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太极卷 - xp1024.com
《阴阳师·太极卷》


二百六十二只黄金虫 第一节

阳光照在红叶上,闪闪发光。

午后阳光,正缓缓回归天边。

方才映照整个庭院的阳光,现在只晒得到较高的草丛叶尖。自西侧伸长的瓦顶泥墙阴影也罩上红叶树根。

开着黄花的败酱草丛,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中露出头部。

秋阳正悠然步入垂暮。

“真是安详的一天。”喃喃说着这话的,是源博雅。

博雅坐在窄廊,视线投向庭院。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晴明支着腿坐在博雅面前。背倚柱子,双眼半睁半阖,眯着眼、痴然如醉地倾听博雅的声音。

晴明细长白皙的右手指尖,举着只剩半杯酒的酒杯。

“晴明啊,这样坐着观赏庭院,那些花草树木、风啊、阳光啊,看起来很像在弹奏一首大自然乐曲吧?”

博雅手中的酒杯,已经空了。

不久之前,博雅便喝光杯中的酒,只是还未将酒杯搁在地板。

“今天一整天,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都沉浸在大自然乐音中。”

博雅仰头望着屋檐上方的青空。

青空弥漫着秋阳。秋阳朗朗,宛如响彻高空风中的嘹亮笛声。

晴明不作声。

看样子,即便是自博雅双脣中断断续续流泻出的声音与话语,听在晴明耳里,也像大自然乐音一样。

中午前,博雅就到晴明宅邸。

“今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大好日子……”博雅望着晴明说,“结果突然很想来看你。”语毕,腼腆微笑。

之后,两人无所事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坐在同样的窄廊上,一整天都眺望着秋日庭院。

偶尔,将近半个时辰,彼此默默无语。

长时间的沉默,对晴明与博雅来说,丝毫不感觉痛苦。

博雅在自己的酒杯斟满了酒,也在晴明的酒杯斟满了酒。

两人悠闲自在地喝酒。

蜜虫、蜜夜均不在身边。

只有他们单独二人。

宅邸内不见其他任何人,只有酒瓶空了时,蜜虫会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酒瓶内添酒。

博雅早已让自己所乘的牛车回去了。

归程时,晴明应该会让博雅乘自己的牛车;若没牛车也无妨,顶多徒步回家。以前博雅也曾不乘牛车徒步来到晴明宅邸,或徒步回家。

这是家常便饭。

此男子有时会满不在乎地做出宫廷之人不应有的行为。

而这些行为对博雅来说,全然不以为意。

“话说回来,晴明……”博雅似乎想起某事,向晴明搭话。

“什么事?博雅。”晴明仍半眯着眼回应。

“你听过惠增上人的事吗?”

“醍醐寺的惠增和尚?”

“嗯。”

“怎么回事?”

“这是十天前,惠增上人自己说给皇上听的。这事非常奇异,所以皇上又说给近臣听,最后传到我们耳里。”

“喔,那应该是他老是无法记下《法华经》中某两字的那件事吧?”

“原来风声也传到你这儿来了?”

“那又怎么了?”

“不怎么了,我只是觉得这世上还真有此咄咄怪事。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有道理。刚刚望着庭院,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这事。”博雅说。

博雅所说的惠增上人之事,是这几天宫中公卿贵族间的热门话题。

事情是这样的:

伏见醍醐寺的惠增上人,是年轻时便有“其才盖世无双”之誉的秀才。

不但短时间内便将《仁王经》、《涅槃经》默记下来,而且能以比阅读更快的速度,轻松将之背诵出来。

然而,当他接着想默记《法华经》,却遭受挫折。

《法华经》是长篇的大部头经典。要全部默记当然非常困难,但据说惠增几乎已全部背下。

不过,只有两个字,惠增怎么也背不下来。

这两个字正是《方便品》中〈比丘偈〉里的“瞻仰”一词。

经文内容如此。

所谓“两足尊”,指的是佛陀;“瞻仰”则是仰望佛陀之意。

而“瞻仰”一词,无论惠增读了多少遍,总无法默记下来。

他通常边读经典,边屡次重复背诵内容,待觉得应该已暗记下来而阖上经典,当下就忘了那两个字到底是什么。

这到底怎么回事?

若说脑筋不好才无法默记,那《仁王经》、《涅槃经》也应该无法默记才是。

即便是《法华经》,除了那两个字,其他内容几乎都可以倒背如流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致使他无法默记这两个字?

为了探讨原因,惠增到长谷寺闭居了七天。

“祈求大悲观世音让我能够默记此二字。”惠增如此祈祷。

结果,第七天黎明,一位老僧出现于惠增梦中。

那老僧告诉惠增,自己是观世音菩萨的使者,并说:

“老身来帮你默记那两个字吧。”

接着又说:“首先,你无法默记《法华经》那两个字的原因,在于你的前世因缘。”

“我的前世?”

“你前世是播磨国贺古郡大愿寺的僧侣。某天,你面对火盆诵读《法华经》第一卷经文时,凑巧飞来两粒星火,落在你手上的《法华经》,烧掉了两个字。那两个字正是‘瞻仰’。而你还不及补写那两个字,就过世了。那部《法华经》目前还在大愿寺内。你只要到那寺庙,再度拜读《法华经》,将那烧掉的两个字补上就行了。如此,你应该可以默记那两个字吧。”

老僧说毕,惠增便醒过来。

第二天,惠赠立即整装出门,前往播磨国大愿寺。

惠增说明缘故,请对方带他到经堂看那部《法华经》,果然其中一卷经文中,有烧毁那两个字的段落。

惠增在经文上黏贴新纸,补写上“瞻仰”二字,结果当场就能默记整部《法华经》了。

事后,惠增将这段经验说给皇上听。

二百六十二只黄金虫 第二节

“原来与当事者毫不相干的事,也会结下这种因缘……这世上真有种种玄妙莫测的力量。”博雅将空酒杯搁回地板,这么说道。

“这是咒的一种……”晴明低声说。半眯的双眼,依旧望着庭院。

“咒?”

“嗯。”

“喂,你是不是又打算把问题化简为繁了?”

“没那回事。”

“有那回事。晴明,你每次都在我好像领悟了某道理时,就提到咒,把问题变得复杂。”

“我没有把问题变得复杂。人活在这世上,本来就无时无刻向某物施咒,也无时无刻被某物施咒。”

“……”

“博雅,你听好。”晴明的视线移回博雅脸上。

“听、听什么?”

“吃饭时,你会用筷子吧?”

“嗯,嗯。”

“你用筷子的时候,便已经施咒了……”

“什么?我不懂。”

“那我问你,何谓筷子?”

“什、什么?”

“所谓筷子,追根究柢,不就是木条而已吗?对狗或牛来说,那只是木条而已。但是,人只要握着那木条吃饭,木条便不是木条,而是筷子了。”

“嗯、嗯……”

“换句话说,你每天吃饭时,都在向那木条施‘筷子’的咒。”

“可、可是……”

“可是?”

“我是说,那又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什么?”

“不怎么样,所以才了不起。”

“你是说,每次我们渡桥时,都在向那本来只是木头的东西施‘桥’这个咒;住在家中时,也向本来只是木头的东西施‘房子’这个咒,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正是。”

“这、这不就是……”博雅结结巴巴,看似思索适当词句。不久,才说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正是如此,博雅。我们都天经地义地生活在咒的世界中。”

“这……”

“同样施‘碗’这个咒时,普通人使用的碗,与心上人使用的碗,两者所中的咒,性质又完全不一样。无法默记经典中的文字,穷源推本,跟咒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晴明,你是不是在唬我?”

“我没唬你。”

“不,你在唬我。我刚刚还自以为好像领悟到什么道理,被你这么一说,到底啥是啥,我现在完全搞混了。”

“那真是抱歉了。”晴明望着博雅微笑。

“跟我赔罪我也不会开心的。”

“别生气,博雅。”晴明将握在指尖的酒杯搁在地板,说道:“好像有客人来了。”

二百六十二只黄金虫 第三节

有人正动作迟钝地绕到宅邸一侧,走进庭院。

是个身穿绿色便服,胖墩墩的男人。

那男人双眼宛若大田螺,既大又圆。鼻子很低,没有嘴脣。走路时深深弯着腰,几乎是以四肢着地匍匐前行。也没有耳朵。

那男人用双膝、双手拨开败酱草丛,走进庭院,停住脚步。

晴明向立在败酱草中的男人说:

“吞天,无所谓,让他们进来吧。”

大概听到晴明的吩咐,名为吞天的男人微微点头,再缓慢转身,与进来时一样,动作迟钝地离去。

“那是?”博雅问。

“那本是住在广泽的宽朝僧正大人池子里的乌龟。由于某种机缘,现在住在这里。”

“是式神?”

“可以这样说。”

晴明点头回应时,吞天再度绕过宅邸一侧,出现在庭院。

这回不仅吞天一人。他身后跟着三个人影。

走在前头的,是一位身穿带绿淡青色便服的少年。少年身后有个身穿黑色狩衣的高个子男人,及一个身穿破烂窄袖服的童子。

吞天站在刚刚那块败酱草丛中,微微颔首,又慢条斯理离去。

败酱草丛中,剩下三位来客。身穿黑色狩衣的男人,额上的乌帽帽檐前垂着一块四方形黑布,看不到他的脸。那块黑布,看似用薄纱制成。

“久违了,露子小姐。”晴明向身穿带绿淡青色便服的少年说。

“晴明,你、你说什么?”博雅惊讶地望向晴明。“露子小姐不就是橘实之大人的女儿吗?”

今年夏天,晴明与博雅都因赤蚕蛊事件,而同露子姬见过面。

“是的,我们眼前这位来客,正是露子小姐。”晴明说。

博雅仔细端详少年,然后小声“啊”地叫出来。

“露子小姐!”

“久违了,晴明大人,博雅大人。”

身穿青绿色便服的少年——露子姬,像是回应博雅的呼唤,以清脆声音说道。

“其他两位呢?”博雅问。

“是蝼蛄男和黑丸。”露子说。

蝼蛄男是帮露子收集毛毛虫的童子。而黑丸则是从卢屋道满所制的赤蚕蛊中孵出的式神。按理说,他外形应该像蝴蝶般有对翅膀。

而眼前的男子外表似人。看样子,他大概把翅膀折叠起来,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了。

“黑丸吗?”晴明问。

“他眼睛跟普通人不一样,只好用黑布把眼睛盖住。”露子边说,边环视晴明的庭院。“这庭院真漂亮。”

宛如将山野一隅割下来,再整个移到此处的庭院。

“我记得上次也说过,我很喜欢这庭院。”

“谢谢。”晴明点头,再问道:“你有急事找我吗?”

“不是急事,但这事非常有趣。”

“有趣?”

“是晴明大人喜欢的那种。”

“这样啊……”晴明露出微笑,微微歪着头。“总之,你们先过来吧。到这儿来,我再慢慢听你说。”

二百六十二只黄金虫 第四节

博雅有点手足无措。

露子姬毫不遮掩她不施脂粉的脸庞,若无其事地坐在窄廊。露子的素面,近在咫尺。

脸上不但没化妆,更没拔眉毛。牙齿也没染黑。穿着如同男子一般。

以前,露子到这宅邸时,头上带着一顶乌帽,将长发藏在乌帽中。今天穿的是鲜艳的带绿淡青色便服,长发束在脑后,垂在背上。

这是个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美少年——按常情,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不可能露出五官在街上走动,所以与露子擦身而过的路人,大概没认出她其实是女子。

然而,对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来说,这身打扮反倒比一般女子更为娇艳,细长脖子的线条,仿佛散发香气般撩人。博雅正是为此而手足无措。

蝼蛄男和黑丸早已退下。窄廊上只有晴明、博雅、露子三人。露子像是发现有趣的新玩具,一直望着博雅。

博雅仿佛抵挡不住露子的视线,开口说:

“可、可是……”

“什么事?博雅大人。”

“你、你这身打扮在外面走动,不会有事吗?”

“当然不会,没人会认为我是女人嘛。”露子淘气地望着博雅。

露子伸出右手,拾起地板上的酒瓶,拿在左手,向博雅说:

“给您斟杯酒吧。”

“喔,喔。”

博雅情不自禁伸手拿酒杯,但动作有点迟疑。再怎么说,对方总是殿上人的女儿,怎能让她斟酒?这层顾虑让博雅犹豫。

“博雅,无所谓。”晴明说。

晴明也伸手拿酒杯,举到露子面前说:“我也来一杯。”

“是。”露子在酒杯中斟酒。

晴明将酒杯举到脣边,含了一口酒。白皙喉头上下滚动,微笑说道:“好酒……”

“博雅大人呢?”露子眼中泛着笑意。

“我、我也来一杯。”

露子往博雅递出的酒杯斟酒。

晴明看博雅喝下酒,开口问:“露子小姐,你可以说出理由了吧。”

露子搁下手中的酒瓶,再度望向晴明。

“晴明大人,我发现了一种很奇怪的嗡嗡。”

“嗡嗡?”

“那是金色的嗡嗡,会发光,在夜晚出现,天一亮就消失。”

“你看到了?”

“看到了。”

“在哪里?”

“在广泽宽朝僧正大人那儿。”

“遍照寺吗?”

“是的。”露子点头。

二百六十二只黄金虫 第五节

据说,那嗡嗡初次飞来,是五天前的夜晚。

那晚——

遍照寺的明德正在读经。是《涅槃经》。

前些日子开始,他就养成睡前读经的习惯。师傅宽朝于每晚睡前习惯读经,明德也自然而然养成此习惯。

说是读《涅槃经》,其实也无法在夜晚睡前的短暂时间全部读完,只是每晚读上些许而已。

明德在房间点起灯火,藉着灯火读经。那晚也是如此。

读到将近一天分量的一半,他才察觉那奇异的虫。

他发现身边的灯火旁,有一两只闪闪发光的东西飞舞。

那影子偶尔会映照在明德所读的《涅槃经》上,所以他才察觉那虫的存在。

再一看,是小小的虫。虽没有苍蝇那般小,却比牛虻小一些。

而且,那昆虫全身发出金黄色的光。映照着灯火,看上去极为美丽。

“奇怪……”

昆虫于夏天聚集在灯火旁,本是很寻常的事;但已值深秋,昆虫应该不会飞进来。况且,那是至今从未见过的小虫。

看着看着,小虫增至三只、四只,不知不觉中,已超过百只,数量多的无法数计。

明德继续念经,念完后,才发觉方才为数众多的小虫已不知去向。

当晚,事情仅止于此。

没想到第二天夜晚,又发生同样的事。

明德本已忘了昨夜的事,当晚如常念经。念到半途,同样的事发生了。小小影子在《涅槃经》上时隐时现,明德抬眼一看,灯火四周果然又聚集了金黄色小虫,嗡嗡飞舞。

不一忽儿,金黄小虫陆续飞来,多不胜数。小虫停在明德身上,在衣服上乱爬,又飞走了。伸手抓来一看,明德发现那些小虫类似小金龟子。

明德感到奇怪,便用丝绸掸下四处飞舞的昆虫,抓起来放进身边的竹笼。

他打算等天亮后再仔细观察这些昆虫,当晚就那样把虫放着,径自就寝。不料隔天早上醒来一看,竹笼内不见任何一只小虫。

第三天、第四天晚上都发生同样的事。抓了虫放进竹笼,不让它们逃走,但清晨醒来便又无影无踪。

这一定不是普通的虫。

按理说,明德应该先同宽朝僧正商讨此事,无奈僧正于数日前出发到丹波,还要五天才能回来。

这时,凑巧有人来访,是橘实之。为了法事,他带着几人同行至遍照寺,露子也一同前往。

明德与实之是老相识,彼此熟稔,明德便将昆虫的事告诉实之。

“听说露子小姐对珍奇昆虫有兴趣……”

明德向实之表示,能不能问问露子,看她知不知道是什么虫。

实之转告在另一间房里休息的露子,从明德那儿听来的事。

“欸,这好玩呢!”露子发出充满好奇又兴奋的叫声。

这天,实之和露子一行人预定留宿遍照寺。

“今晚我想看看那些虫。”

“可是,对方即使是和尚,我也不能让女儿身的你进入男人房间。”

“咦,父亲大人是说,男人可以于夜晚摸进女人房间,但女人不能到男人房间去吗?”

“露子,你说的是歪理啊。这种歪理在世间行不通的,你要顾一下体面呀!”

“顾什么体面?只要别讲出去,世人怎能知道呢?”一旦说出口,露子就会固执己见。

结果,实之也只能听女儿的话。他在明德房间内放置屏风,而露子则在屏风后静待。然而,实之依然不放心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便一同列席。

当晚——

三人于事前准备了竹笼,屏气敛息地在明德房间等候。

不久,时间到了,明德如常在灯火旁开始朗诵《涅槃经》。

起初什么事也没发生。室内回荡着明德低声朗诵经文的声音。

突然,不知何时出现一只小虫,在灯火四周飞舞。约小指指尖那么小的金色粒子,闪闪发光,在灯火下嬉戏。

看着看着,一只变成两只,两只又增至三只,数量愈来愈多。

“哇,好美……”屏风后的露子见状,发出轻声惊叹。

“开始抓虫吧。”

实之抓住一只在半空飞舞的昆虫,放进竹笼。

“父亲大人,麻烦您把虫子放进笼子时,顺便数一下数量。”

听女儿如此吩咐,实之只得边抓边一只两只地数。最后总算把所有昆虫都放进竹笼。

“父亲大人,总计有几只?”

“二百六十二只。”

“确实吗?”

“确实,我不会算错的。”

“那么,能把灯火和笼子拿过来吗?”

实之听从女儿吩咐,把灯火和笼子拿到屏风另一侧。露子接过竹笼,叹声道:“真的好美!”

笼子内的小虫,身上发出比萤火虫亮二、三倍的金黄色光芒。亮光自竹子缝隙洩露,美得难以言喻。

“啊,这好像是嗡嗡的一种。”屏风后传出露子的声音。

“看起来好像都一样,仔细看却又不一样……”

不久,露子又说:“父亲大人,不好意思,麻烦给我纸笔和砚台好吗?”

这些东西明德房内都有,实之立即送到屏风后。

“咦,这只虫的脚跟其他的不同。”

“这边这只,翅膀有点大。”

露子似乎在屏风后逐一写下每只虫的特征。花了很长时间。

终于,屏风后再度传来露子的声音:

“父亲大人,您说的没错,总计有二百六十二只。”

接着,屏风后传出低微的振翅声,虫一只只飞了出来。

嗡——

喔——

哼——

喁——

振翅声听起来是如此。

“喂。露子呀,好不容易才抓到的虫,为什么让它们飞掉?”

“反正明天早上会消失吧?既然会消失,不如现在就让它们飞掉,好观赏它们在半空飞舞。”露子说。

二百六十二只黄金虫 第六节

“后来虫怎样了?”晴明问。

“我只留一只下来,把笼子搁在枕边,边观赏边睡着了。但早上醒来就不见了。”

据说,明德房间内那些小虫也一如往常,于早朝消失。

“所谓朝?”博雅问。

“就是今天早朝。”露子答。

原来露子一行人于中午回来,父亲实之回他自己宅邸后,身边只剩女仆,露子立即换上男装,带着黑丸与蝼蛄男自家里偷溜出来了。

“你当时仔细查看过那些虫了?”

“是。”露子自怀中取出一张纸,“都写在这儿了。”

“能不能让我看看?”

“就是要给您看才带来的。”

晴明从露子手中接过纸片,当场打开。博雅也从旁探头观看。

纸片上写着:

“什么意思?”博雅问。

“嗡嗡总计有二百六十二只的意思。”露子回道。

“一百一十六种呢?”

“每只的颜色与形状、脚的数目都不同。虽然类似,仔细看的话,每个部位都有些许不同。有完全相同的,也有完全不同的。我数了数,总计有一百一十六种。”

有关这点,博雅方才也听闻了。纸片上接着又写着:

“这不用说明吧,就是四只脚的有二十一只。”

“除了脚有四只相同,其他部位不同?”

“不,博雅大人,这是说,不仅四只脚相同,连翅膀形状和颜色都完全相同的有二十一只。”

“好,继续看。”

<em>翅膀的金黄色较淡,两只脚 八只</em>

博雅发出声音,逐次念出纸片上的记载,最后一行是:

“这行只写着六十五只,这六十五只是什么样的虫?”

“这六十五只不是同样的嗡嗡,而是每只嗡嗡都跟其他嗡嗡不同。”

“咦?”

“这六十五只,每只都跟其他的不一样,全部单独形成一种。因为太麻烦了,我就没写下什么地方不同,只写下数量。”

换句话说,有六十五种、六十五只虫。露子如此说明。

也就是说,一百一十六种中,仅有一只的金黄小虫有六十五种。露子所写的内容大致如下:

<em>合计 二百六十二只、一百一十六种</em>

“原来如此,是这个意思啊。”晴明点点头,再问露子:“露子小姐,这些都是你观察的?”

“是的,反正平常做惯了,不过,我叫黑丸到屏风后帮了一点忙……”

“太厉害了,这是值得赞赏的工作。”

“晴明大人,您认为有趣吗?”

“有趣。非常有趣。”

“那么,晴明大人,您愿意帮我解开这个谜吗?”

“这是谜吗?”

“晴明大人,您跟那寺庙很熟吧?”

“是,宽朝大人和明德大人跟我都很熟。”

“可以事先不通知就去拜访吗?”

“可以是可以……”

“那我们今晚再到遍照寺去吧。”

“可是,你不回去的话,家里人会担忧吧?”

“哎呀,这种小事,晴明大人应该有很多招数。”

“有是有……”

“那就一起去吧,现在出发的话,完全来得及呢。”露子以充满好奇的眼眸望着晴明,再望向博雅说:“博雅大人,请您也一起来……”

“博雅,你打算如何?”晴明露出微笑,望着博雅。

“嗯,嗯……”

“我倒是很想看看那些金黄小虫在灯火下飞舞的样子……”

“我也想看。”

“既然如此,就得想个办法了。”

“办法?”

“让露子小姐也能一起去的办法。”

二百六十二只黄金虫 第七节

“能不能给我一根头发?”

晴明在一张人形纸上,用毛笔写下“露子”二字后,转头问露子。

“这根给你。”

露子拔下一根头发递给晴明。晴明接过后,仔细缠在人形纸上,再用丝线绑住,以免松开。

“请你在这上面吹三口气。”

露子依晴明所说吹了三口气,那人形立即离开晴明手中,浮在半空,眨眼间便变成另一个露子,站在窄廊。

“哇!”露子惊叫。

晴明转头望向庭院,吩咐蝼蛄男和黑丸:

“你们带这露子人形回去吧。”

又叮嘱:

“只要瞒住大家到明天早上即可。注意,千万别让这小姐接近水火。另外,这人形小姐虽可以应答简单问题,但无法自己判断事情做任何决定,所以在这段期间,你们务必在他身边随机应变。”

蝼蛄男张大着嘴,一句话都回不上来。

“蝼蛄男,听到了没?”本尊露子开口。

“听、听到了!没问题,晴明大人。”蝼蛄男这才用力地大大点了头。

“好,准备完毕,我们可以出发到遍照寺了。”

“喔,走。”博雅点头。

“出发吧。”露子姬也兴高采烈地说。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二百六十二只黄金虫 第八节

晴明与博雅陪着少年打扮的露子来到寺庙。明德欣喜万分地迎进三人。

“太荣幸了,博雅大人,晴明大人……”

时已入夜。明德将三人带到自己房间后,才总算知道少年的真正身份。

晴明先问明德:“你知道这位是谁吗?”

“这位是……”

明德仔细端详少年的脸孔,确认不出对方到底是谁,只感似曾相识。这也难怪,明德至今为止从未这么近正面看过露子的脸。

“是我。”少年出音。

“啊!”明德叫出声,“这声音是……”

“他叫露丸,是我友人的公子。”晴明抢先回答。

听晴明如此说,明德总算恍然大悟,点头说:

“原、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今天我们来此,是想看那些黄金虫。”

“唷,原来是那黄金虫。”

“是的。露丸请我帮他解谜。”

“这么说来,晴明大人已经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大致推断出来了。”晴明道。

“喂,晴明,你刚刚怎么没说?既然你已知道答案,干嘛不直接告诉我们?”博雅问。

“不,博雅大人,我没说已知道答案,而是说大致推断出来了。”

在第三者面前,晴明对博雅说话的口吻与态度,都比平常谦恭有礼。

晴明再将视线移向明德,若无其事地要求:

“明德大人,能不能借一张纸?”

二百六十二只黄金虫 第九节

明德开始念经了。

晴明、博雅、露子三人坐在明德后方,静待小虫出现。

和平常一样,只有一盏灯火。灯油燃烧的味道,融在昏暗房间中。房内只听得到低微徐缓的念经声。

到底过了多久?

“来了……”晴明喃喃细语。

房间中央靠近天花板的黑暗里,出现了轻飘飘、金黄色的亮光。那亮光在半空飞舞,逐渐朝灯火挨近。

那东西并非反射灯光而发亮。是自己发出金黄色亮光,朝灯火飞来。

第一只飞过来,开始同火焰嬉戏起舞。

接着,半空又突然出现第二只。

一只。

两只。

三只。

小虫不知自何处闯进房间,总之,一定先出现于半空,再朝灯火飞来。不久,众多发出金黄色亮光的小虫,聚集在火焰旁乱舞。

“好漂亮……”露子以叹息般的声音说道。

“真美……”博雅也喃喃发出惊叹。

“原来如此,果然很精彩。”晴明低声道。

三人无言观赏灯火旁翩翩起舞的昆虫。不久,晴明缓慢起身。

“差不多可以动手了吧?”

晴明往前膝行几步,挨近灯火,伸出右手抓住一只在半空飞舞的黄金虫。被抓住的小虫在晴明手中如萤火虫般发出亮光。晴明用右手食指与中指捏住虫子,举到灯火前。

“这只是四脚虫。依据露丸大人的调查,应该是数量最多的一种。”

晴明边说边从怀中取出先前明德给他的白纸。他左手捧着白纸,再用捏着黄金虫的右手砰地拍打白纸。

拍完,晴明右手指尖已不见虫的影子。

而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的两根手指——则贴在纸上。

晴明开始低声念起咒文。过一会儿,他收回手指,望向纸面。

“呵呵,虫子现出原形了。”晴明道。

“知道是什么了吗?”博雅和露子同时来到晴明身边。

“喔!”博雅发出叫声。

此时,明德也停止念经,来到晴明身边。

“请看。”

明德望向晴明手中的纸张。纸张上写着一字:

方才明明是一张白纸,什么字都没有。

“这是?”明德惊叫。

“这就是四只脚黄金虫的原形。”

“原形是这个‘无’字?”明德问。

“是。”晴明点头。

就在大家注视之下,纸上那个“无”字突然又浮了起来。接着变成一只黄金虫,在灯火旁飞舞。

“晴明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德问道。

“说明之前,我有事想先问你。”

“什么事?”

“经堂在哪里?”

“在正殿东侧。”

“能不能请你带我们过去?”

“当然可以。”

明德拿起房内的灯台,向外走出。晴明、博雅、露子三人跟在明德身后。那些虫也聚集在灯火旁,边飞舞边跟了出来。

走进经堂,晴明开始在灯光下一卷卷检视经文。

“喔,找到了。”

晴明取出其中一卷经文,解开绑住的绳子,打开经卷。

“果然如此。”晴明自言自语。

“晴明,什么果然如此?”博雅迫不及待地问。

“大家看吧。”

晴明在灯火下展开经卷,让在场的人都能看到内容。

“这是?”明德诧异地说,“晴明大人,这应该是《般若经》,可是上面却没有文字。”

“那当然啦,都逃出去了嘛。”

“文字吗?”

“是的。在这灯火下飞舞的昆虫,全部都是从经卷逃出去的文字。”

“……”

“《般若经》正文总计有二百六十二个字。其中,数量最多的字正是‘无’,总计二十一个。”晴明说。

“怎么会!”博雅大叫。

“这卷《般若经》,通常是哪位在念的?”

“是宽朝大人。大人总是在睡前习惯念一段《般若经》,他出发到丹波前,亲自将这卷《般若经》放回经堂。”

“经文是宽朝大人亲自写的吧?”

“是。这是宽朝大人抄写的经文。”

“这些昆虫出现那天,正是宽朝大人出门那天?”

“是,啊,正是如此,晴明大人。”

“这些宽朝大人每晚念诵的《般若经》文字,因为没人来念而感到寂寞,所以每逢明德大人念经的声音响起,便自己飞到房间想央求明德大人也念它们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明德用力点点头。

若是宽朝亲笔抄写且每夜念诵的经文,的确有可能发生这种异事。

晴明低声念起《般若经》。

结果,本来聚集在灯火旁的昆虫,依次飞来,随着晴明的念经声,飞进白纸经卷中。每飞进一只,昆虫就变成一个文字。待晴明念毕,《般若经》卷子也恢复原样了。

晴明将经文卷起来,递给明德。

“宽朝大人回来之前,请你每夜都念诵这卷《般若经》吧。如此,便不会发生同样的怪事了……只是,想到往后无法看到黄金虫,总觉得有点寂寞啊……”

晴明说毕,嘴角泛出微笑。

鬼小槌 第一节

雪,森森降下。

自天空降下的雪,令庭院白花花一片。那是温柔的白。

雪花积在所有物体上,以其清净的天穹之白,掩覆尘世的一切。

天地间的所有声响,都像让雪花给夺走了。

无风。

雪花接连不断自天而降。

凝视那纷纷降落的雪花,会令人错以为正在飘动的不是雪,而是大地。大地在静止于宇宙间的几万、几亿雪花中,缓缓上升——而大地上升的速度,在赏雪人眼中看来,或许正是雪花下降的速度。

眺望着雪花,自然而然会萌生这种感觉。

“真不可思议啊,晴明。”源博雅叹息般说道。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博雅与晴明端坐窄廊,饮酒赏雪。

两人身边各自有个火盆,正以此取暖、聊天。两人脚上都穿着丝绸袜。

所谓“袜”,是将两块脚型的布缝合起来,形成没有趾沟的布袜。上方有两条细绳,绑在脚踝以防脱落。

“什么不可思议?”晴明的凤眼瞄向博雅。

“雪啊。”

“雪?”

“你看这庭院。”博雅一副感慨万千的表情,望向庭院。

不管是庭院的松树、枫树、樱树树枝,还是细长的树头,都积满丰盈的雪。枯萎的败酱草上、庭石上,也积满了雪。

“不只这庭院,整个京城中,现在都积满了这么多雪……”

“唔。”

“不是很不可思议吗?”博雅像是陶醉在自己的话语中,将酒杯送到唇边。“晴明啊……”

“什么事?”

“无论雪看起来再如何柔软,都是因为太沉重才会降落吧?”

“唔。”

“我正在思考,这些沉重又大量的雪,到底藏在天上的哪里?”

“唔。”

晴明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红唇含了一口酒。

“你也应该知道,昨天……不,直至今天早上,天空不是还很晴朗吗?”

“……”

“天空到底是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么多雪呢?”博雅将酒杯搁在窄廊,伸手到火炉前取暖。“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天上任何地方都没降落过一次雪?”

“博雅啊……”晴明这回露出微笑,“你真是个有趣的汉子。”

“有趣?”

“嗯,有趣。”

“什么意思?”

“你听好,博雅。雪,的确是上天制造后再降下来的,可是,上天并非制造了大量的雪之后,才让雪降下来。”

“那又怎么降下来的?”

“雪是边制造边降下来的……”

“真的?”

“你现在看到的雪,其实是一种咒。”

“咒?”

“咒。”

“喂,晴明,你是不是又想唬我了?”

“我没唬你。”

“真的?”

“听我说嘛,博雅。”

“唔,嗯。”

“何谓雪?”

“什、什……”

“所谓雪,是水。”晴明抢先回答。

“唔,嗯。”博雅点头。

“春天一到,雪会融化成水,沉入地底,有些水成为河流,流入池子或大海……”

“嗯。”博雅再度点头。

“这些水则溶于大气。”

“大气?”

“用器具盛水,搁置两三天,不是会自然消失吗?”

“嗯。”

“你说,那水到底跑到哪里了?”

“哪里?”

“溶于大气了。”

“……”

“水气在天上凝结,再变成云,变成雨,最后降到地面。而这水气,有时候就会变成雪。”

“嗯。”

“虽然时时改变形状或状态,但本质是水。”

“……”

“那些水,有时因咒而变成云,变成雨,变成雪。”

“可是,按照你的道理来说,你说是本质的水,不也是一种咒?”

“正是如此,博雅。我说的本质的水,也是一种咒,其实也可以说水的本质是云或雪。无论水呈什么形状,那形状就是本质,也就是咒。”

“晴明啊,你是说,天上并非储存着无穷尽的雪吗?”

“没错。”

“雪的本源,不但天上有,大地也有,随处都有的意思?”

“嗯。”

“换句话说,无论雪、雨、水、云,都没有源头,它们彼此都是本源,彼此生出彼此,在这天地间循环,对吧?”

“你说得很对,博雅。”

“也就是说,我现在正看着循环于天地间的咒。既然如此,所谓赏雪,就是观赏咒的循环喽?”

“博雅,你太厉害了。所谓赏雪,正是你说的那样。”晴明的声音隐含赞叹。

“咒,是会循环的。”晴明边说边望向庭院,“任何咒都无时不在变化。释尊也说过,一切万物,无常存者,也就是诸行无常。”

“晴明,真稀罕,没想到在这儿能听你说佛法。”

“佛法与咒的道理,追根究底是一样的。”晴明说得若无其事。

“可是,晴明啊……”

“怎么了?”

“同你讨论过雪的话题后,我好像理解了一点什么道理,只是……”

“只是什么?”

“最初我望着雪花时,那种感到不可思议又仿佛是惊讶的感觉,也就是最初的那种心情,我觉得好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是吗?”

“雪也是一种循环的咒,这道理的确令我很惊讶。可是,我最初望着雪花所萌生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其实也是我真正的感觉。”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汉子,博雅。”晴明深有感触地说。

“我哪里不可思议?”

“听好,博雅。赏雪的行为,等同于观赏咒的循环,这个道理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

“原来是我说的……”

“这种道理,一般和尚或阴阳师也不见得能理解。你却轻而易举地说出关于天地的道理。”

“是吗?”

“是的。而且你不觉得自己说出大道理,还在那边感叹雪有多不可思议。这样的你,我觉得比雪更不可思议。”

“是吗?”

“我就是欣赏你这种地方。”晴明红唇浮出微笑。

“晴明,别嘲弄我。”

“我没嘲弄你。”

“真的?”

“我只是想说,你是个好汉子。”

“果然在嘲弄我。”

“没那回事。”

“有那回事。你每次说我是‘好汉子’时,大抵都在嘲弄我。”

“博雅,你嘴巴噘起来了。”

“哪有?”博雅伸手按住嘴唇。

“你真是个好汉子,博雅。”晴明微笑着。

博雅放下手,这回真的噘起嘴说:“别再嘲弄我了。”

此时,晴明右手指尖已端起酒杯,边喝酒边望向庭院。

“雪下得真大。”晴明自语。

博雅跟随他的视线,也望向庭院的雪,接着低声说:“对了,晴明……”

“干嘛?”

“碰到这种雪天,我老是想起白比丘尼大人的事。她还好吗?”

“博雅啊,那位大人是吃了人鱼肉、不老不死的人,罕得生病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晴明。我不是说她的肉体,我是说她的心灵。”

“我知道。”晴明望着不停降落在庭院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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