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来红 - xp1024.com
《雁来红》


正文 1、鬼火

从三个月前的六月初开始,每当月经来的前后,木之内冬子就感到异常。

冬子一米五五高的个头,体重也不过四十公斤左右,瘦瘦的,所以对自己的身体并不很自信,但话说回来,这几年也没有得过什么病。换季的时候偶尔会伤风感冒,但忍上两、三天,也就自然好了。低血压只有一百左右,多少有些贫血,有时会头晕,但这也从来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冬子自我感觉人是瘦小了些,但身体并不算太差。

但是,这几个月月经周期拉长了。

以往,冬子的月经十分有规律,差不多都是相隔二十八天,每次也就四天时间,最多也不超过五天。来月经前两、三天,腰间会些微有点酸胀,老牙也有些不舒服,可自二十岁以后到今年满二十八岁,冬子从来都没有休过假。

现在不同了。这两、三个月里,每次月经都得持续一周到十天时间,腰部也开始有些闷闷的痛感。

一开始,冬子以为是身体疲劳的缘故,也就没有往心上放,向到了下个月,情况依然如此,甚至拖的更长,痛感也似乎更强烈了些。

十月初这一次,居然持续了整整十天,冬子终于不得不休息了一天。

她有些担心,可毕竟是女人家的事,不好问别人。她怀疑是不是太累了,可这一段时间工作并不忙。过去一年,冬子每天十点左右离开参宫桥的家,赶去原宿的专卖店“克罗舒”上班。

“克罗舒”在表参道上,紧挨着明治大街。从原宿站走不上五分钟就到了。冬子出门后,先从参宫桥乘小田急线到代代木八幡,然后转乘地铁,坐两个站,总共也就二十分钟的时间。

冬子的店在一栋四层楼的一楼,三十多平米大小,但门面只有不到二米宽,看起来细细长长的。靠街面二十来平米是帽子店,里边十来平米是制作帽子的工作间。

其实,“克罗舒”这个店名本身就与帽子有关,原意是指圆乎乎的短檐帽。

冬子赶到店里一般是十点半,负责卖帽子的女孩和另外一位从制帽学院毕业的女孩子也差不多同时到达。她们先整理一下橱窗,到十一点来钟才真正开门。原宿一带一般快到正午才开始热闹,所以开门并不算晚。

冬子的店从十一点开到晚上八点,只有晚饭前后客人才多一些。最近,开始有客人专门定做冬天的帽子,但还不至于要晚上加班。

九月初被迫休息了一天之后,冬子决定去医院。虽说只不过是月经时间长了些,但如果老是这个样子,心里总不踏实。她还记得一位朋友的母亲,有一段时间老说月经不正常,后来去医院一检棵查,原来是子宫癌,已经到了晚期,回天乏术。冬子比那人年轻三十岁,应该不会这么严重,但就怕有个万一。

可去哪家医院呢?

冬子最先想到的是明治医务所,在代代木,从明治大街往西走一百米就到。两年前,她曾经在那里做过一次人工流产,现在已经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说忘的一干二净,其实只是医院的电话号码,还有护士的名字,而不是心里的创伤,或许就因为这一点,她才最先想到这家医院。

冬子抑制住自己的怯懦,找出两年前的记事本。

两年前九月二十日的地方,写着“明治医务所”的字样,电话号码下边,还写着几个字“与K见面”。

之后,有三天时间完全空白。

在那三天的时间里,冬子一直躺在家里,想着自己和贵志的事。

和贵志佑一郎分手,是一个月后十月里的事。

分手是冬子提出来的。

贵志已经结了婚,而且有两个孩子,冬子知道迟早两个人得分手,再说,两个人相差十四岁,在别人眼里也不自然。

可冬子从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就这样一直和贵志交往了整整四年。

第四年怀了孕,做了人流,因此决心和贵志分手,在某种意以上说,也算是个好事。

应该说,是人工流产的痛楚促使冬子下了决心,决定一个人过活。

当然,在下决心之前,她自己也经历了莫大的痛苦。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吃不下饭,体重也下降到不足四十公斤,皮肤变的粗糙不堪。她去找贵志告诉他分手时,在贵志面前尖叫过,咒骂过,最后还打了他的耳光。

她甚至考虑过自杀,觉得与其分手,还不如死了的好。

当时为什么会那么疯狂呢?现在想起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对当时自己有那么大的能量去愤怒、去悲哀感到难以置信。

如果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可以平静地分手,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开,不用给贵志添麻烦。

也许还能更多地为他着想呢。这一切,大概都是两年光阴的风化作用所致吧。

不过,分手并没有切断她和贵志的所有关系。

贵志是个建筑师,在三田有间事条所。分手时,他问她:“你有什么要求吗?”

“我什么都不要。”

冬子虽然拒绝的很干脆,但一年多前在青山开的帽子工作室,其实就是在贵志的援助下搞起来的。

“工作室我也还给你。”

“我可没有想过要你还给我呢。”

青山一房一厅的公寓是花了一千二百万买的,其中有八百万是贵志的钱。

“借你的东西,我都还给你。”

“别说这些,你今后怎么办?”

“找个地方工作。”

上大学时,冬子还去听制帽学院的课,所以不知不觉当中,制帽倒成了本行,暂时靠这点手艺混口饭吃,估计还没有什么大问题。

“别逞强。”

“我不是逞强。”

冬子在贵志面前不甘示弱,不过,她也不想到了现在还去百货公司或者别人的工作室去挣工资。

再三考虑之后,她卖到了青山的公寓,加上自己的储蓄,又向银行贷了五百万左右,在原宿买下了这家新店。

四年当中,公寓升了值,她自己也存了二百多万。老家是横滨的一个小小的贸易商,只要冬子开口,多少还是能帮些忙的,但自从和贵志同居之后,家里已经当她是离家出走了。

总之,她不想再待在与贵志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青山了。

“钱我迟早一定要还你的,现在先借着你的。”

“你还说这些。”

“不行,我肯定要还给你。”冬子坚持。贵苦笑着道,“你这个女人真倔强!”

见贵志这样宽松的样子,冬子感到气愤,同时又觉得放心。

“有什么困难的,一定告诉我。”

“用不着,我不会找你的。”

在一定程度上,四年恋情的正是原宿的这间新店。

这到底值不值,冬子自己也弄不清楚。作为奉献了二十二到二十六岁这段女人最为美好的年华的代价,当然是亏了,但整整四年时间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从这种满足感来说,得到的又太多了。

总之,已经和贵志算清了帐,冬子想。

不过,从青山搬来原宿,开了新店,归根到底还是靠贵志的资助,如果没有贵志,也就没有现在的冬子。

再说,正是由于贵志,冬子才真正成为一个女人,这也是勿容置疑的事实。

明治医务所这个名字,是跟贵志紧紧连在一起的,去了明治医务所,就又会勾起辛酸的往事。

两年前,是贵志要她去那里的。怀孕后,冬子亦很困惑,不知该去哪里好,贵志定了去那里,说是医生朋友介绍的。

院长大约四十五、六岁,留着一圈小胡子,胖墩墩的身材,看上去挺严肃,但说话颇亲切。

冬子拿了贵志的医生朋友的介绍信去,院长看看信,又看看冬子,点点头。

一晃就是二年时间过去了。

现在再去,院长还记不记得冬子呢?虽说是去做过人流,可来做人流的说不定一天就有好几个,院长哪里还能记得她呢?

要么,让贵志拿了主意?冬子心里这样想,但即刻又否定了自己。

两年前分手后,最后一次见贵志是帽店开张的时候。贵志送了花来,之后见了面。当时挤满了客人,没有时间他细谈,不过他还是那样友善,那样洒脱,带着建筑师特有的风度,只说了句“好好努力”。

冬子当时拼命抑制住内心突然沸腾起来的怀恋之情,只冷冷地说了句“谢谢”。

那之后,两个人通过几次电话,都是贵志打过来。每次冬子拿起话筒,贵志都千篇一律地问:“怎么样?”

“凑和着做呗。”

“是吗?那就好。”

贵志说完,就漫无边际地说些天气啦、新工作啦一类的事情,约莫五、六分钟才挂断电话。

一开始,冬子想告诉他,别再给分了手的前女友打什么电话,可后来听他的声音,听着听着,也就不这样想了,虽然例行公事似地答一句不答一句的,心里却感到某种祥和与恬静。

贵志大约一个月才来一次电话,冬子内心深处其实有些渴望他的电话。就这样过了两年的光景。

现在,突然是给他打电话,那不改变了自己至今为止纯粹被动的身份,稳定的关系也有可能因此而产生什么变化。

不过,自己打电话过去,纯粹是为了自己的病而已。虽说分了手,但毕竟还是朋友,主动打个电话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冬子想到这里,拿起了话筒。

过去每天都拨的号码开始从记忆深处苏醒过来。

两年光阴的风化,在某种程度上说十分迅速,但在某种意义上说又十分缓慢。

我只是找他给介绍个医院……

冬子在心里解释给自己听,却忘记了自己的病是跟生理有关的,是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秘密。

时间已经过了正午,贵志还在办公室。

“有事吗?”

冬子以为他会吃惊,可贵志的声音十分平静。

“上次去的那家代代木的医院,你能不能给再介绍一下?”

冬子尽量保持平和的语气。店里有女孩子在,所以她跑到公用电话亭来打,这多少也缓解了她的紧张。

“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大事,一点小毛病。”

冬子透过电话亭的玻璃望了望外边,表参道上尽是利用午休出来闲逛的女职员。

“是你自己去吧?”

“嗳。”

冬子一边点头,一边想,自己怎么会为这事给贵志打电话。

“着急吗?”

“倒也不用着急。”

“我今天过会儿去大阪,后天才回来,回来后也行吗?”

“没有关系。”

“那你就等我两、三天。”

贵志向来话不多,这种时候当然是最理想的了,不过,同时也让人觉得缺少点什么。

“去大阪是公干吗?”

“中之岛要建栋大楼,要我们负责设计。我拿到介绍信的话就让人送过来。”

“拜托了。”

冬子从电话亭出来,沿着表参道的林荫道走回店里。

店里有两位客人,一位显然是过路的,另一位是中山夫人。

中山夫人已经有好几年是冬子的常客了,也许住的离原宿不远,经常到店里来。她应该已经过了四十岁了,瓜型脸,戴帽子很衬。

“说是已经做好了?”

“对不起,我稍微出去了一会儿。”

冬子赶忙从里边的工作室里取出她定做的帽子。她定做的是顶麦秆帽,帽顶翘起来,横向的棱边装饰着一圈小花,看上去不仅仅是成熟,还透着几分雍容华贵。

“效果不错。”

她戴上帽子,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了一番问:

“会不会显得太年轻?”

“花比较小,引人注目,又不会过于艳丽,您戴着十分漂亮。”

“也是,我也觉得挺合适的。”

中山夫人满意地点了几次头,道:

“太好了,总算赶上了。”

“什么时候?”

“二十二号下午。”

中山夫人的丈夫是t大学工学部的教授,九月下旬要去京都参加一个国际会议,中山夫人自己也要参加晚会,所以才特意定做了这顶帽子。

“冬子,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中山夫人将帽子放在柜台上,一边说。最后一段时间,她每次来店里,都邀请冬子去喝咖啡。

夫人只有一个独生儿子,现在在上高中,所以算是个闲人,可冬子却不一样。有时候她觉得走不开,可对方毕竟是自己的顾客,所以也不好回绝。

两个人往前走,去了第三座大楼里一家叫“迷摩座馆”的咖啡厅。这里的五个服务生,个个都是年轻的男孩子,所以中山夫人特别喜欢来。

“冬子,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是吗?”

冬子轻轻地按了按自己的面颊。

月经好不容易两天前才断,可腰里依然困乏无力。

“你身体这么瘦小,可不能太勉强自己了。”

“倒也没有怎么勉强过,应该没有事的。”

中山夫人点点头,搅着咖啡,突然又道:“对了,前些天见着贵志了呢。”

贵志和中山夫人的教授丈夫是朋友,中山夫人也正是贵志介绍给冬子的。

“在大仓酒店,好像是刚出席了一个什么酒会,正要回去。还是老样子,身边围满了女孩子,看上去兴高采烈的。”

她说完,像是猛然省悟似的,对冬子说了句“对不起”。

中山夫人对贵志和自己的关系到底了解多少呢?光是知道过去有一段时间两个人互有好感,至于曾经在青山同居过的事,应该不知道吧。

“他那么才华横溢,有几个女孩子追也就不足为怪了。”

夫人打圆场似的解释了一句,又道:

“不过,贵志这个人可真奇怪,身边好几个女孩子,却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喝杯酒。我当然说不去。”

夫人恶作剧似的笑着,似乎也借机观察冬子的表情。

“贵志最近不到店里来吗?”“不,从来都不……”

“他是个大忙人,听说最近要去欧洲?”

“是吗?”

“我家里那位说的,好像是九月还是十月。”

冬子还不知道这事,不过,贵志去不去欧洲,已经跟她完全没有关系了。

“男人们真好,四十二岁还是正当其年。”

四十二是贵志的年龄,夫人比他小一岁,可也够风韵的了。

“下次叫上贵志,一起去吃餐饭吧。”

“暧……”

冬子点着头,感到小腹到腰部又开始有些钝纯的痛楚。

贵志介绍信是三天后才到的。

五点刚过,下了班的女职员在两边人行道上川流不息的时候,一位二十七岁、八岁的小伙子来了。

橱窗里除了女式帽,还摆有像巴拿马帽一类的男式帽,所以男人进来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一个年轻人独自来。

年轻犹犹豫豫地四下望了望,看到冬子立即走过来。

“是木之内小姐吗?”

见冬子点头,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白信封来。

“这是所长要我拿来给您的。”

信封上有贵志的设计事务所的名字,中间写着“木之内小姐”几个字。

“要你特意送过来,真是太麻烦你了。你在贵志那里工作?”

“我叫船津。”

对方微微低了低头,递过名片来。

名片上写着“技师,船津海介”,工作单位正是贵志设计事务所。

“你叫海介啊?”

“姓和海有关,所以干脆连名字也带了个海字。”

“是你父亲起的吗?”

“那当然是啦,我自己怎么会呢!”船津正儿八经地回答后;又道:

“说起医院,所长说认识的那位医生已经不在原来那家了,所以推荐了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冬子望了望信封里边。信封并没有封上,里边有一张名片。

冬子觉得可能这位小伙子什么都知道,一时之间脸都红了。

贵志这个人就是这样,很守信用,可又什么都大咧咧的。

“贵志先生已经决定从大阪回来了吗?”冬子没有看信。

“本来今天回来的,后来去了京都,所以就我一个人回来了。”

“这么说,你和他一起去的?”

“是的。所以说有事的话,可以打电话到京都的都宫饭店找他,晚上稍晚些他会在房间。”

“我知道了。”

“那我就此告辞了。”

年轻人似乎放下心来,轻轻呼了口气,转身回到暮色苍茫的大街上去了。

果然像船津说的,贵志的介绍信不是写给上次去过的代代木那家医院,而是写给目白都立医院妇产科的主任医师的。

一看就知道是在大阪托的人,在大阪一位叫山内的医学博士的名片旁边,写着几个刚健的字:“木之内冬子是我的熟人,请您费心看看病。”

冬子看着介绍信,不禁有些犹豫。倒不是非去代代木那家医院不可,但一家新医院,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是一般的毛病,像感冒、一点外伤什么的,那倒也罢了,毕竟是生理方面的病,去一家从来没有去过的医院,心里总有些不舒坦。

再说,目白还稍微远了些。从原宿坐山手线,只要十分钟,向那边人生地不熟的。

还有,给介绍的是家公立医院,这也让冬子多少有些担心。去大医院看病当然最好不过,但十有八九得等好长时间。

去看自己的病,花些时间也是应该的,可去这么一家大医院看月经太长这样的小毛病,冬子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干脆,先去代代木那家医院看一看,如果有问题,再去目白不迟。

明天两点,约了S百货店的采购负责人。如果一大早去医院,说不定能在两点前回到店里。

最近,月经已经过了,不过腰部还是隐隐有些作痛,虽然不用非得立即去医院不可,但也不能置之不理。

可不管怎么说,冬子就是不想去什么大医院。

船津说了,打电话到京都,可以找到贵志。应该先谢谢他,然后告诉他这次自己决定还是先上附近医院看一看再说。

晚上十一点后,冬子准备打电话到京都去。

船津说晚上稍晚些,他应该在房间,可既然是贵志,这话就未必靠得住。

过去和冬子在一起的时候,他说晚些,经常就是过了凌晨一点。他即便是酷酊大醉,走路也还走的像个正常人。青山的公寓离电梯很远,所以冬子经常在被窝里听着他的脚声渐渐接近。

今晚这个时候,说不定他又是拖着这样的脚步,正回房间里去呢。

冬子这样没无边际地想着,又将手里的话筒放回电话上。虽然心里想着应该打个电话给贵志,可同时又放不下船津说的那白话:有事的话可以打电话。

第二天,冬子九点离开参宫桥的家,去代代木的医院。九点半到那里时,已经有两个女的等在休息室里了。

冬子尽量避免和她们视线相接,在长椅的一头坐下,等着轮到自己。

医院的名字没有变,虽然听说负责的院长换了人,但休息室和接待处还是老样子,走廊尽头,分娩室和手术室的牌子依然并排挂在那里。

先到的两个人似乎都是小毛病,冬子坐下不到五分钟,就听到叫自己的名字。

冬子跟着护士,走进诊疗室,正面的大桌子后边,医生正在看病历。

两年前的那个医生有些发福,边蓄了一圈短髭须,这次换了个年轻的医生,个头似乎不低。

“以前来过吗?”

医生看着病历,一边问。

“两年前来做过人流。”

冬子本来还想告诉他,是一位叫能见的人介绍来的,想了想又作罢。

事实上,冬子只是朦朦胧胧记得那人叫能见,并没有太大把握。贵志或许记得,冬子自己并没有见过那个介绍人。

“月经时间很长,是吗?”

冬子点点头,将月经前后腰部酸痛、小腹疼痛的情况讲了一遍。

“初夏之前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是吧?”

“没有特别的。”

“你单身?”

“单身。”

病历上有几栏,像“已婚,未婚”、“生育”、“配偶年龄”什么的,医生在那上边熟练地画了圈,这才说:

“过来检查吧。”

医生站起来身来,护士说声“请”,一边指一指右边白色布帘旁的病床。

“请在这里脱掉内衣,然后上去。”

护土长着圆圆的脸,看上去只有二十二、三岁。

两年前,怀了贵志的孩子那次,上这张床时双腿打颤,站了好大功夫,心想与其受这份罪,还不如一死了之。那次手术,拼命要萎缩似的下肢被固定在架子上进行,冬子一直泪流满面。

这一次爬上病床时可以镇静的多了。

然而,不管你来妇产科多少次,绝不会觉着坦然自在的。对冬子来说,除了躺在病床上的姿势令她难湛外,还由于无奈,因为不得不将瘦小贫弱的下体裸露出来。

冬子的身体十分纤细,她自己倒不怎么觉得,可或许因为骨架小,看起来像没有肉似的。现在都快三十了,但那里的晕影还是淡淡的,仍然有一种神秘感。

贵志曾经说过,“简直就是个少女。”

跟朋友们比,初潮来的晚,乳房又小,冬子总有一点自卑,可贵志说他就喜欢她自觉没有自信的这些部份。

现在,冬子叉开没有自信的下肢,紧闭着眼睛。

这样子过了几分钟。

一瞬间,她感到一种冰凉的东西一掠而过,很快,就听到护士说“可以了”。

冬子从架子上抽出腿身,起身下床,匆匆忙忙穿上衣服。

“请!”

在护土的招呼下,冬子从布帘后走出来时,医生已经坐回那张桌子面前,正往病历上写着什么。

“现在基本上没有什么痛感,对吧?”

“嗳……”

医生又在病历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抬起头。

“看起来像子宫囊肿。”

一瞬之间,冬子呆呆地望着医生。也许太突然了,她没有明白医生的话。

“因为囊肿,月经才拖长,小腹才觉得无力。”

听到这里,冬子才缓缓地点点头。

“那怎么办才好呢?”

“做了手术,把那部份摘除了就没有事了。”

“做手术?”

“正好在子宫内侧,所以症状也明显了些。”

“要是不做,会变成癌吗?”

“那不会,囊肿不会变成什么大病,不过还是摘除了好些。”

“那就是将子宫……”

“你没有小孩吧?”

“噯……”

“现在做,光是摘除囊肿就行了。”

医生又开始在病历上写什么,冬子静静地等他写完。

“手术得尽早做吗?”

“也不是说非得今天明天做不可,不过能早些就最好了。”

冬子盯着医生的眼睛,缓缓地点点头。

走出医院,正午的阳光异常明快。一直持续到前几天的酷暑,经过一天的雨,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天空变成秋天独有的湛蓝颜色。

冬子沿着直达代代木外苑的林荫道往前走,在红绿灯那里招了部出租车。

“原宿。”刚说完,她又改口说,“请去参宫桥。”

原以为检查会花些时间,谁知道这么快就结束了。从这里直接去店里,正午前就赶到了。

冬子根本没有心情直接去店里。她一个人静一静,想想自己的病。

老实说,冬子原来并不觉得自己的病很严重,心想既然月经时间长,腰部无力,所谓的病最多也就是比这程度深些罢了,吃点药,打几针激素,或许就好了。谁想到是子宫那里长了个瘤似的东西,必须尽快做摘除手术。

子宫那里怎么会长这种东西出来呢?医生说,“如果硬要解释,只能说是个人体质差异,并没有什么特别原因。”

对于自己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之中滋生出这种东西,冬子感到害怕。

不过,姨娘应该就是因为子宫囊肿做了手术“美摩座馆”的妈妈生也是这种病才住院的。

既然周围就有两个人得这个病,看样子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可回头想一想,她们两个人都比自己年纪大,姨娘过了四十,“美摩座馆”的妈妈也有三十七、八岁了,像冬子这样二十来岁的恐怕并不多见。

怎么会……

冬子坐在后座,瞥了瞥自己的小腹。

透过点缀着水珠花纹的连衣裙。看得到腰部充满弹力,喇裙边下面的双腿虽然细小了些,但柔润无比。从外观上,怎么也难以相信自己会有什么病。

真的是吗……

冬子仍然不能相信。

那医生或者没有说错,但囊肿这种病,应该不会这么简简单单就检查出来的。

冬子心里感到害怕,同时又尽量往好的方向去想自己的病。

在小田急线的参宫桥站下车,沿车站前的小坡道走到尽头,左边就是冬子的公寓。

这一带是住宅区,周围没有高层建筑,这栋公寓共五层,地下是停车场。

冬子的房间在三楼,一进门是十张榻榻米大的起居室,里边是八张榻榻米大的和式房间,在家里做事就嫌小了些,但一个人住也还算宽敞。

冬子进门后,坐在按发上,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她感到非常疲倦,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腹部似乎有些钝钝的痛感。她突然成了无助的病人。

冬子呆呆地望着秋天的云朵在窗上滑过,过了会儿,才起身拨电话给店里。

电话响了几声之后,里村真纪接了电话。

真纪家在代代木上原,离的近,所以上高中以后总的原宿流连,算是所谓的原宿一族。

“妈咪,你看完了??”

冬子曾关照真纪,说自己今天或许会赶不上负责进货的那个人。

“看完了。我突然想起点事,回了家。有人来吗?”

“刚才川崎来过,其他倒没有什么人来。”

“我两点前回店里,有事的话打电话到家里来。”

“知道了。”话音未落,真纪又叫着说,“啊!对了,刚才有位叫贵志的先生来过电话。”

“是吗?什么事?”

“我说妈咪不在,他说那就算了。”

“是这样……”

冬子应付了一句,就挂断电话。

虽说已经是秋天了,可仍然很熟。冬子在阳台上晒了一会太阳,然后走进浴室。

早晨去医院前洗过澡,但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决定再洗一下次。

等浴缸里放满了水,冬子才坐进去。

她的皮肤很白,不过不是雪白,而是苍白。

“血管像是透明的。”贵志曾经这样说。手指甲和腋下的确如此。

冬子使劲搓啊搓,直到白皙的皮肤开始出现一道道红印子,浴缸里满是肥皂泡。

医院的病床上应该渗满了许许多多个女人的体气,得把它们擦洗个干干净净。最后,她又淋了浴,正要跨出浴室时,猛地心里一愣,得子宫囊肿,该不是因为打掉贵志的孩子吧。

不知怎么的,这个念头突然掠过冬子的脑际。

不过,如果说人流引起的囊肿,那所有做过人流的女人都会得囊肿,何况医生也否定这种可能性。

可又怎么会……

有关人流的记忆总是和对贵志的回忆联系在一起。或许,自己下意识地想归咎给贵志,才把囊肿和人流联系起来。

“我这是怎么啦!”

冬子喃喃自语着,看了一镜子。

这段时间心里老惦挂着自己的病,几乎没有什么食欲,体重又不足四十了,胜也似乎小了一圈,只剩下眼睛好像更大了些。

如果要做手术,不增加点儿体力怎么行。

不过,真的是囊肿吗……

冬子眼前浮现出今天那个医生的面孔。

说话直来直去,多少有些冷淡,年纪最多三十二、三岁。倒不是不相信他,可他这么年轻,冬子心里多少有些不放心。

院长还在吧。医院仍然叫明治医务所,既然名字没有变,可能只是医生换了人。冬子犹豫再三,找出挂号卡。

大概因为午间休息,电话响了很久,才传来一个护土的声音。

“今天院长在吗?”

冬子竭力保持自然一些。

“有些感冒,今天休息,下个星期看门诊。”

“那今天有医生吗?”

“大学附属医院有医生来顶班,您来吧。”

“谢谢你。”

冬子对着自己看不见的电话那端的人点点头,放下听筒。

今天的那个医生果然是临时的。

怎么办好呢……稳。

冬子对着名片,心里嘀咕着,突然想见见贵志。

当初分手那么干脆,可碰上这种事情,自己就没有了主见了。或许,在那四年甜蜜的日子里,自己安心惯了,这才会不知不觉之中想到找贵志。

真讨厌……

冬子有些恨自己,既然分了手,就不该再藕断丝连,随便贵志干什么,不能让他扰乱自己平静的生活。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又自我辩解:现在生病了,没有办法才找他的。

冬子前思后想,最后决定明天去目白的医院。

第二天,冬子上午去了目白的都立医院。

妇产科的主任是个细长睑,看上去挺忠厚,但检查的结果和代代木的那家医院一样,还是子宫囊肿,说是最好做手术。

“做了手术,还能不能怀孕呢?”

医生年纪也大些,所以冬子直捷了当地问。

“你还没有结婚,应该光摘除囊肿,子宫得留下。”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手术,但至少子宫可以幸免于难。

“不过,我们这里现在病室都满了,恐怕得等半月个来。”

冬子困惑了。

虽然说是暂时没有什么大事,但总归不放心,老惦记着肚子里有块东西,又怎么能安心呢。“不是什么大手术,所以你如果认识什么医院,去那里做也可以的。”

“私人医院也行吗?”

“没问题。”

也许是公立医院,医生显得满不在乎病人上哪里看病。

冬子原来想最好是在大医院里做手术,但看来大医院手续繁琐。今天虽然带了介绍信来,可光是看病就花了整整半天时间。

冬子开始倾向于去代代木那家医院做手术。

虽说是私人医院,但毕竟去做过一次人流,心里多少踏实些,病室的情况,还有医院的结构也大致心中有数,再说,它不叫妇产科医院,而是叫医务所,这也合冬子的意。

冬子从目白的医院回来,下午一到店里,就接到贵志的电话。

“我现在回东京。”

贵志这是老样子,说话没头没脑的。

“你还在京都吗?”

“工作拖了一下。对了,你去医院没有??”

“是啊……”

旁边有女孩子在,冬子支吾了一声。

“怎么样?真的不太好?”

“等你回来后再跟你说。”

“我坐三点的新干线,六点钟到东京,在有乐町得见个人,七点左右可以到你那边。”

“来店里?”

“不方便?”

“倒……”

倒没有什么不方便,不过冬子不想在这里看见贵志。

“这样吧,明治大街帕丽法兰西的六楼有间叫'抄拉'的餐厅,七点半在那里见吧。”

“好吧。”

“我现在先去一下冈崎,然后坐新干线。”

贵志还像以前那个样子,总是忙忙碌碌的。

明治大街上的帕丽法兰西像是日本的法国名店总汇,白色的大楼外墙纵向装饰着黑色的条纹,显得十分摩登。除了卡尔丹、帝奥、蒙卡罗等时店外,还有珠宝店像卡尔捷、香水像妮娜丽奇、香丽树、姬班斯等等,都是巴黎的名店。店里的货当然都是舶来品,不是所有人都买得起,不过,光是去走马观花,也能令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置身巴黎。

贵志所说的“沙拉”就在这座大楼的六楼。

冬子曾跟中山夫人来过一次。虽然是在大楼里边,但布置的十分宽敞,每张桌子上都摆着烛台,十分豪华别致。

冬子走出电梯,正想进去,门童迎了上来。

“您是木之内小姐吧?”

冬子点了点头,门童就先行前边带路。

看来贵志已经来了,而且关照过门童。贵志坐在中间靠左的窗边位置,显然正等着她来。窗子正对着天台花园。

“对不起,我来晚了。”

“哪里,我也是刚到。”

“贵志点着酒水单要了葡萄酒,翻开菜单。”

“中午没有吃饭,肚子饿坏了。你看吃什么。”

“我不怎么……”

“吃点肉会对你有好处。”

贵志自作自画,点了两客汤和精肉,就举起了高脚杯。

“好长时间了。”

冬子被动地拿起酒杯,碰了碰贵志的酒杯。

“有两年半了吧。”

“是两年。”

上次跟贵志见面,是“克罗舒”开张之际。跟那时候相比,资志似乎胖了些。

“还好吗,那以后?”

“嗳,马怪虎虎。”

“你真是没有变,还瘦瘦的。”

贵志说完,点起了一支烟。

“那他们怎么说?”

“说不太好。”

“哪里?”

“说是子宫囊肿。”

“囊肿?”

“医生说最好做手术。”

贵志看了冬子一眼,将目光移向窗外的花苑。夏季里也许开过露天酒吧,花苑的一角摆满了桌椅。

“非做手术不可吗?”

“不用马上做,不过要尽快。”

“可你自己这么个身体,能受得了手术吗!”

贵志转头回来对着冬子,目光柔和而又关切。

“而且是大手术吧?”

“医生说不是什么大手术。”

“要做的话,你准备在目白那里做吗?”

“不过那里现在没有空的病室,我想找原来代代木的那一家。”

“嗳”

服务生将汤送过来,摆在他们面前。

普通人肯定不会说这些,只会说些什么富有情趣的话题,如果不是长期相濡以沫,这些话也很难说得出口。

“味道不错,你喝两口试试。”

贵志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

“如果不做手术,会怎么样?”

“可能会变坏……”

生理方面可能出现的恶化,冬子觉得实在难以启齿。

“那你打算怎么办?”

“想下个星期或者什么时候做手术……”

“要那么快?”

“不行吗?”

“我下个星期三前后要去欧洲两个星期。”

“这事呀,中山夫人告诉我了。”

“是啊,前几天的酒店大堂里碰见她。”

“还邀请人家要不要去喝一杯,人家可是很感激的呐。”

“也许是吧。”

“还说跟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呢。……”

冬子一说完,就感到好笑。自己已经和别人分了手,怎么还能对他是不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说三道四呢。

“等我从欧洲回来不行吗?”

“等什么?”

“我是说稍微推迟一下手术,行不行。”

“你不用操心我的事情。”

“可你总得做点准备什么的吧。”

“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冬子嘴上拒绝着,心里觉得好笑。

贵志心里怎么想呢?纯粹因为关心,抑或多少对自己还有些眷恋?那又如何解释分手两年来杳无音讯这一事实呢?

不过,说起来,冬子自己也不理直气壮。

身体不好,也不至于非得打电话找贵志不可,悄悄地自己一个人去医院就行了,干吗要主动打电话呢?

今天两个人在这里见面,说到底,也都是因为冬子自己。

两年前分手之际,冬子说,“今后就做一对朋友吧。”当时以为这样就可以彻底斩断男女之间的所有瓜葛。

事实上,过去这两年,两个人之间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现在回头去琢磨,当时提出做朋友,其实就是因为这样还可以不必彻底分开,不用相互遗忘对方,可以永远保持某种联系。如果真想干干脆脆分手,还有什么必要做朋友呢?相反,完全可以去厌憎对方,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咒骂对方。

或许,利利落落地分手不过是出于自我安慰,到头来,只是一种自我原谅、依赖对方的表现而已,真正的目的其实在于逃避分手的痛苦。

现在两个人又聚在一起,真的是出于所谓的友情吗?

冬子陷入沉思,手里的叉子也停了下来。

贵志说有什么事的话跟他联系,的确发生了为难的事情,所以自己打了电话,之后两个人见面、用餐,这些并无可厚非,在普通朋友来说是常事。

不过,冬子自己十分平静,大概是因为想将自己的病情说约对方听,心里特别坦然。贵志自然地动着刀叉,没有半点局促的样子。

分手后的男女可以这么轻松自在地在一起吗……

“你想什么?”

贵志手里执着酒杯,问:

“担心手术?”

“不是……”

冬子轻轻地摇摇头。

“别再担心自己的病,多吃点东西才行呢。”

冬子点点头,心里暗忖道,这哪像分了手的一对人之间的对话。

晚餐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两个人又要了甜品。

冬子最终决定去代代木的医院手术,贵志也同意了。

“这么说,你还是决定下星期做?”

“下星期做。”

“估计没有什么事,不过你自己要当心。”

动手术的事,本来根本不需要贵志同意,不过,跟贵志说了以后,冬子觉得轻松了许多。

“你还准备上哪儿”

“上哪儿……”

“有事吗?”

“没有。”

“那一起去喝一杯吧。”

冬子看贯志一眼。

这人到底怎么了?难道要两个人忘记已经分手的事实,像朋友似的一起喝酒吗?

“出去后再说吧。”

贵志拿着帐单站起来,冬子只能跟着。

贵志在门口和经理说了阵子活,然后上了电梯。

“现在喝酒没有影响吧?”

“影响……”

“我是说对你的病。”

见贵志的视线正落在自己的腹部,冬子下意识地挪了挪脚。

“应该没有啥关系。”

贵志自言自语着点了点头。

走出电梯,冬子发现大楼里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

“去赤坂的'星期三早晨'吧,好久没有去了。”

“去赤饭的'星期三早晨'?”

“怎么,你不想去?”

和贵志在一起那时,经常去“星期三早晨”。正好离赤坂的tBS不远,加上那里的妈咪以前当过制片人,客人多是些电视台、戏剧界的人。

冬子并非完全不想去,不过,跟贵志分手时,她曾在那里和妈咪喝到深夜,当然,妈咪也知道她和贵志分手的事。

“还常去吗?”

“那以后大概去过一次或者两次,不过好久没有去了。”

贵志提出去两个人分手前常去的地方,冬子不知道他心里打什么主意,她自己倒也想见一见那位妈咪。

冬子没有再做声,贵志显然当她是同意了,过了马路,就招停了一部出租车,说“去赤假”。

出租车出了表参道,开始往左去。

“这次去欧洲,都去什么地方?”

“就去荷兰和法国,不过主要是在阿姆斯特丹。我不在期间,有事就找上次送介绍信的那个人,好吗?”

“你是说船津?”

“他年纪不大,但挺精明。”

冬子想起来船津的名字叫海介。

进的“星期三早晨”门来,右手是酒台,呈L型,拐弯处有个卡座。还不到九点,除了酒台前坐着两组客人外,店里还没有其他人。

“稀客稀客……”

妈咪在酒台前和客人说着话,见两人进来,摊开手迎了上来。

“好久不见了。”

“你还没有关门大吉啊。”

“你还好说,自己从来都不见个影子。”

妈咪把手搭在冬子的肩头。“你好吗。”

“嗳,马马虎虎。”

跟贵志分手时,搅得鸡犬不宁,之后就再也不曾露面,冬子觉得有些歉疚。

“贵志先生的酒应该还在的,不过肯定扑满了灰尘。”

“不用理它啦,开瓶新的吧。”

“真的,你们可真是好久都不来了。”

妈咪开了一瓶新酒,配好酒,又仔细端详了他们一番。

“都干些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干工作啦。”贵志答道。

不过,妈咪显然是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也难怪妈咪会好奇,两年前两个人一刀两断,现在又一起回来喝酒。

“前两天,中川老师来,还说起你们呐。”

中川老师,就是中川夫人的丈夫。中川教授跟贵志来过之后,时不时都来这里坐。

“老师还担心冬子呢,说像是又瘦了。”

教授大概是听夫人讲的吧。

“来,干杯干杯。”

妈咪给自己也调了一杯酒,三个人碰了碰杯子。

“以后可得经常来哟。冬子,现在又开了瓶酒,你可得常来啊。”

妈咪是个开朗性格的人,半开玩笑地说完,又问:

“今晚两个人约会?”

“约会?”贵志反问了一句。

“说真的,你们俩真的很般配。”

“蚂咪,你别胡思乱想了。”

“喔,是吗?你们俩的事我管不着,不过,以后经常来喝酒就行了。”

“肯定来。”

“也不一定非得跟冬子一起来不可。”

妈咪显然以为两个人已经重归于好,所以故意这样刺激。

冬子酒量很低,就算是兑过的酒,只要两、三杯下肚,就浑身发热,眼圈染上樱花般的淡粉红色。

贵志曾说冬子这种时候很妩媚,不过,冬子最多也只能喝到这个量,再多就浑身无力,而且变的饶舌。两年前和贵志分手时,和这位妈咪倾诉了一整夜,也是因为喝过了量。

半小时以后,冬子稍微有些酡红了。她并不曾打开随身带的化妆盒,光凭身上发热,她就估计得到了。

也难怪,她在“沙拉”喝了两杯葡萄酒,来这里后已经是第二杯威士忌了。

“再喝点吧。”

贵志劝她。

“不行,我不能再喝了。”

冬子用手遮住酒杯。

如果要喝,本来还能再喝些,但冬子觉着越喝就越会依恋贵志。虽然她自己没有什么自信心,不过还是觉得目前的生活挺好。

说真心话,从见到贵志的那一刻起,冬子就告诫自己不要在贵志面前垮下来。她对自己解释说,现在见他,纯粹是为了商量自己的病,一起吃饭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自己是有事见他,而不是单纯为了他才来见他。

为了见面,冬子自己心里前思后想的,可贵志却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听冬子说完看病的事,就享用起菜肴来,用完餐后又若无其事地邀请冬子到分手前经常一起去的酒吧来喝酒,而且,跟妈咪似乎也聊得挺开心。还是那个老样子,什么都满不在乎。

冬子感到厌憎,同时又感到亲切。

“怎么样,再去一家吧?”

“我得回去了。”

“你又没有什么要忙的。”

“不过……”

冬子站起身来。

“怎么,你这么快就走啦?”

妈咪立即走了过来。

“以后你一个人也常来啊。”

“一定来”。

冬子答应着走了出来。电梯上去了,两个人决定走楼梯下楼。

“你真的要回去?”

步下最后一个台阶,贵志问。

“嗳”

“那我送你吧。”

“不用,我一个人能回去。”

“是吗。”

贵志顿住脚步,望着冬子。

“这么说,从欧洲回来之前是见不着你了。”

霓虹灯的晕光笼罩着他们。

冬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会改变想法。至少在走出“星期三早晨”前,她是想和贵志道别,自己直接回家的。

可是,突然之间,一切都变样了。

是由于尽管冬子一直说想自己一个人回家,可贵志还是自作主张招了部车送她,还是由于并排坐在幽暗的后座里,贵志非常贴近的缘故?可是,为什么从帕丽法兰西来赤坂时自己又能平静如水呢?一路上贵志也是在自己身边的呀。

想来想去,还是贵志那句“见不着了”打动了自己。千真万确的,从那一瞬间开始冬子突然想依偎在什么人的身旁。

贵志下周去欧洲,冬子要做手术,两个人能在一起尽情的,只有今天了。即使出发时去送他,人山人海的,最多也只能是交换个目光而已。

半个月后,贵志从欧洲回来,也许会来看望她,可那时她已经动过手术了。

自己健健康康的、完完整整的见贵志,这是最后一次了。从今往后,见着贵志的再也不会是完美无缺的自己了。也许,是这种莫名的寂寞深深困扰了自己?

车子穿过外苑,接近参宫桥的陆桥时,冬子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怎么啦?”

“我怕……”

冬子感到恐惧。贵志没有做声,只是紧紧将冬子搂在怀里。

又是冬子表现了主动。嘴上说自己一个人回家,心里还是不愿意跟贵志分开,或许是内心的焦灼迫使冬子这样。

贵志不知是看穿了冬子的心思,或者真的认为冬子感到害怕,抱着她的肩头低声细语地道:

“放心,不用担心。”

“不用十天,就能出院的吧。”

冬子喃喃地说不要不要。

冬子恐惧的其实并不是住院。

当然,一个人去住院动手术是有些心里发慌,但更令她感到可怖的,是从今往后自己的身体不再完美,而且不单是皮肤,还有子宫,毕竟要给切掉一部份。

医生说不用担心,可一个女人,子宫给动过了,还能算个女人吗?

作为女人,今晚说不定是最后一个晚上了,今晚对贵志如此依恋,其实不过是对自己完美无缺的身体的依恋而已。

冬子搬来参宫桥的公寓,从来没有男人来过,自然,贵志也是第一次。

事实上,自从和贵志分手至今,冬子还没有过男人。

当然,有过几个男人在她身边出现,像服装学院的石川理事长,时装设计师伏木,还有S百货店负责进货的水田。

他们都对冬子十分热情,十分体贴,冬子也明白他们都想与自己发展超越一般的男女关系。只要冬子自己有意,找一个代替贵志的男人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其实,冬子也曾竭力让自己去喜欢别的男人。

她想,干脆再爱上一个男人,就能彻底逃避跟贵志分手的痛苦了,就可以不再去回忆与贵志在一起的日子。所以,她主动跟着他们去喝酒,想给自己找一个避难所。事实上,她曾借着酒力,让木田吻了自己。

然而,每回不管怎么放浪,冬子最后都是独自回家。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冬子这样放浪形骸,单凭她一个女人,要在竞争激烈的时装界坚持到现在,恐怕也不太可能。单身,又没有什么固定的男人,满脸的不自信,大概撩动了男人们的同情心。

石川自己的服饰沙龙,邀请冬子将她自己做的帽子拿去展览,木田决定百货店进她的货,伏木帮她安排帽子展,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主动提出来的。

然而,无论他们对自己多么好,冬子都没有想过要跨越最后一道防线。接受他们邀请去吃饭,开开心心地喝呀喝的,但一旦感觉到危险气氛,她就逃之夭夭了。

她自己寻找新的恋情,却又不能进入角色。

到底为什么……

冬子不愿意承认这是因为自己念念不忘贵志。

和贵志已经结束了,是她自己主动明确要求分手的,她才不在乎贵志呢。她不断这样说给自己听。

可反过来说,不是自己还这样时时刻刻想着贵志,那又是什么?

贵志跟着冬子走进房间。

接着门廊的是十张榻榻米大的起居室,左边是杂物架和书架,中间是一套沙发和茶几,右边淡蓝色布帘后是厨房,靠厨房摆着餐桌。

中间的茶几上,冬子昨天刚插的白菊花和黄菊花仍十分灿烂。冬子一直坚持在房间里布置花卉,因为这样可以多少驱散孤身一人的寂寞气氛。

贵志走进房间,在沙发上坐下,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

“很漂亮啊。”

“喝点什么吗?”

“有白兰地吗?”

“在杂物架上。”

“不,我自己来。”

冬子刚要伸手,贵志自己欠身取出人头马来。

“平时就一个人待在这里。”

“当然啦……”

冬子准备好白兰地洒杯,贵志一边倒洒,一边说:

“还是挺相似的。”

“什么挺相似的。”

“房间的感觉。”

“怎么会呢?”

冬子拚命摇着头。

从青山搬到这里来时,冬子或送或卖,把旧家具几乎都处理了。床、杂物架、沙发茶几,都是重新置的,唯一例外的恐怕只有衣橱和音响。总之,与贵志有关系的东西都扔了。冬子就是这么个有洁癖的人。

可他怎么还说跟青山那边的房间很相似呢?

“挺安静,真不错。”

贵志啜了口白兰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冬子的房间虽然在三楼。可因为在坡顶上,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参宫桥车站那边的代代木森林,那上边白天是明媚的蓝天,现在则是深沉的夜空。

“那边明晃晃的是甚么地方?”

贵志将额头贴在玻璃上问。

“是涩谷的帕尔科吧?”

冬子走到贵志身边。贵志指的那一角,看得见帕尔科鲜艳的霓虹灯正放着异彩。

“都两年了……”

“什么?”

“你搬来这里以后。”

“真的……”

冬子点头的时候,贵志突然按住她的肩膀。

“不要……”

冬子立即抽身,但贵志并不理会,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

就这样,乘冬子仰着脸、下颚翘起的时机,贵志就在窗边夺取了她的温润的双唇。

长吻之后,贵志放开冬子的唇,激烈地吸了几口气,然后用手轻轻触摸冬子的秀发。

冬子心里暗暗叫苦,却又继续将头埋在贵志的怀里。

现在,她心里有两个冬子,一个冬子要把自己献给贵志,一个冬子要从贵志身边跑开。冬子矛盾万分,紧紧地闭上眼睛。

贵志要是像刚才那样,粗暴地占有她就好了。

如果贵志不给她逃避的机会,粗暴地对待她,至少她心会好受些,不会处在这种半尴不尬的境地。

贵志好像看穿了她的心事似的,突然把她抱起来。

“不要……”

冬子拼命摇着头,但贵志并没有因此而动摇,抱紧她,往里间走去。

“放开我……。”

这家伙真是厚脸皮,来到别人家里,却像是在他自己家里似的大大咧咧,或者在他心目中,所有的女人都会听任他摆布?

然而,冬子虽然拼命摇头,拼命踢腿,却又感到某种快意。她心里一边骂贵志厚颜无耻,一边却又享受着他蛮狠举止带给她的甜蜜。

早晨出门前,冬子将被子整整齐齐地叠起来,还铺上一条印着小花的床罩。冬子多少有些洁癖,哪怕是屋角,只要有一丁点的不干净,不整齐,她都觉得不舒服。

而现在,她就被扔在自己整理好的床罩上。

冬子想起身,但给贵志两只胳膊压着,根本动弹不得。

在幽暗之中,冬子只能摇着头。

贵志或许是在等她安静下来。

“不要……”

一瞬间,冬子的脑际晃过贵志妻子的面庞。以前,冬子一想到她,就感到脊背上一阵凉意,但是,现在一切都异常模糊不清。

冬子现在并没有在想从贵志的妻子手上把他夺到手,现在已经不是两年前了。

现在,让贵志占有自己,是为了消除手术前内心的不安,是为了在自己受伤前再感受一次被占有的欢悦。

贵志掀开她的内衣,开始吮吸她小巧的乳头时,冬子全身麻酥酥的,甜蜜地闭上眼睛。

想从贵志身边逃开的另外那个冬子不见了,只剩下真实的冬子,心里已经没有了拒绝,只留下绵绵无尽的怀恋。

“想死你了”

贵志在耳边轻轻声喃道。

他强硬占有了我……

冬子感受着久违了的欢愉,心里在为自己寻找一个藉口。

也许,女人就是喜欢找一些特别的借口,有了借口,就忽然变得大胆起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献出完完整整的自己了……

在找到这个借口之后,冬子开始变的主动起来。

贵志缓缓地拉开她背上的拉链,又解开她的胸衣。褪下连衣裙的时候,她缩起肩膀来配合他。

不过,胸罩给拿开的一瞬间,她还是不自觉地抱起了两条胳膊。

虽然,很快一切都任由贵志抚弄了,但暂时还不想给他,还想压在自己的手心里,成为自己的秘密。

贵志一点都不勉强她,有条不紊的一步一步拥有她,有时候像是忘记了似的停住手,又忽而省觉了似的开始抚摸她的颈、她的背。

他不莽撞,反倒等着女人自己开始期待和着急,这正是贵志最可恶的地方,又是他温柔体贴的可爱之处。

“这里……”

冬子不再优柔了,她微微地晃动一下上身,明明白白地告诉贵志她要他。

贵志见绿灯大亮,毫不犹豫地触摸了她的下体。衣服脱了下来,裤袜褪了下来。

过去一年时间里,冬子坚持内衣只戴乳罩、只穿内裤怕影响身体的曲线。

贴在冬子瘦小的身体上的小短裤也脱了下来,现在,冬子身上没有了一丝一缕的遮盖了。

冬子羞怯似的钻进贵志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没有半点间隙。冬子虽然瘦些,但皮肤很柔润,因为骨架小,所以身上的肉不怎么起眼。

“真甜美!”贵志以前这样评价过。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冬子没有细究过。

“人虽瘦,但不显骨头,肩和腰都圆乎乎的。”贵志似乎这样解释过,但这跟“甜美”风牛马不相及的啊……

不知道贵志是否正在感受他说过的“甜美”,反正他又让冬子等了好久,才又轻轻地动起来。

他又从颈、从背上开始抚摸她,吸她的乳头,轻轻地将手搭在她的下身,一开始似乎犹犹豫豫的,逐渐大胆起来,直到冬子兴奋不已,难以忍耐,开始用目光乞求他时,他才坚坚实实地突进来。

两年的空白令冬子激情宛如潮涌,缠绵仿佛浪翻,她放纵自己,听任自己向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飘落。

冬子像是从远方归来的旅人,渐渐醒来。她每次醒来,总是这么懒散无力,这么恋恋不舍。

像刚刚从深海中苏醒似的,冬子懒懒地睁开眼睛。

扑入她眼帘的,是贵志的喉节,还有他宽阔的胸膛。

这是她在那四年当中不知见过多少次、感受过多少次的风景。

“冷吗?”

头顶突然响起贵志的声音。贵志的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搭在她的背上。

“太棒了……”

不知贵志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征询她的认同,总之,他几乎每回安静下来后都说这样半句话。

或许贵志是明知故问,借此表达自己的满足,不过,它同时也唤醒了冬子的羞赧。

接受贵志的时候,自己肯定喊过什么,不过,冬子自己朦朦胧胧地记得的只有这么多。

“够荡的!”

贵志曾经半开玩笑地说她,但那并不是嘲弄,也不是轻蔑;而只是爱意浓烈之际的喃语。

冬子却觉得他太惨酷了。

因为,渐渐地,冬子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她不愿意贵志也注意到这个她,但每回一投入,她就忘乎所以了。

冬子很为自己惋惜,她对另外一个她并没有明确的印象。

贵志不一样,他总是十分冷静,从不慌乱,虽然也很投入,但总有一点意识是保持清醒的。这一刻,贵志肯定又在用他清醒的目光注视着冬子呢,看着她纤小的身体在猛烈的燃烧。

不过,就算贵志注意到冬子内心活动,冬子现在也无能为力。

冬子像是远航归来的一叶小舟,静静地泊在贵志的怀里。

冬子还有些波浪颠簸引起的头晕,还有长途旅行留下的慵倦,但同时又感到无比的舒坦。

冬子想到这之前自己还努力逃避贵志,心里有些好笑。自已为什么会这么顽固呢?为什么不能率直些呢?

不过,拼命要逃跑的那个自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剩下的是温顺的这个自己。

“没有事吧?”

“什么?”

“我是说你的肚子。”

贵志的话,把冬子拉回现实里来。

刚才,冬子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病,忘记了体内长了小东西,忘记了下个星期就得动手术。

不知为什么,冬子的体内,还有一种麻木似的甜蜜。

“奇怪!”

“什么奇怪?”

“没有什么……”

自己得病了,居然还有这种感觉,冬子感到不可思议,自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热烈,连她自己都有些觉着难为情。

“真可惜……”

贵志突然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呀?”

“你看,这么漂亮的身体,居然……”

贵志的手碰到小腹,冬子收了收腰。

她明白贵志要说什么。自己的身体要受伤,她比贵志不知要难受、胆怯多少倍。

“不过,说是就一个小伤口。”

“我想也是的,不用担心。”

贵志多体贴啊,他在安慰自己。冬子想。

冬子自己也何曾不是这样希望。医生说了,只会留下打横切的小伤,果真这样。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冬子这样希望,不,应该说是这样说给自己听。

不是这样,又怎么能忍受得了手术呢?

“我还想再看一下。”

“看什么?”

“你。”

“不要!”

冬子把自己推进贵志的怀里。

以前,贵志曾经端详过一丝不挂的冬子。

那次,是他们刚决定分手之后。灌了不少酒,所以冬子变的很大胆。

“可以吧?”

贵志低声哀求她,冬子心里已经开始答应他了。

我要让他永远记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冬子内心深处的愿望促使她答应贯志的要求。

贵志以前就好好看过冬子的躯体,不过,在明亮的灯光下,全身上下仔细端详,还是第一次。

冬子紧紧地合拢双腿,闭上眼睛,承受着贵志的目光。

“真漂亮!”

贵志端详了一会儿,很快就迫不及待地又靠了上来。

这个时候的贵志应该沉浸在至深的爱恋之中。在这种时候自己曾经决定走开,算是对他进行最大限度的报复,因为他虽然爱她,但始终没有勇气跟他的妻子离婚。

不过,此时此刻,冬子根本没有一丝半点两年前的那种想法。

当初,她自己认为报复行动是成功的,她不用再等着自己的男人来会她,可以过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

然而,在这两年里,贵志的影子始终纠缠着冬子。虽然她心里以为自己已经彻底与他一刀两断了,但她肉体的什么地方,却一直在等待着他。

她恨贵志,恨自己,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怀恋他。

有时去百货店,会莫名其妙地盯住适合贵志的领带,寻找大小合他穿的衬衣。

有的时候,她甚至跑去世田谷,专程去看贵志设计的扇形体育馆,或是去翻登有贵志照片的建筑设计杂志。

贵志来电话的时候,她爱理不理的,其实,贵志生意上的事情,她基本掌握个八九不离十。

这两年时间,使冬子深切地认识到;人并不是纯粹理智的动物。

而今,她的一切都给别人占有了,但她并不后悔,反倒有些高兴。

毕竟,在自己还没有受伤之前,能尽情爱抚自己的,只有贵志一个人。

自己的身体是贵志唤醒的,现在再献给他,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你答应吧?”

贵志又在耳边呢喃。

“以前你也让看过的嘛。”

贵志显然还不死心,一心想看。

男人为什么要看女人的肉体呢?尽情地爱,最大地满足,还奢望些什么呢?却还想用自己的眼睛再审视一番,真令人费解。

难道,光是生理上满足还不足够,还想攫取视觉上的满足感?

冬子难以理解,但她十分肯定贵志是在认真地恳求她。

“我已经是老太婆了。”

“瞎说!你现在是最美的了。从前还有些稚嫩,现在可是个熟透了的女人了。”

“鬼才相信你的话。”

“我可是在赞赏你。行不行?”

“那我不要灯光。”

“没有灯光还看什么?”

“不知你哪里来的怪念头!”

“才不怪呢。不是说爱美之心人人有之嘛。”

“可……”

“我想再好好看一次,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冬子再次寻思起来。

把完美无缺的自己裸露在男人眼前,肯定是最后一次了。从今往后,就算有了别的心上人,也绝不会在灯光下暴露自己了。

“好,我答应你,不过,要快点。”

冬子局促地仰面躺着。

冬子紧紧闭上自己的双眼,但她仍然十分清晰地感觉到贵志的目光。

她希望他快些,同时又期望他认认真真地看个清楚。

这样,无论将来自己身上会留下怎样的疤痕,他都会永远记得现在的自己。

“还没完?”

“太美丽了!你无论到什么时候,皮肤都还像个小姑娘似的。”

“小姑娘?”

“我是说真的。你看,多有弹力,多白嫩……”

“怎么样,你也看够了吧?”

冬子给自己蒙上毯子,连脸也蒙上。贵志整个抱住她,道:

“要弄伤这么可爱的躯体,真是罪过。”

“有什么办法呢?”

“是啊……”。

贵志伸伸腰,坐起来。

“你要起来?”

“嗯……”

贵志望来望去,似乎在找内衣。

贵志向来这样,突然起身开始穿自己的衣服,好像根本不记得激情奔放的生动片断似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冷静地打好领带。

这种景象,冬子不知体验过多少次。

“你走啦?”

“已经十一点了。”

“再陪我一会儿……”

冬子将后半句咽回肚子里。

以前,每逢这个时候,冬子都这样求她。贵志是个温柔体贴的人,听冬子这么说,每回都无可奈何地开始点上烟抽起来。

其实,贵志回去,并不完全是为了去陪他的妻子,事实上,建筑的设计构想和图纸设计,都是晚上做的。冬子虽然了解这些,但每次他要回去的时候,都立即联想起他妻子来。

然而,今时令日,她哪里还有说这话的资格。

当初是自己断然提出分手的,现在还哪里有理由留住人家呢?

贵志坐起来,靠在床上,点上了烟。

在昏暗的台灯光下,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的。

“几点的飞机?”

“晚上十点?”

“就你一个人?”

“那还用说。你想要什么礼物,我买给你?”

“不,不用了。”

“等到我回来,你可能已经出院了。”

“可能吧……”

“如果有什么事,你就告诉那个船津。”

说完,贵志滑下床,开始穿上衣服。

贵志离开冬子的公寓的时候,刚刚过十一点。

“下星期三之前,我都还在国内。”

贵志已经走到门口,又回头道。

冬子裹在睡袍里,冲他点点头。

“我走了。”

贵志离开时总这么冷淡,仿佛两人没有相拥相爱过似的,没有半点热情。两年时间过去了,他的告别方式还是那一套。

门合上。水泥地板的走廊里的脚步声也消失了,冬子这才走出来,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远处,小田急线电气火车的轰隆声也消失在夜幕中。

贵志住在荻洼,夜间从参宫桥回去,坐车也就半个小时的光景。

他会径直回家,还是在什么地方逗留会儿再回去?冬子摇摇头。

管它这么多呢!

冬子从茶几上抽一支百乐门出来,用猩红色的打火机点着。

抽烟也是贵志教的。相识大约一年多的时候,他怂恿她试试看。

她试了,刚吸一口就呛了。

“你得向前吐出来。”贵志直笑她。

当时,她心里想,这么难受的东西有什么好抽的,但很快就习惯了。

现在,睡觉前,还有工作间隙里,她都会抽几口,都是抽比较淡的百乐门,每天大概最多也就十支。

冬子缓缓地吸一口又吐出来,烟圈在空中漂浮着,转眼便散开了。

房间里异常寂静,是狂风暴雨之后的那种寂静。狂风暴雨袭击完房间,袭击完冬子自己,已经离开了。

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

见到贵志的时候,她做梦也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当时她只是想重温一下过去的温馨,然后就各奔东西的。

今天的一切,似乎并没有哪一方主动要求过,事情自然发展,就成了这样。

狂风暴雨刚过去,但冬子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现在,她随时都可以去让别人割开自己的肚子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住院初定在下个星期四,正好是贵志离开的第二天,今天已经星期六,只有不满一个星期的时间了。

乘这个时间,得安排好店里的事情。工作室,店里,进材料,交货,总之住院前还有一大堆问题得处理。

不过,这些准备工作,只需要花点力气和功夫,就迎刃而解了,关键是心理方面,但见过贵志之后,她似乎已经平静了。

正文 2、花蕊

冬子按照原来打算的,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四住进了代代木的医院。

医院在代代木车站往神宫方向的小巷里,离车站不远,却十分安静。

冬子被安排在三楼南端的一间两人病室里。

住院前,冬子只把自己生病的消息告诉了家里还有店里的女孩子。

自从和贵志同居以后,横滨老家就当她不存在了一样,分手后母亲偶尔来电话问候问候她,有时候赶巧了,还送点蛮不错的布料来。

两个月前,母亲突然问她想不想结婚,说对方挺不错,名门大学毕业,现在在商社做事。冬子考虑了一番,回绝了。

“你老是这样;现在还年轻时倒不打紧,等你再大点,你就会后悔的。”

母亲这样说服她。

不过,她自己还没有打算结婚,跟一个陌生人住在一起倒也罢了,一想到要跟这么个人睡觉,她怎么也接受不了。

冬子把自己要做手术的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马上问,“该不会把子宫给割掉吧?”

毕竟是母亲,最担心的大概就是这个。

“说是不用。”

“都是你太放纵自己了。”

母亲居然在她生病的时候,也借机责备她。

“听说不是什么大手术,你不用操心。”

冬子嘴上不甘示弱,可最后还是请母亲在做完手术后来照顾她。

店里的女孩子听冬子讲了自己的病,满脸狐疑。

“这么突然之间就变成这样?”

年轻的真纪不可思议地看着冬子。帮手制作帽子的友美只比冬子小一岁,就更关切了。

“听说独身女人容易得子宫囊肿,真的吗?”

“癌症一般都是年纪大又独身的人多些,这种病并不一定。”

冬子原模原样地重复了一遍医生的话。

“动手术,你一个人怎么应付的来,我们陪你一起去吧。”

“我妈妈会来,你们不用担心,倒是要你们多操心点店里的事。”

“这个你完全放心。医院也不太远,我们常去看你吧。”

“还有,不要告诉别人我动手术,如果有人问起来,就随便说我感冒了在家休息或者什么的,好吗?”

冬子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得了病,肚子上得留个伤疤。

一位进医院,就开始各种检查,为手术做准备。

先是抽血和验尿,后来胸部照了X光,又做了心电图,虽说不是什么大手术,要事先检查的项目可并不少。

前些天看病的那个年轻医生果然是临时的,这次院长又做了一次检查。

“检查的结果明天就知道了,要是没有什么异常,就明天下午做手术吧。”

院长个头很高,身体也很结实,但做起事来十分干练。

住进医院的第一天下午,冬子站在窗前,漫无目的地望着代代木的森林,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那位船津。

船津一推开门,见只有女人在病室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在那里愣了一愣,然后才微微低着头走进来。

“那个,你现在方便吗?”

“方便,你说吧。”

还不能做手术,冬子正感到百无聊赖。

船津坐在冬子母亲推过来的圆椅上,不安地左顾右盼着。

“你们所长已经走了吗?”

冬子在母亲面前没有提起贵志的名字。

“走了,他要我问候你。”

说着,船津从西装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

“所长让我把这个拿来给你。”

信封还是上边有贵志事务所名字的那种,厚厚的。

“本来他让我上午送过来的,不凑巧来了客人。”

“辛苦你了。”

冬子接过信封,随手放在枕边。

“你们所长不在,你们肯定很忙吧?”

“是忙些,不过,也很空闲。”

“天高皇帝远,是吧?”

听到冬子这么说,船津憨厚地笑了。

“手术什么时候进行?”

“说是明天下午。”

“时间该不会短?”

“嗯,听说比较简单。”

自己的病,这个年轻人到底知道多少,冬子有些不安。

“所长不在期间,您如果有事,请和我联系。”

“谢谢。”

母亲用咖啡壶烧了水,沏了茶递过来。船津喝了一口,匆匆忙忙站起身来。

“我告辞了。”

“我正百无聊赖呢,你有空就多坐一会儿吧。”

“我改天再来。”

“那真的辛苦你了。”

冬子穿着淡蓝色的睡袍下床,船津转过脸去,深深地掬了个躬。

船津离开后,冬子将信封拿起来。冬子母亲立刻就问她:

“刚才这位,哪里的?”

“他在贵志先生的事务所工作。”

冬子尽量平静地回答道。母亲一声不吭,转身走出了房间。

剩下自己一个人,冬子打开信封。

里边没有信,只有用半张纸包住的一叠一万元的纸币,共有二十张。

上次见面的时候,他一句都没有提过钱的事,只是说如果有什么为难的话跟他联系。

当然,冬子自己也没有想过要他的钱。

他居然派人送了钱过来。

这正是贵志的性格,表面上似乎对人摸不关心,其实更多时候是无微不至,常常装出一副愚鲁憨直的样子,其实不过是大智若愚。

冬子将钱放回信封里,将信封塞到放在床头柜里的钱包里。

……真是个怪人……

冬子已经没有理由收受贵志的钱物,他们俩个人之间的事情,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解决了。

这二十万元算是慰问她的吗?如果是,那岂不是太多了些。

或者,贵志是想告诉她,他想和她恢复过去的关系?或者,只是出于对过去曾经属于自己的女人的同情?

二十万元,从贵志的收入水平来说,并不算多,但对于眼下的冬子来说,却是十分珍贵的,有这些钱当然更好。

冬子忽然有点担心,船津知不知道信封里装的是钱呢?

船津会怎样考虑她和贵志之间的关系呢?他知道他们俩曾同居的事吗?

船律看上去很单纯,又老实,肯定受过比较好的熏陶,冬子可不想让这样一个年轻人知道她和贵志的过去。

冬子正在那里发呆,护土忽然拿着体温计走了进来。

“估计没有发烧,不过还是量一下。”

圆脸护士说着,伸过冰凉的手给冬子把脉。

第二天早晨,院长来巡视,接过护土递过来的病历卡,看了看。

“从检查结果看,你稍微有点儿贫血,其他倒没有什么毛病,还是按照原来计划,今天下午开始吧。”

冬子也担心自己会有些贫血,一听院长这话,心里一愣。

“手术要多长时间?”

“加上麻醉之类的,也就两个小时吧。麻醉是全身麻醉,你还在睡觉的时候,手术可能就结束了。”

“麻醉由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来做,手术没开始你就睡觉了,完全不用担心。”

“事后会痛……”

“伤口会痛,至于子宫,本身也不是敏感的部位,不会有什么的。”

听说子宫不敏感,冬子感到不可思议。医学上或许真的是这样,不过冬子自己却不相信。

“下午两点开始手术,你提前剃一下毛。”

院长其事地吩咐护士,冬子的脸一下子红了。

“昨天也说过了,中午不要吃饭。”

说完,院长就出去了。

“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冬子不放心地问母亲。

“别担心,就算痛,两三天工夫就没有大感觉了。”

说话的是隔壁床上躺着的女人,她一个星期前刚做完卵巢囊肿的手术。

“不过,和卵巢比,子宫的手术要难一些的吧?”

“反正都要破开肚子,都差不多。”

大家都是外行,什么都不懂,可冬子不由自主地往坏处想。

如果有个万一,自己就这么……

贵志会从欧洲赶到自己身边吗?会坐在枕边为自己流眼泪吗?

想到这些,冬子才意识到没有人能通知贵志。

还是向母亲和盘托出吧……

不过,一旦告诉母亲,她肯定会拉下脸来,事实上,从拿到贵志的那个信封之后,她就一直满脸不高兴。

话说回来,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母亲肯定会通知贵志的,她知道我爱他。

冬子这样胡思乱想着,很快就到了正午,为了便于麻醉,他们让冬子服了安眠药。

醒过来时,冬子仿佛置身于迷雾之中。意识的清醒,耳朵似乎要比眼睛还快。

只听到有人在远处呼唤:“冬子”“听见吗?”“好了”。耳边传来这些呼唤。

冬子一直拼命试图睁开眼睛,但眼睑像灌了铅似的,异常沉重,怎么也睁不开,全身软弱无力,整个身体像是别人的。她听得见声音,但不能判断是谁的声音。

突然,额头上冰凉凉的。大概有人触摸,或者敷了冰镇的毛巾。

“小冬子”

这次声音很近,似乎是母亲的声音。

“木之内小姐!”

这个好像是小护土的声音。

冬子又用足了劲试图开眼睛。

然而,浓雾还是混混沉沉的,怎么也驱散不开,终于,浓雾渐渐现出母亲的面孔,现出年轻的护士的脸庞。

“她醒了……手术做完了呀。”

“啊”

冬子本来想说话,但似乎只是啊了一声。

“已经好了。你痛吗?”

到底哪里痛,冬子说不清楚,只感到全身浑然无力。

不一会,冬子像被拖下水似的,又陷入沉沉的昏睡状态。

再次睁开睛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天花板上和枕头上方亮着灯。

“嗅,你醒了?”

这次母亲的脸很清晰分明。

转了转头,发现母亲身后有一张床,床上躺着那位安井夫人。再仔细看,才发现右手上缠着血压计,左手上插着吊针。

“疼吗?”

“疼”

冬子应和着母亲的话,轻轻喊了一声。

不是某一处刺痛的,整个腹部都痛,仿佛有一只火球给塞进肚子里面来,全身似乎被紧紧地捆绑在那个火球上。

“手术已经完了,已经没有事了。”

“水……”

母亲拿了块渗了水的药布,轻轻地贴在冬子的嘴唇上。

药布冷冷的,冬子感到十分惬意,贪婪地吮吸着。

“没有事了。”

冬子微微点了点头,一边在心里摘咕,贵志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一个小时之后,疼痛开始袭击冬子。像是被无数支锥子戳着似的,小腹钻心的痛,浑身也像是烧开了的水,滚烫滚烫的。

“疼……”

冬子皱着眉头,小声叫着。事实上,她一大声,疼痛就立即传遍全身。

护士来过以后,医生赶来,给冬子打了针。

平时,光是现在的吊针,就已经够痛的了,可现在做完手术,打针的疼痛就没有感觉了。

打完针,冬子小睡了片刻。

其实,也不算是小睡,应该说是迷迷糊糊,其间痛感并没有消失。

“疼啊……”

冬子像猛然想起来似的,不时叫上一声两声。

第二天早晨醒来,锥刺似的痛感似乎稍微减轻了些,但浑身还是火一样的烫。

量了量体温,三十度二。

“做完手术,短时间内是会发烧,不用担心。”

院长说完,又吩咐打吊针。

整个上午,冬子都是在忍住钝钩的痛感、看着吊瓶里的药液一点点减少当中度过的。

贵志这个时候在哪里呢?他说起先会在荷兰,那现在应该在阿姆斯特丹吧。欧洲的冬天来的早,那边已经开始刮冷风了吧。或许,他正竖着大衣领,大步流星地走在迷雾茫茫的运河边上呢。

多想早些恢复健康啊……

现在,她更怀恋健康的日子了。

不久,她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前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已经做好的帽子不见了,真纪和友美分头在找。

夕阳已经悄悄地来到窗台上,窗帘的一头放着一盆菊花。

上午应该还没有那盆花,一问,才知道是自己睡着的时候真纪送来的。

冬子正呆呆望着逐渐变暗的天空,护士走进来。

“医生马上过来。你的感觉好些了吗?”

“嗳……”

身体还是热烘烘的,小腹上的疼痛也还是老样子。

护土将挂吊针的架子移开,院长走了进来。显然刚做完另外一个手术,脚上还穿着凉鞋。

“关于你的手术,我想稍微解释一下。”

院长说着,看了冬子,又看着冬子的母亲。

冬子漫不经心地看着院长白褂子里露出来的领带的花纹。

“子宫上的囊肿完全切除了。”

冬子用目光点点头。

“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也没有复发的后患。但是,进行手术时,发现囊肿不但很大,而且长在子宫内侧。你看看明白了,大概这么大吧。”

院长用手比划着,大概有鸡蛋那样大小。

“另外,囊肿还不止一个,已经形成的就有三个,而且,都已经扩展到了子宫粘膜上了。”

肚子竟然有这样令人恶心的东西。冬子赶紧移开脸。

“所以,虽然切除了,但因为大,又多,只有连子宫也一起切除了。”

冬子自然地点着头,她觉得院长说的在行在理。

“这一点,我想得让你知道。”

听院长说到这里,冬子才意识到院长到底在说什么。

“那,这么说子宫……”

“对,囊肿长的大,长的地方也不好,所以不得不切除。”

“这么说,已经……”

“子宫虽然说是已经切除了,但毕竟是体内的器官,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

“可是……”

冬子求助似的望着母亲,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下头。

“你还年轻,所以我们很想保住子宫,可这样一来就没有办法完全切除囊肿,因此实在是万不得已,只能全部切除。”

“那就不能生小孩……”

“十分抱歉……”

一瞬间,冬子感到头晕目眩。

“囊肿如果放置不管,就可能出血,长到很大,会引起很多很多问题。像你这种情况,就算不切除,估计也不能怀孕。”

“可是……”

冬子本来想说她曾经怀过贵志的孩子,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反正,半个子宫都是囊肿,……你母亲看了的。”

院长望了一眼母亲那边,母亲微微点点头。

“切除子宫,并不会影响生活。子宫这东西,就像个囊,主要是妊娠时保护婴儿的,你不用太担心。”

“太约一个星期可以拆线,有两个星期大概就能出院了,所以尽管放宽心。”

院长说完,又对护土吩咐了些什么,然后就离开了。

房间里剩下冬子和母亲时,冬子感到无限的悲哀。

“妈妈,你知道的……”

母亲正要走开,听到冬子的话,僵在那里。

“你看着做手术的,对吧?”

“不是,是手术完了以后医生来找,说是这么回事,连子官也切了……”

“那你看到子宫了?”

“他们拿给我看,那么可怕,说就是这个,可我哪里敢看。”

冬子闭上眼睛。

到底自己的身体里取出了什么样的东西?子宫是什么颜色的?子宫的囊肿又是什么样子?

“这下就不用担心了。”

“可……”

冬子张了张嘴,又咬住嘴唇,眼泪情不自禁地涌出来。

“太不近人情了。”

“既然你知道,干吗不马上告诉我?”

“可……”

“我不想听,不听不听。”

冬子一使劲摇头,痛楚就传遍了全身。

泪水无止尽似的流个不停。

“太过份了。太过份了。”

母亲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坐在冬子旁边,垂下头。母亲全无过错,却忍受着她的责难。

过了会儿,冬子止住呜咽,轻轻抬起头。母亲像是一直等在那里似的,为她拭去泪水。

透过母亲的腋弯,冬子看到给夕阳烤红了的天空,夜幕正从云端降下来。

“往后你就没有事了,你得这样想啊。”

“可……”

母亲的子宫还在,我却没有了。五十三岁的母亲还有子宫,二十八岁的冬子却没有了子宫。

母亲又怎么能理解自己的悲伤呢?

“我不想,不想啊!”

冬子心里明白,一切都为时已晚,可她还是不由自主似的在心里哀叫着。

一整夜,冬子都浸在泪水当中。

小腹钻心的疼痛,更使冬子心灰意冷。

连子宫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子宫毕竟是女人的生命,有了子宫,女人才来月经,才生得了孩子,没有子宫,生不了孩子,那根本就不是女人!那只能是包着女人外壳的假女人!

没有月经,跟少女或者老太婆又有什么区别呢?就算还是个女人,但肯定不再拥有女人绚丽娇饶的生命,既然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只能是蒙骗别人,蒙骗自己。

“我不要,不要!”

母亲似乎已经束手无策,蹲在冬子床边。另外一张床上的安井夫人也蒙上被子,转过身去了。

“我要自己的子宫,救救我啊!”

冬子又是哭,又是叫,又是骂的,后来不得不给打了一针。医生害怕她过于兴奋,这样会严重危害她的健康。

在半醒半睡状态中,冬子梦见自己的肉体给无数只虫子噬啮,那些虫子像蝣蜒,又像是蜈蚣,有时候甚至是独眼巨兽。

那些千奇百怪的虫子像是鬛狗,围在业已死亡、裸露着血红的伤口的子宫旁边,贪婪地饕餮着。

等到冬子恢复自己的意识的时候,周围一无所有,只有冬子自己躺在空洞洞的黑暗当中,附近不知是运河边上的仓库,还是废弃的铁桶,周围一片死寂。突然间,黑暗之中有一个声音高叫着:“你已经不是个女人了!”

“我得逃走!”

冬子拼命跑,后边有一个满身血淋淋的男人追上来,离得很近,但冬子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瞥到白色的衣襟。

冬子跑呀跑,可怎么都跑不动,脚下似乎是长满了芦苇的沼泽地,在一片阴森森的霭气的笼罩下,两只脚陷住了,怎么也挪不动。

奇怪的是,冬子一边跑,一边安慰自己:

“不用怕,是在做梦,不用怕!”

冬子嘴里喃喃自语,一边对自己点着头。

“子宫有什么大不了的,马上就又会长出来的。”

恶梦很快就消失了,明媚的早晨来临了。冬子心里安慰自己说一切都不过是恶作剧,却一边继续拼命地跑呀跑。

“小冬子,小冬子!”

很快,在母亲的呼唤之下,冬子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啦?好像很难受似的。”

母亲用干毛巾帮她擦拭着脸和脖颈。

冬子望着母亲。刚刚从恶梦中清醒过来,冬子又陷入深深的苦闷当中:自己是个没有了子宫的女人。

第三天早上,冬子在脸上薄薄地施了一层粉。下半身还钝钝的作痛,但体温已经降到三十七度多了。

自从做完手术,她就一直没有吃什么东西,所以本来瘦小的面庞看起来更小了,而且。眼眶上也出现了一道黑圈,似乎想告诉她,你已经二十八岁了,已经不再年轻了。

冬子让母亲为自己掌着镜子,在面颊上轻轻地涂了粉,又淡淡地画了胭脂。

一番化妆之后,冬子惟悴不堪的面庞多少有了些精神。

子宫都没有了,还在这里化什么妆……

虽然不再是女人了,可想装扮自己的念头并没有消逝,冬子不由的感到女人是多么可怕。

上午,医生来巡视,给她换了药布。冬子什么也没有说。

她感到害怕,却又忍不住想看一眼自己的伤口,她本来还想问没有了子宫以后会有什么变化,但终于没有开口。

“你的肚子是完好的,得多少吃点东西啊。”

院长这样关照她。冬子点点头,还是一声未吭。她不开口,想借此表达自己无声的抗议。他们不经过她本人同意就把她的子宫摘除了。

换完药布,又重新裹了腰带,换上睡衣,冬子心情也稍微舒畅了些。

昨晚她还十分绝望,甚至考虑结束自己的生命,而现在,或许是因为这清新的早晨,情绪稳定的多了。

人难道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继续活下去吗……

冬子望着早晨的阳光,想像着没有了子宫的女人是怎样过活的。

医生的巡视结束后,冬子啜着母亲煮开的牛奶,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真纪。

今年二十二岁的真纪,身上穿着洛桑画上常见的那种乔其纱连衣裙,脖子里围着同一色调的薄巾。

“妈咪你好些了吗?”

真纪和友美都管冬子叫妈咪。自己才不过二十八岁,被人家叫妈咪当然是太早了,但既然是自己开的店,也就没有办法了。

“很疼?”

“嗯”

冬子点着头,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说,真纪和友美两个人都还有她们自己的子宫。

“这是我在车站前的花店买的,就插在这儿吧。”

真纪将玫瑰花放在洗手台那边,转身道:

“真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我还担心万一妈咪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看样子你挺精神的,比我想像的好多啦,这我就放心了。”

“一个手术就会死?真是的。对了,店里怎么样?”

“有我们两个撑着,你就放心养病吧。”

冬子点点头,心想该怎么开口将自己没有了子宫的事告诉真纪和友美呢?

第四天开始,来探望冬子的人络绎不绝。

大概是真纪回去以后告诉了别人,说她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错。

从早晨开始,先是店里的友美来,后来是冬子的大学同学,到了中午,中山夫人出现在病房里。

她们带来的点心和花束,堆满了病房狭窄的窗台,五颜六色的。

冬子关照过真纪和友美,让她们不要把自己住院的事情告诉客人,可显然她们还是告诉了中山夫人。

“我真的吃了一惊。”

夫人夸张地做出了吃惊的表情,然后又道:

“上次见着你的时候,还说你气色不太好,难道你那个时候还不知道?”

“光是有些累。”

“不过,幸好发现的还比较早。已经没有事了吧?”

“托你的福。”

“听说囊肿要是不及时做,到后来连子宫也要切掉的呢。”

冬子点着头,心里却直生自己的闷气,怪自己为什么要装着自己的子宫还安然无恙的样子。

“不这生什么病都不是好事,特别是我们女人……”

自然而然地,她们都还以为冬子只是切除了囊肿,保住了子宫。

“现在,干脆找个人结婚,生个小孩,就安稳了。”

夫人照例声音十分洪亮。冬子礼貌地点着头,突然感到非常疲倦。

傍晚时分,中山夫人走了,冬子痴痴地想着贵志。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今天应该是从阿姆斯特丹去巴黎吧?

以前,冬子和贵志一起去过巴黎,那是十一月中旬。本来,作为从事帽子设计的专业人员,她自己很想去巴黎的专卖店好好看一看,但那次只不过是乘贵志出差的时候一起去的。

人家都说巴黎是花都,但是十一月的巴黎潮湿而又阴郁,公寓的院子里,以及楼房的石阶上,都透着一丝丝冬天的寒意。

现在,贵志也许正在这样的巴黎街市中倘佯,习惯性地右肩微微翘起,头微微偏向左侧。

这样胡思乱想之际,冬子忽然奇想:眼前的黄昏说不定和巴黎的黄昏是一回事呢。

他在巴黎还会想起我吗?

冬子突然想到怎么把自己没有子宫的消息告诉贵志。

假如他听了,他会怎么反应呢……

他肯定会大吃一惊:“不可能!”然后问:“真的?”不过,他会为她伤心吗?他会同情地说:“怎么会这样”吗?或许,他只是冷冷地望住已经没有了子宫的冬子。

想着想着,冬子感到头疼。

第七天,冬子的伤口拆线了。

冬子战战兢兢地坐起身,见一条十厘米的刀口,横在小腹上。

“很快伤疤就变的模糊了,几乎看不清。”

院长说完,又笑着说,“照你这样,将来去海水浴,穿上比基尼,人家也看不出。”

的确,伤口没有冬子自己想像的那么大。听医生说摘除了子宫,以为是从肚脐眼向下开刀,原来不然。正像院长说的,不用担心别人会注意到。

然而,外人看不见,又能怎么样呢?

“笑的时候说不定还会有些疼,不过你应当稍微走动走动。”

其实,不用院长吩咐,转转身之类的运动,冬子自己还是做的来的。

“那我回去了。隔一天半天的我会再来看你。”

当天下午,冬子的母亲收拾好行李,回横滨去了。

母亲在病房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也开始累了,再说,家里那边,母亲不在,也有很多不便的地方。

“以后,你可别再小孩气了。”

母亲临走前冲她说了一句。

母亲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呢?是说刚开过刀,不能小孩子气,还是含沙射影地指她和贵志的事呢?冬子没有做声,背过脸去望着窗户。

母亲回去后,剩下冬子一个人,她心里多少有些寂寞,但同时也感到轻松。

冬子离家出来自己住,已经有差不多十年时间了,再跟母亲在一起,就感到很不自在。生病的时候,多少还必须倚赖母亲病情稍微好转之后,反倒觉得母亲碍手碍脚的。

住在目黑的姨娘说,冬子的漂亮和好强,其实就跟母亲是一个模子,冬子自己也很认同。

母亲上了五十,还是瘦瘦的,十分精干,有时对着镜子梳妆,还让人觉得迷人。有一点,母亲特别清醒。虽然担心自己的女儿,但从来不干涉,总是对她说,“你自己拿主意吧。”

母亲表面上好像对霸道的父亲伏伏贴贴似的,其实父亲不过是她手里的木偶人。母亲乍看起来十分温顺,没有主见似的,其实心里主意很正。

冬子不顾周围的强烈反对,扑进贵志的怀里,如果细究起来,恐怕也是因为继承了母亲倔强的性格。

母亲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心里一旦拿定主意,就毫不动摇。冬子常常很吃惊。事实上,母亲对冬子也同样的惊讶。

不管怎么说,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冬子感到很舒坦。

母亲在身边的时候,想像的翅膀像给绑住了似的,现在又恢复了自由,她可以开始想着贵志了。

没有了子宫,女人又怎么和男人相处呢……

拆了线的第二天,冬子开始认真寻思起来。

之前,她苦于应付手术后的痛苦,根本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一心祈祷着疼痛早些消失,灼热的身体恢复平静。

现在,疼痛也减轻了,也多少有了些食欲,冬子的思维开始回到现实中来。

自己真的还能像以前那样跟男人在一起吗?

冬子觉得脸有些热。

仔细想来,到现在为止只听医生说过病和手术疤痕的事,还从来没有问过男女之间的事情呢。

医生迟早会告诉她吧。或许这个话题难以启齿,根本不能问医生。

住院前,冬子问起过摘除子宫的人的情况,但没有细问她们的生活起居。

这也难怪,她根本就不曾想过自己的子宫会给切掉,到了现在,一旦给切除了,才真正理解它的份量。

没有了子宫的人,大多都是五、六十岁的人,起码上了四十岁,虽然成许说的残酷了些,她们无所谓有没有子宫,至少更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冬子自己还只有二十八岁,让她放弃女人的机能,实在太残酷了。

夜里,冬子躺在床头灯下,拼命回忆过去在女性杂志里看过的女人的身体器官。

那时,每翻到这种地方,她都不敢细看,只是匆匆掠一眼,不过,子宫应该是在很深的地方,看样子跟性行为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呢?

不管怎么说,子宫是女人的生命,又么会跟性完全没有关系呢?

说不定真的没有用了……

一瞬间,冬子又想起贵志的体香。

再也不会和他在一起了,那次幽会,该不是最后一次吧……

冬子突然觉得很想放声大哭,她觉得自己太可怜,太悲惨了。

再也没有男人来爱抚自己了,自己是个石女……

冬子坐起来,从床头柜里取出镜子来,对着床头灯,照了照。

头发束成马尾,脸上没有脂粉气,但千真万确是个女人的面庞,面颊凹了下去,但仍然是一张二十多岁的女人的脸。

“男人再也不要你了?”

冬子问镜子里的自己。

“你这辈子就成废人了?”

冬子喃喃自语着,泪水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

一番伤心、愤怒之后,人似乎会自我安慰,不再去想,正因为这样,人才能继续活下去。

不过,要想开,你就得找个理由,比如自己努力过,但还是不行,比如自己实在无能为力,总之有个藉口,你就可以想开,继续活下去。

冬子现在就在努力为自己寻找一个藉口。

如果不做手术,囊肿迟早会变成癌的,如果变成了癌,别说子宫,连这条命也可能没有了呢。自己牺牲了子宫,但捡回了一条命。

再说了,子宫真是那个样子,根本就不能怀孕,每个月都得为月经拖长而烦恼不已,哪里能顾得上生意,皮肤也很快就会变的粗糙不堪。

“还是切掉了的好!”

冬子这样说给自己听。

不过,医学上到底怎么看呢,冬子完全没有主意,说不定一下子把子宫给切掉,步子迈的过去大了些。

然而,冬子自己现在只能全盘相信医生是正确的,否则,她又怎么能忍受今后的余生。

找到了藉口,冬子心里舒坦了许多。

以后,再也不用为月经的事烦恼了。

她以前的痛苦,反倒多少减轻了现在的痛苦。

手术十天后,冬子已经能够心平气静的了,这时,船津来了。

“你好了些吧?”

照例,船津有些羞怯。

“托你的福,已经好多了。”

“那太好了。”

船津穿着一套枯黄色的西装,扎了一条同样色调、带有小花的领带。冬子以前曾经想过,这种颜色的西服或许适合贵志穿。

“你们所长现在在哪里?”

“在巴黎。说是这个周末回来。”

“来信了?”

“是的,还问候你呢。”

“是吗?谢谢。”

冬子本来还想问他还写了些什么,但忍住了。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有的话,我来做。”

冬子突然奇想,想作弄作弄这个年轻人。

“是有点事,你能帮我吗?”

“你说吧,我尽力而为。”

“想麻烦你买点东西,去百货店。”

“你买什么?”

“想买一件和这条差不多的睡袍。”

船津显然很吃惊,盯着冬子。

“小的,S号的就行了。”

船津越发难堪了,脸胀的通红。

冬子心里有些担心自己的玩笑是否开过了火,不过,事实上,她的确想要一件换洗的睡饱。

住院的时候,她买了一条新的,在家里穿,没有带来,所以很不方便。

“颜色呢?”

“随便,你认为好就行了。”

船津不知所措的样子,像小孩子似的,惹人喜爱。

“有花的,净色的都行,不过,别买太红的。”

冬子从床头柜的钱包里拿出二万元来。

“这点钱该够用了。”

“不用,我身上有钱。”

“你还是拿着吧,万一不够,麻烦你给垫着。”

船津接了钱,想了想,才放进裤袋中。

“真不好意思,麻烦你做这种事。”

冬子吩咐完,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也怪船津自己。人家没有了子宫,正百无聊赖、想找什么解闷的时候,他突然跑出来,能怪谁呢?

管他是谁,总之只要让对方为难,她就心满意足了。冬子正那样琢磨呢,船津自己送上门来。

如果来的人是贵志,肯定就是贵志倒霉了,如果是贵志,冬子就肯定更放肆了。眼前的船津说不定只是做了贵志的替死鬼。

“我给你倒杯咖啡吧?”

“不用了,我这就告辞,去百货店看看。”

“你不用马上去,也不是什么急事。”

“不过……”

船津站起身。

“你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你今天怎么啦?是你们所长要你过来看我的?”

“那倒不是,不过,所长交代了要不时过来看看……”

“果不其然,是你们所长吩咐的。”

“那是。”

船津老实地点点头。

“辛苦你了。”

冬子不是挖苦他,是真心道谢。

“那你什么时候出院?”

“还不清楚,快了吧。”

“现在还痛吗?”

“慢慢走动倒没有事。”

船津又看了冬子一眼,才说:

“那我告辞了,睡袍明天送过来。”

说完,抓起大衣,转身出了门。

整天躺在床上,自然而然地想到没有子宫这码事。

自然地,一想起来就打不起精神来。

船津送睡袍来的那个下午,冬子异常消沉。

“你看这个还合适吧。”

船津一本正经地打开百货店的包装纸。

深蓝色,袖口和裙边绣着什么,浅红色的。

“真漂亮!”

“我犹豫了好久。”

“店里的人没有笑你?”

“我说姐姐住院了。”

“你叫我姐姐?太气人了。你多大?”

“二十六。”

“那我就只好当姐姐了。”

冬子苦笑着道。

“你满意吗?”

“我太喜欢了,谢谢你。”

冬子表示感谢,然后下床,将衣服披在身上,大小正合身。

“多少钱。两万块不够的吧。”

“就一点点,不用了。”

“那怎么行?你说说差多少?”

“真的不用了。”

睡袍上有两处绣着花,肯定不便宜。

“那不行,你痛痛快快地告诉我。”

冬子又催他,但船津这次没有推却,径直说:

“今天所长打国际长途电话回来了。”

“真的,从哪里打来?”

“从巴黎。说是这个星期六回来。”

“是吗,他说什么没有?”

“说了,还问起你呢。”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精神挺不错。”

贵志在电话那头听了,会怎么想的呢?冬子的眼前现出贵志的面庞。

“还有,你尝尝这个吧。”

船津扭捏了半天,取出一只扎着彩带的四方盒子来。

“里边是什么?”

冬子打开一看,是打着莫罗佐夫标记的巧克力,有圆形的,也有椭圆形的,一个个用金纸或者银纸包着。

“怎么来的?”

“我买的,喜欢的话尝尝吧。”

“这也是你们所长吩咐的?”

“不,不是。”

船津赶忙摇摇头。看他那认真的样子,冬子不禁有些好笑。

两个人各吃了一块巧克力,船津站起来。

“你这么快就走了?”

“嗳”

船津每回一来就回去了,虽然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太多的话题,可他也太匆匆忙忙了。或许,他觉得坐久了会对不起贵志?

冬子望着船津走出房间的背影,心里嘀咕,这个小伙子对我和贵志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呢?

外科病会让人又痛又怕,但好得也快。如果说内科是马拉松,那外科就是短跑了。

拆线过后,冬子的伤口基本上不痛了,猛然弯腰,或者开怀大笑的时候腹部还会一抽一抽地痛,但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

手术后有点出血,一个星期后也停止了。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第十三天早晨,院长巡视时,冬子问。

“再过两、三天,你就可以回家了。”

两、三天后,正好贵志也回来了。

“出院后能马上去上班吗?”

“整个过程都还算平稳,去上班也没有关系,不过,一开始去半天时间,或许会好些。”

冬子自己也怀疑自己能不能在店里站上一整天,虽然最多也就半天时间,但去和不去可就大有分别。

“出院后还用来医院吗?”

“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二十天后来一次就行了。”

“还会恶化吗?”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子宫这东西,说到底就像个装孩子的袋子,只要不怀孕,什么也跟它没有关系,跟胃呀、肠的手术比起来,根本不复杂。”

医生当然是这样讲,可冬子自己怎也没有办法这么去想。

“会不会痛、出血什么的?”

“那怎么会?子宫都拿掉了,又从哪里痛、哪里出血呢?”

医生苦笑着说完,顿了顿,又突然想起来似的,道:

“你还单身,可能我是多此一举,不过,暂时最好不要同房。”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出院后前半个月还是谨慎些的好。”

冬子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那出院就定在两天后吧。”

“可以的话……”

“那就这样安排了。”

院长吩咐完护土,走出了病房。

秋日下午的阳光十分明媚。

在明媚的阳光之中,冬子回味着医生的话。

她当然不会一出院就和男人同房,就算有人强求,她也不会答应的。

不过,真有人没有了子宫之后,还跟丈夫、或者恋人同房的吗?

医生既然这么说,那就应该有这种人,那她们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别胡思乱想的……

不过,不管她怎么想,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子宫没有了。

冬子为了打消自己不快的念头,扬起头,开始想店里的事。

接了订单、因为生病一直没有赶出来的,为了参加明年的展览需要重新设计的,还有百货公司提出的批发条件,诸如此类,该操心的事情一大堆。一想起这些,尽管只有十分短暂的片刻时间,冬子可以分心,不用想自己的病了。

然而,到了夜晚,一个人的时候,她又开始想自己的身体了。

她为自己失去子宫而伤心,又告诉自己必须想开,就这么翻来覆去,一天时间就过去了。

两天后,冬子出院了,时令正好是十月中旬。

在医院里整整住了半个月。

刚进医院时,代代木森林还是墨绿墨绿的,现在已经开始有些斑驳了,甚至出现红叶的影子。

走路、弯腰的时候,冬子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虽然猛然伸直腰的时候,小腹还会抽筋似的疼,但她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上午最后一次巡视过后,冬子开始整理东西。

虽然只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但换洗的衣服,还有洗漱用具、碗碟等等,东西添了不少。

冬子整理好这些东西,正往袋子里塞,船律来了。

“记得你今天出院的吧。”

“是啊,我正收拾东西呢。”

“幸好赶上了。我来帮你吧。”

“你特意赶来的?”

“嗳……”

船津显然是知道冬子要出院,才专门赶来的。

“那公司那边呢?”

“今天不用去。”

船津虽说要帮忙,但总不能让他收拾内衣、睡衣之类的东西。

“这样吧,我来整理东西,你帮手把果篮、空盒子什么的扔到走廊那头的垃圾箱去,行吗?”

船津脱掉西装,开始动手干。

原来说好,出院的时候母亲来帮手的,谁知她得了感昌,来不了。

冬子正担心自己一个人如何是好,船津来了。

船津动作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就按照冬子的吩咐收拾好了。

冬子跟医生、还有护土打过招呼,才离开病房。

冬子所有的行李就是一个箱子,两个纸袋。船津拿了箱子和重些的那只纸袋,护士拿着另外一个,一起送冬子到大门外。

隔了半个月,公寓房间潮潮的,冷冷的。

一个人回来该多孤单啊,幸好有船津送自己回来。

“辛苦你了,休息一下再走吧。”

船律把东西搬上房间。冬子拉开窗帘,并烧上水。

船津坐在沙发上,很不自在似的,冬子煮好咖啡递过去,他喝的很香。

“你住的地方真不错。”

“你住在哪里?”

“在下北泽。”

“那不是离这里很近吗?”

从参宫桥坐小田急线,四个站就到下北译了。

“你不喜欢帽子?”

“也说不上不喜欢。”

“让我想想,你戴什么样的合适?”

船津算是长方形脸,不过很稳重。

“贝雷帽呢?还是大蓬帽?”

“大蓬帽?就是西部牛仔戴的那种?”

“对对。中间顶凹着,两个边翘起来,年轻人戴正好。你戴过吗?”

“没有。下次一定去店里,让我看一眼。”

“你一定得来。你要喜欢,我送你一顶给你。”

“不行,我买你的。”

“不用。你都帮了我这么多。”

冬子想起以前曾经送过贝雷帽和毡帽给贵志。

贵志似乎不怎么喜欢贝雷帽,所以很少见他戴,不过,毡帽却经常戴。顶圆圆地陷下去,外形很像猪肉批,所以有个名字叫肉饼帽。贵志身材高大,到了秋冬季节,穿上黑大衣,特别衬他。

“青年人戴帽子,也很好看的。”

“不过,恐怕我不行。”

“那不,像你戴肯定好看。”

冬子聊着天,忽然意识到船津是自己带回这里的第二个男人。

第一个当然是贵志。船律不知是否知道,反正满不在乎似的。

“咖啡真香。”

“是我以前买的蓝山。”

“我在家都是喝速溶的。”

冬子瞥了瞥杂物架上的钟,已经十二点半了。

“哟,已经过了晌午,我叫点寿司来。”

“不,我不用了。你一个人能行吗?”

“一个人消消停停的,不会有事的。”

船津点点头,站起来,有些不会似的看看冬子。

“如果你还有什么事,就给我个电话。”

“你有心了。今天真的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船津正经地行了礼后才离开。

第二天,冬子来到久违了半个月的店里。

也许好久没有在家过夜了,昨晚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很香,起身时摸了摸刀口,一点都不痛。

今天也是一个好天。

冬子望着窗户上的晨光,想起贵志下午就回国了。

然后,她才起身,整理了一番房间,准备好外出。

她选了一件有暗格子的棕色带花连衣裙,系上腰带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腰围正好小了一个腰带眼。

本来,她还想套一件薄大衣,见天气这么好,白天气温肯定不低,又作罢。

出了公寓,正巧碰上出租车。

半个月没有上街了,街上处处都充满了朝气。

街道里密密实实的车龙,还有斑马线上匆匆忙忙的人流,都让冬子感到格外亲切。

中途,冬子买了包点心,一到店里,真纪和友美就跑过来。

“你回来了,妈咪。”

隔了半个月不见,两个人不认识似的看看冬子。

“你这就来店里,行吗?”

“没有事了。这些天辛苦你们了。”

冬子将点心递给她们。

三个人在里间一起品尝着点心,冬子了解了自己住院期间的情况。

冬子在医院里的时候也大致了解过,暂时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当务之急一是支付材料费,一是把休息这段时间本该要交的货抓紧时间赶出来,还有,就是得整理收据和信件。

冬子在里间浏览了一退休息期间收到的书信、文件,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就准备回家去。

她还没有足够的力气开工。

“对不起,我先走了。有什么事,打电话到家里,我都在家的。”

冬子吩咐过她们两个,离开了自己的店。

上了出租车,她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去涩谷的书店看看。

经过一番踌躇,她最后还是买了本关于女性生理与病症的书回家。

冬子来回都是搭出租车的,但还是感到十分疲惫,晚餐要了寿司外买,也没有什么食欲。

于是,她很早就上床,翻开刚买的书。

事实上,住院之前她也翻过几本有关子官囊肿的书,但带图片的还是第一次看。

手术前,她对囊肿这种病感兴趣,而现在,她是对子宫的形状感兴趣。

她买回来的书里,对阴道、子宫、输卵管、卵巢等的位置关系都有十分详尽的描述和描绘。

中间是子宫,子宫左右两边是吊线似的输卵管,输卵管的另一端各接着一个卵巢,卵子就是在卵巢里形成的,通过输卵管输送到子宫里,在那里和从阴道里进来的精子结合,这样就怀孕了。这些知识,书本上都解释的非常详细。

如果中间没有子宫……

冬子用手指遮去图片上的子宫。

子宫无疑是一个中枢,它处在中间,联系着卵巢和阴道,而且从图片上看,它是最大的。

大小或许并不重要,但肚子里没有了这么一块东西,真的没有关系吗?

子宫给摘除了以后,那里会像自己梦见的那样空洞洞呢,还是结肠或者其他东西填满呢?

且别说子宫,阴道又会怎样呢?

上边空洞洞的,真的没有影响吗?不会变成无底洞似的东西?

如此重要的东西没有了,如果说对性爱毫无影响,绝对是假话。

那个医生自己是男人,说不定根本就不了解女性的实际感觉呢。他对自己无法感受的东西,说的也太轻巧了些。

看了一会儿,冬子感到有些恶心。

她甚至感到自己的肚子成了魔鬼栖息的肮脏不堪的东西。

“我受不了……”

冬子抛开书,伏在床上。

我再也不想看了,我再也不去想了,就当它是一时的恶梦,只要恶梦醒了,自己的身体又健康了,管它呢。

她将头理在枕头里,躺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

响的很短,但没有停。

响过五次后,冬子才抓起话筒。

“是我。刚回来。”

千真万确,是贵志的声音。

“我……”

“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你辛苦了。”

“我刚过海关,准备现在就去你那里。”

“现在?”

“不方便?”

“我没有什么不方便,可一定有人接你吧?”

“我会在车上安排好的,十点左右应该能到。”

床头上的闹钟正指在八点半上。

“那一会儿见。”

电话挂断了。

贵志到的时候,正像他在电话里说的,十点刚过。

门铃响,冬子出去打开门,见贵志站在门口,右手拎着一只黑皮袋子。

“辛苦了。”

“嗯。”

贵志上下打量了一番冬子,然后问:“可以进来吗?”

“请。”

贵志没有扎领带,淡蓝色的衬衣上别着藏青色的蝉形吠,衬着头上微微花白的头发,显得十分洒脱。

“手术很顺利?”

“嗳。”

“那就好。”

贵志点点头,坐在身边的沙发上。

“我听船津说过……”

“他送了钱过来。”

“嗯”

“那钱是怎么回事。”

“也没有什么特别意思。”

“不过,我可不能要你的钱。”

“别管它,钱总归是有比没有的好。”

贵志说完,从茶几分的袋子里取出一个纸包来。

“给你的礼物。”

“是什么?”

“马上就到冬天了。”

外国的包装就是简单,解开包扎的绳子,里边的毛皮就露出来了。

是四条鼠灰色的水貂皮做成的双层披肩。

“啊,真漂亮!衬什么颜色的大衣都行呢。”

“也是。”

“我正想买呢。真希望冬天早点到。”

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冬子一下子就把贵志派人送现金来的不快丢在脑后了。

“喝咖啡吗?”

“好啊。”

冬子把披肩又用纸包好,走进厨房。

“那边工作怎么样?”

“就两周时间,要看完法国和荷兰的主要建筑,根本就不可能。”

“干吗去看这些?”

“至学社要出一本书,叫《欧洲的建筑》,要我写解说,所以去好好看看以前漏掉的一些东西……”

“那你这趟可够辛苦的。”

冬子在咖啡里加了奶,端给贵志。

“真香。”

贵志慢慢地呷着咖啡。不知是不是心理作怪,他看上去比走之前瘦了些。

“结果还是囊肿?”

“嗳……”

冬子端起自己的咖啡,点点头。

“既然已经割了,以后就没有事了吧?”

“是啊。”

冬子嘴上一边回答,心里却在回味“没有事”这个词。

的确,囊肿已经割除了,已经没有事了,可子宫也没有了。一个问题解决了,同时新的问题也产生了。

“还是尽早做了好。”

“嗳”

冬子不知怎样回答是好。

“昨天出院的?”

“昨天中午。船津来帮的忙。”

“那小子好像喜欢你。”

“喜欢我?”

“一说起你,就滔滔不绝的。”

“他说起我什么了?”

“也没有别的,就是些你精神不错啦,手术做过啦之类的,不过听的出来。”

贵志苦笑了一下。

“我没有做过什么啊。”

“算了,不管它。不如下次一起去旅行吧?”

“去哪里?”

“天气转冷了,北方不行,就去南方吧,像博多或者云仙一带怎么样?我突然想在国内放松一下。”

自从和贵志分手以来,冬子基本上没有出去旅行过。和店里的女孩子一起去过一次伊豆,因为工作上的事去过一次大阪,一共就这两次。

“十一月中旬行不行?”

那段时间也很忙,不过离年尾还有一段时间,只要有心去,两、三天时间还是能挤出来的。

“去吗?”

“好啊。”

回答过贵志,冬子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子宫了。

自己这么个身体,万一贵志要,可怎么办?自己还能像以前那样无所拘束地给他吗?

“你怎么啦!”

“没什么。”

冬子慌忙摇摇头。

“还没有恢复好吧?”

“那倒没什么。”

“看来我得走了。”

贵志掐灭烟。

“这就走了?”

冬子一说完,就有些后悔了,自己不该跟已经分了手的男人说这么依恋的话。

“车子还在外边等呢。”

“那你还不快些。”

“我是来看看你精神好不好。”

“谢谢你。”

“去旅行的事,你考虑考虑。”

贵志又看了冬子一眼,才拎起皮袋子。

冬子恢复正常工作,是出院一个星期之后。

逐渐习惯以后,就算一整天都在店里,她也不再感到疲乏困顿了。

送货的,进货的,还有熟客,见到冬子,都热情地问“你好了?”

甚至有人连什么病也不清楚,问“肺炎好了没有?”

反正,除了中山夫人,其他人似乎不知道她的病是子宫囊肿。

“托您的福,已经好了。给您添麻烦了。”

冬子每回都是这样道谢,同时又有些异样的感觉,似乎自己在做什么坏事。

直到现在为止,除了母亲,还没有知道她连子宫也切除了。

为什么会有意瞒着人家呢?冬子自己也不甚了了,不过心里就是不想告诉别人。

那次见面以后,贵志给店里打过一次电话。

“怎么样,精神好吗?”

“托你的福。”

冬子像对陌生人似的先客气一句,然后才感谢他上次的礼物。

“刚做完手术,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贵志显然很担心她,不过冬子自己却没有什么跟过去不同的感觉,无论走路还是跑步,也没有什么疼痛,食欲也很好。出院以来,似乎已经胖了一公斤。周围的人都在担心自己,可其实自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冬子反倒有些内疚。

“这个星期有点忙,下个星期稍空些,到时候找个时间吃餐饭或者什么的。”

“嗳……”

冬子点着头,心里却在嘀咕,我跟你到底算什么关系。

一般人们会说这是“死灰复燃”,但冬子自己觉得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虽然冬子也还是以身相许,但不再关心贵志的妻子,当然,如今她也没有任何要把贵志夺到手的念头,只不过是手术后一个人担惊受怕的,使她想再依偎在贵志怀里。

冬子这样解释给自己听,心情也似乎平静多了。也许,自己对贵志的爱恋也相应淡薄了,不过,想想两年前的痛苦,冬子倒情愿保持现在的这个样子。

“不过,只要自己恢复健康就行了。”

说实在的,手术后恢复的这么快,连冬子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起初,她以为没有了子宫,肯定会有些什么后遗症,谁知竟然平安无事,她感到吃惊,自己在失去如此重要的器官之后居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同时又有些忧郁。

虽然,她绝不是希望见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只不过觉得既然身体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有点小腹疼痛、浑身困乏、腰背酸胀之类的毛病,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没有做手术之前,她自己就想像过这些问题,以为要恢复常态,至少得半年时间,没想到会这么快。

女人的身体居然如此神奇!

以前,她自己觉得身体差,大家也都说她身体差,所以心理反差才这么大。

身体恢复的很快,但冬子又有了新的担忧。

早晨照镜子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嘴边的乳毛似乎变粗了。

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居然有些不怎么明显、轻微的暗晕。

冬子天生体毛比较少,上学的时候,有的同学要刻意刮掉手上和腿上的毛,冬子自己却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虽说没有见过别人的,下体那里的毛也很稀疏,让她很难为情。

少女时代,冬子觉得那里不长什么毛,其实就等于自己身体发育不全,所以一直没有自信。

当然,她也觉得太浓密了不好,但太稀薄了,岂不是缺乏女人应有的进力?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一直内心惶惶的。

不过,贵志说不定正是喜欢她稀稀疏疏的样子呢。

贵志拥她入怀的时候,常说,“你小小的,薄薄的,香香的。”

下体毛发稀少,跟没有体臭是否有关,冬子不甚了了,不过,自从贵志这样说她以后,她再也不为体毛少而感到羞愧了。

体毛本身十分稀少的她,现在嘴边竟然开始变黑了!

不会吧……

冬子想会不会是自己心理作用,于是将脸凑近镜子仔细看,但还是觉得变黑了。

“怎么会呢?”

冬子条件反射似的想到自己没有了子宫。

没有了子宫;不再是个女人,所以胡子变浓了,说不定是荷尔蒙失去了平衡,会越来越接近男人呢。

冬子赶忙卷起袖筒和裤管,看那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胳膊肘外侧,以及小腿左右两侧,都爬满了细嫩的乳毛,日光灯下,不知是否因为皮肤苍白的缘故,看起来居然很黑、很长。

冬子快有一年时间没有剃过这些地方的毛了。夏天穿没有袖的裙子时,她只是在腑窝涂点脱毛剂,别的地方从来都不管它。

至于嘴边,冬子大约每月刺一次,那也不是因为有了胡子,而纯粹是因为乳毛会影响化妆的效果。

大家都说胡子剃的多了,就越来越浓,但冬子从来都不曾担心过。

大概还是因为摘了子宫……

冬子又对着镜子,转动身体,从不同角度去看。

像是浓了些,但又像是老样子。

现在暂时还不成问题,但做了这种手术之后,胡子会不会变浓呢?她很想知道,可又能问谁呢?

那本女性病症的书上也没有写,看来还是去问院长。

冬子担心着乳毛变粗变浓,很快十天时间过去了。

院长吩咐过,要她出院二十天后去一趟,但她提前三天去了明治医务所。

出院的时候,医生说一般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为了慎重起见,得复查一下。

“怎么样?”

院长的声音还是那么亲切。

“托您的福,已经能像从前那样工作了。”

“痛感,还有白带,都没有吧?”

“嗳。”

“那开始检查吧。”

隔了这么些天,冬子再爬上检查病床。

医生冰凉的手触到小腹的时候,冬子使劲合拢下肢。其实,给固定在架于上,双腿根本合不上,但肌肉还是条件反射性地动了动。

冬子急促地吸了口气。

原先,她是害怕下体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现在又多了一个担心,是害怕失去子宫后的下体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医生会以怎样的感觉看呢?冬子一想到这个问题,就全身不自在。

不过,显然冬子自己想的太多了。

“可以了。”

医生的语气完全是职业性的。

冬子下了床,穿好衣服,重又出现在医生面前。

“伤口合的很好,又没有白带,没有事。”

医生一边说,一边在病历卡上胡乱写着什么。

“没有任何异常,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你就不用再来医院了,也不用服药了。”

“谢谢您了。”

冬子深深地低过头,屁股抬了一半又坐回椅子上。

“对不起,我,还有点事想请教您。”

说着话的当儿,冬子低下头。“做了手术,不知道体毛会不会变浓?”

“体毛?哪里的体毛?”

“这里的……”

冬子用手指了指嘴边。

“你是说胡子变黑了?”

“我自己也不敢肯定。”

院长欠欠身,仔细看了看冬子的嘴边。

“没有变黑呀。”

“是吗?”

“谁说过黑了?”

“没有人说……”

“那你还担心什么!”

“可总觉着……”

冬子又看了一眼院长。

医生重又注视着冬子,道:

“摘了子宫会长胡子出来,我听都没有听说过。再说,你自己根本就没有长胡子嘛。”

给医生这么一说,冬子自己也不敢肯定了。

她不过早晨照镜子时有这么个感觉,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你大概担心这、担心那的,有点担心过头了。”

“也许吧。”

“我以前大概也说过,子宫这东西,只不过是怀孩子用的,怀了孕靠它保护婴儿,除此之外,它没有什么大用场。”

“可月经……”

“月经其实就是子宫黏膜变得肥厚之后的自然脱落,没有什么特别的。”

什么事一经医生的口,似乎都成了简单的医学常识。

冬子鼓起勇气,又问道:

“也许我的想法很幼稚,不过会不会摘了子宫,就会影响到荷尔蒙的平衡,变的越来越像个男的?”

“哪里有这回事!”

医生笑了起来。

“也许你也听说过,女性荷尔蒙的中枢是脑下垂体和卵巢,是这两样东西在制造女性荷尔蒙的。如果这两样东西少了一样,那是有些麻烦,但跟子宫没有关系,刚才也说了,子宫只是怀孩子用的,它并不制造、也不分泌荷尔蒙。”

“女人似乎特别看重有没有月经,其实,卵巢里有的时候是卵胞荷尔蒙占优势,有的时候是黄体荷尔蒙占优势,月经就是体现这个变化周期的。子宫没有了,但这个变化周期还是原来样子,只要卵巢还在,就还继续制造女性荷尔蒙出来的。”

这些知识,冬子在书上大致也看过了。

冬子并不怀疑医生的解释,但医生的解释也并没有解开她心里的疙瘩。

“给自己一点信心,虽说没有了子宫,但还是个女人嘛。”

院长似乎在鼓励她。

“外行一般光注意外表的东西,像不来月经啦,生不了孩子啦,就认定不再是个女人了,光担心没有了子宫怎么办,其实,藏在里边的卵巢和脑下垂体才是最最重要的。正因为子宫没有那么重要,所以才切除呢。没有了子宫,也不会长出胡子来的,根本不用担这份心。”

给院长这么一说,冬子似乎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至少可以肯定,所谓胡子变浓,只不过是冬子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已。

但是,有一点总归是千真万确的:月经不会来了。

手术前,冬子几乎都是每个月初来例假。

例假时间拖长,小腹疼痛,实在难以忍受了,她才去的医院,但至少手术前的的确确有例假,而且都是隔二十八、九天。

每到月底,乳房开始发胀,腰开始酸胀,她就知道月经快来了,而且一旦开始,心情就十分抑郁。

那个时期,在冬子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的。

现在就没有什么需要忍受的了。

摘除了子宫,就没有月经来了。这点道理冬子是知道的,但心里好像还是期待着月经的到来。

翻开月历,心里说月经就快来了。虽说月经来不来,跟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她不自觉地心理做着准备。

等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才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来月经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才想起自己已经没有子宫了。

以后,再也没有必要因为月经,而调整去旅行、会朋友的日期了。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自己愿意,就可以想上哪儿上哪儿。

说不定,男人就是因为他们没有月经这回事才能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呢,他们制定什么计划、采取什么行动的时候,从来都不瞻前顾后,完全随心所欲。

过去,她自己就想过要是没有月经来该多好,每天过的该多舒畅。

可是,等到真的没有月经来的时候,她却像失了魂似的,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心里特意做好了的准备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徒劳,过去曾经厌恶不堪的东西,如今反倒成了自己的期盼。

我这是怎么啦……

自己的这种心情,即便告诉别人,别人也未必理解,相反,如果表达的不好,说不定还会给人笑自己太任性。

但是,千真万确的,对于没有了月经,冬子现在感到困惑,感到烦恼。

等过些日子,习惯了,也许就会当做是理所当然的了,可现在,冬子还不能适应新的生活节奏,心情和身体都陷在半尴半尬的境地。

失去子宫所带来的变化,似乎在无限地扩散着。

正文 3、街树

在外国人眼里,日本人很少戴帽子,偶尔看到一两个人戴,也多是贝雷帽或者与高尔夫球帽相似的猎帽,适合女性戴的短檐太阳帽和宽檐太阳帽则十分少见,至于有些像草帽的那种充分展现个性的帽子,就更加少见了。

相当多的日本人以为,帽子不过是晚装或者大衣的装饰品,更深一层,是觉得戴上帽子显得高傲,所以根本不想戴。

日本人喜欢稳重、符合大众趣味的服装,这种传统思想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帽子在日本的流行。

在国外,只要是大型商业街,至少会有一两家帽子专卖店,在日本却不多见,即便有,也大多是服装店或者百货商店一隅的一个小小的柜台而已。

总之,有人说戴帽子的日本人一共有二百万人,也有人说差不多三百万,如果加上小婴儿和打高尔夫球时戴的运动帽,这个数字或许能更大一些。

这个数字听起来似乎不小,实际不然。帽子本身不是什么消耗品,只要不是太过时,可以戴上好几年。

而且,销路比较广的大路货,很少在冬子这样小小的工作室里做,一般都由专门的厂家来做,小工作室很难与之竞争。

所以,冬子一般都是做一些比较费手的高级品。

说是高级品,听起来是不错,尽管花费的工时不小,但实际上并没有想像的那么赚钱,客人的要求比较烦杂,订货的数量也有限。现代社会,甚至都需要大量生产才有赚头。

“卖帽子?能活下去吗?”

当初冬子准备开帽子店的时候,贵志还为她担心呢?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原来青山的那个帽子店,经过一番惨淡经营,现在改为以销售服饰为主。

“可我除了做帽子,还有什么本事?”

“倒也是,就当是个人兴趣,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的。”

贵志说的倒轻松,过去两年时间能够维持下来,连冬子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幸亏贵志、还有中山夫人介绍了一些好客户给她,但今后前景如何,冬子心里完全没有底。

最近,欧美的女性也越来越不戴帽子了。

理由有很多,比如说帽子是十九世纪的遗风啦,帽子遮掩了秀发的美丽啦等等,总之前路茫茫,前途堪忧。

虽说不是什么赚钱的买卖,但冬子就是喜欢在工作室里搞设计,做装饰的彩带,而且,也特别喜欢看到自己的作品摆在橱窗里。

这种喜悦是与吃亏或者占便宜风牛马不相及的。

装饰性的帽子,虽说没有什么季节性,但秋天到冬天这段寒冷季节却是订货最多的时候。

今年大概因为经济不景气,高级货的订单很少,但中等品级的销路算是很不错。

说心里话,中等品级的帽子花费的手工少,销的又快,对冬子这样规模的帽子店来说,是最受欢迎的了。

原宿虽然是时装的中心,但毕竟是一间小店,销量很有限,比较理想的当然是能够直接批发给百货公司或者大商店。

从这个角度而言,现在能够批发给银座的S百货公司,对冬子来说意义重大。

S百货公司是在大阪那边发展起来的,所以在东京只有银座这一家,因为一向在服饰方面比较有影响力,所以能批发给它,除了经济方面的意义,对于扩大冬子这爿小店的影响,也是十分重要的。

冬子供货的这部分,在S百货公司来说,无非是九牛一毛,而且货品也多是中级或者高级货,就总数而言微不足道,但对冬子来讲却是一大笔买卖。

最先要她给这家百货公司供货的,就是负责服装部进货工作的木田。

原宿的小店当初开张的时候,冬子向所有的百货公司发了请帖,木田碰巧也来了,而且对她的店很有兴趣。

一般情况下,新开张的帽子店要打进大百货公司,费上九牛二虎之力也未必能够成功,冬子却十分幸运,是木田主动要她“给我们供点货看看”。

冬子非常高兴,花足了心思准备好第一单的货,不想反应十分热烈,之后开了专户,开始定期供货,这一切都是托木田的福。

开张第一年,资金周转十分困难,正是木田的订单救了她。有时突然有了别的订单,拖延了交货期的时候,水田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稍微夸大一点说,冬子全靠沾了木田的光,小店才得以维持到现在。

木田如此帮忙,作为冬子来讲,当然希望这纯粹是出于他对小店产品的欣赏,但说心里话,她自己也知道事实并非完全如此。

的确,像彩带、帽檐这一类活计,冬子凭着女人的细心和耐心,自信完成得十分完美,至于剪裁和缝制,估计和别的大厂家相差不大。

水田之所以这么热心,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出于对冬子个人的好感。

事实上,木田请冬子吃过几次饭。

本来,能得到供货的机会,理当由冬子招待木田的,但每次吃饭,最后都是木田坚持付的钱。

“这次就让我付吧。”冬子这样恳求他,但没有任何效果。

起初倒还不怎么在意,但三番五次都这样,冬子的心情便开始有些沉重了。

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木田这个人十分摩登。

他个头不高,但身材匀称,身上的西装永远都像是全新的。当然了,他是服装部的主任,对穿着打扮当然是很在意的,所以从头到脚都保持完美无缺。

他戴一副银框眼镜,头发微微有些卷,三十五岁,已经是一个女孩子的爸爸,但乍看上去,他更像个单身汉。

他对女性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上车的时候总是让女的先上去餐厅也总是帮女的拉开椅子。

总之,他十分体贴入微,但说心里话,他并不是冬子喜欢的那种类型。

两个人在一起,冬子深感方便,但他这么细心在意,时间一长,冬子就感到有些疲惫不堪。

“男人稍微粗犷一些的好。”冬子很想这样提醒他,但人家毕竟是自己的大客户,这话又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冬子以为再年轻一点的女孩子或许会喜欢他这种细腻,但事实并非如此。

真纪背地里叫他“厌讨的那个家伙”,友美叫他“拜拜啊郎”。“厌讨”是真纪有意将“讨厌”掉过来,至于“拜拜啊朗”,则似乎是因为水田挂电话前喜欢说“拜拜啊”,娘娘腔十足。

总之,她们两个都喜欢摹仿木田说话的口吻,但偶尔也跟木田去吃饭什么的。

“他吩咐说随便点,我就来了份五千日元的牛排。”她们经常向冬子扮鬼脸。

“这么做多不好。”

冬子提醒她们。

“管它呢,是他自己要我们去的。”

真纪吐吐舌头,道:

“妈咪,千万不要失身给他哟。”

“瞎说……”

“他可是盯上了妈咪呢。今天,他又刨根究底地打听妈咪的病况,还能安什么好心。”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不过是小感冒,你猜他听了后怎么说?”

“猜不出……”

“他说该不是去做人流吧。”

“真是岂有此理……”

“男人真会胡思乱想的。见他胡说八道,我就反问他是不是想跟妈咪生孩子。”

“厌讨的那个家伙怎么回答的?”

及美饶有兴趣似的,伸长了脖子。

“那家伙说,噢,这个主意倒也不错。没有见过他这么厚脸皮的。”

“可不是,他也不想一想自己已经有家室的。”

“他说妈咪一喝醉就风情万端,这么好的女人,他很担心。”

“妈咪又不是他的女人,真是多管闲事。”

见她们两个卿卿咂咂个不停,冬子将目光移向门口那边。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冬子喝醉后接受了木田的吻。

为什么突然之前会接受他的呢?……

傍晚时分,木田打电话来,邀请她去银座林荫道上的餐厅,之后又去了六本木,在第二家地下酒吧里,冬子开始有些不胜酒力了。

中央是一架钢琴,钢琴四周是小小的舞池,有几对男女在跳舞。灯光异常昏暗,坐在那里根本看不清跳舞的人的面孔。

冬子不是很会跳舞,但既然木田邀请了,就跟着下了舞池。

连续跳了几曲之后,冬子突然感到耳边有男人特有的热呼呼的气息。

冬子感到奇痒难忍,想歪头避开,埋伏在旁边的木田的唇就乘机压了上来。

两个人的唇相互接触,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冬子即刻将脸转向一边。那只曲子跳完后,冬子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

然后,两个人离开了酒吧。木田开车送冬子回到公寓。

那次以后,冬子也和木田见过几次,但从来没有提起过那一幕。冬子心里想,那只是由于自己一时的犹疑,现在都成了往事了。

但与此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的的确确接受了木田的吻。

虽说她即刻就转开了脸,但在那之前的瞬间里,她自己确实有过一种甜蜜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呢……

她并不喜欢木田,说心里话,如果可能,她根本就不想跟他跳舞。

可给他搂着搂着,慢慢地内心就软化了。

喝醉了才……

这也可能是主要的原因,再说,酒吧里灯光那么暗,不管做什么,别人也看不见,这也多少使冬子变的大胆了些。

但是,不管有多少个原因,她都没有理由主动接受木田的唇的。

或者,那个时候冬子的内心正骚动不安,在接吻的那一瞬间,她不记得对方是木田,而只是沉醉在那种气氛当中。

那一刻,她的脑海一片空白,这种空白使她接受了木田的吻。

总之,不是现在的她,而在另外一个的她将自己的唇给了木田。她并非接受他,而是当时店里的气氛,还有自己的醉意,再加上身体的佣倦,使她接受了他的吻。

反正,是冬子的嘴唇自作主张,接受了对方的吻,但为什么男人会自作多情地以为别人爱上了他呢?

不过,不管真像如何,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自从冬子接受了他的一吻之后,木田变的越来越积极了。

木田增加了订货量,还把冬子的帽子摆放在最引人注目的位置,他甚至还问她:你什么时候开个作品展览?

他常常到原宿的店里来,什么橱窗的位置啦,摆放的技巧啦,总之十分热心地提供他自己的意见,夸张些说,他俨然就是帽店的老板。

对于木田的热情,冬子感到厌烦,同时多少又有些乐于维持现状。

一个人在原宿的闹市区开着这么一个店,心里总不踏实,随时都可能滞销、甚至关门大吉。在这样一种心境下,木田无疑是冬子的强心剂。

不过,木田现在的这份热情到底维持到什么时候,冬子没有半点信心。

真像真纪和友美说的,木田既然把他当女人看待,那两个人的关系迟早会有陷入僵局的那一天。

到时候该如何是好呢?……

的确,在工作上,冬子得到木田各方面的帮助,目前也还需要他,但她无法接受他成为自己的男友,虽然她感谢他,但她对他爱不起来。

冬子自己的这种心绪,木田了解吗?或者,他知道的十分清楚,但觉得坚持下去,迟早会得到她?

但是,冬子不想欺骗自己,贵志的形象虽然残缺不全,但都还留在她心里。

既然心里仍有一个男人,又怎么能够轻而易举地接受另外一个男人呢?

世上可能真有那么一种女人,虽然有心爱的人,但却转身去爱另一个人,事实上,冬子自己就曾经这么努力过。

不过,她只是在脑子里谋划而已,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她就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去那样做,最终只能是狼狈地逃避自己。

特别是跟贵志又有了那种关系,她就更做不到了。对木田也许残酷了些,但迟早得向他和盘托出。

帽店如果因此而关门大吉,那也只能随它了,反正是自己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手术前,冬子一直这样想。

她想,迟早有一天,木田不再关照她,她唯有独力支撑。

接受了手术,没有了子宫,冬子心里开始形成一个坚定的信念。

从今往后,她不能再将自己定位为女人,而是要定位为设计家。外观上也许跟以前没有什么分别,但在实质意义上,她已经不再是可以倚赖别人的女人了,结婚和生孩子已经成了永远的梦想。

她必须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自己今后的人生。

尽管如此,冬子仍然生自己的闷气,她恨自己的怯懦,恨自己缺乏毅然决然的心态。

比如说,怎么能跟已经分手的贵志又揽在一起呢?自己实在太没有毅力了,她应该端然拒绝他的。

那是她住院之前,心里忐忑不安,一心想有所依靠,而且十分眷恋自己尚且完整无缺的身体,所以,她想在住院之前向什么人袒露自己的肉体。当时,她坐卧不安,希望能借诸于什么强有力的外来力量来消除自己的恐惧。

如果硬要辩解,她能够列举出很多理由,但她还是没有办法解释得清为什么会让贵志要了她。

向前度男友献身,该显得她自己多么依依不舍、多么寂寞难耐啊。

现在平心静气地回想起来,当初跟贵志分手多少有些差强人意,事实上她还深深地爱恋着他,却意气用事,断然决定和他分手。

当时,她无法原谅这个男人,因为他同时操纵着自己和他的妻子,所以才对他说“不想再见到你”。

当时,她想以后大家就各奔东西了。

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其实她内心深处还在深深地爱着他。

理智促使她与他分道扬镳,但肉体却依然怀恋着他,也就是说,另外一个她并没有认同她的决断。

冬子厌憎自己出尔反尔,她希望自己的肉体能忠实地听从大脑的指挥,希望自己言行一致。

一般而言,女人的言行不一似乎比男人更甚,而冬子的这一特征尤为明显。她有充满朝气的一面,更多的时候却愁眉苦脸,而且往往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不已。

跟贵志分手的时候也是这样,事后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对贵志说那些话?

贵志是否一开始就看透了她内心的矛盾呢?或者,正因为他着穿了她的心事,才接受了分手?

果真如此,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贵志,这岂不是随心所欲地操纵她?

她希望自己能更有原则些,既然分了手,就不再见面,她希望自己有这样的毅力。

然而,此时此刻,冬子突然产生另外一种担忧。

女人没有了子宫,性格是否会发生变化……

不再像典型的女人那样畏缩不前,而变的更加男性化,思路也变的豁达?

理智与肉体也不再各自为政,可以直截了当地吐露心声,并无所拘束地付诸行动?

如果真的能够这样,心里该有多么畅快!

不过,真的变成这个样子,会不会失去以前的那种女性魅力呢?

到了十二月,街上穿大衣的人渐渐多起来。

街道两旁原本挂满红色或黄色叶子的树木,也变的萧索,只有冷冷的晴空还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

早晨和夜晚已经充满了冬天的气息。

但是,冬子有时却会产生错觉,觉得时令正值凉秋渐近的夏末。

奇怪……

冬子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才发现自己的错觉原来来自仍然一片绿油油的代代木森林。

去帽店的路上,可以望见代代木森林,那里有很多枞树一类的常绿树木,即使是下雪的冬日,树叶也还是绿油油的。

走过两边布满落叶树的街道,然后望见代代木森林,心情似乎告别了晚秋的萧索,重又回到了夏日的繁华。

的确,森林的绿色让人感到恬安。

但从季节变化的规律来说,秋天出现红叶,并逐渐开始落叶,这也许更令人感到自然一些,也让人更多地伴随季节的变化而喜悦、感伤。

其实,即便没有森林的变化,只要看到帽店外边行人的装束,也能明确地感受到季节的变化。

几天前看到的皮夹克加短靴、接近孕妇裙的宽裙、以及昂首阔步的摇滚少年,现在已经被皮草、带兜帽的斗篷、还有肥大宽松的毛衣、长靴等所取代。

至于皮草,毕竟出现在这一带的多是年轻人,一般都是兔皮或者羊皮,貂皮一类的高级货十分少见。当然,年轻人个个各显神通,都十分个性化,富于变化,绝少雷同、这也正是原宿时装的特点。

看着少男少女们大胆展示个性的服装,冬子赞叹不已,但真纪她们却不这样看。

“现在的原宿,不过是手里拿着时装杂志,呆头呆脑地晃来晃去的一群乡下人。”

真纪从高中时就在原宿一带流连。所以,对现时自许为潮流先锋的原宿一族,她打心眼里不喜欢。

“原宿的特点,本来是穿着平常的衣服,在星罗棋布的许多小店里随意逛来逛去,现在可好,这么多高楼大厦,这么多明亮宽敞的店铺,这么多花枝招展的少男少女晃来晃去,跟银座还有什么分别。”

的确,最近增加了太多的高楼和大店,长此以往,原宿小而精的特点势必会消亡。

贵志第二次来电话,是在十二月第一个星期一下午。

挂在西方代代木森林树梢上的夕阳,正把冬子帽店的橱窗染的绯红。

“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托你的福……”

冬子凝视着红红橱窗玻璃,点点头。

“今晚一起吃饭,怎么样?”

“你是说一会儿?”

“你不方便?”

今晚并没有什么预约,如果想见他,并非不能见,不过实在太突然了。

女人去见别人,总归需要预先有所准备,虽然不用精心打扮,但至少希望能穿着自己比较满意的服装,做一个自己满意的发型。冬子今天来店里的时候,只是在针织连衣裙上套了件法兰绒大衣而已。

她并非不满意自己的这身打扮,但至少应该穿那件羊绒大衣,配上贵志送的貂皮披肩。如果贵志提前一天跟她打招呼,她至少能有所准备。

“你出院以后还没有好好在一起过,以前跟你说过的去九州旅行的计划暂时也没有眉目,所以想跟你一起吃顿饭。”

冬子也记得旅行的事,但至今未能成行,她并没有什么不满,相反,她想到自己成了这么个身体,还跟贵志去旅行,心里就打退堂鼓。

“七点左右我去接你吧?”

“不,还是约个地方吧。”

冬子想尽可能避免在帽店跟贵志见面,虽然没有什么特别不便的地方,但她害怕到时候她自己会态度软化。她不想让真纪和友美看到自己的这一面。

“那就在帽店附近的'美摩座馆'吧。”

“好……”

冬子正准备点头,却猛然吞回了半句话。

又准备去见贵志了。上回的理由是让贵志介绍一家医院,这回则没有任何理由,这岂不是重新回到老路上去吗?

“那就七点……”

贵志说了一半,猛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带船津一块儿来吧?”

“为什么?”

“那家伙是你的崇拜者,跟他三个人一起庆祝一下你痊愈出院。”

贵志一向都是自作自话,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意愿。

“真的一起?”

“他现在不在,等他回来了,我带他一起去。”

说完,贵志就挂断了电话。

又要跟贵志见面了……

她对自己的轻率感到吃惊,同时心里却又在想,这次是为了庆祝自己痊愈。

快到七点时,冬子正准备动身,船津突然出现在店里。

“怎么,你来这里?”

冬子好生奇怪,约好了在“美摩座馆”见的。

见冬子满脸狐疑,船津解释道:“我代所长来接你。”

“接我?”

“所长说,既然是庆祝病体痊愈,就应该去和菜馆,所以在筑地订了房间,所长自己从公司直接去。”

“另外,所长还建议带上店里的女孩子。”

“大家一起?”

冬子回头看了看身边的真纪和友美。“餐馆叫'福源',河豚很有名气,你们觉得怎么样?”

“哇,太好了。”

真纪一听,鼓起掌来,但立即又不安地问:“不过,真的可以一起去?”

“反正,已经订了五个人的位。”

“筑地我还是第一回呢。”

真纪一说,友美也跟着点头。

这么一来,只好大家一起去了。

“那我们一起去吧。”

“太好了。现在就关门?”

“是早了些,但也只好现在关了。”

真纪和友美立刻去里间工作室换衣服。

她们俩在里间兴高采烈,冬子可是满肚子的气。

既然要带上店里的女孩子一起去筑地,那也没有所谓,可干吗不一开始就说好呢?如果一早说好,冬子也不用自己一个人提前做准备。而且,这样一来,她们也知道自己原来是要去见贵志。

当然,给她们知道也没有什么,可是她刚才找的藉口是出去办事。

贵志就是这么独断专行,心里想怎么就怎么,根本不管别人方便与否。

他也该考虑一下我的处境……

“你不高兴?”

船津似乎注意到冬子的情绪。

“嗯,没有什么。”

“身体怎么样?”

“挺好。那段时间真是太感谢你了。”

冬子想起来,出院以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船津。

“橱窗布置跟以前不一样了。”

“对对,准备送给你的帽子,我现在正在做,估计圣诞节前能赶出来。”

“真的送帽子给我?”

“肯定合适你。”

正说着,真纪和友美穿着大衣从里间走了出来。

四个人乘车到达筑地的时候,贵志早已经到了,正由女待陪着喝啤酒。

贵志以前在这里接待过客人,还聚过餐,算是熟客。

“噢,来的好。”

贵志回头看见她们,招呼冬子坐中堂正前方的主位。“今天你是主客,来,坐这里。”

“那怎么行?我坐这儿好了。”

“别推推让让的,今天是我请客嘛。”

一番推让之后,还是冬子由两个女孩子陪着,坐了主位。

“客罗舒”开张的时候,贵志到店里来过,不过,对于真纪和友美来说,这次才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这位是里村真纪,这位是小野友美。”

冬子刚介绍完毕贵志就点点头,然后低头致意,自我介绍说“我叫贵志。”

“今天是想庆祝木之内小姐康复,觉得人多热闹些,所以请你们一起来。大家喝鳍酒,怎么样?”

真纪和友美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筑地和菜馆和鳍酒,对她们来说都是第一次,所以有些不知所措。

“既然吃河豚,怎么能没有酒。”

一会儿,鳍酒上来了,大家一起干杯。

“为你恢复健康,来,干杯。”

贵志挑了头,大家都齐声附和:“干杯,干杯!”

“谢谢。”

冬子嘴里应酬着,心里却有些不舒服。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过会是这么一帮人一起祝贺她恢复健康。

贵志表面上若无其事似的,该不是他故意调侃她吧?

首先,两个女孩子又怎么猜想她和贵志的关系呢?

贵志不时来一两个电话,中山夫人有时也提起他,她们按说应该知道她和他交往的事情,说不定,她们还知道他是颇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呢。

可是,她们肯定会奇怪,贵志为什么要请她吃这么名贵的菜。

年轻女孩子表面上天真烂漫,其实心里鬼着呢,现在肯定在好奇地观察她和贵志的神情。

真弄不明白贵志是什么意思。

等剩下两个人在一起,得好好问问他……

冬子瞪着眼睛,贵志却神情自若,似乎喝得很高兴。

“来,来,天凉了还是河豚最好吃。”

刚才还扭扭捏捏的两个女孩子开始夹生河豚片。橙醋的味道很浓。

“你们俩应该能喝。”

“哪里,跟妈咪比差远了。”

“你们妈咪才不能喝呢。”

“是吗?”

冬子做了个苦笑的表情,但心里根本没有半点笑意。

生河豚片之后上来的盖河豚饭,汁里的鱼白拌的很好,口感好,很有味道。

“真好吃。”

真纪她们吃的不亦乐乎。

贵志添了鳍酒,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们。

他到底想干什么……

冬子一肚子闷气,不知不觉当中伸手拿起了酒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似乎首先想到的就是喝酒。

“贵志先生设计了哪些大楼?”

两个女孩子除了这个,还问了些诸如欧洲建筑风格、摩登建筑设计之类的问题。

贵志耐心地一一作答。

“将来我一定去看看。”友美道。

“你们去的话,那边我有朋友,可以写封信介绍你们去,有他身游,你们不但能省去不少麻烦,还能省不少钱。”

“哇太好了,我更想去了。”

“总之,应该年轻的时候去看一看。”

“对啊,应该年轻的时候去。”

她们频频点头。

这哪里是庆祝冬子康复,根本就是贵志和两个女孩子在聚会。

难道贵志这人也是一见到小女孩就生龙活虎的?还以为他对这么小的女孩子没有兴趣呢,男人真是难以理解。

冬子想着想着,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嫉妒她们,不禁有些黯然。

就算贵志对真纪和友美有兴趣,那又怎么样呢?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虽然她心里努力这么去想,可还是无法平静下来。

贵志似乎注意到冬子有些不高兴,招呼她:“你不喝?”

“我在喝。”

冬子本来想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一开口却显得十分冷淡。

河豚盖饭之后是河豚泡饭。

泡饭里也拌了鱼白,十分可口,但冬子不知是否喝酒过多,根本没有胃口。

两个女孩子食欲旺盛,吃完泡饭,又把换口味的水果和羊羹消灭了个一干二净。

“太好吃了,真是谢谢你。”

真纪和友美同时低头称谢。

“那我们现在去喝一杯。”

“哇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吗?”

“当然一起啦。船津君,你去安排一下车。”

说着,贵志点上烟,站起来。

离开筑地,一行去了银座一家叫“万事可来德”的酒吧,在地下,门面很小,一进门的地方摆着一架钢琴,弧形吧台围着钢琴。

贵志也是这里的常客,经理模样的人出来打过招呼,就取了贵志的酒出来。

过去,贵志一般是去赤板和六本木,最近似乎也来银座了。

斟上威士忌,大家一起干杯。

“祝贺祝贺。”

仅仅干杯的时候,大家都围住冬子,之后,又各自凑在一起了。

照例,两个女孩子又是拼命跟贵志说着什么,钢琴的乐声盖住了她们的声音,冬子听不见,只见贵志乐呵呵地笑着。

冬子一个人独自喝自己的酒。

在筑地喝了鳍酒,现在又喝兑水的威士忌,冬子以为自己很快会醉,却一直清醒,也许,正是因为不开心,她才没有醉。

这种情况下,醉意会突然之间袭上来。

冬子放下酒杯,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船津连忙将打火机伸过来。

“谢谢。”

“你有些不舒服?”

“没有,你怎么这么问?”

“没有什么,看你有点无精打来的。”

“我才不呢。”

冬子转过头去对着船津,道:“我们跳舞好吗?”

“跟我?”

“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你不跟所长跳?”

“他才不会跳呢。行吗?”

船津为难地看着舞池。

“你会跳的吧?”

“会一点点……”

“那我们跳吧。”

在冬子的催促下,船津站起来。

“我去跳一曲。”

船津一边起身,一边跟贵志说了一声。

“嗳?妈咪会跳舞?”

两个女孩子一起鼓掌。

在钢琴旁边较暗的一角,冬子将手搭在船津肩上。

“就跳个舞,你还跟你们所长打招呼?”

“话不是这么说。”

“酒席上不是不分上下级吗?”

说着,冬子向前凑了凑,映入眼睑的是船津的鬓角。

跳完一曲,冬子突然感到醉意袭来,刚才绷紧的神经似乎一下子松驰了。

“跳的蛮不错的嘛。”

给贵志一说,船津一个劲地挠头。

“妈咪可是太衬了。”

“我们俩天生一对,是吧?”

真纪她们在起哄,但冬子也毫不示弱。

她们怎么看冬子和贵志的关系呢?如果明明知道她和他关系非同一般,还故意起哄,她们可就太坏了。

反正,对她们不能掉以轻心。冬子又吸了一口威士忌,然后对船律说:“下次跟你两个去喝,好吗?”

“真的?”

船津吃了一惊似的,正面对着她坐直身体。这么一点事情,他就如此大惊小怪,也真够淳朴的。

“打电话给我,行吗?”

“哎……”

“打到我家里来也行。”

船津点着头,望望贵志那边。贵志依然在跟真纪聊的热火朝天。

“今晚一会儿送我好吗?”

“哎?……”

“顺路的吧。”

见船津满面愁容,冬子心里也就没有那么烦闷了。不知怎么的,船津有些地方很可爱,吸引关着年长的她去故意逗他。

“可是所长……”

“所长肯定还去什么地方喝呢。”

“不一起去行吗?”

“今天已经精疲力尽了。”

冬子放开二郎腿,微微地靠在船津肩膀上。她也觉得自己的玩笑是否开过了头,但在船津身边她感到轻松,这也是事实。

“走吧。”

贵志这样招呼大家的时候,是约莫半个小时后的事。

“十一点了。”

“噢?已经这么晚了?”

真纪她们像是不舍似的。

冬子穿上大衣,走出酒吧。天上下着小雨,早晨开始下的雨中午停过,现在又在下了。

“好啦,你们去哪边?”

“我是代代木上原。”

“我是中野。”

真纪和友美争先恐后的。

“船津君,你送她们一下吧。”

“我?”

“我们还要去喝一杯。”

说完,贵志便与真纪和友美握了握手。

“我……”

“走吧。”

冬子站在那里,贵志却顾自朝一辆空车走去。

“谢谢了。”

“晚安。”

两个女孩子挥了挥手,只有船津像被遗忘了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

很快,顶着蒙蒙细雨,车子开动了。

贵志从大衣口袋里摸出香烟,掏出打火机来点着。

“去哪里?”

“去六本木。”

“我本来想回去。”

“才十一点。”

“你这么做,我怎么办?”

“什么我这么办?”

“刚才就剩下我们俩,她们肯定怀疑的。”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呐。”

贵志苦笑了一下。

“你今天干吗突然要叫上那两个女孩子呢?我以为就你和我两个人。”

“偶尔请她们吃吃饭,也应该的。”

“不过,今天可就太怪了,你有什么理由请她们吃饭呢?”

“那倒也是。”

“我不想给手下的女孩子知道的太多。”

“她们又没有说什么。”

“她们嘴上不说,心里可明白着呢。”

贵志没有做声。贵志特意请大家吃饭、希望大家开开心心,冬子也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数落他,但还是继续说个不停。

“毕竟我是她们的老板,给她们抓着痛脚,她们还能那么听话吗?”

“你让船律知道了你和我的关系,你也不好办吧?”

“我这边倒无所谓。”

“船津可是很在意呐。”

“没有留心过。”

贵志很敏感,又很迟钝,冬子吃不准这种情况下贵志到底算哪一种。

“反正我可是不高兴。”

“知道了。”

贵志不耐烦似的望了望车窗。

他还是这么自我中心。

“真可笑。”

“什么真可笑?”

“没有什么。”

冬子摇摇头,抑制住自己的不快。自己为什么要跟贵志走?她觉着甚至连自己也难以理解了。

六本木可以说是贵志的老巢。自从开设了自己的公司,十多年来,贵志一直来六本木、赤坂一带喝酒,所以熟门熟路。

今晚,贵志在乃木反坡底左手的白色楼房前停下,上了三楼。

这里像是一般的公寓,门牌上写着“鸿巢”两个字,一进门,就有一个女孩子迎上来。

“有位吗?”

见贵志问,那女孩子微微笑着点点头。

门口农架旁开着一个小窗,再旁边是一道门,推门进去,里边是差不多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铺了绿色的地毯。

灯光十分幽暗,靠墙挂着白色的布帘,布帘下是桌子。

已经有十来个客人坐在那里,但桌子上只有蜡烛似的小灯,非常昏暗,看不清客人的面宠。

贵志和冬子走进去,在左边角落里坐下。

“二位喝点什么?”

“白兰地,好吗?”

“知道了。”

刚才带路的女孩子点点头,退了下去。

房间里除了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背景音乐之外,只有客人轻声交谈的声音。

这里没有人大声说话,也没有来去匆匆的待应生的影子,如果有事找待应小姐,只能按桌子旁边的按钮。

“这里是酒吧?”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在门口看,还以为是什么人的家呢。”

“这里是会员制。”

说着,贵志用自己的白兰地杯碰了碰冬子的杯子。

“来,为你的康复。”

“谢谢……”

冬子低了低头。从现在开始,是跟他两个人庆祝吗?如果是,他绕的弯子也太大了。

“你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

“哎。”

“也不会复发?”

“反正全部都切了。”

贵志点了点头。贵志也许以为冬子所说的全部是指囊肿,但冬子自己的意思是说连子宫都切掉了。

虽然两个人的理解不尽相同,但反正是不会复发的了。

“反正早做早好。”

“谢谢你了。”

“手术做完有多久了?”

“两个月多一点。”

“这么说,已经彻底痊愈了。”

“哎。”

“那我就放心了。”

贵志的手顺势搭在冬子肩膀上。

现在跟贵志两个人在一起,冬子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幽暗的灯光,柔和的音乐,恬静的气氛,这一切也都缓和了冬子的情绪。

冬子已经把刚才和手下的女孩子、船津在一起的时候的尴尬抛诸脑后了。

“你的大孩子现在上几年级?”

“中学二年级吧。”

“很可爱吧?”

“也不是……”

贵志不知是否害怕伤害冬子,支吾了一句,但冬子并不欣赏他这样含糊其词。

“我们走吧。”

大约三十来分钟,贵志道。

“几点了?”

“十二点。”

正好有客人到,贵志像是让位似的,站了起来。

在门口,刚才的那个女孩只是笑笑,说“谢谢”,再也不多说一句话。

不冷淡,又不过于热情,恰到好处地对待来客,也许正是这种会所引人的地方。

外边刮着风,天空一片晴朗。

冬子将大衣领竖起来。

两个人贴着肩膀,沿缓缓的坡道往上走。

“你不用着急回去吧?”

“不过,已经不早了。”

“我还想去你那儿,行不行?”

两个人并肩走在坡道上的脚步声,忽然变的十分清脆。

“上次你允许了。”

“那次是我不好。”

“不好?”

“是啊,是我自己大意。”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笑了起来。

到了坡顶,就能看见前进不远处的六本木路口,炫目的霓虹灯下,汽车川流不息。

贵志截了部从路口绕过来的出租车,自己先钻了过去。

冬子一上车,车子就朝着涩谷方向开动了。

“这是去哪里?”

“去一个地方。”

贵志说完,就将两只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凝视着前方。

“我在法国一直在想你的事。”

“但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

“想什么?”

“想我们俩是相爱关系呢,还是相恨关系,或者……”

冬子望了望贵志。

“或者相爱只是幻觉,我纯粹是被你的肉体所吸引。”

“但如果被你吸引,事实上也许就是爱你的一种表现。”

“当年是你单方面分的手。”

贵志说话的当儿,出租车在霞町交通岗向左方拐去。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冬子不知身处何处,周围像是住宅区,又有些绚丽的感觉,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酒店的霓虹灯招牌。

贵志若无其事地径直往里走。

“你这是去哪里,我要回去了。”

“好了,来吧。”

灯光下,看得出贵志的神情是在恳求她。

“来吧……”

贵志又将手搭在冬子肩膀上。按说,冬子没有理由拒绝一起去酒店,毕竟,两个人在一起都不知多少次了。

但是,冬子还是希望自己能够界限分明一些,既然已经和对方分了手,就不该再藕断丝连的了。上次她已经屈服,她不能就此一败涂地。

“我可没有打算今天要这样。”

“我知道,是我想要你。”

贵志的哀求突然变的有些孩子气,虽然实际年龄他要比她大上十多岁,但现在像是倒转了过来。

“你就说行吧。”

“求你了。”

看着贵志哀求的神情,冬子突然有些受感动。

他如此强烈地想得到我。他明明知道我做了手术,还这么想得到我。她不得不坦白地面对他的热情。

“本来想去你那里,没有办法。”

贵志仍旧将手搭在冬子的肩膀上,开始移动脚步。

树墙夹道的尽头,就是酒店的门口。

乍一看像是旅馆,但仔细一看,就知道是专门为情人聚会开设的酒店。

女佣迎出来,带他们到院子里边的独间。

这家酒店应该坐落在西麻布靠涩谷的寺方,冬子从来不知道这一带会有这种去处。

独间不仅有格子式的正门,有门厅和起居室,还有卧室,门厅的右侧是浴室和洗手间。

不知是否早有准备,房间里的暖气调的恰到好处。

贵志自己打开冰箱,取出啤酒,倒在两只杯子里。

“你常来?”

“有一次从旁边经过,见有这么个地方,就特意记在心里。”

冬子并不相信贵志的解释,像他这种人,不难想像会跟别的女人来这里不过,现在冬子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我喝两口啤酒就走。”

“你还在生气?”

“没有。”

即使贵志以前到这里来过,冬子也没有权利生气。

贵志喝完一杯啤酒,站起来打开通往卧室的纸隔门。

鲜艳的红梅花被,并排而放的粉红和深蓝色枕头,再里边挂着纸灯笼。

“你不换衣服?”

贵志自己先进卧室,换上浴衣。

冬子坐在那里,看着灯笼光下贵志的影子在晃动。

“好啦,别再拉着脸啦。”

裹着浴衣的贵志招呼她。

冬子并非不高兴,事实上,她喜欢终于能跟贵志两个单独在一起,而且,她也乐意在这么美好的气氛中献身给贵志。

从跨进房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为自己藕断丝连的情绪所烦扰了。

冬子其实是害怕事后的一切。

自己,还有贵志真的能像过去一样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吗?

会不会不愉快,然后就此分手?

说心里话,冬子现在对自己的身体全无自信,她怀疑没有子宫以后,女人是否还能够享受到性爱的欢娱。

医生倒是明确说过,失去子宫丝毫不会影响性爱。

冬子当时是完全相信的。

但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忐忑不安。

没有了这么重要的器官,真的会没影响?

现在,冬子并没有什么奢望,她只是希望一切都能和过去一样,她自己倒不紧要,关键是不能让对方失望。

她不想打击对方“我想要你”的那种期待。

“你怎么啦?”

贵志显然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见贵志这么个态度,一瞬间,冬子心里很气愤。

我思前想后的,他可倒好,光想着要、要。

女人毕竟不像男人那么简单,需要一定的心理准备,才能和男人同床共枕。

“来,过来。”

这一次,贵志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冬子走到他身边,拉下背上的拉链。

“硬把你拉到这里来,真对不起,不过,我真的是想你。”

“在国外的时候,我也一直在想,没有哪一个女人比得上你。”

“别再说……”

冬子闭上眼睛。现在,贵志的话只是更令她伤心欲碎。

还不如喝个烂醉,在神志不清的时候跟他缠绵,至少心里好受得多。

在贵志的催促下,冬子站起来。

贵志先进了被窝。冬子知道他正在背后看她脱衣服。

冬子已经下定决心放纵自己了。

她决定不再去想能不能像过去那样欢畅,反正,到了这种时候,她是不能再逃避的了。

虽然贵志的态度是生硬了些,但冬子自己也难辞其疚,事实上,在内心深处,她也希望让贵志检验一下自己的肉体。

她想让他检验自己是否还像过去那样是一个完整的女人,虽然没有了子宫。

贵志对她无所不知,冬子可以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放纵自己,要检验自己的肉体机能,贵志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裹上浴衣,冬子轻轻地来到贵志身边,先把脚放进被窝里,然后整个钻了进去。贵志迫不急待的马上搂住她。

“关上灯。”

“够黑的了。”

“还是……”

贵志将她搂进怀里。

“想死我了。”

给贵志搂抱住的那个瞬间,冬子的呼吸也停止了,贵志的力气很大,冬子觉着自己的胸脯快要爆烈了。

在贵志怀里,冬子才终于地感到自己真已和贵志在一起了。

贵志轻吻她的唇,抚摸她的头发,还轻咬了她的耳垂。

在冬子和贵志之间,这种行为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但冬子还是有一种新鲜感觉。

很快,贵志的手就掀开冬子的浴衣,抚弄她的双乳。

即使是冬天,冬子也从来都不穿紧身底裤,浴衣下边只剩了乳罩和角裤。

贵志的手从胸前绕到冬子的背部,解开了乳罩的钩扣。

乳房不大,但十分可爱。抚弄了一会儿之后,贵志的手又不紧不慢地向下移动,移到下腹部的时候,冬子不由自主地拧了拧腰。

那里有一道伤口,横的伤口。虽然弥合得很好,但用手一摸就分辨得出。

贵志的手指刚才肯定是碰到那道伤口了。

贵志觉察到伤口,不知是吃了惊,还是不忍伤害她,赶紧移开了手,然后继续慢慢地向下移去。

冬子闭上眼睛,任凭贵志的手在身上移动,一边紧张地注意着身体的变化。

在贵志怀里,我的身体会起怎样的变化呢?还会像过去那样感受到快乐吗?或许会稍有不同?伤口那边还会痛吗?……

冬子一动不动,竖起所有的神经末梢。

贵志从来都不勉强她,他总是耐心地爱抚,等她有感觉了,才温柔地进来。这一次,他也是那样,在等待着她的激情迸放。

但是,不知怎么的,冬子的肉体并没有什么激情,她心里祈祷着自己的身体快些燃烧起来,但身体并不听她的话。

以往,到了这一步,冬子早就开始扭动身体,甚至发出娇叫了,可现在浑身还十分生硬,虽然心里有如大旱望甘霖,肉体却在执拗地拒绝反应。

过了会儿,贵志像是死了心似的,紧紧地搂起冬子,不慌不忙地进来了。

他比以往更加温柔,甚至多少有些踌躇,但确确实实是进来了。

冬子知道贵志已经完全压了上来。

她没有半点痛感。

他们扭在一起。

冬子紧紧地闭上眼睛,温顺地配合着贵志。她感到她和他是如此紧密,没有任何间隙。

奇怪的是,她在拼命试图让自己相信两个人搂拥的十分亲密,没有一丝空隙。她本来想使自己的脑海变成一片空,但结果并非如此。

不久,紧接着最后的剧烈运动,贵志的身体停了下来。

刚才的激烈仿佛是一场梦,一切都是陷入了死寂当中,贵志慢慢地离开了冬子。

冬子微微睁开眼睛,感觉着贵志滑下来,在自己身边仰卧着。

枕头边上,跟刚才一样,只有灯光放着微弱的光。

冬子又合上眼睛,轻轻地缩了缩身子。

没有痛感,一切似乎都已经正常。

她听到轻微的叹息声。

望了望身边,只见贵志仰卧着,呆呆地望着屋项。一脸无精打采、意犹未尽的神情。

冬子突然感到不安。

真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吗?贵志刚才是不是感到索然无味?

冬子悉悉索索地侧过身去,轻声问:

“还好?”

冬子还是第一次这样问。男的或许会问好不好,女的又怎么能开这个口呢?

要在平时,冬子也不开了这个口。

是自己特别在意,还是刚才本来就不很投入?……

贵志沉默了一会儿,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啊”了一声,点点头。

“真的?”

“真的。”

“你这是怎么啦,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随便问一问嘛。”

“真够怪的。”

贵志微微笑了笑。

冬子躺在昏暗的灯光里,琢磨着贵志刚才的回答。

贵志在嘴上并没有说不好。

但是,在他的语气里边,似乎有些踌躇,在肯定的同时,却还是有些迷惑似的。

过去,贵志每次都十分激情,剧烈地结束之后,总由衷地说些“太妙了”、“真厉害”一类的话。

这不是单是他对冬子的爱意的表达,同时也是对冬子的肉体所发出的惊叹,在浓浓的爱意当中,包含了对机敏灵巧的肉体的赞赏。

每回听到贵志这么说,冬子都感到尴尬,她觉得贵志肯定是在自己神志不清、显露出放荡的一面的时候,独自冷静、仔细地观察着她,所以才会这么说。

所以,每一回,冬子都伸手去捂住贵志的嘴巴,“求求你,别说了。”

她实在不能忍受别人在完事以后还评价她,给人家说“真厉害”,显得她有多么淫荡似的。

然而,这一次,冬子却期待着贵志这样说。

她希望贵志这样说,他这样说了,她才能重抬信心。

可贵志却什么都不说,只是侧身过来面对着冬子,将她搂过去。

贵志将冬子楼进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刚才满足吗?”

“嗯……”

贵志下腭的动感告诉冬子,他点了头。

冬子在贵志的怀里闭上眼睛。

贵志很能体贴人,绝对不会对冬子说“不好”,不管冬子问多少遍,他大概都会这样回答。

不过,冬子也深深知道,即便他回答说“好”,也并不真正就等于真的好。

说实在的,冬子自己刚才就没有什么感觉。

以往,她的情绪都是越来越高涨,达到高潮时完全忘乎所以,但这一回却没有这种感觉,自始至终都十分冷淡,整个过程也就记得一清二楚。

有那么一瞬间,她产生过一点甜蜜的感觉,但很快就消失了,而且,跟以往相比,十分微弱。

过去,到了一半她就浑身燥热,会感受到溶化了似的快感,但这一次却没有。

而且,一般情况下,冬子会感到芯的深处有一股热流迸放而出,她自己也随之达到最高潮,但这一次并没有这种感觉。

她知道贵志是什么时候射的,但她自己并没有随之达到高潮。

如果像刚才问贵志那样问自己怎么样,是好还是不好,她觉得自己也无从回答,其实应该说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

冬子依偎在贵志的怀里,漫无边际地遐想。

的确,她自己有些在意自己做过手术,担心伤口会不会裂开或者出血,所以,她对自己的身体并不很自信。

更为主要的,她担心能不能让贵志满足。

她提心手术后第一次就不能满足贵志,害怕贵志失望,在内心忐忑不安之中接受了他的爱,这恐怕是最大的原因。

而且,她还能找出许多其他理由来。

首先,她不喜欢这种地方,虽然是专门为男女幽会布置的,豪华而又舒适,但让人感到很不自在。尽管是个独间,但冬子还是觉得似乎有人在墙外偷听。

挨着床的窗帘,一拉开就是一面大镜子,这种设施也让冬子感到不自在,还有被子和浴衣,看上去干净,可心里总觉着肮脏不堪。

总之,很多事情缠绕在冬子脑海里。

她闭上眼睛,想专心致志地跟贵志缠绵,但就是没有办法集中思想,她越是想忘记所有这一切,头脑越是更加混杂。

医生曾经说过,子宫拿掉了也没有任何影响,说不定纯粹是一句假话。

那么重要的器官给拿掉,怎么可能和以前一模一样呢?说的也太轻巧了。

看来,我真的不行了。

“我不想。”

冬子在贵志怀里轻轻呢喃了一声,重又闭上眼睛。

贵志似乎觉察到冬子有些异样,稍微移开身体,认真地问:“你怎么啦?”

“今天你可是有点奇怪。”

冬子横下心来问他:“别撒谎,说真的,刚才不好吧?”

“我做了手术以后,跟以前不一样了,对吧?”

“刮胡思乱想的,你跟以前一模一样。”

“不一样……”

冬子下意识地将头埋进贵志的怀里。

“你刚才没有尽兴吧?你肯定嫌弃我了。”

“是你自己这样吧?”

“我?”

“尽胡思乱想,根本没有心思那个,对吧?”

“无聊的事情,就别去想。”

“可……”

就算是想了太多无聊的事情,难道真的会这么没有感觉吗?真的不是因为肉体有了什么变化?

“手术完第一次,你可能有些担心。”

“可不是,那么大的一个手术。”

“不管手术有多大,反正该摘除的都已经摘除了,你完全不用担心,你对自己要更有信心才行。”

冬子摇了摇头。

贵志还不知道冬子连子宫也摘除了。她一直想告诉他,但却一天一天地拖到了现在。

贵志刚才肯定还以为她的子宫完好无损。

冬子突然感到自己很卑鄙,明明没有子宫了,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这种作法实在令人作呕。

“我不行。”

“什么不行?”

“我……”

冬子咽了口唾沫。

还是应该坦诚地告诉贵志,这样不但能消除自己的担忧,心里也能轻松一些。

“其实,子宫也一起给切掉了。”

“什么?……”

“肚子切开后发现囊肿很多,医生说最好连子宫也一起拿掉。”

“真的?……”

“我干吗要骗你。”

贵志稍微移开身体,凝视着冬子。

“真对不起,我一直想告诉你,可总也开不了这个口,所以,我估计你刚才肯定感觉很差。”

“我没有说错吧?”

“别说了。”

“你别岔开话题,就老老实实说出来吧。”

贵志默不做声,过了一会儿,起身到起居室那边去了。

冬子也跟着起了身。她身上只是裹了浴衣,但房间里开了暖气,很暖和。

冬子抱着衣服,进了门厅那边的浴室。

浴缸里已经放满了热水,显然是起先带他们进来的女佣放的。水已经有些凉了,但加了少许热水,马上就变热了。

冬子卷起头发,用毛巾裹住,进了浴缸,将纤小瘦弱的身体沉浸在镶了铁皮状黑石块的浴缸里去。

现在,把什么都跟贵志讲了……

心里除了轻松,多少还有些悔意。

反正迟早得告诉贵志,现在说出来了,反倒轻松些。

但与此同时,她也感到后悔,干吗不忍住不说呢?

也许,他会离我而去的……

在雾气朦朦当中,冬子看了看四周。峻峋突兀、表面粗糙的黑石,仿佛就是她此时此刻的心绪的写照。

反正已经跟贵志分过一次手了,现在如果因为这个再度分手,那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应该说反倒会轻松一些。

命中注定就是这么个结局的。

“这下就好了……”

冬子将肩膀也浸在水里,自言自语着。

从没有了子宫的那一刻起,冬子的生活就发生变化了,夸张一点说,是她的人生发生了变化。

冬子从浴室出来时,贵志已经换好西装,一个人在喝啤酒。

房间的一角放有冰箱,他显然是从冰箱里拿的啤酒。

“你不洗吗?”

“咽……”

“去洗一洗吧。”

“我都换上衣服了。”

“可……”

以前,冬子一个人洗澡的时候,贵志常常敲门进来。

每一回,冬子都轰他出去,他总是硬冲进来,说:“有什么不好的。”

今晚他没有这么做,大概是不忍心看冬子受过伤的身子吧?或者,是觉得冬子可怜,同情她?或许是对这么个身子根本没有了兴趣?

“你这是怎么啦?”

“没有怎么的。”

冬子决定不再想,在贵志面前坐下。

许许多多小事情,总是索绕在她脑海里。自己实在太敏感了。

为了忘记这一切,冬子接过贵志斟的啤酒,一仰而尽。

“吓了你一跳?”

“什么吓了我?”

“我没有了子宫嘛。”

“你又来了……”

贵志苦笑了。

“能怪我吗?我都不再是个真正的女人了。”

“别说傻话!你还很年轻,再说,也不可能就这么变了。”

“可我再也不能生小孩了。”

“不生小孩有什么所谓。”

“是啊,这样倒是方便了你了。”

“别东拉西扯的。”

“以后,你就不再担心我会怀孕啦。”

说着,冬子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是个废人了。”

“别再这样了。”

贵志喝完啤酒,站起来。

“走吧。”

“你还见我吗?”

“这还用问?”

说着,贵志操起话筒,告诉前台准备结帐。

“车子马上就到。”

“你要回家,对吧?”

“我先送你。”

冬子突然想到贵志的妻子可是有子宫的,她应该比冬子大十三岁,不但有子宫,还有自己的孩子。

莫名其妙的,冬子觉着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他们正收拾着准备走,门外传来木屐的声音,接着格子门打开了。

“您的车子到了。”

是女佣。两个人站起身。

院子里月光如泻,空中的白云有如匆匆过客。

已经过了凌晨二点了,还有客人来到。冬子望着来客的背影,上了车。

“可是,目白的医生不是说过,只摘除囊肿的吗?”

上了车,贵志问。

“记得大阪的山内博士也是说不用摘子宫。”

“我也这么想的。”

“代代木的医院一开始就说要摘子宫?”

“不是,一开始只是说做囊肿就行的。”

“这么说,他们中途变卦了?”

“开刀一着,发现囊肿有好几处,说光是做囊肿,没有办法完全治愈……”

“这么说,你是手术完了之后才知道子宫也给切了的?”

“哎……”

冬子微微点点头。

“这太离谱了。”

“不过,是开了刀才发现的嘛。”

“难道事先就检查不出来?”

“我觉得当医生的,这点事情总该知道的。”

“开刀前也许不容易看出来吧。”

冬子不知不觉地在为医生辩护。

“如果一早知道是要摘子宫,那还有别的办法嘛。”

“别的办法?”

“比如可以再等一等看的嘛。”

“不过,始终是得切除的。”

贵志不再做声。奇怪的是,贵志不说话,冬子感到心里空空的。

“反正已经给摘掉了,再提能有什么用。”

冬子望着前方,说了一句。她感到不这样说,心里就无从安宁。

“女人没有了子宫,还是不合你的胃口吧?”

“我才不会呢。”

贵志像要堵住冬子的嘴似的,搂住她的肩膀。

“你店里的女孩子知道吗?”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

“这样好些。”

“只有我妈妈和你知道。”

贵志轻轻地抚弄着冬子的头发。

“船津怎么样,是个好小伙吧?”

贵志转开了话题。

“看上去挺纯的,感觉不错。”

“下次一起见见面,好不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觉着多一个人,你就不用胡思乱想了。”

昏暗之中,贵志微微笑了笑。

到达参宫桥的公寓时,已经是两点半钟了。

“再见。”

贵志坐在车里,点点头。

“那件事不要告诉别人为好。”

“当然啦,我怎么会去宣传呢?”

“反正,尽早忘记它。”

贵志说话的时候,车门关上了。车子继续向前走,消失在坡顶的石墙尽头。

冬子沿着石板路,往公寓门口走去。

到了这个时辰,公寓房间仍然亮着灯的,已经没有几个了。

公寓为了便于管理,规定夜晚十时以后,不再有人值班,住户必须积各自凭钥匙进门。

冬子从手袋里找出钥匙,推开入处口的玻璃门。

然后穿过大堂,上了电梯。

一个人在电梯里,冬子想起贵志今晚没有洗澡就回家去了。

他这么回去,难道不怕给妻子知道?

贵志的妻子以前似乎了解他和冬子的关系,但并没有采取任何干涉行动。

她是漠不关心?抑或是特别有忍耐力?是担心一旦吵吵嚷嚷开了反倒引起轩然大波,所以忍着不出声?还是觉着不用自己去吵吵,丈夫迟早会回到自己身边?

说不定,她已经知道冬子和贵志又好上了的事呢。

知道之后,她这次也会隐忍不发吗?

管她呢……

冬子挥去贵志妻子的幻影,走出电梯。

深夜的走廊里一片死寂。

冬子的房间是三○六号。

每次开门之前,冬子都要先按一下门铃。她自己一个人住按说不会有什么人在屋里,但她总是先按门铃。她所得见房间里门铃在响。

没有人。冬子放心地插上钥匙,打开房门。

冬子出门的时候,总记着打开人口处起居室的小灯,因为她害怕夜晚回来时漆黑一片,自己会感到孤寂难耐。

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冰凉的空气笼罩过来。死寂一般的房间里漂浮着女人的气息,冷冷的,如同她没有了子宫的肉体,空虚而又无奈。

打开灯,冬子坐在沙发上,松了口气。她伸手从手袋里摸出百乐门,点上火。

烟圈慢慢地在寂静的房间里散开,她感到疲惫不堪。

身体还没有恢复元气?

不过,疲惫似乎并非因为喝了半夜的酒。其实,一个星期前,有一件急活,她连夜赶制,直到凌晨二时才睡,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做帽子,那才真正叫累呢。

今天虽说很晚了,但一直都只是喝呀玩的,不是工作。

其实,现在的疲惫更像是精神性的。

起先,友美和真纪在场,冬子感到压抑。见冬子不自在,船津热情地为她圆场,这更增加了她的心理负担。

名义上,今晚是大家庆祝她手术痊愈,可她自己并不开心,直到和贵志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情况才有所改观。

然而,冬子现在最难接受的,是那之后的事情。

不管身体多么疲劳,如果和贵志缠绵得很满足,肉体也会轻松的,疲劳之中应该有一些甜蜜的舒畅。

而这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却没有能够出现,相反,却增加了许多虚幻的感觉,仿佛一切都告完结。

自己真不该听他的……

冬子望着缓缓浮动的轻烟,心里道。冬子当时有些恐惧,担心会不会万一自己毫无感觉,担心自己会不会让贵志失望。

缠绵前的担心终于变成了可怕的现实。

贵志安慰她说,“不会有事的。”

但是,冬子自己清楚地知道,现在跟以往大大不同了。

任凭别人怎么去说,冷下去的感触没有任何变化。她闭上眼睛,焦急地等待着体内深处热浪迸发的那种感受,但终于没有能够等到。

贵志也应该知道她的感觉的,正是明白了她的感受,才那样安慰她:

“我自己真够傻的。”

冬子一个人自言自语。

既然没有自信,就不应该应允贵志,结果只能是自找苦吃。

她自己的过错,还在于过于乐观,侥幸地认为或许一切都会如常。

冬子从杂物架上取下白兰地,给自己斟上。

跟贵志喝了不少酒,但现在完全醒了,照这个样子,今晚恐怕难以入睡。

这白兰地是半年前中山夫人给的,尔后,每逢晚上睡不着,冬子都要喝上几口。

能不能变得恍恍惚惚的,忘记所有的一切呢?能不能像正午在花园玩耍的小童那样,做一个美妙的梦呢?

冬子将浅浅的一杯底酒喝完,心里似乎平静了许多。

这样更好,有没有男人,又有什么所谓!半是自暴自弃、半是自我安慰的情愫开始弥散开来。

她又从酒瓶里斟了一杯,拿在手上转呀转的。

何苦去想臭男人,一个人该多自在,与其为爱恋、钟情而苦闷,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来的轻松。

如果再有男人纠缠,就直捷了当地告诉他,我没有子宫。大多数男人一听这话,肯定会落荒而逃。如果还来纠缠,就再告诉他,我冷感。

如果得知她像是一根木头,一块石头,根本没有感觉,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大概都会逃之夭夭的。

我就是我自己的,不属于任何人,不用再给男人拨来拨去,也不用再跟着男人们的屁股转。

仔细想起来,从今往后,冬子也许真的必须自己一个人过活了,今后也许必须真正的独力自主了。

冬子又大大地灌了一口。她感觉得到,热呼呼的液体在沿着喉咙滑下去。

“这才好呢……”

冬子又自言自语了一声。

现在,她并非自欺欺人,也不是自暴自弃,她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

冬子又点上一支烟。

不知是否不胜酒力,她感到有些困顿。

她觉着自己现在能睡着了。不过,过去也试过上床之后反而睡不着,迷迷糊糊地一直躺到天亮,最终还是合不拢眼。今晚如果这样,可就惨了。

冬子又喝了一口,才换上睡衣。

跟贵志好的时候,她一直穿夹棉的睡袍,跟贵志分手之后,才换穿了睡衣。贵志以前说睡衣不够性感,不喜欢她穿睡衣,现在,她不用顾忌这些了。

“我跟男人永远无缘了。”

冬子对自己这么说着,又灌了一口白兰地。

正文 4、冬日

“客罗舒”年末开到三十号,新年开工定在元月六号。

到了年尾,有时间光顾帽店的客人减少了,不过偶尔也还是有客人来,大概是为了过年的时候戴吧。

家住东京的真纪,准备在家过完除夕,元旦就前往志贺高原滑雪。

友美说是三十一号回名古屋老家。

这些年,冬子自己回横滨老家,每次都待一天时间,第二天就又返回东京了。

跟贵志好上以后,家里就当她不存在了,实际上,回到家里,得看父亲和哥哥的脸色,得面对亲戚们责难的眼光,每次都让她感到疲惫不堪。

起初,她计划今年不回家,在东京过,可觉得大过年却一个人孤孤单单,怪别扭的。

亲朋好友都要回家,或者外出旅行,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

孤身一人在寒风凛烈的东京过年,能感受到的恐怕只有孤独和寂寞了。

四年前,贵志曾陪她一起度过元旦来到前的最后一晚,但也是那么一次。

那一次,贵志怎么会变成自由身的?是不是先将妻子送回了娘家,总之一直陪她到元旦的傍晚。

能躺在贵志怀里聆听除夕之夜的钟声,冬子至今难以忘怀。

从除夕到元旦,贵志陪她度过一年当中最为重要的时间,冬子心里无限喜悦。

第二年,冬子也期望着贵志能来陪她,可最终没有来,说是要去旅行。

冬子认真地考虑跟贵志分手,其实多少也是因为那年元旦,她感到难以言状的孤独。

或许,贵志抵挡不住妻子的恳求,才一起去旅行的,但冬子可以想像得到,他们一家团圆,该是多么其乐融融。

以后,我再也不想这么过年了……

然而,跟贵志分手之后,元旦的孤独并没有因之改变。

前年还有去年,她都是先回家一次,然后闷在自己的房问里,看看电视,做做帽子,就这么过的。

对许多人来说话,元旦假期十分短暂,冬子却觉得格外漫长。

今年,也许又将是这样一个元旦。

冬子望着日历,琢磨着怎么个过法。

十二月三十日好早点收工,打扫一下店里,三十一日好打扫公寓房间。

这样,年内算是能熬过去了。

可元旦到五日之前又怎么办呢?

要么,这回自己一个人干脆去旅行,或者,还像以前那样,在房间里发呆?

冬子一想到元旦,就痛楚地意识到自己形单影只。

临近年尾,或许他忙的不可开交。不过,想到当时是那样分手的,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贵志得知她没有子宫之后,对她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或者,是未能尽兴的房事让他失望?

也许,自己真的不该说出来……

她要自己别再去想贵志,以后再也别理什么男人,可心里还是无法安宁。

当时,她以为这样就不再困扰,现在她却深深后悔自己说了出去。

自己如此出言不慎,冬子内心又是诧异,又是矛盾重重。

三十日收工这一天,冬子四点钟就早早地关了门,进行了大扫除,六点钟结束后,冬子带上真纪和友美,去赤坂一家酒店的顶层西餐酒廊,算是开个只有三个人参加的忘年会。

吃饭时,真纪忽然问她:

“妈咪,这个年你自己怎么过?”

“说不定就是在东京睡大觉呢。”

“不跟阿蜜见见面什么的?”

“阿蜜?”

“上次那位呗。”

“噢……”

真纪原来故意将贵志说成是阿蜜。

“他呀,不过是一般朋友。”

“真不好意思。不过,如果是普通朋友,那就更可以见面啦。”“倒也是……”

看来真纪说的对,是冬子自己想的太多了。

“到底是妈咪的朋友,那么帅!”

“他可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

“老婆有什么劲,情人才棒呢。”

“你可别瞎说。”

“不过,跟妈咪在一块儿,看上去可般配呐。”

真不知道这两个女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冬子开始有些担心。

九点离开酒廊,冬子在酒店门口搭了出租车。

“新年快乐。”

从现在到新年六日,正好有一个星期要彼此分开。

“玩的开心点儿。”

冬子和她们两个握了握手,钻进出租车。

冬子回到房间,卸完妆,躺在沙发上。

一年时间过去了。这一年都做了些什么呢?

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得到过什么,可失去的东西却确确实实、真真切切。

没有了子宫,不再是女人……

年初的时候,她做梦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会这样。

在这一年里,冬子失去了最为宝贵的东西,这将永远铭刻在她的记忆中。

除夕夜晚,冬子耐心地等待着贵志的电话。

她相信,他本人就算来不了,肯定会打个电话来的。

可是,过了十一点,仍然不见电话响。

说不定他带上家里人回长野老家了,或者举家上了酒店。冬子本来想自己打个电话问他,电话拨了一半又作罢了。

这个时候还找贵志,本身就显得滑稽,再说,就算他在家里,也不可能出来。

过了十二点,冬子彻底死了心,扭开电视机,看电视里除旧迎新的场面。

除夕之夜,古寺的钟声袅袅不绝。据说钟声能消除一百零八种烦恼,而其中最大的烦恼,据说就是情欲引起的。

如果真能消除烦恼,那么新年之后,自己的烦恼就可以大大减少了。

冬子胡思乱想了一气,后来又喝了白兰地,然后倒在床上。

第二天是元旦,风平浪静的。

过了八点,周围仍然寂寞无声,公寓里的住户,似乎有一半外出了。

九点洗过澡之后,冬子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横滨老家。

冬子本来打算整个元旦一直待在房间里的,可除夕之夜的孤寂使她改变了主意,决定回家里一趟。

晌午刚过,冬子就到了家,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十分热闹。

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哥哥和嫂子不久前喜得贵子,妹妹带了准备春天里结婚的未婚夫来。

父母虽然都还刚健,但老家这里渐渐地开始以哥嫂为中心,等妹妹出嫁了,再过上五、六年,也许根本就没有冬子回家的余地了。

冬子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和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虽然家人要她住一个晚上再走,她还是六点钟离开了家。

临走时,母亲凑过来在她耳边问:“这一向身体怎么样?”

“嗯,倒也没什么……”

“那就好。”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以往,冬子元旦回家,母亲就催她结婚,明明知道她根本还不想结婚,但还是固执地纠缠不休,可今年母亲却只字未提。

看来手术的事她也搁在心里……

冬子感到轻松,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寂寞。

回到房间,冬子顿时感到浑身无力。既然回老家只是弄得自己筋疲力尽,以后不回去也罢。

冬子换上便装,打开电视机。

电视上年轻的艺员正在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戏,冬子一边看,一边寻思贵志会不会来电话。

一个声音对她说:他才不会打电话呢,但同时又有一个声音说:说不定会呢。不管电话来不来,反正她又开始等待自己的男人了,这内心的骚动让她多少有些怀旧。

第二天仍是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

上午,冬子打扫了一遍自己的房间,下午开始设计一款新帽子。

只要着手做帽子,她都非常投入,能够忘记周围的一切,等到她自己意识到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六点钟。

窗外已经黑下来,涩谷方向已经亮起了灯火。

第二天也过去了。冬子开始觉得肚子饿。

中午,她是用咖啡和火腿鸡蛋对付过去的。

从家里带回来的菜和年糕还在,但她根本不想去动,而想吃点什么清爽的东西。

已经是第二天了,肯定有开门的餐馆。

冬子犹豫是出去吃,还是在家用现在的东西凑和,正犯难的历候,电话响了。

肯定是贵志来的电话!不等电话响第四声,赶紧抓起话筒。

“是木之内小姐吗?”

声音似乎很熟悉,但冬子一时想不起来。

“请问是哪一位?”

“是我呀,船津。”

“啊……”

冬子喘了口气,心情顿时不同了。

“恭喜新年。”

船津先说了一句年头的套话。

“你原来在家啊,还以为你上哪儿去了呢。”

“是啊,你呢?”

“本来是想回去,可飞机都满了,那么麻烦,干脆就不回去了。”

记得船津的老家是在福冈,他皮肤黑黝黝的,眉清目秀,的确一副九州男儿的样子。

“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正发呆呢。”

“你如果方便,能不能出来一起吃饭?我可快给闷死了。”

“你闷才打电话给我的?”

“不,不是的。”

船津赶忙否定,然后急切地问:

“是我现在去接你,还是在新宿汇合?”

“让我想想……”

“其他地方说不定还没开门呢,干脆就去京王广场饭店的大堂,你看几点方便?”

“七点半怎么样?”

“好,七点半。”

冬子放下话筒,在梳妆台前坐下来。

过年的时节,最感到百无聊赖的,恐怕正是船津这样的单身汉,而不会是那些有家有室的人。

反正,跟船津在一起,不用注意什么繁文缛节。冬子对着镜子,开始精心梳理头发。

大过年的,要不要穿和服去呢?光是考虑这些,就让冬子的心雀跃起来。

冬子按照约好的时间、七点半赶到饭店的大堂时,船津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恭喜恭喜。”

打完招呼,船律还盯着冬子看。

“你这是怎么啦?”

“没有,见你这么漂亮……”

冬子穿了一袭艳丽的和服,淡紫色的,裙边上印着白色的纸鹤。

“你穿和服真好看!”

“谢谢!”

船津说的那么认真,冬子不禁有些好笑。

到底是过年时间,大堂里穿和服的人真不少,不知是冬子的和服抢限还是别的原因,很多人经过时都回头看她。

跟贵志在一起的时候,冬子经常穿和服,最近两年时间则很少穿。

女人就是这样,没有了欣赏自己的男人,渐渐也就忘记打扮自己了。

隔了这么久又穿和服,冬子觉得自己像换了个人,背也挺的直了,姿势似乎也变的好看了。

“去吃点东西吧。你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

老楼的西餐厅有男歌手表演,十分爆棚。

“地下的中餐厅行吗?”

“那我们去那里吧。”

新年的第二天晚上,地下的中餐厅也十分爆满,她们找到唯一一张空着的桌子,在餐厅的里头,两个人相对着坐下。

“我打电话时还以为你不会在家呢。大过年的,你还赏光出来,真是不知怎么感谢才好。”

刚坐下,船津正而八经地向冬子道谢。

“可别那么说,我也百无聊赖的呢。”

“不管怎么说,看来今年一开始我的运气就不错。”

侍应送了菜牌过来。船津接过手来递给冬子说:“你来点。”

冬子要了啤酒,又点了三个菜,然后和船津碰碰杯。

“新年好!留在东京看来是留对了。”

船津说完,一口气干了那杯啤酒。

冬子还是第一次和比自己年轻的男孩子在一起。

以前,和伏木、木田也吃过饭,但他们都有妻室,也都快四十岁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个男人是贵志,冬子总是和年纪轻的男人没有缘分。

偶尔和年轻的在一起,感觉也很不错……

船津年纪小,人也很机灵,不过,两个要对面坐的时候,却没有足够的话题。毕竟,他不是贵志,贵志和冬子的交情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了。

“记得你老家是九州那边?”

“福冈。”

“福冈市吗?”

“靠海的一个小地方,叫室见。”

“那儿比较暖和。”

“不过,九州分北九州和南九州,福冈那边正好在山的背面,冬天也不怎么暖和,海风吹过来,感觉上比东京还冷呢。”

以为九州既然在南方,肯定比这里暖和,看来也不尽然。

“你去过九州吗?”

“高中时跟同学去旅行,从云仙绕到阿苏山去。不是有个说法,叫阿苏草千里还是什么的,那地方真令人难忘。”

当时,冬子还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还不懂男欢女爱,也没有情感方面的困扰,一晃,就是十年过去了。

“九州的去处真不少,像长崎,宫崎,鹿儿岛,还有……”

“这些地方你都去过?”

“基本上都去过。下次跟你一起去吧,我来当导游。”

“谢谢。”

冬子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想像如果跟船津去旅行会是什么情形。

如果是船津和她去,贵志会怎样想呢?船津自己又有什么企图?

不过,这些都可能是冬子自己多虑了,船津说会带冬子到处去看看,似乎纯粹出于好意。“这里的菜挺可口的。”

船津的筷子一直动个不停,冬子在心里为他高兴,心想他到底年轻。

冬子装着很随意似的问船津:

“你们所长,也在东京过年?”

“原来你不知道,他年尾就去夏威夷了。”

“那,他跟家里人一起?”

“他们元月四日回来。”

冬子喝了一大口啤酒。

去国外度假,也不打声招呼。或许,是和家人一起去,不好意思开口?……

“他哪天走的。”

“应该是三十号。”

“看来是为老婆孩子服务。”

“所长平时很少在家,所长碰上过年,也就只好服务服务了。”

贵志曾经告诉她,他并不爱自己的妻子,那他怎么过年的时候还带她一起去呢?冬子突然醉意全消。

晚饭后,他们又去了这家饭店四十五楼的摩天酒吧,隔着柜台,可以俯瞰新宿的夜景。

晴朗的冬日,到了傍晚时分,从这里可以望见富士山。现在已经是夜晚八点,外边的天空似乎蒙着一层薄雾。

两个人并排坐在柜台前,呷着白兰地。

两个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好的话题,喝了会儿,冬子觉得身体有些晃,不知是高空薄雾滑过时带给她的错觉,还是她自己确实已经有些醉醉的。

“你准备一直待在贵志的事务所?”

冬子故意不怀好意地问。

“暂时……”

“待在那种地方,也没有什么出息吧。”

“话不能这么说,在目前建筑界,所长算是最有名的人物了。”

“可在他手下,给拨来拨去,也很无聊的吧?”

“当然;我迟早也是想自立门户,轰轰烈烈地干点事情。”

“一定是这样,我支持你。”

“支持?”

“是啊。现在还比较困难,等我有钱了。”

“那怎么行?不行。”

“总之,那种地方,你还是早早地离开为妙。”

冬子奇怪自己怎么会说这种话,她觉得自己可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

“再来一杯。”

冬子推开空杯子。

“你还能喝吗?”

“两杯酒算得了什么!”

新的一杯白兰地刚喝了一半,冬子就觉得天旋地转的。

一瞬间,眼前突然发黑,灯光激烈地晃动起来。冬子将头埋在双手里边。

“你怎么啦?”

“我有点……”

也许是好久没有穿和服了,冬子觉得胸口很闷。

“我们走吧。”

“哎!”

冬子轻轻点点头,睁开眼睛凝视了夜景片刻,站起身来。她想站稳些,可双脚怎么也不听话。

“大概是喝的太急了。”

“不知道怎么搞的。”

在餐厅里喝了点啤酒,来到顶楼酒吧,她也只不过喝了两杯白兰地。

也许,并非不胜酒力,纯粹是和服的腰带扎得太紧的缘故,还有一个原因,恐怕是听到贵志的消息后大动肝火。

“我要回去。”

出了电梯,冬子嚷嚷着。

“那我送你。”

“你一定得送我。”

冬子命令似的说着,自己先钻进饭店门口的出租车里。

在车上,冬子靠在门上,将头贴在窗玻璃上。额头火烫火烫的。

“你没有事吧?”

船津很紧张,侧头观察她的神色。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硬把你叫出来。”

“不怪你。”

其实,是冬子自己想出来散散心。

车子在代代木森林前向右拐,离开西参道,很快就看到参宫桥车站的灯光,沿车站前的斜坡爬到尽头,就是冬子的公寓了。

“噢,就前边那里。”

车子在公寓前的石墙的一头停了下来。

“我送你回房间吧。”

“哎……”

冬子刚准备点头,却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深夜了,怎么还能让男人进自己的房间呢?除了贵志,后来还没有一个人深夜进来过。

不过,话说回来,他是船津呀,那么纯情,该不会心猿意马的。

反正,我才不愿意这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待在房间里呢,既然贵志自己都去了夏威夷,为什么我不能和这个年轻人在一起呢?

到底是过年时节,公寓里静悄悄的,打更人住的房间也严严实实地拉上了窗帘。

冬子走出电梯,来到门口,打开门。起居室的灯光懒洋洋地投在门帘上。

“我可以进去吗?”

“不过,又脏又乱的。”

让船津进自己的房间,一次是出院的时候,这是第二次。

“我只有咖啡招待你。”

冬子烧上水,将咖啡杯放在船津面前,这才走进里间。

她赶紧解开腰带,然后套上一件敞胸的外衣,才觉得胸口没有那么闷了。说不定,除了不惯和服,更主要的,是自己的确喝醉了。

“你没有事吧?”

“现在好多了。想不想听什么音乐?”

“好啊。”

“你想听什么?”

“随便……”

冬子放上上个星期买的比利·乔艾尔的LP。

“要加糖吗?”

“不用……”

船津似乎比刚才在饭店里的时候拘谨的多了。

冬子突然想作弄这位诚实的年轻人。她不是想挑逗她,纯粹是想愚弄他。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排遣她对贵志的愤懑。

冬子贴着船津坐在沙发上,问他:

“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觉得我寂寞难耐,同情我,才约我的?”

“我可没有这么想过。”

“那你是同情我这个老太婆?”

“不是。”

船津大声嚷着,抓住冬子的肩膀。

船律很用力,整个上身都倾压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

冬子缩回了肩膀。船津的双手失去了支撑点,不由自主地压在冬子身上。

“我……”

船津的声音有些尖利。他试图搂住冬子。

“不要……”

冬子清醒了,这个年轻人正变成一只猛兽,温顺、老实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粗野的男人。

“不行。”

开始是冬子自己主动的,现在,她则想拼命逃开。

冬子拼命试图挣脱,挣扎中滚下了沙发,船津追赶似的也滚下来,落在她身上。

等他的力气稍减之后,冬子才缩回身体。两个人面对面躺在沙发跟前的地板上,呼呼地直喘气。

不知怎么的,冬子感到有些好笑。

“你这是怎么啦?”

船津呆坐在地板上,冬子像哄小孩子似的拖住他的手。

“好啦,坐好了。”

一刹那的兴奋似乎降了温,船津老老实实地坐回沙发上。

“不冲动了吧?”

冬子又冲了咖啡,给船津添满。

“你如果乱来,以后我就不可能再见你了。”

“可……”

船津捧着杯子,低着头。

“我……”

船津猛喝了一口咖啡,才接着道:

“我喜欢你。”

“我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

“谢谢。”

冬子异常平静。

“不过,我这方面不行。”

“为什么?讨厌我?”

“不是,我也挺喜欢你,觉得你很好。”

“那,又为什么……”

“反正不行。”

“是因为有所长?”

“跟贵志没有任何关系。”

“那……”

“你还年轻,应该找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姑娘。”

“不,我就喜欢你。”

船津直勾勾地盯着冬子。

“我不是逢场作戏,我是真心实意的。”

“那我得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我没有子宫。”

“子宫?”

“上次做手术摘掉了,所么我不能跟你那样。”

“你这下明白了吧?”

冬子一边说,一边自己对自己点着头。

两个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想着脚下。

我怎么会说这些事情呢?……在内心深处,冬子渐渐后悔开了。

船津一直不吭声,看来他原来并不知道。虽然他到医院很多次,但似乎并不曾打听过详情。

对方既然一无所知,自己又何必和盘托出呢。

但话说回来,如果不说“没有子宫”,或者类似的话,船津肯定不会收手的,船津如此迫不及待,要打消他的非份想法,唯有这句话才能起到效果。

不过,冬子也没有想到过一向温顺的船津会这样。但追根究底,一切都是冬子自己造成的。

人家邀请你出去,那倒没有什么,但不该回来的时候让对方进自己的房间,更不该吩咐对方“送我回家”。

船津虽然平时老老实实的,又有些羞羞答答,可他毕竟是个成熟了的男人,和这么一个男人单独待在房间里,最后会发生什么事情,答案从一开始就一目了然。

但在另一方面,冬子今晚感到异常寂寞,虽然晚了很多,胸口闷闷的,但她就是不想独自一个人回家,她希望有人在旁边陪着她。

而寂寞的最大成因,其实就是贵志。

自从听说贵志早在岁暮就带上老婆孩子去了国外,她就喝的越来越快了。

贵志和家人在夏威夷海滩畅游的情景不时在冬子的脑际闪现,为了驱散自己的想像,她喝了一杯又一杯。

但无论如何,根本没有必要把一切都告诉船津的。

到现在为止,她已经向贵志和船津两个人和盘托出了自己的秘密。

告诉贵志之后,她也深深地后悔过,但同时也感到某种快慰,觉得告诉他之后自己反倒好受了些。

但说真心话,她不想让船津知道自己的秘密。他年轻有为,对自己又满心喜爱,她实在不能忍受他也了解她的秘密,她不忍惊破彼此之间的美梦。

不过,这一次也是因为冬子自己不忍瞒住船津,她想说出压在心里的话,她不想在喜欢自己的人面前躲躲闪闪的。

反正迟早他都会知道的,这个时候自己主动告诉他。反倒好些。即便他从此弃她而去,至少她心里能好受些。上次她向贵志倾诉苦衷时的也正是这种心情。

我才不要伪装呢……

不过,一旦说出口,她又有些悔意。看到船津默不做声,冬子心里更加难受。

“你肯定大吃一惊?”

“不是。”

船津摇了摇头,但语气里含含混混的。

“所以,我根本没有值得你爱的价值。”

“不过,我觉得那没有什么关系。”

“是吗?”

冬子刚说完,船津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道:

“不管你有没有子宫,我都是喜欢你。”

“你在说违心话。”

“不是,是真心话。”

船津又开始凝视冬子。冬子转过脸去。

“你还年轻,应该找个更年轻、更可爱的女孩子。”

“我不要。”

“你像个打赖的小孩子。”

冬子又给船津加了些咖啡。

“算了,不说这些了。”

“你为什么说没有子宫就不行呢?”

“你还不明白?我已经不是个女人了呀。”

“我才不相信呢。我姨娘也摘了子宫,可她还是个好端端的女人。”

“你姨娘也摘了?”

“她得了子宫癌,三年前摘的。”

“今年多大年纪?”

“五十二。做了手术以后,精神很好,甚至更漂亮了。”

“不过,我不行。”

“根本没有的事。别以为子宫有多么重要,其实那纯粹是错觉。”

“这也是你姨娘说的。”

“不是,我有个朋友当了医生,所以问他,是他说的。”

“你有朋友是医生?”

“高中时同级的一个家伙进了医学系。”

“是他这样说的?”

“他说卵巢比子宫更重要,所以卵巢有两个。”

“噢,是这么个道理。”

冬子心想,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讲歪理,但还是对自己点了点头。

“他说,人身上比较重要的东西,都有两个,像肾脏,还有肺,都是两个,对吧?”

“那心脏呢?”

“这个……”

船津答不上来,冬子有些好笑。

“反正,那家伙是说,子宫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

“谢谢你安慰我。”

冬子真心地低了低头。

“不过,我不行。”

无论船津怎么说,都没有办法消除冬子的沮丧。

船津长长地叹了口气,喝了一口咖啡。显然,他没有想到冬子如此顽固。

“已经十点了。”

冬子感到有些疲倦。船律又喝了一口咖啡,这才转过头来对着冬子。

“那,我告辞了。”

“你这就……”

“今天太失态了,请你原谅。”

“是我不好,我还得请你原谅呢。”

见船津老老实实地要走,冬子心里有些歉疚,觉得自己不好。

“下次也别忘了约我。”

“行吗?”

“只要你不像刚才那样。”

冬子故意瞪瞪眼。船津低下了头。

“你五号前都在家?”

“应该在家。”

“那我到时候再打电话给你。”

船津说着,再次审视了一下冬子,这才走出房间。

剩下一个人,冬子又回到沙发上,从杂物架上取出白兰地。

现在,她并不觉得孤独,而是感到如释重负。

总算对付过去了……

冬子开始回昧刚才的那一幕。

船津压到身上来的那一瞬间,冬子几乎要顺从他了。

既然贵志和家人欢度佳节,我又为何不可以放纵自己?耳边的这个声音深深地动摇了冬子。

她最终能摆脱船津,不是因为她意志坚定,而是由于她的内心的恐惧。

她害怕万一船津不能满足,他会当她是个冷感的、缺乏情趣的女人,而这是她自己所无法忍受的。

在脑海的一隅,她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失去了感觉的没有子宫的女人。

倘若是以前,她或许早就顺从了船津呢。

船津作为一个男人,年纪比自己小,应该是十分理想的,只要不把他当作结婚的人选,而是作为临时慰藉寂寞的对象,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从报复贵志的角度而言,他又是在贵志手下工作的,这也再妙不过了。

但冬子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接受他,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她心里依旧爱着贵志,更重要的,是失去子宫以后内心深处的恐惧在作祟。

跟贵志比起来,船津对女人也许还不是很有经验,估计会像一头雄狮,只会疯狂地扑上来。

所以,如果自己不做声,他也许什么也觉察不到。

但倘若真的给了他,万一他觉得索然无味,她无疑会无地自容。

与其冒险,勉强把没有半点自信的身子给他,还不知干脆不给。至少,冬子可以免受伤害。

话说回来,船津如此大胆,实在出乎冬子的意料。她知道他一开始就对自己有好感,但她没有想到过他会如此大胆地准备占有她。

对于贵志和冬子的关系,船津到底是怎样想的呢?

住院前后,还有出院后贵志专程登门看望,船津不可能感觉不出两个人关系非同一般,如果他是明知故犯,那岂不是公然挑战自己的老板?

船津有这个胆量吗?

从平时船津对贵志五体投地的态度来看,这是难以想像的。

或许,船津以为她和贵志只是普通朋友,没有什么特殊关系,所以他才会在她面前说起贵志的家人。

但如果船津真是一无所知,那他又实在太迟钝了。不过,男人也许个个都有些傻乎乎的呢。

想着想着,冬子开始觉得船津刚才迫不及待的样子很可爱。

不该那么把他撵走的……

灌了些白兰地后,冬子觉得自从失去子宫,自己变成了一个坏女人。

第二天也是个晴天。

新年第三天,回家过年的人似乎也陆续回来了,公寓的院子里也开始热闹起来。

从窗口望下去,只见几个小孩子在踢石玩耍。

冬子一大早起床后,先整理房间,吃了些火腿沙津,喝了杯咖啡,然后操起昨天做了一半的帽子。

到了中午,冬子歇口气,正在看电视,船津来电话了。

“你好吗?”

昨天才见面的,船津居然这样问候她。

“哎,挺好。”

“昨天真是失礼了,你还生气吗?”

“没有。”

“其实,我昨天后来去找了朋友,问过了。”

“问什么?”

“手术的事。”

“噢……”

冬子心里很不快,皱了皱眉头。

“他说,不应该摘除的。”

“为什么?”

“子宫囊肿,居然连子宫也一起摘了,这里边有问题。”

“不过,囊肿有好几个,情况很不好。”

“那个我不知道,不过,说是年轻女的,应该光摘除囊肿,如果把子宫一起摘掉,那就过头了。”

“从医学角度来说疑点很大,你该好好问清楚。”

突然给船津这样一说,冬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就算“过头”了,可手术都已经做完了。

“那我该怎么办?”

“直接查一查做手术的医院吧,如果真的是他们草率行事,那就有问题了。”

“这……”

冬子根本没有刨根究底的勇气。

“昨天可能也说过,我高中时的一个朋友现在在K大学医院工作,专业虽然不一样,但他说不应该摘子宫。”

“怎么样,你想不想查一查?”

“你说的轻巧,怎么个查法……”

“这个,你只管交给我办就是了。”

“你来查?”

“我跟那个朋友商量着去查。”

“等等,你这么做,岂不是会伤害做手术的那个医生?”

“所以,要背着那个医生查。”

“不过……”

医生真的会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胡乱开刀吗?

“总之,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你这人可真怪。”

“你才怪呢。”

船津这么说,是因为昨天冬子告诉他自己没有了子宫,拒绝了他的要求,心里不悦,还是纯粹出于一片好心,反正都是多管闲事。

“现在再去查,又管什么用?”

“这个我明白,已经失去了的东西不会再回来,可总该查一下吧?”

“我不同意。”

冬子回答得十分干脆。

“你不高兴?”

“当然啦。”

“那我道歉。反正,我是这样听说的,觉得应该查一查!”

“我挂电话了,请原谅。”

冬子像给螫了手似地放下听筒。

现在告诉她说手术做错了,难道能救回她的子宫吗?

船津显然是出于好心,可冬子却不愿想起这事。

冬子回到桌子前,继续绘制帽顶的图纸。

用布这种平面材料做帽顶,要比想像的困难的多。先把布剪成几块,然后再缝制到一起。做图纸模型的时候,也要在纸上划好剪切线,把每一块绘到一个平面上来。

虽然又开始动手工作了,但船津的话并没有从冬子的耳际消失。

真的不该切掉子宫的吗?……

冬子想起来了,贵志也这样说过。

贵志不像船津这么怀疑,他只是在说话当中提了提,偏了偏头自言自语似的问:“为什么要摘除呢?”冬子起初告诉他只须摘除囊肿,后来听说连子宫也切掉了,似乎有些吃惊。

船津不同,他显然是在怀疑手术本身的必要性。

按他的想法,只要病人是年轻女性,就应该保住子宫,如果摘除,就是过头了。

船津和医院,到底谁对谁错,冬子心里没有主意,但令她忐忑不安的是,船津说他问过他的医生朋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冬子的手停了下来。

假如他们真的在根本不必要的情况下把子宫摘除了……

冬子的脑海里浮现出声音轻柔的院长、还有圆脸护士的影子。

他们真会如此狠心……

就算是他们狠心,可他们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

肯定是船津的朋友在疑神疑鬼……

冬子对着自己自言自语。

说不定,昨晚冬子以没有子宫为理由,拒绝了船津的要求后,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想的太多,没有把事实真像原原本本地讲给他那位医生朋友听。

为了打断自己的思绪,冬子站起来,朝着窗外望去。

太阳有点偏西了,马路上投下秀树萧索的影子。

望了会儿,冬子突然想见一见中山夫人。

她匆匆忙忙地将桌子上的图纸收拾好,然后拨电话给中山夫人。

中山夫人似乎也是百无聊赖。

“你忙什么呐?方便的话过来坐一坐嘛。”

“不过,府上还有客人吧?”

“昨天倒有几个大学方面的客人,今天连一个人都没有。儿子去玩了,老公也上朋友家去了,恐怕要很晚才回来。”

以前,冬子去中山夫人家送过一、两次帽子。

她的家在幽静的代宫山住宅区,从涩谷步行就能到达。屋子很大,对只有她、丈夫和儿子的三口之家来说,实在是太宽敞了。

“我们一起去吃东西,快过来吧。”

老闷在家里,只会使心情更加沉重,冬子决定上中山夫人家去。

过年期间,本来应该穿和服去的,但想到昨晚胸口发闷的痛苦经历,冬子最后还是决定穿西服。

冬子在圆领毛衣上穿了套装,蹬上棕褐色的长靴。天气并不怎么冷,所以她决定不穿大衣。但围了貂皮披肩。这是贵志去年秋天从欧洲带给她的礼物。

一出公寓就搭上了车,中途在涩谷买了芝士蛋糕,到中山夫人家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欢迎欢迎。我还以为你回了横滨老家,不在这边呢。”

中山夫人迎了出来。与年纪不相称的是,她穿窄领衫,配了条藏青色的长裙。

“元旦那天回了回老家,其余时间都闷在东京。”

“真的吗?不太可信哟。”

夫人故意微微睨了睨冬子,然后从冰箱里取出葡萄酒。

“这可是六九年的马尔可呢,人家带过来的,想不想试试?”

“老师会不高兴的。”

“我们家里的不太喝葡萄酒。”

夫人斟了杯血液般的酒,递过来。

以前听贵志说过,六九年是葡萄酒的成年。冬子自己很少喝葡萄酒,但口感的确有些不一般。

“今天,就你我两个女人,安安静静地过个年吧。”

夫人拿来艺士、火腿一类的小吃,还有年饭,两个人喝了起来。

“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要说过年,除了吃吃喝喝,还有什么乐趣!”

“我也是。”

“你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呐。最近见着贵志没有?”

“现在好像在国外呢。”

“又去了?”

“说是和家里人一起去了夏威夷……”

“他居然这么传统。”

夫人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对冬子道:

“来,我们两个女人今天就喝它个痛痛快快。”

夫人的面庞已经染成了酡红色。

“闷在家里当家庭主妇,真是无聊极了,今年我也该开始做点什么事。”

冬子听说夫人比贵志小一岁,但她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四、五的样子,面部充满光泽,显得很年轻。

或许,早些生完孩子,之后无忧无虑地当自己的家庭主妇,人大概就会这个样子。

冬子正对着夫人出神,夫人又说:

“我真羡慕你,在外边工作。”

“我才羡慕你呐,有这么一个漂亮、幽静的家,过得悠哉悠哉。”

“才不是那么回事呢。每天千篇一律,一想到就这样下去,最后变成个老太婆,心里就不寒而栗。”

夫人夸张地蹙眉头。

“来,喝,喝。”

夫人喝醉后,似乎特别饶舌,眼圈浮上红晕后,舌头也开始绕了。

“对了,对了,你有没有兴趣相亲。”

“我相亲。”

“有个人选,是医生,t大学毕业的,现在还在大学的附属医院。个头又高,很帅气的。”

一听说医生这个字眼,冬子的身体就微微一震。自从做过手术以后,只要一听到医生、医院这些词,冬子就会打冷颤。

“刚满三十岁,父母在静冈,也是医生。”

夫人把刚揽在手上的杯子又放下来。

“本来,要张照片就好了,可我见过他,了解他的情况,所以就没要。人很不错。你今年二十八吧?这么漂亮,再说看上去又这么年轻,他肯定会喜欢上你的。”

“反正,就是一次面,你有没有兴趣?”

“我可不行。”

“你还舍不得贵志?”

“不是这个原因……”

“噢,你是担心做过手术。其实,不知是不是医生自己整天要做手术,反正他们才不计较刀口伤疤呢。”

“我没有资格当新娘。”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别那么放不下。结婚这事,关键是两个人相亲相爱,其他谁管它哩。”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人说他喜欢苗条、又有品味的女孩子,你最合适了。”

女人稍微有了点年纪,就喜欢管闲事,这有些时候让人感激不尽,有些时候却让人厌烦透顶。现在的中山夫人就属于后一种情况。

“不是说你非得跟他结婚不可,就是见见面,也没有什么吃亏的。”

冬子并不是计较什么吃亏占便宜,只不过觉得相亲本身让人难受。夫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些。

“这个星期六怎么样?”

“这件事很难从命,请你原谅。”

“不愿意?”

夫人显得很失望。

“看来,你仍然喜欢贵志。”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

“那你另有所爱。”

“没有。”

“这我可就糊涂了。另有原因?”

“非说不可吗?”

“别卖关子,说吧。”

“我哪里是卖关子……”

“那你就说呀,依你我的交情,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没有子宫。”

“子宫?”

“上次做手术,跟囊肿一起切掉了。”

夫人怀疑似地审视着冬子,过了会儿,才缓缓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

“对不起。”

夫人弹了弹烟灰。

“我一直以为你住院是小手术,光做囊肿。”

“原来是光做囊肿的。”

“切开肚子,才发现情况严重?”

“哎……”

“我做梦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夫人把玩着手里的杯子,过了很久,突然莞尔一笑:

“我跟你一样。”

“啊?……”

“我也没有子宫,五年前,也是因为囊肿切掉的。”

“真的?”

“要不要我给你看看刀口?”

“不用……”

“大家彼此彼此,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夫人猛地站起来,去掉系住裹裙的别针。

“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夫人将裹裙向外侧一撩,白皙的下肢就裸露在冬子的眼前。

夫人一向重视美容,所以看不到中年特有的肥胖的迹象,两条腿修长而有光泽。

薄薄的袜裤下边,透出印有小花的内裤。

中山夫人毫无踌躇,一手撩起毛衣,一手将内裤向下拉。展现在冬子眼前的白嫩、沿润的皮肤,根本不像四十岁的女人的。

“呶,你看。”

紧贴着夫人拉住内裤的那只手,有一条横向的疤痕,带着些微红晕,在略显脂肪感的白皙的腹部,格外显眼。

“怎么,我没有骗你吧?原来有十五公分长,现在变成十三分公半了。”

“很奇怪,年轮一增加,这个刀口反而小了些。”

尽管是在把自己的伤疤指给别人看,夫人却神情自若,并不忸作态。

夫人很聪明,大概是想藉此安慰冬子。

“怎么样,看见了吧?”

“哎……”

“除了老公,我还没有给别人看过。”

“真对不起。”

“不用在意。”

夫人转过身去,将搭在椅子上的裙布重又裹在身上。

“来,为我们的共同点干一杯。”

同病相怜,冬子顺从地碰了碰杯子。

“你的刀口也是打横的?”

“嗳。”

“有多长?”

“跟你的差不多。”

“是吗?这么说都差不多。”

夫人点点头。

“说我有些皮疹,手术后又缝过一次线。所以,你也看到了,缝的不够平滑。”

“不会,没有的事。”

“你的让我也看一看吧。”

“我的很……”

“以你的皮肤,肯定很漂亮。”

“不行。”

见冬子摇摇头,夫人笑了笑。

“好吧,今天就放过你了。”

夫人睨了睨冬子。

“你根本不知道吧?”

“是啊,完全不知道你也做过。”

“已经五年了,再说也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所以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不过,我们俩,怎么说呢?应该算是同病姐妹,一伙的。”

“总之,我们俩应该做好朋友。”

夫人说完,干了杯里酒。

冬子再次仔细打量夫人。她斜斜地坐在椅子上,怎么看都像是生活安逸的贵夫人。

很难想像她的肚子上居然有一条切掉子宫时留下的疤痕。

“那你手术以后有没有什么变化?”

“哪里有什么变化,情况可好多啦,没有月经,反倒省了不少事。你怎么样?”

不来月经,冬子自己也觉得省了不少事,但同时也有一抹失落感。

“子宫这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人没有它照样活,反正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医生也是这样说的,但冬子始终没有办法完全接受。

“反正没有它,也不影响性生活。”

“是吗?”

“这还用问?又不是靠子宫性交的。”

“可是,拿掉了子宫,荷尔蒙少了……”

“连你也这样想,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子宫其实就是个袋子,用来怀孩子的,不是制造荷尔蒙的器官。事实上,我自从摘了子宫,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夫人信心满怀似地挺了挺胸膛,但随即又道:

“不过,男人像是接受不来。”

“接受不来什么?”

“像我家的,一听我没有了子宫,就觉得我不再是个女人。他是个花冈岩脑袋,怎么给他解释,他都是那么个观点,说什么子宫是女人的生命。”

中山夫人的丈夫是t大学工科的教授,今年应该五十岁了,大高个,头发是带有浪漫气氛的灰白色,架一副眼镜,看上去十分忠厚。

“所以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打那以后就没有同过房。”

“那他怎么……”

“那一次,他说很奇怪。”

“奇怪?”

“是很奇怪,他说自己的东西进去以后,感到有点冰凉。”

“怎么会?”

“我也觉得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肯定是他胡思乱想。”

中山夫人说着,又添了葡萄酒。

“他有了这个藉口,就去和别人好了。”

“真是难以相信。”

“反正他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和别人混的。”

“真的?”

“我一清二楚。”

说着,中山夫人细长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冬子没有吭声将目光移开。夫人试了拭眼泪,自己笑了笑:

“我真好笑。真不好意思。”

“没有什么。”

“连这种无聊的事都说给你听,我真是个傻瓜。”

“可老师对夫人还是很体贴的吧?”

“问题就在他的体贴上。他是同情我,觉得我是个没有子宫的可怜女人,所以才对我体贴的。”

“老师去国外,不都是和夫人一起去的吗?”

“那不过是装装样子。再说,人家那边都兴带夫人,有我在,他方便一些,仅此而已。”

“不过,既然他带你去,那就表明他还是爱你的。”

“到了国外,他也不和我那个,一上床就呼呼大睡了。”

“该不是旅途劳累吧?”

“在国内也是这个样子。反正,他认定我不行。”

“怎么会……”

冬子本来想反驳的,但觉得不便向外人问这种事情,又作罢了。

“他说什么:你做过手术,别太勉强自己。说的好听,自己好去跟别人好。”

“老师真的在和别人好吗?”

“我才不会冤枉他呢,他的相好是谁,我心中有数。”

“你知道?”

“那个女的是他研究室助手,叫濑川,都三十五了,还整天穿条牛仔裤,老摆出那么个样子。”

见夫人说话咬牙切齿的样子,冬子心里有些好笑。

“老师说不定只是逢场作戏呢。”

“那才不是呢,两个人藉着去开学术会议,到处去旅行。不知道他看上那女人哪一点,可能他觉得只要有子宫就行了。”

“真是难以置信。”

“男人就是这样,光顾自己;还到处讲自己的老婆没有子宫,不能满足他,好博取别的女人的同情。”

“那个女的连这些都知道?”

“是我男人告诉她的。女人一听这话,哪个不产生同情心?”

“如果真的这样,那就太过份了。”

“是太过份了。所以,我也去跟别人好。”

也许是不胜酒力,中山夫人今天似乎什么都敢说,跟以往在店里或者在附近咖啡见面的时候判若两人。

甚至把自己的刀口掀给冬子看,完全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要让他看一看,我这个女人还有那么点风韵。”

夫人的脸胛已经微微泛红了。再喝下去肯定会酩酊大醉,可她毕竟是在他自己家里喝酒,冬子也不好相劝。

“我现在有个相好的,假如跟你见面了,肯定会跟着你跑,所以我才不会让你们见面呐。嗯,跟贵志差不多上下。对了,你呢?”

“我这个样子,哪里还有那种勇气。”

“虽说是做过手术,感觉还是老样子,对吧?有什么好怕的。”

“既然医生都说没有问题,那还会有什么问题?”

“手术以后也没有变化?”

“那还用说。摘了子宫,不过就是肚子里少了点东西,跟那里完全不相干。做了手术你还没有试过?”

“嗳……”

冬子慌忙低下头。

“已经可以的了吧?”

“不过,心里总是有些害怕。”

“千万不能这么想,首先你得有自信,相信绝对没有任何变化。”

“夫人手术后也……”

“我自己是没有任何变化,可我们家的死了心,认定我不行。”

冬子的情况是自己考虑的过多,而夫人不同,反倒是丈夫一方的问题。

性爱就是这么千奇百怪,因人而异,怎么也琢磨不透。

“性爱真够奇妙的。”

“那当然,医生光讲大道理,其实心里因素还是很关键的,可话说回来,你如果光想着那个地方,该有的感觉也就没有了。”

的确,相抱相拥的时候应该全身心地投入,这一点冬子很能理解。但对冬子来说,也许已经为时已晚,脑际闪现着的总是或许会再度失败的阴影。

中山夫人起身去了洗手间,过了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威士忌。

“来,这回我们喝这个。”

“你还要吗?”

“跟你尽说那些事,说的我来了兴致,我还要你陪着我。”

被夫人先发制人地一说,冬子不好意思起身回家。

“我把自己的秘密都说出来了,现在轮到你说你的秘密了。”

“我能有什么秘密。”

“别骗我,像你这么好的女人,怎么会没有秘密?”

夫人开了酒瓶的封口纸,在杯子里放在冰块,再斟上酒。

“夫人倒是先说说刚才说了一半的那个情人是谁。”

冬子试图岔开话题。

“那个还不行,还没有到公开阶段。你再等一、两个月吧。”

夫人说完,调好酒,才又开口:

“你千万不要因为没有子宫,就变得悲观自卑,反正再也不用怕怀孕,正应该尽情地玩乐才对呢。你有没有年轻、风流倜傥的男朋友,介绍一个给我?”

冬子苦笑了一下,心里想起船津。船津向她表示,不管她有没有子宫,他都喜欢她。不过,这可能只是出于年轻人的好胜心理,等到了年纪,想法肯定就不同了。

“总而言之,现在如果不及时行乐,你可就吃大亏了,要变成我这样的老太婆,想找个人都找不到了。”

“夫人你怎么会……”

“真的,如果二十来岁,年轻美貌,男人围着转,那是理所当然,等你到了三、四十岁,要想再有男人来追,可就得下大功夫了。”

“这个我能理解。”

“所以说,你现在正当其时。女人的黄金时节就是二十过半到三十四、五岁这段时间。”

“我能不能问点别的事情?”

冬子想起船津说的话。

“尽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情。”

“我想问子宫的手术。摘除囊肿,如果连子宫一起切掉,会不会是过了头?”

“不过,我就是因为囊肿,才一起拿掉的。”

“有人跟我说,二十来岁的未婚女性,即使囊肿相当严重,也不应该拿掉子宫。”

“说的也是……”

夫人将两只手抱在怀里,沉思起来。

“不过,如果囊肿十分严重,那也是迫不得已。”

“我也是这样想。”

“当然啦,年轻人还要结婚、生孩子,倒是应该尽力保住子宫。”

“医生总该不会乱来,把不该切除的东西也切除掉吧?”

“是啊。”

看来,船津的想法不过是他自己神经过敏罢了,自己不该这么胡乱怀疑的。

“反正,都已经摘掉了,再说三道四,也回不来。”

冬子顿时感到有了精神,美美地灌了一口威士忌,竟呛了起来。

“小心点儿。”

夫人立即在杯子里加了水,但冬子浑身仍在剧烈颤抖,根本没有办法送进嘴里。夫人走过来,拍她的背。

“喝水吗?”

“不用,我没有事了。”

“真的,你的身体看起来瘦小,还能这么柔软!”

“哪里……”

冬子抬起头来,见夫人的面庞就在眼前。

“真可爱。”

夫人站在原地,将冬子拢过去,碰了碰冬子的头发,然后开始抚弄起冬子的耳垂来。

“这个也这么小,这么嫩。”

夫人唱歌似的说着,将她自己热呼呼的唇贴在冬子的耳朵上。

“别担心。”

到底是女人,夫人的动作十分纤柔,却又不给冬子逃跑的机会。

她的舌头慢慢地动着,不时舐舐冬子的牙齿,同时另外那只手在轻轻地抚弄冬子的耳朵。

“这样不好……”

冬子嘴里呢喃着,浑身却没有半点力气,一种甜丝丝的感觉翻着小小的波浪,慢慢传遍全身。

“我们俩都是女人,不用怕!”

夫人轻声说着,将自己的舌头伸的更深了。

“啊……”

冬子情不自禁地轻叫了一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夫人的舌头已经在触弄冬子的舌根。

夫人一边吮吸着冬子的舌头,一边腾出手来掀起冬子的毛衣。夫人的手钻进来,掀开冬子的乳罩,纤柔的手指开始捻抚冬子纤嫩的乳头。

夫人的动作大胆而又细致,仗着自己女人的那份本能,使冬子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从容不迫地脱光了冬子身上的衣服。

“我们俩都是女人。”

夫人的呢喃消除了冬子的戒备,使她陶醉在一种甜蜜的感觉当中。

“来吧……”

冬子像被施了催眠术似的,听到夫人招呼,就顺从地站起来。

“我要好好地、好好地伺候你。”

夫人在冬子耳边轻轻说着,拖住冬子的手,把她引到睡房里。

双人床的枕头边上,亮着一盏台灯,灯罩是红色的,使垂着藏青色窗帘的房间像深海一样,显得妖冶而又恬静。

冬子的内衣也被脱去了。

冬子完全不用采取主动,一切都任由中山夫人导引,而她是那么温柔体贴。

与男人不同,夫人没有他们的粗鲁,没有他们的笨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很快,冬子全身上下只剩下缀着花边的白三角裤,使她多少有些不自在,抱起了手。夫人随即脱掉自己的毛衣,解开裹裙,变成一丝不挂。

“好啦,别睁开眼睛。”

夫人像念咒似的轻声吩咐着,除去了冬子身上最后一块布。

“啊”

冬子感到下体有什么东西软软的,在蠕动,条件反射地夹紧了双腿。

在电流穿过般的兴奋感中,冬子同时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别……”

冬子短促地叫了一声。

夫人的手和唇不紧不慢,但并不停止下来。

白嫩的肌肤交揉在一起,微微掀着波浪。

“就我们俩,大家都是女人。”

夫人的喃声听起来像是咒语。

“你我都是没有子宫的女人。”

这句话在冬子耳边里,像是遥远的涛声。

冬子任凭夫人摆弄自己。

管它呢,无论是绽开还是凋谢,一切都听凭夫人主张了。

手术后一直被抑制的感觉,经过夫人的两只手的调弄,似乎重又苏醒了。

“啊!啊!”

冬子情不自禁地轻叫着,渐渐开始主动起来。

她知道,自己的感觉开始燃烧了。现在,没有被贵志抱拥时的不安和胆怯,没有子宫和没有感觉,似乎都是另一个世纪的事情。

在这只有女人的世界里,在这无边无际的温柔乡里,冬子心甘情愿地飘坠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冬子睁开眼睛。全身十分慷懒。

她发现自己和中山夫人都全裸着,搂抱着裹在淡灰色毛巾被里。

一起爬上床时使房间充满妖冶的红光的台灯早就关了,剩下一只小灯球还亮着。

她们一起翻滚、拥抱着,不知该有多久呢?四周万籁俱寂,该有十点多了吧。

冬子瞥了瞥身边的中山夫人。

夫人微微侧身睡着,右肩头和胳膊露在毛巾被外边。

房间里的暖气温度适中,没有一点寒冷的感觉。

冬子想到刚才自己和中山夫人两个人搂抱在一起,有些羞愧,感到不自在。

她自己虽然知道有同性恋这个词,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当事人。

二十来岁的时候,曾经对一个年长的女人有过这种感觉,但只不过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从来没有付诸行动。

而今,冬子自己被深深地卷进这个旋涡里来了。

她经历了一个遥远、甜美的梦世界,她肉体的深处仍在回味梦的余韵。

我不过是做了一个短暂的梦,不过是梦而已。

然而,任凭她自己怎么努力,眼前全裸的中山夫人还有她自己,都在告诉她那是不争的事实。

冬子轻轻地下了床。

她正弯腰捡拾散在地板上的衣服,身后传来夫人细声细气的声音。

“你要起床?”

妻子不由自主地蹲坐在地板上,怀里仍然抱着刚刚捡起的衣服。

“不冷吗?”

“嗳……”

“我也起来。”

夫人用毛巾被裹住自己,慢慢下了床。

“喂,洗个澡吧。浴室在这边。”

冬子赶忙穿上内衣,套上裙子。

“那我先洗了。”

门外边传来夫人的声音。

“你先洗吧。”

冬子应着,瞥了瞥床头的钟。已经十点半了。

在台灯淡淡的光晕中,她看见床上十分凌乱。

我和夫人就是在这里……

她感到双颊像火烧一样。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是酒在作怪,或者是因为中山夫人的手法实在太巧妙了?

冬子感到自己窥视到自己的另外一个世界。

夫人从浴室出来后,冬子也去洗了个澡。

搓洗脖颈和肩膀的时候,冬子闻到夫人的香水味,显然已经渗进皮肤里了。

一瞬间,冬子感到自己做了一件特别肮脏的事情。为了洗掉所有的痕迹,她搓了又搓,洗了好几遍,才走了出浴室。

夫人换上了藏青色的睡袍,坐在沙发上吃西橙。

“来,一起吃。”

“我得回去了。”

冬子想起刚才的放荡,背过脸去。

“才十一点。”

“老师也该回来了吧?”

“大家都穿着衣服,还怕什么。”

夫人满不在乎地回了一句。

倘若教授看到她们两个一丝不挂搂在一起,该是怎么个结局呢?冬子想到自己刚才做过的事情,觉着有些后怕。

“反正,不到十二点,他也不会回来。”

“不过,我得告辞了。”

冬子起身,拎起手袋。

“你真的这就回去了?”

“哎……”

夫人走过来,轻轻地抚弄了一下冬子的头发。

“一定再过来玩,好吗?”

“不来可不行。”

夫人说着,用纤嫩的手指抬起冬子的下巴。

“我们可是有个共同的秘密……”

冬子没有做声,凝视着夫人淡棕色的眼睛。起初感受到过的恐惧和难堪已经荡然无存了。

夫人用自己的唇轻轻在冬子翘起的唇上点一点。

夫人只是用舌尖接触,感觉起来很放浪。冬子以前跟贵志从来沿有这种感觉。

夫人放开冬子的唇,微微地笑了笑。

冬子转身走到正门的门廊,绕上水貂披襟,穿上鞋子。

“你晚上一般都没有事吧?”

“下次我打电话给你。”

冬子点点头,走出门。

“天气冷,你当心点。”

“今晚我肯定能睡个好觉,太谢谢你了。”

说完,夫人关上门。

冬子穿过罗汉松夹道,来到大街上。

元月里的住宅区静悄悄的。冬子踮起脚,轻轻走着。

正文 5、风花

一月到二月这段时间,冬子一直忙于帽子制作。

三月中旬将举办一个帽子展览,她得赶制展品。

即便是用来零售的帽子,冬子做起来一向都很精心,但制作展品的时候还是格外用心,虽说主要在设计,可她不放心将饰带和帽沿交给别人去做。

制作的时候,她忘记了贵志和中山夫人。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时,她会忘记一切。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正是为了忘记其他的一切,她才如此专心致志。

以前,她可不是这个样子。

无论她怎样投入工作,都会不时想起贵志,猜想他现在在家里,还是在公司里。

最近,她不再关心这些了,就算偶尔想起,也很快就抛诸于脑后。

也许,自从失去了子宫,她在潜意识里开始要求自己独力生存了。

那之后,中山夫人来过两次电话,但冬子都没有去,第一次是因为有些感冒,另外一次则是突然接了订单,需要尽快赶出来。

“不太忙了,可一定得过来哟。”

夫人这样关照她,但冬子没有主动打过电话。

她并不是讨厌中山夫人,也并非害怕两个女人热乎起来,相反,她有时还会梦见夫人在爱抚自己。

不过,冬子决定暂时维持现状,她没有想扮纯情这种夸张的念头,只是不想在帽子展结束前接近夫人。

这是冬子给自己的规矩。她有一种恐惧感,害怕没有任何约束,自己会无止境地坠落下去。

二月初,准备参展的帽子就基本完成了。

今年的参展作品共两顶,一顶是二十年代风靡一时的深冠短檐太阳帽,帽顶画了鸟的图案,一顶是胭脂色的稍微男性化的猎帽。

且不管到时候能否售出,反正她努力在明快的色调中突出了女性特有的柔性。

贵志打电话来,正好是第二个作品快要完成的时候。

“这段时间你还好吗?”

贵志还是那句开场白。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冬子尽量保持语调平和,但内心却有些波动。

去年尾度过那个不能得到满足的夜晚至今,贵志有整整两个月没有来电话了。

“上次跟你说去旅行的事,下个星期我或许抽出空来。”

跟贵志相约一起去旅行,该是去年十月份的事吧。

记得当时不知道他是否为了安慰刚刚出院的冬子,提议说一起去温暖的九州。

之后一直到年末,不知是否因为工作繁忙,贵志都没有联络她。这三个多月时间里,他大概把这事忘记的一干二净。

“下周初,我得去一趟福冈,乘这个机会,我们去宫崎,怎么样?”

跟贵志旅行过几次,每次都是乘他工作之便,没有一次是去纯粹度假的。

起初,冬子心里很不满意,但很快就习惯了,而且,还多少有些欣赏他这么会见缝插针。

“北九州还有些冷,但宫崎那边都快到梅雨季节了,应该比较暖和。”

“星期天直接去宫崎,星期一折回福冈。我会在福冈逗留三两天,你如果有事,可以先回来。”

店里的休息日是星期天,如果星期二上午从福冈赶回来,那也就意味着她必须休息一天半。

“休息一半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

冬子心里想着的,并不是店里的工作放不开,一两天功夫,真纪和友美就足可以应付了,冬子担心的,其实是晚上的事。

到时候贵志要自己,会不会又全无感觉呢?她害怕双方互不满足,使整个旅行变的索然无味。

“怎么啦?你不方便?”

“不是……”

“别一个人闷着,偶尔出去旅行一下会有好处的。”

冬子想像着南方阳光普照的海岸。出去旅行,说不定心情会因之改变,治好自己的冷感症,重拾失去了的快乐。

“怎么样,你没有问题吧?”

“好的……”

“那我这就安排机票。记得中午前有个直达航班,就那趟吧。”

贵志还是老样子,主意一定,就立即付诸行动。

“机票我让人送过去,或是在机场给你?”

“机场吧。”

冬子立即想到会是船津送过来,赶紧回绝了贵志。

“那好,等时间确定了,我再打电话给你。你提前做一下准备。”

“好。”

冬子答应着,放下话筒。

原先,她打算贵志打电话来的时候,质问他元旦全家去夏威夷的事。

本来,她想讽刺讽刺他,但等到想起这码事,自己已经答应了一起去旅行。

“我真的是……”

她恨自己答应了他。

星期天的飞机是上午十一点半从羽田机场出发的航班。

冬子十一点五分赶到机场。她从中央大厅出来,走到飞往宫崎的第二出发厅的柜台前,却不见贵志的影子。

贵志很守时,却从来都不会提早。

冬子站在大厅的一角等了会儿,贵志出现了。身子披着灰色大衣,手里拎着一个袋子。

“呒,很漂亮。”

“你指什么?”

“我是说你很迷人。”

说着,贵志轻轻拍拍冬子的肩膀。

“你开帽店的,怎么不戴帽子?”

“不好看?”

“不是……”

直到昨天,冬子还犹豫到底穿什么衣服,最后,还是决定穿反毛毛衣和厚乔其纱裙,再套上藏青色的直筒大衣。

她本来也想过戴帽子,但又觉着会糟蹋柔顺的头发,最后决定不戴。

“我去办登机手续。你就那件行李。”

冬子带了一个稍大点的路易维顿式手提袋。

“我准备带上飞机。”

贵志点点头,朝柜台走去。

星期天,去宫崎的柜台前挤满了人,甚至还有带着高尔夫球具的旅行团。

“基本上可以正点起飞。”

贵志手里拿着登机卡回来。

“一点到宫崎。”

两人一起走到巴士候车室,乘上巴士进入停机坪。

飞机上基本坐满了。冬子靠窗坐,贵志紧挨着坐在旁边。

最近一段时间,东京天气晴朗,气候干燥,但经常刮风。

“你跟家里怎么说的?”

起飞后,冬子问。

“也不用怎么……”

贵志支吾了一声,点上烟。

“宫崎那边,我订了可以眺望青岛美景的酒店,离市区是远了些,不过我相信肯定感觉更好一些。”

“可真怪。”

“什么怪?”

“难道不是吗?……”

曾经分手的两个人重又在一起旅行。不知内情的人看到了,肯定以为他们两个是情侣呢。

两个人的确是情侣,但没有年轻人的那种新鲜感,是前路茫茫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关系,尽管如此,两个人仍然彼此吸引着。

机翼下是蔚蓝的茫茫大海。

从高空鸟瞰,海面像是绿色的绒毯。

听说日本海那边今天下雪,但靠太平洋这边却风和日丽,真令人有些不可思议。冬子看了会儿,开始有些发困。

一个人旅行的时候,怎么也没有睡意,但只要和贵志在一起,心里就格外踏实。

怎么会有这种踏实的感觉呢?……

是长期如胶似漆的关系所带来的安全感?

冬子将头靠在机窗上,贵志也靠过来。

“看见什么吗?”

“大海,还有两只船。”

“身体一直还好吧?”

“前几天碰上中山夫人。”

一听说中山夫人,冬子将脸移开窗口,盯着贵志。

“是她来我公司的。”

“有事找你?”

“说是顺道上来看看,她说元旦的时候你去过她家。”

“是啊……”

“她说跟你一起喝葡萄酒,玩得很开心。”

冬子想起那天晚上喝过酒之后的情景,不禁有些紧张。

“这位教授夫人好像很无聊,好像没有办法打发时间似的。”

“她说什么了吗?”

“尽在那里数说教授如何对她不忠,都说了老半天。”

“真有这种事情?”

“也许有那么回事,不过,可能没有她讲的那么夸张。”

“她有点歇斯底里症,又有些被迫害妄想。”

冬子想起夫人突然赤身裸体的情景。

“跟她这种人,还是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

“我倒也没有……”

“她可是喜欢你去呢。反正,就是想千方百计地寻开心。”

“既然她丈夫在外边有了相好,她变得歇斯底里,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知怎么的,冬子竭力想为夫人辩护。

“丈夫在外边有了女人,那也不用特意跑来告诉别人啊。”

“夫人大概喜欢你,才这样呢。”

“别开玩笑……”

“难道你没有察觉?”

“就算她那方面有这想法,我可不想惹上这么个喋喋不休的多嘴女人。”

“她还说什么没有?”

“就啰啰嗦嗦地说了这些事,然后就走了。”

“她肯定是太寂寞了。”

冬子眼前浮现出夫人当时的眼神。当时,夫人一边说“没有了子宫”,一边走到冬子身边。

飞机到达宫崎机场稍微有些晚点。从飞机接触跑道的那一刻起,冬子就感受到南国阳光的明媚。

两个人穿过到大厅,在出口处乘上出租车,直奔青岛的酒店。

“这个季节,来旅游的人不多吧?”

贵志问司机。

“今年比较少,不景气,再说去关岛和夏威夷也方便了。”

宫崎的卖点就是南国风情,太平洋上的常绿岛无疑是强大的竞争对手。

“才飞两个小时,就一下子这么暖和,真是个好地方。”

从车窗望出去,只见两旁椰树夹道,盛开的茶花和山茶花在争奇斗妍。

二十来分钟就到了观光酒店。他们的房间在五楼,凭窗眺望,青岛尽收眼底。

“是休息休息,还是现在就出去?”

“我无所谓。”

“那我们去楼下简单吃点东西,然后就去走一走吧。”

冬子没有穿大衣,只将貂皮披风围在脖子里,走出房间。

“还是新婚夫妇来的多。”

在一楼阳光厅,贵志呷着咖啡,腼腆似地道。

他们让酒店备了出租车,先从崛切岭去仙人掌园。

“这一带是宫崎最温暖的地方了。”

司机为他们解说。

尽管时值季冬,却和暖如春。仙人掌园入口处,芦荟绽着漂亮的黄花。

逛完仙人掌园,他们又去孩子天地。错落有致的海岸线上,随处可见文殊兰随风摇曳。

途中,两个人在沙滩上坐下来。

“如果能在这儿长住,悠哉悠哉的,该多好。”

冬子望着海岸线,不由的感慨起来。

“住两、三天还差不多,超过一星期,你也就腻了。”

“会吗?”

“正因为平时很忙,偶尔来一趟,才觉着很轻松自在。”

的确,这么安静的地方也许并不适合贵志。

“跟你好久没有一起旅行了吧?”

“最后一次是三年前,春季一起去的津和野。”

“对,对……”

那次旅行回来,他们就分手了。

“真好笑。”

贵志微微笑了笑。

已经分手的两个人又在一起旅行,的确令人好笑,不过,这次旅行,冬子自己另有目的。

从海边回到酒店,洗个澡,已经是六点钟了。

太阳滑入后边的山坳里,青岛被晚霞照的一片通红。

酒店将晚餐送来和式起居间,除了生鱼片和天妇罗,还有本地特有的海胆烧凤尾菇、沙锅茶末荞麦面等等。

“来,喝一杯。”

贵志给冬子斟上酒。

“我可能马上就醉了。”

“反正就剩下睡觉,怕什么。”

冬子点点头,心里琢磨着夜里怎么过。

今晚相互能够得到满足吗?干脆喝个烂醉,把一切担心置之脑后,说不定反倒一切都变的顺利呢。

冬子主意已定。

冬子没有吃饭,光是菜肴,就已经很饱了。一小壶酒喝完,脸上就热乎乎的。

“去下边的酒吧,再喝一杯好不好?”

用过晚餐,贵志这样提议,冬子补完妆,跟在他身边。

一楼酒吧的窗口正对着大海。据说以前到了夜晚,彩灯四放,把青岛照的一片通明,现在,青岛则被黑暗无际的大海吞没,了无踪影。

酒吧的侍应过来,冬子点了乡村苏打水。

“不要太浓。”

乡村苏打水里面含有酒精,所以冬子特意这么吩咐侍应。

在酒吧里流连了约莫一个小时,两个人回到房间。

冬子靠在窗边望着一片黑暗的大海。贵志走过来。

“累吗?”

“有一点……”

“一整天不是搭飞机就是坐汽车,肯定累的。”

说着,贵志手搭在冬子的肩膀上。

“真安静。”

远处有一星火光。

“去换上浴衣吧。”

冬子顺从地回到卧室,打开自己的行李袋。

冬子换好睡衣,正在折叠自己的衣服,贵志走了进来。

“好久没有在一起了。”

贵志急不可耐似的搂住她。

“别……”

“别推推脱脱的。”

贵志把冬子抱到床上。

“今天我要好好伺候你。”

冬子没有做声,闭上眼睛。

忘记一切,让脑海变面一片空白,委身给贵志,百依百顺,任他随心所欲。

“我是个好女人……”

冬子在心里说给自己听,一边将头埋进贵志的怀里。

不知是否因为是在外地,贵志的爱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激情饱满,温柔而又体贴地诱导着冬子。

但是,这一次冬子依然没有能燃烧起来。

其间她也有过片刻甜蜜的感觉,但那个感觉并没有发展壮大,最后只留下莫名的失落感。

冬子觉得对不起贵志千方百计的努力,大脑随之迅速变的异常清醒。

贵志终于完了,从冬子的身上滑下来。冬子突然感到悲戚。

“你怎么搞的。”

“痛?”

冬子没有回答,抽泣起来。

“我太粗鲁了?……”

冬子并不是因为贵志而哭泣,她是为她自己伤心。人家那么认真地爱抚自己,自己却达不到高潮。

“冷静点儿。”

贵志用粗壮有力的胳膊紧紧搂住抽泣不住的冬子。

“好啦。好好睡一觉。”

冬子躺在贵志的怀里,闭上眼。贵志保持着个姿势,不久就睡着了。

在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单调的鼾声一起一伏。坐了一整天的飞机和汽车,贵志大概也累了鼾声听起来很香甜。

冬子倾听着微微的鼾声,过了会儿,轻轻溜下床。

房间里只有桌子边的台灯还亮着,光线很昏暗。

冬子拖上拖鞋,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楼下的大厅刚才还有音乐声传来,现在一片寂静。

从窗口望出去,远处是黑黢黢的大海,只有近处的草坪,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格外分明。

冬子将自己的视线移向远处。

右前方是一排星星点点的灯火,勾勒出向右蜿蜒的海岸线。凝神细听,耳边依稀传来阵阵涛声。

冬子望着大海,一边忧郁地想着似乎失去了兴奋感的身体。

也许是由于旅途所带来的欢悦,她似乎得到了些许满足,但跟过去相比,还是有天壤之别。

贵志经验老道,应该也注意到她的变化了。

明明知道,却若无其事地独自去睡……

明天起床,贵志大概也不会提起这事的。

男人只要进行了那种行为,就会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满足,不管整个过程当中是否尽兴,只要得到释放,便得到一定的满足。

女人却不一样,光是被动地接受并不能得到满足。总之,女人的生理要稍微复杂一些。

在与男人的交合当中,女人需要精神与肉体同时攀上巅峰,才能切切实实地获得被爱的那种充实感。

对于情窦初开的怀着少女来说,今晚的交合已经是梦寐以求的了,能被自己喜欢的男人抱拥,能听到爱意浓烈的甜言蜜语,现在恐怕也已经甜甜入睡了。

然而,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现在的冬子已经不能就此满足了。对她来说,这样的交合,最终只是欢悦恨少、寂寞徒多。

也许,是我自己过去得到太多欢悦了……

以前,经验老道的贵志实在教了她太多的东西,她虽然起步慢但成熟的却特别快,一下子就攀爬到了欢悦的金字塔顶点。

过去,她以为只要交合就一定能得到满足,现在,这种满足感一去不复返了,那种瞬间自我迷失、恍恍惚惚的快乐到哪里去了呢?

我多想回到以前的自己啊……

既然是贵志传输的这种快乐给她,现在也只能靠他来寻找了。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这个肉体都是贵志造就的。

这种不绝如缕的失落感肯定会消失吧……

冬子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

第二天早晨,天空虽然砌满了云朵,气温却并不低。

九点,两个人去楼下餐厅吃早餐。

奶冲粟米片、烤面包、火腿配蛋。贵志风卷残云般扫得干干净净,冬子却呷了几口咖啡而已。

“你不吃?”

“我每天早餐都吃这么点儿。”

贵志没有吭声,将冬子的那份火腿蛋移到自己面前,操起了刀叉。

“难得来一趟,今天我们去狩猎公园吧。”

贵志凡事都有强烈的好奇心。宫崎模仿非洲大陆的自然公园,围了一百万平方米的土地做野生动物园。贵志说的就是这里。

“去福冈的飞机两点才飞,时间多的是。”

两人回到房间,收拾好东西。

十点正,出租车来到酒店门口。天已经放晴,青岛漂浮在蔚蓝的海面上,令人叹为观止。

汽车很快就进入往狩猎公园去的高速公路,左边是绵延不断的枣树,右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还是二月,但从车窗扑进来的却是早春的气息。

“再前边一点,有个高尔夫球场,相当不错。”

“你本来也想打高尔夫球的吧?”

“没有,这一次没有想过。”

贵志的差点只有一杆,到和暖如春的南方却不去打上一场,实在难能可贵。冬子不会打高尔夫,所以贵志大概是为了迁就她,才不去的。真难为他。

“昨晚你半夜起来了?”

“原来你知道?”

“也不尽然,朦朦胧胧觉得好像你起来过。”

“我睡不着,就起来一下。”

以往,只要贵志在身边,自己肯定睡的很香,从来不曾有过难以成眠的经历。

“换了床,不习惯吧。”

也许有点关系,但主要原因是对自己无法得到满足的肉体感到不安。

“你还是老样子,有点神经质。手术以后是否反倒严重了?”

“听说大多数人做完手术以后会变胖,你却瘦了下来。”

“没有的事。”

的确瘦了些,但最多也就是一公斤而已。

“没有就好。反正,既然出来旅行了,就应该彻底放松自己”

不用贵志提醒,冬子自己也想彻底放松自己,但她不像贵志那样可以随意控制自己的情绪。天性如此,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改变得了的。

“我到什么地方都能睡,有时还真想有点失眠症呢?”

的确,贵志能吃能睡,身体好,放的开。

但这并不是说贵志不够敏感。虽然他刚才这些话像是没有经过脑子过滤,其实是在巧妙地开导冬子。

狩猎公园坐落在宫崎北边的佐土原町,当初刚刚开园时据说盛况空前,每天都人山人海的,今天也不是周末或者假日,游人并不多。

公园里放养着老虎和狮子,但并非百分之百的大自然。

动物难说是野生,其实不过是在空地上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而已,看上去十分懒散,总之,既不追逐其他动物,也没有成群地在草原上奔跑。

“这不过是把一般动物园的铁宠子放大了些而已。”

贵志去过非洲大陆,所以感觉平平。

“接下来在市区稍稍逛一下,再去机场,时间正好。”

从狩猎公园回来,他们又游览了宫崎神宫和八弘一字塔,然后回到市区。

“肚子饿了。”

抬手看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

“去大淀川边上的酒店吃点东西吧。”

贵志对宫崎市区似乎相当熟悉,告诉司机自己想去什么地方。

在酒店二楼用过餐,贵志给自己的公司挂了电话。

他似乎是吩咐对方什么,声音很大,大概周围的人都听见他讲的话了。

见贵志在打电话,冬子也有些担心起来,拨了店里的电话。

“噢,妈咪,是你啊。”

接电话的是真纪。

“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有过两、三个电话。”

“谁来的?”

“一个是伏木,一个是横山制帽公司,还有一个是船津的。”

“船津?”

“说有什么急事找你。”

“不知是什么急事?”

“他说等你回来了,再给你电话。”

冬子问过店里平安无事,这才回到座位上。

“店里没有事吧?”

“没有……”

“那我们动身吧。”

贵志掐灭刚点上香烟,站起来。

又在酒店搭上车,赶到机场时,正好是一点半。等上半个小时,去福冈的飞机就出发了。

“今晚吃什么?”

一上飞机,贵志就问。

“我对博多还算比较熟悉,到时候一起去喝几杯。”

马上就要到熟悉的城市了,贵志有些兴奋不已。

不过,冬子心里老惦记着船津的那个电话。

飞机在福冈降落时是两点三刻,从宫崎到福冈仅仅是四十五分钟的航程。

福冈是阴天,但并不很冷。

出发前看到天气预告上说北九州非常寒冷,当时特别吃惊,但像今天这种气温,并不让人感到特别,或许,是沾了阴天的光。

两个人在机场搭上出租车,直接到了酒店。

游学的时候,冬子经过这座城市,真的到了宝地,才发现福冈原来很大。

酒店周围的风景跟东京的中心地带没有什么分别。

“休息一会儿吧。他们六点来接我们。”

贵志先去洗澡,出来后吩咐冬子。

“有人来吗?”

“当地报社的人,见过好多次了,彼此很熟。”

“那你计划……”

“跟他吃完饭,一起去喝一杯,你也去吧?”

难得两个人出来一趟,突然有个陌生人要夹进来,冬子心里很不情愿,如果可能,她希望跟贵志单独在一起,可贵志似乎已经跟对方说好了。

“那家伙很不错,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冬子并非担心对方人品好怀,作为女人,只要有陌生人在场,难免要应酬,贵志似乎完全不理解这些。

“他知道我们的关系吗?”“我没有告诉过他,不过,他肯定很识趣。”

“什么识趣……”

“这种事情,那家伙最明白了。”

贵志的意思是冬子不用担心,但他用的“识趣”这个词,却让冬子多了一番寻思。

贵志倒无所谓,冬子心里却不好受。她走进浴室,洗过澡出来,已经是四点钟光景。从西边窗口望出去,只见酒店的窗户一个个被夕阳照的通红。

“稍微休息一下吧。”

贵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已经换上了睡衣。

“还有足足两个小时。”

“我不睡,你休息一会吧。”

“是吗?”

贵志有些不高兴,在床上躺下。

冬子突然感到很想抽烟。

仔细回想起来,从离开东京到现在,她还没有抽过。

她坐在椅子上,吸了一支烟,加上刚洗过澡,心里平静了许多。

“那我睡了。”“哎。”

两、三分钟后,贵志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望着贵志安详的面庞,冬子突然想给船津打电话。

不过,万一中间贵志醒来听到就不好了。冬子披上开米杉来到楼下,拨了前台侧旁的外线电话。

电话呼号之后,事务所的小姐接了电话。

“请问船津先生在吗?”

“请稍候。”

紧接着,就传来一个粗壮的声音:“我是船津,您哪位?”

“喔,你吓死我了。”

“你是木之内小姐啊,昨晚开始我就一直在找你,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九州。说是你有要事,什么事?”

“现在说话方便吗?”

“你说吧。”

“就是上次那件事,那家医院的确有点问题。”

“有问题?”

“他们动不动就把人家子宫给摘掉,很多人都知道。”

又是这个。冬子顿时有些抑郁。

“当然啦,有些时候是非摘不可,不过很多情况下,即便是年轻的大姑娘,他们也都漠不关心,照样把子宫给摘除了呢。”

“他们干吗要这样?”

“我仔细打听过,主要原因就是子宫摘除要比囊肿摘除来的简单。”

“不会吧?”

“千真万确。朋友告诉我的,他说胳膊、腿骨折了,接骨要比截肢难,就跟修理旧的比买新的难一样,一个道理。”

冬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她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子宫就像重新买部电视机一样,给草率地切掉了。

“可医生明明说过是非切除不可。”

“都已经摘除了,他当然这样说啦,再说还不全凭他一张嘴?”

“那个医生才不像你说的那么草菅人命呢。”

“我也想相信他,可大家都说那个院长即便是轻微的囊肿,也一刀切把子宫切了的。”

“不过,你怎么知道是轻微还是严重呢?”

“这个我现在正在查。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下午。”

“那到时候再跟你详细说。”

显然,船津也觉得不便在公司里长谈这个话题。

下午六点,约好的那个人来酒店接冬子和贵志。

贵志剃了胡须,又梳理了一番微微卷曲的头发。贵志乍看上去有些随随便便,其实也很在意穿着。他选了件与裤子颜色不同的棕色西装上衣,打上领结。

冬子换上藏青色的喇叭裤和兔毛衫,披上大衣。

“如果我在场不方便,我可以先回来。”

在电梯里,冬子道。

“你不用担心,那家伙才不是那种粗人。”

“不过,夜里上街,清一色男人,乐趣应该多一些的吧。”

“我跟你两个人都到这里来了,你还想那些无聊的事,我是想带你看一着夜晚的博多风情,别胡思乱想的。”

贵志似乎干劲十足,但说心里话,冬子自己并不想去。

跟陌生人在一起,心里当然是一种负担,更主要的,是刚才船津在电话里说的哪些话,仍然在她耳际作响。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家医院……

她一边否定说不会有这种事,但也怀疑或许真有其事。无风不起浪,否则,船津也不会说的那么认真。

不该打电话听船津说这些的……

冬子自己心情暗谈,见贵志兴高采烈的,她有些恨他。

在大堂出了电梯,前台附近有个男人扬了扬手。

那人跟贵志年纪相仿,只是没有贵志那么魁梧。

“噢,不好意思。”

贵志快步迎上去。

“好久不见了。”

“难得你来。”

他们两个似乎相当熟络,一见面就拍肩搭背的。

“这位是木之内君。介绍一下,《九州日报》的藤井君。”

贵志介绍冬子和来人认识。

冬子微微鞠了鞠躬,只听那位藤井问:“第一次来九州吗?”

“修学旅行的时候,跟同学一起来过。”

“修学旅行?说起来,我们也有过那段经历吧?”

说着,他笑了起来。

“车子在外边等,我们这就走吧。”

“上哪儿?”

“那珂川边上有个地方河豚很好吃。河豚没有关系吧?”

藤井问。

“最喜欢吃了。”

“到了福冈,第一件事就应该是去吃河豚。”

贵志说的不错,藤井这个人的确落落大方。

藤井带他们去的。是一家叫“山根”的餐馆。

他显然有预定。他们给带到二楼的房间,从窗口看出去,只见河面上的霓虹灯倒影飘忽不定地摇来摇去。

“这条河东边是博多,西边就是福冈。”

藤井也凑过来望着夜景。

“这里是食禄五十二万石的黑田家的城下町,博多给市民住,福冈给武士住,界线分得可清啦,我们现在脚下的这块地方,也是市民住的。”

“这么说,即便早生几百年,我们这号人也只能来这里。”

贵志不失时机地插科打诨。

最先上的菜是生河豚片,接着是河豚盖饭。到底是就近取材,十分鲜美。

藤井要了鳍酒,贵志要了兑水的威士忌,说是今晚只喝威士忌。冬子跟藤井一样,要了鳍酒。

冬子担心醉后失态,可心里又希望自己能烂醉如泥。

“味道不错吧?”

“真是非常美味。”

“在这里吃上一回,回到东京,你恐怕都不想再吃鱼了。”

藤井显然是土生土长的博多人,总爱炫耀博多如何如何,但听起来并不让人反感。

“噢,对了,再尝一尝白鱼,现在正好是季节。”

藤井立即叫女待进来,点了酢浸白鱼。

“本来想让你尝试一下舞蹈食法,但估计你接受不了。”

“什么是舞蹈食法?”

“把活白鱼拿来,倒两杯酢过去,然后开吃。”

“太可怕了。”

“那样吃最好吃。贵志,记得你试过?”

“试过,吃进肚子里还动呢。”

“噢,恶心死了。”

冬子直皱眉头,但等到菜上来了,尝过放在大碗里的雪白的鱼肉,她又忌妒这么一条鱼居然生来如此可口。

“这也是福冈出产的?”

“离这里不远,有条叫室见川的河,它们产完卵往回游的时候捕捞的。”

冬子猛然想到船津,记得船津的老家就是福冈室见,这么说来,船津就是看着白鱼长大的。

冬子开始心不在焉。这时,藤井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道:“对了,我老婆下个星期要住院。”

“住院?什么病?”

贵志问。

“子宫囊肿,说是得做手术。”贵志瞥了冬子一眼,但立即若无其事似地望着藤井道:“那真够受的。”

“半年前就说不舒服,听说得把子宫拿掉。”

“定了医院?”

“国立医院里我有熟人,请他做。”

“你老婆多大?”

“正好四十。”

冬子默默地望着窗口。

“我老婆今后就不再是个女人了。”

“瞎说,就算没有子宫,女人总归还是女人嘛。”

“我有些怀疑。”

“子宫只是生孩子用的,关键是卵巢。没有想到你这个大记者的知识这么贫乏。”

“科学方面我完全一窍不通,当然是你知道的多。”

“那倒也是。”

贵志有些不自在似地灌了一口威士忌。

“理上应该说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老婆没有子宫,的确有些难以接受。”

顿了顿,藤井又道:“我准备发起一个无子宫丈夫联谊会。”

“什么意思?”

“同病相怜嘛,把这种男的凑起来。我打听过,光我们报社就有五个人,还真不少呢。”

“以前哪里有这么多?”

“不清楚。”

“我了解过,说是得子宫癌的一般是生小孩比较多的,得囊肿的则多是老处女,或者跟丈夫关系一般的。”

“真不敢相信……”

“我们同事讲的,不一定靠得住,不过听说有人统计过,说是得癌症的一般是低收入阶层,得囊肿的大多是比较富裕的女人。”

“那你算哪一种?”

“托你的福,我算高薪阶层。”

藤井说完,笑了笑,冲着冬子道:“不好意思,说这么多无聊的事。”

“没有什么。”

“人稍微一上年纪,就百病缠身。”

“那你老婆同意做手术没有?”

“她自己是不愿意,但既然医生说得做,还能有什么办法?”

“还是别做的好。”冬子插嘴。

“你也这么想?”

“千万别摘……”

“我也是这个意见,但又怕把病给拖严重了。”

“可是……”

冬子刚开口,贵志就直起腰来。

“我们走吧。”

出了河豚餐馆,三个人在河心岛上散了会儿步。

据说,光是这个被那珂川和博多川围起来的河心岛上,就有大大小小一千五百家夜总会和酒吧,南边一丁目一带是高级餐馆,从那里传来三弦琴的乐声。

“去地下看看吗?”

藤井悄声问贵志。

“也好。”

贵志想了想,说,“干脆就上马那儿吧。”

显然,这是他们之间的暗语。

三个人向前走了大约一百米,在一幢屋宇处上三楼,进了一家叫“蓝马”的夜总会。

他们说的马,大概就是指这里。

在东京,贵志带冬子去过几处酒吧,但这里要宽敞得多。

“欢迎光临。”

身穿和服的女人迎上来。

“您可是好久不来了,昨天还说起您呐。”

贵志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大概因为冬子在场,贵志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斟上酒,兑好水,大家一起干杯。

“从东京来的?”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贵志先生的秘书,木之内小姐,这位是这里的妈咪。”

藤井介绍的时候一本正经的。

“请多多关照。”

妈咪客气地躬下腰,然后点点头道:“真漂亮。”

妈咪看得冬子有些不自在,但在心里,她对藤井的介绍更感到吃惊。

也许,只要是女人问起来,他都这样回答,反正,男人是最会随机应变的了。

加上妈咪,共有四个女人围住,这一圈一下子变的热闹非凡。

蚂咪很漂亮,看上去三十来岁,丰满的恰到好处,正是贵志喜欢的那种类型。

藤井则似乎喜欢右边那位穿黑礼服的,樱桃小口,正中突着个小疙瘩,十分可爱。

“您从东京来?”

身旁穿金镂礼服的女孩子跟冬子搭讪。

“去了一下宫崎,下午刚到的。”

“我就是宫崎的。”

“是吗?”

冬子高兴起来,开始跟她聊宫崎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藤井在醉汹汹地高声说着什么。

“这回我老婆子宫囊肿,要住院。”

“你夫人要动手术?”

女孩子问。

“医生说,不做手术就治不好。”

“藤井先生老在外边混,老天惩罚他了。”

“真会瞎说。”

“听人家说,男人在外边混,女人就容易得妇科病。”

“就算得也是得别的病呀。”

“不光是那些怪病,一般的妇科也有呢。”

女孩子很认真。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三个离开“蓝马”。

“去'十三号'坐坐吧。”

贵志先征求藤井的意见,然后转过头来问冬子。

“是间小酒吧,一起去坐坐吧?”

贵志每逢喝酒就是这样,一家又一家的,冬子有一次在东京陪他一夜去了五家酒吧,当时吃惊不已。

刚才那个夜总会环境不错,冬子似乎还能喝。

再说,在陌生的地方闲逛,本身就是一种乐趣,而且有贵志在身边,冬子感到心里踏实。

更何况,一想到又到了夜晚,冬子希望自己能喝个烂醉。

烂醉如泥,任由男人随心所欲,说不定能找回失去的快乐。

“十三号”这个名字很怪,酒吧本身比刚才那间小一些,别有一种情调。

贵志似乎熟门熟路。伶利的妈咪过来一起坐。

“您也喝威士忌?”

冬子希望一醉方休,于是点点头。

妈咪离座后,又有别的女孩子过来坐,但贵志和藤井正在高谈阔论。

“那种设计,真是可笑!”

“根本不是什么独树一帜,那纯粹是标新立异。”

“还以为只要是名家手笔,就无可挑剔呢。”

藤井忿忿的。

两个人似乎在议论福冈新近建成的一座大楼。

藤井注意到冬子一个人在喝,喷喷地叹道:“你酒量不小啊。”

“我哪里有什么酒量,不过,今天特别想喝。”

“喜欢福冈吗?”

“喜欢,非常喜欢。”

见面之前的紧张,现在早烟消云散,冬子非常开心。

“别那么疯。”

反倒是贵志开始担心她。

约莫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才离开“十三号”。刚好十一点。

已经连续喝了差不多五个小时,也确实喝了不少。冬子肯定有些醉了,走路的时候,老觉着膝盖要打弯。

“怎么样?”

藤井问贵志。

“今晚就到此为止,你看如何?”

“好吧。”

藤井点点头,朝停在那里的出租车扬了扬手。

“愿你们睡个好觉。”

“真是太感谢您了。”

冬子鞠躬致谢。藤井愉快地笑笑,点点头。

两个人上了车。

“现在就回酒店?”

车子启动后,冬子问贵志。

“难道你还想吗?”

“是啊。”

“别了,今晚别喝了。”

“我不干。”

冬子撒娇似的,摇了摇头。

从中心岛出来,很快就到了酒店。

“上边有酒吧,我们再去坐会儿?”

进了电梯,贵志征询冬子的意见,冬子将背靠在电梯上,没有做声。

她本来以为自己还能喝,但现在剩下她和他两个人时,醉意突然袭击过来,地板似乎在微微地晃动。

“今晚看来是去不成了。”

贵志苦笑。

冬子嘴上虽然逞能,可到底酒量太小,连喝了三家,又怎么能不醉。

平时,如果有别的男人在场,冬子一般都很谨慎,可今晚却不同,别人斟多少,她就喝了多少。

这多少是受藤井爽朗性格的感染,更为主要的,则是冬子自己想早些喝个烂醉。

在吃饭的那家,藤井说他的妻子也得了囊肿,这恐怕也是她喝醉了的原因之一。

回到房间,冬子没有脱大衣,就一屁股坐在床上。

“醉的不轻呢。”

“不。”

冬子使劲摇摇头,但浑身没有半点力气。

贵志自己脱下大衣挂好,又脱去外衣。

“今晚看来得让你睡了安稳觉。”

“不要。”

冬子又拼命摇头。

“你得要我。”

贵志惊奇地回头看着她。

冬子从来不主动提的,看来都是因为她喝醉了。

“那你赶紧脱衣服啊。”

冬子站起来,头晕晕的。摇摇晃晃当中,她脱掉大衣,解开毛衣的纽扣。

贵志已经换上了浴衣,正在拉窗帘。

“喂,你行吗?”

“我才没有事呢。”

冬子褪下灯笼裤,身上只剩下内衣。

“别看。”

“我没有看。”

贵志嘴上说没有看,睛睛却盯着这边。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醉。”

“我才没有醉呢。”

“喝醉了才可爱呐。”

“那平时就不可爱了?”

“可爱!平时装的挺像,好像很讨厌那事似的。”

“你喜欢哪一种?”

“当然是现在醉醉的这个样子啦。”

贵志走过来,猛地吮吸她的唇。

“啊!……”

冬子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然后就驯服地任凭他吮吸了。

“满嘴酒味吧?”

“彼此彼此。”

贵志的手在她的背上滑动。

全身懒洋洋的,甜丝丝的。

这样下去,说不定能寻回过去的欢乐呢。冬子忽然想。

一阵热吻之后,贵志把冬子放到床上。皮肤触到柔软的床单,冬子感到十分惬意。

贵志把冬子的脸扳正,又开始吻她。

贵志的舌头绕住冬子的舌头,吻的异常大胆,异常诱惑。醉意连同渴望,传遍冬子全身。

不久,贵志放开她的唇,探手解开乳罩。

“别……”

冬子呢喃了一句,但贵志的手并没有停下来。

同时,贵志的另一只手扯下她的内裤。

全身一丝不挂后,冬子自己钻进贵志的怀里。

“来,快来……”

现在,身体在猛烈地燃烧,她觉着能够重温过去的旧梦。

“来吧。”

冬子蹭了蹭额头。

贵志迫不及待的半爬起来,压了上来。

一切会好的……

冬子感受着贵志的雄壮,在心里安慰自己。

今晚一定会十分美好……

火热的、细腻的男人插到深处来。

“冬子……”

贵志在耳边轻声喃语。

“我爱你。”

贵志的身体开始猛烈地晃动,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身体有力地推过来。

奇怪的是,从那一瞬间起,冬子一下变得十分清醒。

贵志在剧烈地运动,在有力地抱她。她知道贵志在拼命地展示了他的爱意。

可是,她越是明白他的心情,身体就越变的冷淡,仿佛变成了一个空壳,贵志的喃语也似乎变成了他的梦呓。

他心里肯定是在想另外一个女人,在对那个女人说爱她,他对我根本没有兴致,不过是在敷衍我。

我这么个身子还能有什么吸引力……

男人在冬子身上激烈地动作着,像是运动员似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压上来,又压上来。

没完没了的……

冬子像殉教者似的,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肉体,乍看上去她很温顺,其实她毫无感觉,只不过听任别人动作罢了。

快完了吧……冬子这样想的时候,随着一阵剧烈的运动,贵志结束了,身体瘫下来,沉沉地压住冬子。

好久好久,贵志就像死人似的,压在冬子身上。

“喂……”

冬子蠕动了一下上身。贵志这才猛然醒悟了似的,从她身上滑下来。

过去,每次完毕之后,冬子都尽量拖住他,哪怕只能多短短的一秒钟。贵志如果试图下来,她就使劲拖住他,因为她舍不得他带走高潮后甜蜜的馀韵。

而现在,完事之后,她立即就想分开。

继续搂抱在一起,简直就是痛苦。

为什么会这样?……

冬子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结束了,她甚至不敢相信刚才是自己主动要求的,心里感到一阵阵虚幻。

这时,仰面躺着的贵志转过身来。

“好不好?”

“不太好?”

冬子没有做声。连这些都给看穿了,她还能怎么回答呢?

贵志反了个身,爬着,从床头柜上取了烟,点上火。

火柴的光亮一下子照亮了房间,即刻便又恢复了幽暗。

“什么地方不舒服?”

“没有。”

“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如果老这个样子,迟早会不行的。”

冬子望着贵志的烟头。每吸一次,烟头红红的燃烧一下,然后又暗淡下去。

“你是不是在担心子宫没有了?”

“你应该更自信一些。”

“可……”

“他们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擅自摘除,你肯定很受刺激,这个我明白,不过,你老是念念不忘,终究不是个办法。”

贵志将刚抽了一半的烟在烟灰缸里掐灭。

“既然以前那么好,肯定能变好。”

“好不了了……”

冬子转过身去,闭上眼睛。

第二天,冬子八点半醒来。

昨晚跟贵志说完话后一直睡不着,她是服了藏在手袋里的安眠药,才好不容易在天快亮的时候睡着的。

看来是睡过头了。

冬子睁开眼睛,发现贵志已经起身了,在靠窗的的地方抽烟。

“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尽管贵志这样劝她,冬子还是赶紧起床,去浴室淋了浴。

睡眠时间并不短,但大概因为服过安眠药,身体还十分慵懒。

冬子梳好头发,从浴室出来时,贵志已经换上了西装。

“天气真好!”

明快的阳光从拉开的窗帘缝里照进来,撒满了房间。

“你今天就回去了?”

“哎。不知道几点有飞机?”

“去东京的航班多的是,不过,难得来一趟福冈,你不到处去看看?”

的确,冬子自己也觉着这么回去有些可惜。

“去太宰府走走吗?”

“要多久?”

“来回大概三个小时就差不多了。梅子还不到季节,不过景色应该不错。”

给贵志一番怂恿,冬子也开始有些想去了。

“我想四点左右能回到东京。”

“那我们现在吃点东西就出发,应该来得及。”

“那岂不是耽误你工作了吗?”

“我早安排好了,今天专门陪你。”

难得贵志能这么轻闲。

两个人去十二楼的餐厅简单吃了点东西。

“对了,藤井这人还不错吧?”

他们呷着咖啡的时候,贵志问。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三年前我给这里设计一座楼,他来采访,之后每次来福冈,都和他见面。他是报社文化组的,不过对建筑和美术特别有研究。”

冬子点着头,心里想起藤井说的,他妻子得了子宫囊肿要去动手术。

如果真的子宫给摘除了,他们会怎么样呢?藤井表面上玩世不恭,其实应该很懂得体贴人。

凭感觉,他似乎不像中山教授,会在外边找女人,但男人毕竟是男人,冬子也不敢十分肯定。

“他多大年纪了?”

“跟我同岁。”

“看上去挺年轻哩。”

“长了个孩子脸,占了不少便宜。”

贵志应该记得藤井妻子要做手术的,却只字不提,而且,也根本不提昨晚两个人说过的话题。

在这么一个明媚的早晨,冬子也不愿意提拥些难堪的事情,所以,心里也很感激贵志不去提它,可与此同时,她又想知道一夜之后贵志怎么想。

十点钟车子来到,两个人出了酒店。

“先看看福冈市区风景吧。”

说完,贵志又道:“对了,去看看我设计的那座楼吧。”

在东京,冬子去看过贵志设计的大楼,但在东京以外的地方,还是第一次。

“近吗?”

“就在前边。司机,请去县府那边。”

贵志吩咐过司机,又说:“去年建成的,差不多可以说是好评如潮。”

“昨晚你们说什么设计很糟糕,那是指哪里?”

“另外一座楼,一会儿也带你去瞧一眼。”

过了天神交通岗不远,车子停了下来。

“就是右边这座。”

冬子下了车,抬头望去。

这是一座十一层的楼,清一色棕色,给人一种稳重坚实的感觉,而大玻璃的流线型框边又赋予大楼以现代的气息。

“真是太漂亮了。”

“能得到你的肯定,我很高兴。”

贵志满脸喜悦。

“顺便去看一看隔三栋楼前边的那座吧。”

两个人又回到车上,在那栋楼前边停下。

这是一座银行大楼,也有十多层高,正门前边敞空着,直到七、八层,地板上装饰了喷泉和雕刻。

“这不好吗?”

“这倒没有什么,问题是他们在地下种了一棵树。”

贵志带冬子去看入口一角砌满大理石的空间。走近一看,离地板很深的地面上,有一棵孤孤单单的树。

“那里事实上是地下层,树老也长不大,最近甚至开始有些枯黄了呢。”

的确,地板开了那么大一个洞,更显得那棵树小的可怜。

“大楼前部敞空,还有雕刻、地下的大树,虽然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不过,到底合不合适办公大楼,却值得商榷。”

“是东京的什么人设计的吗?”

“那人确确实实才华横溢,不过,这种设计猎奇过头,我们很难认同。”

原来昨晚他和藤井两个人议论的就是这个,冬子不由地点点头。

“车站那边还有一座楼是纯黄色的,我也觉得难以接受。”

“黄色不是挺惹人注意吗?”

“的确惹人注意,但是,一栋楼不能光是吸引人们的目光,既然它是城市的脸面,就应该跟周围的环境融合起来,还得考虑到在里边工作的人会是怎样一个心情。东京的一些设计家,光是想着怎么去制造热门话题。”

“这回要我设计的大楼,准备在前边不远处的河边兴建,我现在正在构思一种设计,希望人们对它的倒影叹为观止。”

贵志一谈起自己的工作,就满面春风。

参观完大楼,贵志又带冬子去了大濠公园,又去西公园,爬上小山看大海。

到了小山上,才感到海面吹过来的风冷飕飕的。

靠海的地方是一座巨大的油库,再往前便是广阔的博多湾了,在波光潋滟的海面上,正面是志贺岛,左边是能古岛。

“那些岛上有人住吗?”

在横浜长大的冬子,一见到大海就感到心胸豁然开朗。

离开西公园后,车子直奔太宰府。一出城市,满眼尽是晚冬的田园风光。早在太宰府设立的七世纪,这里已经是一个开化区域了。

车子到达太宰府,差不多快正午了。

这里不愧是全国天满宫的本宗,华丽的朱红色宝殿十分引人注目。

现在正是二月中旬,还不是观光季节,游人并不多,但毕竟是读书人的神祗,不少家长带着孩子来参拜祈祷。

正殿两侧是飞梅和红梅,据说一共有一千多棵,但还没有开花。

红梅旁边的金橘倒是已经结了金黄色的果实。

冬子和贵志拜过神,在寺庙里转了一圈,就已经快一点了。

“难得来这里,干脆吃过斋再去吧。”

贵志以前来过一次,轻车熟路,径直走进寺管所后边的一所叫“古香庵”的房子,乍看上去,像是关门大吉了的餐馆。

两个人在靠里边的和式卡座里落座,围着火炉,吃了午饭。

在房间里边的时候,见外边阳光灿烂,以为天气变得已经十分暖和,但一旦从房间出来,发觉迎面吹来的风仍是冷飕飕的。

“时间还来得及吧?”

贵志看了手表,又对冬子说:

“前边还有一个寺庙,叫光明寺,顺便也去看看吧。”

分手的时间在渐渐逼近,冬子心里也有些依依不舍。

出了天满宫的正门,向前走大约二百米,就到了光明寺。

这是临济宗东福寺派的寺庙,建于镰仓中期,据说还是天满宫的结缘寺,药师如来和十一面欢音菩萨是镇寺之宝,除此之外,被称做佛光石庭的前庭和叫一滴海的后院也十分闻名,据说,这也是整个九州最为古老的寺庙,但因为坐落在天满宫的另外一边,来信里的人很少。

入口处摆放着拖鞋,还有一纸告示,上面写着:“请保持安静!”

产庭是石块铺成的,按七、五、三的规律用十五石砌成一个“光”了。

欣赏着石庭,一边沿回廊往里走,就来到背山的后院,中央是青苔演绎陆地,周围被用白砂代替的大海环绕着。这幅枯山水十分雅致,华美之中透出恬安的气氛。

“这地方不错吧?”

“真静。”

周围大多是红枫,但后边的山上却多是翠竹,午后的阳光透过竹林射下来。

冬子站在回廊的尽头,痴痴地望着。

中央的青苔上,有几尊小小的石佛,在柔和的阳光的照射之下,在白砂上投下短短的影子。

先到的学生模样的人离开后,后院里只剩下贵志和冬子两个人。

“真安静。”“是啊……”

冬子望着白砂,点着头。

人们说园艺师们在创作这种枯山水时,把白砂演绎成大海,但在冬子看来,那白砂却代表了她内心的空虚。

也许,园艺师们正是通过这种演绎,间接地描绘出人世的虚无飘渺。

冬子忽然想就此留在这里。回什么东京,就停留在这里,也许就不必再去尝受多余的苦痛了。

如果留在这里,自己就不再是什么女人,无论肉体还能否进发激情,自己都不必再去焦灼和困惑了。

终日对着庭院和石佛,内心便会恢复恬静,就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了。

“你在想什么?”

贵志走过来。

“没有什么……”

“看样子你挺喜欢这里的。”

“我琢磨是不是在这里住下。”

“你受得了?”

贵志微微笑了笑。

两个人慢慢向前移动,在通往低处茶室的阶梯上,贵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我也有些担心藤井。”

贾志的话很突然,但冬子却自然地点点头。

“他嘴上说的似乎很轻松,心里肯定够受的。”

“你应该劝他别让他太太做手术。”

“不要做?”

“那还用说?……”

“是所有的都不该做,对吧?”

冬子不做声了。既然资志这么说,她还能如何回答呢?

而且,手术会使女人变成个废人,也许只不过是冬子自己过虑罢。

回廊的那一头传来女孩子清脆的声音。有别的游客到了。是一对情侣。

“走吧。”

在贵志的招呼下,冬于沿回廊往外走。

“马上就要两点了,你真的要今天回去?”

“哎”

冬子点点头,先钻进等在那里的车。

“我们先回酒店,然后麻烦你送我们去机场。”

车子折回原路。

“累了吧?”

“有一点。”

“今天别上班了,好好回家休息休息。”

“晚上还要见什么人吗?”

“今晚可得开始工作了。”

看着贵志神采飞扬的样子,冬子不禁有些妒意。

到了福冈机场,正好赶上半个小时后就有航班飞东京。

加上是二月份,又不是周末,还有空位。

“开心吗?”

买好票后,贵志问。

“很开心。太感谢你了。”

在大堂中央,冬子鞠了躬。

“那就好。不过也挺遗憾的。”

“遗憾什么?”

“没有什么……”

“你说呀。”

贵志掏出打火机,点上烟,才说:“没有帮你治好。”

冬子低下头。

“本来我想肯定能帮你治好的。”

“那有什么……”

“我可能觉得我无聊。”

贵志顿了顿,又说:“过上一段时间,自然会好的,知道吗?”

广播里开始通知前往东京的旅客登机,周围的人开始熙熙攘攘地朝登机口移动。

“再见。”

冬子回头望着贵志。

“我后天回去,到时候打电话给你。”

“好的。”

冬子点点头,径直往登机口走去,不再回头。

飞机大约七成满。冬子在尾部靠窗的座位上坐下,望了望窗外。刚移到西边天上的太阳照在机器上,反射过来的阳光十分刺眼。

不久,飞机就慢慢朝跑道方向滑动,停了片刻,就起飞了。

从机窗望出去,福冈市尽收眼底,博多湾斜斜地挂在一侧。短暂的急速上升之后,飞机就开始平飞了。

这次旅行结束了……

冬子原来期待着经过这次旅行,能治好自己的冷感症,她心里充满期待,心想环境变化后也许会有所不同。

贵志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他以为出来旅行的时候能帮她治好她的病。

男的和女的,两个人都抱着同一个目的,结果却以失败而告终。

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正文 6、春芽

虽只离开了三天,但回来一看,东京已是满目春色。

已到掌灯时分。冬子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仍裹挟着南国的暖意。

原宿的铺头没开门,看样子一切如常。

“好不容易去了,为什么不多呆上两天呢?”

真纪她们嘴上这样说着,却也不忘试探一下:

“大家都在猜测,不知老板娘您是和谁一起去的?”

“我不是说过吗,那边有我大学时的同学,当然是一个人去的啦!”

“真的?”

姑娘们诡秘地笑了。

“中山夫人也说,挺可疑的。”

“你们见到中山夫人了?”

“昨天她买了裙子,说是还想添一顶帽子。”

虽说是个好主顾,但中山夫人话太多。这次和贵志一起去度假,经她这么一插嘴,又勾起了冬子的一丝不快。

不在期间堆下来的事情回头再慢慢理,冬子想先回去把家里收拾一下。这时,船津来了电话。

“回来了?”

“嗯,刚刚进门。”

“电话一直占线,我打了半天了。”

听船津的口气,似有不满之意。

“今天能见一面吗?”

现在刚好八点。游览过福冈的街道和太宰府,傍晚才回到这里,冬子觉得相当疲劳。

“上次讲的事情,我想同你面谈一下。方便的话,我现在就过你那边去。”

船津若到公寓来,难保不发生上次那样的事。

“你现在什么位置?”

“我在四谷。事情已经办完了,去哪里都行。”

“那就在新宿一带找个地方吧。”

“站前大楼上面有个叫作'普斋门'的茶馆,八点半可以吗?”

“好吧。”

冬子放下电话。

刚回到家松一口气,真懒得再出去。但船津是在为自己的事奔忙,实在不好意思推卸他。

他会不会又提手术的事……

冬子不禁心情沉重起来。她在想,也许他有新的发现。

她来到约定的茶楼,船津已先到了,正在喝咖啡。

“九州之行如何?”

“挺暖和的。”

“去之前怎么也不招呼我一声?我不是说过吗,要给你当向导的。”

“走的大突然了?”

“都去了哪里?”

“宫崎和福冈。”

“感觉不错吧?”

“我是有事去的。”

“还是为帽子的事。”

“是啊。”

冬子故意显出一点不耐烦。

“那倒确实是有点遗憾,下次什么时候去?”

“最近不打算去。”

船津点点头,突然像想起来似地问道:

“我们所长去了福冈,你没见到他?”

“没有。我不知道他去。”

“好像是前天去的,可能在福冈还得呆两、三天。”

船津看样子不知道冬子是和贵志一起去的。

冬子松了口气,喝了一口咖啡。

船津点上烟,抽了两口,然后伸个懒腰。

“你现在很疲劳,我讲的事你未必有兴趣听,还是那家医院的事。”

“你有新发现?”

“我从医学方面做了大量调查。”

“摘除二十来岁未婚者的子宫是要慎之又慎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不过,必要的话,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倒也是。你第一次去那间医院,是谁给你看的病?”

“谁……”

“院长是不是高高大大的,长得很结实?”

“是啊。但我第一次去的时候,院长先生不在。”

“是别的医生看的?”

“那个医车看上去好年轻,也就三十岁左右吧。”

冬子想起第一次去医院看病的情景。

那个医生态度虽很认真,但作为妇产科医生,似乎太年轻,让人觉得有点信不过。

“那个医生是不是名叫前原?”

“前原?”

冬子不记得那医生的名字。

“他就给我看了一次病。”

“他给你看病,是在什么时候?”

“九月中旬吧。因为是初诊,具体日期病历中应该有记录。”

“今天你回去马上查查。”

“可以。不过,你为什么对这件事……”

“那个医院的院长是区议会议员,经常不去上班,常常由校医院的年轻医生顶班。”

“那么,当时那位年轻医生也是……”

“我想大概是吧。顶班的有三个医生,有时是这个,有时是那个。”

“哪间大学的医生?”

“东日大学妇产科的。”

船津拿出记事本。

“那个年轻医生都说了些什么?”

“这个嘛——”

“他有没有说要摘除子宫?”

“他只说是子宫囊肿,做手术比较好。”

“但他并没明确讲要摘除子宫吧?”

“听院长讲,做手术时才发现必须摘除。”

“他完全是信口胡言。”

“我从那家医院出来,有些担心起来,就又去了月白的医院。”

“那间医院又是怎么说的呢?”

“也说是子宫囊肿,要做手术。”

“有没有提到子宫?”

“没有。只说是子宫囊肿,需要摘除。”

“这倒与前面那位年轻医生意见相合。”

具体怎么讲的不清楚,但说话的口吻是一样的。

“你去了都立医院,为什么不在那里接受治疗呢?”

“都立医院太大,里面没有空病房。我想,反正都一样,去以前曾去看过病的附近的医院,也未尝不可。”

“以前?那间医院以前你去看过病?”

“这个……,我以前去那里探过朋友的。”

冬子慌忙搪塞。

“总而言之,一开始那个年轻医生也好,都立医院的医生也好,他们在不必摘除子宫这一点上是一致的。”

“或者……”

冬子渐渐有些不安起来。

的确,现在回想起来,代代木医院的年轻医生和月白的妇产科医生都没有说要摘除子宫。

虽然他们也说过要做手术,但那明显只是指摘除子宫囊肿。

这一点,与院长的看法是不同的。

“我再证实一下,一开始给你看病的是年轻医生,而施行手术的是院长,对不对?”

“是的。”

手术过程当中的事冬子就不清楚了。打了麻药后,她就人事不省了。手术前院长来看过,手术做完后,切掉子宫的事也是院长向她解释的。

“这么说,只要去问问那个年轻医生,一切也便水落石出了。”

“你认识那个年轻医生?”

“不直接认识。但是,我朋友的高年级同学以前在那家医院上过班。”

“从大学去的?”

“对。因为院长忙,他就一周去顶两次班,赚点零花钱。”

“你刚才提到有个叫前原的,是顶班的吧?”

“他是去顶班的医生之一,另外还有两、三个人。”

“那给我看病的是……”

“不知是前原还是其他人。这个嘛,只要弄清你看病的日期便不难查清。”

“那家医院眼中只看见钱,对病人极不负责任。”

“不负责任……”

“是的,是真的。我朋友听那个叫前原的讲的,绝对没错。”

“可是,去看病的人很多,医院也挺气派的呀。”

“外表看上去气派,事情不一定做得好。说不定看着气派,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见不得人……”

“现在实行的是低额、健康保险制度。不管执业医生是大是小,不采取乱检查、乱收费的办法,根本就难以维持。连公立医院也都有这种情况,只是那间医院更为严重罢了。”

“我朋友的那位同学对此深恶痛绝,他辞掉了医院的那份工作。”

冬子喝口咖啡,接口说:

“连医生都被同行的恶行震惊了。”

“是啊。他还年轻,现在大学医院上班。他对一部分开业医生不讲医德,金钱至上十分愤慨。”

“你说那间医院金钱至上,不过,这与我的手术又有何相干呢?”

“哎呀,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可是大有关系。我上次曾给你举过一个例子,与其做手脚接骨矫正手术,不如干脆切除。同样道理,摘除子宫囊肿,不如切除整个子宫,这样更简单省事。”

“如果不需要整个切除,不可能会……”

“我也这样想。但谁敢担保一定没有这样野蛮的医生呢?”

冬子虽觉得这不可能,但她没有可以反驳船律的证据。

“而且,你想,子宫切除手术比子宫囊肿摘除手术要贵很多。”

“为图钱?”

“是的。又省事又好赚。举例说吧,好比电视机的显像管坏了,是换掉显像管,还是新买一台呢?事情虽不同,但道理是一样的。金钱至上的店铺会以难修理为藉口,劝客人另买一台。”

“你怀疑我的手术就是这样,对吧?”

“我不敢断言,但愿不是如此。若真是这样,那实在是不可原谅的。”

这不可能。冬子虽竭力这么想,但船津的话却逐渐变成阴影在她脑中扩散开来。

“这样做是否真的必要,拜托那个叫前原的医生帮忙查查你的病历便一清二楚了。”

冬子脑海中出现了院长的面影,跟着又回忆起来了年轻医生的长相。当时虽说话不多,但冬子觉得,还是院长待人亲切一些,话也好听一些。

而年轻医生则表情冷漠,显得爱理不理的。加上他又年轻,冬子私底下颇有些不信任她。

难道说那个态度冷漠的年轻医生是对的,而那个和蔼可亲的院长反倒有问题——

医学方面的事情搞不懂,但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应该是这样。

“总之,不论属于哪种情况,我都无所谓。”

“你这样不当回事,我就无能为力了。毕竟接受手术的是你啊!”

“事情已到了现在这步田地,即使你查清楚搞错了,又能怎么样呢?”

“可是,它使你蒙受了最大伤害。”

“还是算了吧。”

冬子虽表面很平静,其实她内心却是波涛澎湃。如果真的是那位院长错了,那这个错误就是不可饶恕的。若是为了手术简单,好赚钱而摘除子宫,那就更加令人发指了。

“现在就只差一步了。只要找到你的病历记录,调查清楚手术时的详细情况,一切便一目了然了。”

“真的不要再查了。”

“可是……”

“不要再说下去了。”

冬子用两只手捂住耳朵。

不错,冬子极想知道手术真相,想知道所做的手术是否真的必要。

但她不想让自己觉得难为情的手术再次赤裸裸地曝光。贵志尚可,但暴露给年轻的船津却是她难以忍受的。

“对不起。”

半晌,船津终于无奈地开了口。

“是不是我多管闲事?”

“我是不是太过火了?”

船津正襟危坐,将手掌放于双膝上。

“不过。有一点希望你明白,我很喜欢你。因为喜欢你,所以不忍看你受苦。对那个害你受苦的人我更是切齿痛恨。”

“所以,我想尽我所能……”

“你的心情我理解。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实在是太残酷了。”

冬子拿过桌角上的点菜单,欠欠身子。

“我告辞了。”

“是不是我惹你不高兴了?”

“今天刚从外地回来,有点累。”

“可是……”

“我真心地谢谢你。”

“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今天我想自己一个人回去。”

“不矛盾,我们是去同一个方向。”

“请原谅,今天让我一个人走……”

冬子说着起身前去结账,船津也离席跟去。

出了店门,乘电梯下楼时,两人都不言不语。下到一楼,从东口出来,门前即有的士在等客。

“你一个人回去?”

船律又再问道。

“对不起,我今天情绪不好。下次再一起吃饭吧。”

“我当然是求之不得。”

“那好,再见。”

冬子低头轻施一礼,上了的士。

车子驶过西口,拐上甲州街道。

回到房间时已是十点。

刚才原打算收拾房子的,拿出的扫地机还放在那里。

此时,冬子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没有一丝力气。

她再懒得动弹,便就势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船津再这样调查下去,冬子可真要吃不消了。不过,话说回来,不可否认的是,冬子也并非不想弄清一切。

如果真的是他们的错误,她在想,我该向他们索赔多少呢?

但马上,她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空虚,拿到钱又怎么样呢,失去的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听天由命吧。”

冬子起身点了一支烟。

抽完烟后,她忽然想给贵志打个电话。

今天他应该还住在福冈的那间酒店。

拨通电话,报上房间号,可是贵志不在。

“好像说要外出,十二点钟左右才能回来。”

前台值班的告诉她。

可能又去东中洲一带喝酒去了。对看不见的对方,冬子微微有些妒意。

她心有不甘地从酒柜中取出白兰地,一边看电视,一边喝。

到了十二点,冬子又打了一次电话,贵志还是没有回来。

他是不是在福冈和女人幽会……

冬子吃下上次剩下的安眠药,上了床。

翌日,冬子又打醒精神,投身于工作当中。

手术的事再去想也已经于事无补。目前最紧要的问题是应付时装表演。

时装表演中出场使用的帽子已经做好了。真纪和友美评价不错。而其他人会做何评判呢,冬子隐隐有些不安。

有前檐的这种属常见类型,而钓钟形的这一种则属时髦款式。若模特选得好,应该会有很好的效应。冬子对后一种款式寄予了相当的希望。

三月初的第一个星期六,冬子为观察模特试戴效果,来到位于银座的S百货店。

时装表演安排一周后在百货店的小厅里举行。

此次表演由制帽协会和百货店共同牵头,负责采购的木田和设计师伏木都来了。

冬子决定将出展的有前檐的帽子让年轻活泼、富于现代气息的上村真子戴,而钓钟形的帽子则让脸形端庄的相川特蕾沙戴。

帽子做得好只是一个方面,戴的人的服装,脸形才是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因素。

这一点,相川特蕾沙和上村真子都是一流的模特,不会有问题。

“好久不见了,一起喝杯茶怎么样?”

模特试戴结束后,设计师伏木邀请冬子。

冬子接受了邀请,两个人来到百货店后面的地下茶馆。

“你的脸跟以前比变化大了。”

面对面落座后,伏木说道。

“真的?”

“好像瘦了。”

“体重倒没什么变化。”

“似乎显得更加成熟了。”

伏木笑着戏言,冬子却觉得好像是在说她老了。

“年龄不饶人哪!”

说实话,这段时间照镜子,冬子觉得眼角的皱纹格外刺眼。去年夏天,冬子就注意到了,但这两、三个月感觉似乎更明显了。昨天照镜子时,她还有意揪了揪两边太阳穴的肉皮。一边揪皱纹,冬子一面在想,可能是手术所致吧。不过,谁知道呢,也许不做这个手术,到了这个年龄,也该有皱纹了。

“我看你干脆做模特上台表演算了。”

伏木恭维似地说道。

“我?那怎么行?”

“你肩膀不够浑实,有点美中不足,但我想你会非常出色。”

“你大可不必这样费力安慰我。”

“没有,我说的是实话。”

伏木顿了顿,喝了口咖啡。

“你知道吗?那个叫特蕾沙的女孩子里面的大牙没有了。”

冬子只知道相川特蕾沙是个混血儿,她是个颇受欢迎的模特,除此之外,便一概不知了。

“为什么呢?”

“拔掉了。”

“虫牙?”

“不是这个原因。是为了让脸颊看上去更瘦削。”

“瘦削?”

“没有里面的大牙,从脸颊到下巴,便刀斧削般地呈锐角,现在当红的模特,几乎人人都拨了。”

冬子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透过皮肤可触摸到牙齿。为了美容,将好端端的牙齿拔掉,这是何苦呢?

“没有里面的大牙,岂不要影响咀嚼的功能?”

“她们哪,本来就只吃一点点东西。这样才可以不致肥胖,保持身形。说起来不雅,甚至有的女孩子刚觉得贪嘴多吃了一点,就马上吃泻药。”

“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哇。”

“专业人士也不易呀。”

冬子点点头。的确,在这个世界上,各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不过,伏木先生您倒是消息挺灵通的。”

“这个嘛,因工作关系,我与她们颇多交往。”

“模特当中,一定有您的相好吧?”

“有什么办法呢,木之内小姐您又不垂青我。噢,跟您开个玩笑。”

伏木说完,突然话锋一转。

“您最近有没有见过木田经理?他可是移情别恋了。”

“移情别恋?”

“您不知道?他现在和您店里的一个年轻女孩正打得火热。”

“我店里的女孩子?”

“那个二十二、三岁的、风风火火的女孩子。”

“是不是真纪呀?”

“对了,是叫真纪。我前几天看到他们俩在涩谷一起走,很亲密的样子。”

“可能只是路上偶然遇到的吧?”

“不不,当时已经很晚了,而且两个人手挽着手,又是在酒店林立的道玄坂一带。您不觉得可疑吗?”

“作为老板,您监督不力呀!”

话虽是这样说,冬子确是首次耳闻。水田也好;真纪也好,都没有露出一点蛛丝马迹给她。

“木田君曾经非常钟情于您。可能是觉得没指望,才转而对您的部属下了手。”

水田确曾追求过冬子。

有一阵子,几乎每天来电话,两人曾一起吃过几次饭。有一次,还接了吻。

但最近这几个月,木田不大到店里来了。

当然因为工作关系,彼此也有交谈,但大都是在电话里。碰面的时候,两人也都是长话短说,匆匆分手。冬子一直没怎么留意,但经这么一说,她始觉他最近是在有意识地疏远自己了。

“木田先生真的在和真纪拍拖?”

“我将此事告诉您,您不会骂她吧?”

“骂她?为什么?”

“倒也是。您其实一直在逃避他。”

真纪和木田相恋,冬子其实无权过问。

“不过,对此事我倒有些怀疑。真纪这姑娘,应该还有其他男朋友。”

“现在的年轻女孩子,有四、五个男朋友并不稀奇。正好木田君也是风流成性,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

曾有一次,真纪就恋爱方面的事征询了冬子的意见。

说是一位在出版社上班的大学同学,迫她与其同居,很是苦恼云云。

冬子劝她,若无结婚打算,就还是了断的好。这不是半年以前的事。

其后,她没有再提过那个男的。看来,她是移情木田了。不过,也有其他男人经常打电话给她。

光冬子就知道两、三个不同声音的男人。真纪和他们一一欣然相约:“几点?哪里?”

她与其中的哪一个最亲近,冬子就不得而知了。但真纪与木田的事,还是引起了冬子的注意。

水田是百货店的采购负责人。一直以来,冬子都极受木田关照。如此一个小店,能发展到今天,木田可说是功不可没。

现在这个男人与自己店里的女孩子成了好事,冬子没办法不闻不问,置身事外。

与伏木分手后回到店里,是下午五时。

傍晚这段时间,正是人来人往最为繁忙的时候,可店里只有友美一个人上班。

“真纪呢?”

“刚才她有朋友来了……”

友美面有难色地说。

上班期间尽量不要离开,冬子虽一再叮嘱,可她们还是经常趁冬子不留神外出。正是年轻贪玩的年龄,冬子也不好太说她们。

约摸过了有三十分钟,真纪回来了。

看到冬子在,她一脸窘态,赶忙表示歉意:“对不起!”

从五点到七点,原宿街上熙来攘往。小小的“钓钟小帽角”经常挤满了人,但真正买了帽子去的客人却并不多。

七点半关了店门后,冬子带着真纪和友美出来新宿,这已是很久没有的事了。

以前每月总会有一次,冬子带店里的女孩子出去吃吃饭什么的,但最近三个月就没有了。

“想吃什么?”

“若是您请客,吃什么都行。”

女孩子们回答得很干脆。

最后,大家挑了歌舞伎町的中国餐馆,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上次还是那个建筑设计师请我们来的呢。”

“是啊……”

“他现在怎么样?”

那以后,贵志曾打过两次电话来。两次都没有什么要紧事,闲聊而已。

“噢,应该不错吧。”

冬子假装不了解情况。

上菜以后,女孩子们又是吃菜,又是喝啤酒。

“老板娘,我有点事想请教您。”

快吃完时,真纪斜倾过身体说道:

“现在有个男的正在追我。”

“这是件好事嘛!”

“但我不喜欢这样。”

“你讨厌他?”

“那倒不是。这个人很热情,也很温柔。但近段时间,他一个劲地想要我的身子。”

“他多大年纪?”

“三十多岁。怎么男人都这么无聊,只想着要性交。”

“发展到一定程度,关系亲密了,有这种要求也是自然的事。”

“可我想,两个人既然相爱,有没有那种事又有什么所谓。”

“你真的这样想?”

“不是吗?干那种事有什么好。老板娘您觉得呢?”

冬子被问得一愣,她望着真纪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对冬子来说,这确是一个难以答对的问题。性事一向都是个人私底下的感觉,不是可以随便拿来比较的东西。

“我也不是特别了解。不过,被自己心仪的男性温柔地拥在怀里,不正是所有的女性所渴望的事吗”

“当然,我也喜欢被拥抱的感觉。但我只希望被一动不动地搂着。手不要不老实乱动,否则我就讨厌了。”

“那你碰到这种情况时,都怎么处理呢?”

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的友美,这时插嘴进来。

“马上转移话题,或是起身去冲泡咖啡。”

“你这样做,男人会不高兴吧?”

“是的,他们说我没有情调,煞风景等等。”

冬子不由得苦笑了。

“我也毫不示弱,回敬他们:我是不喜欢做这种事,若想做的话,有很多女人可以用钱买。”

“话不能这样说。人嘛,真的相爱了,产生想与对方合为一体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嘛。”

“你意思是说,还是我有问题了?”

真纪有些玩世不恭地叼上一支烟。

“你真的觉得那种事毫无乐趣。”

“是的。所以。干那种事的时候,我总是大睁只眼,静待结束。”

“男人求欢时你这样?”

“我真是想不通,男人为什么会对这种事如此醉心。”

冬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真纪脸蛋俊俏,身材不错,胸部也够丰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一开始就这样?”

“我第一次的时候,因为喝醉了,所以全无知觉。”

“你喝酒了?”

“在六本木喝完酒,大家一起去了在御苑前的朋友的公寓在那里……”

“那其他人也都在场?”

“等我醒来时,周围已空无一人……”

“就剩下你一个人?”

真纪轻轻点点头,眼望着地下说:

“我其实是被人强奸的。”

“你说什么?!”

“我不愿意,但他强行……”

“可是,你们是朋友呀。”

“我最讨厌他。”

真纪像是努力在克制回忆带来的不愉快,她紧咬住嘴唇。

“所以,对男人我已经……”

“可你当时醉了。”

冬子找不到更多的话来安慰她。

“这种事你要尽早彻底忘却。”

真纪连连点头。

外表看上去活泼开朗的真纪,不曾想竟有这种作为女人最为惨痛的经历。

冬子突然产生了想要拥抱真纪的冲动。

“肯定会有你钟情的好人出现的。”

“我觉得可能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已不相信男人。”

“别这样想。”

“你想男人个个都很粗暴,只顾自己,不为别人着想……”没等真纪说完,友善打断了她:“你错了,也有男人很温柔的。”

“很温柔,无非是想要得到你的身体。而是在刚开始阶段,一旦发生了关系,他就会变得虚伪。”

“这种可能也是有的,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绝对是的。与男人一睡就万事皆休了。所以,我虽然交了很多男朋友,却没有一个是深交的。”

迄今为止,冬子一直以为真纪是个开放随意的女孩,没想到她的内心世界竟是如此。

“说实话,我恨男人。”

“你喜欢男性,但不愿在性的意义上与其交往,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的。一起散步、喝酒、说话,不提出其他非份要求的男人我就喜欢。”

“有这样的人吗?”

友美歪歪脑袋。

“有倒是有,都是老人和小孩。”

“我不喜欢年轻人,年龄比我大多少都没关系。”

“若不是年轻人,我就不喜欢。”

“上点年纪的人又温柔,又有钱,对那种事他们也不太计较。”

“我看不见得,中年男人脸皮更厚。”

“总之,我对与男人上床极不感冒,而且我认为做那种事也实在毫无乐趣可言。”

真纪的冷淡可能源于她最初那异常的体验。

“老板娘,我想向你请教的是,我现在的男朋友口口声声说想拥有我,有没有办法可以让我既拒绝他,又不失去他?”

“我若答应他,他可能会离我而去。若不答应他,他还是要移情别恋,找别的女人。”

“你喜欢那个人,对吧?”

“当然喜欢。”

“那就答应他好了。”

“我害怕,因我不想让他失望。”

“可是……”

真纪所谓的毫无乐趣,只是个错觉而已。当初那痛苦的体验导致她精神上的抗拒,实际上应该什么事都没有。

想到此,冬子忽然惊觉,原来真纪的状况竟与自己非常相似。

现在,冬子和真纪在接受男人的爱方面都有障碍。一方是因为失去了子宫,另一方则是最初在性方面受了挫折。

原因虽各不相同,但两人都害怕接近男人则是共通的。

无论如何,女人的心理都是极其微妙的。因为一点小事,那种不可替代、无以比拟的性之欢悦无处可觅了。

“不过,我想,与自己喜欢的人浪漫缠绵,情况就会好起来。本来嘛,女人的身体就是这样一种构造。”

友美的恋人是画报编辑人员。三人当中,她是最正常的了。

“性爱是一大乐事。人类迄今为止,在传宗接代的同时,也极大地享受了这一乐趣。”

友美讲得入情入理。但无可否认的一个事实是,很多人感觉不到这种快乐。要在以前的话,冬子可能会赞同友美的观点,但她现在更能理解真纪那种寂寞的心境。

“喜欢他却又不愿意委身于他,我觉得这不合情理。”

“正因为喜欢,才不愿意委身于他,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

“这是女人搪塞推辞的借口。”

“不。没有肉体关系,男女照样可以相爱。”

“这怎么可能。”

“好了好了,别再争了。”

两人各持己见,互不相让,越说越激动,眼看要吵起来,冬子赶忙制止了她们。

“每个人的情况不同,不可以妄下断语。”

“如果老板娘您有了自己喜欢的男人,您会马上献身给他吗?”

“倒不会说马上……”

冬子想起了船津。船津求欢时,她拒绝了他。虽说对他不乏好感,但还没有接受他的心理准备。除了跟贵志有那层关系外,更为重要的是,冬子怕将自己没有自信的身体给她,会令他失望。

“你刚才讲的那个男人,他是做什么的?”

“老板娘您跟他很熟。”

“我跟他很熟?”

“我说出来,您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呢……”

真纪像下了决心似地点点头。

“是S百货店的木田先生。”

“噢……”

冬子像第一次听说似地点点头。

“其实,他喜欢老板娘您,后来觉得无望便放弃了。然后才找的我。”

“哪能呢!你比我年轻,漂亮,他自然是喜欢你了。”

“您不反对我跟他交往?”

“当然不反对。”

“这个人虽风流一些,但很坦诚,所以我接受了他。”

真纪总说木田的坏话,也许这从另一面反映出她对他的在意。

“您有没有觉得难以置信?”

“没有哇。这不是很好吗?”

“我决定告诉您,看来是对的。”

“不过,我想劝你一句。既然与他交往,就别当儿戏,尝试认真地去爱一个人,好吗?”

“但我好没自信啊。”

真纪不安地咕哝道。霎那间,冬子感到了一种同病相怜的亲切感。

三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六,表演在银座S百货店的小厅里举行。

表演分昼、夜两场。晚上这一场出席的有中山夫人和“含羞草馆”的老板娘,贵志后来也来了。

晚上这一场来客特别多,能容纳三百人的厅里挤得水泄不通。

各帽子店、学校、策划室等共拿来了六十来款展品。

开演前,代表主办方的协会理事长和百货店的老板致了开幕词,然后才开始正式表演。

模特们戴着各种帽子、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随着音乐节拍走上舞台,摆出各式各样的造型和姿势。

电视上经常可看到的著名女节目主持人对展示的各式出品进行解说。

冬子的前檐帽和钓钟帽在表演的后半部分出了场。

当前檐帽出场时,合着欢快的音乐节拍,上村真子肩膀左右耸动,强调了年轻和欢快,向大家做了富有青春气息的展示。

接下来,场上气氛一转,音乐变得舒缓轻徐,戴着钓钟帽的相川特蕾沙出了场,会场内响起啧啧声。

主持人不失时机地介绍道:“这款钓钟帽,在流行的款式中强调了非常女性化的一面,适合从小姐到太太各个年龄层次的人配戴。”

长着瓜子形脸的相川特蕾沙戴这种宽大的帽子极其合适。

制作人是原宿'钓钟帽店'的木子之内冬子小姐。

自己制作的东西现在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冬子感到周身发热,兴奋莫名。

相川特蕾沙穿着与帽子非常合衬的很时髦的深色连衣裙,在舞台前面做了个造形。然后自右至左打了个转,缓步退场。

模样俊俏,身材出众是做模特的绝对条件。但如脸上表情太丰富,则会适得其反。

与演员不同,模特如脸上表情太过丰富,客人的视线会被吸引到脸上,反倒不再留意穿戴的东西。

所以一流的模特往往面无表情,道理正在于此。相川特蕾沙就是如此。虽然做着各种姿势,但特蕾沙始终脸如假面,看不到任何表情变化。

仅仅是在最后,在舞台前面亮了个相,转身退场的一刹那,她才偶然露了一下微笑。

此后,立木洋子、安川安娜、多摩米多莉等一流模特陆续登场,共七个人,每人展出将近十款左右。

最后,参加出演的全部七个模特一起出台亮了相。

表演六点钟开始,八点钟结束。

“一块去喝茶吧,贵志说他也去。”

冬子正在与到会的其他人攀谈,中山夫人走过来招呼她。

“不好意思,我得拾缀一下,可能得晚一点。”

“那我们先过去,并木街的'红砖屋'在二楼。”

夫人说完,回头又去找贵志。

三十分钟后,冬子来到“红砖屋”,贵志和中山夫人坐在可俯瞰大街的靠里面的坐席上。两个人没要主食,正在喝着白兰地。

“我也喝点。”

表演结束了,冬子今晚也想轻松一下。

“咱们三个,已经好久没这样坐在一起了。”

夫人说着,端起酒杯碰了碰。

“今天的表演真精彩。尤其是你的展品,实在是没得说。”

这也许是客套话,但被夸奖总是令人高兴的。冬子连忙道谢。

“这款大方典雅的钓钟帽肯定会流行起来的。你说是不是,贵志?”

贵志马止随声附和道:

“是的。想不到你竟会有这么好的感觉。”

“这样讲话也太不礼貌了。是吧,冬子?”

“可我就是这么想的。”

三人不由得一起笑起来。

冬子当初开店时,贵志曾打趣说,结局只有一个,迟早关门。他认为这是冬子兴之所至,玩玩而已,所以并没当回事。

可是几年过去,冬子非但没关门,还站稳了脚跟。这期间,冬子也确实经受了锻炼,明白了谋生的艰辛。

“那款帽子我想买一顶。一定很贵吧?”

“夫人您买的话,我一定出个您满意的价。”

“只可惜,我不是相川特蕾沙那样的大美人呀!”

夫人自谦地说。其实,她人虽已中年,却并未发福,应该说是身段保持得很好的美人了。

“戴上那顶帽子,我家那口子准要骂我像个跑街的戏子。”

“不会的。太太您这么大年纪戴,再合适没有了。”

“买倒是可以买。只是戴上它,我又实在无处可去。喏,贵志,你给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吧。”

喝了白兰地,夫人似乎有些醉了。她的眼睛里放射出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媚光。

“我冒冒失失地给你介绍一位,岂不是要挨教授的臭骂?”

“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呀,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在猛说了一顿教授的坏话之后,夫人拿过手提袋。

“我好像醉了。我的脸是不是很红?”

“没事。”

“我觉得脸好热。”

可能是要拿化妆盒什么的,夫人拉开提袋,探手进去。

不知一件什么东西从夫人手里掉落下来。

瞬间,夫人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将掉在桌子上的蓝色小盒子放回袋中。

“对不起。”

夫人声音不大,却弄得贵志很诧异。

“失陪一下……”

夫人很难堪,有些呆不下去,她提起手提袋进了里面的化妆间。

“她怎么了?”

一直目送夫人离开的贵志嘟哝着。

“突然间她就慌乱起来……”

冬子因这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而耳热心跳。

因为事出突然,所以大家都懵懵懂懂的。夫人包裹掉出的物件好像是月经时用的东西。

可能是夫人拿化妆盒,误将它拿了出来。她脸色涨红,跑去卫生间肯定是为这个。

奇怪的是,夫人为什么要将这东西放在包裹呢?她应该早就不需要这东西了。

“以后,别拉上她,我们两人单独相会吧?”

贵志似乎没注意到夫人掉出来的东西。

“我们何必要同她一起呢?”

“可是,夫人她想跟你一块呀。”

“我对她并无兴趣。”

贵志话音未落,夫人已倒了回来,刚才的狼狈之相已无影无踪,嘴唇倒是更红了。

“今天晚上,贵志你不着急走吧?”

“不行啊。”

“偶尔同我们一起喝喝酒,有什么关系嘛。是不是嫌我碍事呀?”

“那倒不是。等一下我还得去其他地方。”

“已经九点了,还去哪里呀?”

“事情倒也不是特别重要。”

“肯定有鬼。这样吧,等一下,我们两个跟着他去。”

“行了行了。结账了。”

“那你是要带我们同去的了?”

“今天晚上实在是有事,下次我们再慢慢喝吧。”

“你就会要嘴皮子。总是说忙,要逮到你谈何容易!”

贵志拿起点菜单,离席而去。

夫人先出去了。冬子正下楼梯,贵志从后面赶上来悄声说“我在六本木的'Bell Pocket'等你。”

星期六的晚上,银座大街上虽很热闹,酒吧街却很冷清。市道不好,到了星期六这样的休息日,很多店都不开门。

“对不起,我失陪了。”

出了店门,贵志向夫人道别。

“你有事,我就不阻你了。下次你可一定要来。”

“没问题。”

贵志点点头,大步流星地朝旧电通大街走去。

“又给他溜掉了,他可真是个大忙人哪!”

夫人转向冬子。

“哎,咱们两个人去喝吧,六本木有一间店我很熟。”

“算了吧,我今天很累。”

“怎么,你也不行?”

夫人颇为不满。她话锋一转,像突然想起来似地问道:

“你刚才看到了吧?”

“什么?”

“那个蓝色盒子。”

夫人顺着并木街朝有乐町方向走。

“我拿化妆盒,拿错了。贵志他没注意到?”

“好像没有……”

“那就好。你会不会笑话我?”

“笑话你?”

“对呀。不需要那东西,还装模作样地带着。”

霓虹灯下,夫人的侧脸似乎很红。

“不过,女人的心理确实怪。你想,有月经的时候,真的是不胜其烦。现在没有了,反倒想带上那东西。”

“你说是不是很麻烦?”

走到五丁目的街口,两人驻足让过两部车,然后横穿马路。

“你有没有这样的念头?”

“没有……”

“是吗?看来就我异常。”

“别这样说。”

“不过,说起来也真怪,包裹装了那东西,心里就踏实了。”

冬子有点明白夫人的心情,她点点头。

不一会,两人来到晴海大道。也许是星期六的缘故,有乐町车站附近,成双结对的年轻人很惹人注目。刚过九点,都市的夜生活现在开始拉开序幕。

“你还要回去?”

霓虹灯下,夫人表情孤寂。

“请原谅。”

“拦部车先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

冬子摇手拒绝,可夫人不由分说招手停了一部的士。

夫人家所在的代官山和参宫桥大致一个方向。“你近,先送你。”夫人这么说,冬子也不好坚持。

没办法,不上车是不行的了。

“我总觉得就这样回家未免太可惜了。”

夫人对着光怪陆离的街道,尚自意犹未尽。

“今晚教授不回家。”

“我懒得管他。”

冬子试探着问起教授,夫人似乎不愿多谈。

车子过了霞关,驶向六本木。夫人向冬子靠靠。

“自上次以后,你再没来过我家,我一直等着你呢。”

“对不起。”

冬子想起与夫人亲热的情景,不由涨红了脸。

“表演已经过去,你也该有些空了吧?”

“也许吧……”

“我想跟你再好好亲热亲热。”

听着夫人的耳语,冬子不由得僵直了身体。

“与自私的男人相比,还是女人跟女人好吧?”

跟男人在一起,麻烦自然是要麻烦一些。但女人之间的性事,总似乎有点空洞的感觉。

“我看你还是就这样直接到我家算了。”

“可是——”

“累了的话,就住一晚再走嘛。我丈夫你不必介意。现在我们俩不但分居,而且分床了。”

“两个人不住一个房间?”

“那个寡情薄义的家伙,是我要与他分居的。”

看来,夫人和教授之间关系相当紧张。

“嗯,去我家啦。”

“我今晚是真的累了。”

“你不是等一下去和贵志相会吧?”

“怎么可能呢……”

天机被道破,冬子咽了口唾沫。夫人望着前方说:

“嗨,也难怪。你们并没有真正分手吧?”

“当然啦,有男人还要女人干嘛。”

冬子没有接腔。车子沿着青山街驶向汉谷方向。

“我现在回去,真的是无所事事。”

夫人接下来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看我还是先在青山下吧,喝点酒再回去。”

“这么晚了,不要紧吧?”

“我这么一个老太婆,有哪个男人会看上我呢?”

夫人说完,招呼司机停车,下了车。

与夫人分手后,冬子径直奔“Bell Pocket”,贵志正和老板娘对酌。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中山夫人乖乖地回去了?”

“她说要再玩玩才回去,在青山下了车。”

“她还和以前一样,精力旺盛得很哪。”

贵志苦笑着说。冬子要了一杯加水威士忌。

“刚才辛苦你了。”

冬子叫的加水威士忌来了,贵志举了举杯子,表示干杯之意。

“她这个样子,中山教授不愿搭理她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是,是因为教授太风流,夫人才这样子的啊。”

“其实也不尽然。”

贵志知不知道夫人也失去了子宫呢?冬子突然想证实一下。

“中山夫人做了手术的吧?”

“你咋知道的?”

“听夫人讲的。她说,自那以后,教授就风流起来了。”

“不对。放纵自己的是夫人。”

“是真的?”

“她说,反正不会怀孕了,还顾虑什么呢?”

“倒也是。不过,听她讲,是教授冷淡她,她才这样纵欲的。”

“我是听教授说的,可能只是一面之辞。实际情况也许并非如此。”

“也有可能是在那之后,她才变得放纵起来的。”

“一种满不在乎,彻底看穿的心态使然吧。”

“一般来讲,大多数人都和你一样,顾虑重重,从而变得禁欲起来。也有极少部分像夫人那样纵情去玩。”

“不过,假如她丈夫对她温柔一点的话……”

“那倒是。总之,做完手术后,她变化可大啦。”

不单是夫人,谁做了那种手术,都难免会发生变化。

冬子喝下一口加水威士忌。

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夫人在街上躅躅独行的情景。

贵志说,手术后夫人就放纵了,难道果真如此?换句话说,即使是真的放纵了,应该说也是手术之故吧。

现在冬子无意一味指责夫人。

“藤井太太也做了手术。”

“什么时候?”

“大约一周以前,据说手术顺利。”

“也是全部摘除?”

“听说是。”

冬子眼前浮现出在福冈见过的藤井的娃娃脸。

“听他讲,做手术时,他太太害怕,要他陪着,所以他一直在场。医生也讲,既是要摘除,哪里有毛病,看看清楚也好。”

“他都看到了?”

“第一次看做手术,他真的大吃一惊。”

妻子做手术时,丈夫在场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想到此,冬子不禁打了个寒噤。

“看过之后,他也就心净了。”

贵志换上烈性白兰地。冬子端起第二杯加水威士忌喝了一口。

“对了,今天船津那小子没来看表演。”

“为什么船津他……”

“你给我的两张票,我给了他一张。”

冬子给贵志两张票,原意是让贵志和太太或其他女人一道来。

“船津对帽子并无兴趣呀。”

“可他迷恋着你呢……”

“别开玩笑!”

“你急什么?女人被男人喜欢有何不好?”

“什么呀……”

冬子像喝药一样喝下加水威士忌。贵志喝着白兰地。稍顷,他转向冬子道:

“你是不是还放下不那件事?”

“什么事?”

“手术,还有其他的一些事儿。”

“你要想开,不要老记挂着这事。”

冬子想,船律讲的那些话告诉贵志听也好,自己一直憋闷着也不是办法。

“那个……”

冬子呷了一口刚添过的加水威士忌。

“代代木那家医院,名声好像不大好。”

“为什么呢?”

“听说他们滥做手术,是一家只重金钱的医院。我那手术也是,听说根本不必摘除子宫……”

“你听谁说的?”

“有个熟人帮我调查过。”

“他说你的手术有些蹊跷,是吧?”

“现在还不能做结论。那家医院里有个认识的医生,他说帮忙查清。”

“你有没有托他帮忙?”

“这个……”

“我看还是算了吧。”

“你真想弄清楚,那也没有办法。不过,你有没有信心,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泰然处之?”

经此一问,冬子还真觉得没有自信。

“如果确系错误摘除,当然不能善罢甘休。但这会成为你长期的心理负担。而且,即使是你查明了,又能有多大意义呢?”

贵志的话确有其道理。那个时候,就不再是医疗过失这么简单的问题了。病倒在其次,关键是在心灵深处留下阴影,并进而影响到男女交往问题。

“你应该力求尽快忘记此事。”

的确,对冬子来说,现在重要的不是搞清手术真相,而是要忘记手术这件事。

“告诉自己,手术之后,我还是我。”

贵志端起酒杯,以开导的口吻说道。

冬子点着一支烟。抽完时,时钟指向了十点。

“今晚什么打算?”

“直接回家。”

“嗯。”

今晚即使贵志想留她,冬子也无意前往。在身心都没有康复以前,她不想与之太过亲密。

但当他看到贵志并不是坚持时,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虽说拒绝之心已决,但对方真的不坚持,便又有了一种失落感。

“咱们走吧。”

贵志起身离去,冬子相跟着出了店门。外面正下着小雨。

进入三月份以后,晴雨天气两三天一个轮换。

“还挺冷的。”

贵志说着,竖起大衣领子。沿霞町方向走出不远,有的士驶来。

“我送你回去。”

冬子也不推辞,先上了车。

“刚才你说正调查医院,除了那个人,没旁人知道吧?”

“嗯……”

“如果真的有差错,我必须向你道歉。”

“你?”

“当初是我介绍你去那家医院的。”

“可现在医院已经易主了……”

“我认识的那个医生去年突然死了,医院也易帜改姓了。”

“对,院长也换了。”

“要是以前那个医生,我倒是可以向他查查。没想到医生换了,会干这种缺德事。”

“是啊。”

“总而言之,忘掉这件事。”

“我晓得了。”

“下次还一起去旅游吧。北海道,怎么样?”

“我倒真想去看看。”

“再暖和点,我们就去。”

冬子知道贵志的良苦用心。其实,冬子的障碍与贵志没有关系,这是冬子或医生的责任。

但贵志现在竭力想抚平这个创伤。是他将冬子从一个无知少女变成了女人,却未能与之结为夫妻。贵志很歉疚,他想藉此机会予以补偿。

进入三月下旬,便开始收到花信了。

据说今年染井吉野樱花要比往年开得早一些,但到了四月初,天气骤然转冷,含苞欲放的花蕾又都蔫了。不过,五号星期六那天开始,东京城内的樱花“忽”的一下子全开放了。

从参宫桥到原宿道路的两旁的樱花,也在六号星期天这天竞相开放了。

冬子每见到樱花,在惊叹其美丽的同时总有一种不堪忍受的感觉。

为什么樱花要这样拼了命似地开呢?自自然然,悠闲舒适的去开又有何不可呢?

但是,樱花似乎不似人类这么国通。开的时候,惊艳一时;然后便骤然消失,芳踪无觅。

男人们激赏这种爽快,将之定为日本的国花。这体现出日本男性推崇的执著精神,但观者却颇不轻松。

冬子更喜欢闲适一点的花。诸如含羞草啦,小毛球啦,这类花徐徐开放,花期很长。

一般而言,女性没有男性那么喜欢樱花。

虽说女性也觉得樱花美丽,爽洁,但这有别于男性对樱花的观感。

对待花的这种不同态度,也许与男性和女性的生存方式不同有关。

女人从思春期开始便进入了花季。其时艳压群芳,但时间短暂。

与此相对,男性却似乎没有花开烂漫的时期,似败不败,花期很长。

女人看到樱花,触景生情,顿生美丽不足恃之感。花与人似,自然生出逃避的念头。

相反的,男性之所以憧憬樱花,恐怕正由于男性与这种爽洁无缘之故。

男人如同含羞草和小毛球一样,花期很长,故此可以若无其事地大赞樱花。

冬子对樱花在生理感觉上难以接受,也许正是这个道理。看着争奇斗妍,压枝闹春的樱花,冬子总感觉有说不出的悲凉。满脑子充斥的只有顷刻即要凋零的虚无感觉。

冬子对今年的樱花尤觉感伤。身体从外到内,都产生了青春将逝的感觉。这种感觉与樱花互为映照,便更趋强烈了。

冬子为樱花之美所感动了。触景生情,她不敢在樱花树下久留,每次都是匆匆而过。

还是丑陋点的世界好些。浑浑噩噩,怨念纷陈的世界反倒会令人平静。

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冬子有些破罐破摔,走哪算哪的感觉。

神宫林子中的樱花满开那天午后,中山夫人来了电话。

“上次那帽子,情况怎么样?”

夫人问的可能是上次出展的帽子。

“托您的福,带檐帽已经出嫁,那顶钓钟帽还待字闺中。”

“还在店里吧?”

“是啊。”

带檐帽是面向大众的,但钓钟帽平常外出时却有些戴不出去。野外派对或是游园会时倒挺合适,但一般人极少出席这种聚会。

参加表演的模特和一个女演员曾来看过,但没明说要买。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买了吧。挂在那里当摆设,岂不是太浪费了。”

的确,如果卖不掉,费工费力所做的这件商品也就白费了。

不过,冬子并不是太急出手。花了偌大精力创作的东西,她倒希望一直留住。

“方便的话,你帮我过来,好不好?”

“送到你家里?”

“帽子那么大,有点费事。不过,坐车也就一眨眼功夫就到了。”

夫人的做法很巧妙。其实,她的意图很明显,就是以买帽子为由,邀冬子上她家里来。

“今晚或者明天都可以,你看呢?”

她这样讲,冬子也不好拒绝。

“好吧,就明天吧。”

“七点钟左右,行吗”

“行!”

冬子有点怕去中山夫人家。她怕说着说着话,又像上次那样,稀里糊涂地陷入异常的关系中去。

不过,内心里她也有接受夫人爱抚的期待。

翌日,冬子将钓钟帽装入圆形帽盒,出了店门。

来到大街上,很快便拦到了一部的士。到达夫人家时,七点刚过。

“请进。”

夫人身着斜纹格子长裙,上穿一件同样质料的衬衣。她笑吟吟地迎了出来。

“正等你呢。”

冬子马上被请进靠大门的客厅里面。

“教授呢?”

“别管他,今晚他很晚回来。对了,你还没吃饭吧。”

“我傍晚吃过了。”

“那就喝点葡萄酒吧。”

夫人手脚麻利,三两下已在桌子上摆好了酒杯。

冬子把钓钟帽从帽盒里拿出来。

“先试戴一下帽子吧。”

夫人从冬子手里接过帽子,扑到镜子跟前。

“怎么样?”

“不错,很合衬您。”

“再看看。”

夫人全身照着镜子,正面照完照侧面。

“是不是稍稍向右斜一点好?”

“因为帽边是向上翻起的,稍微压低点可能会好些。”

冬子站在一侧为其正了正帽子。

“有道理,是这样好看些。”

“配上深色晚装会更见效果。”

“是啊。”

夫人又左边照了照,右边照了照。

“我很满意。不过,肯定很贵吧?”

“您买我很乐意,打个折扣给您吧。”

“我先生知道了,肯定又要骂我了。”

夫人做出为难的表情,但显然她并不真的在意。

她丈夫中山教授是地道的东京人,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不少土地和房产。做教授的工资只是供他零花而已。

“得多少钱?”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若是普通帽子,根据材料费马上可以算出,但这顶帽子用了厚毡,而且是手工缝制。”

尤其是出展的东西,设计和做工都很考究,很难讲多少价钱才算合适。

“五万日元,怎么样?”

“好,就五万日元吧。”

如果是普通帽子的话,这个价钱是挺贵的。但这顶帽子花了差不多整整一周的时间才做好,细算一下,应该算是很便宜了。

“这帽子归我了?”

“当然归您啦!”

“不这样花花他的钱,让他一个人胡天胡地,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夫人买下这顶帽子,似乎是在跟教授赌气。

“我给您送个新的盒子来。”

“不用了,这个就行。”

“这盒子是我临进拿来装的。”

“那就麻烦你了。”

夫人给林子里斟上酒。

“这个事就这样定了。咱们喝酒吧。”

“谢谢您。”

“今天不急回去,啊?”

“您不方便吧?”

“别介意我丈夫,他很晚回来。今天我不会放你走的。”

被夫人盯住着,冬子身体中刹那间产生了一种过电一样的震颤感觉。

“今天我非灌醉你不可。”

“那可不行,求你千万别这样。”

“你是个乖孩子,从来不露真相。”

“这……”

“你不必掩饰,没事的。你的情况,我都了解。”

可能是有过肌肤相亲的经历,夫人很自信。她意味深长地笑着。

“你不想我?”

“你肯定想我了。”

说不想是假的。酒醉回家或是一个人夜半醒来,冬子常常会胡思乱想一通。甚至曾经有过中山夫人雪白的手扶弄她的乳房的错觉。

“自上次以后,你都怎么过的?”

夫人从对面的座位上坐过来冬子身边。

“有没有和男人上过床?”

“没有……”

“一般的搂搂抱抱总是有的吧?”

夫人含笑的眼睛凑到了冬子鼻子尖上。

“男人好还是女人好?”

此时,夫人的手已在抚弄冬子的头发。

“与男人比起来,还是我好吧?”

冬子心里虽在抗拒,但身体却像被捆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女人又温柔,又体贴,也不猛烈……”

说到此,突然,夫人的唇凑到了冬子的耳根。

“你慢慢闭上眼睛感觉一下。”

冬子依言闭上眼睛。

“我会极尽温柔,把你侍候服贴为止。”

随着轻柔的气息,夫人的声音像咒语一般流入冬子的耳朵。

“别紧张,放松。”

“别动……走,咱们过那边吧。”

夫人站起身,拉过冬子的手。

冬子就这样像被奉上祭坛的牺牲品,被带入里面的卧室。

再往后,冬子就失去了时间概念。

冬子被夫人的手指和舌头抓捏着,翻弄着,时不时地快意地呻唤着。她柔软纤细的身体像弦一样地绷紧,像弓一样地弯曲。

她虽然嘴里在喊着:“别这样,快别这样。”身体却在迎合和鼓励这种行为。

女人之间的爱是没有止境的。

只有当其中一人疲累不堪,支撑不住倒下来时,做爱才会结束。

大汗淋漓,气喘嘘嘘,小声的呻吟此起彼伏。终于,两个雪白的胴体陷入了深海的静寂之中。

巅狂过后好一阵子,冬子还趴伏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次,先起身离开床的还是夫人。

“你再歇会吧。”

夫人用浴巾裹住身子去了洗澡间。冬子几分钟后也起了身。

夫人这样做,并不单单因为她是这里的主人。

在整个行为过程中,主导权始终掌握在夫人手中。虽说都是女人,但引导者是夫人,冬子只是被动接受。有时,夫人也会要求冬子爱抚她,但时间都不长。

总之,夫人是男角,冬子则是纯粹的女角,夫人颠鸾倒凤,冬子夫唱妇随。

回复正常意识——从性事中清醒过来的快慢之差,正是这种角色的反映。

另外也还有一个原因,冬子害怕清醒。抬起头,下了床,马上便被拉回现实世界。清醒的一瞬间,刚才自己做过的事便如暴露在阳光之下一般。

一种做了丑事的羞愧之意油然而生。冬子极力想回避这一点。

怕归怕,老趴在床上也不是办法。

门响了一下,夫人走了进来。

“起来了?”

新浴的夫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怡人的香波味道。

“喏,你去冲冲吧。”

夫人柔声招呼。这已远非帽子店的主顾与店主之间的那种关系,只有拥有共同的爱的秘密的两个女性之间才有这种亲昵。

冬子顺从地起身用浴巾围住身体。

“感觉不错吧?”

“今天比上次过瘾。”

夫人将冬子柔软的头发分往两边。

“开不开心?”

“嗯……”

“你真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可人呀!”

“娇小,质朴,却非常敏感。”

“快别讲了……”

“我在夸你呢,小猫。”

夫人说着,撩起冬子的头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冬子沐浴完,夫人已在桌子上摆好啤酒、桔子等她。

“过来喝酒吧。”

“我该……”

“早着呢!”

夫人只管倒上啤酒。也许是爱欲过后新浴的缘故,第一杯入口沁人心脾。

“很好喝吧?”

夫人狡狯地笑笑。

“你和女人还是第一次做这事吧?”

“嗯……”

“这个跟与男人的那种不同,不过也非常痛快。你有没有觉得不过瘾?”

“没有……”

冬子微微摇摇头。

的确,这与跟男人做爱时有些不同。愉悦倒是愉悦,但总觉得没有完全满足,似乎缺点什么似的。但这样也好,有一种余韵无穷的感觉。

“老实讲,女人跟女人呢,心情很放松。”

冬子轻轻颔首。

与男人做爱,确有很多顾虑。有时甚至会比较紧张,但跟夫人在一起就没有这种感觉。

两人都明白对方的心思,所以不必相互猜测,也没什么顾虑。只要不在乎因为女人这种非正常关系,反倒是更自在。

“你很敏感。和贵志在一起时,是不是也这样?”

“没有……”

“真让人嫉妒。所以,贵志舍不得离开你。”

“不是。”

以前是以前,现在冬子的身体,半点激情也没有。

“你做过手术之后,是不是更易冲动了?”

“没有。”

“要讲实话哟。我以前感觉一般,可做了手术后,感觉真是奇妙。”

“真的?”

“可能是没了顾虑,心中踏实的原因吧。因为性感觉太好了,我丈夫反倒怀疑是我装出来的。”

“放跑我们这样的好女人,男人们可真蠢。”

同一种病,接受同样的手术,结果却因人而异。夫人说她性感觉更丰富了,可冬子却变成了性冷淡。若两个人做的是不同的手术也就罢了,可听医生讲二者没有不同。

可为什么双方在性方面的表现却如此大相径庭呢?

如果两人接受的是同样的手术,那么出现这种差异就只能在精神方面找原因了。难道说心理不同,对性的感觉便会如此迥然相异吗?

的确,女人的身体和男人相比,就真的是大异其趣。

举个例子说吧,即使是同一种行为,比如同自己喜欢的人做爱和同讨厌的人做爱相比,快感可说是天差地远。

就行为本身而言,并无多大差别。但结果却是前者享受到了巨大的幸福感,而后者却只有生不如死的厌恶感。

但是男人在这种事情上却甚少差别。

虽然也存在喜不喜欢的问题,但却不像女人那样执着。

认识贵志后,冬子了解男人为什么可以与自己讨厌的女人性交。这一点,不像女人那样有洁癖。

不单只是好恶的问题。女人在有心事时,或是担心怀孕,或是存在怕让对方失望的顾虑时,可能会提不起兴趣。再具体举例的话,比如顾虑周围有人,甚至有照明灯具不合心意,便有可能兴味索然。

当然,男人有心事时,或是工作方面有什么事放不下时,也会好事难成。这一点,两性也许是一样的。

总而言之,性的愉悦不单单取决于肉体因素,精神安定也十分重要。

而冬子和夫人的差异,其根源可能也正在于此。

不过,冬子有一事不明。那就是为什么跟夫人在一起能兴奋起来,和贵志在一起时却得不到满足。

和女性一起,可以达到某种程度的兴奋,和男人在一起却唤不起热情,这显然不是好恶使然。

若问冬子夫人和贵志更喜欢哪个,她肯定选择贵志。如果贵志现在能满足她,她说不定会马上离开夫人。毕竟还是和男人在一起身心正常。

但实际情况是现在和夫人一起可以感到性兴奋。

为什么会这样呢……

贵志和夫人的区别之处在于爱的方式。过程当中倒无大差别,只是最终贵志会占有冬子。但是和夫人一起,就只是爱抚,没有后来的占有行为。

因为只有爱抚,所以冬子就可以放心地一切随夫喜欢。

但是和贵志一起时就不能这样了。接受贵志以后,脑袋中总担心贵志失望,一直会忐忑不安。

“说实话,你很可爱。”

夫人又打量了一下冬子。

“这种事贵志若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的吧?”

这确实跟贵志说不得。

“与男人相比,这也许不够刺激。不过,请你别忘了我。”

“多找些机会,两个人聚聚。”

夫人现在希望这样。但她可是见风转舵的人。若有了中意的男人,她可能马上会转就新欢。要知道,夫人跟男人在一起也一样亢奋不已。

“女人真是奇怪,生了孩子,或是仅仅因为做了一个毫不相干的手术,对性的感觉便会不同。”

“什么不同?”

“当然是变好起来了。也有些女的流产后反倒好起来了。”

“真的?”

“真的。我的朋友当中,就有几个人是这样的情况。不过,我可不喜欢。”

夫人淡然一笑。

“女人就这样,不停地在流动。”

“流动?”

“对,不停留在一个地方。心情和身体每天都不同。一种动态的感觉。”

夫人所言,倒不难理解。

冬子的身体和心情也是每天不同。虽说身体是自己的,但自己却不能预测明天将如何。今天舒心惬意,并不能代表明天便不会心烦意躁,气急败坏。

“男人你怎么看?”

“男人就好比是从不收拾的床铺,一成不变,又脏又粗鄙。”

“你怎么这么说男人呢……”

“不过,这也正是他们可爱的地方。”

夫人接下去说。

“一日三变让人受不了,可一成不变又会使人感到无聊。”

“此话怎讲?”

“你想吧,男人从年轻到年老,做那种事时的快乐几乎是一样的。这一点和女人不同,没有一点深髓的感觉。”

突然,门口的门铃响了。

“可能是他回来了。”

夫人看着门的方向,这样猜道。

“是教授回来了吧?我告辞了。”

“别管他,不妨事的。”

夫人用手止住冬子,走过去开门。

冬子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了。与夫人颠狂过后,又这样晤谈,不经意间已过去了四个小时。

冬子刚整理好头发,夫人和中山教授便一起进来了。教授着一身碳灰色西装,显得非常合体。

“啊,请坐请坐。”

可能是在哪里喝了酒,教授脸色很红,情绪好像也不错。

“要知道冬子小姐您来了,我会早点回来的。”

“我也该告辞了。”

“你慢坐,不要紧的。我换换衣服。”

教授说着进了里面的会客房。

冬子这是第三次见到教授。第一次是和贵志、夫人一起吃饭时,第二次他和夫人一起来到店里。

虽说是大学教授,可能因为其专业是建筑的关系,他一点不迂腐,看上去非常干练。

教授换了和服,很快就出来了。

“好久不见了。”

冬子施礼问好。教授点点头。

“一点没变。你什么时候都让人觉得美。”

“您开玩笑了。”

“不,我讲真的。贵志不愿离开你一点也不奇怪。”

教授说着,点着手中的烟。

“冬子小姐把帽子给我送来了,就是上次展出的那顶。”

夫人从盒子里把帽子盒出来给教授看。

“你看,很漂亮吧?”

“很时髦。不会是你戴吧?”

“你讲什么呀,不是我戴谁戴?”

夫人把帽子戴到头上。

“怎么样……”

“我看你还是别戴了。”

“当然了,和你一起时我肯定不会戴。”

“我正希望如此。”

“和更年轻的人一起时,戴上效果一定不错。”

“不要做那些让我丢脸的事。”

“丢脸的事,你不正在做吗?”

不知是玩笑还是当真,两人很快就吵上了。

教授转向冬子道:

“你与这样不通情理的人打交道,肯定很烦吧?”

“哪能呢。她一直很关照我。”

作为冬子来说,也只能这样说。

约十分钟后,冬子出了中山夫人家。

“晚安。”

夫人道别的声音没入黑暗的夜空,身后的门关上了。

冬子走到大街上,透过茂密的林木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座豪宅。

这一带是涩谷的高尚住宅区,每座房子都占地很大。对普通百姓来讲,是可望不可及的。

从外面看,里面住的人好像都很幸福,其实并不尽然。起码,中山夫妇二人之间就存在难以弥合的裂缝。

教授年届五十,夫人也已过了四十。

他们都已到了人生的成熟期,关系却越搞越僵,这是何道理呢?

理由可能有很多。但直接原因应该是夫人的手术。听说自子宫摘除以后,夫人性欲亢进,而教授则退避三舍。

究竟这个手术对两人意味着什么呢?

冬子越想越不明白。

医疗和手术是为了治病而存在的。赖因有此,恶疾始有克星,患者才得健康。

但这只是一个方面。现在,夫妇两人关系变冷,并逐渐反目,能说这种医疗是健全的吗?况且单单是身体健康了便一了百了了吗?

医疗应该不仅仅是治疗肉体上的疾患,更应该医疗心理创伤。不仅治病,而且治人。

不过,现在的医生哪管这么多。他们对病可能有兴趣,对病人却少有关心。

他们不了解病人个个心理不同,心灵都受了伤害。或者也许知道,却无视这种情况。可能他们认为这与医生无关。

他们如果真的这样想,是不是不负责任呢?

当然,要求医生对患者手术后的性生活负责也许是过份了点。

不过,希望医生能设身处地地为患者考虑,采取简单的应付支差的办法显然不妥。

想是这样想,具体应该怎么办,冬子也不甚了了。

至少,她希望医生能多关心关心患者的心理问题。尤其是与性有关的病,更应体贴患者。

中山夫妻的不和,应该讲与将其推出门外,不加理睬的医生也有一定关系。

冬子打着中山夫人的旗号,考虑的却是自己的事。

正文 7、行春

樱花开放时节,东京发生了倒春寒。过了四月半,总算有了春天明媚的气息。

原宿进香道上夹道的山毛榉一片新绿,人行道上种植的藤蔓植物也开始绽放花蕾。

在明媚的阳光下,年轻的男男女女在道路上终日倘佯。

原宿的四季各有情趣。盛夏,山毛榉荫可休憩;晚秋,落叶片片飘满径;冬晨,寒风阵阵显静穆。

这其中,冬子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新绿沁目的春季了。

罩上了各式各样服装的人体模型及玻璃橱窗在艳阳照射下,把周围装点得极具特色,整个街区都漂溢着时髦气息。

但这些时装并不贵。这些服装多以年轻人为对象,选料便宜,搭配也往往比较随意。

留意细看,你会发现款款不同。不管是t恤还是牛仔服,件件都体现了年轻人的创意和匠心。每个模特的脸上都有领导潮流,舍我其谁这样的自信和气概。

这种勃勃生机与街头的新绿浑然一体。

可以将这片街区一览无余的原宿站前的人行桥。站在人行桥上,进香道尽收眼底。

道路自桥下开始向下倾斜,往下通往明治大街的交叉口。接近交叉口处,是地势最低的地方。然后,过交叉口,又开始缓缓向上倾斜。通向青山。

先下再上,这种缓缓的倾斜,使整个街区给人一种富于变化,错落有致的感觉。

冬子每次走过这座人行天桥,都会在桥中间立仁立凝望。

桥下是从青山通向山手街的道路,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不知为何,冬子总感觉人行天桥老在晃动。

桥是钢筋铁骨,稍稍有些晃动也许比纹丝不动更牢固。但遇到强风的日子则有些可怖。

俯视桥下,便不由地会产生纵身跃下的冲动。

冬子感到不安和恐惧,她总把目光投向远处。

如果说东面进香道一侧是城市动的部分的话,西边方向则相对而言属于城市静的部分。

这边右侧可见代代木的丛林,再往前去是明治神宫的神苑。左侧可见现代流线型造型之室内体育场的屋脊,再往远看是体育馆和足球场。

冬子最钟意的事是站在这个人行天桥上观日落。

傍晚,夕阳下山时,冬子会一个人漫步来到人行天桥上静静地眺望落日。

落日如同一个红色的火球,映照着代代木的丛林,然后逐步逐步地沉落在室内体育场的后面。

在大城市中,这样大而鲜艳的落日冬子还没见到过。

这天,冬子又游游荡荡地出了店门去看落日。

从冬子的“钓钟帽店”到人行天桥走路约需二、三分钟。

通过五点,很快就是傍晚的交通高峰期。

冬子上了人行天桥,在桥中央站定,朝西面看去。

四月已经过半,白昼开始变长。落日的下半部分已沉入体育馆后面。

冬天时又大又鲜艳的落日,被春天的暖意包藏,轮廓变得有些模糊。

冬子站在那里,目送最后一缕残光染红了代代木的丛林,才走下人行天桥。

她两手插在裙兜里,边浏览橱窗边顺着进行道往回走。

这时候的冬天看上去就像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就这样信步走着,眼睛无目的地浏览着。有一搭无一搭地瞅着沿街的橱窗。

橱窗的装饰并不是天天都变。有的会保持一个星期。但总有店改换布置。你甚至会发现,巴黎高级时装店或是时装杂志上那种款式的衣服这里也有陈列。

一边走,冬子一边进行各种构思、设计。

在大街上散步,是工作中的忙中偷闲,同时也是开始新工作前必要的调整。逛了一大圈,回到店里已经七点。

“刚才船津先生打电话来了。”

真纪站在店里告诉冬子。

“他说过一会儿再打过来。”

“谢谢。”

“她可真逗。他把我当成老板娘您了。”

“我拿起听筒,就听他说,'上次那事,我想跟你再谈谈',我问他什么事,他才发现弄错人了;'啊,你不是木之内小姐啊'。”

从九州回来那天见过船津后,再没见过面。

那以后,船津去调查医院,不知结果如何。冬子虽颇为在意,却没有主动联络。

“可能是讲帽子的事。”

冬子敷衍了一句,进了里间。

设计室里,友美正在做丝带。真纪看她手挺巧,颇适合做这个工作。

“辛苦了!”

冬子本想帮她,可今天全身乏力,不想动弹。她漫不经心地翻着时装杂志,电话铃响了。

拿起一听,正是船津。他似乎接受了上次电话的教训,确认是冬子后才说话。

“医院方面的事,已经弄明白了。今天能见见吗?”

船津久违的声音和他急不可待的口气冬子都觉得很亲切,但她现在并不想马上见他。

每年一到树木发芽的时节,冬子便会觉得身体不适,倒也不是真的哪里不舒服,只是身体倦怠,情绪低落。

从严寒的冬天转入和暖的春天,可能是身体一下子难以适应这种季节的转换所致。

冬子曾怀疑是不是身体消瘦引起的。但她又觉得并不单单由于这个原因。入春后身体不适,女人多多少少可能都存在在这个问题。

其实身边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今天早上友美一到班上就无精打采的,叫她做事,老大不情愿的,说话也没个好声气。

看样子可能是身体不大舒服。

同为女人,冬子对这种事自然非常理解。同样地,友美和真纪她们对冬子的状态肯定也看得出来。

说实话,冬子一个月当中,身体状态不错的时间顶多也就十天左右,剩下的二十来天就蔫蔫的,情绪波动很大。

“今天是不是不合适?”

船津在电话中追问。

“那倒不是。不过,可能会比较晚……”

“我无所谓,八点、九点都行。”

男人就这样,他们不了解女人的情绪因时而异。因为男人自己一般情绪都比较稳定,便认为女性也是一样。

“我有要事相告。”

对为了自己的事热心奔走、不辞劳苦的人,冬子无法回绝。

“那就八点半左右吧。”

冬子一松口,船津马上说好。

“我去接你吧。或者,还去上次去过的新宿车站大楼。”

“不好意思。你到我的店子附近的'含羞草馆'来,好吗?”

“是紧靠旁边的那家店吧?好,就那里,八点半。”

船津说完这句话,便挂断了电话。

放下话筒,冬子叹了一口气。

换个精神状态好的日子多好。这个样子见面,说不定会不欢而散。

现在这种心情,会说出什么话,冬子自己一点底也没有。

坦白讲,去见船津是很开心的,但另一方面,冬子又有点犯愁。

他对自己抱有好感,冬子为此而感到开心。因为以前曾明确拒绝过他,船律从来再没难为过冬子。但她能感觉到他极不自在,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

对这个年轻人而言,这未免太残酷。但却在某种意义上,使得冬子颇为快意。

这个年轻人,对自己可说是不折不扣,叫他去干什么他都会去的。冬子感觉到的正是这种虚荣心的满足。

但反过来,一想到此人连自己的身体缺陷都了如指掌,便不免沮丧起来。船津每提起手术的事,都令冬子有一种被捉了短似的尴尬。

八点钟收档,真纪和友美都回去了。剩下冬子一个人,她关了店门,在设计室的镜子前坐下。

她觉得身体有些火烫烫的,肿胀的感觉。扑了白粉也不觉得好一些。,女人即令是发型不合心意这样的小事也会闷闷不乐一整天。

今天冬子也并没有哪里明显不舒服,但就是觉得不大对劲。这样的日子要尽量控制情绪,无论对方说什么,都要当成耳旁风。

冬子这样叮嘱着自己出了店门。

原宿的茶楼关门早,“含羞草馆”也是十点钟就收档。

冬子到时,船津已候在那里,他坐在里面那堵砖墙旁边。

好些日子不见,船津似乎更加肩阔体健了。

“好久不见了。”

船津依然是斯斯文文地寒暄。

“上次见面是在二月份吧?”

“是的。我从九州回来马上就见了面。”

“前些天,听说你参加了帽子展示会?”

“你们所长也赏光来了,你怎么没来呢?”

“那天我有点……”

“很忙是吧?”

“不……”

船津摇摇头,忽然正色道:

“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什么事?”

“上次到九州,是不是跟我们所长一块去的?”

“要是我说错了,请原谅我。”

“没有一块去。干吗这样问?”

“没有什么,随便问问。”

船津为什么现在对冬子和贵志的关系生疑,冬子真想反问他,他强忍住没问,喝了口咖啡。

船津半响无话,他从口袋中掏出烟点上。

“还是上次手术那件事。我总算看到了那家医院的病历。查了查,发现第一次为你看病的果然是我朋友的那个校友。”

船律停了停,似是在看冬子有何反应。

“按照当时的情况,应该只需切除子宫囊肿即可。”

“但那只是那个年轻医生的诊断吧。”

“是的。不过,按他的意见,没必要切除整个子宫。我跟他讲了你的事,他很气愤,主张一查到底。”

“怎么去查?”

“直接去问院长为什么要这样做。听说你的病历上,只写了子宫肌瘤,其他什么也没写。既是要摘除子宫,就应该写上更详细的理由。”

“私人医院的病历往往记载不祥,听说有的病历只有经手医生才明白。既然医生都说蹊跷,何不查查呢?”

“只要你同意,我去查。像这样的医生应该彻底查查他,如果不治他一下,不知道谁还要遭殃呢!”

“总之,我们先见见院长吧。问问他其他医院说只须摘除子宫囊肿,他这里为什么整个子宫都切除了。叫他给我们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不过……”

“你不必担心。我们有专业医生坐镇。没问题。”

冬子轻轻搅了揽咖啡。

现在说什么也追不回来的东西。但这样隐忍了,确实可能还会有人受害。

到底应该怎么做,冬子自己一时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

“如果你不愿费事,我直接去接院长问清楚好了。”

“你……”

“我不是患者,提出这样的要求人家可能会觉得奇怪,但我若声称我是木之内小姐您的亲戚或熟人,我想他会见我的。若他不见我,我就投诉到医师会。”

“医师会?”

“医师会中有一个叫作医疗过失委员会的专门机构。那里专门受理遭受错误手术、接受错误治疗的患者的投诉,并会展开调查。本来,刚开始时,是为了保证执业医生在诊疗失误受到投诉并败诉时,支持赔偿金,建立的一种公积金制度,后逐步演变,成立了现在这个专门机构。”

冬子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个地方。

“如果该委员会裁定诊疗有误,医师必须为该失误支付赔偿金。”

“是医生监督医生啦?”

“是的。这个委员会的成员是来自大学或公立医院的学者或医师,应该说裁定时还是比较公正的,立场是中立的。如果每一件医疗纠纷,都一一诉诸法院,作为起诉方的患者和被起诉方的医师都耗不起,故此成立了此会。”

“你知道的不少嘛!”

“哪里,我也是听那个医生讲的。他跟我讲,目前最近的是到那里投诉。”

船津越说越起劲,眼中熠熠生辉。

“绝对应该搞他一下。”

“这样做没啥事吧?”

“你不必多虑。不管是医生还是其他人,错了就是错了。不会说因为你投诉了,而将你的事公之于众。该委员会只是内部讨论此事,不会泄密的。”

船津见冬子仍是心事重重的,便加重语气说。

“稀里糊涂就被切除了,这样的手术最近好像多起来了。现在你奋起投诉,也许会起到警示作用。”

船津虽踌躇满志,冬子却是无所谓,投诉到医疗过失委员会,能搞明白最好,搞不明白也算了。

“我打算这个星期之内尽快办好手续,名字写谁的?”

“名字?”

“就是起诉人。是写你呢,还是写我呢?我出面也可以,不过还是木之内小姐您本人出面比较好些。”

“可我现在比较忙……。”

“材料由我准备,你只须在上面盖上印章即可。”

“以后委员会可能会传唤你。”

“我?”

“会问你一些有手术前后的事情。据说要问的。”

“不是现在吧?”

“不会,肯定要过很久以后了。”

冬子又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凉了,苦味又重了些。

“你为什么这么不遗余力地帮我?”

“想知道为什么?”

“是啊,这与你毫不相干嘛。”。

“这件事对木之内小姐您关系重大,而我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不信任医生。”

“我母亲死于心脏插管。”

“你母亲已不在人世了?”

“我上高中时。在从静脉向心脏插入细管时,突然就死了。在那之前什么事也没有的。”

“她不是生病了吗?”

“她心脏是不太好,不过,还没有到有生命危险的程度。我认为那绝对是医生的失误。但医生坚持说我母亲属特异体质,不承认是医疗事故。我清楚地记得我父亲和我妹妹痛哭的情况。要放到现在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冬子突然觉得船津像个大人了。

“有一阵子,我打算成为一名医生,以查清我母亲的死因。”

“可我喜欢美术和建筑。而且我觉得以此为理由做医生也有些动机不纯。”

“所以你还是学了建筑,对吧?”

“不过,我到现在也不相信医生。说起来也是的,这次调查医院,我感觉为我母亲复仇一样。”

冬子理解船津的心情。他要追查冬子也不反对。但冬子自己却不打算介入此事。因为她觉得无论结果如何,失去的子宫都是永远失去了。虚无和失落的感觉却是赶也赶不走的。

“这好一阵子没见到你,你忙什么呢?”

冬子换了个话题。

“我没忙什么。”

“我还以为你和年轻女孩约会呢?”

“你也会关心我的事?”

“当然了?”

“我不打电话给你,你知道原因吗?”

“哦?为什么?”

“我一直不知道你和所长的关系。”

船津似乎觉得还是摊开讲比较好。

“坦率讲,是指你们两人的亲密关系。”

“我也真蠢。一开始我受所长指派去你那里时就应该明白到此事。此前,又听说你去了九州,那个时候……”

冬子无言以对。她只是默默地垂着头。

“我先声明,我不恨你,也不恨所长。实际上,我喜欢所长,更喜欢你。帽子展示会那天,我倒很想去,但我怕影响你们,所以就……”

“船津……”

“不过,当我明白了真相以后,倒反而轻松了。”

说到此,船津努力挤出一点笑容。

“咱们走吧。”

冬子扫视了一下四周,进来时几乎座无虚席,但不知不觉间人已走掉了差不多一半。

冬子拿起点菜单去付款。

来到柜台处,“含羞草馆”的老板娘一双眼冲她眨巴眨巴。出了店门,迎面春来的夜风暖暖地掠过面颊。

傍晚时收音机中说今天比平均气温高十度左右,称之为六月中旬的阳气。

虽已过九点,许是因为晴暖的缘故,大街上熙来攘往仍很热闹。

山毛榉树下,有年轻人摆出摊子,摆卖着项链和胸饰之类的东西。

“去那里走走吧。”

两个人朝原宿车站方向走着,船津问了一句。

“今天我这就回去。”

“刚才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

船津提到了自己和贵志之间的事,但冬子并不因此生气。因为此事虽极隐秘,但迟早是会有人知道的。

“有一件事希望你能明白。”

船津边走边说。

“你和所长怎么样都好,我喜欢你。”

“什么呀,快别这样说。”

“我是说真的,不开玩笑。”

说话间,已到了灯火通明的一家餐厅前面。从马路这一侧,透过玻璃窗,可见年轻的恋人们在用餐。

“总之,希望你记下我这句话。”

“谢谢。”

冬子唯有感谢。

“我就从这里坐车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这么近。”

冬子朝驶过来的士扬扬手。船津可能是死心了,他不再说什么。等的士靠过来之后才说:

“这样吧,递交给医疗过失委员会的材料我一准备好,就给你拿来。”

“你很忙,不要勉强。”

“不勉强。对了,我调查这事,所长他不知道吧。”

“当然,我什么也没同他讲。”

“请你继续保密。”

船津站在那里,目送车子绝尘而去。

冬子靠在座位上仰头望天。

微开的车窗吹进了和暖的风,隐隐花粉香味。

上小学时,冬子一闻到气味,哮喘病便发作。来了月经后,竟不治而愈了。

与船津分别后一连数日,冬子精神不振,倦乏无力。她虽有心振作,却总提不起劲来,只好索性听之任之。街上的噪音和女孩子们的唧喳声更令她心烦意乱。

冬子真正领教了作为一个女人的诸多不利。

一般人都认为女弱男强,其实并非如此。女人和男人,论能力其实难分高下。体力不讲,智力方面女性与男性相比绝不逊色。

而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女人之所以会给人以弱的印象,完全是因为女人身体的周期性波动。

虽然多少有些因人而异,但总体而言,女人每月有将近十天处于低谷。这期间,工作效率低下,甚而会提不起兴趣。等到身体恢复正常,又得从头做起。

而男性则极其稳定,少有波动,他们不了解女人的这一苦衷,只是一味地批评女人反覆无常。

让男人们尝试一下一个月遭受一次闷头痛和全身乏力侵袭的滋味,我想他们有过这种周期性的,难以忍受的体验之后,必定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有一种说法认为女人不适合作经营者和管理者,我想这也许与受这种波动袭击有关。身体不适,则容易变得歇斯底里,头脑便不冷静。

要说女人弱的话,那只是在身体方面。从根本上讲,并非是知识和管理能力差。

一个明显的例证是,在生理困扰未来之前,女孩子与男孩子并无差别,小学阶段甚至是女孩子更优秀。

之后,从初中到高中,年级逐渐升高,成绩渐无差异,并渐渐地发生逆转。

此时,女孩子开始受到生理波动影响。即使有心努力,身体也往往不配合。从此,开始有所谓的急刹车现象出现。每月,这种波动都会如期而至。渐渐地,女性放弃反抗意志,努力顺应身体的这种变化。这样做无可厚非。对不可抗拒的东西,只有接受它,忍耐它。

多数女性不求上进,缺乏独创性,恐怕就是这种忍耐日积月票所致吧。

冬子曾看过一本书,里面说女性的荷尔蒙以月经为界,由黄体荷尔蒙为主转向以卵胞荷尔蒙为主。

对自律神经和精神起作用的荷尔蒙在月经到来时骤然发生改变。就好比是至今是向右流动的,现在突然转向左流。月经是出现骤然变化的混乱之时。

冬子就常常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突然在向反方向流动。有时会有这样的预感,今天开始,兴趣,嗜好,思想将不同于以往。

这不是你希不希望的事,它是作为身体的一个不可避免的周期强加给你的,冬子最感到无奈的就是这个。

月经前后冬子会情绪忧郁,有一种处身隧道中的感觉,晦暗且令人窒息,挣扎是无济于事的。熬过去,便会穿出隧道重见天日。这期间,你只需静待即可。身体处于底谷时,所要做的事不是抗争,而是耐心等待风暴过去。

冬子认为男女在能力上没有差别,只不过有个做多做少的问题。月经不仅使女人不堪重负,更引起心理紧张,这些无疑都是消极影响。

虽说如此,在社会上与男性抗衡,顽强夺门的女性也不乏其人。那么,脐身上层的职业女性是不是就没有这种进入隧道的时候呢?

有可能这些人生理波动不明显。比方说,冬子有十天陷入隧道,她们则可能只有两、三天或根本不受影响。

有例可证。冬子认识的女演员和时装模特都没有波动,整日精力充沛。屏幕上富有女人味的、温柔可人的女演员其实非常泼辣,其强悍半点不让须眉男儿,至少不是屏幕上所表现的那样小鸟依人。

其实,大家一起共事,个人身体状况如何不可以影响别人。

冬子听偶然光顾的一位叫作K的女演员讲,一月当中某一天痛楚难当而又脱不开身时,她就打一针麻药硬撑。

这样,应付紧急事态还是蛮有效的。但过后看录相,发现不管是台词还是身体动作都有些走样。

K虽年轻,却是实力派演员。她称这样的效果令其目瞪口呆。应该说这事情本身就充满男性色彩。

冬子也希望能像K那样强悍,也希望摆脱生理上的痛苦,活得洒脱快活些。

但她无论如何努力都不成。一跌入隧道,便忧忧寡欢,难以振作。

这种倾向往好处讲,可以说是女性特点的体现。但作为经营者,不是什么可夸耀的长处。所以,在这样的时候,冬子往往保持沉默,得过且过。

不过,今年春天的隧道也是太长了些。平常最多不过四、五日便会出现走出低谷的预兆,可这次已超过一周,仍不见好转迹象。

问题的症结可能在于急剧变暖的气候。

另外,将此次手术向医疗事故委员会提出投诉可能也是一个影响因素。

结果会是怎样呢,冬子是越来越在乎了。

左思右想,冬子甚至觉得还不如死了好。

已没了月经,可身体一月一度的例行波动却依然如期而至,冬子实在是想不通。

三天以后,冬子才渐渐地开始摆脱这种郁郁不乐的状态。

那天早上,冬子正要起床,天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击打在玻璃窗上,街上有投送报纸的少年飞速跑过,看着看着,潜隐于体内的种种不快逐渐退去,心情陡然开朗起来。冬子去洗了个沐浴,照照镜子。“一直苍白忧郁的脸上出现了一些生气,隧道似是昨晚到了尽头。”

冬子身着淡粉底带花图案的衬衣,围一条同样质料的围脖,来到店里。

“妈咪,今天您可真漂亮!”

真纪她们似乎也知道冬子心情有了好转,轻快地跟她打招呼。

和大家闲聊了一会,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原来是贵志打来的。

“我去九州,现在羽田机场。”

贵志的电话总是很匆促。

“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跟你讲一声。”

“去福罔?”

“还是上次那栋大楼的设计,呆上一周左右。你要没有什么事,就星期天过来。”

今天星期三,到星期天还有四天。

“酒店还是上次住的大地酒店,你能来吗?”

“现在还不能定。”

“要来的话,星期六左右来个电话。我要不在,告诉服务台也行。”

“好吧。”

“没其他事吧。”

“没有。”

“那我赶时间,挂了。”

贵志的电话总是这个样子。不到最后关头不打电话来。这么忙还抽空打来电话,应该还算是蛮体贴的,就是有点太烧脚燎手了。

冬子不介意这个,只要有贵志的联络,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将自己的行动一一向她报告。他的行踪我知道——冬子因此而有一种特别的安心感。

接完电话,冬子的心情更加愉快。

外面雨已住歇,街树绿意盎然。一度落稀的人流又重聚起来,店里也有了客人。

冬子不断地招呼着客人。

“妈咪,您的电话。”真纪来叫她。

这次是船津打来的。

“上次说交给医师会的材料,我已准备妥了。今天能见面吗?”

“没问题。你几点钟方便?”

“要是晚上的话,几点钟都可以。”

“那就一起吃晚饭吧,今天我请客。”

也许是情绪极佳的原因,冬子志得意满,这令到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上次见船津时,冬子郁郁寡欢。现在的她与当时相比,可说是判若两人,船津见了必定会大吃一惊。

接完船津的电话,冬子又回来招呼客人。

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妇人和一个像是女大学生的姑娘结伴而来,她们在挑选帽子。一看长相便知她们是母女。

她们轮流试戴了一下普鲁东和齐洛尔帽,犹豫不决该买哪一种。母亲主张买适合小女孩戴的普鲁东,而姑娘则似乎更中意女人味十足的齐洛尔帽。

“两种都合适你。但平常戴的话,普鲁东也许更好。这种帽子帽沿上翘,给人以青春活泼之感。”

经冬子这么一推荐,姑娘买下了普鲁东。

心情好时,向客人推荐似乎也更容易被采纳。冬子又接待了两拨客人,中山夫人来了。

“现在有空吗?”

“嗯,有点……”

夫人身后跟着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

“我在米莫扎馆,你忙完了过来,好吗?”

“好的。”

“那我先走了。”

夫人轻施一礼,和青年一起走了出去。小伙子一表人材,活脱脱像是从男性时装杂志中走出来的一样。冬子没见过他。

等店里的人都走了以后,冬子去了米莫扎馆。

夫人与青年对面而坐。见冬子来了,她马上介绍:

“他叫竹田信也。这位就是我刚才跟你讲的冬子小姐。”

冬子向青年低头施礼。

“她漂亮吧。可惜已是名花有主了。”

经夫人这么一说,青年微笑了。

“要点什么?”

“来一杯咖啡吧。”

“上次你走了以后,真个是闹了个不可开交。”

上次,夫人与冬子亲热之后,教授回来了。夫人将此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青年在一旁抽着烟。心不在焉地,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

他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的样子,皮肤白净,很英俊,穿一身三件套的西服。坐在那里时不时地“啪啪”打着响指,看上去有点二流子习气。

闲扯了约二十来分钟,夫人对青年吩咐道:“唉,已经三点了,你也该回去准备准备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年轻人闻言顺从地掐灭烟头,起身告辞。

“请原谅,我先走了。”

“辛苦你了。晚上我到你那边去。”

“我等着您。”

与外表印象相反,年轻人讲话倒是彬彬有礼。

“他是谁?”

年轻人颀长的背影在门口消失之后,冬子问夫人。

“上次我跟你讲过的男朋友。怎么样?这个小伙子不错?”

夫人说着,帮意挑逗似地笑着:“才二十四岁呀。”

夫人今年四十一岁,年龄相差近二十岁。

“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

“不。”

冬子忙摇头否认。

“他的店在哪里?”

“在青山,上次和你一起回家,中途我下车的那个地方。”

“呃……”

“年纪轻的男人好哇。又纯洁,又温柔,最重要的是清新。我把他也介绍给你吧?”

“不,我……”

“你也不要总守着贵志一个人,偶尔也同年轻人交往交往。”

冬子想到了船津。的确,年轻人是纯情。不过,正因如此,冬子才感到难以应付。

“可是,你这样不会有问题吧?”

“什么问题?”

“你和这人交往,教授他……”

“无所谓,大家彼此彼此。”

虽是这样说,对方也太年轻了,看上去很不般配。

“那你晚上到他店里去?”

“不,我都是白天见他。所谓的白日情事嘛!”

夫人突然压低声音。

“那孩子看上去像个花花公子,其实还什么都不懂,我手把手地教他。”

看夫人说话的口吻,冬子突然觉得她看起来很放荡。

“让他来见你这样的美人,我真担心你会把他从我手中抢走。”

“我不会干那种事。”

“那我就放心了。”

“你和他早就开始来往了吧?”

“大概有两个月了吧。”

见冬子扭转了脸,夫人柔声说道:“你别在意,这跟我对你的感情不同。男人毕竟是男人,再说,他迟早是会离开我的。”

“女人嘛,有了男人才会漂亮起来。这比化妆品管用。”

夫人若无其事地说着。她已年过四十,仍去找年轻男人做情人,冬子真是服了她,怎么会有那么旺盛的精力。

因为年龄过于悬殊,一般人都会避讳一下,但夫人不但不感觉到怎么样,还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

夫人与素不相识的人交往冬子并不赞赏,但这种奋门精神却令冬子佩服之极。

“今天晚上咱们一起去他那间酒吧吧。晚一点有吉他弹唱,很热闹的。”

“你邀请我我很感谢,只是我今晚还有点事……”

“又去和贵志约会?”

“不……”

“那就是与其他男人了?”

“没有那种关系。”

否认倒是否认了。冬子在想,船津与自己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呢?不是恋人,也不是朋友。如果硬要界定的话,只能说是一个同情者吧。

“你做了手术后,反正已没了子宫,还是尽情享乐的好。我们没有了那东西,再不必担心怀孕,这样好的机会哪里去找?”

“如果就这样变枯枝败柳,真的要怀疑生在这个世界上意义何在了。”

听了夫人这番言语,冬子不由想道,夫人的所作所为,也许与年龄带来的焦灼感有关。

“下次我们一起去霍斯特酒吧玩玩,那可是个不错的去处。”

“我不……”

“女人若没有男人整天围着转,那可不成。”

冬子有时也想像夫人那样放开玩玩,但一到动真格的时候,她又会畏缩不前了。

“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虽与那个男孩子来往,但我喜欢你却是没有任何改变。因为男人和女人,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爱。”

“不过,若喜欢上了男人,女人间的事,岂不变得很无聊?”

“不排除这种情况。但那个男孩我只是玩玩而已。”

“玩玩?”

“对,一种轻恋受吧。”

“你不喜欢他?”

“喜欢倒是喜欢。但与其说是爱他,倒不如说是觉得他可爱。这种感觉你明白吧?”

“嗯……”

“想不到那小子还真挺诚实、认真的。虽然他年轻,没有钱,但比起我丈夫来,不知要温柔多少倍。”

这一点,冬子倒能理解。

“不过,我和他说到底只是暂时而已。讲得难听一点,他就像我的一件珠宝首饰一样。”

“这么简单?”

“目前来看是这样。”

“以后,如能爱上像贵志这样的人的话,我才可能会离家出走,当然,连你也撇下。”

告别中山夫人回到店里时是下午四点。

店里有五个客人。

其中有一个人买过上个月出展的前檐帽,说是要再买一顶齐洛尔。

“这里的帽子很合我心意。”

冬子知道这个女人名叫坂野,住在自由之丘,不过,她做什么的,就不清楚了。

她还只有二十二、三岁,是已为人妻,还是从事别的什么工作,冬子虽颇有兴趣,却不便去问。

她的装束打扮相当奢华。如果没有这样的客人捧场,帽子专卖店肯定开不下去。

最后说好重订做一顶。量过尺寸,客人走了,店里又安静了一些。

真纪像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刻,她开口道:“妈咪,今晚你有空吗?”

“不巧,刚跟朋友约好见面的。”

“那就改日再谈吧。”

“什么事呀?没什么不方便的话,就在这里谈吧。”

真纪略加思考说。

“上次我跟你讲了我和木田的事,我现在跟他分手了。”

“为什么?”

“那个人他一点都不理解我的心情。”

真纪一边把玩着盒子上的打鸟帽一边说道。

“男人为什么总那么急于得到女人的身体?”

“你没给他?”

“他很执意,我拗不过他就依了他。结果他说没意思。”

“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他那么死乞白赖地央求我,到头来却这样说我。”

真纪虽是轻轻说出的,但可能是大受触动的原因,她都快哭出来了。

“他这样讲话你说我还再怎么跟他相处?”

真纪的话不无道理。冬子本想慢慢劝劝她,但店里不是地方。

“别把这事放在心上。”

“可是,我该怎么做才好呢?妈咪,您快教教我吧。”

听真纪这样讲,其实,冬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书上有很多办法,照着做,会不会真的好起来?”

“照着做?”

“比如怪怪的体操啦等等。不过,不行就是不行,努力也没用吧?”

“你还年轻,急什么呢?以后肯定会有令你幸福的白马王子出现的。”

“妈咪,真的会有那么一天?”

“你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哎。”

冬子控制住欲拥抱真纪的冲动,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晚上关了店门之后,冬子去和船津在原宿的车站上碰了面。

本来在“米摩扎馆”见面也可以,但中午和中山夫人已去过一次,不想再去第二次。

“今晚我请客,想吃点什么?”

船津看着冬子讲话,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请我?”

“我在电话里不是说了吗?”

“那就承蒙好意了,我是吃什么都行。”

“我最怕的就是你说这句话。”

今天,见过中山夫人,又听了真纪失恋的一番话,冬子思绪有点纷乱,但她情绪极佳。身体状况好的时候,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影响情绪。

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去独木衔后面的那家叫作“希思托罗”的法国餐馆。

以前,设计师伏木曾带她去过那里。那是一家夫妻店。虽然地方狭窄一点,但很好味也很实惠。这里没有碍手碍脚的服务,昧道足可弥补。晚饭时间这里生意很好,必须得提前订座,但过了八点钟以后就很空了。

“辛苦你了。”

葡萄酒下来后,冬子和船津轻轻碰了碰杯。

“谢谢……”

船津显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事实上,他一直很迷惑,今天冬子为什么请他。

但冬子却一直有答谢船津之意。

从入院到出院,包括后面的调查,船津一直跑前跑后。后来的调查虽不是冬子所希望的,但船津毫无疑问是在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

尤其是现在,他已清楚自己和贵志的关系之后,冬子倒想向他道个歉。

两个人闲聊了一阵之后,船津从纸袋中掏出材料。

“希望木之内小姐在这上面签字盖章。”

冬子一看,“调查委托书”几个大字赫然占去了半篇纸。

“去年九月于原宿的明治诊疗所,我被诊断患有字宫囊肿,接受囊肿摘除手术。但手术却被院长告知施行了子宫摘除手术。关于此点,术前,另有医师言称只需施行囊肿摘除手术,不必要摘除子宫。目白的都立医院亦提出了与上述意见相同的看法……”

读到此,冬子移开了视线。

“怎么样?”

“句句属实……”

冬子从包里掏出笔来,签上名盖了章。

“这样可以了吧?”

“我明天就递出去。”

船津像吃了定心丸,喝了口葡萄酒。

看完递交给医师会的调查委托书,冬子突然想痛痛快快地醉一下。今天,中山夫人来了,又听了真纪的那番话,情绪上受到煽动,现在,更成为她想醉酒的诱因。

“咱们到哪里喝上两杯吧。”

出了那间法国餐馆,两人又进了旁边的地下酒吧。冬子以前曾和贵志来过这里两、三次。

“对了,你婶子还好吧?”

冬子问起船津叔母的近况,她因为子宫癌而摘除了子宫。

“还是老样子。前几天她和我叔叔一块来了趟东京。”

“两口子感情不错嘛。”

“他们很相爱。”

“子宫摘除后呢?”

“好像是摘除后才好起来的。”

“真好羡慕啊。”

“我婶子说这事对她没有丝毫影响。”

“谢谢你宽慰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

“这我知道。”

冬子添了一杯加水威士忌。

在这里喝了约摸一个小时,他们又去了新宿一家船津相熟的店里。在那里喝了一阵子,又去了位于西口的另一家小酒吧。

冬子已经醉醺醺的了。她觉得全身无力、身体东倒西歪的。心里虽然在想该回去了,可就是站不起来。她现在觉得自己信心十足、无所不能。

“我在想,我该找谁风流快活一番。”

“找谁呢”?

船津吃惊地抬起来头。

“谁都可以。”

“那怎么能行,你开玩笑吧?”

“喂,你可否吻我一下?”

“啊……”

“喏,这里很暗,谁也不知道。”

“你怎么啦?”

“请别跟我开玩笑。这样做对所长……”

“不要在意他。”

“不,不行。”

“你真没胆。我醉了。”

冬子就势倒在船律的肩上。她感到很舒服,真想就这样睡了。

“我们该回去了吧?”

船津在冬子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再呆一会吧。”

“已经两点了呀。”

“那你送我回去吧。”

冬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醒来才发现已睡在床上。衣服没有脱,身上盖着毛巾被,连衣裙胸口的扣子开了一个。看了看床边的表,凌晨四点了。

从新宿最后一家店出来时,听船津说两点了。若是直接回来的,那睡了一个多小时了。

现在还能记起来的是出了店门,上到车上为止这一段。当时船律还陪在身边。

但后来怎么进的房间,又怎么睡下的,冬子就一概不知了。

总之,肯定是船津把自己送回家来的。

想到此,冬子起身来到梳妆镜前坐下。

蓬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张苍白的脸。眼角皱纹明显,皮肤干燥无光。再仔细一看,口红也消褪殆尽。

冬子再解开一个连衣裙的扣子,看了看胸脯,白白的酥胸已然如故。

可能船津安顿冬子睡下后,便悄然回去了。

身上衣服未脱,他应该什么也没有做。而且,长统裤袜也穿得好好的。

不过,嘴唇却残留着另一种感触。虽不是很明显,却总感觉像是被偷吻了。冬子来到厅房里,漱了漱口。然后涂上卸妆膏去了粉。

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不知到底喝了多少酒,醉成这个样子还是第一次。

以前喝酒有贵志在身边,看看要醉的时候,他会适时地加以劝止。

醉了以后,不知是怎样的一副丑态?船津是不是震惊不已地回去了?……

不管怎么说,连怎么回的房间,怎么睡下的都不知道也是太邪乎了。幸好是船津,要是换了别的什么人,那可就不是玩的了。

冬子卸了妆,进浴室冲了个澡。虽然脑袋还是晕晕乎乎的不清醒,但那种汗津津,黏乎乎的感觉没有了。

冲了个凉,喝了杯冻水,心情总算平复了下来。

船津应该回去休息了吧。

本想打个电话道个歉,但这么晚了,打了也许反倒不好。

冬子锁上门,关了灯,重又躺回床上。

将近凌晨五点,窗帘边缘部份已泛起微明。

这样搞法怎么能行……

冬子忽然觉得烂醉如泥的自己那样子好可怜。。

虽然天已大亮,冬子却起不了床。她直到过午以后才去了店里。

宿醉未醒,本来想好好休息休息。但与两个老客户约好了下午见面的,不来也不行。

“怎么了。妈咪?你脸色可不太好。”

一到店里,真纪便关切地问道。

“昨晚上有点喝多了。”

“嗯,妈咪您也会喝多?那跟您一起喝酒的肯定是关系相当不错了。”

“不是那么回事。”

“您又蒙我。妈咪您真少人情味。”

真纪生气地别过脸去。

真纪很信任冬子,将恋人及性的问题都向她和盘托出了,可冬子绝口不提自己的事。即使问及,也是敷衍塞责,真纪恼就恼在这里。。

喜欢的人不便去说,而身体又做了手术。这此情况无疑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冬子的心理重负。

冬子正应酬客人,船津打来了电话。

“昨晚真不好意思,我醉得一塌糊涂的。”

冬子先道个歉。船律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脑袋还有些痛,不过上班没问题。”

她忽然压低声音问:“你送我回来的吧?”

“嗯……”

“我后来才觉出来了,挺吃惊的。”

“对不起。”

“什么?”

“没……”

船津却言又止。

看来还是被他偷吻了……

冬子虽想问问,却还是忍住了。

“下次我请客。”

“以后抽空吧。”

“这周之内行不行?”

“昨晚刚刚……”

“那就明天或后天吧。”

“下周或再晚些时候。”

“定下来就后天吧。”

船津这样咄咄逼人极为罕见。

“为什么这么急?”

“没什么……”

船津稍顿了顿。

“下周所长回来,我到哪里去见你?”

“不是那回事,你不要误会了。”

“是吗?”

“你想得太多了。这些事你不必介意的。”

“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昨晚什么事?”

“没什么。就这样说定了。今天或明天见见面。”

船津的口气异乎寻常地固执。

“有两、三个小时就够了。”

对方通得紧了,冬子便会向后退缩。亢奋起来的心情刹那间又趋于冷静了。

船津今天约请她的方式,虽未明言,但明摆着是非见不可。这种颇为自负的口气,可能源于他的一个想法——两个人昨晚已那么亲热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昨晚是昨晚,今天是今天。

的确,昨晚是冬子约了船津吃饭,喝酒的。喝醉了,还稀里糊涂地被背回了房间。虽不敢肯定,但很有可能船津乘此机会偷吻了她。

船律可能据此认为冬子已喜欢上了自己。

“就两、三个小时就够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冬子沉默不语。身体说不舒服也是有些不舒服,说没事也没事。不过,昨天和今天不是一码事。

“明天或后天,反正是本周之内吧。”

这种说法冬子也颇反感。船津知道这一周贵志去九州出差,不在这里。正因如此,他才执意相邀。

以前那个忠实、温驯的仆人,现在一反常态,固执、强硬。他不再是倾听诉说的朋友,而是一个男人,一个异性。

感觉到这种变化以后,冬子的热情开始减退。全身被忧郁的气氛所笼罩。虽然,她觉得船津是个惹人喜爱的青年,但她无意与他发展进一步的关系。

拒绝了船津的邀请回到家里,贵志打来了电话。其时已过十一点钟,冬子正准备上床就寝。

“嗬,今天倒在家里。”

贵志劈头就来这么一句。

“你打过电话来?”

“昨晚二十点和一点钟打了两次。”

“啊,昨晚我……和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聚了聚。”

“这样好。”

听着贵志浑不在意的声音,冬子倒想让他吃上一惊。

“我和一个男朋友去了赤坂。”

“两点钟时好像我又打过一次电话。”

“我回来时已经三点多了。”

“嗬,这么晚哪!”

“我醉了,是他把我弄回房间的。”

“那可是了不得。那个时候接了电话,不臭骂我一顿才怪。”

冬子觉得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便住了口。

“啊,对了,后天星期六,你过来吗?来的话,我先给你安排好。”

“是不是其他女人不行?”

“你酒还没醒?”

“不,我说正经的。”

“你好像情绪很糟糕。怎么办,来还是不来?”

“我是想去,不过,我决定不去了。”

“想来的话,来就是了。”

“那样岂不是影响你工作?”

“星期六没事,藤井也说想见见你。”

“藤井先生还好吧?”

“那家伙也正为太太的事伤脑筋呢。”

“伤脑筋……”

“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到这里来还是怎么样?”

“上次刚去过,算了吧。”

“那我给你带件礼物吧,想要什么?”

“什么也不需要。你早点回来吧。”

有时虽也会说上几句气话,但最终都是冬子向贵志撒娇了事。

从九州回来次日,冬子和贵志在赤坂的饭馆聚了面。

虽是为工作而去,但贵志好像还是忙中偷闲,去打了高尔夫球。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

“你的礼物。”

贵志说着递上一个细长的包裹。冬子打开一看,桐木盒子里放着博多纺的浅绳。

“你倒没忘了给我买回来。”

“不知道该买什么好,颇费了番周折。”

贵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说。

“藤井要我代问你好。”

“电话中你说他挺伤脑筋的,什么事?”

“我跟你说过他太太住院的事吧?”

“不是说一切顺利吗?”

“手术倒是顺利。不过,手术后,两个人几乎完全没有那方面的关系了。”

“并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就是提不起兴趣来。”

“他太太?”

“他也一样。两个人都是。”

“有这种事?”

“我也搞不清楚。藤井说可能他不该去看做手术。因为是朋友,医生好意让他在旁边看了,但这反倒对藤井造成了打击。”

冬子想像着贵志看到自己被切除的部份的光景。如果那样的话,恐怕贵志也会对冬子亲热不起来。

“他太太也知道这事?”

“好像他没跟她说。不过,即使他求欢,他太太也没兴趣。”

“为什么?”

“她说自己已不再是女人,以不需要为由加以拒绝。”“这样啊……”

“不管他怎么开导她,她就是不听。相反,她还劝自己的丈夫去找其她的女人,还不断催他。”

“那藤井先生他……”

“那家伙很爱他的妻子,他不干那种事。”

“两个人一直这样过下去?”

“晚上,他觉得太太怪可怜的。睡觉前他都会握住她的手,一同入眠。所以这次一块出去喝酒,一到十一点,他就往家赶。”

冬子眼前浮现出在福冈见过面的藤井那张温和的脸。

外表看上去他很像一个酒鬼。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实际上他是一个颇为心细的人。他的敏锐的感受性被其温和的外表遮掩起来了。

他现在每晚与太太仰面并排而卧,只有手相互牵着。

在只有淡淡台灯光亮的、静寂的卧室中,两人感受着对方手掌传出的温度,渐入梦乡。

妻子已没了做女人的执着,她想平静的度过余生。而她丈夫虽深知这一点,却竭力想通过手上的体温传递仍然爱着对方的情意。这种没有肉体结合的、中年夫妇的恬淡,多么美丽,多么温馨。

不过听说藤井四十二岁,他太太刚刚四十岁。虽是比较平和的年纪,但却不是性欲望消失的年龄。

“两个人这样能满足吗?”

“当然不满足,但除此而外别无他法。而且,并不是肉体结合才是爱的唯一表现形式嘛。”

“可是,仅凭这一点,男人能熬得住吗?”

“我也这样想。不过,女人一不积极,男人反倒不大会去风流。”

“有这种事?”

“当然,既然妻子不说什么,有的男的乐得出去快活。但藤井的情况不同。他太太手术后很痛苦,心情沮丧。这个时候出去拈花惹草,未免也太狠心了。”

“看来他对自己的妻子很有感情。”

“应该这样说。”

“他太太呢?就这个手术,她就没了性兴趣。她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他太太是那种很敏感的人。医生再怎么讲没有影响,也激不起他的情绪。”

“这样啊。”

“也许她知道藤井对她已不感兴趣。”

冬子想起了古代的“床第引退”。江户时代,将军府的女人一到三十岁,便自请不再与将军同衾。因为年龄大了,仍然沉迷于肉欲,被认为是淫荡之事。

现在性已无年龄之分。这种毫无道理的理论已无人理会。

但是,藤井的妻子却可能是这种情况的变相体现。

冬子想起了中山夫人。

藤井夫人和中山夫人可说是正好相反。

藤井的妻子手术后不再认为自己是个女人,而夫人却更大胆地去宣示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存在。

一个是退,一个是进。这究竟是性格使然,还是别有原因呢?并不是说要比较好坏,只是对比是如此鲜明。

置身于二者之间,冬子可能更接近于藤井妻子。虽说不像藤井妻子那样清心寡欲,但在男女关系方面确是日渐疏远了。她现在已开始认定自己与性快乐无缘了。

冬子百思不得其解。中山夫人、藤井和自己接受的是同一手术,但结果却是如此的大相径庭。

“不谈这些了。”

贵志欲换换话题,他喝了一口葡萄酒。冬子也想避开个话题了。

“设计的大楼总算要动工兴建了。”

贵志的脸此刻洋溢着建筑家的风采。

“什么时候建好?”

“恐怕要到今年年底吧。”

“那你还得经常跑福冈?”

“不用。开工后就不需要再怎么去了。”

贵志说着。突然像刚想起来似地说:“船津提出辞职了。”

“船津?”

“我刚回来,他就来说。”

“为什么?”

“不清楚。”

贵志给自己和冬子斟满葡萄酒。

“他辞职之后打算干什么?”

“他说他想到美国先学一段时间建筑。”

冬子上星期见过船津,但她没提。

“他虽年轻,却很有才华。他走了,对我们事务所来讲是个损失。”

“那你挽留挽留他呗。”

“当然,我也在考虑这事。不过,他似乎决心已定。”

“这事他以前提过没有?”

“从来没有,很突然。”

“挺奇怪的。”

贵志点点头,看着冬子。

“你知道为什么吗?”

“什么?”

“船津之所以辞职,多半是因为你的缘故。”

“因为我?”

冬子想起船津曾打电话坚持约她见面的事。说不定船津已决定辞职了。

“也许是我的感觉,那小子可能觉得跟我在一起难受。”

“难受?”

“恐怕他是喜欢上了你,才忍受不了,提出辞职的。”

“怎么可能呢……”

“那小子很正直,爱憎分明。现在你看他不显山、不露水的,但他以前曾搞过学生运动的。”

“我倒没听说过。”

“所以,大的建筑公司都将他拒之门外,靠了朋友的介绍才来到我这里。”

贵志这么一说,冬子也开始觉得船津确实是这样。不管是他紧追冬子不放这件事,还是他对医院不正当做法表露出的愤怒,都给人这样的感觉。

“我去九州这段时间,你没有见过船津?”

被责志盯视着,冬子伏下了视线。贵志看似不管不问,其实很敏锐。

“他辞职是因为喜欢你的缘故,他没有这样对你说?”

沉默下去,就等于承认。虽知道这一点,冬子仍然不作声。

“算了,不提这件事了。”

贵志抽了口烟,眼睛望着外面。从餐二楼的窗子,可俯视眼前霓虹闪烁的大街。街道不算宽阔,又停了不少车,行人只好在缝隙中绕来绕去地穿行。

良久,贵志收回视线,手拿杯子说道:“船津什么想法不去理他,你觉得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喜欢他吗?”

“不。”

“你不喜欢他?”

“我觉得他人倒是不错,不过,喜欢他还说不上。”

“现在你可以和他结婚。”

“结婚?”

“这应该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这个……”

冬子似是要平静一下自己,她喝了口葡萄酒。

“咱们这样下去,他会离你而去,你不后悔?”

冬子审视着贵志。

“你希望我和船津结婚,是不是?”

“我当然不希望。”

“那你为什么这样讲呢?”

“我不想你将来后悔跟了我。”

“我不会后悔。”

“就是说船津走就让他走。”

“是啊。”

“这样啊。”

看着点头的贵志,冬子不由得有些急起来。对结婚这个字眼,冬子可说是充满了憧憬。但她不愿意就此投入船津的怀抱。也并不是讨厌,只是难下这个决心。如此地不得要领,冬子恨自己恨得牙根痒痒。

“不过,船津并没有最后决定辞职吧?”

“那家伙大概是言出必行吧。”

“这么绝对?”

“总之我派他到你那里去,看来是个大错误。”

“我并没什么……”

“这我知道。可我却因此失去了一个得力人才。”

“会不会是因为你太漂亮了?”

“胡说些什么。”

“这当然不是你的责任。”

贵志苦笑着,摁灭了香烟。

“到哪里坐一会吧。”

“今天我直接回去。”

“有什么事吗?”

“没事。”

冬子今晚没有情绪跟贵志亲热。

出了赤坂的饭馆,两人溜达着向青山方向走去。

时值晚上九点,街上依然车流不断。隔着明亮的玻璃,可见大楼里停放着展销的外国车辆。走到此,贵志开口说道:

“怎么样,可以吗?”

“什么?”

“我想你了。”

“我不是说过了,今天不行。”

“上了车再说吧。”

“再走会儿。”

冬子说着先迈开步子。

的确,在饭馆里时,冬子是打算直接回去的。可到了外面却觉得一个人就这么回去,又有点空落落的。

谈到男女之间的事,冬子颇有压力,但她却并不想就此分手。

“这是为什么……”

一边走,贵志一边嘟哝道。

“什么为什么,没有理由。”

“那事你还在计较呀?”

“要说完全不在意,那是假的。”

“也许我不该提藤井的事。”

“这与藤井的事没有关系。”

“我看还是拦部的士吧。”

“不要。”

冬子摆手制止,转过拐角向左边方向走。因为已离开大街,周围一下子不再喧闹了。走了约五十米,冬子问道:

“我问你,为什么要跟我幽会呢?”

“那还用说,喜欢你呗。”

“骗人,才不是呢!”

冬子站住,看着贵志。

“我没有子宫了啊。”

“那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女人多没劲儿。”

“这只是你自寻烦恼而已。”

“可是,我已不像以前那样主动热情了。”

“这只是暂时的。”

“那些更热情性感的女人,岂不更好?”

“并不是光有热情就好。”

“男人不都是喜欢这种女人的吗?”

“有时喜欢,有时不一定喜欢。而且好恶并非全由性结合决定。”

“不过……”

“你会激情如初的。”

前面是一道缓坡,坡顶是座白色大楼。

“不过,我始终没闹明白。”

“也许这就是好事多磨的缘故吧。”

“是同情吧?”

“恰当地说是男人的一种自负。”

“你跟我约会,是因为自负?”

“因为我对你的身体了如指掌。”

“吹牛。”

“单单因为这么个手术,就导致我们关系崩溃,那也太令人遗憾了。”

确实,贵志的心情冬子也颇能理解。但到底应该怎么办。她却是一筹莫展。

因为贵志的一再坚持,下到坡底时,冬子还是上了车子。

之后,便直朝以前曾去过的千驮谷附近的一家酒店驰去。

可能是因为曾来过此地的缘故,进了房间,冬子感到有些踏实起来。

先在房边的日式的房间里喝了啤酒,泡在浴缸里,一直抗拒的心理自然放松了。

“来吧。”

贵志伸出手,拖也似的将冬子拉上床。

什么也不想——

冬子叮嘱着自己,闭上了眼睛。

这里离闹市区并不远,但却丝毫不感到嘈杂。冬子有阵子很留意周围的动静。终于,贵志深入了她的身体。

时间无声地过去了。

像穿过了低洼地带,冬子从迷蒙中恢复过来。

贵志悄然退出,仰身躺下。

然后,他若有所思地拿来烟灰缸,点着烟,在床上趴下。

冬子侧身而卧。她看着贵志宽阔的后背,想起了以前同样的情景。

每抽一口,贵志那被台灯放大的背影都会晃动一下。

“怎么样?”

“嗯?……”

“今天有没有觉得与以往有些不同?”

冬子没作声。的确,与以前相比是有点满足感了,但离恢复还差得远。感觉总有点意犹未尽似的。

“好了,没事了……”

贵志将烟放入烟缸,转脸面向冬子,伸手过来。

“你这里……”

“什么呀?”

冬子说着,抽身欲躲。贵志的手正探向她下腹的伤疤。

“我摸摸可以吗?”

“不行。”

“求你了。”

“可是——”

“说来也怪,我摸着这个伤疤,心里觉得踏实。”

“这个——”

冬子又去躲他再次伸过来的手。

“真的,你别动。”

贵志的手先摸向伤口的边缘,然后顺着伤疤一点点过去。

“子宫难道真的从这里摘除的?”

“你的手出来……”

“很光滑,一条很漂亮的伤疤。”

冬子忍住痒不出声。

“我觉得你就在这里。”

“这话什么意思?”

“我摸着它,觉得找到了跟你切实在一起的感觉。”

“奇谈怪论。”

“我可以吻一下它吗?”

“不要——”

“很可爱的伤疤。”

虽然冬子一再摇头反对,贵志还是不顾一切地按住了冬子的下腹。

“我受不了。”

冬子身体后撤,贵志只好抬起脸来,放弃了努力。

“干嘛你讨厌?”

冬子虽不情愿地向后仰着脸,但伤口被摸,反倒使她心神安定了许多。

“起床吧。”

冬子先起身去冲了个澡。

她穿上衣服回到房间,贵志正在喝从冰箱里拿出的新打开的啤酒。

“你喝不喝?”

“喝。”

肌肤相亲后,伤疤也被摸了,冬子反倒不再缩手缩脚了。

“有没有什么问题?”

“问题?”

“比如店里的,工作的之类……”

“现在一切还算比较顺利吧。”

“遇到麻烦时吱一声。”

这话的意思是遇到困难时他会帮忙的,但冬子却不希望再接受贵志的帮助。

她发过誓要自立,如果还再指望别人帮忙,那岂不是又要稀里糊涂放弃了?

“船津的事你真的不在乎?”

喝干了酒,贵志又叮问道。

“即使他辞职到美国去?”

“这跟我毫无关系……”

“真的?”

冬子搞不懂贵志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此事。

“咱们走吧。”

沉默片刻之后,贵志拿起电话,打给总台要其叫车。

冬子又对镜梳妆了一下。

很快,女服务员便来通知车到了。

女服务员,贵志,然后是冬子,三个人从后面穿过碎石路,来到大门口。

每次都一样,缠绵过后离开时总是心情沉重。即使是贵志到冬子房间来,回去时也是一样感觉。

刚才还那样密不可分的两个人现在却要各奔东西了。爱欲燃烧难道就为的是看这虚空的一幕吗?

迄今为止,冬子不知向贵志诉说过多少次。但诉说归诉说,能有什么办法呢?男女之间这种离愁别绪也许永难消除。

不过,手术后没有了满足感,分手时这种情绪倒反而淡了很多。也许兴奋愈少,分别时的寂寞也便愈少。

还是没有真正恢复……

走在夜空下庭院里石砌的小径上,冬子顿生错觉。似乎被贵志抚摸过的伤疤正渐渐变硬、龟裂。

正文 8、病叶

进入五月后,连续一个星期阴雨连绵。离真正的梅雨季节尚早,此即所谓的“早梅雨”了。

冬子的身体又跌入了低谷。并不是具体哪个部位不舒服,而是全身困倦,体内热燥燥的。

早上测体温是三十六度七,平常都是三十六度二、三那样子,稍微偏高一点。

每月来月经之前,体温会高一些,身上总汗津津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可神经却出奇的敏锐。

快到经期了……

想到此,冬子不禁有些纳闷了。已经没有月经了,何来的快到经期了呢?

这该如何解释呢……?

望着外面梅雨一样下个不停的雨,冬子不禁陷入了沉思。

月经已经没有了。可身体依然固执地保留了这个周期。表面上感觉不到,可在身体内部,荷尔蒙还和以前一样,仍然起着支配作用。

“真奇怪……”

冬子不禁惊疑于自己身体的顽强了。进而她又觉得这无法摆脱月经周期的躯体实在悲哀。

中山夫人有没有同样的困惑呢……?

不仅是夫人,有谁能够忍受手术之后像小女孩或老太婆那样不解春情呢?

没有月经,可心情却异常兴奋,这简直是一种非人折磨。这样也太不公平了。

不过,另一方面,身体这种周期性的变化也并非完全没有乐趣。

现在自己仍然是个女人。冬子证实了这一点,心情也因此而豁然开朗了。

说实话,以前每到月经之前,冬子性欲就会旺盛起来,心中会萌生出渴望拥抱的冲动。

跟贵志在一起,每遇这种时候,冬子才会激情毕现。即使心里想克制,身体也总会自行其是。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心情就颇有些舒展不开。即使身体能兴奋起来,心情也不合拍。

这两三天情形有些不同。身体里面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望着玻璃上流淌的雨滴,冬子不禁向往起温暖的怀抱来。

“他会不会来……”

当她情不自禁地对着玻璃吐哝了这么一句后,冬子自己都哑然失惊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企盼呢?不仅是贵志,应该说对所有的男人冬子都已不再动心。她对自己说,离了男人照样过。

可现在她却在渴望拥抱、是不是与身体的节律相配合,心情也在逐渐发生变化呢?

外面渐渐沥沥地下着雨,冬子凝望着,回想起上次与贵志一起度过的那一晚。

那天晚上,冬子本来并不打算与贵志同床共枕。她只是想聚聚,吃完饭后便回来。

事实上,从饭馆里出来时她仍是这么想的,也提出了要回来。

可贵志硬是拦了部车,载了她去。她实在拗不过他。

冬子今年已二十八岁了,这样解释也未免太牵强了。若是要走,应该更爽快一点,道一声别,起身便走也就是了。

可结果却是粘粘糊糊地一起走,最终还是去了酒店。应该说,这完全是由于冬子半推半就所致。

接受贵志也可以——在冬子内心的某个角落,也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所以,贵志一坚持,她便很轻易地就允准了。

虽然她对自己的身体已开始逐渐失去信心,但一遇对方强烈要求,她便准备接受。虽谈不上有什么快感但却不讨厌爱抚。她喜欢被拥抱时的那种心旌摇荡物充实感。

不要男人,了此一生。——这仅是她脑子在这样想,身体却不理会这一套。身体只是忠实地随欲望而动。

明知道拥抱过后,必会失望,却仍要孜孜以求。这次不行,便期待下一次的成功。

与藤井的太太不同,冬子的对性并未完全丧失兴趣。她有一种感觉,只要遇到适当的机遇,她对性的热情便会重燃起来。这种机遇究竟是什么她并不清楚,但很显然她并未完全绝望。

事实上,上次冬子还是来了情绪的。

虽与以前那种高潮迭起的情况仍相差很远,但有一瞬,她还是获得了亢奋的充足感。

她并没有彻底性冷淡……

而且不知为何,事毕之后,她感到心情少有的轻松。与以前那种只有相拥相抱时才感受到的安心感不同,这是一种逐渐涨满的实在感。

说不定,正是因为伤疤被摸才有了这样的效果。

当时,贵志捉住欲挣脱的冬子,指尖轻抚冬子下腹的伤疤。长约十厘米的伤口,被他一点点摩挲过去,嘴里还不住地念念有词:“真漂亮!”最后,他说道:“手摸着这个伤疤,我感到说不出的踏实。”

冬子虽觉得有些难为情,但她挣扎了一下,便任由贵志动作了。

从心理上来讲,她也觉得,既然他什么都知道,摸一模又有什么所谓呢?

现在,望着雨,身体中涌出了些许快感,这也许正是在证实自己仍完完全全是个女人之后所发生的心理转变。

在这个微雨的下午,船津打来了电话。

“一切都好吧?”

听到是他的声音,冬子赶忙抖数起精神来。

“我想跟你面谈一些事情,今天或者明天,可以吗?”

船津的语气与平素不同,听起来有点生疏。

冬子想起上次从贵志那里听到的那件事,她与船津约好晚八点在“含羞草馆”见面。

下雨天,客人少了。平素在大街的树荫下面兜售项链、耳环等金银首饰的年轻人,今天也踪影全无。

雨一直不住地下到晚上。

八点过后,冬子来到“含羞草馆”,船津已然在那里坐着喝咖啡。

“好久不见了。”

冬子刚开口,船津已拿起点菜单站了起来。

“咱们换个地方吧。”

“为什么呢?”

“这里不是说话地方。”

船津径直出了店门,拦了部车直奔上次喝到很晚才离开的位于新宿西口的那家酒吧。

可能是刚到宵夜时间,店里并没有什么客人。两人在柜前并排而立,要了加水威士忌。

“今天你有点不大对劲儿。”

冬子先开了口。船津点上一支烟,才郑重其事地说道。

“也许所长已经跟你讲我决定辞去事务所的工作。”

冬子像初听到似地望着船津。

“我一周前,已经跟所长讲了。”

“为什么要辞呢?”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打算到国外学习一段时间。”

“国外?”

“去美国。当然,并不是说在现在的事务所里学不到东西。”

“你已最后决定了?”

“所长劝我再慎重考虑一下,可我无意改变初衷。”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年龄不算小了。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

“这么说,你很快就走……”

“对,我干满这个月就辞。”

“怎么这么快……”

“所长已经同意了。”

“不过,我先声明,委托医师会进行调查那件事我会负责到底的。”

到月底,还有半个月多一点的时间,冬子看着满是洋酒瓶子的吧台问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美国?”

“还没有最后定。大概到七、八月份左右吧。”

“到哪里?”

“我大学时的高年级同学现在洛杉矶一家叫作AIS的室内装饰设计公司上班,我想先去投靠他。”

“医院方面的调查,岂不是要花很多的时间?”

“这个也不坐。况且,我去美国,也需要做各种准备……”

“要是因为我耽搁的话,完全无此必要。”

“我答应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做好。”

这正是船津之所以为船津的地方。

“你到那里打算呆多久?”

“两到三年吧。现在还说不准。”

“要那么久啊?”

“我想没有那么久恐怕不行。”

“不行?”

“这个……”

船津摇摇头,自嘲似地说道:“讨厌的家伙走了,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谁呀?”

“你呗。”

“瞎说些什么呀……”

“也许真的是这样。”

“没有的事。你走了以后,我会很寂寞的。”

“你不必这样哄我开心。”

“我是讲真的。”

船津沉默半晌,突然像下了决心似地望着冬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美国吗?”

“不知道。”

“我想离你远远的。”

船津猛喝了一口加水威士忌,“我想忘了你。”

“为什么?”

“这是真的。我连事务所的工作都辞了。”

“可是,你何必要辞掉工作呢?”

“不辞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会憎恶所长,最后还会杀了他。”

“这又何必呢?”

“像所长这样有妻室的人,却还要霸着你。我一想到此,便不能原谅他。”

“可是……。”

“我知道,你喜欢所长。你都这个样子了,还不愿离开他,可我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你为什么上次允许我吻你?”

“我允许了?”

船津不住地点头。但冬子却不记得曾允许他吻她。

“什么时候……”

“上次你醉了我送你回房间时。”

冬子不由伏下了眼睛。那时自己确实解除了警戒,不但让船津送自己回了房,还先睡了。

“也许你记不得了。当时,我吻了你。”

“你当然默许了。”

“可是,我醉了……”

“是啊,你确实醉了。若我当时想占有你,可说是易如反掌。”

船津突然充满自信地向前探出身子,“可我喜欢你。我觉得那样占有你不应该……”

冬子嚅嚅着为自己辩解道:

“我醉了,当时人事不省……”

“照你这么说,你醉了,任谁都可以放进房间?并且,还当着人家的面呼呼大睡?”

“那当然不会……”

“就是啦。”

船津又再呷了一口酒。

“也许是我自以为是。正因为是我,你才那样毫不设防。”

“这说明你还是有些喜欢我的。”

的确,有这方面的因素。如果不是抱有好感,感到放心的话,冬子绝对不会喝那么醉,也不会那样毫无成心。

“你跟我讲了很多有关你的病的情况,还讲了工作方面的事,所有这一切……”

“船津,我心里非常感激你。”

“我不要你感激你,我要你喜欢我……”

“当然,你有贵志先生。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

“你和他是不同的。”

“什么不同?你的意思是说你很爱所长,对我只有一丁点意思,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若问冬子对贵志和船津两个人的感情有何不同,她还真回答不了。

如果说对贵志是爱,对船津则只是好感的话,简单倒是简单了,但能不能这样截然区分呢?

对贵志,是爱,但同时又是一种亲呢,有时则是一种融洽。而对船津,说是爱,重了点;说是好感,又轻了点。那是介于爱与好感之间的一种情绪,就好比是呵护美丽鲜艳的花朵一样的感觉。而且由于内容不同,根本也无从比较谁强谁弱。

冬子接受了贵志,现在也不打算离开他。这除了她自己懦弱之外,右以说长年累积下来的安心感也是原因之一。只有与贵志在一起时,冬子才不需要装腔作势,才感到自由自在。因为对方比自己年长,所以她就安心地去依靠,一切都由他安排。

但和船津在一起时就不是这样了。自己比他年长两岁,冬子感到了责任,为此她必须精神。自己是作为一个女人与之对等交往的,因此这令冬子感到新鲜又紧张,同时,也使她感到困惑。

现在船津单刀直入,提出为什么允许他吻她这个问题。这种逼问方式,正反映出年轻人纯情和不拐弯抹角的一面。这种固执冬子可以理解,而真挚也令冬子头脑冷静。

“对不起。”

长时间沉默之后,冬子小声道歉。

“我说这话目的不是为了听你道歉。我只是想知道当时你是不是虚请假义。”

“那只是个恶作剧吧?”

“不。”

“那即是说,你是认真的。”

年轻人为什么一定要黑白截然区分呢?即便是接受了亲吻,也完全可能既不是恶作剧也不是认真的。也可能介乎两者之间。当时一时高兴,便接受了也是有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也说不清……?”

“不敢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是吧?”

冬子语塞,盯着手中的杯子不出声。

“我来替你说吧。你喜欢我,爱我,所以那天晚上你准备完全接受我。”

“我这样讲没错吧?”

见船津问,冬子微微点了点头。在船津追问的过程中,冬子觉察到当时自己是有那么个意思。

“这对你并不重要,但于我却是至关重大。”

船津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到了美国,也忘不了你。”

“可是你去美国就是为了忘了我呀……”

“我只是希望如此。”

望着船律那在柜台昏暗的灯光映照下的侧脸,冬子深深地开始感到失去船津的寂寞。

“咱们走吧。”

冬子招呼船津。

“着什么急嘛。”

船津显然不愿意走,但冬子已顾自站了起来,并朝门口走去。

“急着回去干啥?我们再换一家喝吧!”

船津边上楼梯边说。冬子不作声。到了地面上后,她回过头来。

“今天回家吧,啊?”

“不,我还要喝。”

“那恕我先走一步了。”

冬子扫视了一下四周,朝驶近来的的士招招手。

“你真的非回去不可?”

“今天我很累,请原谅。”

愣在那里的船津一脸温怒,冬子钻进了车子。

“再见。”

冬子从车窗里点头告别,船津不言语,呆立在夜幕下的大街上。

车子里剩下冬子一个人后,她长出了一口气。

他认真地为自己考虑固然可喜,但这样认死理,又着实令冬子感到难以应付。如果今天身体状况好一些,就陪陪他也可以。但冬子回家休息的念头占了上风。

回到家里时已是十点,冲完凉,换上内便装后,电话铃响了。

会不会是船律打来的,冬子犹豫着接了起来,却听到话筒里传出一位上了些年纪的男人的声音。

“我是中山,中山士朗。”

听他说了两遍,冬子才反应过来他是中山夫人的丈夫。

“深更半夜的,打扰您了。我太太在不在您那里?”

“不在。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她不在家。”

许是因为生气,中山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很冲。

“是不是她出去转了?”

“她从昨天开始一直不在。”

“昨天开始……”

“好像是昨天下午出门的。”

“她会不会到亲戚家去了?”

“我都已经打听过了,所以我才打电话给您碰碰运气。”

“她会去哪里呢?”

冬子问道,教授自然回答不上来。冬子不知道是不是很冒昧,但她还是问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啥没啥。”

教授含糊其辞。

“不会是有什么意外吧?”

“我想不大可能吧。四、五天前我们俩拌了几句嘴。”

“拌嘴?”

“还不都是因为那些无聊的事嘛。”

“她有没有出门旅行这类安排?”

“应该没有。再说,她也没带什么东西走。”

“那应该没走远。”

“可能吧。如果她跟您联络的话,希望你转告她打电话回家。”

“我会的。有没有向警方报案?”

“暂时不要那么兴师动众吧,看看再说。”

“那也好。”

“这么晚了,为这种无聊的事扰您清梦,真是对不起。抱歉打扰您了。”

教授说,挂了电话。

冬子一瞅床头柜上的闹钟,已过十一点。她今晚再不回,就是连续两天夜不归宿了。

想想也是,这个星期夫人什么联络也没有。

一个星期前,她从银座打了电话来邀请一起吃饭。当时因为忙,冬子回绝了她。

那以后就再没有电话了。

昨天冬子突然想到了这件事,本想打电话致歉的,可又觉得多此一举,就作罢了。当时要是打了的话,能知道情况也不一定。

她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外面似乎又下了雨了。虽已交五月,天气却依然相当的凉。

像这样的雨天,夫人会在哪里晃荡呢?

冬子想起了在“含羞草馆”见过的那个与夫人一起的青年。

说不定夫人和他……

听说那男的在青山的酒吧里上班。他很英俊,看上去就好像从模特杂志中走出来一样的风流倜傥。

搭眼一看,他就像一个年轻的男妓。但夫人说她只是玩玩而已。

她会不会跟那个人……

冬子觉得他们可能一起出走,但冬子所知道的也就这一个线索。

可是,冬子并不知道那个年轻人在哪家店做。

隐约记得他姓竹田,但并不确切。就凭这么点线索,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冬子索性不再去想它,换了睡衣上了床。但因担心夫人的事,她怎么也睡不着。

两上晚上了,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恐怕不会是出了什么事。但她若在哪里,打个电话回来有何难哉?

不想跟教授讲也罢了,但总该告诉亲戚或可靠的朋友知道啊。

这样想着想着,渐渐有了困意。

冬子梦见夫人正和一个年轻男子走在一起。后来,教授出现了。他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两人的背影,最后说,这女人是没救了。冬子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做着梦一直没睡踏实,醒来时已是七点钟了。

雨好像是半夜里停的。早晨的阳光下,到处都是沁人眼目的新绿。

夫人不知怎么样了……

冬子本想打个电话到中山先生府上探问,又恐夫人尚未回来,只好作罢。

天晴了,感觉又像回到了初夏。

庙前大道上,两旁的树木绿意盎然,人行道上却有不少落叶,可能是被雨打落的。遭虫咬过的病叶散在于富有光泽的新叶当中,倒使人有些莫名感伤。

近午时分,冬子接待顾客,电话响了。

“是冬子吗?”

只一句话,冬子便听出是中山夫人。

“您现在哪里?”

“在京都。”

“京都?”

“前天到的。”

“怪不得。”

“你说什么?”

“教授很担心,昨天晚上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

“是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准备马上回去。我家那口子都说了些什么?”

“倒没说什么。不过,他好像到处在找。到底出了什么事?”

“回去我告诉你。”

“你准备今天回来?”

“可能吧……”

“不要这么模棱两可,请尽快——”

“傍晚我到达后给你电话。”

“一定啊。你回来的事要不要告诉教授?”

“我跟他讲,你不必理会。”

夫人说完,自己挂了电话。

中山夫人到达冬子的公寓,是在当天晚上过了九点钟以后。

冬子在店里等到八点。夫人打来电话说是直接到公寓,她便回到家里等。

夫人离家出走了两天,精神倒一点不差。她穿浅绿色两件套的套装,脖子上围着杏色围脖,手里拿着手提包和一个旅行箱。

“发生什么事了?”

一见面,冬子便急切地问道。“先让我抽一口。”夫人说着点上烟。

“你从京都刚到这里?”

“不,早回来了。”

“那你已经见教授了?”

“没见他,我打了电话给他。”

“他怎么说……”

“他不置可否。今晚我住这里可以吗?”

“那倒不成问题,家里呢?”

“我不想回去。”

夫人只顾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冬子很想再问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又怕问得太急了,反倒会适得其反。冬子给夫人递上块毛巾,刚准备冲泡咖啡。

“你这里有酒吗?”

“有白兰地。”

“好,好。我想喝点。”

冬子停止冲咖啡,端上冰和白兰地。

夫人喝了一口。闭上眼睛。

“夫人,您在这里,教授他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

“可是,为什么……”

“等会儿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我想先冲个澡。”

“请。”

冬子慌忙打开浴室的灯,准备好毛巾。

“你这里总是这么整洁。”

夫人环顾四周,“有什么替换衣服没有?”

“这里随便穿的衣服倒有。”

“你的衣服太小,我恐怕穿不上。”

“不过,有大一些的。”

“好。借给我穿穿。”

夫人拿着衣服进了浴室。

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夫人回来后两个人又发生了争吵。

冬子将家里的乳酪用烟肉卷起来,又拿出下班回来时买的草霉,权作白兰地的下酒菜。正在她摆碟子,布置桌子时,夫人从浴室里出来了。

“啊,好痛快!”

夫人将湿头发摆到脑后,喘了口气。

“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你真的不回家?”

“是不是你不方便?”

“不是这个意思。”

“那怕什么。”

冬子很担心,可夫人却若无其事地抽着烟。

“你为什么突然就去了京都?”

“我在家呆烦了。我家那口子也欺我软弱,他认为我蹦跳不起来。所以,我才给他点颜色看看。”

“你不辞而别了?”

“那还用说。”

夫人喝了口白兰地,“你猜我和谁一块去的京都?”

“我猜不出。”

“那个调酒的竹田君。”

“是他呀。”

“我们住在鸭川河畔的酒店里,晚上去祗园喝酒,玩得很开心。”

“你这两天一直和那个叫竹田的在一起?”

“是啊。”

夫人正色道:“奇怪吗?——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我。”

夫人把还剩很长的烟掐灭,“男人都是自私鬼,他们只把女人当成性交的工具。这次吵架也起因于此,他说我的身体激不起他的任何欲望。”

“他居然这样说你?”

“他就当着我的面这么说的。”

“这也太过份了。”

“你也有同感吧?”

夫人像受到鼓舞似的,又喝了口白兰地,“你想,他这样说我,我怎咽得下这口气?”

“不过,在这之前,来龙去脉是怎么样的呢?”

“他发现我和竹田来往,说了几句难听话。”

“教授是怎么知道的?”

“碰巧有一次竹田打来电话,他接了。他吃了一惊。他自己在外面胡混,却跑回来指责我,你说,有这道理吗?”

“那倒也是。”

“我没作声,他倒更起劲了。他说,像你这样做了手术的女人,不可能会有男人对你感兴趣,你肯定上了人家的圈套。”

“连这种话也……”

“虽说做了手术,可我还是很不错的女人啊。竹田君就认为我是个很棒的女人。”

“他还夸我天生丽质呢。”

说着,夫人眼中泛起了点点泪光。

“教授真的这样说?”

“我对他已没有丝毫的爱情可言了。”

“但是教授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可见他内心还是很在意的。”

“再在气头上,也不应该讲那种话啊。”

夫人说着用毛巾捂住了眼睛。夫人一向开朗,见她哭,冬子也很难过。本想安慰安慰她,但一想到自己与她的身体有着同样的伤痕,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把我当作病人,当成残疾人看待。”

“不过,他四处找你——”

“哪是他顾及自己的体面。如果外界知道我出走的事,他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他才到处找的。”

“我觉得也不完全是这样……”

“绝对是这样。他就是这样的人。”

夫人揩干眼泪,抬起头来。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我现在还没有想好。”

“教授不是说他希望你回去的吗?”

“不管他说什么,只要他不认真道歉,我绝不回去。”

“可是,你不可能一直不理不睬他吧?”

“我现在回去,两个人之间既无爱情,也不发生肉体关系,那我岂不是跟女佣一样?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了。”

“他好像很担心,你不妨打个电话给他……”

“没事的,不用理他。”

这可真是个无法打开的僵局,冬子真的是无能为力。

“从京都回来时,在新干线的列车上,我也考虑了这个事。我觉得,我和他分手倒也好。”

“这样的话……”

“不过,他得给我一笔相当数额的补偿费,财产也要一分为二。我买一个新公寓,乐得和竹田君一起逍遥快活。”

“可是……”

“与其硬去维持做人妻子的形式,倒不如这样更有做人的威严。”

中山夫人讲这番话,追根究底,恐怕事情就坏在手术上面。如果不做这个手术,她与教授的婚姻可能不会有此裂痕,夫人大概也不会离家出走。

当晚,中山夫人还是在冬子这里过夜了。留宿别人在冬子这里还是第一次,所以她有些不大自在,不过又不好说什么。冬子把床让给夫人,自己准备在沙发上过一夜。可夫人一开始就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和冬子同眠。

“只有你最了解我的悲哀。”

她这么说,冬子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

和以前一样,冬子接受夫人的爱抚,夫人相当起劲。两个最后在同一张床上相拥而眠。

第二天,夫人起来喝了咖啡,对冬子说:“我觉得好多了。”然后就告辞了。

一连过了三天,没有一点她的消息。冬子刚想可能已烟消云散了,谁知第四天她又来了电话。

“我还是决定离婚。”

夫人劈头说道。

“喂,现在能不能见一面?”

冬子当时正和设计师伏木谈点事情。

“得再过二、三十分钟。”

“那好吧。我在'含羞草馆'等你。”

夫人的电话一向都是自作主张。

二十分钟后,冬子来到“含羞草馆”,夫人正在喝咖啡。看样子这次夫人大伤了一番脑筋,脸上颇有憔悴之色。

“情况怎么样?”

“我总算彻底明白了,我跟他是没办法再在一起生活下去了。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公寓?”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你以为我说说就算了?”

“可是,这么急……”

“离婚条件及其他事宜我会找律师的,我现在是很不得马上离开那个家。”

“教授怎么办呢?”

“我还管他呀。他肯定是继续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这附近如果有三房一厅的房子就好了。”

“教授同意你搬出来吗?”

“这还要什么同意不同意的,讨厌了就走,就这么简单。”

“你跟他没有谈妥?”

“他也希望和我分手,离婚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比想像的要脆弱。”

确实,两人如果这么轻易地就分手,那二十年的婚姻生活算什么呢,真叫人不敢去想。

“真的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一连三天,他谈了很多次了,还是这么个结果,还指望什么呢?”

可能是夫人心意已决,所以她毫无留恋之意。

“其实迟早会这样的。”

夫人说着,扬起脸,像经过深思熟虑似的说:“过了这个春天我也就四十二岁了,这样稀里糊涂地老去也不是办法。再不抓紧时间,作为女人,这一生也就算完了。”

夫人已四十二岁,这个年龄的确已过女人的全盛期。与二十来岁灿烂夺目的青春朝气相比,她确实予人以韶华已逝之感。

换了是一般女人,可能会接受青春已逝这个客观事实,做好步入老境的心理准备工作。至少,不大可能会再有离家出走,交年轻男友之类的轻狂举动。

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过了四十岁,意识到作为女人已时间天步,从而变得异常大胆也是有的。反正是要老,不如趁尚有女人魅力时让生命燃烧起来。顾全所谓的体面,波澜不惊地老去,又有什么好呢?

夫人现在可能就是这种心境。

冬子喝了口咖啡。夫人的焦虑并没有使她受到触动,不过,冬子明年也三十岁了,也已不再是可以年轻为豪的年龄了。

“不提年龄倒不觉得怎么的,一提真让人无限感慨呀!”

“是啊。说起来,我五年的青春年华都白白损失掉了。”

“损失?”

“做了子宫囊肿手术后,医生说没有影响,我丈夫却说不成,我也真的一直以为不成。”

“那你有段时间什么也没……”

“哪里是一段呀,一直。可他突然……”

说到此,夫人有些害羞似地低下头,“他鼓动我,我想,现在还有什么所谓呢,就给了他。没曾想,完全能兴奋起来。”

“和教授一起时,你没有情绪?”

“不是没有情绪。我当然愿意和他亲热,可他总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我和他亲热,反遭他奚落,嘲笑……”

“他怎么这样呢?”

“是啊。我一直就这么忍耐下来了。”

“你和那个竹田怎么样?”

“当然,他年轻,谈不上有什么技巧,可他很认真,很投入。不像我丈夫,不是嘲笑我,就是连说不行。所以,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如果早这样,我早就正常了。”

“可是,并不是说和谁都可以这样的吧?”

“不,即使不是他,只要是认真地和我亲热的,谁都可以。”

夫人说她损失惨重,冬子能理解这种心情。可她说和谁都一样,冬子就做不到了。

“总之,我已经厌倦了教授夫人这个徒有其名的妻子角色了。”

夫人斩钉截铁地说。

“早上起来就准备早餐,然后是打扫卫生。紧接着又得去买东西,准备晚餐。每天做着千篇一律的事情,岁月于不知不觉间流走,我是无法再忍耐下去了。这样长此以往,真不知生在这个世上所为何来了。”

“可是,有可以仰赖的丈夫,衣食不愁,生活优裕,在我们看来,那是很值得羡慕的呀。”

“当然,有了爱,一切便会不同,可是,为自己不爱的人做这些事情,那就只有痛苦了。”

“你们不是因相爱才走到一起的吗?”

“这个嘛,当初是这样的。现在已丝毫没有了。他背叛了我这么多年,我现在算看透了。如今要我回头那是万万不能的了。”

夫人虽然语意坚决,但却不免有些伤感。

“那以后孩子怎么办呢?”

“孩子已经大了,对我们的事情已能够理解。分手后他可能倾向于跟着我。不过,他很平静地说,我是爸妈两人的孩子,两边我都会去的。他说想搬到宿舍去住,有可能住宿舍吧。”

“这样说,岂不是就剩你一个人了?”

“这样更清静。我一个四十二岁的老太婆,人老珠黄,没有魅力了。离婚后,希望你常来玩。”

“可是,你不是有竹田吗?”

“他和你不同。他是他,最终他也会离我而去。他不明白我们共有的烦恼。”

夫人虽说不拘小节,但她头脑清醒,思路清楚,颇令冬子喜欢。

“不过,他的确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下次咱们三个人一起喝酒了。”

上次夫人也曾这样来邀,可冬子对行为不严肃的年轻人没有好感。

“我这样讲可能对您不敬,他和您是不是只是玩玩而已呢?”

“的确,他没有和我结婚的打算。虽说我已年过四十,可我的脸也还算看得过去,他也可以弄一点零用钱,可能他会觉得比年轻女孩子强吧。顶多也就这个程度了。”

“你给他零用钱?”

“他那么忠实地跟从我,当然应该意思意思了。”

的确,恋慕自己的人是可爱的,自己也会想方设法尽己所能去帮助对方。但是,使钱让比自己年轻的人与已交往,冬子却颇不以为然。年龄比对方大再多,这样做也有悖常理。

“你想,现在有哪个男人会看上我这个老太婆呢?他愿意陪我,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夫人此说,不禁令冬子也觉得凄凉起来。

“夫人您这么漂亮,生后的日子长着呢。”

“哪里呀,再怎么化妆掩饰,也还是能看出年龄。”

虽然夫人经常去做脸部按摩,去桑拿,特别注意美容,可她眼角和脖子处的皱纹却依然惹人注目。

“那你是每个月都给竹田零用钱了?”

“不是固定的。有时给他买套西装,有时买块表什么的,有那么个意思吧。”

“虽是如此,不过,他跟我交往并不是希图有什么好处。”

“这我知道。”

“你还年轻,大可不必如此。我觉得这好比是一个循环。年轻时从男人那里得到各种东西,现在又倒回去了。这样想也就坦然多了。'因果轮回'嘛,就这样。”

“要能像夫人您这样想得开,就好了。”

“好也罢,不好也罢,到了这个年龄,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大部分人都会在这个关口苦恼、困惑。

“总之,我希望尽快一个人生活,享受一个女人所剩无几的乐趣。”

夫人有些调皮地笑了。再大的苦痛也不放在心上,乐观地处理一切,这正是夫人的最大长处。

“那你什么时候从家里搬出来?”

“若找到了公寓,明天我就搬出来。”

“这么快……”

“你想,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离婚诉讼和财产分割能顺利吗?”

“你已经住了几十年了,一下子要搬走,有那么容易吗?”

“我对那个家已无半点眷恋。床、家具、床单,我都要换新的。”

夫人对目前的状态似乎厌倦透项。

“唉,这样跟你讲讲,我是轻快多了。”

“跟我讲顶什么用呢?”

“你肯这样听我讲,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刚发觉,因为是你,我才这样讲个没完。”

夫人说着,向冬子投过一瞥爱怜的目光。

进入六月份以后,持续不断的“早梅雨”住歇了,连续数日阳光明媚。

不觉间又到了菖蒲花盛开的季节。

据说今年明治神宫内苑的菖蒲六月二十日前后最为好看。

因店子离那里很近。冬子每年都要到内苑观赏菖蒲。

池塘里据说共有一千五百株昌蒲,因为池子左曲右弯,从哪个角度都无法一览无余。有人说,一千五百株若能尽收眼底,那该有多么壮观哪!不过,也许不能尽览反而可以让人曲尽其妙,收回味无穷之效。

内苑菖蒲鲜花盛开的时候,就正式进人梅雨季节了。

冬子并不像许多人那样讨厌梅雨。的确,到处湿漉漉的是让人觉得沉闷,但另一方面,在雨中,人的心境容易平静。落雨的日子,最适合一个人沉思默想。

虽说如此,今年的梅雨确有些奇怪。六月初,“早梅雨”未止,气象台宣布进人梅雨季节,可过了两、三天,天气却更加晴好。

此后阴了两天,但很快又晴了。入梅的方式就如此古怪,恐怕今年的梅雨也不会太正常了。

船津是在下起雨后的下午打来电话的。

“医疗事故委员会给了个答覆,我想今晚跟你见个面,谈谈这个事。”

冬子那天已约好要见一个在横滨时的朋友。但既然他说委员会方面有结果。那自是不好拒绝。

“我与朋友约好一起吃饭的,要到九点左右才行。”

“我无论几点都没有关系。还去上次新宿的那家地下酒馆,怎么样?”

冬子倒觉得去茶馆比去酒馆要好些,其实并没有什么要避开酒吧的理由。

“那地方你知道吧?”

“我想应该可以找到。”

冬子点点头,“结果怎么说?”

“委员会方面也做了深入调查,看来问题不是那么简单。不过,也还不至于绝望。详情见面时我再告诉你。”

冬子一面点头,一面在想,其实结果是无关紧要的。

到了傍晚,雨势渐小,但却没住。早早就亮起来的霓虹灯,在雨中的道路边摇曳闪烁。

八点半,在涩谷的西餐馆中,冬子与朋友饭毕,又匆匆赶往新宿。

每次去见船律,冬子都会有一种紧张感。

不知道他又会说什么,他会不会又严词追问呢?这样想着,心情便不由得又有些紧张,但却也并不是讨厌。与这种紧张感相伴随的是一种新鲜感。

冬子比约好的九点钟稍迟一点来到店里,船津已经来了,他在里面的座位上抱着胳膊在等候。

他的脸正由于思考而略显冷峻,但其脸却透出年轻人的勃勃英气。

“对不起,我来晚了。”

见冬子走近,船津慌忙抬起头来。

可能是喝了点酒的缘故,他脸颊有些发红。

“你的朋友呢”

“刚刚走了。”

“喝点什么?”

“我喝白兰地。”

似乎为了应付将要展开的话题,冬子要了烈酒。

船津极其严肃地将两手置于膝盖上。

“今天医师会打来电话,我去了一趟。看样子,要想提起赔偿问题,似乎不少困难。”

冬子轻轻点点头。

“医疗事故委员会所做的调查是认真负责的,但因手术是由院长一个人做的,有关手术的细节问题,也只有全听他一个人的了。”

“的确,正如第一个为你看病的医生所言,根本就不必要摘除子宫。这一点,委员会的医生们似乎也持同样看法,但手术是院长做的,他说打开后发现里面病变严重,别人又不在场,谁也无从反驳他。”

“你意思是说,院长先生也接受了调查?”

“当然。那个院长也被委员会叫去问了话。一般人们都认为没必要摘除子宫。但院长说,打开之后才发现问题严重,就摘除了。谁也没看见到底是真是假,所以也不好断言他是错的。现场又没有别人在,所以没办法开展进一步的调查。委员会的医生讲,若摘下来的子宫还在,倒可以据以进行判定。”

“子宫还保存着吗?”

“当然没有保存。”

即便是为了证实手术之是否适当,但一想到自己的子宫要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冬子还是不由得全身发僵。

“总之,因为手术是密室作业,除了当事人,谁也不清楚。”而且,只要当事人不留下证据,便无从查起。如果采用物证第一主义的方式追查,其结果必然是徒劳。

柜台前挤满了人,可小房间里就只有冬子他们两人。所以不必担心被人偷听。

“这么说,这件事是没法再查的了?”

“不,也不是这样讲。一个二十几岁的子宫囊肿患者,连子宫都被摘除,应该说是处理失当。问题是要搞清楚手术前症壮严重到何种程度。”

当时,来月经时,的确有腰痛和出血多等症状,但这些事,冬子不想告诉船津。

“所以,弄不好,工程师会直接找你本人了解情况。”

“可是,不了解手术时的实际情况,了解了又有什么用呢?”

“也可能是这样。不过,据说子宫囊肿就像是青春痘,健康女人或大或小都不同程度地存在。”

“像青春痘?”

“这样说也许并不恰切。总之,子宫囊肿是一种良性肌瘤;即使生了,也不会像癌那样扩散、致命,亦即非恶性。所以,并不是说有了子宫囊肿,就一定得切除,没有这个道理。”

通过与医生们的接触,船津似乎明白了不少。

“一般是腰疼,腹部有肿块,因而引起重视。还有不少是在怀孕后,子宫增大而发现的。”

三年前妊娠时,冬子没有察觉到肚子里有肿块。

“所以,同样是子宫囊肿,情况却是千差万别。有的是越早切除越好,而有的则一直不去理它也不需提心。”

“那到底怎样去判定该不该切除呢?”

“问题就在这里。一般而言,比如痛得比较厉害啦,肿块比较大啦,出现贫血啦,再综合考虑年龄因素等,由各个医生自己判断。不过,最近,子宫囊肿手术骤增,而大多数都是连子宫整个切除了。对这种处理方法,现在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意思是说……”

“打个比方,也许不太恰当,就好比收地瓜。一大串地瓜连在一棵秧上,只取出一个不解决问题,要取就干脆连根刨。子宫囊肿手术也是一样道理。这样才叫成功的手术,这是一种意见。另有一种意见认为,子宫囊肿有好多个,需要摘除的只是引起不适症状的那个,其他的则应予以保留。作为治疗方法,前面那种的确可以达到根治的目的,既利索又新式。但是一旦极端化了,则容易动不动就将整个子宫都切除。”

船津喝一口加水威士忌,接着往下讲,“的确,治病最怕的就是不除根,导致反覆发作。便为达此目的,盲目地轨草除根亦不可取。也许听起来好笑,就像为了医好脚上的肿疙瘩又有何意义呢?我觉得为了治好子宫囊肿,而摘除整个子宫,道理亦与此相同。”

这样深入浅出地解释,冬子自然明白了。“总之,通过这件事,我也才终于明白,纵使医学如此发达,一认起真来很多事并非一目了然。以治疗方法为例,在什么情况下该做手术,又在什么情况下只需摘除子宫囊肿,什么情况下必须施行子宫切除手术,这些都不能一概而论,只有视情况来定。这样最终就全凭医生的感觉了。而说到底,选择医生又完全是靠运气。”

“运气……”

冬子想起初到医院时的情景。当时若去目白那间医院,也许就不会被摘除子宫了。冬子慌忙摇头,竭力不去这么想。

“这么说,这次的手术也有可能不存在什么问题。”

“也许……我们据理力争,开始阶段会比较顺利,但最终会被他以患者各人体质不同之类的理由蒙混过去。所以我觉得,即使委员会方面听你直接谈过症状,也难以追究那个院长的责任。”

“我一开始就认为事情并不简单。”

“你本人都这样讲,还指望什么呢?”

“我们是外行,不可能搞得清楚医学方面的事情。”

“这样讲,就只有放弃了。可能会有这样的医生,认为医学上就不清楚,怎么做也不会被抓到把柄,便肆意志为,做不需要做的手术,将不必切除的子宫切除。也许只是一小部份医生所为,但不仅是妇产科、外科、内科都有这种现象。”

“内科也有?”

“不是手术。比如给你一大堆吃的药,打不必要打的针。这些不像手术那样会造成大的影响,所以不为人们注意。”

这些事情,冬子也在杂志报刊上看到过,也常听人讲起。

“确实,现在的保险制度和医疗制度很成问题。如果不做可以不做的手术,不开可以不吃的药,就难以经营下去,这也是客观存在的问题。这样做医生倒是没什么问题,患者却是受害不浅。”

讲着讲着,船津激情难抑,不由提高了声调。

“对医生而言,这也许只是一种赚钱手段,而对患者而言,却是攸关一生的重大问题。”

“我明白了。”

冬子一边点头,一边扫视了一眼柜台那边,说实话,冬子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了。

“给你添了许多麻烦,真对不起。”

“等等,我还没有讲完。委员会的人讲,想找你直接了解一下情况。”

“这样做毫无用处啊。”

“也许这并不能使其赔偿或承担责任。但却有可能对这个院长起到警告作用。即便是得不到赔偿,却可以藉此给他以打击。委员会叫他去调查,肯定是有可疑的问题。今后,他肯定会收敛一些,不会像以前那样嚣张了。”

“我看就这样算了吧。”

“你不打算出席委员会的调查会?”

“不打算。”

冬子回答得很干脆。

“我当时也许应该直接向警方投诉他了。”

“就这样算了吧。”

“都怪我处理得不好。”

“怎么会呢?如果不是你说,我还以为一切正常呢。我不知道子宫囊肿手术有那么多复杂麻烦的问题。你使我变聪明了不少。”

“我也是通过这次调查才明白的。”

“好了,忘掉它。咱们喝酒吧。”

“就这样半途而废,你能甘心吗?”

“可以。我觉得这样不明就里反倒好。”

“为什么?”

“也许你不会了理解。如果弄明白了真的是医生的过失,我心中会更难受。”

“我明白——”

“这样子正好。来,喝!”

冬子像给自己打气似的,端起酒杯与船津碰了一下。

“辛苦你了!”

船津迟迟疑疑地与她碰了杯,喝下了加水威士忌。

“你仍坚持去美国?”

“嗯。”

“那今晚我们就喝个痛快吧。”

“真的?”

船津脸上这才重又有了笑容。

刚刚还空荡荡的店里这会儿来了不少客人,柜台前闹语声喧。店主是位胖胖的老太,而顾客则以船津这样的年轻职员居多。

“打算去几年?”

“难得去一趟美国嘛。”

“那我们是难见到面了。”

“怎么会呢?虽说是远在美国,不过要回来一天也就够了。我准备半年回来一次,我们很快会再相见的。”

说完,船津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为了离开你才去美国的,中途一回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冬子望着盛满白兰地的酒杯,竭力想弄清自己寂寞的心境究竟属于哪一种。

是失去恋慕自己的青年这样一种寂寞,还是失去所爱的那种寂寞?如果是前者,一切尚可随自己喜欢,如果是后者,则觉得好像是一种莫大的损失。

“咱们走吧。”

这家店虽也很惬意,但冬子想换个地方。

“去哪里呢?”

“出去以后再说吧。”

来到外面,雨虽住了,但天上却仍罩着厚厚的阴云。

“咱们去酒店里的酒吧,怎么样?”

船津指了指矗立在夜空中的酒店。

“我想到一家能跳舞的地方。”

“我这方面不熟,上次所长曾带我去过一个这样的地方。”

“在银座吧。对,就去那里。”

冬子在前面走,她招手拦了一辆开近来的的土。

“去银座。”

冬子吩咐司机。船津问道。

“真的没事吧?”

“没事。后面的事你就交给我办吧”。

“不是这个意思。如果见到所长……”

“那有什么。你不是已经辞职了吗?”

“可是,你……”

“你不必担心我。”

说归说,冬子也觉得自己说这话是在兴头上。

以前和贵志一块儿去过的酒吧靠近银座的新桥。在一栋白色大厦地下。说是酒吧,其实倒更像是夜总会。

和船津他们一起是十二月初去的。贵志在筑地请大家吃了河豚后,冬子店里的真纪和友美也一块去了。

自那以后,和贵志又去过一次,方位大体上还记得。

并木街只允许车辆单向行驶,从新桥方向过去,约行有两百米,眼前便是白色大楼。

两人在此下了车,走下阶梯。看到闪烁的霓虹招牌,冬子才想起这家店名叫“玛思卡尔多。”

上次来时感觉整个店子颇为晦暗,但这次却没有这种感觉。已近十一时,但这一带才刚刚开始旺起来,人也不是很多。两人进得店来,在靠左手里侧的房间里并排坐下。

“喝点什么?”

马上有侍者端上冰水问道。

“我喝白兰地,你呢?”

见冬子问,船津想了一想说道:“我也一样。”

“这段时间,贵志来过这里吗?”

冬子鼓鼓气问侍者。

“大概半个月他来过一回,后来就……”

“啊。”

冬子点了点头,船津还是有些不大放心。

“都这个时候了,他不会来了吧?”

“你怎么还惦记这事?”

嘴里说着,冬子心里却在想,若贵志现在出现,他会怎么样呢?

两人都不会不快。而且贵志很成熟,决不会因为见此情景而醋意大发。如果见到了,就一起喝酒。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冬子胆气很壮。

“为你的美国之行,我们满饮此杯。”

冬子端起白兰地。

“不,今天为你干杯。”

“为我?”

“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医院方面的调查总算结束了。”

“辛苦你了。”

“木之内小姐,与新宿的便宜酒吧相比,这里更合衬您。”

“又耍嘴了。”

虽说客人不多,但钢琴奏起来时,还是有坐在角落的两个人起身翩翩而舞。

地方不大,且是钢琴伴奏,不可能跳得很热闹。但也正因如此,才愈显出这地方的高雅和品味。

“陪我跳支舞,好吗?”

乘着酒兴,冬子主动邀请船津。

船津跳舞很不在行。据他讲,还是在学生时代时,被朋友拉着跳过两、三次。

贵志在这方面可是好手。贵志说,学生时代没其他的好玩,如果手头有四、五百日元,可跳通宵的舞厅便是最潇洒的去处了。

“你在那里勾搭女孩子了吧?”

冬子试探着问,贵志却笑而不答。

贵志在舞姿看起来的确有些功底。船津则跳得极不谐调,多半是因为他紧张的缘故。

但冬子却从这种拘谨当中感觉到了年轻人的纯朴。

钢琴正在弹奏“纯真之别”这首曲子。

“上次也是这首曲子,肯定是为我们弹的。”

冬子俯在船津胸前喃喃道。

“你觉得很纯真?”

“不是吗?”

“这个,我不知道。”

船津说着,抱着冬子的手臂忽然用了用劲。

“我现在有话跟你说,你可不可以听我说完,不发笑?”

“什么事?”

“跟我一起去美国。”

“我?”

冬子刚想抬头,船津向前倾下身子在她耳边低语道:

“跟我一起去吧。”

“来之前我还打算一个人去美国的,可进来之后,我就改变主意了。”

冬子又俯下头。船津白衬衣里散发着男人的气息。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跳着。冬子不知该怎么回答船津,船津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出的话太唐突了。

终于,一曲终了,两人回到座位上。

船津像是为了镇定自己似地喝了口白兰地,说道:

“不行吗?”

“对不起……”

冬子看了一眼船津说道:

“你可能有所不知。”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你该知道,是个做了手术的女人。”

“我晓得。”

“那我就请你别开这个玩笑。”

“我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我是说真的。”

“如果这样,你就不要再让我伤心了。”

冬子即刻站起身来,来到化妆间。

这里全然不同于晦暗的房中。明亮的镜中映着自己的脸,这是一个即将二十九岁的、没有了子宫的女人的脸。

对这样的女人,这个男人究竟在作何打算呢——

从化妆室回到坐席上,冬子尽量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咱们该回去了吧?”

“这么早回去?”

“已经过了十一点了。”

“刚才的话,惹你不高兴了?”

“不不,怎么会呢?”

再这样跟船津一块呆下去,冬子怕自己会控制不了自己。她觉得趁现在离开要容易些。

“你不是说要喝个痛快的吗?”

“可是,天已经晚了。先到你那里,送你回去。”

“不,我送你。”

船津颇为不悦地站起身来。他一声不响地走到外面,招手截停了一部的士。

“我送你。”

车子启动后,冬子开口问道。

“你生气了?”

“那倒没有。你从来都是敷衍我,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那怎么会呢?我一向都很认真地听你说话。”

“那你为什么突然提出回家?我刚跟你认真谈事,你也心不在焉的。”

“没有……”

“可是,事实却是话只说到一半就出来了。”

“这个嘛,是因为你讲的话太令人吃惊了。”

“叫你一块去美国,这有什么好惊的。我又不是把你带去后甩掉。”

“这个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才觉得害怕。”

“这我就完全不懂了。”

“是,你不会明白的。”

冬子深深地靠在座位上。

船津简单地认为带同自己喜欢的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极其严肃地讲了出来。他不明白冬子究竟害怕什么,所以有些懊恼。

但是,冬子怕的正是他那股认真劲。若信了他的话,跟着他去了,以后冷静下来了怎么办呢?现在看上去很美的东西,遇到实际,总有浮体褪尽,显出本色的时候。

冬子与贵志的关系,冬子的身体已失去女人最重要的东西,冬子比自己大两岁,这一切船律都一清二楚。也许他现在愿意接受,但可能有一天他会不愿意接受。谁能担保现在钟爱的东西明天不会变成深恶痛绝的对象?

冬子可不愿意去品尝这种痛苦滋味。若是将来要走上这一步的话,倒不如现在忍痛割爱。

也许是过多地考虑以后的事情,冬子近段时间变得有些神经质起来。

车子从主街道上拐上通往参官桥车站的路。周围是狭窄的商店街。十点之前这里是很热闹的,现在则大都关了门,唯有小饭馆亮着灯。过了这里,爬上一道小坡,便到冬子的公寓了。船津曾几次送她回来,知道这里。

“啊,就在这里停吧。”

上了坡项,冬子对司机说道。船津慌乱地看了冬子一眼。

“我也下车。”

“我到这里就没有问题了。”

冬子说着下了车,船津也跟着下来了。

“你怎么办?”

“噢……”

船津有些尴尬地呆立在那里。

“今天就此分手吧。”

“可是,也许再就见不到了。”

“你不是过几天才去美国吗?”

“还有半个来月。”

“那应该还可以再见上一次面。”

“刚才我说的话,我现在就要你答覆我。”

深更半夜的,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冬子漫步朝左边的小径走去。

“今晚作不给我答覆,我就不回去。”

“刚才我不是已经回绝你了吗?”

“你只是说害怕,并没有明确地加以拒绝。”

“那是一样的。”

“可是,害怕怎么会等于不行呢?”

“我并没有放弃。”

船津说完,脚下像扎了很似的站立不动。

夜幕下,小路上亮着一排路灯。冬子看了一眼路灯,转过头来。船津似乎正等着这一刻,他用手扳住冬子的肩膀顺势将她拉过来。

“不……”

虽然冬子把脸躲向一边,但船津强行抱过她,欲去吻她。

冬子脑袋左躲右闪的,拼命地缩着脖子,但最终还是被船津硬从上面压住,接受了他的吻。这时,冬子在男人的怀抱里听到了车的声音。

船津有些警觉地松开了手。

但冬子却依然没有抬头,她继续伏在他的怀里,船津低语:

“一起走吧,啊?”

“到美国,我们住在一起。”

冬子听起来飘飘忽忽的似是风的声音,一种与自己无缘的,在远处吹拂的风。

“好不好?”

冬子在他臂弯里轻轻摇摇头。

“为什么不行?”

船津紧追不舍。

“因为喜欢你。”

冬子小声地,但却是坚定地说道。

“因为喜欢,所以想就此分别。”

“我不懂。”

“你不懂,我也没办法。”

冬子觉得自己的声音随风而去了。两人就这样默默地走在夜间的小路上。周围是住宅区,看不到一个人影,非常寂静。

左边种植的花草中,紫阳花大大的花瓣在灯光映照下格外生动,摇曳生姿。街那边,小田快车线的列车轰然而过。已过了十二点,应该是最末一班车。

火车过去后,周围又恢复了原先的静寂。

两个人离开下车的地方已有四、五百米了,再往前走,就是道叉口,看样子离有车通过的路是越来越远了。

“咱们回去吧。”

墙拐角处,山毛榉粗壮的树枝越墙而出,冬子在此停下脚步,折转身沿来时的路往回走。

雨早已停了,石墙及路面上还是湿漉漉的。船津依旧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冬子后面。

渐渐地,道路稍稍向左拐去,转过去后,便看到了冬子公寓的入口。来到正门边石墙的尽头,船津轻叹了一声。

“你累了吧?”

“没有……”

夜色下,只见船律轻轻摇了摇头。

冬子忽然觉得这样打发这个年轻人回去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弄不好真的是就此终生难再相见。难说距离去美国还是有半个来月时间,但他也许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想到此,她不觉有些难舍起来。

“上去坐坐?”

有一刹功夫,船律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冬子。

“方便吗?”

“喝杯茶吧。”

冬子迈步先走,她打开公寓入口处的玻璃门。

进门靠左手边是管理处,对面是一排信报箱。冬子朝信箱里看了看,拿出产品广告单和电话费收费通知单,来到电梯口。

两部电梯都停在一边。

冬子上了右侧的电梯,船津跟进去,电梯门关住了。

两个人并排而立,眼瞅着显示楼层的数字。

从二楼到三楼,冬子看着数字心里在想,带船津到房间来,自己是怎么样的一种打算呢?

若是打算分手的话,不是该在公寓前分手的吗?船律也是这么考虑的。但很显然冬子却邀他上来了。

打开锁进了房间,冬子先到梳妆台前照了照镜子。虽说状态不算太差,不过颇多疲惫之色。

她把头发往后拢了拢,回到客厅里。船津正坐在沙发上点烟。

“喝咖啡还是喝茶。”

“喝咖啡吧。”

冬子点点头,走进厨房。

“到美国后,你还是住公寓?”

一直不说话,显得气氛有些尴尬,冬子尽量以轻快的口气问道。

“暂时与朋友同住公寓。”

“那样也好,不孤单。”

“可是……”

船津欲言又止。

冬子冲好咖啡放在桌子上,船津不加糖喝起来。

“因为不是用咖啡壶煮的,味道不是很好吧?”

“不,蛮好喝的。”

“家里没什么东西,吃点饼干吧?”

“不,不用了。你平常在这里做饭吗?”

“当然了。怎么,你觉得奇怪?”

船津环视了一下周围。

“我提一个怪问题,你介意吗?”

“你说吧。”

“这里,所长来过吗?”

“不,没有。”

船津依旧半信半疑地看了看。

“今晚你为什么邀我到房间来?”

“没别的意思。今晚你陪我这么久,我想你可能累了。”

“不对。你肯定同情我,觉得我可怜,才让我进来的。”

“没有这回事。”

“不过,你让我进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现在可以毫不遗憾地去美国了!”

“到美国后,记着写信回来。”

“好……不行。我去美国,目的就是要忘掉你。”

“这又何必呢……”

“你好像还不相信,我是为了忘掉你才去美国的。”

“今天晚上,我总算有了个交待给自己了。”

“听听音乐吧。”

冬子感到很窘迫,她起身来到书架旁边的唱机旁。

“《波尔·莫里亚》怎么样?”

冬子放好碟后转身问道。船津已站起身来。

“我告辞了。”

“这就走?”

“嗯。”

船津表情痛苦地点点头。冬子像挡架似地挡住去路。

“怎么了?”

“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有事吗?”

“没有,没什么事。”

船津在鞋柜前轻轻拍拍后脑勺。

“再这样呆下去,我恐怕会受不了。怕是又会像上次那样,有什么不得体的举动。”

“都是你不好。我向你表达爱意,你无意接受,却邀我到你的房间里来。”

“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觉得你可能累了。”

“如果讨厌我你干脆就说讨厌,这样我也就死心了。猫逮老鼠这种玩法我受不了。”

“我没有恶意……”

冬子全无耍戏船律之意。今天本来也是要分手了,可她突然觉得就这样分别有些凄凉,就邀他到家里来。也许这种做法有些自行其是,但没有恶意却是千真万确的。

而且正相反,冬子对船津颇有好感。若问这是不是爱,冬子可能会不知该如何回答,但毫无疑问她对他充满了善意。

虽不是恶意的,但如果结果是使对方受到了伤害,那就应当道歉。

“叫你到房间来是我不好。”

“冬子。”

船津呼唤一声,伸出双手去拉冬子。

冬子虽慌忙后退,但船律强健的胳膊早将她揽住了。

紧接着,船津的嘴凑近了冬子。

稍作挣扎,冬子便干脆顺从了他。

继刚才在小路上之后,这是第二次了。冬子大胆起来,也冷静了许多。

良久,船津才放开冬子,他深吸了口气,然后艰难地说:

“给我……”

“我要你。”

船津的声音热风般扑向冬子的耳朵。如此苦痛,如此焦渴的男人声音冬子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拜托你了。”

这个男人在恳求他,而且简直是在哭求。

在这种热浪一般的声音的不断冲击下,冬子开始动摇了,觉得就给他也未尝不可。

既然他是如此地渴望……

给他也行。这种思想上的动摇,使冬子瞬即丧失了反抗意识。

当船津再一次将脸凑上来时,冬子没有闪避。

冬子放弃反抗反倒使船津有些迷惑。他松了松手,但马上又更坚定地抱紧了冬子。

“给我。”

船津像宣言似地再说一遍,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

就这样推推拉拉地两人又回到屋子中间,冬子双眼紧闭着。

随他去吧。既然他如此地渴望,就干脆成全他吧……

可能是冬子的心清船津感觉出来了。倒回到屋子中央后,船津再次亲住她的唇,手也伸向她的乳房。

“等等。”

冬子仰着脸轻声说。

虽说已打算接受他,但就在这里也未免太煞风景。周围明灯炽火,脚边又有沙发和桌子。

每当这样的时候,贵志总会悄然关掉灯,一边爱抚着,令到冬子激情燃烧,一边向床边移。他不会让女人感到害羞,或是出现让女人感到扫兴的疵漏。

但要年轻的船津做到这一点也许是太过苛求了。

“关掉灯……”

船津闻言四顾,找到门口柱子的开关后伸手去关。

灯光只一闪便被关掉了,房间一下子黑了下来。唯有窗边的碗架和桌子黑黝黝地在黑暗中凸显了出来。

“可以吗?”

冬子没有回答。实际上,这种问题怎么回答他呢?

船津再一次抱紧冬子,使劲将脸贴住她。

冬子一边闪避着他的脸,一边一点点退向里面的卧室。

里边有床,还有一个伞形的桔黄色大台灯。

贵志总是三下五除二就把冬子抱过那里。船津也知道里面有床,但他似乎没有一鼓作气的勇气。

“不要嘛。”

“我不会放开你。”

冬子的反抗此时只是煽动船津欲火的手段。遇到反抗,好像才更能激起年轻人的勇气。

经过一番小争执,船津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屏住声气把冬子拉向床去。

“不要……”

冬子的叫声,已不能阻止船津。

冬子被船律用力压住,胸部被死死抱住倒向床上。

冬子就这样被船津压在身上,但此刻她的头脑却异乎寻常地清醒。

既然打定主意接受他,就毋需再反抗;既然他这么渴望,便给他又何妨。船津此后将离开日本,他始终深爱着自己,身体被他要去,冬子并不感到遗憾。

与此同时,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不应该把身体给他。

正因为他真心地爱着自己,而且他就要离去了,所以才不应该给他。

仔细想想,这和接受他的想法道理一致。出于同样的理由,有两个不同意见,一个打算应允,一个却坚决不同意。

不知情的人听起来觉得于理不合,且显然是自相矛盾的。但在冬子看来,却是顺理成章的事。

船津爱自己,夸张点说,甚至是抱有撞憬心理。因此冬子不想让他失望。如果就此分别,自己在船津的脑海里,必会是个刻骨铭心的存在。

这也许是冬子内心一种一厢情愿的自我满足,自我陶醉的希望。但是,女人希望自己与对方不只是一时的肉体结合,而是希望自己成为对方心灵中永远的存在。

身体结合的一瞬间,一个神话便打破了,了解了女人身体的秘密之后,男人便对女人失去了幻想。那种如醉如痴的憧憬转而被平凡常见的意像所取代。

冬子之所以一直拒绝船津,一是出于对贵志的爱,同时也是因为不想打破船津所抱的幻想。

她不想两人肉体结合,成为普通的男女关系。而且在她的心底,还有一个伤口,自己的身体不能兴奋,这也是一个心理障碍。

将一个冰冷的身体给他,无疑将会使他失望。这样反倒不如不给的好。让这个小伙子远远地望着,觉得可望而不可及,也许更好。

正因为喜欢对方,所以就想这么分手。正因为喜欢着,才不把自己给对方。

在男人那里,这个理论不符合逻辑。男人只是在将火灾弄起来以后烧个精光,而且只追求这一行为。

也许现在船津纯粹只是一头动物,一个满脑子只知道征服对方的动物。

这个时候不可能阻止得了他。

衬衣被他三两把扯开,冬子抬起胳膊,他似乎嫌从肩膀处脱太费事了,干脆一下扯了下来。

紧跟着,他的手伸向裙子。突然间冬子觉得自己的下半身了无挂碍,一下子暴露于夜气之中。

船律除下领带,脱了裤子凑近冬子。

“冬子……”

年轻人的声音略显嘶哑。

一种梦想成真前一刻的兴奋的声音。

冬子双目紧闭,两手平放,四肢直伸。她身上现在只剩下乳罩了,而且也只是似戴非戴地在肩头上挂着。

几次被狠抱,又几次被扑倒,冬子已没有力气挣扎了,他若再坚持,她只有接受了。

现在反倒是冬子在等待了。最好船津能尽情地、贪婪地在她身上发泄个够。如果他喜欢她这样的身体,她乐意奉上。

但是,不知为什么,船律并没有继续发动进攻。

脱光以前他动作相当粗蛮,现在却突然停手了,只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

船津的左手在冬子肩膀下面,上身轻轻地贴在冬子身上,却不见再有什么动作。

到底出了什么事?冬子悄悄睁开眼想看个究竟。

船津光着膀子的身体就在眼前。他已自己脱了内衣,身体全裸。而他年轻结实的胸脯轻轻挨住了冬子的右乳。

不知何故,船津左半身前倾着,微微低垂着脑袋。右手放在腰间。

他一直采取这个姿势,下半身的轻轻震颤像涌浪一样地传递到冬子腿上。

到了该去占有的节骨眼上,这小子反倒困惑了。

怎么会这样呢?想必不是第一次……。

冬子等着。六月中旬,天不算冷,但裸着身子却有些不大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停车的声音,紧接着又开走了。

船津还是没有动静。只有右手和上身,有时候会想起似的晃动一下。

冬子轻轻伸出左手,欲将滑下去的毛巾被拉过来盖上。

船津像是受了触动,慌忙抱过冬子。

突然,他不知喊了一声什么,便一头扑到了冬子的胸口上。

“你怎么啦?”

船津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船津。”

大惊失色的冬子刚欲起身,却听船津在她胸脯上说:

“我不行……”

“不行……?”

“我……”

船津说着,猛然离开冬子,趴到了床头边上。

“不成,我不成。”

船津万分沮丧地说着,两手狠命地摇着床单。他拼命地摇着脑袋,两条胳膊不住地颤抖,那样子活像一个在撒娇的孩子。

看着在淡淡的黑暗中的遭到重创的船津,冬子终于明白了他未显男性雄风的原因。

他使劲地揪头发,小声呻吟着,完全没有了刚才那股年轻人的冲劲。他恨自己无能,显现出这个年轻人的屈辱心理和一腔柔情。

明白船津不能显露男性的本色后,冬子对他更添了爱意。

虽有占有之念,却无占有之力。个中理由作为女人的冬子无法明白,但船津受伤的样子颇惹她爱怜。

没有年轻人的勇猛和骄矜,没有一点自信,此刻的船津,就如同海草一样扑伏在床上。由于屈辱而抽动的肩膀宣示着年轻人的过敏和无助。

“没事。”

冬子轻抚船津的头,就像安慰一个大孩子。

“就这样呆一阵子就好了。”

刚刚那一瞬,冬子还准备着与他共涉爱河,他若要她就给他。为此,她身心两方面都做好了准备。她告诉自己,这个结果是无可避免的。

但现在情况正相反。本来必被夺去的女人如今正依偎着这个男人,在安慰他。

为被占有而启动起来的身体,中途进入了空转状态。

不过,这丝毫未令冬子感到难受。她虽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但却并没兴奋起来。

他实在要的话只好奉陪,冬子充其量也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相反,她觉得现在温驯老实的船津倒更可爱。她觉得比与他发生了肉体关系还要亲近。

“你一定在笑话我吧?”

船津趴着问道。

“一点没有。”

“那样急不可耐,最后却如此稀松。其实,我以前没这样,我做得来的。”

冬子没作声,她把毛巾被搭在船津肩上。

“你不要觉得我可怜,我和其他的女孩子……”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船津猛地起身,用毛巾被盖住肩膀,背过身去。

“我不成,是因为所长的缘故。”

“就在我准备占有你的那一瞬间,脑袋中突然出现了所长的面孔。因此就……”

背着身子的船津,肩膀在不住地微微抖动。

“我突然想,我不表现一下是不行的。”

“表现一下?”

“所长总占有你。我想我必须胜过他,绝不能输。这样一想,就突然不行了。”

“别往下说了。”

“我其实很想得到你。”

“我知道。”

“你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

说到此,船律用毛巾被捂住头哭了起来。

冬子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思考着船津所说的话。

在和女人做爱前一刻突然阳痿,船津说是因为脑子里出现了贵志的脸所致。冬子对男人这种心理和身体微妙的联系方式不甚了了。

不论喜不喜欢,女人都可以接受男人。即使被自己厌恶的人强行占有,性行为本身也是没有问题的,而且还会照常怀孕。

但是男人就不是这样了。讨厌的人自不必说,即使是自己心仪的女性,若有其他因素干扰,便难成好事。这与年龄和体力无关,应该说起作用的还是精神因素。若有什么烦恼之事或内心不安,事必难成。

女人在被自己讨厌的男人占有时也达不到高潮。极个别人会达到高潮,但那是例外。与自己厌恶的人一起做那种事,不可能有快感和喜悦。

像冬子这样,有时别有考虑,往往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心中若有事,即使是与自己喜欢的人做爱,也难有高潮。

说来说去,女人没有快感一样可以过性生活。

但是,男人往往在开始阶段便无法进行下去了。行为还没有开始,人就先已经阳痿了!

当身心不能谐调一致,彻底投入时,女人表示为“性冷淡”,男人则表现为“性无能”。

由此可见,男人其实倒更真实,就行为来看,男人的身体,也许更禁欲,更敏锐。

冬子现在对船律所感受的爱可能正是这种禁欲的爱。

因为冬子一直与年长的、富有经验技巧的人打交道,所以,船津在与之上床时,先就露了怯,暴露出年轻人的缺乏自信。

可能自己不如他,事后岂不被嘲笑?怕自己不能更胜一筹的担心使得船津顿然成了性无能。

结果,在行为过程中,贵志成了船津脑袋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不,不仅仅是挥之不去,甚至是愈发突出了。

船律未战即败下阵来。他对虚幻的东西产生了恐惧。

这也许正是年轻人纯真和朴实的一面。中年男人毫无顾忌,长驱直入;但他却免不了迷茫困惑,烦优不堪,这正反映出年轻人的脆弱。

不过,为看不见的幻像所震慑,从而未能大显身手的船津其实可能与冬子一样可悲。冬子自己就对看不见的东西心存畏惧,而无法享受性的快乐。

“什么也不必要做,抱紧我就行了。”

冬子这样说着,自己向船津靠过去。

正文 9、冷厦

虽说时令已入七月,但一连数天都凉意袭人。富士山登山禁令已除,但据说山上积雪仍达两公分以上,东北、北海道则下了晚霜,人们普遍担心会有冻害。

按照气象厅的说法这是自明治九年有观测历史以来最冷的年份。

要在往年,爱赶时髦的原宿本地年轻人,早在灿烂的阳光下面,穿上迷你裙或是夏装招摇过市了。可今年直到现在长裙厚裤还在唱主角。

有时,偶尔会看到夏装裤中有一种带子上翻的PEtERPAN款式,但天气凉嗖嗖,阴沉沉的,因此它也便始终领不了潮流。

每到夏天,冬子的体重都会减轻二、三公斤。她本来就瘦,再瘦下去可就难看了。冬子想避免出现这种情况,但等她意识到问题时,体重早已经降下来了。

可能是因为天气凉的缘故,今年冬子体重还没有变化。夏天不难过,身体自是欢迎。但店里则因为这种情况,形势不容乐观。

帽子是夏天遮阳用的,若非赤日炎炎,销路就绝好不了。

再这样下去,存货过多的帽子工厂岂非要倒闭,事实上已经偶有这样的传闻。

所幸的是,冬子店里高级品多,影响倒并不怎么大。而普通的帽子已在降价二、三成销售。若冷夏继续下去,那问题就更大了。看来,夏天不像夏天,其影响不可低估。

在凉爽的七月半的一个下午,中山夫人来到店里。

“喂,有没有时间哪?”

夫人照例是约冬子外出。

傍晚时分这段时间比较空闲一点,冬子和她一起去了“含羞草馆”。

夫人坐下叫了咖啡,便神秘地说:“我不打算从家里搬出来了。”

“你们又和好了?”

“不是。我留在家里,他搬出去住。”

“教授他……”

“我要是搬出来,孩子上学还是个问题。而且那么大一个家,就一个男人也用不着。他老早就想跟她一块去住公寓,这是天从人愿,他出去比较好。”

“那这个家就归你了?”

“名义上还是他的。我要是搬出来,就是赤条条的出来。想想还是在家里蹲住划算,所以我不打算动了。”

夫人虽性情豁达,但也挺懂算计。

“离婚的事,我是什么时候办都行。他想先暂时分居,我成全他。”

女人看起来柔弱,但遇到事情时却比人们想像的要坚强,特别能沉得住气。

听夫人的话音,被赶出来的不是她,而是教授。

“不离婚是先生的意思?”

“那还用说。他平常神气活现的,万一到事儿上却成了缩头乌龟。说什么现在离婚传出去不好啦等等,只知道顾体面。他那个样还做什么大学教授。真让人笑掉大牙。”

“那教授什么时候搬出去?”

“已经搬出去了。”

“那现在家里只有你和儿子两个人了?”

“嗯。昨天彻底利索了。一身轻松,出来转转。”

“教授搬去了哪里?”

“说是租了目黑的公寓。他留了地址和电话给我,我才不会去找他呢。”

“他和研究室的助手住一起。”

“大概是吧,我也不清楚。”

夫人皱皱眉头,似乎连想一想都觉得恶心的样子。

“总之,让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住一段时间也好。”

“他会不会就这样一去不回呢?”

“那也随他去了。他也已经五十岁了,即便是还有些魅力,顶多也就二、三年吧。以后成了糟老头子,看有谁还愿意再答理他。到时他就惨了。”

“那个女的多大了?”

“是个三十五岁的老姑娘。两个人相差一轮还多。最后两个人肯定话不投机,老头子被赶出了事。”

“他是不是打算好了到那时再回来,所以才不愿意离婚的?”

“那他休想。到那时他想再回来,门都没有!”

“教授怎么办呢?”

“谁管他!”

听夫人这么讲,冬子倒有些可怜起男人来。

“寄给教授的信和邮件之类的东西怎么办呢?”

“暂时由我代转。”

“教授也很不方便哪。”

“他自己希望这样,有什么办法呢。他可能很快就后悔了,我想他会回来求我的。”

虽然话说得很绝情,但夫人也许期待着教授知错而返。

“总之,那个讨嫌的家伙已经走了,你有空便过来玩。”

“我自然是要登门拜访的了。那个调酒师竹田呢?”

“他呀,他是他了。那只是一件合时的首饰而已。”

夫人看似很随便,其实倒是很清醒的。

“竹田知道夫人您分居的事吗?”

“是的,我跟他讲了。但是,这与他没关系。”

“这我知道。”

“虽说已经分居了,但我不想增加他的负担,也无意与他结婚。简单说呢,他和我还维持老样子,情人关系而已。”

听夫人说得头头是道,冬子倒是越来越糊涂了。

“总之,女人要一直处于恋爱状态才行。如果没有喜欢的人,又不再修饰打扮,也就不再是女人了。从这个角度讲,他是最好的刺激药。”

“令你保持青春的刺激剂?”

“对。如果现在有人把他从我身边抢走,我没有了保持青春的动力,很快就会变成老太婆的。女人失掉了紧张感便完蛋了。与此相比,没有子宫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老是为此事顾影自怜,忧忧不欢,那岂不是太亏待自己了。”

冬子想起了船津。

对自己来讲,船津应该也是一种刺激剂。冬子虽还有贵志这个男人,但他不是刺激剂,而是起支柱作用的稳定因素。

而发挥这种作用的船津马上就要启程赴美了。

不知为何,冬子注意到自那天晚上以后,船津便再没了消息。

“问一个奇怪的问题,男人会不会在节骨眼上突然失灵?”

冬子鼓起勇气问道。

“这种情况也是有的。怎么,你碰上了?”

“听朋友讲的,听说他还很年轻。”

“这个跟年龄无关。竹田刚开始时也是不行。”

“真的?”

“也不是一点不行。动作倒很猛,可动起真格来却不行。男人其实很神经质,很脆弱,但他们嘴巴是很硬的。对不对?”

“我也不大清楚。”

“可能你还不懂。男欢女爱这种事,若不是双方全力以赴,那是很容易失败的。”

这个冬子也不是不懂。但当时怎么做才好,她就不清楚了。

“男人虽然也做坏事,但也还是蛮可爱的。”

这种感觉冬子也有。至少,男女不仅仅只是对手。

“你是不是除贵志之外,又有了新的相好?”

“没有。”

夫人点着烟,斜睨了一眼冬子,“太风流了可不行啊。”

“我没有……”

“我想你也没有。我们什么交情,要有了我岂有不知之理?”

夫人是个女人,她这样说使冬子觉得有点滑稽。尤其是使用了交情这个说法也太直露了些。

“总之,我喜欢你。”

大白天的,在茶馆里这样毫不避人,冬子耳热心跳,夫人却全不在意。

“这与我和丈夫、竹田君在一起时感受完全不同。”

“怎么个不同呢?”

“与男人在一起时,自己年龄再长,都是被动的。被拥抱、爱抚才会有快感。便和你在一起时就不同了,我的心情和男人一样,因为我是主导者。”

的确,与夫人亲热时,都是夫人主动,冬子只是被动地接受爱抚。

“因此,我多少也明白一些男人的心理。就是要按自己的意志支配女人,征服女人。这个欲望促使男人追求女人。”

“如此简单?”

“当然,也许并不是这么简单。不过,我觉得男人的感觉方式与我们大大不同。他们不可能体验到高潮迭起的感觉。”

话越说越直露,夫人也愈来愈兴奋。

“应该说各有妙处。不过,男人也挺不易的。”

“是吗?”

“当然罗。你想啊,一心想让对方开心,自己却未必能同样如此。”

听夫人这样讲,冬子也感觉是这么回事,但她没有这样往深处想过。

“总之,女人要想享受到真正的性乐趣,就必须全情投入,忘记一切,一心一意只专注于此事。”

“可是,能做得到吗了?”

“你做不到?……我们两个一起时,你好像挺投入的嘛。”

“咽……”

“和贵志在一起时呢?”

“如果你不能全身心地投入,那你实在是太不幸了。你身上的某一部份细胞总是处于无动于衷的状态,那是很难达到快感的。”

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看冬子。

“上了床以后,最重要的就是要忘我。去掉杂念,放弃自我,这样才会有乐趣。我是这样认为的。”

的确,冬子自做完手术以后,似乎就再没有沉醉于性事之中过。她无法忘却自我,脑子里老是有事情。

“如果你做不到,那说明你思想负担过重。你也许有点神经质吧。”

贵志也曾几次这样说她。

当然贵志不是这么直露,他的话很婉转:“你还忘不掉那件事呀”,话虽不多,却包含着疼惜和关怀。冬子见贵志如此,常常会觉得很对不起他,他那么爱自己,自己却不能兴奋起来,真恨自己不争气。

不过,“什么都不考虑”,即便是接受了这个忠告,竭力不去考虑,也未必真能做得到。到头来,还是要自己不清醒都不行。

怎么样才能好起来呢?吃药打针并不奏效,真折磨人。冬子是越想越烦,情绪也渐渐陷入低谷。

这种烦恼要怎么样才可消除呢?难道真的没有地方可治?

这种状态已持续很久了,做手术是去年秋天的事,将近一年了。

难道自己就永远这样好不起来?难道就一直由同性的夫人来慰藉自己的空虚?

这一想,冬子忽然感到不安起来。

“总之,性事与脑袋关系极大。说起来,也确实是很微妙的一件事。”

夫人说着,拧灭了烟。

“不过,想想也真是不可思议。”

“此话怎讲?”

“你想,人要比其他动物聪明。因为智能卓越,故能支配整个世界。但在性方面,这反倒成了障碍因素。因为脑袋发达,所以会去考虑很多事情,结果导致很多该顺利的事也都不顺利。当然,也许其他动物也有好恶,但动物不会考虑其他动物怎么想,怎么看,它们只受本能支配。”

想想也就是这么个理。动物不中,即使是较为高级的猴,在人前也照样肆意而为,毫无顾忌。

“脑袋聪明有其好处也有其坏处。”

“难道仅仅是脑袋聪不聪明这个问题吗?”

“也有可称之为纯朴或神经质的因素吧。”

冬子点着头,心中在想船津的事。

他向冬子展开进攻却攻亏一篑,也许原因正在于他太纯朴。他年轻敏感,顾虑太多,结果招致了失败。

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无法全身心地投入性事当中——

这样想着,冬子忽然很想见见船津。

迄今为止,冬子还没有主动给船律打过电话。

办公室里可能贵志会接到,打到他公寓吧,又觉得无此必要。

但这一次有些不同。船津有可能就这样面也不再见就去美国也说不定。

与中山夫人分手后,冬子就一直在想要不要给船律打电话。

他说他五月末辞职,现在应该已不在办公室。还是该往公寓打个电话吧,冬子边想边犹豫着。

船津说他去美国是想离开冬子。那天晚上,他劝冬子一起去美国,可能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后来,和冬子又弄了那么一出,他可能已决意悄然离去。年轻人脸皮薄,他可能为该不该再见面而踌躇吧。

这时给船津打电话,也许很不合时宜,他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可能再度被搅乱。

但如就此再见不着面,冬子又觉得是个缺憾。

见他不是为了接受他,也不是要随他一块去美国。也许对现在的船津,这是个麻烦,但冬子还是想再见见他。

是不是我真的爱他……

冬子自问,却理不出个头绪来。喜欢可能也喜欢,但并没有到难分难舍的程度。

他如果就这样走了,冬子会感到寂寞的。可能也就这个程度吧。

在冬子的内心深处,除了对船津的爱意之外,可能还潜隐若要看看这个年轻人的受伤程度这样一种残酷的心理。

冬子想证实一下,自上次分别之后,船津是否陷入屈辱不能自拔。她想看看他心情阴郁,情绪低落的样子,想知道他怎样面对知道他性无能的人。

直到晚上六点钟,冬子才终于下了决心,拨了船津公寓的电话。

其实,光是打听启程日期,就已有理由打这个电话了。

冬子拿着话筒等着,电话铃声一直响,却没有人来接。断了以后又再打一次,还是没人接。

是不是已经走了……

冬子想,船津可能不会真的悄然而去,但极有可能已不在以前的公寓住。

冬子放下电话,像掉了什么贵重物品似的忐忑不安。傍晚没有联络上,入夜后,冬子又从自己的公寓再次打电话给船津。

还是没有人接听。

冬子越来越不安起来。

他到底还在不在日本了呢……

打电话问贵志,他也许会知道,但那样岂不是有瓜田李下之嫌?

虽说没有真正发生肉体关系,但两人曾裸体抱在一起。这种背叛的心理令冬子感到害怕。

这样,到夜里将近十一时,冬子边翻着欧洲时装杂志,边喝白兰地,以利睡眠。这时,电话铃响了。

近段时间,夜深时常有莫名其妙的电话打来,拿起听筒对方不是不出声就是说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可能知道这里住着一个单身女人,故意恶作剧。

出到外面,天阴阴的有些潮湿。

冬子穿过入夜后沉寂下来的商店街,在车站前搭了部的士。

冬子进入酒店,看到船津已在大堂上的椅子上坐着等她。他两手垂放在椅子扶手两侧,低垂着头。

看样子醉的不轻。

不过,冬子一叫,他马上便挺直了腰。

“你说明天就走,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船律没有回答冬子的问话,起身说,“咱们到下面的酒吧去吧。”

说完,东倒西歪地起身欲走。

“你醉得很厉害呀。”

“为了见你。”

“为什么?”

“不喝醉,我没有勇气见你。”

两人乘扶梯下到地下一楼,进了一家叫作“普鲁捏”的酒吧。

酒店里面的酒吧只有这家营业到凌晨两点。两人在靠里的“L”字形的座位上并排坐下,要了加水威士忌,船津一本正经地低头深施一礼,“上次实在是对不起。”

“什么事?”

“那个……”

船津使劲抓抓头皮。

不知他是为上次晚上把冬子按倒在床上道歉呢,还是为求次未果感到难为情。但不管怎么说,冬子对上次晚上的事丝毫没有生气。

相反,因为两个曾一度有过肌肤之亲,冬子现在看船津有一种以前未曾有过的亲近感。

“对了,你明天几点出发?”

“下午四点。”

“四点……”

“当然,你可能没办法来送我,今晚我们这样见过面,我也就放心上路了。”

“不是我不能去送你,只是那么多人,不大方便吧?”

“真的不必去了。”

船津说着往后拢了拢垂下来的头发。

“我就想再见你一面,没有别的。”

“我给你的公寓打了电话,可你不在。我还担心是不是你已经走了。”

“听了你这个话,即使是你骗我,我也很感激。”

“我说的是真的。”

“你喜欢我这种人吗?一个毛手毛脚,什么也不懂的男人。”

“喜欢。”

船津怀疑地看看冬子,随即摇摇头。

“不,不可能。”

他用着拳头擂打着自己的脑袋,“我到了那边,不但要用功学习建筑、设计,还要讨教与女人相处的技巧,到那时,我再回来见你。”

“你去美国原来是这个打算呀?”

“以后我绝不会让上次那样的耻辱重演。”

“我根本就不在意。”

“我不要你安慰我。”

“不是的……”

看样子,上次那事对这个年轻人打击不小。

“第一次去国外吗?”

“上学时有一次,毕业后第二年有一次,这是第三次了。”

“那你已经完全习惯了。”

“可美国这还是第一次。”

然后,两个人谈起了双方都去过的欧洲。

过了凌晨一点半,服务员最后一次来接受订菜,冬子站起身来。

船津还想喝,他醉得很厉害。

再换一家吧。船津还想喝。冬子硬将他拽进车里,先把他送回他的公寓。

“你肯定小看我,认为我只会要嘴皮子,关键时刻就没用了。是个嘴上没长毛的乳臭未干的小子。”

“快别再讲这些了。”

“不过,你笑我我也没办法,我本来就这么无能嘛。”

船津说着,又将垂下来的头发往后撩了撩。

“我当时说是因为我想到所长便不行了,其实我当时想的是更离谱的事。记得不?开始时你说你没有子宫,是个差劲的女人。”

“船津……”

冬子怕司机听,可船津只管往下说:

“我也是不知深浅,我想我有能力给你治好。所以我说,子宫与性事无关,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罢了。对医院进行调查,并投诉到医疗事故委员会,目的也是想通过这样做,让你去掉心中的芥蒂,恢复正常心理。但是事实证明,这些都是我自以为是而已。”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等我把话讲完。我也知道,你当时说自己是个差劲的女人,不过是想找一个藉口避开我,你以为这一来我就死心了。不过,你这样说,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事实,对吧?”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听你那么一讲,我更坚定了要努力下去的决心。如果一切顺利,也许我可以战胜所长,赢得你的心。我给你治好的话,你肯定会跟从我。男人的想法往往是很奇怪的。”

船津苦笑了一下,“但是我失败了。我对女性所知甚少。只读了点医书,便以为什么都懂,结局就可想而知了。”

“不要讲了。”

“总之,是欲望过多所致。思着想后的,很焦虑……”

冬子虽觉得他说话声音太大,但她还是实事求是地点头称是。为不值得的事情费心劳神,不独船津一人这样,冬子自己也是如此。

“我必须成熟起来才行。再那样被前面男人的幻影所吓倒,还算得上是男人吗?要不然的与只敢与处女打交道的毛孩子又有何异?”

“男人不是都喜欢追求年轻、天真纯洁的女孩子吗?”

“当然也有这样的人。但是,总这样的话,就没有机会得到您这样出色的女性了,我喜欢你这样到了一定年龄,有些忧郁,给人一种经受着磨难感觉的女性。”

一边说,船津一边有些坐不住似地,身体摇晃起来。冬子觉得有点不对劲,就从旁边扶住他的肩膀。

“休息一下,你就会好一点。”

“不,我现在得把话说完。坦率讲,我喜欢你。是喜欢上次却弄成那样。不过正是因为喜欢才招致了失败,失败的原因在于爱得太深。要如果是平常关系,绝对不会那样。”

船律对那天晚上的事仍耿耿于怀。如果不是喝醉了,恐怕他也说不出口。

“我自己说有些滑稽。我想你知道,我是一个很正派的人,一个爱你的真正男人。”

“我很开心。”

“不要请客套话,你是真的很开心吗?”

“我当然是说真的。”

“那你马上可以跟我一道去美国吗?”

“这个——”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船津叹息一声,“你只是空想,却不愿行动。你应当忘情地投入一次。敞开胸襟,即使是地狱,也要跳下去。这样你就会成为比现在更具魅力的女人。”

“可是,我如果缠着你,你去哪我就跟到哪,你岂不是也要逃避我了?”

“我是个男人,男人说话是算数的,我不会那样做。”

的士从甲州街道折入左边,靠近下北泽了。

“访问,到哪里下车?”

司机问道。船津醉眼朦胧地看看外边,告诉司机:“从拐角那里往左转。”

之后,过了道叉口,车子从宽阔的街道驶上小路走了一段,在一大片林子前停了下来。

“就这里吧。”

船津看看外面,回头向冬子道:“我希望你去我那里坐坐。”

“今晚你还是早些休息吧。”

“那你就送我到房间门口吧。”

冬子问司机:“这一带能搭得到的士吗?”

“没问题,到时我帮你叫。”

船津迅速付了车费,拉住冬子的手道。

“明天要出发,今天早些休息好。”

“我知道。你先到我那里再说。”

船津住的公寓周围在绿树掩映之中。这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很雅致的公寓,没有电梯,走楼梯上。

船津踉踉跄跄地总算上到了三楼。他从裤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

冬子这还是第一次进入男人的房间。

房间入口处简单地放着桌子和沙发,看得见里面有床。旁边并排放着两个大旅行箱,看样子已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你喝杯茶再走吧。”

船津边脱鞋边问冬子。

“我这就告辞了。”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实际上醉成这个样子也不可能做得了什么。”

“我知道。”

“我现在咖啡还泡得了。”

船津说着走进厨房欲烧开水。他醉醺醺的,开煤气都让人觉得有点玄。

无奈,冬子只好进了屋。

“这里是最后一晚了,明天就要拜拜了。”

“这间房子怎么办?”

“下星期我妹妹来住。”

“你有妹妹?”

“她可没有你这么漂亮……”

正说着,船津忽然停口不说了。

半晌无语。冬子转头一看,见他正蹲坐在厨房前面。

“你不要紧吧?”

船津两手撑地,像是马上就会支持不住。

“是不是很难受。”

“有点……”

冬子环顾四周,找来报纸放在船津嘴巴下面接住。

“吐出来就好了。”

“不碍事的。”

正说着,船津忽然大口喘起来,紧接着一头扑到报纸上。

“等一下……”

冬子掏出自己的手绢捂上,然后又从厨房里拿来洗脸盆接住。

冬子这样紧忙乎的时候,船津几次欲呕,他向前弯着腰。

“很不舒服是吧?”

“不……”

船津刚想摇头否认,泪水已流出了眼眶。

冬子从后面给船津理背。

可能是胃里没什么东西,他吐出来了一些黄色黏液。因为喝得太多了,酒精味很刺鼻。

这样反覆几次以后,吐劲总算过去了。船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冬子倒了杯水递给他,他漱了漱口坐到沙发上。

“感觉好些了吧?”

灯光下,船津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

“还是早点休息吧。”

“不……”

船津不愿意,冬子硬把他拽到床上。

“脱了衣服,躺这儿。”

可能是实在太难受了。船津听话地床上躺下,他就这样仰面朝天急促地喘气。

冬子把船津脱下来的西装和领带挂上衣架,把袜子叠好。

“对不起。”

船津闭着眼咕哝道。

冬子拿起毛巾被给船津直盖到肩头。

客厅里的灯连床这边都照到了。

“把灯关掉吧?”

冬子问道,船津轻轻摇摇头。

“今晚你在这里住下吧。”

“你睡这里,我……”

船津欲起身相让。

“别动,歇着吧。”

“可是……”

“没事的,我在这里。”

被冬子一制止,船津重又躺倒下去。看样子他相当难受,现在呼吸还很急促。

“给你冷敷一下吧。”

冬子离开床,湿了条毛巾,搭在船津的额头上。然后她又去厨房将报纸包着的呕吐物倒入则所冲掉。

之后,又将刚用过的脏玻璃杯洗了洗,放到架上。

本想找个水瓶,可是没有这样东西。没办法,冬子只好将冰和水倒在水壶里,又放上个杯子,一起搁在床旁边的书架上。

船津已经睡着了。听他睡觉的气息可知他相当辛苦,不过节奏挺平稳。

船津额头上的毛巾有点滑下来了,冬子给他正了正,忽听他口中开始喃喃有声。

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不一会,他又恢复了正常呼吸。

为什么他要喝这么多呢?……

船津说他不喝醉就没有勇气见冬子。事实上他根本不必要有这种心理负担,这可能是因为年轻人自尊心太强所致。

除了船津的鼻息以外,四下里再无别的动静。这里是高住宅区里的公寓,所以周围很安静。

看看后表,已过了两点半。船津肯定就这样睡下去了。

他说明天下午四点出发,即使醒得迟一点也没事。

明天再打个电话就行了……

冬子自言自语着站起身来。

瞬间,船津像是察觉了似的,嘴巴动了动,但他马上又睡着了。

“再见了。”

冬子在船律的耳朵边轻声说道。

“多保重……”

今生今世是忘不了船津了。

两个虽没有发生肉体关系,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却是最亲热的。是他给做完手术处于痛苦中的冬子以关怀和理解。他年纪轻,冬子跟他交往有压力,但反过来说他有轻松的一面。

现在暂时分别,几年之后肯定会再见的。

到那时,两人会是怎样的心情,现在难以测知。到那时再去考虑也为时不晚,男人和女人单单是结合的话,什么时候都不是问题。

“再见!”

冬子最后招呼一声,关掉客厅里的灯,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密布的乌云下面,有微风在刮。已过了凌晨三时,住宅区的通道上不见一个人影。

只有一排路灯亮着。光影中,从石墙上挺出的树叶随风轻摇。

虽说气温不高,但湿度挺大,走得快了还汗津津的。

船津就这样睡了。冬子给他关了门,却没上锁。这样也许有些大意,但男人家应该没什么事。

不过,他睡得这么死,如果小偷进来了,他恐怕也不会发觉。

冬子忽然觉得这个大个子,有些像孩子一样的船律挺怪。

穿过这条小路,前方大街上有车子通过。走到那里应该可以搭得到的士。

现在回去,到家也就三点半了。回去后得赶紧冲个凉睡觉。

冬子正边走边想,后面有车开过来。

可能是什么晚归的人吧。

冬子边走边往后看了看。

刹那间,强烈的车头灯光照向冬子。从车顶上没有亮来看,这不是的士,应该是部私家车。

冬子闪到边上想让过它。但是车子却贴着冬子开过来,然后横停下来。

冬子诧异地停下脚步,驾驶席上有人探出头来。

“上我的车吧,我送你一程。”

因为是在街灯的影子里面,所以看不大清楚。男人穿白衬衣,看样子还相当年轻。驾驶席旁边的座位上还坐着一个戴太阳镜的男人。

“顺道送送你嘛。”

“不用。”

冬子摇头拒绝。

“我们又不是坏人。刚来这里玩,现在回新宿去。”

男人的声音温柔得让人起疑。

冬子不答话继续走路。

深更半夜,上来打招呼的绝非善类。再往前走百十米,就到大街上了。

冬子快步如飞似地往前走着,车子又追上来停下。

“小姐,您掉了东西。”

“嗯……”

冬子一愣,停下脚步回头一看,突然车门开了,男人跳了下来。

“喂!”

“我叫你哪!”

话音未落,冬子已被他们两人夹在了中间。

正面,戴太阳镜的男人狞笑逼近冬子,后面则站着那个穿白衬衣的男人。

“你们要干什么?”

虽有心想逃,便腿脚却似僵了一般,不听使唤。

“陪我们玩玩。”

“救命啊……”

刚叫一声,冬子已被两个男人前后制住。

两个人对这种事似乎是驾轻就熟。他们飞快地堵住了冬子的嘴巴,用刀子顶住她:

“再嚷嚷就要你的命!”

男人沉声说着,一把扯烂了冬子的衬衣。

“你放明白点,别声张!”

被寒光闪闪的尖刀一逼,冬子顷刻丧失了反抗的气力。她捂住被破的胸口,被推入汽车。

旁边坐着的亮着尖刀的男人,戴着墨镜,看样子也就二十四、五岁。另一个驾车的男人,穿白色衬衣,留着长发。

“好了,走吧。”

车子启动了。

不知在朝哪跑,冬子刚想朝窗外看,便招来了男人的喝斥。

“不准往外看。”

两个男人好像害怕冬子知道行车线。这样跑了二、三十分钟,车子停了下来。

“闭上眼!”

冬子依言闭上眼睛,男人迅速从冬子后面将她的眼罩住。

这样下了车,冬子被拽着胳膊上了电梯。电梯停了,走过走廊,然后是开门的声音。

“进去!”

冬子被拽住胳膊,脸上的罩子被摘了下来。

这里不知是哪里的公寓的一间房,进了门是十几平米的客厅,然后是铺着榻榻米的房间。房间里除了中间有一床被子之外,就似乎再没什么了。看样子,这是一个单身男人住的房间。

“下面要干什么,你应该明白了。”

戴太阳镜的男人笑着摸了摸冬子的下巴。

“如果你要反抗,就一刀捅了你!”

刀刃贴在面颊上,冬子闭上了眼睛。

“喂,快脱衣服。”

“快点!”

冬子刚犹豫了一下,戴太阳镜的男人照她脸上就是一拳。

“没听见我说话?!”

想逃是不可能的了。如果依言脱掉衣服,把身体给他们,也许他们会放还自己,若乱反抗一气,脸上弄伤了就麻烦了。

“叫你快点脱!”

无奈,冬子只好走到房间一角,将衬衣从肩口脱下来。

房间里只开着一个不怎么亮的日光灯,冬子被剥掉内衣,并被强迫仰面躺下。因恐怖和羞耻,冬子转了转身子,却又被强制仰天躺着。

到最后结束,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虽是在遭强暴,但冬子却异常平静。刚开始的恐惧和不安过去以后,唯命是从这样一种想法使冬子安静了下来。

先强暴冬子的是戴太阳镜的男人。他好像是个老手,上来先抚弄了一阵冬子的乳房,“才这么点”,他说着竟一气插了进来。

这家伙动作很粗野,他只顾发泄自己的欲望,最后紧抱住冬子的肩膀射了。

后面上来的是那个穿白衬衣的小子。他微微有些发抖,上来刚和冬子接触了一下便射掉了。

两个人完事后,冬子趴在棉被上,戴太阳镇的男人过来拍拍她的肩:“好了,因为你还算配合,所以放你回去。”

冬子终于抬起头,男人们将冬子脱下来的衣服和内衣扔给她。

“你瘦是瘦了点,不过倒挺有味道。”

冬子没言语,回到房间一角擦擦身上。

整个腰酸乏无力,有一处热辣辣的火烧火燎一样。

冬子有些站立不稳,穿衣服时,被扯破的上衣无论怎么扯拉,前面都合不扰。

“动作快点,要送你回去。”

男人们好像有点担心时间,许是他们害怕天亮后再出公寓,会惹人注意。

穿戴妥当后,戴太阳镜的男人又绕到她背后,给她罩上眼。

“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如果你敢向警方报案,我们决不轻饶。”

“送她走!”

戴太阳镜的男人命令道。

冬子戴着眼罩走进电梯,然后被拉着坐进下面停着的车上。

发动着发动机,车子启动,男人似乎放下了心。

“可以去掉了。”

男人说着给她除下眼罩,车上只坐着穿白衬衣的男人。现在仔细一看。男人年约二十前后。他正开着车,从侧面看,五官倒挺端正,还带着年轻人的稚气。

“你没事吧?”

男人看着前方问道。强奸了人家却还去向人家有没有事,真是好笑。见冬子不吱声,男人又指指冬子的提包说,“里面给你留了些零钱。”

天已经亮了,道路两边慢慢升腾起乳白色的雾霭。

那个戴太阳镜的不知怎么没来。可能他是大哥,这个穿白衬衣的小子是个小帮凶。冬子想起来,刚才这小子一上来就射掉了。

“下一次就我们两个玩,你有没有兴趣?”男人边开车边问。冬子不搭话,眼睛盯着东方开始发红的天边。

不知这是在哪里,道路很宽阔。人行天桥从雾霭当中浮出,桥下面有块标示牌,上面写着:右行·目黑,中行·高圆寺,左行·自由之丘。

这样看来,现在可能是在环城七号线的外围线上跑。

在穿过人行天桥时,男人又开了口。

“可不可以把电话号码告诉我?”

见冬子不作声,男人有些恼怒地说。

“若不老实告诉我,就不放你回去。”

停了停,冬子将店里的电话号码稍作改动告诉了他。

“叫什么名字?”

“中山。”

“是真的吗?”

男人把车停下来,用圆珠笔在火柴盒背面记下。

“我可不是流氓地痞,我是一个正经八百的学生。”

冬子现在总算可以冷静地看看他是个什么人物了。

虽说干了坏事,但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看上去应该也是好人家的孩子。

“就我们俩的时候,我不会那么粗鲁,今晚七点在哈奇公忠犬像前见面如何?”

男人说完又紧叮一句:“你不会告诉警察吧?跟他们讲,除了让他们知道你被强奸之外,不会有其他任何好处。”

虽然他试图说得吓人一点,但他却不像戴太阳镜的那个人,没有声色俱厉的效果。

“不行,哈奇公忠像前不保险。你还是到下北泽大街刚才那个地方,七点钟在那里等我。”

哪有哪个笨蛋女人会蠢到再若无其事地到自己遇袭的地方去。但这小子却是认真的。

“说定了?”

男人看看冬子。

“这次只有我一个人。”

“我其实并不想那样做。”

现在还说这种话,被强奸者的屈辱却是洗刷不掉的。

“就这样说定了。”

冬子似有若无地点点头,并不是答应他,她只是怕激恼了这个刚刚安静下来的男人。

“我把你一直送到家吧。”

“不,我在这里下车。”

“我不会做什么的。”

“我就在这里下。”

男人看看周围,又跑了两、三百米停下来,指了指左边的小径。

“在这里下车,一直沿左边那条路走,过两、三分钟再倒回来搭车。”

男人可能是不愿让冬子看到车牌号码,冬子点点头下了车。

“快走!”

冬子依言上了小路。周围的人家在雾霭当中正在沉睡。

“今晚七点钟,别忘了!”

背后,男人扔下这句话,开着车一溜烟似地跑了。

冬子停下脚,等汽车声音消失,她又转头回到大道上。

在乳白色的雾霭当中,太阳正冉冉升起。男人跑走的方向看不见车的踪影,迎面连续开过两台大型货车。

天将要大亮了,冬子站在国道旁边,等的士过来。

她左手提包,右手按住胸口衬衣被撕开的地方。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早上天凉,她才用手把前襟拉住的。

终于,有一台空着的的土开过来,冬子扬手拦住。

“参宫桥。”

冬子简短说了一句,仰靠到座位的靠背上。

大清早的一个女人家在等车,司机可能觉得有些奇怪,便搭讪道:“有急事吗?”

“嗯。”

冬子含糊应道。她不想说话,也不想考虑事情,就想尽快回房歇息。

车子在清晨宽阔的大道上疾驰,路上车辆很少,只偶尔会与大卡车错一下车。

约十分钟后,车子到了公寓前面。

临别时,那个男的讲留的有零钱,打开包一看,里面有四个五百元票和百元硬币。

出来时带了三张万元票,这钱肯定是被他们侵吞了。

的士费七百三十元,留的钱刚够。冬子付了车费,在公寓前下了车。

这时雾霭散尽,两旁的路灯已失去了光泽。公寓的石墙边,靠着一辆送牛奶的自行车,一个早晨跑马拉松的人顺着小路跑过去。

公寓的人们好像大都还在梦乡之中。

昨晚十一点钟过后,冬子从这里出去,如今却有恍如隔世之感。一种犹如出门远行,现在终于归来的感觉。

冬子穿过前面的大厅,上了电梯。途中她突然有些担心黑影当中会不会突然冒出个男人来,但她马上便产生了一种来就来吧这样的释然感觉。

房间里面一切照旧。和出去时一样,桌子上放着喝了一半的白兰地,沙发上叠放着脱下来的家居便服。

冬子看看这些东西,叹了口气,一头扑倒在沙发上。

与其说是悔恨、悲哀,倒不如说是身心交瘁。她趴在那里,有一种懒得动一动的感觉,似乎再这样趴下去可能就会睡觉似的。

冬子这样趴了一会,起身脱衣服。她将衬衣、裙子、内衣胡乱脱下,进了浴室。

冲过水后,她给全身打上香皂,使劲揉搓。她觉得这样也不够,就在浴缸里放满了水。浸泡在里面。

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冬子才从浴室出来。这时,门外传来报纸插入信报箱的声音,冬子没有去取报纸,她换上新睡衣,上了床。

窗帘紧闭着,只在边缘部份有少许光线透进来。现在该是人们起床准备上班的时候了吧。

就这样昏昏的睡下去,最好永远不要醒来。几天后也许会有人发现吧。

冬子想像着化作尸体的自己的样子,合上了眼皮。

这一觉既短且浅。醒来一看,枕边表面的指针刚指向八点。上床是在早晨六点以后,睡了还不到两个小时。

在浅浅的睡眠中,冬子不断在做着追赶的梦。一会儿是这样那样的人,一会是野兽,一会又像是风一类的东西。冬子逃啊逃啊,可双脚陷在沼泽地里,怎么也逃不掉。最后被如芦苇样的茂密的东西所掩埋……

可能是一直不停地做梦的缘故,冬子睁开眼后感觉头沉,疲劳依然如故。

窗帘缝隙中泄露过来的阳光已很明亮。突然窗下有车开走,并传来了年轻的母亲呼叫孩子的声音。

冬子望着明亮起来的天花板,忽然想起是船津启程去美国的日子。

昨晚走了以后,船津不知道怎么样。当时他想吐,躺到床上后,也许就那么睡了吧。

不知道已经起床了,还是仍在睡觉?冬子看着他入睡之后才出了房间,当时已近凌晨三点。

离开船津的公寓,刚走出不远,后面就来了那辆坐着那两个男人的车。

不知他们是潜伏在那里的,还是一直在那附近转悠,听他们自己讲,是偶经那里遇到冬子的。

可不可以说这些都纯属偶然呢?

如果再早几分钟或迟几分钟,就不会碰上那种事。不,若送完船津马上回来,也不会有问题。

实际上冬子本就打算那么做。到了公寓前面,冬子就打算回来的,可船津却邀她进了房间。

要在平时,她不会去。但今夜是和船津最后相聚,这使得冬子有些麻痹。

即使进了房间,若船津不醉,也许便可再早点回来。况且,若不是了吐完就睡的话,他一定会送她到的士上的。

仔细想想,昨晚也是,与船津聚会,第一是喝得太晚,第二是他酒醉而睡。这些偶然因素碰在一起,终于导致了事件的发生。

就好似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牵引着,冬子一步步地跌落进了男人的陷坑。

这两个家伙也太野蛮了。尤其是那个戴太阳镜的更是像对待动物一样地戏要冬子。也不管冬子什么感觉,突然就插了进来,紧接着便是剧烈动作,射完了事。

好像他只对扒光女人衣服进行强暴有快感。

倏然,冬子觉得男人们变作了船津的化身。

船津想得到冬子却未能如愿。昨天他醉了,没办法去向冬子求欢。但船津内心却一直是想得到冬子的。

这一点听他说话也能明白知道。

冬子一直巧加回绝。她并不是有意义地操纵他,但结果却使这个年轻人对她更加着迷,围着她团团而转。

昨天晚上遭到男人们的强暴,也许是冬子为此付出的代价。

冬子脑子中浮现出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的模样。

戴太阳镜的那小子眼睛长什么样没看到,他右脸颊上有颗浅黑色的痣。

那男人开始时嘻皮笑脸的,后来神情突然紧张起来。他呼吸急促,紧着动作一阵之后,猛然像屏住气似地伏倒在冬子身上。

然后,穿白衬衣的男人上来了,他没几下就完事了。

两个男人轮奸了冬子。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居然并没有惊慌失措。完事之后,“也就这么回事”,心中居然有这样一种过了关似的放松感觉。

不过,也都是过去了才可以这样平静地去想,当时也还是害怕得直发抖。

在当时的情况下,冬子没有反抗意识只是任由他们摆怖。

在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动作下,冬了所能做的只是团上眼忍受而已。

在像潮水拍岸一样的冲动中,冬子被占有,最后男人低声呻唤着,用力把冬子抱住,直抱得冬子的细腰像快要断了似了。

开始时的羞耻和悲惨顷刻便化作了无奈,听任事情发展这样一种随波逐流的想法占了上风。

由着他们尽情地发泄,折腾好了。

在男人们肆意蹂躏冬子的时候,有一刻,她竟产生了是船津在强奸自己的幻觉。

这两个男人,不论是样貌还是身形都与船津不同,为什么会产生这种错觉呢……

冬子在床上轻轻翻了个身。

男人们在体味仍顽固于残留于她的胸脯及肢体上。而且,脸动一动,被打的右颊便忍不住要痛,好像手掌印还留在那里。在一种抹不去的、被污损的感觉中,冬子的身体在反复律动着。

冬子再次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两个男人再次出现了,这次好像船津也参与了强奸。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冬子却觉得身体当中尚残留着船津的余韵。

也许是两个男人强奸她时,她把他们想像成了船津。通过这种想像,试图尽量减轻所遭受的痛苦。

冬子又一次在床上摇了摇头。脑袋里面像笼罩着一层雾似的混饨不清。

还是再睡一会好。

冬子昏昏沉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她似睡非睡地继续躺着。

觉得浅,冬子又做起了梦。

男人们追上来了,船津也在其中,这次的船津比以前更高大威猛。不知他在对自己说什么,因为中间隔着人,听不清。

等再睁开眼时,从窗子缝隙中漏进的了阳光更强烈,床被那光折腰拦断了。

看看枕头边上的表,已经十一点了,虽然觉很轻,但时间倒是过去了不少。

冬子一边看着一缕缕的阳光,一边想着船津。

下午四点钟出发,现在他应该已收拾停当,准备向机场进发了。

冬子至此终于想起了店子的事。

已经十一点了,友美和真纪该已到店里开了门。也许她们正在等冬子出现呢。

今天没什么特别急的事。但有两个地方要货。真纪应该知道,但她要是忘了就麻烦了。

冬子让脑袋转过圈之后,才拿起枕边的电话打到店里。

“妈咪,您现在哪里?”

真纪有些口齿不清的问话传了过来。冬子有一瞬听到声音感到非常新鲜。

“还在公寓里。今天想休息一下。”

“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头有点重。”

“是不是感冒了?现在正在流行夏季感冒。”

“下午里见小姐和川崎小姐过来拿帽子,到时候交给她们。”

“我知道。那我们过一会去看您吧?”

“不用了,我明天就能上班。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来。”

冬子放下话筒,记起真纪也曾被强奸过。

那孩子也像昨晚的自己一样被人强奸过……

不过,真纪是被一个有点认识的人强奸的,而且当时大家又都喝了酒。不像冬子这样,深更半夜突然被刀逼住遭到强奸。

不过,那时真纪还是个处女。

第一次,就在亮闪闪的灯光下,当着众人的面被强奸,也是太可怜了。

真纪说她信不过男人。也难怪,一开始就是那样一种经历,不信任男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冬子突然有一种想见见真纪的冲动。现在自己和她一样,吃过同样的苦头。

但现在她正上班,不好叫她出来。

冬子像刚做了腹部开刀手术后的患者那样前屈着身子,叵到床上。身体一动才知道,从腰部以下,下半身都在疼。自己是觉得是完全顺从了两个男人,其实可能无意识地还是进行了激烈抗拒。

冬子再次躺下,有点担心身体方面的情况。

是就这样好呢?还是到医院去看看好呢?

今天早上洗浴时虽未见出血,但下腹有点抽筋的感觉。怀孕是不会,身体确实感到很困乏。

该不该向警察报案呢——

冬子看着天花板在想。

那男的临走时讲,若报告警方,决不轻绕。还说,即使报了案,除了让人知道自己被强奸之外,并无任何好处。

绝不轻绕这句话只是吓唬人的,实际上他们肯定怕警察。虽然他们两个人装得像黑帮的人似的,但绝不会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

不过,报案给警方没有什么好处这句话冬子相信。现在去报案就算犯人被抓住了,冬子被强奸的事实却抹灭不了,把他们交给警察,身心所受之伤害也愈合不了。

而且,到警局可能会被问到各种问题。从头到尾,受强暴的细节也要问,那谁受得了。弄不好,还得接受医生的检查。

面颊和背部被打,手足被按肿,身体的各个关节在痛,下身也和平时不同,感觉得不适。

不过,这些都是很轻的皮外伤以及被强拖硬拽造成的筋肉拉伤,没什么大问题,身体过两三天也许就恢复正常了。

让这种卑鄙的犯人逍遥法外本不应该,但一想到报案时的种种烦人情况,冬子不禁有些发怵。而且万一警察打电话到店里传讯,被店里的女孩子们知道了也不好。

将此封存于自己一个人心中秘而不宣,如果这样能平息此事的话,冬子倒想依此而行。

还是放弃吧……

不知为何,身体和情绪都无法积极调动起来。想着想着,觉得太麻烦,最后干脆不再想去理它。

可能是昨晚受了刺激的缘故,脑袋到现在还很不清醒。

总之,今天哪里也不想去。

冬子在床上又迷糊了,其实只是在打吨,跟没有睡差不多。再睁开眼时,已过了下午三点。

窗帘缝隙中流射的阳光已移到了床脚。表明太阳已经西斜。

三点已过,船津出发的时间也快到了。

冬子盯着漏进来的阳光看了一阵起了床。刹那,有钝痛掠过肢体内侧和肩头。

站是站起来了,但她弓腰曲背,两腿也有点叉叉着。

冬子有些艰难地进厨房,打开煤气阀。她感觉没什么胃口,只想喝杯浓咖啡。窗帘还是没有拉开,阳光被隔断了,但外面阳光很强烈。看样子挺热的。

冬子站在厨房里等水烧开,这时,电话铃声响了。

是谁打来的呢……

冬子心怀戒备地走向电话。

不会是那两个坏家伙打来的吧……

终于,冬子拿起了话筒,顷刻,船津的声音连同吵杂的大喇叭的声音一起传了进来。

“是我。现在成田机场。今天你到底没有来。”

“嗯……”

冬子长出了一口气,在电话旁边坐下来。

“昨天给你添了麻烦,对不起了。你几点走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马上要上飞机了,就想最后再听听你的声音。今天没去店里上班?”

“嗯。”

“总之,有好一阵子我们就见不了面了,我中途溜回来也不一定。在此期间,希望你要保重身体。”

“你也是……”

“你怎么了?好像没什么精神。”

“没什么……”

“最后讲一句话给我听。”

“多保重……”

“我爱你,即使我到了美国,也忘不了你。”

船津热切的声音和机场宣告出发时间的广播声音交织在一起。

“我爱你,请你千万不要忘记。”

“谢谢!”

“那我走了,我挂电话了。”

“一路小心。”

“你也要保重自己。”

冬子手拿着挂断的电话,过了好久才缓缓放回原处。

水已经烧开了。冬子听水沸腾了一阵才起身冲了咖啡。

然后端着咖啡杯坐回沙发上。

他还是去了……

半是寂寞,半是轻松,很难描述冬子此刻的心情。总之,昨夜所发生的事情船津是一概不知。

如果把昨晚的事情告诉船津,他会怎么样呢?

震惊?悲愤?或者恨不得马上逮住那两个家伙复仇。又或者会拿起鄙视的眼光着冬子?

但现在船津走了,事情也易办了,被强暴这件事就无需再讲了。

现在有一事今冬子纳闷,就是被强暴时有一瞬掠过身体的那种感觉。

当时,冬子被男人们按住,遭到疯狂蹂躏,冬子自己却意外地很平静。当然,被尖刀顶住,挨耳光时是例外,那时冬子因为恐惧,脑子里一片空白。中途,她开始冷静下来后,竟产生了一种安心感。

可能是她知道,只要把身体给他们,他们也就不会再加害于已。当第二个男人上来时,冬子身体中间竟有了一点冲动。如果对方性能力强的话,冬子甚至担心自己可能会去配合他。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一个陌生地方被男人们按住强奸时,竟萌生了被虐的快感?抑或是在丧失一切之后,无所顾忌,身体自然做出了反应?

冬子轻暖了一口咖啡。浓浓的、没有加糖的咖啡喝下去,一片浑饨的脑袋逐渐清亮起来。

身体当中居然有接受施暴的倾向,这该如何解释呢?

不,冬子绝不会原谅那两个家伙。如果以后在哪里撞到他们,她会即刻联络警察逮住他们。那个戴太阳镜的尤其不可饶恕。

显而易见,冬子憎恨那两个男人。如此卑鄙的男人,应该被警察抓住处死才好。

那种一瞬,涌上身体的感觉与在自己身上施暴的男人是两码事。

冬子走到门口,将一大早就插在那里的报纸拿进来,然后回到沙发上翻阅。她先是一页一页翻过去,浏览了一下大标题。

没什么特别的消息。上面登载着受贿及重大交通事故等各种消息。冬子对这些没有兴趣。

在社会版起首部份,“年轻女人遇袭”几个大字映入眼帘,这肯定不是指冬子,况且,地点也是在千叶县那边。

冬子翻看了大标题以后,合上了报纸。时间是下午三点半。

在公寓的左侧,茂密的林荫中蝉鸣阵阵,外面阳光很灿烂,气温也在上升。看样子,梅雨即将结束,冷夏可能也要过去了。

冬子将视线从挂着白色透明窗帘的窗子那边收回来,点上一支烟。

从昨晚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抽烟。疲乏的身体首先需要的恐怕也就是咖啡和烟了。

吐出去的烟先是静静的真冲出去,然后在右侧缓缓飘散。

看着吐出去的烟雾,回到遥远的记忆,身体开始逐渐地苏醒。曾经极度虚弱,状态不佳的身体,总算开始恢复生机了。

当目光再度追逐吞吐的烟雾时,冬子忽然觉得身体开始有点兴高采烈起来。

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总之,是身体的某个地方的一种甘美的感觉,一种春意荡漾的感觉。

“奇怪。”

冬子吐哝着站起身。她觉得再这样坐下去,身体会像遇上早晨轻微的地震似的,飘飘然地难以把持。

像是为了逃离这种摇荡,冬子看了看表。

眼看就要到船津出发的时间了。

他会不会正坐在座位上想我呢?冬子一边希望如此,一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害臊。

她希望对方认真地对待自己,但她自己却春心荡漾,心猿意马起来。

“真讨厌。”

冬子摇摇头,进了浴室。

隔着便服,她先脱了内衣,然后再脱个精光,大开水龙头,让水从头上直淋下来。

船律也好,男人们也好,身体中残留的馀韵也好,冬子都想借机把这一切都冲刷干净。

这是今晨以来第二次洗澡。无论怎么洗,也洗不掉遭男人强暴的污迹。

不过,这样洗过两次澡以后,冬子的心情总算逐渐安定了下来。

从浴室里出来,冬子干脆换上了非常惹人注目的大花连衣裙。穿上艳一点的服装,昨晚所来的不快也许便会一扫而光。

她将喝了一半的咖啡杯子收进厨房,打开窗帘开始打扫房间。

如所预料,外面是个大晴天。隔一条路对面那户两层楼的人家上方,直直地竖着一条雷云。

看样子梅雨是真的要结束了……

冬子将家具搬开,床和沙发下面也一块扫了。

她一边听着电视,一边哼着歌,她已暂时忘记了昨晚的创痛。就好像是星期天晚起后在打扫卫生一般,感觉这是极普通的一天。

打扫完毕,冬子感觉神清气爽,她又泡了杯咖啡。

早上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但她仍不觉得饿。休息天,冬子有时就在家里吃块巧克力还是饼干就顶过去了,所以不吃也并不觉得难受。

这样,她东摸一下,西动一下,心不在焉地又看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电视。

不知不觉间,太阳渐趋暗淡,屋子里也慢慢地暗了下来。

太阳在窗台上猛洒了一整天,现在终于开始西沉,东边大楼的墙壁被照成了一片红色。

此后,冬子打开房间灯的开关,她再次想起了昨晚的事。

现在是晚上六点钟。

打开灯,看着逐渐暗下来的窗子,冬子忽然想起早上那个穿白衬衣男的讲的话。

“就我们俩见见如何?”

临别时,男的突然提出了这个要求。

“七点钟我在下北泽大路口处等你……”

见面地点男的先提出在涩谷的哈奇公忠犬像前,后又改在今晨冬子被掳的那条道上。

“我不是流氓地痞,我是学生。”

他甚至这样辩白。刚见面时他说话很粗野,没想到他会以这样近乎恳求的口吻说话。昨晚上干了那种不堪的事情,却还要涎着脸皮提这样的要求。

“说走了,我一定在那里等你。”最后,男人又盯上了一句。

冬子不明白那男的是怎么想的。对自己强奸过的女人说下次就我们两个相见,而且口气很认真,一点没有讲笑的意思。

感觉他也不是随便玩玩,或是要以暴力协迫去做,那口气完全像是在劝说自己喜欢的女人。

这真是个怪人……

说实话,一出那间公寓,冬子已不觉得那男人可怕。甚至在上了汽车疾驰在清晨的大道上时,冬子甚至感觉就好像是一个普通男人送自己回家一样。

所以,当他命冬子讲出电话号码时,冬子便平静地撒了个谎。他提出要直送到家时,冬子也断然予以拒绝了。

冬子之所以会有这种心态,也许是因为她想通了。让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再没什么东西会被抢了。事实上也是,不可能遇上比这更恐怖的事了。

这并不是说,冬子因此就放弃了对他们的戒心。他们恼羞成怒时会干出什么事,冬子并不知道。

但这个男人变成一个人时,倒是出人意料地很坦诚和一般年轻人没什么两样。可能他只是年轻一时误入歧途而已,根倒并不很坏。

被人强暴,却说那个人不是坏人,这未免有点于情理不合。但男人们就是这样,有时就会干傻事。这家伙也一样,一忽儿气势汹汹的,一忽儿又对冬子温文有礼。

比如说,他送冬子到外面路上,还留一些零钱,供冬子搭车。

就连那个很坏的。戴太阳镜的家伙最后也说,“你瘦是瘦了点,但蛮有味道。”

强奸过后,也许是他信口说说。也许是他干完坏事之后,说说解嘲的。又或许是他在吃饱喝足之后,打饱嗝一样的对猎物的夸奖。

这些姑且都不去信它,冬子的身体满足了这两个男人却是事实。年轻的那个男的显然对冬子有留恋之意。

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可以原谅他们。即便他们本质上并不坏,但冬子遭他们强暴的受辱感却是无以消除的。这种行为卑鄙不说,他们无视冬子的感情,只顾自己快活,是冬子最不可原谅的。

在此不谈冬子的感情,应当说,他们两个是在冬子身上疯狂发泄了的。

像争啄尸体的秃鹰一样,他们围抢了冬子一顿。冬子心里怎么想是另外一回事,冬子的身体还是解决了他们的饥渴,令他们满意了。

冬子没有子宫的冷淡身体,还是可以满足他们的。

想到此,冬子的心情也因此开始满足起来。迄今为止一直闷闷不乐的心情开始向开朗的方向转变。

冬子将视线从暮色渐重的窗子移开,又冲了杯咖啡。今天,这已经是第三杯了。

第一杯是她惨兮兮地回到房间,小睡醒来之后。第二杯是下午船津飞机起飞时。现在是第三杯。

每一次冬子的心情都是不同的。现在是心情最为平静的时候。

到晚上七点了。

冬子一边喝咖啡,一边想像那个年轻人在马路拐角处等待的样子。

不知他穿什么衣服。是还和今天早晨时一样穿着白色衬衣?还是打着领带,穿着西装?

无论如何,想像一个等待自己昨晚强暴过的女人前来赴约的男人的形象是件很滑稽的事。冬子感觉像是在看一幕喜剧。

不过,再想想,那男人等在那里,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是抽着烟站在马路边上?还是躲在电线杆后面,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现在如果联络警察,说不定能把他抓住。

他们干坏事很老练。也许他们只是坐在车里在那一带转悠,一发现有警察出现,他们肯定会溜之大吉。

不过,冬子现在无意报警。明知道这样是在姑息他们,但她想忘记这一切。

不过。再一想,这小子明知有危险还要若无其事地前来说明其勇气过人。

冬子又吸了一口咖啡。

冬子现在已经心无挂碍。她想像着站在路边四下张望的男人的神态,觉得仿佛已报了一箭之仇似的。

现在已是七点半了。

那男的也许已经走了。不过,今晚见不到,以后就绝难见到了。所以,他也可能会等得久一点。

有一瞬。冬子觉得这男人也挺可怜。一边害怕警察,一边还要等候,其紧张程度可想而知。他为什么要等呢?

真是不可思议?

冬子嘟哝着,将咖啡杯子收进厨房。

到了晚上,总算有了点食欲。

冰箱里只有火腿肠和一点青菜。另外有几个鸡蛋和一点圆白菜。这些东西做个抄拉还凑合。

现在冬子还不想到外面去。

望着窗外渐渐浓重起来的夜色,冬子觉得这漫长的一天总算过去了。

正文 10、牵牛花

气象台宣告梅雨结束是在冬子遇袭两天之后。

据称,今天夏天,前半部份天气晴朗,相当酷热,后半部份台风多,秋天来得早。

的确,出梅之后的半个月,连日持续超过三十度,白天连一丝风都没有。北海道的北见一带都出现了创记录的三十三度这样的高温。给人的感觉似乎整个日本都受到了酷暑的袭击。

不过,从八月初以后,台风陆续登陆。过了十号之后。时有阴天,气温才稍有下降。

整整一个月,冬子几乎没怎么外出。

因为铺子的原因,原宿不能不去。

不过,也只是十一点开门时出去,晚八点关门后就直接回来。“含羞草馆”也极少去,每天重复着从参宫桥到原宿两点一线的生活。

“妈咪,这段时间你精神不佳,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真纪和友美有些担心地问她,冬子只是一笑置之。

的确,怎么跟她们具体明白的讲呢?

有一点是肯定的,冬子害怕撞上那两个男的。

弄不好,在哪个街角突然碰上他们也不一定。

冬子只清楚地记得送自己回来那男的模样。另一个男的则无甚印象,但他们两无疑认得出冬子。

如果再见到他们,遭到纠缠的话就麻烦了。这种担心弄得冬子有些疑神疑鬼的了。

不过冬子坚持守不出,也不单只这一个原因。

虽说是在深夜,但遭逢此事,使得冬子对东京的街道已心生畏惧。这里住家多,人多,车也多。女人单独外出,不会有问题,冬子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但事实证明这种想法是太天真了。

大城市人口多。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很难保证说此时此地就没有危险。要知道,人愈多,混迹于其中的坏人也愈多。

另外,那天晚上带来的震撼一直萦绕不去。

冬子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事自然会慢慢的淡忘。可那个瞬间时不时的会清晰再现。

一想到那个时刻,冬子便目眩神迷。她会突然觉得自己是个不洁的,不可原谅的女人,虽说是被暴力强奸,自己的身体无法拒绝,不过,即使当时被刀逼住,但难道就没有其他可以进行反抗的方法了吗?

在恐惧与不安时,男人会萎弱不举,难道女人的身体就不能这样断然拒绝?

有时回想起来,也会出现一种颇为自得的想法。被男人们强暴固然可气,但那些饱餐自己身体的男人其实不也挺可爱的吗?

不过,紧接着,她会很生自己的气。尽管只是一瞬,但自己怎么会有如此无耻的想法呢?

她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身体里面栖息着诸如蝶啦、母食鸟啦、大目鱼啦等等各种各样的东西。

这样一想,情绪渐变恶劣,连与人相见都觉得麻烦。

这样的转瞬过了两个月。其间,船津曾两度来信。

第一次,他到美国便寄来了一张明信片。

一是报个平安,二是对自己的新住所洛杉矶的街道和公寓做了个介绍。在信的最后,加了这么一句:“本打算暂不给你寄信的,但甫到此,便禁不住给你写了。”

第二封是半个月后来写的,信中说,因为英语尚不完全过关,暂时光一边去教习英语会话的学校,一边学习室内装潢设计。最后说,离开日本究竟是对还是错,自己也说不清。

一下子离开有很多朋友的东京,恐怕还是有些不惯。

读着信,冬子想是不是应该把分别当晚发生的事向他和盘托出。船津是个责任感极强的人,他若知道了,不气疯了才怪。的确,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船津应该承担一半责任。但现在说这些还管什么用?

现在有话想跟他讲,那也是鞭长莫及。这种距离阻隔将船津变成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贵志啦、中山夫人啦、S百货店的木田和设计师伏木等等。

结果是可以交往的也就是身边的这几个人,对这些人,冬子当然不会提那天晚上遇袭的事。

夫人现在一个人独居代官山的家里,人是越活越精神。可能是丈夫走后一个人无聊的缘故,她比以前更频繁地出入店里,这经常打电话来。

一周前,她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今晚你一定要来。”

但冬子一口回绝了。

不知为何,自那天晚上以后,冬子开始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了。

以前她老瞻前顾后的,结果总是按对方的意愿行事。现在她则无所顾忌,怎能想就怎么说。

是不是遇到那样的事,反而因此有了勇气?抑或是彻底看开了?总之,她自己都对自己的大胆感到惊讶。

夫人见冬子这样,不禁有些刮目相看:“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似乎越来越自信了。”

“我哪有什么自信。”

“总之,是一种爽直、辣的感觉。”

“是吗?”

冬子其实并不喜欢这样。

不可否认,冬子是比以前强了许多。很难说,这与那天晚上的事有无关系。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冬子已很少像以前那样多愁善感了。

在这一个月里,贵志打来了三次电话。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冷丁打过来,约她出去。

第一次电话是在船津去美国的第二天打来的。

“昨天船津走了。”

贵志一句客套的话没有,开门见山。

“你去送他了?”

“我觉得不大放心嘛。你怎么没来?”

“我忙,走不开。”

贵志点点头。

“他好像一直在找你。”

“真的……”

“忙也应该抽空去的,他会很开心的。”

贵志对冬子所谓的忙的说法似乎一开始就不信。

“很久没见了,今天晚上聚聚?”

“朋友在青山新开了一家餐厅,好歹得去看看。”

“今天我有点……”

“还是很忙?”

“对不起。”

发生那种事的次日,不可能有心情见面的。

“那就改天吧!”

听他这么一说,冬子反倒有点想见贵志了。见到他,把昨天发生的事都讲给他听。跟贵志讲讲,心里的压力也会小一些。

挂断电话后,冬子真后悔没答应他。

贵志再打来电话是在半个月之后。

“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没那么忙了?”

来电话时已过了晚上十一点。

“你现在哪里?”

“在赤坂,喝着酒,突然想见你了。我在'周三之晨',你能来吗?”

冬子想了想答道:“我已经睡下了。”

“这段时间你好像哪里也不想去,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

“出来散散心吧。”

“今天晚上就算了。”

如果现在见他,说不定会被他探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那件事冬子最想告诉的也是贵志,最想隐瞒也是贵志。

“真遗憾。”

感到无聊的话,随便多少女人贵志都叫得到。冬子挂断电话,自己对自己说:你没有子宫,又遭了强暴。

第三次来电话,又在半个月之后。

当时正值台风雨刚要止歇的傍晚时分。

“生日快乐!”

突然闻听此言,冬子怔住了。

的确,今天是她二十九岁的生日。冬子对谁也没讲,她想保守年龄的秘密,但细心的贵志还是记下了。

“本想跟你一起吃饭,可今天实在抽不出时间。”

“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没办法,只有送花给你了。到了没有?”

“还没有……”

“我刚送的,应该马上到。”

贵志说完,突然话锋一转,“下周去北海道,如何?”

“嗯?”

“下周呢,盂蔺盆节过去了,出外走动的人也少了,北海道的气候也凉下来了。”

听说是北海道,冬子不禁怦然心动。这段时间,天气持续高热,冬子瘦了,感觉也很累。

“你去出差吧?”

“札幌有一个学术会议,我想去听听报告。”

“中山先生也一起去吧?”

“可能要去吧?我们不跟他一起走,怎么样,你要去的话,我就去订票。”

“下星期几?”

“学术会议从星期五到星期天开三天。不过,你可以星期天来。现在不太忙吧?”

冬子与其说是考虑铺子,不如说是在考虑自己的身体情况,如果和贵志一起旅行,旅行途中难免要与他亲热。一个月以前被男人强奸的事,贵志不会发觉吧?

当然,冬子身体上并没有强奸的痕迹,但肌肉和感觉方面却依然余波未息。

“仲夏季节,应该放松休息一下。把铺子交给女孩子们帮忙打理,你不会不放心吧?”

真纪这一周,友美上周已错开分别休了一周的假。

“北海道白天可能会热一点,但到了晚上非常凉快,很好睡。”

“我跟你一块去,不耽误事吧?”

“当然不了……我明天找个时间让公司人员把票给你送去。决定了,星期六出发。”

贵志话题一转。

“像船津那样的好男人可再难找到了。”

“我无所谓……”

“我知道,开个玩笑。”

贵志笑着挂断了电话。

冬子重新掂量了一下自己和贵志的关系。

与船津频繁接触那段时间,冬子忘了贵志。说完全忘记也不是事实,但很少想起来。船津走了以后,她才重又答应与贵志一块去旅行。

虽说贵志是打电话邀她的,冬子也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她对两个人一块去旅行没有什么抵触,相反而倒觉得是很自然的事。

自己和贵志是不是真有割扯不断的缘呢?

不过,这次旅行与以往不同,这是被男人强暴之后的初次旅行。

那次事件之后,过了一个月,冬子的身体没出现异常。事件刚发生时,有几天全身关节痛,局部还有刺痛。不过,很快就好了。

冬子没有了子宫,不必担心会怀孕,也没发生其他病就变迹象。

但在心里,那件事却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

现在的自己还能不能坦然接受贵志的拥抱呢?

如果可能的话,冬子希望这是一次纯粹的旅行,一次没有男女性事羁绊的旅行。但贵志恐怕不会同意。

在冬子房间的阳台上,盆栽的牵牛花开了。本来牵牛花到初秋才开花,但现在新培育出了夏天开放的品种。

在去旅行的那天早上,攀附于常青藤上的牵牛花,开了四朵,两朵红色,两朵淡紫色。冬子给它们浇了水,送上阳台门,落了锁。

大大的旅行箱里,除了内衣之外,还有换洗用的连衣裙。考虑到一早一晚会比较凉,放进了一件开襟毛衣。

飞机上午十一点从羽田起飞。冬子提前二十分钟到了机场大厅,她惊奇地发现贵志已先到了,正在柜台前等她。

“我担心你会误了,挺着急的。”

“对不起,路上很堵。”

说着话,两个人进了出发口,还有点时间,便找个位子坐下喝咖啡。

“中山教授乘昨天的班机去了。”

“各走各的比较好。”

见到教授倒也没什么,只是免不了又得说上几句话。

现在冬子就想与贵志两个人清清静静地去旅行。

过了盂蔺盆节这个高峰,旅客似有减少,不过,还是几近满员了。

“自今年年初专九州回来之后。相隔有半年了。”

冬子靠窗坐着,旁边坐着贵志。

“当时梅花刚刚开放。”

“大家都说北海道夏天好,我却不以为然。景色除了绿之外少有变化,人很多。”

“不过,挺凉快吧?”

“你以前没去过北海道吧?”

“上大学时,去道南走马观花看了一下。”

“这次来还是走马观花。”

冬子和贵志星期六、星期天在那里住两晚,打算星期一早上返回。

“札幌有你要好的朋友吧?”

“有一个大学时代的朋友,在北海道大学,不像藤井那样能喝。”

“藤井先生后来怎么样了?”

“前些日子他到东京来,见了一面。听说他和太太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

“两个人不发生关系。”

飞机缓缓地移向跑道,终于到达预定的位置,开始加速起跑。

突然,轻轻一震,飞机一下子浮到了半空当中。飞机急往上飞,座位开始倾斜,冬子问道:“两人什么也不做,藤井先生能忍受得了?”

“现在他自己好像也没有情绪了。”

“那他们两人……”

“刚开始是这样。最近听说常找个不错的女的。”

“真可恶。”

“不过,一个男人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要健康,就自然有这个要求。”

“他太太知道这件事吗?”

“他太太要他到外面玩的,有什么办法。”

“男人真自私。”

“可是,藤井还是爱他的妻子的。”

在倾斜的飞机里,冬子眼前浮现出藤井和气的脸。

过了八月半的札幌,已没有了盛夏的逼人暑气。

白云飘浮的远空,纯净辽阔的草原,都让人感觉到了秋天悄然临近的脚步。

半月之前,天气还异常炎热,超过三十度。当时着实令本地长大的孩子吃了一惊。现在正午也就二十二、三度,早晚穿短袖都觉得凉意袭人。

到达札幌的当晚,冬子从旅行箱里拿出带来的开司米穿上,上了街。

“这里我也是久未光顾了。”

贵志这样说着,领她进入薄野一家专门的蟹餐馆。虽然夏天不是盛产蟹的季节,但店里却依然是既有全蟹拼盘,又有煮蟹壳。而且,从汤到饭全部都放蟹。

吃过饭,两人在薄野溜达了一会儿,便进了酒吧。

贵志与冬子一起时,从不去那种女人很多的俱乐部,总是到那种顶多只有一两个女人的有柜台的酒吧。

“好久不见。今天刚到的?”

一个一看就知道是妈咪的三十多岁的女人迎上来,看样子这里贵志也来过多次。

“听说要开学术会议,我就想您应该会来的。”

老板娘热情地跟贵志寒暄,同冬子也打了招呼。她块头挺大,看样子是个性格开朗,坦率诚恳的人。

在那里喝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出来时已经十点了。

因为是星期六的晚上,街上有很多年轻人。在霓虹灯下,随着人流往前走,会使人产生恍如在东京一样的错觉。

但一拐上小道,被清冷的夜风一吹,便会立刻觉知这是在北国的街道上。

冬子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感伤起来。

不知是来到这人地两生的北国的缘故,还是这是自与船津分别后的第一次旅行,她变得有些多愁善感。

“到旅馆有十分钟路程,咱们走回去吧?”

出了店门走出二、三百米后,贵志提议道。

冬子点头赞同,她与贵志并排而走。

走了两、三分钟,出了繁华街道,行人骤然少了很多,寂寥空阔的大街上,秋风飒飒吹过。

“很久没看到过这么绚烂的夜空了。”

冬子望着繁星闪烁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夏天匆匆而过,天空澄彻清明,星星仿佛一伸手便可摘到。冬子主动挎住贵志的胳膊问道:“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贵志没有马上回答。又往前走了走,来到了道路转弯处。

“别问为什么。不需要特别的理由。”

“一个曾一度分手,不正常的女人,值得你特意带她来札幌吗?”

“你是说我给你添了麻烦。”

“不是这个意思。可以带来的女人,不是有很多吗?”

“你嫉妒了?”

“不是。”

冬子一直在观察贵志身边的女人。除了她太太之外,贵志还跟好几个女人有来往。

冬子并不是要指责他。贵志身边没有其他女人,她也未必就很开心,有女人,她也无所谓。况且,现在的冬子也没有权利说他什么。

“那不就没事了。”

“可是,我总觉得奇怪。”

仔细想想,与贵志的交往非常有意思,两人曾一度分手,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开始一起出去旅行。

开始时,以为两个人曾有那么段关系,一遇合适机会,自然旧情复燃。但仔细一想,也并不是这么回事。两个人虽又恢复了来往,但并没有起来。表面看起来,静静地犹如蜡烛一般,火并不旺。至少,冬子是这样感觉的。

“其实理由很简单,我喜欢你。”

“你不需要自欺欺人。”

“不,我说的是实话。”

走过拉下卷闸门的大楼时,贵志说道。

“我觉得我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你。”

街道很宽,但因为是晚上,喧闹了一天的街道已归于沉寂,在前面的夜空下,耸立着两人下榻的酒店。

“不过,我们两个倒是够长久的。”

这一点,冬子也感觉是这样。喜欢讨厌不说,长久这种感觉是实实在在的。“同样是喜欢,随时间推移而发生变化。刚开始的喜欢是对你如醉如痴。一想到你,便难以自制。慢慢地,开始有些实际,有了一种确信你属于我的的满足感。现在,情况又有所不同。”

“怎么不同?”

“我也说不好。反正是和你在一块,有一种安心和轻松的感觉。”

“因为我是一个笨女人?”

“那当然不是。我们俩相处久了,觉得在你面前不需要伪装自己,不需要隐瞒什么,总之是一种舒适随意的感觉。”

“要说长久,我可比不上你太太。”

“那倒是。但不知为何,我和太太始终合不来。已经这把年纪了,我还跟她客客气气地保持距离。近段时间更趋严重了。”

“这我就不懂了。”

“也许你不懂,但这是真的。”

夜风又吹过宽阔的大街,电线杆上挂的牌子在轻轻晃荡。

“我总记挂着你,这应该就是爱吧。”

“你有记挂着我吗?”

“当然啦。”

可能是人在旅途的缘故吧。贵志也感伤起来。

“我们今后不知会怎么样?”

“你再给我点时间。”

“什么事?”

“这次我是要真的离婚了。”

“我不是催你这个事。”

“不,我是认真的。”

“这怎么行。我从来都不敢指望和你结婚。”

“你可能不指望,可我却渴望着哪。到了我这个年龄,已经讨厌忍耐了。我真的希望和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

“不,你和太太在一起,才最合适呀。”

“别瞎说。”

“不是瞎说,你不可以离婚的。”

“在这件事上,我不会接受你的意见。”

贵志说着,停下脚步,将冬子拥入怀中。

冬子将脸埋在贵志的怀里,大气都不出一下。远处传来汽车的声音,街市的喧嚣如涛声卷来。

“好了,傻孩子,你明白了?”

贵志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冬子在夜风中紧闭着眼睛。

当晚,冬子在十二点以后上了床。回到房间她先冲了个凉,换了浴衣。贵志已先上了床。

“过来吧。”

听见贵志叫她,冬子将屋里的灯关了,上了床。

“好久没在一起了。”

贵志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着,搂过冬子。

有一阵子,两个人就这样拥抱着,像是确认体温一般一动不动。终于贵志解开了冬子的浴衣带,将她胸前的衣服拉开。

瞬间,冬子似乎闻到强奸她的那两个人的气息,她像要把这些驱走一样,闭上了眼睛。

又要被男人占有了。但是,此时和彼时相比,人和周围的情况都有天地之别。

冬子仰面而躺,她将手放在贵志的肩头上。她全身放松,全无造作。

那种事她都顶过来了,不会再有更糟糕的事情……

慢慢地,乳房被抚摸,肢体被抚摸。被拥抱的切实感觉在冬子的脑子中逐步弥漫开来。

冬子觉得自己处于极端平静状态。她听凭贵志动作,内心极为平和。既没有竞争之心,也没有不安之念。因为对自己的身体而言,这些念头都太奢侈了。

现在她竭力去接受贵志的爱抚。这时,贵志开始吮咂冬子的乳头,右手也放到了冬子的私处。

轻柔的唇的感觉,从乳房向全身扩散。

冬子双目紧闭,贵志纵横驰骋,她下身像涌泉一样地润湿了。

“啊……”

冬子忍不住轻声叫了起来。贵志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紧紧抱住了冬子。

像在波峰浪尖上一样,冬子娇小的身体被摇来晃去。不知不觉间,冬子开始积极配合。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等意识恢复时,冬子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从何时开始已兴奋起来了。

“啊……”

一种连冬子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和以前不同的感觉从身体中一穿而过。

不仅是冬子感到惊讶。她一抬头,发现黑暗当中,贵志也正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怎么样?”

“感觉好吗?”

贵志的手扣在冬子脖子下面,他正在抚摸她的头发。

“嗯……”

冬子急忙拉过被扯掉的罩单。

“你好兴奋哪!”

“你还记得你都说了些什么吗?”

冬子望着白色天花板,试图唤回遥远的记忆。具体说了些什么她不记得了,但肯定是说了。

“你好久没有这样了。”

冬子也在进一步谛听自己的身体。

感觉好像身体中有狂飆轰然而过。

确实,她有一刻完全忘记自我。“刷”地一下,那甜美的感触一下子袭来,冬子直到这一刻还全身懒洋洋的,品味着这种感觉。

“转过脸来我看看。”

贵志手抚冬子的下巴,试图让她抬起头来。冬子的下巴虽被扳住,但她就是不愿抬头。

“感觉不错吧?”

这种事情,冬子怎么回答好呢?应该说,比冬子还冷静的贵志其实更清楚。

“你刚才好兴奋啊。”

“不许讲……”

“真太美妙了。”

突然,冬子扑进了贵志的怀里。

她这这样与贵志脸贴脸,胸贴胸,从腹部到四肢都与他紧紧相贴,身体一动不动。冬子用这种方式强压住狂喜和羞赧的心情。

“好了好了。”

贵志像哄小孩似的,轻轻地抚摸着冬子的头。他用手指一下一下为冬子梳理着头发,嘴里不住念叨:

“这下就好了,你完全恢复了。”

“不过,这是什么原因呢?”

“什么原因?”

贵志稍稍挪开一点身体,认真地看着冬子说:

“你不觉得起了变化吗?”

“以前,你一直体验不到高潮的呀。”

冬子不看贵志,点点头。

的确,迄今为止,冬子从来没有兴奋过,当然,生病之前除外。自从做过手术之后,她还从未达到过一次高潮。而她全身现在沉浸在一种愉快的疲惫之中。满足之后的安祥迷漫着她的全身。

“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

这个问题问冬子,冬子自然是不明白。

突然的醒觉,更为震惊的还是冬子。

刚才这种满足是仅此一次?还是今后一直持续下去?

“是不是出来旅游之故?不,好像不是。”

贵志自问自答。

“可能是到了凉爽地方的缘故。”

“不可能。……”

“对,这不可能。”

贵志笑着,在冬子额头上吻了一下。

“怎么看都行,好了就好了。”

贵志的手在为冬子理背。不一会,他的手停止了,人已经睡着了。

冬子很满足,贵志好像也很满足。

冬子看着贵志进入梦乡,才进了洗澡间。可能是性行为的馀波,轻易不出汗的冬子现在热汗淋淋。

和贵志亲热前,冬子已在浴缸里泡过。她现在用淋浴头冲了下身子,换上浴衣。出了洗澡间,已是一点半。

周围一片静寂。只听见贵志睡着后单调的喘息声。冬子将有些翻起的罩单整整好,站到了窗子跟前。

透过白色透明的窗帘,可见灯光照射下的草坪。刚才回来时还亮着的左边宴会场的灯现在也已熄了。

与酒店院子一路之隔是个公园。从此处可以看见里面的小湖。那一带如今也是不见人影。湖畔的柳枝在灯光下直垂湖面。

明与暗对比鲜明,愈见夜之静谧。

冬子望着静静的夜景,想起了贵志的问话。

为什么能如此兴奋呢?的确,一看迄今为止的状态便知,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大突出其来了,连冬子自己也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已经劈头盖脑地被卷入这一洪流之中了。

“你刚才好兴奋啊!”听贵志这样说,冬子羞得无地自容。不过紧接着他又夸赞道:“这实在太美妙了。”

冬子狂乱,手足无措的样子令贵志获得了极大满足。

不过,到底是什么因素使得冬子突然重新唤回了快感呢?

贵志问“是不是外出旅游使然”或是“到了凉快地方之故。”

不用讲,后面一句是贵志的玩笑话。不过,他可能也有与在九州没情没绪的那一晚相比之意。

那次去九州旅行时,冬子拼命想兴奋起来。当时她很焦虑,怕身体从此冷淡下来。贵志也清楚这一点,他也竭力多方配合。

但贵志的努力,更加剧了冬子的焦虑。在这种焦虑不安的情绪中,冬子既感觉对不起贵志,又对自己的表现甚为失望。

但是今晚冬子丝毫没有这种不安情绪。

她一开始就想反正自己兴奋不起来,贵志也不是不知道。他带自己到北海道来,就是因为同情自己而专门来散心的。

冬子彻底没了精神包袱,她已不再指望什么。他想,自己又被男人玷污,怎么样也都无所谓了。

没曾想,突然就来了情绪。

冬子第一次知道男人是在七年前,贵志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自那以后,她就一直守着贵志一个人。分手的那段时间,她也没有过委身于其他男人的想法。

除了上次遭到强暴以外,冬子的男性经验只限于贵志。

从处女到女人意识的觉醒,直至获得性的愉悦,这一切全部都是通过贵志。

因为年龄的差异,冬子什么都听从贵志安排。她认为只要忠实地照他吩咐的去做就行了。事实上,一路这样下来,作为一个女人,冬子发展得还是很健全的。

可以说,冬子的性完全是由贵志这个男人一手筑造起来的。

正是这个贵志却对冬子现在的变化感到迷惑。他对冬子一度性冷淡的身体再度恢复快感而感到又惊又喜。

男女的性、生理及体位等等,书里面都有详细解说。冬子读过这方面的记述两、三次。

不过,对于性的感觉,哪本书都语焉不详。就算有时提到了,也只说男女只要结合,便可自然得到快乐。这之后的微妙变化几乎没有触及。好像性快乐,只要反复多次,便可自然获得似的。

可是,现实当中性冷淡的人却不在少数。有些虽不是完全冷淡,但也是很淡漠或基本没什么感觉。其中干脆有人觉得性行为是不能忍受的痛苦。

真纪是这样,中山夫人也说有时兴奋不起来。

即使大家知道性对人的重要性,但潜隐于人的心理深处的深层的东西,却不曾有人深入探究并揭示出来。

尽管有不少人存在性方面的烦恼、苦闷,但他们却都倾诉无门,求助无门。

找医生咨询,他们往往也给不出解决办法。

冬子就是这样。医生只说身体的毛病医嘱好了,没事了。此外就再没有什么建议了。

倘若再多问,就会招致嘲笑,诸如不要想不开,神经过敏了等等。

结果就只有靠自己。

说到方法,那就更加别提了。

医生的医好像只有一句:“不要有不必要的精神负担。”这句话自然治不了病,因此也不可能起作用。

现在冬子却突然好了,她觉得仿佛穿过长长的隧道,重见天日一样,心情豁然开朗。

她望着窗外,心情极其满足。

可能是有风在吹,仔细看,会发现在夜幕之下,一直垂到湖面的柳丝在轻轻摇曳。

万物都在沉睡,只有风在悄悄在传递着秋。

冬子望着万籁俱寂的夜,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上次与这次之间,转机是什么呢?”

贵志问她:“什么事带来的转机?”冬子也茫然摇头,她自己也闹不懂这转机是怎么来的。

仔细想想,上次与这次之间,要说有什么事发生的话,就是被强暴那件事了。毫无疑问,那件事对冬子而言绝对是件大事。

那天晚上,冬子的身心都经受了一次新的体验。在遭受蹂躏、凌辱之后冬子还活着。强暴之后,冬子自己站起来回家了。

最初的恐惧,羞耻过后,最后甚至产生了侥幸如此的安心感。

在冬子的人生当中,没有比这个更具震撼力的体验。

不过,此事与冬子性快感的复苏之间究竟有何关联呢?

不可能有关联——

冬子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再次摇头予以否认。

这件事不可能是她身体复苏的转机。畏惧、恐怖,被人肆意凌辱,不可能会留下愉快的记忆。这件事,冬子实在不愿再去想它。一想到它,她就浑身汗毛直竖。

贵志说与太太离婚这件事也许是个刺激因素。这个消息,着实令冬子感到高兴。不过,单只这个似乎还嫌不足。

“也不对呀……”

冬子离开窗前,拉上窗帘。

贵志侧脸向左躺着,呼吸声均匀而健康。屋里只有床头柜的小灯照着脚下的地面。

冬子整一整浴衣的前襟,将拖鞋摆放在床边上,从脚那头上床,轻轻躺到贵志身边。

翌日,冬子一觉醒来,时针正指向七点。

平常外出旅游,换了床往往睡不好,昨晚却睡得很香。满打满算,冬子也就睡了五个小时,但她觉得身心极其畅快。

是不是因为昨晚性生活和谐的缘故……

冬子刚这样一想,便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九点钟正在十一楼的餐厅里吃早餐时,中山教授来了,坐到同一桌上。

教授不卑不亢地把同来的女伴介绍给了他们两个。这个女的应该就是中山夫人所说的那个大学里面的研究助手。夫人说她是个三十多岁的,歇斯底里的老姑娘,可一见之下,却觉得她是一个气质高雅、知书达礼的人。

贵志和教授谈起了学术会议的事,冬子便和那位女士谈论北海道如何凉爽及有些什么吃的。

教授他们前天一到这里,就在市里兜了一圈。

四个人在一起吃饭,冬子意识到大家均非正常的夫妻关系。这一方面使得彼此无拘无束,但也有让人不大自在的一面。

大家东拉西扯地闲聊着,冬子自然而然地拿中山夫人和眼前的女人做了个比较。

与夫人喜欢浓妆艳抹的热烈不同,这个女人有一般知识女性的娴雅,而且最重要的是年轻。

冬子如果是个男的,恐怕也会选择这个女的。而同时,这个女的似乎也对冬子抱有亲近感。

“下次我们四个人一起去旅游吧。”

教授看着贵志和冬子,再看看双方,提议道。

“到欧洲什么的,怎么样?”

“这是个好主意。”

贵志随即附和。

“明年的国际会议是在雅典召开吧?”

教授脑子里好像已完全没有夫人的位置了。

看着他们俩,冬子忽然觉得在东京的夫人有点怪可怜的。她虽然表面上洋洋自得,我行我素,实际上,她肯定是非常寂寞的。

虽说自己也是处身于抢夺别人丈夫的位置,但冬子还是觉得夫人更亲近一些。这可能不止是个人好恶,大家都有相同的伤痕,都失去了同样重要的东西,可能是这样一种共感所致。

过了约三十分钟,吃完饭,冬子他们先出了餐厅。

“他俩看样子挺合拍的。她比夫人要好多了吧?”

贵志好像不喜欢夫人那样的咋咋呼呼的女人。

“中山先生看上去比以前年轻了。”

“恋爱使人年轻嘛!”

“你也可以效法他呀。”

“我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嘛!”

贵志说着,又悄声问:“昨晚感觉不错吧?”

白天,贵志去参加学术会议时,冬子一个人在札幌的街上溜达。

她先去看过钟楼,又去逛市中心的购物街。

说实在的,冬子没想到札幌竟是一座如此现代化的城市。高楼林立,道路宽阔,街道井然。这里被称作“小东京”,的确,整个街道干净整洁,纤尘不染。

城市西侧是连绵的群山。乍一看,会给人以置身京都的错觉。

虽刚过八半,太阳已使人感觉到了初秋般的柔和。冬子漫步于购物街上,当行至四丁目的一栋大楼时,她在店里买了七宝烧的项链和耳环。

她即刻把它戴在白色的连衣裙上,继续在街上散步。

不一会,冬子到街心花园,在花坛旁边稍事休息后,又再去了植物园。

这里到处可见参天的大榆树,它们在草坪上投下了巨大的影子。

冬子倘祥于绿色之中,她还参观了收集着阿伊努资料的巴奇拉纪念馆和博物馆。回到旅馆时,已是下午三点。

这一圈转下来,还真有点累。

冬子先冲了个凉,然后就躺进了已铺叠好的床上。

贵志回到旅馆是在一个小时之后。

他见冬子穿着睡衣在休息,就急奔过来抱紧了她。

天色尚早。从挂着白色透明窗帘的窗子,透过来夕阳的光辉。

“等一会嘛……”

冬子娇嗔道,可贵志不肯听。

冬子在午后的光亮中,再次接受了贵志的求欢。

这一次冬子也品尝到了快感。

下体润湿,强烈渴望,冬子真切地感觉到了那种滋味。

冬子手放在贵志的胸口上,斜倚着贵志,沉沉睡去了。

“起床吧……”

贵志叫醒她时,房间已开始暗下来。冬子穿着睡衣下了床。

两个缠绵之前,夕阳已经西斜,如今已完全落了山,只有山头的轮廓被染成红色。

“刚才那滋味,还记得吗?”

贵志在床上直起上半身,点着烟。

“以前怎么居然会没感觉,真令人难以置信。”

“又讲这个话。”

“今天我去参加学术会议,心中还在想来着。”

“想什么?”

“为什么突然就会好了,你考虑过没有?”

“这我怎么会考虑……”

“不,这可是件大事。应该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研究研究深层心理。”

“怎么好的?转机是什么?总之,你的激情跟以前没法相比。”

冬子不说什么,她伸手拿了衣服,逃也似地走进了卫生间。

星期六、星期天住了两晚,冬子星期一上午离开札幌。福冈那次她是一个人回来的,这次来回都是和贵志在一起。

中山教授打算再呆一天,等游过了洞爷之后再回去。

从已进入初秋的千岁出发,经过一个半小时的飞行,到达了羽田机场。这里热浪扑面而来,暑气逼人。

东京前段时间温度曾一度有所下降,盛夏虽已过去,但残暑仍无消退之意。

冬子将离开札幌时穿上的开司米收入行李箱,贵志也脱下西装,提在手里。

“你现在什么打算?”

“先回房间,然后再去店里。”

“好吧。那我们就在此分手吧。”

两个人来到到达大厅前面的的士站。

“开心吗?”

“嗯。”面对贵志的问话,冬子直言不讳。

“我回头再打电话给你。”

“谢谢。”

“你先上吧。”

冬子被贵志催着上了等在那里的的士。贵志说是要到横浜办点什么事。

车子启动,剩下冬子一个人后,冬子忽然想,刚才自己说“谢谢”好像怪怪的。

对自己相好了这么多年的男人说谢谢似乎有点太见外了。

不过,他邀请自己出游,按理讲道谢也是应该的。旅行中他多有破费。以前每次旅行回来,冬子都会诚心诚意地向贵志道谢。

唯独这一次,冬子觉得有点对味。这是因为,她觉得这句话,似乎含有其他的意味。

他有可能会误以为冬子在感谢他给了自己一个非常满足的夜晚。

冬子一边在心中否认着,一边又觉得自己内心深处似乎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无论如何,真是太好了。”

冬子悄悄对自己说,眼睛望着窗外。

可能是车内有空调、很凉爽的缘故,炎阳高照的外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眼前伸展着的又是东京人车混杂的街道。这种喧骚虽令人烦厌,但冬子却似乎对此已习以为常了。

途中,在芝浦那里堵了一下车,到达参宫桥的公寓时,已过了下午三点。

在入口大厅左侧的邮箱里,与广告单一起,还有一封外国来的信件。

一看背面,原来是船津写来的。

冬子拿在手里,房里热腾腾的。冬子打开窗,并马上开了空调。然后她在沙发上坐下,打开船津的信。

开头是简单的季节问候,然后说洛杉矶也很热,他前天刚去了二百里外的圣地亚哥回来。

说他在美国已开始慢慢适应,日常简单的事情已经可以应付了。

信中还说,那里有很多日本女人,他还是不能对冬子忘情。

不知道说好听的,还是出自本心,反正他这样说,冬子很开心。

最后,他提醒道,他搬了新住所,地址变了。并特意把新址加写在后面。

看完信,冬子换上衣服,来到店里。

过了一个星期天,共有两天半冬子不在店里。不过,看样子一切正常。

真纪和友美收到的礼物是白奶巧克力,两个人喜不自胜。

过了三个小时,到关门时间了,冬子和店里的女孩子们一起简单地吃了个饭,回到住处。她再次大开窗前,清扫一下,然后坐下给船津回了封信。

信的大意是这样的,东京依然残暑逼人,店子里因为秋季将临,可能要忙起来了。另外,既然到了美国,就千万别冷落了外国的美女云云。

最后又补上一句:切望珍重,期待着与你的再会。

对为离开自己而远行的青年讲这样的话,颇有迷惑之嫌,但这是冬子的真心话。

九月初,气温骤降,天下起了雨。猛然这么一凉,真难以想像前几日超过三十度的残暑天气。

虽气温骤降,年轻人却依然如故,还是半截袖。上了年纪的人则大都装上了西装,颇为惹人注目。

秋天的连阴雨天气现在似乎还早了点。果然,连下了两日之后,天又放了睛。

晴空下,虽阳光朗照,但却已不再有盛夏时节的淫威。

帽子生意因秋季的临近而渐趋兴旺起来。

夏天时候,遮蔽阳光的巴拿马帽和草帽占主流,而秋天才真正是展示高品味帽子的好时候。

虽说大体上是这么一种趋势,但也并不是说到了秋天,高级品便会在一眨眼功夫销售一空。长时间的经济萧条给冬子这样的小店也投下了阴影。

不过,随着秋天时新帽子流行季节临近,像冬子这样的制作精品的店子,生意还是逐渐开始红火起来。

在连绵阴雨住歇那天中午,冬子正和女孩子们在设计室喝茶,真纪突然口齿不清地说道:“妈咪,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因为太突然,冬子没反应过来。真纪脸红了红说:

“就是那个,好好的啊。”

“哪个?”

真纪点点头,说道:“男——人——”

“啊,你说这个。”

冬子至此才算恍然大悟,她会意地笑了。真纪摸了摸鼻子说:“一个星期前,我突然明白了。”

“是吗?……”

“我以前总听不进妈咪您的话,请原谅。”

“不,你不必道歉的。”

“不过,我觉得我以前好傻。”

“不要这样想,不明白也不单是女人的责任。”

“是啊。托现在这个人的福,我终于明白了。”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摄影师。他才三十岁,可人很好的。”

真纪和水田分手后,有了现在这个男的,使她终于体验到了性的快乐。

“我是不是变了?”

“是啊,看上去似乎成熟了一些。”

“好开心啊。”

看着真纪无邪的笑容,冬子突然联想到了自己,不禁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天开始连晴了两天,又开始下起了雨。

友美有点闷闷不乐的,真纪却干得很欢。也许被自己所爱的人教晓了性之乐趣,她才这么充满活力的吧。

因为生理的原因而影响到行为,作为同性,冬子觉得有些情绪受到影响,但冬子自己也并不是说就没有这种倾向。

冬子越发体会到女人身体的不可思议。

每下一场雨,夏天便被削弱一些,天空也愈显高远。在一个像是秋天已降临的午后冬子正在重新布置橱窗,来了一个青年。

青年叫中屋,说是在洛杉矶跟船津是朋友。

“他托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年轻人说。冬子把青年邀到“含羞草馆。”

两个人在靠里的座位上面对面坐下,叫了咖啡。中屋从带来的包裹,拿出一个白纸包裹的盒子。

“这是船津君托我带回来的。”

“给我的?”

“方便的话,你打开看看吧。”

经中屋这么一说,冬子打开了纸包。裹里是一条金项链。

“好漂亮啊!”

冬子从盒子里拿出来在胸前比划了一下。细细的链子,前面是一个用金子包着的,椭圆形的黑色玛瑙石坠子。

“你还要回美国吧?”

“我打算呆半个月再回去。”

“见到船津,告诉他我非常开心。”

“他多次跟我提起您。正如想像的那样,您很漂亮。”

“哪里,都老太婆了。”

冬子微笑了笑,问道:“船津他还好吧?”

“他也基本上习惯了那边的生活,最近他在一个叫作威尔森的建筑家的研究室。”

“他已经在那里上班了?”

“不,他还只是观摩。不过,听他讲收获很大。”

年轻的船津在外国学习新知识固然令人高兴,但同时这也可能促使他远离自己。

“好像他搬了住的地方。”

见冬子问,中屋点了点头。

“寄居在朋友那里可能很不方便,这次新搬的地方离比华利山很近,按日本说法,是个两居室,房子相当不错。”

“住在这种地方,他有那么多钱吗?”

“他家是博多的,那里是酒乡,这点钱算什么。”

“可是,他都那么大了,再让家里寄钱,不大好吧?”

“是啊,他父母要是去的话,就更不得了。”

“不得了?……”

“说实话,他现在正和一个美国女孩子拍拖呢。”

“你说船津?”

“是德国血统,算不上漂亮。那个女孩子现在和他同居了。”

“就是说,两人发生关系了。”

“那肯定了。离开日本,难免会感到寂寞的嘛。”

“初到国外,没有选择余地。现在完全是只要有女孩子愿意跟,任谁都可以这么一种概念。”

冬子无法想像,船津会不分对象地与外国女性做受。

“他有点公子哥作风,所以也挺麻烦的。”

上次给他回信时,冬子还戏言要他去包外国妞,当时她是料定船津没这种事才那么说的。她以为到了国外,船津也仍然和国内时一样。

不过,若中屋刚才的话属实,那船津与以前已是大不相同了。

“我说这些话,有没有令你不快?”

“不,年轻时应该尽情地玩才好。”

“那也因人而异。”

在国外,船津要比冬子想像的要丰富、活跃得多。

“那他是打算和那个女的结婚了?”

“我觉得他不大可能会结婚。日本男人在那里现在还是挺多女孩子喜欢的,我就非常注意浅尝轧止。”

冬子真的是看不透这些男人了。那么纯情的船津,到了国外居然如此轻易地便移情别恋了。那他向冬子表白的爱情算什么呢?

“他在那里有喜欢的人,我接受他的馈赠,这不好吧?”

“不,这是两码事。他其实还是喜欢你。”

“那他爱那个女的吗?”

“说不上是爱吧,这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此话怎讲?”

“反正,现在一个人挺闷的……”

“不明白。”

“我想应该是吧。”

“这样多不好,对吧?”

说完,冬子又害怕被认为是嫉妒,随即改口道:“不过,只要开心就好。”

“对,他性格开朗,也许适合在美国生活。”

看样子,冬子了解的只是船津的一个方面。在冬子眼里,他温文尔雅,极易受伤。也许他刚好相反,是个开朗且很主见的年轻人。

“我该告辞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

中屋提过旁边放的包。

“好的……”

冬子看了看窗外说道:“叫他保重身体,告诉他我很好。”

“知道了。”

“对了,告诉他谢谢他的项链。”

“我一定转告他。”

中屋点点头,道声“再见”,和悦地笑笑,起身走了。

冬子与中屋见面三天后,中山夫人来了电话。

冬子一拿起话筒,就听夫人说;“今天来我家里。”

“明天我到你家附近有事,不如那个时候……”

“不行。晚一点不要紧,就今晚。”

夫人似乎是在下命令。

那天冬子一直在店里忙,挺累的。她九点钟去了代官山夫人的家里。

夫人穿着大花连花裙,有点醉了。

“我跟你说,竹田君他跑了。”

夫人不等冬子在椅子上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

“跑了?为什么?”

“他不知哪里去了。打电话到店里,说是他已经辞工了。”

“住处呢?”

“听说他三天前就从那里搬走了。”

“他没告诉您?”

“他什么也没说,突然就走了。你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吗?”

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冬子真的是满头雾水。

“肯定是搭上了哪个年轻女孩子跑了。是那个年轻女孩子怂恿他跑的。”

“可是……”

“我有一点察觉。他这几个月有些心神不宁,很古怪,肯定跟这个有关系。”

夫人用拳头使劲擂打着桌子。

“不能原谅,不能原谅呀。”

她一边说,一边叫着“信仔”。终于禁不住两手掩面,大放悲声。

“夫人……”

冬子叫她,她也不应,只是哭。口里还念叨着那个溜走的男人“信仔”的名字。

“为什么不跟我讲一声?你怎么能狠心撇下我跑了呢?”

都四十岁的人了,夫人还这么没老没小,不顾体面。尤其令冬子羡慕的是,到了这个年龄,夫人还能尽情表达自己的感情。

看样子,只有等夫人慢慢自己平伏下来了。

“信仔,信仔……”

夫人还在叫。

夫人看来是选中冬子做她宣泄的对象了。她一定要冬子来,目的可能正在于此。所以,冬子也不好不理不睬。

“夫人,不要光顾着哭了,我打电话到店里问问竹田的行踪。”

“没用。店里的经理也说不知道。”

“不过,可以问问他的朋友……”

“别费劲了。总之,我是被他甩了。他巧妙地利用我,然后把我甩了。”

夫人说着,泪水满面地又去喝白兰地。

哭了一通,又尽情地叫了一通,夫人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她用手绢揩掉眼泪,到镜前重又化了妆,回来再喝白兰地。

“想想也真是傻,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去追年轻仔。”

夫人放下杯子,突然破涕为笑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溜走呢?”

“可能是张不开这个口吧。也许他觉得说出来更麻烦,不如这样干脆。”

“你事先没看出来?”

“这个嘛,倒是感觉有那么点迹象。他平素就比较懦弱,面对面可能说不出口吧。”

“可是,总该说一句……”

“无所谓。本来我也没指望和他有多长久。大家你情我愿的,现在是两不相欠,扯平了。”

夫人好像已有些恢复常态,她将白兰地端在手里。

“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我手术之后,对身体失去了信心,是他使我重找回了自信。而与此同时,他也因为我而建立了自信。”

“自信?”

“初认识我时,他还什么都不懂。不摸门路,只知道干着急,是我引导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以后无论走到哪里,一生都忘不了我。”

还有这样考虑问题的,冬子真是服了她了。

“我一想到我得到了他的青春,就什么气都没有了。”

“夫人您一定还会遇上合适的人的。”

“啊呀,我也没有情绪了。先休息一阵再说。”

夫人说到此,叹了口气。

“不过,也真是头疼。男女恩怨,我真是领教了。”

尽管嘴上不服输,夫人还是挺泄气的。她把额前的一绺点发往后拢了拢。

“还是女人和女人值得信赖。”

冬子想起了船津。他在某种意义上也背叛了女人。在这一点上,他和那个叫竹田的也许并无分别。

在美国这块陌生的土地上,也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冬子却不敢苟同。

“男人即使是爱着一个女人,他也可以去抱另外一个女人。”

“是的。说穿了,男人是野兽来的。”

冬子倒没这么坚决。不过,如果在恢复性快感之前,了解到船津的情况,她可能会受到更大的震动。

“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男人之外,就只有女人……”

夫人这样说着,探询似地看着冬子问:

“你这段时间过得很充实吧?”

“你指什么?”“你瞒不到我。你脸上的神采可以看出,肯定是有好事。”

“哪里呀,——”

“现在你肯定不愿亲近我这个老太婆了。”

“没有的事……”

“你不必勉强,我感觉特敏锐,能看得出来。”

冬子被夫人瞅得不好意思起来,她伏下视线。

“还是你年轻好哇。你还可以不断改变。我只有引退了。”

夫人说着,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你听没听说过无性这个词?”

无性这个词冬子听倒是听说过,但要具体解释是什么意思,她就不懂了。她正在冥思苦想,夫人笑着开口了:

“这个词我想可能是从时装介传播开的。意思是有男女性之束缚,是不属于任何一方的中性。”

“有这么回事吗?”

“现实中有没有我们撇开不谈,你不觉得这种无性也不错吗?”

“嗯……”

“总之,我已经厌倦了男男女女这种思恩怨怨的关系,还是快点老了,变成一个老太婆,就一了百了了。”

“夫人您还这么年轻……”

“哪里呀。我的朋友,有的已开始进入更年期,有的已经过了,已经不再是女人了。”

“不可能吧……”

“这是真的。我早就没有了,但是不必为这个事苦恼了。”

遭到男人遗弃,倒令夫人看开了许多。

“你不觉得男人好麻烦?不过,你现在还年轻,有人疼,所以你可能不会有这种想法。”

“哪有啊……”

“不过,即使有人爱,那也是暂时的事,男人终究是要移情别恋的。”

夫人说着,有些醉眼朦胧地看了眼冬子。

“女人还是跟女人好。”

她见冬子点头,倏地一下将右手伸到桌子上。她的手保养得很好,与身体极不相称。指甲上涂了胭脂色的指甲油。不过,手背则的确皱纹毕现,表明她已不再年轻。

“喏,抓住我的手。”

冬子有些迟迟疑疑的。

“抓紧一点。”

夫人完全是毋庸置疑的口气。冬子伸手抓住她的手。夫人突然反扣回来,“噌”地一声站起身来。

被她这么用力一带,冬子不由得身体前倾,站立不稳。夫人抓住她的手不放,并趁势迅即来到冬子身边。

“来吧……”

她将另一只手搭到冬子肩上,将脸凑过来。

瞬间,冬子感觉如有一瓢冷水泼到了脖筋上。她打了个寒噤,将脸偏向一边。

“你怎么了?”

“是不是讨厌我了?”

夫人伸出右手,再次向冬子的脖颈探去。冬子往后退一步,摇摇头:

“我告辞了。”

“为什么?突然……”

“我有点事要去办。”

冬子拿过椅子上的手袋,径朝大门走去。

“冬子,你怎么了?哪里你不满意?”

“你等一下嘛。”

冬子不理会夫人的叫喊,只管穿了鞋,推开门。

出到外面,跑了有百多米,在确认中山夫人没有追来后,冬子才停下了脚步。

然后,像抖落尘土似的,她用手拍打拍打肩头,继续走路。

为什么突然想逃避夫人呢?

以前,每次夫人约她,虽也有抵触,但她最终总是依照对方的意愿行事。有时,自己甚至期待对方来约。

可是,今天夫人刚一靠近,冬子就直发毛。身上感觉像有长着无数触手的虫子爬上来似的,她甚至打起了哆嗦。

这到底是为什么?

夫人的态度与以前相比并没什么不同。

她身上所穿的很奔放的大花便装和连衣裙也都与平常无异,脸上也仔仔细细地化了妆。

虽说年纪大了点,但夫人很注重个人修饰,嚷嚷也好,亲昵也好,都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只是今天夫人遭人遗弃,情绪有波动。冬子对夫人感情大起大落已然习惯,她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当夫人靠近她时,她的身体竟禁不住有些发抖。

仔细分析一下,好像并不是夫人有什么地方令她讨厌,也不是她对哪里不满意。问题不在乎情绪,而是身体自身不接受这种触摸。准确地说,是被触摸的感觉令到她毛骨悚然。

现在来看,今天晚上也许不是夫人,而是冬子有问题。夫人一如既往,改变的是冬子自己而已。

说不定……

冬子放慢脚步,在街灯下面她忽然若有所悟。

可能我已不再需要她了……

冬子脑海里浮现出贵志的面容。

坦率地讲,她现在根本就不想与夫人亲热,有贵志一个人也就足够了。她的身体已经很满足了。

现在夫人对自己已无任何意义……

以前因为自己太寂寞才接近她,但并非出自本心。

在身体无法得到满足时,也许那只是一种暂时纤缓的游戏而已。

在性快感已然恢复的今天,冬子已不再需要夫人了。与夫人相比,贵志不知要好多少。冬子一面惊异于自己的任性而为,一面对自己何以会变成这样大惑不解。

从九月中到九月末,冬子每天都忙到差不多十点钟。

她尽量不把工作带回去做,而总是留下来在设计室里做完它。友美和真纪也出了不少力。

像冬子这样的小店,有四、五件大货做,便马上会忙起来。

最近很少铺子肯一件一件费工费时,耐心细致地去做。所以,大百货店及小商店都时不时地有加工订单来。

从这一点来看,店子的个性已得到认同。其实,坦白地讲,做少数几件高级品,并没有多少钱可赚。大量生产普通品,利润还要大得多。

但是,像冬子这样的店子若与大的生产厂商进行竞争,不可能会取胜。就算钱赚少点,应该说,现在的思路还是对的。

尽管这么忙,这段时间冬子还是和贵志会了三次。

从札幌回来是在八月中以后。所以也就是说,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两个人三度见面。

其中,有两次去了以前去过的旅馆,第三次则是在冬子的公寓。

几次都是在加班结束后,过了十点钟才见的面。

要早在以前,冬子肯定会困倦不堪,第二天会很辛苦。但现在冬子当晚都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醒后精神也很饱满。

“这段时间,你身体状态不错嘛。”

贵志也看出来冬子状态不错。

“是不是因为那方面精进的缘故啊。”

贵志调皮地看着冬子说。

这种说法虽听起来不大入耳,但冬子又觉得不是没有道理。

这几次,每次相会冬子都爱欲燃烧,甚至连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以前的冷淡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以遏止不住的频频高潮。

“看来,以前还是精神负担太重了。”

“幸许是吧。”

“医生是怎么说的。”

“我没问过医生。”

“摘除子宫以后,是有一段时间很不正常。”

“我早已经忘记那回事了。”

“以前我也劝你忘了它,可你却怎么也做不到。”

这一点,确如贵志所言。

“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冬子马上想到了在陌生的公寓里强奸自己的男人。

“我大阪的一个医生朋友也说这种情况纯属精神原因造成。”

“你还问了这事?”

“我很记挂这件事。不过,这其中原因很复杂,医生也不大明白。”

确实,医生也说过,手术后身体不会有变化,所以不影响性生活。

仅只是肉体因素的话,正常人变成性冷淡的确不可思议。如果说是对方的问题,那么一度曾经燃烧而后再度冷淡就不好解释了。这里不仅要考虑身体因素,而且还应考虑精神影响。

“这只是我的主观想像。你在手术之后,就认为自己不再是女人了。尤其是你怀疑,一个可做可不做的手术导致你失去了作为女人极其重要的东西,这使得情况变得更糟糕了。”

贵志所做的这些推理分析颇有道理。

“这个我们姑且不谈。你后来为什么又恢复正常了呢?如果说手术是造成性冷淡的原因的是不是也应该说恢复性快感也与此相关呢?”

“你一直怀疑手术是错误的,现在疑云尽消,所以也就好了。”

“不对。”

冬子明确地摇头否认。

“那是为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

冬子想起那两个男人,但并没有证据能证明好起来是由于这个原因。

“一下子就拨云见日了。”

“拨云见日?”

“一种就这样了的感觉。”

“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快感顿失因何事,性趣重温又为何。真该感叹女人身体之不可思议呀!”

贵志像朗诵诗一般地说着,离床站了起来。

“你这就回去?”

“明天早上九点,车来接我。”

贵志推搪似地说着,开始穿衣服。

“要不要泡杯咖啡?”

“好吧。”

冬子整整凌乱的头发,进了厨房。

“船津来信了,好像混得不错。”

贵志从背后正在渔咖啡的冬子说,“那家伙好像挺活跃的。”

冬子不声不响地将咖啡放在贵志面前。

“好香的夜半咖啡哟。”

贵志接下去说道:

“明年我们应该可以结婚。”

“你又提这事……”

“更耐心等等。”

“我现在这样子就很幸福。”

“我就不觉得是那么幸福了。”

“你是个怪人。”

冬子微笑着摇摇头。

贵志轻吸了口咖啡。那条刚刚还抱着自己的健壮胳臂就在眼前,而那令自己狂乱不已的手指正将杯子送向唇边。

“怎么啦?”

“没什么。”

贵志一问,冬子慌忙将视线从贵志的手指上移开。

“真奇怪。”

“真奇怪……”

像鹦鹉学舌一样,冬子也跟着说了一句。

“明天开始,我到关西去三天,回来我再打电话给你。”

“路上小心。”

“我走了。”

“再见。”

冬子朗声道别。等贵志身影消失后,她关上房门。

贵志走在水泥走廊上的脚步声渐去渐远,慢慢听不到了。冬子在确认他真的走远后,又躺回床上。

虽说刚刚才亲热过,但不知为何,她很迷恋贵志的身体。她想把贵志留在床上的味道全部收集起来。

已很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冬子觉得,这刚刚恢复快感的身体又引出了新的依恋,她因此而生出了些许淡淡的忧愁。

正文 11、1鸡冠花

冬子房间的阳台上不久前还在盛开的牵牛花现在枯萎了。只剩下藤缠绕的竹干还孤零零地立在花盆上。

十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冬子从店里回来时,从站前的花店里买了盆鸡冠花回来。

鸡冠花有红色、黄色、杂色等等,冬子从中挑了最红的一种。

花店的主人告诉冬子:“鸡冠花又名雁来红,雁来时,比现在更红。”

这段时间,冬子有点偏好收集红色的花。

以前她总觉得红色太扎眼,因此比较喜欢杏色或蓝颜色,而这段时间似乎这爱好变了。

女人喜欢红色,有两种说法:一种说这是因为她的心在燃烧,另一种则说她的心太寂寞。

究竟哪种说法对,冬子也不知道。不过,站在不同角度看,两种说法都各有其道理。

的确,独身生活的寂寞随年龄增长而逐渐加深。每当见到高中时的朋友给了婚,儿女绕膝的情景,冬子便会产生一种被抛弃一样的寂寞。

冬子之所以会有这种感受,也许是因为三十岁这个年龄已逼近眼前之故。

别人也许不太留意。但眼角开始出现的小皱纹已令人不安地想到了年龄问题。

它使人生出青春已逝之感。

虽有这种种不安,冬子却始终没有打破一个人的独身生活,这是因为在她的心中始终装着贵志的缘故。

无论怎么想挣脱,七年时间的耳濡目染却无法无视。脑袋虽有分手之意,身体和感觉却没有截然分开。

不论身体是燃烧还是冷淡,说到底,也都只不过是贵志摇摆起伏。

现在,当冬子的身体再度燃烧起来的。也许是她对贵志产生了二次恋情。而且贵志也重又开始接近冬子。

虽说是韶华不再,但新的欢愉使冬子在这段时间再度美艳动人起来。

事实上,贵志也曾半开玩笑地夸过她:“最近你又光彩照人起来了。”这一点冬子也有感觉。皮肤开始有了弹性,白粉也更容易亲和皮肤。

这个一度几乎就要枯萎的女人,如今重又如花朵般地绽放出了美丽。

冬子觉得自己虽身体纤瘦,但不知哪里潜隐着一股顽强劲,宛如不死身一般,这甚至令她感到忧虑。在她的身体里面,似乎潜藏着与她的柔弱外表相反的,女人的一种实实在在的韧劲。

鸡冠花的红,有猛烈燃烧的热烈,又有沉寂静穆的凄清。

这种红,脆弱与顽强并存。

这正如冬子的表里两面。

傍晚,落日之下,冬子品味着鸡冠花之红,正放窗帘时,贵志打来了电话。

“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一个人在愣神。”

“啊——”

贵志点点头说:“明天咱们见一面吧。”

冬子爽快地答应了贵志的约会。

“明天八点呢,还是九点。”

“就八点吧。”

“在赤坂吃晚饭。上次去的法国餐馆怎么样?”

“好吧。”

谈好约会的事之后,贵志说:“我现在正在搞新大楼的设计。”

已经完成的还行,正在设计的东西,冬子没多大兴趣。

贵志说这些话,内容并不重要,他就想告诉冬子一个意思:他正在忙。

贵志很体贴人,也许他觉得星期六晚上,冬子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怪可怜的。

如果做得到,我会马上去。可是我现在去不了。原因不是因为我在家里,而是因为工作忙。这就是贵志的潜台词。

冬子对贵志的良苦用心可说是了如指掌。有时候甚至会因过于了解而觉得没有趣味。

多少年了,都一直这么反复下来了。虽然有时候也觉得厌倦,但冬子却始终未离开贵志,也许正是为贵志的体贴所惑吧。

贵志不是那种对一个女人用情专一的人。冬子虽明知道这一点,却一直跟他到现在,其中一个重在原因是因为她有一种安全感,相信跟着他,不会有大错。

即使冬子什么也不讲,也有贵志为她考虑到。总之,贵志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表面上虽然他很冷峻,我行我素,但实际上他是很有人情味的。有时候从他的脸上可看出他的这个弱点。

这种爱和被爱的方式,仔细想想也许是恶性的。如果是被经济因素或社会地位所诱,则亲近也简单,离开也容易。

即使是分手了,也不会造成什么心理影响。

冬子现在已经太迟了。在外人看来,这可能会被看成是惰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贵志说要在明年结婚,究竟办得到办不到呢?他那么善良,也许无法让妻子同意离婚。

不过,冬子现在对这些东西已无所谓,自从身体出现冷淡反应以来,冬子已不大在意形式,而更注重实际。比为人妻子更重要的,首先是做一个女人。

以前冬子想快点到三十岁。她以为一到三十,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的心神不定,就可以守着贵志一个人过下去。而且心情也可以平静下来。

但现在看来,这种担心已没有必要了。

性快感恢复,冬子以同一个人开始了第二次恋爱。

翌日八点,到了法国餐馆,贵志还没有到。

等了约十分钟,贵志才左冲右突,从桌子上缝隙间穿行而来。

“我来晚了,你点了什么东西没有?”

“还没有。”

冬子只要了杯饮料。

“那我们点菜吧。葡萄酒煮牛肉似乎挺不错的,要一个怎么样?”

“你点就行了。”

贵志又叫了红酒和汤,一本正经地转向冬子:“好漂亮的项链。”

冬子马上伸手到胸口说道:“船津送的。”

今天冬子出门时,很自然地就戴上了。本想穿浅蓝色连衣裙配玉石项链的,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船津送的项链。

“一个自称是他在美国的朋友的人带来的。”

“是嘛。”

贵志瞅了瞅,从口袋里掏出香烟。

“他还喜欢着你吧?”

“没有的事,听说他在那边跟一个美国女人同居了。”

“哟嗬……”

“一个那么正经的人,想不到居然也会这样。”

“不是这么说。”

贵志喝了一口葡萄酒品品味,用餐巾擦擦嘴角说:

“没有个女人会很寂寞的嘛。”

“他朋友也是这么说的。”

“因为是在国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管是在国外还是在日本,如果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女人不会随便找个男人。说什么会寂寞,男人真是自私。”

“也许你是对的。”

“女人一个人呆着……”

“男人肯定没有女人坚强。”

“不对。”

“男人很脆弱。精神是如此,性快感亦是如此。”

“哪有这回事,你瞎编。”

“男人会阳痿,但不会性冷淡,男人会有某种程度的快感,但一直起伏不大。男人身体里面永远是刮着同样的风,平淡无奇。所以,还是做女人的好。”

“真的?”

“女人总能痛痛快快地热烈燃烧起来。”

“便也有熄火的时候。”

“即使是熄了,火仍旧是火。一遇合适时机,便会重新燃烧起来。”

“也并不像你说的那样轻巧。”

“她也是,因为要像燎原的烈火那样……”

“别说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

冬子忽然有点可怜起贵志来。

“被各种各样的女人包围着,他只是要把对方的火烧起来。也许,船津啦、中山教授啦,那个叫竹田的男人啦,统统都是一样的。”

“总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什么”

“时而燃烧,时而熄火的。”

“无缘无故?”

“不知道。”

“总而言之,因人而异。”

冬了点点头,想起真纪来。

真纪的火因遭到强暴而熄减了。冬子的火则因同样的原因而燃烧起来了。同一件事,结果却不同。一个女人燃烧起来,另一个女人则冷漠下去。

反而是一些不着边际,不大确定的因素将女人之火引燃起来。

“还去上次那家旅馆吧?”

贵志征询似地问冬子,冬子用眼神做了回答。

大约三十分钟后,两人出了法国餐馆,外面正下着小雨。

听说四国那边台风登陆了,这雨可能是其余波吧。

车子到了酒店,冬子随贵志来到位于地下的俱乐部。

昏暗的灯光下面,摆着几张桌子,中间是乐队,客人以成熟稳重,稍上年纪的人居多。

冬子在这里又喝了白兰地,并应贵志之邀跳起了舞。

音乐舒缓抒情,一点也不吵闹。

跳到第三支曲子时,贵志轻声道:

“你已经忘了那事了吧?”

“什么?”

“手术的事。”

“别……”

“我又想摸摸那伤口了。”

听着耳边贵志的絮絮低语,冬子的身体,再次燃烧起来。

从地下俱乐部出来,已是晚上十一点钟。

雨依然在浙浙沥沥地下着。

正当贵志欲去房间开房时,冬子拦住了他。

“不开房怎么办呢?”

“回我房间吧。”

贵志点点头,两人上了停在那里的的士。

三年前与贵志分手时,冬子曾决意不让任何人进房间。她要不受干扰的,过一个女人真正的生活。

可现在冬子却主动邀请贵志去,她像已忘记了三年前自己所下的决心,重新又接受了他。

冬子注意到现在自己身上所起的这一巨大变化。她一度放弃的女人的生命,重又跳动起来了。

冬子觉得自己现在的身体很可爱。她已不再理会教条和世俗的眼光,只想用心珍重目前所拥有的欢乐。

表面上看来,现在只是在重复着以往。但所不同的是,冬子现在很热爱自己。不只是对作为对方的男人,对恢复了快感的自己的身体也同样产生了爱恋。自己本以为自己已经消失,却不曾想到身体当中依然留存着这女人之火,冬子很快意地认同了它。

“还是回房间里自在。”

贵志走进冬子的房间,点上烟,又从报箱里拿出晚报看起来。

这个姿式,几年不变,冬子感到无比亲切。

“冲杯咖啡吧?”

“好吧,来一杯吧。”

贵志点点头,脱下西装,取下领带,冬子习惯性地接过来挂上衣架。

“好安静啊。”

“嗯……”

两个人相对而坐,边喝咖啡边相互点头。

这种景以前也曾经有过。冬子正想着,贵志站起身来到她的身边。

“好久没这样子了。”

“什么样?”

“就这样。”

冬子假装没听见,端起咖啡欲喝。贵志的手已放上了她的肩头。

她被这样的扳转身子接吻。

“我想你。”

“来……”

“等等……”

冬子响应着,全然忘记胸口正在晃动的船津送的项链。

翌日一早,冬子一觉醒来,时间已过了早上八点。

窗帘边上流泻进来的阳光亮堂堂的,远处传来汽车来来往往的声音。

贵志是昨晚,不,应该说是今早四点回去的。

他说要住下,是冬子硬把他赶回去的。

因是中途又睡的,所以就起得晚了。要是在平日就得赶时间了。今天不必着急,因为店里休息。

虽然中间中断了一下,但加起来也睡有七个小时。在充足的睡眠之后,除了感觉神清气爽之外,还有一种慵懒的感觉。

昨晚冬子再次进入巅狂状态。中间细节虽不完全记得,但她清楚地知道今次更胜以往,可说是高潮不断。

过了一夜之后,这种感觉仍如阵阵波涛击打着她的身体。

正如一场秋雨一层凉一样,冬子的快感也在逐步加强。这与冬子和贵志初识时机极为相似。

甚至比那时更强烈,更有感觉。

正如身体冷淡时,冬子的意志不能控制一样,现在身体欲火汹涌,也不是冬子的意志所能驾驶的。

而且这燎原大火越烧越旺,越来越凶猛。

在接连不断地出现这些情况之后,冬子虽一面担心将来会如何,一面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彻底复原了。

以后再不会失去这种欢乐了。这是她刻骨铭心的感觉。这种自信越强,越觉得不可理解那个长长的、阴冷队道是怎么回事。

这段反常表现为什么会出现,又为什么消失得这样无影无痕呢?

是不是这段时间冬子被什么东西附体,现在又离开了呢?

到底是什么原因,医生、贵志包括冬子本人都大惑不解。

就这样,谁也解释不清,为什么冬子的身体会由阳到阴,又由阴到阳的。

冬子切切实实地感到了自己身体的不可思议。

毫无疑问,虽是自己的身体,这其中却有不属于自己身体的部份。

自己明显是朝一个方向努力的,但却事与愿违。这个部份独立于冬子,有自己的意志。

“想不通。”

冬子望着窗帘渗入的柔和的晨光,悄然自语。

“这是为什么?”

她歪头自问。

问也白问。明知道问不到,冬子还是从发问本身获得了一种满足。

“还是起床吧。”

冬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床上流荡着睡了一个好觉之后的慵懒气息。

冬子一抬起眼睛,发现枕头边床头柜上放着船津送的项链。不知道为什么,晨光下不再那么光彩夺目,看上去很平凡。

冬子拿着梳子,打开阳台上的窗帘。

瞬间,像等不及似的,早晨的阳光一下子涌了进来。

台风过后,阳光眩人眼目。

冬子做了个深呼吸,到阳台上梳头。

也许是由于假日的原因,公寓下面的空地上,孩子们在骑车嬉戏。对面道路上跑过一个拿球拍的少年。

道路,人家、还有前面神宫的林木都淋浴着秋日的阳光。

冬子一边哼着歌,一边慢慢地梳头。得到满足了,头发也变得润泽柔顺。

梳子上沾着五、六根落发。冬子用纸去拈时,忽然看到了脚下的鸡冠花。

冬子是两天前买回来的,现在较之那时红意更浓了,秋空下像在燃烧似的。

“雁来红。”

略加思考,冬子记起了它的名字。

花店的主人讲,鸡冠花在雁来时会更红。

“更红……”

冬子喃喃自语,她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自己的身体也被染红了一样。

不知究竟是何物,自己体内确有一倏红色的芯。

现在,这个“红”正在燃烧。

也许它并没有止熄,一直都在燃烧。

只是其色调时不时会出现一些明暗变化罢了。

虽同样是红,但它却分明有如火燃烧和消沉宁静之时。

在何时,又为何变成鲜艳的“红”?而又在何时,又为何褪色冬子不明就里,一直是如坠雾中。

现在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在冬子的身体里面确实留存着“红”的芯。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