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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八万里》


正文 我心中的梯田

樟木溪有两条河,一条从西南高山发源,那里终年云遮雾罩,水从云端里流出,带着清凉的味道亮亮地沿山的峡谷蜿蜒而下;一条从西北的神秘大山里流出,在我家的下游汇合成一条河向左安镇流去,流入遂川江后汇入赣江。两河汇合间的地台上,有几株百年古松,笔挺苍翠,约三人合抱粗,松皮斑驳,遍身暗红鳞片,乡人以为神树。

樟木溪两河之间的山上,正中是依山势柔波状次第上升的梯田,直到看不见的山顶,那里叫做妹子岭,据称有虎出没。妹子岭,我只在收割时去过一次,几片新割的小田,阳光热烈地照着,弥漫稻禾的新鲜清甜气息。禾桩上跳着绿蚂蚱,飞着红蜻蜓,蜘蛛和蚂蚁在软泥的裂痕边爬来爬去,花青蛙蹦向田边的山溪。田的三面皆是茶树、杉树和茅草,间或有竹。梯田以外的山坡,亦多为种植的茶树,茶树四季常青。阳光灿烂的日子,从妹子岭向下看梯田,梯田如横切的小半柠檬片镶嵌而起,从家门口往上看梯田,梯田如剥去笋衣的笋的密节,一层层的,历历可触。

梯田是生长稻谷和黄豆的地方。谷子里,有白米、红米和糯米。自小就吃那谷子碾出来的白米饭和红米饭,糯米是做米酒、糍粑、粽子、汤圆、米泡糖、芝麻糖的物质,我爱糯米。黄豆也是有味道的东西,黄豆种在田塍上,从夏天吃毛豆开始,到秋天的炒黄豆、煮黄豆、炸黄豆、做豆豉、发豆芽、磨豆腐;磨豆腐又分支出豆浆、豆腐脑、腐竹、豆腐渣;豆腐又做成煮豆腐、煎豆腐、炸豆腐果、臭腐乳。梯田里,总是生长着希望。

梯田总是要整理,春天了,用劈镰劈田塄,劈镰尺长,三角形,中间厚两边薄,铁制,后安一根丈长木柄,似放大了的红缨枪。劈田塄时,人向外站在田塍上,弓腰,双手垂握镰柄,向右扬起,钟摆样划过一道银亮的弧线,劈镰便劈向田塄,将田塄的杂草连一层薄薄的泥削下,使田塄露出新土,光洁一新。那草,就在田里腐烂沤肥。劈镰厚钝,是依了摆动的重力削去草和土层的,新手往往如剃头的学徒,劈得毛毛糙糙,我在学农时劈过,奶奶说我剃的癞痢头。劈罢田塄,又用田锄平田塍。田中,生着冬天种的红花草(紫云英),堆的牛粪、生石灰、茶枯(榨茶油的油渣)和草木灰,以充肥料。劈过田塄平过田塍,就犁田和耙田,耙平了田,起田水沟,田沟做排水用。田水沟贴着田塍起,用宽阔的四齿铁耙挖起田泥,堆在田塍内侧压住田塍的一半,然后一手拄铁耙的柄,抬起赤脚的右脚掌将田塍内侧抹成光洁的弧形,最后一道在田塍留下脚的五趾抹出的五条印痕,以作美观。此时,田里田外,焕然一新,就插秧了。

犁田的时候,有美好的事物,那就是捉泥鳅。我热爱干这活儿,家里有一个泥鳅筒,尺长,直径三寸的竹筒,削成六角形,上沿两侧钻洞穿索,底部是竹节,竹节钻有若干小孔,以排水用。我穿着开裆裤,高绾裤脚,兴致勃勃地跟在叔叔后面,他一犁出泥鳅,我就赶紧将泥鳅捉起装进泥鳅筒里,满一筒就飞也似的跑回家,装水缸里养起,水缸放在天井边,不过一次满的时候不多。好像樟木溪的人,爱泥鳅比过黄鳝。泥鳅养了若干天,吐尽了泥,就可以吃了,通常是干煸,要淋花椒油,放薄荷叶,清凉且香。

插了秧,各家又会选了田放鱼苗。一般这时节,就有卖鱼苗的人走过村子,远远能看得见他们戴箬叶斗笠,挑着鼓形的篾篓,篓内刷了数层棉纸,用桐油浸透晾干,盛水不漏。鱼苗就是水,肉眼极难看见鱼苗,看上去是挑了两大篓水,篓索短,扁担长而软,挑着水不晃荡。卖鱼苗的人有一个能盛一中号碗水的木勺,两块钱一木勺水,买鱼苗时,就盯着他舀水,说舀满一点舀满一点,卖鱼苗人就说够满了够满了,还是荡荡洒洒,一勺水倒进田里了,什么也看不见。养鱼的田,排水的田缺已用竹箢箕插好,堵得严严实实。卖鱼苗的人,多结对而行,一篓是鲫鱼苗,一篓是草鲩鱼苗,一篓是青鲩鱼苗,一篓是鲤鱼苗,鲤鱼是红鲤鱼(小时没吃过白鲤鱼),如此可供选择。每至此时,我总担心他那是空水,什么也没有,只是待挪田的时候(手拄一竹竿,用脚围秧苗划圆周将水草拨一起踩入泥内,除草。双脚轮替在田里挪来挪去,曰挪田),鱼苗有寸长了,乡规乡俗,用箢箕堵了田缺的田,不能放鸭。待稻禾抽穗晒田时,田内要挖若干条养鱼沟,割谷时,就将鱼捞起,放大塘里或深水田里养,数家人的鱼放一起养,便要做记号,在鱼尾或鱼鳍上剪一三角小口,过年时将鱼捕捞起来,便可以分清谁家的鱼。

梯田还有一个冬季,那不是一个无作为的季节。梯田四季有水,所以育有一些小鱼虾,以虾为多。有一种小鱼,其状如小罗非鲫鱼,只有一寸长,五彩斑斓。还有蜻蜓的幼虫,像无翅的螳螂,也是绿的,都可以吃。捕虾却是妇人的活,男人不干,只我这男人去干过。客家人有诸多规矩,比如砍柴,男人不干,所以我叔叔再闲也不砍柴,我奶奶要他娶老婆,理由之一就是砍不动柴了。妇人捞虾,也有一套行装,穿绣花围裙,戴绣花头帕,斜背虾篓,用小瓷碗做盖,扛着捞虾网出发,却像去采集昆虫标本。那捞虾网是一个竹片绷起的葫芦状的框,宽一尺至一尺五寸,网密,是个小圆底,框后端扎一长竹竿。捞虾的过程十足简单,将捞虾网口朝下斜伸到田塍内边的沟里,人稍前,捞虾网稍后,二人或三人等距离排列斜拖着捞虾网走,保持这个姿势,均步往前,从田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就收起捞虾网,用小瓷碗在网里一挖,把虾和小鱼挖起,装进篓子里,动作极一致。盖小鱼小虾身手灵巧,往往会从前面人的网前弹走,所以,后面的网也是还有虾可捞的。公平起见,换一丘田时,走后的人,就改走前,如此一丘田一丘田地走,那步伐与姿态,略约像执平衡竿走平衡木,从山脚的梯田捞到妹子岭,就返回,总是有收获。我是觉得,那梯田无奇不有,要什么有什么。男人也可以从梯田里打到野兔、野鸭、秧鸡什么的。我叔叔有一次和猎友将一只野山羊赶入田里陷住,分得三斤野山羊肉,我吃了,真是香啊!那是我第一次吃野山羊肉。

我奶奶每年要给我捞虾,她都要约人去的。我喜欢吃虾,樟木溪的田,种一季稻,未施化肥与农药。我叔叔说,搞科学化,谷打不多少,成本增高去了,人还多劳。所以,虾是清水虾,放锅里烤,虾曲起,是一种艳红,烤熟晒干,佐青蒜炒,只放一点盐,几粒花椒,几片姜,香酥香酥的。也可以用虾米煮白萝卜,此汤清甜且鲜。

梯田最令我心动的时候,是春天的雨后。连续几场春雨,小河涨水了,晚上躺床上,可以听见小河哗啦啦的浪涛声。早晨起来,雨过天晴,阳光如洗,十分新鲜地映照在山上,青葱的山林上有雾弥漫。山上的梯田,每一丘田都有一个缺口排水,又都错开着,一丘田是右边开缺口排水,上一丘田就在中间开缺,再上一丘田则在左边开缺,这样错落有致,田缺上都悬着一条银瀑布,因此漫山的梯田,悬有无数的银瀑布。山头上一道彩虹,薄雾从林间轻轻飘移,有山涧将一条大的银瀑布从上至下贯穿到底,鸟在屋后的老树林子里啼鸣,狗在村前的晒场上空吠,看那梯田,只觉得春天被山雨送来了。

正文 惟有茗者留其名

陆羽生性执著,两次拒从唐德宗赐官之命,他一生就得意于只身往来野山雄川,问茶探水,煮水烹茗,以茶交天下朋友,然后吟诗著文。所以,今天到得诸多山林茶园,都说当年陆羽来过此地,拎了一把茶壶,煮水烹茗,喝得好生惬意,忘情不返或大赞其茶。只是陆羽传了《茶经》,他一生的诗文大多散佚,就了无对证,感觉不论去了中国哪方山水,都像是循了陆羽足迹跋涉,有茶踪者,皆有陆羽,每遇此境,心中是暗生愧意:就是不论怎么走吧,为什么都走不出陆羽?因此敢问世间饮者,谁能比过茶圣?

<span>今岁闽中别贡茶,翔龙万寿占春芽。

初开宝箧新香满,分赐师垣政府家。</span>

今天的都城,饮水都来自自来水管,没有人去命名一个玉川水龙头。我在丰台住时,搞到了一包上品的西湖龙井,约有一斤,一时间兴奋得不得了,巴不得喊来半城北京人来共享。但是,丰台水硬,泡的西湖龙井还不如茉莉花茶末子京华8号芳香,只好用矿泉水,买的是西山兰台矿泉,碰巧了,茶之色香味极佳,尔后相继换过几种矿泉试泡,只有西山兰台矿泉水适宜。当然,北京还是有好水的,那要自己去取。比如从北京植物园沿山径往上走,到樱桃沟,那里有一股好泉,宜于泡上品好茶。但后来又有人说,做了假,被人埋了水管通向那里,因泉枯。不过无妨,还可以开车去怀柔、密云的白云深处,也有甘洌好水。

饮茶而传世者,首推神农炎帝了,神农尝百草历百毒,饮茶而解,民间与方志皆有多样传说。一是神农困卧山中,有茶叶飘落于碗,浸泡于水,神农醒来饮,神情大爽,遂发现了茶,以后每遇毒衔茶解之。另一传说,神农的肚子透明,能见腹中肠胃与吃食,为察各种草木性质,神农吃进各样草木,细观其变。待吃进茶叶时发现,此叶如帚,在胃间旋动,把肠胃清扫个干干净净,人顿时神情舒坦,脑清目明,身轻如风,神农给这枚叶子取名为茶。传说的想象力,不亚于传说,不服也不行。

在唐朝的时候,茶风日渐繁盛,文人墨客以茶会友。但是,唐朝的茶跟今天的不相同。那时候的茶须加入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盐等烹煮,主要讲究它的药用功能,陆羽著《茶经》开始倡导煎饮法。陆羽在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间游至浙江湖州专事研究茶叶,五年后隐居苕溪著《茶经》,此间被湖州刺史颜真卿召去编纂《韵海镜源》,这功夫辽阔了视界,予《茶经》以许多文化注入。

时至如今,沉睡已久的茶文化渐次复苏。故世事更替,沧海桑田,探究传统的茶文化,便发现隐于茗事间的中国人的精神,诸多是宁静淡泊,指向自然,也往往是一种人生姿态。千百年来,茶叶逐渐南生北饮,广为普及,以至漂洋过海,只是那茗间真情率性历久不变,有多少盛世豪杰或草莽英雄如同过客,惟有茗者千古留名传芳。

饮茶能饮到此般酣畅淋漓的境界,卢仝茗中亚圣的地位也就可以当仁不让了。卢仝又称玉川子,他的家乡河南济源还有一个玉川泉,那是他曾经汲水煮茗之泉,关于这一点,现代人不论怎么饮茶,条件优越的达官新贵,也是难以追随的。现代都城,我除了在杭州河坊街旁的古井巷尚见到水井有水可饮以外,就只在山西洪洞县的苏三狱中见过井了,那井不及电线杆粗,石板凿的圆井口,井沿有索痕,但那井中绝非善水。

<span>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

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摆谈茗事,我想,宋朝有一个人是应该提及的,他就是秦桧的曾孙秦钜。那已经是南宋了,十万金兵南下,欲图江南再下杭州。金兵势如破竹,过黄州,抵罗州,罗州知府李城之正值卸任,又年过七十,时任罗州通判的秦钜统领三千茶商兵据城抵抗十万金兵近月,后出懦将开城出逃,金兵方乘虚而入将罗州拿下,秦钜当即命令部下点燃国库,自己换了一身白衣白裤蝶般跃入熊熊烈火,以身殉职,十分悲壮。罗州城一夜被摧平,今天的湖北蕲春县师范学校建在了罗州府遗址上,前年我去,还依稀能辨出护城河,那里生长有野趣盎然的莲藕和芡实。宋朝建有五大收集转运茶叶的商务榷,罗州府为其中之一。那时候,秦钜年届四十,正当壮年,文武双全,因为老秦桧的连累,他虽是才华横溢,满怀报国之心,也只能任一个小官通判。由于秦钜的抵抗,金兵失去进取江南的最佳时机,南宋后来才有百年安生,宋史中有《秦钜传》一卷,正史中为一小小通判作传,这是别列。关于罗州之战的细节,秦钜部下幸存的一本战时日记有详细记录。

<span>众人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

屈原试与招魂魄,刘伶却得闻雷霆。

卢仝敢不歌,陆羽须作经。

森然万象中,焉知无茶星。

商山丈人休茹芝,首阳先生休采薇。

长安酒价减百万,成都药市无辉煌。

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飞。

君莫羡花间女郎只斗草,

赢得珠玑满斗归。</span>

宋朝斗茶,当是饮茶历史以来的茗事盛景,坊间也有多种传记表达,不过多不及范仲淹写得如此大气浩然,恢弘壮阔,斗茶的宋朝远去了,今天的茶文化还在复活的道路上,蛮让人怀想宋朝,亲近宋朝,要是能够回到宋朝去,吟茗中歌谣,当是一大爽事罢。

唐朝诗人卢仝著《饮茶歌》,他的声名仅次于陆羽,旧时文人墨客,茗间高隐,都称卢仝是茗中亚圣,而且好以卢仝自居,想来是他的人文关怀情结感动了人。他赞茶,且关怀采茶人:“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然而,卢仝的茶名远扬,可能得益于他的“七碗主义”,大碗茶卢仝,他的豪情与牛饮,只有酒界诗仙李白可以相比,卢仝的七碗茶是:

皇帝中间,喜欢茗事的还有康熙和乾隆。康熙给一味野茶“吓煞人香”取名碧螺春,使碧螺春和它的揉制工艺流传至今,成为十大名茶之一。康熙皇帝也沾了碧螺春的光,搞得人喝碧螺春,连带想起了他,看来题词真的很重要。据说,龙井茶是因为乾隆皇帝夹入书页,夹成了扁叶,以后才统一定型为片茶。乾隆写过许多描述龙井茶的诗文,他观察细腻,文笔精雅,合乎他的有文化的皇帝身份。乾隆皇帝最令茗中称道的是在他八十五岁逊位时,有一个老臣含泪相劝时的对话,臣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乾隆答:君不可一日无茶。乾隆当然就是茗中君子了。

茶圣陆羽,终身执著茗事。他是湖北天门人,一个遗孤,由竟陵龙盖寺高僧智积和尚收养,悉心教育。以《周易》卜卦,占得《渐》卦,卦辞言:“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就择了二字定姓为陆,取名为羽,字鸿渐。(《文人与茶》,陈瑜著,华文出版社)陆羽少时即与智积和尚习得采茶与煮茶术,对茶产生浓厚兴趣。

宋朝有趣的人物还有一个也不能省略,他就是宋徽宗赵佶,这个皇帝多才多艺,偏又悬御笔著下一部《大观茶论》,细到连茶叶工艺也有描述,皇帝写茶书的事,在中国历史中大约只有他一人了,他还写了一首《宫词》:

正文 秋椒小烧

秋天的南国,诸多的美丽都可以忽略,譬如那旷野如雪的巴芒,秋水上的红菱,山冈上的枫树,归雁与栖鹭,橙黄一片的晚稻谷,还有暗香浮动的丹桂和岩桂,南竹林与依岸垂柳,此般景色搁到一旁,就到辣椒地里去收摘秋椒,总是有着无尽的意味。

秋椒是一点点小的,大些而成熟的秋椒,极度的辣,刻意要把舌面钻破,像无数的蚁子啃咬味蕾。我喜欢这样的秋椒,较嫩的秋椒,则有一些辣椒独有的青味,这样的味道可以体察秋凉,就是望着空阔的蓝色秋天,高叹一声:天凉好个秋。

想一想,春天没有过去多远,就像送一个朋友,他的背影刚消失在林阴弯道,夏天在那里热热地一闪,秋天就悄然来临。春天的小辣椒苗,在风中柔弱地抖动,似乎想不到它的枝头可以结下性格如此暴烈的辣椒。在春天,蚁子列队爬上辣椒苗,它们去捕嫩苗上的蚜虫。实际上也不是捕蚜虫,它们是到蚜虫后面,用触须抽打蚜虫的臀部,蚜虫于是就分泌出一滴蜜露,蚁子吸食蚜虫的蜜露,或装在食囊里,带回去喂给蚁后。在南国,春天的辣椒苗颇是写意,尤是辣椒花初开,打开了新一年辣椒季节的美意,还有我的想象。

夏天,辣椒成长与收获的季节,太阳有多辣,辣椒就有多辣。秋天,天高气爽,风清云白,在秋天去摘下最后的辣椒,这个茄科植物,辣得人想哭泣的东西,没有它,日子就变得极其无味的东西。辣椒来自亚马孙河流域,来自热带,出走美洲,仍保持个性。辣椒,是凝固之夏,是田园风光之上的野性。

一点点的小秋椒,结在叶子渐疏的枝头,有些一点点大就红了,红得像一颗圆亮的宝石坠子。摘很久,也摘不多,会将小的辣椒枝和叶子连带摘下来,红辣椒和绿辣椒,一粒粒堆积一起。回家洗了,晾上一晾。秋椒可以干煸,我喜欢先不放油煸,一边炒动一边用锅铲按压辣椒,这种做法如我做虎皮青椒,渐渐的辣椒的水分被煸出来,辣分子也随着水分蒸发,厨间是比硝烟还要浓烈的战争氛围。人,似乎与辣椒一道上刑,锅煸辣椒,辣气辣人。坊间有一说,辣不是味觉,因为黏膜及皮肤都可以感觉它,辣椒可以把手辣得火烧火燎。但是,人还能吃到其他辛辣物,比如胡椒、花椒、生姜、蒜、洋葱,这些辛辣物是吃出来的。在温州,我还吃到一种辣螺,这种海螺的肉质里面嚼得出与辣椒一样的辣味。从生物里面品味辣椒的辣味,令我记住了雁荡山,也令我坚信辣是味觉可以感触到的。

把辣椒煸得够呛,扁了,绵了,没有脾气了,起锅,再放油到锅里,将油烧热,复将辣椒放回锅里去,放点盐,设若是喜欢酱味,可以搁一点豆瓣酱,搁一点姜丝,提辣椒的鲜味,这是干煸小秋椒。

有一年秋天,我从温州回湖北黄石,见到马家堰水库周边的秋椒收摘了,就买了许多,细细地吃。在机修厂的门口,有一个肉摊,每天卖一头猪的肉。我是食肉族,很快就与摊主熟了,过路都要点头,成了朋友。与屠夫交朋友,绝非坏事,这位青年屠夫同志,有好的猪肉来,就叫我买,猪肉不甚好,他就叫我别买。一天,他告诉我,今天有了黑毛猪,你多割一些去。就割了三斤前胛肉,黑毛猪,农户养的,重量180斤左右,它是本质的猪,乡土的猪,有浓郁的猪肉之香,现在只有在小地方可以吃到这样的猪肉了,且要做到有心。

把小秋椒煸好,再将猪肉干烧,烧去肉质中的水分,油中可以放两粒花椒,三两片姜,烧到猪肉有十足的韧性,放入小秋椒合炒。如果是喜欢重味的,搁些“老干妈”豆瓣酱无妨。早年我喜欢用四川郫县豆瓣酱,现在感觉它有些偏咸,故少用了。同类可用的资源,还有四川的“老干爹”豆瓣酱,它重酱香,“老干妈”有咸鲜的倾向,微甜,味道内敛。这种本色的道地之菜,味精可以省却,甚至五香粉和胡椒粉也可以省却,搁两瓣蒜则有必要。

秋椒小烧肉,是动植物两味的组合,猪肉尤香,此香从韧质的肉纤维中释放出来,肉表有些秋椒的青味,辣味,酱味以及姜蒜之味,干鲜之香融合。小秋椒,有肉香融入,咸鲜香辣,香馥悠久,小日子的闲适与自得,就在此间获得。若是能够找到乡间农家自烧的纯谷酒,用小盅细饮二两,当然会增添些许快意,再听窗外的樟树上的斑鸠鸣叫,那就做一个乡人吧,这也是岁月中的一样情境。

正文 黪子鱼

黪子鱼的黪,是很久才找到,在手工写作时代,我见过它的多种写法,然哪一种写法也难一统天下。载:鲦鱼,又称白鲦。《荀子》曰:鲦鱼是浮于水面上的鱼,最适合腌成片。现在北方叫此鱼为白鲦,估计属正传,黪子鱼是鄂东南叫法。寻找黪字颇费力,一个写法为“鱼”字旁,右边配一个“餐”,这个写法有其道理,谓之此鱼可餐;一个写法为“川”,川的本义是河流,川子鱼可曰河流之子,也没问题;再一个是“窜”,窜亦无错,此鱼就是到处流窜,或曰随波逐流;再再一个是鲹,但它的读音是shēn,是指一种体侧扁而高,鳞细,尾柄细小,盛产于亚热带海洋的鱼。此外还有一些写法,感觉都有附会,真个是捉一尾鱼容易,找一个鱼名难,找一个普通鱼的鱼名难上加难,我定义它为文化之累。

黪,浅青黑色也(《说文》)。黪,黑也(《广雅》)。这颜色,恰是黪子鱼背脊的颜色,浅青黑色。南方多江河湖塘港溪涧,黪子鱼悠游其间,只见那么黑的一条,间或飞镖般一射,也叫穿梭罢,看的是浅青黑色的背脊,以此命名,直观反映。北方叫白鲦,那是平面看鱼,平面看它确实是一条银白色的鱼,而且银白得很。

黪子鱼在正经鱼市不易见到,即便在南方江河湖畔的城市之鱼市上,小小野鱼黪子鱼也聊陪末座,主席是那些鲩、鲢、鲤、鳙诸类“家鱼”的铁定位置,偶遇卖者,以篓装之,上盖条状的绿色水草,就知其从湖中来。在北京,找黪子鱼何其不易,现在到八里桥水鲜市场偶尔能见到踪影,以前住丰台,则在铁路桥下能见到,那是一些散卖小鱼小虾的人,有时鲫鱼、翘嘴白、黪子鱼和小虾米一起卖。我问他们,从哪捕得这些野鱼,他们答从官厅水库捕得,称是偷捕,在铁路桥下卖为避工商。那一段时间,我吃得比较多便宜和新鲜的野鱼。我对付黪子鱼的方法是先将它油煎了,起锅,复炒青椒,佐姜丝,近熟时投下煎鱼合炒,这鱼吃起来焦脆而有内韧,入青椒味,鱼肉鲜香微辣,可扒出两条背脊肉,鱼腹肉薄,则是焦脆,煎透之后刺也是酥。

在南方,吃黪子鱼的机会很多,我用过两种方法捕它。黪子鱼生活在水面,身体修长扁窄,游速极迅,胆小又反应敏捷,不易捕捉,因此钓是一个方法。钓黪子鱼也叫“刷”黪子,用轻柔的手竿,最小一号的细鱼线,最小一号的钩,不要锡坠,也不要鱼漂,到包菜地捉一罐小青虫做饵。钩上小青虫,挥竿往水里一甩,拖着小青虫往回拖,黪子鱼遇上,迅猛地一口咬上,就钓上来了。若遇成群的黪子鱼,能频频地钓上来,分量不多,然十足有趣。再一种是下丝网,丝网上面有小浮子,下面有坠,一指半宽的网眼,网有二尺宽,长约两三丈吧,牵到水面上去一横,黪子鱼冲过去,就卡在网上不能过,往回退,线卡住腮,跑不了啦。那网丝很细的,黪子鱼撞上,小浮子就能见到急剧抖动,可以去摘,或等着一次性收起来摘。

小时住外婆家,其时大冶湖尚有渔民,湖中有一种大黪子鱼,足有20公分长,黑背,腹部泛黄,或有暗黑花纹,称做油黪,渔民用丝网系起它来,往往扔到船的乌篷上晒,晒干的鱼佐蚕豆酱、姜丝与干红辣椒蒸,蒸得鱼体冒油,有鱼油的鱼肉,就多了鱼香,肉结实而细腻,我都爱吃它。我在罗桥湖和四棵湖也经常钓到它,有一段时间,我爱去一个叫做花椒井的地方钓鱼。那里有一条人工河,梯级坡岸,依稀岸上还有标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那里涨水时能钓到诸多湖鱼,我尤喜欢搭那渡船过河,两角钱一过。在其他一些水库、水塘也能钓到黪子鱼,据称它产的子可以随风飞飏,落水为鱼,所以有水的地方,便有黪子鱼。

想起来,“刷”黪子鱼是一种优雅的姿态,斜背一篓,手执一竿,悠悠地甩,猛丁甩上一尾银亮亮的黪子鱼,魔术师般。后来,从日本进口一种专钓黪子鱼的钩,钩上有鹅的绒毛,便不用上饵了,钩落水上,黪子鱼以为是食,猛咬一口,便上钩,或许黪子鱼近视,不然就是游速过快所致。记得我对面有个黄姓小伙伴,他专“刷”黪子鱼,我未见他钓过其他鱼种。有天他约我去“刷”黪子鱼,我说我想钓黑鱼,心想钓上一条大黑鱼多有成就感啊?我们就去,他“刷”黪子鱼,我钓黑鱼。钓黑鱼的方法不同,用粗竿粗线粗钩,挂一只小土蛤蟆,悬着土蛤蟆在水草上抖动,看上去是土蛤蟆自己在水草上跳,炎夏的午后,黑鱼喜欢在水草里浮头休息,有时会领着小黑鱼游戏。炎夏酷热呢,阳光晒得人冒油,主要是背脊冒,其他的地方管流汗。小伙伴“刷”了好多条黪子鱼,我竟一条黑鱼也没钓到。但是,我终于走到一片水草前面,普通的针状叶的水草,边有菱角藤,藤红色,藤上开小黄花,极艳,那里有一条大黑鱼,小伙伴先我看见,他说,快钓啊,就在你前面。说罢,他改了主意,说,我来帮你钓吧,我比你行。我执意要自己钓,钓鱼有一种快乐。小伙伴便一定要他来钓,他过来夺我的鱼竿,说,我钓了又不是不给你,向毛主席保证,我们家全部不吃黑鱼。我一想,真的,他从来都是“刷”黪子鱼,未见他钓过黑鱼,就极不舍地松开手,让他来帮我钓。土蛤蟆点到黑鱼前面,一个水花翻卷,旋出一个漩涡,把水上的金阳涌碎,黑鱼狠命地咬钩了,小伙伴奋力一甩,将黑鱼钓了上来,取下钩,我伸手想接过来看,真是让人惊喜,这么大的黑鱼呀!然而,小伙伴闪了下身未让我接鱼,他弯腰用另一只手拿起他的鱼竿,飞也似的往家跑去。我愣在那里,柳树上的知了很浮躁地叫,阳光烈烈地晒着我,水草在清水中慢慢浮起复原,一瞬间的变故令我惊呆了。待我醒来,小伙伴已经穿过几块水稻田,翻过一个坡坎消失了,我眼前只闪着他那快意的笑。没有人不吃黑鱼,我想。我很沮丧地沿着小河走了一段,再没遇到黑鱼,就空手回家了。

很多年以后,在北京,杂志请我去品尝金翅楼行政总厨王涛制作的红扒鱼翅,品尝罢入席喝酒,遇见一位同乡陈绪荣,碰杯后即邀请我去他的大江峡酒家尝他的手艺,我后来去了,同桌有另几位烹饪大师,还有《中国食品》杂志的主编,席间上了一土钵“野湖小鱼”,这菜霎时引领我回到故乡,我好喜欢。酒罢,我向他讨教了做法,回去也想做,到八里桥干菜市场寻找,却被我找到了。此地也有干的“野湖小鱼”,12元一斤,买了一斤依法炮制,然味觉不及陈绪荣的手艺,就电话向他讨教。他说,烹制时要略搁一点猪油提味。我恍然大悟,我做菜不放猪油,以为它增脂肪,却不曾想,他人做菜或许会放猪油。“野湖小鱼”,其中有小黪子鱼,其他的小鱼,我能用鄂东南的方言叫出名字,无法用普通话表达,反正是野湖的小鱼罢。我想,哪天还是回到南方的野湖去垂钓,等到一个炎热的夏天。

正文 味蕾上的故乡

人对食物依赖的惯性,可能要超过语言,所谓乡音未改鬓毛衰,那是在没有统一的标准语音以前,相同的汉字,在不同的地区作不同的发音,今天有了全国的统一音标,有了现代传媒,普通话有较大普及,到上海、广州、武汉、天津、重庆这些大城市走一走,它们仍是方言城市,乡音不改,可也能双语,或多音表达。尤是少年学子,在学校受到普通话教育,改变的几率大得多,至少也改它个南腔北调。那么味觉呢?一个少年离乡,在外面闯荡生活了数十年,口音也完全异化了,然对故乡的一味普通食品,却怀着无限忆念。《温州晚报》的程绍国说,历次进京前打电话问林斤澜先生要带点什么,林斤澜先生只说要带鱼生。林斤澜原是温州人,以前一直以为他是北京人呢。鱼生,小带鱼和萝卜丝混合盐腌,加红曲,但它仍是生的,外人难以吃出其妙处。据说温州人把它带往海外,欧美国家海关的检测警报响起,拿去检测,细菌超标300万倍,海关检查官问做什么用(人家以为是毒品吧),温州人说是吃的,检查官就如见到外星人:这也能吃?啊,这也能吃?温州人再带鱼生去海外,就包数层塑料袋,不让海关检测仪测到。

能吃。温州人的胃里早已培养出消化这种细菌的酶,也有了鱼生的味觉记忆,它不会被岁月漂白,不会被时间磨灭。我吃过鱼生,它咸得厉害,微苦、微涩、微腥,有陈腐蛋白质的味道,这味道极好下饭,我能够接受它,然不会与温州人一样,对它产生深刻的怀想。我知道,我不是温州人,它的内在的因素是我没在童年吃到它,这十分重要。我的童年在江西的南方度过,最喜欢吃一种粉蒸肉,这粉蒸肉的做法与湖北的粉蒸肉完全不同。其做法是将猪肉切片,蘸过盐水,裹精细米粉放进一个大瓦钵里,过些天油渗出来,放簸箕上搁到屋瓦上晒。晒的天数越多越好,也可以用铁锅烘,烘得油完全渗透米粉,外层的米粉略焦,则有另一番味道。由于痴迷这种有腊香味的粉蒸肉,其他做法的肉类,我不爱吃,尤见瘦肉,如临大敌。童年喜欢上的味道,再不可以改变,它不可能从心灵中格式化。所以,味觉是故乡给出门人装置的终生的味道识别系统,它是故乡物产与人文的灵魂深处的烙印。带着这个系统,它像防火墙一样自觉地抵制客乡味道进入心灵最深处。

人都有一种味觉固执,坚守故乡的味觉比永久还久。人到中老年,尤甚。老年人对味觉的执著,还希望传给下一代和下下一代,用味觉维系乡土亲情,是最为有效的方式之一。这还不像广东女人的口号:要想老公回家睡,你要拴住他的胃。广东女人很功利性地练习煲汤,那是她们情战的辅助手段。你可以不爱我,难道你不爱我煲的一罐好汤吗?广东女人,不爱红妆爱煲汤。然血缘之亲不一样,做祖母的可能将她最喜欢的东西喂给孙子或孙女,比如她喜欢的腐乳,豆瓣酱、泡萝卜或薯片等等小事物,久之,儿童便对祖母产生味觉依赖。因此,在他读中学或大学时,一定会在某篇作文中提到“奶奶的酸萝卜”之类,但是这好么?我现在不喜欢二元对立论,非黑即白,不好就是坏的,不是坏的就是好的,世界上的事情不该是这样简单和绝对,惟感觉孩童们清纯的味蕾,不宜让奇怪的,尤是陈腐的味道覆盖,这会导致他的味觉取向与社会价值观产生偏离,会积淀为顽固性的味觉偏执,为人之性格也就孤僻。孩童的味觉,这个人生的初始阶段宜品尝健康、新鲜、营养全面的食品,这个味觉定形之后,一生受用。

然味觉仍是故乡的,故乡是一种酶,在人生的成长历程,那初始的品味,将成为一生中最快乐的品味。作为杂食性的人类,对味觉环境的适应已经远远强于那些单食类动物,可是人类还保留有那么一点点专注,它从生理到心理双重维系故乡与亲情。故乡,或许就在味蕾上。

正文 鱼宜三吃

<h3>一</h3>

吃武昌鱼必须亲临梁子岛。岛人云:黄山归来不看山,梁子离去不食鱼。也许黄山归来还可以将就看山,离开了梁子岛就真的抹不去记忆里那一片波涛。那湖,那水,那波浪养育了武昌鱼的清丽,其容也独,其姿也媚,终究要来一句“到梁子岛上来罢,看在武昌鱼的分上”。

武昌鱼生在梁子湖,即便在冬天,这里也能见到绿色的水草在清波里柔柔地招摇,夏季且有青莲与菱角,落日的金辉里,湖鸥的翅尖悠然划过玫瑰色的湖风。武昌鱼就在水间觅食水草,嬉戏,成长和相爱。冬天来了,它们游到樊口的长江回流处避寒。武昌鱼俗称团头鳊、缩项鲂。《武昌县志》载:鲂,即鳊鱼,又称缩项鳊,产樊口者甲天下。该处水势回旋,深潭无底,渔人置罾捕得之,此一罾味肥美,余亦较胜别地。同时,以“鳞白而腹内无黑膜者真”。今鄂州旧时称鄂城,鄂城古称武昌,梁子湖位其西南,有水面积六十万亩。梁子湖的通江处为樊口。樊口水势回旋,有大小回流之分。“在樊口者曰大回,在钓台下者曰小回”(《武昌县志》)。唐人曾有歌曰:“樊口欲东流,大江欲北来。樊口当其南,此中为大回。回中鱼好游,回中多约勾。漫欲作渔人,终焉得所水。”歌中所说的:“回中鱼”,即是武昌鱼。

武昌鱼有三种吃法。清蒸武昌鱼是多数人的选择,属于大众想象,鲜武昌鱼一尾,去鳞、腮和肠肚,在满月般的宽体上遍抹油盐,腹内填肉末与姜葱,装盘置锅上清蒸即成。清蒸较能保持武昌鱼的鲜嫩度,是一种原味吃法。清炖武昌鱼自然也是一个好的吃法,最佳的方法是坐到渔船上去,看着渔人将武昌鱼捕上,或者自己亲自动手撒网,将武昌鱼捕捞上来,杀好了,即在船头生火,坐上铁锅,两面略煎,挥勺舀起湖水口兹的一声投锅里清炖,至汤白如乳,吃其肉,喝其汤,又有一壶烈酒,渔舟荡漾,波光粼粼,这酒喝得畅极。把武昌鱼晒干来吃则是另外一味道,那是将鲜美的水分蒸发,将丰收的时间风干,佐上辣椒、姜、葱蒸绵了吃。如饮绿茶,未及将嫩绿的茶叶冲泡了喝,是揉制晒干了泡成绿茶,它仍是世界上最嫩的茶,干的武昌鱼味道亦如此。

梁子岛的武昌鱼以食苦草和轮叶黑藻为主,两草均是梁子湖与樊口港的水生植物,武昌鱼头圆、背厚、肉细,扁体呈菱形,口宽,背鳍短,尾柄高,两侧各有十四根肋骨,比长春鳊、三角鲂等鳊鱼要多一根肋骨。武昌鱼每100克含水分61克,蛋白质20.8克,脂肪15.8克,碳水化合物0.9克,热量229千卡,钙155毫克,磷195毫克,铁2.2毫克,核黄素0.08毫克,尼克酸1.8毫克。这些营养含量,为别处的鳊鱼所不能及,故食武昌鱼,必去梁子湖。

<h3>二</h3>

梁子岛又称长寿岛,岛上二千人中有百岁寿星14人,早年它只是一个渔村,而更早的时间里,渔人四季住船上,渔人结婚,那新娘的新房是一艘船,船有一块红布盖上,在浪里波间经久地飘摇。后来渔人始在岛上建房,错落间结构出了青石板的渔村。渔村的人,极会做鱼丸子。

梁子岛的鱼丸子,质地光滑,富弹性,细腻而圆润,其味道鲜,所以到了梁子岛还必须吃鱼丸子。好鱼丸子是用白鱼(江汉一带称刁子鱼,鄂东南则称其为翘嘴白)的肉做成的,那要有些许大的白鱼,用刀割下两边无刺之肉,刮成鱼茸,拌上蛋清,用长筷搅划,划至十分泡松时再捏其成丸,下于锅中。锅又是温水,鱼丸浮其上,此间要不断做鱼丸且同时不住地扬汤止沸,只待整锅鱼丸下好,水沸起锅,刚刚好。做鱼丸子,做鱼茸是最重要的工序,从鱼身上剔出无刺鱼肉后,有三个途径将鱼肉制成鱼茸:一是用搅肉机搅,俗称半自动化,它是一种不吃力也不讨好的高效率加工方法,现在大多数人都采用这个方法,淡化制作过程的悦心效果,唯只图快些品尝;二是刀剁法,在砧板上,双刀起落,咚咚有声,鱼肉在密刀之下渐成软茸,此法的效率次于机搅法,然质量优于机搅法,手起刀落间,这样的节拍和韵律,总是给人一个新鲜的感觉;三是刀刮法,取来鲜鱼,去其皮,轻轻细刮,刮起的就是极细的鱼茸,刮至欲见鱼红,罢。刀刮的鱼茸,细极且均,唯其效率低,大约都是在做极品鱼丸时采用。那刀,也宜用竹刀,无铁腥气息。

吃梁子岛上的鱼丸子,它有极多的弹性,入口,可以将鱼丸子咬破,然咬其不扁,及至最后一块碎片,仍然是一个有效的弹性单位。用煮鱼丸子的水加鱼丸子做火锅,佐一些萝卜或豆腐,细细品尝,仿佛能体味到一种时间的张力,它在火力的催促下,沸腾地跳动,像从锅底向上发射的鲜美弹丸,起落沉浮,在汤中如生活般的折腾。因此,鱼丸子又是一个可资阅读的丸状符号,鱼丸子也称做鱼圆子,圆子却是不及丸子之弹性与张力,丸子能够射出鲜美之味,击中了谁,谁就终生记住了梁子岛。

<h3>三</h3>

梁子岛上有一做鱼秘法鲜被外人所知,就是腌制鱼。咸鱼腊肉,是乡土中国的备留美食。梁子岛人将其工艺化,把鱼腌制成好看好吃的工艺品,确乎是一个创举。我们大抵都有过类似经验,愈有味道的乡土名吃,其工艺流程愈复杂繁琐,耗时费力劳神。梁子岛腌鱼看上去是那么有条理与章法,训练有素,观那摆在篾制的簸箕晒着的咸鱼,也一样有悦目的审美意趣。

细究梁子岛的腌鱼方法,就发现它与江南的个人化腌制经验相差甚大,职业腌制的手法要其简洁与流畅,像杀武昌鱼,通常是腹上一刀,背部一刀,腹一刀去内脏,背一刀进咸盐。其他鱼种如红尾鱼、鲫鱼、鲩鱼、鲤鱼等,皆从背部下刀。曾见岛人孟宪华腌制鲩鱼,他杀鲩鱼只干净利索三刀,我私下给它定义为“孟宪华三刀”。先在鱼背一刀,从鱼嘴一直到达尾部,就整个的打开了鱼的内部,随后刀尖沿着鱼脊骨内侧划下,再沿着鱼脊骨的外侧划下,去其脏腑后撒盐即可,10斤鱼约用1两6钱盐。

接下去探问,就发现梁子岛人腌制鱼的方法几乎相同,仿佛使的一个生产标准进行标准化腌制。用盐标准是一个方面,腌制时间又是一个方面。比如,腌制武昌鱼需2小时,中型鲤鱼8个小时,时间一到,就把鱼拿去湖里洗净晾晒。梁子岛的腌制鱼唯一区别只是各家经营自己的鱼品种,有专门腌制红尾鱼及黄尾鱼的人家,有专门腌制武昌鱼的人家,也有专门腌制鳡鱼(鳡鱼又名“黄钻”“竿鱼”,古代称贤鳏鱼,属鱼纲鲤科,腹平,头似鲩而口大,颊似鲇而色黄,鳞似鳟而稍细,大者三四十斤,性情凶猛,捕食其他鱼类)的人家。梁子岛上腌制好的武昌鱼,他们用块做单位,卖了60条武昌鱼要说成卖了60块武昌鱼,看那鱼有多扁。

梁子岛腌制的鱼类,干净、漂亮,无异味,干湿相宜,有晶亮闪闪,精致若鱼标本,在梁子岛的街上走,满街摆着腌制鱼然闻不到鱼腥味。记得以前个人腌鱼,总是要加大保险系数,盐要多加,腌制时间多延展,又是漫漫长晒,所以吃起来是硬如石,咸如盐,臭如腐乳,所谓弄巧成拙便不过如此吧。梁子岛的腌制鱼也可以三吃:一是蒸,佐辣椒油、麻油、茶油、姜丝、豆豉搁饭锅里蒸,咸鱼绵软而腊味外溢,颇令人兴奋;二是焖,将咸鱼切块,油煎至两面焦黄,投佐料加水焖,绵了起锅,此味悠长;三是烤,涂了辣椒油和孜然,愈烤愈是香气四射,鱼油旺盛,极诱惑人的吃法一种,它暗合了人类隐藏的渔猎时代的记忆。

武昌鱼味甲天下,历史上却仍有一个宜于吃否的政治话题,东吴甘露元年(265年),末帝孙皓欲再度从建业迁都武昌。左丞相陆凯上疏劝阻,疏中书有“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武昌鱼遂扬其名。以后,又有历代文人墨客写诗附和,不知对武昌鱼是幸耶还是不幸。

北周庾信诗:“还思建业水,终忆武昌鱼。”(《奉和就丰殿下言志》十首之一)。

唐代岑参诗:“秋来倍忆武昌鱼,梦魂只在巴陵道。”

宋代苏轼诗:“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宋代范成大诗:“却笑鲈江垂钓手,武昌鱼好便淹留。”

明代何景明诗:“此去且随彭蠡雁,何须不食武昌鱼。”

毛泽东诗:“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

看上去,历代有名人雅士歌咏武昌鱼,而梁子湖的武昌鱼果然不负盛名,总是努力地长得那么鲜美,它从水面飞起的时候,满月般银光闪闪。

正文 我敬爱的番薯

樟木溪人留番薯种,把带藤的番薯扎一起悬在灶间屋梁上,都是品相色泽皆佳的新鲜番薯,纺锤形,沾着些新土,薯尾拖着长长的根,渐渐被烟熏缭,染上烟尘色,又失却些水分,在漫长冬季的人间烟火中沉睡。到春时,番薯的颈部猛丁生出新芽,是一些紫红的嫩芽,顶尖衔着一星绿,把番薯种取下来,种在一块肥沃的地里,施草木灰。一场春雨滋润,番薯长出一簇簇苗,苗尖上翘,两叶合折叉分,像锋利小剪,剪如丝如缕的春雨。雨后天晴,挖好番薯地,将二三尺长的番薯苗剪至五寸长一节,斜放在番薯地的坑里,施了肥,盖上土,不日番薯苗又生出新苗,一个漫长的生长季节开始。

番薯易生长,必要的浇水施肥,中间需要一两次翻藤和松土。翻藤有两种意义,厢与厢的藤,各自生长,不要纠结;番薯藤的叶柄下,也生新根,新根下面结小的茎块,截留藤叶光合营养输往主根,翻藤以阻止旁根生长。松土是在番薯长茎块的时候,疏松土壤尤令番薯舒适地长大。翻藤时,间或翻起小指大的小番薯,这活儿我乐意干,小红新皮的细番薯拿到小河清水洗净,甜脆脆的。

樟木溪种三种番薯,长番薯含糖量高,甜。长番薯有两种,红心和白心,红心番薯尤甜。圆番薯含淀粉高,甜度低。第三种番薯黄皮,叫铁拐薯,体小,坚硬难咬,索然无味,惟耐旱与抗贫瘠,故种于远山路边之地,不惧过客与野猪对番薯骚扰。三种番薯,分地而种,收获亦各有食用。番薯开花少,似乎红心番薯开花。红心番薯叶肥硕,心形,脉浅紫,其花如牵牛花,花房水红,瓣周洁白,结蒴果,种子繁殖,或入药。

挖番薯的季节,或曰三秋,挖番薯、割晚稻和摘玉米同时进行。樟木溪玉米少,主要是摘茶籽。挖番薯先割藤,印象中,番薯地套种植物,高粱、玉米和向日葵,套种植物也一齐收割。割去番薯藤的地,散落一些干的和鲜的番薯叶,有草毕现,马兰草、马齿苋、狗尾巴草、艾草、一种果实似灯笼的草和小型的白鸡冠花或红鸡冠花。会有失去家园的蚂蚱跳来跳去,还有臀部奇大的大黑蚂蚁行迹匆匆。番薯藤下的土地尚存湿气,割断的番薯藤切口冒白浆,这种浆汁沾在手上很难洗去,会变黑。番薯主根周边的土都被番薯胀裂开,透过裂缝可见硕大的番薯,土黄薯红。用窄长的山锄绕周边挖,撬松土,拎起番薯藤就把一挂番薯拎起来,有些番薯也长靠边的位置。上千斤的番薯挑回家,先放在大厅的角落,番薯藤搭在屋檐的梁上,它是猪的冬粮。

洗番薯有专门的番薯箩,它是粗篾编的箩筐,大六角形孔,挑了番薯到小河去,连箩筐浸入水中,一边拎索抖动,一边用一根前端安有横柄的木杵捣动,番薯洗净,会擦掉许多皮,红皮白肉,成花番薯。樟木溪的番薯,算半份主食,就是做番薯丝饭,番薯丝饭绵甜,我不爱吃它。刨番薯丝在月夜下进行,我家大厅是可摆五十席的大厅,中间有天井,天井的周边,约有四尺宽的红洋灰地,光洁,上边沿搁了两块大磨刀石和一个供我养泥鳅的小水缸。上厅正墙摆着太公灵位,叫百岁公,下厅堆柴和放一些农具,上厅是工作和宴客的场所。刨子是一个五寸宽二尺长的木板,中间安五齿刨,马口铁制,刨齿像半边铜质锥形毛笔筒,将刨子斜搁在篾箩里,一手按刨板,一手执番薯在刨齿上往复推动,番薯丝就从刨齿下刷刷地落。开始好刨,番薯刨细时得小心,易伤手。

夜里刨好番薯丝,早晨去晒。在门口的晒场晒,晒番薯丝是用篾席,篾席丈宽,丈五长,两端用竹片夹着。篾席早晨摊开,晚上卷起,故晒番薯丝时,两端要用河里捞的卵石压住。樟木溪的秋天多雾,雾浓时,要到午时散雾,高高的岭头,一片白茫茫,日头迟迟不现,或像个柔软红彤的溏心蛋,热力绵薄。刨番薯丝必看天气,先看云,曰:早晨红霞,头戴笠嘛(斗笠),晚上红霞,晒破脑嘛(脑壳)。就是早晨天上有红云,必下雨,傍晚天上有红云,必晴天。此外,要看星斗,星星清晰,月亮无光晕,方是晴天。雨天,番薯丝刨出来,会捂坏。晒干了番薯丝,装木桶或大缸。晒番薯丝前,要用一个大木桶洗番薯丝,洗过的水是白浆水,沉淀,舀去清水,底层就是番薯粉,即淀粉。番薯粉装圆形簸箕晒,晒干捣碎,可以做番薯粉丝或番薯粉皮炒肉。我叔叔刨番薯丝,遇红心薯,就刨去四面和两端,成一个薯条,喊我去,各面都是波纹,好看,好吃。

樟木溪烧大灶,灶上有两个或三个铁锅,我家是两个铁锅,灶口的铁锅大,近烟囱的铁锅小,大锅煮饭炒菜,小锅专用烧水,点着火就同时受热。煮饭时,将米和水放进大锅,米开花时,将干番薯丝放进去,搅匀,用捞箕一道捞起,装进木饭甑,舀起米汤,往锅加水,搁上饭甑,就开始蒸饭了。捞箕,细竹篾编,浅弧形,直径约二尺,有一竹片做柄,我喜欢拿它去小渠里捞虾。用木甑蒸饭,饭上可以蒸若干个菜,比如粉蒸肉、腊肉、腊鸭,有时也蒸蛋。我生日时,蒸一个蛋,樟木溪念一只“春”。很多时候都吃番薯丝饭,节日与来客,生日和生病吃白米饭。可以用饭甑一边蒸白米饭,一边蒸番薯丝饭。饭勺硬木挖制,有手柄。

番薯片也重要,刨番薯片的刨子,只有一个一字形的口,刨出番薯片,放锅里煮熟再晒,煮好几担番薯片,煮过番薯片的水,一直熬,熬到最后成为糖浠,有时添一些蔗糖,有时直接用番薯糖浠做米泡糕、芝麻糕。番薯片晒干,有三种吃法。直接吃,十分韧,耐嚼,可做干粮带上山。炒番薯片为多,用洁净河砂热炒,干香脆硬,装口袋里做零食,上学、看戏、看电影或玩耍,我的口袋不间断有番薯片。因为要装香脆的番薯片(樟木溪叫番薯壳),我总是嫌裁缝做小了口袋,希望有一个无限大的口袋。油炸番薯片比较少,过年吃或做茶点。炸番薯片含油,不能装口袋里。还有一种番薯片的做法,蒸熟番薯,捣烂,撒上芝麻用擀面棍(樟木溪人不擀面,擀米粉)擀薄,拿菜刀划成棱形片,或切成火柴棍式短条,晒干,炒或油炸,香。

番薯也可以生切成块,或整薯在饭里蒸,在锅里焖熟。焖番薯要把水正好焖干,番薯便无水气,贴锅底的番薯,会有糊壳,周边出糖,属于上品。焖番薯要选中小个的长形番薯。我喜欢吃烤番薯,将番薯埋进灶膛红热的草木灰里,待其自然烤熟,烤制良好的番薯,拍去草木灰,番薯皮是一层焦壳,揭开它,里面金黄的番薯肉,焦壳香,番薯肉甜,握着它到阳光底下吃,会把觅食的鸡和打盹的狗引来,眼巴巴的羡慕。冬阳暖暖的,野蜂在豌豆花、树豆花(蚕豆)间嘤嘤嗡嗡,金黄的番薯冒着白热的气。

刨出新鲜的番薯丝炒菜,佐紫皮青蒜,或青辣椒,如果加一些瘦肉丝,甜、鲜、咸、辣、青,甚至可以就着它喝米酒。干番薯丝也可以煮成番薯丝糊,它有些甜腻,放些青菜里面,远足归来,大喝三碗,也是大爽。若探究番薯香,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煮猪潲。将干番薯藤用铡刀切寸长,放锅里,加若干新鲜米糠,文火慢煮,在饥肠辘辘时,它弥漫出来的干藤香和米糠清甜的复合味道,令人魂不守舍,冲进灶间揭开锅盖,热气沸腾,香馥逼人,却不可以食之。青番薯苗和叶茎,则是一碗好菜。我喜欢吃叶茎,剥了皮,折寸长,佐青辣椒丝和红辣椒丝清炒,搁点蒜泥搁点盐。剥番薯叶的杆时,有一样游戏,将叶茎剥去半边皮,每半寸一折,隔一节去掉一节,新鲜的叶茎一节节的与皮连着,做成两个耳环挂在耳朵上,做成两个手镯戴在手腕上,酋长般佩环丁冬。

读小学二年级,上了一课。印象中,语文彭老师课前都讲一个故事,他先叫合书……一般是从前啦,从前有一位老人,临终前,对床前五个好逸恶劳的儿子讲,家里的一块荒地里有黄金。老人逝去,五兄弟就去地里挖黄金,掘地三尺,什么也没挖到,索性种了番薯,番薯就长得跟茶壶那么大,获得了大丰收。彭老师遂总结道:勤劳赛黄金。放学回家,我跟奶奶发誓,长大要种比茶壶还大的番薯。

正文 桑椹

桑树喜阴,多长在屋后的杂树林里,或河边的杂树及巴芒丛边,也有一说,门前不种桑,屋后不种槐,是为禁忌。但我见到门前桑树就十分亲切,跟小时养蚕有关。我见到的桑树有两种,一种是阔叶,叶子宽展,深绿色,绿郁欲滴,漫不经心的样子,有时会有红头绿屁股的大苍蝇趴在上面,很享福的;一种小碎叶,浅绿,叶子叠起向上,经阳光的照晒,显得有生机,十分朝气。我在杭州西溪看到的桑叶最大,它与柿子树、柳树、木桕子树、元宝树和泡桐树相伴,叶子有巴掌大,感觉无论如何枝上会有大桑椹,我去时是秋天,不见桑椹了,来的不是时候呢。柿子悬满了柿子树的枝头,风吹叶起,青的柿子毕现。农民说,树野了,没人经管,有人管时柿子长得大。

我养蚕大约从一年级开始,看到高年级的同学孵蚕籽,用一团棉花将一小片有蚕籽的纸片包上,神秘兮兮的,只给人看一下,就装在衬衣的兜里,这样用体温将小蚕孵出来。小蚕黑,比小蚂蚁还要小,但是它会吃桑叶。小蚕先装在火柴盒里,塞进一小片桑叶,它们就把桑叶咬出一些小孔,可见厉害。这样子,我也就想养蚕,讨要了小蚕回来养,又找人讨桑叶,有一户人家,没孩子,家里偏有果树和桑树,我去了不敢喊人,站着,呆呆地望着桑树。人家知道我的心思,给我摘桑叶。有一次,将桑椹也送到我家来,真的甜,酸酸的甜,尤是酸得很妙,只有桑椹有这样的甜酸。红的桑椹,浆汁不够,有点味道,好吃的是乌红色的桑椹,许多小小的圆粒晶亮地长在一起,像小紫水晶石镶在一起。吃桑椹,从来没有吃饱过,它那么小,刚刚尝到味道就没有了。一时间,强烈地起了念头,自己也要种一棵桑树,我发现我家后门从河边上来的路上有一棵小桑树,它甚至不是一棵桑树,它是从石缝里探出一根枝,叶子很大,深绿,懒洋洋的。我把它砍了一节来,插在菜园内的篱笆边,经常浇水。我听说桑树可以插活,但是忍不住好奇心,总是拔起来看它有没有长根,结果断口的地方没有长根,渐渐烂了,上面像是萌了点小芽,不久小芽也死了。这样种过几次桑树,也没成活。蚕没桑叶吃的时候,就用莴苣叶子喂,吃莴苣叶子蚕长不好,也死了。

到了湖北,见人挑一担小蚕来卖,围的人多,有的拿有的买,我挤不进去,就蹲在地上看,我手上拿着一根杨树枝,当时是把它当马来骑的,枝上还有一片叶子,我瞅空将杨树枝伸到装蚕的篓子里去,立即有两条小蚕爬上杨树枝,把我喜饱了,撒腿就往家跑,将一盒十全大补丸倒掉,用这个硬纸盒养起来,纸盒上面扎几个洞,好让蚕喘气。从此,又开始了寻找桑叶之旅,往东北的铁路边上,约三里地吧,有片小桑树,詹本六村人种的,我在那里摘过一些桑叶,树小,不结桑椹。往北的五医院有桑树,那地方有些阴森,有药气,摘得少,只有东面铁路桥下的石门甲村有一棵大桑树,结大桑椹。当然,那是偷桑叶,一般是转悠到那里去,两手插在裤兜里东瞧西看,扯了路边的小草拨地上的蚂蚁玩。看见农民都出工了,家里没有人了,几下爬上树去,撸几把桑叶跳下就跑。桑椹红的时候,蚕已经结茧了,就专门去摘桑椹。蚕结茧的时候,正好是油菜结了籽,并且已经黄了,把油菜籽秸扯回来,扎成一小把,让蚕在上面结茧。我第一次养到蚕结茧,只有两条蚕,还不懂用油菜籽的秸让蚕结茧,蚕在纸盒子的角落结的茧。据说,用瓷碗将蚕扣在玻璃上,蚕会结出一块圆绸子。两个茧出来的蛾子,都是肚子大的母蛾,我撕了一页绿格作文本的纸让它生籽,去叫人来看,别人告诉我,这籽不出蚕,没有配种,我没有想到要配种,很要命的,就去讨了一只公蛾,果然它们很快就兴奋地交尾了,后来公蛾就走了,死了。母蛾生了许多的籽,那是我的希望。过一些天,前面的蛾子生的籽变白,后面的蛾子生的籽变黑,我听说黑是因为里面有一个小蚕。刚生的蚕籽,是黄色的,有点像芝麻。白籽则是空的,不会孵出小蚕。

第二年,蚕籽出了很多小蚕,黑黑的小家伙,微微地蠕动。先摘一些小桑叶喂它们,蜕过几次皮成了白蚕以后,它们的胃口大开,摘桑叶成了我的劳役,每天梦中都想着摘桑叶。一个地方不能多去,会被人认出来的,下了雨,要用棉花将桑叶擦干,否则蚕会拉肚子,会死掉。有时候,也给一些莴苣叶子它们吃,这些苦命的蚕,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我又找到一棵柞树,在一个村子后面的山包上,柞树叶子没有人管,摘来喂蚕,柞树叶子厚,也没尖,钝的三个角,蚕不怎么爱吃,饿极了,就也吃。柞树上有一边枯了树皮,是一个大枝丫砍去而导致的,那上面长黑木耳,这个神奇的发现,令我欣喜若狂,就一个裤兜装柞叶,一个裤兜装木耳。这种新鲜的自然生长的黑木耳,炒瘦肉十分好吃,它柔软滑爽,木耳的味道足,有蕈香气息。但是,一想到被几十条蚕的生计压着的奔劳,心里面还有一些苦,这一次养蚕用的皮鞋盒,照例也在盖上扎了孔。夜深人静,蚕吃桑叶,居然沙沙沙的响,月光从窗透进来,蚕儿吃得有声有色。

蚕结了很多茧,有白的,有金黄的,也有粉红的,结在油菜籽秸上,我把蚕茧送人了,如果它们再出蛾子,生的籽真没法养了。我发现养蚕的人都差不多,养到这个程度都心满意足了,剩下的心情,就是单单去摘桑椹吃。有一次,摘桑椹下树的时候,挂破了裤子,大腿内侧划了一条血印子,不是农民来抓我,是三条狗狂叫着奔来,两条白狗一条黄狗,吓得我从树上滑下来就跑,跑得心惊胆战。后来,在地质队的时候,也摘过桑椹吃,感觉不如从前甜了,虽然还是甜,却不及往时甜。我到了北京,发现水果市场有桑椹卖,堆起来,真多,不知道要多少桑树才能结到这么多桑椹,就买来吃,还不及地质队的时候吃的桑椹甜呢。童年的甜,是真的甜吧。

正文 燕坐华榭

一直喜欢磨山。南来北往的奔走,很多年没有来磨山了,黄慎如说,去磨山吃鱼?我说去,他说磨山有臭鳜鱼,非常值得一品。我想,在那样的风景里,喝杯白开水也是很有情趣的吧!我记得跟程绍国在雁荡山大龙湫旁的茶亭里,一个人喝一杯雁荡云雾,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秀丽的风光,优雅的心情,时隔两年仍然记忆犹新。

车沿着长堤驶向磨山,一边是林阴大道,路旁枝繁叶茂,清凉且绿意葱葱,一边是东湖的水,水光漾动,烟波浩淼,武昌东湖的面积为杭州西湖的六倍,尤东湖的水鸟多,每每看到东湖堤旁护堤木桩上孤立的水鸟,不禁哑然失笑,不能想象一个没有水鸟的湖,它是一个什么湖。黄慎如开着他的别克车,他说每走这一段路,心里都有一种感觉。我以为,这样的路骑摩托走比较好,最好是坐马车,且要慢悠悠地走。夏天时,南京的张久先生开着宝来也这么拉着我往明孝陵转了一圈,感觉那是另一种情调。

还是在地质队的时候来过几次磨山,叫做春游吧,过五四青年节。那时候,我找裁缝用灰涤卡布做了一件五四青年装,刻意要做大一些,穿着松垮垮的,要那一种感觉。后来,我把它也带到了北京,现在穿不得了,事实上,每个人都回不到历史中。

磨山有很好的梅花,堪称中国梅苑之最,但是在五四青年节看到的花,都是桃花。花朵差不多,然时间不一样,梅瘦桃肥,我觉得一个人保持良好的赏花心态是一种造化。我有几年时间都设想拍出一本植物花集,自己配文字,然都没有实现,我以为最好从野生植物开始,园林植物的花,怎么看来都有一样媚态。比如看梅花,真正好的梅花,还是小时候在赣南老家看的,学校有两株梅树,平时葱葱郁郁,入冬落尽了叶子,我上小学那年,下了雪,雪后的早晨大地上泛着白光,我去学校转悠,忽然看到梅花开了满树,铁丝般的枝条上,猛烈地爆开了许多娇嫩的花朵,它们迎着寒风怒放。可以想见,我后来读到课本中那首诗“笑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丛中笑”,我脑海里就出现那满树梅花,以及一粒粒饱胀的花骨朵。但是,我却觉得梅花不一定有老师讲的城府那么深,它不过是喜欢雪罢了,跟小孩子一样,对雪又怕冷又喜欢,人每次看到大地上铺着白茫茫的雪,就忍不住想脱掉鞋子,打赤脚在上面走一走。又爱又怕,雪天风中的梅花,惊喜地开放且冻得哆嗦。梅花就是小孩。

穿过长堤绕上山坡,长江中游,亚热带与北温带过渡地带的植物,以松和栎为主的针叶和阔叶混交林呈现面前,远远看到一排松木结构的房子,房子后面有一片水,那是一个大的池塘,因位居磨山之上,因此取名小天池。小天池农家菜,我们要来品饮的地方就是这里。

停了车,穿过松木房,到临水一边,别有风景,这边是从水里打桩搭起的一个大木头平台,约等于在水面上搭起一个大戏台,都是粗加工的原松木拼起的,它可用一个字:榭。将谋于榭——《左传》。我们……我们则“将饮于榭”,这岂不好?我们找了一个靠角落的地方,挨着原木的栏杆,此地可以看山看水看人。入座,喝茶,看小天池的水面。正是仲夏,绿浮萍在西北角生得茂密,边上还有一条紫浮萍带,几只水鸟悠游,将浮萍游出几道水路。一会儿,童志刚来了,还有文教界的两个朋友也都到了,开始点菜,农家菜照例是土鸡瓦罐汤,杭椒小炒肉等等,黄慎如特别高声点了一个臭鳜鱼,他是武汉昭明文化公司老板,儒商,能同桌共饮的理由是我们都从黄石出来,很多年的朋友。

喝“白云边”酒,近几年在枝江大曲与稻花香滥市之后,重新迎来了“白云边”时代。鄂省的酒市,一直被鄂西的酒占据,不能不承认,山清水秀的自然环境,就是造好酒的地方。“白云边”属兼香型的酒,浓香、酱香、清香和米香四大基本香型都不是,“白云边”乃浓酱兼香,“白云边”我是一直喜欢的,坊间传言,“白云边”定香型时,某位白酒大佬已醉,酒后随意道出一个兼香,遂白酒又多出一个香型。不过,“白云边”这个名字却有想象力,乃取之酒仙李白的诗句“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童志刚能喝酒,我相信他能喝一斤,他是长得像南方人的东北人,老家吉林,我大约就是长得像北方人的南方人,我们一开始就拼起酒,他是《读书文摘》主编,我们在真名网一度天天干仗,从网上干到网下,臭鳜鱼就上来了。臭鳜鱼虽然上了一点酱色,状似松鼠鳜鱼,然细看还是土气,经过腐败霉变的物质,与其新鲜时代的质地大有区别。夹了臭鳜鱼来尝,它倒是不用捂鼻子,属于内臭型而不是外臭,闻着不怎么臭吃起来臭,一股子强烈的臭味扑来,再接下来是其臭鲜味出来了。据说臭味食品,乃蛋白质腐坏而猛增氨基酸,大约是六倍,氨基酸令人感觉味道之鲜。

大啖臭鳜鱼。臭菜吃得慢,偏最快消灭的是它,黄慎如又点了一份臭鳜鱼,令我感到十分满足。这鳜鱼本来是淡水鱼之极品,肉鲜嫩细腻,清香有回甜,可是一臭天下香,这个特别制作的臭鳜鱼,人吃时反不问新鲜不新鲜了,鱼都是臭的么,还鲜什么鲜?然而,比较之宁波的双臭,绍兴的霉千张肉饼,还是区别大焉。或者与武汉本土的臭干子也不同,可能与鳜鱼本身的肉质纤维密结相关,加工时煎炸之后复焖,这些元素综合起来,臭鳜鱼就上升了一个高度,占据了一个臭味山头。黄慎如说只有在东湖边上能够吃到臭鳜鱼,其他地方都没有。这就对了,它是环东湖食圈新开辟的味道,考察食臭之地,皆为水乡,估计与空气之湿度有关联。美丽的明珠湖泊东湖,秀丽的磨山梅花圣地,夏天的风长长吹拂,大面积的松树林上栖着点点白鹭,这优美风光,有“白云边”酒,吃着臭鳜鱼,恰是快意,燕坐于华榭也。

吃着臭鳜鱼,别的事物都是寡淡,不过是成了清口之物,这一顿时间比较长的筵席,味蕾统统被臭鳜鱼霸占了,一种厚实而尖锐的臭挟着陈香与臭鲜轰炸般占据了味神经,滔滔涌涌,奔流不息。临走时,仍想带它一两尾走,但这样的物质带在路上,也实在冒险,如果坐在飞机上,不留神让它的味分子逃逸,满飞机人还不要怒目?也罢,味道很好,不要太贪。

正文 土鱼的品味报告

在茫茫的神农架林海之中,有许多的水系通达四面八方,美丽的香溪河、神秘的观音河、湍急的宋洛河、峻险的阴峪河……这些河流中,有一种小鱼儿,三至五寸长,白鳞,有小黑斑点,昼伏夜出。大约是高山林海的阻隔,小鱼儿亦有了各不相同的名称,土鱼、金钱鱼、杨条子鱼、小白鱼等等,总之是那样的一条小鱼儿,它生活在原始森林中的溪涧与河流中。那清澈的溪水,只让小鱼儿长得精灵俊秀。它们的逃逸之术,闪电般的钻入溪涧与河流中无以计数的石头缝隙,因此在河流中难以看清它的本来面目。

今次至神农架,从北京骑着摩托车长驱1500公里,到达保康县已经是倒数最后一站,第二天将从保康翻过大山就进入神农架区域。天色已晚了,进入到山城,北方平原一奔千里的辽阔,转而为山道弯弯,有无数的弯,及至山城的街也是弯的山坡。我先打听了宾馆,据称银河宾馆不错,就住进去,再又停好了摩托车,便急急地去找馆子。

第一次到保康,我想一定尝尝保康的味道,大山里面,物种多样性的地方,总有些出人意料的好味道。保康县城坐落在一条山中的大峡谷里面,此地有一条著名的河,叫寺坪河。那山苍苍,那水悠悠。灯火亮起的县城,冬天的街上行人稀疏,冷冷的山风吹拂,甚有让人生发孤独感觉的氛围。

我依稀记得,保康是湖北著名小说家晓苏的老家,这样的一个山县,人的语言轻婉柔润,因山水的那一分灵秀之浸淫吧。先进了一家店铺,买了两盒香烟,顺便向老板打听地方的好馆子,我想问哪有地方特色的菜,老板介绍了几个馆子,然后索性就交代边上一位青年,让他领着我去一个东方酒店。去了酒店,已经没有了食客,只剩店家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

我翻了翻菜谱,说要吃保康的地方菜,酒店老板就说,我给你配四个菜吧,分别是炸野鱼、煮臭渣、炒熏香干和清炒大白菜,讲好价40元钱。店里没有其他的小酒,只有一种“小糊涂圣”,我以为是“小糊涂仙”,开价28元,就跟他砍价,砍到20元一瓶。原来,领我来的小陈是“小糊涂圣”的业务员,负责保康地区的推销,我请他跟我一块喝。

小陈竹山人,家住十堰,曾在江西南昌做过“小糊涂圣”推销,因为想家回到神农架。关于神农架,一般有两种看法,一个是大神农架区域,即自然地理的神农架,泛指神农架山区;一个是行政区域,指现在的神农架自然保护区,过去也叫神农架林区。

上菜了,小鱼儿做得真好,炸得嫩,围着盘子摆成两个圆圈。我问在保康此鱼有什么叫法,他们说叫野鱼,也叫小白鱼。鱼白色,鳞上有稀疏的小黑斑,纺锤形,肉厚刺少,即有一根主刺。开喝,小陈居然没有喝过他推销的“小糊涂圣”,他一再纠正我,说这酒是小糊涂圣,而我总说是“小糊涂仙”。他的意思是,“小糊涂圣”比“小糊涂仙”高级。这家伙,见人就喊老板,我说老板特恶俗,你别喊老板了,可是我纠正不了他。

臭渣非臭,它本应该是臭豆腐渣,与大白菜的青叶一起煮了,味道还可以。熏香干和熏腊肉炒的,搁有青蒜,这种味道,只有在山里面能吃到。慢慢儿喝酒,跟小陈聊着,山城的夜特别安静,感觉时间很悠远。三两装的一小瓶酒,我喝二两,小陈喝一两,喝酒终归要两个人喝才好。喝到中间,小陈鼓动我第二天别走,陪他去推销“小糊涂圣”,我以为他的想法怪怪的。

小陈一直盯着白菜和花生米吃,他认为小白鱼很珍贵吧,我叫他吃,他才会夹一条去。小白鱼真是鲜嫩,皮略干,炸得轻,鱼刚好熟透。野鱼的肉质坚细,因此炸的小白鱼亦极完整。白细的嫩肉,皮表略有咸盐的味道,轻轻咬开来,鱼肉有鲜甜的味道,如潺潺的小溪水,那山水间的时光,松竹拂摇的阳光与晓月,都在品鱼的过程中感觉到。

也是在神农架,前年的夏天里,我在宋洛乡吃到过鱼,那里叫杨条子鱼,炸至枯黄,再投火锅里煮。神农架这地方,夏天亦吃火锅。这儿的口味略偏酸辣,有一味调料,叫木姜子,像樟树子,却小,比花椒粒还小些,臭麻的味道,一挂挂的煮火锅好极了。据说湖南那边也有,叫山苍子。

宋洛乡的吃法,我也很喜欢,那是一种重味吃法,保康吃法为原味。宋洛乡有一条宋洛河,河的落差极大,水流湍急,我下河去,沁凉的河水就将人往下猛推。水清,山绿,我想躺在水里看山,看山上面的蓝天白云。甫一躺下,河水便将我冲出去四五米远,我情急之下,抓住了一块石头,便未顺河直下。

就那么抓着石头,任河水冲刷着,看山。宋洛乡的山体宏大,尤那数座孤山,拔地而起,雄立在宋洛的山群之间。天蓝,明净如洗,蓝天下的森林,植物的叶子翠绿,呈爆炸状掀起阵阵绿浪。上了河滩,向上走,有一群小孩子在钓杨条子鱼,偶尔钓起一条,阳光下一线银光闪闪。

下过宋洛河,吃宋洛河的杨条子鱼,还会有一种亲切感。但不幸被宋洛乡的一干人等灌醉了。那是喝的宋洛乡的包谷酒。后来,我去新华大断裂,到了大踪峡口,住在牛栏头的余家。跟余家二兄弟一起到大踪峡的水潭里下网,捕捉土鱼来吃。在新华乡,此鱼又叫土鱼,或金钱鱼。在余家吃土鱼,直接将土鱼下到洋芋汤的火锅里。神农架的洋芋汤堪称一味,切薄片,在酸辣汤里面沸煮。

在牛栏头吃土鱼,门的对面是喻家山,那山体极大,峰高且雄险。据说到那里可以接收到手机的信号。牛栏头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电,点的柴油灯,灯光昏黄,飘着一缕浓黑的烟。从火锅上看过去,喻家山上悬着一枚月亮。好大好清亮的月亮。仿佛从喻家山上可以抚摸到。此时山影凝重,溪边林蛙“邦邦”地叫,伴着一种夜鸟的奇怪的啼鸣。新鲜土鱼下到火锅里,片刻即熟,鲜嫩啊,用筷子夹着鱼头,整鱼送入口里,轻轻一吸,鱼肉即脱落,整的一根鱼刺连着鱼头扔了,饮一口包谷酒,山间的品饮,依然那样悠然而遥远。

牛栏头离公路有15公里,走河床和爬山坡,各有一半路程,牛栏头只剩下一户人家,路久无人行走,或被滑土埋没,或者已经长出小灌木,有的路段藤类与荆棘大面积覆盖。向导手执镰刀,边走边伐。多数人沿观音河至小踪峡即返。小踪峡也叫一线天,人站在峡中,流水冰凉地漫过脚踝,便是夏日,峡里面的风亦凉飕飕,阴森得令人窒息。

我进大踪峡亦只进了几百米,从地下河淌出来的河水携着凉风,阳光扁平状投射进来,峡上面的点点绿叶新鲜而娇嫩。从大踪峡口往下,有无数的深潭,每一个潭都有一些土鱼在生活。下的系网,每一条只三四尺,或系住一二条土鱼。我在大踪峡口的河滩上挖了一个小坑,边上围起卵石,将一条活的土鱼放进去拍照,照片竟不见水,鱼如在空气中游。水无色,在此可以确认。这里有着世界最清澈的水体,当然空气也最为清新。或者是因为身临其境,从潭里网来的土鱼下火锅,是我吃到的最美的土鱼。基于那一锅洋芋汤的沸腾,土鱼也无须再有其他的烹饪方式。

所以,这次一过老河口,看到那水数米深也清澈见底,水草漂摇,鱼儿在那里穿梭游弋,便就想到神农架的土鱼。从老河口的石花镇往南走,完全进入山路,一道弯又一道弯,合了到此训练摩托车驾驶的压弯技术。公路边有河,清清地流,河边上有人家,或一户,或三两户,黑瓦白墙,间或有红砖小楼,周边山上,都是茫茫的森林。有些林子边上或有几方水稻田,已经割完水稻的田里退干了水,禾桩立着,有鸡犬走动。有的地方是菜地,那里绿油油的,多为白菜、萝卜和青蒜。

到了保康,距神农架只有100公里多路程了,小陈告诉我,那山中有雪,翻过保康最高的山,下坡就到神农架的行政地界。几大碗菜,只是这一盘炸小白鱼被我吃得干净。住在山城,我如居梦境,想到二天就可抵达此次旅行的终点,进入到神农架金丝猴科考基地观察金丝猴,心里面涌起一阵阵期待着的欢悦。那寺坪河,是我已经看到的那条河么?有些河段的河床上有淘金机,但没有开动。

品尝了几个地方的土鱼,不论称土鱼、金钱鱼、杨条子鱼和小白鱼,它终究是那神农架里的小鱼儿,它便也如神农架的山水清新与自然。喝罢酒,我走在保康的街上,山城寂静无声,天色有些阴沉,我担心第二天会有雪,大雪封山,骑摩托车翻山的难度就会增大。但是,我心里面想着,无论如何大的雪,我也要翻过那群大山,保康会给我以运气么?一定会的。<kbd></kbd>

正文 带着鱼去旅行

秋天了,北京的天空也出现少见的蓝,阳光明亮而温暖,天空仿佛阔大了一些,夏的拥挤与窒闷悉数由秋风拂去,这季节就想起吃蟹。似乎北京的蟹,总不能令人满意。北京城给人的感觉是一座旱城,土地干燥,尘土飞扬。然历史的北京城,原是一座水城,旧时水网密布,河渠纵横,现在能叫出名来的河便有永定河、潮白河、温榆河、通惠河、运河等,北京城便是建在永定河的河滩上。我在建国门桥下看地质队的钻机钻探地铁路线时,便见那里的河沙和卵石的沉积层厚达4米,而邻近卢沟桥的丰台,建筑采砂就挖出数十米的沉积层。据说,在运河通水的时候,从运河乘船可达北京西城的玉渊潭。而且,在更早的元朝时代,前门那地方还是河边的乱石滩,甚至在我闯北京的1994年,我还见人在北京城的内河垂钓。

世事变迁,一座河流上的城市,给我以完全的旱城之感觉。蟹在久远的时光里已经撤离北京,它们带着历史的记忆跋涉,远行到天涯海角。在一座旱城吃蟹,缺少一种温润的气氛,鱼很远,蟹亦很远。于是,这个秋天萌发的吃蟹的意念,便直指了东南方的阳澄湖。阳澄湖因《沙家浜》而进入民族的记忆,因此它跻身于太湖、洪泽湖等名湖之列。到阳澄湖去吃蟹,亦可称是这个时代的金秋之旅。

先抵达上海。我晚了一个航班,让搜狐的一帮汽车评论员在上海机场休息了比60分钟多一点的时间,然后乘车朝着青浦的方向疾驰。到了苏南的诸多地方,一些地名都是水汪汪湿漉漉的,然青浦到底是河流还是水泽,也只有凭心胡乱生发一些想象。朝着青浦的方向,接着是另外两个关键词:昆山,阳澄湖。

长江下游冲积平原,河流与水渠悠悠流淌,间或有芦苇荡,那是一抹青葱驻留于阔水,湿润的风徐徐吹拂,白芦花在水中轻轻拂摇,仿佛就摇蓝了那一片天。一枚金阳,在柔凉的秋风中高高地悬在湿润的平原上空,伸手摸一摸,阳光也好像有一点潮。实际上长江平原与华北平原仍有区别,便是这水泽之上仍有台地,村庄便建在台地之上,黑瓦白墙,翠竹与巨大树冠的香樟,簇拥着农家屋舍,也有白色的鹤在青转微黄的田上飞翔。

车抵近了昆山,路边的小镇就多了饭铺,都有蟹或者鱼的字样,秋天的人,坐在门前打麻将的多,有些饭铺的门前,摆着箱子,口用尼龙丝网罩住,那里面多数是爬行类的肢节动物——蟹。过了若干小镇,我们来到一条没有店铺的马路上,路边排满了卖蟹人的红盆,盆上有网,网上有小长方形的蒲草席子,输气管插在盆水里咕咕咕地冒泡泡,此中有蟹。这地方让人感觉车稀人少,天空很低,阳光斜照过来,卖蟹人眼中流露着期盼。也有卖甲鱼、虾和螺蛳的,卖螺蛳的女孩手中执着一把钢丝钳,“咔嚓咔嚓”夹着螺蛳的屁股,有卖蟹人举着巨大的蟹招揽。

何毅先生买了两只大蟹,此蟹要七八十元一斤。问阳澄湖如何去,卖蟹人指了指,我们往回转再右折。马路边都是泽地,我怀疑在螃蟹疯狂的时候,那泽地会有千万的蟹军奔跑,它们高举着生命的大螯,弓起尖脚沙沙的向左或者向右移动。月光柔媚,芦苇拂摇,沙家浜的蟹家军开始了长途奔袭。

车行不多久,就看见了水,水边坐落着成群的房屋。此时,阳光似被水汽滤淡了些,软软的阳光,有些温暖,橙黄的,懒散的样子。水边的房屋皆西洋式别墅,红瓦白墙或红瓦红墙,却很少见人,未知其有人住否。又继续往前走,找到了一个蟹庄,那就是吃蟹的所在了。

蟹庄有一个竹门,竹门内是长廊式竹桥,连接着一片水上竹楼。从颤悠悠的竹桥走过去,还有竹子搭起的水上平台,架着露天餐桌,在此处吃蟹最好了,抬眼远望,便是秋天静水无波的阳澄湖。此地我觉得是一个小的围起的内湖,水上还有网篱,将大水切割成一片片,属于养殖要地罢。水下养鱼,水上食之,端的是一个妙处。

蟹上来了,尚也不知此蟹是否本水土著居民,判别的方式不外乎过去听阳澄湖人所说,阳澄湖沙底,蟹走动,多磨脚尖,故阳澄湖蟹脚尖是秃的。细看,似不尖,却也有一些尖。就开喝豪饮罢,千里迢迢,只为了会晤这些阳澄湖的蟹么,蟹黄甚丰呢。蘸了搁姜丝的镇江恒顺香醋,悉心细品。阳光则愈渐的淡,太阳在薄云里,似江苏高邮的咸鸭蛋黄。

上来一条鲥鱼,鲥鱼的做法为时下流行,略腌复清蒸,少了些鲜气然长了糯性,腥味儿也悄然离去,极细的嫩肉,然却有咸鲜风味,食之甚爽。食鲥鱼本也非秋季,无疑是养殖鲥鱼了,只道是在此时此地,能食到这样的鲥鱼,已经是甚有口福。苏东坡云:“菜姜紫醋炙银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色在,此中风味胜鲈鱼。”看看,看看,人家苏东坡多有文化,吃条鱼还能写首诗。

食蟹、食鲥鱼、喝老鸭汤,慢慢儿消磨着阳澄湖的下午,芦苇在远处湖堤上轻摇,摇那湖风,摇那秋天阳澄湖上的阳光,摇那品蟹时饮酒的欢声。酒鬼级的贾新光,喝得甚畅,何毅因门下新开创了搜狐吃喝频道,对吃喝话题充满兴趣,嗯,多么好的湖啊……湖则是大自然的一锅汤。

在阳澄湖上吃蟹,这个下午就我们一桌人,宁静里飞出的欢笑,以及甚丰的蟹黄,甚烈的洋河大曲,便甚也不想了,关闭掉思想,大家将我误了航班的事情都忘在了脑后。这个秋天的阳澄湖的下午,成为一个淡然又颇有味道的下午。食罢,去湖堤上看风景,去了外湖。此湖方觉是地道的澄阳湖,个个都郭建光的样子双手叉腰在芦苇的水边留影。水面辽阔,烟波浩淼呵,浪叠着浪,湖风旋起,但见一叶轻舟在从水天交际地方漂来。

若干时分,舟到了跟前,是一条夫妻船,男人摇橹,女人站立,到岸时上前去问,捕着了何鱼?男人答曰,有黄颡鱼十斤。近看,那黄颡鱼有筷子长,鲜活而丰腴。我说,都称了来罢,去杭州煮它一锅汤。便称了来,小的鱼又相送了一些。于是,还乡团般的五六个人,驱车前往杭州,因为食过阳澄湖的蟹,恰宜去杭州饮杯龙井。

以往去杭州,乘了运河的船从苏州去杭州,只一次乘车从杭州去过南京,苏南与浙北,天下最富饶的地方,车轮咝咝地擦着马路的沥青,凉爽的秋风和飘逸的枫杨树,河流与水泽,渐渐都抛向后方。都是长江以南的土地,青而微黄的水稻,一年中的第二季,红蜻蜓在上面飞翔。

到了杭州,天色已晚,我们住在红星酒店,想来食之甚久然总是获取无多,一肚子汤汤水水,则也悄然退潮。可怜的北方汉子,已经是饥肠辘辘了,稍许安顿,即去寻找新的品饮地方。但见不远,有一个海鲜城,这才是一个好的去所,盖因海鲜城并不缺乏河鲜,江南水乡,本是河鲜之天堂。

拎着从阳澄湖捕捞的黄颡鱼进了海鲜城,该处也是食客已去,若大海鲜城就剩我们若干人等,我就叫服务员以阳澄湖的黄颡鱼用钱塘江的水煮之,搁点盐、生姜,其他什么也不放,服务员提议可放豆腐若干。思之甚好,豆腐黄颡鱼汤,尤其鲜美。先上了别的菜,我在杭州,素喜其黄泥螺和上汤螺蛳,还有竹笋咸肉汤,此地谓之咸笃鲜,慢慢吃着并喝着,专等着豆腐黄颡鱼汤了。

终于等来了豆腐黄颡鱼汤,它是我们捎来的阳澄湖的丰美呵。盆是脸盆那么大的白陶盆,热气腾腾,一盆宏大叙事和抒情的黄颡鱼汤,这些浪里骄子,它们在豆腐的掩护下,伏于汤的深处。用大勺子舀到碗里,吹若干口凉气,汤色洁白,豆腐嫩而黄颡鱼鲜,喝之顿呼大爽!再夹起丰腴的黄颡鱼,以吹口琴之姿吸之,呼呼的那鲜嫩的鱼肉滚入口中,在舌尖上舞蹈。

只有以酣畅淋漓来形容,大口喝汤,大口吃肉,因是足有十斤肥美的黄颡鱼,彼此间都不必谦让,惟担心食之不尽,会有可惜,多少年没有这样畅快地痛饮黄颡鱼汤了啊!这么一吃喝,居然感觉比在阳澄湖上吃蟹也不逊色。杭州是南宋的老巢,玉皇山下,都是享受人生的皇民后代,怎么也没能像我们这样从阳澄湖的渔舟采买到如此鲜活的黄颡鱼而长驱数时到杭州城啖之吧?

一直吃到甚晚,酒醉人还是汤醉人已经不重要了,贾新光有些醉,何毅醉否我不知道,我觉得有这样一大盆的黄颡鱼豆腐汤,杭州之旅的开篇就十分丰满了,余下的是第二天去饮龙井茶。在西湖上泛舟饮龙井茶,大约才算西湖龙井罢。其实我觉得,在西湖泛舟,烟雨朦胧,波浪滔滔,扁舟漂泊,都是一样梦里情境,人生就是这样,随了这样的饮事而去,至多再坐到钱塘江边垂钓,不论其他,却也不是什么苦难么。

正文 遥远的地衣

我到宾馆的餐厅打听,这里有什么贵德的特产。领班说,地皮王啊!地皮王?地皮就是地衣,这事物,还会有王么?我感觉有趣,但细一想,为什么不?在神奇的贵德高原,在岁月的幽深处,这雄性的土地,它令想象不可企及。我要了一盘地皮王炒肉片,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碗水饺和两瓶啤酒,吃起喝起。这样的独自品饮,占了我生命的多数时光,吃着地皮王,这软性的与黑木耳近似的事物,我猛然一个闪念,只有它的味道,可以贯穿我的赣南、鄂东南和青藏高原,它们的味道竟是如此相同,不论是我奶奶采摘,我自己采摘,还是在贵德的宾馆吃到,它们是一样的味道。它们,都是贴着大地而生,低等植物中的地衣门植物。天,我的这个发现令我感动不已,也许是贵德人的口味较重,我仍是嫌它有一些咸,不过,我吃出了贵德的味道,是大地的普遍的味道。吃罢,我想带一盒成品的地皮王走,18元一盒,掂掂满满的行装,只有割爱地舍下。

地耳是一种新事物,我开始对它研究起来,它比黑木耳肥大,柔韧,长得有些夸张,中间有些浅黄,周边色深,捏的手感如海绵,湿的时候也有一些滑腻。地耳沾有泥沙和枯草,要到小河里去漂洗,洗尽沥干。用茶油、青蒜和红辣椒丝炒,炒好淋一点花椒油,吃起来软绵绵的,比蘑菇有韧性,味道奇淡,我想要是加瘦腊肉丝在其中就好了。那一次吃过地耳,或者地衣吧,以后很少吃了,记得那时候吃过一种花,叫饭汤花,饭汤在一些地方叫米汤,我以为饭汤要准确一些。饭汤花的学名叫木槿花,它开白花和紫花。因为木槿易扦插,所以多用它来做院子和菜园的篱笆,木槿就长成活篱笆了。开始,我家没有木槿,去水井的路上,别人家的篱笆上有木槿,开花时,奶奶摘一些回来,用茶油清炒,加些饭汤稍焖收汁,吃起来清甜柔滑,这道菜我喜欢。

《越人歌》,风格清新委婉,深沉且飘逸,若《楚辞》先声。屈原作品含有《越人歌》的艺术表现成分。我的青春美好年华在铜绿山周边度过,一度参加过铜绿山古矿冶遗址的勘探,那时候不知遗址的重要,考古队长为一股级干部,很小,居然被英国女王三次接见,我们都觉得奇怪,没想到英国女王接见的是一个民族灿烂历史的见证人。铜绿山普通国人大多不知,国外采矿、冶金史学界或从事冶金研究的学者,到中国多要专程去铜绿山。我拣地衣的地方在铜绿山南部和东部的天台山及叶花香,叶花香离太子庙不远,那里有座竹山,有一年开车去武穴吃鱼杂,过漕河经苇源口返回,太子庙山上的黄泥公路中间,都长出了竹笋,车竟要在公路上绕竹笋而行。不过,好鱼还是在梁子湖,它是武昌鱼的原产地。鄂州旧时也称武昌和吴都,中唐时期大冶置县以前(因大兴炉冶得名),铜绿山属鄂州所辖,山因多孔雀石,雨后,漫山遍野豆大的孔雀石悉被雨水洗绿,山上铜绿闪闪,得名铜绿山。拣地衣这事情,确不属男子汉所为,惟我这种吃好之徒,做什么却还喜欢亲历,且也不在意他人笑话。在地质队,吃本来就是一个重要课题。不过,吃地衣被众人不屑,因为它不是珍奇事物,如果打到麂子,捕到山雉,钓到鳜鱼才算美味。

鄂东南,此地为扬子江和荆江交汇处,也属于鄂湘赣交界的地方,有中国仅存的青铜古矿冶遗址,在楚史里面记载。从春秋上溯西周,采矿和冶炼青铜,持续时间久,产量高,却不是楚人所为,是扬越人。扬越被鄂国所占,鄂很有点意思,鄂为湖北简称,相传古鄂国南迁至鄂州建鄂国,《史记正义》载:“鄂,地名,在楚之西,后徙楚,今东鄂是也。”夏代的“鄂”在山西南部的乡宁,称“鄂侯故垒”;商代鄂侯之邑,在河南黄河以北的沁阳,商纣王曾封鄂侯为三公。西周初年,鄂族迁徙河南南阳,南阳北石桥镇附近的西鄂故城,就是西周鄂侯国,汉代置西鄂县。西周中期,鄂国已经成为一个强盛的方国。鄂侯侵伐南国,避开汉水西的楚国,打通随州、枣阳走廊,从汉水下游过长江抵达扬越经济中心——鄂州。鄂侯劳师远征,首图青铜,西周的铜器铭文有“孚金”“孚吉金”字样,意即“抢到好铜”,鄂东南的铜绿山(湖北大冶),是扬越最大的青铜基地。刘向《说苑》记载:鄂君子皙乘青翰之舟,下鄂渚(梁子湖),浮洞庭。驾船的越人,稳把舵,轻摇桨,唱着优美动人的歌。歌曰:

<span>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span>

吃地衣多有偶然性,它不是一种常规食品,惟其紧贴大地而生,不论地理,全球任何纬度都有生长,食者可以作为一种乡土记忆留存于心。依稀记得在童年,赣南遂川的春天,绿的山峦笼了一层薄的白雾,燕子在湿漉漉的田野衔泥筑巢,黄鹂鸟在竹林间啼鸣,奶奶突然从外面带回来一篓地衣,我初以为它是黑木耳,奶奶说不是木耳,是地耳子,长在地上。地耳?它是大地的耳朵么?当时就有这样一种想象,地耳长在地上,木耳长在树上,它们都像耳朵。童年时,我和奶奶、叔叔三个人生活,叔叔经常去放排、伐木和打猎,我就是奶奶的小尾巴,我们那里叫奶奶为阿婆,但我只念一个字“波”,这是樟木溪的读音。设若奶奶也出门,我便是跟狗狗阿白在一起,一个孩童,一只白狗,在一个白墙黑瓦的乡间屋檐下,多部分的时光蹲在大石板上看蚂蚁搬家、战争和觅食。白狗伏在一旁,或者蹲着遥望远方,远方有山,名叫岭头。从岭头以下为依山而起的梯田。岭头下有几户人家,住吊脚楼。夜,上面亮起几盏昏黄灯光,那时候没有电,所以没有见过电灯。山脚下,有一个温泉,叫汤湖塘,一年四季涌温水,小时总拎鞋去那里洗脚,有一股子硫磺味。我家的西墙上,用朱砂写了“庆祝国庆十周年”几个大字,东墙上写有“苏维埃政权万岁”,落款好像是红二十九团,这里属于罗霄山脉的支脉。乡间的生活很宁静,没有什么新鲜信息,奶奶上山砍柴,经常会带些稀奇的野果,她的侧开襟的衣衫有一个巨大的袋子,每次从山里回来,我总是盯着她的袋口,我希望有奇怪的果子。我想,那时我的表情对奶奶肯定是一种折磨,因为她上山去,总要记起我的期待。奶奶有多爱我呢?我不记事就被送给了奶奶,她背着我,我在奶奶的背上长大,背带不够长了,接了一条很长的头巾,那头巾的长度像我现在的围巾。奶奶性格暴烈,她只对我一个人宠爱有加,给我讲鬼神故事,讲老虎的故事,她说老虎是一种义兽,如果你救过它,它就会报答你。接下来,讲一个老虎报恩的故事。一个人在猎人捕杀老虎的时候,救了那只老虎,以后那人早晨开门,总拣到一些小兽,那是老虎捕来扔到恩人的院子里,这个故事给我以神奇的想象,奶奶不像一般的人总讲老虎一定要吃小孩子。老虎站着死,比如猎人的霰弹击中了它,也决不倒下。奶奶经常跟我探讨食物,我喜欢吃粉蒸肉、腊鸭、鹅肉和藠头苗。藠头苗,病了才想吃,为此专门为我种了一厢地的藠头,藠头苗要清炒了吃。粉蒸肉也是独我一个人喜欢吃,蒸熟了,那是我的佳肴。遂川的粉蒸肉,与别处不一样。

车速越来越慢。密集的冰雹击打金属的车顶和车窗玻璃发出咚咚和沙沙的声响,天地一片混沌。车从河的右岸插到河的左岸,这边有更大的帆布篷屋群,冰雹在各式篷顶上盖了一层白,那里面挤满了淘金人吧?他们淘到了狗头金?瓜子金?它令我想起一幅大雪冰封的西藏摄影作品,眼前的景色似乎也能够拍出它来。我多么想叫车停下来,让我下车去拍几张照片啊,这样的景色不可复述。

下桥,桥的下游有一个乱石滩,我计划坐到一个高出水面的卵石上面,手夹一支香烟凝视黄河,背景为黄河浮桥,有一片阳光从桥下打过来,脚下黄河急流,我让司机给我拍了几张照片。之后,我脱掉长衣长裤跳进黄河,清澈美丽的黄河水,忽如无数的玻璃的尖锋扎割着双腿的皮肤,心里自动弹出一个词来:黄河水咬人!但是,任过照相馆长的司机对焦特别费时,我摆出一个蹲在黄河水里的姿势,这个姿势曾在1993年的兰州黄河里摆过,那是在黄河母亲的雕像下面,有牧人的两个羊皮筏子,水面上漂浮着一些马粪,我蹲在水里,相片照出来挺好,就像游毕黄河正欲上岸。在水中坚持了一分钟,冰寒已经刺骨,我忍不住跳上岸,在沙滩上绕圈跑和原地跳动,预热了身体,我拿过照相机,这个照相机是我的朋友徐维炳获知我走黄河拿来的,顶级的机械式佳能,我对着黄河的波浪调好焦,我说你要快速按快门,多照几张,不要担心浪费胶卷,胶卷不就是拿来浪费的吗?我重新跳到黄河水里,司机这次按动快门快了一些。

离开扎仓温泉,那热意也带着走,心里惦着一定要吃一份能够记取贵德的菜,那是什么菜呢?我没有想好,我根本不知道。回到宾馆小坐,打开笔记本电脑,记录下一路的心情。脑子里,不是白雾缭绕的裸浴藏女,是昨日去文昌庙,我举起照相机时,打盹的和尚脱兔般蹦起关上庙门,据称,佛不能拍照。

我注意到岸坡上,有两根从地下伸出的岩芯管,大约是.108的地质岩芯管,或者是.129地质套管,约有3米高,弯成“7”字形,管口被铁板焊住,但已有焊缝蚀透,吱吱地往外喷热蒸汽。这便是地热蒸汽吧,地质队勘探地热留下的,只需将管道与其接上,就能把蒸气引走,蒸肉包子绝对没有问题。不由得想起昌耀,昌耀于1957年随地质队到贵德,他遭难起因便是在此写了《林中试笛》,其中一首《车轮》我将它录上:

下午还有不少时间,我租了一辆三轮残助车,价格15元。令我感到意外,司机是一个关心时事的人,特别是他以前开过照相馆,我想这一次到此一游的照片会不差。三轮车出了县城,从贴白瓷砖的楼群进入一个旧的居住区,这儿还有一大片红土干打垒的房子和院墙,有些院落已经荒凉破败,槐树和枣树的绿叶在一些院角和屋后点缀些绿意,金阳斜照,弥漫红铜色的光芒。偶尔有一个裹黑头巾的老妇人坐在洞空的屋门边,凝视着人迹稀疏的街道。穿过一条古旧的街,外有一条三轮车道,到黄河浮桥。黄河浮桥是铁索桥,桥面镶木板,走上去晃晃悠悠,桥对面有一户人家,那就是守桥人,屋顶上已经升起淡蓝的炊烟。桥下,淌着永远的黄河激流,河水湍急,滚动一个波浪又一个波浪,浪花洁白,水清如镜。司机介绍说他儿时在夏天就喜欢到这里游泳,稍不留神就被冲到下游去。

车沿着峡谷中的公路行进,感觉赤红的山峦被天火烧透了,在太阳下泛着枣红色的光芒。天空的云朵静默高悬,被阳光勾勒出金边。贵德人将后羿射日的传说续了一个小尾巴,说的是后羿射下的九个太阳,其中一个落在贵德并钻进了山下面,所以使这里成为一片永世的热土。但后羿是山东德州人呢,德州人喜欢吃扒鸡。扎仓温泉离城约15公里,惟绕了无数道弯,以为路途遥远。进入多拉山,远远见到有白雾缭绕,两面赤红的山岩夹峙。扎仓山沟缘起一座大山,大山上有大面积的黑色岩石。山沟约有200米长,下游有许多帐篷,上游的沟岸盖有红砖房屋。忽然,就见白雾中有藏女裸浴,宛如仙境,白雾袅袅飘去,露出一对对丰满的古铜色乳房,热腾腾的,铜铃般坚挺。我用长镜头拉近拍了一张,再挂起相机往前走。温泉水顺着山沟向下淌,藏女的脚下是用卵石砌成的池,她们神情自得,若无旁人,间或站起搓一搓胸脯,复又蹲下。不敢久留,向上走去。越往上走,温泉里的人越少,到了温泉喷口,有两队人站在裸石上往沸滚的泉眼边放玉米和鸡蛋,我后悔没有买一斤鸡蛋来煮,扎仓温泉的水温高达93℃,共有70多个涌泉,有3个从岩壁裂隙中喷流出来,伴着有节奏的喷吐声。据称这些泉眼每昼夜出水量740吨,泄出量10公斤/秒以上,天然热量890.4千卡/秒,属高温型矿泉,泉区地表温度达33℃~47℃,所以脚下感觉到热。扎仓温泉系弱碱性碳酸硫化氢泉水,可以泡茶,估计涮羊肉和白灼虾也会不错。浴者,为治疗风湿等症。南岸山坡的一块巨石上,刻有“沸泉冬温”四个字。

不久,到了贵德黄河大桥,桥下清波微漾,有游船悠悠,白鹤飞翔。西河滩上,芦苇茂密,垂柳依依,银亮的水九曲回环。其中又有成片的水杉,挺拔葱茏,白水绿叶,一直蔓延到对面的山脚。彼岸此岸的山,皆赤红色,寸草不生,这景色被称为“丹山碧水”。贵德是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黄河自西向东横贯贵德中北部,流程76.8公里。全境沟壑纵横,山川相间,呈现多级河流阶地和盆地丘陵地貌。地势南北高,中间低,构成四山环抱的河谷盆地,海拔最低的松巴峡口2710米,最高的阿尼直海山5011米,贵德县城海拔2200米,高原大陆性气候,光照时间长,太阳辐射强。找宾馆住下,就去找雪鸡汤,没有,雪鸡乃国家保护动物。在一个稍像样子的川味馆坐下,点了一个肥肠和一个羊肉汤,一瓶啤酒。那位兼老板、伙计与厨子于一身,身材清瘦的四川青年,在我点菜之后,拎起篮子飞也似的向农贸市场跑去,高原上许多馆子都这样,点菜之后方去采购。上菜,只一个咸字了得。奇怪,我以后吃贵德的菜,都是偏咸,此地号称高原上的江南,其风光果然令人以为江南金秋:秋水共长天一色,白鹭与落霞齐飞。惟将菜的味道一尝,此非江南也。好在已经饿了,酒足饭饱付钱之际,就对四川青年说,你是才学厨艺的吧?你敢说你做的是正宗川味?四川青年笑笑,知道遇见了食客。便说,请多多包涵,初学手艺。我又说,行啊,你用高原人民的胃练手艺,你还用高原人民客人的胃练手艺。后觉得,这话过了,一个四川青年,闯到高原来发展事业,实不易也。就是说,虽然手艺有点潮,然而能够凭这潮手艺闯天下,岂不勇敢?不就像我当年凭着《小说月报》转载一个中篇小说的资历就背上一台金山286电脑闯北京一样么?

一个弯又一个弯,汽车在弯道上向上爬升,公路的外面就是绝壁,河从两山的峡谷向后流去。生命中第一次获得这样的际遇,高原的风从峡谷鼓荡而出,一个漂泊者,从南方到京都,从京都到黄河,沿着黄河到了高原。我在西宁曾想过到贵德去吃一罐炖雪鸡汤,没想到追求雪鸡汤的道路如此险峻。多少年了,多少个梦想,在激越的冰雹中行进,升华。这是我第二次上高原,对高原仍然深感神秘。已经很少写作诗歌了,在郑州黄河边上时,听到昌耀去世的消息,我认为昌耀是中国当代惟一的大诗人。

第二天,我去了贵德县宣传部,部长作了简略介绍,他让一位女文书作向导,没有车,我去街上租了一辆厢式微型车,北京叫面的,80元一天。先去文昌庙和西河滩。8月,烈日灼烤,山峦如红泥炉壁,绿野如永新的菜蔬,河滩边上星星点点或簇簇地开着黄色的格桑花。水汽弥漫,西河滩有大面积的芦苇荡,一片水荡一片芦苇,直抵遥远的山。西河滩的水清澈透明,可见水边一米深的浅底,水中的水草丛林是小鱼类的乐园,黄河鲫鱼、鲤鱼和鲩鱼也在水中悠游。我一眼认出它们是南方的鱼,它们有一种优雅的游水姿态。芦苇间和水面上绿头鸭奇多,这些水上的飞禽,或者猛地从近前的芦苇间冲天飞起,或者突然扎入水中长时不起,偶尔有巨大的鲤鱼跃起,溅起一片浪花,鱼鳞金光闪闪,水珠五彩斑斓。水与苇间的堤上有人垂钓,身后插着彩色的遮阳伞。四野宁静,时有小小的风拂着苇叶,知了在柳上鸣叫。忽然远滩上有一队巨大的天鹅列阵飞翔,天鹅列队盘旋而起,向东飞去,忽向西折,巨大的柔韧的翅膀舒缓地扇动,长长的脖颈高傲地直伸着,这里是生命的家园。我架起照相机拍了一个胶卷,天鹅的阵式给人以自然的雄奇与苍凉。西河滩,一个高原的江南梦呢。我想这是自然的奇迹,一时间真的想在此等着下雪,看白皑皑的高原世界。据说,河滩边有一家鱼味馆,守滩人开的,就去了。鱼味馆在河滩边的赤红色悬崖绝壁之下,我看见绝壁上有几个自然的山洞,洞口蹲着两只野鸽子,细看还有许多的山洞,赤红的泥土天然裂蚀的山洞,有一群野鸽子从远天飞回,在绝壁上追逐与栖憩,绝壁上没有一丝植被。

鱼味馆没有开伙,因为这个上午只有我一个外来游客,跟几位守滩老人聊了一会,他们的贵德方言我听不大懂。我们回到县城去吃羊肉火锅。在高原上,找不到好吃的,那就吃羊肉吧。出汗多,一气喝了两瓶冰镇啤酒,好像有一种贵德大曲,犹豫再三,没有喝它,我担心醉了,拍的风景会模糊。想起聊到格萨尔王,贵德是格萨尔文化发祥地之一,城东3公里有一个格萨尔诺布岭(意为格萨尔珍宝洲),相传那里为当年英雄格萨尔西征降魔途中的休息处,贵德许多地方都有与格萨尔史诗相关的民间传说和遗迹。我决定去看扎仓温泉,这里的公路可以用冷清来形容,很难遇到一个路人,往来车辆多是长途客车。

上了岸,有牧人牵着奶羊或黄牛悠悠走过浮桥,在空阔的蓝天下,这幅剪影实在是悠远而生动,我把它拍了下来,后来我看电视里平安保险广告上有这样一个镜头。回返,司机给我讲述贵德的农耕,他说贵德最有名是长把梨,小麦生长好,春小麦遇年成好亩产可达千斤,但必须七场雨下得准时。原来贵德这地方,一年下七场雨,小麦播种前下一场雨,发芽时下一场雨,分蘖时下一场雨,长苗时下两场雨,抽穗时下一场,灌浆时下一场雨,这样小麦就长得好。贵德的雨,与麦子的生长同频,天合地造,如果减少雨量或降雨次数,或时间严重错位,就要大大减产。

到了鄂东南的大山中,我则去松坡草地上拣过地衣,雨后的草地,松软,草叶上挑着水珠,拇指大的土蛤蟆在松根旁跳来跳去,草间有陈年的松球,星罗棋布地生着棕色的半球形内含黄粉的牛屎菇,这种菇不能食用,草地上也长一些凤尾蕨和石蒜。头上的松针,依稀往下滴雨,松皮的裂口或断枝上也有新鲜的松汁,呈乳色,时间久后转黄色,那就是松香。地衣长在草地上,一片片的,尤其在长青苔的草地上和滚圆的褐色裸石上,这些地方的地衣较为干净,很快就能拣满一地质包,带回驻地,泡在水桶里,洗净了炒瘦肉丝,这差不多是重复儿时的记忆,湿漉漉的地衣,它含着大地的气息。

最近一次吃地衣,则是2000年在青海海南州东部的贵德县。中国青年出版社组织作家“走马黄河”考察,车从西宁出发,至中途便出现神奇景象,车沿着一条河走,河边或石滩上,有黑乎乎的帆布篷屋,那是淘金人的屋。缓漫的山坡上,一队戴着橘黄色安全帽的石油管道安装工人在安装管道。忽然,晴空万里的天上飞来一朵灰色云团,云团迅速向四周弥漫,如万马奔腾之势。少顷,爆米花大的冰雹从天而降,枯草色的山坡和赤红的山峦五分钟内被铺白,车窗外成为一个银色世界。这异象令我心生狂烈惊喜,冰雹狂击的世界,谁能有此番经历?狂喜之后又担心起来,山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从如此猛烈的冰雹势头来看,很快就会封住山道,而我却穿的单衣哩,如何从这里走回西宁去?

这首诗,除了战争,就是地质队的描写。因为地质队每一次搬迁,都会有弃物,弃下一只车轮,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极易令人生发感念。我在1993年到西宁,听昌耀的学生介绍,昌耀每餐吃一块面包,喝一杯牛奶,一个如此重要的诗人居然不会炒菜,这令我十分感叹。

地衣是一种乡间食物,其状极似单片黑木耳,也称地耳,因其贴地而生,又称地皮。地衣在低等植物中,与藻类、菌类并列,称地衣门。地衣属于植物界特殊的类型,它是菌类和藻类的共生体。共生体由藻类行光合作用制造营养物质供给全体,而菌类主要行吸收水分和无机盐。植物体主要由菌丝体组成,以子囊菌最多;藻类多分布在表面以下的一至数层,以绿藻或蓝藻为多。常见地衣有壳状、叶状和枝状。载:地耳,释名地踏菰,甘、寒,无毒,明目益气,令人有子。

<span>在林中沼泽里有一只残缺的车轮/暖洋洋地映着半圈浑浊的阴影/它做着旧日的春梦,常年不醒/任凭磷火跳越,蛙声喧腾。

车队日夜从林边滚过/长路上日夜浮着烟尘/但是,它却再不能和长路热恋/静静地躺着,似乎在等着意外的主人。</span>

离开贵德,我去看了贵德著名的风景“峡谷蚀貌”。峡谷蚀貌,即阿什贡峡的风蚀山貌。它位于宁贵公路80公里处,阿什贡峡狭窄的山谷从羊圈湾山岩下开始,银链般蜿蜒流淌的河流穿峡而过,峡间两侧山峦雄峙,高耸入云,一些山火红,一些山靛青。那靛青色的山峦,令人想到地核、地幔和地壳,它在四千万年高原从古地中海底隆起之后,经永远的风刀雨剑雕蚀,使它雄奇而悲壮。金太阳在上,洁白的云朵在上,我诗歌般的心情在上。阿什贡峡雄姿百态,峡风呼啸,河水咆哮,一如在静止的时间。据称,下雨的时候,一个雨滴落在山上,会凝成一个豆大的土粒;再一个雨滴,它向下滚动,豆粒增大一倍;无以计数的豆粒如此滚动,大成土豆,大成苹果,大成香瓜,大成南瓜的时候,就已经到山脚了。滚入到黄河,黄河水开始浑浊。

正文 年酒

遥远的樟木溪,立冬时开始酿年酒,我喜欢酿酒这事情,从浸糯米开始,仿佛就进入了甜美的心情之旅。有时,这个甜美的心情之旅是在去寻找酒曲开始的。酒曲是一个圆的粉球,也不甚规则,白色,有点灰,比乒乓球小点,酒曲是酿酒的关键物质。据说好的酒曲,能酿出世界上最美的美酒,我相信。酒要是酿差了,乡人皆说,酒曲很糟糕。酒曲是去左安镇圩上买的,常是在老客户手上买,做酒曲的人家,是祖传秘方,绝不外传。买到好酒曲,就悉心收藏,间或拿出来装在葫芦瓢里搁到太阳下面晒,有一种小甲壳虫是喜欢吃酒曲的。

要蒸一饭甑糯米饭来酿酒,我家的饭甑算是中等大,直径约六十厘米,高八十厘米,蒸出的糯米饭,是有糯米那一种往下沉的饭香,与籼米饭香不同。糯米饭蒸好了,用一双二尺长的箬竹长筷把饭扒到一个大木桶里,浇凉水将饭扒散了,不让它粘成饭团,然后就把研成粉末的酒曲撒在饭里,拌匀了,又若干时间,就把糯米饭装进一口直径一米的大水缸,扒平,用那双长箬竹筷子在饭中间扎许多孔。然后,用一件不做雨具的蓑衣盖在水缸上,再盖上木盖,木盖上压一片石磨,这就大功告成。

酒缸搁在卧室邻近床头,此地温度高,初始那酒缸沉默着,每睡觉前打量它一眼,却是不能揭它的盖子。约略有十来天的工夫,趴在缸盖上仔细地嗅,会有隐隐的酒香了,是一缕难以捉摸的甜酸气息,好闻得很。时间在不觉间过去,渐渐地酒香的气息浓了起来,睡梦中会不经意地闻到酒香,这日子就交给了酒,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它的存在。我是真正喜欢喝米酒,喝米酒不用学,就像喝米汤那么简单。

腊月二十三,要过小年了,我奶奶说,酒好了,明朝我煮酒你喝。在樟木溪,早晨也是可以喝酒。早晨就极早爬起来,看我奶奶取酒。用一个大的葫芦瓢,舀起一大瓢酒酿,装进一个陶盆里,再抓起酒酿双手合掌使劲地捏,把酒浆都挤出来,扔掉酒糟,如此反复,得出的酒浆装进瓷壶。瓷壶是直筒式的那种,在大铁锅里烧水,坐入水中,咕噜咕噜地煮,从外部热到内部,直至里面的酒也冒气了,满灶间都弥漫着酒香,又飘到饭厅,飘到门外让过往的人闻到大声喊:你家又喝酒了。此时,就拎起瓷壶,搁饭桌上,各自的碗都筛满了,悠悠地喝。

喝第一口酒,要吹拂一下,热酒进入口中,是极甜的,酒味弥漫于甜中,这甜直令人全部的感觉都沉浸在甜浆里,咕咚一声将热的酒咽下去,会感觉有一截肠子都热了一下。此时,方有酒的力气上升,但仍然是淡淡的酒劲,它似乎鼓励着人继续地喝。我人小,一碗热酒下肚,人渐渐地轻起来,感觉是向上飘,飘啊飘啊,仿佛要飞起来。咂咂嘴,润过唇的酒会把嘴唇粘住,心里头只装了一个热的甜。这是要醉酒了,面颊上热起来,照照镜子,红红的,手上也有了热力,热力直贯脚底心,通身都是暖融融的,在冬天。

樟木溪,酒不是过年喝一餐的,是要从过小年起,喝到春天莳田,就是插秧啦。但都不贪杯,每餐用酒碗喝一小碗,或者是半碗,这种小平碗是专用喝酒的,李白喝的也是这种酒呢,蒸馏酒是后来才发明的。过年真是一种美好,便是餐餐有酒喝,又穿新衣,放鞭炮。小时,我奶奶每年都给我买一小挂鞭炮,有一百枚,我也不怎么贪多,有一百枚,这是非常大的一个数字,悉心保留着,隔很长的时间,才到门外去放一枚,用香火去点。那时候,南方也下大雪,下大雪会有一种背上灰,肚子黄,羽毛中有一小圆白的鸟飞到门前,在雪地上走,或在菜园的篱笆上跳来跳去。

年三十夜,吃年饭,是一个漫长的喝酒过程,菜太多啊,其实也不饿,是那样一种心境吧,一年的劳累与丰收,仿佛都集聚在桌上了,用筷子浏览它们,把酒喝得很精致,喝得走路轻轻地飘。远山也有灯火,年夜的鞭炮声四处响起,我家点上最大的灯,用两盏灯来把年夜照亮。而酒,它照亮我的周身,或者生命,在血管里如溪泉奔涌。

正文 鱼头

民间有个故事,在旧社会,有一群土匪劫了一个商人和他的随从,土匪本意是叫他们留下买路钱走人,简装而行的商人偏说自己是穷人,没钱,家里也空空无有。土匪不信,把他们关在匪巢。午饭时,土匪做了一条鱼给他们吃,土匪在门外窥视,商人吃起鱼时,土匪破门而入,指出商人是富人而非穷人。那商人仍旧不承认是富人,土匪即说:不用狡辩了,我们看见你第一筷子夹向鱼头!只有富人吃鱼才把第一筷子夹向鱼头,穷人先夹鱼背脊肉吃。商人彻底服输,指派随从速速回家取钱给了土匪,赎回自由。这个故事指出了在饮食方面,穷人吃肉富人吃味的一般规律,而鱼头却是味道。

鱼头的味道美,当首推胖头鱼的头,此鱼恰恰长了一个不善思考的大头,其身价原与地位卑微的白鲢相去无几,只是花鳞,因了头大,就不再与白鲢为伍。胖头鱼的头自然是煮汤为上品,其眼周的肉及其脑髓鲜嫩,汤亦清纯鲜甜。煮鱼头大抵也算是懒汉吃法,因无须更多复杂的做工,只将鱼头劈开,略略在油锅中煎一下,然后放进砂锅中煮起来,有姜、蒜、干辣椒及小葱做调料。当然,没有砂锅的时候,就在钢锅铁锅铜锅铝锅及别的什么容器中煮也可以凑合,但最好是砂锅板炭文火细煮。

煮鱼头有两样配菜,一为豆腐,二为萝卜。特别喜欢吃豆腐的人,用鱼头煮豆腐实在美妙,北京的盒装豆腐煮鱼头,那美妙得不得了。萝卜煮鱼头,鱼头的味道更鲜,可以选那脆嫩的水萝卜,我以为山萝卜更纯粹一些。但两样的煮,都必须将汤煮白,鱼头煮豆腐,汤白如乳,鱼头煮萝卜,汤则清白一些。又必须久煮,俗话说千煮豆腐万煮鱼,煮鱼跟交朋友一样,时间愈长,则情谊愈深。

我想,鱼头煮萝卜有时更让人喜欢一些,如有人上火的时候,或者伤风感冒,喝味道鲜美的鱼头萝卜汤,能去火、去痰及通气,只略多放一点姜丝。因为萝卜素有“小人参”之雅誉,旧时之说“萝卜上市,药铺关门”,指萝卜的上好药用功能。总之,萝卜鱼头汤是通气之汤,爽气之汤,怡神之汤,常喝有益。至于喜欢吃面食的北方人,其实可以用鱼头汤下面,讲究点的人,把鱼头汤煮得浓浓的,用纱布过滤,以便吃面时毫无忧虑。但不要做手工面,以挂面为佳,皆因挂面的汤清,不至于压住鱼头鲜味。当然,也可以用鱼头汤凉了和面,压出挂面晒干,可以随时吃到鱼头汤面,鱼头汤面是一种很好吃的面食。

冬天,吃鱼头汤冻,那是很有味道的一种吃法,有独喜鱼头汤冻的人,夏天煮好鱼头汤放进冰箱冷藏室凝固,也无妨,鱼头因胶质多,鱼头汤冻尤其滑爽,可以放些豆瓣酱压腥味。除上述吃法之外,现在的湘菜开发了一种“剁椒鱼头”,可能川味馆也有了,这种做法是剁开鱼头平放,剁椒盖面蒸熟,佐以葱姜,味道浓重,亦别有风味,但要选择正宗湘味馆,其趣与四川之水煮鱼片可有一比,是一种创新思路。

正文 禅意的俘获

冬天的青岛,白日懒洋洋的阳光斜照在德式楼顶的红瓦上,黑夜呼啸的海风流浪在寂寥弯曲的街道。只有海鲜,那些来自海洋深阔地带的贝类、蟹类、虾类和鱼类,恒久地弥漫着海的气息。穿过青岛的麻石街,看罢天主教圣弥厄尔教堂,伫立栈桥临风眺海,心情就有了几分悠远,或是宁静,一个海湾上的岛,风雨与阳光在此驻足,沉积在时间的记忆被友人翻起,一些历史斑斓的化石碎片,在脑海里闪烁多种光彩。在青岛,几日的小小逗留,一颗南北奔波的心便若出离世外。

我喜欢海鸥迎风飞翔的姿态,振翅俯仰之间,阳光拂过后掠的翼沿,镀亮一张金色弯弓。无数多的姿态,构成世界的精巧与大拙,如永不止息的海涛,季节令街树——法国梧桐树冠纷杂的三角叶释离橙色意韵。青岛湾,退潮后的海礁,暗绿的海藻披挂礁壁之上,灵动的小蟹疾速退隐洇水的礁缝,些许小的海水,如一滩清泉,有孩童在捕捞虾米,捉鱼摸虾,是童年的天性么。

吃虾是充满程序之魅的,青岛近时流行吃烤虾,将虾用微波炉烤制,虾壳业已起层,饱满的虾仁略略收缩,艳红的虾因此褪色,是一钩浅红,可以将虾壳也吃掉,失水的虾肉柔韧耐嚼,减少些许鲜气,添了几丝干香。然一个外客,终是喜欢吃鲜虾,一碟红艳的虾,恰似有无数金钩钓客,望之不可以释然。在青岛吃虾,徒手拈起,摘头,剥壳,蘸酱油调料,送入口中,剔离酱味之后,是甜柔的绵鲜。今番与青年作家刘宜庆兄在金灯塔酒店品饮,这是第二次光顾金灯塔了,它有一个妙处,足有四米高的大厅正墙,全为玻璃嵌制,阳光透过玻璃墙照耀着食者,餐桌托起一片阳光明媚的心情。斟酒,宜庆兄牵了两只虾的长须将虾递送我的碟上,说,牵须一下。忽然一动,牵须?谦虚?东道主待客,大抵要给客人上菜的,牵虾之须得之“谦虚”,便获禅意了。

喜欢这样对桌而坐,讲谈文字,品评青啤,漫不经心地剥虾,或悉心地品味阳光下的精致味道,悠然于世外,如驻心灵驿站的小憩,旅程的风便退却很远。一只金钩的虾,一瓶凉爽的青啤,一位敞开胸怀的文友,也许还有一些阳光,就闪存于记忆之中,从此想念青岛,会有一打的意象铺陈,于漂泊的人生,亦有一个城市可以挂念么?我爱青岛,是一种禅意的俘获。尤是美丽岛的历史碎片,梦时,如是一轮海月的一瞥。

正文 寂寞如酒

来匆匆去也匆匆,一帮朋友各飞东西,我想着见见几位杭州的朋友,便留了下来。杭城其实已经来过多次了,然总觉此地有些潜隐的诗意,我极是怀念湖畔诗人那个时代的西湖。打电话,朋友们一律夜班,编发次日的稿件,恍然间都成了夜行人。

夜悄然的降临,去街上漫步,南方的空气,在今年这个暖秋里,弥漫着稍许沉寂的气息。街上车来车往,零落的旅人散布在灯火处,浅蓝的天空似乎很近,但是不见星斗,星星在郊外的天空,我独自向着建国南路的小街走。

见到前面有一个小饭馆,名叫“香来吃”,建国南路2225-1号,快要打烊了,骑三轮车的人已经骑着车离去,店内七八张条式餐桌空空如也,店家正准备自己的餐饮。我进去坐了,这样的小饭馆,通常是城市下民们饱腹的地方,饭菜里总会有一分质朴的乡土气息。拿了菜单,点了一份野笋炒肉,一份农家笋炒水晶虾,一份炸花生米,再要了一瓶加饭酒。我让店家将加饭酒热了,自斟自饮。

在杭城,以前有过许多次这样的独自品饮,记得初次来杭,居然找到一家“咸亨酒店”,就余姚豆瓣喝加饭酒。那时候的酒盛于大缸之中,上口有一沙包为盖,沙包上压一块卵石,店家以酒吊子打酒,大大小小的酒吊子,分一两、二两、半斤和一斤的。要四两加饭酒,店家用二两的酒吊子打两次,装在蓝花边的农家土碗中,呈琥珀色,自己端到选定的座上落座,就着余姚豆瓣细细地喝。那些大酒缸,依稀记得,那些大酒缸上贴着菱形红纸,上书“加饭”“花雕”“状元红”“女儿红”字样。我爱十年陈“花雕”。

只是纳闷,孔乙己的茴香豆为何没有呢?然实际上,余姚豆瓣下酒,口味比茴香豆要好。今次找不到咸亨酒店了,或者就已经没有了。杭州这个城市,有了许多的变迁,就像人生中的那些岁月,一去不能复返。也就不再去徒劳地找寻,少时那些刻意追寻的梦想,已是悄然褪去。水波荡漾的西湖,不再是那一湖水,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经由电视剧演绎,少了许多断桥上的神秘。那和风拂摇的垂柳,岁岁年年,波光洗绿的一抹心绪,谁人能够抵近或出走?只感觉西子湖很近,也很远。

寂寞如酒。温热的加饭酒,简装玻璃瓶盛装的那一种,市价6元一瓶,却似乎与多年前的口味一样。我喜欢那拖后的涩感,绵绵长长,然此酒的味域比较短促,因此适于大口地喝。也喜欢浙江的笋,杭州的饭馆,一律的珍惜笋,肉奇多,笋佐少许。野竹,大约是那种指头粗的小竹子,在我的鄂南称为水竹,曰水竹笋,此些地方性的称谓,永远都梳理不清。红的五花肉,杭式酱烧,它的力度不及湘鄂之辣酱,那是宏大叙事,此为徐徐道来,甜酱味。所以吃笋,纤维里释出几分天然气息,竹之清甜,又略涩,极韧的纤维提供一个久长的咀嚼时机。因此,野笋炒肉,也就是杭城酱式红烧。农家笋炒水晶虾,成分略复杂,有笋、肉、猪肚和河虾,中个的河虾,却也新鲜。它红艳的一弯,似我在岁月里某个黄昏不经意一瞥中,蓦地闪现的乡灶火焰燎起的记忆。

或许在我的生命里,一生中都感觉黄酒是一种寂寞酒,这感觉是源自于陆游“黄藤酒,红酥手”那近千年的情未却、缘未绝的万古情冤么?也不是罢,我最先喜欢上加饭酒,却是从鲁迅的开始。他讲的大约是咸亨年间的事情,有影射意味,至于影射向谁,我至今也未去细想,只是从孔乙己的嗜酒,泡咸亨酒店,便以为独自一人品饮一碗加饭酒,微温的酒,人向着夕阳的南方山冈,让往昔暖暖地浮托起那寂寞里的清冷,风已经远去,惟爱意在心中悠游。说罢了,寂寞的人生是一种真实的人生,浮华与喧嚣终是秋叶般要从枝头一枚枚地落去。寂寞是枝,直举在冷风的空中。

酒足饭饱,缓缓地走回到杭州红星文化酒店,酒店的门前业已冷清,偶尔一辆扫大街的的士开到身前,不见要车便扭头刷地离去。像一尾受诱惑而逃去的鱼。进了酒店,回到911室,撩开窗帘,一城灯火仍然亮着,一座寂寞时光里的不眠城。

正文 湘鱼

湘潭多水,河多纵横,河边有柳,有竹,有荷,樟树和桂树生在田畈或村庄的边上,稻禾一方方地绿着。我问浏阳河,地方人讲,浏阳河是那首歌唱出名的,其实很小。复查地图,长沙以东有个浏阳市,那条浏阳河起源于罗霄山脉,从长沙汇入湘江。到底湘潭有浏阳河否,未打探清。湘江从湘潭悠悠流过,清的江水,间或有舟船,江边的捕鱼人,顶着烈日起网。网起网落,但见银鳞闪闪。

湘江,南方的北流河,起源于广西桂林兴安县海阳山,与漓江同源。经湘阴县至磊石山一分为二,再合而为一汇入洞庭湖,全长817公里。便是此江湖,流载那源远且久长的湖湘文化。

是时初秋,天热得人隔数小时便要冲凉,湿热。清凉的湘江,未予凉气岸人,只看着那一湾江水向北。波光上的汽笛声,越过柳岸,挟了蝉声飞扬在田野。方参观了吉利汽车的湘潭基地,与开发区的闫主任,吉利基地的胡边疆、吉利大学的石凤明及数浙商一道,驱车去了望蘅亭。望蘅亭紧邻江边,绕过许多街道,穿越小巷,此处像一个小码头,有泊舟及趸船。湘江边的植物,也是葱茏,故望蘅二字,颇贴切。蘅为杜蘅简称,入药也叫苦叶细辛,或南细辛,是一种香草,开紫色小花。望蘅总是较之望香草给人以想象空间。

到了望蘅亭,我想,这就是要来吃鱼了。未到湘潭时,遥想那毛家菜,是如何的丰腴与芳香,到湘潭打听,湘人巴陵兄告诉我,湘潭人最爱不是此,他们有一奇好:嚼槟榔。名菜则要沿江寻找湘乡河鱼,湘乡河鱼必须一尝。槟榔,已经嚼了,湘潭人烟酒茶加槟榔,全爱。尤其槟榔,凡店铺皆有出售,我买第一包槟榔,是在一个小书店买的,连书店都卖槟榔,外乡人纵是未到湘潭,亦可想而知。

落座,一下子还想不起什么是湘乡河鱼。或者说,湘乡河鱼是什么种类,有鳞呢?还是无鳞?是大鱼还是小鱼?闫主任讲,今天吃回渡鱼。关于回渡鱼,我是头一次听说,过去也从未听到湘人说起,什么是回渡鱼呢?等到上了鱼,好大的一只盆!脸盆那么大一只钢盆,鱼更大,鱼的头尾在外,卧在大半盆汤中,鱼汤中有青椒红椒,绿葱白蒜,热气袅袅,沐浴温泉般。鱼像热带鱼,全黑,尖嘴,尾柄细而长,尾鳍巨剪般张扬。就听介绍,回渡鱼乃湘江独有鱼种,此鱼无鳞,只在湘江里面生活,而且就呆在回流的激水处,专事与激流搏击,因此得名回渡鱼。回渡鱼至今未能人工养殖,未细问何故,估计是它的独特生活习俗所致,谁个能够复制湘江回流呢?

开吃。回渡鱼的鱼皮胶质厚,软且有弹性,类似鲶鱼皮。初始皆误以为鲶鱼,有一客人高叫海鱼。我看它的头,却不是宽嘴鲶鱼。吃大块的鱼肉,细、鲜、微甜,方觉极品河鱼风范。一江湘水,悠悠北流,樟松桂竹,栖岸相送,稻花与莲香,绿意无边。回渡鱼,湘江的精灵,它无鳞,亦无细刺,只有一条脊骨和两排肋骨般的大刺,鱼肉一经夹下,就是无刺的洁白纯肉。鲜细且密结的肉质,隐含着水的力量,应是它在激流中不朽搏击所获。挑了大块的肉,狼咽一口,复精食之,也不是鲶鱼那样的精糯,只觉得它的鲜,青田白水般淡雅而飘逸。

以为,这个时代,品美味,又得大过其瘾者当吃回渡鱼。江河与湖海,美味者,皆精细,鲍鱼就不说,黄花鱼没有多大。吃河豚尚且涉险。回渡鱼不是这样子,它细嫩、密结、鲜美的味道,大块大块的鱼肉,恰宜湖湘文化之中的一气猛吃狂饮。初吃,未及蘸汤,其鲜业已满足了味觉,再吃,蘸了汤汁,那就是妙不可言。搭配如此妥当的汤料,确乎是对回渡鱼的尊重。

回渡鱼的鱼汤,我说的是望蘅亭的回渡鱼汤,且是2006年初秋的那一个厨师制作,鲜咸适度,微辣鲜甜,葱姜搭配得体,煮鱼时间恰当,热且在可眺望湘江的桌子上喝回渡鱼汤,饮一口烈酒下肚之后的品饮,回渡到味觉的悠然体验。想着湘江,望着湘江,那回流上映现的蓝天白云,那回流之下搏击的精灵,天设地造以及湘水呵护的神奇。

湘,惯常指湘水。湘水之美,观者皆有感受。典籍中涉湘即美,湘云即香草。湘妃竹,美的斑竹。湘绣,世界名绣。然而,湘,又指烹煮,却是令人想象不到。如湘鱼,那就是煮鱼了。于以湘之,维锜及釜——《诗·召南·采苹》。湘鱼,湘回渡鱼,就是一锅煮了用盆盛了,一干人等细细品了,时间被湘江带走了。

正文 扁豆

扁豆藤长满了篱笆的时候,它就开花了。花呈蝶状,立于花柄,比较有散文化倾向,前面的花结了豆荚,后面的花接着开,从初夏一直到深秋,开它个没完。我印象中,扁豆活该是跟篱笆在一起,有了扁豆的缠绕,篱笆成绿的一簇,喜欢招引蝴蝶和麻雀,间或有马蜂飞来。

扁豆开白色的花和红色的花,白花的叫白扁豆,红花的叫红扁豆,它们的味道不尽相同。白扁豆肉厚,形如半月,乡间有称蛾眉豆者,可以煮得绵软,微甜,干炒则要有韧性一些。红扁豆是周边红,愈往内中,色泽愈淡,未红处是青色,肉薄,极有韧性。有的地方,叫红扁豆为青扁豆,这种用色泽命名的方式,是图直观,一目了然。

春天原想种植一株扁豆和一株丝瓜,皆因那时黄沙滚滚狂风劲吹,找不回南国春天播种时的那个怡然心境,便是罢了。到了秋冬交汇时节,八里桥市场忽然来了许多扁豆,就想起了南国与篱笆,河流与山冈,秋天的芒草与枫叶,就买了一些扁豆来细做。洗了扁豆,将扁豆周边的筋撕了去,又一中间对折,一分为二,热锅干炒,再佐青辣椒丝,或者切扁豆丝干炒,仍佐青辣椒丝,如是有红辣椒一只切丝佐入,会令一盘扁豆色彩艳些。今秋买的扁豆,多为红扁豆,炒的红扁豆,青味也重,似乎红扁豆有多些的江南味道。

吃炒扁豆,仍是以炒透为好,我以为豆类,宁熟透而不可有生的成分,尤其四季豆,未熟透而易中毒,它有一种豆碱吧。北京人把四季豆叫成扁豆,我多有不习惯。纵是在京城,吃炒扁豆,也能品到几许隐居的味道,它令人想起陶前辈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则爱感觉“摘豆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摘豆更有一种怡然的丰收心情。实际上,扁豆的足迹遍布许多地方,我在山西平遥的乡下,看到过许多红扁豆,那些豆子像山西人一样,质朴而自得,即便是红色,亦与艳丽无关,仿佛是悠远岁月里的红,抵达唐朝或汉朝,它生长在土地之上,篱边地角,足下有一捧土,十分谦虚地扎下根,然欲望之藤就十分的执著和蓬勃,一直要把一方土地都覆盖,那一簇簇的绿意,就在生命的空间存在了。

正文 东阳鸡

有时候我想,出文化人的地方,必然出名吃。或者说很多名吃,就跟文化人有着关联,像北京人喜欢吃的肘子,菜名叫东坡肘子。据我所知,在东坡先生写作“大江东去,浪淘尽”的黄州赤壁,还有一种油炸的食品取名为东坡饼,至于这些食品是不是东坡先生当年所喜欢吃的那样,就无法考证了。湖北房县的百姓所酿的米酒,也非常有意思,居然叫皇酒。乍去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他们是说的黄酒,因为黄酒大抵可以算米酒的通称,江浙一带的人,都喝黄酒。及至搞清了他们称自己的酒为皇酒,我就大大惊讶了:皇酒是随便就可以叫的么?待打听清楚,方知道叫皇酒并非是没有根据,原先此酒本不是百姓所酿,而是武则天的嫡子李陵王发配到房县时从皇宫携至,还有一套繁文缛节的酒规,凡三百六十条。

东阳当然是自古出文人,历史上唐宋两朝都出过宰相,像朱熹、陆游都曾游历及逗留东阳,当代的大学者严济慈便是东阳人。据称,东阳市散布在海内外教授级的文人学者多至千余人,真可谓是一个文人之乡。那么,东阳如果出了名吃,也就不奇怪。东阳的名吃,我以为要首推东阳鸡。1995年的国庆节前,我去杭州,恰好东阳籍易学家李土生先生盛情邀我去他的家乡东阳一游,我欣然前往。

李土生先生钻研《周易》二十余年,亦得正果,一路上向他讨教,且开玩笑地请他测了一卦,倒也是被他说得有些准头,我说倒不如我去炒股,你来帮我预测,李先生即正色道:不可,这万万不可。其实这也是笑话,我怎么可以放下写作去炒什么股呢?一路说说笑笑,就到了东阳。李先生的家在东阳的上卢镇仙山村,此处离东阳市约有个把多小时的路程,车沿着美丽的东阳江疾驰,一路江水悠悠,翠竹依依,青水白田之上,坐落着新式的村庄,比较新奇的江南景色,只感觉到看不过来。不久,便到了李土生先生的家。仙山之村大名不虚,村后左有龙头山,右有虎头山,以风水理念来看,那便是左青龙右白虎的呀,就在李土生先生家里住下。其时已是黄昏了,一路颇为疲倦,吃了一碗也是当地特产肉丝下的“米粉干”,洗了便呼呼睡去,直至二天上午九点钟才起床。从楼上下来,就看到李土生先生尊母大人指挥众人搬水缸,生蜂窝煤炉子。我顿有疑虑,如此兴师动众,该不是因为我来的缘故吧?我当下拉过李土生先生问:李老师,可别为我忙乎,太不好意思。李土生先生笑笑,说:不这样可不行。我说:为什么不行呢?李土生先生说:你不管,等我们回来吃吧。我仍是心存疑惑,又问:你们家不是已经烧液化气了么,何以还要生煤炉呢?李土生先生说:这个有讲究的,有兴趣你就看着做。

我就看着,他们是做一种鸡,做东阳鸡。问了,此做法叫百步香,我觉得不如叫东阳鸡,人家有德州扒鸡,道口烧鸡,成了名物产呢。做东阳鸡繁琐:一只约二斤重的东阳土鸡,相等的五花猪肉,切成块放进砂锅里,放上大约半斤生姜,加上蒜,豆制酱油,自家酿的沉缸黄酒,与之拌均,再加上刚从井里打来的清水。我以为这就可以放在煤炉上煨了吧?不是。先在炉子上坐上大铁锅一口,锅上摆四块红砖,将一口小号的水缸搁在砖上,水缸内又摆上一块红砖,这才把装着鸡和猪肉的砂锅放进水缸里。然后,再将一口水缸倒扣在那口水缸上,整个工序这才宣告完成。

李土生先生对我说:中午是别想吃了,得等到晚上,最起码要八个小时。

我的老天爷,这鸡不煮,不蒸,也不炖,不烧烤,生硬硬靠水缸中的温度烘制,而且是连水缸也没有直接接触热源,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火!终是吃遍南北,此方头一次遇见到,即使苏州的叫花子鸡,那也包了泥在火上烧,这真是极有创意的构想。

我和李土生先生到山里去转了转,山头上整天有雾,山的中间有一个水库,山侧有一块据说是仙人石,以我粗浅的地质知识判断,这块与山上的岩石结构完全不同的孤石,很可能是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陨石。李土生先生介绍,老辈人一代代相传,说是一个仙人担石从天上路过这里时不慎掉下一块来,从此生根在这个山上,这传说不正好也说明是陨石么?

晚上的宴席很丰盛,东阳鸡是主要课题,这道菜是用火而未见火烹制而成,历时八个小时。此味真是难得品到,我赶紧灭了烟,把自备的洗漱用具取出来,到门外去漱了口,洗除掉吸烟喝茶的异味,这才端端正正地坐到席上。

果真味道非凡,东阳鸡不嫩,不老,绵爽却不烂,口感极佳,味道始而淡,渐渐味愈浓,回香悠久。品过一块,良久仍有醇香余在口中,韵味绵长。那泛着金色油花的汤,亦显得醇厚。然而,李土生先生却说:真正的鸡味是在猪肉里面。于是,我夹起一块五花肉吃,绵软清滑的猪肉,亦不油腻,透溢着鸡肉的芬芳。便是这样,喝着李土生先生尊母自酿的沉缸黄酒,品尝着东阳鸡,议论着东阳的乡风民俗,竟直到月至中天。有了美味,时间走得飞快,沉缸黄酒不上头,喝多了有些飘飘的感觉。

想起来,东阳的名吃还有麦饺。我跟李土生先生到上卢镇上去吃过麦饺。上卢镇是一个古镇,小镇有河流穿过,水面上浮着白鹅和呱呱乱叫的鸭子。照例有妇人蹲在水边洗衣。镇上有各种生意,多是卖土特产,有卖香烛和草纸,有卖小柿子和野鸭子,有卖莲子菱角鸡头米和荸荠,也有穿笔挺的旧中山装口袋上插两支钢笔却摆摊用毛笔悬书给人写对联的老式书生……总之,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小镇上很热闹。我们来到一个卖麦饺的摊档前,这里还有那种穿侧襟衣裳,头戴尖顶斗笠的妇女,也有摩登得很的年轻女郎,我们坐在其中吃麦饺。麦饺用平底的锅煎,平铲,拿鸡蛋和了面粉,包上藕丁、香干、青豆、肉丁、粉丝、红辣椒皮等等,折成三角形,在锅上煎得通黄,有些类似于武汉的豆皮,只不过豆皮内以糯米饭为主,而麦饺不是。麦饺很好吃,我甚至认为,比起杭州的小笼包子来,我更喜欢这种快餐式的麦饺。

去东阳吃过东阳鸡,尝了麦饺以及其他的东阳特产,我觉得东阳的食文化很发达,我甚至敢肯定,这东阳鸡的制作方法一定是文人所发明,想想其他业中人士抑或百姓,怎么可以花上如此繁琐的工艺,加上如此之长的时间来制作一道菜呢?

正文 博山烩菜

博山是山东淄博市的一个县,据说淄博就是从临淄与博山两个辖区的地名中提取的。临淄是齐国的首都,我去过,博山就没有去,唯其有吃,至少在淄博问起人来,贵地有何可吃?他们必言博山。噢,博山人会弄吃的。这十分奇异,因为在淄博所辖的县区中,博山人独善吃,边上的地区几乎一个名菜都没有发明出来,其实应该惭愧,张店是主要的区,张店什么菜也没有。

博山人的吃,大抵上也是平民菜肴,如烩菜、豆腐箱子等,仿佛都不入正席。然对于好吃之徒而言,这边缘化的菜谱,或曰愈是民间化的事物,它的变异性愈少,纯朴之特质愈多。故淄博人,皆吃博山菜。我是在张店吃的。

博山烩菜是一道汤菜,烩菜为北方叫法。这道汤菜有多么的讲究,或是多么的不讲究,都可以说出典来。我在淄博仅呆两天,就吃过两种不同的博山烩菜,有一种比较好吃,有一种不怎么好吃。我吃的博山烩菜,用咸肉做的汤。咸肉多瘦肉,外面裹面粉糊,略略油炸,搁汤锅里煮。辅菜是菠菜、粉条、豆腐干子等,蔚然一锅,汤介于浑厚与清鲜之间,内有隐隐咸肉的醇味。

吃博山烩菜的方法有两种,一是用勺舀至小碗里,吃菜喝汤,皆在一小小乾坤之中;一是先从大钵子里挑肉吃,吃些实在的内容,辅之以喝汤,且应当喝得大汗淋漓。第一次吃博山烩菜,我一个人的干活。我当然先从大钵子里挑肉吃,我曾经有打捞队长之美誉,就是无论在什么汤中,我都能够将内里的重要内容打捞干净,实施的是无遗漏吃法。

但是,我不解这样的一道汤菜何以取名曰“烩菜”,后来再度打听,博山烩菜何以为汤?何以正宗?就被告知,没有正宗。它的起源则险些毁了我的美好想象。原来博山烩菜,根本就是将上一餐所有的剩菜搁在一锅里煮,一锅煮天下,一勺定乾坤,这便是民间美食的意趣。一道杂菜汤而成名,并作为一道名菜源远流长,确实耐人寻味。我至此时,吃着博山烩菜,想着这片曾经出过南郭先生的土地,它在历史上有着自己的宽容度,博山烩菜也恰是齐宣王的乐队,内里足以容下一打南郭先生。故此,博山烩菜在哲学上存在其宽容与大度。

关于汤菜,它是一种集体意识的体现,举凡高贵大雅与低贱流俗烩于一锅,融合的是一个混沌意味十足的汤境,在各自包容的前提下,共同打造出一锅好汤。博山烩菜的意义,自是在审味之外,也有着一种普世真理,便是无论多么的高贵与卑微,在汤的世界里,皆皆有其发散个体特性的机宜。所以言汤,不必独尊燕窝鱼翅者,以博山之法以烩之,是为大同世界也。

正文 鸡腿上的红丝线

我的家婆是湖北大冶城关镇人,母亲的妈妈在大冶这个地方不叫外婆,也不叫姥姥,叫家婆。如今城里小资一点就叫“家家”。家婆在大冶精神生活中地位极重要,像旧时中举之事,张榜公布,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头一件事就是披红绸,骑快马到家婆那里报喜。

家婆的厨房外是大冶湖,涨水时坐后门槛上钓鱼,湖面上有水鸟和鸭子,过往渔船、运输黄沙的货船,隐约有木勺舀水声,先是木勺与船板的碰撞,接着湿木勺与船板之间一记长得带拐弯的擦刮声,然后,哗的一扇水泼在湖面。往复如此,直至船儿远去桨声消失。我印象深的还是吃,家婆用糍粑、高粱粑、年糕和腊肉煮一大碗,又搁青蒜、菠菜或小白菜芯,我总是吃得结结实实。

我的记忆内面,大冶的精神文明规范极完整,或者就说民间的各式礼仪完备,然物资生活在很长的历史长河中,都有一些匮乏。大冶从春秋战国时就开矿冶铜,是中国青铜文化发源地之一,至唐朝中期,划鄂州三个乡专门立县冶炼,由皇帝老人家亲笔题名:大冶(大兴炉冶之意)。大冶自三国以降,兵荒马乱一词都与之相关,近代的大冶人,以及多数鄂东南人,都从江西迁入。物资匮乏,就会使许多文明行为变异,尤其吃的礼仪。吃的礼仪主要为劝吃和禁忌两大块。劝吃总是差不多,禁忌则各有不同。在大冶船工吃鱼不许翻鱼身,它有“翻船”之嫌。其他重要的宴席上,则最后一条全鱼不能吃,厨师也就用面粉裹了鱼油炸,鱼被炸得硬硬的如一只大飞标。既不能吃,就得做结实了。它的意义在于“年年有余”。有鱼和有余,这个谐音有趣,是一种美好的象征。

鸡腿不能吃则不是这样的禁忌。在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罢,大冶的礼俗,有了外甥、女婿此般重要客人上门,就必须先下一碗鸡汤面给客人吃,面内又须有一只鸡腿。面条不缺,大冶地处幕埠山脉中段,长江中游,系水稻和小麦复合种植区,短缺的是鸡腿。平日来客杀只鸡待客便罢,惟逢年过节客人走马灯似的来,来一个一只腿,来两个腿一双,纵是开了一个养鸡场又怎么样?关键是旧时就没有养鸡场,没地方买鸡腿,鸡腿全部得取自自家的鸡,真有钱的大户人家,估计买得起那么多鸡,却也负担不了。因为买的是全鸡,然全鸡亦只取得出两只腿,为取两只腿而买数十只鸡,成本太高。故大冶地方上的内部客人皆知,面条埋着如坦克炮的鸡腿不能吃,端碗头一筷子就夹起鸡腿放回菜碗去,吃面喝汤。再来客人,这鸡腿又埋到下一碗面里。当然,那都是干净面,不存在卫生问题。

似这样,一般零星的客人好打发,来了一群人就难,一次下三五碗面条,鸡腿就增至三五只。在鸡腿不够的日子里,通常需要找邻里借,东家借一只西家借两只,就凑足三五只。丰满的鸡腿,力量的鸡腿,芳香的鸡腿。然鸡腿是要还的,年节期间,邻里立马也会有客来,鸡腿周转的频率高,故鸡腿须做记号。鸡腿上自然不能写字,也不能绣花,就在腿骨节那里系一根红丝线。也可以系绿丝线和黄丝线,但人皆喜欢红丝线,就增加根数以区别,它不是法律规定。

客来二十人,就拿一盆沿街借,借回一盆鸡腿,分别将其埋入沸面,然后再被夹回菜碗,搁回盆里,沿街逐家地还。在旧时短缺经济时代,它属民间互助行为,别人家来客也借。还有辅助工作,一是客人误吃鸡腿,发生误吃事故是不幸的,客人会难受。为平安保险主人或者代理人就大声招呼:那面里有鸡腿啵,吃啊!吃啊!听提示,忘记了把鸡腿夹回菜碗的人,就立即面带愧意地将鸡腿夹回菜碗搁着。还有一种情况,或有司仪小声向外地客及小客人交代,鸡腿是搁在面里表达敬意而不能吃的。

历史艰难地翻过那一页,在物质已经丰富的时代,礼俗在渐渐地消失,因为在面条里埋一只鸡腿,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盛大礼节,索性将面条里面埋鸡腿的礼仪取消了,惟鸡汤下面的传统流传了下来,大冶后来有个品牌的鸡汤,叫“四斗粮鸡汤”的,声名远播,一直卖到海口。知道鸡腿上的红丝线,就明白大冶能有好鸡汤不是没有理由。

正文 顾景星:结茅为庐著大书

蕲水悠悠出大贤,时间浩浩忆黄公。蕲州城东黄公山下,青灰色的蕲艾,凤尾状的蕨类,蓬勃扩张的野菊和深厚的狮茅草掩映一方墓碑,经过岁月风雨的侵蚀,长方形的墓碑上碑文已经有些模糊。一只黑色的蚁子从一片斜探过来的狮茅草叶爬到碑石上,它有片刻的打住,然后是行迹匆匆地上下往返,仿佛是一个文学硕士,正在研读一段辽远的历史,一个与茅草结下不解之缘的文坛巨子的深邃思想。

1687年,墓碑后的长眠者,白茅堂主顾景星留下46卷《白茅堂集》、200卷《黄公说字》后撂笔与世长辞,从此一片艾蒿、一片茅草,永远覆盖他66年的传奇人生。顾景星出生于蕲州全胜坊(东长街),母亲怀他的时候,父亲顾天锡梦见一颗星星降落于天井,形状如一弯新月,心里就特别惊奇,中国民间俗世文化里有托梦一说,梦见什么就是什么来投胎转世。写明太祖朱元璋出生,便是有一颗星星从浩浩天宇坠落到凤阳的朱家上空,腾起一片霞光,然后是“哇”的一声,朱元璋惊天动地地降生了。这是写非凡人的出生,这样的梦显然千载难遇,顾天锡梦醒后就立即占了一卦,得到的名字叫“景星”,景星自是顾天锡所乐见的,得子不易,得上天赐子易乎?遂取名景星,曰顾景星。

似乎天锡与景星有注定的关联,合而为“天锡景星”。顾天锡为天启七年岁贡,他承袭了顾家的书香,饱读诗书,通天文晓地理,精医术,曾经在天津、海淀等地周游讲学,得子顾景星后,被封中牟知县,拒不到任,培养一个承传书香的天才比去就任一个知县重要,这在蕲州文化里不成为问题。顾天锡隐居蕲州一心一意教子读书,除培养顾景星之外,他一生中的著述有《二十一史评论》、《易林说》、《举史》等22种。再往上排,顾景星的祖父顾大训亦为岁贡生,曾被朝廷封南昌通判,藏书5万余卷,还著有诗文8卷。顾景星另外得到外公、曾任刑部尚书的冯天驭赠送藏书81柜。

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顾景星与世长辞。《黄公说字》由其三子顾昌及孙子们相继校录誊写,直至乾隆十四年(1749年)誊清正副二本,从编著至此,耗时长达76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列入存目类,在总目提要中称顾景星为“记诵淹博,才气尤纵横不羁,诗文雄瞻,亦一时之霸才”。

敷伤。打尖吃饭。内黄的羊肉汤辣得出奇,那是胡辣,烩面又厚又宽。顾景星对随行官员说:看看,我已经是一个残疾人了,什么也做不成了,让我回去养伤吧?天才的算盘这回是打错了,随行官员说:顾先生,我们只有把您送到京城的权力,没有放您走的权力,您只有去给皇上说了。说罢,又将顾景星塞入轿中,为安全起见,随行官员在轿门外面加了一道栓子。

顺治十八年(1661年)出了一件令天下文人墨客山林逸士强烈震撼而冰寒彻骨的大事,即在江苏吴县发生的“哭庙案”。哭庙案的主角是金圣叹,起因便是吴县县令贪得无厌,对治下农民强取豪夺,使得吴县乡民怨声载道,生计维艰,金圣叹遂领走投无路的农民哭庙控诉,欲控倒贪官,谁曾想此时正值顺治帝驾崩,举国皆设灵堂哀悼,是为国丧期,金圣叹反被贪官诬陷大逆不道,图谋造反而获重罪,被判以腰斩杀害。金圣叹,少即有才名,喜批书。曾集《离骚》、《史记》《杜诗》《水浒》合称《六才子书》,为各书进行批点。他所批改的《水浒》因见解独到被广泛引用。“哭庙案”是清廷重权轻道的外现事件,也是清廷在“诏征天下山林民间隐逸入朝”透露一缕亮色之后的一次自我抹黑,给欲与清廷合作的汉族知识分子一个沉重打击。

返回明朝末年的蕲州城,复活那个时代的文化记忆,在熊化岭,顾家占据着当地的文化高地。城内有荆王府,大明王朝的官宦名流、文人商贾、贤达隐逸,无论陆路(驿道)南北往来,还是水路(长江)东西穿梭,皆要来蕲州逗留。因此,蕲州的文化与京城和其他发达地区具有同构性。又有书院、族学、义学和私塾等较为完善的教育体系,教育普及率高,信息通达,这块文化高地的历史地位可以探知。

跳轿自古只有女人为,岂有男人尝?顾景星的天真在于,以前托病辞官,屡用则令清廷生疑,况且也并非真病,如果真病尤其是看得见的伤病,朝廷会网开一面。思之,愈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看来,这一回不付出一点痛苦是不行了,且惟有自伤一条路。

是夜,江风劲吹,雪花飞旋。张献忠率200轻骑从蕲州城下游60里的广济县长途奔袭,梦中的蕲州城,荆王府的人突然从温柔梦乡惊醒,映入眼中的是一个血光淋漓、惨绝人寰的噩梦:屠城!江水呜咽,北风凄厉,这是辛巳罗州屠城之后,再次降临蕲州人民头上的灭顶大灾!张献忠屠城,结束了蕲州城十代荆王的统治。封王制在明朝的皇家家族权力分配制度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所以关于荆王府的一切巨细变故,正史野史皆有记载,惟张献忠的屠城细节,在民间流传多个版本。如张献忠的出发地有黄梅出发与广济出发两个版本,真实的应该是从广济出发,率200轻骑。屠城之前,张献忠已在荆王府安置了密探,因而得以从荆王府、蕲州城里应外合,将荆王府里王爷和他的后裔、亲戚家眷、乡绅世族一网打尽,惟有将军得到一个丫环的报信从城墙上吊筐放逃了两个朱家后代,他们埋名隐姓给人放牛为生,其余悉数被张献忠捉拿尽斩。当然,逃到城外东长街的文人士子也幸免于难。那一夜悲声响彻蕲州城,血光与火光染红雪夜的天空!意外的是,顾景星和父亲顾天锡、姑妈顾永贞也被张献忠手下的农民起义军捉拿。顾天锡、顾永贞和顾景星三个人被带到张献忠面前。顾家是蕲州城文昌世家,居蕲州熊化岭、全胜坊一带,张献忠定然知晓。然而三人中,一父一子两个男人不杀,张氏屠刀直指弱女顾永贞。一个农民起义领袖,或曰一个草莽首领,张献忠不会放过不共戴天之敌朱家王朝的任何人,不放过荆王府的亲属及其密切相关的人自是推理之中。要杀顾永贞,顾天锡首先不干,他挺胸昂首,要求以自己的一命换取顾永贞的命,便要替顾永贞死!顾景星年轻气盛,心里搁不得一点沙粒,非贪生怕死之流,他见状亦上前去,面向屠刀请求一死,用自己年轻的生命保住父亲和姑妈的生命。

雪夜的静谧被打破,屠城的火光点亮了蕲州城的夜空,一边是悲号哀凄,嚎啕乞生,一边是冷面向刀,争相代死,父子两个文弱书生的英雄气概,竟将一代枭雄张献忠感动,当即下令释放顾景星一家三人,且派了一个名叫张三的小头目随他们去专门保护顾家。

蕲州城一场浩劫,世事突变,江山含悲。张献忠屠城后,身在城外东长街的顾氏一家仍然余悸在心。几经商讨,顾氏家族决定返回祖籍江苏昆山避乱,以待来年天下太平再作打算。顾景星遂随家人一道返回祖籍昆山,这便是祖籍或曰故乡的好处罢,一个乱世时的备留居所。在昆山,顾景星开始了劫难之后的清贫书生生活,顾家浩繁的藏书,以及顾景星多部著作皆毁于张献忠攻蕲,真个是读书惹了谁。

1645年9月,顾景星赴南京参加北京、山东、山西、湖南、河南、辽东、湖北七省流寓贡生考试,获拔贡生第一名。接下来的十月应武英殿廷试,授福州府推官。顾景星是为一代霸才,只要进考场,其必获第一。但是进了官场,顾景星就是一个尚未发蒙的孩童。上任不久,他便直陈时弊,上奏《敬呈四事疏》给弘光皇帝,却被通政官扣押不报。此事给顾景星极大刺激,弘光小皇帝的昏庸无能,前方有清军南下,直逼江南,大片江山丧失,小朝廷陪都南京岌岌可危,后方官场数不尽朋党倾轧,尔虞我诈,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百般贪相,令顾景星倍感失望。此时偏遇南明朝头号奸臣马士英密招顾景星,使者向他透露马士英希望顾景星归附于他的意图,遭顾景星严词怒斥,断然拒绝。其时南京城的百姓编有顺口溜:

顾景星聪慧早熟,在父亲顾天锡的悉心调教下,六岁会吟诗作赋,九岁则已经遍读经史。崇祯七年(1634年),顾景星15岁,父亲带着他去黄州参加黄州府试,初出茅庐,一考高中,冠九属第一。科举时代,考试是人生第一关,15岁初次参加府试获取第一名,自然可以将诸多范进式白发皓首屡试不第的祖父级老童生活活气死,黄州考棚街不给庸才留席位,但是历史就必然会给天才留席位吗?只有历史可以回答。

为官数月,顾景星满目黑暗,无所适从,遂托辞无法做官卸任回家,从此闭门著书。南明朝眼见大势已去,改朝换代,已不在话下。此间,顾景星与反清文人魏僖、杜浚过从甚密,共表对旧朝的怀念和对新朝的反感,他的一些词中也强烈地透露出故国之思,黍离之痛:“永嘉恨,难磨灭;天宝事,何人说?向玄都观里,偷弹泪血”,“问嫦娥,何事不长圆?山河缺!”(《满江红·和王昭仪韵》)。但顾景星也曾与仕清文人施愚山、汪渔洋唱和,把盏对月,拨弦长歌,惟顾景星已绝意仕途。顺治二年,清军攻下昆山,多罗贝勒强行将顾景星带至军中,授其原职“推官”,令他随军南征浙江、福建,顾景星以必须“奉养父母不能离家”为由决意推辞,终得以脱身回到家乡。此时,顾景星得知“扬州十日”的消息,大骇。明臣史可法就义,清军十日屠杀扬州百姓80万人!扬州屠城惨绝人寰,惊天地泣鬼神,扬州已变成一座死城。顾景星庆幸没有倒在清军的刀下,也庆幸未随清军仕清。

江南战乱不止,危机四伏,令顾景星长长地怀念蕲州,顺治八年(1651年),顾景星奉母灵柩归蕲州。重新踏上蕲州这片土地,麒麟山下,雨湖之滨,蕲州城已是一片苍凉。

自张献忠毁荆王府屠城以后,顺治二年(1645年),又遭南明总兵官马玉良部下劫掠。马玉良原驻守武昌,因痛恨奸臣马士英贪赃枉法,为所欲为,遂率兵沿江东进南京欲除马士英而“清君侧”。其过蕲州时,士卒焚掠蕲州城,见城内外无物可取,竟尽伐蕲竹而去。同年,清军占领蕲州,降蕲州为散州,划黄梅、广济归黄州府,蕲州设绿营,绿营参将为正三品。但官兵无粮饷,四处抢劫,百姓非死即逃,田地荒芜,全胜坊一片废墟(全胜坊为东长街。蕲州有三坊,城内为一坊,城东全胜坊为二坊,城北至缺齿山为三坊)!顾景星率一家老小返蕲,无所寄居,遂垒石结茅为庐,采野菜充饥,《白茅堂集》有《野菜赞》记述这段生活。顺治九年(1652年),蕲州爆发虎灾,群虎穿村袭城,虎以城内空房为穴,白昼出穴捕人,夜潜入室内吃尽全家。一时间,蕲州城内外被老虎吃去百余人。官府灭虎无术,请人作《驱虎令》驱虎。

夏天,雨湖上的红莲朵朵开放,荷上飞过去的是长脖子的鹭鸶,日转云移,湖风掠过,圆荷滚滚。隐士生涯,田园风光,有宏才巨构,《黄公说字》处于写作流程之中,博学鸿词科开设得多么不是时候!顾景星以为可以像顺治十六年躲过“诏征山林隐逸”那样,省却清廷的诸多纠缠。不然,顾景星一个误判,康熙皇帝是决意要招他进京,毫无回旋的余地。督、抚官员亲临家门,强行将顾景星送入轿中,委要员督送京城。康熙的行事风格是:高效、果敢、一言九鼎!不过,这不像是在举荐博学鸿词大学士,颇有些像押送一个要犯进京。因为即便是用轿子抬,它也是违背顾景星意志的。

江山在,村城破,战乱不休,主人更替,不能忆当年!顾景星始将其著编辑为《白茅堂集》。此间,顾景星的同窗,清朝开科状元(清朝于顺治六年开科),黄冈另一才子刘子壮专程从黄州来蕲州拜访顾景星,顾景星得报,闭门坚拒不见,他认为刘子壮参加清朝的科考是为有失民族气节,刘子壮只得落落而返。

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清廷的版图迅疾扩大,然百废待兴,需要天下贤良才干,尤其是汉族知识分子,以实现清廷大治天下。故下诏广征天下山林民间隐逸入朝做官,地方抚、藩官员再度忆起结庐著书的顾景星,于是前来游说、动员顾景星进京做官,几近胁迫,顾景星断然不从,执意于其“野客思茅宇,山人爱竹林”(王勃诗)的隐逸读书生活。在蕲州,那山,便是麒麟山;那竹,便是蕲竹。

这时候,蕲州最普通的食品油姜、蕲芹炒丁香干子都成了记忆中的美食。油姜,是读书人的美食,其味微甜、微辣、微咸、浓酱香,开胃生津顺气,为江苏帮商人所创,最著名者为纪万源商号所制“纪万源酱制油姜”。蕲芹的芳香素浓于别地的芹菜,其苗高尺余,有大的白色块根,枝密而无主干,丁香干子亦为蕲州制法所制。没有吃的,这是多么恐怖?而顾景星,人称其为美食家,一个大文豪,大美食家,只能吃野菜,啃草根度日。

康熙十七年(1678年),经历“哭庙案”之后清廷重新对汉族知识分子敞开大门,开设了一个极有创造性的特科——博学鸿词科,由朝内大臣举荐天下名士应试。顾景星在这次名士举荐中,照例是排在名单的前列。顾景星在野,却像一条注册备案的鱼,每一次捕捞都必须网上来,看看其是否活着,活得如何,鲜活和滋润,愿不愿意进皇家大池。

顾景星拒绝应试博学鸿词科,他的理由是身体有病,病是顾景星抗拒清廷的惟一武器,而写作一部长达12集200卷的巨著《黄公说字》根本不算什么,连不进京应试的理由都谈不上。顾景星此时正在写作《黄公说字》,这个浩大的工程显然只有在蕲州进行,小城尚有些安静,其空气、水、饮食和建筑皆益于读书著述,而著书则是文人的必修之课,是那个时代文人学士的人生第二条道路。

历史上没有比明末清初的汉族知识分子更痛苦的了,他们的前半生都是在求功名中度过的,苦读勤思,造就经国之才,大明王朝却崩溃了,而清廷屡屡征召,则因道不同而不与为谋,随之康熙的文字狱令知识分子不寒而栗。腰斩金圣叹,用一个正义在胸的大才子生命袒护一个清廷极度贪污腐化的小县令,屠刀上血迹未干,转而设博学鸿词科向天下招贤纳士,世间荒诞莫过如此。

<span>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

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span>

向北、向北!沿着大别山下的黄州、麻城驿道北去,过桐柏山进入河南省境内,在信阳小憩,然后过驻马店、周口,吃了开封的灌汤包子过黄河继续向北。坐官轿走官道,沿途有驿站接送,吃住有安顿,闻大学子顾景星之名,亦有小小的接风洗尘开怀畅饮的场面。蕲州人善饮,但都是微量。与那些初求功名的学子比起来,博学鸿词科的赴考,又如封疆大臣返京。

愈往北去,随着轿子忽悠忽悠地颠簸,顾景星的心就一跳一跳地焦灼:进了京,不试不行,那就是硬抗朝廷,试则必给清廷做官,做官是违背自己心愿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才的人是那样渴望有才,岂料有才也能招祸呢?譬如金圣叹,又譬如轿中的顾景星,冤哉痛哉,有才亦无宁日,难得善终啊!

进入河南内黄,前面就是河南安阳,过安阳即是河北邯郸,邯郸学步,断为大忌,想到蕲州,有《黄公说字》浩大工程,此生大愿,搁即荒没;思那京城,紫禁城茫茫宦海无涯,深莫能测——想到这里,顾景星打了一个寒噤,不禁仰天长叹,泪流满面:我顾赤方,此生毁矣!于是,一代天才顾景星想出一个天才又天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主意:跳轿!

内黄驿道沙尘滚滚,车马匆匆,大批大批八旗军由北向南挺进。是时,平西王吴三桂在湖南衡阳立国登基,自称皇帝,国号“大周”,此为“三藩叛乱”走到了另立朝廷的极端,康熙皇帝紧急增调清军南下平叛。经历过顺治二年“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的顾景星,料知又有无数生灵将惨遭涂炭,心中不免长悲,坚定了他不进清廷的决心。

顾景星毅然从轿内冲出一头栽下!但落地时,他的右手本能地撑了一下。轿夫及随行官员猝不及防,见状大骇,待扶起顾景星时,他已是尘垢满面,右肩骨折断!裂骨的疼痛,尘垢与皮表擦伤的血流,顾景星斯文扫地,他像从战场爬回来的负伤败将,疼痛令他的额角爆出豆粒大的汗珠,面部肌肉极度扭曲。顾景星坐在内黄的驿道旁大声地呻吟,毫不理睬惊慌、尴尬、爱莫能助和担心失职之责内心又捉摸不定的随行官员,他在极短暂的时间里确定自己的伤情,要知道蕲州出医生,明朝出了李树言、李时珍两位御医,其父顾天锡即通经史,精医术,所著经学、医学诸书多入《四库全书》。顾景星知道自己是伤筋动骨了,想到自己平白无故被强送去应试博学鸿词科,好端端地要进行自伤,不由怒从心中来:我残疾了,啊,我残疾了!你们该满意了吧?该送我回蕲州疗伤了吧?

随行官员不敢触碰顾景星的眼睛,他们低下头去,任由顾景星悲愤咆哮,心中对这位从头至尾不愿进京的倔强读书人产生敬佩之情,一路上交流对其有了深入了解,无法不被其渊博学识折服,便是悟出朝廷何以对一介书生如此器重,而他——竟然不惜以自残的极端方式拒绝做官,真是一条汉子啊!

顾景星府试院试皆获第一,且严父指教,博学广记,加之深厚的文化积淀浸润,前程应是不可限量的。进则为仕,辅佐朝政,治国安邦;退则为隐,著书立说,设馆讲学,只要有一个合适的平台,断不可能无为。然而,世界上的天才总是选择糟糕透顶的时间出世,顾景星的时代,正值明朝日渐衰弱,官员腐化,民不聊生,农民起义的烽火纷纷燃起,直逼没落又腐化的大明王朝。

一路颠簸到了京城,顾景星带伤参加了博学鸿词科考试,全国被推荐者162人,录取50人,顾景星果然录取,授官翰林院检讨。顾景星一面疗伤,一面读书交友,其中结识了曹雪芹祖父曹寅。是时,康熙皇帝想出一个绝妙对付明朝知识分子的法子,就是组织明朝遗民们撰写明史,反思明朝的没落根源,从而转移他们对清朝新政的抵触情绪。

次年三月,康熙皇帝接见顾景星,顾景星再度托病请求辞官回乡,康熙御准,顾景星得以回蕲州,从此闭门著述,无关他事。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黄公说字》完成二稿,时任江宁织造的曹寅得知顾景星另一部著作《白茅堂集》完稿而无钱刻印,即捐银一千,促《白茅堂集》付梓刻成。《白茅堂集》凡46卷,内容包括楚辞、乐府、民歌、诗赋、策论、奏疏、史论、传记、文序、杂著及蕲州地方史料。

为刻《白茅堂集》,曹寅曾于春日访蕲,其《楝亭诗钞》有诗《春日过顾赤方先生寓居》一首:

<span>因见季子到阶前,堂上先生尚晏眠。

逆旋芹香花复地,长安日暖梦朝天。

开轩把臂当三月,脱帽论文快十年。

即此相逢犹宿昔,频来常带杖头钱。</span>

崇祯十六年(1643年)正月二十六日,天空下起了大雪,江北大地一片银白,凤凰山和麒麟山银装素裹,雨湖众多长堤如银链弯曲盘桓,残荷白鹭,清水微澜,春节过后的蕲州城安详、宁静,青石板街上的爆竹纸屑被雪花轻轻掩盖,玄妙观的井沿被高覆银白一圈。正月大雪天,蕲州城的人照例来来往往,商铺摆出琳琅满目的商品,绫罗绸缎、瓷器、金银首饰、米茶油盐等一应尽有;读书声在众多族学、私塾和私家书房里回荡;照例也是蕲芹炒丁香干子,山药炖板鸭,九孔莲藕煨排骨,荆王府内外杯盏交错,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而读书人家,则是围着红泥小炭炉,用小盅斟酒,砂钵中或是豆腐煮鲫鱼,那一钵沸滚……恰好与诗文下酒。自饮自斟,人生便是充满了自爱的暖意。其时,观赏冰灯的时尚业已兴起,蕲州人做冰灯,惟不同北方的天寒地冻,故做法有别,是用竹筷结冰制作。无独有偶,中国最早用文字记载冰灯就是顾景星的《白茅堂集》。收入《白茅堂集》的《排冰箸雪中作灯》一诗描绘了当时在庭院砌冰堆雪,于其中燃点蜡烛的情景:“排冰聚雪在庭中,垮蜡光涵影不红。”用结冰的竹筷制成灯形,外面用雪涂饰,内中燃以蜡烛,置于院内,供人欣赏。这时候蕲州城的许多院落中,已经燃起了美丽的冰灯。

顾昌为编校、刻印父亲两本巨著劳累而卒。顾昌为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乡试举人,著有《西轩唱和诗集》、《江山笔助集》等5种著作。

正文 乡土中国:度量衡

度量衡是人类喜欢的东西,小时候用冰棒棍做过杆秤。用冰棒棍子做秤杆,用“霍香正气丸”的药瓶盖子做成秤盘,秤砣则用一把小型的弹子锁。当然,还要在冰棒棍上刻上斤、半斤、两的刻度,很难相信一些世俗游戏可以没有秤即进行,现在玩具厂包办了一切,剥夺了儿童的创造匠心。

读罢《旧中国苏南农家经济研究》(曹幸穗著)的总序,翻到目录,就忍不住直翻《苏南农家旧制度量衡》一章。对于中国乡间来说,度量衡是大有文章,我也以为度量衡是关乎文明的器具,小时在赣南乡下的老家,结识过形形色色的度量衡。我印象最深的是我跟我奶奶住的卧室,墙角上斜靠一根老秤杆,巨大无比,约有丈二长,直径则要超过锄柄,所以我对秤杆的印象十分强烈,它是一杆历史老秤。算起来,我们家度量衡也不少,十两制和十六两制的秤各有一把,比较令我惊奇的是,十六两制那杆秤的秤砣是石头的,一个梨状的麻石,上端有一个铁制耳环,经年经月,那个铁耳环豁了,我叔叔决计要修复它,他去打制了一个新铁耳环,然旧铁耳环的根锈蚀在石秤砣里面了,根本取不出,我叔叔就搁一颗海盐在上面,他认为盐对铁有腐蚀作用,想借助盐的腐蚀能力锈掉铁耳环的根,再安上新的铁耳环。我看我叔叔经常取出石秤砣检查盐是否腐蚀掉了铁耳环的根,那盐的腐蚀能力也太差了点。我叔叔还有一把骨秤,他叫“等盘”,属药铺物产,我叔叔开过一段时间的中药铺。“等盘”的秤杆是骨头的,秤盘是黄铜的,秤砣用一块熟铁打制成佩玉式长方体,其上限只能秤一斤,依次下去是分、厘、毫。我叔叔拎“等盘”秤药时,习惯性翘起小指头。我们家有一把黄铜尺,很重的,轮廓分明,刻度清晰,是我爷爷做裁缝用的专业用尺。我看见过我叔叔做过米达尺,实际就是公尺,用南竹的二层篾做,二层篾当然是最好的篾。我叔叔借来一把米达尺(也叫钢卷尺),按其宽度和长度制篾,那篾真有很好的韧性,我叔叔将篾搁进一只碗里,倒进油去再三地蒸,如是蒸成黄澄澄的篾了。精细打磨后,再画上刻度。那时候,我叔叔去做一个伐木工,见到验收木材的检验员扣尺寸,就拿出其篾尺量之,令其不能得逞。

关于我的故乡赣南乡间的度量衡,升不可以不谈。升的用度比较大,它是一个竹制品,即取一节南竹,削掉外层,沿口削圆润,以它量米。仿佛没有一严格的标准,各家自制竹升时可能借别人的升为参照系,其中有偏离之可能,但村子间各家升的大小,一般都知道。我们家蒸饭,一天用三升米,要加一些干番薯丝,别家也差不多。引发升的议论,通常是关于借米,因为乡邻间总有突然断炊的时候,而要把存储的谷加工成米,则需要时间。有人家使双升借米,即借出时使的升小些,回收米时,使的大升,这过程有趣,因为借米人回家时,也要用升量。然而,当她还米时,就必须备多一些米,这是防备借出方用大升验米。这样的人家不多,却十分乐意施借,而借米人也乐去这样的人家借米,是否彼此认定其为利息呢?我奶奶对此摇头。我印象中,比升小的还有角,三角为一升,三升为一斗,三斗为一石,取的是一种三进制。

《旧中国苏南农家经济研究》中介绍,苏南的度量衡同样乱,这纷乱也是旧中国农村商品流通及城乡交流的阻碍。于是,在1929年2月,南京国民政府参照国际公制及中国各地的度量衡使用习惯,制定了度量法。1932年1月,民国政府公布,禁止使用一切旧制度量衡单位,一律改用国际公制及标准市制。从此,城市和中心市镇逐渐通用标准市制,而农村通常还用旧制度量单位,且各村之间也不一样。苏南农家度量长度基本单位是老尺,老尺长度短于市尺,此外还有专门用来量布匹的“加一尺”和“加零五尺”,它们分别比老尺长一寸及五分。商贩用的“九五尺”则比老尺短五分,工匠专用的“营造尺”的长度相当于老尺七寸。苏南乡村的面积单位是用的亩,亩的计算方法亦有所不同。在南通县金沙镇一带以“步”计亩,每步(左右脚各跨出一次为一步)合旧尺五尺,相当于1.84米,每250方步为一亩。在太湖周边农村则以个稻计亩,收稻时以六棵稻为一把,六把捆作“一个稻”,大约400个为一亩。当地插秧通常株行距为:0.5尺×0.8尺。亩的计量,是土地转移买卖及租佃押典或交纳地租的依据。

苏南照例也有容量单位的普遍使用,其计量谷物的单位是老斗。老斗的容积大于市斗,一般在1:1.37~1:1.61之间。斗的不确定性很大,另还有“漕斗”“滩斗”与“河下斗”,用于交纳皇粮专用。苏南的斗多以十进制,有石、斗、升三种。称重的单位则多为斤,十六两制,分天秤、漕秤和康平,一老斤相当于1.18市斤。有一种专用来称棉花的秤,名为司马秤,它相当于1.16老斤。我特别喜欢这个“一老斤”,沽酒及称熟牛肉时这么来上一句:一老斤二锅头,二老斤卤牛肉,三老斤卤煮火烧。据《旧中国苏南农家经济研究》称,苏南还有十八进制十八两秤,二十进制二十两秤、四十两秤、双斤秤、苏法秤等,少用。100斤进位为担。

苏南大仓县实物容积与称重换算:

大米:1市石=160市斤

小麦:1市石=145市斤

大豆:1市石=140市斤

蚕豆:1市石=125市斤

元麦:1市石=125市斤

看起来,通常在乡村使用的度量制度都有各自的历史及各自的主张,我是比较喜欢十六进制的杆秤,还有一老斤。

正文 神农架:生命的家园

<h3>一</h3>

一只白冠长尾雉落在齐人高的高山杜鹃上,白茫茫的枯去的箭竹如同秋芦,金斑喙凤蝶在山荷花上飞舞,林蛙在潺潺小溪里“口邦口邦”地鸣叫,小松鼠攀援红桦树嬉戏,猕猴成群地在混交林边的灌木丛中漫步,它们身边有红艳的火棘果,点地梅一朵一朵地在地面上绽放,林边的珙桐开着洁白花朵。红隼,在蓝天上飞翔。金黄柔亮浅色的阳光,无边无际洒在苍苍莽莽的神农架群峰。

悠远、宁静、透明的时间,栖息在喧嚣的神农顶的夏天,一种叫做好蜂子的小蜂,它会落到人的鼻尖或耳朵上,它是一种肉食昆虫,捕捉更小的草食昆虫食用。在茂密的丛林中,藤类绞杀苍老的树木,苔藓布满石壁,蜜蜂嗡嘤,蝴蝶翩飞,大型兽类躲避人类的踪迹逃往老林深处。

人类的脚步已经抵达这里,进入悠远时光,高达40米的巴山冷杉林,笔直的树干林立,那些拥有数百年和上千年树龄的树木,它们的树冠遮天蔽日,森林里弥漫着绿叶的芬芳,展现一种苍翠的拥挤和繁乱。只有被天雷烧灼而死的枯树,它的树皮斑驳,枝干风折,孤立地直指青天。一些枯朽倒下的树木,静静地卧在森林之中,树上长出美丽的菌类,树边生满青草和灌木。而巨大的藤类,它们是乔木的伙伴与杀手,直径达100毫米的藤类,它撒出罗网般的枝蔓网住树冠,它的主干和副干死死地绞住一棵顶天立地的巨树,这种植物界的生死搏斗触目惊心!藤类往往有比高大乔木更大的力量,但是一些超级大树,却未有藤类近身,巨大的树冠能够夺去其他植物的阳光,这是它们退敌的一个方法。在森林,植物从对土壤的争夺到对阳光的争夺,表现得淋漓尽致,最终是对阳光的争夺。所以在茂密的丛林,植物的枝叶呈喷发式向上扩张。

战斗在继续。植物在岁月深处表现出来的不屈的战斗精神惊心动魄,神农顶大片大片的箭竹枯死,看上去像大片大片的芦苇,或巴芒。箭竹已经失去了枝叶,它们约半人高,呈灰白色,上端尖细,成片或成簇地生根一起。活的箭竹与普通的竹区别只在大小,箭竹低矮而细,它们生长着青绿的叶子,枝条柔韧,风拂而过,竹叶沙沙。箭竹林中间或有高山杜鹃,它们的花朵已经枯萎。死去的箭竹没有倒伏,成片成片地立着,在风中。

箭竹每60年开花结子一死,所以在整个山头或一个山群都生箭竹的地方,亡竹一片灰茫茫,这样的景象实在难得遇上。已经死亡的箭竹林,有些许零乱,然而齐拥不倒,因此也得名:守望竹。据说神农顶的箭竹每110年开花死亡。箭竹一簇簇的生长,然后漫山成片,竹类依靠根系在泥土中坚实地、无休无止地编织庞大的根系群,互相纠缠,不断扩张,牢固的箭竹根系群最终成为一张大网,将其他植物逐出它们生存的领地。开花结籽的箭竹死后,守护着脚下的土壤,它们期待着幼小的箭竹发芽成长。箭竹的种子,像小麦颗粒,山人将它采摘拌稻米,为产妇煮食,它极有营养,然采摘艰苦,收获无多。箭竹在临死之前,已经将种子播撒。然后,它们至少要挺立5年,只有新的竹子成长了,死亡的箭竹才会轰然倒下,腐烂为泥。植物,在为生存的土地而战时,表现出种种奇智。庞大的箭竹林,或许是一棵竹子和数棵竹子繁殖,它们不断地拓展根系,生出新笋,繁育新竹,在竹林中,没有其他植物可以成活,除非是早于竹子在那里生长的常绿乔木,竹子成片地包围别的植物,它们的拓疆运动无休无止。竹子是最柔软又最刚强的植物,箭竹如是。它们不到一人高,也许这是它们的弱项,所以箭竹群系顽强选择海拔2000米的高山,在这样的地方它们足以击退那些生长力盛大的阔叶灌木与乔木。

巴山冷杉、高山杜鹃都会来蚕食箭竹的领地,高山杜鹃生长得比较谦逊,它们小心翼翼地探足箭竹中间,树冠高过箭竹,一小簇一小簇的,它们还会跻身岩缝中。巴山冷杉是从箭竹林的边缘前往侵犯,它们巨大的树冠呈圆锥形。在高山草甸与针叶林混杂地带,植物还表现出比较宽容的状态,它们至少在地面上显得不露声色,只有在地下的根系紧张较量。但是,箭竹在死去以后仍能把守地盘,抵制其他异类前往侵犯。当新的箭竹群生长起来,世界焕然一新。也许熊猫是为此奔波,每当一个山群上的箭竹集体死亡之后,熊猫就失去生存的食物,它们开始新的迁徙。这种背井离乡之苦,在神农架的山群之中,一定发生过这种迁徙,熊猫也许还会回来。也许,它们毅然远去,永不回头。

高山杜鹃分粉红杜鹃和毛肋杜鹃。它们长成小型乔木,卵形而质厚的叶子,枝条密集坚实有力。它们开出的粉红色的花朵,极易令人误为山茶花。高山杜鹃连石缝也不放过,它们一再寻找空旷处,它们的高度不足以让它们垄断某个地块,杜鹃的鲜艳花朵是在春天开放。因此,在针叶林和高山草甸之间,高山杜鹃托起簇簇红云。它像桃花那样欢呼,摇动春风。但是,在神农顶,倒春寒的事情十分容易发生,一场春雨突降,入夜气温降至零度,高山杜鹃,这些最早开放鲜花的植物,花朵与枝叶都结在冰凌之中。于是,杜鹃花便成水晶花,在春天的阳光下晶莹闪亮,无比妩媚。

像所有的桦树那样,红桦树的皮总是一层一层地脱落,红桦树挺拔而坚立,它们的高度会达到40至60米,这个高度是神农架原始森林的高度写照。红桦皮可以做一种优秀的书写材料,宜于表达情谊,但是只有在神农架和秦岭,才能觅到它们的芳踪。在神农顶,与红桦树相伴的坚定挺拔者,还有巴山冷杉和华山松,巴山冷杉的枝叶较有层次,枝条水平外展,尤在一些山坳上,它们挺立的姿态无以匹敌。华山松的针叶粗短,稀疏但树干坚硬壮实。在风景垭的喀斯特峰峦之上,许多植物仍然寸土不让,一些峰峦上还有大型的巴山冷杉,它们形成一个群落,构成遥远的风景,只有苍鹰在那边盘旋。

夏天是这里的成长季节,早晨清凉明净,淡白的天空,清风漫过针叶和阔叶混交林,浅浅的薄雾开始弥漫。像永新的岁月,像爱人的娇唇,在山群与天际之间,红霞漫漫濡染。关于神农架,许多中外学者来寻找它的非常态,并且试图进入至今没有人类足迹的地方,那种地方占林区若干分之一,极端原始的森林,到那里去寻找他们的梦。张金星这样一个现代野人,他是一个行为艺术者,试图爱上一个女性野人,这种情怀导致他的生活野人化,他在森林深处的洞穴居住,蓄须蓄发,并且永不洗澡,以保持身体上最浓郁的人味。这种人味是一种气味信息,它能与兽类互换或交流,以便彼此互不侵犯领地。

最早进入神农架的学者是我们共同的先祖神农,也称炎帝,相传他到神农架尝百草以采药为民疗疾。在渔猎时代,农耕时代以前,或许选择食物更急于药物。然而,一切都是推测,即便在今天走进神农架,它仍然是一个天然药宝库。据说茶叶是神农所发现,最初以它解毒。现在仍然喝得到这种神农架野生茶,在青天袍,那些生长茶树的山冈秀丽无比。又相传,神农在此燔谷而食,便是指将石头烧至炽热,置植物种子于石上,种子被灼烤而熟,如爆玉米花。人类的文明应该从熟食开始。

人类,可能有无数种进化的向度,历史的向度已经厘清,人类的初年与草本植物千丝成缕。让我们放眼看,神农架仍是一个栎类的世界。在海拔2000米以下,樟科和栎科组成主要阔叶林,它令森林呈现俊秀与飘逸之美。有山瀑挂在崖上,山溪流动着永世的自然之音,青草葱茏茂密,神农发现的眼光,洞穿万年时光。但谁看得透神农架?这一草一木,含芳逸秀的山冈?寻找神农架的非常态,它的神秘无法被人破解,人们似乎要打开它的最后一扇门,再来读识它最普通的一面。

红腹角雉、白冠长尾雉、红腹锦鸡都容易遇见,遇见猴类的几率也十分大,如果进入森林深部,羚羊、麂子、野猪等大型动物,亦不难发现。但是考察者们专注金丝猴,白化动物和野人。学者们对野人的渴望达到登峰造极,或许是野人的光芒掩盖了森林的常态。一棵连香树或鹅掌楸的秀美,怎么能够忽视?植物竞相角逐的神农架,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绿叶或根系的纠杀,表现出地球上最原始的战况。这里还呈现出参与物种最庞大的阵营。

神农顶的植被为高山草甸、箭竹林、高山杜鹃和巴山冷杉,在茫茫的高山草甸之上,间或有一株巴山冷杉在巨石或悬崖边笔立生长,云雾沉浮制造的幻境奇妙变化。在夏天,太阳君临的上午,森林绿绒般向天边延展,群群簇簇,板栗树的穗状白花如同飘雪,弥漫在大片的板栗树林上面。火棘果执着一簇簇的红珠倚在石边,巴山榧树、刺叶栎、杜仲、楠木、银杏、大果青扦、金线槭、山毛榉、小叶黄杨、木通等等,这些树木的枝叶构成森林的多样性,它们营造了森林里面特殊的香气。这些香气随着阳光弥漫,飘浮在峡谷和山冈。流水清澈,丁丁冬冬响着金属质地的清脆声音,穿过森林,漫过芬芳的青草地。

午后,神农顶的天空奔跑着野马群的浓云,我不知道哪一朵云属于自己。云絮的变幻,风密布,它摇动森林每一枚叶子,及至草地上的每一朵小花。光芒四射的太阳退居云后,于是雷电闪烁,撕天裂谷,巨声隆隆,大雨瓢泼而至。巨大而清亮的雨点落在森林中,沙沙的击打森林的叶子,像梦的琴音。但是在金猴岭上,雨滴落在溪边的山荷叶上,嗒嗒的雨声溅起的清凉,营造出森林的秘境。仰望天,树冠浓密得不见天云,只有雨声和心音在世界响动。站在金猴岭上,在森林的气息里,山溪奔流而下;远山披云,风旋转或奔腾,把音乐的雨滴成群地摇落。

大雨和小雨交替而下,雨制造的雾无休无止,飘飘袅袅,树仙子在雾中,人在雾中,时间在雾中。有爱的人,心境清澈,清凉如洗。

一个中午和午后的时间,山雨写意的情境,每棵树都挂满叮叮当当的晶亮宝石,只有点地梅或勿忘我娇羞地含着一颗。山雨洗礼之后,太阳再度君临,森林一时间珠光宝气,折射金阳的灿烂,光芒千丝万缕,即使最柔弱的草也表现出惊喜的哭泣。森林中,鸟的啼鸣多了湿润。只有蝶的翅膀是干的,它们从不知道的地方飞出来,在湿漉漉的叶子上飞。所有的树都在歌唱,而藤类加紧了攀援的步伐,它让万物感觉时间紧迫。

金猴岭原始森林,金丝猴生存的栖息地之一,金丝猴有川金丝猴、滇金丝猴。神农架金丝猴为川金丝猴谱系,此猴体格健壮,头部呈圆状,面部皮肤呈蓝色,眼睛圆而大,鼻孔上仰,吻部鼓而突出,全身披金丝毛,只有头顶和尾巴黑褐色;耳、胸和腹部毛色淡黄。金丝猴喜欢栖息在海拔1800米至2400米的原始森林中,它们以采摘植物果实、嫩芽和嫩叶为食,它们还喜欢吃一种寄生在栎科树木上的灰色绒絮状的地衣,这种地衣在燕子垭和天门垭的栎树上极易见到,但人多不识它为一种菌类,它有一个名称叫做云雾草。

板壁岩是大自然的风雨亿万年雕琢的成果。在神农顶,板壁岩的石笋笔立挺拔,形状奇异,巨大的卧石之间有幽深石洞和石峡。在这片石林之间,树木稀疏,有大面积的草地和灌木丛,这令板壁岩有着开阔的视野。纵然在岩石之上,乔木仍然没有完全退却,那里仍生长着巴山冷杉和华山松。

板壁岩一带生长一种阔叶草本植物,名叫蹦芝麻。蹦芝麻的种子采摘了握在手上,感触到手的温热,它的壳即裂开,绿色的种子就从里面蹦出来。板壁岩有极多的好蜂子,它们成群或孤独地飞舞。好蜂子体态轻盈,小巧精致,它表达一种灵动的梦幻。

<h3>二</h3>

神农架八百里奇山异岭,有谓之华夏民族的发源地之一。这个说法待考,华为华山,夏为夏水,神农架出夏水,华夏二字,果然于此而得么?很多时候,推测是学术的第一推动力,比如地质构造,没有人能够回到造山运动时代观看大地成形。在秦岭和巴山以东,鄂西北高原的神农架,它的地质构造源于元古代激烈的岩浆活动,因此产生多变质岩和变质火山岩,在下古生界和元古界海相沉积巨厚石灰岩、白云岩、砂质岩和页岩。它贯穿整个鄂西北高原,是大巴山之东的余脉,呈神农顶、老君山、长岭这样一个东西走向。在10亿年以前,海水渐次退去,在阳日的化石山上,有规模宏大的贝类化石层。在燕子垭,今天生活着的短嘴金丝燕,是惟一成为留鸟的候鸟群族,那些美丽的燕子,它们在燕子洞的鸣叫清脆而自信。在阳光下,它们翼下的绒毛光金光闪闪。沧海桑田,历史给人类提供无限的想象空间。

神农架含水丰富,它的河流是生命的清泉,出在白云深处,那些绿绒状的植被,守护了世界上最清凉的水系。或者是可以沿着长江从西陵峡以北北上,沿神农溪缓缓行进,那清溪流动着不朽的宁静与清澈。神农溪劈山过峡,在溪畔住过屈原和王昭君,带着神农溪之美,他们登上另一个历史舞台。从地理学的视角看,兴山县的昭君村,仍是神农架的构成部分。由此而推定神农架出美人亦出智者,大约不为唐突之论。兴山美女,肤白,眼大,声音清脆柔润,这是森林的一个部分,神农溪悠悠流淌,望着神农溪的时候,阳光充满了温馨。

从木鱼镇去往松柏镇,须过红坪画廊。这是一条充满神奇想象的峡谷,阅读过神农溪的碧水金阳,辗转红坪画廊中行走,如接受绿色之瀑沐浴,金阳光在画廊两侧弥漫绿的光波,野马河营造小小激流,凡15公里长度,间有8公里河段为热水河,它蒸腾的热雾,给画廊以迷离幻境。幻境是在行走间体悟,但是于此驻足,真真切切目击原始森林或原始次森林的针叶和阔叶混交林,那些叶子都张扬着新鲜快意。通过青天袍,过三叠屏,便是读神农架最经典的峡。一群牛悬着金属铃铛悠游地走在路上,或者有小山羊在路旁戏耍,松鼠在超密集的枝头上跳跃,楔尾绿鸠成群地飞越峡谷,落到遥远的山头。

在红坪画廊一切想象失去了意义,眼前的实景坚不可摧,而画廊之趣,是树木生长的朴实与夸张。那些石灰岩构成的崖壁,已镂上古远的痕迹,太阳恒久的光芒如同利刃。我最新一次穿越红坪画廊,是一个晌午从松柏镇到木鱼镇,这个走向颠覆了最初来到红坪画廊的感悟。车速极慢,缓缓而行,我当真看见成群的红腹锦鸡在公路边漫步,一只金线燕在车窗外与车并行飞翔,不知道是什么感动了它们这般悠悠的心境,那一瞬间,我回到了动物世界。我想象于晨光或夕辉下在此散步,自然的静谧已被还原,或者可以搭一个茅屋居于画廊之上,那峰回路转,植被青葱滴翠,本是梦想之光。

悬崖上的树欲要飞翔,森林的浓密处,刀削斧劈的崖壁,有树攀援,树木制造了一种绿悬崖的意境。这绒状、厚重又飘逸,青翠欲滴的绿悬崖,它将永不可企及的神秘原始森林的一面搁在了红坪画廊。那青葱的意念,挤压在现实的空间,相比较野马河此时裸露出卵石的浅水,青山的厚重之境,植物所呈现的兴奋与疯狂角逐,挤窄莽莽山峡。

相对神农顶的分层生态,红坪画廊是阔叶世界,茂密的阔叶树将针叶树种排挤到峭险的山崖上单棵或成片地孤立。遥看远山,会有针叶林稀疏的景象,在石头和土壤构成的山冈上,阔叶林轰隆隆掀起激烈翻腾的绿浪,那绿浪激荡永世的波涛,无止无尽地澎湃汹涌,令山风从长峡中逃遁,或力掀狂澜。神奇的野马河,点化千回百转的画廊梦境。树木在此已经不重要,无以数计的叶子和叶子构成的世界,叶绿素向着天空英勇喷发,无声的疯狂呐喊。叶子分季节交替更换颜色,当夏天巨浪滔天的绿潮退却,秋天红叶宁静地染红山冈。天蓝云白,柔风轻吹,暗红、浅红、大红的色块分布山冈,鹅黄的叶子交织其间,仍有松竹的苍翠,胡杨的橘黄,构成缤纷繁杂的色块。

穿越红坪画廊,我曾经去过青峰镇。青峰镇为房县所辖,山腰一条蜿蜒的公路,谷底有一条蓝飘带的长河,缓缓的峡谷行进中,仿佛在最悠远的时间里捕捉一线苍凉。青峰大断裂亦是四纪冰川的遗址,都曾经是冰寒地冻的雪国。至少在今天,冬景仍有遥远的寒意表达,那些针叶林和常绿阔叶林,雪压绿涛,素枝上悬垂无尽的冰凌,尤是雾凇天气,仿如千树万树梨花开,那自然况味,诗歌般的流动与跳跃。

但是,红坪画廊宜留给秋天,如银杏那么金黄,还有黄栌的滴血红,或者槭科树木的艳红,三角枫和元宝枫的红,披霞涌波,红浪滔天。这秋情秋色,天蓝云白,河水清清,透明的风吹着口哨穿峡而过……静静地站立红坪画廊,静静地站立地球的一隅,生物在轮回中,需要纪念的是眺望,存储记忆中的宁静心绪。秋天,植物播种的季节,它们的种子成熟,它们一任枝头的果实跌落地上,滚入泥中,跌入石缝……森林中的动物,最为欣赏成熟的果实,因此,这是一个欢庆的季节。

<h3>三</h3>

从天生桥精致化的微观景象,到宋洛河的纯朴天然,生命在每个角落都能凝视自然的造化。大山充满记忆,用流水表达的爱意,滋润着神农架所有的生物。一只大鲵,或虎纹蛙,或一株兰花草。精巧的天生桥在流水之间,溪弯水曲,峰耸山叠,青山永驻,流水常欢,天生桥是神农架的不夜曲,宋洛河才是神农架的不歇民歌。

在有8万人口的神农架林区,古老的梆鼓演唱至今,宋洛乡的《黄瓜花》是一首森林情歌。梆鼓的演唱,引领人们回到众生狂欢的森林深处,山民演唱梆鼓的时候,面对森林群兽,他们借助歌声来表达自己的存在、豪壮与不惧群兽,或者警告贪口的馋兽,禁止将庄稼吃掉与毁灭。神农架梆鼓的韵律,雄豪而婉转,悠扬且含短促节奏,它是原始山民时代的歌声,因此还须借助打击器皿壮声增色,神农架梆鼓是文物级民歌。

初民创作的歌谣简单,直接表意,尚有些会意,宋洛乡的《黄瓜花》属于会意。一段歌词引人误会,“南瓜南瓜吃金瓜”,这段唱词抑扬顿挫,印象极深,它以另外的花来衬托黄瓜花,即“兰花兰花紫荆花”,那表现在黄瓜地里两个少年初萌的情意,抒写在黄瓜花的意象上。初民在森林中间,他们点燃篝火,彻夜唱起梆鼓,其雄壮与悲凉,浓缩了人兽共存的历史记忆。梆鼓,一个历史的见证,它在神农架原始森林之中回荡,一首人人必会的歌。

宋洛河的山峡地貌为神农架别一种格调,它峡谷弯回,群峰错落,山皆有峰尖,许多的棱脊奇异突起,那些怪异的尖峰如大山初萌之角,尖锐而短突,混交针叶阔叶林青葱如洗,夏天的太阳宁静沉稳的照射,明净的山群雄险而苍远。山冈上,板栗树开着白花,间或能见到山坡的玉米地,不远的林间便有人家。在白云岩和噶斯特的峰峦之上,绿意呈波伏状延绵,群峰之间有许多缺缺坎坎,峡谷中寂静无声,偶尔有鸟鸣叫。宋洛河依稀隐现,露出一些段段落落,闪着银白的光。

宋洛河发源于摩天岭北坡,源头深藏在鹰窝洞内,清清流水出洞之后,向着南方飞流直下,河道长达30公里,海拔落差达1200米。它像是一条立起的河,到宋洛乡以后,宋洛河有一段宽阔平坦的浅滩,河水清澈见底,各样卵石陈布,河上有吊索桥。河水湍急的河段激溅雪白浪花,它装点了河床。到神农架,登神农顶,游红坪画廊,观宋洛河,是为审美三层次。

宋洛河的洛河山上有冰洞,它在夏天仍有冰凌,冰洞之冰,凝结的气温也仍需零度。但是,一座山能否在洞中营造零下的气温,仍不好解。也许那些冰,为冬日所结,惟在春季与夏季未予溶化。宋洛河全程的山峡都能视为风景,那个微型的乡政府在山峡的谷底,河中有一种杨条子鱼,昼伏夜出,像小的青鲩。但是,这里结的黄瓜有奇异的黄瓜香,难得的佳品。

宋洛的海拔高于阳日,阳日的化石山已经封存,那沉积岩一层一层合上了海洋时代的岁月,揭开一页,石面上镶满密度很大的贝类化石。阳日化石山有古老的三叶虫化石,这里面记录着无尽的生命痕迹,10亿年前的海底,揭开岩层,仿佛有海涛声回响。宋洛河上游的山有雄奇之象,巨大的山峰荒无人迹,只有苍鹰散漫的盘旋。浑厚的山脉有若神农顶的鹰子崖。宋洛河连接着关门河,盘龙桥、蟠龙岩、冰洞山、宋洛水、夹道峡、倒金钟、杉树坪……摩天岭,是宋洛人引以为美的地方。关门河上有六道峡,六道峡为龙潭峡、长潭峡、头道峡、阴沉峡、猪槽峡和小龙峡。关门河是神农架一条重要的河,它发源于大神农架,流经神农顶、风景垭、金猴岭、老君山,由西向东流,横贯神农架山系。《神农架地名志》中记载,该河河床处深谷之中,因水流受高山阻挡,弯环曲折,如同关在门里,得名关门河。六道峡两岸山崖陡峭,植被葱茏,山民保持较久远的习俗。这些山群仍有猴、熊、麂、獾等动物。只有黑熊惧热,在夏季它们躲往阴凉的高山,神农架的气温与海拔高度相关,黑熊到高山的原始森林食用蚂蚁、昆虫和小型动物。但是,它们力大无穷,熊掌可以劈断碗口粗的树木。

观音河在新华乡,它从大踪峡流淌而出,河床布满彩色的卵石,清澈的河水悠然流过,逝水无痕,如一条五彩河,通过峡谷连接天上。从观音河溯流而上,在头道峡观一线天,长天一线,峡顶的树木青绿拂着白云,阳光在适当的角度可以映射峡内,凉风长吹,盛夏冰凉。观音河至峡内水流急湍,人需绕峡而上,峡两边的山道树拦草掩,笔陡的石级,险象环生。

沿着河走,复转两面山坡,栎类和樟类树木,无比纤长,有一种花椒状的小果树,果实酸甜,如沙棘,学名火棘,它在水边的石缝生长。藤类纠缠着树木,在森林掩住河床的地段,只有清脆的水断续声,在无限漫溢的阳光里,和山风一道清凉着新华大断裂之夏。山回河转,奇异的石头与石头组合的峡谷,刀劈斧砍的悬崖,植被如同绿色披绒,大山绒球般拥挤,一切都像初春的嫩绿,在清亮的阳光下欲要融化。

新华大断裂是神农架一条独特的断裂带,它的神奇的地质构造以及深度裂痕,已永世不能抹平,不朽地存在于地球之上,愈向观音河的上游,河流愈陡,河床上巨石悬瀑,冲积一个个深潭。这些岁月的印迹,如水波光滑。至大踪峡口,峡谷陡地西转,峡因窄而如暗洞,水声呜咽,寒气逼人。由新华乡公路上溯大踪峡口,约15公里,大踪峡更深处,个人再无法进入。新华大断裂出露在神农架的东部,因通过新华乡得名,属北北东方向断裂,呈北东20度方向延伸,向北穿过九道一阳日大断裂,止于青峰断裂,向南伸经秭归、长阳与来凤断裂相接,长达数百公里,断面西倾,倾角50度~70度,西盘下降属正断裂。北端较陡,近直立,局部倾向东,断裂实为一条较宽而时断时续呈雁行排列的断裂带,断裂切割了神农架群震旦系及下古生界,断裂两侧岩层破碎,破碎带宽达数十米,沿断裂有温泉出露,时有地震发生,该断裂近期尚有活动,为一活动性断裂。该断裂构造了神农架断穹与黄陵断穹的分界线,属北北东向的断裂尚有新华西侧的马鹿场断层、月亮岩断层以及鞍子垭断层、里叉河断层、三棵树断层等,其断裂性质均与新华断裂相同。

大地的刻痕,由若干断裂延续,两岸山群有熊、羊和猴类活动。河流里游动着土鱼,也叫金钱鱼,它们昼伏夜出,林蛙在月夜里“口邦口邦”地叫。故此,林蛙也叫“口邦口邦”。探索新华大断裂,会有神奇的生命感悟,在山之中,在水之上,在森林与物种的活动幻化的情境,心灵将被透彻的净洗,尘埃尽去。

不朽的是河流,峡谷,高山与森林,还有天空和太阳。

正文 东长街

蕲州镇东长街东西贯通,长两千步,由横街、外行宫、全胜坊、第一社、瓦硝坝连接而成。临近北门有段窄街分岔,叫东长后街,旧时风貌尚存。明末清初,东长街毁于兵乱,以至一代名流顾景星结茅为庐垒石为桌,人虎同居一城。清中期,择与进士为邻成风,商贾富豪争相迁入,杨庆丰、刘大兴、余恒丰、张聚盛、李大有、王元丰、梁太和、王伴樵、刘柄福、袁焕、王勉吾、王颂威、汪南儒等,建店修宅,使这条文人学子清静的东长街人气猛增,清后期和民国,读书与生意两旺。日军侵入蕲州城,人气骤减,蕲人出入蕲城,得给日本哨兵鞠躬。日降,东长街再度兴旺。1958年,居民学习苏联现代化,起街面青石板以三合土(砂、石灰、黄土混合)筑之,1980年代修博士街,大部铺水泥街面,建瓷砖楼房,卷闸门铺店。

由老城区的北门向东走,是一段繁华的市街,各色商铺林立,有日杂百货、饭铺、药店、澡堂、牙科诊所、电器商店、米面铺、服装绸布店、自行车行、摩托车行、信用社、银行、燃具商店和美发厅,牙科诊所赫然挂起博士街牙科的招牌;又有修车的,敲白铁桶补钢精锅的,补鞋修伞的,修锁配钥匙的,卖鱼腥草和收购头发的,收购头发者又走街串户。街中间有一段菜市,交易时鲜蔬菜、鱼肉鸡鸭、鲜蛋和卤菜,卤菜多卤鸭,亦有猪肠、猪尾。卖卤菜者,摊档上方悬一小电风扇,扇已去,代之一根尺长钢丝,端系一红绸,通电旋转,红绸飘飘,以驱逐夏日繁盛的蝇虫。菜市将这一街段挤得很窄,多是周近农人自种自销的农副产品。辣椒、茄子、豆角、苋菜、丝瓜、冬瓜(冬瓜却是夏时蔬菜)、葫芦、薯藤秆、毛豆、莲藕(蕲州产九孔莲藕)、小葱、蒜头、生姜,还有莲蓬、糖梨、西瓜、李子、香瓜、苹果,自家种植收摘摆卖,所以都是依地摆起小堆。有老太太卖小葱,买者嫌小葱未曾收拾,老太太抱歉说:“昨天扯了葱就打麻将了,忘了收拾,葱是好葱呢。”此地卖丁香干子、豆腐的摊位不少,蕲人皆喜食丁香干子、豆腐和油姜。

菜市过后,东长街的中段,有李时珍医院、镇第三小学、麻纺厂、燃化机械厂、玻璃厂。从临街的大门看去,麻纺厂、燃化机械厂业已倒闭,野草茂盛,鸟雀嬉戏,暑假的校园复归宁静。再向东走,便是居民区了。此一段居民区,与商业区建筑风格类同,照例是二至三屋小楼,最高的有六层,楼面皆贴白瓷砖,铝合金窗框,浅绿色金属门。门前的街面,已经在一场博士街改造工程中拓宽,为三车道,水泥街面,与各地乡镇及县城的街面不无二致。少许院落内有花木,一些阳台和墙头上亦见脸盆、花钵栽种花草。东长街的东段,依稀可见昔日旧貌,这段老街两百九十步长,七步宽,至东面新街结束。新街是一条通向乡下的大道,向北是蕲阳十景之一的莲花池,暑间有洁白硕大的莲花在浅绿的荷叶间盛开,依蝉声的燥风错落拂摇。

我到蕲州,住在东长街(老街)212号,女主人余水仙,她为人好客,随和,爽直,做事利索,炒一手好菜,其烧茄子和辣椒炒香干深值回味,吃她家的饭又绝不肯收钱,我呼其为表姐。其夫婿与长子在深圳打工,自带小儿子持家,厅堂摆一角尺状柜台,摆售糖果、饼干、面条、冷饮、啤酒、火柴、蜡烛、香烟、练习簿、卫生纸、洗衣粉等日杂品,维持日常微薄开销。表姐喜欢打麻将,就在厅堂里打,从早到晚麻将声不绝于耳,楼上依稀可以听到。打麻将时,买物品的街坊就把钱数齐搁在柜台上,说声拿一筒面条,一盒烟加一盒火柴,就径自取走,或者说先拿两瓶啤酒钱过后送来,也无妨。表姐有一个记账簿,登记街坊购物所欠钱款,常有街坊邻居的黄口小儿取来搁地上踹,不恼,待散场时拿起来拍打拍打搁柜台内。东长街的麻将玩法也叫“打晃晃”,这种打法需要五人以上,四人打牌,余者在桌边等候,和牌以后,放铳者下,等候者上。惟等候时等候者不免要晃来晃去,东看西看,故此得名。住了两天,人渐渐都熟了,东长街的人知道我的来意,就提供一些信息,谈到东长街的读书人,老一辈在北京工作的,在美国的,在台湾的,在欧洲或日本的,就一一数来。他们的诸多历史信息和现状,都能略知二三,一街的人事,便在笑谈中温习,读书人的奇闻趣事,便也和盘托出。照例要将焦点回到东长街那些自学写作的人身上,街坊认为那些从未出版且未曾停止写作的人都是怪人,这样的认为却非贬意,他们坚持认为我应该去访问那些怪人,因为他们都是有想法的人,而且是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

东长街的老街上,197号是老房子,一楼青砖结构,二楼木板结构,但是二楼已经不能住人了,一楼则比较阴凉。有一户开“麻木”(客运机动三轮车),两户亦在街上做生意,旁一户住巷子里面的则做盆栽花卉生意,两口子每日拉板车上街摆摊卖花,他们的两个孩子已经大学毕业分别在北京和武汉工作。老街的路面仍是泥沙路面,三合土的现代化看起来不牢靠,夏日一场阵雨过后,流水沟漫溢流水,路面上的坑洼纷纷被积水抹平,月亮就镶嵌在里面,月光里有蛙鸣声声,蟋蟀在街边的草丛里弹奏。老街的东南面有一个大塘,呈新月形,一弯亮水静如镜面,水边围种着架起的豆角、丝瓜,南瓜藤蓬勃攀援。依然有泊在巷口的木船,蹲在青石板上洗衣的妇人。大塘过去的水体能够饮用,它是东长街的重要生活水源,它亦盛装了许多东长街学子童年的欢乐记忆。大塘隔堤则是雨湖,雨湖曾经有荷,现在被公路分割成两片大水。

在老街与新街的交界处,有一座全木板结构的房子,这座房子已经没有人住了,所以它失去了门窗,屋外的野草小心翼翼地爬过门槛探向屋内,独享屋内空旷的阴凉。陈氏的丁香干子铺便离此不远,曾经拍下了陈老汉制作丁香干子的过程,陈老汉的丁香干子称为蕲州一绝,惜之就要失传,因其未婚,就没有后人,有一旁亲侄儿做其徒弟,却是不满足做丁香干子了。东长街的人说,真正的丁香干子要加麻油和蜂蜜,顶级的丁香干子,内部还加火腿、香肠,想想,这便是文人的丁香干子么?

老街上找不到昔日繁华的影子,夜里依门围坐街上,街坊老人就讲述东长街过去的繁华,指出街上的油铺、米铺、烟铺、烧饼店、绸庄等。昔日的豪门,已不见踪影,或者是长成一片荒草地,隐约也有街坊稀稀落落地种上几棵瓜菜,有家禽出没其中。老街上有一些空屋,门上挂着一把锈蚀了无数岁月的铁锁,有些则门窗全无,洞向街面的窗内是已经空得发黑的时间。在包括改造的东长街上,大多青壮年汉子和女人都暂时或久长地离去了,他们有两条人生路线,一是读大学然后去天南地北工作;一是奔赴南方去打工。镇上的大多数工厂已经倒闭,人们度日进入谨慎维持状态,若要支持孩子读大学,则必须拼力外出去打工。老街实际上住着不少外乡人,原来东长街的人发达了,飘洋过海远去了,那不知年代建造的旧屋就如空巢,后来者便择而居之。现在许多后来的外乡人也成东长街人了,他们坦坦荡荡地介绍自己是东长街人,知道东长街一些碎片式的历史,知道一些人在美国和台湾发展,亦有博士学位的。即便如此,东长街仍住着一些声名赫赫的人物,比如住在东长街中段的王守约先生,许多70多岁的东长街人,便是曾经在北京各部委任职的显赫人物,也不约而同地要忆起王守约先生,他曾经在外行宫小学(今镇第三小学)任教,现已过了88岁生日,与老伴风雨60年相亲相爱,童心未泯,他一直在收集整理从东长街走出去的博士及教授们的情况,来访者找到他,就可以得到他用红白黄蓝各色纸张印制的人物表。

东长街人似乎一直在怀想着那些远去的人,这些人包括去到海外的人,他们的履历精确地拷贝在街坊的大脑沟回,被反复地谈论、补充、品评和玩味,他们的故事就像蕲州名吃油姜,可以吸吮出无穷的味道。奇怪的是,蕲州人中没有出大官,这显然是他们心中的缺憾,在讲述蕲州籍学子的时候,又不免感叹一声,就像他们望见老街的破败,眼神游离于晚霞后的暮光,黯然神色,不是他们谈论蕲阳十景,大明朝荆王府时的神采飞扬。青砖般的思想,黑瓦般悠久的质朴感情,我们有许多个月夜长谈,月辉轻洒在街及街边的老樟树上,百虫在园子里鸣唱,间或有一条野狗沿着墙根悠悠离去了。那摇着蒲扇的人,多是东长街的老人,又八成是老妇人,她们思维清晰,声音洪亮,诸多都是带着孙子和孙女,孩儿们在东长街玩耍,鲜有扭打与殴斗,一个光膀子的男孩用一个空而轻软的塑胶可口可乐瓶子敲打另一个男孩的头,残余的可口可乐溅入了自己的眼睛,被敲的那个男孩乐了,身后剩凉的老太太则表示她的担忧:你这个小孩,这么打人家的头,叫他如何读书呢?

老的男人,则瘦,皮肤呈深棕色,是铁树临风的骨感风度,与老妇人的壮硕、肤色的藕白形成对照,此不独东长街罢,蕲州城大约如此。男人喝酒,最没有力量,用三钱小泡(杯),每餐一二泡,有喝三餐者,在早点摊上不难见识到喝酒者。东长街的男人,喝啤酒者日渐的多,左近皆有小卖铺,就饭前拎一空啤酒瓶去,换一瓶啤酒回,一颗喝酒的心,便也一并拎起,悠悠晃晃,像一瓶浅栗色的日子等待开启。东长街的男人一餐只喝一瓶啤酒,并且不分老中青。老妇人就信佛,念经、敲木鱼,她们拥有电子的念经设备,敲木鱼则完全手工。月光下,由美声唱法录制的“南无阿弥陀佛”飘荡在空旷的东长街,伴着星斗和夜露的凉意经久弥漫,久久沐浴在这样的虔诚之旋律中,心底的积郁渐淡,化为遥远的远天薄云,亦如湖上清波淡雾,在柳梢轻拂间消隐。木鱼声与诵经声是老街夜里的惟一音响,也只有少数的窗较晚仍透着宁静的灯光。白天间或可以听见街坊谁人坐在阁楼吹箫,旋律悠扬而凄美,蝉鸣才是主旋律,它们在烈日普照的树阴下尖锐地鸣叫,间杂着母鸡产蛋后的得意自鸣。

东长街每一扇门后面,都拴着一串读书人的故事。下象棋的时候,街邻的老先生给我支招,他是镇办企业采购员,退休了,言谈间数落许多东长街掌故,他在东长街住了60年,岁月漂白了他的鬓发。他喜欢眯眼微笑,眼角挤出鱼尾纹,牙齿洁白整齐,冷不丁他说:“我当年考上了清华呢。”果真是东长街罢,日日与这些“麻木”司机、板车司机、机修工和下岗工人厮混,未想此间有金榜题名者居于其间,他是二哥的一个冤案影响了前程,二哥早年任郑州纺织厂总工程师,历尽人生坎坷。他女儿就读于武汉理工大学,他希望女儿读研。他说一切都是命运,女儿应届高考时考的三类大学不愿读,再考,送考生去考场的车发生车祸,同学受了伤,女儿把同学送到医院再赶到考场,迟到了半个小时,考语文,就误了女儿的作文,那作文题与她一篇获奖作文同题,却没时间写完。她原来是文科成绩最好的,只好报了理科。下棋,东一句西一句,推枰请其言归正传,老者不言,东长街人大多如此,不问自言,问其不言,或答非所问,好恼好气,却也无奈。他只是赞扬了女儿一句,女儿将老伴推荐到大学去做了校工,管理女生宿舍,他认为这不容易,可见女儿了不起。

七月,太阳灼烤大地,源源蒸腾的热气令街旁樟树下的狗伸出猩红的长舌头,街坊们在电扇狂转的厅房“打晃晃”或“斗地主”,话题则转移到高考录取分数线。“麻木”司机也罢,板车司机也罢,皆知重点大学分数线,二类大学分数线和三类大学分数线,包括专业的冷与热。但是,这里议论的是街坊谁家的儿女上了重点,谁家的儿女只够二类,谁家的儿女坚决不肯读二类大学而要等待来年再考,街坊为此深忧,因此要多付出一年复读的开销。在东长街,高考是数得上的热门话题,不过是边“打晃晃”边议,惟散淡的生活在东长街经久不变。读书人已经远去或即将远去,打工的人客居远方,另一个话题就是读书人或打工人的汇款,邮递员给谁家送来了高额汇票,街坊也会纷纷前来打探,从更南的南方或者太平洋那边汇来的汇票也是一味兴奋剂,令老街人有一个短暂的振奋。尔后,这段290步长的老街一切平静如初。

在新改造的东长街,居住在外饰豪华的小楼里的人,亦将锃亮的铁门敞开,向着门内望去,可见临门的竹椅靠背和靠在其上的棕色背脊,这里边就有告老还乡的养老者,有亲属在海外赚美钞、欧元、日元、英镑,做寓公,就不用为度日操持。亦有代为亲戚看房的,做生意租房的,也有在街上做事的。有些新楼则被严密锁住,那楼是海外的东长街人回来修建,海外的东长街人在故乡营建的一个思念空间,将一腔思念用一把铁锁锁住,愈渐的浓了。然而,百年以后,新街定也会成为老街么?如他们过去将其叫做“坝上”的现在的老街。

我曾专程去珞珈山拜访了武汉大学人文学院陶梅生教授,陶梅生教授忆及儿时在东长街时的情景。他认为,那时候东长街的楼堂亭阁,戏台庙宇的书法、碑刻、绘画等,给人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熏陶,人在那样的环境成长,为培养人的人文精神提供了传统养分。陶梅生教授认为,蕲州的美食对于读书人是一份滋养,油姜、丁香干子等,给人不能忘怀的记忆。

武汉大学副书记郝翔则提到东长街独特的建筑体系。东长街的每户人家,都有一条从前街通向后街的走廊,这条走廊将前门和后门锁起时,内部成为一家人的空间,家里各房则是独立空间,每家有独立后院,有水井和浴室,这种结构为读书人提供了良好环境,既通达,又独立,前门和后门打开,私人走廊也供外人行走,方便前后街交通。郝翔认为,东长街的建筑值得人文学者研究,比如东长街店铺前门的柜台,过去是石板的,向外伸出一米,打烊关了橱窗,如是路人无处居住,可以睡在人家的柜台上,即便是乞丐睡在上面,主家也不干涉。但是,郝翔对蕲州包括黄冈人的性格作了批评,他认为这一带的人,个人奋斗精神强烈,集体合作意识不强,所以在地方经济发展上不见成效。郝翔以李时珍为例,李时珍做过朝廷的太医院目吏,但是,当他要出版时,他居然找不到出版商,只得到金陵做江湖游医,寻找出版机会。

东长街北面是莲花池,南面是麒麟山,东面是赤东湖,西面是浩浩长江,依山临水,江山浩然大气回荡其间,人居此地,就如活水之鱼,得到永远新鲜的养育。故东长街的学童,总是一拨拨考入高等学府,给东长街增添文气。据说某年海外的20余名博士,联名向中国政府申请命名东长街为博士街,此街原籍已出博士、教授百余人,由这些博士来投资助建,政府遂拨款并命名了博士街,我曾专事步量,东长街新老街合长2004步。

正文 一个乞丐的心灵

武训离开人间已经100多年了。他是一个中国乡下的奇人,好像知道他的人不少,而记取他的人却不是很多。我细细地把那书页翻开,耳边又一次响起了武训的故事。

武训,山东堂邑人。1886年,他59岁,得了一场重病,死于临清义塾的庑廊下。他临断气之前,还努力地睁开眼睛,凝神细听学生们的朗读,嘴角挂着安详的微笑。

武训的小时,叫武七,他是母亲的第七个孩子。目不识丁的父母,连一个名字也给不了他,人们索性就叫他武七。

大约在那个时代,叫张三王五的人很多,称为武七,这不怪。武七一点点的艰难长大,身体瘦弱得像一棵缺肥少水的高粱。他的家里,本无地产,忽然父亲又撒手而去,只余下他与母亲相依为命,终日去往街前村后行乞度日。

一双小小的黑手,要伸到无数的人前,或随了母亲,或独自行乞。偶尔乞得一枚铜板,小小的心灵一暖,便去买上一个饼回家给母亲。望着武七这孩子,母亲心暖又心凉,她只有把一双手的温暖给他,还有无奈的叹息。她像所有的贫穷母亲一样,疼着孩子,却又一无所有。

武七的孝顺没有把母亲挽留在人间,尚未将童年度过,母亲也带着她温暖的双手和无奈的叹息辞别了人世。武七成为一个孤儿,只有他瘦小的影子随他一起晃动在行乞的路上。一日日的乞讨,风中雨中,夏炎冬寒,武七如一株野地的幼苗,艰难地成长起来。年岁稍大些,武七一边给人打工,一边继续乞讨,所得一分一文积存起来。长大了的武七,忽然有一个非常的念头,他恨自己不识字,发誓要设立义学,让乡村里的孩子都不重走他的路。

这个念头在他的心里疯长,武七发奋地为人做工,有闲空就出门乞讨,不浪费一点光阴。乞讨所得的钱,他竟然悉数寄存于富商之家,以谋得一些利息,使他能够向着目标走近一步,再走近一步。时光在乞讨的路上流逝,武七把脚印留在无数的门前,给世界一个乞丐的背影。

武七足足乞讨了30年,30年的青春时光,他交给了弯弯曲曲的乞讨路。他终于积下一笔钱,一点一点地买下230多亩田地。这时候的武七,不复一贫如洗,230多亩田地毕竟不是小数目。但是武七,他仍出去乞讨,仿佛走惯了这条路。他也仍旧衣衫褴褛,仍旧是那一个乞丐形象。白天乞讨,夜间整理所得,他近乎忘记了一切。这样的一个财富积累者,乡邻当然刮目相看,便有媒人找上门来,可是武七,他一口回绝。

一个孤独的乞丐。大家这样认为。

没有一个人能知道武七心中的梦,那是怎样一个多彩的梦!武七终于在他年近不惑之时,震惊八乡地在柳林庄开设义塾。武七为设这个义塾,一次投入四千多缗钱,这是除他的田产以外所有的乞讨所得。不仅如此,他决定将土地上的收获也资助办学。这时候的武七,心里比阳光还明亮。

开塾那天,武七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早早起来,穿戴一新,挺起了微弯的脊梁,大步来到义塾,毕恭毕敬地拜了塾师。拜过塾师,武七来到学生面前,一一拜了学生,尔后退到一旁,面带笑容看着塾师开课。从此武七感到生命有了意义,他在学生的朗朗书声中得到一种无以言喻的满足和陶醉。

武七不识一字,大约因为不识一字,他对老师的敬重几近超过了神。武七开设义塾以后,不再出门乞讨,全身心地为义塾服务。每天,他必做出丰盛的菜肴,款待老师。当老师入座以后,武七则退到门外,恭恭敬敬地站着。老师等着他来入座一起吃饭,武七说:“我武七是个乞丐,怎敢与老师分庭抗礼?”武七每每等老师吃罢,才肯去吃剩饭剩菜。

老师对武七的敬重甚为感动,只有一心一意教好书来回报武七。武七仍旧目不识丁,不懂得什么文化,具体到教育那么深奥的课题,他不懂,就知道有了塾馆,再有了老师和学生,那就是什么都会有。所以,他待老师和学生,非常虔诚。武七经常出入塾馆,在遇到老师午睡时,武七便跪在塌前相守,老师醒时发现此情景,万分惊讶,感动之情无法表述。在这些饱读诗书的老师眼里,这哪是一个目不识丁、半生行乞的乞丐啊!武七听说一位学生学习有所松懈,他伤心得大哭,边哭边劝学生用功学习,不要荒废学业。见此情景,义塾中不论老师或学生,没人放松教学和学习了。

开设柳庄义塾以后,武七又积累了好些年,在临清再度开设义塾。他的义举,传到朝廷官员的耳中,使朝廷官员深为感动,当即赐名于他为“训”。于是,武七以他的坚韧和高尚,获得了他真正的名字:武训。武训在1886年辞别这个世界,他终身未娶。

合上史书,不由得把它恭恭敬敬地摆在书架上,凝神良久,脑子里竟然一片空茫,我无法一下子从一百年前走回,好像也徘徊在临清义塾的门外,听见莘莘学子的朗朗书声。而武训,他则站立在塾馆的窗下,如痴如迷地陶醉在书声里。

我又有些恍惚了,神经质地走到电脑前,猛然地启动了电脑。心动的时候,就在这心动的时候,把它记下来。一百年后的今天,读武训,仍然不禁潸然泪下。这是在我的漂泊北京的日子里,我觉得日子有些艰难。

正文 穿越酸味的空间

成语“望梅止渴”出自六朝志人小说《世说新语·假橘》,故事说的是三国时曹操率军讨伐张绣时的故事。夏日炎炎,人马干渴,为调动士兵的斗志,曹操挥鞭一指道:前面有一大片梅林,又红又大,快走啊,翻过山就可以吃杨梅了。好啊……将士们立刻群情激动,在对梅子的渴望中大步流星奔走。这段故事,后来随着罗贯中小说的普及,愈发的家喻户晓。

“望梅止渴”从字面意义上看,可以理解为看见梅子便能解渴。梅子味酸,而酸有解渴作用。所以夏天人们爱吃梅子也爱喝用杨梅做的酸梅汤。

有趣的是,几千年后,曹操望梅止渴的故事几乎有了翻版。传说,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阎冯倒蒋”时,阎锡山带领的晋军被蒋介石的队伍包围在一座山上,时值盛夏,酷暑当头,可是已经被围困了三天三夜的晋军居然安然无恙。这是什么原因呢?原来山西人爱吃醋,以至于晋军每人腰间都吊着一个醋葫芦,渴了就喝上一口,由此才不畏酷暑。更为可笑的是,晋军被俘后,谁也不肯把醋葫芦交出去,引得蒋军以为是什么宝贝,纷纷要抢。这个传说还有一则笑话可以验证:“山西老乡爱吃醋,交枪不交醋葫芦。”

从这两则故事可以得到两种认识,一是酸能生津,生津就能止渴,这无需多说;二是山西人对醋的酷爱登峰造极,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闻。引起我思考的是,醋的发明,不会仅是用于解渴吧?山西人如此嗜酸的原因,似乎一直没有找到让人信服的答案。

<h3>为什么山西人叫老醯儿</h3>

我买了火车票,去山西探访醋乡。

关于醋的发明历史,有多种版本。有的说,醋始于晋刘伶的妻子吴氏。刘伶是竹林七贤之一,嗜酒如命,为了让夫君有节制的饮酒,每每酿酒都要放些盐梅,使酒酸而不能多饮。后有人效仿,便有了醋。

还有一说,醋的发明者就是酒的发明者杜康。有一天杜康想废物利用,就往放酒糟的缸子掺了点水,21天过后,缸内飘出香味,一尝酒糟汁,又甜又酸,竟是好味。于是取名为“调味浆”,出售到市场。因为在二十一日的酉时发现,杜康把这两个因素结合起来,从而就有了“醋”字。

但是查阅一些史书就会发现,如果追根溯源,人类对酸的认识和利用还是从梅子而来。古人吃羹有各种讲究。在没有盐之前,这种羹就是煮肉的肉汤,较为肥腻。有盐以后,吃羹时边上就要摆上盐梅,以调节客人的口味。所以在《尚书·说命》中有这样的记载:“欲作和羹,尔惟盐梅。”

因为梅子并非一年四季都有,于是人们便将梅子做成梅酱,以便随时使用,并将它称作“醯”(音西),就是酸的意思。在古时,醯还是很珍贵的物质,有专人掌管。在《周礼》中就有“醯人”和“醯物”的名称。学会制作梅酱以后,人们又发现粟米也可以制成酸浆。方法是先焖熟粟米饭,然后趁热倒在冷水中,搁缸里浸五到七天,酸浆就做好了。在制成酸浆的基础上,加上曲,就做成了苦酒,用黍米煮成粥,然后把曲烧黄,捣碎,搁进瓮里,上面盖上木板,这是使用曲发酵制酸,就是早期的醋了。

“醯”“酢”“苦酒”实际上都是古代对醋的称呼。根据这些字词的出现年代,可以得出的结论是醋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至少有三千年以上。也就是在西周时期中国已有食醋。醋最早又是在哪发明的呢?史书没有确切的记载,但是可以肯定,晋阳也即今天的太原是食醋的发祥地之一。曾经有历史学家通过对太原醋史的考证认为,在公元前479年,晋阳城建立起来时就有醋坊了。我们大家都知道,山西人有一绰号叫“老醯儿”,“老醯儿”就是老醋、老酸的意思。这称呼至少说明山西人与醋的密切关联,否则为什么广西人不叫老醯,江西人不叫老醯,只有山西人叫老醯儿呢?指的就是山西人爱吃醋。

北魏时醋的制作已经标准化。北魏农学家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就详细地叙述了醋的酿造过程,还总结出了22种做法。而贾思勰为此曾特意到山西考察过,他为什么要去山西,当然是因为山西酿醋风气之盛。据说当时晋阳城内醋坊众多,每个醋坊前都悬挂一个盛醋用的圆葫芦幌子,有谁想要买醋,只要奔着葫芦幌子去就可以了。

<h3>水质硬只是山西人吃醋的一个缘由</h3>

初冬时节,往太原去的旅客很少,我这节车厢里不会超过20人。对面铺位的乘客是一位清瘦的老先生,额上有黄土高原上的那种深刻皱纹。山西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吃醋?我觉得这问题跟陕西人为什么喜欢唱民歌一样,不好找到答案,它也许是一种饮食文化的历史积淀。

老先生是一位工程师,先在机械领域,后在化工系统,想想醋不也是化工系统么?还是微生物化工。我向老先生咨询山西的情况,可他竟不是山西人,不过在太原生活了40年,跟当地人一样喜欢吃醋。他说:“我们太原的水质硬,要吃醋中和,现在吃黄河的水,好一些。”水硬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北京的水质难道不硬吗?可是却没有听说北京人嗜酸。

“那您觉得外面的醋好吗?”我问老先生。“重庆武隆的羊角醋好。”他说。“可是,那个地方的水质不硬吧?它是乌江的水。”我说。老先生对我的话若有所思。中国许多地域都酿造醋,中国的四大名醋产地就有四川阆中、江苏镇江、福建永春和山西清徐,它们正好呈东西南北十字交叉,在地理上完全不相同,气候也不相同,而醋的性质却是相同,因此拿山西的理论就不可以回答其他地方的问题。看来,只能说水质硬是山西人吃醋的一个缘由。而且很可能山西的水还特别的硬。因为一路上老先生就一直向我灌输水土不服的理论。刚开始聊天他就谆谆告诫说去山西一定要带上吃的,否则你会水土不服。我对此很不以为然,这些年走过那么多地方了,怎么会有水土不服的道理?可他又说:“你这东奔西跑,有没有过水土不服?我们出门都会水土不服的。”老先生还说他去韩国、去重庆做技术顾问时,都有过水土不服,所以最终还是回太原了。他顿了一下,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有同事带上三斤黄土,水土不服时,用土冲水沉淀后喝了就好。”

我很奇怪他对这个问题的关注度,看来山西人都特别关注水土,这加深了我对山西水之特别的印象。后来见了一位山西作家,我又特意问了这个问题,不料他告诉我山西人为了解决水土不服的问题,有人出门带上用黄土烧的砖,用砖煮水喝。他自己去韩国访问时,也怕水土不服,不过不是带土,而是带了两瓶老陈醋去,因为醋是山西水做的,喝了就没事。

正文 直钩之钓

相传姜太公在渭水钓鱼,系直钩,且搁下“愿者上钓”这句话,挺哲学的,给人以千古困惑。一个用直钩钓鱼的人,那一定不是凡人。直到有一天,我到长江去看钓鱼,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我们其实可以重新定义直钩,设若直钩也是一种钩的话,那当然可以用直钩钓鱼,至于能否钓上鱼来,跟直钩和弯钩好像没有什么联系。纵然千百年来,人们都以为只有弯钩才能够钓上鱼,并且一定要弯钩才是钩。

通常的想法,直钩很可能是弯钩拉直了的形式,鱼线也一定是系在直钩的一端,这样悬于水中,让甘愿上钩的鱼来咬钩以及将它钓起来。我且不知道姜太公当时是如何系钩的,如果鱼线是系在直钩的中间,那么,直钩就构成了钩的要素,并非愿者才能被钓上来,它可以强制性地将非愿者也钓上岸来。

早些年,我曾经用直钩钓过甲鱼。取一枚一号手工缝衣钢针,鱼线系在钢针的中央,离针尺许的距离系上坠子,以猪肝做钓饵。钓饵剪成长条形,钢针穿入其中,以藏住钢针为止。将钓饵抛入水中,鱼线的末端,系上桩子并插在岸上,人可守或离去,待甲鱼吞食钓饵游走之时,钢针就被甲鱼用力拉横卡在脖子里,越用力拉卡得越紧,逃无可逃,只待钓者来收线,一只大甲鱼就这么钓上来了。有时候,其他鱼类如鲤鱼、鲩鱼也能钓起来。这也是直钩,因为系法的关系,直钩自动卡鱼的能力往往强于弯钩。这里可以看出来,直钩是借助鱼的力卡住鱼,弯钩需要钓者提钩钩住鱼,前者是自动化,后者是人工化。假如姜太公的渭水之钓其直钩也是这样的系法,那么,姜大公无疑是一个垂钓高手,肯定餐餐有鱼吃。

钓鱼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一种系法决定钩的可钓性,设若将鱼线系在弯钩的弯上而不是直柄上,那弯钩也钓不起鱼来,只是通常没有去思考。在很大的程度上,钓鱼是钓思想,不是钓运气。一个人如果一辈子坐在水边钓不上鱼来,那这个人就不见得有思想,他不是钓鱼,是被鱼所钓,鱼将他的一辈子光阴钓走了。有时候,我看见水边坐满了被鱼钓去时光的人,其中有我。

了解了直钩的“钩性”,是不是可以解除对姜太公直钩钓鱼的困惑呢?还是不能的。我相信姜太公的时代,街上肯定没有渔具商店,也没有专门生产鱼钩的工厂,虽然渔猎时代是人类初期文明,大约在旧石器时期人类就从事渔猎活动了,但是姜太公离专业制造钢质鱼钩的时代还很遥远。

我除了用直钩钓过甲鱼,也用近似的方法钓过小龙虾。在南方,小龙虾在一些水系近乎生物灾害,满池塘的小龙虾,闹得池塘里鱼不聊生。待人们开始吃小龙虾的时代,钓小龙虾的人便小龙虾似的遍布池塘边。钓小龙虾干脆不用金属钩,用线系上鳝鱼肠,或别的动物内脏悬于水中,小龙虾遇到了,拿大钳子夹住饵料猛吞。惟虾口甚微,吞不成个样子,两只大钳子死死夹住饵料,在这时候提竿,往往能将小龙虾提出水面。因此,只需另一只手拿捞子接住小龙虾即可。一天钓一桶小龙虾,都是有的事情。

然而,甲鱼和小龙虾,严格地说尚不是真正的鱼类,它们跟鱼一样,是水生物罢了。我见到真正可以直钩钓上来的鱼,是神农架的黄咕头鱼。此鱼在神农架叫黄咕头,其他地方叫法还有多样,如黄颡、黄咕、黄咕丁、黄腊丁、汪刺鱼等。无鳞,身体黄色,有三根可以闭合与立起的刺,在南方的江河湖塘中都能见到。神农架的河,或者说是溪涧中,也能见到这种鱼,但是神农架的黄咕头只能长到三四寸长,十分瘦小,令人以为是小黄咕鱼,然而它永远只能长那么大。

神农架的河流涨水的时候,黄咕头开始上水,这时候去钓它,不需要钩,像钓小龙虾那样用线系上蚯蚓就行,它猛烈地吃食,会一口将蚯蚓吞下,此时提竿,黄咕头就被钓起来。可惜我两次去神农架,都是在退水时,只在宋洛河看到人钓杨条子鱼,而且收获甚微,便未生起垂钓的念头。我到新华乡变电站,遇到了钓黄咕头的人,他约我春天去钓。神农架还有一种鱼,也不必用钩钓,那便是娃娃鱼,惜之现在娃娃鱼受到保护,难得见到踪影。我遇到一位1962年进神农架的老林工,他给我讲刚进神农架时钓娃娃鱼的经历。

娃娃鱼是两栖水生动物,能上树,像娃娃那般叫。老林工说,刚进神农架的那会儿,还不懂得保护动物。神农架的河里鱼多,每个深潭都生长有许多鱼,他们拿炸山开路的炸药去炸,可以获取许多的鱼。有一种洋鱼,现在已经绝迹,它的双鳍下面有两个洞,里面生有蚊子那么大的虱子,身体扁状,这种虱子是一味中药,用火接近鱼体,虱子就从洞里钻出来,捉住后,可以治小孩之嗝。洋鱼的味道则是很鲜,肉质细嫩。也许,在大九湖可能还有洋鱼,我是在木鱼镇听他讲的。木鱼镇的街在大山峡谷里面,一轮圆月悬于明净墨蓝的夜空,夏风凉爽地吹拂着我们。老林工说钓娃娃鱼,更加简单,用线系上一团棉花就成。将棉花揉成一个团子,抛进溪里,娃娃鱼将棉花团咬住不松口,直到将它钓上来。他说,娃娃鱼真菘,它硬是不松口。

那个时候,钓上娃娃鱼,就煮火锅,火锅里加上辣椒和木姜子。木姜子,有些臭麻的味道,外形像樟树子,然比樟树子小一号,初始吃它,感觉不大习惯,再次吃它,感觉味道蛮好,并且在吃鱼火锅的时候,没有木姜子就少一味。老林工说,1962年神农架里面好吃的东西真多,那时外面没有吃的,这神农架里面什么好吃的都有。现在进神农架,人们都有保护动物的意识了,尤其是稀有物种。

上述可见,直钩或者不用钩钓,也一样可以钓起鱼来。只是大多数时候,要用我们通常用的弯钩。关于这一点,我有一个小小的想法,就是鱼的狡猾跟人的聪明相关,一个地方的人聪明,那水里的鱼也狡猾,一个地方的人朴实,那里的鱼也憨得要命。

我去神农架考察新华大断裂的地貌,见到一种鱼,他们称土鱼,或叫金钱鱼,名称不大统一,我且叫它土鱼。新华大断裂在神农架新华乡的山中,有一条河从新华大断裂流下来,那河叫观音河,夏天河水很清,河水清的程度让人看不到河里有水,只见河床里满是五彩斑斓的卵石,像一条由卵石镶嵌的彩带,从青葱的大山中飘下来。但是一脚踩下去,鞋和裤管立即湿了。水清得透明,不反光,沁凉而甜。我沿着观音河进新华大断裂,观音河的两岸植被葱茏,那些千年树木簇拥的树冠,像无尽的绿浪,从两边的高山向河谷里扑来。那些植被,很多是高达三四十米的树木,树干上还有青藤缠绕。在阳光下,大面积的绿叶呈绒状,爆炸式似的升腾团团绿云,掩映着观音河。潭上的流瀑,水击声清脆而悠远。

沿着观音河走,我一直想寻找鱼,却只找到一些小蝌蚪,鱼一条也没有见到。向导见我想找鱼,就带我到一个水清见底的深潭,深潭里看不见一条鱼,只见水底斑斓的卵石,几枚沉落的树叶。潭边有许多石缝,也不像有生物的样子。向导拣了一块石头,叫我看好了,他把石头往水里一扔,噗的一声,石头砸出一个水花,在清水中向下沉落。就在水声响起之际,刷的从潭的四面八方各个石缝中,射出无数条土鱼,它们一齐扑向那块石头,跟着石头一道游到潭底,嗅一嗅,原来是一块石头,眨眼间,这些鱼儿又返回各自的石缝里,潭里面仍是清水悠悠。观音河的土鱼,昼伏夜出,听见了石头砸水的声音,显然是以为有一个食物来了。此情境,当地人叫追花。

我第一次看见扔石头把藏在洞里的鱼引出来,而不是把鱼吓回到洞里去,这世界的事情就是不一样。一半时间在河里走,河里被深潭所阻,没有路了,就上山。山上被绝壁所阻,没有路了,就下河。这么走了大约16公里,到了牛栏头。牛栏头是一个大峡谷,原来有一个村庄,人都迁走了,只剩下一户人家。一位老奶奶带着一群成年的孩子。新华大断裂恰在牛栏头拐弯,我得住下来,第二天去看大断裂。老奶奶据说有八年没有下山了,她姓唐,孩子们姓余。我住在他们家里,他们给我网了土鱼,捕了林蛙。土鱼鲜嫩无鱼可比,在辣椒、生姜和木姜子味道浓郁的火锅里,约三寸长的土鱼,不长工夫就熟透了,用筷子夹起来轻轻一吸,鱼肉尽入口里,真的是好鲜美啊。那个夏天,坐在火塘边,吃着土鱼,喝包谷酒,听森林里的各种鸟啼兽叫,一轮月儿挂在对面山头的天上。他们用系网捕捉土鱼,将系网下到深潭里,鱼不久钻网了,吃饭前去取。那深山里,有野兽出没,没有钓者,只有下系网了。

正文 树上的斑鸠

我喜欢这样的景况。在南国,清晨朦胧的晨光初照,门前院子的花木间以及窗外的树林,飞来无数的斑鸠。它们在枝叶的深处咕咕地叫着,或默默地站在枝头往窗内打量,有薄雾飘浮,朝霞玫瑰色的光晕淡淡地濡染,清凉的柔风拂帘而入,十分清爽的一缕爱意沁于心间。这就有了一些隐居的意味,仿佛洗尽生命中北国的尘土与劳顿,细小的快意便在一个南国的清晨凉露般弥漫开。

这么多斑鸠,有时候它们成群地栖在院子西北角丛竹间的一株枯竹上,蓦然间不经意望去,以为竹上长出了若干阔大的叶子,或是结果,当它们将羽毛蓬松开的时候,若一个大椭圆球体。斑鸠在草地上走时,显出几分笨拙、慵懒和悠闲。这些斑鸠属中型鸟类,上体多呈褐色,颈基两侧有黑或蓝色的颈斑,肩周有显著的红褐色羽缘,尾浅黑色,有灰白色端斑,飞翔时扇形展开;下体是葡萄酒红褐色,嘴沿蓝色,红色趾粗短有力。斑鸠的羽色极易混同于枯草、落叶和土壤,只有当它行动起来,方能真切地感觉它的存在。斑鸠看上去体型如鸽子,但是它的颈短,胸肌发达,尾瘦而长,令它飞翔的时候有一种下坠感。我一直以为,斑鸠就是鸽子的祖宗。几度想用数码相机将它拍照下来,但总是拍不出一种清晰感,斑鸠确实是一种质朴的在大地上艰苦奋斗的鸟吧。

斑鸠多的时候,栖在玉兰树和樟树的枝上,默默的,只有两只眼睛亮着,小心地观察它们,它们也不动声色,若久长时间地盯着它们,它们中间会有一只或数只不安地拍翅而去。其实,我看它们没有更多的想法,已经没有少时用弹弓射击它们的念头,在干渴的北方久居,深刻地领悟到南国绿意与飞翔之鸟的美意。有时候真想把这样的美意也带回到北国,让生命融入和谐的自然,让天空洁净、大地苍翠,让时间如斑鸠默默地栖息在绿色的枝头。人间鸟间,都在岁月之间,像芬芳的花朵,悄然地开又悄然地谢,于季节的轮回复返。那永恒的绿叶,令地球沧桑而不老!那一树斑鸠……

正文 秋天:落叶上的梦

玉渊潭的银杏,把阳光浮托万朵金色。在秋天里走进玉渊潭,心情会为之粲然一亮,不止是簇拥成林的银杏一片金黄,不止是玉渊潭碧波深处的天高云淡,不止是银杏林中一抹黄栌树濡染的红霞,也不止是零落栖立在岸柳梢头的白色鸟——这里的一缕风轻轻拂过,必是秋天里的芬芳一缕。

秋天了,我这样躺在玉渊潭青青草地的长椅上,心中划算一个季节到来之后的生活准备——天寒了,我的新毛衣还在南国邮往北国的路上,我将如何迎接接踵而至的冬天呢?秋天来了,冬天不会远了,那雪花飘飞的日子有什么可以暖我的梦?京华的秋阳暖融融的,惟林边那一潭秋水漫溢着清清凉意,草地上也不复听到夏天蝈蝈的鸣叫,林中的蝉儿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这个季节一切事物都成熟了吗?都蜕去夏日的浮躁而顿悟沉默是金?

一个流浪的文人躺在玉渊潭青草地的长椅上,构思着跟秋色一样美好的长梦;它是金色里的一簇朦胧,或者天上那白绸般绵长的云带舒展的长卷,抑或水边的青柳拂摇——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做上一个流浪文人的长梦,还会有一缕金阳的馨香。

银杏的叶子,一枚枚轻柔地辞别枝头,飘飘摇摇,悄然无声,托着扇状阳光梦一般纷落,渐渐地将青草地装点一片金色。这样的银杏叶儿,灿烂如一枚枚金坠,也偶然落到长椅和我的秋衫上,它散发金子般芬芳。这总归是很有诗意的落叶,我却喜欢它是金坠的形状,它充满诗意,引发我对俗世生活的渴望,这么多这么多的金坠子啊,它充满了整个秋天,暖暖的仿佛有铸金炉上的温热,它可以换取很多的财富?如此之多的金坠,充填着我空旷的想象,我的梦被如此之多的金坠堆积起来,我拥有一个世界的金子。

一群南去的大雁把悲鸣扔给了我,它们在天空排出一个巨大的人字形,它们似乎在唤我南归,我霎时梦醒如初,一个从南国流浪到京都的文人,我已经一无所有,我只拥有这么多的银杏叶子的金坠,拥有一个金灿灿的梦,除此还有一枚太阳,一片蓝天,其他的所有琐小的事物都没有了。我躺在玉渊潭的长椅上,心里清澈如秋水。我还有这一潭秋水,它没有人与我争夺,我还有一双鳄鱼般张嘴的皮鞋。那么,南归的大雁,你们的北方之旅找到了什么呢?春来秋归的大雁,你为何如此让我忧伤地鸣叫?难道你们也跟我一样,两手空空地结束北方之旅吗?这时候我又多么羡慕南飞的大雁,大雁有一双自由飞翔的翅膀,还有一个不会分散的群体,而我——而我是这个时代一只落队的大雁,我孤独地躺在玉渊潭的长椅上,梦想着有一大堆灿烂的金子,最后却是连这样一个梦也叫雁声给划破了。我没有翅膀,不能飞翔,我没有雁群,孤零得独自彷徨。南归的大雁,请带上我一起南归吧,或者捎上我的一片心情,一起穿越北方平原,南方的山冈河川,让我作一次精神的畅游。或者,我拿上银杏叶的金坠子去买到一张机票……

我从玉渊潭的长椅中坐起来,拂落身上金灿灿的银杏叶,太阳渐渐向西边滑落,秋水之上,白色鸟悠游如梦,林子中的金叶寂然无声地飘落,又一个秋天来临了,这个秋天的初始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我拥有过一个世界的金子,梦醒时我伸出两手,仍是两手空空,我连一首熟记的流浪者之歌也从记忆里失落了,我只好弯腰拣起一枚扇形的金银杏叶,把它捂在手中转身向地铁车站慢步走去,我把银杏叶儿捂得暖暖的,到家时它说不定真的会变成一枚沉甸甸的金坠。我希望着,秋天也总是给人最后一个希望,一个暖融融的梦。

正文 香山老了

香山的老,我不是指山老,而是香山上的黄栌树老了。黄栌树老了,香山的红叶就不复过去的艳丽,著名的香山红叶便也令人忧伤地稀疏了。这种景况出现有些年月了,过去北京人往往把这景况归咎于外地游人采摘红叶。是的,去游香山的人,总要采摘一些红叶做纪念,也有的人把红叶采摘下来塑封了出售,然真正的根源,却并非于此。红叶的稀疏,是生长红叶的黄栌树生了病,这种病叫做黄栌黄萎病。据称,对于此病国内外均没有有效控制手段,也就是说,只能望着可爱的黄栌树病体缠身,渐渐地萎顿了生命。

黄栌树生了病,一时找不到治病的方法,这是因为我们过去总想到树可以源源地生长红叶,总是可以装点香山美丽的秋天,惟没有想到树也有生老病死。只想到红叶采摘了就会少,没想到树在病了以后,就不再源源生长红叶。专家们说,黄栌树集中的地方,发病率愈高,看来这树的病也可以传染。为什么黄栌树也要生病呢?我找不到答案,其实所有的树都会生病,只是那些树没有生长在香山,没有那么出名。

这个秋天我有些为黄栌树忧伤,设若北京再没有香山红叶,北京的秋天还会是北京的秋天吗?看不到红叶的香山,那还能叫香山吗?人呵,我们在关心自身的时候,大约也该关心一下我们周边的朋友了,这个时代已经被列入“濒临灭绝”时代,因为只要将中华鲟、熊猫、东北虎等名字列在一块,就可以使用濒临灭绝这个词。但如果濒临灭绝,它对生命集团是一个什么样的信号呢?月球上的单调与寂寞?

香山黄栌,它像南方的红枫树一样,在山中红得像一片晚霞,像一簇火焰,蓝天白云之下,那样的绚丽,那样的灿烂,让人对秋天感觉到无限美好。可是,它却病了,它的患病,我想也可能有我们人为的因素,也许我们太喜欢“香山的一团红云”,就在香山上密植黄栌,这就加剧了它们患病的机会。植物专家称,最有生命力的森林,应该是混合杂交林,而不是在一个地方纯粹种植一种树,单一树种的抗病几率太低,景色也失之单一。在南方,远山一片火红的枫林,近前却有簇簇翠竹的浓绿,或者是青松的拂摇,那景色多美好。我初来北京,也曾经感叹香山的火红,也感叹玉渊潭那大片大片的银杏树,银杏树在秋天里的金黄,美得入画,令人沉浸在银杏的绚丽中。我不知道银杏会生病否?如果银杏也病,那真是够令人伤心的。还有,我曾经在电视中看到,火灾之后的大兴安岭,人们也在种植树,也在种植单一树种,这会给生态带来何种影响?它们也会传播一种病吗?单一树种会否使很多的动物迁徙?肯定会。在原始森林中,也有大片大片的单一树种,那的确是树的无奈吧,树是没法走动的,就只好就近繁衍了,便也管不了那么多传播病患之后果了。

植物真的很可怜,它们无语。去年我养了一盆扶桑,同时也养了一缸蓝孔雀,这些叫做蓝孔雀的鱼儿没有吃的了,水没有及时地换,它们就跳跃而起,表示愤怒、不满、抗议——信息被我接到之后,我给它们投食、换水,而那盆扶桑,却默默地死了,它死得令我措手不及。也许是我太想让它开花,不住地浇水,以至于浸烂了它的根。当它骤然叶子枯黄的时候,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看着它憔悴下去,然后它死了——它不舒服的时候,没法传达信息给我,也不能向我表示抗议,它娇嫩的生命便如此匆匆地结束了。今年我种了一个阳台的瓜果,我就额外关注它们,我在阳台上种的西瓜居然结了拳头大一个西瓜,我发现植物比人更需要一些关怀。

那么,黄栌树呢?是它,使香山美名远扬;是它,给了我们平凡的日子如许的慰藉;是它,使香山公园的经营额成倍增长。可是,我们想过黄栌树了么?

没有。我承认,当我得知道黄栌病了的时候,我头一个想法是:以后我们看不到红叶了,以后我们没有再美丽的香山了,我惟没有想到——黄栌树死去了,就没有黄栌树了,而黄栌树是应该有权利活着的,并把它的子子孙孙传下去。我叹息的是我们的感观审美享受,我没有想到失去了黄栌树,却是对黄栌树的不公。黄栌树有活下去的权利,设若黄栌树能够活下去,少些香山红叶又何妨呢?关键的是——黄栌树应该活着。

正文 清亮的阳光

早晨的阳光清亮,穿过辽阔的京东平原,尚有些许鲜嫩,柔凉。窗外燕子叫了,像小燕子,声音几许稚气、纤细和滞涩,伴着早到的学童在楼下民工小学呀呀念书。无风,阳光静静地照耀。书房的北窗外,阳光照在北关树林和永顺小区楼房的山墙,灰水泥砂浆粉刷的山墙,阳光把它照得亮白。

坐在北窗前,阳光从右面来,窗外的平房群落给视野腾出大片开阔地。天空浅蓝泛白,浮几朵淡云,被窗棂分割成若干四方形,绿的杨树,成行的枝丫独立向上伸展,隐约有惊喜般的张扬。平房顶是旧的红瓦,做豆腐的人家,瓦上烟囱飘缕缕淡蓝柴烟。坐着,泡一杯绿茶,洗一只苹果吃,清淡的早晨也有一点酸甜。

地平线是远边的楼顶,此乃都市风景,楼顶的地平线以外,便是京杭大运河。京东有许多河,梦里总听到涛声,一种很安详的梦里,如听见故乡遥远的长江,江涛高一声低一声。坐在早晨的窗前,幻觉已然退去,早晨清亮的阳光,静静地将一夜梦幻洗去。有一种寂然无边的清新感觉,一束清亮的阳光栖落在我的书页上。

大约九点钟是一个临界点,清亮的阳光由柔弱转强,它夹带着一层浅橙色,光波纷乱,风也开始摇动树林,惊喜般的杨树枝丫海藻般招摇,学童开始上课,大声地朗读或做第八套广播体操。一架架的飞机由远处钻入天空飞来或从京东的机场向远天飞去,响起如初夏远处的细雷。早晨清亮的阳光结束了一天初始的照耀,从六点到九点这一段时间。

看早晨的阳光,静静地坐在窗前,展开书,泡一杯清新绿茶。我新近买了两包绿茶,一包从西湖龙井村金小辫儿手上买的狮峰龙井,一包从八里桥茶市小彭手上买的信阳毛尖,我喜欢稍浓郁一点的绿茶,雨前茶。可以举起玻璃杯子,透过青嫩碧绿的茶汤看早晨,它会制造一种叠加的清新效果。已经很久不读诗了,漫长时间里的劳顿奔波,朝霞般的浪漫渐已褪去,惟想呵护一片朴实的清新。然依稀记得泰戈尔《吉檀加利》中一个诗句:永新的爱情。我喜欢说:永新的早晨,永新的晨光,永新的生活和永新的太阳。品着新鲜的绿茶,看早晨清亮的阳光,时间像一枚新绿的茶叶,它托着我看不见的露滴,那宝石般的晶莹,我只能以灵魂去感应,嫩绿的光芒,永承爱意。

洗净了一夜的梦,心灵沐浴早晨清亮的阳光。我站起身,推开窗扇,北国清晨的凉意悄然扑入,时光如水,渐渐注满心空。我忽然感觉到,我获得了一个清亮。像这样柔凉、稚嫩、新鲜、清亮的早晨,是阳光从容不迫地带来,它仿佛在诗歌与音乐之外,在遥远的本质和天真的地方带来。阳光来了,我在很久的时间仍这样想。

正文 放飞一只蝉

月亮在云隙间隐现,豹儿洞山墨色的森林间或传来鸟声,一种不知名的神农架夜鸟,它的啼声消逝,窗下的草虫依旧地叫起来。峡谷无风,窗右近旁的山坡从一个院落的墙角猛拉一道斜线上去,坡上生树,折扇形的树冠沉默在暑热中。

适才听高开选场长讲神农架植被分布,满脑子充塞着神农架森林,巴山冷杉、红桦、刺叶枥、高山杜鹃、箭竹、板栗、珙桐、华山松等,高场长离开后,阔叶与针叶仍在眼前混杂拂摇。夜已深,我是坐在新华乡林场招待所207房窗前,静默的森林之夜,最能将细小的声音放大。忽听到一阵“啪啪啪”的响,像大型生物踩着枯叶发出的声音。起身向外探望,月已进入云层,浓墨般的夜,唯声音响得真切。

索性拉了窗帘入睡,然声音越响越近,在拍打玻璃,我有些不能安心了,起身,开灯,拉开窗帘,欲将半开的窗玻璃拉严,忽地一只蝉飞进来,绕着壁灯飞舞。原是一只蝉,为略生虚惊而惭愧,就执了一本书,准备给它一拍。且将拍下时,不由住手,这是一只长得非常精致的蝉,薄翼,偏草色,翼纹清晰,它朝着壁灯一次次起飞。我放下书,轻轻地捉住它的翼,蝉叫了几声,仿佛反抗。我伸左手拉开窗玻璃,将蝉放飞到黑暗中去。

返身躺到床上,竟不能寐,在神农架森林中的一路奔波,神经处于高度兴奋中,经蝉的一番打搅,便有了久违的失眠。蝉在窗外拍打玻璃,它似乎不甘离去。或在这样浓黑的夜里,它一定要扑向那盏光明的壁灯。我心里有些烦乱,蝉翼的拍打声愈来愈响,如在抖动一张四开的报纸。我再起来,拉开窗,蝉倏地又飞进来,它绕着壁灯飞舞得更加猛,或直接撞在白石灰墙上。我有些怨恨了,然只是刹那间的事,它只是一只小虫嘛,一只在神农架寂寥的夜里来打搅我的小虫,却是一只纯净的小虫,一个小小的生命。

在神农架,去了除大九湖以外的其他乡,路上遇过许多生命,鸟、松鼠、猕猴、小鸡、狗和小山羊。有趣的是,神农架的狗不惧汽车,每遇汽车,它从容不迫地迈步走到公路边,待车过去,狗就使劲地追赶车,这项活动它们乐此不疲。小陈司机送我去新华,遇到过一群小山羊和一群小鸡,小羊伏在公路中央,车停了一会儿,小羊才懒懒地起身离去,并不看汽车一眼。小鸡的让路敏捷一些,然有一只小鸡却不想立即离去,它高傲如一只小天鹅,待小陈司机将车停下,才去追赶自己的小伙伴。忽然一乐,既然是公路嘛,何以小羊不能打盹,小鸡不能散步呢?

哦,生命。想到出发前于武昌景天楼听林区行政长官王海涛与其阁僚打电话,有“生命高于一切,生命逝去不能复生”等等,便将此与上述连贯,忽生善念是要到一个情境现场呢。我,一个曾经暴力文化浸淫得久的人,悠游在神农架,忽然面对一只蝉,一个精致的会鸣叫的与夏天记忆相关的小生命,我再次捉起飞入房间的这只蝉,将它放飞。

正文 我爱老鼠

鼠类与人类的恩恩怨怨,世世代代相传,这永无止期的敌视前不见始后不见终,我无法抹平双方彼此间心灵的创伤,也无法为鼠类和人类的沟通架起一座种属大桥。我自然知道鼠类有感情,有悲伤与恩怨,有幸福与快乐,有智慧和由此智慧所创建的鼠类生活秩序,也还有它们自己的具有鼠类特征的政治、经济、文化……及宗教理念。鼠类,在艰辛的生存历程和伴人如伴虎的惊险情境中,一代代的繁衍着,执著地拓展着它们在地球上越来越逼仄的生存空间。

鼠是一种进取型的动物,鼠的门牙一年要生长13厘米,所以它要不断地挖洞和啮啃木质物品磨牙,每一只鼠每天要排粪25至125粒,排尿10至20毫升,它们还到处脱毛,这是令人无比厌烦的。老鼠也是耗粮大师,全世界农业收益的20%是供鼠享受了,全世界贮粮总量的5%也给鼠做了口粮。另外,城市中的不明火灾,约有四分之一为鼠咬破电线造成短路所引发。

不过,这些于人类……吸烟、酗酒、驾飞车、制造武器、相互残杀、缺乏调查研究的主观工程所耗去的生命和物质资源,那就微不足道了。

鼠类在人类的眼中几乎是最卑贱的一种动物:它们的形象不美,在汉字里,连鼠字也没安个好形,如此贼眉鼠眼,驼背弯腰,北方人叫鼠为耗子,这个“耗”字我也没有看出有什么美学意义的正面效应……鼠是极其丑陋的;鼠的歌喉也十分欠佳,它的“吱吱”的非常独特化的叫声,无须目视其形,耳闻其声便让我联想到它那尖尖嘴和小乌豆式的眼睛;它的尾巴甚至是丑陋到了极点,让人想起满清王爷后脑勺那根稀疏垂危的辫子……鼠的一无是处,偏还加上窃取人类食品为正当生活来源,为打磨牙齿而啮啃人类的木制家具,把人类的墙壁与地面的小洞扩展成无规则的大洞,特别不能让人忍受的还有,它总是把黑豆豉般的大便拉在人类的食品之中,这是最终导致它们面临毁灭性噩运的蠢行。

我不能理解,鼠类以独有的生存智慧,将白天让给人类,到了夜间才进行它们的生存和爱情活动,以它们忠实地追寻人类的脚步,几乎到了哪儿有人类哪儿必有鼠类的程度,它们为什么不制定一项游戏规则或曰法律制度,以确保鼠类能够与人类和平共处呢?

这个问题一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在人类身边的动物,只有天上飞的麻雀,地下钻的老鼠不与人保持合作的态度,鸡鸭鹅以服从和放弃飞翔权的代价赢得了人类的喜欢,狗以追逐人类之臭并且仗人之势欺压它类的忠诚获得人类部分保留鄙视的接纳;猪以增肥之迅并且肉、骨及下水之味道鲜美而使人不弃;牛曾经是生活在天界,被人类以终身吃甜(田)草喝糖(塘)水骗下凡间,其任劳任怨的品行和心甘情愿让人类牵着鼻子走的豁达忠厚态度争得与人相处的一席之地;马驴骡为人类拉车不止,死而后已的精神,获得了干草加皮鞭的待遇……马还是人类四条腿的可以行走的椅子,当然还被人类为了获得无性的骡子而强制性地让它与驴子发展没有爱情的婚姻……这样看吧,这些动物,或魁梧,或体壮,或机灵,或美丽,或忠诚……为人类劳动或提供肉食,兢兢业业地贡献毕生精力以及肉体,它们获得了较之鼠类更高的地位。鼠类就不然了,它们吃人类喝人类破坏人类的创造,甚而常常恶作剧……它们可能获得人类的认同和友好相处的许可吗?

现实主义的老鼠们,它们似乎洞悉了人类的全部心态,从一开始就不为在人类面前争宠而费心劳神,它们知道自己的劣势,索性不经人类同意就在人类的生活空间寻找一个隐秘地点安营扎寨,生儿育女,有滋有味地活着、劳动着和创造着,建设据有挑战人类却仍属寄生性的鼠文化。

鼠为什么要与人类相伴而不在野外过它的自在逍遥的日子呢?在野外……风清月朗,泉水丁冬,草虫啾啾,庄稼依次成熟,麦稻金黄,豆粒饱满,玉米像橙宝石,辽阔的空间可供纵横驰骋,何必在人类的逼仄的环境里讨生活?却原来是,鼠类的天敌太多了,在水里生活的獭类,河狸类都吃鼠,地上的蛇、野猫、狐狸、狗獾、黄鼠狼……简单说吧,除了兔子不吃老鼠以外,其余都吃它。而天上飞的老鹰、鹞鹰、猫头鹰、乌鸦都吃鼠类。也就是说,海陆空三军都时刻不忘向老鼠进军,即便老鼠进入哲学般深邃的洞穴,它们也抵御不了毒蛇更具柔韧而坚决的攻击。

因此,一批鼠类逐渐养成了与人类一同生活的习性,我们也常常称它们为家老鼠。这里,我不得不提到我认识老鼠的开始。我从儿时在乡下认识老鼠,我最先质疑老鼠这个名字:为什么叫它老鼠?老虎、老鹰、老师……听起来都让人肃然起敬。鼠?也配老?我心里一直别扭,我认为“老鼠”这个词属于尊称,难道我们还要尊敬老鼠?这个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忘淡。人长大了,知道名字就一符号,不具备更多内涵,如果一开始把人叫做猪,把猪叫做人,也一样,无非将其他词更变了。说:来客了,上街买点人肉回来吧。成语则改成这样:“老鼠过街,猪猪喊打”。或者“要解放全猪类,首先解放妇女……”名字仅是一符号,第一个陈述者就自动获得了冠名权。但那时人小,比较认真,特别爱钻研。老鼠经常能看见,在我们家乡,家老鼠有两种,一种可以长得很大,为硕鼠,也就是老鼠;一种只能长得非常小,比大拇指大一点,家乡叫它为地鼠。地鼠比老鼠的地位还不如,地鼠就像一个袖珍鼠,吃粮不及大鼠,也没那剧烈的响动骚扰人类。可是,因为它小,一点点缝隙也能钻进去,防范它就成了人类的心病。人类总不是做什么都那么精细,如门有一道缝,地鼠就能进去,还有衣柜、碗柜、米缸、花生桶等,它都能审时度势想办法钻进去。只要略有一条缝,这家伙的小嘴就不停地啃,啃出一个小圆洞,它就钻进去了。地鼠几乎是难打的,因为哪道缝让它钻进去,就无法找到它。

打老鼠是一件难事,小时在老家,房子特别大,东南西北四大间,中间的厅分上厅与下厅,中有一个天井,上下各厅可以摆五十桌筵席,合起来是五百人。就是说,差不多可以把村子里够格吃酒的人都装下。除了大厅,各房间又有木板楼,木板楼我最不喜欢,因为那楼有一个黑咕隆咚的楼梯口,架着一把木梯通上去。我阿婆给我讲过一个我阿公的故事,阿公是裁缝,总外出给大户人家做衣服。大户做衣服,大多是包裁缝做,几十几百套一起做,这样可以节省绸缎。我阿公当然也住在别人家。有一次住在别人家,他感到有些阴森,就披着衣服没有睡,点着油灯靠在床上看书,身边搁着一把铁尺。果然,他的预感对了,下半夜时分,油灯的火苗无故在晃动,没有风,窗户纸是糊得严严实实的,油还很多,油质也很好,眼看着长长的火苗慢慢地短下去,他知道预感的东西来了。忽然,油灯的火苗摆着摆着就小如绿豆……猛一抬头,就见那楼梯口悬下一只脚来,那脚穿着一只绣花鞋,脚晃一下,油灯的火苗就摆一下,我阿公是个职业裁缝,当然胆大,抬手挥起铁尺在床头桌上猛地一拍,大喝一声:哪方来的野鬼?!这一声怒喝,那脚无声无息地收回去了,灯的火苗顿时刷地升腾起来,明亮了。听这故事以后,我总担心楼梯口会忽然地悬下一只脚来。在这样的房子里,人会考虑要打到一只老鼠,起码像在山林里打到一只野猪的难度差不多。

我总认为,老鼠是有文化的,它们总是喜欢啃书,我家里的一些线装书,都让他们啃得像岛国印度尼西亚的版图。所以,它们对人类的几个成语都十分熟悉,比如:投鼠忌器。人类投鼠忌器,举凡人围着它打的时候,它就朝着坛坛缸缸的地方跑,使你不敢轻易出手。这种战略思想不是高智商,何以把握得住?又比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这个成语老鼠也熟记在心。所以,它们决不去逛街,偶尔上街的老鼠,实际上都是患了帕金森氏综合征,老鼠一有文化,人类就对付不了它,尤其在教育资源匮乏的中国乡下,人类的体能优势就被有文化的老鼠给抵消了。它们甚至知道,人类还有鼠年,鼠年还要把鼠的肖像拿来张贴。它们一般来说,不认为那个像是鼠,而是一个鼠形人。

鼠类有自己的秩序,人类永远无法探知其中奥秘。鼠有鼠道,鼠沿着墙根跑,遇90°弯也绝不抄捷径,走角暴露在人面前的时间远远长于走弦抄捷径,也无妨,只是到了门边,它们才会找到一个等腰三角的弦逃之,并不一定是绝对的沿着墙根跑。实际上,沿着墙根跑的老鼠,人拿棍子根本打不到它。我们可以作一个图(或者试验),一个90°的直角,老鼠在角顶,而棍子打下去,其原点约有45°,棍端就像一根摆针划弧,是一个圆角,当然够不着直角的顶呢,如何能打得到老鼠?即便人蹲下一些,棍子呈30°划弧,仍不可以打着老鼠。老鼠有非常丰富的几何学知识并身体力行地运用,用几何学来保命,就像人在战场上以卧倒的方式躲过敌方炸弹爆炸,人类知道爆炸有一个15°弹片飞行盲角,对于划弧而击的棍子,90°的墙根就是一个盲角。

老鼠在与人类不朽的卓绝斗争中,其积累的丰富斗争经验将是一部鼠人之战的大书,鼠类既通人文晓几何,对于地理,鼠类也不差。我发现鼠认识地理地貌的能力已登峰造极。鼠类选择地形,绝对不到高处,像历尽股市风云沧桑的股民,总要找到一个最低点建仓,以确保有上升的空间。鼠洞的结构走向,恰也如一支股票的上升曲线,从低位进入,然后渐渐拉高,此中虽也有上下波折的短期盘整,但总的趋势它是一路上升。鼠类选择洞口,于人类恰好相反,人类在造房子时,大门讲究要面向一片开阔地,最好是一片广阔的平原而不是什么开门见山。人喜欢开阔、明亮和温暖。因此,坐北朝南成为一个定势,坐北朝南的大方向无比正确,且门前有一片开阔向阳的土地,从建筑的朝向学来说,就是上佳的了。鼠类则选择向阴,鼠类对开阔地不感兴趣,它们的洞口或向水,或向一堵逼仄的坡坎,或者索性在水沟里选择洞口。这是为给那些对鼠图谋不轨,试图从洞口朝它们发起攻击的敌人增加进攻的难度,如将洞口开向水沟的鼠洞,人根本无法使用挖掘工具,给敌人增加破坏鼠洞的难度与时间成本,这是老鼠的智慧。洞穴由低而高,可以防止天然降雨,也防止人类不怀好意地朝洞里灌水。人类始终对鼠类有一种主观性的错误,认为鼠类特别的喜欢阴湿,喜欢角角落落,喜欢那些零乱的不规则地带……这种选择与其说是鼠类的喜好,不如将它理解为生存的需求。在生存安全的实现与美好优雅的理想环境中二者择一,鼠类毅然选择前者。鼠类无疑是现实主义大师。

从鼠洞对老鼠实施攻击,在我的个人史中,记忆里比较重要的只有三次,三次攻击有两次获得成功,成功率达到60%强。然如此也不能称我为捕鼠专家。一次是小时候,我家的蜂窝煤烧完之后,我发现煤堆下有一个鼠洞,在一般情况下,煤并不是烧完了再去买。所以,借助煤堆的障碍,鼠得以隐蔽地长久在那里筑巢,生儿育女……事情的发生完全超出老鼠的想象:我们家决定改变堆煤的方位。这样,鼠洞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个意外给它们带来了噩运。

鼠洞借一块水泥地的裂纹拓展而成,我家这个厨房,原也不是正规厨房,是在一楼门口的阳台上搭的一个厦屋,属于非法建筑范畴,但照此推论,自然鼠洞也属于非法建筑。所以,我想对鼠洞进行攻击。我看见那个鼠洞,开始还不知道有没有老鼠在里面居住,打扫了煤粉,然后用胶皮管接自由来水冲洗了一遍,也没有老鼠出来。我找了一点废纸,卷成一个纸团把它塞住,也没有再去管它。过了半日回来一看:嘿!纸团被推出来了,并且搬到墙角去了。好哇,老鼠!你居然在此做下安乐窝,你办理了暂居证没有?我立即有了兴奋,这个鼠洞是直接朝下的,没有了蜂窝煤,洞口毫无遮拦,看我如何收拾了你!

我去找胶皮管,心里面念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鼠斗其乐无穷。接好胶皮管,我把一端接在水龙头上,一头插入鼠洞,我恶毒地想:淹死你!把水龙头拧到最大,自来水源源地通过胶皮管流入鼠洞。我记得,那时候的水压相当大,盘着的胶皮管因为水压而发生规则性颤动。我悄悄地乐,心想:鼠哇鼠哇,该你倒霉了!我以为没有多久水会发生倒灌,一个鼠洞能装多少水?5分钟、10分钟、15分钟……30分钟,还没有发生倒灌!但我想,那也差不多了,至少下去了两吨水。于是,拔出胶皮管,关掉水龙头,估计那鼠八成已经淹死。拿拖把将水拖去,重卷一个纸团,塞住了鼠洞。嘿,过一会再来看,那纸团又跑到一边去了!心里不由大怒:这也太邪门了吧!再次找来胶皮管,往里灌水……反复折腾几次,是否能制服老鼠,我心里一些底都没有。想想没有好的办法,我捅开煤炉烧了一壶开水,像灌开水瓶那样,把整整一壶开水灌进鼠洞,鼠洞里立即蒸汽腾腾,灌毕……忽然,一个黑球般的小东西从鼠洞里弹出来。老鼠!我立即反应过来,拿起身边的扫把猛烈一抽,把老鼠打晕了,这是一只地鼠,比大拇指略大一点,接着再补两下,这只鼠就牺牲了。

打死一只鼠,我备受鼓舞。接下去再灌了两壶开水,但再无猎获。过若干天,想想没有事做,再去灌灌鼠洞玩玩,又灌了一壶开水,不多工夫,一个黑球又从鼠洞弹出来。哇,老鼠啊老鼠,你原来是怕桑拿啊!这样,又接着炮制几回,灭了四只鼠。以后,我再塞纸团子堵住鼠洞口,很多天都原样,证明已经没有鼠在这里住了,望着那原封不动的纸团,我略有失落且也惆怅……我找不到鼠为对手了。

再有一次攻击鼠洞,令我蒙羞。那时候,我家搬到了四楼,那栋百米大楼造了非常久,以前那块地是一个水塘,每次抽干抓鱼,我记得塘里非常多癞蛤蟆在塘泥上爬。造好房子,楼板都不很平,我们重新浇了地平,记得我当年多么有力气,左手夹一包水泥,右手夹一包水泥,两包水泥加起来是100公斤,一气登上四楼不歇脚!但楼却没有通水,接了一根临时水管,不久漏水大大降低水压,导致我家四楼没有水。我就把单位的氧气瓶、乙炔桶搬来,我刚学会气焊呢。正焊着,一只大老鼠从我蹲的胯裆穿过,钻到一边水沟的鼠洞里。我当时觉得,这只鼠真是目中无人哪,居然光天化日之下从我胯裆之下穿过,这是挑衅我,羞辱我,以为我是一个没有办法的人。越想越气,忽然想到手中的焊枪,一想到焊枪,我顿时阴险地笑了:老鼠,你也不想想你的行为会要你付出什么代价!我立即关掉焊枪,心里面涌起一股子恶的快感。我拿着焊枪,蹲下去,换了一个大号的焊嘴,再把焊嘴插入鼠洞,旋开乙炔的开关,这样乙炔气体就源源地注入鼠洞。

我蹲到一边去掏出香烟,取一支烟衔着,点燃,悠悠地吸着,体验着将要给一个异类致命一击的快感。不远处乙炔桶,正在源源发生着乙炔气,通过胶皮管送到大号焊嘴注往老鼠洞——抽完一根香烟,我认为乙炔气体差不多灌满鼠洞了,就重新点起焊枪,调大火焰,朝着鼠洞送去。焊枪喷着橙黄色的火焰,只有焊枪嘴上一点是绿的,我这是将焊枪调到焊接状态的猛火了,像是一支愤怒的火炬!我把焊枪朝着鼠洞送去……“轰”!我以为这火会点燃鼠洞中积淀的乙炔气体,并且将鼠烧死在洞里。谁想到,由于过多的乙炔气体进入四通八达的鼠洞,居然使乙炔发生了猛烈爆炸!爆炸是十分厉害的,令我措手不及,鼠洞上方掀起脸盆大面积的泥石坑,一块尖锐的石头呼啸着划过我的左腮帮子,我的脸上,身上则遭到无数的泥土砂石的攻击。我眼睛都睁不开,待我伸手去抹了一把脸,往掌上一看,泥沙和血。再看那鼠洞……见鬼!一只鼠仓促从洞中钻出来,翻了一个跟斗沿着水沟逃去。它的身上不见有灼伤。

这是一次无效攻击,而且马上让我很深刻地体验到那个一直是送给敌人的成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有伤到老鼠,反而导致一次自伤。我的心情沮丧极了,偏偏听见爆炸的响声以后,聚拢来许多围观者,我都恨不得自己钻进鼠洞去躲起来!心里面直想着如果能把那只老鼠抓起来,定绑它在电线杆上示众,如此方能解心头之恨。

我第三次攻击鼠洞是在野外地质队的时候。那时候我初到鄂南的铜山口李家村,这个村因为矿区大爆破而受到政府的赔偿,所以每家都是红砖两层小楼,我们都租这种小楼住,并为意外地获得好居住条件兴奋。

我住在二楼,单人单间,因为我管有许多工具和配件。春天了,山上的映山红都开了,像一束束的火焰跳跃在绿潮白雾涌动的山崖上,山坡上野蔷薇一簇簇的,它们纠缠成一个个球形,此时迎着温馨的春风芬芳地绽放,于是一个个素洁、白色的蔷薇花球,就这样在鄂南群山腹地的山坡上迎风傲立,使穿透春天云雾的阳光染上缕缕芬芳并陶醉在深山。我的窗外的池塘上,柳条已经爆开小鸭嘴式嫩叶,有燕子在那里翻飞。就是在我这个如画屏的窗台上,有一口红砖缺了一角,因此粉刷实在粗糙的窗台上就有一个小洞,它里面居然住进一个小小的生命。

我开始不知道里面住有老鼠。我经常把一些东西摆在窗台上,比如铝制饭盒、火柴、手电筒、电工刀、象棋、扑克、清凉油、气枪子弹、零碎的饭菜票等等杂物,通常堆在那里,要使用就拿。有一天从外面回来拿饭盒去吃饭,就感觉有人挪动过我的饭盒,我就去开水房洗了,心里老大不高兴,我的门是不大锁的,除非我出远门,但也不会有很多的人进来。随之又有两次相同的情况,将我摆得很正的饭盒挪到窗台边上。于是有一天上午,我就索性假装睡着了,看谁来拿我的饭盒。

一阵小小的响动,就是铝质饭盒与砖面发生擦刮的声音。轻轻地睁开眼睛,看何方圣手来端取的我的饭盒——我惊呆了,我的头皮一炸,我相信随后所有的毛孔都闭合,躺在被子里面的身体忽然冷汗淋淋:看不见有手,窗台上的饭盒在自动地移动。饭盒一点一点地往前挪,门外传来脚步声时,它就不动了,呆一会它又挪——这不是有鬼是什么?

鬼啊!我大喊一声,然后披着被子跳起来,饭盒不动了,我站在床上使劲晃动身体,嘴里不住地“哈!哈!哈!”——良久,饭盒一直安静不动,估计鬼已经走远了,我穿衣下床。我把饭盒摆正,压上两把12寸的大号锉刀,一把9寸的小管钳和一根退轴承用的紫铜棒,总重量加起来约有5公斤,这才急急到阳光下去转悠。

在外面找人下了几盘象棋,心里惦着那个拿饭盒的鬼,就返身回房,悄悄地躲在门外从门缝往里看,发现饭盒原封不动,便放心推门进去。这是一个秘密,说——还是不说?我心理有些承受不住这样巨大的秘密。当然,我暗暗地又有些想真正的把鬼给当场抓住,可是又担心,鬼会遁形啊!

接下来搬机场,拆钻塔、钻机、泥浆泵和机台木,连同钻杆、钻具和套管一起从钻完孔的机场搬到一个新机场去。这是很累的活,地质分队的人都参加搬,炊事员熬好排骨汤送到工作现场去。就也没有去管拿饭盒的圣手,心里面一点想法都没有,主要是累,从山上下来就想睡觉。

钻机又开钻了,硬质合金的钻头飞旋着朝大地深处钻去,我们是找矿的队伍,我们特别喜欢说为了共和国的繁荣。探寻——是世界上万物的存在方式,即便是植物吧,它们也以根的形式扎入土壤探寻着未测之境。

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仍是懒懒地躺在床上,猛听到铝质饭盒咣当一响,抬起头一看,一个中等身材,不算丰满,骨架子还可以的老鼠腾地跃起,扬起的灰尘弄得太阳射进的光如粒子束般,鼠从窗台跳到地上就直往门口窜去,眨眼钻过门底缝逃之夭夭。见鬼!原来圣手乃是一只老鼠!铝质饭盒已经被撞到一边快要从窗台上掉下,锉刀什么的,是我先已拿走。

天知道为什么又送来一只老鼠让我收拾,我这样想。我爬起床来,将窗台上的东西全部收拾走,很明显地看到,搁铝质饭盒的地方,砖头有一个缺,这是24公分的空斗墙,缺就形成了一个鼠洞,在洞穴主义生存机制下的鼠类,它们确实是做到了一孔不拉。不过——话也说回来,这样的红砖水泥房子,洞资源是有限的。我在洞上面压一块小纸片,这是一个标记。然后,我去食堂拎开水,灌开水是一种有效的灭鼠方法。

开水拎回来了,同时也发现压在鼠洞上面的小纸片被挪动了,我心里窃喜,好哇老鼠,你也吓我不轻,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你居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搞得那么像回事,把我吓个臭死,而且居然没有被我发现,真是神了你——噢,对不起了,现在是我们斗智的时刻了。

我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把三角刮刀,插在鼠洞上,这样鼠根本无法逃,而开水可以顺着三角刮刀的槽子流进去,我承认这么做有点儿卑鄙,但从人的立场来说就是智慧。

老鼠啊老鼠,你不是喜欢钻洞吗?我今天请你洗土耳其浴,我心里说。揭开开水瓶塞,将一瓶满满的开水顺三角刮刀注入鼠洞,顷刻间鼠洞冒出洁白的雾气。鼠洞边的窗台上,开水渗透进去,红砖的颜色边加深边腾起一缕缕白雾。红砖被烫得吱吱的叫。

洞里没有什么反应,估计老鼠已经牺牲了,谁能够承受如此沸腾的热水呢?鼠的皮肤实际上是很嫩的,它的皮毛跟缎子一般柔滑,它的脚粉嫩如香椿芽。如果老鼠没有牺牲,它现在应该从洞里跳出来。我随手搁一块小纸片鼠洞上,顺手拿过一把15厘米的不锈钢板尺压上,我就出去吃饭和下象棋去了。

回来,真是让我感到气愤与惊奇,那纸片和不锈钢板尺都挪动了,显然老鼠又有出入,它们居然没有壮烈牺牲,还很好地活着,而且执意要与我同居,如此混账王八蛋的老鼠天下也有!

这么着吧,我想,反正红砖也不是那么容易啃动的,我从床底下找出一个250泥浆泵活塞缸的端盖,这玩意儿有好几斤,就是猫也搬它不动,鼠奈何之?我用它把鼠洞盖起来。

一阵获得性的快感。我看你是如何把它搬开?我便出门溜达去了。到马路上去看了一会儿人,再又到门口下了几盘象棋,想想没事可做,就回到宿舍。

一只老鼠。就是它!它蹲在250泥浆泵活塞缸的端盖上,它显然是努力过好一阵子了,它想进洞里面去?当然是这样。我用眼睛往地下一扫,有一只43码的塑料拖鞋,我轻轻地伸脚把拖鞋挑起来,右手抓过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老鼠砸去,老鼠居然连叫也没有叫一声,也没有躲闪,拖鞋砸在它身上,它仰转身去,四肢弹动一下,尾巴梢也动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它牺牲了。

这个老鼠好像反应有点痴呆。我过去拿起拖鞋拨动了一下老鼠,我发现它长白毛的胸前居然有两排萝卜种子大的乳头,它正在哺乳期?是。是这样。否则,它不至少如此焦急地候在这里,并且受到攻击也不逃跑。它是一个母亲,那洞里面有它的孩子。见鬼!我是趁鼠之危或利用了母爱的因素,把一个正在哺乳期的老鼠给打死了,我对自己的成就产生质疑。那一群嗷嗷待哺的小生命可能还不知道它们的妈妈已经玉殒香消了,随之它们面临的后果就是相继夭折。

但是,我还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毕竟这个战役以我的胜利而结束,若从灭鼠的角度来看,我取得了一场大胜利呢。不论你老鼠有多高的智商,在三大革命实践斗争中,你跟我比还差一点点。我有一些得意,去打了四两白酒,在食堂打菜时,要了一个排骨再加一个红烧肉,然后坐在开放式的大阳台上喝起来。天台山就时而在雾里,时而在夕辉的照耀下呈现春天的一抹柔红。山腰上还有金灿灿的油菜花。

鼠灭不绝,它们前赴后继,以它们自己的方式侵略人类的生存空间。毕竟是红砖和水泥结构的楼,楼上就少见大老鼠,但是拇指大一团毛绒绒的小地鼠却多,它们会忽然从某个墙缝里爆出来,像一个球一样在地上一弹一弹,然后滚到墙角沿着墙根逃掉。对付这种老鼠,大家都没有拿出有效的方法,它却是真正对我们有威胁,因为它们的战略思想就是无休止地对我们的食品、衣服、鞋袜发动有效攻击。我们大多数人用岩芯箱、炸药包装箱钉的箱子储物,恰好为它们的攻击提供了可能。

我总结出十分重要的一条:与鼠斗一定要智斗!我所见到的莽斗都是以失败而告终,且还要摊上打破了热水瓶,打扁了铝饭盒,踹坏了木床板等等,老鼠这个小瘪三,你有什么好法子对付它?唯有智斗。我研究出一条,老鼠会躲。会躲就好办,它躲起来的时候,就终止继续逃跑。根据这个原理,我想出一个使用深统套鞋捕鼠的方法。拿一只深统套鞋,鞋统贴在墙根上,使从这里跑过的鼠必须进入鞋内,套鞋里面不妨塞两个纸团,麻痹老鼠在里面躲藏。果然,此法十分管用,人坐到一边去,手上拿一根棍子,别的地方有打老鼠的,或者一只老鼠偶尔从墙根走,把棍子一挥,鼠就钻进深统套鞋里面躲藏,老鼠以为它的躲藏方法可以蒙蔽人民群众,就像人以为可以躲过上帝的眼睛。它进了套鞋,就一动不动。这时候要赶过去,一把抓住套鞋口,后面的事情就是想办法把鼠转移到别的地方。

我发现电灯泡是养老鼠的一个好容器,它就是一个葫芦形的光屋,便于任意角度观赏,而且也好弄到,钻机上每天都会有几个烧坏的大电灯泡。我把500瓦的螺口电灯泡拿来,将灯泡螺扣枕在木板上,一边轻轻转动,一边轻轻用小羊角锤敲打,渐渐地灯泡玻璃与铁皮螺扣分开了,此时一手抓住一端猛拧,旋断内面导电铜丝。这是第一步,此时灯泡仍然是一个密封体,对付它要戴上帆布手套,抓住灯泡的颈,将灯泡上端搁在油石上慢慢地磨,不多时也就磨穿了,玻璃的灯丝柱与灯丝什么的都一起拿出来,此时灯泡只有一个空空的玻璃的泡了。把灯泡口子插进套鞋里,其他的地方继续压住,不多时,绝望在套鞋里的老鼠,它以为钻进灯泡可以逃走。

老鼠进了灯泡,它会有一阵慌乱,因为它在葫芦形的玻璃灯泡里,四脚很不得力,像打醉拳一阵乱跳。此时,把灯泡立起来,将一个卡子塞进灯泡细颈卡住,卡子上系了绳子,把绳子系在晾衣服的铁丝上。我喜欢躺在床上欣赏老鼠的动作,它的动作其实非常优美。

老鼠能够站起来,通常它吃东西,都是站起来吃的。它把后面的尾巴甩开,这样站起来,是三条腿。我把饼干屑投进灯泡里面去,鼠就把两只前脚抬起来,捧着饼干屑极快地吃。这吃态,多少有一些绅士,表现在捧饼干屑的姿势。

我把这只装进电灯泡里的鼠取名叫困。

困吃饱了以后,它就在电灯泡里面转圈,它是螺旋形地向上转,转到一定的高度,它把曲起的尾巴猛然伸直,纵身一跃,直取电灯泡的出口。这没用,因为有卡子将出口堵住。困对此产生疑惑,它作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休整,困用双手洗脸,梳理胡须,或者朝着它冥想的方向合起双手作揖。

这个时候,我获得一个重大发现,它就是鼠类的排泄问题。我发现困总在吃得很猛的时候,顺便排出一粒粪便,黑色,双锥形,像一粒黑的小珍米。困排便的时候,轻松自如,它的精力仍集中在吃,它甚至没有刻意地抬起尾巴,扑的一下,一粒小粪排出来,有很大的自由落体成分,若是有射排的话,那就会导致锥尖的一端先行着地,如此,鼠的粪便就很难保持双锥体了,而是会像粽子一样成为单锥体,事实上鼠粪在排出的瞬间也是热的软体,过一会儿经氧化后才变硬的。我没有条件研究困的消化道,但是困的边吃边排的习惯解除了我多年的困惑:鼠为什么要把粪便排在米缸里?我基于这样一种想法,我想你老鼠要吃米,吃了也罢,就不必把粪便排在米缸中,这才是招人嫌的害人法子。我将困的排便时间都作了记录,都与我投喂饼干屑的时间吻合。

原来,鼠类在进食时排便,它不是刻意要糟践粮食,它的生理习性使它蒙黑。但由此可以推论,鼠类的消化道短于其他动物。当然,不可能长于人类。

困越来越不安心呆在灯泡里面,它希望获得自由,有时候它会蹲着打个盹,积蓄精神之后开始向上冲击。我发现困的冲击充满了鼠类的智慧,就是说鼠类一些在生活中隐匿的动作都呈现出来,真是比人类的杂技还精彩。困在向上跳的时候,初始的一次先将身体团成一个小球,然后尾巴一甩,身体骤然一弹,直向上射去!困抵达灯泡上端的圆颈,它就张开四脚,拼命在玻璃电灯泡的颈上保持摩擦以便支持身体不下滑。在这种情况下,发挥重大作用的是老鼠尾巴。前面说到困在发力向上一跃的时候,它甩起尾巴猛力向下抽打,以此获得向上的力量,待困的身体在空中向上攀援的时候,困的尾巴就如钟摆猛烈向两边摆动,不,是抽打。困显然用尾巴抽打电灯泡壁获得一些支撑力量。我想因为电灯泡的圆颈无法给它的尾巴提供发挥功能的必要条件,如果是直角以内的墙角,给予困的攀援,特别发挥尾巴的功能肯定明显,困可以向外张开四脚蹬墙以获支持,尾巴屈伸抽打发生向上的力量。老鼠尾巴具有支撑、助推向上的功能。

困并非发动一次向上冲击,困也像世界拳王争霸赛上的拳王一样,它时而发动组合式冲击。困向上冲跌下来以后,立即借助坠落的反作用力向上跃起,反复如此,困一次比一次冲击得高,有几次它快要够着了出口,但那里有一个卡子,显然它没有足够的力气挪动它,因为整个电灯泡包括困自身的重量都悬在卡子上。

呆在一个去掉柱芯的玻璃电灯泡里,连隐私权都没有,日子不会过得幸福,我这样猜测困的心情。其实只要它愿意,它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至少在三五个月内不会有变。我看困却不这样考虑,它向上发动冲击的周期越来越短,组合冲击的时间越来越长,为了补充它体内的水分,我还给它一点水果屑吃,尽管如此,困仍明显地消瘦下来,它的绒毛无规则倒伏比较严重。

我几次想放掉困,因为它至少给我揭示了两个鼠类的哲学课题。我认识了老鼠的尾巴的功能,还有排泄规律。但是有一天我下班回来,我发现困睡着了,我摇摇灯泡,困也不动,我发现困死了。它绝对不是饿死的,我出门前投入的两个半块饼干还有半块在里面。它也不是渴死的,我一直给它吃水果屑。到底——困的死去是一个谜。我把困连同电灯泡提出去埋了,它也有了水晶棺了。

困在我的生命中,曾经是一个重要的伙伴,虽然时间不长。困以后,我又用废电灯泡做了那么一间光屋,并捕到与困相当的一只鼠,它与困之间没有什么差别,但感觉上没有困那么有灵气,如果仔细观察,这只新鼠还有一点偷窥癖,它会趁我不注意它的时候,偷偷地盯我几眼,而困却没有这方面的毛病。

通常在秋天的时候,老鼠都会肥硕起来,以备过冬。其实所有的动物都是这样,人也有这种习性,当代人的肥胖病多数情况不是卡路里摄入过多,而是冬天的防寒条件太好所致。想想,身体的生物钟在接到季节更替的信息后,它就开始调节机能,储备脂肪,以备度过严寒的冬天。可是,在一个漫长的冬季里,过冬储备你一点都不动,把它原封不动带到春天,而身体的生物钟这时候发出新的调节信息,即大量吸收脂肪,因为它考虑到一个严冬身体里的脂肪已经耗尽了,可现实偏偏不是这样,旧的未去,新的又来,这就是肥胖的奥秘。所以正常人也知道,每年初夏一脱冬衣,发现自己又胖了一圈。

过冬的小脂肪不消费,它就滚动积累。

鼠一肥硕起来,人就想把它们捉来杀肉吃。我喜欢把老鼠盐腌起来晒干油炸了吃,配以姜丝、蒜苗和辣椒。这种吃法极香,如是很肥的硕鼠,把它击毙后,即用红的烫炉灰将鼠焐片刻,随后戴上帆布手套将鼠身一撸,鼠的一层皮就去掉了,露出粉红粉嫩的身体,再去头去肚去脚去尾巴,此鼠肉极其鲜嫩,油爆一下,下龙须面极鲜。

过去听说南方吃一种“三叫老鼠”,始终没能一见其盛况,着实可惜。所谓三叫老鼠,据说是活的白鼠,伸筷子去夹它时,一叫;蘸酱油时,二叫;放入口中时,三叫。这样活生生地吃老鼠,我只看过猫吃。关于白鼠的知识我了解不多,粗略知道医学院养它做解剖用。而白鼠的医用,我唯知道一例,却不是白种的白鼠。其实黑鼠、灰鼠在没有长毛及睁开眼睛之前,它们都是白的,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即是那样一种颜色。在赣南的山区,有这样一种习惯,就是挖地挖出整窝白的小老鼠,还没有长毛没有睁开眼睛的小老鼠,便用生石灰把它们裹起来,捏成一个个鼠形的石灰团,固化以后,它就成了一个止血的偏方,有刀口创伤时,从中刮一些粉末填于创口,止血神效且生长新肉迅速。

有一种野鼠,灰色,背脊上有三条白线,该鼠很可怕,它身上有一种跳蚤,跳蚤咬了人,人就得鼠疫,也叫出血热。当然,该鼠也有一些冤,因为是那跳蚤的问题,却祸及它,看来交友不慎是一个大问题。

鼠非鼠。从哲学意义上来说,老鼠只是一个命题,从它的母系统里面,可以剥离出许多的子系文化命题,人与鼠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人与动物相加的关系,鼠当然是与人相当的高级动物,且是哺乳动物中智商极高的一族。新的鼠学研究发现,我们其实远离鼠类的主流社会,与人类接近包括其他危险区域生存的鼠类,是鼠类社会竞争的失败者,优秀的鼠类居住的一流地区,生存资源优良,安全性不存隐忧,如城市的地下生活排水道,优秀的鼠们在此活着歌着并且爱着。

我在地下300米深处的井下巷道里也遇见过鼠,那是在巷道里面钻井,因此遵守矿工师傅的规矩。记得第一天中午在井下吃饭时,一个老井下的师傅对我说:留点给鼠大侠。我就留了饭,然后倒到一堆乱石那边去,果然那边有一群鼠出没,它们一点也不怕人,吃东西也不争抢,很绅士的文明举止。我小时候读过一本书,名为《煤神爷爷的故事》,煤神爷爷就是老鼠啊,在事故频繁的煤矿井下,老鼠会给你预警,见到老鼠逃跑那就大家一起跑啊。

不过,我还是在井下打死过一只鼠。那是一个废弃的机井,水泵坏了,我去修理它,蹲在湿漉漉的几十米深的井下,只穿了短裤和汗衫,没拧下几个螺丝就开始感觉到冷。一会儿,我背后腰部裸露的地方,突然一凉,当时的感觉是滴水,一阵阵的滴水。过一会,感觉又不像是滴水,而是像有人故意将一根小树枝在我腰上拂来拂去,我甩手用扳手去拨,没什么。过一会儿,又是凉凉的,此时愤怒一转身:啊,原来是一只硕大的老鼠!它浑身湿淋淋,打着哆索,但是目光里有一种挑战的意味。显然,它已经冻得够呛,心里一想到它那浑身湿得乱糟糟的灰毛刚才贴在我身上,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于是,我挥起一根螺丝杆甩去,老鼠就毙命了。

在废井里看见老鼠很恐怖,以前看史泰龙主演的中,有史泰龙穿过一段废井的镜头,那里面有许多饥鼠,确实如此。我在龙角山和赤马山的井下都见过。

在和鼠类的漫长的交往中,回忆起来,虽然有包括肢体接触在内的冲突(如我记得有一次住的小旅馆,晚上老鼠咬我耳朵,但没有出血,我估计是老鼠爪子抓的而不是真咬),许多往事都历历在目,假如人类的一部生存史不是与鼠类的斗争史,那么一部鼠类生存史却是一部与人类的斗争史。

那年春节前夕,江南忽然下了一场大雪,这雪天在山头上钻塔里值班,想来除了鬼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没膝深的雪,天台山冷透了,恰好这里是过风的山口。一个雪天的黄昏,我踏着雪上山了,从煤堆往钻塔里面搬了很多的煤,以备度过寒冷的长夜。我头一次一个人在山中值夜班。有一些风,钻塔的帆布经雨淋湿过,所以大雪以后,它上面结了冰,风吹时冰裂而发出一阵阵嚓嚓的声音。这声音不经意听去,就像有人从远方踏雪而来。

山头和山谷的原始森林,总传来冰雪压断枝丫的声音,猫头鹰的叫声,麂子哭啼式的叫声,风在竹叶上沙沙散步的声音——大山里没有别的声音了,只偶尔听得见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杀猪的猪叫声,间或大人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我生着了炉子,铺好机台板,把值班大衣也铺好,用很厚的《地质钻探纪录班报表》垫在岩芯箱上做枕头,这样就可以安心睡大觉了。

为防万一,我把工具柜的斧头、扳手、管钳、撬棍——都搬一些到身边,这些可供战斗的武器搁在身边最大的用处是壮胆。一阵忙碌以后,夜幕降临,雪也下大了,风也刮得猛了些,我躺了下来,炉火渐渐红,热力灼人,简易铁炉的外层都被烧红了,我想这时候要是有腊肉什么的挂在这里烤了喝酒,把一个雪的夜给喝醉它,那是非常之好的。就在这时候,我好像听到一种声音,它不是风吹钻塔帆布的声音,也不是林子里的声音,而是好像有一个稍稍接近钻塔的人放慢脚步的声音。

我忽然间头发都直竖起来了!它确实是一个活的东西弄出来的声音,没有规则,时断时续,而且不像是一个小的东西。一阵激烈的酸楚感从脖椎到尾椎,令我四肢无力。我悄悄地把斧头拿在手上,另外将一根撬棍拖到左手边,难道这么快就要准备决斗了?我屏声息气,仔细地倾听那声音的来处,我终于听出来了,从钻机左后侧配电板后面的机台板上的帆布发出来的,仿佛有人想把钻塔的帆布掀开——他要进来?我紧张得想执斧冲过去,在这样的环境先发制人以后逃下山去,这才是上策,一般进攻者应该是没有输的,他们有备而来。

我的手有一些发抖……

忽然,一只老鼠从那帆布底下钻了出来。不大的一只老鼠。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将它活动的声音放大了。这一刹那间,我冲上去把老鼠剁成一摊肉酱的心都有,它把我吓得可是不轻。可笑的是,老鼠居然犹犹豫豫地朝着我这个方向运动。

我怒火中烧,我想用一种凌迟的方法来对待这只鼠,否则不足以平我愤。老鼠不断向我这边走来,这时候我感到惊讶,这老鼠想干什么?我看着它往我这边停停走走,它似有满腹心思,然而却也有着七分自信。我把抓斧头的手松了些,我在考虑是否要向它发起进攻。不!一定要杀死它!我想。至少,也要把它赶到雪地上去,把它冻死!在这种雪天到处乱跑,该鼠不是找不到家就是家园已经被毁灭了。

我正在最后斟酌是不是要杀掉这只鼠时,老鼠已经兵临城下,它到了炉子边上了,它站在那里仔细打量我。它目光里充满了询问。

老鼠又往前走了走,忽然,我想起在井下的事情,老鼠的敏感度是人所无法相比的。说白一点,就是有个风吹草动的,首先会惊动老鼠,我要是将这只老鼠留下来,有个……情况,鼠就会先行预警吧?留下它来?是的,虽然它把我吓个半死,却也可以大人不记小鼠过。我转变了态度,我启用柔和的目光打量老鼠,我甚至担心它不领情而转身离去。事实证明这个想法有些多余。老鼠缓缓地往火炉边上移,它的眼睛像粒小乌豆,它的耳朵像片小木耳,它的脚粉嫩粉嫩的,它显然从雪地上来,小脚有点湿也因此而洁净。

别走,我们做个伴吧。我在心里对老鼠说,老鼠已经走到炉子门口堆着的炉灰上,它在这里再度停下来打量我,然后——慢慢地扒着炉灰,扒出一个坑,它趴在炉灰的暖和的坑里面,一个小小安乐窝。显然,我们之间的信任问题还没有解决,老鼠回过头,它的眼睛久久地盯着我。在这个时候,我想有一丝杂念从眼睛里透出,老鼠都会逃之夭夭。我调集生命中所有的柔情,静静的,温情脉脉地注视着鼠,我们的目光碰接了,我用温柔的目光抚慰着它……老鼠终于放下心来,它像一个安静下来的淘气孩子。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是我的一臂之远,即我一伸手就能活捉了老鼠。

钻塔外面的风刮大了,间或下起雪粒,注定是一个暴风雪之夜吧,炉子的火暖暖的,也得庆幸我已经加足了煤,否则加煤的过程也会把鼠赶走。鼠偶尔坐起来,用双手抹着胡须,我估计这是一种礼貌的表示。忽然我的心里产生一种远古时代的念头,生物之间的亲切关怀,是地球的生命得以成长、壮大和进化的力量。

深夜,我醒来了,我一醒来就看见老鼠睁着眼睛看我。接下去,我又醒来两次,醒来的时候,老鼠都是睁着眼睛看我。对此,我有两种想法,一是老鼠很警觉,我醒来的响动惊醒了它;二是它一直防范着我,担心我趁它睡着了不备而捕获它。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但有这两种也够了,鼠不为己天诛地灭。当我安心地睡了一个长觉,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看那炉灰上老鼠的窝,却已鼠去窝空,它不辞而别了。

一阵惆怅如山谷的风吹临,它注入到我的心境。在空落的心巢中,一只鼠它不知去到了何方。

我和鼠相安无事地躺在半公尺之遥,我们度过了一个寒冬的暖夜。这一个夜被写入了我的生命史……群山,暴风雪,白钻塔,鼠与人……它是一个复合的群像。但是,伴生意义却是非常突出。伴生现象在物种之间的关系应该加强研究,它甚至也有一个食物链,有了鼠就有猫,猫却给人类示范温顺、温柔、温情脉脉……这食肉动物,猫在人类的童年时期给予很多种精神暗示,诸如灵性的示范,攀援的魅力,奔跑的姿态,跳跃及擒拿,佐以懒洋洋的,乖乖的从容,猫是如此之美丽。

这个地位是鼠给提供的。

第二天黄昏,我抓了一把鼠喜欢吃的大米,披着大衣上山,就搬煤,收拾火炉,弄得和昨天一样,接下去就是盼着鼠的光临。我还考虑过要不要使用一个容器将米盛着给老鼠吃。可是……鼠再也没有来,天台山上的风雪也已经停了,炉火烧到炉壁呈暗红的程度,人就感到燥热。真的好燥热。冬天快要过去了。

正文 我爱蚂蚁

<h3>一</h3>

蚂蚁是贯穿我生命最重要时间段的虫子,我的童年几乎在与蚂蚁的游戏中度过。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蚂蚁和蚂蚁五彩缤纷的生活情趣,在我的橙色梦想中仿佛听见蚂蚁的歌唱,并且逐渐学会了多种捉弄蚂蚁的手段。我亦是不能忘记赣南秋天的山冈上,那巨大、黑色、皮质感而充满了蚁孔的大黑蚁巢,它悬挂在高大的弥漫果实气味的茶树之上,或者依附在栎树及栗子树的枝杈上。那是恐怖的景象,受到外来惊动,数以万计的大黑蚂蚁纷纷涌出蚁巢,它们焦急地挥舞黑色爪子,摇动黑色触角,蚁巢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蚂蚁就像磁铁吸引的无数的铁粒和铁钉,很多的铁粒及铁钉因为磁力场减弱而纷纷掉下。如是有风,蚂蚁会乘风飞去,落到很远的狮毛草的叶子上。大黑蚂蚁给我的意象是无数的黑蚂蚁爪子,这些爪子以极快的频率挥动着,它们的集合像黑色的火焰,如果它趴在人的脖颈上,那滚热的一口,就若黑火焰的灼伤。巨大的蚁巢啊,我只敢在很远的地方用弹弓对它实施偷袭。

通常,我在屋檐下与小蚂蚁游戏,观察它们。我家屋檐下的小蚂蚁主要有两类,一类是黑蚂蚁,个头大一些;一类是棕蚂蚁,个头小一些,偶尔能见到另一类红蚂蚁,小得就像蚂蚁中的儿童,我并不常见到它们。上述蚂蚁,在我心中有家蚂蚁的概念,在树上筑巢或者在田地的裂缝中钻进钻出的大黑蚂蚁,我认为它们是野蚂蚁。家蚂蚁喜欢跟人类一起,它们生活在屋檐下的青石板的缝隙里面,总是排列成长队,将一些饭粒、菜渣、鱼刺、骨头和昆虫浩浩荡荡向家里搬去。蚂蚁真是不辞劳苦,永远是匆匆奔走的身影,一只蚂蚁出门以后,就沿着队伍的路线往前走,走到一定的距离,它主动离开队伍,独自去寻找食品。有的时候,蚂蚁会寻到一些大的物件,比如它们找到一枚蝴蝶的翅膀,一群蚂蚁就会一溜小跑地抬着它往回走,到了家门口着急了,横着进不了蚁洞,竖着也进不了蚁洞,蚂蚁们于是聚一堆热烈讨论。我不能参与它们的讨论,但能感受到它们讨论热烈的程度,并且猜想它们讨论的结果。当然,蚂蚁的讨论大多数不了了之,天黑下来,它们就都扔下蝴蝶翅膀回家。

在我家的屋檐下,蚂蚁没有什么天敌,小鸡都不吃它们,记得小狗曾经冲着列队浩浩荡荡出征的蚂蚁发愣,小狗长大了一些,也不会关注蚂蚁的生活。我一直认为,蚂蚁是一群古怪的人,为什么没有看见有谁组织,它们就自觉地排成大队行走?这个队伍有往前走,还有匆匆从前方归来的,它们碰碰嘴就算打过招呼,这种阵式让我疑惑,蚂蚁是不是要开打世界大战?有时候蚂蚁的队伍达到一丈多长,如果有水洼子,它们就绕大弯子,或者水沟这边有草叶抵达对岸,它们就巧借为桥梁,总之,蚂蚁从一个看不见的洞里出来,再进入一个看不见的洞里面去。最可怜的是那些搬着蚂蚁蛋的家伙,它们走呀走呀,绝不敢疏忽把蚂蚁蛋摔了,也不停留脚步。

小红蚂蚁我后来不喜欢它们,它们一点规则没有,四处乱爬,特别是爬到锅盖上和碗柜里,它们很小,在光线不好的厨房里,稍不留神就把它们打了汤,我觉得它们的死轻如鸿毛。但是,小红蚂蚁也灭绝不了,有时候我甚至想让黑蚂蚁出兵去消灭小红蚂蚁,这种想法无法传达给黑蚂蚁。我又发现,蚂蚁的战争也总在同类中间爆发,就是黑蚂蚁跟黑蚂蚁战斗,棕蚂蚁跟棕蚂蚁战斗,战斗的时候会有大片大片的蚂蚁死掉。以蚁制蚁的想法过于天真,我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很干脆地用沸水给小红蚂蚁洗澡。用沸水灭蚁十分简单,蒸饭以后的沸水,没有用处,用大葫芦瓢舀起泼到小红蚂蚁集结的地方,它们就大片大片地壮烈牺牲了,有的浮在水上,有的沉入水底,一丁点反应都没有。

黑蚂蚁不爱进厨房,棕蚂蚁在夏天很热的时候喜欢到水缸底边去筑巢,这是危险的游戏,所以有时候棕蚂蚁也会引来沸水泼身之祸。一般而言,我不喜欢用沸水洗澡的方式伤害蚂蚁,除非它们惹恼了我,比如趁我午睡的时候,爬到我的腋下或钻入裤裆在某个部位狠狠地咬我一口,那我很愤怒,不仅要掐死掉本蚁,还要用沸水去灌它的老巢,株连它的九族。我迫害蚂蚁的方法多半是一种智力的游戏,比如将一根棍子架到水洼子的中心岛去,中心岛上搁一块骨头,蚂蚁们就列队去到中心岛,这时候再把棍子撤掉,集结的蚂蚁得到信息就炸开了,它们不再围绕着骨头讨论或者沉思,它们纷纷四散希望找到一条突围出中心岛的路,一些脾气急躁的蚂蚁失足跌入水中,尝试泅渡突围,多数蚂蚁在泅渡中被淹死,小部分蚂蚁居然顺风游过了水洼,历尽艰险爬了岸,我感觉到它们呵欠呵欠地打着哆嗦,浑身湿漉漉的,寻找着回家之路。

<h3>二</h3>

蚂蚁有六只脚,两根触角。蚂蚁的脚呈放射状支撑,一边各有三只脚,支点集中在胸部,与其生着大颚的头部非常接近,这可能是蚂蚁特别有力的原因。在十六倍的放大镜下观察,可以发现蚂蚁身体力学结构方面的优势。蚂蚁的触角特别值得研究,因为它可能是一种非常科学的测试仪。在蚂蚁的身上,最发达的感觉器官也就是这两根触角。蚂蚁的触角为膝形,工蚁12节,下颚领6节,下唇须4节。雌蚁触角13节,雄蚁触角14节,但是工蚁的触角最为发达。蚂蚁触角的基部最长的一节叫做柄节,其余合称鞭节。鞭节的最尖端的一节,也就是最后那一节,主要用来感受蚁巢的气味;倒数第二节,用来判断同种但来自其他家族工蚁的年龄,即判断对手;倒数第三节,则是用来辨别自己或其他工蚁在路上留下的足迹信息素,这三节如果去掉,蚂蚁就会迷失方向。其他几节,主要用来感受蚁后、卵、幼虫和蛹发出的信息素。蚂蚁触角的构造与笛子一样,是一根多孔的中空管,蚂蚁无时无刻不将这两根触角摆来摆去,其中的原因便可以清楚了。

蚂蚁是一种用气味说话的动物,它释放信息素而不是用声学语言来表达思想,这就难怪小时候我们都不愿意吃被蚂蚁爬过的饼子,那是有蚂蚁的思想的饼子,它是类同于霉腐后又被烘干的气味。蚂蚁的气味有许多种,我只大体上知道这一种。在赣南的山冈上,那有皮质感的硕大黑蚁巢,它确实有烘烤牛皮的气味,这样的信息素释放在哪里都不易消失。我到进城到湖北以后,学着别的孩子用樟脑丸在地上划圈,把蚂蚁圈在里面团团转。其时不理解为什么蚂蚁会被一种味道给困住,学人一样捂着鼻子不是就可以逃走了吗?晓得了蚂蚁必须打开感觉系统才能行走的秘密以后,我为此感觉乐不可支,蚂蚁的化学语汇如果破译了的话,我们就可以像戈培尔那样骗蚂蚁上钩,且是集团的,并且还要开发出许多革命性的效率模型。

在蚂蚁的智慧照耀下,美国人现在根据蚂蚁找食的方式开发出新的电脑计算方法,瑞士人则根据这种算法,去安排运油车的行进路线,英国电信公司又据此为通信网络内的信号传输安排最佳路线,提高通信效率……若干方法可以统一为“蚁群优化计算法”。

据英国《自然》杂志报道,科学家发现蚁群寻找食物时,蚂蚁们会分头四周游荡,如果一只蚂蚁找到食物而又自己拿不动,它就会返回巢中通报同伴,走时沿途留下它的信息素,大群的蚂蚁就沿着足迹信息素去食物的所在地。但是,蚂蚁信息素会逐渐挥发,故此若有两只以上的蚂蚁同时找到同一食物,或找到的时间不同,但约定同时以不同的路线回巢,那么,绕弯的路线长的那条蚁道上的信息素会挥发多一些而气味比较淡,蚁群就选择另一条更直或者说更近的路线前进,这条路上的信息素浓一些。蚂蚁根据信息素的浓淡判断路线便捷,这也十分神奇。

根据这个道理,计算机编程专家将在电脑程序中设计虚拟蚂蚁,让它们在各种路线上游荡,并留下随着时间逐渐消失的虚拟“信息素”。如此根据信息素较浓的路线更近的原则,计算机就可以选择出网络链接的最佳路线了。

但是,我小时候都完全不知道这些,我一直以为它们有一个人类至少也同猪类一样的鼻子,用这个鼻子闻味道,触角呢?我以为它是蚂蚁的手,因为它总是去触碰食物,看上去就像用两只手去把食物扒到嘴里,这跟人一样。我小时候还认为,蚂蚁是一种会放屁的动物,因为它们在找到食物以后,总是情不自禁地用屁股敲击大地,这好像是在放屁一样。

人有人言,虫有虫语,任何生物都拥有自己的独特的交流方式,并保证它们在漫长的时间里,存活于地球这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恶劣环境,并且还敢与人类争夺空间。人言具体有多少种?恐怕没有人搞得清楚,虫语就不必说。一般而言,虫子交流的语言就是信息素。虫子的所谓信息素就是由虫子体内产生的微量化学物质。这些微量化学物质的气味有时候能把人给熏倒,比如臭屁虫的臭屁,那很吓人。蚂蚁的气味不那么浓,但是像大蚂蚁巢,其气味十分浓烈,那信息素当然也就隆重得不得了。小蚂蚁分泌出的尾迹信息素就是告诉别的蚂蚁它要表达的信息,如有食物,或者敌人来了;蜜蜂则可以释放出示踪信息素,以此召唤其他工蜂向来犯的敌人发起进攻。蜜蜂的示踪信息素好像人可以闻到,有点乳香的气味,有点甜。人类研究出其他物种的信息素大约有200种,其中最基本的有警告、集合、示踪、性信息素等四种。人类在仿生学方面,昆虫类的物理能学得多一些,化学能学得少一些,也许人类无法抵达,比如人类仿造出鱼类呼吸水溶氧的器械,就可以在海底造屋,驻在海底的房子里观察海洋,这有多么美丽!

人体之内也有信息素,人由于较少依靠信息素交流传达信息,就不大容易感受到人体信息素。有科学家从人体皮肤细胞中获得了11种信息素,他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信息素,就像指纹,所以储备人的信息素也是确认身份的方法之一。夏天,人体汗水中的赖氨酸和乳酸能够被雌蚊子所接受,它们也是信息素。人体的汗腺还能够分泌出丁酸,人通过鞋底约有2×1011个丁酸分子留脚印中,警犬可以将丁酸气味闻到并作出判别。人类关于信息素的研究正在深入,人自己能够发出带有气味的标识性的物质,若再能制造出蚂蚁触角般灵敏的探测仪,人类的生存环境就会有新的改观。比如有一个人抢了人的东西逃跑了,警察只要取得他的信息素,输入全国联网的计算机系统,这个人就再也跑不掉,因为交通系统、旅店系统的探测仪闻到这个信息素,就会报警。当然,还可以扩展到更多的计算系统里面,就看其作案严重与否了。

但是,现在还不行,过去的人犯了选项方面的错误,前者将指纹作为一个人的唯一识别标志,后来改成了DNA,但二者都太麻烦,哪有气味探测仪简便呢?轻视蚂蚁是一个错误,它长得的确非常美妙,其他昆虫也一样,在信息素的传递方面,给人类的研究留下了很大的空间,人类的化学探测确实进步慢了一点。

另外,蚂蚁至今还给人一个大大的误解。蚂蚁在上午太阳非常明亮的时候,也常常爬到花盆上去,因为茉莉花的叶子上经常有蚜虫,蚜虫多半又会分泌一些蜜露,蚂蚁喜欢吃蚜虫排泄的蜜露。蚂蚁爬到茉莉花的枝上,就开始寻找蚜虫,蚜虫多半在嫩枝上吸嫩枝上的甜汁,吸得肚子滚绿滚圆,撑得不得了,蚂蚁就上去,用两根触角敲击蚜虫的腹部,一敲一震,蚜虫就排出一大滴蜜露,蚂蚁立即上去吸入存于嗉囊。那姿态当然看上去不那么雅观,好像是搂着蚜虫的腰啃人家的肥臀。但这又有什么呢?确实是一种享受。但是,往往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比如,一棵嫩苗,它是先引来了蚜虫,蚜虫再引来了蚂蚁,蚂蚁吃掉了蚜虫,可是嫩苗也死了,这时候人会忘了蚜虫而记起蚂蚁总在上上下下,就认定蚂蚁咬死了嫩苗,这其实冤得很。

蚂蚁呀蚂蚁,很多年了,我在王府井的百货店里看见塑料袋包装的樟脑丸,还立即想起要不要买它一些去圈蚂蚁。

<h3>三</h3>

我一直以为,蚂蚁是舞蹈家。这种想法我一直保留很久,包括黄蜂,奇异的是科学家也认为一亿年以前,蚂蚁和黄蜂有着亲缘关系。我以前认为,欧洲的舞蹈才算正宗的舞蹈,中国只有秧歌舞和划船舞,这都属劳动的娱乐化形式。比如秧歌舞,南方水稻种植区有一种劳动叫做挪田,这项劳动就是两手叉腰,或扶一手杖,脚绕秧苗一周,将杂草苔藓挪到一起,再踩入泥中。经常一块田里,小两口这么面对面,双手叉腰,头戴竹笠,以秧苗为圆心双脚轮换做圆周划弧,同进同退……那样子蛮好看,而这种劳动只要搬到舞台上就行。蚂蚁的舞蹈家联想,我不是正经观察蚂蚁跳舞得到。在赣南的山冈上,那种红壤土地上生长的巨大的黑蚁子,我觉得它们有时候在竹笋上面,或者在芋头的叶子上面,就是优美或疯狂的舞蹈家,惟多少嫌它们的爪子略多,总之不及水虱那样优雅及轻盈。但是,蚂蚁的舞蹈家的形似则无人能敌,因为欧洲十八世纪的仕女图及舞蹈家,都是穿着那样一条用钢丝绷圆了的阔大裙子,腰又是细的,上身衣着一点点短,这活像一只蚂蚁,蚂蚁才像那穿大裙子的舞蹈家。所以,我觉得蚂蚁至少与舞蹈有关联。由此,每当我看欧洲人跳舞,我就会联想到蚂蚁跳舞。

平常的人,很难在显微条件下观看蚂蚁,因此也就不大清楚蚂蚁的身体,像我那样,总把蚂蚁的触角当成手,这很要不得。当然,选择鼎突多刺蚁(别名:拟黑多刺蚁)比较正确,这种蚂蚁为中国卫生部唯一认定可以食用和药用的蚁种。比如说,有一天中国的肉店也上蚂蚁肉了,那它就是鼎突多刺蚁的肉。蚂蚁肉,非常香呢。

鼎突多刺蚁,属膜翅目,蚁科。在中国的广大土地上,自然分布在广东、广西、贵州、浙江、福建、江西等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在国外主要分布于缅甸。

鼎突多刺蚁属于全变态昆虫,一生中经历卵、幼虫、蛹和成虫四个时期,成虫也有多型存在,分为雌蚁(蚁后)、雄蚁(蚁王)和工蚁三种个体,一些蚁类还有兵蚁。鼎突多刺蚁初产的卵为粉红色,椭圆形,随着时间推移,卵体渐渐变长,颜色也变成乳白色,经常表现为数十粒蚁卵聚集成疏松的球状体。蚂蚁生活的适宜温度:20℃~35℃;极佳温度:25℃~32℃;通常蚂蚁在零下3℃时,7天里会全部死亡;零下1℃时,9天全部死亡;1℃时14天全部死亡;4℃时19天全部死亡;8℃时,34天90%以上死亡;10℃时经45天80%死亡;13℃开始活动;25℃时才产卵;40℃~41℃时经2天95%死亡;35℃~37℃连续60天未死亡。光照低于5勒克司时,蚂蚁开始归巢休息。从卵长到成蚁,需要30~60天。每巢有雄蚁1~9只,蚁后1~10只,一般有工蚁500~5000只,数量多到一定程度即自行分家立业。蚁后的寿命25~30个月,雄蚁26~67天,工蚁3~4个月。

鼎突多刺蚁的初孵幼虫体长1.0~1.2毫米,宽0.8毫米左右,长椭圆形,以后虫体逐渐发育成长圆锥形,体壁透明,显微条件下可以看见细长的黑色消化道。其体前端尖细,弯曲成钩状,体壁上有刚毛,老熟幼虫长7~10毫米,宽2.0~2.5毫米。与卵类同,前期幼虫常数十个聚集在一起团成疏松的球状体,以后随虫体长大而逐渐分开。

幼虫成熟了,还不是蚂蚁,我小时候不知道,小时候我以为蚂蚁蛋一孵出来就是地上跑的蚂蚁,谁知道它还那么复杂,蚂蚁蛋孵出来居然不是蚂蚁,这很成问题。幼虫成熟时,它要吐丝结茧,然后再化蛹。鼎突多刺蚁的茧棕黄色,椭圆形,长6~8毫米,其中雌蚁的茧最大,雄蚁和工蚁的茧则小一些。蚂蚁蛹为裸蛹,体长5~6毫米,宽2毫米,复眼红色,前期体乳白色,后期体逐渐变深呈黑色。

鼎突多刺蚁成虫身体黑色,有光泽,密被古铜金黄色刚毛,具体的体型要分三类。一是工蚁,其为雌性,无翅,身体粗壮,胸部相对较小,体长5.5~6.5毫米。其头短而阔,具有细的皱纹,两颊凸出,唇基中央具脊突,前缘凸出,复眼圆形,触角膝形,12节,下颚领6节,下唇须4节,胸部圆而凸起,前胸刺向前外方下弯,并胸腹节刺无钩,足则细长,胫节内方具1列短刺。柄腹的结节高,前面平截,后面凸出,左右侧角各具1根刺,随腹部体形而弯曲,两刺间中央具有钝齿3个,一前一后成鼎足状排列(鼎突多刺蚁根据这个生理特征而取的名字)。腹部第一节较第二节为长。二是雌蚁,体粗壮,胸部特别的发达,长7.5~8.5毫米。触角13节,前胸背板,并有腹节及柄腹结节各有1对刺状突起,但不如工蚁那么明显突出。初羽化时,具有2对翅膀,交尾后翅膀脱落。三是雄蚁,体较纤细,胸部发达,长6~7毫米,触角14节,前胸背板无刺状物,并胸腹节背面刺状物不明显,柄腹结节背面1对刺状物较明显,具有2对翅膀,交尾也不脱落。

鼎突多刺蚁真的好像舞蹈家,那些穿黑色裙子的欧洲舞蹈家,我刚到湖北的时候,小伙伴们传说它的屁股里面装的是酱油,这个想法非常奇特,我一直怀疑人们是如何打开它的屁股哗哗地取出那些酱油的。因此,当他们抓到蚂蚁吃它屁股里面的酱油时,我不吃,因为我以前也没有吃过酱油,以前我吃豆豉,奇巧的是,蚂蚁的屁股又蛮像豆豉。这种蚂蚁,喜欢在田野里生活,我印象中,有个贵州作家叫何士光,他的获奖小说《种包谷的老人》里面,就写了干旱的包谷地里的蚂蚁,蚂蚁把包谷叶子当做桥梁爬来爬去,最后爬到包谷地的裂缝里去了。这位贵州作家写了很多小说,我都十分喜欢,所有的细节我都忘却了,只有蚂蚁的细节我还记忆如初,很奇怪的一件事情。

<h3>四</h3>

除了用沸水给蚂蚁洗澡这样残忍的手段,还有一种折腾蚂蚁的法子。我长大成人以后,总听见人说要用蚂蚁啃骨头的精神怎么怎么的,意思一定要下苦工夫。我小时候跟叔叔长大,我叔叔能用两个手打算盘,他真正动脑筋,所以我觉得蚂蚁啃骨头成不了事。关键的是,我并不佩服蚂蚁啃骨头,我特别的佩服蚂蚁抬骨头的精神。

蚂蚁这种动物,见什么都往家里搬,特别像浩然小说《金光大道》里面自私的上中农,往家里搬呀搬,永无休止!遇到大的物件,一个蚂蚁搬不动,就两个蚂蚁搬,两个蚂蚁搬不动,就多个蚂蚁搬,一直到无以计数或整窝的蚂蚁倾巢而出来搬。

搬骨头就是这样,一块鸡的腿骨,在小蚂蚁眼里就是巨物,它们会集结成黑鸦鸦的大群蚂蚁来搬。这种团结一致,奋发图强,好东西搬回家的蚂蚁精神令我惊叹。所以,我有时候就把吃过的鸡腿骨头放到远离蚂蚁窝但又够得着的地方,让这些闲着无事的蚂蚁好去搬骨头,有活儿干。待它们搬了两三尺远,又给拿回原处去搁着,我见蚂蚁一点也不生气,它们照旧乐此不疲地搬呀搬呀,我感觉它们还喊着蚂蚁号子。

但是,人毕竟没有耐心守着蚂蚁,待下次想起来蚂蚁的那个骨头怎么了,去一看,就发现蚂蚁们把它搬到家了,只是进不去家,搁在家门口,为了保护好骨头,蚂蚁开始搬运砂土把骨头埋起来。真让人感动呀,埋起这块骨头,以便细细地吃。有时候遇到大的骨头,就是说,这一个蚂蚁家族的人马全部出动都搬不动的骨头,比如猪的后腿骨,蚂蚁会就地搬砂土来将它埋起,如果上面的肉多,蚂蚁甚至会暂时把家都迁到这里来。

让蚂蚁做无用工,反复地搬骨头也能够获得一些乐趣,实际生活中的人,都很无聊,因为无所事事,逗蚂蚁玩也非常有乐趣,比逗黄蜂玩好,因为逗黄蜂我的头上多次被螯起大大的肉包。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玩一种游戏,就是去抓一种黑色的大蜻蜓,我们把它叫做老虎蜻蜓。这种蜻蜓它本身吃虫子,偶尔遇到大黑蚂蚁,它也会毫不客气地把大黑蚂蚁咬起来吃掉。蜻蜓吃东西非常有趣,它会用爪子把东西拨动转起来吃。当然,捕到蚂蚁、苍蝇之类的家伙,它就先把对方的头先啃掉,搞误会了的以为它跟猎物接吻呢。抓住老虎蜻蜓,活的仰身放地上,用两块石头将它的翅膀压住,尾巴也压住,一会儿就引来无数的小蚂蚁,蚂蚁咬住蜻蜓搬呀搬呀,当然搬不动。蜻蜓被蚂蚁咬得疼痛难耐,却又动弹不得,心里有多么愤怒!

等到蜻蜓身上趴满了蚂蚁,大约那蚂蚁倾巢而出了,这时候该这些小小的贪吃分子倒霉了,突然地把压住蜻蜓的石头撤去,已经被咬得怒火万丈的蜻蜓发现获得了活的机会,它用尽生命中的力量奋力冲天一飞,直见它直冲云霄,而它身上的那些蚂蚁纷纷地从蜻蜓的身上掉下来。当然,我只看得到掉在近处的蚂蚁,老虎蜻蜓飞高飞远抖落下的蚂蚁,我不知道它们掉到哪里了,它们找得到家么?这个问题不大好想清楚,我以前想过,我想它们也可能加入别的蚂蚁的队伍了吧?

我的这种玩法,被我叔叔看见了,他多少露出不屑的神色,我叔叔对待昆虫特有办法。比如,他曾让我把两只老虎蜻蜓的尾巴用一根两尺长的线绑起来,这样一只蜻蜓往东飞,一只蜻蜓往西飞,扯在半空中谁也飞不走。耗上一时半刻,两只蜻蜓才会大彻大悟,掉转头朝同一个方向飞去。但我相信,它们只要一飞到树上,保证后面的线会把它们挂住。这也不算最精彩的玩法,最精彩的玩法,我叔叔会徒手捉苍蝇,他抬手顺着长凳子一挥,合掌就抓住一只苍蝇。抓到了苍蝇,要保持它活,不能伤着了它,这很重要。于是,取一根竹签,一端插上苍蝇的屁股,一端插在凳子缝上,然后取来一根一寸长的灯芯草给苍蝇拿着,这灯芯草奇轻无比,天然长成的,却如现在的发泡塑料,苍蝇抓过它就当棍耍起来,一时间把灯芯草舞得飞旋,比孙猴子舞得快上十倍不止。这个节目神奇无比,所以只要我叔叔答应我玩苍蝇舞灯芯草,叫我去干什么我都乐颠颠去做。我记得那时候,我叔叔做了一个观音土的泥炉子,买了一只鼎罐,我叔叔相信用观音土的泥炉子、铁鼎罐,烧板炭煨的排骨汤最有营养价值。故此,他最乐于让我给炉子扇风,烧板炭要一直扇风,有时我一整天都卖力扇炉子。当然,我也要喝汤,但苍蝇舞灯芯草这个节目确实非常漂亮,当了宣传干事后,我有一次专门到医院的中药房去弄到了灯芯草,不用灯芯草点灯,它仍是一味中药。弄来了灯芯草,专门抓来苍蝇,让苍蝇舞灯芯草来,感觉不如从前那么刺激,却仍有味道。

我叔叔不屑,他觉得我仍放飞了蚂蚁,他好像天生对蚂蚁不感兴趣,他看水沟边上的蚂蚁时,喜欢使劲地皱眉头,我不喜欢看人皱眉头,尤其额上有抬头纹的人皱眉头,有点恐怖。他见我又压住了一只老虎蜻蜓,黑鸦鸦的蚂蚁爬在蜻蜓之上,我要放飞蜻蜓,我叔叔说等一下,他转身进屋去,取出打猎时装硝用的牛角,再取出硝升子量了两升子黑硝,那是可以非常响的一铳硝呢,我都有些心痛,它足以打下一只大斑鸠!我叔叔将硝抖散在老虎蜻蜓周围,然后,又取出一支香,点燃,将火头伸到老虎蜻蜓羽下的黑硝上……轰的一团烈火升起,一缕硝烟,那蜻蜓和蚂蚁呆过的地上,只有一丁点蜻蜓的灰了,那些蚂蚁简直是挥发了,连灰也看不到。哦,这样的玩法呀,我可是不敢玩,因为我没有足够的硝,有一次我剥了约有20根火柴头的硝,用它去烧蚂蚁,但显然没有两牛角升的硝烧得猛,我相信那足足有五钱硝!

但是,到了湖北以后,家门口却是没有那么多的蚂蚁了,当然这跟工厂有更多的化学品有直接的关系,比如居委会经常发六六六粉,让除四害什么的,蚂蚁可不喜欢那种很呛人的六六六粉,我也不喜欢,但老师却总将它做例子,科学家精神了不得呀,那六六六粉经过六百六十六次试验才成功呢。可是那个时候,老师的话我不爱听,因为课本上,还有一个叫做鲁班的青年,他上山抓住芒蒿往上爬,却被叶子割了手,于是鲁班因此发明了锯,这才是叫人佩服的呢,鲁班聪明。

因为六六六粉的缘故,蚂蚁确实少多了,我只有在抓八哥的季节到田野里去看大黑蚂蚁,小伙伴照例要抓住大黑蚂蚁咬它的屁股吃蚂蚁酱油。

正文 西溪:水上的清行

先在蒋村小酌,蒋村辖西溪。农民厨师烧的菜,乡村味道浓郁,甚于杭州城中大宴。从美色、美味、美形和美器四个方面考察,后两项略逊,多土钵盛装,然内容极好。我喜欢一道蒸盘鳝,那鳝有浓绵的鳝香与酱香,入口欲化,有润泽之感。一道咸笃鲜味道好,鲜肉、咸肉与鲜笋合炖的汤菜,在京喜欢吃西湖莼菜汤,至此不再思及。其他还有豆瓣鲫鱼、盐水虾及蟹等,蒋村自南宋便是杭州的食品基地。小酌之后,就开始上路,游西溪。西溪为杭州西湖、西泠、西溪三大名景之一,过去西溪一直被雪藏,今日要将它重新开放,先期目睹西溪清景,亦为一大乐事。游西溪最好上船游,去了船埠,径直登船。

摇橹的村妇,脸上有了岁月沟痕,如西溪浅波,斑驳的水泥船,被水吃力地浮托,直至水面近了船舷。船有一个红色篷顶,四竿支立,搁住了炎热骄阳。浮云被阳光洗白,团团缕缕,悬于碧空。橹的妙处,摇动时不见浪花与声响,悄然拨动船儿徐行。离了船埠,船头犁起波棱。西溪青萍默默,红蓼簇簇,水道若玻璃之路,宁静光滑,淡然写意间呈现蓝天白云,岸柳拂风,樟冠巨展,渔村倒映。

驶过一段直的水面,西溪便曲转,沿葱郁的北高峰向西。船愈前去,岸上柳树、樟树、梅树、李树、结着青柿子的柿树、垂着元宝状花串的枫杨树、绿叶肥大的桑树、枣树、硕果磊磊的石榴树、竹、芦苇、牵藤类等各色亚热带植物夹深浅浓淡绿意于两岸夹道扑来。水面拥着凤眼莲、青萍、绿荷、菱角与红蓼,潮般的绿就一波连一波把河挤迫得紧,把河挤得艰难,把河挤得窄窄的,把水挤绿了,空气中弥漫着清甜凉润的水草气息。

三两曲水路,便遇石闸,石闸是渔村牌楼,或者村口,西溪人称斗门,斗门是防水建筑,涨水时便下闸,阻止河水对渔村漫灌,我始以为防阻河盗之用。诚然,亦可以罢?进门便见水上村庄,村内有深潭,水的场院,村落依水而起,屋舍有老式、中近式和新的半哥特式小楼。那半哥特式的楼房,已为水乡主要民居,它有一个四棱形的尖顶,上有一串着三只圆球直指蓝天的钢针,墙面照例贴着马赛克,窗镶着蓝玻璃,阳光打在上面,金光和蓝光闪耀。门楣上依了传统习俗,挂着大蒜、艾、宝剑草(菖蒲别名)和粽子四物,粽子为草木灰包的粽子。门前坪上有白狗或黄狗漫步,母鸡休闲式觅食,雄鸡立在河岸的石板上啼叫,鸡鸣犬吠就弥散在水上湿润的空气中。渔户的门前,植着鸡冠花、凤仙花、玉米、三七或天门冬,有石阶级级渐次入水,为汲水与洗衣的去处,旁有泊舟,舟上或葡萄、丝瓜、南瓜爬满的凉棚,瓜果丰盈,蜂蝶起舞。村中四处又有池塘,养鱼蟹,植菱藕,曲幽小径蜿蜒垂柳与青芦间。蝉鸣声声,鱼戏池水,间有蛙跃。

蒋村镇深潭口村,是一条“Z”字形水道,进村便见前端的岸上立一棵百年古樟,巨大的枝丫伸展,右手乃“龙舟胜会”石级看台,“龙舟胜会”为乾隆皇帝御赐,逢端午必赛龙舟。西溪赛龙舟,不是竞渡,赛划龙舟之技艺,可曰“花样龙舟”,则天下独此一例。时值初秋,天仍热着,龙舟胜会早已散了,空落的看台积着些许落叶,只能想象那喧嚣与繁华,赛龙舟的臂力威猛的少年,穿红着绿吃粽子的村姑和额点雄黄嬉戏的村童。

朱先生是此行的向导,一个在西溪结庐而居逾十年的摄影家,他自购一船,结庐于竹林,养一狼狗厮守,为拍摄西溪至此隐居。朱先生领我们上岸,到蒋先生家,蒋先生世代渔家,年逾七旬,白发剪理得极短,目陷,然有神,身体瘦而坚,十指指尖水滴状展开,圆润,力量饱满,指甲薄而短,常年使网所致。蒋先生的西溪话略可以懂,他说他家有四亩鱼塘,以养鱼和打鱼为生,惜之不能长时间听其讲古,惟细打量了他的屋舍。厅堂阔大,左墙搁下一条倒扣的旧船,船边有网、木桨、木桶、撑竿、防水衣、草帽、竹箩、自行车,右边有八仙桌,木椅、竹躺椅等。厅后为厨房,分两个灶,左灶是燃气灶,配液化气罐,日常使用的现实主义之灶,右灶为水泥砌磊,石灰粉饰,并列两个黑色无耳铁锅,锅上扣有桶式锅盖,灶尾有木勺与水缸。灶之上有一梯台,铺红布,最上级设灶王神位,有贡奉的痕迹。白灶台黑铁锅,显示着水乡曾经的饱足与温馨。

朱先生约蒋先生去给我们表演撒网捕鱼,亦为给《风景名胜》拍摄。蒋先生应允解舟,我们复登船,向西而行。有一道竹帘闸,此闸上为竹片编结,穿风漏水,水下为栏网,齐水面,船可擦网而过,而鱼过不得。待出了竹帘闸,西溪便野了。被称做“秋老虎”的太阳泛着白光,散漫的河风间隔地拂来,让凉意总为惊喜。郁达夫主张,游西溪宜微雨,带上酒盒行厨,舟行在微雨迷蒙的西溪,边品饮,边看两岸湿漉漉的油绿泛光的叶子。西溪僧人曰,西溪为十月中旬秋光好,最好有月亮,舟行西溪,月光橹声,清辉朦胧,芦荡的芦花堆雪,鱼逐月影,风送柿香,渔火簇簇飘浮水泊。我以为六月来西溪也不错,因为六月是大红大绿的时间,红的榴花、荷花、蓼花、凤眼莲花和桑椹,尤是桑椹引人向往,那颗粒饱满、晶洁柔润、呈暗红色掩于肥硕桑叶下的桑椹,其甘甜与微酸,惟天工可造,望一眼足令舌底生津。六月是生命力盛大与繁茂的时间,蛙鸣震天,萤火幽游,鱼跃鹤翔,岂不给人以博大的振奋?

端的一个初秋,钱塘潮在七夕已经过去,大潮之八月十五还未到,钱塘江之滨的西溪,被炎日晒得懒洋洋,柿子在树上仍泛着青光,俗称水葫芦的凤眼莲一簇簇伏于水上,它的叶子柔洁光鲜,有淡淡浅黄波纹,叶柄上皆有凤眼状浮泡,此物悬根于水,依波摇曳,间或有红蜻蜓立于叶上,风是踏其而来的么?酒也没有带,就饮矿泉。船行间,不时有舟从后面赶上,擦舷而过,片刻便于河弯处消失。亦见一老奶奶独坐舟尾挥桨,白衣黑裤,戴小圆草帽,圆的脸,牙落了,唇内陷,双目黑且晶亮,尤见慈祥。其舟过,老奶奶的背后悠悠垂着两条细小长瓣,倏的就远了。偶有渔船迎面而来,船上隐约可见湿的渔网和遮盖鱼舱的水草,中年渔人赤露上身,古铜色的胸脯,臂滚圆肌肉坚结,他们均戴着小号麦秸草帽,渔舟箭般射去,水上留了一些散碎阳光。乃见一艘水上居家渔船,船两边挂网,渔家在生火做饭,船头升起袅袅炊烟。

悠然西溪,今被世界遗忘的一角,南宋赵构视为“其地灵厚,欲都之”,据说南宋险些儿在此建了皇都,赵构后来见到凤凰山改了主意,曰“西溪且留下”,西溪又俗称“留下”。此就留下了千年岁月,渔村青年男女多去投了繁华都市,年岁大些的人仍在捕鱼种菱,风吹水起,旷远的岁月挑在拂摇的芦梢。惟早年间,西溪通运河,其时香客,多坐船由西溪去灵隐寺烧香,乾隆帝亦乘豪华龙舟至此观赏“龙舟胜会”,甚是繁华。

朱先生忽喊停船,循其镜头望去,岸上立着三只白鹭,白鹭举着超长的脖颈,警视着这边,朱先生按过一次快门,白鹭就拍翅飞起,贴着绿芦向远处飞去。白鹭渐多,有五只栖立,或七八只栖立,其间也有灰鹭,感觉灰鹭才是捕鱼老手,实则白鹭也然。惟其洁色,以为不食。一条水线飘来,同行者张琴忽然一声惊叫:蛇!一条小水蛇,昂着一个可爱的椭圆小脑袋,优雅闲情地扭动着身子向彼岸横渡,可见身上浅黄斑纹,它是很纯洁的一种蛇。接下来,又不时看到水蛇,惟不再有惊叫。

南漳湖的水面阔起,朱先生称此曰芦苇荡,或廉霞里,遂叫停船。登上了岸,两脚特别有力,挪步高处面南远眺,但见北高峰由东至西,一道绿幛波伏绵亘,次第远去。北高峰至西溪间,水与渚交杂,渚便是水中的小洲,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皆绿意葱郁,渚绿水白。转身向西、向北,皆水和水面上的绿渚,绿渚像被水浮托,或被水淹浸,一个绿渚接着一个绿渚,一直绵延至视野之外。人在此,就是在绿渚与水国之中了。随着一片云的疾行,遮了一片绿,那绿遂为深绿,一片深绿在阔大的绿野缓缓移动,近前之地,芦苇茂密,柳丝拂摇,成群的鹭及其他涉禽类生物飞飞落落,绿叶过滤的清风徐来,生命便融入了绿野,融入了水,阳光瀑般泻下,静谧的世界,只有近旁水底的生物发出咕咕的声响。

就不觉想,何以要那个“秋雪听芦”?芦荡沐风却也是一样情致,此风是绿的风,在西溪湿地上,在最透彻的时间,临风漫步,今夕何夕?转过身来,蒋先生已经牵纲扯网,朱先生架好了三角架,蒋先生叉立船头,作一个180度的半身旋转,手起网开,撒了一个满圆,收网有三五条半尺长的鱼,引起心中小小欢呼。若在船上煮了,那汤当是极鲜,蒋先生将鱼放入池塘。

见了鱼,始认西溪为真正活水。就想到那以砚研墨的旧时先生悬笔在宣纸上写:西溪河道纵横,山抱水合,局象宏阔,以秦亭山为源头,西堪桥为埠,一水如带,曲折幽邃,仙境天开,两岸景物倒影溪中,西湖老和山以北由古荡至留下十八里,有秦亭山、法华山、安乐山与溪平行,故名沿山河也。墨浓了,想象空间就有些个虚,如是再加上“西溪探梅、秋雪听芦、狄芦散花、廉霞泛月、秋雪八景、淇上初夏、云栖曲水”等等,就泛墨俗,我等俗人自有俗念,以为西溪不设主题地漫游为好,如探梅梅花落,听芦花未开,岂不自寻烦恼?至西溪,总归要给心情解缆,任了心情在西溪的清幽里悠游,为高人逸士隐于西溪之理。鱼是心情,心情是鱼,鱼游也是我游。

船往秋雪庵,就进入了水的迷宫,转曲回还,忽有一鱼跃至篷顶,高高跌下,溅了清凉的水至船上,感念这是一样问候。再往前,渚上有人独钓,清水无波,肥硕的桑叶绿着,远方似有雷声,细听并不见。转过一曲,渚上绿树间现出三座三角形芦庵,智者乐水,结庵者是智者么?间离凡世以脱俗,当属智行吧。西溪本就是隐逸之水,捕鱼得鱼,种菱得菱,播撤诗歌的种子,渚上就会生长诗意。史上有章白次的“西溪梅竹山庄”,冯梦侦的“西溪草堂”,刘符的“淇圆”,清代大诗人厉鹗选王家坞为永恒归宿,则郁达夫也要笔录一联“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相赠。

秋雪庵宋时为大圣庵,明崇祯时陈眉公取唐人诗句“秋雪蒙钓船”之意更名秋雪庵,历代修葺,今秋雪庵也人非物非,竹门外站着一条黄狗,代以迎客。弃船入庵,满眼皆竹,便是庵棚也竹制,没见住持,香客也无,庵堂悬有墨客之词以及旧时庵堂画像。只有冷静好像还如旧,返身见一老伯,开了斋房,游人可在此食斋,原想向老伯讨一碗水喝,但他听不懂我的普通话。

时间里一切可以建造,时间里一切也可以抹平,人是社群动物,真正的隐士乃鱼虫花鸟,西溪曾有庵百余间,今或踪影皆无,或空庵以待,只道是长河草木拥,空水可荡舟,逝者已逝,来者复来,水静渚静云静,心还是有些时不静,惟风清送爽时,竹叶发出沙沙喧响,就离了秋雪庵。

别了蒋先生,去访采菱人。菱生在池,穿幽径而至,村姑未见,一老伯乘菱盆采菱,这样茂盛的菱第一次见到,菱藤在水下相连,水面一株菱的叶展盈尺,叶轮生,依次周展有四枚叶,叶菱形,一枚枚展开可遮了水,叶柄叉间生花茎,开白花,结菱角于水下,为四角菱,菱的造型如狐面,两角似耳,另两角似钩嘴,菱成熟色红,便称其红菱。西溪的菱,未及两角菱的粉,亦不是野生菱那样的水甜,它居于其中,像是浙人一贯温敦与中庸的性格,像西溪般的淡泊清雅。

得了红菱,乐而复返,西溪仍是清幽,过渔村,或有人洗衣,或有鸡鸣犬吠,夕辉斜照,那些半哥特式的渔家小楼,在柔辉里和谐多了,再望一眼,就想起徐志摩的诗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惟我穿的短袖绸衫,没法挥,就向西溪注目了片刻,然后随船回了西溪船埠。

正文 黄河落日

一缕清风勾勒出向晚的清凉,青芦拂摇沙沙,抖落几许初夏的嫩绿和暖色夕辉,微弯的叶子轻拨黄河浅水之上的金弦,此刻我身后是碧蓝而波伏潮涌的渤海,西太平洋的暖流穿越季节的防线逼近北中国环东海岸,一圆远古红铜色的太阳在黄河上游广阔的河滩上沉落,溅起一河金色波光。

置身黄河,我橙色的思绪漫过河滩麦穗齐整的方阵,大豆在河堤上萌芽新叶,河柳浓绿一撇,大写意地涂抹黄河飞翔意境。足下的软泥,岁月的柔情写真,牧童扬鞭抽落一串鹬类的啼鸣,蝶翅上驮着清风之歌——这个时候我心底升腾的想念,悬浮于黄河上空永世苍凉。我无以言述,双目含潮,情痴意拙,久远的时光潮落潮起,我爱恋的方向,是不朽的阳光。

多少个期盼的日子已经过去,走马黄河,从河口出发的意念紧扣我心灵隐秘的渴望,在涂满玫瑰色广阔的黄河三角洲伫立,一任河风拂摇,让日子布满微甜的沙粒,让鱼在向往的空间穿梭,一瞬定格的命题在潮涨潮落时侵蚀往昔,或许有初月如水印,一个世纪蜕去滔滔潮汐在河的入海口躺成一枚新贝,惊鸿展翅,残阳如血,愈合般的期待里,满心的惊悚,拜望那火焰般最后的绝世一吻——夕阳沉落!它溅起的夕辉,我思想的翅膀在黄河的光芒上飘扬。用生命去抚摸一条河,去叩问那永新的旋律,去迈步走过不朽的岁月。我此刻在河的波音里,或在河的臂弯上,在滔滔不息的胸中波澜,在黄河三角洲无际的平原之上。

我在黄河草滩上散步,一只蚂蚱在草叶上跳动。零碎的水花在河水切割泥岸时溅起或盛开。这是一块诞生的土地。时间不是叹息,逝水无波,凝重的色块推移,河床舒展,地阔天圆,落日的光辉撒满宇宙,朝着辉煌的方向久久注目,静默如一棵树。还有,比树叶子更多的想念。此时此刻,唯青发已然剃去,光头上顶起一天星星。唯一的北斗,生命是在逝去的时候存在,血是热的,河水切割的沙层,有断弦般的疼痛。那牵挂直奔巴颜喀拉欲抵天际,如浩浩之水奔来,我抚摸胸口,十万言长书犹在,和你隐语般的指纹。时间的标记,定义在大河奔流的姿态,世纪之交,我珍藏起一捧河沙,它是生命之鱼游动的地方。

想象被再次剥离,落日向黄河亲近,词语若憨拙的蝌蚪,在打捞桅杆的河床,我设想成为黄河船夫,这样我可以永世梭行于黄河,把思想指向大海,在痛苦的日子阅读激荡于大河的心波,在回首的时候扬帆起航——如果等待的时间要穿过冰川纪,从孢子植物开始萌发绿叶,或者花朵,而一万年并不算太长。一个民族的辉煌,且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在银杏生长的风里,在我的恢弘的双肩之上。

有什么事物可以不朽?我来叩问黄河,我捧起积淀在河滩上的心形卵石,石英质地,脉络清晰,有一丝血痕,但水的痕迹依然——成长的历程,麦穗里结着诚实的芬芳,心灵如大豆挣开豆荚,飞跃的蚂蚱,展翅露出明翼的纱裙,只有河可以不息流淌,只有圣洁如爱,只有黄河三角洲永远的柽柳根植永恒。

在盛大的余晖里,在我生命所剩下的日子开始,在黄河的指向以及奔流的暗示,给我以爱,给我长奔万里的激越心情,打造我,让我在河上奔走,让我的翅膀因你而再生——蒲公英的花序升腾在向晚的风中,蟋蟀走出沙土的城堡,远村的炊烟飘摇暮空,九曲黄河,自白云诞生的地方而下么?淌过我胸膛上的高原,我已经在燃烧,在渴慕里俯身黄河,轻盈的河沙随风起舞,硫铁矿像金子斑斓灿亮,我要在这里以无声浩然呼喊,抑或细语喃喃,一个人一生能够涉过一条河,我在此岸,你在彼岸。

已然沉溺在时间里,出发的路径,在玄色的菜单上,事实上所有的剧目,都已经由风编排,唯有落日是一种机缘,它像河的自由奔流,像河的天然相遇,像太阳从河之上升起又落向浩浩长河,它像水毅然决然地选择未来——我愿于此永世躺在河的怀抱,我愿永远聆听河的微波细语,或呼啸狂澜。走向黄河,沿着河的足迹行进,以不再回首的姿态,凝目大河源上青春的灯盏。

落日沉向黄河,渐渐与水相拥,渐渐溶化时间的辉煌。

正文 采箬叶

太阳收起万丈光芒忽地跌入云囊,霎时天台山绿如深海,崖上箬叶因阳光的消隐而静默低垂,狂风始从白水台方向劲吹而来,云朵疾迅在山群上空马群般奔腾,时间被云包裹,松涛如遥远的大洋沉吟。我抬起头,一只盘旋的山鹰匆匆收翅纵入山崖,山群涌起万顷绿涛,狂风咆哮,天空上飞舞着圆形、心形和羽状的叶子,花瓣如蝶纷飞。草丛间的蚁子行色匆匆,红蜻蜓纷纷钻入灌木的树冠内,燕子擦着弯弯垂的南竹梢飞翔,一簇簇的红杜鹃迎风而舞,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一个凉点砸在我的额上,又一个凉点砸在我的额上,我不由得仰望天空,一个凉点砸在了我的右眼窝,我的眼球胀得麻辣酸痛!我有一种沉没感,更多的叶子飞越峡谷在风中劲舞,空中如惊飞无数飞翔生物,而风如同暴怒的伐木者,它要将我狠狠伐倒并且推下万丈深渊!我躲到一块巨大的山岩之后,抱住一根手臂粗绕岩而去的山藤。我来天台山采箬叶包粽子,我的手上拎着一袋刚采来的箬叶。

天空收起最后一束亮光,云朵合拢对山群的铁围,一阵猛烈的凉点砸在我的手臂,雨点顿如飞矢,斜斜地疾射而至!万物俱寂,飞矢般的雨嚓嚓地击打在山上,叶落花殒无数,我用惊悚的目光看着远山。远山豪雨如注,如一道巨大的雨帘,由西向东移动,沉闷的击打声隐隐现现,飘忽可感。我伸出手掌,一粒玻璃珠的雨滴砸在掌心,雨滴瞬间玉碎,我掌心留下麻胀。

狂风消隐。雨的飞矢倾射不已,雨滴砸在叶子上粉碎而弥漫起洁白的雨雾飘浮,我已经如沉没海底,雨水在我的眉上汇成流瀑,空中的云朵渐白,山群淹没在雨雾之中,高的山头岛屿般挺立白色的雾中。山崖下,簇簇红杜鹃被濡染成一团团粉红的色团,黄色的连翘花在弯弓般的连翘枝上,如水粉画濡染的淡黄,绿叶被无限地放大,苍山涌绿,大片大片的绿,一线一线的绿,淡淡的绿与浓郁的绿,雨线弥盖了一切。惟山谷布满嗒嗒的透明清凉的音响,穿透灵魂的凉意和磅礴淋漓透彻的浇泼引诱我站到雨中,万水千山汇入我的视野,都是朦胧的色块,它们呈现新玉般的新鲜质感。

天,忽然亮了,一道金阳穿透云隙射向山头,只见飞云如絮,万瀑清白,苍山滴翠,叶悬玉珠,殷祖河银练般弯弯流过远方的村庄和青田,我哆嗦了一下,一阵叶子上的雨滴沿着我的脊沟冰凉而下。我再放眼眺望,天台山被洗亮了。

正文 车过大别山

车在浠水县的白莲河水库边坏了,看见巴河的那一丝兴奋,忽然的就被焦虑逐去。油路的问题,把化油器拆了,又把油管一节节拆下来吹,初冬的天,风有些冷。白莲河水库一片白茫茫,水边的芦苇,依稀挂着些残雪般花絮。水库上有一个岛,从公路上看去,岛在左侧。水面上有一只渔舟,渔人在舟上使用一种罾捕鱼。

站在这里就想巴河,巴河连着浠水和团风,分上巴河和下巴河,团风那边叫上巴河,浠水这边为下巴河。巴河有名藕,叫巴河藕,生九个孔,比常规藕多出一孔,下巴河芝麻湖的藕最佳,藕质白似雪,细嫩甜脆,可当水果吃,亦可煨汤。据说,九孔藕吃了人会特别聪明,这个传说没有科学实证,牵强些的办法,可引证巴河有一个人文圈,文人方面出闻一多,在浠水巴河镇;上巴河的名人当中,文人有秦兆阳,科学家有李四光,军事家有林彪,政治家有包惠僧,哲学家熊十力等,不大容易数过来。这个人文圈中,我景仰李四光。大约花了两个小时,油管弄通了,装上,继续向大别山进发。因为浪费了两个小时,车到英山县境内,太阳就西下了,玫瑰色的夕辉,抹在山冈或山冈下的村落上,农户的炊烟飘飘袅袅,土墙也被夕阳映照得泛起淡淡的旧红。冬日的天空属于云朵,所以夕阳也忽隐忽现,它偶在天的尽头照耀,衬托了冬时的清冷与寂寥。山坡的菜地,长着果青色的圆包菜和开黄花的红菜薹。小镇的岔路口,或立着戴棉帽拢棉衣袖子而立的卖甘蔗人,甘蔗互相支立成一个圆锥状的堆,那是少时无数杆甜枪,卖甘蔗人脚边堆着新削的甘蔗皮。

英山产茶叶,我常喝英山绿茶,它不算什么好茶,惟离我们近,茶叶也便宜。英山茶条索紧细,色灰黑,冲泡时淡绿色的叶间,或有数片翠绿的叶浮起,给人一个被暖回来的春的青葱景象。从长江边的丘陵地带进入大别山麓,山便明显地雄峻起来。那英山人,体形偏瘦,戴花头巾的农妇或村姑,很轻盈地在山路上走。

渐渐的山路越来越陡,天黑下去,天上没有月亮,山路弯曲,空空荡荡,路上偶尔遇到一辆手扶拖拉机。手扶拖拉机有一个独灯,灯光亮如利剑,刺破夜空。手扶拖拉机使用的195单缸柴油机,它的消音器十分简陋,突突突的声音带着柴油味儿飘荡在大山之间。夜大别山,宁静雄奇,在山谷的公路往上看,巍峨的山峰难以见顶,而墨黑的山谷,如沉寂在亿万年以前的黑夜。车沿着盘山公路螺旋状上升,进入山群之间,夜空忽的晴朗起来,天呈现深蓝,或者是一种暗蓝,天际高远,因明净而显得低近。在群山之上,挂着一些星斗,星光神秘,或在贴近山顶的天际上闪亮。蓦然,我看见山腰上有一盏灯,刹那间以为是星星,橙黄色的灯如黄昏星。那里有一户人家,大山已经沉睡了,只有灯醒着。大别山的峡谷很宽,山体雄浑,一尊尊巨厚的黑影挤迫着橙黄色的孤灯,它在静谧的山间孤独地亮着。

多么悠远的梦。我行进在历史的深部,像跌入无尽深刻的遥远时间,天上的星星也是如此稀落,山谷间或传来兽类的叫声,过一道山弯,能看到有几盏灯火悬在半山,那可能是一个村落。山腰上的灯和天上的星星,呈两种不同时间的亮度,天上的星星给人寂寥的寒意,山腰上的灯是一种孤独的暖,淡淡的孤独得使人绝望的暖。我暗想那孤灯下,或有一位山间少女,在静静地绣花,她坐在母亲安详的身边,母亲用粗索纳着鞋底,灯可能是一盏桐油灯吧,汉子就叼着烟斗,编织着篾器。

车终于翻过大别山,从东麓的盘山公路而下,忽然望见霍山县城一片灯火斑斓。

正文 玛曲:那辽远的香巴拉

心绪一样的风柔凉地漫过肩头,4000米的青藏高原上,阳光瀑轰然凌空倾泻,灼热而灿烂地砸在金葵花仰望的脸庞。巴颜喀拉山峰积万年沉寂冰雪,它们泛着白亮的冷寒,阳光逼射处,风化的山峰顶着圣洁的光芒。大地上铺满灰白的沙砾,以及从沙砾钻出的青草,那些意念般的飞蝶,随风飘舞,像生命的叶子,或是神山的诗句。时间里弥漫橙色的芬芳,七月高原是骚动的季节,斑头雁和黑颈鹤驮来清澈的宁静;藏羚羊、野牦牛、白唇鹿、梅花鹿、棕熊和黄羊各自悠游或奔走;紫色的高山紫苑、黄色的垂头菊、粉色的马先蒿、矜持的点地梅、豪放的报春花、精灵的紫云英,一簇簇地开放在禾本科、莎草科、豆科草类和金露梅、红柳的灌木丛中。隐约的清丽,被水光镀亮。

我俯下身,手抚黄河源旷世长风刻写的苍凉,在巴颜喀拉山北麓的约西宗列盆地上,卡日曲,有五个清泉;约古宗列曲,有一个清泉。两线细水淙淙涌出黄河细宛初流,丁丁冬冬金属质地的流响从各姿各雅峰和雅拉达泽峰下升起。天蓝如海,云朵静谧洁白,雄鹰的翅膀切割太阳的金牧草,凝滞或永逝的歌谣,时光被无限拉长,如爱恋的誓言,它响彻心灵,高原空谷,盆地上的河床,浅水漫溢第四纪的沙砾沉积,那些冰川的足迹。草滩上的草,如《格萨尔王》史诗飞越千年的大地苍茫。有一些梦,像站立黄河源神秘的遥想,有一些紫花和短花针茅、藏蒿草、格桑花,藏羚羊、棕熊和野牦牛的风景,穿越亘古荒原,万千沟壑与山峦波迭,清濯的黄河汇聚越来越多的泉流,在东西30公里、南北10公里的约西宗列盆地,那些冰清玉洁的泉,散乱清流无数,又集结千百个状态各异的星宿海,千百个高原湖泊,它们在约西宗列盆地闪烁,映现金子的光泽。尤在月光下,明亮若碧空星群,如二十八星宿分布广袤的太空,元朝招讨使都实奉旨勘察黄河源,便把黄河源定在星宿海,蒙语称“火敦诺尔”,火敦为星星,诺尔为海子,或湖。沱沱河,无数散乱泉流经由星宿海汇集东去,一滩原初的自由主义之水,谷宽水薄,浅滩散布,沙砾横陈,弥散之水积成黄河源初始出发的原状。先贤说:“河上通于天,源出星宿”。还有一个记载:“星宿海形如葫芦,腹东口西,南北汇水汪洋,西北乱泉星列,合为一体,状如石榴迸子。每月既望之夕,天开云净,月上东山,光浮水面,就岸观之,大海汪洋涌出一轮冰镜,亿万千百明泉掩映,又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少焉,风起波回,银丝散涣,炫目惊心,真塞外奇观也。”(《西宁府新志》)

从约古宗列盆地出发,一些细微的足迹穿过扎陵湖,注入鄂陵湖,通天河一路东流,抵达川甘交界与川西北若尔盖唐克草原上的白河相汇,掉头北进拐入神秘而辽阔的玛曲大草原。若尔盖唐克草原乃川西北一片秀丽多姿的草原,草原上有一条白河。故此,这里诞生了一个美丽的传说,流淌在川西北若尔盖唐克草原上的白河是一位身姿绰约闭月羞花的姑娘,她每日迎着东方的太阳梳洗,以月光沐浴,经久地在若尔盖唐克草原上细步徘徊,含情脉脉地等待着心中的王子。生长在青海巴颜喀拉山脚的黄河是一位智勇双全的英俊男儿,他慕名生活在若尔盖唐克的白河姑娘美丽温柔,多情善感,便不远万里奔下高原来迎娶心中的白河公主。经历无数的日月与险途,黄河王子在索克藏寺山下会见了自东南方到此等待的白河公主,是时鲜花盛开,千鸟啼鸣,百兽齐奔,迎接一场草原上的爱情盛事。白河公主与黄河王子一见钟情,难分难舍,遂激情相拥,海誓山盟永不分离,合而为一,朝着黄河的故乡青海开始浪漫的情奔。过了若尔盖草原,黄河两岸地势开阔平缓,河水蜿蜒曲折,将草原切割出无数的河洲与星星点点的小岛。那一片片的绿洲,一个个的河心小岛,草木丛生,水鸟群集,簇簇红柳如水上栖霞,乳雾氤氲,锦鸡、天鹅、野兔、雪豹、白唇鹿、马鹿、梅花鹿、棕熊、水獭、猞猁、林麝在此栖息或奔走两岸,间或有渔舟划过。水中,游弋着懒洋洋的黄河湟鱼,湟鱼是在玛曲可以捕捉到的珍贵美味,也称其为“黄河鱼”。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每一道弯都纪录下黄河的激情倾注。玛曲是黄河第一弯,清澈明亮的黄河环绕阿尼玛卿山携着一个个美丽的传说款款移步,那世俗永不能企及的地方,纤尘不染的境域,惟雪线之上,雄险峻峭的雪峰生长虫草、贝母和水母雪莲。第一弯的黄河,也是一样的九曲回环,两岸崎岖,河水飘逸,清清浅浅的一泓,温婉平静地向前缓慢流淌,在鲜花与绿草之间,天水相接,天水交融,静心可听黄河与白河隐约的窃窃私语,在阳光或月光下的温情漫步。走进玛曲,人便容易迷失在不朽的岁月中。玛曲古称玛柯(藏语:河曲),羌区锡支河流域,占据高原三峰藏族六姓氏之一,以白鹿为图腾的党项羌世代生活在这里。春秋战国的时候,党项羌的后裔已发展成许多个部落,唐朝已设行政机构,玛曲在1955年6月设县启用玛曲,玛曲是藏语“黄河”的音译。绿草连天的草原,山峰或者泽地,青绿而鲜嫩的草,将夏天齐整地铺排,金雕在空中翱翔,花丛中蜂蝶起舞,清风撩过小草的叶尖,被染了淡淡绿汁的阳光,游移在牦牛、羊群、马匹和牧人的白帐篷之间,或者飘移在镜面的黄河上,映现水长河曲中的天云,这时光青嫩多汁。

当我风尘仆仆地闯入玛曲草原,我的心灵已经感觉远离了尘世,清风絮絮叨叨,牦牛沙沙的吃草,旷阔中仿佛听到一支飘过雪域含着花香的圣洁情歌,歌音回荡在湛明的天空,白天鹅羽绒的云朵静默地悬在我的头上:“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把它向往/那里四季长青/那里鸟语花香/那里没有痛苦/那里没有忧伤——她的名字叫香巴拉/传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哦,香巴拉并不遥远/那就是我们的家乡。”

我站在一个开着金灿灿的金莲花的牧场上,听到一个记者采写的源于玛曲草原的现代爱情故事。1989年,18岁的才智读高中二年级,父亲按照藏族家庭要选一个男孩出家去寺院当喇嘛的传统,让6个男孩中的老三才智去当喇嘛,才智希望读书,渴望去外面的世界,他不愿做喇嘛,便选择了离家出走。才智一路打工一路走,他像一个朝圣者那样从玛曲走到拉萨,来到布达拉宫,他遇到一位印度学者,印度学者将才智带到印度,才智就在异国他乡学习电视节目制作,他很快学会了英语。一天,才智遇上一位来印度旅游的英国女孩凯蒂,她似乎在见到才智的刹那便感到才智就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她与才智交谈,才智向她讲述了自己不愿当喇嘛的出走经历以及那无比美丽的家乡玛曲,让凯蒂听得入迷。回到英国不久,凯蒂无法等待,时过月余她就返身来印度看望才智。她确定了,才智就是上帝送给她的礼物。凯蒂,一位英国著名银行家巴克利银行主席的女儿,她本人毕业于英国名牌大学,在一家杂志社任设计师。凯蒂的父亲得知女儿的爱情,他带着妻子专程去印度会见才智,并将“上帝送给女儿的礼物”带回伦敦。才智和凯蒂结婚了,才智进入英国电视圈,凯蒂根据她和才智的爱情写作出版了《娜玛——一个藏族人的爱情故事》一书,她辞去工作,专门写作玛曲草原的故事。待知道父亲不再要自己去当喇嘛以后,才智带着这一家人飞到玛曲,银行家目睹美丽的玛曲草原,感觉这就是他生命中梦想去到的地方,遂出资在县城以北的草原上建起一座英国风格的别墅,四方形,红色的尖顶,四周玻璃明亮,它与玛曲草原也非常和谐。自此,在每年的七月,梦幻般的夏季,才智和凯蒂从伦敦飞回,在玛曲草原游玩、摄影、读书和写作。一个配得上玛曲草原的爱情故事,它给玛曲草原添了分传奇。我专程去观赏那幢英式别墅时候,它沉浸在落日的余晖里,被镀上金玫瑰的暖色。

玛曲,一个放牧心灵的地方。走在黄昏的草原上,归程的奔马四蹄沾香,散落的帐篷渐次升起炊烟,成群的欧拉羊涌向帐篷前,远处有挤奶的藏女亮起清纯的嗓音唱歌。在这个时候,登上坡顶去看黄河,黄河一忽儿如细银闪亮,一忽儿如熔金成箔,一忽儿是静默的橙红色泽,弯弯曲曲,河水共霞天一色,黄河之水天上来呵。玛曲是香巴拉,也是人类活动历史悠久的地方,它在版图中国的最中心,从新石器时代起人类就在此活动。新石器时代的仰韶人、马家窑人,青铜器时代的齐家人、辛店人、卡约人和寺洼人,他们都在这里狩猎、放牧和耕种。

到公元前400年左右,生息在这一片土地上的先民开始被称之为“羌”和“西羌”。羌的本意为牧羊人,称他们西羌,那是因为这块土地处在中原以西,他们是生活在西方的牧羊人。而“西戎”,则是羌语系中从事农耕生产的部族。“氐”似乎与羌有些差异,这个古代民族选择在森林茂密的崇山峻岭之中生活,他们以农耕和狩猎为生,与外界绝少往来,信仰一种原始宗教——笃笨。他们崇尚黑色,也就被称之为青氐。

羌人部族众多,活动领域宽广,生活在玛曲和周边的有先零羌、烧当羌、钟存羌、鸟吾羌、党项羌、参狼羌等诸多羌部,在历史中坚守或四处迁徙。远古羌人的迁徙路线图,沿渭水东入中原,另外有部族西移康藏(唐牦、发羌),还有进入新疆南部。进入中原的羌部与黄帝部族融合,进入康藏的羌部与康藏蕃族融合。史载羌人对中华原始文化贡献极大,羌人姓氏中的齐、许、申、吕等都与姜姓相关,姜是羌字的转用,周代将与华夏人发生关系的羌人称为姜姓。有以上姓氏的羌部,都是最先进入中原的羌人。在周代,羌人有两次大内迁,分别迁居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等地。汉代以后,羌人内迁趋于频繁。在王莽治下,才将汉人迁居羌中,羌汉民族杂处,逐渐融合。隋唐时代,青海湖以东的大部分羌人已与汉人无异,成为汉民族构成的重要部分。据称大禹是羌人,他带领部落治水,从积石山沿河而下。若是这样,姜子牙姜太公也是羌人,他曾垂钓渭水,渭水从陕西东南进入黄河中游,在西岳华山下的潼关与黄河交汇。羌人中的党项羌,写下过辉煌的历史。他们兴盛的时期,以迭部为中心跨越甘青两大地区从事生产和军事活动,到公元7世纪归入唐朝,唐朝诗人王之涣写过著名诗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由于在唐朝时受吐蕃的强大军事威胁,时任大唐帝国西戎州都督的党项首领拓跋赤辞要求向内迁徙,唐朝批准了他们这个请求,党项羌于是迁徙灵、庆、银、夏诸州(今陇东和宁夏)。此后,经过唐朝和五代的发展,党项羌部落越来越强大,到北宋时期,他们终于在徙居地建立起了势力强大的西夏王朝。西夏王朝的遗址,贺兰山下的银川城郊,号称东方金字塔的夏王陵陵墓群保持至今,气势恢宏,布局广泛,荒原之上一座座王陵泛着橙黄的光泽,它们是那个消失了的西夏王朝的物理记忆。当代作家张贤亮在此边上辟有一个西部影视城,以出售荒凉著称。这里,仍是黄河之滨,但已经是回族人主要生活的区域,他们创造的花样繁多的小麦面食只有意大利人可以相提并论。

谜一样的玛曲,站在这里,想象世界有多么遥远,世界就有多么遥远。它永远是一个幻境,天荒地远的美丽,地球上生态最优美的纯净部位,极地则少其青葱。百年以前,博学智慧的第三世活佛清晨登上西倾山,遥望黄河自天际而来,蜿蜒回环清亮在鲜花与绿草间,这神秘的仙鹤栖息之地,令活佛的心灵深深地震撼,遂即兴吟出极富哲思的传世名篇《水木格言》,成为藏传佛教的经典。解读玛曲要置身其中,吃糌粑、牦牛肉和蕨麻米饭,喝酥油茶,听草原上的天籁之音,看玛曲的月亮。这些,或许还不够。玛曲的神奇远比想象的要多,宗格尔盆地的石佛洞和宗格尔石林,有奇美的七仙女峰。七仙女峰巍峨、挺拔、峻峭,她们列阵气势恢宏,挺拔有力,粗犷、豪放、刚坚、剽悍亦不失灵秀,充满坚强的张力,塑造玛曲的沉稳、苍莽、凝重之美,从体魄健康、孔武有力和博大情怀中透释含娇抱羞,她们是玛曲的仙女,一方雌性的神。万玛沟,巍峨横亘草原的西倾山突然断裂,形成一个巨大的峡谷,它的南部连接延绵广阔的大草原,黄河从草原飘流而过。向北登临,从草原沿着小溪而上,穿过杜鹃林和灌木林,抵达高山草甸,举目向上,茫茫雪峰,山群次第相连,蜿蜒不绝,深锁天色中。在此遍布水母雪莲、冬虫夏草和蕨麻等奇花异草,蓝马鸡、雪鸡、林麝、盘羊等珍禽异兽在珍奇植被上悠游走动,成千上万居于山崖的野鸽子纷飞,咕咕鸣叫,射向峡谷的阳光将它们的羽翼擦亮。杜鹃花从6月始开花,粉红色和白色两个主题颜色的杜鹃花开满峡谷,山风被染红,弥漫微甜的气味,尤映得雪山纯洁而苍凉,万玛沟雄奇间见秀丽。

黄河始于泉,自约西宗列盆地、星宿海,至玛曲草原的泽地,黄河聚泉无以计数,万里黄河,始于清泉。然玛曲有异泉,奇妙之处也属天下奇观。河曲马场位于城南,约20公里,闻名于世的河曲马在此生活。此地河流淙淙,青草如毡,绿树繁茂,鸟语花香,碧波荡漾,天水一色。河曲马场西南皋维隆瓦沟上,有一喷泉,遇人喊马嘶,泉水自动上喷,水喷高达0.35~1.5米。城东郎玛公路20公里,大水泉像一个漏斗形的水池,池深0.4米,池底有泉眼十余,终日汩汩喷涌,流出一条河,泉水甘甜清冽,碧澄透明,终年不会结冰封冻,水温常在9℃~14℃。大水泉背后是西倾山,前面一望无际的草原,黑河如带,悠悠流淌。大水泉正当草原牧区,牧帐点点,牛羊散漫,獒吠马嘶,这边大水泉下围池养虹鳟鱼,鹰在天上飞,鱼在水面飞,寂寞的时刻有心在飞。察干曼曲在城东郎玛公路10多公里以南察干拉卜则山下。察干曼曲,察干,蒙语,意为白色;曼曲,藏语,意为药水泉。蒙藏二语合而为一叫“白色的药水泉”,该泉以能治肠、胃和皮肤疾病著称,泉距地表0.5米深,水呈褐色,味微涩。

玛曲县城如守卫香巴拉的世俗之城,1万平方公里面积的玛曲县有人口3.82万人,牧民人口3.08万人,城中大约住了1万人。城的建筑以白色平房和二层小楼为主,一律贴瓷砖。城中十字大街为重要的街,街上往来多藏民,间或有过往的远方旅者。街为单行线,有打马而去的藏民马队,他们骑着威武的河曲马,这些马的先祖征战过匈奴,也有穿红袈裟的喇嘛驾驶越野豪车,十字街口没有红绿灯。街上,临街铺面开着许多饭馆,以川人开的为多,其次为卖磁带和光碟的音像商店,街上飘荡着这样的歌声:“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把它向往/那里四季长青/那里鸟语花香/那里没有痛苦/那里没有忧伤——她的名字叫香巴拉/传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哦,香巴拉并不遥远/那就是我们的家乡。”有时候,也能听到另外一首歌:《回到拉萨》。这歌,激越苍劲,穿越明净的草原上空。城中有农贸市场、长途汽车站。长途汽车站有两个,主要车种有依维柯和宇通客车。在那些饭馆,也有不吃也不喝坐着凝神的藏人,那眼神似乎天生用来眺望辽阔的大草原。

穿西装的藏人,他们是公务员或从大学放假回来的学生。大多数饭馆,都有铁板牦牛肉和红烧湟鱼,及浓烈的青稞酒。不足半个小时,逛罢全城,我住在玛曲最豪华的宾馆,日价35元,但卫生间没有完成装修,挂着铁锁,它几乎锁得我绝望,多么遥远而清贫的地方。在西倾山下的玛曲城,可遥望玛曲草原,黄河大桥也不甚遥远。城外的草原,即黄河滩。县城有一个奇观未曾看到,城中下雨,西倾山上落雪,城中雨点滴嗒,西倾山上雪花飘飘,城山恰是两重天,为边际气象。然而,城中看月不稀奇。夜,我从藏族朋友家吃糌粑回宾馆,月亮已经升起来。月夜,玛曲的天空很低,幽蓝的夜空,仿佛一个幕景,上面挂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月亮,一个亮透了的月亮,它很近,就像从黄河滩上升起来。月亮升起时,也升起些凉意,风把月亮上面的浮尘吹净,月亮洒下纯净的清辉。月亮只齐平房高,它甚至像一面挂在蓝绸缎上的镜子。玛曲城溶入月辉之中,月辉清凉乳白,含丝丝冷意,城中四处的藏獒叫起来,它们的叫声如犬。城中宁静,静如牧区,城中的房子浸浴在月辉里,近似无数个帐篷拥在一起,牛羊皆已入眠,牧人也已睡去,草在静夜里拔节,叶尖上挑着露珠。我醒着,我站在玛曲的城中看月,我在梦游,玛曲的夜含着冷意,我身体内有糌粑的力量。

我多么想看一场大法会,或者是赛马大会,这些事情发生在毛日扎西滩。毛日是蒙古语:骏马;扎西是藏语:吉祥;毛日扎西滩,吉祥骏马滩。吉祥的骏马滩位于玛曲城西8公里,滩大而广阔,中间为一走廊,一个呈带状的盆地,全长有15公里,宽有10公里。远有群山护卫,近有丘陵环立,草原地势平缓,水草丰茂,自古以来活佛高僧大德在此讲经弘法、土官头人议政论事,也是一个赛马的场所。正如我在夏河错过了晒佛盛景,在玛曲也错过了讲经弘法、赛马和歌舞。我目睹了一个生态草原,在黄河的首曲。首曲之间,亦有一个小首曲,我曾坐在这里晒过太阳,时光有一种飘逝之美:心绪被黄河牵引,目光与牦牛对视,天空被雄鹰漫步。也许,最应该去希美朵合塘,它在城西120公里的欧拉秀玛乡,绵延数十公里的平坦河谷滩地,它在一年中分三次更替景色,也一样符合玛曲和万玛沟的层次审美学。希美朵合塘的每年七月中旬,滩上平展又齐整地遍开金莲花,策马扬鞭,马蹄下飞溅金灿灿的花尘,或游走于花滩,炫目的金莲花簇拥着阳光,草原上无边无际的金黄。八月盛开天蓝色的龙胆花,辽阔的希美朵合塘无际的一片蔚蓝色,与天际相接,天地一色,有如辽阔的海洋,惟白色的帐篷点点散布于滩,如大海上的渔帆点点。十月的希美朵合塘,植被谢幕的季节,周边的高山上白雪皑皑,滩上换了斑斑点点的毛茛花,毛茛花的花滩与皑皑白雪的山头对映,玛曲又一个漫长冬季之始呈现冷静之美。希美朵合塘,意为花滩。生命中,应该分三次抵达玛曲,在三次到临的时光站立在希美朵合塘,策马狂奔与闲庭信步,被花色花香沐浴的心境辽阔清新,也不拘在此小饮。

玛曲草原,黄河滩,河滩上的草,整齐如织绒,从河边漫向山冈,那西倾山的山头上遍生青草,绿的草,绒般泛着绿光的草,它让大地和阳光鲜嫩,青绿的气息弥漫夏空。黄河在此绿光中弯弯曲曲飘过,黄河为弯曲的亮水,呈“之”字或S形,水上泛着白光,白光划开了青青草地,一片无尘的清静,宛若镶嵌,便就看见了那清的水至目光以远,那尽头已经不是天,它比天远。生命也就进入岁月里。入冬,草黄花谢,大地苍黄一片,飞雪而至,白茫茫无边无际,寒风如刻刀,雄鹰之羽凝冻,寒鸦点点,河面上积巨厚的冰凌,只剩下心灵中的爱意波伏,天空的云朵,水一样飘摇。要待来年的五月,大地回暖,草根萌绿,百鸟啼芳,在多情的草原上,在绿草之根上萌发。黄河的流淌有多久远,那河上的风光就有多久远。我在临别玛曲时,依依不舍地走进草原,循了草原远去,看草原的深处淌着流泉,流泉溢着亮水,亮水漫过草根,响着清澈的声音,有乳雾飘浮,藏獒间歇性地吼叫,震颤牧人帐篷烟囱上的炊烟飘飘摇摇。在一些沙质的漫坡上,牧草稀疏若我青春飘逝的额,沙壤呈黄色,上面有旱獭,它们站立洞穴边的小土堆上,后腿直立,前腿下垂,憨情迎陌客。忽儿,它们会一个、二个、三个直至五个并排而立,待人近时,忽的闪入洞中,一会又从另外的洞口出来,或跑向更远处。黑的牦牛,尤两只眼睛黑亮,状似披头散发,机警而单纯,它们也摆开观望的态势,或一起亲切地吃草。玛曲的羊,叫欧拉羊,玛曲草原独有的羊种,它的角扁状,似宋朝官帽的两翼往两边平展,角端略略上卷。欧拉羊在草原上吃草,在草地上走动,像一团团滚动的白云,羊群移到了远处,身后只有草静静地绿,只有黄河白亮亮地静。空气纤尘不染,我抱着照相机坐在草滩上,河边有一群牦牛小憩,它们站立望着我,浪漫又憨厚。河对岸开过一辆银灰色的桑塔纳,车在小山坡下忽然急刹,随之响了一枪,一个穿西装的汉子执枪推开车门,从坡下拎起一只腿脚弹动的兔子。

黄河在流淌,它像一块银亮的玻璃往前移动。它静得像悠远的地质年代,小小的风儿,拂动着岸边草地上的小花,蜂唱蝶舞,天上有几朵浮云,阳光给它镶了一圈金边。玛曲黄河下游有一座黄河大桥,一座多拱桥,水上有两艘船,已经泊锚。河滩上一群白帐篷,像无数朵巨大的白蘑菇,牧人已经集居在这个地方。远处,女人唱起了歌,歌声贴着河面飘来,嘹亮,清脆,藏族的不朽的歌。藏女们,她们在帐篷前劳作,或者烧起牛粪火,或者拎着桶给牦牛挤奶。据说,藏女给牦牛挤奶时要看牦牛的眼睛,男人远行前看河曲马的眼睛,都可以交流。草地上,有驮着牧人飞奔的马。

正文 总有那一片蛙声

在江南的时候,我窗前有那么一块低洼的草地,春天的日子来临,它便会生长许多小草,开出一些小小的花朵,招引一些蜜蜂在那里抖着金翅嗡嗡地飞。周边的小孩子,喜欢在那块草地上采花或者玩一些他们认为好玩的游戏。这样的日子很温馨,因为阳光、花草和小孩子们,足以把春天装点得美丽而又亲切,让人忍不住掩卷,心驰神往。但是在五月的时节,就会有一场场的雨水降临,雨水把草地旁的冬青树洗得很绿,那种很清凉的绿,并且注满整个的草地。于是孩子们用纸折起小小的洁白的纸船,来到草地那片水洼子上,起航他们的小小的梦想。

惟有月夜,那块草地完全属于我。这时候夜安静了,一轮皎洁的月儿来到水洼子上,映得那水好一片白。在白水之上,忽然不知来于何处的小蛙,欢快的跌跌地跳跃,仿佛要把那一轮月儿从水中端详个究竟,或者坐在月儿之上,让月儿浮托它走。小蛙们如同孩子,待它们游戏得尽情的时候,就一齐坐在水上唱歌。那就是我生命中离不去的蛙声了。惯于夜里读书和写作的我,极爱着这一扇窗,起起伏伏的蛙声从窗外传来,能让我的思绪飘浮,进入这个季节深处。

现在,我却没有了江南的那一扇窗子,旅居北京的日子长长,我的窗前,纵然也有这样一块草地,一簇绿柳,在春天的阳光里,会有一树杏花装点。但是北国没有雨季,我看不到小孩子折纸船的情景。北京要到七月或者八月才会有雨,那时槐花开放了。北京的雨会与槐花下白了一街,一街的槐花雨把整个日子都流淌得芬芬芳芳,然这样的雨,仍不会积上一洼水,引来天使一般的小蛙,所以即使雨后有月,她也在这芬芳里找不到栖落和梳洗的地方。

我固执地想,如果北京的槐花雨能够积成一个水洼子,一个清浅而弥漫着槐花芬芳的水洼子,有一轮皎月把水映得银白,有一群天使般的小蛙,它们围着月儿唱歌,那该多么好啊。我常常在雨后的北京夜里出走,我以为我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它就在某一扇窗下,那窗前也有一个痴情展卷的学子,以至水边,还留着孩童戏水的赤足的脚印。可是,我的出走却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我想终归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只是我没有找见它罢了。

居京的月夜,于我它是散文化的时光,我在键盘上敲着一个个的梦,情至深处,会忽然在某一段落,浮起一片蛙声,是江南春宵里天真烂漫的蛙鸣,初时浅浅低低几声,孤独而悠远,渐渐地汇合起蛙的合唱,且愈来愈临近我的窗,仿佛就在那一簇柳下。此时人便恍惚地进入以往时光,一颗羁旅中的心,忽然的一热,为之深深感动。待我有心凝神细细地聆听,却发现窗外一片寂静,静得月的清辉飘落到柳叶儿上发生的细小的沙沙声都能够听到,只是没有了蛙声。哦,此时的我,这才感到深深的失落,原来那一片蛙声,它源于我的梦,或者说,永远也拂不去的幻听。

春天的今夜,便又是这样,我打开了电脑,轻轻地敲出一段怀想的文字,不觉间窗外就有了一片蛙声,如许亲切,如许温馨,它拂动春夜的暖风,沿了情感的脉络缕缕入心。我猛然地觉醒,却分明,寂夜无边!不由发现,那暖暖的一缕情思,竟也就化成两滴浸冷的泪珠,冰凌般的挂在两腮。

正文 一朵小花

面对一朵小花,我能对它说什么呢?今年北京的春天,总共下过两场半雨,略略地湿了下街道,因而干燥的景况可想而知。干燥的春天,沙尘飞扬,街的花坛上,泥土水泥灰一般,一丁点湿润也没有。我对北方的植物产生一种深刻的同情,要在这样的土地上生长、开花,将生命的枝丫努力探向天空,要有怎样的坚忍意志呢?

独自由江南漂泊京都,在此度过如许孤寂时光,夜夜孤灯长伴,青春沿着书页字间飘移,生命化作行行抒情或不抒情的文字,只把日子过得北国大地般荒凉。我将心灵叩问,人的一生,应该如何地度过呢?我为什么要如此奔波而不屈地寻找那极目难眺的远岸?伴我只有京都月华,它柔凉而明净,轻轻地在窗前铺展一方,引我乡思无限。这些时日,文稿卖得不多,口袋常空空如也,以至挤压去我本可能获得的诗情。没有诗情也罢,进而令我连丁点游兴也无,想想那毫无湿意的土地,我的心灵也干渴。

一天,我走到街的花坛旁,忽然发现,干渴得如同水泥灰的泥土,居然萌出几点新绿,自信地开出几朵小花,黄灿灿的小花。它们在春天的阳光照临下,透着那么一分惊喜。它们的根扎在这块毫无湿意的土地上。它们,以怎样的毅力生长起来的呵?我索性停下步,俯身凝视一朵小花,它向我微笑。因它的缘故,我发现阳光也美妙了。一朵小花,它有两片小小的叶子,像两只举起来欢呼的小手,有一根小茎,极绿,在春风吹拂里战栗不止,它整个形象微小精致,令人不忍触碰。它便是一个小小生命,一朵开放在春天的小小花朵,它猛然让我感悟到生命力的强大。在如此干燥的土地上扎根,吸收到哪怕一丁点的养分和湿气,顽强地生长出来,绽开小小花朵,捧起这微小的颜色,微小的喜悦,它终是春天的花朵一种!它的呈现,抚慰我心头枯燥的北国春天。

一朵小花,它拂去我心头的冷寂和积尘,它把这一捧小小的美丽托送给我,它让我在它的面前思之不已。我的生命,究竟有没有一朵小花强大?有它的从容而饱含激情?有没有它那么一点点亮色?我呼吸到小花儿的淡淡一缕清香,它在阳光里暗放。终于看得久了,我用心灵轻轻抚摸它,我心霎时也芬芳,即便北国土壤,它也要养育一种花朵。所谓的荒凉,原为心灵所生,真正的土地,总会有花朵,会有小小的花朵。我就用这朵小花拂去我的疲惫,且要把它移植到我的文字里,让文字也暗香浮动。

正文 篁竹林

儿时在赣南的故乡种了一株篁竹。印象中,从一个刺丛中找见它,刺丛下乱石横陈,一株小篁竹青绿地生起,二尺长许,狼毫小楷笔杆粗细,我花费了一些力气将它挖出来,连同一块黄泥移栽到我家房子后面。其时,我有一把精致的小锄头,对于种植,有顽固的热爱。

在赣南的乡下,篁竹是一片风景,生于屋后,翠绿临风。篁竹剖篾,柔韧性好,宜于捆扎,我奶奶常用它捆柴禾。可是,我家没有篁竹,总是找人家要竹子,种篁竹成了我的一个愿望。

我喜欢篁竹,不止剖篾,亦另有目的,篁竹会引来篁竹虫,像蝉一般大的虫,背部有甲壳,呈铁青色,象鼻嘴。嘴即坚硬的吸管,进食便将嘴插进篁竹笋或嫩的篁竹吸竹的清甜液汁。趁篁竹虫吸篁竹液汁之际抓住它,搁一粒粗盐,用竹笋的壳将它包起,生一堆野火烤,一直把篁竹虫烤成焦黄,篁竹虫有奇香,其肉也甜,又有一星咸味,极难得的吃食。

故乡的日子总像很漫长,篁竹长得十分慢,在它成活的时候,我就离开赣南去了湖北。那一年,我终于赚够了回故乡的路费,我热泪盈眶地坐在沿赣江疾驰的车上,碧水、蓝天、青松、翠竹、白鹤以及悠悠远去的竹排,两岸的房屋白墙黑瓦,云朵挂在青葱的山头上。

我想起儿时种的那一株篁竹,离家越来越近,心情愈渐紧张,翻过山坳转过一个大弯,相思极久的家呈现眼前,仍是白墙黑瓦,仍是百年古树,仍是小河弯弯,仍是炊烟袅袅……蓦然,我心一阵狂跳:那一片篁竹林!在我家的东南角,那里已然长成了一片篁竹林!原来离去的日子有如此之久。回到家,我婶婶就说我,你种的篁竹早已经成林了,你却迟迟未归。

正文 柚子

樟木溪的院落,多有柚子树。从我家门前向远望,坎上有一排树,最远一棵是柚子树。依次往近,有三棵棕榈树,风起,拨动棕榈树的扇形叶子,拂拂乡村宁静岁月。再近,我栽的一棵枇杷树,在坎上的一个地角,我挖回枇杷树苗时,它只有三寸高。我记得还栽过柚子树,没长大。

柚子树挺拔,主干直,少分叉,叶子如放大数倍的橘子树叶,肥厚,枝上长着锋利的坚刺,寸长,它是渴望柚子的儿童的噩梦,没人敢徒手攀摘柚子。望着枝上滚圆密垂的柚子,只有无声的叹息。柚子为芸香科柑橘亚科,柑橘属常绿果树,柚子树的气息,像浓郁型的柑橘树气息,很远便可以闻到。柚子开白色花,有大屁股的野蜂在柚子花上飞来飞去,初结的小柚子绿色。柚子成熟时,像一个黄色的大皮球,圆滚滚、沉甸甸桂满柚子树枝,极其浓密的柚子树叶也掩不住它,大风时,柚子叶频频拍着滚圆的柚子,自信,自得,从容又毫不谦虚,那是多么饱满的圆,画都画不出那么圆,多少次梦想它扑通一声落下,惜之,柚子没有自然落下的习惯。柚子树真像一个从不关心儿童心理极其冷漠的大人,惹它不起,它又毫无怜悯心,拿它一点办法没有。我们曾向柚子树发起过攻击,用弹弓射柚子,用石头掷柚子,然柚子皮厚,射中柚子,扑的一声,它毫发无损,并不弹动,徒劳地面对柚子时,几多仇恨几多爱啊!

秋天了,柚子熟了,会有许多同学带着柚子上学,吃柚子是学校的盛事。樟木小学由一个旧祠堂改建,白墙黑瓦,雕梁画栋,屋檐下铺着洋灰地,光洁平坦,正厅外面有木栏,在门外就可以看见厅内的一架古旧的罗马钟,天井上挂着一个铜钟,清脆嘹亮。有一年看榜上的报名表,一百名学生有97人姓古,只有三个杂姓。其时,我们一致认为,古是天下的大姓。祠堂改建的学校,一个厢房正好是一个教室,低年级的教室在厢房,我读一年级时,只有五岁,个头高,老师分我坐最后,同桌是个18岁青年,穿蓝布长衫,老师每提问他必答,且对,我们之间没有话说。有一次,我奶奶从窗外递一个紫红的李子给我,他手长接了,却放进自己的口里,我就有点烦他,第二个学期,他跳到三年级去了。三年级在一个大教室,正厅,分三排桌子,一排一个年级,老师像交响乐队指挥,让三年级学生默读,四年级学生造句,给五年级学生讲算术,或反之。同学来自各个山头,放学时,排成四队,校长或老师训话,然后每一队跟一位老师相送,长长的队伍消失在山间,老师送完最远的学生往回返。所以,新生第一课要学会招手说“老师再见”,我家离学校只有几十步远,就不排队。那时候,书包里没有多少课本,有足够空间装一只大柚子,早晨远道来的同学,从有露水的小路气喘吁吁赶到学校,他们的书包或鼓起一个巨大的圆,这景况十分令人兴奋。下课,抱着柚子到教室外的墙根下,用小刀在柚子皮上划六道口子,拇指对称掰开柚子皮,再插入柚子皮按着往下掰,直至六片柚子皮掰开,一个圆的白柚子赫然呈现眼前,再分柚子肉。柚子大约有12瓣,形状像半月弯梳,翻开内皮,柚子肉晶莹剔透,多么美丽的小牙牙呢。吃柚子皆分享,围者有分,所以剖柚子的时候,会自动围一圈人,大抵都能分到一瓣。剥柚子皮,却十分吃力,愿劳者特别受欢迎。

当时柚子十分便宜,两分钱可以买一个,有其他水果也可以换柚子。因此,看一圈圈的人围着剖柚子,还看柚子品种,有一种肉呈石英红的柚子,极高贵,围的人会多,会有人分不到,悻悻而去,表示以后有吃的,决不奉送。有一些品相差的柚子,带点青皮,围的人寥寥无几,那柚子酸苦味。好的柚子,甜多酸少,次之酸多甜少,次次之,酸甜苦三味皆有。偶尔也有同学带来极差的柚子,在大家的奚落之下,就不剖了,拿着去当球打,互相传,然后投篮。吃完柚子,会有仗打,就是对着人折柚子皮,柚皮汁刺人眼睛,高年级的学生爱干此事。

樟木溪的大人,对柚子颇不屑,他们喜欢说烧酒傍狗肉,还做一种将阉鸡关在一间黑屋里喂的事情,据说用一担谷可将一只阉鸡喂到九斤重,那肉鲜嫩。但是,我喜欢柚子,我家有两个装水果的筐,筐里面有粗糠壳,我奶奶将人家送来的李子、桃子、枇杷和柚子,以及自家摘的或买的水果,都放进筐里用糠壳埋起,这是樟木溪的保鲜方法。我放学时,跑到放水果的屋里,将柚子从糠壳里扒出来,欣赏一番再埋入糠壳里,欣赏柚子的心情很好,真正吃了,就没有精神寄托了。我叔叔说,只有沙田柚好吃,沙田柚,发源于广西容县,逢圩时,左安镇上有卖,都是用粗篾篓成担挑来卖,边上有卖柑橘、鸡鸭和猪崽的,左安镇逢二四八为圩日。柚子,还有一些别名,文旦、气柑、栾、抛。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叫抛。有名的柚子,大抵有如下几种:沙田柚、文旦柚、晚白柚、四季抛、垫江白柚、金兰柚、安江香柚、桑麻柚、碧莲香柚、琯溪蜜柚、渡尾无核蜜柚。樟木溪人也用柚子皮烧菜,柚子烤了吃,会少些酸涩。

正文 去到南方的山冈上

山间常有奇美之声。在南方,在南方的山冈上,你不禁会悄然地迷失,走入永新的岁月。比如在这样的春天,漫山的野蔷薇开了,一簇簇白蔷薇花,有若飘在山腰上的云朵,则又把如许的清芳弥漫,使阳光也香香的亮在山冈上,绿叶间。还有清泉,丁冬有声地浮着野蔷薇那清芳不住地往山外流去。在这样的清芳里,宁静中,忽然有黄鹂的啼鸣,来自那幽谷的某一处,使雾也飘动,阳光也灿亮,那是一种极其清丽的声音。或者有时并不是黄鹂,是麻竹鸡,它的声音里荡漾着一种竹子的甘甜和青翠,还有青竹管一样的柔滑。假设有山喜鹊,它站在林间某一块有阳光的大山石上,喳喳喳地亮起嗓子,给山间多一些平和安详。甚至山林里一群树蛙,忽然鼓舌鸣噪,也要给人一种奇异。

今年的旧历年以后,桃花早早地开放了,野蔷薇也不例外,山间小小田地上的油菜花举起束束金黄。这个时节的山冈,对我充满诱惑。我邀了友人,扛起久长时间不曾摸过的猎枪往着山冈上去,这时候的野兔也从深山里往着山外来了,它们喜欢向阳的坡上那青嫩的叶子。我未曾梦想有什么猎获,因为我只想重温一个猎人的梦,想想在年轻时,作为地质队员的种种经历,心里会有缕缕豪情漾动。如今,我又怎能跑得过那些山中小兽?又怎找得回那多梦时节的矫健和激情?我以为我的猎枪有了某种装饰的意味,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么?

久别的南方山冈仍是那样的熟悉,它仍是在我的梦中一样,一些淡蓝的小花以及斑斓的小蕈,在林间静静地立着,小蜜蜂和花蝴蝶纷纷抖动翅膀,往来翩飞。松针上的小水珠,仍旧和从前一样,亮着点点斑斓的阳光。至于我称之为地茶的一种贴地而生的小植物,它们也举着两片小绿叶,还有一些苔藓,开始在青石板上绿开来了。

这多么符合我的梦境,毕竟我远别南方,漂泊有年,人像那逐波的浮萍,无根无着,任由一种流动的外力推涌,或拍击,天涯海角,天高地远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知道我的生命,将在这样无休无止的漂泊中度过,开始和终结。所以,我挂念着的南方,我深情怀念着的南方山冈,它始终是我精神的家园。岁月果真还是那样,在南方的山冈上,我无法分清这是十年以前还是十年以后,那只悠然啼鸣的黄鹂鸟,还是不是十年前的那一只?我只是这样有些任性地行走在我的南方,我南方的山冈上,我永远的梦境中。

身体渐渐有些热了,在林间的乱石和虬藤间行走,虽然有着行走的情趣,也有着行走的艰难,随着太阳高高的升起,山雾渐渐地疏散,地上爬行的百节虫、金龟子,也比较有了劲头,而松针上的露珠开始滴落,连同那露珠上的斑斓的光彩。确实,眼前的一幕幕,都如同过去的时光再现。当我终于走出幽谷,来到一处向阳的坡上,我的心情悠扬地飞动。这是一片松树林,有笔立的几人合抱粗的巨松,也有被雷电拦腰击断,却仍苍莽地横出巨大枝杆的苍松,地上有一层柔柔的金黄松针。风来,松林发出阵阵和谐的松涛,身上立时感受到幽幽的清凉。

松涛如此喧嚣又悠远,它有着浩浩气势,波伏如潮,大起大落,时又悠然平和,淡淡且舒缓。我的心情,被松涛抚摸,被松涛涌动,遂觉时间苍然而久远。我放下猎枪,找到一块青石板,铺上一层柔软的金黄松针,在此间坐下,望着湛蓝的那一方小小的天,一任松涛将我浮托而起,飘飘然然,天荒地远。这时候,时间在倒转,岁月在回流,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不知道回转去多久,我觉得是回转去好久、好久。我没了什么欲望,没了什么想念,甚至连我自己也融入到涛声里,松涛已然成为我的呼吸,南方山冈不老的呼吸。

一刹那,一点点松涛休止的间隙,我忽然想,我如果在此间搭上一个草棚,住在松林,日日静静地聆听松涛,哪里也不要去,那该有多美!白天,可以坐听松涛,也可以在松涛声里,去种一块小小的菜地,或者花圃。入夜,夜的松涛,怎又不叫人向往?夜,山月悄然升起,月儿皎皎,洗净了一般,山冈上弥漫着月的清辉,月辉淡淡飘忽,如丝如缕,只有悄悄的风,抚动千万松针,摇响如诉如歌的涛音,这永世的涛音里,沉浸着月沉浸着梦沉浸着地远高天,这样的坐在月辉下的草棚中,吟咏心爱的诗歌,或吹一支萧,或弹一只吉他,或者索性斟上一杯老酒,慢慢地品饮,这情境用什么可以换得?

我终于听到久长时间里不曾听到的松涛了。我想,旧历年已经过去了,春天又来了,我也将要像候鸟一样,飞往北方去。哦,南方,我能够带走你的什么呢?只有这如诉如歌的松涛,只有它,我把它听入心底,在最不容易被市声侵扰的部位。然后,在北方的某些个夜里,独自静静地回放与怀想,我的南方山冈上永远的松涛,我生命中的声音。

正文 江南落雪

江南的冬天,总也会落雪。今年冬天和往常的冬天一样,我从北京回到江南山坳上的小镇,就逢上了一场小雪,山野一片的白。久长时间里没有听到的八哥叫声,也悉数地听到了,它们栖落在飘了白雪的冬青树上,把叶子上的雪粉儿抖得纷纷扬扬,还原出冬青树新鲜的绿。旧历年已很近,城里已经禁绝的鞭炮,在小镇上仍然哗嘭响起,老屋的房头,还有米泡机吱吱地摇着。

江南的雪,总也新鲜,它是江南的冬天开放的昙花,美丽且短暂。所以江南人士,要怀着赏花的心情看雪,对那忽然一夜间白茫茫的山野感到无比的新奇。即便你是北方人,怕也要对江南的雪发生别一样的心情。因为这里的雪,它生得很嫩,像小鸡小鸭雏儿的绒毛,很轻很轻地覆盖在山野上,稍有阳光的触摸,它们就承受不住,会溶为清清的水滴,洗出泥土上的新绿。

我想唯有现在,江南落雪的景致才符合我的心情。无论时间走得久,或者路途跑得远,回到了江南,我的在冬天仍然漫山披绿的江南,我的风中飞翔着许多精灵般小鸟的江南,雪飘然而落,它无比的洁净的白,可以拂去我无尽的旅尘。我站在阳台上,看雪花悠悠飘落,渐渐积白了山野的心情,这大山深处的寂静,我亲切的往昔今昔。

落雪的江南,无论如何值得一看,即是匆匆一瞥,也能够留下久长记忆。现在,雪白了满山,又从山中扯出一条涧来,涧上有白的胖乎乎的卵石,清泉扭出一道乌亮,潺潺地往山外流去。而田间白茫茫,近看另有风景,因为那雪间,总有盖不住的青苗,探出几片青青的叶子,还有一些冬天开放的小黄花,它们也会在雪中亮出几朵惊喜。水塘中还能见到一些水鸟,它们在一些枯荷间游弋,被雪挤得小了的空间亦未使水鸟感到困难。放眼看那山间的农户,红墙黑瓦的房屋,已让白雪压得低矮,一缕淡蓝的炊烟,袅袅地飘往山中,屋后的竹,也垂下枝头。这似乎不能说明什么,因为落雪的江南,特别是我的山拗上的小镇,落雪以后,会有一种宁静,一种忽然而至的洁净,单纯和悠然。还有,毕竟江南有莽莽群山,雄峰耸立,波迭起伏,大写意地横亘在天地之间。而神秘的苍郁的森林,俱由雪来铺陈,山几乎成为白的群山,雪的群山,间或露出一两处褐色的山崖,绿的植被,红的梅花,有山鹰悠悠盘旋,寂静的雪谷,幽幽传来一两声鸟啼或山麂的鸣叫,悠然而飘渺。

我以为,江南的雪景,最美丽的不是雪野,是雪野之上,雪后一场小雨,积雪的枝头挂起无数冰凌,如水晶般透明剔亮,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万千光芒。红梅腊梅,满树的绽放,忽然悉数冻在冰凌中,就如水晶中的花了。而花的细微处被冰凌放大,清亮又朦胧,冰的千种,花的千种,构成一个美妙而神奇的童话世界。那么,加以几处残雪的点缀,几束阳光的照耀,几只鸟雀的啼鸣,几道山泉的流淌,人在其中,梦耶幻兮,不知进入何境……

江南落雪,江南总要落雪,江南雪给我以纯洁之媚,风情万种地装饰着江南的冬天,这不算冷但还是冷的冬天,经由时间的封存,却能够暖暖地装在我的心里,像那冷冰却又热烈着的美酒。

正文 玻璃水

北京的春天,颇似一个虚度光阴的顽皮少年,一心要将这一段好时光空耗了去。时下路边的柳丝绿了,银杏亦萌了芽,麻雀在天麻麻亮的时候,跳到窗下小学校的平房顶上鸣叫,阳光懒洋洋,些许暖意被风夺了去,季节意义的春天来临了,惟不能够体察到真正春天的精细化美妙。心中有些不爽,近来笔记本电脑本常常死机,它也疲劳了,我带它沿黄河边走了一道,长江也走得差不多了,人生总在不停地走,电脑不可以长相随,然我对它抱有感激之心。下午,新添了一台电脑,买了两张光盘,一张是理查德·克莱得曼的《钢琴曲》,我喜欢。另一张是《寂静山林》,我也喜欢。

好久没有这样听理查德·克莱得曼了,尤其是这种有画面的音乐,画面上水波流涌,如玻璃的水,不朽的水,那琴声也是水,岁月如水,情亦如水。《魂断蓝桥》是一曲蓝波的水,《人鬼情未了》是一曲绿波的水,悠悠的流长,的波澜向着心情外扩张。人便被琴声浮托,被水浮托,渐渐有透明的感觉,尤在喝了清茶。理查德·克莱得曼的音乐是茶中龙井。几天前,得了一包上好的明前龙井,或曰贡茶,据称从中南海带来,土黄牛皮纸包,分三层,内两层绵的黄纸,外一层硬的黄纸,水红塑丝系扎,此为旧时的茶叶包扎方式。茶叶不易包的,纸有纸味,窜到茶叶中去糟蹋好茶,那纸要预先用一般的茶叶吸去纸味,纸也吸了茶叶味,纸方可以包好茶,纸便是茶性的纸。用茶筒装茶,也要拿一般茶叶吸去异味。吸味的茶叶,扔掉便是了。

听音乐宜于喝茶。有一包好茶,愉悦的心情可以表达,便是出门喝酒,去逛书店,心里面惦着茶,也并不太多地喝它,我用保鲜袋将龙井茶装好,放进茶筒里,实际上这种好茶应该用景德镇的青花瓷坛来装,惜之手头上没有。随后又得了两把好壶,一是羊脂砂的一握小壶,一是宜兴徐秀裳的千禧年纪念之作。喝龙井,听理查德·克莱得曼的《钢琴曲》,便如晨水之沐,清新可人。

龙井大分有三种,狮峰龙井、西湖龙井和梅家坞龙井,品质之序大约也如此,或因人而异,人是有偏好的动物。早年喝过一斤从茶场得到的西湖龙井,就一直喜欢西湖龙井,去年参加《名胜风景》笔会,吕宏女士送了半斤梅家坞龙井,就觉得梅家坞龙井也不错。再喝狮峰龙井,亦觉其好。我这一包是狮峰龙井,约一斤分量。西湖龙井有栗香,梅家坞龙井偏青郁,狮峰龙井入口始淡,清澈悠远,回味渐浓,袭一卷芳馥弥漫升腾。它是玻璃水,感觉它为不定型的浅茶色的玻璃,含于口中有透明柔润之质感。诚然,此茶不宜用自来水泡,用西山的山泉水或农夫山泉泡为好。

玻璃之水,这灵感来自理查德·克莱得曼指下的琴键,他的琴音源源注入茶几之上的砂壶,音符穿越雾障,芬芳的声音经久不息。悬壶而起,茶如玉珠飞落,注于盅,是一盅淡然的果绿,薄雾袅袅,细缕如纱。听着理查德·克莱得曼的琴声,饮西湖之滨的狮峰龙井,忽然间春风驻足,融入和谐温馨的时间,阳光从窗外透进来,轻柔地跌落在茶盅里,这玻璃之水。惟琴音可以穿透岁月,理查德·克莱得曼指尖回环缭绕的,或者,还有忧郁又悲怆的《魂断蓝桥》。

微涩之龙井,若即若离的甘甜,若即若离的清苦,在感悟里轻轻地弥漫,玻璃水,有些许的迷雾,有鹤独栖,风已去,大地上的光芒,是日月循环。冬去春来,满目的芳菲,极易惹人恋旧,人之如茶,便是一盅明前龙井,不朽的真情定格成片状的春光,让沸水的热情还原,恰是品饮得出人生的真谛。年年春来花依旧,岁岁冬去风移情,道一声辛苦,又见透澈的天明,清苦清涩清甜而淡然的龙井,玻璃水,它可以映现的心情都是一样可以细细品味的珍重。

正文 山月

居于山中,独独好看月。夜来,山间灯火稀少,点点于山间,散出几星暖意。此时看月,重重的山峰之上,那月孤高得明亮。若在窗前,品茗观月,月把人的思绪提得辽远,至云汉之上,那是不可企及的呵。由此便觉得人,竟在一锅底度日,高阔之处,是月与星的栖所。

重重山影,肩并肩环簇,便拥住月的清辉。清凉又迷离。走进月之清辉,好似走出人间,走出岁月之外,些许游丝颤动的心绪,抖落尽世尘,心境渐渐地透明。如是照例走向山间小河,远远听见河水低诉,絮絮小语如少女涂鸦日记本上的小诗。临近,便见着一泓清流洗着一枚明月,或是月把水浸得明亮,无妨。小河只是流去了我的心情。

我也喜欢另一种月。一种磅礴的大月。这种月从山头升起的时候,硕大,如太阳般,橙黄色,透着红紫色光晕,它久久地悬于山头,以至温情脉脉,亲切近人。这月多在夏日黄昏,那时候有蛙鸣。或蝉。远处抑或有犬吠。此时极易勾出心底一句唐诗: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我真正喜欢月,看月,写月,或用心情去亲近月。我在很多时候,对窗而坐,至夜深,听得见邻家什么人的梦呓。有鸟,偶尔在树间拍动一下翅膀,月光洒进窗来,这便有一种情境。我想,这将是我最后的财富,一个山人,拥有了一个山月,做着月光般的梦,写着月一般清明的文字,这人生好像就有了依托。不能想象,在山里,倘若无月,那日子和人生是如何地度过。

正文 观雾

山中的雾,最是变幻无常。晨间有雾,暮时亦有雾,雨时还是有雾。一架青青的山,叫雾给捂得嫩了,绿了。鸟声也给雾捂得悠扬清亮。雾是山的衣裳。

观雾要有好心情,好耐心。常常,见山上有一片薄薄的雾飘来,便知道雾来了。知道有一只无形的手,把雾越扯越大,越积越厚,翻而为波,涌而为涛,潮水般将那苍松翠竹给淹没了。此时再看雾的变化,时而露出山头,让它成为孤岛,白的雾如万顷海涛,时而飞波走浪,刹那将孤岛倾盖,此乃雨前雨后的雾。如是晨雾,太阳升起之际,雾便染得如五彩绸纱,随太阳的升起向上退去。退得一山绿叶上晶晶莹莹。连草叶尖尖上,也挑着一颗镶着枚小太阳的圆水晶。暮雾便是被夕霞烧得火焰般。若晨雾是一种温情的瑰丽,暮雾便是一种热烈的悲壮了。

山间还有一种似雾却不是雾的,是山岚。山岚呈淡蓝色,从山脚升起。渐渐把小的山笼成一个淡蓝色球体。这时候,山村的炊烟便也升起了。炊烟、夕阳、归鸦、犄角老牛,与山岚构成别一种景致。

远处观雾,不如走进雾中。人在雾中,看不清世界,却觉得世界极美。有一年端午节前,与友人进山中采箬叶,倏的大雨倾盆,雨中夹雾,雾淹没整个山谷,哗哗的雨声,睁眼只见眼前有朦胧的绿,便甚也不见。无法采到箬叶了,想找到条路去山崖下躲雨,却无法抬脚,转身四周只有那朦胧的绿,或白。那一次的际遇给我印象极深,我想,此生再难得遇上如此的雾。它原本在对面的山头,蛰伏了好些时间,忽的几粒雨点,它就横空而来,刹那间,人便在雾中。至大雨磅礴,雾更浓。我当时只觉那雾间的绿,像轻纱掩起的翡翠,恨不能把它定格下来。还有雾中的小黄花,只一团淡淡的色彩,似要融化。

真是不到雾中,不能解雾。到了雾中,又能解雾么?雾的到来,那些狰狞的山石全都隐退,造一平和的世界,人在险中全然无觉,以为悬崖是坦途。

正文 紫云茶

紫云茶生于紫云山上,紫云山因山上老祖寺而闻名(老祖寺建于隋唐)。又得益于多竹、多松、多石、多雾的紫云山的雄险,双尖并列傲视群山的双尖峰的伟岸,莲花地的灵秀以及喷雪岩水库之水的冰清玉洁。山因寺名,寺得山色,于海拔1240米的紫云山谷中,紫云茶一袭青郁依稀在乳雾的清凉中。

紫云山谷四面环山,中间有一片大水,坐南朝北的老祖寺已然一片废墟,废墟上不知何时搭起三间小庙,间或有钟鼓之声与山谷的鸡鸣犬吠及鸟语交织一起,与乳白的山雾汇合缭绕在簇簇的紫云茶间。山谷的东南与西北各有几户人家,他们都是紫云山茶场的人。我在一个冬天来到这里,原本为老祖寺而来,此时阳光缕缕穿透薄云,清溪一束亮水遁于崖下,水边的巴芒拂去朵朵流云,就有柳东华老人端来一杯紫云茶。

沿途饮清泉而上,人也不曾干渴,唯望过一眼梯田般次第而上渐隐于天的朵朵青绿,却是患了些许的绿渴,想要将那簇簇绿意饮了,想要把一谷宁静也饮了,我感觉到这是能够喝醉的茶。柳东华老人在2002年有73岁了,他执意用自己土法做的一些紫云茶招待远方客人。饮了第一口,便有荡气回肠之觉,青气一袭洗心涤肺,悠悠然群山皆倒入喷雪岩水库的水中,那是一面镜子,它的周边镶嵌了无数雪白的巴芒。

悠悠品饮着,将一口茶不急于吞下,轻轻含于口中,紫云茶的青气轻微荡漾,袅袅升腾,绿色的汁液四溢,细若游丝的精密感觉就经由脉管扩散开去,顿有周身淋漓畅快之感。生命的力量本是蕴藏于绿色之中,望着这位73岁仍健步如飞的老者,执一杯紫云茶细饮,就有了硬朗的清濯的精气神。临别,柳东华老人又送我二两紫云茶,就是那一抹紫云之下,簇簇的在岩石间生长起来的茶之叶,我把它包装起来。这紫云茶,经老人的手采摘、摊晾、采青、搓揉、整形、提毫、烘烤一系列工序,便有茶人捧词:叶嫩翠绿,条索紧细秀匀,茅尖显露,色泽翠润,汤色浅绿明亮,香气高浓持久,味道甘爽醇厚,叶底嫩绿齐整,多汁而耐泡。上述词语若尚不足以证明紫云茶,则有茶圣陆羽在天宝年间两次上紫云山烧泉品茶,其《茶经》一书中载有“蕲州茶生于黄梅山谷”。清代秀才邓文滨常到紫云山品茶观瀑,并于清同治三年在观瀑岩上题字“龙德而隐”,又书“立足若紫云,洗心若白雪”,其称自己为“邑人南阳布衣”。又发现,品茶总是布衣之道,不由从心中念起:布衣复布衣,绿茶依紫云。

正文 暖的雪

下雪了,风将雪花吹落在我北向的窗玻璃上,像柳絮一样的事物,沾着玻璃,窗外的灯光渐渐模糊起来。在冬的深夜,我面对运河的窗外,风也愈渐地大,呜呜的声音,把雪花狠狠地拍在玻璃上,那不止的呼啸声里,隐约有马头琴的琴音。我知道这是一场大雪,它好像飞过了草原,会把北国的苍凉盖起来,大地白茫茫一片,很冷很冷的大地可以入睡了。

雪在窗台上堆厚之际,我便去睡觉了。醒来时,有一束正午的阳光从窗外射入,我有些纳闷,依稀记得昨夜一场大雪,白天怎么会有太阳?哦,这是北国的雪天,我起床,简易地刷牙,啃一只苹果,走到外面去,果然大雪,大地上的雪有五六寸厚,已经有小孩子在院里堆雪人了。街道后面,一律的平房,房顶上积厚厚的雪,白胖胖的,屋顶上的烟囱冒着烟,那是做豆腐的孝感人在煮豆浆。屋檐上,被阳光照化的雪开始滴水,从滴水处垂下一根根晶亮的冰凌,冰凌被阳光照耀,闪着金灿灿的光芒。

踏着雪走到郊外,河被冻了冰,冰上铺了雪,河是雪的河,被风梳理过,雪有流动的迹象。两岸的柳树垂着银枝,风已住了,它总是循着夜的足迹流窜。我继续往前走,那枯草、泥土和石头的斑驳大地,全是无际的雪,雪空上飞过一群鸽子,哨音把柳梢上的雪花震落,我觉得那阔大的雪原,应该有梅花鹿跑过。然而,这是北京,只有甲壳虫式的轿车缓缓地在雪野的公路上爬行。雪盖住了村庄,村庄上有淡淡的炊烟,乡村仍然在使用煤炉么?那炊烟,雪天里的淡蓝的色彩。

不由得想到南国,南国的雪天,雪也白胖胖的,它盖在大地上,大地上仍有绿的植物,比如樟树、木桕子树、松树、棕榈树以及竹。竹被雪压弯枝杆,竹绿,雪白,村庄也被雪盖着了,白胖胖的村庄只有村前的小水塘有一片乌亮的水冒着白汽。残荷之上,雪积在了荷梗,雪的颜色却不是似莲花。雪地里,还有一些十字花科的植物,探出金灿灿的小黄花。南国的雪,盖着了小溪,溪水瘦成了一线,溪水响着清亮的声音,有金属质地的清脆,是冷的清脆么?南国没有风,跟北国比起来,南国就没有像模像样的风,比较大气的义无反顾的风。但是,南国的雪天,也有太阳,橙色的太阳,那金阳光抹在白胖胖的雪上,映射一层温暖的光泽。有一些鸟类,苍鹭、白头翁、腊嘴和麻雀,苍鹭栖立荷塘,女贞子树上有一些小型的鸟,它们争吃树上最后的种子。在地质队的时候,雪天不容易看到钻塔,那白钻塔,它内部有机器在歌吟。

暖的雪,盖住了枯瘦的冬天,白茫茫的大地,如同宁静的心情,些许鸟足的印记,如竹的落叶。呵着白茫茫的热气,越过绵软的田塍,笔立的枯艾和倒伏的狮毛草,雪是一种纯洁的东西。心里面有一缕暖潮涌动,这冬天的精灵,它们把大地下白了,天地间一片混沌,远方和更远方的村落,传来打铁的声音。我想这个时候,人坐在小泥炉边,煮着锅里的美味,谈论着历年的雪,现在的雪也大不愿意过江南了。听到丁丁冬冬的打铁声,我有一种感觉,比站在打铁炉边的暖要小一些,一种源于心情之上的暖,扶摇而上的升起,它越过心头,在一个冷的冬天,雪把枯槁冷瘦的大地覆盖。那白描式的写意,在一些绿叶钻破的雪上,有一些小风哆嗦着,捻动着地米菜晶莹的小白花。水边的菖蒲,茭白的剑叶枯黄,站定在浅冰薄雪上拂摇。

在北国,雪茫茫的大地,几株灰头土脑的硕松也失去颜色。运河上有冰,冰上的雪厚薄不均,两岸的雪次第波伏而下,雪地上只一遍纯白,冬天的草都毙命了。白杨树上巨大的鸟巢,落成一个雪球。时间被捂成一些雪花。我踩在雪上,如踩在时间之上,雪地上不见人影、黄牛和苍鹭,远远的有乌鸦的叫声,鸦阵零乱,像草书家挥洒在宣纸上的墨迹,金阳光仍然如故,它给雪地抹上玫瑰的色彩,劲风走了,马头琴的声音被带走了,隐约听见有人吹箫,遥远又近,细听是在我的心里。我弯腰捧起一大捧雪,它是暖的,它掩盖了大地的苍凉,那苍凉传达在雪上,雪冰着我的手,我想把雪缝成一件棉衣,白胖胖的雪,纯洁的雪,它给我无尽的暖意。夕辉下的村庄,暖融融的晚饮开始了。我转过身,朝着市区的方向走,公路上来往的车,把暖的雪碾碎了,在橙黄色的路灯下。

正文 一抹斜阳

我的书桌朝着北面的窗,间或从显示屏移目远眺,那注满阳光的空间,左边一片红楼房,右边一座白水塔,中间一大片平房,正北方是北关,从那里北去,有一条运河悠悠流淌。我觉得是这样,一次眺望,便是一次进入阳光,阳光在我的视野里,那些橙色的光芒,它们杀死了许多灰暗色调。

也感觉到,生命经由阳光的变幻悄然减退,有些个早晨的太阳,就是有幸早起的日子看到的朝阳,它们都是粉嫩的,像新鲜的玫瑰汁被水浸染而弥散。午时的阳光,一片灿亮。尤是午后,至少有三群鸽子,它们盘旋或者飞掠,白翅膀切割金阳光。宁静的午后,这样的景况依然如故,在阳光下的天空散步,引领我的目光,飞向遐想的南方。

我的感觉中,傍晚的那一抹斜阳,它抹在红砖楼的墙上,还有白水塔上,它有一种暖调的温柔以及灿亮。便是冬的北风也抽打不走的斜阳,大写意地涂抹,它浑厚的一笔,金亮的色泽打底,简约地抹上玫瑰的深红,再铺上薄薄的绒质胭脂的粉色,那一抹斜阳是一种复合式的色调,不经意地一瞥,此色中亦释出冷暖交融的光。每看斜阳,又有些迟疑,仿佛目光被斜阳的光焊住,一些热切的清凉,一些失落的希望,一些从心底悠然浮升的感慨,一些只有斜阳能够表达的意绪,透过窗玻璃,在时间里飘移,在生命里出走。

我的印象,2005新年的太阳,似乎与2004年的太阳没有本质区别,却是要感觉它新了一些,符合了新的一年,新的阳光的立意,从气象学去理解,恒定的太阳,生命在它的新来之际而旧去,我在迎来每一个新年时老去。那一抹斜阳,当太阳收起余晖,星星从夜幕亮起来。所有的星星,像一万个白天的碎片,镶在一块夜的黑幕布上。我有时候会喜欢月亮,但那月亮一定是江南的月亮。生命中有什么不朽的呢?惟拥有阳光。我想做一个阳光的富豪,也许,我什么也不能做,我要寻找一些散落的时光,我有时候会端起一杯淡淡的黄酒面对……那一抹斜阳。我把它当做一杯酽茶,比如铁观音,用烧沸的农夫山泉冲泡,电热壶的蒸汽之上,煮着久长的漂泊日子,我的柔凉的江南,或者沸热的北方。

像朋友一样的斜阳,我的目光将它映照,这样的时光,无法找到一个办法收藏,收藏一抹斜阳。心中还有些细微的愿望,仿佛有一种办法将阳光的丝线抽离出来,纺织茶饮之后的想象,我在键盘上敲击,眼角或许凝上露珠,点点滴滴,暖润着忆念中的故乡。那黄牛走过的田塍,或者苍鹭栖落的山冈。松竹的绿涛,蓝蓝的河流,白墙黑瓦的村庄。总有一些爱意飘浮,浅水微澜,淡然的月光,飘曳的萤火虫,以及荷塘的蛙呜。然而,思维的转折,被一抹斜阳投映,那一抹亮色,便深烙于记忆中。

正文 江畔何人初见月

与西湖擦肩而过。此时的杭州,几分喧嚣里的悠然,恰是风和日丽,柳绿水蓝,几朵淡淡的白云将天空装点。开迪车擦着柳梢而过,细风的温婉,梭行在别人的温柔之乡。郁达夫曾在《还乡记》中情深意切地写到他从上海坐火车到杭州,再从杭州坐船去富春江的经历。难得郁达夫将一篇命题作文写出那般情境,文章为上海铁路局在开通上海至杭州的客运列车时请其写的,我估计那时候坐火车的人不是甚多。

夕阳拽着长长的余辉往着西边的青山坠去,一轮淡淡的薄月升上天空。天空淡淡的蓝,这是宁静与清幽的富春江的天空,我想。在车的悠然行驶中,忽然忆起唐人张若虚的一首诗,这首诗不一定为咏富春江,但或可以拿来,只道进入了这样的情境,亦会有这样的诗情生发。诗便是《春江花月夜》,闻一多以为,此诗足以孤篇压全唐。

有一条天目山路,还有古荡,未及察觉已经出了杭州城。从地图上看,富春江流域的大部皆属杭州,仍为杭州山水。富春江到了杭州,叫钱塘江。而往上游去,叫新安江。杭州在唐朝以前,便是一个山中的钱塘小县。

英国著名湖畔诗人沃兹华斯曾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能在如此狭窄的范围内,在光影的幻化之中,展示出如此壮观优美的景致。”沃兹华斯指的英格兰坎伯里山脉的温德米尔湖,此湖堪称英格兰的西湖,那里有个小镇叫做凯斯维克。

椒盐小鱼是新登镇特产。向厨房的老先生打听,他说新登人叫这鱼为石板鱼,生在葛溪。石板鱼可以红烧、清蒸,我点的这道为椒盐干炸。它被裹了一层湿面粉,炸至焦黄色,上面撒椒盐,装在一个精制的半球状竹篮里,端上桌,率先就吃它了。油炸石板鱼,且也不是特别干,所以肉还鲜嫩,只是头尾有些枯焦,恰好可以整吃。然而,也可以轻轻拨开粉层,品尝纯粹的鱼肉味道,此味清新,沾了些面香味,一种质朴的乡野芬芳气息,从潺潺流水的山溪到烟火弥漫的灶间。正是江南之夏的小小燥热,有富春江畔的微细暖情缕缕。吃椒盐石板鱼,喝冰镇西湖啤酒,乘车的些许疲乏皆去。

我们也去富春江,沿着江走,要一直去到淳安的千岛湖。千岛湖很美么?它是一个人工湖,建新安江水电站大坝拦起来的。先搁置这个想象,只道富春江的风光,江南的青山秀水,我一直想乘一叶扁舟,悠悠的在富春江上,看打渔人的撒网,或执竿垂钓,在舟上把盏对月细细品饮。然而,乘车亦为一种抵达形式,在车上远望,会有另外一种想象。

人终究想到,这天地之间,只有月儿不变,人之情感不变,梦回唐朝,或行走富春江,有了月儿,有了江水,千古的诗情如此相近。那一江的微波,荡漾着心情,亦是诗情,终究不再有其他。

我在车上眺望,梦里江南,逝水清波,那飞鸟与繁花,我总想看个真切。真切,将江南装进心里,以待将来的梦中,时时把江南翻出来细细回味。蓦然,我看见富春江了,那苍郁的山间,一江碧水流。水清如镜呵,倒映青山白云,三两渔舟在水面上,渔人戴着竹篾编制的斗笠,一人摇桨,一人撒网;也有竹排,竹排上栖立捕鱼的鹭鸶。白的江鸥,贴着水面飞翔。

新登啊,新登的月亮好明。新登离了富春江很远,酒后独自出门,在新登的街上漫步。喝酒时下过一场雨,空气清新湿润,风柔柔地吹。远远地看到开迪停在车场,转身向着葛溪的方向眺望。那葛溪,也要汇到富春江去的么?便又想起张若虚,那《春江花月夜》,正是这样的时机,或者也可以吟咏:

到新登镇时,天已经黑了。将车搁在汽车修理厂的大院里,先冲洗一番,然后,找了宾馆入住。新登镇也是一个历史名镇,地方人士说,旧时叫新城,这方面有苏东坡的诗为证:

若是此时,谁人以琵琶演奏,那却是一种美境。新登小镇上,街上已经没有行人,橙黄色的路灯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弥散性闪耀一些金灿灿的光丝。应该是夏江了,终归为富春江,总让人以为它是一江春水,那柔波里,有无尽的情意荡漾。月明如洗,间或有一辆过路的车疾驰,胶轮在湿润的路面擦出丝丝的声音。如新登这样的江南小镇,一生中也只有一回这样的小住吧?或者也只有苏东坡,会在这个小镇上作诗记游。车旅时光,只道大跨度的奔走,从黄浦江,到富春江,前几天尚在夜黄浦江听那粘着潮音的汽笛,今番在新登小镇上,品味孤独的宁静。山影重重,逝水无波,只在记忆里,留下新登如洗的新月了。

<span>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

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

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

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

我们去找了一个农家菜馆,这个馆子有空调,桌为排档一样的方桌。里面已经有一桌当地人在吃,他们说话,我听起来像说天书。方言这事情,好像跟菜系差不多,南方方言多,菜系也多,华北就只有一个大方言,因而华北的菜也几无区别,尤其他们的口味相近。可以推测,一种方言应是一方移民,他们保留了一种话,也保留了一种味觉,历经时光漫漫,却无改。新登的馆子点菜,不看菜谱,它有一个专门的点菜间,点菜间里,陈列着各式菜的半成品,都已装碟或装钵,用保鲜膜覆盖着,上面的标签写着菜名和价格。照例我要承担点菜工作,这劳苦辞不掉。我第一眼就看上一盘椒盐小鱼,此鱼绝对是野生,在京城一直吃养殖鱼,对野鱼的渴望,往往化成绵绵的乡愁。然后,又点了炒竹笋、排骨、红烧豆腐等。

风景渐渐掩入暮色,向远的山头,或有最后的一抹玫瑰的夕阳,薄月也在淡蓝的天空明亮了些。一些愁绪随了江水流去,满目的现实主义的山冈,又让人回到俗世。路边的村落,有的人家屋顶,飘起蓝的炊烟,或许将来,炊烟看不到了,乡野的燃料结构在变。然富春江流域的村落,却还有些原始与古朴的风格,较之杭州湾的半哥特式建筑而言。或者村落的建筑,有新有旧,旧的建筑离路较远,新的建筑离公路较近。无孔不入的广告刷到了农家的山墙。富春江一带,其地质上由古生代到新生代的砂岩、石灰岩和页岩组成,侵蚀明显,切割较深,山势陡峻,这里的地表以分割破碎的低山丘陵为特色,大部分地区地质构造属钱塘江凹槽带。有趣的地方在于,一些村落总建在山的切割槽口外,越往南去这种情况愈明显,有一条山峡,便有一个村落,或几家人的房屋,房屋也建在山坡上。

<span>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沈沈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span>

杭州依然如此暧昧,那情意缠绵的柔风,从西湖的水波上踏来,梳着依依垂柳,摇动岁月光晕。接上钟老先生,我们绕西湖兜了一段,远远看见断桥、苏堤和花港。那湖光水色,那游人如织,隐约地还有湖畔诗人应修人、汪静之、潘漠华和冯雪峰笔下的意韵。

从诗里看,苏东坡在春天来新登镇,诗句的描绘端的是精确,或许去富春江,要春天或者秋天罢,我觉得如果骑摩托车游,也有一种味道,去富春江的公路上,摩托车也不少。说到后两句诗,真是确有体会。我因到一农家去讨水泡茶,恰女主人在灶间炒菜,雪里蕻炒鲜竹笋,在柴灶上的大铁锅里炒,微微的雪里蕻的酸味弥漫,鲜竹笋斜切成片,雪里蕻也切得非常细小,在那微酸的空气里,饭香,菜香,还有柴草燃烧散发的气息,我就迈不动腿了。不论是这般的炒,还是煮汤,或者加黄咕丁鱼煮鱼汤,都是上品菜啊!新登这地方,叫黄咕丁鱼为汪刺鱼,据说在葛溪上面的岩石岭水库中有,葛溪是新登镇重要的溪,从岩石岭水库下来,那岩石岭水库在青山白云间。

正文 收绿豆的老人

天上有些碎叶般云朵,太阳从云边射出光来,勾勒出一枚金枫叶。秋天的田野,芝麻已经落尽叶子,芝麻荚由黄色转向褐色,地边苍耳枝头结着青色带钩的苍耳子,艾蒿披着花绒毛,洋姜花像小葵花开得黄灿灿;还有野莴苣开着野菊似小白花,篱边的木槿开着浅紫的木槿花;牵牛花攀援坡坎上,玉米吐了紫红须,红蓼装点紫白色路边风景。黄荆山与水堰间有一片林,林边散布淡淡青岚,球状树冠和扇形树冠的大樟树,错落交织,枝叶茂密,弥漫淡然悠远的樟香。樟树间有一行水杉树,它们像一组朝上的锐角三角形;高的樟树上,立着三只白鹭,树下有两头大黄牛和一头小黄牛在吃草。太阳躲在云中,一条两耳呈披针叶向前探伸的黄狗站在土坡上眺望,间或打一个喷嚏,斑鸠在密林里咕咕叫着飞来飞去。

忽然谁人喊了一声。我扭头看,坡坎上绿豆地蹲着一人,蓦然看去,像一顶草帽扣着个灰蓝色布袋,人蹲成了一团。他抬头又喊了一声,我确定在他喊我,就走过去。他见我来,抬头笑笑,草帽下露出大半张脸,脸上挂着很密的猫须纹。他移动了下位置,绿豆秸挂着他的灰裤,他脚上穿黑灯芯绒松紧布鞋,脚杆肤色像穿了深棕色袜子。一个老人,蹲在杂草丛生的绿豆地里拔绿豆秸。我说:您喊我吗?他说:你又来走路啊?绿豆熟了。

我停下来,爬上坡坎,坡坎上面一大片地,种有玉米、红薯、芝麻和绿豆。老人已经拔起两堆绿豆秸,绿豆的针形圆荚呈黑色,边上有一个浅红色塑料盆,盆中已经装了一些绿豆荚,有些绿豆从炸开的豆荚跳出来。地边还有一簇红艳的鸡冠花。

绿豆,我想,这是绿豆。我蹲下来,把右手的折扇换到左手,帮老人拔绿豆,将豆秸拔起,该是一年最后一次收绿豆了。老人说:老历九月十五到没有?我说:没有到吧?才过了中秋节呢。老人说:九月十五就种油菜了。我说:能种多少油菜呢?自己榨油吗?老人说:够吃吧,10斤油菜籽拿去换3斤菜籽油。我说:您这多绿豆施多少肥?老人说:绿豆百什么都没有瓮。瓮,乡语,百什么都没有瓮,是指什么肥料都没有施。瓮,瓶也,(《广雅·释器》),即汲水器,抱瓮而出灌——《庄子·天地》。乡语翻译起来得费点事,老人的意思,他的绿豆是绿色食品。我估了一下地,约有三分面积,镶在邻家的玉米和芝麻地中间,西北有一块红薯地。我想问一下收成,说:您这块地总共能收多少绿豆?老人说:够吃差不多。我又问了一句:准确地说能收多少绿豆?老人仍以“够吃差不多”回答,他又补充了一句:能卖到好价钱,两块钱一斤,最低一块九。

农民对计量都不感兴趣?我有些失望,我接下来问老人其他一些信息:够多少人吃呢?老人说:我一个人。拔着绿豆秸,抖去根上的泥土,码到一堆。绿豆好吃呢。老人见我一脸失望,就转移话题:绿豆面好吃,把绿豆浸胀,下面条吃,又融又鲜,这种新鲜绿豆下面最好吃了。老人谈吃的时候,仰起一脸天真,他脸上的猫须纹刹那间舒展开,月岁镂在那里的沟坎平坦多了。

绿豆煮粥好吃。把新鲜米和新鲜绿豆放锅里煮,煮融了加糖,又甜又鲜。老人笑着,枞树根样的手指从绿豆秸上摘下一个豆荚,用拇指揉开,掌心便跳着五粒新鲜绿豆。看看,这个绿豆煮粥加白糖,好吃啊。老人有了好心情,好心情跟好吃相关吧!老人又说:这块地也能种包谷,把包谷米磨碎,煮成糊糊,加上打过霜的小白菜,放猪油和盐,那个味道也好吃啊。老人扬起手,指着邻地的玉米。我说:这块地种包谷,能收多少包谷呢?啊啊,种包谷那也够吃。我忽然发现,老人似乎不是对计量粗疏,像是刻意回避对收成数据的表述。

您种稻子吗?我忽然想起附近没有水稻田。不种。老人说:没有水稻田,去买米吃,大队给我30块钱退休费,买米够吃了。老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补上一句:现在农村里吃的够了,就是没有国民经济。老人这句话说得真棒,他一个人,可能是五保户。我说:您是五保吗?老人说:不是五保,五保就不操心了,什么都有,不用砍柴烧了。我说:您还砍柴?老人说:砍柴,烧气贵呢。

说话间,绿豆秸拔了近半,我有些不甘心,居然没有问出绿豆的产量。就说:您说说这块地到底能收多少绿豆?老人被我问闷了,他好半天没有吱声,我却一边拔绿豆秸一边等着他。忽然,老人直起腰,搁下手中的豆秸站起来,指着天上的云朵说:你看那云,那上面也有人住呢。我说:我不信,那里没有人。老人说:有的,那上面住的人比地上人高级。想一想,老人是被我问急了,他为什么一定不肯回答产量呢?

老人挪到地角,从那边开始拔绿豆秸。沉默了一会,老人说:我也加入过工会呢,五七、五八、五九年,我在冶炼厂上班。冶炼厂是当地的大厂。老人当过工人?也许,工厂离这里不远。我说:为什么又不工作了呢?老人说:我犯了法,对一个女青年犯了法。老人说起这事,让正想离去的我兴奋起来。老人说他74岁了,谈谈当年的风流韵事,那总是有趣味的。我说:那个女青年还见到过她吗?老人说:她现在在老下陆,她是工人阶级呢。我说:你为这事情后悔吗?老人说:喝水?他把后悔听成喝水,我又重复了好几句后悔,他却坚持说喝水,地方方言,后悔与喝水是谐音。我发现,每到老人不愿意回答时,他就想办法把话题岔开。

我还当过解放军,在上海吃过饭,你信不信?老人站起来,他一脸笑,左手抓着一把豆秸,右手往北一指:那边是英山、麻城,那边是上海,那边是福建、台湾,再那边是日本,我去过福建。我说:你去过日本吗?老人说:日本没有去过,他们来过一次,给我吃过甜点心,那时我小。

老人当过军人?我有些怀疑,我说:您哪年当的解放军?老人说:1974年,我参的军。老人说他1974年参军,我相信这里面有假,我说:您多大年龄参军?老人想一想,改口说:我是1949年参的军。我说:哪个军?四野吗?老人说:都要参军的,今年还有人参军。老人又开始岔话了。我想,问不出收成了,我把折扇插在裤腰上,拍拍手上的泥。

你是乡里的干部啊?老人见我要走,就反问了一句。我摇摇头表示不是,我发现老人的眼睛里有些困惑,又补了一句:你就是乡干部。

我离去时,老人开始摘豆荚。

正文 雾江南

大雾弥漫,白茫茫笼罩了窗子、门和门口的路径。雾柔凉,洁白,细密而飘渺,如晨光漫溢,晓露飞扬,江南早春缭绕枝丫。天际、山冈和田野皆于雾色中消隐,麻斑鸠立在青葱湿漉的樟树枝上,或抖动翅膀啼鸣,摇落樟叶串串晶莹水滴。江南大雾,雾锁长江,天水一色,山川一统,太阳像一个迷失的橙子。

羊年初八,去挖荠菜,包春卷,寻心里面喜欢的美食,又可细观风景,就拎了小篮,带上相机和观察小植物的放大镜出门。一夜细细密密的春雨,洗清节日红尘,门口广玉兰宽厚叶面有一层霜白,丛竹叶尖挑着一粒晶亮。雾影朦胧,东方山重重叠影浓淡相间,田野上油菜花消融于雾,大团柠檬黄濡染晨间,小风轻轻把它拉长,或展平了。茂密的樟树、杉树、松树和水竹次第呈现,苍郁几许,骨立昂然。

荷塘浅滩菰立几束枯黄,一方亮水,倒垂陈荷,枯茎虬曲,以三角弧线弓悬一束朽荷,一半水上,一半水下(菰,禾本科,花茎经黑粉菌侵入刺激细胞增生肥大嫩茎,曰茭白)。春天了,铁线般柳丝上的冬眠芽苏醒了,艾的老根上绽几朵新绿。艾叶有四个裂,呈五瓣生,初瓣上有四至五个尖,二瓣的尖数递减,端瓣上为一圆弧两小尖,此便构成了对称的多角形艾叶。一种儿时叫太阳花的肥叶植物贴地而生,它有些像马齿苋。苔藓也开花了,苔藓是大地表层的绒毛,一抹淡然绿意,少许清新。苔藓叶子在半毫米至一毫米长,如新生麦苗一簇簇地生长,离开放大镜便显绒状。苔藓还生一些阔大叶子,其形如芦荟,叶长者可达两毫米。阔叶间长出花茎,花茎长三至五毫米,状如蒜薹,开花便若一只锯去二分之一的椰碗,内装一粒种子。椰碗直径约半毫米,琥珀色,种子落后,空望苍天。苔鲜的叶尖尖上,都有一粒小的雾珠。

雾抹平了马家堰水库,铁路浮出云端。一列火车从山坳新鲜钻出,车身洗得绿,车窗洗得白,湿漉漉破雾而过,车轮辗击钢轨的音响经由大雾过滤,锐声消匿,和声婉转畅舒,随之火车穿雾而去。山坳上的雾遂起伏弥漫,波迭翻转,云涌涛飞,攀援山腰簇簇丛林,漫卷石灰石裸岩,山顶上浑圆的岁月。心中有情绪激荡而起,悠悠然回响火车之声,久久。它湿润、柔和,在旷阔的原野浮升,回旋,牵走了雾中一些什么。静谧飘回山坳,清凉依旧。溪水激溅的流淌声,与山雀子啼鸣交融。

雾乡村传来一阵鞭炮声。雾悉数闷掉了鞭炮的猛烈与脆响,还原为卟卟的旧历年音色。放蜂人将长方形的蜂箱码成一个长方形箱阵,蜂箱盖上了防水塑料薄膜,一条白狗站在蜂箱离路最近的边上,它壮实敦厚,短耳粗腿,警惕地盯着路口。放蜂人的小棚屋靠在大樟树下,樟叶凝聚的水滴嗒嗒地滴落在棚屋顶,一只小黄狗“汪汪”地叫着冲着一只灰猫发怒,小黄狗的叫声在雾里变得单调而苍白。这是一片村庄与田野之间的树林,它有樟树、木子树、杉树、竹子、泡桐树、梧桐树、槐树、橘树、花椒树、枸杞藤、枫树等等,雾水凝集的林子里,雨夜般沙沙。雾朦胧鸟朦胧,林中的鸟雀在雾里穿梭,翅膀拍打湿润的空气和跳动枝头的声音,啼鸣以及争斗的声音,皆朦胧在雾中。鸟类是迎春使者,八哥的叫声嘹亮,画眉的叫声婉转,腊嘴的叫声刚猛,白头翁的叫声唠叨,麻雀、山雀、小黄雀等的叫声散乱而零碎,惟有林中全鸟类团结起来,才有一个鸟交响乐团在白雾幕帷中的演奏和歌唱。

音乐在叶子上跳动。樟树过冬的叶子被赤红的叶茎举着,心形的乌桕叶有白的叶脉,桔叶由一长两短三枚卵叶组成,花椒叶有一个长的叶柄,三对条形的叶子对生,柄尖有一长叶,故一枚大叶子上有七枚小叶,每小叶的叶面叶背各长两根刺,叶子对生的柄上有一枚大刺,暗红色。雾中的叶子,舒展着已经洗亮的春天。还有竹子。竹叶分五对叶子对生和四对叶子对生,也有三叶共生,然其中必有一枚卷叶未展,展齐了仍是四叶对生。竹叶布满波纹,且有锈斑点点。

走出林子,雾淡了些,太阳红了,似极嫩的荷包蛋的蛋黄,风从东南来。柔软的田塍上,笔立枯艾、狮毛草及一些叫不上名的蒿类,它们立着一个冬季。田间长着蔬菜,一大片红菜薹开花了。春天了,它们老了,紫色的茎秆和叶脉,呈蓝色的叶面,抽起成簇的瘦茎绽开告别的金黄灿烂。豌豆花像一只白粉蝶,栖立在浅绿色的豌豆藤苗上,豌豆苗上有须爪,五须或七须一组,它始终以攀援的姿态簇立。蚕豆叶如钝角菱形,四叶轮生,它的主干为方形,内空,开深紫花,柄为浅紫。蚕豆花有一旗瓣,扇形,白色紫筋或紫色。旗瓣之下,有两片半圆形的副瓣,与旗瓣构成90度角,护住中间龙骨形的花蕊。两片副瓣上各有一团深紫色块,肉眼看上去是黑的,它可能为了花蕊集热,或者为授粉蜜蜂聚温。蚕豆花向南开,经冬的北风吹拂的方向。油菜花呈柠檬黄,俗称金黄色,它要把大地都覆上一层金黄,这是美好的行动。油菜花是四个瓣,花瓣呈心形,有六根雄蕊,四长两短,围中间一根雌蕊笔立。看上去油菜特别喜欢开花,它属于十字花科,芸苔属,长角果,种子球形,可以榨菜油。

太阳愈渐地红起来,雾从旷野升腾着往山冈撤去,白鹤栖立苍松,流水潺潺,黄荆山巍峨波迭,石苍苍,山茫茫,四棵湖在烟波里,群帆如蝶,罾网竞捕霞光,渔歌便从湖畔升起,有鸿雁的声音向北,炊烟如岚,漫溢干草的芬芳。大地浮升,万千景象在一轮红日之下完全显影。我开始挖荠菜,在松软的江南的土地上,荠菜生于田头地边的枯草间,野蒜绿了,斑鸠在近旁紫菜薹地里咕咕地叫,嫩绿的田间或有一叶偏紫的荠菜,挖起时弥漫着一缕清苦的芬芳,它是我童年的味道。风细细地拂着麦苗,有一只小花狗在村口叫,荠菜根带起的新泥沾在我的手上,暖阳轻抚,微小的心情如荠菜根渗入了江南水乡。

正文 骑行:追逐中的风景与味道

将北京的事务处理完毕,已然下午五点,太阳西下,狂刮数天的北风休息了。春节临近,街上走着扛包拎袋的人。我把行装检查一遍,笔记本电脑、照相机、手机、充电器、图书和衣物,分成两个包装好。笔记本电脑和照相机装在背包,其他统统装进一个大提包,背一个提一个,锁门下楼。用三根橡皮捆扎带将大包捆在摩托车后座上,启动摩托车,热机30分钟,骑上去,轰足油门驶出北京通州。

骑摩托车走运河的计划快一年,现在终于成行,沿着运河骑回南方去过春节,很多朋友劝阻我,他们觉得这是冒险,或者说夏天可以试试,气温零下几度的冬天就算了。还有朋友要去给我买机票,我说冬天走对我是一个考验,这天的气温是零下3度到零下6度。

顺着运河边的公路出通州城,在一个加油站加足油,就前往老的京津公路,摩托车不能走高速公路。我希望两个半小时能够到达天津,巡航速度50公里/小时,加上中途休息,我想够了。骑到漷县,结实的滑雪服内的热气开始散去,寒风从衣领往里灌,脚尖开始感觉到冷。这段路程只有十多公里,我心里悠了一下,这样去到天津人会冻成冰棍的么?

不能返回去,我想。猛拉油门,将速度提到80公里/小时,我看了下里程表,离北京越远,打退堂鼓的念头就会越小。路上渐渐有了一层薄雾,北方的冷雾。有些车已经亮起了灯,我也打开大灯,骑行在单行线上。80公里/小时的速度保持了一会,我又减低了油门,冷啊,北风如刀,从头盔下沿灌到脸上,钻进衣领,我想这是一种人生对寒冷最真切的体验。然而,这只是开始,前面至少还有2000公里。也许,一会儿冻麻了就好了,以前有过这样的经验,开始的冷才是最冷。

忽然感觉到饿,这一天忙着邮寄新出版的书,“旅食天下系列”,一共三本,寄了20多套出去,主要是包装麻烦,居然一天没有吃饭,中午吃了一个苹果。我得找一个饭馆吃饭,这样挺到天津不容易,运河靠通州这一段我很熟,以前骑到这边来多次,也曾经骑到香河去吃香河肉饼。想到香河肉饼,饥饿感就愈渐的厉害,来到公路的一个大弯,前面停着两辆斯太尔卡车,路边有一排小店,我想就在这里吃饭吧。小店招牌上歪歪扭扭写“京东回民肉饼”,就进去了,已经有一桌人在吃,就是那两辆车的司机。

我要了一斤肉饼,一碗羊肉汤,放好头盔,坐到靠近火炉的桌边。暖气渐渐地升起来,这种感觉真好,我问这个地方叫什么地方,李姓老板说这里叫码头,北京、天津和河北交界的运河边上。李老板说,小时候夏天经常跳进运河游泳,现在不能游了,水质坏了。一会儿,羊肉汤和肉饼上来了,李老板送过一只很大的蒜头。我猛喝一口羊肉汤,这里居然是真羊肉做的汤。我印象中,在北京和香河,羊肉汤都是羊杂碎炖的。肉饼的品相显然不及香河的肉饼,香河肉饼在烙的时候,会在饼铛上鼓起一个圆形的球体,冷却时气体消失,成为皮薄馅厚的油汪汪的肉饼,切成长方形。

一斤肉饼吃下,喝了一碗羊肉汤,额头上已经冒汗了,因为饿和冷的原因,小店很一般的手艺,吃得十分舒服,稍坐一会,就不想走了。一看表,已经晚上8点,必须去天津,有点不舍地离开小店,重新上路,再未感觉到出门时的冷。

晚上天空晴朗,寒夜到来,雾也散尽,天上有些疏朗的星星。在北方平原,天空呈灰蓝色,一直抵达路的尽头。摩托车笔直前行,驶向那灰蓝的夜空,渐渐感觉那灰蓝的天空像一堵墙,灰蓝色的墙,它立在公路的正前方。夜幕越来越深,大地一片黑暗,我骑了几十公里休息的时候,将摩托车与公路扭成90度,打开大灯朝大地上照射,那是冬天荒芜的大地。

9点多钟到达天津,进入都市,冷的感觉减轻多了,一直往前走,过了海河的金刚桥,有一家滨水饭店,我就在此住下来。然后打电话给李大苗,李大苗是真名网的网友,我的辩敌,他一接通电话,就说30分钟到。但是直到11点才见到李大苗,他开一辆白色本田,招呼后拉着我去喝茶。然而,一路店铺都关了门,穿过一条“殖民地式建筑”的街道,找到一家上岛咖啡店,我们进去喝咖啡,李大苗认为我一定很饿,坚持点了一客鹅肝酱牛排和一瓶啤酒,他要了一杯哥伦比亚咖啡,聊起他当年从北京天安门驾驶奔驰600花48分钟到天津塘沽,他说那时候路上没有什么车。但是,李大苗仍不同意我继续骑摩托车去南方,他说夏天可以,这么冷路上有冰雪。

聊得比较晚,李大苗送我回到滨水饭店。早晨去看了一会人在海河上冰钓,然后收拾行装准备南行,这一夜睡得真的很香。我没有吃饭店的免费早餐,骑着摩托车找耳朵眼炸糕,往和平街的方向走,我打算吃过早点到百花出版社去会朋友。沿着海河走,一会儿就摸不清方向了,天空飘起了雪花。忽然前面有一个狗不理包子店,心想,何不吃狗不理包子呢?停了摩托车,进包子店,店内人不算多,我坐在一张大桌子前,点了六笼包子。不过,一笼只有一个包子,分别是猪肉、牛肉、羊肉、韭菜、白菜和虾仁包子,另外要了一罐乌鸡汤。

我最早吃狗不理包子是在北京中国科技馆边上,那时给央视《走近科学》栏目写节目,一笼狗不理包子有很多个,我还是以为武汉的四季美汤包好,蒸笼里面垫着松针。然而,此次一尝,天津狗不理包子真的很好啊,关键在于它的皮很膨松,柔韧而有弹性,口感甚佳,麦香味浓,我觉得还不如就做成无馅馒头。然而,毕竟天下名包,肉馅也蒸得恰到好处,鲜嫩且有些汤汁,险些烫了我。边喝汤边吃狗不理包子,六只包子一会吃完,汤也喝干,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感觉冬天的日子就应该这样坐在火炉前吃狗不理包子,喝点红酒,可惜骑摩托车不能喝酒。

吃罢狗不理包子,我想应该在这里拍照留念,叫上同桌等包子的一个青年,他来自北京顺义,养宠物犬的,让他给我拍照。然后,我去了一趟《今晚报》,就直插外环路往河北沧州去了。沧州有一个名吃叫做河间驴肉火烧,不知道能否吃到。插到外环路,这路十分开阔,我看见有人在河的冰下捕鱼,用一种扒网,在冰下拖来拖去,只捕到一些小鱼。继续往前,路上遇一普桑在后面按喇叭从右边超车,我听见喇叭往右靠,险些撞着,吓我一跳,愤怒地想,按喇叭从右超很混账!

到天津杨柳青的时候,我又感觉不行了,天下起了小雨加雪,我的滑雪衣和冲锋裤都不怕雨雪,但头盔的胶片模糊起来,必须掀起来才能看见路,那就掀开罢。杨柳青这个名字一直记忆在心,总不能擦肩而过,我打转龙头绕道去杨柳青镇去看古建筑,古建筑在北京随处可见,然而因为杨柳青年画的声名,我不得不到此一游。转出杨柳青镇,雨大了,路面已经湿漉漉,又下起了雪粒,雪粒打在脸上麻麻的痛。

真正很恐怖的冷!骑行大约十来公里,我冻得开始哆嗦,想到昨天那种冷算什么冷啊,我将双脚拼命地贴紧发动机,这样都感觉不到发动机的热。两只手冻僵了,捏离合器很笨拙。可是路边,仍站着许多农民,他们卖一种绿颜色的萝卜,叫小沙沃萝卜,我看见有些人停下小车来买,整箱整箱地装进轿车的后备箱。

顶着雨雪赶到沧州,只想着到宾馆大吃一顿然后泡一个热水澡,而且一定要喝酒。沧州看上去是一个石化城,有大型化工厂。进了城以后,我在城里绕城一圈,却未找到一家宾馆,有家邮电宾馆标间600元,也没了,我想那里一定可以上网。到了一个广场边上,找到一个华莎宾馆,有空房,住下。实在冷得不想动,第一件事情就是泡澡,泡得四肢有了知觉,又恢复了常态,就去街上找馆子。大约9点钟吧,顺着大街一路走,却没有开门的馆子了,亮灯的都是洗脚城。走出大约一公里路,我不想走了,要了一辆的士,我想司机一定找得到馆子,一问,他说能找到,就拉着我走,又将我拉回到我住的宾馆边上,那里有一家点点利饭馆,24小时营业。我点了三个菜,有一个小叶香排骨印象较深,想一想,没敢要白酒,要了一瓶啤酒,独自品饮,酒足饭饱之后,又想明天怎么办啊?这雨雪交加的路,一天下来才走了244公里呢。沧州,我记忆里的沧州,9点钟就找不着饭馆的沧州。

第二天起来,窗外阳光灿烂,天气万分晴好。心里面十分高兴,我就徒步往沧州运河走。在沧州,运河从城里过。这里,照例有人冰钓。沧州的运河,水往北流,流到天津,沧州人说天津人喝这运河的水,而他们不饮。找了一个网吧,发邮件,收拾好行装向山东德州进发,这时候就接到电话,德州那边有朋友晚上为我接风。

正文 骑行在平原上:我想吆喝一声

很多年前,读平原诗人姚振函的诗,有那么一句不能忘记,大意是“站在平原上我想吆喝一声”。当我骑行在平原上时,忽然产生这样的一个念头,望着无边无际的平原,扯起嗓子大声地吆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那么吆喝。

我于2002年住到通州,通州在京东平原之上,京杭大运河的北方起点,或者叫做码头。八国联军当年从天津沿运河西进,在通州八里桥上岸,平行双队列进攻,直立交替射击,打得清兵落花流水,慈禧太后与光绪小皇帝逃亡西安。我就住在八里桥,现在的八里桥有一个大市场,沿街灯红酒绿,一派醉生梦死景象。

通州有许多河,温榆河,潮白河,通惠河,大运河。北京作家刘绍棠住在通州大运河边,他一生写运河,这位读中学时课本便收入他文章的天才少年,后来成为北京作家最富文采的作家之一,似乎少了点兼具天下的眼光,令他很快让历史遗忘。

我搬到通州以后,感受到通州隐约残存的运河文化,如有运河东街、运河中路等。运河的上游为温榆河,我第一次看到温榆河的时候,被北方的河所震撼,在温榆河大闸之上,镜面般的阔水,被浓密的岸柳锁住,河上也有渔夫撒网,网起银光闪闪的小白条,或者鲫鱼。因此,我萌生了骑自行车走一趟运河的念头。自1994年漂泊北京开始,就已经习惯骑自行车漫游,我骑车转悠过京城大大小小的街巷胡同,以及丰台周边的乡村,专门骑车去卢沟桥看卢沟晓月。有一段时间,我喜欢在午夜12点以后,骑车去丹桥以南的果园里转悠。那个果园,离丰台科技园不远,有一种神秘的氛围,我记得那时候曾作过骑自行车周游全国的打算。冬天的夜里,阔大而荒凉的果园,自行车辗着落地的枯叶沙沙地疾行,令人如置身在独行的深远岁月之中,一如我的地质队时代,在荒凉的山野,总会产生无止无尽的感念。这或许是我写作的源泉之一。

恰好,我发现市场有一种配带小型汽油机的自行车,它的名字叫燃油助力车,简称燃助车。这车很好,可以无忧无虑地朝着远方骑行,如到傍晚,启动发动机以每小时40公里的速度返回。并且,我可以骑着它去寻找适当的水井,汲水回来泡茶,我以为自来水不宜泡茶,纯净水也不如井水。泡茶需要天然好水。

骑着燃助车去郊游,我的居京生活发生改变。过了2000年,我已经不像1990年代漂泊北京那样的一腔悲情,那时候心灵里面充满悲壮感,心像一只苍凉的蜂巢,每一个细小的触动,都会有游丝般战栗的感动。以至不敢去到郊外目睹夕阳,如血残阳,会激起心灵深处的忧伤。我发现,我是如此的想念南方。

2000年以后,在北京遇到的人多是京漂。我的朋友中,有许多比我来得更早的京漂,不过是我出版了几部关于漂泊北京的散文,让更多的人记住罢了。整个90年代,中国青年都被漂泊二字所激动,去远方的都市流浪。我的梦想,我的黎明与黄昏,在流浪的京都,在无止无休的旅途上。

独自骑行有一种悄然生发于心底的刺激,有时候也担忧车抛锚,这种不愉快的事件屡有发生。不过,结果也就是推行若干公里维修而已。我最初骑到运河岸边的时候心情也激动,快乐地饱览运河两岸景色。清凉的早晨,骑车沿着河岸飞奔,柳叶上挂着晶亮的露珠,阔大的杨树叶子,湿漉漉的新绿,因霞光的拂照,微微的浅红,河面上飘飘袅袅悬浮一层白雾。鸟啼声也湿润,那草尖上挑着的露滴,被车轮子辗得飞溅,阳光像一束小小火焰,在车辐条上跳跃。绿翅膀的北京蚂蚱,蹬腿展翅,拍着北京的悠游节奏飞翔。在运河滩上骑行,掠过的是千年水光。

夏天的午后,京城的热浪烤灼得人如挂炉上的烤鸭。在通州,随处可见赤裸上身的肥硕男人,于街角或路边的槐树下蹲着下象棋。他们或一手摇蒲扇,或拿抓成一团的t恤衫揩汗。油亮宽厚的臂膀,汗珠大大小小密布。那些蹬着人力三轮车飞奔的外省男人,间或也在生意停歇的空隙前来瞧上两眼,他们瘦出骨感的身躯,仿佛专门为了表达受挤迫的人生际遇。在午后穿越这样的风景骑向运河,那浓阴里有宁静的清凉。

在运河滩上狂奔,然后骑向河边的密林,北国林阴道上仍有灼热的浮土。在午后,路边的草显得蓬头垢面。红蜻蜓栖在草上,有一种小蜂子在苜蓿花上飞起飞落。然而林中,亦有缕缕弥漫青涩气息的凉风。阳光穿过树隙,白蝴蝶永不疲倦地飞翔,与之对应的是绿蚂蚱的间歇性跳动。这样的时刻,一定要关闭发动机,悠游地蹬起脚踏,拐进密林深处的小道,也不惊动斑鸠啼鸣。肥嫩的马齿苋伏在树的根部,这些由杨树、槐树、银杏和柳树构成的密林,林中悠然花开。

冬雪之后,骑行受到约束。白茫茫的原野,寒风游荡在四面八方。运河滩上,雪把河挤瘦了,至最寒冷时,河面上结起白冰,冰上的积雪,又被风吹成水波状,感觉那运河,也是风的走道。在北国,落雪后的乡村,皆被白雪覆盖着,惟有淡蓝的炊烟艰难而执著地升起。茫茫的雪野,有些许沧桑的情绪飘荡。骑车走在乡村雪野的道上,浮尘已去,杨柳落尽了叶子,雪的平原上,无栖之风搅起雪粉弥漫。或者,雪花静静地落着,只有乡村的狗叫声,隐约地让人听到运河边的京腔京韵。

扎入冬寒的骑行,给我提升勇气,当车穿透寒风,吱吱地碾压白雪,我体验到挑战者的愉悦。有些锐意的速度,在早晨留下无限伸延的车辙。霞光抹在雪上,胭脂的色泽,宁静的平原,沿着运河抵达北京东部的天边。在冬天,我喜欢把发动机打开,让突突的发动机声击破雪野的沉寂。直到戴着皮手套的双手也冻得麻木,双脚冷的快要失去知觉,才关闭了发动机,慢慢地蹬踏着,清晰地看到一两棵平原大地上仍然立着的玉米秸,枯黄的叶子瑟瑟抖动。辽阔的平原上,有寒鸦声声,这种黑色的鸟,会结队在灰蒙蒙的天空上盘旋,或栖落在落叶之后的白杨树上。

我知道,秋天的骑行最美丽,我却要独立地将它表达。而春天,北京十分短暂的春天,那时候我仍会久长地呆在南方。湿漉漉的南方,草长莺飞的南方,翠绿而柔绵的南方春天,总给我不愿别离的爱恋。因此,我愿意在长江的堤上骑行,绿柳拂风,江水滔滔,枯蒿下的新绿,以及早开的桃花,或去了绿柳红桃的湖畔,湖光水色,映现湖堤上往来的人流与车流。小小的春风,如孩提之手,娇暖暖的拂人脸上。

我也一直向往着北京的大山,只是我骑行在运河边的时间更多。比如骑到香河去品尝肉饼,或者溯温榆河而上,看人撒网捕鱼。总之,在运河边骑行,穿过坦荡荡的平原,及至夜里,天上挂满了星斗,遥看城市一片灯火。永远亲切的平原,运河之滨,许多的时间皆骑入那一片宁静与温馨。

正文 去燕郊

燕郊距通州16公里。我曾经坐930路公共汽车过站,到了燕郊。离北京城非常远而住了许多北京人的一座河北城市,也有京漂族选择了它。因此,我的手机收到河北区号的电话,那一定来自燕郊。

一个夏天的下午,我骑车去找老酷。我没有启动发动机,慢慢地蹬车,路过宋庄,停下来转悠一阵。宋庄声名在外,它是传说中的画家村,然宋庄是一个镇,电线杆上挂着“中国·宋庄艺术节”的广告,另外看到一家小卖铺写着宋庄画家村商店字样,画家却是分散在村落里,我相信镇上也会住有画家。不过,我看到宋庄的街上多走着农民,他们有人开着农用车拉着整车大葱排列成浩浩荡荡的大葱车队。

骑车不可以走去燕郊的主路,所以,我选择了走乡村公路。沿路打听,这地方的人照例听不大懂我的普通话,没有办法,骑到燕郊城南那条河的时候,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了。平原上的太阳向下沉落,像一个盛大仪式,它激扬而起的红光,普照大地。夕阳,仿佛不是在落,是砸向平原的地平线!我可怜的干涸的北方的河,河床无水,有几处砂矿,拉砂的车来来往往。我骑车到河床,无数的水走过的河床,拍了几幅燕郊的夕阳,我感觉到夕阳沉落的最后刹那,惨烈而悲壮。

上岸就已经天黑了。燕郊城的灯火,像中国诸多县城那般零乱地亮起来。穿过一段主街道,我问到去老酷家的路。燕郊,比我想象的面积大,平原上的城市,也一律地呈扁平状。向左转出主街道,灯火渐次稀落。感觉在往燕郊城的郊区走,街灯一律的橙黄色了。只道北方平原,走16公里也没有一道像样的坡,因此北方是骑行者的天堂。蓦然,我看见燕郊的天呈海蓝色,它比北京城大有不同,辽阔而清澈,大地的四周,浅白淡蓝,愈往天的中央,愈渐的蓝。一种透明的蓝,像一个蓝玻璃穹顶,将燕郊罩起,东方的一轮巨大的白月,似乎成唯一的舷窗。宁静的燕郊,平原上的一个城堡,被一个蓝玻璃的半球体笼罩,我在这个玻璃罩中骑行。

像一个辽远的梦,疾行在燕郊,我或骑不出平原的穹,永远的。我让车轻轻的漫行,车轮辗着平原的夜路,耳际摩擦着夏夜细小的凉风。穹苍,我生命中未有过的感念,这是在北方平原的一个普通夏夜,蓝主题之夜,淡蓝、浅蓝至深蓝,深蓝就是穹顶中央的部分。我只有在青海湖产生过这样的感念。我坐在青海湖畔的草地上,仰面看着天,天深蓝,深邃无比,不能穷尽,永无抵达,它令我生出绝望之感。我在这个深邃的宇宙中,像一粒无比微小的尘埃。青海湖的穹,却是一个蓝宝石的穹。生命,微小而孤独。太阳发出金灿灿的光,如无数光矢,金太阳飞速地旋转,光矢射向四面八方。远方有云,洁白的云,镶着金边。白云朵下面的湖,蓝水晶一样平滑,湖畔奔跑的马群,像驰骋在天空,马蹄在绿草上交替移动,悬浮状的奔跑,如觉醒在我的梦。惟燕郊的穹,像玻璃的,或浅蓝色水晶的,因为燕郊这座城堡的缘故,它显得有人造的意味。静谧的永远的燕郊的夏夜,只有一个月亮的舷窗,它如心灵的出口。

我找到了老酷蛰居的小区,典雅而幽静。老酷住在三楼,他领我上楼之后,仍然在QQ上给人回话,他忙着回应一些约稿,但不是他的,约小哑画漫画。我看了一会老酷的简易书柜,其中有一本是他自己的《林中响箭》,一本杂文集子。另有一些我未谋面,然有耳闻的作家的杂文集或诗集,这种赠书的情况在文友中间比较普遍。

老酷忙活一阵,他先劝我不要回通州了,因为晚上的公路,跑着许多泥头车,这些车不讲交通规则,十分危险。我想了想,决定不回去了,或许这样也可以感受一下燕郊。久长时间的蹬车,我已经饥肠辘辘,或者老酷已经吃过晚餐,我仍拉他一道去吃饭。他领着我找到一个熟悉的小馆,燕郊特有一种馆子,门口有一些桌椅,屋内也有一些桌椅,主要出售烤羊肉串和扎啤。

已经没有食客了,只有我跟老酷。我要了30串羊肉串,老酷信了基督教之后,戒了酒。我要了扎啤,给老酷要了一个大桶的可口可乐,吃着并且喝着,这遥远安详的燕郊,它的烤羊肉可能来自于大厂,大厂是一个回民为主的县,盛产羊肉。平原上的羊,肉质粗老,然有嚼劲,适于烧烤。我喜欢在月夜当着明月吃烤羊肉,喝啤酒。但是门外的风大了,也熄了灯,便在屋里面吃,恰逢一位年龄最小而最漂亮的服务员生日,员工们围在另一桌吃喝,他们吃了一会,就吵吵嚷嚷地端上来一个生日蛋糕,不留意间,他们年轻的面庞都抹上了蛋糕上鲜艳的奶油,那情境,表达着平常人生的世俗快乐,年轻的快乐。

我大约喝了四扎啤酒,燕郊扎啤的杯子略约比京城的小,我估计还能再喝两扎,惟老酷不喝,他整整灌了一大桶可口可乐,我觉得能喝这么多可口可乐也是非凡。这,也算一种对等的品饮吧,搁了我在地质队的时代,啤酒能算什么酒啊?烤羊肉串,愈嚼愈坚硬,感觉嚼得愈久,初嚼烤羊肉串的快意恩仇皆隐。但是,烤羊肉的原始性焦香,自始至终未曾释离。烤羊肉串的味道,它的本原的味道占据味觉。我嚼着,听着老酷讲他的故乡,宁夏的滩羊和长面,老酷本名叫杨静,宁夏中卫人,我去过中卫,中卫的长面因细长而闻名。它由麦面和野蒿面制作而成。我也回忆起银川的羊脖子肉,将羊脖子肉独立地制作与出售,亦为银川独见。老酷讲宁夏时,眼眸里闪烁着异样的光。

在宁静的燕郊品饮,感觉离北京城特别的远,一种近城之远,出逃的安逸,或有一种偷安城外的感觉。在饮第三扎啤酒的时候,我开始萌生到燕郊来住的念头,只是喝罢第四扎啤酒,我又感觉不宜到燕郊居住,如果将北京看成一个大村子,我在通州,尚在村边,而燕郊有浓烈的外村感觉,它可能是村外看守瓜地的窝棚。土地上有瓜香,有树林,有月光和蟋蟀的鸣叫,有夜鸟的扑腾和野风徘徊时拨动叶子的沙响。

饮罢,起身回老酷的小区,风愈大,我看天空仍然是一个大玻璃罩子,蓝色的玻璃罩子,人则如蚁,在一个蓝色的玻璃罩子底下行走,远边有一片光,那便是繁华街道罢。远离京城,走在宁静的燕郊,心灵便获得出走的小小快意。但是,我不能接受老酷的布道,我以写作和行走为宗教,他则为此乐不知彼,或者这是我决计不去燕郊居住的潜识。在京都,那浮躁的夏夜,那喧嚣与繁华,纸醉金迷或醉生梦死,它却是永世的磁力。它是一个文化场。

我在老酷的床上躺了一夜,倒下就睡着了。早晨起来,小区仍然很宁静,惟这里的阳光比北京城里灿烂。夏天早晨的阳光,或在北方,它竟有几分柔媚。早晨吃了一碗水饺,两只包子,仍然不发动车,蹬着车缓慢地离开燕郊。在晨光中骑行,早晨的平原上有雾,淡淡的雾。村庄和白杨树,那是远方的风景。

正文 张家湾

张家湾最惬意的地方是小高湖,这个湖水质清澈,波光荡漾,空气纯净。湖中间有一座山,乱石横陈,石间长满柳树和柏树,有苏州园林之韵。湖边修着一条柏油的环湖公路。我新买了摩托车便来此练车,往往绕湖十周之后,方舍别离。宁静的湖畔,空气新鲜,阳光灿烂,徐徐小风送来水上的凉气。小高湖向东有一个村庄,村庄往东南有条宽坦的柏油路,路边的白杨树高大茂盛,还有一口条状水塘,偶尔有水鸟戏水。往往在此,我会停下车来,坐在路边的树阴下,从后备箱取出矿泉水,伴了树上知了的叫声,喝水,或点燃一支香烟。水塘的另一边,有一片西瓜地,滚圆的西瓜上扯着一根瓜藤,像清人的秃额后垂着一根辫子。远方,鸡鸣犬吠越过西瓜地,都显得有些个滑润了。那西瓜地上,会有一个由四根柱子支起的窝棚,棚下必定躺着一个懒汉。他睡得实在惬意,枕边或有一个打开的西瓜,在夏天的午后,打开的西瓜是一个美丽的意象。

这就是北方的青纱帐。玉米地,我从南方乘坐火车,一过鄂豫边界的鸡公山,进入河南地界,便看到广阔的玉米地,它漫过黄河,覆盖整个华北平原。我还去到山东、山西、陕西和辽河湾,那也是无限的玉米地。为什么将玉米地叫做青纱帐?我不知道,真的,我好几次打听,但是都没有一个较精确的答复。我知道玉米来自南美洲,大约在明朝末年传入中国,相同时间进入中国的还有辣椒、红薯。关于青纱帐,我最早从诗人郭小川的诗《甘蔗林——青纱帐》知道,它最初激起了我对北方的好奇心。到北方以前,我不知那神秘的青纱帐为何物,我的初始想法,它可能像南方的一种寄生性藤类,青色的,纠结在荆丛中构成了青纱的帐篷。《甘蔗林——青纱帐》有两节是这样写的:

<span>南方的甘蔗林哪,南方的甘蔗林!

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

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

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

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布满浓阴,

那随风摆动的长叶啊,也一样地鸣奏嘹亮的琴音;

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脉脉情深,

那载着阳光的露珠啊,也一样地照亮大地的清晨。</span>

有些悄然的心迹,梦一样浮升。骑行是当代的漫步,走进广阔的风景,想象无边。燃助车终于没有通过政府的核准,不予行驶证,我终止了它的使用,添置了一辆正经的摩托车,它比燃助车坚实,马力大。在京东的晨光里,我犁开平原的雾,循着广阔玉米地中间的泥路,或者叫做机耕道,悠然在幽静的玉米地中行进,颠簸且跳跃。

我曾想去团泊洼,据说团泊洼在天津。有一年,我去河北衡水,王冠宇先生指着华北平原无边无际的玉米林说:这就是青纱帐!蓦然,激活了我对郭小川的记忆。不过,这时候离1980年代的中国诗潮已经遥远了。有时候深夜回想,我爱那个诗歌时代。诗歌青年,油印诗刊,诗社遍布全国。朗诵会与发表诗歌的喜悦,不朽的话题。

于我,玉米与诗歌关联。京东的玉米地,玉米株植密集,高约两米。玉米顶梢上的花,在秋天呈棕色,从公路上骑行打量玉米林,长得一律平齐的玉米,土地之上顶梢以下,绿色,一条绿带向远处无限伸延。棕色顶梢,如一条棕带,其上托着淡然飘袅的晨雾,或玫瑰般的霞光。在玉米林中行进,则迎面是清甜的风。

更远处,白杨树或垂柳排成浓绿的阵列,一道恢宏浓绿的屏障。如果在黄昏,有淡淡的岚齐了玉米梢头,漫铺至广阔平原,也没了粗大的树干,知了和蝈蝈,它们永不止歇地鸣叫。泥土的路边,生着开淡黄小花的马齿苋,开小白花结小圆绿果的龙葵,蒲公英的花呈柠檬黄,车前草开着束状的小白花,牛蒡开淡紫色花,喇叭状。黄米草的花如同苇花,白野菊花朵开花如繁星,它是秋天的花朵。益母草集束开花,紫红色的小花极易招惹小蜂。蔓陀萝,白色花,结带刺的圆果。苍耳的花朴实无华,结成团的带钩刺的小果实。路间,有白蝴蝶和黄蝴蝶,极飘逸地飞舞。这种飞舞在午后时分撩人魂魄,我愿停下车来,静静地看它们穿花飞舞,金阳光打在玉米梢上,一对蝴蝶追逐而去,又一对蝴蝶追逐而来。玉米地的空间,永远神秘的空间。

沿着运河堤岸向东骑行,就到了张家湾。它已经是通州的经济开发区,零落的工厂散建在玉米林中,车少人稀,道路宽阔洁净。张家湾的骑行者多,他们不戴头盔,然喜欢反穿黄色军大衣骑行。我以为北方人惧冷,初秋时节,他们就穿军大衣。骑者多为农民,车后驮着农产品,或内容不详的蛇皮口袋。

我去张家湾多在午后或黄昏。午后阳光弥漫,无风,杨柳懒洋洋的,玉米朴实而执著地笔立着,知了永不知疲倦地歌唱。北方很少见到牛,有时可以遇上一辆马车或者驴车,驴车一律的小,我在南方最初看到的驴车队,我说是小马车队,激动得不得了。平原上的农民,喜欢用马车拉着西瓜去城里卖。我以为京城,最宜于走马车,它是环保型的交通工具。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坐在燕莎的对面,看见马车从燕莎门前的公路上呼啸而过,比所有的豪车都抢眼。

我想象着张家湾,它或许如我在1980年代末去的深圳,那时候深圳的工厂皆坐落在荒野或田园中间。张家湾,它的玉米地包围的厂房,厂房正渐渐的增多。现在它们安静地与自然形成一体,便也听不到什么机器的声音。不过,我以为这些都不重要,我只要这样漫无目的地骑行,热风或者凉风拂过,车疾进,玉米成列向后疾退。在平原的玉米地中间骑行,我放弃一切想法,我成为一个单纯的人,呼吸玉米地清甜而芬芳的气息。平原上的斑鸠,一样叫得从容而悠扬。

正文 寻梦香河

专程乘车去往香河之外,我两度骑行到香河。一次在香河品尝了著名的香河肉饼,一次在“南来顺”吃涮羊肉。条条道路通香河,我在京东平原迷路,那辽远与阔大的玉米地,我感觉它所有的道路都相同,一样的在秋天能够扬起尘土的路,一样的玉米,一样的路边野花,以至飞舞的蝴蝶也一样。

在玉米地中骑行,玉米的清香沁入心肺。我的绿色的平原,辽阔而充满爱意。我记忆儿时,曾经将玉米秸秆当作甘蔗来啃,而烤青玉米的香甜,永远弥漫乡村。平原上的村庄,它们坐落在杨柳的浓阴之下,房舍一律的红墙,平顶,每一家都有一个院落,向院门看去,有画着松鹤或杨柳晓月的影壁。

沿着运河骑行,在晨光里,湿润的白杨树叶抹着朝晖。我照例去小高湖边骑行一阵,然后骑进玉米林,随了意走,转了无数个圈,便插过京津公路,骑上一条乡村公路。路上没有行人,也见不着车,便以三四十公里的速度缓行。只有遇到村庄,才会有汽车、拖拉机、摩托车、自行车、行人和狗。很安静的路,尤适合漫游式骑行。

很多年了,我感觉,我一直在行走,生命在漂泊。我曾经叩问过自己,为什么总在行走。早年我在地质队的时候,就会对着春花秋月感伤。我有一些真诚的梦想,我曾经渴望像哥伦布那样去航海,这个渴望消失了很多年。然而,我在2000年去甘南玛曲草原时遇到一位藏族女孩,她告诉我一生的愿望就是想去看一次海。可是,那时候我已经不再有航海的愿望了,我只想去穿越塔克拉玛干。我承认,我的灵魂里面总有一种不安,就如莱蒙托夫在他的《帆》中写作的那样,渴望起航,去迎接风暴。

然而,在京东的玉米林中骑行,怎么说也只能算一种休闲:写作生活的一种微调。我以为这是自由写作生活应有的内容,我的很多朋友都朝九晚五地工作,他们对工作有一种特别的热爱。我却想着去骑行或垂钓,我以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垂钓乐园并非海明威的哈瓦那海湾,我知道墨西哥湾的阳光很明亮,但是不及越南下龙湾朦胧,下龙湾会有海雾轻笼,那薄纱间的岛屿,隐隐现现,一轮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时,浪花火焰般跳跃。或者月儿升起来,宁静的下龙湾,海浪高一声低一声,椰子树或鱼尾葵的剪影,好似海湾别致的装饰。越南人称下龙湾为海上桂林。

其实我有时候会反省自己,我是一个做梦都想奋斗的人,却无意间,将人生的轨迹驶入了悠游的道路。我不再是一个社会的参与者,我独自行走,远观世俗社会,我进入其中不过是作为过客去打量他们。我一遍遍地去品尝各地美食,忽而成为一个食客。我相信我不是唐鲁逊那样的天生美食家,作为贵族子弟,他有得天独厚的机遇。我却是在饥饿中成长。因此,我对乡土有天然的热爱。

穿过无边无际的玉米林,高大的白杨树指引着道路。我看见了一条河,我相信它就是香河。河水悠悠,偶尔可以看到一艘木船,北方的木船,皆是平头船。河岸有垂柳,或簇簇的芦苇,与南方河流不相同的地方,河畔没有捶衣人。

越过香河,有大片大片的菜地。香河韭菜,绿油油的韭菜,它阔大而平整。较远的地方,有农民进行田间管理,这里的韭菜,源源地运往北京市场。宁静而优雅的韭菜,或成片开着白花。它与玉米地相比,风景别样,这里也不缺少知了鸣叫。我想,这么多的韭菜,它可以包多少韭菜饺子呢?

我蓦然看到了果绿色的938路公共汽车,它从北京城驶出来。上了大公路,我加大了些油门,沿着这条路走,不久便到了京东小城香河县。香河这座小城,在历史上有着特区般的地位。鉴于国人素来爱夸大历史,就不复交代香河的历史了。建在香河的天下第一城,据说为复制的皇都。或者说,历史上再大的皇都,也不及今天的北京之大。香河城亦不算小,街道平整而直,街两旁处处悬着香河肉饼的牌匾,或者直书在玻璃门上。我在大街上直行,到尽头,返回,向左转了一个弯,到了香河家具城。香河有北京极其周边最大的家具市场。果然,很多广东人在此经营家具,那些仿古的家具,价格高达数万。拉家具的卡车进进出出,家具城边有许多酒店,这便是市场的共生生态。胡乱在家具市场转了一圈,我想找一种组合式书柜,惜未看见。那就去肉饼店,香河肉饼原来叫做京东肉饼。

我相信,只有山东人能将面皮做成那么薄,没想到河北人也行。极薄的面皮,里面有两三倍厚的肉馅,有猪肉、牛肉和羊肉的肉馅。厨师烙饼的时候,在面皮上刷上油,烙得面皮脱离肉馅而如气球一般膨胀,就是一个面质的大气球,冷却时,肉饼复平整,呈棕色。厨师将它切成锐角三角形,也有的切长方形,整整齐齐地码在碟子上。香河肉饼的这种烙法,堪称艺术。

吃了香河肉饼,喝了羊杂汤,继续骑行。出城,随意拐上一条公路,我感觉在平原骑行,不必太多地问路,那些路很容易十字交叉。我过一个十字路口不远,见有人在伐玉米,有巨大后轮的拖拉机在平原上奔驰。北方平原的农业装备,可以让南方农业汗颜。还有小型拖拉机拖着播种机播种。简单地说,前面的拖拉机将玉米秸秆粉碎,耕入土壤与土壤混合,玉米秸秆被粉碎的浓郁甜香弥漫。太阳红红的,悬在天上。新耕的土地,细细的耙纹一直通向视野之外。这令我兴奋,拐下公路,在泥道上奔驰。泥道坎坷不平,摩托车跳跃着,咆哮着,人顶着玉米甜香的风行进。

复归到公路上,忽快忽慢地走。上了一座桥,桥下的河,水近干涸,看不出流动。我停下来打听河的名字,被告知叫潮白河,它是京东著名的河。北京实际上是一座河流上的城市,我去卢沟桥时,看到北京最著名的河流——永定河。但是,永定河干了,河床上生长着齐腰高的草本植物。北京建在永定河的河滩上,据说元大都时代,前门就是河滩。经由一代又一代的帝王艰苦努力地经营,北京城终成华夏最著名的皇都。眺望了一会,我感觉桥及桥下的河道似曾相识,就想到了山西醋乡清徐,我在那里看到汾河,汾河也近于干涸,河滩把水挤窄了去,整片的河滩被农民种植了玉米,那地方叫玉茭。

向着北骑,到了三河转燕郊就能回到通州。但是,我到大厂,便在一个摩托车店问到了一条近道可直插通州。这是一条新的柏油公路,路上跑的拖拉机多过汽车。也有三轮的农用车,拉着蔬菜或玉米。天近黄昏,夕阳照在平原的路上,空气转凉,我的脑海里仍然是悠悠的香河。那一道清水,水上摇曳着树影。

正文 上梁山

我从阳谷出发,见路边一小加油站,书有“政府指定加油站”字样,便排队加油,云集站内的摩托车与三轮车不少。我没有下车,坐着打开油箱盖,加满油,付钱时顺便问一句,这油好使么?服务员说,好使,你跑一跑试试就知道了。见鬼,我骑走了,油好使不好使与加油站还有何干?只道出京以后,各地汽油混合了乙醇,发动机就没有了以前跑起来的劲猛。

下一站,上梁山。上次到阳谷上了景阳冈,却未去到梁山,终是想起来便遗憾,我想梁山应该是好高一座山,至少像威虎山那样险峻,再不济也有泰山的雄奇。从阳谷去梁山,据称有两条路,一条好路,过黄河铁桥,一条差路,从台前走。这也奇了,从台前走何以是差路呢?依我个人观点,山东无差路,就选台前的路走。

按老经验,问路须分段打听,说远了人大约能指个方向,然无法确定路的具体走向,这好像人生要一步步地走,不可以在出生时便定下临终目标。我就问去台前怎么走,台前路人皆熟,挥手一指,也不算远。进入台前地界,道路有一种差异,且愈往前走,愈无山东气象,到了台前一看,哦哦,台前原来不在山东境内。然而,若非细辨,就会误认为台前是阳谷的一个不太富裕的镇。到台前问路,就转而问梁山怎么走了。

上梁山?我问一位精瘦而高的老汉,老汉还戴一顶黑布帽子,抬头翘起下巴往前一指,说,上梁山?往前一直走。他说上梁山的时候,有一丝比较暧昧的笑挂在嘴角,并看我一眼。他的发音当然不是上梁山,而是“爽亮闪”三字的发音。沿途的问,基本都这样,“爽亮闪”,好像我真是一个夜奔梁山的鲁智深,后面跟着衙门快捕。

过了台前便是黄河,我在河堤上骑了一段,路比较坎坷,真有一点上梁山的意味。我感觉不对,梁山那么有名,何至于路如此之糟?我不要沿着黄河走。我骑到一个岔路口,停车,拿照相机拍了一张黄河铁桥,然后吸了一支烟,恰有一位骑自行车的少妇路过,问她,怎么上梁山?她往东一指,我按她指的方向穿过岔路口,寻了一条密径……一片密林,树叶皆落,地上一层枯黄的叶子,林深处有一小小村庄,村子的房屋低矮,村外有两座树叶堆,人拾的树叶堆起来,我想可能做燃料用。林间小路只拐了两道弯,尚不算曲折,也不够坎坷,碾着枯叶一直往前走,黄河滩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刹那间,我有些兴奋,盖因此处黄河上,有一座铁壳舟搭起的浮桥,我将骑摩托车从铁壳舟浮桥驰过,然后直奔梁山。心里有了一些豪气,过舟桥令人感觉与黄河水如此之近。黄河在此是一片大水,黄汤滔滔,河边有半月形沙滩,沙滩边有枯的芦苇,随风轻轻飘摇。冬天的暖阳天气,散发着上午的阳光,太阳悬在河的下游,大水向舟桥涌动,小风在水面上揪起小浪尖尖,它有别于我过去看的凝滞的水块,那种宁静而决然的静默推移。黄河,我按了三声喇叭,停下车,悠然取出照相机,拍了若干张照片。然后,跨上摩托车,轰足油门向南岸驰去。

注定是上梁山吧,我上岸以后,被拦住交了此次摩旅的第一笔过路费:人民币二元。拦路人说,此浮桥是他们私人所搭,理应收费。我却想,你不如说这是上梁山,要留下买路钱罢了。那桥,似乎不像私人所搭。我试图说服他们免了过路钱,如果此次运河之旅全程不出过路费,回京有得一吹。然而未果,交了二元上梁山。

路渐渐有些坡道的意味,然而路况又好起来,去梁山的车辆奇少,我在宽阔的梁山大道疾驰。梁山县便在坡上,县城的两边有石山,大约从德州入山东省境,至此才见山景。我一路思考着在梁山应该吃它一大盘牛肉,酒就以茶代了。骑车在梁山县城找了半天的牛肉馆,没见牛肉馆,只得到一家羊汤馆前停下。我想,华北及西北偌大地区,牛羊一家,梁山不会有别吧?然而,梁山的羊汤馆只有羊汤,没有牛肉。吃了羊汤和煎饼,一路打听着去梁山。梁山就在县城边上,穿过一条小街,向前骑不多远,便见了石山,有人在开山采石,心有不悦,想,梁山的石头也是开得?上了坡一拐,就到了梁山了,一座约如长江边上的小小丘陵的山包,这便是梁山!一切都脱离想象,好在我对于此类想象大于实物的景况早有心理准备,释然。我向管理员打听,梁山是否另有主峰?答曰:这就是梁山主峰,海拔180米!哦,好高的梁山!确实,在辽阔的鲁西南平原,有一座拔地而起的山,那当然是好高的了。我当下请管理员给我拍照留念。我在儿时,我尚不识“浒”字的时候,就曾向往的伟大的梁山呢,它很低,我用10分钟就能爬上山顶,它远不及我儿时为采野果登上的那些南方山冈。然而,纵然是小的梁山,此名山是不以物理高度计算的。我上了梁山,心里轻轻的一声喊,旋即顺南坡下去,去往济宁。

正文 雨湖

夜已深,这是沉思的时间,思想在湖,湖中三时,舟行无痕,而思绪穿越千年月光,跳上雨湖的岸,系舟湖畔,我如游子归来,从李时珍、顾景星的身边归来,千年的月光千年水,一湖清波濯后人;我心歌一曲,雨湖侧耳听。雨湖归来,且也是一醉方休,在玄妙观旁,有藕,有菱米烧肉。复返雨湖,李时珍纪念馆馆长张月生设宴,那是一律吃雨湖菜肴,尤记一碗雨湖油淋茄,一尾豆瓣焖雨湖白鲢,酒为散谷酒,宴罢居李时珍纪念馆内,听雨湖彻夜细涛。

明末清初学者卢宏(1604~1678),蕲州城人,清顺治六年(1649年)进士,曾任东昌知府,江南布政司左参政,无奉上司,罢官居虎丘讲学,晚年归蕲著书,有《四照堂诗文集》《蕲州志》等10余种刊行于世,方舟之跋曰:“先生博纵典故,神游瀚墨……生平穷四库五车之富,著数百万言。”并与同邑李嵩岑、陈之京结成诗社,极倡蕲阳八景,增“雨湖渔舫”“浮玉晴沙”为蕲阳十景,写入《蕲州志》,其有诗云:

芦风吹拂,轻舟一叶,莲蓬嘴上茂密的香樟芬芳漫溢,舟轻轻划过芦岸,香气愈浓,蟋蟀在草丛中弹奏,蛙类、蚯蚓在湿地经营。间或有鱼儿跃起,击碎湖边镜水。启亮渔灯,水上生白雾,雾朦胧,月迷离,舟浮动,岸边食草的鱼儿纷纷逃离,或悠游摆尾,款款徐行,合腮吐水,侧目若思,鱼儿便是水中立体写意。世界上没有一条天生的鱼不会水,深入大水,鳞甲族都是水中浪子,水是鱼儿的天空。雨湖的鱼,首推鲫鱼,三斤重,背脊草青,腮边金黄,中国南北朝地理学家郦道元在其著作《水经注》中记载:“青林湖鲫鱼,大二尺,食之鲜美,辟寒暑。”雨湖又名青林湖、诸家湖和御湖,未经证实的民间传说演义,御湖乃皇帝尝过雨湖鲫鱼所赐。李时珍称其有温中下气,和胃补虚,滋阴降火,此评应比皇帝英明。

老龙如果探头升起,它会像一棵倒长的树么?它将虬根举向天空,光洁的树杆隐匿水中,或者如长颈鹿般探起尼斯湖怪的头,我知道这一切不会发生,因为那样的事件太伟大了,如此容易撞着的概率不会存在,或者一生中只能遇到一次老龙抬头。老龙潭深邃无底,王宣村的渔民屡次想探知它而不得,船夫少时曾到老龙潭边去摸鱼,那里水冷刺骨,有非常多的鳜鱼和湖蚌聚集那里,它们喜欢清凉与清洁。他说再往下一点去,就会心生恐惧而飞快地逃离。村中一个老渔民曾在一个雷电交加的下午,看到湖中的荷叶激剧向两边分离,他定眼一看,一道蓝色的闪电照耀着一头飞翔的水牛疾速飞越雨湖的荷间,由此导致荷叶向两边倒伏,而飞翔的水牛在雷雨中消失。老渔民认为他看到的是水牛精。水牛会不会飞翔?会不会是看花眼睛?王宣村王礼武承包雨湖的养殖,他也说雷电交加的时候,有什么将湖中的荷叶向两边分离逃遁。这是雨湖之谜,像老龙潭,如雨湖深幽的没有人触碰的历史。当然,我情愿相信这是自然造像,如海市蜃楼,生发于虚无的造像,都是美丽的错觉,便积淀为乡土的传说。

爱雨湖者世上不计其数,然至爱者应首推李时珍,先是将自己的父母、兄嫂先后葬于雨湖之滨。他临终前,亦嘱咐儿子将自己和夫人入地葬于父母墓侧,在雨湖之上长眠。二推顾景星,其一生曲折多难,前逃生于张献忠刀下,后被迫参加清廷博学鸿词科考入京做官,最终求得返蕲在雨湖边著书立说,长眠于黄公山下。

雨湖多堤,堤上生树,桃红李白,垂柳拂风,鹤翔鱼跃,红荷映日,春别夏临。堤又连着台地,著名台地有蟹子地、兔儿地、王宣村、竹林村、五祖寺、钵莲庵,纵横交错的湖堤将诸台地贯连,雨湖便多了幽深的去处。雨湖收藏的人文历史片断,隐含在永远的湖波之上。月夜湖上泛舟,桨儿拨动山影,山水生浪,浪涌舟移,水里的那个月亮,就踉踉跄跄,与舟同行。行舟近了芦草,有苍鹭蓦然拍芦展翼,惊起一夜星斗,萤火虫拖着水上的影子纷飞。那水上王宣村,楼廓树影,灯火盏盏,高低远近,光彩斑斓,泼亮一湾湖水。钵莲庵有木鱼声响起,唱经声水浮而来,沉浮断续,如舟滑行。

轻轻的一缕荷风,沉沉的一团柳阴,桨落舟移,波澜里的菱蔓,散落着淡淡的黄花,鱼儿咬破静水,夜无边,天无坝,一堤青艾连东山。轻舟向着时间更深处追溯,驶进另一个历史的湖岔,唐时禅宗五祖弘忍于贞观八年(634年)在雨湖北岸枣儿林建寺,即五祖寺。弘忍在雨湖讲经布道,向其信徒宣传他的彻底空无观以及顿悟的至高禅境。唐高宗李治咸亨三年,五祖弘忍去到黄梅,在冯茂山(东山)建寺,并雨湖枣儿林所建寺皆称东山寺。弘忍感叹道:“此地能着千年僧,无有千年粮。”唐时的雨湖,一片大水,江无堤,湖无闸,雨湖是一个修行之湖,智慧之湖,诗词歌赋之湖,它不属于世俗。

雨湖,总是神奇的湖。李时珍去世27年后,顾景星来到雨湖之滨,他是第一个写作《李时珍传》的人。顾景星出生东长街(全胜坊),6岁能赋诗,9岁能遍读诗书,15岁参加黄州府试,冠“九属第一”。崇祯十六年(1643年)正月二十六日夜大雪,张献忠从广济(今武穴)率轻骑200夜袭蕲州,屠蕲城。劫后余生,他们迁回到祖籍昆山避居。顾景星后来在金陵参加七省流寓贡生会试,授福州府推官。因不满南明小朝廷的昏庸,愤而辞官归隐。

在雨湖,李时珍初始写下了《奇经八脉考》、《濒湖脉学》和文学作品《诗话》,惟其给雨湖带来永世声誉的药学巨著在此完稿。190万字,综合利用800种书籍,直接引用文献达758部,“上自坟典,下及传奇,凡有攸关,靡不备采”。全书凡16部52卷,纳众本草药典所收药物1518种,增收药物374种,合为1892种,写作时间达27年。达尔文称其“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李时珍长眠雨湖的蟹子地,竹林村辖,20世纪80年代建起李时珍陵园和百草药园。陵园与村庄,皆隐匿于葱郁的竹木丛林之中,翠绿欲滴,白鹤翩飞,斑鸠咕咕,鸡啼犬吠,湖色山光乃从容。

<span>薄暮来湖上,飘摇坐小船。

岸随千顷没,波涌一帆悬。

望远低晴嶂,光寒例碧天。

扣船歌未稳,四顾已茫然。</span>

一群在芦苇丛中睡觉的野鸭被惊醒,芦草颤动,浪起水溅,惊醒湖边无数水鸟,它们莫名其妙地振翅拍水,惊叫,向着远山飞去。然而,最后飞走的才是野鸭,激剧扇动的翅膀呼呼拍击着潮湿而柔凉的空气,它们擦着水面飞到雨湖的对岸。用渔火照着野鸭栖落的地方,那就是迎山了,迎山上有银山煤矿,矿体通到江和湖底。一会儿,老龙潭到了。老龙潭在雨湖南部水底,骤然有浸凉之气从水底袭来,如秋之清爽,它好像明朝时的凉风,那月居然是宋朝的月亮,它们相伴雨湖很久了。我想这时候,突然从老龙潭的水下跃起一条老龙,我也不会惊奇,在地质时代中遗存的诸多谜一般的生物,难道不可以蛰伏于老龙潭?明月当头照,芦风送爽,木鱼声声,草虫弹唱,浅凉又深邃的岁月,何不惊涛骇浪,山呼湖啸一番?给尔轻舟小漾的心情以剧烈的摇滚与拍击!

天下之湖皆雨湖,无雨何湖?然独蕲州以雨湖冠之。蕲州雨湖蓄雨城东南,阔水纤堤,曲折回环,方圆十公里清波含烟,汇迎山、凤凰山、十八盘山之雨于一湖。又接长江,江湖之间山群起伏,林木葱郁,水碧山青。有名曰狗头山、虎头山、大泉山、迎山、莲蓬嘴者,隔江山群黄颡口极易误视雨湖之岸,步长堤眺望:山重重,水涟涟,斜风细柳栖白鹭,一湖微澜锁入烟雾间。

<span>青山抹额万山同,细雨浅花润物丰。

潮涨半篙春水绿,波浮一叶夕阳红。

湖心网集歌偏乐,囊底鱼肥酒不空。

芦荡归来舟满系,推篷就卧月光中。

(《雨湖渔舫》——见张慧剑著《李时珍》)</span>

<span>几回烟波入画中,兼收凤月夜融融。

千株高柳围村绿,十里新蕖覆水中。

网罟晓天归绰集,菱蒲深处有歌通。

由来蓑笠相专业,沽酒烹鱼乐事同。</span>

李生盘,李时珍第六代孙,雍正五年(西元1727年)中举人,少时便在其祖父李树初的“芝鹿山房”攻读诗书,他与秦京、熊楚荆、张琦、郭从、黄载华、黄载峤共结诗社,命名为“吟湖诗社”,游湖吟诗,时称“雨湖七子”,后东山寺僧重珂加入,改称“雨湖八子”,各有诗集:秦京《愚圃诗钞》、熊荆楚《玉山诗稿》、张琦《另齐诗集》、郭从《苍屏诗文集》、黄载华《梧冈诗文集》、黄载峤《北游草》、重珂《茎草亭诗草释》和李生盘《楚江吟》、《两峰诗文集》12卷,另有《雨湖吟社》合集二卷。这般痴雨湖,吟雨湖,雨湖八子要与雨湖共生了。李生盘中举当年,与元妙观(玄妙观)丹久道人泛舟雨湖,写了一首题为《往返》的吟湖诗:

舟行得久,有细密的夜露纷洒,微凉似雨,经久弥漫,心便清新,俗念顿隐。舟如悬于月辉,水亦化为月辉,舟未行,是雨湖的彼岸在行,一个清凉的梦在行。有一盏渔火在远方,又一盏渔火在远方,那是巡湖的渔舟,雨湖养了青背鲫鱼,武昌鱼和白鲢,也养了湖蟹,湖蟹入梦了么?它是年年要到大海中去繁衍,有多少蟹可以走完万里征程?周而复始,一代又一代,海生湖长,完成生命的大循环?一只湖蟹思念大海,千万只湖蟹思念大海,海上有一个月亮,湖上有一个月亮,心中还有一个月亮。

李时珍乃蕲州东长街瓦硝坝人,14岁考中秀才,后三次乡试未第,遂从父亲李言闻学医。李言闻乃一代名医,博通经史,精医术,亦多著作,50岁时以贡生选作太医院吏目,父亲、名医,李时珍得到严格的医术教养。李时珍35岁始着手编写,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李时珍以一副“附子和气汤”治好了荆王府富顺王子的病,并且令富顺王一家父子和气,一方治二疾,医名大噪。44岁那年,他在雨湖北岸的红花园建居,红花园系广植石榴得名。新居取名为“过所馆”,引申于“考般在阿,硕人之过”,李时珍又取号“濒湖山人”,世称李濒湖,自此在雨湖之滨开始著述与研究。

竹林村,王宣村,钵莲庵的灯光被压在水的玻璃下,只有永远的月光从太空弥散经久的清辉。湖上的风儿细细密密地编织着永新的波澜,舟向北行,有荷香暗浮,群山依水而眠,新月在波澜里徘徊,荷间的蛙声渐渐稀落,长堤上的柳影被水揉搓捻得长长。在水一方,雨湖浸润的时间清凉,于清凉里觉醒,穿越生命的歌谣在水中潜流,莲花如灯,月辉里一盏水红。

遥想春天初识雨湖,遂拜读先辈们吟咏雨湖的诗章,雨湖的历史。雨湖,陪伴李时珍完成了药学巨著,雨湖,又令一代代文人痴迷于她,及至结茅于庐在雨湖著述,及至从雨湖之滨走出千百个教授博士,他们的足迹遍华夏,留五洲,亦心在雨湖。带着雨湖的想象,雨湖的灵感和雨湖的浪漫,饱蘸这一湖故乡水,好写鸿篇巨制。故我在舟上,体验到先辈在舟上。中国的月亮,是循环的月亮。月圆月缺,相见雨湖。

正文 林间小憩

水渠的水激起一束浪花,银白透亮,哗的一声响,我才发现渠中有水。水渠满满地流着水,水中的青草柔柔地招摇,表达流水的形状,爽爽的小风擦着水面飘浮,有蜘蛛般的水虱在透明的水上行走。我初始以为渠里没有水,是水去渠空的样子,原来是水清不见水。

沿着水渠向前移步,霞光从喜鹊岭上濡染开来,灰斑鸠在桐子树上咕咕咕地叫,老虎蜻蜓急剧颤动四翼,追逐从柳芽上逃逸的青青草蛉。青蛙,呱呱地叫着,或跳入渠边的水塘,在水上连连地跳,一直跳到浮水的荷叶上蹲起。向前,便有一片野李子林。童年,有几多的向往在这片林子呢?李子成熟了,有红的李子,青的李子,黄的李子,紫的李子,一树树的李子,悬系着初夏美丽的梦。

回故乡,就不自主地沿着少时的足迹寻觅。踏进李子林,阴凉中袭来一缕飘逸的酒香,低头一看,皆是树上的李子落地了,堆积到一起发酵,周边业已长出了一圈蘑菇。一只猓狸从灌木后面跳起来跃到一棵栗树上,它垂着长长的尾巴,回头看时,它的眼睛周边有一圈白。岁月流逝,景色依旧。我又往前走,我想找到以前林间小屋,青砖黑瓦,内面被枞树枝条燃火熏得黑黑,一只瓦罐吊在屋角,它是一个公共的煮具。

依稀记得林间小屋在一棵老皂角树的左边。果然,小屋长满青藤,瓦上也有丛丛的青草拂摇,不复有门,一窝斑鸠拍得空气“轰”的爆炸,尘土抖落,羽毛纷飞,斑鸠从小屋里飞出来,翅尖扑到我的脸上,另外有一条菜花蛇从屋角缓缓离去,通过阳光斑驳的青苔地钻进了竹林。惊奇的是,林间小屋居然很干净,有一些竹制家具,并且有一张面上刻了棋盘的小木桌。正思想着,身后就有一个声音,应声望去,一位白发白眉白须老叟,穿白衣白裤白鞋白袜,中等身材,气宇昂扬,其右手握一柄白纸折扇。

“但见云深处,有客万里来。”老叟的眸子若清泉映月,他呵呵一笑,脱口成诗。

“万里也知归,来去三十年。”我就也搜寻着脑子里的词库,想尽量对得工整些。

老叟一抖折扇,道:“对弈无相识,深浅棋子来。”

这是要让我下棋呢,有了好奇心,在白云山中,跟老叟对弈二三。道:“相见便相识,黑白两平安。”

就对弈。清风绿影,手起子落,数盘棋过去,老叟胜多,让我一二,推枰罢弈。老叟唤一童子,抛线皂角树边深潭,哗啦钓上一尾肥滚草鱼,约五斤重,顺手摘得茶菇若干,取了屋梁上挂着的熏笋,用泉水煮鱼,复搬出一坛纯谷酒,道:“此酒已埋50年矣!”

我大喜,所谓开怀畅饮莫过如此。饮罢,就居林间小屋,月上竹梢,一缕清风吹去我的清梦,我起身走出门外,月辉弥漫,萤火点点,蛙鸣呱呱,风拂竹叶——竹叶沙沙,有若阵阵夏雨,抬头仰望,但见明月当头照。今夕何夕?我只想在此长久居住,饮酒对弈,或者林间漫步。

正文 金猴岭、螺圈套与金丝猴岭的经济圈

神农架金丝猴在金猴岭的主要活动区域,南抵九壶坪,东达小神农架,西连板仓,北邻房县,总面积达150平方公里。在此波谲云诡,雄奇险峻的原始森林中,金丝猴和其他野生动物演绎着它们无穷无尽的故事。

第一次登临金猴岭,便遇滂沱大雨。夏天的午后,但见大龙潭方向的天空一块云朵从绵延的远山扯出,忽然翻卷如海洋巨浪,浩浩荡荡,波涛万顷,尔后风平浪静,云絮悄悄地铺展,终将全部的天空覆盖。然后,一阵风起,大雨自天而降,击打得巴山冷杉羽状长叶抖颤飘摇。金猴岭溪边的山荷叶上嗒嗒的雨声与森林中沙沙的雨声交汇融合,天色暗转,乳色的雨雾从植被上漫起来,它掩住宇宙的喧嚣与寂寥,急切的雨声遂奏成了一部森林交响曲,湿漉漉的风拂过水光闪亮的叶面……忽的一记闪电,电弧光切割巨厚的云层,炸雷声低沉而持久,山崩地裂般滚过森林。

我站在金猴岭上,雷声过去,森林的雨声无边无际,四野弥漫;山荷叶的黄花笼在雨雾中,融为一团柠檬色泽;绿的植被,融化在雨雾中,雾中的一团绿,仿佛被隔在雨线的栏栅外。雨所到之处,雾涨潮,雾的潮完全淹没森林,只有树隙间的天空,浅灰色的亮度给雨中森林以照耀。瞬间,我孤独极了,却又生起些许莫名的兴奋。我在雨中往森林走去,隐约可见森林中藤葛纠缠,朽木横陈,荆棘杂生。大雨掐断了我想看到金丝猴的念头。其实,我当时十分怀疑金丝猴是否会光临金猴岭,就像有地名为卧龙岗,那不过是一个地名,果然有龙么?金猴岭,便是有金丝猴?

后来,我去了大踪峡。不过,我在那里看到了猕猴。还在大踪峡口看到一方人面绝壁,一方巨大的灰白相交的石壁山崖,乍一看花里胡哨,细看那是一张人的面孔,神奇极了。

金猴岭的确是金丝猴的活动中心。此次进入神农架金丝猴大龙潭基地,我跟科考队员和金丝猴住在一起,每天跟他们与金丝猴交往,或拉着大老杨、小老杨和杨敬元讲金丝猴及原始森林中的奇趣,或跟其他队员一道观察金丝猴。大龙潭科考站有20多年的历史了,三栋小平房住过许多金丝猴及野生动植物学者,大龙潭属金猴岭区域。在这个远离世界的寂静峡谷中停留的这段日子,是我生命里最充实的一段时间。

金猴岭区域的金丝猴群,它们循着既定的路线栖息与迁徙,从长岩屋出发,过姊妹峰、金猴岭、草坪湾、红岩洞、阴家湾、跳夹沟、万人躺、酒壶坪、红石沟……复又循环。它们与千家坪区域的金丝猴群一样,都有一条自己的循环路线,它们确定了自己的循环路线以后,各个金丝猴部落便沿着这条循环路线觅食、栖息和迁徙,它们就是这样一群森林漫步者,它们的家园便是这条路线中的森林,金丝猴科考人员亦握着这样一张路线图去跟踪金丝猴的脚步。

不过,金丝猴每次上路,循环圈似未变,然其小的路线却有更改,小小的更改,可能与上次的路线相距几座大山。基于食物的考虑,也为了安全。但是,即使森林中有一处食物最丰富,也最安全的地方,亦不能阻止金丝猴不停地迁徙,迁徙同时也意味着冒险。这就是金丝猴的理念,金丝猴不会将一片森林的树芽啃光,即便是味道最好,营养最丰富,适口性最佳的树芽,金丝猴也一样是漫不经心地边吃边走,甚至一个松果,它们也不会吃掉最后一粒松仁才扔掉。从经济学的角度考察,金丝猴的食物利用率很低。包括它们在秋季采食森林的其他果子,大都是吃一半扔一半。它们也不会将循环路线上的芽、叶和果实大部分吃光,它们情愿为此付出更多的行走,遭遇更多的风险。

显然,金丝猴的循环迁徙圈便是它们的生活圈,金猴岭区域金丝猴生活圈的海拔高度为1600米至3000米,这个高度冬寒然而夏凉。金丝猴为了保持种群生活的习性和尊严,在自己的时间和路线中,守候在神农架最后的高度。

从农耕时代至今,更新世以降的辽远岁月,为躲避人类及其他天敌猎捕,金丝猴的行踪隐秘,动作敏捷,猴群分工明确。一个社会化生存的金丝猴部落,它们需要时时刻刻防范天敌,需要在四季中保证足够的食物来源。因此,它们在漫长的时间里,设计出它们的生活圈和生活形态。这个生活圈除了食物丰富、行动安全,同时还有其他出口和通道,以防万一在一个区域发生意外险情,或森林遭灾,可有其他去往之处。或者,在大循环路线上修改新的循环路线。这种为种群生存而卓绝奋斗设计出来的生活圈,它的美妙性可以和人类的经济活动圈相比。比如长三角经济圈和珠三角经济圈的设计,就近似神农架金丝猴的千家坪生活圈和金猴岭生活圈的设计,这种默会性知识的积淀和运用,在灵长类的社会性动物中,只有人类可以和金丝猴相比。

当然,人类的经济活动也有不少坏例子。人类可以将一个区域的资源使用枯竭,竭泽而渔的例子在人类漫长的经济史中可不少见,而且这方面的错误总是一犯再犯。人类在经济上所犯的错误,与生物界经济效率方面可对应的,大约用蝗虫可以类比。蝗虫经济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蝗虫的最繁盛期,也是它们最悲壮的末日。在人类界定的蝗灾时期,蝗虫的种群发展到最高峰,所到之处,植被的芽、叶、枝、皮一律啃光,最后植被的主干纤维也一律吃掉。所以,它是一个坏例子。所有的人类值得检讨的经济坏例子,都可以拿蝗虫经济相比。生物界,另一个仅次于蝗虫经济的坏例子便是狼的经济学,狼作为凶残性中型食肉动物,它处在生态圈食物链的上游。孤狼的捕猎能力已属超强,但是狼往往为觅食结成团伙,所谓“组建团队,发挥团队精神”,所到之处,血腥弥漫,对弱小种群赶尽杀绝。狼的贪婪成性及其分利模式,纵然在实现经济效率方面可圈可点,但它的文明程度仅相当于人类的海盗社会,它是一个经济性的临时合作社,无利可图时各奔东西。狼的大规模集结的经济后果与蝗虫经济类似,它们不论在团队精神和个体意识方面与金丝猴社会相比,都是相差甚远。现代西方国家在20世纪已经十分警惕强势企业在产业链上的寡头垄断。寡头垄断以经济目的为唯一诉求,充满狼群作战的血腥气味,最终可能导致经济生态崩溃。金丝猴对生态环境采取的是均衡取之,重视长远,护林益木,共存共荣。

上面已经论及,金丝猴的循环路线即为它们的生活圈,在一个相对熟悉的生活圈生存,可以降低生活成本,减省对资源风险的评估与侦察以及安全风险的评估与侦察,这些工作由金丝猴的全雄单元承担。然而,迁徙是全部落的共同意志,老猴、幼猴、孕猴与壮年金丝猴一道整体行动,设计最佳生活圈尤为重要。因为有了相对固定的路线,在金丝猴的生活中遭遇强敌而导致部落群体溃散,落队者仍有机会归队,从而降低意外风险带给群体的严重减员。

掌握了金丝猴的循环路线,有利于金丝猴学者及其他野生动物专家对金丝猴进行跟踪研究,揭开神秘的金丝猴生活之谜,却不意味着立即可以跟踪上金丝猴群。它们的循环路线是非规则性的,季节变迁也会让金丝猴更改迁徙路线,比如冬季的光照,亦能让金丝猴修改迁徙路线。金丝猴对噪音尤其不能接受,山区修建公路或其他临时性噪音都会迫使金丝猴修改迁徙路线。在神农架金丝猴研究中心,金丝猴通大老杨号称3日之内可以觅到金丝猴踪迹并跟踪上金丝猴群,那是因为他与神农架金丝猴各部落群体的十年和谐相处,金丝猴各部落成员已经认识他并视他为金丝猴的朋友,哨猴观察到他也不报警,因此能让他迅速接近金丝猴群。大老杨领着美国动物学家克瑞特先生到千家坪在30米的距离拍摄野生金丝猴,他个人接近野外金丝猴群可以缩近到3米。

然而,即便是大老杨在场,森林的不速之客仍能令金丝猴惊恐逃遁。2005年8月,大老杨与武汉大学胡教授及20多名学生一道观察金丝猴,由于学生们穿着花哨,色彩鲜艳,哨猴三声警报,突然间整个部落的金丝猴齐刷刷全部下树,在地上长奔十数公里方才上树。金丝猴瞬间从视线中消失,他们不能置信,仍用望远镜搜寻,结果无功而返。神奇的是,金丝猴会选择地面逃遁来摆脱人类对它们的观察与跟踪,作为树栖动物的金丝猴,是如何判断下树逃遁才是摆脱人类跟踪的最佳途径呢?人类是地面行走者,从树上逃遁不是更有益的么?

地上逃遁确实是聪明的选择,瞬间就消失在人类视野之外。这次逃遁则证明了金丝猴循环圈的益处,由于对循环圈的地形与路线的熟悉,它们可以从地面迅速逃遁,直至回到树上,仍在循环圈的路线,因此驾轻就熟。在陌域行动就不大可能有如此方便,需要边探路边跑。同时,从地面逃遁必须考虑可能遭遇大型猛兽的风险,这个风险对于金丝猴来说,的确太大,仅凭哨猴报警,全雄单元立即就作出地面逃遁的决定,显然需要有对路线和路况的熟悉作基础。便是说,它们对此地已经了如指掌,地面行走相当安全,否则是逃离人类,又遇虎豹。

后来,因为已经熟悉了金丝猴的循环圈,大老杨在十数公里之外的森林找到了金丝猴。但是,大老杨领教了金丝猴下地潜逃的厉害。通常这种极端的逃遁方式很难让人发现,它应该是用来对付金雕等大型猛禽的。

普通旅者在金猴岭难觅金丝猴踪影,容易作出简单误判。金猴岭是金丝猴的重要活动区域,科考人员在神农顶脚下多次观察到它们在红花营的森林中活动,它们还下到雪地上行走,包括小猴子在雪地上行走。不过,金猴岭是一个大区域,将它认同为一个景点倒是一个误判,金猴岭的主峰是姊妹峰,这座山峰因其险峻很少人能够攀登。

姊妹峰是神农架六座主峰之一,喀斯特地貌。此山石峰林立,崖壁峻峭雄险,错落参差的石峰顶都是风化岩,上面生长着珍稀的小丛红景天,它具极高的观赏价值,也是名贵药材。此外,山崖的巨岩与岩隙间,生长着数米直径的铺地柏,它的学名为香柏,伏地而生,高仅半米,在光秃秃的山崖上,枝叶依岩伸展,构成喀斯特地貌的奇异景观。需要说明的是,珍贵的小丛红景天惨遭人类的“蝗虫经济”已近绝迹,铺地柏则从“蝗虫经济”中劫难逃生,今天仍将那一抹绿意悬挂在雄险的绝壁之上。

姊妹峰北抵神农顶,南接千家坪,中间有小神农架、响水河、石板沟等。姊妹峰与千家坪之间,有着无以数计的大小无名山峰和山谷,由这些山峰和山谷构成的原始森林和次森林带,宽约10公里,长达20公里,森林植被茂密,覆盖着山杨、红桦、巴山冷杉以及栎类、花楸等高海拔植被。这个区位是千家坪金丝猴群落和金猴岭金丝猴群落都能抵达的地方,也是它们可能交流的森林通道。或者说,神农架两大金丝猴群体的交流,便要借助这条绿色长廊。

在金猴岭区域活动的金丝猴有5个群体,最大的1个群体有340只,中等的群体1个160只,1个230只,一个72只,1个最小的群体只有49只金丝猴。现在相对固定在循环圈大龙潭活动的金丝猴是72只这个群体。金猴岭的金丝猴沿着大龙潭、观音洞、螺圈套、阴坡线、天池垭、庙坪、九里十三湾、朱家湾、白杉园、背架子沟、将军寨、大草坪、火石沟再回到天池垭、鱼儿沟、扇子坝、矮山池过红石沟,最后回到金猴岭。

回来的终点,也是出发的始点。金丝猴一旦确定了它们的生活圈,它们就沿着既定的路线迁徙、栖息,在路上的金丝猴,悲欢与离合,新生和死亡,莫不与森林结为一体。以金猴岭为活动中心的金丝猴群体,它们实际上有一个世人尚不知晓的重要活动区域,这个区域深藏着地球深部的秘密,它是天堂,也是地狱!

螺圈套,一个隐藏于神农架亿万年来未曾有人穿越的神秘森林大峡谷。我就住在螺圈套边缘的大龙潭金丝猴科考基地,看那边飘过来的云朵,听那边传过来的兽叫。离它约一小时的山道,翻越大龙潭的北坡,登峰远眺,即可见螺圈套上空云烟氤氲。

我知道,那是我生命永不可抵达之境。假使时光倒流20年,我可能生发穿越螺圈套的念头,但是我心里清楚,那是一个永不可实现之梦。以至我怀疑,今天生活在地球上的人,有没有一个人能够穿越螺圈套。从人的体能和精神意志考察,可以肯定没有这样的人,它将是地球最后的没有人迹抵达的大峡谷!螺圈套大峡谷,一个锅形的大峡谷,它的长宽大约在14公里乘15公里,它的最高处的边缘在海拔2890米,它的底部到底有多深,却是万古之谜,无人知晓。

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当百慕大三角不再神秘,当塔克拉玛干和罗布泊均被现代人穿越,当珠穆朗玛峰也被人登临,然而螺圈套不会有征服者光临,因为进入螺圈套,即意味着死亡!

螺圈套是地球上唯一保持着史前生态的原始森林,它至今没有被人类触碰,也就是说,只有螺圈套保持了真正的地球原始森林的样本,而且至今没有揭秘,一代代的植物学家、动物学家、昆虫学家和地质学家都对它望洋兴叹。人类至今也不完全清楚螺圈套中的植物种群和动物种群,投入最大、装备最精良的中美联合科考队也没能穿越螺圈套。

我与神农架最优秀的金丝猴考察者大老杨和小老杨朝夕相处,他们跟踪金丝猴的历史都有10年以上,他们给诸多著名的金丝猴学者做过向导和助理。他们对神农架的森林、山冈与河流了如指掌,没有山崖在他们面前不能逾越,他们攀崖如猿,他们敢只身在原始森林过夜,遭遇过虎、熊、豹、豺狼和毒蛇。然而,他们也只是进到螺圈套的边缘,从螺圈套的边缘下到螺圈套内一二公里左右的崖坡上,即从原路返回。

螺圈套一直是神农架最优秀的猎人和采药人葬身的地方,那是他们灵魂的归宿。设若没有葬身螺圈套,只能证明他们不是很优秀,因为他们不敢进入螺圈套。敢进螺圈套的猎人和采药人,必然无回。神农架至今只有一些在螺圈套边缘游走和眺望过螺圈套的人,他们或者下到螺圈套悬崖峭壁的某一处即受阻于绝境。

关于螺圈套的神秘与险峭,金丝猴科考队员每人都谈出他们在那里的惊险和奇遇。这个冬天的夜晚,我们在大龙潭科考基地围炉而坐,炉子是用油桶改制的,炉腔一半在地下,上面扣半截油桶,前面开有圆形炉门,后面连接烟囱,上部开的圆形炉口,燃料是从森林中伐来的自然死木。炉口上,搁着一只铁锅,炖着从山下搬来的排骨、土豆、藕、白菜、腊肉和鱼等。我们有一位专职厨师王俊,她在锅里烧热油,先炸花椒、辣椒、蒜蓉和豆瓣酱,然后放水,将肉类和菜都搁进锅里煮沸。排骨则事先炖好,装在一个砂锅里面,砂锅贴在炉子边上,近似一种烘炖,这样一天的时间炖下来,味道极佳。吃着喝着,每个人谈起下螺圈套的奇遇。大老杨迷路5小时,小老杨遭遇菜花烙铁头,它是神农架最毒的毒蛇之一;杨敬元在螺圈套悬崖峭壁上遇到狗熊,姚辉看到绝壁上金丝猴的惊险之跳……

从鱼儿沟的矮山池山脊向螺圈套对面眺望,螺圈套彼岸雄险而巨大的灰岩石峭壁上,天然镶嵌一个高300多米,宽300多米的白岩十字架。十字架浮现在巨大的峭壁中央,周边林木葱郁,山势险峻,在神农架晴朗的天空下,蔚为壮观。它仿若一个暗示,当神农架不朽的阳光静静地照耀在螺圈套的时候,螺圈套弥漫着光怪诡谲的神秘气氛。只有金雕展翅在森林的上空,它傲然地雄视螺圈套大峡谷,然而即使金雕也不能无视森林中生态链的机关陷阱,暗算重重,比如无处不在的毒蛇就会将它的身段伪装成可供栖息的树枝。

螺圈套是一个螺旋式沉降的锅形大峡谷,峡谷中又有山体绵延,异峰突起,万千沟壑密布,沟沟相接,沟以螺旋式下旋,深不可测。底部气氛阴森恐怖,无边无际。所谓的螺圈套,便是那沟壑呈罗圈状下降伸延。在螺圈套周边,任何地方往下看,都是深不可及,山体直线下切,杂树丛生,乱石交叠,螺圈套下又有山峰绵延,绝壁断峰。只是从各个方位看下去,皆有奇异景色。从大龙潭观音洞看下去,山体一阶阶连接下去,每一阶都有森林,形成阶梯形山体和森林。在晴朗的日子,透过神农架纯净的空气,站在观音洞崖上可以看到螺圈套对面山壁,悬崖峻峭,在峭壁中,一级级高低不等的平台,平台上是一片森林,上或又有一个平台,平台上仍有一片森林。在百米的悬崖峭壁中,或有七八级等平台,森林在平台上呈片段性。

从板仓梅家方的豹子洞往下看,螺圈套深不可测,山体为石灰岩,呈片状,一片一片地向下延伸,直到尽头。这些板壁岩有的高达数百米,有的高达数十米,宽度也有数十米和数百米的。岩上,也有碎片式的森林。石壁岩间有槽沟,进入狭窄的槽沟,向上看只有一线天。所有观者,莫不头脑晕眩。它就在神农架的板壁岩风景区的背后,被阴浴河阻断。

从鱼儿沟的山脊矮山池往下看螺圈套,山体为一节节的岩壁板壁,呈五指展开状向下延伸,山体为岩石结构。山上有树,冷杉、华山松,还生长着约有直径一二米的油松,树冠巨大,高达30余米。一些枯死的高三四十米的华山松、冷杉,孤零零地立在山崖上。

远望它的对面的山壁,灰色的岩石峭壁上,便是那个由变质白岩构成的十字,这个十字浮现在巨大的山壁中央,周边树木葱郁,山势雄险。

站在扇子坝上看下去,套中一座座山体螺旋形排列耸立,山上森林茂密,冷杉、槭树、红桦、杜鹃、黄杨等,一派青葱景色。然而,青葱的树林间,又笔直立着枯死的巴山冷杉和华山松。

一个金丝猴群体进入螺圈套,正常情况是半个月转出来。科考队跟踪金丝猴到螺圈套,只能下到螺圈套周边,或围着螺圈套转,凭金丝猴的声音跟踪。有时候,也能看到金丝猴在螺圈套边缘的绝壁上跳动,这种情况下,带小猴的雌猴最为艰难。但总体来说,金丝猴的路在树上,有森林,就有金丝猴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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