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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婚》


第一章

楔子

医院头等病房床前,站着年过半白,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一名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最后,是挺直腰杆、沈稳伫立床尾的年轻男子,只为了病床上那名昏迷了三天,甫清醒的女子。

不难想见,这三人必是她生命中最亲密、也最重要的三个人。

她看起来极年轻,约莫二十多岁,白皙肌肤原是水嫩无瑕,或许是因意外之故,略略失了血色,仍不减清丽姿容。

她无疑尽得上天偏宠,天生的美人胚子,尽管如今右手缠绷带、身上多处擦伤,依然透出天生矜雅的闺秀气质。

“爸……”女子开了口,声音极弱。

天生威严的性子,无法表现出太露骨的情绪,杜明渊只是轻抚了下她缠裹纱布的额头,流露一丝不可察的关爱。

女子目光往后移。“心心……你没去上课。”

少女红着眼眶瞪她。“你都发生车祸了,还管我上不上课这种小事,我快担心死了!”

女子扯了扯唇角,以淡淡的笑容安抚亲人。

“还好吗?要不要再让医生打一剂止痛针?”心知她有外柔内刚的倔强性子,男子主动询问,以免她逞强。

她的目光,对上了他。

困惑,浮上眼眸。

男子一瞬也不瞬地望祝糊,她亦不闪不避。

一室静默。

终于,她开口了——

“请问,您哪位?”

第一章

结婚三年的夫妻应该要是怎样?

傅克韫不晓得,也没研究过,不过他想——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

盯着递来的枕头,他仅是一挑眉,双手环胸俯视着她。

“我想……家里应该还有不少空房。”被那双凌厉的目光一瞪,杜宛仪竟没来由地一阵气虚,弱了嗓音。

“我拒绝。”薄唇吐出声音,毫不思考,简明利落。

“傅先生……”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解释一下,舔了舔唇,试图开口。

傅先生?

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言论,微扬的眉宇挑得更高,唇角微微勾起。“请说,傅太太。”

极明显的,那个称呼令她倍感不自在。“你——别这样叫我。”

“怎样叫?傅太太?”他有趣地回道。“我想我没有入赘。”

他顿了顿,有模有样地思索,再次确认记忆库没有这笔纪录,点头强调:“嗯,应该没有。”

也就是说,喊她傅太太是合情合理又合法。

杜宛仪气闷。“问题是我不记得了!”

是的,很老梗的剧情,连续剧演过八百遍,校旱写过九百遍,但它就是血淋淋地发生在她身上了!

一场意外车祸,夺去她部分的记忆,她认得出父亲、认得出妹妹、认得出家中每一个佣人、甚至记得成长过程的每一件事,独独——不记得他。

这就是问题所在。

她的记忆库里没有他,不记得自己与他如何相识、如何相恋、如何结婚,与他相关的一切她全无印象,对她而言,他完完全全是一个陌生人。

“我明白。”他点头。

没错,就是这样,非常容易理解。

杜宛仪看着他转身离开,安下心来。相信他已经充分了解她的意思,并且接受目前的特殊状况。

但,很明显她放心得太早了。

就在她悠闲地看完一本杂志,调暗床头灯,预备躺下来睡个舒舒服服的好觉时,房门再度被推开,去而复返的男人占据了右侧的空床位。

“你、你、你——不是去睡客房?”

“我从没说过要睡客房。”他一脸奇怪地看她,不明白这结论从何而来。他不过是去书房把未完的公事处理好罢了。

“可是我以为,你已经明白——”

“所以我让妳睡了我的枕头和左边床位,基本上躺右边我睡眠质量会比较差,不过妳失去过去的记忆,忘记我们的相处习惯,我不会跟妳计较的,乖。”瞧,他多好商量,不是吗?

“……”这根本不是睡左边睡右边的问题好吗?

她开始觉得,这个男人好难沟通!

“重点是,你对我来说只是陌生人!”她没有办法与一名陌生人同床共枕呀!

“我们结婚三年了,不是陌生人。”他记得他告诉过她了。

为什么她会觉得,他们一直在鬼打墙?

“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我、的、老、婆。而我,拒绝被踢下床。”某些字眼,他说得特别缓慢,加重语气,并且一如预期接收到她理亏的心虚感。

“没意见?很好。”结案。

拉开被子,躺上右侧床位。“晚安,祝妳有个好梦。”

杜宛仪瞪着径自安睡的男人,简直无法置信。

他是谈判高手,擅于利用自身的优势以及对方的弱点,并且,不轻易妥协。

出院后第一回交手,杜宛仪败下阵来。

如果说她不够了解傅克韫,严重错估他刚强的意志及执行力,那么首度交手会败下阵来,一点也不意外。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贴心温柔的好男人,妄想他会温柔又体谅地放弃行使丈夫权,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他强势而沈定,无时无刻都清楚自己做什么、要什么,决定的事情从不为谁改变,更不容他人左右,一旦下定决心,便不容规划落空。

所以,他说要娶她,就真的在她大学毕业那年将她娶到手了。

所以,他入主杜氏企业,两年之内打入高层决策核心,既有职衔,更掌实权,父亲对他极为信任。

或许,便是这样的强势与魄力,这几年里,杜氏企业盈余大幅成长,原本对他极尽刁难的股东们,也在年终股利分红时眉开眼笑,态度逆转。

外界对他评价两极,有人欣赏他的实力,也有人说他靠裙带关系,他从不为所动。

他付出了多少,便势必会索回同等报酬,绝不亏待自己。

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她怎么会以为,他会为了她,放弃应享的婚姻权利?即使——是一名失忆的妻子。

她错了,错得好离谱。杜宛仪泄气地将脸埋进膝上,突然觉得自己愚蠢至极。

“在想什么?”下了班的傅克韫寻至花房,见她蜷坐在大波斯菊花圃旁,一脸沮丧。

“听吴嫂说,妳在这里坐一下午了,有启发出什么突破性的人生智慧吗?”

半带笑弄的口吻,被她恼怒地回瞪一眼作为回报。“你走开,我不认识你!”

真不可思议,优雅高贵的杜家大小姐、天生的名门闺秀,无时无刻保持好教养,居然会有如此赌气任性又幼稚的行止,好了不起,愈活愈回去了。

傅克韫心知肚明,有人恼羞成怒了。

前一晚口口声声拒绝同房的人,今日清晨醒来,发现自己整个人自动自发缩到他怀里,蜷睡得安安稳稳,只差没打呼流口水,醒来那当下的羞愧感可想而知。

她怕冷,而他又会习惯性抢被子,于是久而久之,她在睡梦中会径自寻找温暖来源,这已经是他们夫妻间自然形成的默契,棉被归他,他的怀抱归她。

傅克韫不以为意,坐到她身旁。“这让妳很困扰吗?”

杜宛仪回瞪他。“我说是,你就会让步吗?”

他扬唇,答得干脆。“不会。”

那不就是了!问得真虚伪。

“我们夫妻感情一定很差!”她几近恼怒地说:“不然就是被逼着嫁给你,我一点都不爱你。”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说他们夫妻有多恩爱?她根本就是抵死不认到底了,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多余。

论家世,他孑然一身,有什么条件与能耐逼迫杜家长千金嫁给他?她若不点头,谁都拿她没办法。

她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那至少、至少……你应该不爱我!”

他挑眉。

杜宛仪发现,这似乎是他的惯性表情,藉由扬眉的动作,掩饰底下真正的情绪,对不想回答的问题避重就轻。

“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你对我有感情,你真的有吗?就算是一点点?你喜欢我哪里?喜欢到大学一毕业就迫不及待娶我?我甚至还不懂得该怎么做一名好妻子,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一个,无法称职扮演好贤妻的角色……或许,或许你会娶我,只是因为、因为我是杜家的……”

他没有阻止她,相当称职地扮演他的好听众角色,还适时点头“嗯”个一声给予回应,配合度有够高,反倒是她自己及时打住,一副懊悔得想咬掉自己舌头的愧疚模样。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她立即道歉。

傅克韫不语,伸手摸了摸她的发。若她曾认真观察,会发现向来喜怒不形于外的男人,此刻唇角正扬起一抹几不可察的浅浅微笑。

全世界都可能如此批判他、质疑他,唯独她,永远讲不出口,永远做不到以此羞辱他——无论在任何情况下。

“这就是妳的困扰吗?觉得我不爱妳?”

她微愕,仰起头。

言下之意……是间接向她澄清,他是爱她的吗?

“是吗?宛仪。”

傅克韫从来就不是走温柔多情路线的那种男人,他实事求是,会主动探问,并且接连问了两次,是不是表示他很重视这件事?

“我、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很茫然。”

傅克韫伸臂将她抱来,安置在大腿上,轻柔环抱。“宛仪,我要妳记住,娶妳那一天,我对自己承诺过,这辈子都会保护妳,尽其所能给予妳,妳想要的幸福,无论如何,永远不要忘记我今天的话。”

即使……不爱她,是吗?

她听出言下之意。

尽其所能保护她。

成全她要的幸福,而不是“他们”的幸福。

杜宛仪敛眉,覆去其间那抹淡淡的落寞。

第二章

晚上十点。

傅克韫回到房里,妻子坐在梳妆台前,盯着第二格抽屉发呆,连他进来好一会儿都没察觉。

“那是日记本,妳每天都有写日记的习惯。”约莫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然后十一点他进到房里来,她就会收起日记。

“啊!”他突然出声,吓了她一大跳,急急忙忙关上抽屉。

“不得记密码?试试1109。”他完全没把她多余的遮掩行为看在眼里,还好心提供她日记的密码。没办法,老婆现在是失忆的人嘛。

“你、你——”她指着他结巴。

“何必反应那么大?”傅克韫一副她大惊小怪的表情。

“你怎么会知道?!”难不成——她震惊地瞪大眼,不知是气还是窘,脸色胀红一片。

“还真让我料中了?”1109,他的生日。

这名女子的心思啊,他从来就不难揣度。

“你怎么可以偷看!”太过分了!居然侵犯她的隐私权!

“傅太太,妳未免太看得起我了。”他淡嘲,如此了不起的宵小行径他傅某人还办不到。

所、所以……没有吗?她松了口气。

“傅太太,妳考不考虑去报名演员训练班?”

窥探她的心事,何需多此一举去翻日记?她脸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了,演技差得连当丈夫的都替她羞耻。

“什么意思?”没头没脑插来一句话,让她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没什么意思。”他径自转身走开。

从浴室冲完澡出来,她已先行就寝,留了左方的床位。

唇角微微一扬,他掀被上床,由身后悄然环抱祝糊,浅浅啄吻娇妻颈肤,求欢意图极其明显。

他知道她还没睡,他没上床以前,她从来不会径自入眠。

“你、你……”她惊吓得结巴,全身僵硬。

他扳过侧睡的身躯,迎面细吻美丽脸容。

她是无庸置疑的美人胚子,家世、外貌,该有的样样不缺,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女,娶了她,他心里明白妒羡他的男人多到难以计数。

挲抚的指掌移至纤细腰身,她瞪大眼。“等、等、等——一下。”

“你最近真容易受惊吓。”动不动就花容失色。

“废、废话!你——”

“嗯?”他有没有听错?他的大小姐讲粗话。

“你——有点太超过了……”

和自己的老婆亲热,哪里超过?

“你不会以为,我们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吧?”

“当然不是,可是我现在……你知道的,我对你还很陌生……你有急到我才出院第二天就、就……”精虫冲脑吗?

她还是高估他了吗?就算从不走体贴好丈夫路线,这样也太过分了!

“正确来说,是一个月零三天。”以身心正常又不打野食的男人而言,他算够容忍了。

居然还有脸一副好委屈的样子!

“你就再多忍耐一下会死吗?”她完全被气到。

啧!这是他的大小姐吗?生气时说话音量也不会扬高一度,这种失态吼叫的言行,居然可以出现在她身上,他算是开了眼界。

她最近情绪真丰富。

“嗯——”他了解地沉吟了下。“所以你的意思是,妳记忆十年八年不恢复,我就活该要吃斋念佛,不近女色?”

“才不会!”

“我这是合理假设,妳无法否认是有这个可能,不是吗?”顿了顿。“难道你能控制记忆恢复的时间?那么敢问傅太太,我什么时候能碰我老婆?”

“……”

“还是妳觉得我应该去找别人比较好?你希望这样?”

杜宛仪瞪他。“你敢!”

嗯哼。“所以傅太太,妳手可以放开了吗?”

死抓住衣襟是在演哪一出?恶霸强行凌辱黄花闺女?

“……”分明净往她死穴踩。她恨恨地瞪他,不情愿地松了手。

“感谢妳从容赴义的美好表情。”真共襄盛举啊,他淡嘲。

“你到底想怎——”话未说完,他一记猛烈的吻堵去余音。

“唔、呃……”还给她舌吻#蝴是有这么饥渴吗?饿他很久了是不是?

被他野蛮的吻弄疼了嫩唇,她抗议地咬他。

傅克韫不以为意,低低地笑出声来。

和平日与那些商场老狐狸虚应周旋的笑容不同,那是不含城府心计的笑,显然她不成熟的报复行径带给他不少乐趣。

“你觉得很可笑是吧,反正——”她就是斗不过他。

“哪里。很高兴爱妻的热情回应。”

爱妻?某个敏感字眼,令她一怔。

持续撩拨的唇与手,不间断在她身上点火,明明努力想撑住无动于衷,仍是在他的吻抚下娇喘、迷乱得难以自已。

夫妻三年,她的敏感处、怎么做能使她快乐、挑起她的需求,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掌下挑抚的半裸娇躯,在战栗中首度得到难以掩饰的强烈欢快。

他挑眉。“这么快?我都还没进去。”

“闭嘴!”简直羞愧得想死。

看来饿很久的不只他。

褪去剩余的衣物,阳刚体魄迭上柔躯,只是熨贴着,她的热情已几乎湿润了他,他却只是厮磨着,不躁进,一下又一下吻囓细嫩颈肤,存心撩拨她更深一层的欲求。

“傅、克、韫——”她咬牙。“要就快一点,不然就滚开,让我睡觉!”

看来他是惹恼娇妻了。

他低低地笑,吻去嗔恼,毫无预警地猛然入侵。

“啊!”她失声惊叫。

“小声点,老婆。小妹在隔壁房。”他是无所谓,就怕酥媚入骨的叫声小姑娘听了害羞,接着太座大人又要恼羞成怒。

他还敢讲!这到底是谁害的?

她倒吸了口气,这毫不体贴的男人完全不等她反应过来,便强势展开掠夺,热烈进击。

“等、等一下——”她几度吸不上气来。

“不。”拒绝得干脆。是她要他快点的,她没立场喊停。

她气得张口咬祝蝴肩膀,拒绝让丢脸死人的再度出口。

他不以为意,深沉地进占,霸道掠取柔软深处每一寸美好地带,那从来只有他、也只允许他独占的领域,不容她保留分毫。

激狂放肆的纵情旋律,激得她意识昏蒙,层层堆栈,深陷迷眩情潮中,水雾明眸凝定他。

“你……爱我吗?”

她终究,还是问了出口。

素手轻抚陷入的狂乱俊颜,他肌肤热度高温得吓人,她能感觉到,他在她体内的脉动、狂热。能够为一个女人如此燃烧,心跳失速,血液沸腾,应该是爱吧?

对吧?他爱的。

他动作一顿,拉下纤指,收紧臂弯牢牢环抱娇躯,更为密实地挺进深处,难以喘息的进占频率,让她无暇再思考其它。

“够、够了……”她断断续续喘息。

“不。”断然拒绝,依然故我。

他简直像疯了一样,狂野得难以招架,她逃、他步步进逼,分毫不肯放过她。

太过陌生的巨大欢愉,令她慌得害怕,如潮水般淹没口鼻,难以呼吸,她几乎无法承受。

“傅克韫!”她气得捶打他。“你这浑蛋……我说不要了……不要了……你听不懂吗?”

傅克韫不理会她的拳打脚踢,染了热度的眸子凝视她,笑吻她眼角涌出的湿泪。“你呀,孩子一样。”

快乐也哭、欲求不满也闹脾气,只有他,看得见大小姐任性的这一面。

深吻祝糊,牢牢将自己嵌入柔软身躯,与她同攀最后的极致。

第二回交手,杜宛仪再度惨败,任他予取予求,啃得干干净净,一根骨头也不剩。

第三章

丢脸、丢脸、超丢脸!

尤其隔日的餐桌上,从妹妹眼中接收到一丝暧昧笑意,在她耳边悄声说:“很恩爱齁!”

她怀疑这辈子都没办法抬头做人了,忍不住又将一腔怨气转嫁到罪魁祸首身上,暗瞪他一眼。

偏偏某人不痛不痒,完全当她在撒娇来处理,伸手揉揉她的发。“看我做什么?快吃,你有的是一辈子可以看。”

“拜托,你们连吃个早餐都要放闪光,眉来眼去是怎样!”张宛心忍不住。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夫妻感情好,不用这样含嗔带媚、频送秋波,也不顾虑现场还有未成年的。

“你们今天是不是约逛街?”傅克韫顺口一问。

“对呀!姊夫,你要查勤喔?放心啦,姊超爱你,没人拐得走你老婆。”

“小鬼,吃你的早餐!”他笑骂。“想去哪里,我到公司前可以顺道送你们过去。”

看完财经版,他折好报纸顺手放置一旁。“爸,早上十点开年度财务会报,还有度假村的案子,下午公开比案,您对这几家参与的厂商有什么其它的想法吗?”

杜明渊瞧了他一眼。“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是你负责经手,一切照程序来,只要你认为正确,我没有意见。”

如果傅克韫曾有一丝意外,也在瞬间掩去。“这样我明白了。”

爸很信任他,这杜宛仪是清楚的。

生了她这个女儿,父亲从小就将她捧在手里,宠着、护着,不舍得她受一丝委屈,完全有求必应。

她对商业没兴趣,偏爱人文艺术,爸也由着她,总说:“只要你快乐就好。”

嫁给傅克韫后,他一肩扛起杜家偌大基业,爸是爱屋及乌,毫不吝惜地厚待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杜氏未来的真正掌权者是谁,也难怪外界对他的负面评价以及这桩婚姻的联想,从来没断过。

“还有你,宛仪。你才刚出院,别逛太久,自己注意安全,早点回来。”交代完公事,改叮咛老婆。

既然知道我才刚出院,昨晚那个存心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禽兽究竟是谁?

杜宛仪有一丝迷惑。

为什么她会觉得,私底下处处挑惹她的男人,和眼前这个温声细语的体贴好丈夫,完全像是不同的两个人。

她甚至有种错觉,他似乎在生气,虽然表现得不明显。

生气?为什么?又气她哪一点?

“心心,照顾好我老婆,有什么闪失,唯你是问。”

“厚!姊夫,你还可以再更恶心一点!”没见过这么宠老婆的妻奴,替老婆的家族事业做牛做马,让她能够吃饱睡好当她的大小姐,这也就罢了,还体贴温柔、嘘寒问暖样样都来,他树立了这样的高标,她以后是要怎么找男朋友啦,气死人了!

说要逛街,其实杜家姊妹本身就不是以血拼败家为乐趣的人,逛了一下午,手中的提袋也没增加多少,倒是替傅克韫买衬衫、毛衣、领带夹还有钢笔,出身豪门的优点就在于,买东西可以不必留意标价。

其实他也不是真的缺这些,只是觉得质感好、适合他,一股冲动就买下来了,她的奢侈通常用在他身上居多。

“我觉得,一个人在自己心里的地位有多重,从逛街就可以看得出来。”

找了家咖啡厅坐下来歇脚,低头检视购买的物品,听小妹这么说,杜宛仪挑出其中一只提袋,笑笑地递去。“吃醋啊?喏,别说姊姊都不疼你,十七岁了,要开始学着打扮自己。”

张宛心接来,微讶。

这什么时候买的?她完全不记得她们有在化妆品专柜停留。

“谢谢姊。还有,这个麻烦你拿给爸爸。”

杜宛仪看了袋子里的物品一眼。“你为什么不自己拿给他?”

最近天气转冷,给爸准备的保暖衣料,她提袋里也有一件。

因为爸讨厌穿毛衣,里头的大衣,料子轻柔暖和,价位必然不低。

宛心从来不用家里一毛钱,宁可自己辛苦在外打工,买下它,已经是她能力的极限。

她这个妹妹,其实很有心啊……

后来,是傅克韫教了她一套说词:“杜家的二小姐,吃穿用度能太寒酸吗?你是存心要让外头的人觉得父亲、姊姊苛待你是吧?你自己无所谓,就连爸爸的颜面也无所谓就是了?”

虽然这样说很残忍,但是管用,至少妹妹不会再拒绝他们替她打点日常琐事。

张宛心垂眸。“别让他知道是我买的。”

“为什么?”

“我送的话,他不会收。”也许看都不看一眼便扔到角落,历年的父亲节礼物就是实例。

杜宛仪答不上话来。

这对父女的心结,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爸有爸的痛处,小妹也有小妹的心酸,她夹在中间,每次想做点什么都力不从心。

傅克韫看穿她的沮丧,只是劝她说:“这是他们之间的问题,你别枉作小人了。”

“什么话?他们一个是我的爸爸,一个是我妹妹耶!”怎么可能不管?

“所以母鸡不生蛋,你还能强迫牠去孵小鸡?你当自己是母鸡的妈妈?”

“……”暗喻她鸡婆过头就是了?

“爸不见得是不爱小妹,可是有些事情,我们局外人不懂,该做的你做了,他们谁也不肯往前走一步,你怎么推都没用。”

很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看出她真的很难过,他不晓得用了什么方法,说服宛心每个周末回杜家大宅,待个两天一夜,也因为这样,多少牵绊住宛心与家里的关系,不至于渐行渐远,终至陌路。

他总是有能耐,让身边每一个人都照着他的安排走。

现在想起来,傅克韫为她做的,其实并不少,他从不对她说太好听的情话,但总是依着她的心意去安排一切,就像他承诺过她的,竭荆葫能让她一辈子快乐。

“你呀……”杜宛仪叹息。“明明对你姊夫都能撒娇说笑,要是跟爸相处有对你姊夫的一半自在就好了。”

她也想啊!

小的时候,觉得爸爸像座山一样,好高、好有能耐,大家都尊敬他,无所不能,有他在就觉得好安心。可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仰着脸、带着纯真的笑容追着喊爸爸,过于淡漠的脸容,让她再也无法用热切的眼眸仰望。

姊夫不一样,他也甚少给她笑容,没有太多宠爱的举动,但是喊她小鬼的口气,真的让她感受到,她不是外人。

“姊,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好羡慕你。在爸眼中,你是杜家唯一的女儿,在姊夫心中,你被全心全意地爱着,女人最渴望的一切,你都有了。”

“爱?”连小妹也这么觉得?“外面的传言,你都没听说过吗?”

“听过啦,那又怎样?”传言走到哪里都有、每个人都会说,又有几句是真实?“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姊夫为你做的,不是外面的人三言两语就能抹煞。”

那如果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呢?

“心心,我问你,假如——我只是假设,那些传言是真的,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你是指,他婚前原本有交往中的女朋友,只是看中杜家的财富才娶你的那个传闻吗?”

“……嗯。”

张宛心偏头瞧她,没有立即回答。

太艰深了吗?

连她都迷惘失措,又怎么指望一个十七岁的小女生回答这个问题?

“算了,你不用——”

“我只是在想,就算是真的,他做的那些,足不足以交换他所得到的?”

杜宛仪愕然。

“不是这样吗?事实上,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只知道,你握在手中的,是许多女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即使有所谓的‘真相’,你也永远不会知道,这辈子你都会过得很幸福,就算是交换好了,他也没有对不起你。所以我觉得,你不用想太多,只要牢牢握紧你所拥有的就好了。”

十七岁小女生的思考角度,很单纯,也很实际,无巧不巧,竟与傅克韫不谋而合。

难道,只有她一个人在介怀,将自己困进死胡同里想不开吗?

那另一个女人呢?真可以抛诸脑后,不去想、不去看、甚至不必愧疚自己此刻拥有的幸福是由另一个女人手中夺占而来?

第四章

“姊,你在想什么?”感觉她问这个问题,并不单纯只是闲聊。

杜宛仪抬眸,正欲张口,目光不经意落在她身后,神情在瞬间僵凝。

“怎么了?”张宛心顺着她视线的落点往后看,不过就是一对刚走进来的男女,男的西装笔挺,女的自信优雅、标准的都巿ol,长得很美,但这也没什么啊,她怎么一副见鬼的样子?

“宛、宛心,我们走了,好不好?”杜宛仪抓祝糊的手,她察觉到那微凉的指尖,隐隐带着颤抖。

“好,你等一下,我先去结帐。”没见过姊姊如此失常的样子,唇色几乎是苍白的,她不敢轻忽。

“我去外面等你。”片刻都无法多待,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张宛心结完帐出来,站在外头的杜宛仪,正隔着透明玻璃窗,看向那名刚进去的女子。

那个女人——有什么问题吗?

她无声走近,递出匆忙中由纸袋掉落的钢笔。“姊,你东西掉了。送姊夫的,要收好。”

杜宛仪接来,默默握住。

宛心说,她的幸福就在掌心,只要牢牢握住就好。可是,她握得牢吗?她握得心安理得吗?

里头的女子似乎感受到异样的凝注目光,朝她望来,而后,眼中亦闪过一抹愕然。

她心脏一跳,那一瞬间,完全无法与之对视,狼狈地转身便逃——

“姊!”

所有状况几乎在同时发生,突然窜出转角的小货车迎面而来,她也煞不住步伐,刺耳的煞车声、妹妹的惊叫,交错在耳边,她脑中,仅余绝望的念头——

这一次,她或许逃不过了。

开会中紧急接到电话,傅克韫赶到医院时,妻子的伤口已经处理好,除了撞伤的额头外,其余皆是小擦伤,并无大碍。

“宛仪呢?”

“还在昏睡。”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小女生,又看着意外在眼前发生,张宛心至今仍惊魂未定。

傅克韫拍拍她的背安抚她。“没事了。”

“那个……是这位小姐帮我送姊姊来医院的。”几乎是第一时间,连想都没有就从咖啡厅奔来,伸出援手。

他目光移向一旁的女子。

“我和老板刚好在附近,目睹事故经过,就顺手帮忙了。肇事的货车司机已经逃逸,如果有需要的话,车牌号码我记住了。”

她很聪明,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好记忆,求学时的优异表现从来不逊于他。

他点头,温声说:“谢谢你。”

“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她想,他的妻子应该不乐意见到她。

“书郡!”他喊,声调是少见的柔软温暖。

她回眸,浅浅微笑,以只有他听得到的音量低声说:“她应该知道了些什么,看我的表情不太寻常,你自己想想该怎么处理。”

始终伴在她身侧的男子皱眉,粗声催促。“走了!话这么多。”

留意到男子的脸色不甚愉悦,傅克韫识相地没再耽搁他们宝贵的时间。

两人各自背身,往自己该走的方向前进。

人生早已不再同路,从数年前他做了抉择开始,就已背道而驰,从他转身的那一刻开始,就已无法回头。

“你对他还真是有情有义。”男人冷言酸她。

“大老板,你脾气还真是说来就来,胃又喊饿了是不是?火气这么大。”似乎习惯了他火爆的脾气,夏书郡完全从容应对。

“知道就好!我要吃饭。”

“你不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少吃一顿饭别那么计较。”

“哼,明明就是你的私心吧!”什么救人一命,讲那么好听。

“……”

傅克韫回到病房,张宛心原本放在姊姊身上的视线移向他。

“那个女人……姊夫认识?”

“嗯。公事上有往来,就是上次提到那个度假村的规划案,她是参与比案的建设公司之一,爸也知道。”所以才意外,岳父竟能信任地放权给他,不疑虑他私心作祟。

“只是这样吗?”她只是年轻,但是并不单蠢。

“为什么这么问?”

“今天——姊姊问了我一些奇怪的问题。你和姊姊怎么了吗?”

傅克韫拉好被子,留意到她握在手中的物品。

“那是要送给你的。”她补充说明。场面那么混乱,她整个人都慌了,没留意到姊姊竟一直将钢笔牢牢握在手中,没松开过。

她鼻头酸酸的。姊姊真的很爱姊夫。

他轻轻抽出掌心的钢笔。墨绿色的管状物落在掌心,沈甸甸的,静静散发深邃的沈敛光华。

重点不在钢笔的价值,而是,她始终不曾松开的掌心。

长指抚过妻子脸容,他没回头,轻声问了句:“小妹,你相信我吗?”

“相信。我一直都是相信姊夫的。”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他娶了姊姊就一定会尽全力善待,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那么你呢?宛仪,你相信我吗?”

本以为沈睡的人,缓缓地张开眼眸。

他神色未变,定定与她相视。

“你,后悔了吗?”

后悔与他相遇,交付她所能交付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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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阅’尽春色 ‘读’领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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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相识那一年,她十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芳华。

他是她的家教老师,每周两日的家教时间是他们唯一的交集,除了学业上的,他们甚少交谈其它话题。

那时,对她而言,这个叫傅克韫的家教老师是很无趣的,明明有一张好看的俊脸,却总是不苟言笑,不过大她两岁,却像四十岁老头一样少年老成,除了闷,她找不到更多形容词。

不过,单就一名家教老师而言,他绝对是优秀的,个性闷,不代表讲授内容也闷,事实上,他有本事让她对痛恨到死的数理产生一点小小的兴趣,就已经是了不起的能耐了。

一个是教养良好、拘谨守礼的大小姐,而他又不像一般人会主动找话题炒热气氛、讨她欢心,因此当了她一年的家教,两人一直没有太多的互动。如果不是那一天,或许他们就只会是单纯的家教与学生,短暂交会后各自发展人生,许多年之后,走在路上相遇了也不会记得对方。

因为那一天,他们不再只是家教与学生,因为那一天,未识情滋味的少女心,浅浅动了,因为那一天,造就了往后,深缠难解的缘分——

那一天,上完当日的家教课程,傅克韫明显察觉到她今天情绪特别低落,态度上仍与往常无异,依旧是有教养的文雅小闺秀,那应该是——一种感觉吧,明显低迷的情绪氛围,以及缺乏起伏的音调,与平常就是有一点点不一样。

不过既然她没表示什么,他也不会自揽麻烦去当张老师专线,他对十七岁少女的烦恼一点兴趣都没有。

上完课,她依旧有礼地道谢,送他到门口,微微躬身。“老师请慢走。”

如果那一天,他就这么走了,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不过,终究没有。

离开杜家大宅后的半小时,他等到公交车,上车前才发现皮夹遗落在杜家,于是折返杜宅,向门口的守卫说明原由后,穿过庭院,拾级而上。

以往推开门,客厅大灯必定是亮着的,此刻迎面而来的阒暗,令他不解。

管家呢?厨娘呢?他以为这个时候,应该是作息规律的大小姐的用餐时间。

客厅并非全然的暗沈,微弱的摇曳烛光带来些许光源,他望去,端坐在客厅中央的女孩,独自对着桌上的八吋小蛋糕,神情幽寂。

傅克韫胸口一紧。

那样的表情他太熟悉,熟悉到一瞬间,有呼吸困难的窒闷感。

“杜宛仪,十八岁生日快乐。”她轻轻地说,扬起笑,自己祝福自己,吹熄了蜡烛。

有一种声音,听起来觉得轻悄寂寥,此刻的她便是。

“原来今天是你生日。”来不及思考前,他已出声,开了大灯。

“啊,你怎么——”她愕然,望向门口去而复返的他。

“我回来找皮夹,应该是遗落在这里了。”

她点点头。“请稍等。”

她在方才待过的起居室里找到那只男用皮夹,下楼来递还他。

“既然都回来了,那……要不要吃块蛋糕再走?”她迟疑了下,终究还是问出口。

他不置可否地点头。

本以为属于她的十八岁生日蛋糕,她得自己一个人凄凉独享了,意外有人分享,她脸上多了点不明显的笑容。

“杜先生呢?”据他观察,杜明渊极为疼爱女儿,怎么会任她一个人孤单单地度过十八岁生日?看起来怪心酸的。

“他去香港出差,后天才回来。”原本答应了要陪她过生日,临时有状况,他也不能不去处理。

其实她也习惯了,理智上能够体谅,毕竟要撑起那么大的家业,肩上的担子并不轻,多少张嘴得靠着他吃饭,明白这一点,她已经注定无法当个任性赖着父亲撒娇的女儿。

可是感情上,总难免遗憾父亲错过了她那么多回的生日,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餐桌旁吃饭时,心里还是会觉得寂寞。

“吃过珍珠奶茶火锅吗?”他突然问。

“什么?”是说用珍珠奶茶当汤底去煮火锅吗?听起来好怪。

“你请我吃蛋糕,我请你吃晚餐。”礼尚往来。不过大小姐会不会觉得那种粗食入不了她的口,他就不晓得了。

“啊?”所以是……邀请的意思吗?

当她的家教一年以来,从没有课程以外的接触,难怪她会讶异得无法反应了。

“去不去?”问得干脆利落,没有第二句废话。她一摇头,他立刻就转身走人——

“好!”她飞快应允,反倒是他愣了下。原本都已经准备好听她得体大方的官方拒绝了,她是哪根筋不对?

是说——他也没多正常就是了。

天晓得他发什么神经,只是突然觉得,她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大厅,对着生日蛋糕要哭不哭的落寞表情,看起来可怜毙了,一时之间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原来他也有同情心。傅克韫讽刺地想。

他说的火锅店,就在他学校后面的巷子里,连招牌都没有,店门也不醒目,真的要熟门熟路的内行人才找得到。

这家店的menu上的名目都好怪,她连听都没听过,有些还怀疑应该是老板印上去耍人的,其实根本没有这样东西吧?

“啤酒锅是长怎样?”姜母鸭、烧酒鸡都吃过,但是加啤酒的汤头,味道究竟会是怎样?

“火锅样。”他没好气地回她。“你不准点。”

谁晓得她酒量如何,他不想伺候一个发酒疯的小醉鬼。

“喔。”她乖巧地应声,最后点了她一开始就很好奇、感觉上也颇适合女孩子的珍珠奶茶锅。

“为什么你不点一样的?”明明就是他推荐的,那应该是觉得好吃才是,可是他却在她面前吃她好奇得半死的啤酒锅。

“因为太娘。”男人吃什么珍珠奶茶锅!

“为什么它的珍珠都煮不烂?”快吃到底了,口感依然q劲十足,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自己去问老板。”这次他连头都懒得抬。

她难得胃口这么好,一问一答间,她竟把一整个小火锅都吃光了。

原来有人陪着用餐,不再只能与寂寞对话的感觉,这么好。

用完餐后,他们沿路散步消化,再不远处有夜巿,就顺道去走走。

“你怎么会知道这家店?”

“同学介绍的。你喜欢?”

“嗯,很好吃。”店里的价位算是很平价,但她觉得味道很好,物超所值。

傅克韫不能说不意外。吃惯美食珍馐的大小姐,居然说很喜欢?

他本以为,她就算好教养地不抱怨,至少也会小小皱个眉头什么的,他几乎是从开口邀约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可是她除了在看menu、左右两难地挣扎要选什么时小小皱过眉头外,从头到尾愉悦自在——就是问题多了点。

她其实不难相处,一个小小的珍珠奶茶锅就能讨好她,这让他不至于为自己今晚的举动感到太愚蠢。

“要不要吃豆浆豆花?”当作餐后点心。

她又睁大眼了。“你是说,不淋糖水、改加豆浆的豆花?”是她以为的那样吗?

“对。”

“豆花……是黄豆磨成的,对吗?”

“是。”

“豆浆……也是黄豆磨成的,是吧?”

“没错。”

“那……同样是黄豆做成的,何苦费心把它弄硬了,又拿软的水乳交融?”这样不会满嘴豆味,而且多此一举吗?

傅克韫大笑。

这种说法他倒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思考逻辑很有趣。

他挤进人群,很快地买了两杯豆浆豆花回来,一杯给她,一杯径自吃了起来,她还瞪着手上的塑料杯。

“我没听过有这种吃法。”本是同豆生,相煎何太急。

“你没听过的事还多着。”

她试着吃了一口——

“有满嘴豆味吗?”他问。

“没有。”而且豆花很q,也不会太甜腻,味道其实还不错。

他们后来在夜巿逛了一圈,她简直像刚放出笼子的鸟儿一样快乐,虽然矜持的个性不会像一般人有明显的情绪起伏,但轻快的步伐显示出她真实的情绪。

她什么都好奇,也什么都想尝试。

她甚至问他:“为什么那么好吃的东西要叫那么难听的名字?”

“是我命令它要叫棺材板的吗?”干么质问他。

一整晚下来,她问的问题他根本没有认真回答过,但这似乎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她连捞鱼都想玩玩看。

不过——可想而知,从没玩过的生手,纸网捞破了无数个,仍然捞不出名堂来,他实在看不下去,挽起袖子亲自下海。

“要哪只?”

“这个、这个——啊,游走了!”

笨蛋#蝴没好气地瞪她,技巧娴熟地将她指定那条蓝尾巴的孔雀鱼捞起。

“好厉害!你怎么办到的?”

废话,他可是混夜巿长大的,只差没有夜巿小霸王的封号而已。

更晚的时候,他送她回杜宅,她掌心谨慎捧着透明塑料袋,里头装着在夜巿捞到的五条小鱼,真诚地向他道谢。

“今天——很谢谢你,让我度过愉快的十八岁生日。”她很久没有那么快乐了。

“不客气。”他摆摆手,转身走人。

“这么晚了还有公交车吗?我叫司机——”

“不用,你快进去。”

“那……周末见。”她挥手道别,直到目送他的背影走远,才慢吞吞地回到那栋宽敞、却过于寂静的屋子里。

事实上,他们并没有等到周末,便有了下一次的碰面。

那一天下午上完课,肚子有点小饿,傅克韫临时兴起,到校门口附近去买个点心充饥,行经巷口,听见细微的争执声,一瞬间的好奇,促使他脚步转移方向,往巷子里走去。

“请让开!我说我不要!”

远远就觉得声音颇耳熟,果然真的是她——杜宛仪,他的家教学生。

即使是此刻,被三名不良少年挡住去路,她脸上依然是那副凛然镇静的闺秀风范,没有失声尖叫,更没有哭哭啼啼。

少年不容她拒绝,开始动手动脚。

无论胆子多大,终究也只是十八岁的小女生,她眼中流露出一丝慌乱。

嘶——

或许是蓄意、也或许是要伸手拉她,总之失了力道的揪扯,撕裂她校服的领口,雪白的颈肤、锁骨暴露在空气中。

“你太过分了!”她扬臂抵抗,对方似乎觉得她的反应挺有趣,乐此不疲地逗弄她。

“你手最好伸出去摸摸看!”傅克韫冷冷的警告声传来。“我也很好奇,你们可以死得多难看!”

少年愣了愣,回头瞧他。

“老师!”杜宛仪急喊,眼神求助意味分明。

傅克韫将她拉来,另一只仍抓在纤臂上的指掌,他毫不犹豫地使劲一扳,将它扯离,对响起的痛号声充耳不闻。

“她要是少根寒毛,信不信她老子有办法告得你们一辈子都没办法在台湾立足?”一群不知死活的小鬼!

少年互看几眼,当下决定溜之大吉。他们只是爱玩,可不想惹祸上身。

接下来,换她了。

傅克韫冷睇她。“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平日上下课不是都有司机接送吗?何况这里距离她那所学费贵得咋舌的贵族学校远得很,顺路晃也晃得太偏远了一点。

“我、我只是……”

爸爸本来说好今天要回来,但临时似乎又有什么状况耽搁了,那些工作上的事她也听不懂,只知道今晚餐桌上又将只有她一人了。

然后有一股冲动,她忽然很想再尝尝那一晚,让心很暖很暖的火锅味道,就凭着那晚记忆中,他带她坐过的公交车路线找到这里来。

直到刚才,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轻率,至少安全上有欠考虑。

“对不起,是我的错,给你添麻烦了。”她立即道歉,没为自己的莽撞与错误找任何借口。

勇于认错的大小姐,让人连想指责都无从说起。

傅克韫省下口水,直接脱下外套往她身上丢,让她遮掩掉了两颗扣子的胸前春光。“我想去吃点东西,你要不要一起来?”

“要再去吃那家火锅吗?”她七手八脚地穿上外套,眼神亮了起来。

下午五点,还不到晚餐时间,吃什么火锅!

“去吃名字让你很唾弃的棺材板,今天换你请客!”救命大恩,吃她一顿点心也不为过。

“啊,好的,没问题。”她连声应答。

傅克韫斜瞟她一眼。答得这么干脆,早知道就敲她一笔六星级国宴!

他们之间,开始会有课业以外的对话,并不刻意,自然而然就演变成如此了。

有时,她会很沮丧地问他:“老师,我是不是很不适合从商?”

“你问我实话,那答案——是。”答得快狠准,没有半点犹豫、不带一丝迂回,不怕伤了她的心。

虽说,这就是他之所以在这里的原因,但有些事情跟天分有关,不是努力去学就有用,她对数理明明就不在行,那么差的数字概念,从商只会死得很难看。

“喔。”她泄气地应声。明知他就是这种人,不像别人会说好听的奉承话语,心里还是小小受伤了一下。

“怎么?很失望我没说:‘你已经很努力了,基本上你还是有潜力的,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之类的话?”很抱歉,违心之论他说不出口。

“不是。”她闷闷地回应。她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我只是、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不是杜家的长女,是不是就不用强迫自己去读讨厌的商用数学、经济学?是不是就可以多一点时间跟父亲撒撒娇,像全天下的女儿一样?我明明好讨厌数学、好讨厌一个人吃饭……”

她顿了顿,苦笑。“你一定会觉得我太不知足,无病吧!明明过着衣食无虞的富裕生活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有些人为了生活,承受的压力比我更大,我根本是好命到被宠坏了,没吃过苦才会这样说……”

“确实。”她的确不懂生活中赤裸裸的残酷与现实,不曾体会过为了一文钱,自尊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屈辱,那是与她完全不同的世界。

但是他也不会嗤之以鼻地说她全是无病,或许有钱也有有钱的烦恼,那同样不是他能理解的世界。

“你只是孤单。”

一语中的。

他这个人,不说则已,开了口就是一箭穿心。

“我没有朋友。”她泄气地坦承。“你相信吗?我甚至跟你从夜巿捞给我的那几条鱼说话。”

“人缘这么差?”

她不晓得这算不算差,愿意靠近她的人很多,男生、女生都有,但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说心事。

为什么愿意对他说那么多?或许因为他与那些人不同,不会曲意奉承,也没有追求讨好的意图,反而让她比较自在吧!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被绑架过。”她冲动地告诉他。

“嗯?”他挑眉。果然有钱人也是有烦恼的。

这些话,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不知不觉,话便由嘴巴里冒出来了,她对他说了很多很多。

第六章

那一次绑架,她在不知名的山上待了三天,被蒙住眼睛、嘴巴,关在漆黑的木柜里,山区常常下雨,那时她以为自己会死。

但是她没有死,被救回来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害怕黑暗、夜里不敢入睡,从此听到雷声都会恐惧莫名。

后来知道,绑架她的主谋,竟然是同班、坐在她旁边的同学的父亲,有一阵子她还常常去她家玩,觉得同学的双亲都很亲切,她根本没有想到,他们会这样伤害她。

接着,以前司机的女儿很活泼,常常跟她一起玩,有一段时间她也很开心,她以为她们是好朋友,却察觉到对方总是从她这里偷走一些小东西,从发夹、cd等小东西到名贵手炼——那是父亲送她的八岁生日礼物。

后来,她再也不敢与人太亲近,对人总是有防心。

她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好糟糕,不曾试着打开心房接纳别人,又要别人怎么真心对待自己呢?可是……她就是做不到。

除了亲人,她没有办法信任谁,她总是被算计、被利用,她已经怕了,有时好恨自己杜家大小姐的身分。

如果她不是杜家的大小姐,就不用老是想着,这个人接近她,是真心想对她好,还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吧?

她还跟他说了很多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的心事,他很少回应她,但总是会安静倾听;他不会说好听话安慰她,但只要一开口就不会敷衍她。

他说:“你有没有想过跟令尊谈一谈?他不见得一定要你为他的事业尽什么心力。”不懂与不想是两回事,不懂的可以学,如果是不想,他不以为杜明渊是会勉强女儿的人。

强迫自己做不适合的事情,她不会快乐,那绝非疼女如命的杜明渊想看到的。

该说吗?

她思考了很久,最后仍然没有说出口。

他是因为这些她不擅长的事物,才会来这里,成为她的家教老师,一旦她不需要了,是不是——他也不会再来了?

对现在的她而言,他已经不只是单纯的家教老师,可是她不确定,对他来说除了家教学生,他们……究竟算不算是朋友?

她还记得,孔雀鱼刚捞回来的第三天,就一尾尾陆续翻白肚死亡,到第七天,没有一尾幸存。

那时她好自责,又怕他不悦,以为她没好好照顾鱼,漫不经心把牠们弄死了,吞吞吐吐地向他自首。

那时,他唯一的反应是大笑,完全不理会她内疚的表情。“你不知道那种夜巿的鱼只是捞好玩的,基本上都养不久吗?”这是常识,也是经验谈,她居然还为这种事过意不去。

傅克韫发现她是真的为此而情绪低落,并且老是看着空掉的鱼缸发呆。

她真的很用心,还买了水草、彩色小石头以及圆形小鱼缸来当牠们的家,将鱼缸放在书桌上,一抬头就看得到的地方。

我甚至跟你从夜巿捞给我的那几条鱼说话。

她这么说过。

有一天经过水族馆,他顺手买下两条孔雀鱼,一条红尾,一条蓝尾,还有两条红通通的小红豆鱼给她。

“要养的话,水族馆里的鱼比较健康。”

她接过时,露出了一些些开心的笑容。

也不过是个廉价、顺手买的小东西而已,她却好慎重地道谢。

他突然觉得,这个娇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其实没那么娇不可攀,说穿了也只是个真诚单纯而容易讨好的大姑娘。

一天,又一天,她除了说心事,也慢慢会想了解他、关切他的事,可是她对他一无所知,他也从不谈自己的事,包括他家里有哪些人、他的生活、他的喜好、他的交友圈……

她尝试问过,当时,他没什么表情地扯唇,目光移向她刚解完的习题,淡漠回答:“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我想知道呀。”

“这不是秘密,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

“可……可以吗?”他允许她私底下打听他的事情吗?这样会不会……太不尊重?

看穿她的想法,傅克韫嗤笑。“死脑筋。”大小姐脑袋有够直,她就算找一打侦探来调查他,她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就算知道,又能耐她何?

如此真诚的千金小姐,这年头不多了。

后来,有一回他来上课时,遗落了课本忘记带走,她不确定他哪一天有课,怕他没课本可用,向管家问了他祝葫的地址,请司机载她过去。

她永远无法忘记当时的冲击,老旧的公寓、狭小的空间,堆满杂物的楼梯,连空气中都有淡淡的霉腐味……她无法想象这种地方该怎么住人。

他住在公寓的五楼,爬上来时她已经气喘吁吁。这是整栋公寓的最顶楼,如果是夏天的话,阳光照射下应该会更闷热……

她按了许久的门铃,没有人响应,住在对面的邻居大嬏正好要出门买菜,好心告知:“你找傅克韫的话,他忙着打工,白天都不会在啦!如果是找他妈,可能要在附近碰碰运气,运气好一点应该捡得到。”

捡得到?“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平日三姑六婆惯了的邻居大婶,完全将买菜大任抛诸脑后,话匣子一开,便抓着她说起附近口耳相传,关于这对母子的诸多八卦。

杜宛仪本是觉得背地里道人私密事的行为有欠妥当,如果傅克韫愿意,应该由他来亲口告知,但邻居大婶超热情,主动抓着她,一说就是一长串,让她想拒绝都不知从何拒绝起。

她愈听,心情愈沉重,走出公寓时,步伐几乎重得迈不开。

大婶说,他母亲以前是做“那个”的。

“那个?”是哪个?

大婶瞪她一眼,觉得小女孩好单纯。“就是『那个』!靠女人原始本钱讨生活的那种!”

她顿悟,大惊失色。“这种事……没有根据不能乱说……”杀伤力多大啊!

“这件事大家都嘛知道,早就不是秘密了。”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说。

大婶还说,听说他母亲很不干净,全身都是病。想想也是,以前接过那么多客人……

她现在不只全身是病,人也疯疯的,每天在附近乱晃,随便抓着路人讲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大婶甚至说,傅克韫是父不详的孩子。做那种职业的,一不小心很容易有小孩,不过父亲是谁,恐怕连生他的母亲都弄不清楚……

大婶还说了好多,她内心冲击得完全无法动弹,直到那一刻,她才强烈意识到两人生存的世界,差异有多巨大。

那是她完全无法想象的人生,而傅克韫就是在这样的世界里成长,他吃过多少苦?承受过多少歧视、屈辱?为了生存而挣扎……而她居然还向他诉苦自己身为杜家大小姐的诸多无奈,那与他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听在他耳中,是不是很讽刺?觉得她无知幸福得可恨?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没叫她闭嘴,没骂她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千金大小姐,一直以来只是安静聆听,为寂寞的她买来小鱼……

他不是一个温柔的男人,至少言行举止都攀不上温柔的标准,有时候说话还实际残忍得刺人,但是、但是……她现在只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温柔贴心,想到他陪伴生日时孤单寂寞的她、带她尝小吃、看穿她的失落而为她买来健康好养的小鱼安慰她……如今回想起来,这些举动让她心酸疼痛得难以言喻。

这样的他,为什么还能平心静气为她做那些事情?明明、明明他才是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一个……

恍恍惚惚走出旧公寓,她没坐上车,司机在后头缓慢地开车跟随。她需要走一走,厘清混乱的思绪。

经过外头的便利商店骑楼,前头一名妇人蹲下身,拿棒棒糖在哄小男孩,她以为那是男孩的母亲,但是在里头购物的少妇急忙奔出,推开妇人,将孩子拉得远远,也不管失不失礼,便拿纸巾在妇人碰过的男孩手背上猛擦拭,一副对方身染瘟疫的模样,生气地训斥儿子以后不准靠近那个疯婆子……

好伤人。

少妇拉着孩子走了,中年妇人被推倒在地,没急着坐起,目光仍追着男孩离去的方向没有移开。

她来到妇人身边,对方一伸手,也不管抓住的人是谁,便径自说了起来。“那个小男生……好像小韫小时候,如果我有当个好妈妈,好好照顾他的话,他应该也会这么快乐吧……”

杜宛仪立刻便明白对方的身分。

她目光落在被握住的手腕上,轻轻挣动。

妇人无所谓地笑,似乎也习惯了。“你也要去洗手消毒吗?”

她没说话,挣开手腕后,由包包里掏出面纸,拉起妇人染了尘土的双手仔细擦拭干净。

妇人仰头望她。

拭净双手,她笑了笑,朝妇人伸出手,没有迟疑地握住,拉了她一把。“来,我陪你回家。”

妇人又瞧了瞧她,递出那根被少妇扔回来的棒棒糖。

“谢谢。”她接过,拆了包装放进嘴里。

这让妇人露出一丝笑容。“小韫以前也很喜欢吃这个,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拿这个哄他。”买不起更昂贵的玩具饼干,唯一能给儿子极致骄宠,也只是一根廉价的棒棒糖而已。

“是吗?”真难想象傅克韫含一根加倍佳棒棒糖的样子。

那天,她陪妇人回家,坐了好一会儿,听对方谈了很多傅克韫小时候的事情。

“你去过我家?”下一回上课时,他突然问。

“嗯。”她小心翼翼,偷觑他的表情。“不、不能去吗?”

不是能不能去的问题,而是她没吓得尖叫、落荒而逃,实在颇令他意外。

“如何?八卦应该也听了不少吧?”如果她曾经好奇过,那应该可以满载而归了。

淡漠的口气,听不太出情绪,她无法分辨那是不是讽刺。“你——在生气吗?”

“没什么好气的。”

“那,我下次还可以再去吗?”

傅克韫挑眉,凝视她半晌,移开视线。“你高兴就好。”

于是,之后她偶尔有空会过去探视他的母亲,送些好吃的点心给她,替她梳理散乱的发丝,听她说那些小时候没办法对傅克韫说的童话故事。

有时来了见不到人,在附近找到被邻里无理对待的傅月华,她会牵着她的手回家,再听她说那些旁人不愿意听的话。

她总是忏悔,自己对儿子很差劲、很差劲。

她想,儿子一定很怨恨她。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她没有把他生下来,说不定他还会比较感激她,至少不用活得那么屈辱。

她知道,儿子很不快乐,那都是她造成的,她一直在伤害他。

外面的人都说傅月华疯疯的,常常自顾自说些没人听得懂的话,但杜宛仪不觉得。

她只是有什么说什么,活得率性自在罢了。她常自言自语、或抓着陌生人讲话,是因为有太多心事,可是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听她说。

五月里,她考上公立大学,最后她还是告诉父亲了,她不适合从商。一如傅克韫所言,杜明渊没有太为难她,宠爱地摸摸她的脸。“读什么都没关系,我女儿开心就好。”

傅克韫已经不是她的家教老师,但她依然时时往傅家去,她不希望,最终他们成为陌生人。

七月,她成了大学新鲜人,读了她想读的人文艺术科系。

十一月,她来傅家。有时候他回来得早,会与她聊几句,陪她吃个点心,再送她回去,但是今天,她是刻意来等他的。

“那个……生日快乐。”他的生日,是傅伯母告诉她的。

见她有些别扭地递出掌心的物品,傅克韫眉头挑得超高。

不管再多瞪几次,加倍佳依然是加倍佳棒棒糖,没有飞天也没有遁地,更没有镶金又镀银。

“你出手真大方啊,劳您费心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礼轻情意重吗?好重的情意啊#蝴算是见识到她的诚意十足了。

她被嘲弄得娇容一阵赧红。她不晓得在他心目中,他们的交情定位如何,怕太慎重其事的话,他不肯收,她不想第一次送礼就被拒绝啊!

“我、我还打算请你吃晚餐。上次我生日,你陪我逛夜巿,你生日换我陪你……”

他斜瞥她。“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没人缘吗?”顺手拆了棒棒糖,往嘴里塞。

原来帅气的男人,就算叼根加倍佳棒棒糖,依然很有型……

“我喜欢橘子口味,最不喜欢青苹果。”他突然说。

啊,是这样吗?

“你等一下。”她打开包包开始翻找,橘子口味包装到底长怎样?

傅克韫看着几支棒棒糖在翻找过程中,不小心由包包里掉出来。“你不如全拿出来,我可能会更开心一点。”

是母亲告诉她的吧?用棒棒糖来讨好他、给他好心情,这女孩宠他的方式,真独特。

“你、你要全部吗?”她本来想说,先挑掉青苹果口味……

娇嫩白皙的手,捧了满掌的棒棒糖,那样诚挚的心意,要说他看不懂,就白活这二十一年了。

“你喜欢我。”这是毫无疑问的肯定句。

“啊?”颊上浅浅的红晕,因这句话而炸出满天霞光艳色。

他、他说得好直接……

她喜欢他。

从一开始,他伸手将她拉离寂寞,给了她暖暖的十八岁生日夜晚的陪伴,到安静聆听她的心事,从不曾露出一丝不以为然,再到意外得知他的成长生涯,每听傅伯母多说一件关于他的事情,就对他多一分怜惜。

直到发现,心会为他隐隐扯疼,她就知道,她的感情已经超出朋友范畴。

她喜欢这个强悍、坚毅、外表冷淡、心房柔软、从不愤世嫉俗、认真过生活的男人。

她既羞窘又忐忑。

他发现了,那……他打算要拒绝她吗?

“不是要逛夜巿?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

既没有接受,也不曾正面拒绝,之后,也不曾阻止她的到访。

她不懂,毕竟年轻稚嫩,初尝情滋味,他什么也不表示,她却一颗心任他牵引摆布,随着他忽悲忽喜,起伏不定。

十九岁生日那天,爸爸难得留在家里陪她,替她庆生完,夜里,她接到他的电话,告诉她,他在她家门外。

她偷偷溜出来见他。

“没什么,只是要当面跟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她一股冲动,脱口而出:“每年都跟我说这句话,好不好?”

傅克韫微讶。

从他生日那天,心意被道破后,两人都绝口不再提这件事,就好像不曾存在过,也难怪他会惊讶这句变相的告白。

“如果我说,我有女朋友了,你会怎么做?”

如果?“这是假设性的问句吗?”还是……委婉的拒绝?

“我会……放弃。”虽然心很痛,但一定会放弃,她不要当破坏别人感情的第三者,将幸福建筑在另一个无辜女子的痛苦上,她无法原谅那样的自己。

“还真潇洒啊!”他低哼。

“那……你有吗?”她专注望着他的侧容,屏息问。

他偏转过头,不发一语,就只是很安静地盯视她,盯得她微慌,心凉了半截……

“我想,我懂了……”

“笨蛋,我没有。”往后退的步伐尚未移动,便听见他低声驳斥,一手抓住纤臂拉回她,同时俯身贴吮柔唇。

“呀——”惊呼声被吞没在他口中,没有狂肆掠夺,只是贴上柔软唇瓣,缓慢探吮,等待她适应,跟上步调。

这是她的初吻,她慌得不知如何应对,紧紧揪祝蝴胸前衣物,却始终没有推开他。

他并没有吻得太深入,很快便放开她。

“生日快乐。”他依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在她耳边,低喃了这一句。

吹拂耳畔的亲昵气息,令她浑身一阵酥麻轻颤,他掌心柔柔挲抚她背脊,而后往下无声地握住柔荑,五指交扣。

那一夜,他们肩靠着肩,谁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伴她,度过十九岁生日的最后一个小时。

再然后,来年的二十岁生日,他仍然在她身边陪伴,对她说同样的一句话,并且出其不意地问她——

“敢不敢嫁给我?”

“啊?”

“嫁给我,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在你身边,对你说这句‘生日快乐’。”这是他的求婚词,很简单利落,一年前她说过的话,他没忘。

就因为这句话,她点了头,义无反顾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他,在二十岁生日过后,与他订了婚,再两年大学毕业,成了他的妻。

因为她深信,这个沈毅、稳重的男人,会信守承诺,用一辈子来陪伴她,守护她。

第七章

“你骗我。”当时他明明就有女朋友。

他说谎,骗了她。

他让她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成了伤害另一个女人的第三者。

傅克韫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病床上妻子苍白的脸容上,须臾不离。“小妹,你先回去好吗?我想和宛仪私下谈谈。”

张宛心来回看了看姊姊与姊夫,心想,他们之间应该有什么误会,于是静静退出头等病房,让他们夫妻好好沟通。他们感情那么深挚,谈完之后一定会没事的,她是如此深信。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让医生来看看好不好?”不是撞车就是被车撞,出院没三天又进医院,身体怎么吃得消?

“你骗我。”她置若罔闻,固执地重复这一句。

他叹了口气,坐到床边,拇指拭去她滑落颊畔的泪。“决定恢复记忆,不当我是陌生人了?”

“你——”她愕然。

对,他知道,从她一张开眼,视线对上他时,就知道了。她的眼睛不会说谎,哪一天真的不爱他了,从看他的眼神里,他会知道。

他晓得她的失忆是借口,她只是在逃避,不想面对他。

“这么老的梗我都咬不下去,你还可以演,我实在不晓得该不该佩服你,傅太太。”

难怪!难怪他的一言一行都很故意,像是存心挑惹她,床笫间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崩溃求饶。

他真的在生气,而且反击手法……令人无言以对。

“你好小心眼。”既然知道她是装的,就不能顺着她一下吗?非要逼得她演不下去,漏洞百出?

“就算再气我,都不准将我当成陌生人!”他霸道命令。

她要使小性子、要闹别扭、要冷战、要吵架、要耍大小姐脾气,怎么样都好,就是不允许用生疏的态度躲开他、说不认识他!

“你……知道?”

“大概知道一点。”

那天,书郡来找他,后来秘书告诉他,傅太太有来过。

她没有留话,只留下那盒精心为他制作的小点心,接着医院就来通知,说她开车回家的途中出了车祸,醒来后,不识得他。

整个连贯起来,发生什么事,他心里不会没个底。

“你都听到了?”

俏脸一绷,别开眼,似在以沉默表达抗议。

他不以为意。“那些话,让你很不开心吗?”

不是他说了什么的问题,而是乍然得知的难堪真相。他在装傻吗?为什么一点都不心虚?

“她说,你一看见她,慌得转身就走。你在怕什么?”

她在怕什么?

那一瞬间,为何会仓皇失措,落荒而逃?

因为她心虚!

即使不是有意,她依然在不自觉当中成了第三者,抢了另一个人的男人,她完全不敢让她看见她、更不敢面对她。

这些,她不相信聪明如他,会不明白。

“你明知故问!”她气得瞪他。

“你有什么好怕的?做了抉择的是我,愧对她的是我,该有什么要承担的也是我,你怕什么?你没有欠她。”

“你说得轻松!”她毕竟是从那女人手中抢来他,怎么可能无愧于心?

“是书郡送你来医院的。”他突然插进这一句。

“是吗?她叫书郡?”

“嗯,夏书郡。”

“她……真善良。”要换作是她,会恨死这个夺走自己一生幸福的女人吧?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那个胸襟救人……

“她这个人很坦白,她说对你没有任何恩怨心结,那就是没有。连她都不认为你欠她什么,你更不必良心不安。”

还敢讲!“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她气得捶打他。

有人恼羞成怒了。

他哑然失笑。“大小姐,是你先告白的。”

朝他攻击的拳头软弱下来,失了气势地垂落。

“对,是我犯花痴,我活该,行了吧?”

“我没这么说。”赌什么气呀她。

“你真的是因为、因为……我、那个……”

他懂一直以来困扰她、却又难以启齿的心结是什么。

“家世吗?在当时,是。”他会选择她,放弃书郡,当时的考虑的确是家世,没有她以为的那种浪漫的粉红色泡泡。

是家世,不是爱情,他承认了……

她泄了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能怪谁?是她先动心,是她先告白,是她、是她先向他靠近……

如今回想起来,她自己笨得把梯子搬到他面前,他只是顺势踩上去而已,一开始,他根本没有意愿招惹她,是她自找的、是她太天真、是她——

自作多情。

成为第三者已经够悲哀了,最悲哀的是,还是赢在家世,才将这个男人抢夺而来……还有女人能比她更失败吗?

傅克韫目不转睛地注视她,没错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明明知道真相是如此,她也不敢去质问他,宁可假装失忆来逃避面对,因为、因为她害怕,一旦说破了,他、他会——

“你想离婚吗?”

她浑身一颤。

果然#蝴果然说出口了——

“干么哭得那么委屈,一副被抛弃的样子。”傅克韫无奈,捧在她颊侧的大掌,承接一颗颗下坠的珍珠泪。

我有哭吗?

一张口,没能说出半个字,只逸出断断续续的啜泣。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究竟想怎么样?”哭得都吸不上气了,是有没有这么委屈?

“你、你好浑蛋……还说要给我幸福……”结果还不是说离婚就离婚,一点也不留恋,骗子!

“是你的表情一副误上贼船、悔不当初的样子,我只是替你说出来而已。”怎么反倒成了他无情无义抛弃她?

“我才……没有!”连想都没有想过!

知道真相的打击很大、连他自己都承认是因为她的家世而娶她,可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不想放手,不想失去他……

“那不就好了吗?”事实已是如此,无法改变,她只能选择接受,否则就是结束。

“你吃定我了……”声音好委屈,明明知道——她根本放不开他。

“对。”他不讳言。

这辈子,能够吃定一个女人的感觉,还不坏。

他俯身,轻轻吮去她颊畔湿泪,向她保证:“除非是你不要这段婚姻,否则我绝对不会不要你。”

就这样了吗?不必追究他最初娶她的动机,只要确知他会用一生陪伴她,把眼睛蒙住,一辈子活在虚幻的幸福里,甚至不去想——

他究竟爱不爱她?

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她。

婚前的交往,没有;向她求婚时,也没有;婚后三年的生活当中,更不曾。

她从未将一句口头表达放在心上,理所当然地认为,他那种内敛的性情,本来就说不出太好听的话,有时还刺人得很,他只会用行动表示,结婚以来,宠着她、用他的方式让她快乐,她以为那就是爱了……

第八章

可到那一天才发现,原来她一直不曾拥有过。

“书郡,我这辈子唯一亏欠的人,只有你。”

“只有我?那你老婆呢?以爱情为手段,诱拐人家大小姐,得到你想要的,这样欺骗一个单纯的女孩子,你难道就不欠她?”

“她要的,我给了。无论我最初的立意是什么,她是我们三个人当中,最幸福的一个,该付的代价,我没有少给。”他不认为他欠宛仪。

“说得真简单,你真的知道女人要的是什么吗?”

“爱情吗?还是真心?”他扯唇,像是自嘲。“书郡,你很清楚,爱情不是万灵丹,无法解决所有问题。若是真爱无敌,我们今天不会分开。”拥有他的爱情的是书郡,至少在那个时候,他爱的人是她,不是宛仪,但是真正幸福的,却是宛仪,这就是现实。

夏书郡叹气。“你这样说,是想让我恨你,还是不恨?”

“无所谓。”她恨不恨他,他真的不是很在意。“我比较在意你过得好不好?”她若不能幸福,他会一辈子悬念、怀疚。

“我很好,你不用想太多。其实有的时候想想,自己也分不清该羡慕你老婆还是同情她,嫁了你,算她眼睛没擦亮。”

他挑眉。“我这么糟吗?”

“不是糟,而是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忍受丈夫娶她只是因为她的家世,你要骗就骗她一辈子,那我可能还会有一点点羡慕她,否则……”她一定会非常痛苦。

他们后来又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甚至连怎么走出公司、为什么会出车祸,也全都记不起来了,那时脑子完全是一团混乱。

原来,能够无知真的是一种幸福,一旦知晓,又怎么可能回得了过去在婚姻中,那种纯净喜乐的心情?

晚上十点,傅克韫回到房里,她正好收起日记本,放回抽屉。

“忙完了吗?要不要吃宵夜?还是先洗澡?”她迎上前去,替他准备换洗衣物。

口气柔和,浅浅的温婉笑意依旧,表面上一切都与往常无异。但是他知道,她很不快乐。

从出院之后,她绝口不再提那些事情,但它并没有过去,只是藏在心底,压抑着。

明明是他的错,她可以理直气壮指责他的,可是她没有。

她就是这样的个性,待他包容到极致,从不耍大小姐脾气,偶尔对他使小性子也是撒娇成分居多,个性好得一点都不像养尊处优的娇娇女。

他反倒觉得,是她要把他宠得恃宠而骄了。

他探手拉祝糊,扯进怀里。“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她在他怀中安静了下,摇摇头。

“说实话!”勒住纤腰的臂膀,收紧手劲。

这一次,她沉默了数秒,终于低低吐出。“你跟她——什么时候认识的?”

“从小就认识。她家里的状况也不是很理想,但是她很聪明,求学成绩很好,我们是良性竞争的对手,也是相知相惜的朋友。”青梅竹马衍生出来的感情,其实有绝大部分,是在绝望中依偎,相互取暖的怜惜,自然而然就走在一起。

“原来如此。”如果没有她,他娶的人必然会是夏书郡,那名女子一定比她更懂他的苦,了解他的内心世界、还有经历过的磨难,不像她这个被捧在手心的娇娇女,什么都不懂。

“你——说过你爱她吗?”

“说过。”

原来……真的不是他不擅于说情话,对另一个人,他说过。

不说,单单纯纯只是因为不爱,没有说的心情。

“是你问我的!”那就不要用那种想哭的表情微笑,无声指控他。

难道她比较希望他说谎话敷衍她吗?

“那……你爱我吗?”

他一顿,俯视她。

“你想听?”她若点个头,他会说,说几次都没有问题,但是他说了,她真的会相信吗?就算表面上相信,心里依然会存疑,这才是问题所在。

现下的情况,说与不说,都一样。

他们之间,陷入无解的僵局,进与退,都不对。

她苦笑,从他怀里走开。“算了,你当我没问……”

退离的身躯再度被他拉了回来。“生气就说出来,不必这样!”

“不然你希望我怎样?你当时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说你没有女朋友!你害我成了横刀夺爱的第三者,嫁了一个不爱我的丈夫!”

“你打算拿它来指责我一辈子吗?”有这样的疙瘩存在,他们的婚姻要怎么持续下去。“对,我承认娶你时没有太浪漫的梦幻色彩,但是我尽全力想把你要的一切给你,这样不够吗?就因为少了点浪漫情怀,这桩婚姻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了,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这么说。”她知道他很努力地补偿她,她不是想全盘否决他为她做过的一切,但是那种“交易”而来的宠爱,对她来说,无法不觉得难堪。

他叹了口气。“我没有骗你,我‘当时’的确没有女朋友。”如果不包括“之前”的话。

也许在她心里,已经把他定位于无所不用其极的烂人,但是他还没有烂到脚踏两条船,同时辱没两个好女人。

他承认,一开始很卑劣地睁只眼闭只眼,没正面拒绝她的到访,一方面也好奇她能做到什么程度,玩腻了,她会自行滚蛋,用不着他自作多情去拒绝。

但是,她没有。

她眼中的爱恋、痴迷,如此明显,装疯卖傻的母亲也没能吓跑她。

她十九岁生日那晚,去找她之前他其实考虑了很久,会跨出那一步就是已经做下决定,没有先与书郡结束,他不会走向她。

他是负了书郡,对她也不够诚实,甚至利用了她对他的迷恋,但是开始与她交往之后,以及接下来的三年婚姻里,他对她都是忠诚的,没有其它人。

“如果你问我爱不爱你,当然爱。”既然这是她想听的,他说,明知会被质疑。

“是吗?”他的话,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她甚至不明白,同样是她,同样是这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千金大小姐杜宛仪,为什么他三年前不爱,三年后会爱?她无法不质疑这一切。

“我已经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了……”

很好,在她眼中,他已经是毫无人格的卑劣小人了。

傅克韫沉下脸,完全看清自己今晚的愚蠢行径。

“是我无聊,没事找架吵!”他气闷地抽走她抱在怀里的换洗衣物,转身进浴室。

一开始的起步点就偏了,他们之间的问题是死结,不是沟通就能解决。

现在的他,无论再说什么,都无法让她释怀。

结婚三年,这是头一回,躺在同一张床上妻子却没在他怀中入眠,背身而去的身影,无言昭示婚姻触礁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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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阅’尽春色 ‘读’领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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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今晚,杜家餐桌上只有翁婿两人。

各自静默用餐到一半,杜明渊不经意问起:“小仪呢?”

“去看我妈,会晚点回来。爸放心,我叫司机送她,没让她开车。”连续进了两次医院,大概近期他都没那么够力的心脏让她碰车了。

“你妈——还好吗?”

“很好,谢谢爸。”结婚时,宛仪说要将他妈妈接来同住,杜明渊也没有反对,一切以女儿的意愿为主,反倒是他妈,说什么也不愿,坚持独自搬到南部乡下去住。

她说,以前是放不下儿子,现在他找到幸福,她早就想过自己的日子了。

宛仪替她找了房子,请钟点佣人打理日常生活,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这才安心让她待下来。

住处附近有一所育幼院,母亲有空常去那里帮忙,和孩子玩耍打发时间,日子过得挺惬意。宛仪常去看她,比起他这个不孝的儿子,媳妇有心多了。

“你跟小仪最近怎么回事?”女儿是他宝贝到大的,每一分喜怒哀乐他都看在眼里,她最近并不快乐。

先是接连两次发生意外进医院,接着夫妻像在闹别扭,态度有异,笑容里心事重重,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来了吗?料准了杜明渊会问,他还意外对方能忍这么久才来质问。

“没怎样,就发现我娶她的真相而已。”

“你告诉她的?”

“我这么蠢吗?”拿石头砸自己的脚。“您在答应让她嫁给我时,就该料到早晚会有这一天。”

能瞒她一辈子当然是最好,但他可没这么乐观,这种运气满点的事还轮不到他头上,眼前的局面他早有心理准备。

杜明渊皱眉,不满他太无所谓的态度。“你允诺过我,会一辈子对她好、让她幸福。”

“难道我没这么做吗?”他不是不知道,杜明渊一直在防他,可他不是禽兽,无论爱不爱宛仪,他不会存心伤害自己的妻子。

“不够!”他如果够有心,小仪不会是这样,他不够用心呵护她。

“我想我该如何对待我的妻子,应该不必事事由您审核。”很不巧,他傅克韫就是反骨,不喜欢别人命令他该怎么做、做多少!

气氛凝窒,一触即发的紧绷张力流窜于餐桌之间。

傅克韫毫不在意地端起水杯啜饮,口袋里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打破僵凝氛围。

“喂?宛仪?你要回家了吗……什么?!有没有受伤?确定?你在哪里?好、好!你不要动,我立刻过去!”

挂了电话,在一旁断断续续听到一点的杜明渊,担忧地抓祝蝴问:“小仪怎么了?”

傅克韫连回答都没有,扯开腕上的抓握,一眨眼,人已在门外。

杜明渊若有所思,目光由打翻的水杯,移向那道失了镇静的仓皇背影。

这是刚刚那个与他对峙时,依然稳如泰山的男人吗?

他几曾见过傅克韫慌张失措的模样?这孩子,气够沈、思虑够密、城府够深,论商场上的手腕,再过两年自己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这样一个气定沈然的男人,一共就见他失去镇定三次。

第一次,医院来电,妻子出车祸。

第二次,小姨子来电,还是妻子出车祸,他丢下正在开的财务会报匆匆赶去。

第三次,妻子来电,出了什么事不晓得,他整个人瞬间慌了。

他真的不在意小仪吗?

不,他不认为。

傅克韫是个硬脾气的孩子,愈逼会愈倔强,不在他面前低头,但是那并不表示,他不在意小仪。

这孩子啊……小仪和他在一起,真不晓得是谁要吃亏受苦了。

“你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没让我知道?”傅克韫半小时内匆匆赶到,确认她毫发无伤,放下高悬的心,忍不住挖苦她。

最近像跟车子犯冲一样,一连三次的车劫,分明是杀人越货才会有的报应。

“哪是我的错啊!”明明就是后面的人车祸,往前追撞到他们的车尾巴,她是无辜的好吗?

傅克韫瞪她。“上车,我先送你回去,这里让司机处理。”

杜宛仪拉祝蝴。“附近有夜巿,陪我走走好不好?我们很久没有一起逛夜巿了。”

傅克韫瞄她一眼。“到前面等我。”

他在附近找到车位,停好车去找她,她带着笑容迎向他。

“先打个电话给爸,免得他担心。”看出她的疑惑,他接着解释:“刚刚在吃饭,你电话打来时爸有听到。”

所以他是饭吃一半,就匆匆赶来吗?

她先打电话向父亲报平安,挂上手机后,拉着他兴冲冲加入夜巿人潮。“走,我们今天没吃到吐不许回家!”

结果,他们还真像疯了一样,一摊吃过一摊,从夜巿头吃到夜巿尾,牵着手散步走上回程时,胃撑到差点走不动。

“好久没逛夜巿了,记得我第一次单独跟你出来,就是逛夜巿,虽然你可能不觉得那是约会,可是我后来一路回想,最初对你动心,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所以我还是决定偷偷把它当成是我们的初次约会。”

傅克韫侧眸瞥她。“你心情很好?”

她有一阵子没这么对他笑、自在相处了,像是又回到那三年温馨和谐的夫妻生活。

“还不错。”她主动将手伸向他,细嫩掌心贴住大掌,亲密交握。

“妈还好吗?”

“很好啊,每天和育幼院的小孩玩在一起,日子过得很惬意。”

“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这句话他很早就想问了。她对母亲好到他都想替她报名现代孝媳选拔,若说是要讨好他,从相识到现在,也该看清他们母子感情有多冷淡,可她数年如一日,连他这个不孝子都要汗颜了。

“因为我知道,你很爱妈妈。”她偏头,面带微笑望他,并且不意外发现他表情微僵,不自在地别开脸。

“你心里明明很挂念妈妈,为什么不常去看她?每次都要我求你半天才肯跟我一起去。”

“工作忙。”

“这不是借口,你只是不晓得怎么面对她。克韫,妈妈总是说你恨她,但我想不是,你是爱她的,只是表现不出来。她真的很爱你,只是能力有限,那时没有办法把你照顾得很好,所以每次看到长得有些像你的小孩子,都要难过地哭很久,拚命想对人家好,不怕被当成疯婆子。

“你以为妈妈为什么不肯跟我们一起住,那是因为她怕破坏你的幸福,她不想再让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也怕杜家连带被人指指点点,影响你的婚姻。因为心里清楚这一点,所以我没有勉强她,真让她搬来同住,她也会很拘束,心理压力更大而已,那并不是我的本意。

“所以,克韫,以后你要是有空,多去看看她好吗?她真的很想你,每次我去,她都会不断问你的近况,关心你过得好不好。”

他淡哼,不置可否。

杜宛仪浅浅微笑。她知道他听进去了。

“还有,我知道你一心想证明能力,不愿被贴上靠裙带关系的标签,但是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人生还很长,放缓脚步慢慢来。”

“嗯哼。”

第十章

夜风吹来,带来些许凉意,她往他身边靠近了些许,他瞥她一眼,放开交握的手,改环祝糊的肩。

“我们好像很少这样靠着肩散步,我喜欢这种感觉。”不必太多言语,只是宁馨地相互依偎,她刻意放慢了脚步,延长这段牵手共行的美好时光。

“克韫,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

“终于决定要说了吗?”

“你知道?”她停下脚步,微讶。

她今晚突然说要逛夜巿,回忆过往,又交代东交代西,叮咛了一堆,他要是还察觉不出她做了某些决定,就枉为三年夫妻了。

“不妨说来听听。”

“我——申请了学校,想去法国的艺术学院进修。”她轻声说了出来。

“嗯哼,比我预期的好多了。”他收回手,径自往前走。

她赶紧追上,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表情。“你不生气、不反对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仰头看了看星空。“生气、反对有用吗?”她还是会去。

“你知道——有用的。”他要是强势起来,她不敢拿他们的婚姻来赌。

“然后再让你笑不由衷,天天用哀怨的眼神控诉我欺骗你吗?”傅克韫回眸,见她惴惴难安的表情,失笑出声。“去吧,我不生气,也不会阻止你。”

他预估过最糟的情况是分居、甚至是离婚,无法再牵手共行。

如今这情况,分开已是必然,勉强朝夕相对,她痛苦,他也不好过,若不有所改变,那些芥蒂、猜疑,一点一滴噬磨彼此间的信任,终有一日会毁了他们的婚姻。

暂时拉开距离,对他来说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

“去多久?”

“快的话两年,慢的话……可能五年。”想了想,她急忙解释:“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逃避,也不是不要我们的婚姻,相反地,就是因为太珍惜了,所以我必须先离开一阵子,不然,你每做一件事,我老是会质疑你是真心对我好还是其它,每天钻牛角尖猜测你的心意,这样的自己真的很不可取,所以、所以……”

“说啊,我在听。”

“所以我想,我们先分开一阵子,让心情平静下来,各自想想看,是不是真的要跟对方走一辈子。”

有了决定后,心情突然轻松许多,会笑了。

傅克韫朝她伸手。“过来。”

待她走近,他一把捞进怀里,重重烙下一记深吻。“答应我几个条件,要去多久我都让你去。”

“什么——条件?”

“记住你的身分,傅太太,给我离其它男人远一点。”让她去进修,可不是让她去招蜂引蝶,背着他胡搞!

“你也会担心?”

他淡哼。“最好不要让我抓奸在床,否则你最好还有办法轻松调笑。”

“才不会。”

“你的解释,我接受,但是最后一句,给我从脑海里彻底抹掉,别去想什么要不要走一辈子的事。”让她走,是沈淀心情,整理好思绪回来好好经营他们的婚姻,不是放她天高皇帝远、胡思乱想用的。

“好。”

“你要去多久,我都可以等,回来以后,一切重新开始,同不同意?”他绝不接受等到了最后,依然在原地打转,什么都没变。

“同意。”

“最后一件事——”他抬掌,覆上她温热心房。“把我放在这里,不许忘。”

她微笑,答得理所当然。“你一直都在那里啊。”

他再吻一下柔唇,心甘情愿放开手。“那,你去吧!”

五年的孤寂,他可以忍。

为的是让他们的婚姻,走出全新的契机,他放她高飞。

惶然,不是没有的。

她十七岁认识他,十九岁初动少女心,二十岁订婚,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就让他半拐骗地成了他的妻,只因为他说:“我要去当兵,大学生涯多彩多姿,你会兵变。”

“我才不会!”

“谁能保证?”

“我真的不会!”她当真了,好心急地想证明心意。

“那就嫁给我,让我安心。”

若不是杜明渊技巧性地用拖延战术阻挠,她在二十岁那年就会成为傅太太。两年后,她不改初衷,他赢了与杜明渊的赌局。

于是,她嫁了他。

尚未看尽花花世界,人生才刚要开始,便懵懵懂懂投身于婚姻中,因为再过几年,开阔了眼界的她,他没有把握她的选择还会是他,他不以为自己有那么好的条件让她钟情不变。

他从不讳言,自己是个自私的男人。

以爱情为手段,剪了她的羽翼,困锁于婚姻的囚笼之中,从不让她有机会体验更多的人生百态,不曾高飞过,所以可以守着傅太太的身分,眼中只看他,安于家庭与丈夫这小小的世界中。

如今,只是再度面临当时的景况。

而这回,他选择了放开。

他不在身边,二十五岁娇妍美丽、气质绝佳的年轻女子,周遭追求者不会少,人在异乡,空虚寂寞时,会有什么变量,谁也无法担保。

这当中,只要有一个够懂女孩子心思的男人、只要一次脆弱无助的契机,让某个人闯入她的心房,一切就会不同,而远在台湾的他,防不了。

承诺,是安人心,却不能制衡人心。

但是他赌了。

既然这三年,她不改初衷,那么他就再赌一次——

用五年,赌她的一辈子。

第十一章

对于杜宛仪突然做了去法国进修的决定,家人甚感不解,尤其是去这么长一段时间,不过既然当丈夫的都没意见了,其它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离开台湾那天,家人去送机,张宛心依依不舍地抱了她好一会儿,不肯放手。

“心心,你有空多回家陪陪爸,知道吗?”

“知道了,姊。”张宛心忍住哽咽,附在她耳边悄声说:“姊夫我也会帮你盯牢,不会让他背着你偷吃。”

“非常感恩。”

“我未来的牢头,可以让我跟老婆说几句话了吗?”傅克韫凉凉地斜睨达成共识的阴谋姊妹档。

张宛心吐吐舌,心虚地退开一步。

“我是没有眼线,但是你最好记住答应我的事,听见没?”

“听见了。”杜宛仪拉下他的颈子,依恋不舍地吻了吻他。

分开的第一年,她偶尔会在晚上十点到十一点这段时间打电话回来,与他分享近况,然后在挂电话前,轻轻说一声:“我想你。”

知道她的心始终在他身上,不曾背离,分离,并没有想象中难挨。

二月初,他在行事历上挪出三天空档。

“听秘书说,你请三天假?”连重大会议都挪开了,这对认真严谨、发烧三十九度都坚持完成工作的傅克韫而言,简直是奇迹。

他淡应一声,没多做解释。

“替我跟小仪说声生日快乐。”杜明渊状似不经意,抛出一句。

“……嗯。”被道破心事,他不甚自在地轻哼一声,将视线移向他处。

他是要去见她,这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

“嫁给我,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在你身边,对你说这句‘生日快乐’。”

向她求婚时,许诺过的话,他没有忘。

他给过她的承诺并不多,但是每一句,他都会遵守。

他在她生日当天搭机前往她所在的国度,但因班机延误,到的时候已经是夜晚。

他按下她住处门铃,前来应门的她,在他来不及反应前,已经扑进他怀里。

妻子的热烈欢迎,令他质疑地挑起眉。“你究竟有没有看清楚对象是谁?”

别告诉他,这一年她别的没学,倒学来法国妞的狂野奔放,对每位来客都大方拥吻。

“当然。”她拉下丈夫的颈项,热情献吻。

“嗯哼。”他闷哼,回应妻子的热情。

是有这么饥渴吗?她真的学坏了!舌吻这种事,通常是他欺负她的手段,几时她也学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结束一记深长得几乎夺去两人呼吸的热吻,她这才有机会开口。“你怎么会来?公司走得开吗?”

上次跟爸通电话,才听说他经常忙得忘了用餐,正准备找时间念念他而已,他就来了。

他轻哼,不正面回答。“你打算在门口话家常?”

“喔,对。”杜宛仪连忙拉他进屋。“快进来,我正在替自己庆祝生日。”

他看见桌上摆放的小蛋糕。“知道要自己准备,我正好省事。”下飞机太晚了,来不及准备。

所以,他是因为这样才来的吗?她热了眸光,注视他。

“生日快乐。这是爸和小妹要我带来转交给你的。”

她收下礼物。“那你呢?”

“我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很无耻地装傻。某人都会送加倍佳棒棒糖了,他一点都不会过意不去。

她扑抱上去,傅克韫没防备,被她扑倒在双人沙发上。

“你干么?”垂眸瞄一眼跨坐在他腿间的小女人。

“别动,我有权处置我的生日礼物。”既然他把自己当礼物,她也不打算跟他客气。

食指沾了奶油往他鼻尖一划,他只是挑挑眉,没对她这孩子气的举动有太大反应,她一时玩兴大起,竟在他脸上题诗作画起来,径自笑得开怀。

“你很开心?”他颇不是滋味地瞥她,完全不理会她是要在他脸上画八骏图还是题一整首长恨歌。

脸上愉悦的笑容是过去他从不曾见过的,看来没他在身边,她不但过得极好,而且更快乐了。

“很好啊。”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抛下富家千金的光环,她可以率性开怀地笑,放开心胸去交朋友,她觉得很好。

“是啊,好得乐不思蜀,连中文都不会写了。”他淡讽。

她低笑,俯身轻咬他唇瓣。“小心眼。中文笔划太多嘛,难道你想被涂得满脸奶油?”

低下头,沿着写过的痕迹,一一将他脸上的奶油痕迹舔吮干净。

i……

miss……

you……

“好吃吗?”他问,微沈的音律,带着一丝被挑起的情欲喑哑。

“美味极了。”她配合地以酥软媚嗓响应,缓慢拆起她的“礼物包装”,抚触结实精壮的胸膛,蜿蜒而下……

傅克韫讶异连连。

这是他那个端庄矜持的大小姐吗?如此魅惑的眼神、解放的身姿,主动挑起赤裸裸的男女情欲……

那一夜,自愿成为生日礼物的某人,头一回扮演被吃干抹净,一根骨头都不剩的角色。

她真的学坏了!

再然后,第二年的生日,知道他会来,她准备好蛋糕等待,他在傍晚时到达,就他与她,两人依偎共度。

他会待上两到三天,第一天通常是在床上度过,隔天她会带着他四处走走,聊聊生活,告诉他,她平日都去哪些地方,常逛的店、常吃的餐馆。

到第三年,她告诉他,她在附近一家中国餐馆找到工作,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体验自食其力的生活。

大小姐想反璞归真,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到后来,他忙、她也忙,她难得回来,而他也走不开,她生日那几日,成了他们夫妻一年当中难得的独处时光。

到了第四年,他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扑进怀里的软玉温香,以及柔柔在耳边倾诉的“我想你”,一室空荡荡的屋子里,他由中午等到晚上,她才倦鸟归巢——带着醺红的醉颜。

“啊,你来了!”

意外的表情,看得他很是不爽。“我不能来吗?”

“不是,我不知道会这么早……”他以前都是傍晚过后才到达,她以为今年也是。

有人帮她庆祝过了,身上淡淡的酒气,以及发尾些许没擦干净的奶油可以看出端倪。

她在这里待了四年,有了自己的生活圈,而且如鱼得水,日子过得充实又愉快,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对着生日蛋糕祝自己生日快乐的十八岁寂寞女孩,他来得很多余,她完全不需要他。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是千金大小姐,每一颗接近她的心,都是真诚的,不必老想着对方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她说的。

在这里,没有养尊处优的生活,但是自食其力让心更踏实——还是她说的。

她住的单身套房,空间不大,每一样摆设都以实用为主,不带一丝奢华气息,连泡澡的浴缸都没有。

他不晓得她是有心还是无意,每一句话听进他耳里,都像在针对他,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摆脱过去。

许久以前,她就曾经说过,杜家大小姐的光环让她总是受伤,有时她好恨自己的身分。

他知道她是千金大小姐。

他接近她,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从一开始就不是真诚的。

他明知道她多害怕背叛,却仍是利用了她,辜负她的信任。

是他让她连大小姐都不敢当了。

要说她心里没有阴影,连他都说服不了。

这四年,没有解决问题,只是让她离他更远,心结已然存在,根深柢固地盘踞心底——不自觉地。

他在第四年意识到,这个赌注或许下错了……

到了最后一年,他考虑了几天,依旧排开所有的事情赶来陪她。

也许她已不乏陪她过生日的对象,他只是不想打破承诺,她对他的信任已经少得可怜了。

这一年,她忘了自己的生日。

远道而来的他,像个深闺怨妇一样替她等门,这还不是最糟的,让心情雪上加霜的,是她竟然让他看见另一个男人送她回来,在门口亲密吻别!

好极了,真是好极了!这么老的梗,居然还被他咬到,看来不是她运气太背,就是她在这里的生活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多彩多姿!

第十二章

杜宛仪一开门进来,就迎上他阴沈无比的脸色,吓得钥匙落了地。

“你怎么会——啊!”想起来了,今天是她生日,最近太忙,完全不记得了。

“记不记得出国前,你答应过我什么?”

“什么?”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指什么?

“看来你是忘光了。”

一直以来,处于他们之间那条紧绷的弦,宣告断裂。

他完全无法克制怒气,大步一跨,逼近她,吓得她往后跌退,抵住墙壁,惊魂未定地张大眼望他。

“你、你要做、做什么……”

他眼中满满尽是狂风暴雨前的阴霾,她以为他会咆哮,他却扯唇,轻轻笑了。“何必这么紧张?”

“是、是你——”表情太吓人。

“我?流连异国数年未归的可不是我,深夜让男人送回来,意犹未尽吻别的也不是我。傅太太——”他讽刺地停顿了一下。“嗯,对了,你还记得自己有丈夫吧?”

她咽了咽口水。“那个……我可以解释……”

“我是不是说过,偷吃也要懂得擦嘴,最好别让我逮到把柄?”

“亲吻是外国基本的礼节……”她气弱地解释。他如果真的有看清楚,应该知道那个吻原意是落在颊上,她根本没料到对方会吻她,才刚碰到唇畔,她就推开他了。

“看来我老婆在异地待了四年,倒是脱胎换骨了。”她在异乡数年,就是学到这些吗?那么依外国人热情大胆的作风,来几段露水姻缘,是不是也不需要大惊小怪?

他点头,一脸大方地接受解释,执起她的右手,拇指挲抚原本戴着婚戒,如今空荡荡的指间。“想必你也大方告诉他已婚身分了,他在意吗?”

“……”她是没说,但是有必要这么生气吗?

四年,不算短的时间,无名指间的戒痕早已消逝无踪,心要叛离,不是一圈银戒就圈锁得住。

她倒好,悠游自在,气色一天比一天红润,甩开千金小姐身分、瞒住已为人妻的事实,陶醉在诸多爱慕与追求的虚荣中,他的等待又算什么?

他眸光一寒,细细亲吻的唇突然张嘴朝她指间一咬,重得咬出了牙痕。

她吃痛地抽手。“傅克韫,你干么!”

他动作更快,伸臂将她困锁于墙面与他之间,俯下头攫住柔唇,烙下鸷猛深吻,粗鲁力道存心咬痛她……

“傅克韫,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像强暴!”

强暴?他挑高眉,一脸吃惊模样。所以他指尖的湿润是活见鬼吗?好享受的被害者。

他的表情令她羞愤得想死!

他怜悯叹息。“在国外待久了,连中文造诣都变差了。用『履行夫妻义务』是不是适切些?”他一挺身,强势而野蛮地占有她。

他居然连衣服都不脱一下,直接抵着墙就……这混帐!

羞辱的行径,气得她抡拳捶打。“走开,别把我当妓女!”

“很贵。这样有没比较开心一点?”一纸婚书,四年多的寂寞等待,跨越迢迢山水的探寻,有哪个人嫖妓付的代价比他更高?

居然真把她说成了……

“走开!你这个王八——”

咒骂声被他降下的唇舌吞噬,他挺腰,抬起右腿便毫不怜惜地猛然进击,而她竟还在他粗暴的对待下尝到一丝快意,无法自主地迎身配合他。

“强暴?嗯?”他笑讽。

她对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愧欲死,但却更想掐死这个行径恶劣的混帐!

那一夜,她完全无法睡,由窗边、桌上到床上,他存心折磨她,举止全无半分轻怜蜜意,只有狂肆的掠夺,等他终于放过她,她一转身,立刻累得睡死过去。

再度醒来,已经是隔日下午,枕边空冷。

她知道他不在,不必刻意探寻就晓得。

她住处的单人床空间有限,不比台湾家里的大双人床,每次他来时,总要枕在他臂弯,两人偎得紧紧的才能睡下,空间局促,两颗心却靠得好近……

她睁开眼,坐起身目光在室内梭巡一圈,没见着他,连放在墙边的行李也不见了。

他回去了?!

以前来时,他都会待个两天才走的,这次连多待一会儿都没有,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没打……

不肯承认胸口微微抽紧的感觉是心痛,她气闷地别开眼,这才留意到床边搁的物品。

对了,他每年都会顺道替爸爸和心心携来她的生日礼物。

她先拆开爸爸的礼物,接着是心心的,一一读完附在其中的家书,发现多出来的那一份,没有署名。

她拆开,里头也没有卡片或信件,但她知道是他。

那是一本精致的桌上型月历,是特别制作的,背景图片是他们的结婚照,全世界绝无仅有的一本。

月历页面停留在二月,前面的已撕除,七月之后也什么都没有。

他是在警告她,他给的最后期限,逾期后果自理吗?

还是……提醒她,别忘了回来,有人在等她?

昨晚被恶劣对待的怒气软化下来,涌上淡淡暖意。

哼,别以为这样做,她就会忘记他过分的行为,他还欠她一句道歉!

然后……唔,她可以考虑原谅他。

晚上入睡前,傅克韫敲了敲书房的门,将水杯和药锭放在岳父面前。

“爸,你的血压药。”

这两年,杜明渊健康状况开始出现警讯,毕竟年纪是有了,傅克韫除了盯他定期回医院做回诊追踪,该服的药也不容他马虎。

目前就他们翁婿两人同住,关照的事也只能由他来。

杜明渊瞄了眼小小颗的白色药锭,奇怪他工作量再重,怎么该吃的药都不会让人少吃半颗。

杜明渊一边吞药,傅克韫熟练地做着量血压的例行工作,正巧周末回家来住的张宛心敲了敲半掩的门,探进头来。

“姊夫,姊打电话回来,她要跟你说话。”

傅克韫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回道:“要说叫她回来说。”

他厌了对话筒讲话,到底他是娶了老婆还是娶电话筒?

张宛心吐吐舌。“那我就回她,深闺怨夫生气了,不想接她电话。”

小女儿走后,杜明渊深思的目光移向他。“你跟小仪又怎么了?”

“我们的问题,不就那几桩。”也没什么好瞒的。

“你怎么不催她早点回来?”夫妻长年分开也不是办法,傅克韫孤床冷被的寂寞,他是看在眼里的。

“我不以为我说了就有用。”确认血压正常,傅克韫收妥血压计,顺手纪录量出来的数字。

杜明渊颇意外。“骄傲自信的傅克韫也会妄自菲薄?”

“我从不妄自菲薄,只是无时无刻清楚自己几两重。”

“十年前,你有那个胆识、自信和我赌你在小仪心里的地位,那么漂亮地将了我一军,为什么现在会认为,你的话她不会听?”难道他认为,在如今的小仪心中,他无足轻重了吗?

“我从来没有跟您下过棋。”傅克韫避重就轻。

杜明渊笑了笑,也不争辩。

十年前,小仪才二十岁,满心满眼都是傅克韫,那个时候,他便看出这个男孩子侵略性太重,霸气且掌控了小仪全部的悲喜,小仪跟他在一起会吃亏。最重要的是,他看小仪的眼神太冷静也太理智了,不是陷入爱河里的男人该有的。

但是他也知道,那个时候的小仪完全迷恋傅克韫,无论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若是阻挠,只会影响父女感情,所以他换了方式,用订婚换来两年的拖延时间,一方面让退伍后的他进杜氏企业就近观察,如果这男人只是毫无长处的投机分子,他说什么都不会将女儿交给他,另一方面,也试图争取时间,让她有机会去看看别人。

但是,没有用,她心意不变。

那时候他就看清,小仪对这个男人的感情是真的,不是那么轻易动摇,这辈子真要让她快乐,唯有将她放在傅克韫身边,只有这个人,才能让她有真正的笑容。为此,他愿意拿他的一切来换。

这是全世界当父亲的共同心愿,只要女儿快乐,傅克韫要的,他都可以给,为女儿买断这个男人的终身。

这是一着险棋,赌的是女儿的终身幸福,输赢很大,最糟不过就是这样了。但,他并不希望是如此……

“克韫,我们的棋局还没结束。”

正欲步出书房的傅克韫停步,缓缓回眸。“您希望看见什么?”

杜明渊笑笑地,反问他:“那你呢?你满足于现状吗?我虽然授予你实权,但是不可否认,无论你付出再多,都是为他人作嫁。”杜氏企业永远不是他的。

换句话说,他是在问他——如果有机会,这一切他要不要?

要。连想都不必。

无须矫情,不必故作清高,他连终身都能拿来当筹码,不会不要。他只是不明白……

犹豫了下,他终究还是问出藏在心中许久的疑问。“您……为什么会答应将宛仪嫁给我?”明知他动机并不纯正。

杜明渊回答得很简单——

“赌赢了,我女儿会拥有一辈子的幸福,我为什么不赌?”要他拿整个杜氏企业来赌他都敢,他女儿的价值更甚那些。

“或许,您高估我了。”傅克韫反手将门关上,迈开步伐回房。

宛仪一辈子的幸福与快乐,不见得永远在他身上。

第十三章

他们是不是在冷战?

杜宛仪不晓得,自生日那天不欢而散后,就没再与他说上一句话。

每次从这里回去,她会算准他抵达台湾的时间,换算时差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去电,确认他安全到家,再说几句夫妻间的温存话语,这已经是四年来无声形成的默契,但是这一回,他拒听她的电话。

小妹说,姊夫好像生气了。

何止他气,她也气啊#蝴的无名火未免发得太没道理。

但是小妹却回她:“你学位愈拿愈顺手,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姊夫在台湾的心情?你可以很放心是因为他待在你熟悉的环境里,身边都是你的亲人,真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会立刻有人向你通报,可是姊夫呢?你远在法国,交了什么朋友、发生什么事,他全都一无所知,而且还是长长的五年,这种无法掌握变量的等待,是会让人恐惧不安的。”

所以他那天爆发的,是四年多来所累积的惶然和不确定感吗?

他其实也会害怕,怕她变了心意,怕等待到最后她却不愿回到他怀抱,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自信。

因此撞见那种画面,才会爆发那么大的怒气。

“姊,你都没发现,你自己变了很多吗?以前,你不会跟姊夫生气,很在意他的感受,现在的你,变得更多坚持、更多想法,更容易拒绝姊夫,姊夫会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吧!”

这什么话?“难道要我永远当一朵温室里的花朵,被他娇养着,人生全由他掌控,这样他才满意吗?”他若真这样想,未免太自私。

“应该也不是这样,他不见得是想掌控你什么,可能只是你的转变,让他感觉到自己在你心中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了,所以不安吧!”

小妹说得好像她很亏欠他,害她听得都愧疚了。

七月里,拿到文凭,一一将这里的工作、生活做个结束,打包行李,房子也退了租,朋友一一告别。

不舍是必然的,她在这里生活了五年,也建立了不错的人际关系,在这里,她学会很多、也成长不少,但是台湾才是她的根,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每一个人都在那里,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安抚那个小心眼的男人——如果,他真的是因为怕她不够在乎他而介怀的话。

回台湾那天,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订了机票悄悄返台。

回到家时,是晚餐时分。

父亲见她回来,惊喜地给了她一记拥抱。她陪父亲吃了晚餐,大致聊了一下近况,父亲问她:“这次是真的倦鸟归巢了吧?”

“嗯,不走了。”

“克韫应该会很开心,他等你很久了。”

父亲说,他现在慢慢放权给女婿,再过几年也许就可以退休了,将来女婿肩上扛的责任会更重,但这男人的能力够,也扛得起。

有一阵子他乏术,连回家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他索性在公司附近买了间三十坪大的小公寓,真的忙不过来就在那里休息,省了来回奔波,今晚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和父亲聊完,杜宛仪回到房里,已经是晚上十点。

房里的摆设变化不大,她的物品都还摆放在原来的地方。看了看空寂的四周,整个房间静得只剩桌上闹钟指针走动的声音,偌大的床一个人躺上去,光想象就觉得太空了,很难睡得暖吧……

以前的这个时候,他们都在做些什么呢?

他回到房里来,先洗澡,她替他准备换洗衣物,然后两个人靠坐在床上,他看他的商业杂志,她看她的文学丛书,有的时候,她也会小校海赖,逼他陪她一起看流行杂志。

有的时候是依偎着,听听音乐,没有话题地闲聊。

“你都没有送过我花!”有一次她突然想到,向他抗议。

“不适合。”

哪里不适合?老夫老妻就不用耍浪漫了?好,那交往时他也没送过啊!

“我记得你最喜欢的花是波斯菊。”花房那一大片波斯菊就是她喜爱的证明。“难道你希望我送一大束菊花?”他非常地实事求是,要送就送对方喜欢的,否则送了也没什么意义。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叫浪漫,九百九十九朵菊花,人家只会以为他要去布置丧礼会场。

“……”她无言片刻。“那珠宝首饰化妆品,总有一样能送的。”

珠宝首饰她哪样缺了?本身也不常在戴,至于化妆品……

“有人告诉我,千万别送你的女人化妆品,否则你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她的真面目了。”他很认真地回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说笑,但还是让她笑不可抑地捏了他好几下。

就算不做爱,也能感觉比肉体激缠更贴近,一种幽微入心的温存,那时从来就不会觉得房间太静、床太空……

这五年,他是不是就是用这样的心情,数着秒针的走动度过黑夜?

一股冲动使然,她转身朝外头飞奔,搭了出租车去找他。

爸只说了这条街,还有大楼的名字,并没有说是哪一层楼。

杜宛仪站在对街,仰头看着眼前的高级住宅,手机在掌心里握得牢牢的,心中模拟见到他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手机忽然在掌心里震动起来,她心一跳,屏息接起,耳边传来的却是妹妹的声音——

“姊,我刚刚打电话回去,听说你回来了?太不够意思了,居然没告诉我……”没让她有机会辩解,便哇啦哇啦地抗议一长串。

她漫应了两句,心里头挂念着另一个人,连忙说:“好了、好了,我明天去找你,见面再说。”挂了电话,她拇指移向“1”的数字键,正欲按快速键拨出,但相偕走出大楼的身影,定住了她所有的动作。

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本能地背过身,隐匿在行道树后。

很不愿意,但还是看得一清二楚,那个人……是夏书郡。

她可以理直气壮站出去,质询他为什么会与她在一起,还孤男寡女地由他住的地方走出来,可是她没有。

很多事情,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问了,只是徒惹难堪。

他们在门口分别,夏书郡朝她的方向走来,低着头翻找包包,拿出手机拨号,由她身边经过时,她闻到一阵淡淡的沐浴乳香气……

这味道她很熟,与家里用的一模一样,是英国进口的,国内买不到,但是有一种很特殊的精油香味,可以舒缓精神,她总是不嫌麻烦地上网订购,即使人在国外,家人的饮食、生活习惯,也会一一交代管家打点好……

她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脑袋空空的、心也空空的,什么也感觉不到。

爸以为他忙公事,另购住屋只是方便小憩。

小妹以为他孤床冷被,寂寞等待。

原来,不是这样的。

没有什么等待的惶然、孤寂的思念,他身边一直有人陪,无论是有她之前,还是她离开之后。

她不在,他或许更自在吧,至少不用时时关切她的情绪,她这个太过依赖、生命中完全以他为重心的千金大小姐,过去一定让他倍感压力……

推开房门,一室明亮光源唤回她些许意识,她恍惚思考,刚刚……有开大灯吗?

“你去哪里?”微沈音律,总算将她的注意力拉回。

“你……”他早她一步到家了。

她本以为,他今晚应该不会回来……啊,对了,夏书郡走了。

“你去哪里?”傅克韫又问一遍。

“找小妹,很久没见面了。”不久前接到的电话,让她出于本能冒出这样的回答。

“是吗?”他不说话了。

拨电话回来叮咛爸爸吃药,得知她归来的消息,他满心迫切地赶回来,却仍是一室冷寂。

她回来,第一个找的人不是他,最想见的人,也不是他。

各怀心事躺在同一张床上,凌晨过了,他没有丝毫睡意,心知她也没睡。

他实在不想小家子气地计较这种事情,分开那么久,夫妻共眠的头一晚,应该是耳鬓厮磨、温存倾诉别后种种,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同床异梦,背对着背冷漠独眠。

他叹了口气,率先软下姿态,回过身张臂拥抱她,然后立刻感觉到她浑身僵硬,亲吻她的唇时,她别开脸,伸手推拒。

“不要……”

“为什么?”她现在连他的亲近都会感到不自在了吗?

心没有飞离,感情仍在,那为什么,他的感觉却是如此疏离?

“我很累,不想——”

没等她借口说完,他直接打断。“你还在生气?”

“没有。”

“那天的事,我不道歉。”她不该让别的男人吻她,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

“我没要你道歉。”

她再度背过身,傅克韫气闷地瞪她。“你坚持跟我呕气是吗?”

他都先向她低头了,她究竟还想怎样?

“……”

她摆明了不想沟通!

“随便你!”一股气冒出头,他用力扯过被子,背过身不再理会她。

他也有男人的傲气,能够为她做的,他已经让步到极限,她硬是要认定他亏欠她,死死抱着八百年前的心结不放,那就随她去,他绝不再为她妥协。

被子让他扯过去了,夜里有些冷,她静静蜷卧在角落。

躺在同一张床上,她闻得到他身上沐浴过后淡淡香气,不愿去想,却仍是无法控制脑海的思绪。

╔……╗

┆千秋┆‘阅’尽春色 ‘读’领风骚

╚……╝

第十四章

他洗过澡后才回来,带着和夏书郡一样的味道,她无法不去揣测,什么情况下会让一男一女同时沐浴……

她没有办法,只要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她就会这么想,没有办法让他抱她、亲近她……

“我想找点事做。”回台湾后的一个月,她在晚上用餐时突然说。

“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我问问身边——”

“爸,”杜宛仪轻喊。“我学位不是拿假的,你不相信我不靠杜家的光环,也能凭实力在社会上生存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只是一直将她保护得太好。从爸爸到傅克韫,她的世界太狭隘,这对被她所专注的人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心理负担。

“我自己有计划,之前在法国读书的几个朋友,邀我一起开艺廊,兼任企划总监,我觉得可行。”

“这么积极?”杜明渊颇讶异。“跟克韫商量过了吗?”

杜宛仪朝丈夫的方向瞧了一眼,被点到名的傅克韫仅是抬一下眼皮,继续细嚼慢咽吃他的晚餐。

“有大概提一下……”她低声说。

事实上,她根本只说了一句“我想出去工作”而已,算不上什么商量。

他当时只淡淡地哼一声,她无法在他脸上找到更多反应,对一个表现得很无谓的人,她实在没办法说更多。

“爸,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你不要担心。”

话题就此结束。

用完餐,她先行回房,杜明渊这才压低声音问:“你同意?”

傅克韫不以为意地笑。“您没听她说吗?她已经不是以前的杜宛仪了,我要真说不,对她就会有影响吗?”

不会。

他心里清楚。

傅克韫擦擦嘴,由座位起身。“我吃饱了,爸慢用。”

杜明渊皱眉,盯着他离去的背影,面露忧心。

这对夫妻之间存在一些问题,他已经无法分辨,是出在克韫还是宛仪身上,又或许说——

夫妻俩问题都很大。

于是,事情成了定局。

艺廊成立的头一个月,她忙得团团转,找场地、谈租金、签合约……还有林林总总的杂项事务,忙得她喘不过气。

再来,积极接洽业务,也让她无法松懈。

到后来,办展览时她更是昼夜颠倒,因为缺乏经验,每个细节、每个流程、场地规划等等,都得一改再改,务求完美。

但是看到一手策划执行的企划成功展出,获得回响与认同的掌声,让她充满成就感与自信。

她喜欢这项工作,在这里,她找到生活的重心,而且是兴趣所在,让她就算忙碌也乐在其中。

而这两年,杜氏企业在傅克韫的带领下,将触角延伸至海外,成立分公司、勘查业务,两年当中频频出国,难得停下脚步好好休息一下。

这对夫妻完全是在比忙的。

有时候,他空闲下来,回到家中,躺在床的左侧,她不一定会在右侧;有时候,她艺廊活动比较少,坐在家里的餐桌,他也不见得那么早回来,更别说是好好坐下来,说几句夫妻间的贴心话。

那种单纯依偎,不做什么,就只是彼此为伴的时光,已经遥远到几乎在记忆里模糊。

又过一年,艺廊的运作稳定下来,她突然又说:“有所大学邀我去开一门艺术相关课程。”

“是吗?”半入眠状态的傅克韫漫应。

“一个礼拜兼个两堂课,我觉得时间上还可以,就答应了。”

“你高兴就好。”

这两年,他总是这么说。

对她,他似乎已经没有更多的想法与意见了,似乎在参与她的人生上头,也过于意兴阑珊……

除了同睡一张床,偶尔做爱,她几乎感觉不出来他们还是夫妻。

人前,他掩饰得很好,永远是温柔体贴、关怀又民主的好丈夫,必须携伴出席的宴会,她还是挽祝蝴臂弯的那个人,多少人羡慕他们夫妻恩爱……

她无声苦笑。从不敢去想、也不能去问,他生命中是不是还存在着另一个人?不在她身边的时刻,是不是正伴着那个她?

她让自己找到另一个生活的重心,如此才能不让自己双眼总是看着他,太过专注,容易被幽微的情绪刺伤。就像七年前那样,被一个人掌控了全部的世界,一有任何风吹草动,她的世界便要分崩离析,慌得像失去一切,什么也不能想……

她不想,也不要。

他不是她生命里的全部,她有她的事业,也有独立出来、不依附他的生活圈,她可以过得很好,纵使有一天,他开口说要离去,她想,应该也不会再那么难受了吧……

午后,杜宛仪上完课回家,经过起居室,意外丈夫居然也在,他今天回来得真早!

她放轻步伐,来到沙发上沈睡的丈夫身边,弯身凝视。

有一阵子没这么专注看他了,他睡着时的模样,其实是有几分稚气的,少了一丝侵略霸气的他,让人想把他搂进怀里好好疼惜一番。

纤指轻轻拂开他垂落额前的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有一张俊俏的容貌,之前爸有个对面相学稍有研究的朋友,见过傅克韫后,就说这男人天庭饱满、五官端正,是个有智慧的孩子,不会甘于一生平凡庸碌;眼神犀锐,但清明不邪,心地不至于太坏,那样的强势与企图心,反而是接掌杜家事业的最佳人选。

爸后来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让她嫁给他。

她想,阅人无数的爸爸应该也怀疑过他娶她的动机吧,但是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克韫,相信他不会辜负妻子。

一只手探来,攫住在脸上抚弄的柔荑。

“啊!”她没防备,跌落他怀里。“我吵醒你了吗?”

“本来就没睡熟。”傅克韫慵懒地瞇着眼,还没打算完全醒来,双臂环抱细腰,她也温驯趴卧在他怀中,不打扰他休息。如此宁馨依偎的时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晚上还有事吗?”终于决定贪懒够了,他睁开眼,伸了伸腰杆。

“没有。要做什么?”

“我有这个荣幸,邀请傅太太共进晚餐吗?”

“好啊!”这个刚强的男人,难得主动示好,她开心地扬唇。“去外面吃,就我们两个人!”

她愉快地准备去订餐厅,他坐起身,捡起方才由她手中掉落的物品,瞄了她一眼。

“那是学生刚交的作业——啊!”

“它长得可一点都不像作业。”傅克韫轻讽。

“那些……只是不成熟的青春期错觉,他们都还是孩子而已,我没当真。”学生老是藉由交作业时,把信件夹在其中向她示爱,她由最初的惊愕,到现在已经不会有太大反应了。

那些?!原来还不只一个。

都大学生了,他不以为那还会是所谓“小孩子不成熟的仰慕”,她向他告白时的年纪,甚至还没有他们大。

三十出头,正是最具女人成熟风韵的年纪,气质出众、清韵美丽的年轻女讲师,对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年而言,有一定的杀伤力。

他面无表情的反应,让她实在猜不出他真正的想法。“那真的没什么,你可以看,我不介意……”

“我没那么无聊。”他将信件连同成迭的学生报告塞回她手里,径自起身。

临走前,傅克韫淡淡抛出几句:“离你的‘小朋友们’远一点,别小看他们,哪天惹出事端,别怪我没警告你,我绝不会轻易原谅。”

第十五章

傅克韫有心释出善意,她不会感觉不到,有时,他刻意调整行程,多些时间回家陪她,或者出外洽公时,特意绕到她那里去,陪她吃个午餐,好不容易夫妻间的关系稍有改善,她分外珍惜,小心翼翼不让任何事情破坏它。

关于学生藉各种方式传情的行为,她不晓得傅克韫在不在意,但她不会轻忽这个问题,虽然她自认与学生始终保持适当距离,没给他们任何不该有的暧昧错觉,但是思考过后,她开始会在几次上完课后,利用剩余的师生互动时间,不经意地谈起她的婚姻,暗示性地让他们明白,她有美满的婚姻,很爱她的丈夫,生活过得很幸福,阻绝男学生的幻想空间。

以各种形式传达爱慕的情形日渐减少,她也稍稍松了口气,唯有一个名字,从初始至今,不曾断绝。

她看着桌上出现的小点心,揉揉疼痛的额际,打开附在其间的小纸条,果然是那个人。

这男同学她知道,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家世不错,外型出色,是很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王子型人物,因为这样,所以认定了她拒绝不了他吗?

她不敢小看十九岁小男生的执念,心想,不能再放任他这么下去了,要是不对他说清楚,任他愈陷愈深,哪天真会像傅克韫说的那样,演变得无法收拾。

她依小卡片上的手机号码拨出去,对方说他正在用餐,她问明了地点,开车前往。

“我好高兴你打电话给我——”游廷光见了她来,喜形于色。

“别误会,我来是因为——”

“啊,不急、不急,先坐下来喘口气,外面天气好热,我帮你点了一杯消暑的酸梅汤。”

男孩殷勤热切的眼神,让她叹了口气,坐下来。“游同学,我结婚了,而且没有打算发展婚外情。”

“我没有要你发展婚外情啊,你可以离婚。”

俊朗耀眼的笑容,搭配年轻而痴狂的深情眼神,应该很多年轻小女人抗拒不了吧?但绝对不是她这个已经三十三岁的老女人。

“我何必离婚?我丈夫对我很好,我也很爱他,你怎么会认为,我有可能为了一个小我十四岁的小男生离婚?”

“因为你不爱他,我曾经看见你们在餐厅的停车场外吵架,他对你的态度很冷漠,你们的婚姻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幸福,你在自欺欺人。”

所以她课堂上说的,他是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

难怪他不死心。

“那是因为——”停#糊有什么义务向一个不相干的人解释自己的婚姻?“我的婚姻如何是另一回事,那并不代表我会因此选择你。”

“我有自信比他更爱你,我的条件配得上你,我会珍惜你,给你幸福。”

配得上?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

“如果你的感情观只有这样,那我必须不客气地说,很肤浅不成熟。”感情的事,又岂是放在天平的左右两端上,衡量好与不好过后的选择而已?

“你只是害怕,顾忌我们的身分和年龄差距不敢接受而已,我会让你看见我的诚意和真心。”

好难沟通。

迎视他眼底异常执拗的眼神,杜宛仪头好痛,她真的需要消暑降火气的酸梅汤了。

“游同学,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晓得你是从何认定我会为你动心,别说我有丈夫了,就算没有,我也不打算和自己的学生发展什么,我希望你停止这些行为,以免造成外子的误会,以及不必要的困、困扰……”

奇怪,怎么说话开始大舌头,她原本是要说什么?怎么……不太想得起来。

她甩甩头,试图甩掉渐生的晕眩感,却发现眼皮愈来愈沉重,意识逐渐浑沌……

再次恢复意识,是躺在陌生的床上。

她惊慌坐起,本能地打量身上衣着。

有些凌乱,但大致上是完整的。

她吁了口气,身上感觉不到任何异样。她是女人,有没有发生什么事,自己不会不清楚。

接着,她才有余裕分神打量所处的环境。初步猜测,这应该是汽车旅馆之类的地方。

她完全料想不到,他居然会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迷昏她,然后呢?他究竟想做什么?或者……原本想做,而临时胆怯退缩?

杜宛仪心生恐惧,不敢去想。她真的怕了这个思想偏执的学生了……

匆匆整理仪容,她几近慌乱地逃离,再也无法在这里多待一秒钟。

回到家中,傅克韫也正好到家,停妥车,迎面遇上她。

“你今天真早。”

这时见到他,竟有几分心虚。

“艺廊没什么事,就先回来了。”她含糊带过,先行进屋。

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浴室冲澡,放了满缸热水,将自己整个人埋进水里。

好倒霉,怎么这种难得一见的偏执狂也让她遇上,要是克韫知道,会相信她吗?她无来由地感到心慌……

门板轻敲两下,傅克韫旋开未上锁的门把,她吓得差点惊跳起来。

“你、你——”

“吴嫂问,你晚上想吃饭还是意大利面?”傅克韫奇怪地瞥她。“你在紧张什么?”十几年的老夫老妻了,她的身体又不是没见过,还一起洗过鸳鸯浴,现在才来害羞不嫌太晚?

“没、没有。吃面好了……”她气虚地应道,心脏仍怦怦跳。

傅克韫又多看了她一眼,目光定在某一处,眸色微沈,然后什么也没说,移步退开。

她吁了口气,起身跨出浴缸,还来不及松懈紧绷的神经,目光瞥见镜中的投影,肩膀一枚清晰痕印令她差点失声惊叫。

这、这看起来简直像是……吻痕!

克韫刚刚……视线是停在这里。

她闭了下眼,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感觉更糟了。

他会怎么想?他……必定想偏了吧?可是他什么都没问,她不懂,到底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信任她,还是……根本就不在意?

胆战心惊地步出浴室,她一整晚心神不宁,频频偷觑他,想从他脸上观察些许端倪。

直到临睡前,他拉高被子,翻身漠然抛出一句:“不用一脸作贼心虚,否则我想配合装无知,看起来会很瞎。”

她呼吸一窒,转头惊愕望向他,他已径自闭眼睡去。

那一晚,她再度彻夜无眠。

或许是恐惧,也或许是逃避,她一直不愿去探究那一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旦追究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最重要的是,她害怕傅克韫的反应,她无法预计这会对她的婚姻造成多大的冲击。

她承认她错估了小男生的偏执,她怕了,不想夹缠不清,以免引来更多事端,那么离他远远的,明哲保身总行了吧?

可她不追究,不代表对方愿意放过她。

那日之后,校园中开始有些流言蜚语传出,关于她与男学生过从甚密、交情匪浅的传言甚嚣尘上,甚至传闻有所谓的“亲密照”,她未曾亲眼目睹,但已震愕、心惊不已,心里大致有底。

原来……那一天,他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吗?

这天上完课,系主任唤她进办公室,针对这件事沟通了下,她终于见到那张传说中的“亲密照”。

是她侧身蜷睡的照片,被子盖过胸口,只露出雪白肩膀及些许裸背,却更撩人遐思……

若不是极亲密的人,怎拍得到这种照片?要说她什么都没做,有谁会相信?她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回家途中,她情绪激动,满腔悲愤,气对方用这种方式伤害她,这就是年轻小男生所谓的爱吗?她真的不懂!

心情一团乱,她完全无法理出头绪,理智思考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心神不宁地回到家中,经过书房,不经意往半掩的门扉望去,看见傅克韫倚靠窗边,动也不动。

“进来,我有事跟你说。”声音冷不防传来,他连头都没回。

她缓步入内,打量冷漠侧容,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桌上有些东西,是我刚收到的,我想你会有兴趣看看。”

“什么……”才刚从牛皮纸袋抽出照片,她瞥见第一张便惊吓得松了手,成迭照片飘散一地,不堪入目。

“这、这些……”跟眼前的照片相比,稍早看到的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太过分了!

泪水夺眶而出,任凭她再怎么坚强,终究还是女人,被拍下几无遮掩的照片,羞愤欲死的耻辱,令她无法克制地气愤颤抖。

“这样就受不了了?”傅克韫回眸,递出紧捏在手中的短笺。“寄照片的人威胁我跟你离婚,否则他会公开这些照片。反正我不爱你,何苦绑着你,不让你去追寻真爱,听起来颇有几分道理。”

“他凭什么!”王八蛋、死小孩!如果对方在场,她会立刻掐死他!

“你怎么说?”

“我不离!”连想都不必。

傅克韫扯唇,不知是讽是笑。“我真要离,不必问你意见。”

什么意思?他……

“我可以解释。是他——”

“我不想听。”他抬眸,对上她。

杜宛仪没来由地一阵寒颤。他从来没有用过这种眼神看她,比陌生人更疏离,冰冷得没有一丝情绪。

“我警告过你,别让我逮到把柄,否则我不会轻易原谅。杜宛仪,你真了不起,有办法搞得这种照片送到我手上来,你是当我死了吗?”

“是他对我下药!我根本没料到他会这么大胆……”

傅克韫瞄一眼她进来前紧握在掌心的裸背照片。“外头传开了?”

“……”

光看她的表情就有答案。“好极了,你现在是打算怎么办?”

她深吸一口气,抹去泪,捡起地上的照片,二话不说往外头去。

死小孩,敢做这种下三滥的事,就要有心理准备付出代价#糊是让他,还真以为她怕了吗?对,她是怕,怕傅克韫知道,怕傅克韫不谅解,怕保不祝糊的婚姻,既然他都知道了,她还顾忌什么?她告死这个臭小鬼!

了不起就是玉照满天飞而已,既然都注定身败名裂了,那她绝不吞这冤屈,名声再怎么毁都不吞与他搞暧昧的婚外情罪名,她眼光没这么差!

“明天下午两点,在杜氏企业大楼会议厅开记者会,我会处理这件事。你最好配合点,准时出席。”他冷不防开口。

她止住步伐,错愕地回身。他的意思是他要出面?可是这样,他岂不是很难堪?而且……

傅克韫不再多看她一眼。“出去!”

“克——”

“出去!”毫无情绪起伏的冷嗓重复。“要我加个『滚』字吗?”

那他恭敬不如从命。“滚出去,杜宛仪!我不想看见你!”

现在不是解释的好时机,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吞回满肚子话,关上书房的同时,拳头重击桌面的巨响传出。

砰!

接着是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

第十六章

一整个下午,甚至是整个晚上,他都没有离开书房一步。

吴嫂送晚餐进去,出来后悄悄告诉她,整个书房被他砸得惨不忍睹。

一直以来最深沈内敛的男人,一旦爆发怒气,惊天动地。

一整晚,傅克韫没有回房。

她无法入睡,相信他也是。

隔日,他走出书房,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狂飙过怒火的痕迹。

“爸,您放心,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然后,他看也不看她一眼,率先出门。

“克韫,你不先吃点早餐……”她忧虑地喊祝蝴。刚刚吴嫂去整理书房,前一天的晚餐好好地被端出来,动都没动过。

他冷然回瞥她。“我如果会死也是拜您杜大小姐所赐。”气都气不死他了,少吃两餐,更加死不了。

冷言讽语,刺得她难受。

他这回,不可能原谅她了吧?由他寒漠到极致的眼神里,她有了领悟。

杜明渊拍拍她手背。“他的反应是人之常情。”

不生气才糟糕。

这回是女儿大意惹出来的麻烦,他想护短都没有办法,这确实太伤男人的颜面与自尊,尤其是傲气如克韫。

他要是不在乎小仪,最多伤的是尊严,还不至于太难收拾。要是对小仪有感情,那么伤到的就是心,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去,光猜想照片的背后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就够抓狂了,一个爱她的男人,会恨死她都不奇怪。

下午的记者会,杜明渊没出席。他相信傅克韫的能力,这么多年下来,他处理事情的手腕从没让人失望过,即使是与自己切身相关之事。

记者会过后,各大电视台的整点新闻都在播报记者会重点片段。

“杜氏企业千金婚外情内幕 夫妻连袂出席细说分明……”

“我不否认,刚收到这些照片时,内心的不愉快和怒气是一定有的,我想任何一名当丈夫的,都无法忍受这个。但这无关背叛或出轨的质疑,只是为人丈夫的占有欲作祟。比起这些照片,我更信任我的妻子,以及妻子对这桩婚姻的忠诚。这十年的恩爱夫妻不是假的,她没有出轨的理由。

“不少男学生对她有遐想,这我是知情的,有时夫妻一同看那些写给她的示爱情书,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结婚多年,依然无法阻绝外界那些受她吸引的目光,这点我常常觉得很无奈,只能说,我美丽的妻子太引人觊觎,这不是她的错,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已。”

杜宛仪轻叹了口气,接口:“我很痛心,师道已然沦丧至此吗?你们不当我是老师,我不强求,但是最基本人与人之间的尊重,都不存在了吗?今天遭受这样的对待,让我对人性相当失望,你们相不相信我,我已经不强求,我的丈夫相信我、支持我,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他将手伸向她,当场牢牢交握。“我绝对支持我的妻子。有人想用这些照片胁迫我与妻子离异,我的答案是——办不到!手,我们会牢牢牵着。我与岳父皆有共识,为了保护我们钟爱的宝贝,整个杜氏企业将会是她最有力的后盾,未来,如有任何侵犯宛仪隐私的照片流传,杜氏企业的律师团将会依循法律途径,为我妻子所受的名誉损伤讨回公道。”

他看起来,依旧那么镇定沉着,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有条不紊,杜明渊欣慰地笑了。

昨天克韫在公司收到快递时,他也在。当时克韫整个脸色都变了,他伸手想取来看,被克韫夺回,脸色阴沈地递出那张字条。

全天下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忍受妻子的裸照被送到自己手上,他还能控制脾气没在她面前爆发,杜明渊都觉得意外,他当时难看的脸色,任谁都以为他会气到失去理智掐死小仪。

可是他气归气,几乎拆了房子,却还是先将自己的情绪摆一旁,毫不迟疑地在第一时间先站出来保护她,理智且沉着地做了最正确的应变。

他不能默不作声,如此会落入对方掣肘,一旦它成了弱点,那便只能任人予取予求。

于是,他有魄力地先发制人,直接亮出对方的底牌,告诉对方:我不在乎!一旦你敢玩,我倾家荡产来陪你!

除非对方真的爱小仪爱到宁可玉石俱焚,否则,绝不敢妄动。

理智上而言,他认同克韫的做法是对的,他一直很安静、很仔细地旁观,而后发现……

这男人沈稳的谈吐下,眼眸是缺乏情绪的空寂。

这回,克韫是伤到心了。

结束记者会,两人相偕离开会场,当中交握的手始终不曾放开过。

搭乘专属电梯上楼,进到他的办公室,他立即将手抽离,原本从容自信的笑容,自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看看你的伤口……”昨天他在发泄怒气时失去节制,指关节有擦伤。

“别碰我。”他退开一步,紧绷的身躯无形散发出排斥讯息,像是多难以忍受她的碰触。

冷言冷语令她眸心一黯,失望地收回手。“你还在生气?”

“难不成你以为这种事,经过一个晚上,我就可以把怒气消化得干干净净,摸摸鼻子当没这回事?”她大小姐如果不是太天真,就是高估他的度量。

“这次是下药、迷奸,下次呢?还会出什么状况?小的心脏不好,能否请大小姐先行告知,我才好做心理准备。”

难道他以为……

“没有#蝴没有!”她惊喊,急忙保证。“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谁知道呢?”都已经大费周章下药,还会放她全身而退?大小姐似乎当他是稚龄娃儿哄骗。

无所谓,她要否认,他也无从查证,反正发生什么事,也只有当事人知道。

“克韫,你别这样——”

“不然你还希望我怎样?”他一再放下身段,试图修补夫妻间日渐疏离的情分,她又是怎么回报他?一次又一次践踏他的心意。

身为一个男人,他还能再容忍多少?为了她,他已经窝囊到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地步,她还希望他怎样?

“你想要证明什么?证明你的能力?证明你不是无用的千金小姐?还是证明没有我也可以?就因为我娶你时不爱你,就活该亏欠你一辈子是不是?为了赌那一口气,你建立自己的生活圈,一点一滴将我排除在外,我不是不晓得。你要五年的冷静期,我给,二话不说忍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子,但是等到最后,我等到了什么?一个独立、完全不需要我的妻子,好,现在我承认你了不起,你的表现不逊于我,再来呢?又如何?各自忙得连一起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这就是你想要的?那很好,杜小姐、女强人,你成功了,你陌生到让我都不认识了!”

她陌生到……让他不认识?!

杜宛仪大受打击,跌坐在沙发上,震骇难言。

她没有存心想要否定他在自己生命中的意义,只是害怕,不敢再像过去,全心全意、毫无防备地交托一切,害怕太沈的重量会成为他厌烦却推拒不了的心理压力、害怕失去他时会难以承受……她不知道自己竟给了他这种感受,一种被排拒在外的感觉。

她闭上眼,静静落泪。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夏书郡时,觉得她是好独立、自信的女孩子。”那是与她完全不同的典型。

“那又怎样?”他不懂,她为何突然提起那个在生命中淡去,早已甚少往来的名字。

那时,她想的是:原来克韫喜欢的是这种女孩子。

也是。他那种成长环境,必然是较中意成熟懂事、能够好好照顾自己的人,不造成他的负担,绝非她这种深闺娇兰。

现在的她,究竟有没有比较接近他喜爱的类型,她不清楚,却到今天才发现……她在丈夫心中只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真的……好讽刺。

“没怎样。只是觉得,自己像笨蛋一样。”自己忙得团团转,人还在她身边,就已先预设好离去时的事,结果只是将他推得更远。

“如果,这桩婚姻真的带给你这么深的羞辱,那、那我、我可以——”

“你最好想清楚再说。”音律骤降,他眸光冷得可以冻死人。“你敢开口,我绝对敢点头!”

“我、我、我……”她说不出口,无论如何,就是没有办法,她没有办法,自己开口说要放弃他。

她泄气地蒙住脸。“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谁知道?”谁又在乎?她早就不是那个一心一意看着他,爱得专注真诚、毫无保留的女孩,或许从决定放手让她远赴重洋那一天开始,就错了。

“我还爱你,克韫。我的感情从嫁给你的那一天起,一直没有变过。”她酸楚低语,可是,他还感受得到吗?

他不发一语,背身而去。

“你不相信我,对不对?”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让他寒透了心,记者会上坚定而毫不迟疑的信任与支持,只是不得不为之的场面话,她说的话,他根本一个字都不信。

他动作一顿,冷漠响应。“你呢?又何曾信任过我?”扭动门把,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第十七章

造成这场轩然大波的,就是眼前的家伙吗?

傅克韫迅速扫过对方一眼,心里大致有底,不过是冲动、无知的小鬼头一个。

评估过对手实力,他拉开椅子,悠闲落坐。

对方不满他过度轻松的态度。“你看起来一点影响都没有。”连一丝丝担心都看不到。

“你看起来不太好,小鬼。”情绪真浮躁,三两下就被摸透了。

“我姓游!”男学生纠正。

“喔。姓游的小鬼。”他从善如流。

“先生”这个称呼,是他对势均力敌的对手的敬重,眼前这个,只配被叫“小鬼”。

游廷光恨恨地瞪他。“你不打算跟宛仪离婚?”

“有点礼貌,小鬼,请喊杜老师。”没叫他也喊声师丈来听听就很客气了,真想将小鬼丢回国小重读生活与伦理。

“我从来没当她是老师,我爱她。”

“嗯哼。”傅克韫点点头。“很多人这么说,不差你一个。”

“我不一样,我和她一定会在一起。”

“喔。”怕自己太无聊会睡着,他甚至分神玩起手机简讯。“抱歉,我老婆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她要下厨。”

那副没事人的样子,完全激怒了游廷光。“你不相信我会将照片公开?”

妻子的清凉照公开,身为丈夫的脸也丢尽了,他不相信傅克韫还有办法在商场上立足,面对别人讪笑的眼神,他难道一点都不在乎吗?

“请啊,千万别跟我客气。”傅克韫将面前的咖啡稍稍推过去。“要我离婚可能比较有难度,建议你再下一次药,直接让宛仪成寡妇,这样是不是比较快?”

“你根本一点都不关心她会怎样!”他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不在意妻子是否会身败名裂!既然一点都不爱她,为什么不放手让她去追求幸福?他不懂。

谑笑敛去,黑眸凝起一抹寒光。“我要怎么对我的妻子,还轮不到一个十九岁的小鬼来说教!”

“我跟她上过床了,这样你也可以忍受吗?”他不信哪个男人会有这么大的度量。

“用那种下药的不入流手段?这样也值得你沾沾自喜?”丢尽男人的脸。

“那又怎样?至少我——”

没等他说完,傅克韫举起手机,直接按下播放键,重复稍早前的对话。“下药、迷奸、拍裸照、妨害家庭,先想想这几条罪可以让你关多久吧!”

游廷光一骇,脸色转白。

“听说你家世不错?”才会养出这么一个不可一世的败家子。“你老头要是知道生了个败坏门风的不孝子,不晓得会是什么反应?你想玩,可以,反正离婚的话我也是一无所有,倒不如放手陪你玩一玩!倒是——姓游的小鬼,得罪整个杜氏企业,你确定你玩得起?”

玩不起。

他与他都知道。

他才十九岁,人生才刚要开始,没有本钱为了杜宛仪而毁掉前途。

他终究还年轻,下药是一股冲动,但是真要他犯下迷奸女人的罪行,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最多只敢拍拍照,再掩饰行为。

那些照片,说穿了也只能威胁傅克韫,无法有其它作用,毕竟他要的是杜宛仪的爱情,而不是怨恨,胁迫她不是本意。

真想要她的话,照片流传出去,最后丢脸的也是自己,所以也只敢寄给傅克韫,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闹大,顶多是利用一张最不具杀伤力的露肩照片来制造舆论效果。

得不到她,以照片为报复更是缺乏意义,两败俱伤,他又得到了什么?

“那些照片,你爱留便留,我不反对你抱着它陶醉到死。但是,容我多嘴提醒你一句,某艺人的欲照风波是借镜,只要再让我看到一张出现在我面前,无论是不是你蓄意所为,我会让你的家人连你一根骨头都找不到,你最好相信!”狠戾威胁完,傅克韫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遗留在原地的游廷光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从头至尾处于挨打局面,认清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他——输得彻底。

“吴嫂,先生回来了吗?”下楼来,看见在厨房准备宵夜的管家,杜宛仪上前问了句。

“回来有一会儿了。好像忙到现在还没吃晚餐,要我煮碗粥端去书房。”

杜宛仪点头,接过调羹。“我来,你去休息吧。”

丈夫的宵夜,她想自己来煮。

现在,她能为他做的似乎也只剩这些了。

她记得他最爱吃的粥类是鱼片粥,还是婆婆教给她的,从未下过厨房的千金娇娇女,学会的第一道菜肴就是鱼片粥,第一道甜点是焦糖布丁,都是为了他。

那时,他们刚新婚。回想起来,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竟是那无知幸福的三年婚姻。

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能心无芥蒂,自在地相处了。

煮好粥,她端上楼,他还埋首在满桌的数据报表中。

“克韫,粥煮好了,你趁热吃。”

他头也没抬,连哼一声都没有。

她无声轻叹,放下粥,安静离去。

她有自知之明,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她。

回到房中,她一直等到十二点整,才上床就寝。

从那之后,他再也不曾与她同房过,空冷的大床,只有她一人孤单独眠。

她知道他在藉由这种方式指控她,怪她争强好胜、怪她轻忽大意、怪她……对婚姻不忠,让另一个人碰触原本应该是他独占的一切……

但他掩饰得很好,人前依然与她一同扮演互信互谅的恩爱夫妻,人后如非必要,则是连话都不会对她多说一句。

是她有愧在先,她甚至没有勇气去问,他打算为此责怪她到何时?

他们之间,发展成同居之下的分居状态。

很诡异的说法,但这就是事实。

两人关系降至冰点,就连发现他娶她的真相时,都不曾如此,她知道自己正面临婚姻中最大的危机,却不知道该怎么化解。

貌合神离,是他们目前最贴切的形容,许多时候,她常常质疑,这样的婚姻究竟还有什么持续下去的必要?无法给予对方幸福,只是绑在一起相互折磨,何必?

可是每当她想开口,看着他,总是说不出离婚的话。

她知道,她开了口,他一定会允。

就因为这样,她更开不了口。

就算没有一丝欢愉,像座沈闷的牢笼,可是……他会回来,只要婚姻关系还在,这里就还是他们的家,还能够看着他,她还是傅太太……

这些,她放不开。

教完那个学期,她婉辞了学校,没再继续大学的讲师工作,她告诉过傅克韫,不过他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现在,对于她的事情,他根本不过问、不插手,淡漠得很彻底。

她从最初的努力求和,到最后已然力不从心。

她也累了,太浓的挫折感,让她觉得——是不是无论她再做任何努力,他都不可能谅解?就像他说过的,一旦她对不起他,他死都不原谅!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怎么做,最后,只能任由无力感吞噬,消极地看着彼此之间愈来愈沉默,愈来愈疏离——

整整一年。

整整一年。

他没踏入过他们的卧房,睡在客房整整一年,居然没人发现,她实在不知该说是他们演技精湛,扮恩爱夫妻太上手,还是这屋子里的人都是睁眼瞎子?

这一天晚上用餐时,父亲告诉她,克韫与客户应酬,会晚些回来。

“这么多年来,克韫为公司真的付出不少。”杜明渊突然有感而发。

“嗯。”

“如果我将公司留给他,你没有意见吧?”杜明渊询问女儿。她不是从商的料,克韫有才干,这些年的表现也确实足以服众,那是他应得的。

“没有。爸决定就好。”

“也是。留给他还是留给你,没什么差别。”

爸到现在,还认为他们能做一辈子的夫妻,恩爱到白头吗?

娶她,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些,得到了他想要的,她又还有什么条件足以留祝蝴?他更能无顾忌地离开她了吧!

“你到现在还看不清楚吗?”杜明渊凝视女儿,突然冒出这一句。

“什么?”

“从结婚的第一天开始,他始终忠于婚姻,连应酬都不曾涉足风月常葫,不管你在不在他身边、不管你们的婚姻状况如何,都不曾对不起你,他是这样在看待你们的婚姻,所以一年前爆发那件风波,他才会气成这样,心境上怎么也调适不过来。”活了大把岁数,不会看不出来,傅克韫不是在做给谁看,而是真的打心底约束自己,有些事情,就算他真做了,旁人也无法说什么,但他没有。

“一个男人能够对婚姻忠实了十二年不改初衷,你还要去计较爱不爱?爱多少吗?”有爱情的夫妻,不见得能做到这样的自律啊!“小仪,给克韫多一点的信任,肯定自己对他的意义。”

一直到夜深人静后的此刻,她都在想父亲语重心长的那番话。

客厅钟声传来十一点整的敲击声响,她打开半掩的房门,整个走道安安静静,对面客房的灯未亮,他还没回来。

╔……╗

┆千秋┆‘阅’尽春色 ‘读’领风骚

╚……╝

第十八章

正想下楼等待,凌乱的步调由楼梯间传来,她上前察看,见傅克韫倚靠在楼梯间,闭着眼调整呼吸。

“怎么了?”靠近他,一阵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你喝醉了?”

他又连续作了几个深呼吸,平息胃部翻腾的不适,感觉脑袋比较没那么晕眩,这才张开眼。“喝了一点。”

看这样子,应该不只一点吧?

他移靠过去,她赶紧伸手扶住,没防备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过来,差点踉跄地一起栽倒。

“小心,走好。”她一步步谨慎扶着他,发现他的步伐是往他们的卧房里去。

倒卧在一年未曾躺过的床上,他闭眼,皱着眉头。

他看起来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她心里也舍不得。“等等,我去拿瓶解酒液给你——”

话未说完,他探手将她拉来,跌落他臂弯。“啊——”

“老婆。”他模糊地低喊一声,圈抱住细腰。

再平凡不过的一句呼唤,听得她鼻头发酸,莫名地想哭。

“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我从没这么说过。”真不要她,就不会如此介意,怎么也无法释怀。

他一个翻身,压上柔软躯体,细细啄吻柔唇,重温久违的甜腻滋味,滑动的指掌游移在每一寸他曾经相当熟悉的肌肤曲线上。

她惊讶得结巴。“你、你醉了……”

“还没醉到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他明明就很介意,一副这辈子都不想碰她的样子,怎么会……

激烈缠吻的唇舌挑动沈蛰已久的火苗,她无力再思考,迎向他热烈的索求,探入唇腔的舌尖,带着淡淡的酒精味,缠惹得她也醺然欲醉。

他无顾忌地探抚,肢体纠缠,强烈而立即的兴奋反应,彷佛初与她新婚时,探索对方身体的热烈与。

或许他真的醉了,才能跨越心障,忘掉种种的不愉快,坦然拥抱她。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密了。

她伸展肢体,迎合他的需索,放任自己沈醉在他挑起的迷炫情潮中,感受他的入侵、应承他狂肆的纵情,不去想明天他们之间又将走向何种境地。

她想,她永远也弄不懂她的枕边人。

那天清晨醒来,看见枕卧在自己怀里的她,四目相对时,他眼中明明就闪过一丝讶异,虽然很快掩饰过去,但她确实看见了。

所以……真的是醉了,才会失去自制吗?

以为一切又将回到原点,但她从没弄懂过丈夫的心思,这回也不例外。

从那一天起,他不再睡客房,有一阵子几乎每夜与她纠缠,每次都激烈得让她承受不住,她完全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要说释怀,她反倒觉得,他是改用另一种方式在宣泄他的郁怒。

再然后,他又像是恢复正常,不在床上折磨得她死去活来了,偶尔求欢过程还温柔得像多情恋人。

说已事过境迁,又不尽然,下了床之后,他态度冷淡依旧,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

似亲密又疏远的夫妻关系,又持续了一年。

真正改变这样的夫妻关系的转折点是什么?她想,应该是这场摄影展。

这场名为“十年有成”的摄影展,从场地规划,到文宣、企划,一切细节都是由她经手,与摄影师及其经纪人沟通商讨。

展出相当成功,摄影师的十年有成,不在于今日得来的声名,成就的是与那名婉约佳人共谱的甜蜜爱恋。

她在展场上,看着一幅又一幅的摄影作品,心,不由自主地悸动。

一袭裙襬飘扬的背影、一记回眸的眼神、一举手、一投足的婉媚风情,再不经意的一个画面捕捉,都是生命中的经典,谱成十年来不曾断绝的爱恋之歌。

海鸟与鱼,身处不同的世界,却那么努力想在一起,无论人在何处,心的牵绊不曾断过,这就是爱情。

他们的十年,换来了坚持相守。

她呢?她的十年光阴又在做什么?

一生一次的真爱,她遇上了,明明身处对方的世界中,心却如此遥远,不肯靠近,任由猜忌、迟疑、骄傲等因素,虚掷岁月,这难道就是她要的吗?

爸爸说,多给他一点信任,肯定自己的地位。

是否无形中,她也在拉开彼此的距离,防备、不信任,她也是纵容婚姻出问题的凶手之一。

这么多年了,她依然是傅太太,他不曾离开过她一步,这样还不够吗?他若要走,多得是机会,不会至今仍守着她,明明、明明她让他那么不快乐……

脚下的碰撞将思绪拉回现实,她低下头,约莫三岁左右的小男生仆跌在脚边,她伸手要去扶,快步而至的女子已先一步伸手抱起。

“皓皓乖,不痛不痛。”

男孩扁扁嘴,撒娇依恋地将脸埋向女子肩颈,含糊喊道:“马麻——”

女子轻轻拍抚,抱住儿子起身正欲致歉,对上彼此的目光,讶喊:“啊,是你。”

“你——”她目光来回在男孩与夏书郡之间打量。“你结婚了?”

“是啊。”夏书郡大方回应,没去假装陌生人。

对彼此而言,其实真的是陌生人,没说过一句话,连正式见面都不曾,但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对自己的存在并不陌生。

“什么时候的事?”连儿子都有了,她不能说不惊讶。

“好些年了。”看她的表情,夏书郡立刻领悟。“都这么久了,你不会以为我还有可能与一个抛弃我的男人藕断丝连吧?”

“……”她是这么想过。

夏书郡摇头,笑了笑。“看来,你不太了解自己的丈夫。”傅克韫不是那种结了婚还会在外头偷香的男人,再爱,他都会等离了婚再来。

这是他对感情的坚持。

但她不打算多嘴,这是他们夫妻间的问题,有需要的话,傅克韫会自己解释,没有她一个外人置喙的余地。

她笑了笑,礼貌地道别。

“夏小姐——”杜宛仪迟疑了下,还是开口喊祝糊。“四年多前,约莫是七月左右,你为什么会从他的住处出来?”

她想,应该不是她原先以为的那样,她需要更明确的答案,来证实心中的迷惑。

或许,一开始脚步就偏了,是她自己将她的婚姻,引导到今天的局面。

“七月吗?”夏书郡偏头思索了一会儿。“啊,是你回台湾那天吧?有个国中老师很照顾我和克韫,当时给了我们很多帮助,她要结婚了,只能联络到我,托我将喜帖拿给他,后来大楼的清洁人员大意,泼了我们一身污水,他带我上楼去清理一下,本来是要送我回去,但是讲完电话,知道你回来,他急着赶回家见你,所以就各自解散。”说明完毕。

“是……这样吗?”一直藏在心中的阴影,原来始终不曾存在过,她就像杯弓蛇影的傻子一样,为一条从来不曾存在的蛇而大病一场,她实在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自己的愚昧。

夏书郡注视她脸上的表情变化,想了想,最后还是多嘴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这些,但我想,我应该是你心里的一个结吧!其实你不用觉得愧对我,就算没有你,我和他也不见得能走到最后。我和他都各有自己的家庭问题,真的在一起不一定能幸福,贫贱夫妻百事哀,他考虑的现实点不是没有道理,做了这样的选择,我想一定是他认为最能让每个人都好的局面。”

或许他不是一个浪漫的好情人,他背叛了爱情,选择一条更好走的路,但却无法让人真正地怨恨他、指责他。

他离开的考虑中,或许也包含她的幸福。

所以,她走出了她的幸福之路,而他的——她想,那得靠他自己的智慧了。

她离开后的许久,杜宛仪都没有任何动作。

一直到今天才看清,原来,她从没相信过他可以永远陪在自己身边,但是连夏书郡都认为,他娶她是做了对每个人都好的局面,他从来没想过要辜负她。

她却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他。

扪心自问,她还爱不爱他?

爱,当然爱!

既然爱,那么,为什么要任彼此渐行渐远?他们不是没有快乐过,新婚那三年,他们都很幸福的,不是吗?

那么为什么,回不去最初纯然的心情,没有猜忌,没有防备,只要单单纯纯去爱就好?

想通了一直以来困扰着她的症结,她豁然开朗,露出久违的笑容。

她三十五岁了,不是生嫩无知的年轻小女孩,她的丈夫冷落她,她就要乖乖当怨妇吗?山不来就她,她可以去就山,二十岁的少女,与三十岁的熟女,最大的差异点在于,她更放得开,更有勇气,更懂得技巧手腕。

至少,她得自己先向他跨出那一步,释出她的诚意。

至少,她可以主动去问他一句:“我的爱情,你还要不要?”

第十九章

摊开桌上的档案夹,没预期会出现在眼前的物品,教傅克韫一时之间怔愣得回不了神。

最上头的,是一支橘子口味的加倍佳棒棒糖。

压下头的,是一式两份,女方签了名的离婚协议书。

他记得,交往初期,她习惯在包包里放几根橘子口味的棒棒糖,每次他心烦、情绪低潮时,就不着痕迹摸出那支棒棒糖,对他甜甜微笑。

结婚以后,她的习惯仍是没有变,有时手气不好,买到一桶青苹果口味较多的,她会自己努力嗑光它,然后把橘子口味的留下来。

她宠他的方式,很独特。

他想,这世上他可能找不到第二个会用这种方式对待他的女人了。

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大小姐架子,婚后嘘寒问暖,娇嫩十指甘心为他洗手作羹汤,学习她从不熟悉的厨房事务,只为了替他准备一顿宵夜,生疏、却很努力地在扮演他的贤慧小妻子。

家中园丁几句碎嘴的耳语,谈论了些不堪入耳的话,她二话不说辞退了那个人,一回、两回、三回……从此家中再也不曾出现任何中伤他的言论,她全心全意维护他,不容他人诋毁。

这些他其实都知道,只是没说破。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女人毫无保留的爱情,会带给他那么强烈的震撼,即使是在察觉他娶她的伤人真相时,都不曾动摇分毫。

打开上了锁的抽屉,里头的那支钢笔,多年来他珍藏着,舍不得用。

受了伤仍紧握在掌中的执着,是她对他的心意。

他真的未曾预料到,会对她产生那么多复杂的感情,选择她,只是冷静地分析了利弊得失之后的决定,早认清了现实环境的残酷,有能力不代表一定能成功,多少名家是死了之后才被承认满腹经纶,抑郁不得志了一辈子,有才情又如何?如果可以少奋斗三十年,有现成的机运,他为何不要?以他的终身来交换,没什么不可以。

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直到——

直到那一天,在病房里,抽出她紧握在手中的钢笔,意识到自己愧她的情有多深重,心会隐隐抽痛。

直到她的笑容沈寂,无法再全心全意用那双信赖依恋的眼神望他,他会感到惊惶。

直到她忧伤地问他:“你爱不爱我?”

他的心比舌头更早冒出答案——爱,很爱,我爱妳,宛仪。

可是来得太晚,真正说出口时,她已无法相信。

他只能放她走。自私了一辈子,第一次,他选择为她设想,放开手,让她去寻找她的快乐,同时,也将他的快乐带回来。

这些年,无论婚姻陷入多绝望的境地,他始终没有办法真正放弃,因为心还依恋着,依恋那个会用温柔的笑容望着他,毫不遮掩一腔情意的女孩、依恋她柔软嗓音说过的情话、依恋她温暖掌心牵着他,说要陪伴他一辈子的坚定。

他只是不甘心,痛恨她用保留的眼神看他,痛恨她……随时可以不要他的态度。

他低头,愤然盯视眼前的两项物品。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同时提醒他回忆里最甜蜜的片段,又丢来决绝的离婚协议书?!

拳头不自觉紧握,他抓起了离婚协议书,起身直奔卧房。

开了门,没防备一室的阒暗,整个人愣在原地。

“杜宛仪,妳搞什么鬼!”伸手不见五指,他情绪没来由地浮躁起来。

以前,家里只要天色一暗,就会点上一盏小灯,不至于全然黑暗,她没事关什么灯?

“别怕,我在这里。”细嫩柔荑指滑进他掌间,缠握住,接着,熟悉的温香填塞胸怀。

“谁、谁怕了?”

“你呀。”她早就在怀疑了,大家都认为夜里开小灯是为了曾经被绑架过、害怕黑暗的她,其实,这个男人在黑暗的空间里,同样会情绪不稳。

她的婆婆,从年轻的时候就过着那样的皮肉生涯,最初是受家庭因素而沈沦,到后来,是想离开都没有办法,她没受过太多的教育,一直以来只知道用这种方式生存。

意外有了儿子,她发现时已经太晚,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但是生下他这个决定并没有太挣扎,她渴望有个亲人。

为了养活儿子,她也没有办法脱离那样的环境。儿子渐渐会长大,从婴儿时期,到会张大眼睛来看事物。

她不清楚孩子几岁开始长记性,但是身为一名母亲,她不愿让儿子看见那样的场面,但这小小的套房就是他们母子生存的空间,她还能怎么办?

只能暂时将他关在浴室里,即使儿子害怕地哭了、抽噎地一声声喊妈妈,她也得当没听见。

生活更拮据的那段日子,她水电费也缴不出来,甚至只能勉强找出几根蜡烛,点着微弱的光芒,不让他更害怕。

这是克韫的母亲告诉她的。

也因此,母子之间总有几分不自在的别扭,傅克韫不知该怎么去面对这样的母亲,而婆婆总以为,儿子心里或许更怨恨她生下他,明知没有能力妥善照料,何苦让他也来受罪,任人轻侮。

他会害怕黑暗,她想,他长记忆的年龄恐怕比婆婆以为的还要更早。

这样的男人,要她怎么去苛责他利用她,拿婚姻当筹码?

若说他想摆脱的是被人轻视的辱蔑,她宁可相信,他想摆脱的是在黑暗中的无助孤单。

另一手往下移,触着他紧握成拳的掌,以及捏在其间的物品。“咦?你怎么会是拿它!”估计错误。

“真是个好问题!”傅克韫咬牙。他也正准备问她这个。

“我以为你会拿棒棒糖……”她低哝。果然不该想得太美好。

“什么意思?”他移动步伐,想按电源开关,当面把话问个清楚,但伸出去的手被握住,她阻止了他。

“别开,我们试试不要开灯看看。总是逃避,不去面对也不是办法。”

听出她话中带话,他停下动作,没说话。

“来,这里,小心走喔。”交握的指掌没放开,一同摸索到床铺的方位,就像结婚头三年时那样,靠坐在床头,肩并着肩依偎。

好一会儿,她再度开口。“我好像不太怕耶。”

他沉默,等着她接下来的重点。

“我们都有自己心理的障碍,但是我发现,有你陪着,就不怕。”婚姻当中的障碍,她已经有勇气去面对、跨越,因为他一直都在。

“你呢?还怕吗?”她跨过来了,那他呢?

“……还好。”

“那我们以后睡觉就不开灯喽,响应政府,节能减碳。”

“那么傅太太,这张纸是?”

傅太太。

他好久没这么喊她了,他一定不晓得,她爱极了听他用笑弄口吻这么喊她,心总是泛甜。

“我同时也放了棒棒糖啊,傅先生。”

“所以妳现在的意思是,要嘛接受妳的讨好,要嘛离婚?”威胁他就是了?

“才不是。”她替自己喊冤。“我没说要离婚,你不准签喔!”

“嗯哼?”递上离婚协议书,却不准人家签,这是哪来的怪人?

“你曾经说过,除非我主动开口,否则你不会离开我。其实……坦白说,我不信。我一直觉得你早晚会走,我甚至不敢怀孕,我怕给孩子一个不完整的家庭、不快乐的童年,我会愧疚……”

“我知道。”平静的回应听不出情绪。

他知道她一直背着他偷偷吃避孕药,她愈吃,他愈故意每夜激烈求欢。

恶性循环到后来,看穿她严密慎防的心墙,他也累了,不再试图挑惹她,冷了心,由她去。

“可是,我现在敢把签了名的离婚协议书给你了,不是要你签,而是相信你永远不会签,我不会再害怕失去你。”这应该比口头上说一句“我相信你”更具说服力吧?

她真的很努力要信任他了,他可不可以,也做一点点努力,再给他们的婚姻一次机会?

他持续沉默,不发一语,连呼吸声都浅得难以捕捉。

她等得心焦,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暗自懊恼刚刚为何要连不透光的窗帘都拉上。

“克韫?”她不安地想开床头灯,这次换他抓祝糊手腕。

“妳今天吃错什么药?”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低沈喑哑。

什么吃错药#糊觉得她这辈子活到现在,难得一次说出这么多有智慧的话耶!至少递离婚协议书的举动挺酷、挺有新意的呀!

“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浪费了好多时间,我不年轻了,没有太多本钱可以虚掷。能够与你成为夫妻,就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一件事,可是我却用了十年来让自己不快乐,这样不是很矛盾?我想要找回我的幸福。”放开心胸,坦然去爱。

在婚姻里,有时候计较愈多,愈不快乐。

第二十章(完)

傅克韫没有多说什么,但是收紧的臂膀,落下的细吻,已经给了她回答。

唯一比较不满的是——

“我不喜欢青苹果。”他皱眉嫌弃。她嘴里有青苹果味道。

她偷笑。“先告诉你,我这次手气不太好。”很多青苹果喔。“吃完大概会肥个两公斤吧,我想。”

“我尽量不嫌弃。”

“怎么不说你会帮我吃!”她不爽地捶他一记。摆什么大人大量的体贴口吻啊,他好意思!

感觉倚靠的胸膛微微震动,而后是他低沉地轻笑。

他……笑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那么无负担地笑出声来了。

她心房一紧,悄悄移开他手中握的那张纸,改以另一项物品取代。

“青苹果?”很小人的阴谋论口吻。

“才不是。是你最爱的橘子口味。”

他没有怀疑地拆掉包装放进嘴里。就像从前,她好像无时无刻、何处何地都能摸出一支棒棒糖来。

“吃了我的糖,不许再翻旧帐了喔。”

“我这么廉价?”一支橘子口味的棒棒糖就想收买他。

“才不。我老公是无价的。”舒舒服服枕着他的肩,她满足地叹息。

上一次这么宁馨平和地依偎着,夫妻谈谈心是多久以前的事?她都快想不起来了。

“克韫,我现在想想,其实你不介意我在外头的成就如何,不在意我当不当职业妇女、不在意我飞多远,你只是要我一直把你摆在第一位,是不是这样?”

“……嗯。”他几不可察地哼应一声。

他承认了!

杜宛仪眼眶发热,移近他耳畔轻声说:“你一直都是啊!我很爱你,从来没有变过,你相信吗?”

“废话!”他说过,哪天她不爱了,一个眼神他就看得出来。

他今天还会在这里,怎么也走不开,就是因为明白她始终爱着。

一点也不温存的回应,她却笑了。

这就是傅克韫啊#糊只要知道,他了解她的心意、也愿意接受,这样就够了。

靠着、聊着,身体愈滑愈低,眼皮愈来愈重,舒服地想睡了,但是脑袋里隐约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啊!

“傅克韫,你还没刷牙!”伸手推推他,某人刚嗑完甜食。

大爷也困了,懒得动,含糊应了声:“妳还不是一样。”青苹果口味的,别忘了!

“去刷啦,会蛀牙。”

“妳好啰嗦!”他翻身,不理人了。

幻灭吗?十多年的老夫老妻,还要维持什么俊酷帅气的形象、娇美绝伦的气质?生活中琐碎的叨念,多过情话绵绵……但,这就是最平实的幸福。

真闹牙疼了!

再怎么刚强帅气的俊酷型男,闹起牙痛来,依然乖乖成为病猫一只。

中午刚过,杜宛仪回到家中,直接往卧房里去。

“你还好吗?”难得看到这个连小感冒都很少染上一次的男人,大白天赖在床上,她上前,看到搁在桌上的退烧药包。

“我不是说等我回来再陪你去吗?”

“又不是三岁小孩,拔牙还要妈妈陪。”咬着药用棉花,麻药才刚退,让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她轻笑。“我不知道你以前没拔过智齿。”

他也不知道拔智齿这么可怕,根据医生的说法,年轻时拔智齿复原能力比较好。即将步入中年才来拔智齿,简直像血崩,好烦,血怎么都流不停。

“真可怜。”杜宛仪同情道,摸摸他有些发烧的额头。她帅帅的老公,现在脸颊肿得像面龟一样。

傅克韫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妳艺廊快倒了吗?”这么闲,有空回来嘲笑他。

“我老公身体不舒服,还管什么工作。”她拿开他敷在颊边消肿的冰敷袋替换。“吃过午餐没?我去煮些流质的食物,吃一点好不好?”

“唔。”

其实拔智齿真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看她那么慎重其事,温声软语的探问关怀,对他还是很受用。

“男人喔,有时候真的像宠物一样,要偶尔摸摸他的头,就会乖得跟什么一样——不管他在外面多意气风发。”

有一次经过起居室,不经意听见枕边人对小妹这么说,大方发表她“养宠物”的经验谈。

如果没会错意,他似乎就是那只“宠物”。

他该不爽的,起码也要抗议几句,但是摸着良心讲……好吧,诚实来说,他并不讨厌她“摸头”的方式,特别是在她每每表现出“天大地大都没有我老公重要”的态度时,真的……很没出息就吃她那套。

但是,他不得不说,女人心真的是海底针!

前两个月可以为他拔智齿而抛下工作回家关心的女人,今天下午他也不过就咳了两声,晚上再不小心打了个喷嚏被她听到而已,竟然就被赶出房门!

“这什么?”晚上就寝前,他瞪着递来的枕头。

“你的枕头。”她答得理所当然。“你好像感冒了,去睡客房,健保卡在桌上,明天自己去看医生,病没好以前离我远一点,不要跟我睡。”

“傅太太,妳好情深义重啊。”他一脸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没办法,本人千金玉体,千万别传染给我。”对他的嘲弄完全无动于衷。

“稀罕!”傅克韫回瞪一眼,不想巴结她,闷闷地抽来枕头走人。

杜宛仪暗自窃笑。

还说不是宠物,少摸两下头就闹脾气了。

隔日,做完检查回来,证实心中的猜测,她在入睡前,到客房去看那个耍个性、赌气不进房的男人。

“千金玉体的傅夫人,妳进来干么?”抽面纸擦鼻水,好像真的感冒了。带点鼻音的嗤哼声,显示被逐出房门的男人还在为此而小小不爽。

她失笑。“当然是有事跟你说。”她主动靠过去,拉拉他的手。“有这么不高兴啊,傅老爷。我怀孕了,当然要谨慎一点,不然对宝宝不太好,这样也不能被谅解吗?”

流动的空气,诡异地静止了几秒。

由第一个字解读到最后一个字,再倒着读回来,他表情呆愣地望向她。“妳说,妳——什么了?”

“怀孕。”她很坚定地点一下头,肯定他良好的听力。

下一刻,他的反应是惊吼出声,表情不像是惊喜,反倒比较像惊吓。“妳疯啦!都几岁人了!”她不是有在避孕吗?

她哀怨地瞥他。“你嫌弃我老?”

“我嫌弃妳高龄产妇!”她以为三十五岁生小孩,和他三十七岁拔智齿是一样的吗?差远了好不好!

“放心,我今天去医院检查过了,一切安好,医生说谨慎一点,没有问题的,四十岁都有人在生小孩了,三十五岁其实还好。”她笑笑地安抚他。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没有问题……要命的问题大了好不好!

他一直以为,他们不会有小孩了,她一开始不都避孕避得滴水不漏,干么年纪一把了才突然想生小孩?考验他心脏的强韧度吗?

他突然惊跳起来,退开数步,开口赶人。“出去,我感冒没好前不准靠近我,我不要跟妳睡。”

她动也不动,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瞧他。

“干么?”千金贵体还不赶快移动尊驾回房。

“你还没告诉我,你开心吗?你要当爸爸了。”

开心?见鬼了,他吓都吓死了好不好……

“嗯。”这虚弱得要死的哼应声是谁发出来的?他明明不是要说这个……但是看见她因此而露出那么灿烂的笑容,话不自觉就从嘴里冒出来。“自己留意些,下次产检记得说一声,我陪妳去,有些事情要请教医生。”

“好。”虽然领悟得有些晚,虚掷了数年光阴,但幸福只要开始了,永远不嫌晚,不是吗?

婚姻当中,有太多的磨合,端看个人如何面对、抉择,她很庆幸从来不曾放弃过,坚持与他走到了今天。

终于,等到了她的婚姻拨云见日。

【全书完】

一外一章 抉择

午后,杜宛仪偷了空回家,到儿子房中探视。

这阵子天气不稳定,她叮咛了大的,少盯几次小的,就给她染上流行性感冒了,接到幼儿园打来的电话,她差点吓坏了。

丈夫已经先一步带儿子看完医生,打了一针回家休息,她赶回家时,儿子蜷卧在父亲怀里,父子俩挤在小床上睡得好熟。

今天,她不放心又回家一趟,确定儿子一切安好,没再发烧,这才放下悬挂的心。

回到房中没多久,家中电话响起,她伸手接听。

“您好。请问傅克韫先生在吗?”是甜美的嗓音,有些制式化的音律,像是柜台总机那一类的。

“他不在。您哪位?”

“这里是慈心医院妇产科,傅先生昨天来过这里,遗落了皮夹,请问方便过来柜台领取吗?”

妇产科?!一个大男人不会去妇产科,那——他跟谁去?

“小姐、小姐?”

由呆愣中回神,她连忙应声。“喔,我是他太太,我现在过去拿。”

挂了电话,也领回皮夹,稍晚,傅克韫回来,她勾勾食指。“傅先生,麻烦过来一下。”

“什么?”他脱下西装外套挂好,走向倚坐在双人沙发的妻子。

“这个。”她扬扬手中的皮夹。“我今天去医院帮你拿回来的,你和谁去妇产科?”

他脚步一顿,在她身边坐下,没立刻开口。

杜宛仪偏头打量他的神情。“很难回答?”

“有一点。”他凝思了会儿,斟酌词汇。“这关系到个人隐私。”

这是道德问题,既不是当事人,就无权多说什么。

“所以不能告诉我?”

“不能。”

“喔。”

喔!“就这样?”他意外地扬眉,她完全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

“啊不然咧?”他不是说不能讲?当然就这样了啊。

“你……没胡思乱想?”他再次确认。

“是有满肚子疑问啦,不过没乱想,你放心。”

他细细审视她脸上每一个表情,确定她不是在说场面话。了不起,妇产科都打电话来了,还能够处变不惊,真的长进不少。

不过他还是多嘴强调一句:“小毅绝对没有弟弟或妹妹,有也一定会是从你肚子里出来。”是说年近四十,也不太生得出来了,想生他也不准。

噗——

她笑出声。“我知道啦!”

但是他不说,不代表她永远不会知道。

天意之所以是天意,绝对是因为它深奥到你永远抓不准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对于难以掌控的奇妙巧合,你只能将它归于天意。

前几天跟妹妹通电话,发现她牛头不对马嘴,讲话方式怪异,过没两天,她到傅克韫那间临时休息的小公寓去帮他添置些日常用品——有些他吃惯、用惯的东西都是她在打理,叫他买他还不知从何买起。

结果,就让她撞见小妹那只绝世鸵鸟龟缩到这里来,还给她带球跑,差点把她气死。

家门不幸啊!杜家怎么会出了这么个败坏门风的不肖子孙,还没名没分为同一个男人怀孕两次,千错万错错不悔,简直笨到太平洋去了!

听听那小鬼怎么说的?四十岁的女人真爱碎碎念、四十岁的女人真爱碎碎念、四十岁的女人真爱碎碎念……好可恨的一句话。

傅克韫把她拐回家,还小妹耳根清静,见她心有不甘,一副想咬棉被泄恨的表情,他笑出声来。

“还在想小妹的事?”

她猛然抬头。“那天你就是陪心心去妇产科?”

“嗯。带小毅去医院,在门口遇见她,她看起来很茫然,就陪着她等检验结果出来。”

也就是说,他早知道了!

“明知道她在逃避你还出借祝葫!”这个帮凶!

“不然我该怎么样?像你一样指着她的鼻子碎碎念吗?”他不以为有用。

“你至少要告诉我啊!”那是她妹妹耶。

“你会大惊小怪。”小妹不让他讲,他能不顾当事人意愿吗?心心不是小孩子了,她有权决定自己的事。

“我大惊小怪?!”呃……好啦,当了妈之后是真的比较爱碎碎念,丈夫已经不只一次说她像唠叨老太婆了。

她泄气地垂下肩。“难道就由她去吗?”

傅克韫伸手揉揉她的发。“我来处理,心心也是我妹妹。”提供祝葫不是要让她逃避,而是让他们能确知她安好。那男人有心的话,会自己找到她,真没办法,小孩呱呱落地前,他也会用点小技巧让徐靖轩找到她。

杜宛仪仰头望他,了然地浅笑,暖了眸光。

这男人不说甜言蜜语,但顺口说出的寥寥数语,却比情话更暖心。

她的家人也是他的,她的事情他当成自己的在担待,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的一言一行,都在诉说这则讯息。

“过两天,去看妈妈吧!”她轻声说。

他的家人,也是她的啊#蝴也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人,真的永远料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前一刻,吃早餐时仍在说年底要带小外孙出国去玩,讨论该去哪个国家,下一刻,杜明渊就在杜宛仪面前倒下。

傅克韫做了急救措施,稳住惊痛慌乱的妻子,镇定地打点所有事宜,将岳父送医急救。

心肌梗塞,引发心脏衰竭,不到二十四小时便撒手人间。

杜明渊走得突然,没人预料得到,杜家上下一片哀沉。

无论是生前被捧在掌心万分宠爱的那个,还是被放逐边疆、盼一个关爱眼神盼了多年尚未等到的那个,都没有办法接受好好一个人突然说走就走的打击,悲伤怆恸,傅克韫担待着后事的处理。

头七那天早上,律师上杜家来,说杜明渊前阵子才说要重新立遗嘱,所有重要文件都在保险箱中。

问题在于谁也不晓得保险箱密码。

一般人设定密码,多半会用对自己别具意义的人或数字,接连试过杜明渊以及杜宛仪的生日未果,所有人瞪着保险箱,束手无策。

傅克韫沉默许久,突然念出一串数字。

杜宛仪讶然瞥他。那是……心心的生日。

他知道岳父的心事,知道他其实很爱小女儿,出事前一个礼拜,还交代自己出面买下徐靖轩隔壁的房子,留给小女儿。

处理完杜明渊的后事,律师公布的遗嘱,更是跌破所有人的眼镜。

托傅克韫出面交涉购下的那处小套房,以及一笔信托基金,留给小女儿。

杜家大宅、名下现金,留给大女儿。

其余动产、不动产、股票、有价证券,一切的一切,皆由女婿继承。

这种完全出乎众人意料,不合常理的遗嘱一公开,确实是众所哗然,连一向镇定的傅克韫都呆愣了好一阵子。

杜明渊等于是将毕生的心血,全留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谁也想不通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直到律师告知遗嘱中附加的但书,这才恍然大悟。

傅克韫不得与杜宛仪离异。

用心良苦的父亲,只是用了另一种方式,替女儿留住丈夫。

多悲哀,到头来,她仍是那个得用钱来绑住男人的女人。

多悲哀,到头来,他仍是那个为了钱而卖断终身的男人。

这纸遗嘱,让外界看待这桩婚姻的目光更加根深柢固。

虽说死者为大,可傅克韫实在无法不在心里诅咒杜明渊。

这么多年了,他不相信杜明渊会看不穿他的心意,明明知道他这辈子已经不能没有宛仪,何苦加这条但书,让他和宛仪的婚姻看起来简直像利益交换似的。

律师读完遗嘱时,他看向身旁的妻子,她一径沉默,恍惚的眼神,他看不透。

连着几天夜里,她睡不好,总是安静坐起,在黑暗中呆坐到天亮,这些他都看在眼底。

一切又将走回头路了吗?

一开始的立意不良,成了他婚姻里的毒瘤,它始终是存在的,它让他虚掷了十年婚姻,让他想对妻子说一句“爱你”,都说不出口。

好不容易与她走到今天的地步,他不能、也绝不允许任何事物再来破坏他的幸福。

但是,一纸遗嘱,毁了这一切。

即使他们做了百年夫妻,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她永远都无法确定,他与她在一起究竟是为了她,还是杜家的财富。

他一辈子,都只能是为了财富而留在她身边的男人。

傅克韫痛苦地闭上眼,心里明白杜明渊是在惩罚他最初的诱婚行为,要他作茧自缚,他得到他要的了,可是,也失去了婚姻的自主权。

结婚、离婚都无法由己,一句“我爱你”,听起来只是更讽刺,谁信?

他完全没防到,岳父临走前还反将他一军。

这一将下去,完全是死棋。

杜明渊的报复来得好晚,整整十七年,他还真沉得住气。事实也证明,真的狠狠整到他了,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他在岳父生前的书房里来回踱步,焦躁烦闷地瞪着桌上的照片,脑海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翁婿两人在这间书房的对话。

——克韫,我们的棋局还没结束。

“您究竟想看见什么?”如同那一年,他问着照片里的长者,也在心中自问。

一直以来,杜明渊一心一意只想让女儿幸福,怎么做,才能让她的幸福踏踏实实地落满胸怀?身为一名父亲,最想看到的,也不过就是一个男人真心真意地爱他的女儿……

他一怔,忽然明白了杜明渊立这样的遗嘱背后的用意。

“是吗?你用这种方式,逼我做出抉择?”恍然大悟的同时,他既想哭,又想笑,没想到,到头来会是这种结果。

“你赢了。”他会让杜明渊看到他想看见的。

他寻至花房,找到蜷坐在波斯菊旁,失神呆坐的妻子。

“宛仪,我有事跟你说。”

“嗯,你说。”杜宛仪眼也没抬,无精打采地应声。

傅克韫坐到她身边,轻抬起她的脸容审视。“很苦恼吗?无法分辨我们的婚姻究竟是真心相守,还是名利成分居多?”

她无神的眼眸掠过一抹愕然。“你怎么会这么说?”

“爸的遗嘱——”

“不是!”她想也不想便否认。“我只是想念爸,心情不好而已,你不要多心。”

“是吗?”他微笑,没与她争论。

“上一回,你用离婚协议书来表达诚意,为我们的婚姻努力,这一回,换我来向你表示我的诚意。”他递出手中的文件。

什么?

她不明所以地抽出牛皮纸袋的东西,赫然是五年前她给的那份离婚协议书,而且连男方也签了名!

“你——”她僵掉的表情,让傅克韫莫名地想笑。

“懂我当时五雷轰顶的心情了吗?”风水轮流转呀。

“你、你报复也不用开这么大的玩笑……”她心脏差点麻痹。

他敛笑。“宛仪,我不是在开玩笑,我真的要离婚。”

她急切地张口,被他阻止,安抚地拍拍她掌背。“先听我说。你当时用什么样的心情与用意去签这个名,我就是用同样的心情在做。你签这个名,是因为相信就算有这张纸我也不会离开你,同样地,我也相信就算签了这个名,我也不会失去你。你签它,是想证明在婚姻里的信心,我签它,要找回的是你对爱情的信心。

“我们之间,一开始的起步点就错了,也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它始终是你心里的结,你只是不在意了而已,不是不存在,但是我并不想让它一直存在我们之间。宛仪,我也会怕失去你,我不想走回头路、不能冒一丁点的风险,所以这个结的源头是什么,我就从哪里解开它,一切从头来过,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是……很懂。”她皱眉。“而且离婚的话,爸的遗产会由我继承,你就——啊!”

难道,他是那个意思?!

“宛仪,我爱你。”读出她眼中一抹讶然,他便明白,他的猜测没有错。“你一直都无法肯定这一点,对不对?因为我留在你身边的因素太多了,今天再多这一份遗嘱,你永远搞不清楚,我在你身边的原因。”

因此,他要除去所有的原因,只留下唯一想让她感受到的那一个……她好像有一点点懂了。

离了婚,他什么都得不到。

或许说,离婚,是在两者之间选择了她。

当初,为了什么而娶她,今天,他就为了她而放弃那些。

他只是想向她证明,他要的是她,补偿一开始所亏欠的。

他离婚,不是放弃她,而是为了拥有她——应该说,他想拥有的不只她的人,也要她的快乐,真正的快乐。

离了婚,他只是一个叫傅克韫的男人,没有婚姻的约束,没有财富的利诱,没有任何的因素,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单单只因为他爱她,想陪在她身边。

“宛仪,敢不敢跟我赌?没有婚姻,没有那一切,我依然可以陪你到让你可以看见我满头白发的样子,三十年后,我们再结一次婚。”

她懂了,也笑了。

她想,全世界大概没有一个要与心爱丈夫离婚的女人,还能够笑得比她更幸福洋溢。“好,我们离婚。”

傅克韫张臂,承接投入胸怀的柔软温香。

其实后来,他常常在想,当年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做下决定娶她?真要出卖人格,他有一百种一步登天的快捷方式,但是一开始,他并不打算这么做。

他想,或许是因为那个下午,她带着美丽笑容,毫不迟疑伸手握住母亲的那个举动,当时,他在远处看着,心莫名地暖融。

花了许多年,他才恍然顿悟,他想摆脱的,不是卑贱如泥、任人轻视的身分,而是无边无际的寂寞。

那个带着笑的美丽女孩,以温暖掌心拉住母亲的同时,也握住了他的心,他潜意识里知道,这女孩会疼他、宠他,包容他的一切,以那双手,温暖他冷寂的心。

自始至终,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家,一个女人全心全意的似水温柔。

无关名与利,真正打动他的,是用一支棒棒糖来讨好他,羞涩的少女纯情。

是她纯净无伪的情意,让他的心比化在嘴里的糖更甜腻。

早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爱上她,比自己以为的还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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