 名唤林备的护卫闻言忙道: “生火烤鱼自然是会的,只是我那手艺,小……九少爷未必爱吃。” 程曦笑笑,无所谓的表示一会去试试才知道——横竖不过是玩。 走在前头的程时忽然停下脚步,打手势让他们噤声。 程曦站在原处,瞪大眼顺着程时目光望去,只见几丈外的果树间,有团灰毛在草丛中一动一动的。 程时身形如弓,踩步如猫,双眼紧紧盯着那团灰毛,向身后另一护卫伸出手。 那护卫连忙自腰间取下弹弓递给他。 那团灰毛倏忽一蹦,跳出草丛,是只灰毛兔子。与程曦往常所见的白色珍珠小兔不同,这兔子体型更大些,毛色也有些杂。 只见兔子蠕动小嘴,在地上嗅了嗅,又转动着脑袋四处张望。 程时扣着一枚圆圆的琉璃弹子,慢慢拉足弹弓。 “嗖!” “嗖!” 两道破风声。 一枚弹子在兔子脚边弹开,兔子受了惊,瞬间掉头逃窜。第二枚弹子紧跟着落在了兔子先前的位置上,也弹了开来。 程时低声咒骂了一句,跨着大步走上前去。 程曦等人忙跟上。 前方的果树后,走出几个人来。 当先一人是个八、九岁的男孩,身着湖蓝色卷草暗纹锦袍,腰间暖黄缎带上扣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白玉翡翠。眼角微微吊起,朱唇玉肌的,一脸富贵相。 程曦觉得有些面善。 男孩身后另有一名少年,看上去同程时差不多大,身旁围着几名侍从护卫。 少年身着浅蜜色银丝乘云纹锦袍,腰间两组佩玉,珩瑀璜玉皆色泽质润,随他脚步从容碰撞出悦耳的声响。 年纪不大,气度却有些雍容。 与一脸寻衅的程时截然不同。 程曦脑子飞快的转着,暗忖对方人多,而她与程时只带了三个护卫,若是争起来只怕自己这边会吃亏。 况且,那吊眼小子看上去不像是个好性子的,而程时那臭脾气,是断然不听劝也拉不住的。 要不要让林备先去找祖父报信呢? 不待程曦多想,就听那男孩一手叉腰,一手拿弹弓指着程时,气势汹汹地质问: “少爷的兔子,是不是你吓走的?” 程曦扶额哀叹——果然也是个刺头儿。 程时双手抱胸俯视他,笑得一副痞相: “这哪儿冒出来的小子?小爷还没追究,你到敢先咬上了?” 对于程时挑衅寻事的本领,程曦向来是服气的。 只见那男孩眼中立刻窜起火来,双眉倒竖,扯着嗓子骂道: “臭小子,你可知道少爷是谁!” 程时沉下脸来,向前一步。 “爷爷不认名字,只认拳头。” 男孩蹬蹬小退了两步,色厉内荏地嚷嚷:“你、你想干嘛!你知道我是谁吗!” 林备见状,忙几步上前拦住程时,在他耳后低声道:“少爷,身份不明,不宜鲁莽……” 程时闻言,眯起眼打量那群人。 程曦站在后头,盯着男孩身后的少年。 只见他似乎饶有兴味地旁观,到没有显出一副要替同伴作势的模样……但他身后的护卫却个个紧盯着程时。 程曦悄悄对身旁护卫做了个“祖父”的口型,护卫略一犹豫,看了另一名同伴一眼,暗示他看好程曦。 见程曦这边的人要走,那男孩忙伸手指过来,嚷道: “怎么!你们窝囊,想要去找帮手!” 程时回过头,喝道:“回来!” 那要离开的护卫便顿在原地进退两难。 程时转过身,一把推开林备,满脸戾气。 “你们把小九看住了。”他转动着手腕,盯着那男孩一步步走去,林备浑身警戒,亦紧随程时身后。 “爷从来不欺负年纪小的,今日却要破例了。” 因为对自己身手有把握,加之很清楚老爷子的几个护卫是什么身手,胆大包天脾气坏的程时,压根没把对方多出来的一两个人看在眼里。 程曦瞪大眼。 这、这是要打起来了? 两辈子做人,她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当面动手的境况。 那男孩见程时气势凶狠,居然似乎真的敢动手,不禁站在原地呆愣了一下,继而掉转头就往回跑。 程时一怔,众人也是一怔。 程曦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男孩跑到护卫身边,探出头来,瞪了程曦一眼,然后朝程时叫嚣道: “你来!你来啊!” 程时就觉得自己有点傻。 他居然要跟这么个怂蛋动手,还是个小屁孩! 但架势都摆上了,他从来都是往前冲,不知道怎么收回来啊。 众人一时均有些尴尬。 那锦袍少年忽然伸手虚拦了一下男孩,然后缓步走上前来,站在程时与男孩中间笑着说道: “是个误会,兄台莫与舍弟一般见识,他平日骄纵惯了,有失礼之处还望包涵。” 程时不是那没有眼力的,对方身份未明,穿着气度又显不俗,若非方才挑衅的太甚,他也不至于就非要动手。 此刻见对方客客气气给了台阶,倒也没有不识好歹,收起了那一副要揍人的模样,不咸不淡的回了句: “好说。” 男孩在后头不服气地嚷: “怎么就是我失礼?他先吓跑我的兔子!” 少年回头看他,不紧不慢道:“长幼有序,是你无理在先。” 程曦不由地很是感慨。 瞧瞧人家那气度,这才叫兄长……哪像她的兄长,一言不合就动手打架! 她眼瞅着气氛不错,便蹭蹭蹭地跑到程时身边,扯着他胳膊往回拽。 “哥哥,哥哥,我要回去……” 程时甩不脱牛皮糖一样的程曦,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 他看了少年一眼,也不墨迹,拉着程曦转身走人,林备等人忙随行跟上。 身后少年站在原处目送他们离开,男孩走上前抱怨道: “我要告诉祖母,你帮着别人欺负我!” 少年望着程时一行走远的身影,伸手招了一名护卫上前,道: “去打听清楚,这附近十里内的庄子都是谁家的。” 第三十二章 娘家客人 回去的路上,程时也问了相同的问题。 林备回道: “少爷,这一带在隆庆朝是属于皇家的,当时除了咱们老爷这样受封赏的之外,几乎全是皇族的私产。后来慢慢的,便有那没落的门族或是就藩的王爷将庄子卖了出来。如今这一片庄子,怕是主人已换了好几茬,若要一户户细究,小的还得去打听打听。” 程时听后没有作声。 程曦悄悄觑他,觉着程时到也不是全然无所顾忌。 她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遍,并没有方才那少年和男孩的印象,至少可以肯定他们不是皇族子孙。 若说京中的权贵子弟……那一年皇后的千秋宴上,为给淳明公主选婿,条件相符的少年郎全被召进了宫,当时她也在,却不记得有这两号人。 也是在那场千秋宴上她得罪了苏皇后,却逢万贵妃解了围。之后她对万贵妃和宁王这对母子感激涕零,犹不知被人算计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真是蠢到家了! 程时见程曦忽然一脸愤愤生起气来,有些莫名其妙,轻轻捏她肉嘟嘟的脸颊: “怎么了你?” 程曦躲开,闷闷道: “四哥,你要怎么跟祖父说刚才的事?” 说罢,她伸手遥遥一指,隐约可见远处河岸上柳树下程钦垂钓的身影。 程时哼了哼,不再说话。 待他们走近时,见程钦坐在一方蔑席上闭幕垂钓,护卫站在远处候着。 程曦喊了声“祖父”,就跑去看摆在一旁的鱼篓子。只见里头有两条不大不小的鱼,头尾相交地游动着。 程时也走上前喊了声“祖父”,便在程钦身边席地坐下。 程钦睁开眼,笑着招了程曦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 “去爬树了?”程钦笑着问。 程曦笑嘻嘻地点头,讲了几句“果子没熟”、“树好高”之类的,小眼神一个劲地往程时脸上溜。 程时轻咳一声,嬉皮笑脸地开口: “祖父,方才在李子树那一片儿,我跟小九遇到了几个人……” 程钦闻言回头,见程时一脸“我闹了点事”的表情,面上的笑意慢慢敛起。他手腕微震,鱼钩脱出水面划了一道银白的弧线,然后稳稳落在手掌中。 程钦这才不紧不慢道: “说吧。” * 小丫鬟们细细地将果子在几个果盘上堆叠出个吉祥富贵的型,又将几盘码了祥云斋十八锦绣糕的盘子一一放到托盘上。 脚步声由远至近,茶水间的帘子忽然被撩起,一个身穿三等管事比甲的婆子骂骂咧咧走了进来。 “小蹄子们恁地磨蹭,个个儿的都给老娘麻利着点!”那婆子嗓门不小,一双三角眼白多黑少,四下扫了一圈,“松鹤园里的那可是贵人,一个个儿的都打点起十二分仔细来!但凡磕着点碰着点,或是洒了点撞了点,就是扣光了月前都不够赔的!” 小丫鬟们不免就有些忙乱,更有那手生的,差点碰翻了堆叠好的果盘。 “李妈妈。”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门帘微动,走进一个窈窕纤细的人儿,是老夫人叶氏身边的大丫鬟翡翠。 那婆子李妈妈听了,忙堆出一脸褶子,笑着迎上去。 “哎哟,翡翠姑娘,您怎么来了?您瞧这儿杂乱的很,您可仔细别碰着!”说着,拧了身边小丫鬟一把,骂道,“愣着干什么!还不给翡翠姑娘找个座儿!” “妈妈别忙了,”翡翠笑道,拦下了小丫鬟,“我是特地来交代一声儿,一会子送去的茶水再仔细瞧一回。王家五少爷不爱甜的,莫要送了果露。七小姐对金桔过敏,她的糖水里不能放金桔。” 李妈妈忙道:“姑娘放心,先前袁妈妈已经交代过一回,都仔细看了的,保管不出错儿!” 翡翠听了,笑着点点头,便领了小丫鬟们往樟鹤园去。 因是王氏的娘家人,为显郑重老夫人叶氏便在茗善堂接待他们。 翡翠领着丫鬟们进屋,在一旁轻声指挥小丫鬟们有序地将糕点果品和茶水依次在各人面前放好。 堂中座位,东边依次坐的是王氏、甄氏与孟氏,西边坐着两位打扮讲究的太太和一位豆蔻少女。 上座的那位面如满月,身穿杭蓝绸如意纹妆花褙子,护额上镶一枚鸽子蛋大小的墨玉翡翠,瞧着年约四十的样子,雍容大气,正是王氏的娘家大嫂刘氏。 另一位凤眼高额,身穿雪紫宝相花暗纹通袖,头簪点翠雀屏钗,瞧着较为年轻,矜贵端庄,是王氏的三嫂张氏。 挨着张氏坐的少女约十二三岁,身穿樱草色对襟半臂加橙黄挑线裙,面容清丽秀雅,长着一双同张氏一样的凤眼,是张氏的小女儿王筝,在王家六房的女孩中排行第七。 坐在高堂椅上的老夫人叶氏,正拉着身边绣墩上的男孩相看。那男孩年约八九岁,身穿琥珀色束腰小锦袍,发上束了一条同色镶白玉缎带,额头饱满,一双眼睛与张氏有六分神似。是张氏的幼子王骞。 老夫人拉着王骞左看右看,极为喜爱,笑着向王大太太刘氏与三太太张氏夸赞道: “这孩子怎得这般灵秀!这眉眼,这模样……多大啦?”最后却是问的王骞。 王骞眨眨眼,斯文恭谨地回道: “老夫人,我今年八岁。” 叶氏笑呵呵地拍拍他的手,从一旁的果盘里摸了蜜饯子与他。 坐在一旁的王氏见了,想起王骞不爱吃甜的,本想提一句。但眼角瞥见刘氏与张氏端坐如素没什么反应,便也收回话头不说什么。 王骞恭恭敬敬接下蜜饯,谢过了老夫人。 叶氏便又转头问起王筝来,王筝对答合宜、进退有礼,又得叶氏好一番夸赞。孟氏便开玩笑说要向张氏取经,众人热热闹闹的聊起来。 王氏一面听着,一面不懂声色的招了项善家的上前,低声问什么时辰了。 项善家的低下身子将茶递给王氏,轻声道: “太太放心,袁妈妈已在大门外候着了,待小姐一回来,就带她去收拾妥当再来见客。” 青岫已将程曦扮成小男孩去庄子上的事告诉了王氏。 王氏轻轻点头,接过茶来喝了一小口。 正说着,就听见门外候着的婆子低低惊唤了声“大小姐”,声调有些异样。 王氏忙朝门外瞧去。 伴着一阵“嗒嗒嗒”的急凑脚步声,一个小小的人儿像阵风般跑进屋来,手中提着个鱼篓子,一下便站在了众人面前。 “祖母,祖母,晚上煮我钓的……鱼……” 程曦有些呆愣地站住脚步。 呃,她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第三十三章 亲戚 叶老夫人怔怔道: “小、小九儿……” 王家的人便知道这是谁了。 只见程曦身上的锦袍微皱,裤膝上还有几道擦痕,发髻略略倾歪,几缕细细的碎发散落在脸颊旁。圆嫩白皙的小脸因疾跑而微微泛红,愈发像一颗晶莹饱满的小桃子。 王氏轻咳一声。 愣神的程曦忙将手中鱼篓放在地上,一本正经地见礼。 “见过祖母、母亲、二婶婶、三婶婶。” 然后端行秀立地站到王氏身边,将鱼篓子交给项善家的。 王氏拉过女儿的手笑着介绍: “大嫂、三嫂,这是我那小女儿曦姐……快见过你大舅母、三舅母和筝表姐、骞表哥。” 程曦自然认识他们。 她乖乖走上前行礼喊人,刘氏与张氏就跟没见着程曦那身装束似的。 刘氏笑着说“好孩子”,取了一个蓝田玉小挂佩挂在她颈上。张氏也不嫌弃程曦刚拎过鱼篓子,笑眯眯地拉过她小手,褪下一个赤金缠丝镶红宝石的镯子给她套上。 程曦又转身与王筝相见,王筝起身微福回了礼,将一个精致的香包送给程曦。 程曦套着镯子,带着挂佩,手上拿着香包,淡定地转过身与王骞相见。 王骞望着程曦那模样,有些发愣,好一会才回神道: “……妹妹好。” 果然从小就像书呆子。 程曦暗想。 王氏见礼数到了,便打发程曦回去收拾一下。程曦临走还不忘拿走她的鱼篓,惹得孟氏“噗嗤”一声笑。 一出门,青岫便迎了上来。 见到程曦的模样,她脸色都变了。 “我的小祖宗,您怎么穿着这一身儿就往老夫人屋里去了?” 她一手接过鱼篓,一手拉着程曦的小手往后院厢房去。 先前她同袁妈妈一道在大门处等了半天不见人,后来有个守宝瓶胡同西边偏门的小厮跑来告诉他们,老爷带着少爷小姐已经入府了。 原来程曦急着献宝,老爷子为让她少走些远路,便选了离樟鹤园最近的偏门回府。 袁妈妈与青岫听了忙往樟鹤园赶,一时半会却哪里赶得上。 程曦自外院一路小跑回内院,路上遇到那些洒扫或守门的粗使丫鬟婆子,皆是平日里连主子的面都不大见得着,谁又敢拦着她? 待到了老夫人门外时,便是想拦也来不及了。 程曦便这么闯了进去。 若在从前,出了这么大一个洋相,程曦只怕要恼得几日都吃不下东西。 但现在她觉得……浮云,都是浮云。 “青岫,你小心点儿,里头的那条小鱼可是我自个儿钓上来的!”她指着鱼篓子说道,颇有些小骄傲。 青岫无语,觉着小姐如今是越来越像四少爷了。 她将鱼篓交给屋外廊下的小丫头,吩咐好好的将鱼养起来,然后携着程曦进屋去,吩咐一屋子伺候的赶紧过来帮程曦收拾。 如今入了六月,天气已然转热。程曦在外头疯玩了一日,身上便有些粘腻。 粗使婆子自小厨房抬了热水来,青岫由橘香帮着给程曦洗了澡。绯樱翻箱倒柜的找出一堆衣裳和首饰,待程曦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出浴穿好了中衣,她还在犹豫究竟该选哪一套衣衫。 程曦随手指了一套樱色通臂小袄配缃色襦裙。 穿戴齐整后,程曦老老实实坐在镜台,橘香将她的发顶的小圆髻解散开来重新梳。 “大舅母他们是何时到的?只来两位舅母与筝表姐、骞表哥吗?”程曦望着镜子里的青岫问道。 “还有三舅老爷也来了!”青岫一面在首饰匣子里翻找相配的首饰,一面答道,“小姐您前脚刚走,王家的马车后脚就到了。三舅老爷由二爷陪着去了外院,如今老爷回府,应是已经见过了。舅太太她们先去拜见了老夫人,坐了会子,便由太太陪着去了止微居。午饭是在止微居用的,两位舅太太同表小姐、表少爷一路风尘,休憩收拾了一番后,申时才又去了老夫人处说话。” 程曦一愣。 青岫说得这么详尽,是在婉转的告诉她礼仪规矩吗? “晚上是要去祖母那儿一道用饭吗?” 青岫找出两个掐丝梅花攥宝钿,一左一右插在程曦的垂挂髻上,又选了一副掐丝镶红宝的梅花小耳钉替她带上。 “晚饭摆在流音阁,给舅老爷和舅太太接风。沈二太太同三位小姐,甄家三位公子,叶五太太、七太太同四位小姐两位公子,还有本家二老爷那房的几位爷,统统都在。” 流音阁分东西望星楼,王氏赶在寿宴前在两座楼之间搭了天桥,最适合这种男女一同列席的宴会。 而青岫口中的叶家那几位太太、小姐和公子,是老夫人娘家的人;本家二老爷则是老爷子程钦在鄂州老家的族弟。 都是前阵子入京住进府里的亲戚。 程曦想到一桌子小姑娘围坐在一处的情景,头都大了。 青岫见她意兴阑珊的样子,便柔声道: “小姐,虽说您今日有些乏了,但这亲戚间相处就是这样,最是讲究往来与规矩。您看,便是前些日子老夫人的娘家来人,都不曾这般接风摆宴的。老夫人给舅老爷和舅太太做脸,就是给太太做脸……您好歹也得过个场不是?” 程曦自然之道这些规矩。 她的外祖家是太原王氏,传承几朝的“五姓七族”之一。 这次大舅母与三舅舅一家来给祖父庆寿,又何尝不是给母亲做脸?莫说青岫她们,府中上下谁又不高看王家人一眼? 前世她曾在王家住过一阵子,当时很是羡慕王家那种底蕴厚重、家风严谨的生活,行事说话也有些刻意学着几位表姊妹。 这次来的筝表姐,程曦虽有印象却不大熟悉。因年纪有差,待到程曦记事、开始出门走动时,筝表姐已经嫁到福建去了。 几个表姊妹中,程曦玩得最好的是王家四太太的三女儿,排行十一的王箩。 王箩比自己大一岁,相比如今还被牢牢关在家中学女戒吧? 程曦忍不住笑了起来。 毕竟王家是世代传承的大族,“五姓七族”家的子女通常都是互相联姻,这些家族的女儿通常被作为世人女子的模范,便是皇族也不易求娶。 所以王家对女儿家的培养也极为重视,毕竟婚姻出了结两姓之好,更多的还有利害关系。 想到这,程曦忽然愣住了。 有个问题,她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想到。 为何作为王家嫡女的母亲,当初会嫁给什么都不是的父亲? 第三十四章 争风 因心中有了疑惑,晚上在流音阁时,程曦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还时不时拿眼神偷瞧王氏。 “……曦姐儿,曦姐儿?” 程曦回过神,见沈纭正笑盈盈望着她。 “啊?” 沈纭也不在意,只一副活泼好奇的模样,道: “曦姐儿,我刚才问,你可知道寿宴那日还会有哪家的小姐太太们会来呀?你瞧,王家妹妹、叶家的姐姐妹妹们,还有我们,都是初来乍到,不认识人。你若是知道,就先告诉了我们知,也好有个准备,省的那日闹出笑话来!” 她说着,向众人讨意见,便有人笑着附和了。 程曦愕然。 她将在座的女孩子环顾一圈。 只见沈纤同叶家两位姑娘也是拿眼望着她,有些期盼的样子;沈绰脸色不太好看,坐在那里谁也不瞧;叶家另外两位姑娘交头低声说着话;王筝动作优雅吃着菜,似乎没听见沈纭说得话。 ……这是欺她年幼不懂事呢。 她干脆利落地摇头:“我不知道。” 沈纭的表情有些尴尬,但程曦可不管——她一个五岁的孩子,还没学会看脸色呢。 坐在那低声说话的叶家小姐停下交谈,朝沈纭望来,其中一个笑着说道: “曦妹妹还小,便是听了也记不住,沈四姑娘向她打听只怕是打听不到什么的。” 程曦瞧去,那女孩穿着豆青竹枝纹对襟通袖,陪着条月白襦裙,脸蛋细长,眼睛有些小,十五六岁的样子,瞧着同沈绰差不多年纪。 是叶家的几小姐来着? 程曦压根记不清。 “叶六小姐这话说的,旁的倒也罢了,‘打听’二字我可万万受不起。”沈纭冷下脸来,“我们姐妹头一回来京,加之日后我大姐姐要嫁入程府来,只想着这回万不能出错丢了她的脸面,又怕不仔细冲撞了人,这才随口就问了。也怪我,没那么多心思,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到不知……原来还可以打听些什么。” 一连串的说辞下来,叶六小姐反让她倒打一耙。 被无端端拉下水的沈绰,脸都气白了。 程曦觉得挺有意思。 这些女孩们都把自己当不知事的,行事说话不会顾忌太多,她乐得在一旁冷眼瞧着,就跟悄悄看白戏一样。 叶六小姐身边的那位,忍不住便呛了回去。 “也是我们大伙儿不够周全,谁都没想到要问一句。沈四小姐你不若再问问,有谁家府上的爷们要来,也好让我回头去提醒下哥哥们,行事妥当些莫要冲撞了人!” 有人听了这话,便轻笑起来。 啧啧,这也是个厉害的。 程曦感慨着,小眼圆溜溜看着这些女孩子们你来我往。 只见沈纭气得直瞪眼,沈纤低下头拨弄起自己碟中的菜,叶家另外两位小姐便扯了别的话题聊开去了。 王筝依旧端雅秀丽的坐在那儿吃东西,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见。 沈绰夹了一筷子菜给沈纭,强压着火气,道: “四妹妹,这鹌鹑茄子做的地道,你尝尝。” 众人便有默契的将这茬揭了过去。 候在一旁的小丫鬟们这才上来给众人布菜。 程曦戳着碗里的虾子,暗自琢磨。 沈纭是本性如此还是家中养得骄纵了?前些日子相处,只觉得她伶俐会来事儿,到没发现原来是个说话做事不过脑子的。 她就不怕得罪了叶家几位小姐,回头在祖母那里“无意”的、“随口”的提几句? 毕竟那可是祖母的娘家晚辈,正正宗宗带血缘的。而沈家只是未过门的大少奶奶娘家而已,如今沈崇还没显达呢! 程曦往长辈那一桌望去。 设宴的地方很宽敞,女眷这儿以长辈与晚辈分开,设了两桌。未免女孩们觉得拘束,两张桌子摆得相距有些距离,并不能听清说话。 那一圆桌上,叶老夫人右边坐着王大太太刘氏,然后依次是张氏和王氏、叶七太太;左边坐着沈二太太,然后是甄氏、叶五太太、孟氏。 程曦觉得,按着排座来看,两个贵客位给了大舅母和沈二太太,可见一斑。 叶家这两位太太,是祖母娘家的外甥媳妇,却不知是不是一个房头的,也不知祖母的娘家关系是个什么景况? 程曦并不知道老夫人叶氏是庶女出生,府里除了一些老人,就只老爷子和几位长辈知道而已。 她胡思乱想着,觉得这内宅的门门道道甚是复杂。 程家只有她一个女孩儿,几个男孩说话做事又从来都是坦直率然的,故而程曦从小就不用在人情往来上费脑子。 后来家里的嫂子一个接一个的娶进门,不论她们之间是否存有小心思,但对程曦那都是态度一致的——供着。 直到十五岁那年去王家小住,她才稍稍品味出女孩儿们之间那种弯弯曲曲的小门道来,但那也只是稍稍而已。 所以进宫后,才会撞得头破血流。 想到那些扎心的事,程曦忽然没了胃口。 她招了小丫鬟上前,让她去把青岫找来——她们在望星楼二楼的望星阁里,身边的丫鬟婆子都在楼下的小间用饭吃茶,有事自会有小丫鬟下去叫人。 不一会,青岫便来了。 程曦本想悄悄对青岫说自己要回去,让青岫想个办法遮掩过去。谁知坐在对面的一位叶家小姐见了青岫,很是关切的问道: “曦妹妹怎么了?” 程曦恨不得把她嘴缝起来! 其余人也纷纷关切起来,一个个很是担忧的样子。 “是啊,曦姐儿晚上似乎没怎么吃东西,可是哪里不舒服?” “莫不是先前吃多了糕点果子,积食了?” 沈纭更甚,直接吩咐青岫道: “快摸摸你家小姐额头,瞧瞧可别是受了凉。若有不妥还得早早的禀告你家太太知晓!” 你才不妥呢! 程曦瞪着她在心里骂道。 动静引起了长辈们的注意,有人朝程曦这边看了过来,她不得不随口胡诌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众人见没事便又自顾自聊开去,程曦坐在那儿,皱着小脸很是烦闷。 身边的王筝忽然轻声对她说: “曦妹妹,你带我去瞧瞧栀若水榭的夜花好吗?” 第三十五章 赏灯 程曦意外地看向王筝。 只见她浅浅笑着,微微歪着脑袋似乎在等自己答复。 她不是高高挂起了一晚上吗,怎么忽然就有了动静呢?刚才几家小姐确实聊起过夜灯,但当时也没瞧着她特别关注的样子呀。 程曦心中疑惑一闪而过,脸上浮起灿烂的笑,点头道: “筝姐姐想看夜灯吗?好啊!” 索性便陪着王筝去栀若水榭,大不了中途找个机会溜了便是……程曦一怔,王筝不会是故意的吧? 她随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王筝才十二岁呢。 程曦跳下座位,刚想跑去和王氏交代一声,却被王筝轻轻拉住了。她奇怪地回过头,见王筝温柔斯文地问其余在座的各家小姐: “各位姐姐,我同曦妹妹去园子里瞧瞧夜灯,你们去吗?” 沈纭拿帕子轻轻扇了扇,道:“大晚上的瞧什么呀,尽是些虫蝇!” 平日里姑娘们去花园赏花摆宴,都是事先熏好了虫香的。今日晚上并没有安排,如今天气又热,园子里必然有许多小虫子和蚊蝇。 大家听了毫无兴趣,却不像沈纭那样直白。 叶六小姐便对王筝劝道: “筝妹妹,那夜灯我们先前已瞧过了,虽说挺好看的,但夜里虫蝇太多,你若想看,不如明日禀了我姑祖母,待下人们安排妥当了再去瞧不迟。” 前阵子为哄程曦,叶老夫人已在栀若水榭摆了一回夜宴,几家小姐们都已瞧过了那夜灯的景象。 众人便都推辞说不去,唯有沈绰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是摇头推了,嘱咐她们记得带上香囊驱虫。 王筝笑着谢了,这才拉着程曦一道去长辈那一桌。 程曦想,她大概猜到那些女孩子是不会去的。 她二人手拉手走到长辈们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老夫人便笑着喊她俩过去询问。 王筝忽然就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半天真半撒娇地回道: “老夫人,方才我听几位姐姐说起水榭的夜灯,很是好看,却不知今日那灯有没有摆上?” 叶氏笑着拍她的手:“摆着,摆着!筝姐儿可是想去瞧瞧?” 那边王三太太略带责怪地唤了声“筝姐儿”,面上却带着笑。 王筝往叶氏身边靠,一副找着靠山的模样,一脸神气地望向王三太太,老夫人瞧着很是受用。 程曦看着王筝一会一个神情,愣了一阵子,总算反应过来,忙跟着配合道: “祖母祖母,我带筝姐姐去瞧,我知道在哪!”一副急于献宝的样子。 逗得叶老夫人更是觉得有趣,笑着点头道:“好,好!可不许顽皮乱跑,多找几个人跟着!” 王氏见女儿同王筝亲近,心中很是高兴。她点了几个丫鬟婆子跟上伺候,并仔细嘱咐交代备好香囊摇扇,绝不可让她二人被叮着咬着了。 两人便辞了长辈,带着一众服侍的去了水榭。 出了望星楼,王筝又恢复那副清清淡淡、温柔斯文的样子,全然不见方才在长辈们面前娇俏的模样。 四个掌灯丫鬟在前头带路,两个丫鬟在二人身旁打着摇扇驱虫,身后另有伺候的执灯、拿垫子帕子、捧糕点水果。 虽说路上照得通明,王筝却一直拉着程曦的手并未松开,一路上捡一些通浅有趣的话随口聊着。 程曦开始有些喜欢这位表姐了。 二人来到水榭,丫鬟婆子们忙着将亭台收拾妥当、铺座摆盘。程曦与王筝带着随身大丫鬟,往池上栏杆处去瞧夜灯。 只见池面上浮着一盏盏小小的荷花灯,随着水波微荡。池边岸上围了一圈柳树,那些垂荡到水面上的枝条间,也串着许许多多的小灯笼。 小灯笼倒映在水面上,与荷花灯交相辉映,点点闪闪,像夜空繁星一般。 王筝脸上随意的神色在见了这番景象后,就露出一丝真的赞叹之色。 “夜灯果然很美,难怪沈家与叶家的姐姐们交口称好。”她看着水面,笑着说。 程曦觉得,能得她一声真心称赞还真是不容易呢。 她笑嘻嘻道: “是呀,只是母亲说每日里点着太浪费,平日也只是摆着看看的,只家中有客或是摆宴才会点上的。” 程曦趴到栏上去瞧池中倒映的小脸,吓得青岫忙去将她拉回来。 王筝见她这样,一副想笑又忍了下来的表情。只是弯着眉眼看她,说道: “我家中有许多妹妹,却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 王筝想到下午程曦拎着鱼篓闯进来的模样,眉眼更弯了。 这是在夸她吧?程曦心宽得权当就是了。 其实……自己原本是和她的姐姐妹妹们一个样的。 却听王筝又问道: “你今日出府,是去钓鱼了?” 程曦点头: “嗯,祖父带着我同四哥一道去了庄子上,我钓了一尾鱼,有这么大!”她拿小手比了比,“是我自己拉上来的。” 王筝惊讶道:“你自己钓的吗?” “是啊,祖父说我是女孩子,不可以像四哥那样跳下水去摸鱼,该当斯文一些才是。” 身后的青岫听了直想扶额——老爷是不是对“斯文”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王筝却露出一丝羡慕。 “我看过一本手记,是好几代以前我们家的一位老祖宗写的。手记里大多记得是她们那时女孩儿们日常的事……那时候,女子也是可以随意出门游玩的,还可以骑马呢!” 程曦便想,自己爬树的事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她饶有兴致地缠着王筝与她讲那手记上的事。 二人说得高兴,却忽然见远远的灯火蜿蜒,似乎是朝着水榭方向走来。 青岫忙让人前去看看——水榭在内院,虽说外男不得入内,但万一遇上二爷或是哪位少爷,于王筝来讲也是很尴尬的。 不一会,去打探的婆子回来禀道,是七少爷程昕、八少爷程晟同王家九少爷王骞,也是来水榭看夜灯的。 程昕与程晟年纪小,避讳没那么讲究,而王骞又是王筝的胞弟。 青岫放下心来。 程曦与王筝走入亭中,见灯火慢慢靠近,待到水榭外,几人的身影便明朗起来。 程昕与程晟二人高高兴兴走入亭中,向王筝见礼,又唤了程曦一声。程昕朝身后的王骞招呼: “骞哥儿,快来,不是别人,是你姐姐同小九儿!” 程曦朝他们身后望去,见王骞跟在后头慢腾腾地走来。 王骞一抬头,见程曦望着自己,嘴角翕张,隔了一会才道: “……曦妹妹好。” 程曦嘴角一抽,忍不住怀疑——这家伙是怎么考上探花的? 第三十六章 才子 王骞是昭和十三年的探花郎,也是这一代王家子孙中最受瞩目的一个。 他年少成名,诗情才华得了许多当代大儒的肯定与赞赏,又是大家“洛衡居士”裴道然收的最后一个学生。 裴道然出自“明学”一派,一生传道受业,虽育人无数,但正式收归名下的学生只有八人。赫赫有名的嵩阳书院掌院,便是裴道然的大弟子。 按程时的话来说,王骞在文人学士的圈子里,简直可以像螃蟹一样横着走! 原本按着王家族中长辈的意思,是不赞成王骞出仕的——以他的才情名声,根本不需要一个探花郎的名号来锦上添花。 他应当和王家前几代做门面的子弟一般,清高出尘,一生不沾世俗。游历山川,茶酒作伴,传道解惑,发扬“明学”——做一个世人眼中标准的“王家子弟”。 然而王骞不知怎么的,在十八岁那年忽然下决心要参加科考,凭谁说都拦不住。 官场何等险恶复杂,一旦涉水过深,一步走错就是覆顶之灾。 当年似乎三舅母还为此事特意来了一趟京城,与母亲关起门来说了半日。 那时父亲还没分家出去,三舅母住在府中的那阵日子,她也时常陪着三舅母说话解闷,出去参加京中各家的聚会。 两年后,王骞金榜题名——到底谁也没劝下他。 那年她十七岁,王骞高中的消息和宁王求娶的消息前后脚进门,她便再也没心思去留意后来王骞的仕途怎样了。 那之后,他们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面,是她回家探望病重的祖父时遇到的,那日王骞也在。 她记得自己似乎过问了他一句如今官任何职,说到底也不过是普通的客套。 而王骞也还是那个样子,老实行礼,喊她一声“太子妃殿下”,再无别的话。 像他那样话都不会讲的人,在官场可怎么混呀? 程曦不由得就望向正在赏夜灯的王骞。 八岁的他一脸稚嫩,却不似程昕与程晟一般好动,只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听他们说笑玩闹。 前世程曦觉得,与王家的人比起来,不论是她的哥哥们还是她自己,都显得特别粗俗。 其实现在想想,这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门族,养出来的孩子性情上自然不一样——她如今更喜欢自己的哥哥们。 王骞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 男孩的眼神澄澈,眸子里映着池中点点灯火。 程曦被抓个正着,便冲他甜甜一笑。 王骞愣了愣,又转过头继续去看花灯。 程曦一怔。 从前哥哥们说起王骞,都夸他学思敏捷,才情奇高,是个极聪慧有想法的。就连程时那个看到书生就懒得说话的人,也对王骞评价不差,说他“倒与那些书呆子不大一样”。 但在程曦看来,王骞就是个十足的书呆子。 说话呆,做事呆,整个人都呆。 她要不要劝一劝王骞,别去参加劳什子的科举呢? 以他那个呆劲,日后城阳王入京进宫登位为王,他会不会呆到坚守忠诚啊? 以身殉国可就不好了。 程曦这厢胡思乱想着,那边三个男孩已经看完了夜灯回到亭中来。 他们围着桌子坐下说笑,王筝便将地方让给他们,独自去了池边栏上看灯。 程昕一边吃着丫鬟们剥好的松子仁,一边问程曦: “小九,你今日可是跟着祖父和四哥出府去玩儿了?” 程曦点头。 程晟听了一声哀叫: “四哥恁偏心!怎的带了你去,却留了我们在家?” 程时才是跟着她沾光的那个好不好。 程曦一本正经道: “四哥说你俩手脚太笨,连树都爬不上。” 一旁王骞听了,忽然转头看着她,瞪大了眼: “曦妹妹,你会爬树?” 他这是要对自己说教吗? 程曦唬下脸,反瞪着他: “怎么?爬树怎么了!” 王骞见她似乎是生气了,忙摆手道: “不不不,我只是……我家的女孩子都不会,你、你可真厉害。” 坐在栏边的王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程曦瞪着王骞……这呆子这样子夸人,日后仕途堪忧啊。 她小手托腮,随口转移了话题: “听说你学问好,很聪明,是不是读了许多书啊?” 王骞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程晟惊奇道: “骞表哥,原来你学问很好啊!” 程昕也一脸才知道的模样。 王骞忙摇头,道: “我读书不多,只是家中先生所授,刚读完孝经,如今方读到四书。” 程曦差点咬到舌头。 正常人的启蒙顺序,也是差不多八岁该读四书了。 她还以为王骞已经至少开始学五经作诗赋了! 见众人一脸奇怪地看着自己,便是王筝也望了过来,她一时有点懵。 不是“年少有名”吗?他如今都八岁了,那总该有点“将来会出名”的样子吧? 可是看王骞似乎不像自谦,程曦只好硬着头皮胡扯: “都读四书了,当然很厉害啊,七哥你读了几本呀?” 程昕便笑着解释道: “小九,骞表弟说的四书不是四本书,而是指《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本书。这些都是我们必学的书。” 程曦厚着脸皮装懵懂。 程晟笑嘻嘻凑到她身边,有点小骄傲的样子: “小九,先生说等我学完《幼学琼林》,也可以开始读四书了!” 程曦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哄他们。 她忍不住又瞪了王骞一眼。 王骞沉默的坐在一边,却不大说话了。 当晚回去后,王骞跑去王三太太张氏处,磨着她问道: “先生明明说我早就可以学读五经,为何父亲和祖父就是不让?上回先生要推我去嵩阳书院,也让父亲给拦下了,这究竟是为何?” 张氏满是错愕。 一旁的王筝便将晚上水榭发生的事说了。 张氏眉头微蹙,问女儿道: “曦姐儿当真那样说?” 王筝点点头,张氏面上又凝重了几分。 她见王骞仍在一旁看着自己求个答案,不由的头疼。 这其中的道理太过复杂,她要怎么跟儿子解释,这一切是为了保护他呢? 第三十七章 寿宴(一) 程曦并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在张氏和王骞之间掀起了怎样一番波浪。 她还是整日的跟着程钦往外院跑,有时与程时在书房天南地北的聊,有时磨着程钦给她讲书上的故事。 总之等闲并不回内院去。 寿宴前两日,程府的戏班子已经开始摆起来,整日里就听内院热热闹闹的。 外院的爷们也不闲着。 二爷程原培每日都要请了程家来的几位爷一道,喊上三五友人去忘仙楼摆上一桌。 而程昭程昀几个则陪着甄家和叶家的少爷们去京郊四处游玩。 程时懒怠应付,又不便去内院,整日在老爷子的书阁里看闲书。程曦偶有一次与王骞说起,之后王骞便也常常往书阁去。 这般一晃,就到了六月十四。程曦早早的被喊起来洗漱打扮。青岫为她选了一套绯红绣樱草色缠枝纹的杭绸小袖,外头罩了件银红薄纱半臂衫,下头配条柳黄六幅马面裙。 临出门前,程曦点了绯樱跟着去伺候——按理这种场合,除了大丫鬟青岫,该是乳母齐氏陪着。 程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了齐氏脸,众人也不敢与她讲规矩。 虽说绯樱论资历和年纪都太嫩了些,但程曦自从跟了老爷子,如今主意越来越大,便是青岫也不敢随意质疑她的决定。 程曦便带着青岫与绯樱去了老夫人处。 正宴午时开始,自巳时起便陆续有客登门。 因是与老爷子祝寿,故而各家带着姑娘来的并不多,大多是夫人太太们随着丈夫来的。 程曦与一众小姑娘们坐在西间暖阁里喝茶吃果子,一遍漫不经心地听她们说着如今时兴的衣料首饰。 孟氏娘家的三个侄女今日也来了,因前几日同沈家三姊妹一同赏过花,显得似乎更亲厚一些,叶家的几位姑娘便被冷遇在一旁。 她们对王筝的态度倒是非常亲近,奈何王筝对谁都是清清淡淡又温和有理的样子,有那心气高的便不乐意再去她跟前殷勤。 程曦听到有人悄悄低估王筝,说她装模作样假清高。还有人顺便就将沈绰也带上酸了一番。 程曦冷眼瞧着,暗想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热衷参加这种聚会呢? 她的兴致忽然就败了下来。 “筝姐姐,我去祖母那儿,你去吗?”程曦凑到王筝身边,悄悄问道。 王筝愣了下,看了眼周围各自聊着的女孩子们,想了想,笑着回了她: “你去罢,我便在这儿听她们说说话。” 程曦点点头,喊上青岫和绯樱往正堂去。 堂间里已经有许多来客,各家夫人太太们几人成堆的坐着说笑。程曦悄悄溜了进去,倒也无人主意。 她随处张望,见厅堂中有些面孔是她认识的,也有她不熟悉或是毫无印象的。 王氏坐在一处,正陪着几位夫人太太说话。 程曦便跑去了王氏身边。 “母亲。”她笑嘻嘻地往王氏怀里钻,睁大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在座几位夫人。 王氏便介绍了一番,让程曦一一喊人。众人见她可爱讨喜,均凑着夸赞了几句。王氏不由问她怎么跑来了这里,程曦眼珠子转转,只推说想母亲了,又惹得众人赞她贴心可爱。 王氏笑着搂了程曦坐在自己身旁,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小孩子哪有不爱跟姐姐妹妹们玩得,定然是那些小姑娘见曦姐儿年幼冷待了她,女儿才会跑来这里宁可与长辈待着。 她心中暗恼,面上却不显,只笑着听一旁刑部侍郎府的大太太田氏说着八卦。 “……自年后便说是病到了,如今已有几个月不曾露面。可怜见的,谁能想到承恩侯世子正值壮年,说去就去了。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如今不过一年,自己又病倒了,儿子似乎才九岁……” 程曦不由得竖起耳朵。 承恩侯府是当今苏皇后的娘家。 那苏家原本不过是一个三流没落的勋族,祖上承了三代爵位,到了承恩侯这一代便被收了回去。 承恩侯苏靖原先在礼部挂了个五品的闲职,原配夫人在生头一胎时难产去了,因要找人养育幼子,在百日内续了弦,便是如今的承恩侯夫人。 那承恩侯夫人生有一子一女,因苏家门庭不显,隆庆帝便选了苏家女儿嫁给当时的十二皇子,即如今的昭和帝——那时谁也没想到,十二皇子居然有一日会临登皇位。 昭和帝登基后,苏靖这位国丈被封了承恩侯,按着祖制为原配夫人生下的长子请封承恩侯世子。 可承恩侯世子常年体弱,不幸英年早逝。 田氏口中说的,大概就是那位年纪轻轻守寡,不到一年也跟着去世的承恩侯世子夫人吧? 程曦记得这位世子夫人留下的儿子,虽继承了世子一爵,却是个京中有名的纨绔。后来与人争执失手打杀一名官家子弟,事情闹大后被判了流放。 当时京中有人传承恩侯夫人玩捧杀,硬生生将人养废了,图的就是那世子的爵位。 程曦也是听了这传言才知道苏家的事。 因着宁王的关系,她前世在苏皇后手中吃了不少苦头。此刻想来,不由有些幸灾乐祸——你苏家为个世袭三代的爵位机关算尽,却哪里料到最后这天下易了主! “那孩子才九岁,你们可瞧着罢,日后这承恩侯是谁……”左军都督府上的大太太拿帕子扇了扇,语带双关地笑道。 这话太过露骨,众人虽心中明了,但都有默契的没有接口。 松阳县主府的四太太便说起京兆尹府上二少爷与英国公府上七小姐结亲的消息,将话题转开了去。 程曦乖乖地听着,暗想,这婚事大概是出了变故,她怎么记得英国公府的七小姐最后嫁到了庆阳长公主府? 袁妈妈忽然大步走了进来,几步来到王氏面前,神色激动,刚要说什么,又忽然想起不妥,继而快步走到坐在堂前说话的老夫人叶氏面前。 “老夫人!宫中来了人,外头案台已经摆上了,老爷派人来传话,让您和几位太太快换身衣裳去前头迎旨!” 圣旨! 程曦一惊。 堂中有一瞬间的寂静,继而爆发出一片低低的、压抑的喧闹。 第三十八章 寿宴(二) 老夫人叶氏霍得站起身,身边的大丫鬟珍珠和翡翠忙上前扶了她。 “快,你们都各自换了衣裳往前头去!老大媳妇,你将曦姐儿也收拾妥当,一并带上。”老夫人伸手点了王氏、甄氏和孟氏,“老三媳妇,你缓着些,莫要太急!” 身旁就有伺候的忙上前扶了大腹便便的孟氏往东偶居去。 王氏与身边人点了点头,来不及多说什么,由袁妈妈青岫等人簇拥着,急匆匆带着程曦去凭澜居更衣梳妆。 众人一阵忙乱。 宾客中有人开始猜测圣意。 有那年轻不经事的,脸上就浮现出一丝不安来。 松阳县主府的四太太悄悄靠近田氏,低声问道: “田姐姐,你瞧这……” 田氏与王氏交情笃厚,是自闺中便有来往的。 她闻言看了门外一眼,又看了堂上一眼——方才坐在老夫人叶氏身边说话的,是大将军府的将军夫人孙氏,和京亟都督府的夫人范氏。 这二位夫人此时老神在在的坐在那儿喝着茶,面色轻松自然,不见异常。 田氏按下手中帕子,笑着轻声说道: “不妨事的,这喜寿宴上传旨,通常是好事。” 那四太太和同样竖着耳朵听的左军都督府大太太,听了便安下心来。 田氏虽面上轻松,心中却仍有些紧张——圣心难测,自年后开春起,一户又一户的罢官抄家便没有停歇过。 当今皇上每每出手,哪次不是出其不意打个措手不及? 首辅林大人也不消停,皇上这边削了礼部尚书的职,林大人后脚就让人上书弹劾礼部侍郎,紧跟着断了皇上的后路。 说句不夸张的,这京中敢安安生生睡安稳觉的,只怕没几个。 ……就连她家老爷,也已经悄悄安排了后路,生怕哪一日便遭逢变故。 而王氏此刻也同田氏一样,心中隐隐不安。 她一路上细想了老爷子办寿宴的前后态度,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可若有个万一呢? 王氏看着正由青岫帮着整理衣衫的程曦。 她的女儿,那么小,那么乖巧可爱,是她心尖尖上碰不得的肉。 白烟和紫黛围着王氏,将层层繁杂的诰命服替她穿戴妥当,袁妈妈取来抹金轴递给王氏,低声催促道: “太太,宫里的人在前头候着呢……” 王氏忽然盯着她,肃声问道: “是只来了一人?府外呢?” 袁妈妈猛地一惊,双唇翕翕,半晌才回道: “是老爷子身边的荀涯来报的,说是宫里来了人传旨,老爷子请了那大人在荣知堂喝茶,吩咐老夫人和太太们速速着装前去接旨……” 王氏那个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曦姐儿,跟母亲去前头接旨。”她拉过程曦的小手紧紧攥住,面上倒是一派柔和,细细同程曦交代道,“一会记得乖乖跟在我身边,若是大家都跪下了,你也跟着一起跪下,万不可说话出声儿。等到我们都起身了,才可起身,知道吗?” 程曦乖巧的点头,随着王氏来到荣知堂。 只见程钦陪着一位年约四十、身形微胖的官员坐在高堂椅上说话,程曦悄悄看了眼,并不认得那人。 她垂下眼跟在王氏身边站着。 府中男子们早就候在一旁多时,甄氏较王氏与程曦稍早一些到,待老夫人叶氏与行动不便的孟氏赶到,所有人便齐了。 程曦脑中一晃,闪过当初秉笔太监王潇来府中宣旨赐婚的场景。 有管事的将供桌台摆放好,点了香递给程钦。 程钦将三柱香插上,那宣旨的官员便站到了台子前。 老夫人叶氏与程钦并肩站在最先,王氏因受封四品诰命,孟氏受封五品,故而站在其后。随后依次是二爷程原培与甄氏,以及程曦等孙辈九人。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敷庆在廷,即一命以上推恩,靡所靳焉。所以均休贶而劝臣劳也。尔原中军都督府都督程钦发身从事筮仕,出纳维慎。兹以授尔阶登威远侯爵锡之敕命,世袭三代。存承恩泽,荷天家之休命,永耀门闾。钦此!” 赐爵威远侯! 程曦贴首跪拜,耳听身旁长辈们领旨谢恩后,才跟着众人起身。 那传旨的官员将圣旨交付后,眼见程钦供起圣旨,行完礼数,方才上前说话,面上却比方才更亲热了几分。 “下官恭贺威远侯!花甲寿诞喜逢天降皇恩!” 程钦忙携了他起身,热情地寒暄起来。 老夫人叶氏便领着一众女眷回了内院。 众人口中虽只字不提,面上却都难掩激动。便是向来沉得住气的王氏,此时也是喜色盈盈。 待她们回到茗善堂,立时便有那眼尖的宾客察言观色,围了上来,先说了一通恭维喜贺的话。 老夫人在高堂上坐定后,大将军夫人孙氏便问道天使所为何来。 众女眷屏息倾听,老夫人含蓄克制的将受爵的旨意说了,堂间立刻便热闹了起来。 众人纷纷向老夫人叶氏道喜恭贺不提,王氏甄氏等也忙着应付周旋,一个个面上喜气洋洋的。 也有那本是过场子应酬的,此刻立时端起十二分的亲热来。 老夫人心中高兴,一面命人取了戏单来传至众人点戏,一面吩咐下去让戏班子提早摆起来,众人先去望星楼听戏,不必等到午膳后。 大家便说说笑笑推着由孙氏和范氏先各点了一出,再依次轮着传看。 程曦静静坐在一旁,心中暗自思量着。 昭和帝下旨赐祖父超二品侯爵,必然与祖父致仕有关。 昭和帝与林涪角力正酣,手中无人是不行的。祖父在军中的威望和当年隆庆帝那一支“虎狼军”中的同袍,大概都是昭和帝怀柔的原因。 ——大将军敏先光和英国公张仁,与老爷子程钦一样,当年都是隆庆帝“虎狼军”中的一员。 程曦兀自琢磨着,却见袁妈妈进来通报道,岑阁老夫人到了。 厅内又是一息的安静。 程曦不禁蹙起了眉。 岑阁老夫人……就是帮着昭和帝斗倒林涪成为内阁首辅,最后又被昭和帝卸磨杀驴的内阁大学士岑宪的夫人? 她是原本就要来的吗? 第三十九章 寿宴(三) 老爷子过寿,断没有岑夫人独自前来的道理。 岑阁老必然也来了。 此刻将将过了巳正时分,这个时辰到访到也说不上太晚——若要参加宴席,除了那特别亲厚的会早一些到了与主家说话小聚,通常都会在正式开席前半个时辰抵达。 应该说岑夫人此时到来,是很正常的。 只是一般阁老等闲并不往同僚家中多走,以免让人拿住话头,尤其程家还是武将门庭。 若说岑阁老看重身为文官的程原恩,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偏刚刚宫中来了圣旨,后脚他们便到了,不由得就让在座的人心中浮想联翩。 有人去看老夫人和王氏的神色。 叶氏笑着表示知道了,让王氏快去前头迎来,便仍旧转过头与孙氏和范氏说着话。 王氏面色如常的应下,带着袁妈妈出去了。 不一会,王氏陪着一位身穿葫芦双喜纹绛紫遍地金褙子的夫人走了进来。 程曦望去,认得是岑阁老夫人。 岑夫人年约四十,保养得宜,王氏陪着她去了老夫人那一处坐着说话。 因辈分关系,岑夫人坐了下首,到也与叶氏、孙氏、范氏等人相谈甚欢。 程曦想起岑家最后的境遇,再看此时的岑夫人不免就有些感慨。 有婆子来禀,说是望星楼那里可以开戏了。 众人便移步去了望星楼。 程曦随着一众小姑娘跟在长辈们后头,到并没有再去王氏或叶氏处厮磨。 她招了青岫来: “外头的戏台也摆上了吗?哥哥们是陪着在看戏还是独自开了席?” 青岫一怔,拿眼望着程曦不说话。 程曦也是一怔,继而有点讪然,嘻嘻笑了两声混过去。 青岫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她家小姐真真是在外院玩野了性子,全然忘了内外院门禁森严。莫说她今日一直跟在程曦身旁,便是她有空闲打听,哪里就能打听的到外院的爷们在做什么? 程曦无聊极了。 她开始想念被留在凭澜居的念心——那丫头总有本事打听到各种消息。 台上咿咿呀呀的开了戏,第一出唱的是孙氏点的《锦屏记》。 陆陆续续的,又有几家夫人太太到了场。 女孩子们乖乖巧巧坐在长辈们身后,全然不复厢房里叽叽喳喳的模样,此刻瞧来倒是个个儿都娴静文雅。 今日在场的女孩都是不曾说亲的,有些知道家世的夫人太太们便悄悄的打量相看她们。 这当中王筝年纪最小,只怕也就数她最是无所谓。 午初时开了席,饭后众人照旧是在望星楼听戏、说话,也有年纪稍轻的结了伴去山园或水榭走走——却没有一家告辞归家去。 程曦撑不住,借口困了,便领着青岫与绯樱回了樟鹤园,到真真的睡了一觉。 醒来时,天色依旧敞亮。 樟鹤园里静悄悄的,程曦能隐约听到望星楼那儿唱戏的声音。 她翻身坐起,在屋里守着做针线的橘香听见声音,立刻放下手里的夏衫,快步走到床前。 “小姐醒了。”橘香将绡帐挂起,服侍程曦穿衣。 “人呢?都去哪了?”程曦见屋子里就只有橘香在,不免奇怪,“什么时辰了?” “回小姐,已经申时了,您睡了一个时辰。”橘香顿了顿,“方才您睡着时,沈家的二小姐来看您,青岫姐姐与她说了会子话,二小姐就走了。之后青岫姐姐打发了绯樱不知去做什么,人刚回来,青岫姐姐与她在外头说话呢。” 沈绰? 程曦有点意外。 帘子撩起,青岫与绯樱自外头进来,见程曦已经起身,忙上前来伺候。 青岫脸色不太好。 “小姐醒了?”青岫上前蹲下身伺候程曦穿鞋,“小姐一会子要去哪里?太太陪着几位夫人在茗善堂抹牌,老夫人还在望星楼听戏,二太太陪了几家太太和奶奶在山园子里随处走走,有几家小姐在水榭处玩。” 程曦一怔。 “都还在吗?” 按理过了正宴,便会有人打道回府了,只有那亲戚和特别亲近的才会留下来参加晚上那一餐。 青岫点头。 岑夫人已经回去了,其余也有那一两家回去的,却不多。 大多数人选择留下来用了晚宴。 这境况大出王氏意料。她本以为留下来不过几家而已,好在晚宴也是将人往多了算,虽说临时加菜排桌有些忙乱,但好歹不至于出差错。 这也就说得通为何望星楼还在唱戏了。 程曦看向青岫,又看了看正在收拾床铺的绯樱,想了想,直截了当道: “沈二姐姐来过了?” 青岫正倒了杯水,闻言,手中一顿。 程曦直直看着她。 青岫将水轻轻放到程曦手边,犹豫了一瞬,如实回道: “沈二小姐确实来过,说是席上忽然不见您,便过来看看。那时您还睡着,我与她说了,二小姐道既然您还在休息,她就不打扰了。” 程曦仍旧看着青岫不做声。 青岫继续说道: “沈二小姐临走前,问沈三小姐可曾来过。奴婢说不曾见到,她便走了。奴婢觉得有些奇怪,便让绯樱跟着去看看,怕有什么事儿。” 程曦挑眉——她和程时待久了,连神情都开始相像。 青岫的话头断在那,面上犹豫,显得有些踌躇。 绯樱收拾完床铺,见了便道: “不是什么好事儿,这种腌臜小姐还是别问了罢!” 青岫狠狠瞪了她一眼。 程曦敏锐的察觉到,有八卦。 她让绯樱照实说。 绯樱看了青岫一眼,见屋子里只有她们主仆四人,便将方才告诉青岫的原原本本告知了程曦。 原来沈绰走后并没有回望星楼或是水榭,而是带着她的丫鬟到处的走。绯樱悄悄尾随着,觉着像是在找人,后来主仆俩停在了花园偏僻处,低声争执起来。 绯樱站的远,只隐约听见“名节”、“闹出丑事”等,心中突突,便忙回来告知青岫。 程曦心下一哂,面上不禁就露出几分轻慢。 “沈三小姐找着了吗?” 青岫闻言一惊,怔怔看着程曦……小姐她,她听懂了! 不仅听懂了,还十分肯定的问起沈纤,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第四十章 收编 程曦觉得该和青岫谈一谈。 她让绯樱去找袁妈妈,将这事儿说一说,又让橘香退了出去,只留下青岫。 橘香有些莫名,绯樱也奇怪地看了程曦一眼,两人悄悄退下,要关门时让程曦拦了: “门开着罢。” 青岫心中越来越惊。 这是防着人偷听——小姐是从哪学来的这一招? “青岫,你过来。”程曦朝她招手,指了面前的绣墩让她坐下。 青岫从善如流,坐了半张凳面,与窗台前炕上的程曦平视。 屋里陷入一息沉默。 窗外隐隐传来唱戏的咿呀声,初夏的院子里偶有发出一两声蝉鸣,便有小丫鬟取了网,轻轻说着去将那蝉粘了。 程曦看着窗外,打破沉默。 “青岫,你想跟着我吗?” 青岫大震,睁大了眼望着程曦,双唇翕翕却没出声。 程曦回过头,坦然与她对视。 “我知道,我还小。日后这屋里伺候的人迟早都会换上一轮,绯樱、橘香、白荷……她们总要走的。等我再大一些,会一直一直有新的丫鬟来。 前几日,祖父给我讲了《史记·留侯世家》的故事,我就想,你与她们大约是不同的。她们虽好好的伺候我,却也不敢违逆我,我若做错了事儿也不会说什么。但是你,虽然总将我的事告知母亲,有时还会替我拿主意,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怕我太小,怕我不懂。” 青岫听着,背上沁出一层薄汗。 程曦把话说开,反倒轻松起来。 “齐氏是我乳母,我虽不喜欢,但她毕竟哺育过我,只要她谨守本分,我就许她日后荣养。只是管事妈妈却绝不可能是她。” 青岫面色渐白,喃喃道: “小姐……” 程曦摆手打断她,看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道: “我虽然小,但却在一日日长大。我要人一心一意的帮我,教我,不用人护着……你懂我的意思吗?” 青岫至此,哪还有不懂的道理。 她猛地起身跪下,望着程曦,颤声道: “奴婢明白了。” 程曦很喜欢青岫的通透玲珑。 她从前不敢在青岫面前太过显露,是怕被察觉异样,继而引起母亲的怀疑和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但如今不同了。 凭谁怀疑,她都可以拿老爷子挡。畏首畏尾终究不是法子,待到她可以培养自己的心腹,实在需要等太多年——不如一劳永逸。 程曦看着青岫,面色严肃问道: “不论母亲同你说过什么,我只再问你一次——你想跟着我吗?” 犹带一丝奶音的话语落在青岫耳中,却如夏雷般震得她心神俱晃。 不待片刻犹豫,青岫望着程曦坚定答道: “奴婢愿跟着小姐,绝无二心!” 程曦满意的笑了。 第二日,被留在凭澜居的念心就回到了程曦身边。 青岫仍旧每日向王氏禀报程曦玩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也仍旧得空就往马回巷子去。 “……锦心学的很快,极得辛嬷嬷喜欢,辛嬷嬷有时还会教她认些简单的字。奴婢瞧着,这丫头确实聪慧。” 青岫将锦心的近况告诉程曦。 “锦心认字?”念心手中捻了粒葡萄,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 程曦等了半日也不见念心将葡萄喂给她,不由伸手拍了下念心的脑袋。 “出息!你若想学,回头我教你便是。” 完全一副程时的小翻版。 念心满是惊喜,缠着程曦问是不是真的肯教,磨得程曦不耐起来,板起小脸唬她: “再吵吵就不教你!” 青岫也觉得,程曦的脾气越来越像程时了,有时她会产生程曦是“九少爷”的错觉。 她笑着给程曦剥葡萄,说起前几日寿宴上的事。 “……四小姐同她嘀嘀咕咕一阵,之后三小姐说要来看看你。四小姐又同二小姐说起,二小姐大约是起了疑心,又见三小姐半日没回,便出来找她。” 程曦一口吞下剔了籽的葡萄,很是鄙视: “一个心眼多,一个没脑子,以为大家都是傻的吗?” 青岫默然。 王氏知道此事后,也是这么评价的。 程曦已经没兴趣知道后续了,横竖这几天没听到什么风声,想来不曾闹出什么不堪来。 她更关心锦心。 “除了认字,辛嬷嬷还教她什么呀?” 青岫笑道: “小姐您也忒心急,锦心才这么点大,能学什么?横竖人在辛嬷嬷那儿,您只管放心便是!” 程曦想想也是。 她已经从青岫地方知道了辛嬷嬷的来历——是宫里放出去的教养姑姑,落根在王家,教习几位闺中小姐。 因王氏嫁到京城,嫁得又是刚脱了寒门的武将门庭,王家便让辛嬷嬷陪着她一道来了京城。刚开始那几年,府里的管事妈妈们可说几乎都是辛嬷嬷一手调教出来的。 后来辛嬷嬷年纪大了,便渐渐脱开手不再管事。王氏在马回巷子给她置了座二进小院的宅子,并拨了人伺候,供她荣养。 程曦有些感慨命运的玄妙。 兜兜转转,锦心这辈子还是与皇宫扯上了一些关系。 她目光扫过,看到念心。 这丫头忠心又机灵,若说有哪里不如,那大概就是同自己一样——见识太少。 此后程曦便带着念心一块去外书房。 她的说辞是程时可以有小厮,自己怎么就不能有伺候笔墨的? 青岫在王氏处替她们打了遮掩,老爷子程钦则压根由着程曦高兴便是。 念心不负程曦所望,短短数日便与老爷子书房里里外外的均混了个熟,满嘴都是亲戚。她将犄角旮旯打听来的消息事无巨细汇报给程曦,把门望风更是做的轻车就熟。 程时便很是意动: “你那丫头倒挺机灵,比我屋里的小鹰小鹫强多了,要不把她给我吧?” 程曦不搭理他,问起另一件事。 “上回在庄子遇到的那些人,林备打听到了吗?” 那次程时老老实实向程钦交代了事情原委后,程钦便让林备去打听附近庄子的情况以及那两个少年的身份。 程时吹了声口哨,将脚搁到桌案上,满不在乎道: “那俩小子的身份没打听到,不过庄子的情况倒是打听清楚了。” 第四十一章 书呆?才子? 程曦忙凑过去问都是谁家的。 程时斜着眼睨她,漫不经心地打发道: “去,边儿玩去!你能知道几户人家?打听这么多!”他懒得多费唇舌与她讲。 程曦气结,却没法子怼他,只好拿了话语来激: “只怕你也不知道罢!” 程时嗤笑,不理会这种程度的激将。 程曦便使出十二分的无赖缠着他闹,闹得程时烦不胜烦,到底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他们自庄子回来的第二日,林备便去那附近走了一遭。打听几日后,多少有了些眉目。 那片果林附近庄子并不多,除了程家外还有三户。 有一户离程家的庄子很近,原本是隆庆朝奉元郡主的私产,几经转卖后,如今的主人是江南一个乡绅富户,庄子常年空着并无人居住。 另一户离程家有四五里地,原是隆庆朝楚王的私产,楚王就藩后陆续将京中产业处置了,这庄子便也卖了出去。前几年是顺天府尹府名下的,前任顺天府尹遭罢官流放后,如今庄子是在吏部尚书府尚书夫人名下。 最后一户相距最远,也最神秘。林备辗转打听了好几日,才打听到庄子挂名的主人是长公主府上大爷身边的长随。 程曦皱眉。 长公主府上的大爷,她是知道的。 真元长公主是隆庆帝最小的胞妹,临丰帝与昭和帝的亲姑姑。驸马是当年陈太后娘家的外甥,文昌伯府的三子,也是真元长公主的表哥。 长公主与驸马生有两子一女,那英国公府的七小姐后来就是嫁给了长公主的小儿子。 而长公主那位长子……多年后却因为“豢养男宠”而闻名京城。 程曦不禁问道: “那日遇到的人,就一点消息也没打听出来吗?” 程时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我记得那俩小子说的官话不大标准,但却是北方口音。” 那便不大可能是江南那一户了。 程曦暗想。 长公主府的大爷将庄子挂在自己长随名下,多半是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断没有带着自家子侄亲戚去那里游玩住宿的道理。 “会是尚书府上的少爷吗?” “祖父说尚书府上并没有年纪相符的,但是不是亲戚就又是一说。”程时说着,不耐起来,“凭他是谁,少爷又没将他们怎样,便是刘尚书的亲儿子也不怕。” 程曦想想也有道理。 那位刘尚书她并无印象,记忆中吏部尚书一直都是朱诞,可见不久这吏部尚书的位子就要换人。 此事便算过去了,但程曦心中总觉得有什么似乎被遗漏,隐隐的有些不安。 念心忽然自门外探头,道: “小姐,表少爷来了。” 王骞? 程曦将那丝不安暂且抛诸脑后。 楼梯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不一会,王骞走了进来。 “时表哥……曦妹妹。” 他穿着一身月白暗金袍,站在门口与二人招呼。 程时见到王骞便双目放光,笑得很是亲切: “来啦!” 他立时将脚从窗台上放下,站起身几步走过去,勾着王骞的肩膀往回走: “等你半日了,怎么才来!” 这几日王骞得空便往书阁跑,与程时倒也混熟了。 他闻言看了程曦一眼,还不待说什么便被程时拉着来到桌案前。 “你快瞧瞧,这是昨日学里布置的作业。” 程时翻开书册,指着“祗台德先,不距朕行”一行,让王骞帮着写一策答赋: “不必太好,瞧着像是我写的就行。” 王骞点点头,略一思索便开始作答,下笔如行云流水,可见已经腹中有案。 程曦在一旁瞧着,早已见惯不怪。 老爷子的书阁中除了正统的四书五经外,还有一大堆“偏书”。程时偏爱选那兵书战史与佚文趣事看,王骞居然也不排除,非但不认为是不学无术,还能就此与程时相谈甚欢。 程曦总算知道为什么程时会评价王骞“到与那些书生不同”。 但她却不大喜欢。 这几日她冷眼瞧着,发觉王骞与程时能侃侃而谈,天南地北什么都扯,想法也挺多,完全不是她以前认为的那种“书呆子”。 可是到了她这儿,王骞似乎就没话可说了。 除了打招呼,就是干巴巴的几句交流。有时程曦围着他叽叽喳喳问了一堆,他也只是有问必答的回了她而已,绝无多余的废话。 程曦觉得王骞瞧不起她。 前世也是,所有人都说王骞是个学思敏捷、才华横溢的人,而她所见却只是个木讷寡言的书呆子——大抵王骞觉得,与女孩子没什么好说的,反正她们什么都不懂。 程曦越想越生气。 坐在案前疾书的王骞忽然停下笔,看向她: “曦妹妹,你怎么了?” 程时闻言,莫名其妙的看着程曦:“小九怎么了?” 程曦便有些尴尬,瞪着王骞道: “看我做什么!你写完了吗?” 王骞一怔,复又低下头去继续书写。 程曦做了个鬼脸,转过身随手拿了本书册子翻着。 不过片刻,王骞收了笔。 程曦不由的起疑。 从这几日相处来看,王骞明明学识很好,年纪虽小却对程时那些国子监的课业应付自如——程时今日让他作答的是《尚书》中的一篇,然而自称只读到四书的王骞连想都没怎么想,轻轻松松就写完了。 程时拿着王骞写的文章,看也没看就坐到一旁开始抄起来。 程曦很是鄙视。 王骞走到程曦身边,看着她手中的书,轻轻问道: “曦妹妹,你都认识这些字吗?” 他什么意思! 程曦瞪着他,一连串的炸开来: “不认识就不能看书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识字?天底下就你学问最好了!” 王骞见她又生气,有点发懵: “不是的,只是我见姑姑打听闻先生,说要请他来坐馆为你启蒙,才误以为你不识字……” “什么?” 程曦忽然抓住王骞问道:“你说,母亲打听谁?” 王骞低头看了眼自己胳膊上的小手,有些心不在焉道: “闻先生,我家族学里的一位坐馆先生。” 程曦睁大了眼。 第四十二章 请师 母亲要为她聘一位先生! 不是女先生,是王家族学的坐馆先生! 程曦抓着王骞不放。 “骞表哥,你认识那闻先生吗?他是个怎样的人?学识好吗?”她双眼亮晶晶的望着王骞,小脸满是兴奋。 王骞见程曦又忽然变得很高兴,猜她应该是喜欢这个消息。 他便搜肠刮肚地回忆,把能想到的一股脑全告诉了程曦: “闻先生学识很好,身上有功名,是位举人。他曾参加过科举,但是没考中,来族里已有五年了,主要是教授科考经文类,我不曾听过他讲学。” 举人? 程曦一怔。 一旁的程时也不禁脱口:“没考上的举子?” 王骞点头,见程曦怔怔不说话,以为她担心闻先生学识不够,忙道: “虽然我不曾听过他讲学,但听族里的兄长们说,闻先生的课讲得很好……你别担心。” 程曦哭笑不得。 她哪是担心闻先生学识不够,她是担心请不来这位举人老爷! 带有功名的举人,便是去哪家自荐做个幕僚都可以。 那位闻先生选择在王家坐馆,只怕是还想着要参加科考的。 程曦觉得书生大多都有傲气,何况是带有功名的书生——只怕未必愿意来给一个小丫头当老师。 王骞见程曦呆呆的出神,便有些纠结是否要将胳膊从她手中挣脱出来。 程曦的手小小的、白生生的,抓着他就跟小猫爪子一样。 他要是用力挣开,会不会弄伤了她? 可若是由她这样抓着……王骞还没让女孩子这样抓着胳膊说过话呢。 家里的姐姐妹妹们从不大声说话,笑起来如春风细雨,高兴生气也不大显露情绪,走路做事都讲究个气度。 哪像程曦这样,爬树钓鱼,整日混在书房里听男孩子海天胡地的扯。生气了就板起小脸瞪他,高兴了就——拉着他不放。 王骞觉得程曦比先生布置的课业还让人难琢磨。 然而程曦全然没察觉到眼前男孩的纠结——在她心里,王骞就是个八岁的小孩子。 程曦一个姿势维持累了,便松开了手。 “骞表哥,你是亲耳听见我母亲说的吗?她是怎么说的?你还听见了什么?快告诉我,通通告诉我!” 王骞有点怅然若失。 他将零碎听到的全告诉了程曦。 原来王氏专程去找了王家大太太刘氏与三太太张氏,打听闻先生的事。刘氏与张氏本以为她是为了府上的少爷们,听说竟然是想要为程曦请先生,均不免有些意外。 “……大伯母答应了二姑姑,说等我们回去后便去问问闻先生的意思。”王骞说着,忽然语调低了下去,“过些日子我……们便要回去了。” 程曦点点头,没有在意。 寿宴已经过去数日,亲戚们大多都已回去。 因都是回山西,沈二太太便与刘氏张氏约了一道启程,路上也好作个伴。王氏寿宴前忙得不得空,这几日得了空,好歹留下她们多住些时日,陪着她们在京城附近四处走走。 刘氏与张氏虽不用掌家,但出来日子久了总不是个说法。 程曦并没有什么不舍。 王氏要请先生的事让她心情很好,程曦笑眯眯地随口嘱咐道: “骞表哥,你回去后要记得好好读书呀,千万莫像我四哥一般,整日就知道瞎胡闹闯祸。” 完全忘了自己才五岁。 王骞很失望。 但他还是点点头,认真承诺道: “你放心,我定会好好读书,不会像四哥一样。” 不知不觉就被程曦带偏了。 一旁的程时满脸黑线。 ——这小子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傻? 谁是他四哥啊! * 晚上在老夫人处,王氏说起了请先生的事。 “……也打听过了,那人品学识都是靠得住的。媳妇想着,家中昕哥儿与晟哥儿都已过了启蒙,该当好好请位先生来教。何况三弟妹又快生了,日后这家里,孩子只会越来越多,该做些长久的打算才是。去外头上学,怎么比得过自家请了先生细细地教?” 老夫人听着“孩子只会越来越多”,很是受用。 “对,对!过几年还有昭哥儿、昀哥儿的孩子,你说的在理!”老夫人笑着点头,复又问道,“只是那举人老爷不好请罢?” 王氏看了老夫人怀里的程曦一眼,笑道: “好不好请的,总要去请了试试才知道。” 程曦原本还有些一头雾水,见王氏说了半天也没提及自己,以为王骞听了只言片语糊弄自己。 然而王氏那一眼,又让程曦有些了悟了。 母亲的本事,她真的一cd没学到。 老夫人叶氏搂着程曦,又问道: “这请先生是一回事,小九儿的事也不能落下!上次不是说给她相看了女先生吗?可有了人选?” 王氏忙道: “人已选好了,只是原东家契约未到,说是待那位小姐十月出了阁,便会辞了来。” 叶氏有些不是滋味:“怎得还要等到十月吗?” 王氏便打了个马虎转移开话题,说起去相国寺烧香的事。 老夫人果然很感兴趣,连程曦也竖起耳朵听。 “等过几日选个好天气就去。我大嫂的长女三年前生了头一胎,是个闺女。虽说先开花后结果,但至今还没见动静。听说相国寺灵验,大嫂便打算去试试。我想着三弟妹也快生了,正好一道去求平安。” 叶氏很高兴,觉得是个好主意,让王氏自去安排。 晚上青岫伺候程曦睡下,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念心在屋里。 “……沈家二太太和三位小姐也会一起去相国寺。袁妈妈下午派了人去武选司郎中陈府上送信,问陈夫人可有兴趣一道去上香。” 程曦瞪大了眼,佩服青岫连这都知道。 念心坐在床尾脚蹬上,笑嘻嘻道: “送信的可巧是徐福家的!” 青岫横了她一眼,念心吐了吐小舌头,扮鬼脸。 程曦想了想,问道: “陈夫人可有来参加祖父的寿宴?” 青岫闻言,再次在心中感慨自己跟着小姐的决定是正确的。 她替程曦盖上被子,笑道: “来了的,听戏时正巧同沈二太太坐在一处,很聊得来。” 程曦恍然。 原来是相亲啊…… 第四十三章 上香 初夏的日头耀耀挂在晴空上,照得大地分外刺眼。京郊官道上除了偶有一两个过路行人,就只听见蝉鸣和蛙叫。 几辆马车有序行进在官道上,车队前后共计十六位护院,车旁均跟着一众丫鬟婆子。 官道的路不像京城铺了青石砖的大道一般平整,坐在车上的程曦被摇的昏昏欲睡。 今日去相国寺上香,老夫人嫌天热,懒怠出门。孟氏月份大了不方便,甄氏便留在府中照看。 最后府里出了四辆车,王氏与沈二太太、程曦共乘一辆,刘氏、张氏与王筝共乘一辆,沈家三位小姐坐了最后那一辆车,最后一辆挤了了袁妈妈与王、沈两家的管事妈妈。 虽只是初夏,但王氏怕程曦热着,便让人在车里放了冰釜。 尽管如此,程曦仍觉得恹恹的没精神。 相国寺她去过好几回,除了皇室,一般人家都不够面子足以让相国寺清场子。 故而每次都是在前殿上了香,就立刻去后殿厢房里休息。用了素斋后顶多在禅堂听和尚讲讲经文,便打道回府了。 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王氏与沈二太太低声说着话,眼角瞥见程曦小脑袋一点一点,快要睡过去的样子,便轻轻拉了她靠在自己身上。 程曦觉得更热了。 坐在车辕前的青岫隔着帘子道: “太太,前头就要到山门了。” 王氏撩了车窗帘子,吩咐随车的婆子: “去同舅太太和沈家小姐们也说一声。” 那婆子应声去了。 王氏轻轻拍了拍程曦的小脸,笑道: “快醒醒,一会子要下车了。”顺手替她理了理发丝。 程曦无可奈何的坐直身子,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相国寺从山门到寺门是一百九十九级石阶,故而上香的车马都是停在山门下。 程曦从马车上下来时,见已经有知客僧候在山门下迎接。 不远处的空地上,停着不少香客的马车,或奢华或简陋,不一而足。 程曦望去,见其中一辆马车形式古朴,十分宽大。车旁候着几个护院,虽主人不在,却仍是个个身姿笔直,神情肃然,与周围那散漫坐在树荫下纳凉聊天的车夫和随从们截然不同。 想来主家身份不俗。 程曦脑中一闪而过,忽然想起了在临丘果园遇到那群人。 之前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隐隐不妥,如今想来,正是那少年身后的护卫! 那些护卫跟在少年身后,行止有素,不动如山——哪怕当程时上前要动手、男孩吓得跑回去时,那些一直盯着程时的护卫们仍旧不曾有任何行动。 就像一群蓄势待发、等待将令的兵! 程曦觉得头皮发麻。 普通人家的护卫,绝不可能有这种素养。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她不禁又往远处的马车看了过去,却被围上来的丫鬟婆子们挡住了视线。 王筝与沈家三姊妹也走了上来,身后跟着打伞遮阳的丫鬟。 有粗使婆子抱起程曦,立时便有小丫鬟上前为她打伞。众人朝山上相国寺走去。 程曦趴在婆子肩上,遥遥看着那辆越来越远的马车。 那些人的口音绝非京城人士,身边带着这样的护卫,两个半大孩子在庄子上果园里玩,应该是来探亲或游玩路过吧? 她暗想,回去后还是将此事告诉祖父更妥当些。 入了寺门后,知客僧便引着她们去了主殿。今日人并不多,相国寺又大,主殿上只有三三两两的香客。 众人在主殿上了香,跟着去了送子观音殿。 刘氏为长女许愿求签,并封了五十两银子的香火。王氏自公中拨了一百两银子,为孟氏添了盏平安福禄灯。 待诸事完毕,众人由小沙弥带着去了后殿厢房。 程曦撇撇嘴。 京中的套路永远都是一个样,相国寺的后殿都快成专门相看说亲的地方了。 她朝沈家三姊妹望去。 她们今日很是仔细的打扮了一番,穿戴颇为正式,连妆容也是下了功夫的。但由于天气炎热,加之走了一段山路,此刻看去就显得有些狼狈。 反倒是轻钗薄衫的王筝较为清爽。 其实走了一段山路后,大家都觉得有些黏腻,便各自回了厢房去洗漱更衣,休息一阵。 程曦由青岫服侍着洗了脸,又拿帕子擦了脖子与手,总算觉得清爽一些。 王氏自屏风后走出,已然换了一套衣衫。 她们在房里休息了一阵,王氏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让袁妈妈去各家知会一声,众人一道去了素斋堂。 程曦发现沈家三姊妹也都换了身衣服,显然洗漱过了,瞧着干净清爽了许多。 王筝见程曦的眼神老往那三姊妹身上瞄,忍不住轻笑出声。 程曦便收回目光,安安分分的扮端秀。 相国寺的斋食素来有名,当年还曾得了隆庆帝的赏,每日里仅开几桌席面。 王氏一早派人预订了今日的素斋,小沙弥引着她们去了素斋堂。半道上,遇见了另一群朝素斋堂走的女眷。 那边为首一位穿暗紫色褙子的夫人见了王氏,便笑着朝她们走过来。 程曦的眼神就忍不住又往沈家三姊妹身上溜,王筝暗自好笑,悄悄拉了她一下。 那位夫人走近后,拉着王氏热情熟稔地说道: “我远远瞧着就说,那似乎是威远侯府的程大夫人,果然便是!这可赶巧了,你们今日也是来上香?”说着,又同沈二太太、刘氏、张氏一一招呼。 程曦便知道她就是武选司郎中夫人。 大越朝律,二品以上诰命方为夫人。 虽然在家中,底下人都谨遵朝制唤王氏与孟氏为大太太、三太太,但出门在外,官眷们之间都会客气的称呼五品以上官太太为夫人。 王氏笑着应了,大家也均摆上一副“当真是赶巧”的神色,热热络络聊起来。 陈夫人又将自己的两位同伴介绍给了众人——大理寺右少卿府上的四太太与左佥都御史夫人。 那两位忙与大家见了礼,一堆人客客气气地说笑着往素斋堂去。 程曦落后几步,悄声对王筝说道: “筝姐姐,你一会想去瞧瞧百年大王……大乌龟吗?” 第四十四章 迷路 王筝“噗嗤”一声笑,又立即收了声,一副端肃的模样道: “佛门清净地,只怕咱们乱跑不合适吧?” 程曦闻言,朝沈家三姊妹努努嘴: “那儿都杵了三尊了,不差你一个。” 再说,这佛门之地哪儿清净了? 王筝抿着嘴,笑得眉眼弯弯。 用了素斋后,陈夫人建议去石庭禅院的园子坐坐,那儿可以听偏殿梵唱。众人从善如流,沈家三姊妹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 程曦便同王氏说要去后山放生池玩。 王氏一怔,看了青岫和袁妈妈一眼。 程曦立时意识到自己又说漏了嘴,想也不想就拉了程时背锅: “四哥说,那儿有这么这么大的大乌龟!” 她拿小手夸张的比划,露出一副“不让我去就要闹”的神情来,扯着王氏撒娇。 王筝看着,就顺势问了句: “还有这么大的乌龟吗?”也是一脸新奇。 王氏见王筝也感兴趣,而张氏又不曾阻拦,便笑着点了点程曦的小脑袋: “整日跟着你四哥,性子都野了!”说着,吩咐青岫、袁妈妈等人牢牢跟着,仔细照看。 程曦忙摆手嚷着不要那么多人跟,怪闹的慌。王氏不放心,一旁张氏便吩咐起王筝可行与不可行,王筝点头应下。 程曦又连番保证绝不乱跑,也不去池子里捞鱼,仅看一会就回来,惹得王氏好气又好笑,想着放生池那儿也是外人不得入内的,到底依了她。 程曦与王筝便带着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往后山去。 好在她总算记得要装作不认路,让青岫去打听了一番。 虽午后气温较高,但相国寺后殿绿荫盎然,苍松繁茂,越往后山去越是遮云蔽日的,很是凉爽。 程曦一路上扯着程时的幌子,给王筝介绍各种看到的事物。 “……那是隆庆皇帝亲笔写的碑文,四哥说有一年科考,有个出题官想哄圣心,还专门拟着碑文出了道对题,那年好多才子答了不下千篇的文章,就又有人选了最出彩的那些,拓上后跟着竖在后头。” 她远远指着那一片碑林。 王筝看去,果然高高竖立的碑石后,成片的林立着许多小小的碑石……像坟地似的。 她原想去看看才子佳作,现在却没了兴趣。 两人继续走了一段,就见一个极大的水池子。水池一面靠着山壁,山壁上凿了一副龟鹤图,引着山上的活泉水而下。 池子中央有一尊石雕赑屃,半露出水面,石雕龟壳上趴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长寿龟。赑屃周围的水中游着许多锦鲤,池子幽绿,隐约可见池底。 王筝走到池边,仔细看了一圈。 “你说的大乌龟,可是那一只?”她指着一只半个身子浸在水中的大龟。 程曦摇摇头,围着池子绕了一圈,忽然站定,招手喊王筝过去: “筝姐姐你瞧,在这儿!” 王筝走过去一瞧,见池底下隐约可见一团极大的龟壳,足有三尺见方。她到底也收不住惊讶之色,瞠目道: “这只怕真的是只百年老龟!” 引得周遭的几个丫鬟也纷纷凑上去细瞧,连连咋舌。 程曦并不是特别感兴趣,只是不想陪着长辈们喝茶说禅的傻坐着,才借口拉着王筝溜出来。 她让开位子,退到一旁树丛边乘凉。 脚边有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一动一动的。 程曦低下头,与一对圆溜溜的小眼睛四目相接——是只松鼠。 她盯着那小松鼠瞧,小松鼠睁着一双圆眼睛,也盯着她瞧。 一人一鼠就这么对望了片刻,小松鼠忽然转身跳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她。 程曦觉得很是可爱,不由得跟上几步。 小松鼠又蹭蹭蹭跑出几步,然后停下,回头望着她。 程曦玩心大起,又跟了上去。 这般一走一停,待程曦穿过那片矮树丛,走到另一片矮树丛时,才发现青岫没有跟上自己。 她站在原地张望,矮树丛于五岁的她而言,就像一排高高的树墙。 程曦冷静下来,站在原地想了想。 她刚才是钻过矮树丛,走了一段,却并不远。王筝她们应该就在附近,只是被附近的树木丛林挡住了而已。 她安下心来,沿着树丛的泥路往主路上走。 前方传来细细的声音,程曦快走几步靠近后,竖起耳朵听了一阵……似乎是啜泣声。 程曦用脚趾头判断,歹人是不会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哭的。 她决定去问个路。 程曦从树丛后走出,只见矮木旁的地上坐着个抱膝哭泣的男孩,穿着石青色竹叶纹锦袍,曲起的双腿露出月白色福字暗纹膝裤。 男孩低低的哭声带着一些压抑和克制,双肩微微耸动着……很是伤心的样子。 程曦有些尴尬,一时不知是不是该去打断他。 她又站了片刻,见男孩还是没有抬头的意思,便轻咳了一声。 “咳,那个……” 男孩闻声,猛地惊抬起头。 一双通红蓄着水汽的眼,与程曦四目相接。 幽黑的眸子中露出浓浓的防备和戾气,像一只受伤遇敌的小凶兽。 程曦望着那双眼眸,不禁一愣,忘了到嘴的问话。 男孩见了程曦,忽然伸手将脸上湿痕胡乱抹擦干净,从地上一下子站起来转身就走。 程曦见他要走人,才猛然想起自己找不到路。 “等等!” 她一步蹿上前去拉住男孩的衣袖,忽然发现男孩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 男孩回过头,见衣袖被扯住,便狠狠瞪着程曦。 “你等一下,我……” 男孩身后忽然传来呼唤声,远远的似乎有人在喊“表少爷”。 程曦身后也传来了“小姐”的呼唤,像是青岫。 程曦一怔,回头张望。 男孩忽然猛地扯出衣袖,另一只手一把用力推开程曦,转身就跑。 砰! 程曦结结实实摔倒在地,手肘和屁股疼得发麻。 她抬头,眼前早没了男孩的身影。 做贼吗,跑的那么快! 程曦在心中骂了一番,伸手揉着摔疼的地方。 身后树丛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青岫和王筝几个自矮树丛后走出来。 急得面色发白的青岫,看见摔在地上的程曦,总算一口气回了过来。 “小姐!” 第四十五章 送往迎来 青岫扶起程曦,从头至脚细细地查看了好几回。 程曦安抚她道: “滑了一跤,不妨事的。” 她扭头朝男孩跑开的方向张望,却发现刚才不曾留意他长什么模样,只记得眼睛是极黑的。 王筝白着脸走到她身边,也有些惊魂未定。 若是程曦出了什么事……她简直无法想象,却觉得此事不能怪年幼的程曦,是自己疏忽欠妥。 她拉着程曦的小手,轻声道: “咱们回去吧。”已经全无心思逗留。 程曦吐吐舌头,有些自责。 她吩咐青岫不许将此事告诉母亲,王筝闻言看了她一眼。 她们回了石庭禅院。 陈夫人一行正要告辞离去,众人也都觉得乏了,便索性一道结伴下山去。 有小沙弥来引路,快要走到后殿院门时,自厢房另一头的道上迎面走来几人。 众人望去,见是几个丫鬟婆子簇着一位夫人缓步而来。 那些丫鬟婆子们衣饰鲜明,屏气敛神,行步有序。 那位夫人瞧着约天命之年,乌黑的发丝干干净净盘成圆髻,簪了支翠玉簪。通身上下仅带了对墨翠的明月珰,不见更多首饰,极为低调的装扮。 却端的气度非凡。 程曦瞧着一愣。 这夫人自带气场三丈三啊,京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吗? 她仔细想了一遍,毫无印象。 王氏等人也略略侧目,放缓了脚步。 双方错身而过,互相颔首。 程曦悄悄抬眼,正好瞧见道流光一闪而过——那对明月珰在日光下,似有一抹微翠在其中流转。 流晶玉! 程曦很是惊讶。 这是极为罕见稀有的名贵玉石,因在光亮下似有翠绿在玉石中流动而得名。 当年宫中也有两件流晶玉做的首饰,一件是太后的镯子,另一件是苏皇后的凤钗。因为稀有,故而苏皇后极喜爱那只钗,逢宫宴盛典都会带上,让程曦印象深刻。 这位夫人却有一对流晶玉做的耳珰! 程曦忍不住又扭头望去,小手被王氏轻轻扯了下。 她忙回过头,脑海里却冒出了山下那辆马车。 她不禁皱起了眉。 * 过了几日,王家与沈家便启程回山西。 出发的那日,王氏带了程曦去城外送行。 长辈们在驿亭里说话,沈家三姊妹在马车里中没出来,程曦便与王筝坐在辕座上聊天。 王筝拉着程曦,瞧着居然流露出一丝不舍。 她嘱咐程曦有机会定要去太原玩,届时她陪着程曦去各处走走。程曦笑嘻嘻地应下,心中却想大概是没机会了——王筝过几年就要嫁到福建去。 程曦目光一转,看到站在王三老爷车旁的王骞,忽然想起程时的嘱咐,便朝他招招手。 王骞见了,朝她们走来。 程曦将程时的嘱咐说了: “……让我记得转告你,他教的那套拳法,你每日里可别忘了勤练。虽说打架是不成的,但用来强身却颇有用。” 其实程时的原话是“别成了那风吹就倒的酸书生”。 王骞点点头,没有说话。 等到车队临出发,王骞在分别前忽然悄悄同程曦说道: “曦妹妹,时表哥那样很厉害,我虽不如,但也会勤勉努力。” 程曦吓了一跳。 她看着王骞,深怕他这段日子跟程时混久了,野了性子——将来王家少个探花郎是小事,可若是“明学”一派少个传人,那就真真造孽了! “你可万万莫要学他胡闹,好好读书才是!”她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拽着他瞎编,“有文化学识的人多厉害啊,四哥说了,文人靠着一根笔杆子骂人打架治天下,比他那种靠蛮力的可厉害多了!” 王骞闻言一怔,问道: “你也这么想?” 程曦忙不迭的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 王骞眼中一亮,那双像张氏的凤眸中光彩流转。 他几日的抑郁一扫而空,看着程曦抒怀一笑,道: “我知道了。” 笑得程曦一怔,暗想这小子长得还挺好看,以后怕不得迷倒许多姑娘家。 不论怎样,自己应该是将王骞扳回正途了吧? 程曦略感欣慰。 一个月后,老爷子程钦与老夫人叶氏将王氏请去樟鹤园,关起门来说了一阵话。王氏回来后坐在窗前发了一阵呆,又写了一封信让项善家的寄出去。 程曦有些担忧。 好在到了晚饭时,王氏似乎便已想通。 过了几日,程钦上书为次子程原培请封世子。 程曦毫不意外。 府里气氛异样了几日,王氏泰然处之。 那些个略有见识的,便联想到了大爷程原恩的仕途升迁——若是袭了爵,程原恩的仕途大概也就止步于四品了。 内院的丫鬟婆子们私底下却仍有议论,各家院子间有人开始别苗头,还有人便端着心思往君山居凑去。 王氏冷眼旁观,甄氏索性摆出副不管家事的模样,这才渐渐消停了下来。 到了八月里,三太太孟氏临盆,痛了一日后生下一个儿子。 老爷子为第九个孙子取名晔,程曦便拉着程时一道去看程晔。 他们瞪着襁褓里又红又皱的程晔,半晌无语。 倒是程昕看着自己刚出生的胞弟,喜爱的不行,觉得这小娃儿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孩子。 到了十月,王氏为程曦聘请的女先生来了府里。 并不是前世那一位。 程曦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师礼,每日里,半天由女先生讲学,半天便跑去外书房消磨。 王氏跟女先生打听程曦课业,那女先生直夸程曦天资聪颖,是她平生所教之罕见。 王氏觉得这都是老爷子的功劳。 她就彻底不再管程曦往外书房跑的事,而是专心准备长子的婚事——程昭将于十一月底迎娶沈缳过门。 大爷程原恩也会提前回来。 大越地方文官每隔三年会有一次长达一个月的探亲假,而今年又正值三年一回的大考。 程原恩会在十一月初请探亲假回京参加长子的婚礼,而后直接留下来参加考核。 程曦想到父亲就要归家,有些惴惴又有些激动——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还是上辈子宁王被废太子前。 这么一算,她已有数年不曾见过父亲了! 第四十六章 父亲 记忆中,父亲面目端肃,不怎么爱笑。她小时候,父亲外放为官,常年不得见面。等到父亲入京时,她已经长大了。 父女俩较为生疏。 她入宫后,每次见面父亲都是穿着绯色锦鸡袍,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与她说话都是打着官腔,谈的也多是关于宁王。 她从前最不爱和父亲相处。 但正是这样的父亲,为了她殚精竭虑辅佐宁王,步步为谋,直到含冤入狱时仍念着她——父亲一力揽下“唆使”的罪名,维护皇家那飘零的最后颜面,昭和帝开恩容许她圈禁荣福宫。 程曦想到这些,泪盈于睫。 她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三天两头去王氏那里打听父亲何时回来。 王氏便私底下同袁妈妈嘀咕: “这女儿果然是向着爹爹的,曦姐儿打小就没见过正明几回,偏就这样期盼!” 袁妈妈笑王氏捻醋: “这是天生的亲情,骨血里连着的!太太您还不是从小亲近老爷!” 王氏哼了声,揭过这一茬,拿起沈家送来的陪嫁单子看。 沈缳的嫁妆很丰厚。 王氏并不图儿媳妇什么,程家如今日益显达,早已不是她初嫁进来时的模样。 沈缳的嫁妆多也好,少也好,于王氏来讲意义不大——程昭若要靠媳妇的陪嫁过日子,那也太窝囊了。 她此刻想的是沈绰的亲事。 像沈家这样的门庭,嫁女儿一般都有定制,写进陪嫁单子的全都是明面上过了公中账目的。 从沈缳的陪嫁来看,沈家果然家底丰厚。 当初沈二太太请王氏帮着牵线保媒,王氏最初属意的是沈家四小姐沈纭。 只是沈纭机灵过了头。 后来王氏替沈绰牵了左佥都御史府上的媒,说的是左佥都御史罗汝珅的小儿子。 都察院清贫没油水,而沈家有钱。 沈绰不善交际和操持家事,嫁与罗家幼子却是正好。 两家都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另有一层,此后程家与罗家也算是拐着弯的亲戚了。 程家发家致此,交际人脉多是武官一系,承的关系均是老爷子当年的同袍。 而大爷程原恩走的却是文官路子,多一些罗家这样的姻亲,于程原恩来说更为有利。 王氏放下陪嫁单子,问道: “昭哥儿走了几天?” 程昭已经带着迎亲队伍出发去晋中接新娘。 袁妈妈想了想,道: “是上月十二走的,已有二十天了,想来应该已经到了晋中。” 王氏算着日子应该来得及。 她起身去了撷芳院。 程昭成婚后,将和沈缳住在撷芳院,那儿离凭澜居很近,也是在府中的西边位置。 王氏进了撷芳院,见丫鬟婆子们里里外外忙着布置。 新房是重新修葺粉饰过的,床褥被子却要等沈缳的嫁妆到了才能铺上。紫黛领着管库房婆子在屋里,身后小丫鬟们手中捧着一摞一摞的纱、绡、绸等。 有个小身影在当中钻来钻去。 “太太!” 有小丫鬟见了王氏,忙低身行礼。 紫黛和库房管事婆子闻声回过头,也连忙上前给王氏行礼。 正在床前张望的小身影,便蹭蹭蹭地跑到王氏身边: “母亲!” 王氏笑着摸了摸程曦的脑袋,拉起她小手,笑着问: “你怎得跑到这里来添乱。” 程曦嘻嘻地笑。 王氏转头去看小丫鬟手中捧着的料子,紫黛忙上前细说——此前她们正在选屋里作帘子和帐子的料。 王氏选了一匹酱红色重工绸,让她们挂起来做床帐,却对余下的布料不甚满意。 “……天冷了,帘子太过轻薄瞧着不合适,库里还有重工绸的料子吗?” 库房婆子忙道还有好几匹,王氏便让她去选了喜庆的色来瞧瞧,那婆子脚不停歇地领着小丫鬟去了。 程曦凑到王氏身边。 “母亲,大哥去接新娘,何时才能回来呀?” 王氏笑道:“再有个二十天左右,你大哥就带着新娘子回来了。” 程曦眼珠子转着,问道: “怎得新娘在那么远的地方呀?母亲,您当初也是从这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吗?” 王氏觉得女儿越来越古灵精怪了。 “怎得忽然想到问这个?”她笑看着程曦,“今日许先生的课业做了吗?” 许先生是王氏为程曦聘请的女先生。 “做了做了,早做完了!”程曦漫不经心道,仍是揪着方才的话题,“母亲,您为何会嫁给父亲呀?是外祖父和外祖母让您嫁的吗?” 王氏失笑,点着她的小额头,道: “人小鬼大!以后你就知道成亲嫁人是怎么一回事了,现在问还早了些!” 却没有正面回答。 程曦有些泄气。 关于王氏为何会嫁到程家的问题,她一直没想明白。 王氏嫁给程原恩时,程钦还在甘肃府,而程原恩只是一个未考取进士的举人而已。 出身太原王家本宗嫡女的王氏,简直可以说是完完全全的低嫁! 这个问题,就和程钦为什么让长子参加科考而不是去军中积累军功一样,让程曦很是困惑,怎么也想不明白。 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袁妈妈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四下张望。 见到王氏后,几步上前来,喜形于色: “太、太太,大爷回来了!” 王氏一怔,继而猛地站起身,惊喜道: “到哪了?在外院吗?” 说着,也不待袁妈妈回答就急急走出几步,忽然想起程曦,又回头拉着程曦一道往外走。 “曦姐儿,你父亲回来了!” 程曦急急迈着小短腿跟着王氏跑,惊讶于母亲溢于言表的喜悦。 袁妈妈跟在旁边禀道: “是大爷身边的于生来二门知会的,说大爷回府了,先往老爷子那里去请安,一会儿再去夫人那里!” 王氏点头,伸手按了按并不松散的发钗,缓下脚步来,领着程曦往樟鹤园去。 她们来到樟鹤园时,屋外候着的珍珠见了王氏,忙打起帘子,满脸喜气地朝屋子里通禀: “老夫人、大爷,大太太来了!” 王氏攥着程曦的手紧了紧。 程曦也忽然冒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来。 她跟着王氏进屋,见祖母坐在高堂上,面前跪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那人听见动静,站起转过身来。 相貌丰逸,下颌蓄着齐整的短须,气质清冷。 此刻见了王氏与程曦,面上却露出和煦的笑容来。 正是程家大爷程原恩。 第四十七章 礼物 父亲比程曦记忆中要清瘦一些,面上略带风尘。 他穿着一身交领鸦青长袍,腰间系一条藏青暗福纹锦带,不曾带冠,锦带束起发髻,很是低调沉稳的穿着,像一位儒士。 他笑着望了王氏一眼,朝程曦招手: “小九。” 眉目慈润,与前世风塑刀刻、凝重冷漠的面貌判若两人。 程曦鼻尖冒酸。 她的父亲,从前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 她拉着王氏的手,站在原地轻轻的、略带颤声的唤道: “父亲。” 这两个字,让她眼中瞬间泛起水汽。 老夫人和王氏均感到诧异。 王氏见程原恩有些尴尬,便弯下身子轻声哄着程曦: “曦姐儿,快去父亲那里。”她看了丈夫一眼,“你不是整日盼着父亲回来吗,怎得反而……” 话未说完,程曦忽然放开王氏的手跑过去,一头扎进程原恩怀中,将程原恩撞得微微一晃。 “爹爹!” 程曦搂着程原恩的脖子放声大哭。 一屋子的人都怔住了。 程原恩抱着女儿小小软软的身子,被她哭得一懵,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手忙脚乱地哄她。 程曦哭得更凶了。 王氏和叶氏有些莫名,还有些哭笑不得。 谁也无法体会程曦的伤心,就好像……她有许多年不曾见过父亲一般。 王氏上前轻轻拍着女儿的背,低声哄着。 程曦渐渐平静下来。 她抬起小脸,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见程原恩的衣襟上留下了一片深深浅浅的痕渍,不免有就些臊。 程原恩毫不在意,程曦对他的挂念让他有些惊喜——年初分别时,女儿见了自己还不大愿意靠近。 他抱着程曦坐下,笑着道: “小九,爹爹给你带了小玩意儿来,让人送去你屋里了。你回去瞧瞧,可还喜欢。” 程曦乖巧地应下。 老夫人叶氏就对王氏笑道: “人说这男人那,是有了媳妇儿忘了娘。依我说呀,老大这是有了女儿,就忘了媳妇儿和娘!” 程原恩闻言哭笑不得,王氏望着丈夫和女儿温柔地笑。 在老夫人处坐着说笑了一阵,叶氏体谅儿子一路奔波,便打发他回去收拾休息。 程原恩领着王氏与程曦告辞,回了凭澜居。 他靠在暖阁炕上,由王氏亲自服侍着擦脸净手,一面让人将给王氏带的礼物拿了来。 “……说是海外的物件,我看着虽不够精致,但图个新鲜罢。” 王氏见朱砂捧了个匣子来,打开后,里头放着几样小东西。程曦也探着小身子上前看,只见里头是一个镶宝琉璃手镜,一个镂空金怀表,和一把水晶簪发梳。 都是海上来的物件。 程曦拿起那面手镜,镜子小小的,只有巴掌大,配着精致的雕花手柄。 程曦知道,几年后京中就会开始流行用这种镜子。因这种镜子的镜面平滑,照影清晰,远比如今用的铜镜要受太太小姐们青睐。 王氏拿起那个小怀表看。 程原恩便靠过去,告诉她怎么打开,怎么认时辰。 王氏觉得稀罕:“是从哪儿得的,怎得京中卖舶来品的街上都不曾见过这些?” 程原恩漫不经心道: “胡宗元有个侄儿,惹了点不大不小的事,让人一纸状子告到了我这里。我见不是大事,就帮着做了个场。回头他让人送了一箱子物件过来,我不好全退了,便选了几样小玩意儿留下。” 胡宗元是浙江巡抚,已在任多年。按理去年是要动一动位子的,却适逢帝位交替,朝中动荡,他便又在这个位子上留了下来。 王氏闻言,似笑非笑的睨了程原恩一眼。 程原恩便悄悄捏了下她的手,道:“我自有数。” 王氏忙环顾四周,见身边伺候的早就退了个干净。 程曦见了,忙道要回自己屋里去看看父亲送的小东西,也一溜烟的跑了。 王氏有些赫然,程原恩却看着她笑。 到了晚上,大家在樟鹤园用饭。 程钦与叶氏坐在上首,程原恩、程原培、王氏、甄氏和孟氏依次按位坐下。 程昀、程景、程晏和程晖都不在家,程晔还在吃奶,故而小的一辈就只有程时、程昕、程景和程曦四个。 人虽不齐,却也算是难得的小聚。 程原恩对儿子的态度和王氏一样,程时难得居然也规规矩矩用完了一顿饭,没出什么幺蛾子。 程曦才知道,原来四哥对父亲也是有所顾忌的。 第二日早上,天色极暗,程曦睡得有些沉,待醒来时已是将近巳时。 青岫为她穿上锦棉缂丝小袄,兜上貂绒斗篷。 程曦一出屋子,迎面的寒气冷得她一哆嗦。 廊下有小丫鬟说,瞧着天色像是要下雪。 程曦眉头轻轻一蹙。 她不喜欢冬天,也不喜欢下雪。 前世,每逢变天她的膝盖就会隐隐的疼,到了冬天更是几乎没法出门。 程曦快步去了王氏的屋子。 屋子里地龙烧得很旺。 王氏正坐在暖阁炕上看账目,瞧着精神气色很好。 袁妈妈站在一旁,也说着下雪的事: “……瞧着似乎是要下的,也不知会不会耽搁行程。” 她们担心程昭迎亲的队伍在路上会被大雪拖住。 王氏见程曦来了,便放下手里的账册,吩咐将小厨房备着的早饭摆上来。 程曦脱下貂绒斗篷后爬到炕上,左右瞧了瞧: “母亲,父亲呢?” 王氏笑道: “都什么时辰了,你父亲早就出去了。” 程曦便皱起小脸,闷闷地用了早饭。 其实程原恩并没有出府去。 此刻他正与老爷子程钦相对坐在外书房的炕几前。几上放了一盘邢窑茶具,是一尊壶配五个小茶盏。 炕便置着一座茶炉,上头煮着水。暖阁的窗格微微敞开,有丝清冽的空气自窗外流入。 程钦拿起一盏茶饮下,回味片刻后说道: “你于这文绉绉的门道,倒是越来越擅长了。” 程原恩笑道: “入乡随俗嘛。” 程钦拿起第二盏,随口问道:“怎么,打算入乡,不打算回京了?” 程原恩摇头道: “京中时局不稳,父亲您不也是为了避开这旋涡吗?儿子以为这几年还是在外头更稳一些,只是……”他话语一顿,“这回大考,还得想个法子活动一番,看能不能换个地方,调离江浙福建那一带。” 程钦闻言抬起头,目光精攫的看着他。 程原恩沉默了一息,道: “儿子怀疑,平王与海寇有所勾结。” 第四十八章 安排 程钦面色凝重起来。 程原恩拿起一盏茶,饮下,而后缓缓道来。 “胡宗元老家在徽州,去年年中时,他曾为家中墨砚的进贡资格找过我,我替他办了。年末小考时遇见,他就说起海上生意的事。说是与人合股买了几艘船,问我要不要入一股。我以手头没那么多闲钱为由拒了。 今年五月,他本家的侄子搭上了乡里一位秀才的娘子,二人合着逼那秀才和离,回头被人将状子告到了我这里。我找人说项,赔了些银子与那秀才,将此事了了……事后,他竟派了府上幕僚送来了一箱子物件,全是海上来的货。” 程钦皱眉。 胡宗元这个动静有点大。 按理,这种顺手人情的小事,道声谢领了情就是。 这番做法,到感觉像是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 程原恩接着道: “他那幕僚又说起走船的事,让我拿些小钱入一股,说是稳赚不赔的。我拿昭哥儿的婚事作由,又推了。” 程钦冷笑:“好大的面子!” 海上走货是看天吃饭的事,谁敢说一句稳赚不赔? 更何况,浙江福建那一带还有海寇为患。 海寇在那一片地方已经盘踞几代,有时上岸抢掠,有时海上掳劫。凭什么他胡宗元的船,就能保证不被海寇所劫? “我翻了过往的朝廷邸报,从隆庆十二年彭州湾之役后,海寇元气大伤,安稳了许多年,虽偶尔劫持海船,却极少上岸。但是自临丰元年起,海寇又开始上岸侵袭两省百姓。” 程钦稍加回忆,沉声道: “临丰元年,朝廷有人建议裁撤平王府兵卫,改派十三营卫驻守。只是圣意未决,海寇便卷土重来,此案只得作罢。” 程原恩点头。 “自那后,海寇每隔一阵子便会上岸。平王剿寇倒是十役胜之七八,却不见有何杀伤,据说是海寇灵活狡猾,每每抢掠一番便逃回海里。平王这几年以此为由屡屡上书,请朝廷拨款组建水军、造军舰,以出海剿寇。” 程钦皱眉:“养匪自重罢了。” 若说是勾结却太严重了些。 程原恩面色凝重,摇摇头,说道: “我派了宋先生偷偷调查,却发现一事。”他微微一顿,“这几年,浙江沿海几个府县时常发生掠杀。匪盗却是来无影踪,事后便消失了。每次遭劫,都有伤亡许多,最严重的一回,是一个渔村几乎全部惨遭屠杀!” 砰! 程钦一掌拍在案几上,怒目低喝: “朝中从未听闻!” 程原恩望着程钦没有说话。 程钦瞬间明白了。 胡宗元将这些事压了下来。 被平王赶下海的海寇,在浙江上岸了! 平王要继续镇守福建,就要养匪。但若剿匪无功,也无法继续待在福建,故而平王与海寇作战,十役九胜。 海寇在福建抢不到东西,就得换个地方抢。 作为浙江巡抚的胡宗元,为何年年遭遇海寇却又死死隐瞒不报?他怎么就敢放放心心的买船走货?谁给他们牵的线? 胡宗元不报,浙江布政使? 只怕那入股的船只,有一大半是两府官员的! 程钦起身,紧锁眉头在书房里踱步,思索着。 程原恩静坐着,也没有再说什么。 一时间,屋内只闻程钦缓慢沉重的脚步。 炉中的水又沸了两道后,程钦才站定身,看着长子沉声问道: “调任的事,你有何打算?” 程原恩想了想,道: “京中的水太混,此时不宜回来。若继续留任江浙福建那一带,只怕不与他们一道入股,他们是放不下心的。若能调任,最好是去两湖,若不然四川也行。” 程钦点头,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两湖是米粮重省,这次赋税新政却没有波及到,而四川随边境有匪患,但几处铁矿则刚被朝廷收归——这几个地方至少几年内都是安稳容易出政绩的。 但江浙一带是外放官员削尖脑袋想挤进去的地方,若不是调回京城,调去哪里都是变相的贬职。 程钦皱眉,道: “此事要不让人起疑,却有些麻烦。” 程原恩为他倒了一盏茶,说道: “倒也不难。今年新政后,徽州有几家粮行开始在暗地联手压价,米价几乎腰斩。有几个县的佃农将一年的粮食全缴了也不够,便跪在衙门请意。我让衙门暂按米粮斤数收了,虽卖出去稍微高一些,到底比核交的银子要短缺……胡宗元想着法子,从别的府给匀过来抹平了。” 上缴朝廷的税银,是按省核算的。 程原恩这样,算不上政绩出了大问题,最多就是个执行不力。 但若有人抓着这一点要在今年大考上做文章,也是可以的。 程钦想了想: “此事可行。你何时进宫?” 程原恩道:“折子昨日便递进宫了,等消息大概就这两日吧。” 臣子回京按规矩要先进宫面圣,才可以四处走动。皇帝未召见前,是不能出家门的。 程钦走到桌案后,提笔书写。 “你出宫后,拿我的拜帖去一趟贺林府上。” 贺林是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也是淮青党一系。 昭和帝如今和林涪正在角力,淮青一系被打压后重见希望,但凡有机会便要扑身反咬一口。 如今内阁中有四人,除首辅林涪外,次辅陈敬之年事已高,只待致仕养老。排位第三的郭懋是淮青党人,排最后的岑宪如今还没有什么话语权。 程原恩往贺林处走动,贺林必会帮他去郭懋处说项。 而郭懋支持的人,林涪必会打压。 若是平时倒也罢了,淮青党争取一番,林党也不见得个个都能压下去。 只是程原恩偏偏在昭和帝大力推行的新政执行之初犯了这样的错,林涪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程原恩立时便想通了此中关键。 “此法甚好,只是……胡宗元定会瞒下我的事。” 程钦闻言,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 “此事你不必担心,我自会找人将此事传到林党地方。” 第二日,程原恩奉旨入宫面圣。出宫后,他回府换了便装,执帖去了贺府。 而程钦则唤来林备,将一封信交给他。 林备掩人耳目,悄悄去了英国公府。 第四十九章 迎亲 这一年冬天,京城的雪来得格外晚。 当第一场雪落下时,程曦正窝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吃着青岫剥出来的橙子。 王氏屋子的暖阁窗户微微敞开一道缝隙,好让新鲜的空气透些进来。程曦就靠在大迎枕上,看着窗外纷纷落下的雪花。 外头屋子里,王氏正与项善家的说着铺子上的事。 “……乔缍的铺子今年倒是红火,比京中几家利润都好,只是佟掌柜到底年纪大了,也做不了多少年,您瞧是不是提早做些准备?。” 项善家的一面将桌上成堆成摞的账册收起来,一面说道。 王氏有些心不在焉,闻言点点头: “嗯,可有合适的人?” 项善家的便提了几个人,京中粮油铺子的廖掌柜也在其中。 王氏不甚在意,让项善家的自去安排。 她如今更担心程昭迎亲的队伍会不会被大雪耽搁了行程。 屋外廊下有小丫鬟轻唤“芩姑娘”。 程曦一愣,朝外望去。 厚重的棉帘子被撩起,一个身形瘦削的女子走了进来。 程曦瞪大眼瞧着,见那女子虽说是姑娘,瞧着却年近三十。面颊瘦削,肤色有些黄,五官倒是平和端正——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看她一身穿戴同青岫无异,应是一等丫鬟的份例。 芩姑娘手中拎着一个布包,规规矩矩地上前给王氏行礼,将布包呈上: “太太,这是奴婢闲暇时给您和小姐做的针线,不是什么精细的物件,只权当一份心意。” 项善家的接过布包打开,里头是一对护膝、一条额帕、两双绣鞋。 程曦远远地看了眼,觉得颇为精致,并不比府上绣娘的活计要差。 王氏也看了眼包袱里的绣品,笑道: “你的手艺自然是好的。”她顿了顿,盯着那芩姑娘的脸瞧了一会,“我瞧着你气色不大好,可是路上太过辛劳?” 芩姑娘闻言面上立时便露出惶恐,忙道: “奴婢身粗命陋,哪有什么辛劳之说。” 王氏听了,便垂下眼淡淡笑道: “行了,平日里大爷亏了你照料,既已回府,那就多将养几日,不必天天来我这请安。” 程曦闻言瞪大眼,转头看向青岫。 青岫躲开她的目光尴尬地垂下头剥橙子。 程曦回过头,见那芩姑娘站在原处,讷讷动了动嘴唇,到底什么也没说,行了礼无声退下。 项善家的便哼了一声,惹得王氏笑道: “行了,你去将铺子上的人事排一排,回头拟个单子与我。” 项善家的往程曦方向看了一眼,到底什么也没说,应下离开了。 程曦一转头就让念心去打听。 念心不出半日便回来,将打听到的原原本本的说与程曦: “……名叫黄芩,原是太太屋里的大丫鬟,一直都没嫁人,伺候了十几年。大爷去徽州上任后,太太便让她随大爷赴任,照料大爷的一应起居,是个通房狐媚子。”念心说到这,满脸困惑地问程曦,“小姐,什么是通房狐媚子?” 程曦一口水喷了出来。 她瞪着念心,半晌无语。 那芩姑娘果然是父亲的通房,还是母亲身边派去的。 她皱着眉……自己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只记得年少时父亲常年在外为官,待自己十三岁时,父亲调任四川巡抚,母亲便也随着父亲赴任。 原本母亲是要带上自己一道去的,只是她贪恋京中奢华,哪里肯去四川? 最后王氏敌不过她哭闹,让她留在了京中。 程曦回忆了一遍,却仍然没有这个芩姑娘的印象,可再仔细一想,倒也符合常理。 母亲留在京中主持中馈,父亲又常年在外为官,身边总得有人照料——曾经嫁过人的程曦当然知道这些道理。 横竖不过是个通房,连卖身契都捏在母亲手里,说发卖就发卖了,也难怪母亲不曾放在心上。 程曦将这些琐事抛诸脑后,开始担忧程昭。 婚期的吉日选在冬月廿八,今日已是廿一,却仍未见有先行报信的人回府。 京中连着几日降雪,听说附近的几个府县也都是大雪纷飞,官道全被掩上了。 前几日程昀从平阳府的学堂回京,就因为这场雪,在京郊的大兴困了两日才得归家。 如今雪还在断断续续的落,也不知京郊的官道是否能通行了? 第二日,程曦听说老爷子派了人出京去接应,若是迎亲的队伍赶不回来,能在吉日前将程昭和沈缳先接回来成礼也是好的。 好在到了廿五那日,人终于回京了。 程昭风尘仆仆地回府,沈缳和送嫁的一众人等则暂时安置在临丘的庄子上。 廿七那日,天气放晴,七十二台满满当当的嫁妆抬进了威远侯府。 程曦跑去撷芳院凑热闹,见甄氏和孟氏也在那儿,孟氏身后的乳娘抱着三个月大的小程晔。 院子中央摆放着新娘子的陪嫁供人观赏,程曦拿起一只通体墨翠的玉如意瞧,身边的小程晔咿咿呀呀指着她,在奶娘怀里挥手蹬足。 孟氏就同甄氏说,这家中女眷实在是太少了些,连看陪嫁都不热闹。 当晚,王氏让人从嫁妆箱子中娶了被子床褥铺上,并请了兵部侍郎府的田氏做了全福人,让她一岁大的孙子帮着在新房上安床。 廿八一早,程昭带着自家七个弟弟,声势浩荡地去了临丘庄子上迎亲。 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从泰华门入城,绕着城北九华大道几条主街走了一圈后,才回到宝瓶巷子的威远侯府停下。 程曦挤在人群里凑热闹。 新人在洞房坐床时,她也跑去瞧了一回。 沈缳凤冠霞帔,眉目含羞地与程昭喝了合卺酒,又一一吃下桂圆、红枣、莲子以及半生的饺子。 与她记忆中那个温婉坚韧的大嫂,重叠在了一处。 第二日一早,程昭与沈缳去祠堂祭祖后,便到荣知堂认亲戚。 除了三爷程原定,其余人都到齐了。 程昭为沈缳一一介绍,沈缳恭谦有理地见过家中长辈,又认全了八个小叔子。与程曦相见时,送给程曦的见礼是一个极为精致的荷包,并不是通常的绣帕。 王氏因为沈二太太而对这个儿媳妇产生的成见便消去了一丝。 第五十章 去留 待到二月初,程原恩的任命下来了——调任湖广布政使司下属岳州府知府。 原本他的大考是优,郭懋便提了他的留任,昭和帝欣然允下。然而林涪以程原恩新政推行不利为由,驳了回去。 程钦找人各处走动,最后功考司批下调任岳州。 这是最好的结果,程原恩与程钦十分满意。 然而贺林却觉得很是过意不去。 他约了程原恩吃饭,席间大骂林党只手遮天,程原恩只能陪着唉声叹气地喝酒不说话。 贺林觉得此事是自己负了所托,又觉着程原恩与他一般,都是南方学府出来的学子,虽不是淮青党人,却至少是亲他们而远林党的——是可以笼络的对象。 他一力向程原恩保证,恩师郭懋会留意着,但有机会便会将程原恩调回江浙或是京中。 程原恩吓了一跳,怕贺林真的引足救经,怂恿郭懋想法子将自己弄回了京城。他忙连连感激,并道自己只想安安稳稳在岳州待几年,不想太过招摇惹了林涪的眼。 贺林觉得有理,却到底觉得自己欠了份情——程原恩曾私下送了他厚礼。 不管怎样,赴任的事总算水到渠成,程原恩定下二月中旬上路。 他希望王氏同他一道去岳州,王氏犹豫不决。 三年前程原恩赴任徽州,王氏因为程曦年幼,就没有随行。按理像这样新到一处赴任的,总是妻子随同会好一些——有些事,女人之间打交道会更便宜些,也更掩人耳目。 这次丈夫又提了此事,王氏心中意动,却仍然顾虑重重。 “主持中馈的事到不难,交给甄氏便是了。只是……昀哥儿眼看着就要说亲了,他日后自立门庭,我想给他找一户京中的岳家。” 程昀是次子,王氏希望给他找个有助力的岳家,日后分出去也不怕过不好。 程原恩哼了声,不以为然: “好儿不吃分家饭。” 王氏睨了他一眼: “好女不穿嫁时衣,你又何必几年前就开始给曦姐儿置办庄子铺子!” 程原恩丝毫没觉得自己双标,偏心偏得理所当然: “小九怎么能一样,她是女孩子!说这话的人简直不知所谓,女儿家可不就该靠着娘家吗?” 王氏便看着丈夫笑。 程原恩想了想,给她出主意:“我这几日托人在京中找几户人家,你先去过过眼,瞧着差不多、八字能合上,就定下罢。后头的事,交给母亲或是二弟妹去。” 随随便便就把程昀给卖了。 王氏笑着摇头,又顾虑起另一事: “我同你说过,要请那位闻先生来家中坐馆。大嫂月前回信,说是大哥已经说通了闻先生应下此事,待年后他便出发来京。我们若是跟着你去岳州,可以把许先生带上,总不能把闻先生也带走罢?” 当初王氏为了程曦请人,但是对程家和对闻先生的说辞都是来威远侯府教几位少爷读书的。 若是将程曦留在京中,王氏又是万万不放心。 程原恩皱眉道:“闻先生既已请来了,就让他教老四他们几个。小九跟着去岳州,我想法子为她再请一位先生便是!” 王氏便不再说什么。 她之前就为程昀相看过两家姑娘,若真能在走之前将程昀的婚事定下,岳州之行倒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几日后,王氏便不用犹豫不决了。 沈缳诊出有了身孕。 这一消息让全家都很高兴,沈缳进门三个月就有了动静,是很吉利的兆头。 老夫人叶氏便找了王氏去商量,请乳娘、定食谱、找接生婆子、赶制沈缳和孩子的衣裳、撷芳院的屋子要重新规划…… 程原恩无奈,王氏这下彻底走不脱身了。 二月十七,程原恩按着选好的吉时上路,王氏仍派了芩姑娘随丈夫赴任照料起居。 三月初,闻先生带着一个书童,轻装便行来到了程家。 老爷子特意奉茶接见他,并聊了一会。 王氏安排人将廖园旁的洛秋馆收拾出来,供闻先生居住,学堂也设在了洛秋馆中。 待闻先生安置下来后,王氏让人请了他在荣知堂一见。 闻先生如约而至,王氏并没让人安放屏风,而是直接与他相见。 闻先生身形瘦削,眉目清朗,瞧着年岁并不大,二十七八的模样——以此推算他中举的年纪,当得上是“年少有才”。 王氏请他坐下,让人上了茶点,与他闲话家常。 一番聊天后,得知闻先生名川,字岳山,并未娶妻,祖籍同王家四老太夫人一样是山西忻州。 王氏放下茶盅,温和的说道: “我大哥应该与先生说过,此番来府上教学,乃是教授家中几位过了启蒙的少爷。府里包下先生食宿,外加一年四套衣衫,束脩均按王家份例来。如今府上待学的只有七少爷和八少爷两位,过几年,十少爷才会开始启蒙。” 这些情况,闻川来之前已经向王节打听清楚了。教授几个小少爷四书五经,对他而言还是比较轻松的。 他点头,不卑不亢道: “夫人放心,某自当倾囊相授。” 王氏闻言浅笑,示意周围伺候的退下,只留下袁妈妈。 闻川心生警觉。 王氏见了,很是随意地问道: “我观先生年岁不大,冒昧想问一声,先生可有再次参加科考的打算?” 闻川一怔,微微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才低声道: “在下才疏,暂时还未有此打算。” 王氏听了,看着他正容道: “咱们敞开大门说亮话罢。您自己应当知道,上一回科考落第,并非因为您才学不够,而是因为您博学高才、针砭犀利太甚之故,不知我可有说错?” 闻川震惊地望着王氏。 王氏见他有反应,便继续说道: “先生一篇好文章,只可惜犯了那位的大忌讳,他既亲口说了‘永不录此人”,那么只要他当政一日,先生只怕是翻身无望啊。” 闻川只觉耳边震震,背上有汗沁出。 这些事,连王家的人都不知道,均只当他备受打击,无心科考而已。 他已经浑然不顾避嫌,直愣愣地望着王氏,怔怔道: “……夫人此话是何意?” 王氏不动声色,道: “姜尚七十拜相,重耳六十即位,先生年纪轻轻何愁大志不展?那人再是权势倾天,却终有年老退位的一日。先生只管安心留在府中,老爷与外子均是爱才之人,但有一日时机成熟,必会相助先生。” 闻川听到这里,早已心潮澎湃。但他也不是天真不经事的人,平息下心情后,他强自冷静地看着王氏,问道: “非在下以小人之心相度,但不知夫人可有什么条件?” 王氏闻言,便露出了笑容。 第五十一章 纷乱 两日后,程曦正正经经提礼敬茶,拜见闻川。 闻川对她考校了一番最浅显的启蒙类学识,见程曦口齿伶俐、对答如流,加之又长得灵动可爱,之前那番被王氏利诱的不虞便平和了许多。 他喝下敬师茶,并赐字和初。 这是正式收程曦为学生的态度。 王氏知道后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却吩咐袁妈妈将闻川一应待遇更提高些。 自此之后,程曦一面跟着许先生学女德女戒、礼仪形态和家事常识,一面同程昕、程晟一道跟着闻川学读四书。 渐渐的,程曦展露出从前就学透了的老底子,王氏瞧着她确实游刃有余,便辞了女先生。 程曦可以专心跟着闻川读书。 闻川并不按科考举仕的法子教她,只是给她讲课辩理,所涉猎的书籍范围却比程昕程晟更广,野闻杂谈也不避讳。 而程时自敏应去了军中后,便有些兴致索然,整日里也不想去国子监上学,也懒得跟那几个公子哥儿厮混斗强,几次三番磨着程钦也要去军中。 王氏狠狠骂了几回,不见有用。 老爷子见他时常泡在外书房里,干脆便让程时辞了国子监,也在闻川名下跟着学,却只是未正经拜师。 程时跟着闻川,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一个恣睢无忌、一个针砭时弊,上至昭和帝下至京城八门守卫,两人在洛秋馆的学堂里将大越朝上下几乎通通骂了个遍。 每每直抒胸臆后,闻川都会跟目瞪口呆的程曦嘱咐一声:莫学,莫传。 程曦并不知道闻川的事,只是觉得他落第后的这几年大概过得很压抑。 然而他若是当初顺利高中,就一定是好事吗? 程曦不觉得。 自昭和元年开始,朝廷就没太平过。 先是昭和帝频频出手剪除林涪门生,再有林党反击自保,淮青党趁乱势坐大。 昭和帝一面利用淮青党人,一面又防着他们,这就给林党留下一息喘气之机。林涪死死把住六部三法司二十四衙门,负隅顽抗。 昭和元年至昭和四年这四年里,京中罢免二品官员三人,三品官员十四人,五品上官员五十二人。 全国共计抄家三十七户,流放官籍二百余人。 大越元气大伤,损及根本。 昭和帝也好,林党也好,淮青党也好,均骑虎难下,小心翼翼地维系着互相制衡的局面。 待到昭和四年十月,三方角力的形势出现了转变。 北境游族两万骑兵大举进犯,侵袭怀远、灵府二县后,直逼宁夏府,宁夏镇守军困城月余。朝廷下令西北三路十二卫所增援。 林涪提议由城阳王主战,郭懋却提了前镇国大将军之孙、今奉国将军毛为玉任三军统帅。 毛为玉世袭封爵,却从未打过仗。 郭懋认为,不论从人数还是后需补给来说,大越都是稳胜无败之理。毛为玉拿下军功,淮青党在武将一系便有了自己的同盟。 毛为玉领虎符出征,两个月后传来战报,奉国将军率大军追敌入陷,主帅被虏,十万大军惨遭埋伏,全军覆没! 宁夏府空城遭劫,百姓惨被杀掠,游族洗劫一空后大军直逼大同。 城阳王收到朝廷旨令,会同大同总兵彭远龙前后夹击,游族望风而走,洗劫了沿途乡县,大摇大摆回了草原。 此战大越损兵十万,一府三县十余乡村遭劫,游族几乎毫发无损。 奇耻大辱! 昭和帝在大殿上摔了玉镇。 林党抓住时机,如残牙恶兽一般反扑淮青党,一举罢免兵部职方司郎中等数十淮青党人,根除六部核心中剩余的淮青一系。 一时间,林党之势如日中天。 郭懋上书称旧疾复发,请辞回乡。 淮青党从权势核心中退了出来,林党来不及弹冠相庆,便忙着与昭和帝争夺空余出来的官职。 直至昭和六年,三足鼎立的局面彻底变成了帝相之争。 昭和帝与林涪都知道,他们之间只能是你死我亡的局面。 昭和帝开始扶植岑宪。 另一方面,程原恩升任山西巡抚的调令被林涪驳下,昭和帝一转身便强行调任他赴任四川巡抚。 此时程昭、程昀均已成家生子,而程时于昭和五年去了西宁卫程原定手下做了游骑兵。 王氏决定跟着丈夫去四川赴任——黄芩前几年疾病缠绵,早已无法照顾程原恩起居。而四川地界官员又多是林党一系,程原恩需要王氏在身边。 十一岁的程曦此次并没有如前世一般又哭又闹,而是冷静地与王氏谈了一番,王氏同意她留在京中陪着程钦和叶氏。 程曦开始跟着甄氏管家,处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务。 这几日甄氏回了娘家,程曦便请了孟氏一道管家,每日将接见管事的地方设在了老夫人的樟鹤园。 她仍旧只处理些轻便琐碎的小事,大事则由孟氏和叶氏拿主意,好在王氏在府中管家时便理顺了规矩,大家按着规矩来,倒也顺顺当当。 程曦每日的重心仍看书上课。 她前一晚读闻川给的《西卜录》入了迷,睡得很晚。打发走了最后一个来请示的婆子,程曦便懒懒地靠在临窗罗汉床上休息。 桌几上放着一封信,是王筝寄来的——她去年嫁到了福建赵家,出嫁前程曦托人带了簪礼去。 王筝在信里说了些自己的近况,又将程曦上回去信时问的情况一一回复。 一来一去的,程曦此世到与王筝走得最近了。 屋外帘子撩起,两个作三等丫鬟打扮的豆蔻少女走了进来。 当先一人明丽娇俏,个子较高,是十三岁的念心。她笑嘻嘻地拎着个食盒子,摆在桌上,一面道: “小姐,您猜今日我们买了哪一家的糕点回来?” 程曦不理她,满是哀怨地瞪着念心身后那少女,抱怨道: “你们怎么才回来,由着那些婆子一个个儿的拿了一堆破事烦我!” 念心噗嗤一笑,也回头看向身后少女。 只见她眼神澄澈,姿容瑰丽,举止仪态很是端雅,瞧着到比大马金刀瘫在罗汉床上的程曦更像名门闺秀。 正是十一岁的锦心。 第五十二章 不可言喻之好 锦心笑盈盈地将食盒里的糕点一一取出,一面与程曦说道: “这锦楼的蟹黄酥酪还热乎着,小姐可要现在就尝尝?” 程曦一怔,朝她们抬抬下巴,示意拿过来: “去了锦楼?” 锦心笑着没说话,念心机灵地将屋里的窗子都敞开来,又将门上帘子挂起,命廊下坐着的小丫鬟去远处候着,若有人来就早些通禀。 锦心将酥酪放在小彩碟上,双手递给程曦。 程曦盘腿坐着,接过酥酪小口小口地吃。 锦心好像压根没看见程曦的坐相一样,面色如常拿了帕子在一旁伺候: “排队买糕点的人不少,锦楼的大师傅现做的酥酪需要些时间。好在隔壁望仙楼人不多,咱们便在那儿点了茶水,坐着等了些时间。” 念心端了一盅牛乳羹上前: “望仙楼这几日有些冷清,堂子里都没什么人,我跟锦心只点了一壶茶水坐在那儿半日,也不见有人来甩脸子。”她顿了顿,一脸神秘兮兮地凑到程曦身边,“小姐您道这是为什么?” 程曦斯斯文文吃完一小块酥酪,拿过锦心递来的帕子擦手:“说。” “据说是前几日有人在那儿闹了场子,这几日生意冷清的很,连着好几天都不大有人去,每日晚上也不见有人摆席了!” “谁闹的场?”程曦有些意外。 望仙楼是京中爷们很爱去摆席设宴的酒楼,人一多,一喝高,闹场那是天天都会发生的事。 今日酒散明日忘,过后照样高朋满座,怎么就至于闹得没人去了? 锦心轻声道: “说是真元长公主府上的大老爷,因一个角儿与人发生了争执。两边打了起来,还有人伤着了。当时人多,就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传出话来,说那角儿是长公主府大老爷养在庄子上的兔儿爷。” 程曦恍然,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念心打听时,已经虚心地请教了一番何为“兔儿爷”: “那些人都是望仙楼的常客,这事发生后,望仙楼被说成是专供爷们养戏子的地方,这几日大家都不敢往那儿去,深怕沾上那种名声。” 程曦不由得感慨她这两个丫鬟确实不俗,小小年纪说起这些事来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她红着脸真诚地夸赞她俩举重若轻。 锦心见程曦跑偏了,忍不住轻声提醒她: “小姐,您早上是让我们出去打听世子爷的事……” 锦心口中的世子爷指的是程原培——自程昭生下长子后,大家就全升了辈分,少爷们变成了爷,爷们变成了老爷。 程曦闻言望着锦心,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才猛然反应过来。 她倏地瞪大眼睛。 “二叔那晚也去了?” 念心便朝锦心嘀咕:“我早说了,直接告诉小姐便是,偏你要这样婉转含蓄地兜圈子。” 锦心有些无奈,暗道念心真是个直愣子。 那般平铺直述不就是明晃晃地跟小姐说,二老爷有些不可言喻的癖好吗? 这哪里是下人该说的话? 何况门房只说世子爷那晚要车去了望仙楼,就算这几日世子爷脸上有些狼狈,又有谁敢说世子爷就一定是那伙起争执的人其中之一? 她们只管将打听来的尽数告诉小姐便是,要怎么想,那都是小姐的事。 ——谁知道,程曦一不留神跑题了。 念心还想说什么,就听见外头小丫鬟喊道“青岫姑娘”。 程曦忙把盘起的腿放下,仪态端方地坐正。 锦心蹲下身替她揉着小腿和膝盖,念心则跑去门房处朝着外头谄媚地笑: “青岫姐姐。” 青岫走进屋来。 她仍穿着一等丫鬟的服饰,头发却挽起作妇人打扮。 几年过去,青岫看上去比从前清丽的模样又添了几分娴静,气度却比府上的管事妈妈们更沉稳。 她睨了眼做贼心虚的念心,见程曦和锦心都是神色如常的模样,到底没多问什么。 “小姐,您让问的事奴婢打听清楚了。”她敛神端立,向程曦禀道,“老夫人前几日让人送了些参茸、燕窝去了甄家,并让人传话,说家里一切都好,世子夫人不必记挂,陪着甄老太太要紧。送礼去的是徐福家的,也见到了世子夫人……说世子夫人很是感激老夫人体谅。” 却到底没说何时回来。 程曦微微蹙眉。 前几日程原培夜半回府,脸上挂了彩,第二日同老夫人说是喝多了走夜路,不小心跌的。 又过了一日,甄家来人说甄老太太身上不大舒坦,躺在床上只喊甄氏的名字。甄氏同老夫人说想回去陪母亲几日,老夫人忙道应该的,指了车马送甄氏归家。 程曦想起几年前有一回,二叔程原培因夜半与戏子同轿出府,骇得一个不小心撞见的小丫鬟差点抹了脖子,二婶那回也病了好一段时日。 此事还是青岫悄悄告诉王氏,王氏再婉转告知甄氏的。 程曦便让念心将望仙楼的事告诉青岫。 青岫听后,看着程曦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 “小姐,奴婢觉着,这毕竟是世子爷和世子夫人的事……” 隔着一个房头还隔着辈分,程曦管这些很不合适,一不小心就容易让一些鄙仆传出话来。 程曦当然明白青岫的顾虑,她笑嘻嘻地点头保证自己只是好奇而已。 青岫满脸怀疑。 锦心见了,便说起过这几日管事婆子们来请示的琐事,拉着青岫问这问那,好歹将话题揭过了。 程曦在心里叹气。 为了让青岫一直留在程曦身边管事,两年前王氏给青岫安排了一桩婚事,是府里铺子上一个大掌柜的儿子,在老爷子名下的布料铺子当小掌柜。原本一桩好好的婚事,都过了小定,谁知那小伙婚前去了一趟保定府收账,回来后又吐又拉地几日不吃不喝,请了几轮大夫也瞧不好。 那小掌柜的爹娘便求到了老夫人地方,想让青岫早些过门冲冲喜。青岫的娘是当初王氏身边的陪嫁大丫鬟,她爹是府里的一等管事,哪里肯让女儿这样过门,便也求到了王氏地方。 两边刚僵上,那头小掌柜忽然发起烧来,撑不到两日人就没了。 从此两家结了怨,府里便有那尖酸刻薄的私下传青岫是个克夫命。 青岫任谁劝也不听,非要为那小掌柜守孝三年,这几年她谨言慎行、心如素缟般陪着程曦,越来越像个老妈子。 程曦支肘听着她们在一旁说话,心里想着,是不是差不多该给青岫再相看一个婆家了? 第五十三章 狄妈妈 她将此念头告诉了老夫人叶氏,叶氏笑程曦小小年纪却去操这份心,答应她会帮着留意。 程曦便问起甄氏: “不知甄老太太的身子好些了没?二婶婶何时回来呀?” 叶氏闻言,点着她的额头呵呵笑: “怎么,嫌管事烦了?你若不想理那些琐碎,就丢给昭哥儿媳妇,你爱玩什么就自去玩罢!”叶氏想了想,提议道,“这日子渐渐回暖了,整日在府里闷着也确实无趣,若不然就让她们安排妥,你约上几家小姊妹出去走走?” 神色如常,并未见什么异样。 程曦猜祖母应该是信了二婶的说词——上了年纪的人多少都忌讳说病。 她笑嘻嘻地摇头。 虽然这样想有些没良心,但程曦仍然觉得自己从前把日子过得那么混,与家人的纵容不无关系。 她以前就不爱管事,嫁给宁王后一切用度都是有定制和规矩的,压根用不着她操心费神。 自从这辈子跟着老爷子混,又时常在洛秋馆恭听闻川侃侃而谈,程曦如今满脑子的天下家国为、百姓苍生命。 至于中馈……有锦心呢。 她毫无负担地抛开这些,与叶氏说起下个月大将军府敏老太夫人八十大寿的事。 大将军夫人孙氏前几日让人送了帖来,届时侯府必定阖府女眷都要去,程曦觉着甄氏最多不过半个月就得回来。 门外有小丫鬟轻唤“狄妈妈”。 帘子撩起,一个身穿酱色褙子、作一等管事妈妈打扮的妇人走了进来。 眉目婉和,下颚有颗痣,正是当初王氏从俪人馆带回的狄大娘。 前几年老夫人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到了年纪,一个个就都配了人家放出府去。叶氏自觉上了岁数后,便不爱被年轻的丫鬟们当祖宗一样供着伺候——与她们说什么都是哄着从着,无人可说话。 而她当年陪嫁的管事妈妈,如今早都放出府去了,儿孙都是府里庄子上的管事,断没有再将她们招进府来伺候的道理。 王氏商量了叶氏,索性让狄妈妈去樟鹤园,身边只留两个二等丫鬟和四个三等丫鬟伺候便是。 狄妈妈从前就是管事的好手,当初王氏先安排她管内院洒扫,后又去过针线房、厨房和库房。调到樟鹤园后,狄妈妈更是才尽其用,将上下内外打理地妥妥当当,极合叶氏心意。 两三年下来,她俨然已是叶氏跟前第一人了。 狄妈妈捧着一摞经文走上前,朝程曦微福唤了声“大小姐”,然后笑着对叶氏说道: “老夫人,这几部经已经供到日子了,您瞧要是没问题,奴婢明日便让人送去相国寺。” 叶氏仔细瞧了一遍,点头道:“仔细装上,回头记得跟老三媳妇支五十两香油钱。” 狄妈妈听了便凑趣道: “奴婢的荷包里可没有那么多银子,一准儿记得跟三太太讨!” 逗得老夫人笑骂她贫嘴。 狄妈妈便又问道: “您看六月十九那日,是请哪一部经供上?” 每年二月十九观音诞辰、六月十九观音成道、九月十九观音出家日,叶氏都会请了经文供上七七四十九日。 “既是菩萨生辰,就妙法莲华经罢。”叶氏道。 狄妈妈笑着应下,却又露出些许迟疑: “只是这经文向来是世子夫人抄的,法华经又是大部头,您看,这日子上会不会有些赶?” 叶氏这才想起,供奉的经文向来都是甄氏抄的。 王氏太忙,孟氏沉不下心,字也写得一般。只有甄氏不仅字迹秀丽,又性子沉静,往日在府中也常陪着自己念佛经。 叶氏就有些为难。 抄经最讲究心诚,这话都说出去了,若因为时间上赶不及而临时换经,叶氏怕菩萨听了会怪罪不够虔诚。 狄妈妈见了,善解人意地给老夫人出主意: “不如明日奴婢去相国寺前,往甄府拐一趟,再去探望一下甄老太太?礼多人不怪嘛!” 果然叶氏听了忙道好: “让库房里拟个礼单出来,你捡一些合适的备上。”话语一顿,便有些生气,“老二也是,既然这几日能出门见人了,合该先去探望岳母才是!” 叶氏决定回头跟老爷子程钦念叨念叨。 狄妈妈站在一旁微微地笑。 一直安静坐着的程曦便觉得,这狄妈妈真真是个妙人。 她笑着提议: “祖母,不若咱们给甄老太太也请一盏福寿灯罢?好歹是份心意。” 叶氏一听,连连点头,拉着程曦的手大夸她贴心周到,转头吩咐狄妈妈额外支领五十两银子。 狄妈妈望了程曦一眼,笑盈盈地领了差去办。 第二日,狄妈妈以老夫人的名义上甄府探望甄老太太,带去各色补品比前两回更多些。 仍是甄氏接见了她。 狄妈妈旁的也不说,恭恭敬敬地将礼单递给甄氏: “……今日命奴婢将供了的经文送去相国寺,老夫人念着甄老太太安泰,让奴婢送了补品来后,再去相国寺为老太太请一盏福寿灯。” 甄氏听后沉默片刻,叹了一息。 两日后,被程钦训了一顿的程原培携礼去甄府,并在府上用了午膳。 傍晚时分,甄氏随他一道回来了。 程曦听说后便同锦心感慨道: “二婶就是心软,太好说话了。” 完全忘了自己也是算计甄氏的一份子。 锦心一边将果盘里的樱桃剔籽去梗,一边面不改色地夸她: “至少小姐您体谅,知道心疼世子夫人。” 程曦听了嘿嘿地干笑,随即想起狄妈妈来。 她觉着狄妈妈当真是个藏锋不露的人。 当初王氏在俪人馆选人,是因为程钦打算致仕后避开京中纷争,回鄂州祖宅去——程钦从军征战时,鄂州老家就是个破败屋子,所谓祖宅也是后来扩了地界重新修葺的。 那蕙娘子、账房先生梁有坤以及护卫秦震,都在早几年就去了鄂州,但宝书、宝墨和管事的狄妈妈留在了京城。 按着程曦的记忆,程钦本该在一年前,程时从军后就回鄂州老宅的。可是如今却因为程曦的缘故,将行程一拖再拖。 她不禁有些担心。 她记得林涪是在昭和十年秋倒台的,也就是四年后。当初祖父、父亲和三叔都远离京城,避开了这波风浪,她不希望因为自己而出现什么变故。 程曦去外书房找程钦。 守在院子里的宝墨拦了她。 “老爷正在会客,大小姐您去书阁等等罢?” 程曦挑眉,看着宝墨不说话,一副“你不说我就闯进去”的神态尽得程时真传。 宝墨无奈,硬着头皮道: “……是大理寺右少卿刘大人。” 刘敞? 程曦一怔,继而背上汗毛立起。 第五十四章 磨砺以须 刘敞是贵州安顺人,昭和五年任大理寺右少卿,昭和十年任大理寺卿。 昭和十四年八月,刘敞会同刑部尚书张止芳、督察院御史罗汝坤三司会审七月黄河决堤案,倾查十五万两筑堤款去向。此案牵出皇三子楚王一系官员三品上四人、五品上二十余人,黄河沿道府县大小地方官员近百人。 这是自林涪倒台后最大的一次朋党案。 楚王一支彻底崩塌。 昭和十四年十月,皇七子宁王受封太子。 昭和十四年冬月,王氏特意进宫向程曦打听刘敞与宁王之间可有往来。后来程曦辗转得知,万贵妃母家祖籍安顺。 刘敞是宁王的人。 昭和十四年腊月起,身体健朗的程钦忽然开始缠绵病榻,再没有好起来。程原恩每每与程曦相见,面上总带着十二分的沉重与冷肃,程曦觉得,父亲的心上似乎压了一座山。 祖父病倒与父亲转变,必然与黄河贪墨案有关! 程曦不敢往下想,只觉脚底寒气上冒,头皮发麻。 刘敞来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程曦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宁王。 宝墨垂眼恭立站了许久,迟迟未见程曦有反应,只得抬眼看去,却吓了一跳——只见程曦死死盯着书房的方向,眸中情绪如怒浪翻滚。 宝墨第一次见到这副模样的程曦。 他小心翼翼试探着轻唤: “……大小姐?大小姐?” 程曦回过神。 她收回目光垂下眸子,狠狠压下情绪。平复了一息后,再抬起眼已是神色清明。 程曦看了眼书房,淡淡道: “我去书阁,若是客人走了你就告诉我。” 说罢不理会宝墨是什么表情,转身去了藏书阁。 她缓步来到二楼,将窗格打开,静静地站在窗边瞧着底下出神。 书房门上挂着两幅交叠的梁平竹帘,帘子薄如蝉翼,上头画着万年松。帘后隐约透出暗青色的绸布帘,是为了见客交谈特意放下的。 程曦猜测着刘敞的来意。 此人虽然是宁王一系,却是当中藏得最深的一个。 在宁王成为太子前,刘敞掩人耳目,悄悄为他办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直到宁王簪冕五龙冠,他才敢浮到明面上来。 如今宁王才十三岁,刘敞不可能是为他而来——至少表面上不会。 程曦想起了楚王。 昭和帝与胞兄临丰帝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儿子。 临丰帝一生只得两子,一个年幼夭折,另一个长睡不醒,以至于皇位落到了弟弟头上。 昭和帝却不一样,他这一生足有十七个儿子。 当年还是亲王的昭和帝,除了正妃苏氏外,还有侧妃陈氏与万氏,姬夫人数十位。 他登基的第一年,大越就多了十二位皇子——当初程时曾大逆不道地说,这下就算皇帝再次登遐也不惧无人接位了。 昭和帝的儿子当中,大皇子和三皇子是陈贤妃所出,四皇子和七皇子是万淑妃所出,其余皇子皆是分位更低的妃嫔所出。 苏皇后除了淳明公主,一生无子,便将已逝穆庄妃所出的五皇子养在名下。 也正是因为皇后无子,东宫之位就一直空悬。 苏皇后家族单薄,依靠无用。林党瓦解后,以虎踞鲸吞之势壮大起来的陈家和万家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大皇子天生讷言愚行,四皇子身有残疾,均无力竞位。最后就变成了三皇子楚王与七皇子宁王之争。 程曦如今已十分清楚,自己能给宁王带来怎样的助力。 程钦虽已致仕,但当年隆庆帝的“虎狼军”八大将军望不可小觑,不少边陲重将都是当年跟着程钦出生入死的同袍。而程原定军功渐累,晋升大同指挥使,孟氏的父亲孟擢又任辽东卫都指挥使,再加上大将军敏先光等诸多关系,程家可谓在武将一系中举足轻重。 而程原恩时任正三品户部侍郎,虽还未入阁,但却与张止芳、罗汝坤等人同进同退,文臣一脉也已渗侵六部。 娶了威远侯府唯一的掌上明珠程曦,当真可谓是文臣武将同时增势! ——莫怪道宁王前世费尽心机。 这么一想,程曦反倒有些释然了。 有野心的男人行事无耻是很常见的,怪只怪自己没脑子,害了家人。 她忽然升起一股忧虑。 再过几年,自己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她要怎么躲开才行呢? 书房的门帘忽然一动。 程曦忙回神凝目望去。 有人一手撩起帘子,眉目被遮挡住,看身形应是老爷子程钦。随后另有一人走了出来,瞧着年约四十,身形微瘦,背对着程曦看不清面貌。 这应该就是刘敞。 只见刘敞几步走下台矶,转身朝程钦拱手作揖。程钦自帘后信步走出来,负手与身后,与他交谈了几句。 态度很随和。 而后程钦做了送客的手势,守在院门的宝墨便走上前去。刘敞又朝程钦一拱手,转身由宝墨领路出府去了。 程钦收起面上神色,站在台矶上注视了一会,转身回屋。 程曦便下楼去。 她撩起竹帘进屋,见程钦站在书桌桌案后,正对着一幅铺开的卷轴沉思。南面窗台边有两张黄梨木圈背椅,中间的高脚桌几上摆着两盏茶盅。 竹帘放下时碰到门框发出轻轻的声响,惊动了程钦。 他抬头见是程曦,皱着的眉目便舒展开来,笑道: “怎么,今日没去洛秋馆?” 通常这时候,程曦都在闻川处上课。 她皱了皱鼻子,道: “先生最近在让小十背三字经,又要教岚哥儿认字,这俩小子闹腾的厉害,快要把洛秋馆的屋顶给掀了,吵得我头疼!” 程钦听了大笑。 程曦走到桌案旁,支肘俯身凑过去看那卷轴——是一副字画,瞧着像是名家手笔。 她暗生警觉。 祖父致仕后,这几年对外作出一副喜爱上字画书法的样子,瞧着当真像个闲散侯爷。 这字画只怕是刘敞弄来投其所好的。 “方才宝墨说您屋里有客,我就躲去了书阁。”程曦一面抚着字画,一面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人是谁呀?这是他带来的字画吗?” 程钦闻言一笑,没回答程曦的问题。 他随手一拨画轴,卷起了字画: “小九儿,前段日子给你的《四方地志》看到哪儿了,可曾看到湖广鄂州那一段?” 程曦点头,笑道:“看到了,那是咱们祖家。” 程钦在太师椅上坐下,靠着椅背随口道: “哦?写得如何,觉得有趣吗?……想不想跟祖父去鄂州瞧瞧?” 程曦一怔,继而睁大眼。 祖父……是想带她一道回鄂州吗? 第五十五章 避世 她一时怔怔,没有说话。 这让程钦有点意外,他以为程曦会很高兴能出远门。 “怎么,你不是整日的想往外头跑吗?”程钦笑着打趣她。 程曦忽然反应过来——祖父打算去鄂州祖宅长住的事,当初只与王氏提了下,让安排置放几个管事与家仆,却并未与家中其他人说起过。 她面上浮起欣容,笑嘻嘻地问道: “您打算要回鄂州一趟吗?要去多久呀?” 却到底做不出雀跃惊喜的样子。 程钦看了她一眼,伸手指了指桌案上的茶盏。 程曦忙给茶盏续上茶水,双手递给程钦。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瓷器轻磕的声音。窗外传入紫凤鸟的叫声,春风夹带着槐花的香气吹进来,暖暖地拂在身上。 程钦缓缓放下茶盏,示意程曦坐下说话。 “小九儿,方才来的客人乃大理寺右少卿刘大人,是去年调入京中的。他今日带了幅丹阳先生的字画来,说是在泰和街一家杂货铺子里淘的,他言道自己不懂字画,想请我鉴赏一下……你平日总爱缠着我讲故事,今日你倒说说看,这像哪个故事?” 程曦想也不想:“尤敬求书。” 程钦满意的看着她,又问道: “可是老夫已经致仕多年,他又何苦在我这儿用心?” 程曦眨了眨琉璃葡萄般的眼睛,望着老爷子缓缓说道: “因为父亲和三叔,还有敏大将军、孟大人。” 程钦这几年完全将这个孙女当成了孙子一般教养,一点也不觉得同十一岁的姑娘家讨论这些有什么问题,反倒很欣慰程曦对政事的敏感。 他笑着点头,继续问道: “那你说,他一个刚入京的四品官,不去巴结上峰、殷勤吏部,却来盯着你父亲和三叔这些关系,却是何道理?” 程曦冷下小脸,盯着桌上卷起的字画,过了片刻才轻声道: “他不愁仕途,而是为了别人来钻营的。” 程钦很高兴程曦的灵透,见她板着脸,便笑道: “诶,这没什么可气的,只要心中有数就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小九儿,当初你母亲要你随她去四川,你不肯去,我也不大赞成,你道这是为何?” 程曦一愣。 她不愿跟着王氏去四川,主要是担心他们走后,程钦也离开了京城,有心人既然想拉威远侯府下水,届时会不会将目标转移到程原培或是几个哥哥身上。 程曦觉得不如就像前世一般,自己留下来做靶子,也好过有心算无心。 她摇摇头,望着程钦。 “那是因为四川并不是你父亲说了算的地方,你父母在那儿尚且需要一番经营,你跟着去弊大于利,有些事只怕得委曲求全。” 程钦口中的“有些事”,指的是程曦的婚事。 四川官员中如今仍是林党占了大半,程原恩此番当真可谓是去替昭和帝抢地盘的。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有人要盯着程曦的婚事做文章,即便是程原恩夫妇强行推了,只怕程曦名声也难免受损。 总之难两全。 程曦想通了此节道理。 她垂下眼沉思片刻后,抬起头望着程钦,问道: “祖父,那鄂州呢?” 程钦拿起茶壶斟茶,不疾不徐道: “湖广巡抚张敬与你父亲是同科,当初点在同一位翰林门下。鄂州知府袁文山是太原人,与你外祖家有些远房关系。”他拿起茶盏缓缓了一口,“平蛮将军、湖广总兵姚为礼,是曹国公的长子。” 曹国公姚远也是“虎狼军”八大将之一。 程钦笑看着自己的孙女,道: “保你一个周全还是可以的。” 程曦瞠目,忍不住腹诽—— 这哪是保周全,分明是要做土霸王的节奏啊! * 程钦的提议让程曦很是意动,但却没有答应,只说要再想想。 ——她仍然顾虑重重。 前世是宁王在她这儿得了手,焉知楚王就没有在二叔和哥哥们地方打主意呢? 程曦觉得,宁王能想到其中利害,楚王又不是傻子,他的幕臣们更不傻,岂会坐视宁王下手而没有行动? 只怕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她怕自己由祖父护着躲去了鄂州,这些人就会对家中其他人下手——尤其是二叔,就和自己当初一样,混着日子完全不管事。 程曦觉着自己愁得都快要长白发了。 “……我愁得都快要长白发了!” 孟氏靠在美人躺上,挥着帕子唉声叹气地抱怨。 程曦回过神,见孟氏瞧着自己,忙道: “三婶您一头青丝哪来的白发,至于现在就开始愁吗?” 完全不接孟氏的话。 一旁伺候的锦心见她这副样子,便端了洗净去蒂的草莓给孟氏,一面笑盈盈道: “三太太莫气,六少爷向来敬重您,必然不是有心的。” 程昕恍然——原来三婶在抱怨六哥。 她忙跟着点头: “六哥就是个憨性子,大大咧咧的!” 孟氏用玉骨签挑了颗草莓尝,清甜中带一丝甘凉,她奇怪道: “这是昨日你祖母送来的草莓吗?怎得还这般新鲜?” 孟氏在昨日草莓刚送来时吃了一些,今日便把剩下的那些赏了底下人。 程曦听了,也挑了颗草莓送进嘴里,果然很新鲜。 锦心笑着解释道: “青岫姐姐将草莓装在铜匣子里,用油纸包了镇在井水中,就能让它败得慢一些,别的水果也能用这个法子。” 孟氏恍然,道是个好法子,让身边丫鬟记下回去也这样做。 程曦知道这是宫里的法子,应该是辛嬷嬷教给锦心的。 孟氏吃了几颗草莓,倒不像方才那般烦躁了。 她挥着帕子无可奈何道: “算了,我也想明白了。晖哥儿他若真是铁了心要去从军,我也拦不住。时哥儿不也去了世安那里吗?就让他们兄弟两一处去,让世安看着。”她顿了顿,嗔道,“这些孩子一个个的不让人省心,放着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偏爱去啃沙子!” 程曦总算明白孟氏说的是什么事了。 程晖要去从军? 她有些意外……原来从前打理庶务的六哥,还想过要去从军啊。 至于程晖最后为什么没有去从军的原因,程曦大概能猜到。 因为程晖不是孟氏的儿子,也不是程原定的儿子。 第五十六章 婉转 程原定与孟氏共生育两子,长子程昕行七,幼子程晔行十。 程晖是三老爷程原定的养子,是他于临丰七年带回府里的。当时程晖两岁,还是个懵懂的孩子。 临丰六年时,程原定任西宁卫下属卫所千户长,程晖生父是程原定身边的亲卫兵。 在一次游巡途中,程原定只带了几十人小队,却与游族近百人抢掠队伍迎面遭遇。程原定熟知游族习性,当机立断、奋勇厮杀,带着几个亲卫兵一骑突袭深入敌腹并斩杀对方头目。游族部队见首领身死,余下人溃散而走。 这是罕见的正面遭遇并以少胜多战役。程原定经此一战军望大振,后晋西宁卫指挥佥事,封上骑督尉,加授明威将军。 而程晖的生父却在那一役中为保护程原定而战死。 亲卫兵无品阶,战死后最多只能追加抚恤。程原定辗转找到与祖母孤寡相依的程晖,并将他带回府中当作亲生子抚养,程晖排行论序成了六少爷。 后来程原定发卖了几个私下议论程晖身世的奴仆,府中便再也没有人敢提六少爷的身世。 直到程晖大婚后,程原定方才带着他祭祖归宗。 这几年,孟氏待程晖虽说不上视如己出,但到底感念他生父救了程原定的命,对程晖还是做到了悉心抚养。 程曦看着懒洋洋抱怨的孟氏,笑着问: “六哥怎么忽然就说要去从军呢?这事三叔知道吗?” 孟氏轻哼道: “我已经写信给你三叔了。”她顿了顿,叹了口气“也不知老六是怎么回事,整天在学堂里读书的人,居然就想着要去从军!他又不像时哥儿,从小就跟着老爷子练拳脚,有底子。一个文弱书生罢了,还学人家投笔从戎……这大概就是骨血里带着的罢!” 孟氏暗指程晖像生父,却不提程原定也是个武将。 程曦觉得孟氏话没说全,但见她面上一副忧愁烦恼的模样,便选了些府里发生的趣事与她讲。 孟氏又在程曦屋子里坐了会,懒懒起身: “……不过来你这里偷片刻清净,那儿还有一堆的杂事等着我呢,走了。” 甄氏回来后,身子一直不大好,她便与老夫人商量仍留了孟氏主持家务。 孟氏告辞程曦,带着人自凭澜居往荣知堂去。身边大丫鬟虚扶着她,不禁说道: “太太,六少爷当真铁了心要去从军,您又何苦作那恶人呢?横竖已经写信给老爷,到底如何决断,自有老爷做主。” 孟氏横了她一眼,轻笑一声: “老爷是定然不会同意的……不是我偏心,只是人有所长,必有所短,什么料就该走什么路,何必偏要死守着不变通!” 程原定一心要为同袍保留香火,绝不会同意让程晖上战场,这信写不写结果都一样。 可孟氏从前几年就看出来程晖并不是读书走科举的料——上阵父子兵,私心而言,她是希望程晖跟着程原定去军中的。 虽然知道结果都一样,程晖怎么闹都没用,但孟氏拦不拦,就是姿态的问题了。 她看着前方,缓步而行,漫声道: “瞧着吧,大伯那一房是迟早要分出去的,这偌大的侯府日后又都是世子爷继承……也就是老爷他,一点都不知道为自己打算。” 也不知道为她和程昕、程晔打算。 丫鬟闻言,垂首噤声。 却说程曦送走孟氏后,转身便交代念心去打听程晖是怎么一回事。 念心拿着青岫做的五彩香囊去各家院子,道是程曦亲手做的,给老夫人、甄氏、孟氏以及程曦的三位嫂子人手送了一个。 晚上回来时,程曦正坐在炕上看书,锦心拿着厚厚的棉布替她绞着湿漉漉的头发。炕几各角上都置放了一盏青铜莲花台宫灯,程曦的脸颊映在烛灯下,泛起一层薄薄的柔光。 念心将抱在怀中的一堆回礼放在桌上,回过头惟妙惟肖地学起青岫的口吻: “小姐可仔细眼睛,如今年纪小还察觉不出来,日后您就知道厉害了。快别看了,这书呀,什么时候不能……” 让程曦一枕头丢过去闭上了嘴。 她笑嘻嘻的上前,把打听到的告诉程曦: “……说是六爷到了年纪,便托老夫人和世子夫人也留心帮着相看人家。老夫人似乎是中意南城兵马司指挥府上的孙小姐,想趁着大将军府太夫人寿宴时去相看。却不知谁将这事告诉了六爷,六爷便跑去找三太太,说是要跟着三老爷从军,求三太太莫要为他说亲。” 程曦默然。 南城兵马司指挥是隆庆朝康亲王妃的父亲,因无官职,故而授了个兵马指挥,仅是在吏部挂个名领俸禄而已,并不管事。 程晖前世的妻子张氏正是南城兵马司指挥府上的孙小姐。 若程晖是程原定亲生的长子,这门亲事的门第就有些不般配。 锦心动作轻柔地替程曦绞着头发,此时忽然开口道: “小姐,奴婢觉着这事,您同老太爷说时还是要注意下说词,省得老太爷对六爷生出想法来。” 程曦一怔,转过头楞楞地看着锦心: “同祖父说?” 锦心也是一怔: “您不打算同老太爷说?” 念心不明所以地看着锦心,问道: “为什么要同老太爷说?三太太不也说了吗,若当真拦不住,横竖已经写信告诉三老爷了,就让六爷和四爷一道跟着三老爷呗!” 程曦点点头,一副“对啊对啊”的模样。 锦心在心中叹气——三太太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她替程曦将发丝散开,道: “若是三老爷会同意六爷去从军,三太太就不会特意来一趟跟您抱怨了……她是想借您的口让老太爷知道这事呢。” 程曦听了,仔细想了想,发现还真是这个道理。 三婶若当真不愿意六哥从军,大可一切推给三叔便是,横竖三叔是绝不会答应的。 三婶今日特意来自己地方抱怨了一通,应该是想让六哥去军中。 她不便直接去找自己的公公说事,可若跑去跟婆婆说这些,未免就有告状养子的嫌疑。 程曦一脸恍然: “三婶直说不就好了,若是我没领悟到,那她岂不是白废了半天口水?” 锦心暗自腹诽。 三太太大概完全没想到,和她家小姐说话是不能拐弯抹角玩含蓄的。 第五十七章 问题 搞明白孟氏的来意后,程曦决定去找程晖。 自程时走后,程昕和程晟也去了平阳府的蔚贞书院,拜在当年程昭的恩师门下读书。廖园如今冷清了不少,程昭、程昀和程景均已成婚,程昱还在甄氏族学读书,如今廖园里便只有程晖一个人住着。 程曦去时,程晖正打着赤膊背对着她在院子里举石锁。 十七岁的少年身形瘦长精实,光洁的皮肤上布满细小汗珠,在阳光照射下映出细微的晶亮。褪到腰间的中衣打了个结,围着渗出一圈深色的汗痕。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程晖伴随着石锁上下而发出有规律的呼气声。 六哥他,并不是文弱书生。 程曦看着程晖的背影,脑中浮起前世程晖留着短须,手拿账册一脸认真同家中管事商讨她陪嫁庄子的模样。 那时候的程晖总让她觉得有些笨拙。 在打理庶务方面程晖并不擅长,但好在他诚恳谦虚,遇事会请教府中有经验的管事,常年在程家各处庄子、田产和铺子间奔走,栉风沐雨却任劳任怨。 程曦从前觉得程晖是个宽和平凡的老实人。 “六哥。”她脆生生地朝背对着自己的程晖喊。 程晖一个不稳,石锁重重落在地上。 他回过头,见是程曦带着个小丫鬟,正站在廖园的景墙门洞中笑嘻嘻看着自己。 程晖爽朗一笑,刚要回个招呼,却忽然想起自己打着赤膊,忙面红耳热地说要擦个汗,便带些狼狈地快步回屋去了。 程曦“噗嗤”一笑,转头同锦心说道: “人说近墨者黑,都是自小在一个院子长大的兄弟,六哥怎么一点都没学到四哥的厚脸皮呢” 锦心神色如常,垂眸看着鹅卵石子路: “六爷只是太热,擦汗去了。” 程曦觉得锦心这个波澜无惊的性子实在厉害——自己两辈子加起来都是活了三十多年的人了,与十一岁的锦心一比却显得很是不稳重。 她轻咳一声,端起微笑矜持地点点头,走到院子里的石廊下等程晖。 石廊顶上缠着成片蔚茂的葡萄藤。五月初的季节,葡萄藤上已经结出一串串如翡翠珠子一般的碧绿小葡萄,掩在层叠的藤蔓和叶子中,不太容易发现。 程曦双手交叠,端立于藤下,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在藤蔓中找青葡萄。 身后竹帘轻砰门框,程晖撩起帘子走出来。 他身上套了件石青色祥云纹袴褶,只系了衣襟带子与盘扣,并未束腰带,衣摆下露出的仍是方才扎着绑腿的宽裤。 “小九。”程晖朗声唤她。 程曦忙收回眼神转过身,朝着程晖矜持地浅笑: “六哥。” 程晖大步流星朝她走去,低头看着不到自己胸口的程曦,笑着问道: “你怎么过来了?” 程曦看向他身后地上的石锁,不答反问道: “你在练石锁?” 程晖哈哈一笑,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道: “练着玩儿的,就当强身健体了。你找我有事?” 程曦想起方才看到的景象,并不信他这番说辞。 她心思转了转,道: “嗯,先生布置了题,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先来问问你,省得祖父又嫌我脑子转不过弯。” 程晖听了连连摆手: “我可不行!我于这些经诗文章完全不开窍,看书不过半个时辰便要打瞌睡,你找我可帮不上忙!”他笑道,“五哥倒是学问很好,可惜他在武安,只怕来不及帮你。” 甄氏族学在武安县,程昱仍在那里读书,准备两年后的科举。 程曦原想探下程晖的学问底子,但听到“武安”二字后忽然心中一动,转变了主意。 她看着程晖笑道: “你先听我说题,也许就知道呢。”她一顿,缓缓道,“先生问,雁门之战李牧何以取胜?” 程晖眸中一亮。 “闻先生居然对你出这种题?”语调中不自觉的露出兴致。 程曦点头,继续瞎编: “我不爱读这些,只记得《千字文》中说‘起翦颇牧,用军最精’,然而他何以用军取胜却是一窍不通……你知道吗?” 程晖面上浮起自信的笑容,很是兴奋道: “居然这样巧,偏偏这个我知道!” 他示意程曦去石廊下坐,一副要谈古说今、长篇大论的模样。 程曦从善如流。 “你还不曾读过《史记》,不知道这武安君李牧当真是一代名将!”程晖满是崇敬的说道。 他将李牧如何以税养兵,如何谨烽火、多间谍,如何辄入收保误导敌军,如何诱敌入深、布设奇阵歼敌一一与程曦细说解释。 “……李牧作战,大致就是避其锋芒,知己知彼,敌强我守,敌弱我进。以己长克敌短。你再将他的厚兵政策添加些,应该就差不多了!” 程曦看着程晖不说话。 程晖兴致勃勃说完,却见程曦定定地望着自己一言不发,他又摸摸脑袋,有些楞楞地尬笑: “怎、怎么了小九?是不是我说的不够清楚?” 程曦笑着摇头,缓缓开口道: “六哥你真是自谦,说什么不爱读书学问不好,原来是哄我呢。” 程晖一怔,忙解释道: “不不不,绝不是哄你,也非自谦。我是真的不爱看书念诗写文。你还没读到《史记》吧?这武安君的事迹在《史记》中记载很是详尽,你去看了便知,武安君其人当真十分了得……说来惭愧,整部《史记》,我也只是熟悉着一些罢了” 说着说着,面上又流露出敬仰向往之色。 程曦心中微酸。 她笑着道: “我知道了,回头我就去祖父的书阁里找找,好好看看李大将军身平事迹,让六哥你这般推崇,向来必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程晖哈哈地笑,毫不掩饰心中高兴。 程曦愈发觉得难过。 她告辞程晖,带着锦心离开廖园,直接就奔老爷子程钦的书房去,早把什么沉稳端庄矜持抛到了脑后。 “祖父!”她提着裙摆冲进屋子。 程钦正站在桌案后提笔写字,闻声抬起头来。 程曦跑到桌案前,睁着琉璃葡萄般的眼睛望着程钦: “祖父,我有事要告诉您!” 第五十八章 捧高踩低 过了端午后,日子便一天比一天热,各房屋子里均把春日的绸布门帘换成了梁平竹帘。 念心捧着一叠毛皮悄声走进屋,见程曦坐在西间暖阁里看书,便朝一旁伺候的锦心招招手。 锦心与她去了东间,念心轻声道: “针线房的婆子来了,你去后头让她们量个身儿,好做夏衫。” 锦心点点头,无声的出去了。 程曦听见动静,抬起头朝窗外看了看。 只见青岫正站在院子里,指挥着一干丫鬟婆子们整理程曦的箱笼,将初春的衣衫薄袄尽数收起来处置了。 “锦心干嘛去了?”她问。 程曦看书时向来是锦心在一旁伺候。 念心抱着那叠皮毛过去,笑嘻嘻道: “是针线房的婆子过来,在后头青岫姐姐屋子里候着。我与锦心都比去年长了不少,青岫姐姐让我们去合一下尺寸,免得穿那短手短脚的衣裳,丢小姐您的脸!” 程曦听罢,又朝念心手中的皮毛抬抬下巴: “这又怎么了?” 念心听了,忙将那些皮毛抖开来拿给程曦瞧: “昨儿您不是说要找几张皮子拿去给二奶奶作回礼吗?青岫姐姐找了这几张出来,让您看看,若是合适就让人送过去。” 程曦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随意看了眼,想着青岫办事向来稳妥,便挥挥手让她们自己定。 她转头看向窗外,忽然奇怪道: “不是量身子吗,怎么就走了?霁云和流月她们都量过了?” 霁云和流月也是三等丫鬟,当初被送去马回巷子伺候辛嬷嬷起居。前两年王氏把锦心拨给程曦作三等丫鬟后,顺道将她二人也提了三等。 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也在长个子。 念心一愣,朝窗外望去。 只见针线房的婆子手中捏着张纸,正站在院子里讨好着同青岫说话,看样子是打算要离开。 竹帘撩起,锦心回来了。 “小姐。”她见程曦和念心均看着窗外,便也看了一眼。 念心转头问她:“冯妈妈怎么就走了?不是只量了我们两个吗?” 锦心闻言,垂下眼想了想,斟酌着对程曦说道: “针线房只让冯妈妈来给我和念心量尺寸,说是我们俩一日一变长得快,其他姐姐们不像我们正在蹿个子,按着年前报的尺寸做也是无妨的……给额外置了一套夏衫。” 程曦原本倒也没什么,听见最末一句后,不禁抬起头意外道: “给你们俩做三套?” 锦心点头。 府里的规矩,一等丫鬟婆子一季四套衣衫,二等丫鬟婆子一季三套,而三等丫鬟婆子则和府里粗使杂役相等,一季只有两套。 针线房派人专门给锦心和念心量尺寸的做法很好理解,这府里但凡眼神好使的都看得出来,程曦有多看重她们两个。 但额外置办衣衫却是逾矩了——每个院子的下人每季置办多少衣衫都是有制定的,公中拨银子也是按着人头来算。 给锦心和念心多做一套衣衫,并不仅仅是针线房管事一句话、几块布料的问题,还要牵涉账房、库房等等。 听那说法,又不像是有人自己掏腰包贴银子。 程曦皱着眉,问道: “如今三婶在管家,你们可曾听说公中拨银子改了制?” 锦心摇头,念心更是茫然。 青岫撩帘走进屋来,见程曦皱着眉一脸严肃,不禁一怔,拿眼看锦心。 锦心便将方才讨论的事说了一遍,青岫听后,便望着程曦说道: “小姐,我也正想同您说这件事呢。方才冯妈妈临走时与我说了,此回不仅她们俩多置一套,便连我这不长个子的也有份。”她语气一顿,淡淡笑道,“只是这多出来的衣衫却不是额外拨的银子,而是从齐妈妈的份里扣下的。” 齐氏? 程曦一愣,不明所以看着青岫。 青岫瞧她这般神色,心中叹气,柔声道: “小姐可还记得上个月,齐妈妈不大舒服,我向您领了牌子去外院让人请医娘来给她看看?” 程曦歪着脑袋想了想,依稀记得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只因平日里程曦并不让齐氏近身伺候,故而齐氏是不是病了、是不是没出现,她一点也没注意。 程曦冷下脸。 “我倒不知这府里的规矩何时成了这样,生个病而已,就敢扣一季的衣衫!”她冷笑,“……好大的主意。” 这显见是生气了。 青岫望着程曦欲言又止。 锦心见了,便拉着念心出去院子里帮忙,独留下她们二人。 青岫看着程曦,缓缓道: “小姐,此事却不能全怪她们。”她顿了顿,道,“齐妈妈病了月余,一直未见好转,药吃了十几帖也不见起效。奴婢让人拿着牌子去请了几回医娘,门房那边渐渐的便有些怠慢。前几日原想与您商量,看是不是抬了齐妈妈去庄子上,正经请个大夫瞧瞧,也不知哪个多嘴的将这事跑去说了,惹得她不管不顾拖着身子来我屋里跪着哭,说要是我当真让人抬她出府去,她便一头碰死,逼着我答应万不可将此事与你说起……” 程曦瞠目,半晌才道: “……我还道只是寻常小恙,她早已愈好了。” 青岫叹了口气,道: “这府里的人呐,多得是人精,针线房只是刚巧碰着机会罢了。” 程曦默然。 齐氏是程曦的乳母,入府十余年却仍是个二等妈妈,平日里也不见程曦给她脸,她在府中原本就过得艰难。 如今病倒这么久,非但不见程曦过问一声,渐渐的更是病势趋凶,自然就有那精明的断定齐氏离出府不远了。 青岫虽未明说,但话语间的意思很明显,这事若真要怪谁,就只能怪程曦。 程曦想起前世齐氏种种作为,静默下来不说话。 青岫知道多说无益,便轻手轻脚的收拾炕几上随手摆放的书册和茶具。 “青岫,”程曦忽然开口,仍是垂着眸子,“齐妈妈有个儿子吧?你去让人打听打听。” 青岫很意外,但随即恢复神色,什么也不问就应下了。 程曦抬头看向窗外。 前世,宁王正是利用齐氏那个好吃懒做、惹是生非的儿子,步步作局引得齐氏入瓮。 她不能不防。 第五十九章 为善 青岫不过两日功夫便打听清楚了。 齐氏丈夫原是前鸿胪寺少卿严府上的门房,专司礼帖事宜。严家辞官回乡后遣散了一批下人,她男人没了活计,去给人跑过短趟子拉车,也去过几户人家帮短工。 后来齐氏托了项善家的,将她男人安置在宝同庄子上做事,每季都要拉一车子庄上自产的土仪来府里。 齐氏的儿子今年十二岁,托了宝同庄子上的庄头——也就是青岫的表姑父说项,如今在一家印染铺子里当小学徒。齐氏每月省吃俭用,将月例银子全攒下来拿去走礼,一门心思供儿子学手艺。 “……她当家的每月例银是二钱,平日里还要买些酒吃,她儿子如今在宏泰坊,一年四季做头面的衣衫鞋子、加上逢年过节孝敬坊里大小师傅的各色礼品,开销当真不小。” 也就是说一家子全靠齐氏在府中每月一两的月例撑着。 而齐氏这每月一两的例银,还是靠着乳母的身份给加上的,普通二等妈妈也就五钱银子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齐氏一听说青岫要抬她去庄子上治病,就宁愿碰死的原因。 程曦听了良久无语。 这与前世的情况大不相同。 前世,齐氏不等严家辞官就想法子弄到了丈夫的契约,并求了王氏将她丈夫安置在乔缍的铺子里做管事。齐氏的儿子自小跟着她丈夫在山西,是上过私塾的。 后来她儿子年纪渐长,她便与王氏说自己儿子识文断字,想法子在济宁街粮铺子里替他谋了个小掌柜。 齐氏那个儿子,三日两头往府里钻,惹过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全让齐氏托了府中的管事给摆平了。 一家子扯着程曦的大旗,享了多少便利! 哪像如今这般,男人在庄子上做劳力,自己省吃俭用地供了儿子去作坊里当学徒。 程曦不禁感慨,自己只是转变了态度,齐氏这一生的际遇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拿起炕几上的书,随手翻着,一面问道: “青岫,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待自己的乳母,太过凉薄?” 青岫一惊,意识到自己逾矩了。 “小姐,您首先是主子,其次才是齐妈妈奶过的孩子。而齐妈妈她首先是卖了身的奴仆,其次才是哺过您的乳母……是奴婢前阵子想岔了。” 程曦愣了愣,明白青岫是误会了。 她软和下语气,缓声道: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觉得人立于世,首当忠孝仁义,怕这番传出去于我名声有损……我记得你也是信佛的,对吧?” 青岫讷讷无言。 齐氏入府十一年,因不得程曦喜欢,故而一直谨小慎微、恪守本分,当真说不出有什么错。 她点点头没说话。 程曦便有些意兴阑珊,将手中书册合上: “你拿我的牌子,去库房要一些齐妈妈能受补的食材来,让厨房给她做了送去。” 青岫一怔,随即面上浮出温柔地笑意,盈盈一福应下。 程曦哼了哼,扭头不理她。 两日后,针线房又特意派人来找青岫,说是之前一时粗心将齐妈妈的衣衫落下了……却不敢提要减少青岫和锦心、念心的份。 程曦听说此事时,正在西间暖阁里翻着一盘子的首饰看。 她闻言挑眉: “针线房是要自己贴银子?” 锦心笑着点头: “要回去的话是万万没脸开口的,青岫姐姐又恼她们借花献佛,凭那婆子说了半日也不接话……想来只能自己掏荷包了。” 念心拿着一支花头簪在手中摆来摆去,撅着嘴道: “谁让那些人势利眼,合该她们的!”她一顿,忽然又笑得贼兮兮,“就是凭白便宜了咱们!” 程曦睨了她一眼: “出息!你若伺候得好,等我十五岁后月月赏你一套!” 等程曦十五岁,每月的零用便会提高到十两银子。 念心做了个鬼脸: “我要一月一套衣衫作什么,小姐您不如折成银子赏我吧?” 程曦拿了簪子敲她脑袋。 锦心将桌上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首饰一一摆好,选了其中一支桃粉玉五瓣梅花簪子,拿给程曦瞧: “小姐,这套首饰玉色很是罕见,果真如三太太所说皆是京中不常见的稀罕物。” 这一盘子的首饰是孟氏让人送来的,说是辽东那边特产的粉色玉石,颜色十分少有,虽算不上名贵,但胜在稀罕。 ——孟氏是为了程晖的事谢她。 自那日程曦将程晖的事说给程钦知晓后,老爷子便将程晖喊去书房谈了一回话。 后来程钦让林备每日陪着程晖去外院的武场指点手脚,并让程晖去书阁里看书。 关于南城兵马指挥府的那门亲事,程钦以“尚未立业、毫无建树,何以成家?”为由给打消了。 老夫人叶氏叹着气将老爷子的话转述给孟氏,让她不要急着为程晖说亲,并劝导她“晖哥儿有个好前程,也是你的体面,是老七和老十的助力”。 孟氏便一脸为难地提了三老爷程原定的态度,叶氏让她放宽心,保证一定不让程原定怪到她头上去。 孟氏一回东偶居就让人将这一盘子花簪摆好,送来了程曦这里。 程曦心安理得地收下,二人心照不宣。 她看了眼青岫手中的簪子,见玉色樱粉,与常见的白玉、翠玉大不相同,便示意锦心为她簪上。 “怎样?若是好看,大将军府敏老太夫人的寿宴便带这些去!”程曦左右晃着脑袋问她们俩。 锦心笑着点头,念心则狗腿地夸她: “您那张脸就够好看了,就算簪根柴棍子都比别人有仙气儿!” 程曦毫无羞涩地受下这番夸赞。 五月初十那日,她便带了这一套首饰随着叶氏去了大将军府。一排樱粉玉的花头簪配上樱粉玉的耳坠和双髻虫草簪,衬得她更是粉雕玉琢、灵秀无双。 一下马车,程曦便听见不远处有人毫不掩饰地赞道: “咦,这是谁家姐姐?长得这般好看?” 程曦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看起来古朴低调却雕纹奢华。 马车旁有个七八岁的华服小男孩,正睁着一双圆溜溜地眼睛望着自己。 程曦一愣,觉得这男孩有点眼熟。 马车帘子撩起。 “十弟,不可无礼。” 程曦望着自车上缓步下来的少年,如遭雷击。 宁王章泽! 第六十章 初遇 眼眸狭长,眉飞入鬓,鼻若悬胆,嘴唇薄薄的抿成一条线,像极了万贵妃这张脸便是化成灰程曦也认得! 滔天恨意瞬间自心中怒滚翻涌,几乎将她淹没。 马车旁的少年行止优雅,神色矜傲,一手负于身后正微微侧头与男孩说话,却始终不曾朝威远侯府女眷的马车方向看一眼。 章泽。 她在心中默念,握紧的指尖几乎将皮肉掐破却毫无所觉。 “小姐,”青岫忽然走到程曦面前遮挡住她的视线,“奴婢替您将斗篷穿上。” 程曦惊醒过来,直直撞上青岫的眼睛,在那双秋水明眸中看到眦目欲裂的自己。 她渐渐恢复清明。 青岫心中惊骇,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出一分,生怕让程曦身后众女眷觉察不对劲。 她几乎是颤着手为程曦披上斗篷,又拉起了兜帽,系带时却几次都没有打好结。 “我来。”程曦轻轻说道,伸手接过青岫手中的丝带。 青岫这才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刚才男孩说的话大家都听见了,身后传来低笑声,依稀似乎有人在说“小九今日竟肯穿斗篷了”之类。 程曦听不大真切,觉得周遭的声音好像被隔了一堵墙,嗡嗡地很不真实。 她系上衣襟前的系带,双手交叠,狠狠压下情绪。 只听见不远处男孩不以为然地嘀咕: “……我又没说错,那姐姐是长得极好看呀!” 襄王章汶。 男孩圆润的面孔与记忆中的少年襄王重叠起来。 身后又响起几声轻笑。 众人虽不知章泽与章汶的身份,但见他二人衣饰华贵,一个气度出众、一个坦直率然,且年纪又不大,便也不觉得冒犯。 程曦木着脸转过身去。 大将军府大门处候着的管事是认识威远侯府马车的,此刻早已迎了上来,躬身为老夫人叶氏引路。 程曦目不斜视地走在叶氏身侧,甄氏在另一侧虚扶着叶氏,孟氏与沈缳几个跟在后头,再加上各自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一群人掎裳连袂地进了将军府。 门房上礼宾拿着拜帖高声念道: “威远侯夫人、威远侯世子夫人携众家眷到” 站在马车旁的章泽听见“威远侯”三字,忽然回过头,极快地朝大门方向看了一眼。 只见衣香鬓影中有个俏丽娇小的身影,正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雪纱绸做的斗篷随着行动如蝶翼翻飞,露出一截樱草色月华裙。 章泽回过头,示意随行的侍卫去门房递帖子。 那门房礼宾收了帖后,面上惊疑不定,忙躬身哈腰请侍卫稍等,转身小跑着进了府里。 章汶见了,面上便露出一丝不高兴: “怎么的,本……咱们连个将军府都进不得么?” 章泽瞥了他一眼,懒得解释。 不一会儿,敏应与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一道疾步走了出来,二人站在大门处张望一番,男孩见了章泽和章汶,忙快步跑来,敏应见了便也撩袍大步跟上。 “辽东义州卫副千户敏应见过七皇子、十皇子。” 人高马大的敏应朝着章泽和章汶躬身行抱拳礼。 一旁的男孩大将军府六少爷敏庄也端端正正作揖见过二人。 章泽待敏应行完礼,方才淡淡笑道: “敏千户不必多礼,我陪十弟此次前来不过是凑番热闹,若是声张开来反倒惹得大家拘束,便不美了。” 敏应默默骂了声“放屁”,直起腰来,端着笑容道: “这般,在下便失敬唤一声七公子、十公子。” 敏庄问章汶: “十公子,您与七公子怎得忽然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好早早的来候着!” 章汶哼了声,道: “你不是说你家老祖宗八十大寿,极为热闹嘛!本宫……子来瞧瞧,到底有多热闹,不行么?” 敏庄是十皇子章汶的伴随每位皇子都会选几位世家大臣的子弟在年幼时相伴读书,不过是大越皇室显示恩宠的一种态度。 前阵子因着敏老太夫人大寿的事,敏庄向宫里请了假。章汶问起来,敏庄便如实说了。 章汶正是坐不住爱玩的年纪,一听见热闹,立时蠢蠢欲动想着出宫来。 敏应决定回头要将敏庄揍一顿,好教他长长记性。 敏应笑着引了章泽与章汶往府里去,一路上闲谈,不卑不亢,到让章泽暗暗起了笼络之心。 敏庄跟在后头小声地问章汶: “今日不是休沐,您来了这儿不去上课,裴大人回头会不会罚您?” 裴大人是翰林院学士,也是给几位皇子启蒙的老师,平日里对他们很是严格。 章汶笑嘻嘻地摇头,有些小得意: “不会!七哥听说我想出来玩,便替我想法子向裴大人请了假,又亲自陪着我一道来,便是母妃……母亲她也很放心!” 章汶的生母康嫔,在宫中与万淑妃走得较近康家是靠着万家发达起来的。 章泽长眉微皱,眸中嫌怒一闪而过。 敏应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只一路介绍今日来客,并将几个待会儿也许要打交道的子弟身世交代了一番。 章泽云淡风轻地环顾着大将军府的园林景致,心中留意听着敏应一一介绍来客。 听了一遍下来,倒也有几个值得他打交道……却不见有威远侯府的子弟。 他点点头: “一会儿就由你来引荐罢,只莫要透了我们身份。”他话语一顿,半真半假地玩笑道,“人确实不少,倒也亏了你提前介绍……若不然,似十弟方才在大门处那样,冒犯了人家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只怕让人当作了无礼之徒,实在有损家威。” 敏应一怔,不明白章泽所指何事。 章汶却嚷嚷道: “我听见了,是威远侯府家的小姐姐!” 小九? 敏应立时便想到程曦。 威远侯府总共就只程曦一个女孩儿,让章汶称呼为“小姐姐”的,必然是程曦无疑。 敏应与程时交好,自小看着程曦从白胖滚圆的肉娃娃长成了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像自家妹妹一样。 章泽说方才章汶冒犯了程曦,让敏应心中生出一丝不虞。 他笑着问是怎么一回事,章泽便将方才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 “……却不知威远侯府可有子弟前来,一会也好让十弟去赔个礼。” 敏应戒心大起,看了眼谈笑风生的章泽。 让十皇子赔礼……七皇子他想干什么? 第六十一章 冤家路窄 不过几句童言无忌的话,居然要十皇子纡尊降贵去向臣子赔礼……好大的阵仗! 七皇子这番作态倒是替自己博了个贤明公义之名,只未免十皇子仪品受人非议,威远候府也少不得有傲功欺主之嫌……传了出去,小九的名声还难免要沾上暧昧。 敏应心中冷笑,面上恭敬道: “威远候府上倒是阖府女眷都来了。只族中子弟均在外地,这次不曾来人。” 章泽一怔: “子弟不在,那威远侯与威远侯世子也不曾来么?威远侯府与你家不是向来交好?” 敏应若还不明白章泽的心思,那就当真是个傻的了。 他板住想笑出来的脸,一本正经地解释: “因是家中太祖母寿辰,这通常各府上都是请了女眷来的……若是有那女眷不便出席的,就会让人将礼送来。” 因寿星是位老夫人,通常都是给交好府上的女眷们下帖。像威远候府这种情况,侯夫人带着孙辈子弟来祝寿说得过去,不带来也说得过去。 至于那钻营拍马的,也都会顾着面子派家中女眷来,断没有不遮不掩自己上门的。 故而今日来大将军府的宾客中,女眷占了多数,男客们大多不是亲戚姻家,就是由家中女性长辈带来的子弟且多是为了相看说亲的。 章泽听了,抿着唇没有说话。 他还道敏老太夫人八十大寿,凡是与大将军府亲近的人物都是要来捧场的就好像皇祖母的万寿节,文武百官都要进宫朝贺一样。 若这一家家的都只派了女眷来,那自己还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当真与那些个没有功名的小辈套近乎吗! 章泽的兴致就有些败了。 程曦想,她今天一定是出门没看黄历择个吉时,才会一连串地遇到厌烦之人。 “你倒是说话呀!”身穿石榴红缠枝花纹锦通袖的女孩,居高临下看着程曦,面上满是不耐,“我刚才问的话,你没听见吗?” 程曦还真是没听见。 她今日在大将军府门外毫无准备地遇到了章泽,就跟出门踩了狗屎一样,觉得满身晦气。 方才随着叶氏去给敏老太夫人拜寿,又被一屋子的夫人太太们拉着问东问西。好在叶氏谨记程钦的叮嘱,任谁拐弯抹角地打听程曦婚事,她都打着太极不接话。 甄氏见了,便让沈缳带着程曦去园子里找小姊妹玩。 沈缳带着程曦走了一圈,还没遇上与程曦相熟的小姑娘,便遇到了沈绰她嫁入罗家,公公罗汝坤已升任左副都御史。 沈绰相比当初那清傲不善交际的样子,如今倒是健谈许多,与沈缳平日里时有往来,今日在大将军府碰到,两姊妹也是亲亲热热地便聊了起来。 后来沈绰提起都察院几位官家亲眷,便要介绍沈缳去认识程昭于前年考取了二甲三十二名,今年刚去了都察院任七品监察御史。 沈缳有些意动,问程曦愿不愿一道去。 程曦满心烦躁,恨不能一个人清清静静,就笑嘻嘻地说自己见到了相熟的小姑娘,一溜烟带着青岫跑了。 沈缳放心青岫,且又是在大将军府内院花园,周遭都是三三两两的年轻女眷,便也由得程曦,自己随沈绰去了。 程曦满园子溜达,总算在花园一角找到了一处僻静的小石亭,便待在亭中摘着花瓣想心事。 前世敏老太夫人八十大寿时,叶氏随着程钦去了鄂州,并不在京中。当时程曦也来拜过寿,只不过是由甄氏带着来的,并没有遇到章泽和章汶。 她正推测着章泽来此的目的,却被忽然冒出来的三个女孩给打断。 而这三位珠翠绕鬓的千金小姐,又偏偏是她认识的。 当真是冤家路窄。 程曦看着一脸骄横瞪着自己的女孩,挑眉一笑: “你说什么了?” 青岫讶异地看了程曦一眼。 那女孩一愣,随即脸色大变,眼看当场就要发作。 一旁身穿松花色通袖、细长脸蛋的女孩便走上前拦住了她: “县君别气,只怕这是没眼力的,犯不着与她一般见识。”那女孩说着,转过头带着些许清傲地看着程曦,“这是真元大长公主府上的沅陵县君。” 程曦当然认识。 沅陵县君陈清,是真元大长公主府上大爷的长女。因颇得长公主喜爱,特意请了临丰帝封她为县君,封地沅陵。 程曦不禁想起了前阵子望仙楼因为戏子斗殴那件事。 青岫一看程曦那游离的眼神,就知道她家小姐的心思又不知飘去哪了。 青岫轻轻咳了一声。 程曦回过神,见陈清还瞪着自己。 她愣了愣,不懂陈清哪来的底气不过一个小小县君,父亲与祖父都是挂的虚职,一家子全靠荫封过日子,外人也就冲着大长公主的面子还有些敬着她家罢了。 她点点头,懒洋洋道: “沅陵县君。”继而转眼望着那说话的女孩,明知故问道,“你又是谁呀?” 那女孩便微微抬起下颌,颇有些自持。陈清在一旁道: “这是文昌伯府上的十四小姐。” 文昌伯府是真元大长公主驸马的本家,驸马尚了公主后,便要从家中分出去。这位所谓隆庆朝陈太后娘家的文昌伯府,早就是个空架子的勋爵家族,府上十四小姐陈筠,其实与沅陵县君陈清是嫡亲的堂姊妹。 程曦连沅陵县君都不在乎了,哪里看得上陈筠。 她又点点头,一副“我知道了”的模样。 青岫垂下眼,暗叹程曦当真是程时的亲妹妹,骨子里的脾性像了个十足十。 陈清和陈筠尤未察觉到不对劲,她们俩将一直默默站在旁边不出声的女孩拉过来,又一脸矜傲地向程曦介绍: “这是京卫指挥同知万大人的孙女,万家三小姐,是淑妃娘娘的外甥女。” 程曦眸中有一丝情绪闪过,嘴角微微弯起,目光直直地朝那女孩看去。 万家三小姐,万舜卿。 只见她与程曦一般年岁的模样,眉目长得颇为精致,下巴尖尖,此时亭亭玉立站在那儿,倒有些我见犹怜。 与当初盛气凌人的太子良娣判若两人。 第六十二章 羞辱 也是,万舜卿如今哪来的底气呢。 万家是靠着宁王受封太子、万淑妃进位贵妃后才开始真正跻身重臣位列。 章泽如今十三岁,尚未封王,更莫论当初他能做太子几乎全是仗着程家出力。 再退一万步说,现如今昭和帝本人尚且皇权不稳,仍在不断放低姿态拉拢权臣为他夺政……一个万淑妃娘家的外甥女,算的了什么? 程曦肆无忌惮地打量万舜卿。 在章泽打算娶这位表妹做太子良娣之前,自己压根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她眼眸微幽,泛出一丝道不明的异彩,看着万舜卿淡淡笑道: “万小姐。” 万舜卿微微一震,被程曦看得发毛程曦唤自己的这一声“万小姐”似乎有些异样。 她不露痕迹的用余光瞥了陈清与陈筠一眼,没有做声,反而微微后退了小半步。 程曦见了,嘴角笑意更深。 她将棒槌一样杵在自己面前的三个女孩扫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她们,伸手拨过一支横斜着探入石亭的栀子花,凑到鼻尖细闻。 若说陈清等人方才还不曾察觉到有何不妥,此时见了程曦这番作态,再是迟钝也品出味道来了。 “你竟敢羞辱我们!”陈清柳眉倒竖,白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眸中怒火炽炽。 程曦微微侧过脸,觉得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真是跟炮仗一样,一点就炸哪像她家锦心,自小就沉稳持重。 她松开手中,花枝弹了回去,在灌木丛里巍颤颤摇晃着。 程曦笑得有些痞: “这话说得有趣,我何曾羞辱你们了?” 陈清一噎,瞪着程曦竟一时词穷羞辱这种事,有时候就是一种微妙的感觉、一个眼神,真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未必就能说得清楚。 倒是陈筠还没被气糊涂,她冷着脸,声调微高,上前一步指着程曦的鼻子: “你还敢巧言雌黄!县君方才问话,你充耳不闻,此乃其一;县君尚且站着,你居然敢坐着,也不曾朝县君行礼,此乃其二。哼,好大的胆子,你可曾将皇家威严放在眼里!” 程曦不由得感慨,遇上猪一样的队友,当真是神都救不了。 若此刻站在程曦面前的是真元大长公主,尚且可以说是亵渎皇家威严……陈清她一个跟着驸马姓的孙辈,算哪门子皇家? 文昌伯府有这么大脸面么? 若是陈清年纪再大些,编排她一个“想嫁入皇家想疯了”的说词都不需要由头,陈筠现成的就递过来了这究竟是助势还是捅刀啊? 偏偏陈清这个棒槌,一点都没意识到陈筠说的话有什么问题,还颇有些自傲。 程曦目光一转,望向万舜卿。 万舜卿一愣,不明白自己不声不响的站在后头,怎么就招了程曦的眼这女孩看着年纪不大,脾气却很傲,指不定今日沅陵县君当真踢到了铁板。 她心思转了好几转,轻轻柔柔地开口: “我们都已自报家门,你也该告诉我们你是谁吧?沅陵县君没有恶意,原是本着结交亲近的意思,你莫要紧张。今日来为敏老太夫人祝寿的都是通家之好,因这点小事生出罅隙便不美了。” 程曦极讨厌万舜卿这种拐弯抹角挤兑人的说话方式。 果然陈清立刻就把她那棒槌的本性发挥出来了,顺着万舜卿的话头嚷嚷: “就是!本县君垂问你,那是看得起你,莫要给脸不……” 接下去的话让陈筠猛地一扯,硬生生打住了。 陈筠经万舜卿一提醒,忽然意识到程曦从头至尾都还没报过自己家门。 自己今日原本就是跟着陈清来的,文昌伯府并没有收到大将军府的帖子,万一惹了不该惹的……陈清是县君,自有大长公主护着,自己可没人! 程曦不理陈清和陈筠,而是定定地看了万舜卿好一会,忽然转头看着青岫,慢条斯理地问: “青岫,这位万小姐含蓄委婉地说了一通,我听不大懂是个什么意思?你帮我理一理。” 青岫一怔,不确定地看着程曦,却见程曦乌黑的眸子直直盯着自己,满脸都写着“我很生气”。 青岫心中叹气,权衡了一下陈清等人的身份,觉得……能惹。 她敛容挺脊,款款说道: “万小姐的意思,虽然沅陵县君态度不好,但您不该不识抬举。何况您已知道县君身份,便不该计较县君的态度,合该早早报上自己家门才是。若是惹了县君不高兴,兴许家中长辈之间的关系也是要受到影响的。” 万舜卿简直从没见过这种人! 通常这样的情况,谁不是藏锋微露、话里有话的打对手?彼此心里明白就好,面子上等闲都不会撕扯开来彼此难堪。 可是这对主仆居然这么粗鄙直白,一点不顾及脸面上的事……连装都不装一下! 眼见陈清和陈筠都神色莫名地朝她看来,饶是心思再多,此刻她也不知该怎么应对,只气得脸色发白: “我何曾说过县君态度不好,又何曾妄议过长辈,你们莫要红口白牙攀咬……” 程曦在心中鄙视自己。 上辈子居然把这么个人物当作劲敌。 她忽然就没了与她们周旋的兴致,觉得腻烦得很。 “沅陵县君。”程曦缓缓起身,朝陈清走了过去,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站定,“有件事我想你误会了。方才我正想心事,当真没听见你之前问了什么话。之后你们三位自我介绍了一番,却又不曾问我家门,所以我没有说自己是谁,也不能算是羞辱于你。” 程曦忽然好言好语的解释,陈清的心便踏实了,方才因为程曦傲慢态度而隐隐冒出的一丝不安也随之消散。 她哼了哼,示意程曦说下去。 程曦忽然看着她一笑: “你可知若真羞辱于你,我会怎样做?” 陈清自见到程曦起,便一直没得她好脸色,如今看到程曦这如春水破冰的一笑,竟有些怔愣。 她望着程曦呆呆地摇头。 程曦觉得陈清有点可爱。 她又是一笑,幅度极微地朝陈清一颔首,继而转过身对青岫说了声“走罢”,便施施然走出了石亭。 留下一脸怔愣的三人,直到程曦走出老远才反应过来。 这次是真的在羞辱她们了! 第六十三章 敏笑 程曦才不管陈清几个会被自己气成什么样,她将满肚子晦气略略撒了一些,倒是心情舒畅许多。 “刚才陈清问我什么呢?”她一路漫步,随口问道。 青岫一怔,有些迟疑: “小姐您是说……沅陵县君吗?” 程曦就意识到自己又说漏了嘴方才在亭中几人只唤陈清的名号,却没有提过闺名。 她含糊混了过去: “忘了哪里听来的,似乎是叫这个名。” 青岫便回道: “方才沅陵县君她们偶然路过,那文昌伯府十四小姐忽然拉着沅陵县君指着您看,而后沅陵县君便走来问您,头上的簪子镶得是何玉,怎得颜色这般稀奇,她竟从未见过。” 簪子? 程曦想了想,恍然自己今日带的是孟氏送来的那套樱粉玉首饰。 她撇了撇嘴,低声嘀咕: “晦气,一个两个的全冒出来。” 青岫微微落后半步,望着眼前仅到自己胸口的程曦,神色复杂。 小姐今日极不寻常。 早先在将军府大门外,程曦死死盯着章泽的那种眼神,青岫此时想起仍然心中发慌那绝不是因为一句孩童玩笑话便生气的眼神。 就好像……有着深海血仇一样。 之后程曦一直很烦躁。 虽然她掩饰得极好,但青岫伺候了十一年,程曦哪怕哼个气,青岫也能觉察出她的心情。 直到方才在亭中,向来都能做到面上端淑有礼的程曦,居然直接就将脾气不遮不掩地暴了出来! 青岫暗自思量。 程曦自去年满十岁后,就可以开始随着家中长辈出门走动。 但她似乎很不耐烦这种交际,一年来出门的次数寥寥无几,除了像大将军府老太夫人寿宴这种必须到场的情况,程曦把能推的几乎全都推了。 仅有的几次出府,青岫作为管事大丫鬟是必定贴身跟着的。 她很肯定,将军府门外遇见的少年和男孩,程曦先前并不曾见过。 青岫转念又想起,程曦曾乔装打扮跟着老爷子出去玩了几回,还跑去酒楼听过书小姐会不会是随着老爷子出门时,遇到过这些人? 青岫也不知是给自己还是给程曦找理由,立时便觉得这个说法合情合理。 “程曦!” 一道清脆的声音远远传来。 正漫无目的信步闲逛的程曦闻声,停下脚步回过身望去。 花园莲花池中的假山丛后,探出一个娇俏明丽的女孩子,穿着一身鹅黄绣樱草锦霞纹交襟通袖,配一条桃红盘金彩绣绫裙,正一跳一跳地从露出池面的石桩上蹦过来。 程曦见了,面上不禁露出笑意。 青岫脸色一变,忙几步走到莲花池边,站在涉水石阶上伸手去扶: “五小姐您慢着点!小心些走,可仔细脚下别滑了!” 来人正是大将军府的五小姐、敏应的胞妹敏笑。 敏笑在池面上跳跃灵活,几下便蹦到岸边,被青岫一把牢牢扶住。 她笑嘻嘻地对青岫说道: “我可不是你家小姐,弱不禁风的,你且放心吧!” 程曦睨着她,也对青岫说道: “别管她,这池子水也就齐腰深,横竖摔了不过一身泥,由着她去!” 青岫不理她们,将敏笑拉到青石路上方才松开手。 敏笑一步蹿到程曦身边,歪着脑袋,像爆竹一样噼里啪啦地炸开来: “你跑去哪了?我本来在雀台上与别人玩,方才一听说你们家到了,便立时去祖母屋里找你,结果她们说你跟着你大嫂来了院子里,我又兜着满院子找了好几圈,找到了你大嫂,却没找到你!若不是刚巧看到青岫,只怕又要与你错开了!”她说着便有些埋怨,“……你怎么不来找我呢?你这是要去哪里呀?我带你去和几个姐姐一块玩儿可好?” 程曦想也不想就拒绝: “不去。” 她如今看到这般年纪的女孩子就头大。 敏笑瞪着程曦。 程曦伸手戳了戳她气鼓鼓的脸颊,道: “你自己去吧,我随处走走,一会儿就回你祖母屋里去坐着。” 敏笑泄气,拉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 “去祖母屋里做什么呀,怪无聊的!那些个夫人太太少奶奶们,我连人都认不全,还非得傻兮兮地陪着她们笑……你瞧我这脸,都笑僵了!” 程曦瞥了她一眼,无动于衷。 敏笑小嘴一撅,有些不高兴,却又忽然眼睛一亮,兴冲冲对程曦说道: “我带你去瞧瞧我大哥给我带回来的狗儿好不好?” 程曦闻言有些意外: “你大哥带来的狗?” 因为苏皇后爱猫,所以京中这几年颇流行养猫。孟氏也曾凑热闹养过一只,不出半年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甚至一度有那世家小姐,便是自己碰都不敢碰,也非要让下人们精心照料着养上一只,仅为了展示给别人看:我也是养着猫的。 却鲜少听闻有人养狗。 田庄上都是用狗看门,故而大家觉得养狗显得不够矜贵。 敏笑看着程曦,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眼睛笑得弯弯似月牙: “对!是大哥从辽东带回来的,我打赌你这辈子都不曾见过这么大的狗儿!”她拿手比划着给程曦看。 程曦见过庄子上的土狗,却从没见过像敏笑比划的那般如此大的狗。 “居然有这么大?你唬我呢吧?” 敏笑一皱鼻子:“唬你是小狗!” 程曦总算觉得有些兴致比起与内眷小姐们打交道,她宁可去看狗。 青岫脸都黑了。 “小姐,是不是先和大奶奶说一声儿?万一她来寻你不见,只怕要着急……” 敏笑便笑道: “青岫你放心,那院子平日里除了专司喂养的家奴,等闲并无人会去。” 青岫无语。 程曦与敏笑便兴致勃勃地去了大将军府东苑马房旁圈养家宠的院子。 刚跨进院门,便听见有人说道: “这狗倒是少见的凶悍,壮得像一头小狮!” 程曦闻声望去,头皮一麻,扯着敏笑转身就要走。 敏笑“咦”了一声。 正围在庞大木圈笼前的三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朝她们看过来。 “七哥你瞧,是方才那位小姐姐!” 程曦顿下脚步,在心中默默地骂了句娘。 第六十四章 刺耳 她朝身后正担忧望着自己的青岫看了一眼,静默一息,缓缓转过身面对他们。 青岫那颗不知为何就悬起来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敏笑拉着程曦往木圈笼走去,一面欢欣问道: “大哥,你也带朋友来瞧大狗吗?” 敏笑比程曦小几个月,如今还全然没有男女大防的概念况且章泽也才十三岁罢了。 敏应含糊应了声,眉头微皱,道: “你们两个姑娘家乱跑什么,今日府中人多,莫要冲撞了人……还不回去!” 直接就打发她俩走。 程曦听了一乐,觉得敏应着实贴心。 她顺着敏应的话露出一副怯怯的模样,扯住敏笑不肯往前去:“……我们走罢。” 敏笑一怔,回头见她面上的神色,忽然就很生气大哥居然吓到了程曦! 自己好不容易哄了程曦高高兴兴来看大狗,大哥非但不欢迎,还恶声恶气赶她们……自己以后还有什么面子跟程曦一道玩! 敏笑一把拽住程曦,满脸仗义: “别怕,有我呢!”她扭过头冲着敏应道,“不就是看个大狗!今日宾客都在前院里,能冲撞了谁?” 七皇子啊! 敏应和程曦在心中吐槽。 “行了,”敏应一脸不耐道,“你若要看,就改日再带朋友来瞧,横竖养在这儿又跑不了……快点回去,女孩子家家的到处乱走,像什么样子!” 敏笑听了,瞪大眼睛望着敏应,不敢置信道: “朋友?大哥你认不出来吗,这是程曦呀!是程四哥的妹妹、威远侯府的小九呀!你去了军中几年,怎么就眼神不好了?” 敏应脸都黑了! 程曦在心中默念: 敏笑还小,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莫和她计较…… 在一旁瞧热闹的章汶忽然笑嘻嘻地跑到程曦身边,伸手就去拉她: “程姐姐,你也来瞧大狗吗?那狗儿可大了,立着和我一般高,很是凶恶!你怕不怕?” 敏笑一掌拍掉章汶的手,瞪着他: “这是谁家的小孩,怎么这样没规矩?居然动手动脚的!” 这是皇帝家的。 见敏笑一不小心把昭和帝给骂了,敏应忙朝章泽看去。 程曦也下意识望向章泽,却不期撞上他探究的目光章泽正望着她。 狭长的眼眸有些幽深,让人看不清其中闪烁的情绪。 程曦若无其事的收回眼神。 敏应还待说什么,却听章泽忽然轻笑着缓步走上前,漫声道: “十弟,你又忘了礼数。”他负手身后,微微侧过脸对敏应说道,“敏大,既然两位妹妹想看看这狗,就由着她们也无妨,横竖此处并无外人。” 全然一副上位者的倨傲。 程曦冷笑,章泽这副一面要显示低调、一面又恨不得别人察觉他身份高贵的模样,太让人厌烦。 敏笑凑过来悄声嘀咕: “这人是谁呀,拽得二五八万的……谁是他妹妹、谁和他是自己人啊!” 程曦没忍住,“噗嗤”一笑,轻轻扯了扯敏笑的衣袖。 站在程曦身边的章汶也听见了,却毫不在意他只觉得程曦笑起来也好看的很,比自己的几位公主姐姐都好看。 他不敢再去拉程曦,却仍围着她打转: “姐姐我带你去瞧大狗,就在那圈笼里头!你可小心些,躲到我身后去,那狗儿太大了,别吓到你……我是一点都不怕的!” 程曦很无语。 她从前只知道襄王章汶是个喜爱玩乐、有些孩子气的亲王,却不知道居然是个这么粘人的话篓子。 她见话篓子巴巴望着自己,一副“你不理我我就继续缠着你”的模样,又见敏笑一脸“今天看不成大狗就是我不够面子”的神色……僵着脖子极微地点了点头: “好。” 章汶瞬间眼睛发亮,猛地朝前蹦出一大步,朝她们招手: “快来!” 七八岁的男孩脸上全是阳光。 到了这个份上,敏应再要打发她们走,就显得太过刻意。 他硬着声调对敏笑和程曦介绍: “这是七公子和十公子,是……我的朋友。” 敏笑瞅了瞅章泽和章汶,敷衍地打了个招呼,便拉着程曦绕过他们,几步走到大木圈笼前。 圈笼中立着一只比肩高的大型犬,浑身毛色漆黑、水光油亮,额尖有一小簇雪白色的毛,一双眼睛却是殷红的,正一动不动安静地望着她们。 程曦着实吓了一跳。 她从未见过血红色眼睛的狗,瞧着像是年画上的门兽。 章汶见了便很高兴,歪着脑袋凑过去: “我说了吧,当真是很吓人的!不过我一点也不怕,便是再大一些我也不怕!” 敏笑听了,斜着眼瞅他: “关在圈笼里有什么可怕的,我还敢将它放出来拿肉去喂呢!你敢吗?” 章汶一怔,继而气呼呼地朝她做了个鬼脸,两个半大孩子互不服气的斗起嘴来。 程曦站在圈笼前,总觉得身后章泽的目光如影随形,让她极不舒服。 狗也看了,她此时找个说法走人应该不算突兀。 程曦看了敏应一眼,却见敏应正望向她身后。 她一怔,还没回头,耳边已传来章泽的声音: “你怕这狗?” 程曦瞬间觉得汗毛竖立,背上一僵。 尚未变声的嗓音尤带着一丝少年般的明朗,刻意婉转亲和的语调让她戒心大起。 程曦不着痕迹挪开一小步,转头看向章泽,琉璃眸子落落大方地与他对视,嘴角微掀道: “不过一只畜生,没什么可怕的。” 章泽一愣,对她锋利的言辞感到有些意外。又见程曦直直望着自己,那畜生的话语就好像在骂人一般,极为刺耳。 他心下不虞,但想起程曦身份又强自忍了下来,笑道: “说的是,畜生再是凶狠却终究斗不过人,否则也不会被在笼子里……我见过比这更加体壮的巨犬,是西北那里来的外族品种。”他面上露出些许自得,望着程曦道,“那可是会撕咬人的物,堪比虎狮。” 程曦嘴角一抽,觉得章泽真是有病。 谁会和一个端庄斯文的女孩子将这些? 她扯了扯嘴角,不咸不淡道: “这大千世界还当真是什么样的东西都有。” 章泽忍不住眉头微皱。 这丫头说话,怎么总让人觉得刺耳呢? 第六十五章 告状 章泽冷下脸来。 不过区区一个威远侯府,养出这么个猖狂不知礼数的。 母妃虽耳提面命几次,但威远侯和程原恩也不过是众多需拉拢的朝臣之一罢了,自己何须与这么个丫头做低伏小! 章泽垂下眼眸,缓缓伸手理袖子。 程曦知道他生气了章泽心中不高兴,便会用这个举动来掩饰。 可章泽却也不想想,他自己不让敏应透露身份,谁知道他算哪个墙头冒出来的葱? 凭什么哄着他! 程曦心情大好。 她拉着敏笑说要回去。 敏笑正与章汶斗得起劲,闻言一愣: “回去?”她有点反应不过来,“去哪儿?雀台吗?” 章汶也有些怔愣,他望着程曦,脸上便露出一丝不高兴: “怎么就要走了?你们去哪儿啊?” 敏应怕章汶缠着不放,板起脸看着敏笑沉声道: “今日老祖宗寿辰,你不去跟前孝顺,到处乱跑什么!” 程曦眼睛一亮,直叹敏应可靠。 敏老太夫人八十岁,耳朵不大好使,脑筋也有些反应不过来,故而今日虽说是为她庆寿,但太夫人本尊却仍是歇在自己院里。 大将军夫人孙氏怕请安的人太多,反而吵着、累着太夫人,故而众家女眷到后也只是在内院会客堂相聚,太夫人那里并没什么人去打扰。 章汶年纪小,若是痴缠着要跟她们去内院玩,也不好拿男女之防去拒他。 但若是太夫人那里……谁知道他是哪家的十公子,孙氏岂有随随便便放了人去叨扰太夫人的道理。 她扭头望着章汶灿烂一笑: “我们去老太夫人处。” 眉目弯弯,晶亮的眼眸如星子闪动,发髻上的金丝樱粉梅花簪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流光。 直把章汶看得怔怔,很是认真地说道: “程姐姐,你真当该多笑笑,很是好看呢!” 程曦一愣。 敏应皱眉,不着痕迹用余光瞥了一眼章泽也在看着程曦。 “去!你才多大,知道什么好看不好看!”敏笑嫌弃地走上前打发章汶,却垮着脸对程曦道,“当真要去老祖宗那儿吗?有许多姐姐在雀台呢,咱们去瞧瞧罢……” 让程曦不由分说拉着走了。 敏应笑着走到章泽身边,道: “七公子,想来前头戏台已摆上,不如咱们过去瞧瞧?今日的角儿是刚从南方请来的,虽说比不得您惯见的那些腕儿,却也别有特色,唱腔与京戏不大相同。” 章汶原本望着程曦离开的方向有些垂头丧气,听了这话忽然又来了兴致。 “敏大,他们唱的与京戏不同吗?” 敏应笑道: “十公子您不妨去听听,与京戏全然不同。” 章泽并不感兴趣。 他理了理衣摆,淡淡道: “不了,今日出来多时,我们也该回去了。” 章汶大失所望。 敏应听了忙道自己疏忽,顺着话头就恭恭敬敬地将他二人送出府去,挽留的字一个也没蹦出口。 他立在马车旁,却见正要撩袍上车的章泽忽然回过身来,狭长的眸子睨着自己,面上带着些许笑,云淡风轻道: “说起来,今日十弟多次冒犯威远侯府的小姐,改日有机会,你便作个中间罢。” 敏应错愕。 他静默一息,低下头抱拳行礼: “是。” 程曦自东苑回内院的一路上都有些沉默,心不在焉地听着敏笑在一旁叽叽喳喳: “……老祖宗也许就要休息了。再说,她老人家根本听不清你同她讲的什么话,你说东她道西,凑近了在耳边都没用!要不然,咱们去雀台瞧瞧罢?” 程曦摇头: “你去吧,既然太夫人要休息,我就去找祖母好了。” 她先前稍许明朗些的心情,因为离开前章泽那番注视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心底总有一丝焦躁不安在窜动。 前世程曦第一次遇见章泽,是在昭和十年的端午节,那时她听齐氏说起汨云湖的龙舟赛,便约了几个要好的小姊妹一道去瞧热闹。却不知为何先前订下的临湖雅间没了,她们无处可去时正巧遇上章泽。 她彼时眼瞎得厉害,对章泽印象很好,觉得七皇子身为皇室贵胄,却温润儒雅、极为谦和,当真可谓是翩翩君子。 没想到,此次因着自己的改变引起一系列的事态变化。 她不但提前遇见章泽,二人还有所交涉。 在章泽心中留下印象,不是个好兆头。 “……程曦?程曦!”敏笑伸手在她眼前晃。 程曦猛地回神。 敏笑瞪着她: “你想什么呢?今日怎么总恍恍惚惚的没精神?”她一顿,又问道,“你当真要去祖母那儿吗?” 程曦挑眉看她:“嗯?” 敏笑便有些扭捏: “如果你去祖母那儿,我……我就不去啦,我去雀台陪陪别人。”她说着,忙又解释道,“不是我不爱陪着你,只是……” 一想到要在众家夫人太太面前屏气端坐,敏笑就觉得浑身不得劲。 程曦“噗嗤”一笑,推着她走: “快走快走,吵吵得我头疼。” 敏笑便放下心来,笑嘻嘻地去了雀台。 程曦看着敏笑走远,回头对青岫道: “方才的事,莫让他人知道。” 青岫颔首应下,想了想,犹豫着开口: “小姐,奴婢方才瞧着,敏大爷对那两位小公子很是客气,颇有些顾忌……” 程曦无从解释。 她点点头,安抚青岫: “我瞧出来了,但敏大哥既然没拦着咱们放肆,可见无妨的。” 青岫便不再多言,随着程曦去了夫人们聚坐的会客堂。 程曦前脚刚踏入门槛,便听见有个脆丽娇气的声音大声道: “……很是无理,我客客气气同她说话,她非但不理人,还羞辱与我!” 程曦一怔,觉得这状词有些耳熟。 她随声望去,只见堂上正中聚坐着大将军夫人孙氏、自己的祖母叶氏、京亟都督府夫人范氏、左军都督夫人廖氏等众多官、候、伯夫人,真元大长公主也在其中。 大长公主面前立着个俏生生的少女,正扯着她的袖子委委屈屈地告状正是沅陵县君陈清。 陈清一眼瞧见立在门口的程曦,顿时瞪大眼睛: “就是她!”她指着程曦,“祖母,方才羞辱我的人就是这个臭丫头!” 程曦小脸一沉。 自己不与她计较,这陈清还没完没了了! 第六十六章 靠山 堂中有片刻静默。 众人均神色莫名地望着程曦和陈清。 程曦双手交叠于腹,身姿秀挺地站在门外,目光定定看着陈清好一会才慢慢走入堂中。 她正是满肚子晦气无处发泄,陈清既然非要撞上来,她又何须客气 “小九儿。” 静默被打破,堂上响起老夫人叶氏的声音。 正想与陈清开撕的程曦一怔,朝祖母望去。 只见叶氏肃容端坐在众位夫人之间,朝程曦缓缓说道: “到祖母这里来。” 语调低沉,面上不显波澜,似乎是……隐含怒气。 程曦感到意外,第一次见到叶氏脸上出现这般神色。 她一时便有些心虚,心中犹豫了一下,继而目不斜视地朝叶氏走去。 经过陈清时,对陈清那副怒目相瞪的模样熟视无睹。 来到叶氏身侧站定后,程曦轻轻唤了声“祖母”。 叶氏端肃的脸上泛起淡淡笑容,拉过她白嫩小巧的手,问道: “去哪儿玩了?累不累?” 这是要给程曦撑腰的意思! 在座众人面上的神情便有些精彩。 有人拿眼觑陈清,有人悄悄打量程曦,还有人在叶氏和真元大长公主之间来回张望。 程曦错愕,不曾料到向来性子宽厚的祖母居然也有针芒相对的时候。 她见叶氏当真没有一丝责怪的样子,放下心来,抬眼朝真元大长公主望去。 大长公主坐在大将军夫人孙氏身旁,今日穿了身绛紫色缂丝遍地金三领宽袖,胸前挂着一个镂金绞丝玲珑球坠领,发髻堆得极高,正中簪了只点翠华盛。 脸颊微削,唇角微微下垂,清瘦的身形让人担心她会撑不住这一身冗重的行头。 不到五十岁的人,虽面上瞧着仍保养得宜,但眼睑却已有些垂遢。 此刻那双微垂的眼眸正看过来,目光在程曦脸上停留了一会,慢慢下移,落在了叶氏拉着的小手上。 深浊的眼中有怒气一闪而过,却又隐了下去。 长公主没有说话。 程曦心下微哂。 她从前与大长公主打交道不多,入宫后也不过是年节命妇进宫朝拜时才会遇见但长公主今日穿的这身缂丝和头上那只点翠,程曦就见了不下五次。 公主府的景况,可见一斑。 她收回目光垂下头,安安静静站在叶氏身边不做声。 陈清却不干了。 她原本见叶氏自认是程曦祖母,心中到有一丝不安叶氏坐在孙氏、范氏、廖氏和自己祖母这群命妇当中,可见身份并不低。 可她一见到叶氏这副摆明了要给程曦作靠山的模样,脾气一下子就被点燃,不管不顾地冲程曦斥道: “你此时装什么乖巧,方才在外头可不是这么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她转头拉着真元大长公主的衣袖,万分委屈道,“祖母,这丫头方才很是无礼,不仅没有朝我拜见,还拿话语羞辱我,她明知道我是您的孙女儿,是临丰皇帝亲封的县君,她这样分明是瞧不起咱们!” 陈清这番话,直气得叶氏发颤。 她觉着程曦向来知礼乖巧,今日却让人这样在大庭广众下指着鼻子波脏水……若是流言传出去,程曦的名声还不全毁了! 程曦察觉到叶氏微微发颤的手,吓了一大跳,忙反握住叶氏轻轻安抚她。 且莫说叶氏气到发颤,便是坐在另一处的甄氏与孟氏,听了这话也同样气得脸色大变。 陈清见状,心中微微胆怯,却也有一丝快慰她简直恨死程曦了! 真元大长公主此时却是心中暗恼。 在陈清来告状前,她刚找了个话头与威远侯夫人聊起来,还不待更亲热些,便被陈清搅和了。 如今这局面,与威远侯夫人交好是不可能了,要怎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撑住自己的场子,才是最重要的事。 前阵子陈清的父亲刚因为“豢养男宠”的传闻而热闹了一阵,真元大长公主气得在家“病了”许久不曾出门。今日的寿宴,她深怕不出现更会让人在背后非议,这才带着家中晚辈强自淡定地赴宴。 今日若再丢掉一丝脸面,长公主府的人日后就不必出门了! 她略带一些自持,漫声朝程曦问道: “这是威远侯府上的小娘子罢?方才清姐儿说的,不知可否有什么误会?” 程曦暗暗诧异,没想到真元大长公主居然是个这么拎不清的。 她那样的身份辈分,不与叶氏去说话,反倒一开口就问责一个孙辈的小姑娘。 程曦望着叶氏不出声。 叶氏强自压下怒容以免失态,却到底气得说不出话来。 大将军夫人孙氏见了,悄悄朝左军都督夫人廖氏递了个眼色。 廖氏心下权衡不过瞬息便做了决定。 她和颜悦色地对程曦说道: “大长公主既问你话,那便是抬举你。你莫怕,只管如实说便是。” 真元大长公主的辈位忽然就被拉低了。 堂间有不少竖耳倾听的人在心中暗笑,感叹大长公主真是自己把脸凑过去让别人打。 偏她本人还无所知觉。 程曦总算知道陈清那棒槌一样的性格是怎么来的了。 她避重就轻地将石亭中发生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也与县君解释过,自己当真不曾听见,只是县君不相信。” 她自然没有傻得去提自己最后那番举动。 众人瞧着程曦与陈清二人的言谈举止,大多便对程曦的话信了七八分。 真元大长公主眉头微皱,目光极快地扫过在场众人。见大家均有些偏颇程曦,不由气恨。 孙氏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有些鄙夷。 真元大长公主气恨大家捧高踩低,却也不想想长公主府与威远侯府比,除了那一滴皇室血脉,哪一点比人家强? 昭和帝如今要靠程钦为他笼络“虎狼军”将领,靠程原恩为他制衡四川一系官员,靠程原定和孟擢镇守西北与辽东,靠沈缳的父亲京兆尹沈崇掌镇京府。 长公主府有什么? 难不成还靠她三天两头跑宫里、找昭和帝哭诉为家中子弟求禄封爵吗! 孙氏心下不以为然,但自己到底是主人,总不好面子上太让人过不去。 她暗自斟酌了一番措辞,正打算开口打圆场,却听陈清忽然厉声道: “我乃五品县君,她为何不向我行礼!” 第六十七章 打狗需要看主人 陈清要程曦给她行礼! 一个没落勋爵家的孙辈,仗着讨来混俸禄的小小五品爵位,居然就敢不依不饶地要程曦当众按祖制给她见礼! 孙氏朝真元大长公主望去。 只见大长公主垂目端坐,什么也没说这是默许了陈清。 孙氏大为错愕,想着要圆场子的心就彻底淡了。 她与威远侯府常来常往,程家自上到下有多宠程曦这个唯一的女孩儿,孙氏是一清二楚的。 论交情、论利害,她都不会为了个大长公主去得罪威远侯府。 孙氏缓缓理了理衣摆裙子,不再说话。 在场但凡有体面打圆场的,也均是和孙氏一般心思。 一时堂中便安静下来。 程曦望着陈清,黑眸微眯,心中火气蹭蹭地窜上来。 陈清与她私下如何闹都无妨,自己权当哄着小姑娘玩儿便是。但陈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气老夫人叶氏,打威远侯府脸,程曦不能再无动于衷。 无非一个恭顺贤淑的名头,自己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岂会在乎这些? 她一步走上前就要收拾陈清,却被老夫人叶氏死死攥紧了手。 叶氏紧抿着唇看向大长公主,半晌才缓缓开口: “大长公主,我这个孙女儿别的不敢说,性子却是自小就老实的。她既说当真无心冲撞,那想必是有些误会。”叶氏为了程曦,强行缓和下语气,“她们小孩子气性足、火头旺,咱们做长辈的,就不要随着她们一道热闹了。” 这是忍了气给大长公主台阶下毕竟众人都觉得陈清是恶人先告状,仗势欺人。 最可笑是,仗得却不知哪来的势。 便有那原不甚知情的夫人太太悄悄拿眼打量程曦,暗自诧异叶氏对这个孙女的宠爱。 孙氏也没想到叶氏愿意为了程曦这般赔面子。 她心下一松,觉得此事还能圆缓,便也朝真元大长公主笑道: “这小姊妹之间就是这样,你瞧她们今日吵得厉害,指不定明日便比谁都要好……我们加起来都是几百岁的人了,学不来她们那副娇嗔喜怒的样儿!” 真元大长公主终于悄悄舒一口气,觉得今日这面子总算是保住了她深怕叶氏当场打脸。 既然叶氏有顾忌,孙氏又不想闹出尴尬,这事就好办了。 她微微一笑,瘦削的脸颊上陷出两道凹纹,缓缓道: “是这个理儿没错。”她对陈清说道,“既然是个误会,你也莫要生气了,威远侯府的小姐与你见了礼,就将这事抹过罢,仍旧好好一道玩儿!” 一副宽容仁厚的样子。 在座众人惊讶地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叶氏递了台阶过去,大长公主不赶紧顺着坡儿下来,居然还琢磨着让程曦给陈清行礼! 真元大长公主说完话,自觉得体,却见众人神色有异。 她不禁一怔,随即又定下心来。 不过是让程曦给封了品阶的陈清见个礼而已,那可是按着大越品秩规矩来的,谁还能说出她的错儿不成? 再退让下去,别人怎么看她? 程曦冷笑。 大长公主这是里子面子都想要,又想将事情无波无澜地揭过,又想让程曦替她圆面子……欺负她们家脾气好吗?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程曦冷着脸,担忧得握紧叶氏的手。 叶氏心中气得狠了,胸口有些起伏,紧抿着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生性宽厚,不喜与人争执。 可程曦今日若是就这样让人踩着欺负,莫说要伤了儿子媳妇的心,只怕老爷子那里就第一个说不过去! 若是老大媳妇王氏在这里,哪里会由着她们这样糟践程曦! 见叶氏和程曦这样被大长公主踩面子,甄氏与孟氏哪里坐得住。 甄氏是个好脾气的,向来不善言辞,只攥紧了帕子恨恨盯着陈清。 孟氏却不同,她自小在贤阳伯府长大,本就是个泼辣性子,父亲孟擢和丈夫程原定又因前年游族一战累功晋升边疆重将,她如今正是走路都生风的时候。 只听孟氏忽然轻声一笑,一手拿帕子支着下颌,倾过身子靠在桌子上,似笑非笑道: “听意思,是要按着规矩见礼么?这到有些为难曦姐儿了。”她扭过头问甄氏,“这礼见五品该是怎么个规矩,二嫂你知道吗?” 甄氏冷着脸,生硬地说道: “咱们家中不曾有过五品的命妇,莫说曦姐儿不知道,我也不大清楚。” 远远的角落里便传出轻笑声。 真元大长公主脸色一变。 孟氏嗤笑一声,挥着帕子懒懒道: “说的也是,这张家夫人的母亲封县君,李家夫人的姐姐也封县君,东一个西一个的,着实多得让人记不住!”她睨了陈清一眼,“虽说京城里头是拐个角就能撞到一个县君,偏偏咱们家曦姐儿不爱出门,只怕还真是不大遇见过这个品阶的。” 陈清再是迟钝也听出讽刺来了。 她涨红着脸瞪着孟氏,气得眼中蓄出泪来。 孟氏冷笑,今日若不好好教训这丫头,她只怕真以为程曦是能由着她踩的! “五品县君向别人行礼我见多了,但还没见过别人怎么向县君行礼的……不如沅陵县君你做个样子,也好让我们了解了解,省的日后家中净出那不知礼数的,让人背后笑话了去!” 有人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陈清再也撑不住,猛地一下扑到真元大长公主怀中大哭。 程曦气势汹汹正打算顺着孟氏的话与陈清开撕,见状不由得一愣。 她袖子都撸起来了,一句话没说怎么陈清倒先哭上了? 落水狗不打,还等着它反咬吗? 这是老爷子程钦教程曦的。 她松开叶氏的手,双手交叠缓步走到真元大长公主面前,对着正哭得凶狠的陈清行了个标准的福身礼,又一言不发转身回到叶氏身边站定。 孟氏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朝厅堂门外看去。 这一幕正好落在闻声赶来的沈缳眼中,沈缳身后跟着沈绰与一众探究的年轻妇人。 几日后,程曦便听说真元大长公主被弹劾了。 有御史上书,道荫蒙恩封从来都是褒奖有功之臣,却不该成了有些皇亲贵胄空食国禄的幌子。沅陵县君既非良臣母妻,也非亲王子孙,受封县君不合祖制。 昭和帝恼真元大长公主不知轻重拖他后腿,下旨夺了陈清的封号。 念心将这个消息带来时,程曦正拉着锦心钻在库房里盘物件。 她决定跟着老爷子程钦躲去鄂州避避风头。 第六十八章 贺礼 逼仄的屋子里,井然有序地堆满了各种器具物件,屋子因常年不通风而漫着一股尘灰气。 这是府中大库房院子里的其中一小间,加上东西两边并排连着的共三间小房,都是专程拨给程曦的。 自她出生后,家中长辈大大小小送的物件就没断过,再加上王家送来的礼、程原恩和王氏为程曦私下置办的器件……满满当当塞了三间屋子。 都是记在程曦名下的。 前世直到程曦出嫁前,她名下的物件不算嫁妆就足足占了府中五间屋子。王氏在程曦十五岁生日后将库房钥匙交给她,同意她自由处置这些东西。 程曦歪着身子靠在供桌台面旁,将一串钥匙套在手上打着转儿,一面朝背对她挑选着香炉的锦心抱怨: “哪来的那么多讲究,能放香不就行了,你这看了半天还能看出朵花儿不成?” 锦心不理她,将一排五个香炉细细比对查看了许久,最后选出一个棠梨色雪花金三脚耳炉和一个鎏金镂空卷草螭吻兽铜炉。 “小姐,若要送给大少爷,就从这两个里头选一个罢。”锦心将两个香炉摆在程曦面前,“这螭吻兽炉做工繁丽精美,适合在屋子里。这耳炉样式简朴,日后可以摆在书房桌案上,打个香纂儿还能计时辰。” 程曦瞥了眼,问道: “哪个更贵些?” 锦心将雪花金三脚耳炉拿起来,翻出底下篆刻的“隆庆八年”字样给她瞧: “这雪花金釉是宝德制的炉子,宝德师傅隆庆十年就去世了,最后那两年他已鲜有成品问世,这炉子当得上绝版。” 程曦一拍桌子:“那就这个。” 她吩咐念心将炉子拿上,回头让人送去沈缳那里。 那日从大将军府回来时,沈缳一路上都白着脸没说话。 她觉得程曦是自己带着去院子里的,若不是自己太过放心由着程曦一个人,又怎么会遇上陈清等人? 便是遇上了,有她在一旁看着,怎么也不至于让程曦被人欺负了去。 小姑子先孤身一人受了气不说,回头又在一众官眷面前再次被欺负,还累得老夫人叶氏受气便是丈夫不怪自己,她也没法子跟婆婆交代! 沈缳撕了陈清的心都有。 翌日,京中官眷圈子里开始传“大长公主逼着官家小姐向自己孙女行礼”的事,沈缳便递了帖子去罗府找沈绰。 而后有御史上书弹劾封爵授禄与祖制的事,听说大长公主为此事还特意进宫去昭和帝跟前哭了一通。 程曦方才见锦心整出一溜五个香炉子,又正好念心说起御史弹劾的事,她便让锦心挑一个出来拿去送给岚哥儿算是感谢沈缳在陈清一事上帮着火上浇油。 念心小心翼翼地将那雪花金炉子收好,摇头晃脑地嘀咕: “我以为咱们府上就只有四爷才这样,送礼时就尽选那值钱的,也不瞧合适不合适。” 程时曾让人送了一套程原恩珍藏的古籍手稿给敏应,以贺他订婚之喜。 程曦随手自案桌上摸了件小玩意儿便拿去丢念心,念心一手抱着香炉,一手去接那飞过来的也不知什么物件,嘴里嚷嚷道: “绝版、绝版!小姐您也不怕我摔了绝版!” 小玩意儿却砸到了刚进门的青岫身上,青岫捡起来,见是个檀木福莲。 程曦忙站直了身子,念心吐吐舌头,将香炉抱在怀里跑去锦心身边凑着。 青岫懒得再去念叨她们规矩仪态横竖在外人面前,这主仆三人是一个赛一个的娴静淑雅。 青岫领着库房管账登记的婆子来到程曦跟前,笑着柔声说道: “小姐,隔壁那一间的物件已经核对完了,数量、品相都没问题,您去瞧瞧,若是没什么想要带上的,我就让他们一一登记了账簿封库罢?” 程曦一挥手: “……你瞧着办就是了。” 青岫对程曦这不管事得态度很是无奈程曦这样,若换了那别有心思的,便是偷换了什么只怕程曦一时也察觉不出来。 青岫打发库房婆子去造册,自己陪着程曦开始清点这一间屋子的物件。 有小丫鬟跑来道: “……六爷派了小厮来,说是告诉小姐,大将军府的敏大爷来了。” 程曦正拿着一对黄花梨沉水紫油梨雕竹节毛笔瞧,闻言一怔。 敏应? 她吩咐锦心将笔用紫檀盒子装上,随身带上跟着她一块去了廖园。 敏应正和程晖讲着军中的事,见程曦来了,二人便打住话头。 程曦笑着走过去与他二人打招呼,继而直截了当地问敏应所为何来他特意登门,借着程晖名头喊自己过来,必然有事。 敏应也不墨迹,开门见山地将此行目的告诉程晖和程曦自那日寿宴送走章泽后,他就一直不大安心。 章泽临走前说的那番话,显见不论是程曦也好还是威远侯府的子弟也好,可见都已在章泽心中留了痕迹。 敏应对两家的立场还是有数的,威远侯府和大将军府虽然在昭和帝与林涪之争中,站在皇帝这一边,但在诸位皇子当中,却是完完全全的中立派。 两家都没有想过要趁早下注以便奇货可居。 从章泽的行止来看,虽然昭和帝还在热热闹闹地与林涪斗权,皇子们却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做打算了。 敏应将章泽那日的言行大致说了一遍,叮嘱他们有个警惕。 “……尤其是小九,那日你态度上对他略有冒犯,虽说不知者无罪,但七皇子并不像是宽和大度之人。” 程曦听了微微一笑,道: “我知道,不过不必担心,过阵子我就要随着祖父去鄂州祖宅了,几年内不会回来,招惹不到他。” 敏应意外:“去鄂州?” 程曦点头。 要去鄂州的事,程钦已经在家中公开说过,所以程晖并不意外。 程曦想起另一事,便让锦心将装了笔的盒子交给敏应。 敏应打开一看,见是两只名贵的毛笔,不明所以望着程曦。 “四哥上回来信交代我,要为他选一份厚礼作为你大婚之礼。可惜我马上要随祖父去鄂州,喝不上敏大哥的喜酒了,只好先将贺礼送给你。” 敏应闻言,面上神色便有些古怪。 这兄妹两怎么一个德行,净选了文绉绉的礼物送他一个武将是几个意思? 第六十九章 宽恕 送走敏应后,程曦带着锦心往回走,一路上想着前几日发生的事。 因着陈清那一闹,程曦这几日成了内眷们闲聊时必要提一提的谈资。虽说于程曦名声上并无大碍,但事态最后竟发展到陈清被褫夺封号,着实让众人始料未及。 女人们说起“礼见”一事,反倒不在意陈清如何肆意跋扈,更津津乐道的是程曦这位集三千宠爱的威远侯府掌上明珠。 程曦这几年的低调沉寂全部付诸流水,忽然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陈清封号被夺后,一夜间满京华的女眷们都知道了程曦的大名。 这几日不断有熟悉或是不熟悉的各家府上小姐给她下帖子,邀她参加花会、诗会、茶会……这实在不是件好事。 再加上提前冒出来的章泽……程曦觉得,自己继续留在京中已是弊大于利。 她跑去找程钦,毫不避讳地将自己对二叔程原培的担忧说了一通,又提及了在督察院任职的程昭。 老爷子让她去看“项庄舞剑”的故事,程曦捧着书琢磨了许久,才忽然顿悟。 如今昭和帝要用程家,那些藏着心思的人便断不会在这时候行构陷的招数这不但于他们毫无助力,更是等同将大好的结交机会送给对手。 老爷子避京远去,没了“沛公”,任谁舞得天花乱坠也是白搭。 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小沛公? 当初章泽从齐氏的儿子入手,一步步在齐氏地方下功夫,最后还是冲着她来的。自己不走,谁知道这一次章泽会找谁下手? 程曦脚下微顿,站在花园鹅卵石子路上,看着远处栀若水榭的池面上莲花灯随波起伏。 “齐妈妈怎样了?”她忽然开口。 锦心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听说还躺着起不了身,青岫姐姐昨儿刚又请了医娘来府中,来来去去都是一样的药帖子,无非是补些气血,不出错儿罢了。” 程曦默然。 她转身去了内院粗使仆妇居住的通铺院子齐氏的病一直不见好转,按规矩即便不送她出府,也不能再住在凭澜居的倒座院子里,这是要给主家沾上晦气的。 这个时辰,人都在内院忙活,通铺院子里静悄悄的。 程曦到时,见有个粗壮的妇人坐在院子中庭的井旁,叉开腿敲打着一叠湿衣服。 那妇人听见动静抬起头,被眼前俏生生走进来的两个小姑娘给照晃了眼,怔怔地愣着。 锦心走上前问道: “齐妈妈在哪间屋子?” 那妇人瞧着程曦,又瞧瞧锦心,嘴唇翕翕却不敢说话,伸手指了指东边一排最里头那间屋子。 程曦转身朝那间屋子走去。 锦心打起门上的蓝色碎花布帘子,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程曦微微皱眉,抬脚走进去。 十尺见方的屋子阴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敞开一道缝,窗外露出斑驳脱落的泥墙和墙缝中一小簇绿色野草。 程曦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齐氏。 面色蜡黄,眉毛淡疏,暗沉干燥的嘴唇上起着许多白色死皮,已经是五月的天气,却仍盖着冬日的棉被。 齐氏听见响声,缓缓睁开眼来,迎着门外的光线看了许久,才惊觉是程曦。 “小……小姐!”她巍颤颤支起身子,声音嘶哑发颤。 这是……齐氏吗? 程曦有些恍惚。 记忆中那个白皙丰腴、威风神气的齐氏,忽然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怎么也无法与眼前的人重合上。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木箱子,木箱子上摆着水壶、碗筷等物件。 程曦缓缓走到床边,扑鼻的药味更浓了,混夹着一股霉味。 她在床边坐下,惊得齐氏忙躬起身,手四下摸索着想找块干净的布料: “小姐,可别脏了您衣裳……”脸色因吃力而有些涨红。 锦心忙上前轻轻扶着齐氏,笑着轻声安抚她道: “齐妈妈您别作劲道了,小姐总不能站着和您说话儿罢?” 齐氏挨着锦心,满是惶惶,喏喏念道:“锦、锦心姑娘……” 程曦心中涌起千百种滋味。 “你这病,医娘怎么说?”她淡淡问道。 齐氏闻言,神色大变,颤着声道: “医娘说快要好了,是、是不传染的……奴婢觉着明日、明日便能……” 程曦默然。 她看着眼前如惊弓之鸟一般的齐氏,想起青岫曾明里暗里表达的意思齐氏并不曾做错什么,她只是不得程曦喜欢罢了。 齐氏她,这辈子当真不曾对不起自己。 “齐妈妈,”程曦开口打断仍在絮絮解释的齐氏,缓缓道,“我这几年待你不好,你受委屈了。” 齐氏一怔,立即惊惶摇头。 “小姐说得哪里话!您待奴婢很好,青岫姑娘说了,那大厨房送来的药膳,门房的医婆,还有奴婢的衣裳……都是小姐的恩典,奴婢谨记在心,万万不敢有不敬的念头……” 程曦抬手打断她,此生第一次对着齐氏缓下语调: “崇明的庄子一直空着无人打理,我会同祖母说,就由你们家去崇明庄子上替我看着。”她顿了顿,“明日我让人送你去宝同庄子上,好好请个大夫,将这病给治了。” 崇明的庄子是程原恩早年置下,记在程曦名下将来给她做陪嫁的程曦这是许了齐氏荣养。 齐氏呆呆望着程曦片刻,忽然间泪如雨下。 锦心轻轻扶着齐氏躺下,程曦不再说什么,站起身来打算离去。 齐氏突然轻声唤住走到门口的程曦: “小姐,”她微微颤着唇,满目泪痕,“奴婢若是好起来,能不能……能不能仍旧伺候您……” 程曦居高临下看着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酸楚。 她曾多么信任齐氏呀,她将这个人当做半个长辈一样亲待……可是齐氏背叛了她。 如今她冷了齐氏一辈子,不过给一次暖眼,就换齐氏这般感恩戴德。 程曦垂下眼,轻轻道: “齐妈妈,只当你我无缘罢。” 程曦带着锦心离开那座压抑的院子,一口气走到凌璧山园顶上东篱亭中,俯瞰整座威远侯府。 她迎着日光眯起眼,深深吐出一口压抑已久的浊气。 “锦心。” 程曦回过头,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们要离开京城了。” 第七十章 春日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春河破冰后,冬雪彻底消融了,沉沉整个冬季的黑土开始冒出点点零星的翠绿。 田农脱掉厚重的棉衣,扛上犁头牵着耕牛,悠闲行在田间小路上。 远处响起几声蛙叫,继而有稚气少嫩的惊呼传来。田农眯着眼望去,见是两个十多岁的小少年,正撅着屁股趴在田里,四只手拱了个圆弧按在土上。 田农呵呵笑。 四只手慢慢打开一条缝,一道黑色的小影子猛地窜出来,几下子就蹦的没了影踪。 凑在一起的两颗脑袋同时抬起来,“砰”地撞在了一块。 “哎哟!” 田农慢悠悠路过,遥遥地朝那两个正揉脑袋的孩子喊道: “诶!现在田里的蛙哟,瘦得很!没抓头!” 一个小少年闻声,回过头来望着他秀眉如画,眸若星辰,水润殷红的菱唇弯起小小的弧度。 “噢!知道啦大叔!” 清脆甜嫩的嗓子,是个女孩儿。 田农呵呵笑,又扯着嗓子道: “两个娃娃快走,那是黄老六的地儿,他婆娘凶的狠!” 另一个少年也抬起头,圆溜溜地眼睛眨了眨,小巧的鼻子一皱,嘻嘻笑着喊问: “你怎么知道他婆娘凶?大叔你让她凶过嘛!” 也是个女孩儿。 田农笑着啐了一口,摆摆手走了,嘴里哼起不知名的山歌谣: “郎在高山薅粟苗, 姐在家中把火烧, 磨子推,箩筛摇, 冷水调,猪油包……” 那眉目精致如画的少女笑嘻嘻地望着田农离开的背影,摇头晃脑地跟着那调调一起哼。 大圆眼睛的少女很是嫌弃,瞅着她嘀咕: “啧啧,少爷,要是青岫姐姐在这儿呀,准得把脸气黑了!” 那被称之为小姐的少女回过头,瞪着她: “再吵吵,本少爷下次就带锦心出来玩儿!” 正是十三岁的程曦与十五岁的念心。 “您倒是想,可也得锦心有空啊!”念心笑嘻嘻地站起身,一把将程曦拉起来,“青岫姐姐去了鄂州祖宅,庄子上一堆的事儿都得她去管,她哪有功夫陪您来捉田蛙?” 程曦拍掉裤膝上的土,哼了一声。 锦心是谁,那可是连整座后宫都掌得滴水不漏的人物,区区一个庄子算什么? 程曦伸手将泥擦在衣摆上: “走,去瞧瞧秦肖的鱼抓上来没?” 念心也有样学样地将手上的泥擦在衣摆上,主仆二人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哼着小调,去了河边。 刚开春的河,水流极小,浅浅的淌过河道,露出两岸被水流冲刷得极为光滑圆润的石子滩。 一个身形瘦长的少年正坐在石子滩上洗剥鱼的内脏,手指被早春的河水冻得红通通的。 他身旁有一个用石块搭的地灶,地灶边上码着一堆木棍枝丫,有几支枝丫上还冒着绿绿的新叶。 “秦肖!” 少年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他见了程曦和念心,脸上露出爽朗一笑,浓眉大眼的很是阳光。 “少爷,马上就能烤了!” 程曦拉着念心蹭蹭地跑过去,数着石子滩上的鱼。 “……三、四、五,可以啊秦肖!这水还没变暖呢,你都是从哪里挖出这些鱼的?”程曦啧啧称奇。 秦肖嘿嘿地笑。 念心便催他: “你麻利点儿,不然等你烤完鱼,天都黑了!” 秦肖将最后一条鱼洗剥干净后,站起身来十七岁的他个子极高,念心和程曦得仰起头来才能和他说话。 秦肖将鱼码在地灶旁,堆好木枝,又自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生火。 程曦和念心盘着腿在他面前席地坐下,两人瞪大眼望着他串鱼烤。 秦肖一面转着木棍,一面问念心道: “你不是陪少爷去摘果子吗?” 念心面不改色地点头。 秦肖瞥了一眼她二人全是泥手印的衣摆,很是无语。 程曦两年前刚到鄂州时,秦肖简直惊为天人他想,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儿。长得就跟画里走出来的一样,雪白粉嫩,说话轻声细语,走起路来迈着小步子,像个瓷娃娃一般。 他那时都不敢跟程曦大声说话,生怕嗓子重一些,就把这位娇娇千金给震碎了。 可是老爷子程钦将程曦当小马驹一样放养,什么都由着她来。 两年来,秦肖跟着程曦爬过树、翻过墙,下水摸过鱼,也逛了酒楼听大戏,程曦还指使着自己将砸场子的混混给揍了……族中二老爷家的孙少爷都不像她这般野! 秦肖无奈地瞥了眼自家小姐。 嗯……肤色比起刚来时那种欺霜赛雪的白,如今更显得红润健康一些。个子也窜高了不少,只是却不大长肉。 至于言行举止嘛……当着外人的面,还是很斯文的。 秦肖将烤好的鱼递给程曦: “小心烫,这鱼刺儿多,肉却是很鲜嫩的。” 程曦盘着腿,斯斯文文地小口小口吃着鱼,念心便吞了吞口水。 秦肖将另一串递给念心: “……你要是卡住了刺,可别怪鱼,也别怪我。” 被念心狠狠瞪了一眼。 程曦便叹息秦肖不会说话,同他爹秦震一样是个楞木头,总能把一番好意说成挑衅也可谓本事了。 程曦和念心津津有味地分食了五条鱼,连条尾巴也没给秦肖留下。 待到他们三人打道回府时,天边已是布满彩霞。 敞开的别院大门前停着一架马车,有个短褐椎结的高大汉子正背对着他们收拾车架行李。 程曦与念心齐齐变色,转着眼珠子就想偷偷开溜。 “定叔!” 秦肖见了,老远便兴奋地朝那人挥手喊,却被一左一右重重地踩了两脚。 那人闻声转过头,五官深刻鲜明,神色透着一股不驯,正是当初由老爷子程钦带回府里的程定。 他上下打量了程曦几眼,抱手斜靠着车辕,笑道: “小姐这是去体验农桑了?” 程曦嘿嘿地笑,慢慢踱步过去: “定叔,回来啦?”眼神却往车上瞟。 程定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也往车上看去。 帘子被撩起,自车内下来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正是自鄂州祖宅回来的青岫。 她低头笑着朝程曦福身后,抬起头正要说话,却在看清楚程曦那一身装束后怔了怔。 程曦抓了抓脑袋上顶着的那团小圆髻,朝青岫嘿嘿一笑: “青岫,你也回来拉……” 青岫的脸又黑了。 第七十一章 腿疾 早春的夜色仍降得很早,过了酉初,天光便暗下来,家家掌起了灯火。 田庄上的夜晚极为宁谥,偶尔自远处谁家传来一两声狗吠。 守着二门的值夜婆子坐在门角避风的拐道内,怀中揣着个汤婆子,双手笼在袖子里,张大了嘴打哈欠。 远远的有一盏灯摇曳靠近,那婆子眯着眼瞧。 待来人走近,只见盈盈灯火映出一个窈窕清丽的人,披着件暗色织锦缎棉斗篷,颈上围了一圈毛皮子。 婆子一个激灵忙站起身,脸上笑出一片褶子道: “青岫姑娘,我这正候着您呐!哎哟这晚上不比白天有日头,可别冻着!”她虚扶着将青岫迎进二门,“您仔细脚下,慢着点。” 青岫淡淡笑道: “落锁罢,你也早些去歇着。” 引得那婆子连连点头,一叠声儿地夸捧她人美心善又体贴。 待青岫走得远了,那婆子收起脸色啐了一口: “妖里妖气的,去趟外院要这许久,嘁!”转身去将门关上并上栓落锁。 青岫提着灯来到程曦的院子,见窗格中透出暖暖淡黄的光来,牛纸窗格上人影绰绰。 她撩起厚厚的棉帘进屋,将手中灯笼吹灭挂在门边上,丫鬟霁云见了便上前来替她脱下斗篷。 屋里烧了个火炕,比外头暖和不少。 程曦已经洗漱了一番,披了件七彩锦绣并蒂花棉袄,怀中抱着个汤婆子,正歪在炕上看信。 她听见动静抬头,笑着道: “回来了?祖父看到那一箱子药包护膝是何反应?” 青岫自祖宅回来,叶氏让她带了整整一箱子缝了药包的护膝给老爷子程钦,说是专门绑在腿上驱寒祛湿的,三天换一副。 程曦瞪着那一箱子护膝,觉得祖父便是三天换一副不间断,大概也要到三伏酷暑才能用完。 青岫在灯烛旁将手烘暖,而后自架子上取了羔羊皮子盖毯来,替程曦盖在腿上。 “老爷有客,我将那箱子护膝和衣裳尽数交给宝书,各处寄来的信件也一一清对,放在盒子里,由宝书锁上拿去了。” 程曦一愣。 “有客?”她转头问锦心,“今日有人上门?” 她记得回府时门外只见到程定一辆车,并没有其他马匹或车辆。 锦心坐在桌案旁抄着账目,闻言抬头道: “下午有人来拜访侯爷,听门房说送来的是烫金边拜帖。傍晚时,侯爷吩咐整一桌酒菜送去外院,厨房的来问过该做几个菜色。方才您洗漱时,周宝家的又来问客房该布置什么床褥、要放几个火盆子。” 听着就是乱糟糟的一堆事。 这座保康县的田庄,是老爷子去年才买的。 当初他们刚回来时,湖广巡抚张敬“正巧”在鄂州巡视,便带着鄂州知府袁文山及地方大大小小一众官员,热热闹闹地给程钦接风洗尘。 此后程府门房上每日的拜帖就不曾间断过,老爷子十日里到有八日不得空,比在京城时还忙。 老夫人在内院也不轻松。 袁文山的夫人常常上门陪着老夫人说话、听戏。后来她打听到老夫人信佛,便干脆开始陪着老夫人礼佛念经。 那一群吏史太太们见知府夫人都这样了,一个个更是跑得殷勤,以至于有一阵子程府后院里,常常可以见到一群太太们坐在一块谈佛经。 各种“色不异空”、“无无明亦无无明尽”绕得程曦差点炸毛。 她成天躲在自己屋里,各家各府小姐们递来的帖子全让她丢在了一旁。 然而除了这鄂州官场的应酬,本家二老太爷那一支的族人也是三天两头的上门走亲戚。 程曦烦不胜烦。 南方冬天阴冷,去年过冬时程钦老寒腿的毛病又犯了,瞧了许多大夫,也按着先前御医诊的方子吃药,均不大见好。 有人打听到保康县有一处温汤,听说对这老寒腿的症状很是有效。程钦便带着程曦来保康,找到那一眼温汤子试了试,果然缓解不少。 后来程钦在保康买下这座庄子,离那温汤很近。今年一过上元节,祖孙俩便收拾行李跑到保康来躲清静,只留老夫人叶氏在祖宅应付亲戚家女眷。 因老宅的人手本就短缺,全仗着狄妈妈、蕙娘、秦震等人管事,故而程钦和程曦就只带了贴身伺候的人来保康。 除了内护院和外护卫,田庄里的粗使下人都是去年才买的,论规矩、论素养,均没法同鄂州祖宅蕙娘一手调教出来的比,更不用说与京中侯府相比了。 青岫一个人管不过来,便让锦心一起帮忙打理。下人们见锦心年幼,有事便爱往她地方来讨主意。 “知道来的是谁吗?”程曦好奇。 鄂州那边并不知道老爷子的田庄在哪,能找到这里来,可见是叶氏告知的却不知来者何人。 锦心摇头: “帖子是门房接了直接送去侯爷处的。”门房并不识字。 程曦点点头不再问,低头看信。 炕上放着三封信,一封是王氏寄来的,说了些家常和嘱咐的话语。 一封是王筝寄来的,她去年底生了个儿子,丈夫又任了福建市舶司的职。 还有一封是敏笑寄来的,信上讲了一则八卦:昭和六年的新科状元李寐,拒绝了当朝首辅林涪要将族中孙辈小姐下嫁的联姻,而后他被踢出翰林院,派去了云南边陲小县任县令。 程曦皱眉。 云南民风彪悍,地方又时有贼乱,再加上这一路跋山涉水的,就算李寐没死在半道上,只怕到了云南也只剩半口气了这是要逼死书生呐。 林党的心思毫不遮掩,此人既非我所用,你昭和帝也别想拉过去。 如今已是昭和八年,从老爷子收到的信来看,京中时局当真可谓腥风血雨,双方都已伸出残牙利爪撕扑对方……这场势均力敌的争斗,会一直持续到明年秋天,林涪重病才出现转变。 程曦不由地感慨。 人算不如天算,林涪这位把持了三朝朝政的元老,门生势力如百年树根般盘虬卧龙的人,最终还是敌不过天命,败给了时间。 她不禁更加担忧老爷子的腿疾。 第二日用了早饭,程曦便跑去了程钦的院子。 刚踏进院子,便听见有人道: “……若按我这法子半年,保你不再受此腿疾折磨。” 程曦一愣,继而小脸一沉。 这是哪冒出来的神棍? 第七十二章 神棍?神医? 她快步绕过石雕屏风走到院子中。 只见老爷子程钦罩了件鸦青竹纹褶,下着月白裤,懒懒地靠着三脚椅,伸出手摆在高脚几上。 高脚几的另一边坐着个鹤发白须的老者,穿着件素麻道袍,头发盘起簪了根桃木,脚下穿着双素青面白底的布鞋,一副修行居士的打扮,正为程钦号脉。 瞧着倒有些仙风道骨。 程曦眼眸一眯。 祖父的腿是早年跟着隆庆帝打仗时,埋伏在雪里一日一夜落下的病根。当时那朝不虑夕的境况根本就顾不得这些,等到安定下来再去寻医诊治,却已经拖得太晚。 几十年的老毛病,御医都说是无法根治的,只能靠保暖和药物来舒缓这老头儿居然敢夸海口,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她笑嘻嘻地朝程钦走去: “祖父。” 程钦微微睁眼,见是她便笑道: “今日这般早,居然没有赖床?” 程曦小嘴一撅,一双晶亮的眸子直直地朝那老道模样的居士望去。 程钦便让她喊人: “这是道真先生。” 程曦顺从地唤了声: “道真先生。”却没有行礼。 她悄悄拿眼打量道真,正好撞上道真笑着朝她望来眼神矍铄,瞧得程曦心下一跳。 道真呵呵一笑,伸手捻着那把白胡子,目光却在程曦面上停留了许久。 程钦笑着道: “这是我那小孙女,字和初。”语气中满满都是得意。 道真笑眯眯地望着程曦许久,才点点头,转头对程钦说道: “这女娃娃好,是个有福的……可惜老夫两袖清风,拿不出像样的见礼。” 程钦听了大为受用,连连摆手,面上笑得很是舒悦。 程曦差点没翻白眼果然是个神棍,自己上辈子错嫁良人、被废品秩,不仅害了家中族人,最后还落得个病死深宫的下场,也能叫有福? 如今她不求自己有多大福分,只求家人安稳康泰便好。 她歪着脑袋,直截了当地问: “先生,你懂歧黄之术?” 道真一笑: “略懂。” 派头还挺足。 程时说过,对付装模作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打脸。 程曦忽然板下面孔,站在程钦面前一副护犊子的小模样: “论医术你略懂,论相人大概就不太懂。我祖父也是个两袖清风的,可没有银子买什么千年人参万年鳖,你趁早下家罢,没得浪费时间。” 一番话说的程钦与道真均是一愣。 道真先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不说话。 程钦略有尴尬,将犹自气势汹汹瞪着道真的程曦拉到身边,笑着低斥: “不许无礼!” 道真宽袖一振,理了理衣摆,笑着站起身来: “罢,老夫这就告辞去下家。”他一顿,对程钦说道,“你若有了决定,提前派人送个信上山便是。” 程钦点头,起身送他。 临走前让程曦老老实实在院子里待着。 程曦等他们一走远,转身就跑进老爷子的书房。 炕几上放着一盘棋,棋盘旁有两盏茶盅,茶水早就冷了,是昨天还没收拾的。 程曦跑去桌案旁,见昨日青岫送来的信匣子还放在桌上,封着不曾打开过。匣子底下压着一张烫金边拜帖。 程曦将匣子移开,拿起拜帖。 是湖广总兵姚为礼的帖。 程曦恍然,难怪祖父这般热情接待。 她暗暗皱眉,道真能拿到姚为礼的拜帖,莫非还真有些本事? 只是因着自己的缘故,此生许多事都变得不大一样了,也不知这道真是原本就会出现的,还是突然冒出来的? 姚为礼推了道真来寻祖父,是特意荐他来替祖父治病,还是道真自己另有所求? “在想什么呢?”程钦撩了帘子进屋,见程曦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不禁笑问。 “祖父。”程曦回神,将手中拜帖递给程钦,“刚才那老道是姚总兵荐来的?” 程钦低斥: “诶!什么老道不老道,不许无礼!”他严厉不过片刻,又觉得自己语气太重,便缓下声来,“姚为礼听说老夫腿疾又犯,便特意派人请了道真先生来……你适才太过失礼了。” 程曦满脸狐疑: “可是您的腿疾,便是御医都说无法根治的,那老……道真先生怎么就敢说,半年功夫便能治好您的腿呢?”她顿了顿,又小声嘀咕,“若是这样,御医也忒没用了。” 程钦笑着骂道: “小丫头,你见过多少世面,以为这世上医术最好的便全在宫中不成?” 程曦闻言瞪大眼: “不、不是在宫中吗?” 程钦笑着将拜帖掷到桌上,指了指拜帖道: “姚为礼请这位道真先生出山,只怕还费了不少劲。你呀,莫以为自己懂得许多,须知这世上万事,写在书上的不过十占其一罢了。” 程曦怔怔,倏地眼中一亮,一脸激动: “祖父,若那道真先生当真能治好您的腿疾,您还等什么呀?他方才说您若是决定了就让人送信上山,也别上山了,现在就让秦肖去把人追回来罢!” 程钦对程曦这副紧张自己的小模样很是受用,面上却笑着摇头: “你想想,姚为礼送这么大一份人情,总不会是为了我与曹国公的交情罢?” 姚为礼的父亲曹国公去世十多年了,若说为着上一辈的情谊,实在太过牵强;而姚为礼自己羽翼已丰,程钦的“虎狼军”势力,他也能仗着曹国公的名号搭上关系。 程曦皱眉,如此看来,姚为礼这份人情客气的让人心慌越是摸不着头绪,越是觉得所图深远。 她怕姚为礼是某位皇子的暗棋。 “即便不管姚为礼,”程钦睨了她一眼,继续说道,“道真先生为老夫治病,还需要老夫随他山上去才行。” 程曦一愣。 程钦解释道: “他居所在神农架高山深林中,那处有个温汤池,与寻常温汤不同,若要治疗腿疾须得日日泡那温汤半个时辰,再辅以针扎艾灸之法,方能有效。保康这处温汤子,流得是活泉眼,地下的水道正是从那处温汤池来的。” 程曦想了想,便明白程钦的意思了合着在赶她回鄂州呢! 她笑嘻嘻地望着程钦,一脸狗腿样: “那就去呗……我陪您一块去!” 第七十三章 上山 程钦想也不想就拒绝: “胡闹!你一个姑娘家,跟我去山上做什么!” “照顾您呀!”程曦答得极溜,“您腿脚不便,道真先生年事已高,自然需要人伺候……我带上青岫、锦心、念心去洗衣做饭,伺候您二老起居,再带上秦肖和定叔,让他们劈柴挑水、打猎捕鱼!” 一副高高兴兴去玩的打算。 程钦瞪了她一眼。 “道真先生避世清修,只有个徒儿与他一同生活,你带这许多人去,岂不是打扰!”他顿了顿,“莫要闹了,若老夫当真上山,就让程定送你回鄂州去。” 程曦哪里肯依。 她绕过桌案去揪程钦的胡子。 “祖父,祖父,您就让我去吧!当初说什么鄂州好玩,可以由着我胡作非为,哄了我跟您来。可是来了后,却要每日里应酬这家太太、那家夫人,还有一堆的小姐!” 他何曾说过可以胡作非为……程钦瞪她,轻轻拍掉小手手将胡子救出来。 程曦绕道另一边继续磨: “好不容易躲来保康没几日,我连这田间春花烂漫都没见过,您就又要赶我回祖宅去!”说着说着便带上了哭腔,“您干脆把我送回京城得了,不行就送去爹爹那儿,横竖您是不耐烦我了!” 越说越离谱,那副委屈的模样也有些假。 程钦头痛。 程曦这几年让他养得越来越恣意,早些年还知道装一装乖巧,如今连装都装得敷衍。 他低咳一声,板着脸道: “道真先生向来习惯清净,又是个避世的性子,如今受了姚为礼所托为我治病是一回事,接待你小孩子家家去玩却是另一回事……莫要闹了。” 程曦听了便收起声,想了想,道: “那也不能只您一人上山去啊!您会洗衣裳吗?会做饭吗?会换床褥子吗?” 程钦反倒让她问得一怔。 “……自会带上程定。” 程曦扯着他袖子: “祖父,定叔哪里会精细活儿呀?缝缝补补的他做不来……我随您去罢?”随即想起自己也不会精细活,忙道,“我带上青岫或锦心,多得也不带,保证不扰了道真先生清修!您先写封信问问呗,兴许道真先生并不介意呢?” 程钦瞪着她不说话。 程曦便笑嘻嘻地一溜烟跑回自己院子。 “青岫,帮我收拾东西!” 五日后,程曦随着程钦上山,并将锦心、念心、秦肖全都带了去。 道真的“草舍”分两个院子,中间隔了道墙。他自己与徒弟住了西边,东边那处则常年空着。程曦随程钦住在东边院子里,大家各自出入,倒也并不妨碍。 程曦从没住过这种结茅之屋,很是新奇。她一个屋子一个屋子的跑来跑去瞧,锦心同念心在屋里把厚厚的被褥铺上。 秦肖过来,说是厨下什么物件都没有,今日来不及下山去买,大概得去隔壁道真处讨些吃食来。 程曦忙自告奋勇。 她跑去隔壁,见大门敞开着说是大门,其实也不过是扇柴扉,连个木栅都没有。 程曦进去转了一圈,宽敞的前院空荡荡的,角落里有个大水缸。她绕到后头,见程钦与道真坐在一方竹亭中对弈。 亭子四周挂了竹帘,瞧着颇有意境,若是夏季应该很是凉爽,只是此时山上太过清寒,就显得有些冷。 他二人脚边有一只泥炉,上头温着酒,飘忽不定的水烟隐隐冒出来。 程曦笑嘻嘻地走过去坐在一旁观棋,程钦眉头微皱,手中捏着一粒黑子半日不曾落下。 道真提起泥炉上温着的酒壶,为程钦和自己各斟了一小盏,笑着问她: “那边都收拾妥当了?” 程曦摇头,双手托腮,两眼亮晶晶地望着道真: “我来同您讨些米粮与菜肉下厨。” 道真让她自己去厨房找,要什么自行取了便是。 程曦左右环顾: “不是说您有个徒弟吗?怎么没见到?” 程钦在棋盘左上角落子,道真看了一眼,不曾多想便跟着落子: “他这几日家中有事,归家去了。”说着叹了一息,有些惆怅,“却不知何时回来。” 程曦还以为道真的徒弟也同他一样是个修行的居士,如此看来,倒是来去自如很随性的。 她不再观棋,跑去厨房找食材谁知翻了个底朝天也只翻出一小袋米面来。 念心看到这一袋子米面,眼睛瞪得老大: “……连片菜叶子都没有?” 程曦摇头。 几人默默地感慨了一番道真的不食烟火。 锦心于厨艺最不擅长,只能帮着烧水生火打个下手,她半哄着对程曦说道: “小姐,今日且将就着对付吧,明日一早咱们便下山去采买一些来。” 程曦无所谓的点头,兴冲冲跟去了厨房给念心帮忙,玩得不亦乐乎。 秦肖听说后,跑去山上转了一圈,趁着天黑前掏了几棵冬笋并挖了几株野菜。 念心用所有的米面做了面条,程曦去请程钦和道真过来用晚饭。 道真将一大碗冬笋野菜面连汤喝了个干净,笑着夸念心好手艺。此后他日日来东院蹭饭,直蹭得程曦每日自省:莫不是上了神棍的当? 好在道真于程钦的腿疾十分上心,每日都要花上一个时辰为程钦扎针艾灸。程钦服用的药也是他开了方子,让秦肖下山去买不曾制过的原材,亲自晒干研磨并煎煮,不假他人之手。 程曦放下心来。 她整日去山上挖野菜,去溪泉里捞鱼虾鳝鳅,偶尔跟着秦肖捕一两只小野味改善伙食。 有时还会跑去瞧道真为程钦扎针,一面虚心求教。道真打发她去自己书房找《频湖脉学》看,程曦才知道原来那间满是灰的屋子居然是书房。 她随手翻了一遍道真的藏书,惊讶地发现居然涉猎奇广,什么天文地理、野趣杂谈、史书兵法、易经八卦……通通都有。 程曦让锦心她们将书房收拾干净,开始天天泡在里头看书,后来她索性吩咐念心将中午那顿饭送去道真院子里,省的她来回跑。 念心便嘀咕: “原是老爷天天在隔壁下棋不肯回来,如今您也成了这样!” 程曦权当没听见,笑嘻嘻便去了西院书房。 她将前一日看了一半的《祁州志》取出来,又去翻专门注解此书的《祁州泛读》。 身后竹帘微响。 程曦不及回头,便听见一道低沉磁润的声音响起: “你是谁?” 第七十四章 尴尬 程曦吓了一跳,回过身抬眼望去。 只见竹帘半悬,有人站在门外看着她。 身形颀长,面容半隐在帘后,初春明媚的阳光自他身后洒进来,照在地上映出一片落影斑驳。 程曦微微眯起眼,看不清他模样。 帘子又被抬起稍许,那人略一侧头缓步走进来,身后竹帘落下,磕在门上轻轻摆荡。 来人的面容渐渐明朗,眉目俊朗,华服锦袍,瞧上去同秦肖差不多年纪。 他缓步走到程曦面前,微微垂下漆黑的眼眸看着她,又问了一遍: “你是谁?” 语气淡而疏离。 程曦望着眼前人,脑中突然跳出一句话。 君子世无双……长得真他娘好看。 她将怀中快要滑落的书册抱紧,暗忖祖父与道真就在后头院子里,胆子遂大起来,仰着脑袋用力瞪回去: “我还没问你呢?无端端闯别人屋子,忒不知礼数!” 少年闻言,目光落在程曦怀中书册的封面上。 程曦本能地又紧了紧书册。 他淡淡瞥了一眼,不再理她,转身走到书房卧榻旁的双门柜前打开柜子,随即眉头微皱。 程曦瞧着这副泰然自若的架势,心中隐隐浮起一个猜测。 只见他在柜前稍立片刻后,关上柜门转身走出书房,程曦稍一犹豫,也抱着书册跟了出去。 她撩起帘子钻到书房门外左右张望,见少年迈着长腿几步拐去了后院,她忙小跑着跟上。 道真与程钦同往常一样,在亭中下棋,脚边依旧煨着一炉子酒。 少年朝亭子走去,道真见了他,笑道: “回来啦?”言罢,指了指程钦让他见礼,“来见过程老。” 少年行至亭前,依言朝程钦行礼,声音依旧低沉而清冷: “程老。” 程曦预感不大妙。 只听见道真笑呵呵地指着少年同程钦说道: “容潜,字晏行,是我多年前收的徒儿。” 果然。 程曦嘴角一抽……道真是从哪里拐来的这么一个徒弟? 自从容潜回来,道真便不好再过来蹭饭。程钦每日照旧过去下棋,偶有一次瞧见容潜做的饭菜,回来便吩咐念心每顿多做一个小菜让秦肖送去。 秦肖送了几回后,道真便时不时的提点他“如今山上的菇肥了”、“东山腰溪水里的鱼极鲜嫩”……浑然没有修行居士的超脱。 程曦自容潜回来后便没有再去西院她后来得知那书房是容潜平日住的地方。 她听说道真如今的伙食极惨淡,便吩咐秦肖送菜去时向道真要书,道真每每干脆利落地打发秦肖去找容潜。 秦肖与容潜接触了几次,便不大明白程曦何以会觉得容潜是个不好相处的: “……挺好说话啊,我同他要书,他都会仔细找出来给我,并无敷衍。” 程曦感慨秦肖真是个粗神经。 她正坐在院子中的小竹凳上晒太阳,面前的竹几上摆着一盘沾着水珠的桑葚,红中透紫,尝起来酸多甜少。 程曦十指被桑果染得红红的,便抬抬下巴示意秦肖将书翻给她看,见确是自己要的那几册,随口问道: “今日那边又点了什么菜?” 秦肖面上露出几分兴致,道: “正要和您说呢,今日山下有人送来一坛子酒,道真先生便让容少爷去后山捕些野味,说是晚上要与侯……与老太爷小酌几杯。我换身衣服便与容少爷一起去,您要一道去吗?” 道真后来介绍容潜时,说他是自己朋友的孙辈,秦肖他们便不好直呼其名,全都称容潜为少爷。 程曦闻言睨了秦肖一眼,肃着小脸端架子: “你何曾见过谁家小姐是会去捕猎的?” 问得秦肖一愣,搞不懂程曦这忽然唱得是哪出。 刚从厨房出来的念心听见了,“噗嗤”一笑,睁着大眼睛俏生生地瞪秦肖: “你是不是傻,以为小姐何以天天让你去借书?” 程曦鸠占鹊巢的事他们都知道。 秦肖反应过来,继而满不在乎道: “容少爷又不是那小器量的人,哪会老记得这种小事,小姐您着实多虑了!” 浑然没觉得这话将程曦给绕了进去。 小器量的程曦便抓了把桑葚朝他丢过去,秦肖灵敏得躲开,桑果天女散花般落了一地,渐出点点紫红的果汁。 念心手中捧着个菜篓子,抚着门框笑得更厉害,然而目光无意一转,在看到大门方向时忽然僵住了脸: “容、容少爷……” 程曦闻言一愣,顺着念心的目光回过头。 只见容潜长身玉立站在门外,神色清冷,目光正好望过来与她相对。 当真是晚上不说鬼,白天莫道人。 程曦举着十根红通通的纤指,白皙的脸颊因晒了一早上的太阳而微微泛红。 她见容潜淡淡望着自己,便朝他尴尬一笑: “……晏行兄。” 念心手里的菜篓子差点掉下来。 小姐这招呼打得她都觉得尴尬。 容潜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反应,他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秦肖: “我们身量相仿,想来问问你可有多余的衣衫?” 众人便忍不住朝他身上望去。 一身靛青色锦袍,衣襟前染着些暗色的痕迹,袖子翻卷到手肘处,露出月白缎暗纹里衣。衣袍下摆撩起翻系在石青色雷云纹腰带上,底下是沾了泥污水痕的月白膝裤,宽松的裤脚用素色麻布条捆扎起来。 程曦收回目光,抬头望天。 秦肖与念心默然,忍不住拿眼瞟程曦。 当初程曦指使锦心与念心收拾书房时,也曾翻到过柜子里的粗布衣。只是那整间屋子都落了厚厚一层灰,睡榻上也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书册子,程曦以为这是道真废弃已久的房间,万万没想过居然还是有人住的。 她干脆利落地让锦心把柜子里堆成一团、至少几个月都不曾穿过的粗布衣拿去丢了。 容潜回来后,只得每日穿着锦袍缎衣去劈柴挑水、生火做饭。 秦肖曾提过先将自己的衣衫借给他,让容潜谢拒了,说他过段时日自会想法子解决。 只是今日若要去后山捕猎,再穿着这一身委实太过不便,容潜便过来找秦肖。 自家小姐造的孽,自然得想法子补上啊。 秦肖忙请容潜在院中稍等片刻,转身回自己屋子去。不过须臾便出来,手中捧着一叠簇新的衣衫: “这是我不曾穿过的,您试试若是合身,就先将就一阵子罢!” 程曦轻轻皱了皱鼻子。 那套衣衫原是前几日锦心同念心赶着做出来,想借秦肖名头补给容潜的。只是那时容潜拒绝了,程曦便不许他们再去送。 容潜接过衣衫,目光扫过衣衫上崭新的折痕,抬头望了程曦一眼,朝秦肖淡淡点头: “多谢。” 第七十五章 闲谈 容潜拿着衣衫去隔壁。 念心待他一走,悄悄舒了一口气。 她抱着菜篓子走到程曦身边坐下,一面分拣着菜叶,一面道: “想不到容少爷瞧着斯斯文文像个贵公子,不但会干粗活,还会捕猎。” 他们第一次见到穿着锦袍劈柴的容潜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程曦“嗤”得一笑: “谁让他有个好师父。”说罢转头看秦肖。 只见秦肖将一把牛皮鞘匕首绑在小腿外侧,自院中墙上取下短箭囊别在腰间,此时正歪着脑袋调十字弩的准头。 她便朝秦肖说道: “你自小跟着你爹练拳脚,今日捕猎可不许被他比下去!” 秦肖闻言抬起头,咧嘴一笑,道: “您就瞧好吧!保证不给老太爷丢脸!” 程曦又转头问念心: “锦心何时回来?” 念心想了想: “秦肖前日送她下山,若今日不到,想必定叔明日也该送她来了。” 天气渐渐变暖,锦心下山去收拾众人入春的衣衫,并带一些薄的被褥上山来。 程曦另列了一张书单,让锦心将庄子上的几册书卷一并带来。 她们这头说着话,那边秦肖已收拾妥当准备去隔壁找容潜。 程曦想了想,起身走到院子的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将手冲洗一番,拿帕子擦干后随秦肖一道出门。 他们在门外遇见容潜。 他已换上素青色细麻布衫,袖口和裤脚均用布条收口扎起来,腰间束带,看上去更显修长。 与秦肖不同的是,容潜在左右腿边各绑一把匕首,身后背了囊三羽长箭,手中提着一张五尺紫衫木长弓。 秦肖见了面上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你用如此大弓?” 程曦听了便朝容潜手中那张弓望去,见弓身光滑泛亮,竖起来几乎与自己一般高。 看秦肖的反应,似乎这么大的弓很不好用? 程曦暗自猜测。 容潜目光扫过秦肖带的十字弩,朝他点点头: “走罢。”抬脚就要离开。 程曦忙出声喊住他: “等等!” 容潜回过身,垂下眸子静静看着她。 程曦站得端庄秀雅,面上挂着浅笑: “你今日不在,我能不能去你房……呃、书房找几本书?” 容潜目光下移,落在程曦乖巧交叠于身前的小手上。 纤细白嫩的指尖被桑果汁染成了暗紫红,很是显眼。 程曦低头看了一眼,忙将双手摊开伸到容潜面前,露出细嫩无暇的手心: “你放心,只是洗不掉罢了,并不染颜色。” 秦肖捂脸。 容潜看着她,片刻后点头: “可以。” 程曦便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目送容潜与秦肖离去,一转身便跑进自己院子喊念心来帮忙。念心洗了手,不明所以地跟着程曦去了容潜的房间。 与前阵子程曦天天来时不同,如今房间更加整洁一些,先前被程曦乱七八糟堆叠在桌案上的书卷,如今也整整齐齐放回了架子上。 程曦跑到书架前,大致瞄了几眼,便将成堆成摞的书卷一股脑搬了下来。 她朝念心招手: “来,都搬回去!” 念心瞠目: “小、小姐,这许多书……您看得完吗?不如少拿一些,看完了再来借便是。”总好过将书架一次给搬空,就好像遭了贼一样。 程曦挑着眉睨她,念心任命的上前搬书。 两人力气小,来来回回跑了七八趟才将程曦翻找出来的书尽数搬去东院。 程曦看着空荡荡的书架,满意地舒了口气。 这一架子书讲得是历朝军制改革、领土变化、地方记事……等等,都是她从不曾读过的,也不曾在程钦的书房里见过。 便是为了这些书,程曦也不肯下山去。 她想,依着容潜那个疏人千里的性子,应该不会来跟自己计较。 若是跟道真再打个招呼,就更稳妥了。 程曦心情愉悦地去了后院。 程钦一早去了温汤池泡腿,此时套了件宽松的褐色福纹织锦褶,露出茶色绸裤,正躺在后院竹榻上。 道真坐在一旁,将捶打碾碎后软细如棉的艾绒用纸卷起,靠近泥炉引燃,继而沿着程钦腰腹的关元、气海、神阙穴灸治。 程曦朝他们走过去,靠近后,听见道真正与程钦闲聊着: “……与晏行游历至那,盘桓了三月有余。安顺、普定、普安、平越四处军民府倒也罢了,宣慰使自家掌兵,若是起乱或夷蛮来犯,倒也能第一时便调用军队。可都匀府、思南府、镇远府几处,文不掌兵、武不掌权,调动军令往抚台衙门报,便是三百里加急也往往一来一回耗上月余。” 程曦脚下一顿。 道真说的是贵州,她知道那边西南边境较乱,不但有匪患,还有外族夷蛮时常发生冲突。 只见程钦皱起眉: “巡抚衙门和总兵府衙都在贵阳府,三百里加急不过两三日的事,何以耗上月余?” 道真让程钦翻个身,又将艾条沿着他命门、腰阳关、肾俞几处灸治,一面缓缓道: “贵阳府近,可京城远啊。” 程曦安安静静走到他们身边,帮着卷艾条,一面听道真继续说道: “前年因林地征耕之事起了冲突,苗族几个部族发起动乱,都匀府报了平越卫请求出兵镇压,然而军令却要巡抚衙门出,交由总兵府下令。”他说到这,缓缓笑道,“这几年朝廷是个什么景况,你比我清楚。贵州巡抚想按下林地征耕之事,让就近的军民府土官派兵,总兵不干,却奈何无军令。两边僵不住,便各自往京中报,这一来一回的,可不就要月余?” 程钦趴在竹榻上没作声,程曦看不见他是个什么表情。 朝中党势纷争祸害到了千里外的百姓,她猜祖父心中必定不痛快。 林地征耕的事她听程钦说过,朝廷改了新的税制后,许多土地贫瘠的地方由于层层盘剥,缴纳不出足额钱银,地方上便想出了这个法子以扩大耕地收成。 像贵州这般,男丁被大量征去参军,耕作劳力本就不足,如今欺上瞒下地扩大耕地…… 程曦沉默下来。 道真他为何要与祖父说这些? ……他当真是个避世清修的人吗? 第七十六章 狩猎 冠木蔽日的丛林幽静宁谥,高耸的连香和水杉交错相织,如穹顶垂下的瀑帘一般密密挂着。 偶然响起鸟鸣,伴着一片远近呼应,引起遥遥山林中一阵猎猎振翅声。 层叠遮掩的枝叶后传来“沙沙”的响动,秦肖猛地扣动板弩,短矢“铮”地离弦,穿破枝叶后传来“笃”的声响。 秦肖松下肩膀,吐了口气,回过头朝身后的容潜笑道: “让它跑了。” 容潜正看着远处丛林,闻言瞥了眼他发箭的方向,道: “差不多了,回去吧。” 秦肖一怔,继而哈哈笑着调侃道: “回去?可是你什么都没猎啊!” 容潜看向他腰间一串捆起的山鸡、野兔和斑鸠,道: “够下酒了。此处入林太深,走罢。” 秦肖有些失望。 他们方才是追着一只獐子来的,只是此地没有山路,獐子又窜逃极快。 他看了眼容潜手中的长弓——那时容潜的弓已经拉开,可惜自己不心踩到树枝发出了动静,弓未拉满那獐子就跑了。 秦肖自知十字弩猎一些兔子山鸡之类的野味还行,若要捕猎獐子麋鹿之类,除非一箭命中要害,否则只怕还是会让猎物逃走——这一路上遇到的猎物,容潜全让秦肖出手,他连弓都懒得抬一下。 秦肖拨开枝叶走向箭矢发出的方向,一面笑道: “没想到居然还能遇上獐子这样的大物,难怪你要带上长弓。” 容潜眯着眼眸正抬头观察日头的方位,闻言漫不经心道: “嗯,还不止。” 秦肖自树干上拔出钉住的短箭,望着他惊讶道: “你是还有更大的猎物?” 容潜判定下方位后收回目光,见秦肖一脸惊讶地望着自己,便抬起弓指了指远处丛林深处: “再过去就是此片山最深的林区,曾有猎户在那里遇到过熊虎之类,也死过几个人。” 语气清淡的就好像在“今晚加个菜”一样。 秦肖听了,嘿嘿干笑: “你认得回去的路罢?” 容潜点点头: “大致记得,方才……” 话音戛然而止。 容潜黑眸猛地收缩,盯着秦肖身后,浑身迸发出野兽一般危险的气息。 秦肖背上汗毛竖起。 “别动。” 容潜低喝,极快地自身后箭囊中抽出一支三羽长箭,搭在弦上对准秦肖缓缓拉开弓。 张弓如满月,箭在弦上凝滞。 秦肖竖耳倾听,身后有极轻微的枝丫踩踏声,隔了一会,缓缓落下第二声。 他浑身绷起,握紧了手中弩弓。 身后的步声没有停下,逐渐变快,越来越近。 容潜指尖一松,箭矢如流星,贴着秦肖耳边飞过,身后传来“噗”的箭矢入肉声。 秦肖还没来得及放松,就见容潜手不停歇自身后连取两箭、不曾瞄准便射了出来。羽箭贴着秦肖擦身而过,一箭落空,一箭射中。 身后动静陡然巨增,如铁蹄踏疆般朝秦肖扑来。 容潜飞快自身后取出三支羽箭同时搭在弦上,暴喝一声: “闪开!” 三箭离弦齐发的瞬间,容潜丢掉手中长弓、猛地蹲下身抽出左右匕首。 秦肖借势翻滚出去。 三支箭矢破风而来,秦肖看见一道庞大的黑影带着浓烈腥风,如闪电一般扑向容潜。 * 泥炉中燃烧的木柴发出“噼啪”声响,程曦将“咕噜”冒泡的酒壶从炉上移开,倒出一盏来拿去给程钦。 程钦看着盘中棋局,伸手接过便一饮而尽。 道真笑道: “如此补酒,你竟拿来像喝药一般。” 这是道真用蕲蛇、蝎子、蜈蚣和穿山甲泡制的药酒,酒性霸烈,却对程钦的腿疾很有益处。 程钦哼笑一声,仍盯着棋盘琢磨。 程曦放下酒盅在一旁坐下,歪着脑袋与道真聊天: “您去过那么多地方,怎得起来却尽是些民不聊生的景况?难道这泱泱王土,竟没有一处安居乐业?” 这话的可谓大逆不道。 道真笑呵呵地看着程曦,目光中透着清明了然。 “歌舞升平自然也是有的……记得路过苏州时,还曾赶上一回文坛盛会。当时江南的才子们齐聚扬子湖旁晓月楼,作下绝句佳曲无数。扬子湖中画舫歌舞日夜不休,苏州府最顶尖的厨子们全被召去湖畔各显身手。”他着咂了咂舌,“那鸭子做的是真好,便是我这清心寡欲的修行人,也想醉卧酒香不思归了。” 程曦嘴角一抽。 道真算哪门子清心寡欲的修行人? 她原想酸两句玩笑话,却想起道真过江浙一带佃农苦耕两年也缴不起一年的税银,欠债翻累,有许多被逼卖身为奴……再看这盛会,就有一副“隔岸犹唱后庭花”的景象。 程曦觉得心中沉沉。 佃农缴不起税银,只因粮商联合囤积米粮、操纵市价,这个问题在税政试行之初便让程原恩忧心忡忡。 而随着盘剥日盛,如今官吏又将税银添了个“火耗”的名目,光明正大的收取差额银子。原本粮商只是赚个利差,如今又多了个孝敬份银,最后所有的担子便全落在了老百姓头上。 她看向程钦,只见程钦手中捏着一粒棋子,却锁眉垂目望着别处。 道真呵呵一笑,抬头望了望天色,忽然道: “他们也该回来了罢。” 程曦一愣,抬起头,只见天边隐隐泛起红光。 今日道真邀程钦一道饮酒吃野味,程钦便索性让念心来道真院子里下厨。 “我去瞧瞧念心要不要帮忙。”程曦笑嘻嘻的起身。 程钦睨了她一眼: “你可仔细,莫要烧了厨房。” 程曦朝他皱了皱鼻子,转身去了前院。 她刚走到院中,正好瞧见到念心从厨房里出来。 “姐,”念心皱着眉念叨,“也不知秦肖同容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天色都晚了,就等着野味下锅呢……他们该不会什么都没猎到吧?” 程曦哼了哼: “就算容晏行抓不到,秦肖总能……” 院子的门忽然被猛地踢开,秦肖一身狼狈的架着容潜出现在门外。 容潜半边身子浸满鲜血。 第七十七章 谁家的护卫? 程曦一惊。 念心亦发出惊呼:“容少爷!秦肖!” 秦肖吃力地拖着容潜走进院子,冲念心喊:“快去找先生!” 程曦猛地回过神,提起裙子就往后院跑。 道真与程钦急急赶来,程曦跟在他们身后,只见秦肖将容潜扶坐在院中地上。 容潜脸色煞白,额头布着汗珠,嘴唇紧抿靠在秦肖身上。秦肖瘫坐在一旁,一副快要脱力的模样。 念心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俩,吓得脸都白了。 道真走近容潜,粗粗查看了一番伤势,道: “皮肉伤,又折了骨头。”转头吩咐念心,“去烧热水,再裁些布条来。” 众人松了口气。 念心转身跑进厨房,程钦同道真一起将容潜架进屋子。 程曦这才觉得缓过来——容潜那副样子着实吓人,她第一次见到这样血淋淋的场面。 程曦走到秦肖身边问道: “你怎样,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秦肖望着容潜的房门,怔怔道: “姐……我今日杀了头豹子。” 程曦倏地瞪大眼睛,呆呆道: “行、行啊你,英雄救美了?” 秦肖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就更懒得指正程曦用词不当。 他有气无力道: “若非容少爷相救,我恐怕就要让豹子给撕了。” * 容潜的伤,伤在皮肉和筋骨。 他与豹子肉搏时被差点被咬喉咙,用胳膊挡了,因此一条手臂险些被扯下来。 道真为他清洗伤口并涂上草药膏防止溃烂,再用木板和布条将他整条左臂固定住,是需要修养个把月。 道真院子里的粗活便落在秦肖头上。 秦肖觉得自己这条命是容潜救的,莫是帮着干些粗重杂活,便是给容潜喂饭倒洗脚水都心甘情愿。 他整日在容潜跟前晃来晃去,嘘寒问暖。 容潜需要进补,秦肖就每天去猎一些野味抓着念心精细制了送去。锦心一回来,也被他抓去赶着为容潜重新裁制衣衫。 张口闭嘴“容少爷”,一副敬重又景仰的模样,气得程曦骂他: “……也不知是谁的护卫!” 锦心将针脚的线头收起,见程曦气呼呼地瞪着隔壁院子,忍不住好笑: “您又不是不知道秦肖的性子,向来古道热肠,别人待他一分好,他也要三分报回去。” 更莫容潜救了他的命。 程曦听了觉得有理,心想容潜虽不好相处,倒也不是冷漠之人。 “姐!”秦肖忽然跑回来,“您是不是将容少爷的书搬了许多过来?我瞧他今日找了一遍书架子也没找到想要的。” 程曦刚平和下去的脾气又冒了起来,瞪着他: “不是还留了许多么!” 秦肖让她瞪得莫名其妙:“可那本来就是人家的书啊。” 气得程曦扭过头嚷着要锦心将秦肖的东西打包丢到隔壁去。 锦心轻笑,由着他俩闹。 程曦便气呼呼的甩了帘子进屋,留下秦肖在外头干瞪眼。 锦心见了,抖开手中刚做好的衣衫,让秦肖拿去看看是否合身。秦肖比了比,夸了声“好手艺”就又拿着衣衫兴冲冲去了隔壁。 锦心撩了帘子进屋,见程曦正钻在书堆中翻找,过了一会站起身,手中捧着一叠书卷: “这些看完了,你拿去还了罢。”话一顿,哼了哼,“……顺便问问,他要找什么书。” 锦心瞧着程曦笑得眉眼弯弯,恼得程曦直轰她: “去去去,一个个都将他当英雄,少来我跟前墨迹!” 锦心笑盈盈地应下,捧着书去了隔壁。 刚踏进院子,便见秦肖与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站在容潜屋外对峙。 少年双脚前后分立,一手按在腰间佩刀上,盯着秦肖面色不善。 “我了,只是来给容少爷送衣衫……你却是谁?”秦肖皱起眉,看着少年。 少年瞥了眼秦肖手中的衣衫,目光转向刚走进来的锦心,眼眸一眯,冷冷道: “拿着什么?” 锦心一凛,顿住脚步。 她极快地上下扫了少年一眼。 只听秦肖硬着脾气顶回去: “你到底是谁?从哪儿冒出来的!我每日……” 锦心忙上前一步狠狠扯秦肖的袖子,继而笑盈盈地对那少年道: “这是拿来还给容少爷的书,那衣衫是送来给容少爷替换的。若是不方便,我们就把东西交给你也行。” 秦肖皱眉,看锦心的模样却到底没什么。 屋里传来容潜低沉清冷的声音。 “裴霖。” 名唤裴霖的少年目光扫过他二人手中捧着的衣衫和书卷,冷着脸道: “给我。” 秦肖忍了忍,念着容潜的面子没有发作,他没好气地将衣衫交给裴霖转身就走。 锦心缓缓上前将书递过去,裴霖拿了东西抬脚要走。 锦心忽然喊住他,笑道: “我家主子,若是容少爷另有想看的书便告知一声,她回头让人送来。” 裴霖扭头看着她,眉头一皱: “知道了。” 罢转身进屋。 锦心垂目,转身离开前又瞥了眼裴霖脚上的靴子。 乌皮雷纹靴……她快步回到隔壁院子,将此事告知程曦。 程曦正懒在卧榻上看书,闻言一下子坐起身来,瞪大眼睛望着锦心: “兵护卫?” 锦心点点头,道: “奴婢瞧了他的佩刀,鞘上有两道牛皮扣,绝不会看错。” 这是军制佩刀。 秦肖的爹秦震从前在文亲王府上做亲卫侍从时,也是穿乌皮雷纹靴、佩双扣牛皮鞘刀,普通人若是越制这般穿戴,是要被抓去坐牢的。 因为兵护卫并不是普通护卫,而是编入军籍、占军饷份额的,等闲人家并没有资格拥有——便是皇上御笔朱批恩准编养,那名额也很有限,有些亲王府上也不过区区几十名而已。 程曦想起初见容潜时他那身锦衣华服的模样,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她看着锦心,皱着眉头不确定地问: “……我应该没有得罪过容晏行罢?” 锦心望着程曦无语。 她四下环顾一圈,只见地上、榻上、桌案上,全堆满了程曦从容潜屋里搬来的书,默了默,道: “……想来,容少爷不会与您计较罢?” 程曦觉得有些头痛。 第七十八章 讨书 一墙之隔的容潜也有些头痛。 裴霖梗着脖子一脸倔强地杵在桌案前: “不论您什么,卑职这回绝不下山!”他顿了顿,又声嘀咕,“……横竖道真先生又不是不知道。” 容潜用没有受伤的手,将程曦送来的书按着名目一本一本放回架子上。 裴霖见了忙上前去帮忙。 “世……少爷,您告诉我放哪儿便是,让我来。” 容潜将书交给他,淡淡道: “你留在此多有不便,有事我自会找你。” 裴霖按着容潜指的位置将书放好,闻言很是郁闷。 什么叫有事? 没衣服穿了叫他去弄几身衣衫算有事,如今伤成这般模样就不算有事? 他忍不住道: “卑职是您的护卫,就该护着您周全!如今您伤成这般已是卑职的失职,岂有再留您一人独自在此的道理!”他跟在容潜身后念念叨叨,“卑职什么也要留下来,您身边不能没人照料!” 容潜眉头微皱: “我有人照料。” 已经有一个秦肖天天来窜门,还嫌不够热闹么。 谁知裴霖听了这话立时就炸了,他瞪大眼睛伸手指向墙那头程曦的院子,声音都拔高了好几度: “谁?您隔壁那子?!” 容潜瞥了他一眼。 裴霖心中一凛忙又压下嗓子,满是憋屈道: “那子算个什么身份……卑职可是老夫人亲自点了跟着您的。”着忽然眼睛一亮,“少爷,老夫人要是知道这事,肯定得扒了卑职的皮!” 容潜自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听他提到老夫人,手中一顿。 他沉默了一息,片刻后道: “此地已无处可让你住了。” 裴霖便知道自己请对了佛,高高兴兴道: “都开春了,卑职去厨房打地铺就行!” 道真的院子只有三间屋,道真自己住一间,书房腾给了容潜,唯一剩下的就是厨房。 容潜不话,算是默许了。 裴霖替他将书房的窗子推得更敞亮一些,又把镇纸取来好让容潜压书,一面保证道: “您放心,卑职保证绝不扰了您清净,也不让隔壁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人天天来您跟前添烦!” 容潜看了一眼裴霖的装束。 “你将这身行头换了,自称也改一改。” 裴霖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佩刀和靴子,问道: “少爷,隔壁住着的是什么人?道真先生的朋友?” 容潜垂目翻书,想起了道真的辞——道真程钦是告老还乡的京中官,是他的故友。 “山下县里的程老爷,来求医的。”容潜淡淡道。 裴霖听了便很不以为然: “您就放心吧,这身行头乡野地方的人哪会认得出来?”见容潜静静望着自己不话,他忙道,“卑……我明日一早就下山去换掉!” 容潜点点头,取出一张纸用镇纸压住,提笔在上头写了几个书名然后交给裴霖: “你过去一趟,问问这几本书可在。” 裴霖拿着纸去了隔壁。 院门敞开着,秦肖正挽着袖子在院中劈柴。 裴霖端着脸走进去,见秦肖停下动作面色不善地望着自己,便将纸拎到他面前,冷声道: “这几本书可是在你们这儿?” 秦肖看了眼纸上的书名,将手中斧头往地上一抛,拿了纸什么也不便转身去了后头程曦屋子。 留下裴霖一人杵在院子里,在心中骂道果然是乡下人,一点规矩都没有。 “草舍”的东院与西院格局相同,前院也是三间屋子。程钦住了一间,秦肖住在杂物房里,还有一间是厨房。 只是与道真的后院建了竹亭和院子不同,东院后边是两间屋子,程曦住了一间,锦心和念心住了一间,院子便有些逼仄,程曦平日都爱去前院晒太阳。 秦肖走到程曦屋子外,站在门口喊人。锦心闻声出来,秦肖便将纸递给她并将事了。 锦心瞥了眼纸上的字,听秦肖将裴霖晾在院子里,犹豫了一下,到底没什么进屋去了。 “姐,”锦心将纸递给正在卧榻上出神的程曦,“容少爷的护卫过来,是要取这几本书。” 自从锦心了裴霖的装束后,程曦便一直在猜测容潜的身份。 容潜是道真的徒弟,而道真是湖广总兵姚为礼请来的。 道真容潜是他好友的孙辈,可放眼整个湖广都找不出哪家有资格蓄养兵护卫——若是放到五年后章汶受封襄王,在襄阳府落建王府,倒是能养上一批。 程曦将大越有资格蓄养兵护卫的门庭理了一遍,当中并没有容姓。如果不是道真在容潜的身份上做了遮掩,便是容潜并非本名。 无论是哪种情况,对方身份未明,程曦都不想招惹是非。 换了先前容潜让人来取书,程曦必然是要拖一拖的。 如今她却怂得很,立时就起身拉着锦心满屋子翻找——搬来的书被她乱七八糟堆得到处都是,容潜写的书目她都还不曾看过,一时间却哪里能找得到。 却裴霖被秦肖晾在前院半日也不见人来,只当对方故意摆架子,根本没想到还有程曦这种将书乱放的人——他家少爷从来都是整整齐齐收好的。 裴霖不由火大,暗大概是少爷平日对他们太客气,纵得这些人得寸进尺。 他抬脚就往后院去。 锦心正站在房门外,将好不容易翻出来的书交给秦肖。 他二人见裴霖忽然闯了进来,不由得一怔,继而双双面上变色。 秦肖一转身挡在门前,怒斥道: “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锦心心中泛起薄怒。 她沉下脸将身后帘子拉严实,望着裴霖冷冷道: “这是容少爷要的书,烦请裴护卫同容少爷一声,共有六册,第一册一时找不到,回头找到了自会送去。” 裴霖见他二人态度,心中更是火大。 他拿着书回去,将锦心的话转述了: “……哪有人要找这半天的?依我看就是您平时太客气!什么一时找不到,既然不想还,就该诚恳一些同您才是。” 容潜随手翻着裴霖带回来的书,想起自己刚回来时一屋子乱糟糟的景象,觉得“一时找不到”兴许不是托词。 却听裴霖忽然语带轻蔑,继续道: “我方才去后院时,见到那俏丫鬟正从屋子里出来,那愣头子反而在外头候着……可见这个程老爷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容潜闻言,忽然抬起头。 “你去了后院?” 裴霖点点头道: “是啊,我等得不耐便去后院瞧瞧。” 他不明所以地望着容潜……少爷怎么瞧着有些错愕? 第七十九章 还书 然而容潜面上的神情不过一瞬便恢复,快得让裴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裴霖看了看天色,决定去山间村子里找农家弄一床被褥铺盖来——开春的山里,不盖被子睡地上还是可以冻死人的。 他同容潜了一声便出门去,却在门外遇见一个大眼睛圆脸的布衣少女,怀中抱着个草藤筐正要进院子。 裴霖又冷下脸,喝道: “什么人,做什么来的?” 差点撞上人的念心被他一喝,有点懵,一时怔怔没反应过来: “做饭啊……”忽然收住口,板起脸凶巴巴地顶回去,“你是谁呀!” 裴霖瞥了眼草藤筐,见里头全是些野菜菌菇,还有几颗山笋,猜测这大概也是那程老爷的丫鬟,不由心下鄙夷。 他并不回答,哼了一声冷着脸走了。 念心莫名其妙地看着裴霖离开,嘀咕道: “谁呀?毛病吧!” 声音有些大,一点也不怕裴霖听见。 她抬脚进了院子,见书房窗户敞开着,容潜正坐在桌案后看书。 自从容潜救了秦肖,念心看他觉得亲切许多,并不像之前那么怵了。 她隔着窗子问道: “容少爷,方才有个古怪的家伙来过,您可曾瞧见?” 容潜没有作声。 念心眼珠子转转,不再多问,只笑眯眯道: “昨儿秦肖打的山鸡还有一只,晚上就做菌菇山鸡汤,再炒几个菜。我家老太爷和道真先生去大九湖钓鱼了,若是能钓上,晚上便加个鱼,您看可好?” 容潜点点头: “有劳。” 原来听得到啊……念心便知道容潜与裴霖是相识的。 她哼着调自去厨房忙活。 到了傍晚,程钦与道真拎着几尾肥大的鱼回来。程钦选了两条让念心加菜,其余的放在水缸中养着。 待到酒菜上桌后,秦肖却过来程曦今日在自己院子用晚饭,不来了。 念心便将几个菜各捡了少许装好让他带回去,秦肖一转身正好瞧见容潜自书房出来。 “容少爷。”他依旧笑着同容潜招呼。 容潜目光扫过他手中端的饭菜。 秦肖见裴霖不在,便问道: “您那护卫呢?走了?” 容潜点头,淡淡道: “下山去了,晚些回来。” 秦肖便不再多问,端着饭菜回到东院。他一进院子就见程曦双手托腮,正坐在那里唉声叹气: “……要不然,咱们还是下山回去罢?” 锦心将竹桌子和碗筷摆放好,见秦肖回来,便笑着对她道: “您都愁一下午了,还是先吃饭罢。” 程曦食不知味地草草用了饭。 待晚些程钦回来,程曦便立时拉着他将这些事告知。 程钦听后沉默了一阵,见程曦睁着眼望自己,不由失笑: “你若觉得不自在,明日就待腻烦了,让秦肖送你们回去便是。”话语一顿,“只是不许一人待在保康,须得回鄂州你祖母那儿去。” 程曦却舍不得那些书、舍不得捕猎钓鱼挖野菜的乐趣,她也不想回鄂州。 “祖父,”她凑过去,眨着眼睛满是好奇,“您觉着,那容晏行究竟是什么身份?” 若只是个普通亲王家的子弟,倒无需怵他。 程钦摇头。 如果道真掩饰了容潜的身份,那可能性就太多了,根本没必要去猜。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凭他身份矜贵,只要你不去得罪便是了。” 程钦见不得程曦这副心翼翼的模样——就算容潜是亲王家的子弟又如何?自己的孙女不见得就得供着他。 只是这话却不好明,他提点程曦: “我们只知他是道真先生的徒弟,你该怎样就怎样,无需拘束。” 程曦却还担心着另一件事: “祖父,道真先生游历丰富,见多识广,对百姓民生也甚是上心……我还当他是个脱于尘世淡泊俗世之人,如今看来,倒是有一副忧国忧民的心怀呢。” 程钦听她拐弯抹角地完,睨了她一眼: “老夫心中有数,你自在玩闹便是,莫操这许多心!” 程曦便安下心来,笑嘻嘻地回了自己屋子。 锦心正在整理书册,见程曦回来,忙拿起一本书递给程曦: “姐,的第一册奴婢找到了。” 程曦瞥了眼,顺手接过来。 这是她当时见了书名随手取来的,却并不知道里头写的是什么。只是容潜特意让人来要回去,她反而有些好奇。 她随手翻了一页,只见有一段写到:至隆庆十二年,鸣沙以西,盖清河、帛丘、资角、龙响、稗煌五府县,改卫所行军民府制,城阳统之。 程曦一怔。 ……城阳统之! 她凝目细看,见书页旁有一排字,注着“临丰三年帛丘、资角合奉安”,笔力遒劲,藏锋微露。 程曦忙将白天容潜写着书名的纸找出来,放在书页旁比对……字迹相同。 “锦心,再掌一盏灯。” 第二日一早,程曦匆匆用完早饭便拿着书去了隔壁院子。 清晨的阳光自屋顶后透出,照亮半个院子,在地上划出一道阳暗分明的界限。 容潜正在院中洗漱。 他用没有受伤的手朝面上泼了几把水后直起身子,水珠沿着脸颊流下滴在衣襟上。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此刻蒙了一层水气,在阳光照射下亮得有些耀眼。 程曦感慨,皮囊长得好就是不一样,穿着乡野村夫的粗布衫都能赏心悦目。 容潜也看到了站在门外的程曦。 他随手抹了把脸的水珠,问道: “有事?” 程曦便又感慨,就容潜这德行,哪里像一个出身矜贵的公子哥儿? 她晃了晃手中的书,嘻嘻笑道: “昨日那册书找到了,我拿来还你。”她走到容潜跟前,微微抬头,“你今日有空吗?” 这话拿来问一个受伤且行动不便的人,实在太过客套。 容潜静静看着她不话。 程曦便嘿嘿笑道: “我昨晚翻看这本书,见上头注释颇多,另有几处不太明白,所以想来请教你。”她顿了顿,顾及容潜还没吃早饭,便又笑得一副亲善模样,“你先用早饭,我等一会无妨。” 自自话的就当他答应了。 容潜想了想,点头: “好,你稍……” “少爷,我一会就下山去县里,您还有什么要带的物件吗?”裴霖自厨房出来,一面整理衣襟腰带一面问道。 一抬头,却见容潜正与一个瓷娃娃一般精致的女孩站在一处话。 他不禁一怔。 ……这程老爷究竟带了几个丫鬟? 第八十章 请教 裴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却又觉得程曦穿戴不俗,并不像伺候人的。 程曦也在看裴霖。 这就是那个兵护卫? 她暗,眼神忍不住往裴霖的佩刀和靴子上瞟——乌皮雷纹靴、双扣牛皮鞘军刀,果真是一副不能越制的装束。 一旁的容潜忽然开口: “你再不走,只怕今日赶不回来。” 裴霖听了这话一愣,便也顾不上多打量程曦,忙匆匆出门去了。 程曦收回目光,一抬头却见容潜正看着自己。 她嘻嘻一笑: “这是你的护卫呀?先前没见过。” 容潜点头,道: “你在此稍等,我先吃饭。” 程曦从善如流,在道真常用来晒太阳的躺椅上坐下等他,手中翻着。 这是隆庆朝年间的书,记载的是自前前朝起至大越隆庆年间,西北广域的民事、军事、文化和生活方面发展与变化,极为详尽。 她昨夜看到很晚,才粗粗将此书读了一半。对于书上许多她闻所未闻的记载以及容潜的注释,程曦简直如获至宝——西北正是城阳王统辖的领地。 她知道昭和十五年,城阳王起兵造了大越章家的反,但造反这种事,并不是手中统兵便能成事的,十有八九都是以失败告终——即便大越已然风雨飘零,但城阳王历来镇守西北,他如何敢挥师南下,以偏隅抗全国之力? 这场滔天翻浪究竟是预谋已久,还是顺势而为? 程曦扶着书册沉沉出神,直到容潜走到面前才回过神来。 她忙狗腿地站起身要将躺椅让给容潜坐。 容潜见她一副要长谈的模样,便随手拉了张三脚椅在院中坐下: “你要问什么?” 程曦见容潜大马金刀坐在自己面前,脑中忽然闪过疑问。 那些细细的注释,大多注的是书上所写与现今的情况有出入之处——容潜他为何对西北的事这般了解? 她心中权衡片刻,决定开门见山的问道: “我从不曾去过西州,见书上所写有许多地方都不太明白,例如这里,”她将书翻到某处,指着其中一段道,“书上到牲畜畜牧,是游族与安跶地广马壮,历来以草原畜牧为生。西州与他们毗邻而居,同样是地广人稀的地方,牛马却以耕劳代步为主,人们还多爱用马驴所生的骡子,这却是为何?” 容潜点头,解释道: “游族不产作物,他们靠牛马羊肉为主食,喝牛马羊奶,衣料也多以此为主。且游族人居无定所,常年住在马背上,何处草水肥美便在何处安家。安跶也大致如此。” 他将书翻过几页,指着另一段给程曦看: “西州虽土地贫瘠不良于作物,但自前朝收编府县后建立城郭,当地人便开始耕织、贸易的定居生活。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程曦看着细长有力的手指在书页上划过,指节分明,布着一些薄茧。 她抬起头,琉璃眸子定定的看着他: “可是为何你却注曰:‘府庭禁之’?” 容潜眼中极快闪过一丝嘲讽,又瞬间隐去。 “前朝收编西州后,下令限定各府县牛马养殖之数,所有马场全收归朝廷。”他淡淡道,“至我朝,又规定民间不得私贩马匹。” 程曦没有错过容潜那一丝情绪,却很意外他这么坦率的讲了出来。 细瞧神情,似乎也没有避讳,程曦暗自己大概猜错了——她方才怀疑容潜是否与北境有些关系。 “马场收归朝廷我能理解,可是为什么要限定牛马养殖之数?”她皱眉,确实不太明白这个道理。 容潜想了想,让程曦在院中稍等。 他起身去书房,片刻后出来,手中拿着另一本书。 “这是第三册,讲的是西州战事军史。”他将书递给程曦,“你看了便知。” 朝廷对西北的忌讳,追溯渊源起来可以讲上好几天。 容潜懒得多。 程曦却眼中一亮。 她先前还在琢磨怎么同容潜商量,再把这一套书借给她看看。可是她担心容潜会否因着自己在书上的大量批注而不肯相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痛快。 程曦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望着容潜绽出大大的笑容: “容晏行,莫怪道秦肖你是个极好相处的!” 琉璃眸子笑得弯弯,眼中仿佛有星子闪闪。 容潜淡淡“嗯”了一声,转头看向院墙外探入的一簇绿枝。 程曦顺着目光看过去,见不过是普普通通一枝绿叶——她恍然。 容潜这是在婉转地送客吧? 程曦忙笑眯眯地捧着书起身告辞,却在门口遇上程钦。 “祖父,”程曦嘻嘻一笑,“我来借书。” 罢也不管程钦什么反应,高高兴兴回去自己院子里。 程钦一愣,他回过头看向站在院中的容潜,见容潜朝他稍一欠身点头,便回去自己书房。 程钦有些奇怪,昨晚上还憋憋屈屈计较容潜身份的程曦,怎么睡了一觉就泰然自若了? 但程曦可不管这些,她整日抱着苦读,一面让锦心帮着做了一册笔记,有些她认为重要的事,均让锦心记了下来。 遇到看不懂的,她便去问程钦或道真。只是这二人整日不是钓鱼就是下棋,程钦于西周之事所知不多,而道真常常懒怠应答,打发她去问容潜。 到后来程曦索性直接去找容潜,容潜虽态度冷淡,却有问必答。混的日子久了,程曦便也不觉得容潜那疏人千里的模样让人难以亲近。 她笑嘻嘻同秦肖道: “你的对,容晏行这人还是挺热心的,是个好人!” 秦肖便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笑道: “那可不是,我早了容少爷极好相处!” 在一旁晒被子的锦心笑着摇头不话。 念心忽然兴冲冲跑回来。 “姐,”她一脸兴奋,“后日便是乞巧节,听县里会有花会,有许多娘子去玩儿,可热闹了!” 程曦不大感兴趣: “哪里乞巧节不都有花会,去年鄂州城的花会你不也去了?” 念心摇摇头: “道真先生,保康县的花会不一样,除了河边放夜灯,还有人会去红娘树下放天灯,听很是灵验,附近乡县的娘子都会赶过来!” 锦心笑道: “若是成片的天灯升起来,那番景象倒也确是难得一见。” 程曦听了,不由生出一丝兴味来。 第八十一章 舆图 她看了看念心和锦心。 她二人布衣简钗,瞧着比从前粗糙不少——先前在府中时,莫做粗重活计,便是她们自己的衣裳都不必亲自动手洗,自有粗使婆子帮着收拾,日子过得像半个姐。 如今她们跟着自己在山上待了数月,每日洗衣做饭、洒扫庭院忙个不停,念心手上磨起了茧子不,锦心原先那双细白娇嫩的手也变得很粗糙,昨日为程曦收叠衣衫时,竟然在衣衫上勾出一根丝来。 程曦便有些心疼,决定带她们出去玩玩。 “行,咱们便去瞧瞧,这保康的乞巧节究竟是个怎样的热闹法!” 念心听了一声欢呼,又高高兴兴回去隔壁继续忙活——虽然容潜的手已大好,但程钦和道真都不曾提各自开火的事。 锦心瞧着也颇有些高兴,笑着拍打晒起的春被,却忽然想起一事,回过头迟疑道: “姐,咱们都下山去了,老太爷在这儿可怎么办?” 程曦一怔,转头看向秦肖。 秦肖抓了抓脑袋,很是为难: “可我得送你们下山啊!” 那就只能靠容潜和裴霖了。 可是裴霖挑水劈柴扫扫地还行,做饭却是连个火都生不起,恼得念心将他轰出厨房再不许他进去添乱。 程曦便皱起脸,很没风度的在背后数落人: “所以要裴霖何用?只会干粗活,既不会做饭也不会洗衣,整日在容晏行身边绕来绕去跟个门神似的,偏饭量还那么大……他主子还知道怎么生火呢!” 锦心忽然轻轻咳了一声。 程曦扭过头,只见裴霖黑着脸站在院门外,手中握着一张卷起的纸。 ……所以老祖宗什么来着?白天莫道人。 她冲裴霖尴尬一笑: “裴霖啊,来找秦肖吗?你们聊,你们聊。”转身就要溜。 秦肖捂脸,程曦有时候是真没出息。 裴霖也在心中腹诽,这位程家姐除了那张脸,全身上下就找不出一丝闺阁千金的影子。 不过,又有哪家闺秀会这样跑到山上来,一玩就数月,还整日捧着那些爷们的书册看得入迷? 亏少爷颇有耐心应对她。 “程姐,”他走进院子,将纸卷递给秦肖,“这是少爷让我送来的。” 程曦闻言停下脚步,示意秦肖拿过来。 她展开纸卷,见是一副简单的画。 上头画着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有些像山脉,有些像河流。图上各处布着许多字,细看却是各处地名。 程曦眼中一亮。 前阵子她读西州战史,对上面的几处地名全无概念,因此完全不能理解书上所。她跑去问容潜,才知道何处居沙漠水源、何处为伏击要塞等。 只是程曦这般一次次地问,不仅繁琐还不易记忆,往往只知此地概要却无法与别处方位联系起来。 容潜送来的这副画,实在堪比一幅西北境的简易舆图。其上山川河脉、谷地平原、府县郡名一一标注,一目了然。 程曦暗暗汗颜,猜测容潜大概是被她问烦了,才想出这样一劳永逸的法子。 却不知容潜是从哪里翻出来的这样一幅图? 民间不得私藏舆图,却有一些古本如、、等流传,程钦便藏有一本,只是却不能明目张胆的拿出来。 她如获至宝,心翼翼地卷起图纸让锦心拿去仔细收起来。 抬头见裴霖仍臭着一张脸,便笑道: “一会儿你回去告诉念心,让她晚上加个菜。” 裴霖的脸更黑了。 少爷连着几日绘制,才将上几十页图拼绘出这样一幅完整的,就换来一个菜? 他满脸不高兴地走了。 程曦有些莫名其妙,转头跟锦心嘀咕: “可见容晏行的脾气果然好,纵得他那护卫气性这般大。” 秦肖的脾气就好多了,便是初见时与裴霖闹得那样不愉快,如今也不见心存芥蒂。 锦心方才站在程曦身边,也看了一眼那张图,她觉得图上墨色较新,便道: “姐,这图是容少爷绘的吗?” 程曦想也不想就否定: “我瞧了,那图上字迹不同,不是他画的。”又嘱咐道,“你可收仔细了,别让人瞧见。” 虽不是正经舆图,却到底要防着生出是非来。 锦心见程曦不上心,便不再多什么,进屋去将图仔细收妥。 程曦想了想,转身去了隔壁。 她先到厨房,问念心今日能不能多做一些便于储放的菜。 念心皱着眉,有些为难道: “姐,如今天热,什么菜都不好放,一晚上便馊了。” 程曦无奈,转身去了容潜房外。 书房窗子敞开,容潜正站在桌案后写字。 如今有裴霖和秦肖包下两个院子的粗活,下厨掌勺又有念心,容潜便空了下来。因他手伤初愈,也不便打猎,故而每日除了去后山练一阵拳脚外,其余时间便是看书写字。 程曦见他写的是大字,便没有出声打断。 容潜写完最后一笔,抬起头来,见程曦静静站在窗外阴影处。 她身上穿着一身杭绸做的道袍,将一头缎子般的黑发尽数挽起在头上扎了个包,学着道真的模样簪了一根桃木——入夏后,程钦日常也换上了凉爽的道袍,程曦贪凉,便也有样学样地让锦心给她做了几身道袍。 “图拿到了?”容潜将笔丢入笔洗中,问道。 程曦忙点点头,笑眯眯地感谢: “多谢割爱,那图我借来看几日……等我看熟了再还给你罢,省的总来麻烦你。” 这就是不想还的意思。 容潜看了她一眼,低头收起桌案上的纸: “不必还了。” 程曦便笑得更开怀,她想起正事,忙道: “对了,我明日带着锦心和念心下山去,瞧瞧乞巧节的热闹。这几日祖父与先生每日三餐,就要麻烦你……的护卫啦。” 裴霖不会做饭,麻烦容潜是真。 容潜闻言一怔,微微皱眉。 程曦见了便有些不高兴。 念心整日好吃好喝供着他们师徒仆三人,自己不过将祖父托付几日,容潜便这般墨迹! 她瞪着容潜不话,暗想若是他拒绝,自己就再也不让念心过来做饭。 容潜垂下眼,看向放在窗台下桌案上的一封信。 他沉默片刻,道: “好。” 第八十二章 立威 第二日,程曦便告辞程钦和道真,由秦肖送下山去。 她们回到庄子上,守门的见到穿着道袍的程曦,呆了半日: “大、大姐?” 程曦一路直奔自己院子,青岫正在院中同丫鬟交代事宜,忽然见了程曦,怔了半晌才回过神: “姐!”她忙迎上去,见程曦身后跟着锦心同念心,“您怎么回来了?也不事先让人知会一声儿?侯爷也回来了吗?” 青岫上下打量程曦。 几月不见,程曦在山上反而养白了些,个子似乎也长高了。粉嫩的脸上透着薄薄红晕,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气色变好了。 只是这身打扮……青岫忍住了没去念叨她。 程曦手一挥,笑道: “可热死我啦,青岫,让他们烧水来!” 山上条件有限,程曦有几个月没痛痛快快泡在大桶子里洗澡了。 青岫忙让一旁的丫鬟去准备,回头见锦心同念心一身布衣,额上沁着汗有些狼狈,便接过她们手中行李,让她二人自去收拾: “……好好拾掇拾掇,瞧着真像那山里的丫头!” 锦心掩嘴轻笑,念心吐了吐舌头: “可不就是山里来的嘛!” 罢拉着锦心回去自己屋里洗漱。 青岫笑着进了屋,只见程曦已经将道袍脱了,只穿了件薄纱里衣在屋子里晃悠。 轻透的薄纱隐隐透出冰肌玉骨和粉色肚兜,头发尽数扎起,露出一截细长白皙的脖子……胸前却依旧平坦。 程曦正拿手扇着风,见青岫进来,便忍不住抱怨道: “这天怎得这么热?山上也不觉得有这么热啊。” 青岫将行李放在一旁,取了扇子上前,笑道: “山上自然会比这儿凉爽一些,冬天却也要比这儿更冷。”她轻轻摇着扇子,“您先泡下身子,一会子若还觉得热,便让她们拿个冰釜来屋里镇着罢?” 程曦不由地想念起草舍不远处的山溪,夏日里脱了鞋袜坐在溪边踩水,当真是一丝炎热酷暑都感觉不到。 有丫鬟来禀道水备好了,程曦便去了盥洗房。 她整个身子浸入水里的瞬间,忍不住发出满足的叹息: “……这澡桶子能送上山就好了。” 青岫用木瓢舀了桶中浸泡着兰草的水,一瓢一瓢缓缓淋在程曦肩上,闻言不由嗔道: “您还没住够呐?我听锦心,您多数还是在屋子里看书……不如回来罢。” 程曦便知道锦心没告诉青岫自己摸鱼捕猎、下溪踩水的事——她还曾跟着道真上山采了回药,事后背着一筐乱七八糟的野草回来给容潜瞧,容潜半晌无语,她才知道自己让道真给诓了。 程曦笑着转移话题: “你可有去过鄂州,祖母好吗?” 青岫取来香胰子抹在她身上,点头道: “老夫人那儿一切顺当,只是总念叨着您和侯爷。奴婢每次过去,老夫人总要问您回来没。” 程曦心中泛起一丝愧疚。 她洗漱完后换上纱衣丝裙,却依旧觉得热,忍不住又要去翻道袍出来,好歹被青岫拦下了。 青岫让人取了冰釜来屋里摆着。 有婆子过来请示晚饭摆哪里: “……侯爷不在,是照旧摆前头,还是?” 青岫见程曦一副快要热化了的模样,便让摆到屋里来。婆子笑着应下,一转身遇到锦心正撩了竹帘进屋。 那婆子见了锦心,面上神色一变,恭恭敬敬地给锦心见了礼。 锦心朝她略一点头,那婆子便忙低着头退了下去,连眼风都不敢瞟一下。 程曦原本在榻上翻容潜给她的舆图,见状不由奇怪,问锦心: “那婆子怎么了,得罪过你?” 锦心闻言,迟疑地朝青岫望去。 青岫面上闪过尴尬,轻轻同程曦了声去厨下看看,便捧着程曦换下的衣衫出去了。 锦心待青岫离开,才将事原原本本来。 自程曦随程钦上山后,庄子上的事里里外外均由青岫操持。渐渐的仆妇中便有话头传出来,青岫这个一把年纪还不曾嫁人的大丫鬟,整日不知避讳地往外院去,是心中惦记汉子了。 青岫听后心中气苦,却不能撒手不管,只得面上强作无事。 谁知那原本守内院二门的婆子居然生出心思来,一日让丫鬟请了青岫去,带着自己男人的侄子来相看! 青岫当场变脸,甩了袖子就要走,却被那婆子拉扯住净些暧昧,显见是要将她泼上些不清不白的名声才罢休。 青岫挣脱不得,心中又气又急险些晕过去。幸好程定闻声赶来,二话不将那腆着脸往青岫身上凑的家伙给狠狠揍了顿。 程曦听到这,气得粉脸通红,手中的粉彩茶杯狠狠摔在了地上。 “……什么东西!这般下作!” 锦心忙上前安抚程曦,替她拭去额上沁出的薄汗,继续下去。 原来那婆子怕自己男人怪罪便不敢回家去,只整日躲在二门阴阳怪气的话。青岫怕闹扯开来连累程曦名声,生生忍了下来。 锦心下山回来取衣物,听这事后便去找那婆子,怪她这般鲁莽行事,却忘了青岫是大户人家丫鬟,面子薄自然要着恼,哄了那婆子第二日再带自家侄子来二门处悄悄相看。 那婆子信了,第二日当真带着侄子上门。两人还不曾走到二门,便让庄子护院捆住堵上嘴扭送去了县衙,告他们贼窃。 县太爷揣着程定连夜送来的银子,二话不便将二人扒下裤子,众目睽睽下打了顿板子。 锦心又将那婆子捆送回自家去,逼着她男人赔了卖身银子出来。那侄子一顿板子挨下来,至今还下不了床。 此事过后,庄子里婆子丫鬟们便知道,锦心年纪虽却行事狠辣,一个个见到她比见着青岫还要恭敬。 “……奴婢觉得,内院风气若是不正,指不定哪日便会捅出大篓子来,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程曦听她完,暗难怪锦心当初在苏皇后身边能成为常事大宫女。 她开始挂心另一件事——青岫的年纪,婚事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 程曦想到了至今仍孑然一身的程定。 她不由露出好奇,问锦心道: “你,那红娘树当真很灵验吗?要不然咱们明日去试试。” 锦心闻言却想岔了,面上一惊: “姐!” 程曦吓了一跳。 ……锦心这是想到哪去了? 第八十三章 红娘树 前人有诗云,今日云骈渡鹊桥,应非脉脉与迢迢,家人竟喜开妆镜,月下穿针拜九霄。 乞巧佳节的杭州城人流如织,夜市里是风景无限,各种乞巧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小摊小贩也是笑容满面地做着生意。 一群群的孩童从人群之中四处穿梭打闹,也有安安静静陪在爹娘身边,津津有味啃着小吃的。 一些个黄毛丫头便拍着手,唱着青稚的童谣:“天皇皇地皇皇,俺请七姐姐下天堂,不图你的针,不图你的线,光学你的七十二样好手段。” 成熟一些的便默默祈祷起来:“巧芽芽,生的怪,盆盆生,手中盖,七月七日摘下来,姐姐妹妹照影来,又像花,又像菜,看谁心灵手儿快。” 在处处洋溢着节日欢庆氛围里,书生文人们已经早早三五成群,鲜衣过市,一番评头论足,却也不敢轻易吟诗作赋,因为肚里的墨水还要留着花魁赛上用咧! 今夜月色清朗,干净的夜幕之中繁星璀璨,一条银河横亘于夜空之中,格外清晰,仿佛黑色天鹅绒上面点缀满满的钻石和珠宝,一个个星辰都在争相绽放光芒。 这种感觉便好似天上的仙官知晓人间佳节,一脚踹醒了偷懒的仙童,打发他将横在人间与天界的玻璃擦拭干净了一般,让人能够一眼便看到天上的仙宫那样。 随着夜色的降临,节日的气氛也是节节攀升,人流越是密集起来,更有富贵人家燃放焰火,整座城池仿若喜乐的仙境,人人嘻嘻闹闹,处处融融恰恰。 陆老汉守着包子摊,眯着眼睛咧嘴笑,仿佛不是来卖包子,而是为了感受这节日的氛围,也有孩童过来,盯着包山咽口水,陆老汉也是笑嘻嘻地递过去一个拳头大的包子,一群小孩你一块我一块分着吃,而后又将刚才捡来的铜钱塞给老汉,而后害羞地笑着跑走。 在隋唐时期,乞巧佳节之时,皇后便会在皇宫的城墙之上,抛洒银针,能够捡到的,便似捡到了织女的心灵手巧一般,颇为讨喜。 不过古时毕竟条件有限,夜色之中无法太清晰地辨别,便会有人被银针所伤,所以到了后来,风俗改了一些,将银针换成了铜钱,而且能抢的不仅仅只是女儿家,颇有普天同庆的味道。 而后一些富贵人家为了展现财力和博取名声,到了乞巧夜晚便会搭建自家的高台,请来艺人表演歌舞,还会抛洒铜钱,让人群争抢,图个彩头。 这些孩童身材娇小,动作迅捷,常常能够抢到很多铜钱,自然是开心不已。 陆老汉捏着这颗铜钱笑眯眯地瞎开心,乔老鬼却是不乐意了,他的双刀都磨了一个时辰,此时只能藏在推车底下,这三哥又不似来卖包子,隔壁摊的小吃摊人满为患,这边包子居然还没开张,他乔老道还急着去砍人的呢,开什么玩笑啊! 心里着急起来,乔老道也是不管不顾,操起一个铜盆便敲打起来。 “老少爷儿们都来瞧瞧看看啦,天官赐福,仙女降瑞,本半仙神游至此,但求有缘人,快来看看啦!” 见得乔老道一副老神棍的姿态,陆老汉也是满脸冒汗,然而周围的人群却是轰隆一声围拢了过来,将包子摊围了个内外三层水泄不通。 诸人虽然都是寻常平头百姓,但杭州城繁华至极,鱼龙混杂,江湖人也见过太多,自然不会有人以为乔老道真的便是半仙神游,只是想看看他的江湖手艺,顺便图个彩头罢了。 乔老道是何等样的老江湖,见得人群满满当当涌过来,当即挥手往上一甩,只见得无中生用,手指喷涂火焰,一道焰火从他指尖冲天而起,炸开火树银花,引得看客叫好震天! 这一手也是着实惊艳不已,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还有更多的人纷纷往这边涌过来。 乔老道干咳了一声,老神在在地朗声道:“今日乞巧,王母敕恩,本道秉承天命,也好教尔等看看仙人的手段!” 话音未落,乔老道挽起袖子,两手空空,而后往虚空里一抓,竟然抓出一大把金叶子,叮叮当当撒落到了铜盆里!复一抓,又是大把的银叶子握在手中! 诸人轰然叫好,惊呼连连,有些老人家已经开始念念叨叨,皆言神明有灵! 乔老道见火候已到,便高举手中银叶子,朗声唱道:“但有缘人得之!” 话音刚落,只见得他一扬手,大片大片银光便泼洒出去,众人纷纷哄抢,场面混乱不堪! 这大焱与苏牧所在时空历史上的宋朝类似,然则金银在宋朝并非通用货币,而且也不能在市面上流通,私藏金银者,甚至是犯王法之举。 可大焱朝商业繁华发达,铜钱动辄数千万贯,牛拖马拉车载也是麻烦不堪,虽然朝廷也似宋朝发行“官交子”那般发行了银票,但银票容易损毁,折兑也麻烦,于是银两便慢慢开始进入到了主流货币的行列,朝廷禁不住,便干脆放开了对金银的流通。 适才乔道清手中那一大把银叶子可是让人垂涎不已,泼撒开来之后,周围看客惊叫连连地争抢起来,也有幸运儿将那空中光亮抓在了手中,喜不自禁地摊开来一看,那光团却并非银叶子,而是一只活生生的萤火虫,扇动翅膀飞了! 人群顿时安静,这些人摊开手掌,惊愕地呆立原地,无数萤火虫在人群上空飞舞,唯美到了极点,连陆老汉都惊呆了! 到了这个时候,谁还敢将乔道清与一般寻常江湖术士相提并论?或许这是他们一辈子当中,经历过的最诡异却又最美丽的一次乞巧夜了吧。 人群之中有郎情妾意的青年男女,被这萤火漫天的场景感动得泪流满面,纷纷默默地许下山盟海誓。 正在惊愕之时,乔道清手捏法诀,又念念有词,而后大喝一声:“着!” 但见漫天萤火纷纷扬扬落在了陆老汉那堆包山之上,而后消融到了包子里! “尔等皆凡人,想是无福消受这等仙物,如今仙福落入到这包子里,只要吃了包子,便有无穷尽的好处,只要拿出一些诚恳心意来供奉仙官,说不得就能求得一分仙缘了!” 乔道清毕竟是摩尼教的老人,忽悠人可是最基本的职业素养,此言一出,便有人纷纷上前来要争抢这些包子。 然而乔道清适时挡在前面,抓过一个包子笑道:“一百文一个,但有仙缘者,必得福报,且莫道本半仙言之不预也!” 乔道清此言一出,连陆老汉都吓傻了,一百文钱对于杭州百姓而言,并不算得什么,可对于一个包子来说,就实在贵到天上去了。 周遭看客听到这里,也是咋舌不已,有人已经开始怀疑这老道是装神弄鬼欺骗良善的了。 正吵杂间,只见得一个身穿圆领锦缎员外衣的肥胖中年人走出来,抬手便让手底下的仆从取来一百文,丢在了摊子上,瓮声瓮气地大声道:“一百文一个,老爷我买下了,有请道爷到我家里去住上十天半个月,若果不见福报,本老爷就将你丢河里喂鱼!” 这中年人挺身而出,瞬间就得到了诸多人士的声援,他冷笑一声,劈手夺过了乔道清手中的包子。 陆老汉眉头皱了起来,二十几年不见,这乔道清果真还是惹事精,这闹剧该当如何收场? 然而他扫视了一下,却见乔道清双手交叠,云淡风轻地出尘超脱之态,只是淡笑着看了看那个中年人,并不言语。 那中年员外也是个贪吃之人,否则也不会大腹便便,见得这热乎乎的拳头大肉包,见猎心喜,又想着故作大气,一口便咬了下去。 “喀嚓!”一声清脆的响声从中年人的口中传出来,紧接着鲜血便溢出了他的嘴角,那包子里头也不知藏着什么猫腻,居然将他的牙都给崩断了! “哎呦!”中年人痛苦地叫了出来,捂住腮帮直跳脚,将口中包子吐出来,就要招呼仆人们将这骗神骗鬼的老道打杀了! “给我打死这蒙人的老鸟厮!打死他!”中年人气急败坏地叫喊着,然而身边的仆人们却目瞪口呆无动于衷,连周围的看客也都鸦雀无声! “嗯?你们都聋了吗!信不信本老爷将你们卖到”中年人话未说完,已经嗓子已经被卡住,因为他无意中扫视了一眼,发现地面上银光闪烁! 被他吐出来的那一大口包子中,崩坏了他的牙齿的东西正静静躺在地上,耀得人眼发亮,赫然是一颗拇指大小的银裸子! 想起适才老道泼洒出去的银叶子,变成了萤火虫,最终又飞入包子之中,难不成这银裸子便是这样来的?刚才那些银叶子,都化成了包子里头的银裸子?!!! 出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哪里还有人怀疑老道的真假,反应过来之后便疯狂上前争抢包子,铜钱如雨一般丢落到陆老汉的面前! 这些人也不管乔老道口中那句“有仙缘者得之”的预言,这老道绝非凡人,哪怕里面没有银裸子,吃了沾沾仙气,以后说不得真能得一桩福报哇! “这”陆老汉看着被一抢而光的摊子,看着摊子上满眼满目的铜钱,再看看故作高深莫测的乔道清,一时半刻竟是无言以对。 而乔道清桀桀一笑,摸了摸车子底下的刀柄,自语道:“闺女,老爹来也!” 陆老汉:“” 闹了这么大一场,原来还是想着去砍苏牧的第三条腿啊 此时正与陆青花彩儿丫头闲庭信步的苏牧,裆下没来由突然一紧,“小苏牧”不自觉缩了半寸 “小兄弟啊,你是太久没吃肉了吧?难不成今晚有好事?”苏牧下意识往陆青花的臀部扫了一眼 《醉卧江山》最新章节随时随地轻松阅读! 第八十四章 尾随 她凝目望去,只见容潜穿了身墨青的绸袍,露出月白襟衣,在人群中很是显眼。 他不是答应在山上做饭吗,怎得也偷偷跑下山来? 程曦不由想起自己请托时容潜微微皱眉的模样。 她提起裙摆打算挤过人群去招呼,却忽然见容潜侧过头,似乎在与人交谈。 身边人被遮挡住了看不真切,只隐约可见是个束着绿色发带、较容潜稍矮一些的年轻男子。 程曦脚下一顿。 “姐。”锦心顺着程曦的目光也看到了容潜,她轻轻唤程曦。 “你祖父晚上吃的什么?”程曦皱着眉嘀咕。 锦心自然不知,只好顺着她猜道: “……大约是面汤罢。” 道真只会做面汤。 身后有两三个少年嬉闹着朝她们所站之处涌来,程曦与锦心忙转身让开。 再抬头时已不见容潜。 程曦收回目光,招呼念心和秦肖: “走罢,去找青岫和程定。” 他们仍旧沿着花灯河往回走,河面上数不清的莲花灯随水波起伏摆荡,每隔几丈就能看见有人站在涉水台阶上,将手中花灯放入水中。 念心乐呵呵地同程曦道: “姐,这保康县的乞巧节花会可比鄂州府的有趣多了,道真先生果然不曾哄人!” 程曦心不在焉地点头,问道: “你方才可曾和青岫约定在何处碰头?” 念心楞楞道: “……我悄悄同定叔打了个招呼就跑了。” 程曦闻言微微蹙起眉头,她看了看周围攒动的人群,照这景况莫是找人,只怕她们与青岫擦肩而过都不见得能看见。 锦心想了想,道: “姐,定叔将马车锁在望山楼下,咱们一会子直接去马车那儿等,总能碰到的。” 程曦便不再什么,身后的秦肖忽然“咦”了一声。 “姐您看,”他瞪大眼看着河对岸,“那是不是容少爷?” 程曦闻言回头。 对岸河边人群熙攘,她一眼就看到了负手身后、立在涉水石阶上的容潜。 他身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手中正拿着个莲花灯左右翻看,莲花灯底下淅淅沥沥滴着水珠,似乎是刚从河里捞上来的。 少年一身玉色锦袍,腰间缎带上扣着枚鸽子蛋大的白玉翡翠。花灯烛火映照出他的脸,朱唇玉面,眼角微微吊起。 程曦觉得有些眼熟。 只见少年翻看了一阵后,忽然笑着同容潜了句话,然后随手将花灯又抛入河里。 两人拾阶上岸,立时便有几个隐在人群中的汉子不着痕迹跟上,为他二人周身清出一些空位来。 那些人神色警惕、目光精烁、行止有素,绝非寻常家养护卫。 程曦凝眸,视线下移……乌皮雷纹靴。 她脑中忽然如电光闪过,想起八年前与程时在临丘庄子上遇见的那群人。 那个因为一只兔子与程时起冲突、却又被程时吓到躲去护卫身后的男孩! 程曦眯起眼望去,却见容潜与少年的背影已渐渐隐入人群。 她转身朝附近的拱桥疾步走去,锦心等人一怔,忙快步跟上。 “姐?姐!” 程曦走得极快,近乎跑。 她左推右让地挤过拱桥张望,发现人群中容潜的背影后忙跟了上去。锦心与念心、秦肖在后头追着唤她。 程曦牢牢盯着前头,见容潜与少年信步随走,有时还会在摊子前停下看一会。 她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尾随着。 身后锦心等人追了上来,念心一把拉住她: “姐,您可别乱跑!万一遇上无礼之徒可如何是好!“ 程曦打了个手势让她别吵,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容潜方向。 只见他们在一个路口拐了弯。 程曦想跟上,却被迎面而来的人群阻挡了去路。秦肖见了忙上前挤挡开路人,为她开出一条狭窄的道来。 程曦好不容易挤到路口,左右张望却不见人影。 她抬头,见路旁有家两层高的酒楼,悬匾“醉居”,从外头望进厅堂里,只见桌椅古朴雅致,在县城中算得上讲究。 程曦迟疑着朝酒楼走去。 忽然有人自斜地里冒出来,挡在他们眼前喝到: “什么人!” 程曦抬头不禁一愣。 眼前人束腰佩刀,却是裴霖。 秦肖见了裴霖也是一怔,刚要上前招呼,却听裴霖瞪着他们又大声喝道: “站住!这酒楼我家主子包了,你们另外找地儿罢!” 程曦心下一惊。 秦肖却被他这两下搞得怒气蹭蹭地上窜: “你子……” 程曦猛地死命拽他。 她余光极快地扫过四周,察觉到人群中隐隐有人朝他们靠拢。 她片刻便拿定主意,朝裴霖重重一哼: “呸!有几个臭钱,这般了不起!” 罢拽着秦肖掉头就走。 秦肖一手指着裴霖还待什么,却让程曦下了狠劲在手臂上一掐,总算察觉到一些微妙。 他护着程曦原路返回,与候在原处焦急张望的锦心和念心碰头。 锦心见程曦神色有异,忙上前拉住她手,却惊然发觉程曦手心冰冷、一片潮湿。 “姐!”她低声轻呼。 程曦握着锦心的手,抿了抿唇,片刻后轻轻道: “我们回去。” ”醉居“二楼的临街窗格后,容潜望着程曦离去,收回目光。 他拿起桌上的洋彩紫地轧道花卉茶盅,掀开茶盖轻轻撇着浮叶。 身旁的少年趴出窗外张望了下,语带戏谑道: “我当什么人胆敢跟着爷,原来是个丫头……身段稍差了些,却不知容貌如何?”他转头望着容潜,“你可曾看到?” 容潜垂下眸子,淡淡道: “没看见。” 少年闻言朝身后圈背椅上一靠,忽然笑道: “这娘该不会是见到你我这等风姿,便动了春心吧?” 容潜瞥了他一眼没话。 门外珠帘忽然发出清脆响声,有人笑道: “晏行倒也罢了,你却有什么风姿?” 容潜和少年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面容俊朗的青年缓步走入雅间,气度自雍容,腰间佩玉随他脚步从容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少年见了他,忙笑着唤道: “二哥!” 那青年行至桌旁坐下,望向容潜看了半晌,笑道: “年余不见,果真愈发招眼了。” 容潜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奉廷。” 第八十五章 身份 程曦回到马车旁时,青岫与程定已经候在那儿了。 青岫绷着脸在马车旁走来走去,见到他们后脸色一松,几步走上前拉着程曦上下看了看,方才道: “姐,你们去了哪儿?奴婢一回头便不见了人,”她又转头嗔怪念心,“你都多大的人了,跑就跑,也不怕遇着歹人拐了去!” 念心闻言朝她身后的程定望去,见程定老神在在的坐在辕架上看戏,立时便有些委屈: “我同定叔了的……” 青岫一愣,忍不住回头瞪程定。 程定哈哈一笑,对程曦道: “姐,上车罢,走了。” 程曦握着锦心的手,勉强笑了笑,沉默着上了马车。 青岫立时便察觉到有异,目光望向锦心,锦心朝她微微摇头,青岫见状不再多问,几人陆续上车往庄子去。 马车不疾不徐行进在官道上,不太平整的路面偶有颠簸。 程曦闭目靠在车壁上,脑中一直闪过容潜与那少年的模样,以及那些佩着双扣牛皮鞘刀、穿乌皮雷纹靴的兵护卫。 她几乎可以肯定,那少年就是当年在临丘庄子上遇见的男孩。 只是当初他们出现在临丘时,身边护卫并没有佩刀,脚上穿的也只是普通靴子。 在大越,兵护卫可以是一种身份与荣耀的象征,断没有带着兵护卫偷偷摸摸掩人耳目的道理——除了擅离属地的藩王,还有什么人会这般低调的掩饰身份入京? 再者,兵护卫编制有限,有些亲王府上统共编养也不到十人,可今晚仅是围在少年周遭的护卫加上酒楼下隐布的护卫,怕就不止十人。 又有哪家有这般能力,家中公子哥儿出门便能带上这许多兵护卫? 除了北境城阳王府,程曦想不出第二家。 ——城阳王何禛蓄养兵士三千,护卫三百,兵士不入籍不领饷,护卫入军籍领军饷。 朝廷指望城阳王帮着镇守西北,却又恐其势大,不拨军饷并限定三千兵士之数。 她睁开眼,透过的窗格看向马车外。官道两旁是广袤无垠的农田,一眼望不到边,天际隐隐泛着光亮,是红娘树方向的天灯。 不过一个县城便如此地广,大越疆域又是何等辽阔。 城阳王若只凭着那三千士兵和三百护卫,只怕连西北都拿不下! 程曦想起容潜与少年交谈的模样甚为熟稔,可见关系亲近。而道真介绍容潜时,他是自己好友的孙辈。 道真是湖广总兵姚为礼请来的,姚为礼是曹国公姚远之子,而姚远是隆庆帝当年“虎狼军”八大将之一…… 这些千丝万缕的联系,让程曦觉得心砰砰跳得有些厉害。 若道真的出现不是偶然,那么祖父迟早会发现这些端倪……自己该不该提前将这些事告知祖父? 程曦又想起了容潜——依今晚裴霖的表现,显然容潜是发现自己了。 她决定先找容潜试探一番。 “回去后收拾好东西,明日一早咱们便回山上去。” * 裴霖提着盏气死风灯,一面抱怨: “……就那三脚猫的本事,也敢鬼鬼祟祟跟着您和六爷!好在您发现的早,若是等李大他们动手,便是十个秦肖也护不住她!” 裴霖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程曦。 他念了一通,见容潜并不搭理自己,便识相地闭上嘴,只心中忍不住嘀咕。 程家姐既然看到了少爷,那就大大方方上前来打招呼便是,何必行那鬼祟之道?徒惹麻烦! 不过……似乎少爷也不想在二爷和六爷面前显露与程姐是认识的。 裴霖便庆幸方才自己出面时,程曦还算有眼力。 他默默提着灯为容潜照路,两人回到草舍时已将近子时。 道真的屋子仍透着亮光。 容潜对裴霖道: “你去收拾行李,准备明日下山。” 裴霖便忍不住腹诽,行李不是一早就收拾好了吗?若不是程姐忽然要去看什么乞巧花会,他们此刻应该已经和二爷一道在路上了。 但少爷收拾,那就收拾吧。 裴霖老老实实应下,容潜便转身去了道真屋子。 屋里点着一盏油灯,道真正拿着一册珍本坐在竹几旁打棋谱,听见动静抬头见是容潜,笑道: “回来了?” 容潜在道真对面坐下,自怀中取出一个包。 “这是奉廷让我带给您的,他此处有客,不便来看您。” 道真闻言放下棋谱,接过他手中包打开,见是一方精细的茶饼,清香悠然盈室。 道真呵呵一笑: “何琨这子也算有心,老夫几年前不过随口一提,他便当真寻来了。”他将茶饼又仔细包起来,问道,“你准备何时下山?” 容潜想了想,道: “明日午后……还有些书册需整。” 道真闻言,忽然抬头看着他,半晌后缓缓开口: “我为你取字晏行,是为何意?” 容潜微微一怔。 道真目光精烁望着他,面上神色是少见的端肃。 “你从前执念太深,戾气过重。这几年老夫一直与你讲道,又与你走过这许多地方,见识了真正的人间疾苦,有些事你该当看明白了。如今是个什么境况,你自己比谁都清楚。回京也好,随何琨去也罢,既然做了决断便莫要再拖沓。”道真语气沉沉,“程老的腿疾已治得差不多,不过月余也要下山归去了。” 容潜垂下目光,看着棋盘上胶着的局面。 道真一挥袖子扫乱了棋盘: “你这几年一直清虚自守,莫要迷障了。” 容潜沉默许久,才缓缓起身朝道真行了一礼: “您早些休息。” 第二日天没亮,容潜便带着裴霖下山去了。 当程曦于巳时末到草舍时,就见道真正拿着扇子坐在院子里乘凉。 道真见了她,便露出一脸的亲善,笑呵呵道: “和初回来啦?快让你那丫头去做午饭,你祖父今日可再也吃不下面汤了。” 程曦走进院子往容潜的书房望了望,奇怪道: “先生,容晏行呢?” 道真摇着扇子叹道: “他家中有事,归家去了。”着一顿,又笑道,“对了,晏行似乎留了些书没带走,你去瞧瞧,有什么喜爱的便拿走罢,老道可以空出屋子来放酒。” 程曦一怔。 容潜走了? 第八十六章 下山 她眼珠转转,慢吞吞踱步到道真身边,在竹藤椅上坐下,托着腮笑道: “您收的这个徒儿呀,就跟没收一样,我瞧着一年中倒有大半时间是不在您身边的……容晏行这次又要回去多久?他家中很远吗?” 道真看着她呵呵笑,并不接话: “若不然老夫收你做个徒弟罢?你带着你那些个丫鬟、护卫,天天在此处玩,老夫教你医术如何?” 程曦听了便想起上回采药时,让道真诓着背了一篓子野草回来的事。 她朝他皱了皱鼻子,哼着调去了容潜的屋子,惹得道真在身后哈哈大笑。 程曦踏进屋子后目光四下一扫,有些怔愣。 桌案上整整齐齐堆码着几叠书,架子上却空空如也。 她几步走到柜子前打开柜门,只见里头除了几身粗布衫和薄被,不见任何东西。 她看着柜子出了一会神,然后缓缓走到书桌前。 桌案上共有三叠书册,每叠约七八本,当先第一本就是的第一卷,而这套书的第五卷还在程曦那里不曾还回来。 程曦随手翻了翻,都是自己平日里常借的。 她放下书走出屋子,道真已闭眼靠在椅子上假寐,到口的问话便被她咽了下去。 程曦回到隔壁院子,让秦肖去将容潜屋里留下的书册尽数搬回来。 秦肖跑了两趟,将书册子搬回来后皱着眉奇怪道: “容少爷屋里的书怎得全没了?” 程曦不理他,笑眯眯的绕着书转了一圈,取出颈上挂着的印章。 印章用浅碧色的暖玉雕成,只有拇指盖大,上头刻着“程和初印”四个纂,是闻川赐字后程钦特意让人雕的。 程曦在每本书的第一页上印了个印子,而后宣布: “好了,以后这些就是我的书了!” 秦肖不禁瞪眼。 “姐,这样不好罢?” 书是金贵物,更何况这些都是外头极难寻到的,容少爷似乎在上头写了不少注——姐自自话的占了去,容少爷回来后该怎么想他家姐? 程曦睨了他一眼,哼了哼: “念心做了那么久的饭,还不兴我收些伙食劳酬?” 秦肖觉得程曦似乎有些不高兴。 他闭上嘴不再惹她。 程曦却忽然抬头望向门外,笑盈盈唤道: “祖父。” 程钦自温汤池回来,身上的杭绸道袍被汗水浸得湿透。 “回来了?”程钦笑道,伸手示意秦肖去打些水来,又转头嘱咐程曦,“让念心丫头好好做一顿,道真的面汤实在无味。” 程曦笑着应下,见程钦要回屋洗漱,忙喊住他: “祖父,一会儿您洗漱完先别忙着去道真先生那儿……我有事要同您。” * 到了七月底,程钦决定带着程曦回鄂州。 临行前道真送了程钦一坛蛇蝎酒,嘱咐他每日少少饮上一盏,又给了一张方子,道是这酒的配方。 程曦想了想,问道: “先生,我们走后您每日吃什么?” 道真抚着胡子笑: “待那半袋米面吃完,老夫便去各处游历一番,若是有谁家府上要看个风水或是看个病的,老夫最是拿手。” 一副下山招摇撞骗的模样。 程曦闻言一笑,不再多什么。 谁都没有再提容潜何时回来的话。 几日后,程曦回到了鄂州祖宅。 程定的马车方停稳,程曦便从车里钻出来,一手托着辕架便跳下车去。 身后秦肖的马车刚刚赶到还没停下,青岫在车上撩了帘子急急唤她,程曦却早没了影。 她一路跑到老夫人叶氏的院子。 叶氏正站在院中石廊的葡萄藤下,有丫鬟架了梯子在藤下摘葡萄,另有丫鬟托着一个榆木黑漆绘金山水果盘站在一旁,盘子上堆着两串黑紫的葡萄。 狄妈妈站在叶氏身边,眼角瞟见个纤细的人影跑进院子,转过头一看,惊讶唤道: “姐!” 叶氏闻声立即转过身来,满是惊喜: “九儿!” “祖母!” 程曦几步跑到叶氏跟前,却忽然发觉不好再扑进叶氏怀中——自己似乎长高了许多。 她急急停住脚步却仍撞在了叶氏手边,便顺势便搂住叶氏胳膊,撒娇道: “祖母,我们回来啦!您可有想我?” 叶氏一手被她搂着,一手又伸去搂她,笑得合不拢嘴,又是高兴又是嗔怪: “你这个丫头哟,真真是个没良心!随你祖父去外头野了这许多日子,如今才想着回来!” 她忽然拉开程曦上下打量: “嗯,长高了许多!”继而微微皱眉,“怎得不见长肉,竟这么瘦了?听你随老爷子上了山,定然是在山上没吃好!” 程曦暗暗汗颜。 她经常满山跑着疯玩,如今食量大增,每顿都要吃许多菜加满满一碗饭。道真院子里的碗又都是大口碗,抵得上家中浅口碗足足两碗的分量——完全不是闺阁千金的食量。 她忙笑嘻嘻的摇头: “我吃得挺多,念心整日变着花样做菜,山上又多野味,祖父都胖了许多!” 叶氏瞧着程曦尖起来的下巴,心疼的不行,哪里肯信她的话。 她转头对狄妈妈道: “吩咐厨房,今日起一个个都给我花上十分心思去做菜,若能把姐养回来,便重重有赏!” 狄妈妈忙笑着应下去了厨房。 叶氏拉着程曦的手往屋里去,一边念叨: “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万万不可马虎了!还有啊,你如今长大了,女孩子家家的可不兴整日在外头疯,莫要学你四哥!好在没有晒黑,女孩子家这容貌可是顶重要的……” 程曦只当叶氏在念经,笑嘻嘻的哄她。 却不料厨房得了叶氏吩咐后,当真每日净往那油腻大补的菜色去做,恨不能程曦立时长出三两肉来。 程曦习惯了山上清凉,本就觉得鄂州闷热无比,再看到那满桌的鸡鸭鱼肉,胃口全没了。 她打算去找叶氏这件事,走到院中却见有几个眼生的丫鬟候在廊下。 有客? 程曦脚下一顿,直觉就想回去。 然而守门的丫鬟远远地一见她便朝屋里禀道: “老夫人,姐来了!” 程曦无奈,硬着头皮往屋里去。 第八十七章 应酬 她走进屋子,见叶氏手中捏了串珠子坐在罗汉床上,正与一位罗衣宝簪的夫人着话,狄妈妈站在一旁伺候。 那夫人三十来岁,身穿紫棠色织金妆花罗,挽了个倾髻,簪着一头亮晃晃的嵌宝金钗,面如银盘、眉目流转,笑起来很是有股风韵。 她们见程曦进屋便朝她望过来,叶氏指着程曦与那夫人道: “你瞧,可是比原先瘦了许多?” 那夫人看着程曦笑得很是亲切,面上还露出些许心疼之色来: “哎哟,当真是呢!脸变得这般尖,若不是这容貌寻遍咱们鄂州府也找不出第二个,我差点就要认不出来了!” 一番话既迎合了老夫人,又夸赞了程曦。 程曦挂起一副端庄的笑容,看着她唤了声: “袁夫人。” 来人正是鄂州知府袁文山的夫人。 袁夫人见程曦客客气气与她招呼,显得十分高兴,她索性便起身拉了程曦过去身边坐下,笑眯眯地同老夫人道: “曦姐儿大半年不见,忽然就变成了个大姑娘,这模样愈发出挑了!” 程曦微微皱眉。 袁夫人总拿容貌事,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当世女子素来以才情贤德名声为重,又不是门户的,谁会整日将样貌当作褒奖挂在嘴上? 她不露痕迹抽回手,抚着脸颊脆生生道: “当真很瘦吗?我自己到没觉得。” 叶氏听了这话眉头一皱,眼见又要开始念叨,程曦忙道: “想来祖母的是。” 叶氏这才露出笑意,骂了句“猴儿”。 袁夫人见了,便拉着程曦聊天。问她这大半年去了哪儿,玩些什么,可有瞧见什么趣事,全然一副长辈的模样。 程曦暗想,自己还是太客气,稍稍恭顺一些就有人蹬鼻子上脸。 她随口敷衍了几句,袁夫人却好像没察觉似的,任她答什么都能接着话头下去。 程曦渐渐不耐起来,朝狄妈妈看去。 狄妈妈收到程曦眼神,便笑着同叶氏道: “老夫人,今日时辰差不多了,您还念经吗?若是不去了,奴婢就让人去佛堂将物件撤了。” 叶氏一听,忙道: “哎哟,时辰到了吗?”她转头朝袁夫人道,“你瞧,同你聊着我都忘了时辰。” 袁夫人闻言忙道: “夫人是要去念经吗,我与您一道罢!平日里家中是一堆的琐事,难得个清净,我也就在您这儿才能静下心来念会经了!” 叶氏笑着道好,让狄妈妈去准备。 程曦忙顺势起身告辞,与狄妈妈一道出了屋子。 “袁夫人经常上门吗?”程曦皱眉问道。 狄妈妈一边走着,一边笑道: “隔个五六日便会来一趟,或稍稍坐一会,讲些趣事闲闻,或是陪着老夫人念会经。” 程曦声嘀咕: “也亏她坐得住。” 她觉得袁夫人看上去并不像是个爱念经的人。 狄妈妈见程曦这副模样,面上忍不住露出笑意。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告诉程曦,便低下声音道: “这位袁夫人并不是袁大人的原配夫人,而是续弦。她娘家姓胡,是郴州直隶州知州胡大人的同宗侄女,却并不是正头夫人所出。” 程曦恍然。 她回去了自己院子,锦心见她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忍不住笑道: “姐,老夫人没答应给您换掉膳食吗?” 程曦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去找叶氏的目的。 她烦躁地摆摆手: “别提了,遇上袁文山的夫人过来,被拉着问了一通有的没的。趁着祖母要去念经这才溜了回来。” 她将狄妈妈的话告诉锦心: “……原先只觉得她着实能放得下身段,极会钻营,现在想来倒也难怪她。” 像袁夫人这种随丈夫在任上的官太太,一般是住在官衙的,内院事务极少,最主要的事便是为丈夫打理官场内眷之间的关系。 原本叶氏没来之前,鄂州府内官眷中以袁夫人为尊,她只要平衡好各家下属女眷之间的关系便行。 但叶氏一来就不一样了。 锦心笑着为她倒了杯温茶,道: “横竖只要袁夫人能哄了老夫人高兴,又不碍着您不就行了,您何必为这烦恼。” 程曦想想觉得有理。 然而几天后,程曦便接到袁夫人的帖子,是请她参加八月十四赏月宴的。 程曦将帖子一扔,绷着脸道: “不去!” 狄妈妈将帖子捡起来,软了声哄道: “袁夫人是专为老夫人办得,老夫人已经答应届时会带您同去,姐您就当是陪老夫人去瞧个热闹罢?” 程曦便知道祖母这心软的毛病又让人给捏住了,不由冷笑道: “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哄着祖母为她造势呢?”着一顿,凶巴巴地问道,“我与祖父不在时,这种事可是时常发生?” 狄妈妈见程曦一副鸡护犊子的模样,忍不住笑道: “老夫人也不是泥人性子,岂是由着人捏的?只是袁夫人平日殷勤,常陪着老夫人念经话,这次又是专为老夫人办得赏月宴,是姐您回来了正好一起热闹热闹,瞧个趣儿……袁夫人还请了许多府上的姐们都参加赏月宴,老夫人便意动了。” 源头还是在程曦。 叶氏满心想的都是将性子越来越不受管束的程曦给掰回来,像个寻常闺秀一般,与姊妹一处赏个花、喝个茶,顶多出去踏个春什么的。 她希望程曦能在鄂州交一两个好友,收心守性老实下来。 程曦便沉着脸不话了。 狄妈妈笑眯眯地去回了叶氏,叶氏听程曦答应后很是高兴。 袁夫人的赏月宴借了当地富贾冯宝禄的府邸来办,到了八月十四那日,程曦穿了身清爽的罗裙,头上簪了一根羊脂白玉簪,随着叶氏去了冯府。 袁夫人带着冯太太在大门外迎她们,一道候在门外的还有袁文山原配夫人所出的嫡长女袁莘,以及冯家的三姐。 盛装打扮的冯三姐见到轻装简钗的程曦不禁一愣,面上浮起一些不自在。 同样精心装扮过的袁莘站在一旁静静地看了程曦一会儿,面上浅浅笑着,倒是神态自若。 程曦看了她一眼,跟着叶氏进了冯府大门。 叶氏由袁夫人和冯太太陪在前头走,程曦就在后头与袁莘和冯三姐同行。 袁莘走在程曦身旁,忽然轻声细语地开口: “程大姐,先前也曾下了许多次帖子请你,只是一直无缘相聚,今日总算见了真容。”她望着程曦笑盈盈道,“我早就听闻你大名,五表哥曾同我提起过你。” 程曦闻言一愣,转头看她: “谁?” 袁莘定定看她,面上依旧挂着浅笑: “我五表哥姓王,名叫王骞。” 第八十八章 摆架子 程曦望着袁莘有些意外: “骞表哥?” 袁莘双手交叠于腹,浅浅笑道: “是,王三太太是我堂姨,去年秋我随母亲去太原给王家六老太夫人贺寿,在那儿住了一阵子。” 程曦被绕得云里雾里,理了半天才明白袁莘的关系。 王三太太张氏应该是袁莘生母的堂姊妹,故王骞算是袁莘的表哥没错。而她所的随母亲去太原祝寿,应该是跟着如今这位袁夫人胡氏去的。 ……却没想到王骞还记得她。 程曦见袁莘姿容形态颇有些王家女孩的影子,一晃神仿佛看到前世少女时的自己。 她笑道: “竟这样巧,外祖母好吗?几位舅母可好?” 王家六老太夫人是王氏的母亲,也是程曦嫡亲的外祖母,而王家几位太太则是程曦的亲舅母。 程曦这话问得既合情又随意,袁莘闻言却看了她一眼。 “都很好,我住在那里时经常见到她们,几位长辈都是极亲善的。”她笑盈盈道,“我叫你曦姐儿可好?起来,咱们也算是拐着弯的亲戚了,威远侯府大姐也好,程大姐也好,总显得怪生分的。” 程曦只是不耐烦应酬,却并不是个爱摆架子的人,袁莘这种程度的套近乎程曦可以接受。 她点了点头,示意袁莘随意。 冯三姐有些意外地看了程曦一眼——她们先前下了许多帖子也不见程曦接一个,鄂州府的姐们便在私下程曦是个架子大的,今日一见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伺候。 袁莘也有些意外,她稍稍一愣,便笑着继续聊道: “起来,王家的几位姐姐妹妹也是极好亲近的,我与她们经常在一处玩儿,如今还时有写信。” 程曦漫不经心地听她着,目光随意略过冯家花园的各处景致,觉得这冯宝禄一介商贾,府上布置倒是不俗。能让袁夫人借用他家府邸宴请宾客,可见是个人物,却不知是做什么生意的。 “对了,曦姐儿你是否与几位表姊妹不太熟?”袁莘忽然想到什么,有些好奇地问道,“我与几位表姊妹相处多日,也不见有人提起过你。” 程曦一怔,随即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没去过王家呢,前世亲密得可以睡一床被子的王箩,如今只怕连自己长得是方是圆都不知道。 她笑道: “嗯,除了筝表姐与骞表哥,其余兄弟姊妹我都不认识,骞表哥也只是五岁时遇见过一回。” 袁莘便露出有些恍然的样子,笑道: “这就难怪了。若不是五表哥无意提了一回,我都不知道原来咱们还有这等缘分。” 跟在程曦身后的锦心忽然抬头看了袁莘一眼。 程曦却有些心不在焉,她随口应付了几声,心中想着王骞的事。 王骞如今已经名声在外,前几年他又拜在大家“洛衡居士”裴道然门下,成了裴道然的关门弟子,也正式成为“明学”一派弟子,如今已是王家这一代子弟中最瞩目的一个。 后年王骞就十八岁了,按着前世的轨迹,他届时会闹着要去参加科考,继而顺利高中探花。 程曦当初还曾担心王骞会不会被程时给带歪了,如今看来真是白操心,王骞依旧在文人圈子里混得风光无限。 只是王骞若中了探花,日后大越当真迎来倾覆之日,王骞那性子能不能全身而退? 程曦暗自撇嘴,心想王骞好好的风流士子不做,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非要举仕。 王骞当初很是崇拜四哥的模样,若是四哥写信劝他,也不知有没有用? 程曦想到程时,继而就想起程时如今已二十岁了。 他如今是大同云川卫百户,程原恩与王氏身在四川,顾及不到程时的婚事,而程时也好像没事人一样全然不放在心上。 程原恩曾来信与程钦商议是否将程时调回京中,像大将军府的敏应一般在五城兵马司挂个闲职,先将品级提上一提,也好托甄氏相看一下京中合适的人家。 只是程原恩的信刚到,程时的信也紧跟着到了鄂州。 信上只有一句话:谁爱娶谁娶。 顾忌到程时的性子,大家最终决定由着他去。 程曦一不留神就越想越远,思绪跑去了天边。 “……曦姐儿?”袁莘唤她。 程曦回过神,见袁莘与冯三姐均望着自己,而锦心则敛神垂首跟在后头。 她想了想,坦白道: “哦,我方才想到一些事,你什么?” 袁莘闻言,淡淡笑了下没话。 冯三姐便忙笑着接口道: “前头就是岔路了,侯夫人与袁夫人想来是由我母亲陪着去内院与几位夫人一处坐。今日几家府上的姐们都在花园水阁里,您看您是不是同侯夫人打个招呼,咱们直接去水阁呢?” 程曦一听到“几家府上的姐们”,立时便道: “你们去罢,我先随祖母去内院见过长辈。” 袁莘闻言便半开玩笑道: “听侯夫人极宠爱你,你去打个招呼就与我们一道去玩儿了,想来侯夫人不会怪罪的。” 程曦心下泛起一丝不耐,淡淡道: “礼不可废。” 着朝二人微微颔首,走快了几步跟上叶氏。 她见袁莘与冯三姐楞楞站在远处没有跟来,便低声同锦心嘀咕: “你方才怎得不提醒我?”她指方才自己走神的事。 平时遇上这种情况锦心都会打个圆场暗示她,今日却一声不吭,所以自己只好坦然承认,总好过遮掩粉饰。 锦心暗叹,袁莘那番拐弯抹角的话真是白费口水。 她也不点破,只笑道: “姐,您自有身份摆着,何必顾忌那许多?若是太过谦和,就不怕日日有人来帖子请您窜门?” 程曦闻言头都大了。 她又走快几步紧跟上叶氏。 袁莘与冯三姐看着程曦跟着叶氏等人朝内院去,又被她一番话得不好再上前。 冯三姐望着袁莘尴尬一笑,道: “到底是侯府家的姐,行止规矩就是严谨有礼。” 袁莘闻言,面上清清淡淡的,道: “我在王家住着时,几位姐也都是规矩严苛的,倒也不见讲究这个,”她话语一顿,忽然笑道,“想来是京中规矩与我们有些不同罢。” 冯三姐听了,暗想这威远侯府的大姐果然还是爱摆谱的。 袁莘看了她一眼,转身轻轻笑道: “走罢,别让她们等久了。” 第八十九章 排斥 袁莘与冯三姐来到水阁,见里头那张老榆木雕仙鹤衔桃大圆桌旁坐着五六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正嬉嬉笑笑着话。 当中一个穿银红绣缠枝牡丹褙子的少女见了她二人,便笑着高声问道: “你们回来啦?那程大姐可是又不曾出现?” 袁莘浅浅一笑,道: “阿君这回你可猜错了,”她缓缓走到桌边坐下,接过冯三姐递来的果茶,“程姐与威远侯夫人一道来的,只是侯府规矩大,她不便与我们玩闹,随着威远侯夫人到内院陪长辈们话去了。” 那名叫阿君的少女闻言,“嗤”的一笑,明丽的丹凤眼一翻: “还有这种规矩,我怎么没听过,想来是瞧我们不上罢!” 冯三姐有些惴惴,暗想程曦似乎的是先去见过长辈,却并没不来水阁。 她看了袁莘一眼,又看看阿君的神色,到底不敢多话——在座的都是官家千金,她哪个都得罪不起。 一旁有个穿樱草色缠枝半臂的长脸少女便道: “那程姐长得什么模样?莫不是个无盐貌,羞于见人的?” 袁莘放下果茶,笑道: “培兰你也猜错了。她长得极好看,莫怪道我母亲当初见了她,回来便咱们这鄂州府只怕找不出比她更标致的人儿了!” 培兰听了便拿帕子幽幽扇了扇,淡淡道: “哦?这么来,一会子晚宴上倒要好好瞧瞧是个什么模样的仙女儿了。” 袁莘便笑着去拧她: “你瞧你,今儿究竟是来赏月的还是来看人的?”她看了在座众少女一眼,笑着道,“好了,咱们不她了。你们方才在聊什么呢?” 阿君轻笑一声,凉凉道: “方才聊得就是她。”她看着袁莘道,“阿莘你去岁不是在太原王家住过吗?听那是她的外祖家?” 袁莘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端起果茶浅浅口饮着,放下果茶后才抬眼笑道: “确实住了一阵子,天天的与姐姐妹妹们玩在一处也不见有人起过,若不是偶然一次有人提及,我都不知道原来她也是王家的亲戚。” 培兰便“噗嗤”一笑: “王家那是什么门户呀,哪里会吃她那一套架子!可见也是没有往来的。” 袁莘便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继而转头对冯三姐道: “上回春宴时,你拿来的那套酒令牌与花鼓倒是有趣,可还在?” 冯三姐忙让丫鬟去取来。 袁莘对几个女孩道: “横竖坐在这儿也是消磨,不如就行诗酒令罢,输的人咱们罚她……” 她着微微蹙眉,这夜宴还没开始,她们便吃上酒却有些不太妥。 一个穿着柳青色通袖衫的少女便笑着接口: “谁输的最多,就罚她晚上陪那程姐一处坐去!” 惹得众人一阵嬉笑。 几个少女在水阁传花鼓行诗酒令,银铃般的娇笑声从敞开的窗子里传出来。 程曦带着锦心走在九曲桥上,闻声抬头望向二层高的水阁,对锦心笑道: “我还当都是袁姐那样的娴静性子,原来别家姐们还是挺活泼的。” 锦心想起袁莘方才一见面便的那些话,又见程曦完全没察觉的模样,也不知该叹息袁莘打击程曦用错了法子,还是该叹息程曦粗神经。 她道: “姐,您自有身份摆着,不必顾及太多。” 这已是锦心今日第二次这番话了。 程曦见锦心似乎不高兴,忍不住笑道: “我有数。” 她慢悠悠地一路逛上水阁,方一出现在门外,便惹来屋里众人目光集聚。 程曦活了两辈子,也只有当初受封太子妃、在文武百官瞩目下上殿行八拜礼时紧张了一回。 她神态自若走进屋。 冯三姐第一个回过神来,忙堆起十二分的笑容迎上来: “程姐来了!” 众人便纷纷起身,袁莘笑道: “曦姐儿你不是去了长辈处?来得正好,咱们在玩诗酒令,你一块来罢!” 一声“曦姐儿”引来众人微微侧目。 程曦觉得袁莘有些不讲规矩,她笑着看了众人一眼,道: “我还不认识大家呢。” 袁莘闻言轻轻“哎呀”一声,上前来拉她手走过去: “瞧我,倒忘了这一茬。”她指着几个女孩一一道,“这是朱乐君,你唤她阿君便是。这是丁培兰,她是刘宝珠……” 却没有介绍门庭。 程曦依着方才在内院见到的几家夫人判断,朱乐君应是荆门直隶州知州家的姐,丁培兰则是鄂州同知家的。 其余几位似乎是通判、经历家的姐,程曦并没有记住。 她与人一一点头见过,袁莘便招呼大家就坐继续行令。 程曦选了临窗的空位,笑道: “我不擅长这些,就藏拙看你们玩儿罢。” 朱乐君闻言,便拿眼直直望着程曦笑道: “程姐过谦了,我听京中的名门闺秀都是自启蒙的,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不在话下。像我们这等乡下地方的都会,你哪有不会的道理……快与我们一道玩儿!” 程曦暗自己到底多活了二十年,合该有些气度,不好与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计较。 她笑了笑: “你们玩儿吧。” 朱乐君的脸色便有些难看,袁莘忙打了圆场,几家姐也就不再强拉程曦。 程曦看着她们玩了一会,见众人有意无意的似乎以袁莘与朱乐君为重,甚至对朱乐君更避让一些。 她觉得有些意思。 方才在内院,那朱夫人也是个神色张扬的人物——按理知州不过等同知府罢了,朱家母女这姿态,也不知是否仗着别的势? 她想着想着心思便有些飘。 袁莘踩着鼓点将花球丢给身旁的丁培兰,目光扫过神色游离的程曦。 她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王骞时的场景。 那个受人瞩目、被长辈包围的骄子,听她来自鄂州后,竟主动过来与她话。 王骞问:我有个表妹随她祖父去了鄂州,你可曾见过?她是威远侯府的姐,你应该听过罢?可曾一起玩过? 袁莘捏着帕子,忽然笑道: “曦姐儿,你在看什么呢?可是我们这玩法让你觉得无趣?” 在座的姐们闻言便停下手中游戏,纷纷看向程曦。 程曦回过神,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这袁姐行事话总是透着些不合宜,要不本就是个粗陋之人,要不就是对自己有敌意。 程曦觉得袁莘瞧上去挺通透的。 第九十章 暗流 程曦嘴角弯起,晶透流光的眼眸定定望着袁莘,淡淡道: “袁姐想多了。” 一声“袁姐”让袁莘微微变色。 她扯了扯嘴角,柔声道: “我见你似乎在想别的事,还当咱们这样玩让你觉得无趣,本想着要不换一……” 袁莘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因程曦乌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朱乐君等人看着她俩神色莫名。 冯三姐只觉得背上沁出汗来,她今日是主人,哪一边她都不能得罪,任意哪位受了气,难保日后不会迁怒到她头上。 冯家是商贾,不论表面何等风光,命门都是捏在官家手里的。 冯三姐朝袁莘望去,见袁莘背脊笔挺地端坐在凳子上,手中紧紧捏着帕子,面上倒仍维持着体面。 袁莘是知府大人府上的嫡姐,只要袁文山一日还是鄂州知府,他们冯家就得把袁莘当祖宗供着。 至于那位威远侯府大姐……冯三姐又朝程曦望去,只见程曦随意懒散地靠坐在窗台边的栏椅上,一手支着雕栏,漆黑的眸子却微微眯起睨着袁莘,一张精致的脸沉静如水。 她更不敢去和程曦话。 好在程曦并不当真去与袁莘计较,她见袁莘老实了,也就轻轻一笑收回了目光。 冯三姐心中思量片刻,狠了狠心,笑着打圆场道: “我忽然想起,前阵子刚到了一批山东来的琉璃珠子,各种颜色大的都有,不如咱们串些手串玩儿罢?” 朱乐君等人听了,眼中一亮。 “有这好玩的你怎不早!快让人去拿来我们看看。”丁培兰挥着手道。 冯三姐忙走到厅外在丫鬟耳边轻声嘱咐了一番,那丫鬟连连点头,疾步下楼往内院去。 几个女孩便坐在水阁中着闲话,袁莘已不见先前的八面玲珑,只低声与朱乐君等人话,并不再来招惹程曦。 坐在程曦身边的是个身穿鹅黄对襟褙子的圆脸少女,她见程曦只听她们聊天并不参与,便主动与她聊起来: “程姐,您今日这打扮很是清新,是京中时兴的样子吗?” 程曦记得袁莘方才介绍她叫黄英。 她笑着摇头: “我离京两年多,不知道京中时兴什么模样的。” 黄英很意外程曦居然对她这么和气,颇有些受宠若惊,她忙找着话题与程曦聊起来,另一位少女见状也试探着与程曦攀谈起来。 聊了一会,程曦随口问黄英: “听你口音不像湖广这带的,倒有些像是北边的?” 黄英笑道: “对,我老家是河南郑州,只因父亲官派至此,去年才随母亲来到鄂州,自在郑州长大,可见这口音是骗不了人的!” 程曦原不过随口一问,听黄英是郑州人,忽然问道: “你自在郑州长大?” 黄英点头。 程曦立时便想到了昭和十四年的黄河决堤案——那次决堤的口岸,就是郑州涸水口那一带。 她问道: “听郑州有个涸水口,从前就因为黄河水倒灌涸水,发了洪涝,后来人们把那儿围堵修了堤坝,如今成了黄河南岸的渡口?” 袁莘和朱乐君等人均竖起了耳朵。 黄英没想到程曦会问这个,迟疑道: “涸水口如今确实是个渡口,从前是不是发过大水我就不知道了。” 程曦飞快地回忆着容潜在书上的州志记载注解,她记得涸水口在临丰七年时因黄河倒灌,整片口岸都被淹了,后来修筑堤坝的人大多是当时的灾民,修完堤坝后也就在当地居住下来。 然而六年后,涸水口会决堤,滔天洪水奔泻四百余公里,灾情蔓延至江苏、安徽,淹没耕地两千余万亩,近百万人死于灾祸,几百万百姓流离失所! 紧跟着被淹的几省都发生了瘟情,而河南除了爆发瘟疫,还发生了严重的饥荒,随处可见卖妻鬻女、饿殍载道! 程曦忙又问: “朝廷每年都拨了银子修堤,听如今主管几处黄河口堤岸巡检的,都是工部直接委派去的,你们那儿可是每年春都会固堤?” 黄英呆呆看着程曦不上来。 程曦眉头微皱,换了个法子问: “你自在那里长大,有没有听过当地官员是怎么征员的?去修堤的是就近的百姓吗?听涸水口可以行渡船游玩,你可有见过他们修堤?” 黄英怔了半晌,才喃喃道: “涸水口游玩我去过,修堤却从未见过……” 黄英的一问三不知让程曦很是泄气。 她脑中想着那场天灾,忽然就没了聊天的兴致,笑了笑道: “你们聊,我去那头瞧瞧湖景。” 她着起身去了临水厅的围廊台边透气。 黄英心下惶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惹了程曦不高兴。 可是她也有些委屈——程曦问的这些事,她们这种官家姐哪里会知道?谁会特意去留神那些赤着泥腿在河岸上苦作的人! 朱乐君见程曦走远,哼了声,轻声道: “臭显摆什么,显得她是京中来的,知道的特别多么!” 丁培兰便嗤笑了一声,道: “兴许她大姐心怀黎民,想着要做个女官呢!” 袁莘看着程曦的背影半晌不出声,忽然轻轻道: “声点罢,别让她听见了又惹不愉快。你们方才也都看见了……” 朱乐君沉下脸: “侯府姐难不成还顶天了?你我父亲都是四品官,她爹也不过高了一品而已。况且我听威远侯世子的爵位可是给了她二叔,压根没有她家的份!” 丁培兰便拉了袁莘的手安慰道: “她也就趁着她二叔未承爵,还能顶着威远侯府的名声猖狂几年,等她祖父进棺材,你瞧她还算个什么!” 袁莘忙拉了拉她,道: “到底是官家千金,日后她嫁得好坏别论,如今总归是家里的宝,可别再招惹她了。”她顿了顿,又轻轻道,“你们还记得张姐吗?虽她如今嫁得不如意,再也不能张狂了,可没出嫁前到底是巡抚大人家的亲戚,你我还不是得软声哄着?” 朱乐君闻言,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彩,目光沉沉地望向程曦。 第九十一章 查探 当晚的赏月宴摆在了冯府水阁中,叶氏由袁夫人等人陪着,程曦则与几家姑娘坐在一桌上。 冯府内花园的临湖水阁造的极为讨巧,水台上望去,正好可以瞧见圆月与水面印月遥相呼应,加之水中假山与曲桥烘托,就更显景观生趣。 叶氏赞叹了两回,惹得冯太太受宠若惊。 程曦因记挂水患一事而心中沉沉,赏月的兴致并不大。然而朱乐君与丁培兰等人却好像忽然跟她亲近起来,来凑着趣了许多话。 程曦懒得去猜这些姐们的心思,随口陪她们聊了几句,权当是哄孩玩儿。 席间袁夫人让丫鬟来将她请去夫人太太们那里话。 程曦简直不知道袁夫人是怎么想的——自己凭什么将这些官太太当作长辈来作陪?谁给的她们脸面? 她让锦心去与叶氏,自己乏了。 叶氏深知程曦这两年脾气越来越随性,若是真惹恼了只怕当场甩脸子也是会的。 叶氏并不在乎这些鄂州府的官太太们怎么想,却怕人言可畏,程曦被传出骄纵无礼的名声来——她这几年将所有对孙子们婚事的操心,都转嫁到了程曦身上。 她对袁夫人自己累了,大家忙众星拱月般送了叶氏与程曦出府归去。 一上马车,叶氏便笑着拉过程曦的手问道: “怎得,与这些姐们不来?觉得不好玩吗?” 程曦皱了皱鼻子,嘻嘻一笑: “祖母,您也不觉累得慌!这脸面给过一次就够了,太好话别人还当咱们这旗子好扯呢!” 叶氏便在心中叹气,若不是为了程曦能交几个得上话的姊妹,安安分分的与女孩子们一处玩,她又哪里耐烦应付这些? 偏偏程曦这几年像个猴儿似的越来越不受管束,而叶氏每每与程钦提及,刚开个话头便让程钦驳了回来。 叶氏暗想,最多不过两年儿子媳妇要给九儿相看人家,届时他们发现一个好好的娇娇女被养成了这样脾气,自己可怎么交代是好? 叶氏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暗总得想个法子将程曦拘在府里收收心。 然而不过两日,程曦就与程钦打了个招呼,换上一身锦袍带着秦肖大摇大摆地出门去了。 她在几条繁华的街上随处晃悠,将冯家的几个铺子都逛了一圈。 那日赏月宴,冯三姐拿出一匣子琉璃珠来给大家串手珠,也就是变相的送礼。 琉璃此物极为罕有,冯三姐这一匣琉璃,虽然比不得殿前皇帝赐给状元郎的琉璃佩那般成色上佳,却也是山东来的好物。便是串成一串手珠只怕也要几十两银子。 程曦并没有随众人一道串手珠,只象征性地选了两颗让锦心拿着,是打络子用。 冯三姐当时没多劝,隔日却让人送了一个匣子来,里头装着两串琉璃手珠,粒粒晶圆透亮,成色上佳。 程曦便去跟狄妈妈打听,得知冯家祖上本是走商的,后来渐渐的家业发达起来。到了冯宝禄手里,他心眼活络,手笔又大,如今最大的生意是一座金银楼,还顺带做些粮油铺子、酒楼的生意。 程曦去冯家的金银楼看过,里头除了现成的金银首饰,还有各色玉石珠宝。另外,冯家还回收成色上佳的旧首饰去融了铸新,这就是变相的做死当生意——朝廷是禁止民间私铸金银的。 她用两天功夫几乎逛了一遍鄂州府,发现整个鄂州大的金银楼仅只冯家一家,几处较大的酒楼也都是冯家名下或参股的产业,而粮油铺子更是随处可见“冯记”招牌。 这种一家独大的现象太不合理,程曦猜测冯家的生意必然有当地官员参了份子。 她回去后与程钦了这些事。 程钦正在写字,闻言只点点头笑道: “那老夫再告诉你一事,”他写完最后一字,放下笔,“两个月前朝廷下令,各省上收国库的粮食统一由指定粮商供应,以便追溯。冯家在襄阳府、武昌府、汉阳府等地均有粮油铺子,冯宝禄最近削尖了脑袋想往张敬那里靠。” 这是想做皇商! 张敬是湖广巡抚,要拿下湖广的粮引最终还得看他。 程曦问: “谁给冯家搭的线?湖广的粮商是只一家还是几家?” 程钦睨了她一眼: “湖广熟,天下足。这般米粮大省怎可能一家独大?便是他冯宝禄想,也要拿得下才行。” 程曦吐吐舌头,觉得自己问得有些蠢。 程钦在太师椅上坐下,继续道: “你看了冯家几处生意就该知道,这鄂州府肯定少不了给冯宝禄牵线的。老夫担心的却另有其事,”他话语一顿,“这几年朝廷先是搬令赏助米粮人工之费六万两,如今又搬令新增烷田免其升科,这般下去只怕江浙的粮价要更高,而湖广水道堰塞、无路通泄,水患隐深。” 程曦皱着眉想了一阵,才想通了其中道理。 由于湖广大量的米粮产出,应对国库充足,江浙一带近些年已将大量良田换成了经济更高的作物,也比过去更加依赖湖广的米粮供应。一旦湖广米粮不至,江浙粮价便要腾升。 而湖广此处堤垸如鳞、与水争地、无湖可灌,废水利而图田功,绝非长久之计。 如果湖广发生洪涝,万顷良田淹毁,莫湖广江浙百姓得饿死,只怕全国都得靠吃国库和四川的供粮了! 程曦只觉得背上汗毛竖立。 城阳王起兵造反那一年,北方大旱、南方大涝……南方大涝! 她怔怔地望着程钦,一时脑中混沌,不知该如何是好。 论私心,程曦始终记得前世大越章氏对程家的所作所为,刻骨仇恨是多少年都消不去的——她希望大越覆灭。 可随着这几年见识增加,如今一件件事联系起来看,城阳王能起兵成功,与这一桩桩的天灾加人祸不无关联。 她想到了昭和十四年的黄河决堤、昭和十六年的大旱与大涝。 自己重生一回,既然知道救锦心一命报恩,难道眼睁睁看着千万百姓将遭蒙大难却要毫无作为吗? 那自己还配做什么人! 可是朝廷的政令莫她一个如蝼蚁般的程曦,便是祖父也没有能力撼动。 程曦接下去连着几日都浑浑噩噩的,有些茫然意乱,朱乐君却在此时忽然给她下了帖子,是邀她同游梁子湖的。 程曦想起程钦起如今滨湖之地,尽皆筑垸为田。 她决定应邀去看看。 第九十二章 出游 八月廿八,宜出行、合婚、安床、开光,忌掘井、破土,五行涧下水。 念心一早从箱笼中翻出一摞几套衣衫,绡纱绫罗都有,铺放在暖阁罗汉床上挑选半日,道: “姐,您是穿鲛绡纱的还是金丝罗的?今日要带什么发饰?若是配那套绞丝南珠的话还是这身鲛绡纱更合衬一些,显得华贵!” 程曦洗漱完自里间走出,瞥见罗汉床上薄如蝉翼、花里胡哨的几套衣衫脑袋就发涨,瞪着念心: “今日去出游,穿这些做什么?” 她还打算去湖堤围田瞧瞧呢。 程曦吩咐锦心将那套由胡服样式改成的圆领窄袖及踝长裙寻出来,腰间束了郭洛带,底下没有搭襦裙而是配了条收脚绸裤加羊皮软靴,坐在镜台前让念心梳个干净爽利的发髻。 念心一面梳头一面念叨: “姐,您该好好打扮一番,省得届时那些个没眼力的又瞧不出云泥,白白让她们自得!” 锦心将赏月宴上发生的事悉数告诉了念心,念心转身就去将几家情况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袁莘的父亲袁文山家门一般,进士及第后娶的原配是太原王家六老爷那房三太太张氏的堂妹,袁莘的生母死得早,这些年袁文山却一直让袁莘与王家保持着来往。 朱乐君则是荆门知州朱放的女儿,朱乐君的母亲姚氏有个兄长,任吏部文选司郎中,是林涪门下学生。朱放祖家鄂州,姚氏与朱乐君并没有随丈夫去荆门赴任,平日朱乐君母女仗着舅兄的势头在鄂州官眷里很是风光,袁夫人与袁莘也颇让着她们。 而丁培兰的父亲是同进士出身,原本这同知的位子怎么也轮不到他,只是这几年朝中势力几番争斗,地方官员甚至出现今日赴任明日下狱这种奇观,人员几番更替后让他得了机缘补了同知的缺。 念心便恨恨骂了几日“没眼力界的乡下人”。 程曦见念心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睨了她一眼笑道: “出息,你也会去同她们一般见识!” 这些女孩能把官品等级分清楚就不错了,充其量不过知道谁家比谁家品阶高,谁家是京官。 朱乐君那个舅舅,放在地方文官上来看尚算有些分量,扎到京官堆里就连上殿的资格都没有——皇墙上掉块砖下来都能砸到一个五品官。 程曦才不会吃饱了撑得去与她们较劲。 念心尚且有些不甘,念道: “可您这一身也太素了,瞧着还不如我与锦心鲜丽!” 程曦听了拿眼去打量她俩,见锦心一身樱粉细绸绣并蒂金丝,念心穿了鹅黄绣樱草缠枝纹绸裙,两人头上簪嵌宝银钗,耳上带了东珠耳铛与赤金耳珠——明丽端方、肤白皮嫩的,瞧着像户人家的姐。 程曦便摇头晃脑的笑: “啧啧,我这两个俏丫头,带出去当真长脸!” 她带上锦心、念心和秦肖,由程定驾车去了梁子湖。 八月底的天还有些热,湖口树荫垂柳、微风习习,倒也觉得凉爽。 程曦到湖边渡口时,岸边已经停了好几驾马车。她利索的跳下车,旁边刚巧抬来一架平顶皂幔双人轿,轿旁跟着个青衣素绸的丫鬟。 那丫鬟见了程曦,忙见礼唤道: “程姐!” 轿中人立即让轿夫停下,撩了帘子钻出轿子来,是冯三姐。 冯家是商贾,不得越制配乘马车,只是用牛车前来却未免太煞风景,故而冯三姐乘了轿。 她盈盈上前与程曦见礼,继而陪着程曦一道向渡口走去。 程曦便提了她让人送来的琉璃珠子: “……挺好看的,你有心了。” 冯三姐忙惊喜道自家还有相配的琉璃项串与耳珠,她改日便让人送来。 程曦笑道: “不用,我平日不爱穿戴这些,送来白放着,倒还要费心思去收。” 冯三姐眼头通透,自然瞧得出程曦是真拒绝还是假客套。 她也不再多言,想照着寻常交际的套路夸赞一番衣衫首饰与程曦套近乎,却对程曦这一身打扮寻思了半日,硬生生憋出一句: “……颇为新颖呢!” 程曦觉得这冯三姐倒也有趣,心情不错地与她闲话一路。 二人走近渡口,见岸上围站着一些仆妇下人,临岸靠着一艘五丈来长、三丈来高的双层画舫,袁莘等人已站在画舫船板上笑,身边围着各自伺候的丫鬟。 冯三姐远远望着画舫,脚下一顿,忽然轻声道: “程姐,今日人多又杂,您可仔细些莫让人冲撞了。” 程曦不由看了她一眼。 她们来到岸边,程曦带着锦心与念心走上船板,秦肖却让人拦了下来。 朱乐君笑着道: “程姐,这船上都是各家姐,你带个家丁上船,不太合适吧?” 念心便笑嘻嘻地顶了回去: “我家姐出门在外身边还不曾少过护卫,怎的此处竟一个护卫不见,倒也是稀奇。” 在场的各家官姐并没有资格调用衙卫,家中虽养有家丁,但护卫这种奢侈的兵籍家仆并不是等闲养得起的。 朱乐君等人没想到程曦今日竟带了个伶牙俐齿的丫鬟来,让念心一通抢白,闹得面色有些不好看。 程曦一笑,挥手让秦肖下船去。 秦肖便在旁边找了搜船,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块看也不看就丢给橹夫,跳上船吩咐其跟着画舫。 朱乐君犹自面色不好,袁莘便笑着道: “咱们何苦在这儿吹风晒日头,楼上想来席面已摆好了,这便上去罢。” 众人鱼贯拾级而上,画舫缓缓离开了岸。 程曦站在二层露天的船板上,凭栏远眺,隐约可见远处湖岸灰蒙蒙一片平野无边。 她随口问道: “咱们今日怎么走?是沿着梁子湖绕一圈吗?” 丁培兰闻言道: “绕着湖有什么意思,有些地方岸边净是些农田,美人桥与晚堤才好看呢!” 袁莘笑着请程曦过去一道坐下: “……一会子到了美人桥再看也不迟,如今却没什么景致。” 程曦走过去,还不待落座,便有不知谁家的丫鬟拿着装了果酒的壶凑上来。 锦心忽然一个闪身挡在程曦面前道: “我来罢。” 程曦见了,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第九十三章 冲撞 从前宫里的女人们扎堆凑在一处,别的不多,是非却绝对不少。对于这些让人出个洋相、闹个笑话的把戏,程曦是看不上眼的。 就见朱乐君似笑非笑道: “程姐这派头真是少有,不仅随身要带着护卫,连斟茶倒水这种事都不兴让别家丫鬟伺候的……想来是嫌手不干净咯?” 朱乐君给自己下帖子,见了面却一直没好脸色,程曦便是再迟钝也能体察到朱乐君安了什么心思。 她大马金刀地往椅背上一靠,笑道: “若是你家的,就确实有些嫌弃。” 袁莘等人瞬间瞪大了眼,没料到程曦居然这么不讲究规矩,话这般不留情面。 程曦将众人一一扫过,心中冷笑,深觉还是程时那一套有道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就大耳刮子甩回去。 袁莘一把拉住就要翻脸的朱乐君,笑道: “侯府规矩咱们也不懂,想来程姐向来如此习惯了,今日出来游玩,大伙儿高高兴兴的就该随自己心意来……兰草,你另取一套盅皿壶与程姐。” 就有伺候的丫鬟应声下去。 几位经历家的姐们便扯开别的话题将这段揭过。 那黄英上回在冯府与程曦了许多话,事后没少挨朱乐君冷脸,今日她坐的老远不敢再来与程曦聊天。 袁莘便主动来相陪程曦。 她亲亲热热地问起程曦每日玩些什么打发,鄂州的几处名胜可都去过了等等,就好像上回在冯府的尴尬不曾发生一样。 程曦见她今日行止得当,便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聊起来。 袁莘又拉了另几位姐一道来话,便是朱乐君与丁培兰也不再来找事顶刺,气氛倒有些缓和。 中午大家在画舫二层的船板上摆了饭,饭后丁培兰道底下一层备了几个房间,若是有人倦了可下去休息。 袁莘问程曦累不累,要不要去房间里歇一会,道那房间里有窗,也能瞧见外头湖光景色。 程曦笑了笑,自己喜欢在上头吹风。 袁莘便也不再多言,招呼大家一块玩花牌。 朱乐君忽然道: “我每日都要午睡,待晚一些出了霞光你们再喊我罢。”着自行下楼去了。 大伙儿便玩起了花牌,袁莘同程曦解释道: “这梁子湖最美的景色就是傍晚美人桥那里,晚霞粼粼、整个湖面都是红色的,当真极美。若是天气好,美人桥上会有许多文人雅士集聚,便是平日里也有不少百姓爱去那儿闲步赏景。”她细细介绍着,“届时我们看了晚霞,就在美人桥上岸,车马夫都去那里等着了。” 程曦点暗想今日只怕没机会去湖边围田看看了。 几家姐请她一块儿玩花牌,程曦并不会这种,意思意思玩了几把,全输了。 大家便大着胆子起哄要她拿罚钿出来,程曦让念心翻荷包,念心哗啦啦倒出一堆金珠和金豆。 众人傻眼。 袁莘让程曦收起来,笑道: “咱们玩这个不必拿如此金贵的罚钿,只需些玩意儿意思下便是。” 念心便嘀咕: “这不就是玩意儿嘛?” 程曦暗想这丫头真是同她们杠上了。 丁培兰看了眼桌上散落的金珠和金豆,道: “程姐你随意拿些簪子、帕子,或是其余物出来大家分一分就是了。” 程曦眼眸微眯,懒懒笑道: “丁姐,托大句为你好的话,这女儿家贴身的物件还是莫要随意给别人的好。” 丁培兰神色变了变,不咸不淡道: “您财大气粗,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着摸走了一颗金珠,对其余人道,“你们也别客气呀,难道要让程姐为难?” 众人有些尴尬。 程曦笑道: “我不擅长这个,你们接着玩吧。”着起身去了栏边。 站在二层的雕栏旁可见底下厢房的浮雕窗格,有扇窗子打开着,程曦猜是朱乐君在里头。 船板尾端有两个橹夫在摇桨,而秦肖的船则紧紧跟在后头,程曦估摸着自己吆喝一嗓子他就能听见。 “程姐,”袁莘忽然走到她身边,“你看,那里就是晚堤。” 她伸手遥遥指着,程曦顺势望去,见一侧湖岸上横着一道堤坝,堤坝两端却并未与围岸相连,而是供人行走的阶梯,就像一座竖起来的屏风一样。 坝上隐约可见人影行走,有孩童在堤坝正中的阶梯上玩耍,有妇女在坝下涉水处敲打衣服。 程曦微微皱眉。 这堤坝两端铺了台阶,四周都是平地,就跟一座桥廊一样。若是梁子湖的水涨起来,根本拦不住! 身旁的袁莘忽然来拉她的手,程曦一怔,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袁莘看着程曦很是诚恳道: “程姐,先前是我托大,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你莫要介怀。咱们都是王家的亲戚,起来也是有缘,如今同在鄂州府,我只盼咱们能好好相处,你能原谅我的不周吗?” 程曦想抽回手,却让袁莘用力攥紧不放。 “先前是我思虑欠妥,但却万万没有恶意,这几日想来想去的,才想到只怕是哪里不合规矩……” 程曦身后忽然让人一撞。 她猛地挣开手回过身,却见锦心贴在自己身后。 锦心身上的那身樱粉细绸不知被泼了什么果汁上去,紫红紫红的还有些粘稠。 程曦一抬眼,就见一个丫鬟手中捧着半瓮果酱,怔怔地望着锦心的衣衫。 那丫鬟见程曦琉璃眸子看向自己,立时“砰”地一声结结实实跪下去,求饶道: “奴、奴婢是想拿了果酱来请二位姐尝尝,却谁想那处有些湿滑,一不心……” 念心也赶了过来,见状直接就翻了脸: “这分明是故意!” 程曦心中翻起怒气。 自己懒怠计较,有些人便当真认不清身份了。 她转头看向袁莘,淡淡问道: “楼下厢房里,不知可备有更换的衣衫?” 袁莘看了她一眼,轻声道: “今日游船事宜是阿君准备的,我不清楚……但她向来准备的仔细。” 程曦一笑,对锦心道: “走,下去换身衣裳。” 她倒要瞧瞧,有些人究竟要整什么幺蛾子。 第九十四章 歹毒 程曦留了念心在看牢自己一应吃喝用具,带着一身狼狈的锦心去了底下厢房。 她们自船尾甲板上走进去,两个橹夫背对着她们埋头摇桨并不敢多看。 程曦走进船舱中,见一排三间厢房,其中有一间落了帘子,想来是朱乐君在里头。 她便与锦心进了靠近船尾的那间。 厢房尚算宽敞,靠着船壁置放了一张如床榻一般大的美人靠,临窗处放了两把高背圈腰椅和一张卷脚几,几上放着个高高的薄胎彩绘花鸟玉壶春瓶。 窗边的架子上挂着一套雪青色罗衫。 程曦嗤笑: “准备得倒是周全!” 锦心放下帘子侧耳听了一阵,才转头与程曦道: “姐,有心算计无心,您还是莫要大意。” 程曦哼了声。 其实对于这些女孩的想法,她大概能猜到一些。 朱乐君也好,袁莘也好,她们从前都是这鄂州府里最金贵的人,从来只有别人供着哄着捧着当祖宗一样伺候她们的份,却没有她们去瞧别人脸色的事。 如今好端端来了个京中的侯府姐,让论家事论威望论脾气都压她们一头,想来心中是不舒服的。 程曦冷笑道: “今儿她们若是老实也就罢了,若是不老实,就休怪我仗势欺人一回。”她一顿,问道,“刚才那丫鬟是谁家的,你可瞧清楚了?” 锦心皱了皱眉,走到架子上取下衣衫,摇头道: “并不曾见她在各家姐身边伺候,先前大概也只是做个端递的,却不好是谁家的。” 程曦点头,见锦心手中的衣衫,便凑过去拿着那衣裙翻来翻去: “你快瞧瞧,可有哪里漏了针线或是开了口子的,莫要一会子穿出去白惹笑话。” 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锦心仔细检查了一番,见衣裳针脚细密,绣花精巧,并不见有何蹊跷。 程曦便让她换上,锦心犹豫道: “姐,这是丝罗。” 丫鬟是不能这种料子的,这衣衫想来原是为程曦准备。 程曦一摆手满不在乎道: “你是我的人,便是穿了锦缎又如何?我瞧她们可敢碎嘴一句!” 锦心便笑着拿衣衫去了美人靠边更换。 程曦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看着湖光景色出神。 这些人闹这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若只是为了让自己出个丑,那也太无聊了。 她想起袁莘今日出游一切事宜都是朱乐君安排的,想来衣衫也是她准备的……方才袁莘拉住自己的手,究竟是有意还是凑巧? 她回头看锦心,见锦心已经系好了裙面正在穿通袖罗衫,合体的丝罗让锦心初现曲线的身形显得楚楚动人。 程曦摸着下巴啧啧称赞,活像个纨绔子弟: “好一个风流俊俏的娘子!” 锦心早对程曦这服德行见惯不怪,她面不改色地收好自己的衣衫,一面道: “姐,咱们上去吧,一会子心提防些……” 一抬头忽然脸色大变。 程曦见了,猛地回头。 只见厢房的帘子被撩起,门外站着个橹夫装束的男子。 锦心片刻回过神,厉声喝道: “放肆!还不出去!” 程曦眯起眼眸。 那男子让锦心一喝,非但不走,反而笑嘻嘻放下帘子走了进来。 油头粉面,神容轻佻。 一双拖尾三角眼在锦心与程曦身上来回打量,最终看了看锦心的衣衫,流里流气地笑道: “你又何必翻脸不认人,从前相好的时候可不是这个脾气啊。” 程曦与锦心均是一愣,两人双目一对,望着彼此瞬间明白了。 程曦大怒。 自己一直当对方是姑娘一再大度不计较,却不料有些人年纪,心思竟这般歹毒! 没有深仇大怨,居然就凭白要毁人清白! 而锦心的背上已泛起一层汗,指尖掐进掌心,掐得自己镇定下来——她已看出对方是错将自己当作了程曦。 锦心脑中飞快转着,暗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把程曦干干净净摘出来。 她盯着那男子,沉下脸道: “我常在深闺,从不曾见过你,红口白牙的胡什么!” 男人听了便慢慢朝锦心走去,目光在她身上溜来溜去,笑得猥琐: “如今和我摆侯府姐的谱儿了?别忘了当初可是你主动勾搭的,若不是为了你,我一个有功名的秀才,何至于乔装成橹夫来此与你相会呢?” 他着伸手去拉锦心。 锦心一扭身躲开,冲程曦道: “还不快去叫人!” 男人进屋后仅匆匆瞥了眼程曦的穿着,只当她是个丫鬟,并不阻拦——他巴不得围观的人越多越好。 程曦看了锦心一眼,不待分毫拖拉转身往外跑。 她刚一撩起帘子,就见自舱外船甲上呼啦啦涌进一群人。 当先一人是朱乐君的丫鬟,正领着袁莘、丁培兰等人过来,身后跟了几家姐,竟是都来了。 那丫鬟口中正道: “……我家姐睡到一半被吵醒,猜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觉得程姐未必乐意见她,所以才让奴婢来请了各位……” 她一转头见到站在厢房外的程曦,差点咬到舌头,不敢置信地瞪着程曦。 袁莘眼中极快闪过一丝意外,随即隐去。 程曦目光扫过,冷笑道: “来的正好!” 着一把将帘子挂起来。 众人心知有意,快步走到厢房外,随即有人发出轻呼声。 只见里头有个橹夫装扮的白面男子正与锦心在拉扯。 那男子见来了这一伙人,丝毫不在乎,反而一把拽住锦心胳膊对她笑道: “如此看来,今日你我之事只怕是瞒不住了!” 众人听了均脸上神色有异,袁莘一怔,看了程曦一眼,什么也没。 程曦将众人面上神色一一看在眼里,而朱乐君那个丫鬟见了这一幕,已经呆的不出话来。 锦心见状,心下立时拿定主意,瞪着那男人恨恨道: “我终日在侯府,可从不曾见过你!不信可问我家丫鬟!” 男人闻言大笑,指着程曦道: “从前你我私会,还是你这丫鬟把得风,今日却不曾见过我,未免太过无情啊!” 众人面上神色愈发古怪,已有人察觉出了不对劲。 男人却不察觉,想着那一套“日后荣华享用不尽”的辞,把心一横,扯过锦心就往怀里搂。 程曦哪里还忍得住,立时一个大步蹿进厢房。 锦心猛地抬脚去踩,男人吃痛咒骂。 程曦一把抄起案几上的玉壶春瓶挥过去,自身后狠狠砸在他的后脑上。 花瓶“哐啷”碎裂,男人捂着脑袋哀吟着缓缓软下身去。 袁莘等人面露震惊,半晌回不过神来!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凉凉的戏谑声: “哎呀,这闹腾了大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有人忙让开道来,只见朱乐君似笑非笑地自众人身后走进来。 她面上神情却在见到房内景象后,冻在了脸上。 第九十五章 其人之道 程曦冷冷看着她,眼眸中怒火翻滚。 男人抱着头躺在地上微弱地哀吟,有血自他脑后慢慢浸入指缝。 人群中又是一阵挤攘,念心怀中抱着一堆茶盅酒壶挤了进来,见到眼前场景不禁一怔,继而惊呼: “姐!” 她忙丢掉手中盅皿,几步来到程曦身边。 朱乐君总算回过神来,她瞪着地上的男人半晌,忽然看着程曦讥笑道: “程姐,你房中怎得竟有个……” “阿君!” 袁莘忽然打断她: “这人也不知是谁,方才拉扯着程姐的丫鬟行举轻浮,这才被程姐拿花瓶砸了头。” 朱乐君一愣,看了看袁莘又看了身后众人,见大家面上均无异议,不像是帮程曦作遮掩,这才失声道: “丫鬟?这人拉扯个丫鬟作什么……” “我们都看到了!”袁莘重重打断她,定定地看着朱乐君道,“是拉扯着程姐的丫鬟,嘴里还些胡话。” 朱乐君回头看向屋里,后知后觉地发现锦心身上衣衫不对。 她心中大恼。 程曦却盯着朱乐君缓缓走过去。 朱乐君不禁后退了一步,谁知程曦来到她面前后,忽然一把推开她,大步朝船尾走去。 船尾的两个橹夫早已让在一旁。 程曦几步走上甲板,看到秦肖的船后高声一喝: “秦肖,过来!” 秦肖忙示意船靠近画舫,一把抓起船上的绳锚钩子朝画舫雕栏抛,锚钩扣在了画舫的雕栏上。 画舫一层不过长高,秦肖抓着绳锚一荡,一手勾住栏柱后借力便翻上了画舫。 “姐!”他一站定身子就上下打量程曦。 程曦冰着脸,一言不发转身往厢房走去,秦肖忙大步跟上。 几家姐忙纷纷避让开来。 秦肖一进厢房便看到躺在地上的男人。 程曦垂下眼: “捆起来。” 锦心闻言,二话不抖开自己那身弄脏的衣衫,伸手自头上拔下发簪“哗啦”一划,撕扯下布条来。 秦肖扭过男人两手于背后,就听“咯啦”一声,似乎是脱臼了。 几家姐的脸色有些白,还有那瞧热闹的偷偷拿眼望朱乐君——谁都知道今日的游湖是她一手安排的。 方才那一段,程曦连辩驳一句都不需要,大家基本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秦肖接过布条,麻利地将男人手脚捆住,转头问程曦: “姐,怎么处置?丢湖里去?” 人群中又发出几声轻的惊呼。 程曦瞥了一眼,冷冷道: “给我揍。” 秦肖二话不挥起拳头就往那男人身上紧要软弱的地方落,拳肉发出闷闷的“砰”、“砰”声,有的姐瞧着这一幕,脸都白了。 她们从没见过这种场面。 “住手!”朱乐君忽然一声大喊,面上神色略有惊慌。 程曦就好像没听见一样,秦肖的拳头也没有停下。 朱乐君几步走上前,扯住程曦急急道: “你快让他住手!这……这人是谁都还不清楚,你怎得就这样乱打一通!” 程曦睨着她,似笑非笑: “我瞧来就是个不知死活的橹夫,怎么,你却能瞧出别的身份吗?” 朱乐君一噎,心急如焚。 这男人是她舅舅家的子弟,还是个有秀才功名的,若是这般让程曦的护卫打死了,自己如何能脱身! 她死死瞪着程曦道: “若是打出好歹,你就不怕惹上官司!” 程曦闻言,忽然一笑,凑近她耳边轻轻道: “好教你知道,惹上我就是官司。” 着转头喝道: “往死里打!” 秦肖下手更重了。 袁莘看着只觉得手心黏湿,她白着脸强自笑道: “程姐,依我看不如交官罢,你何必为这么个东西担上自己的名声。” 朱乐君猛地回头瞪她,袁莘却看也不看朱乐君。 锦心闻言,忽然盈盈上前道: “姐,袁姐的在理,您心疼奴婢,却也没必要为奴婢亲自处置这么个腌臜东西。” 将袁莘抹到程曦头上的是非给轻而易举的摘了。 程曦哼了一声。 秦肖便停下手,念心上前踢了踢,不见反应。 程曦带着自己的人转身走出厢房来到甲板上,吩咐道: “让他们靠岸。” 朱乐君在屋里怔怔看着地上的男人半晌,只当他真的被打死了,一时只觉如坠冰窖,背上发麻,牙根几乎咬碎! 舅舅那里该怎么交代?若是舅舅厌弃了自己,日后如何托他给自己寻一门高亲? ……更可恨只攀扯了一个丫鬟,便是舅舅要借题发挥胁制威远侯,都没有由头! 岂能这般便宜了程曦! 她忽然转身追了出去。 丁培兰等人本想跟上去瞧热闹,却见袁莘站在原地不动,她们不由犹豫在原处。 朱乐君跑到围栏旁,望着程曦,用极高的音量大声道: “程姐,事到如今我也不替你隐瞒了!这人是我表哥,你不也与他是相熟的么?若不是表哥你忽然对他冷淡,似乎另有所好,好歹求了我让他见你一面,我才不耐烦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谁知你竟这般狠毒!” 船舱内众人听了这话,面上的神情当真可谓精彩——朱乐君这是死也要拉程曦下水。 程曦站在甲板上望去,隐约可见不远处有拱桥如月,桥上人影绰绰,湖面已隐隐泛出金色。 ……那就是美人桥罢? 程曦冷笑。 难怪要在此上岸。 若是锦心没替她挡下,若是那男人没搞错对象,若是自己没将那男人砸晕,若是秦肖不在场……一会到了美人桥,众目睽睽,自己今日只怕怎么也摘不干净了! 她转过身看着朱乐君,眼眸冰冷。 朱乐君莫名察觉到一丝危险。 “秦肖,”程曦淡淡道,“朱姐脑子不清楚了,让她去水里清醒清醒。” 朱乐君惊恐地睁大眼,厉声呼道: “你敢!” 秦肖跨步上前捂住朱乐君的尖叫,一手往她膝盖一抬,便她整个人翻出去丢到了水里。 噗通。 尖锐的惊叫和重重的落水声引来了袁莘等人,她们目瞪口呆地望着在水面扑腾的朱乐君。 程曦居高临下看着朱乐君,淡淡道: “朱姐脚滑,落了水。”她指了一个橹夫道,“你去将她捞起来,送到岸上去。” 那橹夫哪敢犹豫,忙脱掉衣衫鞋袜,赤着上半身便跳入水中去,自朱乐君身后勾着她脖子一路拖着往岸边游。 此时画舫离岸不远,渐渐的桥岸上便有人发现了他们。 程曦等人上岸后,正好见到朱乐君浑身湿透由人扶着要上自家马车。她身上披着车夫的外袍,身下薄薄的罗裙紧贴着腿,勾勒出一副曼妙来。 朱乐君见到程曦,眼中充满了怨毒: “程曦,你等着。” 程曦一笑,道: “我等着。” 第九十六章 审问 回到府上后,程曦绷着脸径直去了程钦的书房。 当晚程府极为热闹,先是鄂州知府袁文山没过饭点便执帖上门求见。袁文山前脚刚走,两位同知与太和县令又带着师爷一道上门。 外院迎客送客直到戌时末才消停下来。 鄂州府第二日便传出了两则谈闻。 一是荆门知州府上的姐游湖时落了水,让一个橹夫贴身抱着拖上了岸,朱姐那一身绫罗贴着身子,叫岸上围观的人尽数瞧了个全。 二是涂家垴镇上姚家族中的一名子弟让人打得不省人事送进了衙门,那子弟身上有秀才功名,而姚家则是吏部郎中姚庞的祖家。 另一边,袁文山的师爷翌日一早便上门来请程钦一道去府衙听审。 按理梁子湖出的事本该由太和县令先行审理,除非疑案或大案才会上报府级由知府亲审。却因此事牵涉到了威远侯府和吏部郎中姚庞,袁文山这才卷起袖子亲自上阵。 程钦到后被请到公堂旁置放的高背太师椅上落座,有衙卫忙上了茶水。 袁文山高坐在正中大堂案后,两旁又分别设了两张案,坐了鄂州同知与太和县令。那太和县令待程钦安坐后,一拍惊堂木传令带人犯。 人被带上来时头上包着纱布,身上仍旧穿着那一身橹夫的装束,歪斜无力的站着,双手捂抱着腰处哀嚎。 太和县令便拿出师爷连夜代笔的状词开始审问。 一番交代后,得知堂下人名姚泳,年十九,尚未娶亲,去年刚得了秀才功名。对于他为何会出现在画舫上,不论状词上如何锦心是丫鬟的事实,姚泳就是一口咬定自己与侯府程姐有旧,是与程曦约好的。 他自己与程曦起了争执,这才让她的护卫下了重手,而自己并无无礼之举。 太和县令不禁皱眉。 姚泳洋洋得意——他有功名在身,进了官门无需下跪,不许上刑。 太和县令犯难地看向袁文山,袁文山便去瞧程钦。 程钦垂眼拨着茶盅盖子,缓缓问道: “几位大人,老夫记得朝廷有律,凡作奸犯科者一律革去功名,可有记错?” 太和县令与鄂州同知楞楞点头,不明所以,袁文山却瞬间明白了程钦的意思。 姚泳若是作奸犯科便可按律革去功名,若他没有功名身,便是对他上了刑又如何? 至于这上刑与革去功名的顺序……只要最后姚泳成了白身,谁又管得着? 袁文山看了程钦一眼,心想威远侯这是不打算给吏部郎中姚庞留余地了。 他取了支签简往堂下一掷,喝到: “打!” 姚泳尚且不曾回过神来,就让衙卫一左一右按在条凳上,紧跟着身下一凉,板子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这厮先前让秦肖狠狠揍了顿,现在如何能挨得住这板子,不过十来下便哀哀嚎叫着全招了出来。 他将朱乐君如何拿辞利诱自己,如何设计套了程曦去换衣衫,如何打算用名节逼程曦就范等等全供了出来: “……全是阿君的主意,她这般便可娶得威远侯府的姐回去,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学生是一时受了她蛊惑啊!” 袁文山皱眉,太和县令忙让刑名师爷拿了笔录去画押。 程钦忽然开口: “不急。” 堂上众人均是一愣,望向程钦。 只见他放下茶盅,望着袁文山慢条斯理道: “袁大人,老夫倒有些奇怪,一个秀才加一个知州府的姐,何来如此大胆,居然就敢这样行事?却不知他们仗的谁家势头?” 袁文山望着程钦心中一震——威远侯这是要对姚庞下手。 任谁都看得出来,朱乐君和姚泳干这事纯粹是因为无知愚蠢,程钦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是他偏还要这样问,意图太过明显。 袁文山背上流汗。 威远侯站的是皇帝一边,而姚庞站的是首辅林大人,自己无势无靠如履薄冰这才安稳至今。贸然站队,日后若出了事,顷刻就成了人家弃卒保车的卒! 可自己若是装傻只怕立时就要得罪程钦。自己一路走来借的是王家的势,程钦只需同王家一声,自己只怕也没有什么“日后”可言了。 袁文山觉得舌根发苦。 * 第二日,知府衙门的师爷送来一份誊抄的供词和案断,请程钦过目。 程钦看过后,立即写了封信与供词一道封上,让程定连夜拿着自己的名帖去武昌府找姚为礼,走了军驿将信送去京城。 而程曦这边就相对平静多了。 自游湖事件发生后,除了几家官太太来拜访老夫人,了些或安慰或口诛的话,袁莘等人却不敢再来招惹程曦。 期间因朱乐君的传闻太盛,她母亲姚氏曾带人找上门来讨过法。 当时程曦正在屋里看书,闻言很是惊讶: “她居然敢上门?” 莫怪道朱乐君长了那样的脑子,原来根源在此。 程曦兴致勃勃地就要跑出去瞧热闹,让锦心哭笑不得的一把拉了回来: “姐,人早让老夫人轰走了!” 叶氏听姚氏找上门,二话不就吩咐门房“打出去”。 程曦闻言略感失望。 她最近依着程钦的嘱咐,做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来,整日躲在府里看书都不曾出门晃荡。 念心见程曦无精打采地靠在罗汉床上抛福莲玩,眼珠子转转,凑过去笑嘻嘻道: “姐,奴婢昨日去八宝楼买点心,在那遇见了冯三姐的丫鬟樱草,她与奴婢了件旧闻。” 程曦想起了那日冯三姐在上船前隐晦的提醒。 就听念心继续道: “您可知湖广巡抚张敬张大人原有个宗亲侄女,家中在鄂州府有些产业。那张姐本也与袁姐她们常来常往,只是听仗着张大人的势,脾气颇大。后来有一回,几家姐一道去寺里上香,那张姐居然让人撞见在寺院后山与个男人拉拉扯扯!” 程曦嘴角一抽,这戏本着实耳熟。 “……几番伸冤却百口莫辩,听还差点寻了短见。张大人哪有功夫管这些事,何况只是个宗亲侄女罢了。后来张姐远嫁常德与人做了续弦。” 程曦冷笑。 敢情自己还不是头一个! 半个月后京城传来消息,吏部郎中姚庞让人弹劾了。 都察院上书,弹劾姚庞纵亲行恶、为霸乡邻,让林涪以“子弟不肖”、姚庞并不知情给压成了罚俸。 然而有人将誊抄的口供递到了昭和帝跟前,昭和帝立时大怒。 在昭和帝看来,这是明晃晃的指使,是林涪想要借着姚庞将程钦拉过去的谋划! 第九十七章 没钱 在昭和帝的授意下,给事中邹琇再次上书弹劾姚庞其身不正、仗职位之便纵容族人横行地方、贪财纳贿,并一一举证。 昭和帝当庭附议,甚至不曾传唤姚庞上殿对质,就下旨拿下姚庞交由大理寺审讯。 昭和帝一气呵成做完这些事,只觉得身心愉悦、通体舒畅。 林涪却差点气到吐血! 如今的吏部尚书年事已高,在昭和帝和林涪之间两头打太极。而吏部左右侍郎中一个是昭和帝的人,另一个是等着致仕不愿招惹是非之人。 林涪原想待时机成熟便让姚庞顶上侍郎之位,如今被全盘打乱! 昭和帝抓准时机丝毫不给林涪留时间布置,便提了人顶姚庞之位。 虽只是个正五品的郎中,但却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对于如今的昭和帝而言,这一位子的助力是极大的。 昭和帝觉得程钦递来的这把刀子简直太是时候,杀得林党措手不及。他想起那份供词上的事件,决定送程钦一个人情。 于是在姚庞下狱后不过十天,荆门知州朱放就因“家门不治,何以治民”为由被革了官。 此时,姚氏那封告状程曦行凶、求救姚庞先行弹劾威远侯的信,才堪堪通过驿站送到了京城。 鄂州府大为震动。 谁也没想到,起因不过是女孩家之间的矛盾,居然就因为惹到了威远侯府的姐,便在一夕间倒台一位司郎中和一位直隶知州! 程曦也颇为意外。 她知道祖父定会为自己撑腰,好好收拾朱家并借机攻击林党,却没料到祖父居然顺势就把姚庞给拉了下来,送了昭和帝好大一份礼。 程曦摇头晃脑地感慨: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狐狸还是老的……” 忽然收住口,及时把最后一个“奸”字吞了回去。 锦心笑着摇头,将一匣子点心端到炕几上摆开来,并让丫鬟去厨下取了牛乳羹来。 “姐,这是冯三姐刚让人送来的,是宝月楼新请了个做京味的大师傅,想请您给品鉴一下可还正宗?” 程曦挑了挑眉,见匣子里全是一些京城有名的食点心,卖相精致,色香俱全。 她随手捻了块蜜篦子尝了尝,点头道: “还挺正宗,她有心了。” 宝月楼是冯家名下的酒楼,鄂州当地口味偏重,这个京味大师傅可以是专为程曦请的。 上回那事,程曦领了冯三姐的情,回头便同程钦提了句。 程钦事后让袁文山问问冯宝禄,他那里南北货中可有福建的铁观音。冯宝禄隔日便亲自带着上好的铁观音拜访求见,老爷子接见了他,走时为他写了封引荐。 冯宝禄揣着程钦的亲笔引荐去拜访张敬,不像前几次那样只收礼不见人,这回他总算见着了张敬的面。 过不多久冯家的粮引便下来了,冯宝禄郑重其事地吩咐妻女,一定要将程曦伺候好。 冯三姐看得出程曦并不是个爱热闹、喜欢受人追捧的性子,她虽时不时地向程曦献殷勤,却从来不凑到程曦眼前来晃。 况且她送礼献好从来只往那用心、讨巧的去,并不一味砸银子。 程曦觉得这冯三姐倒是个通透的人。 念心撩了帘子回来,手中捧着一摞布料和毛皮料子,笑嘻嘻的很是开心: “姐,您看这几色布料子如何?奴婢走了几处大的布庄,将瞧得上眼的尽数拿了样回来。” 程曦放下点心,伸出黏糊糊的手指让锦心用帕子擦干净: “拿来我瞧瞧。” 念心将料子抱过去,与锦心一道细细摆开来,均是些大红大紫的喜庆颜色。 程曦转来转去瞧了半日,皱着脸道: “怎得没有锦缎吗?青岫的吉日在冬月里,那时冷的很。” 念心瞪大眼咋舌道: “姐,这一匹锦缎可够寻常人家一年嚼用了!就连那普通人家的姐出嫁,也只用罗缎做喜服的。” 程曦抬着下巴哼道: “若是日后程定争气,青岫指不定就成了太太,怎么用不得锦缎!” 程曦当初将青岫配给程定的打算告诉了程钦,谁知程钦告诉她,程定是他从前军中下属的后人,并非奴籍而是兵户,不能娶奴籍出身的青岫。 程曦哪里肯依。 前世青岫早早的就由王氏配了人出府去做管事娘子,顺顺当当的嫁人生子。 哪像现在,因着自己的关系,青岫遭了多少磋磨!好好一个大管事的女儿、府里的头等大丫鬟,拖到这把年纪不曾嫁人不,还受了多少风言风语,心中苦了多少年。 况且依着程曦从前的印象,程定直到最后都是孑然一身不曾娶妻。她瞧得出程定对青岫很是上心,既然有这缘分,做什么不让他们成就姻缘? 她便去叶氏那里磨,叶氏哪里受得了她娇声软语抱着胳膊求。 青岫是家生子,叶氏便书信一封回京交代甄氏,让人去官衙将青岫的奴籍给消了,直将青岫的爹娘感激的涕零不提。 青岫的户籍改了后,程曦用跟道真学来的几手神棍本事,掐指一算,为青岫选了冬月十三作为吉日。 如今只剩下一个多月,程曦屋里的人这阵都在为此事忙活,青岫也整日关在屋子里绣嫁妆。 听老爷子程钦直接给了程定三百两银子,让他回京后购置家业。程曦暗恼祖父手笔太大,生怕青岫日后让程定吃得死死的,便极尽大方的为她置办嫁妆。 锦心瞧着程曦一应物件越买越多,哭笑不得地提醒她: “姐,您的体己银子可没那么多。” 程曦瞠目,这才想起来自己如今还不到十五岁,月例才五两,体己银子都是逢年过节长辈给的。虽程原恩和王氏给她名下置办了许多产业,但现实可用的银子却没有。 锦心宽慰她: “姐,您准备的这些已经够多了,何况年大总管他们夫妻本就给青岫姐姐准备了嫁妆,只是来不及送到罢了。” 念心点头附和道: “青岫姐姐是您屋里出去的人,定叔可不敢欺负她!” 她平日叫惯了,丝毫没察觉这两个称呼差了辈分。 程曦想想有理,但就算一应嫁妆可以不再准备,青岫的压箱银子总要给罢?要不然她这个姐也做的太没面子了! 程曦翻了翻空瘪的荷包,第一次为钱财苦恼起来。 第九十八章 有钱了 思来想去,程曦把主意打到了老夫人叶氏地方,她决定候着脸皮去跟叶氏预支一些月例。 却在叶氏院子外遇到狄妈妈送袁夫人出府。 袁夫人自游湖事件发生后还是第一次见到程曦,她不由仔细打量。 只见程曦气色很好,粉白细嫩的脸上透着些许红润,瞧着似乎还比刚回来时长了些肉——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受影响。 她笑得很是和善,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讨好: “曦姐儿来了?这阵我家莘姐儿还总念叨着没见你,得空一道玩儿罢?” 程曦神色清淡,张口就胡诌: “上回受了惊吓,如今并不敢随意出门。” 袁夫人一噎,心道你大姐都敢将人推下水,哪里像是受了惊吓? 她面上笑盈盈道: “是是,女孩子家出门玩终归不如在家中待着安稳。要不改日让莘姐儿上门陪你话,一起绣个花?” 程曦不耐,朝她微微颔首: “夫人慢走。” 袁夫人极为尴尬,却实在不敢去招惹程曦,强自笑着道自家还有许多事,便狼狈地走了。 程曦看着她背影,想起了袁莘。 游湖那事,依着朱乐君的性子若有同谋是必定会攀咬出来的,可见袁莘与丁培兰等人并未参与。 事后袁莘也多次于人前一口咬定程曦清白,瞧着当真没有要陷害程曦的模样。 可程曦总会记起袁莘那时紧攥着自己手不放的情景。 袁莘兴许没有与朱乐君一道谋划,可她当真未察觉到朱乐君的意图吗? 程曦觉得不好。 但区区袁莘是不值得她多花心思的,只要袁莘老实不寻事,程曦就懒得计较。 她抛开这些,端上一脸谄媚去了老夫人屋里。 叶氏正眯眼拿着一串珠子相看,见程曦来了,便朝她招手: “九儿,你来给我瞧瞧。” 程曦忙跑过去接过珠子,见是一串一百零八珠的凤眼菩提,粒粒油光水亮,已经被盘成了深枣红色,每颗珠子上凤眼形正、眼角齐整,是难得的佳品。 程曦问道: “这是袁夫人送来的吗?” 叶氏点头,手指摩挲着佛珠,道: “同我是机缘得了一串高僧的珠子,我瞧不大清楚,你看可是凤眼?” 凤眼是外邦之物,产于雪山之上,大越极难得一见。 程曦知道叶氏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便细细将佛珠形态与她了,叶氏听后很是欢喜。程曦暗想,袁夫人至少有一点好处,便是常常能哄了祖母高兴。 她趁机将银子的事提出来,惹得叶氏忍不住大笑着去搂她,像时候一般点她脑袋道: “我当是什么事,也亏你得出个‘赊’字!”叶氏将手串放在一边,“青岫丫头这么多年照料你屋里事自有功劳,如今她娘老子不在身边,确实该风光些替她备嫁!” 正巧狄妈妈撩了帘子回来,听见这话便忍不住笑着凑趣: “要不怎么青岫命好,若不是先前那番磋磨,哪能换了如今的机缘!到底还是大姐的恩典,这菩萨心肠随了老夫人您!” 于青岫而言能消了奴籍是什么也比不来的恩典。 狄妈妈这番夸捧又让叶氏舒心愉悦了十分,她干脆吩咐道: “自我账上走,咱们给青岫另置办些压箱银子,大姐的名头出一百两,我就随个二十两!” 程曦大出意料,没想到叶氏对青岫这么大方。 有了这几百两银子做底,等回京后程定再某个差事,他们两口子的日子便不用操心了。 程曦高高兴兴地回了自己院子,叶氏却一回身就将此事告诉了程钦,埋怨道: “……还不都是你,悄悄给了程定就是,偏还大张旗鼓的。九儿月例才多少,她那钱袋子如今都掏空了给青岫置办嫁妆,倒让你逼着来我这儿借银了,像个什么话!” 程钦觉得女人就是墨迹,这银子给谁不是给? 但叶氏的话提醒了他。 程曦是个有主见的,年纪身边没点钱银,若买个物件或是办个事还要求到长辈处来借银子,那也太委屈她了。 程钦便嘱咐叶氏: “自咱们房头账上出,将和初的月例银子加到……”忽然一皱眉,问道,“那几个子是多少?” 叶氏忙道: “十五岁后每月十五两,成家后每房每月三十两。” 程钦便道: “那就十五两。和初是姑娘家,没点银钱存着傍身怎么行!” 的就好像程原恩夫妻不曾为程曦打算一样。 叶氏哭笑不得,却也顺着程钦,心中觉得程钦简直将程曦当作了女儿一般。 程曦第二日便收到狄妈妈补送来的十两银子,乐得她在床上直打滚,继而又一咕噜翻起身,冲锦心与念心洋洋得意道: “如今姐我可是有钱的人了!” 念心兴冲冲地问要不要再去给青岫买匹锦缎做传家宝,程曦忙点着头连声道好。 二人让锦心给板着脸拦下来,道程曦的银子该好好管起来,再不可由着她们俩胡乱花。 念心本也不过随口一提,见状笑倒在程曦身边指着锦心“第二个青岫姐姐冒出来了”。 程曦不由哀叹自己没出息,如今见到锦心板下脸来,依旧有些发怵。 到了冬月十三,程曦热热闹闹地将青岫自府上嫁出去,程定临时在鄂州租了个宅成亲,程曦还换了身装束跑去瞧她们闹洞房。 她在那里遇见前来贺喜的冯三姐,程曦对冯三姐的印象便又好了几分。 她随口问起鄂州附近好玩的地方,想着自己还不曾有机会去看看那些湖滨围田,冯家是做生意的,有些事也许知道的会更多一些——便是不知道,她相信冯三姐也会尽心去打听。 程曦便道下次有机会可一起出去走走,冯三姐又惊又喜,忙不迭的应了下来。 转眼过了腊八,叶氏便吩咐狄妈妈和蕙娘开始准备过年事宜。 程钦忽然得到京中传来消息,首辅大人林涪病倒了! 程曦大惊,心下砰砰直跳。 她明明记得林涪是昭和十年秋病倒的,怎得会突然提前了一年! 第九十九章 落幕 很快,袁文山等人也自张敬那里得知了林涪病倒的消息,袁文山十分庆幸当初自己在审案时没有得罪程钦。 过不多久,整个鄂州官员圈子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可见林涪这病,不是寻常恙。 程曦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掐灭,她浑身发冷地坐在屋子里,看着窗外积雪发怔。 变了,事态的轨迹真的变了! 她抱着膝盖,从心底感到一丝害怕。 林涪这一病如果直接就导致了林党提前覆灭,那么之后的那些事,还会照着原先的轨迹发生吗? 牵一发而动全身,至少官员的任免就等不了! 程曦想到父亲程原恩。 前世程原恩足足在四川待了六年,直到程曦十七岁那年才调回京中任吏部左侍郎。 如今,程原恩赴任四川巡抚至今刚好三年整,今年冬他将回京面临三年一次的大考。 程曦跑去找程钦,打听林涪的病情和病因,并将自己的担忧了出来: “……若皇上想趁势拔根,父亲会不会就被留任京中?” 程钦闻言放下手中的两封信,沉默不语。 这两封信,一封是敏大将军寄来的,道是林涪已卧榻月余未出府门,昭和帝一个月内连罢林党六部三司官员数名。另一封是程原恩寄来的,他回京面圣后,昭和帝果然透露出要将他留在京中的想法。 程钦没有回答程曦,反而问道: “你想不想回京?” 程曦一怔,忙连连摇头。 程钦见状有些宽慰,便让她莫要再担心这些: “……如今下定论为时尚早,咱们且等消息罢。” 毕竟林涪虽是病了,却还没死,事态最后会怎样谁也不准。 程曦忧心忡忡地回去,连着几日都睡不好。 若是林党就此瓦解,那么京中和地方上各处大官员必将要有一轮更替。万家和陈家也将趁势崛起,为三皇子楚王和七皇子宁王争势。 父亲此时回京留任,只怕比当初更加招人……自己当真能躲过那些人的野心吗? 即便是自己躲开了,那么家中其他人呢? 林涪的事已经是一个变数,焉知此后还会不会发生其他意外! 程曦第一次不确定起来。 她又梦到那年白雪皑皑的皇城,梦到自己跪在朝阳宫外冰冷刺骨的青石砖上。 失去知觉的膝盖和隐隐作痛的腹,那慢慢在青石砖上漫开来的血色,以及念心抱着她惊慌失措地泣喊…… 程曦猛地自梦中惊醒。 她怔怔瞪着床顶的祥云青织缎帐子出神,屋内的九球金丝鼎里淡淡散出安神香的味道,墙角那盏榆木仙鹤灯照出幽幽的光晕。 ……这是鄂州的祖宅! 程曦渐渐清明起来。 她觉得腹有些隐隐酸胀,身下黏腻,便坐起身掀开被子。 只见月白的中裤上染着一圈殷红——程曦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她忙唤人进来。 外头值夜的锦心听见动静,披着衣裳执灯走进屋来。 她撩起帐子见此状况也是一怔,然后忙取来衣裳为程曦披上,又拿了帕子垫在她身下,这才去耳房唤值夜的丫鬟打热水来。 众人一番折腾,程曦清洗更衣后反倒沉沉睡着了。 第二日叶氏便知道了此事,她拉着程曦笑道: “咱们的九儿如今可真的变成大姑娘了!”又紧张道,“身上可有觉得乏?冷不冷?女孩家对这事可万万马虎不得,这几日你便好好地待在屋子里休息,千万不能受了凉!” 程曦想起自己后天原本约了冯三姐。 在叶氏的唠叨和放冯三鸽子之间,程曦果断选择了后者。 她让念心去冯府一声,念心回来后却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是姐您上次问的事,她同冯老爷仔细核实过了,均详尽记在册子里头,您可以先看看。若有什么想问的,只管派人知会一声她便上门来。” 程曦马上明白念心指的是什么——自己上次与冯三姐去梁子湖旁烷田时,曾随口问她可知道这些年附近地界产粮收成和灾患的情况。 冯家粮号分布广,如今又拿了粮引,米粮已然越过金银楼成了冯家最重要的一宗生意。 冯三姐见程曦问这些还当是程钦想知道,回去后忙对冯宝禄了。冯宝禄哪里敢怠慢,忙将几年的年账和记录翻出来,命几个账房先生一一整理出详尽的记录摘成一本册子。 程曦拿过册子随手翻了翻,不禁感慨祖父这面大旗也太好扯了。 她便暂时抛开了京中那些烦恼的事。 待到翻过年,一出上元节程原恩的任命便下来了——原吏部右侍郎年事已高,提前致仕回乡,程原恩接任吏部右侍郎。 程原恩与王氏整整提前了三年回京。 程曦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不太意外,甚至有些预感到了。 紧跟着,大越掀起一片狂风暴雨般的动荡。 昭和帝以雷霆之势将林党连根拔起,丝毫不留一丁点起复的可能。自三月至六月的短短三个月内,共计罢免京官三十六人,地方官员一百二十九人。 林涪这一病,当真没有再好起来,而清算却仍然在继续。 程钦每日看着那些书信,眉头日渐深锁,甚至有一日出“非贤明所为”的话来。 来当真可笑,如今朝廷自上到下的大多数官员们,心中第一紧要的不是效力朝廷、为民做事,甚至也不是升官捞财,而是如何明哲保身。 朝廷骨梁在几番争斗中折损了大半,地方上又多的是像丁培兰父亲这样顶替凑数的官员。 然而昭和帝好像完全看不见一样,还在不断清除异己,加固他的皇权! 直到昭和九月,这场声势浩大的清洗之举才渐渐落下帷幕。 待到一切井然有序后,王氏寄信来问程曦愿不愿意回京,并在信中提到明年四月是程曦外祖母的六十大寿。 程曦自然不愿意回京,却想去山西。 前世外祖母六十大寿,自己在王家住了三个月。外祖母待自己如珠似宝,极为疼爱,程曦不想错过这次寿宴。 最重要的是,外祖母在昭和十三年去世了,这也许会变成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她老人家的机会。 程曦捏着信,异想天开地问锦心: “你祖父会不会答应陪我一道游山玩水去山西?” 锦心正忙着收拾程曦过冬的衣衫,闻言道: “您快醒醒,如今天还亮着呢。” 程曦冲着她身后做鬼脸,觉得锦心越来越不可爱了。 念心却忽然跑进屋子来,大圆眼睛笑得亮晶晶,满是兴奋道: “姐,道真先生来了!” 程曦倏地坐起身子,惊喜道: “在哪?” 第一百章 护身符 外院书房内,桌案上的错金云龙纹双耳炉中散出淡淡迦南香。 宝书将第一道冲泡好的铁观音倒入茶瓯中,待暖杯后尽数倒去,再倒上第二道茶水。茶香清溢,茶色金黄。 道真饮下一盏,回味甘甜,略带花香。 他同程钦叹道: “这与我当年在安溪喝到的相比,也不算差了!若是春季新茶,只怕还能更香一些。” 这些铁观音是冯宝禄亲自送来的,是他能在鄂州府找到的最好的铁观音。 程钦放下茶盏,笑道: “可惜此处并无上好泉水,若能用‘草舍’屋后那眼山泉冲泡,再加上这银骨炭焙煮,品起来感受更佳!” 宝书又为二人续上第三道茶水。 外头守着的宝墨忽然唤道: “大姐!” 两人闻声不由打住话头,朝门外看去,不一会便见程曦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她左右张望了下,看到窗台前相对而坐的两人,忙跑着过来向道真一屈膝,笑着唤道: “先生!” 道真抚着胡子,笑呵呵地打量程曦。 见她面色红润、气色极佳,个子似乎又高了些,穿着一身规规矩矩的绫罗长裙,瞧着到真有些名门闺秀的样子。 “和初来啦。” 道真笑道,忽然想起什么。 他自袖兜里东摸西摸,找出个用雪白皮毛裹住的物件递给她: “没给你带见礼,这个拿去玩儿罢。” 程曦忙双手接过细瞧,见是一枚指节长短的弯月型硬物,瞧着像是某种凶兽的牙齿。上半截的牙尖呈乳白色,下半截牙根隐隐泛出血色。 程曦大奇,问道: “先生,这是什么?” 道真摇头笑道: “这是西北狼的牙齿,还是罕见的雪狼!” 程曦低低轻呼一声,很是惊喜。 她曾在上看到过,这种狼遍布西北广袤大地,凶猛高大,喜欢夜间出没,故而又唤夜月狼。而雪狼更是常年隐迹深山雪原,只有在凛冬食物短缺时才会成群出现。 她不由问道: “您是从哪得来的?这块皮毛是雪狼皮吗?” 道真见她居然很是喜欢的样子,眼中露出一丝意外。 他抚着胡子笑道: “这是老夫在甘州偶然所得。在西北地境,人们相信狼牙蕴藏着神秘强大的力量,佩戴这个可以辟邪、保平安。”他看了程曦一眼,“你回头让人收起来罢。” 程曦爱不释手,琢磨着回头让锦心想法子看能不能做成个坠子——金珠宝石的项坠大家都有,可谁能像她一样有个雪狼牙! 程曦将狼牙用皮毛包起来,心翼翼地收进怀里,继而笑嘻嘻地凑到道真身边献好: “先生,我方才来前已吩咐厨下今晚好好准备,虽此处食材比不得山上野味,但胜在厨娘手艺好。”她着一顿,又拿眼去瞧程钦,“……祖父藏了好几坛子陈酒,我一会替您去搜出来!” 惹得程钦一通笑骂,道真哈哈大笑。 程曦趁机打量道真,见他面带风尘,似乎比先前黑瘦了些,一身青衣道袍洗得发白,衣襟袖口处更有许多磨边冒出来。 她打发宝书下去,亲自为二人煮茶,一面问道: “先生,您这一年半去过西北?还曾到过什么地方?可有见过趣事不曾?” 道真接过程曦端来的茶饮下,笑着摇头叹道: “老夫往那荒蛮之地走一遭才知道鱼米乡的好,那里的人呐,不信老夫这一套,你瞧,这不只好再上你们府里来打秋风了嘛!” 程曦便知道他又在胡八道,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道真见了呵呵地笑,捡了一些途见所闻与她听,直把程曦听得惊叹连连,感慨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三人在书房闲聊着打发了一下午,到了晚间,程钦命人将冯宝禄送来的一坛竹叶青开了,与道真一道在外院畅饮。 程曦回去后,便将狼牙包着狼皮一道交给锦心,问她可有办法改成个坠子。 锦心拿着琢磨了一阵,道: “姐,这狼牙根上有血色,瞧着未免太凶了些。不如索性拿着皮子将牙根处包起来,既好看又防着它裂开,您看如何?” 程曦连连点头。 她们让秦肖在狼牙根上钻了个的孔,锦心便拿金色丝绳串起狼牙和狼皮。 程曦拿到手一看,只见毛茸茸的一团雪白狼皮下,露出一截尖尖的月白色狼牙,煞是可爱。 她将狼牙挂在颈上,道真见了不过一笑,没什么。 五日后道真告辞程钦离开,却没是要回山上还是继续各处游历。 程曦很是羡慕,拖着腮在程钦身旁嘀咕: “……当真是逍遥自在,这千山万水只怕先生他都踏遍了罢?祖父您年轻时跟着隆庆皇帝南征北战,去过哪些地方?” 程钦正在翻看冯三姐送来的那本册子,闻言随口打发道: “你自玩去,或是看看书。” 程曦继续嘀咕: “若是我也能这般时常在外走动,见见各处风土人情便好了。便是远的去不了,能在近处走走也是好的。” 程钦不理她。 程曦索性凑到程钦跟前,笑嘻嘻道: “祖父,您就不想像道真先生一样出门游历吗?我陪您一道去罢?” 程钦睨了她一眼: “你莫要以为外头如今世道安稳,出门在外,会遇到什么事却是谁也不上的。” 程曦笑嘻嘻地晃了晃衣襟前的狼牙,道: “我有它护身呢!” 的就好像道真给这狼牙请过道场一样。 程钦哼了声,由着她痴缠撒娇硬是没答应——他怕一旦松了口,这丫头立时就要跑到天边去! 程曦只得暂时搁下这话题,问起别的事: “祖父,道真先生这几日与您一处下棋,除了西北一路的见闻趣事,就没些别的?”她眨着眼略带狡黠,“他不是很爱与您民生大义、指摘时弊嘛?” 程钦亲自教养程曦多年,于政事世情上从不对她隐瞒,反而会循循善诱。若是往常程曦这般问,程钦必定或多或少会与她一些。 然而今日,程钦闻言却忽然凝起神容皱眉。 他静默了一息,缓缓沉声道: “这些你就莫要多管了。” 程曦见状,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道真他与祖父了什么? 第一零一章 隐患 程曦压下满腹疑惑,再也没有问程钦这个问题。 她从前怀疑道真是否与姚为礼一道,站了某位皇子的队。但自从在乞巧节见到容潜和那个少年后,她就联想到了城阳王身上。 道真此番又去了西北,程曦不得不怀疑。 她更想知道的是,姚为礼是否清楚道真的底细,还是仅仅听闻他医术了得才推荐了他来为祖父医治? 若是姚为礼对道真的底细心知肚明……程曦按下砰砰跳的心,不敢继续想下去。 她相信祖父自有分寸和判断。 到了十月底,程钦收到京中来的消息,城阳王再次上疏奏请开放马市,以通贸易。 林涪倒台后,岑宪成了内阁第一位人物。 他认为如今朝廷面临着纷乱的大烂摊子,有许多事务需要一步步处置,实在无力分神去应对游族和安跶的侵扰。 他赞同开放马市互通贸易,暂行缓抚之策。 但昭和帝却耿耿于怀昭和四年的宁夏府大劫和屠城之辱,言道“卑颜如斯,天威何存,百姓何以仰之”。 西北境的百姓怎么想程曦不清楚,但她与冯三姐一道出去走了几回后发现,对于衣食尚且不保的百姓而言,朝廷今日谁做官、皇帝的颜面好不好看这些问题,都比不上他们下一顿能不能吃饱来得重要。 从冯三姐给程曦的那本册子上记录来看,湖广近几年并没发生大的水患,虽然东一处西一处的时有水患发生,但并不集中在某一处。 冯家几处府县的铺子收粮每年都很平均,就算今年此地发生水患,收粮少了,也能从别的府县上匀过来,故而冯家有底气敢接皇家的粮引。 但是程曦去老爷子处翻了过往的朝廷邸报后,惊然发现,这些年湖广几处府县的型水患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比以往二十年发生的总和还要多! 她忧心忡忡,将此事告知程钦,程钦点头: “这个问题老夫已与袁文山起过,只是此事牵涉整个湖广,最后却得看李元的态度了。” 张敬已于去年大考后调任四川巡抚,李元是新任的湖广巡抚。 程钦已然致仕,而程原恩是吏部侍郎,他们无论哪一个上疏与皇帝此事都属于捞过界,还容易得罪李元。 程曦皱眉问道: “若是李大人不当一回事,那可怎么办?” 李元是陈妃娘家安排的人,他新官上任,顺应朝廷新令做出成绩尚且来不及,岂会提出反对朝廷广田升耕的政策? 李元不变本加厉开垦烷田就不错了! 程钦沉默许久,沉沉叹了口气,道: “若能早些发现,趁张敬还在时便好了。” 程曦就知道李元此人是指望不上了。 她心事沉沉地回到自己院子,却见冯三姐正在院中与锦心着话,她们见了程曦忙打住话头。 冯三姐笑着对程曦道: “您回来了?锦心姑娘您去了侯爷处,我想反正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带了些东西来,刚想回去呢!” 程曦才想起来今日约了她。 “走,咱们屋里去话。” 冯三姐从善如流,笑着与程曦一道进了屋子。 她们坐在暖阁罗汉床上,锦心让人端了冯三姐惯用的茶点上来。 程曦脱了鞋爬上罗汉床,靠在大迎枕上摆了个舒适的姿势,问道: “上回送去的花样子如何,可有人中意这些样式?” 冯三姐闻言忙笑道: “岂止中意,那可是一摆上便让人订完了!” 上回冯三姐同程曦打听京中流行的首饰样式,是想让冯家金银楼的大师傅照着做出来看看效果。 程曦并不知道如今京中流行什么样式,却记得几年后京中流行的式样。她让锦心画出来后把图纸送给了冯三。 冯家为哄程曦高兴,连忙按着样子做了一批出来,谁知不仅一摆上便让那些太太姐们抢完了,还有不少下了预订。 这效果大出冯家所料。 冯三姐手中抱着粉彩薄胎杯,心思转了片刻便拿定主意,试探着问道: “您那些花样子极受欢迎,金银楼今年的利润只怕要提许多。爹爹这是沾了您的光,咱们家却不好这般白白占便宜……您可有兴趣参一股金银楼?” 程曦一怔,随即明白冯家这是变相的送银子来。 她笑着摇头: “我可没银子参股,不过就几个花样子,再多我也没有,不值一提。” 冯三姐却笑道: “您可知咱们家每年光是跟人家买花样子就得花掉许多银子,那些还都只是些普普通通的,哪能同您给的相比?您若肯参一股,也不需给银子,上批用您那花样子做的首饰统共卖了一千六百余两,便当这其中一千两是您入的股罢?” 程曦咋舌,暗冯家当真大手笔。 她知道这是冯家在向祖父示好,凭白送金银楼的分红。 程曦笑道: “我想想罢。”她一顿,想起水患的事,“对了,上回你给的那个册子,我瞧了后却发现有一些问题。” 程曦将担忧和隐患与冯三姐细细了,心想自己已经提了醒,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就看冯家是否当一回事。 冯三姐听了她的话,虽不完全明白,却隐隐感觉不是事。 她真心诚意的谢了程曦,一回府上便将这些话告诉了冯宝禄。冯宝禄以为这是程钦借程曦的口提醒自己,忙命人将几年的账簿翻出来查看,并让人去打听过去几十年的水患情况。 这一打听,冯宝禄只觉得背上冷汗直流。 若不是程曦这番提醒,冯家若按着历来惯例收粮而不另做打算,万一当真有一日几处府县同时发生灾患,自己如今谋的这份皇家生意只怕就成了全家人脖子上的铡刀! 冯三姐再次上门,好歹恳请程曦收下金银楼的那一股份额。 程曦想了想,跑去找程钦将此事告知,程钦听后倒没什么意外,笑道: “不是什么大生意,你收下也无妨,就当自己的体己罢。”他一顿,点拨她道,“于冯家而言却是赚了。” 程曦闻言放下心来。 宝书忽然快步走进书房,笑着禀道: “侯爷,六爷来了!” 程钦一愣。 只听书房外响起一阵脚步,紧跟着着一个高大的人走了进来,面上带着笑容,一身英气飒爽的劲装袍子,朝程钦和程曦朗声唤道: “祖父!九!” 正是六爷程晖。 第一零二章 密信 程曦又惊又喜,一下子跳到程晖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道: “六哥,你不是随四哥在西宁卫吗?怎得跑到鄂州来了!” 程钦于两年前书信程原定,言明让程晖去从军。后来程晖去了大同,在程时手下做亲卫兵。 四月里,兵部武选清吏司提了程时任西宁卫下辖属千户,此时距程时升任百户堪堪一年多的时间而已。 前世程时此时应该还在大同任百户,两年后升任大同下辖属千户,直至昭和十四年晋大同指挥佥事。 如今却因为程原恩仕途轨迹的改变,程时不仅提前擢升千户,还调去了西宁卫。 作为程时的亲卫兵,程晖自然也跟着去了西宁卫。 然而本该待在军中的程晖此刻居然出现在鄂州府,这让程钦和程曦大为意外。 程晖见程钦皱眉,忙解释道: “祖父放心,孙儿并非私自出营,四哥与指挥使过了明路,道是派我归来办些事。” 亲卫兵虽然编籍入军,但除了保障将领人身安全之外,最主要的职责就是替将领处理各种私人杂务。 那些驻守边关的将领不得擅离职守,故而若有私事时通常都会派自己的亲卫兵去处理。 更何况现任西宁卫指挥使从前还是程原定的下属,怎会不卖程时面子? 程曦听了便拉着程晖叽叽喳喳地问: “四哥派你回来做什么?从西宁卫到鄂州要走多久?六哥你可有回京探望过二叔二婶?四哥如今怎样?他从前就在西宁卫待过,应该混得挺熟罢?”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程晖直抓脑袋,喃喃道: “九,你一下子问这许多,我怎么记得住!” 程钦坐在桌案后,睨了程曦一眼,笑斥道: “行了,你也得让老六歇口气。” 程曦嘻嘻一笑,又问程晖: “六哥你吃过饭没?我去和厨下,晚上做几个你爱吃的菜,再尝尝此处梁子湖的莲藕炖骨汤,保管比你在军营中吃得要好!” 程晖笑着道好,忙又补充道: “做个红烧肘子!” 程曦便一溜的跑去了厨房。 待程曦离开,程钦这才凝起脸,看着程晖沉声问道: “罢,何事?” 程时与程钦往日也偶有通信,自有官驿可走。然而程时却特意让程晖不远千里跑到鄂州来,可见不是寻常事——只怕是不便写在信上,也不便让他人传话的。 程晖闻言神色一肃,忙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几步走上前交给程钦。 “这是四哥的信,孙儿一路贴身藏着,不曾让人近身。” 程钦听了眉头锁得更深。 他拆开红漆封口的信,取出里头满满当当的两页信笺,极快地扫了一遍,随即又反过来再次从头仔细看。 看完第二遍后,程钦凝眉捏着信沉默许久,才抬起头看向程晖: “信上所之事,你可知情?” 程晖点头: “四哥与我商议了许久,觉得还是该请您拿个主意,故而四哥写了这封信让我亲自走一趟。” 程钦闻言,想起道真的那些事,不由陷入了沉思。 * 晚上程钦命人将饭摆在叶氏院里,府中主子只有程钦、叶氏、程晖和程曦四人,故而程晖并不需避讳, 他面对一桌子珍馐佳肴食指大动,一顿饭下来虽不上风卷残云,却也瞧着像是许久不曾吃过肉的模样。 程晖前后足足添了四回饭,程曦看着不由也胃口大开,布菜的丫鬟几乎将一桌子的荤菜都分到了他俩碗里。 饭后丫鬟奉上漱口的茶水,程晖居然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他哈哈笑着接过茶水道: “军中待了一年余,如今规矩也都忘光了!” 程曦斯斯文文将漱口水吐在卷边铜盂里,拿帕子擦了擦嘴,优雅秀气坐在那儿寒碜他: “六哥,你方才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自哪儿逃难来的。” 程晖听了又笑: “九你一个姑娘家,吃得也不少嘛!” 程曦立马鼓着脸拿眼去瞪他,一旁伺候的下人均想笑不敢笑的模样——如今程曦胃口大,府上用的描金边翻口瓷碗,她顿顿都要添一碗才饱。 倒是叶氏连连感慨。 她打量程晖,见他瘦了也黑了几分,不禁想起同在军中的程时。这两个子平日操练出巡,与兵士同住同行,想必很是吃了番苦头。 她吩咐狄妈妈道: “让厨房拟个单子出来,由六爷选看爱什么菜色,每日用心了去做……” 程曦学着叶氏的口气摇头晃脑地接道: “若能将六爷养回来,重重有赏!” 惹得一屋子人笑骂她“皮猴”。 程晖拦下狄妈妈,对叶氏道: “祖母,我待不上几日便要赶回军中去,莫要麻烦了。” 叶氏闻言皱眉道: “怎得这般急?若是营中无事,不妨多住上几日。”她着又忍不住念叨,“你们一个个的不稀罕家中锦衣玉食,何苦非要跑去那苦寒之处。都是老大不的年纪了,也不打算打算自己的婚事!” 程晖嘿嘿陪着干笑。 一直没有话的程钦忽然开口打发他们: “时辰也不早了,你们早些回去歇着罢。” 程曦敏锐地察觉到祖父有心事。 她与程晖一道起身告辞,临出门却被程钦喊住: “和初,你那里是否有记载西境全事的书?” 程曦一怔,觉得程钦问的应该是《西州记事录》,忙道: “有一套书册共计六部,分讲西境历史、文化、饮食生活、战事、地域风貌等等,很是详尽……祖父您要哪些?” 程钦沉吟道: “你且全送来。” 程曦当晚便让人将《西州记事录》送去了程钦书房,程钦闭门两日挑灯,连饭都是送去书房的。 两日后,程钦将程晖喊去关起门来谈了一番话,程晖隔日便辞行程钦和叶氏,匆匆踏上归途。 程钦却将程曦喊去叶氏屋里,交代道: “和初,老夫打算出一趟远门,这几个月你老实些,莫要四处撒野……若是惹了事,自有袁文山照料,一切待老夫回来再行处置。” 程曦闻言却一下跳了起来: “您要去哪儿?!” 程钦睨了她一眼,道: “此次不是玩乐,你且安心留在鄂州便是。” 谁知程曦却定定望着程钦,问道: “您要去西北,是不是?” 第一零三章 远行 程钦并不意外程曦能猜到,他既将程曦唤来当面交代,就没打算瞒她: “那里不比荆楚之地,更莫论中原与江南,你看了这许多书,自然知道西北是个怎样的境况。”他顿了顿,缓下语气许诺道,“若真想出去玩,待老夫回来后带你去江南走一趟,如何?” 程曦望着程钦嘴角翕合,半晌不出话来。 祖父果真要去西北! 风起青萍之末,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次无意的出游,居然牵扯出之后这样一连串的许多变故来。 不仅程原恩的仕途发生转变,程时与程晖的经历也跟着变化。又因为程时的缘故,如今程钦居然要亲自往西北走一趟! 程曦哪里肯错过这个机会。 她立时便在心下思索该用什么法子打动程钦带自己同去。 叶氏在一旁见程曦这模样,忙拉了她去身边哄道: “你祖父的对,西北那是个什么地儿呀,岂是你女孩子家可去的?当初你三婶在那儿待了几年,听西北的人都是十天半个月才洗澡的,人们多吃牛羊肉和粗粟,风里都带着沙土呢!” 程曦全然没听叶氏在些什么,脑中飞快地转着。 程时在西宁卫理该顺风顺水的,那边大将领不是程原定的旧属部下,就是程钦的旧顾,谁人不卖他几分面子? 程时定然不会为了军中之事特意让程晖走一趟鄂州。 程曦并不知道密信一事,但程钦这几日关起门在书房研究《西州记事录》,却让她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程钦没有与程晖一道上路,程曦便猜他此行是掩人耳目的。 她望着程钦道: “祖父,四哥刚让六哥去办了趟差,您后脚就跟着去了西北,这难免不让人怀疑罢?” 程钦不为所动,端起杯子喝茶。 叶氏悄悄去拉她手,但程曦也不为所动,继续道: “您若是带上我一道,就是游玩各处去赏光,凭谁也不会怀疑……至少不会那么怀疑。便是有人将您的行踪递到京里,这话也能圆上了,咱们也得防着有人在官家处上眼药啊。” 这一番话让程钦不由意动。 昭和帝生性多疑,若是带上程曦一道远赴西北,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法——任谁也没有带个娇娇孙女远行谋事的道理。 叶氏在一旁越听越心惊,见程钦居然有些动摇的模样,忙急急拉过程曦嗔道: “你在胡些什么,那些庙堂之事岂是女孩家掺和的!你祖父自有打算,你便安安心心给我待在鄂州!”又转头同程钦道,“当初昭哥儿去游历,在云南大病一场,人都脱了样儿……这出门千里岂是闹着玩的!九儿翻过年便十五了,这日日在外头跑,像个什么话!” 叶氏的顾虑有许多,但有一点没错。人行于途的艰辛程钦十分清楚,何况去的又是西北这样的地界。 程曦见了又急起来,忽然福至心灵,忙道: “祖父,母亲先前来信道明年四月外祖母六十大寿,望我能去太原为她老人家贺寿。您此番带上我同行,咱们去过西北后咱们再转道去太原,岂不正好?” 王家六老太夫人甲子之寿是人生大事,有道是“不到花甲不庆寿”,程曦提起此事,着实让程钦和叶氏极为重视。 便是没有西北之行,届时也少不得要专程送程曦一趟。 谁知叶氏仍是皱眉道: “不行!这般你就得在外头过年了,岂有这个道理!” 程曦便挽着叶氏胳膊道: “可是祖父也有了春秋,此番远行怎可一人独去?您放心吗?定叔宝墨他们都是大老爷们,照料人岂有女子心细?有我陪着,过年时祖父好歹不是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这番话简直戳到了叶氏的命门。 她向来以夫为天,敬爱程钦,而程钦翻过年便是七十高寿,虽平日时常锻炼身体硬朗,但到底岁数摆在那…… 叶氏不由地着恼起来。 这爷孙俩一个不顾自己年事已高,一个不顾自己女儿身娇,全想着往西北跑! 程曦又去和程钦磨: “祖父,西境那套书我已烂熟于心,兴许还能给您帮忙呢?” 程钦闻言思索了一阵,继而哼道: “你不添乱便成了,还能指望帮什么忙!” 程曦一听,立时雀跃地跳起来: “祖父!” 叶氏亦惊呼: “侯爷!” 程钦放下手中茶杯,温声对叶氏道: “和初的在理,与其我独行其事,不如带上她光明正大的,倒更能掩人耳目。” 程钦难得这般耐心与叶氏解释自己行事。 叶氏虽从不过问丈夫在外之事,却也知道丈夫行事向来稳妥,若非事关重大,程钦不会这样不顾年关将近硬要远行西北。 她怔了半晌,才叹气道: “那便该多带些人路上照料,秋冬到春的衣衫被褥,还有你的药酒,一应物什都要备齐了才好。咱们再给老四和老六捎些物件去,若九儿届时要去王家,还得将礼和衣衫备上……” 按叶氏这打算,三驾马车都不够装! 程钦皱眉道: “寿礼你书信京中准备便是,让她们届时直接带去王家。我们出行在外,轻车从简最好。” 程曦也忙道: “祖母,我与祖父在山上时也不讲究那许多,您就别操心了!” 叶氏气得不想理她。 最后还是程钦拍了板,决定由程定和秦肖赶车护卫,再带上锦心和念心两个丫鬟随身伺候。 程曦一回到自己院子,便让锦心和念心收拾东西,并派人去将青岫接到府中来——如今青岫有了五个月身孕,程定又要随他们出远门,程曦怕她无人照料。 锦心与念心忙将箱笼的衣衫料子全翻出来,选了几块银狐皮和貂皮带上,另带了些做贴身袄的素软缎,而程曦的衣衫则只选那方便行动的。 被褥方面,就只专门为程曦备了一套。 程曦将一屋子的书册好好整理了一通,除《西州记事录》之外,她另选了几本书册也整进了行李。 她又翻出容潜送的舆图,心翼翼装起来一并带上。 两日后,众人依着黄道吉时,于巳时出发上路。 第一零四章 入境 塞下曲王昌龄 塞下曲 作者:王昌龄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注解】: 1、黯黯:同“暗暗”; 2、临洮:今甘肃岷县一带,是长城起点 3、咸:都 【韵译】: 牵马饮水渡过了那大河, 水寒刺骨秋风如剑如刀 沙场广袤夕阳尚未下落, 昏暗中看见遥远的临洮 当年长城曾经一次鏖战, 都说戍边战士的意气高 自古以来这里黄尘迷漫, 遍地白骨零乱夹着野草 【评析】: 这首乐府曲是以长城为背景,描绘战争的悲惨残酷诗的前四句写塞外晚秋时 节,平沙日落的荒凉景象;后四句写长城一带,历来是战场,白骨成丘,景象荒凉 全诗写得触目惊心,表达了非战思想 塞下曲 作者:王昌龄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注解】: 1、黯黯:同“暗暗”; 2、临洮:今甘肃岷县一带,是长城起点 3、咸:都 【韵译】: 牵马饮水渡过了那大河, 水寒刺骨秋风如剑如刀 沙场广袤夕阳尚未下落, 昏暗中看见遥远的临洮 当年长城曾经一次鏖战, 都说戍边战士的意气高 自古以来这里黄尘迷漫, 遍地白骨零乱夹着野草 【评析】: 这首乐府曲是以长城为背景,描绘战争的悲惨残酷诗的前四句写塞外晚秋时 节,平沙日落的荒凉景象;后四句写长城一带,历来是战场,白骨成丘,景象荒凉 全诗写得触目惊心,表达了非战思想 第一零五章 西市交易 程钦缓缓回过身来,面对周望温和笑道: “周大人。” 程曦见程钦这番姿态,便知他是有意为之。 她悄悄朝程钦看了看,又打量了一番周望,暗祖父这般特意将当地官员引来却不知是何缘由。 程曦乖乖站到程钦身后,就听周望很是热切地上前言道: “侯爷莅临此地实乃下官切切之荣幸。只是临洮荒芜,条件有限。下官已命人妥善布置打理官驿,若蒙不弃,还望能请得侯爷携一众眷属移行官驿下榻。” 程钦拢了拢斗篷,沉吟道: “周大人好意,但老夫此行不过携孙私游,住去官驿似乎不大妥当。” 程钦已然致仕,又非公行,居住官驿并不合规矩。 那周望闻言有些焦急,却在看到程曦等人后,面上一喜,忙又道: “官驿中有一口水井,通自地下、常年不涸,不似别处水均是挑自城外七里河……比此处客栈要便宜许多!” 程曦听见官驿有单独的水井,不由眼睛一亮。 程钦睨了她一眼。 程曦收到暗示,忙机灵地扯着程钦袖子撒娇道: “祖父,这儿的水里全是沙子,可怎么用呀!” 程钦便露出一副耐不住她磨的神色,周望趁机恳请了好一番,程钦顺势作出半推半就的样子答应下来。 众人随周望来到官驿安置,程曦围着院中的那口井乐得团团转。 周望派了府衙上的几个仆妇过来驿站伺候,锦心让仆妇们打水烧开送去程曦屋里,几人好好的洗漱了一番,擦去尘土后均觉神清气爽。 是晚周望吩咐人去酒楼定了桌席面送来官驿,程曦见那菜色均是牛羊肉为主,并有些面食饼类。 她略略用了一些,仍旧吃不太习惯这些食物。 饭后程钦将她唤去,吩咐道: “这几日老夫应酬多,只怕顾不上你,你若无事可上街去走走随处瞧瞧,只出门在外需得带上人,注意安全。” 程曦很好奇程钦到底来西北做什么,却知道问了也没结果。 她凑到程钦身边问道: “祖父,咱们要在兰州府待多久?我记得兰州再往西就是西宁卫了,咱们会去西宁卫吗?我有许多年不曾见过四哥了!” 程钦点头,笑道: “兰州待几日暂且不上来,但西宁卫是要去的,兴许还会去一趟甘州。” 程曦大喜,捏着挂在衣襟前的狼牙坠子道: “书上甘州是塞上江南,城内甘泉遍地,行商贸易极为繁荣,道真先生也曾去过,这狼牙就是先生在甘州得来的!届时咱们去瞧瞧,多买一些新奇的物件带回去送给祖母她们!” 程钦笑着依了她。 第二日程曦做一身公子哥的打扮,高高兴兴带着秦肖去城里晃悠。 兰州历来是军事要地,也是西境商人行商交易的集中地之一。他们跟人打听了一番,去了城中最热闹的西市。 西市是兰州府最大的贸易场所,有各种商行铺子,各路行商都会在此地交易转货,走商的也都携货物集中下榻在西市的客栈。 西市的摊子铺子里,通常都是各处走商的转货之处,一是中原地区来的布料丝绸茶叶瓷器等,另一则是西境外藩来的牛羊牲畜、动物皮子齿骨等。 商人们用骆驼驮着货物穿梭在西市的大街巷里。 程曦与一头头骆驼擦肩而过,惊讶好奇地打量了半天,忍不住同秦肖道: “……竟然长得这般丑模样,果然味儿也很重呢!” 秦肖也是生平头一回见到骆驼,他虽然新奇,却更关心别的事——程曦的容貌在此地太过招眼,这一路上频频有人回顾。 他绷着脸手按腰间佩刀,低声道: “姐,此地人流混杂,您千万莫乱跑,咱们明日还是将定叔也带上罢。” 程曦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着点头道: “怕什么,这是在兰州府,后头还跟着周大人的两位衙卫呢!” 周望一早便来拜访程钦,得知程曦要出门,便派了自己的两名衙卫远远的随行保护。 秦肖仍不敢放松警惕。 程曦还想笑他几句,却忽然听身后有人惊讶地喊她: “程姐?” 程曦与秦肖同时回过身,见一个中年人挤过人群朝他们走来,正是昨日一道入城的商队管事。 “彭管事。”程曦笑眯眯地唤他。 那彭管事见只有他二人,便奇怪道: “你们来此地瞧热闹?程老爷呢,不曾一道来吗?” 程曦摇头,见他双手空空,不禁好奇道: “您这一大早是要去做买卖吗?” 彭管事点头,见程曦一脸困惑,忙解释道: “此地摆摊贩售的都是些挑商,像咱们这样的商队走一批货太多,通常都是去宝市做空摊的。您没见过宝市罢?那里什么交易都有,但通常都是不摆货物,仅摆牌子和册子谈价,事后看货再定买卖!” 程曦闻言,眨着眼闪闪发亮: “那宝市在哪?” 秦肖忍不住皱眉: “姐!” 那彭管事见状便笑道: “秦哥莫担心,那边场子倒比这处规整些,都是各大商行的掌柜管事,不像此地杂乱。” 程曦便让他带路。 他们随行走了一阵,挤过熙熙攘攘又杂乱的西市大街后,拐进另一处市场。 只见市场的空地上摆满了许多桌案,桌案旁立着各家商会的商旗。 彭管事一路介绍了一番,程曦发现虽此地各类交易都有,但做同一类生意的几家商行往往集中摆在一处。 她随走随停,经过一处铁铺摊子后,忽然看到前方里外三层围了许多人。 程曦停下脚步,伸长脖子张望了一番,却只能看见一个个脑袋,不禁好奇问道: “前头那是卖什么的?怎得这许多人?” 彭管事面上忽然露出些尴尬来,含糊道: “……那是交易奴仆的,此地常有人将西境的奴仆贩到中原去。” 程曦猜大概是从前在宫廷中见过的西域舞娘这类,便让秦肖上前开路。 秦肖为她拨开一条道,程曦堪堪挤过人群来到最前头,就见围成一圈的人群中空着一块地,一个矮胖的男人正牵着个褐发碧眼、曲线玲珑的异族少女。 少女身着暴露,风情万千,让一旁围观的人情绪高涨。 程曦目光四处一扫,见不远处还并排站着五个少女,其中两个也是异族女子,剩下三个却用皂麻布罩着头。 她问彭管事: “那三个为何盖着脑袋不让人瞧?” 彭管事瞥了眼,忽然压低声音道: “这是要去甘州卖的……并非西域而来的。” 程曦一怔。 这是要将中原女子卖到外藩去? 第一零六章 兄妹 她不禁皱眉。 按律大越子民哪怕是奴籍,也不得贩于外藩。 程曦知道嘉峪关外游族常常侵袭,早些年散居关外的百姓有被屠杀或是掳去做奴的,如今却因为关外几乎没有人烟,倒不再有听闻此类事情。 然而此地竟然堂而皇之的贩卖大越女奴去外藩。 看彭管事话神态,这似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并没有人质疑,可见这种买卖至少已经持续了多年。 程曦便有些神色不愉。 那彭管事见了,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离开。 他们远离人群后,彭管事压低声音解释道: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咱们行商,通常是不敢出关的。但也有那贪财冒进出关的商队,便敢掳了人卖去关外。” 程曦一惊,瞪着他: “掳人?” 彭管事点头: “那些出关的商队大多是黑商,做的多是奴隶和兵器买卖。”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道,“您想啊,谁家胆敢将奴仆卖与外藩,万一让人知道了,可是要背上掉脑袋的重罪!” 那是“私通外藩”的通敌之罪。 程曦想了想便明白了。 这些黑商,只怕是确实私通了游族与安跶,不然他们如何敢行商至关外而不怕遭掳掠? 她低声问道: “被掳的通常都是哪里的百姓?” 彭管事摇头,含糊道: “哪里的都有,发生灾难的地方最多,那些流民不好查户籍,这般更容易逃过盘查。” 程曦闻言冷笑。 便是如此,各处守城的难道就查不到?这可是一个个大活人! 想来守城的只要孝敬银子够,便默许了这种交易的存在……这般推算,地方官员应该也是心中有数的。 她的兴致被此事败得一干二净。 程曦草草告别彭管事,带着秦肖回去官驿。 官驿外拴着三匹高头大马,程曦脚下一顿,见马头套了乌皮辔头、马蹄钉了乌铁,知晓这是军中之马。 她回到自己屋里,锦心正在翻找箱笼。 锦心见了程曦忙迎上来替她解开斗篷,一面问道: “姐,怎得这么早就回来了?兰州府的市集不热闹吗?” 程曦摇头,问道: “祖父那里又来了什么人?” 锦心将斗篷挂起,又搬来炭盆放在程曦脚边,道: “是临洮卫指挥使及指挥同知,来了有一阵,念心在那里伺候。”着拿起一件桃粉围貂绒的锦面窄袖长裙,“先前周大人走后,侯爷吩咐给您准备着,是今晚要与兰州府的几位大人共宴,让您出席女眷的场子。” 程曦想到此地的食物,毫无兴致和胃口。 她懒懒窝在炕上看舆图,待程钦那里送客后便披了斗篷过去。 “祖父,”她见程钦正坐在桌案后,手中捧着茶杯沉思,“临洮卫的指挥使怎得消息这么快?咱们昨夜刚到,他今日便过来了。” 程钦放下茶杯,意味深长道: “确实很快。”着一笑,问道,“街上怎样,可见着什么有趣的?” 程钦这一问倒是提醒了程曦,她忙将宝市上见到的情况了: “……您,这般放纵,若是当中混进细作岂不是也无法察觉?” 程钦沉默一息,继而叹道: “如今朝廷拨的银子已全然不够西北军需应支。” 程曦一怔,继而睁大眼: “您是当地军守靠此获收养军?” 程钦沉声道: “不然你以为,城阳王何以屡屡上疏奏请朝廷开放马市?走黑商的事,只怕连户部与兵部都是瞎子吃饺子,肚里有数。” 而户部与兵部睁只眼闭只眼,只求西北别去跟他们要银子便好。 程曦怔然无语。 昭和帝面子大过天,不允许开放马市。户部与兵部不仅要应对西北军需,还有福建海寇、云贵边境与四川的匪患,捉襟见肘,自然就顾不上西北靠什么法子来抹平军需。 她想到了城阳王。 城阳王连番上奏请求开放马市,他是真的养不下三千兵士吗?城阳王府坐守九边重镇宁夏,便是三千人围垦农耕也该能养活自己一口饭罢! 这些怀疑,程曦相信程钦必然也能想到。 接下去的日子里程钦整天忙得不见人,不是与兰州府的官员一处应酬,便是受附近卫所将官之邀出行。 这般过了几日,程钦决定离开兰州启程前往西宁卫。 临洮卫指挥使派了一支十人骑兵队护送他们,程曦暗暗心惊,觉得这番作为太过于示好。 但程钦什么也没。 走了十来日后,他们抵达西宁卫以东百里外的海东。 程曦正靠在软垫上点着脑袋打瞌睡,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她披上斗篷,迷迷糊糊撩起帘子,见周围不着村落的,便问秦肖: “到哪了?怎得停了下来?” 却见秦肖望着前方讶异道: “姐你看,前头有队军马拦道。” 程曦的瞌睡瞬间被吓跑,一个激灵便抬眼望去。 只见漠漠平原上立着十来骑人马,隐约瞧去装束打扮与护送他们的骑兵队相同。 当先一骑朝这边打量一阵后,忽然一夹马腹急驰而来。 程曦凝目望着,渐渐面露喜色。 那人来到程钦车前急急勒缰、翻身下马,麾袍翻飞着大步朝他们走来。 一身灰铁甲胄配着三尺长刀,眉目俊朗、气势逼人,正是戍守边关多年的程时。 程曦跳下马车就朝他飞奔过去: “四哥!” 程时看着一个少女像团雪白毛绒的球一样朝自己滚过来,不禁一怔,继而错愕: “九?” 程曦跑到程时跟前站定,抬起脑袋看着他,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你是来接我们的吗?你怎得知道我们今日会到?” 程时对程曦的记忆还停留在九岁时的丫头模样,如今忽然见到一个明丽耀眼的少女站在眼前,颇有些对不上号。 他上下打量程曦好一阵后,居然露出一丝嫌弃: “你怎裹得像头熊?” 一句话就将程曦满腔的思孺之情给浇熄了。 她皱着鼻子“呸”了一声。 程时忽然哈哈大笑,伸出手就去揉她脑袋,手中却一点也不知收着些力道,将程曦一头青丝揉的乱成一团。 身后响起程钦低低的笑声,两人回过头,见程钦正由程定扶着下车。 程时忙将程曦拎到一旁,几大步走上前去扶住程钦。 “祖父!” 第一零七章 胆大包天 程钦由程时扶着站定,这几日的连番应酬让他面上略显疲色。 程钦与护送而来的骑兵领队交代了一番并道辛苦,那领队交了差,便立时原程而返。 程时看着骑兵队离开,面上露出一丝嘲弄: “临洮卫指挥是尤大龙罢?他倒是上心的很。” 程曦虽不知程时何以有此态度,却也同样觉得临洮卫这番派兵护送的举动太过了。 程钦看了看远处,见程时的部下十余骑齐齐伫立,不动如山。 他眼中露出一丝满意,收回目光问道: “老夫此番前来,想必郑光已知悉了罢?” 程时闻言点头: “您一出兰州,尤大龙便派人送信与郑光,郑光派我这几日游巡海东,算是卖您一个好。” 程曦猜测这郑光大概是西宁卫指挥。 却见程钦微微皱眉,道: “此去西宁卫尚有百里,你领属碾伯所,咱们今日便去碾伯住下。” 程时忙应下,扶着程钦回马车上。 他又将程曦轰上车,自己翻身上马,松缰缓行陪在车驾旁一路去了碾伯。 碾伯是位于海东的千户所,为程时管辖。他命人将家眷居住的大院单独腾出一个院子来,供程钦与程曦暂住。 晚上又让大院里的女人整顿伙食,陪着程钦和程曦一道在屋里用饭。 卫所条件有限,晚饭不过是一大碗羊骨汤、一盘烤羊棒骨、几块肉馍饼和军屯里种的菜,配着一坛青稞酒。 程曦吃不惯这些,她将又硬又干的馍饼泡在羊骨汤里,勉强吃了半块。 程时却风卷残云般啃掉了羊棒骨和两大块馍饼,端着大口碗喝青稞酒的模样就像在喝水似的。 他看着程曦那副模样,颇有些嫌弃的向程钦问道: “您怎得将九也带来了?她一个姑娘家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来做什么?” 程曦挨着火盆子取暖,闻言哼了哼不理他。 程钦却忽然打发她早些回去自己屋里歇着,道是明日还要赶路。 程曦在程钦和程时面上来回打量,见两人均是一副“待她走了再谈正事”的模样,只好按下好奇老老实实回去自己屋里。 待程曦一离开,程钦便问道: “老六呢,出巡去了?” 程时大马金刀地往炕上一靠,道: “这几日有批行商要自西宁卫去甘州,郑光六弟是京中子弟,想来识货,便让他随镇抚去查货,看看可有什么不妥的。” 程钦皱眉。 查货不过是名义上的幌子,实际则是当地军守趁机收受行商贿赂的由头。 西宁卫镇抚前去自然是替郑光收取好处,但郑光让程晖也去,便是要分程时一杯羹的意思。 程时见状便笑道: “您放心,我交代了六弟看着多少收一些,意思到了就行,省得他们起疑。” 程钦点头,忽然盯着他,沉沉道: “你信上,北境资助西北各处卫所军需,又拿银财充实将领私囊,若属实,你身处此地自然是逃不开的。” 西北境荒芜,当地官员将领除了俸禄外,能另外得财的路子极为有限。军需军饷本是一块重头,但如今朝廷连基本的军需保障都拨不齐,官员们是想搜刮都无处下手。 程时无所谓地笑: “那便收下,难不成还嫌银子烫么。” 程钦不理他这副痞样,又问: “以你所见,如今甘肃镇下辖卫所可是都与北境搭上了线?” 程时点头: “别的不好,但眼下所知的便有凉州卫、庄浪卫、甘州卫与西宁卫几处,镇番与山丹两卫夹在其中,我就不信他们能独善其身!” 程钦眉头紧锁。 甘肃镇都是这个境况,那么城阳王府所在的宁夏镇就更甚了! 他想起临洮卫指挥尤大龙的表现,暗这西北十四卫所只怕已然尽数被城阳王所笼络。 “赵达显呢?”程钦问道,“他可是朝廷任命的平羌将军、堂堂甘肃总兵!” 若世代镇守的军户受北地恩惠、为着生计而向城阳王靠拢尚且可以理解,但如赵达显这种由朝廷委派挂印的一地最高武将也这般行事,那便是枉食君禄。 “这厮态度暧昧,他要靠底下人卖命,就不好做断人财路的事,”程时嘴角弯起,一脸的轻蔑,“……大概是想混过去罢。” 程钦不再话。 城阳王何禛这般行事,往了是为安生固势,往大了去……便要看他胆子能有多大! 程时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浑然不忌地笑道: “要我您也无需为此犯愁。京中那张椅子谁坐不是坐?谁有本事谁上呗,这天下太平久了了热闹热闹也好。” 程钦低低呵斥道: “混账!你此话,要置你父亲和三叔于何地?你可莫要忘了,咱们家能有今日全是凭仗着皇恩!” 程时闻言忽然收起笑,沉下脸冷冷道: “隆庆帝的恩泽那是您拼着命从死人堆里挣来的!至于如今这位,他提携父亲与三叔,难道不也是借势?皇家旁系子孙要多少有多少,难道还怕林涪当初找不到人选不成!” 程时这番言论,便是拖去砍头也够带上一串株连了! 程钦大怒,重重一掌拍在炕几桌案上。 程时胆大包天、离经叛道,但却最为敬重程钦。 他见程钦发怒,怕他被自己气出毛病来,便在脸上又挂起了吊儿郎当的笑: “行行行,这话我憋死在肚子里,日后再也不了还不成么?”着又嘀咕道,“……再者,这空子还不是朝廷自己递给北境的。” 程钦瞪着他,却无法反驳。 北境得以拿钱财笼络西北,究其根源还是在朝廷。 昭和帝登基之初为了夺权,亲近武将而远离文官,但朝中大政务均由文官把持。文官怕地位受到威胁,便极尽所能地遏制武将一系壮势。 压缩军备、限制军俸便是其中手段。 程钦睨了程时一眼,沉声道: “你子给我老实点,若当真躲不过献好,就学赵达显行事。” 程时“嗤”的一笑: “学他干嘛呀,现成学您不就是了?”他颇有些瞧热闹的样子,“……若我猜的不错,明日郑光便会派人来接您去西宁卫。” 翌日,果然便有一队军卫来到碾伯所迎接程钦。 但却不是郑光部下,而是由甘肃总兵赵达显派来接他们去甘州的。 第一零八章 狐媚 赵达显绕过西宁卫直接将程钦请去甘州总兵府,这让程钦大为意外。 他与赵达显交往不多,程钦致仕时赵达显还没有提任甘肃总兵,算起来是个后生晚辈。 但当初在湖广,哪怕姚为礼身为曹国公之子,与程钦往来时也是刻意隐晦含蓄的,并不曾这般大张旗鼓。 程钦觉得赵达显邀自己前往甘州的举动显得有些急切——就好像瞌睡来了正好有人递枕头一般。 然而于情于理,程钦都不好拒绝这番邀请。 程时镇守碾伯所,没有军令不得擅离,故而不能陪同程钦与程曦前去甘州,他便去找程曦交代她好好照顾祖父。 程曦正在收拾行李,闻言睨着他满是不高兴的哼哼: “怎么照顾?先生祖父的腿疾不宜饮酒过多,不然一旦复发再难治好。此番祖父必然许多应酬,我哪能拦得住?” 这话有些使性子,毕竟以程钦如今的年纪和身份,能逼迫他的人已经很少。 程曦还在计较程钦与程时瞒着她暗自事。 然而程时的关注点却在别处: “先生?哪个先生?祖父的腿疾治好了?太医院不是祖父这是落了病根,无法根除的吗?” 程曦一乐,笑嘻嘻地邀功道: “如今已然大好了,这一年多来一次也没发作,便是这回来到这苦寒之地,你瞧祖父走路不也稳稳当当的吗?我当初可是陪着祖父足足在山上医了大半年呢!” 却偏偏不告诉他先生是谁。 程时沉下脸来凶她: “事关祖父身子,你们可心别让那些赤脚郎中给糊弄了,拿狗皮膏药当仙丹用!” 程曦哪里会怂他? 虽然程曦自己被捉弄时也曾悄悄骂过道真是神棍,但却不高兴道真被程时这样。 她瞪着眼就怼回去: “你只当天下医术之最便一定进了太医院么?是不是庸医,难道祖父还看不出来么!” 程时让她怼得莫名其妙。 自己不过提醒一句,妹妹怎么就跟猫似的一下炸了毛? 程曦却不再理会程时,她喊了念心和锦心进来将行李搬去车上,又转身将放在炕头的狼牙坠子翻出来挂上。 程时瞥见那狼牙,懒懒道: “你倒是入乡随俗,女孩子家不挂个宝啊玉的,学人家挂什么狼牙?” 程曦闻言便拿着坠子朝他晃了晃,脸上满是得意道: “这可是雪狼的狼牙!世上能有多少人见过雪狼?先生在甘州得了便送于我玩的,他此地的人相信狼牙可以保佑平安。” 又是先生? 程时嗤笑道: “一个破牙能护佑个鸟?这种鬼话你也信。我只听西境的人喜欢送狼牙以示忠诚……”他着忽然沉下脸问道,“那个什么先生该不是在打你主意罢!” 程曦一怔,继而笑得乐不可支: “想什么呢你,人家都和祖父一般年纪了!” 程时闻言哼了声,不再什么。 但他深觉自己不喜欢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先生。 * 十日后,程曦随程钦到了甘州。 赵达显亲自在城门相迎,他瞧上去五十来岁,两鬓含霜,身形高大却略微有些发福。 程曦见他没有身着官袍,而是一身低调的常服——这就不是官面上的往来,而是私人会友的态度,别人见了大概会以为他与程钦有旧。 程钦笑呵呵地与赵达显见面寒暄,二人携手上车,瞧着当真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程钦应赵达显之邀在总兵府住下。 赵达显命人将总兵府的客院布置的颇为适意,不仅一应高床厚褥,就连屋里香炉炭盆也均比照着京中习惯陈设。 当晚更有仆妇抬了十余桶清水来供程曦洗漱。程曦自离开西安后,还是第一次舒舒服服泡在大桶子里洗热水澡。 第二日,赵达显在总兵府设宴,甘州大武将如都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都指挥同知、佥事等等十余人均出席赴宴。 程曦仍然出席了女眷的场子。 她没怎么打扮,只穿了身鹅黄锦棉围貂绒的交襟束腰窄袖长裙,挽了个干干净净的发髻。 只是程曦天生肤腻如脂,一双眼眸灿若星辰,故而当她裹着一身雪狐皮裘斗篷出现在花厅外时,仍是将在场众位夫人太太看得一怔。 程曦泰然自若地走进去。 大越有律,三品上武将家眷需留在京中,赵达显的夫人留在京中,总兵府并无可出面主持的女主人,而女眷这边身份最高的便一位张指挥佥事的夫人。 那张夫人忙热情地将程曦迎去了位子上,并拉着她与众人聊天。 在座的都是甘州府或甘肃镇将领的妻子,年纪有长有。有那矜持胆的偷偷打量程曦,也有那性子粗俗的便拉着程曦打听京中新奇。 程曦不知程钦此行目的,便端着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笑着与她们周旋,气氛倒也和谐。 席至一半,花厅外忽然响起一阵低低的喧闹,似乎有人在外头争执。 张夫人忙起身去看,过的片刻回来后,便有个参将夫人好奇道: “外头怎么了?没事罢?” 张夫人摇头,面露些微不屑道: “是府中那位的丫鬟,不必理会!” 程曦闻言不由好奇地往外看了眼。 总兵府有女眷? 她身旁坐着个四十来岁的夫人,见状便露出一副八卦的模样道: “那位是咱们总兵大人的心头好,一年前跟着商队来到甘州,让人相中了孝敬给总兵大人做姨太太,听在府里很是得宠,总兵大人还命人专给她涂了椒墙!” 就见一个镇抚夫人撇了撇嘴,大着嗓门道: “那又怎样?不过是个没身份的,便是将来将她带回京中,也得总兵夫人点头了才能进门……狐媚子恁地瞧不清自己身份,平日嚣张也罢,这种场合也敢出来闹腾!” 旁边的太太哼了声,道: “可见这府上没有正头夫人在,就是不行。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程曦瞬间了然。 在座的都是正头夫人,自然最恨这种专宠的狐媚。 程曦不由的感慨这些武将夫人太不讲究,居然和自己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八卦这些。 却另一头,在花厅外让人轰走的丫鬟气冲冲回到总兵府后院,另一个正在院中打扫积雪的丫鬟见了便问道: “怎样?前头今日的热水什么时候送来?” 那丫鬟闻言没好气道: “哼,厨房的将军今日设宴招待贵客,腾不出空来给咱们烧热水!我去花厅那儿瞧了瞧,连女眷也摆了一桌,好像是什么京中来的威远侯府姐,好大的排场!” 她话音刚落,便听屋里“哐啷”一声,似乎有什么物件砸碎了。 继而一个人影猛地冲了出来,明艳鲜丽的面容上充满了怨毒,死死盯着那她们问道: “你前头在招待谁?” 那丫鬟吓了一跳,忙回过身,看着那少妇打扮的女子颤声唤道: “朱、朱姨娘。” 第一零九章 报复 只见那二八年华的少妇面庞白皙,凤眼微挑,正是当初在鄂州与程曦结下深仇的朱乐君! 此刻她面上布满怨毒,一张脸几乎扭曲,眼睛红的仿佛要沁出血来。 那丫鬟被吓得一哆嗦,忙搜肠刮肚地将知道的尽数倒了出来: “、是昨日进府来的,现如今住在客院里头……将军交代这几日厨房要先将客院照料好了,有什么都先紧着那边……” 朱乐君死死盯着她,咬着牙根一字一字问道: “我问你,前头是谁?” 吓得丫鬟几乎就要跪下去,颤着声道: “是、是招待京中来的威远侯与府上的姐,外头将军们一桌、前头太太们一桌……” 程曦! 朱乐君长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和心头泛起的滔天巨浪般恨意,让她浑身止不住的发颤。 是那个害她落到如今这般地步的程曦! 当初朱乐君的父亲朱放被削官为民,朱放担心遭姚庞牵累,也怕程家继续报复,因此怒而休妻,并将朱乐君与姚氏母女赶出家门。 姚氏原想带着朱乐君回姚家族中,然而朱乐君累得姚庞下了大狱,又害得姚家一个秀才子弟被打得半身不遂,姚家如何能容下她? 姚家留下姚氏将她送去庙里清修,却道朱乐君并不姓姚而将她赶了出去。 姚氏无力反抗,只得给了银两与朱乐君,让一个婆子陪着她,雇人护送去姚氏名下位于山西的一处庄子,至少可以靠年租度日。 谁知朱乐君遇人不淑,那婆子半道上顺走银两跑回了湖广,而朱乐君又被雇来护送她的镖卫套出话来。 在得知她此番到了山西并无人接应后,那两个镖卫恶向胆边生,于半道上奸污了她,并将她卖给了当时路过走黑商的商队。 走黑商的略作手脚,一路顺畅的带着朱乐君往西来到甘州。 商队原想将她带出关去卖与外藩异族,但在甘州备查时朱乐君却被查货的经历看中,将她留下来送与赵达显以慰寂寥。 朱乐君原本心如死灰,以为自己必定客死于关外,谁知峰回路转居然成了甘肃总兵的枕边人! 她心中的火种再度燃起。 这一路上遭遇的各种凌辱、对程曦的刻骨仇恨以及对奢靡生活的急切向往,这一切都让她将赵达显这个年过半百的武将当作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攀住。 朱乐君使出浑身解数缠绵讨好赵达显。 赵达显原先身边也有几个服侍的,却都是手下将领送来的本地姑娘,皮糙骨大,又不通风情,如何能与朱乐君这样官家出身的姐相比? 赵达显对朱乐君的伺候很满意,对于她提出的那些无伤大雅的要求也都统统应允。 故而甘州的那些将领夫人们虽心中极瞧不上朱乐君,面上却不得不让着避着,深怕得罪了她,吹个枕头风便会妨碍自家爷们的仕途。 这一年来朱乐君每日想的便是日后跟着赵达显回京,必要狠狠报复程曦一泄心头之恨。 然而远在千里外的程曦居然自己撞了上来,这不是老天爷的安排又是什么? 她岂能错过此如此良机! 朱乐君眸中恨意翻滚,脑子飞快地思量着。 赵达显虽纵容自己,却从不给她正头夫人的场面。若要朝程曦下手,必然还是只能通过赵达显才行。 朱乐君转身进屋,自彩宝妆匣中取出一个八角锦盒,锦盒里装着些白色的细细粉末。 她用指甲挑了一些粉末洒在帕子上,又将帕子拿出去交给外头的丫鬟: “你去前头候着,待外院宴席散去后见将军回来,便将这帕子拿去给将军。” 那丫鬟自然知道朱乐君的意思,忙将那方香喷喷的丝帕收进怀中,匆匆朝前头去了。 是晚酒过三巡,赵达显将程钦送回客院后,便回到后院。 候在院门处快要冻僵的丫鬟见了,忙自怀中掏出帕子凑上前去交给赵达显,道: “将军,朱姨娘这几日不曾见着您,今日又等了您一晚上,她这几晚都冷的睡不着。” 冷的睡不着,是朱乐君常用的辞。 赵达显今日喝得有些多,脑袋沉沉,原本只想回自己屋里去睡觉。 可是朱乐君那块帕子入怀,幽香萦鼻,正是平日里与她欢好时常闻到的气味。赵达显忽然便觉得心下躁动,喝下去的酒仿佛在身体里烧起来。 他抬脚便去了朱乐君的院子。 屋里炭盆烧得暖洋洋的,赵达显进去时朱乐君正歪在床上想心事。 她穿了一件贴身的袄,衣襟领子微微松开,细白的脖子上隐约可见一根细细的大红色肚兜带子。 她见到赵达显,便似嗔似喜地挑着眼看他,娇声道: “将军,您总算还记得来我这儿!” 赵达显让她这一眼瞟得更觉燥热,叫丫鬟脱去斗篷后便几步走到床边坐下,一手撩了裙摆摸上细滑双股,一边凑去她颈边笑道: “骚蹄子,我不过几日不来,倒叫你睡不着觉了!” 扑鼻而来的酒气几乎让朱乐君作呕,她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继而伸出两截嫩藕似的胳膊搂上赵达显脖子,娇声道: “您又不是不知道人家怕冷,偏还忍心丢了我独自一人好几日!” 赵达显娇声软语在耳,又闻满怀幽香,哪里还忍得住。 他一把将朱乐君抱起丢到床里头,连袍服都不及全部脱去,便几下将她身上衣物拉扯干净办起事来。 朱乐君极尽娇娆地承欢于他,奈何赵达显力所不逮,不过一阵子便完事。 朱乐君见他就要沉沉睡去,忙贴上去在搂着软声问道: “将军,听今日您在前头设宴,却不知是招待哪里来的贵客?” 赵达显昏昏欲睡,闻言迷迷糊糊道: “唔,是京里来的侯爷。” 朱乐君便咬着他耳珠子继续磨: “哦?他们大老远来此做什么?会待多久?可有要去哪里走走?” 赵达显翻了个身,不耐道: “待个几日便走了,你不用多管。”着不再理她,渐渐响起了鼾声。 朱乐君沉下脸来。 只待几日便走? 看来自己得抓紧时间才行! 第一 一 零章 密会 翌日赵达显酒后醒来已是巳时,见身边搂着个赤条条的朱乐君,隐约记得是怎么一回事,但于晚上过什么却毫无印象。 他见时辰不早便起身洗漱,朱乐君忙披了衣服伺候他更衣,一面嘟着嘴娇嗔道: “将军,您这几日可是要忙着陪客人?若是不得暇来便早些告诉,省得人家整晚整晚的空等!” 赵达显闻言捏了把她的臀上嫩肉,哈哈笑道: “行了,我这几日忙着,你晚上不必等候……待得空了我再陪你!” 朱乐君听了便道: “您可不许忘了!”着一顿,状似无意道,“是了,昨晚上您问可有什么地方适合那位娇客去游玩,我觉着既是京中来的,自然见过大世面。这甘州府中只怕就沁林街那几处专卖珠宝布料的铺子,里头全是关外来的物件,只怕都是那位姐不曾见过的,尚能供个新鲜。” 赵达显闻言一怔。 自己昨晚过这个吗? 他毫无印象。 赵达显含糊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朱乐君不再多言,温柔意地伺候他穿戴整齐并将他送出院去。 待赵达显一走,她便招来院中两个丫鬟,吩咐其中一个道: “你去前头盯着,若是程……客院那女人出府去,你便悄悄跟上,她去过哪儿,做了什么,一律细细记下回来告诉我。” 那丫鬟不明所以,却深知朱乐君是个面甜心苦的,私下里性子暴戾冷酷,对底下伺候的人毫无仁慈。 曾有个丫鬟就因行事不得她意,朱乐君便对赵达显谎称自己被欺无依无势,百般磨着赵达显硬是将人分配到军中充了军妓! 那丫鬟不敢多问,忙应下匆匆去了。 朱乐君又对另一个吩咐道: “你去一趟猫儿巷子,让魏老三今日午后在老地方等我。” 这丫鬟想来是跑惯了腿的,也不曾多问什么便领命而去。 朱乐君这厢的各种动作,程曦自然是毫不知情的。 于她而言,赵达显的总兵府后院是否住着女人,那女人是否有妾室名分,又是个怎样的女子,这一切都不值得她过心。 程曦迫不及待地想去街上走走。 甘州之所以称之为甘州,乃是因为城中甘泉遍地,而泉水清冽甘甜得名。 追溯自前前朝将疆土版图扩至嘉峪关后,甘州便一直都是边镇军事要地和进出关外的商贸重地。 听甘州府的市集商贸比之兰州府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以是西境最为热闹的贸易之地。若是城阳王上奏开放西北境马市交易的折子御笔批下,甘州必然也会是几大贸易城池之一。 程曦跑去找程钦,正好遇上赵达显在程钦处话。 程曦端容敛神地向赵达显见礼,赵达显听她想出府去街上看看,不由想起早上朱乐君提的建议。 他便随口道: “城中沁林街上倒有几处铺子,里头那些衣饰玩意儿都是外藩来的,京中应不曾见过,倒有些新鲜。” 程曦笑着谢了一番。 赵达显又要派两名侍卫跟随,程曦却不喜欢陌生的兵卫重甲佩刀地跟在自己身后。 她拿眼去瞧程钦,程钦便笑着对赵达显道: “将军不必麻烦,她自带了家中护卫,便由着她去罢。” 赵达显对于甘州城的治安还是很放心的,这城中重兵把守,随处可见卫兵巡街。 他也不强塞好意,只提醒道城西那边较乱,都是些陋民集聚之处。 程钦便嘱咐程曦不可乱跑,程曦乖巧应下,告辞他们带着秦肖与念心出府去了。 念心没想到过了兰州府后往西走了这么远,居然还有这般欣荣的城池,她跟在程曦身后啧啧称奇: “姐,没想到此地的女人们都不是待在家中的,竟然这般在街上抛头露面!” 在中原腹地,便是那粗陋的农家女等闲也不会在外头与人打交道,她们除去下地务农便是在家中做些活计,常常出门的女人会让人觉得轻浮不安分。 哪像此处,街上随处可见大大方方叫卖做生意的妇人,一点也瞧不出丝毫不自在来。 程曦却觉得这样很好,自己在街上走着也不会显得突兀。 她走走停停看着新鲜事物,随口道: “这算什么?三百年前此地还是外藩领土,那时候若是族群部落之间发生争端,就连女人都会持着武器与人拼斗的。” 念心瞠目。 她自在府里长大,虽这几年跟着程曦大江南北各处跑,也算长了不少见识,但仍想象不出女人拿着枪矛棍棒与人血肉相搏的模样。 秦肖在一旁笑她: “所以让你多看书罢,你瞧姐懂得可多?” 前头走着的程曦却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一处铺子惊奇道: “你们瞧,那外头挂着的可是白唇鹿?” 秦肖和念心忙顺着望去,见一家铺子外头果然挂着个兽鹿的头,鹿唇颌上一圈白毛,两支枝丫一般的鹿角大大地张着。 念心吓了一跳,不禁道: “怎得竟将这种东西挂在外头吓人!” 程曦走上前细看,果然是书上的“神鹿”,不禁很好奇这头骨是怎样保持不腐坏的。 她瞥了眼,见里头卖的都是些兽皮、骨制物件和各式毛皮做的物,不由地想看看是不是也有狼牙卖。 她便将赵达显提的铺子丢到脑后,兴致勃勃地走了进去。 而与此同时,在城西的一处酒坊巷子里,朱乐君兜着斗篷、掩人耳目地来到一处院子。 她让随行的丫鬟在院子外候着,自己则闪身进屋。 屋里有个精瘦黝黑的男人,瞧着四十来岁,正歪在炕上把玩着手中一个八角锦盒。 那男人见了朱乐君,便将手中锦盒丢过去,笑道: “这回怎得这么快就用完了?你也不怕把咱么将军大人给榨干咯?” 朱乐君面无表情的在椅子上坐下,看了眼滚到桌上的东西,冷冷道: “魏老三,你下次打算何时出关?” 那魏老三闻言,眼角下垂咧嘴一笑,道: “怎么着,你又顺了什么好东西要我帮你销了?咱们可先好,如今那几个混蛋胃口越来越大,你的东西又太危险,以后咱们得六四分。” 朱乐君面上却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盯着魏老三道: “这次的货你若能带出去卖了,银子尽数归你,我一分不要!” 第一 一 一章 行动 魏老三听了眼睛一眯,上下打量朱乐君,却并不接招。 这天下哪有凭白送上门的便宜? 他嘿嘿一笑,绿豆似的眼珠子滴流转着,慢条斯理道: “哦?什么货?” 朱乐君垂下眼淡淡道: “不过是个卫所将官孝敬来的女人,我就是瞧不得她那副狐媚样罢了。”她睨了魏老三一眼,轻笑道,“那姿色保管你从未见过,莫带出去可卖得好价钱,若是得了外藩权贵的喜爱,于你不也有不尽的好处吗?” 魏老三却冷笑道: “只怕这好处老子却没命享!” 他魏老三若有胆子将赵达显的女人卖去关外,何至于如今还处处受制于她朱乐君? 要不是朱乐君得了赵达显欢心,他凭什么回回担着这么大风险替朱乐君销赃! 朱乐君并不意外魏老三的反应,却早已想好了一番辞,她软下声笑着道: “我也不是傻的,若你逃不掉,难道我就能安然脱身?将军这几日在招待京中来的贵客,那女人送来便安置在后院,将军还不曾得空见过呢!你且将后头的事安排好,我自有办法将人偷梁换柱不被发现。” 魏老三将信将疑,却知道朱乐君确然有本事霸持总兵府的后院——她来了不过一年多,就将总兵府后院的女人清了个一干二净。 朱乐君见状,伸手拿起桌上的八角锦盒,悠然道: “这贱蹄子当真貌美,连我也不得不防着。趁着如今将军还不知有这么个人,先将她解决了,否则……”她睨了魏老三一眼,“若我失了将军的心,你也别想继续太太平平走你的商!” 魏老三倏地抬头,眯着眸子阴沉道: “你这是威胁?” 朱乐君看着他冷笑。 当初她自魏老三手上辗转变成了赵达显的人,起初还极怕魏老三找上门来。 后来朱乐君知道,在赵达显这等身份的人物面前,魏老三这种人简直就是蝼蚁一般的存在,碾死他不过一翻手的事。 朱乐君便主动派人暗地里联系魏老三,利用他黑商的身份做要挟,逼着他给自己办了许多事。 程曦这事,魏老三是最为合适不过的人选。 只要他一出关,茫茫大漠中要去何处寻找? 朱乐君盯着魏老三,见他露出犹豫,便轻笑道: “再者,你若得了手,这一路上也少不了一番销魂滋味,何乐不为呢?” 行在途中的商队男人有多饥渴,朱乐君是深切知道的。 只见魏老三闻言,果真更显意动。 他左右思量,权衡许久才咬牙道: “若当真如你所,我便干这一回!只是若让人发现,可别怪我将你攀出来!” 言下之意,她也别想将自己摘干净。 朱乐君这才露出满意的笑来。 她手指摩挲着手中的锦盒,思索片刻道: “你回去后尽快安排出关事宜,且等我消息。咱们仍按着老法子来,一旦将人弄到手你便立即出关,片刻不要耽误!” 她着便起身打道回府,临到门口忽又想起一事,回头问道: “你地方可还有那种粉?” 魏老三自然知道她指的什么,刚巧自己身上便随身带着。 他却不慌不忙道: “我回去看看,若还有,明日你便让那丫鬟来这取便是。” 朱乐君闻言不禁皱眉,叮嘱道: “尽快,千万莫要拖时间耽误了事!” 罢兜上兜帽转身匆匆回了总兵府。 朱乐君前脚离开,魏老三后脚便去托人打听。 打听来的消息是,总兵大人这几日确实在招待客人,听还有附近卫所的将官特意前来作陪。 至于客人是谁、有没有送女人来,就不是他们能打听到的了。 这与朱乐君的话吻合了七八分,魏老三的疑心又散去大半。 他回去后便立即去了守军处走动,将此次的货物一一报备,并塞了银子暗示此回又有“活物”要顺道出关。 第二日,魏老三将朱乐君要的东西送去那处院子,随后又在西市交易的市场里选了姿貌中上的女人买下,带着她去了守军处由经历过眼。 经历没有看中这女人,魏老三顺利拿到做了记号的通关引文和货单。 他开始静候朱乐君的消息。 然而朱乐君这头却很是焦急。 她派人盯着程曦,可是程曦整日在城里东晃西逛,净往那稀奇古怪的铺子走,却从来不去光顾珠宝饰物或是香粉衣料铺子。 她在沁林街上那几处魏老三商队的铺子候了两日,却始终没有等到程曦。 然而最难办的是,根据盯着程曦的丫鬟,程曦身边始终跟着个秦肖,这便是候到了程曦也没法下手! 朱乐君越来越焦灼,深恐自己一番计划付诸水流。 到了第三日,程曦依旧没有如朱乐君所愿出现在沁林街上。 她带着秦肖在外头逛了一天,傍晚回到总兵府后,高高兴兴地抱着一堆狼牙去给程钦瞧。 “……市面上几乎见不到雪狼的物件,若能有一件雪狼皮子,那可是价值千金的!我给婶婶和嫂嫂们一人买了个狼牙,您看,这些都没我的狼牙好看!” 程钦正在泡茶,闻言笑道: “依老夫所见,你不如给她们买些珠串首饰。” 程曦听了便嘻嘻地笑,她并不在意,随口问道: “今日赵总兵没来找您喝茶吗?” 程钦睨了她一眼,淡淡道: “该的都了,哪还需要日日来对着。” 程曦大为好奇。 她觉得赵达显这几日的行止不像是有意交好或是笼络,倒更像是做戏给别人看似的。 她磨着程钦打听,程钦便敷衍她道: “不过是希望与朝廷诉苦,让朝廷知道此地守军艰难,还能有什么?要钱要粮罢了。” 赵达显的真实目的程钦自然知道。 西北将官均被北境笼络,他不敢孤身直疏天听,便希望借别人的口让昭和帝警觉这些异动……至少日后若真有什么是非,他便可以此为辩由将自己摘出来。 而程钦此行,也是为了亲自证实程时在信中所的这一切,赵达显的行为证明此事并非他们多心。 如今目的已达到,程钦盘算着太原王家老太夫人的寿辰日子,决定早些启程。 他与赵达显提出过几日便要离开的打算,婉转暗示会将赵达显的话传回京中去。 赵达显心情大好,摆宴与程钦喝了一宿,事后又去找朱乐君鸾凤颠倒一番。 朱乐君自赵达显处得知程曦即将离开,五脏六腑都被滚滚仇恨烧得灼烫! 她决定冒险行事。 第一 一 二章 失踪 二月十二,未时初。 总兵府西南角的一处逼仄矮房中,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正弯腰将堆在屋中的银炭一堆一堆分拣开来。 她将一摞炭码在一处,细细数了数,接着取来一个藤篓子将炭火尽数装了进去。 门上洗得发白的布帘子忽然撩了起来,一个身穿豆青棉比甲的丫鬟走进来,手中挎着个食盒子。 那婆子闻声回过头,见了来人忙笑出一脸褶子道: “姑娘今日来的这般早啊?不过朱姨娘屋里今日的份例都已装好了!” 那丫鬟挎着食盒走近,瞧了瞧炭堆,笑道: “去外头帮姨娘买些点心,回来顺道便过来取炭。”她看了看滕篓子,“今日晚上将军许要去姨娘那儿,只怕平日里的份例不够。你给多装一些,若是冻着将军或是姨娘,那可是大事!” 那婆子听了,面上露出为难道: “哎哟,可这天儿得到四月才暖起来啊!这几日客院用炭又厉害,我就怕这些个炭熬不到四月!” 那丫鬟听了便冷笑道: “这府上用炭的屋子才几间?去年秋买炭时可都是按着多了算得,怎得就会不够了?莫不是谁家屋子里瞧着姨娘不管事,悄摸着偷偷用了份例?” 婆子听闻此言吓得脸都白了,她如何担得起这罪状。 “姑娘的哪里话!许是我算错了,不论怎样朱姨娘那儿要的炭总是有的!” 着忙转身又去装了些银炭进一个滕篓子里,陪着笑将滕篓子递给丫鬟。 丫鬟接过滕篓子,面上这才露出笑意来。 她自食盒中取出个油纸裹着的羊肉胡饼来,递给婆子道: “喏,街上刚带回来的,还热乎着,你拿去且当点心罢!” 那婆子忙笑眯眯地接了过来,连番地谢。 她将丫鬟客客气气送了出去,见人走远了才放下帘子重重的啐了一口,自言自语咒骂道: “不要脸皮子的狐媚,仗着几两嫩肉就恨不能死在男人身上!” 着去角落坐下,打开油纸便大口吃起胡饼来。 * 二月十二,申时末。 身穿银红比甲的丫鬟来到炭火房,里头空空的并无人。 丫鬟来到炭火堆前,见一堆一堆的银炭已然置放在滕篓子里,她不由地奇怪,那婆子平日里这个时辰都在这儿候着,今日却不知去了哪里偷懒? 丫鬟正胡乱琢磨着,帘子忽然撩起来,那婆子缩着身捂着肚子走了进来,面色有些泛白。 婆子见了丫鬟,朝地上装好的滕篓子努努嘴,有气无力道: “来啦?炭都装好了,客院的两个篓子在那儿。” 丫鬟听了便拿起地上的两个篓子,临走时关切地问了声: “您没事罢?瞧着脸色不大好。” 婆子闻言不由骂道: “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跑了三四回茅房,净拉些黄水!” 那丫鬟心下恶心,道了句“多休息”便挎着滕篓子回去客房。 她将一篓炭交给程定,又将另一篓交给念心。 念心接过炭回到屋里,程曦与锦心正在收拾这几日买来的玩意儿。 她们将东西分门别类仔细包起来,一面讨论着回去后该怎么送礼。 念心便笑道: “姐,您何必如今就开始急?先将送给王家几位姐的见礼给挑出来便是,其余的待回去京中后再慢慢分也不迟!” 程曦觉得有理,便让锦心将东西都打包起来,自己转身去收拾书册,一面吩咐道: “你们可还有什么要买的要买的?后日启程后咱们便直去太原,路上大概是不做停留了。” 念心摇头,转身就要将盆炉里的旧炭给换了。 程曦见了便道: “晚些待我去祖父那儿用饭时再换。这些炭烟火味儿太重,每次都要扬起一屋子的灰!” 念心闻言“噗嗤”一笑,道: “瞧您的,这里的炭如何能与咱们府上的银霜炭比?” 到底依着程曦,将新拿来的炭放去了角落里。 * 二月十三,卯时初。 守着总兵府北面角门的两个府卫兵靠在门墙里,肘里抱着枪矛,缩着脖子将双手兜起来。 天色极暗,此时离天光乍露还有一个时辰,正是整座城池最寂静的时候。 远处响起一阵车轱辘滚动的声响,渐渐朝角门靠近。 卫兵探出脑袋瞧了瞧,见是每日这个时辰来府上倒夜香的车子,车上装着两个大大的木桶子。 待那车子停在门外,便闻见木桶里散出一股骚臭味,一个周身罩着麻衣的婆子自车后走了出来。 卫兵见与往日来人不同,厉声喝到: “站住!什么人?” 那婆子头上包着防风的麻布兜子,躬着背、哑着嗓子回道: “回军爷,秋婆子病了,让我替她来干活计……烦劳两位军爷将府上夜香桶子拎出来,老婆子倒了就走。” 其中一个卫兵皱了皱眉,挥手嫌恶道: “去!往日秋婆子都是自己进去挨个院子倒的,你倒想偷懒!” 那婆子听了,忙畏畏缩缩道: “是是是,老婆子不懂规矩、老婆子不懂规矩……” 着吃力地推着车子进了府中。 另一个卫兵哼道: “臭婆子,也敢让咱们干这腌臜活计!”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见那婆子又推着车出来,身子躬得更厉害,瞧着比先前吃力许多。 卫兵掩着鼻子打发她快走,那婆子唯唯诺诺点头,推着车不敢停歇地离开了。 * 二月十三,巳时初。 程钦醒来睁开眼,觉得脑袋有些发涨。 他自床上坐起身,见外头天色已然大亮,便高声唤秦肖。 秦肖一早就候在屋外,闻声忙走了进来: “侯爷,您醒啦?我去让人将早饭送来。” 程钦皱眉,问道: “什么时辰了?” 秦肖忙回道已经巳时。 程钦一怔,意外自己今日居然睡得这般晚。 他揉了揉眉心,问道: “姐呢?” 秦肖将水打来,道: “姐那院子也没动静,锦心与念心都没出来,厨房的还来问过要不要送早饭去。想来姐还没起身罢?” 程钦点点头,起身更衣洗漱。 门上厚厚的棉帘子忽然被撩起,寒风夹杂着屋外台阶上的雪花翻飞着卷了进来。 程钦回过身,却见锦心面色惨白、失魂落魄地冲了进来。 她几步来到程钦跟前,“砰”的一声重重跪在青石地砖上,颤声道: “侯爷……姐不见了!” 第一 一 三章 封锁 程钦一怔,居然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看着锦心皱眉,沉声喝道: “将话清楚。” 锦心双唇颤动,怔怔望着程钦,清丽的眸子忽然滚下两行清泪来。 她嘴角翕合,生平第一次语无伦次道: “、姐找不到了!奴婢与念心早上醒来……不,奴婢们昨晚与姐在屋里话,着着似乎就睡去了,再醒来时,便、便找不到姐!” 程钦怔住。 一旁的秦肖听了大急,问道: “你可去院子外找过?兴许姐起得早,在府中院子里走走……” 锦心流着泪猛摇头,狠狠咬了下嘴唇,尖锐的刺痛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话语组织清楚,道: “昨晚上奴婢陪姐坐在炕上整那些物件,念心在里头收拾床铺。后来奴婢觉得昏昏欲睡,竟丝毫无法支撑!早上醒来时,奴婢仍旧坐在炕上,念心却趴在床铺上。床铺子仍是昨晚上的模样,丝毫不曾动过,桌上的物件也依旧在……却唯独找不到姐!” 程钦只觉得脑袋嗡嗡,一时竟有些站不稳。 他猛地一手扶住洗漱台子,厉声问道: “哪里都找遍了?!” 锦心点头,颤声道: “奴婢想去院子外找找,却遇见那守院门的婆子问,姐是否醒了,是否要传厨房的将早饭送来……” 也就是,那婆子并不曾见过程曦出院子! 程钦扶着台子,缓缓倒退几步,僵着身子坐到床沿上。 他脑中在瞬间闪过无数种猜测。 是赵达显干的吗? 不会。 赵达显动不了自己,他就是脑子让驴踢了也不会对住在总兵府上的程曦下手。 会是北境的人吗? 可能性也很低。 按照西行这一路的情况以及程时在此不停受到的笼络来看,北境绝不会在这时候得罪自己。 ……究竟是什么人,居然敢自总兵府上劫走程曦?! 对方目的是什么尚且不得知,但程钦认为对方劫走程曦必然是为了要挟自己——他想不出第二个让人对程曦下手的理由。 当务之急,是先封锁城门,决不能让人将程曦带出甘州! 程钦猛地站起身,眼前却忽然泛起一阵晕眩,秦肖见了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 “侯爷!” “无妨。”程钦扶着床柱稳了稳,“扶我去赵达显处。” 锦心听了,忽然想起一事,忙急急道: “侯爷!姐的名誉……” 程钦猛地顿住脚,沉思片刻,继而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 朱乐君缓缓坐起身,裸露的肩头上泛着一些淡红印子。她取来挂在床头的袄披上,遮住了一身旖旎痕迹。 身旁的赵达显犹在沉睡。 昨晚她将赵达显哄到自己屋中,下了重药狠狠缠了他一宿,两人直折腾到寅时方才歇下。 赵达显睡得人事不知,朱乐君却睁着眼彻夜无眠。 她厌恶地看了眼那两鬓泛霜的面孔,无声地下床走到外间。 现在已然过了巳时,客院那边仍然没有动静——魏老三给的粉,效果比她预想的还要好。 朱乐君为自己倒了杯茶,捧着杯子缓缓在炕上坐下,嘴角挂起一丝笑。 时间多走一分,程曦便离甘州更远一分。 门外忽然有丫鬟进来,走到朱乐君身边轻声道: “姨娘,外院有人让婆子来传话,是找将军有急事。” 总算来了。 朱乐君幽幽一笑,淡淡道: “将军昨夜太累,如今还歇着,你去回了就待将军醒来,自会转告。” 那丫鬟闻言不由迟疑,轻声道: “来人似乎是客院的那位侯爷……” 朱乐君凌厉的眼风猛地扫过去,吓得丫鬟一噤声,忙屈了屈膝便退出去回话。 朱乐君往炕上垫子一靠,心中恨意和快意交织,只觉得胸口情绪彭拜,着实想大笑一番以泄情绪。 想必威远侯此时的神情定然十分精彩。 她紧紧握着手中杯子,面上渐露狰狞来。 当初自己不过是让人略损程曦名声罢了,这一切还不是因为程曦太过嚣张自找的? 但威远侯却狠辣到将自己整得家破人离! 舅舅下了大狱,父亲削官为民,母亲被休弃在庙中做姑子,而自己…… 朱乐君闭上眼,就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离开鄂州一路上的情景:她在马车上被那两个镖卫撕裂衣衫强暴,卖给魏老三后一路上让人轮番凌辱,还被扯着头发灌药。 这一切一切,都是程曦害的! 如今,程曦也能好好体会一番这种滋味了。 但她比自己更惨,她会被卖去外藩,会被游族或安跶的野蛮人当作牲畜一样糟蹋,她那张精致的脸再也骄傲不起来,她那双眸子再也不能嚣张的看人…… 朱乐君恨不能撕了程曦的脸,剐出她的眼珠子! 院子里又响起了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 朱乐君轻笑——凭他威远侯再焦急又能怎样,自己咬定了赵达显没醒,拖着时间便是。 这次她打算让传话的丫鬟在屋子里待一会再去回话。 脚步在门外停住,一道沉稳苍老的声音响亮道: “赵总兵,老夫有急事相请!” 话音洪亮,床上的赵达显被吵醒,翻过身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有些茫然。 朱乐君呆在那里,没想到程钦居然胆敢闯进后院来叫人! 谁知她这厢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门外程钦又道: “老夫失礼了!” 随即门帘被撩起,一个白发老者夹风带雪地大步走进来,面目威仪,目光精炯。 威远侯! 朱乐君失声惊叫,忙背过身去。 程钦看也不看她,径直走进屋内来到床前,面上神色冷凝如冰: “赵总兵,老夫有急事相请!” 赵达显一惊,程钦的神色让他几乎以为游族打来了。 他知事情能让程钦全然不顾礼仪,必定非同可,立时猛地自床上坐起身来,冲朱乐君喝道: “还不滚出去!” 朱乐君既羞且怒,她狠狠自架子上扯了件斗篷裹上,低着头疾步走了出去,临出门却恨恨瞥了眼程钦的背影。 程钦待朱乐君一离开便对赵达显开门见山道: “老夫恳请赵总兵三事,一为即刻下令关闭城门,二为派兵通知附近卫所闭关禁行,三为下令碾伯所千户程时即刻率人前来甘州。”他顿了顿,沉声道,“……老夫的孙女,昨夜在您的总兵府里失踪了。” 赵达显一怔,随即大怒。 ……哪个王八蛋竟然这样害他! 第一 一 四 章 顺藤 二月十三,午时初。 甘州府四扇城门紧闭,任何人不得进出城池。 五骑快马飞奔甘州五卫,另有一骑三百里加急直奔碾伯所。 大批商队被堵在城门口,守城官兵严加搜查,但凡携带年轻女子出城者,一律带回总兵府内。 城中另有十二队披胄执矛的官兵挨家搜索,凡是那不清来历的女子,也均被带走。 一时间,甘州城内的百姓和商人均惶惶不安,不明发生了何事。 程钦与赵达显相对而坐,听着兵卫不断来报,道是所有出城商队中并无可疑之人,而城中大肆搜索带回来的女子中也没有程曦的影子。 程钦的心渐渐下沉。 赵达显又查问守城军官一早出城的记录,发现自卯时末开城门后,共计有数十队商队离城,而随身携带路引出城的百姓便更多了。 守城卫兵从来只负责检查路引和商队的货物,却不会一一做登记,故而究竟是否有人浑水摸鱼将程曦带了出去,便无法自此查探得知。 另一边,总兵府掌管事务的司务官查到,自前一日晚上起至今,进出总兵府的外人中可疑的只有倒夜香的车子与送蔬果去厨房的。 而据守角门的卫兵,今日来倒夜香的婆子换了一人,并非平日惯例常来的那个。 司务官将此事报与赵达显,赵达显立刻命人前往搜查。 那秋婆子独身一人住在城外村郊,兵卫赶到时见她让人堵了嘴捆在家中院子里,险些活生生冻死。 线索便又中断了。 但人是从总兵府上消失的,总兵府里头必然有问题。 程钦让锦心想清楚有何可疑之处,锦心细细分析了一番,觉得她们昨夜那番模样像是中了迷药。 若是迷药,能下手的地方就太多了——酒菜、香炉、银炭,都有可能。 然而这总兵府不比寻常大户府邸,有责权清晰的内院管事制度。总兵府不过是供总兵官办事居住之处,平日打理事务均由司务官、总兵亲卫负责。 后来赵达显在总兵府上安置了女人,这才多出个内院来,添置了许多一应仆妇,但却到底并无正经女主人打理。 除了赵达显的书房是军机重地,常年有亲兵严加把守外,总兵府中其余可以钻空子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这般疏漏的管治下,便是将府上奴仆尽数抓起来拷问也无济于事,还容易打草惊蛇、于程曦的名声反而不好。 锦心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想想还有什么地方是被忽略的。 * 二月十三,戌时末。 城中搜索还在进行着。 派去甘州五卫的骑兵一一回报,道这几处已于申时末闭关禁行,严加查探,凡携带年轻女子进出关者一律不得放行。 赵达显坐在桌案后思索着究竟何人竟敢在自己头上动土,却听一旁的程钦忽然开口问道: “赵总兵,若是商队自此地出发,最快何时可以通过甘州卫?” 赵达显一怔,想了想,随即皱眉道: “若是城门一开便出行,距离最近的甘州左卫在午时末便可抵达……”他话语一顿,问道,“您是怀疑,对方在禁令执行前便通过了甘州卫?” 程钦沉默。 赵达显也沉默下来。 一旦过了甘州卫,要再寻找便难了。 甘州五卫是围绕着甘州府而设立的卫所,有土城墙围绕,但凡商队通行必须通过卫所城墙守卫的检查。 而出了甘州卫便是辽阔无垠的莽莽荒土和沙漠,卫所之间岗哨相隔甚远,尤其靠近嘉峪关,那里的护卫更多的是依赖当地土著官兵。 只因通常走商的害怕遭游族劫掠,故而会沿着卫所设立一路西行。 但若对方存心要绕开盘查,简直易如反掌。 想到这,赵达显忽然一惊。 是什么人不怕出关遭遇劫掠? 除了与异族勾搭的黑商,那便只剩下游族人或安跶人! 他背上沁出汗来。 若是程曦找不回来,程钦迁怒自己而揍上一本勾结外藩的罪名,自己只怕百口莫辩……这可是掉脑袋的死罪! * 二月十四,未时初。 锦心抱着一盆燃烧尽的炭火来到一日一夜不曾睡的程钦跟前,白着脸道: “侯爷,这炭有问题!” 程钦面色极差地靠在炕上,闻言倏地坐直身,厉声道: “!” 锦心将烧尽的炭火放在地上,又自怀中取出一团用帕子裹起来的炭火灰,递给程钦道: “这是那一晚您房中和姐房中烧得炭,而这盆里是昨夜烧的炭……那晚上炭中加了东西。” 程钦包起那炭灰便起身去了赵达显处。 赵达显没比程钦好多少,如今程曦能否找回来,几乎要关乎到自己仕途甚至身家性命,他一晚上也不过睡了两个时辰而已。 程钦到时,赵达显正在听人回报城中搜索的结果。 程钦将帕子裹着的炭灰放到桌上,沉声道: “只怕要先烦劳总兵大人将府中奴仆先审问一番。” 赵达显一怔,问明了情况后即刻命人将管着炭火的婆子和为客院取炭的丫鬟拖来。 跟随程钦一道前来的锦心深知这种阴私门道,按着他们的问法是定然问不出结果的。此时她也顾不得自己身份,上前道: “总兵大人,还请容许让我来审问这婆子,兴许能问出些东西来。” 赵达显看程钦,见程钦默许,他便不再什么。 锦心走上前,不理那丫鬟,却看着匍匐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婆子问道: “前日在客院银炭中掺的迷药从何而来?” 那婆子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闻言立时便哭天抢地喊冤道: “冤枉啊冤枉!什么迷药,奴婢家中有老有,何来胆子敢这等寻死的事啊!姑娘您可睁睁眼,必定是哪个断子绝孙的陷害人啊!” 锦心毫不意外这个回答,她又道: “你至少也是同谋,否则为何让人在你管的炭里动了手脚?” 那婆子撇的一干二净道: “我一直在炭火房里头守着,绝不会让人来整事!”她指着那丫头道,“定然是这蹄子自我处领了炭后动的手脚!” 那丫鬟闻言忙辩驳道: “奴婢那日去领炭时就不曾见她,屋子里空着并没人!” 婆子吓得不行,忙道: “不过上个茅房,片刻功夫的事!” 丫鬟恨她攀咬,毫不留情道: “那日你吃坏了东西,跑了三四回茅房,谁知道是不是有人趁着机会动手脚!” 锦心闻言,忽然厉声道: “你那日吃了什么!” 那婆子白着脸喃喃道: “没、没什么呀,都是些厨房里的吃食,大伙吃得都一样!” 锦心皱眉,却见那婆子忽然想起什么,“哎呀”一声道: “是了,那日午后朱姨娘的丫鬟来领炭时,曾赏了我一个胡饼!” 第一 一 五章 遭劫 程曦迷迷糊糊醒来时,周遭极暗。 她身下是硬邦邦的冰冷木板,身上覆着一块厚厚的充满腥臭的盖毯,随着车轮子倾轧的咕噜声,木板有规律的摇晃着。 程曦被晃得脑袋晕,还觉得腹中饥饿极了。 她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自己手脚均被麻绳缚起,根本无法动弹。 ……这是在做梦? 程曦有些懵。 身下忽然一个猛烈的颠簸,似是轮子碾过凸起的石块,将程曦整个人震得抛起来,又重重摔在木板上。 肩膀传来的疼痛让她寒毛耸立。 这不是做梦! 自己这是在哪里?! 程曦努力睁大眼睛,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四周。 昏暗的空间里隐约可见周遭堆码着物件,却瞧不清是什么东西。自己蜷缩在一个极的缝隙里,顶上似乎用麻藤布盖了起来。 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这些人是谁?祖父他们在哪?是否也遭逢变故被人劫持了?是赵达显干的吗?这些人要将自己带去什么地方? 程曦狠狠咬了下嘴唇,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车轮轱辘声不绝于耳,夹杂着不少牲畜踏蹄声……车子与人都不算少数,再加上自己周遭堆放的物品,有些像是商队。 她忽然想起那个彭管事的“走黑商”之事。 但这个想法又随即被她否定——自己明明是在甘肃总兵府上,怎么可能让走黑商的人抓走? 这么一想,最可疑的人便是赵达显。 莫非赵达显先前那番请辞脱身的作为皆是为了蒙蔽祖父? 程曦想到这,心下大急——不知祖父身在何处,是否也遭了暗算! 车子的速度忽然开始放缓,最后停下,有人远远的吆喝了一声。 程曦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外头隐约传来人声,车队停了下来,接着响起一阵嘈杂的声响,混着交谈与搬东西的声音。 有人靠近车子,紧跟着顶上的麻藤布被掀起,程曦忙闭上眼睛丝毫不敢动弹。 “李老六!”有人低低喝道,“你想做什么?三哥交代了出关前不许动那个女人!” 麻藤布倏地又被覆上,就听一个破锣嗓子的人嘿嘿笑道: “老子就看看不行么!”那人顿了顿,低声抱怨道,“三哥这次怎得这般赶?咱们都走了两日了,为何非要急着出关……也得休息休息罢?” 程曦大惊。 自己昏睡了两日?! 他们的出关,是出嘉峪关?! 就听先前那人低着嗓子道: “你他娘的老二不听话了罢!就算要动这女人,也是三哥先来,轮得到你?” 那李老六便嘿嘿地笑,了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程曦心下发凉。 自己是遭了黑商无疑。 如今去猜测是谁下的手毫无意义,当务之急是想法子脱身。 但这种情况,自己如何脱得了身?更何况祖父还不知下落! 程曦悄悄躬起膝盖,发现被缚身后的双手可以碰到脚踝上的麻绳。 她摸索着用手去结脚上的绳结。 外头两人忽然齐齐喊道: “三哥!” 同时麻藤布猛地被掀起,程曦来不及闭上眼,突如其来的阳光亮刺得她眼前白茫茫一片。 来人穿着羔羊皮袄子,一双垂下的绿豆眼此刻阴恻恻盯着程曦,正是那与朱乐君同谋的魏老三。 魏老三见程曦已然醒来,忽然上前一把将程曦提起来,沉着脸问道: “!将军可曾见过你?” 程曦被他拎得脑袋发晕,完全不明白问得是何意。 她紧闭着嘴不话,猜测着他口中的将军是不是指赵达显。 魏老三抓着她衣襟猛地晃了晃,狠狠问道: “快!将军究竟可曾见过你!” 程曦只觉的心砰砰跳,试探着开口,却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可怕: “你是指……赵将军吗?” 魏老三听闻此言忽然变色,勃然大怒道: “将军见过你!是不是!” 程曦吓得不敢话——谁知道究竟该见过还是没见过,万一错了话,这厮立时宰了自己怎么办? 她的沉默被魏老三看做是默认。 魏老三猛地一把将程曦摔到车板上,瞪着远处满面狰狞道: “贱女人!老子今番让她害惨了!” 那李老六不明所以地上前,问道: “三、三哥,怎得了?这女人有问题?” 魏老三面上神色几番变化,忽然一声吆喝道: “整队出发!绕开嘉峪关朝西边去!” 商队的人闻言立时便引起一阵骚动来,有人不明所以来问情况,魏老三却沉着脸一言不发,自怀里摸出刀子,恶狠狠道: “都给老子快点!”又转头对李老六等人道,“把这女人给我看牢了!一根毛也不许碰!” 李老六显见有些惧怕魏老三,面上愤愤却不敢什么。 程曦被摔得眼冒金星,但听到魏老三的话却着实松了一口气——至少自己目前是安全的。 她趁机打量商队。 只见长长的队伍里共有二十来辆车子,外加几十匹驮着货物和人的骆驼,自己乘坐的车位于队伍的尾部。商队前后大越有三四十人,除了自己,并不见其他车上有人。 她舒了口气……至少祖父不曾遭遇劫持。 听那魏老三的口吻,似乎也不是赵达显派来的,那么甘州就一定会派人出来找自己……当务之急是拖时间,保住自己等待援兵。 她坐直身子,用身后堆码的丝绸布匹作掩护,悄悄解开脚踝上的绳结,却不散开麻绳。 而身处驼队最前面的魏老三已全然无心顾忌程曦是否老实——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如何脱身! 自从出了甘州卫后,魏老三就总隐约觉得不对劲。 这一路上打前哨的打听到各处卫所闭关禁行的消息,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各地卫所忽然闭关禁行,不是游族来犯,就是赵达显下的令! 他觉得自己着了朱乐君的道,但个中缘由却敢告之商队中的其余人,故而只得带着队伍一路疾行,只盼早日去到关外。 然而今日,魏老三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 他觉得自己的商队似乎被盯上了。 第一 一 六章 屠杀 朱乐君得知自己的丫鬟被喊去问话时,有一瞬间的慌乱。 但她随即镇定下来。 倒夜香的婆子是肯定找不到人的,自己去炭火房时也极为谨慎,并无人看到。 至于那个将胡饼给炭火婆子的丫鬟……自己不过让她去城西的铺子里买饼,又吩咐她领炭时给那婆子分个饼做人情。 至于这买来的饼有没有问题,谁能证明? 那丫鬟最多供出自己曾去过城西的巷子几回罢了,大不了就将那催情的粉交代出来。 只要自己咬死了不知情,威远侯难不成还能对自己动刑? 自己可是赵达显心尖上的女人,威远侯敢动自己就是打赵达显的脸! 他威远侯已然致仕,而程曦的爹不过是个吏部侍郎官居三品罢了,赵达显可是堂堂二品总兵! 朱乐君很有把握,以自己对赵达显的了解,他就算心中有疙瘩,为了脸面也必然会力证自己清白……待来日耳鬓厮磨、水乳交融,总能慢慢将赵达显的心再笼络回来。 她定下心来,老神在在地捧着汤婆子坐在炕上。 一会子见了赵达显,自己需得先哭诉一番冤枉才好。 院子里响起震震脚步声,继而门上帘子猛地撩起,赵达显卷着一阵寒气大步朝炕上朱乐君走来。 他面容震怒。 朱乐君瞧了,忙堆出一副惊惶的模样,弱不胜衣地迎上去娇声道: “将军,发生了……” 啪! 赵达显挥起手狠狠一巴掌便将朱乐君打翻在地。 朱乐君被打得眼前发黑,脑袋嗡嗡,瘫在地上起不来身,只觉得嘴里腥甜,半边脸瞬间就麻了。 然而不待她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拎起,对上赵达显翻滚着怒火的眼神。 “!何人派你而来!” 朱乐君楞楞地回不过神。 赵达显恨不能剁了她去喂狗! 他一手紧紧掐上朱乐君的脖子,只掐得她面上立时涨得红紫。 “!究竟何人派你来陷害与我!” 朱乐君几乎窒息,伸出十指尖死命的抓挠掐着自己的手掌。 好在赵达显心中最记挂的事会否被冠上私通外藩之罪,理智残存深知不能掐死这女人。 他将朱乐君狠狠摔到地上,大喝: “来人!将她捆了!” 便有兵卫进屋来,几下将朱乐君捆起堵上嘴,送去了外院客堂。 程钦正坐在客堂太师椅上皱眉沉思。 赵达显一把将朱乐君摔到程钦脚前,道: “这女人是谁派来的还不得知,但此事必然是她所为!您看要如何处置?” 先将自己给摘了干净。 朱乐君闻言心下大急——自己还不曾辩驳,如何就能让他们给自己按下罪名! 她扭着身子在地上发出“呜呜”声。 程钦看着地上的女人皱眉,却听身旁锦心忽然惊呼道: “朱乐君!” 程钦同赵达显均是一愣。 锦心震惊地同程钦道: “侯爷,她就是当初游梁子湖时设计陷害姐的人!” 程钦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朱乐君。 赵达显却松了口气……原来是旧怨。 外头忽然有卫兵来报,道是碾伯所千户程时奉命求见。 赵达显忙让他进来。 不过片刻,就见满身风尘的程时身着银铁甲胄、手握佩刀,迈着大步走进来。 他面容冰冷,浑身散发着浓浓雷霆之怒。 * 程曦捧着水囊,口口地啜着冰冷的水。 她身上仍旧裹着那块腥臭的破棉毯,冰水在嘴里含了许久,才缓缓沿着喉咙滑进肚子里。 即便坐在火堆旁,程曦也还是觉得自己快要冻僵了。 魏老三带着商队在荒漠上连夜赶路,直到众人均提出异议,甚至有人停车不再前行,魏老三才下令扎营生火。 商队的人陆陆续续取出铺盖来,有的已然靠着火堆倒下睡着。 程曦睁着眼枯坐,怕自己一旦睡着会活生生冻死。 她仰头望着夜穹浩瀚星河,忽然生出一股莫大的委屈。 自己重生一回,难道却要送命在这荒芜大漠? 她握紧衣襟上挂着的狼牙。 周围的人都已困倦入眠,魏老三安排了人轮番值夜,以防有野兽出没。他又将一面绣着兽纹的旗帜挂起来,竖在火堆旁。 程曦眯着眼打量那旗帜,瞧着并不像是大越的图文,倒像是外藩的。 魏老三将这一切布置好,便也靠着火堆睡下。 程曦自怀中取出一个干硬的馍饼,掰下一块放进嘴里含着,直到馍饼软化能够下咽。 四周寂静的可怕。 火堆发出爆火星的噼啪声,值夜的人抱着卷盖也渐渐开始犯困。 程曦却似乎隐隐听见一些动静。 她竖起耳朵又听了一阵,却见睡在地上的魏老三忽然跳起来,大吼: “起来!起来!有人来了!” 那动静逐渐放大,成片的铁蹄声自西南面传来。 商队瞬间杂乱起来,人们惊醒过来四下摸索着拿起随身携带的防身卫具。 程曦惊然起身,朝西南方向望去。 只见十几骑人马自地平线上出现,径直朝他们奔驰而来! 魏老三猛地拔起地上的兽旗高高举起,大力挥舞。 然而铁蹄并没有停下,待到火光能够照映出对方的身影,所有人惊恐的发现那些骑在马上的人均身穿黑衣、巾布蒙面,手中握着出鞘的刀! 当先领头的人身后黑色大麾迎风烈烈,银白的刀刃上反射出火光。 他们要屠人! 有人发出惊恐的叫声,有人丢掉武器钻到了车子底下,还有人撒腿四下逃散。 程曦脑中空白,转身拔腿死命地往无人处跑! 她听见四下响起刀刃入肉帛的声音,惨叫哀嚎连片不绝。 程曦大口喘气着,连日的水米不进让她跑不出多远便手脚发软。 身后追来密密铁蹄声,她如坠冰窖。 自己这一生,当真要结束了。 程曦回过身,看着那领头的黑衣人麾袍翻飞,举刀朝自己砍来。 她闭上眼。 冰冷的刀锋擦着脖子划过,割断了一撮发丝。 铁骑夹着一阵风自她身边而过,继而忽然听见马匹高声嘶鸣。 程曦睁开眼回过头,见那马前蹄凌空、几乎被勒得竖立起来! 马上之人震惊地盯着她。 程曦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 远处的厮杀声逐渐放大靠近。 那黑衣人猛然暴喝一声驱马奔来,擦身而过时忽然弯下身,一把捞起呆住的程曦将她挂到马背上。 程曦被撞得七荤八素。 她揉着脑袋抬头,却望进一双漆黑的眸子里。 第一 一 七章 重逢 墨发黑眸映在烈烈火光下,让程曦看得不由一呆。 她曾在红娘树下见过一模一样的眉眼。 鬼使神差的,程曦忽然伸出手一把扯下那人蒙面的巾布——只见黑巾下挺直的鼻梁勾勒出完美侧颜,下颌紧绷,嘴唇抿成一线。 容潜! 身下马儿一个纵跃,程曦差点滑落下去,让容潜抓着腰带又及时拎了回来。 她忙死死抓住他胸前衣襟。 身后的杀戮还在继续。 程曦在麾袍翻飞间看见铁蹄踏过人群,挥刀间头颅落地,洒出一道花火似的血光。十余骑黑衣人如夜鬼修罗一般四下追逐逃散者。 眼睛忽然被一只手覆住,容潜将她的脑袋按到身前,遮住了那片炼狱场。 “抓牢了!” 容潜低喝一声,手中长刀重重拍打在马臀上,马儿一声嘶鸣急驰而去。 耳边风声呼啸,杀戮声却越来越远。 容潜用大麾将程曦密密裹住,程曦躲在大麾中,额头抵着他胸膛,甚至可以听见心脏一声声有力的跳动。 她近乎贪婪的汲取着容潜身上散出的暖意。 这般跑了一阵,马匹急驰让第一次坐在马背上的程曦颠得头晕眼花。 她虚弱地抓住容潜的衣襟,用尽力气道: “……我快要吐了。” 支离破碎的声音被吹散在风中。 但容潜还是听见了,他低头瞥了程曦一眼,却只看见一头乌黑的发丝,瞧不见她脸色。 他鞭笞马臀的手不由一顿。 身后传来长长的尖锐声响,一道绿色烟火直直升上夜空。 容潜回头看了眼那烟火,忽然又扬起长刀重重拍在马臀上,双脚猛地一夹马腹,便朝着烟火相反的方向急驰。 程曦这两日不曾吃过什么东西,又冷又饿,在连番受到惊吓后又加上这一顿颠簸,几乎就要晕过去。 她渐渐没有力气靠抓住容潜的衣襟来支撑身子,便本能地环抱住他腰侧。 容潜的身子僵了僵。 马匹载着两人不知跑了多久,远处的夜空中又升起第二道绿色烟火,微得像萤火虫的光一般。 程曦靠着容潜,迷迷糊糊猜测这是他们汇集的信号。 身下马儿渐渐放缓了速度,直至最后停了下来。 程曦探出脑袋,见月光照耀在一片沙土风化的残垣断壁上。 这是到了哪里? 她不由抬起头,不料却撞上容潜盛怒的黑眸。 “你为何在此地!” 容潜猛地朝她低吼。 程曦被震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在吼自己?! 当初不告而别,如今一见面自己又差点成了刀下鬼……这家伙居然还这么大声的吼自己! 程曦忽然觉得委屈如潮涌般袭来,顿时就红了眼,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就朝容潜喊了回去: “容晏行!我差点就让你砍死了!” 着鼻子一酸,眼中瞬间蓄满水汽。 程曦用手背狠狠一抹眼睛,在心中骂自己没出息。 不就是差点让人掳了卖到关外去吗?不就是差点被容潜一刀砍掉脑袋吗? 自己这条命本来就是白赚,有什么好哭的! 可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却让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的掉下来,擦也擦不完,月光映出她雪白的脸上一片湿意泪痕。 容潜满腔的怒气就这么被她哭完了。 他见过程曦笑靥如花的样子,见过她娇气性的样子,见过她睿智机敏的样子,也见过她迷糊呆萌的样子。 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哭得眼睛鼻子通红、像孩子一般委屈的程曦。 容潜望着她无语。 程曦狠狠将情绪发泄了一通,总算渐渐平静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与容潜还坐在马上。 她脸上挂着泪痕,尴尬地咳了一声,道: “那什么……咱们还要继续逃吗?” 容潜看了她一会,确认她当真不哭了,才开口道: “再跑下去只怕马会受不住,这里有土墙挡风,今夜先在此休息。” 语气清淡平稳,又恢复了从前那副水波不惊的模样。 他着翻身下马,朝程曦伸出手。 程曦搭着他的胳膊跳下来,谁知脚一软差点朝他跪下去。 容潜一把扶住她,不禁皱了皱眉。 程曦觉得简直太丢脸了! 自己这副窝囊样若是让道真知道,还不得笑上好几年? 她脸上泪痕犹自未干,却又忽然露出满满的不高兴来。 容潜被她这一会一个情绪搞得莫名其妙。 他解下身上的黑色毛皮大麾将程曦裹起来,目光触及她挂在衣襟前的狼牙,不禁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程曦双手紧紧拽着大麾,仍能感觉到容潜留下的余温。 她抬头看他,吸着鼻子问道: “你没有这个,晚上会不会冻死?” 容潜收回目光,指了指不远一处围墙的角落,淡淡道: “你去那里待着。” 程曦忙听话的裹着大麾拖着脚步走到墙角里,靠墙席地坐下蜷缩起来。 容潜牵着马跟过去,自马鞍下取出一块叠起的布料。他将布料抖开,程曦借着月光看去,见是一块薄薄的羊毛毡毯。 容潜在程曦不远处坐下,将毡毯盖上,靠着土墙闭上眼休息。 马儿打着响鼻屈起四蹄,挨着容潜趴在地上。 程曦不由悄悄打量容潜。 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更显棱角分明,闭上的眼睑遮住了他漆黑的眸子,将先前那股肃杀之气也通通藏起。 程曦这才开始细想方才发生的事。 容潜明明两次看到同伴发出的信号,却带着自己一路背道而驰,程曦猜他是为了救自己。 那些人黑衣蒙面,四处追杀逃散的人,可见并不为财,而是为了不留活口! 容潜带着十余人马,深夜于茫茫荒漠中将一支商队足足三四十人屠杀殆尽……是为什么? 她想起那年乞巧节,在保康县花灯河畔见到的少年,不禁怀疑——这次屠杀,与城阳王有关吗? 程曦又想起方才容潜失态朝自己低吼。 她从没见过容潜这副盛怒的模样……是不是因为自己妨碍了他? 程曦迷迷糊糊的胡乱想着,终于抵挡不住浓浓困倦袭来,沉沉的睡去。 待到第二日程曦被饿醒时,天已然大亮。 她低头见身上盖着容潜的毡毯,左右环顾却不见人影,心中一惊。 他又走了?! 程曦猛地站起身朝外跑,没跑几步眼前却忽然一阵晕眩,一头就要栽倒下去。 一双手自身后托住她,程曦听到耳边响起容潜略带微怒的声音: “你乱跑什么?” 第一 一 八章 着想 程曦稳住身子,待那阵晕眩感散去后才回过身,见容潜微微皱眉正低头看着自己,眼中带着些许不虞。 她抚着脑袋有气无力道: “刚才醒来不见人,我还道你又不辞而别了。” 又? 容潜一愣,放开手。 他没想到程曦居然会在意先前自己不曾同她告别。 程曦也是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这法似乎有些气——就好像她一直耿耿于怀似的。 她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 “你方才去哪了?” 容潜看了她片刻,举起一个的油纸包和牛皮水囊,道: “去那边坐着,先吃些东西。” 他不提倒也罢了,经他这么一提,程曦顿时觉得口舌发苦,腹中饥肠辘辘——自己这两日仅仅吃了几口干馕饼。 她手脚发软地拖着步子走回去,随处找了块风化的石头坐下,眼巴巴地望着容潜手中的油纸包。 容潜走过去,单膝曲起在她身前蹲下,将油纸包打开递给她。 里头是几块硬邦邦的馍饼和一块风干的肉干。 若换了往日,这种食之如嚼蜡的东西程曦只怕连看都懒得看,如今她却对着那肉干几乎滴下口水来。 她拿起肉干掰了掰,然而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得又递给容潜,吞着口水惨兮兮道: “你能不能帮我撕成块……我有好几日不曾吃过东西了。” 谁知容潜闻言黑眸一沉,隐隐怒气腾然升起。 程曦见了简直想哀嚎——他如今怎得动不动就生气! 但在这漠漠荒地中,自己这命能不能保住完全仰仗容潜,区区坏脾气算不得什么。 她立马怂兮兮的放下肉干,拿起一块馍饼,干笑道: “咳,我还是吃饼罢。” 手中的馍饼却忽然被容潜拿走。 程曦楞楞抬头,见容潜垂下眼遮去了情绪,道: “若多日不曾吃东西,只怕一时不能吃肉干,也不宜吃太多。” 他将馍饼掰下极的两块递给程曦,又将水囊也给她,道: “水有些冰,你将饼泡软了再咽下。” 语气却已软了许多,竟还有几分像是在哄孩子。 程曦怔怔,随即体察到了容潜的好意。 几日不曾进食,哪怕是泡软的馍饼也依旧会让胃中不适。但不吃东西便没有力气,她知道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 程曦按着容潜的,她口口嚼烂馍饼,就着冰冷的水含在嘴里泡软后才咽下。 冷水混着变成面糊的馍饼下肚,让饥饿感暂时消失。 容潜看着她,耐心等她将两块馍饼分了好几次咽下后,才将食物重新包起来,起身走向不远处的马。 程曦见容潜将食物和水囊放回马鞍旁的挂袋里,又开始收拾毡毯。 她不由打量阳光下的容潜。 他穿着一身束腰黑衣,墨发尽数束起,面容与在山上时一般丝毫不见粗糙,看上去并不像是常年在荒漠中行走的人。 若有什么不同……大概多了几分冷肃。 容潜将一应物件收拾好,回过身朝程曦走来。 他在程曦对面坐下,定定看了她一会,似是下了什么决定才开口道: “你为何到了此地?” 程曦听了便将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遍,只隐去了程钦来此的目的: “……听祖父要来出游,便也想来看看边塞风光。恰巧我四哥也在此地从军,就顺道去探望他。后来祖父受总兵大人之邀,来了甘州总兵府住。”她着微微蹙眉,回忆道,“我记得那晚明明是在总兵府上,与锦心她们着话,却不知怎得,醒来时便就被绑在了那商队的车上。听我昏睡了两日,直到昨天下午才醒来。” 结果晚上就遇到了容潜。 容潜一怔,皱眉道: “总兵府?” 程曦点头,道: “我听那些人口吻,似乎并不是甘肃总兵下得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商队的人掳来,但只要祖父安然无恙,甘州卫便一定会派人来寻我。”她想了想,忙又道,“还有我四哥!他也必然不会坐视不管。” 容潜怀疑地看她,沉声道: “你如何确定不是赵达显下得手?” 程曦一愣,自己什么都没,容潜却张口就报出了赵达显的名字。 “那商队领头曾问我可曾见过赵达显,还曾骂过似乎是有什么女人害了他,我看他急着赶路,兴许就是躲避甘州派来的兵卫呢?” 更主要是,程曦找不出赵达显要对他们下手的动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赵达显对程钦动手,那简直是给自己竖了一大片的对头……他哪有这么傻! 只是这些话她却不好同容潜,只得含糊其辞。 而容潜此时想的却是另一事。 这支商队自出甘州卫便被自己盯上了,这两日来他时时派斥候回报商队情形,寻找最佳的时机以确保不会有漏网之鱼。 商队一直在躲避逃命似的赶路,他当然清楚。 容潜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心微微泛潮。 他先前曾以为,程曦是自鄂州被掳至此的…… “既程老在甘州,”容潜不着痕迹松开握紧的拳头,淡淡道,“我想法送你回去。” 程曦闻言,双眼立时闪闪发亮: “当真!可是……你方便吗?” 她望着容潜那一身黑衣,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虽然两人都十分默契的没有提及昨夜那场杀戮,但程曦用脚趾头猜也知道容潜干的这事是见不得光的。 容潜没有回答,只是道: “我带的干粮只够再吃两日,如今我们大约是嘉峪关西南方位,具体是何处却不得知。”他顿了顿,“当务之急是先找到水源和食物。” 容潜的坐骑是马不是骆驼,此地没有肥草和水,这般再过两日马也要受不了。 若是两日内找不到水源和食物,他们两都得死在这里! 程曦让他吓得够呛: “你、你知道去哪里找水源吗?”她回忆容潜那副舆图,“这附近可有村落人烟?” 容潜起身去将马牵来,道: “走罢,多拖一分时间便多一分不利。” 着转身整顿马鞍,谁知程曦忽然自身后扯住他衣服。 容潜回过头,只见程曦裹在厚厚的黑色大麾中,白着一张脸问道: “若是找不到水源,你……你还能联络到同伴吗?” 她不能凭白害了他。 容潜一怔,望着她半晌,忽然软下声对她道: “放心,我会找到的。” 第一 一 九章 追踪 二月十六,午时末。 程时端坐马背缓缓踱步,用手遮住刺眼阳光,眺望着远处荒秃的丘坡。 他身后一排静静立着十余骑铁甲骑兵,如雕塑般坐在马背上不动如山,坐下马匹竖蹄巍立,甚至不闻响鼻。 他们身处在一片废弃残垣前,百年前的村落如今只剩断墙碎瓦被黄沙掩埋。 远处有马蹄声响起,一骑铁蹄卷着漫漫扬起的尘土朝程时所在奔来。 “大人!”马上铁甲兵卫奔至程时跟前,急急勒马禀道,“镇夷所关口近日不曾有商队通行。高台所近日有两支商队通行,均被拦了下来,属下已查明不是魏老三的。” 程时闻言面沉如水,冷声喝道: “柴力!张有金!” 身后两名骑兵齐齐驱马出列。 “大人!” “你二人沿高台东西二路寻出百里,但凡有人行痕迹,立时来报!最晚于明日辰时前回来!” “是!” 柴张二人领命后立时驱马扬尘而去。 程时目带红丝,心下沉沉。 若是让魏老三出了关,只怕九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他不由大恨。 自己收到消息立时便带上人马飞奔一日一夜赶到甘州府,却还是来不及! 昨日揪出朱乐君后,任凭赵达显如何审问,朱乐君就是咬死道自己不知情,不曾对程曦下手。 程时觉得赵达显简直不知所谓! 他干脆利落拔出刀子一下削断朱乐君一根手指,问她程曦在哪。朱乐君只顾嗷嗷惨嚎不出话,程时二话不又削断了一根手指。 朱乐君哪里经得住这番折磨! 她骇得失禁,连哭带嚎的将一切尽数交代出来。 听程曦被魏老三的商队掳走打算卖去外藩,程钦一时气血翻涌竟晕了过去。 当初赵达显下令封门闭关、全城搜索时,由于顾虑程曦名声,只下令搜捕可疑商队和不明来历的年轻女子。 所有人只知道官军查的是商队,带走的是年轻女子,却不知道他们要找的究竟是何人。便是甘州府的一应将领家眷,也只猜测是否城中又在抓捕外族细作。 谁都没有将这番骚动联系到程曦头上。 而程钦此行又是一副与赵达显私交往来的样子,颇为低调,甚至有人以为程钦早就带着家眷悄悄离开了。 除了总兵府上的几个仆妇守卫,没有人知道程曦丢了。 程时此次带的人马都是亲信卫兵,不该的话便是掉了脑袋也不会冒出一个字。 他立马请命赵达显授他军令越卫追人。 赵达显哪里敢推脱? 他恨不得下令甘州以西二所三卫尽数派兵搜索! 可是这种大规模的调兵需要虎符军令,若不然让人参上一本,赵达显同样吃不了兜着走。 他立时下令碾伯所千户程时带兵越卫甘肃镇内所有卫所境界,追捕外族细作。又追加下令急急招回在西宁卫的程晖。 寻找程曦,程时和程晖是最合适的人选。 程时领着自己的人马踏境而驰,得知魏老三的商队通过甘州左卫后,便一路朝西追来。他又让人传回消息,指示程晖抵达后直接由甘州卫走东北方向去追。 然而茫茫荒原,魏老三既然有心避开卫所盘查,自然是选了那没有人踪的地方走。 程时在刚刚进入高台所地界时,曾找到过商队行过的车轮痕迹与牲畜粪便,但再往西追出一阵后,痕迹便被飞扬的沙土覆盖再难追踪。 程时以商队最后停留过的地方为根据,派出手下兵分几路查探影踪。 按照商队驮物载人行进的速度,就算日夜不停赶路也走不出此地百里外,最关键是不能追错方向。 程时下令在此地扎营生火,耐下心等待部下查探回来。 若是高台东西二路不见影踪,便再派人往祁连山方向追查两百里——高台往西北出了肃州卫便是游族地界,而翻过祁连山,便是安跶境界。 他就不信,一支三四十人的商队,还能飞上天不成! 当夜幕降临,星河高悬,探查高台东侧路线的柴力当先回来。 他一路奔至高台所以北十里外石关口的星河堡,堡内守卫称十日内无人来过。石关口再过去一路都是关口土堡,若魏老三走了这条路必然要先通过石关口。 程时闻言默然坐在火堆前,双目映着火光跳跃。 若九当真被掳去外藩,该找个什么由头打过去才是,无论如何也要将九带回来! 至于开战的由头……他盯着火堆目中露出寒光。 就拿魏老三的商队祭旗罢! 程时做好最坏的打算,便躺下闭目养神——他已整整三日两晚不曾阖眼。 待到东方启明星出现,探查高台西侧路线的张有金终于回来。 “大人!高台往西八十里处,属下发现了魏老三的商队……” 程时蹭地站起,大喝道: “上马!” 却见张有金急急接下去道: “大人!那商队三四十余人已然尽数让人屠杀殆尽,一个活口也不曾留下!” 程时脑中一懵,觉得寒气自脚底泛起。 他喃喃道: “什么意思?” 张有金一怔,又了一遍: “那商队遇了劫,所有人都被杀了,一个不留!看尸身样子,大概是一天前的事。” 九! 程时猛地翻身跃上马背,狠狠一夹马腹便朝西北方向急驰而去。 * 程曦觉得自己快要馊了。 她皱着鼻子低头在身上嗅了嗅,又嗅了嗅——当真是有一股酸臭味。 她摇摇晃晃坐在马背上,问牵马走在前面的容潜: “你有没有闻到我身上有股味儿?” 容潜回头看了眼程曦纠结的脸,轻咳一声,回过头去道: “没有。” 声音中隐隐有丝笑意。 程曦大为意外,探过身去惊奇道: “容晏行,你是不是在笑!” 混了这么久,她还从没见容潜笑过呢! 容潜没理她,伸手指了指远处隐隐可见的成片枯草地,淡淡道: “那边既有枯草,应是离鸳鸯湖不远了。至多不过几十里必然能找到水源。” 程曦闻言很是高兴,她晃了晃手中空空的水囊: “昨晚上就没水了,若再不找到水源,咱们就该啃草了。” 谁知容潜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她道: “按我们这般走,只怕明日也走不到。” 程曦楞楞地望着他,不明所以。 就见容潜淡定走到马边,忽然翻身上马坐到程曦身后,在她耳边道了句: “坐稳了。” 着不待程曦反应过来,便一夹马腹驱马纵跃而去。 第一二零章 湖畔 程曦的惊呼便被吹散在风中。 她埋起脑袋躲过扑面而来的风沙,在心中默念“以叔援嫂,权也”。在这茫茫荒漠中若没有水源,她与容潜只怕都得送命。 这时候再去计较男女大防,她怕容潜会将她一脚踹下马去。 但想归想,程曦仍然觉得有些尴尬。 自己重活一世,连哥哥们都不曾如此贴身靠近过…… 她想与容潜商量将自己换坐到后面去,至少没那么尴尬,但迎面而来的风沙让程曦根本无法睁眼抬头,更枉论开口说话了。 她便又在心中暗骂容潜太不体贴,居然让自己坐在前面挡风! 但没过多久程曦便知道容潜这般安排的原因了。 马匹急驰的颠簸让不会骑马的程曦没过多久便开始坐不稳。她不仅觉得双腿被马鞍磨得火辣辣发疼,就连五脏六腑都快要被颠出来了。 若不是容潜牢牢圈住她,只怕她早就掉下马去。 ……原来四哥说的那些策马驰骋的快意潇洒,都是哄她的鬼话! 容潜自然也知道程曦不好受。 但他早先将大多数的水留给了程曦,他比程曦断水更早。若是今夜之前找不到水源,明日两人兴许都要脱水。 这在荒漠中是极危险的事。 容潜一面策马,一面哄程曦道: “再忍耐一阵,待找到水源后便不必如此赶路了。” 程曦认命地将脑袋埋在大麾里,闷着声喊道: “你别说话了,也不怕吃进沙子!” 头顶似乎传来低低的笑声。 程曦觉得自己定是听错了风声。 马匹载着二人急驰了两个时辰,就在程曦觉得自己的腰快要断了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水源。 容潜翻身下马,程曦面色惨白的自大麾中探出脑袋。 只见天边残阳如血,映照着如海般齐腰高的枯黄干草。成片的干草迎风舞出波浪,隐隐露出深处一片波光粼粼的碧蓝。 ……那就是鸳鸯湖罢? 程曦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容潜一手牵着马,一手用长刀在干草地中分出一条道。 他们缓缓来到湖边,容潜将几乎无法动弹的程曦自马上抱下来,安置在厚厚的草堆上,又转身去湖里灌了水来。 程曦接过水囊便凑到嘴边,冰凉清冽的湖水沿着喉咙一线滑下,让她干得冒烟的嗓子总算得了缓解。 她将水囊递给容潜。 容潜接过后悬空猛灌了几大口,水顺着滚动的喉结滑下至衣衫上。 程曦见了心下顿时很过意不去——想必他早已渴了许久,却一句也没说。 她环顾四周,问道: “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吗?” 容潜擦了擦身上的水珠,看了程曦一会,点头道: “你无法继续赶路,今晚便在此休息。”他转头微微眯起眼眸眺望远处,道,“此去再过几十里才是黑水河,沿河走兴许有村落能找到食物。” 程曦不由好奇: “此地还有村落吗?可是书上不是说,早先年此地常遭游族抢掠侵犯,屠杀百姓,除了守军卫所之外早已没有人烟了吗?” 容潜漫不经心道: “看运气罢,若没有村落,我们便要断粮了。” 程曦默然。 他们这几日将口粮省着吃,剩下的到也能勉强再支撑两日。只是这种分量的食物,便是程曦这个光坐在马上什么也不做的人,都整日觉得饥肠辘辘。 容潜不是走路就是策马,还要照顾自己……这些食物根本就不够他消耗! 程曦如今多少有些摸出容潜的性子。 便是再大的事,他也不会轻易表露出来,只会独自想办法。 程曦不喜欢这样。 既是两人共患难,或者说,是容潜被她拖着患了难,那么有什么问题就应当说出来一道解决。 程曦一脸严肃地望着容潜,认真道: “你告诉我,可还有法子联络到你的同伴?他们会不会丢下你走了?” 容潜闻言一愣,望着程曦。 只见程曦板着一张小脸,那张如星子璀璨的琉璃眼眸中映着满天红霞。 &nbs你现在所看的《雁西归》第一二零章湖畔只有小半章,要看完整版本请百度搜:(冰雷中文)进去后再搜:雁西归 第一二一章 食物 天边残阳打在广漠上,与暗黄地平混为一体,吞天沃日。 几只鹫鹰低低盘旋在空中,发出尖锐悠远的鸣叫。 狼皮兽纹旗犹自伫立在风中烈烈作响,旗下横七竖八躺着满地残尸。有的被风沙覆盖了面目,有的挂在车辕上,血迹在黄土上凝固成暗黑色,染出一片惨肃。 程时翻过最后一具面目朝下的尸身,惨白的脸已然浮肿变形,双目犹自惊恐地瞪着天空。 四周马蹄奔踏而来,派出去探查的部下回禀道方圆几里内共找到十二具尸身,均是男子。 没有九。 程时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种被踏马追赶的屠杀,便是男人也无法逃出一里,若是九在场,以她的能耐绝不可能跑出更远。 只要没在此地见着九,她就有生还的可能。 先前探路的张有金自魏老三身上找出商队通行的官引和货单,交给程时: “大人,官引上共计三十八人,与此地找到的人数相同。另外货单上有记号,应是带了‘活物’。” 程时接过官引与货单,细细查对。 这“活物”应该就是九无疑。 他不禁皱眉。 魏老三出甘州卫时还带着程曦,若按照朱乐君的法,魏老三既然将程曦掳来,自然是要卖到外藩去的,没有道理还在高台所境内就让程曦离开了商队。 程时不认为程曦在黑商手中有机会逃走。 ……九去了哪? 程时抬目,见眼前除了满地尸身,就只剩下几辆载着货物、断了轴辕的车,不见任何骆驼或马匹。 程时走到残留的几辆载货车前,挑开藤麻布查看车上货物。车上散落着成包的茶叶,而另一辆车上则是堆码着的绫罗绸缎。 按货单来看,这些是这批走商最值钱的货。 这些货犹自留在这里,其余载货的车却四面八方留下离开的痕迹,让人无从追踪。 程时眼眸眯起,很肯定这不是劫财。 这般再要追踪就极为困难——在这个地界来犯,对方可能是游族,也可能是安跶。 那些人若是为财,便会沿途驱赶商队的骆驼将货物带回去,这般至少还可以根据牲畜和车轮痕迹追踪。 但那些人不为财,他们甚至故意让牲畜拉着货物四面八方逃散以混淆视听。 九极有可能是让这些人劫走了! 对方是谁?既不为财,何故要屠杀商队?又为何要带走九? 程时握紧手中长刀,面沉如水。 他沉思片刻便做出决定。 “张有金、胡勇,你二人往肃州卫方向!柴力、高大春,你二人往祁连山方向!但凡见到骑队,不论对方何人,不可迎面交锋,立时回报肃州高台!” 四人领命翻身上马,立时朝两个方向急驰奔去。 程时转身自马鞍旁的皮囊中取出一张舆图,手指在图上几处水源一一划过,随即将图收起来。 他翻身上马,一声高喝,带着剩下的六骑人马朝最近的水源地奔去。 * 容潜自远处回来时,见到一团黑乎乎的毛球正蹲在一株枯黄的梭梭旁,动来动去。 这让容潜想起山上的黑色山兔。 他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走上前去。 只见程曦正埋着脑袋,一脸认真的用手扒拉着梭梭根上一株又干又黄的植物。她十根细白柔嫩的指尖此时沾满了尘土,粗糙的沙砾将她手指摩得通红。 “这是什么?” 容潜将手中东西往地上一抛,蹲下来帮她。 程曦抬起头来,见到他便让到一旁,笑得眉眼弯弯,道: “这是好东西,可以吃的!” 容潜由她指点着将那株植物心地挖出来。 程曦忙高高兴兴接过去,用手轻轻掸掉其上尘土,抬起亮晶晶的双眼望着他: “这是肉苁蓉,《西州记事录》上不是有吗,道是此物向来寄宿在梭梭根上,从前是外藩进贡的物件,极为金贵难寻,用药堪比人参!” 容潜稍作回忆,却对此并无什么印象。 只是程曦这般高兴,容潜自然不会去扫她兴致。 “这东西要如何吃?” 程曦却让他给问住了,她怔怔看着手中的苁蓉,想了一阵后,索性道: “要不就直接吃罢?反正咱们都打算啃草皮了!” 他们离开鸳鸯湖后依着黑水沿河而行,经过几处残垣,却始终没有找到人烟。 这两日,程曦吃着最后的一些干粮和肉干,却眼睁睁看着容潜生吃过沙蜥、沙拐枣等物。 这哪里是人吃的! 程曦难过的不行,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今日意外发现这株刚刚冒尖的肉苁蓉,简直如获至宝,觉得便是长白山的百年人参也不如这肉苁蓉珍贵! 她立时就要容潜吃下去,容潜却自一旁的地上拎起一条东西,道: “不必,今日有肉。” 程曦一转头,差点没被吓得滚出去。 只见容潜手中拎着一条黄色粗肥的沙蛇,蛇身笔直垂下已然死了。 容潜挤出蛇胆吞下,又去河边将蛇剥皮割肉,把一块洗净的蛇肉递给程曦。 程曦苦着脸有些抗拒。 容潜便低下声哄她: “咱们还不知要走多久,你必须多吃些东西。这蛇肉我已洗干净了,别怕,嗯?” 程曦只觉得面上发烫。 他将食物让给自己,连沙蜥都活剥生吃了,自己却这般矫情。 她眼睛一闭将蛇肉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强忍着恶心吞了下去。 睁开眼,却见容潜双目灼灼正望着自己。 她扁着嘴,皱着脸问道: “我是不是很厉害?” 软声娇气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容潜定定望着她,忽然轻轻一笑: “嗯。” 这一笑,当真犹如春水破冰,黑眸中光彩流转,让程曦觉得日头耀耀差点晃了眼。 她楞楞地看着容潜,怔了半晌才道: “……你真当应该多笑笑才是。” 夸得十分直白。 容潜咳了一声,转移开话题,起正事: “如今天冷,这些蛇肉风干后还能存上几日。你今晚好好休息,明日起咱们赶几日路,应该能在食物耗磬前赶到高台所,那里附近有村落能找到食物。” 程曦忙连连点头,就听容潜继续道: “待我备些粮食,便送你去甘州。” 甘州? 程曦倏然惊觉: “不行!你不能去甘州!” 第一二二章 情陷 甘州附近守卫森严,容潜光是身份这关就混不过甘州卫的盘查! 程曦也顾不得与他打哑谜,直截了当道: “你身上有官引吗?甘州卫如今必定严查进出人等,混不过去的!若是日后有人怀疑那晚的事……你回去可如何交代?” 句句都是为他想,却忘了自己该如何回到程钦身边。 容潜觉得心下塌陷了一片。 然而程曦的想法很简单,若非容潜碰巧救了她,兴许她早已被魏老三带去关外,卖给不知哪里的野蛮异族。 容潜为了保下她性命,这一路缺粮断水吃尽了苦头——自己若再陷他于危地,那也太不道义了! 她皱着眉将自己想过的办法出来: “不如你带我去附近的土堡,远远的别靠近,我独自过去……一介女子,他们定会给我机会表明身份。” 容潜定定看着她,问道: “你要如何表明身份?” 程曦想了想,道: “我就是总兵府上的表姐,他们便是怀疑,至少也要送我去甘州问个明白罢?” 容潜仍是目不转睛看着她: “若是此事与赵达显有关呢?若是……这根本就是赵达显下得手呢?” 他始终怀疑,若没有内应,这些黑商便是向天借了胆子也不敢自总兵府上掳人。 程曦一怔。 她呆了半晌,喃喃道: “可、可是……”于情于理赵达显都没有理由这样做啊! 虽然如此,程曦却也无法解释自己明明待在总兵府里,怎么居然会被黑商掳走? 若万一是自己想简单了呢? 朝政之事诡秘莫测,人心叵知,谁又能得准! 她白着脸,望着容潜不下去了。 容潜见了不由心下一软,走到她身前蹲下,看着她眼睛低声道: “我带你回甘州,咱们先打听清楚甘州城里风声,探明你祖父与哥哥身在何处,是否安全?若赵达显当真与此事无关,你再去找守军表明身份,可好?” 在确认赵达显清白之前,他绝不会冒险让她独自回去。 程曦脑中混沌,看着容潜的眼睛怔怔点头,随即又问道: “那你怎么办?” 仍旧不放心他能安然脱身。 容潜抿起唇,漆黑的眸中滚过数种复杂情绪。 “若是甘州不安全,”他望着她,“我便带你走。” 程曦闻言,心猛地一跳。 他是……带她去北地吗? 她望着容潜双唇翕合,怔怔不知该什么。 谁知容潜忽然垂下眼眸,隐去眼中快要藏不住的神色,面上又恢复了一片清淡: “……寻个安全之处,待日后再做打算。” 程曦心下一松,楞楞道: “……好。” 容潜不再什么,提起一旁长刀起身去河岸边割干草。 程曦楞楞望着他的背影半晌,随即又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这家伙了半天,还是没告诉她自己打算怎样安然混过关卫盘查! 她忍不住朝容潜的背影皱了皱鼻子。 晚上,程曦靠在马边,指着夜空中闪烁的星辰让容潜认。 容潜一一告诉她何为四象二十八宿,紫薇垣、太微垣分别在何处,又教她辨认北斗与南斗: “……北斗另有一种叫法,称为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那南斗依次为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古语云‘北斗注死,南斗注生’,的便是这两斗星宿。” 程曦耳边听着他低低的声音,心下安然,渐渐泛起困倦。 她将头枕在马背上,迷迷糊糊道: “容晏行,第一次见你时,我还道是个极不好亲近的坏脾气……日后你多笑笑,别总板着脸吓人了……” 容潜没有话。 身后传来程曦浅浅的睡息声。 容潜回过头看着她,眼中盛着满天星辰,极轻地对她道: “程和初,那并不是第一次……” 第二日,容潜果真开始疾行赶路。 程曦被颠得话也不出,强行吞下去的蛇肉险些又尽数吐出来。 他们不再沿黑水河走,而是朝着高台所方位行进。 晚上休息时,程曦面色惨白无论如何也吃不下蛇肉,只草草喝了两口水便沉沉睡去。 容潜见她这样,便用刀将那株肉苁蓉削下薄薄两片吃下。第二日醒来觉得精神不错,没有不适之处。他又削下薄薄两片,让程曦含在嘴里。 程曦稍稍觉得缓解一些,至少不会连坐在马上的力气也没有。 但她仍然吃不下东西,只觉得整个五脏六腑都被颠倒过来,直泛恶心。 容潜怕食物和水断绝前找不到村落,却更无法眼睁睁看程曦这样受苦——她再吃不进东西,只怕没赶到高台所便要折腾掉命。 容潜在一处新的水源旁停下,决定缓行一日让程曦稍作休整。 “咱们今日不走了。”他将程曦安顿在河边干草堆里,“你休息一会,我去灌些水来。” 程曦有气无力的点头。 待容潜离开后,她自怀中摸出两片肉苁蓉含在嘴里,觉得恶心的感觉稍稍减轻了一些。 程曦坐起身环顾四周,见眼前是一条半干涸的河流,不知通往何处。 她目光随处扫过,却忽然凝住,用尽力气呼唤: “容晏行!” 刚走到河边的容潜听到她呼声,心下一紧,丢下水囊便几步回到她身边。 “怎么了?”他将她上下打量。 “你看!”程曦指着远处河滩草丛。 容潜凝目望去,只见微微泛潮的河滩上,露出一片杂乱的蹄印。 他面色一沉,握紧长刀走过去拨开草丛细看。 除了满地蹄印,还有燃尽的木炭以及零散的马粪。 这是一支骑兵队,痕迹清晰,应是不久前刚留下的。 容潜快步回到程曦身边,却在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后生出一丝犹豫。 再继续赶路,程曦的身子只怕要撑不住。 倘若那些人是来找程曦的,自己带着她离开岂不是害她错过了大好的得救机会? 可若他们是敌非友,继续留在这里,难保对方不会为了水源又折返,他一个人断然无法保住她。 再者,虽然去甘州极为冒险,自己至少还有机会脱身。 但若此刻迎面遇上…… 程曦看着容潜,咬了咬没有血色的唇,忽然向他伸出手: “……给我蛇肉,咱们离开这里。” 容潜看着眼前细如骨柴的手,苍白的手心上青筋毕显,不由心下钝痛。 他不敢拿她冒险去赌一丝一毫不确定的可能性。 容潜迅速取出一块风干的蛇肉,撕成细细的条让程曦吃下去,又疾步去河边将水囊灌满水。 程曦嚼得牙齿都痛了,忍着翻涌的恶心将肉吞下去。 容潜将程曦抱上马,随即片刻不停离开那里。 程曦坐在马上咬紧牙关一声不出,只紧紧抓住他腰侧衣裳。 他们奔离水源约几十里,直到夜色笼罩,容潜才停下马找了一块避风的荒石,将程曦安顿在石后背风处。 然而到了半夜,程曦开始迷迷糊糊的话。 容潜大惊。 他冰凉的手探上她额头,只觉一片滚烫! 第一二三章 求援 程曦觉得浑身发冷。 她又梦到了那年京城的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翻飞落下,将红墙黄瓦的宫城裹出一片出尘的银白。 朝阳宫外的青石阶上没有雪,跪在上头却比冰更冷,她止不住的发抖。 梦里没有念心在身边拥着她,也没有锦心捧着经文走出来,重重宫墙中仿佛只有她一人。 程曦太冷了,渐渐无力支撑倒在地上。 再后来,满城的素白不见,整座皇城被悬在飞檐上的火球映成了血色。 身下的青石成了巍巍大殿外那八十一阶青玉,周遭没有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大越章氏,也没有身着甲胄、手持佩刀的北境卫兵。 泱泱殿下广场中只有她一人。 她抬起头,大殿宫门前站着一个人,似是从地府而来的修罗。 大麾迎风烈烈,铠甲沁染鲜血,双手按在驻地的宝剑上,面目被夕阳藏在了暗处。 程曦看着那人,无力地倒在地上喃喃道: “……不是章程氏,不是废太子妃……此生与章氏无纠无葛了……” 那人忽然缓缓踏着青玉阶而下,一步步朝她走来。 程曦看着衣袍掠地,雷纹靴步步踏来,口中断断续续道: “……与祖父无关……与父亲无关……与谁都无关……是我不好……” “……和初……” 低低的声音传来,程曦茫然抬眼。 是在喊她吗? 那人逐渐靠近,程曦努力仰头望去。 “……程和初……” 他为何知道自己的字? 那人背着夕阳走到程曦跟前站定,居高临下看着她。 “……和初!” 程曦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了容潜的脸。 “容……晏行?”她有气无力道,觉得脑袋涨得疼,浑身冰冷,“……我好冷。” 容潜大急。 他将程曦整个人抱到怀中,又取来毡毯盖在她身上,低声问: “好些吗?可还觉得冷?” 程曦靠着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心下涌起一股凄凉和绝望。 她低不可闻道: “我是不是病了……” 容潜紧紧抿起嘴,片刻后才低声道: “别怕,你这几日太累,睡一觉便好了。”他此时最后悔便是不曾跟道真学医,“……能喝冷水吗?可知有什么法子能退热?” 程曦脑袋沉沉,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 病来如山倒,平日里一场小小风寒便要了人命的事不是没有,更何况是在这种境况。 自己怕是度不过这个劫了。 努力了这么久,还是逃不出这片荒漠……她心下一片凄楚。 若是带着这样的自己,容潜只怕也得耗死在这荒漠中。 程曦强撑精神,气若游丝道: “……我颈上挂着一枚印章,你、你帮我取下来。” 容潜闻言略一犹豫,还是按照她说的伸手探入她严严裹住的衣领中。 冰冷的手指触碰到滚烫的肌肤,让程曦不由一哆嗦。 容潜顺着她颈上的丝线拉出一枚小小碧玉印章,上头刻着“程和初印”四个小纂。 “你将印章收好,我求你一事……”程曦断断续续道,“去找我祖父,或是父亲……告诉他们,离章泽远些,离大越章家远些……我祖父是威远侯程钦,父亲是礼部侍郎程原恩……你把印章交给他们,他们会信你的……” 这是在交代身后事! 容潜心中大痛。 他用下颌抵住她滚烫的额头,低声道: “别胡思乱想!天一亮我便带你去高台……” 程曦目光迷离,却仍执拗地叮嘱: “你收起来……” 容潜二话不说将那枚小印章收入怀中。 程曦见了,继续道: “再求你一事……若、若有一日……放我家人一条生路……”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容潜全然不明其意,只当程曦已然开始说胡话。 他心急如焚,尽数点头答应下来,低声哄她道: “别说话了,你阖眼休息一会,我带你去找郎中!” 程曦将头沉沉靠在他肩上,喃喃道: “若我不得救,你别执着……自去寻生路,千万记得我求你的事……” 她信容潜答应下的事定不会相负。 只是好遗憾啊。 这千姿万彩的世界,她好想跟着祖父再多看一看…… 容潜见程曦闭上眼昏睡过去,只觉一股寒意自背上蔓延开来,延至手脚。 她若不得救……自己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他将程曦轻轻放下,几步走到马鞍旁,自囊袋中取出两枚响箭。 * 程时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沉沉夜穹,想起程曦小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小九白白胖胖就跟一个糯米团子似的,他去给祖母请安时,常看见小九在罗汉床上滚来滚去。 他曾跟母亲说:咱们家怎得养出一只小猪来? 再后来,那只小猪变成了一个甜甜软软的小丫头,再后来,又变成了一个明眸玉肌的少女。 他不敢去想,若是找不回程曦,王氏能否承受的住这打击。 遥远的夜空中忽然划过一抹幽幽绿光,微弱的就像萤火虫飞过。 程时猛地坐起身。 响箭! “上马!” 他猛地一声暴喝。 围在他周身席地休息的六人立时起身,迅捷地将身上毡毯塞到马鞍下,个个利落翻身上马。 程时一骑当先朝着响箭出现的方向急驰。 风声自程时耳边呼啸而过,他心下飞快思索着。 响箭是军中求救联络之物,等闲人无从得之。此地守军不得军令不会擅自出动,对方是敌非友的可能性极大。 但不论对方是游族或安跶,都极有可能是带走小九的人! 自己只带了六人,而对方放响箭,想必人并不齐全。 若能在应援到达之前抢其不意,凭着自己这一队精锐,就算博不出路也能全身而退。 他加力死命抽打坐下马匹。 天边泛出鱼肚白。 程时看到第二支响箭在东南方几里之外的天空中悠悠升起。 他一把抽出鞘中长刀,整个人如凶兽一般露出獠牙。 同时,自东北方向忽然扬起一卷尘土。 伴随着铁蹄纷踏声逐渐放大,那片尘土在天空中漫漫扬散开来。 地平线上忽然出现十余骑黑衣人,手中握着出鞘长刀,踏马奔来! 第一二四章 交锋 援军! 程时瞳仁猛地一缩,电光火石间权衡敌我形势。 对方虽人多,但自己带的却是千里挑一的精锐亲卫兵,最是擅长突击交锋! 勇者不独进,怯者不独退。 程时调转马头便朝黑衣人方向冲去! 那些黑衣人几乎同时也发现了这边的骑兵。 他们见程时一马当先、率数骑人马势如震雷般冲将而来,行队奔踏有片刻缓滞,但随即便有人高喝一声: “迎敌!” 黑衣人立时排出一片雁形阵,向程时包抄而来。 程时驱策坐骑毫不减速,待到两方人马奔至眉目可见的距离,忽然猛地举起长刀横向一挥,缰绳微收,一声暴喝: “变阵!” 身后两骑飞快追赶上来,奔至程时身前作前锋,紧跟着又有两骑奔至他左右两翼。 六骑人马将程时围在中心,形成了一队锥形阵,如破风之矢般朝对方的雁形阵冲去! 箭矢穿过雁心,打乱了雁阵。 有人破声高喊: “散开!” 雁阵险险避开锋芒,分成两股散队。 程时长刀一劈,七人随即分散开来,中路只留程时,两路各有三人,调转马头再次朝黑衣人的左翼队伍冲去。 刀刃相接,戈闪金光。 程时几番冲杀,回回都打乱对方阵脚。 但对方训练有素,即便让他撞得溃不成型,每个人却仍然沉着应战,个个都是马上作战的好手,更有一股救接迅疾、背靠对敌的默契。 程时立时便明白,这些人没有指挥。 ——必须速战速决,决不能让他们汇合! 他在混战中寻找那个临时指挥之人,一回头却见一个黑衣人俯身贴着马背,自马鞍旁摸出一支响箭。 程时双目怒睁,大喝: “掩护!” 紧跟着如猎豹扑食般朝那人疾速冲去。 * 容潜用冰冷的手捂着程曦滚烫的额头,为她减轻头痛的苦楚。 程曦面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坐在步踏行的马上,背靠着他,喃喃道: “……你自去罢……这般下去,你也得困死在这……” 容潜深锁眉头看着远方,口中却低声温柔道: “我们去高台,那里有军医……不过风寒,睡一觉便好了。” 没有人来。 河边留下痕迹的那些人,是已然离开还是不想旁生枝节? 他低头看向程曦。 她已然无法在急驰的马上安坐,若按这种行进速度,此去高台至少需三五日,他们却没有食物足够撑过这几天。 他知道程曦的对,自己带着她这般缓行,没有食物不见人烟,迟早也得困死。 但要将她丢下却是万万不能。 “和初,”容潜低下头在程曦耳边轻声道,“你若还有力气便抱住我,咱们跑快些,能赶到高台。” 程曦抬起头,见容潜神色坚毅、不容置喙,便知道再多他也不会丢下自己。 谁不想好好活下去呢……程曦强迫自己撑起精神。 “水……” 容潜忙取出水囊,心翼翼地喂到她嘴边。 冰凉的水让程曦稍稍清醒一些。 她皱着眉,无力道: “有没有绳子,我不知道能撑多久,不如将我绑……” 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尖锐悠长的声音,她收住声怔怔看着白昼中隐约升起的绿光。 容潜猛地回过头望向天空。 响箭! “坐稳了!”容潜一把揽住程曦,调转马头便朝那方向奔去。 程曦差点被颠下马,她靠着容潜的支撑堪堪抓住他衣衫。 风沙拂过面颊,程曦渐渐在恍惚中听到刀戈相接的声音。 容潜勒马急停,伫立在一处黄坡上凝目端望。 只见远处的荒原平地中两队人马胶着正酣,其中一方身着铠甲铁胄,而另一方正是跟随容潜而来的黑衣人! 容潜面容凝肃,眯起眼眸细观战局。 对方人数虽少,但领头之人冲伐凶猛,见机果断,每每都能准确抓住薄弱之处狠击。 自己这边若不是仗着人多、救援及时,只怕早已让对方一骑人马击溃! 裴霖这家伙,脑子呢! 容潜微怒。 他眼眸一沉,瞬间便有了应对之策。 然而缰绳刚刚提起,就听身前忽然传来程曦微弱的声音: “……四哥……” 容潜一怔,低头看向程曦。 程曦抬起头,苍白的手紧紧抓住他衣襟,神色大变道: “……那是我哥哥!” * 程时死死盯着裴霖。 这子就是阵中临时指挥之人,只要宰了他,对方便彻底没了主心。 方才响箭已放,对方的人马兴许已然赶来,如今一时一刻都拖不起! 程时当机立断,长刀横挥,左右两翼迅速朝他靠拢,掩护着程时冲杀入阵。 裴霖身周也立刻有人靠拢掩护。 然而程时速度太快,他贴着马背矮身躲过拦击,一瞬间便奔至裴霖面前! 身后的黑衣人回身追来,却被程时左右两翼亲兵迎马缠住。 程时戾气暴涨,长刀一挥,直直朝裴霖面庞劈下! 裴霖一翻身挂在马腹旁躲过致命一刀,手臂却仍被狠狠划了一道。 他不及查看伤势,翻身坐回马上绕至程时身后,举刀就朝他背上砍去! 程时扭过身用力一搁挡,爆喝一声,刀柄反扣,将裴霖的长刀震飞出去。 裴霖长刀脱手,心下大惊,双脚狠命一夹马腹,奔窜出去,躲开了程时追击而来的一刀。 程时紧跟着亦是狠狠一夹马腹,瞬间追上裴霖,高高举起长刀朝裴霖颈上狠狠砍下。 铛! 斜地里忽然刺出一柄长刀,稳稳搁挡住程时的杀招。 程时一扭头,只见那刀后露出一双如野兽般凶戾的黑眸。 他猛地发力按下,对方却同时发力,相接的刀刃发出刺耳的滑擦,继而分开。 程时借力回转马身,却见对方亦调转马头,长刀凌空斜挥,那群如散沙般的黑衣人忽然间急急聚拢,变化出阵型。 程时一惊,瞬间意识到自己深陷敌心! 他猛地大喝: “撤!” 左右两翼飞奔朝他靠拢。 程时调转马头便朝自己人退去,却听身后一声高喝: “两仪!” 只见聚拢的黑衣人忽然分化开来,自四面八方散开又疾速包拢,瞬间将程时三人在中间团团围住! 程时猛地勒马回身,见那忽然出现的黑衣人策马远远奔至阵外,继而勒马立定,一双黑眸直直朝自己望来。 程时眯起眼,浑身散发出浓浓的戾气。 黑衣人身前那团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忽然动了动。 接着,一只骨瘦如柴的苍白手伸出来,毫无力气的一拳垂在那黑衣人身上。 就听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道: “……你做什么……那是我哥哥!” 第一二五章 对峙 程时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去。 只见黑色大麾里磨磨蹭蹭钻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脸颊上透着一丝红晕,一双琉璃眼眸此刻透着一股迷离,毫无神采。 九! 一旁的裴霖差点翻下马去。 程、程姐?! 襄阳府保康县程老爷子家的程姐怎得出现在这漠漠西北荒原中?还与他家失踪多日的世子爷在一处……她这是让风刮来的吗? 所有人均怔怔望着容潜和程曦。 却见容潜一身肃杀之气忽然卸了个干净,低下头软声对怀中人道: “别担心,只为止战,并没有伤着他……” 程时顿时面黑如炭。 这子什么意思! 他一声高喝: “九!” 刷! 围在程时身周的黑衣人瞬间齐齐举起刀指向他。 程曦大急,用尽力气扯容潜的衣衫,目露哀求。 容潜面沉如水,看着自己带来的人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让开。” 裴霖一惊,不敢置信地瞪着容潜。 黑衣人面面相觑,却并不放下手中刀,其中一人硬着头皮道: “头儿,不能留活口……” 容潜没看他,黑眸直直望着程时,沉声道: “让开。” 程时不由眯起眼。 看来魏老三的商队,是让这群人给屠了! 他在容潜和程曦面上来回打量,见容潜对程曦神色关切藏也藏不住,又见程曦面带红晕、眼神迷离,还当她是羞怯了。 程时又极快地瞥了眼围在周遭的众人,定下心来。 ……九可以啊,好一招擒贼先擒王! 只是这般一来,就怕那子即便肯放自己离开,却不肯放九随他回去。 程时思着对方若是起内讧,自己该用个什么法子夺回程曦杀出重围去。 而裴霖在一旁也是默默哀嚎。 世子爷这是全然将王爷的交代丢到脑后了! 若让这些人活着离开,一旦走漏风声,那于王爷而言可是莫大的麻烦! 但要灭口……裴霖看向靠在容潜身前的程曦。 若仅是程曦一人,悄悄带回去软禁起来倒也不怕走漏风声。但如今偏偏还遇到了程时带着这些人马! 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守军在附近接应? 裴霖看程时的装束至少也是个千户,若是这队人马消失不见,只怕事情压不住,搞不好到时商队之事反而惹人起疑心。 况且裴霖很清楚,在场能与程时力敌的只有容潜一人,自己也远远不是程时的对手。程时如今虽被困,但若容潜不肯动手,要取程时性命却是极难。 他不由头痛。 ……程姐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次跟出来的都是二爷的人,世子爷若要保下程姐,只怕不能服众,搞不好还会闹出内讧来。 裴霖这念头刚落,便听有人僵着声阴沉沉道: “……若是放他们离开,咱们都得丢脑袋!” 坐在容潜身前的程曦倏然睁大眼,嘶声惊呼: “不!” 只见围住程时的黑衣人中忽然踏出一骑上前,马上之人举刀就朝程时砍去! 程时瞳仁一缩,近乎本能的瞬间矮下身子,电光火石间便找到漏洞。他握住手中长刀,以惊人的力量纵身跃到那人身后马背上。 几乎同时,一旁的裴霖猛地一夹马腹纵身上前,一个劈手便夺下那人手中长刀。 程时丝毫不作停顿,一把扭断那人胳膊将其狠狠压在马背上,在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便抓住这一丝缝隙,一夹马腹纵跃冲出了包围阵。 他勒马回身,反手便横刀架在那人脖子上,狠狠冷笑: “不如老子先宰了你,省得为难!” 容潜黑眸一沉。 ……好快的速度。 手臂忽然一沉,却见程曦浑身发软的靠了下来。 他心中大急,猛地一声喝道: “让开!” 在场的黑衣人不由一震。 他们看了看浑身隐怒将发的容潜,又看了看一脸神鬼莫挡的程时,不由开始踌躇。 裴霖心中哀叹连连。 他认命的驱马上前,冷着脸喝道: “违抗命令,回去照样得掉脑袋!” 片刻死寂后,有人缓缓驱马让到一旁,陆陆续续的,包围着程时两名亲卫的黑衣人均让开了一条道。 包围阵中的两名亲卫和隔离在后方的四名亲卫立时驱马奔至程时身边。 程时一翻手将身前的家伙丢下马,微微抬起下巴眯着眼,朝容潜冷声道: “将人还来,我容你等安然离去。” 他已然肯定容潜不会伤害程曦,口气简直猖狂的要上天。 然而容潜便是为了程曦也不会去与程时计较这些。 他沉声吩咐裴霖: “你们留在此地。”又转头看向程时,指着远处坡地道,“随我来。” 程时一怔,随即明白容潜是担心手下趁机作乱。 他又疑心大起。 这子这么痛快,莫非另有打算? ……任凭他什么心思,都别妄想打九主意! 程时翻身上自己的坐骑,一声轻咤提起缰绳,靠容潜身前的程曦忽然微弱的急唤: “等等!” 容潜与程时均是一怔,朝她望去。 却见程曦几乎用尽力气大声道: “……我与四哥保证,今日之事绝不透漏一个字……” 这话与其是向容潜保证,不如是讲给那些黑衣人听的。 程时脸都黑了。 九这是怕那子回去不好交代! 他忽然死死盯着容潜。 九该不会让这子占了便宜罢?不然为何这般维护他! 然而容潜全然看不到程时快要喷火的眼神。 他望着怀中程曦,只觉胸口激荡,双手死死抓住缰绳,指节泛白。 程曦头晕目眩,目光涣散地朝程时望去,低低喊道: “四哥……” 程时这才惊觉程曦的模样似乎不对劲……像是病了! 他紧张起来,顾不得计较别的,顺着程曦的话高声道: “我等只见过一支商队,从未见其他人。此地发生何事……一概不知。” 裴霖不由暗暗舒了口气。 容潜下颌紧绷,圈住怀中程曦,一言不发驱马朝远处坡地奔去。 程时立时一提马缰跟上。 程曦昏沉沉靠在容潜身上,低声道: “……你放心,除了祖父……不会让别人知道……” 容潜却沉默不语。 直到马匹停下,程曦才听容潜低低道: “和初,你不可有事。” 第一二六章 追问 接下去的几日里,程曦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她大多时间都是昏沉沉睡着,偶尔会迷迷糊糊醒来。恍惚中,好像有人给她把脉,又好像听到了锦心和念心的声音。 有人抱着她喂药,有人抱着她喂米汤,还有人用热乎乎的帕子给她擦拭身子。 待到程曦完全清醒过来,已然是五天后。 她怔怔看着头顶的宝蓝并蒂莲妆花缎帐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程曦张了张嘴,一时竟发不出声,喉咙的干哑让她忍不住咳了起来。 有脚步声急急靠近,继而锦心苍白憔悴的脸出现在程曦面前。 “……姐?” 锦心楞楞望着睁开眼的程曦,眼圈倏然一红。 她失态地转头高声喊: “叫大夫!姐醒了!” 程曦不由扭过头,却见一道鹅黄色的身影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一下子冲到床前。 念心呆呆的看着程曦,张了张嘴,忽然扑到床边大哭起来: “姐……姐!” 程曦让她哭得脑袋发涨。 “咳、咳咳……别嚎了……” 念心却收也收不住,直哭得涕泪纵横。 锦心只好抹掉眼泪自己去叫人。 程曦无奈地看着像孩子一样伤心的念心,反过来安慰她: “好啦,这不是没事了么……” 谁知念心一听,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泣不成声,心翼翼捧起程曦的手: “、姐,您都遭了什么罪呀……您可知自己都成什么样儿了!” 她与锦心给程曦擦拭身子时,看到程曦那一身皮包骨头的模样,两人心疼地哭了整整一宿。 她的姐,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程曦只得叹了口气,转移话题: “是四哥带我回来的吗?祖父呢?” 念心听了,便抽抽噎噎答道: “四爷找到您时您已然病了,他带您去了高台所,又让人快马赶来甘州告诉侯爷。赵总兵立刻派人将大夫连夜送去高台,又派了马车载我和锦心去接您回来。”她吸了吸鼻子,“咱们刚到高台时,大夫您数日不曾进食,又受了风寒,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听上去是挺吓人的。 程曦示意念心扶自己坐起来,问道: “这是总兵府罢?” 念心忙上前轻轻拥程曦起身,心翼翼地就好像重一些力道程曦就要碎了似的。她取了几个软枕垫在程曦身后,道: “侯爷怕去别处会传出流言来,便仍让咱们接您回来总兵府。”她又一连串问道,“您想喝水吗?饿不饿?厨房煲着米汤,大夫您若是醒来可以喝些米汤暖暖胃。” 程曦听到米汤,只觉得腮边一酸,差点留下口水。 念心忙让外头伺候的婆子端米汤来。 程曦口喝着暖暖的米汤,问起可曾查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念心便将朱乐君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程曦: “……那魏老三的商队向来做惯了这种勾当,受他们害的女子不知有多少!赵总兵理亏,便将朱乐君交给侯爷处置。原本四爷是要将朱乐君千刀万剐的,您找回来后,四爷便将她丢去了军中。” 朱乐君被程时扔到大营充了军妓。 程曦听完好半天回不过神。 ……谁能想到,兜兜转转竟然这样冤家路窄! 人难防,自己这回当真是命大。倘若没有遇到容潜…… 程曦觉得背上冒寒意。 她放下喝了一半的米汤,却见锦心带着大夫回来,后头跟着一身铁甲的程时。 程时一点也不避讳,大马金刀往太师椅上一坐,示意大夫给程曦把脉。 花白胡子的老大夫缩着干瘦的身子,眼风都不敢往程曦脸上扫一眼,低着头仔仔细细在她两只手上各把了一回脉,然后战战兢兢同程时道: “大人,姐的病已、已然没有凶险……将药方子添改几味,再吃上几副,细细养上一阵便可痊愈了。” 程时冷着脸抬了抬下巴。 那大夫忙拎着药箱子低头快步随锦心离去。 程曦不由问程时: “你做什么了,怎得将人吓成这模样?” 程时哼了声。 念心脸上泪痕还没擦干净,这会儿不禁又愤愤道: “那老头活该!他一看到您就让咱们准备……就晦气话,教四爷拎着脖子差点没掐死!” 程曦心下一暖: “四哥……” 就见程时靠着椅背,懒懒道: “也不怪那老儿,当时你一身馊味儿,瞧着是跟那什么差不多。” 程曦抓起身后软枕就朝他丢过去。 程时手一捞,接过软枕,满脸嫌弃继续道: “带你去高台那一路差点没熏死我,也亏那子……” 他倏然住口。 程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容潜。 她忍不住瞪程时。 容潜带着自己这么多日,可是一句都没,亏他还是自己亲哥哥呢! 被装在倒夜香的车子里运出去,她也很无奈啊。 却见程时忽然沉下脸,对念心道: “去,到外头候着。” 念心两眼望天装作没听见——她的主子可是姐。 程曦见程时就要发作,便朝她点点头,念心不怕死道: “姐,我就在外头候着啊,您有事唤一声!”磨磨蹭蹭地出去了。 程时待念心出去后,沉着脸看程曦,道: “,那子是谁。” 程曦毫不掩饰地装傻: “你都不知道,我哪里会知道?” 程时冷哼。 那子为了九不惜与部下反目,甚至甘愿冒着行事被泄露的风险放他们回来……难道是对病恹恹、一身馊味的九一见钟情? 程时自然不信。 九此前除了京城附近,便只去过鄂州,按理也不可能认识这远在西北的男人。 但是听口音,那子的却是官话…… 程时眯着眼打量程曦。 程曦一点也不怂他,直接就哼了回去: “你答应过什么都不,人立天地间,需得言而有信!” 谁知程时看了她半晌,忽然往身后椅背一靠,懒懒道: “九,这几日你昏睡着,有件事还不知道。”他一顿,“据甘肃、宁夏几处卫所来报,有好几支去外藩的商队在境内遭了劫。全与魏老三的一样,让人屠了个干净!” 程曦一惊,瞬间脱口而出: “报给朝廷了吗?” 程时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报了,是……遭游族掠杀。” 第一二七章 野心 游族! 程曦觉得心砰砰直跳。 不止容潜,还有其他人……甘肃和宁夏发现好几支遭劫的商队! 事实如何姑且不论,九边两大重镇接连发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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