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付丧神卷》 瓜仙人 第一节 高大柿树下,十余名役夫正在休息。 七月三日——中午时分。 梅雨期刚结束,晴空洒下炙烈阳光。 役夫皆避开烈阳,在树下乘凉。 话说回来,那株柿树实在高大。即便两个成人展开双臂环抱,依然绰绰有余。树枝往四方伸展,下方形成树荫。在那儿,有好几匹驮负着瓜笼的马。 这附近是大和国途经宇治前往京城的要道。 役夫似乎预定从大和国以马匹运载瓜果到京城。途中,在这株柿树下暂时休息避暑。 阳光炙烈的几乎能烫熟马背上的瓜果。 役夫各自伸手取出瓜果,津津有味地啃着。瓜果的甘美芳香随风四处飘荡。 在同一株柿树下,源博雅坐在摺叠凳上,漫不经心地望着役夫啃瓜果的模样。脚边搁着装水的竹筒。 他正打算从长谷寺回京城。 源博雅是护送皇上抄写的《般若心经》到长谷寺,归途中为了避开艳阳而停驶牛车,躲在这树荫下乘凉。 杂役三名、随从两名,加上博雅,一行总计六人。 杂役徒步,随从则骑马。众人各自停住脚步、下马,在树荫下休息。 “哎呀,真是的,替皇上送东西也不是轻松的差事。” “这是第二次了。” 两名随从在一旁聊天,聊天内容传到博雅耳里。 皇上最近似乎动了兴,忙着抄写《般若心经》,写完后,便命人送到各处寺院纳献。 已有很多人奉命负责这项差事,博雅本身则如随从所说的,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十天前,那时前往的寺院是药师寺。 “最近京城怪事很多,皇上是不是为了这个而抄写经文?” “不是吧,怪事出现之前,皇上便开始抄写经文了。抄写经文与怪事是两回事。” “不过,怪事很多倒是真的。” “唔。” “听说民部大夫藤原赖清大人的下女,不也遭遇了怪事吗?” “这不是昨晚我在长谷寺告诉你的吗?” “喔,对,正是你说的。” “最近发生的,是住在西京的某人,于三天前夜晚,在应天门用箭射下一个发出青光的圆球。” “唔。” 两名随从说的都是这类话题。博雅也听过随从所说的怪事。 民部省藤原赖清家的下女所遭遇的怪事,详情是这样的: 藤原赖清是斋院事务员。长年累月在斋院负责杂务,某天,因触犯斋院官规,而回到自己的领地木幡,禁闭在家。 木幡位于京城至宇治的大道中途。 赖清手下有个下女,人称“参川嫂”,娘家在京城。 由于主人赖清回到木幡,她没有工作可做,只好回到娘家。大概是七天前,有个赖清派来的男仆带来口信: “最近一直待在木幡的大人,因有急事打算迁移到别处。不过人手不够,你能不能过去照料大人的身边琐事?” 下女有个五岁的孩子,听男仆如此说,她便抱着孩子来到对方指定的地点。 来到那里一看,赖清的妻子也在那屋内,亲昵地迎接了下女: “真难为你特地赶过来。” 赖清的妻子又说,凑巧赖清出门去了,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可是要做的事很多,希望下女帮她打点。 下女便和主母一起在家里打扫、染布、洗衣、浆衣等等,眨眼间便过了两天。 然而,这两天始终不见主人赖清回来。 “大人现在又回到木幡去了。不过,这儿也整理得差不多了,麻烦你到木幡一趟,请大人和其他人都搬过来住吧。” 既然主母如此说,下女便把孩子留在那个家中,兴冲冲地出发到木潘。 来到主人家后,不但赖清在家,连往昔一起工作的男仆与下女等人都在。 看到久违的熟人,也顾不得话家常,下女便向赖清传达了主母的吩咐。 没想到赖清反而诧异地回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接着又说:“我并未搬到你说的那间房子去,也没打算搬。现在总算解除了禁闭惩戒,我正打算搬回到原本的宅邸呢……” 因此,赖清召回往昔的下女与男仆,众人现在才会聚集在木幡这边。 “我也命人到你娘家找你,可是你娘家的人说,早已有人传话,而你也出门了。我本以为大概有人比较细心,提早去通知你说惩戒已经解除,但等了两天还不见你过来,大家正在担心呢。你这两天到底去了哪里?” 下女听到主人如此说,吓了一大跳,赶忙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真是太奇怪了,内人一直在木幡这个家里,现在也在呀。” 赖清向里屋唤了一声,只见应该在另外一个家的主母出来了,并向下女招呼: “哎,好久不见了。你总算赶来了。” 下女见状更是吓得语无伦次。 难道是被鬼缠身? 五岁的孩子还托放在那个家中。 如果是鬼化为主母,那么,孩子不是早就让鬼吞噬了? 众人赶紧战战兢兢来到下女所说的地方一看,只见将要崩塌的土墻里,只有一栋荒废宅邸,看不到任何人影。 而下女的孩子,就在杂草丛生的院子中嚎啕大哭。 ——这事发生在五天前。 西京某人在应天门上看到发光的东西,则在三天前。 西京某人——是位武士。 他母亲久病缠身,长年卧病在床。 三天前夜晚,突然说想见弟弟一面。所谓弟弟,当然不是母亲的弟弟,而是武士的弟弟——也就是说,是母亲的次子。 这次子入法门当了僧侣,人在比叡山内。只是,目前因事来到京城,应该借宿在三条京极附近的师僧家才对。 “拜托你去叫那孩子过来一趟。” 虽然还不到比叡山那么远,但三条京极离武士家仍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况且已是三更半夜,随从都回去了。 那不是单独一人去得了的地方。 “明天早上我再去叫他来吧。” “我的性命已拖不到明天早上了,今晚我一定要见那孩子一面啊。” 听到母亲迫切的哀求,武士很不忍心,回说: “好吧。既然如此,就算是半夜也无所谓。我一定拼死也把弟弟带回来。” 于是,身为兄长的武士,带着三只箭,单独一人横越内野出发。 细长月亮应该还挂在天空某处,但沉重的云朵笼罩上空,眼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真是无比恐怖。 走着走着,武士来到了应天门与会昌门之间。 武士战战兢兢地穿过二门之间,好不容易才抵达师僧僧房。 叫醒了师僧,问明弟弟去向,师僧竟然回说:令弟已于今朝回到比叡山去了。 既然回到比叡山,武士便无可奈何了。 武士只好折回老母亲正在等待消息的家中。途中,再度来到应天门与会昌门之间。 这会儿比先前更加恐怖。 走在两门之间时,武士偶然抬头望了一眼应天门楼顶,发现楼顶有一团发青光的东西。 吱! 吱! 楼顶传来老鼠叫声,接着是一阵笑声自顶上降落。 武士忍住想叫出声的恐怖,穿过了那段路。 吱! 吱! 老鼠的吱吱叫声尾随在武士身后。 武士加快脚步,老鼠叫声也跟着加快速度。 武士终于拔腿飞奔起来。 然而,那叫声竟也紧跟在后。 武士不知道自己到底跑过什么地方,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来到五条崛川附近。 对方大概终于放弃追踪了,身后已听不到老鼠吱吱叫声。 武士安心地正欲跨开脚步,那团发青光的东西竟然又出现在前方。 吱! 吱! 耳边再度传来老鼠叫声。 “哇!”武士大叫一声,搭弓射箭,一箭命中那团青光。同一瞬间,青光却消失了,然后是不知何人的哄笑声响彻夜空。 将近清晨,武士才回到家中,结果当场便发高烧,躺在铺在母亲身旁的病榻。 看到儿子的异变,母亲反而振作起精神。起身走动虽还嫌勉强,但这回换成儿子卧病在床,所以听说现在是母亲在照顾儿子。 随从闲聊的内容正是上述这些事。 正如两人所说,最近京城的确发生了不少怪事。 博雅喃喃自语:“回去后,到晴明家一趟吧……” “不行,不行……”声音来自一旁。 转头一看,原来不知自何处出现了极为年迈的老翁,站在吃瓜果的男人面前指手画脚。 “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分个瓜果给我吗?” 那老翁穿着非常古旧的麻布单衣,腰上束着带子,脚履平底木屐,左手柱着拐杖。白发蓬乱如杂草,衣服前襟大大敞开,右手拿着一把破烂扇子,正往衣内搧风。 “不行呀,这个不能给你。”一名役夫边吃瓜果边回应。 “天这么热,口好渴啊,拜托你们分一个瓜果给我吧?” “这瓜果不是我们的。我们是想分一个给你,但这是某位大人命我们送到京城的东西,不能分给任何人。” “可是,你们现在不也擅自在吃瓜果吗?” “这算是我们的酬劳,瓜果主人当然也懂得这道理。”役夫不理老翁。 大和国盛产瓜果,每逢旺季,这条大道上,便有许多运送瓜果到京城的役夫熙来攘往。 “是吗?既然如此,那给我瓜子也好,可以吗?” 老翁指着役夫脚下。原来役夫脚下有无数吐出的瓜子。 “瓜子的话当然可以,全部拿去吧……” “不,一粒就可以了。” 老翁弯下腰,自地面拾起一粒瓜子。 走了几步,老翁停下来,用拐杖在地面挖洞。 博雅好奇地继续观望,只见老翁将瓜子扔进拐杖挖出的小洞中,再盖上刚刚挖出的泥土,填平小洞。 老翁转身向博雅问道:“对不起,能不能分给我一些水?” 博雅举起自己脚下的竹筒,递给老翁。 “太不好意思了。” 老翁将扇子收进怀中,欣喜地低声道谢,再自博雅手中接来竹筒的水,滴于填平的泥土上。 这时,博雅的随从及役夫都受老翁的动作吸引,兴致勃勃地望着老翁的手,欲知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老翁将竹筒还给博雅。 “接下来……”老翁浮出笑容,闭上双眼,口中喃喃念起咒语。 念毕后,睁开眼睛,再取出扇子,再埋有瓜子的泥土上搧起来。 “若有生命,出来吧;若有心灵,成长吧……”老翁说道。 结果—— “看啊,泥土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的泥土表面,似乎动了一动。 “看啊,出来了。” 老翁语毕,泥土中果然伸出绿油油的瓜子嫩芽。 正当众人“啊”地叫了一声时,老翁继续说: “看啊,成长了,成长了……” 嫩芽迅速成长,在地面上伸展绿茎,叶片也逐渐茂盛。 “看啊,继续长,继续长。瞧啊,开始结果了。” 眨眼间,茎上已长出小小果实,而且逐渐膨胀。 “再长大一点,长甜一点……” 如老翁所说,瓜果益发膨胀,终于长成熟透的果实,开始散发甘甜芳香。 “可以吃了。” 老翁摘下一个瓜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你们不吃吗?要吃多少都行喔。” 博雅的随从听老翁这么一说,纷纷伸手摘下瓜果,吃起来。 “这是水的回礼,您不吃吗?”老翁向博雅搭话。 “不,我已经喝了不少水了。”博雅礼貌地回道。 真是瓜果吗?博雅狐疑地望着大啖瓜果的随从与老翁。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内心其实无法置信。 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发生了。这应该是幻术吧? 就如晴明时常施展的幻术一般,大家吃的其实是纸或其他东西剪成的瓜果吧? 然而,随从却个个嘴边沾满瓜果甜汁,狼吞虎咽地大嚼。怎么看都不像是幻术的力量。 “怎样?你们要不要吃?”老翁又劝邀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与来往行人一起来吃,不一忽儿,瓜果便吃光了。 然而—— 役夫之一突然大声叫嚷:“坏了!马背上的瓜果都没了!” 博雅循声音望去,发现本来驮在马背笼内的瓜果,果然全部消失了。 “喂!那老头子不见了!”另一名役夫大叫。 包括博雅在内,在场的人都睁大眼搜寻老翁,只是,老翁已不见踪影。 瓜仙人 第二节 牛车在阳光下前进。 博雅的腰部感受到车轮辗地前进的声音,脑子里却在思考方才发生的事。 真是奇妙的老翁。那一定是某种幻术。回去后,马上到晴明家告诉他这件事……博雅暗忖。 这时,牛车停下来了。 “怎么回事?”博雅朝车外问道。 “方才那位瓜果老翁说,想与博雅大人说一件事……”耳边传来随从的声音。 掀开垂帘一看,那老翁果然笑眯眯地立在眼前。右手扶着拐杖,左手则捧着一个瓜果。 “您是源博雅大人吗?”老翁问。 “是。”博雅不自禁点头。 “您今晚打算到安倍晴明宅邸去吧?”老翁又问。 为什么老翁知道这事? 刚刚自己的确在牛车内想到这事,但那也只是在内心盘算而已。难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自言自语出来,给老翁听到了?老翁不等博雅回话,接着说: “如果去了,麻烦您转告晴明,说崛川老爷今晚会去见他。” “今晚?” “我会带两个竹筒牢笼去,拜托他关照一下。” “牢笼?” “您这样讲,他就知道。” 博雅完全听不懂老翁说的意思。 “这是给晴明的见面礼。”老翁语毕,将手中的瓜果抛给博雅。 博雅双手接住瓜果。瓜果相当重,沉甸甸的。那种感触和重量决非幻术形成的。 博雅注视着手中的瓜果,抬起脸时,老翁已不知去向。只见干燥地面上,闪烁着白晃晃的七月阳光。 瓜仙人 第三节 “总之,晴明啊,事情大致就是这样……”博雅说道。 这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 庭院的草木经历了梅雨期的雨水滋润,茂密繁盛。乍看之下,这庭院似乎完全无人修整。 屋檐旁有一株橘树。 彼处松树上缠绕着紫藤;这一带则以桂花树为中心,不但有开蓝色小花的鸭跖草,还有开花前的败浆草,东一丛、西一丛,群集在一起。 黑暗夜色中,野生花草放出发酵般的味道于夜气中。夜晚,白天的热气缓和下来后,这些花草益发浓郁得令人喘不过气。 博雅和晴明相对坐在面对庭院的走廊。 两人之间搁着盆子,盆上有博雅在三轮买回来的酒瓶,还有两只盛满酒的酒杯。盆子旁边,则是那奇妙老翁于白天给博雅的瓜果。 走廊上另搁着烛盘,盘上点着一只烛火。 夏虫受到火焰吸引,飞舞在亮光旁。烛盘附近有几只文风不动、停驻在走廊上的蛾。 “呼……” 晴明伸出白皙细长手指,举起酒杯,捧到嘴边,轻声呼出一口气。接着又宛如欲吸进刚吹在满溢酒杯上的风,将酒含在口中。 安倍晴明——是位阴阳师。 “晴明啊,你说到底怎么样啊?你认识那老翁吗?”博雅问。 “他自称是崛川老爷吧?”晴明低道,将酒杯放回盘子。 “认识吗?” “认识……” “那老人是谁?” “博雅,别催嘛。我得先回忆起种种往事,无法马上整理出来。” “这样啊。”博雅伸手举起自己的酒杯,捧到嘴边。 “那老人……”晴明问博雅,“他施展了殖瓜术吧?” “殖瓜术?” “就是种下瓜子,让瓜果生长的法术。” “原来那法术有名字呀?” “那是大唐道士惯用的法术。” “不过,那法术真的太精彩了。”博雅说。 “呵呵。”晴明那泛红的嘴唇微微笑了一下。 “笑什么?晴明,难道你也会那法术?” “说会,倒是会。” “真的?怎么做?”博雅的表情充满强烈好奇,定睛望着晴明。 晴明苦笑着站起,走到院子前,拆下一小段从院子伸长到廊下的柑桔树枝,再回到原位。 “你想让这树枝长出橘子?” “不是。”晴明坐下来,左右摇头,将树枝递到博雅眼前。“你看。” “看树枝?” “看叶子上。” “叶子上?” 博雅仔细一瞧,果然发现叶子上有拇指粗细的青虫,正啃着柑桔叶。 “这青虫怎么了?” “等一下会结茧成蛹。” “蛹?” “看吧,快要吐丝了。” 不知何时,青虫已爬到叶子下的树枝,吐出丝来,谨慎地将自己的躯体缠上树枝,文风不动。 “随即会成蛹。” 不一忽儿,青虫便慢慢变化,最后成为蛹。 “等一下颜色也会变。” 晴明还未说毕,青虫已开始褪色,逐渐变成褐色的蛹。 “看,背部会裂开。” 晴明刚说完,蛹的背部便发出细微声响,裂开了,从裂缝里露出黑色的东西。那东西缓缓抬头。 “接下来会成为蝴蝶。” 头先穳出裂缝,再穳出尾部,然后伸出扭曲摺合的翅膀。 蝴蝶倒悬在空壳下。翅膀的皱纹拉直了,展开一对花瓣般娇嫩、水灵灵的黑色大翅膀。 “要飞了。” 晴明说毕,只见蝴蝶抖了一下身子,翅膀颤了一下,便轻飘飘的飞到半空。 现在是夜晚,黑色凤蝶却在半空飞舞,在屋檐下玩了一会儿,最后飞往黑夜。 博雅失神地张着口,凝视着蝴蝶消失的夜空。回神后,转头兴奋地向晴明说: “太厉害了!晴明,你真是太厉害了!” “这样你还满意吧?” “晴明啊,我刚刚看到的,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是梦,也是现实。” “你怎么做的?”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所做的,你不是全部看到、也听到了吗?” 晴明愉快地逗着博雅,举起酒杯送到口中。 博雅激动地问晴明:“就算看到了,不懂的事还是不懂呀。” “因为不懂,才会感动嘛。” “与其受感动,我比较想知道你到底怎么做的?” “那些事,都是在你内心发生的啦。” “内心?” “嗯。” “你是说,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 “博雅,不管我怎么说明,决定某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的关键,其实都在于你的内心。” “唔,嗯。” “既然你内心觉得发生了,那不就行了?” “不行。” “不行吗?” “不行……”博雅又说,“喔,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那一定是你做的。” “我?” “对,实际上,青虫并未变成蝴蝶飞走,可是你却让我这样想。” “呵呵。”晴明只是笑着。 “反正,你一定下了什么咒吧。” “嗯。” “重点是,我遇见的那位老翁……” “嗯。” “那位老翁说过,今晚会来这里。” “今晚吗?那大概是说,明天早上之前会来吧。既然如此,离早上还有时间,应该没问题。” “什么没问题?晴明啊,那位老翁要来做什么?难道他打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大概没问题。今晚就出门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来得及?来得及什么?” “那位老翁说要带竹筒牢笼去吧?来得及装进去。” “等一下,晴明,你到底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别急,途中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说什么?” “有关那老翁的来龙去脉呀。” “那老翁又什么来龙去脉?” “很多啦,一言难尽。我本来就有些在意最近京城发生的怪异骚动,刚好有某方面的人拜托我出面解决。” “哦?” “怪异骚动的原因,我大致也猜到了,不过,听了崛川老翁的口信,才确定是如此。博雅,你要去吗?”晴明说。 “去哪里?” “五条崛川。” “崛川?” “崛川有三善清行大人的旧宅邸,现在还在那儿。” “旧宅邸又怎么了?” “你没听说那旧宅邸将要拆掉吗?” “你是说,崛川旁那幢鬼屋?” “嗯。” “这我就知道了。那鬼屋落到皇上手中,皇上好像打算让一位贵族千金迁入。” “那千金的父亲过世了,所以,前些日子开始,皇上就忙着抄写经文。为了博得女人的芳心,那男人还真勤快。” “那男人?晴明,你指的不是皇上吧?” “正是他呀。” “喂,晴明,我以前也说过了,你最好别在他人面前说皇上是‘那男人’!” 晴明仿佛没听到博雅这句话,舒展了一下身上的白色狩衣,站了起来。 “走吧,博雅。” “去五条崛川。” “没错。” “太突然了……” “不去吗?” “去,去!”博雅也站了起来。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瓜仙人 第四节 “那宅邸原本就是妖物的居所。”晴明在牛车内说明。 牛车内,博雅与晴明相对而坐。 拉曳牛车的是一头黑牛,黑牛其实不希奇,希奇的是没人在黑牛前面带路,黑牛还能分毫不差地往目的地前进,绝对不会走错路。 不过,这种程度的怪事,博雅早已见怪不怪。 当时身为宰相的三善清行,于延喜十年(西元九一○年)买下那幢宅邸。 博雅听晴明如此说,回道:“那不是我们出生之前的事吗?”说毕,又加了一句:“晴明,我没说错吧?你那时也还没出生吧?” 呵呵…… 晴明只是向博雅笑着,不肯定也不否定,接着说: “总之,那栋宅邸在当时便已经很陈旧了……” 庭院有看似栖息着神灵的高大老松,还有枫树、樱树及常绿树,景石上覆着一层厚实青苔。 宅邸本身也旧得猜不出其建筑年代。纸门更是破破烂烂,某些地板甚至还凹陷了。只是,宅邸内毫不吝啬的使用大量良木,作为骨架的柱子与横梁,粗得就算让成人双手环抱,都还绰绰有余。留下这些骨架,再整修一下内部,便足以让人居住。 美中不足的是,会出现妖物。 每逢有人买下宅邸,最后都会遭妖物威胁而不得不再度出售,因此,也无法得知最初的屋主到底是谁。 “结果,清行大人买了那栋宅邸。”晴明说。 “妖物呢?” “当然出现了。虽然出现了,但清行大人非常沉着,竟然单独将妖物赶出去了。” “怎么赶的?” “他向妖物讲道理,说:‘妖物啊,你们不是正当屋主,却据守在这里,这是错误的,奉劝你们及时出去吧’。” “结果呢?妖物出去了?” “乖乖出去了。” 于是,清行便一直住在那宅邸。他过世后,由儿子净藏大德接收宅邸。 这故事也记载于中。 儿子大德也过世了,现任屋主是清行的孙子。然而,那孙子并没住进宅邸,长久以来一直弃置不顾。 “皇上从清行孙子手中买了那块土地。”晴明说,“没想到买了以后,迄今悄然无声的妖物竟再度骚动起来。不仅如此,最近惊动京城的怪事,大多与那宅邸有关。” “那名用箭射了发光物体、发高烧卧病在床的武士,也跟宅邸有关?” “嗯。” “难道说,那个独自在院子草丛中哭泣的五岁孩子,也是……” “正是那宅邸的院子。” “唔……” “据说,宅邸内还有众多怪异现象,所以皇上才派人来叫我想办法。就是昨天你出门护送经文的时候。” “那,跟崛川老爷有什么关系?” “问题就是在这儿……”晴明还未说完,牛车停下了。“抱歉,博雅,等一下再说明,好像已抵达五条崛川了。” 瓜仙人 第五节 五条崛川——那宅邸正位于五条大路与崛川小路交叉的十字路口角落。 穿过苍郁荒废的庭院,晴明和博雅步入宅邸。 晴明似乎对屋内很熟悉,在满是灰尘的宅邸内径自前行。 晴明手上拿着卷起的滚边草席,博雅则举着燃烧的火把。 如果没有博雅手中的火把,宅邸内便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不久,两人来到看似寝殿的地方。那是地板房间,有六根柱子。晴明在其中一根柱子下铺了草席,两人坐在其上。火把的火则移到带来的烛盘上,搁在地板。 一切安顿好后,晴明从怀中取出小酒瓶、两只杯子,搁在地板上。 “你连这个也带来了?”博雅说。 “要继续讲刚刚的话题嘛。没这个,怕博雅会寂寞。” “晴明,别把责任赖在我身上。” “怎么,你不喝?” “我没说不喝呀。” “那,来吧!”晴明把酒瓶递到博雅眼前。 “唔,嗯。”博牙迟疑地举起酒杯。 “喝吧。” “喝吧。” 两人悠闲地在烛光下开始喝酒。 一杯复一杯,喝完两杯,再喝第三杯…… 夜,愈来愈深。然后—— “嗯?” 博雅竖起耳朵。仿佛听到某种声音。 是人声?有人在打斗。不,不是有人在打斗。是一群人在对抗。 好似战场上的声音。 “杀呀!” “冲呀!” “砍呀!” 刀锋相交的声音、盔甲碰触的声音。 “你看,他们来喽。”晴明开心地一口饮尽杯中酒,瞄了一眼黑漆漆的角落。 博雅顺着晴明的视线望过去,发现黑暗中陆陆续续出现一群高约一尺、全副披挂的武士,开始互相砍杀。 “看招!” 刀光一闪,对手的头颅落到地板,血花四溅。 然而,落在地板的头颅依然大喊“杀呀!”、“砍呀!”,失去头颅的身躯,手中仍然握着长刀,与砍下自己头颅的敌方交锋。 不久,众人停止廝杀,团团围住晴明与博雅。 “咦?” “噫!” “这儿有人。” “有人哪。” “的确有人。” “怎么对付他们?” “怎么对付?” “砍下他们的头颅吧。” “割断他们的喉咙吧。” 无论是有头颅或失去头颅的武士,皆刀光剑影地逼近。 “晴明!”博雅握住腰上的刀柄,支起单膝,正想站起身。 “别急,博雅。” 晴明从怀中取出纸片,继而取出一把小刀,开始剪裁纸片。 “做什么?” “他在做什么?” 众武士发出诧异声时,晴明对裁成狗形的纸片吹了一口气。纸片落到地板,同时化为一只狗,向武士狂吠起来。 “哇!” “是狗!” “狗啊!” 武士受到狗的追赶,七零八落地消失于黑暗中。 四周再度恢复静寂。 晴明拾起回到膝前的狗时,那狗已变回纸片。 “又来了。” 晴明还未语毕,耳边已传来木头碾轧的咯吱声。 两人对面的墙上,有扇储藏室的门。那门咯吱发响,敞开三尺,从中出现一位身穿赤褐色外衣的女子,跪坐着膝行出来。长发垂肩,在灯火映照中,美丽得犹如仙女。 一股芬芳得难以形容的麝香味传过来。 女子用扇子遮住鼻子以下的脸,只能看到她的眼睛,但那眼神妖艳得令人心猿意马。一双凤眼不时向晴明与博雅送来秋波,逐渐膝行过来。 晴明愉快地望着那女子。 待女子已相当靠近时,问她:“你也要喝吗?” 接着,抓起空酒瓶的瓶头,随手抛向女子。 女子不自禁松开手中的扇子,双手接过飞来的酒瓶。 扇子落在地板,现出本来隐藏在扇后、女子眼睛以下的五官。 “唔!”博雅叫出声。 原来女子的鼻子像狗一样又大又尖,往前突出,口中也露出獠牙。 女子张开大口,想咬住晴明。 晴明及时将剪裁成狗形的纸片放在右手掌,递到女子眼前。纸片在手掌上化为一只狗,向女子狂吠。 “哎呀!” 女子尖叫,随即四肢趴地,隐遁回原来的储藏室内。 “出来吧!再不出来,这回要让真正的狗去咬喽。”晴明朝恢复寂静的黑暗呼唤。 不一忽儿,两只手掌大小的小狐狸,从黑暗中战战兢兢走出。 “晴明,这是什么?” “是管。” “管?” “管狐啦。” 所谓管狐,是具有妖力的小狐狸,为修道者或方士所操纵。由于能收在竹筒中随身携带,是以名曰管狐。不但能依附在人身上使人患病,偶尔也会致人于死。 “晴明,抱歉,叨扰你喽……”随着声音响起,那位瓜果老翁在黑暗中出现。 身上随意披着麻布单衣,腰上只绑着一条腰带,下垂的双手各拿着一个竹筒。 “你们根本不是这位大人的对手。快,想平安回家,就快回到竹筒中吧!” 老翁边说边将竹筒对着那两只管狐。管狐跳到老翁脚踝,往上奔到膝盖,再顺着手腕,消失在竹筒中。 “晴明呀,多亏你帮忙,才能这么快解决。要是我来,这两只小东西会立刻逃之夭夭,很难应付。”老翁将竹筒收进怀中,坐在晴明与博雅面前。 “大师,久违了。” “上次见面时,你在贺茂忠行身边吧?” “是。” “二十年不见了。” “您托博雅带来的口信中提到竹筒,所以我才猜测对手大概是两只管狐。多亏您的指示,这回进行得很顺利。” “喂,晴明,这位是……”博雅在一旁问。 “是以前住在这儿的大师。”晴明回道。 “很久很久以前,我和这两只管擅自住进这儿。每逢有人想来住,为了省去麻烦,都叫这两只管赶走来人。有一天,三善清行大人来了,无论怎么威胁,他都不走,反而谆谆教诲了我一顿。说实在的,那位大人很了不起。”老翁缅怀往事地说。 “这位是业师贺茂忠行大师的友人——丹虫方士大师。迄今为止,我曾拜见过大师几次……”晴明向博雅说明,“自这宅邸迁出后,大师便一直住在大和国。” 晴明转头面对老翁——丹虫——问: “话说回来,为什么管狐会……” “事情是这样的……这两只小家伙,在药师寺听到博雅大人随从的闲聊,说这栋宅邸将要拆掉。于是便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车上,一路跟到京城,住进这栋往昔住过的宅邸,恶习复犯,做起坏事。我也是从博雅大人随从的聊天中,才得知我的管在京城捣乱。于是,我也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车上,一路跟来京城……” “原来如此……”晴明点点头,“那么,我们就在这将要拆掉、令人怀念的宅邸内喝个通宵吧。” 语毕,晴明从怀中又取出另一瓶酒。 “喔!好主意!”丹虫喜眉笑眼地低道。 晴明举起双手,砰、砰地拍了两下。 “是——” 应声而出的,是身穿十二单衣、不知自何处冒出来的年轻女子。 “让蜜虫为大师斟酒吧。” 晴明说毕,名为蜜虫的女子便跪坐在三人一旁,举起酒瓶,向丹虫劝酒。 “请。” “唔。” 丹虫点头,接受斟酒,酒宴便如此开席了。 “来吧!出来,出来……” 丹虫拍掌,唤出那些身穿盔甲的武士。武士都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三人喝到将近清晨。东方开始发白时,丹虫站起身告辞。 “我该回去了。” 这时,室内已逐渐充满拂晓阳光,蜜虫与全副披挂的武士也不见了。 “改日再见。”晴明说。 “好,改日有缘再来喝一杯吧。” 丹虫背过身,跨出脚步。途中回头说:“我已经给你谢礼喽。” “是那瓜果吧?” “唔。” 丹虫再度背过身,抬起手挥了挥,消失在宅邸外。 晴明与博雅回到晴明宅邸后,剖开瓜果,里头出现两只精美的玉制酒杯。 三角铁环 第一节 女人一步步走着。 身着白衣。 形单影只。 形单影只、身着白衣的女人,一步步走着。 打着赤脚。 走在半夜三更的森林中。 森林中,有树枝攀缠在一起的莲香树、七叶树、杉、桧等古木。古木下是苍郁杂草,岩上则被覆着羊齿与青苔。 女人柔软白皙的脚板,踩在青苔、杂草、岩石、树根、泥土上,往前走着。女人的脚板、纤细手腕、颈子与脸,比身上装束还要白皙,悬浮在黑暗中。 自上头茂密枝叶间洒落的月光,有如青色鬼火,在女人的长发、肩膀与背部摇曳。 女人披头散发,蓬乱头发垂挂在脸颊、鼻子及头颈。 她看似为了某事而冥思苦想,双眼凝视着远方。 赤裸脚板的指甲已裂开,渗出点点鲜血。 女人似乎不怕走夜路,也不觉得脚板痛楚。 更大的不安,让女人不怕走夜路;更大的痛苦,让女人不觉得脚板的痛楚。 女人的目的地是贵船神社。 贵船神社年代古老,位于京城北方的鞍马山西方。主要祭祀高龙神、暗龙神。二者皆为水神。据说向二位水神祈雨,上天就会下雨;也可以祈求让上天止雨。 又据说伊奘诺尊以十拳剑斩下迦具土神的头颅时,自剑首滴下的鲜血从指间漏出,诞生了二神。 根据社传记载,祭祀主神除了此二神外,还有罔象女神、国常立神、玉依姬,或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地主神等等。 而高龙神的“高”,是山峰;暗龙神的“暗”,则是山谷。该神社的社记上叙述: “为保国家安定,守护万民,太古‘丑年丑月丑日丑时’,二神下凡至贵船山半山腰镜岩。” 女人走在昏暗的山谷小径。再过不久,便是丑时。 女人红唇上含着一根铁钉。左手握着木偶,木偶上以墨汁写着某人的名字;右手则握着铁锤。 来到神社入口,女人停下来。 入口站着个男人,从男人的装束来看,似乎是贵船宫的神官。 “对不起……”男人对女人说。 女人将含在嘴里的铁钉,吐到握着木偶的手中。 “什么事……”女人细声回问,并将握着木偶与铁锤的双手藏进袖中。 “我今晚梦到很奇妙的梦。” “梦?” “梦中出现两条大龙神。龙神说,今晚丑时将近时,会有个白衣女子上山来,要我转告女子说……” “说什么?” “说‘以今晚为限,神将应允汝的愿望’。” “唷……”女人微微扬起嘴角。 “身穿红衣,脸涂丹粉,发带铁环,三脚点火,怒气攻心,如此,即能成为鬼神。”男人还未语毕,女人的嘴角便逐渐扬高,露出白齿,满足地笑出:“太高兴了!” 女人双眸闪闪发光,蓬松黑发倒竖而立,看似已化为女鬼。 三角铁环 第二节 “事情就是这样,晴明。”源博雅向安倍晴明说。 两人正坐在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宅邸窄廊。 博雅盘坐在窄廊地板,晴明则竖起单膝,背倚柱子,与博雅相对而坐。 两人之间有一酒瓶,另有两只玉杯。 午后—— 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 庭院中,阳光斜照在繁茂丛生的一片夏草上。粉花绣线菊的红色小花衣在风中摇曳,一旁的败浆草已迫不及待地即将开出黄花。 无数小羽虫与虻,在夏草上的阳光中飞舞。 那光景仿佛是从深山原封不动搬一块原野过来,搁在庭院中似的。看似完全未经过人工修整,但东一丛、西一丛茂密繁盛的野草,又像是经过晴明精心设计。 “你是说,这是昨晚发生的事?”晴明伸出左手拿起窄廊上的酒杯。 “唔。”博雅点头,欲言又止地望着晴明。 “结果,发生了什么令你伤脑筋的事吗?” “正是呀,晴明。” “说说看吧。” “那位在贵船宫工作的神官叫清介。他向女人说完那些话后,心中有点发毛,回去后马上钻入被窝。” 可是,他越想入睡,双眼反倒越神采奕奕,根本睡不着。内心老是挂念着那女人。 那女人到底是什么来路?那之后她又会如何?说起来,那女人究竟为了什么,而于三更半夜来到这种地方呢? 丑时——换算成现代时间,是凌晨两点。 想到女人每晚都于这种时间自京城来访的执着,清介就感觉有如背上泼了一桶冷水。 “我懂了……”晴明唇上浮现出感兴趣的微笑,“那个叫清介的男人,他说谎了吧。” “晴明,你怎么知道?正是如此呀。” “然后呢?” “总之,清介早就知道那女人每晚于丑时到来的事。因为女人太执拗,清介便与同事商量,捏造二神出现在梦中的谎言。” 那女人对某人恨之入骨,想诅咒对方死去。为此,她才每晚到贵船神社,祈求让她化为鬼神。 清介明白她的目的。 然而,女人每晚都来,不但令人心里发毛,而且万一她真的化为鬼神,贵船神让她如愿的风声一传开来,致使夜夜丑时来参拜神社的人大增,那么,贵船神社很可能以具邪力的神社而闻名。 贵船神社不希望事态演变至此。 “所以叫她戴铁环?” “没错。” 铁环是一种铁制的底座,戴在头上,让支柱朝上,那么三根支柱便可视为三支角。 在支柱上点上火烛,把脸涂红,再穿上红衣,的确很接近女鬼形象,但那也仅限于当事者真正化为女鬼时。有血有肉的活人若如此打扮,只显得滑稽可笑而已。 “结果,大家才想出让那女人闹笑话的主意?” “正是呀,晴明。” “可是,告诉女人后,大家反而感到益发恐怖……” “你说得没错。”博雅点点头。 清介钻入被窝后,脑里一直浮现那女人欢天喜地的笑容。 真是骇人又可怕的笑容呀。 说不定那女人真的会化为鬼神。 再仔细想想,又觉得事情有点奇妙。 为什么自己为了撒那个谎,在三更半夜刻意等那女人来?或许,大家自以为是一起想出来的铁环妙计,其实是贵船祭祀主神高龙神与暗龙神二神,暗中显灵指引大家那样做的。 要不然,为什么会想到“在头上戴三脚铁环”这种主意呢? 一旦记挂起来,清介再也睡不着觉了。 等天边开始发白,清介便来到神社后面的杉树林里。 树林深处有棵老杉树,大约在胸部高的树干上,有一根五寸长的铁钉,钉着昨晚那女人手中所握的木偶。铁钉贯穿木偶头部,深深钉入古杉树干内。 木偶胸部附近,用墨汁写上了人名。 清介知道这名字。应该是住在二条大路以东、神泉苑附近的一位公爵。 万一,那女人真的化为女鬼…… 也许真会发生这种事。不,那样的女人就算真的化为女鬼,大概也不足为奇。 虽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若是那女人私自怨恨藤原为良,又擅自诅咒对方,让对方真的死了,那么,神社这方面毫无责任。可是,若因自己所言而导致女人成为女鬼……不,即使没成为真正的女鬼,但那女人若自认已成为女鬼,而去杀害对方的话…… “所以啊,晴明,清介便亲自拜访二条大路的藤原为良宅邸了。去了之后,大吃一惊。原来藤原为良昨夜就开始头痛,卧病不起。”清介想起五寸铁钉深深钉下的地方,正是木偶头部,更加恐惧万分。 “这位名为藤原为良的公卿,听了清介的叙述,也吓得心寒胆碎。”原来藤原为良知道那女人是谁。 藤原为良过去有个女人。那女人名为德子,藤原曾与她幽会了三年,一年前,因为另结新欢,便不再去那女人那儿了。 为良暗忖,大概是德子在诅咒自己。他也尝试寻找德子的行踪,却不知她目前住在何处。 “结果,藤原为良就来找我帮忙了。”博雅说。 “不是找博雅,是找我吧?”晴明回应。 “正是如此。他问我:‘能不能仰赖晴明大人的力量,帮我解决这个问题?’” “我不大想插手。” “为什么?” “因为这是男女之间的问题。他要移情别恋,或遭女人杀死,第三者都没有理由介入这种事吧?” “忘了是何时,我曾向为良大人借过一支自大唐传来的笛子,也实际吹过……” “是吗?” “那时,我在为良大人宅邸吹过那支笛子后,由于笛声太优美,便向他借了七天七夜,每天晚上,单独一人跑到崛川附近,悠闲地边散步边吹笛子。” “唔。” “某天夜晚,我遇见一位偷偷来听笛声的美貌妇人。” “妇人?” “嗯。那晚,崛川旁停着一辆女用牛车。等我吹完笛子,牛车随从便请我过去。” 博雅过去后,牛车内响起妇人声音。 ……因受夜夜传来的笛声吸引,便来到此地,想看看是哪位大人吹的。 我无法告知自己小名,也不会询问您的大名。只想告诉您,我永远不会忘却今晚的笛声…… 说完上述的话,女用牛车便驶远了。 “你没看到对方的脸?” “没有,对方在牛车内,我们是隔着垂帘对话。” “真的没看到?” “嗯。” “博雅,你刚刚不是说对方是美貌的妇人?” “哦,那是……我私自认为一定是美貌妇人。” “不早讲。” “总之,承蒙为良大人的笛子,我才会有这种经验。” “可是……” “以前,皇上不也是陷入类似的苦境吗?那时,你也帮皇上解围了。” “那男人是特例。万一他死了,一些繁文缛节会忙死我的。” “喂,晴明!我以前就说过了,不能称呼皇上为‘那男人’。” “别气,博雅,再说,那时皇上的对手,是已经过世的女人呀。” “你是说,这回不是死人……” “没错。而且这回若要保全为良大人的性命,女方的性命很可能不保。” “为什么?” “因为女方想成为女鬼。她大概认为,既然现世无法达成心愿,不如死后在阴间成就愿望。如此一来,事情会变得很棘手。对我来说,为良大人的性命与德子小姐的性命,都一样是性命。” “一旦移情别恋,人心便很难回头。虽然悲哀,但能否让德子小姐理解这道理……” “大概不行吧……” “不行吗?” “当事者应该也深知这道理吧。数天、数十天、数月,每天每夜,她一定都想尽办法说服自己。可是,还是无法心服,才想成为女鬼。” “唔。” “而且呀,博雅,如果这只是当事者之间的误会,只要消除误会就可以解决问题。可是,事实不然。” “结果会怎样?” “救不了。因为鬼已栖宿在当事者的内心了。就算驱除了鬼,最后恐怕还必须驱除当事者本身,才能解决问题。所以,我办不到。” “办不到吗?” “如果这是得失问题,我们可以向她说明利害关系。若执迷不悟,也可以让她了却心愿,可是,她的心愿是为良大人的死……” “原来如此……” “你不要一副悲哀的表情好不好?” “嗯。” “总之,走吧。最起码,今晚可以抵挡一下。” “你愿意去?” “嗯。” “不过,今晚……” “先派人到为良大人的宅邸,请他们准备大量茅草。” “茅草?” 茅草,也就是稻草。 “对付木偶就要用偶人。用稻草做个为良大人的偶人,再让德子小姐以为稻草人是真人。不过,要是这样便能解决一切就好了……” “唔,嗯。” “走吧。”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三角铁环 第三节 博雅屏气敛息地躲在黑暗中。 徐徐将黑暗吸进肺内,再徐徐吐出。 重复着同样动作似乎会导致呼吸困难,因而,偶尔会深深吸进一大口气。 这是藤原为良宅邸内,为良的房间。 房间里边的墙上,倚坐着一具与人等身大的稻草人。稻草人腹部贴着白纸,纸上用墨汁写着“藤原为良”。 而为良本人则在稻草人的另一边——也就是为良偶人倚着的墙的另一侧、隔壁房间里。 “谨上再拜开天关地之神,伊奘诺伊奘冉之尊,于天上磐石,男女二神交合,结为夫妇,传示夫妇之道于世。为何不阻扰魍魉鬼神,非让予死于非命?奉请大小神袛,诸佛菩萨,明王部天部,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声音低沉且细微,从隔壁房间传过来。 稻草人前有三层高架子,上面竖立着染成青、黄、红、白、黑五种颜色的驱邪幡。 房内烛盘上只点着一支蜡烛,搁在地板。角落竖立着围屏,博雅与晴明躲在围屏后静待。 “晴明,她真的会来吗?”博雅低声问。 “到了丑时,便知道来不来。” “还有多久?” “不到半个时辰吧。” “可是,那个稻草人真的能骗过那女人吗?” “稻草人里头有为良大人的头发、指甲,还有沾了为良大人鲜血的布。” “这样就没问题了?” “为良大人在隔壁房间,而且,宅邸内的仆役都回避了。德子小姐应该不会迷路,而会直接到这儿吧。” “我们会怎么样呢?” “德子小姐看不到我们。我在围屏四周设了结界。” “原来如此。” “不过,德子小姐来了后,在我示意之前,你绝对不能出声。” “明白了。”博雅点头,再度呼吸起黑暗。 不久,约半个时辰过后,声音响起。 咯吱。 那是有某物走在走廊,使地板下沉、木板相互接触时所发出的咯吱声。 应该不是猫。也不是狗或者老鼠。除非是人的体重,否则木板不会发出那种声响。 咯吱。 咯吱。 声音逐渐挨近。 走廊出现摇晃的灯影。人影缓缓步入房间。 是女人。 那女人的黑发倒竖在头上,面涂丹粉,身着红衣。头戴三脚铁环,铁环支柱朝上,各绑着燃烧的蜡烛。 烛光映照出女人的五官,那是张令人骇然的脸。 步入房间后,女人顿住脚步,嘴角浮出喜悦的笑容。唇间露出白齿。嘴角左右上扬,使得嘴唇表面扑哧、扑哧地裂开,渗出点点鲜血。 “啊呀,太高兴了!原来您在这里!”女人看到稻草人,往前挨近。 博雅吞下一口唾液。 女人左手握着五寸铁钉,右手则拿着铁锤。 “唉,好久没见到您了,实在是既爱又恨呀……” 女人的头发更加高高竖起,有如表达女人内心的激动情怀。竖起的头发碰到绑在铁环上的蜡烛,发出小小青色火焰,缩成一团烧焦了。 房间充满了头发烧焦的味道。 冷不防,女人抱住了稻草人。 “难道您的双唇,不肯再度吸吮我的唇了?” 女人将自己的嘴唇贴到稻草人脸部看似嘴巴之处,用力吸吮后,再用皓齿紧紧咬住稻草人的嘴唇。 女人松开稻草人,掀起裙摆,张开白皙双脚。 “难道您不肯再疼爱我这里了吗?” 她再蹲下来,双手伏地,像狗一般爬到稻草人面前,用牙齿咬住稻草人两腿之间的稻草。 再度站起身后,女人开始起舞般地扭动身子。 每当女人忿恨地咬牙切齿,她的头发便会左右摆动,继而燃烧起来。 “恋慕您的,正是我呀。没人命令我这样做。就算您移情别恋,我的情爱仍不减当年……” 女人流着泪说。“恨的是,竟不知您有二心,而与您结下姻缘。明知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我还是思念您啊!愈思念愈痛苦,愈思念愈痛苦……” “也难怪我积怨如此,成为执迷不悟的女鬼……” “把你的命给我吧!” “明白了吧!” 一喊完便像蜘蛛般跳到稻草人身上,将铁钉搁在稻草人额头,右手握着铁锤,用力敲打下去。 “噗”的一声,铁钉深深钉入稻草人额头。 “明白了吧!” “明白了吧!” 女人边喊边疯狂地再三锤打铁钉。长发摇晃,与铁环上的烛火一接触,便哧、哧地发出青白火光。 “唔,唔。”博雅情不自禁低声叫出来。 女人停下动作,问:“是谁在这儿?”声音失去了凶气,恢复为普通女人的声音。 她环视四周,最后,视线停伫在稻草人身上。 “喔……”女人叫出声,“这不是为良大人,这是稻草人!”语毕,左右微微摇晃着头。 博雅和晴明从围屏后走出来。 “喔,你们是……”女人看了一眼博雅与晴明,再望向三层高架子与五色驱邪幡,“你们是阴阳师?” “没错。”晴明点头。 “博雅大人!”女人望向晴明身后的博雅,大叫出来。 “您看到了?”接着又问,“您看到了我刚刚的样子?看到我那可耻的样子了……” 女人仿佛如醉方醒,看着自己的打扮:红衣裙摆不整,露出大腿根;面涂丹粉,头戴铁环…… “啊呀,太丢人了,这么可耻的我……” 女人丢下铁锤,再从头上卸下铁环抛出去。铁环发出沉重声音掉落在地板。两支蜡烛熄灭了,剩下一支还在燃烧。 “哦,哦,这真是……这真是……”女人双手掩面,左右甩头。 长发缠在女人脖子上,随即又松开,松开后又缠上。 头发中好像出现了某物。 两个类似肉瘤的东西。 是角。 鹿角新生时,外面还包裹着一层相当柔软的皮囊。 女人头部正长出两支角。 角穿破头皮,逐渐增大。成长速度非常快,快得好像会发出嘎吱声。头上流出鲜血,从发间流至额头。 “哦,不甘心呀……”女人挪开蒙在脸上的双手。 她的脸——双眼裂开了,裂开的眼角流下鲜血,眼球往前凸出,鼻子塌陷,獠牙穿破嘴唇伸出来,嘴唇裂痕溢出鲜血,流至下巴。 “博雅,是‘生成’!”晴明说。 生成——因嫉妒而化成鬼的女人称为般若;在完全化成鬼之前,也就是还未成熟的阶段,便是“生成”。是人,却也不是人;是鬼,却也不是鬼。 女人正化为那种“生成”。 “不甘心呀,不甘心呀!” 化为“生成”的女人,哔的转身往外奔跑。 “晴明!”博雅大叫一声,想追赶女人,但女人已失去踪影。 “那女人,知道我的名字……”博雅忽然想方才女人叫唤自己的事。 “喔,难怪我觉得好像听过她的声音。那正是我在崛川旁遇见的女用牛车内的妇人声音呀。原来德子小姐就是那妇人……” 博雅茫然自失,呆立在原地。然后,以求救的眼光望着晴明说: “啊,晴明,我做了什么?我要求你做了什么?我竟羞辱了那妇人,令她成为真正的女鬼了……” 三角铁环 第四节 牛车有节奏地前进。每当车轮辗在石子上,撞击声便会传进牛车内。 离东方上空发白还有一段时间。 拉曳牛车的是一头大黑牛。黑牛前方的半空,有白色东西翩翩飞舞。像蝴蝶,但说是蝴蝶又有点奇怪——它只有半边翅膀。 那东西左边有两片翅膀,右边却没有翅膀。不知为何,竟然还能在半空中翩翩飞舞。 看似凤蝶,可是,凤蝶会在夜晚飞舞吗? 在夜晚飞舞的应该是蛾,然而,现在飞在黑牛前的,却是应该在阳光下飞舞的凤蝶。 黑牛跟在凤蝶之后前进。 看样子,凤蝶是晴明使唤的式神。 牛车内的博雅一直默默不语。他几乎不开口说话。偶尔,晴明向他搭话,也只是短促回应一声而已。 现在连晴明也不开口了,任凭博雅继续沉默。 “晴明啊,真的变成如你所说的了……”博雅突然开口,语调不胜感叹。 “什么事?” “德子小姐的事呀。原来,若是想守护一方,便必须舍弃另一方。我到现在才痛切理解这个道理。” 博雅的声音无精打采。 “比如说,晴明,这儿有只狐狸,对兔子虎视眈眈……” “唔。” “假如有人觉得兔子很可怜,救了兔子,那么,狐狸便会失去猎物而饿死……” “唔。”晴明只是短促点头回应。 看来,之前他任凭博雅一直沉默,而现在却打算让他说个痛快。 “我现在觉得,或许应该放手不管,不去救那兔子。要是我让别人看到自己那种见不得人的模样……” “要是你的话,你会怎样?” “也许会不想活下去。” “……” “贵船明神那个启示,或许真的是神明的启示也说不定。” “也许吧。” “结果,虽说是‘生成’,德子小姐毕竟化为女鬼了。” “那是她的心愿。” “不,就算她自愿成为女鬼,但她内心深处真正的愿望,也一定不想成为女鬼的。” “博雅啊,不只德子小姐,无论任何人,都会有盼望成为恶鬼的时候。无论任何人,内心都栖宿着那样的恶鬼。” “我内心也有吗?” “嗯。” “你内心也有吗?” “有。” 听晴明这么一说,博雅沉默下来。不久,开口说:“人,真是悲哀呀。” 又叹了一口气,“不过,晴明,为什么贵船的神明会行使邪恶力量,让人成为恶鬼呢?” “不,博雅,不是这样。是人自愿化为恶鬼的。盼望化为恶鬼的,是人。高龙神与暗龙神只是帮那人出了一点力而已。” “可是……” “你听好,博雅,何谓神明?” “神明?” “所谓神明,归根究底,就是力量。” “力量?” “人们将那力量取名为高龙神、暗龙神,换句话说,施予这两个名称的咒,那力量就是神明了。” “……” “贵船神社是水神吧?” “嗯。” “那,水是善,或是恶?” “唔……” “给稻田带来雨水时,水是善。” “唔。” “可是,如果雨一直下个不停,造成水灾,水就是恶了吧?” “唔,唔。” “但是,水本来就只是水而已,只因为人类这方不但有善也有恶的看法,才会指控这水是善,或那水是恶。” “唔,唔,唔。” “正因如此,贵船神明才会同时职司祈雨与止雨这两种力量。” “唔。” “鬼也是同样道理。” “你是说,鬼也是人所产出的?” “没错。” “晴明,你说的道理,我都理解……” “博雅啊,我想,大概正因为有鬼的存在,才有人的存在。” “……” “正因为鬼栖宿在人心,人才会吟咏诗歌、弹琵琶、吹笛。如果鬼不存于人心,这人世大概会变得很乏味。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如果鬼不存在,我这个安倍晴明也会不存在。” “你?” “没工作可做嘛。” “可是,人和鬼,不正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吗?” “正是。” “那,晴明,只要人存在,你便不会没有工作可做吧?” “嗯,大概是吧。”晴明低声回应,微微掀起眼前的垂帘,望了一眼牛车外。 “看它飞的样子,应该快到了。” “飞的样子?” “蝴蝶啦。我让那蝴蝶的另一半,停在德子小姐的肩头。前面那半只蝴蝶,正在追赶它的另一半。” 晴明放下垂帘,望着博雅。 “很抱歉,晴明……” “抱歉什么?” “你安慰了我很多事。” “干嘛突然讲这种话?” “晴明啊,你真是好汉子。”博雅说出晴明经常用来形容他的话。 “你有病呀。”晴明苦笑着。 不久,牛车停下来了。 三角铁环 第五节 西京——杂树林中有一间茅舍。 那是角落四方竖立着柱子,再钉上木板当作墙壁,屋顶只用茅草覆盖的破屋。 夜露落在屋顶茅草与茅舍四周的杂草上,星星点点,闪烁着青色月光。一只只有半边的白凤蝶,在破屋入口附近翩翩飞舞。 晴明步下牛车,说: “应该在这儿。” “她竟然住在这种破屋……”说到此,博雅便接不下话。 博雅右手举着燃烧的火把。 “请问……”晴明叫唤着,“有人在家吗?” 没有回应。 拂晓时分——正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段。 连月亮都已西倾,大概不到半个时辰,东方上空便会逐渐发白。 突然,黑暗中传来鲜血的味道。 “晴明。” “嗯。” 晴明点头,表示他也闻到了。随即从博雅手中接过火把,说:“进去吧。” 晴明走在前头,缓慢的钻进茅舍入口。 入口处有泥巴地,然后是简陋的木板房;泥巴地有水缸与炉灶,地上还躺着一只锅子。 女人仰躺在木板房上,已洗掉脸上的丹粉,身上也换穿了白衣,但容貌仍是“生成”的模样。 喉咙插着一把短刃,鲜血自喉咙汩汩流至地板。女人似乎用短刃刺进自己的喉咙。 “德子小姐……”博雅奔上地板房,想扶起女人。这时,女人突然睁大眼睛,抬起上半身,打算用牙齿咬住博雅喉咙。 “博雅!”晴明伸出手中的火把,挡在博雅与女人之间。 女人咬住燃烧的火把。火星四溅,劈劈啪啪发出声响。 晴明想缩回火把,但女人却紧紧咬住不肯放松。女人的头发逐次烧焦,蜷缩成一团。 不久,女人松开火把,精力耗竭地仰躺下来。 “德子小姐……”博雅抱起女人。 “本来想咬住你再吃掉你……” 女人口中满溢鲜血,喉咙发出呼呼声,喃喃低道。 “吃吧。”博雅凑头在女人耳边轻声细语,“咬住我的喉咙,吃吧。吃我的肉吧。” 博雅继续说:“对不起,对不起,叫晴明阻挠你的计划的,是我。是博雅我硬逼晴明插手管这件事。是我干扰了你的计划。因此,你尽情吃我的肉吧,尽情咬我的心脏吧。” 化为“生成”的女人,摇了摇头:“这是我自愿得到的结果。” 女人的嘴唇发出青白火焰,摇摇晃晃地与话语一起燃烧。 “我本来想活着化为女鬼,没想到无法如愿,反而让你们看到我那可耻的模样。既然如此,我也无颜苟活,只好用短刃刺进自己喉咙……” “生成”女鬼奄奄一息地继续说:“就算变成这个模样,还是无法消除,我的怨恨还是无法消除。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只好抵死化为真正的鬼,死后再向为良作祟……” 女人一边哭泣一边叙述。 “其实我也不想吃那男人的肉,可是,不这样做,在我的内心波涛汹涌的感情,无法平稳下来呀。” “到我这儿来。死后仍然无法消除怨恨的话,到我这儿来,来吃我吧。” “博雅大人,您……” “你知道我的名字?” “博雅大人,您刚刚不是亲口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了吗?不过,我以前就听过博雅大人的名字了,还有,笛子……” “那天晚上,崛川旁的女用牛车是……” “您认出来了?” “听到你的声音后,我才想起来。” “那时,我和为良大人之间,感情仍很好。为良大人曾借给您一支笛子……” “是的,我借用了笛子……” “为良大人说过,如果想听美妙笛声,夜晚到崛川旁便可以听到了……” “……” “为良大人那时早就知道了,博雅大人每晚都会在崛川旁吹笛……” “嗯,嗯。”博雅连连点头。 “那时,我真的很幸福。我很想回到那个时候,再度倾听博雅大人的笛声……”女人眼角流下泪水。 “当然可以!”博雅语毕,凑头在女人耳边轻声说:“当然可以。无论何时,我博雅都愿意吹给你听。” “博雅大人,不要把头太靠近我,不然,您的喉咙……” 女人紧紧咬住牙根。“呼”,女人又恢复原本的五官。 “德子小姐,这世上有这般无奈的事呀。再怎么哭泣、再怎么痛苦、再怎么思念、再怎么恋慕,也无法抓回对方的心……” “……” “德子小姐,我无法帮你任何忙。无法为你做任何事。啊,这真是……这真是……我真是无能又愚蠢的男人,我……”博雅流下眼泪。 “不,不。”德子摇头,“我知道。我知道您说的一切。可是就算知道一切,人还是有不得不变成鬼的时候呀。当这个人世再也找不到疗愈憎恨与悲哀的方法,人,除了化为鬼,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解脱。” “德子小姐……” “博雅大人,我有个请求。在我死后成为鬼,想去吃为良的肉时,我会到博雅大人那儿去,到时候,您能不能为我吹笛呢?” “当然可以!无论何时都行,无论何时!”博雅说毕,女人便垂下了头。 女人的身体在博雅手臂中,突然沉重起来。 三角铁环 第六节 诚如博雅的承诺,那以后“生成”女鬼每年都会出现几次,于夜晚来到博雅身边。这时,博雅便吹笛给女人听。 此外,每逢博雅于夜晚单独吹笛时,“生成”女鬼也会出现。 每次出现,女鬼总是默默无言。 不是静悄悄出现在房间角落,便是出现在屋外阴影处。每次总是倾耳静听笛声,待博雅吹完,又会于不知不觉中消失踪影。 爬行鬼 第一节 秋天,神无月—— 源博雅坐在凉风习习的走廊上喝酒。 身穿白色狩衣的安倍晴明坐在对面,与博雅一样,偶尔举起酒杯送到唇边。 晴明那淡红的唇,看似总含着微笑。若能常在舌尖含着散发甘甜芳香的蜂蜜,或许便可以浮出那样的微笑。 夜晚。两人身边的走廊上有一灯烛盘,盘中点着烛火。大概为了避风,灯烛盘上罩着竹制骨架、上贴和纸的纸筒,围住烛火。 下酒菜是烤蘑菇与鱼干。 自穹苍而降的青白月光照射在庭院中。 黑暗中,传来芒草、败浆草、桔梗在风中微摆的声音。 庭院中已闻不到夏季扑鼻的草香,虽仍残留些许湿气,但融在风中的是更多的干枯香味。 草从中,数只秋虫鸣唱。 满月之夜—— “晴明啊……”博雅搁下酒杯,向晴明搭话。 “什么事?”晴明顿住送酒杯到唇边的动作。 “真的是在不知不觉中推移而去了……” “什么呀?” “我是说季节啦。记得前阵子还每天抱怨天气热,每当这种夜晚,好像都在忙着赶蚊子,现在却连一只蚊子也没有了,连吵得要死的蝉声,也听不到了……” “唔。” “现在只能听到秋虫的鸣声了,而这鸣声跟前阵子相比,也愈来愈少了……” “说的也是。” “晴明啊,人心大概也是如此吧。” “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人心也像季节一样会逐渐变化。” “怎么了?博雅。”晴明微微一笑,问博雅,“你今天好像有点感伤。” “在这换季时节,任何人都会陷入类似情怀吧。” “大概是吧,因为连你都会这样了。” “喂!晴明,你不要挖苦我。今天我是真的感慨万千哪。” “是吗?” “你听过那件事了吗?” “什么事?” “高野的寿海僧都出家的理由。” “没听过……” “我昨夜值夜时,藤原景正大人告诉我这件事。内情相当感人。” “唔。” “他本来住在京城,奉命任职石见国国司后,便迁居到石见国。当时,寿海大人也带着母亲与妻子一起赴任,在那边共同生活……” “唔……” “在寿海大人眼里,母亲和妻子之间似乎相处得很融洽……” “是吗?” “结果,某天夜晚……”博雅压低声音,“母亲和妻子两人在房间内亲昵地下棋。寿海大人偶然经过,看到了两人的样子……” “什么样子?” “那时,房内一隅竖着纸格障子,纸格障子内有灯火,母亲与妻子下棋的影子,刚好映照在纸格障子上……” “喔……” “寿海大人看到两人的影子,大吃一惊……” “怎么了?” “据说,两人映照在纸格障子上的身影,都倒竖着头发,形成两条蛇,互相啖噬。” “喔。” “实在好恐怖啊。表面看来,两人好像和睦地对弈,其实却对彼此恨之入骨,她们的内心感情让映照在纸格障子上的头发影子化为蛇,互相暗斗。” 真是情何以堪呀—— “于是,寿海大人便将财产全数分给母亲与妻子,自己则跑到高野,身无一文地出家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晴明啊,我总觉得,人即使处于最盛期,也似乎都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进行人生旅程下一步骤的准备了。既然如此,那像寿海大人一样,在最盛期时摒弃一切,头也不回地出家的例子,应该也不足为奇吧?” “唔。” “话说回来,原来竟有这等事。只不过是映照在纸格障子上的头发,竟会让人看成是蛇。” “博雅,人的头发的确具有极大的法力,但寿海大人的例子,不见得责任全在母亲与妻子两人身上。” “是吗?” “人,总是不自觉地在内心对自己眼见的事物下咒呀。” “什么意思?晴明。” “换句话说,寿海大人老早就想出家了,他只是以母亲与妻子的事当作藉口吧?因此,他才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内心的感情投射在纸格障子上,而看到那种光景。” “那,纸格障子上的影子,到底是哪一方的内心感情?” “我也不知道。人心难测嘛,就算去问寿海大人,他恐怕也说不出来吧。” “是吗?” 博雅好似恍然大悟,又像是难以理解地点点头,举起酒杯送到唇边。 “对了,博雅,今晚你能陪我一下吗?” “陪你?现在不正在陪你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今晚我必须到某个地方,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去哪里?” “去有女人的地方。” “女人?” “四条堀川附近有一栋宅邸,里面住着名为贵子的夫人。” “你要去那里?” “嗯。” “喂,我说晴明啊,男人到女人住处幽会,哪有带男人去当观众的道理?你要去的话,一个人去吧。” “等等,博雅,不是那回事。” “那又是怎么回事?” “我今晚到女人住处,是为了工作。” “工作?” “博雅,反正离出门还有段时间,你听我说吧。等你听完我说的,再决定去不去也不迟。” “听听是可以……” “怎么了?” “一听你说要去女人住处,还暗想:原来你也有同普通人一样的地方,原来安倍晴明也会到女人住处通情呀。” “结果不是,所以你失望了?” “不,也不是失望。” “那……是庆幸喽?” “你不要问我这种问题。”博雅看似发怒地紧闭双唇,移开视线。 晴明抿嘴微微一笑,说:“先听我说,博雅。”语毕,再度举杯送到唇边。 爬行鬼 第二节 有位姓纪、名远助的男子。 他是美浓国人,在四条堀川附近某宅邸当门房。 当初受聘上京时,他同妻子细女一起来。 远助平常都在四条堀川宅邸任职,但只要一有机会,便会回到西京自宅,与细女一起过活。 宅邸主人是某达官贵人的情人,名唤贵子。 某天,女主人贵子吩咐远助出门办事,于是远助来到大津。 虽有三天时间可以让他办事,但女主人吩咐的事其实花不了那么多时间。 第二天早上,远助便办完了事。 本来可以在大津多住一晚,第三天再回到宅邸即可。不过,只要赶在当天进京,远助便可以先回自己家,在细女身旁休息一天。一想到此,远助就决定动身踏上归途。 来到离京不远的鸭川桥附近时,太阳已下山了。 度过黄昏时分的鸭川桥,远助听到有人在叫唤自己。 “大人……” 是女人的声音。 回头一看,只见桥头伫立着一位额头上披着罩褂的女子。 奇怪,方才通过桥头时,明明不见任何人,然而眼前却出现一位女子,想必是自己急着赶路而忽略了女子吧。远助如此暗忖。 此时太阳已西沉,四周昏暗不明。 “有事吗?”远助问女子。 “是。”女子点头,回说:“我和您的主人贵子小姐,往昔有过浅交之缘。” 啥? 远助又觉得很奇怪。 女子说是主人贵子的旧识,这倒没什么问题。只是,她为什么知道自己是贵子宅邸内的佣人? 远助问了女子。 女子回说:“我曾经数次路过宅邸,所以知道大人的容貌。” 原来如此。 “两天前,偶然看到大人度过这座桥往东行,那时,看大人身上的装束轻便,猜想大概两三天便会回来,便在此地等待……”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为什么要等我回来?” “是这样的……” 由于女子额上披着罩褂,远助看不见她的全部五官。只能隐约看到白皙下巴与鲜红双唇。 鲜红双唇欣欣自得地微笑: “老实说,我想托你带一样东西给贵子小姐……” 女子松开抓住罩褂的手,伸进怀里,取出一个以美锦包裹、类似信盒的盒子。 “我在此等大人归来的目的,正是想托大人将这个转交给贵子小姐。” “为什么不自己送去呢?” 这女子似乎在此地等了两天,既然如此,这两天的时间,应该足够让她来回贵子宅邸一趟了——远助在内心如此暗忖。 “基于难言之隐,我无法亲自到贵子小姐宅邸。请大人千万帮我这个忙。” 女子将盒子硬塞到远助手中。 远助不由得收下了盒子。 “那就万事拜托了。”女子深深行礼。 “你叫什么名字?”远助问。 “请原谅我现在暂且无法禀告,等贵子小姐打开盒子,一切就会明白了。”女子回说。 接着又说出了令人心惊的话。 “目前只能告诉大人一件事,那就是将盒子转交给贵子小姐之前,无论如何都请大人千万别打开盒子。万一打开了,对大人是有害无益……” 远助心想:不知收下盒子后会发生什么事,便打算将盒子还给女子,正欲开口拒绝时,女子已比他先一步说: “那么,万事拜托了……” 语毕,女子深深行礼,转身离去。 远助不得已只好继续前进,跨出两三步后,又在意起那女子的事,回头想叫住女子,拒绝她的请求,女子却已不见踪影。 这时,傍晚已过,夜色更加浓重了。 算了。 远助放弃寻找女子,抱着盒子往前走。 幸而将近满月的月亮正从东方上空升起,藉着月光,远助片刻不停地走着,终于在深夜前回到自己家。 妻子细女看到远助回来,欢天喜地,再看到丈夫手中的盒子,问道: “咦,那是什么东西?” 远助慌忙回说:“没什么,不是大不了的东西,你别介意。” 说完,便将盒子搁在茶室内的架子上。 然而远助的妻子在丈夫因长途跋涉而倦累不堪、呼呼大睡后,仍惦记着那盒子,辗转不寐。 她本来就是嫉妒心强的女人,竟认为那盒子一定是丈夫在旅途中买来打算送给某女人的礼物。 用那么漂亮的丝绸包裹着,到底是什么盒子呢? 愈想愈觉得奇怪,愈想愈气愤,愈想愈睡不着。 细女终于下定决心,翻身爬起,点着灯火来到茶室。 她将灯火搁在一旁的架子上,伸手取下了盒子。 揭开包裹在外的丝绸,里面出现一个嵌上精美螺钿花纹的漆盒。 细女一时冲动,打开了盒子—— 沙沙! 盒子中有东西蠕动,一个黑色的怪东西冲出盒外。 “哎呀!” 细女不禁大叫,声音传到远助耳里,他也起床了。 远助来到茶室一看,发现妻子四肢发软,跌坐在地上,全身直打哆嗦。 “怎么回事?” 远助问妻子,但妻子细女的嘴巴宛如鲤鱼一张一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伸手指着地板一处。 远助举着灯火照亮妻子所指之处,惊见地上有一条好像某物爬行过,又像拖着什么的鲜红血迹。 远助循着血迹走出茶室,来到走廊,发现那东西已从木板门缝隙中钻出去了。 他没有勇气继续追踪下去。 回到茶室,细女总算可以开口说话,她向丈夫说: “盒子……我打开那盒子,里面跳出一个恐怖东西……” “什么东西跳出来?” “不知道。我吓了一大跳,根本没看清楚。”细女奄奄一息地说。 远助抬头望向架子,盖子掀开的盒子还搁在架上。远助伸手取下盒子,探看盒内。 只瞧了一眼,便“哇!”地大叫一声,用力抛出了盒子。 待远助举着灯火再度仔细端详,才看清里面装着两颗连眼皮一起挖出的眼珠,以及一根连带阴毛剜下的阴茎。 爬行鬼 第三节 “恶、恶……”博雅听完,忍不住在喉咙深处闷叫出来。 “这是昨晚发生的事。”晴明说。 “昨晚?” “嗯。今天早上,远助便慌忙回到宅邸,向贵子小姐详细说明来龙去脉,并将盒子交给主人。” “然后呢?” “然后,贵子小姐便派人叫我过去一趟,事情就是这样。” “那,你今晚要去见的女人是……” “正是贵子小姐。”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博雅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接着问: “可是,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在白天去?” “贵子小姐是傍晚才派人来的,就在你抵达之前不久。” “唔,嗯。” “我向那佣人说有朋友要来,等两人吃过晚饭,再同那男人一起去。” “一起去?晴明啊,跟你一起去的男人是……” “正是你呀,博雅。” “我?” “没错。” “唔,嗯。” “你不去吗?” “不,我没说不去呀。” “那不就没问题了?到时候,也许有很多事要你帮忙。” “帮忙?我派得上用场吗?” “也许派得上用场。” “原来如此。” “去不去?”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爬行鬼 第四节 牛车正前往位于四条堀川的那栋宅邸。 四周没有任何随从,只有一头大黑牛在月光下,缓慢地拉曳着晴明与博雅所乘的牛车。 博雅在牛车内摇来晃去,开口说:“对了,晴明啊……” “什么事?” “那个伫立在鸭川桥头的女子,到底是谁?” “不知道。” “就算是人,大概也不是普通人……” “嗯,大概吧。” “不用急着下结论。”晴明的口吻始终很平稳。 “话说回来,那个从盒子中跳出来的黑色东西,到底是什么?听到那段话时,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迟早会知道吧。今晚,我们跟贵子小姐见了面,听她解说后便真相大白了……” “嗯。” 博雅点点头,掀起帘子往外观看。 牛车碾着路面上的小石子与洼坑,发出细微声响继续前进。 苍白月光映照出路面上深浓的牛车影子。 爬行鬼 第五节 牛车抵达宅邸。 佣人立即带领晴明与博雅来到了贵子的寝室。宅邸内,气氛仓惶失措。 来客也能察觉出女侍都屏气敛息地躲在各间房内,在黑暗中睁大双眼,紧张不安地呼吸。 庭院中燃烧着几堆篝火,走廊四处也都点上灯火。 几名看似警卫的武士,伫立在庭院篝火四周。 晴明和博雅并肩坐在佣人领入的房间内,贵子坐在两人对面。 贵子年约二十四、五岁,肤色白皙,丹凤眼。 贵子身旁坐着一位面无表情却看似洞悉一切的老妇。不过,老妇的双眼偶尔会浮出不安与恐惧的神色。 迎接了晴明与博雅后,贵子便吩咐众人离开,仅留下老妇在身边。由此看来,贵子极为信赖这位老妇。 晴明郑重地向贵子请安,再介绍了博雅。 “我想他可以帮上忙,所以带他一起来。所有可以对我坦述的内情,都可以让这位博雅知道。” 听晴明如此说,贵子行了礼:“一切悉听尊便。”再转头望向老妇:“她是……” “我是浮舟,贵子小姐小时候是喝我的奶水长大的。”老妇行了礼。 原来如此,难怪老妇会留在贵子身边。 “话说回来,宅邸内似乎相当骚然不安。”晴明环视着四周问。 “半个时辰前,有个女侍遇到很诡异的事……”贵子悄声回应,脸上浮出惊惧的表情。 灯火火焰在贵子脸颊附近摇来晃去,但她的脸色看起来却很苍白。想必已血色尽失。 “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她说,在走廊行走时,有个湿黏黏的东西绊住她的脚。” “唔。” 女侍发出悲鸣跌倒在地。 其他人听闻女侍的叫声赶过来时,绊住女侍的东西已失去踪影。然而,女侍赤裸的脚上,却沾满了鲜红血迹。 “那我来得正是时候。看样子,事情进行得比我想象中还快。” 晴明虽尽量压抑心情,声音听起来却好像很愉快。如果耳力敏锐,一定能听出晴明声音内充满藏不住的欢欣。 不过,贵子当然察觉不出含蕴在晴明声音内的感情。 “难道是在远助家打开盒子时,从里面逃出来的黑色东西已经来到这儿吗……” “当然有可能,但在判断之前,请夫人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是。” “夫人看过盒子内的东西吗?” “……” “到底如何呢?” “看过了。”贵子细声回答。 “那盒子现在还在这儿吗?” “是。” “能让我看看吗?” “是。”贵子点头,望向老妇。 老妇也点点头,无言地站起身,消失在房外。 不久,老妇手中捧着一个以丝绸包裹的四方形东西,回到房内。 “是这个……”老妇说完,将那东西搁在晴明面前。 “借看一下。” 晴明揭开丝绸,取出盒子,打开盒盖。 贵子低下头,抬起右手,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视线。 晴明面不改色地观看了盒内一会儿,转头问: “博雅,你要看吗?” “唔,嗯……” 博雅点头,膝行过来,探看盒子内的东西。一看便立即移开视线,回到原来的席上,额头上冒出一颗颗细汗。 “夫人知道盒子内的东西吗?”晴明问。 “知道……”贵子以僵硬的声音回答。 “是哪位大人的?” 贵子听晴明这么一问,垂下头来,几度张开嘴巴又闭上,欲语还休。 最后,贵子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来,望着晴明。 那是张凛然的脸。贵子以挑战的眼神瞪视着晴明,一口气说出: “是藤原康范大人的东西。” “眼珠呢?” “看不出眼珠是哪位的,不过大概也是康范大人的……”贵子刚毅地说。 “是住在二条大路的藤原康范大人……” “是。” “听说藤原康范大人已失踪了三、四天,没想到竟发生这种事……” “……” “藤原康范大人来这儿访妻吗?” “是。” “藤原大人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夫人心里有数吗?” 晴明刚问毕,“啪哒”一声,有个东西掉落在贵子膝前。 鲜红的,血滴。 “啊!” 贵子大吃一惊,不自禁仰头一看,冷不防从半空又掉落一样东西,覆在贵子脸上。 是大量的黑色长发。 贵子来不及发出叫声,便仰面朝天倒下,全身痛苦地挣扎扭动。她双手又揪又抓,拼命想扯掉缠在脸上的黑发,却扯不掉。 “贵子小姐!” 老妇扑过来,抓住贵子脸上的黑发想拉开,却照样拉不开。抓住黑发再用力拉扯的话,贵子的头也会跟着凑过来。用脚抵住贵子的胸口再用力拉扯,反而让贵子更加痛苦地直打滚。 “不行,头发已黏在脸上。”晴明说。“用力拉扯的话,贵子小姐的脸皮也会剥落。” “可、可是……” “这不光是头发,是头皮。是连头皮一起剥下来的头发。黏贴在贵子脸上的是头皮部分。” “那、那、那该怎么办才好呢?晴明大人……”老妇惊慌失措地望着晴明。 贵子的眼睛、嘴巴、鼻孔都塞住了,无法呼吸。她痛苦地在地板上挣扎翻滚,自己双手紧抓住头发拼命想剥开,当然,也剥不开。 “博雅!”晴明站起身,俯视着贵子大叫,“你按住贵子小姐让她不能动弹,再用手拉扯头发看看!” “好。” 博雅回声后,按住挣扎翻滚的贵子,伸出右手抓住头发。 沙沙! 突然,头发蠕动起来,缠住博雅右手,接着往上攀缠至手腕、手臂、胳膊。 “怎、怎么办?”博雅求助地望着晴明。 “你让贵子不要乱动。” 晴明边说边绕到贵子头部前方,双手捧起贵子的头。 “晴明,贵子小姐无法呼吸。这样下去她会死的!”博雅大叫。 “晴明!”博雅的声音已几近悲鸣。 晴明捧着贵子的头,“唔嗯……”咬紧牙根,从唇间挤出闷声。 不久,贵子突然全身瘫软,文风不动。 “晴明!” “糟!” “怎么了?” “不行,贵子小姐她……” “到底怎么了?” “撒手尘寰了。”晴明宛如从喉咙挤出苦汁地说。 “什么!” “抱歉,是我的失败……” “这……” 博雅刚语毕,“嗤”的一声,覆黏在贵子脸上的头发松开了。 博雅茫然自失地站起来。 晴明将贵子的头搁在自己膝上,双手捧着两侧仔细端详。 贵子的脸沾满了鲜血,不过,那鲜血当然不是贵子的血。 立在一旁的博雅,右腕上垂挂着一头黑长发。 自博雅手腕垂落到地板附近的长发,正是一块从头颅剥下、连肉带血的头皮。 扑通一声,头发落在地板。 缠在博雅右手腕上的发丝,逐渐松散。最后,全部落在地板。 晴明伸出左手,抓住落在地板上的女人长发,站起身来,右手则拿起地板上仍燃着的烛台,跨出脚步。 “晴明,你要去哪里?” “你也过来,博雅。” “你想做什么?晴明,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太迟了。贵子小姐已经断气了。” 晴明听而不闻地走到院子前的窄廊,将握在右手的烛台火焰挨近左手中的女人长发。 头发着火后,晴明再将燃烧的头发抛到庭院中。 女人长发在庭院泥地上熊熊燃烧起来。 那头发宛如具有生命,在泥地上站立起来,扭动着身子,令火焰飘飘摇摇。长发一扭动,火焰便愈加炽烈地缠缚住发丝。头发和皮肉燃烧的臭味,飘荡在夜气中。 不久,长发烧尽,火焰也消失了。 “博雅,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 “贵子小姐身边。” “贵子小姐?” “嗯。”晴明语毕,带头先跨出脚步。 回到方才的房间,只见贵子仰躺在锦缎镶边的榻榻米上,老妇人正趴在她胸前泣不成声。 “奶娘,您没必要哭了。” 说完,晴明在老妇身边蹲下,让其退开,再扶起贵子,用膝盖轻压了贵子背部一下。 结果—— “呼……”地一声,贵子双唇吐出一口气,睁开紧闭的双眼。 “我、我……”贵子惶惑不安地环视四周,看到扶着自己的男人脸孔,开口呼唤:“晴明大人……” “贵子小姐!” “晴明!” 老妇和博雅同时大叫。 “已经没事了。全部解决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改天我再慢慢说给你听,现在还是好好休息吧……” 晴明说完,望向老妇人:“快去端一碗开水来,再整理一下贵子小姐的被褥……” “是、是!” 老妇如堕五里雾中,回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爬行鬼 第六节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晴明。”博雅在牛车内问。 “总之,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博雅。” 晴明望着博雅,愉快微笑着。 “我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晴明,快跟我详细说明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我说。”晴明边笑边抬起手,“那时,我向你说贵子小姐已过世了,其实是假的。” “假的?” “嗯。” “晴明,难道是你骗我……” “抱歉,可是,那不是在骗你,我想骗的是那头发。” “头发?” “那头发以为贵子小姐已断气了,才松开贵子小姐的脸。” “……” “我那时捧着贵子小姐的头,其实是用双手手指按住她脖子的脉搏。” “脉搏?” “嗯。只要按住脉搏一会儿,人就会昏迷不醒一阵子。” “……” “不过,心脏还是会跳动。因此,我必须让头发缠住你的手腕,这样的话,头发便只会注意到你的心跳声,而忽略了贵子小姐的心跳。” “可是,你明明说贵子小姐已死了……” “不这样讲的话,头发不会放开贵子小姐呀。因为你相信了我说的话,头发才会上当。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博雅。” “话虽如此,我还是不高兴。” “那时真的是刻不容缓。在那时若还去准备什么咒文、符咒之类的,贵子小姐很可能在我念咒时真的断气了。要是用火去烧,火焰也可能延烧到贵子小姐的头发……” “唔。” “一切都是你的功劳,博雅。” “唔,唔。” “幸好有你在一旁帮忙。” “这不会是……晴明啊,我们去贵子小姐宅邸之前,你不是说需要我帮忙吗?难道你一开始就打算……” “怎么可能?那时,我还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而且,我事先不知道头发的事。” “说得也是……” 博雅仍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耍脾气似的噘起双唇。 “对了,晴明,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 “嗯。” “为什么?” “你问这东西吧。”晴明伸出右手给博雅看。 “什么?” “没看到?就是这个嘛。”晴明再度将右手伸到博雅眼前。 晴明的食指与拇指合在一起,似乎捏着什么东西。他高举着手指。 博雅掀起帘子,让月光照进牛车内。 晴明将右手伸到月光下。 捏在晴明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之间的东西是—— “这是……”博雅大叫出来。 那是一根细长头发。 头发先端正朝着牛车行进方向,浮在半空。犹如前方有磁力般的力量,牵引头发似的…… “点火之前,我偷拔了一根。这根头发应该可以带我们抵达目的地……” “哪里?” “这根头发的主人——就是在头发下咒、想夺取贵子小姐性命的那东西那儿……”晴明说。 爬行鬼 第七节 月亮大幅西沉时,牛车停止了。 车外传来潺潺急流声。 博雅和晴明下了牛车。此处是京城东方——鸭川某桥头。 抬头仰望夜空,满月已渐落西山。视线移向桥上,只见桥头伫立着一个浑身散发朦胧青光的人影。 晴明缓步向那人影走去。 那是个头上披着罩褂,只能看见双唇的女子—— 晴明沉稳地向女子说:“贵子小姐已过世了。是你的头发令她窒息而死。” 罩褂下,女子的鲜红双唇左右翘起,露出雪白牙齿。 “好高兴呀……”女子那微笑着的双唇说。 “能否说明为何要这样做?”晴明问。 女子缓缓说道:“直至四年前,藤原康范大人还担任远江国地方长官时,我一直是他的爱人。可是,四年前,康范大人调回京城……” 女子垂着头,淡然地继续说:“康范大人与我山盟海誓,说好待他一到京城,必定会派人接我过去。然而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了,康范大人还是没来接我。不知不觉,便过了四年。然后,我风闻康范大人已有了新爱人,时常到新爱人那儿访妻……” 女子说着说着,不知是基于愤怒或悲哀,逐渐咬牙切齿起来,牙间发出喀嚓声响。 “康范,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女子双唇间伸出獠牙,一忽儿又恢复原状。 “为了确认康范大人的心意,第四年的今年春季,我单独离开了乡里。无奈,途中患病,微薄的旅费也用光了。十天前,我自客栈寄出一封信给康范大人。” 康范来了。 不知为何,身边没带随从,单独前来会见旧情人。 看到旧情人,康范握着旧情人的双手,潸潸泪下:“可怜的人儿呀!” 听到往昔爱人邀自己一起到京城,女子仿佛药到病除,撑起身子蹒跚跟在男人身后。好不容易来到鸭川时,已是夜晚。 大概是迫不及待地想赶回京城吧——女子以为男人是因归心如箭而连夜赶路。没想到,当女子先一步度过鸭川时,康范竟突然拔刀砍向女子背部。 受了刀伤的女子,这时才察觉康范的真心。 原来康范趁四周杳无人迹,想杀死已成累赘的自己,再将尸体丢进鸭川,逃之夭夭…… 因此康范才单独一人前来接自己。 而且一开始便计算好,大概在夜晚会抵达鸭川此处…… 康范以为第一刀便让女子绝命了,背靠在桥上,气喘吁吁地调整呼吸。 这时,苏醒过来的女子,冷不防从康范手中抢走长刀,刺进康范胸部,杀死了男人。 康范虽死,但女子也受了重伤,大概活不了多久。 “于是,我就想到化为生灵,去杀那个还活在世上的康范的新欢……” 女子的牙齿又发出喀嚓声响。 “我割下康范的阴茎,再挖出他的双眼,自己则……你们看吧,我把头皮……”女子抛下头上的罩褂。 “呜!” 叫出声的是博雅。 女子眉毛以上的头皮,全剥个精光,露出血肉模糊的头盖骨。 “黑发凝聚了我孤注一掷的心念,终于代我杀死了那女人!” 女子双眼朝天上吊,嘴里冒出獠牙。 “啊……啊……” 女子仰天朝月亮悲嚎。 “好高兴呀……” “好悲哀呀……” “好高兴呀……” “好悲哀呀……” 女子边说,身影逐渐稀薄。愈来愈稀薄。 “好高兴呀……好悲哀呀……” 消失了。 长久一阵沉默过后,晴明终于喃喃开口:“事情解决了,博雅……” “嗯……” 博雅点头回应,却依然凝视着女子消失的桥头,文风不动。 冷飕飕的秋风,呼呼吹在两人身上。 日后,搜查了鸭川上那座桥下的河床,结果从河底捞出藤原康范的尸体,以及一具没有头皮的女尸。 迷神 第一节 樱花盛开了。 愈是沉沉低垂的树枝,愈是密密麻麻地开满樱花。 没有风。 连吹动一片樱花花瓣的风都没有。 阳光自青空照射在樱花上。 安倍晴明宅邸——源博雅坐在窄廊,与晴明一起观看庭院中那株樱花。 两人面前,有盛酒的酒瓶与两只酒杯。酒杯是黑玉制的高脚杯。 那是夜光杯。 正是唐朝诗人王翰所说的夜光杯,从大唐传过来的酒杯。 两人观望着樱花,漫不经心地举杯喝酒,再转头观望樱花。 冷不防,樱花花瓣飘落。 只不过是一片花瓣——宛如晴空射下来的阳光逐渐渗入花瓣,使花瓣承受不了阳光的重量而飘落。 “晴明啊……” 博雅仿佛深怕自己吐出的气息会令樱花飘落,压低声音开口。 “什么事?”晴明的声音近乎冷漠。 “我刚刚看到很感人的光景。” “你看到什么?” “明明没有风,却有一片樱花花瓣飘飘然落下。” “是吗?” “你没看到?” “看到了。” “看到后,没什么感觉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晴明啊,那边不是开了很多樱花吗?” “嗯。” “在那些无以计数的樱花花瓣中,明明没有风,却有一片花瓣飘落,仅仅一片。” “唔。” “我看到的正是那光景。再过几天,樱花花瓣便会接二连三飘落,到时候,我们根本分不清飘落的到底是哪朵樱花的哪一片花瓣吧?可是,现在飘落的那片花瓣,也许正是那株樱花树于今年春天飘落的第一片花瓣……” “唔。” “总之,我看到了那片花瓣飘落的光景。这不是很感人吗?”博雅的声音比方才大了些。 “这又怎么了?”晴明的声调依然漠然不动。 “难道你看了那光景,内心毫无感觉?” “也不是毫无感觉。” “那,是有感觉了?” “有。” “什么感觉?” “怎么说呢?举例来说,大概是如此吧:我感觉,因为那花瓣飘落,而令博雅中了咒术。” 博雅似乎无法理解晴明所说的话,回问: “什么意思?那花瓣飘落的事,与咒又有什么关系?” “说有,的确有关;说没有,也的确无关。” “啊?” “博雅,我的意思是,若针对你来说,答案是有关。” “喂,晴明,等等,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若针对我来说,答案是有关的话,那针对别人而言,或许无关吗?” “正是这个意思。” “博雅,你听好……” “嗯。” “花瓣离开树枝飘落下来的意义,只是飘落了而已。” “嗯。” “可是,一旦有人看到了那光景,便会萌生咒。” “又是咒?我总觉得,每次你提起咒时,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而已。” “别这样,你听我说,博雅。” “我正在听!” “打个比方说吧,例如,美。” “美?” “就是感觉很美,或很舒服的那种心境。” “那又怎么了?” “博雅,你会吹笛吧?” “会。” “听到别人吹的笛声,你也会感到很美吧?” “嗯,没错。” “但是,听到同样笛声时,有人感觉很美,也有人毫无感觉。” “这是当然的。” “博雅,我想说的,正是这点。” “哪一点?” “简单来说,笛声本身并非一种美。就跟随处可见的石头或树木一样,都只是一种存在,而所谓美,是听到笛声的人于内心所萌生的一种意境。” “唔,嗯。” “因而,笛声本来只是笛声而已,但在听者内心,却能变化为美,或根本毫无变化。” “嗯。” “所以说,美,正是一种咒。” “唔,唔,唔。” “你看到那片樱花花瓣飘落,内心感觉很美,或为之动容的话,便表示在你内心已萌生了‘美’这个咒。” “唔,嗯。” “因此,博雅,佛教所谓的‘空’,正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根据佛教说法,凡是存在于这世上的一切,似乎本然便具有‘空’这东西。” “就是那个‘色即是空’?” “某东西存在于某处的意义,必须是‘那东西’与‘观望人的心’二者皆存在,‘那东西’才会产生其存在的意义。” “……” “光是樱花开在树上的话,是不行的。必须让源博雅看到了,樱花才会滋生‘美’。不过,光是你博雅在这儿的话,也不行。不但要有樱花存在,也要有源博雅这人存在,且博雅看到樱花而为之动容时,‘美’才会存在于这世上。” “……” “总的来说,就是这世上所有一切事物,均借着‘咒’这个人心感应而存在于这世上。”晴明说。 “晴明啊,你看到樱花时,都在内心思考这种复杂的道理吗?”博雅目瞪口呆地问。 “一点也不复杂。” “晴明啊,你应该更单纯一点。看到樱花飘落,内心觉得很美的话,老实坦率地感觉很美不就行了?感觉不可思议的话,便认为不可思议不就行了?” “原来是不可思议……” 晴明低道,然后似乎在思考什么,缄口不语。 “喂,晴明,你怎么了?”博雅问默默无言的晴明。 然而,晴明依然保持沉默。 喂……博雅正想再度呼唤时,晴明叫出声: “原来如此!” “什么事原来如此?” “樱花。” “樱花?” “原来樱花就是樱花。刚刚我们不是在谈樱花吗?”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还是如坠五里雾中。 “博雅,这都是你的功劳。” “我做了什么?” “多亏你向我提起樱花的事。” “……” “我虽然说,樱花只是樱花而已,可是,其实是我没领悟到其中真理。” “是吗?”博雅依然二丈金刚,却仍点点头。 “老实说,昨天开始,我便挂念着某件事,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直犹豫不定。现在终于知道该怎么办了。” “晴明啊,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另外再向你说明,不过,你能不能先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三条大路东方住着一位智德法师,你能不能到他那儿去一趟?” “可以是可以,可是,我到那位智德法师那儿做什么?” “说是法师,其实是来自播磨国的阴阳师。三年前才搬来京城住。你现在到他那儿一趟,帮我问一件事。” “问什么?” “问他‘鼠牛法师大人现在在哪里’。” “然后呢?” “他大概会回说不知道。不过,你不能就此打住。我来写一封信,如果智德法师拒绝回答,你将我的信递给他,请他当场念出来。” “然后会怎样?” “他大概便会告诉你了。他告诉你之后,你马上回到这儿来。你回来之前,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 “准备什么?” “跟你一起出门呀。” “去哪里?” “去智德法师大人告诉你的地方。” “晴明,我完全听不懂……” “待会儿就知道了。对了,我忘了说一件事。博雅,你不要向智德法师大人说,是我托你过去问的。” “问什么?” “即使不讲出来,只要让他看信,他也会知道。记住,到了他那儿,绝对不能说出我的名字。” “明白了。” 博雅虽然听得糊里糊涂,还是点头答应,搭牛车出门办事。 迷神 第二节 过一会儿,博雅回来了。 “晴明啊,太惊人了,一切都如你所说的。”博雅道。 地点仍是方才的窄廊。晴明坐在窄廊上,悠闲自在地举杯自酌。 “智德法师大人还好吗?” “谈不上好不好,他看了你的信后,整张脸都绿了。” “大概吧。” “他本来坚持不知道鼠牛法师住在哪里,看了你的信后,态度突然软化,老实说了。” “住在什么地方?” “西京。” “西京吗?” “晴明啊,你在信中到底写了什么?智德法师大人怯头怯脑地问我看了信没有。我说没有,他松了一口气,还不放心地再度问我是真是假,我都替他感到可怜。” “博雅,因为你是樱花……” “我是樱花?” “没错。博雅本来只是博雅而已,是对方擅自中了‘不安’这个咒。你愈是老实回答没看信,他愈是恐惧不安吧。” “正是如此。” “这样刚好。” “晴明,你到底在信中写了什么?” “名字。” “名字?” “是智德法师大人真正的名字。” “这又怎么了?” “博雅,你听好,从事我们这种工作的人,必定会分别使用真正的名字及化名。” “为什么?” “一旦让别人知道了真正的名字,如果对方是阴阳师,便很容易中了对方的咒术。” “那么,除了‘晴明’这个名字,你也有其它真正的名字?” “当然有。” “是什么?”语毕,博雅又慌忙补充:“不,不用说了。如果你不想说,就算我问了,你大概也不会回答。我不想让你因为没回答我的问题而记挂在心。话说回来,你跟智德法师大人往昔曾有什么瓜葛吗?” “说有,的确有。” “发生过什么事?” “大概是三年前吧,智德法师大人曾经来试探我的力量。那时,我将智德法师大人所操纵的式神隐藏起来。他要我还给他,我便把式神还给他了,结果,智德法师大人在牌子上写下他真正的名字,交给我……” “可是,他为什么会将那么重要的名字交给你……”博雅说到一半,改口说:“晴明啊,那时,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智德法师大人写下自己名字的事?” “忘了……” “如果是自己甘愿写的,我刚刚去时,他应该不会那么慌张。” “这问题就这样算了吧。” “不行。再说,晴明,你叫我去办事,自己却一直在这里赏花喝酒?” “嗯。” “我是因为你说必须准备很多事,才去帮你办事,而你竟……” “博雅,别生气,先听我说。这事其实不能由我亲自去办,所以才托你帮我办的。” “为什么你不能亲自去办?” “如果我猜得没错,鼠牛法师应该是智德法师大人的师傅。要是他不加思索便告诉我师傅的住居,事后大概会挨骂。” “为什么会挨骂?你和那位鼠牛法师最近有什么纠纷吗……” “也说不上是纠纷。总之,就是非你去问不可。” “可是,让他看了那信,他不就立刻知道是你?” “正是要让他知道,也正因为他知道了,才肯老实告诉你。” “那,谁去不都一样?” “不一样。信中没写‘晴明’这个名字,只写了智德大人的名字。因此,智德大人可以向自己与鼠牛大人辩解说,不是受晴明所迫而泄漏秘密。这点最重要。” “唔……” “总之,既然知道鼠牛大人的住所,我们准备出门吧。” “唔,嗯。” 博雅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硬吞下去,点点头。 “去不去?”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迷神 第三节 牛车咯吱咯吱往前行进。 拉曳着晴明与博雅所乘牛车的,是一头大黑牛。黑牛缓步前行。 牛车旁没有牧童,也没有牵衡轭的随从,只是任牛车自由前进。 “晴明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应该可以说给我听了吧?”博雅在牛车内问晴明。 “该从哪里说起呢?”晴明似乎早已决定将一切说出。 “从事情的开端说起。” “那,就从宫原伊通大人的事说起吧。” “你说的是谁?” “是一位住在西京极的大人,去年秋天过世了。” “接下来呢?” “夫人名为藤子,还活在这世上……” 晴明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迷神 第四节 宫原伊通是河内国人。 年轻时便来到京城,由于小有才智,在宫中供职。 虽未特别拜人为师,却吹得一手好笛。 伊通之妻是藤子。 藤子是大和国人,也跟随入宫任事的父亲来到京城。 父亲与伊通相识,基于此缘分,伊通结识了藤子,彼此陷于交换信件与和歌的恋情关系。某年,藤子的父亲因染上时疫而过世,两人也成为夫妻。 夫妻之间,感情甚笃。 每逢明月清风的夜晚,伊通时常吹笛子给藤子听。 没想到,藤子成为伊通之妻后的第三年,丈夫竟与父亲一样,害了时疫而过世。 “这是去年秋季的事。”晴明说。 藤子每夜以泪洗面。 每到夜晚,藤子总会想起伊通温柔的话语与那拥抱自己的手臂;碰到月明如水的夜晚,更会回忆起伊通的笛声。 往后,将无法再见到伊通,也无法依偎在伊通怀中,更无法听到笛声了……想到此,藤子便会泪流满面,徒增心焦如焚的思念情怀。 最后,藤子终于痛不堪忍,就算丈夫已死,也要见死去的丈夫一面。 “于是,她便到智德法师那儿去求救。” 无论如何都要见丈夫一面。能不能帮她了结这心愿?藤子向智德哭诉。 “真是抱歉……”智德摇头回答,“在下无法让死者复苏。” “那么,您认识具有这种法力的大人吗?如果,可以了结我的心愿……” 藤子表示,花再多钱也心甘情愿。 她手边多少有些父亲与丈夫双方留下来的财产。 藤子又表示,视情况,就算卖掉宅邸也无妨。 “好吧……”智德点头应允。 “结果,智德法师不知从哪里带来一位法师……那法师正是鼠牛法师大人。”晴明道。 “原来如此……”博雅点头。 鼠牛法师年约五十出头,或许更年长。 他二话不说便收下钱,施行了法术。 “伊通不会马上出现,大概需要五至七天,也许更久,十天才能出现也说不定。毕竟,从那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旅途很长。”鼠牛法师如此吩咐后,便告辞了。 藤子每夜都在等待……今晚回来吗?还是明晚才会出现?然后,到了第十天…… 那晚,月色很美。 躺在被褥中辗转不寐的藤子,无意中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笛声。倾耳静听之下,才听出那正是曾经夜夜思念的伊通所吹的曲子。 那笛声,逐渐挨近。 藤子欣喜若狂,翻身坐起,静待笛声来访。 笛声,愈来愈接近了。 随着笛声接近,藤子内心也逐渐萌生另一种迥异于欣喜感情的不安。 丈夫到底会以何种容貌回来呢? 是已成为亡灵,外貌变成鬼魂了吗?或是像空气那般、没有躯壳的魂灵呢? 同已是死者的伊通相会,自己又到底想怎么样呢? 可是,就算伊通是死者,还是想见他一面。 心里很害怕。 虽害怕,又想见他。 两种感情在藤子内心交错起伏时,笛声在家门前停止了。 “藤子呀……藤子呀……”门外传来细微声音,“帮我开一下门吧……” 毫无疑问,那声音正是心爱的伊通。 藤子从格子板窗缝隙往外偷窥,只见伊通伫立在夜空洒落的月光中。 除了脸色苍白外,伊通的外貌与生前毫无两样,令藤子愈加眷恋,也愈加恐惧。 看到伊通已宽衣解开裙裤腰带,藤子更是睹物生情,怀念起过去的美好时光,反而无法开口响应。 应该为丈夫开门,还是不该开呢? 犹豫之际,门外传来伊通的吟诵声。 意思是:翻越了黄泉山,行走在冥途之路的我,之所以会如此悲哀,是因为见不到心爱的佳人…… 然而,藤子还是提不起勇气开门。 “只因你太想我,痛念之情化为火焰,令我夜夜让火焰烧得皮焦肉烂呀。” 藤子从格子板窗缝隙仔细观望伊通全身,果然发现他身上四处都在噗噗冒烟。 “也难怪你会害怕。因为不忍心看你对我茶思饭想,我向阎王告假,好不容易才如此回来看你,既然你这样害怕,今晚还是回去好了……” 伊通说毕,再度吹着笛子渐行渐远。结果,连续三夜,伊通都回来了。 “可是,藤子夫人依然提不起勇气开门。”晴明说。 “唔……” 想到往后每晚都会发生同样的事,连藤子也开始惊恐万分。于是,藤子又跑到智德法师那儿,向智德法师哭诉:见不到丈夫没关系,能不能让那东西不要再来了…… “那是返魂术,我这种程度的阴阳师,根本无能应付。”智德说。 “那么,能不能请那位鼠牛法师再来一趟?” “我不知道鼠牛目前身在何处。即便知道,也无法保证他肯不肯善后。就算他答应了,恐怕又要花一笔钱吧。”智德的态度极为冷淡。 “结果,藤子夫人便来哀求我想办法。”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话又说回来,并非任何人都能施展返魂术。在京城,除了我,顶多只有另外一、二人……” “你知道是谁吗?” “的确知道。” “是谁?”博雅问。 晴明不回话,瞄一眼垂帘外,喃喃自语:“看样子,对方来了。”语毕,掀起垂帘往外观看:“果然来了。” “什么来了?” “鼠牛大人派来的带路者。” “带路者?” “是的。鼠牛大人知道我们现在正要前往他那儿。” “为什么?” “大概是智德法师告诉他的。” “说已经向晴明透露了鼠牛大人的住处?” “不是吧,应该只说了发生了什么事而已。像鼠牛法师那种法力无边的人,不必说出我的名字,他也能看穿是我安倍晴明插的手。看他现在派来了带路者,可见已猜出是我了。” 晴明边说,边掀开垂帘让博雅看带路者。 博雅从垂帘望出去,只见半空中漂浮着一只老鼠,正往牛车前方的方向凝视。 老鼠身上有翅膀,啪嗒啪嗒地上下挥动。 那翅膀不是鸟类般的翅膀,而是蝙蝠。只是,那老鼠并非蝙蝠,确实是一只小萱鼠。那只有翅膀的萱鼠,微微挥动翅膀,在牛车前飞翔。 迷神 第五节 牛车停了下来。 下车一看,眼前是一片荒凉原野。 太阳已将西倾,火红晚霞斜斜照射在春天原野上。 牛车前,火红斜阳下,有间荒废茅舍。茅舍旁有棵高大楠木。 “原来住在这儿……” 晴明观看着茅舍,那只有蝙蝠翅膀的萱鼠则在晴明眼前啪嗒啪嗒地飞来飞去。 晴明伸出左手,萱鼠飞落下来,在晴明手掌中收合起翅膀。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语毕,晴明合上手掌,再度张开时,萱鼠已经消失。 “那到底是什么?”博雅问。 “是式。”晴明说完,朝茅舍走去。 “晴明,你打算怎么办?” “去向鼠牛法师打个招呼。” 博雅跟在晴明身后。 “话又说回来,这名字真是目中无人。只不过把干支第一个鼠与第二个牛连起来而已,一点创意都没有。”博雅边嘀咕,边钻进茅舍入口。 房间很暗。茅舍有一半是泥巴地,泥巴地上有炉灶。里面一半是地板房。 火红夕阳从窗外射进来,在对面墙上留下一块窗口图样的红布。木板墙缝隙间也钻进几道细微光丝,照射在茅舍中。 空气中弥漫着些微血腥味。 有个法师模样的男人躺在地板房,他支着右肘,手掌扶着头侧躺在地板,身体正面对着晴明与博雅。 一头长发蓬乱如麻,脸上也长满了邋遢胡子。男人面前有个看似盛了酒的瓶子及一个破陶碗。房内都是酒味。 “晴明,你来了。”男人躺着说。 看上去,年龄大约五十五、六岁。 “久违了,道满大人……”晴明的红唇含着微笑响应。 “什么?晴明,你刚刚说什么?”博雅问晴明。 “博雅,这位正是鼠牛法师,也是芦屋道满大人……”晴明道。 “什么?原来他……” 芦屋道满与晴明齐名,是京城远近闻名的阴阳师。 播磨国有一阴阳师集团,体系异于贺茂家、安倍家,所有出自播磨国的阴阳师中,芦屋道满是最有名的一位。 自古以来,播磨国便是阴阳师与方士辈出的国家。 “晴明,要不要喝一杯再走?”道满笑着说。 “那酒不合我的口味。”晴明语毕,抬眼瞄了一下天花板。 仔细一看,原来自天花板垂下两条绳子,绳子先端各倒绑着老鼠与蝙蝠。而且自老鼠与蝙蝠口中正滴着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瓶子与碗中。 “晴明,那、那是……” “博雅,你刚刚也看到在空中飞的那只老鼠吧。那是式神,正是道满大人如此变化出来的。”晴明回博雅。 “晴明,你来做什么……”道满问。 “你做了造孽的事吧。” “你是说,我为那女人的丈夫所施行的返魂术?” “正是。” “我只是了结她的心愿……” “置之不理的话,男人会每晚都去找女人,而那女人,终究不是发狂便是死亡。” “下场大概是如此吧。” “我不赞成死人与活人相会。” “讲得真好听,晴明,你又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道满蓦地翻身起来,盘坐在地板。 “道满大人,您是为了金钱才那样做吗?”在晴明身边的博雅问。 “你认为我是为了金钱而做……”道满放声大笑,“喂,晴明,你好好教一下那男人吧。告诉他,类似你和我这种水准的阴阳师,根本不把那点小钱看在眼里。像智德那种小人物,或许还有可能,吾人是不会为了金钱而有所行动。” “什么?” “吾人是为了‘咒’才会出面。” “咒?” “一切为的都是‘咒’。” “您是说,是……是……”博雅吞吞吐吐,“是为了人心?” “看样子,你多少懂得一点咒的道理。没错,吾人正是为了人心才会出面。你听好,所谓返魂术,如果不是有人深切渴望某灵魂归来,吾人也是束手无策的。因为那女人渴望见那男人,那男人才会去找女人。这种事,谁阻止得了?” 博雅听后,憋住话语,以求救的眼神望向晴明。 “道满大人说的是事实……” “晴明,有关人世的事,最好适可而止。吾人之所以介入人世,归根究柢,只是为了消遣而已。晴明,怎样?你应该也是如此吧?” 道满再度放声大笑,接着又说: “出于消遣,有时候猜中盒子里的东西,当然有时候也会猜错。反正,吾人只考虑到临死之前,该如何让人生过得好玩而已。不,最近甚至连这点也懒得计较了。好玩也好,不好玩也好,反正大家都活在同样的时间中,最后还是会离开这人世。晴明啊,有关这点,你不是比我理解得更透彻吗……” 照射在墙壁上的余晖,已逐渐缓慢地褪去火红。 “道满大人,由某人施行的返魂术,若要让其它人来解,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那女人很可能会丧命。” “晴明,你别管闲事。观看那女人逐渐发疯,不是很有趣吗?” “不过,我最近觉得,观看飘落的花瓣也很有趣。” “那就看花瓣飘落好了。” “倘若那花瓣是基于大自然的安排而飘落,那确实有趣;但既然道满大人已插手了……” “你打算阻止花瓣飘落?”道满又笑了。 “不是,是觉得让花瓣自然飘落比较好。” “晴明,你好像变得很会讲笑话了。”道满露出黄牙笑道,“既然如此,你就试试看吧。我倒要看你如何解开吾人道满所实行的法术。” “那么,我可以随意行事了?” “当然可以,吾人虽不教你任何事,但也不插手管任何事。” “这话请谨记在心。” “喔。” 道满回话时,余晖已消失了,房内光亮尽去。 “为了赶时间,在下这就告辞了……”晴明微微颔首,再催促博雅,“走吧。” “晴明,这样就可以了吗?” “那男人亲口向我说不会插手管这件事,这就够了……”晴明兴冲冲地往牛车走去。 将要入夜的上空已出现点点星光,在逐渐逼近的暮色中,响起道满那轻微笑声。 “有趣。好久没踫到这么有趣的事了,晴明……” 迷神 第六节 两人来到位于西京极那女人的宅邸时,太阳已下山了。 晴明、博雅和女人相对坐在灯火亮光中。 “请问……”晴明问藤子,“夫人是不是将伊通大人生前持有的东西,或将他身体的一部分交给鼠牛法师了?” “我有他的遗发,那遗发……” “头发?” “是。” “鼠牛法师有没有索求夫人的头发?” “有。” “夫人给他了?” “是。” “那么,夫人手中还有伊通大人的遗发吗?” “没有。全部交给鼠牛法师了。” “原来如此……” “我是不是做错了……” “不,不是做错了。既然如此,我们用另一个对策吧。不过,这个对策,需要夫人合作,夫人必须与伊通大人见面才行得通。” “意思是……” “开门让伊通大人进屋,不然便是夫人亲自到屋外见伊通大人。您办得到吗?” “是,我想应该办得到……”藤子下定决心似地点头。 “那么,我和这位先去准备一切。” “准备?” “能不能给我们些许盐?以及少许夫人的头发?另外,再借用一把贵府的灯火……” 迷神 第七节 博雅持着灯火,晴明则在一旁走步法。 首先,跨出左脚,再伸出右脚,然后将左脚、右脚靠拢,伫立在原地。再次伸出右脚,再跨出左脚,最后将右脚与左脚靠拢。之后,又再跨出左脚……重复同样步法。 这是驱除恶灵或邪气的法术,名曰“禹步”。 晴明边走边低声念着咒文。咒文是泰山府君——阎王——祭文。 晴明所做的准备,是先燃烧藤子的头发,再将燃烧后的灰撒在藤子家四周。现在正在那头发灰上走步法。 “只要伊通大人跨进这结界,便能与泰山府君断绝关系了。” “什么意思?” “泰山府君也是我们的神袛,我不能做得太过分,这样应该刚好吧。” “啊?”博雅一副如堕五里雾中的表情。 “伊通大人于丑时才会来,现在离丑时还有时间,在这之前,博雅,你有问题想问我吗?” “有,而且有很多问题。” “想问什么?” “你刚刚提到头发的事,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喔,那个啊,我本来打算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 “最简单的方法。” “嗯。返魂术也有好几种。我听说鼠牛大人向夫人要了头发,便猜想他大概是利用头发施行了返魂术。” “……” “道满很可能燃烧了伊通大人与藤子夫人的头发,再利用头发灰进行密教修法吧。” “到底是什么样的修法?” “大概是在埋有伊通大人遗体的坟墓上,撒下两人的头发灰,再于坟墓前通宵念了一两天泰山府君祭文吧。当然还有其它方法。如果现在手中有两人的头发,先将头发剪碎,撒在坟墓上,我再代替道满向泰山府君请求解除返魂术便行了。这时,如果道满存心阻扰我的法术,他也只要同时念咒,向泰山府君祈求不要解除返魂术,同样可以达到目的。” “原来是这样。” “对方若不是法力无边的道满,其实不论怎么做都可以解除,只不过,在这个例子中,大概是先施行返魂术的道满,咒术比较强。” “那,你现在施行的法术呢?” “是樱花花瓣,博雅。” “花瓣?” “正是你教了我樱花花瓣的道理。” “你在讲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我听了你的话,才恍然大悟。事到临头时,只要给对方看樱花花瓣的原样就可以了……”清明接着说:“道满不是也说过了?不仅是返魂术,所有的咒,其实都是人心的反映……” “……” “从某种意义来说,咒的力量,比这世上任何事物都要强也说不定。比我强,也比你强……因为,咒,具有连泰山府君都能操纵自如的力量。” “我还是听不懂。” “不,博雅,比起我来,也许你更深切理解咒的真理……” “怎么可能?” “对了,博雅,你带叶二来了吗?” “带了,在怀中。” “伊通大人来时,大概又会吹笛吧。等他来到结界附近,也许会察觉不对劲而停止脚步。博雅,到时候你能不能吹一下叶二……” 叶二——据说是鬼魂送给博雅的笛子。 “没问题,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迷神 第八节 灯火亮光中,晴明与博雅坐在藤子前面等着。 外面似乎微微吹起风来了,偶尔会传来门户微震动的声音。 “真的不会有事吗?”藤子正襟危坐地小声问。由于太过紧张而口干舌燥,声音变得有点嘶哑。 “只要夫人您意志坚强,其它的,交给我跟博雅来应付。”晴明一反常态,温和地回道。 三人再度陷于沉默,倾耳静听门外的风声。 然后,博雅轻声细语说:“来了,晴明……” 不久,远处传来笛声。起初只是隐隐约约,接着逐渐清晰,且渐行渐近。 “来吧……”经晴明一催促,藤子站起身。 晴明牵着藤子的手,一起走到格子板窗前。博雅跟在两人身后。 三人在格子板窗前静待,笛声愈来愈大。 博雅双手早已握着叶二,正在沉稳调整呼吸。 笛声愈来愈近。 晴明微微拉开格子板窗。从缝隙往外窥看,可以望见沐浴在月光下的明亮风景。 矮墙外,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男人。身上穿着圆领公卿便服,头上带着乌帽。 那男人吹着笛子,逐渐挨近。 来到矮墙前,男人突然顿住脚步。 “博雅。” 听晴明呼唤,博雅将叶二举到唇边,平稳地吹起笛子。 依在博雅唇边的叶二,传出无以名状的笛声,滴溜溜滑入夜气。那笛声,似乎能让灵魂与肉体皆澄净得近乎透明。 博雅的笛声刚传到外面,男人再度跨出脚步,越过矮墙,伫立在大门前。 男人与博雅均一心一意吹着笛子。博雅和着男人的笛声,男人也和着博雅的笛声。 不久,和鸣的笛声不约而同静止,犹如融化在春季大气中消失。 “藤子呀,藤子呀……” 外面传来呼唤。 像是从门缝钻进来的蜘蛛丝一样,细微的声音奄奄垂绝。 “帮我开一下门吧……” 晴明用眼神催促藤子,藤子双手颤抖地开门。 门一开,和着春天绿野的味道,一股浓厚泥土味扑面而来。 “总算开门了……”伊通说。 伊通的呼气,夹杂着令人想别过脸的腐臭味。 他面色苍白,身上的公卿便服四处噗噗冒烟。 从上空照射下来的月光,使得伊通仿佛湿透了一般,全身发出青光。 对于藤子身旁的晴明与博雅,伊通似乎视而不见,毫不在意。 “藤子呀,既然你内心如此苦闷,我就回来陪在你身边吧。”伊通的声调温柔体贴。 藤子潸然泪下,呢喃细语回说:“你无法留在这儿……”藤子泣不成声,“够了,已经够了。良人啊,把你叫出来,实在很对不起,你可以回你的乐土了。” “你不需要我了?”伊通悲哀地问。 不! 不! 藤子否定般地左右甩头,接着,又肯定般地点头说道:“是的,你回去吧……” 伊通泫然欲泣地望着藤子,又求救般地望向晴明,再望向博雅。 伊通发现博雅手上的笛子,说:“原来是你……” 博雅哽咽难言地点点头。 “那笛声太好听了……” 语毕,伊通的五官开始缓缓走样。 肤色产生变化,慢慢溶开,眼珠暴露出来,苍白的颊骨与牙齿也显现在外。 啊……啊…… 伊通张着大口,仿佛想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那样,伊通瘫倒在原地。 地面月光下,躺着一具埋在土中约有半年多、腐烂不堪的尸体。 已化为白骨的伊通手中,紧紧握着一支笛子。 一片解除了咒术的樱花花瓣,正飘落在那儿。 女人细声啜泣起来,然后,啜泣变为低微而沉抑的恸哭。 为谁而若有所思 序 第二十七卷 〈于京极殿 有咏古歌音语 第二十八〉 <em>昔年,上东门院居京极殿。三月下旬,花团锦簇,南面樱花缭乱,艳美绝俗。某日,院处寝殿,南面隔日间传庄严吟咏声:</em> <em>院闻毕,内心甚异,暗忖:“此声何处而来?”时屏风合拢,院自御帘内窥之,四下无人。院自语:“怪矣,咏歌者谁?”遂命众仆循声而去,众仆归来曰:“远近无人。”院听毕,大惊:“何也?莫非鬼神吟咏?”惊惧之余,派人速至高阳院,以告关白殿下。殿下曰:“此乃常事,不足为奇。”</em> 为谁而若有所思 第一节 故事开始之前,首先回想一下大唐这个国家。 从七世纪初到十世纪初,大唐王朝大约持续了将近三百年。 在这近三百年的王朝历史中,如果有人问我,最富唐朝气氛、或唐朝盛世到底是何时?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回答说:是西元七一二年至七五六年之间的四十五年。 一般来说,这时期通称为盛唐。 那么,盛唐究竟是怎样的时代? 这时代,统治大唐之国的正是那位垂名青史、与杨贵妃有过一段悲恋的玄宗皇帝;也是在这时代,以李白、杜甫为首,众多才华洋溢的诗人有如恣意撒下宝石与黄金般,毫不吝惜地创作出不计其数的诗歌。 这时期的长安城,可说是将落地的灿烂果实。 天宝二年(西元七四三年)暮春,宫中举行了一场宛如象征这时期的宴会。 地点是长安兴庆宫。彼时正是牡丹花盛开时期。宴会间,玄宗召见了李白,命他即席作词。 带着醉意出现在玄宗面前的李白,满溢的才华犹如自笔尖流泻,当下挥笔自如地写下诗歌。 即席而作的这首诗歌,由当代名歌手李龟年助兴献唱,伴着宫廷乐师所奏的管弦之音,杨贵妃也翩翩起舞。 当时来自倭国、服事大唐朝廷的阿倍仲麻吕,是在场观赏的宾客之一。后来安禄山之乱,以丝巾缢杀杨贵妃的宦官高力士也在场。 这时期的长安,正如枝头上果肉即将腐化的果实,散发出腐烂前特有的甘美芳香。兴庆宫酒宴,可说是这时期长安的象征。 话说回来,我们倭国朝廷呢? 平安时代中,到底有没有能与唐国那由李白作词、杨贵妃起舞的盛宴媲美的宴会呢? 答案是,有。 那是村上天皇在位时。亦即天德四年(西元九六零年)春季所举行德宫内和歌竞赛。 何谓和歌竞赛呢? 和歌竞赛时将宫廷内的殿上人分为左右二组,再分别较量双方于事前作好的和歌,比较哪一方优秀的竞赛大会。 当时的和歌竞赛,进行方式形形色色,但目的并非仅止于竞赛,娱乐、宴会的要素也相当浓厚。 是一种不但有管弦、歌唱,也有酒宴的宫廷艺文活动。 自仁和元年(西元八八五年)至文治年号(西元一一八五~一一九零年)的三百余年间,为众人所知的和歌竞赛有四百七十二回,类似活动则有三十回。在这些共五百回以上的同类艺文活动中,就规模、格调及历史意义来说,无论哪一项,村上天皇举办的宫廷和歌竞赛都可说是出类拔萃的一场。 既非祭神仪式或祭奠,更非典礼——说穿了,只是一种游戏而已。然而,在将近四百年的平安京历史中,这是一场最豪华、绚烂的宴会。 犹如在枝头上开了一朵沉甸艳丽的大花牡丹…… 正如李白作词、杨贵妃起舞的那场兴庆宫宴会,是盛唐的象徽一样,这场于天德四年举行的宫廷和歌竞赛,也可视为倭国古代王朝文化的象徽之一吧。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场宴会呢? 首先,主持者是当时的在位天皇——也就是第六十二代村上天皇。 时间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阳历四月二十八日。 地点是宫内清凉殿。 说起来,这场宴会源于前一年天德三年八月十六日所举行的和歌竞赛。当时,男性分成左右二组,各自准备了诗歌与文章,在宫内进行一场诗歌、文章的竞赛。 宫廷女官受到这场活动的刺激,遂提议“男方已斗文章,女方应来和歌”。 “老是男人在玩游戏,我们也来办一场吧。” “要办的话,我们女人就办和歌游戏。” 想必女官之间曾如此彼此交谈。 于是,村上天皇便依着自己的喜好,随兴所至地安排了这场活动。 历代天皇中,村上天皇特别喜爱举办这类活动。他不但会作和歌,也精通筝、笙、横笛、筚篥等乐器,不但是上述乐器的秘曲传人,也是将秘曲流传后世的人。天皇逸事中,与管弦之道有关的记录,以《江谈抄》、《禁秘抄》为首,《古事谈》、《文机谈》、《教训谈》等古籍中的记载亦不胜枚举。 正是这样一位人物,运用自己身为朝廷内最高权力者的力量,在春季京城演出一场自己认为最理想、无上风雅的活动。 这一年二月二十九日,村上天皇选定了左右双方的“方人”。 方人,发音为kataudo。在此意味和歌竞赛中心人物的女官。 方人自己不作和歌,而是委托歌人代作,再于和歌竞赛场上,让咏歌者歌咏,自己则在现场当观众,为己方的胜负评判而时喜时忧。 这回的方人是宫廷的女官。以更衣为首,再将典侍、掌侍、内侍、命妇、女藏人等女官分为左右二组,每组各位十四人,共选定二十八人。 三月二日,左右二组的领队更衣获悉参赛名单。 三月三日,和歌题目传达至每位参赛女官手中。 女官按题目各自交出和歌,竞赛当天,再依照题目吟咏左右二组各自准备的和歌,进行对抗游戏。 附带一提,这场竞赛共有二十首和歌参加,事前便决定好各个题目的和歌诵数。按题目类别,有时是一首,有时是二首,甚至有三首或五首的例子。 题目与和歌数,依胜负顺序排列如下: 霞,一首。 莺,一首。 柳,一首。 樱,三首。 棣棠,一首。 藤花,一首。 暮春,一首。 初夏,一首。 杜鹃鸟,二首。 溲疏,一首。 夏草,一首。 恋情,五首。 春季和歌十首、夏季和歌五首、恋情和歌五首。总计二十首。 由于左右二组各自准备二十首和歌参加竞赛,因而总计要创作四十首和歌。 女官大概兴高采烈在后宫彼此商讨,哪道题目要请哪位歌人创作才好。 “请采用在下的和歌……” “在下的情歌定能惊天动地……” 歌人大概也忙着向女官自荐。 “你认识精通和歌的人吗?” 女官也四处向熟人或与歌坛有关的人打听探问吧。 在此姑且不论事情的原末,总之,当时中选的歌人名单如下: 左组—— 朝忠卿(六首) 橘好古(二首) 少贰命妇(一首) 源顺(二首) 坂上望城(三首) 大中臣能宣(三首) 壬生忠见(四首) 本院侍从(一首) 右组—— 中务(五首) 藤原元真(三首) 藤原博古(一首) 平兼盛(十一首) 左组八人,右组四人。 其中,朝忠、顺、元真、能宣、忠见、兼盛、中务七人,都是三十六歌仙之一。 由于未规定一人只能创作一首,亦即一名歌人要创作几首都可以,因而歌人参赛人数少于参赛和歌数,左右二组的歌人参赛人数也不一样。 此外,一般说来,和歌竞赛并非于现场宣布题目,再让歌人即席作诗,而是事前便已知道题目、完成和歌。 左方的方人领队是宰相更衣源计子。 右方的方人领队是按察更衣藤原正妃。 裁判是左方公卿左大臣藤原实赖。 让左方大臣担任本应处于中立立场的裁判,似乎有点不公平,但左大臣是次于天皇的掌权者,让他当裁判也算是妥当的人事安排吧。 话又说回来,左方、右方各有一位负责朗诵和歌的人物。 左方的朗诵者是源延光。 右方的朗诵者正是源博雅。 三月十九日,所有公卿各自分为左、右二组,其他“念人”也在这一天选定。 所谓“念人”,并非实际参赛的人员,而是负责为左方或右方加油的啦啦队。 这场艺文活动荟萃一堂,代表当时平安京文化的贵族、文化界人士、乐人、艺术家等人皆参与了。 如此,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下午四点——上述的和歌竞赛开幕了。 为谁而若有所思 第二节 博雅正在喝酒。 地点是安倍晴明宅邸那面对庭院的窄廊。 博雅盘坐在圆草垫上,将盛在琉璃杯内的酒送到口中。 那是异国酒,以葡萄酿造而成的胡国之酒。 晴明身上宽松地披着狩衣,立起单膝,背倚着柱子。膝前也有盛满异国葡萄酒的琉璃酒杯。 春天将近尾声,初夏即将来临。 此时是夜晚。 晴明、博雅之间搁着一盏灯火,几只小虫飞舞在灯火四周。 庭院中杂草丛生。 茂盛的新生夏草已长得比繁缕、野萱草等春草还高,这些春草埋没在夏草之间,逐渐分辨不清。 说是庭院,倒不如说是原野。 杂草与树木,随心所欲地在晴明庭院中自由生长。这些嫩草与绿叶的馨香,融入、飘荡在黑暗中。 博雅呼吸着夹杂胡酒香与草香的大气,颇有感触地喝着酒。 庭院深处有株樱花树。是八重樱。叶间密密麻麻开满了粉红色樱花,令枝头承受不住重量而低垂。 另外也有棣棠花,缠在老松上的紫藤则挂着几串藤花。 当然,由于八重樱、棣棠、紫藤都开在黑暗中,颜色与形状并非清晰可见,比起用眼睛看,花与叶的馨香更强烈地主张花草本身的存在。 “晴明啊……”博雅望着庭院深处说。 “什么事?博雅……”晴明的粉红双唇含着微笑回问。 “我觉得,好像并非眼睛看得到的东西才存在于这世上。” “什么意思?” “例如,藤花。” “藤花?” “虽然看不到藤花开在庭院何处,可是,藤花那令人陶醉的香味还是会传过来。” “唔。”晴明微微点头。 “你跟我,其实也是一样道理,晴明……” “是吗?” “今天与你见面之前,我们不是彼此都在不同的地方吗?虽然彼此都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可是,一旦见了面,你和我却又同时存在于这里。这不就表示,即使看不到对方,但我们都确实存在于这世上吗?” “唔。” “我刚刚说的藤花,它的味道也是同样道理。明明眼睛看不到藤花,但藤花的味道却毫无疑问存在于这庭院中。” “博雅,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晴明,我认为,所谓生命,也许正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生命?” “对。例如,这庭院中不是有杂草吗?” “唔。” “可是,就算它是野萱草,我们看见的也不是野萱草的生命。” “这话怎说?” “我们所见的,只不过是有着草的颜色、名为野萱草的一种草的形状而已。我们看见的并非它们的生命。” “唔。” “你和我也一样,我现在看到的,只是个形状是人,且是我非常熟悉、名为晴明的男人的脸而已,我看到的不是名为晴明的那个生命。你也一样,你看到的只是名为博雅这个男人的形状与颜色而已。你看到的不是我的生命。” “原来如此。” “你懂我的意思吗?” “然后呢?” “然后什么?” “博雅啊,接下来你要问我‘我讲的道理怎样?’才行呀。” “没怎样啊,就是这样而已嘛。我只是想告诉你,即使眼睛看不到,生命也依然存在于这世上。” “博雅,你现在说的事,可是非常玄妙的真理喔。一般阴阳师或和尚也不见得能懂。” “是吗?” “正是,你听好,博雅,你刚刚说的,跟咒的基本原理有关。” “又是咒?”博雅皱起眉头。 “正是咒。” “等一下,晴明,我刚刚好不容易才觉得似乎理解了一些事情,正心满意足地喝着酒。要是你再提到咒,我现在这种愉快的心情很可能会飞走。” “别担心,博雅,我会讲简单一点……” “真的?”博雅不安地喝了一口酒,再搁下琉璃酒杯。 “嗯。” “好吧。既然如此,晴明,我就乖乖听你讲,但是拜托尽量说得简短些。” “那么,我先讲一下宇宙吧……” “宇宙?” 宇,就是指天地、左右、前后——亦即空间。 宙,就是指过去、现在、未来——亦即时间。 这时代,中华文明已将这两者合为“宇宙”一词,作为认识世界的用词。 “这世上的人,都利用‘咒’来理解存在于天地间的事物。” “什、什么……” “换个说法吧,宇宙是基于人的‘视觉’而存在。” “听不懂,我听不懂,晴明,你不是说要讲简单一点?” “那,讲石头吧。” “唔,嗯,真的是石头?” “是石头。” “石头怎么了?” “例如,某处躺着一块石头。” “嗯,有块石头躺在地上。” “假若那东西还未被取名为‘石头’,也就是说,那只是块没有名字、又硬又圆的东西。” “可是,石头不就是石头吗?” “不,那东西还未成为‘石头’。” “啊?” “要有人看到它、为它取名为‘石头’……简单来说,要有人为它下‘石头’这个咒,宇宙间才会出现‘石头’这东西。” “听不懂!不管有没有人为它取名,那东西自古以来就存在了,往后也会一直存在吧?” “嗯。” “既然如此,那东西存不存在,都与咒无关吧。” “但是,如果不是‘那东西’,而是‘石头’的话,便不能说毫无关系了。” “听不懂!” “那我问你,‘石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啊?” “‘石头’本来便是‘石头’。” “唔,嗯。” “如果有人用那石头打死了另一个人……” “嗯。” “那石头便会化为‘武器’。” “你说什么?” “本来只是一块石头,但透过某人利用利用它打死另一个人的行为,那石头便等于让人下了‘武器’这个咒。以前我也讲过有关石头的比喻,怎样?这样讲的话,你懂吗?” “我、我懂……”博雅点头。 “道理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 “我的意思是,本来躺在地上那块又硬又圆的东西,只是块又硬又圆的东西而已,最初什么也不是。但是,有人看到它,为它取名为‘石头’。换句话说,在那东西下了‘石头’这个咒,所以这世上才会有‘石头’这个存在。这样不就行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喂,晴明,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我没骗你。” “不,你在骗我。” “那,我在举例说吧,和歌也是咒的一种。” “和歌?” “没错。假若我们内心很烦乱,却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而乱。于是我们作了一首和歌,把心情寄托在和歌诗词上后,才终于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什么?” “恍然大悟我们原来恋慕着某人。有时候,人必须在自己的内心下‘和歌’这个咒,使之成为语言,才能理解自己内心的感情……” “所谓‘咒’是语言?” “差不多吧,至少很类似。” “类似?” “虽类似,但语言并不等于咒本身。” “是吗?为什么?” “语言只是盛咒的容器。” “啊?” “咒这个东西……暂且先以神来比喻吧。咒,是祭神时,奉献给神的供品。而语言正是盛供品的容器。” “我还听不懂,晴明。” “先有‘悲哀’这个词,我们才能将内心这样的感情盛载在‘悲哀’这个词中,光是‘悲哀’这个词,不能成为咒。咒,无法单独存在于这个世上。咒,必须盛在语言、行为、仪式、音乐、歌曲等各种容器内,这世上才能萌生‘咒’这种东西。” “唔,唔……” “比如说,当你陷于‘心爱的人儿呀,我想见你却见不到,每天很悲哀’的感情时,博雅,你能够光从‘悲哀’这个词中,单单截取出悲哀的感情给别人看吗?” “……” “反过来说,如果不利用任何语言,也不画成任何图画,任何事都不做,甚至不呼吸,不喘气,什么都不做,你能向别人表达内心悲哀的感情吗?” “……” “语言与咒,说穿了,正是这种关系。” “……” “总之,我们都无法从我或你身上截取出‘生命’给别人看,两者道理都是一样的。” “……” “所谓‘生命’,必须盛在我或你身上,或庭院中的草、花、虫等所有生物中,别人才看到,‘生命’也才能显现于这宇宙中。缺乏容器,光是取出‘生命’的话,是无法让别人感觉到你的‘生命’的。”晴明微笑着说明。 博雅脸上仍是一副不满的表情。 “看吧,结果跟我说过的一样吧!” “什么一样?” “只要你一提出咒的话题,我一定会如我所预测的,搞到最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没那回事,其实你最懂得咒的道理。” “可是我刚刚那种愉快心情,已不知道飞去哪儿了。” “那真是抱歉。” “不用抱歉。” “不过,博雅,刚刚我听了你的话,真的大吃一惊。因为你总是不需要多余的道理,也不需要思考,便能直接掌握事物的本质。这并非一般人办得到的……” “晴明啊,你这是在赞赏我?” “那还用说。” 博雅半信半疑地望着晴明,说:“那我就安心了。”接着喃喃自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你好像真的是在赞赏我。” “与其听阴阳师无聊的胡言乱语,不如听你吹笛要来得心旷神怡……” “话虽如此,晴明啊,去年也是这样,每逢这个季节,我总会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前年举行的和歌竞赛。” “哦,对了,那也是现在这个季节。” “三月三十日……那时,樱花开了,藤花、棣棠也开了……” “我想起来了,是玄象琵琶失窃那年吧?” “那时,为了夺回遭异国鬼偷走的玄象,你不是跟我一起去罗城门吗?” “嗯。” “刚刚你提到和歌,又让我想起壬生忠见大人的事了。” “是那位以和歌说他正在恋爱的忠见大人……” “只要一想到忠见大人,就觉得刚刚你说的那些,的确很有道理。” “我刚刚说了什么?” “你不是说,和歌也是一种咒。” “喔,是那个……” “说真的,和歌竞赛那时,我也出尽了洋相……”博雅搔搔头。 晴明听后,咯、咯、咯地忍住笑声。 “博雅,你那时朗诵错和歌了吧。” “别再提当时的事了。” “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嘛。” “我没事提起这件往事干嘛?” “你问我,我问谁?博雅……” 博雅似乎回忆起某事,抬起脸望向昏暗的庭院。 “我总觉得,那个辉耀的夜晚,好像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梦了……” “每一场宴会,一旦成为过去,即便是昨晚的宴会,也会让人觉得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嗯。”博雅直率地点头,再喃喃自语般低声道:“晴明啊,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为谁而若有所思 第三节 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 申时——大约午后四点,宫廷和歌竞赛开幕了。 地点在清凉殿。 当天早朝,藏人所的杂役便进宫处理会场的事前准备。 清凉殿西厢——也就是横跨鬼间、台盘所、朝飨间,总计约七间长的场地,四周都挂上新垂帘,中央是天皇的宝座,搁着天皇御椅。御椅左侧竖立屏风,另有一张搁置物品的桌子。 御椅左右两旁是女官席位。而连结清凉殿与后清凉殿之间的中渡殿,则设有以左大臣藤原实赖、大纳言源高明为首,左右两方三品官以上的公卿席位。 根据正式记录《御记》,天皇于申时现身入座。 首先,左右两方各向天皇献上和歌沙洲盆景。 所谓沙洲盆景,是仿海滨景色的庭园式盆景。 沙洲盆景有两种。 一是搁置未朗诵和歌的盆景,另一是搁置已朗诵完毕和歌的盆景。 由于左右两方均需要两种盆景,因而总计是四盆。 搁在天皇身边桌上的,是未朗诵和歌的盆景,盆景内有左右两方的和歌诗笺。 另一盆景放置已朗诵完毕的和歌诗笺,以便计算数量。天德四年的这场和歌竞赛,盆景搁置在左右两方一旁。 值得一提的是,和歌竞赛时,左右两方的服装均有颜色区分。 左方是红色,右方是蓝色。 此外,左右两方连熏香的种类也有区别。 有关这天的和歌竞赛,许多人都留下记载或日记。 不但有左大臣留下的裁判记录,也有天皇命人写下的正式记录《御记》,更有藏人私人记录下天皇举动的《殿上日记》,其他另有基本以平假名写下的《假名日记》等等。 实际上应该有更多记录这场和歌竞赛的私人日记,而记录为数甚多,正说明了当时人们多么重视这场和歌竞赛。 所有记录者都基于自己的视点来各抒己见,某些人记下的事,某些人却一字未提。或许也可以说,当天有多少描写和歌竞赛过程的日记,便有多少不同氛围的和歌竞赛场数吧。 某位平假名日记作者,在日记中这样描述: <em>左方,典侍皆为赤樱袭唐装衣,罗摺裳;命妇、藏人皆为赤樱袭唐装衣,裳淡下弄紫裳。熏香为昆仑方。右方为蓝色唐衣,同样上淡下浓紫裳。熏香为侍从。如此,天未黑,众人翘首引领,无奈歌人迟迟不来。左方迟延,献奉右方。沙洲盆栽以沉香未山,镜为水,上浮沉香船。银龟二,龟甲内藏诗笺。沉香桌脚饰金线。浅香桌台之被覆,四角各一串上淡下浓红樱。青朽叶被覆绣柳、鸟。台上悬柳枝。浅缥铺垫。垂髫四人,身着白柳裳,自北方抬沙洲出现,其后右方殿上人,居首前来。北端置吟毕沙洲盆栽,旁侍殿上童。黄昏时分奉左方和歌。沙洲盆栽以沉香为山,镜为水,银鹤二,金棣棠饰银叶,鹤嘴衔诗笺。紫檀桌脚饰银线,其下桌台为苏方,饰金线。被覆、缨子皆为上淡下浓紫藤色,被覆绣苇文古歌。台上悬银竹,葡萄染铺垫。垂髫六人,身着赤樱袭,自南方抬沙洲朝献。吟毕沙洲盆栽,置南端。</em> 眼前仿佛可以浮现当时那五色缤纷、艳丽夺目的光景。 日记上描述,左方典侍全体穿着外白内红十二单衣,下半身是单丝罗摺裙;命妇与藏人全体也是外白内红十二单衣,下半身是上淡下浓紫裙。右方则全体统一为蓝色十二单衣。 右方沙洲盆栽桌台是浅香木,上面再搁着沉香制成、雕饰桌脚的小桌,二者都是不同材质的桌子。 左方桌台重视材质、木纹及颜色,右方则以罕见香木为主。而且,材质颜色也以右方女官服装的蓝色为基调。 左方沙洲盆栽的被覆,与桌台颜色一样,是苏木红的浓淡混合花文绫,上面有藤花折枝与草体假名写成河边乱草般的五首和歌刺绣。 右方被覆则是与桌台同色系的上淡下浓蓝色花文绫,上面绣着折柳,一样严守着花纹、色调的统一与对照。左右双方的藤、柳刺绣,都与这回的和歌竞赛题目有关,可看出制作人的一番精心。 沙洲盆栽的铺垫,左方是紫色绮罗,右方是浅青色绮罗。连铺垫也坚守左红、右蓝的基调色。 左右双方的沙洲盆栽都用沉香摹拟小山,再利用镜子当作水湄,然后,左方沙洲中央竖立着银鹤,右方沙洲中央则搁置银龟。 左方沙洲让中央的银鹤叼着棣棠花金制树枝,右方在银龟甲壳内藏着和歌诗笺。 左右双方的沙洲盆栽均配合和歌题目,有关花木的和歌诗笺搁置在花木上,有关鸟类的和歌诗笺便让鸟衔在嘴里,情歌则搁在鸬鹚小舟上的篝火上。 双方的沙洲盆栽,不但都利用了当时可以入手的金、银、紫檀等珍贵材料,也含蕴当时的手艺精华,更竭尽心思精心设计出和歌题目的雅趣。 如此,傍晚开始,四周燃起篝火,大家面对美酒佳肴,进行和歌竞赛。 宴会中,发生了两件意外。 其中一件正与源博雅有关。 博雅是右方朗诵者,也就是说,他负责朗诵和歌。 这时,博雅拿错了和歌诗笺。以莺为主题的和歌,本应连续朗诵两首,博雅却漏掉了一首,直接朗诵了下一个主题的杨柳和歌。 和歌竞赛不允许重来一次。 <em>因丧失其次朗诵的和歌,故为负。</em> 为了避免竞赛和歌顺序错乱,朗诵错的和歌,与下一首无法朗诵的和歌,二者皆为负。 <em>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此为今日之语。</em> 《殿上日记》中如是记载。 这是引用《诗经·大雅》中的“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皇上以的语句,来评论博雅当天的失误,隐喻一旦失言,便无法改变。 博雅当时想必非常狼狈,冒了一身冷汗。 另一件事发生于和歌竞赛的最后一场对抗。 轮到左方的壬生忠见对右方的平兼盛时,裁判藤原实赖无法立刻鉴别二者孰优孰劣。 忠见的左方和歌是: 兼盛的右方和歌是: 题目是“恋”。 这是最后一场的第二十首和歌对抗。 正当藤原实赖抱着胳膊愁眉苦目,左方朗诵者源延光再度大声朗诵了同一首和歌: “迷恋伊人矣,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知……” 结果,右方朗诵者博雅也不甘示弱,欲盖住对方声音般扬声朗诵: “私心藏密意,却不觉形于言色,吾身之爱恋,怎的人人皆探问,为谁而若有所思……” 博雅也同样朗诵了右方和歌。 然而,裁判依然分不出优劣。左右为难的实赖,只好向皇上禀告: “这两首和歌均极为优秀,在下无法判决优劣,让一方得胜、又让另一方败北。” 可是,皇上并未建议裁判平局。 “实赖,朕也知道你的苦楚。这首题目,双方都非常杰出。然而,你还是必须判出胜负……” <em>二者各有千秋,值得赞叹。然亦须定胜败。</em> 皇上坚持要实赖选定某方。 裁判大臣实赖一筹莫展,只好转头问: “高明大人,你认为怎样?” 实赖打算让右方大纳言源高明判决,但高明只是谦逊地浮出恭谨的微笑,不发一语。 这期间,左右双方队伍中,接二连三依次传出己方和歌的朗诵声。 实赖频频窥视皇上的脸色,想得知皇上到底喜欢哪一首,却看不出来。他非常担忧自己选择了皇上不中意的和歌,因而迟迟无法判决。 结果,实赖发现皇上似乎在喃喃细语,倾耳静听之下,才知道皇上似乎反复念着和歌。 实赖在自己所写的判定记录上如此记载。 皇上口中念的,正是平兼盛的《私心藏密意》。 源高明也听到了,便在实赖耳边悄悄说:“天色或许倾向右方。”意思是说,皇上喜欢的是右方和歌。 实赖这才下定决心,判定右方获胜。 结局是:左方获胜的和歌有十二首,右方获胜的有三首。有五首平分秋色。 虽然源博雅因朗诵顺序错误而连输了两首,但即使右方的这两首都获胜了,左方依然会大获全胜。 竞赛结束后,便是正式的宴会,众人各自吃吃喝喝,唱歌的唱歌,对乐器有一手的人则演奏乐器。 某平假名日记的作者在日记中如此记载: <em>夜阑时分,胜负分明,众人唱游,不分彼此,律吕、民谣等此起彼落。</em> <em>左方,左大臣抚筝,朝臣宰相吹笙。重信之主载歌载舞,藏人重辅吹笛,其次实利朝臣引吭高歌,琵琶声铮铮然。</em> <em>右方,源大纳言弹琵琶,雅信宰相载歌载舞,大藏卿主伴奏,博雅主大筚篥,其次繁平抚筝,公正引吭高歌,羌管悠悠。</em> <em>直至天明,酣畅淋漓,宾主尽欢。</em> 此时,博雅也弹奏了和琴。博雅天生擅长音乐,甚至自己创作了《长庆子》这首曲子,想必广博女官的喝彩。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散席时,《殿上日记》中记载: <em>东方终于发白,皇上退席。大臣以下均载歌载舞退去。</em> 筵席持续到天亮,皇上退席后,大臣以下的众公卿也相继手舞足蹈地退席。 平安时代青史流芳的和歌竞赛便如此结束了。但于日后,却发生了一宗事件。基于此事件,天德四年三月所举行的和歌竞赛,益发令人刻骨铭心地载于历史中。 最后一场竞赛,也就是第二十首和歌的竞赛,与右方平兼盛争强斗胜的壬生忠见过世了。 根据史料,忠见因自己的《迷恋伊人矣》输给兼盛的《私心藏密意》,咽不下一口气,竟患上拒食症,最后饿死了。 壬生忠见死后化为幽魂,每晚都会出现于宫中。 为谁而若有所思 第四节 “所以说,晴明啊……”博雅举杯送到口中,“每逢这个季节,我总会情不自禁想起那时的宴会,以及忠见大人的事。” 和歌竞赛已经过去两年,博雅仿佛仍无法确实感觉这两年岁月的流逝。 外面似乎吹起了微风。 庭院的花草在黑暗中随着微风摇曳起来。 博雅自我陶醉地呼吸着混合浓郁植物馨香的大气,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 “原来世上也有那种鬼……”博雅说。 “鬼?” “忠见大人啊。” “喔,是忠见大人……” “皇上何时得知忠见大人幽魂的事?好像是一年后……” “凡是跟那男人立场类似的人,就算是不足为怪的小事,只要一听到皇宫内会出现幽魂,也会坐立不安吧。” “那男人是谁?” “皇上啊。” “喂,晴明,我不是警告过你了,不能称呼皇上为‘那男人’……” “喔,差点忘了。”晴明满不在乎地微笑着。 最初看到壬生忠见的幽魂而喧闹起来的是工匠。 为谁而若有所思 第五节 应和元年(西元九六一年)春季,为了壬生忠见幽魂的问题,源博雅来到晴明宅邸。 换句话说,约是在天德四年宫廷和歌竞赛宴会后的一年。 如同往年,博雅与晴明坐在面对庭院的窄廊。 离八重樱开花期尚早。 不过,庭院深处那株野樱古木,开满了令枝头低垂的樱花。 虽然无风,淡桃色樱花花瓣还是零零落落地飘落。 一片花瓣飘落了,还未落在地上,另一片花瓣便已离开枝头。 博雅是突然来的,身边没带任何随从,单独一人徒步来到这儿。这男人,身份是殿上人,却偶尔会如此率性而为。 时刻未到中午。凝聚在庭院草丛上的朝露,还未完全蒸发。 “没打扰你吧?”博雅问晴明。 “中午有一位访客来,反正还有时间。”晴明望着博雅,背倚柱子,“有事吗?说来听听吧。” “你知道宫廷内出现忠见大人幽魂的事吗?”博雅问。 “是壬生忠见大人的幽魂吧。”晴明点头。 “是的。” 壬生忠见是壬生忠岑之子,忠岑正是名垂青史的《古今和歌集》编纂者之一,忠见过世后,入选为三十六歌仙之一。 天历七年(西元九五三年),正是天德四年的和歌竞赛前七年,宫内也举行了一场和歌竞赛,忠见于那时用了众多笔名参赛。之后,直至天德四年,每逢宫内举行和歌竞赛,他都参加。 说他是和歌竞赛惯手或许太难听了,不过,在当时应可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和歌竞赛人才。 三十出头时,他当上了摄津文书记录地方官,是份卑职。以官位来说,是从八品上。 由于经济拮据,每次上京参加和歌竞赛时,他都寄居在朱雀门曲殿。曲殿是门警公务员住宿的地方,简单来说,是门警值更室。 忠见每次都租借曲殿房间,寄居在那儿。 可见,壬生忠见在京城不但没有朋友,也没有能帮他介绍适当住宿的门路。 想必真的经济拮据。 忠见只要在摄津听闻和歌竞赛,必定一路省吃俭用来到京城,四处兜销自己的和歌。 对忠见这种官位卑微的人来说,和歌竞赛正是向殿上人推荐自己,并赚取外快的难逢良机。 去年春季,宫内的和歌竞赛结束之后一阵子,壬生忠见的幽魂才开始出现在宫内。 和歌竞赛结束第二天起,忠见便卧病在床。他患上了拒食症,任何东西都无法下咽,逐日消瘦衰弱。若是硬要他吞下食物,他就会呕吐。 即使总算吞得下稀饭了,也会立即呕吐出来。全身消瘦到只剩下双眼炯炯发光的地步了。 人们都猜测,大概是忠见的《迷恋伊人矣》和歌输给兼盛的《私心藏密意》,他才会患上拒食症。 兼盛与忠见的年龄相仿,两人均是三十出头。忠见卧病在床时,兼盛还特地去探病。这时的忠见,已消瘦得如同皮包骨。 兼盛去探病时,忠见睡在只铺着草席的病床上。他见到兼盛时,疲弱地起身,小声念着自己那首和歌: “迷恋伊人矣……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知……” 忠见的脸虽然面向兼盛,但眼神却视而不见。不但没换过衣服,似乎也没洗澡,身上传出一股野兽臭味。 兼盛探病回来后,曾向周遭人叹道:“那模样,已经形同厉鬼。” 和歌竞赛结束半个月,忠见过世了。 据说,忠见过世时,消瘦得如同幽魂,人们抱起尸体时,发现他的体重不到原本的一半。 不久,忠见的幽魂便出现于宫内。每逢深更半夜,忠见的幽魂会出现在和歌竞赛地点的清凉殿附近,口中喃喃自语,茹泣吞悲地朗诵自己和歌。 他朗诵着自己的和歌,穿过仙华门,穿过南庭,来到紫宸殿,消失。 他不会做些什么坏事,只是出现,边朗诵自己的和歌,边在宫内散步,最后消失,如此而已。 并非许多人都看过他的幽魂,只有值班的人偶尔会撞见他。可怕虽可怕,但若是不出现,宫内人还会拿他开玩笑: “忠见大人今晚怎么没出现?” “大概在苦心吟诵新作品吧。” 知道忠见幽魂出现的人,都认为只要不传至皇上耳里,彼此心照不宣即可。 “可是,皇上终于知道这件事了。”博雅说。 “好像吧。”晴明右手支在下巴,点点头。 “你早就知道?” “是工匠看到了幽魂吧?” “正是如此,晴明……” 目前,有众多工匠在清凉殿工作。去年秋季,清凉殿因落雷而失火烧毁。为了重建清凉殿,宫内自去年开始就在进行土木工程。工匠的工作时间是早朝至傍晚。 “不过,因为皇上催促……” 因而自十天前起,有几名工匠会留在宫内直至夜晚,以便加班赶工。工匠在现场燃起篝火赶工,有时会工作到深夜。结果,大概是六天前夜晚,凑巧有三名工匠留下来赶工,就这样撞见了忠见的幽魂。 那晚,工匠听见远处传来某种声音,起初以为听错了,倾耳静听之下,果然有声音传过来。那是男人的声音。男人正悲切地吟咏和歌。 随着声音传来,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清凉殿暗处也出现一道全身发出苍白磷光的人影。 那人影,口中吟咏着和歌,在黑暗中往前漫步而来。人影似乎没察觉伫立在现场的三个男人,走过清凉殿前…… <em>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em> 男人边吟咏边往左转弯。 <em>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如……</em> 拐弯后,来到紫宸殿时,男人突然消失了。四周只剩下深浓黑暗。 连续两晚都发生同样的事。 总之,壬生忠见的冤魂化为鬼魂,每晚出现在宫中,每次都喃喃念着自己的和歌,最后消失在紫宸殿方向……这则小道消息,传到皇上耳里了。 “然后呢?”晴明问。 “皇上很在意,下令要人想办法解决……”博雅低头,眼角往上斜视,窥视晴明的表情。 “是要我想办法?” “正是。” “我也看过几次忠见大人的幽魂,那是无言的幽魂。他根本不在乎其他人,只关心自己。事到如今,那幽魂其实也可说是必要的存在。” “这话怎说?” “简单来说,因为宫内目前整体的气脉,包括那个忠见大人的幽魂在内,都非常稳定。如果硬要排除无害的东西,搅乱了安定气脉,很可能会发生其他怪事,或许会招来更恶劣的幽魂。” “晴明,既然你如此说,那应该是事实吧。问题是皇上不这么想呀……” “那男人……” “喂,我不是说过不能这样称呼皇上吗……” “让式神每晚到那男人寝室,在他耳边喃喃细语,叫他不要理会忠见大人,这样好不好?” “万一皇上知道是式神在捣鬼,晴明啊,你的性命恐怕很难保。” 博雅还未语毕,窄廊另一端便出现一个全身裹着十二单衣、娇艳动人的女子,往这边走来。 女子来到晴明面前,微微颔首报告:“约见的访客大驾光临了。” “带他到这儿来吧。” 晴明说毕,女子又微微颔首,往来时的方向退去。 “那,我先退席吧……”博雅欲起身。 “不用退席,博雅,你就坐在原地。这位访客来找我的目的,跟你刚刚说的事并非完全无关。” “什么意思?” “因为访客正是壬生忠见大人的父亲,壬生忠岑大人。”晴明说。 为谁而若有所思 第六节 壬生忠岑身穿古旧、褪色的窄袖服装,端端正正坐在晴明与博雅面前。 忠岑是个老人,年岁大约八十有五了,耳朵上方露出白发,外貌看似猴子。 晴明向忠岑介绍博雅,中岑语毕,低道:“是和歌竞赛那天,那位右方朗诵者吧。” 壬生忠岑曾经是泉大将藤原定国的随侍,更是是贞亲王和歌竞赛、宽平御时后宫和歌竞赛、亭子院和歌竞赛的参赛歌人,因作诗才华受到宫中众人赏识,而选派为《古今和歌集》编纂者之一。 延喜五年(西元九零五年)的平贞文和歌竞赛时,左方第一首和歌正是忠岑的作品,也是《拾遗》的卷首和歌。 同一年,泉大将藤原定国四十大寿时,忠岑也献上一首屏风歌;两年后,忠岑扈从宇多法皇巡幸大井川时,也吟咏了和歌;又与纪贯之各别留下《假名序》一文。 忠岑在《古今》之前的各种和歌竞赛中,虽留下与纪友则等人匹敌的和歌数量,但延喜七年的大井川巡幸际,献上作品以后,便没再创造出能流传后世的作品了。 理所当然,博雅也久仰这位歌人的大名。 “是,我是当时的朗诵者。”博雅回道。 博雅的官位是三品,忠岑的官位是六品,按理说,彼此不可能正面相对坐在窄廊,不过,在晴明的宅邸内,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反而是博雅看似很尊重眼前这位比自己年长,又是著名歌人的忠岑。 “忠岑大人……”晴明望着壬生忠岑说:“这位博雅大人也是为了同件事情而来的。” “那么,是为了忠见的事?” “是。”晴明点头。 “既然如此,博雅大人知道皇上下令镇抚忠见灵魂的事吗?” “我正是来向晴明报告这件事的。” “这……”听博雅如此说,忠岑叫出声,接着大大叹了一口气。 “有什么问题吗?”博雅问。 “博雅,忠岑大人的意思是,能不能将那时的第二十首和歌竞赛,以另一首和歌重新竞赛一次?忠岑大人认为这是镇抚忠见大人冤魂的最佳方式。” “重新竞赛?”博雅问。 “当然是非公开的竞赛。只要兼盛大人应允,我们三人与兼盛大人,共四人参加便可以了。这回请晴明大人担任裁判,朗诵者与当天夜晚一样,由博雅大人来……” “可是,这到底又是为何呢?”博雅问。 “是……”忠岑深深行了礼,“我就全盘托出吧。老实说,那首《迷恋伊人矣》并非忠见的创作。” “是别人代写的?” “是的。”忠岑点头。 “可是,别人代写的创作很常见呀。至今为止,也有很多人用他人代写的和歌参加竞赛。我不认为这可以成为重新竞赛的理由……”晴明道。 正如晴明所言,这时期的和歌竞赛参赛作品,并非全是作者的创作。有很多歌人拿别人的作品当作自己的创作参赛,这种行为在当时很普遍,也广受众人认可。 “不过,虽然是别人代写的……我就忍辱老实说吧,那首和歌的真正作者,其实是鬼魂。”忠岑回道。 “鬼魂?”博雅尖叫起来。 “正是鬼魂。而且,不仅那首和歌,那天夜晚忠见的所有参赛和歌……不,至今为止,我与忠见在和歌竞赛会所提出的所有作品,真正的作者其实都是鬼魂。”忠岑似乎已下定决心全部招出,一口气说毕后,便噤口不语。 “全部都是鬼魂……”博雅道。 “是的。” “为什么会如此呢?” “说来话长,不过,我还是得说出来。第一次遇见鬼魂时,是宽平三年春季……” “什么时代?” “距今七十年前,我十八岁那年……”忠岑回答,声音夹杂着哽在喉咙的痰。 为谁而若有所思 第七节 我生长在贫穷地方官的家庭…… 壬生忠岑开始叙述起来。 小时尝尽了贫穷的滋味,因而自懂事以来,我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上京求取更高的官位不可。 “官位低实在不行,除非是高官,否则根本无法过正常日子。”这是忠岑父亲的口头禅。 忠岑很喜欢写和歌。虽然写得不是很高明,但孩提时代以来便会创作还算不错的和歌。 忠岑想以和歌为生,于是,每逢和歌竞赛,就仰赖比蜘蛛丝还要细微的门路,拼命推销自己的作品。然而,每次都失败了。 若是有钱,不但可以得到更有力的门路,也可以增加推销作品的机会。只是,忠岑不但两袖清风,在京城也没有门路与熟人。 为此,他曾经诅咒过父亲的无能,更怨叹过自己的身世。时日一久,他逐渐知道自己其实也缺乏和歌才能。 虽然作品还不错,但仅是不错而已,根本达不到可以参赛的基准。 话虽如此,自己却分辨得出和歌的优劣。 只要听到别人朗诵,便可以立即判断出对方的作品水平。换句话说,可以分辨出杰作与凡庸之作。 忠岑察觉到这点。因此,他也深知自己的和歌才能到底有几把刷子。 “具有和歌鉴赏能力,与自己能否创作和歌,似乎是两回事。”忠岑说。 那年,忠岑又来到京城推销自己的和歌,结果仍然力不从心,益发痛切领悟到自己的确缺乏和歌才能。 带来的旅费都花光了,没钱回故乡,忠岑只好来到睿山。 算了,放弃和歌吧。如果这回能够平安回乡,大概不会再度上京了。 往后不再写和歌了。 忠岑怀着如此心思爬山,爬着爬着,情不自禁潸潸泪下。 时值春季。正是野樱盛开季节。山径前方,可见已开的樱花。 野樱枝头因花瓣的重量而下垂,四周无风,樱花花瓣却缤纷飘落。 整座新绿山中,只有野樱绽放那一带轻飘飘包裹着一层朦胧白光。 这是多么美的景色啊…… 自己除了写和歌以外,没有其他任何才能。而这唯一的和歌才能,竟然又比别人拙劣。 忠岑年纪轻轻的,便已经看透自己的才能。 在忠岑眼里,白色樱花是悲哀的色彩。 这时,忠岑听到不知传自何处的庄严声音。 这是一首杰作,而且,似曾相识。奇怪,到底在哪儿听过呢? 就在忠岑百思不解时,朗诵同一首和歌的声音又传到耳里。真是奇怪。话又说回来,时谁在朗诵这首和歌呢? 那声音似乎来自眼前盛开的樱花丛中。不过,又似乎是从樱花树上方传过来的。然而,樱花枝头上不见任何人影,附近也杳无人迹。 原来如此。原来是《万叶集》。《万叶集》中的确有这首作者不详的和歌。 忠岑合着那庄严声音,自己也跟着朗诵起来。 那声音刚念完一句,忠岑便接口念出下一句。 念毕,樱花树干上方突然洒落一串爽朗笑声。 可是,无论忠岑再如何定睛细看,还是寻不着任何人影。 忠岑暗忖,难道是某个人们看不见,却喜欢和歌的鬼魂? 一定是鬼魂看到山中盛开的樱花,对樱花那壮观的美一见倾心,而不由自主朗诵出自己熟悉的和歌。 只是,即便对方是鬼魂,忠岑却丝毫不觉恐怖。 那时,事情就这样而已。 回到摄津国,过了几天,某夜,忠岑又在冥思苦想。原来他又想作和歌了。 时值深夜。 然而,再如何绞尽脑汁,还是挤不出一句词来。 看样子,自从他领悟自己缺乏才能后,竟比往昔更写不出任何一个字来了。 “立春……”忠岑念出一个词。 开头的词觉得还不错。但后面应该接“想来已来临”或接别的词好,忠岑犹豫不决。 “立春……”忠岑再度念出声。 突然间,不知道从何处响起某人的声音:“时已立春乎,吉野春日本迟迟……” “吉野?”忠岑跟着念出来。 “……薄霞缘何至。”某人的声音结束了句子。 一首和歌漂亮地完成了。 “是谁?”忠岑出声问。 “是我,是我。”声音回答。 “我?” “是我啊。前几天,我们不是在叡山见过了?”声音说。 “那时候的?” 声音没回答自己是谁,反而问忠岑:“怎样?要不要我帮你作和歌?” “和歌?” “是呀。你那时内心很烦恼,认为自己缺乏和歌才能吧?” “你自己不也是鬼魂?” “没错,我正是你们所谓的鬼魂。不过,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鬼魂。” “是吗……” “你知道《万叶集》中那首‘浅绿原野望,野地似落霞,烂漫香又艳,美哉樱花也’的和歌吗?” “当然知道。那天。在睿山樱花树下,你不是朗诵了这首和歌吗?” “这首作者不详的和歌,正是我的作品。”鬼魂提高声音。 “真的?” “我的作品中,如今除了这首还留在人世,其他还有一、二首。而且都作者不详,这真是悲哀呀,真是令人捶胸顿足呀。”鬼魂愈讲愈激昂,“这样的事能够原谅吗?” 嗷! 嗷! 鬼魂放声大哭起来。 “我死后,正因为太留恋这首和歌,才无法成佛,而成为现在的鬼魂。” 鬼魂的声音又说,变成鬼魂后,每逢看到漂亮樱花,便会自然而然开口出声朗诵起自己的和歌。 “你不想参加和歌竞赛吗?” “想是想……” “那就让我作和歌。我来帮你作和歌,你再将我的和歌拿去参赛。” “可以参赛吗?” “当然可以,因为是我作的。”鬼魂回答。 鬼魂又说,你不是打算放弃和歌吗?既然如此,这样好了,和歌由我来作,你以能够参加和歌竞赛为乐,我以我的和歌能在竞赛会场让人朗诵为乐。这样不是很好吗? 忠岑迷惘了一阵子,终于答应鬼魂的提议。 那以后,每当忠岑接到和歌竞赛的通知,鬼魂便会出现。 “我来了。”鬼魂每次都这样说,“这回要写什么好呢?对了,这样如何?”而且每次都兴高采烈地帮忠岑创作和歌。 如此,一年过了,三年又过了…… “结果,那鬼魂也附身在儿子忠见身上,直到今日。”忠岑向晴明与博雅说。 为谁而若有所思 第八节 “原来如此,我大致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话又说回来,那鬼魂,现在怎么样了?”听毕忠岑的说明,晴明开口问道。 “鬼魂与忠见一起到京城后,直至今日,将近一年了,我都没再听到他的声音,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忠岑回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是,不过事情还未结束。” “还有什么吗?” “请你们看一下这个……” 忠岑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片,递给晴明。 晴明打开纸片。纸片上写着文字。似乎是一首和歌。看完纸片上的文字,晴明轻叫了出来。 “到底是什么……”博雅在晴明一旁探头看纸片,看毕,也轻声叫了出来。 纸片上写着如下的和歌: “晴明,这……”博雅开口,“这跟兼盛大人的和歌不是很类似?” “的确类似……” “到底是怎么回事?” “忠岑大人,这到底是谁作的和歌?”晴明问道。 “这是我编纂《古今集》时,未收录其中的众多和歌之一。” “为什么与兼盛大人的和歌这么类似?” “不是这首和歌与兼盛大人的类似,而是兼盛大人的和歌与这首很类似。” “你是说,兼盛大人是以这首和歌为底本,创作出他那首《私心藏密意》?” “是。” “裁判的实赖大人与皇上,知道这件事吗?” “我想,大概不知道……” 以某首和歌为底本,再作出与底本类似的另一首和歌——这种方式在当时是众所周知的和歌创作手法之一。 然而,若是在和歌竞赛会中提出这种模仿和歌,无论该和歌再如何出众,也会得到负分的结果。尤其碰到得分与对手旗鼓相当时,如果对方的和歌没有任何蓝本,而是新创作,那么,理所当然是新作得胜。 总之,若按照这种规矩来,兼盛的和歌理应败给忠见的《迷恋伊人矣》。 但事实上,兼盛获胜了。 “不过,这件事,责任不在兼盛大人身上。”忠岑说。 在这场和歌竞赛中,若果真有不得不批评的人,对象应该不是兼盛,而是身为裁判的藤原实赖与推荐兼盛和歌的皇上。真要追究起来,责任在于裁判和皇上的和歌涵养不够精深。可是,既然胜负的裁判源于天皇的意向,总不能正面去指责天皇的错误。 “原来事情的真相是如此。”晴明抱着胳膊,闭上双眼。过一阵子,才睁开双眼说:“总之,我们三人一起去见忠见大人,也是不坏的主意吧。” “这么说来,晴明大人是愿意帮忙了……” “帮得上忙或者帮不上忙,我还没有把握。”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即便要去,也得晚上才行,忠岑大人,您就趁机去观赏一下京城的樱花吧,夜晚时,麻烦你再来一趟。” “是,夜晚一定来。” “博雅,你也可以来吧。” “当然可以。”博雅回道。 “那么,忠岑大人,离去之前,麻烦您随身带着一样东西。”晴明说。 “什么东西?” “是一种类似符咒的东西。只要随身带着这个,你便可以安心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乱逛了。” 晴明抬起脸,双手砰砰击了两下,呼道: “青虫呀,青虫呀,帮我准备一下笔墨。” 不久,方才来报告忠岑来访的那个女子,拖曳着十二单衣的下摆出现了。 女子双手捧着笔墨纸砚的盒子。 晴明亲自磨墨,拿起笔、纸,将纸举高,不让博雅与忠见看到内容,在纸上沙沙写了有些文字。 待纸上的墨干了以后,将纸折叠起来,向忠岑说: “把这个收入怀中,您就可以去赏樱了……” “不赏樱不行吗?”忠岑接过符咒,问道。 “这跟今晚的事并非全无关系,请您务必……” “是。”忠岑将叠好的纸张收入怀中。 “博雅,反正离夜晚还有时间,趁现在叫青虫去买些美酒回来吧。” “酒?” “嗯,忠岑大人去赏樱这段时间,我们大概会冻的受不了。”晴明事不干己地说。 为谁而若有所思 第九节 紫宸殿前—— 黑暗笼罩四周。 虽然月亮高高挂在上空,洒下苍白月光,但大门与建筑的阴暗处,依然残留着深浓的黝黑。 地面上铺着席子,晴明、博雅与忠岑坐在其上。 三人手中各自举着酒杯,正在喝酒。 在一旁斟酒的是青虫。 “博雅,怎样?果然应该带酒来吧?” “唔,嗯……”博雅勉勉强强点头。 夜已经深沉。 今晚,没有任何工匠留在清凉殿赶工。自从听说忠见的幽灵会出现后,大家都在天黑前收工回去了。 “忠见大人今晚会出现吗?”博雅问。 “总是会出现的。”晴明将酒杯送到红唇边。 不久,清凉殿方向传来响亮声音。 晴明低声道。 <em>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em> 那声音逐渐挨近。 不仅声音。另有某种动静随着声音一起朝紫宸殿这方向移动。 “晴明,那是忠见大人……”博雅也悄声道。 月光中,出现了一道全身发出苍白磷光的人影,自清凉殿往这边走过来。 一步…… 两步…… 壬生忠见迟缓地往前跨出左右双脚,慢条斯理地走来。 细微的声音,丝线般往前伸展。 “忠见……” 忠岑呼唤儿子,但忠见恍若周遭无人,瞥也不瞥忠岑一眼。 一切都视而不见,只是一步又一步走过来。 忠见的双眼,凝视着虚无。 最后一句,宛如微微发光的蜘蛛丝,在月光中细长伸展,然后骤然消失。 当声音停止,忠见的影子也同时消失了。 博雅茫然自失地伫立原地,接着喃喃自语: “晴明,原来这世上竟也有那种鬼魂……” 此时,呆呆站在忠见消失踪影的清凉殿前的忠岑,突然发出细微声音呼唤儿子:“忠见……” 那声音很奇妙。 “忠见,忠见呀……” 声音与忠岑方才的声音不一样。 “忠见,忠见,原来你变成这个模样了,忠见呀……” 忠岑抬起脸,双眼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是泪水。 原来忠岑在哭泣。 “忠岑大人……”博雅想上前安慰。 “慢着,博雅,那人不是忠岑大人。” “什么?” 博雅停住脚步,仔细望着本以为是忠岑的那男人。 那男人扭曲着嘴,露出牙齿,正在放声大哭。 “怎么回事?晴明,到底怎么回事?这男人是谁?” “是连续两代都附身在壬生忠岑大人,忠见大人父子那个鬼魂。现在正附身在忠岑大人身上。” “晴明,这是你设计的?” “是的,我在纸上写了鬼魂的那首《浅绿》和歌,当作咒符,让忠岑大人带出去赏樱,呼唤他来。所以鬼魂附身在忠岑大人身上,跟他一起来到这儿。” 晴明走到忠岑面前,向附身在忠岑身上的鬼魂问道: “和歌竞赛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鬼魂却不回答。鬼魂抱着头哀叹: “啊,忠见呀,对不起,是我害你成为那样的鬼魂。是我害你变成和我同类的鬼魂。”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晴明再度问。 “那男人……忠见那小子,他不让我代他作最后一首和歌。那小子,坚持要自己作,而且实际也作了……” “是那首《迷恋伊人矣》吗?” “正是。忠见第一次在和歌竞赛中提出自己真正的创作,结果却败给对方了。” “这样的话,我就能理解了。” “你能理解什么?晴明,你说,你们阴阳师能理解什么?阴阳师只能像现在这样,随意把我们捕捉来又放走而已。这能代表你们理解了什么吗?” “你很喜欢忠见父子吧?” “那还用讲?当然喜欢。我喜欢他们。他们热爱和歌,也理解和歌,只是缺乏创作和歌的才能,所以他们才会需要我。” “……” “我和他们父子一起作和歌时,真的很快乐。尤其是这回的和歌竞赛最快乐。至今为止,宫中从未举行这么豪华的和歌竞赛。所以我也兴高采烈地和他们共同创作和歌。来吧,忠见,看下一首时要什么样的和歌……” “话说回来,是忠见大人自己说要自己创作的?” “是啊。他坚持要自己作,坚持这回一定要自己作。所以我就对他说,那你自己试试看,自己作吧。无论是什么样的和歌,我一定在幕后舞弊让你赢……” “忠见拒绝了?” “拒绝了。他要我别在幕后多管闲事。他说,他要以自己的实力挑战这场胜负……” “结果,他那首和歌与兼盛大人排在一起,成为最后一首的对抗?” “正是。我向忠见保证说,我可以随时随地在幕后让他赢。和歌竞赛那晚,我也在场。事前我就向忠见说过了,我一定在场,一定会在现场,万一,即便仰赖我的力量也想赢过对方的话,只要站起来大声说‘我一定要赢’我就会马上让他赢。我还在喔,我还在现场喔,忠见呀,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还在现场,才在朗诵者耳边悄声舞弊,让他念错了和歌。难道你不认为朗诵者念错和歌很奇怪吗?那时,你应该也知道我还在现场吧?” “什么?那是你干的好事?”博雅粗暴地嚷出来。 “是啊,正是我……”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对忠见说抱歉?”晴明再度逼问。 “我本来打算不管忠见赞成还是拒绝,都绝对要让他赢。可是……” “可是什么?” “兼盛提出的和歌,是我的作品。” “你的?” “吾身之爱恋,我只隐于言色后,私心藏密意,怎的众人皆探问,为谁而若有所思。” “这不是兼盛大人那首和歌的底本吗?” “是兼盛篡改我的和歌提出来了。而且,唉,兼盛提出的和歌,竟然改得比我原本那首还要杰出……” 鬼魂的声音颤抖,左右摇晃着忠岑的脖子。 “那时,我的心简直要支离破碎了。到底要让哪一方赢?我下不定决心。迷惘了很久,只好抛出一切。换句话说,我临阵脱逃了。我将胜负结果交给上天去决定了。结果……” “兼盛的《私心藏密意》赢了……” “正是如此。” “……” “然后,那小子死了,死后变成那般模样。我没想到那小子竟是那么倔强的男人,我没看透他的性格。” “原来事情是这样。” “晴明,你打算让我怎样?把我消除了吗?” “不。” 晴明伸手探入忠岑怀中,抽出那张写着和歌的纸。 忠岑满面悲容地望着晴明,小声喃喃自语: “其实你可以把我消除的……” 鬼魂凝视着远方,过一会儿,哀戚地微微一笑,接着某种东西从忠岑体内脱落般,忠岑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晴明大人,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刚刚到底怎么了?” “鬼魂附在您身上了。” “鬼魂?” “待会儿再详细说给您听,总之一切都解决了。” “忠见呢?” “忠见大人的事,没办法改变了。那种幽魂,我无法应付。听任他去是最佳解决方式。皇上那边,我来负责说服吧。” “晴明,那鬼魂呢?” “走了。” “去哪里?” “会去哪里呢?我也不知道。”晴明低声自语。 为谁而若有所思 结 “想想,那时的确发生过那样的事。”博雅坐在窄廊,百感交集地喝着酒。 离当时又过了一年,春天再度返回。 “晴明啊,你说,忠见大人今晚又会出现吗?” “应该会吧。”晴明恬静地回道。 “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很想见忠见大人。” “说得也是。”晴明点头。 “要不要去看看?”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晴明和博雅提着盛酒的瓶子,漫步在夜风中,往皇宫方向前进。 “不知道忠见大人会不会喝酒?” “这就很难说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信步而行。 “晴明,今晚月色真美……” 博雅轻声自言自语。 俯卧巫女 第一节 据说这是藤原道长让女儿威子当上皇后时,在晚宴上吟诵的和歌。 藤原道长是平安时代中期,于宫廷政治斗争中大获全胜的人物,在宫中大权独揽。 法号行觉,官位从一品,是藤原兼家的五男。极为疼爱作者紫式部,为了让紫式部在宫廷沙龙抬高声望,曾做了不少贡献。 由于自家人先后出现三位皇后,周遭人也曾称道长为“一家三后”。 话虽如此,他在和歌首句便一口咬定“此世即吾世”,实在非同小可;将自己比喻为月亮,豪言壮语说自己“如月满无缺”,更是不得了。 即使因为酒醉而大言不惭,也可知他自信之满,还作成如此和歌,真是令人无言以对。 当事人很可能自以为幽默,但此话出道长口中,便丝毫不好笑了。 即使身份是部长,若漠视董事长的存在而说出“这公司是我的”、“是我将公司提拔到今天的地位”,恐怕会马上遭人抓住话柄,挖墙根、扯后腿地拉下部长宝座。 况且,也不是在某家酒吧向身边人说悄悄话,并嘱咐对方不要声张的那种可爱作法。 分明是明知故犯。 这等于是董事长孙子的婚礼中,面对部长、董事长、总经理等众多公司相关人员,于贺词中说出“这公司是我的”一般。 就算董事长孙子的结婚对象是自己的女儿或孙女,通常也没人胆敢如此大言不惭。 大概道长对自己的地位信心十足,认为这种程度的发言不会影响自己的存在吧。 或许也可以说,藤原道长是个与源博雅这种好汉子完全相反的人。 然而,这并非表示说,道长是个毫无魅力的人。 在塑造小说的过程里,他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 不过,这回的故事主角不是道长。但也并非与道长无关。 故事主角是道长的父亲藤原兼家。此时,道长刚出生不久,仅有两岁。 时值安和元年(西元九六八年)夏季。 当然,安培晴明与源博雅均在世。 俯卧巫女 第二节 午后阳光,眩目地照射在庭院。 这几天,傍晚都会有雷阵雨,庭院的草丛与树木吸满了水,在炎夏阳光下长得更加茂盛。 天气热得让地面简直滚烫起来,但窄廊周围恰好在屋檐阴影下,或多或少有风吹来。 晴明与博雅在窄廊相对而坐。两人正在吃瓜果。 盘上盛着切好的瓜果,那瓜果又香又大。 博雅与晴明双手捧瓜,边让果汁自指间滴落,边吃着。 新鲜甘甜的瓜果香味,融在凉风中。 晴明穿着白色狩衣。虽看似大嚼着瓜果,但身上那宽松的狩衣却没沾上任何一滴果汁。 “这瓜真大。”晴明说。 “嗯,好吃。”博雅点头,用手指擦掉嘴边的果汁,将瓜皮搁回盘子,问道:“可是,晴明啊,你真的那么想吃瓜吗?” 今天早晨,有只嘴巴衔着信笺的白鹭到博雅宅邸,信签上写着晴明的口信。 “中午左右,要不要带一两个瓜果来我家玩?” “去。” 博雅在信笺写上回言,白鹭又衔着信笺飞回去了。 如信笺所言,博雅带着两个瓜果,来到晴明宅邸。 晴明双手抚摸了一会儿博雅带来的瓜果,接着说:“现在就吃吧。” 于是,切了瓜果,两人便在窄廊上吃了起来。 “不,不是想吃瓜。” 晴明也将瓜皮搁回盘子,湿润的鲜红双唇闪闪发亮。 “那么,你是故意让我提着你不想吃的瓜果来?” “不,我不是不想吃瓜果。我的意思是,不是因为想吃瓜才叫你来的。” “那,是为了什么?” “可是说是为了工作吧。” “工作?” “有人为了瓜果托我解决一件事,待会儿必须出门一趟。所以,出门前想再度确认一下真正的瓜果。” “喂,晴明,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就是为了这瓜果,有人托我处理一件事。” “谁?” “藤原兼家大人。” “藤原兼家大人,不就是前些日子刚升官的那位从三品大人吗?” “嗯。” “这回他总算赶上他哥哥,得到从三品官位。宫中都传说他很能干。” “我也听到消息了。” “听说两年前又添了第五个孩子。”说到此,博雅歪着头,“为什么这位兼家大人跟瓜果有关?瓜和你,又有什么牵连?” “别急,博雅,你听我说。我会一五一十说给你听……” “好。” “要说兼家大人之前,我先问你,你听过俯卧巫女的事吗?” “俯卧巫女?” “嗯。” “听过。听说有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会替别人占卜,大概是她吧?” “很可能是她。” “最近这两年常听到她的名字。对了,刚刚你说的那位藤原兼家大人,据说也经常找她占卜。他这回能够升官,似乎大半都是依仗那巫女的占卜。” “我也听说是如此。” “而且,兼家大人在听那巫女的占卜时,身上不但高冠博带,还让巫女的头枕在自己的膝头。” 末尾,法然院不时召其问卜。其亦有求必应,每每为法然院解惑,故法然院深信不疑,时时召其问卜。且高冠博带,让其枕膝而闻。或是有所求必能如愿,法然院泛常召其问卜。 《今昔物语集》中也有上述这段描述。法然院指的是藤原兼家。 “总之,兼家大人极为看重那巫女。” “这又怎么了?” “问题就在这儿,博雅……” 晴明开始叙述起来龙去脉。 俯卧巫女 第三节 大约三年前起,京城街头巷尾四处流传,说有个住在西京茅屋的女人,占卜相当灵验。 那女人似乎是廉价私娼。不知何时开始,每逢男人离去时,便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再过几天,你可以有个好运临头。” “不是女孩,应该是个男孩吧。” “你最好别出门。” 结果,听说有“好运临头”的男人,过了几天,果然在京城大路捡到钱。 “应该是男孩”的男人,当时妻子正怀孕,后来果如私娼所言,生了男孩。 “最好别出门”的男人,第三天出门狩猎时,竟从马上跌下,折断了脚骨。 与其说是占卜,不如说是预言。 女人的预言,时常说中。 演变到后来,来听预言的男人多过来买春的男人。 这女人预言时,方法有点异乎寻常。 首先,坐在地板紧闭双眼。其次,合掌后口中念念有词,反复念几次类似咒文的玩意。然后合拢的双手开始抖动,全身哆嗦不已,最后往前倾倒,俯卧在地。之后便纹丝不动。 过一会儿,女人爬起身,开始讲述自己俯卧在地时所看到的一切。她讲的正是预言,也是她的占卜结果。 预言时有时无。没有预言时就不收钱。此外,如果想得知特定的事物而去问她几乎都无法如愿。 例如,问她明天的天气到底如何,答案不一定与天气有关。偶尔她会回说:“是晴天吧。” 但她口中的“晴天”,到底是明天的晴天,还是十天后的天气连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若以命中率而言,大约是十中有五、六。 话虽如此,说中六成的话,已是非常厉害了。 由于这女人总是俯卧在地预言一切,不知何时开始,人们便称呼她为“俯卧巫女”。 藤原兼家在两年前得知这女人的事,以后便经常去问卜。 起初,兼家的妻子怀孕了,而且看似难产。为此,兼家特地到女人住处问卜。 “大概可以生下无缺的满月。”女人回说。 既然女人说“大概可以生下”,就表示一定能生下来。而一定能生下来的话,就表示孩子可以平安无事落地。 数日后,兼家妻子果然产下一男婴。此男婴便是道长。 自那时以来,兼家便是时常抽空去那女人问卜。大概从那女人口中得知不少令人满意的预言结果吧。 一年前开始,兼家每次到那女人住处时,总是全副礼装以表尊重,当那女人往前倾倒、俯卧在地时,还会让那女人趴在自己膝上。 到了今年,兼家终于超越哥哥兼通,以破格的速度升官了。 “从这儿开始才是瓜果的事。”晴明向博雅说明。 十天前,兼家到巫女住处,得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预言。 “是瓜。”巫女说。 “瓜?瓜怎么了?” “是瓜。” “那瓜到底是好预兆,还是坏预兆?” “不知道。只是看见瓜果……”女人说。 兼家当时暗忖,自己很喜欢吃瓜,一有机会便命人买瓜回来大快朵颐。 那瓜果到底又怎么了? 兼家百思不解,便不理会那预言。 没想到,两天前有名瓜贩路经兼家宅邸前。听到瓜贩的叫卖声,兼家马上命随从出去买了两个瓜。 正想剖开瓜果大吃一顿,兼家突然想起巫女的预言。 “不知道是好预兆或坏预兆。” 若是好预兆,吃了应该没事;但若是坏预兆,吃了可能后果不堪设想。 结果,那天兼家没吃瓜。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兼家又出门到那巫女住处。 “您到这儿来,是明智的判断。”女人说。 “是坏消息吗?” “不。” 是吉,是凶,女人也不知道。 “如果真有人能够判断,在这京城,也只有安倍晴明大人一人了……”巫女说。 “结果,兼家大人就派人来请我过去一趟。”晴明向博雅说明,“他要我判断,到底是吃掉瓜果好,还是不要吃比较保险。” “原来如此。”博雅点点头。 “所以,在判断之前,我想先实际吃吃看,并亲手确认一下抚摸瓜果的感触。” “有道理……”博雅佩服地叫出声。 “怎么样?博雅,你要去吗?” “我?” “到兼家大人宅邸?” “可以跟去吗?” “我已经告诉对方,到时候再看情形如何,必要时或许会跟博雅一起去打扰。” “唔。” “去吗?”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俯卧巫女 第四节 晴明与博雅面前搁着盘子,盘内盛着一个黄色大瓜。 还未用刀剖开,瓜内那饱满欲滴的果汁甜香,便融于微风中了。 “这瓜真不错。”晴明说。 隔着盛瓜的盘子,坐在对面的人是兼家。 “到底该如何处理这瓜果,请晴明大人务必看看。” “我可以拿在手里看看吗?” “当然可以。” 晴明伸手拿起瓜果。瓜果沉甸甸的。晴明双手抚摸了瓜果一阵,得意地微笑。 “原来如此。” “您知道了?” “这瓜不行。” “啊?” “这瓜非常危险。” “为什么?” “有人在这瓜果下了类似蛊毒的咒。” “咒?” “您等等。”晴明向兼家说,“先准备墨汁和笔……” 晴明让兼家准备笔墨,要了一张白纸。晴明先用小刀裁纸,再拿起毛笔,于三分之一大的白纸上,沙沙地不知道画了什么玩意。 看上去像咒文,又像图样。 然后,将白纸覆在瓜上,再伸出右掌贴在白纸上,口中喃喃念着咒文。 过一会儿,晴明收回手掌。 “现在剖开瓜果看看。” 晴明用小刀切入瓜肉,将瓜剖开。 突然…… “喔!” “这是什么?” 兼家与博雅同时大叫出来。 瓜果中,逶迤爬出一条全身黑不溜丢的蛇。 “这是怎么回事?”兼家扬声大喊。 “有人在这瓜内下了毒咒。” “那毒咒是蛇?” “不是瓜内有蛇,我只是将瓜内的毒咒变成蛇,让你们一目了然而已。” 瓜内的蛇爬出盘子,正在榻榻米上往兼家那方蛇行。 兼家畏惧地往后退,最后站起身。 “帮帮忙!晴明——” “是。” 晴明笑着随手抓起不停蠕动的蛇,放进袖筒内。 “如果吃了那瓜,后果会如何?”兼家举起右手擦拭头上的冷汗,问道。 “那蛇会在兼家大人体内吞噬五脏六腑吧。” “你是说……” “很可能会得重病,有时候甚至会导致死亡。” “唔,唔……”兼家答不上话来,“到底谁会做这种事?” “这瓜是从谁手中买来的?” “女人。有个女人来兜售瓜果,因为看起来很好吃,就买下了。”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查出来,反正离天黑还有时间,我来查查看吧。” “拜、拜托你了。” “博雅啊,如果你不嫌必须走一段路,要不要陪我去?” “那、那当然了。”博雅支起腿回说。 两人步出兼家宅邸。跨出大门,晴明顿住脚步,从袖筒中取出那条黑蛇,黑蛇缠在晴明细长白皙的手中蠕动着。 “去吧,回到你原来的主人那儿。” 说毕,晴明将黑蛇抛在地上。 黑蛇匍匐在地上往前蛇行。 “博雅,我们跟在蛇后面走吧……” 晴明踏出脚步,博雅跟在晴明身后。 俯卧巫女 第五节 两人来到京城东方尽头。 黑蛇依然以人步行的速度在地上往前蛇行。 进入山中后,不知不觉,四周已尽是杉树。一或两人也无法环抱的巨大杉树神木,往天空直线伸展。 空气变得沁凉如水。 虽然还未到傍晚,四周却已昏暗起来。因为杉树树梢挡在顶上,阳光无法射进森林。 走着走着,偶尔可见人踏过的痕迹,也有看似某人欲用石头搭出石阶的遗迹。 森林小径形成一道缓坡,持续往上延伸。 黑蛇在石头间、树根上,沿着小径往上爬行。 “到了,博雅。”晴明仰望小径前方说。 “正是那儿。” 两人与黑蛇来到那建筑物前。 原来是间破庙。屋顶已腐朽不堪,部分墙壁也塌落了。 看样子,至少有十年以上无人居住。 黑蛇缓慢地爬进破庙。 晴明与博雅正打算跟着黑蛇走进破庙,冷不防,破庙中出现一道人影。 是个女人。 约莫四十左右、眼睛细长的女人。 “您是安倍晴明大人吧?”女人喃喃自语低声问道。 眼前这女人似乎是兜售瓜果的女人。 “是的。”晴明点头。 “主人已在内恭候许久。”女人说毕,示意两人进屋。 “你们已知道我会来?”晴明问。 “是。”女人点头,“主人说过,大概只有晴明大人能够解决那瓜里的毒咒。如果自己所下的咒被赶回来,而且有人跟在咒后面一起来的话,那人一定是安倍晴明……” 女人行了个礼,示意晴明进入破庙。 “别让他进来!”破庙内传出叫声。 是男人的叫声,听起来像是走投无路般。 晴明与博雅不理会那叫声,在女人催促下径自走进破庙。 破庙很小,一进去便是正殿,不过,没有任何主佛。 破庙内有两个男人。 其中之一看似身份还算高贵,身上的服装干净整齐,与破庙不搭调。此男人站在里边,背向入口。 另一个男人是老人。白发蓬乱,身上穿着不知多久没洗过的肮脏公卿便服。 他肤色晒得黝黑,加上污垢,整张脸又红又黑,布满无数深长皱纹。狮子鼻,目光炯炯有神,宛如猛兽般发出黄光。 对晴明与博雅来说,那老人并非陌生人。 带路的黑蛇正缠在老人脚边。 老人不耐烦地伸出右手抓起黑蛇,搁在手掌中,然后举到眼前,噘着嘴唇含住蛇头,滑溜地一口气吞下。 “你终于来了,晴明……”老人说。 “果然是您。”晴明的鲜红双唇浮上微笑,“能够下那种咒的,应该没几人,所以我猜想可能是您。” “晴明,这老人是那位……”博雅问道。 “是芦屋道满大人……”晴明低声念出老人的名字。 “久违了,晴明……” “这回的结果又跟上次一样。” “没错。” “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事?” “受人之托呀。” “受人之托?” “吾人怎么可能想出这种事?又刻意去做?” “说得也是。” “吾人只是消遣一下而已。” “您是说,为了消遣?” “是呀,晴明,你这回的多管闲事,难道不也为了消遣?” “我也是受人之托。” “是吗?”芦屋道满往里瞄了一眼,“吾人早就向那男人说过了,无论是贺茂忠行或儿子贺茂保宪,谁出面都无所谓,但要是晴明出面,吾人就要打退堂鼓。” “兼通大人……”晴明唤出那男人的名字。 正是藤原兼家的兄长。 听到晴明呼唤自己的名字,背向入口的男人全身震了一下。 “你不用转过身来,不用让我们看到您的容貌。如此,方才那名字,便只是我擅自猜测而已,没人知道您到底是不是藤原兼通大人。若事情可以如此解决,我和博雅无意向兼家大人报告此事。” “你真是聪明人,晴明……”道满咯咯笑出来。 “我可以认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吗?”晴明问。 “当然可以。晴明,你就向兼家大人说,这回的事完全是道满的余兴。为了表示吾人的歉意,往后若是碰到晴明无法解决的问题,尽可来找吾人。想呼唤吾人时,只要在刮西风的夜晚,往空中抛出一百张写着吾人的纸片便行了,三天之内,吾人必定会到兼家大人家宅邸打扰……” “一定代为转告。” “事情结束了。” “是。” “回去吧,晴明……” “是。” 晴明正要行礼告辞,道满又呼唤:“等等,晴明。” “什么事?” “你会去那女人那儿吧?” “有这个打算。” “那就好。” “在下告辞了。” “喔。” “博雅,走吧。”晴明催促博雅,自己先转过身走向门口。 俯卧巫女 第六节 “真令人吃惊。不过……” 步出杉树森林后,博雅首先开口。此时已是日近西山。 “没想到兼通大人竟然是此案的主谋……” “唔。” “弟弟的官位超越了他,他大概咽不下这口气吧。听说兼家大人为了超越兼通大人,在宫内施了不少暗盘。” “唔。” “你真的不打算向兼家大人报告事实?” “不说比较好吧。” “我也认为不说比较好。”博雅说。 “这样,往后我们比较容易行事。” “容易行事?” “万一往后在宫中发生了什么事,危及你我的性命,那男人应该会袒护我们。” “那男人是……” “藤原兼通大人。” “……” “刚刚在那破庙内,如果我们看到他的容貌,并向兼家大人报告事实的话,只会让那男人怀恨在心。或许他会派人来夺取我们的性命。在那种场合,那样做最妥当。” “道满大人说你是聪明人,指的正是这回事?” “既然工作性质和鬼魂、仇恨有关,便必须随处卖点人情,多保有一些友军比较保险。” “可是,话虽这么说……” “总之,想活在这人世上,劳神费心的事还真不少。” “说到工作,刚刚道满大人提到‘晴明无法解决的问题’,那是什么意思?” “正是我无法办到的工作。” “那是说……” “例如下咒杀人那类工作。” 晴明说毕,博雅停住脚步,望着晴明。 “怎么了?” “我总算松了口气,晴明。”博雅脸上浮出安心神色,“人活在这世上,虽然有很多迫不得已、不得不做的事,可是如果你做得出那种下咒杀人的事……” “做得出的话,又会怎么样?” “那,会……” “会怎样?” “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明,总之,我可能会不想活在这世上了。” “是吗?” “我啊,晴明,因为有你在,我才会觉得这世上不是那么恶劣。” “……” “不管你再如何冷淡看待这世间,也不管有时我会觉得无法理解你,不过说真的,我真的懂得你真正的地方。” “懂得什么?” “懂得你其实觉得自己很孤单。晴明,你老实说出来吧,你其实很寂寞吧?你其实觉得这世上只有你孤单一人吧?我有时总觉得你看起来很令人心疼。” “没那回事。” “真的?” “你不是在我身边吗?博雅。”晴明低语道。 博雅没料到晴明会说出这种话,一时答不上来,只骂了一声“无聊”,满脸怒色地再度跨开脚步。 晴明脸上浮出笑容,跟在博雅身后。 “不过,我终于放心了。”博雅向身后的晴明说。 “放心什么?” “因为终于知道你也有通情的女人。” “女人?” “你不是说要去找她吗?刚刚道满大人这样说的呀。” “哦,原来是那个。” “晴明,对方是什么样的女人?” “就是那个俯卧公主嘛。”晴明直截了当地回答。 俯卧巫女 第七节 太阳下山后的傍晚时分,晴明与博雅来到西京那间茅屋。 茅屋虽简陋,但屋顶都很牢靠,足以抵挡风雨。 茅屋四周有围墙,还有扇小门,也有处小小院落。 夕暮微光下,可见院中绿叶茂盛、还未开花的胡枝子。 穿过围墙小门,茅屋内出现一个尼僧打扮的漂亮女人。 “恭候已久。”女人说道。 “晴明,这位不是以前那……” “没错,你也见过她吧,正是八百比丘尼大人。” 原来从茅屋出现的女人,是数年前某个冬夜,在晴明宅邸庭院雪地露出白皙裸身的女人。 她正是那个吃了人鱼肉而活了几百年的白比丘尼。 晴明与博雅曾在积雪的庭院中,为她驱除体内的祸蛇。 “上次真是承蒙您关照。”八百比丘尼恭谨地行了礼。 “原来你就是俯卧巫女……”博雅问。 “是。”女人回说,示意两人进茅屋,“请这儿走。” 茅屋内有地炉,地炉里有火,上面吊着锅子,锅内的热水已滚开了。 再仔细一看,地炉旁有盘子,上面盛满山菜,也准备了酒。 晴明与博雅坐在搁置于地炉四周的圆草垫上。 小小酒宴就如此开始。 “你应该知道全部事实吧?”晴明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再将酒杯搁回盘内,问道。 “是。”八百比丘尼点头,“起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到兼家大人带来的瓜果,才猜测可能是兼通大人的计谋。” “你也知道下手的是那男人?” “有能力下这种咒的,除了晴明大人、保宪大人之外,也没有几位,晴明大人与保宪大人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剩下的便是……” “芦屋道满……”博雅接下去说出名字。 “是。”八百比丘尼点头,“对方既是道满,那就非我的能力所能胜任了,所以……” “所以便说出我的名字?” “是的。”八百比丘尼垂下白皙小脸,“没想到能这样与晴明大人,博雅大人重逢,实在太高兴了。” 八百比丘尼伸出纤纤玉手握住酒瓶,在两只空酒杯内斟酒。 “像我这样活了几百年,有时候也会意外获得不可思议的力量吧。”八百比丘尼说。 “你是说占卜?”博雅问。 “是。因为无意中说出来的预言,时常说中,于是大家便来找我做些类似占卜的事。不过,能够未卜先知,未必是件好事。” “说得也是。” 如此,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夜,也逐渐加深。 “那位大人其实也很孤单吧?”八百比丘尼说。 “那位大人?”博雅问。 “芦屋道满大人……” “原来是那男人……” “是。因为他也同我一样。” “一样?” “他也不是普通人。生来就不普通的人,无法适应这个人世。但又不能说死就死,生前只能以其他事情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那男人说过,只是余兴。” “这话只有那大人说得出口……” “……” “与众不同的人,表示某些地方比普通人卓越。照这样说来,晴明大人,您其实也很孤单吧?” 听八百比丘尼如此说,晴明只是报以苦笑。 “哈哈……”博雅在一旁幸灾乐祸。 “博雅大人,您也一样。”八百比丘尼缓缓地细声道。博雅刹时顿住笑声。 “博雅。”晴明呼唤。 “什么事?” “你带叶二来了吗?” “带来了。” “那正好。我突然想听你吹笛,吹一曲吧。” “可以。”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那是朱雀门上的鬼魂送给博雅的笛子。博雅将笛子举到唇边,不疾不徐地吹了起来。 别说是人了,连天地、精灵也都感应到博雅的笛声。大地里的精灵悄悄聚拢在茅屋四周,天空也无声无息地降下温柔灵力,飘落在茅屋上。 博雅依然不疾不徐地吹着笛子。 吸血女侍 第一节 无风。 热。 烈日当头,照在整个庭院。 庭院内,夏草葱绿茂密。 鸟蔹莓、紫菀、鸭跖草。简直令人无处立足。 这些夏草在阳光下,宛如煮熟一般,看起来热气腾腾。 照射在庭院的阳光,也反射在坐在窄廊的晴明与博雅身上。 晴明支着单膝,一只手臂搁在膝上,视而不见地望着庭院。 无风。 庭院中茂盛的杂草叶尖,晃都不晃一下。 晴明身着宽松白色狩衣,额头不见任何一滴汗。 “好热喔,晴明。”博雅喃喃低语。 两人之间搁着一个小盆,盆中盛满清澈凉水。 能给人清凉感的东西,只有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和盆内的清水而已。 梅雨结束后,每天都是晴天,滴雨不降的日子,已持续三十天以上。 “这么热的天,为什么树木和草丛可以长得那么茂盛?” “因为有夜晚。”晴明说。 “夜晚?” “到了夜晚,会下露水。” “啊,原来如此。”博雅点头。 夜晚下了露水后,翌晨,庭院花草会湿漉漉地有如刚下过一场雨,博雅也知道这点。 清晨走在庭院中时,身上的衣服、袖口、下摆,都会湿得仿佛浸了水。那些露水落到地面,打湿泥土,花草再吸收泥土内的水分。 “话说回来,这样一滴雨都不下的话……” 博雅将手浸在盆内清水中,再用浸凉的手抚摩着额头,望向晴明。 “晴明啊,你能够施法让天上下雨吗?” 听博雅这么一问,晴明唇边隐隐含着笑容,将手贴在额头上,微微摇头。 “不能吗?” “你说呢?” “贵船神社的祭神不是水神吗?听说那边几乎每天都在祈雨,却仍无下雨的迹象。” “嗯。” “往昔,空海和尚曾向神泉苑祈雨,结果真的下了。” “好像是吧。” “对了,大约十年前也曾久旱未雨,于是东寺的妙月和尚也向神泉苑祈雨,结果下了一场大雨……” “以风水来看,船冈山的地龙通过地下水脉,在神泉苑的池水那儿伸出头喝水,因此当然是很适合祈雨的场所。” “那时,妙月和尚好像写了什么经文,抛进池内……” “经文吗?” “况且,十天前,中纳言藤原师尹公不是也带了几名女侍到神泉苑,开了祈雨宴吗?” “你是说让女侍跳进池中的那场宴会吗?” “嗯。听说中纳言命女侍念着可以操纵诸龙神的真言,让她在池中戏水。” “囊莫三曼多没驮喃铭伽舍儞曳娑缚贺。” “你在念什么?” “诸龙真言。空海和尚、妙月和尚祈雨时,大概都是用这个真言。” “晴明啊,难道你不只会念咒,也懂真言?” “咒文和真言,是类似的东西。” “那么,晴明啊,能不能用你的咒文和真言解决问题?” “让上天下雨?” “是啊。” “博雅,任何咒文和真言,都无法左右天地的运行。” “什么意思?” “不管召唤东海龙王出来,或是呼唤神佛出来,都无法阻止星球的运转,也无法阻止太阳上升。同样道理,也无法让上天下雨。” “可是……” “如果是与人心有关的事物,便可以用咒文或真言控制了。” “人心?” “没错。例如,博雅,明明没有下雨,我可以让你深信上天真的下雨了。但这和实际让上天下雨是两回事。” “可是,空海和尚……” “空海和尚是很聪明的大师。” “聪明?只要脑筋聪明,便能让上天下雨?” “不是。”晴明摇头,“只要看准在可能下雨的时期祈雨,便能让上天下雨。” “既然你这样说,晴明啊,那你也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上天将于什么时期下雨吗?” “你说呢?” “到底是什么时期?” “什么时期好呢?”晴明望着博雅,寻开心地笑着。 “师尹公的祈雨宴虽说是半认真、半好玩,但你知道吗?那名女侍当时差点溺死了。” “是吗?” “那名跳进池中念真言的女侍,不小心陷入深处,险些丧命。所幸及时让人救上来,不然很可能就那样溺死了。” “是吗?”晴明仰头望着屋檐上方的青空。 天空晴朗得令人丧气,万里无云。 “怎么了?晴明,你有听我说话吗?” “有啊。”晴明点头,不过,视线依然望着上空。 “天空怎么了?” “没事。因为待会儿必须出门一趟,我在看会不会变得凉爽一点。” “凉爽?” “待会儿应该会有牛车来接人。这么热的天,我想坐在牛车内一定很难受。” “你也会捱不住热?” “博雅,大热天两人坐在牛车内晃来晃去的,不是很难受吗?” “两人?” “我跟你呀。” “我?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坐在牛车内?这是怎么回事?晴明。” “喔,事情是这样的。你刚刚说的那位中纳言藤原师尹公大人,派人请我去一趟。今天早晨,中纳言的随从过来传话,说藤原大人有事找我商量,问我能不能抽空跑一趟。” “今天早晨?” “我向随从说,今天和博雅有约,结果对方说两人一起去也无所谓。怎样?要不要一起去?” “我也去?” “对方好像碰到很棘手的事。在这种大热天,刚好可以消磨一下时间。等事情办完回来,正好天气也凉爽了。” “可是,这太突然了。” “我很怕那种人。” “怕?” “你刚刚不也说了?就是神泉苑的祈雨宴嘛。” “唔。” “我很怕那种以奇技淫巧向众人大声宣传自己的人。” 晴明的意思是,利用夸张演出、大肆鼓吹自己存在的人,很难应付。 “如果想宣传自己的存在,最好不是当事人自己宣传,而是让别人来做比较有效。” “是这样吗?” “我跑一趟是无所谓,只是,很可能会说出令对方不愉快的话。若这时你能在一旁适时协调,对我帮助很大。” “我去的话,对你有帮助?” “嗯。再说这种事情,有第三者在场比较好。” “那个第三者,是我?” “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博雅首尾都在现场当证人,师尹大人事后大概也不敢多说什么吧。” “师尹大人会多说什么?” “例如,我是好心帮他解决问题,但万一无法解决,他大概会在背后到处说‘晴明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即使事情完满解决,他也会说不是晴明的功劳,而是自己了结的。” “说得也是,那人的确有这毛病。” “没错。” “说到神泉苑的祈雨宴,其实那真正的目的是指桑骂槐。刚刚我虽然没说出来,不过老实说,他在清凉殿拜谒皇上时,就向皇上抱怨:‘在这节骨眼上,和尚或阴阳师都束手无措,实在太不象话了’……” “不理我们,我们反而会感激他。” “那你干嘛还答应跑一趟……” “拒绝的话,事后大概又会惹来麻烦,所以才答应要跑一趟。” “到底是什么事?” “听说被吸血了。” “啊?” “被吸血了。” “血?” “听说,每天夜晚,有东西会去师尹公宅邸内,吸女侍们的血。” 吸血女侍 第二节 事情是这样的。 据说事件最初发生于八天前。 师尹宅邸内有个名叫小蝶的女侍。 八天前,那女侍于天亮后依然迟迟不起床。其它女侍担心她生病了,便去房间探个究竟,打算顺便叫醒她。 “小蝶,你怎么了?” “我感到很疲倦,手脚无力,没办法起床。” 仔细一看,小蝶面无血色,脸色苍白。 而且双颊凹陷,看上去像个老妇。 摸她的手,又发现她手指冰冷。 “对不起,我马上起来……”小蝶撑起上半身,想要起床。 “不用起来了,你就一直躺到身体恢复吧。” 女侍扶着小蝶想让她躺下,凑巧小蝶的领口敞开了,女侍便看到她的脖子。 小蝶脖子右边,竟有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痣。但她不知道何时出现这种痣,也不知道出现的原因。 总之,这天就让小蝶躺在被褥内休息。翌日—— 这回是另一个名叫水穗的女侍到了早上还不起床。 其它女侍去探看时,发现水穗与前一天的小蝶一样,脸色苍白,全身无力。双颊也凹陷下去。 总之女侍让水穗躺下,为了慎重起见,掀开她的领口一看。 “哎呀?” 果然发现水穗的脖子也出现一块青紫色的痣。 同样的事又持续了四天,结果,共有六名女侍都有相同经历。 每个女侍都于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不但消瘦了,且脸上毫无血色,脖子上还出现一块痣。 师尹猜测,一定是夜晚时发生了什么,便吩咐随从通宵值班。 这时代,女侍大多睡在大房间内。 宽广的房间内,女侍各自睡在自己的被褥内。 没有所谓独立的小房间,只在必要时竖立屏风,当作房间间隔——其实,只要立起屏风,便可形成私人空间,相当于独立房间。 深夜。 两名随从遵从吩咐,于灯火熄灭后,坐在黑暗房内值班守夜。 然而,这天夜晚,一名女侍依然在脖子上出现同样的痣。 据说是守夜的男人睡着了,翌晨醒来一看,才知道又发生同样的事。 次日夜晚,随从增加为四人。但结果还是一样。 每到深夜,男人便会感觉睡意猛烈袭来,之后便纷纷睡着。 早上醒来一看,又发现有一名女侍的脖子上出现了痣。 师尹请来药师诊察女侍。 “看样子,好像是被吸了血。”药师说。 据药师说,似乎每逢夜晚都会出现来路不明的某种东西,到宅邸吸女侍的鲜血。脖子上的痣,是吸血后的痕迹。 失血的女侍,随着日子过去,逐渐恢复脸色。只要按时进餐,体内仍然可以造血。虽不至于死亡,却心有余悸。 太可怕了。 结果,每逢夜晚,女侍都战战兢兢,甚至有人提出辞职的要求。 “如此,师尹大人才来央求我想办法。”晴明说,“怎样?要不要去?” “我?” “嗯。” “可是……” “我们可以堂皇正大地在女侍房间过夜喔。” “我又不是想去女侍房间过夜……” “那还有什么问题?” “唔,嗯。” “去不去?”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吸血女侍 第三节 “总之就是这样。这事只能拜托安倍晴明大人来解决了……”藤原师尹道。八字须下的唇角,魂不守舍地上下抽动。 博雅坐在师尹正面的晴明一旁,这似乎使得师尹坐立不安。 师尹的官位是从三品,比晴明高,但晴明身边坐着博雅。博雅的官位是正三品,理所当然,博雅的地位比师尹高。 “那么,今晚就观察一下情况吧。” “意思是……” “有困难吗?” “您是说,要在女侍房间观察?” “是的。” “那……博雅大人也一起?” 晴明瞄了一眼博雅,说:“是的,他跟我一起。” 博雅也点点头。 “这样可以吗?” “有何不妥吗?”博雅问。 “不,我的意思是,让博雅大人特意在女侍房间值班守夜的话……” 非常过不去,很为难。不过,师尹没有全部说出来。 让官位比自己高的人在自己家值班守夜,自己怎么能高枕而眠? 虽然事前知道博雅会与晴明一起来,然而,师尹做梦也没想到,博雅竟然愿意值班守夜。 他也知道晴明与博雅彼此有往来,却不知他们的交情如此之深。 “没关系,请不用介意……” 听博雅这样说,师尹依然左右为难地想找出适当的词汇。 “那么,我也一起……”师尹总算想出这个折衷办法。 “这倒不用了。如果您在意,请您在自己房间等结果吧。另外,为了慎重起见,请派几名身手了得的随从在附近听候,以便我们需要人手时可以马上赶来。”晴明说。 师尹听毕,松了一口气,额头上冒着汗珠说: “那真是太对不住了,就照晴明大人说的……” 吸血女侍 第四节 深夜。 灯火熄灭后,晴明与博雅并肩坐在地板。 隔着垂帘,两人背后正是女侍房间。 垂帘后传来女侍的轻微鼾声。 只是,大部分的鼾声都是忽大忽小,有时会传来辗转反侧的叹息。鼾声中夹杂着翻身时的衣服摩擦声、手指抓挠身体某处的声音。 几乎所有的女侍都还未睡着,要不然便是处于浅睡中。 眼前就是庭院。 猫爪般的细长月亮挂在西空上,月光下隐约可见庭院的模样。因为晴明表示可以望见庭院比较好,特意吩咐下人不用关上两人守夜地点的格子板窗。 庭院中有几棵树木——枫树、松树,以及杉树。 树下有灌木,还有小池子。池上映照出细长月影。 “晴明啊,到底会不会来……”博雅压低声音问。 “当然会来。”晴明不加思索回答。 “你怕不怕?” “不怕。” “那东西不知道是人是鬼,而且会吸血。” “反正对方又不是来吸我的血……” “之前的确是为了吸女侍的血而来,但这回说不定会吸我们的血。” “说得也是。” “那你应该会怕吧?” “博雅,会怕的人不是我,是你吧?” “正是,我很怕。”博雅坦率的点头,“说实在的,当你的朋友,总是会遭遇这种苦头。” “呵呵。” “要是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来了?” “就是那个来吸女侍鲜血的东西呀。万一真会来,不是会从没关板窗的这儿进来吗?我们不就第一个遭殃?” “会吗?” “晴明,别说这种没把握的话。” “不是没把握。若是会来之前便会知道,那时再来想办法应付。” “这样就行了?” “行。” “可是,对方来时,大家不是都会昏昏欲睡,结果都睡着了吗?睡着的话,怎么知道对方来了没有……” “问题就在这儿嘛。” “什么问题?” “我不会睡着。” “……” “会睡着的,是你,博雅。” “我?” “没错。你会睡着。当你睡着,就表示对方来了……” “这倒是无所谓,可是我睡着后会怎样?” “会给对方吸血吧。” “喂,晴明,难道你打算像上次擒拿黑川主时那样,暗中计划让我当囮子?” “我没有暗中计划什么。那时的情况跟这回不一样。” “你脸上已写明了有阴谋。” “没有任何阴谋。” “可是,晴明……” “什么事?” “你总是……” “我总是怎样?” “总是在这种时刻……” “怎样?” “奇怪,怎么想不起来了?你总是……” 博雅的声音逐渐变成喃喃细语,接着脖子往前一低,陷入沉睡。 吸血女侍 第五节 黑暗中,晴明将右手食指与中指贴在沉睡中的博雅额上,在博雅右耳旁小声念着咒文。 念毕后,晴明噘起粉红双唇,“呼”一声,往博雅耳内轻吹了一口气。 博雅睁开双眼。 “醒来了?博雅。” “晴明,我到底怎么回事?对了,是不是睡着了?”博雅揉着眼睛,抬起头。 “别出声,对方来了。”晴明在博雅耳边轻声道。 “来了?” “你低头从垂帘间偷看一下房间。” 博雅听从晴明吩咐,膝行至垂帘前,将脸贴在垂帘上。 只见黑暗中伫立着一团发出朦胧绿光的物体。 那亮光很微弱,甚至比萤火虫的亮光还弱。 有人影——是女人。 女人伫立在女侍房间中央,大大张开嘴巴,呼、哈地呼吸着。 每逢呼气,口中似乎会吐出某样东西,令女侍的鼾声逐渐深沉。 “是那个?”博雅问。 “正是。” “怎么办?” “再等一下,等她开始吸血。不然师尹大人大概不肯相信。” 晴明还未说毕,女人已悄然跨开脚步,双眼盯着脚下。 女人停止脚步,自言自语:“哎呀,这女人,三天前刚吸过……” 说完,又跨开脚步。 接着又停下来,“这女人太瘦了,有点贫血……” 再度跨开脚步,“喔……”女人的声音充满喜悦。 黑暗中,女人似乎笑开了。“这女人挺丰满的,看上去好像很美味。” 伫立在原地的女人慢慢俯下身,趴在酣睡中的一名女侍身上。 “可以了,博雅,把灯火点上。” 博雅在烛盘上点上火,晴明举着烛盘站起身。 “走吧。” 左手举着烛盘,右手掀开垂帘,晴明钻进垂帘内。博雅跟在晴明身后。 晴明与博雅闯进房间内时,女人仍趴在女侍身上,文风不动。 女人口中传出婴儿吸吮奶汁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晴明不在乎地走到女人身边,将举在左手的烛盘火焰贴在紧握住女侍衣领的女人右手上。 “哎呀!” 女人尖叫着滚倒在一旁。“你做什么?想阻扰我进餐吗?” 女人站起身。嘴巴四周沾满红色鲜血。 咻! 咻! 女人口中传出呼吸声。 然而,令博雅目瞪口呆的是,这么大的骚动,却没有任何女侍醒过来。 “博雅,这儿由我来,你去叫师尹大人过来一下……” “知、知道了。” 博雅点头,往后退步,退到走廊时,转身慌忙小跑至师尹的寝室。 吸血女侍 第六节 “这不是葵吗?”藤原师尹说道。 师尹立在窄廊,俯视庭院。 庭院中,窄廊前方站着两个随从,各在左右按压住中间的女人。 师尹左右各燃烧着篝火,火红烈焰熊熊往夜空伸展。 晴明与博雅站在师尹右侧。 “这么说来,每夜吸吮女侍鲜血的就是葵喽……”师尹问。 “也可以这样说吧。”晴明点头。 “其它女侍呢?”师尹问。 “大家都平安无事。被吸了血的女侍与其它所有女侍,大概一直到早上都不会醒来吧。趁她们还未醒来之前,及时处理,便可以不让女侍知道是谁在吸血,而完满解决这个问题。” “可是,我该如何处理?晴明大人……” 师尹还未语毕,女人——葵——便开口大叫: “喂!让我吸血,让我吸血……” 女人嘴巴四周仍沾满了鲜血。 “那女人……看来是有某种东西附身在葵身上,只要驱除那东西,就可以根除此问题。” “怎么驱除?” “我来和她说说看。” 晴明说毕,留下博雅和师尹,跨下窄廊来到庭院。 走了数步,晴明来到左右两侧被随从按压的女人面前。 “咳!” 女人张口朝晴明脸上吐出某种东西。 晴明用左袖接住。白色袖口沾上了一口浊黑污血。 “哎,伤脑筋。” 晴明若无其事地瞄了一眼弄脏的袖口,往女人额上伸出右手食指。 “吓!” 女人欲张口咬住晴明的食指,但晴明的食指伸至女人额上时,女人突然静止不动了。 “说吧,你到底是谁?”晴明问。 “我是活了一百五十年的水蛭,住在神泉苑的池子。”女人开口。 “住在神泉苑的水蛭为何会附身在这女人身上?” “是。很久以前,空海和尚曾在神泉苑祈雨,那时他在池子中抛下了一张写有诸龙真言的纸。而凑巧在池子中吃掉那张纸的,正是我。大概是吃了真言,我才获得了神力,活得如此久吧。” “然后呢?” “我忘不了真言的味道,一心盼望能再度降落写有真言的纸,结果,大约十年前,落下了妙月和尚写的诸龙真言……” “那真言也被你吃了?” “是。吃过两次后,更是益发想吃。今年会有吗?明年会有吗?我每年都在盼望真言降落。然后,十天前,有个女人进入池中,口中念着诸龙真言。于是我当下吸了她的血,附身在她身上。那女人正是现在这女人。” “原来如此。” “附身在人身上后,由于不是在水中,每逢夜晚便会口渴,肚子也饿得厉害,只好……” “所以才吸了女侍们的鲜血?” “是。” “可是,既然事迹败露,你就乖乖回去吧。” 晴明语毕,食指依然点在女人额上,喃喃念起咒文,最后含住女人鼻尖,“呼”地一声,于鼻内吹进一口气息。 结果,“咳!”一声,女人张口。 “那是……”师尹在窄廊上叫出声。 有某种东西自女人张开的口中爬了出来。 那东西表面光滑黝黑。正是一条如儿童手腕那般粗的水蛭。 水蛭从女人口中爬出后,蜿蜒地往池子蛇行。 “看样子,你是为了想得到祈雨用的真言,才故意制造出这种旱天吧。”晴明煞有介事地说,“那池子中的水是从鸭川引进来的,你可以沿着池水游到鸭川,再游到大海,到海龙王那儿,告诉海龙王,晴明请他尽速降雨……” 不知水蛭有没有听到晴明的话。 只见水蛭从池边滑进池内,消失在乌黑水中,不见踪影。 用过师尹命人准备的酒菜,天亮前,晴明与博雅坐着牛车离开了师尹宅邸。 晴明与博雅正要钻进牛车内时,昏暗的夜空突然响起雷声,上天哗啦啦地下起雨来了。 吸血女侍 第第七节 “喂,晴明。”博雅在归途的牛车内开口。 雨滴猛烈地打在牛车与大地上。 “这雨,是你让海龙王下的?” “呵呵。”晴明只是浮出暧昧的笑容,不予作答。 “晴明,你说呀,这雨是不是你让海龙王下的?” “博雅,白天我不是说过了?” “说过什么?” “不管是念什么咒文,还是召唤海龙王出来,都无法左右与天地运转有关的一切……” “可是,雨不是下了吗?” “呵呵。”对于博雅的质问,晴明依然只报以微笑。 “喂,晴明……” “什么事?” “下雨了,真好。” “嗯,的确好。” “顺便告诉你一件事,不管这雨是不是你让上天下的,总之那个藤原师尹大人已认定是你让上天下的。” “就让他这样认为吧。” “日后大概有一阵子,我在宫中会时常听到你让上天下雨的风声吧。” “会吗?” “肯定会。” “若是这样,也就不枉我们今天特地到师尹大人宅邸除邪了。” 晴明唇边含着微笑,说毕,倾耳静听敲打着大地的雨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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