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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


古代高丽地

古代高丽地图://hi.baidu.com/aleczy,里边有一篇《八路大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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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bigfish同学写的一副对联

thebigfish同学写的一副对联,看了很有感觉也。

上联:苍生似蚂蚁

下联:贼载是英豪

横批: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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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红巾入高丽

至正十九年(1359年),二月,移檄高丽:“慨念生民久陷于胡,倡义举兵恢复中原。www.65txt.com东逾齐魯,西出函秦,南过闽广,北抵幽燕,悉皆款附。如饥者之得膏梁,病者之遇药石。今令诸将严戒士卒,毋得扰民,民之归化者抚之,执迷旅拒者罪之。”

“十一月,红巾军三千余人渡鸭绿江窃而去,(高丽)都指挥使金元凤匿不报,(高丽)遣户部侍郞郑之祥切责,不之罪。”

十二月,“丁卯,红头贼魁伪平章毛居敬众号四万,冰渡鸭绿江,陷义州,杀(高丽)副使朱永世及州民千余人。

“戊辰,贼陷静州,杀都指挥使金元凤,遂陷麟州。

”庚午,以守门下侍中李岩为西北面都元帅,庆千兴为副元帅;以金得培为都指挥使,李春富为西京尹,李仁任为西京存抚使。贼入铁州,安佑李芳实等击却之,贼退屯麟静等州。

“乙亥,贼复入铁州寇掠旁县。安佑遇于清江破之。复战败绩。佑退屯定州。

”己卯,以同知枢密院事金希祖为西海道都指挥使,李岩至西京,诸军未集退屯黄州,中外汹惧,京城皆为走计,争以谷市轻货,先是大布一匹直米二斗,时谷贱货贵直至五六斗。

“丁亥,贼陷西京。

”戊子,遣户部尚书朱思忠赍细布酒肉遗贼帅,探虚实。

“以李岩懦不能军,遣平章事李承庆代之,命前佥议赞成事权适帅僧兵赴征。”

高丽“是年大饥”。

至正二十年,“春正月,以知门下省事郑世云为西北面都巡察使,赐军中有功者银器絮帛衣服有差。

“丁酉,朱思忠持贼书还,辞极倨傲。

”己亥,判事金缜还自义州,启:‘贼入西京,臣潜往义静等州,征旁县散民杀贼所留徒兵百五十,夺其积谷招集团结,使守义州。’王嘉之,除刑部尙书。

“癸卯,刑部尚书金缙,宦者金玄领数百骑趣西京,遇贼三百余人,斩百余级。

”命御史台会百官,具兵仗仆从鞍马刍粮宿卫球庭数旬,以拟仓卒避贼之行。又王与公主夜出后苑习骑马,王性不喜骑,非宗庙朝会之事,未尝出房。

“甲辰,上将军李芳实遇贼于铁化,斩百余级。

”丙午,诸军次生阳驿,总二万人。时天寒,士卒手足冻甚众。贼知我军将进攻,遂杀所掳义静州及西京人以万计,积尸如丘。

“丁未,我军进攻西京,步兵先入死者千余人,贼兵死者亦无虑数千人,贼退屯龙冈咸从。

“乙卯,以安佑为安州军民万户府都万户,李芳实为上万户,金于珍为副万户。”

二月,“己未,安佑等进军咸从,与贼战失利。

“壬申,我军又战于咸从,判开城府事辛富、将军李坚死之,诸军力战,斩二万级,虏伪元帅沈刺、黄志善,余贼万余退保甑山县。

“癸酉,安佑李芳实等追贼至古宣州,斩数百级,余贼三百余人渡鸭绿江而走。”

三月,“庆千兴、安佑、金得培上笺告捷。

“乙未,班师。

“乙酉,红贼船七十艘来泊西海道丰州碧达浦,又泊西京德岛、席岛,入凤州,烧城门。又百余艘入安岳郡元堂浦,……我军与战数日,死者三十余人。贼又侵黄州琵琶浦。

“红贼寇安州城垣浦。

“乙卯,斩黄志善。遣户部尚书朱思忠如元告平贼。至辽阳,道梗而还。”

至正二十一年,十月,大举攻入高丽。“丁酉,红贼伪平章潘诚、、沙刘、关先生、朱元帅等十余万聚众渡鸭绿江,寇朔州。”

至正二十二年,“破头潘、关先生、沙刘二军入高丽王京。高丽王奔耽罗,其臣纳女请降,将士皆以女子配,遂与高丽如姻娅往来。高丽人各藏其马林中,一夕,传王令:除高丽声音者不杀,其余并杀之。沙刘二、关先生皆死,惟破头潘、裨将左李率轻骑万人从间道走西京,降孛罗。已而,又降扩廓。”

“正月,安佑、李芳实,……、金得培、……崔莹等率兵二十万屯(高丽王京)东郊,……围京城,……乙丑,……诸将四面进攻,……大破之。斩贼魁沙刘、关先生等,贼徒自相蹈籍,僵尸满城,斩首凡一十余万级,……余党破头潘等一十余万遁走,渡鸭绿江而去。”

“四月,辽阳行省同知高家奴击红巾军余众,斩四千余级,擒破头潘。”

至正二十三年,“正月,关先生余党复自高丽还,寇上都,孛罗击降之。”

——

我国史书中,有关史料不多,多见《高丽史》。

品《蚁贼》 论潘美之死一二

古今多少英雄,大浪淘沙,湮灭尘埃,不语青书一卷。www.65txt.com

挂穿越之名,行蚁贼之事。

1、没有穿过来造玻璃产水泥大炼钢铁。到现在双城地界还十分地缺衣少药。

2、没有弄点歪诗泡妞,愣装文化人。不过只勾引了一个小人妻。

3、没有挖老朱的墙角,到处收智商为负的名将小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舍哥发掘人才皆凡人。

老陈的缜密嗜杀、文化人的粗中有细、赵过的勇猛木讷、张歹的悍不畏死、高丽阉人的忠心滑稽、万虎在战场人来疯、罗国器小心思的假正经、姚好古的油滑奸诈装疯卖傻、关泽的老成谋国、邓三的义气当先、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栩栩如生。

说起来,潘美何人?

辽东三大平章之一潘诚的义子,二十万中人为何独独认其为义子,是如同邓舍般过继的义子吗?答案是否定的。潘平章对待潘美的情谊弃之如壁虎断尾就知一斑。那为何?无他,看重其才也。

潘美是个有能力的小伙儿。

其有谋、初见舍哥就可设计在与老关之间插上一手。

其有才干、与关泽老本营之中,能探明其与沈阳之间的猫腻。

其有略、能与困山之间,明了关泽全盘计划。

其有勇且志坚、在被包围之际,能不降与鞑子,死战到最后一人,可谓之壮烈。

邓舍与潘美,同李天霞不救张灵甫何其相似。然而,景相似而情不相同,张是娇而张狂,而小潘是颗弃子,邓舍自身难保,明不救实则不能生逢乱世,危机四伏,一人才与一城之民对比,弃之。

再看双城,内有高丽、女真,外有蒙元、南高丽、关平章均虎视眈眈。看则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不过,时势造英雄,大有可为。

作者:approach

地下长城:中国“沉睡千年的地下军事奇观

万里长城是我国古代一项伟大的军事防御工程,它巍峨雄伟,气势磅礴,举世瞩目,成为中华民族的象征。(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然而,至今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在我国冀中平原顶端的燕南大地,筑有一条可与其相媲美的"地下长城"--宋辽地下古战道,中国历史博物馆研究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副主任史树清先生在河北省廊坊市永清县考察了宋辽地下古战道后激动不已,即席赋诗道:"万里长城与战道,地平上下两奇观!"

2006年5月25日,永清县的地下古战道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以国家的名义肯定了这一被专家学者称之为"沉睡千年的地下军事奇观"的巨大历史价值。

永清县发现古战道

永清县位于京津保三角地区中心,县城距北京和天津市区均约60千米。该县建于西汉元年(公元前206年),为益昌县。唐天宝元年(公元742年),由唐玄宗李隆基定名为永清。清末以来,居民们不断在地下发现了古地道,但当时的人们无法认清其真实面目,更无法估量它的历史价值,致使这些藏于地下、曲折幽深的地下建筑一直未有人深究。

1988年,永清县委、县政府抽调精兵强将成立了县古地道开发小组,重点对瓦屋辛庄村的一处地道进行挖掘和探查,经过3个月的发掘,查清此洞共200多平方米,由两个"**洞"和一个"藏兵洞"组成。1号"**洞"洞顶距地面3.7米,南端为东西通道,长2.9米,宽0.48米,通道的两端各有一个方坑,上面盖有插板砖。该通道东端向北通,经过错综的通向变化后,进入一个南北通道,然后又有折弯。这组地道曲折迂回,拐角均呈90°,人若进去犹如走进迷宫,拐了几个弯后就不知东西南北了。

2号"**洞"被破坏严重,发掘不全。该洞位于1号"**洞"东北两侧。其迂回曲折如一号洞。进入通道前行1.6米,有3层台阶,地道顺台阶向下往东延伸,距台阶3.2米处,两壁出现闸槽,看上去以前曾有过闸门,再向南拐弯后,与1号"**洞"隔墙相接,此洞再向南拐弯后又分为两支......这个洞亢竟起于何方,落脚何处,仍不为人所知。

"藏兵洞"位于瓦屋辛庄村古地道群中心位置。它虽然不像"**洞"那样扑朔迷离,但也经常变幻方向,此洞距地表1.7米左右,有3层向西的台阶,下台阶后向北拐进入一个南北走向的通道,通道中有5间并排的小屋,每间屋大约2平方米左右,可以藏人,通道和小屋都铺有地砖,每间小屋均分为两组,中间有一通道相隔,两组小屋与通道相接的开口方向相反,即使点烛相照,也不能一览无余,隐蔽性很强。更使人惊异的是,"藏兵洞"的一个出口竟然是在一口水井里面。

这样的地道会使人很自然地联想起抗日战争时期冀中平原上用于抵御日寇的地道和电影《地道战》。二者的内部结构都比较复杂,都具有窄小的**洞、迷障巷道、翻板、闸门等军事设施,然而,他们又有一些明显的不同之处;一、抗战时期的地道中,除了厕所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生活设施,永清古地道中有通气孔、灯台、蓄水缸、土坑等生活设施;二、抗战时期所筑的所有地道,没有一个是用砖铺就的,而永清古地道却全部都是用砖石铺砌而成。这说明,抗战时的地道是临时性的,是一种临时性的隐蔽所或临时性的战斗设施,人们每次进去的时间都不长,不需要用许多生活设施:而永清古地道则显然可以供人们在里面长期栖息。由于全部都是用砖石铺砌而成,它就像一个永备工事,可以经数百年乃至千年而不至崩塌损坏。

从地道是否用砖这一点上可以看出二者挖掘建造方法的大不相同。永清古地道是先在地面上像挖地基那样挖出深浅不一、形态不一、大小不一、延伸曲折、走向不定的各种坑道,然后在底上铺砖,在两侧镶砖,在上面用砖打旋顶,最后在旋顶上填土夯实并加以伪装,建造这样的地道要烧很多的砖,要花费很多的人力物力,没有政府的统一组织,单靠老百姓的力量是无法完成的。

经过1988年的挖掘调查认定:永清县古地道涉及6个乡镇11个村,分布面积达300多平方千米。它不仅分布面广,而且有相当严密的布局,它以南关为起点,呈两条主线分别向东南和西南两个方向延伸,犹如一只展翅的凤凰,一翅直指信安镇(古淤口关),另一翅指向霸州镇(古益津关),洞体结构呈立体分布,最浅处距地表不足l米,深处则达5米:洞体高矮不一,宽窄不一,延伸曲折,走向不定。建筑材料均为30×16×18厘米的巨型青砖。

专家学者们经过分析讨论一致认为,永清古地道不是简单的藏身洞,不是老百姓个人所为,其性质是宋代军民经过精心策划、在统一组织领导下建造的大型永久性地下军事工程,也是边关御敌的配套工程。

宋代为何修建古战道?

当年来国为何要在永清地区开挖这种坚固的防御性的地道呢?要讲清这个问题,还得从五代时说起。

在中国古代,中原农业民族与北方游牧民族的对抗与战争是贯穿历史的一条主线,在五代时期的公元936年,后晋石敬塘为了答谢他的"父皇"契丹王助其登上皇位,把燕云十六州统统割让给了辽国,之后,游牧民族与农业民族的分界线就从长城、秦岭一线南移到了河北平原地带,燕云十六州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北京市和山西的北部这一带,北京这一带有太行山和燕山山脉,割让给辽朝以后,北京以南就是500里或800里平川,无险可守,辽朝的骑兵完全可以任意驰骋纵横。

后周是五代的最后一个王朝,后周的第二任皇帝周世宗柴荣是一个颇有作为的帝王,他收复了燕云十六州中的莫州(今河北任丘市)、瀛州(今河北河间)、易州(今河北易县)三州以及瓦桥(今河北雄县)、益津(今河北霸州)、淤口(今霸州信安镇)三关,遂以瓦桥关置雄州,以益津关置霸州,后又以淤口关置信安军,这时永清也随之被收复,属霸州。

显德七年(公元960年),后周殿前禁军的最高首领--殿前都点检赵匡真,"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成为宋朝的开国皇帝。其弟弟赵光义继位后继续南北征战,完成了对南方的统一,并且打败了北方的北汉政权。

宋军消灭北汉后,随即向辽田发起进攻。力图全部收回燕云十六州,辽国当然不肯放弃这块丰美的土地,双方展开激战。结果,北宋倾国之力的两次进攻均遭惨败,陷入被动应付的局面,辽国在取得这两次胜利后即发兵南侵,双方又经历了残酷的君子馆之战和易州(今河北易县)诸战,互有胜负。后来,辽军在徐河(今河北满城、徐水境)之战受挫后的数年中未大举南攻,而宋朝因精锐部队基本消耗殆尽,不得不在战略上发生重大转变,即放弃以武力收复幽蓟的打算,将战略进攻转为战略防御。

永清最靠近北京,位于霸州的北部,于是永清一带便成为双方反复争夺的战场,而今永清县发现的古战道处于古战道的最北端,位于宋军北部防线的最前沿,它由县城城南分两处走向。一是从永清县城南关西南通往霸州城,一是自永清县城东南通向霸州信安镇,霸州城和霸州信安镇都是宋军屯兵的重镇,前线辽敌一有动向,即可迅速将情报送达指挥部,据此即可肯定,永清古战道就是北宋军民为防御辽军而规划修建的。

古战道为何时修建?

对于永清古战道于何时修建的问题,专家们形成了两个一致的意见,其一,古战道为宋代所建。此论的直接证据是古战道的建筑材料--青砖,因为古战道的砌砖与雄县祁岗宋代的地道砖规格同一,其硬度、其土质也与宋代地道砖别无二致。另外,在元、明、清三代,从河北地区的战略态势看,没有大规模构筑地道的必要,而地道中出土的文物又表明他们不可能早于宋代。

其二,古战遭建于公元1000年前后的宋辽对峙时期,然而,这个对峙时间很长,达165年之久,更加准确的时限为何时呢?笔者在看了一些历史资料之后,认为最有可能的时间段是在太宗瑞拱二年(公元989年)至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的15年间。

宋辽对峙虽然从北宋消灭北汉的公元979年就开始了,但那时北宋对辽是处于攻势,企图全部收复燕云十六州,两次兵败幽州后又与南侵的辽军展开连日激战,那段时间来不及构筑"水长城"和地道等防御设施,只有真正确定了防御战略之后,才可能规划并大规模地破土动工。

北宋在太宗瑞拱二年(公元989年)由进攻转为防御战略,宋在河北中部西起保州(今河北保定),东至泯姑海口(今天津溏沽附近)的东西900里,南北六七十里的地区,利用原有河水塘泊,加以疏通,筑堤蓄水,广置稻田,把平原搞成水泽并连成一线,也就是当时号称的"水长城"。同时设寨28,立铺125,用以阻止辽军铁骑,但是,在广阔的平原上抵御辽军仅仅依靠水泽和一些据点是不够的,根据平原上的土质条件,当地军民极有可能秘密地采用地道战法来抵御强大的辽军,因此笔者认为,永清古战道最有可能开挖的时间是从公元989年北宋转入战备防御阶段之后。

北宋太宗瑞拱二年(公元989年),辽军在徐河战败后至宋咸平二年(公元999年),10年间没有发兵南侵。这段时间正是北宋军民大力构筑防御工事的最好时机,宋咸干二年(公元999年)9月,辽军又一次开始南侵,先后对河北干原发动了3次大规模的进攻。宋军经过近10年的休养生息,实际的总兵力超过丁辽军,加上凭借水泽、地道等防御设施,也有相当的战斗力,双方在河北大地你来我往,拉锯激战,尸横遍野。至宋咸平六年(公元1003年),战争以宋军的2次失败而告终。经过3次失败,宋朝君臣进一步感到了河北边防的虚弱,于是又一次大规模地整治河北边防。这期间也极可能组织军民秘密地挖掘地道。

宋真宗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八月,辽国在准备了一年之后,又一次向北宋发起大规模的进攻,辽军于河北突破唐河防线,经过赢州、天雄军激战后,继续南进,此时,辽军已打得筋疲力尽,损兵折将,成为强弩之末,它一方面继续进攻,一方面主动向来朝提出议和停战。当辽军围困澶州之时,宋真宗御驾亲征到达澶州,但他胸中无数,畏敌如虎,也想停战妥协,辽宋在澶州摆开决战架势的同时开始进行紧张秘密的和平谈判。至十二月初,双方达成了停战协议,协议规定宋朝每年送给辽绢20万匹,银10万两,辽国主"愿兄事南朝(指北宋)"。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末国不败而败的"澶渊之盟"。

"澶渊之盟"的签订,给断断续续长达26年的宋辽战争画上了一个句号,此后,至辽朝灭亡的百余年间,宋辽双方弥兵敦好,边境未再以兵戎相见,"两国享无事之福者且百年"。

古战道有可能为杨延昭所治

自古以来,杨家将大战辽兵的故事就在永清县广为流传。

随着古地道的发掘和研究的深入,人们认为这些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北宋年间这里的确发生过惊心动魄的激战,据调查,永清县建于宋代的55个村庄中,村名与宋辽战事有关的村就达36个,如几个乡中以营命名的村子有数十个,相传正是宋军72座连营。

据明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编的《霸州志》记载:"引马洞,为杨延昭所治,始自城中,通雄县:每遇虏至,必以出师。"这一记载非常明确地指出霸州(含永清)的地遭为杨延昭(杨六郎)所治,也与杨延昭在宋辽边境的一段经历相合。

杨延昭是杨家将第二代代表人物。在宋太祖赵匡胤二次发兵进攻幽州时,杨延昭随父亲杨业一起出征,作战勇猛,杨业阵亡后他丁父忧3年,尔后到河北边防前线任职,澶州之役,杨延昭反对议和,与当时的宰相寇准不谋而合,但是北宋朝廷并未对此做出反映,杨延昭就自己率领人马进入辽国境内,攻破占城(今山西广灵西南),取得不小的战果。以后澶渊定盟,杨延昭因为守边功高屡次升迁,成为高阳关路的最高军事首长,主持河北一线的边防。

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是河北边防的重要关口,都在杨延昭的管区之内,所以历史上留有"杨六郎把守三关"的美谈;在杨延昭等将领的率领下,霸州(含永清)等地的边民同仇敌忾共御辽敌,妇女儿童都能骑马射箭。后来杨延昭受投降派的压制,壮志难酬,大中样符七年(公元1014年)正月七日,满怀忧愤地死在边防线上,卒年57岁。

永清县就是当年杨延昭的防区之一。根据杨延昭在宋辽交战之际镇守河北边防十五六年这一历史事实,根据《霸州志》记载,不少专家断言,永清古战道即使不是杨延昭为首主持修建,他也一定参与领导过具体的修建。

古战道工程浩瀚,沉睡千年;杨延昭功勋卓著,名垂千秋。永清古战道和英雄杨延昭的名字密不可分。

51位韩国人来到中国重庆拜祭祖先——明玉珍

重庆晚报3月3日报道昨天,51位韩国人来到江北城上横街,结伴上山祭拜皇陵。www.65txt.com十多年来,每逢农历二月初六,他们都会不远千里来到重庆,拜祭逝后偏安于中国西南城市一隅的祖先--明玉珍皇帝。

而昨天一同上山祭拜的还有53位中国人,他们来自四川、重庆和贵州,是明玉珍的中国后裔。昨天,中韩两国子孙均按照各自的风俗祭拜祖先,用最高的祭祀礼仪来表达自己对祖先的敬仰。

在韩后人每年都祭祖

明玉珍是元末农民起义军的著名领袖之一,湖广行省随州(今湖北省随州市)人。明玉珍原名旻玉珍,后因为信奉明教而改姓"明"。1361年7月,明玉珍在重庆称陇蜀王。1363年在重庆称皇帝,国号"大夏",年号"天统",以重庆为国都,建立大夏政权。1366年,他因病去世。其子明升继位。1371年,大夏国被朱元璋所灭。明玉珍死后就葬在江北城,墓地名"睿陵"。

简陋的皇陵内,不大的天井正中央挂着一幅明玉珍画像,正下方摆满祭祀的糕点和水果。来自韩国的后裔们,身着韩国传统服装,在祭台前虔诚地磕起头来。

据韩国明氏宗亲会的工作人员介绍,他们多数是明玉珍皇帝的第25代子孙,自从找到自己的祖先在重庆以后,从2001年起,宗亲会把每年农历二月初六定为祭祀先祖的日子。

国内后裔都改姓"甘"

明玉珍的中国子孙们昨天也从四面八方赶来重庆祭拜祖先。由于历史原因,这些本该姓明的中国子孙目前姓甘。据明氏中国子孙甘旭清介绍,明玉珍皇帝建国于元朝末年,战火纷飞。明玉珍的两位妻子彭氏和林氏分别为其生下长子明升和次子明重。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前,举兵南下。为了使百姓免受战乱之苦,明升和母后彭氏逃难至甘肃境内,因甘肃简称甘,故改姓甘。而林氏的儿子明重则前往高丽。

昨上午,明氏的中国后裔来到明玉珍画像前,用地道的中国祭祖方式,焚香化纸三跪九叩,奉上一整套的祭祀礼品。

也说吴鹤年

这本小说最大精彩之处就是刻画了一个个生动活泼的人物形象,而吴鹤年是我最喜爱的人物之一,他贪生怕死,却因时势所逼对邓舍忠心耿耿,没有什么节操,却是邓军中的一大理政之才,我们看到,无论是洪继勋加入之前或是以后,吴鹤年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甚至可以说,在具体政务方面,吴比洪更加合适,以洪继勋之才,无疑是邓氏集团的主要战略策划者,他的到来为邓氏集团提供了今后战略方向,而吴则是邓军的主要政务实施者;

相信在今后邓氏集团的不断发展扩展中,洪这样的人才还是比较少的,而象吴这样的人才会不断出现,甚至成为邓军地方性理政的主力;他们或是为邓军的威胁利诱,或是为了自己的抱负,纷纷加入到邓军之中。

作者:长沟流月

蚁贼记事本末

——作者:呕心沥血方从哲

宋龙凤五年

蒙至正十九年

西1359年

元月,关先生等攻克元上都,后又破辽阳。(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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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南行省平章政事朱元璋部将胡大海攻克张士诚属下之诸暨州。

三月,关先生与孛罗帖木儿大战于丰州。骑兵千户邓三在突围中战死。孛罗帖木儿此后屯居大同,守备大都方面。

四月,邓三子宋百户邓舍克永平路。

赵均用杀宋山东行省平章毛贵。

朱元璋收复前一年丢失于陈友谅的池州。

五月,邓舍破高丽双城总管府(咸州万户府),因探亲而滞留此地的高丽国东北面兵马使李成桂被杀。

朱元璋于本月受封仪同三司、江南行省左丞相(根据《JI事录》,此时宋朝都城还是“亳都”而非“汴京”,似乎宋朝百官,并未都去汴京)。

不久,属下诸将亦都有封赏,如邵荣由同签枢密院事超转同知签枢密院事等。

蒙古将察罕帖木儿包围宋都汴梁。

六月,邓舍得自称岳霆后人的三散女真千户佟豆兰(历史上后来改名李之兰,是李成桂重要将领,谥襄烈,其后人居高丽)臂助,在定州、双城一带大败西北面元帅、侍中李岩,副元帅庆千兴,西北面都指挥使金得培等两万多人。

庆千兴被俘,李岩、金得培等逃走。

又略取津、三水府、甲山、孟山、宁远等地。

宋辽阳行省平章关铎遣使者、双城总管府总管姚好古、千户钱士德来双城,以邓舍为辽阳行省行枢密院双城管军万户府上万户、兼管民事,凡在所属,并听节制。

七月,邓舍又克德川、熙川、江界等地。高丽西北面都指挥使金德培奔平壤。

为防止辽东红军西进大都,蒙古朝廷出搠思监为辽阳行省左丞相,以及国王囊加歹、佛家奴等人统带探马赤军,逼近辽阳。又以纳哈出屯沈阳,高家奴占盖州,分四路围攻辽东红军。

赵均用、续继祖杀回山东,斩赵均用,立小毛平章(?与历史实不同)。

朱元璋诛行省右丞郭天爵(郭子兴之子),再征浙东。

因被朱元璋部将俞通海击破,赵普胜为陈友谅所杀。陈友谅因挟徐寿辉于江州,自称汉王。

八月,邓舍克高丽西京平壤府,克定清川江以南、大同江以北诸城。高丽留守李春富与金德培等被俘,西北面兵马使崔莹化妆南走。高丽王向邓舍求和。

月底,察罕帖木儿攻破宋都汴梁。小明王、刘福通等走安丰。

九月,邓舍入辽阳。升双城统军万户府为统军总管府,邓舍升任统军总管。

宋辽阳行省平章关铎、潘诚、刘二等征讨辽南高家奴。因左李叛变,功败垂成。总管潘美万五千人克东牟山,为关铎所卖。东路军主帅邓舍往救,不利,潘美败亡。

十月,纳哈出突袭辽阳,邓舍出婆娑巡检司攻辽南,围魏救赵。纳哈出遣前双城总管赵小生说女真人反。佟豆兰集乱兵攻双城,洪继勋、姚好古等御之。

邓舍攻克盖州。毛居敬回救辽阳。

邓舍回军双城,女真叛军皆降。姚好古、钱士德内结镇抚黄驴哥、李成桂妻韩氏等作乱。罗国器等诸将平之。

杀佟豆兰、钱士德、黄驴哥、韩氏等。大清洗。

关先生、毛居敬里应外合,纳哈出大败而逃。

朱元璋攻破潜山,围攻上游重地安庆,至十月,不克。东线又攻常州。

十一月,关先生以“TAN污军饷”为名,掩杀柳大青等诸将。但胡忠走脱,引来邓舍攻打辽阳。关铎不敌而死,毛居敬、郑三宝皆被杀,所部五万余人被邓舍兼并。邓舍军壮大到十万人,与搠思监等人交通,虚与委蛇。

辽阳行省平章刘二借道辽南往去安丰救驾。平章潘诚接防义州等地。

十二月,宋蒙古遣右丞相太平子知枢密院事也先忽都催促辽阳行省丞相搠思监讨伐红军。囊加歹、搠思监等遂分四路攻打广宁。

结果邓舍超其后路,一举歼灭大部,辽东平定。

沙刘二抵达安丰。

十二月,天使、宋侍御史刘十九来平壤,传圣旨,封邓舍为“仪同三司,海东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邓舍分封文武,定省府于辽阳。

张士诚取濠、泗、徐、邳等州(历史上如此,刘二救驾是否改变了这一点,不得而知)。

邓舍行省机构与朱元璋的不同

——作者:呕心沥血方从哲

此刻,朱元璋和邓舍官职相同(宋行省左丞相),地盘与军事实力相近。(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那么,我们不妨来比较一下他们各自的行省机构(也就是各自的班子),看看有什么显著不同。

朱元璋:

丁酉年(1357)在行中书省下模仿中央体制设立了参议府,以文臣之首李善长为参议,显然,参议府之于朱元璋,略类似于中书省之于皇帝。这已经是文臣们的最高等级,显然,朱元璋对文臣们有意加以抑制,让他们处于幕僚而非堂官的地位上。这与日后他废除中书省,应该是一脉相承的。

迟至辛丑年(1361)四月,方“以中书省参议李善长为参知政事”。

己亥年(1359)七月,朱元璋杀死了另外一位,也是唯一的另外一位,行省堂上官——代表郭家残余势力的右丞郭天爵。从此独坐堂上。

武将方面,己亥年五月,徐达升为“奉国上将军、同知枢密院事”,另一大将邵荣地位还在其上。可见武将地位显然高出文臣很多。这也是明初之惯例的起源之所。不过这些人也与邓舍的诸将一样,率在外地坐镇。实际管事者,不过是签院邓愈(以佥院邓愈为中书省参政,仍兼佥行枢密院事,总制各翼军马)。

邓舍:

文官方面:邓舍任命了文华国为右丞,洪继勋为左丞;罗国器,庆千兴为参知政事。文华国以坐镇平壤而进右丞,与邓愈、胡大海之为中书分省参知政事类似,特未分省而已;庆千兴乃降将,且总镇辽西,也是此类。这二人姑且不论。但以洪继勋为左丞、罗国器为参知政事,俱在堂上辅政。这说明邓舍理想中的辅政模式显与朱元璋不同,很可能是唐宋模式的。

另有行御史台。

武将方面:“任陈虎、佟生养两人为同知。关世容、赵过为副枢。李和尚、张歹儿为佥院。河光秀、杨万虎为同佥”。佟生养类似邵荣,乃拉拢一股势力之举,姑且不论。赵过、张歹儿等众人,也大率是外路总镇,或别有军职。可见院官于他们不过是阶官而已。这点与当时朱元璋倒是一样的。

但邓舍又立行御史台,御史中丞一员,正二品,任姚好古为之。治书侍御史二员,正三品,分别任命状元郎王宗哲与方补真为之。主要是辽阳、广宁来归文官。估计是以新山头监老山头。然而该机构并不完善。

而朱元璋对此则不大重视,迟至吴元年才建立御史台。

相比而言,邓舍的设官,更类宋之旧制。

朱元璋虽然没有设立行御史台,但是却较早设立了按察使(大约在1360前后,具体不大清楚.如以浙东诸先生之一的章溢为浙东按察佥事\副使),主要目的是加强对各地官员的监察.这与他改御史台为都察院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邓舍方面,行御史台功能比较均衡,不那么特异化.

雪霁景天同学写的一首词:《浪淘沙。辽东乱》

挑灯读《蚁贼》,不觉间天泛白,填词并寄语赵千载:不要太监

宇内尽哀声,

遍地尸横。

飘零乱世铁蹄铮。

百载殄湮尤怆恨,

谁展旗旌?

辽地破重城,

挥马西征。

会当rì月焕新明。

画角檄移催万仞,

不复膻腥。

己亥年各方势力盘点

——作者:呕心沥血方从哲

在已经过去的己亥年(西1359—1360,宋龙凤五年,蒙至正十九年),各势力得失盘点如下:

一、宋朝方面:

1、朝廷(刘福通):

五月攻克汴梁后,势力一度遍及河南。(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但旋即受到察罕帖木儿的围攻而败北。八月丧失汴梁,退居安丰,从此一蹶不振。年底,沙刘二率三万余人自辽东来援,暂时稳住阵脚,目下防御两淮老根据地。

其名下的各路北伐军已基本失败。

而此前,赵均用的淮安行省已被击破。残部、留守泗州的行省右丞薛显,显然也立足不了,目前已渡江投靠老战友朱元璋。

中路军的出发地曹州行省原为平章盛文郁的领地,现在由武诚为该省平章,具体不详。按,曹州在安丰左近,当为安丰之羽翼。

2、山东行省(毛贵等):

去岁北伐失败后元气大伤。四月,泰安赵均用杀平章毛贵,自称永义王。然而七月,辽东王士诚、续继祖自辽东杀回,斩赵均用。目前王士诚、续继祖、陈揉头奉小毛平章居益都。花马王田丰(原为青军)以行省丞相身份居东平(古兖州)。

察罕帖木儿下一个攻击对象。

3、辽阳行省(关先生等):

年初攻占上都以来,关先生等三平章进入辽东。二月攻占辽阳。秋,伐辽南,因左李叛变,不胜。与蒙辽阳行省左丞纳哈出两败俱伤。冬,关先生为双城总管邓舍,辽阳落入海东之手。沙刘二渡海救驾去安丰。蒙古行省左丞相搠思监等来犯,几乎攻陷广宁,被邓舍击败。目前唯一剩下来的平章潘诚困守广宁城。

估计将会投靠纳哈出或者勃落帖木儿。

4、海东行省(邓舍等):

春,邓舍破永平。夏,邓舍抄掠北高丽。秋,邓舍取辽南。冬,邓舍克辽阳、破蒙古军。十二月中,侍御史刘十九来传圣旨,开海东行省,以邓舍为左丞相。

5、江南行省(朱元璋等):

春,胡大海攻陷诸暨,开始浙东攻略。四月,西路又夺回池州。五月,朱元璋由行省平章升左丞相,诸将都有封赏。七月,朱元璋杀右丞郭天爵,发动浙东征伐战,平定处州等处。至此浙东亦半为朱元璋所有。九月,因被朱元璋部将俞通海击破,赵普胜为陈友谅所杀。陈友谅因挟徐寿辉于江州,自称汉王。朱军乘机攻破潜山,围攻上游重地安庆,至十月,不克。

二、天完朝方面:

1、中央(徐寿辉/陈友谅):

去岁陈友谅收获不小,连克安庆、龙兴等路,完全占领长江上游的重镇。但是也发生了陈友谅“佯为出迎,伏兵于江州城西门,尽杀寿辉部属,只留寿辉”的事件。陈友谅于是定都于江州,自称汉王。

今岁陈友谅收获不大,似乎在位次年的东征做准备工作。九月,他以计谋杀死赵普胜,大失人心。

2、陇蜀行省(明玉珍):

前年,春,由巫峡引兵入蜀,攻下重庆,遂以重庆为据点,被授为陇蜀行省参政、骠骑将军、行省左丞、右丞。

去岁,克嘉定(今四川乐山),大败四川蒙古军主力。然而,今年当明玉珍准备乘胜消灭四川蒙古军时,发生了宋西路北伐军李喜喜、王虎、郭成等人入蜀事件。明玉珍只得率部前往川北平元(广元)、剑阁一带将其击败,收编其大部,唯少数人走汉阳投奔陈友谅。

是年,玉珍遣使进贡于天完,徐寿辉拜玉珍为骠骑卫上将军、陇蜀行省左丞相。

直到辛丑年(西1361)春,明玉珍才彻底消灭在四川的残余蒙古军郎革歹、赵资部。十月,自称陇蜀王,谥徐寿辉为应天启运献武皇帝,庙号世宗。

一说明玉珍1358年已取成都,非。

三、蒙古:

1、朝廷:

目前当权者为“贤臣”太平,但他不附皇后奇氏,反对“内禅”,因此招到后党反对。目前蒙古朝廷内帝后两党交锋激烈。

2、勃罗帖木儿:

春,大败红巾军关先生部。屯大同,窥测太原。

3、察罕帖木儿:

五月,察罕帖木儿开始调兵遣将进攻汴梁。自率大军次虎牢,遣兵南道出汴南,略归、亳、陈、蔡诸州;北道出汴东,发战船沿黄河,水陆并下,略曹州(今山东菏泽)以南,据黄陵渡(今河南兰考东)。又调陕西兵,出函关,过虎牢;山西兵出太行,逾黄河,会师汴梁城下,夺取其外城。察罕帖木儿自屯杏花营(在汴梁城西),指挥各路军环城而垒,把汴梁围得水泄不通。刘福通起义军屡次出战皆败,外无援军,内无粮草,形势十分危急。八月,城中食将尽,察罕帖木儿与阎思孝、李克彝、虎林赤、关保等将商议,分门而攻。入夜,元军登城,破关而入,刘福通与数百骑护送宋主韩林儿自东门夺围而遁,元军俘获皇后及起义军家属数万,宋政权官员五千余人。元军夺取汴梁后,起义军失去河南,察罕帖木儿势力大振,朝廷以功拜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知河南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台御史中丞。于是,察罕帖木儿以兵分镇关陕、荆襄、河洛、江淮,而重兵屯太行,“营垒旌旗相望数千里。乃日修车船,缮兵甲,务农积谷,训练士卒,谋大举以复山东”。主要基地为冀宁路(太原)。

4、东吴(张士诚):

前年张士诚投降蒙古,被封为太尉后,他就一面割据一方,一面对蒙古虚与委蛇,多次运粮到大都。目前居隆平府(苏州),领地“北至徐州、南至绍兴”。

春,朱元璋部将胡大海、李文忠攻重镇诸暨州。张士诚遣将攻江阴,被守将吴良打得大败而去。秋,攻常州,一度让城内急缺粮食,但最后又败。

次年元月,攻击大宋朝廷,夺取淮上大部分州县。

方国珍、陈友定及蒙古其他地方势力等从略。

——

注:

南朝三大将相继阵亡时间为:

楠木左卫门尉正成,1336年阵亡于凑川。

北田大纳言显家,1337年阵亡于和泉石津。

新田左中将义贞,1338年阵亡于越前藤岛城附近。

均为20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小说中提到“藤光秀为南朝溃卒”。查本年前后九州方面南朝失败的战役,或许是肝付家余党胡麻崎城榆井家和志布志城大姶良家。正平十二年(西1357),北朝日向守护田山直显军彻底消灭两家,清除了日向的南朝势力。然而旋即在次年被南朝镇西府驱逐出九州岛。

同年,南朝方镇西(将军)府在大保原合战中取得了对少贰-大友联合军的决定性胜利,从而确立了南朝方在九州岛的优势地位。

本来南朝方重要将领大多已在1340年前阵亡,幕府方面形势一片大好。然而幕府内部旋即就因政见不同发生了以将军足利尊氏及其亲信高师直兄弟为一方,将军之弟直义和将军之子直冬(同时也是直义养子)为一方的大内讧,史称“观应扰乱”。这样就使南北朝之争变成了三国大战。

这次内讧最终以保守派直义的彻底失败而告终。但幕府也因此元气大伤,原来忠于幕府的各地封建领主割据一方,尾大不掉,全国彻底陷入封建混战。

而南朝镇西大将军怀良亲王在菊池、阿苏等忠臣辅佐下,却乘此良机,主动介入武家内斗,从而增强了自己的实力。

南朝控制九州岛后,一度似乎中兴有望。于是采取利用幕府内部在斗争中失败的武将和地位受到威胁的领主不断反正的机会,来打击幕府。但这些“反正者”本身投靠南朝,也是权宜之计(如细川赖之等),因此最终并不能改变大局。

雪霁景天 同学的一首词《调笑令》

填词《调笑令》,算是帮赵千载补上五百字

留恋,

留恋,

荡开玉峰仙涧。

翻云翻雨鹰嘶,

穿柳穿花燕啼。

啼燕,

啼燕,

锁住chūn光无限。

邓舍VS朱元璋

——作者:无名氏(只看到了ip,没看着名字。www.65txt.com嘿嘿)

看到小邓羽翼初成,不禁将其与朱元璋进行对比,同时也将其手下的文武进行一番对位

邓舍VS朱元璋

洪继勋VS李善长(投靠,献策,我之萧何)

姚好古VS刘伯温

吴鹤年VS胡惟庸

王宗哲VS宋濂

文国华VS胡大海

陈虎VS常遇春

赵过VS汤和

庆千兴VS徐达

毕千牛VS郭英

张歹儿VS蓝玉

——

以下,为跟帖。

楼主用心了赞一个

davisno1:不过我觉得小邓以后还会收人才比如向那个郭从龙之类的在战场上拼杀两年如果能活下来论功升级也会是员悍将......

另外朱八哥以前收的人才在这个历史中是不是都投奔他了呢?也说不定吧

呕心沥血方从哲:王宗哲这种人还是当汪广洋去吧。

cclmlcn:庆千兴和徐达还是有不小差距吧。。而且高丽人最后很可能得不到重用而挂个虚职,至于王宗哲,除了那个连中三元真看不出来还有什么其他用处。最近在看明朝那些事,突然发现佟××的前途不可限量撒。

呕心沥血方从哲:其实连中三元本来就是一个本事,可以大大利用。朱元璋的幕僚里也多有这样的“名士”。

庆千兴的身份暂且不说,其性格也与徐达决不相同。下场值得怀疑啊。

序言

写书前,做了些准备,以《元史》为蓝本,补充其他史料,编制了一些编年史。传上来一部分,有兴趣的同学们可以看看。

如有转载,请标明出处,谢谢。

编年史 倭寇入侵高丽1351-1359

1351

十一月,

壬子,倭寇南海县。(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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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2

正月,

捕倭使金晖南以战舰二十五御倭至枫岛,遇贼船二十,不战而退。至乔桐,又望见贼船甚盛,还西江请济师。

三月,

倭屠巴音岛。

丙辰,瑞州防护所获倭船一,歼之。献二人。

己未,倭船大至金晖南,兵少不能敌,退次西江。告急调发诸领兵及忽赤分遣西江甲山乔桐,以备之。妇女当街痛哭,都城大骇。又敛百官民户军饷及矢有差。

庚申,倭焚乔桐甲山仓,前代言崔源与战获贼船二。

丙寅,倭寇全罗道茅头梁,知益州事金辉领舟师击之,不克。

六月,倭寇江陵道。

秋七月,

壬申,全罗道都巡问使获倭船二。

丁丑,获倭船,命泛东池观之。

丁亥,合浦万户献倭。

丁卯,捕倭使帅禁军及东西江乔桐水手一千人御倭,以逗留不进,下狱。

九月,倭船五十余寇合浦。

1353

九月,

癸酉,庆尙道合浦万户献倭八人。

1354

四月,

倭掠全罗道漕船四十余。

六月,

全罗道献倭。

十一月,

乙亥,全罗道都巡问使申仲佺献倭。

1355

三月,

庚子,倭寇全罗道。

四月,

辛巳,倭掠全罗道漕船二百余。

1356

五月,

戊子,倭寇乔桐,京城戒严。

九月,

戊戌,倭入升天府兴天寺,取忠宣王及韩国公主真而去。

壬戌,遣上将军李云牧将军李蒙古大追捕倭寇。

乙丑,倭侵乔桐,李云牧李蒙古大懦不战,系,巡军。

1357

三月,

己酉,倭寇角山戍烧船三百余。

四月,

辛巳,以大将军崔莹为杨广全罗道倭贼体覆使,仍命不能御贼者按廉以下悉以军法论。

丁酉,倭寇韩州及镇城仓。全罗道镇边使高用贤请徙沿海仓于内地,从之。

倭贼至窄梁,以枢密院副使李春富为防御使,寻发诸领兵赴东西江,以少尹郑之祥为察访。

戊申,倭侵沔州龙城,我军与战获贼船二。

辛亥,倭焚乔桐,京城戒严,发坊里丁为战卒。

六月,

乙未,全罗道镇边使献倭八人。

七月,

辛亥,都评议使奏:“全罗道都镇抚兪益桓与倭战,杀获数十人;庆尚道镇抚牛承吉固城县令魏良用与倭战,杀获七人。请皆擢用。”王从之。

壬戌,倭侵黔毛浦,焚全罗道漕船。时倭寇为梗,漕运不通,以汉人张仁甫等六人为都纲,各授唐船一,战卒百五十人漕全罗税租,贼乘风纵火焚之,我师败绩,死伤甚多。

八月,

己卯,倭焚花之梁。

辛丑,倭寇仁州。

1358

二月。

壬辰,倭寇海南县。

三月,

壬子,全罗道都巡问使黄顺献倭四级。

五月,

己亥,倭寇礼成江。

己酉,倭焚瓮津县。

丁巳,全罗道击倭于甫若岛,擒二十余级。

高丽王朝的经济因为倭寇而受到很大的打击,以至1358年财政困难,不能支付百官俸禄。与经济危机的同时,军政也走向崩溃,地方行政机构陷于停止状态。

高丽王朝采取了疏散官库的措施,把容易成为倭寇掠夺目标的全罗道等沿海地方的仓库迁移到内陆地区。

1359

闰月,丙辰朔,倭寇江华杀三百余人,掠米四万余石,有沈梦龙者斩倭十三级,竟死于贼。

通史篇 1337-1353

1,1337年。(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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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广东增城县民朱光卿起义,石昆山、钟大明等率众响应,建大金国,建元赤符。四月,惠州归善民聂秀卿、谭景山等造军器,拜戴甲为定光佛,与朱光卿联兵反元。七月,起义失败,朱光卿、石昆山、钟大明等人被捕。

二月,陈州人棒胡(闰儿)利用宗教组织群众起义。胡山花及陈州人棒张、开州人辘轴李等人也起兵响应,被河南行省左丞庆童镇压。

四月,四川合州大足县民韩法师起义,自称南朝赵王。

2,1338年。

四月,河南执棒胡至京师,诛之。

四月,帝薄暮至八里塘,雨雹,大如拳,其状有小儿、瑰玦、狮、象、鱼卵之形。

六月,袁州僧彭莹玉、周子旺聚众五千人起义,周子旺称周王,立年号,起义失败,周子旺牺牲,彭莹玉逃亡淮西。

六月,漳州路南胜县民李志甫,聚众围漳州城,守将绰斯戬与战,失利。贼转掠龙溪,县民萧景茂结乡兵拒之,战败,被执。

时贼势益盛,诏江浙平章拜布哈发闽、浙、江西、广东四省兵讨之,不克。

3,1339年。

四月,申汉人、南人、高丽人不得执军器、弓矢之禁。

四月,镇江丹阳县雨红雾,草木叶及行人衣裳皆濡成红色。

十月,禁倡优盛服,许男子裹青巾,妇女服紫衣,不许戴笠、乘马。

3,1340年。

伯颜被贬往南恩州,半路病死。

三月,漳州义士陈君用,袭杀反贼李志甫,授君用同知漳州路总管府事。

五月,禁民间藏军器。

六月,诏废文宗庙主,迁太皇太后鸿吉哩氏于东安州安置,放太子燕帖古思于高丽。未几,太后崩于东安州,燕帖古思于中道遇害。

七月,禁色目人勿妻其叔母。

十月,马札儿台辞右丞相职,仍为太师。以脱脱为中书右丞相,宗正札鲁忽赤铁木儿不花为中书左丞相。

是岁,立奇氏为第二皇后。

3,1341年。

三月,给还帖木儿不花宣让王印,镇淮西。

四月,道州人蒋丙等起义,破江华县,掠明远县。彰德有赤风自西北起,昼晦如夜。

五月,改封徽州土神汪华为昭忠广仁武烈灵显王。

六月,扬州路崇明、通、泰等州,海潮涌溢,溺死一千六百余人。

十一月,道州何仁甫等人起义。土贼蒋丙等与之合,攻破江华等州县,溪洞猺二百馀寨亦相率入边抄掠。

十二月,云南车里寒赛等人起义。山东、燕南,强盗纵横,至三百馀处,选官捕之。

十二月,复立司禋监,加封真定路滹沱河神为昭佑灵源侯。

4,1342年。

脱脱右丞相。

正月,脱脱开京师金口河,深五十尺,广一百五十尺,役夫一十万。大同饥,人相食,运京师粮赈之。

四月,金口河工毕,启闸放水,湍急少壅,船不可行。而开挑之际,毁民庐舍、坟茔,夫丁死伤甚众,费用不赀,卒以无功。

六月,济南山崩,水涌。

七月,惠州路罗浮山崩。庆远路莫八聚众起义,攻陷南丹、左右两江等处,命脱脱赤颜讨平之。立司狱司于上都,比大都兵马司。

七月,教皇伯涅的克十二世使节马利诺里来中国,抵达上都,贡异马,长一丈一尺三寸,高六尺四寸,身纯黑,后二蹄皆白。

九月,大都人民反抗活动四起,京城强贼四起。

九月,诏遣湖广行省平章政事巩卜班领河南、江浙、湖广诸军讨道州贼,平之,复平嵠峒堡寨二百余处。

是岁,杭州大火,烧官廨民庐几尽。

5,1343年。

二月,辽阳吾者野人起义。

六月,回回刺里五百余人渡河,攻解、吉、隰等州。

七月,修大都城。

八月,四川上蓬反元起义。

山东起义军焚掠兖州。

九月,湖广行省平章政事巩卜班擒道州、贺州徭贼首唐大二、蒋仁五至京,诛之。其党蒋丙自号顺天王,攻破连、桂二州。

十二月,卫辉、冀宁、忻州大饥,人相食。

6,1344年。

正月,河决曹州,雇夫万五千八百修筑之。又决汴梁。

三月,特授八秃麻朵儿只征东行省左丞相,嗣高丽国王。

五月,右丞相脱脱辞职,以阿鲁图为中书右丞相。

五月,大霖雨,黄河溢,平地水二丈,决白茅堤、金堤,曹、濮、济、兗皆被灾。民老弱昏垫,壮者流离四方。水势北侵安山,沿入会通、运河,延袤济南、河间,将坏两漕司盐场,省臣以闻。朝廷患之,遣使体量,仍督大臣访求治河方略。

七月,濒海盐徒郭火你赤起义。

八月,山东霖雨,民饥相食,赈之。

八月,郭火你赤上太行,由陵川入壶关,至广平,杀兵马指挥,复还益都。

九月,命中书平章政事贺惟一提调都水监。

十一月,以各郡县民饥,不许抑配食盐,禁内外官民宴会不得用珠花。保定路饥,以钞八万锭、粮万石赈之。河南民饥,禁酒。

7,1345年。

三月,东平路及徐州路大饥,人相食。

四月,募富户出米五十石以上者,旌以义士之号。

五月,诏以军士所掠云南子女千一百人放还乡里,仍给其行粮,不愿归者听。

七月,河决济阴,漂官民庐舍殆尽。

十月,以中书平章政事贺惟一为御史大夫。故事,台端非国姓不以授,惟一固辞,诏特赐蒙古氏,而改其名曰太平。

8,1346年。

别尔怯不花左丞相。

三月,京畿和山东地区反抗蜂起。

三月,盗扼李开务之闸河,劫商旅船。骑贼不过四十人,劫船三百艘而莫能捕。

四月,辽阳为捕海东青烦扰,吾者野人和水达达赵义,万户买住等讨吾者野人遇害。

五月,盗窃太庙神主。

六月,汀州连城县民罗天麟、陈积万起义,陷长汀县,福建元帅府经历真宝、万户廉和尚等讨之。

六月,思可法在云南反,侵夺路甸,命亦秃浑为云南行省平章政事讨之。

七月,以辽阳吾者野人等未靖,命太保伯撒里为辽阳行省左丞相镇之。

八月,命江浙行省右丞忽都不花、江西行省右丞秃鲁统军合讨罗天麟。

十月,汀州贼徒罗德用杀用天麟、陈积万,以首级送官,馀党悉平。

闰十月,靖州傜民吴天保反,领靖州等地苗、瑶、侗各族人民起事,攻克黔阳。诏湖广省臣及湖南宣慰元帅完者帖木兒讨之,俘斩数百级,徭贼败走。

十二月,山东、河南盗起,遣左、右阿速卫指挥不儿国等讨之。

9,1347年。

朵儿只右丞相,贺惟一左丞相。

二月,河南、山东农民起义发展到济宁、滕、邳、徐州等处。

二月,吴天保进攻沅州。

二月,以宦者伯帖木儿为司徒。

三月,云南王孛罗来献思可法之捷。

三月,集庆花山贼毕四等三十六人起事,镇南王孛罗不花官军万数,不能进讨,反为所败,后假手盐徒成功。

四月,临清、广平、滦河、通州等地农民起义。

五月,吴天保克武冈,遣湖广行省右丞沙班统军镇压。

六月,诏免太师马札儿台官,安置西宁州,其子脱脱请与父俱行。

七月,吴天保复攻沅州,连克溆浦、辰溪二县,所在焚掠无遣。徙马札儿台于甘肃,以别儿怯不花之谮也。

九月,八邻部落的哈刺那海、秃鲁和伯起义,切断岭北驿道。

九月,吴天保二次攻占武冈,波及宝庆府,沙班兵败被杀。

十月,西番人民起义二百余处,陷哈剌火州,劫供御蒲萄酒,杀使臣。

是月,徭贼吴天保复寇沅州,州兵击走之。

十一月,沿江盗起,剽掠无忌,有司莫能禁。

十一月,吴天保三克武冈,命湖广行省平章政事苟尔领兵讨之,继陷靖州,命威顺王宽彻不花、镇南王孛罗不花,以及湖广、江西二行省,合兵进讨。

十一月,拨山东地土十六万二千余顷属大承天护圣寺。

十一月,命中书平章政事太平为左丞相。

十一月,命河南、山东都府发兵讨湖广洞蛮。

十一月,马札儿台薨,召脱脱还京师。

十二月,以中书左丞相朵儿只为右丞相。

十二月,河南盗贼出入无常,分拨达达军与杨州旧军于河南水陆关隘戍守,东至徐、邳,北至夹马营,遇贼掩捕。

十二月,卫辉路天鼓鸣。

10,1348年。

正月,命湖广行省右丞秃赤、湖南宣慰都元帅完者帖木儿讨莫磐洞诸蛮,斩首数百级,其余二十余洞,缚其洞首杨鹿五赴京师。

二月,诏济宁郓城立行都水监,以贾鲁为都水。

三月,辽东锁火奴起义,自称大金子孙,水达达路脱脱禾孙唐兀火鲁火孙讨擒之。

三月,福建盗起,地远,难于讨捕,诏汀、漳二州立分元帅府辖之。

三月,湖广行省遣使献石壁洞蛮捷。

三月,吴天保四攻沅州,不克。

四月,命脱脱为太傅。湖广章伯颜引兵捕土寇莫万五、蛮雷等,已而广西峒贼乘隙入寇,伯颜退走。

五月,大霖雨,京城崩。

海宁州沭阳县等地农民发动起义。

六月,升徐州为总管府,以邳、宿、滕、峄四州隶之。

十月,广西蛮掠道州。

十一月,徭贼吴天保率众六万掠全州。

十一月,台州方国珍为乱,聚众海上,命江浙行省参知政事朵儿只班讨之。

是岁,诏赐高年帛,设分元帅府于沂州,以买列的为元帅,备山东寇。

11,1349年。

脱脱右丞相。

黄河决口,贾鲁做都水监,设法应付。

正月,徭族起义军攻陷道州。

正月,立山东、河南等处行都水监,专治河患。

正月,广西猺贼复陷道州,万户郑均击走之。

三月,黄河北溃。

三月,陈州君用曰:公昔困于彭城,南趋濠,使敦公闭壁不相纳,死矣。得濠而据其土,更欲害之,背德不祥。且郭公易与耳,其别部在滁者,兵势重,可虑也。君用闻之,心颇恐,待子兴稍以礼,子兴乃得间将万人至滁州,阅元璋所部兵三万馀,号令严明,军容整肃,乃大悦。

八月,金山人民起义。

八月,命不花帖木儿袭封文济王。

八月,车驾还自上都。

八月,资政院使脱火赤以兵复江州路。

八月,以四川行省平章政事玉枢虎儿吐华、右丞完者不花守镇中兴路。

八月,左迁平章政事咬住为淮西元帅,供给乌撒军,进讨蕲、黄。

八月,建皇太子鹿顶殿于圣安殿西。

十月,以江浙行省参知政事买住丁升本省右丞,提调明年海运。

十月,广西元帅甄崇福复道州,诛贼将周伯颜。

十月,从帖里帖木儿、左答纳失里之请,授方国珍徽州路治中,国璋广德路治中,国瑛信州路治中,督遣之任,国珍疑惧,不受命。仍拥船千艘据海道,阻绝粮运,复遣江浙右丞阿尔珲锡等率兵讨之。

先是江浙左丞帖里帖木儿议招抚,浙东元帅府都事刘基持不可,曰:国珍首乱,赦之无以惩后。

左丞称善,进基行省都事,闻之朝。而国珍使人浮海至京,贿用事者,许国珍官,听其降。坐其擅持威福,夺职羁管绍兴,并罢左丞帖里帖木儿。国珍遂不可制。

基,青田人,初举进士,揭傒斯深爱重之,曰:子,魏元成流也。

尝入行省幕府,与其长抗议不合,投劾去。寻补浙江儒学副提举,上言御史失职数事,受台抨归,至是又被谪,遂放浪山水间。

十月,立水军都万户府于昆山州,以浙东宣慰使纳麟哈剌为正万户,宣慰使董搏霄为副万户。

十月,郭子兴居滁再阅月,惑于谗言,悉夺朱元璋兵;又欲收李善长置麾下,善长涕泣自诉,不肯从。

自是征讨之权,元璋皆不得与,且日疏远,而事之愈恭。既而官军围滁,有谮元璋战不力者,子兴信之,即令其人与元璋俱出战;其人出未十步,即被矢反走,元璋直前奋击,众皆披靡,徐还,了无所伤,子兴颇内愧。时诸将各有所献,元璋所至禁剽掠,即有获,以分下,无所献,子兴不悦。元璋妻马氏知其意,悉所有遗子兴妻张氏,张氏喜,由是疑衅渐释。

十一月,江西右丞火你赤以兵平富州、临江,遂引兵复瑞州。

十一月,立义兵千户、水军千户所于江西,事平,愿还为民者听。

十二月,京城天无云而雷鸣,少顷,有火见于东南。

十二月,淮庆路及河南府西北有声如击鼓者数四,已而雷声震地。

十二月,西宁王牙罕沙镇四川,还沙州,赐钞一千锭。

十二月,大同路疫,死者大半。

十二月,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卜颜帖木儿、南台御史中丞蛮子海牙及四川行省参知政事哈临秃、左丞桑秃失里、西宁王牙罕沙,合军讨徐寿辉于蕲水,败之,寿辉遁走,获其伪官四百余人。

十二月,陕西行省平章政事孛罗、四川行省右丞答失八都鲁复均、房等州,诏孛罗等守之,答失八都鲁讨东正阳。

是岁,徐寿辉部下江西贼帅王善寇闽,官军守罗源县拒之。

罗源与连江接壤,势将迫连江。宁善乡巡检刘浚妻真定史氏,故相家女也,有才识,谓浚曰:“事急矣,可聚兵以捍一方。”于是尽出奁中物,募壮士百馀,命仲子健将之,浃旬间众至数万。贼寻破罗源,分两道攻福州,浚拒之辰山,三战三捷。俄闻福州陷,众多溃去,浚独率健兵进,遇贼于中麻,突其阵,斩前锋五人。贼兵大至,鏖战三时顷,浚中箭坠马,健下马掖之,俱被获。浚愤,戟手大骂,贼缚浚阶下,先斫手一指,骂弥厉,再斫一指,亦如之,指且尽,斫两腕,次及两足,浚色不变,骂声犹不绝,遂割其喉舌而死。健亦以死拒贼,善义之,舍健,使殓浚尸瘗之。健归,请兵于帅府以复父仇,弗听,健尽散家资,结死士百人,诈为工商、流丐,入贼中,夜半,发火大噪,贼惊扰,自相屠戮,健手斩杀其父者张破四,并擒善及寇首陈伯祥来献,磔之。事闻,赠浚福建行省检校官,授健古田县尹,为浚立祠福州北门外,有司岁时致祭。浚,河南人也。知福宁州王巴延既死,贼时睹其引兵出入。及林德诚起兵讨贼,乃望空呼曰:“王州尹,王州尹,宜率阴兵助我斩贼!”时贼正祠神,睹红衣军来,以为伪帅康将军,亟往迎之,无有也,四面皆青衣官军,贼大败,斩其酋江二蛮,福宁遂平。事闻,赠巴延济宁路总管,追封太原郡侯。

是夏,蓟州大水。

是岁,自六月不雨至于八月。秋,大旱,溪涧皆涸。

是冬,彭大之子早住自称鲁淮王,赵君用称永义王。

是岁,泉州大饥,死者相枕籍,其能行者,皆老幼扶携,就食永春,永春尹卢琦命分诣浮屠及大家使食之,所存活不可胜计。

是岁,造清宁殿前山子、月宫诸殿宇,以宦官留守也先帖木儿、留守同知也速迭儿及都水少监陈阿木哥等董其役。

是岁,哈麻及秃鲁帖木儿等阴进西天僧于帝,行房中运气之术,号演揲儿法,又进西番僧善秘密法,帝皆习之。

是年,元军大举反攻,天完红巾军连遭挫折。

通史篇 1354-1360

1,1354年。(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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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汴梁城东汴河冰,皆成五色花草如绘画,三日方解。

正月,帝谓脱脱曰:朕尝作朵思哥儿好事,迎白伞盖游皇城,实为天下生灵之故。今命剌麻选僧一百八人,仍作朵思哥儿好事,凡所用物,官自给之,毋扰于民。

正月,命桑哥失里、哈临秃守中兴。

正月,答失八都鲁复峡州。

二月,以湖广行省平章政事苟儿为淮南行省平章政事,以兵攻高邮。

二月,以吕思诚为湖广行省左丞。命湖广行省右丞伯颜普化、江南行台中丞蛮子海牙、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卜颜帖木儿、参知政事阿里温沙,会合湖广行省平章政事也先帖木儿讨沿**。

二月,立镇江水军万户府,命江浙行省右丞佛家奴领之。

二月,诏河南、淮南两省并立义兵万户府。

二月,遣吏部侍郎贡师泰和籴于浙西。时江浙兵起,京师食不足,故命师泰和籴,得粮百万石。

二月,建清河大寿元忠国寺,以江浙废寺田归之。

三月,廷试进士六十二人,赐薛朝晤、牛继志进士及第,余授官出身有差。

三月,以皇太子行幸,和买驼马。

三月,命亲王速哥帖木儿以兵讨宿州贼。

三月,颍州陷。

三月,中书定拟义兵立功者权任军职,事平授以民职,从之。

三月,命四川行省右丞答失八都鲁升本省平章政事兼知行枢密院事,总荆、襄诸军,从宜调遣。诏和买马于北边以供军用,凡有马之家,十匹内和买二匹,每匹给钞一十锭。

四月,御史台臣纠言帖里帖木儿与江南行台侍御史左答纳失里等人罪,以江浙行省参知政事阿儿温沙升本省右丞,浙东宣慰使恩宁普为江浙行省参知政事,皆总兵讨方国珍。

四月,发陕西军讨河南贼,给钞令自备鞍马军器,合二万五千人,马七千五百匹,永昌、巩昌沿边人匠杂户亦在遣中。

四月,造过街塔于芦沟桥,命有司给物色人匠,以御史大夫也先不花督之。

五月,安丰、正阳贼围庐州。

五月,诏修砌北巡所经色泽岭、黑石头河西沿山道路,创建龙门等处石桥。

五月,立南阳、邓州等处毛胡芦义兵万户府,募土人为军,免其差役,令讨贼自效。因其乡人自相团结,号毛胡芦,故以名之。

五月,郭子兴以镇抚朱元璋为总管,率兵功全椒,克之。

五月,诏以玉枢虎儿吐华募兵万人下蜀江,代答失八都鲁守中兴、荆门;命答失八都鲁以兵赴汝宁。

五月,升湖广行省参知政事阿儿灰为右丞,讨庐州。

五月,募宁夏善射者及各处回回、术忽殷富者赴京师从军。

五月,复发秃卜军万人,命太傅阿剌吉领之。

五月,命荆王答儿麻失里代阔端阿合镇河西,讨西番贼。

六月,蓟州雨雹。

六月,高邮张士诚寇扬州,达识帖睦迩以兵讨张士诚,败绩,诸军皆溃。

六月,诏江浙行省参知政事佛家奴会达识帖睦迩,复进兵讨之。

六月,太阴入斗宿。

六月,彭早住、赵君用陷盱眙县。

六月,彭早住、赵君用陷泗州,官军皆溃。命刑部尚书阿鲁于海宁州等处募兵讨泗州。

七月,诏免大都、上都、兴和三路今年税粮。

七月,命刑部尚书阿鲁于汝宁州等处募兵讨泗州。

八月,冀宁路榆次县桃李花。

八月,车驾还自上都。

八月,诏脱脱以太师、中书右丞相,总制诸王各爱马、诸省各翼军马,董督总兵、领兵大小官将,出征高邮。

八月,封高丽国王脱脱不花为沈王。

八月,免河南蒙古军人杂泛差役。

八月,盖海青鹰房,,连延数百间,千门万户,取妇女实之,为大喜乐故也。

八月,禁河南、淮南酒。

八月,阶州西番贼起,遣兵击之。

八月,濠州兵陷**县。

八月,方国珍拘执元帅也忒迷失、黄岩州达鲁花赤宋伯颜不花、知州赵宜浩,以俟诏命。

十月,诏答失八都鲁及太不花等会军讨安丰。

十一月,敕: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凡奏事先启皇太子。

十一月,脱脱领大兵至高邮,战于高邮城外,大败贼众。

是役也,一切军资、衣甲、器仗、谷粟、薪藁之属咸取具于江浙,平章政事庆图规措有方,陆运川输,千里相属,朝廷赖之。

先是枢密院都事徐人石普,以将略称,从院官守淮安,诣丞相脱脱面陈取高邮之策,且曰:高邮负重湖之险,地皆沮洳,骑兵卒莫能前。幸与普步兵三万,保为取之。

脱脱遂命权山东义兵万户府事,招民义万户以行,汝中柏阴阻之,减其军半。初命普便宜行事,及行,又使听淮南行省节制。普次范水寨,夜漏三刻,下令衔枚趋宝应,其营中更鼓如平时,抵县,即登城树帜,贼大惊溃,因抚安其民,水陆进兵,乘胜拔十馀寨。将抵高邮城,分兵三队,一趣城东,备水战;一为奇乐,虞后;一自将攻北门。遇贼,与战,贼不能支,遁入城。普先士卒蹑之,纵火烧关,贼惧,谋弃城走。而援军望之,按甲不进,且忌普成功。总兵者遣蒙古军千骑突出普军前,欲收先入之功;而贼以死捍,蒙古军恇怯,即驰回,遂为贼所蹂践,率坠水中。普勒馀兵血战良久,仗剑大呼曰:大丈夫当死国,有不进前者斩!奋戟入贼阵中,从者仅三十人。至日西,援绝,被枪坠马,复步战数合,贼益至,左胁为贼枪所中,犹手握其枪以斫贼。贼众攒枪刺普,普与从者皆力战而死。

十一月,脱脱遣兵西平**县。

**遣使求救于滁州,郭子兴与其帅有隙,怒不发兵。朱元璋曰:**破,滁不独存,脣齿也,可以小憾而弃大事乎?子兴悟,问诸将:谁可往者?时官军号百万,诸将畏之,莫敢住,且以祷神不吉为辞,元璋曰:事之可否,当断于心,何祷也!遂帅师趋**,与耿再成守瓦梁垒。

官军攻之急,每日暮,垒垂陷,官军去之,诘朝复完垒与战。寻以计绐之,乃敛兵入舍,备糗粮,遣妇女倚门戟手大骂,官军错愕不敢逼,遂列队而出,徐引还滁州。既而官军复大集,元璋令再成佯走,诱之渡涧,伏发,城中鼓噪而出,官军败走。元璋恐益兵来攻,谋款其师,乃具牛酒,敛所获马,遣父老送还,告其帅曰:城主老病,不能行,谨遣犒军。城中皆良民,所以结聚者,备他盗耳。将军幸抚存之,惟军需是供。今高邮巨寇未灭,非并力不可,奈何分兵攻良民乎?其帅信之,谓其众曰:非良民,岂肯还马!即日解去,由是滁城得完。子兴无意远略,但欲据滁自王。元璋因说曰:滁,山城也,舟楫不通,商贾不集,无形胜可据,不可居也。子兴嘿然,元璋遂不复言。

十一月,答失八都鲁复苗军所据郑、均、许三州。

十一月,皇太子修佛事,释京师死罪以下囚。

十二月,康里定为左丞相,哈麻为中书省平章政事。

十二月,绛州北方有红气如火蔽天。

十二月,监察御史袁赛因不花等劾奏:脱脱出师三月,略无寸功,倾国家之财以为己用,半朝廷之官以为自随。又其弟也先帖木儿,庸材鄙器,玷污清台,纲纪之政不修,贪淫之心益著。章三上,诏令也先帖木儿出都门听旨,以宣徽使汪家奴为御史大夫。

十二月,诏以脱脱老师费财,已逾三月,坐视寇盗,恬不为意,削脱脱官爵,安置淮安路,弟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安置宁夏路。

当是时,丞相督军,将士郊命,高邮城旦夕且破,而忽闻有诏解军,军中皆大哭。

诏至,参议龚伯璲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且丞相出师时尝被密旨,今奉此,一意进讨可也,诏书且勿开,开则大事去矣。脱脱曰:天子诏我而我不从,是与天子抗也,君臣之义何在!

先是大臣子弟领军从行者,哈麻历告其家,阴遣人先来军中白其长曰:诏书且至,不即散者,当族诛。以故宣诏毕,即时解散,其无所附者,多从红军,如铁甲一军入襄阳,号铁甲吴者是也。

是日,脱脱出兵甲及名马三千,分赐诸将,俾各帅所部以听伊阔察尔、舒苏节制。客省副使哈喇台曰:丞相此行,我等必死他人之手,今日宁死丞相前!拔剑刎颈而死。

有上变告龚伯璲劝托克托勒兵北向者,下其事逮问,词连中书左丞乌古孙良桢,簿对无验。伯璲伏诛,良桢仍还为左丞。

十二月,以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太不花为本省左丞相,中书平章政事月阔察儿加太尉,集贤大学士雪雪知枢密院事,一同总兵,总领诸处征进军马,并在军诸王、驸马、省、院、台官及大小出军官员,其灭里、卜亦失你山、哈八儿秃、哈怯来等拔都儿、云都赤、秃儿怯里兀、孛可、西番军人、各爱马朵怜赤、高丽、回回民义丁壮等军人,并听总兵官节制。

十二月,命哈麻提调经正监、都水监、会同馆,知经筵事,就带元降虎符。

十二月,诏威顺王宽彻普化还镇湖广。先是以贼据湖广,命夺其王印,至是宽彻普化讨贼累立功,故诏还其印,仍守旧镇。

十二月,命甘肃右丞嵬的讨捕西番贼。

十二月,答失八都鲁复河阴、巩县。

十二月,徭贼自耒阳寇衡州,万户许脱因死之。

是岁,枢密院判官董抟霄,从丞相脱脱征高邮,分戍盐城、兴化,贼巢在大纵、德胜两湖间,凡十有二,悉剿平之;即其地筑芙蓉寨,贼入,辄迷故道,尽杀之,自是不敢复犯。贼恃习水,渡淮,北据安东州。抟霄招善水战者五百人,与贼战安东之大湖,大败之,遂复安东。

是岁,武昌自十二年为沔寇所残毁,民死于兵疫者十六七,而大江上下,皆剧盗阻绝,米直翔涌,民心皇皇。总管成遵,言于省臣,假军储钞万锭,募勇敢之士,具戈船,截兵境,且战且行,籴粟于太平、中兴,民赖以全活者众。会省臣出师,遵摄省事,于是省中、府中惟遵一人,乃远斥候,塞城门,籍民为兵,得五千馀人,设万夫长四,配守四门,所以为防御之备甚至,号令严肃,赏罚明当,贼船往来江中,终不敢近岸,城赖以安。

是岁,朱文正、李文忠来归。

文正,元璋伯兄之子也,先同其母避乱,与季父相夫,至是闻驻兵滁阳,遂来归。姊子李文忠,以母卒随其父走乱军中,几不能存,至是亦来归。文忠年十二,牵舅衣而戏。元璋曰:外甥见舅如见母也。命与沐英同姓朱。英,定远人也,父母俱亡,元璋见而怜之,收以为养子。

是岁,诏谕:民间私租太重,以十分为率普减二分,永为定例。

是岁,京师大饥,加以疫疠,民有父子相食者。

2,1355年。

右丞相汪家奴,担任两个月右丞相,过渡给康里定。四月,哈麻为左丞相,雪雪为御史大夫。

正月,辽阳行省左丞奇伯颜不花升本省平章政事。

正月,徐寿辉伪将倪文俊复陷沔阳府,威顺王宽彻普化令王子报恩奴、接待奴、佛家奴等同湖南元帅阿思蓝以大船四十馀,水陆并进,至沔阳,攻倪文俊,且载妃妾以行。至汉川鸡鸣汊,水浅,文俊用火筏尽烧其船,接待奴、佛家奴皆遇害,报恩奴自杀。妃妾皆陷,宽彻普化走陕西。

正月,安置脱脱于亦集乃路,收所赐田土。

正月,河南贼数渡河,焚掠州县。

中书参议成遵言于丞相曰:今天下州县,丧乱过半,而河北稍安者,以天堑黄可为之障,贼兵卒不能飞渡;所以剥肤椎髓以供军储,而民无深怨者,视河南之民犹得保其室家也。今贼北渡河,官军不御,是大河之险亦不能守,河北之民复何所恃乎?河北民心一摇,国势将若之何?

帝即遣使罪守河将帅,而防御稍严,命河南行省参知政事洪丑驴守御河南,陕西行省参知政事述律朵兒只守御潼关,宗王扎牙失里守御兴元,陕西行省参知政事阿鲁温沙守御商州,通政院使朵来守御山东。

正月,滁帅乏粮。

诸将谋所向,朱元章曰:困守孤城诚非计。今欲谋所向,惟和阳可图,然其城小而坚,可以计取,难以力胜也。郭子兴曰:如何?元璋曰:向攻民寨时,得民兵号衣二,其文曰庐州路义兵。今拟置三千,选勇敢士,椎髻、左衤任,衣青衣,佯为北军,以四橐驼载赏物驱而行,声言庐州兵送使者入和阳赏赉将士,和阳必纳之。因以绛衣兵万人继其后,约相距十馀里,候青衣兵薄城,举火为应,绛衣兵即鼓行而前,破之必矣。

子兴从其计,使张天祐将青衣兵,赵继祖为使者前行,耿再成率绛衣兵继其后。天祐至陡阳关,和阳父老以牛酒出迎。会日午,天祐兵从它道就食误约,再成过期不见举火,意天祐必已进据,率众直抵城下,平章额森特穆尔急闭门,以飞桥缒兵出战。再成不利,中矢走,官军追至千秋坝。日暮,收兵还,天祐等始至,适与官军遇,急击之。追至小西门,城上急抽桥,汤和以刀断其索,天祐等夺桥而登,将士从之,遂据和阳,额森特穆尔夜遁。再成败归,谓天祐陷没,俄又报官军入滁,遣使来招降,子兴益恐,召元璋与谋。元璋乃呼使者入,叱令膝行见子兴,众皆欲杀之,元璋曰:杀之,是速其来也。不如恐以大言,纵使去,彼必惮我,不敢进。子兴从之,急属元璋率兵往,仍规取和阳,至则天祐已据城矣,乃入,抚定其民。子兴于是命元璋总和阳兵。时诸将多子兴部曲,未肯屈服,独汤和奉命唯谨,李善长委曲调护之。诸将多杀掠,城中夫妇不相保,元璋恻然,召诸将谓曰:诸君自滁来,多掠人妻女。军中无纪律,何以安众!凡所得妇女,悉还之!于是各相携而去,民大悦。

闰正月,上都路饥,诏严酒禁。

闰正月,命河南行省参知政事塔失帖木尔领元管陕西军马,守御河南。

二月,刘福通等自砀山夹河迎韩林兒至,立为皇帝,又号小明王。

建都亳州,国号宋,改元龙凤。以其母杨氏为皇太后,杜遵道、盛文郁为丞相,罗文素、刘福通为平章,刘六知枢密院事;拆鹿邑县太清宫材建宫阙,遵道等各遣子入侍。遵道得宠专权,刘福通疾之,命甲士挝杀遵道,福通遂为丞相,后称太保。

二月,以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咬咬为辽阳行省左丞相。

二月,立淮东等处宣慰使司都元帅府于天长县,统濠、泗义兵万户府并洪泽等处义兵,听富民愿出丁壮义兵五千名者为万户,五百名者为千户,一百名者为百户,仍降宣敕牌面。

二月,命刑部尚书董铨等与江西行省平章政事火你赤专任征讨之务,便宜从事,遣使先降曲赦,谕以祸福,如能出降,释其本罪,执迷不悛,克日进讨。

三月,徐寿辉兵陷襄阳路。

三月,命汪家奴摄太尉,持节授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玉册,锡以冕服九旒,祗谒太庙。

三月,以监察御史言,安置脱脱于云南镇西路,也先帖木儿于四川碉门,脱脱长男哈剌章安置肃州,次男三宝奴安置兰州,仍籍其家产。

三月,官军十万攻和州,朱元璋以万人距守,间出奇兵击之,官军数败,多死者,乃解去,城中复乏粮。

时太子图沁及枢密副使弁珠玛、民兵元帅陈埜先,各遣兵分屯新塘、高望、青山、鸡笼山,道梗不通,元璋率兵击走之。濠州旧帅孙德崖亦乏粮,率所部就食和州。郭子兴故与德崖有隙,闻之怒,自滁州来和。德崖闻子兴至,即欲他往,其军先发,德崖后。元璋送其军出城,行二十里,忽城中走报,滁军与德崖斗,德崖为子兴所执。元璋大惊,亟呼耿炳文、吴桢,策骑欲还。德崖军先发在道者忿恨,拥元璋行数里,遇德崖弟,欲加害,有张某者力止之。子兴闻元璋被执,如失左右手,亟遣徐达往代,张复谕其众归元璋。于是子兴亦释德崖去,即而达亦脱归。子兴勇悍善战,而性悻直,不能容物,以德崖故,饮恨而终。子兴既卒,众推其长子天叙为元帅,而德崖以宿将欲代统其军,天叙恐不能制,乃以书邀朱元璋为己助。

四月,常遇春来归。

遇春,怀远人,刚毅多智勇,膂力绝人,年二十三,为群盗刘聚所得,遇春察其多抄掠,无远图,闻和州恩威日著,兵行有律,独率十馀人归附,请为先锋。元璋曰:尔饥,故来归耳。且有故主在,吾安得夺之!遇春顿首泣曰:刘聚盗耳,无能为也。倘得效力贤者,虽死犹生。元璋曰:能相从渡江乎?取太平后属我,未晚也。

四月,车驾时巡上都。

五月,监察御史也里忽都等劾奏河南行省左丞相太不花慢功虐民,诏削其官职,仍令率领火赤温,从总兵官、平章政事答失八都鲁征进,答失八都鲁管领太不花一应军马。

五月,倪文俊自沔阳陷中兴路,元帅朵儿只斑死之。

五月,亳州遣人招和阳诸将,诸将惟张天祐往,寻自亳归,赍杜遵道檄,授郭天叙为都元帅,张天祐右副元帅,朱元璋左副元帅。

元璋初欲不受,曰:大丈夫宁能受制于人邪!已而诸将议藉为声援,遂从之,纪年称龙凤,然事皆不禀其节制。时和州西南民寨,次第铲平,而城中乏粮,元璋与诸将谋渡江,无舟楫。

五月,有赵普胜、俞通海者,拥众万馀,船万艘,据巢湖,结水寨,与庐州左君弼有隙,惧为所袭,遣俞通海间道来附,乞发兵为导。

元璋谓徐达等曰:方谋渡江,而巢湖水军来附,吾事济矣!遂亲往,与普胜等会,就观水道,以舟出和阳。而桐城闸、马肠河等隘口,皆为中丞蛮子海牙水寨所扼,惟一小港可达,然浅涸不可通大舰。已而大雨兼旬,川谷流溢,素非行舟处,皆水深丈馀,元璋喜曰:天助我也!遂乘涨发巢湖,舟鱼贯而进,至黄墩,赵普胜以所部叛去,馀舟悉至和阳,乃降。舟之未至,遣人诱蛮子海牙军来互市,遂执之,得十九人,皆善操舟者,令其教诸军习水战,命廖永安、张得胜、俞通海等将之,攻蛮子海牙峪溪口。敌舟高大,不利进退,永安等操舟如飞,左右奋击,大败其众。遂与诸将定渡江之计,诸将咸欲直趋金陵,元璋曰:取金陵必自采石始。采石南北喉襟,得采石,然后金陵可图也。

五月,命淮南行省平章政事咬住、淮东廉访使王也先迭儿抚谕高邮。

五月,监察御史哈林秃劾奏脱脱之师集贤大学士吴直方及其参军黑汉、长史火里赤等并宜追夺,从之。

五月,以四川行省平章政事答失八都鲁为河南行省平章政事。

五月,命将作院判官乌马儿招安濠、泗等处,章佩监丞普颜帖木儿招安沔阳等处。

五月,荆州大水。命湖广行省平章政事阿鲁灰领军,与淮南行省平章政事蛮子海牙、淮西道宣慰使完者不花以兵攻和州等处。

五月,命湖广行省右丞孛兰奚攻讨河南。

五月,以湖广行省平章政事咬住为总兵官,领本省军马并江州杨完者、黄州李胜等军,守御湖广。

五月,江浙行省参知政事纳麟哈剌统领水军万户等军,会本省平章政事定定,进攻常州、镇江等处。

五月,命将作院判官乌马儿、利用监丞八十奴招谕濠、泗,淮南行省左丞相太平助之;章佩监丞普颜帖木儿、翰林修撰烈瞻招谕沔阳,四川行省平章政事玉枢虎儿吐华等助之。

五月,以怯薛丹泼皮等六十名从江南行御史台大夫福寿守御集庆路。

六月,朱元璋帅诸将自和州渡江,取太平路。自红巾妖寇倡乱之后,南北郡县多陷没,故朱元璋从而取之。

与廖永安举帆前行,永安请所向,元璋曰:采石大镇,其备必固,牛渚矶前临大江,彼难为备御,今往攻之,其势必克。乃引帆向牛渚,风力稍劲,顷刻及岸。守者陈于矶上,舟距岸三丈许,未能猝登。

常遇春飞舸至,元璋麾之,应声挺戈跃而上,守者披靡,诸军从之,遂拔采石,沿江诸垒,望风迎附。诸将以和阳匮乏,各欲取资而归,元璋谓徐达曰:如此,则再举必难,江东非我有,大事去矣。因令悉斩缆,推置急流中,舟皆顺流东下。诸将大惊问故,元璋曰:成大事不规小利,此去太平甚近,舍此不取,将奚为!诸将乃听命,自官渡向太平,直趋城下,纵兵急攻,遂拔之,平章杨完者布哈与佥事张旭等弃城走,执其万户纳克楚。太平路总管靳义,出东门赴水死,元璋曰:义士也!具棺葬之。

耆儒李习、陶安等,率父老出城迎谒,安见元璋状貌,谓习等曰:龙姿凤质,非常人也,我辈今有主矣!师之发采石也,先令李善长为戒戢军士榜,比入城,即张之。士卒欲剽掠者,见榜愕然不敢动,有一卒违令,即斩以徇,城中肃然。富民陈迪献金帛,即以分给诸将士。

召安、习,与语时事,安因献言曰:四海鼎沸,豪杰并争,攻城屠邑,互相雄长,然其志在子女玉帛,非有拨乱、救民、安天下之心。明公率众渡江,神武不杀,以此顺天应人而行呆伐,天下不足定也。元璋曰:吾欲取金陵,如何?安曰:金陵,帝王之都,龙蟠虎踞,限以长江之险,若据其形势,出兵以临四方,则何向不克,此天所以资明公也。元璋大悦,礼安甚厚,由是一切机密,辄与议焉。

改太平路为太平府,以李习知府事,李善长为帅府都事,汪广洋为帅府令史。时三帅虽共府署事,而运筹决策,皆出自元璋,将士乐战,军民倾向,权归于一矣。

时中丞蛮子海牙等以巨舟截采石江,闭姑孰口,绝和州军归路。方山寨民兵元帅陈埜先,以众数万攻太平镇,甚锐,硃元璋命徐达、邓愈、汤和引兵出姑孰来迎战,而设伏襄城桥以待之,埜先败走,遇伏,腹背受敌,遂擒埜先。

陈埜先之被擒也,朱元璋释不杀。埜先问:生我何为?元璋曰:天下大乱,豪杰并起,胜则人附,败则附人。尔既以豪杰自负,岂不知生尔之故?埜先曰:然则欲我军降乎?此易尔!乃为书招其军,明日皆降。

蛮子海牙、勒呼木等见埜先败,不敢复进攻,率其众还屯峪溪口。

是夏,大雨,江涨,安庆屯田禾半没,城下水涌,有物吼声如雷。签淮西都元由府余阙,祀以少牢,水辄缩,秋稼登,得粮三万斛。阙度军有馀力,乃浚隍增埤,外环以大防,深堑三重,南引江水注之,环植木为栅,城上四面起飞楼,表里完固。

七月,右副元帅张天祐,率诸军及陈埜先部曲攻集庆路,弗克而还。

七月,倪文俊复陷武昌、汉阳等处。

七月,命亲王失里门以兵守曹州,山东宣慰马某火者以兵分府沂州、莒州等处。

七月,命知枢密院事答儿麻监藏及四川行省左丞沙剌班、湖南同知宣慰使刘答儿麻失里,以兵屯中兴,招谕诸处,有不降者,与亲王秃鲁及玉枢虎儿吐华讨之。

七月,命湖广行省平章政事桑哥、亦秃浑及秃秃守御襄阳,参知政事哈林秃及王塔失帖木尔守御沔阳,如贼徒不降,即进兵讨之。

七月,升台州海道巡防千户所为海道防御运粮万户府。

八月,命南阳等处义兵万户府召募毛胡芦义兵万人,进攻南阳。

八月,车驾还自上都。

八月,诏淮南行省左丞相太平统淮南诸军讨所陷郡邑,仍命湖广行省平章政事阿鲁灰以所部苗军听其节制。

太平驻济宁已久,粮饷苦不给,乃命有司给诸军牛具以种麦,自济宁达于海州,民不扰而兵赖以济。又议立土兵元帅府,轮番耕战。

八月,立吾者野人乞列迷等处诸军万户府于哈儿分之地。

八月,命亲王宽彻班守兴元,永昌宣慰使完者帖木儿讨西番贼。

八月,以淮南行省平章政事蛮子海牙与同知枢密院事绊住马等,自芜湖至镇江南岸守御,同阿鲁灰所部军马协力卫护江南行台。

八月,命答失八都鲁从便调度湖广行省左丞孛兰奚所领苗军,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卜颜帖木儿守御蕲、黄、兰溪等处。

八月,和州镇抚徐达军自太平进克溧水,将攻集庆路。

初,陈埜先之为书也,阳为招辞,意实激之,不意其众遂降,自悔失计。及闻欲攻集庆,私谓部曲曰:汝等攻集庆,毋力战,俟我得脱还,当与官军合。朱元璋闻其谋,召语之曰:人各有心,从元从我,不相强也。纵之还。诸军克溧阳,埜先乃收馀众屯于板桥,阴与行台御史大夫福寿合,为书以报太平,言:集庆城三面阻水,不利步战,晋王浑、王浚、隋贺若弼、韩擒虎、杨素,皆以战舰取胜。今环城三面,元帅与苗军建寨其中,连络三十馀里,陆攻则虑其断后。莫若南据溧阳,东捣镇江,扼险阻,绝粮道,示以持久,可不攻而下也。元璋知其计,以书复之曰:历代之克江南者,皆以长江天堑,限隔南北,故须会集舟师,方克成功。今吾渡其上游,彼之咽喉,我已扼之,舍舟而进,足以克捷,自与晋、隋形同势异。足下奈何舍全胜之策而为此迂回之计耶?乃遣裨将习伯容攻芜湖县,克之,置永昌翼,以伯容为万户。

八月,朝廷遣官移脱脱置阿轻乞之地。高惠以脱脱前不受其女,首发铁甲军围之。

初,脱脱行至大理,腾冲知府高惠见脱脱,欲以其女事之,许筑室一程外以居,虽有加害者,可以无虞。脱脱曰:吾,罪人也,安敢念及此!巽辞以绝之。

九月,命搠思监提调武卫。以知岭北行枢密院事纽的该为中书平章政事。

九月,立分海道防御运粮万户府于平江路。

九月,倪文俊围岳州路。

九月,命答失八都鲁移军住陈留。

九月,郭天叙、张天祐督兵自官塘经同山,进攻集庆之东门。

陈埜先自板桥直抵集庆,攻南门,自寅至午,城中坚守。埜先邀郭天叙饮,杀之,擒张天祐,献于福寿,亦杀之。二帅俱没,诸将遂奉朱元璋为都元帅。

陈埜先追袭至葛仙乡,乡民兵百户卢德茂谋杀之,遣壮士五十衣青衣出迎。埜先不虞其图己,与十馀骑先行,青衣兵自后攒槊刺杀之。埜先即死,其子兆走,复集兵屯方山,蛮子海牙拥舟师结寨采石为掎角,规复太平。

九月,河南行省平章答失八都鲁至中牟,收散卒,团结屯种,贼复来劫营,掠其辎重,遂与孛罗帖木儿相失。会同知枢密院事刘哈剌不花来援,大破贼兵,获孛罗帖木儿,归之,复驻汴梁东南青堽。

先是,答失八都鲁以兵进次长葛,与刘福通野战,为其所败,将士奔溃。

十月,立淮南行枢密院于扬州。

十月,以袭封衍圣公孔克坚同知太常礼仪院事,以克坚子希学为袭封衍圣公。

十月,立黄河水军万户府于小清口。

十一月,亲祀上帝于南郊,以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为亚献,摄太尉、右丞相康里定为终献。

十一月,以太不花为湖广行省左丞相,总兵招捕湖广、沔阳等处,湖广、荆襄诸军悉听节制,给还元追夺河南行省丞相宣命,仍给以功赏宣敕、金银牌面。

十一月,贼陷饶州路。赐高丽国王伯颜帖木儿为亲仁辅义宣忠奉国彰惠靖远功臣。

十一月,答失八都鲁攻夹河贼,大破之。

十一月,贼陷怀庆,命河南行省右丞不花讨之。

十一月,以湖广归州改隶四川行省。

十二月,朱元璋释万户纳克楚北归。

纳克楚者,穆呼哩裔孙也,初获时,待之甚厚,而纳克楚居常郁郁不乐。至是元璋召语之曰:为人臣者,各为其主,况尔有父母妻子乎!遂纵之归。

十二月,立忠义、忠勤万户府于宿州、武安州。

十二月,以天下兵起,下诏罪己,大赦天下。

十二月,答失八都鲁大败刘福通等于太康,遂围亳州,伪宋主遁于安丰。

十二月,立兴元等处宣慰使司都元帅府于兴元路。

十二月,哈麻矫诏遣使赐脱脱鸩,遂卒。年四十二。

脱脱仪状雄伟,颀然出于千百人中,而器弘识远,轻货财,远声色,好贤礼士,皆出于天性。仪状雄伟,颀然出于千百人中,而器弘识远,轻货财,远声色,好贤礼士,皆出于天性。至于事君之际,始终不失臣节。惟以惑群小,急复私仇,君子病焉。

是春,苏州雨血。

是岁,荆州大水。蓟州雨血。湖广雨黑雪。陕西有一山,西飞十五里,山之旧基,积为深潭。

是岁,红巾贼势滋蔓,由汴以南陷邓、许、蒿、洛。

是岁,汝宁府达鲁花赤察罕帖木儿兵日益盛,转战而北,遂戍虎牢以遏贼锋。贼乃北渡盟津,焚掠至怀州,河北震动。察罕帖木儿进战,大败之,馀党栅河州,歼之无遗类,河北遂定。朝廷奇其功,除中书刑部侍郎。

苗军以荥阳叛,察罕帖木儿夜袭之,虏其众几尽,乃结营屯中牟。已而淮右贼众三十万,掠汴以西,来捣中牟营,察罕帖木儿结阵待之,以死生利害谕士卒。士卒贾勇决死战,无不一当百。会大风扬沙,自率猛士鼓噪从中起,奋击贼中坚,贼遂披靡不能支,弃旗鼓遁走,追杀十馀里,斩首无算,军声益大振。

是岁,盗起常之无锡,江浙行省议以重兵歼之,平章政事庆童曰:赤子无知,迫于有司,故弄兵耳。苟谕以祸福,彼无不降之理。盗闻之,果投戈解甲,请为良民。

先是倪文俊质威顺王之子而遣人请降,求为湖广平章,朝臣欲许者半。

参议中书省事成遵曰:平章之职,亚宰相也。承平之时,虽德望汉人,抑而不与,今叛逆之贼,挟势要求,轻以与之,如纲纪何?或曰:王子,世皇嫡孙也,不许,是弃之与贼,非亲亲之道也。遵曰:项羽执太公,欲烹之以挟高祖,高祖乃以分羹答之。奈何今以王子之故废天下大计乎?众皆韪其论。

除治书侍御史,俄复入中书为参政,离省仅六日。丞相每决大议,则曰:姑少缓之。众莫晓其意,及遵复入,喜曰:大政事今可决矣!召陕西行省平章搠思监知枢密院事,俄复拜中书平章政事。

初,搠思监奉命讨贼淮南,身先士卒,而中流矢不为动,及是复为执政。一日入侍,帝见其面有箭瘢,深叹闵之,遂有是命。

杜遵道相小明王,得宠专权,刘福通疾之,令甲士挝杀遵道。福通遂为丞相,后称太保。小明王徒拥虚名,事皆决于福通。福通每陷一城,以人为粮食,既尽,复陷一处,故其所过,赤地千里。

是年,天完红巾军复起,连败元军。

3,1356年。

右丞相康里定。

正月,左丞相哈麻罢,御史大夫雪雪亦罢,以搠思监为御史大夫。复以康里定为右丞相。

正月,倪文俊建伪都于汉阳,迎徐寿辉据之。

正月,张士诚遣弟士德渡江破常熟。

时江阴群盗,互相吞啖,江宗三、朱英,分党戕杀。宗三将入城杀英,时英就招安,为判官,州之僚佐无如之何,遂申白江浙行省,云朱英谋反。省差元帅观孙压境,观孙利其货贿,逗留不进。英乘间挈家逃去,过江,求救于士诚,乃质妻子,借兵复仇。士诚初未决,英盛陈江南土地之广,钱粮之多,子女玉帛之富,士诚乃遣士德率高邮兵由通州渡江,入福山港,遂陷常熟。

二月,搠思监纠言哈麻及其弟雪雪等罪恶,帝曰:哈麻兄弟虽有罪,然侍朕日久,与朕弟懿璘质班皇帝实同乳,且缓其罚,令之出征自效。

二月,康里定及平章政事桑哥失里等复奏哈麻兄弟罪恶,遂命贬哈麻惠州安置,雪雪肇州安置,寻杖杀之。

二月,张士德陷平江路,张士诚遂据之,改平江路为隆平府,立省院六部百司。遂陷湖州、松江、常州。

江南自兵兴以来,官军死锋镝,乡村农夫洊罹饥馑,投充壮丁,生不习兵,乌合瓦解。江浙行省丞相达识帖睦迩,以便宜升漕运万户托因为参政,统领官军、义民,捍御境上。平江达鲁花赤六十病亡,升松江府达鲁花赤哈萨沙为平江达鲁花赤,领兵出战,除都水庸田使贡师泰为平江总管,巡守城池。

吴江境上,止有元帅王与敬一军,战败,死者过半,残兵千馀欲入城,城中闭门不纳,退屯嘉兴。与敬,淮西人也。

张士德众才三四千人,长驱而前,直造北门,弓不发矢,剑不接刃,明旦,缘城而上,遂陷平江路。托因匿俞家园,自刎,不死,游兵杀之。哈萨沙于境外闻城破,自溺死。贡师泰率义兵出战,力不敌,亦怀印绶遁,变姓名匿迹于海滨。既而昆山、嘉定、崇明州相继降。

维扬苏昌龄避乱居吴门,士德用为参谋,称曰苏学士。毁承天寺佛像为王宫,改平江路为隆平府,设省、院、六部、百司。凡寺观、庵院、豪门、巨室,将士争占而居,无虚者。

时义军府参谋杨椿守齐门,淮兵奄至,众皆不知所为,椿独谓寇不足畏。明日,城县陷,椿犹跃马呼其子,若有所指授,追者及之,遂并遇害。椿妻求得其尸,亦自经死。椿,蜀之眉山人,徙居吴中教授,强起就小职,卒举家殉义云。嘉定州倅奉印降贼,州吏尤鼎臣沮之,为其将所絷,且诱以官,鼎臣抗不受,杖百,锢于家。

平江既陷,嘉兴地兴冲要,有司告急,驿使不绝于道。江浙丞相达识帖睦迩兵少,策无所出,檄苗军帅杨完者来守嘉兴,完者取道自杭,以兵劫达识帖睦迩,使升己为本省参知政事,达识帖睦迩遂填募民入粟空名告身予之。

王与敬抵嘉兴,杨完者欲杀之,与敬遂往松江,谋结水寨于淀山诸湖,令上户供给其军,名曰守御,实恋其地倡女也。达鲁花赤巴图特穆尔、知府崔思诚,皆与之不协,会浙省又命元帅特古呼斯等提兵镇守,二帅抗衡不相下。

夜,与敬率万户戴列孙等自西门纵火大噪,官僚溃散,与敬自以辎重出西门。不久,杨完者部将萧亮、员成等率苗军突至,与敬遂北走通波塘,降于张士诚。子女玉帛,悉为苗军所有,民亦持梃相逐,列孙等死者过半。苗军在松江一月,焚劫淫掠,死者填塞街巷。

常州豪民黄贵甫,间道归款张士德,许为内应,寇至,不战而城陷,改常州路为毘陵郡。士德之围常州也,万户府知事刘良,以援兵不至,命其子毅赍蜡书,浮江间道抵浙江行省求救。毅未及还,城已陷,良独不屈,阖门赴水死者十馀人。

二月,常遇春攻官军于采石,以奇兵分其势,而以正兵与之合战,战则出奇兵捣之,纵火焚其连舰,大破之,蛮子海牙仅以身免,自是扼江之势遂衰。

三月,禁销毁、贩卖铜钱。

三月,朱元璋率诸军取江陵、集庆、镇江。

自太平水陆并进,至江陵镇,攻破陈兆先营,擒兆先,尽降其众,得兵三万六千人。择其骁勇五百人置麾下,五百人多疑惧不自安,元璋觉其意,是日,令入宿卫,环榻而寝,悉屏旧人于外,独留冯国用一人侍卧榻旁,元璋解甲安寝达旦,疑惧者始安。

先是集庆尝有警,湖广平章阿鲁灰将苗军来援,事平,还镇扬州。而阿鲁灰御军无纪律,苗蛮素犷悍,日事杀掳,莫能治。俄而苗军杀阿鲁灰以叛,集庆之援遂绝,人心震恐,仓无积蓄,计未知所出,民乃愿为兵以自守。江南行台御史大夫福寿,因下令,民多资者,皆助粮饷,激厉士卒,为完守计,朝廷知其劳,数赏赉之。

至是太平兵大集,冯国用率五百人先登陷阵,败官军于蒋山,直抵城下,诸军拔栅争进,遂围之;福寿督兵出战,多败,于是尽闭诸城门,独开东门以通出入,而兵力实不能支。庚寅,城破,福寿犹督兵巷战,兵溃,乃独据胡床,坐凤凰台下,指麾左右,更欲拒战。或劝之去,叱之曰:吾为国家重臣,国存则生,国破则死,尚安往哉!

达鲁花赤达尼达斯见其独坐,若有所为者,从问所决,因留弗去。俄而乱兵四集,福寿遂遇害,达尼达斯亦死之。又,同时死者,有治书侍御史贺方。方,晋宁人,以文学名。事闻,赠福寿江浙行省左丞相,追封卫国公,谥忠肃。

朱元璋之取集庆也,克城之日,蛮子海牙走投张士诚,水寨元帅康茂才等各率众降,凡得军民五十馀万。元璋入城,召官吏、父老,谕之曰:元失其政,所在纷扰,生民涂炭。吾率众至此,为民除害耳,汝等各守旧业,无怀疑惧。贤人君子有能相从立功者,吾礼用之;旧政有不便者,吾除之。于是城中军民皆喜悦,更相庆慰。嘉福寿之忠,为棺衾以礼葬之。

改集庆路为应天府,置天兴、建康翼统军大元帅府,以廖永安为统军元帅,命赵忠为兴国翼元帅,以守太平。得儒士夏煜、孙炎、杨宪等十馀人,皆录用之。

元璋既定集庆,欲发兵取镇江,虑诸将不戢士卒为民患,遂召诸将,数常纵军士之过,欲置之法,李善长营救,乃免。于是命徐达为大将军,率诸将浮江东下,戒之曰:吾自起兵,未尝妄杀。今尔等当体吾心,戒戢士卒,城下之日,毋焚掠杀戮。有犯令者,处以军法,纵者,罚无赦。达等顿首受命。进兵攻镇江,翌日,克之,苗军元帅杨完者出走,守将段武、平章定定战死。达等自仁和门入,号令严肃,城中晏然。遂分兵徇金坛、丹阳,下之。改镇江路为江淮府,命徐达、汤和为统军元帅,镇守其地。

三月,张士诚自高邮徙居隆平宫,服御、器用,皆拟乘舆,改至正十六年为天祐三年,国号大周,历曰明时,自称周王。

设学士员,开弘文馆,以阴阳术人李行素为丞相,弟士德为平章,蒋辉为右丞,潘元明为左丞,史文炳同知枢密院事。其郡、州、县正官,郡称太守,州称通守,县仍曰尹,同知称府丞,知事曰从事,馀则损益而已。士诚以吴民多艰,牧字者非才,悉选而更张之,自令、丞、簿、尉以及录事、录判,同日命十有一人,各赐衣、马、粟、?宁有差。

初,孙捴奉使抵高邮,士诚不迎昭,既入城,拘捴于他室,欲降之,捴诟斥不绝。及士诚徙平江,捴与士诚部将张茂先,谋遣人约镇南王克日进兵复高邮,语泄,遂遇害。

三月,徐寿辉复寇襄阳。

三月,以今秋出师,诏和买马六万匹。

三月,命宣让王帖木儿不花、威顺王宽彻普化以兵镇遏怀庆路,各赐金一锭、银五锭、币帛九匹、钞二千锭。

三月,倪文俊陷常德路,总兵官俺都剌遁。

三月,立行枢密院于杭州,命江浙行省左丞相达识帖睦迩兼知行枢密院事,节制诸军,省、院等官并听调遣,凡赏功、罚罪、招降、讨逆,许以便宜行事。

三月,朱元璋取镇江路。

三月,方国珍复降,以为海道运粮漕运万户,兼防御海道运粮万户。其兄方国璋为衢州路总管,兼防御海道事。

四月,以搠思监为中书左丞相,以资正院使普化为御史大夫。

四月,以河南行省左丞孛兰奚为湖广行省平章政事,答失八都鲁加金紫光禄大夫。

四月,命阿因班太子与陕西行省官同讨均、房、南阳。

四月,以陕西行台御史大夫朵朵为陕西行省左丞相,大司农咬咬为辽阳行省左丞相。

四月,车驾时巡上都。

四月,张士诚将赵打虎陷湖州,改湖州路为吴兴郡。史文炳率兵自泖湖入古浦塘,破淀湖栅。苗军一矢不发,夜中遁去,松江遂陷。士诚即令文炳镇松江。

五月,倪文俊陷澧州路。

五月,贼寇辰州,守将和尚以乡兵击败之。

五月,江浙行省平章政事三旦八、参知政事杨完者以兵守嘉兴路,御张士诚。

五月,朱元璋取广德路,改为广兴府,以邓愈守之。

六月,建康降人陈保二,诱执詹、李二将,降于张士诚。保二,常州奔牛坝人,聚众,以黄帕首,号黄包头军。镇江既下,遂降于建康,至是复叛。

六月,朱元璋遣儒士杨宪通好于张士诚。

书略曰:近闻足下兵由通州,遂有吴郡。昔隗嚣据天水以称雄,今足下据姑苏以自王,吾深为足下喜。吾与足下,东西境也,睦邻守国,保境息民,古人所贵,吾深慕焉。自今以后,通使往来,毋惑于交构之言以生边衅。

士诚得书,以此己于隗嚣,不悦,留宪不遣。

六月,杨完者以数万众屯嘉兴,先锋吕才以七千众屯王江泾,商旅不行,军容甚盛。

张士德遂不敢取道嘉兴,乃自平望、乌墩直捣杭州。江浙丞相达识帖睦迩,恃杨完者兵强,漫不为备,寇至,城遂陷,达识帖睦迩遁,平章政事遵达实哩战死。居民黄仲起妻朱氏及妾冯氏、仲起弟妻蔡氏,俱自缢死。

达识帖睦迩遁入富阳。杨完者乃以苗军及官军分为三路:蒋英从大麻塘栖,董旺从硖石长安,身率刘震、朱诚从海盐黄湾而进,吕才、吕升屯守嘉兴。

士德知杨完者分路而来,遂应接不暇,一败于皋亭,再败于谢村,三败于央城巷,贼水从德清、陆从海盐遁去。遂复杭州,达识帖睦迩乃还。

六月,董抟霄剿平北沙、庙湾、沙浦等寨,寻进兵泗州,不利,贼乘胜东下,断官军粮道。乃回军屯北沙,粮且绝,与贼死战,凡七昼夜,贼败走,夺贼船七十馀,乃得渡淮,保泗州。时方暑雨,湖水溢,诸营皆避去,而抟霄独守孤城,贼环绕数十里攻之。抟霄坐城上,遣偏将以骑士由西门突出贼后,约白旗一麾即还,既而旗动,骑士还,步卒自城中出,夹击之,贼大败。然贼寨犹阻西行之路,乃结阵而往,翼以奇兵,转战数十合,军始得至海宁。

初,礼部尚书致仕婺源汪泽民,寓居宣州。时贼数来犯,江东廉访使道通,雅重泽民,日就之询守御计,城得无虞。至是长枪军索诺木巴勒等叛,来寇城,或劝泽民去,泽民曰:我虽无官守,故受国厚恩,临危爱死,非臣子节。留不去,凡战斗筹画,多泽民参决之,累败贼兵。既而贼益众,城陷,泽民为所执,使之降,大骂不屈,遂遇害。

七月,建康诸将奉朱元璋为吴国公,以御史台为府,置江南行中书省,元璋兼总省事,置官属。以韩林儿自称宋后,遥奉之,文移除授,悉以龙凤纪年。

是月,秦从龙应聘而至。从龙,洛阳人,初仕为校官,累迁江南行台侍御史,会兵乱,避居镇江,吴国公命徐达访之。达下镇江,得从龙,还报,吴国公喜,即命硃文正以白金、文绮往聘之。既至,亲至龙江,迎之以入,居从龙于西华门外,事无大小;皆与之谋,从龙尽言无隐,每以笔书漆简问答甚密,左右无知之者,吴国公呼为先生而不名。

七月,张士诚以舟师攻镇江,吴统军元帅徐达等御之。

吴国公使谕达曰:张士诚起负贩,谲诈多端,今来寇镇江,是其交已变,当速出兵攻毘陵,先机进取,沮其诈谋。达乃帅师攻常州,进薄其垒,且请益师,于是复遣兵三万往助之。达军城西北,汤和军城北,张彪军城东南,士诚遣数万众来援,达乃去城十八里,设伏以待之,仍命总管王均用,率铁骑为奇兵,达亲督师,与战于龙潭。锋既交,均用以铁骑横冲其阵,阵乱,士诚兵退走,遇伏,遂大败。

七月,张士诚遣兵陷杭州,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左答纳失里战死,丞相达识帖睦迩遁,杨完者及万户普贤奴击败之,复其城。

八月,张士诚将史文炳,以水师数万攻嘉兴。

杨完者以大军四伏,使小舟数百十艘饵之。贼樯橹蔽天,排江而下,追至杉青东西岸,多积苇以待,适南风大作,岸上举火,贼舟焚燎,至四十里不止,死者甚众。遂舍舟登陆,进逼城下,战于冬瓜堰,大破之,斩首万七千级,俘者数千,张士信以伏水遁还。

然杨完者凶肆,掠人货财妇女,部曲骄横,民间谣曰:死不怨泰州张,生不谢宝庆杨。

八月,奉元路判官王渊等以义兵复商州,升渊同知关商襄邓等处宣慰司事。

八月,张士诚将江通海降于朱元璋。

八月,朱元璋以诸将虐取陈保二赀致叛,且攻常州久不下,命自元帅徐达以下皆降一官,以书责之曰:虐降致叛,老师无功,此吾所以责将军。其勉思补过,否则罚无赦!

八月,贼侵河南府路,参知政事洪丑驴以兵败之。

八月,倪文俊陷衡州路,元帅甄崇福战死。

八月,车驾还自上都。

八月,黄河决,山东大水。

九月,、朱元璋如江淮府,入城,先谒孔子庙,遣儒士告谕乡邑,劝耕桑,筑城开堑,命总管徐忠置金山水寨以遏南北寇兵,遂还。寻改江淮府为镇江府。

九月,汝、颍贼李武、崔德等破潼关,参知政事述律杰战死。

九月,豫王阿剌忒纳失里、同知枢密院事定住引兵复潼关,河南行省平章政事伯家奴以兵守之。

九月,潼关复陷,伯家奴兵溃,豫王阿剌忒纳失里复以兵取之,李武、崔德败走。

九月,贼陷陕州及虢州。

九月,诏以太尉纳麟复为江南行台御史大夫,迁行台治绍兴。

九月,察罕帖木儿(时才升中书兵部尚书)复陕州及虢州,复袭败贼兵于平陆、安邑,以功由兵部尚书升佥河北行枢密院事。

贼既陷陕、虢,断殽、函之路,势欲趣秦、晋。知枢密院事答失八都鲁方节制河南军,调兵部尚书察罕帖木儿与李思齐往攻之。察罕帖木儿即鼓行而西,夜,拔殽陵,立栅交口。陕州城阻山带河,险且固,而贼转南山粟给食以坚守,攻之猝不可拔。察罕帖木儿乃焚马矢营中,如炊烟状以疑贼,而夜提兵拔灵宝。城守既备,贼始觉,不敢动,即渡河,陷平陆,掠安邑,蹂晋南鄙。察罕帖木儿追袭之,蹙之以铁骑,贼回扼下阳津,赴水死者甚众。相持数月,贼势穷,皆溃,以功升佥河北行枢密院事。

十月,大名路有星如火,从东南流,芒尾如曳篲,堕地有声,火焰蓬勃,久之乃息,化为石,青黑色,光莹,形如狗头,其断处如新割者,有司以闻,太史验视云:天狗也。命藏于库。

十月,张士诚以兵败于常州,遣其下孙君寿奉书至建康请和。

言:既纳保二,又拘杨宪,遣兵来逼,咎实自贻。愿与讲和,以解困厄,岁输粮二十万石,黄金五百两,白金二百斤,以为犒军之费。吴国公复书云:尔既知过,归使、馈粮,即当班师,不堕前好。且曰:大丈夫举事,当赤心相示。浮言夸辞,吾甚厌之。士诚得书,不报。

十月,镇南王退驻淮安,赵君用自泗州来寇;寻,城陷,淮东廉访使褚布哈死之,镇南王被执,逾月不屈,与其妻皆赴水死。

初,布哈为副使,与判官刘甲捍御淮安,甲守韩信城,势相犄角。布哈寻上章劾总兵者逗挠之罪,朝廷录其功,升廉访使。甲有智勇,与贼战辄胜,贼惮头,号曰刘铁头,布哈颇赖之。

总兵者怒其劾己,乃易甲别将击贼,欲以困布哈,甲去,韩信城陷。贼因掘堑围淮安,刍饷路绝,元帅吴德琇运米万斛入河,为贼所掠。攻围日急,总兵者屯下邳,按兵不出,遣使十九辈告急,皆不应,城中饿死者仆道上,即取啖之,草木、鱼鸟、靴皮、弓筋皆尽,撤屋为薪,人多露处,坊陌生荆棘。力既尽,城陷,布哈犹据西门力斗,中伤见执,为贼所脔,次子伴格冒刃护之,亦见杀。布哈,隰州石楼人,守淮安五年,殆数十百战,精忠大节,人比之张巡。赠翰林学士承旨,追封卫国公,谥忠肃。

先是同佥淮南行枢密院事董抟霄建议于朝曰:淮安为南北襟喉,江、淮要冲,其地一失,两淮皆未易保,授救淮安,诚为急务。今日之计,莫若于黄河上下濒淮海之地,及南自沐阳,北抵沂、莒、赣榆诸州县,布连珠营,每三十里设一总寨,就二十里中又设一小寨,使烽堠相望而巡逻往来,遇贼则并力野战,无事则屯种而食,然后进有援,退有守,此善战者所以常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也。又言:海宁一境,不通舟楫,军粮惟可陆运;而凡濒淮海之地,人民屡经盗贼,宜加存抚,权令军人搬运。其陆运之方,每人行十步,三十六人可行一里,三百六十人可行一十里,三千六百人可行一百里,每人负米四斗,以夹布囊盛之,用印封识,人不息肩,米不着地,排列成行,日行五百回,计路二十八里,轻行一十四里,重行一十四里,日可运米二百石。每运给米一升,可供二万人,此百里一日运粮之术也。又言:江、淮多流移之人,并安东、海宁、沭阳、赣榆等州县俱废,其壮者已尽为兵,老幼无所依归者,宜置军民防御司,择军官才堪牧守者,使居其职,而籍其民以屯故地,练兵积谷,且耕且战,内全山东完固之邦,外捍淮海出没之寇,而后恢复可图也。

时不能用,淮安卒陷于贼。

十一月,张士诚将诱降吴兵七千人,因挟之以攻徐达、汤和垒。

达勒兵与战,常遇春、廖永安、胡大海内外夹击,大破之,擒其将张德,馀军奔入城。士诚复遣其将吕珍驰入常州,督兵拒守,达复进师围之。

十一月,流星大如酒杯,色青白,尾迹约长五尺余,光明烛地,起自东北,东南行,没于近浊,有声如雷。

十一月,刘福通遣将分略河南、山东、河北,京师大震。

十一月,河南陷,河南廉访副使俺普遁。置河南廉访司于沂州,又于沂州设分枢密院,以兵马指挥使司隶之。

十二月,倪文俊陷岳州路,杀威顺王子歹帖木儿。

十二月,湖广参知政事也先帖木儿与左江义兵万户邓祖胜合兵复衡州。

十二月,河南行省平章答失八都鲁大破刘福通兵于太康。

先是朝廷遣托欢来督兵,答失八都鲁父子亲与刘福通敌,自巳至酉,大战数合。答失八都鲁坠马,孛罗帖木儿扶令上马先还,自持弓矢,连发以毙追者,夜三更,步回营中。已而率大军进逼陈留,攻取夹河刘福通寨。

是日,次高柴店,距太康三十里,夜二鼓,贼五百馀骑来劫,以有备,亟遁,火而追之。比晓,督阵力战,自寅至巳,四门皆陷。壮士缘城入其郛,斩首数万,擒伪将军张敏、孙韩等九人,杀伪丞相王、罗二人,太康悉平。

遣孛罗帖木儿告捷京师,帝赐劳内殿,王其先臣二世,拜河南行省左丞相,仍兼知枢密院事,守御汴梁。弟识里穆,云南行省左丞,子孛罗帖木儿,四川行省左丞,将校僚属,赏爵有差。

十二月,宁国路长枪元帅谢国玺寇吴广兴府,元帅邓愈击败之,擒其总管武世荣,获兵千馀人。

是岁,诏:沿海州县为贼所残掠者,免田租三年。赐高年帛。

是岁,河南行省左丞相太不花驻军于南阳嵩、汝等州,叛民皆降,军势大振。

是岁,陕西行台监察御史李尚絅上《关中形胜急论》,凡十有二事。

是岁,命大司农司屯种雄、霸二州以给京师,号京粮。以浙西被陷,海运不通故也。

是岁,义兵元帅方家奴,以所部军屯杭城之北关,钩结同党,相煽为恶,劫掠财货,白昼杀人,民以为患。江浙行省平章庆童言于丞相达识帖睦迩曰:我师无律,何以克敌!必斩方家努,乃可出师。

达识帖睦迩遂与庆图入其军,斩首以徇,民大悦。

既而苗军帅杨完者进右丞,以功自骄,因求取庆童女,庆童初不许。时苗军势盛,达识帖睦迩方倚以为重,强为主婚,庆童不得已以女之与。

是岁,广西苗军五万,从元帅阿思蓝沿江下抵庐州,淮东都元帅余阙移文,谓苗蛮不当使之窥中国,诏阿思蓝还军。苗军有暴于境者,即收杀之,凛凛莫敢犯。时群盗环布四外,阙居其中,左提右挈,屹为江淮一保障。论功拜江淮行省参政,仍守安庆,通道于江右,商旅四集。

池州赵普胜率众攻安庆,连战三日,败去,未几又至,相拒二旬始退;怀宁县达鲁花赤伯家奴战死。普胜本巢湖水军,降于徐寿辉,骁勇,善用双刀,号为双刀赵云。

是年,天完、宋红巾军分头出击,连获胜利。

19,1357年。

五月,搠思监继任右丞相。

二月,朱元璋遣将耿炳文、刘成自广德趣长兴。

张士诚将赵打虎以兵三千迎战,败之,追至城西门,打虎走湖州;不久,克长兴,获战船三百馀艘,擒士诚守将李福安、达实曼等,义兵万户蒋毅率所部二百人降。

二月,李武、崔德绕过潼关,夺七盘,进据蓝田,直趋奉元。命察罕帖木儿以军会答儿麻亦儿守陕州、潼关;哈剌不花由潼关抵陕西,会豫王阿剌忒纳失里及定住等同进讨。

二月,以征河南许、亳、太康、嵩、汝大捷,诏赦天下。

二月,知枢密院事脱脱复邳州,调客省使撒儿答温等攻黄河南岸贼,大破之。

二月,刘福通遣其党毛贵陷胶州,佥枢密院事脱欢死之。

二月,倪文俊陷峡州。

二月,李武、崔德陷商州,攻武关,遂直趣长安,分掠同、华诸州,三辅震恐。

时豫王及省、院官皆恟惧,计无所出,行台治书侍御史王思诚曰:察罕帖木儿之名,贼素畏之,宜遣使求援,此上策也。守将恐其轧己,论久不决,思诚曰:吾兵弱,旦夕失守,咎将安归!乃遗书察罕帖木儿曰:河南、陕西两省,互为脣齿,陕西危则河南岂能独安!

察罕帖木儿得书大喜,遂提轻兵五千,与李思齐倍道来援。入潼关,与贼遇,战辄胜,杀获以亿万计,贼馀党皆散溃,走南山,入兴元。

以察罕帖木儿为陕西行省左丞,李思齐为四川行省左丞。诏以高宝为四川行省参知政事,将兵取中兴,不克,贼遂破辘轳关。

三月,义兵万户赛甫丁、阿迷里丁叛据泉州。

三月,毛贵陷莱州,守臣山东宣慰副使释嘉讷死之。

三月,徐达取常州路。

初,常州兵虽少而粮颇多,故坚拒不下。及诱叛军入城,军众粮少,不能自存,达等攻之益急,吕珍宵遁,遂克之。改常州路为常州府。达又与常遇春、桑世杰率兵徇马驮沙,克之。

三月,毛贵陷益都路,益王买奴遁。

三月,以江淮行枢密院副使董抟霄为山东宣慰使,从孛兰奚击之。

三月,毛贵陷滨州,自是山东郡邑皆陷。

前海南、海北宣慰使王英,益都人也;性刚果,有大节,膂力绝人,袭父职为莒州翼千户,父子皆善用双刀,人号之曰刀王。初,漳州盗起,诏东西行省右丞雅克特穆尔讨之。时英已致仕,平章巴萨里谓僚佐曰:是虽鼠窃狗偷,非刀王行不可。其人虽投老,可以义激。乃使人迎致之。英曰:国家有事,吾虽老,其可坐视乎!据鞍横槊,精神飞动,驰赴其军。贼平,英功居多。

及益都陷,英时年九十有六,谓其子弘曰:我世受国恩,今老矣,纵不能事戎马以报天子,何忍食异姓之粟以求生乎!水浆不入口者数日而卒。毛贵闻之,使具棺衾葬之。

四月,毛贵陷莒州。

四月,京师立便民六库,倒易昏钞。

四月,以咬咬为甘肃行省左丞相。答失八都鲁加太尉、四川行省左丞相。

四月,汉中道廉访司纠陕西行省左丞萧家奴遇贼逃窜,失陷所守郡邑,诏正其罪。

四月,车驾时巡上都。

四月,徐达取宁国路。

先是,徐达、常遇春率兵略宁国,长枪元帅谢国玺弃城走,守臣拜布哈、杨仲英等闭城拒守,城小而坚,攻之久不下。遇春中流矢,裹创而战。朱元璋乃亲往督师,命造飞车,前编竹为重蔽,数道并进,攻之,仲英等不能支,开门请降,百户朱文贵杀妻妾自刎死。擒其元帅朱亮祖,属县相继下。

亮祖,**人,初为义兵元帅,太平克,来降,寻叛去,数败吴兵,诸将莫能当,至是缚亮祖以献。朱元璋曰:今何如?亮祖曰:是非得已,生则尽力,死则死耳!吴国公壮而释之。

五月,张士诚遣其左丞潘原明、元帅严再兴犯长兴,屯上新桥。吴守将耿炳文出师击败之,原明等遁去。

五月,命知枢密院事孛兰奚进兵讨山东。

五月,平章政事亦老温帖木儿复武安州等三十余城。

五月,朱元璋攻泰兴,张士诚遣兵来援,元帅徐大兴、张斌击败之,擒其将杨文德等,遂克泰兴。

五月,常遇春谋取池州,克青阳县。

铜陵县尹罗德、万户程辉降于朱元璋。常遇春率师驻铜陵。池州路总管陶起祖亦来降,具言城中兵势寡弱可取之状,遇春遂谋取池州。是日,遣兴国翼分院判官赵忠、元帅王敬祖等攻其青阳县,赵普胜出兵拒敌,敬祖以数十骑冲其阵,阵乱,乘势疾击,遂破之,克其县。

五月,吴枢密院判俞通海,以舟师略太湖马迹山,降张士诚将钮津等,遂趣东洞庭山,士诚将吕珍率兵御之。

诸将仓卒欲退,通海曰:彼众我寡,退则情见,彼益集其众,邀诸险以击我,何以当之!不如与之战。于是身先士卒,矢中右目下,通海不为动,徐令劲者被己甲立船上督战。吕珍不得利,乃引去。

五月,命搠思监为右丞相,太平为左丞相,诏天下。免民今岁税粮之半。

五月,以实理门为中书分省右丞,守济宁。

五月,监察御史脱脱穆而言:去岁河南之贼窥伺河北,惟河南与山东互相策应,为害尤大。为今之计,中书当遴选能将,就太不花、答失八都鲁、阿鲁三处军马内,择其精锐,以守河北,进可以制河南之侵,退可以攻山东之寇,庶几无虞。从之。

五月,以帖里帖木儿、老的沙并为御史大夫。

五月,朱元璋取江阴州。

五月,温州路乐清江中龙起,飓风作,有火光如球。

六月,朱元璋遣长春府分院判官赵继祖、元帅郭天禄、镇抚吴良略江阴州。

张士诚兵据秦望山以拒敌,继祖引兵攻之。会大风雨,士诚兵奔溃,继祖据其山。是日,进攻州之西门,克其城,命良守之。

先是士诚北有淮海,南有浙西,长兴、江阴二邑,皆其要害。长兴据太湖口,陆走广德诸郡;江阴枕大江,扼姑苏、通州济渡之处。得长兴,则士诚步骑不敢出广德,窥宣、歙;得江阴,则士诚舟师不敢溯大江,上金、焦。至是悉归于吴,士诚侵轶路绝。

六月,刘福通犯汴梁,其军分三道,关先生、破头潘、冯长舅、沙刘二、王士诚攻怀庆,深入晋冀,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西取关中,毛贵据山东趣大都,其势大振。

七月,徐达率兵攻常熟,张士德出挑战;先锋赵德胜麾兵而进,擒士德送建康,遂循望亭、甘露、无锡诸寨,皆下之。

士德骁鸷有谋,士诚陷诸郡,士德力居多,及是被擒,士诚为之丧气。

七月,朱元璋遣兵取徽州路。

元帅胡大海等既克绩溪,遂进兵攻徽州。守将元帅巴斯尔布哈及建德路万户吴讷等拒战,大海击败之,拔其城。讷与守臣阿噜辉、李克膺等退守遂安。大海引兵追及于白际岭,复击败之。讷自杀,属县次第皆下。

七月,镇守黄河义兵万户田丰叛,陷济宁路,分省右丞实理门遁,义兵万户孟本周攻之,田丰败走,本周还守济宁。

七月,胡大海进攻婺源。江浙参政杨完者,率兵十万欲复徽州,大海还师,与战于城下,大败之,杀其镇抚吕才,杨完者遁去。

七月,归德府知府林茂、万户时公权叛,以城降于贼,归德府及曹州皆陷。

七月,张士德至建康,朱元璋以礼待之,供珍膳,俟其降。士德不食不语,其母痛之,令士诚岁馈建康粮十万石,布一万匹,永为盟信,朱元璋不许。士德以身絷,事无所成,间遗士诚书,俾降元以图建康,遂不食而死。

八月,张士诚降元。

张士诚使前江南行台中丞蛮子海牙为书,请降于浙江丞相达识帖睦迩,辞多不逊。杨完者欲纳之,达识帖睦迩不可,曰:我昔在淮南,尝招安士诚,知其反覆,其降不可信。

士诚使者往返讫无就,乃遣其伪隆平太守周仁亲诣江浙省堂,具陈自愿休兵息民之意。杨完者固劝纳降,乃许之。士诚始要王爵,达识帖睦迩不许,又请爵为三公,达识帖睦迩曰:三公,非有司所定,今我虽便宜行事,然不敢专也。杨完者又力以为请,达识帖睦迩虽外为正辞,然实幸其降,又恐杨完者意,遂授士诚太尉,士德淮南行省平章政事,士信同知行枢密院事。改隆平府复为平江路,士诚迁居府治,虽奉正朔,而甲兵、钱谷皆自据如故。朝廷顾以招安士诚为达识帖睦迩功,诏加太尉。后闻士德之死,追封楚国公,而以士信为江淮平章政事。

初,达识帖睦迩假周伯琦行省参政,招谕张士诚,及是已降,除伯琦同知太常礼仪院事,士诚留之;未行,拜左丞,士诚为造第宅于乘鱼桥,厚其廪给。

八月,填星犯鬼宿,太白犯轩辕。

八月,刘福通兵陷大名路,遂自曹、濮陷卫辉路,答失八都鲁之子孛罗帖木儿与万户方脱脱击之。

八月,以陕西行台御史中丞伯嘉讷为陕西行省平章政事;淮南行省参知政事余阙为淮南行省左丞;江浙行省参知政事杨完者升左丞;方国珍为江浙行省参知政事,海道运粮万户如故。

八月,大驾还自上都。

八月,蓟州大水。

八月,诏知枢密院事纽的该进讨山东。

八月,董抟霄安抚济南。

初,毛贵陷益都、般阳等路,帝命董抟霄从知枢密院事孛兰奚讨之。而济南又告急,抟霄提兵援济南。贼众自南山来攻济南,望之两山皆赤。抟霄按兵城中,先以数十骑挑之,贼众悉来斗,骑兵少却,至磵上,伏兵起,遂合战,城中兵又大出,大破之。而般阳贼复约泰安之党逾南山来袭济南,抟霄列兵城上,弗为动。贼夜功南门,独以矢石御之,黎明,乃潜开东门,放兵出贼后。既旦,城上兵皆下,大开南门,合击之,贼败走,复追杀之,贼众无遗者。于是济南始宁。

诏就升淮南行枢密院副使、兼山东宣慰使、都元帅,仍赐上尊、金带、楮币、名马以劳之。有疾其功者,谮于总兵太尉努都尔噶,令抟霄依前诏从孛兰奚同征益都。抟霄即出济南城,属老且病,请以其弟昂霄代领其众,朝廷从之,授昂霄淮南行枢密院判官。未几,命抟霄守河间之长芦。

九月,婺源州元帅汪同,与守将特穆尔布哈不协,以总管王起宗、黟县万户叶茂、祁门元帅马国宝降于朱元璋;不久,江浙平章夏章等亦降于朱元璋。

九月,命同知枢密院事寿童以兵讨冠州。

九月,以老的沙为中书省平章政事兼兀良海牙指挥使。

九月,朱元璋遣广兴翼元帅费子贤率兵攻武康,与守将潘万户战,斩首百馀级,遂下之。

九月,泽州陵川县陷,县尹张辅死之。

九月,太不花复大名路并所属郡县。

九月,诏中书右丞也先不花、御史中丞成遵奉使宣抚彰德、大名、广平、东昌、东平、曹、濮等处,奖厉将帅。

九月,命纽的该加太尉,总诸军守御东昌。时田丰据济、濮,率众来寇,击走之。

九月,倪文俊谋杀其主徐寿辉,不果,自汉阳奔黄州,寿辉伪将陈友谅袭杀之,并其众,自称宣慰使,寻为平章政事。

九月,答失八都鲁取沟城、东明、长垣三县。

闰九月,右丞相搠思监、左丞相太平并加开府仪同三司。

闰九月,潞州陷。

闰九月,贼攻冀宁,察罕帖木儿以兵击走之。

闰九月,赵普胜同青军两道攻安庆,淮南行省左丞余阙,拒战月馀,贼竟败走。安庆倚小孤山为籓蔽,命义兵元帅胡巴延统水军戍焉。

十月,陈友谅自上游直捣小孤山,巴延与战四日夜,不胜,趋安庆,贼追至山口镇。明日,遂薄城下,阙遣兵扼于观音桥。俄饶州祝寇攻西门,余阙击斩之,其兵乃退。

十月,中翼大元帅常遇春,率廖永安等自铜陵进攻池州。

永安去城十里,而常遇春及吴国宝率舟师抵城下合攻,自辰至巳,破其北门,遂入其城,执元帅洪某,斩之,擒别将魏寿、徐天麟等。官军败走,薄暮,复以战船数百艘来逆战,复大败之,遂克池州。

十月,朱元璋阅军于大通江,遂命元帅缪大享率兵攻扬州路,克之;青军元帅张明鉴以其众降。

先是至正十五年,明鉴聚众淮西,以青布为号,名青军,人呼为一片瓦。其党张监骁勇,善用枪,又号为长枪军,暴悍,专事剽掠,由含山、全椒转掠**、天长至扬州,人皆苦之。

时镇南王孛罗布哈镇扬州,招降明鉴等,以为濠、泗义兵元帅,俾驻扬州,分屯守御。久之,明鉴等以食尽,复谋作乱,说镇南王曰:朝廷远隔,事势未可知。今城中粮乏,众无所托命,殿下世祖孙,当正大位,为我辈主,出兵南攻,以通粮道,救饥窘。不然,人心必变,祸将不测。镇南王仰天哭曰:汝不知大义。如汝言,我何面目见世祖于宗庙耶?麾其众使退,明鉴等不从,呼噪而起,因逐镇南王而据其城。镇南王走淮安,为赵君用所杀。

明鉴等凶暴益甚,屠城中居民以为食,至是兵大败不支,乃出降,得其众数万。置淮海翼元帅府,命元帅张德麟、耿再成守之。改扬州路为淮海府,以李德林知府事。城中居民仅存十八家,德林以旧城虚旷难守,乃截城西南隅,筑而守之。

十月,曹州贼入太行山。

十月,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陷兴元,遂入凤翔,察罕帖木儿、李思齐屡击破之,其党走入蜀。

关中贼散走南山者,出自兴元,陷秦、陇,据巩昌,有窥凤翔之志。察罕帖木儿即分兵入守凤翔,而遣谍者诱贼围其城,贼果来攻之,厚数十重。察罕帖木儿自将铁骑,昼夜驰二百里往赴。比去城里所,分军张左右翼掩击之,城中军亦开门鼓噪而出,内外合击,呼声动天地。贼大溃,自相践蹂,斩首数万级,伏尸百馀里,馀党皆遁还,关中悉定。

十月,答失八都鲁与知枢密院事答里麻失里以军讨曹州贼,官军败溃,答里麻失里死之。

诏遣知院答里麻失里来援,分兵雷泽、濮州,而答里麻失里为刘福通所杀,达达诸军皆溃。答失八都鲁力不能支,退驻石村。朝廷疑其玩寇,使者促战相踵。贼觇知之,诈为答失八都鲁通和书,遗诸道路,使者果得之以进。答失八都鲁一夕忧愤死。

答失八都鲁既死,其部下察罕帖木儿兵势甚盛,先为刑部侍郎,号长枪侍郎。

十月,静江路山崩,地陷,大水。

十一月,山东道宣慰使董抟霄建言:请令江淮等处各枝官军,分布连珠营寨于隘口,屯驻守御,宜广屯田,以足军食。从之。

十一月,贼侵壶关,察罕帖木儿大破之。

十二月,答失八都鲁卒于军中。

十二月,诏淮南知行枢密院事脱脱领兵讨淮南。

十二月,诏谕济宁李秉彝、田丰等,令其出降,叙复元任;啸乱士卒,仍给资粮,欲还乡者听。

十二月,徐寿辉将明玉珍率舟师五十艘,进袭重庆路,自是蜀中郡县,多为玉珍所据。

玉珍,随州人,世农家,身长八尺,目重瞳,以信义为乡党所服。初闻寿辉兵起,集乡兵,屯于青山,结栅自固。未几,降于寿辉,授元帅,隶倪文俊麾下,镇沔阳。与官军战湖中,飞矢中右目,微眇,既而以兵千人,桨斗船五十,溯夔而上。

时青巾盗李喜喜,聚兵苦蜀,义兵元帅杨汉以兵五千御之,屯平西。左丞相完者都图镇重庆,置酒饮汉,欲杀之,汉觉,脱身走,顺流下巫峡。遇玉珍,时玉珍随倪文俊攻破淝阳,留守城中。讼之,且言重庆可取状,玉珍未决,万户戴寿曰:攻重庆,事济据蜀,不济,归无损也。从之,遂进克其诚,完者都图遁。父老迎入城,玉珍禁侵掠,市肆晏然,降者相继。

十二月,朱元璋下令释轻、重罪囚,以干戈未宁,人心初附故也。

十二月,赵君用及彭大之子早住同据淮安,赵僣称永义王,彭僣称鲁淮王。

十二月,义兵千户余宝杀其知枢密院事宝童以叛,降于毛贵。余宝遂据棣州。

是冬,张士诚筑城虎丘山,因高据险,役月馀而毕。

是岁,诏天下团结义兵,路、府、州、县正官俱兼防御事。

是岁,河南大饥。

20,1358年。

正月,赵普胜、陈友谅等陷安庆,淮南行省右丞余阙死之。

贼之来攻也,初自东门登城,阙简死士,击却之;已而并军攻东、西二门,又击却之。贼恚甚,乃树栅起飞楼临城,阙分命诸将各以兵扦贼,昼夜不得息,贼益生兵来攻。是日,普胜军东门,友谅军西门,饶州祝寇军南门,群盗四面蚁集,外无一甲之援。西门势尤急,阙身当之,徒步提戈,为士卒先;士卒号哭止之,挥戈愈力,仍分麾下将督三门之兵,自以孤军血战,斩首无算,而阙亦被十馀创。日中,城陷,火起,阙知不可为,引刀自刭,堕清水塘中。妻耶卜氏,子德生,女福童,皆赴井死。

同时死者,守臣韩建,一家被害。建方卧疾,骂贼不屈,贼执之以去,不知所终。

城中民相率登城楼,自捐其梯,曰:宁俱死此,誓不从贼!焚死者以千计。其知名者,万户李宗可、纪守仁、陈彬、金承宗,元帅府都事特穆布哈,万户府经历段桂芳,千户和硕布哈、新李、卢廷玉、葛延龄、丘卺、许元琰,奏差乌图缦,百户黄寅孙,安庆推官黄图伦岱,经历杨恒,知事余中,怀宁尹陈巨济,凡十八人。

阙号令严信,与下同甘苦,然稍有违令,即斩以徇。尝病不视事,将士皆吁天,求以身代,阙强衣冠而出。当出战,矢石乱下如雨,士以盾蔽阙,阙却之,曰:汝辈亦有命,何蔽我为!故人争用命。稍暇,即注周易,帅诸生谒郡学会讲,立军士门外以听,使知尊君亲上之义,有古良将风烈。或欲挽之入翰林,阙以国步危蹙,辞不往,遂死于安庆。赠淮南、江北行省平章,追封豳国公,谥忠宣。议者谓兵兴以来,死节之臣,余阙与褚布哈为第一。

正月,张士诚兵攻常州,守将汤和击败之,获卒数百人。

正月,朱元璋遣行枢密院判邓愈遣部将王弼等攻婺源州,兵至城西,与守将特穆尔布哈战,自旦至日昃,杀伤五百馀人不下。寻,分兵为三道并进,遂拔其城,特穆尔布哈死之,士卒皆降,凡三千馀人。复遣万户朱国宝攻高河垒,克之。

正月,田丰陷东平路。

正月,知枢密院事孛兰奚与毛贵战于好石桥,官军败绩,走济南。

正月,诏答失八都鲁子孛罗帖木儿为河南行省平章政事,总领其父原管军马。

正月,察罕帖木儿、李思齐合兵于凤翔。诏察罕特穆尔屯陕西,李思齐屯凤翔。

二月,议团结西山寨大小十一处以为保障,命中书右丞塔失帖木儿、左丞乌古孙良桢等总行提调,设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编立牌甲,分守要害,互相策应。

二月,毛贵陷清、沧州,遂据长芦镇。

董抟霄将赴长芦,谓人曰:我去,济南必不可保。至是济南果陷。抟霄方驻兵南皮县之魏家庄,适有诏拜抟霄河南行省右丞。甫拜命,毛贵兵已至,而营垒犹未完,诸将谓抟霄曰:贼至,当如何?抟霄曰:我受命至此,当以死报国耳!因拔剑督兵以战,而贼众突至抟霄前,猝问为谁,抟霄曰:我董老爷也。众刺杀之,无血,惟见有白气冲天。是日,昂霄亦死之。事闻,赠抟霄河南行省平章政事,追封魏国公,谥忠定;昂霄礼部尚书,追封陇西郡侯,谥忠毅。

抟霄早以儒生起家,辄为能吏。会天下大乱,复以武功自奋,其才略有大过人者;而当时用之不能尽其才,君子惜之。

二月,朱元璋以吴桢为天兴翼副元帅,使与其兄良守江阴。时江阴兵不满五千,而与张士诚接境。良兄弟训练士卒,严为警备,屯田以给军饷,敌不敢犯,民甚赖之。

二月,朱元璋命元帅康茂才为营田使。

谕之曰:比因兵乱,堤防颓圮,民废耕耨,故设营田司以修筑堤防,专掌水利。今军务殷繁,用度为急,理财之道,莫先于农。春作方兴,虑旱潦不时,有妨农事,故命尔此职,分巡各处,俾高无患干,卑不病潦,务在蓄泄得宜。大抵设官为民,非以病民,若但使有司增饰馆舍,迎送奔走,所至纷扰,无益于民而反害之,即非委任之意。

二月,中书省臣奏以陕西军旅事剧务殷,去京师道远,供费艰难,请就陕西印造宝钞为便,遂分户部宝钞库等官,置局印造。仍命诸路拨降钞本,畀平准行用库倒易昏币,布于民间。

二月,毛贵陷济南路,守将爱的战死。

毛贵立宾兴院,选用故官,以姬宗周等分守诸路;又于莱州立三百六十屯田,每屯相去三十里,造大车百辆,以挽运粮储,官民田十止收二分,冬则陆运,夏则水运。

二月,山东贼渐逼京畿,诏以太不花为中书右丞相,总兵山东。

二月,田丰复陷济宁路。寻,辉州陷。纽的该闻田丰逼近东昌,弃城走,遂陷东昌路。

二月,察罕帖木儿调兵复泾州、平凉,保巩昌。

二月,王士诚自益都犯怀庆路,周全击败之。

二月,兴元路陷。

三月,加右丞相搠思监太保。

三月,毛贵陷般阳路。

三月,大同路夜黑气蔽西方,有声如雷;少顷,东北方有云如火,交射中天,遍地俱见火,空中有兵戈之声。

三月,王士诚陷晋宁路,总管杜赛因不花死之。

三月,察罕帖木儿遣赛因赤等复晋宁路。

三月,刘福通遣兵犯卫辉,河南行省平章孛罗帖木儿击走之。

三月,毛贵陷蓟州,诏征四方兵入卫。

诏察罕帖木儿以兵屯涿州。察罕帖木儿即留兵戍清湫、义谷,屯潼关,塞南山口以备他盗,而自将精锐赴召。

三月,毛贵率众由河间趋直沽,犯漷州,至枣林,距大都一百二十里,枢密副使达国珍战死,遂略柳林,人心大骇。廷臣或劝乘舆北巡以避之,或劝迁都关陕,众论纷然。独左丞相太平执不可,帝乃命同知枢密院事刘哈剌不花以兵拒之。战于柳林,官军捷,贼退走,京师乃安。

三月,朱元璋取建德路。

先是邓愈、朱文忠、胡大海,率兵由昱岭关进攻建德,道出遂安,长枪元帅余子贞以兵来拒,愈等击败之,追至淳安,降其众三千馀人。遂安守将洪某,率兵五千援淳安,大海与之战,擒将士四百馀人。由是直抵建德,参政布哈、院判庆寿等皆遁,父老何良辅等以城降。改建德路为严州府。

三月,以周全为湖广行省参知政事,统奥鲁等军,移镇嵩州白龙寨。

三月,冀宁路陷。

三月,田丰陷益都路。

三月,大同诸县陷,察罕帖木儿遣关保等往击之。是时关先生、破头潘分二道犯晋、冀,一出沁州,一侵绛州。

四月,赵普胜自枞阳寇池州,陷之,执朱元璋守将赵忠。

四月,江浙行省左丞杨完者以舟师攻徽州,胡大海等击败之。寻,杨完者又攻建德,朱文忠击败之,杨完者遁去。

四月,陈友谅陷龙兴路,省臣道童、火你赤弃城遁。

四月,田丰陷广平路,大掠,退保东昌。诏令元帅方脱脱以兵复广平。

四月,以翰林学士承旨蛮子为岭北行省平章政事。

四月,陈友谅遣王奉国陷瑞州路。

四月,车驾时巡上都。

四月,察罕帖木儿、李思齐会宣慰张良弼、郎中郭择善、宣慰同知拜帖木儿、平章政事定住、总帅汪长生奴,各以所部兵讨李喜喜于巩昌,李喜喜败入蜀。察罕帖木儿驻清湫,李思齐驻斜坡,张良弼驻秦州,郭择善驻崇信,拜帖木儿等驻通渭,定住驻临洮,各自除路府州县官,征纳军需。李思齐、张良弼又同袭杀拜帖木儿,分总其兵。

五月,察罕帖木儿遣董克昌等以兵复冀宁。

五月,以方国珍为江浙行省左丞,兼海道运粮万户。

五月,诏察罕帖木儿还兵镇冀宁。李思齐杀同佥枢密院事郭择善。

五月,贼兵逾太行,察罕帖木儿部将关保击败之。

察罕帖木儿欲赴召涿州,而曹、濮贼方分道逾太行,焚上党,掠晋冀,陷云中、雁门、上郡,烽火数千里,复大掠而南。察罕帖木儿留御之,先遣兵伏南山阻隘,而自勒重兵屯闻喜,绛州贼果出南山,纵伏兵横击之,贼皆弃辎重走山谷。遂分兵屯泽州,塞碗子城,屯上党,塞吾儿谷,屯并州,塞井陉口,以杜太行。诸道贼屡至,守将数血战,击却之,河东悉定。

进陕西行省右丞,兼行台侍御史、同知河南行枢密院事。于是朝廷乃诏察罕帖木儿守御关陕、晋冀,镇抚汉沔、荆襄,便宜行事。察罕帖木儿益务练兵训农,以平定四方为己责。

五月,刘福通攻汴梁。

汴梁守将竹贞弃城遁,福通等遂入城,乃自安丰迎其伪主居之以为都。龙凤政权中央分设六部、御史等诸官属;在山东、江南等地分设行省。

五月,陈友谅遣康泰、赵琮、邓克明等以兵寇邵武路。

五月,命太尉阿吉剌为甘肃行省左丞相。

五月,关保与贼战于高平,大败之。

五月,陈友谅陷吉安路。

五月,监察御史七十等,纠劾太保、中书右丞相太不花。诏削太不花官爵,安置盖州。时太不花总兵山东,以知行枢密院悟良哈台代之。命悟良哈台节制河北诸军,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周全节制河南诸军。

五月,陈友谅兵陷抚州路。

五月,辽州蝗。山东地震,天雨白毛。

五月,察罕帖木儿自以刘尚质为冀宁路总管。

六月,太不花伏诛。

初,太不花闻有诏,夜,驰诣刘哈剌不花求救解。刘哈剌不花,故台哈布哈部将也,以破贼累有功,拜淮南行省平章政事,时驻兵保定,见太不花至,因张乐大宴,举酒慷慨言曰:丞相国家柱石,有大勋劳如此,天子终不害丞相,是必为谗言所间。我当往见上白之,丞相毋忧也。

即走至京,见太平。太平问其来故,刘哈剌不花具以告。太平曰:太不花大逆不道,今诏已下,尔乃敢妄言耶?不审处,祸将及尔矣!刘哈剌不花闻太平言,噤不能发。太平度太不花必在刘哈剌不花所,即语之曰:尔能致太不花以来,吾以尔见上,尔功不细矣。刘哈剌不花因许之,太平乃引入见帝,赐赉良渥。

初,刘哈剌不花之事太不花也,与倪晦者同在幕下,太不花委任晦,而刘哈剌不花计多阻不行,刘哈剌不花心常以为怨。及是知事已不可解,还缚太不花父子送京师,未至,皆杀之于路。

六月,关先生、破头潘等陷辽州,关保、虎林赤以兵击走之,关先生等遂陷冀宁路,城中死者十二三。

察罕帖木儿调虎林赤、关保同守潞州,拜察罕帖木儿陕西行省平章政事,便宜行事。

郡人乔彝,性高介有守,名称重一时,至是整衣冠,聚妻子,家有大井,彝坐其上,令妻子、婢妾辈循次投井中,而己随赴之。贼首王士诚,使人至彝家邀致之,至则彝死矣。贼平,赠彝临汾县尹,赐谥纯洁。有张嵓起者,汾州人也,尝用荐,征为国子助教,居一岁免归。贼去晋宁,复陷汾州,嵓起与妻亦赴井死。晋宁人王佐为贼所获,欲降之,佐诟詈不辍,亦遇害。

六月,吴左副都指挥使朱文忠率兵攻浦江,下之。义门郑氏,举家避兵山谷间,文忠重其累世雍睦,访得之,悉送还家,禁兵士无侵犯。

六月,吴中翼左副元帅谢再兴等率兵略石埭县,与陈友谅兵遇,击败之,擒其将钱清等三人。

六月,孛罗帖木儿自武安由彭城截沙刘二等,败之。

六月,命左丞相太平督诸军守御京城,便宜行事。

六月,张士诚兵寇常熟县,吴守将廖永安与战于福山港,大破之。

六月,汾州大疫。

七月,周全据怀庆路以叛,附于刘福通。时察罕帖木儿驻军洛阳,遣伯帖木儿以兵守碗子城。周全来战,伯帖木儿为其所杀,周全遂尽驱怀庆民渡河,入汴梁。

七月,孛兰奚以兵复般阳路,已而复陷。

七月,吴廖永安败张士诚于狼出,获其战舰而还。

七月,有贼兵犯京城,刑部郎中不花守西门,夜,开门击退之。

七月,吴总管胡通海等袭破九华山寨。时寨首鲍万户,有众二千,据险自固,四面设礌石机弩,兵不能进。通海乃引兵潜由磴道攀援鱼贯而上,因风纵火,燔其寨,遂克之。

七月,刘福通遣周全引兵攻洛阳,守将登城,以大义责全,全愧谢退兵,刘福通杀之。

全之攻洛阳也,察罕帖木儿以奇兵出宜阳,而自将精骑发新安来援。会贼已退,因追至虎牢,塞诸险而还。

七月,京师大水,蝗,民大饥。

七月,江南行省右丞郭天爵谋害吴国公,事觉,吴国公杀之。天爵,天秩之弟也。

八月,江浙行省平章政事三旦八遁于福建。

先是,三旦八讨饶州,贪财玩寇,久而无功,遂妄称迁职福建行省。至福建,为廉访佥事般若帖木儿所劾,拘之兴化路。

八月,陈友谅兵陷建昌路。

八月,义兵万户王信以滕州叛,降于毛贵。

八月,张士诚兵寇江阴,吴守将吴良击走之。

八月,江浙行省丞相达识帖睦迩,阴约张士诚以兵攻杨完者,杨完者仓卒不及备,遂自杀,其众皆溃。

杨完者筑营德胜堰,周围三四里,子女玉帛皆在焉。用法深刻,任意立威,而邓子文、金希伊、王彦良之徒,又悉邪佞轻佻,左右交煽。达识帖睦迩恶之。士诚素欲图杨完者,遣其部将史文炳,往杭州谒杨完者,相见甚欢。文炳大设宴,盛陈乌银器皿、嵌金铁鞍之类,尽以遗杨完者,自是约为兄弟。

及士诚与达识帖睦迩合谋,文炳率众围杨完者营,杨完者遣吏致牲酒为可怜之意,曰:愿少须臾无死,得以底里上露。文炳报不可。杨完者乘城拒战,十日,力尽,自经死,其弟巴延亦自杀,文炳解衣裹杨完者尸,瘗祭之。其后追封杨完者潭国公,谥忠愍,巴延衡国公,谥忠烈。

杨完者部将员成等欲为报仇,遣苗军元帅太不花奉书纳款于建康,且言其部将李福等三万馀人在桐庐,皆愿效顺,吴国公命朱文忠往抚之。

八月,以老的沙为御史大夫。诏作新风纪。

九月,关先生攻保定路,不克,遂陷完州,掠大同、兴和塞外诸郡。

关保、虎林赤,以裨将陈明率死士夜劫营,潞州铁骑谷退关先生部数万,由宣副升别驾,虎林赤为副帅。

关先生屡战,皆不得过,为察罕所扼,遂引还,自塞外攻保定,出掠塞外诸郡,统兵而东,军声大振。

九月,察罕帖木儿令李惟馨组织义军,驻上党,翼京师。李惟馨,字庭芳,潞州人。

九月,诏以福建行省平章政事庆童为江南行台御史大夫。

时行台治绍兴,所辖诸道,多为吴所有,而明、台则制于方国珍,杭、苏则制于张士诚,宪台纲纪,不复可振,徒存空名而已。

九月,中书左丞张冲请立团练安抚劝农使司二道,一奉元延安等处,一巩昌等处,从之。

九月,诏命中书参知政事伯颜不花、治书侍御史李国凤经略江南。

九月,关先生攻大同路,不克,陷平定州。

九月,陈友谅陷赣州路,江西行省参知政事全普谙萨里及总管哈纳齐死之。

时江西下流诸郡,皆为友谅所据,普谙萨里乃与哈纳齐戮力同守。友谅遣其将围城,因使人胁之降,普谙萨里斩其使,日擐甲登城拒之。力战凡四月,兵少食尽,遂自刭。哈纳齐守赣尤有功,城陷之日,贼将胁之使降,哈纳齐谓之曰:与汝战者我也。尔毋杀吾民,当速杀我。遂遇害。

九月,汪古领地的灭里部发动反抗赵王暴政的起义,起义军攻入王府。

先是,昔班帖木儿为赵王位下同知怯怜口总管府事,其妻尝保育赵王,及是部落灭里叛,欲杀王,昔班帖木儿与妻谋,以其子观音奴服王平日衣冠居王宫,夜半,夫妻卫赵王微服遁去。比贼至,遂杀观音奴,赵王得免。

九月,吴同知枢密院事廖永安,复率舟师击士诚于太湖,乘胜深入,遇吕珍,战败,遂为所获,士诚欲降之,不屈。

十月,朱元璋亲领马步数万众,一马军兼二步军,征浙东,悬金牌镌云:“奉天都统中华。”至是,克婺州,于省门建立二大黄旗,两傍立二牌,旗上书云:“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牌上书云:“九天日月开黄道,宋国江山复宝图。”

十月,吴将胡大海取兰溪州。

是大海至婺之乡头,擒万户赵伯颜不花等,平其五垒。是日,进攻兰溪,官军千人出战,败之,克其城,廉访使赵秉仁等被执。立宁越翼元帅府,分兵守其要害,遂进攻婺州路。

十月,吴将徐达、邵荣克宜兴。

先是达等攻宜兴,久不下,吴国公遣使谓达等曰:宜兴城小而坚,猝未易拔。闻其城西通太湖口,张士诚饷道所由出,若以兵断其饷道,彼军食内乏,城必破矣。达等乃分兵绝太湖口,而并力急攻,遂拔其城。

十月,监察御史燕赤不花劾右丞相搠思监罪状,诏收其印绶。寻,监察御史答儿麻失里、王彝等复劾之,请正其罪,帝不听。

十月,关先生陷大同路,达鲁花赤完者帖木儿弃城遁。

十月,孛罗帖木儿统领诸军复曹州。

十一月,吴立管领民兵万户府。

吴国公曰:古者寓兵于农,有事则战,无事则耕,暇则讲武。今兵争之际,当因时制宜,所定郡县,民间武勇之材,宜精加简拔,编辑为伍,立民兵万户府领之,俾农时则耕,闲则练习,有事则用之。事平,有功者一体升擢,无功者还为民。如此,则民无坐食之弊,国无不练之兵,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庶几寓兵于农之意也。

十一月,以普化帖木儿为福建行省平章政事。

十一月,陈友谅陷汀州路。

十一月,田丰陷顺德路。

先是,枢密院判官刘起祖守顺德,粮绝,劫民财,掠牛马,民强壮者令充军,弱者杀而食之。至是城陷,起祖遂尽驱其民走于广平。

十一月,吴国公以胡大海兵攻婺州,不克,乃自将亲军副都指挥使杨璟等师十万往攻之。

十二月,关先生、破头潘等陷上都,焚宫阙,留七日,转略往辽阳。

关先生、沙刘二、破头潘等由大同直趋上都,焚毁宫殿,入虎贲司,犯大宁。虎贲司去上都二百里,世祖皇帝所立三十六屯在焉。先是,大雪,人迹不通。至是,雪睛,暖气如春。

关先生等兵向开平,焚宫阙一尽,元主不复时巡矣。既而欲修之,大兴工作,中书省参议陈祖仁谏止之。

十二月,察罕帖木儿遣枢密院判官琐住进兵于辽阳。

十二月,朱元璋取婺州路,设浙东行省于金华府。达鲁花赤僧住、浙东廉访使杨惠死之。

先是,吴国公出师至徽州,召儒士唐仲实,问:汉高帝、光武、唐太宗、宋太祖、元世祖平一天下,其道何由?对曰:此数君者,皆以不嗜杀人,故能定天下于一。公英明神武,驱除祸乱,未尝妄杀;然以今日观之,民虽得所归,而未遂生息。吴国公曰:此言是也。我积少而费多,取给于民,甚非得已。然皆为军需所用,未尝以一毫奉己。民之劳苦,恒思所以休息之,曷尝忘也!”

又闻前学士朱升名,召问之,对曰: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吴国公悦,命参帷幄。

师进至德兴,闻张士诚兵据绍兴、诸暨,乃取道兰溪以至婺州,遣使入城招谕,不下,遂围之。

初,江浙行省丞相达识帖睦迩,承制授浙东宣慰副使石抹宜孙以行枢密院判官,分治处州,又以前江浙儒学副提举刘基为其院经历,萧山县尹苏友龙为照磨,而宜逊又自辟郡人胡深、叶琛、章溢参谋其军事。处为郡,山谷联络,盗贼凭险窃发,不易平治,宜逊用基等谋,或捣以兵,或诱以计,皆歼殄无遗类。寻升同佥行枢密院事。

至是闻吴兵抵兰溪,且逼婺,而石抹宜孙弟石抹厚孙方守婺,其母亦在城中。石抹宜孙泣曰:义莫重于君亲,食禄而不事其事,是无君也;母在难而不赴,是无亲也;无君无亲,尚可立天地哉!即遣胡深等将民兵数万赴援,而亲率精锐为之殿。深等至松溪,观望不能进。

吴国公谓诸将曰:婺倚石抹宜孙,故未肯即下。闻彼以狮子战车载兵来援,此岂知变者,松溪山多路险,车不可行,今以精兵遏之,其势必破,援兵既破,则城中绝望,可不劳而下矣。

翌日,佥院胡大海养子德济,诱其兵于梅花门外,纵击,大败之,深等遁去。城中势益孤,台宪、将臣画界分守,意复不相能,于是同佥枢密院宁安庆与都事李相开门纳敌,杨惠、僧住皆战死,南台御史特穆尔赉斯、院判石抹宜孙等皆被执。

吴国公入城,下令禁戢军士剽掠,民皆安堵。改婺州路为宁越府,置中书分省,召儒士许元、叶瓚、胡翰、汪仲山等十馀人皆会食省中。日令二人进讲,敷陈治道。

以王宗显知宁越府。宗显,和州人,少攻儒业,博涉经史。于是命宗显开郡学,延宿儒叶仪、宋濂为五经师,戴良为学正,吴沈、徐厚为训导。时丧乱之馀,学校久废,至是始闻纟玄诵声,无不欣悦。

吴国公发仓赈宁越贫民。有女子曾氏,自言能通天文,诳说灾异惑众,吴国公以为乱民,命戮于市。

是岁,京师大饥疫。

河南、北、山东郡县皆被兵,各挈老幼男女避居京师,以故死者相枕籍。资政院使朴不花请于帝,市地收瘗之,帝及皇后、皇太子、省、院诸臣施舍无算,而保朴不花亦自出财贿珍宝以佐其费。择地自南北两城抵卢沟桥,掘深及泉,男女异圹,人以一尸至者,随给以钞,舁负相踵。至二十年四月,前后瘗者二万,用钞二万七千九十馀锭。凡居民病者予之药,不能丧者给之棺。翰林学士承旨张翥,为文颂其事曰善惠之碑。

天完红巾军连克江西、福建广大地区。

3,1359年。

正月,陈友谅遣其党王奉国,率兵号二十万,寇信州路。

初,江东廉访副使伯颜不花的斤自衢引兵援信,遇奉国于城东,力战,破走之,镇南王子大圣奴、枢密院判官席闰等迎伯颜不花的斤入城共守。后数日,贼复来攻,伯颜不花的斤大享士卒,出城奋击,又大败之。

正月,吴将邵荣破张士诚兵于馀杭。

正月,流星如酒杯大,有声如雷。

正月,关先生、破头潘东攻全宁,焚鲁王府宫阙,陷辽阳,懿州路总管吕震死之,赠震河南行省左丞,追封东平郡公。

上都之初陷也,广宁路总管郭嘉闻之,躬率义兵出御。既而辽阳陷,嘉将众巡逻,去城十五里,遇青号队伍百馀人,给言官军,喜疑其诈,俄果脱青衣变红。嘉出马射贼,分兵两队夹攻之,杀获甚多。嘉见贼势日炽,孤城无援,乃竭家所有衣服、财物、犒义士以励其勇敢,且曰:“自我祖父有勋王室,今之尽忠,吾分内事也。况身守此土,当死生以之,馀不中恤矣。”

顷之,贼至,围城,亘数十里,有大呼者曰:“辽阳我得矣,何不出降!”嘉挽弓射其呼者,中左颊,堕马死。贼稍引退,嘉遂开西门逐之,贼大至,力战以死。事闻,赠河南江北行省左丞,追封太原郡公,谥忠烈。嘉之守广宁也,招集义兵数千,教以坐作进退,号令齐一,赏罚明信,故东方诸郡,粮富兵精,称嘉为最。

正月,察罕帖木儿遣枢密院判官陈秉直、八不沙将兵二万守冀宁。

正月,方国珍遣使奉书献金带于吴。

先是,吴国公遣典签刘辰招谕国珍,国珍与其下谋曰:“方今元运将终,豪杰并起,惟江左号令严明,所向无敌。今又东下婺州,恐不能与抗。况与我为敌者,西有张士诚,南有陈友谅,莫若姑示顺从,藉为声援,以观其变。”遂遣使奉书随辰来献金绮,于是复遣使报之。然国珍虽纳款,其实阴持两端也。

正月,吴取诸暨州。

先是,吴国公以宁越既定,欲遂取浙东未下诸郡,集诸将谕之曰:克城虽以武,而定民必以仁。吾师此入建康,秋毫无犯,故一举而遂定。今新克婺州,正当抚恤,使民乐于归附,则彼未下郡县,亦必闻风而归,吾每闻尔等下一城,得一郡,不妄杀人,辄喜不自胜。盖为将者能以不杀为心,非惟国家所利,即身及子孙亦蒙其福。尔等从吾言,则众心豫附,大功可成矣。

吴雄锋翼元帅王遇成、孙茂先率兵攻临安县,张士诚遣其右丞李伯升来援,茂先击败之,伯升敛兵退守,茂先攻之不下,引兵还。佥院故大海攻诸暨,守将战败宵遁,万户沈胜以众降,遂改诸暨州为诸全州。嵊县万户郝原,请降于吴。

二月,张士诚复攻江阴,战舰蔽江而下。

吴守将吴良御之,戒诸将勿轻动。顷之,士诚兵阵于江滨,良命弟祯率一军出北门与战,锋才交,复遣元帅王子明率壮士出南门合击之。士诚不能支,遂败,溺死甚众。

二月,吴将邵荣攻湖州,屡败张士诚兵,其将李伯升敛兵退守,攻之,弗克,乃还屯临安。

二月,枢密副使朵儿只以贼犯顺宁,命张立将精锐由紫荆关出讨,命鸦鹘由北口出迎敌。

二月,叛将梁炳攻辰州,守将和尚击败之,以和尚为湖广行省参知政事。

二月,贼杨诚由飞狐、灵丘犯蔚州,据之。

二月,御史台臣言:“先是召募义兵,费用银钞一百四十万锭,多近侍、权幸冒名关支,率为虚数。乞令军士,凡已领官钱者,立限出征。”诏从之,已而复止不行。

二月,孛罗帖木儿过代州,收山东溃将孟本周诸军,领兵往丰州、云内,与关先生战,关军奔溃。

二月,诏孛罗帖木儿移兵镇大同,以为京师捍蔽。

置大都督兵农司,仍置分司十道,专督屯种,以孛罗帖木儿领之,所在侵夺民田,不胜其扰。

二月,太不花溃散之兵数万钞掠山西,察罕帖木儿遣陈秉直分兵驻榆次招抚之,其首领悉送河南屯种。

二月,关先生移檄高丽。

言:慨念生民久陷于胡,倡义举兵恢复中原。东逾齐魯,西出函秦,南过广,北抵幽燕,悉皆款附。如饥者之得膏梁,病者之遇药石。今令诸将严戒士卒,毋得扰民,民之归化者抚之,执迷旅拒者罪之。

三月,陈友谅遣兵由信州略衢州,复遣兵陷襄阳路。

三月,吴下令宥狱囚。

三月,张士诚兵攻建德,吴将朱文忠御之于东门,使别将潜出小北门,间道过鲍婆岭,由碧鸡坞绕出其阵后夹击,大破之。

三月,方国珍遣郎中张本仁以温、台、庆元三路献于吴,且以其次子关为质。

吴国公曰:“古者虑人不从,则为盟誓,明誓不信,变而为质子。此衰世之事,岂可蹈之!凡人之盟誓、交质者,皆由未能相信故也。今既诚心来归,便当推诚相与,如青天白日,何自怀疑而以质子为哉!”乃厚赐关而遣之。关后改名明完。

三月,陈友谅遣部将赵普胜寇宁国太平县,江南总制胡惟贤,命万户陈允同、义士江炳叔率乡兵五千击败之。

普胜复寇陵阳、石埭等县,佥院张德胜与战于栅江口,复破走之。

三月,京城北兵马司指挥周哈剌歹与林智和等谋叛,事觉,伏诛。

三月,诏定科举流寓人名额,蒙古、色目、南人各十五名,汉人二十名。

四月,汾水暴涨。

四月,贼陷金、复、盖、海等州,司徒、知枢密事佛家奴调兵平之。

四月,倭寇攻金州复州,杀红军据其州者,纽的该即奏遣人往赏赐而安抚。

四月,毛贵为赵君用所杀。

四月,帝以天下多故,却天寿节朝贺,诏群臣曰:“朕方今宜敬天地,法祖宗,以自修省。朕初度之日,群臣毋贺。”

左丞相太平暨文武百官奏曰:“天寿节朝贺,乃臣子报本,实合礼典。今谦让不受,固陛下盛德,然今军旅征进,君臣名分,正宜举行。”不允。寻,皇太子复率群臣上奏曰:“朝贺祝寿,是祖宗以来旧行典故,今不行,有乖于礼。”帝曰:“今盗贼未息,万姓荼毒,正朕恐惧、修省、敬天之时,奈何受贺以自乐!”寻,御史大夫帖里帖木儿复奏曰:“天寿朝贺之礼,盖出臣子之诚,伏望陛下曲徇所请。若朝贺之后,内庭燕集,特赐除免,亦古者人君减膳之意,仍乞宣示中书,使内外知圣天子忧勤惕厉至于如此。”帝曰:“为朕缺于修省,以致万姓涂炭,今复朝贺燕集,是重朕之不德。当候天下安宁,行之未晚。卿等其毋复言。”卒不听。

四月,吴兵复池州。

初,赵普胜既陷池州,令别将守之,而自据枞阳水寨,数往来寇掠境上。元帅徐达患其侵轶,遣院判俞通海等击败之,俘其将赵牛儿等,普胜弃舟走陆。又擒其部将洪钧等,并获艨艟数百艘,遂复池州。

四月,吴佥院胡大海率元帅王玉等攻绍兴,军至蒋家渡,遇张士诚兵,击败之,获战舰五十馀。又连战于三山、斗门、白塔寺,皆捷,擒士诚卒五十馀人,恐其叛,悉斩于双溪之上。

四月,张士诚复攻建德,驻兵大浪滩,吴将朱文忠遣兵由乌龙岭循胥口而上,击破之。

四月,吴叛将陈保二寇宜兴,守臣杨国拒战,擒保二,槛送宁越,伏诛。

四月,张士诚复遣兵争建德,据分水岭;朱文忠遣元帅何世明击破其营。

四月,张士诚兵击常州,守将汤和击败之。

四月,贼陷宁夏路,遂略灵武等处。

四月,张士诚将李伯升攻婺源,吴将孙茂先击败之。

五月,以陕西行台御史大夫完者帖木儿为陕西行省左丞相,便宜行事。

五月,皇太子奏请巡北边以抚绥军民,御史台臣上疏固留,诏从之。

五月,察罕帖木儿请今岁八月乡试河南举人及避兵儒士,不拘籍贯,依河南省元定额数,就陕州置贡院应试,诏从之。

五月,吴国公将还建康,召胡大海于绍兴。

既至,谕之曰:“宁越为浙东重地,必得其人守之。吾以尔为才,故特命尔守,其衢、处、绍兴进取之宜,悉以付尔。宋伯颜不花在衢州,其人多智术;石抹宜孙守处州,善用士;绍兴为张士诚将吕珍所据;数郡与宁越密迩,尔宜与常遇春同心协力,伺间取之。此三人皆勍敌,不可忽也。”仍命左右司员外侯原善、都事王恺、管句栾凤综理钱粮军务事。

未几,有三人称赵宋子孙,请再命大海攻绍兴,愿为内应,吴国公知其诈,命法司拷问,乃张士诚使为间,并其家属诛之。

五月,察罕帖木儿大发秦、晋诸军讨汴梁,围其城。

察罕帖木儿图复汴梁,是月,以大军次虎牢。先发游骑,南道出汴南,略归、亳、陈、蔡;北道出汴东,战船浮于河,水陆并下,略曹南,据黄陵渡。乃大发秦兵出函关,过虎牢,晋兵出太行,逾黄河,俱会汴城下,首夺其外城。察罕帖木儿自将铁骑屯杏花营,诸将环城而垒。

刘福通屡出战,战辄败,遂婴城以守。察罕帖木儿乃夜伏兵城南,旦日,遣苗军跳梁者略城而东,福通倾城出追,伏兵鼓噪起,邀击,败之。又令弱卒立栅外城以饵敌,敌出争之,弱卒佯走;薄城西,因纵铁骑突击,悉擒其众。福通自是不敢出。

五月,山东、河东、河南、关中等处蝗飞蔽天,人马不能行,所落沟堑尽平,民大饥。

六月,陈友谅遣其党王奉国攻信州,昼夜不息者逾旬,克,江东廉访副使伯颜不花的斤死之。

伯颜不花的斤登城麾兵拒之。已而士卒力疲不能支,万户顾马儿以城叛,城遂陷。枢密院判官席闰出降,镇南王子大圣奴、该里丹皆死之。伯颜不花的斤力战不胜,遂自刎。部将蔡诚,尽杀妻子,与蒋广奋力巷战,诚遇害,广为奉国所执。爱广勇敢,使之降,广曰:“我宁为忠死,不为降生。汝等草中一盗尔,吾岂屈汝乎?”奉国怒,磔广于竿,广大骂而绝。时义兵陈受战败,为贼所擒,亦痛骂不屈,贼焚之。

先是,陈友谅弟友德营于信州城东,绕城植木栅,急攻之。伯颜不花的斤日夜与贼鏖战,粮竭矢尽而气不少衰。有大呼于城下者曰:“有诏!”参谋该里丹临城问何来,曰:“江西来。”该里丹曰:“如此,乃贼耳。吾大元臣子,岂受尔伪诏!汝不闻张睢阳事乎!”伪使者不应而去。时军民唯食草苗、荼纸,既尽,括靴底煮食之,又尽,罗掘鼠雀及杀老弱以食,然犹出兵大破贼。

先是,伯颜不花的斤之援信州也,尝南望泣下曰:“我为天子司宪,视彼城之危急,忍坐视乎!吾所念者,太夫人耳。”即入拜其母鲜于氏曰:“儿今不得事母矣!”母曰:“尔为忠臣,吾即死,何憾!”伯颜不花的斤因命子额森布哈奉其母间道入福建,以江东廉访司印送行台御史,遂力守孤城而死,谥曰桓毅。

六月,张士诚将吕珍围诸全州,胡大海自宁越率兵救之。

珍堰水以灌城,大海夺堰,反以灌珍。珍势蹙,乃于马上折箭求解兵,大海许之。王恺谓大海曰:“彼猾贼难信,不如因而击之,可大胜也。”大海曰:“吾已许人而背之,不信,纵其去而击之,不武。”遂引兵还。

七月,以辽阳贼势张甚,出搠思监为辽阳行省左丞相,便宜行事。

七月,吴同佥枢密院常遇春攻衢州。

遇春建奉天旗,树栅,围其六门,造吕公车、仙人桥、长木梯、懒龙爪,拥至城下,高与城齐,欲阶之以登;又于大西门、大南门城下穴地道攻之。守臣廉访使宋伯颜不花等悉力备御,以束苇灌油烧吕公车,架千斤称钩懒龙爪,用长斧以砍木梯,筑夹城以防穴道。遇春政之弗克,乃以奇兵出其不意,突入南门甕城,毁其所架砲,督将士攻围益急。

七月,诏以察罕脑儿宣慰司之地属资正院,有司毋得差占。察罕脑儿之地,在世祖时隶忙哥歹太子四千户,今从皇后奇氏请,故以属之资正院。

七月,命国王囊加歹、中书平章政事佛家奴、也先不花、知枢密院事黑驴等,统领探马赤军进征辽阳。

七月,赵君用既杀毛贵,其党续继祖自辽阳入益都,杀君用,遂与其所部自相仇敌。彭早住不知其所终。

毛贵部将续继祖、王士诚回益都,杀赵君用,仍奉毛贵之子为总兵,以镇山东之地,朱元璋欲知齐鲁燕冀之虚实,遣何必聚做小毛平章的伙夫。

七月,霸州及介休、灵石县蝗。

七月,以张士信为江浙行省平章政事。

八月,倪文俊余党陷归州。

八月,吴将朱文逊、秦友谅攻无为州,取之。

八月,察罕帖木儿谍知汴梁城中食且尽,乃督诸将阎思孝、李克彝、虎林赤、赛因赤、答忽、脱因不花、吕文、完哲、贺宗哲、孙翥等攻破汴梁城,刘福通奉其伪主从数百骑出东门遁走,退据安丰。

获伪后及贼妻子数万,伪官五千,符玺、印章、宝货无算。全居民二十万,军无所私,市不易肆,不旬日,河南悉定。献捷京师,以功拜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知河南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台御史中丞,仍便宜行事。诏告天下。

察罕帖木儿谍既定河南,乃以兵分镇关陕、荆襄、河洛、江淮,而重兵屯太行,营垒旌旗,相望数千里。乃日修车船,缮兵甲,务农积谷,训练士卒,谋大举以复山东。

八月,蝗自河北飞渡汴梁,食田禾一空。

八月,诏以察罕帖木儿为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同知河南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台御史中丞,依前便宜行事,仍赐御衣、七宝腰带,以旌其功。

八月,大同路蝗,襄垣县螟蝝。

九月,以中书平章政事帖里帖木儿为陕西行省左丞相,便宜行事。

九月,吴奉国上将军徐达,佥院张德胜,率兵自无为州登陆,夜至浮山寨,败赵普胜别将于青山。追至潜山,陈友谅遣参政郭泰渡沙河逆战,德胜复大破之,斩郭泰,遂克潜山,命将守之。

九月,陈友谅杀其将赵普胜。

初,友谅既忌普胜,又有言普胜欲归吴者。及是愤潜山之败,友谅益欲杀普胜,乃诈以会军为期,自至安庆图之。普胜不虞友谅之图己,闻其至,且烧羊出迎,于雁氵义登舟见友谅,友谅遂执而杀之,并其军。

九月,以湖南、北,江东、西四道廉访司所治之地皆陷,诏任其所便之地置司。

九月,禁军人不得私杀牛马。

九月,吴取衢州路。

时常遇春围城两月馀,攻击无虚日。枢密院判张斌度不能守,密遣其下约降,是夕,斌潜出小西门,迎吴军入城。宋伯颜不花不知其降,犹督兵拒战。俄而城中火起,遇春等入城,众遂溃。总管冯浩赴水死,宋伯颜不花及院判都尼等被执。改衢州路为龙游府,进遇春佥枢密院。

九月,吴遣博士夏煜授方国珍福建行省平章,其弟国瑛参政,国珉佥枢密分院事,各给符印,仍以所部兵马城守,候命征讨。

煜至庆元,国珍欲不受,业已降;欲受之,又恐见制;乃诈称疾,但受平章印,告老,不任职,遇使者亦颇倨。惟国珉开院署事。

九月,诏遣兵部尚书伯颜帖木儿、户部尚书曹履亨,以御酒、龙衣赐张士诚,征海运粮。

伯颜帖木儿等至杭州,传诏令方国珍具舟以运,而江浙行中书省丞相达识帖睦迩总督其事。既而士诚虑国珍载粟不入京,国珍又恐士诚掣其舟,乘虚袭己,互相猜疑。伯颜帖木儿往来开谕,二人乃奉诏。

十月,诏京师十一门皆筑瓮城,造吊桥。

十月,以方国珍为江浙行省平章政事。

十月,吴元帅俞廷玉率兵攻安庆,不克,卒于军。廷玉,佥院通海之父也。

十月,张士诚兵攻江阴,吴守将吴良遣万户聂贵、蔡显率众间道出无锡三山绝其后,士诚兵遁去。

十月,张士信大发浙西诸郡民筑杭州城,分为三番,以一月更代,皆裹粮远役,而督事长吏复藉之酷敛,鞭扑棰楚,死者相望。自七月兴工,至是月始毕,僚属为立碑以纪功。

初,嘉兴通判缪思恭,当张士信来攻,杨完者命典火攻,官军大捷。及是城杭州,士信檄思恭统所属工徒就役,欲乘此僇辱之,俾治西北面数十百丈。思恭每作则先人,止则后众,劳来督罚,殊得众心,视他所筑倍坚好,士信亦无奈何。一日,巡工至其所,日已暮,而工犹未辍,士信曰:“日入而息,何独劳民如此?”思恭曰:“平章礼绝百司,犹日夕敬共王事,况小民,敢偷馀晷!”士信曰:“此人口利如锥,何怪杉青闸畔,烈烈逼人!”思恭曰:“今幸太尉革面,国家借此得成奖顺之典。若念杉青之役,犹恨不力,纵逸平章耳!”士信曰:“别驾好将息,言及杉青,犹使人肉跳不止。”

十一月,吴取处州路,石抹宜孙将数十骑出走,至建宁。

初,经略使李国凤至浙东,承制拜石抹宜孙为江浙行省参知政事,以守处州。吴国公既定宁越,即命耿再成驻兵缙云之黄龙山,谋取处州。至是佥院胡大海帅师入境,石抹宜孙遣元帅叶琛屯桃花岭,参谋林彬祖屯葛渡,镇抚陈仲贤、照磨陈安屯樊岭,元帅胡深守龙泉,以拒敌。久之,右司郎中刘基弃官而归,石抹宜孙无可与谋者,将士怠弛,皆无斗志。大海乃出军抵樊岭,与再成合攻之,连拔桃花岭、葛渡二寨,进薄城下。石抹宜孙战败,弃城走,将士皆溃散。遂克处州。

胡大海部将缪美,分兵略定诸县,得叶琛,使谕胡深曰:“吾王,天授也,士之欲立功名者,不以此时自附,将谁与僇力!且去年尔之众战而大败,今年我之师不战而胜,则天意亦可见矣。与其险阻偷生旦夕,何如改图,可以保富贵也!”深然之,乃出降。龙泉、庆元皆平。

十一月,陈友谅兵陷杉关。

十一月,红巾军三千余人渡鸭绿江窃而去,高丽都指挥使金元凤匿不报,高丽王遣户部侍郞郑之祥切责,不之罪。

十二月,关先生遣毛居敬攻高丽。

十二月,张士诚以分水之败,复遣其将据新城三溪结寨,数出寇掠,吴元帅何世明击破之,斩其将,分水兵溃去。自是士诚不敢窥严、婺。

十二月,吴国公命佥院常遇春帅师攻杭州。

杭民尚奢侈,无蓄积,城门既闭,米旋尽,糟糠与米价等。既而糟糠亦尽,以油车糠饼捣屑啖之,饿死者十六七。

十二月,徐寿辉至江州,陈友谅尽杀其部属,以江州为都,奉徐寿辉为傀儡,自称汉王。

先是,陈友谅破龙兴,其伪主徐寿辉欲徙居之。友谅恐其来不利于己,遣人尼其行,寿辉不得已而止。至是寿辉复欲往,友谅仍遣人止之,寿辉不听,引兵发汉阳。行次江州,友谅阳遣使出迎,而阴伏兵于城西门外,寿辉既入,门闭,伏发,尽杀其部属。以江州为都,奉寿辉居之,友谅自称汉王,立王府于城西隅,置官属。自此事权一归于友谅,寿辉但拥虚位而已。

十二月,知枢密院事兀良哈台领太不花军,其所部方脱脱与弟方伯帖木儿时保辽州,兀良哈台同唐琰、高脱因等屯孟州,与察罕帖木儿部将八不沙等交兵。已而兀良哈**引达达军还京师,方脱脱等乃从孛罗帖木儿。

十二月,皇太子憾太平忤己,以中书左丞成遵、参知政事赵中皆太平所用,使监察御史诬成遵、赵中以赃罪,杖杀之。

是冬,诏太平子也先忽都以知枢密院事率师往讨辽阳。太平以其年少,数请改命,不允。至则遣将拔懿州省治,盗逾辽河东奔。

贺太平当相位,奏用其子也先忽都总兵取辽阳。太平意谓关先生等自晋、冀、西京历上都,兵常无留行,其破辽阳,必不能守,可以成功。其子至,则关、潘之军日治战马,一无退意。宿留不前,竟溃而归,昏夜入京,仍升为翰林集贤学士。

是夏,京师大饥,民殍死近百万,十一门外各掘万人坑掩之,鸱鸮百群,夜鸣至晓,连日乃止。太子问指空和尚,民饥何以疗之。和尚言:海运且至,何忧?

是秋,福建运粮数十万石至京师。时,朝廷以张士诚内附,封以太师衔,张士诚有粮,方国珍有船,而二人互疑,攻杀不休,而福建尚是王土,京师民由是得活。

是岁以后,因上都宫阙尽废,大驾不复时巡。

帝在位久,而皇太子春秋日盛,军国之事,皆其所临决。皇后奇氏乃谋内禅,遣资政院使朴不花谕意于丞相太平,太平不答,皇后又召太平至宫中,举酒申前意,太平终依违而已。太子欲去之。

4,1360年。

正月,朔日,太祖于府门亲书桃符曰:“六龙时遇千官觐,五虎功成上将封。”

正月,察罕帖木儿请以巩县改立军州万户府,招民屯种,从之。

正月,夏煜自庆元还建康,言方国珍奸诈状,非兵威无以服之。

吴国公曰:吾方致力姑苏,未暇与校。乃遣都事杨宪、傅仲章往谕之曰:及今能涤心改过,不负初心,则三郡之地,庶几可保。不然,吾恐汝兄弟败亡,妻子为修,徒为人所指笑也。国珍不省。

正月,大宁路陷。

贼陷大宁,诏也速往讨之。贼兵次侯家店,也速遇敌,即前与战,自昏达曙,散而复合。也速遣别路统兵出贼后,贼腹背受敌,大败,遂拔大宁,擒贼首汤通、周成等三十五人,磔于都市。

正月,以危素为参知政事。

正月,会试举人,知贡举平章政事八都麻失里、同知贡举翰林学士承旨李好文、礼部尚书许从宗、考试官国子祭酒张翥、同考官太常博士傅亨等奏:“旧例,各处乡试举人,三年一次,取三百名,会试取一百名。今岁乡试所取,比前数少,止有八十八名,会试三分内取一分,合取三十名,如于三十名外,添取五名为宜。”从之。

正月,张士诚破濠州,遣其将李济据之,寻又破泗、徐、邳等州。

正月,五色云见移时。

二月,中书左丞相太平罢为太保,俾养疾于家。御史台言:时事艰危,正赖贤材弘济,泰费音以师保兼相职为宜。帝不能从。

会阳翟王阿鲁辉帖木儿倡乱,骚动北边,势逼上都,皇太子乃言于帝,命太平留守上都,实欲置之死地。太平遂往,有同知太常院事脱欢者,太平子也先忽都故将也,闻阳翟王将至,乃引兵缚王至军前,太平不受,令生致阙下,北边遂宁。

二月,福建行省参政袁天禄,遣古田县尹林文广以书纳款于吴。

时义兵万户赛甫丁、阿迷里丁据泉州,陈友谅兵入杉关,攻邵武、汀州、延平诸郡县,群盗乘势窃发,闽地骚动。天禄知国势不振,故遣文广由海道来纳款,而福清州同知张希伯亦遣人请降,吴国公皆厚赏之,遣还招谕。

二月,吴将徐达克高邮,寻复失之。

三月,田丰陷保定路。

三月,吴改淮海翼为江南等处分枢密院,以缪大亨同佥院事,总制军民。大亨有治才,宽厚不挠,多惠爱及人,至于禁戢暴强,剖折狱讼,皆当其情,民皆悦之。

三月,廷试进士三十五人,赐买住、魏元礼进士及第,其余出身有差。

三月,冀宁路陷。

三月,复拜辽阳行省左丞搠思监为中书右丞相。

时帝益厌政,而宦者朴不花乘间用事,为奸利,搠思监因与结构相表里,四方警报及将臣功状,皆壅不上闻。

三月,命孛罗帖木儿讨上都贼雷帖木儿不花、程思忠,兵次兴和,思忠奔溃。

三月,孛罗帖木儿攻蔚州贼杨诚,追至飞狐县东关,诚弃军遁,降其溃卒。

三月,吴征青田刘基、龙泉章溢、丽水叶琛、金华宋濂至建康。

初,吴国公至婺州,召见濂,及克处州,胡大海荐基等四人,即遣使以书币征之。时总制孙炎先奉命聘基,使者再往反,不起,炎为书数千言,陈天命以谕基,基乃与三人者同至。入见,吴国公甚喜,赐坐,劳之曰:“我为天下屈四先生,今天下纷争,何时定乎?”溢对曰:“天道无常,惟德是辅,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公称善。基陈时务十八事,且言:“明公因天下之乱,崛起草昧间,尺土一民,无所凭借,名号甚光明,行事甚顺应,此王师也。我有两敌,陈友谅居西,张士诚居东。友谅包饶、信,跨荆、襄,几天下半,而士诚仅有边海地,南不过会稽,北不过淮扬,首鼠窜伏,阴欲背元,阳则附之,此守虏耳,无能为也。友谅劫君而胁其下,下皆乖怨;性剽悍轻死,不难以其国尝人之锋,然实数战民疲;下乖则不欢,民疲则不傅,故汉易取也。夫攫兽先猛,擒贼先强,今日之计,莫若先伐汉。汉地广大,得汉,天下之形成矣。”吴国公大悦曰:“先生有至计,毋惜尽言。”于是设礼贤馆以处基等,宠礼甚至。

吴国公尝问郎中陶安曰:“此四人者,于汝何如?”安曰:“臣谋略不如基,学问不如濂,治民之才不如溢、琛。”公然之,复多其能让。

三月,吴国公召常遇春于杭州。

遇春之出师也。吴国公戒之曰:“克敌在勇,全胜在谋。昔关羽号万人敌,为吕蒙所破,为无谋也,尔宜深戒之。”及攻杭州,战数不利,故召还。

四月,命大司农司都事乐元臣招谕田丰,至其军,为丰所害。

四月,佥行枢密院事张居敬复辽阳兴中州。

五月,日有食之。雨雹。

五月,阳翟王阿鲁辉帖木儿拥兵数十万,屯于木儿古彻兀之地,将犯京畿,使来言曰:“祖宗以天下付汝,汝已失其太半;若以国玺付我,我当自为之。”帝遣报之曰:“天命有在,汝欲为则为之。”命枢密院知院哈麻剌、朵儿只、秃坚帖木儿、八里达等将兵击之,行至称海,起哈剌赤采人为军,临阵皆脱黑衣,从阳翟王合势追百里,军士皆溃,三知院单马走上都。

五月,陈友谅遣罗忠显陷辰州。

五月,张士诚海运粮十一万石至京师,由是方面之权悉归士诚,江浙行中书省丞相达识帖睦迩尸位而已。

五月,陈友谅兵攻池州,吴将徐达等击败之。

初,友谅既杀赵普胜,即有窥池州之意。吴国公察知之,遣使谓达与常遇春曰:“友谅兵旦暮且至,尔当以五千入守城,遣万人伏九华山下,俟彼兵临城,城上扬旗鸣鼓,发伏兵往绝其后,破之必矣。”至是友谅兵果至,其锋甚锐,直造城下。城上扬旗鸣鼓,伏兵悉起,缘山而出,循江而不,绝其归路;城中出兵夹击,大破之,斩首万馀级,生擒三千馀人。遇春曰:“此皆勍敌,不杀,为后患。”达不可,以状闻。吴国公遣使谕诸将释之,而遇春先以夜坑杀之,止存三百人,吴国公闻之不怿,命悉放还。

闰五月,陈友谅率舟师攻太平,守将枢密院判花云与朱文逊等以兵三千拒战,文逊死之。友谅攻城三日,不得入,乃引巨舟迫城西南,士卒缘舟尾攀堞而登,城遂陷。

云被执,缚急,怒骂曰:“贼奴,尔缚吾,吾主必灭尔,斫尔为脍也!”遂奋跃,大呼而起,缚皆绝,夺守者刀,连斫五六人。贼怒,缚云于舟樯,丛射之,云至死骂贼不绝口。院判王鼎,知府许瑗,俱为友谅所执,亦抗骂不屈,皆死之。

云自濠州隶麾下,每战辄立奇功。因命宿卫,常在左右。至是出守太平,遂死于难,年三十九。妻郜氏,一子炜,生始三岁。战方急,郜氏会家人,抱儿拜家庙,泣谓家人曰:“城且破,吾夫必死,夫死,吾宁独生!然花氏惟此一儿,为我善护之。”云被执,郜氏赴水死。

文逊,吴国公养子也。瑗,饶州乐平人。鼎初为院判仪真赵忠养子,袭忠职,守太平,寻复姓王氏,至是与云并死于难。

闰五月,陈友谅杀其伪主徐寿辉于太平路采石,遂称皇帝,国号大汉,改元大义,已而回驻于江州。

友谅之攻太平也,挟寿辉以行。及太平既陷,急谋僭窃,乃于采石舟中使人诣寿辉前,佯为白事,令壮士持铁锤自后击之,碎其首。寿辉死,友谅遂以采石五通庙为行殿,称皇帝,国号汉,改元大义,仍以邹普胜为太师,张必先为丞相,张定边为太尉。群下立江岸,草次行礼,直大雨至,冠服皆濡湿,略无仪节。

闰五月,陈友谅遣人约张士诚同侵建康,士诚未报,友谅自采石引舟师东下,建康大震。

献计者或谋以城降,或以钟山有王气,欲奔据之,或言决死一战,战不胜,走未晚也,独刘基张目不言。吴国公心非诸将议,召基入内问计,基曰:“先斩主降及奔钟山者。”公曰:“先生计安出?”基曰:“天道后举者胜。吾以逸待劳,何患不克!明公若倾府库以开士怒,至诚以固人心,伏兵伺隙击之,取威制胜,以成王业,在此举也。”公意益决。

或议先复太平以牵制之,公曰:“不可,太平吾新筑垒,濠堑深固,陆攻必不破,彼以巨舰乘城,故陷。今彼据上游,舟师十倍于我,猝难复也。”

或劝自将迎击,公曰:“不可,敌知我出,以偏师缀我,而以舟师顺流趋建康,半日可达,吾步骑亟引还,已穷日矣。百里趋战,兵法所忌,非良策也。”乃驰谕胡大海以兵捣信州以牵其后,而召指挥康茂才谕之曰;“有事命汝,能之乎?”茂才曰:“惟命。”公曰:“汝旧与友谅游,今友谅入寇,吾欲速其来,非汝不可。汝今作书伪降,约为内应,且招之速来,给告以虚实,使分兵三道以弱其势。”茂才曰:“诺。家有老阍,旧尝事友谅,使赍书往,必信。”公以语李善长,善长曰:“方忧寇来,何更速之?”公曰:“二寇合,吾何以支?惟速其来而先破之,则士诚胆落矣。”

阍者至友谅军,友谅得书,甚喜,问:“康公今何在?”阍者曰:“见守江东桥。”又问:“桥何如?”曰:“木桥也。”乃与酒食遣还,谓曰:“归语康公,吾即至,至则呼老康为验。”阍者诺,归,具以告。公喜曰:“贼入吾彀中矣。”乃命善长夜撤江东桥,易以铁石。比旦,桥成。

有富民自友谅军中逸归者,言友谅问新河口道路,即令张德胜跨新河,筑虎口城以守之,命冯国胜、常遇春率帐前五翼军三万人伏石灰山侧,徐达等陈兵南门外,杨璟驻兵大胜港,张德胜、硃虎率舟师出龙江关外。公总大军屯卢龙山,令持帜者偃黄帜于山之左,偃赤帜于山之右,戒曰:“寇至则举赤帜,举黄帜则伏兵皆起。”各严师以待。

友谅舟师至大胜港,杨璟整兵御之。港狭,仅容二舟入,友谅以舟不得并进,遽引退,出大江,径冲江东桥,见桥皆铁石,乃惊疑,连呼老康,无应者,知见始,即与其弟友仁率舟千馀向龙湾,先遣万人登岸立栅,势甚锐。时酷暑,公衣紫茸甲,张盖督兵,见士卒流汗,命去盖。众欲战,公曰:“天将雨,诸军且就食,当乘雨击之。”时天无云,人莫之信。忽云起东北,须臾,雨大注。赤帜举,下令拔栅,诸军竞前拔栅,友谅麾其军来争。战方合而雨止,命发鼓,鼓大震,黄帜举,国胜、遇春伏兵起,达兵亦至,德胜、虎舟师并集,内外合击,友谅军披靡,不能支,遂大溃。兵走登舟,值潮退,舟胶浅,猝不能动,杀溺死无算,俘其卒二万馀,其将张志雄、梁铉、喻兴、刘世衍等皆降,获巨舰百馀艘。友谅乘别舸脱走,得茂才书于其所弃舟卧席下,公笑曰:“彼愚至此,可嗤也。”

志雄本赵普胜部将,善战,号长张,尝怨友谅杀普胜,故龙湾之战无斗志。及降,言于公曰:“友谅之东下,尽撤安庆兵以从。今之降卒,皆安庆之兵,友谅既败走,安庆无守御者。”公乃遣达、国胜、德胜等追友谅,又命元帅余某等取安庆。德胜追及友谅于慈湖,纵火焚其舟。至采石,复战,德胜死。国胜以五翼军蹴之,友谅与张定边出皁旗军迎战,又败之。友谅昼夜不得息,遂弃太平遁去,达追至池州而还。余某遂取安庆,守之。友谅还至江州,据以为都。德胜,庐州梁县人也。

闰五月,吴取信州路。

初,吴国公命胡大海捣信州,大海遣元帅葛俊率兵往。道过衢州,都事王恺止俊,乘驿至金华谓大海曰:“广信为友谅门户,彼既倾国入寇,宁不以重兵为守!非大将统全军以临之不可。今偏师尝敌,设若挫衄,非独广信不可下,吾衢先驿骚矣。”大海然之,乃亲率兵攻信州。至灵溪,城中步骑数千出迎战,大海击败之。督兵攻城,守者不能御,从溃,遂克之。先是招安郡县,将士皆征粮于民,名之曰:“寨粮”,民甚病焉,大海以闻,公亟命罢之。

闰五月,吴置儒学提举司,以宋濂为提举,吴国公命长子标从受经学。

濂首以文学受知,恒侍公左右,尝命讲《春秋左氏传》,濂进曰:“《春秋》乃孔子褒善贬恶之书,苟能遵行,则赏罚适中,天下可定也。”

六月,命孛罗帖木儿部将方脱脱守御岚、兴、保德州等处。

诏:“今后察罕帖木儿与孛罗帖木儿部将,毋得互相越境,侵犯所守信地,因而仇杀,方脱脱不得出岚、兴州境界,察罕帖木儿亦不得侵其地。”

六月,吴更筑太平城。

初,太平城俯瞰姑溪,故陈友谅舟师得缘尾攀堞而登,至是常遇春复太平,乃移城去姑溪二十馀步,增置楼堞,守御遂固。

六月,石抹宜孙以兵攻庆元,耿再成击败之,石抹宜孙战死。

初,婺州之失也,石抹宜孙之母为吴将所获,令其弟以书招石抹宜孙,石抹宜孙不至。及破处州,石抹宜孙将数十骑出走,至建宁,聚兵欲图恢复,而所至人心已散,知事不可为,叹曰:“处州,吾所守也,今吾势穷,无所往,不如还处州,死亦为处州鬼耳!”遂以兵攻庆元,耿再成击败之。石抹宜孙众溃,走竹口,欲还福建,道经桃花坑,为乡兵所邀击,石抹宜孙力战死,其部将李文彦收葬其尸。孙炎以闻,吴国公嘉其尽忠死事,遣使祭之,复处州民所立生祠。

六月,张士诚遣其将吕珍率舟师自太湖入陈渎港,分兵三路攻长兴。吴守将耿炳文亲率精兵击败之,获甲仗船舰甚众。

七月,命辽阳行省参知政事张居敬讨义州贼。

七月,孛罗帖木儿败贼王士诚于台州。

七月,陈友谅浮梁守将于光等以其县降于吴。

七月,诏孛罗帖木儿总领达达、汉儿军马,为总兵官,仍便宜行事。

八月,命孛罗帖木儿守石岭关以北,察罕帖木儿守石岭关以南。

八月,永平路陷。

八月,诏江浙行省左丞相达识帖睦迩尔加太尉兼知江浙行枢密院事,提调行宣政院事,便宜行事。

八月,诏遣参知政事也先不花往谕孛罗帖木儿、察罕帖木儿,令讲和。

时孛罗帖木儿调兵自石岭关直抵冀宁,围其城三日,复退屯交城。察罕帖木儿调参政阎奉先引兵与战,已而各于石岭关南北守御。

八月,贼陷孟州,又陷赵州,攻真定路。

八月,关先生复犯上都,右丞忙哥帖木儿引兵击之,败绩。

九月,孛罗帖木儿攻打王保保,想夺取其驻扎的大同。

九月,张士诚兵侵诸全,吴元帅袁实战死。

九月,欧普祥放归陈友仁。

初,黄冈人欧普祥,故徐寿辉将也,性残暴,所过室庐皆焚荡俘掠无遗,寿辉使守袁州。陈友谅弑寿辉,征兵于普祥,普祥不听其节制,乃以袁州降于吴。友谅闻之,遣其弟友仁攻袁州,普祥与部将刘仁、黄彬击败其众,获友仁,鞭而囚之。友谅惧,遣其太师邹普胜与普祥和,约各守其境,普祥乃释友仁归。

十月,甘露降于国子监大成殿前柏木。

十月,以张良弼为湖广行省参知政事,讨南阳、襄樊。

十月,诏孛罗帖木儿守冀宁,孛罗帖木儿遣保保、殷兴祖、高脱因倍道趋冀宁,守者不纳。

十月,察罕帖木儿遣陈秉直、琐住等,以兵攻孛罗帖木儿之军于冀宁,与孛罗帖木儿部将脱列伯战,败之。

时帝有旨以冀宁畀孛罗帖木儿,察罕帖木儿以为用兵数年,惟藉冀、晋以给其军,而致盛强,苟奉旨与之,则彼得以足其兵食,乃托言用师汴梁,寻渡河就屯泽、潞拒之,调延安军交战于东胜州等处,再遣八不沙以兵援之。八不沙谓彼军奉旨而来,我何敢抗王命,察罕帖木儿怒,杀之。

十月,命迭儿必失为太尉,守卫大斡耳朵思。

十一月,黄河清,凡三日。

十一月,孛罗帖木儿以兵侵汾州,察罕帖木儿以兵拒之。

十一月,贼犯辽阳易州。

十二月,广平路陷。

十二月,吴国公复遣夏煜以书谕方国珍。

是岁,破头潘、关先生、沙刘二军入高丽王京。高丽王奔耽罗,其臣纳女请降,将士皆以女子配,遂与高丽如姻娅往来。高丽人各藏其马林中,一夕,传王令:除高丽声音者不杀,其余并杀之。沙刘二、关先生皆死,惟破头潘、裨将左李率轻骑万人从间道走西京,降孛罗。已而,又降扩廓。

韩国学者:历史上中国打韩国的原因——抢美女

韩国学者称:历史上中国中原政权攻打韩半岛,目的是搜罗美女,这也是造成现在大韩民国人民相貌丑陋的原因。

研究称:韩半岛原居民本身很丑陋,被中国北方游牧的民族征服后,通过民族的融合,优化了种族,所以当时的混血人种一部分非常漂亮。后来中国某一王朝败亡后,有一支后裔残部退入韩半岛,争得一块土地建立政权,从此中原文化进于韩半岛,民族的再次融合,使韩半岛上的居民大都高大漂亮,美女遍地,但不幸的是另一部分则失去杂交优势,变的脸宽眼小,脖子粗短,身长腿短,单眼皮,这也是现代韩国人的基本外型。

7——9世纪以后,中国中原历代王朝都到韩国来索要美女,并且每次所要都是成千上万,渐渐的韩半岛美女稀有,只剩下基因劣等的丑女,这样一代代繁衍,基因固定下来,就形成今天的韩国人。

文章接着讲述了韩国之所以美容业发达的原因,目前基因无法改变,只好进行物理改变。

序 千年后的来客

西元1279年。www.65txt.com

皇宋祥兴二年,忽必烈至元十六年,宋张弘范灭宋于崖山,陆秀夫负帝投海,后宫及诸臣、军民多从死者。七日,浮尸出海十余万人。

被囚禁在大都的文天祥,宁死不曲,从容就义。死后,在他的衣带中发现了一首诗,是为《衣带铭》:“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北宋盛时,人口过亿。南宋与金对峙,南北人口合计,亦然过亿,止南宋之民,就达六千余万。历经兵乱,到了蒙元初年,检点天下人口,民之死者半,仅存五千三百万。北地户数、百姓五不存一。

蒙元既入主中原,划天下百姓为四等。

蒙古人为第一等,为“国民”,蒙古之姓氏,为“国姓”,蒙古之语言,为“国语”,并创立蒙古文字,为“国文”。西域外来之色目人,为第二等,高踞朝堂,遍布地方。北地的汉人、契丹、高丽诸族为第三等,江南前宋之民,为末等。

亡国之民,自然没有尊严与地位可言,这是无可非议的事情。然而,崖山之后,便真的没有中国了么?

蒙元陷临安,不甘压迫的江南百姓,“盗贼不绝”。单从至元二十年到至元二十八年,八年里,大小“盗贼”千余起。虽然,他们都被镇压了,但越来越重的压迫,只会带来越来越强烈的反抗。

五十四年后,蒙元自忽必烈,历九帝,至元惠宗,又称元顺帝。

西元1344年,顺帝至正四年,五月,大雨二十余日,黄河暴溢,水深达二丈许,沿河堤岸先后北决,沿河郡邑均遭水灾,河南北大饥,明年又疫,民之死者半。田莱尽荒,蒿藜无人,狐兔之迹满道。

十一年,河南、北有童谣四起,云:“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四月,发汴梁、大名十三路民十五万,诏开黄河故道。河夫们在黄陵冈掘得石人,止一眼,背后有字:“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

五月,北系白莲教首韩山童、刘福通聚众三千,杀黑牛白马,誓告天地,以红巾为号,起事颍上。八月,南系白莲教首徐寿辉与邹普胜等亦以红巾为号,于湖北响应。

中华自古,不缺少豪杰。

积攒了半个多世纪的愤怒一旦爆发出来,就像是火山的爆发,就像是岩浆的崩裂,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没什么东西,可以阻挡它的怒吼。一时间,黄河内外,赤火燎原。南北英雄,无不闻讯振奋,纷纷揭竿影从。

天下震动。

十一年,八月,河北白莲教徒芝麻李、赵君用以区区八人起事,一夜之间,夺重镇徐州。天明,树大旗以募人从军,从者近十万。

十一月,河南王权、张椿等攻占邓州、南阳,称“北琐红军”,旋又占领唐、嵩、汝、河南府等地”。

十二年,正月,湖北孟海马攻陷襄阳,称“南琐红军”,旋克房、归、均、峡、荆门诸州。

十二年,正月,安徽白莲教徒郭子兴与孙德崖等聚壮士数千人,起兵定远。旬月,得众数万。

十三年,正月,泰州张士诚及其弟士德、士信结李伯升等十八人,以盐徒起事浙西,不数月,连克数城。五月,陷高邮。高邮,位处蒙元大运河之关键地段,是连接南北漕运的要地,地位十分重要。

高邮一下,大都粮缺。

海内汹汹,民心莫不思宋。此外,尚有庐州左君弼、怀庆周全、临川邓忠、安陆俞君正、陕西金花娘子、江西欧道人、襄阳莽张、岳州泼张、安庆赵普胜、飞狐杨诚等等,先后起事。各地义军的旗号,何止百数,成千上万。

而我们的故事,就开始在这样的一个年代。

就在黄河堤岸决口的前夕,黄河边儿上的一户人家,有一个久病的孩童,从昏迷中苏醒。他浑不顾室内诸人的欢喜,反而惊疑不定地睁大了双眼,一一看过他们,随后,若有所思地将漆黑、澄净的眸子,投注向了窗外。

夏四月,大雨如注。远处的河水,奔腾咆哮。

1 丰州 Ⅰ

大元至正十九年,小明王龙凤五年,三月,中书省大同路丰州(今呼和浩特东)。www.65txt.com

奔袭而至的元军,戟枪森立如林,车马络绎如川,在城外有条不紊地布置阵地。前后各军连绵不绝,尽皆缟素,满是白旗。冰冷的阳光之下,这一幕肃杀哀壮的景象,给人透心的凉。从旗号可以看出,带兵的将军是孛罗帖木儿。

“你大爷的,鞑子这是想死战。”城墙上,邓三这样说道。

城内的红巾军,多是小明王、刘福通一脉的东系红巾,也有一部分是其他几支已经失败的义军残部,邓三和他们不同。他本非红巾,更不是白莲教信徒,不折不扣的马贼出身。刘福通起事之前,早纵横黄河两岸多年。

最鼎盛的时候,他有部下数百,人人有马,来往迅捷,元廷称之为上马贼,三四年间不能制。后来惊动元帝,亲下谕旨,在黄河沿岸各城重镇之中,每城专立一兵马指挥司来围剿他们。

屡次厮杀,兄弟越来越少。恰在此时,刘福通颍州起事,转战到了河南一带,声势浩大,更建国立号称为大宋,便索性带着剩下的百十个兄弟一股脑儿投了新鲜出炉的大宋小明王。就此被编入骑军,他名气虽然很大,终非嫡系,只任了一个千户的职位。

不久之后,出于战略目的,刘福通派出三路大军北伐,他奉命调到中路军关先生关铎、破头潘潘诚部下。入晋、冀,为元军悍将察罕帖木儿所扼,困于太行山外,接应东路军攻打大都(北京)不成,不得已出塞外,掠塞外诸郡。三个月前,更攻陷了上都(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正蓝旗境内)。

按照关铎、潘诚本意,是想趁此攻占辽阳行省,夺取东北之地,以隔海呼应山东的东路军。但是刘福通连下严令,要求他们立刻南下,再次做出攻打大都的姿态,吸引元军主力,来缓解他在河南一带受到的的巨大压力。

——察罕帖木儿等部在击退关铎之后,集结重兵在太行山一线,虎视眈眈,随时可以南攻河南。

关先生关铎连派出三波使者,希望刘福通能改变主意,得来的答复只有八个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另外送来小明王旨,刘丞相令:设辽阳行省,任关铎、潘诚及另一个中路军将领沙刘二为行省平章。

这意思很明显了,你想打辽阳,辽阳给你,但现在你必须回来,尽你大宋臣子的责任。由此也可以看出,河南形势确实紧急。

无奈之下,大局为重,关先生关铎遂和潘诚分兵两路。潘诚部继续东进,攻打辽阳;关铎部焚尽上都宫殿,南下攻克西部重镇丰州等地,准备攻打大同。

不料元军行动迅速,他们前脚进了丰州城,元军后脚就围了上来。

观罢元军军容,邓三转头向城内看去,城墙上下,传令兵骑马飞奔,各色旗帜到处飞舞。充耳尽是各级军官的指挥呼喝,还没来得及休息的士卒们一队队拿着武器、抬着防守器械顺着马道奔跑着赶往预定的战斗位置。他们或穿红衣,或扎红巾,放眼看去,宛如一道道红色的洪流,四面八方汇来,直到整个城墙上都被红色染满。

丰州城不是很大,城内居民本就不多,此时更少,满城看去,除了红巾,几乎没有平民。地主们和大部分有些资产的在红巾军到来之前,都逃亡到了别处。剩下来没走的,都是些叫妇幼老弱及彻彻底底的一无所有者。他们也正是红巾的天然兵源。

城市的西北角,矗立着一座白色高塔,很有名气,叫万部华严经塔,又叫白塔,辽朝时所建。关先生的指挥部便设立在白搭所属的大明寺大雄宝殿内,从城墙上,远远的可以看到殿前扈卫的甲士们手上刀枪闪出的冷光。

在他们之间,树立了两面三丈高的大旗,迎风一吹,招展飒飒,上面红底黑字写着:虎贲三千,直扫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

四十多米高的白塔临时充当了侦察、指挥用的望楼,此时在其顶端伸出了一面黑色的旗帜,这是召集骑兵的意思。邓三整了整胸前的盔甲,对身边的人说道:“我们下去吧,骑兵开始集合了。”

征战多年,一同投军的百十个嫡系弟兄,剩下的不到一半,这会儿跟在他身边一起观看敌情的是他的义子。才十五六岁,按照惯例,跟他的姓,没什么大名,人都称之为邓舍。

——元俗,舍,对尊官贵族子弟的尊称。邓三和贵族八竿子也打不着,对其部下们来说,的的确确可是尊官。

邓舍答应一声,随着下城。

在这个世界上,他的亲生父亲原为上马贼的二当家,和邓三交情莫逆,一次和官军作战中,为掩护大部撤离,断后战死,当时他只十一二岁。邓三无子,就收养了他,投军后一直跟随军中,随邓三厮杀阵前。年龄虽小,也是个老行伍了,还沾邓三的光,有个百户的头衔。

头衔虽是百户,手底下的士卒只有四五十人,这还因了是邓三义子的缘故;要知道,邓三所部,最多的时候满打满算也就是四五百人出头。

“谁叫老子不是嫡系呢?姥姥不亲舅舅不爱,补充兵源都得靠自己招募,若不是你爹往日的名声,就这些人马,还招不来呢。”

邓三这话说的不错,他的部众还真都是冲着他的名号来的,——基本上都是混不下去的各地马贼。

一边给上城墙的士卒们让路,父子两人一边往城下走去。邓舍东张西望,问道:“爹,你觉得守得住吗?”

“孛罗帖木儿他爹,听说是被刘丞相用反间计给整死的,你没看他满营白衣,这是来报仇来了。他们人多马壮,咱们却立足未稳,我看,得有场苦战。”邓三咒骂了一声,叹口气又嘟嘟哝哝地道,“从咱们投军到现在,五年了吧,兄弟们是越来越少。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这虚名假号的千户,就该变成货真价实的百户了。你这个百户,也该降为十夫长了。”

邓三的牢骚,邓舍早就听惯,他摸了摸脑袋,只当左耳进,右耳出。

一个千户,当然没无拘无束的马贼生涯好,可眼下的形势,也只有依托大军才可活命。再当马贼?不但元军会来剿,各地的义军也不会容忍有他们在自己的地盘。

改行从良?处处战火,一片兵荒马乱,看看逃出丰州的百姓就知道了,早上不知晚上事,命都难活。这也是为什么,关先生虽然不管补充兵源,邓三却还一直都能断断续续召来士卒,至今尚勉强维持总共二三百部下的规模。

白塔上的黑旗,从竖着改为了平铺,这个旗语的意思是一炷香之内,骑兵必须集合完毕,迟到者斩。

“召的这么急,你大爷的,这城上城下的布置都还没好,莫不成……”邓三掉过头再望眼城外,他们这会儿走到了马道的中间,隐约可见元军大营还没扎好,但瞭望用的巢车已经立好,一队队的骑兵奔驰护城河外。骑兵之后,是十几个百人队在整理抢过护城河所用的飞桥,城西一角,一座座冒着幽光的火炮也快要排好阵列。

“是想趁孛罗帖木儿立足未稳,先用骑兵冲击一阵。”邓舍替邓三做出了判断。几年行伍,攻城守城不知凡几,再加上前世的知识,这点子常识,他还是有的。

两个人加快了脚步,逆行红流,很快到了城下,两个骑兵战士看见了他们,牵着马迎了上来。

如同闷雷忽然响起,城西角接连发出震天响声。“狗日的鞑子要试炮!”邓三大叫一声。邓舍眼疾手快,伸手拽过他,不顾地上春雪才化,滚入马道下的一个偏角。马道上下的红巾士卒顿时乱作一团,叫嚷喊喝,纷纷扑倒、奔跑,寻找躲避的地方。

乱马交枪中,前几声,只有炮响,不见动静,显然是距离没调整好,没射到城墙。紧跟着有一发石弹从他们的头上呼啸而过,狠狠砸入了前方几十米外的一处房屋之上,木梁横飞,烟尘大作,地震一般,石弹直入地三尺。

接着又连三四炮,都是砸到了城墙上,其中一个顺着马道滚落下来,闪避不及的红巾士卒,压伤砸死了好几个。

随后城外安静了下来,大约是试好了距离。又等了片刻,邓舍这才松开邓三,一起钻出偏角,还好,那两个骑兵和他们的坐骑都安然无恙。只是有匹才上战场的马受了惊吓,正拼命挣扎,试图挣开绑在石头上的缰绳。

“快走!”没空理会身上泥泞,邓三奔到自己坐骑之前,一跃而上,拉紧了辔头。牵马的士卒松开了缰绳,邓舍紧随其后,打马一鞭,撞出了乱糟糟的人群,往不远处的骑兵营奔去。

半炷香之后,白塔上的黑旗由平铺变成了向左斜,风卷旗动,划了一个短促的直线。风变大了,这是要求集合完毕的骑兵,做好出战准备的命令。

——

1,上马贼。

“上马贼百十为群,突入富家,计其家赀,邀求金银为撒花。或劫州县官库,取轻资,约束装载毕,拘妓女,置酒高会,三日乃上马去。州郡无武备,无如之何。”

“南阳、大名、东平、济南、徐州各立兵马指挥司以捕上马贼,然终不能禁。”

“中原上马贼剽掠淮汴间,朝齐暮赵,朝廷不能制。”不但劫掠府库,还抢劫漕运粮船,活动范围大致在黄河两岸。

2 丰州 Ⅱ

关铎所部骑兵不多,丰州城内三万红巾,骑兵有四个千户的编制,实额两千人上下。(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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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非嫡系的邓三,在这种骚扰、搅乱敌阵吃力不讨好的活动中,当仁不让处在首发位置。他的兄弟们列好队列,两三百人排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方阵;在这个方阵的右侧,是另一个千户黄驴哥的部下,两百来人。

黄驴哥是刘福通东系红军一脉,汉军军户出身。

元朝的军户,分探马赤军、汉军、新附军三种,按照政府规定,不能改为其他户计。汉军军户个人要承担前往戍所的路费,军需不足的部分还需要自己出,每年由家中送往军里,称为“封椿”,内地驻扎边关的军户,路途迢迢,加上军官克扣,往往送一耗十。

虽然朝廷对家中赋税略有减免,但缺口太大,破家成军的比目皆是,因此大批的军户为逃避军籍而舍家弃田成为流民,黄驴哥就是其中之一。流亡途中,全家老小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光杆一个,生计所迫入了红巾。

世代军户,他本人又骁勇善战,入军还早,慢慢的累功至千户。

太阳升过了最高点,渐渐偏离西落。头顶白塔黑旗之下,冰寒的早春风,卷起地上、房屋上的残雪落叶,偶尔扑簌到士卒们的发上、盔甲兵器上;一匹匹战马,不安地踏动蹄子,喘着白气,低声嘶鸣。

几十个剽悍的红巾,围护个盔甲鲜明的将军,从一侧转出。这个将军是骑兵们的最高长官,上万户冯长舅。

“关平章令:邓三部出北门,务必焚毁鞑子飞桥、巢楼、冲车诸物,且要搅乱敌营,给我军布置争取时间;若能毁其火炮,加功一等,赏百金。”冯长舅黑脸、虬髯,破瓮嗓子,控着缰绳,绕场中转了一圈。

“接令!”邓三眼睛斜斜望一侧的黄驴哥,听冯长舅继续布置任务。

“黄驴哥部,随邓三后出,务必突出敌围,往云内、东胜二州。”冯长舅伸手从怀里掏出两封蜡封信,“这是关平章给这两州的严令,记住:送不到的话,你也就别回来了。”

云内、东胜二州,离丰州不远,这三州同是西北部的重镇,辽朝时候号称西三州,此时都被红巾占据了。

“接令!”黄驴哥下了马,小跑到冯长舅马前,昂首挺胸,接过两信;随即挥拳过头,涨红了脸、高声道,“弥勒降生,明王出世!”

“弥勒降生,明王出世!”他身后的两百人齐声大叫,迫不及防,这叫声吓了邓三一跳,哼哼一声,低骂几句马屁精,他身后的邓舍早也举起了手臂,同声高喊。

四五百人同声大喝,声调着实不小。震耳欲聋,远处树枝上停的鸟儿,惊飞而去。冯长舅满意地点头笑笑,掉过马头,往大雄宝殿去了。

“你大爷的,学什么不好,学马屁精!”看冯长舅走远,邓三挥手给了邓舍几个爆栗子,邓舍也不说话,只是嘻嘻一笑。

五百人马按序进入瓮城,身后的城门慢慢关闭,等待最后冲击的命令。

“点火把!”

一人一个火把,瓮城防守的步卒们给他们点着。

西角元军火炮由静到动,从稀到密,隔着城墙,“杀、杀、杀”的叫喊声,伴随炮响,也传入了众人耳中。元军的第一次攻城,即将开始。白塔上黑旗下落,传令兵高举大旗,冲上瓮城:“关平章令:骑军,出!”

瓮城开,视野阔。

护城河外,遍是元军,军旗蔽野,烟尘弥漫。数丈高的巢楼上旗语翻飞,一座座飞桥由壮士们控制着,推到河边,打开折叠,往河上搭去。在他们后边,十几架撞车蓄势待发,再往后,列阵无数步卒,刀枪晃眼,游骑数十人一队,巡弋周边,火炮不绝,擂鼓助阵声响彻云霄。

“放吊桥!”

对面的元军发现了他们,一个千人队调到前方,盾牌在前,弓箭掩藏其后。随着军官号令,密密麻麻的箭支铺天盖地而来。与此同时,瓮城上负责掩护的红巾弓箭手,也还以颜色。仅有的两门大炮,布置在北城城墙之上,闷响连连,石弹滚冲出阵,砸进元军阵里。

“他们连大营都没建好!”邓舍注意到了这个情况,纵马到邓三身边,大声喊道。

邓三恶狠狠吐了口唾沫,他们还在瓮城之内,箭雨危险不到他们,可这种情形,又怎么能冲杀出去?“鞑子要拼命!”吊桥落下,邓三马刀抽出,这一刻,满腹的牢骚早忘掉,记起的,只有满门老少,尽数死在探马赤军刀下的惨景,“那叫看看咱谁的命大,人死逑朝天,不死万万长!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兄弟们,冲!”

三百人各种粗口不断,三百人长枪、马刀举起,三百人嗷嗷叫着冲出了瓮城。

“咱们冲不冲?千户将军。”

黄驴哥纹丝不动:“等他们过了吊桥,乱了鞑子阵地。”

邓三一马当先,已经冲过了吊桥。身边的邓舍用力抛出火把,舞动长枪,牢牢护住两人身上,呼吸之间,挡落十几支长箭。有多少兄弟过来了?又有多少兄弟中了箭?此时此刻,再没一丝空闲往后看,只有向前冲,向前冲。

盾牌后的弓箭手缓缓后退,长枪兵替补而上。透过盾牌的空隙,可以看到,早就准备好的拒马枪,一排排运了上来,而瓮城城门两侧的飞桥,还在继续搭建,有几个,差不多就快要铺好。

城墙上,开始改射火箭,两门大炮的重点打击目标,也改为了铺建飞桥的元兵。

近了、近了、近了,数十个火把自邓舍身后,飞舞掷出,摔入元军队中,正对面的几个长枪手被火烧着,吃痛之下,长枪歪成一团。邓舍俯身,邓三反手抽出马上的狼牙棒,挟带风声,重重砸在了面前一人多高的盾牌之上。

长枪探出,邓舍大喝一声,用足力气,挑飞了邓三砸到的盾牌,顺势前刺,正中盾牌手的胸前。来不及抽出,左手拉出马刀,劈翻一个身上火苗乱窜的长枪手。

“姥姥的邓老三,还真是凶悍。”观战的黄驴哥骂了一声,抓紧缰绳,“叫兄弟们做准备。”

“什么时候冲?”

“等他破了鞑子盾牌阵。”

刀枪齐举,血肉横飞。惨叫、嘶吼、兵器碰撞、马蹄飞驰,种种声音汇合一起,邓舍的血脉沸腾起来。

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快十年了,由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到现在,可以说,他过去的日子一大半都是在杀戮和争战中渡过的。也曾经茫然不知所措,也曾经偶然雄图大志,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归根到底,还得先解决生存、吃饭问题。

他已经受够了蒙古、色目人等不把汉人当人看的歧视,也受够了饿着肚皮几天几夜还要亡命天涯的日子。邓三教他:这个世道,官法滥,刑法重,人吃人,钞买钞,贼做官,官做贼。什么是贼,什么是官,一句话说到底,敢杀敢抢的就是老子!

他深以为然,尤其是每当见到那些个瘦骨嶙峋满眼呆滞任人宰割的百姓们,他更是暗幸自己没有穿到他们身上。

乱世岂有人间路,宝剑无血不英雄。

现代的一个在校大学生,就这样被生活改造成了一个马贼思想、强盗手段的红巾义军。

长枪刺舞,过处血腥淋淋,几个眨眼,邓舍邓三突入元阵数十步。再前十几米,就是拒马枪林。忙里偷闲,四顾而望,远处的骑兵集结一处,静静等他们筋疲力尽。

“举旗,向西!”邓三果断下令,拨转马头,连杀带撞,邓舍同声高呼:“传令,向西!”浑不顾脸上迸溅的都是血迹,紧紧随在邓三身后。

“邓三向西了!”

黄驴哥诧异:“他还真去毁鞑子火炮?”但这事儿,他毫不关心,盾牌阵差不多算是破了,他抽刀下令,“冲!”

红旗展动,邓舍邓三冲出了盾牌阵,豁然开朗。护城河上有两架飞桥被火箭点燃,熊熊燃烧,更多的飞桥却已搭好,座座都是两三丈宽,大批的元军推着云梯等物,蜂拥城下。

城头上檑木、大石滚落,有的落到还未展开的云梯上,被挡阻在云梯底部的铁皮车厢之外,起的作用甚是寥寥。这一次,元军来的太快,红巾根本没曾准备太多的防守器械,丰州固然是重镇,但在攻破之前,驻守的元军已经将军械库焚烧一空。

沿着护城河奔跑,邓三人马少,又是骑兵,速度快,而元军布在前边的多是步卒,一路疾驰,略有交锋,顺利到了城西。

眼前的景象顿时叫他倒吸一口凉气,起先在城墙上观元军军容时候,没看得全面,那城西一列,足足几百门火炮。处在团团步卒、骑兵的保护中,绵绵不绝集中攻击城西城墙。

“没得打了。”话没说完,迎面遇上一队专门阻截他们的火铳手,不远处,调动来的骑兵也奔驰接近。

“退!”

崩天裂地一声巨响,整个战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短暂的停寂过后,元军欢呼潮水般响起:“城破了!城破了!”

红巾打丰州,重点就是西城墙,本就受了相当损害,在数百门元军火炮攻击之下,这城墙,短短时间之内就坍塌了。红巾早有准备,临工赶造用来堵截塌陷城墙的行女墙立刻被推了过来,可也正因为临工赶造,这行女墙纯是木头所制,可以预见,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邓三立刻改变命令:“掉头!撤。”

进城是想都不用想了,当今唯一生路,就是杀出重围,投往云内、东胜二州。

——

1,汉军军户:

入元后,政府给汉军发冬夏军装,配备武器,按月发放口粮,每人米五斗、盐一斤。服装的不足部分,其他装备和开支需自理。所有这些费用,由本家和贴户凑齐后定期送到军中,称为封椿钱。

出征军人的开支是相当大的,13世纪末,征戍远方,一兵岁费,不啻千贯,相当于米50-100石,加上路上旅途费用,正、贴军户常常不得不典卖土地,有的军户先有田三十顷,最后甚至沦为乞丐。

2,几百门大炮。

元至顺三年火炮的铭文有“至顺三年二月十四日,绥边讨寇军第三百号马山”等字样,绥边讨寇军,是元政府之边防军,第三百号马山,是给这支边防军制造的这批火炮的数字编号。也就是说,就此而知,这支边防军,最少装备了三百门火炮。至顺三年,西历为1332年。

在元末农民战争中,不说元朝的正规部队,即使在农民军中,火炮的运用也十分广泛。比如,朱元璋“困姑苏”,“徐达领四十八卫将士围城,每一卫制“襄阳炮”架五座,“七稍炮”架五十余座,大小将军筒五十余座,四十八卫营寨周列城围,张氏欲遁,不能飞度。铳炮之声昼夜不绝。”其中,襄阳炮、七稍炮是投石机;将军筒是火炮。

而苏州城中,“时城围既久,熊天瑞教城中作飞炮,以击我师,城中木石俱尽,至拆祠庙、民居为炮具。”

可以想象,当时炮仗的激烈程度。

明朝,洪武三十一年,到正统九年,四十六年间,根据出土火炮之纪年和序号,可以判定,至少造了十三万门火铳火炮。也可以由此,判定出元朝时期火炮的广泛使用。

3 丰州 Ⅲ

一来邓三所部人马少,影响小,加上马贼出身,人人精擅马技,又只顾逃命,无心恋战,根本不往人多地方去;二来元军大营还没扎好,估计他们也没料到丰州城墙居然连第一波的试探性攻击都没能撑过去,有那么一段时间,各个军种来往调动,注意力都放在了西城墙上,乱哄哄的,也给了邓三们逃出去的机会。(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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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如此,到了安全地方一集合,三百个人又折了三分之一,还好老兄弟一个不少,剩下的个个带伤,人人见血。

遥望丰州城下,西城墙处,大批补救而来红衣和源源不断的白衣两军交缠一处,炮火雷鸣,弓箭漫天,不断有蚂蚁大小的士卒倒下、或者从邻近缺口的城墙上摔下来。一时看起来两方势均力敌,众人心中都清楚,在占据显著炮火、兵力优势的元军疯狂攻势下,丰州彻底完了。

“哥哥,咱们怎么办?”问话的好一条大汉,七尺身高,膘肥体壮,倒提两柄大锤,合在一起足有百斤上下。

他本名文四二,邓三旧部,标标准准泥腿子出身,大字不识一个,偏爱慕斯文。后来当了百户,自觉有些身份,嫌四二这个名字不好听,央人起个大名,唤作华国。

邓三环顾身边,兄弟们身上、刀枪上、坐骑上都是血污,甲脏发乱,连人带马,个个喘息不定。有几个中在身上的箭支还没拔去,鲜血顺着身体滴下去,嗒嗒作响,染红地上残雪。

文华国继续说道:“孔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贻,……”

邓舍打断了他的话:“文叔,这话是孙子说的。”

——他在这个世界,幼童时候,也念过两年私塾,所以识文断字,旁人也不奇怪。

“是吗?咱这些粗人,有学问的还属邓舍。”文华国不以为意,随口夸了邓舍两句,接着说道,“依末将的意思,不知道云内、东胜二州情况之前,咱们不能冒冒失去。只看丰州的情形,那两边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千万别,出了虎口,又掉入狼窝。”

“鞑子来得紧,云内两州情形如何,咱们虽不知道,但是你看,围城的鞑子有多少人?”邓三边儿上另一个百户提起马刀,指向丰州,问道。

他个子不高,精壮结实,也是邓三旧部,屠夫出身,叫做陈虎。

“四面围紧,不下十万。”

“孛罗帖木儿之父屡败刘丞相手下,他本人也曾被刘丞相抓获,他这次是复仇而来,肯定是想雷霆一击。这些人马,怕就是他的全部家当。”陈虎分析透彻,最后总结,“小人认为,他绝不会分兵云内、东胜。也就是说,那两州现在还太平无事。”

邓三迟疑半晌,转头问邓舍:“你看呢?”

“我觉得陈叔说的对。”邓舍毫不犹豫,立刻回答,“不但可以去云内,而且最好挑出快骑,先往云内报讯。城墙破了,丰州的三万红巾还是能抵挡一阵的。只要云内、东胜无事,这两州马多骑兵多,及时出兵,也不是不可以反败为胜。”

他不是一个喜好表现的人,身边又都是自小认识的长辈,所以每次决策,不是邓三问他,他就不会开口。

不过他经历战阵颇多,闲暇时候看过几本兵书,又有前世的见识在,邓三等人还都是很看重他的意见。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读了,经验有了,不管怎么说,邓舍小小年纪,在红巾之中,也算的上文武双全,少年俊彦。

邓三下了决定,挑了快骑,命令陈虎一人两马,先去云内,探看情况、报讯。让其他人下马裹伤、休息片刻,再往云内州而去。

云内州在丰州西南,距丰州一百多里,从云内再往西南百里,则是东胜州。三州鼎足而立,以丰州为主,若不是孛罗帖木儿来得太快,稍微给红巾一点反应时间,三州响应,鹿死谁手,还很难说。

“探马游哨,必不可少。即使大胜之后,也不能放松警惕。”夜色降临,邓三等人赶了一半的路程,下马暂作休息时候,邓舍把对今天丰州攻防最大的心得记在了随身携带的本子上。

从第一次上战场起,记到现在,快满了三大本。邓三曾经问他这是为何,他拿私塾先生的话来回答:“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他这是拿读书的劲头放在了战场上,前世上学,他有记日记的习惯,只是现在他写日记不是习惯,而是总结经验,为了更好的生存。

夜色深沉,二百来人藏身找到的一处小树林里,怕被元军远远散出的游骑发现,也没点火,凑着雪水,各个默不作声地吃些干粮。天上没什么星星,月亮也无,乌沉沉的,远近寂静无声。

邓三眺望了会儿丰州方向,五十里外,尚能看到一点火光,可以想象那里还处在杀声不断的鏖战之中。

“也不知道陈虎到了没有,云内、东胜二州的情形,真叫人忧虑。”文华国皱着眉头,踱步到邓舍身边,勾头看了会儿他记的东西,摇了摇头,惋惜地说道,“一个字也看不懂。”

这话配上他之前煞有介事的动作和这会儿漫不在意的表情,实在可笑,邓舍不由莞尔。邓三开口骂道:“你大爷的,装什么斯文人。”

“哥哥又不是不知,我本就姓文。”

邓三抬脚踢出,邓舍忽然变色,丢下笔记,附耳在地。土地微微震动,杂乱无章的马蹄声,渐渐隐隐可听:“丰州方向,来了一股骑兵!”

林中众人立刻收拾上马,几个手脚快的,纵马出林,绕出去侦测敌情。

人马无声,刀枪出鞘,一伙儿人静悄悄立在黑暗之中,个个目不转睛盯着林外前方,只要情况不对,就跃马出林。

绕出去的骑兵很快回来了,向邓三报告:“黄驴哥的人。”

众人松了口气,留下文华国整顿部众,邓三叫上邓舍,兜马出林,迎了上去。黄驴哥这个嫡系和他们的关系向来不好,不过大战之后,能见个自己人,终究还是比敌人强。

黄驴哥一干人比邓三的部下还要惨,出战二百人,剩下三四十个。丢盔弃甲,可能是中了敌人的火箭,黄驴哥的须发眉毛被烧了个干净,浑身血迹斑斑,脸上净是灰污,遮掩不住触目皆是的豆大火燎水泡。

“黄千户,哪里去?”看见黄驴哥这般惨状,受了红巾嫡系几年气的邓三败军之余,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高声问道。

在先前出林的游骑带领下,黄驴哥来到近前,叫停了坐骑,第一句问的话就是:“有没有干粮?”

他的部下马技、武艺都不如邓三这班职业马贼,突围的时候,慌不择路,为加快速度,连兵器盔甲都有丢掉的,更别提干粮了。苦战后接着连夜赶路,确实饿坏了。

“城里情况怎样?”

忍着嘴上火泡疼,狼吞虎咽地吃着邓舍亲自送过来的烧饼,黄驴哥口齿不清,兀兀咽咽道:“不清楚,我们突出包围时,西城墙破了。看白塔上的旗语,关平章调集精兵往北门去,大约是想从那里突围。”

他从怀里摸出两封信,回身点了几个骑兵:“你们,拿上干粮,先往云内、东胜送讯。”

“我的人已经去了。”

“信不送到,我的脑袋就没了!”关铎军令严明,黄驴哥还是把人派了出去。

邓舍遥望丰州,紧皱眉头:“这火烧了半夜,一直没停,关平章不知道到底突围成功了没有。”

“你们这也是要去云内?”吃饱喝足,黄驴哥想起正题,问道。

邓三没回答他,而是和邓舍一同望向丰州,说道:“云内、东胜若是也有鞑子围攻,那咱可就只有回上都了。”

夜风凄寒,邓舍紧了紧盔甲,盔甲更冰凉。看到黄驴哥部下都吃得差不多了,他轻声提醒邓三:“该继续出发了。”

夜路漫漫,无星无月。汇合一起的战士们抬头望了望远方,什么也看不到,一团无边无际墨汁似的夜色包裹他们其中。树林枝叶沙沙地响,似乎也在一声声、永不停歇地催促他们:“出发、出发。”

4 奔溃 Ⅰ

一行人合在一处,邓三人马在前,黄驴哥在后,出了小树林,默不作声趁夜赶路。(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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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人,还是马匹,经过征战、逃命,虽有短暂的休息,到现在,都很疲惫。陈虎和黄驴哥派出去的几个人都是一人两马,所以这会儿还有一马两人的,速度提不上去。邓三一路行来,不断回头。他总觉不踏实,在丰州胜局已定的情况下,孛罗帖木儿会不会抽调军马,再来一次闪电袭击?

丰州的火光渐渐看不到了,前后都是一片漆黑,道旁的田地黑黝黝的,很多荒废已久,雪下枯草丛生。马蹄的嗒嗒声,寂静夜里,非常响亮,传出老远。

唯一还不错的,今年是个暖春。放在往昔,这样的时候,关外、辽东野地里就像冰洞一样,手脚都伸不出。他的兄弟们,有不少没耳朵、鼻子,少几根手指脚趾的,全都是几年征战中冻掉的。

后半夜出了月亮,云影里遮掩,黯淡淡,死气沉沉。

最终月亮落入东方,地平线上第一道曙光出现,天要亮了。一夜半天,按照马匹脚程来算,云内州不远了。众人明显松了口气,如果云内也被包围,周围不会这么安静。就算距离远听不到声音,总是会有些种种异常的蛛丝马迹的。

比如树梢上的麻雀,比如敌军放出来的哨探。

邓舍也松了口气,但他还是打起精神,提醒邓三:“快到了,爹,叫兄弟们做点准备吧。有备无患。”

邓三点了点头,转头吆喝:“都打起精神,热热刀枪,饿肚皮的就吃点东西。不准下马,也该给马匹喂点草料了。”转回头,他忍不住又回过头,望了望来路,看了看四周,略微不安,“你大爷的,太安静了。”

包括黄驴哥的人在内,所有的人都开始热刀。所谓热刀,就是隔着软布,借体温暖热一下刀枪的柄部,再试试刀剑出鞘、入鞘,有弓箭的拉拉弦,活动下革囊里的箭支。关外的天气太冷了,遭遇战、被偷袭时候,不乏马刀被冻住出不了鞘、箭支被夜霜凝成一团、枪柄太冻撕掉一层皮的现象出现。

黄驴哥打马上前,并排行在邓三身边。

他从骨子里看不起邓三这股子人,他们不信弥勒不信明王,作风野蛮,打仗是很勇敢,但他们抢东西更凶悍,说到底,还是马贼作风,烂泥扶不上墙。但是在这个时候,他觉得他也应该稍微放下一点高傲的身段,毕竟,他们也算是共过苦难,而身为嫡系千户的他,也自认为有责任在此时鼓舞一下他们的士气。

“等到了云内,再联系上东胜州,你看吧,我们在这两州可是还有三四万人马。杀他一个回马枪,里应外合,孛罗帖木儿这个鞑子,还得像在河南一样,接着吃败仗。”他的话没得到邓三太大的响应,很显然,和他的这番话相比,他脸上的水泡更能吸引邓三的目光。

黄驴哥有点恼怒,邓三的目光让他很不自在。邓舍适时地出现:“饿了吧,黄千户,我这儿还有点干粮,你先吃着。”

邓舍这个孩子还不错,他接过了干粮,一边吃,一边想,难为他在马贼群长大,没甚么粗野习惯,很懂礼节。

他赞许地冲邓舍笑笑,点了点头算是鼓励和表扬。邓舍似乎懂了他的意思,回了一笑,兜马向后,对邓三说道:“我去后边看看,别叫有掉队的。”

想在乱世活命,有一个简单的真理:没人没马,你什么都不是。有人有马,你就是老子第一。

邓三人粗,从邓舍穿越之后的爹,——那个马贼二当家战死开始,邓舍就主动接了他爹原来的活儿,一向照顾兄弟。人虽小,有前世交际来往的底子在,也还做得不错。年龄在哪儿放着,太小,敬重谈不上,不过倒也颇得兄弟们喜爱。

整个队伍转了一遍,连黄驴哥的部下都没漏下。没人掉队,疲惫是疲惫,大家精神还不错。检查了伤者之后,邓舍又从自己兄弟手中,调了点干粮出来,分给黄驴哥的部下,看人人有份儿,邓舍这才也吃了起来。

前方出现了几个游骑,不久,成千上万的骑兵就好像一下子似的,出现在了大伙儿面前。大地震动,千军万马。

军马丛中,一面大旗,上写斗大个“王”字,是驻守云内的都元帅王士诚部。定然是得了使者报信,整结来援丰州。万马奔腾的气势,铺天盖地,雄武强壮的军威,只一下,就将这二百多人兵败、丰州失陷的阴影驱逐一空。

他们不是没见过大场面,可是兵败之后,再见到己方的这种大场面,感觉完全不同,不能同日而语。

黄驴哥喜极大笑,他想说些什么,那几个游骑已经到了眼前。当下顾不得邓三,一马当前迎上,大叫道:“我们是丰州关平章麾下,突出重围,特来报信的!之前那几个信使,就是我的部下。”

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强烈,地动一般,附近田地中树木上的残雪、叶子一片片落下,麻雀鸟儿早就惊飞不知去向。雪落光了,连树都在抖,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邓三听见邓舍就后边大叫着什么,却听不清楚。

他又一次回过头,看到邓舍焦急地拍马冲来,看到后边的兄弟们从喜而慌,看到这慌乱由后而前,波浪一样,瞬间席卷了整个的小小的队伍。

他立刻又转回了头,马鞭狠狠抽下:“鞑子!鞑子!鞑子!”

慌乱通过他,传到黄驴哥身上,又传到正和黄驴哥一起的几个游骑身上,滚滚不绝,对面的骑兵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大旗挥舞,主将大约是想列出一个冲击阵型,可来不及了,邓三他们身后,十来里外,元军的大旗由小而大,从模糊而清晰。

这是一次罕见的大规模骑兵遭遇战。

一方是急于救援,一方是急于快袭,侦骑都没放出太远,居然在这里突然遭遇。遭遇的地方,并不适合骑兵作战。道路不宽,雪化之后的田地松软难行。

邓舍知道,云内王士诚的骑兵,算是完了。第一,元军大胜之威,士气高昂;王士诚军救援半途而逢上敌军,本不高的士气更会低落甚至慌乱。第二,王士诚的犹豫排阵是一个致命的失误,狭路相逢勇者胜,那元军根本就没有犹豫,直接加速迎敌。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逝,他的注意力立刻转到了另一个问题上:他们这些夹在两军中间的人怎么办?

“往前!往前!”黄驴哥拼命大喊,俯在马背上,他的声音才出口,就被风吹散,消失两军的马蹄声里。

云内州的军队放弃了列阵,几个军官跃马到了阵前,带领冲锋,从服色看,多是千户,甚至有一个万户。这样往前,必定冲乱己军的冲锋,千户、万户都亲自第一线了,王士诚又怎会给他们让开道,让他们跑入后军?恐怕第一时间,他们就会连人带马被自己人射成一团刺猬。

怎么办?

邓舍的额头冒出了汗。他知道该怎么办,可他迟迟不能做出这个决定。向后冲击,对筋疲力尽、负伤累累的兄弟们来说,一样是个死。

罢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何况仓促应战的元军,由行军猛然转入作战,漏洞还是有的。邓舍勒转马匹,邓三快他一线发出了命令:“枪!刀!全体向后,冲!”这个时候,帮人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正确选择、下定决心的,不是智慧,而是刀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狠辣。

身后三里外,是云内州援军;面前五里外,是丰州来元军。

“文老四,跟着我!三骑一列,两人一马的靠后,有弓箭的在前!你大爷的,看准了,往老子脸前头射。”邓三冲到了前边,一边文华国,一边邓舍,他试图把邓舍赶到后边去,但是邓舍坚决地拒绝了。

身处前后两座泰山之间,即使藏在这二百多人的最中间,又有什么用?也许就要死在这里了,邓舍觉得很可笑,他觉得自己很丢穿越之前那个世界的人的脸。看看自己穿越之后,都干了些什么?颠沛流离、杀人放火,马贼、红巾,先是看亲爹和干爹为吃口饱饭而卖命,现在是跟着干爹为了吃口饱饭给别人卖命,没干过一样有奔头的事儿。

一个区区百户,一个连命都保不住的百户。

乱糟糟的想法,此起彼伏,元军,越来越近了。他前世历史不好,对这支北伐军的下场不清楚,可他很清楚小明王、刘福通最后的命运。一个被朱元璋沉到江底,另一个,是怎么死的?总之,没一个活下来的。

话又说回来,这个世道,自己能做什么?

邓舍很了解自己。历史不好,科技?别的不说,他连最基本的炸药的配方还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从一个火铳手那里知道的!从这一点讲,他甚至不如一个古人。

诗词歌赋是知道一些,可这是什么时代?十等人中,八娼九儒十丐,圣人子弟沦落到只比乞丐强一点的时代!

如果不是自小在马贼中长大,学会了骑马、射箭、用枪、舞刀,他简直就是废人一个。

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割据一方、进而逐鹿天下的本领,他就想过两天好日子。也许,如果这次能活下来的话,该找个机会,去南方投奔朱元璋?听闻他在江南风生水起。“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这九个字不知道有人献给他了没有,没有的话,倒是个敲门砖。铁蹄雷鸣,越来越近的元军长枪反射点光,邓舍微微闭上眼。

初生的朝阳,喷薄红日,邓舍发现了另一个对己方不利的因素。他们是面向太阳,而敌人是背对太阳。

紧紧盯着对面元军的阵型,邓三带领整个队伍在冲刺中不断调整着方向。一来是等待后边的大部队赶上,一来是选择对方的薄弱地带。敌人的箭,射在了马前,到了元军的射程范围之内,这个时候,赌运气了。

不过还好,孛罗帖木儿这支军队,前身是他父亲在南方组建的地方武装,主力是汉人中的佃户、无赖,和蒙古、色目探马赤军相比,在骑射方面远远不如。阵型也没列好,箭雨的威力大大减弱。邓三、邓舍、文华国身上盔甲不错,虽然不是具装,坐骑关键部位也有点铁皮、牛皮之类的挡护,抵抗力强,有没躲开、挡开的箭矢,造不成大的伤害。

一根针,刺入了一大块石头之中。

5 奔溃 Ⅱ

邓三狼牙棒,文华国两柄大锤,都是一等一的重兵器。(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借助马匹冲刺的速度,他两人大开大合,元军稍一碰到,往往兵器崩飞,连带伤骨筋折。邓舍在一侧护住他们的侧翼,瞬间突入敌阵数十米,手下几无一合之将。

落马的敌人越来越多,浓厚的血腥味混着马蹄翻起的清晨土壤气息,扑鼻而来。

邓三闪开一个敌人的铁骨朵,文华国铁锤跟到,将这个元军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脑浆横射,溅起的碎肉贴上邓舍眼皮,他根本没空去管。战事激烈,遍遭都是黑压压的元军骑兵,枪矛如林,横扫直戳。

他们这一支小队伍完全地冲入了元军之中,马匹的速度降了下来,压力骤然加大。若非久经战场,邓三部下的互相配合、掩护很好,早被敌人吃光了。

更大的冲撞到来了。和邓三们交叉而过的元军前队都忍不住地开始大喊,他们对面冲来的云内州红巾骑兵也是同样如此。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积压心中的仇恨、恐惧、一点点奇怪的兴奋都转变成勇气和力气。

两股更大、更快的力量撞在一起,杀伤力、破坏力当然更大。

邓三们的压力减轻许多。顺着他们开出的路,几个呼吸的功夫,冲得快的红巾甚至都快要和他们并肩齐驱了。

邓舍毕竟年岁小,力量尚未长成,丰州鏖战、长途赶路消耗了他大部分的体力。厮杀了一会儿之后,压力多被邓三和文华国分去,他还是感觉自己就要顶不住了。

丰州突围时,他的背部中了一箭,恰好钻入盔甲链接的缝隙中。扎入不深,可在眼下疲惫状态下,汗水浸湿,盔甲摩擦,简直钻心地疼。但很快,疼痛没有了,只有麻木。不但感觉不到疼痛,千军万马奔腾、嘶喊、杀戮的声音也变得忽大忽小,飘忽不定,有时消失,有时惊天动地。

邓舍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过往、现在,今生、前世,杂糅一起,一幕幕如一帧帧的黑白图画,一闪而逝,叫他分不清楚究竟他现在何处。可他手中的长枪依然没停,这一刻支持他的已经是纯粹的本能,有时长枪刺入敌人的胸膛、咽喉,带出一股鲜血,便给他那黑白画丛,添上一抹唯一的色彩:鲜红。

胯下的坐骑没了力气,脚步歪斜,邓舍的长枪刺空了地方。逃得一命的敌人百夫长铁矛当作棍子使,由上而下砸到邓舍坐骑的脖子上。马悲嘶一声,奋力想直起腿,颤巍巍的,围拢而上的元军乱枪刺出,有的刺人、有的刺马。

面前的黑白图画甭碎消失,铁蹄、大旗、朝阳,一一回入邓舍眼中。不管前生今世,他现在这个世界之中,他想活下去,不管用什么办法,他只想活下去。强烈的求生**之下,身体的感觉重回,他感到身上的盔甲在敌人连番重击下,破了,左肋、腿上、胳臂上、连连吃疼。马终于倒地。

生死存亡激发了邓舍的潜力,他大喝一声,在坐骑将倒地未倒地的刹那,一跃而起,揉身跳到那个百夫长的背后。双腿夹紧马肚,长枪丢掉,邓舍马刀抽出,一手拽住他的头盔,强迫他抬起头来,另一手横着拿刀,干净利索地削下了他的头颅。

没头的身腔,喷出许高的血柱,淋了邓舍满头一身。他一手提着敌人的头,一手举着马刀,迎着天空,纵声狂叫。还在死战的邓三部下们看到了这一幕,也如同痴狂了一般,个个嚎叫。

个人的武勇,在如此场面的战斗中,起到的作用可以忽略不计。

红巾在接战之前的那一刻犹豫列阵,直接注定了他们的失败。元军的攻势一波猛似一波,到了最后,还有余力分出后军,侧出两翼,对红巾形成了半包围。中间是主力决战,两侧是游弋射箭。

绷紧的弦到了尽头,只有断开这一条道路,不知是哪个方向的红巾先败退后撤,随即全线崩溃。兵败如山。

此时邓三等人早不是冲在第一线了。他们人也没了力气,马匹也没了力气,裹在败退的红巾中,蒙头乌眼,辨不出方向的混在大队之中逃命。

起先,还有成群结队的元军追击在后,慢慢的,身边的红巾稀疏起来,空气中的血腥味由浓而薄。当他们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呼吸着的是冰凉空气时候,天地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安静起来。

田地上树动草摇,一望无垠。他们逃了出来。

望了望身后,再看看周围疏疏落落仅剩的十几个兄弟,邓三惨笑一声:“你大爷的,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咱们还真是命大。”

众人之中,运气最好的,当数文华国,冲锋在排头位置的他,居然只是在脸颊上让敌人长枪挂了一下。除此之外,毫发无损。邓舍还看到了一个熟人,夹杂在十几人中,赫然黄驴哥。大约是他在发现邓三等人都冲向元军之后,也想到了其中的关窍,改而随在其后了。

邓舍想冲他笑笑,眼前一黑,栽下马来。

醒来时,夜色正深,深蓝的天空一览无云,月光冰澈,几颗寒星挂在天角。

他觉得脑袋很疼,口干舌燥,身上的盔甲被卸掉了,负伤的地方包扎很好。浑身上下,一点力气没有,胳膊和腿软绵绵的,好像连抬动一下的气力都没有了。他勉强侧着头,看了看周围。

他是在一个小山丘下。他看到了邓三,就在他身边不远处,斜靠着棵树打盹。他的坐骑和邓三的坐骑栓在这棵树上,一匹睡着了,另一匹悠闲地吃着推到边儿上的夜草。

周围横七竖八躺着百十个红巾,再远处是几个放哨的哨兵。山丘上也有几个放哨的身影,他没看到文华国,想必山丘上的就是他。他想站起来,碰着了伤口,痛哼一声,惊动了邓三。

“醒了?”邓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的身边。在交战中,邓三伤到了右腿,不严重,也包扎好了。

邓舍虚弱地点了点头:“爹,这是哪儿?”

“云内东边,下午过的黑河。本来是想往东胜州去的,被冲散了,入夜时候,派了游骑,元军已经走到前边,东胜,是去不成了。”邓三简单地介绍了目前的位置,麻利地检查邓舍身上的伤处,没见崩开,满意地点了点头,安慰邓舍说道,“伤都不是很重。你放心,安养几天,又是一条好汉。”

他拍了拍邓舍的脑袋:“你大爷的,真不愧是你老子的种儿。今天杀的不错,像你亲老子,也像我。”

“这是收拢的残兵?”邓舍问的是多出来的红巾们,近处能看清脸的几个很面生。

邓三点点头:“也有咱们的人,一路上收拢的,拢共还有四十多个活的。”他说的是本部人马,加上收拢来的其他败卒,总共有一百二三十人。

“文四叔呢?”

“又往河边儿哪儿去了,不死心,还想再拢几个。黄驴哥和他一起,这狗日的比咱们惨,手底下一个人都没了。”

邓三的口气没有幸灾乐祸,他说的很沉重。红巾不是没有败过,但是像这样一败涂地的惨败,北伐以来,还是第一遭。能逃过黑河的,伤势都不重。能想象,留在河那边的,不但有死人,肯定还有大量的重伤员,等待他们的唯一下场,就是等着被杀死,脑袋砍下当作敌人的功勋。

邓舍觉得力气慢慢地再恢复,邓三扶着他坐了起来,他问邓三:“底下怎么办呢?”

邓三沉默了会儿,丰州、云内接连大败,虽然不知道云内和东胜州有没有被攻下,可这一带,显然已经成了元军的势力范围。这次是元军急着攻打云内,没有穷追死打,侥幸逃得一命,但是下一次呢?

“回上都吧。”邓三说道。

邓舍也是这样想的,南边通往腹里的太行山一线有察罕帖木儿的重兵,根本过不去;活命的路,满打满算也只有往东北方向的上都去了。

凌晨,文华国回来了,这次他带回来的败卒不少,三四百人。

“还有很多缺胳膊少腿的,我没要。”他说道,“听他们说,大部分的人都往云内方向退了,朝咱们这个方向来的不多。”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元军没有死追过来的另一个原因。

“黄驴哥呢?”邓三问道。

“还在哪儿等呢。有我在,他抢不到人。”文华国拍了拍悬在马上的大锤,嘿嘿一笑。

军队溃败之后,失去建制的士卒们,习惯性地会靠拢最高军阶的军官。邓三和黄驴哥都是千户,说起来,嫡系的黄驴哥号召力比邓三大,出头的怎么也该是他。但他打不过文华国,孤家寡人,招拢的对象又是不熟悉的云内骑兵,所以落了下风。

不管怎么说,大败之后,邓三反而暂时性地又拥有了堪比鼎盛时期的人马。决定好去路之后,他现在需要的考虑的第一件事,不是怎么到上都去,而是如何把这四百多人,彻彻底底地变成他真的手下。

这个世道,有人有马就是草头王,没人没马就是待宰羊。

6 奔溃 Ⅲ

四百三十二个败卒,本部人马四十三人,刚好占了十分之一。www.65txt.com除了邓三邓舍和文华国,最大的官儿是三个百户,十夫长还没百户多,只有一个。败卒分别来自十二个千人队,很乱,不过邓三很高兴。

越乱,越容易控制。

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编成五个百人队。邓舍和文华国各指挥一百人,邓三留了五十个人在自己身边充当扈卫,那三个百户每个人指挥六十人上下。给这三个百户指挥权的原因很简单,在互相都不是很熟悉的情况下,是不能贸然将有官职在身的人剥离掉的,这样做了百害而无一利,只会造成其他人的猜忌、不信任。

十夫长的位置全部都由老兄弟们暂时担任了,这样一来,控制权其实还是在邓三的手中。

败卒们都正处在仓皇不知所措时候,有几个心中不服的,因为互相不熟悉,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就都暂时默认了邓三的分配和指挥权。

三个百户之中,一个叫李子简,少林和尚出身,子简是他的法号。他的名气在北伐军中很大,连不是一个系统的邓三们也听过他的外号,——李和尚。他名气大不是因为功勋,而是因为他的部下很有特色,全部都是和尚,也因此他的百人队被称为和尚队。他带出来的兄弟最多,有二十多个,那个十夫长就是他的手下,也是他的师弟,俗家姓孙,法号子繁。

另外两个百夫长一个叫罗国器,光杆逃出,部下全军覆没;一个叫关世容,外号关二哥,想来是很讲义气的一个人,带了有五六个人。

邓三把他们的部下都编入了他们队中。面对官职比他们都高,人也比他们都多的邓三,他们也都没说什么,接受了这个安排。但从他们的眼神和小动作中,邓舍很容易地就分辨出来,关二哥无可无不可,罗国器最高兴,李和尚很不服气。

“千户大人,只顾逃命,兄弟们饿了一天一夜了。从哪儿搞点吃的来?”整编完毕,关二哥关世容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随着他的发问,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注视了过来,那几个不服气的,还在队伍中窃窃私语,和身边的人说些什么。

当官、有指挥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不把兄弟们照顾好,都吃不饱穿不暖,没钱没装备,谁也不会接着给你卖命。做马贼的时候,邓三就对这个道理深了于心。

问题是,这地方前不接村,后不接店,荒野之中,又能从哪儿搞来吃食?

“各位兄弟,你们先互相熟悉一下,有伤的包扎包扎,检查检查马匹和武器。前边儿路上不知道还会不会碰见鞑子,互相熟悉了,做好准备了,在战斗中才会配合得更好,大家也才有更多活下去的机会。”

邓舍看出了邓三的为难,他勉力扶着文华国站了起来,对还排着队列的士兵们说道:“至于食物,不是问题。咱们这么多人,还能饿死?天大亮,咱们就出发,我知道前边不远有个村子,就算人荒马乱的村民都跑了,总还是有点吃的留下。”

听了他的话,士兵们安静下来。按照他的命令,当了十夫长的老兄弟们,集合了新手下们,互相介绍,气氛很快活跃起来。

熟络之后,有些老兄弟故意骂娘、吹牛、讲黄段子,军队中的人,都好这个调调。不喜欢说的,也喜欢听。果然,很快就有更爱吹牛的、讲黄段子的接过了茬儿。凌晨的山丘下,热闹了起来。

邓三安排好接着放哨的,撒出去几个游骑之后,来到邓舍的身边:“前边村子离这里还有多远?我怎么不知道。”

邓舍拉了拉他的胳膊,放低了声音:“我骗他们的。”

一边儿的文华国听见了,拍了拍手,敬佩地看着邓舍:“孔子曰:听见梅子就不渴。邓舍,还是你有一套。”随即他又发愁地说道,“可过河到现在尽是荒芜野地,前边没村子,这吃的又怎么办?四百多人,可不好喂饱。”

“这里离丰州、云内挺远了,我们拐到驿路上,总能见着个站赤的。”邓舍说道。

站赤是蒙古语,意思是驿传,也就是驿站,用来传递信件,还有住人的功用。每个驿站都有米仓,大的驿站往往有马几百匹、牛几百头用来骑乘、拉驿车。尽管如今战乱,站赤中肯定没人,牛马也不用想,不过搜检搜检,总还是能弄来吃的。

邓三对这个毫不在意,他没急智,他有经验。他说:“忘了昨天交战的地方了?那可是就在一片田地上。过河虽没见着田地,估计是怕水泛滥掩着田。文老四,你带几个老兄弟,分开去四周转转,见着村子就回来报。”

等文华国走了之后,他伸手召来去熟悉部下的那几个百户,毫不客气地点派指使:“李和尚,辛苦你一趟。带几个人,你去河边看看,有没有鞑子追过来。等你回来,咱们就出发。”

到河边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时辰,他这是给文华国等人争取时间。

李和尚李子简不太情愿,又不得不接令而去。刚骑上马,邓三又嚷嚷着叫道:“别空着手回来!河里边肯定有鱼,抓几条,先让兄弟们喝点鱼汤热热身,也好有力气再赶路去前边村子。”

李和尚险些骂出口来,姥姥的怎么抓!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跳下河去抓,不说黑河水急深浅,有些子地方尚结有浮冰。单是这种天气,跳下了河,还不得冰坏人!他们败退过河的时候,可都没下水,是从桥上过的!

可邓三是当着众人的面喊的,“给兄弟热热身子”这顶大帽子一戴下来,他咬碎了牙,也得认了:“没问题,千户大人,你就等好儿吧。”

“多好的人。”邓三称赞了声李和尚的爽快,拉着罗国器和关二哥坐了下来,“闲着无事,咱们来聊聊。这是我义子邓舍,看看这伤,一路从丰州突围冲出来的,年龄不大,倒是条汉子。”

罗国器四十来岁,蓄了一部柔顺、黑亮的胡须,盔甲破烂,但很干净,大概在河边的时候曾经清洗过。他连连点头:“千户大人说的是,千户大人说的是。我在邓百户这个年龄,别说百万军中七进七出,连缚鸡之力都没有呢。”

听他说话带点文气,邓舍问道:“罗百户从军前,做些什么勾当?”

“说起来有辱斯文。”罗国器叹了口气,丝毫没有因邓舍的年龄而有敷衍回答的意思,很认真地回答道,“小人是曲阜县人,少年时,家中有些钱,在尼山书院读过几年书。后来参加乡试,屡试不过,钱财耗尽,穷困潦倒。从军前,乃以说书为生。”他笑了笑,“我这骑马本事,还是小时候游戏学会。没料到,如今倒是以之为生了。”

邓舍不由肃然起敬,他没听说过尼山书院。但他知道曲阜县是孔子故里,也知道孔庙就在尼山之上。忍着伤口的疼痛,他又扶着文华国站起身,拱了拱手:“原来是圣人桑梓,失敬了。”

“不敢,不敢。”罗国器急忙也跟着站起,还礼,伸手请邓舍坐下,“邓百户身上有伤,小人当不的这份礼。快坐,快坐。”

有元一代,前五十年科举停废。仁宗皇庆二年,复科举至今四十六年。三年一科,共举行了十二次,每科取士多的百人上下,少的二三十人。其中一半是蒙古、色目,另一半才是汉人、南人。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科举榜上有名的汉人,三四百人而已。

纵使乡试,每次考试,也只选各地三百人,参加下一阶的会试。所以,邓舍丝毫没有因为罗国器考不过乡试而小看他。能文能武,在读书人匮乏的红巾中,怎么着也是个人物,他有点奇怪:“圣人子弟,怎么罗百户却充当了武职?”

他没说透,但谁都听得出来他的意思:书院出来的,怎么还要上阵冲锋,还是个小小的百户?

罗国器神色变得尴尬,他还没开口,关二哥接过了话头:“鼎鼎大名的二楞子罗。咱王元帅军中,谁不知道。专好顶撞上司,听说你是从大营本部,连跌三级,直接掉到百户位置上的?”

“书生意气。经过这许多血战,才知道自己以前真是不识抬举,不识抬举。”罗国器连声说道,连连挥手,请关二哥别再说下去。

难怪他现在变得如此胆小、圆滑,难怪三个百户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光杆。怕不是他手下全部战死,而是他根本没威信,没人管他。不过也难得,在这种情形下,他居然还能接着干下去。

邓舍猜的不对。

罗国器从红巾,本来便不是情愿的,而是被王士诚部裹挟,被迫参加。开始他很看不起这群流寇,虽然他在裹挟前,已经沦落到走街串巷说书卖艺的地步,他仍然觉得自己该有读书人的风骨。

圣人门下,岂能和这些泥腿子们为伍?而且,他们干的还是造反杀人的事儿!几次顶撞、不配合,消磨干净了王士诚的耐性,一脚踢出,叫他“滚到战场去,看看血是怎么流,人是怎么死的。”

他会骑马,骑军中恰好出缺一个百夫长,就补了上去。

经过几次血肉横飞的战斗,看够了身边活生生战士战死情景,听够了受伤战士成夜成夜的呻吟惨叫,他吃不下饭,整夜整夜地失眠。为了能活下去,他首先想到的是逃跑,他从大营里被踢出来时候,红巾已到了辽东、上都附近。人生地疏,战乱时节,他实在没地儿可逃。

也想过投降元军,他反正是裹挟来的,又不是主动造反。可别说士兵们同吃同住,他压根儿没这个机会。就有了机会,他一个小小的百户,谁又把他当回事儿?没准儿为了省事,手提刀落,便成了功劳。

几年从军,这种事情,他见得、听得多了。

这样的情况下,他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他很快地改变了自己的脾气。他本就不是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这一点从他毫不犹豫改行当说书人就可以看出。他非常后悔以前自己的做法,他努力地改变着自己。

他做着种种的事情,王士诚的办法奏效了,他的棱角没了,他开始圆滑,圆滑到甚至懦弱。他开始尝试不再用鄙视的眼光看待自己的部下,因为在战场上他需要他们来保住他的命,尽管在内心深处,他依然是鄙视他们的。

鲜血、死亡的刺激下,别说什么风骨,他几乎把自己读书人的身份忘掉了,可王士诚也完全把他忘掉了。其间他倚仗自己的学识,也立过几次功。可王士诚不待见他,因此他的顶头上司上报功劳时候,从没他的份儿。就这么着,在百夫长的位置上,他一干就是几年。

7 内斗 Ⅰ

邓三的判断很准确。(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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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国比去河边打渔的李和尚回来的还早。东边十几里外,有个不小的村子。文华国没有进去,远远得看了看,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我看见了炊烟,还听见了几声狗叫。”他向邓三报告说。

邓三对他说起了另一件事:“得派几个人,去云内、东胜,瞧瞧能找着陈老八不能。咱们不能丢下他。”

陈老八就是先前派去云内报信的陈虎,上马贼十个当家,结义兄弟,现在死的只剩下他们三个了。文华国点了点头,亲自去派人安排。邓三又叫过来那两个被挑中的老兄弟:“不管找着找不着陈老八,我们在前边村子里,等你们两天。如果你们到得晚了,一直向东北去,我们在上都见。”

从当马贼到现在,邓三一直铭记着一条为人处世箴言,他也时常地教邓舍:任何情况下绝不丢掉一个兄弟。也因此,老兄弟们一直都跟随在他身边,除了死在战场上,没一个溜号。

太阳升得高了,洒下光亮堂了大地。不热,凉冰冰的,带点晨风,卷几声鸟叫。

李和尚带回来了几十条鱼,身上**的。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黄驴哥,带了百十个人。黄驴哥这个光杆司令有点急了,收拢残兵,饥不择食,连逃跑跑丢了马、没了兵器的也要,这样的士兵有二三十个。

邓三倒是意外,他没想到黄驴哥还会回来。黄驴哥其实也没想着回来,他本想收了人就直接去丰州看看情况。只是他收的人实在看着就没什么战斗力,他改变了主意,认为还是跟着邓三一起比较安全。

邓三皮笑肉不笑得和他打了个招呼,转脸去问李和尚:“怎么样?”

“没、没见着鞑子,河对岸很、很安静。”李和尚牙齿打架,抱着膀子,跳下马哆哆嗦嗦直往马肚子底下钻,——哪儿暖和。他冷到顾不上记恨邓三,邓三注意到,他的光头冻得乌青。

“还有咱们的兵没?”

“没。”他简短得回答道,随着要求邓三,“快生火。”

匆匆忙忙熬了汤,就着头盔士兵们每人喝了点。身上有了热量,肚子反而更饿了。想起邓舍说的前边村子,四五百人迫切地想及早到达。略微一整队,邓三示意邓舍走在前边。邓舍知道这是邓三在给他在众人面前露脸、树立威信的机会,所以忍着伤口的疼痛、身体的虚弱,勉强支撑着自己,和文华国一起领路而行。

十几里地,骑马一瞬就到。

村子里的确有人。村庄规模一二百户,剩下寥寥十几户,多是老弱病残,走不动路,只能留下来听天由命。

留下了几个哨兵,大概划分一下区域,百户们带队,进入了村子。文华国马鞭一抖,俯身抓住了扎在村口的那条瘦弱土狗,它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尘烟滚滚,笼住了整个村庄。

战争可以改变一个人,饥饿更可以改变一个人。

见惯了死亡,过惯了朝不保夕的日子,重重的压力造成了红巾在很多时候军纪并不比元军好,甚至更差。尤其是在受到饥饿驱使的时候,不止一次,邓舍亲眼看到红巾亲手造成的十室九空。

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是三年前陕州(三门峡)大战,军中缺粮半月。他还不是百户,随在邓三身边充任亲兵,在邓三部掳掠一个小村子时,他曾试图制止。

他动之以理,讲军纪的重要性,他告诉邓三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所以才能百战百胜。他晓之以情,他问邓三难道我们在从军前不是和你们抢劫的人一样?我们是活不下去来参军了,可我们为什么不考虑考虑他们?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汉人啊。

换来的结果是,邓三两个大耳光,一脚把他踹翻在地,问他:“你饿不饿?”

“饿。”

“你能变出来粮食不能?”

邓舍不能,所以他闭上了嘴。

为此他痛苦了很久,抢劫掳掠老百姓,这种事情和他前世受到的教育、他因而形成的道德观、世界观有严重的冲突。最后他想明白了,时代和时代不同,纪律、约束、道德,只能在和平年代找到;而战乱时代,那是奢侈品,你需要选择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活,一个是死。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管过。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类似情景一再得重演,随着他在这个时代艰难地挣扎生存,他现在再见到这些场景,几乎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了。

一进村子,他就找了个没人住的院子,搜掠粮食的任务交给了手下的十夫长。

院子破旧,泥胚的墙壁,坑坑洼洼,坍了好几个地方。很久没住人了,屋子里尽是蜘蛛网、老鼠屎。邓舍皱着眉头,又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在一片断砖残瓦的院中坐下。刚刚查看完身上的伤,就听见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哭叫声。

他叹了口气,挥手命令两个打扫屋内卫生的亲兵:“去,四处转转。只准抢东西,不许杀人放火。”

这是他的底线,老兄弟都知道,但他怕收拢的人里有冲动之下做出这种事的。他见得多了,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很虚伪。不许杀人,又怎样呢?村民的粮食没了,青黄不接、战火纷纷,他们还能活下去?

也许我可以改变这一切?改变这个战乱的年代?他记起了自己穿越的身份,随即就放弃了如此的想法。知人者,莫过自知。他算是一个能知人的人,他自知。他自认为没有这个本领。

还是看机会,去投朱元璋吧。他盘算着。他的地盘里,日子总会好过点。不过南下的路被元军封锁,他又不能丢下邓三和老兄弟们,单独潜入。这样一来,似乎只有从辽阳渡海一个办法了。

“路途千里,中间还要经过元军控制的重镇。怎么觉得,比潜过太行山还要危险。”他嘟哝着,最后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一个亲兵冲了进来:“少当家!”

——有的老兄弟会这么称呼他。

“怎么?”

“关百户手下,一个士卒杀了人。”

怕什么来什么,邓舍心陡然一沉。他站起身:“带我去看。”

院子外,村子里,一片狼藉。道路上红巾来往奔驰,见到院子、房屋就冲进去。翻箱倒柜,东西扔得哪儿都是。路过的一个院子还住着人,一对老夫妻,缩藏在墙角。老头闭着眼,老婆子冲着从面缸倒面的红巾,嘶喊着哭叫:“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但面对明晃晃的刀枪,她不敢冲上去。

邓舍装着视而不见:“老当家知道了吗?”

“这会儿该知道了。”

该怎么处置这个士兵呢?邓舍拿不定主意,放在三年前,他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处死。现在不同了,他第一个考虑的,杀了他之后,会不会军心不稳?会不会使得才收拢的士兵产生离心?

他也注意到了自己的改变,他不知道该说自己理智了,还是该说自己变得眼中只有利害、利益。

关二哥分到的区域在村西头,邓舍赶到时候,关二哥已经到了。邓三也在。两个老兄弟把行凶的士兵按在地上,一侧滚着个女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撕心裂肺地痛哭。

邓舍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反而松了口气,没死人,最起码他可以给自己一个借口不用处死犯事者,也因而不必忧虑士卒离心了。但同时,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叫他感到了内疚,像是给自己找什么安慰似的,他扭头瞪了一眼报讯的亲兵:“人不是没死!”

“死的在那边。”

顺着亲兵的手指看去,堂屋里,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脑浆迸裂地躺在哪儿。

军心、离心,一切后果都被抛到了脑后。邓舍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冲到那个士兵边儿,又是怎么抢过刀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又是怎么一刀一刀继续往死人的身上砍。直到几个亲兵死命地拽住他,拼命地夺他的刀,大声得一遍遍在他耳边高叫:“少东家!”他才慢慢恢复了意识,眼前的通红一点点下去。

“不能这么下去!”地上的尸体血肉模糊,看不出形状。邓舍丢掉刀,推开拉他的亲兵,对邓三喊叫着,“这是人做的事儿?这是禽兽!”

邓三、关二哥都没有说话,只有那个女人的哭叫声。

良久之后,邓三说道:“是不能这么下去。”他见过更多比这惨烈过十倍的杀戮,他考虑的是另一个方面,“再这么下去,谁也管不了他们了。”他命令亲兵,“把这畜生的脑袋挂到树上,集合,老子得教训教训这群王八羔子。”

“那粮食还找不找?”关二哥同意邓三的做法。

“训完了,再找。”

8 内斗 Ⅱ

邓三的集合训话,邓舍没有去。(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他怕自己会在士兵们面前再次失控。

回到院子里,他吃了点东西。亲兵收拾好屋子,找来一条还算完整的席子和两床被子,又在火盆中生上火,请他休息会儿。闭上眼睛,惨死的孩童、可怜的女人仿佛又到了他的面前。他痛恨自己的一再退让,痛恨自己的懦弱,他认为他才是造成这一幕惨景的罪魁祸首。

我如果能早一点意识到这个问题,早一点派出人去巡查;往更远说,我如果能在屡次的抢劫中坚持立场,和邓三针锋相对,使得他明白军纪的重要,严厉约束部属。或者,就不会出现今天的事情。

是该改变一下了。结合前世的知识和穿越后的见闻,他深知,每个人的心底都潜藏着一只野兽。杀戮、鲜血、强势的地位,往往可以使得一个人兽性压过人性,这也是为什么古今中外所有的战争中都会出现很多惨不忍睹的悲剧。

今天的事情或者只是个例,也许只是在败亡局面下,受不了重压的一个发泄。不过如果不加以控制,任事态继续发展。这一支红巾,迟早沦落为兽兵。这不但和他的道德观冲突,更会使得这支军队走向自我毁灭。于情于理,他都必须及早促使邓三做下决定。

但是他又知道,眼下新拢残兵,逃亡途中,无论邓三还是他,都还没竖立起足够的威信。贸然约束军纪,只会出现反弹。

现在不是时机,那什么时候是时机呢?

强烈的自责、焦虑叫他翻来覆去,他以为他肯定睡不着。但是伤势、疲惫、冲动后的精神疲乏,这一切让他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阳光很弱,他叫醒躺在床边地上睡觉的亲兵:“什么时辰了?”

亲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挣扎着起来,望了望窗外:“天亮了。”

邓舍睡了一天一夜。充足的睡眠,让他精神充沛,身上也有了力气。他起了床,到院子里小心地活动身体,大部分伤口已经收口,不是很疼了,痒痒得难受。

他听见厨房里传出点响动,走过去,隔着窗看见里边捆着个女人。手脚绑定,嘴里塞了团破布,身上搭了条破烂流丢的被褥。依稀眼熟,是昨天那个被摔死孩子的女人。女人没睡,扭动着身体,也看见了邓舍,停下来动作,一动不动地死盯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邓舍的心情一下子低落起来。

亲兵揉着眼睛:“老当家的命令,请少当家随意处置她。”

邓舍明白邓三的意思,处置,就是补偿的意思。邓三这是在给邓舍减轻愧疚的机会,知子莫如父,虽是义父,从小看到大,邓三还是很了解邓舍的。“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有点妇人心肠,——你大爷的,小时候读私塾读傻了。”他曾经这么评价邓舍。

邓舍呆了半晌,逃跑似的避开女人仇恨的眼光:“等我们走了,给她留点粮食。”

亲兵一边用抢来的粮食弄着吃食,一边答应了。饭里还有点肉:“文四爷搞来了条狗,昨晚上专门给少当家送了点。”

刚扒拉两口饭,邓三的一个亲兵骑马来到。邓三让他来看看邓舍起了没有,起来的话,就去村头祠堂,参加军事会议。

“这么早?是讨论下一步行动?”邓舍抓紧狼吞虎咽几口,抓了几块狗肉,剩下的分给了亲兵们。

“不是。”邓三亲兵说道,“昨儿下午就决定了下步行止,去上都。因为少当家还在睡觉,老当家就没叫打扰你。”

“哦?”去上都是内定的,邓舍很关心其他人的态度,“别的人都同意吗?”

“只黄千户有点不情愿,但也没说什么。其他的大人们,都没意见。”

邓舍放了心,只要大家都没意见,什么都好办:“那今天开这个会干什么?”

亲兵牵来了马,邓舍翻身骑上,又伸手要过马刀、长枪。这是在长期战争中养成的习惯,不管去哪里,兵器不离身。这个好习惯在好几次遭遇伏击、夜袭的时候,救了他的命。

“这个小人也不知道,但来的时候听老当家骂人,大概是……”邓三亲兵迟疑了下,还是说了下去,他觉得提前让邓舍知道,能让他早做准备,“有几个人在背地搞小动作,拿少当家昨天杀人的事儿做文章。”

意料之中。

是谁在私下煽动,邓舍也能猜出。他没说话,催了一鞭,加快马速。杀人之后,他就猜到有这个后果。他再没本事,穿越来的,也到底见过些古人没见过的东西。所以在他昨晚思考整顿军纪时,就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开忆苦大会。

以杀止杀,以暴止暴,肯定不成。红巾绝大部分泥腿子出身,想办法引出士兵们的共鸣,他们自然就可以理解。这就够了,长时间的战争已经把士兵们从质朴的百姓改变成了杀人如麻的机器,他不求立刻获得支持。他也没办法立刻获得支持。

祠堂里坐了五六个人,邓三大马金刀地坐在中间,正在讲些什么。

一边是文华国,另一边的位子空着。再往下,是关二哥关世容、二楞子罗罗国器。李和尚李子简没有坐,摸着光头靠在一根柱子上;黄驴哥仰着头,盯着屋角的鸟巢看,好像它比邓三说的话更值得他去注意。

看到邓舍进来,邓三停下了话。罗国器第一个站起,——所有的人之中也就只有他站了起来。他的脸上满是笑容,笑容里带着点谁都能看出来的殷勤和关切:“邓百户,无恙了吧?小人看你,精神可是好多了。”

关世容对邓舍点了点头,文华国大大咧咧地指着对面的空椅:“坐这儿。”

黄驴哥本想保持姿势看鸟,但想到了邓舍在他逃命饥饿难耐之时,适时地送上过干粮。堂堂嫡系千户,自然不会把一点干粮看在眼里,可是,大丈夫恩怨分明,何况邓舍往日也颇有战功,又懂上下礼节,算个可造之材。

所以,他觉得不便把对邓三的不满,加到邓舍的身上。便放下了头,也笑了一笑,表示他有不搞连坐的公正,以及竭力为红巾发掘人才、以报关先生提拔之恩的忠诚。

他很希望邓三们能看出他善待邓舍的苦心,——他希望邓三能够像邓舍一样讲究上下礼节。可又担忧邓三这个粗夫的智商看不出他隐藏笑容之后的意味,想到这里,于是又调整出庄重的声音:“到底年轻,稍一休养,就生龙活虎。”他加重语气:“我们大宋,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邓舍连连谦逊,一一问好,谦让着请黄驴哥、李和尚坐。黄驴哥摇了摇手:“你有伤,你坐。”他很满意邓舍的谦让,决定一会儿事情不可开交之时,帮邓舍说两句话。抛开欣赏一面,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来自一个系统的。

李和尚哼了一声,不再摸头,挺直了身子,一眼不瞧邓三,只问邓舍:“小邓百户,想必你也听说了。你英雄救美不要紧,兄弟们可却因为这事儿,一个个都惶恐不安。四五百人,要是闹起来,只怕……”他哼哼两声,不肯把话说完,以给邓舍留下想象的余地,加深印象;然后摊开了双手,质问,“怎么办?队伍还带不带?咱还怎么往前走?人心都散了!”

文华国打断了他的话,他嗓门本就大,这会儿更是声震屋梁:“你哪只眼瞧见人心散了?那狗东西就是该杀!实话告诉你,那是我不在场,我若是在场,早把他凌迟八块!罗秀才,你是读过书的,你说,小孩儿都不放过,这还是人吗?”

“那倒是,那倒是。”罗国器连声称是。

“我最敬重你们读书人,吐口唾沫砸口钉,你说句公道话!”文华国不肯放过罗国器,锤敲钉子,非要他表态。

罗国器毕竟是读过圣人书的,但让文华国一逼,总不能说昧心话。何况,因了他得罪过王士诚,平时和李和尚交集不多。偶尔军事会议上见面,李和尚们对他也都是带答不理的,一些趋炎附势的军官还往往嘲讽戏弄。对李和尚,他没好感,对王士诚部,他更加没归属感。

再进一步,从他本心来讲。他是有点偏向邓三的,他的本部在逃溃途中,死的死、散的散,一干二净。换了李和尚主事,他现在这个百户,肯定是要换一换人的。

眼下形势,王士诚部虽然占了多数,然而军官少,士兵来自十二个千人队,互相不熟悉,乌合之众。邓三本部虽然只有四十几人,然而团结,从其行走、言谈就看得出来,个个都是久经厮杀的好汉。这两边真要火并起来,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种种原因,他的圆滑,让他不愿意得罪任何一边,只好说道:“小人的意见,咱还是想想办法,怎么把军中的这股子,……啊,怎么说呢。这股子暗潮,给化解了。”

“化解?怎么化解!”李和尚对罗国器的回答大为不满,他狠狠瞪了罗国器一眼,转而去问关世容,“老关,你说!这该怎么化解?”

祠堂争吵种种,关世容漠不关心。他不傻,他知道这背后是两股人在争夺这支拼凑败军的指挥权。从出身讲,他该支持李和尚,可那又有什么用?难道李和尚争权成功,还能把千户的位置让给他?

别说千户,百户的这个位置,他也是无可无不可。和其他人不同,他是举族参军。八年前,诏开黄河故道,朝廷发汴梁、大名十三路民十五万,关世容和他父亲俱在征发之列。当年,刘福通聚集民夫起事,关世容的族人也参加了。

族人约他一起。关世容的父亲时已六十,他只想奉着老父回家,所以拒绝了族人。五月,元廷派阿速军六千并各支汉军讨伐刘福通,惨败。乃杀良民头以冒功,还在回家路上的关家父子,就这样半路上碰着了一小队溃败元军。

关世容少年习武,拼死护住父亲,逃得命归。回到村中,只见到了满眼火后惨景。全村五百口,死了一大半,遍地烧焦的、没头的尸体,包括他母亲、妻子、幼子。见到如此惨状,他父亲急血攻心,就此归天。

他为人素来讲义气,在族中有威望,一怒之下,纠集侥幸活着的几十族人,投了红巾。文华国遇到他时,他带着的二十多人,便是一同从军、征战到现在还活着的族人了。

他现在只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多杀鞑子,保住剩下族人的命。他不能让他们这一族的血脉,断绝在他的手上。也因此,他毫不在意两边的明争暗斗。

想起村中惨状,他不认为邓舍杀人不对;李和尚说的也不错,这股暗潮不解决也不行,他想了想,折中说道:“事情总是有解决的办法,邓百户,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李和尚不屑一顾地瞧了一眼邓舍,嗤之以鼻:“乳臭未干,黄毛小子。他能有什么办法?”

邓三拍案欲起,邓舍拉住了他。环顾周围,罗国器眼神飘忽,文华国满脸涨红,关世容心平气和,黄驴哥又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地在看鸟。他笑了一笑,问道:“那么,请教李百户,你的意见是?”

“你去给兄弟们道个歉,做个保证,下不为例。不就完了。”李和尚早就看不惯邓三、邓舍父子,邓三官儿大,抢过指挥权,他忍;可是邓三不该当着几百兄弟的面,叫他大冷天下河捞鱼!和尚也知道,士可杀,不可辱。

五个百户,三个云内王士诚部;四百多士兵,十分之九是他自己人。即使加上黄驴哥那一百来残兵败将,他坚信,邓三绝不是他的对手。

他冷笑两声,接着说道:“当然了,年轻人,脸皮薄。你要是不愿意呢,叔叔也还有个办法。你这百户的位置,换个人罢!”

“这个千户的位置呢?”邓舍咄咄逼人,接着问道。

邓舍的谦恭,来自前世的教育;当面对一个无法用谦恭解决的问题时,他也会有从这个杀戮、血腥时代,从邓三身上学来的狠辣。就像面对一个箱子,他会先用钥匙;钥匙打不开,他还有锤,索性一下子全打烂。

此外,他问这个问题,还有另一个用意。他要把置身事外的黄驴哥,拉入其中。

李和尚果然跳入陷阱:“我本来不想说,既然你问了。我这个人一向直肠子、快言快语,我看,也该换个人了!”

黄驴哥眼皮一跳,急忙勾头去看李和尚。

“李百户你看,谁坐这个位置合适?”

“上都迢迢,路途千里。头雁前飞,叔叔不才,只有一个本事,认路。”言下之意,头雁的位置,便是他了。

“认路的不但有头雁。”黄驴哥第三次翻眼看鸟,什么东西,也配来抢千户;宁愿邓三来当,也轮不到王士诚的手下,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还有驼不动东西的老马。”

李和尚怒气迸发,邓三哈哈大笑,关世容莞尔,罗国器绷紧了脸强忍笑意。文华国大声叫好:“黄千户说的好!”

目的达到,邓舍顺势收兵,他站起身:“爹,黄千户,各位百户,我倒是有个主意。”

——

1,阿速军:蒙古西征时,在今高加索一带带来了持波斯语的部落阿速人,阿速人原信奉东正教,后多从军进人中原。阿速人多碧眼卷发,人称“绿眼回回”(眼睛是绿的,元四等级中的地位,比黑眼睛的汉人高),素称骠悍,善于骑射,由他们组成的军队就叫阿速军。

《元史》:五月,日有食之,颍州妖人刘福通与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咬儿复鼓妖言,谓山童实宋徽宗八世孙,当为中国主。为乱,以红巾为号,陷颍州。命同知枢密院事秃赤领阿速军六千并各支汉军讨之,授以分枢密院印。

秃赤者,回回部人也,素号精悍,善骑射,至是与河南行省徐左丞俱进军。二将皆耽酒色,军士但以剽掠为事,剿捕之方,漫不加省。秃赤望见红军阵大,扬鞭曰:阿布,阿布。阿布者,译言走也,于是所部皆走,淮人传以为笑。其后秃赤死于上蔡,徐左丞为朝廷所诛,阿速军不习水土,病死者过半。

9 内斗 Ⅲ

忆苦大会开得很成功。(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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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功臣是文华国,他第一个上场,彻底调动了士兵们的热情。站在搭建的平台上,面对坐满整个麦场的士兵,他说:“兄弟们,咱们在一起时间不长。你们中有很多人,应该已经认识我了。”

他停顿一下,瓮声瓮气地说道:“兄弟姓文,文人的文。”

膘肥体壮、样貌粗蛮的人,讲出这句话,很有喜剧效果。场上哄堂大笑。待笑声落下,文华国接着说道:“至正十年,黄河决口五年不能塞,淹了数千里。兄弟家中老小八口,饿死了七个。”

场上渐渐安静,文华国问道:“不知在座的有没有胶州人?”

举起了几双手。文华国一抱拳,道:“咱们算是半个老乡。你们知道,兄弟和老当家的,做过马贼,结拜兄弟十个,老十是你们胶州的。”语气转低沉,“不过他已经死了,中了鞑子的埋伏,肚子破了,还在拼命!你们胶州人都是好样的,他和你们一样,很勇敢,是条汉子!”

全场静默,文华国停了下,抹去眼角泪痕:“我们不说这个。只说至正十年的大水,他告诉我,他亲眼在你们胶州城里,看到街上有人,半夜偷饿死的尸体,煮了吃。可尽管如此,该征的粮一样征,该纳的税一样纳,没粮没钱没关系,卖儿卖女。卖光了,卖完了,卖自己!兄弟们,咱们为什么造反?还不就是因为这狗日的日子过不下去!鞑子叫人没法儿活?”

几个胶州人戚戚同感,不止他们。关先生的部下多来自安徽、河南,王士诚的部下多来自山东,地方接壤,黄河一崩,受的苦难,大同小异。

“狗日的鞑子!”有人低声咒骂,更多的人一起咒骂;声音小而变大,震耳欲聋。

文华国压下骂声:“兄弟们,实话说,从进了这个村子开始。我就感觉很亲切。这个村子好啊,和我老家文家村,哎呀,那几乎一模一样。”

北方的村子,能有多大区别?差不多所有的士兵,都是连连点头。对文华国说的,深有同感。

听到这里,邓舍放了心。文老四粗中有细,一味粗野汉般地充斯文,他也活不到今天。上马贼时候,打劫富户,十次有九次都是由他出马踩点,还有几次混入其内,里应外合。让他第一个讲,选对了人。

文华国接下来不露痕迹地从这个村子代入文家村,回忆父老音容,又放开来,咒骂鞑子;再轻轻巧巧一转,叹息眼前这个村子的破败。三言两语,挑逗得士兵们再次和他同声咒骂鞑子。又峰回路转,遥想文家村现在,会成为什么样子?

在士兵们纷纷陷入回忆,神思故乡之时,又放回眼下。兵荒马乱,求老天爷保佑,别叫村子糟了兵灾。

说完这些,他就下了台。请下一个人上来讲。士兵们情绪起来,踊跃得紧。上午开完,下午接着开。直到薄暮时分,大家才尽了性,很多都哭得琉璃喇叭似的。而他们看待邓舍的目光,也大不一样了。

这第一次内讧风潮,看似轻松地压了下去。邓三没口子地夸邓舍脑子好使,开忆苦大会这招儿,红巾中有些将领自发地也用过。但他们开忆苦大会的目的,全是为了凝聚军心,增强士兵们对鞑子的仇恨,基本上没有朝约束军纪这条道路上引过。

相同的一件事情,自发地去做、和自觉地去做,效果完全不同。但是,邓三和邓舍都知道,李和尚这事儿,绝没有算完。他是这支队伍中,现在最不稳定的因素。就像草丛中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跳出。

该怎么彻底解决?他们两个人都在思考。

入夜了。士兵们十人一队,排着队去临时挑选出来的伙夫跟前盛饭。十几户村民,被关在了一户较大的院子里,专人看守。邓舍传下命令,叫亲兵给他们也送些吃食。至于邓三送过来的那个女人,也送到了那个院子里。

夜晚的空气冰凉彻骨,村子道路上的雪在人马的踩碾之下,混合了泥,一脚下去,满是泥泞。道路两边,一边的房子黑黝黝的,另一边在冷的月光下露出些许的轮廓。屋舍的屋檐、飞角,侧影黯淡,夹杂着杂草之类的东西,一刻比一刻显得更为深黑。

除了士兵们的喧闹、马匹的嘶鸣,再没有任何东西打破这夜的宁静。

邓舍站在院子中,深深地吸了口气。很久没有感受过这么宁静的夜晚了,杀戮、血腥,白天一天的忙碌、勾心斗角,在这一刻,都被夜风吹散,让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种沉思之中。想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他很享受这种恍惚。

直到急促的马蹄声把他惊醒。马蹄声从村子外而来,应该是设置在村外的哨兵,或者是放出去的游骑。邓舍侧耳聆听,马蹄声响得很急切,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元兵来了。他抓住了身边的长枪,不待招呼,院内的亲兵手脚麻利给他披挂整齐。

翻身上马,直接从院子中骑马而出。他看见,邓三、文华国、关二哥,纷纷从自己住宿的农院中,策马奔出。

月光下,盔甲黯淡,更黯淡的,便是一团团的血渍。他们盔甲上的血渍,包括邓舍的在内,沉淀时间太久了。深深融入盔甲深层之内,再认真的清洗也无法洗去它们存在的痕迹。

“怎么回事?”邓三一马当先,首先迎向冲进村中的游骑。

游骑是个老兄弟,马速很快。快到的邓三面前,他才不慌不忙地拉了拉缰绳,熟练地控制着坐骑,快而慢,稳稳停下。他跳下马:“陈八爷回来了。”

陈虎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不但带来了二百来个骑兵,还带来了一个红巾中重要的人物。

骑兵和重要人物都留在村外,陈虎单骑入村。来不及讲自己经历,他神色仓促:“老当家!快集合队伍,赶紧走。屁股后边,掉了一个鞑子的千人队!过黑河时,我把桥烧了,最多耽误他们两个时辰。”

加入红巾之后,他一般都是用“千户大人”来称呼邓三,用“小人”称呼自己。这和亲疏没有关系,他们依然是拜把子兄弟,生不能同生,死可以同死的拜把子兄弟。但内敛、谨慎、严肃、较真的性格,使得陈虎做事,一向丁是丁、卯是卯。如果将来有一天,邓三带着他们又重干老本行,他也会心情不变毫不犹豫地再改回原来的称呼:老当家。

而现在。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只有在事情万分紧急的情况下,他才会慌不择言似的,叫邓三为老当家,称自己为我。

邓三马上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号角吹响,大旗竖起,传令兵奔驰村子东西。没空和陈虎打招呼,只匆匆一笑,邓舍、文华国、关二哥策马急去召集本部。做完了这一切,他才趁着队伍集合的空当,问到底怎么回事。

陈虎喘了口气,稍稍冷静:“和小人同来的共有二百一十二名骑兵,全是东胜州续继祖续万户部下。其中有一个重要人物,王元帅的夫人。”

为什么王士诚的老婆会在续继祖的营中?这要从续继祖、王士诚的来历说起。简单点讲,续继祖是王士诚的小舅子,这两人本非刘福通东系红巾,而是出身萧县(元时属徐州,今属安徽宿州)芝麻李、赵君用所部。

至正十二年,芝麻李为元军所败,战死;赵君用转投濠州,势力较之鼎盛时期大为不济,不得已名义上奉小明王为主,遵从大宋号令。

刘福通北伐三路大军中的,来自山东的西路军毛贵便是赵君用的部下。而王士诚、续继祖,则又是毛贵的将军。也就是说,王、续二人不是刘福通的嫡系,也算不上是关先生的部下。他们顶多,类似配合作战的客军地位。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祠堂军议,黄驴哥宁愿邓三当千户,也不愿李和尚当千户的原因。

这些曲折,算是老红巾的邓三自然一清二楚,他没在意这个所谓的王夫人,而是追紧问云内、东胜的情形。

陈虎叹了口气:“两州俱破,路过云内的时候,鞑子正在屠城。想来东胜城破之后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苦笑一声,“若不是因为忙着屠城抢东西,鞑子没空儿追击,只派出了个千人队,只怕小人,再也见不到千户大人了。”

“你怎么逃出来的?”

“小树林之后,我先去的云内,报信给王士诚;接着他派了几个人,和我一起又去东胜。续继祖动作也还快,可鞑子来得更快,军队刚集结出城不久,就遇上了鞑子骑兵。一鼓而溃。当时,我正在东胜州内,续继祖安排我在中军帐休息。

所以得到的讯息比较早,随着保护王夫人和续继祖家眷的亲兵冲出了重围。我推测,云内、东胜两州既破,丰州怕是救不成了。无路可去,也不知道千户大人身在何处。只好选择去上都。恰好,半路上遇到了千户大人派出来寻我的兄弟,就一路来了。”

他心有余悸地补充道:“续继祖的家眷没和小人一起,突围的时候冲散了,那支鞑子的骑兵太凶悍了。突围时整一个千人队,现在只剩下了二百来人,现在这支骑兵的最高长官是一个千户,受了重伤,村外担架上,动弹不得,只怕是活不久了。”

那支击溃续继祖的骑兵,十有**还是邓三们遇到的那支骑兵。

邓三哦了一声,没在意这条信息:“追你的鞑子是谁的部下?”

“瞧不出来,没打旗。”陈虎顿了顿,凝重又道,“和他们的前队交锋一次,都是蒙古鞑子,说不准,是探马赤军。”

——

1,至正九年,三月,胶州大饥,人相食。

2,至正十一年,芝麻李、老彭、赵君用等,以八人而夺重镇徐州。树旗募人,一日之间,得众十万。

八月十日,伪为挑河夫,夜投徐城。留城中,门卒拒之,曰:“我挑河夫也。借一宿何伤?”其半因突入,其半在外。夜四更,城内爇四火,城外亦爇四火应之。既而复合为一,城内外呐喊相应,城内四人夺军仗斩关,城外四人突入,同声叫杀。民皆束手从命。

天明,树大旗募人为军,从之者近十余万。造浮桥四出掠地,奄有徐州近县及宿州五河、虹县、丰、沛、灵璧,西并安丰、濠、泗。事闻,朝廷省吏抱牍题曰“谋反事”。脱脱观其牍,改题曰:“河南汉人谋反事。”识者知元不复能有天下矣!河南汉人可尽诛乎!

3,至正十二年,元丞相脱脱领军亲攻徐州。

《元史》:明日城破,芝麻李遁去。获其黄伞旗鼓,烧其积聚,追擒伪千户数十人,遂屠其城。诏即军中加脱脱太师,趣还朝。

——徐州古称彭城,乃今天鲁、豫、皖、苏四省交汇处的第一繁华之地,人口常在数十万之间,为古今兵家必争之重镇。此次屠城,徐州男女老幼无一幸免,以至于十六年过后,大明帝国宣告立国,这里依然是“白骨蔽地,草莽弥望”,残砖废瓦荒草萋萋中,出没着狐鼠豺兔。

4,赵君用,淮北萧县人,当地社长。1351年从芝麻李起义,后奔濠州,和郭子兴不和。1356年攻克淮安,小明王命为行省平章,纵横淮、泗间数年,1357年称永义王。

《皇明本纪》:徐帅彭大、赵君用率余众奔濠,德崖等纳之。遇徐州乱雄败,其残雄趋濠梁,合势共守。时残雄势本受制,不料俞、鲁、孙、潘、郭反屈节以事之,事皆禀命,未旬月,众人各受制。

5,探马赤军。

从孛罗帖木儿父亲答失八都鲁开始,上溯至其父的祖父,世代为探马赤军军官。进攻南宋的四川,镇压过四川、云南、贵州的少数民族。

“探马赤”意为“探马官”。可以理解为汉语中“探马”的意思,也就是先锋。似乎也有达官、扈从官的意思。

蒙古国时期,从各千户、百户和部落中拣选士兵,组成精锐部队,在野战和攻打城堡时充当先锋,战事结束后驻扎镇戍于被征服地区,称为探马赤军。

也称蒙古军,在北方驻有四大蒙古军都万户府,各统军一、二万军不等,总数在五万人以上。除了蒙古人之外,其成员也包括色目人和不多的汉人。

顺便提一下:探马赤军的百户,在汉军、新附军(南宋投降的军队)中,可以当千户,他们的子弟则可以做百户。

有元一代,汉军、新附军作战时才能持有武器,蒙古军、探马赤军不在此例。而即使在探马赤军中,汉人也不能随身携带弓箭军器只有蒙古人、色目人可以凭执照携带。

蒙古人屡次收缴汉人兵器,交给探马赤军保管,这是对他们的信任。

若不是元末大乱,蒙古骑兵堕落**的厉害,指不上用处,加入元军的汉人们,除了上阵卖命的时候,还是没拿兵器的机会。

——

1,濠州。

当时,郭子兴等在濠州。

10 千里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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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伤的骑兵千户是续继祖的叔伯兄弟,亲兵队长。(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续继祖带兵出城,专门留下他负责王夫人安全。有这层亲戚关系在,王夫人和他可以不必避嫌。所以两个人共处一车,也方便王夫人照顾伤者。

邓三、黄驴哥、邓舍一干人,骑马带盔,咣咣当当地出了村子,来到车前。一来,王夫人背后有王、续两人,地位悬殊,他们不得不先来拜见,听听王夫人有什么吩咐没有。二来,慰问伤者。

骑兵千户断了一条胳膊,胸前背后中了四五箭,昏迷之中。车帘都没挑起,王夫人代这千户说话:“诸位将军太过多礼,妾身在这方谢过。夜深路远,敌军又近,见礼不便,妾身就不下车了。不知诸位将军麾下,有兵卒多少?可战者几?”

声音婉媚,言谈文雅。说的话有条有理,答理过后,镇静不乱,不催走,不问它事,首问兵卒及可战者,不是寻常妇人见识。邓舍微微诧异,转而释怀。听闻续继祖本是徐州大户,家资富实,虽非书香门第,身为其妹的王夫人有这等言谈胆识也在情理之中。

邓三没来得及说话,李和尚大声跳出。瞥着眼瞧邓三邓舍,他一边气昂昂扯着嗓子道:“谨报娘子,小人李子简,本是王元帅麾下骑军百户。村中骑兵六百,尽皆可战。娘子放心,拼死,小人也定要护得娘子周全。”

王夫人噫了一声,语气中微带喜悦,稍嫌急迫地问道,——她也曾听闻和尚队的大名:“是吗?原来是李将军,那可太好了。”问过战士,见着熟人,这才问,“李将军知否我家夫君下落?”

“呃?”趾高气昂顿时化作一片尴尬,突围时候,只顾自己逃命,哪里顾得什么王元帅!这话当然不能直说,李和尚吞吐两声,他是个莽和尚,没甚么急智,无言以对。恨恨略过邓三、黄驴哥、文华国的一脸嘲弄,他求助地看向关世容、罗国器。

关世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若是知道王士诚去向,罗国器一定开口,但他同样一无所知,不愿惹祸上身,给王夫人不好印象,当下低头整理盔甲,故作不见。

不动声色,邓舍接过话来:“好叫娘子得知。突围关头,鞑子锋锐,属下似曾见到王元帅在亲兵护卫之下,转往西边去了。鞑子虽然势大,王元帅素以骁勇闻名,若非中了鞑子诡计,这一阵也败不了。又有亲兵扈卫,料来定能安然无恙,或去丰州,或往东胜。不管哪里,乱军之中,咱们人马太少,寻怕是不太好寻,娘子只管往上都去。属下推测,关平章、王元帅、续万户突围之后,此地已不能留,必然也会转入上都,再下辽阳。”

突围时候,他在军中最前,从头到尾,只遇到王士诚军队时,见了一眼王士诚的大旗。向西云云,纯粹满口胡悠。

从听说陈虎带了王夫人到开始,他就知道,在主力已尽是王、续部下,又来了和两边最高长官都是自家人的王夫人这个情形下,必须尽快和她处好关系。否则,他们这一支小小的马贼队伍,非要成为逃亡途中的弃子不可。冲锋陷阵的排头兵、危急时刻的顶缸队,这两样,一个也跑不了。

所以,李和尚语塞这么好的机会,他怎肯放过。不过,他后半截的话,倒的确是认真推测所得。

其实,就算他不说话,邓三也是准备开口的。他赞许地冲邓舍点点头,王夫人沉默片刻,看来是接受了邓舍的回答,转而问道:“将军也是我家夫君的部下吗?”

“属下骑军百户邓舍,和义父骑军千户邓三,以及千户黄驴哥,同为关平章麾下。”轻轻一句,点出了邓三千户的官职,这不是和李和尚比官儿大小。官职高的,正常情况下,比较官职低的,在指挥能力、战功等各方面,都是远远强过的。

而捎带上黄驴哥,乃是目前形势之下,多一个自己人,总是能多一分决策权,从而多一分让自己人活命的机会。

王夫人久在军旅,晓得此中厉害。又停了片刻,再次说道:“妾身女流之辈。事情紧急,是战是走,便请邓千户、黄千户、李百户、郑百户做主。”

这一句话,定下了八百骑兵的指挥权。

郑百户是和王夫人同来的,四十多岁,中等身材,肤色黝黑。就立在车边,他一直没说话,这时向众人拱了拱手:“事不宜迟,这就出发吧。”

他们尽管合在一处,有八百人。但他们是败溃之军,仓促组成;追击的元军是大胜之余,乘胜追击的精锐,这无疑是天壤之别,没办法比的。因此,众人都知,战,是想都别想的。

随即,不等邓、黄、李接话,望了望其他的几个人,他问道:“请问这几位是?”文华国老大不情愿地报上名来,罗国器、关世容也一一自我介绍。

郑百户点了点头,以客气而明显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小邓百户,请你带一队人,前边开路。黄千户,李百户,请你们两位各带本部人马,两侧游弋。文百户、关百户,就请你二位跟着邓千户居后断敌。罗百户,你就随在车边,和末将一起居中策应。”

三言两语,布置完毕,没出色的地方,倒也中规中距。车厢内王夫人一言不发,诸将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想道:“这郑百户来历不简单,定然是王娘子的体己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邓舍和邓三讲了一声,带人奔前。邓三哼哼两下,呼喝文华国、关世容一声,策马带队,奔后去了。黄、李二人,也木着脸,不甘不愿地领命而去。

郑百户却见到了黄驴哥收拢来的二三十个没马没兵器的,皱了下眉头,叫回黄驴哥:“追来的鞑子都是骑兵。黄千户,你带的人,得精简一下。”

“这都是王元帅的士兵。”黄驴哥不是不知道郑百户讲的在理,他不满郑百户发号施令的态度,故意放出这个难题给他。

“护得娘子安全要紧,这些,顾不得了。黄千户,请你多多见谅。”郑百户说道,他挥手召来几个车旁的亲兵,“去给没马的兄弟们,分些银子。想回老家的就回,还想继续杀鞑子的,就告诉他们,我姓郑的,在上都等着他们。到时,歃血为盟,愿和能顾全大局、坚贞信仰、真的好汉们结为兄弟。并愿意向王元帅,禀告他们的牺牲和勇敢。”

这一手玩儿得实在漂亮,黄驴哥不服不行。如此一来,不但这些没马的会情愿离开,有马的,也不会埋怨郑百户、也不会寒心自觉其危。

待散完没马士卒,耽误这一阵,夜色更深。

马车不大,拉车的两匹马,高大俊逸,行走起来,毫不迟缓,一点儿不耽搁行军速度。

邓舍奔驰在前两三里,连连遣出三股游骑。间隔二三里,各带这两日村中赶制出的五色旗。五色分为黄、白、黑、青、赤,候骑用来通知后边部队道路情况。遇到沟坑揭黄,平坦大道亮白,若有水涧是黑,逢上树林则青,倘有野火为赤。

今晚月色明亮,道路不熟,急行军,又有马车随行,刚好用得上。

一行人自村外道路绕过村子,马匹奔跑起来,冷风扑面,甲冰胄寒。头盔、刀柄上的红缨、一些士兵裹在盔甲外的红色披风,迎风飒飒。在夜色中,这红色很显眼。

邓舍下令:“脱下披风。”他点了一个人,“去后边,报给郑百户。请他参夺,是不是命令全军都不准带太过显眼的颜色。”

风驰电掣,过了村子。邓舍转头望去,没了红巾的村子安静无声,层次比伏的房屋远处看不出破旧。月色下,泥土、砖瓦搭成的墙屋,傍依无边的田地,线条柔和,伸展舒缓。他转回了头,按下忽然的温柔感触。

乱世人命不如鸡,他只能希望,已被放出来的那个女人和村民们,都可以再活得长久一点。虽然红巾给他们留下的粮食,很少很少。因为红巾们,包括邓舍在内,他们也都希望自己,可以再活得长久一点。

——

1,娘子。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娘子,……今乃通用妇女之称,故子谓母曰娘。”“都下自庶人妻以及大官之国夫人,皆曰娘子,未尝有称夫人、郡君等封赠者”。

11 千里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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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在王夫人一行身后的元军将领叫佛家奴,官衔中书平章政事。(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这次他是奉枢密院命令,带了三千探马赤军,协助孛罗帖木儿围攻丰州。

孛罗帖木儿三天连克三州,这个功劳真是不小。但却没他什么事儿,因为他没想到战事这么顺利,为了避免攻坚战,路上走得很慢。昨天才到,只碰上了东胜州的扫尾一战。他固然是大大失算,并且在孛罗帖木儿显赫战功的映衬之下,为了不让皇上生气,他更不能立刻打道回府。

所以,主动请缨,接了追击残敌,打扫战场的活儿。

起先只想意思意思,没功劳得个苦劳。不料追击王夫人这支军队到黑河岸边,发现他们居然烧了桥。再联系之前在道路上看到过马车车辙,他断定,钓着大鱼了。立刻催促搭桥,改变策略,一路急追。

探马赤军一般一人两马,多的一人三马。他就不信,前边的这支残兵败将,能逃得过他们的追击。

后半夜,他们路过了一个村庄。派出候骑前去侦察,发现了红巾驻扎的痕迹。从种种迹象来看,他们追击的队伍,在这里得到了另一支红巾的加入。从村民口中,得出这支红巾的数目,也就是说,前后加在一起,敌人差不多有八百人。问完之后,顺便手起刀落,功劳簿上先入账十几个脑袋。

他浑没放在心上。别说八百人,再加上八百人,他也不在乎。过黑河时,他已经连派快骑,去通知分散往另两个方向的探马赤军千人队速速前来会合。要知道,他最擅长的就是集中最优势的力量,务求一击即中,一鼓作气击溃敌人。如狮搏兔、亦用全力。

有些人笑话他胆小,他认为用谨慎这个词儿,更为妥当。没听说过吗?诸葛一生惟谨慎……

军旗猎猎,风从北方来。

耳旁风声凛冽,邓三渐渐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奔驰中的战马焦躁不安,惊飞的夜鸟久久不肯落下。他甚至可以从空气中,嗅到危险的味道了。和文华国打声招呼,他亲自带了十几个人,兜后散开,远远观察。

两三点火光乍隐乍现,冻夜之中,让人眼中一暖,心中一跳。由两三点而二三十点,由二三十点而一团一团,由一团一团而成火龙蜿蜒。

邓三叫喊一声,派了一人立刻给郑百户送信。领着其他的人,快马加鞭,冲回队伍里。

“哥哥?”看见邓三这般仓急,文华国顿知大事不好。

“你大爷的,鞑子来了。最多二十里外。”邓三大声咒骂,指派众人,“文老四,带着郑百户发给咱们的铁蒺藜,给老子统统洒下。”他掉头四望,身处平原之地,远近不见山丘障碍,兵无可伏,人无可掩。

关世容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无奈地一一从自己族人脸上看过:“又到拼命时候,狭路相逢勇者胜,是死是活,就看兄弟们的胆色和运气了。”

这么一息功夫,报讯的骑兵拐将回来:“千户大人,郑百户要咱们留截断后,用死阻挡。他说,咱们要是挡不住,不但王夫人要完,前边探路的小邓百户,怕也逃命不得。他还说,只要挡住鞑子,见得王元帅之后,定不会忘了千户大人的功劳。”

邓三阴晴不定,郑百户讲的不错,若不能阻得鞑子一程,叫鞑子一冲,这支临时拼凑的军队,立时就得土崩瓦解。他的义子邓舍,即使身在最前边,队伍一散,也真是没活命处。

“你大爷的,难怪叫老子断后,让你老子的儿子前行!”

又一骑从马车奔来:“郑百户令:邓三部有守无退。”二次下达严命之后,这个骑士放缓声调,“郑百户请邓千户放心,他已经严令两翼黄、李二位将军,拉开距离以作奇兵支援。小邓百户旗语显示,前方三十里外,有树林一座,郑百户将亲自带火铳队,埋伏其中,做为接应。”

最后,鼓励似的,他说道:“鞑子追了我们一天一夜,远来疲惫。邓千户部休养几天,正是锐蓄精满,只要肯下死战,必然得胜。”

传完命令,骑士没走,监军般的留了下来。

事到如今,罢了,罢了。邓三恶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关老二!你带人赶紧的凿几个小坑,雪后土软,好凿,记住,横着挖!鞑子到来,你的人就赶快后退,老子先冲一阵,你接着来。”大呼大喊,“文老四!文老四!”

忙着布置铁蒺藜的文华国,闻声而回,手上还提着一串铁蒺藜。

“抓紧时间,待会儿你跟着老子一起冲锋!”

邓三本部五十人,加上文、关二部,总共二百五十人上下。人马不多,按道理讲,是不适合再分兵的。可他手下的这些人,互相不熟,面对强敌,一窝蜂地上,反而更容易出现失控局面。干脆分之为二,专冲敌人前队。希望反复冲击、加上黄、李配合,可以暂时打乱一下元军的阵型,从而阻滞他们的行动。

佛家奴得到游骑报告,十几里外,见着了红巾逆贼的踪影。看情形,他们也发现了探马赤军,在布阵,准备拦截。

他微微一笑,口里低声嘟哝一句:“自不量力。”他正要下令全军列开进攻阵型,又忽然想到困兽之斗这个词。兵法云:围三缺一,自己若是逼得太紧,会不会反而激起红贼拼命?毕竟,他们也有八百人。

想到这里,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考虑是不是暂缓追击,等另外两支千人队赶来,再做打算。

但很快,他放弃了这个无聊的想法,他谨慎,可他绝不胆小:“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他盘算,“抓着马车里的那个人物之后,这一趟,也就功成圆满了。希望是个大人物,不至围攻丰州这一趟白跑。”

调到第一列,成为整个作战阵型箭头的,是两个汉人组成的百人队。说起来惭愧,蒙古五部为核心组建的探马赤军,入主中原区区百年,控弦之士,反而在很多军队里,汉人强过了蒙古、色目人。

不能否认,这种现象让忠君忧国的佛家奴很是中心忧虑;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冲锋的是汉人,死了也就死了,一则连年天灾,可以省点粮食,二则还能减轻国人的伤亡。”这么一想,就舒服多了。

佛家奴布的阵型,乃是蒙古人常用的野战阵型。游射在前,两翼展开,大队包围,不胜,则仗着马速,撤退设伏。从狼群狩猎中学来的阵法,简单实用。

邓三踞坐马上,检查兵器,略舞动下狼牙棒。远处元军火把的光芒越来越盛,大战在即,他紧盯着元军队形,猜测他们可能会摆出的阵型。以此及时调整他的队伍。大战在即,所有的思虑想法,烟消云散;大战在即,他想到的,只有如何战胜敌人。

他看清了敌人的阵型,正如他所料。他决定,不再更改己方阵型,举起狼牙棒,召回挖坑布铁蒺藜的关、文二人。准备列阵迎敌。

阵者,战车依山.按照地形来布置作战力量,以求最大发挥己方优势,战胜敌人,是谓阵。

——

1,《元典章》:河南等路探马赤军人内执把弓箭之人多系汉儿人。

2,有元一代,蒙古人被称为“国人”,蒙古姓被称为“国姓”,蒙古语被称为“国语”。

12 千里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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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家奴前队冲到,看到静静等候的一队红巾。www.65txt.com进入一箭之地,双方互射弓箭,红巾且战且退,探马赤军鼓勇向前。

佛家奴处在中军,眺望战情。随着他不断地命令,中军和后队渐渐展开阵型。两翼慢慢括开,只待时机一到,就加快马速,要将敌人包围。这时,他看到前队冲在最前边的骑兵,有几个忽然减缓了速度,手忙脚乱地丢掉弓箭,改而控制马匹。

“不过是些铁蒺藜。”闭上眼睛,他也能猜出前队遇到了什么情况。仓促之间,他不认为敌人有足够的时间来施放出足够的铁蒺藜,来破坏他进攻的流畅性。

二十几个第一线的骑兵,只有四五个中了暗算,从这也可以看出,癣疥之疾而已。马匹不受控制的士兵,第一时间被集中指挥的红巾弓箭手射落下马,倒霉的又被闪避不及的后边骑兵踏在马下。

佛家奴无动于衷,几个汉儿罢了。

冲过铁蒺藜的骑兵再次乱了阵脚,不多,仍然只有四五个。他们的马蹄踩入了小小的陷马坑中。这一次,不用红巾再去射他们,他们直接跟着摔倒的马匹摔落地上。

佛家奴注意到了前线冲刺的探马赤军,因了这两次陷阱,速度缓慢下来。并随着倒地马匹和摔落骑兵的增多,阵型开始混乱。他又细心地注意到了,阵前的红巾急射出几波箭雨之后,有明显加速后退的企图。

“癣疥之疾。”他嘴里无意识地低声重复着,大脑急速运转。情况不对,敌人毕竟有八百人!若是他们破釜沉舟,……数年来,大江南北,元军铁骑屡战屡败、多少同僚名将惨死战场的种种,走马灯一样闪过他的脑中。谨慎的天性占了上风,他抓住传令兵:“传令!前队暂停。”

晚了。

好像旋风,从红巾弓箭手后侧,撞出两队骑兵。当先一条大汉,狼牙棒密不透风;其后又一条大汉,两柄大锤呼呼作响。利刃一般,这两队骑兵直直插入了两百个探马赤军先锋之中。

正是邓三、文华国。

累年厮杀,在邓三身上留了很多的伤。左脚被投石机砸的石头挂住过,少了几个脚趾,到现在他走路都还有点深浅;右臂中过火铳,下雨阴天,总隐隐做疼。其他的刀箭之伤就不说了,更多。

他绝对称得上是百战余生。

他从没在意这些伤患,相反,他以自己身上遍布各处,密密麻麻的伤疤而自豪。大丈夫生快意恩仇,当鼎食,死当鼎烹。可问题的关键是,他才四十三岁,正壮年时候,从年前起,他竟然渐渐觉得力气不是很够用了。

尤其这几日,连日厮杀、奔走,使得他这会儿舞起三十斤重的狼牙棒来都嫌吃力。

大概这几年失血过多,伤了元气。他暗自寻思。按照这个趋势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再也舞不动狼牙棒,再也上不了战场。也就是说,在这个乱世之中,他就再也没了用,要成为一个废人了。

每当想起这些,他这个粗汉也会感伤、忧虑。他感伤自己,忧虑邓舍。邓舍才十六岁,太小,小时候读书读得又有点傻。他不敢想象,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没了自己在身边,邓舍会成为什么样。

他得继续挺着,就算上不了战场,也得等邓舍**之后。他还记得结义兄弟、邓舍亲爹主动断后前的最后嘱托,更何况,他自己也很喜欢邓舍,早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他隐约感到,邓舍和他、和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可不同在哪里,他说不上来。

这小王八蛋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

他嘴角露了点慈祥微笑,这点慈祥关爱的微笑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是如此的不协调。以至照面的探马赤军不由一怔,邓三变色厉喝一声:“你家邓老爷在此!”

手起棒子落,鲜血四溅,两马侧身而过。文华国大呼大喝,紧随其后,每一锤落,必有一元军堕马。

佛家奴松了口气,区区百人,再凶悍,也构不成危险。他改变了前番命令,就让那两队汉儿挡一挡红贼的锋锐。叫回传令的传令兵,继续指挥两翼展开,只要包围形成,剿灭此贼,如反手耳。

邓三按照十人队来布置的冲击阵型,十个人分成四列,两侧三人,中间两列两人。左两列和右两列之间,间隔三个马身的距离;左、右两列内部之间,间隔一个马身的距离。这样可以最快、最大限度地割裂敌人。只是有一点,两侧领头的两个人,一定要勇猛强悍。

他和文华国刚好符合这个标准,所以这个阵型运用得很成功。

如同利箭一般,他们瞬间整个地穿过了探马赤军前队。接触其后续部队之前,他们漂亮地分向左右地转了一个弯,绕过前队一半,又从中间插入,汇合、再贯穿而出。

邓三喝叫:“关老二!看你的了。”

不得不说,他们这个战术配合做得很不错,起关键作用的,当数那些任职十夫长的上马贼旧部。他们个个久经沙场,互相之间长期协同,配合熟悉。有了他们的约束指挥,临时搭建没几天的这支骑兵队伍,默契性出人意料的好。

关世容闷声不响,催促养精蓄锐的坐骑,横起大刀,朝乱了阵脚的元军第二波冲锋。

佛家奴的两翼调动接近完成。邓三扯风箱似的喘息着,紧盯关世容的动作。他的坐骑一样地喘息不定,马蹄不时抬起,翻动土地。

“哥哥?”文华国看出邓三今天体力下降太快,不安地叫了他一声。

邓三瞧没瞧他,望望四周:“你大爷的,黄驴哥和李和尚人呢?再不动,鞑子两翼展开,就得苦战。”

话音未落,马蹄声响,借着夜色悄悄潜伏过来的黄、李二部,在视线可及的数里外放开了马速,冲刺过来。邓三脸上一喜,回头大声命令:“都准备好,等黄、李接触鞑子,咱们再冲一阵。然后,不管什么情况,都往树林那里跑!”

佛家奴脸色大变,勉强稳住阵脚,甚至没看清来了多少敌人,他只有一个念头:“红贼狡猾,中了伏,中了伏。”

他连连举旗、敲鼓。用旗语、鼓声,连带传令兵协调部队,调出后备军,补充两翼,阻挡红巾。同时,拼命招呼亲兵,时刻准备后撤。

——佛家奴祖上蒙古忙兀功臣世家,他的曾祖是元世祖忽必烈的爱将,灭南宋立下汗马功劳;他曾祖的祖父、父亲,更是成吉思汗的得力爪牙,功勋显赫。可那都是祖宗的武勇,天可怜见,大元建国之后,他的家族到现在五十年没上过战场了!

几里地,一冲就到。黄、李二部两个拳头般,激烈的冲击过后,深深地陷入了元军两翼。

“拍马!拍马!”邓三吆喝呼喊,一打马,窜出老远,带头二番去闯敌阵。文华国跟从不及,拉下老远,只好一边急急追赶,一边高声叫道:“哥哥!哥哥!……老当家的!你倒是等等我。”

邓三就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再冲一阵,差不多就可以回去了。元军阵型已散,指望目下四五百红巾,歼灭是不可能的,最多击溃。他要是不肯罢休,追到树林边,火铳一散,二三百生力军齐出,狠狠给他个教训,瞧他还敢追不敢。

都是被探马赤军的名号吓住了。真没想到,这股鞑子这么不耐打,比起孛罗帖木儿的杂牌部队,都远远不如。邓三轻轻松松地迎向了几个乱成一团的元军,一支乱箭斜斜从他的盔甲缝隙中穿过,刺入他的体内。

他楞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想说些什么,力气像开了闸门的水库,几乎一瞬间消逝个干净。狼牙棒掉在了地上,身子一软,他也摔下马来,吃了一嘴的泥。

他听见文华国拼了命地吼叫,这声音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幽幽荡荡、缥缈天外。喊杀声、马蹄声、兵器碰撞声,一切都喑然远去。最后一刻,他想起的不是邓舍,是他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种田种地老实一辈子却被鞑子逼粮逼死的父亲。

他艰难地翻个身,鲜血溅射中,星空深蓝深蓝。他很怀念少年时和父亲一起,田间耕作的快乐。他吐出点口中的泥,喃喃地说道:“你大爷的,这土可真香。”

然后,他死了。

13 千里 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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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邓三阵亡的消息,邓舍觉得天塌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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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天旋地转,站不稳脚。黑洞洞的树林,浇下惨白的月光,干枯的枝和瘦削的树干静渗渗,张牙舞爪处在光影之中,如只只待噬人的猛兽。邓三的尸首摆放他的面前,殷红的血浸满他的半身。嘴角似乎流露着安详的微笑,如平时栩栩如生的样子;但他,没了呼吸。

穿越以来,他亲生老爹死时,邓舍才十来岁。可以说,没邓三的照顾、呵护,他根本就长不了这么大,活不了这么长。辗转流离,他听闻过许多饿得没了人性的人,最喜欢吃的,就是炖小孩的肉。

在饥饿和暴力面前,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小孩,同那些惨死成别人食物的儿童,没什么区别。他深深知道,绝对的力量对比之下,他来自后世又如何?屠刀面前,他和他们一样无法抵抗。

他眼前一幕幕浮现过往的岁月。邓三教他骑了马,邓三教他使了刀,邓三给他打造了第一支长枪,邓三领着他第一次上阵杀了人。他受伤的时候,邓三细心照顾;他有所成就的时候,邓三开怀大笑;每见到一个新的朋友、陌生人,聊起天来,三句话邓三就会转到他的身上,讲他做过的一些很微末却使邓三很骄傲的事情。

这是第一次,邓舍完全忘记了他的前世,而不由自主、全身心地跌入这个时代。他亲生老爹死在断后上,邓三也死在断后上。他亲生老爹死在战场上,邓三也死在战场上,这是个怎样的见鬼世道!从他穿越过来,他见到的每件事,不是人杀人,就是人吃人。

他嘶吼了一声,跌跌撞撞,后退着离开邓三的尸体。他不敢再看,心痛如绞。他得做些什么,不然淤积心中的一股气,会把他活活憋死。他扶着胸口,太疼太疼,仰天吐出一口鲜血。吓得周围人一大跳,没回过神,见他猛然转过身,操起扔在一边的长枪,挣着朦胧泪眼,去找坐骑。

“舍哥儿!你干什么。”文华国瞧出不对,伸手去拽。

邓舍甩开他的拉拽,力气如此之大,文华国险些跌倒。邓舍脚下一滑,摔了一跤。随即爬起来,又是一跤。他连滚带爬地往自己的马前奔:“我要杀了那个狗日的!”

“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文华国一个虎扑,按倒了邓舍,在他耳边大声叫道,“你看,你看!就在我的马鞍边儿,看到了?那个挂着的脑袋,就是放暗箭的杂种。他已经死了,被我杀死了。”

“只死了一个?只死了一个?”邓舍拼命挣扎,满手满脸都是泥,却挣脱不开身上大山般重的文华国;干脆转过头,瞪着文华国,痛骂责问,“你就杀死了一个?”

“上千个鞑子!”文华国委屈地说,看到邓舍布满血丝的双眼,喷薄欲出的悲痛和仇恨,立刻改变了口气,“慢慢杀,我们慢慢杀,好吗?总能把鞑子,杀个一干二净,为老当家报仇雪恨。”

“都该死!都该死。”邓舍焦躁起来,摸索着找腰刀,“你再不起身,我先杀了你!”

文华国在邓舍上边,手脚快,先一把拉出他的腰刀,远远抛开,不停大叫:“冷静!冷静!你可是读书人!有仇不报非君子,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边叫,一边摸,看他身上还藏有没有别的利器。

这两人在地上摸爬滚打,满周遭围了一圈的人,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看见邓舍如疯似癫的样子,更没一个人敢上去帮文华国。

陈虎在邓三的尸首前默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取过文华国马前的头颅,细细地剐了,洒一地的肉片。拿起一片,生生地吃了,剩下的,留给文华国和其他的老兄弟们。随后,收拾起白骨森然的颅骨架子,放入邓舍的坐骑革囊中。

然后他站起身,蹲到邓舍面前:“下一个,要吃的,是他们的指挥官。”他的声音很小,喉咙里发出来的一样;说完,不再理叫骂挣扎的邓舍,指挥因看他不动声色剐人而毛骨悚然的红巾,“找根绳,把他捆了。”又叫来几个老兄弟,“老当家的尸体没法儿带,烧了吧。收拾起骨灰,一定要把他葬回故乡。”

这些事、这些话,似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身子晃了晃。赶紧扶住棵树,他又恢复了笔直的站姿。

五六个人、几根绳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绑定邓舍。他眼睁睁看着升起火,眼睁睁看着火烧了邓三。扭动身体,拼死挣动,却动弹不得,他破口大骂,骂陈虎、骂文华国、骂绑他的红巾、骂生火的老兄弟,骂派邓三断后的郑百户、骂和邓三一起的关世容,甚至连黄驴哥、李和尚都骂上了,骂他们见死不救、发动太晚。他骂的更多,是鞑子,是这个该死的世道。

十几年来,他听过、见过无数次的生死别离,而这一次,轮到了他。

一边骂,一边泪水止不住地流,他眼角裂出鲜血,胳膊挣出血痕。最后,郑百户嫌他骂的太难听,顾忌王夫人马车就在不远处,叫人拿破布塞住了他的嘴。树林重新安静下来,众人无不吐了口气。

断后一战,邓三众人彻底冲垮了探马赤军。杀伤不多,却让元军完全丧失了斗志,文华国抢回邓三尸首后撤之时,他们追都没追。游骑报告,敌人溃逃百十里,又回到了黑河岸边。

树林中不敢久留。这一战只是取巧,万一元军缓回劲,郑百户不敢拿王夫人的安全开玩笑。稍一整顿,再次开拔。

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不是上都,而是五六百里外的兴和。兴和位处上都和丰州的中间,从兴和往东,都是红巾控制区,也就是说,到了兴和,他们便不用再惧怕身后有无追兵。

在几个老兄弟的帮助下,文华国将邓舍从树上移到马上,牢牢绑好。他犹豫了下,还是没取出邓舍嘴里的布团,他的叫骂在夜里太显耳,传得太远。他无奈地说:“舍哥儿,你再忍忍。走个百八十里,等咱后边确定没了追兵,我再给你把那劳什子取出来。”

邓舍伤势才愈,精力不济,若不是悲痛那股劲儿撑着,他也闹不了这许久。随着摔打恸哭,胸中淤气渐消,这会儿早没多少力气,只是狠狠瞪着文华国,口中呜呜囔囔不知说些什么,料来仍在咒骂。

文华国叹了口气:“老当家没了,大家都难过,都想给老当家报仇。你去报仇,我陪你;但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不然,怎么对得起老当家的在天之灵?你也知道,老当家右臂上的火铳伤,是为了救我而受。我恨不得死的是我。可眼下既然如此,老当家虽然没说,我也知道,他在天之灵一定是想要我好好保护好你。”

跟在邓舍左右的,无不是上马贼的老兄弟。听文华国说得动情,想起过往邓三对他们的照顾、义气,——战场上邓三救过的,可不止文华国一个,很多红了眼眶。有几个接口劝解:“少当家的,文四爷说的对。要报仇,也得有命才能报仇。现在鞑子势大,咱好汉不吃眼前亏。待回过力气,只要你一声令下,前边刀山火海,皱一皱眉头,不去给老当家报仇的,不是爹生娘养。”

一直没再说话的陈虎,拍马上来,命令这些老兄弟们赶紧回归本队,他低声交代:“记住,一定要控制好手下。”看了眼不远处目光闪烁、聚集手下商量什么的李和尚,接着说道,“老当家没了,咱们更要抓牢人马,千万别一不小心被人卖了。”

他嘱咐邓舍的亲兵:“赵过,带着人,护好少当家。等少当家冷静了,叫我。”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叮嘱,“不许任何人靠近。少当家少一根毫毛,你提头来见我。”

临和文华国回本部之前,他犹豫了下,不忍看邓舍模样。可是,他向来不会安慰人,轻轻拍了拍邓舍的肩膀:“舍哥儿,要报仇,就得先保住命。”

怎么才能保住命,他没说。他也不用说,邓舍、文华国都知道,有兄弟,就有命;没兄弟,就没命。

14 千里 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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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部检点完人数,损失寥寥。上马贼老兄弟除了邓三之外,连个受重伤的都没有,两三个带了点轻伤。其他各部,阵亡十来个,重伤两三个,轻伤二三十个。

重伤的没法带走,郑百户依照老办法,留点银子,许诺结拜,把他们留了下来。

结拜云云,纯属笑话。这几个人死定了,天寒地冻,行不得路,没鞑子追来,冻也冻死了。不过没有人给他们求情,不留下他们又能怎么样?带着他们,大家一块儿死。

听了李和尚的推荐,郑百户改命李和尚的师弟李子繁顶替邓舍,领人头前开路。路过文华国等人身边,李和尚得意洋洋,给了他一个咱们等着瞧的眼神。

“什么玩意儿。”文华国呸了一口,转脸冲本部兄弟满脸堆笑,“兄弟们加把劲,谁干粮不够,找你们十夫长给你们分发。咱们边走边吃,到得上都,哥哥请客,大碗酒大块肉。”点出那几个胶州人和几个经过聊天知道是老乡的,“来,来,来。老乡们,夜寒风冻,枯走无聊。好久没回老家,都来聊聊乡土风情,也算点暖意。”

国人乡土观念自古就强,更何况现在离乡背井,朝不保夕,天然地老乡和老乡抱成一团。就如关世容只想保住族人性命一般,文华国的老乡们也存了借着乡情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念头,顿时打马围聚文华国身侧。

担任十夫长的老兄弟们,有样学样,各找本队、外队老乡。他们大部分来自黄河流域,安徽、河南、山东等地,七扯八扯,都能找出点关系。一时间,天虽夜半,驰骋冷风中,队伍中处处私语悄声,说到大家都晓得的乡里趣事,时不时这一簇那一丛里爆出一阵笑声。不像血战过后的逃命,倒像放松休息的游玩。

李和尚不笨,提起马鞭撵尾在他身后的和尚们:“去,去,也找你们的老乡去。”

可惜,和尚们大多自幼出家,找着老乡,最多拉拉手、点点头,闾里趣事一件也讲不出。一说一瞪眼,一问三不知,这还叫什么老乡?其实,就算他们讲得出,他们的老乡们也不见得对他们有好感。

元帝重佛,中原的宗派虽比不上西藏的喇嘛位高权重,地位上较之平头百姓还是高了不止一筹。大的寺庙兼地十几万顷,就比如李子简出身的少林,元世祖忽必烈时,分建和林、燕蓟、长安、太原、洛阳五少林,不说所占的土地,仅他们占有的庙宇,河南一地就有护持下院数百所。

战乱之前,和尚们锦衣玉食,有妻有子,何异豪强地主?碰上骄横跋扈的和尚,连地方官都不放在眼里,说骂就骂,说打就打。

这样的出身,怎么能叫他们那些泥腿子出身的老乡们愿意亲近?

闲谈太多,队伍乱糟糟没了队形、不成样子。郑百户一切看在眼里,他自然晓得文华国用心。他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他是王夫人娘家带出来的人,一心只保王夫人平平安安到达上都,至于争夺指挥权,七八百人的队伍,还没在他的眼里。

他需要的,是文华国等人的竭力效忠。他看得出来,这支队伍中,凝聚力最强最剽悍敢战作战经验最丰富的,正是邓三邓舍的老兄弟们。他们又大部分是十夫长,所以他不反对他们拉拢部属关系,互相熟悉了,军队才更有战斗力,去上都的路才更安全。

可眼看越闹越热闹,担心耽误行军,这才制止了他们。命令:各归本队,不许喧哗。

文华国正同老乡们说得入港,听到这条命令,翻开一双牛眼,当场就想发脾气。一转眼,瞧到陈虎连连示意,勉强按下恼怒,悻悻喝散了聚拢人群,领了人,散往侧翼。

虽然因郑百户的打断,互相攀谈的时间不长,可就是这么一会儿,他们和云内、东胜来的士兵之间的关系,贴近了许多。要知道,前番血战,很多的士兵对上马贼老兄弟的武勇、指挥得当已是十分佩服。稍一谈天,即很投机。

军队中服的,不就是敢打、能打?

天快亮时,队伍到了一座废弃的小小站赤。荒烟野草,扑棱棱吓飞几只乌鸦。从这里,他们改道东北方向,沿着大路一直走,便可到达兴和。这半夜疾驰,最少赶了三四十里路,人不累,马也该歇歇。

郑百户派了候骑,四处打探,方圆几十里内,了无人烟。后边也没追兵。当下,令各部下马,暂做休息。李子繁自告奋勇,寻找水源。拉了十几个光脑袋的自己人,凑集几十个革囊,勤勤快快地去了。

李和尚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块污油油的肉块,扯着笑凑到郑百户马边,双手奉上:“这点子肉,村子里边找到的。请给娘子品尝,放心,绝对干净,一路油纸包着,没动过。”

看那肉,黑的黑、灰的灰,凑近闻闻,不是肉香,倒有几分腥臭。郑百户微皱眉头:“娘子不吃肉,向来茹素。”

李和尚连声赞叹:“真是慈悲心肠的女菩萨。”又从怀里拉出一瓶子酒:“郑百户,解解乏?”

郑百户摇了摇头:“谢过好意,先留着。到了上都,咱们再痛饮三杯。”

“对,对,对。”李和尚点头如捣蒜,伸出大拇指,“稳重,一看,百户大人就是老成之人。到了上都,三杯不够,最少一坛!”

郑百户敷衍回答,翻身下马,整整盔甲,来到车前:“禀告娘子,到了三岔口。马匹太累,稍微修休息一会儿,咱们便继续赶路。不知,千户大人,伤势如何?可有好转?”

车内静默片刻,窸窸窣窣,大约王夫人在检查那千户的伤势,很快答道:“还是昏迷不醒,好在没什么恶化。”

郑百户道:“娘子不必太多挂虑,往前百里,小人记得有个城镇。这就派快马赶去,请个大夫来。”顿了顿,又道,“娘子饿了吧?小人已经派人打水,稍后就生火做饭。”

车厢里嗯了一声,郑百户等了片刻,问道:“娘子还有什么吩咐吗?若没有,小人就去安排游骑、扎营。”

“你且等等。”王夫人说道,“夜间林中,听得邓百户悲痛如绞,一路上却没了声响。别叫他恸积内中,生出什么病来。你去代我劝解劝解。无论怎样,他的义父,算是因我而死。”

郑百户应了一声。

文华国、陈虎早把邓舍放下马来。半夜颠簸、挣扎,邓舍用尽了力气,此时显得很安静。闭上眼睛,一声不出,就那么躺在地上。

绳索捆绑时间太长,血脉不通,他的指尖甚是乌黑。文华国唬了一跳,顾不得太多,抽出刀来,两下砍断绳子。丢了刀,连拍带揉,生怕给邓舍落下什么毛病。记起刚才看见李和尚有一瓶酒,放下邓舍,急冲冲奔过去,二话不说,抢了就走。

“你,你这人。”李和尚措不及手,反应过来,文华国已奔回邓舍身边,撒开酒水,用来活血。这是正事儿,当着郑百户的面,他不好再去抢回,趁得小气。只好喃喃咒骂几句,给这批上马贼又添上一个无耻之尤罢了。

邓舍一动不动,眼也不挣,任文华国忙上忙下。

郑百户看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小邓百户,节哀顺变。你义父之死,我家娘子很是内疚。死者长已矣,且先顾了生者的事,再说其他吧。如不嫌弃,到了上都,我愿意和你结拜兄弟。你的义父,就是我的义父,我定会请王元帅为他报仇。”

狗日的又是结拜兄弟。

文华国楞他一眼,腹诽两句。要不是看郑百户一脸肃穆,文华国非要大骂他就会说漂亮话不可。

邓舍还是一言不发,文华国红了眼圈:“舍哥儿,你说句话。我是你文叔,别不理我。”

散出去的游骑,压低了一面小旗和马身高,左右摇摆;呼喊着疾驰奔来。郑百户脸色一变,手放在了刀柄上。这是路逢敌人的旗语。

“鞑子!”不等马停,游骑飞身跳下;地上一个翻滚,卷一身泥泞,冲到郑百户身前,“后方五十里,四处候骑旗语快报。探马赤军又来了。”

“多少人?”

“三千人。”

邓舍蓦然挣开双眼,一跃而起。

——

1,释道之争。

因丘处机的缘故,成吉思汗时颇重全真道,元初两次老子化胡之争,忽必烈及蒙古贵族偏袒释家。担任仲裁官的,是帝师八思巴,结果可想而知。

所谓化胡,就是全真道宣称释迦摩尼是老子西出函谷关之后,所点化的弟子。以此来置佛教在道家之下。全真道最盛的时候,河溯之人十分之二都是全真教徒,这就和北方的佛教有了激烈的冲突。

佛教大胜之后,“至元间,释氏豪横,改宫观为寺,削道士为光头。且各处陵墓,发掘殆尽。孤山林和靖处士墓,尸骨皆空。”

这里有一个和尚道士打架的小故事:蓟县城东北十多公里有座盘山,依地势高低分为上盘、中盘、下盘三大部分,北少林寺就坐落在中盘,地当盘谷之口,爽垲明秀。元代,佛教和道教为争夺这座寺院斗争了三十多年,元初中盘法兴寺,罕有僧人,全真教借助丘处机之力,拆殿宇,损佛像,奏报太后,改为栖云观。和尚也对此反击,偷袭道教大本营白云观,打砸一空,化胡辩论全真失利之后,和尚奉忽必烈旨,又抢回了法兴寺,后改名北少林寺。

释家最盛时,“凡天下人迹所到,精蓝、胜观,栋宇相望。”至元代中叶,加上假冒的,和尚数量可达百万。

并且和尚们什么都干,各地邸店(商店)、解库(当铺)、旅店、货仓、酒肆等,多为僧院所有。虽遭禁止,却仍然私下经营矿炭开采业。

2,和尚有妻。

中原河北。僧皆有妻。公然居佛殿两廡。赴斋称师娘。病则於佛前首鞫。许披袈裟三日。殆与常人无异。特无髮耳。

不过,和尚有老婆在前代也有,只是没元代这么普遍。“唐时僧有室家者,称为火宅僧,宋时大相国寺僧有妻,称为梵嫂。”

3,中原佛教地位。

只从一点就可以看出:忽必烈规定,三教中,释迦牟尼的像摆在中间,老子和孔子在左右安置。

且从忽必烈起,和尚田产,二税皆免。

讲几个和尚跋扈的例子:“大元年,上都开元寺西僧强市民薪,民诉诸留守李璧。璧方询问其由,僧已率其党持白梃突入公府,隔案引璧发,捽诸地,捶扑交下,拽之以归,闭诸空室,久乃得脱,奔诉于朝,遇赦以免。”

——这是和尚痛打命官,打完了不算,“拽之以归”,关到寺里的小黑屋里。可怜的留守官好容易逃出来,告上朝廷,又碰上大赦天下,这揍就算白挨了。

“二年,复有僧龚柯等十八人,与诸王合兒八剌妃忽秃赤的斤争道,拉妃堕车殴之,且有犯上等语,事闻,诏释不问。”

——这个更凶悍,王妃都敢打,打了还有骂皇帝的话,结果,皇帝老子宽宏大量,不愿得罪佛爷,什么事儿没有。

对老百姓,更加蛮横,往往强夺农民田地。仁宗时,白云宗总摄沈明仁强夺民田二万顷。

4,藏传佛教地位。

但中原的和尚,比起西藏的喇嘛,还是差得远。藏传佛教是元朝的国教。

大元代代有帝师,帝师必是西藏喇嘛。“皇帝必先受帝师戒而登基,朝廷所以尊礼而信之者,无所不用其至。虽帝后妃主,皆因受戒而为之膜拜。正衙朝会,百官班列,而帝师亦获专席坐在一侧。”

在民间,“宣政院臣方奏取旨:凡民殴西僧者,截其手;詈之者,断其舌。”

“泰定帝时候,帝师兄索诺木藏布,领西番三道宣慰司事,封白兰王,赐金印,给圆符,使尚公主。僧徒多号司空、司徒、国公,佩带金玉印章,因此气焰薰灼,无所不为。”

“见西番僧佩金字圆符,络绎道途,驰骑累百。传舍至不能容,则假馆民舍,因而迫逐男子,奸污妇女。且国家之制圆符,本为边防警报之虞,僧人何事而辄佩之?”

“都下受戒。自妃子以下至大臣妻室。时时延帝师堂下戒师。於帐中受戒。诵咒作法。凡受戒时。其夫自外归。闻娘子受戒。则至房不入。妃主之寡者。间数日则亲自赴堂受戒。咨其淫泆。名曰大布施。又曰以身布施。其流风之行。”

如此等等,言不胜举。

5,和尚占地。

举两个例子吧。

大普庆寺,“皇庆初,赐地八万亩。”

仁宗建了大乘天护圣寺,为自己和家人祈福祝寿。至顺元年,“括益都、般阳、宁海闲田十六万二千九百顷赐之为永业。”

6,和尚慈悲。

也是有好和尚的。

帝师八思巴,曾经劝阻元世祖忽必烈把汉人填河。

少林主持福佑,和少林寺的多位高僧日夜奔走,到处去劝说蒙古人,等到汴梁城最后被攻破的时候,蒙古并没有实行大规模的屠杀,被称为“雪庭福裕救天下”。

雪庭,是福佑的号。福佑是佛道老子化胡之争的主要人物,在争辩的时候,他经常粗口骂人,搞的对方没办法。

高僧都有号,比如福佑的师父,行秀和尚,号是万松。

万松行秀很有名气,时人称他为曹洞宗的中兴巨匠。他同时是耶律楚材的师父,利用这个关系,不断劝说蒙古人要少杀人。是一个有道高僧。

7,民族歧视。

宗教上,一样民族歧视。

管理和尚的官衙,在江南设有江南行宣政院,院使皆为蒙古、色目人。

8,杨琏真珈。

挑出这个大名鼎鼎的和尚,讲一讲他的生平。

帝师八思巴弟子,江南释教总摄,时称总统。河西唐兀人,忽必烈赐号永福大师。权臣桑哥党人,他最出名的事情是盗墓。

共发掘故宋赵氏诸陵之在钱塘、绍兴者以及大臣冢墓凡一百一所。

“岁戊寅,有总江南浮屠者杨琏真珈,怙恩横肆,执焰烁人,穷骄极淫,不可具状。十二月十有二日,帅徒役顿萧山,发赵氏诸陵寝,至断残支体,攫珠襦玉柙,焚其胔,弃骨草莽间。”

不但挖了,还将帝、后们的骨骸全出掘出,弃之荒野。

最悲惨的是宋理宗,他当时才下葬十五年。理宗的尸体因为入殓时被水银浸泡,所以还未腐烂,盗墓者便将其尸体从陵墓中脱出,倒悬于陵前树林中以沥取水银。

因为理宗是个大头,所以杨辇真珈将他的头颅从尸身上斩取下来带回北方,镶银涂漆,制成溺器使用,成为骷髅碗。后其覆败,“其资皆籍于官,颅骨亦入宣政院,以赐所谓帝师者。”

又将帝后的尸骨收集于临安皇宫中,杂以牛马骨殖,上筑高13丈的白塔压之,名曰“镇南”。据说这是奉了元世祖忽必烈的命令,“销王气”。

之所以说是他奉了忽必烈之命,是因为他因桑哥倒台而被查处之后,“省台诸臣乞正典刑以示天下,”忽必烈“贷之死,且还其人口、土田。”而同案的桑哥党羽,皆弃市。

并且其子杨暗普仍受重用,为宣政院使。备受宠信,任职达二十年,有元一代,独一无二,至秦国公。

查出杨琏真珈的罪行有:“藐视行省、行台,戕杀平民、欺虐官民良善,致使业主无所告诉,收贿美女宝物无算,夺田数万亩,冒五十万户民入寺籍,成为寺院佃户,抢掠民间良家子女,无法无天,奢淫无所不至。”

直到明朝建立,南宋帝王的尸骨才重新归葬原处,明朝并为之重修了皇陵。“既得燕都,命守臣吴勉寻访到京,太祖命埋之于聚宝山城角寺。及览浙江所进地图,有宋诸陵,命瘗于旧。”

15 千里 Ⅶ

天天熬夜,没功劳,也有苦劳,求票求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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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一跃而起,文华国没注意,正给他按摩胳膊,一下子甩出去几步远。(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连忙又撵上来,抓住他。邓舍久不活动,腿脚麻木,没站稳,差点跌倒。没理会文华国,只是问亲兵赵过:“我的枪刀呢?拿来。”

“你做什么?”文华国紧张地制止赵过,问邓舍,拉开嗓子叫陈虎,“老陈!老陈快过来。”

同来看望邓舍的黄驴哥也在旁劝解不可激动,兔死狐悲,纵然黄驴哥平时看不惯邓三种种,同为关铎麾下,他这番劝解、安慰,也是出自真心。

邓舍面无表情,低声说道:“黄千户,文叔,我早冷静了。可是,……”他的眼睛不大,蓦然圆睁,透射出的杀气叫文华国不寒而栗,“父仇不报,岂为人子?”

陈虎跨着马赶来,听见了邓舍的这句话,半天没吭声,最后点点头:“文百户,放开他。”从马上跳下来,朝选兵调将的郑百户拱手道,“我愿和邓百户一起,打先锋。”

所谓哀兵必胜,陈虎请战正合郑百户之意,他当即答允:“邓千户部拨给你指挥,我再调关世容部同你们一起。”他想了想,又命文华国、罗国器,“带着你们的部下,列阵陈百户之后,以作奇兵。”

奇兵者,可援、可伏、可接应,说白了,是机动部队,也是后备军。处在正军之外,一则让己方士兵觉得后有所持,杀敌奋勇而前;二则给对方士兵造成心理压力:敌人还有支以逸待劳的支援,随时可以扑上。

太阳升得高了,晴天,见光度极好。这周围又一马平川,没什么藏兵之处,伏兵、奇袭什么的,根本没法儿施为。所以,郑百户布的阵,就和昨晚不同。要以堂堂之阵,正面迎敌。

邓舍等人领兵而上,李子繁打水回来,火头兵急急忙忙烧水做饭。敌人还有五十里,快一点的话,能弄出点熟食,让饿了一夜肚子的士兵们先垫点底,才好再战。

为了恢复马力,来到战斗位置的士兵们纷纷下马,拿草料喂马,抚摸着马身,使得马匹俯下身,歇息歇息。

郑百户指挥亲兵,赶着王夫人的马车向后移动。留下了二三十人扈卫车边,命令李和尚和黄驴哥游弋两翼,聊做策应;带着本部二百人,又立在罗国器、文华国之后,做为第三阵列。

三千对八百,红巾人数上大为不如;双方都是连夜赶路,体力上消耗相当;探马赤军马多,马力上强过红巾;红巾昨夜才胜一仗,士气上强过探马赤军。对比下来,红巾的胜算不大。

反正,逃是逃不了的。郑百户只有希望敌人补充的两千人,和昨夜遇到的那支军队一样,不经打。

他骑着马,兜绕战阵一圈,高声喊道:“兄弟们,是生是死,在此一搏!昨夜,咱们能以四百破一千,今日,咱们就能以八百破三千!看看是鞑子的头硬,还是咱们的刀快!赢了,带着天大的功勋回去上都,我给大家请功!八拜之交,歃血盟誓,我愿和诸位结为兄弟。升官发财,一起共之!”

他振臂高呼:“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他的本部首先举刀呼应:“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呼啦啦,满阵刀举,枪竖如林;李和尚带着几十个人,奔腾侧翼,卷起撒漫天的一地泥尘,声嘶力竭:“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阳光飞流,刀枪光闪中,马车帘幕揭开,一个女子站了出来。清美圆熟,服柳芳绿之唐裙,绣带斜飘,手握裙刀,正是王夫人。

众军齐齐回头,迎光仰望,见她立在初生太阳之前,越发光彩四射,明媚照人,几不可方物。她启唇说了几句什么,一个亲兵立刻举旗驰行,大呼:“娘子有言,我胜,敬英雄酒;我败,裙刀自尽。”

她这几句话的激励,比郑百户的结为兄弟有效得多。远方烟尘滚滚,探马赤军大旗展出地平线。刀枪剑戟,强弓向天,诸军扔掉没吃完的饭食,轰然上马;用兵器击打胸前盔甲,热血沸腾,齐齐大呼:“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喧喝盈天,邓舍紧咬嘴唇,诸军一起去看王夫人时候,他甚至连头都没回过。双眼死死盯住前方,手中长枪攥得出了汗。他在辨别元军帅旗所在,近了,近了,元军这次仍然用的是标准的野战军阵。

他几乎能看到敌人前锋咬牙切齿的模样,可他注定找不到敌人帅旗。一生谨慎佛家奴,岂会露出自己所在位置,惹人攻击?

阵后郑百户,举旗、鸣鼓。一通鼓,先锋举枪;二通鼓,勒马备击;三通鼓毕,两军间隔数里地,陈虎急喝赵过,紧护邓舍。二百五十人,呐喊冲击。

今日和昨夜相比,敌人前锋人数大为增多,足有千人。四倍的劣势,加上久战疲惫,再想去分割敌人,未免力不从心。所以,陈虎摆出的攻击阵型,五人一组,前三人组成一个三角,后两人横列,这是以后为奇。冲锋的排头第一人,是攻击的箭头,在两侧二人保护之下,承受大部分的压力,由五人中最勇猛者充任。他力气不支或者战死之后,随时由后列之人补上。

一个十人队,分为两个这样的小阵;五个十人队,为一个九锁连环阵。九队之间,相互呼应,另有一队,居中以应。

两个九锁连环阵,合成一个百人队。陈虎和关世容各带一队,并架而行;邓舍自领五十人,悍勇冲在中间最前。这又是一个锐角三角形的军阵。

冲过中央两边后阵射出的箭雨地带,两军先锋哐然巨响,撞在一处。长枪对长枪,马刀对马刀。人马相抗,血淋淋长枪入体,白亮亮马刀劈风。每一枪刺出带血,每一刀砍在肉上,那噗噗的声音,伴随受创者悲嘶惨叫,让人耳不忍闻,眼不忍见。邓舍心中积压的块垒悲恸,反而似乎随之在渐渐减轻。

仇恨,只有用鲜血来洗清,这句话,不无道理。

探马赤军冲锋的,是一支生力军。红巾战得很苦,突入阵中数十米,落马者已有很多。邓舍避头闪开凌空飞来的一个断臂,抹掉迷住眼的污血,观六路,瞧见陈虎紧随自己后边,关世容部受挫减速。

毕竟,红巾马力、体力消耗太大,以少击多,敌人还是整建制的千人队。非常吃力。

邓舍也很虚弱,他伤势还没彻底愈合,只是靠一股劲儿支持。再战多时,他的伤处在隐隐发疼,甭开了好几处,血、淋淋流下。再这么下去,必败无疑。他挑开几支刺来的枪矛,双腿并合,立在马上,望见了敌人前锋的军旗。

长枪横舞,他落回马鞍,招呼赵过:“跟我来!”

乱马阵中,一行人偏离冲刺方向,折往敌人军旗方向。时刻注意邓舍动向的陈虎,第一时间明白了邓舍的用意。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没有跟着邓舍一起,而是当机立断,指挥部下散开阵型,扩大攻击面,务求在短时间内吸引敌人更多的注意力,减轻邓舍冲击的压力。

邓舍的压力小了,他的压力就大了。扇形攻击,在身处绝对劣势、四周都是敌人的情况下,可以说是一种自杀性攻击,他撑不了太久时间。只一瞬之间,又两三个兄弟落马。

元军前锋千夫长,发现了邓舍的行踪。

他毫不慌乱,他身边留有两个做为后备的百人队;而邓舍只有三四十人,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有两百多米。元军千夫长,吹号挥旗,一个百人队调了上去。阻截邓舍。

“赵过,你折往左侧。”邓舍大喝一声,卷带人马,突前数十米,忽而奔右,作出由侧面绕过敌人新增百夫队的架势。这支百人队,跟着改变方向,穷堵猛截。带着这支百人队,邓舍冲出三十几米,偷眼回觑;没人注意的赵过勇不可当,连连挑落十几个散落元军,单人独骑,逼近元军千夫长二三十米外。

邓舍心中放松,催马奋喝:“杀回去!擒敌酋。”

三十几人,跟着他向后一转,再度折回。敌人千夫长高坐马上,赞叹:“此小将何人?如此勇悍。”一条套马索自天而落,卷住他的上半身;没回过神,索子拉紧,他不由腾空而起。

从几十个元军骑兵的盔上、甲上一溜烟淌过,掉在地上。邓舍诸人恰好冲到赵过马前,邓舍低身勾手,拽起这个千夫长,抛到拉着绳索的赵过马上;长枪倒刺,刺落个反应最快赶来救将的元军;大笑一声:“走!”

三十几人共声大叫:“抓了鞑子将军!”

滚滚而回,陈虎顺势改变阵型,紧缩靠内,接了邓舍,齐齐向后。半路上碰着关世容,两个百人队一前一后,护住邓舍中央,首尾相连,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变形的一字长蛇阵。击头则尾应,击尾则头应,击中央则头尾皆应。

顺顺利利退出元军阵中。

元军失了前锋主将,千人队一片大乱。有勇武者冲马来救,有怯懦者打马回逃,有仓皇者原地不动。自相拥挤,乱做一团。观战的郑百户,大旗卷动,文华国、罗国器,驱马迎上,趁势杀入敌人阵中。

陈虎众人,按照旗语命令,没有再返身追杀。而是奔回本阵,列在郑百户二百人之后,一做休息,二防敌人侧翼攻击本阵。

见此情景,元军后阵佛家奴一边痛骂先锋千户无能,一边听身边将领舍弃前锋,从侧翼出击,直袭敌人后阵的要求。

他从谏如流,接了舍弃前锋的建议;而侧翼出击云云,绝不采纳。昨夜中了一伏,至今他还心有余悸,他暗自提醒自己:谨慎,谨慎第一。

在前阵混乱厮杀,元军四处奔溃的形势下;他缓缓改变阵型,元军后阵由方阵而外圆内方,组成了一个寓攻在守的阵型。

日照高升,苦战正酣。

——

1,柳芳绿,禁色。元朝不但禁止汉人穿用黄色,甚至不许使用各种鲜明彩色,民间汉人大多着深暗色服装。

2,唐裙:拖地长裙,上系腰之上部。汉人地区流行服饰,据说是按唐代妇女所穿裙子式样裁制。

3,裙刀:汉人男子有压衣服的佩刀,称为压衣刀;汉人女子也有,称为裙刀。

《水浒传》二十回:“系是生前颈上被刀勒死,……,见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可以拿宋江来对问。”

《曲江池》四折中云:“使妾更有何颜面可立人间,不若就压衣的裙刀,寻个自尽罢!”

16 千里 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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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华国两人冲杀一阵,元军四散逃命。机灵的绕过后阵,有条生路;蠢笨的,东躲西藏,终免不了头上一刀。佛家奴真是好耐性,硬是干看不动。郑百户怕杀得恼了,逼急元军救援,挥动旗帜,主动退兵。

佛家奴马鞭前指:“看,看,岂有占便宜的反而后撤?此中定然有诈,好在没有听你们的话,贸然出击。”

一个经过几次战阵的百户,忍不住说道:“大人,区区八百人,有什么诈?小人看来,是红贼胆怯,怕咱们掩上,一股脑儿包了饺子。”

“言之有理。”听了这话,佛家奴寻思片刻,砰然心动;他极目眺望,远处的红巾阵营,清清楚楚,中间大阵,两侧游翼,似乎的确是不见得有什么埋伏。捋了几下胡须,昨夜的大败,实在给他太多阴影,正在攻和不攻之间,委决不下的时候,红巾阵中,先前突刺的小将军,再度驰骋而出。

只见他阵前耀武扬威,手提弓箭,对准逃溃的元军先锋,连射连中,一气射倒三人。又丢了弓,挽着长枪,奔腾两军之间,大呼邀战。

“八百人岂敢如此气壮?”佛家奴立刻做出决定,且先稳一稳,暗忖,“莫非,红贼是又遇上了哪处败兵,合而势大起来?”乃传令,散出游骑,打探周遭看有无敌情。

“李广故智。”那百户说道,“大人,请下令出击,红贼这是虚张声势。”

佛家奴哼哼两声,斜斜瞧了这百户一眼,连你都知道是李广故智,本大人岂能不知?那红贼又岂能不知?兵者,虚虚实实,虚则实也,实则虚也。难道红贼一定就是虚张声势,而不会是静待我军入彀?喝斥道:“低浅!退下。”打定主意,先弄清楚远近形势,再做打算。

那百户愤愤不平,又无计可施,只得不甘退下。两眼瞄着阵前,看那红贼将军,来往奔驰。

邓舍挑战再三,元军没一人出面。马力渐嫌不足,又捡起弓,劲射几箭,这才打马回阵。几个军官,都聚在郑百户身边,商量下步举止。王夫人也立在一侧。

邓舍跳下马,等候的亲兵拉走他的坐骑,自去照顾。又有人奉上食物清水,给他补充体力。从昨夜到现在,他还一点东西没吃过,胸中淤气在冲杀中散开之后,腹中感到饥饿。也就接了过来,没去郑百户们边儿上,他和赵过一起坐在十几步外,就着水吃。

他已经从悲恸中清醒过来,当理智回到身上,他首先感到的,是如悬崖边上一脚踏空的那种感觉。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从他穿到这个世界开始,虽杀戮不断,生活艰难,可先是有他的亲爹,后是有邓三,一直地在照顾他,或者可以说,一直在保护他。

他们不但是他在这个世界的保护者,也是他在这个世界的领路人。

当他们在的时候,他不用考虑以后的路怎么走。即使偶尔他有所考虑,看看十几岁的身体,想想对这段历史的一无所知,很有自知之明的他,也会很快放弃掉那些他自己都认为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可现在不同了。

从他这个身体的血缘、家族意义上讲,他成了无依无*;从他后世而来的精神世界来讲,他感到孤独空虚。他不想死,他还想活下去。甚至,他不但是想活下去。

十几年的见闻,目睹种种汉人受到歧视、摧残的事例;使得同为汉人的他,也和这些红巾们一样,痛恨鞑子。

更何况,他的亲爹死在鞑子手上;几百个他认识的、关心他、呵护他的上马贼老兄弟,也死在鞑子手上;而在邓三同样死在鞑子手上之后,那对鞑子的痛恨、仇恨到达了顶峰。

这不但是一种痛恨,这甚至是一种极度的羞耻感。汉人们自古生活、祖祖辈辈延续至今的神州大地上,被称为国人的,却不是汉人。

这是一种耻辱。也因此,他想再度看到汉民族崛起、屹立的狂热、迫切,是如此的强烈,尽管这是他自己的情绪,却强烈到叫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所以,他也想,为其中,贡献一点他这个汉人的力量。

复仇、汉人衣冠,他的这两个想法其实是一致的。怎么才能实现?像郑百户所说“求王士诚帮忙”?只看看邓三是怎么死的,就知道,权力不在自己的手中,别说其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邓三死了,因为他不是这支部队的指挥官;郑百户没死,因为他是这支部队实际上的指挥官。当然,也许最后这一支红巾,谁也逃不脱元军的追击。可是,他敢肯定,到那个时候,死在最后一个的,一定是郑百户、王夫人。

“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想起做马贼时,听过的这支曲子,说得真对!

正想得出神,一点香风荡来。邓舍抬头去看,王夫人袅袅婷婷走近过来。下了马车,近处细看,王夫人身段不高,大约是常年随王士诚军旅而行的缘故,肤色些黑。眉细鼻挺,俊俏清熟。

她蹲踞下身,提起裙角,福了一福。邓舍慌忙站起,拱手还礼:“娘子这是做什么,属下不敢当。”

这是王夫人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邓舍,邓舍的年轻使得她微微惊讶。她很好地掩盖住了这份吃惊,没有表现出来。不动声色,她从上到下打量了邓舍一番,方才说道:“一则,为谢邓千户,他因我而死,这份大恩我铭记不忘;二则,谢小邓将军,今日冲阵,若无将军,必不能胜;适才叫阵,将军武勇,鞑子胆寒,为我军赢得宝贵缓冲休息时间。”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亮中带着滑腻,就像是从舌尖上滚落下来的一般;又如玻璃球弹动在香薰胭脂里,澈而娇媚。

邓舍自觉身上汗气、血腥味、尘土味太过难闻,退了几步。避而不谈邓三之死,只说今日冲阵,他道:“娘子谬赞。今日冲阵,第一功当数郑百户用人得当;第二功是陈百户临阵调度;第三功,属下亲兵赵过,万军阵中,单骑擒鞑子大将。郑百户,整军之勇;陈百户,举阵之勇;赵过,悍将之勇。属下,皆不能比。”

王夫人粲然一笑,指着邓舍边儿上跟着站起的赵过:“这位就是你口中单骑擒鞑子大将的悍将吗?”赵过交俘虏给郑百户的时候,她见过一面,不等赵过回话,摘下裙上一个宝石坠子,“宝剑赠英雄。待回到上都,再给你补上。这块儿回回宝石,赏给你吧。”

赵过年岁也不大,二十上下。他的父亲是上马贼的老兄弟,十年前战死,邓三主动接过抚养赵过的责任,和邓舍两人,是从小一直玩儿到大的。

他赶忙在身上擦了擦手,涨红了脸,接过坠子。他性讷言,不会说话,讲了声谢,就只傻笑。

王夫人目光没在赵过多过停留,转回邓舍,郑重说道:“小邓将军功劳太大,无以赠送。且等见着我家夫君,功名富贵,任将军取。”

邓舍当然不会把她这句话放心上,更不会因这句话就把命卖给她,表面没露出丝毫端倪,恭恭敬敬送她满意离开。回过身,他对赵过说:“走,去听听军议。天尚未午,方才军前叫阵,怕糊不了鞑子太久,看看下一步,是战,还是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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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大丈夫时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随人愿,赛田文养客三千。

——严忠济,《天净沙》

2,回回宝石:来自中亚的宝石。

17 千里 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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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议的结果是主力防守,小股骚扰。红巾大部分没体力,持续攻击是不可能的。越是如此,越要虚张声势。

文华国很稳重地说:“鞑子怯战,昨夜一哄而散,今日三千人如龟般缩。”他对郑百户道,“本将和老罗,上午接替冲阵,两百人驱赶一千人如牛羊耳。斩获甚多。我们应该继续这样的策略,叫鞑子不敢露头。”

——元军的正规军,战斗力往往远逊孛罗帖木儿、察罕帖木儿这种义军。文华国所说的策略,相当程度上,算是北伐军对付势大元朝正规军的老套路,屡试不爽。

陈虎话语不多,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支持。

黄驴哥这个千户,虽然更多是出于表现出来的忠心因素升上去的,毕竟经过许多战阵,眼光也不差。他也同意文华国的意见。罗国器、关世容附声赞和,连李和尚,都没有说反对的意见。

郑百户说道:“大家都没意见,就按这个策略办。只要能熬到晚上,咱们的选择余地就大多了。”

文华国一翘大拇指:“英雄所见略同。老郑,我的意见,熬到晚上,咱们就趁夜而退。”

“退到哪里呢?”郑百户举目望敌阵,看到他们游骑四出,点派几个善射的亲兵,再去挑战一回;安置妥当,问文华国,“文百户有何提议?”

陈虎插嘴道:“末将看,不如往东方去。从三岔口中间一条,前行百里,有座城镇。咱们从上都来时,关平章曾派一支分队,去过此城筹粮。守卒俱无。咱们只要能进了这座城,鞑子就算再度追上,也没奈何咱们了。——他们都是骑兵,没带攻城器械,攻不得城。待其无粮,三两日,鞑子必退。”

郑百户请示王夫人,王夫人转头看了一眼通往兴和、上都的那条道路,犹豫不答。罗国器瞧出了她的心事,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娘子,往上都的路不止这一条。我们往东去,绕个圈,请娘子放心,一月之内,肯定能见着王元帅。”

王夫人这才点头,想起车中受伤千户:“也好。城镇中不知道有没有大夫,续千户的伤势,拖延不得了。”

得了王夫人首肯,郑百户下达命令:“黄千户、李百户,请你们二位,带着人,一个正面叫阵,一个侧面掩伏。做出要偷袭鞑子的样子,务必要做得隐蔽、更要让鞑子发现。鞑子一发现,你们就立刻回来。”

这是改变叫阵的方式,以免单调,引起元军的怀疑。

他又命令罗国器:“罗百户,请你带着你部,游弋两翼。鞑子放出的游骑,一个不许放过,叫他们有得出,没得回。”

说完,郑百户叫亲兵指挥他本部有火铳的一百多骑兵,列在最前,举铳向天,连着射了三枪。烟火弥漫,这一百多人,跳下马,散坐一地。面对对面的元军,有的辱骂、有的脱了裤子撒尿,有的索性躺倒睡觉。

邓舍见郑百户点派出战的,皆是冲阵时,没怎么出动的部队,知道他是想要冲阵的部队多做休息。当下吩咐本部解散,原地休息。想起还有件事没做,提了解腕尖刀,走到捆缚旗杆上的元军千户面前。

那千户被绑多时,早先还大骂不止,这会儿没了力气,垂头丧气。看到邓舍提着尖刀过来,心中恐惧,叫道:“你做什么?”鼓足丹田之气,大喊,“我乃大元陕西蒙古军都万户府千夫长……”随即压低了声音,央求,“你放了我,给你们将军说,我家蒙古带功世家,有钱、有权。只要你放了我,必有厚报,必有厚报。”

陕西蒙古军都万户府,邓舍知道。前年,听闻红巾北伐三路军的西路军李喜喜、白不信部,包围过他们的大本营所在地凤翔,可惜被增援的元将察罕帖木儿、李思齐等人击败。

文华国嗤之以鼻:“败军之将。”邓舍手起刀落,削掉了这个千户的鼻子。

那千户痛叫一声,邓舍不紧不慢,再割掉他一个耳朵。郑百户急忙跑过来:“小邓百户,先等一等。”拉邓舍到一边,小声说,“问完了云内、东胜的情形,再交由你来处置。”

没了鼻子、一只耳朵的千户,为了保住性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云内、东胜城破之后,元军将军孛罗帖木儿下令,屠城三日。红巾战死数万,好在孛罗帖木儿志在夺城,丰州等三部红巾,突围都还算顺利。

探马赤军到的时候,续继祖部已经突围成功,连同王士诚部,往丰州方向去了。大约是想会合关铎部,至于他们具体的去向,这个千户不知道。但孛罗帖木儿十万大军,得了丰州更是如虎添翼;南下又有察罕帖木儿阻挡,除了去上都,关铎等人,又能去哪里呢?

问清情况,郑百户放了心,他们选择的逃跑路线没错。

那千户一把鼻涕一把泪:“我都说了,我都说了。没一个假话!将军大人,就求你饶了小人的狗命。”

郑百户笑了一笑,对邓舍道:“血淋淋的不好看,我去请娘子上车。”

看到邓舍又靠了过来,那千户绝望呼号,声音凄厉,远远传到元军营中。

派出去的游骑,没一个回来,尽被红巾斩杀。得不到情报,佛家奴更是惊疑。一个将官按捺不住,上前请命:“大人,蛮子将军功勋世家出身,若不去救他,怕日后朝廷责备。”

兵者,凶危之大事。不谨慎怎么能行?冲动,只会让全军陷入绝境。红巾这明明就是试图激怒本大人,……想起云内、东胜城内城外红巾死尸枕藉、血可流橹的惨景,佛家奴寒毛倒竖,第二次警告自己:不可轻举妄动,怒叱:“糊涂!退下。”

那千户的惨呼时断时续,一直延续到入夜时分。从中午时的中气饱满,渐渐到下午时的有气无力,又到入夜后声若游丝,再到湮然无声。夜籁人静,听得一清二楚。元军个个胆寒,人人自危,士气大落。

入夜不久,红巾又组织了一次攻势,较之前两次,声势浩大。旗号轮转,看样子是全军出动,八百人攻击元军三千人圆阵,佛家奴以马、车为墙,坚守苦战。半个时辰,红巾方才缓缓而退。

岂有面对强敌,而全军尽出,如主动赴死一般地不留余地?佛家奴坚定了红巾必然有诈,很可能汇聚了其他败军的观点。严词拒绝属下要求反击、夜袭的提议。好容易等到天亮,前阵将军气急败坏赶来报告:“红贼,红贼跑了!”

佛家奴大吃一惊,犹不肯信,亲自登高远望。果然,十几里外的红巾营地,人马皆无,只留下了一地马粪、一杆旗杆。

远远望去,旗杆上,一架白骨,朝阳光里,森然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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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义军:元朝士绅组成的地主武装,一般身着青衣,被称为义军。他们是和红巾作战的主力。

18 千里 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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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自己上了红巾大当的佛家奴,怒不可遏。www.65txt.com堂堂中书平章政事,从一品的大官,三千名骁勇善战的探马赤军,居然被区区八百红巾败贼戏耍于股掌之中。

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着那具被剐成骨架的千户尸体,大冷的天,他脑门冒汗。这事儿要是被皇帝知道,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当今圣上,可不是善茬儿。看似沉迷酒色,这些年中,不动声色里死在他手上的大臣官员不知凡几。

当即下令,全军上马,加速追击。

这一路穷追不舍,却因为晚了一晚上的路程,直到百里之外,遥遥望见一座城镇,还没追上。

红巾早过了这座城镇。按照本来计划,是想占据这座城镇,静待元军退兵。但到了之后,却发现,大概是因为上次关铎来此借粮的缘故,当地的地主联合一起,组织了一支青衣义军。

后有追兵,郑百户不能冒险,只得临时改变计划,远远地绕城而过。游骑不断来报,惹恼了的元军紧追不舍,一夜半日的急行,马力不逮,这种情形下去,早晚要被追上。如果再次开战,元军肯定不会像昨日那样好糊弄了。

郑百户殚精竭虑,每逢路口,都会派出一支部队,各条道路上都践踏一遍。期望以此能稍微延缓一下元军的追势。

邓舍变得沉默了很多。李和尚有时的挑衅行为,他也视若不见,还总是制止文华国的愤愤不平。他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他不想再和郑百户他们一起行动,元军羞恼成怒,绝对不会轻松放过他们。

除报仇之外,元军追击他们的另一个目的,应该是王夫人。马车是一个很显眼的标志,逃命途中,非尊贵亲眷,谁能乘坐马车?没准儿,元军还会以为,马车中的,是某个受伤不良于行的指挥官呢。一路颠簸,顺着马车缝隙可是洒下了不少续千户的血。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文华国、陈虎。两人深以为然。一则他们马贼出身,投入红巾迫不得已,没有明知死路还要自蹈的道理;二则加入北伐军后,就在关铎麾下,和王士诚、续继祖部没太多交集,自也没甚义气可讲。

三人一拍即合。

“鞑子一人两马,咱们却没马可换。不出两天,鞑子就会再度追上咱们。”文华国人粗心细,其实他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这个时候,全盘抛出了自己的意见,“我看,舍哥儿,不如咱们直接给老郑提出。分道扬镳,各走各的道。”

“老兄弟只剩下四十来人。”陈虎说道,“咱们离开,对郑百户来讲,可以起到分散鞑子注意力的作用,他一定会同意。难就难在,怎么能多带走点兄弟。为了更好地保护王夫人,郑百户是不会给咱们一个人的。”

邓舍没说话,听他们俩讨论。这是他前世、包括这一世一直保持的习惯,先听别人的意见,再说自己的看法。这个习惯,让他在兄弟们中颇有“少年老成”的评价。

文华国瞥了护在马车边儿上郑百户一眼,哼了两声:“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把马车带走。”

“什么?”

“郑百户在意的,只是王夫人的安危。其他人如何,他尽管口口声声结拜兄弟,大家却都看得出,他根本没放心上。”陈虎缜密地分析郑百户的行为,说道,“所以,我们干脆主动把最危险的任务,承担过来。这样,我们以吸引鞑子为借口,能多带走兄弟;他则可以化整为零,更安全地保护王夫人到上都。”

文华国几乎准备跳到陈虎的马上,掐他的脖子了:“陈老八,你脑袋让马踢了!一向精明的人,怎么突然变傻了?……把鞑子全吸引过来,咱们怎么办?与其这样,还不如四十几老兄弟一起走,还能保住命。”

邓舍却点头同意:“陈叔说得对。依我看,郑百户万万没胆子拿王夫人的安危冒险。如果是他自己,也许他会把全部人马都交给我们,单骑而逃。可有王夫人在,即使咱们愿意带走马车,他能让咱们带走本部人马,就算不错了。所以,大头儿还在他哪儿了。”

文华国立刻明白,只要大头儿还在郑百户哪儿,那么,如何让元军相信他们追击的主要人物在哪支队伍里,就看各自的手段了。

他犹豫着说道:“老郑会相信我们?”

陈虎沉默不语,邓舍说道:“我和赵过留下来不走。你们去和他说,以卫护我安全的名义来说。这样,他肯定信。”

“那怎么行!”文华国脸红脖子粗,他甚至感到了愤怒,“你把老文看成什么人了?你叫我怎么去和老当家交待?”

“你们一走,我和赵过两人而已,什么时候走都可以。”邓舍坚决地说道,“生死在此一举,文叔,你莫再多说。就按我说的办吧。”

他一向不用命令似的语气说话的,忽然这么一说,文华国很不适应,张口无词。明知邓舍说的对,仍然难以决定。陈虎改变称呼,轻声说道:“四哥,就按少当家说的办吧。”

少当家三字,是肯定邓舍接替邓三的位置。

陈虎深知,蛇无头不行。这四十多人,人虽少,却是他们在乱世安身立命的根本。目前从各方面来讲,除了拥戴邓舍之外,还真没第二个合适人选。

邓舍尽管年龄小,但是一向口碑不错,稳重、照顾兄弟、作战勇敢、颇有智数。更且上马贼之中,邓三的威望无人能比。十来年的老兄弟,服的只邓三一人。再有邓三、邓舍的亲爹,都是为掩护大家断后而死。感情上加分不少。

所以,他这句话也是在变相提醒文华国,邓舍不再是以前的邓舍了。

文华国半晌无语,他不是不能接受邓舍做他们这支队伍的头领,邓舍,他看着长大的,如他子侄一般,他当然愿邓舍好。他是不愿意邓舍身陷险地。盘桓再三,他也想换他留下,但这样只会引起郑百户的猜疑。无奈之下,只得点头:“舍哥儿,我们会在前路等你。”

计议已定,陈虎拍马前去找郑百户说话。

正如他们所料,郑百户假意劝阻两句,当即同意。除了他们本部二百五十人外,额外又拨给他们一百人。恰好是剩下红巾军的一半人数,他这么做的目的,应该是为了更好地迷惑元军。

转身向王夫人报告、请示,王夫人不善骑马,但怎么说也是骑兵统帅的夫人,不至于不会骑。她一下就想透了其中厉害,毫不犹豫答应了:“车中续千户,就交给你们了。”

她穿着裙子,不方便,命郑百户剥下昏迷中续千户的衣物,也不嫌弃,当即换上。她模样本就俊俏,男装一穿,虽不合身,倒也趁得英姿飒爽,别有一番风味。

又解开拉车的两匹神骏良马,一匹骑,一匹备用。至于马车,另换上两匹就是。反正前夜、昨日和元军交锋,缴获了点战马。

风冻如刀,郑百户将只着内衣昏迷不醒的续千户搬回马车。出来又见着王夫人换马,略显尴尬,他对周围红巾、文华国们解释:“这两匹马,王元帅所送。睹物思人,娘子用出感情了。”

真的如此吗?文华国不屑一顾。如果不是邓舍暂时还不能离开,他肯定忍不住要说几句讽刺话的。强忍了回去,拉邓舍到偏静处,他再三叮嘱:“不必等到入夜。见着机会,你就溜。”

“两位将军忠心耿耿,邓千户泉下有知,一定欣慰。你们放心,我拼了自己的命不要,也会保得小邓百户周全。”临别之时,郑百户慷慨说道,他满脸敬佩,“两位也要爱惜身体。待到了上都,斩雄鸡,烧黄纸,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19 夫人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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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国、陈虎带走了所有的老兄弟,继续向东;郑百户、王夫人转而上都方向。www.65txt.com路上,郑百户挑了些精干亲兵,以陪同聊天为名,将邓舍牢牢看守。竟是无机可走。

黄驴哥、罗国器、关世容三人,时不时也会来陪邓舍一会儿。私下里,黄驴哥对郑百户防贼似的防邓舍,极不满意,很是发了几句牢骚。

他这是真心而发。要知他身为嫡系一贯自视甚高,连日来,因了手下没人,却先是不得不看邓三眼色,接着又听命郑百户。邓三倒也罢了,和他同出关铎麾下,职位也相当;郑百户是什么东西?一个娘们儿家奴而已!杂牌旁系,区区百户,居然也敢对他颐指气使。

他早就不忿。

要不是大丈夫能屈能伸,要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要不是他宰相肚里能撑船,更关键的,要不是他的本部也尽是云内、东胜残军,他岂会忍到现在。

所以,看到文华国等人舍身引敌,而郑百户却还如此防范邓舍,他气不打一处来。几次自告奋勇要去和郑百户理论,邓舍阻止了他。

“小邓百户,真好气量。”黄驴哥佩服极了,自认不如。

罗国器、关世容两人微微一笑。和邓舍接触时间不长,但他们两人还是很欣赏这个稳重谦虚的少年。话说回来,欣赏是一回事,防人之心不可无是另一回事。从本身安全来讲,他们不反对郑百户这样做。

太阳逐渐西沉,跌落了地平线。一弯月,攀上枝头。风卷来了云,遮掩月光。乌黑的天上,不见一颗星。

他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之中,黑洞洞夜色里,三三两两的树木,直到近处才可看见,一闪而逝。迎面的寒风灌入口鼻,盔甲冰冷,几个受了伤强自支撑的士兵,马上摇摇晃晃。

一骑游弋,自后方奔来。到王夫人、郑百户身边,言语几句。王夫人面露喜色,郑百户勒住缰绳,到邓舍诸人身边。

他一拱手:“小邓百户,文、陈二位忠心报主,以身饲虎。高风亮节,热血义气,叫本人钦佩不已。”神色轻松,按捺不住的兴奋他表露在外,“游骑适才来报,一直追在后边的鞑子,没了。”

黄驴哥轻哼一声,罗国器松了口气,关世容拍拍邓舍的手臂以示安慰。邓舍心中一紧,他不需要伪装自己的心情,越不伪装,才越能让郑百户相信其中无诈。一句话没说,打马一鞭,他离开了众人。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郑百户收拾起兴奋,目送邓舍离去,做出沉痛的表情,了然地点点头;接着他对众人说,“连续作战、疾驰,马匹早就累了,军中粮食也所剩无几。我记得前边有个站赤,规模很大,不如去那里休息一下,顺带寻些粮草。诸位,如何?”

没人反对。

按照商量好的计策,文华国、陈虎会先主动引走元军,给邓舍溜走创造机会;随后,丢下马车,做出明显痕迹,让追击的元军知道,他们追错了人。虽然知道这些步骤,邓舍还是忍不住的紧张。

他同时感到时间的紧迫性,他必须及早离开,会合文、陈二人,尽快实行下一步。不然,若真的让元军追了上去,可就弄巧成拙。

马蹄哒哒,王夫人靠近过来。

没办法继续躲在马车里,严寒冷风,刮得她脸颊通红。裹着几个士兵的披风,在马上缩成一团。穿裹虽多,她身材娇小,不显臃肿,反而有种楚楚动人的味道。

她平时骑马,兴致所到,兜两圈就罢;今日长途跋涉,急行军,硬邦邦的马鞍磨得她大腿内侧娇嫩的肌肤生疼,勒缰绳的小手带了郑百户的手套,不合手,也是很疼。

这么冷的天,她一点儿不想说话。可又不得不抚慰一下邓舍,她怕邓舍一激动,寻个空子跑回文华国那里去,再把元军给放回来。顺带的,也好让士兵们知道她是一个知恩必报的人。

她冷得嗓音都变了形,说道:“小邓百户,你义父的两位兄弟,真是义薄云天。你不必难过,吉人自有天相。见到我家老爷,我一定会把他们和你的功勋报上去。”

邓舍深深厌烦。

第一次见面,他对这个女人还是颇有好感的,以为她智勇双全;谁知道,她的智勇,都是为她个人利益服务。这本来也不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是你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手段太过低级。否则,徒惹人嫌恶。

昨日他冲阵回来,王夫人对待他和赵过,态度截然不同。对他,略显巴结的恭维、利诱;对赵过,勉强敷衍的“赏”个小玩意儿。他和赵过固然地位不同,一个百户、一个亲兵。但一个能万军之中生擒敌酋的士卒,岂能以寻常士卒看待?

而冲阵之前,王夫人车上激励诸人之举,现在看来,也只是为了让士兵们为她卖命而已。如果真的当时战败,她被俘,邓舍很怀疑她到底有没有自杀的勇气。

再到上午,王夫人毫不犹豫地弃马车,剥掉为保护她冲出重围受伤昏迷、她叔伯兄弟续千户的衣服,拿驽马换掉拉车的良马。种种等等,邓舍看在眼里,鄙夷内里。

邓舍是个深沉的人,很好地掩盖住了不满,勉强一笑:“娘子千金之躯。只要保得娘子安全,属下们死又何妨?”

王夫人喜欢听这种话,她漂亮、高贵、有地位,像邓舍这种人理应为她生,为她死。她满意地夸奖邓舍几句。心思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她自言自语地说道:“天冷风寒,不知道前边站赤之中,能不能寻来辆马车。”

邓舍简直要勃然大怒,兄弟们缺衣少食、伤痕累累,便是他自己,身上伤处,也是裹了又裂,裂了又裹。这女人,居然只去考虑马车挡风!他压下了怒火,心知肚明放在往日,他面对这等情形最多一笑而过;此时多半是焦虑文华国等人,迁怒在王夫人身上。

虽然瞧不起王夫人为人,迁怒他人之事,他也不屑为之。当下他施了一礼:“属下愿为娘子,效犬马之劳。”

呼啸赵过,策马急奔。郑百户派来的十来个亲兵,慌忙跟上。站赤在前边二十里外,距离不远,稍瞬即到。

乌云尽数掩住了月,乌暗暗的天色,三米之外看不到人。风更加冷冽,一个亲兵缩了缩脖子,咒骂一声:“这狗天气,难道又要下雪?”

邓舍伸手制止了他说话,赵过嘡啷一声抽出斩马刀。那亲兵吓了一跳,转马回身,去摸挂在马上的铁鞭:“做甚么?”他的伴当“嘘”的一声,也抽出了马刀,指着前边:“看。”

半里外的站赤,黑黝黝矗立野地。占地方圆数百米,前边驿站旅社,后边圆通通高耸了座粮仓。几点灯火,明灭其中。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兵荒马乱,这荒废已久的站赤,怎会住的有人?郑百户亲兵们面面相觑,拿铁鞭的那个,立刻拨马回转,去通知后边的大队。

邓舍和赵过互相对视一眼,他两人发小,总角之交,了解对方就像是了解自己。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可以完全明白对方的想法。赵过跳下马,漆黑夜色中,悄悄挨近站赤旅社窗口。

邓舍小声命令那十来个亲兵:“探探情形,再作打算。”

一行人散开来,留了三四个看马,做后备军。剩下的默不作声,两人一组,跟在赵过身后。站赤内隐隐传出声响,一个人正在唱歌。口音古怪,尖利如枭。邓舍微皱眉头,一个亲兵低声说道:“是个火者。”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内宫的太监?听得吱呀声响,来不及寻思其中蹊跷,邓舍连忙注目去看。一个人嘟嘟噜噜从站赤中走出,大约是要方便,束着手,揣在怀里。恰好和赵过碰个照面。

那汉子一愣,赵过手起刀落,鲜血四溅,险些将他劈为两半。临死前,那汉子痛叫之声,传出极远。站赤中歌声顿停,一不做二不休,赵过抬脚踢开开了一半的门,将那汉子的尸体扔入,惹出一片惊叫。

他闪身入内,转眼又退了出来。一把拽上门,回身大叫:“百、百十个,青,青,青,……”

他一急,有结巴的毛病。邓舍听出意思,门内有百十个青军。一个机灵的亲兵马上再去报告郑百户。邓舍加紧脚步,要奔到门边,支援赵过。

——

1,火者。

——时俗,称皇帝身边的太监为火者。

本为波斯语音译,是伊斯兰教对有威望人物的尊称。该词原为波斯萨曼王朝的官职称谓,后演变为对权贵和有身份之人的尊称。

元时,火者之词盛行一时,除了称呼太监外,很多达官贵人也用火者作为其名,不少大臣和将军都用此名,显示其地位显贵,比如元成宗时的一个大臣就叫迷里火者。

20 夫人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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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军皆是步卒,一时被赵过堵在门内,出入不得。www.65txt.com邓舍赶到近前,听里边几个领头的,呱啦啦大叫,不是中土口音。

赵过奋起千钧力气,死死拉住旅社的门,额头、脖子上青筋迸起,如条条青蛇一般。邓舍见这站赤旅社,有两三扇窗户,破败不堪,几个青头巾的脑袋晃动着,眼看要爬出来。当下长枪掷出,贯透一人颈子,那人哼也没哼一声,一头栽将下来。那几个青头巾脑袋,顿时缩了回去。

吩咐跟上来的亲兵们:“分几个人,守在窗边、后门。莫放了人出来。”又转头看来路,黑压压一片援军,显出在里许地外。

他抽出马刀,示意赵过松手。三四个亲兵,俱都丢掉长兵器,换上腰刀、马刀。准备妥当,赵过松手跳开,俯身拾方才扔下的斩马刀。两三个拉门的青衣士兵收势不住,向后跌倒;门内乱了片刻,四五个人冲了出来。

带头的,五短身材,口中呱呱叫嚷,举着一柄朴刀,直扑邓舍而来。邓舍闪身让过,马刀回削上挑,干净利索地砍掉了他的脑袋。郑百户派来的亲兵,都是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老兵,经验丰富、配合默契。斩瓜切菜般,三两下料理了剩下的几个青衣士兵。

守后门的亲兵去得晚了,招架不住,倒退回来,大叫:“他们冲出来了!”

十几个舞刀弄棒的青军追赶在这个亲兵身后,叫嚷着邓舍听不懂的语言,气势汹汹。邓舍唿哨一声,拉着赵过,向后便退。此时,郑百户的援军已经冲过了他们留放马匹的地方,咫尺之遥。

那些青军,也看到了这冲卷而来的大批骑兵,脚下一挫,掉头逃跑,后门、前门涌出了更多的青军。看到骑兵之后,前边的想往后跑,后边的不知底细,往外涌。前后乱做一团。

邓舍甚至还有空去捡了自己的长枪。

冲在最前边的,是李和尚。李和尚一马当先,二十几个亲信紧护身侧;他们光秃秃的脑袋,夜色中煞是显眼。几个善射的骑手,拉开弓箭,距离近射得准,青军士兵惨叫连连。

邓舍和赵过奔回了自己坐骑所在,一跃上马。负责看护他们的亲兵,有的落在后边,有的返身冲击,还跟在他们身边的,只有原先留下看马的几个人。

邓舍抬眼观察,郑百户驻马一个距离站赤几百米远的小高地上,指挥黄驴哥、罗国器、关世容等人左右包围。他大声呼喝:“不要靠近,弓箭手在前,一个不要放出来。”招呼李和尚的师弟李子繁,“火把呢?快点,快点。”

他们之前急行赶路,为不引起注意,没点火把。邓舍知道了郑百户的用意,他是要火烧站赤。

青军大约也猜测出了红巾的企图,突围强度加大。窗边竖立起盾牌,组织了些弓箭手,盾牌掩护下,向外射箭。其中一人,箭术甚精,拉强弓,开硬箭,连连射落两三个红巾弓箭手。造成了不小的慌乱。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邓舍大叫一声:“冲上去,砍了他!”催马一鞭,直奔过去。瞬间混入绕站赤打转的数百红巾之中,打一个忽闪,甩掉了大部分跟着他的郑百户亲兵。只赵过和另一人紧追身后。绕到站赤后边,脱了郑百户视线,乱马阵中,没人注意他们。

赵过闷声不响,和那个亲兵一并马,伸手揪了他过来,刀未送入他胸口,恰一支敌箭射来,随手拿这亲兵挡住。箭矢斜斜刺入那亲兵臂膀,他张口大呼,全身麻痹,到死半点声音发不出。

赵过奇怪,摘下箭头鼻边嗅了嗅:“有,有毒。”随手丢下这亲兵,邓舍和他,二人就待转出大队,投往东去。就在此时,蓦然听见站赤前边,传来一阵惊乱呼叫。随即,李和尚破锣嗓门响起:“郑百户!郑百户!”声音渐远,从站赤前奔回了小高地。

邓舍心念电转,情知必是郑百户中了箭。从刚才死掉的亲兵可以看出,箭上毒性猛烈,郑百户怕是活不成了。车中负伤的续千户,也不在这个队伍之中。群龙无首,王夫人一介女流,她之前的自私表现,就邓舍所知,士兵们也有很多都不满意。

如果能将这三百多血战得生的精锐老卒,收归手下,再去会合文华国、陈虎的话,即使后边的元军甩不掉,也能多一点活命的机会。若是元军已经被甩掉,也无需担忧他们再顺着自己的踪迹追上,现在后无追兵,时间充足,他自然有办法消掉军队过往的痕迹。

先前,之所以他决定和王夫人、郑百户分道扬镳,正是因为有郑百户在,他们没指挥权。而现在,罗国器、关世容、黄驴哥、李和尚,这四人的性格脾气,电闪过邓舍脑海。他立刻做出了决定。带马回奔,随着红巾,转到站赤之前。

径直到郑百户身前。郑百户躺在地上,大腿中箭,王夫人手足无措立在一边,一个亲兵正紧急救治。伤创处乌黑一团,流出的血都是乌黑色。他面色苍白,气若游丝,虚弱地看着周围,神情焦虑。看到邓舍到来,脸上不由一松,他绽出笑意。——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怕邓舍脱身跑掉。

他勉力挣扎坐起,去拉邓舍的手,气力不足,说话断断续续:“小、小邓百户,务、务必请你护住娘子,到、到上都。”

邓舍不忍他死前苦痛,点头权当应是。

郑百户大喜,像是放掉了一桩心事,身子一软,滑落地上。手还往上举着,嘴唇开启,说着些什么,低不可闻。邓舍附耳去听,听他说道:“小邓百户大恩,今生无以为报。来生,必当相共八拜,结为兄弟。”

邓舍啼笑皆非,看他声音渐渐细无,却也佩服他的忠心耿耿。乃恭恭敬敬给他施了一礼,起身请问王夫人:“郑百户归天去了。娘子,你来吩咐指挥吧。”

王夫人眼圈一红,泪垂欲滴。她倒不是为郑百户伤痛,而是忽然少了这么一个长期以来,什么事儿都给她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奴才,一下子若有所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李和尚鼓声向前:“娘子莫要悲伤。小人在此,一样可以护得娘子安稳。”

郑百户之死,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闲暇里,他早注意王夫人二百亲兵多时。除了郑百户一人,从没见过第二个发号施令的头目。听那些亲兵平时说话,可知,这二百人中,只有十来个,是和郑百户一样,一直跟随王夫人从云内到东胜、又突围活到现在的。其他的,包括那一百来火铳手,皆是续继祖出城之前,临时拨给王夫人的。

郑百户活着,他不敢想。郑百户死了,他为什么不能顶替郑百户的位置?一举两得,他可从没有指挥过三百个人!而且,最重要的,若是巴结好了王夫人,成了像郑百户一样的亲信,他相信,他从此就平步青云。

说完了这句话,他没理会邓舍和围拢过来的黄驴哥。他甚至连罗国器也不想理,他还记得村中军议时候,罗国器不肯支持他拾掇掉邓三、邓舍的做为。但考虑到大局为重,还是对他点点头,笑了笑。

他一头喝令李子繁,速速拿火把分给诸军,投入站赤之内;一头向关世容叉了手,道:“关老哥,我要在此照顾娘子。就麻烦你带队包围。”又殷切表示关怀,叮嘱,“记住,谨慎那几个弓箭手,别叫他们临死反扑。”

关世容一言不发,自去了。李和尚又请王夫人退后一点:“莫叫流矢误伤了娘子,就请娘子静看小人如何破敌。百十个青军贼子,剿灭他们,如反手耳!”

王夫人应声退后,她不是性格软弱的人,从失态中很快恢复过来,欣慰道:“你很好,李将军。”

一时光头簇拥里,左顾右盼。邓舍、赵过默然无声,黄驴哥、罗国器分立两侧。得了王夫人一句赞扬,李和尚顿感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21 夫人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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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投入两三个火把,青军就从窗口竖出了一面白旗,齐声大呼:“愿降,愿降。www.65txt.com”

红巾恼其毒箭伤人;李和尚一心为郑百户报仇,才好使得他接替郑百户名正言顺,岂肯轻易答应?火把如龙,接二连三丢入。熊熊大火直烧了半个时辰,才渐渐熄灭。其间青军做困兽斗,组织了两拨冲锋,皆被红巾弓箭手射死。

门内惨呼号叫,时不时有火人慌不择路自门中奔出。

红巾驰奔不绝,烧死的不理,烧得半死的补上一刀。轰然巨响,烧到最后,墙壁倒塌,仅剩的四五个命大青军夺路奔出,其中一个出了门即伏地叩头,其他的四散而逃。

李和尚亲自取弓,射狐兔般,将四散的一一射倒。伏地叩头之人仓急大呼:“爷爷,莫杀小人,小人有用!爷爷!祖宗,小人有大用!”

这个人声音尖锐,正是前番唱歌的那个火者。

李和尚弓箭回来,接过亲信递来郑百户所中毒箭,大笑道:“果有大用,刚好拿来为郑大人报仇!”搭箭要射,邓舍上前拦住。李和尚鼻腔里拉长音恩了一声,双眼圆翻,就要发飙。

邓舍温声说道:“李百户且慢。”

他掉回身,请示王夫人:“娘子,属下之见,不如先听听此人要讲些什么,也好让咱们知晓为何此地会有这么一股青军?探探前路风声。这阉人口音古怪,问清了内情,好做打算。”

事关生死安危,马虎不得,王夫人点头称是:“正该如此。”

李和尚眼翻改眨,立马放下弓箭,大喝:“带上来。”

关世容因指挥攻击的缘故,便在这火者不远。听到邓舍等人议论,他赞同邓舍意见,见王夫人同意,当下也不说话,兜马过去。扬起马鞭,他抽打着火者,催促到小高地前。

火者不敢起身,身上挨着鞭子,匍匐在地,脑袋挨着地,屁滚尿流窜行到李和尚等人面前。一身连泥带土,衣服烧了大半,发焦脸黑,又是连连磕头砰砰直响,他颤抖着声音道:“小人河光秀,见过各位爷爷。”

邓舍躬身站在王夫人身侧:“请娘子问话。”

王夫人不由一怔。大营时候,王士诚对她宠溺非常,却从没叫她参预过军机。战场征伐男儿事,王夫人纵然好强,也半点儿没想过自己要像一些红巾女将一般,号旗令下,万千男儿为之赴死。

相反,她甚是瞧不起那些个女将。

女为悦己者容。打扮自己、小意男人,把男人伺候得舒舒服服;从而问心无愧地享受夫君可以给她的雍容华贵、以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因夫之荣。她向来以为,这才是女人该做的事儿。

转念一想,续千户、郑百户一走一死,如今自己身边一个体己人都没有了。把命放在外人手中,总是不太保险。正如昨日车上举刀一般,她事急从权,果断接口,居高临下地问道:“你这火者,哪里来?”

火者道:“小人高丽棒子出身,从辽东永平来。”

他这话一说,在场诸人尽皆明白。原来不是内宫火者,而是个自宫阉人。

元朝向来有高丽宦官弄权的传统,就比如当今元帝,从他登基到现在,十数年中,先后擅权的两个大太监,都是高丽人。一个是引荐奇氏给元帝的高龙普,一个是奇氏同里朴不花。——奇氏,高丽权臣奇澈之女,第二皇后,深得帝宠。

因此大批高丽低贱、残诈之徒,往往挥刀自阉,寄侥幸在入宫得帝宠。然而自阉的人实在太多,能进宫者十不有一。大部分进不了宫的,处处遭人白眼,生活悲惨。

本地住不下,便有很多游荡到辽东、上都一带,以他人对自己残缺身体的好奇来谋生。

辽东一带,元初世祖忽必烈攻打高丽时候,高丽人洪茶丘带部投降,引了大批高丽人移居到此。之后,高丽归降,百十年中,偷渡、移居辽东者,更是多不胜数。以至造成高丽国内青壮不足,人口减少现象严重。为此,元帝多次应高丽王请求,遣送高丽人回国。

和这个阉人河光秀一起的那些青军,就是居住在永平(秦皇岛西)的高丽移民。

知晓了河光秀的来历,围观诸人皆现出鄙夷神色。王夫人啐了一声,袖掩秀口琼鼻,闪避邓舍身后:“和这等污秽棒子说话,没得污了妾身清白。小邓百户,你来问吧。”

邓舍当然不会谦让,问道:“永平距此,数百里之遥。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河光秀战战兢兢:“小人们,出身卑贱,藩国属奴。战乱之世,谋生不易。一时狗油蒙了脑袋,想的岔了,想学上国大人们,自组义军,……”周围人哼了声,他立刻改口,“狗腿子,叫你好的不学,偏去学做狗腿子,该死!”

伸手打自己耳光,啪啪作响,毫不留情,没两下,他就脸皮肿起,嘴角血流。邓舍制止了他,问:“你说你有大用?什么用处?”

河光秀一抹嘴边血迹,谄媚笑道:“小人有重大军情禀告。听说,鞑子狗皇帝诏令岭北行省诸王,派勤王师。”

这个消息实在惊人。黄驴哥哎哟一声,抬脚踢翻了河光秀:“你一个阉人棒子,怎会知道这等重大消息?”

河光秀不敢叫疼,翻个身,爬起来,狠狠叩头,叫道:“小人同乡,……”他指着站赤之内,“已经被爷爷们烧死的那个,向来在永平大官人家走动。小人们来此之前,他才从官人老爷口中得知。小人半句不敢欺瞒。”

黄驴哥信了消息真实,六神无主:“这该如何是好?”

岭北和腹里接壤,诸王皆是蒙古世家功勋,其部属臣民和中原不同,仍然按蒙古千户、百户的制度管辖。元帝诏书一下,可以想象,千万铁蹄南下,越漠北而长驱直入,首遭其锋的,定然是北伐诸军。

如此一来,再投上都方向,何异自投虎口?他环顾四边二三百人,这点子人马,怕还不够塞了鞑子牙缝。

李和尚也没了主意,仓皇气闷,只抽出刀,要砍河光秀。河光秀屎尿迸出,乱不择言:“小人愿做内应!小人愿做内应!”

“甚么内应?”邓舍二度拦下李和尚,问道。

河光秀在永平时,卑贱之体,穷困潦倒。偶有良善人家使用他,他又垂涎人家财货,常常偷说虚实给高丽同伴,夜去打劫。这会儿情急之下,想也不想,他爆竹仗似的说道:“永平人马空虚,又一直没遭兵灾,城池怠守。爷爷们若要攻取,小人人熟地熟,愿冒死潜入,为爷爷们内应。”

说得顺口,思路捋顺,他竟忽然发现自己的计策甚是可行,想起城中富庶,他壮了胆气,吐沫四溅:“永平大城,粮米溢仓,军械山积。钱币无数,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耀人眼目。家家富庶,百姓如织。”

他洒眼看遍三二百破破烂烂的红巾,咽口唾沫,继续道:“爷爷们若是能和小人里应外合,得了此城,真是如虎插翅。”

他说的是实情。红巾出塞外、入辽东以来,着眼点都在有政治意义的军事重镇,如上都、辽阳之类;永平是连接迁民镇(徐达后在此建山海关)和京师的要冲,据守不易。所以奇迹般的,十数年战火连天,永平居然一直安然无恙。

久未说话的罗国器噫了声,质问:“永平,大城。你单身一人,卑贱之极的身份,如何做我内应?遮莫看我等好欺瞒,在说假话吗?”

河光秀叩头不止,额头上鲜血横流:“借个豹子胆,小人也不敢。爷爷不知,城中颇有小人同乡,向来羡慕城中富庶的。只要小人回去,三两句话,必能打动他们,一起取来为爷爷们效力。”

邓舍怦然心动。

芝麻李、赵君用八人里应外合夺取重镇徐州的事例闪过他的脑中;当然,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比起事之初,城市荒殆城防。但芝麻李只有八个人,他们可是八百人;而且永平不是重镇,如果计策得当,也不是没攻取的可能。

最重要的,他根本就不想再回上都。

北伐军注定覆灭的局面,他为什么还要陪他们一起死?邓三死后,他痛定思痛,幡然醒悟,命,只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要攻下永平,借助其粮草百姓,他就能从朝不保夕的一个小小百户,成为王士诚、关铎一样的方面将领。

即使攻打不下。

他退一步想,也可以由永平到濒海浮海而去山东。山东、河南,红巾势盛,到那时候,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进退失据。而是进退由心。至不济,还有朱元璋可以投奔。

罢了,富贵险中求。他下定决心,只剩两个问题,如何说服王夫人;如何会合文华国、陈虎,彻底甩掉追踪的元军。

——

1,棒子。

《辽左见闻录》:朝鲜贡使从者之外,其奔走服役者,谓之“棒子”。其国妇女有淫行,即没入为官妓,所生之子曰“棒子”,不齿于齐民。鬓发蓬松,不得裹网巾;徒行万里,不得乘骑;藉草卧地,不得寝处火炕。盖国中之贱而劳者。

不知元朝时候,有无棒子这个阶层,以今推古,料来此是一脉相承。

2,高丽宦官。

征选高丽宦官是元朝的一种固定的国家制度。

高丽宦官在元朝宫廷的势力远过汉人宦官,形成了一股盘踞元朝中央政府内部几乎无处不在的强大政治势力,乃至高丽每有奏请,必赖其力。

“至正二年,秋,御史大夫言宦官太盛,当减宦官额并宫女,时宦者多高丽人为之也。”不但宦官,宫女很多也是高丽贡女,“至正以来,宫中给事使令,大半为高丽女。”

因为这些原因,“残忍侥幸之徒,转相慕效,父宫其子,兄宫其弟,又其强暴者,小有愤怒,辄自割势。不数十年间,刀锯之辈甚多。”

自宫的不但有投机之辈,“崔世延,怒其妻悍妒,自宫为阉。时宦者宠盛,人皆歆慕,多自宫者。”

3,高龙普。

“龙普在帝侧用事,天下疾之。御史台奏曰:龙普,高丽煤场人。席宠用势,作威作福,亲王丞相,望风趋拜,招纳货赂,金帛山积。权倾天下。”

4,元朝皇后。

元朝后宫,不止一个皇后。“自正后之下,复立两宫,其称亦曰二宫皇后三宫皇后。”成吉思汗时,诸斡耳朵(帐篷宫殿)中,多达十几个皇后。

成吉思汗家族只和弘吉剌氏、亦乞烈思等氏族通婚。

元帝的第一皇后,也就是正宫,皆是出自弘吉剌氏、亦乞烈思氏。尤其弘吉剌氏,在成吉思汗时期,是黄金家族的忠实盟友,出了很大的力。成吉思汗定下的旧制:弘吉剌氏有女为后,有男尚公主。生女世以为后,生子世尚公主。

5,农民起义中的高丽军队。

高丽做为元朝的属国,派出了许多军马,帮助元朝镇压红巾。

如至正十四年,“时丞相脱脱奉诏讨张士诚,征兵高丽,王命其将李权,柳翟等帅两万三千人以行,十一月,从攻高邮不克,权等六人战死。”元军高邮大败后,柳翟继续在黄淮一带征讨义军。

22 永平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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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士卒拖走了河光秀,李和尚彷徨无计,关世容默然无声。(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黄驴哥来回走动,罗国器低头陈思。王夫人柳眉蹙起,俏脸含忧,问道:“诸位将军,听了这棒子言语,有什么打算?”

李和尚吭吭唧唧,摸着光头,半晌挤出一句,道:“也许这阉人胡言乱语,一个卑贱之人,说的话不能当真。小人意见,还是照旧,投上都去。即使漠北诸王真的应狗皇帝令南下,咱们几十万大军,还怕了他们不成?”

关世容冷笑一声,罗国器吞吞吐吐,说道:“也不尽然。岭北百姓,俱是蒙古鞑子,蛮性未除,和中原鞑子不同。若果然他们南下,倒是个劲敌。”

李和尚焦躁起来,这二楞子罗,处处和他作对,怒声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小人的意见,咱们不如暂且东去。辽阳之地,在我军手中。若能到的辽阳,就能稳妥许多。”罗国器目光游动,看到王夫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又道,“也请娘子放心、从辽阳到沿海,大部郡县都在我们手中。娘子要是想念王元帅,咱们尽可以浮海而去山东。王元帅本是山东毛平章爱将,毛平章定能照顾娘子周全。避过了鞑子势大的风头,王元帅,娘子还不是想见就能见。”

邓舍顿时明白,这才是罗国器真正的目的。罗国器是山东人,久离家乡,再则山东目前的形势远远强过辽东,所以,他有了奉王夫人回山东的念头。

这一点,倒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罗国器的话,是王夫人从没想过的。她楞了会儿,问邓舍:“小邓百户,你看呢?”接触这些时,邓舍给她的印象,体贴、忠诚、稳重、机智;所以犹豫关头,一群人中,她忍不住第一个想要询问的,却是年龄最小的邓舍。

邓舍不肯说出自己想法,转而问黄驴哥、关世容:“黄千户、关百户,你两位怎么看?”

委实难以决断。黄驴哥认为自己第一个该考虑关铎安危,可一个掩不住的念头一下一下地冒头:回了上都,真的遭到漠北铁骑的围攻,究竟几分胜算?他猜不出来,又不愿意说出不回上都的话,选择了沉默。

沉默,代表默认,也代表弃权。

关世容没甚么顾虑,他只想保住族人,自然越安全的地方越好。哪里安全?还用想!他毫不犹豫地说道:“俺以为,东去为好。”

两个人赞同,一个人弃权。李和尚敏锐地感到了形势的转变,他急忙去看王夫人。王夫人神色微微有些松动,他抢在邓舍之前,表态:“小人仔细琢磨,罗百户说的也有些道理。娘子,去山东也好。较之上都,路途远近,也没差多少。”

王夫人坚持询问邓舍:“小邓百户,你说呢?”

邓舍这才说道,他的语气有些夸大:“岭北诸王,麾下何止百万。严寒苦地,善战之民。一旦挥师南下,马蹄涌涌,奔腾如潮。而上都距离岭北,不过三四百里,一蹴可到。且,我军分散辽阳、腹里各城,关平章离上都赴丰州前,又毁城墙而焚宫殿,属下以为,上都难以守卫。”

他顿了顿,目光从诸人脸上一一走过,接着道:“罗百户所言,精深周密。不过以属下之见,送娘子去山东前,不如先至永平。方才那阉人言道,永平富庶,城防懈怠,里应外合之策颇是可行。从此东去,会合文百户、陈百户部,勒兵衔枚,轻骑急行,甩掉鞑子探马赤军。四五日内,可到永平。果真能得高丽内应,骑兵冲入城。一鼓而下,山积军械,十万仓粟,尽入我手。到那时候,娘子还记得徐州李大王一日纳十万众的故事?”

凭几百败军、一群棒子去夺永平,众人都被他的大胆惊震。罗国器喃喃自语:“这,这也太过险着。”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邓舍不动声色,稳稳说道,“即使攻克不下。一击不中,我等皆是骑兵,当即便可远走。永平再去三几十里,就是海边。一样能浮海去山东。”他加重了语气,“娘子,不入虎焉得虎子?以惨败之军惶惶而去山东,或是以十万之众煌煌而救上都,尽在娘子一念之间。”

他巧妙地转换了话题,把去山东、还是去上都这个选择,转变成了去山东、还是夺永平。

众人皆是无声,考虑他的计策是否可行。李和尚目瞪口呆,望向邓舍的眼神,变得异样起来。王夫人为他所描绘的将十万众入上都的场景迷惑,她对怎么攻永平没兴趣,但是她对声威宣赫地入上都很神往。

如果这个场景可以实现,她敢肯定,她一定会成为上都城中所有达官妻妾的敬仰、讨论对象。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她的心跳得快极了。而且,邓舍说的也不错,即使攻打不下永平,半日内就可到海边,最多死几个攻城的士卒,对她而言,没什么损失。

她几乎可以听到入上都、两侧万千百姓的欢呼了,她决定了,她说:“小邓百户,虎胆将军。妾身,愿将身边二百亲兵,交由你来指挥。”

李和尚第一次没有对邓舍博得王夫人欢喜感到嫉妒、不满;这个方案比直接逃到山东更容易给黄驴哥不去上都的借口,他完全支持;一直无可无不可的关世容,感觉到身体中有一股从军时候的血气在邓舍大胆计划的激励下,逐渐地重生,他再三重复邓舍说过的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罗国器魂不守舍,不停说道:“这得好好谋划,这得好好谋划。怎么甩掉鞑子?怎么里应?怎么出其不备?”

意见只要能统一,事情就好办。

邓舍叫士卒把河光秀拖回来,仔细询问永平内情。李和尚甘愿跑腿,指挥士兵拉出青军放在粮仓里的粮食,分发诸人。王夫人放弃了找马车的打算,黄驴哥去收集青军射出来的毒箭以备后用。关世容负责掩埋郑百户和中了毒箭而死的几个士兵。

最后,部队集结,一起在郑百户等人坟头前,告别离去。转往东去,一路疾驰,留了一队人,在后边清理路过的痕迹。第二天天亮,邓舍找到了文华国给他留下的记号,——做马贼时的暗号。

不过,邓舍自然不会让王夫人们知道这些记号的存在。

避开村镇,找了偏僻地方,众军休息两个时辰,接着赶路。道路上马蹄纵横,应该是文华国、探马赤军留下的痕迹。

午时,路边见到了王夫人的马车,歪歪斜斜停在路边。邓舍亲自去查看,车里躺着续千户,已经死了,尸体冰凉,没了脑袋,可能是被元军割去了。抛下续千户是邓舍和陈虎商量好的,一来可以加快速度,二者希望元军在得到这个重要人物之后,可以放弃追击。

邓舍有些焦急。道路上的马蹄痕迹,比开始更加密集了。

连着追了两天两夜,马蹄从密集变得稀疏。这些变化,使得众人都迷惑不解。要说是元军歼灭了文华国部,可前边还有马蹄印;隐约猜到也许是元军退了,又不能相信文华国以三百人击退三千人。

第三天入夜时分,前头探马来报,见着了文华国部。

23 永平 Ⅱ

两处人马相见,自有一番热闹。(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邓舍三言两语讲清路上发生种种,问文华国元军去向。文华国、陈虎也是纳闷:“追到半截腰,鞑子主动退了。或许是见了续千户尸身,没了继续追击的动力?又许是没了粮食,不得不撤?”

众人猜疑纷纷,摸不清头脑。但不管如何,这总是件好事。连着被这股探马赤军追击了几天几夜,大家不由轻松。

陈虎向王夫人道歉,言辞诚恳:“续千户伤势恶化,找不来大夫,……本想带了他尸身走,鞑子追得紧,掩埋都没空。小人们照看不利,但随娘子见责。”

王夫人怎会为这等小事,责备他们?反而好言好语,安慰几句,又万福行礼,多谢文、陈引走元军。她穿着续千户的衣服,男装而行女子之礼,眉眼俊俏、身段宛转,十分可爱。

为保险起见,两军又赶了半夜路,寻处山岗,扎营安歇。路上,邓舍说知了打算,做了十几年马贼的文华国素来胆大包天,自无不赞同的道理;陈虎思量了一路,觉得里应外合之计可行。

邓三战死,上马贼老兄弟只剩四十来人,他们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搏,或许就是另一片天地。

请王夫人去歇息罢,诸将聚合,命河光秀跪在他们面前,详详细细把永平城内城外的虚实讲个透彻。河光秀在永平住了三五年,平时走街串巷,卖身求食;三街六市、兵马驻防,十分熟悉。虽不识文字,难得手脚轻便,他请来纸笔,绘成图案,送上邓舍等人观看。

邓舍等人观看图画,文华国却对河光秀极感兴趣,他还从没见过阉人。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几番,带河光秀到一边,他命令:“你这厮,脱下裤子。让爷爷看看,没鸟的人,是甚么鸟样。”

这要求毫不过分,河光秀就是靠这个吃饭。他脸上堆着讨好笑容,也不爬起,轻车熟路地裤子扒掉。文华国看得仔细,吐了一口,一脚把他踢翻:“没廉耻的猪狗。”周围聚拢的士兵们,哄然大笑。

邓舍注意到这边闹剧,命赵过过去制止。叫河光秀穿上裤子,带到眼前,他温声道:“文百户人粗心善,你不要见怪。”用人之际,他虽看不起河光秀人品,话不得不说。

哪知,河光秀棒子出身,从生下来,本国人就鄙视不把他当人看待;自宫后,更是辱骂殴打,只当家常便饭,地位连只野狗都不如。而过了鸭绿江,汉人却多有上国风范,不愧礼仪之邦。大多只是像文华国这样,看一看,顶多笑骂两句,完了还有赏钱。对他而言,对比往昔,不啻天堂。

所以,邓舍温言说话,他反而浑身不自在,一收喜笑颜开。他惶恐道:“文爷爷爱护小人,是小人的福气。爷爷这般说话,才是把小人当猪狗看待。”

邓舍料不到世上还有这等人物存在,呆了呆,才道:“如此,如此甚好。……我且问你。永平城中,你同乡有多少人?都做些什么勾当?”

河光秀道:“千人上下。大半和小人一样,卖艺谋生。不争气的,乞讨求活。家户殷实者,四五十人,多是女儿为大户婢妾,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高丽女白皙而美,且婉媚,善事人。在中国各地很是吃香。许多大户人家都以有高丽侍婢为荣,这也成了很多高丽人在中国最好的出路。邓舍了然地点点头,取过画图,问道:“你说永平城内,驻兵不足五千。这个消息,可*?”

“小人同里的女儿,便是永平驻军千户的外室。蒙他看得起,有时宴请千户那颜官人的时候,也叫小人前去助兴。席间常听他们谈论军事,故此知道。”

“郡守才能如何?”

“达鲁花赤官人,……狗达鲁花赤是色目人,不通汉文,素不管事。总管为汉人老爷,精干聪慧,有青天之名。”河光秀老老实实答道。

邓舍皱皱眉头,郡守能干,需得小心从事。众人各自歇去后,他辗转不能眠。夜阑人静,地虫啾啾。天依然黑沉沉的,云层很厚。这是邓三死后,他单独从事的第一件大事。上马贼老兄弟都很支持,但更让他感到沉重压力。

窸窸窣窣的声响从身后传来。他警觉地握刀回望,见是陈虎。

“睡不着?”

“陈叔,事关重大,八百兄弟的性命。一着错,全盘错,不能不仔细计较。”邓舍给陈虎让了点位置,请他坐在铺陈地上的披风之上。

陈虎坐将下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陪邓舍观风看夜。

夜渐逝去,微微明亮。浓厚黑云压顶欲摧,远处站岗哨兵,手中长枪红缨随冷风飘动,连同身侧骏马,被晨光剪影成一个阳刚、坚强的形象。

陈虎站起身,拍了拍邓舍:“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觉得自己是对的,尽了力去做了,无论成败,无须后悔。”说完了,爆句粗口,“人死逑朝天,舍哥儿,只管去做。”

这和他平时形象大不一样,邓舍莞尔一笑,风虽冷,心很热。

诸军用头盔烧了点水,就着吃些邓舍带来的干粮。半夜休整,马力、人力精神许多。邓舍当仁不让,奉王夫人命,指派分令。陈虎前锋游骑,文华国带部断后。黄驴哥、罗国器、关世容、李和尚,随大队而行。又提拔赵过,把王夫人给他的二百亲兵,分了一半给他。

有条不紊,径投永平。

元朝的地方行政规划,行省之下,为路府州县四等。永平府,乃是永平路治所在地,接临辽东,遥望大都,位属腹里管辖。河光秀所讲达鲁花赤、总管等官员,便俱为永平路长官。

在上中下三等之分中,永平路是下等。本为府,后升平滦路,又以水患改名永平,取其永远太平之意。领县四州一,州又领二县,州县也俱为下等。太平时,全路三四万人。迭经战乱,却因一直没被兵,路中人口不减反增。大批的流民拥挤而来,河光秀估计,但只永平府人口,目下就不下三万。

一行人走小路,远城廓。晓夜行军,碰上两三股青军。大股的躲开,小股的歼灭,剥了衣裳,留待后用。行军闲暇,邓舍和罗国器、陈虎等人,又再三询问河光秀,反复推演,一再计算。务求做到一击而中,万无一失。

太行、长城内外,元廷布有重兵。他们舍近求远,由兴州(今承德东西部)而入辽阳行省,再从辽阳行省折往南行,过大宁路(今内蒙古宁城大明城),而重回中书省境内。

兴州、大宁二地,都还在元军手中。尤其是兴州,驻扎了虎贲侍卫亲军都指挥司的一个千户翼。虎贲侍卫亲军都指挥司是三十四衙宿卫亲军中的一支。宿卫亲军号称“天子之禁兵”,宿卫在内,镇戍在外,称得上精锐二字。

为了不引起惊动,邓舍他们选择半夜而过。又行不数日,卢龙在望。

卢龙,永平府属县,倚郭而建。

——

1,高丽女子。

“高丽女白皙而美,大胜中国。”且高丽女子“婉媚,善事人。”

“京师达官贵人,必得高丽女,然后为名家。”“北人女使,必得高丽女孩童。家童必得黑厮。不如此,谓之不成仕宦。”

元人诗云:“恨身不为高丽女,车载金珠争夺取。天下承平近百年,歌姬舞女出朝鲜。”

2,高丽贡女。

贡女制度和征选高丽宦官一样,都是当时元朝的基本政治制度。奇氏就是高丽贡女。除此之外,仁宗、泰定帝的皇后也是高丽贡女。

向高丽索要贡女的,不仅中央政府、地方政府,还有宗室藩王、贵族官僚等各种势力。

高丽贡女不足,乃有人将汉人女童送往高丽,学习高丽语言音乐,回来假称高丽女。“女儿未始会穿针,将去高丽学语音。教得新番鹧鸪曲,一声准拟值千金。”

为解决对元贡女来源问题,高丽发布了管制**法令:“良家**先告官,然后嫁之,违者罪之。”并对禁婚令一再加以重申:“女年十六岁以下,十三岁以上毋得擅嫁,必须申闻而后许嫁,违者罪之。”

有一些高丽官吏主动献女给元朝官吏,以此来借机提高自己的官职地位,有很多如此卖女之人,然而元朝的官吏却不一定会接受,而是要看对方是否名族出身。

讲个小故事:元朝驻高丽达鲁花赤脱朵儿为子求妇,要求“必出相门”,选中一家。其家主上朝未还,其家求“待以礼成,不听,径自取而去。”而这个堂堂高丽“相门”,竟是无计可施,忍让罢了。

不过,肯和高丽官员联姻的,多是蒙古族,也有回回等族,汉人贵族基本没有。一方面汉人地位地下,高丽官员看不上,一方面汉人对高丽女子还是很排斥的。

3,元朝地方行政。

“唐以前以郡领县而已,元则有路、府、州、县四等。大率以路领州、领县,而腹里(中书省)或有以路领府、府领州、州领县者,其府与州又有不隶路而直隶省者,具载于篇,而其沿革则溯唐而止焉。

“凡路,低于省一字。府与州直隶省者,亦低于省一字。其有宣慰司、廉访司,亦止低于省一字。各路录事司与路所亲领之县与府、州之隶路者,低于路一字。府与州所领之县,低于府与州一字。府领州、州又领县者,又低于县一字。路所亲领之县若府若州,曰领县若干、府若干、州若干;府与州所领之县,则曰若干县,所以别之也。”

4,达鲁花赤。

先引一个数据:“元朝中期官员共有22490人,30.12%为蒙古、色目人,69.88%为汉人、南人。比较族群人口比例,可见悬殊,且,汉人、南人之任职,多为州县小官,所谓牧民官,元朝是不得已而为之,因蒙古、色目人多不解汉文,无法管理。”

达鲁花赤和总管并称“长官”,是路的最高官员。达鲁花赤是监治官,掌官府印信,位在总管之上,文献中常称为“监”。也就是专门负责监看地方。

至元二年下诏:“以蒙古人充各路达鲁花赤,汉人充总管,回回人充同知,永为定制。”

实际操作上,达鲁花赤原则上由蒙古人担任,其次以色目人担任,“汉人任是官,故事所不许”。

而蒙古人、色目人充任总管及总管府官员不受限制。总管“掌判署”,处理赋役词讼及一切政务,亦称“管民长官”。

24 永平 Ⅲ

邓舍等人到达的时候,天色已晚。www.65txt.com

卢龙县城不大,兵荒马乱时节,早早关了城门。红巾一路潜行,半个人影也没碰着。县城外肥田腴地,清水流溪,大树成林。向西远望,苍茫夜色中,远山如线,连绵起伏。

邓舍命诸军停在县城外十数里之外的一处荒野林中。下令:不得生火,人马衔枚,禁止交谈。从林中,他们已经可以看到永平府高耸巍峨的城墙,灯火点点,城中居民还未曾安睡。

叫来河光秀,邓舍和颜道:“想来永平这会儿,城门已关。你可以进去?”

事到临头,河光秀居然一点儿不紧张。他略带自豪,说道:“爷爷尽管放心,永平守城门的士卒中,有小人熟识。也知晓小人随狗腿子青军出城的事儿。换作他人不敢保证,小人去叫门,肯定开。”

邓舍凝目看他半晌,奇怪他的轻松表现。疑问在心,没问出口,他点了点头,道:“时间仓促,你一人进城,我怕你顾不过来。给你派几个伴当,助你成事。”召来赵过,道,“阿哥,挑拣二三十不怕死的好汉,带几个老兄弟,换上青军衣服,只充高丽青军。你随他一起进城。”

又请来文华国,当马贼时,他就是里应的老手。进城的人中,他是领头的。

赵过应是而去。河光秀自知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没甚异常,拍着胸脯表达忠诚:“赴汤蹈火,小人拼死也断断不敢耽误爷爷的大事。跟随小人去城的爷爷们,还请爷爷吩咐,城门守卒问话,不要回答,都交给小人打发。”

他语气、动作,纯出自然,半点不带勉强,较之方才,甚至更为自在。诸将无不生疑,文华国两步到他面前,他心直口快,想什么说什么:“泼才!你怎么这般轻松,敢不是有甚异志?”

一句话吓得河光秀软了脖项,叩头如擂鼓,焦急自辩:“爷爷这话怎么说!真是屈煞小人。小人身残,却非随风使舵的人,也敢自夸一句志坚。爷爷们兵强马壮,肯收留小人,小人一片欢天喜地还来不及,怎敢再做二心?只恨不能剖出心来给爷爷们看!”

文华国恶狠狠威胁:“老老实实办事,老子赏你口饭吃。敢有什么不轨,剥皮抽髓老子也是行家里手!”

入城的士卒,早就选好。赵过过去,一一招呼,齐齐换上青军服色。又打出一面旗,却是按河光秀描绘的他们使用的旗帜样子所制。

河光秀说的永平城中有高丽人千人,后来经过邓舍细细追问,才知有些夸大,他说的是整个永平路的高丽人数量。不过,大部分俱在永平城中。之所以高丽人会这么多,是因永平距大都不远,富庶安全;不少想去大都发财、或者从大都失意回辽东的的高丽破落户,都聚集此地。

文华国、赵过等临走前,邓舍叮嘱:“此番进城,须得万事小心。文叔,一切以你为首。事成之后,引火为号,得失成败,在此一举。”

文华国大大咧咧:“此等事,早做得顺手。舍哥儿,你安心等好儿吧。”

入城联络高丽人,需要一定的时间。而八百人隐蔽在外,殊不容易。故此,邓舍和他们约定,后天夜间子时动手,选择的突破点为最虚弱的西门。

送走文华国等人,邓舍觉得这片树林不是适合的隐蔽场所。遣探马,寻找更好的地方,顺便摸清楚周围地形。永平城外二十里有座小山,不高,林木不多。胜在山下临水,周遭没什么人迹。听了探马回报,邓舍当即带人,夜行上山。

上得山来,先选块背风地方拾掇干净,用缴获来没用完的青军衣物大旗厚厚铺垫一层,悬挂树上,理出个遮蔽帐篷,请疲惫不堪的王夫人安歇。接着差遣游骑,布置岗哨。最后才分出区域,给陈虎各部按扎。以及分放干粮、派人取水。

十几天风尘仆仆,王夫人憔悴许多。邓舍再照顾,戎马跋涉也让她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耳朵冻了,滑嫩纤手,磨出好几个通红的水泡。

一躺下来,她就觉得浑身酸疼,尤其两条大腿,马鞍的摩擦,使得火辣辣地疼。东胜州破开始,她就一直没洗过澡。自己嗅嗅,身上的味道连香囊中的香料都遮掩不住。

明明很困,一下子安歇起来,她又睡不着。一忽儿想总算可以在攻城前好好休息两天;一忽儿可惜自己娇嫩的肌肤;一忽儿想到陷了永平之后,该如何补偿这些日的劳累;一忽儿憧憬十万众入上都的场景。

夜色渐深,帐篷外众军军令之下,安静无声。山下溪水细细碎碎的流动声,伴着风,传入她的耳中。她身上痒了起来,很想洗个澡。克制了这个冲动,她可不是那种不以大局为重的女人。

她隐约听到邓舍在和几个百户低声讨论攻城的细节。

又不由想到,邓舍一路上对她的体贴,——或者称之为忠诚。她对邓舍简直处处满意,不止忠诚体贴,而且和她鄙夷的文华国这类卤汉子不同,言谈举止很有点文雅气息。这是邓舍前世教育抹不去的痕迹,她当然不知,归结为邓舍幼时读过私塾的缘故。

可惜,他不是我家的家奴。最后,她遗憾地这样想道。

不过,回了上都,倒是可以央求夫君大人,收他为奴下。想到这里,她心情愉快起来,不久,她就睡着了。——邓舍会不会同意?她根本没考虑。在她看来,只有傻子才会拒绝自己的好意。

日升日落。

两天里,邓舍只睡了三个时辰。随着约定日期的到来,压力越来越沉重。他担忧文华国、赵过的安全,他忐忑攻城顺利与否。

紧张的不止他一个,黄驴哥、罗国器比他还紧张。中午饭时,黄驴哥和罗国器正在地上来回演算攻城过程;邓舍亲眼看到,他二人放着手里大饼不吃,面对面,吃掉了两块右手中的土坷垃,还都没有察觉。

陈虎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他的冷静,让邓舍很羡慕。最放松的,当数李和尚。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说来奇怪,自定下攻取永平的计划之后,李和尚安分很多,没再像以前,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处针对。对答说话,偶尔还有点恭敬的意思。

邓舍知道不能把自己的不安显露出来。王夫人支持下,名义上,他目前是八百人的最高长官。他的不安,只会动摇军心。所以,大部分的时候,他斜靠大树,闭目养神。

第三天。

下午,邓舍派出游弋,往永平城外打探。城中平静如常,没有异样。城外务农的居民,互相开着粗鲁的玩笑,三三两两荷锄而归。战乱时候,城门关得早。未到黄昏,城门关了。

邓舍吩咐众军吃干粮、整刀枪。耐心等到天黑,留下几队人,保护王夫人。较之子时,提前了一个时辰出发。

近处看,永平城墙显示才增高增厚没多久,新鲜的土质同老城墙截然不同,分成两种颜色。城外有河,绕城而过,不深,人工加得很宽。城楼上,一面大旗高挂垂落,风里缓缓卷动。满座城漆黑一片,鸦雀无声。

伏在城外两三里,邓舍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城门。

寒气薄人,几个火把在城墙上时隐时现,经过了西门,渐渐走远。是巡夜的守卒。八百个兄弟,一声不出地和坐骑一起半蹲地上,偶有马匹轻声地喷气,立刻被其主人轻声安抚。

月上正中,子时。

邓舍身上的汗都出来了,他口干舌燥,下意识地握紧了枪柄,松开,又握紧。陈虎就在他的身边,没说话,帮他挡风。

子时过了一刻,城门黑黝黝的,依然无声。

李和尚抬头看了看密集天空的乌云,缩了缩脖子,喃喃咒骂:“阴沉了一路,这鬼天气。要下,就快点下,也好过这般折磨。”

似乎有声呼喝从城门内传来,听不真切。邓舍凝神再听,呼喇喇一声巨响,几百人一起大叫。间随些临死惨叫之声,那城门,咣然而开。城门内,先是一点,接着一片火把。亮堂堂,一条大道展出永平城内。

邓舍此时,反倒镇静下来。他一跃而起,上马,举枪,回首,高喝:“夺了城,大庆三天。酒肉钱财,人人有份。”

25 破城 Ⅰ

数里之地,须臾即到。www.65txt.com

按事先部署,关世容领三五十人,冲在最前;接应城门内鏖战的文华国,牢牢把住城门不失。

邓舍引黄驴哥、罗国器、李和尚,大队在后,呼啸大喝:“阿威威!”同关世容一错而过,斩瓜切菜也似,撞开阻挡元军,杀入城中。

而陈虎,领百人队,绕行城周。军令:有大队元军溃散,轻轻放过;富户大家出逃的,一概拦下。

寂静城市,随着邓舍等人入城,惊惶起来。睡梦中惊醒的居民,第一时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烟尘滚滚,鸡飞狗叫;小儿啼哭,大人恐惧。纷纷扰扰,灯火亮了又灭。小户人家紧锁房门,胆大的探头观望。殷实富户,狼狈跳起,驱奴赶婢,收拾细软,掩藏金银;机灵的赶制顺民之旗。

城门口,邓舍接住文华国、赵过、河光秀。他三人指引着大队,兵分三路,一路邓舍指挥,直扑本城驻军大营;一路黄驴哥带队,前往路府官衙,并在河光秀引领下捕拿在家的大小官吏;一路赵过领军,剿灭另一座城门守军,攻占粮仓、库房等地。

永平两个城门,一个东城、一个西城。

大营在两城门之间,被城中骚乱惊动。两队步兵,刚出营门。文华国冲锋到来,他用惯大锤,马刀不合手,索性丢弃不用,抢过一个元军的铁骨朵,放开了抡扫。他力气足,人高马大,过处元军无不人仰马翻,一片鬼哭狼嚎。

三两下冲垮这两队元军,留一队人斩杀。剩下的,冲入营中。对手促不及备,骑兵没上马,步卒很多没武器。

战斗进行了半个时辰,就宣告结束。五千元军,死了一千多人,余下的尽数投降。邓舍留下罗国器,连同他本部,给了他两百人,负责看守俘虏。

这才帅大队,回官衙。东、西两城门相继来报:城门尽落我手,守门的鞑子,一个也没逃掉。

接下来当急之务,乃是安抚城中,镇静百姓。邓舍选派几个老兄弟,各带一个十人队,来回驰奔,大声宣读罗国器预先起草的安民告示。城中渐渐安静,偶传来几声兵器相击、惨叫、求降讨饶的声音,是巡逻的士兵碰上了漏网之寇或趁机作乱的奸民。

值得庆幸的是,永平城不大,邓舍人马不多,又都是集体行动,没发生扰民之事。

月往东沉,坐上官衙大堂,邓舍回想攻城种种,不敢相信如此顺利。又不由后怕,夹杂喜悦、放松、攻城该做些什么的寻思,一时之间,他百感交集。

火把排排点起,灯火通明。堂上诸将,堂下红巾,硝烟满面,个个喜笑颜开,纵声欢乐。望向邓舍的眼中,不由都带了尊敬,没人再因他的年龄而有甚么小看。

一阵喧哗,由远而近。

黄驴哥抓住了绝大部分路府官员,跑了两三个末流小吏,料是混入了民家,待天明细细搜索就是。当先第一个,官职最高的永平路达鲁花赤,垂头丧气,穿件小衣,冷风吹来,浑身哆哆嗦嗦。

黄驴哥命这二三十元官,排队站好。瞧见堂上邓舍甲犹带血,两边将士刀光剑影,森然一团杀气,胆小的腿一软,跪倒一大片。

“邓百户,狗官们如何处置?”大人他不愿称,舍哥儿他不屑称,名字他不能称,所以,黄驴哥折中选择,直呼邓舍官职。

达鲁花赤虽是回回,留了个蒙古人的发式。头顶剃光,露一片明晃晃头皮;两条小辫,蔫不拉唧垂在耳后。邓舍厌恶地挥挥手:“拉下去,剐了。脑袋留着,悬杆示众。”

达鲁花赤不通汉语,从邓舍表情、动作猜出意思,鼻涕横流、瘫成一团,嘴里喊着些听不懂的蒙古语。几个红巾拖着他下堂去了。

其他官员,除两三人,无不两股战栗,跪不稳当。又呼啦啦,趴伏一大片,哀声求饶。邓舍上下打量昂然站立的两三人,站起身,拱手道:“请教,哪位是刘总管?”

他听河光秀夸奖永平路总管有青天之称,料其必是个有骨气的人,——总管姓名,也是从河光秀处得知。果然,其中一个哼了哼,道:“本官便是。”

邓舍命人搬来椅子,请他并另两个站立不跪的人坐下。这三人没一个搭理他。左边一个面白长须,儒士打扮,呼喝:“要杀要剐,快些说来。坐你这红巾贼寇的椅子,白白污了老爷们的尊臀!”

“大胆,跪下!”一侧红巾大呼。

这人骂道:“我膝如铁,岂肯跪贼!”

踞坐一边的文华国勃然大怒,跳将过来,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左右开工。止两个耳光,那人鼻血横流,经受不起,跌倒地上,嘴都肿了,呜呜囔囔,口中兀自咒骂不止。

邓舍挥挥手,也不问他官职:“给他个痛快。”

这人被拖出去,很快,没了声息。堂外,绑在柱子上的达鲁花赤,惨叫声越来越大。

刘总管右边的人,脸色变得刷白,偷眼看邓舍,又看一眼刘总管。邓舍看在眼里,却不理会,只温声对刘总管道:“久闻总管令名,永平百姓,无不称道青天。常思一见,今日总算得偿所愿。”

刘总管喟然叹息:“虽有好名,落入你等贼子耳中,不免受污。”

邓舍不愠不怒,制止文华国等人的怒喝恐吓,道:“你我本皆汉人,今我主公大宋小明王,徽宗后人,当为中国主。你饱读圣人文章,华夷之辨的道理,想必十分清楚。何不就此弃暗投明,拥我正统,也不枉你一场圣人门生,做个名教信徒。”

刘总管嗤笑道:“乳臭小儿,也谈华夷。可笑。你可知,用中国法,治中国事,便是华。”他放缓声音,“大元立国宋、金未亡之先,非承宋、金而有国。若论正统,大元自成正统。”他反过来劝邓舍,“你年纪尚轻,一时走错,趁早回头,犹未晚也。只要肯归顺,我上奏朝廷,定能赦你无罪。”

举前年张士诚投降的例子,他又道:“想必你也知闻,江南张士诚千里之地、百万之众,犹知天命所在,一朝降我大元。今上宽容,非不以罪,反以太尉之官任之。我听你说话,颇知诗书,何不效而从之?我朝用人之际,文武之才,必堪大用。”

邓舍听了,默然无语。

刘总管说的华夷之辨、正统论,有元一代,极是流行。他们认为,种族、国家这些概念,远远比不上文化上的认同。只要蒙元肯以中国之法治国,他们就拥护这个政权。他们认为,华夷的文化实际是相通的,华可退化成夷,夷可进化成华。

究竟是包容,还是可恨。

邓舍不知该如何评价。他认为不能用近世中国才形成的成熟的民族、国家观,来要求这些古人。但不管是包容、还是可恨,在面对同胞蹂躏蒙元铁骑之下,非但不起而逐之,反投身以荣。这,就该死。

邓舍不想再和刘总管这类人讲话,第三次挥了挥手:“拉下去,留个全尸。剥光了,挂上城楼,写非我族类四字在身上。以儆效尤。”

刘总管右边的人,终于站立不住,软倒地上。

邓舍只当没看见,一一点出官吏中留蒙古发式、穿蒙古服装的人,无论蒙汉,一律拖出去就地处死。完了,也不再审问其他官员,统统交给刚回城的陈虎处理。

陈虎不走,问道:“听说俘虏鞑子三千多人,大人,有何打算?”众人面前,他一向称邓舍为大人的。

“收缴兵器,圈禁营中。我已请罗百户,专门看守。”

“我部人马数百人而已,得永平城,侥幸之举。”陈虎不同意邓舍的方案,他沉声说道,“夜色慌乱,鞑子不知我底细。待到明日,城内城外俱知我军人少,大人,一旦猾民里外勾通,全城哗乱,二百人岂能看住三千人?立刻就有倾覆之危!”

邓舍沉吟道:“我是想等天明之后,选其愿降者补入军中。”

“如果有一千人愿降呢?如果三千人都愿降呢?选择其中一部分纳降,那么纳者和不纳者都会生疑。”陈虎摇了摇头,道,“如果皆纳其降,客强主弱,变生肘腋。”

邓舍明白了陈虎的意图,他得承认,陈虎考虑得很周到,说的不错。一声令下,三千人头落地。他犹豫不决。

适才冲营,他注意到,元军只有千人上下,大部分都是青军。就他本心而言,他还是能理解这些以自保为目的之青军的。元军、红巾所到之处,时人评价“如蝗”,要是再没了这些保境的青军,百姓一天活路都没有。

但如果不杀,还真是养虎为患。孰轻孰重?罢了,满堂将士注目之中,邓舍艰难做出抉择:“黄千户,你再辛苦一趟。领你本部人马,协助罗百户,以免生乱。”

众人哪知他心中抉择。看在眼里的,是他杀伐果断,不动声色连用三种方法杀死三个官员,又毫不犹豫下杀降之命,尊敬之外,添点畏惧。

不过比起陈虎,他还是小巫见大巫。陈虎剐人头、吃人肉,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现在又首提杀俘,不少人心中嘀咕:“狗日的,不愧屠夫出身。”

——

1,阿威威。

朱元璋部“临阵之际,齐声大喊阿癐癐,以助军威。”癐,念wei。

2,小明王。

小明王,名韩林儿,其父韩山童,自称宋苗裔,为徽宗八世孙,当为中国主。韩山童死,刘福通拥小明王,建国大宋,臣下皆称其主公。

26 破城 Ⅱ

想彻底占领一座城池,有很多工作要做。www.65txt.com

好在邓舍并不打算在永平待太长时间。永平地处腹里、辽阳接壤地带,由此西下,数日可达京师。朝廷不会弃之不管,他估算,最多半月,元军就会到来。所以,他顶多有十天时间,来完成既定目标。

第一个目标,筹粮草军械,当天晚上就完成了。赵过顺利攻占了粮仓、军械库、库房等地。邓舍派了几队老兄弟,接替驻防。从黄驴哥手中的官吏中,找到管理这些地方的官吏,用了半夜时间,盘点清楚。

带上缴获的,军械足供万人使用,除了刀枪盾弩,火铳三百具,大炮两门,另有毒箭、火箭、铁蒺藜、留客住、毒药烟球、霹雳火球及防城器械无数。此外,还得到军马八百匹。

粮仓中粮粟十万,库房里金银、钱币无数。

除此之外,李和尚带队,搜捕城中富户,拷掠而得的粮食、金银,甚至比粮仓、库房里缴获的还多。

邓舍忙了一宿,次日一早,亲自带队,往山上迎回王夫人。早占据了城中最豪富人家的庭园,请她入住。众军簇拥,耀武扬威,长驱入城。王夫人深感满足,美中不足,街道上百姓不多。敢在城破次日,就游荡街上的,除了无家可归的乞丐,便是试图投机的游侠无赖。

看到人马进城,他们俱跪拜道上,头不敢抬,大呼:“将军威武,将军威武。”王夫人很想告诉他们,她不是将军,而是娘子。遗憾地看了看身上脏兮兮的男装,她决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换裙。

安置妥当王夫人,邓舍马不停蹄,赶回官衙。

亲兵来报,诸将等候多时。忙碌一夜,大家虽没休息,精神很好。三千俘虏杀个干净,尸体都丢在城外沟里,洒了石灰卖掉,防止瘟疫。他们要商量第二件大事,招兵。

永平一下,卢龙自降。其他下辖州县,还没得到消息,邓舍派了关世容带队,前去劝降。不降者,不用理会。反正那些州县小而人少,何况永平的收获已经够大了。

招兵旗帜悬上城头,在刘总管尸体之侧。除了河光秀煽起的高丽人和一些好勇无赖,还没人来应征。黄驴哥的意见,遵红巾故技,强征丁壮,裹挟入军。

邓舍不同意:“不同心,裹挟千万,又有何用?陈百户昨夜讲的变生肘腋之危,黄千户忘了?”不过,没人来应征也是个问题。他瞧了眼跪在地上的河光秀,盘算,不如千金买马骨,树个例子,给众人看。

和颜悦色叫河光秀起来,他说道:“你昨晚做得很好。城破到今,一直忙碌,没顾上奖赏你。”叫来赵过,“取钱五十贯,赏。”

河光秀受宠若惊,天可怜见,从没受过夸奖赏赐。他红了眼眶,语不成声:“为爷爷效命,是小人的福分。爷爷恩赐,不敢受。”

邓舍笑了笑,叫赵过帮他收起,河光秀推让两下,顺势收了。邓舍询问:“夜来没曾问你,同你一起助我的高丽人等,有多少?”

“四百人上下,死了百十人。”

“每人赏钱五十贯。战死厚葬,有家人者,赏百贯。”邓舍下令道,又问,“这些人可愿从军?”

“爷爷若肯收留,无不以死为报!”

不从军,这些高丽人,还能往哪里去?里应红巾,等红巾退走之后,也是个死罪。邓舍等的就是河光秀亲口说出,当下说出和陈虎等人商量好的任命:“既然都愿从军,就编成一个千户吧。你来任千夫长,挑五个百户,我再给你派五个,各管三十人。”

河光秀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居然被任命为千户?还有权挑选五个百户!回想往日,低贱没人看得起,一下子青云直上,也是个将军了。涕泪纵横,他欣喜若狂,伏地不起,激动感激,深深庆幸自己当初选择正确。

他真心实意地用力叩头,哽噎:“爷爷厚恩,小人,小人,自此就是爷爷脚下一条狗,让咬谁,就咬谁。刀山火海,爷爷手指头指指,小人便跳!”

邓舍实在看不起他这副奴颜婢膝,替他寒碜。看在马骨的份儿上,他勉强保持笑容,勉励几句,吩咐他下去。

众人商量决定,再等一天,看看这些例子,有没有作用,再做其他打算。

第三件事,下求才令。这是邓舍提出的,红巾多不识字,读过书的凤毛麟角。无论是从军队后勤等管理,还是出谋划策,求才令都是必要的。

请罗国器起草,结尾引用曹操求才令的语句:“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由刘总管,就可以看出,自命清高的文人,肯定不会理睬他这个小小的贼人百户。所以,邓舍索性学曹操,只求才,不求德,甚至,只求有才无德之辈。

他不指望立刻有人来投,这是不切实际的。但他需要做出这么一个姿态,让永平百姓知道,他并非只知杀戮之徒,以此安民;也让看过求才令的人,对他有一种尊文重儒的印象,来造舆论。

第四件事,赏赐将士。

此一战,重伤、战死三十几人。伤者延医治疗,死者隆重掩埋。生者,每人赏银五十两,由赵过亲自发到每一个人的手中,要让这些士兵知道,是谁给他们的赏赐。永平城富庶,少不了青楼妓院,邓舍一股脑儿将之尽数征入军中,交给士兵玩乐,省得他们饱暖思淫欲,扰乱百姓。

有识趣的,取来达鲁花赤、刘总管等官吏的妻妾侍婢,请邓舍享用。他这会儿,哪儿顾得上这些!微微看了几眼,莺莺燕燕一大群,楚楚可怜,瑟瑟发抖,如任人宰割的牛羊,有些不忍,又知这是惯例。正值笼络人心关头,他也不愿在这等事上扫了诸将兴致。

暗自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的心肠越来越硬了。这能怪谁呢?世道如此,人人都只是命运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他随便挑了一个,以示和众将同乐。拣了两个模样周正的汉儿奴婢,送给王夫人使用。其他的,分给诸将。包括陈虎、赵过在内,没一个人拒绝不要。文华国口味独特,不要美妾,只选正妻。要知,那达鲁花赤、刘总管,可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

众人迷惑不解,他振振有辞:“你们知道甚么?元配,好比大军元帅;妾婢,将官小卒。大床一摆,两军交锋,哪里有舍大取小的道理?”邓舍以下,无不大笑。

四事毕,轮派守城、巡逻之人,又远散游骑;点拣辎重、财货,及早做好撤退准备。这时,堂外亲兵来报,有人自荐,来投求才令。

27 破城 Ⅲ

邓舍大为诧异,才贴榜半日,没指望的事儿,竟真有人来投。www.65txt.com急忙请入,一看面熟,却是昨日夜间,起先三个站立不跪之人中的最后一个。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两个看守他的红巾士兵。

一个禀告:“将军大人,这厮不知从何处听闻了大人召才纳贤的将令,叫闹不休,折腾半日。没奈何,只好带来。”

邓舍大失所望。他固然求才不求德,可前倨后恭的虚伪小人,比河光秀纯粹真小人,更令他嫌恶。千古艰难唯一死,这种人,看似铮铮铁骨,满口忠义道德,屠刀面前,马上打回原形。

本想看热闹的文华国等人,都没了好奇。脾气好的,视而不见;脾气燥的,嘲弄几句,纷纷呼喊亲兵,带着选定的女子,自去快乐。

邓舍强打精神,只当这是第二块马骨罢。他起身欢迎:“昨夜见先生,文质彬彬,就知先生腹内锦绣。今日来投,使我如虎添翼。还没请教,上下尊讳?”

听了邓舍这两句话,那人脸上一红,有点羞愧的样子。勾了勾头,又鼓足勇气抬起,刘总管及三千降兵之死,给他震动太大。方才进来,柱子上达鲁花赤白惨惨的骨头架子,更让他腿脚发软。

他原以为,死很容易。刀架到脖子上,才发现,活着,比什么都好。

而且,邓舍昨晚说的也很对,小明王宋室苗裔,从某种程度来讲,他们还真是天命正统。即使朝廷,不也是以为宋、金、元各成正统?找到了借口,他稍微气壮。

“尊讳不敢,小人姓吴,贱名鹤年。”他跪倒说话。

“居何官职?”

“伪元本路同知。”

同知为佐贰官,地位次总管,协助总管处理政务。也就是说,此人是永平路中第三号人物。元朝定制,同知一般由回回担任。偶有例外,无非两种,或有根脚,或才干突出。

邓舍怎么看,一个主动投贼,称元为“伪元”的人,也不像是有跟脚的。那只有第二个可能,此人极有才干。他提起了兴趣,命亲兵:“请吴先生坐。”

吴鹤年犹犹豫豫,不敢坐。可不坐,又怕邓舍恼怒。莫看邓舍此时温言雅语,昨夜他杀刘总管时候,不也沉静如水?说杀人就杀人,说翻脸就翻脸。不但杀,还杀得恶毒。剥光了示众非我族类四个字。

他抖抖索索从地上爬起,摸到椅子上,坐了一点屁股;欠身喃喃:“长者赐,不敢辞。”

被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称为长者。邓舍几欲喷笑,他忙咳嗽一声,问吴鹤年:“汉人而居同知之位,可见先生大才。请问,先生何以教我?”累了一夜,不曾合眼,他困倦上来,不想过多废话,直奔主题。

这个问题问得太广泛。云山雾罩,一个何以教我,换作别人大约就会瞠目结舌,不知所答。吴鹤年确实有才,再则,他闹了一上午,也琢磨了一上午,见着邓舍,该用什么话来打动他,让他看重自己,不杀自己。

有备而来,他自然不慌,说道:“小人愚钝。斗胆猜测大人忧虑之事。一则抚民,二则筹粮,三则招兵。”

猜中这三个,算中人之才。邓舍颔首听他继续说。

“筹粮事小,永平富庶,库内存粮,足够大人使用。且说抚民,刘总管任职伪元,不识时务,愚民中却素有青天之名。”吴鹤年顿了顿,偷觑邓舍,见他没不豫之色,才敢继续说道,“大人将他处死,悬尸城楼。依小人之见,却是,却是,……”他咬了咬牙,不说是个死,说了没准儿还能活,“大人却是错了。”

“哦?”邓舍本聪明之人,顿时知晓吴鹤年意思。不由懊悔,百姓无人投军,这,或许就是其中一个原因。他困意顿消,追问,“那你说,该怎么补救?”自己补充,“我立刻派人,放下他的尸体,厚葬。”

忽然想起件事,邓舍急匆匆站起,喊赵过:“快去,问文百户要回来刘总管娘子。你亲自去,护送回家。她家现在住着谁?”

“黄千户。”

“请他搬走,另择大院。”邓舍叫回领命而去的赵过,“先去把刘总管尸体放下,通传百姓,暴尸是因他忘了汉人根本,以作惩罚。惩罚已够,现在我要为永平路百姓感谢他平时体念,厚葬之。还有,刘总管妾婢,有几个?尽数要回,送回去。”说完了,坐回位子,问吴鹤年,“这样够不够?”

吴鹤年先提刘总管,除了为邓舍谋划的成分,有私心所在。多年同事,一朝遭难,刘总管清廉爱民,是个一等一的好官。他再无良心,也不忍看其死后受辱,妻妾不保。因之,一举两得,假公之名,达成私愿。

听完邓舍安排,吴鹤年暗暗佩服。瞬息间能想到理由,把暴尸和厚葬毫不牵强地联系一起;起到了以儆效尤的作用,还给人爱惜百姓的印象。非有急智不可。

一炮打响,他心中大定:“大人聪智,远胜小人。这么安排,十分妥当。抚民是足够了,至于招兵,还稍嫌不足。”

“先生请说。”邓舍聚精会神。

“永平内外土著,多为有田之家。伪元在城北数十里的迁安一带,设有屯田。虽战乱之际,全路四五万人,不曾受到过饥饿、兵乱的威胁。大人招兵,自然一个人都不肯来。”吴鹤年口才便利,分析透彻,邓舍醍醐灌顶,立时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办法就从高丽人身上来。“永平流民几何?”他问。

“目前全路五万四千三百二十四人,土著止两万两千一百三十人。”什么时候说话,讲自己的观点;什么时候闭嘴,聆听上官发挥;吴鹤年任官二十年,一清二楚。

流民无田,吃穿用度,皆是从土著身上来。只要想个法子,让他们没的吃,没的用,兵源就不用愁了。想出一个法子不难,想出一个法子不让流民知道却难。邓舍沉吟半晌,试探问道:“谣言?”

“正是!”

这番对谈太畅快了,简直惺惺相惜。吴鹤年心中叹息: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念头一闪,意识到自己已改换门庭。赶忙提醒:牢记身份,伪元,伪元才是贼。

散谣言街坊中,大宋选定了永平为屯兵之地,不数日,百万大军即到。准备从此地,攻打京师。这谣言一戳即破,知点时局的,都不会相信。但三人成虎,人口相传,不信,也变得信了。

信也好,将信将疑也好,不信也好。

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备什么?粮食。家家存粮,仓库之粮又尽在红巾之手,如此一来,流民没了吃食,只有投军。不投军,兵荒马乱,还能流到哪里?想再找一个类似永平一直没被兵灾的城市,难之又难。

兵乱之中,人人自危,这种谣言是最常见的。任谁也想不到,会是红巾散发出来的。

解决了这个最头疼的问题。邓舍心怀大畅,一改对吴鹤年的看法。虚伪小人,和有用的虚伪小人,还是大大不同的。他起身伸个懒腰,派人去请陈虎,陈虎素来谨慎,这件事交给他来办,最合适不过。

闲等无事,瞧见吴鹤年扎马步的坐姿,邓舍一笑:“先生何必拘谨。你既然投我,就是自家人,随便最好。总是这样,我怕先生身体吃不消。”

吴鹤年尴尬蹭蹭身,往上爬了一寸,反倒又滑下两寸。为了掩饰不安,他没话找话:“此城定不可守。大人下步行止,要去山东?还是要去高丽?”

邓舍一惊:“高丽?”

吴鹤年诈身而起,邓舍的语气吓了他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他伏地不起:“小人该死!小人降官,实不该问此等军机大事。天地为证,方才和大人一席对答,小人实已顿生恨晚之意。大人英明神武,小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志。”

邓舍打断他的喋喋不休:“起来,坐下说话。”

吴鹤年战战兢兢,坐了回去,较之刚才,又滑下两寸。

“你刚才说高丽?”

“小人上月听闻,关平章传檄高丽,故此随口说出。实非小人本意,小人胆大包天,妄猜国家军事,该死!该死!”

关铎传檄高丽,在往丰州之前。那会儿还在上都,邓舍也知道。他如梦初醒,十几日来一直忧虑的另一个重大问题,就此得到解决。

山东之地,毛贵、田丰经营多年。部属若只八百人,去也无妨。而今,数万人转眼即可招来,想想他这一世的亲爹、邓三两人之死,又怎肯再去寄人篱下。并且,毛贵、田丰二人的名字,他在穿越之前,连知晓都不知晓,可见最后也是覆败结局。

那又和投上都,自蹈死路有什么区别?所谓投朱元璋也一样,八百人时可去。数万人就不同。首先毛贵、田丰,就不会放他们通过。

与其把命放在别人手里,何不拼一拼。便在这乱世之中,吃人时代,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一回!也尝尝其乐无穷的滋味?

上都不可去,山东不可去,江南去不成。

辽东也不可留。

不提漠北诸王、东西道诸王,辽东接壤腹里,两省交界线绵延千里,站赤驿道四通八达,腹里集结的重兵随时可以入境。行省境内无山川之隔,南北贯通,大批元军分占重镇,行动方便。这也是关铎北伐军被迫一直流动作战,攻城殊少守据的一个原因。虽占据了辽阳等一些重镇,也只能集中兵力固守,打不开局面。

不是不想守,更非不知道没有立足之地,就是流寇,没有太多发展空间的道理。而是根本不能守,占一城,元军八面来援,兵卒少了,守不住;兵卒多了,粮不够。元军一围,孤城怎么守?所以只能全军集中一起,流动作战。

面对这种情况,传檄高丽的决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若不是救援河南,赶赴丰州,怕这会儿,邓舍早已随军到高丽了。

高丽,自辽朝以降,二三百年间,屡经入侵。王权旁落,权臣专权达百年之久;到蒙元建国,数度征伐,掠取人口。两征日本,皆令高丽供钱供物、打造大批船只,其国内又有三别抄之乱,国力、民力早就空虚。如腐朽之树,不堪一击。即使这样,还应蒙元要求,征调了数万军队入中原协助镇压红巾,其国内目下形势,可想而知。

从地理环境说,高丽悬海外,同辽东之间,鸭绿江天险阻隔。隔海相望山东、河南江北,这两地俱为红巾势力范围,海路直达,通行无阻。攻下高丽,便可互相通达,徐以后图。

邓舍想到此处,不喜反而焦虑。没兵在手,一切都是空谈。

他唤来亲兵,肃容敬声:“给先生茶。”

——

1,根脚。

元朝官员任用首看根脚,根脚指一个家族和蒙元的渊源,渊源越深,根脚越大,则其弟子入仕机会越高,前途越广。最高阶层官职几为数十大根脚家族占据。其中有蒙古、色目,也有少数汉军世家。元朝政府人事的变迁,不过是这些根脚家族的人易椅而坐的游戏。南人之中并无大根脚家族,因此入仕艰难,欲求高职更难得。

最有根脚的家族,是成吉思汗的“四杰”,这种根脚,被称为老奴婢根脚。老奴婢者,成吉思汗之奴婢也。其门下往往占据大官十之**。

“惜乎,元朝之法,取士用人,惟论根脚。其余图大政为相者,皆根脚人。”南人“年年去射策,到老犹儒冠。”蒙古、色目根脚子弟“不用识文字,二十为高官。”

2,传檄高丽。

二月,移檄高丽:慨念生民久陷于胡,倡义举兵恢复中原。东逾齐魯,西出函秦,南过两广,北抵幽燕,悉皆款附。如饥者之得膏梁,病者之遇药石。今令诸将严戒士卒,毋得扰民,民之归化者抚之,执迷旅拒者罪之。

28 定策 Ⅰ

先是细谈招兵之事,又从招兵引出来,听吴鹤年讲永平路所辖州县的具体情况。(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再扩展到沿边诸路,人口多寡,物产如何,可用者有几,须注意者是什么。在邓舍刻意鼓励之下,吴鹤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管民官,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吴鹤年行家里手。加上他记性也好,每讲到数字,甚至几年前的粮食收成,也能精确到个位。

此人的确是个干才。邓舍心中暗下判断。一直讲到中午,亲兵送来饭食,才停下话头。邓舍自然请他一起用饭,吴鹤年诚惶诚恐,推辞不得,斜签着身子,一顿饭吃得满头大汗。

饭毕。邓舍没再留他,叫人打扫一处干净房舍,请吴鹤年歇息。吴鹤年在城中本自有宅院,可一来早被红巾占据,二则此人虽有才,却无德,不放在眼皮子底下,邓舍无法放心。

和吴鹤年谈过之后,他精神旺盛。料来文华国诸人休息也够了,命亲兵前去通传,只叫文华国、陈虎、赵过三人,要和他们商量往高丽一事。

有言道,好事成双。

文、陈二人未到,去招降诸县的关世容回来了。借达鲁花赤那一颗没了皮肉的头颅架子之威,一州六县屁滚尿流,尽数投降。各州县的官儿们,在看守之下,也都全数带到。

“按将军命令,向他们讲的是降者不杀。”关世容汇报,“现在他们俱在院外等候,将军见是不见?”自王夫人放权给邓舍之后,关世容、罗国器等人,和黄驴哥、陈虎一样,都改了称呼。

邓舍无暇理会这班虾米:“着人看守就是。”他问,“诸州县居民土著,还算安稳?咱们的招兵旗、求才令,都下到了罢?”

“末将在各处,都留了人,专门负责。州县里风平浪静,没甚么不妥之处。”

邓舍满意地点点头:“关百户辛苦,快请先去休息。路中各官妻妾,我已经命赵过,选了几个好的,送到关百户住处了。”

关世容一笑,拱手而出。恰好同文华国、陈虎、赵过三人撞个对面。打个招呼,他自去了。文华国衣襟歪斜,头发蓬乱,显然是才从床上爬起。瞧见邓舍,他嚷嚷着问道:“舍哥儿,大中午的,饭才下肚,还不曾消食儿。把俺们叫来作甚?”

邓舍起身,从案后绕出。

门外院中,天气越发阴沉。几棵大树旁边,石板地上站了十几个红巾,跨刀提抢,权做守卫。他叫来领头的,也是上马贼的一个老兄弟,吩咐他带着人,退出院外,不得放一人进来。

见他如此谨慎,陈虎问道:“大人,敢是下边州县,有了甚么异动?”

“我有大事,要和两位叔叔相商。”邓舍请他们坐下,赵过不肯坐,转立到他的身后。

“甚么事?”

“不知两位叔叔,对咱们下步行止,有何打算?”

“就这事儿?”文华国大失所望,他不以为然,“不是都说好了?招完兵马,就去山东。”

陈虎精细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登时猜出邓舍另有了打算,他沉吟道:“愿先听大人之见。”

“适才同吴鹤年对谈,为之触动,我有了个不成熟的想法。上个月,关平章传檄高丽的事儿,两位叔叔还记得吧。”自家人,无须绕圈子,陈虎既然问,邓舍便如实说。

陈虎大吃一惊:“大人,你是想,……”这震惊一闪而过,他很快控制住了外露的情绪,神情凝重。

“不错。”陈虎表现,在邓舍意料之中,他紧张地追问,“怎么样?”他尽管已有决断,可兹事体大,众人身家性命,尽在此一念之间,他当然想听听其他人的意见。毕竟,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陈虎皱着眉头,盘桓再三。不到考虑成熟,他一般不发表意见。

文华国反应过来,他张大了嘴,哑口无言。他是胆大,可还没胆大到这个份儿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倒不是反对,只是没思路。他半晌才道:“兵马,是不是少了点?”

“上午时候,陈叔已把谣言放出。只等四散开来,到一路惶惶之时,多不敢说,从数万流民中,招致万人,料来还是有几分把握。”邓舍向文华国解释。

“万人,……”

“有此万人,鼓动向东。沿路城市,多在我手;即使有尚在鞑子手中的,只要咱们不去撩拨,想来他们也不会主动出击。顺顺利利到达鸭绿江边,估计没甚么问题。”邓舍细细剖析,自有此打算之后,他已经将整个运作,统统想了一遍。

“到江边之后呢?”

“自辽至今,几百年来,高丽境内战火不断,元气早就大伤。民稀军弱,俱无斗志。辽、元铁蹄,轮番蹂躏之下,虎狼敢战之士,早已不存。剩下的,猪羊成群。看河光秀之流,便可窥斑知豹。而我等,皆战乱余生,挣扎求活心切,必可势如破竹。我们不求多,先夺一两城镇,稳住脚跟。之后,以之为基,操练军士,整修兵戈。又有辽阳红巾在前,替我们抵挡鞑子,我们大可以视事态之变化,徐徐图之。”

邓舍讲的简单,陈虎提出两个重要问题:“人生地疏的,语言也不相通。”

“咱们虽不会高丽话,但,高丽人会汉话的,着实不少。而且,高丽无文字,所用者,皆是汉字。”说到这里,他记起文华国等人皆不识字,转开话题,“文叔难道忘了?咱们投军之前,纵横黄河两岸,见到的来求学、求经的高丽秀才、和尚们少了?更别提高丽商人,络绎不绝。只这永平一路,就有千人。由此可知,高丽国内,通晓汉话的人,不在少数。所以,语言一关,不是问题。

“至于人生地疏,辽东高丽流民,所在皆是,不下三四十万。甚多如河光秀一般出身的细民奴婢,尽可以粮饷、还乡、富贵为饵,诱之为前驱。往高丽,路经辽阳路,听河光秀讲,那里高丽流民甚多,我们可以一路相召,能得两三千人,便足够使用。”

陈虎思忖多时,缓缓点头:“行不行,试试才知。”

文华国听邓舍分析得头头是道,楞了会儿,找不到可以反对的地方。既然找不到,那就是可行,他和陈虎不一样,向来丁一卯二,一拍桌子:“自古船多不碍路,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舍哥儿你既然盘算已定,但等兵马招足,这嘴边的肥肉,咱们便去尝一尝。”

邓舍一口气松出。

有他两人支持,其他诸将的意见,可以不做考虑。府库金银,都在他的控制中;没金银就没兵马,有金银,那来投军的人,自然会知道谁才是做主的。人马在手,黄驴哥等人,也就无关轻重了。去也不多他们,不去也不少他们。

只不过,陈虎问道:“王夫人怎么办?”

他的话没说完,潜台词很明显。人马一到,她肯定嚷着去上都。答应过的事儿,不好反悔。还不能得罪她,王士诚红巾大将,得罪不起。

——

1,辽东高丽人。

当时,沈阳路的大部分和辽阳路的一半居民都是高丽人。一直到明初,辽东的民族构成,“华人十七,高丽、土著、归附女真野人十三”。

有被蒙古人掳掠来定居辽东的,这部分占很大比重,仅1254年一年,高丽被掳男女即达二十万。

也有投降蒙古的高丽军人,这部分大概几万人。镇守大都的镇戍军中,有一个高丽人组成的万户府;蒙元在辽河、庆云等地,有高丽屯田军人;在沈阳设有高丽女直汉军万户府,由高丽人、女直人组成,是辽东三大万户府之一;另外,在上都、河北、山东、蒙古等地也都有高丽军人。所谓的汉军,并不是只代表汉人。所谓汉人八种,当时,除了北方汉人,高丽人、女直人,也都被称为汉人。

第三个重要来源,是为了逃避差役、摆脱奴婢身份,而逃到中国的高丽人。高丽王为此专门给元帝写信:“比年间,本国州县当役人民并官寺奴婢人口逃往辽阳、沈阳、双城(今朝鲜永兴)、女真等处,躲避差役,散漫住坐。”由此可见,一则高丽政治黑暗,较之蒙元统治之中国还不如;二则,逃到中国的高丽人为数很多。不然,高丽王也不会因此而去惹烦宗主国。

29 定策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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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想来想去,没什么好主意。陈虎提出个办法:装病,对王夫人避而不见。一切事体,交由他和文华国出面处理。王夫人若去山东,礼送过海;想回上都,同样对待。

这是个办法,可不是好办法。很容易弄巧成拙,搞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落一个虚伪狡诈的名声。不到无计可施,最好还是不用。

第六日头上,河光秀来禀告,他在城门盘查过往生人之时,抓着了一个兴州(今承德中西部)来的奸细。经过审问,邓舍他们攻下永平的消息,三天前就传到兴州了。辽阳行省佥行枢密院事张居敬,目前正在兴州,这个奸细,便是他派来的。

据奸细讲,张居敬还派了人前去大宁,联络大宁路达鲁花赤世家宝。至于他的目的是为了呼应世家宝部以此保境,还是为了联合大宁军队来攻永平,奸细不知道。

大宁、兴州,都是辽西重镇。

去年年底,关铎、潘诚陷上都。驻扎在上都附近的虎贲亲军都指挥司起兵往援,一战即溃,都指挥使阵前战亡。

关铎顺势席卷周边,亲自坐镇上都,分兵两路。一部由平章潘诚率领主力北上,自全宁(今内蒙古翁牛特旗)入辽阳;一路由上万户毛居敬帅三万人南下,取道大宁入辽阳。

潘诚部战无不克,旬月之间,破懿州路,据辽阳城,震动辽东。南路的毛居敬却出师不利,被困在大宁、兴州城前,半月不克。最后师老粮绝,不得不无功而退。

随后,毛居敬跟从关铎西下丰州。辽西一带,竟然因此保全。自此,兴州张居敬、大宁世家宝,两人的大名传遍了北伐军中。

听完这个情报,邓舍很快看到其中有利有弊,利小弊大。

利为王夫人这个麻烦,迎刃而解。去上都,必过大宁、兴州,张居敬、世家宝既然有备,完全可以借此夸大威胁,断绝王夫人的念头。不去上都,转而求其次,她必去山东。所召兵马,尽辽东土著,搪塞一句水土不服、卒不愿往,拣选三二士卒,礼送她过海便是。

弊在张居敬两人麾下军精器良,皆为久战之军;他们一有备,势必就给还在招兵买马的自己,造成强大压力。

夸奖、赏赐了河光秀,令他先行退下,院外候命。邓舍派人去找陈虎等人,商议对策。

正当薄暮,天空铺满乌沉沉的黑云,压在房顶,仿佛伸手可触;院中地上白色的石板路,幽暗无光。扈卫亲兵,穿着红衣红巾,在门外低声说笑。邓舍眺望门外,诸将迟迟不来。

想到张居敬、世家宝的声名,他有些坐立不安。展开吴鹤年献上的永平路地图,却看不下去。他感到自己心跳很快,手心也出了汗。从军虽早,一直以来,他甚少独立做过什么决策。应对敌人的大方针大政策,上有关铎潘诚,下有邓三临阵指挥。

需要他做的,上阵冲杀而已。纵有危险,一向也是顾好自己,顶多加上邓三及本部人马就足够了。可以说,夺永平是他独立做出的第一个重大决定。

一战成功,给了他不少自信。可也正如穷极了的赌徒,一搏成功,再面对赌局,往往顾虑得失,不如先前的决断。面对这次突发事件,他有一点紧张。

地图边缘,被他掌心汗水浸得透湿,随手丢开。不经意看见摆在案上的笔记,翻开的地方恰是这些天来他对略取高丽的一些筹划。区区两军人马就风声鹤唳,还谈甚么高丽三千里江山?思及到此,他不禁自嘲一笑。

低声念了两句从军前邓三的教导:“逢林莫入,逢事气沉。”他沉下心,细细思量。

时局如何,一清二楚。沉静下来的他对形势做出了判断:无论张居敬、世家宝目的何在,永平都不能待了,得及早离开。连身在辽西的大宁、兴州都有了异动,可想而知,距离更近的腹里各城怕更是早就蠢蠢欲动。

马靴橐橐,诸将络绎到来。

较之逃亡途中,各人气象大不相同。个个吃得油光满面,尽皆换上了永平库藏的崭新盔甲。一时之间,大堂之上,刀剑撞响,盔闪甲亮,一扫堂内阴霾,明晃晃照成一片。

最夸张的,当数文华国。头顶包金盔,他指戴金戒指,一条极粗极长的金链子,缠绕腰间。浑身上下,金光耀眼,甚至,连他手不离身的两柄大锤,也寻来工匠,包了一层金箔。两个亲兵扛着开路,尾随其后,他摇摇摆摆走入大堂。

诸人无不侧目。

黄驴哥轻蔑一笑,李和尚目瞪口呆,罗国器忍俊不住,慌忙转身。和文华国一道负责城内治安的关世容,虽不是头回见他这身行头,依然不禁莞尔,起身招呼他就坐。

文华国一有钱就恨不得全挂在身上的性格,邓舍和上马贼的老兄弟素来知晓,见怪不怪。陈虎最后一个到来,他管的招兵,比较忙。

看众人到齐,邓舍传来河光秀,命他把奸细带上,细细讲述一遍所得敌情。当着诸将的面,他又反复把奸细盘问,确定无疑之后,挥手令河光秀带下砍了。问众人意见之前,他先问陈虎:“陈将军,招兵之事如何?”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股谣言,说我北伐大军,将有百万来此。城县粮紧,人心惶惶,四五日功夫,投军八千人。这两天,投军之人尤多,今天上午就有两千人。”邓舍、陈虎、文华国约好,散布谣言一事,就他们三个知道。也叮嘱了吴鹤年,叫他不得说出。以免口杂,泄露出去,反而不美。

邓舍点了点头,向众人道:“张居敬、世家宝两人的名字,想必各位都有听闻。大宁鞑子不多,世家宝仅凭青军,固守孤城半月,使得毛万户无功而还。着实是个强劲对手。兴州虎贲军,也不容小觑,乃是鞑子虎贲亲军都指挥司中,唯一保存至今的千户翼。事已至此,诸位将军,有何对策?”

大堂一阵沉默。

向来第一个发言的文华国闷着头,一言不发。陈虎、赵过也不做声。他们都和邓舍一样,感觉到了情报中内藏的玄机,集中精力,分析利弊。

李和尚紧皱眉头,取下头盔,搓着光头,喃喃道:“鞑子善战老卒,我新编之军。他真要来攻,永平,俺看守不住。”

罗国器左顾右盼,见半晌无人开口,方才面带忧色道:“将军大人,李百户所言极是。大宁、兴州,实在非同小可。毛万户三万精锐,尚尤不能破城。况且我军,新军才编伍,莫说战阵,操练也未曾。称得上精兵的,八百人而已。这进退停留,……”他飞快地瞧了眼邓舍神情,又看陈虎脸色,欲言又止。

邓舍道:“罗将军无须顾虑,有话直说。危急之秋,正该同策同力。”

罗国器连连称是,他的主意早就说过,到永平以来一直不曾断绝,他道:“小人以为,不如暂避鞑子锋锐,扬帆渡海。有此八千之众,兼且护王夫人之功,山东毛贵平章,敢不委将军以重任?”

黄驴哥哼了一声:“畏敌如虎!上次军议,你就提出去山东。而今敌踪未动,又想鼠窜!置上都何地?置关平章何地?”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句,“置王夫人何地?”

黄驴哥起初默认来永平,是因为势孤,若是漠北诸王果真南下,身边无兵无卒,一死而已。如今招兵进展顺利,他自然不愿舍上都而去山东。去山东,身不由己,处处须看邓舍眼色;回上都,他有十成把握,这八千人,关铎会交给他来统辖。

何况攻克永平以来,他憋足了气。

文华国放肆之极,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陈虎阴阳怪气,成天吊着个冰脸;赵过小小亲兵,大模大样和他平起平坐;府库金银成箱,落到他手里的,区区百两。

再说权力分配,招兵的是陈虎,管治安的是文华国、关世容,看库房的是赵过,安抚百姓的是罗国器,巡查诸县的是李和尚。轮到他,貌似谦恭地请他堂上共议,可除了像现在这种集体军议之外,邓舍甚么时候找他议过了?

最过分的,邓舍小儿,前几天,为了鞑子总管的老婆,竟把他堂堂大宋千户,从刘总管府邸赶了出来,丧家犬也似,满大街再找住处。虽然事后,邓舍向他做了解释,但这一口气,怎生咽得下去!

以前瞎了眼,枉自把他当讲礼好人!越想越恼,黄驴哥怒火填膺,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按捺下去。还不到发作时刻,待到了上都,拿你等好看。

他听到关世容开口道:“回上都,亦无不可。唯一可虑大宁、兴州居处去上都的道路要冲,别叫碰个正着。让鞑子笑话咱们有城不守,自蹈死路。”

“道路又不是只这一条,大可以绕过大宁,走远路。”黄驴哥没好气道。

对关世容几人,他一样看不惯。

罗国器天天跟在邓舍屁股后头,巴结谄媚;关世容对他带答不理,偏同文华国打得火热。李和尚一向顶牛邓舍,他本来十分欣赏。谁知打下永平以后,这秃驴变了个人似的,一点儿火气也没了,邓舍说什么,他就去办什么。

话才落口,关世容就反驳道:“带着八千新军在老虎嘴边绕来绕去,总是不太保险。”

“那你说怎么办?”黄驴哥压住的火气又腾腾上冒,冷了脸,问道。

关世容沉吟良久,找不出解决之道,思量罗国器之言,似有道理。他向邓舍拱手:“还是听将军之意。”

邓舍咳嗽一声,去看陈虎:“陈百户久未说话,必有所得。我愿洗耳恭听。”

他这边暗号轻轻递上,陈虎心领神会:“各位所讲,皆有道理。比较而言,山东较之上都,似乎更加稳妥。如关百户讲,引八千新军走虎狼之道,太过危险。”他吸了口气,忧心忡忡,“而罗百户所讲,去山东。依照末将看来,稳妥是稳妥,却只能是暂时的稳妥。”

“此为何意?”邓舍问道,诸人目光都投放到陈虎身上,听他解释。

“到了山东,便是客军身份。属下所虑,咱们人少力单,后爹不亲,后娘不爱。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成了替死鬼。”他这话不假,功劳没分,送死第一,上马贼这么多年,苦头吃的不少。

他一言既出,罗国器、关世容、李和尚同样心有戚戚。他们就是北伐军中的客军。拿这次打丰州来说,攻丰州的先头部队,是他们;夺下丰州,关铎部入城占据,他们却还得继续奔驰百里,攻打云内、东胜。

虽然算起来,他们该属毛贵部,可几个人一则加入北伐军多年,山东没熟人;二则官职不过百户,他们知道毛贵,毛贵不知道他们。贸然而去,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真不好说。

“此言甚是,此言甚是。”李和尚连声附和。山东去不得,上都行不得,关世容问道:“陈百户的意思,莫不是坚守永平,待敌所动?”

陈虎摇了摇头:“待敌所动未尝不可,守城,万万不能。士卒皆无经验,又都是从当地流民中招来。鞑子一围城,人在困中,必然有变。”

“走,走不得;守,守不得。陈百户生生把眼前说成无路可走的局面,究竟什么意思?”黄驴哥质问,“难道,你想投降不成?”

陈虎闻言起身,正色道:“兄弟们皆知,末将从军以来,杀的鞑子没一千,也有八百。冲锋陷阵,向来不敢避死。黄千户,投降这两个字,你提也莫提。”

黄驴哥哼哼两声,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陈虎缓了口气,转身对邓舍说道:“属下斟酌再三。唯一生路,在东北。”

“东北何地?”罗国器见陈虎否决了自己的提议,一阵失望;听他说得古怪,强打精神,问道。

陈虎环顾四周,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吐出了两个字:“高丽。”

之所以邓舍和他绕这么大圈子,不肯直接说出打算。是顾虑万一处理不好,罗国器等会动摇八百老卒的军心。罗国器、关世容、李和尚、黄驴哥几人固然去留自便,可这八百老卒,邓舍却从没想过放走。约束编伍,操练部队,关键时刻冲锋陷阵,没他们,怎么行?

话已到此,再笨的人,也该明白陈虎说的,正是邓舍的意思。大堂之中再度陷入无声,没一个说话,重演了计议攻取永平时候的场景。

邓舍不急不躁。天色渐晚,大堂内渐渐昏黑。院中起了风,卷动枝叶,飒飒作响。寒气逼人。邓舍招手唤来亲兵,令点上了烛台、火把。光线为之一亮,跳动的火苗给这空阔的堂舍,添了些许暖意。

文华国焦躁上来,跳起身,腰间的金链子嘡啷嘡啷地响。高声大气,他叉着手道:“老陈的意见,本将军看,好,很好!高丽弹丸之地,土著懦弱无胆,我有八千人马,岂能连块立足之地都拿不下来!”

他催自己的亲兵:“去,去把河光秀那个棒子叫过来,让他说,是不是?看看俺说的对不对?”又圆睁怪眼,喝斥众人,“一群软如鼻涕脓如酱的东西,无胆匪类,犹豫个鸟!老关,俺看你还算个汉子,表个态!”末了,翻黄驴哥一眼,骂骂咧咧,“甚么东西!”

邓舍制止了文华国叫河光秀,耐心向众人讲了一遍他的全盘谋划。

关世容听得满脸通红。文华国一句软如鼻涕脓如酱,把他刺激得不轻。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邓舍说过的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成功夺取永平,长了他的胆气。保全族人自然还是第一目的,但在这个前提下,若是能发展壮大,何乐不为?而听邓舍所言,攻取高丽,确实可行。

他一拍大腿,正要说话,李和尚猛地站起,转到堂中,哗啦啦拽出腰刀,插入地上缝隙,顶着颗光头,高声道:“俺虽然是个和尚,却不是尼姑。服有胆量有本事的好汉。将军大人,此去高丽,俺愿做先锋。”

四人之中,两人同意。罗国器犹不死心,他期期艾艾:“王夫人,会肯去?”

文华国大马金刀,坐回位子,轻描淡写道:“不愿去时,拣几个人,送她过海便了。”

“既如此。”识时务者为俊杰,罗国器表态,“小人没甚么意见。”

大势已去,回上都转眼成空中楼阁,泡影破灭,黄驴哥失望、恼怒,两种情绪羼杂一起,几乎拔脚要走。他勉强克制住自己,留下,名义上还是个千户,一走,就成光杆司令。其中厉害,他怎不知?他恨恨道:“既然大家都赞同,我也没意见。”

人在屋檐下,暂且先低头。他心中盘算,但凡世上人,钱财动人意。那百两白银,好歹总能派上用场。

邓舍扶案起身:“计议已定。诸位将军,鞑子纵然来攻,仓促之间,也来不了。咱们再招两天兵马。”顿了顿,接着道,“八千新兵,虽已编伍,长官尚且未曾任命。我的意见是,关、李、罗、赵四位将军,各领千人;文、陈二位,辛苦一点,各带两千人马;黄千户,请你屈尊,便做这八千人的副万户吧。”

不等众人说话,他继续道:“各位目前本部兵马,就请先交给我,暂充亲兵。新兵名册,都在陈将军手中,士卒如何分配,请陈将军负责。”最后他问道,“这么分配,不知道诸位将军,以为妥当不妥当?”

这个方案,是他和陈虎、文华国商量好的。如果诸将留下,就这么安排。

一来,他们手头没那么多有带兵经验的人,攻取高丽,还得倚仗他们;二者,既然他们自愿留下,再不公正对待,徒然令之寒心,也让别人觉得自己度量太小。反正,他们只有三千人,大头还在自己掌握之中。

而且,分配兵卒之时,也尽可以在不致引起关世容等人不满的情况下,多给自己分点年轻力壮的。又一举换回最有战斗力的八百老卒,称得上两全其美。

只不过,关、李、罗好安排,黄驴哥却不然。他本是千户,职位众人之中最高,又自居嫡系,陈虎认为,不管给不给他实权,他都不会平衡。所以,干脆,任命他一个有名无实的高位。邓舍深以为然。

任命一下,众人无不欢喜,千户能统千人,这已经是破格的待遇了,关世容三人自无疑义。黄驴哥再也压抑不住怒火,黑着脸转头就走。

文华国冲着他的背影,狠狠吐出一口浓痰。这狗日的连日来耷眉扫眼,他早看不顺眼;方才军议,又连连揣歪捏怪,冷嘲热讽,要不是爷爷姓文,斗大的拳头岂能饶他!

邓舍很能理解黄驴哥的愤怒。他也不生气,微微一笑:“既然大家都不反对,便请回去熟悉部伍。大后天一早,准时出发。”

——

——

1,行枢密院。

管军机构,元初在一些行省设有行枢密院。平定天下之后,行枢密院基本上都撤销了。

世祖忽必烈想以行枢密院来以分行中书省的权力,大臣竭力反对,作罢了事。各行省驻军的调动指挥权,重归行省平章。无皇帝特旨,平章以下官员,无权管理军政。平章大多由蒙古人担任,少数有色目人,汉人不能担任。

元末战乱,元廷又开始在各行省设行枢密院。

2,辽阳行省佥行枢密院事。

正三品。

3,元朝军队数目。

元朝的军队总数大约在一百万人左右,具体数目无从知晓,因为“以兵籍系军机重务,汉人不阅其数”。“虽枢院近臣职官军旅者,惟长官一二人知之”,元朝百年,“内外兵数之多寡,人莫有知之者。”

“天下兵马数目,皇帝知道,院官儿里为头的蒙古官人知道”,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到位。

枢密院的官儿和地方上的小官儿不一样,汉人是绝对没有机会参与其中的,甚至在枢密院中无人,没什么军情时候,也是如此:元帝避暑上都,“旧制,枢府官从行,岁留一员司本院事,汉人不得与”。

——元帝到上都避暑,每年都去,去的时间很长,一般半年。自关铎陷上都,“焚宫阙一尽,元主不复时巡矣”。

4,千户。

元制:上万户府统七千人以上,中万户府统五千人以上,下万户府统三千人以上。千户、百户也分三等,皆如万户统军数目。百户之下设牌子,编兵十人。牌子头又叫十户长,又叫十夫长,也有叫九夫长的。朱元璋充郭子兴亲兵时,担任过这个职位。

按实际管军数,宿卫亲军各卫指挥使和驻防各地的万户府万户,官阶是正、从三品;千户从四品到从五品;百户为从六品到从七品。

各地义军的军队编制,大体和元制相同。

5,散官。

元制,武官无正一品,最高的是枢密院长官,为从一品。按照正、从,分九品十七级。

每一品秩都有一定的名号,即“散官”,五品以上称将军,六品至八品称校尉或副尉,九品均无散官名号。

——也就是说,千户以上的,都可以称为将军了。

每一品散官,又分为二至三阶,自二品至八品,共有三十四阶。如:武官正二品,分为龙虎卫上将军、金吾卫上将军、骠骑卫上将军,共三阶。

不过,元的散官和职不全对应。

6,岁收。

“金入三百余锭,银入一千余锭”。

一锭五十两,一年的白银收入五六万两,高的时候,也不过七八万两。1298年,右丞相完泽言:“岁入之数,……银六万两,……”

不过立国百年,加上继承前代存银,以及窝阔台时期的“扑买”,很多西域人、回回,用一定的银两,买下地基、水利、酒课、盐税甚至天下河泊、桥梁等等,交给汗廷的银两前后计算,几百上千万两。

因之,储银的数目还是不少了。世祖忽必烈曾使人带黄金十万两,赴西域买药。忽必烈死,成宗即位,“诏诸路平准交钞库所储银九十三万六千九百五十两……”。

7,百两白银的价值。

已经很多了。

自元朝起,中国开始采用以白银为价值的尺度,并逐渐发展为以白银为流通手段。

元发纸钞,即是银本位。元初,一两白银值钞两贯,一贯千钱;至正年间,通货膨胀,四贯钞换不了六分银,一两银换将近七十贯钞,一百两就是七千贯,七十万钱。这还是官价,民间黑市的价格更高。

这是因为纸钞的购买力很低,相较金银,没人愿意要。至正十年,脱脱变钞法,发新钞,江南米每石为旧钞六十七贯。至正十九年冬,杭州米价卖到二十五贯一斗。

8,元宝。

元宝者,元之宝也。

中国式元宝之开始,自元朝起。至元十三年,元兵征服南宋时,世祖忽必烈把从征将士搜集来的散花银,熔铸成元宝的形状,通称银锭,取名元宝,分赐有功将士。

30 定策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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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邓舍亲自去见王夫人,给她解释目前处境。

一心想神气十足回上都的王夫人,听完邓舍的话,倾下半桶冰雪来,心凉身寒。较之别人羡慕,不用说,保命更为重要。她迟迟疑疑地问道:“将军有何计议?”

邓舍不肯说自己打算,推到众将身上,他道:“得知此情报之后,属下紧急约见诸将,商谈去留之计。大家一口同声,大兵即将压境,敌众我寡,城不可守。然而,上都危急,属下等身为关平章麾下,自当同赴危难,绝不能怯战而逃。所以,众将决定,两日后撤出永平,游击往东北方向,伺机赶赴上都。”

他瞧了眼强作镇静的王夫人,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赴死男儿事;此行危险多多,娘子千金之躯,坐不垂堂。属下认为,兵凶战危属下等一力担之即可,娘子若愿意,一帆渡海,尽可先去山东。”

王夫人心中满意邓舍安排,显露出来故作犹豫之态,邓舍再三恳请,她才点头同意:“小邓将军忠心耿耿,妾身敬佩万分。”三言两语,敲定出海日期,约在后日一早。入永平以来,邓舍送上、王夫人索要了甚多珠宝绫罗玩物用具等等物事,她得用一天的时间来收拾。

急切之间寻不到大船,扈卫止拣选了三二十人,多为王夫人身边旧人。之前送来的两个婢女,也一起带上。又应王夫人要求,邓舍从府库取来银百两,以壮行囊。

安排妥当,踏着夜色,邓舍告辞回府。回想起来,半夜对话,王夫人竟把大半时间用在了提各种要求之上,一语不曾问及还留在辽东的王士诚。

他晚上回去还不能睡,太多准备工作要做。

首先发军械,其次给士卒开三个月的粮饷,稳定军心,还得找一个借口,告诉他们行军的目的地。不能直说,也不能假说,这个任务,交给了吴鹤年。吴鹤年不负所望,“永平乏粮,高丽粮多”,招募的新军饿怕了的,八个字足够了。

除此之外,当务之急,是凝聚战斗力。邓舍挑出三百名会使用火铳的老卒,把从永平得来的火铳分给他们,加上原有的一百火铳手,合计四百人。另外除了缴获的八百匹战马,几日来,又自各地城县豪门大户中,搜集了百十匹,凑够九百,配上会骑马的九百个新兵,组织起了一支骑兵千人队。

火铳队和骑兵队,邓舍一并带到身边指挥。至于剩下的四百老卒,以亲兵的身份,下到文、陈、赵三人军中,暂任百夫长,好在行军路上训练士卒。

两天之中,又召来四千多人。邓舍自带两千,拨给赵过一千,剩下一千人,平分给关、李、罗。第二天,送走了王夫人,邓舍就像胸口搬走了一块大石一般,神清气爽,轻松自在。

万事具备,第三天一早,陈虎带前锋先行,关世容、李和尚分做两翼,赵过押运辎重,文华国断后。罗国器、河光秀等,随同中军。人马逐次开拔。

大宁、兴州位处永平西北。邓舍决定绕开它们,取道东边的瑞州总管府,向北直走,横渡大凌河,转折东去,过辽阳,直达鸭绿江。总计行程,六百里上下。

出得永平城,邓舍高坐马上,回头观望。阴森森天空下,远处城池巍峨,山林耸峙。近处大旗飘扬,戈戟丛立;前后人欢马腾,烟尘飞荡。不禁感慨,十天之前,仓皇奔命,转眼之间,坐拥万人。

忽然想起王夫人种种表现,鄙薄之余,为之警惕。

穿越以来,所闻所见,白骨山积血成泉。如此世道,这般人间,生死百态寻常见,王夫人的行为,说起来不值一晒。短短十年间,多少英雄起了,多少英雄败了?

想当年,芝麻李、布王三,南、北琐红军偌大的声势,两三年风消云散。数十万众分崩离析,本人落个献首大都的下场。时也?命也?邓舍转回头,低头沉思,丝毫不像身边河光秀诸人那般踌躇满志。他举步维艰。

但不管前程如何,路,一步步还得走。

路该怎么走?大江南北烽火遍地,任谁都看得出,大元朝摇摇欲坠。然则,蒙元毕竟立国百年,又有全国各地豪门大户的支持,再不济,收拾他这一支小小队伍的力量,还是有的。环顾四周,他深深体会到了周公之所以吐哺的原因,人才太难得了。

数遍周身,可用之人,寥寥无几。陈虎谨慎有余,只能谋一域;赵过勇武,一个将才;文华国粗中有细,脾气太过暴躁;罗国器等人不用说,吴鹤年贪生怕死,不堪重用,河光秀之流,犬狗罢了。

求才令挂满城县,言辞恳切;吴、河两块马骨抛砖在前,可来投的文人士子,依然一个也无。面对这种情况,他辗转反侧,束手无策,也动过招揽前世所知的那些名将名臣的念头,转念一想,并非可行之道。

他前世知道的名臣名将本就不多,大乱至今,估计大部分也早都各有其主,找也无处找。最重要的,他根本不相信遍天下就那么几个人才。

历朝历代,开国元勋基本都是皇帝发家前的老乡、熟人。难道真的就是天地灵气钟在一地?无非因为老乡、熟人,才是掌权者最信任的人罢了。与其说天降星宿辅佐真主,不如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转念一想,古人云:十人中的第一为杰,百人为豪,千人为雄,万人为英。如今,他的麾下也有万人之众了,说不定,其中便隐藏着成百上千的英雄豪杰。邓舍精神一振,吟道:“雄关漫道真如铁,六亿神州尽舜尧。”

河光秀耳朵尖,虽不识字,倒懂得什么叫诗,没口子地称赞:“好诗,好诗。大将军文武全才,直听得小人屁滚尿流。”

邓舍没笑,罗国器先笑了。一个阉人棒子,人模狗样学人文绉绉说话,邯郸学步,狗屁不通,这简直就是对圣人文字的侮辱。换在平日,他还不立刻就勃然大怒?只是如今王士诚把他操练得转了性,一笑而已。他按住马鞭,指向远方,向邓舍说道:“将军,走得快时,今天便能进入辽阳界面,明日晚间,就能扎营六股河畔了。”

邓舍望了望天,道:“天气不好,士兵又只经过草草训练,走不了太快。”接连两天,没见着大宁、兴州的动静,他有些不安。正思量间,一骑快马从前边奔来,认得马上骑士乃是陈虎的亲兵,邓舍心中一紧。

那骑兵飞驰到前,滚落下马,冲到邓舍马前,急促报告:“将军,前方十里,我部接触到一小股鞑子游骑。陈千户手边止二三十个老兄弟有马,追赶不及。”

“鞑子奔哪个方向去了?”

“一部奔大宁方向,一部游弋左右。”

这是在观我军容!邓舍心念电转,传令:“各部,高举大旗,严令各位将军约束部伍,务必整齐行列。”这些年他费尽心思,颇寻来了几本兵书,也曾细细研究过。兵家有云:无邀正正之旗,无击堂堂之阵。

邓舍命令陈虎亲兵:“拨给陈千户两百骑兵。鞑子游骑,一个也不许放走。”再问,“除了游骑,鞑子的大队人马见了没有?”

“三十里之内,没有敌踪。”

邓舍凝神静思,他们才出永平不远,元军纵使攻击,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可虑者,这股游骑究竟是从大宁来的远探,还是元军来攻军马的前锋。

罗国器喃喃道:“鞑子若真来攻,这一万新兵,……”

“怕的不是他们来攻。”邓舍打断罗国器的话,“怕的是他们不来攻。”

“将军是怕鞑子……?”

“在前道设伏。”

邓舍咬了咬牙,再度传令:“命令陈千户,游骑再放三十里,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不许放过!”他犹豫一下,打消了立刻召回下放各军老卒的想法,为时太早,现在做了,只会引起新兵们的不安。

他冲罗国器拱了拱手:“罗千户,等鞑子真来了,辛苦你一趟,带两百个人,去后军替下赵过。其他的,暂交我来指挥。护运辎重的担子,暂且交托给你。战乱若起,没我的命令,你无需参加,保好粮草就是。”

罗国器毫无不豫,爽快接令。

冲锋陷阵,他自认不如赵过。而且,临阵交托,不也正是信任的一种表现?山东没去成,他有想法;可是对邓舍的慷慨大度,他还是十分佩服。不说别的,换成他,就不一定舍得把几千人马交给才相识个把月的外系统领。

“人在粮在。”他简短地道,又问,“要不要请来文、赵诸位,商讨一下军情?”

邓舍摇了摇头:“鞑子要来,早晚要来。无非战、守两策。退回永平守城,百害而无一利,只会造成军心浮动,仓促成伍,更是大忌。如此,战而已。”他又解释,“突然之间,把他们都叫过来,一样会引起士兵疑虑。自乱阵脚。”

微一沉吟,他第三度下令:“传令,徐徐行军,过午即停。各营结寨,一定要把营地扎好。壁垒沟堑,旗帜警鼓,统统不能少。”

“也好。挖筑工事,权当练兵。”罗国器苦中作乐。

连下三道命令,邓舍仍觉不足,吩咐河光秀:“去请黄千户、吴先生来。就说,我有事相商。”

刚才他紧张发令,无暇注意河光秀,此时才发现,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联系河光秀去永平做内应时,也是这般自若神色,邓舍和罗国器对视一眼。两人想法类似,表达不同。一个想:真是个怪人。一个想:狗胆包天。

邓舍请的是两个人,只来了一个。黄驴哥推说人微言轻,够不上“相商”的资格;吴鹤年来得很快,他不会骑马,邓舍专门给他找了辆车。虽然如此,天寒风冷,一样冻得不轻。

吴鹤年缩着脖子,鼻涕横流,半晌说不出一个字。行军打仗,他没接触过,邓舍也没指望他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谋划。他想问的,是吴鹤年对张居敬、世家宝两人的了解。

“张居敬管行枢密院的,那是军事;小人任职伪元的是地方,和他不搭界,没什么了解。”吴鹤年绞尽脑汁地回忆,说道,“世家宝倒是略知一二,接触过几次。这个人至正初年进士出身,善言论,有城府。会说汉话,懂汉字,对咱们的书史甚有涉猎。文质彬彬的,姿容丰整,州县中很有人望。”

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邓舍通过他的描述,大概勾勒出了世家宝的形象,简而言之,一个汉化的蒙古人。这就不太好对付了,他读你的书,读你的史,他了解你的文化,他可以猜到你的思维方式;反过来,你却很难猜测他的思维方式。

邓舍皱皱眉头,注意到吴鹤年脸色刷白,长颈高喉,不住地吞咽唾沫。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害怕的。这倒提醒他想起了一件事,叫过来几个亲兵:“保护好吴先生,寸步不离。他有什么闪失,提头来见。”

名为保护,实则监视。吴鹤年听出意思,情急惶恐,顾不得冷,一伸头,要表忠心。一骑快马,又从前方奔来。

“报将军,陈千户亲自指挥二百骑,包围了鞑子游弋。”

“鞑子几人?”

“三十人。”

“战绩如何?”邓舍追问。

“尚在激战。”

邓舍直起身子,遥望前方。苍茫雄厚的大地之上,枯草泛青;乌云压顶欲摧,笼罩着长蛇一般的行军队伍。冷风刮甲,卷动各色旗帜翻飞不定。却看不到前方战况。士卒们纷纷给又一拨从前边奔回的快骑让开道路,注视着,窃窃私语。他们感到了异常。

“报将军,激战正酣。鞑子骑射两精,前后追逐,至二十里外。陈千户亲自取弓。”

昔日上马贼中,陈虎有一个外号,唤作“神箭养叔”。养叔,说的是东周列国时期的养由基,以善射闻名。连陈虎都亲自上阵,可见敌人骑射,的确厉害。罗国器下意识去扶腰畔马刀,邓舍一言不发,凝神望前。

再一骑迟迟不来。

足有两刻钟,前边军卒一阵骚动,不知是谁,先欢呼一声。随即,前呼后应,欢呼喝彩之声,一路波到邓舍这里。随着欢呼声,陈虎驰骋到来,左手高举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身后十余骑,俱都鞍旁悬首,右手举刀,同声大呼:“陈千户神箭无敌,十射十中。来犯鞑子,无一生逃!”

罗国器长出一口气,松开握着刀柄的手,喜笑颜开:“报捷,报捷。”

邓舍却心中一沉,陈虎身后跟从,皆是亲兵,没一个新派去的。陈虎奔马到来,人头举过马前,大声报道:“启禀将军大人,末将幸不辱命,鞑子尽数全歼。人头在此,请将军观。”打马近前,和邓舍并行一处,大风卷盔,他俯身低语,“二百新骑,阵亡半数。”

——

1,芝麻李。

一说未死,兵败之后,遁入山林,出家做了和尚。这个说法和明末李自成出家的传说何其相像,大约是当时百姓不忍闻这等英雄之死,以讹传讹,聊作安慰而已。

2,南、北琐红军。

芝麻李、南、北琐红军俱为起事较早的义军。皆在起事次年失败。击败他们的是孛罗帖木儿的父亲答失八都鲁。

“参政答失八都鲁请自攻襄阳,许之,进次荆门。时贼十万,官军止三千馀,遂用宋廷杰计,招募襄阳官吏及土豪避兵者,得义丁二万”。

用青军就可以剿灭这两支义军,一方面大约是因为义军没有经过军事训练;但一方面,用青军却不用正规军,也可见当时大部分元军的战斗力,实在不值一提。

兵败之后,南琐红军的残部,一部分加入了刘福通部,一部分加入了朱元璋部;北琐红军大多加入刘福通部。壮大了这两部的力量。

3,六股河。

瑞州总管府北,小凌河南。

31 砺军 Ⅰ

还有半节,晚上补完。(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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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天行军三十里。游骑晚上报并无敌踪。邓舍会见诸将,营中商讨。一半的意见是加急行军,一半的意见是不可急躁。

邓舍取其折中,第二天稍微加快速度,过午即停不变。两天下来,走了几十里。夜晚宿营六股河畔一座小山之下。

这个位置背山临水,地方宽平,非常适合扎营。营外掘壕、挖陷马坑、竖木栅、立拒马;营内高立瞭望塔;拉出两座大炮摆放辕门。

邓舍下令,将士夜寐不得脱甲,刀弓枕放头下,枪戈拢立架放在帐外七尺。如有警急,易取之作战。

全军分成三营,步兵环绕在外,骑兵居中,火铳手扈卫大帐。在骑兵营地旁边,用索绳围成一个圆圈,骑兵所用的枪戈竖立其外,军马皆不去鞍,放在其中,指派专人看守。

又按文、陈、赵、关、李、罗,并中军大营,规范了七种不同颜色的旗帜。一旦有警,全军按各营旗帜,分区集合。大营周边,备下一十二面警鼓,交待二十四个老卒彻夜守卫。但有敌情,鸣鼓示警。

早在第一天扎营时,邓舍就公布了一条紧急军令。高挂营中各处,派亲兵专门对新卒解释。新卒众多,聪愚混杂,操练又少,阵型什么的没习练过,所以军令不能繁杂。

邓舍思索半天,选了简单易记而最事关生死的一条。他亲自提笔,写道:

“吾与尔等,求活而已。然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诸将士从吾受敌,骑、步及炮:若骑失其骑,步炮失其械,虽破军皆无功。”

不能指望这些新兵能像老兵一样,分旗语、辨金鼓、令行禁止。目前来说,只需要他们掌握军器,记得自己是在战场,任务是什么就可以了。其他组织、协调等等工作,自有领军千户,由他们严责百户、十夫长,逐层指挥。

诸将之中,第一擅长扎营安寨的,不是陈虎,却是文华国。

薄暮时分,他骑马绕营巡视了一周,回来相当满意,对邓舍说道:“狗日的干得不错,不愧苦哈哈出身,干活个顶个。营寨扎得很像回事儿,苍蝇也飞不进来一只。”

邓舍忧心忡忡,营扎得再好有什么用?他设身处地,替张居敬、世家宝二人想。换成是他,来冲这样的营寨,怎么冲?得出的结果,吓了他一跳。只需要五百敢死轻足做前锋冲开寨门,一千久经训练的铁骑为主力随之冲杀,就能轻松破营。

不是营寨扎得不好,而是士卒太弱。

他不敢保证,敌人大举进攻或者夜袭的话,这一万新兵能坚持多长时间,他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顿时瓦解。前天遭遇的大宁游骑,战斗力太过强悍,令人心怖。

他一点儿不敢松怠,除了继续多出游骑之外;把诸将分成三班,两人一组,分别值夜。他的帅帐,直到后半夜,烛火通明。

凛冽的寒风,在山头上呼啸盘旋,俯冲下来,肆虐营中。

天空黑云密集,影影绰绰的大营里,伸手不见五指。插立各处的旗帜在风中劈劈啪啪作响,邓舍掀开营幕,顺着营寨正中的大道,可以一览无遗地看到营地之外黑乎乎的平原。

绵延数亩地的营地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一队巡夜的士卒,举着火把绕过,盔甲、兵器碰撞的声音,传出不远,很快湮灭在风中。给这寒夜又增添了几分冷意。

他身上盔甲冰凉,衬在里边的牛皮也没一点儿热量。握了握冰彻骨髓的刀柄,邓舍问守在帐外的亲兵:“赵千户何在?”

“刚才还看见,大概往后营巡查了。”

“待他回来,叫他来见我。”邓舍观了观夜色,才过子时。行进到此,距大宁只有百里之遥。马快一点,一天时间足够一来一回。为了彻底摸清敌情,他决定派赵过去大宁城,瞧瞧元军到底出城了没有。如果没有,立即加快行军速度,一天六十里,两天渡过小凌河。

过小凌河,再走百十里即为辽阳。辽阳有红巾数万大军驻守,到那时,他们才算安全。

如果我是敌人,会不会放这一支新建红巾过境?虽然不知道这支红巾过境的目的,但是,存在和辽阳方面会合的可能。辽阳红巾已给大宁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若是再合并了这支新军,那么,潜在的压力立刻就变成了实在的威胁。

邓舍越假设越心惊,他来来回回在帐前走动。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越推测越觉得敌人不会放过他们,攻击的时间,很可能就在这两天之内。

他蓦然停下脚步,喊亲兵去叫文华国、陈虎。

不能坐以待毙,他临时打算重施故技,再来回两路疑兵。主力为一路,直走横渡小凌河;八百老卒及从新军选挑出来的有胆勇气力者为一路,取道东北四十里外的红罗山渡小凌河。

两路间距三十里,俱大张旗鼓,主力收缩队形,偏师拉开队形,叫敌人辨不出虚实。如果敌人就此罢了,万事大吉,两军会师小凌河,东行过辽阳。如果敌人来攻,攻主力则偏师悍勇为奇兵突阵,攻偏师则主力人众为大阵围聚。

文华国值的前夜班,才睡下,揉着眼,问道:“你就不怕鞑子也分兵?”

邓舍思虑纯熟,答道:“吴鹤年讲大宁、兴州两地军马总共万人,去掉守城的,我料定张居敬、世家宝用来进攻的人马,不出五千。五千人攻一万人,在搞不清虚实的情况下,敢分兵?”

文华国眨了眨眼,承认邓舍言之有理,不过,身为叔叔长辈,他觉得有责任劝告邓舍:“舍哥儿,你万般皆好,就是太好行险。一次成功,不代表次次成功。……”他打了个哈欠,“不过这一次,俺支持你。”

陈虎也支持邓舍,他自告奋勇,请求带偏师走红罗山。这正合邓舍之意,他掀开帐幕,就待拿兵符,听到一阵急促清脆的马蹄声从营外传来。

夜半驰马归营,除了游骑,再无旁人。邓舍霍然回身,遥遥望见那骑士在映如白昼的辕门外滚落下马,几个守门士卒扶起他,一路来到近前。

骑士盔歪甲斜,肩膀、腿上中了几处箭矢,浑身血迹斑斑。推开士卒的扶持,他挣扎着扑倒地上,嘶声道:“报将军,三十里外,小人遭遇鞑子大军!五六千上下,骑兵千人。”

“游骑遭敌,死战回营禀告上官。军法官,军法何赏?”邓舍不急军情,先论功行赏。

军法官是陈虎,他知道邓舍的用意,昂首扬声,声振营中:“觇得贼情,赐钱十贯;与敌格斗伤重,支绢一匹。如因此败贼,优与酬赐。”

邓舍亲自将骑士扶起,温言勉励:“钱、绢之赏赐,非常微薄,但是军法所规定,不得不从。若论你之忠勇尽责,万金不足奖。”他问,“壮士姓名?现居何职?”

这个游骑并非上马贼老兄弟,是陈虎带来的几百人之一,他答道:“小人张歹儿,才任的百户。”

邓舍吩咐左右:“扶张百户下去裹创。伤好之好,调入亲军,改任十夫长。”

领军大将的亲兵,非军中出类拔萃且亲信者不能为。他们中普通一员的地位,比一般百户还高,更别说十夫长了。对张歹儿来说,实为超格拔擢。他热泪盈眶:“小人伤不重,力还有,愿为将军效死。”

近处看,他不仅有箭伤,左臂还有刀伤。邓舍怎肯再叫他去送死?令亲兵扶他下去。

邓舍振衣,传令:“鸣鼓,吹号。”事到临头,他反而沉心静气,镇定自如,“文将军、陈将军,这就请各归本营。鞑子来时,文将军守辕门,多撒铁蒺藜、留客住,固守不得出;陈将军约束部属,做文将军的后备。”

文、陈二人肃容施礼,各自呼喝亲兵,自去了。

沉厚雄浑的鼓声,响彻午夜。召集诸将的牛角号声,激昂飞越,值夜的赵过、李和尚两人转眼冲到;一遍号才落,罗国器、文华国、河光秀、黄驴哥等人也纷纷赶来。

邓舍也不进帐,他解下佩刀,交给亲兵,问:“赵过何在?”

“末将在。”赵过拄刀往前,躬身听令。

亲兵双手捧起邓舍马刀,送到赵过面前,邓舍沉声道:“游骑来报,鞑子二十里之外。军令,命赵过监阵,鞑子到时,背军而退者,千户以下,就地斩之。”

赵过涨红了脸,接刀接令,退去选挑监阵士卒。

“李将军何在?”

“末将在。”

邓舍注目他良久,放缓声音,道:“破鞑子探马赤军时,我亲见将军十荡十绝,勇武绝伦,深为之敬慕。”声调提高,“今日一战,愿再见将军威风。此战,退,则全军覆没;进,有一线生机。九百骑兵,暂交你手,即刻出营,潜伏营侧。观战事之进行,决定突击。”

他喝问:“骑兵副千户何在?”

一条大汉一跃而起,大声应到。此人身长九尺,腰带十围,行走间如同一座肉山。虽身量粗重,上了马偏偏灵巧如燕。名叫陆千十二,是上马贼老兄弟中骑术最好的一个。邓舍为了能更好地指挥骑兵,任命他做了副千户。

“进退举止,唯李将军之命是从。”

文、陈、赵诸人有更重要的任务,而陆千十二才提拔的副千户,威望不足;李和尚的确骁勇过人,眼下舍他之外,骑兵突击的任务还真没有更合适的人去负责。但邓舍对他的了解尚不是很深,不敢危急时刻完全信任。所以,特意点出陆千十二,存在监视的意思。

这里边的道道,罗国器一看就知,关世容想想也能猜出。

李和尚为人粗莽,没一点感觉。他只是想,九百骑兵堪为这支军队的中坚,邓舍居然把这个任务交给他来做,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同时邓舍的夸奖更让他生出一种骄傲自豪。

他雄赳赳地跨前两步,亢奋地直眨眼,昂着光头:“将军放心,俺完不成任务,提头来见。”

邓舍点点头,最后命令:“关、罗两位将军,负责两侧营墙。黄、河两位,同我一起坐镇中军。我大宋顺天应命,鞑子夜袭这等机密之事,竟也被我提前得悉。诸位,此战,同心同力,必胜无疑。”

关、罗凛然接令。各自退下部署。

邓舍长身峙立,目送他们离去。诸将身后红色的披风,夜风中飒飒飞舞。从发现大宁奸细起,邓舍就一直殚精竭虑,考虑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情况,制定对应策略。因之,虽临敌仓促,命令下达得面面俱到,无人不服。

战鼓声声,匆匆起身的士卒,逐队集结,由十户成百户,又由百户成千户。因有经验丰富的各级军官喝令约束,并没有出现邓舍所担心的混乱局面。少顷,风声中夹杂了马鸣长嘶,骑兵集合完毕,人衔枚、马衔铃,奔驰出营。辕门的灯火,瞬间熄灭,文华国到位。

营中各处安插的火把,包括大帐里的,随之一一熄灭。

浓稠的夜,笼罩天地。鼓声三通毕,停了下来;营寨内由嘈杂喧闹,渐至阒然无声。唯有凛冽的大风,抛洒地上的尘土、沙粒,不停息地卷动旗帜、帐篷,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

留在邓舍的身边吴鹤年,举头瞧了瞧天空,浓重的乌云把月亮星星遮掩得一点儿不露。风卷云动,如黑浪汹涌。云下山前,营帐黝黝林立,层次铺开。隐约间,可见辕门前人头涌动,枪戈的寒光,偶尔一亮。

他不曾经历过阵战,两股战栗,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往日所看书中言论,低声道:“风的方向,正对辕门之外。将军大人,这是胜候之风啊。”

风势顺我所攻,旌旗前指,扬举从容,向敌终日;则军行有功。是为胜候之风。

邓舍瞥了他一眼,天官阴阳之说,历代兵书屡见不鲜。以云气变化,来判定敌我胜败。邓舍来自后世,自然不信这一套。不过,历代名将皆认为阴阳术数用之有道的话,能起到激励军心的作用。对这一点,他完全赞同,当下传令:“通传全军,胜候之风,我军当大胜。”

经吴鹤年的提醒,他想起一事,若是风向一变,……急忙命传令兵赴各将处传令:“敌人若用火攻,自有本将负责扑灭。诸军不得乱动,违令者,斩。”

又防患于未然,低声劝令吴鹤年:“军中无小事,先生此次便罢了;以后但凡有阴阳之说,先报我知,妄传的话,我虽然尊敬先生,军法无情。”

吴鹤年冷汗涔涔,懊恼不已,大大后悔多嘴;一叠声地连连应是。

邓舍转回头,不再理他,传令把河光秀的高丽军以及四百火铳手,全部调集大帐待命。永平招兵,高丽人召来不少,加上破城时的人马,河光秀手底下,目前有八百多人。

月黑风高,万军偃伏。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全营。当此氛围,勇者为之振奋,懦者为之气壮。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大地轻微地开始抖动,继而,听到了轻弹的马蹄声。吴鹤年汗出如浆,河光秀撑目极望,黄驴哥屏住呼吸。仿佛银瓶乍破,马蹄声骤然由小变大;如激流击石,闷雷滚滚,大地为之呻吟,营寨为之震动。

视线可及处,元军大旗招展。

邓舍紧急猜测元军将领动向:未能抓获我的游骑,必知我已有备。知敌有备而计划不改,所仗恃者,我精敌弱。如此,不动则已,动如雷震。其疾如风,侵掠如火。

两门大炮先后轰鸣,辕门外,元军前锋至。

32 砺军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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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军的骑兵没有直接发起冲锋,他们在壕沟前兜了一圈,炮火声里,撤退到几里之外。等了片刻,散开十几个百人队,高举盾牌,掩将上来。

文华国除了催令大炮、弓箭继续射击,别无它法。眼睁睁看着元军一步步逼近,清理铁蒺藜、留客住、填壕沟、推倒栅栏、拒马。士卒太弱,不能冒险出营攻击。八百老卒是全军的倚仗,更不能轻举派出。

正在焦急,邓舍派了火铳手上来。领头的新任火铳副千户是陆千十二的哥哥,名叫陆千五。上马贼中唯一一个官家出身,本为大名路军器人匠提举司工匠。本就是制造火器的,所以邓舍知人善用。

来到辕门前,陆千五指挥四百火铳手,列成三队,耐心等元军到射程之内,轮番射击。

千步之外有大炮、继而火铳、百步弓箭,远近覆盖,元兵盾牌抵挡不住,割麦子也似,成片成片地倒下。却死战不退,默默无声地继续前进,悍勇之气,令人震撼。

列阵步兵之后的元军弓箭手、火铳手不相示弱,还以颜色。一时两军阵前,炮声隆隆,声威震天;火光大作,撕开夜色;硝烟弥漫,矢如飞蝗。

元军是顶风,火铳还罢了,弓箭的威力减弱许多。邓舍部下皆是新兵,拉弓开箭的本领着实差劲。两下相较,这一阵谁也没占着便宜。

文华国立在弓箭手队前,他提着的包金大锤,被火铳射击时的火光一映,极其显眼,特别招惹铁弹、箭矢。谁都知道,这肯定是个大官儿。

他见机不妙,忙丢下大锤,骂道:“狗日的鞑子,一群破落户,就没见过金子?”瞧元军逼近营前,大部分的壕沟、拒马都被破坏掉了,拔出环刀,他恶狠狠环顾周围,逼视几个被这战场声势吓白了脸的士卒,“将军有令,后退一步者,自老子以下,斩!”

他扔下头盔,任披散下来的头发在风中乱卷,狰狞喝道:“今日之事,有死而已!长枪手上前,刀斧手居中,弓箭手退后继续射击。”

前有文华国喝令督促,后有赵过监阵军虎视眈眈。士卒们别无选择,唯有听命列阵。

陆千五审度元军距离,也挥旗令部众退后至弓箭手一侧。元军第一波攻势很快结束,千名步兵,死伤几十人,顺利完成任务,彻底破坏了营外的挡阻。

大帐之前,河光秀胸有成竹,带着谄媚、炫耀,向邓舍说自己猜测:“鞑子第二波攻势,定是骑兵。”

他一脸的漫不在乎,黄驴哥瞧在眼里很不顺眼,冷哼讽刺:“废话”。大敌当前,他暂且压下对邓舍的不满,说道:“邓万户,鞑子远来兵疲,为何不趁势突击?”

“疲的是步兵,骑兵不见得疲。”邓舍聚精会神观辕门大战,“鞑子集中精力,只冲辕门一点,不排除有声东击西的企图。”传令,“关、罗二将,固守本位,不得将令,半步不许离开。”

话音未落,元军骑兵骤动。

分出一列,百人上下,披网甲,戴铁胄,马有护裙,人皆左手执两丈长戈。骤奔驰到,纷纷举起右手,掷出短枪。躲闪不及的红巾,短枪穿体之余,甚至有被钉在地上的。在他们的掩护之下,元军两支步兵百人队抬着撞车行了上来,去撞击高大结实的营墙。

抛掷过后,这一队骑兵转马兜回。

再一队依然百人,换了轻骑,冲击、掷枪。显是元军将领见弓矢无用,所以改换了策略。如是反复,红巾苦在出不得营,被动挨打。惨叫声不绝于耳,至有惊惧哭号的。文华国闻声,命亲兵拖出哭号者,厉声喝道:“临阵,非应得传言,而辄高声乱我军心者,军法:斩!”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一脚把无头身腔踢开,亲兵举起人头,奔驰阵前,传号示众。

血淋淋的人头刺激,叫新卒记起了自己的身分。他们不是流民,而是军人了。文华国趁热打铁,再度高喝:“鞑子残暴,凡破之军,无不尽屠!想活命的,老老实实听老子号令,鞑子才多少人?我万人大军,以逸待劳,且有胜候之风兆头在先,这一阵,必胜无疑!”

士气稍振。

传令兵自大帐急奔过来,一路叫道:“上万户将军大人有令,杀贼,斩一级者,功三等,赐绢一匹、钱三贯。”

奔驰未停,第二个传令兵又驰奔过来:“上万户将军大人有令,临阵生擒贼,每一人,功二等,赐绢两匹、钱六贯。”

第三个传令兵紧随其后:“万户将军大人有令,擒生斩级,有中伤者,论功之外,一等赐,赐绢三匹、钱十贯。”

大帐之前,邓舍身后三百亲兵,铿锵大呼:“上万户将军大人有令,临阵斫贼,能使阵动贼乱,因而入败者,视同奇功。百夫长擢官一级,十夫长擢官两级,士卒擢官三级。”连呼三遍,声借风扬,贯彻全营。

重刑之后有重赏,新卒万人,其中岂会无轻死勇悍之辈?闻听此令,无不精神大振。只要能立得奇功,转眼就是千户!

元军铁骑千人,分成十队冲击,须臾即毕。短枪即完,斧头又到。骑兵飙来疾去,弓箭、火铳威胁不到,营内红军苦苦支撑。

骑兵轮番冲击,正是元军惯用战法。文华国怎会不知只要营门出现一点败势,元军铁骑立刻会跟随而至,大举进攻?他连打带踢,催促亲兵把战死、重伤的红巾抬下,大骂陆千五:“你狗日的,给老子对准点!老子把你射偏到墙上去了?半天没见你打落一个鞑子骑兵。”

陆千五苦笑,他脾气好,从不生气。也不想解释。眼下的局面,叫他怎么打得准?四百火铳手里,仅一百个老手,能威慑到元军,使其不敢立即攻营,已经很不错了。

元军铁骑再一波攻势结束,仍然不急进攻。分成两队,营外来回驰奔,纵身射箭。他们不比步兵弓箭手,一则距离更近,再则弓马娴熟,造成的伤害远远强过。

辕门附近营墙,经过元军的连番打击,满目疮痍,很多地方摇摇欲坠。

列阵文华国后边的陈虎看得清楚,心知元军总攻即将到来。他从容转身,面沉如水,徐徐道:“诸将士,进赏退死。各百户,从将旗指挥。”

轰然大响,营墙破了一截。敌人步兵潮水般退去,骑兵进营。大帐之前,河光秀忽然喜不自胜。

文华国丢刀,重捡起大锤,攘臂嗔目:“裤裆里有货的,脊梁骨硬起来,给老子稳住!”

元军铁骑撞入,几十个重骑兵居前,所过之处枪矛断折,人死马踏。呼吸功夫,突入营中数十米,无人能阻。一时之间,血肉横飞,濒死惨叫,人头飞起,残肢遍布。

“监阵,敢退一步者,斩!”文华国血脉喷张,戟指张目,凶相毕露地发令;接着他大锤朝后边一指,声嘶力竭,鼓舞士气,“知道不,你狗日的不是一个人,后边有八千虎贲!”

文华国顶在前头,弓箭手和火铳手再退五百米。此时敌我混杂,陆千五无法继续射击。他转回头,看见大帐之前军旗挥动,令他回归。

河光秀转到邓舍面前,一拜到底,大气高声:“启禀将军大人,小人有一良策,足保破敌!”

大帐之前数百步的地方,火头堆堆,陈虎凝目观看战况。元军铁骑纵横开阖,在文华国阵内横冲直撞,长戈铁枪,来回拽刺。

他们所用的戈,继承自宋。铁颈上带有一个钩,除了刺伤敌人之外,每一回手,必拉带回一个敌人。拉带到的红巾被横拽飞出数米之远,跌倒之后,往往又会撞翻很多落地附近的士卒。

文华国的阵列,半刻钟不到,人仰马翻,溃不成军。胆气弱的,丢下兵器向后跑,尽数被赵过砍死。陈虎取弓,搭箭,瞄准势头最猛的元军铁骑,三射三中。铁骑入营以来,毫发无伤,至此时才有伤亡。

文华国趁势举旗,重新组织防线。在监阵雪亮的刀斧威胁下,又加上敢死悍勇之辈的带头搏命,阵线勉强守住。

浓厚的血腥味风中四散,,一直飘到大帐之前。邓舍从辕门收回视线,他很好地掩藏了内心中的紧张、不安;转目河光秀,问:“什么计策?”

“天黑风大,我军背倚土山。将军大人,小人以为,不如遣一支军,急往后山,多取土沙,迎风抖散。如此一来,……”说到这里,河光秀故作玄虚,停下话头,得意洋洋地尖笑了两声。

难怪他得意,这等计策,一般人还真想不出。黄驴哥大吃一惊;邓舍大喜过望,素来不说粗口的他,差点欢喜得骂出两句狗日的来。河光秀笑罢了,继续说道:“如此一来,鞑子逆风,咱们顺风,……”

邓舍不等他说完,点派亲兵,并上一千本部,用刀剑裂开帐幕,以为盛具,尽数往后山取土。

看了看立在不远处的高丽兵卒,邓舍打断河光秀的喋喋不休:“河将军,你也带部悉往后山,使刀枪剑斧挖土。帐幕不足,脱衣采取!”顿了顿,“此策若能破敌,你就是奇功一件!”

河光秀大声领命,摇头晃脑地去了。

邓舍令陆千五:“带着你部,装填火药准备好,土沙一扬,你就开火!”犹嫌不足,征调本部中会射箭之徒,集结待命。其他人众,磨刀砺枪,准备趁乱突袭。

同时击鼓、举旗,严令文华国不得退后一步。免得土沙没来,阵先破了。调配妥当,到底忍不住心中喜悦,暗骂两声:这狗才,还真有大用。手心捏紧了一把汗,成败是非,就在此一举。

邓舍深知,从辕门战况可以看出,想凭借这些新卒挡住敌人攻势,几乎是不可能的。非有奇策,难以取胜。

他向来求稳,所以在敌人来之前,反复思量。但等敌人到了面前,临阵交锋,战况越激烈,他反而越不急躁。所以,明知辕门即将失守,他依然可以稳立不动。至于骑兵为何还不动,他压根儿没去想。用人不疑,该做的他都做了,想有什么用?白白扰乱己心。当然,就他自己的判断来讲,也认为还未曾到出动骑兵的时候。

土山依靠后营,大帐离它不远,来往很快。不多时,派出去的两千多人迤逦返回。邓舍把扬土的重任交给河光秀,还不到时机,敌骑未曾完全入阵。

再击鼓、举旗,令文华国部徐徐后退,放敌人入营。这时,陈虎的部队早顶上去了,交战两刻钟,文、陈二部四千人,伤亡过千。新卒之伍。如此伤亡,纵使邓舍不叫他们退,他们也支持不住了。

元军骑兵呼啸结队,忽而散开,忽而聚集。搅动文、陈两阵,顺势直入营中数百米,完全冲入了辕门。辕门外敌人步兵养息足够,列阵喊杀,气势汹汹跟着扑了上来。

河光秀部八百人,两人一组,有的攀到拆掉帷幕的营帐的支架上,有的爬到旗杆上,有的互相支撑着,搭起人梯。邓舍一声令下,俱都扬土张尘,大风卷动,灰扑扑铺天盖地,席卷开去。如同一条黄龙,掠过营帐,借助风势,绵绵不绝,浇了前阵诸军满头一身。

“击鼓、传令,文、陈二部伏身!”

“传令:火铳手、弓箭手,上前,射击!”

变故突起,无人料到。

文、陈听到军令,来不及细想,出于邓舍的信任,他们立即执行。百户、十夫长纷纷喝斥,不顾元军铁骑践踏,在肆虐风沙之中,士卒们伏身在地。也有惊恐的仓皇后奔,或者被监阵砍头,或者被随之而来的火铳、弓箭射死。

风沙迷住骑兵的眼也还罢了,关键是坐骑的眼一样被迷。火铳、箭矢乱发,惊动马匹跳跃,吐着白沫,发疯似的闯到前边的马身上。很多骑兵坐不稳,颠簸下来。

火铳、弓箭稍稍停止,文华国、陈虎带着刀斧手,掩着口鼻,不让风沙入嘴。冲到近前,连砍带剁。摔倒地上的元军骑兵睁不开眼,呼不得气,丢下戈枪,摸拉腰边短剑,凭着本能自卫,火、矢、刀斧丛围中,护不得性命。

邓舍亲带亲兵、本部,一同杀上来。他们的兵力占绝对优势,敌人身处沙土阵,自顾不暇,砍瓜切菜也似,一一丧命。

营外元军不及有此大变,风沙波及的范围扩展到了他们周围,慌忙止步。进攻的阵营转变成圆阵,当机立断,改攻为撤。偃伏营外的李和尚,早就按捺不住,要不是陆千十二一再地劝阻,陈虎部顶上去时,他就要冲杀出阵。

到的此时,一声令下,九百骑兵从山后绕出,不理营内元军,一头扎入营外步兵阵里。

元军步兵在五千人上下。红巾骑兵,生手占了多数。冲击半晌,虽有风沙之利,伤亡不多,但杀敌也不多。几次冲阵,半步不得前入。眼看风沙渐缓,元军依然阵营稳固,刀枪在外,弓箭、火铳居中。李和尚躁怒万分,出营前夸下的海口犹在耳边,此等大利形势下,若还不能破敌,实在没何面目再回军中。

他带着师弟李子繁和十几个和尚兵,冲驰最前,来当锋芒。陆千十二尾随其后,掩护两翼。逐寸深入,苦战之中,忽听得火铳齐发,万军呐喊:“鞑子骑兵尽数被歼!大宋天威,上万户将军大人兵锋所指,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随着呼喊声,无数个人头凌空抛到,掉入元军步卒阵内。两门大炮,文华国也令人拉了出去,对准敌阵,开炮射击。炮只两门,杀伤力不大,但是在眼不能睁的情况下,配合火铳、弓矢,威慑力不小。

元军步阵,渐渐抵挡不住。抬脚退步,碰到的尽是骑兵人头,士气大落。

“天德好生,上万户将军大人令,弃械投降者,优加善待;有官不降,卒杀之者,以其官职任命。”邓舍连带调出了关、罗部众,倾巢而出。李和尚攻击一面,八千人攻击两面,千人大喝。剩下一面虚张旗帜,网开一面。

敌人精锐,邓舍怕他们拼死突围,得不偿失。

李和尚感受到的阻力越来越小,元军阵内喧哗大作。鼓声、号声,军官的喝骂声、士卒的惊叫声,一一传入耳中。风沙弥漫的夜色里,他们瞧不清,只见得围绕本阵四周,旗帜遍布,尽是影影绰绰无数的红巾。他们本来就是两地军马合在一起,尽管善战,彼此之间,难免会出现军令不协的现象。

李和尚攻击的方位,首先自乱。一方波及一方,蚁穴溃堤,几乎同时,全阵大乱。旗倒帜曳,自相践踏。红巾势如破竹。开始出现小股的投降。

一部元军精确地判断出邓舍所布疑兵的位置,由几员骁将带领,突围而出。浑不顾剩下的元军,扬长而去。

邓舍见此,不由赞叹:“见危不乱,进退有止。看见败局不可收拾,果断放弃;乱军之中,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我军虚实,实在是精兵锐将。”对元军的战力他心有余悸,严令不得追赶。集中精力,对付围中的敌人。

半夜激战,天色拔白,天要亮了。

突围离去的元军大约有两千人,剩下的终于坚持不住,大批大批地弃刀投降。几个兀自死战的军官,不是被红巾轻松杀死,便是被手下士卒一拥而上,乱刃分尸。

乱军阵前,文华国满脸泥血,头发散乱脸侧,身后的披风破破烂烂。坐在缴获的马匹上,他举起金光灿烂的大锤,扬声大笑:“将军,果然是胜候之风!

比他更高兴的是河光秀,灰头土脸,神气十足地立在邓舍身后,心花怒放:“奇功!奇功!”说着,斜眼瞟黄驴哥,意思很明显,他自知当不了万户,好歹一个副万户的职位,十拿九稳。想到得意处,手舞足蹈。

黄驴哥忿然回头,不去看他小人得志的样子。心中大恨,和这等卑贱棒子居处同职,甚至还不比他有兵,他咬牙切齿地想,真是奇耻大辱。

邓舍自不知他两人的想法,望着尸横遍野的战场,喜气洋洋的得胜红巾,以及跪倒地上乞降的元军;回想交战经过,念及元军精悍,他连呼侥幸,又惊又喜,心潮澎湃。

东方天空,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驱散了多日来的阴霾。旌旗猎猎飞扬,风还冷,甲却热。

——

1,军器人匠提举司。

元代专尚征伐,向来重视兵器制造。

火器方面受宋朝影响很深,又有回回人的参与,十分发达。在中央有武备院,地方则有在诸路设立的军器人匠提举司、军器局,管辖路下州县的各种制造局,遍布全国。

2,三段射法。

最先为史书所载,为朱元璋义子沐英在云南破敌时所用。不过那时离元末大乱没多久,元末元军、各路义军用火器极盛,也许那时已经出现了这种射击方法。

3,元军骑兵。

携带弓一、斧一、刀一、矛一,必须带一鑢(lv,打磨工具),用以砺弩。有善射的带弓多至两三张,同时备有两三个装满箭的箭筒。

33 砺军 Ⅲ

道歉,道歉,补上昨天的,晚上再更五千字。(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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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掉的那一支元军,从俘虏口中得知,为兴州张居敬部。世家宝坐镇大宁,没有来。或者这也是兴州突围成功,大宁青军投降的一个原因。

来攻元军总计六千人,一千骑兵死了八百,步兵死伤千人上下,逃掉了两千人。剩下来投降的两千多人。计算己方损失,文、陈二部四千人,在骑兵冲阵时伤亡一千,杀落马骑兵时死伤几百,最后围攻元军步兵又死了几百,连带轻伤的,还有两千来人。损失的士卒中,死在监阵和己方火铳、箭矢下的,居然有差不多百十人。

李和尚带领的骑兵伤亡的倒是不多,两百多人。关、罗并邓舍本部,只参加了反攻,伤亡也不多。总共合计下来,出永平城时一万三千人,经此一战,剩九千多。平均和敌人的交换率,二比一。

这还是在占了大便宜的情况下。邓舍半晌没说话,一阵后怕。若非恰好敌人顶风,河光秀献奇策,他敢断言,营寨绝对守不住。

大战过后,需要论功行赏来再接再厉鼓舞士气。当天下午,邓舍大集全军,集合在箭矢遍地、炮坑处处的辕门前。数千人分区列队,各队前旗帜飘扬,辕门口竖立将台,背后几面大鼓,鼓手坦臂举槌,鼓声雄缓有力。

邓舍举步上台,文、陈、赵、李、关、罗、黄、河、二陆诸将鱼贯随行。诸人皆右手按刀,身后披风;昂首挺胸,鲜盔艳甲。

三百名亲兵环列台下,精选的几十个大嗓门军汉气昂昂站在一边,一会儿充当宣令官。邓舍说一句,他们跟一句,以让全军可以听到。

邓舍高立将台中间的高起处,诸副千户以上军官,按照官职排成两列站好。头上艳阳高照,大风转小,春日回暖,寒意一扫而空。和昨夜相比,恍然两个世界。

邓舍默立片刻,全军枪戈如林,鸦雀无声。

“昨夜,鞑子企图趁我军不备来袭。不料,天意在我,先有游骑获悉来报,后起大风示我以胜候。我营寨稳固,逸以待劳;当其时也,鞑子声势震天,诸将士蹈刃不旋,间有出奇策者,力使一处,智用一端。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我军俱占,是以,一鼓未歇,捷报已传。鞑子抱头奔窜,惶惶如水淹之鼠。”

总结过昨夜大战,他顿了顿,提高声调:“天时地利者,天地佑我大宋,佑我大军!然而,临阵破敌,死战不退,却皆为诸军之功劳!无有尔等,便无我军之今日此时。诸位,罚及懦者,赏慰勇士。有功而进之,无功则励之。昨夜诸位之表现,本将历历在目,心为之赞,气为之扬!”他喝道,“军法官!”

陈虎挺胸出列:“末将在。”

“临阵对敌,出奇策,敌因之败,此为奇功。何当赏?”

“奇功者,不可以常格酬叙,主将有权临时录奏旌赏。千户以上,擢官一级。”

邓舍点头,从身边亲兵捧的木盘上,取过一个加急打造出来的赤金虎符:“昨夜破敌,首功河光秀,军令:拔擢副万户。接金虎符。”

河光秀喜上眉梢,几乎是扑到了邓舍面前,跪倒磕头,咚咚作响。

他扯着公鸭嗓子,没口子大呼:“将军威武!将军神武!不是受到将军王霸之气的感染,小人哪儿有甚么奇策!都是将军的功劳,小人感激涕零,马皮裹尸,将军令旗挥到,小人所向披靡,死无葬身之地。……”竟是高兴得语无伦次。

诸将鄙夷的有,含笑的有,邓舍咳嗽两声,示意亲兵拉他下去。

又道:“辕门初战,文华国首当敌锋,亲冒矢石,死战阻敌,至使鞑子铁骑不能入我辕门一步。无我文将军,便无奇策得成。军法官,此该何赏?”

“临阵,以少击多为上阵,数相当为中阵,以多击少为下阵。文将军两千步卒,阻挡鞑子千人坚锐铁骑,可比中阵。论功:二等转官。”

邓舍颔首:“记下此功,本将当书写奏文,以表上听。朝廷任命在后,文将军身先士卒之勇,本将当赏在前。临危授命,力挽狂澜,文将军功莫大焉,今日之赏,不依照常格,从优从重。军令:赐银一锭,绢百匹。”重赏一人,为的是鼓舞万军士气。

只是,他麾下虽有了万人,在大宋北伐军中的官职,其实不过百户。虽然军队的实际指挥权在他手里,可在提拔千户以上军官的程序上,不得不走一下形式。

邓舍对辽东的情势,看得越来越清楚,他可以不去上都,他也可以像其他将领一样,自成一军。

比如山东毛贵,陕西李武、崔德,甚至辽东关铎,一方面处在元军的割裂之下,另一方面他们中混杂了很多战败来投的其它股义军,同河南的联系都不是很紧密,大政上也许会听从命令,小节上一般自己决定。除了他们,更有许多小股的红巾,奉大宋国号,行割据之实。

为了更好地发展,他必须继续奉行小明王龙凤年号。

就他本意,也没功夫想自立不自立。如他之前所想,目前形势,举步维艰。万人新卒,昨夜大胜,运气占了很大成分。他需要考虑的,第一要务,还是怎么去占块立足之地。

接下来,分别对陈虎、赵过、李和尚、关世容、罗国器、黄驴哥等人论功。有的该提官职,有的该转散官阶位,他都一一命陈虎记下功劳,优加财物赏赐。

吴鹤年提出胜候之风,对激励军心方面起到了一定作用的。邓舍却不打算给功劳,这等贪生怕死之辈,只能压,不可假以颜色。

军官赏赐过后,该士卒赏赐。

第一个当然是张歹儿。邓舍特意命他在受功时,袒露上身。天气转暖,也并不冷。张歹儿久经行伍,身上伤痕累累。他身材魁梧,姿体雄伟,新创之后,精神没有一丝颓靡,两个亲兵想扶着他,被他一下推开,昂然立在将台之下。

午后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如岳峙渊渟,大有虽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邓舍亲自下台,命人拿来烈酒,慷慨良久,向诸军说道:“张百户身上伤处。新创之外,旧伤二十余处,皆在胸前两肋,无一背后。此等壮士,岂能以一区区百户委之?实为我军中之胆也,愿诸军以之为楷模。若人人能如此,我军足可横行天下。莫讲求活,诸位,荣华富贵取之,易如反掌!”

这等勇士,的确罕见。人才难得,邓舍改变了主意,大声喝令:“觇得敌情,死战还报;斫营陷阵,伤皆在前;生死不惧,壮我军威。军令:拔擢张歹儿千户,赐银一锭,绢五十匹。”

问张歹儿:“将军善用何种兵器?”

万军前得主将大力赞誉;获得赏赐,仅较“力挽狂澜”的文华国略低,如此殊荣,使得张歹儿热血沸腾:“小人,用枪。”

“取我枪来!”

邓舍召唤亲兵,取来自己使用的铁枪,亲手交给张歹儿:“我十岁之前,用竹弓杀敌;十三岁,义父赐我此枪,转战南北,杀敌万千,至今五六年,一日未曾离手。今日赠将军。将军豪勇,定能不堕此枪锋锐。”他这一世的年龄没这么大,故意多报了几岁。

不等张歹儿说话,端起酒杯,亲自敬到他面前:“满饮此杯。横枪立马,唯我张大将军。”

邓舍一连串的推崇、重赏、厚赐,言谈真诚,举止发自肺腑,铁石之人也要动容。何况张歹儿本就是义气深重,轻财重气之人?他推金山、倒玉柱,举杯仰头,一饮而尽,热泪盈眶:“誓死愿为将军马前之卒。”

受将台下这一幕感动、激励的,不止张歹儿;血勇敢死的士卒,无不亢奋。握枪的握得手指骨节发白,只觉得浑身蓄满了力气,要像张歹儿一样去夺荣华富贵;举旗的两股气直冲头顶,恨不得现在就身处敌阵,舞旗冲杀。

黑压压的队伍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这支军队的士气,挟大胜之余,终在此时,达到了顶峰。

等张歹儿下去。昨夜鏖战中最勇敢剽悍的士卒,列成一队,走到将台前。大部分是文华国、陈虎二人麾下新卒,也有一部分骑兵、火铳手,一共三十二人。

邓舍也不上台,一一询问姓名,抚看伤处。命亲兵赐酒,全部拔擢为百户,赐钱赐物。

上午军议,诸将都同意收编青军降者。刚好可以用这些人,再配上一些上马贼老兄弟来担任军官。两千多降军,打散编制,一千人补入文华国、陈虎麾下,另一千人组建一军,千户就让张歹儿来担任。

张歹儿是老行伍,管理军队方面,耳闻目睹,并非生手。

这一队奖赏过后,还有杀官纳降的十几个人。对这些人,许诺的是来降任官,但邓舍颇是犹豫。以下犯上之风,敌人军队多多益善,自己军中绝不能有。如果不奖励他们,言而无信,军令不行;奖励了他们,又怕给本军造成不好的影响。

十分为难。

最后,邓舍认为,军令肯定不能改;只有在任命上动点手脚,让全军都看出来,明赏暗惩。

这十几个人共杀死了三个青军百户。邓舍按照军令,任主者为百户,从者降一级,当十夫长。一概调入降军任职。同时,吩咐张歹儿等,暗中吹风,说杀官之人,猪狗不如,怂恿青军士卒杀之。他相信,青军降是降了,瞧不起杀官之人的肯定有。

事实正如他的猜测,这十几个人,没一个活够一个月。死一个,邓舍就如收拾刘总管一般,熟门熟路,先戮尸,再厚葬。而对杀他们的降军,严加重罚。

担忧兴州、大宁兵马大败,一怒之下会倾城再来。邓舍等人不敢久留。

三天之后是个出行吉日,邓舍不信这些,将领士卒们信。因此,下令修养三天,掩埋死者,给全军上下每人发钱一贯,死者加倍。查点缴获,得火铳二百,战马六百,盔甲兵器可用者千余套。

盔甲兵器暂时装车,火铳、战马选挑士卒,分配下去。如此,火铳手增至六百人,骑兵一千五百人。

就在全军开拔的前一天晚上,军中来了一个任谁也猜不到的客人。

王夫人回来了。把守辕门的军官为上马贼老兄弟,认得她。引到大帐。

帐中正商讨开拔事宜,邓舍闻传,心中嘀咕,无端端的,怎么又回来了?暂停军议,请王夫人进来。瞧见她一副流民打扮,蓬头垢面,一双破鞋,穿件破烂流丢的布袍。夜晚天凉,冻得抖抖索索。

邓舍大惊失色,忙起身脱下披风,请她坐下裹上;命人打温水、送饭食,问道:“娘子,怎生如此狼狈?敢是海上遇着了风浪?翻了船?”

邓舍的殷勤、帐中的温暖,叫王夫人不由想起一路来艰难险阻,风餐露宿;悲苦从中来,竭力忍住哭泣。营中诸将在座,她得保持王夫人的尊严。紧紧裹住披风,她没开口,瞧了瞧帐中诸将。

邓舍赶紧挥手,请诸将退下。王夫人这才说道:“妾身自到海上,风浪虽大,尽可支持得住。半路逢上了一艘商船。因为船中缺水,妾身命令靠拢上去,买点水。”

临行之前,船上准备淡水几桶,区区一两天的航路,水岂会不够?不用说,定是王夫人洗用浪费,因此未到山东,水便消耗殆尽。邓舍心中鄙夷,神色不露,问道:“莫非不是海商,是海贼?”

王夫人悲苦之外,注意到三寸小脚从破麻鞋里露了出来,缩回披风中,答道:“海商倒是不差。取水时,侍从和他们闲谈,知道他们是从山东来的,问起山东局势。才知道毛平章死了。”

邓舍真正的大吃一惊:“因病?战亡?”

“被永义王杀了。”

永义王就是赵君用,徐州邳县社长出身。和芝麻李等八人夺下徐州,不久芝麻李兵败。他突围出阵,纵横淮泗,辗转濠州、淮安、泗州等地。因杀了元朝镇南王,招来元军大规模的围剿,经不住,投至山东。他本为毛贵旧主,毛贵没有不接纳的道理。故此有了今日争权之祸。

邓舍大脑急转,考虑可能会由此产生的种种后果。他的目的地在高丽,同山东隔海相望,山东的局势,难免对高丽产生影响。他沉浸思考,忽视了王夫人,等她轻轻叫了自己几声,才回过神来。

恰好亲兵端盛温水来到。邓舍接过来,放置王夫人身前,又找个椅子,垫在盆下。好让她不须折腰,方便洗手脸。

不看僧面看佛面。王士诚、续继祖手下几万人马,大家同处辽东,论根脚皆非嫡系。若借此拉上关系,关键时能得一助,对王夫人再多一点殷勤恭敬,他也愿意。

一向来,王夫人对邓舍的小意受之坦然,她有尊贵身份,她自认理所当然。然而,如今才大难逃生,几天几夜没得吃,睡不好,如惊弓之鸟,彷徨夜飞而无可栖之枝;再感受到这等体贴,和平时截然不同。

破天荒的,她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感动。临水自照,见尘掩秀色,脏污憔悴,又不禁自伤自怜,眼圈一红。忙伸手洗脸。

待她洗好,再用手指抚顺头发。邓舍问道:“山东之变,事关重大。不过,娘子却是为何落得如此地步?”

“毛平章已死,妾身夫君向来和永义王不对,只好返航。回到永平,将军已走了两天。妾身一路急追,不料、不料,……”她声音颤抖,说不下去。

“怎么?”

“在瑞州总管府附近,遇着了一股北来流寇。人多势众,护卫们抵抗不住,妾身也被抓了去。不知这股贼人几天没吃饭,当晚就煮了十个卫士。”

说到这里,她仿佛又置身在了那阴森林中。可怕的回忆不请自来。

她再度眼见着她的卫士一个个被绑在树上,亲眼看他们一个个被开膛破肚,剔骨削肉,亲耳听他们一个个惨叫不绝。人头滚落一地,血水如小溪般汩汩流到她的脚下,就在身边,肠子挂满树上。大锅架起,人肉飘浮。无数狰狞鬼卒,抓着白骨,环绕抢食。

温暖的大帐中,她陷入回忆。梦魇也似,便如一只惊吓过度的羔羊,她蜷曲一团,浑身发抖。披风滑开,瘦削肩膀抖个不住。

她家本为当地大户,自小锦衣玉食。从军后,王士诚万众所至,天下财物便如他自家的一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较之从军前,豪奢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丰州逃亡,先有郑百户,后有邓舍,也都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经过这样的怕?

纵使对她再厌恶,听她说的如此恐怖,邓舍也不由叹了口气。人吃人的事儿,他倒没太多感触。多年来,见得多了,也听得多了。

半晌,王夫人才继续说道:“妾身自上岸,便和婢女换了男装,用泥土抹了脸。故此,贼人不曾知晓妾身女儿身,反因见妾身等瘦弱,言说没嚼头,待到吃完了卫士再吃。”若不是流寇饿红了眼,怕等不到吃完卫士,就会发现她们的乔装。

她后怕不止,泫然欲滴:“幸好,连日大风,夜来失火。一个卫士借火头烧断了绑在身上的绳索。趁乱救了妾身逃出生天。”

“卫士呢?”

“留在帐外。”

邓舍起身传令:“安排帐幕,包扎敷药,好酒好肉送上。晚一会儿,本将要亲自前去感谢。”

亲兵送上饭食,邓舍取著摆好。再叹了口气,道:“娘子,趁热吃吧。”

耳听温言,鼻闻饭香。眼见邓舍和颜悦色,王夫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嚎啕大哭,失声断气。要不是还记得自己的尊严身份,怕早扑入了邓舍的怀中。阎罗殿上走一遭,三寸小脚,仓皇蹒跚数百里。此时,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男人的保护。

她生下来,不就该是被男人疼的?她涕泗滂沱。对王士诚之外的人,她向来自称妾身;这会儿激动得称呼都忘了,哀求、命令:“奴要见奴的夫君。”

——

1,符牌。

“万户配金虎符,符趺伏虎形,首为明珠,而有三珠、二珠、一珠之别;千户佩金符;百户佩银符。”

2,人相食。

1342年,大同饥,人相食。

彰德、冀宁、平晋,榆次之徐沟,汾州之孝义,忻州皆大旱,自春至秋不雨,人有相食者。

1343年,卫辉、冀宁、忻州大饥,人相食。

河南等处饥,人相食。

1344年,霸州大水,人相食。

兖州、鄢陵、通许、陈留、临颍等县大水害稼,人相食。

山东霖雨,民饥,相食。

1345年,东平路及徐州路大饥,人相食。

1346年,彰德路大饥,民相食。

1348年,卫辉路,岁大饥,人相食,死者过半。

1349年,胶州大饥,人相食。

1352年,蕲、黄二州大旱,人相食。

1354年,安庆,春夏大饥,人相食。

是岁,京师大饥,加以疫病,民有父子相食者。

泉州人相食。

台州等地皆大饥,人相食。

1358年,莒州家人自相食。

广平人相食。

京师大饥,人相食。彰德亦如之。

至正十九年(1359年),通州民刘五杀其子而食之。

保定路殍死盈道,军士掠孱头以为食。孱头:懦弱者。

山东、河南等县皆大饥,人相食。

大都、河北、山西、河南、山东各地,饥民捕蝗以为食,或曝干而积之。又罄,则人相食。

以上所引,仅是史书明确记载人相食。单只父子、家人相食的例子便有三处,可想而知,够资格列到惜墨如金的史书上的,皆是大规模、耸人听闻的人相食现象,其他小规模的,寻常小事。

灾害严重之时,一斗米卖过一斤金子的天价;首善之区,天下脚下的大都一锭银(五十两)也只能买八斗,十锭钞票(即一千贯)买不到一斗粟。比元初涨了一千倍以上。

34 一虎 Ⅰ

用过饭食,邓舍只字不提王士诚。www.65txt.com什么都好说,牵涉战略、大局,半点休想通融。他好言抚慰王夫人,略微讲了讲诸将军士一致要求往东北方向去。军令早下,开拔在即,改是没得改了。

“若是娘子愿意,属下倒可以挑些士卒,再护送娘子北上。”

邓舍话没说完,王夫人坚决拒绝。她怎肯重蹈覆辙,要是再来一次林中吃肉,骇也把人骇死了。她渐渐冷静下来,女人天生的敏感,叫她感受到了军中的不同。

邓舍似乎没什么变化,但诸将对她的态度大不一样。方才她初进大帐,除了邓舍,没一个起立相迎;诸将离开,包括李和尚在内,也都只向邓舍恭敬行礼,没一个理会她。

她人不笨,随军既久,很快猜到了此中原因。邓舍接连大胜,一克永平,再破元军,所以在诸将、军中竖立起了威信。邓舍破大宁军马的消息,传遍辽西,她在来的路上,有所耳闻。流民口中,传得神乎其神。

思及此节,没来由的,她蓦然感到一阵恐慌。亲近尽死,她目前可以依靠的人只有邓舍一个。就如藤萝渴求大树,盲者渴望光明。邓舍就是她的树,就是她的光。

再往深处想。

雄踞山东,麾下百万,形同一方诸侯的毛贵,在这乱世之中都不能自保。忽然一朝,身死泯灭。而她的夫君王士诚、哥哥续继祖,声威远远不如。和他们最后一面,见在城破之前。至今消息全无,是死是活,概不知晓。

她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想,如果王士诚、续继祖突围失败,已经死了?念头才转到这里,她就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不管王、续死没死,有条退路,总是没错的。她要改变自己,不能像以前那样对待邓舍。她要小心注意,绝不能招惹邓舍厌恶、反感。甚至,她决定拿出对待王士诚的一半态度来对待邓舍。想到这里,她忽然很想看看邓舍因之受宠若惊的表情,只有看到了这个表情,她才会心安。

当下,她收拾起惊怕担忧,细声轻语:“将军大事要紧,无须顾虑奴。但随大军前行就是。奴自东胜以来,马也骑得熟了,马车之类,也无须将军准备。”

她一下子变得通情达理,邓舍一头雾水,猜不到原因。他也懒得去猜。既然她改变主意,再好不过。依然恭恭敬敬:“娘子身娇体贵。今日不比往日,军中步骑皆有,行军速度不快,备一马车,耽误不了行军。”

没见着预料到的受宠若惊,王夫人失望、不安。她打起精神,害怕引起邓舍不快,不再推脱:“将军不止威武之名远播辽西,更这般温柔细心,奴十分感激。”

“娘子何须客气?折杀属下。军中仓促,不比永平,还请娘子将就。”天色甚晚,邓舍命亲兵去收拾帐幕,再烧开水,请王夫人去沐浴、安歇。军中没有女子衣物,挑了干净合身的,要亲自送去。

王夫人怎会肯,她伸手接过:“军机重大,这点儿小事儿,何必劳烦将军?”又折起邓舍披风,“奴在逃亡路上,就见这件披风随将军一起临阵杀敌。上边肯定沾染了将军的虎威,适才裹在身上,奴竟是特别心安。”她婉转一笑,“就请将军以此披风赠奴,也好叫奴睡觉时候,一点儿不害怕,如何?”

邓舍愕然。

王夫人心头一松,可算见着想见的表情了。她不等邓舍答话,径自取了披风放在衣物上边,又是一笑:“奴这厢谢过将军了。”停了一下,她再接再厉,又道,“将军如今拥万人之众,和奴的夫君平起平坐。切莫再称呼奴娘子了,奴本姓续,小名儿,……”她抿着嘴笑,眼波流转,微微低下头,“小名儿唤作水奴。”

邓舍无言以对。一拱手:“娘子尊名,属下不敢称。”叫亲兵前边引路,送王夫人帐幕休息。

回到帐中,他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怎就变得这么快?简直判若两人。莫不是林中受了刺激?邓舍摇了摇头,不再想这无聊之事。开拔事宜,还没安排好,又叫亲兵请来诸将,秉烛夜商。

次日一早,全军开拔。

天气晴朗,丽日高照。近处土山,树泛青绿;远处水波,浪流碧澜。一望无垠的旷野平原,开阔平坦。风很柔和,吹面不寒,马蹄踩在黑黑的泥土地上,软绵绵的,发出簌簌声响。

全军布成长蛇阵,蜿蜒行进,无边无际。前望不到头,后看不见尾。无数的脚步、马蹄、辎重车,分分沓沓,踩碾大地,扬起滚滚的烟尘。骏马长嘶,车辆吱吱响声不绝。

三天休养下来,人人精神饱满;枪戈依放肩头,经过邓舍身边时,纷纷随着军官口号,致敬行礼。还有很多人,自发地大呼“将军威武”。多是三天前论功提拔的将士。

最前边,是陈虎;押后的,是赵过。罗国器、关世容分在两翼;其他人,随行中军。

文华国行在邓舍马侧,张大嘴巴,贪婪地嗅着久违的春天清香。“都是好地!”他拉起辔头,叫坐骑狠踩了几脚地面,放声笑道。

土地的芳香,邓舍也闻到了。

他记起了邓三死前的遗言,心中暗祷:“义父,你在天之灵,可曾看到了?孩儿今日,不复往昔!”邓三要是能活到现在,该有多好,邓舍黯然神伤。坐拥万军,他却感到了孤单。

振奋精神,他再度发誓:“义父英魂不散,看孩儿怎么为你报仇!你染在这片土地上的血,孩儿早晚叫他们百倍、千倍、万倍的偿还。”

“昨晚,那娘们儿给你说了什么?”文华国瞥了眼跟在他们身后的马车,压低声音问道。

邓舍轻描淡写:“也就是山东之乱,昨夜,大家都知道了。”

说话间,守卫马车边儿的一个骑士,拍马赶上来。递过来一团粗布包裹的物事,骑士道:“娘子命小人送给将军。”

掀开粗布,里边几块马肉。香气扑鼻,带着余温。

骑士道:“娘子见将军大人天未破晓即起,忙碌军事,一直无暇早饭,深为之忧。娘子说,将军一军之主,身体千万要紧。这几块肉,娘子早上省下来,特送来请将军食用。”

这骑士邓舍认得,正是护送王夫人回来的卫士。昨夜才抚慰过他,对邓舍态度甚是恭敬。邓舍点头表示知道:“代我转告娘子,我受之惶恐,多谢娘子好意。”

骑士转马去了。邓舍皱着眉头,瞧这肉半天。除有征战,从军以来,他甚少早上吃饭;自掌众军,操劳忙碌,更是无空去吃。养成习惯,腹内不饿。马车在后,扔无处可扔,只得一口口吃了。

文华国吓了一跳,追问:“昨晚到底发生事了?头一遭给你送肉吃,说的关怀体贴。舍哥儿,别看俺人长得粗壮,俺心可细着哩。听得出来!”

邓舍没好气地把粗布丢掉,不去理会文华国。事情接二连三来的蹊跷,他昨夜没功夫细想,现在隐约也能猜个大概。他心中思忖,也该派人去探探王士诚、续继祖的讯息了。

若是这两人没死,赶紧送王夫人去;若是死了,也无碍,总不会几万人全军覆没。他考虑,是不是可以打出王夫人这张牌,吸引其残部来投。细细一想,很有可行性。王、续二部在辽东,本是客军身份;毛贵又死了,蛇无头不行,料来他们也不愿就此被关铎当作炮灰使用。

这些可都是经年老卒。只要肯来,自己优加善待,总能化其畛域,融为己用。

命亲兵:“取两瓶舍儿别,给娘子送去解渴。”舍儿别为当时的饮料,自永平得来。邓舍携带了一点,分给诸将。

文华国咂咂舌头,怪头怪脑地瞧邓舍:“俺知道你从丰州破了之后,一直焦灼忙碌,未曾泻火。永平城你选的那个雌儿,听说也没动。”他语重心长,“舍哥儿,你可千万别想岔了!那娘们儿模样虽然不错,娇娇动人,但她可是王士诚的婆娘!孔子曰,小人女子难养,……”

邓舍啼笑皆非,丢下兀自啰嗦不止的文华国,叫上亲兵,去前军巡查。

大宁、兴州的兵马再无动静。行军非常顺利。数日之后,辽阳在望。沿途州县,又有不少人结伙儿来投。最大的一伙儿,两三百人,尽皆刺绣黥面。问其来路,本为放逐到辽东的流人。

带头两人。矮小的叫杨万虎,瘦骨嶙峋,裸露衣外的胳膊上两条游龙;高大的叫陈牌子,紫肉横生,脖颈上绣了个斑驳虎头。两人一高一低,一壮一瘦,相映成趣。

陈牌子言道:“小人等从水达达之地来。听闻中原大乱,英雄四起,小人们觑的机会,一并斩杀了看守的鞑子,鼓噪放火,杀出戍所。跋涉千里,特来相投。”

听他说的投巧,李和尚哼了一声:“你就怎知我大军要过此地?”勃然变色,发作道,“莫非尔等实为鞑子奸细!来施苦肉计?”

陈牌子纳头拜倒:“实不相瞒,小人等本欲投辽阳城。不想潘平章带兵往了上都,留下的刘平章,好不识人!只叫俺们做些杂役贱活儿。闻听过往人讲,将军数日前,以少击多,大破辽西名将张居敬、世家宝。小人等仰慕将军勇武,故此,舍了辽阳,来投将军。”

原来是先投辽阳,没被辽阳将军重视,所以该换门面来了。

李和尚呸了他一脸:“当不了道士,就来做和尚!甚么东西。俺最不喜欢朝三暮四没志气的。”

邓舍制止了李和尚,下马扶起杨、陈二人。

观其神色,杨万虎郁郁不平,强忍怒气;陈牌子神色自若,随手擦掉李和尚吐在他脸上的唾沫,毫不动气。心中对这两个人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解释:“这位是我军中大将,破大宁、兴州鞑子,功劳赫赫。他素来脾气不好,两位壮士莫怪。”

杨万虎昂首不理,陈牌子又要跪倒。邓舍忙拉住了他,他连连道:“将军大人这般说,小人等当不起。小人新投,这位将军怀疑,情理之中。小人向来最敬仰直率好汉。”

这两人杀看守、奔千里、换门庭,而能带三百流人始终不乱,甘心跟从。不简单。

杨万虎五短身材,身量瘦小,偏偏桀骜不驯。流人中尽有威猛粗壮、凶相外露之徒,俱对他俯首贴耳;想必过人之处,当在杀人放火,为人狠辣,否则,压服不得这群积年惯盗。

而陈牌子既恼怒辽阳轻视,弃之来投,面对李和尚辱骂、蔑视,却唾面自干,不动声色。城府深沉。很有可能,就是这支队伍的智囊。

这些念头,在邓舍脑中一闪而过。他不怕桀骜,更不怕深沉。只要有本领,他求才若渴,来之不拒。至于能否收服他们,不试试怎么知道?大不了,放他们再寻明主就是。

道:“两位壮士不甘贱役,想必皆是大有能耐的。只是,我军中有军法严令,非功不得提拔。”

听到这里,杨万虎一摸腰边环刀,转身要走。陈牌子拉住他,应道:“军令严肃,应该如此,应该如此。”

邓舍只当没瞧见杨万虎形态。

要说城府,他前后三十多年的经历,所遭变故,匪夷所思。来到这个世界十来年,没曾露过一丝马脚,他自问,也算的上深沉内敛了。继续说道:“我观二位,骨骼精奇,英气逼人,非常人可比。若是愿意,便请各任一个百户,所带来之人,还归你二人统带。待立了功劳,我定不吝官职赏赐。”

陈牌子拽着杨万虎,陪笑:“小人这兄弟,素来也是直率。……”没说完,杨万虎加了一句:“不敢瞒哄将军,小人不但直率,且是有名的憨货蠢才。”

他憋了半天的气,此时撒了出来。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李和尚大怒,挥起马鞭要抽。邓舍挥手令他退下。大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唯大英雄乃本色。壮士英雄本色,叫本将着实欢喜。”

两人拜倒在地,“将军谬赞,小人当以死相报。”

当下令亲兵取来银符发下。这三百人皆没盔甲,有兵器的不多。并上这几日来投的几百人,一并任选合身盔甲、合手兵器。由这三百人自成一队;其他人等,按其乡里,散入各军。

由杨万虎、陈牌子二人处得知,辽阳城内目前领兵的大将是沙刘二。姓刘,排行第二,沙字谐音杀,是他的外号。去年年底,同关铎、潘诚一起被任命了辽阳行省平章。

此人性如其号,嗜杀成性。和刘福通为老乡,俱为白莲教教友。参加了韩、刘颍上举事。十分骁勇。北伐时,刘福通委以重任,随关铎一起率领中路军。实为辽东红巾之中第三号实权人物。

他出身极苦,是白莲教的忠贞信徒,同黄驴哥的三心二意不同。对白莲教徒,他厚待宽容;对非教徒,从来不假颜色。这在北伐全军,都是闻名的。

邓舍不想惊动他,传令三军,寻块地方尽早扎营。明日三更动身,趁夜绕过辽阳。准备了一大堆礼物,除银钱珠宝,另择两套上等盔甲,交给专人。等大军过了辽阳,送给沙刘二。若问及他们为何不入城,就说他们奉关平章传高丽檄的命令,要渡鸭绿江做先锋。

当夜,游骑碰见了辽阳的游弋,带回营中,酒肉招待。一气灌醉,都留下来,也方便明日给送礼的带路。

——

1,三餐制。

古代汉族一日两餐比普遍,称为朝晡两食。朝是早晨,晡是申时,下午两点到五点。

随着农业的发达,唐宋开始一日三餐比较普遍;到了元代,生活在农业区的汉人,已经普遍了三餐制。三餐分别称为:早饭、午饭(晌午饭)、晚饭。

蒙古人本是两餐制,习惯早上喝一两杯小米煮的粥或者奶、水之类喝的东西,晚上则吃肉,大量喝肉汤。入了中原之后,他们的饮食习惯,应该有所改变。

2,舍儿别。

类似果子露。原风行阿拉伯,先传到中原,又到中国,是用各种果品制造的解渴饮料。汉译为渴水、解渴水。

种类很多,有宜母子(柠檬)、木瓜、橙、杨梅、葡萄、樱桃、石榴、桑葚等。“皆取时果之液,煎熬如汤而饮之”。

3,流人。

元制:“内郡、江南人凡为盗黥三次者,谪戍辽阳;诸色人及高丽三次免黥,谪戍湖广”。“流则南人迁于辽阳迤北之地,北人迁于南方湖广之乡”。

南人流放到辽阳的,一般都在奴儿干、水达达、肇州等地。水达达位置在松花江中下游、黑龙江下游、乌苏里江流域,居住在这里的土著是女真人。

35 一虎 Ⅱ

绕过辽阳,五六日到得鸭绿江边,扎营集会。www.65txt.com

同诸将连日商议,大家一致认为,应该就近从鸭绿江南入海口附近过江。江东几里,即为高丽义州。自辽金以来,这一带屡遭战火;又因地处边境,在蒙元的压力下,高丽不敢修葺城墙。

正适合邓舍他们这批没攻城经验的新卒练手。

吴鹤年对辽东地理非常熟悉。军议之后,邓舍特意请他来,给大家详细讲一下义州的具体情况。

“此城高丽睿宗时修建,距今二百多年。酋汗铁木真攻金,契丹余种耶律留哥趁机在隆安(今吉林农安)起兵叛金,重建国号为辽。金朝将军蒲鲜万奴也借机在辽阳自立,国号先是大真,后改东夏。

“当时,鞑子大将木华黎在辽西,军威甚盛。数年中,蒙古、契丹、女真三方混战。后来,在鞑子和蒲鲜万奴的联合攻击下,耶律留哥从辽东逃窜到高丽。频繁活在义州到西京(平壤)一带。

“数年之后,蒙古、女真、高丽三方合力,剿灭了耶律留哥。从此义州等地,处在东夏的势力范围,高丽国王分别向蒙古、东夏岁进贡赋、行朝贡之礼。再十数年,蒙古讨平东夏。然,契丹、东夏之残部一直未彻底平息,抄掠高丽达五十年。

“既平东夏,窝阔台征伐高丽,取四十余城,义州也在其中。当其时也,高丽权臣当位,不服王化,……”他说得顺口,不服王化四个字,自己没注意,诸将有的没听懂,听懂的也不理会,听他继续说道,“崔氏武人政权降而复叛,杀蒙古鞑子安置在高丽的七十二达鲁花赤,挟持王族退守江华岛。

“自此,鞑子三十年间,七征七伐,席卷半岛全境,为惧怕屠城,高丽州县多降。鞑子不擅水军,却一直没奈何龟缩岛上的高丽王族,决定改立高丽入质蒙古的质子为王。为避免被边缘化,江华岛高丽大臣,杀了主张弃陆保岛的崔氏。出岛降蒙。

“适逢酋汗蒙哥,在钓鱼城下被我大宋,……”吴鹤年说到这里,记得邓舍等人所属的小明王,自称大宋后裔,毕恭毕敬地向南边拱了拱手,然后继续说道,“我大宋神威无敌,蒙古被大炮打伤,因此而死。

“忽必烈乃称汗,送入质的高丽世子回高丽,登基为王。为征日本,忽必烈令高丽新君,置办大海船千艘。高丽屡经战乱,民力疲敝。且蒙古鞑子不比我礼仪上邦,纯视高丽以厮养猪狗,高丽朝野上下,深为不满。

“崔氏之后,高丽又有权臣林氏。这时,他就废了忽必烈立的新君,带军反抗鞑子。被称为三别抄之乱。”

“什么是三别抄?”邓舍打断了吴鹤年,问道。本要吴鹤年讲义州,他跑题讲到高丽。邓舍姑且随他讲之,对高丽多一点了解也好,有利以后的发展。

吴鹤年本在椅子上坐着,刚才冲南边拱手时,站起来一次;这会儿听邓舍问话,忙又站了起来,垂着手道:“三别抄之始,为崔氏以备盗为名建立的私兵,叫夜别抄。后人数增多,分为左、右别抄,加上由蒙古俘虏逃回者组成的神义军,合称三别抄。崔氏之后,为林氏掌握。”

邓舍点了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不但诸将,连河光秀都听得津津有味。他棒子出身,低贱之极,对本国的历史,一窍不通。

吴鹤年道:“三别抄之乱,持续三四年之久。林氏及其党,或病或被俘,先后死去。至此,高丽权臣乱政百年之久,高丽王为借鞑子势力巩固王权,为世子请婚。

“忽必烈允之。鞑子的驸马地位很高,高丽竟因此提升了地位。从此,历代高丽王,除因在位时太过年幼的之外,皆娶鞑子公主。故此,高丽在我朝,……在鞑子朝,又称驸马国,和鞑子是甥舅关系。”

李和尚插口道:“以**保国!”

诸将轰堂大笑,河光秀也嘿嘿直乐。

吴鹤年陪着笑了两声,接着道:“再十数年,忽必烈东征日本,又征发高丽军士、水手数万,大海船千艘。设高丽为鞑子征东行省,后又撤销。义州在这段时间,先属鞑子婆娑府,高丽忠烈王时,鞑子把此地还给了高丽。”他解释,“忠烈王,就是第一个娶鞑子公主的高丽王。”

婆娑府离他们扎营所在,只有二三十里。陈虎问道:“路过的时候,明明见挂的是高丽旗帜。”

吴鹤年道:“那是三年前,高丽趁辽东大乱,刚刚抢占的。”拾起话头,接着往下说,“高丽被设成征东行省不久,鞑子东道诸王之一,铁木真幼弟一脉的乃颜叛乱。忽必烈亲征,平之。乃颜余部逃入高丽境内,攻城略地,杀人为粮,肆虐数年之久。自那时至今,有五六十年了。

“如今高丽之王,汉名王琪,蒙古名叫伯颜帖木儿。本入质鞑子朝中,以质子身份充任宿卫。至正十一年鞑子皇帝封他为国王,送回高丽登基,至今八年。连年水旱蝗灾不绝。”

这五六十年间的事儿,不用他再说。

忽必烈以来,高丽献贡女、太监等等,年年皆有,多不胜数。这类人口掠夺,此外纳贡索物之事,诸将都有所耳闻。到红巾起事,高丽又奉命遣派数万军马,入中原,助蒙元。其国内之空虚,可想而知。

邓舍扶案站起,环顾帐内,帐外传更,将近子夜。

插在两侧的火把,火苗摇曳,通红的火光跳动在地上、帐幕上、人脸上、盔甲上。诸将一起起身,轩昂而立,静听邓舍发令。

“高丽局面,吴先生所讲甚清。义州之地,百年中,数易其手。就我所知,城中有高丽人,也有汉人,辽东诸族,也都皆有。其心不齐,其力不聚。城池破败,守军千余。我挟新胜之威,一万余众,如雷霆击朽木,城何愁不破?”

诸将齐声应是。拱手行礼之间,盔甲碰撞成一片,给这春夜,抹上了一股杀气。

“军威可鼓不可泄。明日一早,聚合三军,向众军宣布此行之目的。后天入夜,渡江攻城。”邓舍取过令牌,就要一一分配下令。

一个亲兵在帐外大声来报。

军议,大事。大帐百步之内,非令不得入;非紧急军情不得扰。邓舍闻报一惊,先放下令牌,急唤亲兵进来。

“启禀将军大人。辕门外来一白衣秀才,自称有绝密之策来救我大军。”

邓舍面若寒霜:“军法官,以杂事小事来扰军议,律当何定?”不过是有人来投,谈不上紧急军情。甚么绝密之策、救我大军,邓舍岂会不知,无非故作惊人之语罢了。不过,此人能劝动亲兵,在明知违犯军令是什么下场的情况下,还来打断军议,口才倒是了得。

陈虎一步踏前:“斩!”

亲兵吓得面如土色,伏地不起,连连磕头:“将军大人饶命!小人本不敢传,实在是那腌臜泼才,能言善道。……又见将军多日来,每日一餐饭,只睡两个时辰,为军情呕心沥血。小人看那泼才不像个骗子,讲得有理,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想着没准儿,他还真可以为将军解忧。”

到这个程度,这亲兵还认为那秀才讲得有理,邓舍心中一动。

攻略高丽,他只有个大概的构思,战略上应该没错;但是具体战术上,却因对高丽地理不熟,颇是忐忑。攻打义州,为深思熟虑之后所得,他却总还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少了的是什么,说不上来。诸将和他一样,对高丽了解不多;河光秀招来的高丽人,在高丽国内皆是低等阶层,引路、翻译,大有作用,战术上别想指望。

他微微沉吟,问道:“那秀才对你讲了什么?”

“他讲:将军万众到此,当志在高丽。临江不渡,必是忧虑何去。他有三策,可献将军。”

“哪三策?”

“下策是过江而取义州。破而南下,麾众直达西京。呼啸北界,可保一时之逞。中策是转而北上,效蒲鲜万奴,取掠合兰府地,控扼南北,翼覆海东,可成一时之霸。”

“上策呢?”

“他不肯说。非要面见将军亲禀。”

邓舍沉吟不语,陈虎道:“将军,小人曾听土著说,合兰府濒临海边,位处义州东北一百多里。为女真故地,聚集了大量的女真部落。蒲鲜万奴是女真人,他可以之为立足点,称雄辽东。咱们,怕是不成。”

罗国器点头称是:“不但如此。合兰府之地,气候寒冷,城廓不多。即使夺取了那里,也没什么用处。”

李和尚疑心病又犯了:“莫不是高丽来的说客?知道俺们大军来攻,故意巧言巧语,哄骗将军不成?”

邓舍不禁莞尔。他发现自破大宁兵马有功以来,李和尚的话较之以前,多了不少。他想了片刻,令亲兵叫那秀才进来:“但此一次。下次再有违令,定斩不饶。”

亲兵谢恩退下。稍顷,引了一人上来。

但见这人,面如傅粉,眉目清秀。神态俊朗,一袭破旧白衣,却不显潦倒。春寒未退,手上执了一柄折扇。进的大帐,他不慌不忙,顾盼左右,一一打量过诸将,这才长揖一礼:“小可洪继勋,见过将军大人。”声音清朗,语调从容。

文华国把面前水碗朝案上重重一墩,大怒:“见我家上万户将军大人!怎生不跪。”

洪继勋哈哈一笑,直起身子,不卑不亢,道:“我闻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有献宝人来,高踞不迎,此为非智;高挂求才之榜,士来而不见,是为无信;卒降三千,令下尽斩,堪为不仁;用刀钺之锐,恐一书生,岂能为勇?”

李和尚抢身跃起,嘡啷啷拔出半柄马刀:“无礼!”

洪继勋不愠不火,补充一句:“大帐会宾,小子敢无礼将前,严亦不存。”

邓舍在永平的种种事迹,此人竟一清二楚,是有备而来。邓舍一笑,起身道:“请坐。帐内简陋,无茶可奉。唯有清水,先生可饮否?”

示意文华国端起他喝了一半的水碗,递到洪继勋面前。洪继勋伸手接过,叹了口气:“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将军丰州一败,辗转千里。月余之间,拥八百而至万人,破坚城,败名将。旁人看来,声威显赫;其中苦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几句话说的很对,邓舍闻听,甚有感触,问道:“这有什么可惜之处?”

洪继勋端起碗,不嫌是文华国口剩,一饮而尽。又叹了口气:“可惜的是,声威虚名,终究南柯一梦。明日江边,怕就是将军丧身之地。”

若是他这杯水不饮,邓舍不会改变自己开始的判断,依然认为他只是一个自矜其能的牙尖嘴利之士;他这水一饮,形象大为改观。

洪继勋衣衫破旧,却洗刷得清清爽爽。帐外等候良久,手脸上不见一丝风尘,可见是个爱干净的。而文华国五大三粗,向来不修边幅,行军数日,浑身臭汗馊味儿,又是剩水,他却眉头不皱,喝个干净。

非有大抱负之人,不能如此。

邓舍本就细心。掌军以来,如履薄冰,对身边的人更是处处注意观察。时间久了,往往可以瞬间从细节处,判断出此人性格。

当下,他微微一笑:“先生何必危言耸听?我听亲兵讲,先生有三策。愿洗耳恭听。”

亲兵搬来椅子,放在诸将之末。洪继勋瞧也不瞧一眼,道:“我有大宝,只沽识货之人。”

他不肯说,邓舍就问:“先生言。下策取义州,可逞一时之霸。愿闻详解。”他晓得洪继勋的意思,是要他恭请其上座,屏退诸将,单独进言。他故作不知。虽判定此人有志向,可是否志大才疏,还得先验验货。

洪继勋猜出邓舍意思,此为题中应有之义。他抖开折扇,扇了两下,道:“义州者,城弊军弱。将军精锐,以大胜之威,攻之取之,不费吹灰之力。鼓之南下,北界西京平壤之地,高丽猝不及防,亦可卷而有之。

“然,将军可知?

“高丽膏腴,尽在南部,此其一。其二,高丽沿海经年饱受倭患,精锐之军,不在北界,而在南疆。其三,高丽人口,北界只有一二,十之七八在王京(汉城)之南。将军万人而已,孤军一支,深入外国,粮不得充,兵不得募,后无援,前皆险阻。试问:若高丽王让西京以北尽付将军,稍稳之后,倾全国之力,举海东之民,十万精卒,百万民兵,将军何以挡之?

“是也,取义州,得一时之逞。”

邓舍沉思良久。洪继勋所言,有所夸大,但存在这种可能。他道:“先生所言甚是。然而,先生之中策,合兰府之地,遍布女真部族。非我族类,我即使去,怕也不能和蒲鲜万奴相比。”

“蒲鲜万奴时,蒙元正处蒸蒸日上,兵精卒锐,所以,蒲鲜万奴败在蒙元之手;而此时,蒙元国运已衰,辽东群雄竞起。蒙元所据之地不过数城,守之勉强,遑论其他。较之蒲鲜万奴,将军占天时。

“蒲鲜万奴,女真人也;将军,汉人也。或谓人和不如之,大谬不然。

“蒙元暴虐,合兰府产金,先禁女真人采;女真人多逐水草而居,以射猎为业,又后禁女真人弓矢。合兰府、水达达之地,为产海东青之所。海青俊禽,自海外万里来,俯冲力搏狮虎。捕一海青,往往数十百人殒命。而蒙元不顾此中险苦,年年索要,逐年增加索要数目。

“女真苦之久矣!数十年间,暴乱迭起。至正三年、六年,海青之地民反,蒙元屡加征讨,到至正十五年,才勉强压制;至正八年,又有女真人锁火奴反,除他之外,只此一年,反者三四处。至今,尚有余部活动在水达达、合兰府。只是没有足够威望的人组织,一直小打小闹。

“将军若能竖大旗,以大义相召,共讨暴元,许之以功名土地。在辽东大宋北伐军之威势,将军连破辽西重镇、名将之盛名以下,小可断言,那些小股义军必然蜂拥而来。女真人生长于鞍马间,人自习战;将军得之,如虎添翼。

“故此,将军也有人和。”

文华国看他停下不说了,嚷道:“地利呢?”

洪继勋从怀中掏出一卷物事,奉到邓舍案前。铺开来,山川连绵,城池点点。上写着:高丽全境图。洪继勋手指在图右上角一圈:“合兰府之地理,尽皆在此。”

天助我也。邓舍大喜过望,霍然起身:“诸将且请退下。”亲自绕过案,取来一把椅子,放在案侧,“先生坐。”

——

1,高丽王室婚姻。

高丽王室本尚血亲制。

世代以宗室内部联姻为制,皆娶同姓,不和其他家族通婚,以此保持王族独尊的地位;和外国联姻的例子,史不一见。忽必烈质问:“尔国诸王氏娶同姓,此何理也!”

2,元朝公主、太子、驸马。

中国历代多有纳朝鲜女子为妃,没有公主适高丽的例子。至元朝乃有。不过元朝许配给高丽王的公主,大多不是皇帝之女,而是宗王之女。

元制,皇族之女皆称公主,子皆称太子。储君,称皇太子。

高丽世子娶忽必烈幼女,入开京,“高丽父老相贺:不期百年锋镝之余,犹能见太平之日”。

蒙古制中,驸马地位很高,非勋臣世族及封国之君,则莫得尚主;比照黄金家族成员待遇,可参加忽里勒台大会。

36 一虎 Ⅲ

诸将退下。(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洪继勋扯了扯长袍下摆,一点儿不逊让,簪簪入座。

邓舍正襟危坐,如临大宾,肃容道:“先生方才说得不错。月余来,我如坐针毡,彷徨绕室。苦思不得一策,寝不安席,食不安味,终日忧心,不知前路如何。今听先生一言,真如拨云雾而见明日,豁然开朗。”说着,站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先生大才,切莫见怪本将适才无礼。”

洪继勋稳坐不动,受了这一礼。笑道:“自将军破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威名遍传辽东。得知将军用来破敌之兵,仅是万人新卒,小可不由神往。又知将军以八百逃亡之军,克重镇永平,杀敌数千,自损才数十。更令小可为之惊叹。”

邓舍一笑:“杀俘无仁,何值惊叹?”

洪继勋正色道:“小可入帐所言,戏言耳。将军何必拿来取笑?主弱客强,身在敌境,三千降卒,不得不杀。将军明辨形势,果敢坚毅。残败之军,而不为眼前小利所动。放眼辽东,能如将军者,几无人。”

又道:“将军破城之后,不急招兵纳财,先挂求才令。礼降官以座上宾,封棒子阉人为千户。小可闻之,不胜心服。故此,特等候辽阳,以待将军。不料将军夜行,让小可好一番追赶。”

“辽阳?”

“实言相告。将军名未显时,小可已在辽阳了。只是刘平章好不识人,……”

邓舍哑然。一笑:“天以先生赠我。”询问上策之前,先探探底细,问道,“听先生言谈口音,似乎辽东本地人?”

洪继勋点了点头:“小可世居辽东高丽。唐遣才子八人往教高丽,其一便为小可之祖。之后,世居三韩,代为显贵。祖上不敢忘本,称所居之地叫唐城。”讲完出身,又道,“蒙元以来,乃向蒙元献城池人民。世祖忽必烈为管领高丽归附军民,设置过一个万户府,小可之曾祖,曾任其长。不知将军可曾听闻?”

他说的是洪福源,邓舍听说过。道:“原来是名门之后,失敬失敬。”自洪福源,洪氏三代为蒙元大官,瞧了眼洪继勋打扮,疑惑他怎么如此潦倒。更是犯疑,他家族世宦蒙元,他却怎么来投自己。心中疑惑,嘴上不说。

洪继勋性子明敏,邓舍神态变化,看得一清二楚,主动解释:“小可家父,……”他顿了顿,“乃是庶出。”

他的父亲,说庶出都是自夸,其实是他祖父一时性起的结果,母亲乃一奴婢。所以,他这一脉,在他们家族没甚么地位。

他接着道:“家祖既没,家父随小可大伯,任事大都。不料,数年前,因些许小事,触怒了蒙元权贵,……”他从容的举止起了变化,脸上肌肉抽缩着,恨声道,“竟被当场打死,又牵来马匹,拖着家父尸体,奔走取乐。”

邓舍为之唏嘘,痛骂几声“狗鞑子”,安慰两句。

他喘着粗气,半晌道:“不须将军安慰。当时惨景,小可亲眼目睹。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小可本想请大伯上奏元帝,惩罚恶人。谁知,他胆小如鼠!万般推脱,最后,反把小可赶了出来。

“小可家在双城。双城,即为合兰府所在之地。小可决定,先回家告家母知道,再做打算。回到辽东,却听闻高丽趁乱,抢占了双城。小可日夜兼程,急赶而回。到得故宅,只见到一片火焚后的空地。

“问及城中相识,都道高丽取城之后,大火三天。家母、家母。”他垂下眼泪,“想来是没在火中了。”

父母先后死于非命,惨不忍闻,邓舍连连叹息。

洪继勋停了一会儿,稳定下情绪,道:“将军大人,家父没于元,家母没于高丽。小可当日就断指明誓,今生今世,蒙元、高丽便是我的死仇。立志灭此两国。小可做不到,便交给小可之子来做,子子孙孙,永无尽时!”

他伸出左手,果然少了一支小指。

邓舍肃然起敬:“先生至孝,本将钦佩。”他也怀抱仇恨,深深理解眼见至亲而死,却无能为力的痛苦。顿时之间,感觉和洪继勋有了些共同语言。打消了对他的怀疑。邓舍过来人,一眼可知洪继勋的确是真情流露。

道:“我义父亦惨死鞑子之手。先生之痛,我尽知。”叫亲兵,“酒来!”亲兵奔入,放下酒杯,邓舍起身举起,“与先生共饮此杯。以杀报怨。”

两人一碰酒杯,同时抹嘴。相顾而视,惺惺相惜。颇起知己之感。待亲兵退下,言归正传,邓舍问道:“下、中二策,我已听闻。敢问,上策如何?”

洪继勋转首看帐外。邓舍会意,令帐外亲兵:“再退百步。不得将令,妄入者,斩!”

帐外夜色深沉。帐内火把通明。巡夜士卒的脚步声,远远随风传来。春寒料峭,洪继勋挪开面前酒杯,眼中精光四射,压低声音:“上策,十个字而已。将军若可从之,必成王业。”

“先生请讲。”邓舍凝神静听。

“高筑墙,广积粮,缓图高丽。”

邓舍一怔,一疑,一惊,一喜。一跃而起,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九个字不但适合朱元璋,同样适合他自己。放在眼前局面,最是合适不过。合兰府位置在海岸转折处,由此向东南,高丽一览无遗;由此向北,有山川为屏;由此向西南,俯瞰辽东。

聚数地之粮,纳辽东之民,蓄势充足,一发不可收拾。

狂喜之下,他放声大笑:“先生!英雄所见略同。我得先生,如得一虎!”他情绪混杂,也不知是在说自己和洪继勋都是英雄,还是在说洪继勋和给朱元璋献策的某某略同。

洪继勋没料到他这么大的反应。不过,邓舍反应越强烈,他越有满足感。

他进一步具体分析:“合兰府控驭夷狄,门邻海岛。其地险且远,盐铁富饶。而招徕旁郡,驱率女真、契丹,乘间抵隙,进退由我。得此地,成王霸之业。”

连日苦恼,一扫而光。前边的道路该怎么走,清晰可见。王霸之业不说,最起码有了一块可立足之地。邓舍心情大畅,端起酒杯:“先生,再饮一杯!”

丢下酒杯,呼喊亲兵,命叫来诸将,要连夜改变计划。诸将听了,讨论一番,没有异议。各自回去准备。

次日一早,留下给辽阳沙刘二送礼的人回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沙刘二的使者。

使者问邓舍过江担任先锋,是奉谁的命令?邓舍没见他,叫罗国器去打发了。罗国器读过书,能文绉绉地逢迎拍马,又圆滑,会一本正经地糊弄人。

自昨夜起,鸭绿江两岸的婆娑府、义州俱派出小股人马,远远监视。一百多里外的龟城等地,得义州急传,也派了游骑来探伺动静。他们人马太少,不敢主动攻击。

邓舍下令,全军休息,任何人不得外出。同时,派赵过、陆千十二,带队出营,袭击高丽游骑。又造高楼,自己鲜衣亮甲,携白衣飘飘的洪继勋,以及诸将,登楼南望,指点远处的义州城池。

这些都是很浅显的疑兵之计,身处局外一眼可以看出;身在局中,却不好判断。

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怎么知道,他这到底是虚,到底是实?兵凶战危,往小里说,干系个人身家性命;往大里说,牵涉国家命运。一着错,死到临头,血流成河。所以,非是绝世名将,能把整个形势看的明明白白,知己知彼者,不敢断然辨伪。

营外高丽游弋,较之张居敬、世家宝部,在战斗力上不啻天壤之别。半刻钟不到,除了一二故意放走的之外,悉数全歼。邓舍令陈虎记下功劳,留待后算。

入夜。

邓舍紧急集合,人马不得出声。以陈虎、李和尚为先锋,引部先行。大军随后,尽数出营。一路逢到州县,远远避开,穿插缝隙。若碰上土著,尽数裹挟军中,不得放走一个。百十年来,鸭绿江两岸战火不绝,人烟稀少,城池不多,夜晚关闭城门也早。

因此,他们一路潜行,沿途州县竟是丝毫不及反应。纵有得知派出信使的,也尽被邓舍散出去的游骑拿下,消息传不到前边。待到第三天天亮,已经到了鸭绿江和狼林山脉交接的位置。

狼林山脉在鸭绿江南岸,南北绵延,将高丽北界一分为二,双城便在其西。海拔很高,平均两千米,但是连接到鸭绿江的地方比较矮,只有一二百米。所以,邓舍选择了在这个位置渡江。

用了一天的时间,收集沿岸船只,砍伐树木编造木筏。当晚渡过鸭绿江、第二天翻过狼林山脉。进入盖马高原地区,这一带居住的多是部落群聚的女真土著,地方险峻荒凉。温度很低,道路难走,曲曲折折的,乱石遍地,所以行军速度不快。五天之后,距离双城,只剩几十里。

早起的高丽农民,看到他们,吓了一跳。个个目瞪口呆,惊恐失措。河光秀奉令,分散部下,随军抚慰。过辽阳时,又有不少高丽人来投,目前总数一千多。

邓舍命令,加急行军。

下午,双城出现在了视线之中。这番突袭,实在快捷。关铎二月份传檄高丽,随后大军下丰州。高丽上下尽皆知道。丰州之败,他们也曾听说。完全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一支军队突然来到。

双城城外星罗棋布的农田中,务农的百姓远远望见邓舍军队,扔下农具,满山遍野往城内跑。双城守军来不及放他们进来,拉起吊桥,城门仓促关闭。城头报警的鼓声、号角响成一片。惶急的高丽士卒,在军官的催斥下,不成队伍地冲上城头。一门大炮推上城头。

城外百姓号哭震天,乱轰轰如没了窝的马蜂。有的瘫软在地,有的往城后边跑,有的哭叫着捶打城门,有的吓傻了,一头往大军撞来。

一面赵字大旗,竖立双城城头。旗下十几个士卒,拥出位千户打扮的人物。高问城下:“来者谁人?”

邓舍的士卒,穿的多是从永平得来的元军盔甲。他们大部分不是白莲教徒,扎红巾的不多。又只打了一面邓字帅旗,双城守将辨不出他们的来历。

高丽抢占双城之后,改名咸州,又改万户府。元朝自顾不暇,鞭长莫及,拿它没甚么办法;却一直派有使者,来往鸭绿江边,威吓高丽。高丽境内,曾传言元朝要发辽东兵百万来攻。

故此,这个高丽将军第一个反应,是元朝真的来攻了。

对他的喝问,邓舍不理不顾。自顾自安排诸将,分配各军。双城城池不大,方圆两三里。城门有四,邓舍亲自屯驻正门;文华国、关世容负责西面;陈虎、罗国器引军,围住东侧。后门处,安排了两个百人队,虚虚放开,有出城百姓、敌人信使,一概拦下。若是敌人怯守,从此突围,那再好不过。邓舍志在夺城,不在杀人。

高丽在此地的驻兵,俱来自东界沿海,两三千人。城内居民大多是辽东、高丽无土流民。诸将领命各去扎营,骑兵、弓箭手、火铳手调前,严防城内袭击。两门大炮推出,正对前门。

那千户还要问些什么,邓舍挥手传令:“试炮。”

大炮轰鸣,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第一发就打个正着,落在城墙之上。震落许多石、砖,风一扬,洒了高丽将军满头满身的土。大旗倒卷,他转身退下了。留下布满城墙的士卒,匆促忙碌地搬运各种守城器械。

看过城头,邓舍静看各军布阵。马驰人奔,枪戈遍布,阳光下,闪闪耀眼;旌旗到处,荡起的尘土,几乎掩盖整个双城。城外的百姓,被阻隔在壕沟以外,大军以内,绝望地聚集一堆,有男有女,有老有弱。

洪继勋立在邓舍身侧,拿着纸扇,指点四周:“将军请看。此地,东北则崇山重叠,西南则大野旷远。北控高原而达白头山,南联沃野而至铁岭。东濒沧海,西俯高丽。居南北之要冲,兵家必争之地。兼且,土地肥沃,有渔盐金矿之利。说它是王业之根本,一点儿也不过分。”

连着几天,他先是王霸之业,又是王业之根本。邓舍本无此意,也不禁听得怦然心动。转念一想,一地未得,妄谈王业,太过可笑。即使此地真有王气,还能做高丽王不成?也就把这个念头丢下了。

城中高丽军队,一直未曾出城袭击。先前那个千户,不久又随着几个军官上了城墙。居高临下,仔细观察邓舍军伍。

洪继勋本地土著,对他们熟悉得很,一一介绍:“先前那一个,姓赵,名叫赵都赤。本地人士。高丽破双城前,他主动去朝见高丽王,被授高丽双城地面管军千户。他左边那个,面白长须的,是万户姜忠祥。右边那个小将,也是双城土著,官居东北面兵马使,名叫李成桂。——他的驻所不在此地,大约是回来探亲的。

“高丽王攻双城时,就是他父亲,原蒙元双城千户李子春做的内应。”

李成桂这个名字听着很熟。邓舍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军机繁杂,一会儿,也就把他给忘了。

双城挨近海边,气候潮湿。较之高原地带,暖和得多。士卒们驻扎营地的速度很快,薄暮时分,各营扎好。各自举炊做饭。诸将分别来见,文华国沉不住气:“将军,军中粮草将尽,只剩半月之用。何时攻城?”

军中存粮一部分来自永平,还有一部分是沿路行军,循照旧例哨来的。所谓哨粮,其实就是抢。不但小明王的部下这么做,张士诚、徐寿辉等义军也都这么做。只要诸将做的不是很过分,邓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部分粮食前后加在一起,数量不少。

掌的军队越多,杀的人越多,邓舍发现他的心肠就变得越硬。一个多月前,村中杀卒的故事,如今回想起来,恍如一梦。邓三曾因邓舍阻止抢粮而揍过他,现在他能体会到邓三当时的心情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万多人,怎么养活?没城没地,不抢,怎么带兵?流民来投他,不就是为了一口饭吃?喂不饱他们,一天可以,两天可以,到第三天,他们就会一哄而散。

想想以前的自己,看看现在的自己,他苦笑。

他痛恨现在的自己,又无力改变。除非他解散军队,然而,军队解散了,他怎么报仇?就不说报仇,他怎么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想想邓三是怎么死的,再看看王夫人在林中的遭遇,手里没兵,只有这两个下场。

义不守财,慈不掌军。他安慰自己,我变得理智了。内心中一个声音愤怒地反驳他,你这是虚伪!冷血。他选择忽略了这个声音,重回到眼前帐内。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问题,洪继勋献策时,他就问过。此时,还请洪继勋来回答。

“诸位将军无须担忧。小可生在斯,长在斯。双城内外,兵马布防、器械粮草、人口老幼,如反掌观纹一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再则,小可家族,在本地略有声望,城中父老,如果知道有小可在,不说立刻献城,料来在防守上,也不会和高丽军队同心同德。毕竟,高丽得城才三年,不少汉人未曾搬迁。

“我军又来得迅速,高丽人猝不及防。”洪继勋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折扇在手掌上一敲,斩钉截铁地道,“小可断言,三天之内,此城稳破。”

又打开折扇,递上来。请诸人观看:“双城虚实,便在其上。”

这个折扇,邓舍看过,诸将未看。围上一瞧,竟又是一幅双城城防图。文华国大笑:“有此图,孙子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捋腰间金链子,再问邓舍,“将军,何时攻城?”

1 扣城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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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卒远来,但是还不能尽数休息。

攻城时间定在了凌晨。除邓舍本部的主攻将士抓紧时间休息,其他各部由百户指挥,集中起壕沟前的高丽百姓,由河光秀出面,从中挑选出几百个壮丁,押送到附近山上砍伐树木。又派队到周围村镇,收缴菜油、柴草、木板之类,做攻城的准备工作。

军中可做攻城之用的大型器械只大炮、巢车等寥寥数物。所以,必须临时赶制填壕车、云梯、搭车、半截船这类东西。

离开永平前,邓舍裹挟了城中工匠,并上流民中的工匠,组成一营。人数不多,约四五十人。交给陆千五指挥,配上两个千人队,连夜赶工。

陈虎诸将提议,仿照蒙古人的战法,驱赶高丽百姓去填壕沟、挡箭矢。邓舍没加考虑就拒绝了。他连收聚菜油之类都平价给钱,又怎肯拿高丽百姓做肉盾,来当恶人?何况有洪继勋这个地头蛇在,他相信很快就可以破城。

城外忙碌一夜,城内也是一夜忙碌。敌人其间有两次试图用大炮、火箭,来破坏他们的准备工作,无奈距离太远,射程不及。次日三更一鼓做饭,四更二鼓炊毕,五更三刻,全军击鼓,集合攻城。

双城挨近海边,气候潮湿。虽然偏北,较之鸭绿江以西,反而更加暖和。邓舍选择了正门做主攻方向,宽达十几丈的壕沟前,这会儿空空旷旷的没有一物。几颗寒星挂在天边,肃杀冷清。

杨万虎、陈牌子自请先锋,邓舍夸奖一番了事。先锋的作用举足轻重:顺利,鼓舞士气;挫折,军心沮丧。他不能随便交给不知根底的人,选了赵过,领一千人,举着半截船,不打火把,趁夜色逼近壕沟。

半截船形似半截翻覆的小船,以四根木柱为角柱支撑顶盖,攻城时,四名士兵各持一柱,用以遮挡矢石。除了这四名士兵之外,每艘船底下,尚有十个人,背负高丽百姓挖来的泥土,负责填平壕沟。

城头的敌人喧哗叫嚷,点亮了火把,城上城下照得亮如白昼。队正百户大声喝令,弓箭齐发。因为是临时赶制,半截船打造得有些粗陋,但非常结实,顶盖用木板、实木联结,密不透风。弓矢射不透,不多时,第一波填壕的士卒返回,半截船上插满弓矢,却没一个伤亡。

诸将一夜未睡,此时俱围在邓舍旁边,一起观战。瞧见此景,李和尚、文华国开怀大笑;陈虎等人,也无不欣喜。

第二波士卒又到了壕沟外,高丽人学了聪明,改射火箭。邓舍早有准备,每波填壕的士卒出发前,都在顶盖上浇了一层透水,火箭一时之间,燃烧不得。偶尔有火力凶猛的,也尽可以等到回营,从容扑灭。

城头的大炮开始轰鸣。双城大炮只有一门,但如果次次都能对准的话,杀伤力也不小。连着三炮,击中了一簇士卒,半截船抵挡不住,破碎溅射。下边的士卒有几个被铁弹击中,倒了一片。没受伤的拉拽起他们,弯着腰,飞快跑回。途中,又被箭矢射倒几个。

拽炮手拖动军中的两门大炮,定点定位,瞄准城头大炮,接连反击了三四炮,都没打中。火炮的长度太短,不到半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很难打中。

敌人城墙脚,掀开了几个藏兵洞,两三百人猫着腰冲出来,到达城脚的敌楼、战棚,钻了进去。敌楼、战棚位置很低,几乎和半截船水平。第三波冲上去填壕的士卒,半截船挡得了上边,挡不住对面。片刻之间,五六个被敌楼、战棚中的敌人射中腿脚、胸腹。

“击鼓,助威!”邓舍指挥大炮,调整远近,先解决敌人的战棚。

雄浑厚重的鼓声,响彻军中。敌人的城头,随之擂动战鼓,两边像是比较高下似的,鼓声一阵比一阵高。远处山上的夜鸟,惊飞四起。邓舍等人脚下的地面,似乎都被震动的颤抖。

军中之鼓,有神气。击之,可震敌心神,壮我勇气。经历过守营之战的士卒们,不说脱胎换骨,最起码对眼前的这点小阵仗,还是完全可以适应的。鼓声中,大声呐喊,前赴后继,壕沟的深度在慢慢地降低。

他们不需要把这十几丈的壕沟完全填平,只需要填满四五丈即可。

后营里正在加急赶造填壕车,填壕车的用处和云梯差不多。只不过一个是向上铺开,一个是向前铺展。多个填壕车并在一起,宽度可达数丈、甚至几十丈。架在壕沟两端,便如一座大桥,士卒们可以从上边冲过沟壑,到达城下。

若不是因为工具不全、时间仓促,最多只能把填壕车的长度做到七八丈,再长,就不能保证巨木联结位置结实程度的话,邓舍完全不需要利用半截船去填壕,直接用填壕车就可以过壕沟。

城脚的敌楼、战棚,几炮过后,坍塌成堆。二三百高丽士卒死伤二十几个,剩下的无处安身,只得又从藏兵洞中回去城中。

城头上,赵都赤又现了身。他们昨晚商议了一夜,也没猜出这支来犯军队的路数。他高声询问:“城下来军,何不前来答话?”

邓舍点了罗国器,叫他出去敷衍。杨万虎、陈牌子再度请战。他们带的流人,皆是大盗出身,刀枪弓弩,个个会得。邓舍分给他们了十几个半截船,随在填壕沟的士卒之后,拉弓开弩,反击城上弓箭手。又亲自指挥火铳手,列阵后方,向城头开火。

火铳的射程比箭矢远,他们可以射得到城上,城上射不到他们。敌人的大炮忙着对付半截船,也顾不上理会他们。一时大占便宜,接二连三,射得高丽人在城墙上站不住。

两三个射得准的,竟起到了大炮起不到的作用,干掉了敌人的炮手。不过很快,新的炮手浑身披挂,接替上阵。十几个敌人士卒,举着盾牌,护在周围。

“城下将军,请听本将之言。我城池坚固,粮草充足,上万精兵,无数猛将。兵法云,十则围之。尔等远来,军士疲惫,区区万人之数,如何攻得下城?”城头赵都赤大声说道,替邓舍分析,完了,又道,“尔等攻之不得,我战之虽必胜,然万户大人不愿城中百姓不安。特赐传令,若是尔等缺粮缺饷,尽管言语,当尽力满足。如此,两厢罢兵,岂不两全其好?”

他这一番话,明里要求罢斗,暗中动摇邓舍军心。

邓舍闻之,皱了皱眉头。听躲在半截船底下的罗国器不紧不慢,回答道:“城上将军,所言差矣。甚么粮草充足,上万精兵,一派胡言,哄骗不住我等。不知你的底细,我家将军岂会贸然来攻?料来你还不知,便在我此时军中,就有你双城洪氏人在。你城中虚实,我家将军一清二楚。

“双城,本非你高丽之地,得之不正。不正者,守之无名。我大军急袭,自渡江以来,所过之处,你高丽州县无不望风披靡,迎降纳款。谅尔孤城,何当我常胜之军?何况我军之后,有数十万辽东大军,指日即发。我家将军有言,以城降之者,官居原位;士卒庶民降之者,厚加赏赐。”

大炮轰隆、箭矢来往如雨里,他们两人互不相让,竭尽全力自夸吹嘘,贬低对方。交锋两三回合,赵都赤败下阵来,罗国器得胜回营。邓舍一笑,阵前对辩,落敌士气,当为大功。当下令陈虎记下。

结合洪继勋的城防图,火炮手研究双城城墙,选择了最薄弱的城门西边一角,做为突破口。两门大炮、火铳统统调集过去,集中火力,攻其一点。一时,石块激飞,城动池摇。这片城墙上的士卒站立不稳,狼狈窜开。

将近午时,壕沟填平了四丈长,十丈宽。邓舍传令,高耸在他身后的巢车上传令兵挥动旗帜,击响金锣,赵过率部下抢回填壕时战亡士卒的尸体,一并退下。接下来,轮到李和尚出马。依然把半截船顶在上边,几个百人队抬起填壕车,迎着炮石弓矢,冲到壕前。

七手八脚地展开架板,重重落在对面,荡起一片尘土。高丽万户姜忠祥亲自上了城头,李成桂立在他的身边。

他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城楼士卒搅动辘轳车,放下干戈板,垂落在城门之前。干戈板上裹有铁叶钉,厚重坚实,足以防遏敌人冲突城门。赵都赤举着令旗,挥动几下,一大队弓箭手集合起来,点燃的火箭,冲天而起,密密麻麻地向填壕车架板上落去。

填壕车一样用水淋过,暂时可保无虞。李和尚叫骂呼喝,驱使部下冒着火雨,冲过壕沟。留下两个百人队,扑灭火箭,护住架板不失。

前头射箭的杨万虎、陈牌子二人,杀得性起,发一声喊,和手下三百人一起脱去上身盔甲。这些流人,人人黥面,个个身上都有刺绣,或者龙虎,或者雕鹰,盘曲身上,随着肌肉起张,宛如活物一般。有一些甚至遍体雕青,烟雾、矢石之中,披头散发,看起来狰狞恐怖。

按照元朝法律,大盗被抓三次才有资格流放辽阳。由此可见,这批人都是惯犯,被放逐的地方又极其苦寒,待得时间一长,更增蛮野之气。无不是轻死之徒。

邓舍瞧在眼里,也不禁暗赞一声。陈牌子奔跑近前,一跪,仰头大呼:“将军大人,小人愿随李将军,一同过沟攻城!”

他和杨万虎在辽阳干了几个月打扫卫生、清理厕所的活儿,憋屈了一肚子气。转投邓舍,起初只是无奈选择。随后见他和沙刘二不同,并不重视是否教徒出身;军容也壮观,装备精良。而且,他们也实在是没其他地儿可投了,故此,陈牌子一再阻止杨万虎,落脚军中。

又听邓舍许诺,只要立功,不吝封赏。观邓舍言行,不像言而无信的人;所以,今番攻城,接二连三地踊跃请战。

邓舍当即点头应许。他也想看看这股恶盗的战斗力究竟如何。

此时城边,李和尚已经架起了两座云梯。云梯并不是简单的只有一个梯子,折叠的梯子下边造有车厢,置了六个车轮。车厢完全封闭,罩有生牛皮。移动云梯的士兵躲在里边,不惧弓矢。并且,云梯四围用收缴来的棉被并毡皮包裹,烟火箭丛,射之不透,点之不着。

轻鼓而进,重鼓则击。营中战鼓声音转重,李和尚挥刀斩落射过来的箭支,催促士卒登梯上城。两三个亲兵提起一人高的盾牌,围护他的前后左右。

李子繁亲自带头,十几个和尚百户、十夫长,用刀背撵逐部下,纷纷乱乱地上了云梯。面对这蚁附景象,姜忠祥、李成桂毫不惊乱,轻轻下令。城墙垛口中,探出十几支排叉木,对准云梯,狠狠推击。城下固定云梯的士卒,呼喊鼓励,和城上两向对峙,奋力稳住,使云梯不倒。

十几个爬得快的,到了云梯中间。

城墙左右突出的马面、城楼上,高丽士卒箭矢乱飞,把云梯上的红巾射落了好几个。马面又叫硬楼,平直的城墙建到这里,向外边突出几米,横走几米之后,再落回去,保持原先的平直。士卒们可以站在这块凸起的平台上,交叉火力,掩护城墙。

从高处落下来的士卒,惨叫着,撞入密集云梯下的人群中。当场摔死,脑浆迸裂,血肉横飞。这种死法,比平地战死要可怕的多。受不了视觉的冲击力,几个胆小的,后退几步。

李和尚一步箭步冲上,将他们踢倒地上,拿着马刀威胁,怒喝:“军令,退一步者,斩!”

诸军想起了守营战里,死在监阵手中的士卒来。稍稍振奋勇气,继续排着队向上攀登。李和尚挑选弓箭手,仰射马面、城楼敌人,保护登梯。亲自拿起一个搭车,用上边的铁钩,勾城上人。

高丽士卒没注意到,还真被他勾下来一个。掉将下来,陈牌子挥刀割下他的脑袋,举在手中。围在周围的士卒同声欢呼,士气大振。

见排叉木急切间起不了作用,姜忠祥又发令。抬过来几个狼牙拍。安放垛口,转动绞车,扬起长且厚的坚木,狠狠横着砸到云梯上。坚木上有大钉,利如狼牙,两三个快到垛口的士卒,瞬时被钉透了身子,鲜血飞散,浇了下边士卒浑身。有一个士卒身上的盔甲卡住了大钉,挣脱不得,惨叫着,随狼牙拍一下下前后击动。渐渐喑然无声。

不久,云梯断了。

正攀附在云梯半截腰的杨万虎嗷叫一声,从半空摔下。眼看要掉到地上,陈牌子几个人奋不顾身地扑上去,用身体当垫子,接住了他。还好杨万虎脱了盔甲,人又瘦小,冲击力不大。绕是如此,两个经不住的,齐齐吐出一口鲜血。

抬过来的云梯共有四架,断了一个,还有三个。杨万虎从地上跳起来,毫不在意身上的伤口,挥着刀,要往另一处云梯冲去。

正在此时,壕沟外军营里,鸣金收兵。

不止杨万虎,李和尚也十分不甘。回头一看,留在填壕车上的士卒,扑灭不及火箭,填壕车火头窜动。再不退,后路都没有了。这才收起云梯,归还大营。

第一轮攻击,暂时到此结束。清点士卒,填壕时伤亡百余,上云梯又伤亡二百。敌人有城墙保护,略略估算,充其量伤亡百人。城门前安静下来,地上血迹成片,战死的都运了回来,但是还剩有些许残肢断臂,来不及搜检。孤零零地落在一片箭矢丛里,又凄惨又血腥。

高丽士卒借机整理用具,休息片刻。只有红巾的两门大炮、火铳手,还在轮番射击。

李和尚满脸血污,退到邓舍面前。通红了脸:“小人无能!半日不得破城。”愤怒地又冲身蹦起,拍打胸脯,“将军!再给俺半日时间,不入城楼,提头来见!”

邓舍摇了摇头:“李将军辛苦。城中守备器械齐全,这一阵不怪将军。”传令,“着陆千五加紧赶制器械。众军休息一个时辰,继续攻城。”刚才整个攻城的过程,他历历在目,敌将指挥得当,攻防兼备,是个劲敌。

破永平,里应外合,没有攻坚。这一次,情况截然不同。他凝目望着不远处的双城城墙,静听炮火轰鸣,回想经历过的屡次攻守城战,盘思有无巧计可以减少伤亡,加快破城。

文华国很不满意眼前的进度,他睁着两只豹眼,上下打量洪继勋,搂住他的肩膀,亲热地道:“老洪,有没有什么点子?你可是地头蛇。”说的很亲热,威胁的意思也很浓。攻双城是你小子撺掇的,碰到困难,你小子也得当仁不让,出谋划策。

洪继勋轻轻挣开他的胳膊,整了整衣领,从容不迫地道:“将军,小可城中有一旧识,素来豪勇。适才在城头,见有他组织的乡兵来往助战,小可愿书写暗语,箭射入城,策动其来降我。”

“有几成把握?”

“小可同他,自小相识。他虽是高丽人,向来慕我中华衣冠。小可书信一到,十足把握。”

军中会写字的人不多,这项任务就交给了洪继勋、罗国器。连着一个时辰,两人写了上千份,俱包扎箭头。一声令下,射入城中。书中大概意思,无非降者重赏之类,但在行文中,夹杂了洪继勋和他那旧识知道的暗语,约时间内乱。

天近薄暮,整顿军马。

箭雨过后,又冲杀一阵。这次略有进步,杨万虎曾攻上城头片刻,但很快又被赶了下来。邓舍厚加勉励一番,传令三军回营休息,等待洪继勋策反效果。守城都有规定,凡是敌军射来的信书,必须全部交给领军主将,不得私自留藏。也不知道这信书,能不能被那人看到。

入夜不久,城头忽然鼓声大作。惊动起了邓舍,忙出营观看。无数火把围照着,十几个血淋淋的人头,吊挂竹竿上,绕着城墙,巡了一圈。赵都赤城头大叫:“妄做贼人内应,卖我城池者,这般下场!”

洪继勋定睛细看,哎哟叫了声。那十几个人头,俱是城中和他交好之人。他所说的那个旧识,也在其中。另有几个老弱女子的头颅,却是他们的家眷。竟是满门抄斩。

2 扣城 Ⅱ

白天这一仗,你来我往,姑且算是打个平手。(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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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调赵过、李和尚部,退回后营休息;修养了一天的本部、张歹儿部磨刀擦枪,准备夜战。既然内应之计用不上,只好硬碰硬。洪继勋紧皱眉头,道:“实没料到城中防守如此严密。若论姜忠祥之才,断不至此。依小可猜测,必是那李成桂,出力甚多。”

跟着解释:“此人祖父,元初迁居中国,曾任南京千户所(开封)达鲁花赤。父亲又任职蒙元千户,熟悉中原攻城之术。年纪虽轻,弓马娴熟,在高丽大大有名。”他沉吟不语,思忖破敌之策。打双城是他的提议,他的压力比邓舍还大。顺利攻下的话,他就坐稳了军中谋士的地位;攻不下的话,怕是邓舍有心饶他,陈虎这些人也不会把他放过。

两拨攻城,伤亡三四百。

邓舍面上平静如水,心中其实很焦急。如果不能快速夺城,让龟城等地反应过来,重兵来抄后路,便是两面受敌的局面。十拿九稳,必败无疑。不过,他并没有后悔听从洪继勋的意见,舍义州而攻双城。

从战略层面来讲,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仔细想来,洪继勋的分析很对。义州这个地方,三面受敌,根基虚浮,不利发展。而双城大不相同,群山环绕,土地肥沃,只要攻克下来,站稳脚跟。以之为据点,慢慢蚕食周边高丽州县,他敢保证,一年之内,就是一个崭新的天地。

至于眼下遇到的困难,他和文华国不同。不能去责怪献策之人,什么事儿别人都替你想的周周到到,为你办的妥妥当当,那么,要他自己还有什么用?良策可听,良计可纳,但是在关键的时刻,他从来就不相信别人,人,只能靠自己。

当下他道:“白天的两仗,打得很艰难,但是收获也很大。高丽守兵三四千人,却需要防守四面城墙,我们日夜轮战,使之不得安歇。此城,必破。”鼓舞过士气,问,“诸位将军,有何良策?”

陈虎一天一夜没睡,眼中布满红丝,道:“夜黑天晚,将军,何不试试火攻?”

这是攻城的老套路了。他们参加过的攻城战,火攻是次次都用。只不过,有时能得手,有时得不了手而已。邓舍点点头,抬头看帐外,夜幕完全笼罩了大地,辕门口的高照八方旗迎风招展,旗杆顶部挂着盏气死风灯,雪亮亮映照营门。

对面的城墙上,火光一片。

邓舍点派诸将,令文华国立刻回营,和留守营中的关世容一起,三刻钟后,发动佯攻。陆千十二集合骑兵,在营中列阵,做好冲击热身。选派弓箭手,待文华国攻击一起,立刻突出营中,射灭敌人火把。挑选勇士,往城门放火。

火炮、火铳连续射击时间过长,已经有炸膛的的了,不得不停下来,让炮管、铳管降温。西角城墙,依然坚固屹立。邓舍叹了口气,可惜大炮太少。

营中的火把都熄灭了。漆黑一片中,骑兵、弓箭手、步兵,有条不紊,静悄悄地各自集合。偶尔有调试箭弦、磨砺箭头、刀剑的声音传来;潮湿的空气夹杂着血腥、附近田地的清香气息,随着微风,弥漫整个军中。

邓舍微微闭上眼,嗅着这气息,感受这异国的春夜。他焦灼的情绪,慢慢地放松了。

洪继勋衷心钦佩:“将军不急不躁,指挥若定。真有大将之风。”他有机变之才,眼光足够长远,但是没经历过阵仗。除了读过几本兵书知晓些理论,在具体的战术实践上,一窍不通。白天的两次攻击,一声令下,千万人为之赴死,惨烈、激壮,着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大帐外的亲兵轻声喝叫两声,退入帐中禀告:“将军,王夫人来了。”

邓舍一挥手,没心情敷衍她,叫亲兵传话:“大战在即,请娘子归后营安歇。待大胜,本将亲迎娘子入城。”

话未落地,王夫人托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军装,外边裹了层皮甲。没戴头盔,头发挽做一堆,别出心裁地盘成五六寸的朝天髻。军服高髻,面上没有化妆,修饰得清清爽爽,一见之下,洪继勋大为惊艳。

他还从没见过王夫人。慌忙站起,转眼去看邓舍。

邓舍心中恼怒。大军行军、作战,本就禁有女人出入营中。这不是迷信,而是有女人的出现,确会影响军中士卒的士气。都只顾去看女人、想女人了,谁还会奋勇杀敌?所以,一路来,他都明是请求,暗是命令的要求王夫人尽量不要四处活动。

哪料到,鏖战关头,她施施然竟敢招摇过市来到大帐。

他差点控制不住心头火气,霍然起身。陈虎咳嗽两声,提醒他不要忘记拉拢王士诚、续继祖的计划。派出去的探子还没回来,这两人是死是活,尚不知晓。邓舍勉强一笑,道:“娘子不在后营安息,来此作甚?城下大战,实在危险。”

王夫人穿着军服,行走如风吹弱柳,英武妩媚。刨除掉对她的厌恶,不管是谁都得承认,这是个美人儿,观赏起来,赏心悦目。

她走到邓舍案前,将木盘举过头顶,送上,娇声道:“昔日王元帅破贼,每阵皆有妾身随侍帐中,谈笑饮酒。夜寒风重,妾身特地备了酒肉,为将军壮威。”她见帐中有人,所以又换回了妾身的自称。不是害羞,而是给自己留后路。如果王士诚没死,叫他听说了,可是大大不好。

红巾军中,临阵用军姬伴酒的,不多,也有。但邓舍是什么人,怎能和那些人物比较?王夫人马屁拍到马腿上,邓舍不去接,示意亲兵接下。转到案前,举起酒杯,敬刚刚入帐的张歹儿。

“张将军满饮此杯,愿将军旗开得胜。我亲自为将军击鼓。”

张歹儿瞧也不瞧俏生生侍立邓舍身侧的王夫人,一饮而尽,昂首慷慨:“小人当以高丽万户之头,来还将军杯酒厚恩。”言毕,见邓舍不再有指示,抱拳行礼,转身而出。

邓舍回身冲王夫人一拱手:“娘子美意,心领。”留下王夫人,自带着诸将随之出帐,上到鼓楼。问鼓手要过鼓槌,朝西面看文华国营帐。三刻钟已到,一声呐喊,遥遥望见文华国的大锤金光闪烁,冲锋最前。

双城城头坐着休息的士卒,立刻站起。弓矢乱发。其他三面城墙上的兵士,无不转头西看。夜,又被撕破。

几声马嘶,在鼓楼下响起。陆千十二的骑兵集结完毕。骑兵阵前,是步卒方阵。张歹儿贯甲横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巢车大旗,耳等邓舍鼓声。邓舍迟迟不肯击落鼓槌,观望城西战事,直等到文华国冲到壕沟之前,开始架设填壕车。这才大喝一声。

巢车上,红色旗帜猛然卷动;手中鼓槌,落在鼓面。

营门大开,列在最前边的弓箭手顶着半截船,小跑冲击。四五百人一起发箭,城头火把瞬间熄灭许多。连着拨了三次弓弦,鼓声转急促。巢车上,红旗换黑旗,陆千十二暴喝举枪,一千由降军改编的千人队,冲出营门。

这个千人队,战斗力较之邓舍旧部强悍得多。为了改编他们,邓舍费了很多的心思。从十夫长到百户,除了新提拔的,俱是调派的老卒中最勇猛善战之辈。战前又许以重赏,给以重饷。因此人人振奋,几乎一眨眼的功夫,便冲到了壕沟前。

城头敌人箭支未来得及射,两个呼吸,填壕车展开。速度快的一个百人队,已经冲过壕沟。云梯距离城墙,咫尺之遥。洪继勋看的心摇神荡,赞不绝口。

邓舍的鼓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急。十来面小鼓,环绕大鼓,跟着邓舍的调子,如雄鹰伴飞,如蛟龙出海,惊天动地。百十个亲兵打来火把,把鼓楼照得火光冲天,使得全军上下,人人可以看到邓舍亲自击鼓助战的场面。

金鼓、旗帜,一则威耳,一则威目。

在这两样的激励之下,张歹儿不要亲兵掩护,舞动长枪,拨掉城头此时才反应过来射出的箭雨。云梯轰然一响,搭上城头。他另分出两队,一队抬举撞车,蓄势待发;一队抱聚洒满菜油的柴草,盾牌护卫着,往城门奔去。

洪继勋紧张地握着拳头,扇子掉在地上都不曾知晓,目不转睛地盯着城门。

烧门的这一路,首领杨万虎。他白天苦战半日,从云梯上高高掉下,险些性命不保。请战的时候,依然生龙活虎,好像丝毫不知畏惧二字为何物一般。邓舍为他气壮,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姜忠祥、李成桂再度出现城墙。

他们指挥火箭,射击流人们抱着的柴草,但箭支大部分被盾牌挡落。三两枝漏网的,落在其中一堆柴草上面,火苗顿时窜起。抱着柴草的士卒丢脱不得,身上因也沾染了菜油,被烧成一个火人一般。

看着那火人手舞足蹈,东奔西窜,洪继勋面露不忍之色。见杨万虎冲奔到其前,毫不犹豫地举起大斧,一下砍掉了这个人的脑袋。嗷嗷叫着,野兽也似,再次扒下上身盔甲,抓起火人还在燃烧的头颅,飞手扔上城墙。城墙上的高丽士卒,骇然避开。

远远听见他嚎叫:“杀一百头!为李兄弟报仇!”

他麾下的流人疯狂地跟着大叫:“杀一百头!杀一百头!”

“真是一群野人。”洪继勋喃喃自语。流人生活之苦,没经历过的无法想象。水达达等地最冷时,温度达到零下几十度。朝廷对他们不管不问,穷山恶水,缺衣少食,邻居不是野兽,就是没开化的女真人。能活到现在的,无不从茹毛饮血里走过,说他们是野人也不为过。

城门前的干戈板,阻挡住了杨万虎的去路。他抛掉盾牌,猿猴似的踩着上边的铁钉,灵活攀援,一直爬到铁链垂挂的地方。站稳了脚跟,大斧狠狠劈下。姜忠祥、李成桂不由为他的悍勇变色,组织士卒,用火把照亮城门,集中箭矢,向他射击。

三四个尾随爬上的流人,张开盾牌,护住杨万虎的身体。噗噗闷声不断,转眼间,盾牌上插满了箭矢。

陈牌子身子粗壮,爬不上去,组织了三二十人,试图从下边把干戈板搬开。这东西用实木精铁所造,重量极沉,周遭铁钉遍布,没下手处,搬它不动。反而因为搬干戈板时,丢下了盾牌,被弓矢射中五六个人。

邓舍传令,弓箭手射击城楼,掩护杨万虎等人。

眼见砍不断干戈板,杨万虎愤怒地仰天大叫。陈牌子令流人攀附上去,两人一组,一个拿盾牌抵挡箭矢,一个接传柴草,一个接着一个,递到杨万虎手中。再由他丢到干戈板后的城门前。

双城城楼有两层。上层施劲弓弩,可以射远;下层施刀枪,可以及近。这会儿,见形势危急,流人们用盾牌遮挡,使得箭矢无用;姜忠祥调动刀斧手拥到城楼下层。

城楼下层,便在城门之上,探出身子,枪戈斧钺之类的长兵器就能够得着站在干戈板上的杨万虎。高丽士卒里有力大雄浑的,几斧下去,劈开了个掩护杨万虎的盾牌。弓箭手见缝插针,射落了一个流人。

杨万虎挥动大斧,不管射过来的箭矢,和城楼探下来的戈斧对砍。他人瘦小,力气却大。一下崩开一个,力气不足的,甚至刀斧都被他砍得脱手。照顾他的盾牌手,一个没看好,两支箭矢射入他的肋下。

他吼叫一声,随手掰断,死战不退。陈牌子调派新的盾牌手,攀爬上来,死死护住他的身侧。几个使用长兵器的,也跟着杨万虎一起,仰攻城楼。

杨万虎没攻过城,他不知道城楼还有这些个讲究。见城楼下层的高丽士卒越来越多,他不惊反喜。这岂不是一个比烧城门更好的入城途径?他觑准一个挥舞过来的长枪,猛然跃起,想要凌空抓住枪柄,顺势爬上城楼。那使枪的高丽士卒吓了一跳,慌忙缩了回去。

陈牌子在下边连声高叫,他知道这个办法根本行不通。即使上得了城楼又有什么用?三两个好汉,挡不住敌人人多。而且城楼高度很低,只能容人半个身子进出,除了杨万虎这种瘦小的,其他人还真不好进。

壕沟前的弓箭手,在旗语的命令下,转移了一部分,对准城楼开始拉弓。密集的箭支压制住了城楼敌人的攻势。杨万虎继续丢柴草。

那边云梯,上了几波士卒,都攻不上去。一天时间又赶制了三座云梯,加上白天剩下的,共有六架。刚才又被敌人打断一个。张歹儿抢过一个小圆盾,赶开亲兵,冲上了云梯。

他盔甲不错,敌人弓箭射不穿,有惊无险,眼看要冲到垛口。敌人的狼牙拍舞动着去砸他,他丢掉盾牌,瞧准铁链接缝处,一枪刺出。

邓舍的这柄枪,枪头极重,磨制得非常锋锐。他力气足,攻城经验丰富,知道狼牙拍的弱点所在。竟然一下子被他挑断了接口,俯下身,避过只剩一根链子衔接的狼牙从云梯前一晃而过。

攻城军士,山呼喝彩。

邓舍提足力气,哈哈大笑,笑声响彻营中。高声问洪继勋:“我有这般勇将,何愁此城不破?”大声传令,“击将鼓,为我军军胆助威!”

鼓槌重重落下,一声响,环鼓应。将鼓者,就是用鼓击打出五音中的商音。转而,邓舍眼观张歹儿,伴随着他上云梯的步伐,又用商音击打出步鼓。一步一鼓,是为步鼓。能持金鼓的鼓手,皆是军中的勇士,在邓舍带领下,一同发力。雄壮的鼓声,急促、铿锵,如滚滚雷鸣,震天动地。

陆千十二举枪大呼:“飞土、逐敌!”数千人同声大和,声威之盛,胆小者闻之股酥筋软。

西城墙的文华国还在佯攻,以吸引敌人兵力,闻声亦全营同声而呼;罗国器留在东营,他没有进攻,只在观战,知道这是邓舍在激励士气,随之而呼。

一时之间,双城四面,呼喊如潮。城楼上的高丽人,大部分听不懂他们在喊些什么,但在这等声势下,士气为之一夺。

张歹儿冲近垛口,长枪挑动,击开几支来拦截的枪戈。见他猛不可挡,垛口敌人退开,把木城推过来,改用弓箭手攻击。

木城阔五尺、高出垛口五尺,用六根硬木连在一起,每根木头之间有间隔,不能容人,上横放两根滚木,滚木上装有大竹钉。有此为掩护,弓箭手可以无须挂虑安全。

姜忠祥又调过来长枪手,立在弓箭手身侧。从木城的缝隙中,刺出枪尖,攻击张歹儿。

张歹儿重使旧技,枪尖刺入木城之中,想把它挑飞。木城固定在地上,和空中的狼牙拍不同,使不上力气。他大喝一声,长枪顺势刺深,刺死了一个用排叉木试图推倒云梯的敌人。

城门前,忽然响起一阵欢呼。

柴草全部堆积完毕,杨万奴纵身跳下。流人退出几十步远,火箭射出,将柴草堆点燃。大火熊熊,火势逼人。熏得城楼上士卒,纷纷躲避。

姜忠祥只是看了一眼,身子动都没动。他令旗挥动,城门上、城楼下,五个掩藏的池子,掀开石板,露了出来。推动机关,只倾泻了两个池子的水,就把大火尽数扑灭。

杨万虎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变故。白天攀附云梯,无功而还;晚上烧门,又落个功败垂成。他素来心高气傲,怎能忍得下火气。恼怒万分,赤着膀子,就要再冲到干戈板上。陈牌子一手拉住了他,干戈板被烧得通红,上不去。

张歹儿长枪交给下边的士卒,换了用大刀砍木城。连砍几刀,终于砍开。其间敌人扔下了几根檑木,因他站得近,都被他临时托开。提着大刀,一跃上城。

邓舍大喜,洪继勋连连称赞:“真是猛将,真是猛将。”

瞧见杨万虎等人烧门无功,又要往云梯那里冲。邓舍急忙挥动令旗,传鼓发令。杨、陈二人,在辽阳待过几个月,别的没学会,听鼓辨音还是会的。当下折转身子,改而去破坏遍布的鹿脚。

城墙前,壕沟内,敌人在地上打了很多木桩,混乱的像鹿脚踏过。一根木桩,打入五十厘米,地上露出四十厘米,露在地面上的,和梅花鹿的腿一般高,因此叫做鹿脚。这是用来阻挡骑兵的。

“城门不破,骑兵无用。”一个亲兵披甲一旁,不知道邓舍的用意。

“敌人五星池中,能蓄积多少水?适才烧门无备,不该把柴草一起点着。只需分批,耗尽敌人池水,叫他们来不及添加。城门可破。”

当下传令,再聚集柴草,点派人马。分成五拨,轮番烧门。张歹儿尽管已经突上城楼,可六面云梯,完好无损的只剩三架。剩下那两架,还没有破开敌人防守。只凭张歹儿一路,邓舍担忧不能破城,所以两手准备。

张歹儿在城头横冲直杀,很快扫开了一片地方。跟着十几个士卒爬了上去。姜忠祥退开一点,指挥后备军迎击。李成桂甩掉身上披风,操起长枪,迎战张歹儿。张歹儿久战力疲,挡不住李成桂生力军,奈何他不得,退了两步。城头陷入了僵持。

“弓箭手,射那个高丽将军。”

陈虎挽弓携箭,驱马出营。直从填壕车上奔近城墙,才停了下来。这次有备而来,填壕车用半截船护得好好的,一点儿没着火。

他拉开弓,随着坐骑的奔驰,来回奔跑城下。一箭一个,连着射落四五个围在张歹儿众人身外的敌人。那李成桂也中了一箭,只是盔甲精良,箭矢没能射入。有陈虎和弓箭手的支援,城头上张歹儿压力稍稍一松。

连着派出的五路烧门士卒,学杨万虎的办法,攀上干戈板,点燃火头。接连耗尽五星池水。第四路,终于点着了城门。弓箭手矢如雨发,压制城楼敌人不能露头用盆桶等物来倒水灭火。

大火烧得很旺,劈劈啪啪的,在鼓楼上的邓舍都可以听到。烧焦的城门,黑烟滚滚,难闻的味道飘荡城上城下。邓舍提心在口,只觉得过了很长时间,听见城门闷响一声,塌开了一个洞。

等待许久的撞车,立刻冲了上去。三两下撞开早烧得烂了的干戈板,猛力喝叫,撞开了城门。

“击鼓!骑兵冲击。”

陆千十二勒马转身,鼓励部下:“入城第一功,舍我其谁?”一千多人刀枪击甲,狂喊重复着他的话,策马奔驰。须臾过了壕沟,跃过破坏殆尽的鹿脚,卷过杨万虎等人,霎目冲进城中。

战到此时,夜已将尽。

——

1,朝天髻。

宋初,蜀地未平。当地女子流行朝天髻,时人谓有迎宋的征兆。

2,商。

五音之一,即简谱中的2。

3 扣城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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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千十二冲入的,并非真正的城门,而是瓮城。

入得其中,抬眼三个大字:万人敌。这三个字高挂在一道护门墙上,墙高数丈,几十步长度,矗立众人马前,挡住视线,看不透墙后虚实。瓮城的门,按照惯例,和正城门开得方向不一样。也就是说,陆千十二是从偏西的地方冲入的瓮城中,但是真正的城门,可能在偏东,也可能在偏南、偏北。

这却难不住陆千十二,有洪继勋的城防图,他知道城门的具体方位。欲待绕墙而过,地上遍布拒马、鹿脚、铁蒺藜,行动不得。当先一个百人队,跳下马去搬拒马,没搬两个,听见一阵呐喊。

众人举头四观,瓮城两边墙头,火把晃动,敌人把大炮推了上来。高丽弓箭手密布,矢石齐发。墙下有藏兵洞,掀开石板,钻出数百刀斧步兵,一拥而上,上砍人胸,下劈马腿。

陆千十二两面受敌,遮掩不住。

好在突入瓮城中的骑兵只有二三百人,辗转间还算灵活,丢下十几具尸体,狼狈退出。邓舍在鼓楼上观见,心中一沉。连着鏖战一天一夜,死伤七八百人,好容易突入城中,再攻不进去,对士气会有很大的打击。如果这一次冲不进去,再组织进攻的话,势必也会受到影响。

真要到困军城下那一步,等到双城周边州县缓过神来,可就处在危局了。

通过来时观察,他判断敌人驻扎在各个州县中的兵马,都不是很多。联络、集结、统一调度,大约需要十天左右。而如果从王京调军,时间会更长一点。也就是说,他有十天的时间。就粮草来说,最多半个月,必须攻下双城。

洪继勋讲攻城只需三天,他定了六天。扎营一天,又连着攻城了一天一夜;天一亮,可就是第三天了。

他扔下鼓槌,再凝神去看张歹儿。受到城门破了的振奋,爬上城墙的红巾稳步增加。这会儿达到了四五十人。但是战的很苦,地上一片尸体。如果不能在城门更进一步,他很担忧这些奋战城墙的士卒会失去士气。

气可鼓,不可泄。他决定,亲自带军,再入瓮城。

“主将之责,在镇守中央,指挥诸军。岂可轻身入险?倘有不测,全军不保。”洪继勋连连劝阻。

“城门一失,城墙也肯定保不住。大好局面,毁于一旦。若再战,必损我士气,反使得敌人自傲。”邓舍指着攻城的几千军马,道,“先生,你来说。振奋士气,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洪继勋默然无语。

陈虎闻讯驰马归来,一样阻挡不住。赵过本在后营休息,听说之后赶紧起来,一定要陪他一起入城。整束盔甲,带了几十个亲兵。邓舍驰骋出营。军中知道主将亲自上阵,洪继勋带头为邓舍助威,齐声呼喝:“断竹、续竹;飞土、逐敌!”

城墙上张歹儿看到邓舍亲自冲到,不知哪里冒出一股力气。他避开李成桂的长枪,撞入高丽士卒堆里,大刀换回长枪,连刺带挑,挑起两三个士卒,扔下城墙。

想起邓舍的提拔之恩、赐枪之情,他又是愧,又是恼,睚眦俱裂:“临敌不破,致使主将上阵,我辈之辱!众将士,敢不以死相许。”

他们在城墙上战斗足有一刻钟了,换了平常新卒,早立不住脚。一来张歹儿勇悍,二来这些降卒训练有素,受到重赏、鼓声、长官的竭力约束以及邓舍千方百计地激励,这才死死守住了城墙一隅。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然他们守住了,敌人自然就开始守不住。

邓舍冲到城门前的时候,城墙上士卒已经增加到了一百来人。围成十几个圆阵,步步推进,将占据的范围扩大了仅存的另一个云梯前。接应这个云梯上的士卒上城。

李成桂不再去寻张歹儿邀斗。他本来抱的念头就是擒贼先擒王,既然发现敌人有更大的官儿来到城前,他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上城墙的红巾虽多,高丽士卒更多。姜忠祥调集四五个后备队,凑了七八百人,组成几十个锐角阵型,长枪在前,刀斧在后,一**地冲击红巾阵型。两边将士刀斧见刀斧,枪戈碰枪戈。伤亡都很大。

邓舍路过杨万虎身前时,呼喝一声:“乌头,还能不能再战?”乌头是杨万虎的小名,听陈牌子说过。

杨万虎一声不吭,踢开给他裹伤的士卒,掂起大斧,追在马后。陈牌子急忙召集散在城楼前举着盾牌保护城门的流人,紧随其后。陆千十二羞愧难当,一马当先。驱散来抢城门的高丽士卒,二度攻入瓮城。

邓舍指挥骑兵排列入口处,张弓搭箭,瞄着上下。杨万虎等人撑起盾牌,滚入城内,用刀斧破坏地上鹿脚、拒马。高丽士卒又现身墙头,才一露头,邓舍就令箭矢齐发。顿时射中了一大片敌人。他们射敌人弓箭手,陈虎冷静地只射炮手。

他箭术好,距离又近,尽管有盾牌掩护炮手,但只须露出一点缝隙,他射出的箭就能钻入,射中持盾的人。盾牌一落,敌人的炮手暴露无遗。如此这般,连着射死了两个炮手。

藏兵洞里又钻出高丽士卒,杨万虎分领一支人马,逼得他们进不了一步。陈牌子继续破坏鹿脚。两队抬着撞车、抱着柴草的士卒,举着半截船,在下了战马的陆千十二等人保护下,绕过了护门墙,找着敌人城门。重演破瓮城城门时的一幕。

城门未破,地上鹿脚先净。

赵过纵马冲出,奔驰瓮城之中。所过之处,敌人士卒无一合对手。杨万虎极不服气,两人比赛一般,一个马上,一个步下,驱杀的敌人喊爹叫娘,杀了个落花流水。

邓舍神采飞扬,横枪在马,扬声大笑。

掌军以来,他的心越来越硬,笑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他发现,这是一个可以很好地掩饰自己内心活动的武器。同时,还能使部下摸不透他的虚实,对他保持信心。洪继勋说一军的主将,责任在坐镇、指挥,只对了一半。邓舍总结亲身的体会,认为主将最重要的作用,是稳定军心。只要还能得到士卒的信任,那么,再大的困难也可以克服。

大笑间,他瞥到一个身影在瓮城城墙上闪过。年轻英武,盔甲鲜明,他记得这个人,洪继勋介绍过,叫李成桂。这个名字真的很熟,他下意识地走了一下神儿。忽然听见破空之声,一支箭矢突然射到他的面前。

他闪身避过,第二支箭接踵而来。这次射得却是战马,正中坐骑左眼。战马吃痛,嘶鸣着举蹄跳蹦,邓舍猝不及防,摔下马来。亲兵们慌忙跳下马来去救,乱成一团里,陈虎稳坐马上不动,搭箭去找放暗箭之人。

第三支箭,不停歇地奔来。邓舍地上一滚,终究没躲得过。箭矢钻过头盔和盔甲的缝隙,射进了他的脖子。

鲜血溅射出来。邓舍大叫一声,伸手去拔。一个亲兵跪在地上,拽住了他的手。一旦拔出,这会儿没军医在边儿,失血过多的话,必死无疑。

邓舍两天两夜没合眼,又受此重创,支持不下去,眼前一黑。隐约看到赵过焦急地奔驰回来;听到陈虎愤怒地吼叫,似乎在说,城破之后,屠城三天。

他举起手,试图制止陈虎的冲动。力气不足,胳膊颓然落下。

邓三、无数上马贼、红巾军里死去的老兄弟,他们栩栩如生的面孔,或远或近地出现在虚空之中,音容笑貌,恍若眼前。焚烧的村郭、奔跑哭泣的平民、无数的敌我士卒厮杀在平原、高高的城池上,他居高临下观望蒙古人的围城军队。挣扎求活的十年,在这一刻竟是如此的清晰。

我就要死了吗?他问自己。我不能死!还有很多事,我未曾去做。求生的**无比强烈,可他太累了。他似乎听见邓三在他耳边柔语轻声:舍哥儿,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罢。最后一个念头,是千万不要屠城。

城还是屠了。

邓舍醒来时,发现躺在一张锦绣大床上,铺盖丝绸条褥,床外挂着黑貂暖帐。帐内温暖如春,一股细细的甜香,若有若无。他浑身软绵绵的,用手摸了摸伤处,包扎得妥妥当当。

他吃力地抬起手,掀开了暖帐。

入眼画梁雕栋。镜架、盆架、瓷瓶、兽鼎,诸般摆设,富丽堂皇。桌案上红烛高烧,烛台上厚厚地积了一层烛泪。一个香炉袅袅地燃着青色烟气,两个十四五岁的黑裙少女,站在旁边。看到他醒了过来,一个转身跑了出去,另一个手足无措地站了片刻,才想起来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

很快,门帘一掀,王夫人走了进来。她着件高丽女装。短袄紧小,紧紧贴在上身;白罗裙描金花线,又肥又长,系在腋下,裙幅拖曳地上掩住鞋袜。

她面容憔悴,似乎几天没睡,看到邓舍在望她,流露出衷心的喜悦模样。她快步走到床前,麻利地系好暖帐,蹲在床边,用手去摸邓舍的额头。

邓舍想躲,使不上力气。觉得她的手凉凉地一触,听见她道:“谢谢观世音菩萨,总算不烧了。”又殷勤地问,“将军肯定饿了,想吃点什么?汤还是羹?将军身体太虚,来碗人参鲜汤吧?”不等邓舍说话,站起身,指使一个少女出去通知厨房,从盆架上拿起毛巾,试试水温,来给邓舍擦脸。

邓舍非常不适应她的照顾。推开毛巾,问道:“城破几天了?”观看所处环境,他猜他就在城中。

“三天。”王夫人乖巧地收回毛巾,回答他的问话。

“文、陈诸将呢?”

“这几天,他们一直都守在将军身边。现在三更了,才回去安歇不久。因没体己人伺候,奴便自告奋勇。”她按了按胸口,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好在将军身体健壮,这么重的伤,三天就醒了过来。”眼波流转,由衷显出钦佩喜悦神色。

房间里很安静,香炉中的香块在呲呲地燃烧。邓舍凝神细听,窗户外遥遥传来哭喊、叫嚷、奔跑、追逐声。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力气重回身上,来不及穿鞋,几步奔到窗前。打开窗户。

凉风扑面卷入,入鼻尽是烟熏火气。

他身处一个阁楼之上。黑沉沉的苍穹底下,蜘蛛网一般的街巷上,砖屋、土屋、茅屋分区成片。此时,再无穷富区别,到处都是摇曳不定的火把、成群结队的士兵,偶尔还有一群一群的骑兵呼啸而过,黑色的烟云从好几个地方腾起,盘旋笼罩上空。

尤其是砖屋区,很多地方被烧成了残垣断壁。隐隐可以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火焚之后的白地上。

远处,几个士卒扛着枪,踹开一间土屋,从里边拽出个高丽女人,大笑着抓住她的手脚,高高抬起。女人扭曲身体,挣扎哭叫,他们的身影拐个弯儿,消失在了屋后。一队骑兵互相笑骂着,从阁楼戒严区前奔驰而过,每个人的坐骑前都放有一个麻袋。鼓囊囊的,不知装些什么。

邓舍如堕雪洞。他手足冰凉,紧紧抓着窗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坏我大事,坏我大事。

“屠城几天了?”

“到天亮,就三天了。”王夫人体贴地拿件貂皮外衣为邓舍披上,眼角瞄了一眼窗外城中惨状,不以为意。这种事儿,王士诚、续继祖破城后,没少干过。世道不就是这样的?强者为王,弱者为羊。

邓舍握紧了拳头,又缓缓地松开,反复再三。他的脖子很痛,不能大声说话,示意门外守卫的亲兵进来:“请文、陈、赵三将来。”

亲兵躬着身:“适才见将军醒来,已去通知诸位将军了。小人再去催促。”

邓舍叫住他:“把这两个女子带走。”

亲兵犹豫了一下,王夫人解释道:“将军放心,她们不是高丽人,而是城中迎降的汉人女儿。这次屠城,汉人一概放过。为感激将军大恩,他们特地送来了十几个美貌女子。陈将军安排着轮班服侍。将军伤重,没个人伺候可不成。”

她瞥了眼那两个惶恐害怕的少女,接着道:“听说,送来的女子,皆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呢。将军宽心享用,都很干净。”又抿着嘴一笑,“有奴调教,保证她们会把将军服侍得满满意意。”

邓舍懒得说话,连连挥手。他没有心情享受脂粉温柔,一门心思如何收拾眼下残局。亲兵带了两个少女下去。

“请娘子也自回去安歇吧。时辰不早,属下贱躯,不敢劳娘子照顾。”在王夫人的搀扶下,邓舍躺回床上。

王夫人承颜候色,猜出邓舍心中有事。她聪明伶俐,不会自讨没趣,更不愿惹邓舍烦躁。因此,虽不情愿,还是福了一福,道:“奴去厨房看看汤熬好了没有。若是好了,便给将军端来。”

说完了,给邓舍往上拉了拉条褥。直退到门口,才转过身,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

她心事重重,自攻城前开始,邓舍对她就没有以前好了。总不冷不热。邓舍派探子去查王士诚下落的事儿,曾对她提起。她不由忐忑,莫不是王士诚、续继祖遭了不测?

联系诸将这些天对她的态度,也大多冰冷无理。竟是越想越觉得可能。脚下绊住裙子,差点摔了一跤。她忙扶住墙壁,回头朝门口看,心绪不宁。

军靴沉重的脚步声,纷沓响来。是诸将上了楼梯。她不想见到他们,旋转过头来,加快步伐,从另一侧下楼了。

借着这段时间,邓舍理了理思路。若非因为关心他,因他的受伤而愤怒,陈虎等人怎会下令屠城?他们这是在给他报仇,虽然方法他不赞成,但是,面对殷殷忠心,且文、陈二人都是他的叔叔,他能做万户,多亏他两人支持。横加斥责,并非最好的解决办法。

村中杀卒之时的念头又浮现出来。自组军至今,军纪一直未曾整顿。现在也到时候了。

诸将进的屋内,看到邓舍苏醒,文华国哈哈大笑,又是摸邓舍的头,又是检查伤口有没有崩开,吹嘘:“看见没有?俺早给你们说过,最多三天,少当家肯定醒来。打小就是厮杀汉,这点伤,狗屁不是!”他支使邓舍的亲兵,“拣一锭银子,给狗日的大夫送过去。叫他过来,再给少当家检查检查。”

陈虎等人个个喜不自胜。张歹儿、陆千十二欢喜之余,躬身请罪。

河光秀扑通跪倒地上,尖着嗓子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将军老爷!快把小人担心死了。可算醒来,小人明儿一早,就去和尚庙里还愿。”指着自己的头,“为给爷爷祈福,小人把脑袋都磕肿了。”

邓舍一瞧,他额头上可不是肿了一块,乌黑发亮。不由一笑,道:“起来吧。”勉励张歹儿、陆千十二,“诸位身先士卒,不避矢石,冒死冲阵,何罪之有?非但无罪,还有破城大功,稍后本将论功行赏。”问陈虎,“何时破的城?”

“便是将军中箭不久,城就破了。”陈虎叫门外的亲兵,“把人头拿上来,给将军压惊。”

两个亲兵进来,抬一个大木盘,三排人头整整齐齐列在上面。略微一数,不下二十个。排在第一的,赫然就是那李成桂,姜忠祥、赵都赤等等列在其后。用石灰洒过,俱眼皮上翻,发髻零乱,沾满血迹。表情或愤怒,或沉稳、或哀求,或恐惧,有的瞪眼,有的张嘴,种种不一,放在一起,极其骇人。

陈虎道:“高丽人军中,百户以上官职的都在这里了。”

邓舍的视线在人头上停留了片刻,问道:“士卒呢?”

“降了一千四百人,破城当晚就尽数砍了,脑袋摆在城门口。将军若有兴致,待伤好了,小人陪将军观看。”陈虎轻描淡写地说道,为主将报仇,天经地义,“随将军入瓮城的七十三名亲兵,赵将军把他们绑在了刑场。只等将军醒来,一并处斩。”

军律:战阵失主将,亲兵者并斩。邓舍虽没有被敌人抓去,但是受了重伤,亲兵护卫不利,按律当斩。

邓舍沉默了会儿,道:“敌人暗箭,错不在亲兵。用人之际,放了罢。”问道,“我军伤亡如何?”

“破城阵亡五百,巷战阵亡三百,总计八百人。重伤三百,轻伤者两千多人。”

“疮药可够?”

“自带的加上城中缴获,绰绰有余。”邓舍昏迷的三天里,军事皆由文华国、陈虎负责。文华国粗糙,不及陈虎精细,故此,一直是陈虎在回答邓舍的问题。

邓舍点了点头:“阵亡者军礼葬之,伤及有功者,厚加抚待。因洪先生之书,而遭高丽人满门抄斩的,厚葬,有亲戚子孙侥幸得活者,重重奖赏。”又问,“周边州县,有没有动静?”

陈虎派出的游骑日夜巡弋方圆百里,他道:“没有动静。咱们破城太快,他们应该是来不及反应,也许还受到了很大的震慑。”

军中大事无非这几件,陈虎安排得妥妥当当,邓舍放下心来。不再去问,他指着窗外:“洗城几天?”

“三天。”

邓舍叹了口气:“封刀罢,现在就封。”

“约定屠城三天,不好失信军士。将军,待到天亮吧。”陈虎瞧了瞧窗外夜色,道。

邓舍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点了点头,加重语气道:“封刀之后,再有违令者,杀。”

洗城就是屠城,封刀代表屠城结束。

既然眼下不打算责备陈虎等人,就只能积极地去想办法挽回屠城的恶劣影响。至于怎么挽回,邓舍也想到了一个办法:还按处理永平刘总管的套路来。屠城好比悬尸,厚葬好比重赏。他打算重赏攻城时当苦力的高丽百姓。以此向高丽人表示,归顺者,不吝赏赐;反抗者,杀无赦。

他没有从人丛中找到洪继勋、吴鹤年,想必陈虎诸将还视他们为外人,所以没有一同约了前来。当下道:“明天一早,请洪先生、吴先生来。”战场杀敌,陈虎诸人皆是好手;论到治理城池,管民征粮,还得洪继勋、吴鹤年。既然要把此地当作发展根基,当然需要好好谋划。

陈虎等人待了会儿,陪邓舍说些闲话。

等王夫人端来参汤,看着邓舍喝了。又等大夫过来,检查过恢复得很好。才纷纷告退,邓舍重伤初醒,得让他好好休息。他们退下时,邓舍叫他们把人头搬走。这一堆头,可把王夫人、大夫吓得不轻。

王夫人开始不想走,说邓舍把两个少女撵走,没个人在身边不成。邓舍无奈之下,只好又叫亲兵带那两个少女回来。她这才不甘愿地走了。邓舍想起给她另选府邸,她说一个人害怕,没奈何,随她住罢。

窗户没关,邓舍待惯了军营,不适应舒适暖和的室内。凉风吹动帐幕,波浪般起伏不定。他盯着窗外的火光、黑烟,丝毫没有睡意。夜,无声无息地悄然消逝,天蒙蒙亮,听到传令兵的声音四处响起:“将军有令,三天已到,全军封刀。有违令者,斩。”

城中渐渐地安静下来。他闭眼假寐,思潮澎湃。

双城该如何掌控,以后该怎么发展。千头万绪,繁杂心头。他又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疼痛难忍,恨不得它立刻就能好了。屋外再度传来脚步声,很轻,到得门口,听到来人低声询问亲兵:“将军醒了没有?”

他睁开眼,虽一夜没睡,精神饱满,自己身上充满了一股新鲜强烈的力量。晨风如水里,他提高声音,道:“是洪先生?请进来罢。”

4 肃纪 Ⅰ

洪继勋、吴鹤年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洪继勋依然一袭旧衣,折扇在手,丰神俊朗。吴鹤年人样虾蛆地缩着肩膀,跟在其后。瞧见邓舍,忙展开笑容:“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何喜之有?”邓舍在两个少女的帮助下坐起身,示意她们搬坐塌、上茶、挑亮烛火。天才微亮,室内还很幽暗。

洪继勋一拱入座;吴鹤年老样子,斜着身,屁股虚虚落下,恭敬地道:“将军重伤得愈,必有后福,是以恭喜将军;将军旌旗所指,两天就破了双城,是以贺喜将军。”

“先生好言辞。”邓舍笑了一笑,让茶,道,“破城是趁了敌人不备,功劳都在将士。接下来安置民生,还需得依仗先生大才。”见那两个少女留在房中没走,挥手令其退下。

洪继勋啪地打开折扇,扇了两下:“胜不骄,处之泰然。不忘将士功劳,首先想到抚民。有此两条,小可担保,双城必安。”

邓舍脖子不方便扭动,索性转过身,面对二人。收敛起笑容,端正坐姿,他道:“如何安城,本将还没有成算。请二位来,便是想一听高见。还请二位先生不吝以金玉教我。”

洪继勋当仁不让,一点儿没有请吴鹤年先说的意思;他折扇一合,拍在手上,道:“若要安城,说也容易。”

“请讲。”

“一颗人头足矣。”洪继勋啪的一下,又把折扇打开。一合一开之间,他索要人头直似浑若无事。吴鹤年不安地扭动了下身子,轻轻咳嗽几声。

邓舍默然不应,他晓得洪继勋之意。屠城三天,安城谈何容易。除了拿陈虎的头来抚慰百姓,别无良策。但这个办法,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想也别想。

“将军如果不能同意,小可还有一策。”邓舍的反应在洪继勋的意料之中;他从容不迫,侃侃而谈,“屠城可谓重罚。攻城前,军中裹挟千余高丽百姓;将军若能给以重赏,奖其顺从,也算可安得一半民心。”

他的建议同邓舍不谋而合,邓舍当即点头同意。他并非好表现的人,提也没提自己也有同样想法,干脆利索地了结了屠城的善后办法,转向下个话题。他问道:“不知城中百姓户口,统计好了没有?”

洪继勋一指吴鹤年:“双城万户府内的账册文书,陈将军俱交给了罗将军和吴先生。”

吴鹤年忙拱起身子,道:“罗将军和小人统计得出,共计一万三千二百一十三户,口四万二千人,壮丁一万四千人,其他的俱是老弱女子。”顿了顿,又道,“其中各族皆有。高丽人最多,占四分之三,汉人、女真、渤海诸族占四分之一。”

渤海族前身是靺鞨,本依附高句丽。高句丽亡后,融合了高句丽余种建国,国号渤海靺鞨。唐封其国王为渤海郡王,遂以国名自称。

按照元朝四等人划分,汉人这一等,共有八种,除原辽金统治下的北人之外,女真、渤海、高丽也都算在其中。泛而言之,他们皆是汉人。吴鹤年所讲的汉人,指的是狭义上的中国百姓。

“因屠城而死的有多少?”

“不曾计算。陈将军有令,屠城只屠高丽人。沿街派有巡逻士卒,也不许大肆屠杀,料来没死多少人。”

只屠高丽人,这一点陈虎昨晚上给邓舍说过。陈虎细心,记得洪继勋帐内献策之时,讲过合兰府的女真各族有可能成为他们的帮手,所以屠城时严加区别。送来的那些女子之中,也有两三个是渤海、女真人献上的。

占据城池,头等大事有两件,一则人口,二则仓储。邓舍点了点头,转而去问仓储:“粮草诸物如何?”

“双城称得上沃饶。自高丽占据,两三年中不曾有过战火。仓廪颇足,尤其城中大户家仓更是积粮如山。够大军二三个月之用。只是此地天寒,仓中多是燕麦之类。

“双城产金,年例办纳,今年该上缴的大约还不曾送出。得金两锭。银四百两。钱钞数万贯。另有本地高丽大户为求活命,献纳金银千两。汉人诸族亦有五百两银子献上。”

吴鹤年不须翻看,数字记得清清楚楚,他不打嗝地道:“此外,缴获盔甲兵器完好者三千一百件,库存盔甲诸物一千二百件,另有许多守城器械,大炮一门。”惋惜地叹口气,“可惜没有火铳。”又补充了一句,“所有缴获物件点检完毕之后,陈将军就都运在一处,交给了赵将军看管。”

能得许多粮草、二千两金银、数千件军械,差强人意。此类东西知晓即可,不必过多纠缠。邓舍放下这桩事体,道:“亏得先生才干。连日辛苦,待我伤好为先生摆酒。”

吴鹤年连称不敢,看邓舍没别的问了,签着身,复又坐回。

洪继勋这厢接口,道:“有此三月粮饷,未知将军下步如何筹划?”

“总不能坐吃山空。正要请教先生。”邓舍坐得时间久了,腿脚麻木;却坚持着一动不动,保持端正姿势不变。他对以后的发展有个大概的计划,这会儿很想听听洪继勋的意见,拾遗补阙。

洪继勋等的就是邓舍这句话,他折扇开合,炯炯有神地道:“小可之见,有三纲,抚民、纳才、招援。每纲又有两目。”

“愿闻其详。”

“抚民者,选一精干人物,充任本地父母。下分两目,一则稳定城中秩序。双城城小,无法尽容我军士卒,当择其精锐驻守城中,其他者悉数迁营城外。二则,春耕秋收,眼下正值农耕季节,需得尽快安抚百姓,恢复耕作。”

好容易得此一地,邓舍自然不愿再做流寇。不做流寇,就得有固定的粮饷来源,不耕无收,无收就无粮。他点头赞同,一拱手:“如此,便辛苦吴先生,为我暂做双城总管,如何?”

吴鹤年惶惶起身,唯唯连声。投诚以来,他一直不曾有甚么职务,夜半醒来,常常觉得项上人头不稳,不止一次怀疑邓舍会卸磨杀驴。双城总管一职,他实在求之不得。一句话没有推让,顺水推舟地接下任命。胸口一块大石,至此方才落下。

“请先生再讲纳才。”

“纳才,亦有二目。其一,纳高丽人之才;其二,纳汉人、渤海、女真诸族之才。”

他一语点到,邓舍当即领悟。洪继勋详细解释:“纳高丽才为知彼;纳诸族才为借力。”

他分析合兰府一带女真、渤海诸族和高丽的关系:“高丽接壤女真,多次为扩地而逐女真。合兰府等地本为女真旧地,自高丽睿宗以来,一二百年间,高丽屡次和女真争夺。互有胜败。因此而死的女真人,何止十万。三年前,高丽王趁乱占据双城并周边数州,直至三散(今朝鲜北青),驱逐土著女真。两族之仇可谓血海深仇。”

吴鹤年得了官职,胆气稍壮,不愿洪继勋一人出风头,插了一言:“但我汉人同女真也称不上友好。金宋之争才过了百年。”对邓舍道,“小人听说,元初,落户河北、河南诸地的女真人,可着实被汉人杀了不少。”

洪继勋斜睨他一眼,道:“女真分三处。一处在蒙古附近,不通汉语,蒙元视其为蒙古人;一处在河南等地,本为金代移民,通晓汉语;一处为辽东土著,又分大大小小何止数百个部落。金宋之争对他们的影响不大;又早过去百年,相比眼下高丽夺祖宗地的大仇,小可以为,他们还是分得清轻重干系的。只要将军许诺占取高丽之后,此地尽还女真,他们为何不来?”

也有些道理。邓舍请他继续说。

“而渤海,亡国时,高丽还未建国。在其王族的带领下,有数万户迁居新罗,繁衍到现在,除了些改族高丽的,尚有四五万人,诚为高丽之一个大民族。便在双城就有数百户。而辽东等地渤海人数更多。他们互有联系,汉化皆深,几乎和汉人无异。高丽本国等级森严,迁入高丽的,除了极少数之外,甚少做官,很多渤海人沦为贱民。

“因此,将军若能取此两族,区别对待,较之高丽人高视一等的话,不失为经营高丽的两大臂助。”

这一纲名为纳才,实际已经牵涉到了民族问题。民族分等,从长远来说不是良策;但是邓舍孤军远至,目前来讲,要想站稳脚跟,也只有分而治之。

邓舍颔首同意。

出谋划策之人最大的成就感、满足感,无过于提一策,主官纳一策了。洪继勋说的口渴,不管茶凉,端起来一口喝干,接着道:“招援。一条在本地,一条在女真。”

“本地如何?”

“小可熟知本地人情,一万三千人户里,汉人三千户出奇。将军可约见其中德高长者,士绅名流。优加抚慰,赖以助力,择其优者为官长。如此便似飘絮落地,有了根基。”

“女真如何?”

“正如小可适才所言,双城一带女真同高丽人仇恨极深。小可认得几个女真酋长,愿为将军前去联络。”他竖起一个指头,“但得一家愿来,小可敢言,凭将军之宽宏大度,必然能使其感动服帖。闻之继来者,必然络绎不绝。”

他没拍马屁,邓舍给他的的确就是这这个印象。

帐中初会邓舍,他故作倨傲、无礼,其中也有一试邓舍度量的成分在。邓舍的回应让他很满意。明君择臣,明臣亦择君。他来投邓舍,一为辽阳不识人,叫他大仇难报;邓舍事迹听闻起来,像个有志向有谋略的人;接触之后果然印象不错。

二则,他这一脉庶出,自幼饱经白眼。他自恃才高,又身处乱世,有以才华博富贵的志气;而邓舍处在起步阶段,帐下武将尽有,谋臣智士半个也无,对他来讲未尝不是个一枝独秀的极好良机。

故此,他决定一下,即使面对陈虎诸将的排外,还是尽心尽力。他相信凭借他的才干,早晚要在邓舍的心目中,地位高过陈虎等人。

他自动请缨,邓舍没有不同意的道理。高兴地要下床,腿麻了,站不稳,洪继勋急忙抢步上前,扶住他。知道邓舍为了表示对自己的尊敬,竟是连麻了腿脚,都一直坚持不动。他不由感动。两人对视一笑,尽在不言。

邓舍扶着他,活动腿脚,道:“先生三纲六目,我无一不从。约见汉人父老一事,我今天就办。”面带忧色,“只是双城新定,路途不靖。先生远去,我放心不下。”

洪继勋一笑,道:“将军不必挂虑。小可路途熟悉,又通高丽、女真语言,化妆乔扮,虽龙潭虎穴,如走平地。”

“既如此,先生此去,需要要甚么物事,尽管言语。”接援女真人,送礼是必须的。

洪继勋毫不客气,狮子大开口:“需银千两。”一句话要走了缴获的一半。

邓舍丝毫没有犹豫,命令吴鹤年:“取纸笔来,我写手书一封。先生可带着,去找赵将军支取。”纸笔送到,邓舍下笔不写一千两,又加了二百两,“姑且算做先生的盘缠,路上风霜太重,不要辛苦了自己。”

洪继勋也不推辞,含笑收纳。从袖中抽出一卷纸:“小可不才,为将军起草了一封告女真人等书。请将军观看。”

和上次帐内会谈一般,洪继勋这次又是有备而来。邓舍接过纸卷,展开来,见上边写道:

“天之生人,岂有汉夷之别?居田野则农耕,地荒原而射猎。射猎农耕者,天生万物以养人也。蒙元暴虐,如狼牧羊。收我五姓,谋之填河。绝尔弓矢,灭以生路。穷山恶水,又禁金银之采;海青之苦,肉食者岂会顾哉!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谁无兄弟,如手如足?谁无妻子,相见相欢?生也何恩,杀也何咎?我大宋顺天应命,禁暴惩凶。恭行天罚,剿绝其命。豪杰雄俊,何不来哉?当以双城诸地,还归旧主。”

文书中“收我五姓”讲的是元朝丞相伯颜因愁汉人太多,曾对元帝提议,收汉人张王刘李四大姓,加上前宋国姓赵氏,尽斩之。“谋之填河”则是世祖忽必烈忧虑蒙古人太少,不好治理中原,有过拿汉人填河的念头。

邓舍读罢,连声称赞。提起笔来,划掉了最后一句,改作“除患宁乱,共致太平”。沉吟片刻,又把共致太平,改成“同享富贵”。丢下笔,问:“这样改,行不行?”

他的意思很明显,招纳女真人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儿谁也说不清楚。还双城之地等等的话,只能面谈,不能写在文书上。文书是要传遍各地的,白纸黑字,有目共睹,以后想改的话不好办。

洪继勋没开口,吴鹤年先鼓掌喝彩:“将军思路缜密。这么一改,天衣无缝。”洪继勋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这件事就算定下。洪继勋收好文卷及邓舍的手书,道:“此事宜早不宜迟。小可这就去打点行囊,下午出发。”

强敌环伺,邓舍也想此事可以早点有个眉目,道:“可惜我伤未好,不能为先生送行。”传来亲兵,挑了十个得力的,护送洪继勋一起同去。

洪继勋朗声一笑,“小可一去,无非受些风尘之苦;将军伤重未好,军政大事,无一不得劳烦。千万保养身体。”折扇一合,“至多半月,必有好消息送回。”拱了拱手,转过身,也不理吴鹤年,飘然而去。

吴鹤年觑邓舍,见他一点儿没有因洪继勋的礼数不周而不悦,压下心中不满,翘起指头,真情挚意地夸洪继勋:“名士,名士。大有名士风采。有此人,将军大业可成。小人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邓舍回到床上坐下,招手叫吴鹤年也坐,大框框已定,具体的细节还有很多。从抚民到挂求才榜;又命吴鹤年搜检城中工匠,尽皆交付军中,纳入匠营;城中尚有余火,也需要赶快扑灭,诸般细事,一一商讨吩咐。

他道:“地面田地数目、务农人员多少,还得请吴总管操心。耕牛、犁车等物,也需一一登记载录。”他打小就跟着邓三们杀人放火,农田水利这一块儿,委实一窍不通。搜检记忆,说了几条,把这重任交付给了吴鹤年。

也不怕他耍滑使奸。邓舍不懂,文华国这些人大部分务农出身,还是通晓的。吴鹤年诺诺唯唯,劝农耕桑是他的老本行,他熟门熟路的没有甚么压力。

邓舍又道:“既然先生已经做了双城总管,身居父母官之位。汉人诸族父老,也就烦请吴总管一起约请,我下午就见。”

窗外人声渐嘈杂,天色大亮了。邓舍唤亲兵进来,吹熄蜡烛,灭掉香炉。吴鹤年瞧没他什么事儿了,知趣地起身告辞。

他才离开,王夫人就来了。她早就起来了,只是邓舍和洪继勋两人室内论事,亲兵不让她进,在门外候了半天。她今日傅了粉黛,尽掩昨夜憔悴,拖着长裙,举步冶艳。随着进来两个换班的少女,年纪更小,最多十二三岁。

一个高高举着水盆,一个小心端着饭食。也许是因为年龄小不懂事,她们的胆子比昨天那两个大,敢拿眼睛低而往上地偷瞅邓舍。

闻到饭香,邓舍才觉得饥肠辘辘。从醒来到现在,只喝了一碗参汤,怎么能不饿。王夫人穿的这件袄,袖子又窄又短掩不住手腕。一双纤手,都露在外边。倒也方便了她伺候人。

她掩上门,指挥侍女跪在床前,亲自动手,先为邓舍擦拭了手脸。又撩起裙子,跟着跪倒邓舍枕前,拿起汤匙,吹得不热了,讨好地送到邓舍口边。往日的高贵姿态,不久前施舍一般的屈身半就,竟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温驯依顺如一只家犬也似。

对谈半天,邓舍的确累了。看她这么殷勤,他拒绝得烦了,干脆随她施为。眯上眼,眼不见心不烦,只管吃喝。

他的这般神态,落入王夫人眼中,越发肯定自己昨夜的猜测是正确的。邓舍肯受她服侍,使得她微微安心。不敢松懈,提点精神,各种伺候王士诚的手段无不用出。

如果说伺候男人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不掺杂甚么感情的话;那么此刻,她惊奇地发现,竟然从伺候邓舍的过程中,体会到了一点点的快感。她不知道这是重压之后,蓦然放松的结果。一再地反复体味,在她的刻意搜寻之下,快感越来越强烈。

她脸颊泛红,心跳加快,她腿软身酥,不自禁地加重了呼吸。波涛汹涌,刺激得她手足发抖,情到极处,跪不稳当,跌倒在地。手里的汤匙,掉落下来,摔得粉碎。

邓舍吓了一跳,急忙睁开眼:“怎么了?”

侍女把王夫人从地上扶起来,她感觉到裙内腿间,湿漉漉的一大片。几个月的**累积竟在这个时候宣泄了出来,她俏脸通红,羞赧难言。别有一番刺激。

邓舍误会她生了病:“敢是路上风霜,这几天又没休息好,病了?”喊亲兵去找大夫,叫侍女扶她回去休息。

那快感太过强烈,王夫人从未体会过。余波到现在还没消褪,她股颤腰柔,脸上红晕直蔓延到耳后颈间,抬起水汪汪的眼悄悄看了看邓舍。她先是数日惊惧,适才又极其酣爽,情绪大起大落,在这女子情感最细腻丰富的时刻,见邓舍一叠声地催促叫大夫,心头第一次感到了羞喜。也趁机一边回味着,一边任由两个少女搀扶着退了出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顺着楼梯奔了过来。亲兵进来报告:“将军,探马来报。”

进来一人,却是先前派出去探查王士诚下落的探子。邓舍按手不叫他说话,等了片刻,估摸王夫人走得远了,才问:“是死是活?”

“禀告将军。小人未到上都,半路上听闻,王士诚、续继祖二人,三天前,带着兵马尽数过海,回山东为毛贵报仇去了。”

“传我命令,命赵过拣取缴获珍宝,挑选好看值钱的,送给娘子。什么也别说,就说是我的一片心意。”王士诚、续继祖若是被赵君用战败,几件珍宝无足挂齿;但若是王士诚、续继祖获胜,占据山东,几件珍宝,更是不值一提。

邓舍瞧见案上参汤,又道:“把这碗汤,给娘子送去。请她好好养病,拨几个侍女服侍。”叮嘱,“这件事除我之外,谁也不许说。如有泄漏,斩。”

亲兵和那探马,凛然接令。

这件事还不到说的时候。双城地处偏远,消息蔽塞,邓舍不说,谁也不知道。他寻思,得寻个机会,补救一下前几天帐中对王夫人的冷淡。门外亲兵又报,陈虎诸将来见。

5 肃纪 Ⅱ

黄驴哥、陈牌子、杨万虎等也都来了。www.65txt.com十几个人在室内一站,满满堂堂。

按着官阶亲疏,分成四列。黄驴哥独自站在最前,一拱手,道:“见过万户。”抬眼瞧了瞧邓舍脖子,“万户福大命大,好在有盔甲阻挡,这一箭未能深入。见万户身体安康,我等十分欢喜。”说是欢喜,脸上没一点儿喜色。

“诸位请坐。”室内座椅不够,亲兵拉来一面大席。陈牌子、杨万虎坐在最后,两人职位最低,在场的最低也是副千户,他们有资格来,还是因破城有功。

对黄驴哥的态度,邓舍不以为意,他道:“攻下双城,我等算暂时有个落脚之地。此战多赖诸位众志成城,奋勇争先。功劳簿上记得清清楚楚,本将有功即赏。”顿了一下,接着道,“只是双城虽破,我军根基尚且不稳,孤军独处外国,说是强敌环伺也不为过。还需兼功自励,万万不能自矜骄傲。”

众将轰然应诺。

邓舍命亲兵把座椅搬到床前,问:“双城之破?首功其谁?”

河光秀呼地站起,叉着手大声道:“将军亲临前阵,振奋士气,城破之功,将军居首。”

邓舍摇了摇头:“我有什么功劳?不听谏阻,险些害得我军功亏一篑。非但无功,还有大过。洪先生运筹帷幄,引领道路,献双城城防图,使我尽知敌人虚实。此为首功。洪先生有事外出,暂且记下。

“而杨百户轻身陷阵,不惧生死,第一个攻上城头。虽因敌人势大,不得不退;又转而冒矢石,奋不顾身,一举烧破敌人城门。疆场血战,如出林乳虎,势不可挡,可居次功。

“当是时也,两军僵持,我军屡次登城而不能上,将士疲惫。张将军临危不惧,身先士卒。连破敌人利器,一杆铁枪蛟龙出海,当者披靡,死在枪下的敌人大小军官不计其数。终于苦战登城,打开僵局,鼓我士气。是为三功。”

他从床上下来,肃容伸手,请杨、张二人坐床前椅子,真心实意地道:“没有你们两位,就没有双城。请入座。”

杨万虎一跃而起,不管陈牌子的拉拽,径直从诸将中间穿过,来到椅子前,向邓舍施了个军礼,一屁股坐下。张歹儿心神激荡,朝邓舍跪倒:“将军深情厚恩,小人感激涕零。”站起来,冲诸将团团拱手,绕过席子,偏身坐下。

诸将坐席在后,两人高踞居前。这是何等的荣耀。李和尚看的眼热,关世容强作镇静,罗国器心中暗赞邓舍手段;黄驴哥眼神游移,视线每每从邓舍伤处掠过。

“两位功劳,非重赏不能表彰。杨百户拔擢一级,升任副千户,同陈百户一起,带本部流人三百,暂为张将军副手;张将军赐银两锭。至于军功,禀明关平章之后,再做封赏。”

对张歹儿来说,封赏之类,他并不在意。他是个重然诺、讲义气的汉子,邓舍接连以殊荣待他,士为知己者死,他早不把自己的这条命,当成自己的了。

其余有功将士,由诸主将各自报上来,汇总到陈虎那里,邓舍一一论功赏赐。又重点点出八百老卒,有功者加倍重赏,无功者赐酒肉勉励。这些老卒都提拔为了军官,大部分为十夫长,实在是这支军队的骨干。

周边府县,仍然没有动静。邓舍命令不能掉以轻心,无论有没有军情,游骑必须一日三报,想了想,要求陈虎把游骑活动的范围再扩展一百里。又叫河光秀派出亲信,化装散入沿边府县,就近打探。

最后,提出了洪继勋的意见,着文华国出城扎营。双城多山,选一块背山依水的地方并不困难。随文华国一起出城的,还有有李和尚、关世容、罗国器三部人马,合计五千人。又叫陈虎、张歹儿、河光秀三部四千人驻兵城外,顺便搭建操练军马的大校场。城中只留下了邓舍本部、赵过部、陆氏兄弟部总共四千多人。

如此,一军分为三地,相隔不过十里,一方有事,两处呼应。既解决了双城太小,不能全部驻扎以及军士扰民的问题,也有利防守。

破城的时候,正面城墙损害很大。入城以来,屠城三天,城墙一直没机会修葺,这会儿也提上了日程。先前军中裹挟的高丽百姓,赏赐钱帛酒肉,放其老弱者回家;留其精壮,并挑选城中丁壮数千,加急修城。

文华国、陈虎二营,也需要一些丁壮来加快筑营速度,邓舍一一同意。这次要扎的营,和行军途中的营地不同,壕沟河堑、鹿脚拒马、高墙望楼,统统俱全,连营帐都不能再草草搭些帐幕,需用土石构造。

又叫陈虎从军中找几个认些字、稳重可靠的,准备拨给吴鹤年,搭建起双城总管府的班子。陈虎对吴鹤年不是很信任,道:“将军,吴鹤年一介降官,自到军中,小人瞧他软脚蟹似的奴颜婢膝,没点儿出息。任他做总管,不太合适吧?”

“吴先生才干还是有的。我和他长谈过几次,民生治理这一块儿,咱们军中还真没有比他强的。这样吧,他做总管,再请陈将军监督,行不行?”陈虎的意见,邓舍得尊重,他折中了一下,这样说道。

陈虎再无异议。

说话间,巡城百户来报。巡城的是赵过手下,他出去了会儿,回来向邓舍禀报。原来有几个士卒犯了封刀令。本来这等事情,交给赵过处理就可以了。但是邓舍亲自严令,凡有违令者一律报来,不得擅自处理,所以报到这里来了。违令几人里有个是八百老卒中的一个,守营一战中,因骁勇善战而提拔做了百户。

文华国嗐了声,一挥手:“左右死的不过是高丽人。老兄弟了,拖出去,打几十军棍罢了。”

诸将大多赞同。关铎的军纪在红巾中算是严明的了,遇到这种情况,惯例轻则斥骂,重则痛打。军中的百户、千户们大多是带着本乡子弟一起来投军的,亲不亲乡情在,除了抗上、在战场上惧死之类,士卒触犯军令,很少有砍头的。

赵过一声不吭,只看着邓舍,等他发令。

“正和诸位将军商讨军机。”邓舍不动声色地道,“带下去,着人押看,晚些再处理。”对陈虎道,“大校场还得加急平整。既然得了这个安身之地,练军一事,就迫在眉睫了。

“另外,我听吴总管提起,双城农田多为高丽大户占据。屠城中,这些大户死了不少。我已命他统计空出的田地数目,诸位将军劳苦功高,文、陈二位一人赐田百亩;千户一人赐田五十亩;副千户一人赐田十亩。自召民户耕种。以后凡夺城池,都按此例,视城池大小,定分地多寡。其余田地,半给汉人诸族;剩下的,有高丽贫者耕种的,听之。俱给田契。

“而城中未死高丽大户,投诚顺从者的田地,仍按原本结数不改,一律不得侵占。敢有顽抗大军的,一概处死、抄家、妻妾儿女奴婢任诸将取用,田地悉数充军用,由河光秀选其本部军士及高丽贱民耕种。”

他们身处敌国,时日一久,众人难免想念家乡。所以,有地没地完全不一样。有了田地,就有了安家此地的感觉,会好很多。

至于对高丽豪门大户区别对待,则是为了长远发展。邓舍不敢轻视地主士大夫阶层的力量,多年来他耳闻目睹,义军中能站稳脚跟的,张士诚、徐寿辉、明玉珍、方国珍,无一不是笼络地主,优待士大夫。

即便小明王、刘福通视地主、士大夫如猪狗,但在其朝堂里一样存在很多士子。建国初期的丞相杜遵道,本为元枢密院掾史。再比如他的顶头上司关铎,也是士子出身。而刘福通本人也是巨富豪族出身。

所以,邓舍没有把城中高丽大户斩尽杀绝的打算。分一半地给汉人等族,当然是为了巩固根本;给高丽贫者地,则是为争取民心。

河光秀给他汇报,这几天里,远近闻讯的高丽贫民,不少前来投军。可见在这块饱经战火、几易其手的土地上,愚民氓夫们没有太强烈的家国概念,给他们土地,会得到不少支持。

邓舍的这些安排,除了陈虎、罗国器数人,其他人连想都没想到过。听邓舍一说,俱没什么意见。

邓舍醒来之后,连着不停地说了半天的话,嗓子有些沙哑。扭头看窗外日头高升,快到正午,就命亲兵置办饭食,留诸将吃饭。他脖颈有伤,不能喝酒,以茶代酒,陪诸人略吃了些。饭毕,各自散去。

只留下了赵过,下午陪他见双城名流。

苏醒到现在,他一眼未曾合过,却丝毫不觉得困倦。吴鹤年上午就通知了当地汉人诸族,都是一请就来。他提议不如就在卧室会见,邓舍觉得不妥。吩咐亲兵寻来一个软榻,坐上去,抬着去了大堂。

堂内人不少,二十来个。城中有头有脸的大户都来了。从外表打扮来看,分辨不出民族。渤海人不用说,住在双城城中的女真人,基本以农耕为生,汉化也很深。

见邓舍到来,这些人纷纷起立,瞧他如此年轻,都是愣了一愣。随即,有的拱手作揖,有的跪倒磕头,参差不齐地拜见。有叫将军的,有叫大人的,有叫老爷的,还有叫那颜官人的。那颜是蒙古话,官人的意思。

软榻放好,亲兵按着刀剑,环立邓舍身后。赵过、吴鹤年侍立塌侧。邓舍虚虚抬手,扶起众人,道:“本将来此,不是为了扰民。我大宋辽东行省关平章,听说高丽王残暴不仁,双城等地的汉人父老饱受侵害,民不聊生。

“所以,特命本将点先锋万人来解民倒悬。幸不辱命,一战克城。诸位,今日约请诸位前来,没有别的意思,说说话、聊聊天,本将代关平章、我家主公,来慰问诸位了。城才破,难免不周,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本将讲。不用顾虑。”

难免不周四个字,轻轻巧巧带过屠城一事。

在座诸人,哪个不是人精?况且,他们在屠城中也没甚么实际的损失,最多受了些惊吓,破了点财。当下,都是拱手不迭,连连道:“将军客气,将军客气。将军为小民远来,光复双城,小人等皆是枭趋雀跃。只因高丽人看守得紧,不及箪食壶浆,出城相迎,诚惶诚恐,求乞将军不要怪罪。”

邓舍一笑:“我闻吴总管言,大军甫入城,各位便捐献了五百两银,来充实军资。本将欣喜得很,褒奖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

叫吴鹤年取出新写的田契,道:“双城本来是我中国的土地,高丽抢夺下来,改名为咸州万户府,这是伪名。今奉关平章令,改回来,还叫双城。高丽地契废止不用。吴总管按各位原有田地,新作了地契,就此调换。旧契请各位明日一早,交到总管府中罢。”

吴鹤年把地契分下。众人面面相觑,抬眼看处,田契落款是大宋辽阳行省双城地面总管府。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换地契是个大事,明面上田地不动,但是谁知道邓舍到底能不能在双城站稳脚跟?乱世草头王多了。一旦他兵败遁走,高丽人卷土重来,纳银、拜见诸事,完全可以解释为虚与委蛇。战乱之时种事儿司空见惯。可要是没了旧有地契,那,就悬乎了。

这些人虽多是汉人,落户双城既久,民族根本比起财富土地,还是大大不如的。

邓舍不理会他们,自管自说道:“本将大军来到,城中高丽大户不知死活,负隅顽抗,可笑为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如今城破,灭家者过半,咎由自取。”语调温和,视线一一从堂上众人脸上转过,接着道,“诸位就不同了,你们和本将同根同气,都是汉人。为褒奖你们迎王师的功劳,酬谢你们献银的情谊,本将特拨灭家高丽大户土地的一半,分给你们。”

吴鹤年一伸手,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叠田契,按诸人献银数目,献得越多,分的越多。最后还剩下了一大半,揣了回去。这是留着给汉人穷困者的。

这两份田契如烫手山芋一般,叫众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堂上静悄悄,没一个人去拿,也没一个人说话。

邓舍不着急,好整以暇盘腿而坐。吴鹤年打水倒茶,只顾服侍邓舍。也是一眼不看他们。邓舍端着茶碗,吹散茶末,轻轻抿了一口,向赵过使个颜色。赵过咳嗽一声,门外闯进来一个亲兵:“禀告将军。查得三名军士违反军令,滥杀百姓。绑在了门外,听将军发落。”

邓舍勃然大怒,举起茶碗砸在地上,嘡啷一声脆响,堂上众人抖了抖身子,听他斩钉截铁地只说了一个字:“斩!”

上午他留下那几个士卒,本来就不是要放过他们。中午他亲见了违令的士卒,以理谕之,以情动之,许诺砍头之后,必以军礼厚葬。那个违令的百夫长,心服口服,甘愿受死。又给他们好酒好肉,痛痛快快吃了顿断头饭。原本打算留在下午会谈之后,借其人头来向乡绅明自己决心,好使其不必再担忧军士侵暴。从而加快安定城中百姓之心。

却没料到,坐定会谈,第一件事就推行不下去。看来不但需要安乡绅之心,更需要叫他们受点刺激。所以他临时改变注意,要提前杀人。

亲兵把士卒带过来,命其对着大堂跪在门外。一声令下,人头落地,三个无头的身腔,喷出数尺远的血柱。把院子里弄得血迹斑斑,有些甚至喷到了堂内地上。众人脸色苍白,战战栗栗,吓得心下砰砰乱跳。

邓舍沉着脸,道:“传首三军,以儆效尤。”

堂外亲兵们大声应诺,提着人头去了。吴鹤年趁机伸长脖子,跺着脚,昂首挺胸地振臂高呼:“上万户将军大人军令到处,无敢不从!”堂上亲兵呼啦啦拽出半截腰刀,齐声道:“无敢不从。”声音洪亮,震动屋瓦。

受此恐吓,加上新分土地的数目毕竟不少,有贪财怕死的,忍不住,扑通跪倒,颤声谢邓舍恩赏,抖着手收下了田契。

邓舍点了点头,表示赞许,换了笑脸,道:“些许军中小事,打扰了和诸位叙谈的兴致。”叹了口气,“哎呀,前番扰乱城里,本将约束不力,非常愧疚。已经下了军令,今后一概不得扰民。也请各位放心,如果有违令的,无论将、卒,只管给对本将说,定斩不饶。”

众人诺诺连声,称赞:“将军爱民如子,爱民如子。”借气氛缓和,各自悄悄地拿下了地契。

邓舍当没看见,温言问第一个取地契的:“请教尊姓?”

那人三四十岁,其貌不扬,吓出来一头的汗,正要擦拭,听到邓舍问话,忙又跪倒:“尊姓不敢,小人贱名罗李郎。”

“可是汉人?”

“是。小人祖上世居辽阳,自祖父来双城,已经三代了。”

邓舍见他头戴软罗巾,身穿青襕衫,足穿尖头方底生皮鞋,一副儒生打扮,问道:“本将听你说话有条有理,想是读过书的?”

罗李郎道:“不敢,小人耕读传家,朱子之道,略知一二。”朱子就是朱熹,宋元以来,包括在高丽,朱子学一直是显学。

邓舍微一偏头,吴鹤年知道他的意思,忙哈腰附耳道:“他说的属实。小人访问民庶,罗李郎书香门第,在本地还是有点名望的。”

“饱读诗书,那就是宿儒了?”邓舍向后边靠了点儿,放开手臂,搭在软榻扶手上,和颜悦色地对罗李郎道,“本将总管府中尚且缺得一员同知,就由你来担任吧。”

罗李郎有心不肯,不敢拒绝,求救似的转望座上众人。众人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敢搭话。没奈何,他只得同意。

“何必如此为难作态?”邓舍一晒,道,“本将知道诸位的顾虑,无非是怕本将在此地立不住脚,转眼间灰飞湮灭,任了本将的职,怕不好再见高丽旧主。”他坐直身子,一拍软榻,声色俱厉,“怕不好再见高丽旧主,就不怕不好见本将不成!”

众人屁滚尿流,滚下座来,跪倒一大片。叩头不止,连叫不敢。

“果真不敢?”

“不敢!”诸人异口同声,回答的声音整整齐齐。

“那就再推举几位有才学的,都到总管府中任职吧。”邓舍本来打算打着洪继勋的旗号和这些人把酒联欢,怀柔笼络,没料到会面之后,全然不是他的想象。可惜和洪继勋交好的几个人,城破前就俱数被斩。

再仔细一想,他们的表现也在情理之中,却是因自己没有经验,考虑得不够充分。

索性威压恐吓,先过了眼前安定城中这一关,只要以后能站稳脚跟,不怕他们不从。又因考虑到站稳脚跟之后,治理地方、发展远计,还是需要倚仗这些人的,所以,他点到即止,也没做得太过分。

把选人任职总管府的事儿交给吴鹤年,邓舍无心在和这批人交缠不清,吩咐亲兵抬榻离去。

出门之前,回过头,补充一句:“本将和诸位相见恨晚,今日言谈甚欢。罗同知,本将虽是个粗人,素来喜好文学。你公务繁忙不便打扰,今晚,请令郎来本将府中一叙罢。”环顾一圈,对其他人道,“也请你们诸位的公子,一起前来。”

说完,扬长而去。

他堂前杀人,索要质子,看起来威风八面,实则心中冰凉。汉人诸族尚且如此,更遑论高丽豪门。要想在此地站稳,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行上楼阁过道。邓舍俯瞰城内房舍鳞次栉比,遥望城外天高云淡,远山叠翠。面对这锦绣江山,自己得到的第一个地盘。他的精神不由一振,非但没有因遇到挫折而低沉忧虑,更没有丝毫对未知未来的恐惧。两句诗在他的心头一滑而过,他轻声吟道:“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昏迷三天,他在生和死之间走了一遭。有些事看的更透了,有些事,却更执着了。

晚上,罗李郎等人并投诚的高丽大户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嫡长子,悉数送到。年纪大的三十来岁,年纪小的十二三岁,邓舍见了一面,全部交给赵过,特设侍郎营,统一管理。

忙碌一天,还不能安歇。

趁文华国、陈虎没有出城,邓舍请来分布各军中的上马贼中老兄弟,摆酒宴饮。老兄弟们如今只剩下四十来人,水涨船高,在军中的任职,最低也是百户了。邓舍昨夜醒来,今夜就请他们喝酒,个个都很激动。

喝到酒酣,回忆往昔,很多失去兄弟、知交的,不禁痛哭流涕。想起这一世的亲爹、邓三等人,邓舍也为之泪下。最盛时四五百人的上马贼,到现在,只剩下这么几个了。

又对比今朝。一个多月间,境况翻天覆地,他们无不对邓舍钦佩得五体投地。说到兴奋处,手舞足蹈;憧憬将来,眉开眼笑。

文华国唾沫飞溅地吹牛等做了小明王的大官,一定要完成两个毕生最大的心愿。陈虎问是什么,他一本正经地说,一个是睡足一百个正妻,一个是打造一件纯金做的衣服。“黄金甲,睡正妻。”他文绉绉地掉文,“孔子曰,不亦乐乎。”

众人为之喷饭,邓舍也是开怀大笑。只有在此时,和这些知根知底看着他长大的老兄弟们在一起,他才不用伪装自己。

直到天将晓,酒宴才罢。陈虎、文华国等人告辞,各回本部,该出城的,收拾出城。

邓舍一天两夜没睡,有些撑不住了。记得一件事没做,叫赵过去给罗国器传话,命他起草份文书。将攻克双城,并各千户以上者的功劳,以及双城总管府的任命等,一起写下,拣口齿便利的使者送往上都,若不见关平章,便给潘平章。

所谓名正则言顺,他身为大宋臣子,辽阳行省红巾中的一员,只有得了关铎的许可,这双城才算是据之有名。他有九成的把握,关铎会默认同意。真要是不同意,叫他放弃双城,带军回辽阳的话,装聋作哑就是。

——

1,仍按原本结数。

结:高丽田地的度量单位。起初,是用收获麦子的数量来定,“十把为束,十束为负,百负为结”。产一万把麦子的土地就是一结,具体面积不固定。

后用步衡量,把土地想象成方形。一结方三十三步,二结方四十七步,以至十结方一百四步三分。(六寸一分,十分一尺,六尺一步。分、尺都是高丽的度量单位,其长度屡有更改,史书记载不全,无法得知当时的长度等同现在市尺的多少。)

朝鲜人认为田结“字有所本”,出自《管子》禁藏篇:“户籍、田结者,所以知贫富之下訾也。”因朝鲜西部比邻山东,所以管仲治理齐国的办法,流传到了朝鲜,从而传遍三韩之地。

不过在《管子》一书中,田结的意思本是田籍,即登记土地的账册。

2,笼络士大夫。

小明王政权和早期的徐寿辉政权,因皆信奉白莲教,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对士大夫和地主有明显的排斥性。

张士诚最重视延揽士人,他所占据的浙西区域经济繁荣、人文荟萃。他开馆招揽宾客,优遇士人。聚集吴中之客多达七千。

3,关铎。

崇仁人,豪侠负气,尝北游,诗有:西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后以策干刘福通,号关先生。

先生:元人称读书人为先生;此外,帐房、打卦算命的,道士,也都称为先生。无论官方文书,还是民间都是如此。

此外,对汉人读书人,还有一个称呼就是秀才,不论其是否科班出身,只要是儒生,就如此称呼。

4,杜遵道。

建国不久,就被刘福通杀了。

“枢密院掾史杜遵道弃去不仕,适颍州,遂为红军举首。”

“先是,伯颜为丞相,马札儿台为知院,遵道为书生,上言:‘请开武举,以收天下智谋勇力之士。’马札儿台遂补为掾史。既而遵道知不能行其策,遂弃之去。后乃为贼中举首云。”

“与杨氏有染,自是专权怙势,人皆嫉之。”“刘福通疾之,命甲士挝杀遵道,福通遂为丞相,后为太保。”

杨氏:小明王之母,韩山童之妻,宋皇太后。建国之前,韩山童就战死了。

5,刘福通。

“颍州界首人,家巨富,性豪爽。”

6,高丽人投红巾。

红巾入高丽,从军的高丽人达十几万。

6 肃纪 Ⅲ

破城后,士卒们普遍有一种征服者的心态。(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军中用黑话,形容高丽人为“两脚羊”,意为生杀予夺,任所欲为。三天的屠城,更是骄纵了这种心态,使之发展到了一个顶峰。

人都是感性的动物,说屠城就屠城,说封刀就封刀,没几个人可以干脆利索地做到。邓舍封刀令虽下,阳奉阴违的大有人在。那三个被砍头的,只是倒霉鬼罢了。

次日一早,邓舍去送文华国、陈虎出城。他几乎怀疑自己到的不是军营,辕门之内,到处堆积各部抢来的东西,小到锅碗瓢勺,大到木质家具。东一堆,西一簇,把不宽的营道挤的越发狭窄。

走没多远,横七竖八的细绳穿过道路,系在随便插竖地上的木桩上,上边搭满了形形色色的衣物。大多是士卒抢了新的之后,换下来的旧的。他们大多务农出身,日子穷怕了,不舍得扔,洗一洗,留着换替。麻罩褡膊之间,花花绿绿的竟还有不少女子的衣服。

几头猪羊,不知从哪里拱了出来,浑身的泥水,哼哼唧唧地穿过道路,两个军官叫骂着,自后边追赶。看到邓舍、文华国等人,忙停下脚步,行个军礼,又跑着去了。一派乌烟瘴气。

文华国呵呵一笑:“狗日的,连头猪都看不住。”接着翘起大拇指,朝邓舍称赞,“不过这俩小子打仗不错,守营那晚,左边那个一个人砍了三级。”听语气,这两个军官是他的部下。

要说这种情况,邓舍不是没见过。红巾军中比这更离谱的也有。可那是别人的军队,他以前看着也没什么感觉。现在这是自己的军队,立身保命的根本,观感截然不同。

他压着火气,指着绳子上的女子衣服:“谁让挂的?”

文华国瞧了一眼,大大咧咧地道:“屠城时候,抢了些高丽女子,大概是哪个怜香惜玉的兄弟,不舍得叫女人打扮肮脏。”说着左右打量片刻,吧唧了两下嘴,摇了摇头,“是看着不太顺眼。”揪过来一个亲兵,“去,看是哪个狗日的挂的,他娘的赶紧给老子扯下来。”

从文华国的话里,邓舍听出了一层潜在的意思,他转过头,问:“营里有女人?”

“还用说?”文华国奇怪地瞅了瞅他,红巾历次破城,哪次不是这样?

“有多少?”

“没算过。”文华国还要再说些什么,陈虎打断了他,接口道:“也不是很多,四五百个吧。大部分是百夫长以上自留的,其他士卒们抢来的,小人集中起来,专门立了一个妓营。”指了指右前方,“就立在了哪儿。”

顺着他指的方向,隔着一堆堆的战利品,几个营帐后边,用木栅栏围了一圈,里边大大小小几十个帐幕。每个帐幕前,都排着长长的队列,最前边摆着个桌子,坐一个军官。每一个进帐幕的士卒,都得交给他一点东西,钱也可以、物也可以。

这种情景,即使在红巾中也从未曾见过。他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眼花,一时哭笑不得,问:“谁的主意?”

文华国推出罗国器,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老罗提出来的,真是个好主意。将军,才两天,军需库就收了,……多少来着?”转过头,问赵过。

赵过管军需的,道:“折算银子,差不多三千两。”

罗国器谦虚一笑,不敢居功:“昔日管子设女闾,目的之一,便是征钱以归国用。我军在艰难中成军,远道而来,军库甚不丰裕。故此小人灵机一动,不过是拣先贤牙慧,没甚么可夸的。”

邓舍抓了抓手中马鞭,看着他们一副自居有功而不骄傲的样子,险些劈头盖脸地抽过去。身处危地,如漏船行水,随时有倾覆沉没的危险,他们却还有心思搞这些东西!勉强克制住怒气,道:“传令,叫士卒们散了罢。下午出城,也该整顿集结了。”

“时间还早。将军你是不知道,狗崽子们抢的东西着实不少,说是一半交公,能交三成就不错了。他们留着钱没甚么用,咱给他们提供享乐,一则犒军,二来收钱到手,对下一步的招兵大有帮助。”

文华国说的头头是道,他的想法代表了诸将的主流意见。既然打算在高丽发展,招兵买马肯定是必需的,要招兵,就得有钱。双城府库穷,没缴获多少,只好另想办法。故此,罗国器一提设置军妓,无不赞同。

“诸位,要分清主次。现在的关键不在招兵,在立足。”邓舍抓马鞭的手指,捏得都白了,他不愿发火,一再按捺,给诸人分析道,“我们才攻下双城,就像人,两条腿才能走路。当务之急,不是招兵、更不是敛财。而是得赶紧筑营、修城,安抚城内,定下一个目标,攻占夺取,如此一来,两城成犄角之势,方才稳当许多。”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罗国器偷瞧邓舍神色,觉出不对,忙道:“将军明见万里,小人自愧不如。听将军一说,设置军妓的确不是时候。小人这就去,集合本部,请将军训话。”

邓舍叫住了他:“传令百户以上,有留女子者,一概交出,不得私藏。”

罗国器迈出去的脚,又落回原地。他倒不是反对,但是耳闻目睹,一个月来,大概了解了众将的脾气,知道肯定有反对的。邓舍,他不敢得罪;文、陈诸人,他不愿得罪。

果然,文华国第一个不乐意,他嚷嚷:“将军,罢了军妓就是,百户们就让他们乐乎乐乎吧。兄弟们苦了一两个月,难得轻松,这个命令太不近人情了点儿。”

李和尚跟声道:“将军有伤,这几日不曾下到营里。弟兄们真是苦得坏了,都说,辛辛苦苦跋涉千里,拼了命不要攻下双城,能有现在的享受,死了也值。”

邓舍环顾一圈,除了赵过、张歹儿之外,其他的人不是附和,就是默认一般的不做声。掌军一来,头一回出现他的命令不为大多数人赞同的现象,顿时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百户以上,私留女子的有多少?”

“十之六七。”陈虎答道。

“千户以上呢?”千户以上,俱在邓舍身边,除了赵过、张歹儿,都留的有。连河光秀都抢了一个,美其名曰“暖脚物”。

邓舍不再说话,催动坐骑,丢下诸将,继续往前走。诸将面面相觑,就算木头人也猜到邓舍生气了。气氛变得尴尬、压抑起来。一个个跟在其后,谁也不敢大声说话。

陈虎比较明白邓舍的心情,他赶上去,道:“将军是不是顾虑敌人如果现在来袭,怕我军士气不振,抵挡不住?”

邓舍冷笑了一声:“抵挡不住?我看,是顿时崩溃。”马鞭扬起,在空中指点军营,“将军们左拥右抱,百夫长**帐暖,十夫长改行乌龟,士卒排队**。”仰天哈哈大笑,“可笑、可惜。”

跟他一起来的吴鹤年识趣,凑上来问道:“将军可笑甚么?”对这群武夫,他一向没好感,平时不敢得罪,难得见一个邓舍训斥他们的机会,却不肯放过。

“我可笑洪先生所讲:声威虚名,终究南柯一梦。明日江边,怕就是将军丧身之地。当初我还不信,今日一看,竟是字字无虚!”

“将军可惜什么?”

“可惜的是,洪先生出外办事。”邓舍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瞥了眼诸将人头,“这十几颗大好头颅,一股脑儿掉下来时,他却是看不到了。”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丰州突围?”心中伤感,“还不如当时就劝我义父,弃了众人,趁机会一路转回故乡,也不至于今天阴阳相隔,相见不得。”

文华国吃受不住,打马赶上,一把拽住邓舍缰绳,叫道:“舍哥儿!何必说这些话?老当家阵亡,兄弟们谁不伤痛?”

“伤痛?我看众位高兴得紧。死到临头,还个个忙着享乐。”拨开文华国的手,邓舍嗤之以鼻。

对部下,一味的发火不行,他完全可以凭借将令,强行实施收缴,但暂时的压制,最终必然导致更强烈的反弹。所以,一看到反对意见占多数,他就立刻改变了主意,用先激将、再说理的办法,来让他们心服口服地接受命令。

文华国涨红了脸,他最听不得人说他贪生怕死、贪图享乐,恼怒道:“无非是些娘们儿,舍哥儿你说怎么办,俺便怎么办就是。”

罗国器打圆场:“将军所虑者远,所谓胜不骄,是该如此,是该如此。”

黄驴哥一直跟在最后,多日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聋子的耳朵,摆设一样了。眼见邓舍、文、陈意见不合,幸灾乐祸,忍不住开口火上浇油:“游骑放出了一百里,有点儿风吹草动,我军肯定能提前得知。敌人一来,再做准备也不迟。依小人之见,文将军说的也对,放宽几天,再让兄弟们高兴高兴。也显得将军仁义。”

说完了,他就后悔,图一时嘴快,千万别坏了日后大事。忙偷觑邓舍,发现他连瞧都没瞧自己一眼。放心之余,遭轻视的耻辱感,又腾腾升起。他暗自咬了咬牙,且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不但邓舍,他说的话,包括李和尚、罗国器、关世容,没一个重视的。几人之中最无所谓的,应该是关世容了。他不好女色,但他的族人抢了不少,所以在一边,不反对也不支持。

陈虎岔开话题,道:“提起高丽人,倒是奇怪。破城数日,竟是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罗国器道:“双城北边是狼林山脉,南边有泥河。高丽大城,皆在山西、河东,小人猜测,一来调动需要时间,二则过山、渡河也不容易。……”

“我军过江翻山,横穿女真之地,也很不容易。到双城,用了几天?”

“八日。”

“破城几天了?”

“五日。”

“你认为高丽军队,还有几日可到?”

掐指细算,罗国器推演再三,真的紧张起来:“短则四五日,长则十日。”高丽山多河多,行军速度不会快,但较之他们通行过的女真之地,山西、河东的地形,好走太多。加上集结军队、调集粮草的时间,再怎么往宽里算,也超不过半个月。

邓舍又问:“修城、筑营,需要几天?”

“最快也得四天。”

邓舍再次把鞭子扬起,点着妓营:“以士卒们现在这个状态,四天可以修好?”迎面一条绳子挡在面前,开路的亲兵慢了点,邓舍一鞭抽下,两侧拉扯绳子的木桩轰然倒地。

尘土飞荡里,他驻马回望诸将,变色道:“城修不好,营筑不起,敌人不动则已,动必雷霆万钧,拿什么去抵挡?”他压抑许久的火气爆发出来,勃然大怒,“拿你?你?还是指望这些乌龟、嫖客?又或者那些脂粉阵里个顶个,女人身上软了腿的好汉?”

他从未在诸将面前发过火,说话一向客客气气。如今雷霆一怒,文、陈以下,噤若寒蝉。

邓舍声音太大,震裂了创口,鲜血浸湿纱布。赵过急忙过来,重新包扎。他闭上眼,焦灼、忧虑、愤怒,种种情绪潮水般涌上心头,促使他不吐不快:“丰州一破,仓皇东奔。侥幸得了永平,军势稍振。

“北行至今,两番大战。守营之夜,炮火声震动天地,死伤将士遍地枕藉。横渡鸭绿,深入不毛,辗转千里,孤入外国。身处敌境,苦战一日一夜,终破坚城。

“既得此城,城破池残。虎狼满地,危机四伏。八面强敌,独守一隅,外无可援,内无可依。而诸位不惜得来不易,反纵欲淫乐。军令一下,推三阻四。城外血迹未干,诸位,就不怕,敌人一来,新血盖旧血?”

他睁开眼,痛心疾首,怒形于色:“每想到当前的情势,我整宿整宿睡不着,一晚上起来三四次!处心积虑、呕心沥血地再三谋划。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只是想保众位平安,可以在这乱世里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可诸位呢?可诸位呢!”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质问诸将,“可诸位呢?”

他真情流露,一番话情深意切。诸将默立片刻,丰州兵败之后的种种艰难,随着邓舍的话,一一重现眼前。不禁心有戚戚。

陈虎第一个跪倒,伏地领命:“请将军传令。”众将中,也就他对以后的发展想的多一些,平时有想过高丽人什么时候会来,只是没邓舍想得这么细。邓舍一说,深觉有理,他改变原来想法,带头服从。

“请将军传令。”文华国以下,尽数跪倒,齐声领命。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邓舍长叹一声,筋疲力尽似的放低了声音,“诸位,本将适才失态,实在是因了心中焦虑。不要放在心上。我等众志成城,才有一线生机。”

望着地上伏首贴耳的众人,邓舍心中沉甸甸的。他深知整肃军纪一事,这只是个开头。待到稍能喘息,不痛加整治,万万不行。

他跳下马,扶起众人,发号施令:“将令:着文华国、陈虎、城中三营,即刻收营中妇人,各营营妓只许用无家无亲者,限额百人。余交总管府,遣散回家。自文、陈以下,掩藏私留者,斩!

“将令:三营军士,有得畜禽活物,平价买之,各交本营辎重,统一管理。将令:三营将士,有得绫罗绸缎、家具器玩等,长过一寸,重过一两,禁个人私藏,一律交公库存,平价买之。”

——

1,褡膊。

男子束衣的腰带。

2,女闾。

闾:门。在宫中一门为市,使女子居之。

“女閭七百,齐桓徵夜合之资,以佐军兴,皆寡妇也”。“管子治齐,置女闾七百,徵其夜合之资,以充国用,此即花粉钱之始也”。

7 定州 Ⅰ

百户军官,大多是邓舍在守营之战后亲自提拔的。(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他们服从邓舍的命令,而且地位较高,对未来的发展,比士卒们上心。谁也不想吃败仗,立不住脚,丢掉辛辛苦苦拿命搏来的官职。轻重厉害讲到,应该不会有人反对。最多,一人赐一个高丽女子,允许他们享受三天就是。

士卒们想的,几乎都是过一天算一天,快活一天总好过苦一天。忽然剥夺掉他们的享受,又收缴战利品,可想而知,必然激起不满。

邓舍考虑到了这一点。和文、陈等人筹商出两个办法。

首先,推迟筑营,以百人为单位,分队集合开忆苦大会;通过忆苦,适当夸大当前的发展形势,唤起他们对未来的希望;同时,略微讲一下目前遇到的困难,给其一定压力。

其次,在物质上许愿。攻城一战,功劳簿他才批准,还没赏。厚加赏赐,再挑选几个斩级多的,仿百户规格,赐高丽女子,任其享用一天。承诺,凡是以后战功积累到一定程度的,享受同等待遇。其他的高丽女子,一概交由总管府,遣散回家。

做完了这两个步骤之后,再推行收缴令。

众人讨论半晌,没补充的了。邓舍下令,按这个章程,给一天的时间,各千户负责,自去办理。他很想留下来亲自监督,脖颈上的伤得换药,再三交代,留了队亲兵督办,打马回府。

他住的地方,本为李成桂祖宅。数代经营,十分豪侈。他现在记起来李成桂是谁了,停马府前,仰脸瞧了会儿门上的横匾。感触万千。

他曾开创了一个王朝,连绵数百年。在朝鲜的史书上,他是个盖世英雄,而现在知道他英雄事迹的,只有自己。邓舍摸了摸伤处,暗叹一声造化弄人。

吴鹤年也陪着抬头,瞧见横匾上两个大字:李府。懊恼不已,连连自责:“小人考虑不周,考虑不周。将军勿怪,小人就去找人摘下它,换一块万户府的匾挂上。”

邓舍摇了摇头:“挂着吧。”

他要用这块匾提醒自己,默默无闻的不一定不是英雄;显赫一时的,很可能不过过眼云烟。

进了门,他问:“李成桂的家眷在哪里?”

“男丁全砍了头;女的,王夫人说,留下给将军过目。大约见将军忙碌,故此一直不曾对将军提起。”

过目的意思,无外乎中意的纳入帐幕。灭人城,夺人妻,红巾中不少将军喜好这调调儿,王士诚便是其中之一。究其根本,这心态又可分为因征服、或因仇恨两种类型。

王士诚属于前一种;文华国属于后一种。他痴迷官家元配,像永平达鲁花赤、刘总管老婆那种,鹤发鸡皮,征服感再强怕也下不了手。他乐此不疲,无非潜意识中,仇鞑、仇官心理作怪罢了。

邓舍理解,不代表他有兴致,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再仰头瞧了眼横匾,道:“过目不必了。养在后院,不许亏欠侮辱。”吴鹤年应命去了。

转入楼阁,换过伤药,铺开洪继勋献上的地图。他看了不下十遍,上边每一处山峰、每一条河流、每一个岛屿、城镇,早就深深印在了他的脑中。

手指顺着地图上标记的道路,他细细观看。远处营中,集合开会的糟乱,随风传入室内,被城里各种人籁一冲,变得很淡。房间里挺静,手指摩擦纸张,发出微微的声响。

占双城已经四五天了,但是对下一步的攻略方向,他却一直拿不准主意。

东、北边,无须考虑,没高丽人的势力,皆为女真之地。人口少、土地贫瘠、地势险峻、天气严寒,完全没占取的价值;南边,十几里外便是海;需要考虑的,只有西边。

究竟是西北方,还是西南方?他沉吟不能决定。

西北方的好处在,城池多为高丽这几年才占据的,控制力不强,且夺取了,给高丽造成的压力、影响不大;西南方的好处在,土地肥沃,战略位置重要,但会给高丽造成重大压力,可同时也有利下一步的发展。

风吹动窗户,吱吱呀呀。邓舍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弹动,权衡利弊,一再斟酌。个人前途、上万人的命压在他的肩膀上,无法不慎重。又拿出笔记,翻看以往记录,希望可以得到一点启发。

他没想过找文、陈诸人一起商议。并非独断专行。他是主将,得有自己的见解,否则军议一开,全听别人说,成什么样子?当然,真要是军议上,有人提出更好的建议,他也会欣然从之。

看得眼都累了,仍然无法定夺。索性推开地图,来到窗前,负手远望。

吴鹤年组织了人,将火烧过的地方,一一掩盖。城中看起来顺眼许多。街道上,千余老弱,头顶水盆,手挽饭筐,正在往城门去,给修缮城墙的壮丁们,送水送饭。沿路有轮岗士卒维持队列秩序。

远远望去,城门、城墙上下,人群如蚁,一个热火朝天的场景。

城门口的人头京观才收。黑色的血渍,深透地中,引来大批的蝇虫,嗡嗡不绝。壕沟、鹿脚之类,才修葺完毕。城门铁皮包木,新做了一个。火炮、火铳攻击过的西城墙处,聚集了不少的民工,在士卒的监督下修复城墙。烟土飞尘。

天气不热,活儿太重。民工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大多穿着只到膝盖的灯笼裤。士卒们语言不通,看到不满意的地方,也不言语,舞动枪杆刀柄,没头没脑地砸下。时不时有被打得头破血流,跌倒在地,弄一身泥土,不敢言声,默默地爬起来,继续干活。

三天的屠城,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才收起的京观,更是叫他们不敢起一点反抗之心。

这就是乱世,这就是乱世。

邓舍注目良久,他想了很多,转过身,手指重重按在了图上一点,下了决定。

方针定下,细节决定成败。趁文、陈等人没到,邓舍再次扒拉着地图,仔细研究道路、山川,推算西北、西南各城可能的动向。如果有城池出兵相助,该怎么办?如果真的才一出兵,高丽人的大军就来了,怎么办?如果定州防守顽强,攻之不破又怎么办?

一条条,都得列出对应方案。他全神贯注,沉浸其中。连侍女们给他端来了午饭都不知道。直到文、陈等人赶来,被他们的脚步声惊动,才把目光从地图上收回。

伏得久了,脖子酸疼。又不敢扭动,他别扭地把手伸到脑后,揉了两下。侍女乖巧地来帮忙,他挥挥手,命令她们把饭端下去,不听召唤不得进来。问诸将:“忆苦大会开得怎么样?”

“气氛热烈,开的不错。”陈虎回答道,有过一次经验,举办起来,得心应手。

邓舍点了点头,把地图向前一推,道:“诸位来看。”

桌案太小,众人站不下,围了两圈。陈虎领会了邓舍的意思,问道:“将军是想商议下步行止?”

“不错。”邓舍在双城以南海域上划了一圈,讨论战略大计之前,先办点简单的,他道,“沿边海岛,多有盐场、牧场,是时候攻占了。”

双城周遭的县乡,陈虎在他昏迷时,就调兵占据了。只是沿海岛屿不曾攻占。他本想等营地筑成,再做打算,既然下步攻势已经决定,干脆一并占领。

众人没意见。士卒的军饷中,盐也是一个组成部分,得一个盐池,当然很好。更别说还有牧场了。

“小人愿为先锋。”李和尚昂首,主动请缨。

邓舍夸赞两句,不过夺海岛,他不打算使用汉军。人缝里瞧见挤在后边的河光秀,叫他到得近前,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河将军,这一仗,交给你吧。”

河光秀挺起胸膛,慷慨激昂:“将军放心,小人亲自上阵,一定不给将军丢脸!不瞒将军说,小人军中,士卒们早急得嗷嗷叫了。”他不知从哪里抢来一部胡须,黏在嘴上,沾得不牢,一说话,满嘴乱颤。

邓舍瞧着好笑,怕他尴尬,转开视线,道:“情报得知岛上高丽驻军不多。你部没经过血战磨砺,为了减少伤亡,我会拨调几个有经验的军官,暂时协助你指挥。至于渡海所用船只,不用现造,可以征调沿海渔村里的。”

高丽军没老卒做骨干,战斗力的确不怎么样。加上又是从没接触过的抢滩作战,伤亡肯定会不小。

邓舍考虑得很周到,一股暖流在河光秀的心中升起,他眼圈一红,哽咽着道:“将军比小人的爹娘待小人还亲,小人,小人……”像是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他激动得嘴唇颤抖,说不下话。

他卑贱之极的出身,没受过别人好眼色看待。投降之后,邓舍却丝毫没有歧视,对他向来温言温语,不曾侮辱打骂,官职还给他一个劲儿地往上升。对比以前,不啻天堂。他这几句话,确是真情显露。

文华国受不了他的肉麻马屁、哭哭啼啼,瞪了眼就要发火,邓舍用眼神制止住,抚慰河光秀两句,道:“你先下去准备,收缴令一毕,就立即出发。”河光秀跪下来,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揉着眼出去了。

“对这等棒子阉人,将军也客气。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没得在俺们面前肉麻恶心。”文华国很不理解,牢骚道。

邓舍一笑,不多解释,站起身,把地图挂在墙上,好叫众人都看的清楚。

“上午我从营中归来,想了想。士卒们军纪差,固然一方面是大胜之后的骄纵,但是也不排除有闲下来没事儿干的因素在内。本该趁此练军,但是局势未稳。当今之计,我以为,唯有一鼓作气再占几座城池,一来给士卒们些事做;二则根基稳定了,才有资本去谈其他。”

诸将点头称是。

邓舍环视一周,见众人都同意,道:“都有什么看法?畅所欲言。”

发言顺序按地位高低来排,李和尚、罗国器等人,纷纷把视线投往文、陈。文华国凑到近处,在地图上扫了两眼,一拍西南角,道:“这里就很好。”

“好在哪里?”

“离双城近,挨着海,富庶,好招兵。”

陈虎皱着眉头,不同意文华国的意见,对这个问题,他考虑过很多次,道:“西南方虽然富庶,距高丽西京等地却太近,敌人很容易调集兵马,压力太大。”他顿了顿,“小人看,不如西北,毗邻鸭绿江,和辽东前后呼应,进可攻,退可守,而且地势险峻,能安身。”

邓舍不置可否,转看李和尚等,问:“你们的意见呢?”

李和尚莽撞,没考虑过,见邓舍问,又不愿放弃露脸的机会,抢着道:“小人赞同文将军所说。有钱,有粮,才能兵强马壮。”

“就不怕高丽人大军来围?”

李和尚不屑一顾:“高丽人的战力,太差。三四千人,粮草充足,连个双城都守不住。他要来围城,咱们一万人,至少顶他们十万人。小人看,高丽全国也没这十万人。”

“我军一万人,可没法全驻城里。高丽人只围不攻的话,最多几个月,城里就得断粮。”陈虎反驳道,“一断粮,城破不城破,有什么区别?”

罗国器插口道:“陈将军所言甚是。西南地势,不及西北。只要能得西北一城,经营蚕食,连接辽东。如此,后有所援,稳当许多。攻略高丽,大可以缓而图之。”

“西北贫瘠,经营又有何用?”张歹儿头回参加军议,耐心等文、陈几人表述过主张,才道。

“粮饷不足,可练精兵。兵马再多,乌合之众,又有何用?”

张歹儿冲锋陷阵,勇猛剽悍,为人处事,稳重内敛,邓舍想看看他的眼光,问道:“张将军有何想法?尽管说。”

张歹儿道:“小人以为,西北不如西南。”

“此话何意?”

“西北安稳,却贫穷。即使高丽放弃,也发展不起来。练精兵,当然是正理。可精兵练成,需要多久?难道高丽就傻等着什么也不做,等着我把精兵练成?比较而言,不如趁我士气高涨,高丽措手不及,一鼓作气,进军西南。西南危险,但富庶,粮饷、兵源不用愁。

“得西南之后,同双城连成一线,稳据可守。西进南下,尽由我意。”

文华国、李和尚连声道对,陈虎也沉思不语。

换了文、陈,罗国器也就罢了,对张歹儿,他没甚么顾忌,坚持自己的意见,道:“将军,进军西南,必然使得我军成为深入之孤军。就如无根之木,稍有不慎,便是全盘覆灭。

“而请将军观西北之地,山川纵横,形胜西南,易守难攻。倘若有急,辽阳刘平章大军数日可到。连横辽东,背有所托;俯瞰海东,精兵一成,沿山顺河而下,高丽之地,席卷如反掌。”

“连横辽东?”张歹儿接口道,他摇了摇头,“正是因连横辽东,才更去不得。”

众人闻言,愕然回头,随即醒悟。山高皇帝远,天下脚下一日三遍打。诸将无不旁系出身,吃够了苦头,谁也不想再去尝。文华国一拍手,陈虎道:“此言甚是。”

邓舍转过身,一点地图西南角:“收缴令一毕,便攻取此城。”

诸将张眼观看,罗国器喃喃道:“定州。”

定州离双城不远,三四十里,女真故地,原属双城总管府。三年前,被高丽王一并抢回,置都护府。其地东环沧海,西连叠嶂,南边濒临唐朝时渤海国和新罗的国界线泥河,水势险峻。

“河光秀遣派部属,到定州打探过。兵马不多,千来人。以双城高丽军队的战斗力推断,三千人足够破城。”邓舍双目炯炯有神,到此时,才将自己的决策讲了出来,“只要能顺利夺下,凭泥河之险,本将相信,纵使高丽大军即日而至,也有一搏之力。”

他的视线自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问道:“诸将以为呢?”

“唯将军之命是从!”文华国跨前一步,躬身高声道。陈虎等人,随之从命。

“好!我等众人一心,何愁在高丽站不稳脚?”邓舍叫众人起身,道,“决议既定,要做,得尽快。免得军队才出城,高丽大军就来,反落了下策。时间紧促,需用精兵,速战速决。”

邓舍吩咐亲兵,取来令符,拿在手中,调兵遣将。两次大战,诸军的战斗力,他清清楚楚。要说最精锐的,他手指一点张歹儿,道:“本次攻城,先锋张歹儿。

“陈虎、关世容、陆千五,以你三部为攻城主力。陆千十二,调你部一队,来往巡弋双城、定州一线。确保道路不失。罗国器,调你部一队,严守西边山口。”

他叫到的将领,一个接一个地出列,鱼贯接令。他又看了看没叫到的几人,都是跃跃欲试。一笑:“高丽人不过千许,有此四千余精兵,足够破城。”

他伤势在身,无法亲自引军,神色一整,最后道:“着陈虎统军。众将齐心协力,明日一早,出城。”

——

1,军饷。

元制:蒙古、探马赤、汉军军士,因不纳科差,不能享受俸钱,只是每人每月配给五斗米、一斤盐。

2,泥河。

今朝鲜龙兴江。

8 定州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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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缴令实施顺利,亲兵们回报,士卒们痛痛快快地接受了命令。

这得归功于忆苦大会的成功举办。尤其是文华国部。文华国亲自上场,回忆过去,实实在在;展望未来,描绘一个令人神往的前景。士卒们的情绪被充分调动,既庆幸自己没成饿殍,又对前途充满了希望。士气高涨。

解决了这一个重要的麻烦,邓舍心里轻松许多。次日一早,天没亮,他就起了床。赶到城门,送陈虎、河光秀部出城。

黑蒙蒙的天色下,冰凉的风卷动高高的大旗,飒飒招展。军队一眼望不到头,沿着城中的大道,行走间荡起漫天的尘土。军官驰马一侧,鼓声约束着,雄赳赳列队而行。

此次攻城,粮草自带。为防备高丽人趁虚来袭,邓舍和陈虎约定,争取五日之内破城。万一城池守卫顽强,至多给十天的时间;若敌人派来援军,视情况而定,势大的话,即刻回城,再做打算。邓舍千叮咛、万嘱咐,城池若破,万勿屠城。

陈、河两部之后,文华国部也要出城筑营,直到将近午时才算结束。等候半天的吴鹤年,满头大汗地跑前跑后,和罗李郎们一起,驱使高丽壮丁,抓紧来修城墙。

邓舍叫来负责修缮的军官,严命必须在三天之内大致修好。城中少了几千人的部队,空旷许多,莫名的忧虑浮现在他的心头,越来越强烈。

登上城楼,他朝西南方远望,陈虎部走得远了,山陵、麦田之间,宛如一条长蛇,蜿蜒延伸向未知的前方。天,又阴沉起来。

“再多派些游弋,散得越远越好。”邓舍吩咐赵过。敌人趁机来袭的话,只有两条路,一条从西南来;一条翻过山脉,从西边的山口来。他叮嘱道:“山外也要派些人,一天三报。”

赵过领命,自去办理。

觑见他稍有空暇,吴鹤年小跑着过来请示:“将军,高丽大户连着求见,见是不见?”城破之后,高丽大户多惨死抄家,侥幸没死的,两三户顺民而已。吴鹤年奉邓舍的命令,将他们尽数征入总管府,任了职。

“不见。”邓舍干脆利索地回答。

前几天见汉人大户的情景,他可一点儿没忘。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再晾他们几天罢。转身下了城楼,想起来一事,吩咐亲兵:“带几队弟兄,跟着吴总管,去认认大户们的门。一家留一队,好生保护,禁止他们互相来往,严禁出城。”

此时城中空虚,需得加紧谨慎。

他今天要做的事很多。匆匆吃了些饭食,下午还得去视察筑营进度,同时展开小规模的轮番操练。大校场没修好,选了城外一块平整的地方,以精干老卒为教官,以百人队为单位,各认旗鼓,教些棍棒拳脚、简单阵型。至于骑兵,除了巡弋定州、双城的两队之外,也按百人队的单位,练习骑射。一气直到深夜。方才归营安歇。

按照邓舍的意思,他巴不得通宵操练,不过他也知道,这不合实际。饭,总得一口一口地吃。黑黝黝的天空,乌云堆积,微茫的月色,看不清道路。亲兵们打起火把,腾腾的火光,映红了邓舍精神抖擞的面容。

踏月而出,踏月而归。他一天不曾休息,精神仍然十分旺盛。

他就像是一个陀螺,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促使着他、不停歇地转动。他不觉得累,他乐在其中。他偶尔也想过,要休息会儿。可每一次,坐不了半刻钟,他就浑身难受,似乎非要去做点什么不可,否则就不能安心。

在府门口,碰上了王夫人,长裙瘦袄,倚门而立。看见他回来,远远迎上。

邓舍跳下马,缰绳丢给亲兵,问道:“天色已晚,娘子还未安寝?”

连着几天,王夫人天天如此。不论邓舍回来多晚,她必定等到为止。邓舍劝了两次也没用。

“将军伤势未愈,天天晚归,奴放心不下。”王夫人柔声答道。不等亲兵伸手,她体贴地接过邓舍解下的披风,细心叠好,捧在手上,“夜黑风大,将军请快进屋,不要着了凉。奴就去通知厨房做饭。不知将军今日,想吃些什么?”

她以前只在和邓舍独处时,自称为奴;如今,当着别人的面儿,也自自然然地这般自称了。邓舍不曾发觉,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

“随便就好。”邓舍随口答道。

应付过王夫人,邓舍转入楼阁。两个侍女随着进来,端水沏茶。

邓舍醒后,王夫人病了的那天,服侍的就是她们两个。十来岁,身量未成,韶颜稚齿。器架上的茶碗放得高,她们够不着,一个踮着脚尖去拿。一失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夜色寂静,声响传出老远。

邓舍正在对照地图,翻看笔记,寻找以前的攻城战例。听见响动,抬起头,见她们两个吓得脸色苍白,手足无措,站在摔烂的茶碗前,一动不敢动。

门外传来亲兵的询问:“将军?”

“没什么事儿。”邓舍回答一声;和颜悦色地对她们道,“不妨事,收拾一下就好。”起身,自去拿了一个茶碗,放在案上。

他从没和侍女们说过话,一般都是用手势来指示她们,这是头回开口。女孩儿偷偷地抬起眼,飞快地溜了他一下,确定他没有生气,忙蹲下来,伸出粉嫩的小手儿拣取碎片。

邓舍记得王夫人提起过,她们皆是城中汉人大户的女儿,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合上笔记,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碎了水碗那个,怯生生地仰起头,说道:“爹爹,奴奴是罗家的女儿。小名儿官奴。”童音清脆,如小溪叮咚。城中汉人大户姓罗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罗李郎。另一个却是她姨家的表妹,姓李,叫住奴。

邓舍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王夫人送上饭菜时,他还在琢磨自己方才的想法可行不可行。孤军深入,不能忽视地方关系。给军官们分田分地,对减轻他们的思乡会起一点作用。但还不够,对地方来讲,他们依旧是外来者。

单凭军威、索要质子,失之于刚。最好的办法莫过联姻。

高丽女子婉媚,善侍人,蒙元贵官显宦无不以有高丽婢妾为荣,邓舍有十足把握,军官们不会拒绝。如此一来,有两个好处,紧密了地方联系;而且有利转变军官观念,不说爱屋及乌,最起码打狗时会看些主人的面子。时间一久,联姻对象的利益,也不是没有彻底绑自己身上的可能。

到那时候,地方就好治理了。

他越想越觉得合适。食不甘味地吃着饭,转回头,又去想需要注意的地方。

红颜祸水,军官们久不食肉,定力差的很可能深陷其中;赐给的女子,严禁立为正妻,只能待以妾室;另立一营,将之统一管理。汉人在高丽只占少数,不能只选汉人家女儿,高丽、渤海等族,也适当挑选。

联姻对象,给一定的表彰荣遇,任命官职,赐予特权,从而使其更贴近自己;也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是红巾的亲家。总之,一切目的,为让他们死心塌地。

邓舍扒拉两口,丢下碗,问罗官奴:“和你一批入府的,几个人?”

王夫人代替答道:“十二个。”她端饭上来之后,不肯下去,留在一边儿侍候。顿了顿,她问:“将军想见见其他的?”抿着嘴一笑,说道,“这两个是小了点,将军不知,小却有小的风味呢。”

她说的露骨,罗官奴姐妹情窦初开,晓得意思。进府的那天,她们的母亲就对她们讲过,有心理准备。毕竟小,又怕又羞,紧张地揪着裙角,低下头,惶惶不安。

邓舍摇了摇头,也懒得纠正她们的误会。红烛高烧,巡夜的打响更鼓,传入室内。风变得大了,隐约听到远山树林的松啸。

王夫人瞧出他心不在焉,乖乖地指挥少女收拾碗筷,福了一福,告辞出门。

掐算时间,陈、河二部,该有军报送回了。邓舍没有困意,踱到窗边,夜色正深,城中没一点灯火,漆黑一片。十几队巡夜的士卒,举着火把,行走在大街小巷。从阁楼上望去,就像游行蜿蜒在乌黑河道里的火蛇。

他这个位置,看不到府门。风一吹,灯笼的光影,忽明忽暗。他等了片刻,不见有信使来。正要离开,似乎瞥见条人影,在院墙的拐角处闪了一闪。凝神去看,街道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他揉了揉眼,心想:“花了眼了罢。”城中夜禁,除了士卒,没人可以随便活动。

回到案前,继续盘算。十二个侍女,太多。两三个足矣,赐给千户或者百户,先看看效果,好的话再大力推广。又细细想了一遍,暂且放下。待陈虎回城,便着手进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楼阁安静。直奔到门前,亲兵推门来报:“定州军报。”

邓舍心头一松,终于等来了。却不慌不忙,轻轻放下茶碗,道:“叫他进来。”

信使风尘仆仆,大约一路驱马急奔的缘故,两颊被夜风吹得通红。他跪倒禀告:“禀告将军。陈将军已经屯兵定州城下,一路顺利。”说着,呈上密报。

展开来,上写着:“入夜,有高原三百余人来探,未攻而退。小人遣派人马追赶,尚未归还。另,河东、山西诸城动静皆无。请将军放心,定州城小墙低,三日之内,城必破。”

高原,在定州以南。只派了三百人,不战而退,显然不是救定州,应是为陈虎攻城声势震慑,故此来探听虚实。其城中兵马不多,所图者自保而已,不足多虑。

虽然想到此节,邓舍的心情反而沉重。河东、山西的行迹似乎有些诡异。高原这样一个小城,都派出了人马,为何泥河以东等地的大城,丝毫动静也无?

邓舍拈着军报,沉吟思忖。

半晌,才落笔回信,写道:“高原癣疥之疾,将军不必理会。唯河东、山西,需多加提备,多出探马,务必要查悉真实。无警,加急攻城;有警,速还。”

交给信使,连夜送达。到底放心不下,铺开地图,准备再细细研究。

又一阵急冲冲的奔跑声,在过道上响起。一个亲兵冲进来,欢喜高兴:“河将军捷报。”

邓舍收回目光,道:“念来。”双城离海近,所以河光秀的速度比陈虎快。

信使是个汉人军官,浑身血污,显是从战场上一下来,就直接来献捷了。他大声报道:“小人等入夜出海,连克两岛。高丽养马牧场,闻风而降,得良马百匹。沿海诸岛,只剩一岛未平,小人回城时,河将军要小人为将军传信:保证明日,再给将军报捷。小人先行,缴获马匹,随后送到。”

“好!”海岛之战,无关大局;但百匹良马,大有价值。要不是牧场船只不足,怕早就运走了。邓舍问:“敌我伤亡呢?”

“我军没有抢滩经验,打得很苦。河将军亲自监阵,总计歼敌四十,自损二百。”

毕竟随大军打过几次仗,河光秀人也伶俐,学得些作战经验。伤亡虽大了点,邓舍还算满意。抚慰信使几句,叫他下去休息。

一千多人打几十人驻军的小岛,胜利在情理之中。邓舍的心思此时都在定州,看会儿地图,绕室走动几圈,换位思考,设身处地地站在高丽人的角度,来推测其可能做出的决定;走一会儿,回到案前,用地图上的山川道路,来印证自己的猜测有无实现的可能。

不是他多疑,河东、山西,太过反常。这都多少天了,一个游骑没见到过。他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在和空气作战一般。

高丽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蜡烛红彤彤地燃烧,烛焰在风中轻轻摇摆。映得挂在墙上的马刀、长枪阴明交错,时亮时暗。偶尔爆一个灯花,做出轻微的响动。除了邓舍踱步的声音,楼阁上再无一丝动静。

他整整一宿,没有睡。

——

1,奴婢称呼。

元时,奴婢称呼主人为爹。一直到明朝,还有这样的称呼。

9 定州 Ⅲ

摆在邓舍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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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放弃攻打定州,立即调回陈虎部。其二,陈虎讲三日可破城,再给他三日时间,毕竟,一切都还只是邓舍的猜测。凭借他的战场经验,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但,相比直觉,更可靠的是情报。

如果真的是高丽人没有反应呢?一惊一乍,岂不是自乱阵脚。定州到双城,不过几十里地,一天可还。退一步讲,即使猜测成真,邓舍认为,一天的时间,也足够陈虎部撤回。

他接连发出了几道命令,加强巡弋定州-双城一线的骑兵力量,同时补充西边山口的步卒。游骑再多派一倍,从一天三报,改成一天四报。暂停城外筑营,全力修葺城墙。

知己知彼百战不贻,知己不知彼,一胜一败。目前做不到知彼,最起码,可以做到知己。

城墙的长度就那么大,而且已经征调了数千壮丁;说是暂停筑营,五六千士卒也没办法全都用得上。小规模的操练继续进行。

邓舍人在训练场地,仍然不得闲。一个上午,探马、军报连绵不绝。游骑禀告:西南、西北,平安无事。陈虎第二波军报送来:定州守军极其顽强,鏖战三个时辰,两度攻上城墙,遭敌人火油反击,未能入城。

“小人来时,第二波攻击已经展开。”信使这样说道。

攻打双城,邓舍采用的战术是连续、不间断地攻城。他醒来后和众将总结,都认为效果不错。故此,陈虎攻定州,依样画葫芦,照搬使用。

“高原的三百人马,打退了没有?”

“被我军赶过了河。陈将军遣派了两营人马驻扎河边,防止其再来骚扰。”

“河东诸城呢?”

“风平浪静。”

邓舍点了点头,命令他立刻回去给陈虎传令:“西、南方戒备绝不能松懈;筑营河边,甚妥,河上桥梁,尽数焚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令:定州不破,攻城不歇。”城不破,他的心就不能稳。

信使领命而去。

操练场上,三个百人队,分片训练,喊杀震天。士卒们随着金鼓旗帜,击鼓而进,低旗则趋,击金而退。旗帜左挥则左,右挥而右,金鼓一同击打,则竖枪戈而坐。

旁边一队,在练习阵型。

军官在一边,用不同颜色的旗帜,配合金鼓号角,发出命令。指挥士卒列出方、圆、曲、直、锐五种基本的阵型。时而方阵成圆,时而圆化为锐。稍微复杂一点的,方阵中一队不动,隔一个人出列,组成外圆内方。

每一次变化,便齐声大喝一声。按照鼓点,前进、后退、刺枪戈、竖盾牌。

因为邓舍在平时行军、扎营,闲暇时候,经常组织这种小规模的训练;加上老卒们分散各军,和新兵朝夕相处,平时战场的经验多有传授。而且,部队经历过两次血战,仅战死的就有两三千人,一大批的弱者、不适应者遭到淘汰。

所以,看起来也是像模像样。其实,在红巾中,大部分军队搞的都是以战代练。尤其辽阳等地,一向流动作战,基本没有过长期训练。

残酷是残酷了点,效果不错。没有什么能比在生死一瞬间学到的经验更深刻的了。

中午,邓舍没有回府。就在场地边儿,叫亲兵盛来军中伙食,吃了点。又赶着去检查城门修葺进度。壕沟已经重又挖开,鹿脚之类也俱栽上,城门换了个铁皮更厚的,城墙损失不是很大,修了八成,城楼刚造好一层。

看情况,再有一天,就能大致修好。

山西的探马今天第二次来报:山口安稳,没有敌踪。

天气阴沉得厉害,下午光景,阴暗得如同晚上。邓舍仰头观看。乌云又厚又重,像是凝固了一样,风也吹不动。肉眼几乎都可以看到,它在一点一点地增厚,一寸一寸地逼上城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将近晚上,河光秀部回来了。沿海三个岛屿尽数占据。杀敌八十余,自损三百多。随军带回的除了百匹良马,另有几大车的海盐。遵照邓舍的命令,他留下了两队人,守在岛上,等汉军来接收。

邓舍强打精神,勉励夸赞了他几句。接见立功军官,抚慰受伤士卒,海盐入库,选拔士卒,配上良马,并入骑兵千人队。

杂七杂八忙下来,早已入夜。

山西第三波探马又来报告:依然无事,一个高丽人也没见到。越是如此,邓舍反而越是不能放心。他等不及陈虎的军报,干脆从府中出来,上了城墙。风很大,夜很黑。城墙上掌起火把,插在垛口上,远远看起,围绕城池一圈。

阴云之下,整座城,仿佛被一条火龙盘绕,火光冲天。

城墙边儿,壮丁、匠营的工匠们连夜赶修。城外不远,士卒们操练的喝喊,被大风刮得七零八落。邓舍极目远眺,乌黑黑的夜色,笼罩四野。隐隐可见田间的麦苗、树木浪涛似的,起伏不定。远山矗立,沉默压抑。

定州的城池,邓舍没有亲自看过。派陈虎出发之前,找来双城士绅,曾仔细询问。其高度不及双城,城墙的厚度也不如,防城器械虽然不知,从以上各方面推测,肯定也比不上双城。士卒们又有了一次攻城的经验,破城应该不难。

陈虎的军报,却迟迟不来。邓舍负着手,焦虑、焦灼,风吹得烈,脖颈上的伤有些发疼。

“风太大了,说不好要下雨。将军,回府吧。不放心城墙修建速度的话,小人留下来监看。”说话的,是他的亲兵队长,名叫左车儿。也是上马贼的老兄弟。

邓舍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再往西南、西北看了几眼,刚要转身,有人叫道:“将军,你看。”

一点火光,由远而近,奔驰到了城下。

是陈虎的信使。

“定州汉人、渤海等族贫者,闻将军分地双城,纳降内应。城破,斩七百级,俘四百二十。陈将军口信:末将幸不辱命,依将军先前命令,留一军守城,明日还。”

聚集的乌云,劈拉拉蓦然划出一道闪电。邓舍心头,千钧重压顿轻。他克制着喜悦,扶起信使,赏赐酒肉。传令:将捷报传遍城中。胜利,不但可以鼓舞士气,也可以增强高丽人的敬畏。

转头西望,再有一个时辰,今日第四波探马,就到规定的来报时间了。只要探马报来一切无恙,稍用时间,整治定州,将之和双城牢牢连成一线。再下些功夫,扩展到东北方的女真之地,用洪继勋的计策与之成援。以线牵面,高丽,他就算是站稳了脚。

他两天一夜没睡,最担心的事情有了结果,精神放松,困意涌了上来。着实支持不住,吩咐亲兵,无论探马来不来,一个时辰后,就把他叫醒。回了府中,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窗外的冷风,猛烈地卷袭着窗纸。呼啸着、咆哮着,就像是一个发怒的猛士,举着刀剑,冲击敌人的阵营。

一次又一次的战斗,满山遍野的赤帜,裹着红巾的士卒,呐喊着从他身边如潮水般朝对方的敌人冲去。箭如飞蝗,狂风大作。文华国掂着金光灿灿的大锤,仰天大笑,对他说,将军,这是胜候之风。到处都是血,尸横遍野。

场景倏忽转换,黄河泛滥,赤地千里。毒日高悬天空,一群人围着个脑浆迸裂的小孩儿,目光狂热,流着口水。邓舍看到了杨万虎。他赤着膀子,和无数个衣衫褴褛的饥民,疯狂地向空中投掷人头,他们在狂声地喊叫着什么,邓舍听不清楚。

他冷汗淋漓。他忽然发现,红巾的敌人,竟然不是元军。就像是一地无边无际的红云,他们冲向了对面,那同样无边无际的饥民组成的黑云。

他想制止他们。他焦急万分,没一个听他的。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每个人对他都视而不见,就像是他根本不存在一样。他忽然想到,他本来,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就连文华国,也似乎不能看到他了。

他颓然。他伤心,他感到了痛入骨髓的孤独。可他又痛苦,又愤怒,为眼前看到的一切。天空滚起了一阵炸雷,他受了惊似的,猛然仰起头,是的,他要质问它,他要质问天。你怎么能这样?把他丢在这里,让艰难求活,让他看这一幕幕的人间惨景,却又让他无能为力。

他看到了邓三,巨大的脸,浮现在天空。望着他,慈祥地笑着,双眼中充满了暖爱、牵挂。蓦然间,邓三像是看到了什么,他的神色忽然变得紧张起来,嘴急速地张合,想告诉他什么。

可邓舍听不到。又一声炸雷,红巾和饥民冲在了一处,他们没有战斗,他们拥抱在了一起。无数个人,或许有十万,或许一百万,或许全天下的人都在了这里。他们仰着头,冲着天,举起手中的兵器,如密林;更大的声浪,如怒海;他们异口同声地在高喊,一**震向天空,惊天动地。邓舍听清楚了。他们在喊两个字,他们在喊:“求活!求活!”

“将军,将军!”

一阵急促地喊声,把邓舍从梦中唤回。入眼,是左车儿焦急的面容。睡意顿消,邓舍撑起身子:“怎么?”

“通往定州的道路,被高丽人切断了。”左车儿闪开身,邓舍看到陆千十二站在其后,满面血污,盔甲上血迹未干。

“小人无能,挡不住高丽人。”陆千十二跪倒在地,羞愧、悲愤。

守不住定州、双城一线,被高丽人从中截断,谁都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

怕什么,来什么。邓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喀喇一声,风撕裂了窗纸,器架、镜架上的茶碗等物,随风摇坠,连珠价的响成一片。冰冷的空气灌入室中,这叫他清醒了一点,他定了定神,问道:“多少高丽人?几时到的?从哪里来?”

“至少五千,一个多时辰前,趁夜黑风大,从西南边定州方向来。小人等猝不及防。发现时,已落入包围。”

“距双城距离?”

“二十里。”

“现在动向?”

陆千十二摇了摇头:“小人突围之后,起初还有几十骑追赶,被小人射落几个,就都退了回去。包围小人的是个千人队,远远看见了他们的主力,似乎,……”他不太肯定,“高丽人是在扎营。”

“扎营?”邓舍转问左车儿,“陈虎部有没军报?”

“没有。”

“游骑和守卫山口的士卒呢?”

“也没有军报。”

邓舍默然。高丽人从西南边来,定州为必经之地,陈虎部又无军报,可以断定,定州肯定已经遭了围困。只是,西边的山口,不知道落入敌人手中没有。

“传令:加派探马,急往山口侦探。叫文华国、赵过、罗国器等,大堂见我。紧闭城门,三军集合。”邓舍披衣而起,“取我甲来。”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陆千十二,扶他起来,“敌人势大,将军力孤。道路丢失的责任不在将军。”他顿了顿,自责地道,“在我。”

他猜到敌人有异,甚至猜对了敌人来的方向。却没料到,……他转过头,窗外风狂夜沉,伸手不见五指。守营之战,他占了天利,这一次,被高丽人占了天利。

陆千十二拼杀一路,负伤两三处,不曾说一声疼。邓舍自责的话一出口,他的眼泪就忍不住滚落下来。上下尊卑有别,主将自责的,除了邓舍,他没见过第二个。

邓舍叫来亲兵,帮他穿戴盔甲。脖颈的伤处睡前才换的药,亲兵小心翼翼,唯恐碰到。盔甲冰凉,铁片碰在一起,哗啦啦的响。邓舍想了想,吩咐:“派几个兄弟,保护王夫人。转告她,本将誓死也定要护她周全。”

“将军也要亲自上阵?你脖颈的伤,……”陆千十二看邓舍整理盔甲,心中不安,问道。

邓舍一笑:“黄金甲,坐软榻,观将军战,孔子曰,不亦乐乎?”这是借用文华国酒后之言。陆千十二佩服邓舍镇定,受到感染,不禁也是一笑。

邓舍心中究竟镇定不镇定,除了他,没第二个人知道。他神色一正,问:“将军伤势如何?”

“皮外之伤,不足挂齿。”

邓舍接过他手中马刀,替他插入鞘里,下达军令:“集结骑兵,两刻钟够不够?”

“一刻钟也用不了!”

“冲锋第一阵,交给将军。”不管高丽人是不是在扎营,总之,他们才到顶多两个时辰,趁其立足不稳,先冲击一阵再说。顺便,也可以观其战力,辨其将能。

陆千十二凛然接令,转身出去。他暗中发誓,定要一洗前辱。

亲兵来报,文、赵诸将俱到。

10 破局 Ⅰ

城中骚乱。www.65txt.com

敌人来袭的消息,随着集合的号声,很快传遍了大营。狂乱的风里,掌旗手吃力地擎住大旗,上马贼、八百老卒的老兄弟们呼喝斥骂,踢打着士卒钻出温暖的被窝。

风太大了,火把点了又灭。辕门口点起了五方高照旗,照亮方向。一丈六尺高的旗杆,一丈二尺长的全幅红绢旗面,旗杆的顶端悬挂两盏气死风灯,乌沉沉黑压压的风夜里,非常醒目。

士兵们集合有快有慢,邓舍的命令一道道传入军中。

先集合完的百人队,抬起防守器械,冲上城墙增援守城。吴鹤年也接到了命令,邓舍拨给他两百人,沿街巡查、警戒,宣布戒严,无论种族,一律禁止出门。违令者,就地斩杀。又派遣亲兵,看守质子营的质子。

将府大堂中。火把遍布,亮如白昼。

文华国、赵过诸人神情严肃,全身披挂,列在堂下。四五亲兵簇拥着邓舍长驱而入。具体的战情不用介绍,诸将来的路上尽皆知晓。

“战情紧急,高丽人趁风夜来袭。我已派陆千十二集结骑兵,……”邓舍瞧了瞧堂外天色,也不坐,在案前按刀而立,沉声道,“一刻钟后,出城突击,来试探敌能。”

敌人来而不攻,徐徐扎营。邓舍推测其目的,不外乎两种可能。其一,意图在守:截断定州、双城通道,使两城都变成孤城,各个击破;其二,意图在攻:扎完营盘,就和围困定州的高丽人一起,对双城发动攻势。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冲营试探都是必须的。

邓舍取过案上令牌,双目炯炯,环视一圈,道:“敌人断我双城、定州联系,定州城池才破,不得双城消息,军心不能稳。需要有一员猛将,由陆千十二掩护,贯穿敌阵,送信去定州安军心。谁愿去?”

诸将同时跨步,主动请缨。

文华国左膀右臂不能去;张歹儿、杨万虎等猛将皆在定州,身边不能没有一个可用之将,赵过也不能去;罗国器、河光秀称不上勇猛;邓舍把目光定在了李和尚身上:“对阵探马赤军、守营之夜,李将军屡立奇功。”

他把令牌、写好的书信交到李和尚手里:“没有比将军更合适的人选了,这一去责任重大,将军勉之!”

前几日破城论功,张歹儿、杨万虎风风光光地踞坐诸将前头,李和尚当时十分眼气。今日有此露脸机会,争强好胜的心一起,危险种种,根本不曾考虑。邓舍的一句“没有比将军更合适的人选”,更是把他的斗志撩拨到了顶点。他热血沸腾,气冲霄汉:“将军等着吧,最多一天,肯定把定州回信送回来!”

一转身,大步出堂,自去城门等陆千十二。

就像是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小舟,堂外集结军队的金鼓、号角、军官、士卒们纷乱的奔跑等等声音,沉浮缥缈,随着风声忽大忽小。堂内,邓舍侧耳聆听片刻,安排过这桩急务,他心中微微安稳,道:“陆千十二说,高丽人筑营城外二十里。西边山口一直没有军报,有没有失守不能确定。”

罗国器忐忑不安,道:“小人愿引本部,前赴山口。……”把守山口的军队他的部下,山口万一丢失,追究责任的话,他人头难保。所以,不等邓舍提起,便主动请求。

邓舍摇了摇头,道:“敌暗我明,没得准确情报,不能妄动。我派了探马往西山口侦察,罗将军,带你部屯驻西门;无论有没有敌踪,不许贸然出击。”

罗国器心中一凛,听出邓舍意思。要是西山口也有敌人,两面夹击,双城危矣。

丰州逃亡路上、守营之夜,虽然也很危险,但是最起码战败的话有可逃之地;而双城要是守不住,北边貌似可退,可是残军败将,道路险阻,敌人放手则罢;不肯放时,数路大军齐出,沿途山西诸城再加以围攻,想活着回到辽东,难之又难。

他道:“遵令!”罗国器转身出堂。

邓舍又看了看剩下的诸人,点出河光秀:“河将军,你部才夺海岛,没得休整。还得辛苦你。令:即刻率部防守东门。”

正门、西门、北门都可能出现敌人,强敌压境,邓舍不能相信高丽营的忠诚,所以调到东门。又叫来左车儿,命他带汉军一队,协助防守,做为监视。暗中嘱咐,不许高丽人操作重要军械。

这两人领命而出。

风中传来隐约的马蹄奔腾声音,案上的茶碗,随之微微震动。没时间分析敌情了,邓舍一振披风:“诸将,随我登城,观骑兵冲阵。”

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来了解敌人的战斗力。

城墙上布满了士卒,火把一照,入眼一派仓皇面色。面对战斗,怕的不是敌人凶猛,敌情不明、突然遇袭才是最影响军心、士气的。邓舍神色不露,脑中急速转动,怎么才能想一个办法,稳定住军心?

他登上搭建一半的城楼,远望前方。看不清楚,只见得微微火光。城门大开,铁骑狂卷。陆千十二一马当先,千余骑兵奔驰出城。

邓舍很想亲自指挥这第一次冲阵之战,不说诸将铁定会阻拦,他的伤势也不容他冲锋陷阵。往前走了两步,扶住垛口,心中盼望陆千十二不负所托,更希望李和尚趁机突围成功。

他不指望陆千十二一冲破敌。只要能准确侦悉敌人的军力就足够了。

高丽人不知在河东埋伏了多久,能够避开探马侦察,悄无声息地抓住良好战机,趁邓舍军分两地、夜起大风,突然过河分割包围,显然带军将领的眼光、忍耐力非同一般。从此推断,其战术指挥能力可想而知。面对这样一个劲敌,指望一击而破,太不现实。

风越发大了。

立在邓舍身后的文华国、赵过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数年前的一场相似大战。

数年前,血战伏牛山脉。察罕帖木儿麾下大将关保、虎林赤,以裨将陈明率死士夜劫营,在潞州铁骑谷,关先生部数万军马大败奔逃。那一夜,血流漂橹,那一夜,上马贼老兄弟死伤过半。

邓舍不用看,也知道他两人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也想到了那场血战,心中一动,仰天大笑。他鼓足了力气,笑声传出颇远,闻听到的军官、士卒纷纷愕然,目光投来。

邓舍抽出马刀,指点城外:“高丽人来势凶猛,可惜主将无谋。”不等诸将问话,先来发问,“我来问你等:远程奔袭图什么?”

“图敌人无备,趁乱袭杀。”

“不错,此为兵家常识。高丽人竟然不知,得了天时地利,却退避不攻,筑营二十里外,给我布置应对的时间。偷袭之利,荡然无存。我有坚城、猛将、精兵,粮足、械锐,和定州相互呼应,两相夹攻,何愁敌人不破?”

邓舍猜出高丽人的意图极可能为各个击破,士卒们可猜不到。他硬生生颠倒黑白,将敌人的战术部署说成是畏惧避战,文、赵二人心中佩服这份急智,偷眼四看,士卒们的士气果然有了提升。

士气一提升,再看骑兵出城,感觉完全不同。由少变多,城墙上的士卒们自发地敲击兵器,大声呼喝:“断竹、续竹。飞土,逐敌!”为骑兵助威。汇聚在一处,压倒风声,如龙冲九霄,又被大风散满城池,声震屋瓦。

“飞土,逐敌!”陆千十二领着骑兵,沿城墙奔驰了一段,也是举刀大呼和应。蓦然转折,迎风破夜,滚滚奔向敌人阵地。

“点炮、助威!”邓舍不失时机。三声大炮响毕,满城士卒的呼喝声,变成了步卒临阵杀敌时的呐喊:“阿威威!”呼叫声绵绵不绝。

邓舍赏罚严明,只要肯用命,就有往上升的机会。经过历次战斗,大批的勇猛敢善战的士卒被拔擢;其中平步青云,连连升职,担任到百户、副千户的大有人在。几个月前还都是一样的流民身份,其他人不可能不羡慕。仓急畏惧之心一去,渴望军功的心情便占了上风。

遣派出去的探马,终于回报。山口也丢了。“小人远远观看,旗帜密布。”

“敌人出山了没有?”

“没有。山口火把通明,敌人正在布置沟堑,设营防御。”

邓舍沉吟,令游骑再探,务必侦得其确切数目。

“南、西两面的高丽人都设营不出。个狗日的想关门打狗。”文华国人虽然粗,毕竟久经沙场,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提议,“俺愿提一军,夺回山口。”

邓舍心念电转,文华国说得在理。旗帜密布,却设营防守,山口敌人也许是疑兵,军马实际不多。但是,也不排除敌人故作疑阵,布下圈套,用假象骗双城军马出城往攻。山口险隘,包围战自然会比攻城省力得多。否决了文华国的请命,传令:“着罗国器严防西城门,不得将令,严禁出城。”

又对文华国道:“夜黑风大,疑云重重。我军万万不可主力轻出。北城门交给将军了。”

文华国领命而去。

一点雨滴,坠落邓舍肩膀。水珠迸散,溅上面颊。乌云低压,滚雷轰鸣。短暂地停顿过后,密集的雨点,连成线,线成面,好像用瓢往下泼得一样。大风一卷,倒灌人满头一身,冰寒入骨。一转眼,天地已分不清。

火把被雨水浇灭,城头上蓦然一黑。邓舍急忙抬眼前观,远处敌人阵营中的点点火光,同时一灭。而本可隐隐瞧到的冲锋骑兵,也彻底陷入了黑色之中。

随着军官们的呼喝命令,士卒们反应过来,分到气死风灯的,一个接一个地点燃。但在风雨之中,那光芒十分微弱。飘荡起伏,似乎随时会熄灭。雨布拉扯起来,披到炮身上,防止水湿。往垛口布置狼牙拍的士卒,有一个抓得不稳,一滑手,险些掉到城下。

雨下得太大了。

片刻功夫,城楼上就积了深深一层。沿着排水道,汩汩倾泻,从上往下看,城墙上仿佛挂了一层小瀑布也似。风一吹,凉意逼人。赵过寻来件斗篷,为邓舍披上。担忧地道:“雨下得突然,不知道陆将军的骑兵会不会遇到麻烦。”

邓舍缓缓道:“大雨虽对骑兵不利,敌人一样黑灯瞎火。雨才下,路未滑,速去速回,应该没甚么大碍。”停了一下,又道,“雨大风急,倒是利了李将军趁机过阵。”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开雨夜,远山、田野,一闪而逝。敌人的火把灭了,看不到位置,只见得陆千十二的骑兵,已经奔驰到了视线的尽头。

邓舍忽然想起一事,他转头问赵过:“黄将军去了哪里?”聚集诸将至今,黄驴哥一直未到。连日来,他甚少和诸将见面,一时间,邓舍竟把他给忘了。

“不曾见得。将军想见,小人去找。”

邓舍想想,摇了摇头。黄驴哥来了也没甚么用,他既然心有芥蒂,随他去罢。这不过小事一件。透过雨幕,他再度把视线投往远方。尽管下了雨,以骑兵的速度,两三个时辰足够一次试探性的冲锋折回。

邓舍心中计议:“山口敌人先不管;只要能确切判定出正面敌人的数目,下一步对策就能相应做出。”

哗啦啦的雨水像是从天上灌下来的一般,斗篷也遮不住。风助雨势,劈面横扫,顺着盔甲的缝隙,雨水流入甲内,湿透了衣服,狂风不止,叫人忍不住地想打哆嗦。

奔跑在城墙上的士卒,时不时有滑到在地的,溅起一片水花。跟在后边的士兵没空去扶,绕开来,继续迎着风雨飞奔着布置防守器械。

罗国器、河光秀、文华国先后来报,士卒、器械到位。士卒分成两部,一部分冒雨守城,一部分暂时去战棚、临时搭起的雨棚、以及征用的挨近城墙的民宅里休息。辎重营送上大批的斗篷,烧了姜汤,一桶桶提来,免得有人感冒生病,降低战斗力。

乱马交枪,直到东天渐亮。

陆千十二回来了。敌人倚仗临时搭建的营垒,固守不出。连续冲锋了两次,不得有隙。

“李将军呢?”

“抢了敌人盔甲,换了装。同李子繁一道,趁着风雨混了过去。”

“高丽人确切数目?”

“小人两次冲锋,选了两个不同地点。据小人观察,营垒中敌人仍在五千上下。”

问过敌人军力,该问敌人将能,邓舍问道:“撤退时,敌人有没有追赶?”

“小人哗众乱旗,装作败北。但敌人并未追赶。”

风雨交加、天黑路泥,敌退而不追。其见利佯为不知,如此将者,名为智将。

11 破局 Ⅱ

天亮不久,游骑再来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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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高丽人仍在构筑防垒,探马冒死潜入近前,细细辨别,旗帜多有假竖。目测至多两千人。观将旗得知,这路军马来自山西边的德川、云山等城。

正面之敌前线营垒构建了十之七八,打出将旗,上写“西北面副元帅”字样。攀山远望敌营到定州一线,没有后续增援的敌踪。

邓舍召集诸将,便在城楼上,寻了处遮雨地方,紧急军议。三言两语把探马侦知的情报告之众人,铺开地图,拣根箭支,往山口、正面一点,他道:“情报要是无误,山口敌人来自山西诸城,正面敌人来自西京平壤,可知敌人为分道进攻。”

——西北面副元帅,顾名思义,是负责高丽西北面军事的官职;其治所在西京平壤,带的军队也是平壤的驻军。

“调动两路联军,沟通、编制,需要很长时间。而我军攻克双城,才七八日。”一则山口丢失,难逃其责,二来惧怕城破,小命难保。罗国器一改以前作风,顾不得地上水多,蹲在地图前,扒拉着细看,第一个主动问道,“将军,会不会是高丽人在故布疑阵?”

“加上我军从义州北上、渡江、南下的时间,高丽人调动两路联军绰绰有余。”

“将军的意思是,……”

山口多竖旗帜,怕的是邓舍昨夜趁夜奔袭;如今已占据狭隘,稳居上风,没有再布什么疑阵的必要。邓舍道:“也许,早在我们驻营义州,高丽人就有了防备,开始动作。虽然他们不知我们的目标,叫我们轻轻松松克了双城。但消息一传出,他们先前的准备自然就用上了。”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神色不动,心中自责不止。到底经验不足,警惕不够,敌人没来时,他怎么就没想到!

罗国器道:“正面五千,山口两千,七千人不足以破我双城。……”倒抽一口冷气,忙仰着头问,“将军,定州的军报到了没有?”七千人不足破城,用来死缠阻截双城六千军马,使之无法援助定州却是足够。

诸将俱想到此点,无不色变。双城援助定州,走南面大道一日可达;小路过山口,翻山越岭,绕远长路,大约三四日。除此之外,再无第三条道路。

风逐渐平息,雨不见小。大块大块的乌云,重重叠叠,把天空压得很低,像是要塌倒下来似的。天虽亮了,远处依然看不清楚,乌乌沉沉,衬得田野间的麦苗甚是青翠。

邓舍没有回答罗国器,沉默着向南边望了片刻。

敌情渐渐明朗:山口两千敌人,正面五千敌人;两面敌人都没有后援。就眼下情报综合,可以排除掉高丽人攻双城的这一种可能。其守山口、筑营正面,意图很明显,当为围困双城,方便主力从容攻打定州。如果昨夜听从文华国之言,遣一支军,趁敌初至,兼有风雨,往夺山口,没准儿还会成功。但现在,敌人构成防垒,天色又亮,两千之敌驻守险隘,可就难对付了。

但邓舍并不后悔。昨夜敌势不明,贸然出击,那是见利恐不得,愚将所为。故此,只能说昨夜高丽人的疑兵之计很成功,不能说他对策失误。

他没有因此气馁,遭遇强敌,精神反为之振奋:“罗将军讲得不错,高丽人主攻方向在定州,十拿九稳。定州城昨夜想必已遭围困。李将军送信,不知能不能回。诸位,有何对策?”

“七千人才是偏师,高丽人攻打定州的主力数目至少两万。定州军止五千,城池又是才破,怕坚持不了多久。”罗国器绞尽脑汁,思考对策,道,“小人之见,我军需得立刻确定消息;打通道路,驰援定州。否则,定州失,双城不保。”

文华国哼了一声:“废话!”也蹲了下来。

“文将军以为该当如何?”

文华国粗萝卜似的手指,往地图南面一指:“还用说!倾城而出,跟他狗日的拼个鱼死网破!高丽人才来一夜,前营或许筑得稳当,后边肯定不成。击溃这群王八蛋,不难!”

“倾城而出?文将军就不怕山口敌人趁机掩后?没救了定州,你我人头就先保不住!”罗国器一改不和文、陈顶牛的原则,抗声反对,向邓舍道,“将军,小人以为,上策莫过于留少数人马守城,以坚城阻挡正面之敌。

“主力出西门,以雷霆之势,一举攻破山口,走小路援助定州。小人推测,定州有五千精兵,破城又是里应外合,城墙受损应该不大,固守个三四天,等我双城援助没什么问题。”

邓舍点了点头,同意罗国器的推断:“陈将军性格坚韧,处事冷静,定州虽然新得,有城中汉人相助,暂时可保无虞。”

他皱起了眉头,细看地图,罗国器的建议,他有想过,却总觉得少点什么,并非十分可靠:“高丽两千人守山口狭隘,不好破。纵使攻破,连番行军,到定州城下也会成强弩之末。”

赵过插了一句:“高丽人战力不强,只要定州守得住,我军固、固然强弩之末,他们也、也是久顿疲兵。”他平时说话不多,遇到紧张情况,往往结巴。

文华国一拍他的肩膀:“狗日的,话在理儿。”

“你的意见是?”邓舍询问赵过。

“小人之见,罗将军说得有理。只、只是,就算我军顺利到达定州,双城当面之敌,距定州才二三十里,半日就能驰援赶到。我城中军马不多,拦、拦截不住。胜负难说。”你增强兵力,高丽人一样增强兵力,还是解不了围。

击头则尾应,击尾则头应,击中则头尾应。高丽人摆的是阵势,可算长蛇阵。要破此阵,唯有一法,分割包围,使之断绝联系,分头击破。但现在,没有地利,军队不足。不另辟蹊径,破阵无望。

蹊径在哪里?众人脑中,同时想到了两个字:奇兵。

但,奇兵从何而出?

一时间,众人默然无言。眼睛无不盯在地图之上,费心思忖。

遮雨棚草草搭建,雨水顺着缝隙滴滴答答,落在地面,增添寒气。邓舍的盔甲衣服早淋得透湿,因情绪紧张、精神集中,却无半点冷意。他的视线来来回回在地图上,不住巡看。

文华国蹲得气闷,猛然站起。撞到站在他身后,探着脖子瞧地图的河光秀,哎哟一声,河光秀一屁股坐到地上。

邓舍心中一动,瞟了河光秀一眼。一个计策朦朦胧胧浮上心头,却不急着开口。又低下头,细细看了一遍地图。徐徐发问:“河将军,你部攻打海岛,水浪如何?”

“海岛挨着岸边,浪不大。”河光秀忙从地上爬起,屁股上湿了一片,没空儿去拍,赶着回答邓舍问题。

“征集的船只,共有多少?”

“百十艘。”

话说到此处,文华国、赵过、罗国器、陆千十二几人,猜出邓舍用意。文华国哈哈大笑:“从双城下海,到定州几十里远,这倒是条快路。就是不知道高丽人有没有防范。”

罗国器道:“高丽人水军不多,沿海海岸线又长。百十艘小船,多分几批,借着雨夜隐蔽,找个疏漏混过去应该不成问题。……,就怕,咱们的奇兵,根本没机会出海。”他解释道,“正面之敌,来势汹汹。来而不攻,摆出一副拦路截援的架势,小人以为,他们在出海港口处,极有可能也设有伏兵。”

文华国睃了他一眼:“罗秀才,你忒过谨慎。想当年老子跟随老当家,三四百人是怎么纵横黄河两岸的?前怕狼、后怕虎,难怪你这官儿,越做越低。”

罗国器干笑不语,将目光投向了邓舍。邓舍反复斟酌,皱着眉头,再望了望棚外雨幕。

赵过的目光紧随着他,看他凝神深思,猜出为难。对比其他诸将,他同邓舍的感情最好。两人自小玩伴,邓舍早慧,处处胜他一筹,他钦佩心服。两人又地位不同,他素来甘以仆从自居。

危局当前,主忧臣辱。他按捺不下:“小人,愿、愿引军渡海,为将军分忧。”

邓舍摇了摇头。罗国器分析的有道理,敌人有备而来,断然不会马虎大意,将出海口放给自己。做不到出其不意,就失去了奇兵的意义。反会打草惊蛇,叫敌人看清楚自己的虚实。

那么,该怎么办呢?

雨点落在棚上,炒豆子似的响个不住。水气一浸,空气冰凉而潮湿。众人停下说话,静静等他决断。邓舍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遍,寻不出一个可行的破解之道。却不急不躁,踱着步,继续沉思。

随着指挥战斗次数的增多,在沉心静气方面他大有长进。遇到的挫折越多,击败过的强敌越多,他就越坚信,天无绝人之路。每一个困难,对应的必有一个破解之道。失败和成功,一墙之隔。战胜者和战败者的唯一区别就在,一个找到了破解之道,另一个没有找到。

这条路走不通,就先放在一边。邓舍又一次从头想起。

暂且忽略困难,假设海边无敌。奇兵顺利过海,埋伏定州敌人之后。主力破西山口成功,绕远路驰援定州。约定时间一到,两路军队齐出,一正一奇,定州城内响应。

而,双城对面之敌,就如赵过所言,闻讯回援,双城精兵尽出,很难阻止。定州城下,两方陷入混战,以寡敌众,我军很难速胜。就不说败,一旦胶着,敌人援军随时可以再派上来。而我军,军无援军,粮无足粮。自取败也。

邓舍止下脚步,微微停顿片刻。

如何取胜?

取胜之道,唯有一条:速战速决。怎么速战速决?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开始,还得出其不意。只是,此时想得更加透彻了。不仅仅需要出其不意,尚需想方设法,扭转兵力不足、分割两地的劣势。破解掉敌人布下的这个长蛇阵。

长蛇阵?邓舍脑海中,蓦然闪出了一个念头。望了望聚精会神看着自己的众将,不急着开口,低下头又走了几步,想清楚了,才一笑,道:“本将想来一招儿,听听你们的意见。”

当下,将自己想法,一一说出。众人听了,文华国拍腿叫绝,赵过、陆千十二连连点头赞同,罗国器长出一口气,提了半天的心,顿时落下。他的敬佩发自肺腑:“将军睿智。有此策,丽军破之不难。”众人讨论一会儿,各有补充,完善细节。

计议定下,种种对策,水到渠成。

邓舍连番下令:“着,赵过选五百人,多带强弓劲弩;出城渡海。海边若有伏军,如此如此;海边若无伏军,如此如此。

“着,文华国、罗国器、陆千十二引本部军马,并拨给本将本部一部,合四千五百千人,夜袭山口。敌人为山西诸城州县军之流,谅非精锐。还是联军,配合会有疏漏。携大炮三门,多带弓矢撞车等用具,务必强攻破之。

“着,陆千十二调拨骑兵一队,严守山口和南面的通道,高丽游骑、信使,一个不许放过。

“山口和南面之敌相距五十里。今夜风雨交加,我军攻打山口,布置得宜,长时间不敢说,至少暂时可保南面丽军不知。本将亲自坐镇双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学高丽人昨夜,大张旗鼓,示敌人以虚,让他们以为主力尚未出城。”

众将接令。

邓舍道:“夺永平来,我军没遇到过这么危险的情况。敌人来的无声无息,分割我为两地。诸位,置之死地而后生,讲的就是眼下了。”

一一从诸人面上扫过,放缓声音,又道:“文将军勇武,往日大战,拔坚摧锐,无往不克;罗将军细心,我观你部,平日操练最是整齐;陆将军骑兵如风,两次大战,功勋显赫。”最后目光落在了赵过身上,两人知根知底,不需多说废话,简单道,“赵将军讷言敏行,厚重坚刚。……”提高声调,慷慨激昂,“敌强而我愈强,敌锐而我愈锐。诸位!此战败,你我无后退生路;此战胜,高丽在我囊中。敢不发奋!”

众人齐声应诺:“誓不辱命!”文华国问:“什么时候动手?”

“李将军称,一日内送定州军报回来。你们先回去整顿军马,不管李将军有没有军报送回,今夜戌时,一起出军。”

——

1,州县军。

“高丽兵制,大抵皆仿唐之府卫。则兵之散在州县者,意亦皆属乎?……别有州县军也。”

2,戌。

晚上七点到九点。

12 破局 Ⅲ

次日,高丽人忙着筑营;邓舍忙着调兵遣将,推演兵棋。(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一天不曾交战。入夜不久,定州军报来了。

回来的不是李和尚,却是他的师弟李子繁。他穿着高丽人盔甲,浑身上下,被雨水浇得湿漉漉的,脸蛋、嘴唇乌青,手脚僵直,几乎冻僵在马上,行动不得。守城士卒搀扶着他,送至邓舍所在雨篷。他挣扎跪倒,邓舍正在观读笔记、兵书,慌忙扶起,吩咐取来热酒姜汤。

又亲手解下身上披风,裹在他的身上,叫生起火盆,搬到近前。

半晌,李子繁才缓过了劲,咕咚咕咚灌下几大碗姜汤;烫酒擦身,热气回升,有了力气说话:“禀告将军。昨天晚上定州遭困。丽军一万五千出头。打出的旗帜来自河东。”

山口的敌人来自山西诸城,南面的敌人来自西京平壤,攻打定州的军队来自河东。看来,高丽人这次是三路联攻。

邓舍不急着询问守城情况,先问道:“李将军呢?怎么是你回来报信?”

“高丽人围攻得很急,张将军日间交战,受了重伤。小人师兄自愿留下助陈将军守城。”

邓舍心中一紧,张歹儿勇猛悍将,才一交手就受了伤,可见敌人攻势猛烈。问道:“怎么受的伤?伤在何处?要紧么?”

“高丽人分三路同时攻城,雨太大,我军用不成火铳。西城墙在我军攻城时损坏最大,两度告危。有一个白袍将军,高丽人唤为拔都,骁勇无比,冒雨登城,舞槊奔突,兄弟们抵挡不住。张将军亲往迎战,鏖战数十回合,枪、槊挑刺,一起撞飞。正要换刀,墙上太滑,失足摔倒。幸亏有杨将军拼死救回,左肋受了伤。”

文华国等集结完军队,赶来等邓舍发令,此时也都在场。张歹儿之勇,众人尽知。听得有敌将势均力敌,吃了一惊,文华国插口问道:“那敌将这般悍勇,怎生打退的?”

“陈将军神箭无双。闻讯赶来,一箭落其兜鍪,再一箭中其面颊。杨将军趁机滚到近前,把他扳倒杀死。首级挂上旗杆,丽军因此士气大沮,鼓噪而退。”

邓舍哈哈大笑,道:“首日而折虎将。高丽人随后的攻势,必然受挫。”要说起来,三个人合力,才干掉一个,不甚光彩;传出去没准儿会影响士气。可经邓舍这么一说,反而有助提高士气。

罗国器连连称是,道:“张将军勇冠三军。能和他战个不相上下的,在丽军里怕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一战而没,对高丽人打击不小。”

李子繁比他师兄心眼活泛得多,钦佩地看着邓舍,道:“将军运筹帷幄,料事如神。白袍将军一死,果然高丽人攻势就停了下来。直到小人出城,也没有再度展开。”

邓舍点点头,问道:“陈将军有没口信,叫你带来?”

“陈将军言:敌势虽大,比不上当日我军攻打双城;定州尽管新破,守城军马远胜当时双城驻军。又有城中汉人相助,兼顾地利,请将军勿忧。只是……,定州城小,粮草不足。”

“敷几日用?”

“不足半月。”

定州和双城不同。双城是重镇,挨近女真,常有摩擦,驻军多,粮草足。而定州城池小,驻军少,能有供五千人食用半月的粮草,已经算是不错了。邓舍一笑:“用不了半月,十天就够。”

安排人带李子繁下去休息,待精力恢复,返回定州送信。

时间不早,该实行疑兵之计。传来吴鹤年,命他拣选汉人、渤海人并高丽老弱,得三千许。俱上四面城墙,不给兵器,多张旗帜,每百人,分汉军十人看守之。

如此,他手头剩下可调用的兵力,汉军七百,高丽军一千多。拿一个比喻来形容,他现在就如身处危墙之下一般。敌人不攻城,勉强够用;敌人一攻城,立刻露馅。

局势不利,就得千方百计,寻找破局之道。派遣赵过渡海、文罗进攻,是为了破解整个战场局势的被动局面;那么,单拿双城来讲,这一个被动局面,又该如何破解?如何保证,在两路军队齐出之时,不会遭到敌人突然的攻击?保证双城无恙?

无非两个办法。第一,牢牢抓住军心,尤其是高丽营的军心;第二,化被动为主动,使得敌人无暇攻城。

雨下了半夜一天,云层变得薄了。风一吹,像一堆一堆滚动的黑烟。雨水仍然不见小,滂沱得发出噪声,鞭子似的抽打在雨篷上,倾斜而向下淋注着。棚外守城的士卒,披着斗篷,冒着大雨;哗哗雨声里,偶尔传来军官渺弱的指挥命令。

又是一阵闪电雷鸣。震撼得人心里发颤。远处摇摆的田禾、近处巡逻的士卒,随着电光映了一映。一刹那间,一切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空气冰冷,亲兵又找来个披风,为邓舍披上。

破局的两条要素,邓舍都想到了对应的办法。第一个实行易,危险小;第二个实行难,危险大。夜色深了,文、赵出军在即,没时间细细斟酌,邓舍果断下令:“去请黄将军来。”

应对面前危局,邓舍一个人精力不够。亲兵领命,奔下城楼,自往黄驴哥府中寻找。

“着,河光秀、左车儿来见。”城上守军抽调一空,高丽营不止负责防守东城墙,阵地扩大了西、北,左车儿引三百人,分别协防。

“将军要做甚么?”文华国奇怪问道。

邓舍不肯回答,道:“夜近戌时,文、罗、赵、陆,诸将回营,听我鼓声为号,一起出城。”说着,当先出棚。文华国等人还要再问,没了机会,只好各自回去。

河光秀就在西城墙,离邓舍在的南城墙近,半路上碰见。淌着水赶上几步,跪倒磕头:“小人河光秀来见,将军老爷有何命令?”

“海岛一战,除了阵亡的,你营里剩余棒子、贱民还有多少人?”

“棒子三四百人,贱民六百余人。”高丽阶层森严,地位最低者便是贱民;至于棒子,更低一头,不入流。所受压迫皆重。所以河光秀一树旗,来投的多是此辈。

加在一起一千来人,占据了高丽营的主体。

“传令,但能击退敌军,棒子、贱民全部开除贱户,许为良民。全营上下,立功的不拘阶层,提拔为官。”又道,“选敢战棒子、贱民三百,调拨南城墙,我有它用。”

棒子、贱民在高丽人眼中,猪狗一类,会说话的畜生而已。脱掉贱籍、变成庶民,是他们最大的梦想。邓舍给了他们想要的,忠诚度应会有所提高。

但还不够,所谓:能实现的实惠,才叫实惠。换言之,需要他们相信,眼前的形势,并非特别危险,没到危及他们性命的程度。

“方才定州来信,受到七千敌人的围困,白天交战,我军阵斩丽军猛将数人,其中有号拔都的。丽军已经丧胆。我派了文、罗诸将往援,三五日内,围必解。定州围一解,两面夹击,南面敌人,一鼓可破!

“河将军,你部攻占海岛,威名远扬。我听定州信使来报,围困定州的敌军也有所闻。望你部再接再厉,随我固守双城。不堕你河万户大名!”

邓舍这一番话,虚虚实实,扩大己方威风,降低敌人优势。“威名远扬”云云,看似称赞,实则暗中提醒:高丽人知道了你们的反叛行为。一帮子没地位的棒子、贱民,城若是守不住,下场可知。

河光秀想不到这些,被邓舍一称赞、勉励,“河万户”的头衔戴下来,大感荣幸,开心万分:“将军放心!小人绝不会堕了俺的名号!”

“速速回去,将我的话,传给你营中将士听。”

邓舍又叫住他,放低声音:“切记,不可对你部明言对面有五千敌人。”

河光秀心领神会,想到这等机密计谋,邓舍都肯对他说,不由一股暖流再度泛上心头。坚决保证:“将军放心,小人理会的。”竖起一个手指,小声道,“只说一千。”

邓舍微笑摇头:“一千太少,容易漏出马脚。说三千吧。”

“将军老爷就是将军老爷,想的周全!”河光秀又跪下来,狠狠磕了几个响头。地上积水甚多,一沾水,唇上的胡子掉了许多。他浑没注意,雄纠纠气昂昂地去了。正逢上自北城墙赶到的左车儿,擦肩而过。

身边亲兵轻声道:“将军,戌时要到了。”

“分出一百亲兵巡视城头,有违纪者,斩!调南城墙守军五百,以及三百丽卒下城、于城门集合。”邓舍发令道,挥手止住左车儿行礼,问,“给你八百人,够不够冲南面敌人一阵?”

左车儿根本不带考虑,奋声:“五百就够!”

邓舍一笑:“这次出击不是为了破敌。树两倍旗帜,虚张声势。不要死战,也不能戏做得太明显。中间分寸,你自把握。”

昔日上马贼时,邓三在战场上救过左车儿两次。赵过升职,他接任亲兵队长。随侍邓舍左右,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胜利背后他付出的心血,常恨不能给以解忧。当前局势危急,正该报效之时,他昂然道:“小人理会的。”

“击鼓!”

破局,要想敌人不攻城,最佳办法,只有一个。趁雨夜主动进攻,使之不能辨我守攻之虚实。风雨飘摇,邓舍伫立城头,远望西城门,文、罗、陆部随着鼓声,鱼贯出城。没点火把,瞧不真切。黑压压一片,就如天上的云,压下城头,也压住了邓舍的心。

人算毕,看天算。他的各种布置,成或不成,最终,要看文、罗、陆夜袭山口的结果。顺利,成一半;不顺利,重头再来。

邓舍转回视线,南城门下,赵、左两部也开始出城。前驰二十里,便是高丽人的营地。

——

1,高丽阶级。

分为五等:王族、两班、中人、庶民、贱民。

两班指供职两班(文武)之官员。“两班子弟止许读书,不习技艺。或所行不善,则国人皆非之。”

中人为较两班为次的书吏之类。庶民是从事农工商业之平民。

2,贱民。

贱民分公贱、私贱两类。公贱有官妓、婢、官奴、驿卒、狱卒等;私贱有娼妇、僧尼(并非所有的僧尼都是贱民)、私奴婢等。此外,从事屠宰牛马、皮革加工、编制柳器、演假面戏剧、杂技等行业的居民集团也是贱民。

虽称“年满六十放役”,可似乎能被放役的不多。即使放役从良,其后代子孙,仍为贱民。

——“凡为贱类,若父若母一贱则贱。纵其本主放许为良,于其所生子孙却还为贱。又其本主绝其继嗣亦属同宗,所以然者不欲使终良也。”

3,贱民地位。

贱民地位极低。高丽人必须八代不干贱类,才有资格入仕。

——“昔我始祖垂诫于后嗣子孙云:凡此贱类,其种有别。慎勿使斯类从良,若许从良,后必通仕,渐求要职谋乱国家,若违此诫,社稷危矣。由是小邦之法,于其八世户籍不干贱类然后乃得筮仕。”

13 天算 Ⅰ

雨夜漆黑粘稠,高丽人的营地上,人来人往,穿梭如织。(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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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营基本竣工,中营、后营,初具雏形。军官们顶着两三尺高的金花帽,对抗风雨,扯着嗓子呼喝指挥;偏将、裨将骑着马拖泥带水,不住声地催促加快构筑速度。

层层营帐中,两个披着介胄的将军,登上搭好的望楼。闪电划过,现出双城黑糊糊的形状。

“大帅猜,红头贼今夜还会不会来攻?”问话的人,年约三十上下,生的豹头环眼,满面虬髯;言谈举止之间,却带有一般文雅儒气。此人名叫金得培,进士出身,现任西北面都指挥使。

他身边那人名叫庆千兴,为西京一路军队的主帅;身材矮小,一开口,声如巨雷,道:“我大军到此,已经一日一夜。红头贼想必早得知定州遭困,为解其围,怎会不攻?”仰头瞧瞧天色,“戌时将过。……”轻轻哼了一声,“最多一个时辰,贼子必到。”

“大帅明见。”金得培眯缝起眼,朝营前望了会儿,雨急夜黑,什么也瞧不见;面带忧色,道,“贼子昨夜来攻的千人骑队,甚是敢战。末将临阵,见那贼渠骑术极佳,箭法了得,连射落我三员别将。我倚仗营垒,配合骑兵,方才堪堪敌住。这拦路之责,担子不轻。”

“我骑兵太少。不然岂容贼子来去轻松?”庆千兴朝南边王京拱了拱手,道,“连年水旱失调,倭寇猖獗,两万大军出兵在外,国库吃力甚多。唯望早破红贼,解我王忧。”

金得培点头赞同。高丽王做世子时,按照惯例入元宿卫,他是随从之一。军中地位他不如庆千兴,论和高丽王的亲疏远近,庆千兴不如他。朝中窘迫,他了解更多。

不说天灾,也不说朝堂党派林立,内斗不止。单只倭患,前年至今,倭寇大小入侵不下百次。焚烧村庄、抢劫漕粮,掳掠人口;就在上个月,数百倭人侵入全罗道,掠米数万石,杀三百余人。

倭患严重时,前年、大前年,王京为之两度戒严。去年因税租漕粮多被倭寇劫掠,朝中竟到了连百官俸禄、军队军饷都不能支付的地步。为此,改海仓为陆仓,变漕运为陆运,情况才有好转。

想及此处,他忧心忡忡,道:“末将观定州军报,日间连续攻城数次,俱不能破,反折了巴胡儿这等猛将。”

李帅者,守门下侍中李岩,现任西北面都元帅,联军主帅。

庆千兴不屑一顾,道:“李帅文臣,词藻文章,本将甘拜下风。论起用兵打仗,……”嗤笑两声,没再说下去。他任西北面副元帅之前,历任西京军民万户府万户、西北面都巡问使;金得培历任西京军民万户府副万户、西京尹。两个人老搭档了,彼此熟稔,说话直接。

金得培默然不语。李岩的任命干系朝堂,他身份不同,叹了口气,转开话题:“人算不如天算。此番天佑我丽朝,末将看,李帅的主意也不差,定州城早晚可破。”

“天佑”云云,庆千兴很是赞同,点头道:“我大军才集结完毕,天气就突然变化,起了大风大雨,得以趁机偷渡过河,掩至城下,红头贼还不知晓。的确得有天佑。”撇撇嘴,接着道,“定州城小墙矮,红贼既无天时,又无地利人和,换了你我指挥,当然早破;如今李帅当家,早破?哼哼。”

金得培不愿纠缠这个话题,改问眼前军情,道:“我军布局定。大帅看,红贼会有什么对策?双城军马会有何举动?”

庆千兴久经行伍,娴熟军事,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定州破,双城不保,双城断然不会坐视不救。”

“如何救?”

“山口府县军,虽然占据险隘,实力最弱。红贼上策,当在全力攻破山口,阻隔山口和我营的消息通道,绕远路,出奇兵,长途援救。”战场交战,无非你猜我的心思,我猜你的心思,谁猜对谁获胜。庆千兴人虽粗直,牵涉行军打仗的本行,一点儿不马虎。

金得培道:“那我军该如何对应?”

“保持和山口道路畅通,此其一;其二,若是果然道路阻隔,山口丢失,……”庆千兴好似已看到这一幕发生了似的,嘴边露出轻蔑的笑容,道,“我军稳坐不动就是。”顿了顿,解释,“我回援定州,半日可到。红贼长途跋涉,精力疲惫,而我养精蓄锐,两相高下立判。任贼狡计多端,难逃我长蛇阵呼应前后。”

“大帅高明。不过,红贼未必瞧不出长蛇阵的厉害。”金得培进士出身,思虑周密,想到另一端,道:“大帅,想没想过,红贼极有可能走海路?我军海边伏兵只有五百,怕是难免会有遗漏,防范不周之处。”

“纵使叫红贼混了过去,能混过几人?无关大局。”庆千兴不以为然,“海边一路,我军需提防的,不是红贼混过,而是红贼大举进攻。不过,他大举进攻也不碍事,你我主营军马,完全可以立即支援。”

金得培沉吟片刻,道:“也是。山口、海边两路皆不通,红贼……”话没出口,他自己否决了自己的意见,摇摇头,道,“有山口军队同我响应,红贼大约不会愚蠢到倾城而出,主攻我正面营地的份儿上。”

庆千兴倒是巴不得红巾肯来攻,出西京时,他接到的命令是:严守定州、双城一线;待定州城破,为前锋,配合李岩部再攻双城。

虽没明说,言下之意,不克定州不能妄动。王命不得不遵,他瞧不起李岩性懦,到底有些不服。话说回来,王命只限制他不许出击,可没限制他反击,红巾真要来攻,正中下怀。

根据情报,红巾顶多一万上下。定州五六千,双城超不出六千。听说其火器了得,骑兵不少;可现在大雨瓢泼,道路泥滑,他们的这两点优势荡然无存;堪谓天赐良机。

望楼外,雨点连天接地。金得培的话引出庆千兴兴趣。他心中盘算,红巾真若是倾城来攻,该如何利用机会?有没有顺势反攻,不等李岩,先攻克双城的可能?

想得入神,听见金得培轻咦一声,往前走了两步,道:“大帅明见,红贼又来了。”

抬头看时,远远的瞧不真切。影影绰绰,模模糊糊一大片。旗帜林立,粗略一观,一两千人的规模,皆是步卒。前营士卒钻出雨棚,操执兵器,裨将高亢的呼喝声,隐约入耳。

金得培躬身一礼:“红贼换了步卒,攻势不及上次,大帅但请登高观战;末将自去指挥。”转身下楼。他官职低,再是高丽王亲信,身受王恩,素来凡事亲临一线。

庆千兴自信营地稳固,稳立不动,远望观战。

他扎的营位置极佳,处在东西通道最窄的地方。五千人的营盘,分做三重,头营重、次营中、后营轻。乌**夜之中,闪电划过,将望楼前两面大旗照得清楚。一面上写着:西北面副元帅庆;一面上写着:西北面都指挥使金。

筑中、后营的士卒,为防万一,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由队正组织,列好队伍,留作后备。在营中休息的,则补充为二线梯队,随时准备支援前营。金得培速度很快,下了望楼,带着亲兵,骑上马直接奔向前阵。红巾的速度更快,他还没到一线,庆千兴就望见红巾已经逼近,两方对射箭雨。

风虽然不是很大了,雨水密集,夜色黝黑,箭支受到影响,准确度大大下降。红巾前排的士卒,撑起半人高的盾牌,掩护着部队缓缓推进;高丽军为攻城准备的有投石机,昨夜击退陆千十二骑兵,起了不小作用。此时又拉开来,数十斤重的石头,呼啸着劈开雨幕,砸入红巾阵中。

相隔太远,惨叫声听起来很渺小。庆千兴扶着望楼栏,想象那血肉横飞的场景,笑了一笑。

映着前营的火光,看到红军的大旗挥舞几下,一部停下脚步,止在营前;分出了几百人,推着撞车,由半截船保护着,弯着腰奔向营门,想填充壕沟。这壕沟白天才挖好,不太深。没走多远,有的踩着混入泥中的铁蒺藜,扎伤了脚,落在队后。队形逐渐变得稀松起来。

几架下边安装了四轮的投石机,随着红巾前进,调整距离。劲弩一起施放,只望见乌黑黑一点的半截船,不时翻覆。红巾的弩手,冒箭雨突前,施放一阵。高丽士卒中箭的,立刻被抬下战场。

金得培奔驰到近前,跳下马,不知和前营别将说了些什么。那别将领命而去,一侧边门突开,百十精选骑兵举着强弓,迂回到红巾前部一侧,试图远距离游动打击。

庆千兴再看红巾大旗,挥动了几下,没等丽军骑兵冲近,拖着伤者退了下去。他离得远,也可以望见营前地面,红巾留下了不少尸体,大雨灌落,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血迹铺淹弥漫。夜色火光里甚是显目。

雨大是雨大,骑兵做一点短距离的奔驰没什么问题。高丽人本没红巾骑兵多,做为防守一方,这方面反而占了地利。打退了红巾攻势,高丽满营欢呼;骑兵兜转了一圈,以胜利者的姿态驰回阵内。

红巾停顿了片刻。投石机抛出几块石块,落在他们前边,似乎觉得不太保险,又往后退了几百米。没多久,再度出击,前部仍然几百人,比刚才似乎还少了点。料来,这一回出击的,皆是挑拣的敢战悍勇之徒。

庆千兴注意到,派遣过前部攻击之后,其大部再一次开始缓慢后撤,从他这个位置去看,已经彻底没入了黑暗。前营尽管距离敌人较近,但没他站得高;而且他的眼力远胜常人,估计金得培看到的敌情和他差不多。

“想趁着雨夜,声东击西?”庆千兴猜测红巾意图。今夜红巾带队的将军明显不如昨夜。这等幼稚的把戏,也好意思用出。他满意地环顾前营阵线,五千人辛苦了一天一夜,来的敌人多了不敢自夸,面对区区两千来人,称得上固若金汤。

他的判断被证实了。红巾大部隐约地在营门右侧露出了头,随即,受到高丽营里铺天盖地的箭矢、弓弩覆盖打击,未曾交锋,就败退下去。

回望营门前。冲击的几百红巾,也支撑不住,纷纷后退。两路败军混在一处,乱糟糟一团,大旗倒曳,落花流水地撤退败回。

庆千兴等了会儿,不见前营军马追击,知道必然是金得培不曾下令。昨夜便是如此。红巾骑兵败走,有裨将提出趁机掩杀,没得到金得培同意,因“初来乍到,稳守为上;红贼且是骑军,追之不及”。

放在昨夜,他认为没错;可今夜不同,立足以稳,来敌尽是步卒,正该给他们点教训。不过,他经金得培提醒,此时另有它思,这个想法也就是想了一想,随即丢下一边。

正思忖间,金得培回上望楼。庆千兴笑道:“金将军辛苦,连着两夜击退红贼两拨攻势,功劳不小。”说着回头,却见金得培得胜归来,面带忧色,心知有异,打住话头,等他开口。

“大帅,末将适才观阵,红贼营里颇有蹊跷。”

“什么蹊跷?”

金得培取下头盔,接过亲兵递来的软巾,擦拭面上雨水,道:“未到前营,末将远望红贼阵中,旌旗密布,怕不下两千人。到的近处,细细辨识,其大部看不甚清,却怎么觉得,也不像是两千人。”

“怎么说?”

金得培回忆阵前所见,道:“疑点有三。第一,两千人的规模,两次攻营,只派三四百人,第二次甚至比第一次的士卒还少;第二,其大部作势声东击西,偏偏距离壕沟甚远就主动退回,佯装迹象太显;第三,对比昨夜千人骑兵,人数多了,攻势反而软而无力。”

他下了断言:“末将看,红贼是在虚张声势。”

他身处前线,也许肉眼观察到的敌情不比庆千兴强多少;可是,感性上的一些东西,比如敌人的攻击力度、有无佯装做戏之类,要直观许多。

“虚张声势?”搭档多年,庆千兴对他的判断,还是比较信任的,皱着眉头,道,“你是说,红贼这番攻势,为的不是破营,……”想到一种可能,“而在诱我出营,设伏包围?”他微微后悔,早知道便不留在望楼上了。完全可以借机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反歼灭战。

一骑驰至楼下,看守士卒领上来报:“定州军报。”按照约定,军报一日两番。

“报来。”

“禀副帅、都指挥使。下午攻城一次,定州西城墙为我投石机击破,红头贼用行女墙、木城、塞门刀车等物,拼死堵截。贼首引猛将数人,截杀在前。中有绣刺青者,红贼呼之为虎,尤为勇悍,几不可当。我军受挫。李帅亲自督阵,一度攻入城内三尺。雨势过大,攀附城墙滑漉,后援不力,功亏一篑。”

城墙已破,居然依然攻不进去,督的个鸟阵。庆千兴鄙夷地转回身,不去理会。金得培惋惜不已,道:“既如此,夜间攻势展开没有?”

“李帅言道,连攻一日一夜,伤亡数百,军士疲惫,今夜休息。明日一早,大举进攻,务必彻底摧毁西城墙,争取两日之内破城。”

休息一夜,不是在给红巾修葺城墙的机会?金得培大失所望,眼见庆千兴勃然郁怒,忙克制自己,伸手拉住他。往来信使,都是主帅的亲信,不能当其面发怒,否则话传入李岩耳中,将帅不和,兵家大忌。

他勉强一笑,道:“李帅所虑甚是。红贼亡命,缓一缓也好。”明知李岩不会听从,忍不住,又道,“不过,本将有些看法,回去请转告李帅:我军连续作战一日一夜,红贼同样不得安歇。既然城墙已破,末将以为,不若夜间不停,再接再厉。末将见解微末,但从李帅定夺。”

信使点头应是,问庆千兴,道:“副帅有无军报递交?有时,小人一并带回。”

金得培代替答道:“我营才击退红头贼夜间攻势,一切无恙。山口守军,两个时辰前,通了一次军报,没有敌踪。”

信使记下自去。

庆千兴冲他的背影呸了一口:“高第良将懦如鸡!争取两日破城?……呸!”

他这般瞧不惯李岩是有根据的。三年前攻打双城,带军的将军和李岩相同,名门、文臣出身。统帅大军,畏敌如虎,距双城二百里逗留不前。若非李子春主动来见,许为内应,大好良机定会平白溜走。然而,回到朝中,那将军非但丝毫未受见责,官职爵禄反而一路高升。

朝中用人如此,南边倭患,怎会不越演越烈?

他越想越生气,金得培一旁劝解:“朝中局势,大帅不是不知。中国大乱,我王虽欲趁机励精图治,更在三年前废蒙元的至正年号不用,可惜朝中派系错综复杂,有些时候,不得不隐忍几分。”为了转移庆千兴的注意,拾起话头,重新道,“红贼虚张声势,末将以为,……”

他的话被亲兵打断,又有军报送来。海边伏军发现了红巾一部,人马不多,五六百人。两军对阵,红巾虚晃一合,不战而退。游弋尾随侦悉,他们没有撤回双城,似乎仍在伺机出海。

“小人来报前,红贼停驻一处渔场,警戒极严。探马不能靠近,远处观瞧,有援军络绎不绝,分成小股从双城方向来。其中一股中有个金锤将军,在外边晃了一晃。”

红巾主将身边有两员得力干将,一个困在定州,另一个随在双城的,闻听便是喜好使用金锤。庆千兴、金得培对视一眼,庆千兴问道:“看得清楚?”

“那金锤有夜雨的映衬,十分醒目,另有腰间金链子。游弋称不会看错。”

金得培问:“渔场旗帜有没有增多?”

“不见增加。但见渔场后门不时开启,偶有火把闪亮,确是一队队的士卒,补充入场。另外,红贼游骑不住散出,刺探沿海。”

“一边大张旗鼓前来攻营,一边偷偷摸摸增兵沿海,难道红贼是想走海路援助定州?”红巾如果倾城而出,一击占据沿海,再编造木筏,运输三四千人,不是不可能。水军薄弱,怕是挡不住。心中一惊,要是被红巾走海路迂回到定州军队后侧,麻烦就大了。

转念一想:“攻营红贼虚张声势,难不成,这渔场红贼也是在虚张声势?”金得培苦苦思索,不敢轻易判定。一路虚张声势好说,两路都是虚张声势的话,那么,“莫非红贼,意在山口?”

敌情捉摸不透,庆千兴果断下令:“调派精干探马,潜入双城周近,观察到底有没有军队出城。再派信使,联络山口。”

——

1,金花高帽。

高丽军人穿着“……铁甲上下连属,金花高帽几三尺,锦衣青袍缓带垂袴,盖其国人侏儒,特加高帽锦采衣装其容。”

2,倭寇、灾害。

高丽倭患,最早见于记录,大约在1280年。而到1350年“二月,倭寇固城、竹株、巨济、合浦,倭寇之侵始此。”就是说,倭寇在这一年,开始大规模地入侵高丽。

恭愍王五年,五月,“倭寇乔桐,京城戒严”。——乔桐:江华岛北端的一个岛屿。

恭愍王六年,四月,“倭焚乔桐,京城戒严,发坊里丁为战卒”。十月,“东北面大饥”。

恭愍王七年,夏四月,“大旱”,“赈东北面”。五月,“赈交州江陵道”,“以军饷不继召……”讨倭军队还。

3,变漕运为陆运。

倭寇在高丽南部的掳掠现象非常严重,经常有以数十艘、甚至数百艘组成的的倭寇船队侵入。如1354年4月,“倭掠全罗道漕船四十余艘”;1355年4月,“倭掠全罗道漕船二百余艘”;1358年3月,“倭寇角山戍,烧船三百余艘”。

在这种情况下,恭愍王先是“教曰,……漕运不通,凡所运输,皆从陆路。”后又“徙沿海仓廪于内地”。

4,铁翎箭。

用铁叶做为箭翎的弩炮箭。脱脱攻芝麻李,“师次徐州,攻其西门。贼出战,以铁翎箭射马首,脱脱不为动,麾军奋击之,大破其众,入其外郛”。虽然当时有了火炮,但是弩、弩炮的运用还是相当广泛。

至于高丽所用军器,基本和中国同。

5,投石机安装四轮。

炮架下安装四轮的,便于行动,方便转移。称为“车砲”。

14 天算 Ⅱ

文华国部子时前后遣信使来报,到达了山口,展开了阵型,做好了攻击的准备。(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陆千十二部的骑兵,顺利清除掉丽军联络两营的信使、探马,牢牢掌握住了双城东西的南北通道。

赵过递来急报,岸边果有高丽伏军,不到千人。按照预先的计划,避而不战,退入渔场。军卒分成三股,一股警戒,严格控制丽军探马的侦察距离;其他两股轮番从后门潜伏出渔场,再张旗帜,扮作援军,佯以隐秘姿态入场。

军报最后写道:“丽军探马频频,急欲逼近窥伺,狐疑之状,尽显无疑。然而雨大夜黑,小人防范又严,他们不能从渔场处看透详情,小人顾虑,其会通报南面主营,派遣游骑,抄至城下,观我援军究竟。将军明断。”

这一节,邓舍有想过,自有对策。亲兵找到了黄驴哥,此时跟在身边,当即下令,命他引二百汉军,并五百汉人、高丽人老弱,配给军服,集结西城门处。待城外游骑侦得丽军游骑到来,即从西门出。

出城之后,径往渔场行军。行军途中汉军在外,汉人、高丽人老弱在内,不打旗帜,拉长队形,务必叫丽军探马看清楚出城人数。无论丽军探马有没有尾随,都不必回城,汇合赵过部之后,暂驻渔场。

“汉人、高丽老弱,将军千万小心,路上不能溜走一个。”想了想,邓舍觉得不保险,黄驴哥一个人,精力有限,别叫真的看不住,可就坏了大事;召来几个精细亲兵,吩咐,“看守老弱的任务,交给你们协调负责。跑掉一个,提头来见。”

“停驻渔场?”黄驴哥不解地道,“城中军马尽出,局面危急,邓万户为何还要行这分兵险策?小人宁愿留在城中,助将军一臂之力。”

亲兵找到他时,他正在邓舍府中和王夫人说话;见到邓舍,给出的理由是:危局当前,需得宽解夫人忧虑。这话明显的言不由衷。邓舍猜度他的心理,无非因受到诸将冷落,希望借机巴结上王夫人,攀扯到王士诚、续继祖这条线,给自己找条后路罢了。也没理会。

一笑,答道:“黄将军无须挂虑城中。早些时辰军议,没等上将军,我等筹划出一条计策。”挥退亲兵,放低声音,向他略略说了一遍。

黄驴哥吃了一惊:“这,这也太过胆大包天。”醒悟语气不对,忙沉思改口,“细细一想,不是不可行。”拱手施礼,道,“将军行事,总是出人意表。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小人佩服。”

拍马逢迎,他远不及吴鹤年的炉火纯青、不动声色,也不及河光秀的吮痈舐痔、拿低做小,邓舍听在耳中,微微奇怪他忽然转性,没空儿深想,道:“天定胜人,人众胜天。危局未尝不会变为顺境。”

“是,是。”黄驴哥看邓舍没别的吩咐了,和亲兵们一起,下城集合士卒。

雨下了两天,逐渐减小,没了起初的滂沱,绵绵不绝。

邓舍晚饭还没吃,亲兵见缝插针,端来些军中伙食,热气腾腾的,一时棚内饭香扑鼻。他却无心取用,坐回案前,铺开地图,摆几块小石子,接着推演兵棋。亲兵们习以为常,知道他思考事情的时候,最烦别人打扰,不敢提醒。一会儿饭食凉了,只管热过再送来。一直到左车儿归来,邓舍也没看那食盒一眼。

出征的八百士卒,伤亡数十。来回急行军四十里,个个疲惫不堪,邓舍犒劳赏赐每人酒一碗,肉一斤。一律记功一次。征用挨近城门的民房,允许他们休息半夜。

安排妥当不久,丽军的探马就出现在了城外。邓舍故作不知,一声令下,开了西城门,黄驴哥部悄悄地奔向岸边。那高丽探马,分出一队,遥遥掉在后边,跟踪随从。

送走了黄驴哥,邓舍明火执仗地,亲自带队巡城。一边检查城防器械,一边催促换班避雨的士卒、老弱统统出来,不许打火把,多布旗帜,轮流到城墙上走动,给丽军探马己方人强马壮的印象。做戏就要做十分,又故意鞭打留下的二三十匹军马,使得它们发出长嘶,将声音传到城外。

这一场大戏,一气做到雄鸡高叫,东方发白。

没了夜色掩护,丽军探马缓缓撤回。晚上可以随便他们看,白天可不行,容易暴露。为防止他们杀个回马枪,邓舍传令陆千十二部,扫荡城南五里,扩大控制区域,以此来限制丽军探马的活动范围。

城外五里之内路上、田间的树木、房舍,连日来砍伐、拆除了个干净。没了阻隔,登高眺望,视野开阔,一览无遗。今天没前两天阴得厉害,高丽营地隐隐可见,高耸的望楼、旗杆,淋在雨中,和双城遥相对应。

紧张忙碌了一天两夜,军马该就位的都已经就位;该安排、注意的事项、细节,也都已经安排、注意。目前来看,开局还算顺利。

邓舍望了望西边山口,文华国第二波军报没到,想必正处在鏖战之中。文华国的攻坚能力不错,而且将在外,担心也没有用。邓舍按下心神,回到棚内,考虑眼前。

地图上摆放的小石子,分成两色,青石代表己方,白石代表敌人。犬牙交错,错落有致。一盘棋局也似。拈起一块石子,他忽然感触良多。

这块拈在别人手中的石子,不就是他的这十数年来的真实写照?做贼、从军,艰难生存,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也有化身棋手的机会?虽然他的棋枰只有百里,可用的棋子不过万人。对比从前,不异翻天覆地。

可他没感到半分轻松。想想芝麻李,想想毛贵。一个人做一次棋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棋手。不求掌握别人的命运,只求掌握自己的命运。他轻轻放下石子,牢牢记住了此时的感触。

好比两人对弈。双城、定州这盘棋,高丽人先落一子,他失了上手,想胜,只有从奇诡处着手。想人所不敢想,为人所不敢为,方才有翻局的希望。

案上,白石四块,一在山口、一在双城南面、一在海边、一在定州;青石六块,二在双城、一在渔场,其余三块,紧挨南面、山口、定州白石。他虽处下手,却也已紧随落子,几路军马俱出。

黄驴哥出城、左车儿回城。邓舍将放在双城的两块青石,取了一块到渔场;又把南面白石前边的青石,挪动回城。第一轮对弈,敌人没有动静。

敌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他盯着南面的白石,琢磨敌人的思路,时而拿起,时而放下。他猜测,丽军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固守不动;当然,也可能分兵岸边,围歼赵过部;或者拔营前来攻城。

如果他来攻城,我该如何应付?如果他去岸边,又该如何应付?如果他固守不动,……,邓舍深思沉吟。

开局既定,落子不能后悔。局渐深入,接下来就要看双方手段。破局、布局,静等敌人做出相应对策,视情况或者继续,或者改变。

雨棚外一阵脚步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索,是吴鹤年、罗李郎来例行汇报城中情况。为了遮雨,他二人戴着总管府前任高丽官员留下的青笠,上罩笠帽;脚穿木履,踩在城墙过道上,咔咔地响。

两人摘下笠帽放在外边,掀开棚帘,一前一后躬身进来,跪倒磕头。邓舍扰乱石子,虚虚拦住:“地上水湿,免了罢。”

吴鹤年郑重道:“大人恩典,小人不敢辞。”罗李郎头磕得快,没拦住,衬得他好似拒绝恩典一样,从地上尴尬爬起。嗫嚅着解释,又怕说错话,脸涨的通红,半晌没吭哧出一个字。

吴鹤年瞥见案上食盒,语气恭敬而带着体贴关心,道:“将军又是一夜没睡?不曾吃饭?将军一身系万人安危。身为军中之主,须得万万注意保养。军机倥偬,更不能亏待马虎。……这军中伙食,大锅饭没甚么味道。大人没空回府的话,要不小人请个人专给送饭?”

“吴总管美意,我心领了。”邓舍示意他们坐下,掩上地图,问道,“城中昨夜如何?”

吴鹤年屁股未稳,忙又站起,垂手答道:“各部、属皆无异常。”得知丽军来袭当夜,邓舍就命总管府按街巷里道,均分城区为十部,每一部遣士卒十人巡行。各部又下分五属,每属派士卒一人定点负责,各属挑选汉人或渤海居民一个,配合本属士卒检查。

这些选出来的汉人、渤海人,家眷悉数送到质子营,由邓舍亲兵一并保护。

又在街衢各处临时搭建十座高台,每座高台驻士卒两人。高台围有木板,上面可以见下面,而下面不能见上面。执弓矢,备警鼓、灯笼火把,居高监视。倘若所处位置有异常,许当场杀人,击打警鼓,点燃灯笼、火把。

总共拨给吴鹤年二百士卒,其余三十人做为机动队,闻鼓声所在,夜间凭灯笼火把指示,出动镇压。

邓舍颔首,重申:“巡行军卒,必须把将令切实传达到每一户、每一口。严禁任何人出门行走,夜晚人家灯火不得熄灭,违令:斩。敢有私下联络、互通消息、散布流言者,诛族。”

吴鹤年高声接令,罗李郎毕竟本地土著,不安地扭了下身。

邓舍知他胆小,笑道:“罗同知不必担心。本将今晨得定州军报,丽军将愚卒弱,不晓攻城之法。昨天交战,被我军阵斩了十数员千户、百户,连夜后撤三里。假以两三日,我双城援军赶到,里应外合,以我虎狼之师击彼懦将疲卒,胜利可期。

“这个道理,你知,我知,可人民不知。万一城中惊惶起乱,百姓流言传通,反而不美。真到那时,死的就不是一人一族了。非有严命重刑,不足消弭隐患。所以本将才三令五申。”

罗李郎先时随着吴鹤年一起站起,这会儿局促地弓着身子,连声道:“大人用心良苦,仁民爱物。小人自惭愚笨,智略不及。”

吴鹤年机灵,邓舍长篇大论一通,显然不是只为让罗李郎知道胜利可期,应该是为了借此告之城中百姓,接口道:“大人明为严刑,实则爱民之举。美德可学之,小人回去,一定转述大人苦心,好叫府官学习,同时教化冥顽百姓。”

邓舍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言归正传,问道:“吩咐你办的几件事,办好了么?”

“回大人,全部办的妥妥当当。”吴鹤年抖抖袖子,取出一个小本。类似邓舍笔记模样,只是小了一号。他端端正正捧在手心,翻开来,念道:“计收人民粟米若干、禽畜若干,钱金、布帛若干,……”抬头补充,“遵大人命令,皆依市价,用军卒缴纳的器物与之兑换。”

翻开一页,他继续道:“全城搜集一遍,收诸盆、瓮、瓶各若干,菜油木板柴火各若干。民室梁木、瓦石各有若干。”念完了,收起本子,小心翼翼放入怀中,最后道,“罗同知等人在征收、搜拣诸物的过程里,功劳不小。大人明察。”

本地人熟悉本地事,没罗李郎等人的协助,吴鹤年不会这么快就完成任务。邓舍给吴鹤年有过交代,罗李郎等若阳奉阴违、拖拉磨蹭,随时上报。他本都做好了杀鸡儆猴的准备。如今看来,尚算识趣。

当下,他温言抚慰罗李郎几句,推心置腹地道:“高丽人窃据双城以来,倒行逆施;小人得志,张牙舞爪。逼迫凌辱我汉人子孙极苦。别说小民,就连罗同知你,堂堂圣人门生,也不得不俯仰其鼻息。受其使用指挥,如猪狗之被驱使!真是岂有此理!”

说到这里,他怒形于色,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小石子跳起掉落地上。邓舍说的都是实情。读书人没地位,不但在高丽,在中原也是如此,甚至更胜一筹。罗李郎颇有感慨,有不忿、有自怜,道:“是,是。”

邓舍放缓声音:“罗同知家学渊源。圣人云:亲亲尊尊。你我同为炎黄子孙,身处外国异邦,刚好合了‘亲亲’的意思。今日丽人来侵,正该同心一力。军事不用你来操心,安民抚民,罗同知,多多辛苦罢。”

邓舍读的书多为兵书,儒家典籍所知不多。“亲亲”用在这里,有点勉强。罗李郎不以为然,不敢公然驳回,道:“正该如此。”

邓舍点头,却不接口,只是微笑着看他;吴鹤年斜坐一侧,咳嗽一声;他楞了下,反应过来,赶快接着道:“大人放心,安民、抚民,小人本职本分。正如大人所说,大人就是小人的亲,大人就是小人的尊,不用交代,小人也一定会极力配合吴总管。”

他口拙,来见邓舍前,该说的话打过腹稿;吴鹤年也曾暗中提点。一番话说下来,倒是流畅。

吴鹤年暗中提点他,是因有私心。他官场老油条,深知自己孤身一人,无奈下入了贼窝,为保命、为地位,没助力万万不成。军中莽汉,和他不是一路人;好容易来一个洪继勋,清高孤傲,不假言辞。

只有罗李郎等人,和他境况相仿:有文化、被迫从贼。有了共同语言,又各有所求;一来二去,关系处的不错。尤其罗李郎,胆小、嘴笨,除了读书没干过别的,心无城府。好听点说是讷言敦厚;直接点说,不折不扣的好糊弄。所以,今日来见邓舍,特意带着一起。

听罗李郎表过忠心,看邓舍满意点头,吴鹤年松了口气;到底兵临城下,心中不安,他偷觑几眼邓舍,问道:“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罢。”

“丽军气势汹汹,城中百姓……”

邓舍一笑:“总管可是忧虑,围城久了,百姓难抚?”不等吴鹤年答话,手一挥,斩钉截铁地道,“不出十天,城围必解。本将不但要解围,还要尽歼来犯丽军。显我大宋赫赫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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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丽百官着笠。

恭愍王六年闰九月,司天少监于必兴上书:“玉龙记云,‘我国始于白头,终于智異。其势水根木干之地,以黑为父母,以青为身。’若风俗顺土则昌,风俗者,君臣百姓衣服冠盖是也。今后文武百官,黑衣青笠。僧服黑巾大冠,女服黑罗以顺土风。”从之。

--戴斗笠,是文武两班的特权。两班家眷,也有戴笠的。而高丽百姓,没有戴笠的资格。

2,笠帽。

雨天罩在斗笠之上,如清朝之官帽顶子。不戴时,折迭保管。

3,木履。

用木头削制而成,也叫木鞋。只在雨天走泥泞路时穿。

15 天算 Ⅲ

丽军约定,山口和南营互相之间,早、晚各一报。www.65txt.com天亮半日,山口的军报还不见送来,而这边派出去联络的信使、探马,也个个如肉包子砸了狗,有去无回。

联想昨晚红巾渔场等处的异动,金得培不安起来。他隐隐感到不妙,登上望楼,雨势减小,没了压到头顶的乌云遮光,双城的轮廓清楚许多。

从他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在绿峦层田的环绕中,斜雨密织,城墙如带。城中有几座细长高耸的突起,料来应是临时搭建的敌楼、高台。几条河流蜿蜒如线,从城边流淌而过,一大片的旷野的西边,群山绵绵。

三年前攻打双城,他曾经随军翻越过这座山脉。适合行军的山道只有一条,宽仅可容一车,道旁深林茂木,白日成昏。出山、入山的山口位置,极其险隘。向外扩展开,成一个半截葫芦形状的谷地,两厢峭壁绝崖,高数十丈,大树横生,遮天蔽日。地上藤萝灌木,茂密如缠。诚为可谓兵家所谓六险中的“天牢”之地。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想强攻过山,不论是谁,肯定都得付出惨重的代价。幸好,上一次和这一次,他们两次夺取山口都有天意相助。上一次,有李子春内应,布置在山口的都是自己人;这一次,有大风雨掩护,兼且攻其不备。但是尽管如此,山口军报言道,还是伤亡惨重。以两千之众,险些不能全歼二百红巾守军。

也正鉴于此,虽然他表面附和庆千兴有关红巾有可能走山道援助定州的判断,心里不信。他不认为红巾可以轻而易举地夺回山口,即使夺回,也肯定会伤筋动骨,成了残破之军。如此,纵使支援了定州,又有甚么用?

他更倾向红巾会走海道。

昨夜红巾的举动似乎证实了他的判断,可是如果红巾真的是想以港口为突破口的话,山口的守军为什么直到现在也没有军报送来?

一阵凉风吹卷细雨,斜斜洒落望楼,沾染了他一身。小雨滴顺着铁甲滑落,面上、虬髯湿漉漉的,他浑然不觉。潜心猜度敌人心思。

昨夜来攻南营的红巾,显然是疑兵。布置疑兵的目的,无非有二。一则掩护主力行动;二则令对方难辨虚实,拖延时日。假设,红巾之意图在掩护主力行动,那么它的主力在哪里?渔场?山口?城中?

假设,红巾之意,在拖延时日。定州遭困两天了,它还拖延什么时日?它是守方,处在劣势,应该急着反击、急着解围才对。金得培摇了摇头,正要否定这个假设,忽然心中一动。

骚扰南营、派军岸边、阻隔南北通道。莫非,……他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急呼亲兵,垂下吊篮。快马加鞭,赶到帅帐。

来不及等亲兵通传,闯了进去。迎面一股热气熏来,却是因为风雨寒凉,地上潮湿,帅帐内沿边儿摆了一圈火盆。

“大帅!”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庆千兴本伏在桌案上研究地图,见他急急忙忙的,皱了皱眉头,抬眼问道。心想,文人任将,就是沉不住气。

金得培顾不得解释,三言两语将自己的猜测讲出:“红头贼夜间举动诡异,大帅有没有想过,很可能我军拦而不围的目的已经到达?在我军重压之下,它弃城而逃了?”他面带喜色。

之所以他们筑营城外二十里,只拦路、不围城,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兵马不足;另一方面,也希望红巾会知难而退,自动撤离。能兵不血刃打下双城,当然最好。

这句话来的突兀,庆千兴顿时猜到关键,问道:“派去联络山口的信使,还没有回来?”

“我军派去的不见回,山口的不见来。大帅,通道肯定已经被红贼断掉了!两地消息不通,它就有从中活动的机会。昨夜攻营,末将猜测,它极有可能便是为了拖延时间,掩护主力撤离双城。”

庆千兴站起身,走了两步,道:“红贼渠首初来时,舍近处易攻好取之义州等城不要;偏敢以万人之众,横渡鸭绿,深入不毛,奇袭双城。是有勇有谋、果敢坚毅之将。现在我军虽然占了上风,对他有不利,但是眼下局势,还没把他逼到死地,……”总结过对红巾将领的认识,他断然道,“此人绝不会轻易舍弃双城,不顾定州,退而远遁。”

庆千兴说的有道理,金得培暂且放下自己的判断,问道:“那大帅以为?”

“你说的不错,昨夜攻营,红贼的确是在拖延时间。但是其目的,绝非逃离,而是为了反击。昨夜探马不是来报,果有一军,约七八百人,从双城出来,增援渔场?如今南北通道又断绝,……”庆千兴哼了一声,招金得培近前观看地图,“你看。红贼要反击,援定州,只有山口、岸边两路可走。增援渔场、断绝山口通道两处,必然一虚一实。”

“何处为虚?何处为实?”

庆千兴沉吟,道:“渔场一路,明为实;断绝山口通道,看起来为虚。本帅以为,红贼这是反其道而用之,真实进攻方向,当在明虚暗实的山口。”

金得培不赞同:“山口险地,……”

庆千兴哈哈一笑,“人人皆以为山口险地,人人皆以为岸边好走。你说,换了你,选哪个?”他并非臆断,有事实根据,接着道,“从表面看,红贼似乎想走海路。它把大队分作小股,不一次性派出,一点点地增援,看似是为了隐秘。既然隐秘,又为何不避我探马耳目?昨夜探知的那路援军也许不假,但前几次探知的,绝然不真。”

他轻蔑嗤笑,道:“贼首也算有谋了。攻我南营、增援渔场,拿两路疑兵,来配合山口作战。”估算昨夜来攻红巾到达的时间,得出结论,“双城红贼主力,定然已于昨夜出城,攻击山口。出城的时间,大约便和来攻我营的疑兵相同,当在戌时。”

他的分析有理有据,金得培要反对,无从驳起。他道:“山口险峻,大帅也知道。州县军实力虽弱,两千人把守,绰绰有余。红贼胆子再大,……”他不好直接反驳,换了种说法,道,“那是天牢绝地。”

庆千兴不和他争论。红巾出城,对他来讲,无异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航水碰上起东风。昨晚先克双城的想法,再度冒出头来。他微微有些兴奋,五千人,攻打一座空城,不在话下。

不过不能急。他确信自己的判断,可想出军,绕不开金得培,没有确实情报为依据,不好说服。

他绕过桌案,在帐内走了几步,叫来亲兵:“速遣得力信使、探马,一往山口,一去渔场。山口有无战事,渔场红贼多少,务必探知清楚。”补充,“山口若不能近,绕双城,探城中军马数量。”

双城军马,连带高丽营,两千出头。

邓舍不嫌人马少。他攻双城时,双城丽军不也才三千多人?一样守了一天一夜。虽然现在他用来守城的人马更少,并且混杂有高丽营;可南面敌军的人数,也不及他当日的多,只有半数。两下加减,他有信心,至少可保三四日没事。

三四天,就足够了。

文华国早上遣来信使,仍在攻打山口中。丽军战斗力不强,地势太险。正面强攻难度太大,罗国器献上一策,拣选军中跳荡儿,绕点路,翻到山口背后,鼓噪夹击,试试有没有用。

在邓舍的计划中,攻克山口、稳守双城,是最关键的两点。这两点,有一个出纰漏,就万事皆休。

说他不焦急,那是不可能的。一个上午,出棚子了几回。拨调几架匠营赶制出来,为守城所用的简易投石车,命送去山口,助文华国攻势。

左车儿昨夜攻营,亲自上阵,累得不轻。回来休息了两个时辰,精力恢复,跟在邓舍的身边。见他忧虑,安慰道:“将军用不着担心,小人昨夜攻营,丽军战力寻常。白有了弩车、石砲,不敢出营一步。遣了百十骑兵出来,也只敢绕行远处,拿弓箭反击,没有一点儿冲阵决死的勇气。较之张居敬、世家宝的鞑子兵,相差太远。要不是将军严命,小人真要实打实地去攻,不敢说破营,杀他个乌龟缩头没问题。”

昨夜攻营的经过、敌将的反应、敌人的军器、敌卒的战力和士气,邓舍都问过他。笑了笑,道:“我听罗同知说,高丽西北面戍卒本来多有缺额,高丽王窃据双城,怕鞑子来找他算账,强征诸道的济州人和贱民补充。其心有异,战力不高也正常。”

“将军是担心,丽军会看透虚实,来打双城?”

左车儿知根知底,心腹之人,不必隐瞒;邓舍也实在想找个人说说话,减轻压力,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左车儿的级别,尚且不足以知晓机事。

他避重就轻地道:“山口不失,丽军就不会来攻。”

“那将军是忧虑丽军会援助山口?”

左车儿提任亲兵队长前,担任过的最高职务才是十夫长,战略眼光委实不怎么样。邓舍没有不耐烦,耐心解释:“有我双城在此,丽军也不会贸然援救山口。丽军布下的这个是长蛇阵,而我军一出山口、一在渔场,加上双城,三点连成一线,同样也是一个长蛇阵。

“丽军的优势在得了地势的险要;先下手为强,掌握着战场主动权。我军的优势在有双城这座屏障,拦在山口、南营间。他要是来击双城,文将军营大可以一部防驻山口,其余回驰,逼迫他野战。

“他要是去攻山口,必得分出军马防我双城出救,双城不比山口,要想彻底防住,需要军马太多,他兵力不足,无法办到;他也可以不管我双城,倾力救援山口,那我就可以从后击之,无论哪一种选择,和他们来击双城一样,都是可以逼他野战。

“一旦野战,尽管他们人数略多,但军心不齐,战力弱,骑兵少,以彼之短,击我之长,他们不会那么愚蠢。”

“那么,丽军的长处在哪里?”左车儿感激邓三救命之恩,自知不足,常恨不能为邓舍分忧。今时不比往日,他也看的出来,只要发展好了,早晚有一天,他也会和文、陈等人一样,成为独带一军的大将军;所以,平时借常随邓舍身边的机会,每有不懂,立刻发问,来充实提高自己。

邓舍虽比他小得多,几次大战中表现出来的本领能力,他心服口服。

“丽军长处,一则地理熟悉,又是本土作战,军饷粮草筹集运输便利,士卒补充增援随时可以;二来石砲、弓弩,攻城器械俱全;三者南营、定州、山口连成一线,两两互为犄角,人多势众。”

第一点,没办法改变;第二点,可以想办法改变,比如迫其野战;而最重要、最需要重视的,当数第三点。棋从断处生,只有截断丽军的呼应,双城才有生路。

他在城楼上站了会儿,遥遥望见十几骑丽军探马想从西边通过,陆千十二部的骑兵奔驰迎截。互相射了几箭,红巾骑兵毫发未伤,高丽人连连坠马,剩下的仓皇退走。

因没林木、房舍阻隔,邓舍看得清清楚楚。丽军的战斗力的确不行。这叫他稍微地放了一点心。

将近中午,吴鹤年、罗李郎组织的壮丁沿着马道,拉来了成车成车的瓦块、砖石、锅盖、门板。邓舍集合各军百户,勉励、鼓舞一番,吩咐按照垛口,平均分配瓦、石。瓦做一堆,砖石做一堆,备用守城。城上盾牌不够,没有的,用锅盖、门板等物代替。

有风雨,火把蜡烛无法点燃。赶制了些灯笼,分发下去,夜晚照明。

吴鹤年奉命又从总管府及李成桂府等大户人家中,撬来了几块假山、巨石。一半送上城墙;一半放在城脚,万一城门守不住,可以堆积其后做为障碍。其他几座城门,文华国部出城后就堆好了。

邓舍攻双城时,城门后也有巨石。不过他那会儿已经昏迷,不知道。后来听陈虎汇报入城经过时说,为此费的力气着实不小。

一番忙碌,直到暮色来临。渔场赵过遣信使来报:“两个时辰前,丽军南营出动一千军马,合海边伏军,攻我渔场。遵将军命,小人稍作抵挡,即刻撤出,佯做溃逃。黄副万户带来的五百高丽老弱,故作不及约束,任其四散。”

“赵将军现在哪里?所部有无收拢?丽军有无追击?”

“赵将军佯败东撤三十余里,小人来时,军卒大多已经收拢,散入林中隐蔽。丽军追赶了一程,因我军早有准备,不及而还。”

“甚好。”对弈到现在,算是中盘了。乐观来看,勉强扳平了开局的劣势。邓舍轻轻摸了摸腰上马刀,高丽人究竟会不会按照他的想法来动呢?肩上的重压,悄然转化,他的心中有期待,有担忧。

“逢林莫入、遇事莫慌”。默默念了两句邓三的教导。他霍然转身,对左车儿道:“今夜,还得辛苦你一趟。给你三百人马,三攻丽营。这一遭,不用厮杀。丽军出营,你后退;他回撤,你前进,敲锣打鼓,骚扰得他不得安歇,你就是大功一件。”

打渔场红巾的决定,是金得培在得到游骑回报之后,为避免后患,请求庆千兴做出的。没了夜色的遮掩,渔场附近又缺少遮蔽,红巾难以敛藏,虚实尽被丽人看透。按照庆千兴本意,几百人,懒得理会。转念一想,击溃驱走了也好,省的将来碍手碍脚。前番已经烧了一次船,又恐怕渔民有隐藏船只的,下令再搜集渔场、渔村船只,务必尽数焚毁。既然做,就做的彻底点。

他踞坐帅帐,听金得培讲毕战果,慢悠悠地道:“本帅有一件大功,要送给将军。不知,将军愿不愿接?”

金得培愕然:“大功?”

“渔场救的老弱不是言称,双城红贼军马俱出,都去了山口,此时空城一座,守卒不足两千?你我起大军,往攻之,一日之内,大功可成。”

“这,这,……”金得培大吃一惊,道,“大帅,我王的旨意,你我职责在配合李帅。先下定州,再克双城。”

庆千兴一拍桌案:“先下定州?今日定州的军报,你不是没看!昨夜该攻不攻,反差点被红贼袭营。上午攻城,又折两员别将。指望他?凯旋遥遥无期!”他放缓声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朝中财政捉襟见肘,能支持多久?你比本帅清楚,你说!”

这话不错。南边倭患严重;久顿城下的确不成。

庆千兴细细分析:“双城红巾不过五六千人,攻打山口、援助定州,没四五千人,办不到。如此,他城中留守,顶天了,一千多人。和渔场救出的老弱所说人数刚好相符。我军众器利,急攻猛打,何愁城池不破?”顿了顿,又道,“探马报知,远远望见,双城城楼等处残缺,红贼没来得及修葺。我方的胜算,岂不是又多一成?既下双城,擒得贼首;定州势孤,外无强援,内无强助,是为死城。再破之,轻而易举。”

“大帅所说甚是,但,红贼岂会想不到这一点?”

庆千兴轻视地道:“红贼这是见我南营军马不及他当时攻双城时多,寄以侥幸;却没想到彼时和此时形势不同。他是客军,我是地主。王师一到,城内丽人,翘足相待。他内不稳,怎么守?”

上午,庆千兴关于红巾主攻方向的论断,得到了证实。金得培犹犹豫豫,也许,这一次,他的判断也会得到证实?毕竟不放心,问道:“大帅就保证红贼主力去了山口?若是他潜伏城外,佯装空城,诱我去攻,好逼我野战呢?”

双城周围,大片的旷野,几座小山丘,没有可藏数千兵马的地方。庆千兴嘿然一笑,道:“红贼藏军,城外只有一处地方。”手指在地图上一指,金得培凑前,念出地名:“山口!”

“不错。两千府县军,远不及我部精锐,本帅谅他拦不住红贼倾力一击。乌合贱民,死不足惜。”庆千兴狞笑一声,“唯有一点,却须得防红贼攻破山口之后,假援定州,作势翻山,其实不曾远走。待我一攻城,他折个回马枪,两厢夹击。”

金得培惊出一身冷汗:“该怎么应对?”

“待其入山口之后,我军先遣军马探查,山口在红贼之手,我退。山口不在红贼之手,我占。本帅不信,红贼有能耐接连两夺山口。然后,方可大举攻城。”

庆千兴的计策面面俱到,金得培下了决心,问道,“何时攻城?”

——

1,诸道。

高丽的地方最高行政单位。初分十道,后定为五道二界。五道是民政机构,分为:庆尚道、全罗道、杨广道、西海道、交州道;二界是军政机构,分为:北界、东界。

双城属东界。

另外将归王京直接管辖的州县,划为京畿(都城五百里内称之为畿,这个称呼从唐朝而来)。

又有三京:王京开城(又称松都、松京、开京,是高丽太祖的出生地),西京平壤(又称西都,高句丽故都,为高丽太祖的发家之地),南京汉阳(今汉城,1010年,契丹入侵高丽,高丽显宗逃到汉阳,升为南京)。

起初,还设立了一个东京庆州(又称东都;原名金州,为新罗故都),在设立南京之前,与平壤同为东、西两陪都;设立南京后,加上西京,号称“小三京”。1012年,取消了京号。

这个陪都体制,是仿照中国建立的。所谓称“小”,也许是和王京比较而言。

2,济州。

即高丽南面的济州岛,属全罗道。

16 东风 Ⅰ

围城第三日,清晨,山口克。www.65txt.com

捷报传来,邓舍大喜。

“一切布置,都按将军命令。文将军有密报呈。”信使递上密报,邓舍展开。文华国不识字,他口述、罗国器润色誉写,上写道:“谨呈将军大人:山口既克,我军伤亡四百余。丽军大部溃逃,战场搜检得其阵亡者三百三十四人,伤者三百余人,悉数就地处决,悬其头林木之上。按照将军之令,安排已经妥当,我部定于一个时辰后进山。山口处,留二百人看守。将军身陷险地,小人等远处山林,不胜不安。早晚信号传到,誓死不误将军大事。”

邓舍合上密报,重赏信使。山口一得,大军出山,他的计策有六分成了。接下来,就看丽军举动。能调的他来攻城最好,山中、城里两路夹击,六千对五千,胜算极大。不来时,壮士断腕,丢弃双城,全军过山,血战定州。

相比之下,后一条是下策。能不能救出陈虎没把握,救出来,双城丢了、定州难保,横渡鸭绿以来的苦心造诣,一概付之东流,而且军心大受打击,再想翻身,难之又难。

丽军会不会来攻?答案在下午揭晓。

连番军报,从西边、从山口来。先是把守南北通道的骑兵,受到三百丽军精锐的奔袭,奉命令,微做抵抗,撤回城中。紧接着,南营丽军拔营起寨,迤逦入了邓舍视线。

停驻城前五六里外,排车成营,放在外边;骑兵、弓箭手、刀斧手、盾牌手,一一列开,守在车后,做出防守姿态。投石机、弩炮,置放弓箭手后边,虚虚试了几炮,计算射程、着力点。

由他们保护着,大队士卒开始修筑新的营地。望楼等等,很快搭起,四五个丽军将军登高远望。帅旗挥动,分出一支人马,两千人上下,径自绕过双城,奔山口而去。

“传令,敌来袭。三军戒备。城上守卒、城下后备,各居本位。没命令,城上的不得下城,城下的不得上城。妄动、妄语、妄叫、妄乱者,斩!”

河光秀、左车儿应命而去。

汉卒、丽卒叉开分散,以汉卒看丽卒;丽卒中的棒子、贱民、良民也叉开分散,按照十人队,一人有罪,整队处罚,先报者免罪、赏;丽卒同乡、同县,禁止守一处。

其他待遇,如饮食、铺用、功罚,汉卒、丽卒完全一样。

摇旗呐喊的高丽老弱,尽数赶回城中。严命吴鹤年昼夜巡城,百姓禁出家门一步。五户编为一伍,一户违令,五户尽斩。有先报者,免罪、赏赐。

撤回城中的骑兵二百人,百夫长请命,先出城攻击一阵。邓舍壮其胆气,不过没有同意。城中军马少,守城是第一目标。尽量用坚城,来疲惫丽军。

城上防守用的器械早就准备妥当。邓舍带了亲兵,亲自又冒雨绕城墙巡视一圈。走到北城墙时,听见墙头击鼓,这是代表敌人来袭的意思。抬头看,却是先前往山口去的丽军军马折回,没去时的人多。估计是夺了山口,留下一些驻防,用不着的回来援助攻城。

他们中有一二百骑兵,耀武扬威,奔驰到城下,高声叫嚷着些什么。邓舍不懂高丽话,不用猜也知道,不外乎吹牛、打击、谩骂、侮辱、劝降之类。

伸手要过亲兵携带的强弓,邓舍拉开来,一箭射去。箭若流星,擦着一人的脖子插入地上。那人吓了一跳,打马回走,邓舍又搭上一箭,射中马臀。那军马痛嘶一声,弹着后腿,将他颠落,摔个灰头土脸,一身泥水。顾不得爬起,手足并用,滚打着狼狈鼠窜。

邓舍故意如此,杀一人和损一人,产生的效果完全不同。果然城上将士,无论汉卒、丽卒,看着有趣,一起大笑。

邓舍也是大笑不止。还给弓矢,顾盼道:“无胆鼠辈,也敢来和我战?”爆了句粗口,“老子八百人拿下永平,五千人大破辽西名将,一万人入高丽,半个月不到,连克两座重镇。”指着城外逃走的丽军骑兵,“他们算什么东西?定州军报已来,昨日又斩首数百人。丽军第二次退营三里。诸将士看着,本将数日内必取大胜!”

一个汉卒,鼓着勇气,道:“将军,那熊气货说山口丢了,我军可咋办?”他三四十岁,说话带着辽东口音。辽东高丽人多,很多的汉人也能听懂一点高丽话。

不能告诉他实话,山口是故意丢的,——山口不丢,丽军不会来;也不能用假话去骗他。邓舍先不回答,问道:“老兄,永平参的军罢?”

老兄二字,让这汉卒受宠若惊;不过邓舍素来平易近人,倒没有给人作假的感觉。当下忙不迭道:“可不是。要不是将军收留,小人这条狗命,早饿死了。”

邓舍感慨,望着城墙上的士卒们,岁月的艰难,一一见证在他们脸上的皱纹、手上的茧子,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说出来可以令人心酸落泪的故事。

不但汉卒,包括丽卒,也是一样。甚至,丽卒中的大部分,从军前的日子,过的还不如汉卒。

而现在,他们混在一起,都注视着邓舍,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他们想听他说什么?经过数不尽的风霜、饥苦摧残,他们的眼睛浑浊不堪,可邓舍分明看到,有一点光,闪烁其中。

他想起了前几天晚上做的那场梦。那光芒,那无数点的光芒,都在发出无声的呐喊:“求活!”

我该说些什么?邓舍看到一个丽卒,畏缩人后,没披蓑衣,身上湿透了,打着抖索,不时伸手抹去发上滴落的雨滴。邓舍脱下自己的披风,一言不发,穿过士卒到他面前,替他穿上。城中雨具不足,匠营都在赶制器械,顾不得蓑衣。像他这样没雨具的守卒还有不少。

丽卒诚惶诚恐、感激涕零,说话。旁边人翻译:“他是个贱民,不敢要将军的东西。”

邓舍扶他起来,温言道:“在我的军中,只有勇士,没有贱民。”那丽卒贱民身份,出生就注定他是个奴隶。受邓舍厚待抚慰,不由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邓舍下令:“收集城中百姓衣服,守卒凡是衣裳淋湿的,每个人给两件替换。告诉吴鹤年,不管想什么办法,把雨具给本将凑齐!”回望城下,丽军远去。四座城门,只留下北门没去看守。

他提高声调:“乱世人命贱。本将知道,兄弟们跟着我都是为了求活。双城,本来不是高丽的土地。本将率领你们来这里,为的就是给你们找个立足之地。高丽人强蛮,……”他指着丽卒贱民,“平时压迫你等,世代为贱役奴隶,现在又不给你我活路。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战,求活之战!

“敌军空放北门。好像围三阕一,给你我留了个后路。可是,弟兄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双城一丢,我军没了屏障,丽军追上来一掩杀,你我能逃到哪里?

“除了死战,没别的办法!而将士们也不须忧虑。本将自有妙策,十日之内,必有大胜!”

转望左右:“最多入夜,丽军的攻城就会展开。本将需勇士百人,随从我征战,我兄弟何人可为也?”

那两个汉卒、丽卒,第一个跨步而出。众士卒踊跃奔前,唯恐落后。邓舍前边的话,淡化民族,深化求活,深深引发他们的共鸣;话题一转,“勇士”、“随从”、“兄弟”,六个字激励得他们一个个浑身激动发抖。瞬息之间,百人立得。

“将我帅旗,插上南门城楼。”邓舍大笑,说话间吐霓虹豪气冲霄汉,“我有你等勇士,丽军,本将眼中,一群跳梁小丑!今番大战,本将断言,不战已胜。”

他费尽心思从下风渐渐扳平,又到现在形势上略占上风。眼看丽军一步步掉入套中,心头的滋味难以语言描述。就像是过独木桥,下临万丈深渊,而对岸便在眼前。

丽军的速度比邓舍猜想的快。天没黑,第一波攻势就展开了。

投石机、弩炮,推倒壕沟前,顺序发射。最大的投石机,需要百十人操作,抛掷出去的石头差不多百斤重。砸到城墙上,闷响震撼。有一些则飞过城头,坠落在过道上。

各部守卒纷纷缩起身子,躲避到墙后。双城的城墙很结实,当日邓舍用火炮、火铳连射一处半天,都没损坏多少。为了保险起见,邓舍又下令在垛口竖立排叉木,用粗绳编在一起,仿佛篱笆模样,向内用斜木柱在地上,做为支撑。

这样,石弹的威胁就能减轻一点。

邓舍命士卒拖拉简易石砲到垛口前,分给石头,还以颜色。和丽军石弹比较,红巾的又小又轻,聊胜于无。

左车儿猫着腰,过来道:“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丽军炮石凶猛,下雨用不得火攻,弓箭手又少,没法儿阻挡他过壕。小人带兵出藏兵洞,到外城脚射他一波吧?”

“外城脚没有掩护,才挡不住丽军的石砲。我军人少,不能轻易牺牲。刚刚开战,稳妥为上。固守本段城墙就行。”

话音未落,丽军推出十几座填壕车,搭在壕沟上,三四架并在一起,宽达一两丈。大批的丽卒蜂拥过壕,往城下杀来。

城墙前的鹿脚给他们造成了麻烦。盾牌手拼死抵抗飞石、箭矢,刀斧手劈砍凿挖,清理出几条通道。云梯、敌楼,顺着通道缓缓推进。

丽军的敌楼是专门定做的,高度和双城城墙高度相仿。上边的高台很宽,每个敌楼高台上都站着四五十个丽卒。弓弩手居前,箭如飞蝗,和马面上的红巾弓箭手互相对射。

邓舍令拉近投石车的射程,重点攻击城下丽卒、云梯,留下几架,打他们的填壕车。

连下几天的雨,壕沟里有水,地上尽是泥。石弹落地,往往溅得丽卒满身一脸的泥水,不小心迷了眼,稍一分神,立刻被觑到空子的红巾弓箭手射倒。

城上狼牙棒等物预备齐全,就等云梯搭来,立刻施放。邓舍稳稳站在城楼上,任箭林石雨,纹丝不动。数十亲兵和一百随从军卒,立在他的身后,护着大旗,时刻等待他的一声令下。

丽军的云梯推到城下,迟迟不肯搭上,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邓舍瞧见,一块块长而坚厚的木板,被丽卒用绳索吊上敌楼。恍然大悟,打量敌楼位置,徐徐问身边人,道:“丽军打算用天桥登城,需要把它隔断,我兄弟何人可为之?”

先前的那个辽东汉卒冲跳出来,涨红了脸抢着接令。邓舍给他二十人,直奔到丽军敌楼对面的城墙段。敌楼上,丽卒吊上木板,齐齐用力,用机索举起,一点点平搭在城墙上。红巾守卒想掀翻它,木板头儿包着铁,铁刺横生,没着手处,又沉重。对面急射一阵,连着三四个中箭。十来个丽卒上了木板。

那汉卒吼叫着,不顾箭雨和板上铁刺,身子一蹲,肩膀撑起木板一端。另一端早有随他赶来的士卒们奋身顶住。木板一动,敌楼上的丽卒忙在另一头拼命稳住,加大弓箭施放。

中间有放单人弩的,又快又狠,正中一个红巾额头。穿出颅后,鲜血四溅,脑浆迸裂。一声没吭,仰面栽倒。立刻有红巾替补接上。

马面上的红巾弓箭手,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支援火力,压制住敌楼丽卒。木板,终于被掀掉了。上边的丽卒惨叫着落下。

敌楼上的木板不止一个,紧跟着,用机索又吊起来一个,重新往垛口搭。那汉卒的肩膀被铁刺扎得血肉模糊,感不到疼似的,盯着敌楼丽卒,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擦一擦:“日你姥姥的熊气货,……来来来,接着来,看你板子多,还是爷爷力气大!”

却不能堕了将军大人的名号!自己可是他的兄弟。

飞桥一搭,云梯也开始伸出。南城墙上到处厮杀鏖战。邓舍眼观六路,观察敌情、注意己方防守情况。左车儿身先士卒,带了十几个人来回奔驰,指挥、支援。打退一拨敌人之后,立刻赶赴下一个敌人重点进攻的地段。

河光秀没在这里,他负责防守东、北城墙。

一队一队的丽军,在天桥、弩炮、投石机的配合下,攀附云梯,大规模的攻城开始。城上城下,杀声震耳,火光冲天。天,早就黑了。

一员高丽将军,带兜鍪、护面,裹两三层铁甲,背插两刀,手执一刀,攀爬最上。红巾射去箭矢,被他的铁甲阻挡在外,不能透入。勇不可当,一步步逼近垛口。

狼牙棒高高扬起,狠狠砸落。这将军灵巧闪开,狼牙棒落在了云梯上。云梯结实,一下打不断,晃了几晃。那丽将稳住身,继续上爬。红巾士卒相顾骇然,连着吊起狼牙棒,击打不中,到第四次时,他已经爬到了顶端。狼牙棒再度落下,喀喇一声,云梯终于折断。丽卒惨叫连连,一连串地坠下。

那丽将猿猱也似,眼疾手快,刀插入城墙缝隙,用力一撑,舍刀,手勾住垛口,翻身上了城。猛将上城,危险极大。三两合间,连斩四个守卒,十几个人近不得他身。

邓舍注意他了良久,看不是事儿,提枪要亲自去战。左车儿提前赶到,不先参战,瞅个空当,静悄悄转到丽将身后,长枪端出,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蓦然大喝一声。

那丽将盔重,感觉不到肩膀的枪头,转头去看。左车儿长枪刺出,向下一滑,拨开挡护,正中他的咽喉。他浑身上下盔甲包裹严实,破绽,也就只有这么一处。

长枪回手,血花带出多远。丽将随之而倒。围着的士卒一拥而上,砍掉了他的头颅,穿上长枪,左车儿高高挑起。

望楼上庆千兴远远看到。攻势才展开,决计不能半途而废。他素来自恃悍勇,敌人越是坚强,他的斗志越是昂扬。整盔甲,取长槊,呼带亲兵,要亲自督战冲阵。

17 东风 Ⅱ

庆千兴、金得培二人,久处北疆。www.65txt.com来往双城不知多少次,轻车熟路。金得培更曾参加三年前的攻城之战。熟悉双城一草一木。地形者,兵之助也。有此一条优势,他们的攻击往往打在双城的弱处。庆千兴亲自督战,丽卒无不奋勇。城墙上顿时吃力。

头上石弹呼啸,脚下弩箭、箭矢横飞。丽军别将提剑立在阵后,催促军卒冲城。几队勇士抬举撞车等物,由投石机掩护着,来撞城门。

邓舍就在城楼上,微微向下瞟了一眼。传下命令,城内脚匠营士卒,用盆、瓮、缸等器物,盛满滚开的油,流水价送上。掺入人粪便,劈头盖脸,往城门下的丽卒身上倒去。

一时间,城下糟乱号叫。滚油顺着盔甲的缝隙渗透其内,丽卒被烫的皮开肉绽,人粪便有毒,沾染到肉上,痛不欲生。意志力弱的满地打滚。

收集的油不多,所以没办法分给各个垛口,只能聚集,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丽军的云梯一架架从填壕车上推过,密密麻麻,加上五六架对楼飞桥,几乎南城墙的每一个垛口,都陷入了拉锯争夺战。

箭矢、石弹阻挡不了敌人的攻势,瓦块、砖石,纷纷被守卒扔砸下去。被砸中的,不致死命,倒霉的,却也头破血流,眼瞎牙掉。大根的檑木顺着云梯推放,用机关控制,滚落一定距离,再拉升上来,重新掷下。

挡不住丽卒人多,庆千兴铁了心一鼓克城。五千人留了五百守南营;派到山口的两千人,留下一半,收拢了逃散府县军数百,统统带回,一并攻城。总共攻城人马四千余人,分成三队,一队两千人后备、虚虚看住其他城门;两队各一千余人,轮番上阵。

邓舍手中可用守卒一两千,南城墙重要,分的人多点,也才八百人。丽军投石机、弩箭厉害,苦战至今,半夜功夫,伤亡二百。要非邓舍帅旗不动,左车儿奔突救急,早就不支。

绕是如此,士卒乏力,丽军渐渐占了上风。

邓舍面沉若水,克制着不动声色。到该出奇兵的时候了。缓缓道:“丽军嚣张,想要一击破城,痴心妄想!不狠狠打他一下,他不知道谁是英雄。需要猛士出藏兵洞,冲击一阵,我兄弟何人可为之?”

他身边的亲兵、随从接连派出,此时五十人不到。受他披风的丽卒贱人不懂汉语,每每被人抢了任务。这一次,见邓舍嘴皮一动,猜是又有任务,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一下跃出。跪倒在地,叫了几句。

有人翻译:“他说,将军厚恩,愿为将军效死。”

“本将就在这儿,看你破贼,看你归来!”邓舍扶了他起来,从自愿者中选出十人,披重甲,执利刃,奔下城墙,掀开藏兵洞,暴喝杀出。

人人皆知,他们一出城,陷入敌阵,必死无疑。凝神观看,那丽卒没有学过军中技击,出手落刀不成章法,然而拼死无畏。一人投命,足俱千夫。城下敌人拦截不住,竟被他一气冲到一座云梯之前,云梯下的敌人仓促不及,乱作一团。

那丽卒一边冲杀,一边口中叫喊。城上听不真切,邓舍问道:“他在说甚么?”

懂高丽话的亲兵侧耳听了会儿,回答道:“他在说,做了一辈子的贱狗,今天,要做一回人。”邓舍心中恻然。城下敌人不少贱民出身,物伤其类,稍稍一退。

两三个督阵官,闻讯而来,连杀两个后退士卒。逼迫众人往前,围住十一个出城的死士,箭矢齐发,刀枪并举。死士力单,招架不住,然而,每死一个,必拉一两个、甚至三四个敌人垫背。

那丽卒身中四五箭,臂断腿折,兀自不肯丢刀,浑身是血,滚在地上,砍挨近敌人的腿脚。高丽军官监督着士卒涌上去,将他乱刀分尸。临死前眼望城楼,大喊不绝。

“他在说:不敢和将军称兄弟。只请将军别忘了许军中丽人贱民脱籍为民的承诺。”

微末之恩,轻死相报;临死不忘同类,此人有古义士风范。邓舍不禁敬佩,微微后悔,不该派他下城,留在身边或许将来更有用处。注目他的尸体良久,见丽军军官为了泄愤,屠戮鞭尸。传令:“告诉城下,勇士不可辱。本将愿以左车儿所杀敌将之首,换我十一义士尸体。”

城下自无不允。

天色将亮。高丽人连攻一夜,军势有些疲惫,退下去休息。换过尸体,邓舍真心实意地哭丧吊拜,指天发誓:“必以十倍之敌首,来祭奠我勇士英魂!”

拔出马刀,割裂胳臂,血流了一碗,登上最高处的城楼,涂抹到战鼓上。脱下铠甲,取过鼓槌,赤膊击打。细雨缤纷,天阴风卷。满城士卒仰首观望。城外丽军也被吸引,敌我数千将士鸦雀无声,只听那鼓声慷慨悲凉。邓舍亢声而歌,祭奠英魂:“君生之初,尚无造。君生之后,逢此百忧。噫兮,君既身死,魂归家邦。君寐无觉!”

这首歌,每次安葬阵亡将士,他都会唱起,士卒们通晓意思。心有所感。那丽卒贱民临死都知道不忘同类,而乱世眼见耳闻,尽是同类的人自相屠杀。所求一活艰难无比。豺狼遍地,难求活,该如何?鼓声渐渐激昂,冲遏行云,杀气显露。

“杀!”“杀!”“杀!”

四面城墙上的小鼓随之击打,节奏强烈,声势震天。雨势,为之一阻。邓三之死、众多老兄弟之死、一路所见饿殍惨死,种种不平惨状,一一浮上邓舍心头。天遣魔军杀不平,不平人杀不平人。不平人杀不平者,杀尽不平方太平。他暴喝一声:“杀!”

千人应声:“杀!”

杀气冲天。丽军胆寒。

“左车儿何在?”邓舍扔下鼓槌,昂然喝问。

“末将在!”

“带二百骑兵,即刻出城。尽将留驻壕前的丽军驱逐壕外,毁其攻具!”

城门打开,二百人卷袭骤出。留在壕内看守攻具的三四百丽军没想到红巾敢出城,根本不是不是杀气盎然的红巾对手,一击而溃,丢盔弃甲地奔回本阵。左车儿纵横壕沟之内,搭箭远射,对敌奔来应战的丽军骑兵。

分出数十人,砍断填壕车的挂链,将它们掀翻到沟内。丽军的投石车、弩炮反应过来,纷纷射击。任务完成,左车儿不恋战,兜转回城。

这一次短暂交锋,实际上起不到什么杀伤。高丽人准备的填壕车很多,损害几架无关大局,但是在士气上,又受到了一次打击。

白天一天,高丽人攻城两次,对东边城墙也展开了攻势。邓舍怕河光秀没经验,调拨左车儿往去指挥。南城墙伤亡不断,连连告危,邓舍不顾伤处,披甲上阵。勉强抵住。

高丽人的第二轮攻势直到半夜才停下。东城墙不是主攻方向,损害不大。南城墙瓮城门已经破了,准备的假山、巨石添堵在城门后边,暂时无虞。

邓舍命吴鹤年调集高丽老弱,分一百士卒看守着在城后十米的地方挖掘壕沟,推倒房舍,在一侧垒砌高墙。万一城门破,以此做为最后一道防线。

南城墙坍塌两处,好在都不长。守卒用行女墙、石块、巨木等拼凑填充。

一日一夜的激战,守卒伤亡半数有多。邓舍拆东墙补西墙,调集二百北城墙、西城墙的士卒过来补充。双城,就像是一个破烂不堪的瓮,处处漏水,随时有陷落的危险。

也许,到了发出信号,召回文华国部的时候了?邓舍累坏了,随便坐在一堆瓦砾上,任亲兵夹紧包扎他脖子、手臂上的伤口。细雨落在他的身上,和汗水混在一处,身上热气腾腾,雨水冰凉,很舒服;他心中寻思:但是,丽军还不够疲。

他估算己方士气、城墙坚固度,认为,至少能再打退丽军一次攻势。到那时再叫回文华国罢。

他的估计太过乐观。高丽人休息了两个时辰,凌晨,发动第三轮攻势。

投石机一字摆开,弩炮火力覆盖。夜间坍塌的两段城墙、城门三处受到重点攻击。尤其城墙一段,一员高丽上将,厚甲挺槊,突击最前。两刻钟不到,填补城墙的行女墙、砖石、大木被丽军清理一空。

十几个剽悍丽卒,嗷嗷叫着,随那上将向城内冲击。一队守卒搬来横叉木,阻挡缺口,弓箭手施放箭矢,投石机也移过来,连绵不断地投掷石块。

几声惨叫,城墙断裂处掉下来了两个丽卒。邓舍刚下城墙,急忙抬头,却是坍塌城墙邻近的一截被丽卒突上。防守的士卒力疲人少,节节败退,很快,丽卒在城墙上站稳了脚,人数慢慢增多。

邓舍心知不好,自己判断错误。当机立断:“传令,城中举火、烧烟。”事先搜集了很多干草、柴火、干燥粪便等,可以点火,可以生烟。自有亲兵奔驰去办。

无论如何,也得顶到文华国部赶来。计算破山口、远近里程,文华国回来需要两个时辰。坚持得了两个时辰,胜;坚持不了两个时辰,败。

北城墙急报传来:“北门外发现敌踪,千人上下,在城外窥伺虚实。”邓舍心头一跳,南营丽军主力都在眼前,北城门?难道是文华国部提早来到,人数不对,而且来而不救,不是文华国部;又或者自己情报有误,高丽人藏有伏军?没时间分析,南城墙眼看要破,稳住眼下军心要紧。

随即仰天大笑,他道:“丽军的覆灭就在眼前。诸将士,北城门外,援军已到!”放低声音,吩咐亲信,“速去探知详细,紧备城门。记住,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两个时辰!”

嗔目振甲,横枪回顾,问:“援军到。我兄弟何人愿随我冲突前阵,大破丽军?”

百人随从,仅剩三十,其他的不是在城墙上鏖战,就是已经战死。同声而诺:“愿随将军杀敌!”

夜色消去,天色微亮。连着下了几日的雨,细微飘摇。地上泥泞不堪,城上敌我两方死伤士卒的血流淌下来,染红了城墙,渗入泥中。二百骑兵列阵南城门内,马蹄不安地践踏,他们的任务是看守城门。城门若破,务必抵挡,不能叫敌人入城。

邓舍奔过他们面前,骑士们备战不下马,举刀连喝:“飞土、逐敌!”他们中的军官全是八百老卒的兄弟们,在全军中士气最高,誓死如归。

城门外,撞车声声。

邓舍一眼不去看。城墙坍塌处,丽军上将长槊横冲,挑飞排叉木。他个子不高,鏖战沙场,举动之间自有一番逼人傲气。红巾没一个一合之将。看到胜利在望,高丽人发疯了似的前赴后继。

邓舍及时赶到。

长枪交手,直刺丽人上将。他苦战一夜,力气不足,丽人上将仰头张嘴,用牙齿啮住枪头,长槊回扫。邓舍躲避不及,一个亲兵奋不顾身挡在前边,被打的铁甲凹陷,口吐鲜血。

邓舍避开两步,转头往城中看,城中央火光腾腾,映天耀地,将这黎明映衬得通红如血。黑烟滚滚,扶摇而上,散布全城。

他大笑道:“我援军即到,何不速降?”

那丽人上将却懂汉语,抬头看见火光,脚下一顿,愣了一愣。无故点火,不是有诈,就是真情。双城要有援军,只能从山口来。但是山口处,他占据后曾遣人搜索二十里,不见敌人,判断痕迹,的确往定州而去;即使红巾隐蔽林中,他有千人驻防,山口决计牢不可失。红巾援军还能从哪里来?莫非是岸边那一支被击溃的人马没有回城?三五百人起不了作用。

邓舍偷空,看到城墙外一队队的高丽士卒被调集过来。鱼贯排行,刀枪明亮。这高丽上将只要再往前突进十步,给这些士卒开辟出来一条通道,城池不保。

千钧一线。

城门轰然巨响,不用去看,也知道破了。那丽军上将手上只顿了一下,闻声大喜,提槊奋喝了声,就要再来突刺。

喧哗嘈杂的声音从城外传来。隐隐马蹄声响,夹杂着汉语和一种听不懂的语言。丽军大将面色大变,喜色消减,转为惊疑。

邓舍瞧出便宜,丢下了长枪,揉身扑上。丽将措手不及,摔倒地上。他怒喝大叫着弃槊拔刀。丽军士卒拼命来救,被邓舍的亲兵、随从挡在外边。一片混战。

邓舍按住丽将的手,不让他把刀拔出,空下的手想拔自己的刀,拽了两下,伸展不开,拔不出来。丽将力气极大,挣扎要着起来。两人滚做一团。丽将抓住他的脖子伤口,手指插了进去,疼痛难忍。生死关头,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邓舍奋力翻在上边,扯下他的兜鍪,狠狠往他头上砸去。

鲜血横流,丽将痛呼一声。邓舍连砸三四下,他呼声渐低,悄然无声。

邓舍匪窝里长大,自小上阵杀人,却从没杀的这么狼狈过。他浑身血、泥地坐在丽将的身上,力气用得过度,心脏砰砰猛跳,手足发软。喘着粗气休息一阵,草草裹了下脖子伤口,摸着长枪,柱在地上支撑着站起来。

忽然听到一阵欢呼。“援军!”“援军!将军,援军已到!”

高丽人主将失陷,红巾援军到达。丽军无心再战,争抢纷逃。一个亲兵奔到近前,欢喜禀告:“北城墙外来的是洪先生!将军,丽军大溃!”

邓舍松了口气,双城算是保住了。定州呢?他转首西边,度秒如年地焦急等待,终于山口处爆出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知道文华国成功引燃了布在山口地下的火药。这才仰天大笑,对弈到此,稳占上风。多日来的重压一扫而空。

——

1,君生之初,尚无造。君生之后,逢此百忧。噫兮,君既身死,魂归家邦。君寐无觉!

生之初,没有战争;生之后,百种灾难丛集降临。无觉:不见的意思。寐无觉:长眠不醒。原文为“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尚寐无觉:希望长眠不醒。

18 东风 Ⅲ

城中的烟雾弥漫过来,将死战、逃窜、追击的两方士卒包裹其中。www.65txt.com很多士卒被呛得连声咳嗽。细雨淋下,渐渐冲淡了烟气。二三十骑沿着填壕车过了壕沟,在城墙外、壕沟内的乱军混战中,兜了一圈,驰奔来到城墙塌陷的地方停下。

马上的骑士们都秃着头顶,辫发垂肩,耳上悬挂金环。往两边一让,让出里边一人,手拿折扇,白衣飘飘,一尘不染。正是洪继勋。

他跳下马,一拱到底:“将军。小可幸不辱命。引来女真军马八百人。”拉身边随他一起下马之人,介绍,“这位便是三散地面女真金牌千户佟豆兰。岳王之后。”

这人二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一张长板脸,又瘦又长。鼻梁窄而高,略带鹰钩。站在那里,上下打量邓舍几眼,一拱手,道:“俺盔甲在身,不便行礼。见过将军。”

邓舍平时闲暇,向罗李郎等问起合兰府人物,听说过佟豆兰的大名,略微知晓一二他的来历。所以,倒是不奇怪一个女真人怎么会自称岳飞之后。

休息了这么一会儿,他的精力有所恢复。忙将长枪交给亲兵,道:“岳王之后,果然风采过人。”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话题一转,“先生,我在西北边山口埋伏有一路人马,赶来需一两个时辰,等来到怕就晚了。还得辛苦二位,驱赶丽军向北,两面夹击,务必要将之尽歼!”

双城、定州被围的消息,洪继勋是昨天在回双城的路上听闻,极力劝动心生退意的佟豆兰,连夜急行来救。此时一听,他即猜到邓舍的整个布局。当分两布:第一步,歼灭双城对面的丽军;第二步,走南路救援定州。

这个计划很大胆,他为之拍案叫绝。也不废话,道:“将军有伤,尽管回府安歇。追歼丽军的小事儿,交给小可便是。”

邓舍一笑:“有先生在,本将高枕无忧。”却不肯像他说的那样“回府安歇”。佟豆兰的军马他不去调遣,交给洪继勋协调;召来左车儿、河光秀及二百骑兵,留三百步卒弹压城内、警戒丽军残部。其他的尽数出城,以百人队为单位,穿插到溃散的丽军之中,驱少成多,不图杀伤,谁往北边赶得人最多,谁就是头功。

至于丽军留守南营的军卒,他不担心。火一起,赵过、黄驴哥就会大举进攻。

登上城头,放目四望。入耳一片哭爹叫娘,丽军四散奔走,倒戈卸甲、辙乱旗靡。蜂拥的人群中,抛石机、弩炮、对楼、填壕车等攻城用具,再无一人去管,任雨水冲刷。

追击的红巾里,二百骑兵跑在最前边。马刀劈砍,杀出条血路,转瞬间到了丽军阵后。回转过来,散成长线,赶鸭子似的,轰赶丽卒向北。丽卒兵找不着官,官顾不得兵,没头苍蝇也似,只管跟着大队奔逃。前头的路一断,有几个想冲过去,哪里是红巾老卒对手,接二连三地掉了脑袋。

河光秀机灵,指挥部下的高丽人一起大叫:“南边有敌人埋伏,北边安全!”他们的高丽话字正腔圆,没人分的清真假。先是一个两个掉头,紧跟着十几个二十个,眨眼间,数百成千的丽卒,互相践踏着转而向北逃窜。

佟豆兰的部下皆是骑兵。他们没有向阵后穿插,而是分散在两翼,保证丽军不会跑偏方向。

邓舍看的多时,局面从混乱变得有秩。成片成片的丽军,满山遍野,不避泥泞,轮着两条腿,一窝蜂地分成两股,过了双城,在女真人的压缩下,又合在一处,渐渐远去。

身边的亲兵个个喜笑颜开,高兴得不得了。真是三军大胜喜开颜。邓舍派出亲兵把丽军落在城外的弩炮等,搬运进城。救治伤员,清理尸体,打扫战场。

他脖子上的伤本已经好了大半,丽军上将一插,又破了口子,流了不少血。如今虽没看到歼灭战的结果,大局已定。支撑他不倒的精神劲儿一过去,有点坚持不住。吩咐亲兵抬来胡床,就在城楼上靠坐休息。

回想刚才交战,惊心动魄。要不是洪继勋意外赶到,估计此时自己人头不保。文华国曾说他太过行险,细细想来,真是如此。

兵家有云:出奇致胜。然而过犹不及,出奇的,不一定都可以致胜。他暗自警惕,以后可得多加注意。

洪继勋、左车儿的军报,接连不断,一封封送来。城北十五里处,遇上文华国部。丽军企图向南突围,佟豆兰分西侧军马支援左车儿、河光秀,稳稳守住战线。文华国、罗国器养精蓄锐两天,砍瓜切菜也似,杀得高丽人人仰马翻。洪继勋挂起免杀旗,降者不杀。丽军眼见突围无望,大股大股地弃械投降。

检点战果,歼敌一千四百余人,俘虏接近两千人。薄暮前后,几路军马得胜回营。

邓舍亲下城楼迎接,吩咐城内摆布酒宴,一庆大胜,二则补上为洪继勋洗尘、欢迎佟豆兰。遣派信使去定州报捷。

酒宴上,洪继勋把酒祝贺:“将军此战精彩绝伦,可圈可点。大获全胜,当浮一大白。”

他这话说的有点不谦虚,完全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席上诸将,文华国粗,不懂可圈可点的意思,没甚么反应;罗国器等人,脸上不由一沉。邓舍一军主将,呕心沥血;众人齐心协力,几千人浴血奋战才得此胜利。你虽有救主之功,也没必要如此托大罢?

洪继勋向来如此。邓舍不在意,他道:“亏得先生赶来。要不然非得功亏一篑。先生要在我身边,我也不会陷入几乎破城的险境。”端起酒,敬文华国诸人,“众位躬先士卒,摧锋陷阵,夺山口、守城池、歼敌军,没诸位,没此胜。且饮此杯。”

文华国嫌杯子小,换了大碗,一口干完,道:“痛快!将军,今天真是痛快!老文俺这一双金锤上,怕不沾百十丽卒的脑浆!”问,“南营丽军一灭,将军准备什么时候去救定州?”他和陈虎兄弟情深,心急挂虑。

“贵早不贵晚。黄将军、赵将军夺了丽人南营,我命他们就地固守,不必回来。南面通道在我手中,料来丽军溃卒纵有侥幸漏网的,也过不去。诸军将息一夜,明日三更造饭,五更起军。定州丽军攻城几次不能克,成了疲军。我用胜军击之,取胜易如反掌。”

洪继勋点头称是:“将军说得是。小可以为,也不必等到明晨,今夜便可出军。”

邓舍摇了摇头:“守卒力竭,不可连战;文将军、罗将军、陆将军营鏖战一天,需得休息。定州军报送来,丽军渐至暮气,今日只攻城一次。定州城既然暂时不会破,我军干脆就再等一晚,养足了精神,取胜也更容易一些。”

一个晚上差别不大,洪继勋没坚持意见。既然说到了这里,邓舍索性暂把酒宴该做军议,指派解围定州的军马、将领。主力当然是文华国、罗国器、陆千十二,此外,城外驱赶丽卒时,河光秀所部发挥的作用不小。命河光秀:“选三百丽卒,交给文将军使用。两军对战,可用土语瓦解敌人军心。”四面楚歌的典故,不妨一用。

河光秀大声应诺。他是没得到实授的副万户,位置靠前,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声音尖利。坐在他对面客席的佟豆兰忍不住抬头瞧了眼,脸色古怪。

邓舍瞧见,也不解释。一笑,岔开话题,道:“佟千户威名远震,我心慕已久,今日始解相思之渴。”郑重起身行礼,“今天多亏佟将军,请饮此杯。”佟豆兰站起来,两人对饮。回归座位,邓舍又笑道:“将军岳王之后,大败丽军的捷报一送呈我家主公,朝中必然欢喜无限。说不得,还会立时请将军入朝。”

小明王自称宋室皇裔,故此邓舍有此一说。他这是在扯虎皮做大旗,凭他百户的官衔,别说捷报直接送到朝中,朝中大臣怕是连他算哪根葱都不知道。

但这也是无奈之举,不冒充身后有个强大的势力,佟豆兰这样的地头蛇不会放他在眼里。

佟豆兰笑了笑,谦虚:“洪先生和俺自幼相识,听他讲了许多将军的英雄事迹,佩服得紧。和将军相比,俺算不得什么。”顿了顿,问道,“丽军有员大将,名叫李成桂的。他是双城土著,将军克双城时,不知道有无见到?”双城、三散同处北方,李成桂有头有脸的人物,本身武艺也精;他们两人有过交集。

洪继勋接口道:“当时破城,刀枪无眼。李将军竟一战而没。”佟豆兰哎哟一声,连道可惜。邓舍摸了摸了脖颈伤处,道:“其人的确勇武,是条好汉。我这脖子就伤在他的手中。”

洪继勋举起酒杯:“来来,夜宴庆功,不谈军事。文将军,小可敬你一杯,祝你明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因明日出军,酒宴没多久,草草散席。邓舍自给佟豆兰安排住处,解围定州不需他的军马,一概安排到城中军营。毕了此事,接见吴鹤年、罗李郎,表彰慰藉;城中戒严不松;叫匠营军卒连夜加紧修葺缺口。

忙到深夜才布置完毕,回转府中。上得楼阁,楼道口,碰上王夫人。从丽军围城开始,邓舍就吃住城头,没回过府。她担惊受怕了几天,见着邓舍,不知怎的,心中委屈,滚珠子似的,泪水滑落。

邓舍累得筋疲力尽,又不得不敷衍安慰。没料到她牛皮糖一般,好容易止了泪水,不肯走,问东问西。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说起守城经过,明明已知红巾大胜,听到惊险处,掩口轻叫。追问丽卒溃逃后,守卒追歼的情形,如同感同身受,喜不自胜,眉开眼笑。

邓舍从未曾见过她这般缠人模样,大吃不消。看在王士诚、续继祖的面子上,尽量配合。

街道上更鼓响了又响。快到三更,王夫人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邓舍有种奇怪的感觉,王夫人有些不对,隐隐猜到点,太不可思议。困意上来,歪倒睡着。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没等亲兵叫,自己醒来,送文、罗出城。

定州的丽军,陈虎几次军报中,分析得很清楚。主将懦弱,军无斗志。和己方相比,除了人多,各方面都不如。他相信,红巾只要把全歼南营的消息散播开来,甚至,有不战而胜的可能。

尽管如此,邓舍依然再三叮嘱文华国、罗国器等人:“不可大意。丽军人众,尔等可藐视,不可轻视。赵过部人马,也归文将军调度。”

诸将领命,一一出城。

几千人络绎不绝,出完城,日上三竿。雨停了,风甚凉。邓舍驻足翘望片刻,两三个亲兵深一脚浅一脚,急剌剌跑过来:“将军,丽将醒了。”

却是昨天突阵的那员丽将,头够硬,没死。据俘虏丽卒交代,名叫庆千兴,乃是南营主将。另有一人叫金得培的,没抓着,往北边逃走了。

自入高丽,邓舍人地生疏,地面情况好摸清楚,苦于不知高丽王庭虚实。庆千兴官居西北面副元帅,位高权重,价值不低。当即传令:“带到大堂,我亲自审问。”想了一想,叫来左车儿,附耳低语两句。

他没讯问经验,但以前没少见邓三拷掠富户,手段知道不少。敌将悍勇,动刑怕是不成,攻心为上。

到的堂上,不多时,两队士卒押着庆千兴来到。见他披头散发,额头血迹干了,凝结成黑块。脸上、身上净是泥,五花大绑,昂着头,桀骜不驯。

立定,士卒按住他的肩膀,踢他的腿弯,想叫他跪倒。他宁折不弯,挣扎着,破口大骂:“爷爷上跪天,下跪地。岂跪贼!”一个士卒大怒,重重给了他两巴掌,打掉一颗门牙。他和血咽下,仰天大笑:“蚁贼!他日我王大军掩至,个个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嗔目喝道:“速杀我!”

邓舍微微摆手,止住士卒。和颜悦色,道:“将军勇武,人杰也。奈何不曾闻识时务者为俊杰?既落我手,何苦倔强?”

庆千兴憋足劲,朝邓舍狠狠呸了一口。距离远,没啐着。左车儿跳起来,嘡啷拔刀:“败军之将,也敢如此!”

“屑小之辈,也学大人说话。阿只儿!你爷爷头颅在此,休得废话,尽管取去。”阿只是高丽话,幼儿的意思。邓舍年龄小,庆千兴在侮辱他。

邓舍不动怒,道:“将军才醒,大约还不知道,我大军夜间出城,至迟下午可到定州。……”庆千兴顿时收口,邓舍瞧了眼他的神色,接着道,“我精卒万人,挟大胜之威,定州解围的结果不言而喻。”叹了口气,替高丽人惋惜,“可惜。要是定州丽将也能如将军一般勇武,胜败结局,想来就是另一番样子。……万五千人,围小城,三四天不能进一步。”匪夷所思地连连摇头。

庆千兴深深赞同。红巾一出军,定州必败无疑。不是小败,而是大败。李岩不死的话,百分百会把责任推到他的身上。事实上,表面来看责任也的确在他。他不听王命,贸然轻进。然而,他不动,稳守南营又会怎么样?李岩懦弱,久顿无功,连着两夜后撤六里。等他破城,等到什么时候!定州红巾越战越勇,说不得,自己就能突围成功。想到此处,脸上露出不忿。

人无完人。酒色财气名,总有一个弱点。邓舍本待一个个轮流试探,“名”字才出手,就有了效果。暗下冲左车儿使个眼色。

左车儿不满道:“将军休得涨他人威风,落自家志气!这高丽矬子哪里雄武了?小人就看不出来。一样为将军生擒。”

邓舍正色道:“胜败兵家常事。我征战多年,阅读古兵书,百战百胜的将军,世所罕见。至于临阵失手,本将不也曾脖颈受伤么?”转首,浮现赞叹神色,对庆千兴道,“将军用兵果断,擅抓良机。麾下将精卒锐,不瞒你说,我双城险些就被你攻陷。至今回想,后怕不已。”

只差一步!就能破城大胜。庆千兴不怕死,马革裹尸乃军人的本分。但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庆千兴心高气傲,不愿死后替李岩背黑锅,落个无能的评价。不甘的念头不觉升起。

邓舍命士卒为他松绑,搬来椅子,请坐。他哼了声,不坐。道:“要杀就杀,要剐就剐。用不着虚伪客套。我知你想甚么,要爷爷投降,门儿都没有!”

“将军要做忠臣,青史留名。坏人名节的事,我不会做。只是想在将军上路之前,好好和将军聊一聊。说实话,这番大战,我深有棋逢对手之感。”邓舍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问道,“敢问将军,如何就知道我大军出城,往攻山口?若是将军晚来攻城一日,我山口先破的话,就绝不会出现后来的险局。”

庆千兴高高仰着头,不理他。邓舍自顾自,回顾战事,挑庆千兴的得意之笔,专门拿出来提问。左车儿出去,安排侍女奉上酒肉,酒香肉香,充盈一堂。侍女都是精心选出,容颜俊俏,举动间体香如兰如麝。恍惚间,不似敌我两方,倒是满堂春色。

最后,邓舍问道:“我几路疑兵全被将军看破。难道,将军就没有担心过,我弃城而走,疑兵是故意用来拖延时间的?”百思不得其解,“是了,或许将军,根本未曾想到这里。”

庆千兴容不得别人低看,嗤笑几声:“你外国远来,长途数百里,得了双城,怎会轻易放手?”

邓舍恍然大悟,惺惺相惜:“能得将军做对手,人生快事!”命侍女为庆千兴斟满酒,道,“此杯酒,我不是敬将军,敬将军的万人敌。”言下之意,我敬的是你的指挥才能。

侍女跪在地上,举起酒杯,娇滴滴道:“请将军饮。”

这就是断头酒?庆千兴低头,美人笑靥如花。他自幼入伍,甚少接近女色。一生除了行军打仗,没别的爱好。战死疆场,留个名将美称,心满意足。如今看来,想也别想了。临死,临死,落一个庸将之名,千人指责、万人唾骂。心灰意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喟然道:“将军称我人杰,愧不敢当。败在将军手下,心服口服。”终究不服气,“天不助我,奈何,奈何。”扔下酒杯,闭上眼睛,引颈待戮。

邓舍道:“既如此。午时,我亲送将军上路。”吩咐,“将降卒尽数带出,到时一并处斩,给将军殉葬。”

庆千兴闻言大惊,忙睁开眼:“殉葬?”

“将军英杰,死亦为鬼雄。我不忍将军黄泉路上孤单伶仃。二千降卒,便送给将军做为部下罢。”

庆千兴涨的满面通红。邓舍要是不说,降卒的死不关他事。邓舍这么一说,两千人陪死,矛头指在他的身上,分明要他死不得安息。邓舍再一大肆宣扬,人口相传,可就连一个庸将之名也求之难得了。他道:“你,你……”激动过度,讲不出话。

“若嫌不够,破了定州,加上那里的降卒一起也可以。”

庆千兴急火攻心,大叫一声,要找邓舍拼命,左车儿拦在前边。他手无寸铁,过不得去。转过身撞墙求死。冲了两步,想起自己一死,邓舍别真让两千人陪葬,不禁停下脚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彷徨无策,双眼冒火:“你待如何?”

邓舍起身,情深意切:“将军莫急。适才话语,不当真。实在敬重将军智勇,为将者,识势第一。将军大才,应当爱身惜命,何不从我大宋?共成大事!”

“外国贼子,大言不惭。”

“你高丽同我中国,自古人文衣冠相同。中国为君父,高丽为臣子。何来外国之说?而蒙元窃据中原以来,高丽权臣胁迫你王剃发易服,甘从鞑虏。丽民上下,莫不怨望,人心思变,唯系我宋。

“我主公宋室皇裔,起兵淮上。拥众百万,闻者影从。纵横南北,数攻大都,来往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不日,辽东十万大军即将南下入丽。所为者何?助你清除奸臣、驱逐鞑虏,复我中华旧时衣冠罢了!功成则退。本将是为先锋。

“当是时也,将军不求留功名于后世么?”

他这番话不尽其实,庆千兴自然听得出来。但是高丽的确自古和中国衣冠相同,自居小中华;小明王是不是宋室皇裔,天知地知他自己知,别人不知。想辩驳,无从辩起。究其本心,他也根本不想去辩。瞪着双眼,半晌无话。

做名将,是他自幼的愿望。身死留愚名,他不甘。但,背主从贼,冒身败名裂的风险,他不敢。该当怎样?何去何从。

邓舍不逼他,举起酒杯,轻轻品了口。道:“将军醒来不久,身体虚弱。来人,收拾间雅室,请去休息。”庆千兴一言不发,任士卒领着他,出堂而去。

——

1,三散。

今朝鲜北青。

2,佟豆兰。

即“叁撒猛安古论帖木儿”,其父为女真金牌千户阿罗不花。叁撒就是三散,猛安相当千户。

古论帖木儿是他的女真名。金朝以来,女真人有兼用汉名的习惯,佟豆兰是他的汉名。

一说为岳飞出征辽东时,与一位高丽女子生下小孩,岳飞回国南宋,而这高丽女子则无法随之跟去,便定居辽东。这个小孩就是佟豆兰的先祖。

一说为岳飞被秦桧谋害后,五子岳霆为避难,进入咸南三水(黄梅村)。南宋末年,元军占领鄂州,其孙岳浮海(岳飞四世孙)从征南大将军李柏有功,初封五千户,以后在元出仕做大官,改名三山孟崖帖木儿。五世孙岳阿甫,仕元,为千户。六世孙岳雅远(阿罗不花)为征西大将军,青海府君,进驻青海,其子岳豆兰(岳飞七世孙)承袭千户,从酋长授古论豆兰帖木儿之称号,依照女真人的风俗习惯跟著母姓,就称佟豆兰。

19 万户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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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华国部的突然出现,给高丽人造成了严重的心理打击。但他们毕竟人多,李岩收缩阵型,把部队分成两个部分。少部分继续围堵城门,大部分调拨列阵,阻截文华国。

他们有现成的营垒,器械俱全;急切之间难以击溃。为配合文华国,陈虎主动出击,李和尚、张歹儿、杨万虎轮流带队,日夜偷袭。丽军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

洪继勋认为必须速战速决。不能给高丽王庭调集、派遣援军的反应时间。一旦僵持,客军身份的红巾,绝对不是主场作战的高丽人对手。

邓舍很赞同。早先出奇兵的构想再一次浮现。当即,抽调五百城中军马,拨给左车儿带领赶赴海边,搜检渔船、建造木筏,扬帆过海;多张旗帜,插入丽军背后。

奇兵起了效果,丽军自乱。文、陈抓住战机发动总攻。第四天,捷报传来。定州围解,歼敌两千余,俘虏三四千。李岩及丽军残部仓皇南窜,文、陈追击到泥河河畔。邓舍下达命令停止追击。

泥河水势湍急,西北连群山,东南入大海。河以南,高丽大城很多,驻守兵卒不少。红巾士卒奋战连日,军力已倦,不能得意忘形。文、陈在泥河边,布下一营人马,依山搭营,留作驻防。

文、陈前线鏖战,后方的邓舍、洪继勋也是日夜军议。山西的府县军,在山口一战中损失惨重。文华国报告,战场上不曾见到他们的身影;大约不足以再战,各自回城了。洪继勋据此,建议将丽军驱逐过泥河之后,主力不必回城。沿山北上、西进,借诸城城防空虚的机会,顺势攻取。

邓舍再三考虑,详细询问洪继勋、罗李郎等山西各城的情况。山西、北各城,人口普遍不多。大部分地方本为渤海、女真旧地,各族人混居。丘陵起伏,土地不算肥沃,因为挨近群山,多有矿产。出铁、铜、铅等物,又有貂鼠之类山产。

经济意义上来讲,价值不大。但是,战略意义重大。

“双城若是腹心,则定州、泥河堪谓盾牌;一出山西、北,将军之矛,锋逼西京。又有三散等地做为依托,此勇士搏虎之势也。我势既张,丽势必缩。然后将军可以一边作势略地,疲扰之;一边锁三关,经营关北,操练卒伍。粮秣已齐,军马已厉,不发则已,一发不可收拾。”

洪继勋的口才没得说,尤其分析大势的时候,口若悬河,汪洋恣肆。邓舍拍掌称赞:“便如先生所说!”

当下传令。文、陈率诸将沿山北上,行军不必太快,稳稳推进。第一个夺取的目标,定为三水府。三水府在定州北,中间隔了座千佛山。高丽人在这里的势力并不是太大,居民多是汉人、渤海人、女真人。

也因此,当地驻军的反抗十分微弱。红巾才作势攻城,丽将就开了后城门,弃城远遁。搜检俘虏,只得三十几人。询问才知,大部皆已阵亡在了山口。

捷报传来,双城欢庆。邓舍猜到会比较顺利,没猜到会这么顺利。紧急和洪继勋研讨决定,大胆改变原定的一一攻占计划。命文、陈分兵两路,一路向东取甲山;一路向西攻长津,翻过群山,远略宁远。

三水府、长津只是顺路掠取,甲山、宁远才是邓舍的真正意图。

宁远位处大同江南岸,沿江南下,可以直达西京平壤。而距离定州不过百里。攻下此城,就好比在山西钉入了一个楔子,战场主动权就掌握在了邓舍的手中。

甲山,本高句丽地,渤海国在此设府,金元以来,屡经战火,高丽在几年前,始置甲山万户府。守卫山口府县军的主力,便是从此处来。由此向北,接连长白山、鸭绿江。又是形胜之地,千山南来,众水北注。洪继勋称它是“山水绸缪,别成一区”。意思就是山水交错,自成一统。

得了此地,有两个好处。一则,给自己留了条后路,遇有不利,不会再像这次一样,退无可退;二来,凭借此地的良好地势,只要发展得当,完全可以以之为支点,提领关北;甲山左近女真人聚居甚多,向东俱为女真旧地,也能借以拉拢女真,同时也起着防范女真的作用。

长津的守军,和三水府的一样不战而逃;甲山毕竟是个万户府,虽然山口阵亡了一半还多,到底抵抗了半日。两城相继沦陷。远略宁远的文华国部,遇到了麻烦。

山口一战,宁远派出的军马最少;又得到北边德川、南边孟山两城的支援,抵抗顽强。邓舍调攻克甲山的陈营张歹儿、杨万虎部,疾驰支援。

不必参与攻城,做出进攻孟山的姿态。果然,孟山慌张起来,顾不得宁远,先图自保。又遣一支军马,巡荡江边,断绝德川、宁远的联系。两日后,宁远城破。

而数百里外的平壤,在此期间竟是一丝动静也无。毫无疑问,庆千兴南营的全军覆没,使得它元气大伤。

宁远既然攻破,第一件要事,便是选择驻守大将。按照洪继勋的比喻,定远就是全军的矛头,遍数军中诸将,谁人可以任之?邓舍心中早有人选。

论地位,文华国最合适;但他为人粗卤,不放心。陈虎精细坚毅,定州离不开他。赵过朴实厚重,留在甲山,有他坐镇后顾无忧。李和尚、罗国器、关世容,不是方面之才。

最合适的,当数张歹儿。上阵有虎气;虽不识书,下马有文气。有勇有谋,沉稳坚刚。邓舍对他的几次表现印象深刻。当然,他资历不够,需得派一人辅佐。李和尚太粗,罗国器太滑,关世容刚好。这两个人都重气讲义,不会合不来。

即刻传令,关世容、张歹儿不必转回,带本部人马,留驻宁远。另调张歹儿部的杨万虎随军回城。其他长津、三水府两地,各留五百军马,擢拔两个上马贼的老兄弟代行千户,驻扎看守。

一下子多得了五座城,邓舍顿感压力沉重。他从没有过管理数个城池的经验。即使双城,打下来之后,之所以没出什么大乱子,大半靠的也是洪继勋的出谋划策,吴鹤年的实际操作。

但总不能什么事都交给别人,依靠别人。邓舍当然懂得民政的重要性。拿一杆枪来做比喻,军队好比枪头,地方就是枪杆。枪头钝了,可以磨;枪杆一断,枪头再利,也难有大用。

一宿没睡好,翻来覆去折腾,考虑这个问题。邓舍下定决心,不懂,就学。一军之主,无须事事躬亲,不求精,必须会。

各城的普查一一送回。宁远人口较多,三万余口;定州少一点,一万上下;长津、三水府、甲山位置偏远,人烟稀少,加在一起,不到两万。人种比重上,汉人十之一二,女真人、渤海人十之二三,基本都分布在长津三地。宁远、定州八成以上,俱是高丽人。

第一个问题就来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做为异族人,该怎么去管治本地土著?

吴鹤年在其位,谋其政。蒙元管理地方的那一套,他熟悉得很,选适合高丽民情的,道:“小人之见,首先需重新核定户籍,编制坊里、保甲。一则落实人口,便于管理,二则保甲互相担保,一户有罪,一保同罚,甲生、里长监管不力,同罪处之。提前报官者,免其罪。如此一来,地方上也有耳目灵通之利。”

邓舍颔首同意,补充道:“里长、甲生,尽量选当地汉人担任,不足的部分,可由渤海、女真人出任。”必要的分化还是需要的。邓舍忽然想到,历次战斗,军中伤者甚多,至有致残。平时常思如何安置,眼下不就是个大好机会,道,“军中残者约百人,愿去军籍、入民籍者。送宁远、定州落户安置,可任里长、甲生。人赏银十两,赐地五十亩。”只赏赐权、钱、田,邓舍估摸着还不够令士卒眼红羡慕,沉吟犹豫。

吴鹤年笑道:“俗话说,三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大人何不再以高丽女子给之?”

“欺男霸女?吴总管是想激起地方民愤?”洪继勋一直没开口,这会儿嗤笑一声,反驳道;他提出意见,“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将军暗中交代各城,凡高丽女子嫁残卒者,给其母家诸事方便,优礼之,厚待之,另眼相看。疏导引诱、潜移默化,方为上策。”

这也是一种分化。不过就眼前来看,实现的可能性不大。非得长期施行。邓舍点了点头:“就这么办。”

坊里、保甲编制好,地方官的委派问题随之而来。带上双城大小城池六座,七八万人口。陈虎、赵过、张歹儿,行军打仗个个好手,处理民事,能不能胜任?

涉及到军中大将,吴鹤年闭嘴不语。洪继勋侃侃而谈:“定州诸地都处前线。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况将军手中,也无人可用。大可军政一体,交陈、赵、张等将,统一处置。将军目前,最需要关心的,不是地方发展,而是聚敛粮草、充军备武。

“充军备武需将军亲力亲为,而各地府县的职责,就在聚敛粮草。”

关北严寒,有春耕而无冬种,农田作物一年一熟;山地又多,除了双城等寥寥数地,大都土地贫瘠。聚敛粮草,靠本地不太可能。邓舍问道:“先生之意?”

洪继勋打开折扇,微微一笑,道:“泥河南、宁远西,土地肥沃。官府虽然贫穷,然而大户人家,往往良田千万,跨县过州,富裕非常。定州、宁远军马,闲着也是闲着,将军何不任其哨粮?既可保军卒锐气,又能够损敌利己。”

吴鹤年咳嗽一声,皱着眉头,道:“怕是会失民心。”

洪继勋哂笑:“归我之民是为民,不归我之民是为敌。何况,高丽百姓之所以怨声载道,罪魁祸首正在豪门巨室。将军杀富,夺其粮粟、分其田地。有穷人归来,妥善安置,民心自然可得。”

杀富户、抢钱粮,邓舍没什么心理负担。他道:“先生所说甚是。”军需粮草这一块儿,他考虑已久,补充一个辅助办法,“双城等地沿海多渔场,吴总管多组织丁壮,下海捕鱼。”不仅双城,甲山、宁远等地,也都挨近河川,依样办理。相比粮粟,渔场的产量更大,穷苦丽人每日三餐必有海鲜补粮食、畜肉的不足。

“有粮草还不够。攻城略地,要在精兵。何谓精兵?在少不在多。训练有素,披坚执锐。两者缺一不可。将军一万三千人,两战伤亡一千余。驻宁远两千,甲山一千,三水府、长津各五百,定州两千,双城六千。部属混杂纷乱,旗帜不一,号令不严。

“现今稍有空暇,可以缓出手来,就该立刻整顿。”

邓舍早在肃纪时就考虑过这件事,道:“正合我意。”当下将心中构思讲出。一万两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计划分编三营。文、陈各一营,自己领一营。

宁远距离定州近,张歹儿、关世容拨给陈营;李和尚、罗国器俱在双城,拨文营;赵过、陆氏兄弟自己统带。河光秀官儿高,他的丽卒自成一营。

佟豆兰的女真人和邓舍没有统属关系,他一直回避,不投,不走,很含糊。可以算他们来帮忙的,也可以理解为合作伙伴。邓舍暂时没把他们考虑进去。

另外,各城搜检得工匠二百人,悉数送来双城,一并编入匠营。各城汉人、渤海人、高丽人大户,按照双城的老规矩,反抗的一概杀戮,分其田地,或归军用,或给贫者。投降配合的,分毫不损,责令每户送嫡子来双城入侍,统统发给质子营。这两营由左车儿代管。

汉卒三营,丽卒一营,编制一定下来,统属关系清楚许多。再有战斗,各负其责。但是,如果碰上比较大的会战,军卒混在一起,该如何区别?“将异其旗,卒异其章”,可以仿照古制,结合现在的制度,在军章上加以区别。

汉卒佩红章;丽卒佩黑章,用黑旗。文营为左,用青旗,章在左肩;陈营为右,用白旗,章在右肩;邓舍中军,展黄旗,章在胸前。章上写士卒名字及上官十夫长、百夫长的名字。

洪继勋等人自无意见。当即传令各城,规划分属,按照各自所属,送给样章,分别制作佩戴。

旗、章只不过是形式,便于区别。重头戏非操练莫属。陈虎等将驻扎在外,不能统一训练,严令每日一小操,三日一大操,不得懈怠。文华国等即刻出城,接着修建大校场,分军按队,由八百老卒充任教官,习练技击,熟悉阵型。

可惜炸山口时,把从永平得来的火药用了个十之七八,火铳手只能暂停训练。高丽人不谙火药制造,指望缴获、购买可能性太小;自己制造的话,双城周边,多产铁、铜,磺、硝等物实在不多。是个急需解决的问题。

事实上,不止高丽,整个的辽东红巾,火药方面都是比较缺乏的。洪继勋道:“宁远、定州较富,得银钱甚多。并且双城等地,有金矿、大盐池。物通有无,小可以为可选能言善道的精干士卒,乔装北上。辽东有硝石,仍在蒙元手中的大宁等地,不缺此物。金复盖等州,濒临大海,常有山东、甚至两浙各地的船只来往。而山东经毛平章治理,物产颇丰,两浙更是膏腴之地。许以重利,必有所获。

“此为开源。尚需节流。火药既然不足,就多制箭矢。高丽人火器不精良,普及度远不及中国,也是多用箭矢。我有山产铁、铜,遣专人负责,出矿冶炼不停,足够使用。

“其他火铳等诸般火器的制造。大炮制不得,至于火铳,陆千户出身军器匠人提举司,不是外行。匠营各色工匠都有,选伶俐军卒协制,产量虽不会大,补充缺损应不成问题。”

权宜之策,姑且行之。邓舍一一同意,即择陆千五督办冶炼,开辟匠舍,兼管制造火器一事。洪继勋提到山东,倒是叫他心中一动。也不知王士诚、续继祖火拼赵君用结果如何?打定主意,派遣人去金复盖诸州时,顺便打探消息。

民政、军事粗略梳理一遍。该办的事儿,大家心中有数。洪继勋道:“精兵已成,将军用来攻略两界,万人绰绰有余。要想虎视南下,稍嫌不足。小可有三策献上。”

走一步,看两步,邓舍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道:“先生请细说。”

“其一,征各城汉人、渤海人入军;其二,厚遇佟豆兰,引女真部落来投;其三,将军许军中高丽贱民脱籍入民,反响甚好。

“如今连战连捷,军威大盛。小可闻听,双城本地的贱民、棒子,许多都有投军打算。可以扩招丽军,做为附庸,协助守城,维持地方。其中或有精锐,也可以用来冲锋陷阵。”

召汉人、渤海人从军,没有问题;拉拢女真人是既定的计划;唯有丽卒附庸,不能多。可惜汉人比重太小,邓舍微一寻思,道:“目前各城粮草,仅可保万人两三月用。征军不宜过多。汉卒三千,丽卒四千罢。”他叹了口气,没人马没地盘时,想人马想地盘;有了人马地盘,又发愁粮草兵源。自失一笑,这不是个圈儿么?

感慨发过,暗暗记下,两件大事:火药粮草、兵卒来源。需要解决。

洪继勋折扇一合,在手掌上轻轻打了一下,唤回邓舍的注意力。讨论半天,大部分时间他自己在说,没半分疲态,依旧精神抖擞,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道:“五城安民,不比双城一地。将军可有谋划?”

一听他问,邓舍就知道,他肯定已有成算。果然,不等邓舍回答,洪继勋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却不展开去念,手指夹着,递给一边儿的吴鹤年,道:“吴总管管理地方,请看小可此书有无不妥?指点一二。”

吴鹤年嘿嘿一笑,心中恼他轻视自己,当自己为打杂跑腿儿的二狗子,嘴上恭维:“先生大才,指点不敢当。”接过来,抖开洒了眼,赞叹,“好文字,好文字!”顿了顿,又道,“一笔好字。”清清嗓子,恭身侧对邓舍站好,念道,“告高丽人等书。

殷商,高丽祖也,同我中国,本为一家。世所和睦,皆为中华。蒙元已降,如虎而冠。倒行逆施,暴陵内外。穷绝江南,中原黔黎殄丧。两征日本,海东为之一空。慕我林氏,壮哉箕子之民。我大宋颍上一倡,影从千万。

沧海横流,惟英雄方显本色;救济斯民,舍豪杰而问其谁?良马有策,远道可致;贤士有合,大道可明。三千里锦绣江山,侠少良家之子弟,吾翘首以待之。”

——

1,三水府。

三水府本为古渤海国显德府界地,后为女真占据。金、元属合兰府。

2,关北。

定州、宣德、元兴三地,高丽人称之为“三关”;三关以北的双城合兰府等地,也就是现在朝鲜的盖马高原,即为关北。

3,户长制。

高丽“凡州府郡县千丁以上,户长八人副户长四人兵正副兵正各二人仓正副仓正各二人史二十人兵仓史各十人食禄史各六人客舍药店司狱史各四人。”

“乡吏非由科举不得免役从仕近者逋亡附势滥受京职,又令子弟不告所在官司投势免役内多滥职外损户口。今后外吏及其子弟毋得擅離本役其受京职者限七品罢职从乡。”

4,保甲制。

汉五家为“伍”,十家为“什”,百家为“里”;唐四家为“邻”,五邻为“保”,百户为“里”;北宋王安石变法,“十家为一保、选主户有力者一人为保户;五十家为一大保,选一人为大保长;十大保为一都保”;元出现了“甲”,“以二十户为一甲,设甲生”。

元的地方,城内设坊里,乡村设村社。一社五十户。又在一些地方(尤其是需要军队卫戍之处)改“乡”为“都”、改“社”为“图”。常由蒙军驻村社实行军事统治。里长通常为蒙古人、色目人,衣食用度悉由居民供应,成为当地的最高主宰。

5,然而大户人家,往往良田千万,跨县连州。

“比来纪纲大坏,贪墨成风,宗庙、学校、仓库、寺社、军须田及国人世业田民,豪强之家,夺占几尽。或已决仍执,或认民为隶,……大置农庄,病民瘠国。”

“至于近年,兼并尤甚。奸凶恶党,跨州包郡,山川为标。皆指为祖业之田,……。”

在跨越几个邑的大农庄中,原来的中小地主,未完全清除。农民受着二重三重的压迫,承担的租税沉重。“势力之家,互相兼并”,“一亩之主过于五六,一年之租收之**”。一亩地的主人有五六个,一年的租税收十之七八。甚至有“一人所耕之田,其主或至于七八”。

6,高丽人不谙火药制造。

其时,丽有火炮等物,亦有“发火”之军。但是国家并无制造火药的部门。数年之后,高丽人崔茂宣通过“咨问”“粗知”焰硝采取法经验的中国商人李元,“颇得要领”,学会了火药技术。又数年,丽朝始在中央正式设立机构,“煎取焰硝”,“且募唐人(汉人)之来寓”。也就是说,请汉人来帮助他们。

而其开始的产量并不多。十五世纪初,崔茂宣之子海山继承父业,曾任军器寺副正等职务,他任职之前,“火药之数才六斤四两。”各种火器总计不过才生产数百。

因火器、火药不足,为抵御倭寇,向明朝请求,“曰……其船上合用器械、火药、硫磺、焰硝等物无从可办,议和申达朝廷(明王朝)颁降。”

明太祖颁下圣旨,“高丽来关军器、火药、造船、捕倭,我看了好生欢喜。……早发文书去,教那里扫得五十万斤硝,将得十万斤硫磺,来这里,著上那别色合用的药修合与他去那里。”这也是历史有载,中国第一次向高丽输出火药。

——明太祖言“我看了好生欢喜”,是因为高丽王听从了他的教导,所以高兴。就在丽王请求火药之数年前,太祖询问高丽使者得知,高丽常有倭患,“深为王虑之”,因“朕……为天下主,……故持危报国之道,不可不喻王知之”,下诏高丽,淳淳教诲,如父训子,教导丽王了一番攻守之道。

7,穷绝江南,中原黔黎殄丧。两征日本,海东为之一空。慕我林氏,壮哉箕子之民。

“穷绝江南”:韩山童、刘福通起事,传檄天下。“目今日昏君临朝,奸佞出政,官吏酷贪,纪纲颓败,以至贫极江南,富夸塞北,人心思变,天命攸归。蕴玉玺于海东,取精兵于日本。蹑大宋之遐踪,雪崖山之沉恨,胡元宁有百年之运乎?恢复宋室,在此一举。”

所谓“贫极江南,富夸塞北”,就是说搜刮、剥削江南财富,填充塞北。“取精兵于日本”,“盖以宋广王走崖山,丞相陈宜中走倭。”

“海东为之一空”:海东为高丽别称,其王曾自称海东天子。

“慕我林氏”:林氏即三别抄之乱的首领。

20 万户 Ⅱ

接下来的数日,极其忙碌。(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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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筑大校场、继续接着城外筑营;定州、宁远等城,粮草储存不一,有的多,有的少,统一调派,各城至多允许储一月之粮,有多的,一律运回双城,筑建仓库,交辎重存储;缴获来的军械、盔甲、战马,除补充本部缺损外,也悉数送至双城;各部有功将士,分由统军千户整编花名册,上报邓舍,论功行赏。抚恤伤者,哭拜亡卒。

有鉴于上次军中窝藏女人的教训,邓舍和洪继勋等,正式编制出一套军律。不繁杂,七八条,重点在两处。一是服从命令,一是禁止扰民。快马送达各城,严令诸将按律治军,不得姑息。

同时规定,各百人队每个月开一次忆苦思甜会。逢有战事,各军集合一处统一召开。

军纪上约束、思想上做工作,有这两条还不够。物质上得满足。尽量改善军中伙食,有军官克扣士卒口粮者,死。天气将暖,各城收集夏布等,赶制换季军衣。要求各军作战、操练闲暇时,自己组织士卒活动,比如步兵可以放走、角抵等,骑兵可以击毬、射柳;获胜者发给奖赏。既得到了娱乐,又同时有助提高战斗力。两全其美。

除此之外,允各军自设妓寨,军妓和军卒的比例,最高不能超过一比一百,即是说,一个一千人的千人队,允许携带十个人的军妓。

守双城时跟随邓舍的随从们,阵亡三十余,余剩六十多人。除了汉人,高丽人也有,不多,三四个。编入亲兵。邓舍一视同仁,待之优厚,真如兄弟一般。白天随侍身侧,夜晚戍卫门外。给了他们一个独立的编制,因他们年龄都比邓舍大,军中私下里称之为“哥哥队”。

哥哥队的百夫长便由那个辽东老卒担任。老卒姓毕,大约生他时,家里穷的怕了,起了个名,叫千牛。有个哥哥叫万牛,前几年饿死了。

阵亡的那个高丽贱民,邓舍询得姓名,埋葬时亲自落棺。履行承诺,全军丽卒贱民、棒子尽数勾去贱籍,给其发写新的双城户籍,从良入民。户籍一发,丽卒欢声雷动。

丽卒虽多是在辽东的时候召来的,但有不少还是不会汉话、或者只会一点。不利交流。普通士卒不管,十夫长以上,命其必须学习汉话,免得战场上出现无法勾通,军令不行的现象。

千头万绪,梳理妥当。已是五日之后。城墙修葺完毕,大校场基本竣工,城外营地建成大半。

高丽人半个多月来,没半点消息。探马来报,宁远以西及泥河以南诸城龟缩不出,极力避让。甚至连定州、宁远出城哨粮的军马,他们也不敢去动,有时候巡逻看见,远远逃窜。不用说,邓舍全歼五千人、击溃两万人的战绩,吓破了他们的胆子。长远不敢说,最起码数月以内,双城可得平安。

连番鏖战终得站稳脚跟。人逢喜事精神爽,邓舍心情较之以前大为不同,脸上常常也有了欢畅的笑容;在王夫人体贴晓意的伺候下,脖颈上的伤也在慢慢痊愈。

几天来,忙是忙,他没忘了庆千兴。隔三差五就去见见他。不谈国是,只说风月。偶尔捡些过去战例,或者来自史籍、或者亲身经历,拿来与他讨论;庆千兴发怒叫骂,他只当过耳轻风,毫不生气。

庆千兴不理他,他就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要是肯说两句,他便认真辩驳,有时获胜,有时认输;输了则真情实意地称赞夸奖,赞誉他为当世名将。

到的后来,庆千兴忍耐不住,主动问起丽军情况,他含糊两句,避而不答。他不答,不代表负责看守庆千兴的左车儿不答,不但答,还夸大事实。比如宁远苦战,到了他的嘴里,就变成了轻轻松松的四个字“军到城破”。庆千兴会因此想些什么?从他的一些细微变化可以猜到。

事事留意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邓舍做不到人情练达,事事留意只要肯,总是可以做到的。午后,他又来到庆千兴所住院中,和他闲聊几句。取一个小盒子,放到桌上,道:“我的部下,从甲山给我送来了点百年老参。甲山参好。我伤势渐愈,用不得这许多。将军战后,一直不曾好好补养,不如送给将军。”吩咐左车儿,“叫专人每日熬了。用完时,再遣信使往甲山,向赵将军索取。”

庆千兴不屑一顾。前两日才送来定州歌姬,今日又是甲山人参。拉拢人心的雕虫小技!道:“不消劳烦,休虚情假意。若有胆气,早日放了俺走。你我疆场再决胜负!”却不再寻死觅活。

“放了将军也无不可。只是,数日来,和将军对谈,得益良多。我怜将军之才,不愿将军丢了性命。”

“此话怎讲?”

“西北面元帅李岩,回到朝中,将战败之罪尽数推到将军头上。”邓舍瞅了眼庆千兴,接着道,“我虽不知丽朝军律,谅将军回去,难逃一死。”

庆千兴仰天大笑:“我朝中事,你一区区小贼,何能得知?诓骗人言,欺俺是三岁小儿么!”

邓舍面色不动:“信不信在将军。我也不求将军相信。”诚恳地道,“天有英才,人必惜之。将军腹有甲兵、兼资文武,我留将军不是为我,实在是为当世人。”

好话人人爱听,何况邓舍又表现的真情实意,庆千兴哼了声,不去理会。邓舍见好就好,起身告辞。他每天的时间安排都很紧凑,接着要去视察大校场。

才出府门,散出城外的游骑嗒嗒嗒奔驰回来。慌慌张张跳下马来。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邓舍认得,该是赵过部的百夫长。心头一跳,莫非甲山有甚紧急军情?却不发问。

听他两人喘着粗气,禀告:“辽阳行省关平章,遣了一支人马,昨夜过了甲山,距双城只有三十里了。”

邓舍一怔,这消息出乎意料。他前番夺下双城,曾派了信使往辽阳报捷。不见信使回来先报,有些奇怪。询问清楚,才知信使及这队人马,快到甲山时候,碰上队高丽残军,交锋两合,丽军仓皇西窜,信使不走运,腿上挨了一箭。行动不得,现在甲山养伤。

那丽军打的旗帜上写着“都指挥使金”,料来应是金得培。估计他双城一败,北逃甲山;甲山又破,突围成功,遇上了关铎人马。转而西去,大概想绕道回平壤罢。

金得培去向无关紧要。关铎怎么会突然派遣了支人马来?邓舍急令亲兵去请洪继勋,又通知文华国诸将,披挂整齐,城门等候。

问道:“使者是谁?来了多少人马?”

赵过部下的那个百夫长代替答道:“使者名叫姚好古。来了一个千人队,都是骑兵。说是给将军送官职告身的。赵将军昨夜请他在城中休息一晚,不肯。停都没停。赵将军只得遣了几个人,给他们领路。派小人日夜兼程,抄近道来报。”百十里的路程,两边都是骑兵,他能提前三十里到达,算是不错了。

邓舍赞许地点点头,叫他下去休息。这个消息送的很及时,给了他应变时间,不至于措手不及。

姚好古他知道,关铎的幕僚。听说在攻取上都、辽阳的诸战中,此人都有参与谋划。只是,送一个官职告身,为何不派行省官员,却派私人幕僚?而且岂会需要千人?即使道路不宁,护送使者,也用不了这么多人。

邓舍皱了眉头,猜关铎用意。他身上穿着便装,要见使者,需得换衣。转身回府。接连下令:“挑选威武精锐千人,出城列队迎接。”

“吩咐吴鹤年,静街,安排酒宴,多备礼物;城中大户人家,有没人住的,立刻打扫整洁。叫辎重营提前准备好千人伙食、马料,一切从优。安置千人住宿营地。”

正说间,洪继勋来了。他住的地方挨着邓舍府上,不远,只隔了半条街。邓舍三言两语简单把情况一说。洪继勋想都不想,冷笑一声:“不用说,来抢地盘的。”他当初在辽阳深受冷遇,才高气傲的性子,哪里忍受得住。对辽阳红巾的印象十分不好。

邓舍笑了笑,不说话。匆匆换过衣服,道:“先生同我一起出城迎接罢。我不太懂规矩,使者远来,你我出迎十里近不近?”

洪继勋反感归反感,关铎不能得罪的道理,他自然清楚。道:“又不是天使,小可看,四五里足矣。”

邓舍犹豫了下,出迎太远,显得谄媚,易遭轻视;出迎太近,又不免显得己方倨傲。道:“为我小小百户,关平章亲派使者来送告身。太近不妥,还是十里为好。”

洪继勋小事上一般不坚持己见,随邓舍来到城门,文华国等人等候多时。挑选千人士卒比较耽误时间。邓舍等不及,命罗国器留下,等士卒出营了,组织排列城外、城内道路两侧。

引了二三百亲兵,领文华国等人骑马出城。

闻听关铎使者到,诸将表情不一。文华国大大咧咧,若无其事。河光秀、李和尚一个劲儿地在猜关铎会给邓舍个什么官儿,陈牌子笑眯眯地跟在一边儿,不时说上两句。杨万虎没甚么不同,他压根儿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陆氏兄弟一个忙着教学徒造火铳,一个一早就带了骑兵出城训练,邓舍没叫他们。黄驴哥开始心不在焉,后来也加入了河光秀、李和尚的讨论之中。

出城北走,一路上回报的游骑不断。二十里、十五里,十里头上,瞧见一彪军马,打着大旗,卷尘带土而来。大旗两面,一面高,一面低。高的书:“大宋辽阳行省平章关”,低的书:“上都翼元帅府管军千户钱”。

高旗代表使者;低旗应该是这支军马的军旗。

邓舍众人跳下马来,他们身后的几百亲兵列开队,举旗欢迎。邓舍叫一人迎上通报,就说双城百户邓舍出城相迎。洪继勋低声叮嘱:“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听他说,看他做。”他和邓舍不同。邓舍算是关铎旧部,他却是先投辽阳,辽阳不要;如今好容易得了六城之地,他想做大事,自然不肯拱手相让。

抢地盘云云,他也不是恶意猜度。义军中,别说互不统属的,即便同一系中,互相争夺兼并的事也屡见不鲜。

邓舍不置一词,一笑了之。他整束盔甲,站在最前。对面骑兵驰奔得近了,前锋百户一声令下,勒马停顿。前军转开,旗帜如林,两个人,一前一后,缓缓驱马出来。

前边一人三十上下,浓眉小眼,稀稀疏疏几缕胡须。一双眼,转动灵活,眨眼间在众人面上走了一遍。他哈哈一笑,隔着几十步远,提前下马,远远道:“有劳相迎,不敢当,不敢当。邓将军太过客气,一笔写不出两个宋,自家人,不见外!哈哈。”

邓舍等忙赶上前,撩起甲裙,就要跪倒。这人一把拦住,连道:“请起,请起。来时关平章特意交代,为了表彰将军的忠勇,一切礼免。”抓着邓舍的手,上下打量,不绝口地赞叹,“真是英雄出少年!好一个少年英雄郎!月余功夫,打下好大一片江山。跟将军一比,小生真是羞惭。枉长了一把胡子,几十年活到狗身上去了!”

邓舍身后诸将笑出声来。他头一斜,从邓舍肩上看去,第一个入眼的文华国。哎哟一声,丢了邓舍的手,转过去,打量道:“这位老兄雄武豪健,龙马精神,哎哟,端得好一员虎将。”问道,“请教大名?”不等文华国说话,又道,“且莫说,待小生猜上一猜!”

他拈两下胡须,一拍手,叫道:“想到了!邓将军捷报上写:守营夜战,有一将独挡辕门,力挽狂澜;九攻九距,守如磐石,虽然面对千万人而面色不动,堪称虎胆。虎胆者,非虎将不能有也!……必是此人。”得意洋洋地左顾右盼,问,“小生猜的对不对?”

邓舍直到此时,才找着了说话的机会,道:“上使目光如炬,一猜就中。”

从外在表现来看,这位使者不似心机深沉的人物。话语滔滔。但是邓舍没敢丝毫的轻视。不管他的性格真是如此也好,假装的也好,邓舍做足本分。虽然关铎免了他一切礼,依然恭谨下拜:“末将恭迎上使。”

那人扯起邓舍,不满埋怨:“说了自家人,将军还是这么客气。你再这样,小生可就要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了!”嘿嘿一笑,“将军的任命告身还想不想要了?小心俺藏住不给!哈哈。”

他竟是个自来熟!插科打诨的能耐,着实了得。邓舍哭笑不得,见他一拍脑袋,又哎哟一声,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拉随他一起的那员武将过来,道:“你瞧小生这记性,只顾和将军说话,竟忘了介绍。……这一位,关平章爱将,威名赫赫、鞑子闻风丧胆的,……钱千户。”

此人邓舍识得,黄驴哥也认得。大家本都是骑兵营的人。当日每逢大规模军议,邓三总带邓舍一起,他随侍门外,见过此人。名叫钱士德。

忙上前见礼,钱士德回礼。并黄驴哥一起寒暄两句。正式勘验使者信印,分毫不爽。邓舍恭敬前引,一行人迤逦入城。钱士德军马却没进城,暂且驻扎城外。待城中营地收拾妥当,自有人迎接安排。

看到对列城门内外的欢迎士卒,使者姚好古赞不绝口:“虎贲!虎贲!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悍勇锋锐。啧啧,虎狼之师,杀气十足!哎哟,这精神头儿,你看看,你看看,没得说!人勇武,坚甲利兵,军械也精良。……钱千户,小生看,比起你的精锐铁骑,不相上下哟。”

千人士卒为精选挑出,较之寻常自然远胜。钱士德道:“大人说的是。邓将军带的一手好兵,佩服,佩服。”

邓舍谦虚逊让,姚好古正色肃容:“非是假话,发自肺腑。”过了城门,顾盼回首,下午的阳光折射出枪戈光芒,耀眼夺目;他由衷称赞,“剑戟森森,如入细柳。”

细柳,汉将周亚夫之营;帝欲入营,无将令而不得行。乍一听,他似乎是在称赞邓舍的军队军纪森严;回味细想,似又有点别的意思。

他在这个时候,举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

——

1,放走。

长距离竞走。蒙元每年都会由政府出面,组织放走。“皇朝贵由赤(即急足快行也),每岁试其脚力,名之曰放走。……越三时行一百八十里,直至御前,称万岁礼拜而止。”

贵由赤们穿统一的服装,“铃衣红帽”,“红帕”包头,引人注目。铃衣是在身上系铃,走动时发出声响,使周围人可以听到。目的在让别人让开道路,便于行走。

2,角抵。

又称相扑,也叫摔跤。在中国由来已久。

蒙元的角抵分为两种,一种是蒙古角抵,一种是汉人角抵。蒙古人很喜欢这项活动,元武宗登基,“以拱卫直指挥使马谋沙角抵屡胜,遥授平章政事”。平章政事,从一品。

汉人角抵有着悠久的传统。蒙元曾“拘刷”江南“相扑人”,拘刷就是征,相扑人大约即为职业相扑手。民间角抵比赛常在庙会上举行,是压轴戏。“习学相扑”在当时很流行,要交学费。御史台认为这是“凶强之技”,会使“风俗恣悍”,政府一再采用严厉措施取缔禁止。不过效果有限。

3,射柳、击毬。

射柳、击毬不但是竞技活动,同时也是“武将耀武之技”。杂剧《阀阅舞射柳捶丸记》中,两位武将以射柳、击毬区分武艺高下。

射柳:以柳条为的,参赛者骑在马上用箭射之,以中者为胜。继承的是辽、金风俗。

击毬:即马球。

兴起于唐,历宋、辽、金而不衰,元代依然很流行。

21 万户 Ⅲ

城中吴鹤年早备好了酒宴。(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姚好古等昨夜过甲山,马不停蹄,翻山越岭,一夜半日走了一百余里。邓舍细心,不急开宴,先请他们去沐浴安歇。

姚好古精神抖擞,不肯去。直说自己是属驴的,善跑会跳,耐用得很。就站在大堂上,他取出文书,宣读关平章令,嘉奖一通。邓舍报上的诸将功劳,全部允官给赏。

专设了一个双城管军万户府,直辖辽阳行省行枢密院。以邓舍为“上万户、兼管民事,凡在所属,并听节制”,允许他自任千户以下官职。河光秀任副万户。文、陈诸将,拔擢千户。只有黄驴哥,却改了副万户的请封,任为万户府镇抚。

给邓舍三珠金虎符、万户印信。给文、陈、黄等金符、千户及镇抚印信。又有数十银符、百户印信,交由邓舍下发给军中百户军官。先前邓舍临时自制,发给诸将的符信,自行收缴销毁。

取出一大叠各色盖好各级印章的空名告身、敕牒,对照诸将,姚好古亲笔填写。列上姓名、籍贯、年甲等等。填完了,将复件发给诸人,原件快马回辽阳,转呈汴梁。从此,邓舍、文、陈诸人就算正式登录记档的大宋武官,货真价实的万户、千户了。

姚好古带来的告身多,剩下百十份,统统交给邓舍,方便他以后任命。邓舍粗略翻看,告身下盖的大印,皆是“中书省兵部告身之印”。也就是说,都是武职告身,而没有文职告身。他虽然“兼管民事”,毕竟身任军职,不给任免文官的权力,也在情理之中。

姚好古道:“万户而有权自发千户以下官职的,辽阳行省里将军独一份儿。关平章对将军的重视宠信,……”吧唧着嘴,“真叫小生眼红得劲哟。”

辽阳的将军们俱和行省联系密切,只有邓舍远在海东,道路阻塞,来往不利。关铎这样做,有形势需要的成分在内,明摆着的,他不这么做,邓舍军中的将官任命,他也管不着,鞭长莫及。既然如此,干脆做的漂亮些,衬得大方。

对此,邓舍心知肚明,嘴上连道:“愧不敢当。末将无以为报,唯有尽心竭力,奋勇杀贼。尊使回去后,请把末将的这番心意,禀给平章听知。”

姚好古哈哈大笑,故作神秘,道:“小生今来,要送给将军三件大喜,一件倒霉。告身是一喜,另外两喜、一霉,将军猜猜?”

邓舍脑筋急转,感觉到了洪继勋的视线,不去看他,心中隐约猜到,暗叫不妙。他笑道:“末将猜不出。”

姚好古进府时,赶了几辆马车,邓舍当时奇怪,没有发问。此时见他吩咐两句,赶车的士卒掀开车帘。马车上整整齐齐堆积数十个箱子,抬出来,摆在堂上。

士卒打开,前边几个或盛银钱,或装绫罗,后边的全是火铳、火药。邓舍大喜过望,银钱绫罗倒也罢了,火铳、火药可是紧缺之物!

姚好古点出清单,念道:“银千两,钱万贯。苏杭色缎二十疋。火铳三百杆,火药五百斤。”笑嘻嘻问,“关平章的赏,将军满意否?”

邓舍站起身,向北边拱手:“平章厚意,末将敢不肝脑涂地,酬功谢德?”工工整整对姚好古一揖,“尊使雪中送炭,以云霓赠我大旱,感激不尽。”

这是第二喜了。洪继勋瞥了眼,在一边儿接口问道:“第三喜又是什么?”

姚好古叹了口气,先不说,感慨道:“关平章对将军之关心爱护,实在没得说。不瞒将军,小生常随平章左右,从未曾见过平章对谁能像对将军这样照顾得面面俱到。”做出回忆的神色,接着道,“小生来之前,行枢密院曾召开军议,商讨对将军该如何办置。

“有大人认为,高丽人数十万大军,将军孤军深入,怕势单力薄,站不稳脚,不如早日退回,以免做无谓的牺牲。独有关平章,对将军的胆识、眼光,哎哟,那是赞不绝口。说:将军为双城付出了这么多的心血,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力排众议,和行枢密院的几位大人争了个面红耳赤,方才设下双城管军万户府。

“不过数十万丽军的确是一个威胁,关平章不能不深为将军忧,夜不能寐,深思熟虑。想来想去:嘴头夸奖谁都会,当不了钱使。高丽人多,将军人少,干脆不玩儿虚的,送礼就送大礼。甚么是大礼?兵马粮草阿!路途不便,粮草没法儿带;这兵马,……”故意停顿一下,指了指钱士德,“哈哈,将军应该已经猜到了吧?千人铁骑,以壮将军声威,算不算第三喜?”说完,笑眯眯等邓舍说话。

钱士德上前行礼:“末将见过上万户将军大人。”名为壮声威,其实加强控制。邓舍怎会不知?他急忙绕过桌案,扶起钱士德,欢喜道:“钱将军威名显赫,关平章心腹爱将。这一礼,我不敢当。有将军助我,双城无忧。”

他的表现真挚、热情,无懈可击。姚好古大笑道:“将军且先别欢喜,忘了么?还有件倒霉没说呢。”

一点通、万事通。姚好古不说,邓舍也已猜到。有武岂可无文?笑道:“尊使请讲。”

果然,姚好古一指自己的鼻子:“倒霉,就是小生喽。托将军福,关平章念小生年多来没功劳,有苦劳,大发慈悲,赏了个双城总管府总管的头衔。”

堂上所坐,诸将以外,吴鹤年也在。他脸色微微一变,心中一沉。端起茶碗,用袖子掩住脸,佯装喝茶。竖起耳朵听邓舍回答。

姚好古文武争权的意思,他看的出。这个官儿,他也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没了官儿,他就没用武之地。才干显不出来,他就没安全感。

邓舍道:“双城地远位偏,贫瘠荒凉。尊使肯屈高就下、降尊临卑,末将喜欢还来不及,何来倒霉二字?尊使说笑了。”

姚好古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将军你是不知。懒人屎尿多,小生不但懒,又好酒,又好吃,又好赌,又好色,脸皮还厚。军中出了名的欠债赖皮烂赌鬼,皮厚如龟姚老三,同僚素不待见。哈哈。”

邓舍大笑不止:“尊使诙谐风趣。关平章居然舍得放出,便宜末将了。”一语带过,见天色渐晚,既然姚、钱不肯休息,当即下令,收走钱缎火器,点灯置宴。

双城苦寒,没甚么珍馐。好在靠山临海,野物、海鲜俱全。吴鹤年倾力置办,摆将上来,勉勉强强称得上丰盛。又不知从哪处大户府上,要来一班女乐,檀板缓拍,丝弦轻拨。两队高丽少女,舞衫歌扇,在堂下妖娆曼舞。

姚好古真如其所说,好吃好酒好色。箸不停,杯不放;一边和邓舍说话,一边两眼不时瞄向堂下。

邓舍管他真假,你既如此,我便这般,殷勤道:“小地方,酒淡饭薄。也就些许高丽女子拿得出手。尊使喜欢,待宴席罢了,便请带回府中。公务有闲,稍稍能娱乐耳目。”

姚好古大喜,毫不推辞:“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一翘大拇指,“将军体贴人意,善查下情。小生阅人无数,比得上将军的,寥寥无几。”

这句夸奖来得没头没脑。送几个歌女,算得了甚么?“阅人无数”、“寥寥无几”用在此处,极不恰当。邓舍不是傻子,听的出来。他并非在夸自己体贴,而是在含沙射影自己适才遇变不惊的表现。

他装作不知道,转开话题。他入双城月余,中国消息不通;姚好古身为关铎的重要幕僚,对整体的形势肯定了如指掌,不能放过,得好好询问。

当下问道:“末将居住偏僻,入高丽来,至今不闻辽东事。得见尊使,如见故人,欣喜不已。请问尊使,关平章如今怎样?大军现在何处?曾闻鞑子皇帝传诏漠北,要尽起各部南下中原,下文如何?”

席上诸将,本有大半都在兴高采烈地观赏歌舞。听见邓舍发问,不约而同转回视线。涉及辽阳军情,没有人不关心的。人人都知,辽阳红巾再远,只要不倒,他们在高丽就有所依仗;一倒,他们立刻变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谈到正题,姚好古颜色严肃了些,放下酒杯,道:“丰州一战,我军大意吃亏。好在人人敢战,奋勇当先。关平章突围向北,绕回上都。半月前,和潘平章引主力南下,进驻辽阳。

“至于鞑子皇帝传诏漠北,没得确切消息。至今并无一人一马,由北南下。似乎不真。不过,又曾听闻,鞑子皇帝的诏书的确下了,只是漠北鞑子的阳翟王,抗命不尊。”

阳翟王是谁,邓舍不知。漠北元军不肯南下,再好不过。辽阳安全,高丽就安全。邓舍和洪继勋对视一眼,问道:“关平章移辕辽阳?”这个消息很重要,说明辽阳行省的战略意图有了改变。

“孛罗帖木儿丰州战后,鞑子皇帝调他屯军大同。以为京师遮蔽。大同北拒阴山,南控恒山,锁扼内外长城。位当晋、冀要冲,是我军南下的必经之地。而地势险要,要想过之,殊为不易。

“同时,陕西的察罕帖木儿聚卒日急,其势在我汴京。主公、刘太保连番催促,要求关平章即日南下,不得耽搁。大同道路不通,没办法,关平章决意转走辽西,从永平等地插入腹里,逼近大都。用围魏救赵之策,调察罕帖木儿援救大都,从而无暇入河南,以解汴梁之围。

“所以,汇合了潘平章之后,南下辽阳。”

他抬眼看了邓舍等人神色,接着道:“将军不必挂虑。我大军进展顺利,数日前已分出一支人马,袭取了金复盖诸州,打通了与山东的联系;若非腹里鞑子有所警备,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得弘吉剌诸部支援,兵锋早入腹里。

“尽管如此,关平章业已传令各城驻军,日夜赶来辽阳。不出一月,必大举进攻。加上山东、宁夏等地行省的出军牵制,汴京之危,轻易可解。”

邓舍点头称是:“辽西张居敬、世家宝,末将曾与交手,诚为悍敌。关平章不轻启战端,调集诸城,这是要用泰山压顶之势,不战而屈人之兵。老谋深算,末将深深佩服。”不问山东,问宁夏,道,“尊使讲宁夏,可是说的李、崔等帅?”

早在红巾三路北伐之前,已有一支军马攻入陕西。领军将军一个叫李武,一个叫崔德。后来的三路北伐,西路军白不信、李喜喜、大刀敖,正是去支援李武、崔德的。无奈,两支军马屡败在察罕帖木儿之手,在陕西立不住脚。年前,白不信、李喜喜败退入蜀;李武、崔德转略宁夏。

姚好古道:“正是。本月上旬,李元帅攻陷宁夏路,势力大张。虽不足硬撼察罕帖木儿部;使其首鼠两端,无法全心尽力进攻汴梁,完全可以做到。如此,西有李元帅,东有……”他顿了一下,“东有永义王,左右夹击,我辽阳大军从中……”

“永义王”三字入耳,邓舍心中咯噔一声。赵君用既在,王士诚、续继祖的下场可想而知。他有心想问,怕姚好古起疑,举杯劝酒,忍住不提。

姚好古不知邓舍心思,干了一杯酒,倒是主动解释。赵君用杀毛贵的消息,他以为邓舍不知,道:“山东毛平章,前些日不知甚么原因,突然暴病而亡。主公下旨,暂以永义王掌职山东事。”自己人自相残杀,太丢人。当此汴梁危急,姚好古毕竟不了解邓舍,怕说实话,会乱他心神。

邓舍佯作不知,道:“永义王本淮南行省平章,素有政名。主公知人善用。”

丝竹声声,酒香四溢。红烛高燃,映衬的诸人面上影影绰绰。把酒劝盏,推盘让食。看起来个个笑容满面,内心中,人人各有所思。

就目前形势,汴梁虽险,未入绝对死地;救治得当,完全能化险为夷。邓舍思忖盘算,如何面对姚好古这位尊使,心中略微有了应对之策。这边讲过宋军、北方元军近况,那边洪继勋开始问天下形势。

他自居子房孔明,又确有子房孔明之才,非常清楚北方为近,天下为远。不近则无远,不远则无近。正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某一域。问道:“江浙张士诚,姚使可知其近况?”

分发告身时,邓舍给姚好古介绍过洪继勋等人。姚好古知道他是邓舍谋主,不敢轻视,说话间多了点文气,笑道:“张九四一盐枭耳。虽踞浙西,难改小人本性。如贫民而骤富,野猴而沐冠。骄侈淫泆,又不自量力,屡扰我边,近年来为我江南行省朱平章屡败。

“屡战屡败,前年竟降了鞑子,做了甚么狗屁太尉。当年高邮之勇,早已不复矣。”

张士诚的地盘东临大海,西接朱元璋。两者之间互有摩擦,也属正常。邓舍大感兴趣,道:“我听闻朱平章麾下有两员虎将,一位姓徐名达,一位姓常名遇春。人说有万夫不当之勇,不知真也不真?”

姚好古道:“徐达、常遇春么?小生所知不多,略有耳闻,只知深得朱平章信用,有大将之才。”一拍大腿,“倒有个孙瘸子,名叫孙炎的,从军前小生与他相识,这贼王八口才着实了得。”有点奇怪,问道,“怎么?将军对朱平章很有兴趣么?”

邓舍吓了一跳。姚好古不经意一问,显出他心细如发,不敢多说,道:“听尊使说起,忽然想到罢了。”接着洪继勋的问题,问,“张士诚投降鞑子,那么徐寿辉呢?”

姚好古哂笑:“较之张九四,徐贞一更是不堪。”一本正经地道,“有首歌谣,不知将军听过有无?道是:东边有一盐,白白不是糖;西边一块布,裹上真好看。……这东边一盐,即是张九四;西边一布,即是徐寿辉了。”

徐寿辉贩布出身,据说因相貌大有王气,被拥立为主。论起来,他和张士诚这个不信教的不一样,而跟小明王、刘福通一脉相承。一个为南系白莲教,一个为北系白莲教。只不过两边各立门户。他西连川蜀,东接朱元璋,两下里,也是常有交战。

姚好古儒士,虽入红巾,不代表他信仰弥勒;即使信仰弥勒,站在小明王的角度,侮辱敌人也没人反对。何况,姚好古有理有据,他接着道:“徐贞一徒有其貌,一无所长,空有皮囊而已。长得再好看,原是个银样蜡枪头。御下无术,先是前年险些为倪文俊所杀;现在又落入陈友谅掌控。主弱臣强,强枝弱干,成不了大气。”

天下英雄,最有名的,当数三家。小明王是其一,张士诚是其一,徐寿辉是其一。除了本家,其他两人,俱被他连损带骂,贬得一无是处。

“至于其他如台州方国珍、无锡莫天佑、庐州左君弼、宣州王信等等,更是困窘一城,苟延度日,不值一提。”兜了一圈,转回原处,他道,“数遍天下,唯有我大宋主聪臣明,文忠武勇。应天顺命,天命所在。眼前小挫,鞑子濒死反扑而已。成大事岂有一帆风顺?未尝闻胡人有百年运者!

“生当鼎食死封侯,男子生平志已酬。上有关平章淳淳爱护,下拥万余精兵,将军正该趁此良机,激越锋锐。待他年事成,影上凌烟,岂不快哉?”双目炯炯,望着邓舍。

邓舍听着耳熟。姚好古最后几句话,类似的意思,翻来覆去,月余以来,他不知已对多少人说过了多少遍。心中想道:“异曲同工。”凛然起身,拱手抱拳,肃容道:“天革元命,圣天子百灵相助。尊使放心,末将虽然位卑,苟利国家生死以!”

姚好古哈哈大笑:“哈哈。公事已毕,尊使就成了卑职。”转到邓舍面前,作揖拜倒,“卑职见过将军。”

——

1,双城官军万户府。

宋在建立政权前,只有军事机构,以元帅为最高。如郭子兴、孙德崖等濠州起义,杜尊道即封他们为节制元帅。宋政权建立后,行省、行枢密院未设立前,又置都元帅府,如龙凤元年韩林儿封郭天叙为都元帅,张天佑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为左副元帅。不久改为江南行省,行枢密院。

行省、枢密院建立后,普遍设置诸翼统军元帅府。其印为“元帅之印”。

元帅以下,有管军总管府,印为“管军总管府印”;下属管军万户府,印为“管军万户府印”,此种引出土甚多,较之总管府印为小。再下,有管军千户府、管军百户府。

官印:为铜印,正面写“管军万户府印”,背面款识“中书礼部造”。

2,镇抚。

万户府下设镇抚司,协助万户处理军务。级别大约和千户相等。“镇抚司,镇抚二员……上万户府正五品,中万户府从五品,俱金牌,下万户府正六品,银牌。”金牌就是金符。

——朱元璋在郭子兴部的时候,担任过这个职位。至正十三年(1353年)六月,朱元璋“归乡里,募兵得七百余人以还。子兴喜,以上为镇抚。”

千户以下有弹压,百户以下有军司,职掌和镇抚相同。

3,告身。

告知身份的意思。分武职、文职两种。官员们的身份证,是官员证明自己官阶和职务的文凭。按照官职高低,分不同颜色的纸张誉写。

和平年代,自然由中央吏部、兵部统一发配。战争时代,朝廷往往一次性给各地军阀、诸侯大量的空名告身。“有立功将士,可随大小书给,不必中复”。

4,敕牒。

凡领告身者,必有敕牒。敕牒没有告身重要,敕牒相当任命书,告身有配套证明持有告身者即是本人的作用。

敕牒与任命有关,是临时的,告身由自己永久保存。官员辞职、病退,日后又重新谋求职位,告身便是吏部向皇帝奏请此人拟任某职时的依据。“先具旧官名于前,次书拟官于后,使新旧相衔不断,故曰官衔”。没有告身,就没有“旧官”。

5,弘吉剌部。

弘吉剌部的封地在全宁路一带。全宁路紧挨大宁路,在其西北。

大宁路是木华黎家族的封地。在此地的蒙古部落有忙剌儿、忙兀、兀鲁等。

木华黎家族:蒙古时期,其封地在恒州到兴和一带,后东迁大宁路。

6,淮南行省平章。

龙凤二年(1356年)十月,赵君用取淮安。宋设淮南行省,任命赵君用为平章。五年,为元军所败,奔山东。淮南行省瓦解。

7,张士诚。

小名九四。盐贩出身,臂力过人,“为人持重寡言,重义气,轻财好施”。

“士诚,小字九四,泰之白驹场亭民,与弟士义、士德、士信并驾运盐纲船,兼业私贩,初无异志。少有膂力,无赖,贩盐诸富家,富家多凌侮之,或弗酬其直。弓兵邱义者,屡窘辱之,士诚不胜愤。

“至正十一年,中原上马贼剽掠淮、汴间,朝廷不能制。朱定一、陈贤五、汪宗三作乱江阴,泰州人王克柔者,家富好施,多结游侠,将为不轨。高邮知府李齐收捕于狱。李华甫与面张四素感克柔恩,谋聚众劫狱。齐以克柔解发扬州,后招安华甫为泰州判,四为千夫长。

“张九四为盐场纲司牙侩,以公盐夹带私盐,并缘为奸利。资性轻财好施,甚得人心。当时盐丁苦于官役,士诚与华甫同谋起事,遂共推为主作乱。杀邱义并所仇富家,焚其庐舍,延烧民居甚众。”

“张士诚弟兄四,淮南泰州白驹场人。泰州地滨海,海上盐场三十有六,隶两淮运盐使司。士诚与弟士义、士德、士信、并驾运盐纲船,兼业私贩。初无异于人。……十三年五月,士诚又与华甫同谋起事。

“未几,士诚党与十有八人共杀华甫,遂并其众,焚掠村落,驱民为盗,陷通泰高邮,自号诚王,改元天祐,设官分职,把截要冲,南北梗塞。”

8,江南行省。

龙凤二年(1356年)二月,朱元璋攻占集庆。七月,宋政权设江南等处行中书省、江南等处行枢密院。以朱元璋“为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平章,以故元帅郭天叙弟天祐为右丞,经历李士元(改名善长)为左右司郎中,以下诸将皆升元帅。”

郭天叙:即郭子兴长子。

9,徐寿辉。

又名徐贞一。

“初,徐贞一本湖南人,体貌魁岸,姿状庞厚,无他长,生平以贩布为业,往来蕲、黄间。

是时,浏阳有彭和尚,袁州慈化寺僧,惑荆、襄民。能为偈颂,劝人念弥勒佛,遇夜,燃火炬、名香,念偈拜礼,愚民信之,其徒遂众。其徒周子旺因聚众欲作乱,事觉,元江西行省发兵捕诛子旺等。莹玉走至淮西,匿民家,捕不获。将为乱,思得其主。

既而麻城人邹普胜复以其术鼓妖言,谓:‘弥勒佛下生,当为世主。’遂起兵为乱。

一日,贞一于盐塘水中浴,众见其相貌异,身有光,皆惊异,遂立为帝,反于蕲春,东南遂大乱。湖广、江西、浙江三省城池多陷没,开莲台于蕲春。然资性宽纵,权在臣下,徒存空名尔。

另一说为:“中原盗起,寿辉行山中,获鉴铁十斤。麻城铁工邹普胜居耦寿辉,夜梦有黄龙蟠其铁砧。明日,寿辉携铁过之,令制锄,蹲坐铁砧上。普胜心异之,告之曰:‘今天下尚须锄活耶?当炼一剑赠君耳。’

于是两人深相结,阴谋举大事。会彭和尚妖党作乱,普胜乃与众共推寿辉为主,举兵,以红巾为号,借圣人堂于多云山中。溪水日再潮,溪傍有巨石状类舣舟,寿辉命凿一穴,树桅其上,祝之曰:‘天助寿辉,当扬帆出溪口。’石为行十余丈,寿辉遂决意反。”

彭和尚:即彭莹玉,又叫彭翼达,人称彭祖,一名妖彭。南方白莲教的教首。

10,倪文俊。

“湖北沔阳人,号蛮子,世以渔业,居黄州黄陂,其生之夕,母梦有白虎入室。及徐僭号,倪为伪相。”

在徐寿辉的军队中,倪文俊是前期的主要干将,攻城略地,无往不胜。“用多浆船,疾如风,昼夜兼行湖江,出人不意,故多克捷,所至杀害,掳威顺王诸子,妻其妃子。庚申帝特降诏招抚,然乱端已成,俱无所及,王诸子皆为所杀,荆、岳、潭、鄂、黄、蕲、澧、六、常德、宝庆、江、处、洪、吉等州,皆为所据。

“先一夕,母复梦白虎死,遂遇戮。戮之二日前,有大星落蛮子舟前,蛮子曰:‘又有大官人当死吾手!’不知其身当之也。”

至正十七年,九月,“倪文俊谋杀其主徐寿辉不果,自汉阳奔黄州,寿辉伪将陈友谅袭杀之,友谅遂自称平章”。

22 射柳 Ⅰ

姚好古虽说公事已毕,但他一成“卑职”,话题顺理成章地转入了双城总管府的民事交接上。www.65txt.com

邓舍取定州五城是后来之事。姚好古出发前,还没得到消息,所以带来的文官不够用。一则,定州等地不似双城,深处前线,军事重于一切。二来,究其本意,他也并不在乎外围城池。来之前,关铎曾和他密谈一宿,意图讲得很清楚,重点在双城。

所以,对那几个城池,他索性提也不提。只派了一个叫方补真的官儿到甲山去,“协助赵将军操管民政”;又以为钱士德“不能来当小白脸,吃干饭”,分出二百骑兵,跟方补真一起往驻甲山。

至于双城,吴鹤年的结果不算太糟,本来的总管之位,改落一级,做同知;罗李郎的同知,改落一级,做治中。以下各级官吏,洪继勋坚决不让,在罗国器的照例圆场中,最后各退一步:原任职的暂时不动,添个副手,用姚好古带来的人。先熟悉情况,以后再说。

这样一来,表面上两系各占半壁江山。而钱士德剩下的几百人留下不走,请邓舍于城中给他们规划营地,“驻扎协防”。

邓舍痛痛快快地答应。一席酒皆大欢喜。夜半散席,临走,邓舍忘了提,姚好古腆着脸,主动提醒:“大人,适才那几个粉头哪里去了?”却是讨论地方政务时,邓舍命她们先退下了。邓舍笑了笑,吩咐吴鹤年:“立刻送姚总管府上。”

他连声道谢,高高兴兴地去了。邓舍亲将他送至所选府院,聊了片刻,看他满意,方才折回。给钱士德选的也有府邸,他不住,非住军营,邓舍不用管,有文华国等相陪。

回到府中,洪继勋没走,在楼阁上等他。宴席上他一直没好脸色,叫邓舍好生担心,总怕他突然发难;这会儿见他半倚床上,捡了本案上书籍,一头看,一头品茗摇扇,倒是怡然自得。

邓舍笑道:“酒怒而茶喜,先生的变化怎么这么大?”洪继勋占了床。他自己动手,搬来椅子,坐在对面。挥了挥手,命侍女、亲兵退下。洪继勋夜半不走,自然有事相谈。

洪继勋丢下书,道:“喜怒因人而异。小可的酒怒,正如将军宴席上的笑不离口。非如此,不能得姚好古的轻视。”他冷笑一声,“装疯卖傻,假痴做呆人人会,能演到他那份儿上的,倒也少见!”

邓舍颇有同感,扪心自问,他就做不到;有些敬佩,道:“高人智士,总有异于常人的地方。姚总管在辽阳军里向来有智多星的美誉。关平章肯派他来双城,我是真的欢喜。”

“欢喜?”洪继勋坐直身子,“双城弹丸之地,一座小庙供不起大佛。他身为关平章左右手,将军就没想过,双城哪里吸引了他,他为何而来?”

邓舍当然想过。他想了半天一晚上了。他想到的原因,忧喜参半。但他不愿将自己的心思讲出,道:“先生请讲。”

“小可观姚好古此人。酒色自秽,外滑内奸。哪里有人肯主动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的?凡是这么做的人,要么有不可告人之目的,要么就是本身极其自信。看似侮己,实则辱人。把其他人当作傻子憨子么!”但凡心高气傲的人,比寻常人更看不惯心高气傲的人;洪继勋用词虽不客气,本质看得很透。

邓舍道:“也有道理。”见洪继勋茶水半空,提起茶壶,为他斟上,问,“那先生以为,姚总管来,意在何为?”

“古人云:论事先论人。人是奸人,事无好事。”洪继勋道,“夜来酒宴,有五疑。把这五个疑问搞清楚,姚好古所来为何就昭然若揭了。”

他抿了口茶,折扇合拢,敲打掌心,道:“夜过甲山而不住,此一可疑;降黄副万户为镇抚,此二可疑;关平章救汴梁,调辽东各城军马,偏不动将军,反派大员前来,此三可疑;转来兜去,一再用话头激将军表态,表对关平章之忠,此四可疑;钱士德精卒猛将,关平章调他来,意图明显,但是,为何定州五城,他只选甲山驻扎,此五可疑。”

他说的五疑,邓舍看出的有,没看出的也有。毕竟,一整个晚上,邓舍都在不停地和姚好古聊天、让酒、劝菜,没功夫深思。洪继勋冷眼旁观,大不一样。

邓舍皱着眉头,越听越觉得问题严重;似乎自己原先的推测有些不对。道:“过甲山而不住,应该是为叫我来不及想出对策;降黄将军为镇抚,大约为给他实权;要我表对关平章之忠,情理之中;救汴梁而不调我军,……”沉吟,双城距辽阳不近,或者是一个原因;但辽阳行省的各城军马,也不是没有路途遥远的。再联系第五个疑点,邓舍悚然,抬头,“难道?”

洪继勋见邓舍想到,折扇重重在手心一扣:“关铎想自立。”

邓舍霍然起身,来到门前,令亲兵退后五丈,严守门梯,不论是谁,没得将令,敢近者斩。回过身,掩门,神色凝重,道:“先生莫乱讲,真假是否,臆断不可流言。”

“汴梁,国都也。京师有急,连番下诏;斗升小民也知,救急如救火,何况救君父?关平章为何迟迟不动?”

邓舍兀自不敢相信,此事若真,宋必有变,宋有变,天下有变。他道:“姚总管言道,蒙古诸部聚集辽西,援助大宁;辽西不下,腹里进不去。关平章或许是想等各城军马齐聚,再做打算。”

洪继勋先不辩驳,又问:“月余前,丰州一战。将军亲身参加,请问,当时城中有几许人马?”

“丰州三万,云内、东胜两万余。”

“留屯上都、辽阳军马几许?”

“十余万。”

“如此,辽阳军队二十万。救主之危,却只遣出五万余,半数不到。是因为抽调不出?还是因为别有原因?将军应该比小可清楚。”

邓舍默然,打丰州时,辽阳、上都面临的,当然有压力。但是,压力远没大到需要十几万人马驻防的份儿上。凉风入室,案上烛花爆裂。他喃喃道:“别有原因?”

洪继勋又问道:“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将军是和他们交过手的。大宁军马有几许?兴州军马有几许?总计万人而已!弘吉剌诸部,即使支援,能支援多少人?当然,永平以西的腹里诸路屯有重兵。可是,他又不是真的要去攻大都,只是佯动诱敌而已!

“二十万大军,竟一步不进,屯驻辽阳!是何意也?”

邓舍犹豫不决,道:“前有腹里重兵,后有蒙古东路诸王部众及沈阳等地鞑子残部。关平章不敢轻进也是情有可原。稍有不慎,那就可是是全军覆没的局面。”

洪继勋冷笑:“不错!正是。正因为会有全军覆没的可能,所以他心生异志!关铎,儒生。由姚好古可以猜测,他左右亲近之人,也必然多是儒生。将军真以为,他会死心塌地地为以白莲为根本的朝廷卖命么?”邓舍马贼出身,不是教徒。洪继勋没顾忌,直言不讳。

他具体分析:“数年前,关铎血战太行山,察罕帖木儿扼守关隘,他屡进不能,惨败退入塞外诸郡。经此一战,他当知蒙元虽行将就木,未到绝命之时。虎将死,余威在。关陕察罕、孛罗、李思齐、张良弼诸将,卒锐将悍,不是轻易之敌。

“诏书数番,勉强提军前去丰州。区区五万,一败即回。汴梁已经危若累卵。他口称走辽西入腹里,拖延至今。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无非明知不可为,不愿断了自家性命。有兵就是草头王,保存实力罢了。”

宋朝廷下各行省,名义上归属中央,实际上各行其是。比如赵君用,他做过淮南行省的平章,除了奉龙凤年号等之外,文官武将尽由自己任命,实权在握,形同割据。一朝覆败,不是去汴梁朝廷,反奔逃山东。毛贵为山东行省平章,一方大员,他杀之,而小明王应付察罕帖木儿等元军不及,无力惩处。紧邻汴梁的山东、淮南还是如此,更别说鞭长莫及的辽东。

也许关铎起初并无二志。他以策干刘福通,得受重用,担大任。人之常情,开始都会感恩戴德,誓死相报。何况数年前三路北伐,进军大都,蒙元为之惊骇,形势一片大好,进取何等锋锐。

时至今日,一路败走入蜀、远上宁夏;一路退回山东,甚至毛贵不能身保;只剩下他这一路,艰难转战塞外千里,终于打下了一片地盘。汴梁小明王当年的声势早已不振,他会不会还想着誓死相报?

窗外夜色深沉。邓舍在室内来回踱步,听洪继勋又道:“或者将军以为,这仍然不过是臆断。则当此时,姚好古来双城是为何?”

邓舍停步,抬头。

洪继勋紧随再问:“将军还记得,关铎二月传檄?”

“二月传檄?”二月传檄高丽、遣派左右手姚好古入双城、调钱士德一部屯驻甲山。这些事情,在邓舍脑中一闪而过,牵引因果,连成一线。他慢慢坐回椅上,姚好古并非为纳双城入辽阳行省管辖而来,而是为:“关平章要入高丽。”

他对很多人说过,辽东百万大军,不日将入高丽。他也知道,关铎早晚要入高丽,但是,他没想到关铎会来得这么早。

“要论战略地位,定州、宁远,较之甲山更为重要。没有甲山,不过少了条退回辽东的近路,就我军眼下形势,退,只是后备,防不测;而攻,才是首先。姚好古舍定州、宁远,却要甲山。他为的是保我军的退路么?非也!他这是在为关铎留入双城的道!”

洪继勋找到邓舍的地图,铺开来,倒拿折扇,虚虚画出两条线:“关铎入军的道路,必为两条。一走义州,一入双城。

“辽阳大军二十万,不比将军万人。全走双城的话,甲山沿线山势连绵,补给艰难,不可能。但甲山、双城现在既在将军手中,这么好的一条入丽捷径,放弃也太可惜。故此,他不出军则罢,但若出军,必然主力走义州,偏师进双城。一正一奇,哼哼,打得好算盘!

“也正因为此,他才舍得派姚好古和钱士德千人铁骑来,给他打前站。将军信使才去,而他的使者即到,何其急也!将军,关铎入高丽,近在眼前。”

邓舍半晌无语。苦笑一声,辛苦月余,为他人作嫁衣裳。又要回到给别人做马前卒、为别人卖命、让别人掌控自己生死的日子了么?他心中苦涩。半年,关铎只要能晚入高丽半年,他有信心,局面就和现在大不一样。

至于对派信使报捷辽阳这件事,他并不后悔。夹杂在辽阳、高丽、蒙元残余,甚至还有女真之间,他区区万人,必须得依附一方。远的不说,就拿近的。要不是洪继勋扯着辽阳百万大军做为幌子,佟豆兰会来?

洪继勋不知道邓舍所想,沿着自己的思路,道:“一方面陈兵辽阳,假意入腹里;暗地里做入高丽的准备。关铎意在何为?将军还以为小可是在臆断?

“当然,将军或者以为,辽阳除了关平章,还有潘平章、沙刘二。潘平章不提,沙刘二虔信弥勒,又是刘福通乡党,难道他会坐视不救?”洪继勋自问自答,“大难临头各自飞。只要关、潘一致,沙刘二不阻便罢,真要阻拦,人头掉地。”

邓舍心潮汹涌。关铎反不反,现在已经不是重点。辽东二十万大军南下,我改如何应对?拱手相让?转走他地?抑或是?

为掩饰所思,他道:“关平章如果不去救汴梁;山东才换了新主,局势肯定不稳,想救,估计也无力。这两地不动,宁夏李元帅,……。”邓舍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外无援军,汴梁难保。”想到了朱元璋,随即放下。他处在徐寿辉、张士诚两强之中,怕是自保不及。

“汴梁能不能保?将军不知道,小可也不知道。但是关铎身为一省平章,接触机密,又屡番和关陕鞑子交手;知己知彼。从他推三阻四,不肯去救,就可以看出他肯定心中有数。

“汴梁挨近大都,是蒙元的腹心之患。一旦有失,牵动天下。鞑子腾出手来,可入山东,可下江南。这一点,关铎不会不知。

“所以,为自保计,他不能不找条后路。后路在哪里?高丽!一得高丽,呼应辽东。进可抗塞外蒙古,假天侥幸,自可掩有辽东,争雄天下;万一势挫,亦可退据高丽,仗恃鸭绿天险,不失一方诸侯。他二月传檄的时候,怕是已定下了这个方略。”

关铎准备已久,我该如何应对?拱手相让,想想邓三的下场;转走他地,无处可去。何去何从?邓舍心念已决。他问道:“既如此,先生以为,我该当如何?”

洪继勋精神一振。自宴席上看出关铎有异志、将下高丽,他就一直在反复思考相关对策,胸有成竹,反问:“将军想要如何?”

邓舍道:“主公,乃我君父;关平章,为我上官。关平章既然要来,我身为下属,自当热烈欢迎,尽瘁马前。”

洪继勋怫然不悦:“将军对我,尚讲假话?”

邓舍哈哈一笑,究竟面皮不够厚,微微尴尬。道:“为得双城,将士死伤了数千。我一边是关平章下属,一边是诸将的上官,不瞒先生,的确是有些为难。”终究不肯直说。

小明王是一国之主,关铎是一军之主。他身在关铎部下数年,虽只是个小小百户,抗命不尊、甚而造反,难逃背主恶名。道义不正就难以服众。军卒虽然多为永平招来,军中骨干、任各级军官的八百老卒,可都是老牌红巾,而且来源纷杂。没有外力时,他们自无问题;一有干扰,很难说。邓舍不得不谨慎。

洪继勋瞪着他看了片刻,忍不住一阵大笑。邓舍的为难,他心知肚明,不再追问。道:“好人将军自为之,恶名小可自担之。”

他肯担恶名,背主的麻烦就减少大半。主动和被动,一字之差,天壤之别。邓舍深深拜倒:“知我者,先生也!”

言归正传,洪继勋道:“现下局势,当有两策应对。一在眼前,一在将来。”

邓舍不再做戏,整襟危坐,问道:“何为眼前?何为将来?”

“姚好古为眼前,关铎为将来。”

“先生先说眼前。”

“眼前一个字:慢。怎么慢?拖延。姚好古身负重任而来,必然急切。他夜间的种种说辞,在为安将军之心。以免将军生变,断关铎入双城之路。将军应对的不露辞色,使之不能窥我际。表现很好,却有一点不足。”

“噢?”

“将军过于淡定。姚好古这种人,外厚中奸,就如个竹笋,能钻擅挖。越淡定,他越蹬鼻子上脸,撇呆打堕,胡搅蛮缠。”

有道理。“那该怎么办?”

“淡定之外,不妨兼用以毒攻毒。面对不能直接拒绝的请求时,他装傻,将军大可卖呆。”这倒是有些难做,邓舍不是那种人。他皱了眉头,洪继勋了解他的性格,出谋划策,“卖呆不难。简而言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姚好古怎么说,将军也就怎么说便是。”

邓舍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将军一拖延,姚好古短期内就掣不得我肘。为我军应对关铎争取了时间。应对关铎,在一个急。”

“怎么急?”

“急在攻城略地。”

和邓舍想的不谋而合。既不想让,也不能退,只有先下手为强,尽最大的可能,占据地盘。有了地盘,就有粮、有钱、有人,就能扩军、利器。就算这样依然抵不住关铎,最起码,手底下有两万人,就比有一万人强得多。

邓舍问道:“如何攻城略地?”不是简单的一句话。没那么大的胃口,吃不下那么大的东西。得先考虑自身实力,能不能吃下去。吃下去了,还得考虑能不能消化。与其大而无当,不如不要。攻略的目的,在变强,不在变臃肿。

“其一,广聚粮草;其二,加快征兵;其三,拉拢女真。三者具,可攻城。

“攻城所图不在城池,在取三物。哪三物?粮钱、牲畜、匠及精壮。是以,攻一城,则必克一城;克一城,则必取三物。取三物,则必以精壮入军为我做前驱;必以匠人入营为我制利器;必以粮钱、牲畜入双城为我谋将来。以前驱,执利器,保将来。

“前驱可死,利器可无,将来不可不有。双城我根本中的根本。关铎势大,仓促间我不能比。定州五城,他要时,便给他。唯有双城,绝不能让。保得此地,我还有东山再起之时,没有此地,随波流转,将军见过有随波的浮萍不灭,反而成为大树的么?

“而关铎真要来争,双城能不能守住?我已取三物,尽得各城精华,万人战卒,粮足械精,守卫坚城。关铎不想要高丽的话,尽管来试。”

洪继勋的认识很清醒。邓舍别有所忧,攻城略地取三物,说易行难。从实行到见成效,至少一个月。关铎会等一个月?

“汴梁危急,关铎不会立刻就来高丽。背主之名,人人惧怕。”洪继勋瞧着邓舍,笑了一笑,接着道,“在他的戏做足之前,他不会出军。他会怎么做戏?佯攻。金复盖诸州,他已攻下,这是佯攻的第一步。但是还不够,小可估计,他接下来会作势向辽西举动,略做交战,然后找个机会故作大败。有了借口他才能转下高丽。这中间少则两旬,多则一月。”

邓舍抚掌颔首,重压稍微减轻。洪继勋考虑得很周到。他能发现问题,更会解决问题。如此人才着实难得。为他泼去凉茶,斟上热的,亲手端上。一切尽在不言中。洪继勋含笑接过:“我谋至此。剩下的事,就看将军的了。”

“先生以全心为我,我岂肯不以全力而回先生?”倒是惺惺相惜。

邓舍转身,叫来亲兵,雷厉风行,即刻遣派信使,赶赴定州五城,催促征粮、征兵。事不宜迟,要先将三者具。他精神振奋:“待天亮,请佟千户。”

城中鸡鸣,不觉一夜将过。

23 射柳 Ⅱ

佟豆兰这几天过得很轻松。www.65txt.com

驻防、哨粮有陈虎、赵过等;修葺城墙有吴鹤年等;筑造营地有文华国等。他什么事儿没有。邓舍既客气,又热情,三天一大宴,两天一小宴。整天无非吃了睡,睡了吃;邓舍细心,怕他闷了,又时不时地邀请他领着女真百户们,参加汉军闲暇时组织的各种竞技活动,驰骋马上,射柳营畔。可谓悠闲自在。

佟豆兰来双城,半看洪继勋的面子,半因大势所趋。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辽东的红巾、蒙元、高丽诸大势力彼此抗衡,所占地盘犬牙交错,几乎无日不战,欲得片时安歇而不能。

只双城一地,短短三四年,数易其手,由蒙元而归高丽,如今又从高丽而归红巾。从中,也可以大略看出这几方势力争夺地盘的激烈程度。

如果说辽东远在鸭绿江西,暂时和他关系不大的话;双城近在咫尺。他身为三散女真世袭千户,怎么可能置身事外?怎么可能高高挂起?正和邓舍一样,不得不做出选择,靠挂一方。非如此,不能保自身平安;非如此,不能保权势地位。

故此,洪继勋一去,——他两人自小相识,素来也佩服洪继勋的眼光才略,听洪继勋舌灿莲花,将邓舍夸得不世人杰也似;又答应事成之后,把合兰府交给他。他抱的心思,却是半信半疑,姑妄听之。打定主意,合则留,不合则去。反正也没甚么损失。

也正因为此,半路上闻听高丽军困双城,打了退堂鼓。终究洪继勋信心十足,直言此必是邓舍之计,说动了他,来观到底如何。虽阴差阳错救了双城,西边山口一声雷动,邓舍伏军大起,却是引起了他心中不小的震动。

陷入绝境,犹能挫而愈锐;大凡人十之**图自保不及,他却敢以全歼敌人做为目标。虽然年轻,用兵火候不够老辣,险些未克敌,反将自己陷落,但这份胆气、这份谋略,的确少见。假以时日,未必不成大器。

数日来,他来往营中、交游诸将,暗地里观察:士气斗志昂扬,军纪颇是严明,上下一心。至于地方治理,一套套措施接连出台,分地、抚民、劝耕、求才,也像是要有一番做为的样子。

再加上昨天辽阳使者来到。因是内部事务,邓舍没请他参加,姚好古带了千人铁骑、大量军器前来支援,他却也知道。外有强援,内则励精,思来想去,不合则去的念头渐渐淡了。

合则留。如何留?是合作,还是投靠?夜来邓舍、洪继勋开会,他也没闲着,召集部曲,商讨研究。一致认为投靠不如合作。一投靠,就没了自我,绑在一起,风险太大;合作则不同,占了主动权。邓舍发展起来,跟着沾光喝汤;邓舍万一军败,大可分道扬镳。

说到底,打的念头,依然还是合则留,不合则去。佟豆兰深以为然。决定既然做出,就得考虑下一步如何落实。邓舍这些日子,给他们最好的营地,好酒好肉地招待;遣派任务等等,只字不提。显然在等他们自己要求。

诗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与其等邓舍耐性磨完,佟豆兰决定,不如主动请战。如此,不但表现了己方并非不知道好歹,还可以先把自己合作而不投靠的立场隐约表明。

一早,邓舍的亲兵就来邀请,言道为欢迎关铎使者,轮休军卒今天要举行一次大型的竞技:“我家将军特邀请千户大人一同观看。大人麾下的勇士,有想上场的,不妨同乐。”

这是邓舍第一次正式邀请他及女真军卒共同参与军中活动,佟豆兰听弦歌,知雅意。明为欢迎姚好古,实则借机展露军威,目的不外乎催促他早下决心。心领神会地一笑,强敌虎伺,邓舍的耐心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不错了。

当即痛快答应。邓舍要展露军威,他又何尝不想借机展露军威,从而为自己争得更多的合作筹码?亲自下到营中,选挑精悍百人,并大小军官,一行人快马驰鞭,出了城,来到基本竣工的大校场。

场上已经分队按军,站列了不少士卒。还有许多,或从城中出来,或从城外营地中出来,四面八方,络绎不绝。此番竞技,听从洪继勋的提议,不避百姓,也有很多的土著闻讯前来观看热闹。终究有屠城的阴影,来得不多。

校场正中间,搭起高台,五六面大旗迎风招展,邓舍、河光秀、文华国、李和尚诸将,及洪继勋、姚好古等安坐旗下。瞧见佟豆兰,邓舍下台相迎,携手入座。自有亲兵端茶冲汤。

是时天晴风暖,近处绿田,远处青山。众人谈笑,各部军官陆续来报,参加活动的士卒尽数到齐。总计汉卒一千余,丽卒三百余,女真一百余,分射柳、角抵等组,按照各自擅长,各百户长自行派人参加。

每场胜者戴花,赏钱、酒;赢得最多的百人队,给红旗一面。明日该此队做的活儿,比如筑营等等,由输得最多的一队代替,许其放假一天。

三声大鼓响,竞技开始。一些百人队带来了小鼓,围在周围呐喊敲动,给本队的选手助威加油。

高台上说话聊天的诸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话头。文华国等人,一个个目不转睛地只往有本军士卒参加的项目上去看,胜了洋洋得意,负了大声骂娘。

佟豆兰表现得内敛一点,但若有女真人获胜的,也不免喜上眉梢。姚好古两眼乱瞟,汉卒、丽卒、女真,一个不放过,不用想也知道,他在评估邓舍军队的素质。

邓舍当然也想自己的部下争一口气。一来耀武佟豆兰,坚其决心;一来扬威姚好古,让他觉得自己不可小觑,从而为将来造势。

不过他身为地主,和佟、姚不同,对获胜的选手一视同仁,不管谁获胜,都大加赞扬。台上诸将里,文、李等人的部下胜负相当;只有河光秀脸色越来越耷拉,他好高骛远,所有的项目、所有的小组中都有他派出的丽卒参加,获胜的寥寥无几。

左边蓦然一阵欢呼。众人忙转眼去看,却是从角抵大组中,一个女真人参加的小组处发出的。这个女真人自上场以来,连扑三四人,未尝一败。邓舍赞叹:“强将手下无弱卒,佟千户精兵悍勇,不愧三散豪雄之名。”

佟豆兰道:“将军缪赞,愧不敢当。”说话间,右边传来欢呼。却是射柳组中,陆千十二的部下赢了一阵。佟豆兰道:“好不羞惭,才蒙将军一夸,这厢就败了一阵。”

双城女真多已务农,而三散女真仍未脱射猎;赢了角抵不足自夸,反在老本行上输一阵,他并非虚话,可是真的羞惭。赢了那女真的汉卒,邓舍瞧见,八百老卒中的一个。心中欢喜,安慰佟豆兰,道:“一阵之负,何足挂齿。当日千户来救双城,本将远远观望,贵军骑士人人弓马娴熟、配合默契,端是了得。”

姚好古昨日没见佟豆兰,对双城一战的经过也不大清楚,见邓舍言辞间对他很是客气,猜出两者关系,插嘴问道:“小生往日在关平章军中,常常听闻三散有一位岳王后人,敢问,便是尊下么?”

佟豆兰来得晚,邓舍没向姚好古介绍,这时补上:“佟千户正是岳王七世孙。”

姚好古肃然起敬,起身作揖:“得见忠烈之后,三生有幸。”佟豆兰忙还礼,姚好古拉着他的手坐下,道:“本官平生,最敬佩的就是岳王。”吟诵《满江红》,感慨万千,“‘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王壮志竟是至今为酬。鞑子胡尘遍中原,百年矣!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岳王是我大宋的脊梁功臣,看见佟千户,本官真是说不出的欢喜高兴。”

姚好古心细如发,吟诵岳王词,省去“壮志饥餐”两句,巧妙地把岳王对敌的女真人,改换成如今的蒙古人。既不会激起佟豆兰的别样想法,又不漏痕迹地抬出大宋,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邓舍和洪继勋对望一眼。他们想拉拢女真人,姚好古看来也有此想。佟豆兰藏是藏不住的,同处一城,早晚姚好古会和他见面,晚见不如早见,早见了,还能显出邓舍的坦荡。

当然了,无论如何,总不能叫自己辛苦找来的后援,轻松地被关铎摘了果子。他们也定有对策。洪继勋以情动之,邓舍以武会之。武人勇士,一般来讲,还是比较英雄重英雄的。

他们的勾心斗角,佟豆兰不知晓。在他的眼中,邓舍和关铎本是一体。姚好古对岳王的赞颂,他听得多了,随便应酬几句。

风吹旗动,日头渐渐攀高。邓舍笑道:“自脖颈负伤,月余来,不曾活动手脚。今天看士卒竞技,本将倒是有些技痒。”转头问佟豆兰,“佟千户,有没有兴趣和本将下场,比试一遭?”

佟豆兰闻言恰对心思,也不谦让,只道:“将军伤势没有痊愈,比角抵怕是俺会占些便宜。就比射柳怎样?”直来直去,就是要把适才输了射柳的面子挣回。

邓舍最擅长的是枪;箭术上有陈虎这等高人指点,从军五六年,日日苦练不辍,不敢自称一等一,用来射柳,还是有把握的。一笑允之。

主将亲自下阵,立刻把场中气氛调动起来。文华国脱个赤膊,擂起大鼓,咚咚直响。十几个哥哥队的亲兵举着邓舍的帅旗,骑马绕着场地奔行一圈;后边是四五个女真人,一样举着佟豆兰的将旗。一边奔驰,一边大呼:“上万户将军大人,与军民同乐,亲下场射柳!”

两面大旗,一前一后,驰骋进射柳场中。

场地宽数丈,长数十丈,清理干净,其他场地的士卒、百姓纷纷拥挤过来,摩肩接踵,兴奋异常。新移柳条排列场地两侧,插入地下五寸;削去尺长的外皮,露出里边的白色枝干。隔三差五系一红一黑两色手帕在其上;所谓有的放矢,系有红色手帕的柳条,即是邓舍需射之的;黑色则为佟豆兰要射的的。

李和尚、罗国器驰马在前导引,邓舍、佟豆兰随后张弓入场。

大鼓动,小鼓催。锣鼓喧天,汉卒大声为邓舍助阵,女真人兜马驰转场中,在两人未开始正式竞技之前,先卖弄骑射。射柳用的箭矢和寻常不同。首先,无羽;其次,箭镞是横的。锐角的箭簇射不成。按规矩,每人三发。

两三个女真射手箭无虚发,每箭必中一柳,不过偶有没射中削白处,射中青处、或者中白而未断的,不免引起盾牌后汉卒、丽卒们阵阵嘘声。断白为胜,不断及中青者为败。

纵然如此,已经十分难得。疾驰骏马,弯弓射柳,那柳条十分柔软之物,手帕缠上,随风摇摆;稍有偏差,眼力不到、劲力过大了,别说断白中青,沾着点边儿,不放野矢的就算好手了。

佟豆兰自持其技,下了场,道:“这是蒙人章法,寻常汉子,稍习得弓箭,便能射的。将军既然要比,何不换女真规矩?”

邓舍一笑:“就依千户。”女真规矩又难上许多。不但要断白,还要驰马赶上,在断白落地前伸手接住,才算得胜。当下重新布置,压低柳条,每个距离地面只有数寸。

这下子,军卒们更加兴奋了。

陆千十二不忿女真人表演,驰奔突上,搭箭回身,稳稳射出。恰中白处,断开坠落。他急拍坐骑,俯身追到,在那柳条将挨地未挨地时,一把抓住,举过头顶,哈哈大笑。围观士卒,包括女真人喝彩连天。高台上文华国瞧见,大鼓擂得越发响亮。

陆千十二身高体胖,动作偏轻巧灵活,佟豆兰动容称赞:“好身手,好身手!”场边一个嗓门叫嚷:“开赌局,开赌局,老爷赌将军赢。小的们快来下注,……”拖着戏腔,“晚则不候也者!”

两人同时去看,不是姚好古又是谁。相对一笑。无论蒙古、前宋,还是女真规矩,皆是尊者先,卑者后。也就是说,该邓舍先上场,佟豆兰算半个客人,邓舍让道:“千户请先。”

佟豆兰一拱手,挟弓出场。正主儿来了,场上陆千十二等下去不提。场外士卒一静,文华国的大鼓,狠狠一击,高声道:“射柳开始!”

佟豆兰驻马场头儿,不急着开射。他心中盘算,陆千十二献技在前,不拿出些手段,看不出本领。拿眼瞄了瞄两列柳条,很多已被射断,有了计议。

第一箭,中规中距,热热手。断而后接,顺顺利利。第二箭依然稳稳当当。中一次、接一次,也许高手都能做到,连中连接,就显出功力了。

场外士卒叫好不迭;女真人抽刀击盾,呼喝佟豆兰的名字。凡断白能接的,场外都会有专门击打锣鼓贺之。两通锣鼓不绝,佟豆兰跃马横奔,卷带一地的尘土。弓如满月,箭如流星,第三箭急射而出。

箭才断柳,人已追到,探手一接,却不停,那箭矢其速不减,连着又射断其后紧挨的一处黑手帕柳条;前番用右手接,此时递出左手弓,第二条断柳端端正正落在弓上。向上抛起,用嘴衔住。

一箭中两的。士卒们看得呆了,从没见过。说来,是佟豆兰取巧,要非刚才黑帕间的柳条都被射断,他也做不到这点。但即使如此,也是人人心服。

邓舍大笑:“神乎其技!千户真乃神射。”敲锣鼓的士卒,这才反应过来,锣鼓震天,佟豆兰矜持地打马回来,取下口中柳条,客气:“将军过誉,侥幸而已。”

姚好古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刚才下注,是第一盘。现在第二盘下注,有钱的快来,没钱的滚蛋。老爷买佟千户赢。”却是见了佟豆兰技艺,担心前次买邓舍赢会输钱,补充,“盘口翻倍。”要把刚才赌出去的,翻倍赢回来。

一箭断二,陈虎也许可以做到。邓舍没那本事。该怎么办?

洪继勋没下台,立在文华国身边,拿着折扇的手放在胸前,屈了两指,伸出三指。邓舍瞧见,受到他的提醒,再看场中,选定目标。取出三支箭,夹在手上,不去横奔,沿着柳条直走。奔马驰出,觑得真切,箭如连珠,一箭出,一箭撵,连断三柳;箭才走,马疾追,马如闪电。

那三柳互相靠近,奔驰近前,操弓右手,侧身施个蹬里藏身,探出左手,间不容发,一一接住三枝柳条。他这个难度,比佟豆兰的要小一些。如果说佟豆兰胜在技艺精熟,他则胜在胆大心细。

两下里,算是打个平手。

邓舍转回,两人将柳条分插对方马上。天高云淡,城池巍峨;军卒人欢马腾。邓舍扬弓而指,豪气冲天:“千户请观之。我有如此精兵,又得千户相助,高丽懦弱,岂会是你我的对手?”

邓舍对佟豆兰性格的猜测很准确。他的确是英雄重英雄,当初交往李成桂,两人也是从射箭相识。见邓舍在自己稳占上风的局面下,另辟蹊径,使人眼前一亮,急智有谋,不禁暗中称赞,坚定了合作的决心。

他跳下马来,躬身一礼:“俺来白吃了多日,不曾出力,甚是不安。将军但有遣派,三散女真上下,无不竭力。”

——

1,端茶冲汤。

汤:饮料。种类很多,一般以香料、药材为主,也有一些以干鲜果品或花为主,再加某些调料制成。汤的制造,一般将各种原料磨成细末,饮用时沸汤点服;也有用沸水直接冲泡饮用;还有将各种原料煎熬成膏,用沸水点服。

汤中有的加盐,有的加蜜或糖,还有一些不加调味品,保持药物、香料的原味。汤的作用是预防疾病和滋补,饮汤是食疗的一种。

宋代时客来上茶,送客点汤。元时,还保持这种习俗。杂剧《冻苏秦衣锦还乡》:张仪为秦国丞相,苏秦去见,两人交谈不久,从人张千便说:“点汤。”苏秦说:“点汤是逐客,我则索起身。”

2,那个女真人自上场来,连扑三四人,未尝一败。

女真人颇擅角抵,金时:“昂本名奔睹,……幼时侍太祖,太祖令数人两两角力。时昂年十五,太祖顾曰:‘汝能此乎?’对曰:‘有命,敢不勉。’遂连扑六人。太祖喜曰:‘汝,吾宗弟也。自今勿远左右。’赐金牌,令佩以侍。”又有石抹容,“……角力,荣胜之,连扑力士六七人,熙宗亲饮之酒,赐以金币,迁宿直将军”。

3,射柳。

以柳为的,驰马射之。上溯其源,匈奴、鲜卑有蹛林习俗,中原自古有射礼。

金之射柳:“插柳球场为两行,当射者以尊卑序,各以帕识其枝,去地约数寸,削其皮而白之。当先一人驰马前导,后驰马以无羽横镞箭射之,既断柳,又以手接而驰去者,为上。断而不能接去者,次之。或断其青处,及中而不能断,与不能中者,为负。每射,必伐鼓以助其气。”

宋之射柳:“壬辰三月三日,在金陵预阅李显忠马司兵,最后折柳插球场,军士驰马射之。”

元之射柳:“三军旗帜森然,武职者咸令昔斤柳,以柳条去青一尺,插入土中五寸,仍各以手帕系于柳上,自记其仪,有引马者先走,万户引弓随之,乃开弓昔斤柳,断其白者,则击锣鼓为胜……此武将耀武之艺也。”

直到清朝中叶,这项活动才渐渐消失。

4,野矢。

“箭不知所落处,是名‘野矢’。”

24 射柳 Ⅲ

得了佟豆兰的明确表示,邓舍心中的大石放下一半。(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拉拢女真,算是完成半步。

洪继勋所谓纳援,不只是纳佟豆兰一部,合兰府女真部落极多,没道理放着一片森林不要,偏要吊在一棵树上。邓舍给赵过送去命令,指示他加紧和当地女真部落的来往。不要心急,以宽厚待之,女真人贫穷,凡是其缺少的东西,给;但是不能轻易给,要讲究策略,给他们最急需的,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要给的让他们感激。

重点不要放在大部落上,挑选几个小部落,积少成多。

并且放出风声,就说三散千户佟豆兰已经投了双城。又请佟豆兰派出几个人头儿熟的部下,帮助赵过拉拢关系。甲山周围的女真,向来耕田、渔猎并重。要论渔猎,甲山自然比不上临海的双城;而说起土地肥沃,合兰府一带,也没有比双城、定州更好的地方。

双城的土地多分给了汉人、高丽人的贫者。定州的打完土豪,还有不少。赵过张榜甲山,许诺:只要女真人来的,原有本地不收,再按人头分地,一亩的给一亩半;给麦种、可免费租用官府牛犁、租赋不收;划给渔场,分给射山。原本的女真谋克、猛安,一概不变,谋克给百夫长的职位,猛安给千户的职位。

邓舍连连大捷,打得高丽人抱头鼠窜的消息,也在有心之下,宣扬得沸沸扬扬。一来二去,贪图便宜的小部落接连迁徙到来。

他们不傻,不肯全部迁徙,仅仅是分出一半部民来占地;也不要定州的土地,那儿在前线;只要双城的。邓舍果断决定,分出一半军田安置他们。反正,这些田地没足够的军卒屯种,空着也是空着,眼下形势急迫,不如换成可战之卒合适。有这些部落来投,顺便也安稳了后方。

同时,各城的征丁招兵到了尾声。城外的大营修筑完毕,加上丽军先前筑的南营,足够安排新卒入住。从老卒中挑选累功高的士卒、军官,配入新军充当骨干,投入了紧张地集训。掐算时日,距离姚好古来,已过了十五天。

一月的限期,马上就到。攻城略地,事不宜迟。

五月中旬一天,陈虎等秘密回到了双城。不入军营,直接来到邓舍府上。双城众将已经等候多时。墙壁上高高悬挂着地图,一群人聚在前边,指点商议。

张歹儿的宁远位置重要,没回来,关世容来了。先简单向邓舍汇报了一下半月来的情况。大小出战六次,四次哨粮,两次反击来骚扰的丽军。作战规模都不大,每次出动的兵马千人上下。

“丽军怯战,每次相遇,都是还没交锋,就掉头撤退。反而那些豪门大门的组织的地方青军,抵抗的比较顽强。但是他们的装备、训练不及丽军,除了拼命,什么也不会。不值得重视。

“四次哨粮,我军杀敌数百,自损才十几人。遵将军命令,每次作战后,上至千户,下至十夫长,每个人都写的有总结。由千户府弹压司遣出书吏统一誉写。”

关世容取出一份材料,上边列写了历次作战敌我损失的具体数字、缴获,以及百户以上军官的战后总结,道:“缴获粮草共计六百余石,银、钱、绸缎各若干,除去必需,其他的已分批运回双城。”

六百石粮食,节约点用,再配上野菜、海鱼、兽肉,够一千人吃一个半月,战果还算可以。陈虎的收获更大,定州以南的城池都富,有泥河做为屏障,他面临的压力也小,哨粮次数多。平均两天哨粮一次,总计得粮草近千石。

“高丽地主仓廪皆充实,我军所得,还只是城外农庄中的储存。想来其城中私仓中的粮食会更多。”陈虎最后总结道,“丽军没半点斗志,没有敢出城阻截我军哨粮的。将军不如下令,干脆掠几个高丽人的城池,也能缓缓缺粮的危急。”

这正是邓舍叫他们回来的目的。点了点头,道:“青黄不接,粮饷筹措困难。才又扩了军,全军上下竟没两月余粮!本将思之,常不自安。叫你们回城,就是为了商讨一个解决的办法。”

他和洪继勋约定,为防人多口杂,打造双城为基地的真实意图,你知我知,不可第三人知。文华国听了,一拍大腿:“抢喽!陈老八不是说了,高丽地主有粮,咱们有兵,孔子曰: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这话说的直接。邓舍哑然,一笑道:“抢,也得有个抢的章程。”

陈虎点头称是:“不能乱抢,得有组织的抢。”他平时多有留心,拿刀鞘指着地图,“泥河南岸,最富的当数沿海诸城。从我军占据定州以来,王京方面给它们的增援不少。要打,得速战速决,一拖延,就有糜烂的危险。”

打泥河以南,危险,也不符合邓舍和洪继勋的计划。“除了泥河南岸呢?”邓舍看着关世容,问,“定州西边诸城,仓储怎么样?”

关世容想了想,道:“具体数量,小人不知道。不过,熙川、德川、孟山、殷山等地也算富饶。尤其是德川,有个大地主,姓朴的,家中土地连山遍野,储粮少说得有数十万斤。”

数十万斤不多。两万人,一人一天半斤,一个月就是三十万斤。邓舍现在也是真的为粮饷头疼。泥河南部诸城,因为定州的原因加强了防御,那么德川呢?他问关世容:“德川守军多少?”

“新得了平壤方面的两千援军;另外有地方青军一千多人。不过战斗力不高。小人曾亲自带军去哨过粮,交过一次手,丽军一战即溃。双城歼灭战吓破了他们的胆子。”

合计守军两三千人,有点麻烦。邓舍皱了眉头,问诸将:“你们怎么看?”

文华国没意见,打哪儿都行。黄驴哥精神抖擞,挤到地图前,仔仔细细瞅了会儿,道:“将军,德川周围都是山地,怕不好打。”

他自打任了镇抚,精神面貌明显好转。镇抚这个职位,名义上不及副万户,但是有实权的。军中制度,明文规定可以参赞军机、协助军务。并且,镇抚司也必须有定额的直辖士卒,邓舍拨给他了三百人。尽管不多,较之空头万户,强了不知多少。

文华国不忿了:“山地怎么了?我军打宁远、打甲山,哪一处不是山地?西山口险隘不险隘?挡住老子了么?鸟!”

黄驴哥摸了摸头盔,尴尬道:“太粗,太粗。别说粗话,别说粗话。”

“老子的鸟粗不粗,你怎么知道?”

文华国说话不客气,关世容等人哄堂大笑。黄驴哥没腔得紧,干脆闭口不言。

“熙川、孟山、殷山的情况呢?”邓舍继续问关世容。

“孟山挨着大同江,土地肥沃。殷山处在群山围绕之中;熙川不错,哨粮最多的地方,就是这儿了。守军少,青军也不多。”

洪继勋的计策说起来简单,想实施,难。不比当日趁胜掠取宁远等地,现在各城局面已稳,同气连枝,互相增援,费力气打下来,延误时日。

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邓舍沉吟不语。有必救之军,就有必守之城。换句话说,有援军到来的希望,守城的人就有坚守下去的信心。如果可以打掉它们的援军,一个个将其变作孤城,凭借红巾数次攻坚的能力,克城不难。

怎么打掉它们的援军?一个办法,使其人人自危,不敢出援。

盘算片刻,有了定见。比较熙川、德川等地的地理位置,战略地位最显著的,自然是德川。德川以北,山峦连绵;德川以南,顺大同江可直下平壤。可以说,德川就是高丽北部山地的门户,夺下此地,就等于关上了北部山地的大门,隔绝了平壤支援北部的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平壤惨败之余,不忘增援德川的原因。

洪继勋也想到了这一点,道:“将军何不关其门户?”

军中众将对洪继勋的印象基本不好。嫌他太傲,瞧不起人,表面上客客气气,骨子里拒人千里。文武不和,有利有弊。邓舍有心提高他在文、陈等人心目中的地位,故作不解他的意思,问道:“关其门户?”

洪继勋折扇一合,道:“德川即为门户。将军可先围德川,再分兵两路,北掠熙川、江界,南克孟山、殷山。没了德川的呼应,这四城就变成了孤城,并且山口一战,它们的守军也损失了很多;攻克不难。”

瞧了几眼文、陈,没甚么敬佩表情,只有赵过连连点头。邓舍很无奈,成见已深,改之甚难。他带头拍手称赞:“先生此计,大妙!”

文、陈等人这才随着喝彩几声。战术定下,下一步就是调兵遣将。宁远守军不能动,围德川、掠熙川等地的军马得从双城派出。新招军卒七千,训练少,战斗力低,不过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出去练练手。

邓舍扶刀顾盼,下达将令:“双城六千老卒,留千人守城,其余尽数出征。七千新卒,拨两千协助守城,余下的五千人也随军出征。”陈虎、赵过负有守土之责,不能调动,“攻掠熙川等地,以文将军为主将。带三千老卒、佟千户和新投女真各部两千人,加上二千新卒。

“我亲自带军围困德川,黄镇抚随我一起。带二千老卒,三千新卒。双城请洪先生镇守。本次作战,不为攻城略地,唯以取粮、掠丁为上。”话虽这么说,打下来的地盘,也不能随意丢掉,只是少放些驻防的军马罢了。

陈虎想代替邓舍出征。这一次行动事关大局,邓舍不放心,他脖子伤也好了,没有同意。定下时间,两日后出城。在此期间,定州、宁远收缩兵力,暂停哨粮,专力防守。免得叫高丽人吃了空子。

瞧瞧窗外,夜色已深。就此散会。

邓舍将众将送出府门,各人纷纷上马,告辞自回。黄驴哥没回家,绕了个弯儿,把诸人甩掉,趁着夜色,偷偷摸摸蹩进了姚好古的府中。姚好古、钱士德等他多时了。

姚好古到双城没多久,他们就搭上了线。只是来往隐秘,没被别人知晓。

姚好古来了十几天了,邓舍表面热情、客气、尊敬,实际上很不配合。吴鹤年个老油条,得了暗示,阳奉阴违,户籍、田亩、丁壮、仓廪等,迟迟不肯交接。搞的姚好古很恼火,原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儿,万没料到竟会这么难缠。

三番两次找上邓舍府邸,要激将、催促,没奈何不提正事时,邓舍恭敬有礼;一提正事,说不了三句,必然拱手,言称出恭,一去不回。

问起来,亲兵不是回“军中急事”,就是道“女真人事”。他狠下心,几次赖着不走。结果,邓舍要么一晚上不露面;要么夜半归来,和女真人喝得醉醺醺。甚么也谈不了。

开始,姚好古还没多想。到手的权力,谁也不愿放出,人之常情。慢慢的,他觉得不对劲。女真人越来越多;新卒越来越多;大批大批的军械箭矢,一车一车地从冶炼场拉出。

邓舍拉出的架势,分明是争分夺秒。难道他看出了什么?洪继勋说的很对,关铎就是要反;姚好古的任务,就在把守这条入高丽的近道。邓舍要是看出了此中玄虚,那这条通道,保不保得住,就悬乎了。

人心隔肚皮,对一个从没接触过的人,谁知道他会在关铎和小明王之间选择哪一个?又或者,你反我也反,一拍两散,干脆不服从关铎的调遣,据地双城自立为王?

不管哪一种可能,都是麻烦。

故此,昨天一听说邓舍召集众将,他当即叮嘱黄驴哥,开完会就来见面。此时听完了军议内容,姚好古拈着胡须,琢磨半晌,嘿然一笑,猜出了邓舍用意。

他翘着腿儿,抿了口茶:“‘不为攻城略地,唯以取粮、掠丁为上。’哼哼,……好一个邓万户,想尽取各城的精华,充实双城,做双城王么?”

钱士德火爆脾气,比他恼,一拍桌子:“大人,来这么多天,一点儿进展也没。末将看,得用点雷霆手段了!”

黄驴哥吓了一跳,钱士德部的战斗力他不知道,邓舍部的战斗力他一清二楚;钱士德区区一千骑兵,火拼的话,怕不挨边儿。他忙道:“小人以为,需得三思慎重。”提出个建议,“不如,大人借关平章的将令来强迫其改变主意?”

钱士德同意:“就用关平章赐给大人的宝剑。他要识趣,放他一马;不识趣,……”冷笑两声。

黄驴哥有点后悔。早知道钱士德在,他就不来了。钱士德的狗脾气比以前还暴躁了,一开口打打杀杀。关平章那么识人的一个人,怎么把他给派来了。

黄驴哥眼巴巴地望着姚好古,姚好古笑了笑,道:“不到万不得已,这一步还是避免走出。”

沉吟片刻,道:“邓万户西进掠粮,为的是全军上下的肚子。去阻止,不好找理由。”识时务者为俊杰,辨其形、观其势,量力而为,阻止不了,就不阻止。

他站起身,在室内踱了几步,道:“仔细想想,对你我来讲,未尝不是个机会。”问黄驴哥,“邓万户西进,留下守双城的何人?”

“洪继勋。守军三千:老卒一千、新卒两千。”

钱士德喜上眉梢:“大人是想?”拍着胸脯保证,“半天时间,末将就能控制双城。”

姚好古摇头否认。能夺下双城控制权自然最好,问题是邓舍一两万军队,抢下也守不住。只能怪邓舍发展太快,从开始自己就落在下风。“本官只是在想,也许可以趁机,将我这顶官帽子坐实点儿。”他喃喃念了几遍洪继勋的名字,有点头疼:“双城土著、有谋有略、和女真人关系好。……他妈的,不好对付。”对邓舍的用人之明很是敬佩。

但姚好古是什么人?关铎手底下数一数二的能臣干将,人称智多星,智谋无双的人物。百折不挠,斗志昂扬。

拈着颔下胡须,他转悠了两三圈,推测邓舍心态:“本官相信,邓万户对关平章,还是忠诚的。”辽东二十万红巾,不忠诚能行么?“架空本官、西进掠粮,无非个人私心。私心人皆有之。只要他不做出有损关平章南下高丽的过分举动,本官就可以退让。”形势比人强,不退让能行么?

这就是漂亮话,明明知道对方想干什么,就是不明说。黄驴哥张了张嘴,咽下反对的意见,道:“大人明见万里。”

“不过呢,本官既然奉命前来,最根本的一条,双城、甲山必须得确保无失。钱将军的军马,任何情况下,不得妄动。邓万户没提要你出军,你就装不知道。提,找借口推辞掉。

“而双城民政实权,不能再拖延。邓万户大军出城,难得良机。”他哼哼道,“洪继勋,小白脸儿,就让老子斗你一斗。”

顿了顿,面带忧色,对钱士德道:“钱将军,你我人马太少,震慑力不大。控制双城、甲山也好,插手双城民政也罢,顶多暂缓其急。要得遣派信使,快马通报关平章,请他早定南下。否则,时日一久,小麻烦也会变成大麻烦了。”

他转过身,拍了拍黄驴哥的肩膀:“两日后出军,黄将军尽管随邓万户前去。本官给你两个任务,探明丽军战力、地方虚实;搞清楚邓万户掠粮、丁壮数目。”

黄驴哥腾地跳起来,并腿挺胸:“大人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25 德川 Ⅰ

忙了两天,协调辎重、配备兵力。(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军粮自带。

姚好古好耐性,任城中乱成一团麻,就是不主动开口问邓舍要去干什么。邓舍被他缠得怕了,也没去通知他。直到临出发前一晚,才遣了吴鹤年去,通传一声罢了。

次日一早,邓舍先出城,文华国随其后。文华国入宁远,邓舍过宁远不入,直达德川,屯营十里之外。遣派游骑,游荡前探。德川城头乱作一团,城外的大庄园里,一拨拨的佃户、青军,往城中仓皇撤退。

杨万虎、陈牌子跟随军中。根据他两人的军功,一个现为千户,一个现为副千户。邓舍给了他们一人一千新卒,带领统率。

他两人投军时带来的二三百流人,在定州伤亡百余。剩下的两百人,一并拨入新卒,任十夫长。至于百户,有八百老卒的资深军官担任。

算起日子,两人投军至今,才一个多月,青云直上,就都做到了千户的位子。邓舍当初有功必赏的话,言而有信。

为了防止德川方面,在红巾扎营的时候出城袭击。邓舍命令先列车阵,以鹿角车、偏箱为方阵在外;以拒马枪为方阵在中;撒铁蒺藜。步兵在内,老卒备战,新卒筑营。

入夜不久,营地大致布好。邓舍出了帅帐,四处视察。营地内两条大道交叉横贯中间,各军、各队罗列四面。六丁六甲、二十八宿等旗,飘扬夜空。

防守器械统一安排在营垒前沿。一半老卒和新卒编在一起,做为驻队;剩下一半老卒做为战队。高丽人如果来袭,战队出战,驻队守营;驻队出战,战队守营。

巡查一圈,邓舍回帅帐的路上,探马来报,他们偷空子,逮了几个没来得及回城的德川土著,拷问出了更详细的军情。指挥德川军队的最高长官,前天才刚换了人。叫什么名字不知道,看将旗,写着个金字。官衔是西北面都指挥使。

官衔配姓氏,两相对照,还能是谁?除了金得培,找不到第二个人。他大概是才逃回平壤,因了大败被发配到前线,戴罪立功来了。

“还真是巧。”杨万虎、陈牌子没和金得培对过阵,感触不深;左车儿不禁道,“上次他困双城;这次换我困德川。”

杨万虎撇了撇嘴,轻视道:“手下败将。”

一攻一守,形势变异。邓舍不敢大意,道:“前番双城血战,丽军攻守,颇有章法。不得小觑。”有个疑问升上心头,指挥官换了,军队数目会不会也因此有所改变,问,“守城的驻军有没有变化?”

“听那土著讲,金得培入城,没带甚么人马;只四五亲兵。小人在城外观望良久,德川丽军大约以为我军前来是想攻城,所以一直在忙碌防备,没有出城的意思。”

邓舍微微放心,遣探马出营,再探。

按照事先的约定,明日一早,文华国就会出宁远,首先北上攻打熙川。可以预见,熙川遭到攻击的消息,一被德川得知,它就会立刻猜出当面红巾的意图,不在攻德川,而在堵截援军。

到那时候,金得培一方面责任在肩,一方面雪耻心切,断然不会坐视不救,定会千方百计以求攻破邓舍营垒,北上救援。哀兵必胜,他够哀了,胜不胜不好说,血战在所难免。

连着三日,邓舍催促加固营盘。广散游骑,控制南北通道,从第二天开始发现熙川的信使,接连俘虏、斩获四五人。

究竟山峦连绵,道路太多,不能彻底断绝两地通信。第四日,德川接到了熙川的急报。邓舍也同时接到了文华国的报捷,熙川克,继续北上,攻江界。

江界这个地方,地势险要,好在高丽尚没有大规模驻军,否则还真不太容易对付。也因为它的地势,这是唯一一个攻打下来之后,打算派驻重兵占据的地方。

而能不能保证江界等地的内线作战顺利实施,就全看邓舍的外线能不能撑住了。第五天,金得培小规模地派遣出几支军马,试图冲营,邓舍固垒不出。

双城一战是怎么赢的,他记忆犹新。如果当时庆千兴、金得培不为自己的计策所动,牢守营盘,拒不出战,最后得胜的就不是自己而是高丽人了。有此前车之鉴,他不会傻到重蹈覆辙。

固守的同时,尽量地以老卒搭配新卒的方式,以战代练。这些新卒,大多数家中都在前一轮的分地热潮中,分到了不少土地,算是既得利益者。

邓舍平时又很注意高丽、中国本一家的宣传;强调大家都是活不下去的苦人,明确将敌对的矛盾,指向了盘剥、压迫穷人的恶霸地主。

先后经过辽、金、元等异族的统治,北部的高丽人早习惯了强者为王的世道,他们只想能吃口温饱饭。邓舍的措施很有作用,加上河光秀等的亲身示范,忠诚方面勉强过关。

每次战后,邓舍又亲自安葬死者;下到彩号营,慰问伤者。不论汉卒、丽卒,一视同仁;禁止军官过分地侮辱、打骂新卒。而老卒们对邓舍的尊敬,也不由自主地感染了新卒。

慢慢的,邓舍由一个陌生的符号,在新卒们的心目中,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相比从军时的半自愿、半强迫,他们较为安心地融入了军队之中。

邓舍筑造的营地牢固结实。高丽人突击了几次,没能击破。时间一天天地流逝,江界被克,文华国转而南下,掠孟山。金得培变得焦急起来。

这日一早,辕门士卒来报:“德川城中来一使者,自称奉金得培之命,给将军送礼。”

邓舍正同黄驴哥、左车儿、杨万虎等人在帅帐中,分析金得培下一步可能的战术。听了士卒报告,几个人面面相觑。临阵送礼,他们经历的战阵也算不少了,却是头一回碰上。

黄驴哥将己心、度彼心,猜测金得培用意:“将军需得小心,莫不是派来的死士?索性斩了便罢。”杨万虎嗤笑:“一刀杀了,省事是省事,镇抚大人就不怕堕了俺军的威风?叫人笑话俺们无胆?”

陈牌子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多布置些扈卫,就算是死士,也没甚么作用。”

邓舍寻思片刻,金得培估计不会这么愚蠢。敌方的大将是那么好刺杀的么?而且他也自信个人的武力,道:“有请。”

不多时,亲兵引着个高丽士卒,带上帐内。他昂然不跪,碰着个木匣,睥睨诸将,大剌剌用汉话说道:“高丽西北面都指挥使,我大将军金,闻红头贼渠首阿只邓舍面嫩无须、模样妖娆,不胜仰慕,特送来薄礼一份,请笑纳。”

就因了年幼,邓舍平时很注意,专门蓄的有须,又久经风霜,粗略一观,外貌要比真实年龄偏大许多。面嫩无须、模样妖娆云云,纯粹是诬赖。如果说“红贼渠首”“阿只”还无所谓,“不胜仰慕”四个字,迹近调笑了。

堂堂一军主将,遭到如此侮辱。杨万虎勃然大怒,拔刀而出,就要跳过去砍了这个高丽士卒。邓舍毫不动怒,挥手制止,道:“呈上来。”木匣打开,里边置放了一件红色的女子丝衣。

这下子,不但杨万虎恼怒,包括黄驴哥在内,都是怒不可遏。邓舍仰天大笑:“金将军当是我司马懿么?”

他的确感到好笑,当时《三国演义》虽没写出,但这段故事史书有载,而且说三分的先生到处皆有,这一段儿故事,帐内诸将每个人都有听过。邓舍指点丽卒,笑道:“金将军束手无策,急病乱投医,竟然想出这么个主意?不知这是我中华故智么?”

那高丽士卒一眼不看怒火冲天的杨万虎等人,挑衅地乜斜邓舍,道:“我大将军金,有一句话,说给你阿只小儿听。你要是害怕不敢战,这套红衣就送给你,半夜里穿起来,傅粉描眉,跳跳舞、取取乐,也不枉了红贼阿只的花名。”

左车儿上前一步,道:“将军,高丽人辱人过甚。小人愿引军出营,好给他点教训。”杨万虎、黄驴哥纷纷请战。

邓舍道:“激将之法,诸位何必当真?”话虽如此说,不妥善应对的话,对士气会是个很大的打击。

自古以来,有很多因中了激将计而败亡的战例。那些将军们,大多身经百战,岂会不知对手施展的是激将之法?就拿眼前来说,左车儿、杨万虎,他们也知道这是金得培的计策,想激己方出战,既然知道,还主动请战,原因何在?就是为了士气。士气一散,不败,也变得败了。

邓舍皱了眉头,想来想去,找不到合适的办法。挥手叫亲兵先把高丽士卒带下,严禁他四处走动。那士卒是带着必死之心来的,邓舍不杀他,他反而楞了一楞,狠狠朝地上吐了口痰,昂首出去。

陈牌子看出邓舍心思,凑上来,道:“将军怕不出战,会堕了士气么?小人有一计。”压低声音,低语几句。邓舍拍案叫绝,当即按陈牌子的计策施行,遣几个士卒快马赶回宁远。

离宁远三十多里,走得快些,半日可回。下午,士卒们带回了一个女子,交给帅帐。五大三粗,长相奇丑。邓舍吩咐,将金得培送来的红丝衣,裹给她穿上。描一个血盆大口,搽两颊白粉如堆。

叫出那个高丽士卒,堵了嘴,前边开路;选两个死士,押着女子,敲锣打鼓,送出大营。一边走,一边大呼:“藩邦高丽败将金得培,闻我军中此女艳丽无双,送红丝衣来聘,愿做我大宋女婿。我大宋上万户将军大人,深感金得培惜花意重,大方相送。”

军中无论汉卒、丽卒,指手画脚、嬉笑围观。那高丽士卒憋得满脸通红,可惜嘴堵着,一个字说不出。脑袋上绑了封邓舍的回信,只有一幅画、四个字。画是一头黔驴,字是:贻笑大方。

奉邓舍的命令,这些人出了营,不急着入德川。而是远远绕着城,走动一圈。争取叫更多的高丽人,看到这一幕。

这一招,对高丽人的士气打击不小。金得培偷鸡不成蚀把米,怒火中烧。形势逼人,不得不集结三军,倾城出击。邓舍早有准备,调了左车儿挡第一阵,杨万虎的后备军列在其后。组织了数百大嗓门,学得高丽话,高声朝对面喊:“大宋女婿,欢迎回门。”

却是把金得培来攻,当作了新妇三天回门。

高丽人士气大沮,金得培亲自冲锋前阵。监阵官排列阵后,敢退一步的,斩,攻击渐渐激烈起来。邓舍把帅旗移到前线。亲自指挥。

在接纳陈牌子之计,去激怒金得培的同时,他就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文华国连连告捷,推进的顺利再一次出乎战前的预测;而德川数日不见有援兵增援,区区三四千人马守城而已。邓舍这几日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扩大战果,改堵截德川援军为一鼓作气攻克德川。

但是,一者军中老卒不多;二来金得培甚是谨慎,每次只有全部兵力的三分之一出城,留下来的守城人马不少,没办法用计取胜,所以犹豫不决。

陈牌子计策一提,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反过来去羞辱金得培,而是金得培会不会一怒之下,减少守城人马,增多出城军队。如果他这么做了,己方就有了可趁之机。巧妙利用,完全有攻克德川的可能。

那几个士卒去宁远,明是带女子回营,暗地里,有邓舍给张歹儿的密信。叫他旗不打、鼓不敲,偃伏行踪,迅速来援。

登上望楼,邓舍注意到参与进攻的高丽军队,显然多了不少,连青军都上了。推算留在德川的丽军,最多千人。

黄驴哥站在他的身边,扶着宝剑,——自担任镇抚,他就把马刀换作了宝剑,观望片刻,道:“将军,高丽人的攻势越来越猛了,我军多半新卒,可别叫,……”

邓舍道:“无妨。受我羞辱在先,他又接连大败,高丽人已无斗志,最多也就是攻这一拨。只要受挫,必然后继无力。”

左车儿的第一阵撤退下去,换杨万虎顶上。邓舍军中备有投石机、弩箭、火铳,高丽人落在下风;金得培也看到了如果此战再败的后果,退无可退,咬紧了牙,死战。

他调集城中丁壮,搜集柴草,以悍卒突阵,将它们堆积到邓舍营外的鹿角车、偏箱前头。杨万虎几次出击,柴草太多,抢不及。高丽后阵火箭齐发,引燃柴草。顿时黑烟腾空,火焰窜天。

不少火箭穿过偏箱方阵,落到拒马枪阵中,火苗蔓延。处在两阵之间的红巾士卒,烟熏火燎的,乱作一团。

邓舍帅旗挥动,杨万虎部逐一后撤,舍弃掉了偏箱方阵。陈牌子带着新卒后备,提取储水,有条不紊地浇灌拒马枪阵以及前排营垒,火势逐渐地止住了。

第一轮交锋,携全军来攻的金得培略胜一筹。邓舍回望宁远,张歹儿的军队还未曾到达。对面的丽军停下攻势,金得培跃马阵前,驰骋左右,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总不出激励士气之类。

天色渐渐黯淡。

——

1,江界。

“江界,……古称秃鲁江,高丽恭愍王十年置万户。”恭愍王十年,即1361年。

2,三国演义。

罗贯中和他的师傅施耐庵,当时在浙西张士诚的幕府之中。

3,说三分。

唐宋就有,宋代,民间说话分为四类,说三分是讲史一类的重头戏。到了元代,有大量的三国类平话出现,在杂剧中也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如关汉卿《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关张双赴西蜀梦》。

26 德川 Ⅱ

金得培吃一堑长一智,他总结过双城大败的原因。(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首败因素,就在见利冒进。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孤注一掷的人,此番倾城出击,那是万不得已。表现出来的怒火,完全是为了士气着想,给部将们看。

在攻克邓舍外阵,挽回点面子之后,他的怒火自然也顺水推舟地随之消失。他方才跃马阵前,激励士气是有的,再接再厉却是丝毫也无。他认为邓舍用兵诡计多端。双城血战,杀得他胆颤心惊;时刻警惕,怕邓舍趁夜色使诈,别叫援救孟山不成,反再被他赚了德川。

竟是勒阵:后阵变前阵,前阵变后阵,一边警戒,一边缓缓后退。

这出乎了邓舍的意料,放任他退走,调张歹儿部来的意义就一点也没有了。急忙击鼓,挥旗,左车儿部的老卒,打开西边阵门,列阵侧击。

左车儿摆了一个三叠阵。弓弩为前,长枪为次,短兵在后。踩着鼓点,士卒们一步一喝。月余来操练,练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阵型,士卒举动老练。弓弩先发,枪戈林立,刀斧手击打盔甲、盾牌,杀声不绝。

金得培遣出两支断后人马,兜过来迎截。邓舍帅旗指动,东侧的阵门随之打开。杨万虎领聚数百流人军官并挑选出的勇悍士卒,组成一个锥形,配合左车儿冲击。

这样,东西两侧的两支红巾人马,形成了一个钳形。如两支长枪,插入了高丽军队的两翼。如果能再有一支精锐骑兵,从中间出击,那就完美了。

可惜,陆千十二的骑兵,大多调给了文华国用来机动。邓舍手头上只有一二百备用,不足以搅乱高丽人的后方。

金得培稳扎稳打,接连遣派军马,支持住两翼,保证大部队不受干扰,继续后撤。又调出精锐及数百骑兵,斜斜绕过杨万虎,试图穿到其后。

这时,红日西下,六月底的天空遍布红霞。邓舍和黄驴哥,高高远望,敌我阵型的变化尽数入目。

黄驴哥道:“将军,金得培是想集中兵力,先击溃相对弱小的杨千户。”由前后夹击杨万虎的高丽军队的规模,判断出,“高丽人采取的战术是正奇分战之法:二分为正、一术为奇,一以当其前、一以攻其后。”

杨万虎陷入一千余丽人的包围,暂时不会有失败的危险。但是,从整个的战局来看,如果他不能尽快地脱离出高丽人的包围,所谓孤掌难鸣,就会影响到西侧左车儿的攻势。

宁远方向,张歹儿依然没有出现。

邓舍有些焦急,他现在有三个选择,第一:继续派军从杨万虎的方向出阵,高丽人包围杨万虎,他再去包围高丽人。第二:增援左车儿,集中力量击溃高丽人的左翼。第三:派剩余老卒从正中出阵。

第一个方法,就像包饺子,一层皮包一层皮,不是上策。说不好,金得培就是希望他这么做,很容易被反咬一口。第二个方法,就像秤砣,一边高一边低,即使左车儿获胜,杨万虎一败,得不偿失。

第三个办法,相比来讲比较好。唯一的问题,可用的老卒不多。明面上看,两边势均力敌,可自己这边儿,一大半都是新卒。固守营垒没问题,出击野战,鹿死谁手,难说。

邓舍抬头望了望天色,果断决定,传令,命陈牌子引剩余老卒倾营而出,务必纠缠住高丽后阵,令其脱身不得。

黄驴哥连连摇头:“将军,太险。高丽人要是狠下心,不退,反过头和我决战,再破釜沉舟地拉出城中的投石机、弩箭,胜败不好说。他们败了,有城池掩护;我军一败,营盘不保,一成溃军,可找不到能遮蔽的地方!——将军忘了当日是高丽人是怎么在双城下失利的么?今天的情形和那天非常相似,只是在实力对比上调了个个儿。”

“给张将军送信到现在,大半天了。不出半个时辰,张将军军马必到。丽军主力皆在城外,只要能将其拖住,德川唾手可得。大好良机,岂能弃之不要?”邓舍一振披风,下了望楼,亲自领千余新卒,驻守营盘。

金得培敏锐地感到了邓舍的意图。千小心、万谨慎,还是落入了他的陷阱之中!金得培心急如焚,双城快破时,那突然其来的佟豆兰、文华国,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他几乎不用去想就能确定,这一次,邓舍百分百留的仍有后手!当务之急,唯有尽快击溃红巾右翼,才能保大军安然回城。将旗挥动,一队队的士卒,源源不绝地调拨向右。

红巾营中一声炮响,三通鼓毕。正门缓缓拉开,千余老卒列阵出营。

每百人一队,最精锐的一队列在最前。其后每排横列两队,每人间隔十步。各队前进五十步一停。十来个号角手,抬着号角,立在阵后,每一声角响,各队士卒就地立正,呼喝、举刺热身,同时调整和前后左右的距离。

两声角响,前进百步,距离敌人只有四十来步的距离了。二百余骑兵,冲驰阵后,随着军旗的指挥,由一侧机动前进,每一次也是前进五十步,枪戈放平,一边前进,一边发出大声的呼喊。

这个阵势,邓舍是从古书中学来。往日曾见关铎临阵使用,效果不错。就像金得培的二分为正,一术为奇一样,此阵也是兼得正奇之用。视敌人的变化,而相应地做出反应。

金得培儒将,饱读兵书,一目了然;他带着亲兵,弹压因红巾逼近而骚乱的士卒,稳稳布开防线,坚持敌不动,我不动。

红巾营中,鼓声再次响起。雄浑、激昂。夕阳的余晖下,每一个士卒的脸上都沉重、兴奋。枪戈、刀斧,映出雪亮的寒光,给这暖暖的夏暮,抹上了一丝凉气。

二百余骑兵蓦然大动,赫赫的呼喊着加快速度,带兵的百户回首扬刀,声嘶力竭:“飞土!”二百人回应狂叫:“逐敌!”

步卒阵中,朝高丽人射出一阵密集的箭雨。红巾骑兵以奇变正,在鼓声的激励下,当先杀出。马蹄飞卷,撒起满天的尘土。高丽士卒前排蹲下,倚枪拦击。后排的刀斧手被金得培鞭打着,滚上前去,企图砍飞奔过来的骑兵马腿。

佟豆兰娴熟骑射,女真人自有一套战术。他来了之后,邓舍曾多次请教,学来的东西,用在平时骑兵的训练上,得益匪浅。二百余骑兵没有去直接撼阵,唿哨一声,斜斜转驰。忽而搭弓射箭,一击即走;忽而点集,并攻一路。

金得培把手下的骑兵悉数调到了杨万虎处,一时之间,无力应付。高丽人的斗志,本来就不高。片刻功夫,前阵乱作一团麻。很多被利矢射中的,惨叫号哭。

邓舍注目杨万虎,看了会儿。他到底悍勇,处在优势敌人的包围攻击下,犹能收缩防线,二百余流人,又像攻双城时,好多脱了盔甲,赤膊杀敌。

“这才是我军的勇士!”邓舍热血沸腾。不管平日他在洪继勋等面前,表现得有多么知书达礼,十年征战沙场,好武重勇的因子早深埋体内。

“旗来!”他一伸手,哥哥队的一人,从腰间取出一面青色小旗,并囊中笔墨,递了过去。便在这万军鏖战里,邓舍提笔在小旗上写了三个大字:杨子旗。字体剑拔弩张、杀意凛然。向后一递,“击鼓、传旗。”

特选的传旗官,高举小旗,翻身上马。冲出营垒,由四五个人扈卫着,杀入右翼,一路高呼:“上万户大将军令:杨万虎杀敌、有功,赏旗。”

这却是邓舍改军制时,费尽心思选出的一个古制,专用来临阵奖功。赏给谁的,便写谁的姓氏。给杨万虎的就是杨子旗;若给左车儿,便是左子旗。战后,视旗帜颜色给不同的赏格。

之所以用古制,而暂不采取勋章制度。一来有蓝本,不突兀,容易让人接受;二来采用旗帜的话,临阵可授,有利激励士气。

杨万虎哈哈大笑,接过旗帜。他打着赤膊,无处可放,插入发髻。头上青旗,半身纹绣,舞动大斧,叱咤如虎,人到处,血溅五步。所部数百人,果然士气大振。

邓舍放下心,专注正面。金得培为了稳住阵脚,一再从后方抽派弓箭手往前,压制红巾的骑兵突击。混战到了现在,他已经放弃了撤退回城的念头,想撤他也撤不走。六千余敌我士卒,慢慢地混合、胶着在了一起。

和以前的几次战斗相比较,这是邓舍第一次尝试用堂堂之阵同敌人野战,难免紧张,紧紧握着刀柄,他仔细研究高丽人的阵型,感觉时机成熟。手一挥,帅旗摇动。

鼓声变了个调子;号角低沉,嗡嗡发鸣。步卒变奇为正,一步一喝,两步一杀。开始缓缓向前推进。骑兵陡然脱离前线,后退,改为巡弋步卒侧翼,保护不失。

骑兵一退,高丽人的前阵也随之后退。露出后面早已布成的步卒阵营。前排弓箭手的阵型稀稀疏疏:疏则达;后排盾牌手、长枪手,密密实实:密则固。

步卒临阵杀敌,不求骑兵的速度,不突出个人的武勇,强调的是纪律。合万人如一人,施三军如一臂,闻鼓而进,鸣金则退,挥左而左,挥右而右,能做到这个地步,才能称得上精悍。

十夫长在阵中,不住地喝令约束,保持前后十步的距离。百夫长紧紧盯着中央的千户旗,按照旗语调整各队的位置。千户陈牌子目光不离高丽人的阵型,寻找他们的薄弱地方。

主帅邓舍遍观敌我两阵,注意全局。观察敌人有没有偃伏的奇兵,观察己军有没有疏漏的地方。柔和的暖风迎面吹卷,带来十几里战场上的血腥味道,混杂着田野、山林的气息,杀声盈耳里,这滋味古怪而令人亢奋。

两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弓箭手射完两箭,各自退回后阵。红巾和高丽人的鼓声、号角不约而同变得高昂,士卒们吼叫着不同的语言,加快了速度,冲向了对方。

黄驴哥睁大了眼睛,拳头猛然向下一击:“干!”

“骑兵!突。”

两边步卒正面交锋,红巾骑兵由散而聚,呐喊着侧击入了高丽人的阵线里。在这个时候,已经分不出骑兵、步卒到底哪一个是奇,哪一个是正了。正也是奇,奇也是正;正随时可以化为奇,奇随时可以化为正。

金得培竭尽全力,弥补红巾骑兵冲阵带来的缝隙。终于抵挡不住,调回了右翼包围杨万虎的数百骑兵,试图转变方向,学红巾的战术,同样来冲击正面红巾步卒的侧翼。

“投石机、弩箭,击!”

营垒中,投石机、弩箭、火铳,连番发射,阻挡高丽骑兵的前进道路。金得培慢慢地调整阵型,陈牌子毕竟经验不足,被他吸引得偏离了方向。高丽骑兵再一次转变了攻击方向,喊叫着,冒着矢石,向陈牌子腾出的位置冲击。

陈牌子发现了己方的漏洞。发现问题,不代表能解决问题。如果叫这一支高丽骑兵冲到眼前,他的侧翼不保。侧翼一乱,阵型必散;阵型一散,军卒必溃。

少了几百高丽骑兵,右翼的杨万虎愈战愈勇,从下风,逐渐地占了上风。左翼的左车儿,一直不慌不忙,依照邓舍的军令,以缠敌为目的;仓促间,也根本无力支援陈牌子。而那二百余骑兵,隔了上千人的阵线,鞭长莫及。

邓舍果断决策,一回身,对黄驴哥道:“守营之责,暂交镇抚。陈将军中军危险,本将亲往去救。”

新卒不能带,只带了二百亲兵和六十多人的哥哥队,半是骑兵、半是步卒,打开营门,席卷而出。哥哥队的队长毕千牛不会骑马,擎着帅旗,迈着腿飞奔,牢牢跟在邓舍马后。

一轮圆日,多半沉入山下;东边一钩月,凉凉悬上天头。邓舍顾望天色,对众人道:“丽人攻势已疲,我援军即到。众位兄长,金得培不过一手下败将,谁来和我比一比,看谁能先斩将搴旗!”

他一出阵,金得培远远望见,上次战败的耻辱上了心头,厉声喝问:“红贼渠首上阵,自不量力!我德川后援即出,何人能为我取此阿只儿头颅来?”

三四员高丽裨将挺槊催马,引二三百人,掠过前阵,同那攻击陈牌子侧翼的数百骑兵分作两路,直取邓舍。

邓舍命骑兵下马,和步卒一起结阵外圆内方。外圆分两层,一层为盾牌、刀斧手近斫,二层为枪戈远刺;亲带二十余人在内,分作四组,做一个四角方形,各照看一角,哪一边儿吃力,便支援哪一边儿。

亲兵、哥哥队的战斗力,在全军来说都是首屈一指的,硬生生用劣势兵力,抵住了五六百丽军的攻击。

此时,由黄驴哥的视角来看,整一个的战场,彻底陷入了混乱局面。泛而言之,分为左、右、中三处战线;细细划分,只中间这一条战线,就又可分成陈牌子一处的小主力,红巾骑兵一处的小左翼,邓舍一处的小右翼。

投石机、弩箭停止了发射,以防打中自己人。红巾营垒中虽然还有一千余新卒,但这是用保后路的,而且战斗力也不强,派上去,只怕反会帮倒忙。

一路路的探马驰出营后,去确定张歹儿军队的位置,催促他们加快行军。

从开战打到现在,邓舍不再担心己军会败,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全身而退,甚至击溃敌人,要知道,左翼的左车儿,蓄势至今,还未曾发力。但是,他的目的不在此,他要的是德川。所以,张歹儿不到,他就得保持胶着,左翼的左车儿,就不能发力。

他部下亲兵所带盾牌,皆是军中最好的。坚固、高大。往地上一竖,能挡住大半个身子。盾牌上设置的有机关,能够射箭、从中间刺枪。数十个盾牌一围,便如一座小型营垒也似。

高丽人冲击半晌,没有一点儿效果。一个裨将恼怒非常,拢起四五杆枪戈,合在一处,驱马撞来。他力气不小,盾牌没破,撑盾牌的亲兵,哇地一声,吐出口鲜血,手一松,栽倒地上。他后边的士卒,忙抢上去,接替扶住盾牌。

那裨将勒马转了圈儿,吼叫着再度冲来。他重盔重甲,马上也有护裙,箭矢、长枪皆刺他不中。两个哥哥队的士卒稍微把盾牌抬离地面,猛然钻出,奋不顾身,一个滚着刀,削马腿;一个弓着身,竖起了枪刺马脖子。

那裨将没料到,遮掩不及,避开了长枪,滚地的刀闪不开,马腿顿时断折。那战马哀鸣嘶叫,收不住脚,后腿狠狠踏上了滚地刀手。刀手的胸前盔甲凹陷一块,眼见不得活了。那裨将掉下马来,身后的丽卒急往上抢,邓舍阵中弓矢齐发。

枪手掷出长枪,拖拉着高丽裨将,拽回阵中。按住他,剥掉盔甲,刀枪齐落,分做数段。

乱军中,一命换一命。红巾的悍勇之气,逼得高丽人齐齐后退一步。死去的刀手,邓舍认得,和那枪手是一对兄弟,守双城一战,立了不少功劳。本待新军练成,叫他兄弟去任个百户。不料死在此处。

人以赤诚待我,我如何不能以赤心待人?他心潮澎湃,为之激动。转望身边众人,那枪手跪倒在地:“将军恩养我辈如子侄,为将军死,我辈所求!死而无怨。”

“起身!给旗。”就地沾了丽军裨将的血,邓舍以指为笔,书写上此人的姓氏,给出小旗。也不上马,他横枪指着那刀手尸体,道:“今日,我死一兄长!兄长为我死,我岂忍兄长之身,落在敌手?”

一语既出,那枪手热泪盈眶。邓舍下令开盾牌阵,七八人随着他,杀出阵外,所向披靡。阵内士卒同声而呼:“将军!将军!”

营垒里,鼓声大作。邓舍回头看,黄驴哥不知何时重奔上望楼,挥舞着旗帜,张歹儿到了。

张歹儿一到,那就如秋风扫落叶。

左车儿首先发力,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千余老卒,半刻钟功夫,彻底击溃了高丽人的左翼。左翼一败,溃兵散入高丽中军,带动中阵不稳。营垒中的千余红巾新卒,鼓噪杀出,他们不能打攻坚战,摇旗助威、打打顺风仗还是可以的。

金得培镇压不住,中军大乱,连锁反应,高丽人的右翼顿时崩溃。邓舍脱了困,不回营,趁势反杀,三军一起反攻。压制得金得培半步走不动。

张歹儿从一侧出击,避开混战,绕过丘陵,直扑德川城下。又拿前军伪装成高丽的败军,德川守军群龙无首,促不及备,辨别不明,被赚开了城门。入夜不久,德川破。

高丽人前无生路,后无退路。金得培见势不妙,抛弃大部,裹带了几百人,远远绕过德川,窜逃去了西边的价川。他一跑,没了头领,剩余的溃兵一拨拨地投降。红巾得俘虏一千五六百人,阵斩九百余。己方伤亡五百余人,大半为新卒。

俘虏一个不杀,缴了械,遣派军马押送,带回双城。合上次的两千余俘虏一起,选精悍千人,别立一军,调老卒中有功的丽卒、汉卒过去充任军官。其他的并做一营,耕种军田。高丽北部的军队中,多有贱民,德川俘虏也不例外,一概脱去贱籍,许其从良,重给双城户籍。

送走了俘虏,又洒出游骑,往西边探出五十里。就在城外安葬死者,抚恤伤者。刀手的尸体抢了回来,下葬、祭奠过了,邓舍这才入城。

德川不小,它处在内地,比双城这座军镇繁华得多。只是此时街道上黑乎乎的,满城没一点灯火。早先破城的红巾,不少顺手牵羊,沿街店铺大多翻箱倒柜的,空空荡荡。很多人家门户大开,被抢掠一空。走到近处往里看,劫后余生的高丽人惊恐地缩在墙边角落,不时听见低声的啜泣。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邓舍故意入城稍晚,原因之一,就在给破城的军队一点抢掠的时间。

就本心而论,他当然想自己的部下可以严守军纪,攻城破城能做到秋毫无犯。但是,知易行难。遍数天下义军,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一个也没有。

就别说市肆不易,能做到只抢东西不杀人的,就算是好的了。邓舍昔日在军中,曾有听闻,更有把百姓当粮、以人为畜的。

最鼎鼎大名的,当数江南二毒。一个扬州张明鉴,人称“一片瓦”,军困乏粮,食尽扬州人;一个苗酋杨完者,筑城数里,尽藏掳掠来的子女玉帛。可以想象,在这座城中,他就是至高无上的唯一君主,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百姓人等,在他的这座城中和畜生何异?

如果说张明鉴还算的上是造反的,杨完者则就是蒙元地方武装的典型。至于蒙元正规军,几年前,脱脱攻陷徐州,尽屠一城。

这世道,官也是贼,贼也是贼。手无寸铁的黔黎草民,真如野草一般,不论是落在谁的手中,想割就割,想砍就砍。天绝生路,天地如鼎,百姓为肉,煮之蒸之,死路一条。

邓舍悄立城下,感慨万千。夜色苍茫,火把通明,数千人马迤逦入了德川。

一个晚上不得歇息,整顿秩序,布置防御,遣派人马守城、巡夜、抚民,肃整军纪,严禁不得再有扰民。

士卒们抓了当地的官吏、豪门,络绎不绝地带上堂前。老一套拿出来,官吏不降的,砍头示众;愿意降的,送去双城看押,驯化一阵,视情况决定给官与否。

德川的大户都是高丽人,没一个汉人、渤海人。依据杀九留一的比例,选出最恭顺、弱小的两三家,立为标杆,任官职、取质子。其他的悉数没收田地家产,一部分赏赐给有功将士,一部分留作军田。家中男子为奴;女子有好看的,赏赐有功为婢,余者下入妓营。

德川的地主不少已经迁徙去了更为安全的平壤、或者南部。邓舍宣布,他们留下的田地悉数充公,分给城中贱民、贫者,给田契。

检点府库,没收豪门,得粮草钱银甚多,统统整点上车运回双城。得了各色匠人近百,充入匠营。

连着两天,才算安排妥当。其间,价川的军队,来了**百人。没等城上出击,就主动撤了回去。探马探知,价川连日接连派出了数股信使,往平壤去送信。

大败庆千兴来的一个多月里,邓舍没闲着。占着河光秀部皆是高丽人的便宜,派出许多探马、细作,平壤的虚实,不说探知了十成,最少七八成。

平壤新招了不少军卒,但粮饷匮乏,没大举进攻的实力,除非它孤注一掷。不过既然得了德川,不管平壤来不来攻,就冲它这个北部山区门户的战略地位,宁肯当作一份大礼送给关铎,便宜了自家人,也不能轻易放弃。

不放弃,就需得有大军镇守。张歹儿在宁远做的不错,索性改任他为德川千户府千户。补充其兵力,又拨了千人与之;又留下陈牌子的千人新卒,合计三千人。

德川在西,宁远在东,两地相距三四十里,前后呼应,只要高丽人不齐聚大军,足可保两城平安。

日升月落,忙碌中不觉时间流逝。转眼间步入七月。文华国顺顺利利地完成了既定的目标,他的捷报才到不久,洪继勋的使者接踵而至。

“城中有何事?”算算日子,出双城二十多天了,早超出了预定的计划。洪继勋一直没催,忽然派个信使来,邓舍不由有些嘀咕。

信使什么也不知道:“洪先生只说,请将军赶紧回城。”

话音未落,又来了一个信使。依然一问三不知,洪继勋不是一惊一乍的人,邓舍第一个念头,不是高丽人进犯,而是姚好古出了问题。问:“姚总管有异常么?”信使皆是亲近人,不必绕弯子。

第二个信使摇了摇头:“没甚么不同,只是常听洪先生私下里,说他装疯卖傻,骂他是老匹夫。”能叫清高自傲的洪继勋开口骂人,可见这些日子里,姚好古和他之间的矛盾有多激烈。

邓舍有点担忧了,他想道:“莫不是洪继勋斗不过姚好古,双城的局面不稳?”坐不住,急召张歹儿、陈牌子来,讲说清楚,吩咐他们若有平壤丽军来,不要出城应战,固守待援就可以了。

集合本部,准备出城的当儿,洪继勋的第三拨信使又到了。

不到半日,三番催促。有几次大战的磨砺,邓舍纵不能泰山崩而色不变,遇急则慢的道理,还是悟到了的。他压下心神,问道:“是洪先生当面吩咐,直接派你们来的么?”

三个信使点头应是。

“洪先生当时的表情如何?”

三个信使竭力回忆,异口同声:“没甚么表情,……”顿了顿,第一个信使机灵,想起件事,又道:“吩咐小人的时候,洪先生一边轻摇折扇,看似悠闲自得。”——看来没甚么大事儿。第二个信使得了启发,道:“他拿反了扇子。”——这是变悠闲为忧虑了。第三个信使想也不想,道:“他什么也没拿。”

“什么也没拿”,问题就严重了,洪继勋向来扇子不离手的。

邓舍越发拿不定主意,猜不出究竟。领了杨万虎、左车儿,裹带挑选出的两千丁壮,他怀揣惊疑,连日赶回双城。

——

1,三叠阵。

叠阵:几种兵种重叠配置。

2,杨子旗。

相当于功勋章,或可比拟授旗,只是这个旗帜是授给个人的。

“诸守柞击退敌人三次有功者,守以令召赐食前,予大旗,署百户邑若他人财物。建旗其署,令皆明白知之,曰某子旗。”

3,张明鉴。

“先是至正十五年,明鉴聚众淮西,以青布为号,名青军,人呼为一片瓦。”“明鉴遂据城,屠居民以食。”“明鉴等凶暴益甚,屠城中居民以为食,……”兵败城破,“城中居民仅存十八家。”

4,杨完者。

苗人,“字彦英,家世播州杨氏。武冈绥宁之赤水人。”

“完者凶肆,掠人货钱、妇女,部曲骄横,民间谣曰:‘死不怨泰州张,生不谢宝庆杨。’”——泰州张,即为张士诚。

“完者兵淫纵,嘉兴仅保城,城外悉遭兵燹,……”远望看去,视线所及处,没有寸草尺木。“筑营德胜堰,周围三四里,子女玉帛皆在焉。”“败,尽杀所有妇女,自经以死。”

5,朱元璋食人。

“天下兵甲方殷,而淮右之军嗜食人,以小儿为上,妇女次之,男子又次之。或使坐两缸间,外逼以火。或于铁架上生炙。或缚其手足,先用沸汤浇泼,却以竹帚刷去苦皮。或盛来袋中,入巨锅活煮。或作事件以淹之。或男子止断其双腿,妇女特剜其两乳,酷毒万状,不可具言。总名曰‘想肉’,以为食之而使人想之也。”

——此则只算流言,当不当真,不好说。

27 德川 Ⅲ

洪继勋、文华国、姚好古、吴鹤年等人,迎出二十里。www.65txt.com有了姚好古在边儿,不好问洪继勋到底怎么回事。应付完姚好古的热情,偷个空儿,瞧瞧洪继勋的脸色,神情自若。

七月的双城,温度不算太热。军中上下换了单衣,行走起来,精神清爽。姚好古紧紧跟着邓舍,不绝声地称赞:“将军征伐在外,捷报连传,连克数城,大有斩获。真是给咱关平章长脸!卑职虽闲居城中,无寸铁之功,也是情不自禁,欢喜雀跃。”

他这话绵里藏针,才见面,就开始指责邓舍架空他,不给他实权。邓舍打个哈哈,道:“前线杀敌,首功在辎重粮运。姚总管调度后方,你放心,给关平章的捷报上,本将一定会写上的。”

姚好古嘿然,瞥了眼洪继勋,还要再说些什么,洪继勋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对邓舍拱了拱手,道:“为欢迎将军凯旋,小可准备了酒宴;亦准备下连台大戏,犒劳士卒。这戏台搭在营中,还是搭在城里,请将军定夺。”

邓舍沉吟,士卒得胜归来,怕会有骄纵之心,别叫扰了民,叫来杨万虎:“三军将士,一律不得入城。尽数归营,赏赐酒肉,庆贺三天。”

杨万虎领命。自去引军,绕个弯儿,过城不入,去南营驻扎。随军带来的二千丁壮,暂时无处安排,也一起带去了南营。

道路两边,麦田碧绿。今春屡遭战火,好在吴鹤年督办得力,荒废的田地不多,微风一吹,饱满的麦穗随着起伏。三三两两的高丽男女百姓,穿着灯笼裤,在田间劳作。见大军回来,很多胆小的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每隔三四里,就有一小队士卒巡逻监督。

这季麦子一熟,军粮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紧张,最重要的是,只要能保持住这个势头,军队就有了固定的粮饷来源。

吴鹤年察言观色,躬着身子,道:“再过一两个月,麦子就熟了。双城百姓的耕作习惯不及我中原细致,亩产量有些低,小人实地测量,一亩地能产两石粮上下,双城周边,加上宁远等地,实际耕种亩数,约在四五万余。”叹了口气,“双城还好,宁远各地,土著多有流亡,丁壮、种子、耕牛、农具皆不足,田地荒废太多。”

五万亩就是十万石,每亩征收的租赋,皆按当地以往的平均线,三分取其一,能得粮食三万余石。这不是个小数目,邓舍起家至今,多方掳掠,精打细算,军中余粮最多的时候,也不过数千石。

邓舍却没半点欢喜,距离粮食收获还有两个来月,没到手的东西,就不是自己的。转眼看见姚好古眉开眼笑,心里一跳,别叫辛辛苦苦给别人做嫁衣裳。

进了城,姚好古牛皮糖也似,缠着邓舍不走。几次想抽空儿询问洪继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找不到机会。一番酒宴闹到夜半,姚好古醉醺醺的,才去了。

邓舍被他灌了不少酒,脑袋发晕,回到楼阁,罗官奴备了醒酒汤,喝了两碗,又用凉水洗了脸,精神稍微恢复。

洪继勋悠哉游哉的坐在一边儿,扇子轻轻叩打手心,他席上一口酒没喝,清醒得很。见邓舍忙完了,不等他问,微微一笑,道:“姚好古的缠人功夫,越发长进了。将军不在城中的日子里,他可着实掀起了不少风浪。”

“肯定不是洪先生对手。他都做了什么事?”邓舍把毛巾丢了盆里,挥了挥手,叫罗官奴等退下。

洪继勋却不先说,转开话题,说到催促邓舍回来上,道:“小可三次传信,请将军回城,实在是因出了一件大事。”他举起扇子,向空中虚虚一点,抑扬顿挫,“半喜,半忧。”

半忧,看来是虚惊一场。邓舍喝了口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君子问忧不问喜,先生先说忧吧。”

“派去购买火药等物的士卒,数日前回来了。带回辽阳方面的一个情报。关铎玩火儿,玩儿到自己头上,惹祸上身了。”

邓舍一怔,不解其意,道:“怎么?”

“正如小可当初的猜测,上个月上旬,他攻占金复诸州之后,果然做出了进攻辽西的架势。可惜样子做得太足,吓住了鞑子皇帝,就在五六日前,出搠思监为辽阳行省左丞相,以及国王囊加歹、佛家奴等人统带探马赤军,逼近了辽阳。”

搠思监是蒙元朝廷大员,囊加歹为木华黎的后人,佛家奴是老熟人了。这三个人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由他们做统帅,看来,辽阳方面受到的压力不会小。

还不算完,洪继勋继续道:“纳哈出、高家奴等人也奉旨调动。一出沈阳,一走辽南,出现了合力夹攻辽阳的趋势。”

三路夹攻,辽阳危矣。邓舍倒吸了一口凉气,明白了洪继勋话里的意思,的确是半喜半忧。关铎能顶住则罢,一旦支撑不住,辽阳不保,双城就险。他不敢相信,道:“辽南?辽南的金、复州,不是已经被关平章占取了么?”

“关平章意不在此,虽然攻占,未派太多人马驻防。两个月前,金复两州,被倭寇抢去了。”

邓舍愕然。十余年来,他虽然也多次有听说过倭寇在沿海地区的活动,却万万没料到,他们居然已经有了攻占城池的能力。洪继勋生长高丽,高丽饱经倭患,对倭寇他知之甚多,没觉得有甚么可奇怪的,炯炯有神地看着邓舍:“将军,辽阳围困,正是天赐良机!”

邓舍回过神,皱了眉,道:“良机固然不错,但是,辽阳一丢,……”

“辽阳丢,有两个可能。要么关铎全军覆没;要么关铎没了立足之地,提早转入高丽。不论哪一种情况,都会给我双城造成极大的压力。”洪继勋反复琢磨过此事,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小可说的半忧,意思就在这里。

“然而,却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辽阳不丢。”啪的一响。洪继勋握着扇子的拳头,往左手掌一击,道,“如此,关铎和鞑子两败俱伤。我双城就可从中获浑水摸鱼之利。”

“先生以为,会是哪一种可能?”

洪继勋身子向后一靠:“八成喜,二成忧。”向前倾身,具体分析,“鞑子来势汹汹,探马赤军、纳哈出、高家奴,三方联手,看似兵强马壮,如泰山压顶。实则不然。探马赤军,官军也;纳哈出,蒙古诸部也;高家奴,地方割据也。官军所求,克辽阳;纳哈出、高家奴所求,保实力。正所谓各有各的算盘,同床异梦。

“关铎老将,从姚好古也可以看出,他幕中智囊,计谋不俗,不会看不出此中便宜。他只要应付得当,举措得宜,这一场泼天祸事,完全能轻巧巧消弭无形。”

话虽如此,邓舍依然忧心忡忡,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终究不大保险:“却怕你我一厢情愿,关平章会不会耐不住压力,干脆舍弃辽阳,全军入高丽?”

“将军此忧,大可不必。”洪继勋前前后后,早想得透透彻彻,笑了笑,道,“没了辽阳,就算尽得高丽,也无非龟缩海东,被动挨打;有了辽阳,就如我之有德川,那是深入辽东的一个钉子,可攻可守。关铎不会放弃的。”

邓舍站起来,踱了几步,问道:“辽西张居敬、世家宝有没动静?”

“辽西自保不及,不见动静。”看来蒙元的战略部属是三路攻,一路守。少说出动的军马得在二十万上下,下的决心不小。

邓舍认同了洪继勋的判断,关铎不会放弃辽阳,那么:“辽阳当有苦战。”

洪继勋摇了摇头:“战不战,两可之间。”

“先生是说?”

“合纵连横,分化瓦解。只要纳哈出、高家奴战意不坚,就凭搠思监的探马赤军,哼,它的战斗力,将军是亲身领教过的,较之孛罗、察罕,差之太远!决不是关铎的对手。辽阳能有三两小胜,鞑子就很可能不战而退。”

分析半天,辽阳难道只是虚惊一场?邓舍不怎么信,却也没去反驳。他毕竟没第一手的情报,简单臆断,不会对清醒判断有什么帮助。问道:“然则,先生以为我双城该怎么对策?”

洪继勋是大胆判断,小心应对。伸出两个手指:“两套方案。关铎保住辽阳为一套;关铎丢了辽阳为一套。但不管是哪一套,说到底,十二个字:不急进取,借机发展,扎稳根基。根基只要牢固,实力就是第一。任随时局变化,都不怕。”

他说得口渴,端起茶碗,喝了口,等邓舍思考、决策。邓舍没有更好的主意,洪继勋所言也是他所想。入高丽来,先后受到丽军、关铎的压力,大小十数战,几乎无日得闲。根基方面,的确扎得不稳。

现在辽阳城下,敌我几十万大军对垒,辽阳又是大城,城高粮足,守军十余万,真要开战,没个几个月下不来。就算蒙元不战而退,十几二十万的军队,朝廷也不会允许它说走就走。如果能趁着这个机会,有所发展,倒是不错。

回忆这两个多月来,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军事上。改革军制、修筑营垒、操练人马、冶炼兵器。民政上的做为屈指可数,算来算去,一个劝农耕桑,一个分地、换田契,一个保甲制。这么几条,远远不够。

邓舍沉下心来。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道:“这件事儿,姚总管知道了么?”

“姚好古?他没少偷偷摸摸地往辽阳送信,前两天,才有个辽阳的信使过来。料他不会不知。”洪继勋冷笑,道,“前几天争权争得如火如荼,这不,这两天就安生了许多。”住了口,忍不住又评价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将军,此人城府极深,手段多多,不容小觑。”

邓舍听得出来他是有感而发。说起来,对姚好古的城府、手段,邓舍也是很佩服的,不由警惕,问道:“这些天,姚总管没闲着吧?”

“闲?忙的很!不过,水来土掩,兵来将挡,都被小可一一化解。”洪继勋简单概括,“将军出城没几天,他就下到女真聚集区,问寒问暖,拉拢人心;又在城中张榜,一篇榜文做得花团锦簇,散布言论,大讲什么‘均田地,等贵贱’,替天行道。

“明为赞誉将军,实则把将军分给贫者地的举动,讲成是奉关铎之命而行的。不但如此,字里行间,一再给土著居民、留守将士一个错觉,让人以为,将军是一个大大的忠臣。对关铎忠贞不二。”

他直话直说,最后几个字实在刺耳。言下之意邓舍并非忠臣,其实是个大大的奸臣。邓舍听到耳中,难免不舒服。笑了笑,自嘲道:“说我是忠臣么?那是戴高帽子灌**汤,想赶鸭子上架,逼我老老实实效忠关平章了。”问,“先生怎么应对的?”

“女真人好办,姚好古没实权,办实事儿的都是吴同知,随他去闹腾。他名为总管,有挂榜的权力,小可管不着,索性依样画葫芦,学着他的样儿,也作了篇文章,历数关铎功勋,大赞他是我大宋主公的铁骨忠臣;顺便一笔,提到将军早在关铎北伐之前就已从龙,一样为大宋老臣子,忠字当头,不敢叫关铎专美在前,定会尽心尽力,为主公效命。”

此计大妙。关铎要反,那就是奸臣了;邓舍不从命,反成了忠臣。要是关铎不反,大家同为小明王的老臣子,无形中拔高了个人的地位,隐隐有了分庭抗礼的意思。

邓舍大笑:“也就是先生了,换个旁人,化解不了这般举重若轻。”

洪继勋又待开口,听见门外亲兵轻轻叩门,禀告:“将军,王夫人求见。言有急事。”

转望窗外,夜已晚。几缕暖风卷进更鼓声响,两声连敲,已经二更了。巡夜的更夫皆是军中伤残,嘶哑的声音远远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连说两遍,一遍汉话,一遍高丽话。

洪继勋谈性正浓,难得好脾气一回,没因王夫人的打搅生气,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到了嘴边,他又咽回去,袖子中抽出一卷文书,递给邓舍:“对以后发展,小可略做了筹划。留给将军细看。”

他没不满,邓舍不满。当着洪继勋的面,不好说些什么,接过来,厚厚十几页,这哪里是略作筹划,翻一翻,分门别类、条理分明。肃容道:“先生辛苦。我今晚一定细看,明日一早,咱们堂上细商。”

洪继勋长揖告辞。门口正碰见了王夫人,清香撩人,他眼睛看到处,脚下不禁一停,拱了拱手:“拜揖,娘子。”王夫人合拜裙前:“万福,先生。”退了一步,请他先走。洪继勋自下楼回府。

邓舍为送洪继勋,就在门口,侧开身,请她进来。

大半个月不见,见她清减许多。一改往日的云鬟高梳、青丝堆纵,只在脑后低挽了个发髻。也没贴飞金,斜插个步摇,少了几分雍容华贵,却多了一丝清美圆熟的妇人韵味。

依旧穿着高丽女装,白衣为袍,略如男子制,宽袴褒裕,越发显衬出她的苗条轻盈。见邓舍打量,王夫人展颜喜笑:“将军凯旋,奴还未曾恭喜。”提起裙角,露出一点弓鞋,端端正正做个万福,“见到将军归来,奴心中实在高兴。”

她眉眼间似有心事。邓舍不由叹了口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过来,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

王士诚、续继祖一死,没了两大靠山,她一个女流之辈,日后还不知会何去何从。对她贸然打搅的不满,渐渐散去。

邓舍不是过河拆桥的人,虽然没了王士诚、续继祖,也不至于蓦然反脸无情,不管怎么说,平日里他对王夫人,面子上还都过得去。请她起来,盘算,要不要把王、续已死的消息告诉她?又该怎么安置她?

他问道:“天气热了,娘子胃口不好么?瘦了不少。想吃些甚么,尽管吩咐下人去做。双城是偏远了点,比不上中原。”

邓舍甚少这般柔声,王夫人眼圈一红儿,道:“有劳将军关心。”邓舍转着自己的心思,没注意她的表情,迟疑一下,问道:“娘子老家,还有人么?”任她随在军中,不像回事儿。夫死从子,没子,从父。不如送她回娘家。

“奴父早亡,母也不在。当年兄弟随奴夫君破家起军,老家早没了人。”王夫人愣了愣,答道。

有点难办了。邓舍没这方面的经验,小心措辞,道:“月前,姚总管从辽阳来,……”

王夫人点头:“奴知道,将军不在府中时候,他来见过我。三番两次,好生烦人。”一双妙目,紧张地注视着邓舍,瞧他反应。

邓舍噫了声:“他见过你?”随即想到,王、续虽死,军中八百老卒多为他们的部下,王夫人名正言顺的前主母,姚好古来见她,不外乎拉拢、借力之类。没放在心上。战场上血战出来的忠诚,不是一个女子能改变的。

他感觉到王夫人的眼光,抬起头,才注意到她发红的眼圈儿,叹了口气,道:“想来,娘子已经知道了。王元帅、续元帅一世豪杰,也不枉轰轰烈烈。逝者已往矣,娘子节哀顺变。”

话既然挑明了,干脆直说,他如实讲出自己的为难:“姚总管来的当天,其实我就知道这件事儿了。一直没跟娘子说,是怕娘子受不了打击。没有娘子的支持,便没我的今日。娘子放心,你家中既没了人,娘子安危,我一力担之。”

先稳住她的心,又踌躇,道:“要说上策,自然留娘子在双城,也好我照看。只是,兵荒马乱的,双城根基不稳,高丽大敌在外。我很怕万一兵败失利,反而不美,会耽误了娘子。”

王夫人一言不发,听他自言自语。邓舍左右为难,说的话半真半假:“所以,我翻覆寻思,想要将娘子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想来想去,竟是丝毫头绪也无。”苦笑,“我自幼从军,中原苦无熟人。”问道,“娘子有没有什么打算?”

王夫人眼中亮晶晶的,泪花闪烁。她没有回答邓舍,反问道:“将军担忧奴的安全么?”

“这是自然。”邓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仓促间不及细想,顺着她的话风,答道,“娘子不但有助我之功,我脖颈受伤,也是多亏娘子照顾。娘子以为我会是忘恩负义之徒么?”他这话倒是不假,厌恶她是一回事儿,自己该做的,是一回事儿。

“只有恩义么?”

邓舍呆了呆,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儿。才死了丈夫,就想找下一个?他到底忠厚,不和她一般见识,瞧她两眼,佯做糊涂,岔开话题,含蓄道:“恩义之外,还有对王元帅的尊敬。”

王夫人破涕而笑:“将军狡猾,就不肯说出那句话来。”她却是把邓舍飞快地瞧她两眼,当作心中有鬼;含蓄作答,自为醉翁之意、意在言外。她自以为猜中了邓舍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道,“他有甚么好尊敬的?一个莽撞粗人,只懂得打打杀杀,哪里能和将军比了?”

“初识他,小村外,他车前答话,斯文有礼;不久,邓三阵亡,他真性情,重恩情义;分岔口,列阵鏖战佛家奴,他三进三出,一己之力,击溃千余铁骑,骁勇绝伦;元军会合主力,穷追不舍,为保奴的安全,他毅然提出分兵两路,将最危险的一路交给文华国去走,深情厚意。

“八百人夜取永平城,他有胆有识,智谋出众;山东大乱,奴逃难回营,他体贴照顾;凡克城池,最好的东西,第一份送到眼前,饮食衣着提前置办,他细心呵护。就在刚才,真情流露,他为了奴的安危而发愁、不安。”

王夫人忍不住回味过去,又想到入双城那一晚她的情不自禁,黯然伤神里,不由一阵面红耳热,更是觉得邓舍连生气都充满了男子气概。她却不知,她眼中邓舍的好,恰恰正是因了邓舍平时无意中对她流露出的冷淡,反衬对比的结果。

她一路想来,百折千回。恨自己怎么就意识到的这么晚,恨不得再回到过去,重新来过一遍。一生中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是后悔,还是喜悦?她分明感到了心痛,怔怔望着邓舍,较之王士诚,两个人,简直是两个天地。

她忍住了泪水,不忍再见邓舍为难,道:“将军却是猜错了。”

“哪里错了?”邓舍被她看得坐立不安,忙问道。

“奴家夫君,并没有死。”话一出口,心痛不已,泪水到底忍不住,她悄悄抹去,强颜欢笑,道,“姚总管来见奴,正是为了奴的夫君而来。”

邓舍张口结舌,一时反应不及。

他的表情落在王夫人眼中,另有一番解释,王夫人泪水滚滚而落,难受之极:“将军何必如此?叫奴,叫奴看了好生难受。”人世间,最无奈的事,无过于阴差阳错,两句诗上了心头,低声吟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邓舍哪里管她的小心思,定下心神,从头想了一遍,约莫摸出头绪,极有可能姚好古当时提到山东,只说赵君用,不说王、续,并不是因为王、续已死,而是因为两方未分出胜负。试探问道:“王元帅可是要娘子去山东么?”看她哭泣,取了毛巾给她,耐下性子安慰。

王夫人啜泣半晌,方才止住,果然点了点头:“四月时,奴的夫君去山东,因有塞北鞑子铁骑南下的流言,耽搁了,又被关平章召回。后见并无此事,才又过海而去。”

“永义王?”

“听姚总管讲,被奴的夫君抓住,杀了。汴梁主公传旨,由毛平章之子接任了山东行省平章的位子。将军知道,山东局势,要比辽阳好得多。奴的夫君又有拥立小毛平章之功。故此传信辽阳,请帮忙寻找奴,要奴去山东。”

阴差阳错,阴差阳错。邓舍大喜之余,暗自侥幸,要得刚才按捺得住,真要恼怒翻脸,就断了一个潜在可能的后援。

哭过一场,又讲了这许多话,王夫人心绪渐渐平稳,想起件事儿,道:“姚总管不是好人,将军需得多加提防。”

“怎么?”邓舍心不在焉的。

“他几次来找奴,口风里隐隐约约污蔑将军。说甚么,将军对奴有礼,不是真心,为的是借奴家夫君权势。更说,更说,……这人甚么话都敢说,太过无礼。”说到这里,王夫人脸上红了红,偷瞧一眼邓舍。

姚好古说的一点儿不错,邓舍有点尴尬,问道:“他更说甚么了?”

“更说,将军贪图奴的美色。”如果说前半句话,王夫人带着怒气,这一句,可含羞带俏。邓舍由尴尬而哑然,这个姚好古,还真是挑拨离间,不遗余力。对这一点他问心无愧,笑了笑,道:“不求人知我,但求我知我。娘子无须恼怒,姚总管有口无心,别放在心上。”

王夫人嗯了声,道:“将军尽心顾及奴的安全,那一句奴的安危,将军一力担之,奴会牢牢记在心里,永远不忘。”

辽阳被围,压力暂小;山东柳暗花明,或许能得助力,邓舍心情不错,笑道:“娘子这般说,可折杀我了。”既然王夫人去路已定,问道,“娘子准备何时动身?”

料来她久不见王士诚,定然想念得紧,怕会说走就走;想到洪继勋递来的文卷,估计以后几天,会十分忙碌,别叫没时间隆重送行,又道:“晚几日走好么?”

王夫人眼中又开始亮晶晶,险些脱口而出:“将军不舍,奴也不舍。”究竟自知不该说,没说出来。只道:“得信的第一天,奴就该走了。只是未见将军,拖延至今。将军现在回来了,奴没道理再做延迟。”

邓舍皱了眉头:“也好。天色已晚,不及准备,明天肯定不行。娘子远去,路途遥远,辽阳又有战局,得细细筹划走哪条路安全。三日之后,如何?”

天意弄人,一别之后,不知何时再见。王夫人心痛难忍,泪水再度滑落:“全凭将军安排。”

既见斯人,又别斯人。她心潮涌动,情难自已,只想找个没人地儿,大哭一场。她猛地起身,向门口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邓舍。天意弄人,既别斯人,又见斯人。横下心,将那礼教妇德抛在脑后,她奔回邓舍身前。

邓舍刚站起身,只听见步摇轻响,一个温热的身子扑入怀里。他张皇失措,她那两瓣桃绽也似的唇,往他脸上、唇上沾了一沾。她呢喃耳语,回肠荡气:“将军,莫忘了奴。”他彷徨不知所对。转过身,她攥着毛巾,逃出了房间。

室内红烛,窗外明月。邓舍怔了良久,忽然想到:“狗日的,谁告诉了姚好古,王夫人在我这里?”

——

1,倭寇。

“倭寇攻金州复州,杀红军据其州者,……”元辽东官员“即奏遣人往赏赐而安抚。”

2,元朝倭寇。

前期多集中在庆元,倭商性质,半商半寇;元设有都元帅府,以严海防,又设定海路千户所,防御倭船。武宗至大元年(1308年),倭寇焚掠庆元,元朝官军不能抵抗。

后顺帝年间,转移到山东一带,“连寇濒海郡县”。

3,二更。

晚上九点。

4,拜揖。

男子拱手为礼,同时口称:拜揖、支揖,或者作揖。如:“拜揖哥哥,哪里去来?”三者并无大的不同,相比之下,拜揖大约更为客气一点。

又所谓“唱喏”,喏即是作揖时出声致敬之意。具体来说,就是口称的拜揖、支揖,或者作揖。

拱手:又叫叉手。“小儿六岁入学,先交叉手。以左手紧把右手大拇指,其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手不可太着胸,需令稍去胸二三寸许,方为叉手法也。”

拱手弯腰上下移动,便为作揖。是最常见的礼节,无论相识与否、长辈、平辈,皆可用之。见尊长的时候,作揖手需要过膝。

时人董文蔚是世家子弟,“接人谦恭,凡所与交,贵贱长幼,待之无异。至于一揖,必正容端体,俯首几至于地,徐徐而拱,人所难能。”对所有人都“几至于地”,平等待人,在当时被认为是很难得的。

5,万福。

女子见面请安问候,以双手在衿前合拜,口称“万福”。至迟在宋代,已经流行汉人社会。

杂剧《西厢记》:张生与红娘首次见面,张生说:“小娘子拜揖。”红娘说:“先生万福。”

28 军政 Ⅰ

送走了王夫人,邓舍虽然很疲惫,仍然坚持着看完了洪继勋的条呈。(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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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术业有专攻,其中很多的内容,他没有想到。还有一些,则是他想到了,却不及洪继勋写的具体细致。他越看越精神,不但看,受了启发,又结合个人意见,对某些部分做了稍许修改。

当全身心地投入一件工作时,时间过的总是很快。窗外的夜色渐渐变薄,天空一点点地泛出光。直到罗官奴出现在面前,他才发现,案上的红烛已经燃烧到了尽头。

放下手中的文卷,邓舍伸了个懒腰。晨风带凉,说不出的惬意舒坦。这种感觉和行军打仗、攻城拔寨截然不同。

后者是杀戮、是破坏,打了胜仗,他不觉得开心。最多,减少点压力,觉得在这个乱世中,更安全了一点,更保险了一点。发展地方,是建设、是希望,辛辛苦苦的打仗,出生入死地卖命,不就是为了能有块儿地方,太太平平的,安身立命?

罗官奴、李住奴两个丫头轻手轻脚、忙忙碌碌地服侍他盥洗更衣,倒是提醒他想起了联姻当地大户的打算。最近战事不断,一直没空提上日程,如今稍得空闲,邓舍决定一起放到今天的议事上讲。

罗官奴两人伺候邓舍的时间长了,不像起初时笨手笨脚,麻利很多。只是身量未成,个子不高,伺候邓舍更衣够不着,掂着脚尖,伸长手臂,又得小心,不能扯到衣服、碰疼邓舍,大气不敢出,小脸蛋儿憋得红红的。

邓舍随手拿过公服,自己穿上。今天要谈民事,他不想穿盔甲。公服则是姚好古来时,一并带来的。和元制不同,按的是宋制。他还是第一次穿。站在落地铜镜前,照了照,紫衣玉带,蛮像回事儿。只是穿惯了贴身紧凑的盔甲,不太适应公服的松缓宽大。

“府中侍女都来自谁家,你去统计一下,下午给左将军。”邓舍对罗官奴说道。

既要联姻,聘礼少不了,别到时候连送给谁家都不知道。随着攻克城池的增多,他府中侍女的数量也急剧上升。他本只是向各城大户索要质子,陈虎、赵过、张歹儿等却依仿双城旧制,连大户们的女儿,也选年轻貌美的,送来许多。

罗官奴脆生生应了。她却聪慧,见邓舍直接穿上官衣,仰着玫瑰色的小脸儿,睁着泉水般澄净的大眼睛,问道:“爹爹这就要去公堂吗?奴奴给爹爹端些膳食来吧?”

邓舍摇了摇头,叫进来左车儿,命他立刻去请洪继勋诸人。在轮值亲兵的扈卫下,先下了楼阁,去公堂等候。

府里的院子挺大,他专门在一侧开辟出个练武场。这会儿天才蒙蒙亮,里边已经有了不少人,有的在舞刀弄枪;有的聚拢一堆,观看两三个马术好的走马射箭,热热闹闹的,叫好不绝。

邓舍路过时,微微停下脚步,瞧见其中不但有自己的亲兵,还夹杂了三四个穿着高丽衣服的年轻人。认出来皆是来自德川等地的新质子,他们和亲兵住在一起,大概是随着一起来的。

邓舍有过吩咐,平常小事儿不必限制他们的自由。同时严禁亲兵对他们有歧视或者不公的对待。有两个来得早、表现好的,已经拨入亲兵队中,按班宿值了。

邓舍不想惊动他们,没停留太久。骑马射箭的亲兵,一箭射出,偏了靶子,斜斜带掉一个高丽质子的帽子,围观众人哈哈大笑。很显然,射箭亲兵是故意的。那高丽质子才十二三岁,吓得脸色发白,差点瘫倒地上。

邓舍皱了眉头,很不满。他知道亲兵们胜利者的心态难以根本扭转,也不过去,简单下令:“有一不可有二,再有戏弄质子等事,鞭三十。”

注意到那高丽质子蓄留的依然蒙古发式,这是军纪中早就明文禁止的,可能那质子才来,没来得及剃掉,他又重申、顺便补充了一条,道:“军中禁留鞑子头,亲兵禁穿高丽衣。传我将令,违者,鞭三十。”

随从左右的毕千牛领命,自等左车儿回来,前去通告。

入了公堂,没等多久,洪继勋、文华国、吴鹤年、罗李郎四人,先后到来。文、姚、罗穿的也是公服,只有洪继勋,仍旧一袭白衣。却没叫姚好古,等有了定案,再告诉他罢。

文华国气色不错,这次作战,虽说从战略、甚至到一些具体的战术,都是邓舍、洪继勋谋划的,但他连克四城,功劳也不小。

他打着哈欠,也不谦让,睡眼惺忪地一屁股坐上首位,问道:“将军,有甚么事儿么?大清早的,难得睡个懒觉。这半个多月可快把老文给累死了。”一开口,一股酒气;不用猜也知道,昨晚儿酒宴过后,他回到府中,又喝了不少。

邓舍先请洪继勋诸人落座,又叫亲兵送上酽茶,给文华国清肠胃。笑道:“听说文叔破孟山时,得了一个绝美女子?”文华国比他回城早,人又好炫耀,得个美女的事儿传遍了军中。

文华国满不在乎:“美个鸟!玩儿了这几日,早腻味了,孟山城守的一个小妾。哪儿有正妻元配玩儿起来过瘾?将军想要,俺就回去给你送来。”

洪、吴、罗三人,脾气不同,出身一样,都是儒生文人。听了文华国这话,一个个表情不同。吴鹤年皮里阳秋地赞其豪气;罗李郎尴尬无言;洪继勋洒然一笑,道:“孟山城守?小可闻听过此人,为高丽权臣崔莹的族侄,名门弟子,家有美妾,也属寻常。”

崔莹的名字,在座诸人无人不晓。不过来源渠道不同。吴鹤年本蒙元辽东官员,任职双城来,又用心政事、多有访问,对高丽朝局了解甚多;罗李郎本地土著,自不用说。

文华国哎哟一声:“崔莹的侄子?狗日的,早知道就不一刀砍了。”

至正十四年,元丞相脱脱征张士诚、围高邮,调有高丽军马,其中领头的便是崔莹。次年,崔莹又协守淮安,赵君用引八千余人,自泗州来,连番交战,竟不能克城,死伤极多。

如果说张士诚的高邮和大宋没什么关系的话,赵君用就不同了。他尽管跋扈,名义上仍是小明王的臣子。文华国同仇敌忾,后悔不迭:“却叫他死了个痛快。”

提起赵君用,邓舍道:“昨夜我听王夫人讲,山东变局,永义王被王元帅杀了。如今做主的小毛平章,年龄不大,……”叹了口气,“汴梁正在危险,偏山东又内部自讧,现今主幼臣强。河南、山东两地,怕会有大变。汴梁也不知能不能守得住。”他知道小明王最后是死在朱元璋手中的,料来不是此时,倒不担心他的安危。

文华国道:“河南、山东管咱鸟事。将军太也多虑,山高皇帝远,汴梁死活轮不到俺们操心。”

他随邓三从军,为的是保命混饭,时常受黄驴哥这等嫡系的气;兼且当今天下,群雄割据,称王称帝的不知凡许,在他的眼中,大家都是草头王,从没把自己看做大宋一员。

洪继勋问道:“那王夫人?”

“三日后,回山东。”

洪继勋不知想些什么,顿了下,随即道:“将军,大有可为啊。”

邓舍会心一笑,时机不对,他不想深入讨论,换了话题,吩咐吴鹤年:“送行王夫人的事儿,交你准备。多备些珠宝珍玩,好带易藏的物事,做为礼物。不但要准备王夫人、王元帅的,给续将军也准备些。”

吴鹤年领命记下。邓舍又对左车儿道:“辽阳有重兵屯聚,没法儿从辽西过海,只有走辽南。金、复州有倭寇,挑些精锐护送……”想了想,“就叫任忠厚带着去罢。”

上马贼的老兄弟多在各军任职,留在邓舍身边的不多,任忠厚是其中一个,容貌如其名,长相十分厚道,话不多,人很机灵。

此去山东,责任重大,把王夫人平平安安地送到只是其一;二则,邓舍也想和王士诚牵上线,可能的话,长驻山东。非得信任能干的人不可。议事后,他会找任忠厚单独详说。

几句话交代过去,重提开始的话头,邓舍道:“文叔,那孟山守城小妾,你待如何安置?”

“你不要时,赏给手下兄弟玩弄则是。”文华国连着灌了几杯浓茶,宿酒慢慢下去。吴鹤年适才夸文华国豪气,引来他些许的好感,殷勤问道:“老吴,你想要不?咱哥儿俩当回姨夫。”

姨夫为北方俚语,意思是两男共有一女。吴鹤年讪笑,道:“将军好意,小人心领。不敢夺爱,不敢夺爱。”

邓舍失笑,见文华国因了吴鹤年的拒绝不大高兴,忙打断,问道:“军中军官,想来掠有女子的,也有不少罢?”

文华国转了转眼珠,他不傻,连声否认,道:“哪有此事!将军听谁说的?不可能。上次将军整顿军纪,砍了两三个脑袋,吓得兔崽子们一个个老老实实的。”

邓舍一眼瞧出他的话不尽其实;笑了笑,没揭穿他。严肃军纪必须长期坚持,一次两次的惩戒,起不了作用。

只他身边的亲兵,还有敢违禁调戏高丽质子的,军中军官征战在外,更不用说。小打小闹,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祸患起自微小,警钟,不能不时常敲打。他已经计划好,民事办完,接着就是军事。到时候再说罢。

端起茶碗,轻轻喝了一口,邓舍道:“没有最好。我也不希望有,强夺民女,说来事小,牵涉民心,事关重大。我军孤悬海外,更得注意,万一激起民愤,没法儿立足。文叔回去把我这话转告军中官卒,有犯者,主动认错,交纳上来,既往不咎。若是被我查出,军纪从事。”

文华国涨红了脸,点头应是。邓舍一笑,道:“被处死的高丽官员及大户妻妾女婢,不在此例。”说过此节,点出正题,道,“当然了,兄弟们的勇敢,我一一看在眼中。两个月,从一无所有到占据十城,皆是大家的功劳。

“我不会不尽人情。我府中侍女,皆是各城高丽投诚官员、豪门大户之女,较之寻常民女胜过许多。凡副千户以上,人赏一个。”

全军现有近二十个千户所,除千户、副千户,一些千户所中,还设置有弹压的职位,加在一起,约有四十多人。分完后,府中侍女还能剩下几个,足够使用。

文华国没开口,吴鹤年拊掌称颂:“寻常民女不解风情。豪门之女,不但貌美,且多通音律、歌舞,征战之余,有丝弦之乐,可陶冶诸将情操。将军赏婢,堪称雅事,雅事。”

这马匹拍的太明显,陶冶情操云云,不伦不类,洪继勋嗤地一笑。摇了扇子,不屑多说。

罗李郎脸色大变,抬起头,呐呐地想说话,没胆子。要知,把女儿送给邓舍是一回事儿,给军官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宁愿留在邓舍身边做个婢女,也强过给军官做妻。

先不说邓舍能不能立稳脚跟,也不说那些粗汉们懂不懂怜香惜玉,只说刀枪无眼,战场上有个差池,那可就什么都没了。留在邓舍身边,好歹心里安稳。不但为女儿安稳,更为自己的脑袋安稳。怎么说,那也是身边儿人,能递得上话。

邓舍道:“怎么?罗治中有话想说?”

罗李郎嗫嚅着,对面文华国哼了声,吓他一跳,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小女年幼。”说了半截,就后悔;忙收回口,改道,“怕伺候不好将爷们。”

邓舍笑道:“罗治中不必担心,治中身为我大宋官员,自然不能与投诚降官、豪门大户相等,你的女儿我不会放出。各城任职的高丽官员之女也不会放出。”

没区别,就没高下,高下待遇不同,也有利笼络人心,同时给出一个信号,忠诚的、一般的、和反抗的,就是不一样。

罗李郎伏地叩头:“将军殊遇,小人感激不已。”

“起来罢。”邓舍问文华国,“文叔以为如何?”文华国很高兴,邓舍说投诚官员、豪门大户之女比寻常民女强,他深表赞同,却不是因吴鹤年认为的陶冶情操,他喜不自胜地道:“细皮嫩肉的好皮囊,看着便手滑,弟兄们肯定喜欢。”

“两条规矩,第一,不得为婢,可为妾;第二,可为妾,不得为妻。”官面儿上的原因为“征战未息,何以家为?”谁都听得出来,邓舍言不由衷。不过高丽女子,入中原汉人家的十有**都是妾婢,罕少为妻,也算是惯例了。

他接着道:“聘礼等物,不必诸将出钱,军中一起置办,我已命人统计侍女家门名单,回头一起送去。”瞧了眼吴鹤年,又道,“吴同知管理地方,劳苦功高,没个暖被窝儿的不行,第一个请你挑。”沉吟片刻,又道,“给姚总管、钱千户也都各送一个。”没提洪继勋,也没提佟豆兰,他俩身份不同,赏不如不赏。

罗李郎才爬起来,吴鹤年又跪倒在地,撅着屁股,连连磕头:“大人体贴下情,关心僚属,德政,德政。”

送行王夫人、赏赐侍女,皆是小事,布置妥当。邓舍取出洪继勋的条呈,道:“我军得双城以来,鏖战不休,士卒疲惫,地方粗治。今又连番大胜,克城池五处,民而后军,地方不治,无以用兵。需得加紧地方治理,各位,有何看法,尽管道来。”

——

1,崔莹。

“与柳濯从元丞相脱脱等征高邮,前后二十七战。城将陷脱脱师罢。明年,御贼淮安路,累战于八里庄。又泗和等州贼八千余围淮安城,昼夜力战,却之。贼复至,莹身被数枪,奋击杀获殆尽。”

——高丽人史,讲此节,论及战功,多有不尽其实。甚有说,高邮一战,丽人战无不胜,所向披靡,若无脱脱遭贬事,就可以头功破城的。参加此战的丽人,来自高丽本土的军人不多,多为征调的当时大都高丽人,大约万余人,战斗力岂会这么高?有吹嘘之嫌。

此战中,倒是有一支军队,骁勇绝伦,脱脱未到,就首攻上城头的,乃南阳青军,——毛葫芦军。

赵君用夺淮安,引我国史料:“汝、颍盗发,势张甚。不华行郡至淮安,极力为守御计。贼与青军攻围日急,总兵者按不救,城中草木、螺蛤、鱼蛙、燕鸟及鞍韂、革箱、靴皮、败弓之筋皆尽,而后老稚更相食。城陷,犹据西门力斗。见执,为贼所脔。不华守淮安五年,殆数十百战,人比之张巡云。”

——“贼与青军攻围日急”,此中青军不是地主武装,而是扬州张明鉴的一片瓦。

“不华守淮安五年,殆数十百战,……”,淮安城破在至正十六年十月,即,不华守淮安始自至正十一年。而高丽人助守淮安,不过是高邮战后次年,也就是至正十五年,才有的事,城破之前,就离开了淮安,满打满算,几个月而已。

“昼夜力战”,“莹身被数枪”,或者属实;“却之”,“奋击杀获殆尽”,姑且观之。

2,姨夫。

“北人以两男共狎一妓,称为姨夫。引申为两男共有一女,也叫做姨夫。”马致远《江州司马青衫泪》:“赤紧的大姨夫缘分咱身上浅,老太母心肠这壁厢偏。”又如关汉卿《包待制智斩鲁斋郎》:“我是你姐夫,倒做了姨夫。”

29 军政 Ⅱ

说是请大家畅所欲言,文华国没什么说的,吴鹤年想说,洪继勋不给他机会。www.65txt.com

堂上议事,照例变成了洪继勋的一言堂。他办事讲话,向来极有条理,每说一事,必先分出纲目。先总述,提纲挈领;然后分论,逐条细讲。有理有据,雄辩滔滔。

他的条呈大致可分为两类,一个是治安,一个是经济。在行政建设上反而不多。他解释为:战乱未息,正值开拓进取之日,首重当在严刑、怀柔以安地方,其次则需耕桑以充仓廪。其余它者,支微末节,不足考虑。

邓舍以为然。

“除了双城,各城之中,都是驻军将领兼管军政,军队、地方不分。就目前来说,我军人才不足,又是战时,暂且按此施行无妨。但是,民政可以由将领兼管,地方捕盗,却不可由将领兼管。”

军队是用来上阵杀敌,不是用来捕捉盗贼。杀鸡焉用牛刀?一旦滥用,则刀不成刀,难免失去锐气。所以,第一件大事,便是在各城之中设立捕盗所。

因有文华国在,设立捕盗所的另一个原因,洪继勋没讲出来。军队捕盗,丘八们杀人如常事,太锐,动辄杀人数十、上百;往往还有以捕盗为借口,骚扰良民的现象。

就拿陈虎治下的定州来说。四天前发生了一件事儿,有个乞丐饿得受不了,也该他倒霉,没长眼,本是去偷个商铺的,不知怎的摸到隔壁一个百户的家中去了。

那百户恰好轮休,在家中,夜半起来如厕刚好撞上,完全意料之外的事儿,措手不及,叫那乞丐给跑了。被陈虎知道,勃然大怒。嫌那百户丢人,痛打一顿;次日一早,调了两个百人队,整整在城中搜了一天,全城四百余乞丐,统统捉住。

叫那百户来辨认,当时半夜三更的,就打了一个照面,认不出来。回忆那乞丐年龄四五十岁,符合这个标准的,二百多人。陈屠子的绰号是白叫的么?一声令下,全部处决,为一人而杀二百余人。

邓舍那会儿还没回双城,洪继勋第一个知道的消息。他管不住陈虎,也为时晚矣,最后不了了之。邓舍回来后虽然听说了,又能怎么办?还好,这次只是乞丐,如果下次呢?

“捕盗所人数多寡,可视城池大小而不同。三百人有一,足矣。除捕盗之外,还可负责协防地方,搜集情报。小可以为,捕盗所可直辖双城总管府,由总管府设捕盗司,派专员往各城负责。如此,也可以稍微减轻地方将领的压力,使得他们的精力,能够更多地放在防御、军事上。”洪继勋道。

邓舍点头同意,三百人有一,也就是说,三百个居民,配一个捕快,比例有点高,但一来在外国,二来地盘新得,稳妥点也好。道:“洪先生此议极好。吴同知,捕盗司下至捕盗所各色官员人等,我会从我的亲兵中,挑选出符合资格的人来。官印凭信,你尽快办好。”

吴鹤年领命,工工整整地将这一条,记载在自己的笔记上。他心知肚明,捕盗司名义上属总管府,实则邓舍是要直接管辖。

邓舍不得不直辖,地方将领,或为旧人、或为新贵,无论哪一种,都不会把双城总管府、姚好古、吴鹤年放在眼里。也只有邓舍的亲兵,才能稍微使得他们收敛一些。

从陈虎一次杀二百人,就能看出,这些将领们,平时在各自城中,已经很有点无法无天的样子了。这个势头,必须立刻遏制,否则,很有可能激起民变。

再一条,邓舍也是相中了捕盗所有搜集情报的便利。身为一军之主,为自己也好,为全军也好,他必须有可以获得地方第一手情报的来源渠道。

“人数设置,就按洪先生讲的三百人取一。三分之二从军中选,三分之一以地方高丽人为之。选一土著大户,做副手。捕盗所俸禄,一律由双城总管府拨付。”邓舍问文华国,“文叔,有没有意见?”

文华国虽然不管地方,不过设身处地,他觉得大有必要:“些许地方蟊贼,跳蚤也似的东西,本就不该俺们管,没得污了手。专有人去管,再好不过。”

这件事就此定下。

治安一款,洪继勋分作三条。捕盗所为第一条,第二条是收缴民间铁尺、弹弓等杀伤性用具。土著丽民当然没有刀枪弓弩之类的军用武器,可铁尺、弹弓这些玩意儿,不少豪门、无赖还是有的。不收缴上来,早晚留个祸患。

第三条,分作两目。一则严禁聚众集会;二者实行夜禁。

集会不但是指有密谋对抗性质的集会,高丽和中原一样,崇信佛教。受蒙元有以喇嘛为帝师传统的影响,高丽王也拜的有王师,双城诸地,几乎每座城池里,都有寺庙。邻近山上,庙宇更多。

严禁聚众集会,也包括了寺观僧道。信徒聚会不得超过十人。并且禁止在乡镇村集买卖的“集场”、以及城市瓦当勾栏内有唱词聚众的勾当。

实行夜禁,夜间不得点火烛。所谓“一更三点,钟声绝,禁人行。五更三点,鼓声动,听人行。”有公事急速及丧病生育之类不在此限。违者笞三十,有官者笞一下。夜间因公外出,要执有官府的信牌。

这两条,洪继勋都是照搬蒙元旧例,邓舍深知其利弊。短时间内,利大于弊。确实有利镇压地方。无不允之,只是修改了一点,他道:“严禁集会、实行夜禁,固然势在必行。但是,居民生活不能没有半点乐趣。勾栏说书卖唱不禁,许之,其内容需得由官府指定。”

在座的,除了文华国,都是精细人。邓舍一说,无不称妙。吴鹤年拍腿,高叫佩服,道:“大人此策,大智慧,一般人想不到。”捧了邓舍,不动声色地贬了洪继勋,一举两得。

他自告奋勇,道:“小人不敢自夸,话本小曲儿,稍有涉猎。大人但把此事交给小人,拣选合适,必叫大人满意。”

邓舍点了点头,除了吴鹤年,还真找不着第二个合适人选。叮嘱道:“切记,两个原则。第一,突出我中原和高丽为兄弟,本为一家;第二,多寻些《窦娥冤》之类的。”

《窦娥冤》这出戏,在中原传唱极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以借助这类戏剧的感染,潜移默化,将矛盾指向穷富对立。

邓舍想了想,不能搞的太刻板,如果丽民因此产生抵触心理的话,得不偿失;补充道:“除了以上两种,也可以偶尔穿插一些轻松娱乐的曲子。”

考虑到大部分的土著不懂汉语,他交代罗李郎:“吴同知高丽话不精,怎么把汉语翻译成高丽话,如何让土著的说书先生、卖唱戏子学会,罗治中得多出把力。”

罗李郎一叠声道:“将军放心,将军放心。”他在邓舍面前甚至不如他的女儿,罗官奴最起码还敢和邓舍对话。他倒好,除了当应声虫,没别的话说。

邓舍提点吴鹤年:“要把它当作大事来办,十日之内,把话本、唱本整理好,交给我看看。”具体到细节,吴鹤年提出,兵荒马乱的,城中先生、戏子不多,是个问题。邓舍考虑了一下,道,“河将军部属丽卒中,不少贱民出身,其中会有说书卖唱的,我会给他命令,挑选出来,交给总管府。”

讲到这儿,灵机一动,何止居民生活乐趣不多,军卒的乐趣更少。除了角抵、射柳,大可以再补充些娱乐活动。

他微一思索,考虑成熟,改变主意,道:“挑选出的丽卒,特别成立一营,名之为乐营。依然属军籍,可以暂时借调给你。地方艺人,你尽快去培养、补充。”

吴鹤年应是,保证:“一个月内,必能叫大人看到第一场戏。”

他们商讨的时候,洪继勋在一侧只管翘着腿,饮茶品茗。他口味刁,只喝襄阳隆中茶,邓舍没有,他随身自带。见他们讨论结束,才开口道:“治安三条,只要实行有力,眼下来看,足能保地方无事。

“地方既安,农耕就需得抓紧。宁远诸城的荒田抛地,占了十之七八,即便双城也没有完全开垦完。小可建议,双城总管府下,设立劝农司,专设劝农使,负责各城的垦荒、耕桑。劝农使人选,可由将军一样从军中选挑务农出身的士卒担任。转军籍,为官籍。”

地荒着不种,有几个原因。一个因为打仗,地主跑了、或者死了,土地就荒下来了;一个是因为佃户们跑了、或者死了,地主空有大片土地,找不来人种;一个是因为耕牛、种子缺乏;最重要的一个,是因为战火不息,加上赋税沉重,人无法安心种地。

地种下了,能不能熬到秋收是个问题;熬到秋收了,能不能收获入仓是个问题;熬到收获了,除去上缴地主、国家的租赋,能落到自己手中的有多少,够不够活命?是个问题。

所以,劝农耕桑,不是一句简单的话,也绝不是设立一个劝农使就可以解决的。洪继勋在其下很详细地列出了针对各种会出现问题的种种对策。

这个方面,吴鹤年和罗李郎,也是很有发言权的。他们两个,一个老本行,一个本地土著,了解实情。结合洪继勋的对策,几个人各抒己见。

地主跑了或者死了的,好解决,包括原本的官田、学田等等在内,其中荒一年以上的土地全部收为公有。现有在无主土地上耕种的,承认其土地拥有权,给大宋田契。投诚官员、大户的土地,不动。这一条,各城其实在破城之后不久,就已经办过了,

公地又分为两份,五成给贫者,二成给有功将士,三成留作军田。有些城市丁壮极其缺乏,地分不完,留下来招徕流民,凡有流民定居,免除第一年租赋。逃亡的地主们,第一年内愿迁徙回来的,得尽先耕种。

各城租赋不均,高的达到七八成,佃户、农夫交完租赋,手头上基本就没了余粮。出现荒地,佃户逃亡的原因就在这里:耕地、不耕地,一样的没粮活命;耕不如不耕。

针对这个症结,邓舍已经下令,降低租赋,收什三。地方大户九成被杀;剩下的一成保命不及,没人敢反对。顺顺利利地推行下去。

种子缺少没关系,秋收一过,粮食充足,完全可以由官府出面,调拨种子,分配各城。就是耕牛、农具不太好办。诸城中本来耕牛就少,前番依照洪继勋的谋划,克城之后,又掠夺了大部分回双城。对德川等地更是雪上加霜。

怎么办?

“还回去是不可能的。这是既定的策略,不能变。”洪继勋也犯了踌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罗李郎很自觉,主动道:“小人家中,耕牛还是有一些的,愿意捐助出来,给无牛之户使用。”多难得的一个表忠心的机会,他不肯放过,又由己及人,道,“城中大户人家,也多有空闲耕牛,大人同意的话,小人可以劝说他们拿出来,一并交给官府分配。”

邓舍道:“罗治中大公无私,我很高兴。”随口表扬两句。罗李郎诚惶诚恐,心里高兴,笨嘴拙舌地道:“为大人分忧,小人本分。”

吴鹤年道:“即使有了大户耕牛,小人估计各城中,肯定还是地多牛少,不敷使用。”毕竟他干地方官儿干得久了,熟悉县乡情况,有大量的实地经验,眼前一亮,想到个主意,道,“大人,不如把各城耕牛、农具,全部拢在一起,以村社为单位统一调配使用。或者,可以稍解燃眉之急。”

他这主意,叫邓舍更是眼前一亮。

高丽地方原本的户长制,已经粗略改编为了保甲制、坊里村社制。邓舍想了想,赞同吴鹤年的意见,道:“一社五十户,有点少。以两社为一大社,每大社,成立一个合作社,归各城劝农使管辖。集中耕牛、农具、种子,计划调配。不足的,可以向双城申请,酌情给之。”

他更进一步联系到各城因了战乱,商贩稀少,城市里还好一点,尤其村社,货品流通困难,道:“耕牛之外,官府也可以给每大社一些生活物资,粮油布盐之类,卖给村民。价格由双城总管府统一制定,不能高。”

他征的兵有从城市里来的,更多来自村社。虽然给他们家中都分了土地,但是想就此换回他们的绝对忠心,不容易。送佛到西天,干脆政策再偏斜些许,又道:“耕牛使用先紧着军户人家;军户人家丁壮不足的,合作社出劳力,帮助耕种。粮油布盐对军户半价优惠。

“逢有节日,乡村各社需得由劝农使亲自出面,给军户人家送些物事慰问。不拘厚重,情到即可。两斤盐,三斤果子,就行了。城中坊里的里长甲生,依例照办。每城中,也要按照坊里,设置合作社性质的商铺,交通物流,可名之为,……”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命名。

吴鹤年笑道:“听大人的意思,合作社其实是代官府平衡物价、交流货通,何不名之为代销店?”

邓舍一笑,同意。吴鹤年皱了眉头,道:“大人本意是好的,目前也的确需要这些官办商铺。只是,大人有没有想过,万一军户人家买了东西,自己不用,倒手专卖的话,官府可就亏了。”

邓舍还真没想到,吴鹤年看他语塞,忙呵呵一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小人有一得,似可稍补漏洞。”

他真会说话。邓舍笑了笑,道:“你且讲来。”

“不如定量给之。每军户人家,每月按口给定量的粮油布盐,超出其数的,平价买之。这样,大人的情意也到了,也不怕有刁民钻空子。”

“甚好。”既然说到军户待遇,邓舍索性又勾回头,重提分地的事儿,道,“以后凡所占城池,有愿从军者,其家可以先给分良田好地。军户有优先开垦无主荒地之权力。”

军队的事儿,文华国有发言权。他大声称好,道:“将军,这个办法好!把他家里照顾得劲了,狗日的们战场上,才会给咱卖命!”

地方田地的耕种大致如此。分给有功将士的土地,不想要的,可以折钱,卖给官府或者军队;想要的,允许招当地贫者做佃户,代替耕种,官府、军队统一管理。

至于军田,只有双城已经开始垦种,其他各城人手不足,尽数空闲。虽说现在不是耕种季节,得预先筹谋,总闲着不是事儿。

洪继勋提出的意见:“克德川诸地,带回双城的丁壮六千余,加上早先三千余高丽俘虏,总计万人。我军连获大胜,得粮、械甚多。小可以为,可择其精壮从军,余者,编为屯田。分驻各城,闲时耕种,间做操练,战时也可守城。只是有一条,本城人不可屯田本城。南北互调,比如定州的驻江界;江界的驻定州。”

说起来,早先征军七千人,至今没消化完毕,扩军太急,有弊端。但是理不可为,势需为。关铎南下、高丽人北上,两大压力在肩,多一个士卒,好过少一个士卒。

邓舍计算过,一千新卒,需正副百户长以上军官最少二十二人;十夫长一百人。

现有的七千新卒,十夫长以上,皆是由老卒精锐担任,加上千户、百户亲兵。一下子就去了千人。军官不配备还不行,不然,一盘散沙,没战斗力,也不好训练。

老卒总共才万二千人,再这样大规模地流动,吃不消。毕竟,保证老卒的战斗力是第一位的。邓舍决定,这一次,新卒只招五千人,四五百的老卒流动,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其中汉人、丽人比例为二比三,两千汉卒,三千丽卒。连番扩军,军械不足,先补充汉卒,其次丽卒。陆千五除负责监制火铳、箭矢,给个新任务,铸造军器。设立军器千户所,千户职位暂由陆千五兼任。

高丽北部山多,铜铁矿丰富,原料没问题。工匠也有,目前匠营的人数,达到了四五百人,其中铁匠算是比较多的。

这五千新卒尽量不从降卒里召。降卒多是高丽南方人,相比分了地、有优惠政策偏斜的北方土著,邓舍更愿意相信后者。

招完新卒,还剩四五千人,按照洪继勋的意见,正式成立屯田千户所。之前的双城军田耕种,一直由河光秀、吴鹤年两人督责。移交给河光秀;吴鹤年抽出身来,集中精力去搞劝农、合作社等事宜。原先为屯田抽调的高丽贱民,全部解散回去,改由这四五千人耕作。

副万户河光秀,就此,又多了个头衔:督办屯田使。除本部千人丽卒,兼管五个屯田千户所。屯田千户所千户、百户,和劝农使一样,选军中务农出身的老卒担任。每个千户所,除负责屯田的外,另有一百战卒,担负警戒、操练之责,就从河光秀本部中挑选。

河光秀忠心是没错,前阵子屯田干的也不错,军屯为大事,邓舍毕竟没法儿放心。犹豫片刻,又加了个督办屯田副使,手头没合适人选,索性由各城将领担任。不需负责细节,主要担监督、检查之责。

河光秀没在场,这个任命回头再说。

土地耕种这块儿,前前后后,几次小动作,至此,才算是大体定型。邓舍着实松了口气,土地稳、则耕种稳,耕种稳、则租赋稳,租赋稳、则粮饷稳,粮饷稳、则军队稳。

有道是:士农工商。农定,便该工商。

各城工匠,大部分都在匠营,留在本城的虽然不多,勉强也足够满足诸地居民的需要。暂时不用管。

商业一条比较重要。洪继勋的条呈上,对它的重视仅次农业。得双城来,邓舍断断续续,做过几次小规模的地方建设,涉及政、农,唯独商业,一直没时间管理。

各地城中的商铺毁于战乱的极多。缺少商铺,物品就没法流通;物品不能互通有无,地方就不能安治。邓舍设合作社、代销店这类半官方性质的商铺,原因就在这里。

但是,官方的,不代表就是万能的。各城的商品货物,破城之后,大部分掌握在了抢掠的士卒和军队手里。军队的可以拿出来,士卒手里的,可以平价买过来,供给合作社、代销店买卖。

一时半会儿也许不会出现问题。时间一长,没有进,只有出,就要出大乱子了。

洪继勋道:“如今我军,北有鸭绿江之隔,南有泥河之阻。西边平壤,封锁交通。论双城处境,实已为闭塞不通之地。我海边有盐场,盐可不缺;然而其他的呢?

“就不说别的,单只布这一条,为全军制单衣,已经将诸城搜刮一空,犹嫌不够。七千新卒,大半穿各自常衣。入军营,眼花缭乱,竟如集市,而毫无整齐森严之气。更别提,又有五千新卒入伍。再有军器,打造五千兵器,需多少时日?若能买来,又需多少时日?

“是以,商业根本,在如何招徕外商,供我所缺。”

“如何招之?”

“商以逐利,许其重利,其必熙熙而来。凡我民用所需,免其税收,官府可给以奖励;凡我军用所需,给以高价。商人已来,而各地官府,必须礼敬之,尊重之,待以上宾,除细作外,一概不得扣留、为难。

“不过,民财有尽时。双城等地,本不富裕。因此,对待前来商人,要有甄别。鼓励必需品输入的同时,严格禁止奢侈品、非军用、民用必需品的输入、及我军用、民用必需品的输出。”

邓舍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却也不能被动等待,我想,还得主动出去。若能找到一条合适的商道,几个固定的供货渠道,那就好了。”

洪继勋道:“不错。要走出去,无非两条路。一个去辽东,一个入高丽。高丽富庶,皆在南部,选挑精细可靠丽卒,乔装南下,或可有得。也可以顺大同江西去,到出海口,常有两浙、山东商船,也可以联络购买。唯一的麻烦,就是买了不好运回来。

“辽东远,却安全得多。我新得江界,距鸭绿江百十里的路程,路也好走,过江向西,去辽阳;向南,去金复盖诸州,都可以。”他说到这儿,对邓舍笑了笑,“甚至,还可以由辽南过海,泛舟而去山东。购买所需。”

“由辽南回来,路程不近,怕是也不怎么安全罢?”吴鹤年提出了异议。

洪继勋道:“前次,将军派遣去辽南的士卒,回来收获不小。他能成功带回货物,就说明可行。”这事儿他给邓舍汇报过,那士卒只火药就带回来了数百斤,其他货物更多,的确证明了此路可行。

邓舍一点头,吴鹤年立刻不再质疑,顺水推舟,捧了洪继勋几句远见卓识,积极提出了另一个问题的解决办法:“钱。双城产金,一年不过数锭;抄掠各城府库所得,看起来不少,用起来很快。

“小人以为,开辟商道,只去买不够;也得卖。各地有盐,有人参,山上还有貂鼠等野物,其皮可卖。”双城周边实在是穷,吴鹤年绞尽脑汁,能赚钱的入项,也就想到了这么多。

洪继勋嗤之以鼻,道:“人参、貂鼠皮,贵重之物,乱世里几个人买得起?纵有进项,寥寥罢了。盐,倒是不错,但辽西、辽南都有盐场,利润比不上内陆。”

吴鹤年满脸堆笑,连连点头,承认:“卑职考虑不周,洪先生有何高见?”

洪继勋道:“铜铁、煤、木。扩大军器千户所的规模,加快挖掘、砍伐。这些东西,不论是谁都需要。”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眼光从众人脸上一过,道,“除此之外,小可还有个良策,就是不知道将军会不会为。”

邓舍和洪继勋相处这么久,比较了解他的性格了。他一向直话直说,偶尔欲擒故纵,就说明是他的得意之笔,笑道:“先生尽管说,但是可行,我无不从之。”

“辽东最有权的,敢问将军,何人也?”

还用问,邓舍不假思索,道:“关平章、纳哈出、高家奴诸人。”

“次有权者,何人也?”

“军中诸将。”

洪继勋不再问邓舍,转而问文华国:“敢问文将军,现有几样东西给你选,人参、貂鼠皮、盐铁、美女,你会选那一样?”

文华国早就听得昏昏欲睡,他昨夜睡得晚,酒宴回去又和老兄弟们闹了半宿。打着瞌睡,被洪继勋一问,随口答道:“自然美女。”说过了,稍微清醒,补了一句,“最好元配。”

洪继勋一笑,转过身,道:“沙场征战,所图无非权势、美女。我双城甚么都不多,高丽女子多。将军大可买其贫者,稍加妆扮、教其歌舞,转手一卖,货值千金。”

邓舍愕然。吴鹤年色变起身,怒道:“大胆!将军身为大宋双城万户府上万户,岂可效无耻小人,去做甚人口贩子?”又别有用心地道,“欺男霸女,先生是想激起民变么?”洪继勋用这话教训过他,他一直耿耿于怀,此时拿出反击。

洪继勋不屑,轻抿了口碗中茶,道:“人口买卖,所在尽多。将军未得双城时,那姜忠祥姜万户,就做过不少这等生意。岂会是欺男霸女?明码标价,公平交易,一手买进,一手卖出。既得其利;又为贫者人家减轻负担;为所卖之女找条生路。三全其美,何乐不为?”

——

1,收缴民间铁尺、弹弓。

元时,甚至有人提出要没收“两股铁禾叉”,因系农家必备之物,“既非军器,难以禁治”,而没有落实。

2,禁火烛。

主要在江南实行,后归附日久,稍微松弛。

3,襄阳茶。

“山南以峡州上、襄州、荆州次。”为湖北早期重要产茶地。

4,人口买卖,所在尽多。

元朝的高丽贡女制度。至顺帝至元年间,六十年,正史记载献纳贡女次数达五十次。长达近百年的人口掠夺,高丽不堪其苦,1335年,高丽李某上《请罢求童女疏》,官方民间要求罢进贡女的呼声越来越高。

元朝此时国力江河日下,一些儒生也反对这项制度,乃同意禁止征选贡女。但是虽然如此,索要和献纳贡女的活动依然不绝。

也因了贡女制度的停止,高丽女子的人口买卖一度兴旺,利润高昂。

30 军政 Ⅲ

洪继勋的提议,一定程度上颇有道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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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军阀割据,战火频仍,有兵的就有权,有权的就有钱。只以邓舍所部论,历次破城,第一个得益的阶层就是军官们。趁乱发财的比比皆是。破城、抢掠,这个现象根本就杜绝不了。军纪再严,浑水摸鱼的总有人在。市不易肆的王者之师,史书上有,现实中没。

就如吴鹤年所说的,双城物产不丰富,地盘也小,要想赚钱,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的门路。买卖人口,成本小,收获高。洪继勋又意味悠长地加了一句:“售高丽女,非但能够获利,还有一个好处。将军饱读兵书,当知古有女间。一可以淫声惑之,迷其心志;用之得当,二则可以获悉其军机内情。”

话是如此说,传扬出去,名声太臭。

吴鹤年道:“女间?我双城强敌环伺是真,指望一区区女子,获悉其军纪内情,先生有些异想天开了罢!越送西施入吴不错,但越可是只送了一个西施入吴。”人家是零售,没有成规模的大量批发。零售可以美其名曰用计;批发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他连着反驳,洪继勋诧异中带着可笑,道:“吴同知大义凛然,小可好生敬佩。那依着吴同知的意思,是宁愿饿死也不要嗟来之食了?”

“那是自然!”

洪继勋叹了口气,道:“可惜了永平的刘总管。”吴鹤年语塞,脸红的像个蒸虾,再好脾气的人,也受不了这一句明嘲暗讽。何况当着文华国、罗李郎的面?

他转过身,颤抖着跪倒地上,对邓舍道:“当日永平,小人的确贪生怕死。追随大人至今,深深为大人的人格、魅力、才智拜服,深知了民族大义所在。周处尚能自新,小人不敢自比前人,却也敢拍着胸脯保证,早已经洗心革面,一片忠心在我胸!我本将心向明月,唯天可鉴!唯天可鉴!”说到后来,涕泗横流。

洪继勋当面揭人伤疤,太过恶毒。邓舍不太满意,隐忍了没开口。他笑了笑,下来扶起吴鹤年,道:“吴同知深明大义、弃暗投明,我心中有数。洪先生私下里其实也常夸奖你务实能干,适才说笑而已,你不必在意。”

洪继勋轻笑了声,行若无事自摇扇饮茶。有了下台阶,吴鹤年顺势揉着眼睛,挺着个长脖子爬了起来。哽咽道:“小人有自知之明,要论雄才大略,比不上洪先生。但是大人,售卖高丽女一事,您得三思啊。张士诚贵为人王、鞑子太尉,背地里,人还称其为盐枭;大人难道也想像他那样,得一个人贩的恶名么?”他这一番话里三分为公,七分藏私,无非想借此给邓舍一个忍辱负重、尽忠纳谏的印象罢了。

一向来洪继勋凡有谋划,邓舍无有不从。从没像过今天,有人敢接二连三地从中作梗。见吴鹤年不知死活,洪继勋耐性磨净,冷笑了声,不再理会他,问邓舍:“请问将军,对王霸二字如何理解?”

“王霸?”

“无霸何成王!”洪继勋拍案而起,厉声道,“吴同知是想要将军沽名钓誉,学那不肯半渡击敌的宋襄公么?自古成王败寇,管你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坐稳了这个位子,贼也是王!图甚么虚名?人之一物,江南义军吃的,偏生将军就卖不得?欲成大事,岂能有妇人之仁!”

文华国大感痛快,拍手叫好。洪继勋气势逼人,话语里**裸的意思表露,叫吴鹤年哑口无声,罗李郎大汗淋淋,想擦,不敢伸手。

“人之一物?”邓舍失声而笑,怎么能把人比作东西呢?道,“先生的比喻有些过了。”皱了眉头,沉吟,道,“兹事重大,得失利弊一时间难以衡量,容我斟酌。”委实不能决定。理智告诉他,洪继勋的意见是对的;感情上难以一下子接受。

说到商业贸易,想起了买回火药的士卒,洪继勋来时也将他们带了来,候在堂外。对沿海的金复盖诸州,邓舍很有兴趣,按下售卖高丽女子不提,吩咐叫人带他们进来。

总共两个人,一个叫陈哲,是商队的头目;一个生面孔,叫田伯仁。陈哲年纪三十上下,肤色黝黑,粗手大脚,苦瓜脸,一看就是个本分的劳动人民。他本是上马贼的老兄弟,进了大堂,也不慌乱,稳稳重重地给邓舍跪倒磕头。

对老兄弟们,邓舍没托过大,叫他起来上座。很高兴,道:“陈百户满载而归,得了不少火药,解决了我军的急需,大功一件。听洪先生说,此行很惊险?占了金复两州的倭寇,有多少人?”

“大小船只二百来艘,人数大约三四千。他们趁夜来的,金复两州的守军,防守的重点在陆地,海路上没有防备,措手不及。城中也有先混入的倭寇趁势鼓噪,被他们里应外合,两座城先后陷落。”陈哲讲话条理清晰,指了指田伯仁,道,“要不是这位田老兄,小人等势单力薄,也逃不出来。”

原来,田伯仁是南方某大户的家奴,随家族船只而来,当时也在金州。他来了多次,熟知道路;倭寇进城,商队各自逃命。他出城没多久,半路上碰着了陈哲。

陈哲的火药就是从他家的商船上买来的,见过面。一个认路,一个人多,一拍即合,合作一处,跟着田伯仁走小路,避开战火,这才逃出生天。

“竟是救命恩人。”邓舍肃容向田伯仁行了一礼,“我代兄弟们多谢田壮士的救命之恩了。”田伯仁慌不迭磕头还礼,连叫不敢。

他带着陈哲等逃出来之后,没地方可去。救命之恩,讲究的是结草衔环来相报,陈哲又相中他某大户家奴的身份,寻思日后他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干脆就带着他一起回了双城。

“不知贵家主是?”陈哲一再暗示田伯仁身份不同,邓舍起了好奇,问道。

“小人家主姓沈,吴中人,名讳一个富字。”

文华国哎呀一声,跳了起来,道:“万三秀么?”

“回将军的话,正是。”

“金陵沈万三,大都枯树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沈万三的名字,不但邓舍诸人如雷贯耳,甚至连罗李郎也久有耳闻。都是不由动容。难怪陈哲能搞来火药,却是遇上了天下第一豪富,——吴江沈氏。

邓舍大喜,正瞌睡送来个枕头,对陈哲顿时刮目相看。平常军中时候,知道他为人谨慎精细,万没料到精细到这个程度!真若是可以凭借田伯仁同沈氏搭上线儿,贸易急需的东西不用发愁了。

田伯仁家奴的身份,他没放在心上,越是家生奴儿,越是能得家主的信任重用。只从他多次来往金州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他不是家族中的无用之人。

他心中喜欢,面子上没丝毫表露,对待田伯仁依旧客气、热情,没有太过分的示好。田伯仁反而觉得他与众不同,起了点敬意。天下人,不管是官、是商,听到他家主人名字的,还真没有像邓舍这样能保持前后态度不变的。

叙谈两句,说回此行收获。陈哲带回来的物事里,火药之外,第二有用的不是谷种、布匹,而是几包棉籽儿。

高丽没有棉花,关北等地的冬天奇冷无比,没有棉衣难以耐寒。今年可以勉强凑合,老卒们本来就有冬衣,新卒们的可以去买。但总不能年年如此。买些棉籽儿回来自己种,是吴鹤年提出的意见。

邓舍一听,当时就赞同了。至于培植耕种,军中老农甚多,尽皆知晓,就连吴鹤年也很精通此道。甲山、三水府这些地方,太冷,地理环境不行,估计栽种下去也活不了,前期打算就在双城周近试试。

这是件大事,邓舍没有交给屯田千户所去管,郑重地点名吴鹤年特别监督。

邓舍问道:“陈百户在金州,有没有听说高家奴的动向?”高家奴是蒙元辽阳行省同知,本是蒙古权贵的家奴,姓高而为家奴,所以叫做高家奴。他的势力范围便在辽南。邓舍过鸭绿江前,在义州就曾遇到过他的探马。

“金复两州不保,高家奴没了老窝,听说他挪去了盖州。”陈哲道,“不过现在金、复州又落入倭寇手中,高家奴会不会回去接管,小人说不准,不知道。”

相比金、复州,盖州距离辽阳就很近了。按照眼下的局势,高家奴很有可能会留在盖州,给辽阳方面造成压力。邓舍和洪继勋对视了眼,两人心里有数,当着这么多人面,没有讨论。

洪继勋咳嗽声,指令陈哲,道:“将金州的商贸,给将军说说罢。”

“金州濒临大海,距山东半日可到。顺风顺水的话,远去两浙也不过数日功夫。虽因了战事波及,谈不上富裕,但往来商旅甚多,货物种类齐全。城边又留有蒙元的屯田,人口不少,衣食无忧。不过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不但有高家奴、两浙商人,小人去了才知道,甚至还有沈阳纳哈出的商队,山东小毛平章的势力在那里也不小。

“这还都不算什么,最大的问题是金州到双城之间道路不通。高家奴盘踞盖州,经常骚扰商旅,其部下士卒凶狠残暴;一些小县城、山林里,藏有马匪强盗,他们专抢商人。小人一路来,见了许多被抢劫一空、人也被杀个干净的商队。更遇上了四五拨悍卒、土匪。

“要非俺们军器精良,带的有火枪;能不能回来还在两可之间呢。即使如此,因有两拨土匪特别强悍,也损失了十之三四的货物。弟兄们,……”他顿了顿,“随小人过江的弟兄,只回来了一半。”

这些细节的东西,洪继勋没有向邓舍说过。跟着陈哲去的士卒多是老卒,战斗力不低,就这样,还死了一半。其中固然有货物拖累的因素,但也可见沿途土匪的亡命。

邓舍默然片刻。去一次死一半人、丢一半货,双城老卒少、府库穷,时间长了,经受不起。但缺少的东西不能不补充,单只火药、棉布两项,就离不得。不走这条商路,又该怎么办?要说起来,双城也靠着海,有港口,若是可以由此出航,开辟条商路的话,倒是会好很多。

可这太不切实际。想从双城去两浙、山东,得绕过整个高丽半岛,有两个大威胁。一个是高丽水军,一个是倭寇。纵使没这两个威胁,他们也出不了海,连一艘海船都没。

洪继勋问田伯仁,道:“你家主人的商队,除了辽阳,有来高丽的么?”

“数年前,我家主人就借助张太尉,打通了和高丽王京的贸易来往。”众人都有听说,张士诚称王后,为图沈万三的财富,要了他的一个女儿为妃。所以田伯仁说借助张太尉云云。

说了跟没说一个样。洪继勋又问道:“除了王京呢?”提醒田伯仁,“沿海港口、岛屿,就没有第二个地方了?”

田伯仁摇了摇头,道:“高丽沿海港口、岛屿虽多,富裕的地方都在王京内地,我家主人瞧不上别的地儿。”想起点什么,道,“不过两浙、山东的一些商人,倒是常走北线,停靠大同江的出海口,往平壤去做买卖。”

洪继勋不再说话,只把目光转向了邓舍。他目光的含义,邓舍清楚。比起来金州,平壤近,且大同江一通到底,出德川、宁远,两三日一个来回。可那是敌境,偷渡走私的危险性不下金州。

文华国撑着眼,晕晕乎乎地听了半晌,突然冒出来一句:“平壤有么?那地方城坚墙高,不是太好打。”

邓舍心中一动,才算真正理解了洪继勋看他的意思。为条商路再开次战,值得不值得?不说军卒够不够,就说打下来了,万一关铎刚好下高丽,不是又成了为别人辛苦为别人忙了?

他盘算归盘算,军机大事,不可叫位卑者知。佯装吃了一惊,道:“打平壤?不要胡说。我军大战才罢,军卒未得修养,不是好时机。”

勉励陈哲:“金州线上匪患虽多,这条路还是不得不走。你休息两日。王夫人两天后要回山东,你走过一次了,熟悉道路,到时候引个路罢。”又吩咐左车儿、文华国,“陈百户虽然言道沿路兵匪只抢商人,小心没大错,护送的人马多挑选一倍,配给火器、良甲。”

问田伯仁:“田壮士要跟着回去么?”陈哲代替答道:“田老兄路上伤了腿,……”捋起田伯仁的裤腿儿,左腿上受了箭伤,好了大半,“走路不妨事儿,骑马、长途跋涉怕不成,小人之见,不如田老兄就先暂住双城,伤势大好了,再做打算。”

田伯仁没意见,点头答应。只是请陈哲再去了金州,留意打听沈氏商队。

一大早谈到现在,该解决的问题都已解决。日将正午,邓舍下午另有安排,没留饭,只叫陈哲好生招待田伯仁,几个人纷纷告辞而去。他又在堂内待了会儿,拿出地图,琢磨洪继勋、文华国不谋而合想打平壤的意见。

这两个人,一个才智高绝,一个粗鲁莽撞,却能不约而同想到打平壤,就说明此事大有可为。看了多时,利弊来回计算,终究拿不下主意,且放下来,有机会了再和洪继勋商议吧。

他昨夜没睡,暖暖的阳光从堂外投射进来,晒在身上,不由起了困意。轻轻打个哈欠,一抬头,吓了一跳。吴鹤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蹩了回来。大约见他出神,没有打扰。恭恭敬敬地弓着腰,立在堂前。

心知他必然有事,邓舍又好气又好笑,问道:“吴同知?有甚么事儿么?刚才不说,这时又来。”

“小人有重大消息禀告。事关重大,不可入六耳。”吴鹤年眼珠瞟了瞟扈卫堂上的左车儿几个亲兵,严肃地道。

邓舍楞了楞,晓得他同双城土著大户们的关系不错,莫不是闻听了甚么风声?双城内部有甚么异动?挥手退下左车儿等人,不禁也严肃起来,道:“现在可以说了。”

吴鹤年犹自觉得不保险,往上凑了几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大人昨日回城,小人就想向大人禀告,只是一直没得机会。您不在城中的这大半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

邓舍怎么说也是刀山血海里淌出来的,养气的功夫越发长进。年龄不大,稳若泰山,一点儿不见慌乱,徐徐道:“讲来。”

“第一件事,大人命小人陪着洪先生照看庆千兴。每有捷报,小人都依着大人命令,第一时间通告他知道。他先是不屑,然后不信,最后不言不语。小人看,他心思已经活泛,大人适当的时候加上一把火,要他投诚降来,不是难事了。”

这件事,洪继勋向邓舍汇报过。不过说的意思完全和吴鹤年不同,吴鹤年话中尽是他的功劳,洪继勋实事求是,有吴鹤年的勤快跑腿儿,大功还在洪继勋这儿。

他接替了邓舍找庆千兴聊天谈心的活儿。他在高丽住过很长时间,家人又有在蒙元当大官儿的,较之邓舍,更了解庆千兴的思维、顾虑。不动声色的敲打之余,以邓舍军师的身份,也常和庆千兴辩论分析邓舍历次作战的战略思路,每次都将他说的心服口服。

邓舍的能力,庆千兴亲身领会;如今又多了个才干更高的洪继勋,当然,吴鹤年的政才,也给了他不小的意外。没料到,小小双城,人才济济。

双城之败,他开始以为天不助他,此时才算是服气。暗中思量,有这等文武,这等精兵,两月余连克大同江北部的半壁江山,对比高丽王朝的江山日落、奄奄一息,孰胜孰强一下子还真难说。难说,就是各有五成的胜算了。人活一生,难活两世,五成的胜算,也许就足够搏一搏了?

服气、心思活泛不代表肯降,就好比犹抱琵琶半遮面,嘴硬了许久,面子上下不来,需要个外力推动。洪继勋已经设计好一个桥段,告诉了邓舍,只等合适时候就拿出来,他打保票,绝对能一举彻底收服庆千兴。邓舍也觉得希望很大。听吴鹤年说完,点了点头,道:“吴同知功劳不小,此事我已知道了。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有关姚总管的。双城大户们多有和小人讲,他最近常登门拜访,刻意和府官儿、大户们结交。言谈话锋里,隐隐流露出关平章不日将下高丽,说甚么麾下万户数十人。对将军明捧暗贬,明里夸将军勇猛,暗里意思将军不过是关平章麾下的数十万户之一。”

“大户们甚么反应?”

“小人平日奉将军教导,多和大户、豪强来往。将军放心,关平章部在辽阳等地杀富、掠财的劣迹,小人也都不露声色地提过。他们自知孰重孰轻。”

“这方面,就多倚仗吴同知了。”对吴鹤年老练圆滑、拉拢人心的能力,邓舍信得过。要没这个本事,再有自己的暗中支持,他也斗不过外滑内奸、占有大义名分的姚好古,至今没分出点权给他。

吴鹤年得了夸奖,又往上凑了两步:“第三件事,小人本不想说。说起来只是个人小节有亏,但大人基业得来不容易,有道是蚁穴溃堤,防微杜渐。小人的忠心驱使小人,不得不对大人说。”

绕来绕去,没说到底什么事儿。邓舍有些疲累,不想猜测,道:“你尽管讲来。”

“却是洪先生。”

邓舍困意顿消:“洪先生怎么了?”洪继勋万万不可有事,没吴鹤年行,没庆千兴行,甚至没军中诸将的任何一人都行,没洪继勋万万不行。

“他借着代大人暂管双城事的机会,上下其手,大肆收受城中大户、女真部落首领的贿赂,以权势压迫小人给他们分了不少上佳好地。他家的房屋数年前被火烧个干净,现有的府宅不住,得来的贿赂,又私自征召丁壮,给他大起豪宅;广猎女色,短短一月,得美女数十人。

“这还不算,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三四个破落户,自称或是他家亲戚、或是他友家子,试图安插入双城总管府。分地、猎色事小,授官事大。没大人的命令,小人义正词严地给顶了回去。

“总管府他进不去,听说,没过几日,又将那些人尽数安排入了屯田千户所,还往甲山给赵将军派去了一个。”吴鹤年痛心疾首,声色俱厉,道,“大人,插手军政,其心叵测!”

洪继勋收受贿赂、猎女色的事儿,邓舍不知道;起豪宅、授官的事儿,他知道。起豪宅还是邓舍主动提出的;而授官,除了一个亲戚,剩下的友家子都是当日破双城时,因洪继勋而死的几个朋友在外地的家人。千辛万苦地找来,秉着有功必赏的原则,一个读过书、熟悉女真情况的安排去了甲山,另外几人则都安入屯田千户所做了十夫长。

邓舍勃然色变,掀开桌案,霍地起身。姚好古说什么,邓舍都可以不理会;挑拨主臣不和是大忌。吴鹤年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偷偷告密?无非因了议事时洪继勋指责他了两句,用心险恶,不可饶恕。

何况他心中从来没瞧得起过吴鹤年,怒骂道:“大敌当前,不思精诚团结,反而搬弄是非!你是何居心?”提起脚就想踹出,蓦然惊醒,强忍了没踹下去。暗自警惕,掌军久了,杀伐果断习惯,脾气怎么也随着暴躁起来?

堂外的左车儿众人冲进来,嘡啷啷刀剑出鞘,不由分说,按住吴鹤年,冰凉的刀刃架上脖子。左车儿眼里只有邓舍,其他人管你是谁,惹了邓舍不高兴,他更不高兴,问道:“将军,砍了么?”

一言既出,吴鹤年面如土色。邓舍从来对他和颜悦色,才两个月,他竟发现,自己怎么就忘了永平城头悬挂的刘总管尸体、那夜城破被剐了的达鲁花赤?

他屁滚尿流,脑袋撞着青石板地面,咚咚直响:“大人,大人饶命。小人一片丹心向明月,……”

邓舍叫左车儿等出去,压住火气,道:“洪先生管军机,你管政务,你二人为我的左膀右臂,如今内外交迫,正该团结一致的时候,你却跑来对我讲东讲西,算是什么?”

吴鹤年连连道:“小人知错,小人知错。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求大人绕过小人这次。”抬手狠狠打自己的嘴巴,“小人被猪油蒙了脑子,该死该死!求大人别和小人一般见识,看在小人马前走狗的份儿上,再给小人一次机会。”

邓舍盯着他看了会儿,道,“起来罢。”警告,“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要是被我知道有第三人知,你自己看着办罢。”

“是,是。”

他颤颤巍巍起来,磕头太用力,头破了,血流满面。顺着脸滴落衣服上,嘴唇也扇得肿了,狼狈不堪。

邓舍叹了口气,从一边儿取来毛巾,亲手帮他擦拭,道:“我骂你、训斥你,你要知道,是为你好。你平日的辛苦能干,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你莫放在心上,且勉励。”推行民政离不开吴鹤年,打个巴掌,给个糖豆吃,也算是驭下的一种方法。

吴鹤年受宠若惊,笔直地站着,动不敢动,见邓舍给他细心擦拭,感激涕零,又哽咽起来:“小人晓得,大人打是亲、骂是爱。大人教诲,小人定牢记在心。”

邓舍点了点头,停顿片刻,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军立足不稳,你留心地方异样也是对的。再有类似的事情,不可乱说,但管来找我就是。”

这句话大有玄虚,前后文一结合,类似的事情可以理解为地方、也可以理解为诸将、诸官。吴鹤年怔了怔,邓舍不留心,触碰到了他的伤口,他疼得打了个抖儿。

阳光下,邓舍的背影,黑黝黝的,在地上拉出好长。

——

1,市不易肆的王者之师,史书上有,现实中没。

朱元璋“渡江,或亲征,或遣将克取城池,令曰:‘凡入敌境,听从稍粮。若攻城而彼抗拒,任从将士检刮,听为己物。若降,即令安民,一无所取。’”这么做的效果如何?“如此,则人人奋力向前,攻无不取,战无不胜。”

——“稍粮”即哨粮,正所谓“攻城而彼抗,许掠城”。

克采石,欲攻金陵,诸将却“皆欲收子女玉帛而归”;无奈之下,不得不破釜沉舟,以示己无回和州之意,并宣称太平府子女玉帛无所不有,攻克之后,许诸将带回和州,从而坚其攻金陵之心。

攻克太平之后,“安与耆儒李习率父老出迎。太祖召与语。安进曰:‘海内鼎沸,豪杰并争,然其意在子女玉帛……’”

——“安”,即陶安。

平吴,朱元璋“召浙右来归诸将谕之曰:‘吾所用诸将,多濠、泗、汝、颖、寿春、定远诸州之人,勤苦俭约,不知奢侈,非比浙江富庶,耽于逸乐。汝等亦非素富贵之家,一旦为将握兵,多取子女玉帛,非礼纵横。……’”

——相比浙右的将军,朱元璋的部下已经算是“勤苦俭约,不知奢侈”了,虽不排除朱元璋有自夸的意思在内,但可见浙右军队的军纪更要差上许多。但是浙右张士诚的军队,在各部义军中,还算不上军纪败坏的。

当然,经过坚持不懈地严肃整顿,朱元璋部的军纪在后期好了很多。可是通观正史、笔记,能做到市不易肆的依然罕见罕闻。列出一条:

常遇春克湖州,“初二日,湖州守将李司徒并秃张右丞降,城中市不易肆。”

——此为主动请降,并非苦战破城。

2,古有女间。

“养其乱臣以迷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

3,沈万三。

“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树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话是《金瓶梅》里的。

原名沈富,字仲荣,行三,又称三秀、万三秀。

“沈富字仲荣,行三,故吴人称沈万三。元末江南第一富家。”“万三长洲人,富甲江南,名闻天下。田宅跨予各邑,故吴江有是宅也。”“国初南都沈万三秀者甚富。今会同馆是其故宅,后湖中地是其花园。”

一说:“洪武初,每县分人为哥、畸、郎、官、秀五等,家给户田一纸,哥最下,秀最上。每等中又各有等,巨富者谓之万户。三秀,如沈万三秀为秀之三者。”

有传说他和张三丰有关系:“沈万三者,秦淮大渔户也。……至正十九年,忽遇一羽士。”“张三丰授以炉火术,其富敌国”。——就是炼金术了,聚宝盆的来历似乎也是由此。

4,高丽没有棉花。

元时,丽人贵族子弟来元朝学习的甚多,各种名义来往于元朝的高丽使节团不胜枚举,我国的棉花在元末传入高丽。

大约1364年前后,在大都的高丽人文益渐把几粒棉籽藏入笔管,将棉种带入了高丽,交给他的舅舅郑天益试种。但是郑天益“初不晓培养之术”,后来,在一位姓蒋的元朝僧侣的帮助下,才学会了作棉之法。一说,帮助他的是一个印度和尚。

5,要了沈万三的一个女儿为妃。

“吴县沈万三以货殖起家,苏州府属田亩三分之二属于沈氏。张士诚称王,勒万三资犒军,又取万三女为妃。”

31 商路 Ⅰ

双城的城门最近又加了高、加了固,由原来的仅包铁皮换成了五分铁、五分木。(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城楼从两层变成了三层,城门外的壕沟也挖掘得更宽了。不远处,就是大校场,布满了成列成列的士卒,喊杀声几乎可以响彻全城。除了这个大校场,南营附近也有一个。新招的士卒多在那里受训。

城门口进出的多是务农的丁壮,站岗的士卒一队汉卒,一队丽卒。为防备高丽细作混入,进出的人都得经过他们的检查,拿不出新发的大宋户籍证的就地处决。

双城处在后方,管的还算是松的。前线的定州、德川,管理更严格,除了耕田种地,一概不许随便出入。即便是耕田种地,也必须由保主、甲生以及坊里的府军监守带领着统一行动。

府军是抽调军中伤残军卒以及孱弱者,配上些丽卒组成的地方部队,平时有关组织丁壮的一些活动,都是他们出面安排的。同时也负责着打更、夜禁之后的巡逻等工作。人数不多,每座城池也就是一二百人。

按照洪继勋的计划,府军逐渐地向全部由丽卒组成转变,由本族人管理本族人,不会激起太大的矛盾。只不过眼下实行不了,需得等地盘进一步稳固了才可以着手。

双城外的道路因为经常有人走动,被踩得很瓷实。偶尔有风吹过,尘土漫天。

下午,十几骑经过城门口的查勘,缓缓驰出。领头的正是姚好古,他要去找邓舍。邓舍没在府上,饭后不久他就出城去视察冶炼场了。

几天前,姚好古接到辽阳的军报,形势很不好。

蒙元三路大军围辽阳,暂时断绝了关铎南下的可能。万一开战,胜负两可之间。胜,还好说;若是败了,除了南下高丽,别无它路。此时此刻,甲山、双城一线在关铎心目中的地位,已经由奇兵借路上升到举足轻重的程度了。

可姚好古在双城却依然处在被排斥的边缘,来了一个月了,官府插不上手,拉拢地方也屡被打击。他必须得尽快扭转,不然,真等到辽阳战败的那一天,可就什么都完了。

其实上午时候,他就去过邓舍府上,却被守门的亲兵以将军正在议事为名拒之门外。他很不爽。

“看来,我得加大一点力度了。”他想道。掐着指头算,还有什么地方可做文章?拉拢女真人,失败;拉拢地方大户,失败;制造邓舍为关铎部下的舆论,成功一半;拉拢王夫人,看不出成效。

看看随在身边的钱士德,他问道:“军中情形如何?”

“老样子。他手底下有实权的军官,虽多为老卒,却都是他亲手提拔,待遇也高。往日在辽阳军中,他们只是普通一卒;时到今日,少说百户,有田有地有钱。末将下到军中,听的最多的话就是没小邓将军,就没他们。一个个忠心耿耿。”

“黄镇抚那边呢?”

钱士德叹了口气,道:“黄镇抚?他还不如末将呢。邓舍小儿早在成军之初,就把他架空了。没一个亲信,麾下更无一个嫡系,甚至邓舍拨给他的那三百个士卒,他都调不动。”顿了顿,又道,“不过,他倒是自称甚大。说甚么有条内线,问他,又不肯说。”

“不肯说是怕咱过河拆桥。”姚好古同情地道,“也难怪他,人家升官,他降职。堂堂镇抚,混的连个亲兵都快没了。”想了想,道,“你和他熟,交道好打。告诉他,本官不是念完经就打和尚的人,内线他只要说出来,立刻给他报功。”

“是。”钱士德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邓小儿不肯放权,大人有何对策?”

姚好古也很头疼,他再能干,没筹码,空手套不了白狼。唯一可借的是辽阳关铎的势;辽阳被围,估计邓舍早晚会知,这势怕也借不成了。

他道:“走一步,看一步罢。总之一句话,尽早解决,不能拖。”

辽阳形势一天逼似一天,邓舍不在城中的大半个月本是个极好的机会,到头来却一无所获。吴鹤年倒也罢了,洪继勋牙尖嘴利,还叫他遭了不少奚落。

想到这儿,他不由骂了声:“他妈的洪继勋那小白脸,吴鹤年那老乌龟,惹毛了老子,给你个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出口发觉说错了话,哈哈一笑,拍马加鞭。

冶炼场在山下,离双城不近,跑马得半个多时辰。近处看山峦郁郁葱葱,盛夏季节的树木十分旺盛茂密。狭窄的山道弯弯曲曲直通山上,山上有矿场,人声隐约传出林木间。

远远被外围警戒的士卒拦下。姚好古没穿官衣,取出总管府的牌子,带队的十夫长年龄不大,十**岁,瞅了几眼,道:“总管府的人么?我家将军有令,冶炼场军管重地,非有特别指派,闲杂人等不得妄入。”

钱士德大怒:“闲杂人等?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一位乃是总管府的姚总管姚大人。”

“姚大人?”听说过,没见过。十夫长永平参的军,跟邓舍出生入死出来的,没把辽阳的官儿当回事儿,道,“俺只知道军令,不知道姚大人。天王老子来,也得有将军的令牌。有么?没有请回罢。”

钱士德气得额头青筋迸起老高,扬起马鞭就要抽下。那十夫长后退一步,抽出半截腰刀,道:“嗬,想动手?”身后士卒举起枪戈拥了过来,有一个拿起铜锣,就要敲打。

姚好古忙拦下钱士德,跳下马,笑道:“小哥儿莫恼。这一位钱千户,沙场鏖战出来的,脾气暴躁了点。”

十夫长没理他,警惕地盯着钱士德,直等他忿忿地收下马鞭,才腰刀回鞘。邓舍军中姓钱的千户一个也没,那十夫长猜到钱士德是谁,朝地上呸了口,道:“沙场鏖战出来的?问问弟兄们,老子哪一个不是沙场鏖战出来的!牛什么牛。”

“是,是。小哥儿说的是。”姚好古哈哈一笑,道,“他就这狗脾气,小哥儿别生气。是本官来的冒昧了,烦请小哥儿进去通报声,就说姚好古求见上万户将军大人。”补充道,“有要事,要事求见。”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态度好,道了歉,再则怎么说也有官身,十夫长哼了声,道:“将军没在冶炼场,上山去看矿了。你们等会儿罢。”留了两个士卒看守,丢下姚好古两人,自去了。

钱士德是关铎嫡系,在军中只有人让他,没有他让人。平白受个小小十夫长的轻视,怒火冲天,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骄横跋扈!”转了头,对姚好古道,“大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姚好古笑容不变,道:“军管重地,理该森严,是本官考虑不周。”拉了钱士德走开几步,离得留下士卒远了,脸色陡然一沉。他不为受轻视生气,却从十夫长身上看出邓舍在军中的威望。甚至,看出了邓舍对辽阳的态度。

他来之前对邓舍有过研究。邓三的名声不小,知道他们底细的人甚多。昔年响当当的上马贼,纵横鲁、豫,杀人放火自在惯了的,为了保命才无奈投军。他从没指望过他们会对关铎忠心。

所以专门调钱士德随行,以图震慑。没料到邓舍麾下文谋武勇,发展迅速,旬日间掩有数城,拥众数万。带来的一千骑兵,竟如鸡肋,毫无作用。

他转了两圈,喃喃道:“不出奇招,难以制胜。不出奇招,难以制胜。”奇招安出?

钱士德恶狠狠地瞪了眼远处监视他们的士卒,焦躁不已,道:“邓小儿浑没把咱放在眼里。大人,辽阳势危,全靠双城后路,一日推过一日,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你说呢?”

“杀!”

“糊涂!”姚好古站的累了,不管地上脏不脏,一屁股坐下,摇头道,“就你千把人,不够人家填牙缝!下策。”

“大人之意?”

姚好古实话实说:“尚未想的稳妥。”他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不似钱士德那般急躁。地上草丛柔软,索性翻身躺下。手撑了头,闭目深思。

钱士德不敢打扰,闭了嘴,守在边儿上。下午的太阳很毒,不多时,汗流浃背。钱士德坐下来,又站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日头渐渐西落。一个亲兵突然轻喊了声,他抬眼去看,一行人沿着山道迤逦下来。

姚好古睁开了眼:“邓将军下来了么?”

“是。”钱士德瞧了他几眼,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忍不住问道,“大人,有主意了?”

“哼哼,对付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什么难度。进退两策,足矣!”姚好古一跃而起,智多星的绰号名不虚传,转眼间胸有成竹;他斗志昂扬,当先上马,“走,再去斗斗他!先拿出个退策,瞧瞧有无作用。”

钱士德瞧见邓舍时,邓舍也望见了他们,有心掉头走别的路,来不及。他装出一副笑脸,赶下来,隔着老远就连声自责:“姚大人几时来的?有什么事儿,等在总管府就是,我随叫随到。天气热,怎么等在这里?”

钱士德冷笑:“随叫随到?邓万户好会说话。姚大人和俺,两个闲杂人等,不敢劳万户大驾。”

“这是从何讲起?”邓舍愕然,注意到远处的士卒,随即明白,道,“敢是军卒们口出恶言?”

钱士德还要说话,姚好古阻止了他,笑道:“细柳营外,帝王且不能入。况本官民事官儿,本不该来军管重地。和士卒们无关。”

他第二次提到细柳营,默认邓舍猜的不错了。邓舍顿时大怒,叫出左车儿:“姚大人乃我所倚重,钱将军乃关平章爱将,谁人敢以下忤上?去查,重刑伺候!”

放在平常,姚好古肯定会主动拦下,表示自己不在意,以此来得邓舍好感。这会儿他却笑吟吟地一言不发。下军令禁止闲杂人等入内的也是邓舍,此时要责罚严守军纪守卒的,也是邓舍。看他如何收场。

左车儿应诺出列,转身就走。邓舍身后转出一人,四十来岁,没穿盔甲,着了便装,头戴唐巾,一部黑须柔顺发亮,却是罗国器。

他扯住左车儿,打圆场,道:“将军息怒,丘八们的脾性,将军又不是不知,往往有口无心。不值得为此大动肝火。”朝姚好古一拱手,接着道,“不怕姚大人笑话,末将的部下,也常常当着末将的面,直呼狗日的。”又对邓舍道,“事分两头想,军卒们出言不逊是有不对,话说回来,不知者不罪,他们也未必知道姚大人的身份。”

钱士德不依不饶,又要说话,姚好古适可而止,笑道:“罗将军说的不差。些微小事儿,将军无需动怒。令行禁止,本该如此。”说完了,瞅了罗国器眼。罗国器为人低调,钱士德有几次请酒,都被他轻巧推辞。后来听黄驴哥说,此人在军中的威望似乎不高,也就放弃了拉拢。真没瞧出来,做人说话挺是圆滑。

邓舍就势下台,装着怒气,道:“姚大人既如此说,暂且饶了他等。”郑重道歉,“姚大人你是不知,我军中泥腿子多,没见过大人物,眼界窄,难免不知尊卑。总之一句话,我管教不严,代他等向大人道歉。”

姚好古笑道:“泥腿子忍苦耐劳,自古精卒出农间,将军何需过谦?一入高丽,捷报连连,不正是他们的功劳?”

邓舍一笑,问道:“姚大人来,是想看看冶炼场么?”

“非也。另有它事。”

“我还有些许事体需亲自处理。大人先回城,等我回去了,再谈如何?”姚好古的“它事”,除了要权不会有第二件。使出缓兵之计。

“无妨,将军自去处理,本官在此等候就是。”姚好古不吃这套,轻松化解,道。

刚道了歉,再让姚好古荒凉地里接着等,有点过分,也不行。邓舍笑道:“叫大人久候,我于心不安。天近薄暮,时辰不早。大人何必急于一时?”

“非是本官急,实为事急。”姚好古一步不松。

“此地非谈话场所。回城路也远,大人秀才,不像我等,夜路怕是走不惯的,道路崎岖,我也不能放心。这样罢,我叫罗将军陪大人先回,大人若是不想去总管府,到我府上也可。昨夜诸将俱在,没机会和大人多说说话,今夜,咱们秉烛夜谈,如何?”

“去你府上?你若是不回,我去有何用?”姚好古不上当,嘴上道:“正因回城路远,才想同将军结伴,也好能谈谈说说。踏月而行,不亦乐乎?”

罗国器咳嗽声,又出来打圆场,道:“将军有事不得不处理;姚大人又有急事,不如先跟……”顿了顿,他想说自己,职位不够,接着道,“不如先跟河副万户说下?”

河光秀先是随文华国出征,没立着功劳,自觉愧对邓舍栽培。最近得了屯田的差事,立志进取,没个歇息,累得不轻,憔悴许多。他闻言精神一振,先看邓舍眼色,挺胸出来,还没说话,姚好古一棒子打了他回去:“本官之事,不但紧急,而且重大。必须此时言,非邓万户不能听。”

邓舍一筹莫展,笑道:“既如此,不能耽误了大人的急事。我就先听大人说话。”先退让一步。

他顾望左右,又道:“连个桌椅也无,……”皱了眉头,捂住肚子,吸了口冷气。姚好古替他说出:“将军腹内不适么?是不是山上受了凉风?”邓舍正要点头,他又道:“本官午时多吃了两杯凉茶,也是不舒服,早想出恭,不如同去?”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大笑一声。既然走不了,便不走。邓舍盘膝坐下,问道:“大人请坐。有何要事?我洗耳恭听。”

“本官先为将军贺喜。”

“喜从何来?”

“双城管军万户府,不日即将升为双城翼统军元帅府。将军从上万户升为元帅,包括诸将,凡有功勋者,一律从千户而升至万户。关平章并将各有厚赏。升官发财,人生大喜。”

“数遍辽阳军中,元帅不过十许人,这样的高职,我哪有资格?大人莫要说笑。”

姚好古正色道:“将军两月而得十城,数遍辽阳军中,能有此功劳的,连十人也无。将军不够资格,谁够资格?将军人在高丽,威名已达辽东。关平章向来有功必赏,绝不磨灭人才。本官断言,半月之内,酬功的文书必到。”

“关平章的厚爱,粉身碎骨难报。”邓舍感激涕零,道。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姚好古晒然:“将军何必言不由衷?”

邓舍惊讶:“大人何出此言?”大叫不妙,要掉进姚好古的套儿里了。

“将军真要感激关平章,当知辽阳局势危急。为何不亲帅精锐,北上救援?”姚好古摇头叹息,道,“粉身碎骨,哈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辽阳局势危急?大人此话怎讲?”装装糊涂,筹思对策。

“将军莫装糊涂。数日前,将军商队从辽阳回,岂会不知辽阳形势?”步步紧逼。

邓舍哈哈大笑,道:“原来大人说的是高家奴、纳哈出?一个无谋之辈,一个无勇之徒,关平章拥军数十万,纤芥之疾,何足挂齿?”这么下去不成,得反击,变被动为主动。

“对关平章来讲,自然是纤芥之疾。对汴梁来讲,却是心腹大患。”

“大人说话太深奥了。”洪继勋讲的一点没错,姓姚的真是个老匹夫!看样子,他是想要把援救辽阳,上升到就是援救汴梁的高度。

“辽南、沈阳不稳,关平章如何能够安心出军辽西?不能出军辽西、进逼腹里,如何能调走察罕帖木儿欲围汴梁之军?调不走察罕帖木儿欲围汴梁之军,汴梁如何能安?汴梁不安,主公危在旦夕!”

搬出了小明王,大义名分,应付不好,必得骂名。不对,被他绕糊涂了,他为什么突然提出要我出军援救辽阳?邓舍口中答道:“那依姚大人之见,该怎么办?”

“将军提军出高丽,两万之众,足以威胁辽南、沈阳,保关平章后顾无忧。如此,关平章放心大胆,可进辽西。汴梁危解,将军首功。”

两万之众?我总共才两万人,他想要我倾巢而出。邓舍明白了,这是调虎离山,说来道去,为的仍是双城。霍然起身,道:“不是大人提醒,我实在没想到此处。事不宜迟,这就回城召集诸将,商议军事。”

姚好古大喜,随着起身,道:“将军深明大义,关平章知道了,必然欢喜。”

邓舍迟疑,忧虑道:“只是,我部多为新卒,战力不强。虽有两万,怕不是辽南、沈阳对手。”

“将军什么意思?”就知道你有后手!

“若是能得钱千户一起前去,胜算能多五成。为救主公,钱千户不会不愿去罢?”反戈一击,你调我,我也调你。你不去,都不去。你若去,没一兵一卒,看你怎么夺权。

早想到你会出此招。钱士德张口无言,姚好古道:“适才将军麾下,一个小小十夫长,尚知但听军令。何况钱将军身为千户?别说钱千户,即使本官,但有关平章将令,无有不从。何况是为救主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哼哼,想绕着我上当,跟着你说听从关铎将令?邓舍道:“也是。不先有周密部属,没有联系而孤军妄动,的确不成。耽误了关平章事小,误了主公事大。”避实就虚,“这么着,钱将军只管去请示关平章,我回去了,也早做部署。可以么?”只说早做部署,不提何日出军,更不提要是关铎的将令真的到了,听从还是不听从。

“一言为定!”

“姚大人请先行。”和姚好古的这次过招儿,大获全胜。

邓舍及诸将上马,暮色苍茫,马蹄的的。姚好古动作慢,落在后边。钱士德凑近来:“大人?”

“小儿狡猾!”姚好古面有得色,“到底吃了老娘的洗脚水。”

32 商路 Ⅱ

回到城中,暮色已经深了。www.65txt.com

正赶上收工的农夫们归来。士卒监管着他们排列成两条长长的队伍,一条是男人,一条是女人,踩踏出来的尘土,晚风一吹,灰茫茫的,飘荡的到处都是。他们虽不敢大声说话,但双城光复已久,其中难免有胆大的,不时窃窃私语,乱糟糟的汇聚到一起,又热又闹。

邓舍勒马停在一侧,给他们让路,让他们先进城。两个眼快的百夫长过来请他先走,他拒绝了。他知道不会仅仅因了不与民争道,就能得到土著们的拥护和爱戴,但不争总比争的强。再说了,一个人的在其他人心目中的形象,不都是由细节积累而成的?

几千人的队伍走的很慢,直等到夜色降临,城门口才安静下来。月色清朗,灯光一盏盏亮起。满城炊烟,馥香盈鼻。除了罗国器、陆千十二两人该轮夜守城,其他人打马各归本府。

邸门外逢上等了多时的吴鹤年,他办事麻利,给王夫人准备的礼物已经办得妥当,拿出来礼单,请邓舍观看。就凑着亲兵的火把,邓舍瞧了瞧。还不错,有珠宝、有特产,既值钱、又有价值,办的挺丰富。

想起来件事儿,邓舍道:“矿场人手不足,采掘出来的铁,赶不上需要。大陆千户会找你借调些劳力,你不要耽误了。”大陆千户就是陆千五。为了区分,军中称他和他的兄弟陆千十二,一个是大陆千户,一个是小陆千户。

吴鹤年道:“是。”吃一堑长一智,上午差点被邓舍揍,他老实许多,一个字儿不敢多问,顿了顿,道,“下午听说姚总管去找大人了?”一脸的自责,诚恳地检讨错误,“都怪小人办事不利,听信的晚,来不及去拦,又叫他去打扰大人了。”

邓舍道:“不关你事。”夸赞他几句,“礼物备的不错,我很满意。军官娶妾的事儿,赶快去办,给各城中有女大户、降官儿们通个信儿,好叫他们早做准备。”军官娶妾,本意就在拉拢地方,吴鹤年字儿好,又是民事官儿,下聘书的活儿,他最合适。

吴鹤年诺诺接命。邓舍不再管他,拍马进府。

他刚才说矿场人手不足,是有原因的。他下午视察制造火铳的时候,突发奇想,不知怎的,想到地雷上去了。给陆千五大致描绘了一下地雷的样子、用处,问能不能造得出来。陆千五考虑半晌,觉得可以试试。

矿场的开采量,本来应付每日冶炼、刀枪武器生产就很不够,再加上地雷试验,就更不足了。反正如今壮丁充足,索性再多召些就是。

往日吃饭,王夫人都会陪伴一侧。今晚,却没见她的影子。没见也好,邓舍松了口气。她昨夜的举动,说实话,着实叫人尴尬。真的再面对她时,邓舍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王夫人模样俊俏,出身豪门,举止间自带一份天然的贵气,又会打扮修饰,初见面时高贵的直叫人不可仰视;即便现在,到文、陈、洪诸人面前,依然高高在上,瞧你一眼都便如施舍也似。偏偏私底下,婉转转声声“奴家”,放下身段伺候人,那种种的狐媚小意儿,甚至话都不用说,眼色到处,一切都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要知道,邓舍自小从军,可从没受过什么温柔阵仗,如今回想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扪心自问,究竟当时是懒得拒绝她的伺候,抑或是潜意识中也有些许难舍享受的成分?邓舍吓了一跳,忙住了回忆,不敢再去细想。

三口两口吃完了饭,推去碗筷,自有罗官奴、李住奴过来收拾。

他站起身,缓缓踱步,总觉得有人在偷看他。回过头,罗官奴忙垂下了眼,故作偷看的人不是她,终究年龄幼小,装不像,手慌脚乱,差点把磁盘子丢掉,叮当当响成一片。大约是怕引起邓舍注意,她又飞快地抬起头,偷偷瞧了邓舍一眼。

今天和姚好古过招儿,邓舍自觉大胜一场,心情不错,瞧罗官奴样子可爱,问道:“怎么?我脸上长花儿了么?”可惜他实在没有开玩笑的天赋,罗官奴小脸儿涨的通红,手足无措,说:“爹爹是大英雄,脸上不会长花儿。”想了想,觉得这么说像是否定了邓舍的话,似乎不大对,结结巴巴地又解释道,“只有女孩儿家脸上才会长花,像奴奴,……”指了指李住奴,“像婢子们,我们脸上才会长。”

反倒把邓舍逗笑了,问她:“谁告诉你我是大英雄的?”

“奴奴的亲爹爹。”

料来如此,罗李郎教会了罗官奴,用来巴结自己。邓舍笑了笑,不再去逗她。罗官奴有事儿,憋在心里藏不住,犹豫了又犹豫,终于大着胆子,问道:“爹爹,您要把奴婢们嫁给将军们么?”

上午的决定,她晚上就知道。除了罗李郎告诉她的,别无二人。邓舍皱了眉头,整日忙于军事民政,他一向没操心过府中事务,也没立过什么规矩。本有王夫人管理,大约临别在即,她没了心情,稍微没有约束,府外之人就能见到府中婢女,纵然父女关系,也不太像话。做下决定,需得交代亲兵,无有特别,任何人不得和府中接触。

罗官奴才十三四岁,用不着对她生气,邓舍点了点头,道:“有这个打算。总留在府中不是事儿,给你们找个好人家,总强过为奴为婢。”

看到李住奴偷摸摸拉了拉罗官奴的裙角,邓舍反应快,顿时猜到罗官奴问起此事的原因。果然,小女孩儿又问道:“奴奴的亲爹爹说,爹爹留下了奴,爹爹也会把住奴留下么?”她却娇憨,直接就把罗李郎卖了。

换个旁的婢女这么问,邓舍早勃然大怒,军机事岂是奴婢可询问的?喜欢罗官奴天真、没心机,倒没发火,道:“住奴么?”对李住奴道,“我已为你选了最好的一位将军。”李住奴的姿色,群婢里称得上前列,年纪小,和罗官奴且是姨表,留在身边太浪费,随便给个人则不值,邓舍打算把她赏给赵过。

李住奴的脸刷地白了,罗官奴着急了,道:“爹爹,奴奴姨姨家,就她一个女儿……”话没说完,被邓舍打断:“罗李郎教你说的吧?”

“是。奴奴亲爹爹说,……”

邓舍又把她打断,叫进来毕千牛,吩咐:“去找吴鹤年,叫他管好他的府官儿。不舍得女儿,就拿回去;送入我府中的,就是我的奴婢。可一不可再二,再有下次,杖责二十。”

毕千牛高声应诺,转身出去。

罗官奴胆子虽大,也是小女孩儿的懵懂,并非不知害怕,见邓舍言色俱厉,好生吓人。她知道闯了大祸,一动不敢动站在那儿,低着头,手拽紧了裙带儿,可怜兮兮等着惩罚。

邓舍怎会和一个小女孩儿一般见识,没有罗李郎,她断不会至此。没想到罗李郎那般胆小如鼠,却还敢悄悄插手军事。联系吴鹤年的行为,邓舍怀疑想道:“难道是我驭下宽纵太过,严厉不够?”得改点手腕。

他以前最高不过百夫长,手底下皆是上马贼老兄弟,要说驭下,确没经验。

且按下想头儿,邓舍问罗官奴:“罗李郎是你的亲爹爹,然则是我你的什么人?”

罗官奴想了想,道:“也是奴奴的爹爹。”

邓舍啼笑皆非,到底是小女孩儿,他想叫她清楚她的主人是谁,不料她回答个这。她既然如此理解,干脆不去纠正,他顺着道:“人怎能有两个爹爹?记住,入了我府中,我就是你的主人,只能听我的话,罗李郎再亲,也是外人,——他再和你说些甚么,你就这么回答他。”罗官奴一声不响,邓舍问道:“听明白了么?”

罗官奴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道:“明白了。”再掩饰,也看的出她有情绪。为人奴婢的道理,主人为天,人人皆知。邓舍莫名其妙,更不满意,身为一军之主,他深知及身无小事,越是身边儿人,越得严加管束,追问:“你明白什么了?”

“爹爹是外人,主人才是奴奴的亲爹爹。”小女孩儿委委屈屈地这样说道。

“……你们下去吧。”

看着她们出去,邓舍摇了摇头。她们年龄太小,平时娇生惯养的,金屋里长大没接触过人,白纸似的,说话费劲儿,寻思,要不要换两个年长的?

负着手,踱步来到窗前。快到夜禁时分,喧闹的城逐渐安静下来,连绵起伏的屋角飞檐,遮出黑黝黝的阴影,更将这夏夜添浓。几颗星稀落落镶嵌在深蓝的天空,夜飞的鸟儿脆生鸣叫,衔来几缕暖风,一股人烟和城外麦田、青草的香味混杂一起,扑面而来。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盔甲的甲片呼啦啦撞击。亲兵的盔甲薄,甲片不多,显然来者是是千户军官,这么晚了,还有谁来?

邓舍正待转身,瞥见楼外街角两三条人影晃了晃,好像往后门绕去。忙追着去看,远远有士卒巡夜的过来,火把通明,照亮一大片,却已经瞧不见了。

他隐约记起月余前有一夜,这一幕似乎也曾出现。不由疑云大起,夜将禁了,谁人还会在外?门外毕千牛进来禀告:“将军,佟千户求见。”——邓舍曾交代府门护卫,洪、文、陈、赵、佟五人,入门不候,来即请进。

“快快请进。”邓舍又朝窗外望了眼,放心不下,趁佟豆兰没进来,低声对毕千牛道,“府外街上,有闲人游荡,仿似去了后门,你领几个人,去细细查看。”

毕千牛一惊,他自任了哥哥队队长,实权相当左车儿的副手,为担好保护邓舍的职责,常向左车儿请教,不但勤练武艺,更注重学习经验。听邓舍一说,晓得重要,急忙去了。

洪继勋订的军纪:将军私室,兵戈禁入。佟豆兰在门外脱去盔甲、解下佩剑,进了门来。他甚少主动私来求见,邓舍颇是意外,笑着欢迎,道:“敢是长夜无聊,佟将军又是手痒,想再来杀两盘棋?”

他生长女真,识字不多,却有个雅好,喜欢下棋。围棋他不会,只下象棋。邓舍有底子,也会下,和他下过几次,棋艺远远不如,一盘儿没赢过。

佟豆兰笑道:“将军才大战归来,未得休息。下棋费神儿,待将军休息好了,俺再来请教。”一边儿说,邓舍一边儿请他入座,亲手冲了茶,天气热,又叫亲兵往井中取了凉镇的舍儿别来。原先从永平带出的舍儿别早就喝完,这却是得自德川的。

闲言了几句,听见城中士卒敲响铜锣,偏角的一处寺庙中,响了阵儿钟声,一更三点,夜禁开始。

佟豆兰道:“本该昨夜就来,只是不得将军闲暇。数战连捷,俺先贺喜将军。”

“佟将军何需见外。要讲说,文将军昨日给我报功,言及你佟将军,可是大力赞赏。三散精骑,着实立了大功。只是才招了新军,钱银紧张。不免赏不酬功,还请将军多多谅解。”

佟豆兰随文华国攻略数城,机动游击、拦截外援、阻挡城内人外跑,立的功劳不少。邓舍言辞客气,其实赏给他的银钱,已经是格外优厚了。

“俺有什么功劳,攻城主力都在文将军。军中正值用银钱时候,将军赏赐太多,来正是想请将军收回。不然,俺于心不安。”

邓舍道:“佟将军居功不傲,叫我好生敬佩。”微一沉吟,莫不是他仍嫌少?拉拢借力关头,些许钱财无足挂齿,笑道,“不过,敢是将军只顾了自己,却忘了我么?”

“将军此话怎讲?”

“你不要钱银,固然有了风格;我有功必赏的名号,不是反而要因此落空了么?”给钱也是一门艺术,叫你觉得你收钱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对方着想。又落了实惠,又做了好人,名利双收。

这些套路,邓舍学自邓三身上,——能稳坐马匪头目的座位,只会杀人放火可不够,他道:“所以,我不但不会收回,还要再加一倍赠将军。也好为我军中上下,树立个楷模。”

他话说的漂亮,佟豆兰暗挑大拇指,仍然坚持:“俺是直来直去的人,不会客气。确是这般想的,来双城许久,吃用都用的将军,些末微功,何足重赏?”

他态度坚决,邓舍吃不准了,试探问道:“将军纵使不要,不为儿郎们想想么?这样罢,我再给一倍,不送将军,只赠将军麾下,如何?”

“军中有吃有喝,俺营中儿郎素日部落里苦惯的日子,有了钱也没不会用。”蓦然提到他部落的日子苦,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拉在一处,邓舍隐约猜到了他的来意,佟豆兰顿了下,接着道:“方才将军夸俺高风亮节,甚是有愧。实不相瞒,最先提议退回赏赐的,并不是俺。”

“噢?那是何人?”

“却正是俺营中的儿郎们。”

这话一出,他的来意邓舍猜出了七八分,一头儿想应对,一边儿道:“却是为何?”

“将军不知,俺部落和生女真不同,虽也渔猎,一日三餐,多从耕种来。三散地面,天寒地冻的,土地没力气,常常种下麦粮,一有风雪,冻死大半,部众们的日子不好过。”

他的心思,邓舍清楚。月前甲山女真来投,分地甚多,那时候他冷眼旁观,丝毫不提。此时提出,不外乎是见红巾发展顺利,态势蓬勃,隐隐有了站稳脚跟的意思。

邓舍道:“我虽没去过三散,常听洪先生说到。那地方的确地贫,百姓如此受苦,是我的失责了。……将军部众怕有万人?”

“一万三千余。”佟豆兰的部落在三散一带是最大的,名气很响。甲山等地的女真小部落之所以络绎而来,邓舍给实惠是一,前期主要还是因了佟豆兰率先来投。

“一万三千余?”人数太多,不好安置,邓舍问道,“佟将军有何打算?”

“将军若是愿意,俺情愿拿将军的赏赐换些双城土地,迁徙些部众来,图个饱暖。”

邓舍大喜,却皱了眉头,道:“双城的地,多已分完,剩了几百亩空闲,不足安置。”

他欢迎佟豆兰部众来,但莫说一万多人,只来三千,也不能全放在双城。甲山女真前后已经迁徙来了两千余人,一旦他们抱成团儿,太过危险。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邓舍端起茶碗,心不在焉地饮了两口,踌躇片刻,道,“不如这样,定州、德川位处前线,不能叫佟将军部众去冒战火;长津、三水府等处贫瘠相仿三散,更不用提;倒是熙川、孟山两地远离前线,称得上富饶,才打下来,未分土地甚多,你看行不行?”

熙川、孟山分处宁远、孟山两侧,北有江界,西、南皆有山。放置此中,有事,可招之四援;无事,道路易绝,不虑生变。

明面儿上,邓舍给出的理由非常有理。佟豆兰低下头,想了一想,他也知想要双城的地没戏,分完了,总不能为了他去把迁来的甲山女真撵走?邓舍愿意,他还不愿意呢,平白招惹仇家不说,也会大损他的声望。怨谁?只能怨他自己瞻前顾后,决定做晚了。

“熙川、孟山田地,将军能分给俺多少?”

“两地田地九成在我手中,城中人丁不多,分地结果虽还没得出,料来能留下的不少。”邓舍看他一眼,笑道,“将军即使把全族迁来,也没甚么问题。”

鸡蛋不能装在一个筐里,甲山的小部落尚且知道不尽数迁徙,何况是佟豆兰?他道:“将军美意,俺感激不尽。早就想把全族迁来,只是毕竟世代居住三散,老人家们怕不愿意,俺也不好强迫。想来不如先徙个三两千人,暂且住着,给他们瞧见好处,不怕不主动要来。”

他家世代金牌千户,岂会连这点威信都无?邓舍看透不说,点头称是:“佟将军尊老敬长,也是应该。我便给熙川、孟山传去令书,叫他们先预备三千人用的膏腴田地。”

“俺代全族上下,多谢将军厚意。”佟豆兰起身拜倒。邓舍扶起他,大笑道:“你既来投我,你的部众便是自家人,为自家人谋些田地,理所应当!”

佟豆兰旧话重提,道:“将军的钱银赏赐,明日便给将军送来。”

“自家人,讲什么以钱换地。这地也给,这银钱我也不收。佟将军,你先救我双城,又助我收略孟山诸地,劳苦功高,不可不赏。军中赏罚有定,你莫要叫我为难。”

佟豆兰坚辞不要,道:“俺自家人知自家事,些许战功,得蒙将军赏地,俺已经很是忐忑。值不得将军恁般厚赐。”

邓舍笑道:“既如此,但随将军。钱财身外之物,其余部众,甚时候想来,提前一句话,我必给你准备的妥妥当当。”

借着邓舍提起救双城的功劳,佟豆兰道:“俺却还有个不情之请。”

“尽管讲来。”

“俺们三散,地穷是一,铁也缺少。俺部众也还罢了,其他小部落甚有仍用骨镞的。三散荒蛮,猛兽多,没有铁箭,难以立身。若能再得将军些许铁,部落上下,定然感恩戴德。”说完了,他炯炯注视邓舍。

正嫌铁不够用,他提出这个要求,还真是不情之请。邓舍毫不犹豫,道:“区区小事,我给你写个条子,要多少,大陆千户给多少。”

红巾扩军备战,冶铁供不及用,佟豆兰一清二楚。他的这个要求,是临时想到,半为实情,半为试探。没料到邓舍不假考虑就直接答应,放下心来,再次拜倒,连连感谢。邓舍一笑置之,浑没放在心上。

又闲聊一会儿,街道外打了两更两点,佟豆兰起身告辞。夜禁不得人行,军官也不例外。除了写给他去找陆千五要铁的条子,邓舍又取出万户印,批了个因公办事许夜行的公文,一并给他,送出府外,这才转回。

他和佟豆兰面子上两相融洽,实则就在刚才交谈中,互相不动声色地已经来往交锋几合。

邓舍说“你既来投我,就是自家人,地也给,钱也赏”,言下之意,在试佟豆兰有无改合作为投靠的意向;佟豆兰轻巧巧化解,回答“自家人知自家事”,很清楚地表明了态度,你是你,我是我。

邓舍听了明白,才接下来说“既如此,便随将军,钱财身外之物,田地管够你用”,隐约点明我尊重你的意向,钱财不算甚么,你只要和我合作,得来的土地,我不会亏待你。

佟豆兰要求邓舍“给些许铁”,不是来时想到,而是在邓舍给了他熙川、孟山地后想到。熙川、孟山,他随军去打过的,邓舍的提防,他完全清楚,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万一邓舍并非提防,却是另有所图呢?他不能不防,故此明知红巾缺铁,偏去要铁,并且直言为打造箭镞所用,观邓舍反应。

邓舍初时没想到此节,只以为他要铁,是因了他立有两桩大功,随军拔城和救双城。救双城后,邓舍有过给赏,猜测他觉得不足酬报,所以连提两个要求。顺便进一步表示他的合作立场,立一功,要一物。

转回来,上了阁楼,越想越不对,联系前后,霍然想通。顿时惊起一身冷汗,当时他若是有半点儿犹豫,引发佟豆兰疑虑,后果如何,真不堪想象。

夜风渐渐变凉,案几上茶水犹热。邓舍呆了半晌,一个女真部落之长,便有这等心机,天下英雄,更都是何等人物?

当的起天下英雄称呼的,他只认识一人,不由思路转到关铎身上。再由关铎,转到姚好古身上。争权双城,到目前为止,他似乎赢了一阵,但是姚好古有没有下手?肯定有。那么,下手是什么?

早先的那点胜利喜悦,不翼而飞。他坐立不安,要非夜深了,非得立刻去叫人找洪继勋来不可。

“将军?”

邓舍抬头,毕千牛不知何时进来了。他来回命的,道:“小人引了队兄弟,搜遍附近街道,又整个检查一遍府邸,没见着甚么人。留了一个十人队,加强后门戒备。”

邓舍点了点头,道:“没找着人就算了。天也黑,也许是我看错了。”他满脑子的关铎、姚好古,街上人影已算是小事了;毕千牛辛苦一遭,不能不慰劳,道,“我记得,今夜不该你轮值罢?”

“是,不该小人。”

“白天跟了我一天,早去休息吧。”

毕千牛退身要走。邓舍叫住他,拿起几案上剩下没开口的两瓶舍儿别,递了过去:“天气热,容易上火,多喝些汤饮,需得注意身体。陈将军从宁远给我送来的汤膏,拿去给兄弟们分了吧。”他话语随意,没居高临下的赏赐派头,倒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谈叙话。

毕千牛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陈虎、赵过、张歹儿诸人,常有特产、补品送来,邓舍基本不用,最多略微留一点,余下的尽数分给城中诸将、亲兵,推辞没用,几乎成了惯例。

点点滴滴,汇作深恩厚情,日久天长,何以为报?

——

1,地雷。

明代即有,并大量用于战争。《武备志》记载了十多种不同地雷的形制及特性,并绘有地雷的构造图。多用石、陶、铁制成,埋入地下,使用踏发、绊发、拉发、点发等点火装置,杀伤敌人。

早期的地雷多用石制,又叫“石炸炮”,其构造简单、取材方便,广泛用于战斗。

——一说,元末即有。

2,象棋。

象棋为我国传统棋种之一,起源说法不一,棋制多有变化,现代通行的棋制南宋时基本定型。东胜州曾有铜象棋子出土,分士、象、马、炮、卒等。

元朝无名氏的散曲《[双调]沉醉东风?咏相棋》:“两下里排开阵脚,小军卒守定沟壕。他那里战马攻,俺架起襄阳炮,有士相来往虚嚣,定策安机紧守着,生把个将军困倒。”

象棋在元代很兴盛,当时的日用百科全书型类书《事林广记》中记录了象棋的起手局二,残局一。这是现在能见到的最早的象棋谱中的残局和起手局。

受中国影响,高丽人亦好象棋,其汉语教科书写到高丽商人从中国购买各种货物回国,中有“象棋十副,大棋十副”。“大棋”应是围棋。

3,汤膏。

煎熬药材、香料成膏,用沸水点服,是汤饮的一种。可预防疾病和滋补,为食疗的一种方法。

33 商路 Ⅲ

捕盗司搭建的很快,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从全军中抽调出了三百余符合条件的人选,分往各城。(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邓舍以双城总管府的名义给陈虎等人发去公文,叫他们各自再在本城遴选驻军、土著,凑够人手。

至于双城捕盗司、各城捕盗所的各级官员,按照既定的思路,全部由邓舍的亲兵担任。名义上是民事官儿,编制上依旧按军制,其首领分别称之为捕盗司千户,捕盗所百户。

捕盗司千户的名字叫李首生,出身并非上马贼,而是在永平从的军。守营一战里立了有功,邓舍拔擢他为亲兵,带在身边。攻克双城时,为追随邓舍入城的数十勇士之一,当时邓舍中了李成桂的冷箭,李首生是亲兵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奋不顾身地扑上,替邓舍挡住了第二箭。

用他来担任捕盗司的长官,是邓舍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此人,有护驾之功,忠心,为人也精细;最重要的,和军中各派都没什么关系。既非上马贼老人,牵涉不到文、陈、赵;也非八百老卒,瓜葛不上李和尚、罗国器、关世容。

随着军队的扩大,随着上马贼老人、八百老卒逐渐成为军官的中坚阶层,军中的派系、山头主义越来越明显,邓舍不得不多加慎重。

往公里说,陈虎在定州一次杀过百人的故事,邓舍绝不想再次重演。派一个和各系都没关系的人来做长官,他就可以没有牵绊,最大限度的踢开军队影响,做到公事公办,可以更好地去领会邓舍的精神、执行邓舍的命令。

往私里说,捕盗司名义上只管捕盗,却因了有搜集情报的权利,从而实际上担负有一定监督地方的职责。既然要监督地方,自然没有比李首生这样一直追随邓舍身边,和各派都无关系的人更合适的了。

当然,把这么一个重要的位置交给一个人去管理,邓舍放心,洪继勋也不会放心,应他的要求,又给李首生派了一个上马贼老人做副手。各城捕盗所中,遵循一正一副的原则,捕盗所百户由汉卒担任,副百户由丽人担任。毕竟是地方工作,没个高丽本族人,工作不好开展。

吴鹤年官场老油条,官场权术他见的多了,岂会不清楚邓舍的用意?他非常知趣地在总管府衙门里专门开辟出一个独立的院落,交付给捕盗司使用。有时见着李首生,也不敢摆出半分上官的架子,人人皆知,他的这个上官徒有其名而已。

地方捕盗好说,情报搜集李首生没经验,邓舍也没经验。倒是洪继勋、吴鹤年两人,略知一二,集思广益,勾勒出个框架。一口吃不了胖子,框架有了,具体细节只有在工作中自己慢慢地领会、补充了。

盖上最后一个印章,邓舍伸了个懒腰。不算双城捕盗司,单只定州等十来座城,捕盗所大小官吏,需要的任命书就得三四十份。为了表示重视,每份任命书都是吴鹤年起草,邓舍亲笔誉写,足足写了半个多时辰,多少年没一次写这么多字,累的够呛。

活动两下手腕,邓舍问道:“合作社进展的如何了?”

“回大人,公文已发给各地。单只双城所辖乡村,小人昨天就已经开始着手。”

“加快点速度。再有两个月就该秋收了,尽量赶在之前把合作社的雏形定下,秋收时候也可以看看效果。”邓舍道,“各类民需,盐、布之类,等各城的求需量报上来,统一从府库中发派。合作社、代销店卖得的钱,一半交付军中,两成留在各城做为民用,暂交劝农使掌管;剩下的就给你双城总管府吧。”

民政刚刚起步,就目前而言,仍然军民难分。包括双城总管府在内的各城民事官衙,基本上一文钱也无,事事都得找邓舍开条子,从军中配给。只有一个双城的时候还好,现在地盘儿大了,依然如此的话,就不合适了。

吴鹤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当官儿的掌什么?权利二字,说到底,无非人财物。有人、有财、有物,这才有权利,官儿也才做的舒坦,也才做的稳当。

他高兴归高兴,提醒着自己不要表现于外,道:“合作社一立,各地民政用钱、物的数目就大了,大人许各城自留二成,不但体恤下情,更是远见万里。”

吴鹤年的马屁从没离过口,邓舍听惯的了,笑了笑,道:“其他城的先不管,你来算算,双城民需货物得多少?”

红巾一入双城,高丽商人就此绝迹;隔了群山、高原,辽东商人更是别想。三两个月没关系,民户家里总有些储备,勉强敷用,马马虎虎过的去。时日一久,一旦自家储备消耗殆尽,官府的压力就大了。

“双城土著本有四万二千口,屠城死了一千四百口;大人招纳女真,前后迁居来此的女真人,计两千四百口;因有分田地的政策,两个多月来,不少零散流民闻讯而来,定居下来的有九百余口。合计双城丁口,目前有四万四千余。

“盐好说。最短缺的,一为布匹、一为铁、陶用具,一为药材。布匹不提,铁器一项,冶炼场中出铁,军用尚且不足,各城铁匠也尽数被大人征刷入军。小人常下土著民家体察民情,三分之一的人家铁器不足,甚至有连铁锅都没有的。

“铁器、布匹紧缺,还可用它物代替,唯有药材一项,民间土著生病,几乎已快到无医可看,无药可用的地步了。

“不知大人有无注意,城内感应寺里,求药的愚夫愚妇从早到晚,日日不歇。城外山上有座万寿寺,供奉的观世音菩萨,民间谣传甚有灵验。将军虽严禁居民私相上山,仍有人趁耕作机会偷偷进山拜佛,监管的士卒抓住了好几个。因是民事,归小人审问,无一不是因家中老幼有病而无药可医,不得已为之。”

城中缺医少药,邓舍是知道的。这种情况的出现,有缺少商人来往的因素,也有大部分的医生、药物早在破城时就全被征入军中的原因。可却没想到,已经紧缺到这样的地步了。

其实,何止民间,连经数次战斗,即便军中,存药也所剩不多了。前几日回来的陈哲,买来的货物里,除了火药,第二多的就是药品。

邓舍皱了眉头,陈哲带回来的药,肯定不能给民用,那民用的怎么办?

“组织大夫,上山多采草药,先救救急吧。”

“双城周边虽然山多,大人,草药可不是随处都有。”邓舍的解决办法叫吴鹤年哭笑不得。他是儒生,所谓不成名臣、就为名医,医学上懂的一些。

邓舍怔了下,隔行如隔山,他无话可说。站起身,走了两步,寻思不出个好主意,归根结底,还在通商。只有通商,问题才能解决。

昨天议事时,洪继勋提出了两个办法,一去平壤,一去辽南。可昨天不也说了么?平壤在敌占区,辽南太远,没法儿根本地去解决问题。

正寻思间,大堂外进来左车儿,行个军礼,禀告:“将军,河副万户求见。”

平时河光秀每天都会早早前来,小尾巴似的,跟在邓舍屁股后边,掉上一天。正式担了组织屯田的差事后,忙了起来,今天破例没来报到。这会儿前来,应该是有事。邓舍叫他进来。

河光秀昂首挺胸地走进,增了督办屯田使的头衔,他嘴唇上那两撇小胡子,也随之加料儿,浓了很多。他跪倒磕头,邓舍抬手叫起来,道:“怎么?屯田所出甚么麻烦了?”

河光秀爬起来,道:“好叫将军得知,高丽人听话的很,屯田所一切顺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但凡提到土著,河光秀也学的和文、陈诸将一样,口口声声“高丽人”,俨然以汉人自居了。

邓舍等他往下说,却见他瞥了眼吴鹤年,不往下说,蹦出一句:“小人来,为的是件军机。”

吴鹤年愕然,换了文、陈撵他,他无所谓。一个棒子阉人,副万户的官儿不小,管的些屯田杂事,能有甚么军机要务?也人模狗样的!暗里痛骂几声,捧了给劝农使、捕盗司、捕盗所的任命文书,乖巧拜辞。

邓舍倒不奇怪,河光秀副万户做的久了,也知道上进,常央人给他读些《孙子兵法》,刻苦用功,为人处事,较之以往,像样儿得多。唯有一点,在“机不密、害其成”上,做的有些过了,一点儿屁事儿,动辄“军机要事,请将军屏退左右。”

“说吧,什么事儿。”邓舍很无奈。

“昨夜两更,有四五条倭船潜上海岛,试图偷盗我军牧马,被小人所部击退,擒获得三个俘虏。特来给将军报捷!”河光秀得意洋洋,道。

自河光秀部夺下海岛,邓舍本打算派汉卒接管,一直没空料理,故此直到现在,仍是丽卒看守。当初岛上牧场成年马匹俱已送到军中,另有数十马驹,依旧留下放养。

邓舍很意外:“倭船?”高丽北部没南部富饶、又远,罕见倭寇。

“正是。小人问过,说是本去庆尚道的,落了高丽埋伏,大败溃逃。有几艘慌不择路,来到了双城。”

倒也说的通。邓舍没放在心上,几个倭寇而已,更没兴趣去见,挥了挥手,道:“拿去砍了就是。”瞧见河光秀一脸失望,提起精神抚慰两句,“你部守土有功,报给左将军,论功行赏。”陈虎去了定州,军中的执法官改由左车儿担任。

河光秀这才高兴起来,故作谦虚,道:“几个蟊贼,……”

邓舍敷衍听他说了两句,忽然心中一动。倭寇?联系到正头疼的商路,微一思忖,有了计较,成与不成,试试再说。河光秀啰嗦一通,高高兴兴地转身要走,邓舍叫回他,道:“且慢,先将人带来我看。”

他改变主意,河光秀求之不得,正好显示功勋。不多时,领了几个丽卒将俘虏押上,左车儿谨慎,另外带了亲兵扈卫邓舍身侧。只来了两个俘虏,河光秀解释:“另外一个嘴太硬,打的惨了,血肉模糊的,太脏,没的污了将军的眼。小人没带来。”

邓舍不懂倭语,丽卒里有个懂的。河光秀介绍,这个丽卒本是南部贱民,其主人残暴,忍受不下去,潜逃去了辽东,后来从军。

邓舍打量了那两个倭寇一会儿。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两个俘虏垂头丧气的,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趴在地上畏畏缩缩。邓舍收回视线,问河光秀:“他们的船,有俘虏的没有?”

河光秀惭愧道:“只俘获了一艘,岛上守军船只不足,拦截不住。”

邓舍点了点头:“得了什么缴获?”

“除了点银钱,什么也没。”河光秀说完,误解了邓舍的意思,忙又道,“小人已清点清楚,等着给将军过目。”

银钱没什么用,邓舍不着急,再瞧了那两个俘虏几眼,道:“他们从哪儿来?”

“来自对马。”对马是个岛,位处倭国九州北边,距离高丽只有百里,人口不多,但侵扰高丽的倭寇多来自此处。有所谓“三岛之贼”,三岛即对马、壹歧、及北九州的肥前等地。

邓舍对高丽、倭国的地理不了解,洪继勋献给他的地图上只标记有高丽郡县,没有倭国岛屿。一边详问倭寇,河光秀一边在地上画出了大致的方位。

欲用倭寇,得先知其人。两个俘虏稍微高点的叫菊三郎,又低又黑的叫藤光秀。

听了他的名字,邓舍觉得好笑,瞧了瞧河光秀。河光秀讪讪的,抬脚狠狠踢了藤光秀一脚,大声骂道:“阿猫阿狗,也敢和小人同名。和小人同名倒也罢了,却也敢和将军麾下大将同名,该死!”

他拐着弯儿借邓舍之名而荣自己,邓舍不由一乐,道:“你且问他,同伴几人,又是怎生被高丽水军击溃的?”

懂倭语的丽卒问了,答道:“他们出海时,有大小船只三十余艘,半路上遇上风浪,给吹散了。到他这一路,只剩下不足十艘,不愿就此回去,在庆尚道登了陆,落入高丽军队的埋伏,侥幸得命的,又不足一半。”

邓舍有点失望。逃得活路的只有四五艘,太少。问道:“他们平时都抢些什么?”

藤光秀呱呱拉拉说了几句,丽卒翻译道:“粮食多些。”

细细追问,才知道倭国现在正处在南北朝时期,两边各拥天皇,征战不断,前几年北朝内部还发生了一次内讧。没吃没穿,很多倭人就干上了海盗这行。

同时,相比北朝,倭国南朝的实力不如,很多溃兵败将无路可去,流亡海上,他们抢掠成性,干脆也加入了海盗的行列,更使得倭寇势力大增,倍加凶猛。

以眼下这两人论,菊三郎是对马岛的土著,藤光秀即为南朝的溃兵,本是两伙儿,后来火拼一次,凑成一帮。

邓舍对倭国朝政没兴趣,问出两人中藤光秀地位较高,就单独问他道:“你们总共有多少船只?不止三十艘吧。”

藤光秀当海盗很多年,常入高丽抢掠,高丽话懂的几句,不等丽卒翻译,磕磕巴巴地抢着道:“三十艘,只是出海的。岛上还有六十艘,五百人。”

要非急需,邓舍早将这两个倭寇砍了头,藤光秀不知好歹,抢着说话,惹得他不快起来。他沉下脸,道:“拉下去,抽二十鞭。”

两个亲兵拉着藤光秀下去,河光秀兴冲冲地亲自动手,顿时鞭子落下的闷响和藤光秀吃痛不住的连连惨叫声,传入堂上。

菊三郎不明所以,瑟瑟发抖。邓舍也不理他,等鞭子抽完,藤光秀再度被拖上堂前,他个子小,鞭子打的密集,体无完肤,眼泪鼻涕一大把,什么也不敢说,只顾着磕头。

邓舍也不说鞭打他的原因,问道:“你们的首领叫甚么名字?”

藤光秀学了乖,一个字儿不敢多说:“藤次郎。”到底忍不住,补充,“便是小人的哥哥。”指望能因此多点生算,他偷看邓舍,果然见邓舍脸上露出点喜色。

邓舍沉吟片刻,道:“我有桩生意,你们有没有兴趣?”

藤光秀连连点头,落入敌手,生死不知,这位将军老爷又有点喜怒无测,救命稻草能捞着一根是一根。

“我听你说,你们寇掠高丽,无非为些粮食。粮食,我有,可以向你提供,免费,不要钱,不过你得给我提供些东西做为交换,比如药材、布匹、军器,凡是能从高丽抢来的,我都要。”

藤光秀想都不想,保命第一,混一关过一关,满嘴答允,

究竟是否言不由衷,他做不做的了主,邓舍也不关心,道:“很好。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先准备一千石粮,交给你们运回。”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又道,“你们只有一艘船,怕运不回去吧?”

藤光秀没口子地道:“运得回,运得回,和小人一起的,总共六艘船。没救回小人,他们不敢走远,求将军给小人一天时间把他们都召集过来,运一千石粮,没一点儿问题。”

邓舍同意他的提议,点了点菊三郎:“如此甚好。召集船只的任务,就交给他吧。你背上有伤,行走不便,在我营中好生休息。”

藤光秀呆了呆,道:“菊三郎地位低,去了没什么用。小人背上这点伤,不碍事,不碍事,能撑得住,不会误了将军的事儿。”

邓舍再度表示同意,道:“也是。不过你撑得住是一回事儿,海上风凉,你伤后体虚,万一生些病,反而不美。”不等藤光秀再说话,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河将军,你派几个人,随菊三郎一起,去海上召集这位藤壮士的兄弟吧。”

河光秀好表现,从来不怕任务多,就怕没任务。他拍胸脯打包票,用不了一天,定回来复命,带了菊三郎,雄赳赳地去了。

藤光秀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离开,满脸失望。他打的主意,本是主动请缨,一去不回。傻子才会和双城做生意。药品、布匹,他们有,但是他们也缺!就算不缺,倒手买给国内,获利也远胜和双城做买卖。至于菊三郎带不带的回来人,他倒是不怕,腾次郎凶名显著,那些海盗不敢丢下他不管。

邓舍咳嗽了声,吸引回他的注意力,和颜悦色地问道:“适才粗鲁了,你背上的鞭伤,果真不碍事么?”

“不碍事,不碍事。”

“再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士卒应诺一声,七手八脚,拽着藤光秀又拖将下去。如果说起先那二十鞭子还有个说法儿,这二十军棍,纯粹用来杀威了,好为邓舍临时起意的计划铺路。

左车儿不解邓舍用意,满怀疑惑,问道:“将军,你就真的信他?对马岛离咱太远,倭寇抢掠成性的东西,会肯来跟咱做生意?”

邓舍摇了摇头,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和倭寇做生意,左车儿越发迷惑了:“那将军为何?”

“不做生意,不代表咱们不能学他们。”邓舍一笑。开辟商路,不但可以上辽东、去平壤,也可以泛海而下,侵略高丽南部。

因了蒙元控制,高丽很多的城池没有足够的城墙保护,沿海一带也不例外。虽说近些年,借中原大乱,蒙元鞭长莫及的机会,高丽抓紧了城郭的修筑,可到底时日太短,精力大部分又放在了北部。曾听洪继勋说,庆尚道、全罗道诸地,临海数十里都无人烟,防御稀松,只需数百人,便可长驱直入。这等良机,不容放过。

只是,邓舍手头没船,船可以造,水军士卒不得不有专门操练。和攻占几个沿海岛屿不同,必须准备充足。数遍军中,有水战经验的、了解高丽沿岸海域的一个也无。河光秀倒是打了几场抢滩战,但指望他来操练水军,想也别想。

邓舍就把主意打在了藤光秀等的身上。他们常年出海,以强盗为生,常与高丽水军交锋,想来应有些海战经验,这也罢了,关键对高丽周边的海域情况,定然十分清楚。只是两三个倭寇太少,不足用,索性编个借口,骗了其他的也来,一并扣留。

造船方面,邓舍早有留心。双城一带,林木茂盛,可用木材尽多;双城、定州、德川、宁远,或靠海边,或临江河,会造船的工匠也有,甚至女真人里也有甚多良匠。更有洪继勋,元世祖东征日本时,他的祖上洪茶丘曾负责监造船只,有此渊源,他对造船也略知一二。

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河光秀还真是挺有大用,守营之夜,出了个奇策;守个海岛,又能抓来倭寇,邓舍琢磨着,是不是该重重赏他一回?

下达命令:“叫文华国、吴鹤年组织军卒、丁壮,上山伐木。挑选迁居双城的女真人里会造船的,连同早先征入匠营的高丽造船工匠,一并编入船营;命赵过在甲山,也选些会造船的女真人送来。”

造船是件大事,需得选一干将监管。挑来选去,文、陈等人不是太粗,就是不在身边,邓舍决定:“去把罗国器找来,给他兼任造船千户。”

——

1,三岛之贼。

这三个地方距离高丽都近,元世祖征日,两次都是先占对马岛,再克壹歧岛。第一次逼近了肥前沿海岛屿,不过没在这里登陆,转向了博多湾。第二次一样是经壹歧而入博多湾。

2,高丽很多城池都没城墙。

元朝征日之后,“……高丽王请完濒海城,防日本,不允。”

明太祖时,李氏朝鲜遣使者入朝,朱元璋以书谕其国王,“……今使者归自王国,朕问王国政俗、城郭、甲兵、居室如何?使者言:俗无城郭,虽有甲兵,而侍卫不严,……。”郭:城墙以外围着的大墙。

3,临海数十里都无人烟。

同出朱元璋谕朝鲜国王书:“使者言:……去海滨五十里或三十里,民始有宁居者。朕询其故?言:尝为倭奴所扰。……”

4,会造船的工匠也有。

高丽的造船业较为发达。主要表现在造船规模大、速度快、战斗能力强等方面。

元世祖为东征日本,命高丽“造船一千艘,能涉大海可载四千石者”。并直接按高丽“船样”制造了大量的兵船。“帝欲征日本,诏方庆与茶丘监造战舰。造船,若依蛮样则工费多,将不及期,一国忧之。……方庆为东南道都督使,用本国(高丽)船样督造”。当时,高丽也积极吸取了元朝的造船技术。

——“茶丘”:即洪茶丘。

“蛮样”:元朝四色人等,汉人第三,南人第四。汉人又称之为“北人”、“汉儿”,除了原来辽金统辖的北部汉人,也包括了云南、四川的汉人;南人又称之为“蛮子”,为南宋遗民。“蛮样”,即为南人船样。

5,甚至连女真人中也有甚多造船良匠。

元世祖征讨日本,令女直、水达达制造迎风船数百艘。较之当时一般的战船坚固耐用,轻便灵活,借助风帆速度更快。有造船作坊,是季节性的,其造船匠人除了在一定季节造船外,也从事农业、渔猎。

——“水达达”:居住在松花江、混同江流域及在周围深山密林中生活的诸部,构成了女真水达达,或水达达女真和吾者野人诸部的主体。

6,“达达”一词的来历。

达达似为突厥人对其邻近原操蒙古语的某些部族的称谓,一度成为对蒙古高原诸多游牧民族的称谓。蒙古兴起后,达达逐渐还原为驻扎在富饶的呼伦贝尔地区的原三十姓鞑靼后裔塔塔尔部的专名。

在元代,达达做为固定的汉语译名之一,为官方公文书和俗文学所普遍采纳。杨显之《郑孔目风雪酷寒亭》第三折:“他道:你是甚么人?我道:也不是回回人,也不是达达人,也不是汉儿人。我说与你听者。”说这番话的是一个南人,其所谓达达,显然指的是四等人中的蒙古人。

泰定帝的即位诏书,同样把蒙古诸部驻牧的岭北地区称为“达达国土”。

至今,中国北部乡村,仍有称呼父辈为“大”的,究其根本,大约便形成在元朝时期。当时蒙古人为四色人等的第一等,最尊贵,也许是受其影响,引发出来,用来称呼长辈尊者了。

《金瓶梅》中“达达”二字用的最广,随处可见,略举一例:“妇人呼道:‘达达!我只怕你墩的腿酸,拿过枕头来,你垫着坐,……。’”此妇人叫王六儿,随后,西门庆道:“王六儿,我的儿,你达不知心里怎的只好这一桩儿,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难开。”

——西门庆先叫王六儿为“我的儿”,又自称“你达”,可见,至少明时,“达”已用来称呼父辈了。

——水达达这个称谓,出现在达达的内涵被固定以前。早在南宋时就曾出现,也指蒙古,但未专属。所以,水达达虽然做为非蒙古民族而和元朝相始终的一个称谓,元人在许多场合,为了使之和达达的一般内涵相区别,皆以女真与之连称,用以指明其真正族属。

这一带的女真,更为落后。直到明朝,尚且“略事耕种,聚会为礼,人持烧酒一鱼泡,席地歌饮。少有忿争,则弯弓相射。……以桦皮为屋,行则驮载,止则张架以居,养马弋猎为生”。

34 平壤 Ⅰ

造船是个细致活儿,不可急于一时。(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当天下午,邓舍引了洪继勋诸人,往海边去找可以搭建船坞的合适地点。

入高丽两三个月了,邓舍这是第一次来到海边。放眼碧波万顷,咸湿的海风拂面吹来,夹带着凉意。视线所及处,海鸟低飞,海鱼跃水。驻扎在当地渔村的士卒,前边引着路,走过几个盐场、渔场,一路看了数个地点,最后转到一处向内凹陷的海湾处。

沿海的海湾不少,相比较而言,这一处最好。面积够大,海水不深,也没甚么大块儿的礁石。不但平整,还方便防卫。离岸不远有个小渔村;隔海相望,可见占领的三座岛屿之一,距离不过十数里。

邓舍很相中这个海湾,征询了洪继勋等人的意见,一致称好。

问了那岛屿的名字,高丽话拗口,翻译成汉语没甚么意思。邓舍随口道:“船坞既然定在这儿,岛的名字改了吧。”

罗国器是指定的造船千户,跟在边儿上,他凑趣儿,道:“高丽寻常一岛,若能得将军亲口,必可名扬海东。请将军名之。”

邓舍想了一想,他没文采,想不来好名字。毕竟这是从单一兵种向水陆结合的一个大发展,又不甘心以庸名冠之,瞧那岛屿形状,颇似蛙状,蓦然想起了首诗,似可借用,道,“我看此岛形状如蛙,便叫蛙岛吧。”

罗国器早预备好了一筐好话等着倒出来,没料到邓舍给起了这么个名字,平平常常,实在夸无可夸。他没捷才,不似吴鹤年,牛粪堆上也能吹出朵花儿,没奈何,绞尽脑汁,干巴巴捧两句,道:“好名字,好名字。以形而为名,将军深的古人为物起名的诀窍。然则,船坞该起何名?”

一望无垠的蓝天下,是一望无垠的碧海。海风翻卷,远处波浪起伏。近处的潮水击打在突起的海岸上,啪啪作响。转念数月,从穷途末路到雄霸关北,麾下猛将如虎、谋臣多智,扩有十城之地,坐拥数万精卒。

便如那**海浪也似,邓舍忍不住地心潮澎湃,道:“可名之为虎踞。”

一蛙一虎,反差太大,罗国器没回过神儿,洪继勋拍掌称赞:“蛙蹲如虎踞,将军好雄心、好壮志!”连连摇头,回味再三,“好名字,好名字。”

邓舍哈哈一笑,却不肯把那首咏蛙的全诗念出,只道:“地点选定,待船匠集中,罗千户,就赶快动手,先搭建船坞、造船台、制造船模。”船模即为船只模型。

说着话儿,邓舍登上岸边的高地,四下望了望,吩咐罗国器:“船坞重地,需得严密护卫。调两个百人队补充到蛙岛上去,……把后边小渔村的渔民尽数迁走别处,调五百人过来驻守。附近二十里,禁止有渔场、盐场,列入军事禁地。守卫士卒,就全部由你的本部来担任。”

罗国器凛然尊命。入高丽来,发展形势一日好过一日,他原来那点怕危险、回山东的小念头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升官发财人人都想,这才几天,他就当上了名副其实的千户。辽东红巾里,上千户管的人往往也顶多七八百,而经过连番扩军,他手底下足足有将近两千人。

并且,邓舍大方,从不吝啬赏赐,军纪虽然比较严,不能大肆破城掠夺,但凡有缴获,除却留作军用的,必论功行赏。白的银、黑的眼,谁不喜欢?美中不足,只有一点,眼看着洪继勋、吴鹤年每日介褒衣博带的,未免眼红。他罗国器,可也是读圣贤书出来的!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做这个武将,本就是被迫,有朝一日,若也能如他两人一般,弃武从文、象简乌纱一回,可真真天随人愿、心满意足。

不过他也知未到时候。一来军中有经验的将军不够,邓舍不会放他从文;二者尚且没取得对高丽的绝对优势,后续发展到底会怎样,他没把握。乱世里待得久了,他比谁的体会都深刻:书生终究不比武夫。

邓舍和诸人又绕着海湾转了一圈,细细勘查一遍。洪继勋有家学,提出几条造船坞时需注意的事项,罗国器一一记下。

古人云:“预则立”,船坞、造船两事,布置了七七八八;接下来该遴选水卒。水军才建,各方面皆没经验,规模不可大。几个人商量了会儿,决定以五千人为上限。

士卒多没水战经验,尽量抽选沿海、临江的土著,加上一部分擅使水的女真人;汉卒老兵中,也有些会划船的。为了保持军队的纯洁性,邓舍定下规矩,丽卒、女真人的数目不得超过两成。

水卒数目定下,直接影响船只的大小。载重数千石的大型平底船,邓舍估计船匠们也造不出,造出来他也用不上,干脆不造。只要小型的,能载数十、上百人即可。

便在海湾岸上,把正事儿商量完毕。勾勒清楚章程,剩下的,就看罗国器的了。

邓舍从没见过海,难得发了兴致,登高远望,呼吸着清润的空气,不觉心旷神怡。洪继勋本地土著,这海是自幼看惯了的,迎着海风,摇着扇子,给他指点介绍好看的景色。

他原先的扇子破了,换了把新的,开合间,邓舍瞥见上边写了两句铭言,道是“冬则龙潜,夏则凤举”。他不知这是汉人傅毅所做《扇铭》中的两句,却不妨碍体会其中的雄心,笑道:“正所谓人杰地灵,也只有此等浩瀚的大洋,方能配得上洪先生盖世的大才。”

洪继勋笑道:“小可虽少入中原,也听闻其地山多而水少。有道是仁者爱山,将军入高丽来,仁民爱物,可感动顽石,莫非亦是从来乎?”

主臣唱和,乐在其中。众人观看多时,渐渐天色晚了,才打马回城。按照惯例,无事的时候,每三日,邓舍会宴请一次军中诸将,今日刚好赶上。

摆下宴席,叫人去请来姚好古、钱士德、佟豆兰及几个女真小部落的族长,劝酒行令,一饮直到夜深。方才散了。

回到楼阁,邓舍酒喝了五六成,有些醉了。罗官奴伺候着他洗了脸,瞥见案几上吴鹤年送来的礼单,他记起来王夫人明日要走,轻松之余,不禁起些异样心思。

无关情爱,纯粹风月。说来惭愧,他不是没吃过腥的猫儿,偏偏丰州以来,军机倥偬,数月未尝肉味。

王夫人一等一的美人儿,又饱经滋润,久为人妇,宛如熟透了的桃子,香而不腻、丽而有媚,那般主动投怀送抱、软玉温香的风情,非局内人不能知晓。他当时促不及备,感觉不多,事后回想,难免心跳。

想了一阵儿,竟是借着酒劲儿,有点把持不住。

他一走神,就顾不上正在为他宽衣的罗官奴。小女孩儿伸长了手臂,也够不着他的衣领,不敢打扰他,只好憋着气,可着劲儿地垫脚尖。一不小心,她重心不稳,邓舍老行伍了,下意识地反应,伸手将她拉住。

入手软嫩,他低头一看,却是罗官奴的小手儿。再看罗官奴,她吃了一惊,羞涩中红起娇嫩的面容。

小女孩儿情窦初开,放在这个环境中,不早熟也得早熟,宽衣的当口儿,忽然被拉住手,一时彷徨。想抽回,害怕邓舍生气,她怯生生垂下了头。

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见她年龄虽小,胸部已然微微鼓起。贴身的白裙又短又窄,掩盖不住稚嫩的**,称不上曲线玲珑,自有一番青涩韵味。

罗官奴低着头,仍能感觉他的视线,心中有个小鹿也似,只觉得浑身滚烫,越发羞涩,两抹嫣红,直染透了耳垂。王夫人曾说过:小有小的风味。邓舍眼望着她细巧可爱的脖颈,闻着她似有似无的清甜体香,渐渐忍耐不住。

到底罗官奴年龄太小,邓舍有心理障碍,索性抬起她的头,便站着,由她蹲在身前,小手伺候着取出凶器,示意她放入口内。

可怜罗官奴哪儿经过这等阵仗,怕的浑身发抖。她鼓起勇气,仰着童颜,问道:“爹爹,奴奴怎么弄?”

平时倒没什么,换了如今**的场景,她的称呼引得邓舍心中一动,问道:“你叫我甚么?”

罗官奴不知所措,想起昨天挨的训斥,忙乖乖改了口,道:“亲爹爹。”

更是火上浇油。邓舍略微指点,罗官奴壮起胆子,小口儿张开,把那话儿吞入嘴内,慢慢由生疏而入港。她嘴小而那活儿大,吞吐间,娇喘微微,起初的害怕过去,时间一长,反倒好奇占了上风。见她跪在地上、扬着脸,一双水晶也似的大眼睛,时不时偷偷瞄看邓舍两眼。偶尔对上视线,又慌忙转走。

邓舍心道:“韶颜稚齿,果然别有一番情趣。”渐入佳境,忽然麻痒难耐,不由按住了她的头,再度问道:“你叫我什么?”罗官奴呜呜囔囔地回答:“亲爹爹。”“再叫一声。”“亲爹爹。”

邓舍顿时一泄如注。罗官奴吃了个干净,她不晓得这是什么东西,受了惊,不敢吐,一点点咽下。

邓舍知道她初次,怜她年幼,取了毛巾,帮她把脸上、唇边儿的痕迹擦了,又叫她给自己清理干净,温言闲聊几句。罗官奴才十三四岁,不解人事,男女之情懵懵懂懂,得了邓舍抚慰,渐渐不再惊慌。

她乖巧地服侍邓舍睡下,临走,忽然回过身,小女孩儿又跑回邓舍床前,悄悄道:“爹爹,才不像妈妈说的,你放心,奴奴一点儿也不疼。”犹豫一下,又道,“只是吐出来的东西,不太好吃。”她如此娇憨,惹得邓舍啼笑皆非。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邓舍亲自带队,到了王夫人所住院落,接她出来。来送行的,不但武将,文臣也都来了。王夫人不好多说话,众人看不见处,忍不住眼波流连,一寸儿离不开邓舍身上。

选出来的护送亲兵,陈哲、任忠厚居首,牵了坐骑,整整齐齐列在院中。邓舍备了两辆马车,掀开其中一辆的帘幕,请王夫人上车。另一辆,用来放载礼物、干粮。路上没侍女伺候不成,又拨了个王夫人使熟的,陪她一起。

因要长途跋涉,王夫人有过一次经验,没穿裙子,干脆换了身男装,清爽俊俏。只是她的眼睛有点肿,估计这几天没少悄然涕下,眼圈也黑了。

马车高,临别在即,她心神荡漾,一下没踩上。邓舍忙去搀住,她顺势把邓舍的手握了一下,很快缩了回去。邓舍一怔,感觉手里多了点东西,不想叫别人看见,不动声色地放入袖中。

士卒打开府门,邓舍长揖到底,道:“娘子此去,路途漫漫。末将虽不能亲送,请娘子放心,陈哲、任忠厚两人,我军中干将,又晓道路,必能将娘子安全送到。”

王夫人眼圈儿一红,眼见得一别之后,山水阻隔鸿雁,尺素难以通达,那千愁百绪百折千回,汇作一处真欲断了柔肠,欲待不走,终不可能。她素知文词,低低道:“将军,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奴心里有个你,盼着你,也能心里常常有个奴。”

话出了口,心痛如绞,她不等邓舍答话,伸手放下了帘幕,隐约的抽泣,传入他的耳中。

不但邓舍听到,姚好古地位不同,离的最近,他也听到了。临别凝噎,是什么意思?再蠢的人,也能猜得出来。他神色古怪,瞧了邓舍,道:“将军?”

邓舍暗叫不妙,顿感麻烦。有些事儿越描越黑,故作不知,他转过身,对洪继勋等道:“娘子远行,我不可不送。至于诸位,各有军政要事,耽误不得,心意到就足,娘子不会见怪,就此散了吧。”

文华国、罗国器来送,冲的邓舍面子,也确实忙,过场儿既然应了,当下纷纷告辞。姚好古呲着牙,嘿嘿两声,也没再多说,随众人一同离开。

只留下了洪继勋,难得他主动提出陪邓舍一程。众人上马出府,邓舍直送出城外三十里,还是王夫人强打精神,知道他忙,不愿他来回赶路受累,主动提出不要送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邓舍不客套,又嘱咐陈哲、任忠厚一番,才拨马回城。

洪继勋回城路上,默然不语。邓舍奇怪,问道:“先生有心事?敢是见娘子去山东家人团聚,想起了大都的亲人么?”

洪继勋幡然惊醒,道:“大都的亲人?小可那几个认贼作父的叔伯,有甚么可想的。”往邓舍脸上看了看,笑道:“倒是将军,今日气色大不同往日。红光满面,颇有些阴阳交泰的意味。莫非昨夜?”

邓舍摸了摸脸,哪儿来的阴阳交泰,效果会这般明显?洪继勋哈哈一笑,他醒悟过来,却是在说笑,也不禁一笑。微微诧异,洪继勋性子清傲,却是从没和他开过玩笑的。

不管怎么说,送走了王夫人,任忠厚只要能借势和山东搭上线,对今后的发展总会有所帮助。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大事。

七月的麦田一天一个样儿,几日不见,那麦穗儿似乎就沉甸甸了许多。沿途村庄里,偶尔可见穿着官衣的民事官儿穿梭其中,村中的驻守士卒一批批将村民集中,鸡飞狗跳的,想来是在进行合作社整编的。

吴鹤年效率挺快,有些村子已经整编好了,相比之下,宁静许多。邓舍和洪继勋一路看来,由闹而静,马蹄的的,路过条小河,绿树影里,几个高丽女子光着腿儿,正在河中洗衣,用槌子敲打着,洗好的晾在河边石上。她们只顾了说笑,浑没注意邓舍的到来。

邓舍人马少,四五骑而已,一晃而过。洪继勋感叹道:“战事才过数月,而乡村恬然自得,恍然桃源。此皆将军之功也。”

远处山上,寺庙里钟声渺渺,邓舍举目转望,勾起愁事,叹了口气,道:“我有何功?吴总管日前讲起,因了商路断绝,导致城内缺衣少药。我是殚精竭虑,苦无一策阿。”

洪继勋点头称是,道:“商路必须得打通,将军想南下掠取,办法不错,不是长远之计,依小可看来,也难解近渴。将军也知道,开辟船坞、打造船只、组建水军,皆非一朝一夕的功夫。”

解不了近渴,也非长远之计,就是远近都不何宜了。他话里语气,显然对邓舍抢掠南部的应对不以为然,既然不以为然,为何提出建水军时,又不反对?邓舍奇怪,道:“先生的意思?”

“水军要建,商路要开。这两者丁是丁、卯是卯,却不是一回事儿。”

洪继勋当时听邓舍提议,就对建水军别有考虑,当时思虑不熟,没开口,回去想了一夜,盘算停当,觉得稳妥了,这才说道:“水军的利,不在眼下,不急着说。先说这商路,小可想了很久,上辽南、去平壤,皆为权宜之计,小打小闹的对我双城起不了太大作用。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只有一个办法。”

邓舍隐隐猜到,问道:“什么办法?”

“将军还记得前天议事,陈哲带回来的那个沈氏家奴,叫田伯仁的么?他说过一句话,不知将军记不记得?”

邓舍当然记得,道:“先生是说,田伯仁讲有不少两浙商船航至平壤?”

“正是。若得平壤,商道可解决。”

邓舍皱了眉头,议事过后,他有思考过这个问题。道:“我军才得德川,入高丽数月,几乎日日有战,军卒不得歇息。先生,纵有此心,我担忧……”

“将军担忧求之过急,反而无成么?”

“无成还好,一旦失利,我军新卒多,老卒少,没经过太多磨砺,必动军心。军心一动,双城不稳。”

“怎会失利?将军太也多虑。”洪继勋晒然,道,“将军只想了自己,没去想高丽。若攻平壤,我有三必胜,高丽有三必败。”

“噢?”邓舍大感兴趣。

“其一,我军屡胜,士气高昂,此一必胜,可名之为道胜;高丽屡败,士气低落,气失而师散,此其一必败。”打仗说到底是以人为本,士气排第一。

“其二,将军得诸城来,广分田地、除民贱籍,使贫者得其利,贱者得其名,民既得名利,即有必战之心,此二必胜,可名之为威胜;高丽民庶饱受暴政摧残,豪门万顷良田,穷者不能立锥,富人一怒,贱人流血五步,相较将军善政,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此其二必败。

“其三,文、陈诸将,勇不可当,破军杀将、溃众夺地,视若寻常,观我之将,知我之卒,此三必胜,可名之为力胜;高丽庆千兴者,平壤之头领,现为将军阶下囚,金得培者,其副手,数度为将军手下败将,兼且北部诸城的戍卒多为南方贱民,本非自愿从军,敢战敢死之心皆无,其有此将,其有此卒,此其三必败。

“我有此三胜,彼有此三败。小可断言,平壤必一战可克,我必能成功乃返。”

甚有道理。但是:“我若军出,王京方面派来援军如何是好?”

“王京要派援军,无非两路。要么打定州,围魏救赵、直捣黄龙;要么赴平壤,促我决战。要是它打定州,我今得泥河天险,三千人,足可扼守要道。要是它赴平壤,我定州军队可衔其后,骚扰之,断其粮道;而德川到平壤,沿大同江河谷,几无险阻,可进可退,攻守都在将军。”

洪继勋顿了顿,又道:“丽朝老迈,效率不比将军。李岩新败,再整顿军马、聚集粮草,没个半月两旬,决难出征。王京离平壤又远,将军先发制人,等它到时,怕早已功成!”又联系辽东形势,道,“探子言称,辽阳局势日紧,关铎腾不出手,就算不为商路,将军也正该趁这个机会,多得些城池。一旦平壤到手,将军,这高丽的局面,可就要变个样子了。”

夺下平壤,打通东西,高丽北部浑然一体,关铎无法即刻南下,有三两个月的时间,邓舍就能经营出另一片天地,实力再上一个台阶。当然,他不会自大地以为,就此便能和关铎一较高下了,退一万步讲,到那个时候,也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把平壤让出,用这块大肥肉来换取关铎承认他对德川等地的统治权,还是有可能的。

洪继勋的说辞打消了邓舍的犹豫,他沉吟稍顷,同意了攻打平壤。

解决了商道,组建水军的利处洪继勋还没说,邓舍问了,他道:“占下平壤,小可推测高丽人会有两个反应。或来言和,或倾巢来攻。言和不提,他若来攻,水军就用的上了。我大可以走海道,以为奇兵,抄掠其南部,叫他顾头难顾尾,自顾不暇。

“同时,有了平壤出海口,从贸易交通上来讲,泛海山东、两浙也离不得海船。”

却是想的长远。话说回来,不得平壤,想得再远也没用。邓舍一笑,道:“既然如此,回城便召集诸将,商议细节。”

——

1,船模。

金代张中彦“手制小舟,才数寸许,……”记录了建造船舶先制船舶模型的过程。由此上溯到秦汉时期,汉墓中几次发现的木制、陶制船舶明器,类似船舶模型。

2,船坞及造船台。

宋代有黄怀信用大船坞修理大船,明代有“二十五日出坞,坞即造船之所”等记载。

广州秦汉造船工场遗址的发现,更足以证明,在历史上我国船工很早就利用船台造船,利用滑道使船舶下水。

3,可载重几千石的平底船。

即明清的沙船。元初,大船载重不过千石,小船不过三百石。经过三十余年的发展,延祐以来大船**千石,小船二千余石,载重达到三百到一千二百吨。

早期海船,“中国船只共分三大类,……大者有十帆,至少是三帆。……每一大船役使千人:其中海员六百,战士四百,包括弓箭射手和持盾战士以及发射石油弹战士。……”

4,扇铭。

翩翩素圆,清风载扬。君子玉体,赖以安康。冬则龙潜,夏则凤举。知进能退,随时出处。

35 平壤 Ⅱ

陈虎、赵过、张歹儿等人不在,邓舍回了城,先和洪继勋细细谋划一番,下午时分,召集来文华国、李和尚们,询问他们的意见。www.65txt.com

文华国自然同意,李和尚、杨万虎也是双手赞成。最近些天,征新兵、办屯田、行民政,没他俩的事儿,整日斗酒看戏,快闷出个鸟来了。

罗国器一脑门子的造船、组水军,一下子转不过弯儿来,道:“造船、合作社、乐营、水军等等,才开始去办,建设未稳,就又兴兵,小人觉得,是不是有点儿急于求成了?”

邓舍就喜欢有人反对他。他有感觉,他的性格在变化,他做不到一日三省,夜半醒来,也常扪心自问,每每为之警惕,千万别走到刚愎自用的路上去。

当下也不生气,又请洪继勋将“我有三胜”细细给诸人讲了一遍。对洪继勋的谋略,罗国器是服气的,听了,无话,也就同意了。

邓舍问文华国:“征兵进行的怎么样了?”

文华国负责的征兵,具体细节他没管,大体的数字还是知道的,他道:“第二批的五千新卒,基本上已经挑好了,军官也都指定。武器没发下去,伍也还没编。将军也想让他们参加攻打平壤么?俺看,难。”

文华国不说,邓舍也知道,他没这么想,借这个引子,分析敌我军力,道:“除却上次阵亡及各城守军,双城现有老卒九千人,第一批新卒近六千人,女真骑兵两千人;加上德川三千人,即是说,我军可用战力总共两万人。

“平壤的军马约在八千上下。由德川进平壤,途径价州、顺川、慈山、江东等地,这些城池的守军算在一起,也有一万余人。更不用说平壤以西,更有咸从、龙岗,以东则有中和、祥原诸城,我军一到,它们必然会出援军。把它们都加在一起,乐观估计,丽军的数目可达三万人。

“我以两万之众,对三万之敌,敌人又有坚城、地利,诸位以为,我军该怎么下手?”

文、罗等人陷入沉思。李和尚冲锋陷阵没的说,要他出谋划策,为难了点。他有小聪明,没大智慧,又想出出风头,瞪着眼盯着挂在堂上的地图瞧了片刻。他第一个开口,道:“小人以为,该出德川,顺大同江西下,先不管顺川、江东,集中兵力打下平壤,然后转回头,再一个个收拾它们。”摸着光头嘿嘿一笑,他补充道,“这叫做:老和尚剃头,一扫而光。”

罗国器谨慎,连连摇头,道:“平壤城坚卒多,兵法云:十则围之,我才是它的两倍多点,指望先克平壤,再扫其他,不太可能。”

“以罗将军之见呢?”邓舍问道。

这个仗不好打,不比先前打双城、也不比打德川。双城、德川的战斗,牵涉范围不过周围数城;平壤不同,战略地位极其重要,交通四通八达、周边城池密布,可以说,它是整个高丽北部的眼。再者,打德川,别的城市可能不会来救,打平壤,它们一定会去救。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已经不再是一次孤立的战斗,上升到了战役层次了。

找不到解决办法,就先分析会出现的困难,罗国器道:“正如将军所说。我军一出德川,必然惊动平壤。沿江西下,大同江南北城池肯定不会轻易将我放过,纵使它不倾巢来犯,单只沿途骚扰,对我军来讲,就是个大麻烦。”

罗国器自山口一战出了几个主意,为文华国采纳并对胜利起了不少作用之后,参预军政的积极性高了很多,他读书多、又有经验,看问题比较全面,接着道:“相比骚扰,更麻烦的,则是它们极有可能会闭城不出,任我顺利通过,列营平壤城下。然后四面响应,或八方来援,反将我围困在平壤城下;或隔绝江河,断我归路。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我军的打击都是毁灭性的。”

邓舍点了点头,他上午和洪继勋研究的时候,首先面对的也是这个问题。“那么,罗将军认为我军该怎生应对?”

罗国器道:“无非对症下药。沿江徐徐推进,克一地而进一城最为保险,只不过,这么办的话,似乎就拖延了时日,做不到兵贵神速。”

洪继勋待在边儿上,听他们讨论,喝茶摇扇子,他不发一词。就他的意思,根本无需找诸将商议,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人分贵贱高低有别,他来负责出谋划策、邓舍发布命令,诸将只管听从就是。

邓舍有不同的考虑,身为上位者,他深知一个集团的成功,不在单个的领导者,而在全部人员的共同努力。

地盘越来越大,需要面对的问题越来越大,不说民政,就拿作战来讲:以往的战斗,几千人、一座城,他可以亲自指挥;可今时不同往日,地盘一打,战线就长,不但长,还多。月余前打李岩、庆千兴,月前打德川,不就是两条、甚至多条战线同时展开的么?

他只有一个人,总不能事事亲力亲为。统帅是做什么的?顾全局。全局重要,局部也很重要。他顾不了局部,就只能尽力尽快地培养部下们的能力。他命令各军十夫长以上,每战之后必须写总结,全军汇编,再发下去,叫他们互相学习、交流经验,目的便在此了。

还好,文、陈等人久经行伍,作战经验丰富;又大多当过百户官儿,有管人的经验,暂时看来,似乎无虞。

既便如此,邓舍仍不敢掉以轻心。就他自身而言,忽然从百夫长而到统帅数万、管辖十城,说实话,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触。好在武有洪继勋、文有吴鹤年,治军管理各方面,进步很快。

如果发展顺利的话,今日他面对的问题,便是明日文、陈要面对的问题。他一直在学习,文、陈吃的多是老底子,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怎能不为此暗自忧心?

故此,每有议军事、甚至议民事,他必召集诸将,既集思广益,又给他们学习、提高的机会。

左车儿好学,身为亲兵队长,常得邓舍指点,他的考虑就和罗国器有些不同,他道:“罗千户说的不错,克一城而进一地,的确太慢。有两个弊端,一则损我兵锋,硬骨头一个个啃下去,会对我军造成太大的伤亡;二则给了平壤充足准备的时间。我成了疲军,平壤养精蓄锐,这仗,必败无疑。”

他的话引起了邓舍的注意,问道:“直取也不行,徐徐推进也不行,你认为怎么办才好?”

左车儿微微犹豫,他想出了两个对策,不知道哪一个好,道:“要不先北上,出德川,先打价州,占据平壤的上风口。这样,我价州的军队就可以威胁到价州和平壤之间的顺川、肃川、慈山等地,叫它们不能轻举妄动。

“要不就南下,出殷山,先打下江东,威胁中和等地的丽军,使得它们不敢出城救援。这么着,我军就解除了侧翼的威胁,主力再顺江西下,集中全力攻打平壤。”

邓舍很欣慰,道:“那你觉得,是北边的威胁大?还是南边的威胁大?”对红巾来讲,北边即为右翼,南边即为左翼,“我军该先解除右翼的威胁?还是先解除左翼的威胁?”

“王京要来救援,那就是南边的威胁大;王京不来救援,那就是北边的威胁大。小人,看不出来。”

牵涉到王京,就要看全局了,左车儿看不出来,情有可原。邓舍没求全责备,轻轻拍了拍手,以示鼓励。文华国一直没发表意见,邓舍转而问他,道:“文将军怎么看?”

文华国挠了挠头,道:“王京要来援,得费不少时日,我军还有定州哩,它就算来,也不怕。俺看,还是北边的威胁大。”他虽粗憨,到底是军中第二号人物,潜移默化的,眼光就高明不少,对王京的看法恰和洪继勋暗合。

他又瞧了会儿地图,忽然冒出一句:“南北为什么要分开?我军可以兵分两路,价州也打、江东也打,这不就完了,两翼的威胁都不必考虑了。”

罗国器道:“两路都打,不就和徐徐推进一样了?力量分的太散。”他讲道理,左车儿批评他批评的对,他知错就改,也不生气。

从这几句对话里,就可以看出诸将的区别了。文华国眼光略高,细节上却看不清楚;左车儿战术层面能看透,眼界略低;罗国器眼光寻常,人却谨慎,局部分析的很到位。

李和尚瞪着眼听了半晌,插不进话,趁众人再度陷入沉思,他抢着开口道:“王京既没甚威胁,咱便先打价州。……”离得远了,地图看不大清楚,索性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直凑到边儿上,狠看了几眼,道,“小人看,光打价州还不够。价州南、北、西三边都是山,打下来出不去,威胁不了肃川、顺川,不如打了价州,再打肃川。肃川到平壤之间,山少,交通便利,也能帮我军主力,对平壤造成些压力。”

这就应了吴鹤年曾说的那句话: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李和尚这个提议很好,平壤南临江、北有山,地势决定了,攻打它必须得分两路,一路奇兵从北,一路主力沿江,缺一不可。

邓舍赞同,道:“不错!取下肃川,一可威胁顺川、慈山、顺安等地,二可北下分散平壤注意,同时又能阻绝龙岗、咸从等地的援军,一举三得。”

“将军是赞同先接触北边压力了?”

“正是。王京的威胁不大,主要的压力都在北边。占了肃川,就可成为我军右翼的拳头,一举打散平壤北部的支援可能。至于左翼,有孟山、殷山虎视眈眈,在江东之后,它若敢动,我军趁势取之不难。”

罗国器抚掌称妙,道:“右翼攻取肃川、威慑周边;左翼坐观江东、待势进取。是为右翼似实而虚,而左翼似虚而实。大妙,大妙。然则,请问将军,主力何出?”

罗国器文绉绉的一说,引出洪继勋的兴致,他站起身来,端着茶碗,走到地图前,右手折扇一合,以扇尾沿着大同江一划到下,道:“主力自然从此出。德川为头,两翼为拳,则主力当如腿。”

先不说主力,两翼中有一个重要的棋子,罗国器等没看出来,他怎忍明珠蒙尘?扇子往德川位置一放,他道:“何者德川为头?德川为首,左顾可援殷山,右盼可援肃川。有此重镇,加上两翼之拳,方才可保我主力无忧。

“主力如腿。腿不能只有一条,独腿如何走路?是以,主力当分两支。一屯平壤东,一屯平壤西。屯其东者,八分防、二分攻,主要用来防备王京、江东等地孤注一掷,免得它真要来援平壤,我措手不及;屯其西者,八分攻、二分防,用来做攻城的主力。平壤以西诸城,皆都小城,用二分力气来防备,已然足够。”

李和尚道:“我军总共可用的才两万人,你再分成两支,这还不是兵力分散?”

“哪儿来的兵力分散?屯平壤东的,主要在防,两三千人足矣。”

“去打肃川的呢?”

“打肃川的军马,可从德川出,再除去三千人。也就是说,我军用来主攻平壤的军马,仍有一万四千人。以我一万余精卒,攻其数千老弱,其纵有坚城,我也绰绰有余。”

洪继勋的话有点夸大,平壤一座坚城,至少顶的上一万精卒,不过,他之所以信心百倍,是因了还有个计策没有当众说出。他认为,邓舍有庆千兴在手,也至少能顶的上一万精卒,要知道,平壤守军绝大部分,可都是庆千兴的旧部。

当然,庆千兴还没降,但先是邓舍、后是洪继勋,两个人轮番上阵,物质上给最好的待遇,关怀无微不至;精神上,每天都去和找他聊天,谈兵论史。邓舍倒还罢了,洪继勋身份特殊,高丽习俗一尽皆知,人又博学明敏,察言观色、投其所好,言辞到处,往往引得庆千兴产生共鸣。

羁縻至今,可以说,庆千兴纵是铁石人,也难免软化。不敢说十成十,洪继勋至少有八成把握,可化为己用。

他几句话逼回了李和尚的疑问,罗国器那厢又想到了个麻烦,他皱了眉头,道:“洪先生所说甚是,只是,有个棘手的问题,不知道将军有无想过?”

邓舍问道:“甚么?”

“我双城军马总共两万来人,两万出城,剩下来守城的,才一千来人。”不等他说完,文华国大大咧咧地打断他,道:“嗐,你忒也谨慎。一千来人就不够守城了?我南有定州,西有宁远,北有甲山,双城就算一个卒子不留,也丢不了!”

“丢不了,也许是丢不了。”罗国器转目望了望众人,都是自己人,可以明说,道,“小人怕的不是外患,而是内忧。”

左车儿醒悟过来:“罗千户是说,……钱士德?”

“不错,小人听将军刚才计算兵力,没把他的人马算在其中,想来是不准备带走的。”不是邓舍不准备带,带,钱士德也不会去,罗国器自然知晓,他道,“小人曾入钱千户营中观看,他的人马堪称精锐,我大军一走,他八百人若有异心,可怎么办?”

姚好古和邓舍勾心斗角,罗国器看的清清楚楚。姚好古也拉拢过他,他含糊应对,固然是因了他性格谨慎不愿意得罪人,不排除有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的打算;但究其本心,他还是拥护邓舍的。

有邓舍,他就是千户,甚至还有可能再往上升;没邓舍,他也许还可以做千户,想往上再升?没可能,不降就是侥幸了。

上次打德川,姚好古、钱士德没在后方生乱,是因了德川近,战斗规模小;这一次大不相同。罗国器忧心忡忡,道:“小人曾听闻,辽东形势紧张,姚总管私下里的活动较之以往,最近频繁很多。将军在城中还好,能压制住他;将军率大军一出城,他万一铤而走险?”

文华国老早就看姚好古、钱士德不顺眼,骂道:“两粒老鼠屎也似,在汤里上上下下。将军,不如就和他摊牌,打平壤,叫钱士德跟着一同去!”他粗,却不蠢,知道姚好古、钱士德不能杀。

这的确是个大麻烦,左车儿绞尽脑汁,他隐隐觉得摊牌不是个好办法,怎么应对?却没个主意,他见邓舍稳坐不动,问道:“将军已有定算了么?”

“此事不足多虑。”攘外必先安内,洪继勋提议打平壤,邓舍第一个考虑的就是姚好古,他早分析透彻,道,“姚总管和我,同为关平章麾下,一家人。他来双城,是为保关平章南下通道;关平章要来,我求之不得,不会阻拦。大的方向一致,有些小矛盾,闹不到兵戈相见,没得便宜了外人。”

他说的含蓄,众人听的明白。姚好古的目的在保关铎南下,不在占据双城,关铎没到,他就不会窝里斗。他区区千人,夺下双城又能怎样?即便邓舍兵败平壤,没能力再来找他决战,高丽人也不会放过他。

罗国器点头称是,道:“既如此,将军,攻打平壤,可通知他不通知?”

早说早麻烦,姚好古断然不会坐视邓舍扩张实力,想起他搞破坏无孔不入的劲头,邓舍大感头疼,道:“准备妥当了再说罢。”

正说话间,堂外亲兵来报:“姚总管府外求见。”说曹操,曹操到。众人面面相觑。李和尚呸了声,道:“定然是黄驴哥那狗头,见我等齐来见将军,猜出些甚么,告知了姓姚的!”

却是邓舍推测出,姚好古之所以知道王夫人在自己府上,军中诸将除了黄驴哥会告诉他之外,别无他人,他既然光明正大地投靠,这次军议就没叫他来。

姚好古既来了,不见不成。邓舍一边儿叫左车儿收起地图,一边儿亲自领了众将下阶迎接。堂外阳光灿烂,院中绿树婆娑,青石板上染了团团的影子,凉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

姚好古远远走近,他一身官服,来到近前,作个罗圈揖,笑道:“原来诸位都在。哈哈,将军,卑职没打断你们的军议吧?”这叫开门见山,又可称为投石问路。

洪继勋不会上他的当,冷笑声,道:“既怕打断,为何还来?”故作恼怒神色,朝邓舍一揖,道:“将军,招纳倭寇之事,便如前议吧。小可还有它事,就此告辞。”拂袖而去。

罗国器暗挑大拇指,心想:“高,实在是高。不动声色将话题引开,又装着恼怒,更加三分真实。”有样学样,道:“将军,那菊三郎说最多一天,便可将倭寇余党引来,看天色不早,小人先往海边等候,倭人狡猾,以免有变。”

文华国、李和尚、杨万虎等也随之告辞。邓舍不拦,留下的人越多,越容易出马脚。姚好古笑吟吟站在一边儿,看他们一个个离开,对邓舍道:“怎不见黄镇抚?这招纳倭寇,镇抚司不该不管。”

邓舍虽有急智,一下子也编不出理由,咳嗽两声,道:“征兵正忙,军中不能没有大将驻守,黄镇抚经验丰富,正适合坐镇。”也算讲的通,负责屯田的河光秀也没来。

“说起征兵,将军连番扩军,哈哈,何其急也!一万而到两万,两万而到三万;速度之快,真叫卑职看的眼花缭乱。”话里带刺。

邓舍哈哈一笑,道:“没奈何,高丽人随时会来,我不得不早做准备。”一伸手,道,“院子里太阳毒,姚总管请入堂内说话。”

姚好古朝堂内瞟了两眼,道:“不必了,卑职却觉得凉风习习。将军,再有两个月,就入秋了,俗话说的好,春耕秋战,不知将军下步有何打算?”

他直言相问,邓舍倒是为难,说假话回答的话,戳穿时候不好看,徒自落人口实。若以真话回答,话赶话,谁知最后会是甚么结果?他道:“春耕秋战么?我现在发愁的倒是秋收,也不知能打得多少粮食。万一不够吃用,问题就大了。不知姚总管有无良策?”

邓舍王顾左右而言他,姚好古好笑又好气,你既避而不谈,索性借题发挥,说一说被你架空的不满,道:“老姚我是有总无管,管不了劝农,也管不了秋收,将军问错人了。”

“姚总管谦虚了,谦虚了。”他夹枪带棒的,邓舍招架不住,侧了身,道,“姚总管来,是有甚么事么?还是请堂内说话。”

姚好古甩了甩手,道:“堂内就免了。卑职没甚事,不过上午送王夫人时,似听见王夫人临别涕泣,心有所感。自古多情伤离别,忍不住想来找将军说说话儿罢了。”多情云云,那是有所指了。

邓舍心里咯噔一跳,他虽问心无愧,毕竟事实如此。姚好古若拿来要挟,不怕王士诚,却怕坏了在军中的名声,他佯作不解,道:“王夫人和王元帅一别数月,久闻他们伉俪情深,今日一去,不日即可见面,可真是人间换了天堂。思及此处,何止姚总管伤其离别,便是我,也心有所感。”

他把“多情”换做“姚总管”,推得一干二净,话外有话,王夫人涕泣不假,却大约是因了伉俪情深,思念王士诚。

姚好古冷笑声,道:“人间换不换天堂,将军说了却不算数。”往上边指了指,“殊不闻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春耕也罢,秋战也好,卑职应声画卯的货,管不着。只请将军莫要忘了,冶炼场外讲过的话、应过的诺。”

他不再多说,临了告辞,袖子里摸出张纸,递给邓舍:“将军苦心民政,卑职虽不能与闻,仍有两句话想要说:合作社乃鞑子故智,用好则利,不用好则弊;代销店独出机杼,似可大有作为,然官参与商,亦然利弊两端。此中可商榷处,卑职已写的清楚,将军闲时,但请观看。”

邓舍愕然,不意他会说出这番话来,接了那纸,道:“姚总管?”

姚好古深深一揖,转身而去。暮色中,他独行渐远,并不高大的身影逐渐被树影遮掩,遥遥喟然叹息,邓舍侧耳细听,似有人在道:“戈戈不休,错在谁人?民有何罪?我民也何苦!”

36 平壤 Ⅲ

白亮的阳光里,院子里绿暗红轻,邓舍在台阶下呆了会儿,猜度不出姚好古究竟是真心、抑或是做戏。www.65txt.com

他特别点出冶炼场外的谈话,邓舍很糊涂,当时被姚好古步步紧逼,邓舍根本无暇细想,许多话都是脱口而出,早没了印象。他想了半晌,摸不着头绪,不禁有些忐忑,转了两圈儿,想起了洪继勋,忙叫人去再把他请回来。

回到堂上,展开姚好古的条呈,邓舍心不在焉地瞄了两眼。看惯了洪继勋的行书,姚好古的字儿谈不上好,满篇小楷,胜在清晰工整、中规中距。第一页写的合作社劝农事宜,抬头一行大字,写道:“将军欲民富耶?欲豪强富耶?”

邓舍顿时有了兴趣,先看了两行,姚好古先三言两语地做了肯定,后边多是批判之言。每一句都如黄钟大吕,字字发人所未想,利弊两端,跃然纸上,便如亲见。邓舍耐不住性子,几乎是一目十行地看完,看完了,又拐回头,细细从头再看。

姚好古详细地论述了村社制度的沿革:元承金制,世祖至元六年正式确定。立社之目的,在劝农桑、兴水利、立义仓、办学校、敦风化;同时兼备监督地方、防奸察非、征调赋役等的任务。

也就是说,邓舍组办的合作社,其实早就存在了,只不过相较这个村社制度,合作社多了一个流通货物的职责。

然后,姚好古提出了很多的问题,归根到底:社长何人可任之?人皆有私心,又多为异族,将军如何可管束之?社长假设暴贪,集全社之力、用全社之货物,谋一己之私,将军如何管束之?能做社长的,肯定是当地豪强,豪强则愈富,社民则愈贫,一旦激起民乱,将军如何管束之?

为了证明他不是妄言虚语,接下来,他略略举了社长可能谋私的例子。

其一,比如劝农桑。劝农桑名为劝,实为强制。劝农使把任务下给社长,社长把任务下给单个的社民:每户垦田多少、种粮、桑多少等等。

理论上来讲,这个任务要按每户丁壮的多少而有区分,可不排除有些人家丁口少却想多种地,有些人家却丁口多而想少种地。因为种地亩数和秋后赋税直接挂钩,还有可能会出现有些人家种地多却上报少,有些人家种地少却上报多的现象。如此,社长就有了从中弄虚作假、敲诈勒索的机会。

其二,比如设置义仓。各社之长如果擅自出纳,名实相诬,上下其手,谋取私利,如何去办?

其三,比如敦风化。风化,也就是风纪。社长有了掌管社众的权利,就很可能出现包揽讼词、欺压社众,社众有事却不能赴官府从实陈告的情况。

而其他的监督地方、防奸察非、征调赋役等,也无一不是利弊参半。这几个方面,姚好古没有细写,一笔带过。

邓舍连读三遍,反复品味、斟酌。他自幼从军,对村社了解不多,更没亲身体验。他本来对自己提出的合作社制度,还颇是得意,此时才明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看完合作社,再看代销店。隐患也有不少,不过其中两个,吴鹤年也曾有提出。看到这里,邓舍忽然想到,姚好古列出的弊端,多是民间已有,吴鹤年老于政务,应也知晓,为何当日议事,他却一字不提?

寻不来答案。换了以前,邓舍最多想一想也就罢了;现在他身担数万人马、十城安危,不能不谨慎,却不禁起了疑心。

正思忖间,洪继勋到了。外头日头毒,晒出了一头汗,他摇着扇子,走入堂内,瞧了瞧左右,问道:“那老匹夫走了么?居然没怎么黏缠,倒是难得。”

邓舍笑道:“不但没有黏缠,反给了我一份条呈。”递给洪继勋,“先生来看,将咱们的合作社、代销店批评的一文不值。”

洪继勋接过来,略略扫了两眼,随手丢下:“故作惊人之语!老匹夫硬的不成来软的,想借此来降低咱们的警惕,软化将军么?”

“惊人之语?”邓舍不解,道,“我看其中似也有可取的地方。”

“有可取的地方?”洪继勋讶然,似惊讶邓舍的态度,随即醒悟,哂笑道,“将军被那老匹夫给骗了!”

“噢?”

“请问将军,姚好古看的出的弊端,难道小可和吴同知就看不出么?”瞌睡送来个枕头,邓舍正有此疑心,听洪继勋往下说道,“便不说小可,即便吴同知,他久任地方,村社之利弊,他肯定清清楚楚,当时为什么不提?很简单,只因了村社之利在早期,村社之弊在后期。现今我军求的是速治,村社正好合适;至于久安,日后再改进不晚。”

邓舍扒拉过来条呈,再细细去看,果然如洪继勋所言。姚好古列的弊端,看似触目惊心,皆非数年不能成患。他哎呀一声,忍不住大笑,道:“要非洪先生,险些吃了姚总管的恶当。”

“将军是关心则乱。”洪继勋笑道,“而且将军你看,老匹夫满篇洋洋数千言,却只列隐患,而不写解决的办法,其意何在?不外乎以乱将军之心,没准儿,他还盼望着将军亲自前去询问。将军一去询问,他被动就化为了主动。到的那时,老匹夫拿腔作势,题中应有之义。”

邓舍没想到这一节,真如此的话,姚好古的心机也忒深沉了点,但听他走后的那几句吟诵,又似乎发自真诚。邓舍摇了摇头,他勾心斗角的经验不足,索性不再去想。

“将军叫小可回来,便是为了这事儿么?”

这话提醒了邓舍,当下把姚好古冶炼场云云的话讲出,竭力回忆,两个人分析了半天,找不来破绽所在。洪继勋扇子一合,果断自傲的性子表现出来,道:“话已说了,事已过去,将军不必多忧。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平壤战事只要顺利,咱们就是一力降十会。随他怎么来,都不怕。”

也只有如此了。

这桩事体放下。姚好古来打断了军议,攻取平壤只议论了个大概,具体细节没有谈及。洪继勋既回来了,便挂出地图,两人继续商议。

粮草、辎重、兵器、路线、军马调配种种,把一切都安排好,没个七八日不成。赶急不如走稳,邓舍决定,放宽两日,十天之后,正式出征。派遣快马,赶赴各地,通知陈虎、赵过、张歹儿诸人回城,这一仗会是个硬仗,赵过、张歹儿这样的猛将留下守城,未免大材小用。

堂上的阳光一寸寸缩回,光线逐渐昏暗,一番筹划直到暮色降临。毕千牛蹑着脚转入堂内,他已来过几次,邓舍都看在眼里,知他有事,这会儿话头稍歇,伸了个懒腰,问道:“什么事?”

“菊三郎回来了,堂外候了半晌。见将军商议军机,不敢打扰。”

形势在变化,组建水军已不如攻取平壤重要,对菊三郎,邓舍暂时没了兴趣,随口问道:“他带回了几个人?”

“五艘船,三十余人。”

“收缴了兵器,押入营中监管。……不要和藤光秀关在一起,注意别让他们互相通气。”邓舍想了想,补充一句,“饮食上莫要亏待,有不听话闹事的,打。”

“是。”毕千牛恭敬应诺,却不走,又道,“大陆千户也来求见。”陆千五来了?邓舍精神一振,必和地雷有关,道:“快叫他进来。”

随着橐橐的脚步,陆千五来到,身后跟了两个士卒,抬着个木匣子。他顾不上见礼,指挥着士卒小心翼翼地把匣子放在地上,这才拜倒,道:“见过将军。”

“快起来。”邓舍嫌陆千五挡住视线,侧着头往匣子上看,问道,“那匣子里可是地雷?”

“小人幸不辱命,做出了三种。经过试验,……”陆千五顿了顿,措词道,“差强人意,差强人意。”

邓舍绕过案几,拉着洪继勋,转到木匣前,士卒打开盖子,里边用棉布趁着,放了三个圆墩墩的家伙。一个石制,一个铁制,还有个大坛子。

地雷之物,饶是洪继勋见多识广,也是从未耳闻,同样大感兴趣,问道:“此便是地雷?”蹲下身,拿扇柄略碰了碰,那石制的翻个身,露出一截盘曲的引线。

陆千五介绍道:“这石制的,其实文将军打山口时,就用过了。火药藏在其中,引线在外,需得人点,方能使用。不过,经由将军启发,小人又在这大石头之中,藏了数十小石头,用大石弹塞住炮口。炸开来时,波及范围就大了许多,威力也增加不少。”

邓舍迫不及待,道:“摆出去,在院子里试试。”抬头看院内有巡逻亲兵,叫左车儿,“快,去把院子清理干净,一个人不许留。”为了保密,“也不许人看。”

陆千五亲自动手,和士卒一起把匣子抬出去,捧出石制的,远远找了个平坦地儿放下。拉开引线,有半米来长,他取出火石,点之前,不忘对邓舍道:“请将军再站的远点。”

他是专家,邓舍自无异议,和洪继勋等人又退了数米。陆千五划着火石,燃着引线,掉头就跑。引线掺杂有火药,劈劈啪啪的,很快燃烧到尽头,邓舍屏住呼吸,只听见一声爆响。

火药炸开了石球,石块纷飞,里边的数十个小石球迸射出来,射入近处一棵大树里,深入数寸。有炸得高的,更击断了横斜的树枝。

洪继勋被震得耳朵隆隆响,回过神儿来,鼓掌称赞:“如此威力,虽较火炮不如,亦可强过火铳。就是大了点,再能小些,单人若可拿动就好了。临阵对敌,掷之敌阵,足堪大用。”

陆千五苦笑,道:“这已是最小的了。再小,填不足火药,没有威力,没有威力。”

这个石弹与其说是地雷,不如说是简易的炮弹,邓舍本意用来弥补火炮的不足。洪继勋说的丢入敌阵,正合他的心意;大是大了点,一个人拿不动,可以拿小型投石机施放。他点了点头,道:“再来试试铁制的。”

和石弹不同,铁制的不需人点燃,纯粹自动。导火线顶端安装了钢轮和燧石,当人脚勾动拌索、或者踏上钢轮时,钢轮移动,摩擦燧石打出火星,使导火线引燃,引爆地雷。

陆千五搬了铁地雷,挖个坑放好。不能派人上去踩动,他早有准备,带来了条狗,用绳子牵着,几个士卒放箭,驱赶它往地雷上跑。那狗仓皇奔突,直跑了五六次,才踩上地雷。

吃了刚才爆炸的教训,洪继勋忙去捂耳朵,却见那地雷纹丝不动,毫无反应。那狗夹着尾巴,汪汪叫了两声,跑到一边儿。陆千五尴尬道:“钢轮得连续转动,需得多踩几次,才能打着火儿。”

如此这般,那狗连着踩了数十次,狗都累了,地雷依旧丝毫动静也无。陆千五头上冒了汗,解释,道:“狗太瘦,没重量。”怕邓舍等不及,提议,“要不,小人去寻头猪来?猪比狗重,猪比狗重。”——他有个习惯,最后一句话好连说两遍。

邓舍好笑,安慰他,道:“没关系,多等会儿。”话才出口,那狗再度踩上,轰然一声,终于引爆。铁片如雨,地上的落矢被尽数摧折,硝烟散去,几人定睛一看,距离最近的那狗,被炸得粉身碎骨,皮毛落了一地。

洪继勋瞠目结舌:“此真神器也!假设放在敌人行军路上,抑或埋伏我军营外,有千数此物,可挡十万大军。”问道,“不知,这最后一个坛子,又有何奇用?”

邓舍也纳闷,他当初说的很简单,只是问陆千五,把火药埋在地下,能不能做到人踩可炸。使用钢轮、燧石引火,俱是陆千五的功劳。邓舍佩服他的聪明才智,莫非,他举一反三、做出了另一个发明?

陆千五抹去额头的汗,道:“惭愧,奇用称不上,不过是铁地雷的坛子版本。”

原来冶炼场每日出铁不足,陆千五就想,能不能不用铁制,而用其他器物代替?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坛子。他道:“坛中装放火药,用土将坛子口填紧,留一小眼装引线埋于地下,堆积石子等物在其上。也设自犯钢轮。小人试过,威力稍逊铁制,然而也不差,……也不差。”

洪继勋了然,两者相同,便不必再试了,他道:“以小可看来,此物威力甚强,适才陆千户为何说差强人意?”

邓舍倒是清楚原因,微笑让陆千五回答,给他表现的机会。陆千五道:“所费火药太多。先生你看,那石弹里,填塞火药不下斤半;这铁地雷和坛子的火药用量也与之相当,甚至更多。我军紧缺火药,这一个地雷的费用,能顶的上火铳的数次发射,得不偿失,得不偿失。”

邓舍道:“话虽如此,还是要做些出来。不需要太多,各做十个即可。”攻打平壤在即,正好可以拿到战场上,试试效果。

陆千五领命。

天色已晚,邓舍留了他和洪继勋在府中用饭。席上陆千五说起冶炼太慢,他兼管军器打造,赶工不及,隐约提出,给佟豆兰的铁能不能减少点。邓舍断然否定,许过的诺不可改,拉拢女真事关重大,更值打平壤的关头儿,还指望能多征点女真人从军,宁可自己少一点,不能叫他们起了意见。因了有夜禁,早早散席,各自归去。

自有侍女过来收拾碗碟。邓舍起身准备回去楼阁,瞧见案几上姚好古的条呈,瞧了两眼,他忍不住笑了一笑,也不知笑的是姚好古,还是他自己。毕竟针砭弊端,有理有据,入木三分,弃之不舍,丢之可惜,还是拿了起来,塞入袖中。

他手指一入袖子,触摸到个软绵绵的物事,记起是王夫人走前给他的,忙了一天,本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王夫人,临走、临走,还给他留个麻烦,被姚好古抓着马脚。

他没好气地将那物事拈了出来,却是数寸粉色薄绢,入手滑腻,一股暗香缭绕鼻端,展开来,里边包了个香囊。邓舍楞了片刻,从没人送过他这等物事,料来她这两日没有出门,便是为了缝制此物了。

他再看那薄绢,见上边淡墨如梅,写道:“尊将军足下,奴本良家,幼承慈训。听媒妁之言而入王氏,岂知世上尚有斯人如将军哉?”此处墨迹模糊,显然为泪水浸湿。

遥想红烛之下,王夫人几番提笔,几番放下,一片心,尽恨那因缘造化,相见太晚。今当离别,人间烽火处处,战乱不休,怕再也没见面的机会了,还有甚么可说的呢?

“天邪?命邪?与君一睹,后面无期。今夕何夕兮?再见不知何夕!唯咏萱草,以待梦里之欢。将军!临别涕泣,奴已不知所云。呜呼!谁谓宋远,企予望之。已矣!自伯之东,首如飞蓬。邓郎!邓郎!千万珍重,珍重千万。”邓舍知道萱草即是忘忧草,但王夫人后边引的两句诗,他就茫然不知其解了。

再往下看,一行小字:“留书之绢,裁自奴之亵衣。奉君之香囊,裁自奴之抹胸。奴身远去,奴神在兹。”

——

1,办学校。

元朝在立社时,令每社立学校。由大司农和儒学提举司共同管理,教师由民间推荐,经济来源也主要是民间。为官民合办的性质。

“择通晓经书者为学师,于农隙时月,各令子弟入学。先读《孝经》《小学》,次及《大学》《论》《孟》《经》《史》”,以达到农桑知识的启蒙以及使其“各知孝悌忠信,敦本遗末”“……勘身肥家、迁善远罪”的目的,从而缓和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安定社会秩序。

在当时的情况下,每社立学校是不可能的,但数目也不少。世祖至元二十五年,达到二万四千四百余所。不过,社立学校的条件都很简陋,老师“多系粗识文字之人……”,只能传授一些很初级的知识。

世祖以后,成宗大德年间(1300年)重申了这条制度。有些地区仍在推行社学制度,如河南夏邑在天历年间“立乡、社学五百余所”,多数地区的社学就“废弃不举”了。但社学与后来普遍设立的村塾有密切关系。

元朝的社学制度固然其本质是为了维护元朝的封建统治,但因其不限制学习对象,各乡社员子弟都可入学,很大程度为一般贫民子弟提供了接受教育的机会,标志着我国的小学教育开始面向全民。

2,自犯钢轮。

戚继光镇守蓟州时发明。

3,谁谓宋远,企予望之。

《诗经?河广》。谁说宋国千里迢迢?掂起脚尖就可以看到。描写远在异国的人思亲的心情。企:通跂,掂起脚尖。

4,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诗经?伯兮》。丈夫外出去了东方,妻子在家懒于修饰,头发如同飘飞的蓬草。

37 辽东 Ⅰ

最先集合好的部队不是汉卒,也不是丽卒,而是女真人。www.65txt.com

双城的女真人部落目前有四五个,因为来的并非全部的族民,所以人数都不多,多的七八百,少的三四百人。因为种种的考虑,邓舍暂时没有把它们编伍成军。

当初分地时,双方约定好,凡有战事,女真人两丁出一,战马、武器自备,双城只管粮饷。破城缴获,许其自留。若有立功、阵亡,按汉卒的待遇给之赏赐或者烧埋钱。

邓舍专门在城中给他们划分了一个区域。召集令一下,一千八百余人立就。其中不但有双城的女真,还包括一些闻讯赶来的甲山女真。再加上佟豆兰的人马,总共两千五百多人。佟豆兰本在忙着迁徙族民,既有战事,暂时也放下了。

邓舍永平以来,数战连胜,未尝一败,他的战功经过赵过刻意的宣传,甲山各地女真部落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他既然功勋卓著,战败的可能性大约就不大,女真人又知他大方慷慨,是以人人踊跃,所图者无非借机发财。

女真人清一色的骑兵,很多人贫穷,穿着简陋的皮甲,弓箭和箭矢插在后腰。多数人有两匹马,其中一匹是战骑,闲暇时牵之,作战才会骑上。在这一点上,他们要比汉卒好得多,邓舍的骑兵除了少数军官之外,没有可以拥有两匹马的。

两千五百人,连人带马,从集结的这一刻起,粮草就该邓舍负责,一天下来,支出不少,不能叫他们闲着。邓舍调了陆千十二的一部,领着女真人押运粮草、箭矢、偏箱车、大型攻城器械等,提前往德川运送。

为了不致让高丽人过早得知情报,邓舍早在下达女真召集令之前,就命令定州、德川、甲山等前线城市实行戒严。城池五里之外十里之内,禁止人行。瞒得住高丽人,肯定瞒不过姚好古,不过自从他数日前来找了邓舍,划下底线之后,知道管不了,干脆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陈虎、赵过诸人先后回城,连续讨论了两天,进一步完善了邓舍提出的作战方案。为了更加稳妥,陈虎要求各城抽调一部分军力,补充入远征军中。邓舍再三考虑,否定了他的提议,德川等地新占不久,必须留有足够的军队来保持足够的震慑。

洪继勋提出他可以去找佟豆兰再商量商量,多拉点女真人过来。佟豆兰挺卖他的面子,又添了五百人。

随邓舍出征的将领也确定下来了。文华国的左营全部随军,此外,赵过、张歹儿以及邓舍的中军等也一起出征;地方镇戍的任务交给了陈虎、洪继勋。和上次一样,陈虎驻守定州前线,洪继勋坐镇双城后方。

趁各部士卒集结的空儿,邓舍派出了四五路细作,深入南部、西部,做最后一次的战前侦察。

高丽人毫无反应,王京的注意力大部分放在了南部,倭寇似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大规模侵扰。高丽王不得不提高警惕,毕竟,曾令王京两次戒严的不是邓舍,而是倭寇。

平壤才换了留守官儿,新的西京尹名叫李春富。据洪继勋讲,此人没甚么才干,虽屡拜枢密,却唯以逢迎拍马、迎合上心为务,充其量,中人之资罢了。

也就是说,他不值得重视。不过,另一个消息引起了邓舍的注意。高丽的西北面兵马使也换了新人,正是文华国、洪继勋曾讨论过的崔莹,是个劲敌,不容小觑。

邓舍对他的了解多半道听途闻,为了掌握准确的情报,这天下午,来到了软禁庆千兴的院子。

这个院子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不大,却雅致,院中假山流水,浓绿如茵,草坪四周绿树相绕。沿着林间鹅卵石铺成的曲径而上,迎面粉墙朱户,画窗雕琢,隐约有女子的歌声从内传出。

带路的士卒停下脚步,邓舍示意他暂且退下。他立在窗外,侧耳聆听了片刻。管弦声里,那女子在唱:“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

这是前代贯云石所写的一首曲子,唤作《清江引》。贯云石虽是个色目人,少儿游侠,长大了却能折节读书,曾就学名儒姚燧门下,诗、文、词、书俱佳,尤其善散曲,堪称一代大家。

他的曲子传遍极广,邓舍常有听闻,故此知道。那女子唱完一遍,听得庆千兴的声音,他哈哈大笑,道:“好曲子!”透过窗户去看,见他咕咕咚咚饮了一碗酒,一拍手,叫道,“再来一遍。”曲管稍歇,那女子又从头唱起。

邓舍微微一笑。这才两月功夫,庆千兴起初的寻死觅活,就成了自比安乐,洪继勋功劳不小。这曲中意思“竞功名不如安乐窝”,但庆千兴若真的看破,又何需颠倒来回一遍遍听个不住?

邓舍不急着进去,耐着性子等那女子再度唱罢,鼓掌喝彩,道:“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词儿写的好,曲儿唱的也好。”迈步入内。

堂内陈设不多,一几、一椅、一屏风而已。三两个乐手罗列柱畔,一个歌姬跪坐一侧,大理石的屏风前,庆千兴倚几靠椅,手中拿着酒碗,刚刚斟上。

他看见邓舍进来,也不起身,自管自举起酒碗,仰头干下。邓舍笑道:“美酒美女美曲,将军好生悠闲。”

乐手和歌姬伏地行礼,准备退下,庆千兴拦了住,道:“做甚么?曲子还未听够,谁叫你们下去了?”

邓舍说的恰好相反,庆千兴这两个月半点儿也不悠闲,他闷的坏了。他起初求死不假,一则本有不甘;二来人求死不过一口气,一过去也就淡了。有哪个人会天天不休,睁眼闭眼吵着去死呢?就如那看破功名一般,他真要想死,也不必求,自己有手有脚,早就了断,何需等足两月?

既然求死的心一天天地淡下去;再加上洪继勋巧言如簧,邓舍捷报连连,扩地十城,拥众数万,结好女真,安抚地方,俨然已成了关北王,隐隐有了和高丽抗衡的实力,他不甘落个庸名给后世的念头也就随之一天天强烈起来。有心和邓舍谈谈,偏偏邓舍忙着征战,没甚么功夫;要他主动?他当初闹的坚决,面子上下不来。

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邓舍来了,他脸上冷淡,心里惊喜,松了一大口气,干巴巴地道:“将军大忙人,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堂中没邓舍坐的地儿。有手脚麻利的乐手跑出去搬了把椅子,恭恭敬敬地放在正中,离庆千兴太远,邓舍亲手挪得屏风旁边。屏风上有幅画儿,画的是个女子在水边濯足。

邓舍瞧了,坐下来,笑道:“贵干没有,这阵子没见将军,我很想念。趁今天有空儿,特来看望。”

“哈哈。太也可笑!将军何许人也?俺一个阶下囚,当不得看望二字。”庆千兴哼哼两声,敲敲案几,叫那歌姬,道,“珠儿,你傻愣愣地跪着作甚?将军老爷来了,还不赶紧卖弄精神,唱首好曲儿,欢迎欢迎咱的贵客。”

正合邓舍心意,谈正事儿前,先试试庆千兴心意,揭开他欲降不降的最后层窗户纸,当下微笑着点了点头。

有了他的赞同,乐手才放开了胆子,顿时胡琴弹起,檀板悠扬,画鼓声催里,那叫珠儿的歌姬团了歌扇,曼舞清歌,将一阕《清江引》从头到尾连唱了三遍。

唱一遍,庆千兴喝一口酒。他酒量豪,不见醉,一边儿喝酒,一边儿手指在案几上随节敲打。只是心不在此,不到半阙,邓舍听见,已经连错了三次。

邓舍咳嗽一声,道:“曲有误,周郎顾。将军海东名将,不意在曲律上竟也颇是精通,真如这贯云石一般,文武全才了。”顿了顿,庆千兴全无反应,邓舍又道,“我幼时曾听过一首曲子,也是这贯云石所做,调子和这曲子一样,同为宫调,但在意境内涵上,似乎更上一筹。曲牌名为《殿前欢》的,不知将军听过没有?”

“哪一个《殿前欢》?”

“却是楚怀王。”邓舍轻轻拍手,堂下乐师立时换了曲调,珠儿应声而歌:“楚怀王,忠臣跳入汨罗江。《离骚》读罢空惆怅,日月同光。伤心来笑一场,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沧浪污你,你污沧浪。”

楚王昏庸,屈原自杀,留传后世,不过叫人伤心来笑一场。究竟是沧浪污了他,还是他污了沧浪?这首曲子和那屏风上女子濯足的画儿相映成趣,邓舍的暗指清清楚楚,庆千兴神色变幻,曲终良久,一言不发。

邓舍知道火候到了,所欠者,不过最后一推,微一挥手,歌姬乐师自去。

他站起身,拿出给庆千兴预备好的下台阶,慷慨道:“曲名殿前欢,君臣真的就能相欢?庆将军,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意?你一心一意要做清直忠臣,但若高丽王真能和你君臣相得,我邓舍不才,也非卑鄙小人,怎会为一己之利而坏了你的名声?

“然而,真是如此么?我自入高丽,区区数千之众,为何摧城拔寨,如入无人之境?即便勇武智略如将军者,也不能挽其颓势,原因何在?将军虽勇,得不了重用;李岩虽懦,偏能受丽王信任。亲小人而远贤臣,丽军如何不败?

“而我邓舍,为的难道就真的是一己私利么?高丽民间的情形,将军应该比我清楚。我以远来之军,而所到之处,丽民箪食壶浆、欢喜雀跃的样子,如迎王师,原因何在?豪门林立,贵人锦衣玉食;兼并严重,贫者半餐而不能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丽民如何不迎我?

“况我中原、高丽本为一家!将军,我言尽于此。是当为昏君殉死的愚忠之臣,引后人一笑;或是做为万民求命的真正英雄,得青史留名。将军选之。”

堂内陷入沉默。

良久,庆千兴叹了口气,道:“将军用心良苦。败军之将,不足言勇,真正英雄四个字,愧不敢当。能得青史留名,俺所愿也。”

邓舍大喜,你可松口了!他哈哈大笑,道:“今得将军,我如虎添翼!”这个比喻他说过很多遍了,越说越溜。窗纸揭开,尊卑就有了别,庆千兴起身,当头拜倒,道:“末将见过将军大人。”

邓舍忙赶上前,搀手扶起,携手欢笑,道:“何必见外?”拉了他往外走,“走,走,走。得将军归心实在不易啊,我真是欢喜。刚好诸将都在城中,我要大摆筵席,迎将军入伙儿!”他上马贼的出身,庆千兴也知道,入伙儿云云,那是故意说笑了。

庆千兴不肯走,诚如他所说,败军之将,不立点功劳,哪儿有面目去见昔日战场的胜利者?他道:“昨日洪先生来,听说将军厉兵秣马,要打平壤?”一个很好的机会,没有比他更熟悉平壤虚实的了,此时降,起到的作用最大。

“平壤?不急。咱们先去见了诸将,热闹热闹再说。”

庆千兴坚持,道:“将军厚意,末将心领。两月来,常受到将军无微不至的悉心款待,现在想想,叫末将十分愧疚。无功不受禄,待打下平壤,再随将军。”

邓舍顺水推舟,善解人意地道:“也好。”同庆千兴对坐下来,沉吟道,“说起打平壤,实话讲,我还有点犹豫。……将军熟知平壤内外,觉得可打不可打?打的话,我军有几分把握?”犹豫未必,借此话来探询庆千兴的见解。

庆千兴道:“双城一战,……哈,双城一战。”他苦笑了声,“将军天纵英才,末将败的心服口服。”

邓舍笑道:“能得将军,换了我败我也愿意。”

庆千兴有了受到重视的感觉,明知邓舍此话不当真,心里也舒坦许多,笑了笑,接着道:“双城战中,末将所部被歼四五千,可谓平壤的主力。平壤老卒总共不过万人,剩下城中的不出四千。我朝,……”他顿了顿,改口,“丽朝北人少而南人多,或有补充,料来也多是南部贱民。贱民非我族类,他们的战斗力将军在德川应已见过,别说新卒,即便老卒,也不堪一击。”

“城郭如何?”

“高丽西北面诸城中,平壤最大,城郭最高。并且城北负龙山,南环大同江,为形胜之地。倘能得一名将指挥,攻取不易。”庆千兴问道,“将军可知,现今的西京尹及西北面管军的是何人?”

“西京尹李春富,西北面兵马使崔莹。”

庆千兴皱了眉头,道:“李春富庸庸碌碌,无需在意。崔莹此人风姿魁伟,武勇过人,丽朝中颇有声望,不太好对付。”随即道,“不过将军不必忧虑。丽朝中有两党,一为近蒙元,一为亲丽王。崔莹是为亲元党人的魁首,而李春富则为王党一员。李春富人品低卑,崔莹素来看不甚起,文武不和,成不了我军的忧患。”

这等消息,除了丽朝中人,外人无从得悉。邓舍聚精会神,听他将亲元党和王党之间的对立、不和细细分析一遭。

原来,现今的丽王登基至今已有八年,中原一直战乱不止,蒙元自顾不暇,对高丽的控制力大为减弱,没人愿意永远做傀儡,他就起了借机自立的心思。

只是朝中大臣很多有和元朝高官结为婚姻,这中间,甚至包括了元帝、元皇太子。当今元朝的皇太子,其母就是高丽女子奇氏,有一嫔妃姓权,也是高丽人。

有了这层纽带,这些大臣们自然就不愿没了元朝这个大靠山。于是,就和另一批曾在元朝留学、抑或来丽汉人有在丽朝中任官的连接一起,结党成派,同拥护丽王的王党,隐隐有了针锋相对的意思。

针锋相对不代表他们不忠诚高丽,不管怎么说,总好过团结和睦。对邓舍来讲,是个好的机会。邓舍点了点头,道:“平壤粮草、军械的储备,将军知道么?”

“平壤大城,粮草甚丰,军械充足,不过火器不多。值得注意的是,平壤近海、又有大同江环绕,所以有一支水军。数年前,元帝刷丽朝军马协攻高邮,其中就有三百西京水军。”

“西京水军有多少人?”

“大小船只二三十,军马千余。”千余人不多,也不少,邓舍没船,水上需得提防。他暗暗记下,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道:“将军以为,我若出军,王京会有什么反应?”

“倭寇屡扰南边,丽朝国库空虚,兼且李岩新败,好比雪上加霜,王京纵有反应,也不会太快。将军无需过虑。平壤以北诸城,戍卒不多,将军只需放一支军在清川江畔,足以震慑。”清川江在德川等地的北边。

庆千兴分析透彻,最后总结道:“平壤空有坚城,卒弱、内不和、外无援;粮虽足、械虽精,为将军备,待将军取之耳。”他断言,“万五千人,顺江而下,足可破城。平壤不但可打,而且我军有必胜把握。”

最有利的一个因素,他没说,邓舍也没问。西北面多为他的旧部,凭邓舍的功勋,借他的威望,平壤或许不能,但是沿途诸城不战而定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38 辽东 Ⅱ

第六天,全军集结完毕。(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张歹儿引了四千人先行。邓舍把击价州、取肃川的任务交给了他。罗国器引千人次行,他的任务是进驻殷山,威胁江东。陈虎回了定州,随他回去的另有两千第二批新卒,以壮声势。

文华国、邓舍先后带主力赶往德川,文华国提前出发了一天。邓舍把第二批的新卒也全部带上了,他们作战不成,架桥铺路、当辎重兵没问题。万一攻城遇阻,也可以充作炮灰。

洪继勋等人来送邓舍出城,各有不少祝词送上。说的最好、最情深意切的当属吴鹤年,他道:“高丽人矮小懦弱,上至将领,下到士卒,都没办法和大人的虎狼之师相比,此去平壤必能旗开得胜。

“但是兵凶战危,战场上刀箭无眼,临阵对敌之际,大人务必注意安全,切勿轻身冒险。大人身系我双城三十万百姓的安危,平壤迢迢、长途跋涉,路上请多加餐饭;大人素好轻衣薄裘,夜宿军帐、野外风凉,一定要多穿衣服,莫为一时的爽快,落下病来。”

说到这里,他红了眼圈儿,话语呜咽:“小人自知不该说这些话,只恨小人文弱,不能随大人上阵杀敌!”情意殷殷,竟至泪流满面,强自做出笑脸,他道,“小人翘足双城,静待大人旌旗凯旋。”

吴鹤年白鬓黑面,长颈高喉,本来就长得丑,这会儿又眼泪鼻涕横流,沾染的胡须一绺一绺,甚是好笑。河光秀在邓舍身边儿站着,呆呆地看着他,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洪继勋看不惯,嗤笑一声。

好话人人爱听,忠臣人人想有,邓舍虽不好人拍马,也不愿落他的面子,哈哈一笑,冲众人拱手,道:“众位各有要务,请回罢。至多一月,本将请诸位平壤再见!”

洪继勋等长揖恭祝,吴鹤年跪倒磕头。姚好古、钱士德也来了,见邓舍拨马而走,渐渐去远,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有笑的、有哼的、有抽鼻涕的,表情不一,举动相同。都不愿和对方说话。

分成三拨,洪继勋当头先走;吴鹤年、罗李郎等双城官员跟在其后;姚好古、钱士德殿军。

钱士德道:“邓舍打平壤,大人怎么看?”姚好古道:“嘿嘿,天要下雨,随他去罢。反正那话儿快到了,平壤早晚是咱们的,何乐不为?”沉吟片刻,“那话儿虽快到了,小王八蛋狡猾,得两手准备。”问他,“黄驴哥的内线联系怎样?”

钱士德道:“前几日才联系上。”姚好古叹了口气,道,“姓邓的算个人才,希望他好自为之,别走到这一步。”转头回望,邓舍的大旗已经去的远了。遥遥望去,大军如一条长蛇一般,无数的红色旗帜闪耀其中,阳光下绚烂如火。

行军的各营层次分明,黑色肩章的丽卒居前,红色肩章的汉卒居中,拉动辎重的新卒居后。

邓舍勒住坐骑,停在路边看了会儿军容。川流不息的士卒们昂首挺胸地从他面前走过,他们穿着麻鞋,打着绑腿儿,红巾裹着头,一半儿拥有盔甲,九成分有兵器,或者肩上扛着长枪,或者手上执着长斧。

十夫长随队步行,百夫长以上多骑有马,披着铠甲,带着铁胄;因为蒙古人尚剑,受其影响,有些充尊贵的便配着剑,剑柄上镶嵌缴获来的金银珠宝;务实朴素的则带刀,乌黑长长的刀鞘拍打着马鞍。

这是一支士气高昂的军队,过往的经历使得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们会在邓舍的率领下,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他们黑黑的脸上,焕发着兴奋和希望,因为胜利意味着财富、胜利意味着功名。

方米罕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虽然有一个蒙古名字,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汉人起蒙古名字的很多,并不稀罕,但是方米罕有一点要比大部分的他们强,因为他知道米罕的意思。在蒙古话里,米罕就是肉。

他的父母给他起这么个名字,目的大约是在想借点蒙古人的贵气,希望他长大了以后可以天天吃肉。但这只是他的猜测,他永远也没办法证实,因为他的父母早死了。

方米罕是临潼人。三年前,大宋的元帅李武、崔德破了潼关,烧了华阴,攻入陕西。陕西的蒙古军都万户府毫无招架之力,官军指望不住,地方上纷纷自组青军。方米罕的父亲是临潼一个豪族的佃户,辛劳了一辈子,顾不了温饱,不愿再为他们卖命,带着全家逃走,自此踏上了流亡的道路。

夹杂在流民的队伍中,他们一路向东。陕西打仗、河南打仗、河北打仗,千里行来,竟无一处人间。后来,他们到了大都,大都没有在打仗,可大都没有粮。南边的张士诚、方国珍断了漕粮运道,那一年的冬天,大都饿殍载道。他的父母没熬过去,病饿交加,先后去了。

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尚是如此,其他的地方可以想象。方米罕彻底绝望,无路可去,又不想死,浑浑噩噩地跟着流民的浪潮,继续流浪。最后,他到了永平。

乱世中,粮食比金贵。他年龄小,找不到活儿;势单力孤,抢不来东西。为了保命,他几乎什么都吃过了。树皮、野草、土,若能弄来点有钱人家丢出来的残羹冷炙,那就是上等佳肴了。他还记得,有一天破天荒地他抓着了只老鼠,把他高兴坏了。不敢生火,怕人看见给他抢走,藏在没人的角落里,足足吃了三天。

他年龄小,不代表他不会思考。每当找不来吃食,饥火难耐的时候,他自觉不自觉地总会用思考、或者说,漫无边际的想象来转移自己对肚皮的注意力。他想象最多的,自然便是他的名字。肉,好多的肉,一大盘、一大盘,香喷喷堆叠如山叫人垂涎欲滴的熟肉。不是生的、血淋淋、散发着臭气的老鼠肉。

偶尔,他也会考虑一些比较现实的问题。比如:为什么达鲁花赤老爷家的狗,吃的比他还肥呢?达鲁花赤老爷真威风,有条很肥的狗,有很多匹又高又壮的马;每次出门,足有十几个人敲锣打鼓地替他开道,谁躲的慢了,准挨鞭子,真疼;他还有好多美貌的小妾。说起小妾,吴同知老爷家的小妾,什么时候能再丢给他两个馒头呢?

夏天到了、冬天去了、春天来了。永平城里的流民越来越多,吃的东西一天比一天难找,他敏感地意识到,生存的压力将变得越来越大。他越来越瘦了,他经常的头晕眼花,他现在每走上两步路,就开始气喘吁吁。他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再活过一个春天。

很多的流民来了又去,有的往辽阳、有的去汴梁,当然,也有很多去蒙元控制区的,他们都说他们要去投军。投军有粮、投军能抢,投军有吃的、投军能活命。方米罕考虑着,他要不要也去?

四月的一天,邓舍来了。八百人打下永平,当天晚上,就剐了达鲁花赤老爷,刘总管被剥个干净挂上了城楼,吴同知亲自出面,为邓舍召军。

曾经的权威一日间被踩在了脚下,方米罕震惊之余,不忘趁乱偷了达鲁花赤老爷家的狗。他饱餐一顿,次日一早,下定决心,投了邓舍的军。

虽投了军,他到底年小,膂力不足,胆量未成。守营一战,吓的尿了裤子;打双城,稍微进步,第二批进的城;南营血战,他第一次杀人;打德川,他跟着杨万虎在阵中坚持了半日。

他越来越像个老卒了,虽然他现在连个十夫长都不是,先后参军的人,很多都是百夫长了,千夫长也有,最出色的自然非张歹儿莫属。他比不上张歹儿,他羡慕张歹儿。他羡慕那些如今顿顿有肉吃的昔日同伴。他发誓,他也要过上这种日子。

今年,他十五岁。

融成一片的马声人声里,方米罕随着洪流缓缓行进。一面红色的大旗扎在路边,几十个披着网甲的骑兵按着刀剑肃立一侧,他抬头朝那里看,脸上充满了敬畏。那旗帜下、骑兵中,站着的正是上万户大将军。

邓舍注视着经过的军队,他尽量地露出微笑,长时间的笑容会让人肌肉发硬。他揉了揉脸,问左车儿:“张将军的军报到了么?”

“没有。”左车儿回答道,随即补充,“估计快到了。从双城到价州,用不了四天。”

邓舍看看天色,命令:“加快行军速度,争取后天到德川。”价州不克,主攻平壤的军队无法西下,希望张歹儿能够顺利。邓舍翻身上马,左车儿忙带着骑、步亲兵,数百人簇拥着,马蹄的的,带起一片尘土。

他们走的是西山口通道,将近午时,进了山。道路不宽,藤萝缠绕,两侧林木深密,树冠枝叶茂盛,层层叠叠的遮天蔽日。成群的野鸟、野兔、野狐被惊动,山中有羚羊,成群结队地跑了。

几个善射的军官,吆喝着跳下马,赶上几步,有射中的,得意洋洋地把猎物拖回,赢来一片喝彩。不像打仗,却像来郊游、狩猎了。邓舍笑了笑,没有阻拦。这种士气很好,需要保持。

因为这条山道,最近常有大军行走,道路还算坦平。第二天,翻过了山,当晚驻宿宁远,带上了驻守此地的关世容;次日中午,一起抵达了德川。

文华国及德川留守千户陈牌子出迎十里,城中住不下这许多人马,扎营城外。邓舍和赵过、庆千兴等进了城,没去休息,直奔德川府衙,准备召开战前军议。

到的大堂,左车儿取出地图,悬挂墙壁。诸将纷纷入座,邓舍摘下头盔,放到案上,道:“到目前为止,各军俱能按期就位。罗国器昨天到的殷山;张歹儿部昨夜来报,在价州已经动上了手。他那边儿一动手,平壤丽军,至迟三日之内,必得消息。诸位,我军的准备工作做的怎样了?”

陆千十二道:“奉大将军命令,粮草、偏箱车、箭矢、攻城器械,全部运送到位。”

关世容道:“得大将军命令至今十天,小人共搜集大小渔船百余艘,征调宁远及德川、孟山水手、渔民六百人。”

文华国道:“俺营里昨儿开了忆苦大会,儿郎们怕死的没一个,俱都嚷嚷喊想求大将军赏个先锋来当。”

河光秀道:“小人营中,西北面高丽土著不少。遵了将军老爷的吩咐,小人精挑细选出来十人,充作乡导。都带在身边,老爷想看,这便带来。”

邓舍很满意,道:“乡导不急着看,待会儿散了军议,各千户自带一个回去吧。”转目众将,个个精神抖擞,文华国、庆千兴坐在最前。邓舍问道:“庆将军,今当出征,沿途诸地,不知有何教我?”不好直着问有没有你的旧部,庆千兴倒耐得住气,直到现在也没主动提及。

庆千兴道:“将军人马精锐,马到成功不在话下。不瞒将军,顺川、慈山及平壤西诸城,多有末将旧部,假将军虎威,或许可兵不血刃。”

邓舍主攻的是平壤,顺川、慈山等地要能顺路拿下,当然更好,同时可以大大减少张歹儿部的压力。他坚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道:“好极了!力气能省一分是一分,庆将军肯去劝降,再好不过。……嗯,将军去办这等大事,麾下不可无卒,便暂拨丽卒千人,请将军统带。”

庆千兴躬身应命。全军的先锋尚且未定,他去劝降,算做一份儿了。文华国又嚷嚷着来争,邓舍早有人选,道:“文将军,你为我的左膀右臂,左营军马须臾离不得你。这先锋的位置,你就莫和小的们争了。”

“小的们”三字一出口,大家都知道,全都没戏。诸将里算文华国晚辈的,除了邓舍,便是赵过了。

南营战后,赵过镇戍甲山,德川等仗一个没参加,战功上落了他人不少。邓舍和他发小的关系,要论亲近,全军非赵过莫属,有心给他机会,道:“赵将军镇戍甲山,安抚女真劳苦功高;然而我知道宝剑藏鞘,终非将军心愿,此战,先锋就由将军担之,也该你露露锋芒了。”

他不说,赵过也猜得到,调他从甲山回来,不会不委重任。他有结巴的毛病,为人讷言敏行,素来话少,抽出马刀刺入地上,沉声道:“愿为将军之剑。”

先锋定下,接着就是各营次第。

斥候第一,散出六道。军前、军后各一道,中军左、中军右各两道。每道选精锐二十四骑,分成四波:三里外为第一波,两骑;六里外为第二波,四骑;十二里外为第三波,六骑;二十四里外为第四波,十二骑。斥候执五色旗,遇到需要注意的道路情况、或者敌人,就一**向后传达;都给壮马,一人两骑,以免马力不足,反为敌人所擒。

矫捷营第二。一路西下,山多水多,很多地方地势崎岖、山林翳苔,不得不多加提防。选拣骁勇跳荡者三百,行在先锋之前,遇有险阻,先把其通道,搜索远近,审查没有藏伏敌兵,先锋然后过之。

先锋之后,跟两个骑兵百人队,联结前后,通信传声。文华国的左营随在后边,李和尚等各引本部,前后间隔里许,中间又有一个骑兵百人队做为纽带。

接下来,便是邓舍的中军,行军次第和文华国的左营相仿。最后,是辎重营,由关世容引千人扈卫。而剩下的骑兵和女真人,随行中军两翼,和陆千五的火器营一起,归邓舍统一调派。各城的火炮也都带来了,凑了六门,一并交给火器营,配上投石车等物,攻城时用。

偏箱车、鹿脚连夜发给各军,行军的时候自带,夜则用来宿营;若有遭遇战,也可以拿来掩护。

关世容征来的百余艘渔船,并非为了抵御西京水军,而是要用它们来搭建浮桥过大同江。德川在大同江的西岸上游,往平壤去,必须得先涉一截水。同时,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也可以把一些辎重放在船上,顺江而下,加快行军的速度。

庙算既定,部伍勒毕。当天下午,邓舍中军营全面动员,他亲自下到军里,召开忆苦大会。

入夜,组织全军百夫长以上军官参加誓师,邓舍形象地对他们描述了双城目前的处境:“便如一只猛虎,被困在囚笼。北上、南下、西进,没有一条道路是通的,现在七月底,三个月后,天将变寒,我军没粮、没衣、没药,几万人,怎么活?”说来道去,此战开商路、为的仍是挣扎,求活之战。

“平壤若克,我得海港,西可去山东,南可下两浙。山东、两浙,皆富庶之地,我有高丽女、高丽参、高丽盐铁,扬帆渡海,归则满载,甚么换不回来!”洪继勋一再坚持,邓舍默许了他贩卖高丽女子的提议,只待攻克平壤,就着手进行。

邓舍环顾诸将,再诱之以功名利禄,道:“攻下平壤,和双城东西交通,大同江北尽在我手。金银膏腴、美女珠宝,我岂会吝其赏赐?诸君勉励!”

数百个军官轰然应诺。河光秀抽出短剑,迎着夜空指上,尖利着嗓子,声嘶力竭叫道:“愿为大将军剑!”上午军议,他羡赵过的慷慨,偷学了,此时拿出。

无数支刀剑同时拔出,指向夜空,数百人同声大呼,声震屋瓦:“愿为大将军剑!愿为大将军剑!”夜风吹动火把,火光飘忽,映在他们的脸上,求活、求利的双重刺激下,人人亢奋激昂。

待呼声稍停,邓舍取出虎符。可以想象平壤攻坚战,必然惨烈,只用求活、求利来刺激依然不足,需得有眼前近利能叫士卒们看到,他道:“将令:平壤破,许大掠三天。”

——

1,蒙古人尚剑。

蒙古人尚剑,使用较普遍,刀次之。刀剑的刃极锋利,多镶嵌金银珠宝,制作精美。

2,烧了华阴。

至正十六年九月,“李武、崔德破潼关,参知政事述律杰战死”,“破潼关、烧华阴”。

“渭南、渭北之民,老幼襁抱,富者贫者号哭之声震天地,迤逦奔走于延安诸山。又红巾一二马,邀数千人驱赶前,劫夺戮辱,不胜其苦。渡渭之极徒涉,随水而没,不可胜数。又无赖之徒假贼之名,劫掠杀戮,不胜其难。有司官卷家而走,殊不见为国为民者也。”

39 辽东 Ⅲ

说是许大掠三天,士卒们抢的上瘾,足足连着五六天,满城烟火,处处是高丽人的号哭呻吟。www.65txt.com

夏季天热,城楼外堆积如山的京观腐烂生臭,招惹来铺天盖地的苍蝇,嗡嗡不绝。成群结队的野狗,吃死人肉吃的红了眼,从夜晚偷吃,渐渐的发展到连人都不再怕,大白天的也敢出来,当着人面拖拉尸体、撕咬咀嚼。放目远望,空荡辽阔的野地上,它们刨出来的尸体成片成片,白森森的骨头触目惊心。

并非邓舍军纪不严,也不是他自食其言。实在是因为攻克平壤的战斗,伤亡率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围城十四天,阵亡三千余,永平起兵以来,惨烈未有过于此者。

究其原因,不在高丽人的战力强,而在平壤城池坚固、粮足器精,守军虽然不多,崔莹智计多端,调动了全城丁壮协防,不下五六万,区区两万人根本围不住。要不是庆千兴的旧部顶不住压力临阵倒戈,怕伤亡还会增加。

“经验不足,经验不足。”邓舍牢牢记住了这次教训,用大号字体写到了笔记本上。他在城楼上站了会儿,人头的腐臭味儿连同城中的烟火气,混杂一起,随风飘来,呛鼻子的很,非常不好闻。

他掩着鼻子咳嗽几声,道:“把景观收了吧。……抢了这多天,弟兄们的怨气、怒火,也该发泄得差不多了,今夜起,全城戒严。除我本部,其他军马不得留驻城中。整军肃纪,施行收缴令。”

邓舍担心再乱下去,局势会变得无法控制,昔年在辽东军中,见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况,士卒们一旦抢红了眼,军队立刻陷入混乱。他浑没发觉,他的心肠越来越硬。自始至终,他尽是在考虑军队,丝毫没有顾及高丽百姓。

阵亡的三千余人中,三分之一是老卒,说实话,邓舍非常心疼。当然,新卒在如此强度的战斗里也成长了不少,但无论如何,还是没办法和老卒相比。

想想关铎的压力,想想高丽王京的压力,邓舍忍不住骂了句粗口:“他娘的,那是老子的立身之本!”

赵过道:“辽东军惯例,不降者,城破,抄掠、杀官、坑卒、没财、民家有协防的充为奴婢。将军,抄掠过了,降官、降卒和协防丁壮怎么处理?”

邓舍恼火归恼火,脑子清楚,不会因怒杀人,道:“军官降者留用,不降的,杀。降卒选精壮的,编入丽卒营。协防丁壮,纳为奴婢就算了,……判苦役吧。”

邓舍探头往城楼左右瞧两眼,左边的城墙塌陷了十来米长,右边的也有两三处较小缺口:“交给河光秀,组织着修葺城墙。”崔莹守城时,在城内挖了两条五六米宽的壕沟,到现在没有填平,里边很多战死的丽卒尸体,邓舍指了指,“沟也填了。尸体怎么还没收完?天太热,要防止疫病,再给你半天时间,全部收去城外,和京观一起,让那些丁壮掩埋。”

河光秀恭敬应命。一行人下了城楼,挨近城边的几座民宅腾腾地冒着黑烟,火苗窜起其中,一队巡逻士卒驾着水车正在灭火。

十天的抢掠,邓舍没昏头,只许抢、不许杀人,专门派了自己的亲兵领着人马四处警戒。其实,他做的不够专业,换了钱士德这等人来,肯定业务熟练得多。

一般来讲,不屠城的话,会先把土著赶出去,圈禁起来,然后大军入城,随便抢。据军中传说,这一招儿学自蒙古人,究竟是不是?距蒙古灭宋已有数十年,粗汉们没人知晓。

邓舍刚走没几步,两骑快马从城外奔驰过来。守门的士卒拦住,说是有军情回报,骑士举起令牌,原来是陈虎派来的。

邓舍吩咐带过来,展开密报,上边写道:“十五日前,有一支高丽人马逼近,后将军破城捷报传来,其军马自退。七日前,来了个高丽的使团,使者名叫朱思忠,自称高丽户部尚书。小人没放他过境,现扣留定州,将军见是不见?送去双城,抑或送去平壤?请将军斟酌之。

“又,崔莹逃窜,将军命小人提防、拦截,至今未见。小人推测,他或许已乔装走小道遁走,辜负将军期望,小人罪该万死。虽未得崔莹,截获得平壤军报一封,小人不敢妄自开启,特送给将军观。”

邓舍拿着信封往下倒了倒,掉出来个没开封的小信封。打开一看,却是平壤没破时,丽军送往王京的求援急信。

撕开了,略微看看,入眼一片刺红,写的是血书,道:“贼围城十三日,大小战四十余,攻势愈锐。……昨日,贼蚁附登城,自早至晚,未有片时之歇;贼将邓舍亲擂鼓于阵前,诸军千户以下将官无不冲锋在前,有中箭矢而不顾者,有负重伤而不下者,此诚可畏乎?令我三军憟憟,堪称悍不畏死。贼有火炮、石砲数十座、劲弩无数,矢石如雨,我城墙塌陷者再三。

“臣守军不足万人,精悍不满三千,……今已死伤殆尽。远近城池,或降或自危,无有来援。贼也何其汹汹,臣守城近半旬矣,自臣而下,全城无有不带伤者。……

“臣前番连送了十二封告急求援信,皆如石沉大海,料来此封我王亦然难见。假天得幸,我王见之,臣言:臣死不足惜,唯我朝窘困,而贼势正盛。刚极易折、柔能克刚,为我王计,不若暂以和谈羁縻之,俟其大意,而我足备,徐徐乃可图之,切莫操之过急。

“尽忠以死,臣之所愿。死得其所,不辱祖宗。噫嘻!臣死不足惜,唯念我王。愿化碧血,魂守家邦。”下边的署名不是崔莹,而是金得培。

“愿化碧血,魂守家邦。”邓舍低声念了两遍这最后一句话,叹了口气,道,“不是真忠贞的人,写不出这样的话来。看来,指望他投降是没的可能了。可惜,可惜。”城破日,金得培没来得及自杀,做了俘虏。加上这次,邓舍同他交手三回,爱惜他的才干,留了没杀,希望能如庆千兴一般,使他投降。

说了,将两封信递给赵过等传看,他们有不认字的,自有人轻声读诵,给他们听。

赵过道:“金得培信里才劝丽王遣派、遣派使者,丽王果然就遣派了使者,小人以为,陈将军猜测不错,崔莹肯定已经逃了回去。朱思忠所来,没准儿便是崔莹的建议。”

文华国道:“呸,狗日的以柔克刚,没半点诚心,太也小觑俺等。老文最厌遛鸟的,将军,叫陈老八把那几个使者砍了罢。”

高丽人指望羁縻,邓舍何尝不想借机休整?他摇了摇头,道:“高丽人既来求和,不论本意是什么,对我们来讲,最多没利。他想麻痹咱们,咱们大可以趁此也来麻痹他们。”

他要来笔墨,倚马给陈虎回了信。平壤北边诸城未定,在这里见使者不合适,命他把朱思忠送去双城,洪继勋先招待着。要说,接见使者、和谈议事算是文政,不该陈虎管,信该由洪继勋写。但陈虎占了前线地利,洪继勋也没办法。

写好回信,陈虎的派来的信使自去休息,次日回去不提。回西京府的路上,一路碰见十几拨士卒抢劫,一多半儿都是丽卒。城中抄掠不能乱抢,而是划出富庶、贫穷等几个区域,按照战功,分给诸军,这一块儿归关世容一部和河光秀一部。

说来奇怪,不知甚么原因,对待土著居民,丽卒远比汉卒凶悍。不但掠城如此,定州等城的驻军中,丽卒对待同胞的态度也比汉卒蛮横得多。

邓舍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再去想。赵过提起旧话,他管着降卒,邓舍刚才没把话说清楚,他问道:“将军,军官不降的都杀,那金得培?”

“杀了吧。”邓舍惋惜地道,忠臣总能得到别人的尊敬,即便是对手也不例外,他犹豫了下,又道,“杀前再劝劝,庆将军,再辛苦你一趟吧?”

庆千兴不大乐意,前几天劝降,被金得培骂个狗血淋头。勉强同意,他心想:“次次劝降都要我去,明知不会降的,为什么还要费这劲儿?”忽然想到一事,打个机灵,“难道是名叫我劝降,实则,……”越想越对,咬了咬牙,暗道,“对不住了,姓金的。昨日同袍,今日各为其主。说不得,借你的脑袋,来表一表我的忠心了。”

他此战中立的功劳甚多,克平壤有大功;清川江以南、大同江以北诸城,也多有他一出面就不战自降的。贼船他是上定了,缺少的,只欠没亲手杀过人。

他问道:“张歹儿张将军前日捷报,大同江以北、清川江以南已然全数平定。将军准备何日出清川江,略地鸭绿江畔?”他是狠辣决断的人物,降就降个彻底。为他也好,为邓舍也罢,清川江以北、鸭绿江以南的诸城早克早好。

邓舍想了想,道:“安抚了平壤再说吧。”沉吟片刻,道,“出军前,将军写几封劝降信,我派几个使者送去,能传檄而定的话,那是最好。”

几人谈谈说说,走过半个城,快到府衙,后边又追来了个信使。从双城来的。奉上书信,邓舍看时,颇是奇怪,原来不是洪继勋所写,而是姚好古所写,打开一看,上边只有十六个大字:“主公闻将军大捷,喜甚,圣旨到,将军速回。”

“圣旨到?”文华国哈哈大笑,“孔子曰:升官发财,人生喜事。”他这话耳熟,似听谁人讲过,邓舍眼皮跳了跳。左车儿笑道:“将军才升了上万户,不知主公会再给将军个甚么官儿?”关世容道:“将军麾下善战军马两万余,上万户本来名不副实,至少得做个元帅。”

赵过呆了呆,道:“古怪,哪儿来的圣旨?走山东来的么?”这么一说,左车儿也回过神儿,有了疑惑:“倒是,将军克城才半个月,汴梁怎的这么快就下了圣旨?”

邓舍不说话,将那信颠过来、调过去看了又看,问信使:“洪先生没书信到么?”

信使道:“没有。”

“也没说甚么?”

“没有。姚总管派小人来时,洪先生在侧,他只是笑了笑。”

只笑不说话,有内幕。邓舍转了两圈儿,蓦然想起姚好古曾说过“请将军记住承诺”云云的话,一拍脑袋,心道:“哎哟,掉入老匹夫的圈套里了。”

当日和姚好古对掐,姚好古要他率军北上辽阳,话绕到事关小明王安危的份儿上,他似乎应景儿说了两句表忠心的话。万没料到姚好古连圣旨都能搞来!也许是假的?这个念头一想即丢,姚好古没这个胆子。就算时间,从那天到现在,已经有将近一个月,赶得快点,也够时间从辽阳到汴梁来回。

邓舍向来少说粗话,今天忍不住,骂出了第二句粗话:“他娘的,……”难怪他恼怒,平壤才克,诸事繁杂。打平壤是为了开商路,正要调来沈万三的家奴田伯仁看能不能搭上两浙;陈哲送王夫人回来,也刚好再去趟山东,八字没一撇呢,姚好古又来捣乱。

此外,编制水军、安抚新得诸城、高丽使者、清川江北部诸城该如何处理,无一不需要立刻办置,这一耽误,必坏大事。邓舍想的烦躁,拿着书信就想丢掉,忍住了,扔给左车儿,道:“升官发财?我看,是想叫咱们去救驾。”

文华国愕然,道:“救驾?救鸟的驾!俺们又不会飞,隔了十万八千里,怎的到那汴梁去。”赵过领悟了,道:“辽阳!”关世容“啊”了声:“那不是往虎口里送?”左车儿哼哼两下,道:“将军装糊涂,就说没见着这封信,不回去便是。”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邓舍考虑片刻,道,“我不回去,姚总管不会没有下手,闹翻了脸皮反而不美。”他下了决定,“我明日就回去。”

邓舍想的很清楚,圣旨里若真有调他去辽阳的旨意,不能不遵从。辽东的局势短日内不会安稳,关铎无法抽身,姚好古此举之目的,不外乎调虎离山,怕邓舍坐大,坏了关铎退路。

坏了关铎退路,不是怕关铎万一兵败,邓舍断其后路。姚好古也知道,邓舍没这个胆子,没了辽东红巾、没了大宋旗号,他什么都不是。他怕的是,一旦邓舍成尾大不掉之势,此长彼消,关铎自立的大计就会受到影响。

故此,姚好古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邓舍雷厉风行,他决定既然下了,就得赶紧安排布置自己走后的防戍,视线从诸将脸上一一扫过,他道,“平壤初克,不能没有大将镇守。文叔、赵过,你两人引一半军马留下来。关将军,请你坐镇江东。”

江东比邻平壤,两地连同肃川,形成个三角形状;经过德川、宁远,可以同关北诸地呼应,莫说高丽人无能来攻,即便来了,也足可保得周全。

安排好这一路,邓舍接着道:“德川为连接东边双城和西边平壤的交通纽带,不容有失,传令张歹儿,命他留员虎将镇戍清川江南岸的安州,然后速归德川镇戍。”

难安排的是双城,只洪继勋一个人,邓舍不放心,需得再派个心腹大将,除了左车儿没别的人了。但左车儿资历不足,他想了想,道:“左将军,你去汇合罗国器,前往定州,替回陈虎。命陈将军坐镇双城。”

左车儿不为有了独自领军的机会高兴,他忧虑道:“将军三思。关将军说的没错,辽阳可是虎口啊。关平章心意难猜,万一他,……”话说半截,他的意思诸人清楚,邓舍笑道:“你放心,我此去有惊无险。”

“将军何意?”

“只要你们在,我就在。”杀了邓舍,双城一乱,得不偿失。赵过道:“那将军最起码多带些军马,小人不愿待在平壤,愿陪将军赴辽阳。”左车儿等人齐声道:“愿陪将军赴辽阳。”

邓舍哈哈大笑,道:“不必多说了,你们保得住后方,我在辽阳就安稳,不陪我去,功劳大过陪我去。我意已决,此去只带河光秀、杨万虎两人的五千丽卒。”汉卒精锐,不能动。估计圣旨里会像姚好古说的,要求他带两万军马,这一点,只是小节,大可以事实说话,他确实拿不出那么多人。

邓舍抬头观望天色,乌腾腾的烟雾,将蓝天都快熏染黑了,有件安排在后日的事儿,看来需得提前,他道:“祭拜箕子墓的活动,提前到今天下午吧。”

周武王克殷商,箕子耻臣周,东入朝鲜,周武王封他为诸侯,他的受封之地便是平壤。在高丽的历史上,箕子的国家叫做后朝鲜。邓舍数日前,到城中的箕子祠看过,高丽人设置的木主没有损于战火,上边题写道:“朝鲜后代始祖”。

箕子在高丽的影响很大,高丽人尚白之俗,一说即为商代尚白的遗风,箕子带去的。平壤旧城内,邓舍也去看过,至今尚存箕子所画的井田。之前洪继勋起草的《告高丽人等书》里,曾把箕子郑而重之的列举出来,做为中原、高丽本为一家的凭证,邓舍今在平壤,更没道理不去拜祭箕子墓。

平壤城中,除了箕子祠,还有个檀君祠,檀君较之箕子为早,其所在的时代即高丽人所称的“前朝鲜”。邓舍祭拜箕子墓前,先去了檀君祠,他穿白着冠,居首拜倒,庆千兴、河光秀陪拜左右,再后边则是文华国诸人。

祭拜的人中另外还有降将、降官数十,以及城中土著有名望而归顺的百十人和挑选出来的土著、汉卒、丽卒的代表,一大群人就在满城残烟余火处处的背景下,匆匆拜祭。

随后,邓舍临时起意,数百人转到文庙,又拜了高丽人供奉的孔圣人等五圣十哲。要说,祭拜文庙得有一套繁琐的礼节,仓促间来不及准备,心意到了就是。

箕子墓位处城外西北的兔山,去城不过半里。数百人迤逦出城,抬着祭品,攀登上山,兔山山势甚高,一条石径上去,迎面两个唐人衣冠的翁仲对立,左右跪有石羊和驮碑的石龟。

邓舍做的有准备,他依足了礼节,一个个程序摆出,直用了两个时辰才算完备。

礼仪成,不得不讲话。预定好了先让一个高丽降官来讲。官职最高、最得亲信的自然是河光秀,但他肯定不成;庆千兴是个武将,也不合适,可惜李春富破城时受了伤,要不然完全可以逼迫他来,西京留守官儿那是从二品的大员,足够格儿。

退而求其次,副留守降了,名叫朴献忠,官居三品,勉勉强强也还过的去。他颤巍巍站在墓前,抖索索鹌鹑也似,面对文华国、河光秀恶狠狠的目光,迎着千余警戒士卒的刀枪,虽打的有草稿,他却也是真正的“临表涕泣,不知所云”了。

好在没出差错,待他下来,邓舍给个鼓励的眼神,朴献忠浑身抖个不住,不知是后怕的余劲儿没过,抑或是因受到邓舍的表扬而激动。

河光秀凑到他身边,凶巴巴道:“老王八蛋,难得个风光机会,被你抢走。”他不怨邓舍不给他这个机会,只怨朴献忠抢了他的风头,在底下挥了两下胳膊,以示威胁。朴献忠冒出一头冷汗,又开始不知所云,惶恐道:“是,是。”

邓舍走上前去,转身面对诸人站好。一两千人肃立不语,他微微笑了笑,道:“平壤,箕子遗地;自大同江而北为汉唐故地。我今来此为的是同胞团聚,箕子,为你之祖,也是我之祖,你我本为同族。我朝弃尔等久矣,今归故乡。”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箭矢,他折断为誓,道,“今在箕子墓前,折箭为誓。天地为证,自今而后,我大宋必……,不放弃,不抛弃。”

汉唐故地远比邓舍说的范围大,不过大同江以南的,他没有精力顾及。既然王京派来了使者,不如暂且安慰其心,告诉高丽王,他想要的,到此为止。

河光秀第一个拜倒大呼,道出安排好的台词:“上万户我大将军威武!”这一句却是他自作主张加上的,接着道,“我与大宋,本为一家,宋不弃我,我不抛宋。不放弃、不抛弃!”

数千人乃共同跪倒呼叫:“宋不弃我,我不抛宋。”

邓舍抬起头,闪亮的阳光照耀在将士们的盔甲上,反射出闪亮的光芒。往山下看,不远处的平壤城,以至再往东、往西,数百里的锦绣江山,温驯便如被驯服的猛兽,老老实实地盘踞在他的脚下。

——

1,箕子耻臣周,东入朝鲜。

“武王克殷,箕子耻臣周,走之朝鲜,今平壤也。殷民从之者五千人,诗书礼乐及百工之具皆备。周人因而封之。箕子不受。子松,始受周命为朝鲜侯。亦曰韩侯。韩,方言大也。《诗》所谓王锡韩侯者,即其后也。”

“於是武王乃封箕子於朝鲜而不臣也。”箕子“都平壤城。”箕子朝鲜的历史延续千余年,“至四十一代孙准”,被西汉初年的“燕人卫满夺其地,”“是为卫满朝鲜”。

——卫满朝鲜是朝鲜半岛历史中最早得到考古及文献证明的国家。

因卫满朝鲜不奉汉诏、阻绝使者,又到汉武帝元封二年,武帝“遣将讨之,定为四郡”,以平壤“为乐浪郡”。“汉武既灭卫氏,以其地置真番、玄菟、乐浪、临屯四郡。玄菟,今咸镜南道。乐浪,今黄海平安二道。临屯,地在今汉江以北。自此至晋初,其地属于中国为郡县者,盖四百年焉。”

唐朝时期,在平壤置“安东都护府”,玄宗后弃之。元初,以平壤“为东宁府”,后升为东宁路总管府,后归还高丽,复为西京。

2,箕子朝鲜。

箕子朝鲜可说是朝鲜半岛文明开化之始。

箕子胥余是殷末著名贤臣,因其品行高尚,被孔子誉为殷之“三仁”之一。……,箕子率其族人出走朝鲜。箕子入朝鲜半岛不仅传去了先进的文化,先进的农耕、养蚕、织作技术,还带入了大量青铜器,另外还制定了“犯禁八条”这样的法律条文,以致于箕子朝鲜被中原誉为“君子之国”。大量中国古代典籍和朝鲜史书的记载与在朝鲜出土的青铜器、陶器以及朝鲜的地面古迹三方面相互印证,都证实了箕子朝鲜的存在。

自古以来,中朝两国人民都珍视这一有据可查的史实。在朝鲜有自己的历史记载以来,或者说直到上世纪60年代前,朝鲜、韩国的史书、教科书都沿袭了这一历史学说。

3,朝鲜后代始祖。

“武王克商,封箕子于此,是为后朝鲜。”“……檀君是为前朝鲜。”

平壤城中“东有箕祠,礼设木主;题曰‘朝鲜后代始祖’。盖尊檀君为其建邦启土,宜以箕子为其继世传绪也。”

4,至今尚存箕子所画的井田。

“旧城内,箕子所画井田,形制尚有存者,如直路之类是也。”——此为宋人记载。

5,五圣十哲。

平壤“文庙在乡校,五圣十哲皆塑像”。

“元初,释奠先圣,以颜孟配享,盖用宋金旧制,至延祐三年,始增曾子、子思配享。”“延祐三年秋七月,诏春秋释奠于先圣,以颜子、曾子、子思、孟子配享”,“至顺元年……加封……颜子,兗国复圣公;曾子,郕国宗圣公;子思,沂国述圣公;孟子,邹国亚圣公。”

朝代不同,配享圣哲也不相同。曾子、子思并非到元朝才开始配享,曾子在唐时、子思在宋时就已经入了配享之列。配享最早的是颜回,三国时期就配享了;孟子和子思一样,配享始自宋。

五圣:至圣孔子,复圣颜子,述圣子思,宗圣曾子,亚圣孟子。

十哲:祭孔时陪祭的第二等,唐开元时定为圣门四科弟子。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颜渊升为配享,宋端平二年升子思补十哲之缺。咸淳三年,子思升为配享,升颛孙师为十哲之一。

清朝时期,增朱子为第十一哲;又增有若,位居朱子之前。有若也是孔子的弟子,也就是说,孔庙十二哲只有朱子不是孔门弟子。

除圣哲之外,历代帝王均封的有配享先贤,如董仲舒、韩愈、寇准、王阳明等,到民国时期共有156人,最后一个列入孔庙的先贤是梁启超。

6,箕子墓位处城外西北的兔山。

“墓在兔山,维城干隅。有两翁仲,如唐巾裾。点以斑斓之苔藓,如衣锦绣之文襦。左右列以跪乳之石羊,碑碣驮以昂首之龟趺。为圆亭以设拜位,累乱石以为庭除。此则其报本之意虽隆,而备物之礼亦疏也。”

1 关铎 Ⅰ

辽阳向为关东重镇,早在战国时期,燕人就在此筑城。www.65txt.com历经千余年的风雨,看过多少金戈铁马,这片土地上上演过多少人间悲喜,风雨几度,而雄城依然。

到的辽朝时期,又几度经营,更曾升格为陪都,幅员三十里。金、元皆因旧城。蒙元无道,天下汹汹。小明王起事,北伐中路军远出塞外,就在年前,数十万红巾转入辽东,鏖战辽阳城下,围数十里,血战十数日,一朝得破,城头的大旗变幻,这座城自此姓了宋。

九月初的一个下午,阳光明媚,和风徐徐,温而不热。

虽然有临战的警戒,正值秋收使节,辽阳东城门出入的百姓依然不少。乱世粮食比人金贵,一点儿不能浪费。衣衫褴褛的农夫们排着队,由士卒监管着,出城的两手空空,回城的则或者扛着一捆捆的麦穗,又或者拉着采集的野菜、马料儿。

偶尔也会有骑着快马的士卒加入其中,他们横冲直撞,用马鞭和刀鞘硬生生挤出条通道。他们要么是出城巡逻,要么是有军情回报。挨了打的百姓自认倒霉,谁叫没眼力劲儿呢?怎么就没早点看到,老老实实地让道?

守门的士卒有和斥候熟识的,检查出入城百姓凭证的块儿,不忘大声招呼两句,问问有没甚么可以说的消息。元军要来的传言好几个月了,至今没见一点儿动静,难免有些人心惶惶。

问归问,回城的斥候无一例外不会说出一个字儿,关平章军纪严明,他老人家的铡刀可不是吃素的。不过,今天倒是出了个例外。回城的斥候大老远就高声叫喊:“赶了百姓,……狗日的,给老子让道儿!让道儿!”

这等火剌剌的场面,门卒瞧惯了的,每个斥候回城都是如此,没当回事儿。两三个认识他的,笑骂道:“你狗娘养的回个城,……。”没等他们说完,那斥候又叫道:“快点儿赶了百姓,赶紧入城。关城门,关城门!”

他一脸惶急,吓了门卒一跳,下意识地反应,问道:“鞑子来了?”斥候道:“不是鞑子,打的咱大宋旗号,真假不知。俺得赶紧去报关平章。”拿起马鞭,抽了几下拥挤的人群,门卒意识到了重要性,提起枪戈,推搡着在前给他开道。

城门的百姓顿时炸了锅,不管来的是敌是友,保命第一,个个着急进城。乱哄哄成一片,挤做一团,你踩了他的鞋,他踩了你的脚,胆子小的大哭叫嚷,体力弱的被拥倒在地。亏得有监管士卒的压制,一阵暴打,强迫着恢复了队列。

门卒来不及审核,不能尽数放入城中,两个百夫长拔出马刀,连砍了三四个,才迫使着他们改了道,由士卒押送着,改从它门入城。好半天,城门口才安静下来。

吊桥拉起,铁制的城门缓缓关闭,门卒匆忙奔走,布置防守。守门千户登上城楼,远远观望,不多时一支军马出现在了视线中。距离太远,差不多十里之外,打的旗帜看不清楚,那军马走没多远,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分出两骑,奔了过来。

到的近处,看的清楚。两骑一文一武,左边一个裹着红巾,按着刀,仰头大叫:“城上将军听了,俺是双城管军万户府上万户邓将军麾下。奉主公旨意,为杀鞑子,从高丽来援。为免扰城,现大军驻扎十里之外。”

双城邓万户的名号,守城千户有所耳闻,知道他数月间在高丽开辟出好大的场面。守城千户问道:“你是何人?邓将军何在?”

那骑士答道:“俺乃军中杨千户,这位是方补真方大人。我家将军言道:不得关平章令,不敢妄动,现在军中等候。特派俺前来通传。”方补真本为关铎幕府,随姚好古去了高丽,后被派到甲山,协助赵过料理民政。此次邓舍来辽阳,没个熟人不行,姚好古叫他跟着一起。

“已有人前去报信,你且回去吧。本将守城有责,没有军令,不能放你入城。”

姓杨的千户和身边骑士说了两句,也不走,拨马转到一侧。守门千户既知其来历,也不理会,只回头看,关铎的军令很快就到。邓舍小小万户,用不着关铎亲迎,大约为表示重视,来人的官职却也不低。

名叫毛居敬,辽阳行省辽阳翼元帅府元帅,名义上的辽阳城最高指挥官,比邓舍足足高了两级。

毛居敬和方补真素来相识,两人见面,一个城上、一个城下,聊了两句,当着杨万虎的面,不便深谈。毛居敬当即下令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引十几个文武官员,出城相迎。

毛居敬身为关铎的心腹嫡系,邓舍为什么奉旨前来,他心中一清二楚。

同杨万虎、方补真一头儿闲聊,一头儿来到邓舍军前。

只见数千人的军马、辎重列出数里,士卒皆盔甲鲜明、枪戈坚锐,队伍严整,军容肃穆。如林的旗帜前,立有十来个骑着马的军官。

中间一人年龄不大,头戴错金银的铁胄,身穿连环锁子甲,身后一领红色的披风,随风翻飞,露出腰上悬挂的马刀。马刀的刀鞘色泽斑斑,不知沾染过多少人的鲜血。

他那铁胄眉庇、藏额的部分甚长,遮掩了面容看不清楚。看他装束,料来就是邓舍。果然,隔了二三十米远,就见他跳下马来,抖了抖披风,大步流星地迎接上来。

他一边走,一边摘下铁胄,露出面容,年龄不大,充其量十**岁。毛居敬知邓舍年轻,此时看在眼里,也不由微微惊讶,心想:“乳臭未干。”也随着下马,欢笑前迎,道:“敢是邓万户?”

可不正是邓舍。邓舍位卑,看毛居敬的打扮,乃是元帅级别,主动拜倒,道:“末将双城万户府万户邓舍,拜见将军。有劳元帅来迎,愧不敢当。”他没大名儿,亲近人都呼他舍哥儿,久了,索性便以为自称。

毛居敬等他拜倒行过了礼,才扶起来,道:“何必客气。本将翼辽阳统军元帅府毛居敬,奉关平章令,迎邓万户入城。”笑道,“万户远来辛苦,路上没遇到甚么麻烦吧?”

“谨遵关平章令。”邓舍恭恭敬敬向辽阳城方向拱了拱手,这才回答毛居敬,道,“末将此来一路平安。关平章声威远震,沈阳、盖州的鞑子,不敢出头。”

毛居敬点了点头,道:“自得邓万户来信,关平章本意派些军马远迎,不料万户来得这般快,……”打量了下邓舍带来的军马,问道,“邓万户带来了多少人?”

“六千人。”邓舍临走,陈虎、文华国不放心,坚决又给他加了一千人。来的也不全是丽卒,换了一半的汉卒。

毛居敬皱了眉,六千人够什么用?关铎有交代,不得对邓舍无礼,压下不满,他道:“万户大概不知,辽阳城里屯聚军马十万,城中是住不下了。好在城外大营尚有空地,关平章叫本将问你,是愿驻城中?还是愿驻城外?”

邓舍一听,就知道没得选,道:“城中既然没地方,城外便可,末将来是为了杀鞑子,驻扎哪里无所谓。”顿了顿,瞧毛居敬一眼,问道,“不知关平章对末将有何安排?”

“邓万户智勇双全,你放心,关平章必有大用,不急在一时。大人设下了酒宴,专为你洗尘。邓万户,先请进城,再说不迟。”

不管有没有大用,邓舍早做足了准备,他隐约觉得这位毛元帅似乎不太待见自己,料来是关铎嫡系,也不在话下。他道:“元帅谬赞,真叫末将诚惶诚恐。”

两人各自上马,前后回城。邓舍随身只带了百十亲兵,引来的军马却没跟着,有人领着折往城外大营驻扎,杨万虎、河光秀都随军去了。

邓舍自接了圣旨,姚好古日夜催促,他借口选挑精锐,拖延了几日。见过高丽使者,定下和约,——为了表示诚意,邓舍放还了新近俘虏的数十高丽官吏及一些有名望的地方豪门,都是些不愿降的,李春富这类早降的和金得培这类早砍头的,不在其列。

高丽人素来自称小中华,以君子国自居,懂得礼尚往来的道理。也有份大礼送上,只是那礼物出乎邓舍意料,竟送了几千女子过来。原来是学了在蒙元铁蹄下苟延残喘的不二法则,想和邓舍结亲家。那使者朱思忠所谓:“愿配上国将士,从此可与上国如姻娅往来”。

配了将士,邓舍不能漏掉,可惜高丽王没女儿,选了三四个宗室女儿献上,聊表加倍补偿之意。邓舍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了,除了其宗室女儿,其他的刚好交给洪继勋,由他训练歌舞,转手暗中贩卖。

高丽人的这份大礼,起初邓舍以为有诈,后来得知平壤一破,消息传到王京,丽王险些逃入耽罗岛,胆破如此,难怪如此。

然后纳高丽宗室女儿,赏府中婢女给诸将,又安排好秋收、编水军、扩新军、通商道、促汉化、安抚地方等诸般军政,这才启程。辽东的局势只听说越来越紧,具体情况他不知道,趁着空儿,问毛居敬,道:“请问元帅,听姚总管讲,鞑子来攻势日急,末将路上却没见什么动静,究竟情况怎样?汴梁主公哪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鞑子来攻日势急不假,沈阳、盖州之所以没有动静,是因为搠思监的探马赤军至今犹停驻百里之外,犹豫不进。他们孤掌难鸣,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近期主要的战事,都在辽西。”毛居敬叹了口气,道,“至于汴梁,……”他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道,“好在邓万户今来,又给我辽阳添一支生力军,希望能对局势的改变有所帮助。”

和邓舍、洪继勋的判断完全一致。元军的方略正是一面防御、三面蓄势,他们总体的军力强过辽阳,不动则已,一动必是大战。

关铎处在这样的环境下,投鼠忌器,进退两难。他若进,不论往哪个方向进,必都会陷入四面包围;他若弃辽阳,向高丽退,后有搠思监、沈阳、盖州、辽西的诸路军马齐追,前有高丽城池阻绝,死路一条。

好比是一潭死水,现在缺少的,只是一颗石子。但这颗石子该怎么投,有讲究。投的对了,波浪撞波浪、漩涡起漩涡,能将元军一路路逐次消化;投的错了,把辽阳变成漩涡的中心,城池再坚,也得粉身碎骨。

也正是因了这个局面,邓舍方才大胆前来。双城处辽东之外,又隐然呼应辽阳,运用得当,何止做一条退路那么简单?他能看的出,他相信关铎也会看的出。

只是,毛居敬为什么对汴梁的局势吞吞吐吐?邓舍疑云大起,没去追问,先顺着他的话风,道:“鞑子军马聚集,不敢前进一步,怯战到了这等地步,纵然势大,料来也难当关平章一击。”然后试探道,“如今汴梁危急,主公翘首以待,我等自当奋勇。但有命令,末将虽然不才,也必死而后己。”

毛居敬乜了他眼,仍旧对汴梁只字不提,敷衍道:“邓万户忠心耿耿,主公必然欣慰,关平章听了,也定然高兴。”忍不住问道,“听说万户在高丽拥军数万,为何只来了六千?”

邓舍道:“平壤初定,不能没有大军镇守。末将带六千人来,实不相瞒,已经是倾其所有了。”

“平壤以北诸地,邓万户有无平定?”

邓舍管他真不知、假不知,实事求是地道:“清川江以南尽数平定;清川江以北平定了十之七八,有二三顽抗的,一时不好拾掇。”他同高丽人的和约上写的明白,两方以大同江、定州一线为界。以北诸城实际上也大多早入其囊中,却仍有两三座负隅顽抗的,暂且放下,洪继勋、庆千兴自会慢慢料理。

“邓万户兵强马壮,区区几座小城,有什么难拾掇的?太也谦虚。”毛居敬哈哈一笑,快马加鞭,把邓舍抛在身后。

他急急忙忙的样子,惹得邓舍心头的疑云越来越浓,若有所思望了会儿毛居敬远去的身影,转头冲边儿上的方补真拱了手,道:“不能叫关平章久候,方大人,加快点速度吧?”他和方补真不熟,接触数日,晓得他脾气古怪,不敢怠慢,客气里带着尊敬。

方补真是纯粹的文官儿,骑术不太好,骑在马上晃来荡去的,提不起速度,道:“将军自管先行,卑职跟着就是。”

他的眼睛白多黑少,一看人,就跟翻白眼似的。邓舍注意不去多看,省的引起误会。亲兵队长毕千牛举起马鞭,指着前方,道:“将军,快到了。”

邓舍抬起头,辽阳在望。蓝天下,平原上,城池巍峨雄壮。

——

1,燕人在此筑城。

“燕有贤将秦开,……袭破东胡,(东胡)却千里。燕亦筑长城,自造阳只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距胡。”辽东郡治襄平,即今辽阳旧城。

2,幅员三十里。

“契丹神册四年,葺辽阳故城,谓之铁凤城,以勃海汉户建东平郡。天显三年,迁东丹国民居之,升为南京,名天福城。幅员三十里,有八门,其宫城在东北隅,南为三门,壮以楼观,四隅有角楼,相去各二里。外城谓之汉城。天显十三年,改曰东京辽阳府,金、元皆因旧城。”

2 关铎 Ⅱ

毛居敬在前引路,进了城,穿过四五条人烟稀疏的大街,转入东北角的前辽宫殿。www.65txt.com这宫殿年久失修,有些破旧,旧日的架子尚存,方圆三四里,占地甚大。

宫殿外围了一层数丈高的石墙,若有战事,可以做为最后一道防线。正中一座新造的门楼,很高大,拔入云霄,其上飞檐斗拱,两侧装金饰银,浮雕刻出二龙戏珠的图画。

毛居敬拿出关铎手书通行令,守门的卫士开门放行。邓舍的亲兵不能带进去,留在宫外。宫门后殿阁如云,每座殿阁之间,有琼草瑶花、亭台楼榭。顺着主干道走了多时,迎面个大湖泊,一条木桥飞架其上。湖面荷叶田田,风一吹,水气清甜。

过了桥,又走了三二百米,来到一座大殿前边。抬头去看,殿门上挂着个匾,上写着几个篆体字,邓舍不识得。毛居敬停下脚步,低声道:“关平章就在此了。”对殿外的侍卫道,“双城万户邓舍带到,求见平章大人。”

当年焚上都,邓舍远远地见过上都的宫殿,没进去过,这是第一次亲身体验,吃惊关铎的排场,记得他在军中很以朴素著称。他这边儿转着念头,很快,一个太监打扮的人出来传话,道:“平章大人有请。”邓舍心想:“连太监也有了?”整了整盔甲,摘下马刀交给侍卫,和方补真一起,随着毛居敬走入殿内。

好个金碧辉煌的大殿,称得上美轮美奂。纵深百十米,光线不足,显得有些阴沉。殿上或站或坐十四五人,有男有女,此时都转过头,往邓舍身上打量。

邓舍瞥见正中卧榻上斜躺着一个老者,忙走上几步,拜倒在地,高声道:“末将邓舍,拜见平章大人。”

那老者哈哈笑道:“起来罢。”邓舍道:“谢平章大人。”站起身,那老者关铎距离远,看不清楚,道:“你往前走两步,叫老夫看看。”邓舍不解其意,不能不遵从命令,往前走了两步。

关铎坐直,细细看的片刻,道:“英武、英武,……”对周围人道,“诸位,你们来看,果然不愧我辽东新秀,没的枉了姚好古口口声声的称赞,‘勇而有威’,恩,不错不错。”叹了口气,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

他嗓音柔,语调不高,虽然才见面就赞不绝口,不叫人觉得突兀,反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邓舍谦恭地道:“平章称赞,末将惭愧。”从怀中取出一页纸,毕恭毕敬地奉上,道,“双城苦寒之地,地瘠民乏,没甚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好在有些人参、貂皮之类特产;听姚总管说,平章雅好书法,高丽纸倒还不错,末将特地置办了些;高丽女子婉媚,末将精选了一班歌舞,敬请平章收纳。”

“你这小子,就是礼节多。”关铎呵呵一笑,从坐塌上起来,有两个婢女搀着他,从台上走下,步履蹒跚,走的很费劲,不像五十多岁的人,倒像七老八十。

上次见他时候,行动矫健得很,怎么一下子成这了?邓舍很奇怪,想问,不合适,欲言又止。关铎瞧出来了,主动解释,道:“丰州一战,老夫左腿受了点伤。”

邓舍关切问道:“要紧么?”关铎笑道:“一点皮外伤,……老喽,不中用了,换到年轻时,早好了。”走到近前,浓香扑鼻,掩盖不住一点淡淡的恶臭。邓舍心头一跳,这明明是溃烂发脓的气味。

关铎顺手接过他的礼单,看了两眼,道:“宁远人参?好东西啊,呵呵,深山大林出良参。老夫就不客气了,正好用来补补。”递给先前传话的太监,携了邓舍的手,招手叫众人过来,一一介绍。

辽阳行省有三位平章,关铎第一位,潘诚第二位,沙刘二第三位。潘、刘二人俱不在,在场的听其官衔名号,半是文臣,半为武将;另有三四个家眷身份的女子,赴酒宴而带家眷,料来都是关铎的亲信。

关铎道:“辽东日紧,潘平章和刘平章忙于军事,一个现在广宁府布置防线;一个亲自领军去了辽西大宁的前线。所以他两人都不在城中。”

给布置酒宴的太监、婢女们让开点道儿,关铎又接着道:“不过不要紧,你既然来了,早晚都能见着。说起来,他二位对你,也是闻名已久了。”

邓舍不过是个万户,关铎这么说话,很抬举他了。关铎的作风和姚好古不同,姚好古是尊敬里带着奸猾;关铎是慈祥里带着客气。为什么客气?满足邓舍少年得志的虚荣。

邓舍和大人物打交道的次数几乎没有,不太擅长应付这等场合,总不能不说话,本色出演,一脸的“拘束木讷”,道:“末将贱名,值不得入平章们的耳朵。平章的赞许,叫末将诚惶诚恐。”关铎摇了摇头,点了点邓舍,笑道:“惶恐个甚么?他两个可也常夸你是我军中的后起之秀呢。你说,老夫怎么就没早点发现你这个人才呢?”

他识得邓三,问道:“你的义父,老夫听说没在丰州一役了?”邓舍道:“是。鞑子围丰州,奉平章的军令,末将义父率末将等出城迎敌,丰州、云内、东胜州接连失陷,末将等无路可去,转而向东,路上遭遇了一支鞑子,末将义父,……”时隔多日,想起来,邓舍依旧忍不住地心痛,黯然道,“末将等寡不敌众,末将的义父陷于阵中。”

关铎叹息道:“你的义父老夫见过,骑射两精,武艺娴熟,为人豪气,更难得有一片赤子之心,端的条好汉。可惜了,可惜了。”拍拍邓舍的肩膀,道,“不过你也不必太多伤感,马革裹尸,本就是我沙场男儿的本色。乱世中,死在战场上总好过死在床榻。何况,你义父虽死了,不是还你么?

“人生自古谁无死,我们老一辈儿,就拿老夫来说,半截入土的人了,生死早看的淡了,唯一难放的心愿,其实也都就在你们年轻人身上了。只要你肯上进,将来能做出一番成就,老夫想,你义父黄泉有灵,也必会欣慰。”

他这一番话娓娓而谈,换个不认识的人,断然猜不出这竟是威震辽东的关平章。他这副慈祥的模样,或许只是做戏,但话中的道理不错。邓舍受他安慰,心中悲痛渐渐平息。关铎不等他说话,又问道:“鞑子那支军马,是何人领军?”

邓舍抬眼看了眼他,疑心他是存心问的,答道:“佛家奴。”“哦?莫不是那个任鞑子中书平章政事的佛家奴?”“正是。”关铎点了点头,道:“你或许不知,这次来围辽阳的鞑子里,也有他一份儿。倒是正好,你放心,只要机会合适,有你亲手报仇雪恨的时候!”一语带过,不再去说。

他们说话的功夫儿,殿内殿外数十个女子穿梭如蝶,一盘盘佳肴,一坛坛美酒尽数端来。歌女、舞女、乐师,由太监引着,先向关铎行了礼,退到角落,拨弦调乐,一时间,入耳丝弦靡靡,放眼粉腿玉臂。殿上春意融融。

酒宴摆好,关铎拉了邓舍的手,叫他坐在自己身侧,一笑,对众人道:“各位,自请入席罢。”十几个人或作揖、或万福,礼毕,各自入席。

殿大、人少,席位摆的都比较靠前,殿门口往上空了一大片,有些空荡,歌女舞女往前挪了挪,便在哪儿唱歌跳舞不提。关铎对邓舍道:“不知你今日来,也赶巧了。在座诸位皆为老夫起兵多年来的老兄弟,本意今日小聚,索性并在一起。尽是自己人,无需客气。”

他先端了一杯酒,浅浅喝了口,道:“老夫有伤,酒不能多喝。诸位,请起罢。”大家一起举杯,饮了。关铎示意,殿角乐声顿起,歌女捡拿手小曲儿,一个接一个自管唱来。

一个满面虬须的武将站起来,端着酒杯,正要说话;关铎笑道:“今日家宴,各位随意。想找老夫敬酒的,免了。老夫不能喝酒,没得便宜了尔等!”诸人大笑,关铎指了邓舍,又道,“邓万户远来,你们得好好亲近。”

适才介绍时,官衔、名字一大堆,邓舍记住的没几个,只记得那几个武将,不是管军元帅,就是管军总管,官儿都比他高。他年龄小、官职低,忙站起来,道:“诸位将军的大名,末将早就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关铎笑道:“有幸不如有酒!”众人轰然大笑,纷纷道:“平章言之有理,先饮三杯再说。”

那虬须武将不乐意,嚷嚷:“三杯两盏算的甚么?这等小杯子,湿不了舌头根儿,没的污了爽快二字,不如换了大碗,平章大人,您老人家说呢?”

关铎呵呵一笑,不说话。邓舍哪儿敢在这场合多喝酒?连连推辞。那武将焦躁起来,叫道:“以为你是条汉子,却扭捏像个娘们儿!”没奈何,换了大碗,拿上来一看,邓舍吓了一跳,何止是大碗,简直是海碗。三碗许还不妨,就怕三碗到不了底,可千万别叫钻了桌子。

关铎笑吟吟只看,也不劝,邓舍咬了牙,他来辽阳,打的主意要虚与委蛇,先把关铎稳住、观望了风势再说。闹僵的话,就失了本意。不就是几碗酒?他不再推辞,连干三碗,那武将大声喝彩,道:“好酒量,俺就喜欢爽利的好汉子。”端了酒碗,又要上来敬酒。

关铎拦住了,道:“邓万户不像你,酒坛子里泡大的。吃两口菜,垫垫底再说吧。”笑着对邓舍介绍,“这个家伙,从军前,酿私酒出身……。”三碗急酒下肚,邓舍赶了几天的路,又没吃饭,头微微发晕。他一边儿听关铎说话,一边儿转动脑筋,寻思关铎究竟用意何在?

先是表现出副慈祥老人的神态,拉家常、说私话、问长问短;对军机一字不提。如果说,他不问自己带来了多少人马,是为了表示风度,反正他早晚会知;可为什么对汴梁的局势也一字不提?每当邓舍想问,都被他提早岔开话去,可以说,对话的主动权始终都在关铎手中。

接着接风宴变成家宴,那武将小杯换大碗的要求,要说没得关铎的暗示,邓舍绝不相信,闻着扑鼻的酒香,他猜出个可能,想道:“打算灌醉我么?”转念一想,灌醉了我,对关铎又有什么好处?好问高丽的局势?没道理啊,有姚好古在高丽,他会有什么不知道的?

想了一通,摸不着头脑。他是盘着腿儿坐的,觉得大腿边儿一热,扭头看,不知何时,跪了个半裸的女子。只裹了件轻纱,几近透明,贴在身上,曲线曼妙。瞧见邓舍看她,那女子粲然一笑,道:“奴给将军斟酒。”海碗大,酒壶小,不够斟倒,摆了个酒坛在案边。她一俯身舀酒,露出丰腴的胸脯,邓舍没受过这等伺候,收回眼,不去看。

毛居敬坐在他的对面,端起了酒碗过来,笑道:“怎么?万户久处高丽,尝够了高丽雌儿,凡花俗草难入眼了么?”

邓舍忙起身,道:“却是酒喝得急,末将有些醉了。”毛居敬道:“岂有此理,看本将端酒,你就装醉。”装着生气,哼哼两声,“不老实!不老实。”邓舍苦笑,关铎劝了两句,好歹大碗换回小杯,又是三杯。

毛居敬下去,殿上诸人排着队,一个个接着上来。十几个人,三四十杯,邓舍即便海量,也吃受不住。剩得最后两三人,关铎又出了面,含笑拦住。道:“邓万户年幼,你们让着点儿,让着点儿。”

酒这东西,喝得越多,后劲越大。邓舍热血冲头,心知自己醉了,晃晃悠悠,拿眼看人,只觉得面前一双,容貌似曾相熟,辨认半晌,瞧出来是方补真,他笑道:“方、方大人,你我同来,为何还向我敬酒啊?”方补真道:“高丽时,久得将军照顾,一直没得表示感谢,趁今天这个机会,聊表谢意。”一饮而尽。

狗日的,我什么时候照顾过你了?邓舍醉是醉,心中有事儿,藏了三分清明,伸手往案几上摸酒杯,一个不小心,碰翻了碗碟,那伺候的婢女慌忙够着酒杯,放入他的手中。

邓舍随手搭住她的肩膀,站稳了脚,道:“平章说我客气,我看方大人你才是客气。……干了,干了。”咕咚一口,喝了一半,手抖了抖,洒出一半。他的席位和关铎相邻,关铎一直在注意他,此时说道:“邓万户没来过辽阳,老夫又不能时时陪伴,身边儿不能没个熟悉地方的人。补真在高丽多得你的照顾,你来辽阳,就让补真尽尽地主之谊。如何?”

这是光明长大地派人监视了,邓舍道:“平章厚爱,末将恭敬不如从命。”拱手想要对关铎作揖,晃了两下,醉眼昏花,终于立不住,跌倒地上。正倒在婢女身上,软绵绵的,疼是不疼,他翻身要起来,借势一伸腿,踢翻了案几,撞烂酒坛。酒杯、菜盘掉下,摔到地上,劈劈啪啪响个不住。

殿上划拳猜枚的众人,闻声一静,齐齐来看。邓舍一滩泥似的在地上挣扎,就是起不来,不由一阵大笑。一个女子捂着嘴,吃吃笑道:“三碗酒就受不住的大将军,还是头次见到。”轻蔑之色,溢于言表。

邓舍努力睁大了眼,趴在地上,往发声的地方看。他其实没有醉到这个程度,他判断的明白了,虽不知目的,但关铎确实想灌醉他。要他丢人也罢,想他出丑也好,假醉总比真醉好。

他瞧不清楚说话女子的模样,只恍恍惚惚看到一团人影儿,穿的不知是黄、不知是灰,手腕上挂了个玉佩,青翠欲滴。

他爬起来,坐在地上,喷着酒气,笑呵呵道:“小娘子话不对,酒多,酒多谁说就英雄?量浅未必,……未必不豪杰。”一手抓住婢女,一手抓住来扶他的方补真,他东摇西晃地站将起来,抽手往腰间去摸,对关铎道:“平章大人,小娘子笑我出丑,大人莫怪,我虽喝得多了,不醉,一点儿不醉!也能耍两套刀,给大人看,一则为诸位将军助、助兴,二来,也请大人看看我到底算不算,……算不算,英雄!”

他的刀进殿前,就交给侍卫了,摸了半天摸不着,糊糊涂涂问方补真:“我的刀呢?你见了没有?”方补真道:“你没带刀。”邓舍道:“胡说八道!我是大将军,怎么会随身不带刀?”一拍脑门,朝关铎道,“定是大人不小心,把贼放进来了。……有人偷了我的刀!”

方补真哭笑不得,先前说话的女子嗤笑道:“自己没带刀,反说有人偷了,几杯酒就醉成这般,好生丢人。”

殿前一声脆响,众人看时,关铎摔了杯子,怫然起身,怒道:“住口!邓万户我军中大将,岂容你再三侮辱?给老夫滚出去!”这女子和关铎有些亲戚,仗着这层关系,素来骄横,没把别人放在眼里,所以方才敢出言不逊,骤然见关铎雷霆发怒,吓得花容失色。她夫君是个文官儿,屁滚尿流地跪倒磕头请罪,拉了她退出殿外。

“边关死战尽勋戎,贵妇凭甚论英雄?”关铎余怒未消,狠狠拍在案上,殿下诸人噤若寒蝉,毛居敬道:“妇人无知,见识浅薄,不值得大人动怒,气坏了身子,更是不值当。”关铎叹了口气,道:“要说,她也算我关家的人,是老夫平时疏于教导。”对邓舍道,“邓万户不用放在心上,深宫女子,岂知男儿之志?……你年未及弱冠,而声威响彻辽东,当之无愧的我军中俊彦,来,老夫敬你三杯。”

开始还可以借着醉意,洒出来点儿;这会儿关铎把酒杯递给婢女,不过邓舍的手,半丝儿洒不出来,又是三杯喝下,邓舍本不待喝,关铎亲手端来的,不喝不成。他大叫不妙,强自支撑,语无伦次,道:“大、大人,末将没放在心上,末将这点度量还是有的。不过,大人夸我是俊彦,担不起,末将实在担不起,高、高看了。”

殿外天色渐暗,有人收拾狼藉、点燃蜡烛,光线一亮。酒到此时,已喝了两个多时辰,关铎丝毫没散席的意思,亲手搀邓舍坐下,见他摇摇欲倒,吩咐婢女照看,笑道:“何来高看?数遍军中,有你这等成就的,寥寥无几。”

他指指还站在一边儿的方补真:“就拿补真说吧,三十好几的人了,官不过四品,手无缚鸡之力,和你一比,差的远喽。圣人云三十而立,补真,你有何打算?给老夫讲讲你的志向。”

方补真不假思索,昂然道:“高官非所愿。卑职只求能在这滔滔世中,滚滚红尘里,永保孤直。”关铎道:“圣人自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你这是自比青莲了。”他饱读诗书,引用的诗句恰到好处,毛居敬笑道:“方大人志如其名,本将好生敬佩。”方补真,字守道,又补真、又守道的,真要做到,非孤直不可。

关铎又问毛居敬,道:“你的志向又是什么?”毛居敬道:“能当壮年而帅十万众,马鞭指向的地方,没有东西可以阻挡胯下骏马的奔驰,便是末将的志向了。”关铎道:“壮岁旌旗拥万夫,好,好。”又问那虬须的武将,那武将道:“大人讲过荆轲刺秦皇的故事,俺要做的荆轲,死十次也甘。”关铎道:“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感意气而轻功名,甚好,甚好。”

他两人性格不同,讲的志向也不同,但不失为多数武人的追求。拥万夫、或刺秦皇,神游遐想,邓舍醉意翻涌,也不由热血沸腾。关铎一个个问下去,诸人回答千种百样,有的想做大官儿,有的想当富家翁,有的求名扬天下,有的想光宗耀祖,关铎都有一句诗歌相送。

邓舍渐渐支持不住,一股股的酒劲儿往上翻腾,朦胧醉眼里,殿上红烛影动,坐不稳当,栽入婢女怀中,只觉乾坤颠倒,犹如手足相换。隐约中,关铎似乎问罢了诸人,转而来问他,嘟哝着回答了几句,说的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殿上忽然安静了片刻,仿佛有人喝彩,好像有人大笑。他撑开眼,迷迷糊糊陪着笑了两声,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3 关铎 Ⅲ

暖暖的熙风吹动窗纸,被晒得睡着了的花香鸟语,懒洋洋地敲响谁人的梦乡。www.65txt.com

从极遥远的地方,有战鼓号角的声响,斜卷的大旗,夹杂着渺不可闻的喊杀。像是忽然拉近了似的,无数的士卒列作一个个方阵,林立的戟戈耀眼而闪亮,就在他们的对面,成千上万的马蹄奔驰在黑土地上,卷起无边无际的灰尘。

一张张狰狞的面孔近在眼前,蒙古人的骑兵呼喝着举起长长的标枪。“杀,杀,杀!”这声音震耳欲聋,他握紧了长枪,做好战斗的准备。忽然,一柄马刀从后刺入,刀尖露在他的胸前。他愕然地回过头,看到裹着红巾的士卒因仇恨而扭曲的脸:“他不是我们的人!他不属于这里,杀死他,杀死他!”

无数的人包围了他,他惊恐地看着他们,很多熟悉的面孔:陈虎、文华国、赵过、洪继勋。昨天的战友反目成了仇雠,无数的刀迎着阳光举起,那么刺眼。

邓舍蓦然醒来,出了一头冷汗。刺眼的阳光逼得他下意识伸手遮在脸上,身子底下舒适的床褥提醒他:他还活着,快跳出来的心脏,缓缓落回了原位;他头痛欲裂。被窝很热,因为不止他一个人。邓舍盯着仍在熟睡的那女子发了会儿楞,有点面熟。

他记起了昨天的酒宴,她是宴席上服侍他的婢女。邓舍翻身坐起,鸟叫声声。他起来的动作太大,带醒了那个婢女。婢女睡眼惺忪地,大概也是刚做了个什么梦,呆了片刻才回到现实。看到邓舍的目光,打了个激灵,她是趴着睡的,忙爬了起来。

婢女比主人起得还晚,就有点儿过分了。她紧张地脸蛋通红,小声嘟哝了句:“将军,……”慌慌张张地下了床,随便拿点东西裹住**的身体,转过身,仓促地福了福,“将军要起来么?奴伺候将军穿衣。”

邓舍挥挥手:“我自己来。”捏着太阳穴,他费劲地回忆昨天的酒宴。只记得诸人轮番敬酒,最后一杯酒似乎是关铎敬的,再往后,一片空白。甚么也想不起来。

他这边儿出神,那边儿婢女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彷徨而局促,道:“奴给将军打水洗漱。”好歹找了个活儿,三两下穿上衣服,转身出去。邓舍叫住了她:“这是在哪儿?”

“在将军的府里。”那婢女答道。

“我的府里?”

“平章大人赏给将军的。”

意料之中,关铎总不会叫他住在宫里。邓舍披衣来到窗前,打开窗往外看,院子不小,假山清泉,三四个仆僮正在打扫卫生。走廊过道上,站着十来个士卒,都是他的亲兵。

“毕千牛呢?叫他过来。”邓舍隔着窗户,招呼亲兵,道。

“是,将军。”瞧见邓舍醒了,亲兵们分成两拨儿,有一溜烟儿去找毕千牛的;有跑过来报告事情的:“上午关平章派了好几个来,说将军一醒,就请快去见他。”

“说甚么事儿了没?”

“没有。”

邓舍恩了声,表示知道,亲兵要退回岗位,邓舍想起件事儿,问道:“昨天我什么时候从宫里出来的?”

“两更前后。”

邓舍很无言,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刻,刚点上蜡烛。夏季天黑的晚,也就是说,至多刚刚一更。一更到两更,两个时辰,都在宫里做甚么了?说甚么了?邓舍酒后一般只会睡觉,他希望这次也是。

他娘的关铎,给老子下马威么?才入辽阳就来这一出儿,端得出人意料,完全出乎他的预先猜测。醒来前做的那个梦,不由又浮上脑中。早不做,晚不做,为什麽今天会做这个梦?通俗的解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问题是,他从来没想过那些,有朝一日被兄弟们背叛等等,他自认为对他们很放心。为什么做一个这样的梦?

压力太大?邓舍并非迷信,换了谁,处在有敌意的人群中,喝醉酒,酒后没了记忆,不知自己说了甚么、做了甚么,难免疑神疑鬼。额头上的冷汗没下去,心虚的冷汗冒上来。说什么都行,可千万别把洪继勋判断出的,关铎要反的话说出来!

转念一想,真要说了,脑袋怕留不到现在。邓舍负着手,转来转去,又一想,即使说了,关铎兴许看自己醉了,没准儿不杀。再一想,除了这条,他的秘密太多,来历、身份,……。

他本对自己醉后睡觉挺有信心,越想越没底儿,在室内转了两圈,心烦意乱,焦躁起来,抽出案上的马刀,就想往几上砍去。快挨着了,生生止住。府中必有关铎耳目,劈个案几,泄一时压抑不要紧,一旦传入关铎耳中,谁知他会作何猜测?

门口传来脚步声,毕千牛推门进来:“将军,你叫小人?”瞧见邓舍衣冠不整、手执马刀,有点惊讶,住口不语。邓舍按下焦虑,就势坐下,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捏住衣角,做出擦刀的样子,若无其事地道:“许久没有练刀,手也有些生疏了。”

一边擦刀,他一边问道:“杨万虎、河光秀有信来么?”

“杨将军一早就派了人送来口信,已经安顿妥当。本来昨夜就该送信的,城门关的早,进不来。”毕千牛站在门口,回身向外看了两眼,走进来,掩上门,小声道,“杨将军说,城外大营驻军总计不下五万人,关平章给我军留的位置,处在大营左侧,后靠营墙,前去大营正门,需得过三四个千人队的营帐,左右亦各有一军,相距不过数百米。”

邓舍笑了笑,五六千人不会放在关铎心上。真要监视,杨万虎的口信也送不过来。他沉吟片刻,关铎的心思委实难猜。邓舍的性格,猜不出来,就不猜。船到桥头自然直。轻轻把马刀还鞘,邓舍将它丢在案上,振衣而起,道:“来,帮我穿甲。”

穿戴整齐,就着婢女端来温水洗漱过,略略吃些东西。看时辰离中午还早,这便去见关铎。出了房门,没走多远,迎面方补真穿过院子过来。邓舍扭头去看毕千牛,毕千牛低声道:“方大人也在府中住。”

“将军起得早啊。”方补真快走两步,叉着手作个揖,问道,“昨夜睡得好么?洗尘宴上,将军大出风头,一人拼酒十几个,端得厉害。”邓舍连连摇头,道:“方大人说笑了,我那醉态你又不是没见。实不相瞒,我连酒席何时散的,都记不起来了。”

“噢?那平章大人问诸将之志,将军可还记得?”

一道霹雳划过沉沉夜,邓舍猛然一惊,“问诸将之志”?对,有这事儿,方补真似想做孤直之臣,毛居敬似想拥众万夫,每个人都说了,关铎每人都有诗赠,……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完全不记得。我能有什么志向?邓舍扪心自问:活下去而已。

他抬眼看见方补真一脸的似笑非笑,踌躇嘀咕:“我若是说的这个,不值得可笑吧?”拿不定主意。

方补真不笑还好,一笑,黑眼球越发地找不到,他眼眶还大,一大片的眼白,看着吓人。“笑得跟鬼似的。”邓舍咳嗽声,笑道:“说了醉酒,哪儿还记得!平章大人召我去见,不陪方大人说话了,先走一步。”

“且慢,平章大人不在宫中,去了省府。将军不识路,卑职陪你一起。”

“甚好,甚好。”

方补真居前带路,邓舍心事重重跟在其后。除了府门,邓舍骑马,方补真坐轿,毕千牛牢记洪继勋的叮嘱,带了数十个亲兵紧紧扈卫。街道上行人寥寥,最多见的不是居民,而是士卒;临街店铺大多关着门,开着的几家,邓舍注意到,架上的货物也不多。

宫殿在东南角,省府在西南角。横穿过几条萧瑟的街道,马蹄声嗒嗒传出好远;很突兀的,风中飘过来一阵热闹人声。不用去看,邓舍也知道,非是勾栏、便是人市。

太平盛世也好,乱世也罢,这世上只有两种生意,永远不愁买卖。甚至,越是乱世,越是兴隆。一种是卖自己,一种是卖别人。走的近处,果然不错。迎面一股腻脂香粉,三两座青楼高耸,七八个茶壶迎客,虽才上午,门前已有了不少客人,有的出门、有的进门,多是满脸横肉的军官,也有些穿着绫罗绸缎的当地豪富。

毕千牛赶在前边开道,看有谁走得近了的,有不知道躲闪的,喊着撵几句。除此之外,马不敢催,鞭不敢举,邓舍有过交代的。辽阳不比双城,在双城,邓舍为一地之主;在辽阳,万户官儿没一百,也有五六十,更有许多镇抚、总管、元帅、行省枢密院等等文武官员不知多少,说实话,像他这样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已,算不得什么。

方补真掀开轿子帘,往外张了张,朝外头啐了口,嘟嘟囔囔骂了几句。邓舍就在轿边儿,听的真切,他道:“醉生梦死,蠹虫!败类。”骂完了,脑袋缩回去,狠狠跺轿底儿,一叠声催轿夫加快速度。邓舍不以为然,心想:“他还真要做孤直之臣。”

方补真在甲山时,不知是否也是这个样子?倒不曾听赵过提过。不过就赵过那刚毅厚重的样儿,方补真只要不损害当地军政,即便指着他的鼻子骂,估计他也不会对邓舍说。

这条街道甚长,青楼只占了少半,再往前不多远,方补真领着拐入条岔路。邓舍骑在马上,看的远,拐弯时瞥见青楼后边是个大市场,人也不少。大约是卖菜的地儿,满地垃圾。

夹杂在菜摊中,两三个背后插着草标、跪在地上的男女,一闪而过。他们选的地方不错,某种意义上来讲,人,可不也是菜么?邓舍想起邓三很久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养着能干活,杀了能吃肉。比骡子懂事,会说人话。碰上个小姑娘,还能乐和乐和,去哪儿找更划算的?”

又走过两三条街,省府到了。

方补真下轿、邓舍下马、解刀,毕千牛留在门外。两个人跨步进去。门房识得方补真,问了邓舍是谁,也不阻拦,道:“大人交代,你二位来了,不用通传,直接请进。”

省府本是蒙元的官衙,关铎接收下来,格局未变。当初攻城,打官衙也有一仗,破坏的痕迹依然存在。过了二门,面前一个亭子,立在通往大门的甬道中央,唤作戒石亭。

亭子不大,里边放了块石碑,石碑似被火烧过,乌黑一团。方补真道:“鞑子官儿不降,惹恼了平章大人,一股脑儿绑在碑上,烧了。”念那碑文,“‘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哈哈,将军知道么?当时烧出的膏脂还真是不少,卑职拢了拢,足点了三天蜡烛。”又接着念道,“‘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嘿嘿,嘿嘿,卑职看正好相反,应该是‘上天易欺,下民难虐’。”

碑上的碑文受了火污,本已模糊不清。邓舍知道,这碑叫戒石,全天下的碑文都一样,方补真不看字而知其文,也不奇怪。

“上天易欺,下民难虐。”邓舍念了两遍方补真改过的这两句,细品其意,不由悚然。再看方补真时,邓舍肃然起敬。

两人继续往前,府衙中人很多,不时碰上几个脚步匆匆的文武官员。方补真似乎人缘不太好,很多明明认识他的人,都只当没看见他,他也冷冷地不理人。

要说受欢迎的程度,他尚且不如邓舍,最起码,三四个昨天见过邓舍的官儿,表现得都很热情。只是邓舍觉得,那热情里带着古怪,就似方补真的那一抹似笑非笑,他越发忐忑,昨天酒宴,自己究竟说了些甚么?关铎问志,自己又回答了些甚么?

关铎想灌醉他,的确是个高招儿。酒后真言是其一;即便酒后无真言,只要醉、只要心中有鬼,酒醒之后必然忐忑。就好比两军对战,阵且未列,己方已落入明处,输了一筹。真要是明处也罢了,索性破釜沉舟;但问题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落入明处。

“罢了,罢了,任你千般计;我只一来应。酒后失言,谁能当真?”邓舍沉下心,深深吸了口气。两人已到了大堂之外。方补真清清嗓子,道:“双城万户府万户邓舍,卑职方补真求见。”

关铎柔和的嗓音传出:“进来吧。”

跨入堂内,邓舍拜倒:“见过大人。”关铎道:“快快起来。”邓舍站起身,拿眼往左右微微看下,堂内除了关铎,毛居敬、虬须将军也在,另有两个文官儿,伏在一侧堆满文书的桌案上,不知忙些甚么。

“邓万户昨夜喝酒不少,今天怎么不多睡会儿?”

“素在军中,早起习惯了,睡也不睡不着。”邓舍恭敬答道,趁关铎不注意,偷瞧他的神色,笑融融的,没有异样。关铎道:“闻鸡起舞,正是武将本色。好,好。呵呵,老夫送你的婢女,用着还算舒心?”

“多谢大人。只是末将昨夜大醉,……”关铎哈哈一笑,道:“可惜了良辰美景。”正闲话间,方补真往前两步,再次跪倒在地,亢声道:“大人,卑职有话讲。”关铎一怔,道:“什么话?起来说。”

方补真却不起来,道:“卑职方才来的路上,经过青楼街道。”他手指向后,指着堂外日头,“日未及午,而进出人群熙攘。”“这有何怪?青楼既然开门,自然有客上门。”

“大人没见,嫖客里十个有八个都是军中将士。大人,强敌当前,而军士如此,不知操练,反日夜寻欢。倘有敌袭,如之奈何?”关铎沉吟,问道:“你的意思?”方补真道:“大人当下军令,非常时期,关闭青楼、禁将士出营,免堕我士气。”

毛居敬道:“方大人,你这话不妥了吧。”方补真昂着头,翻着白眼,问道:“有何不妥?”毛居敬向关铎拱了拱手,道:“正因非常时期,小人以为,青楼关不得。”方补真涨红了脸:“为何关不得?”毛居敬不理他,对关铎道:“压力大,需得发泄。青楼之设,目的不就在此?况且逛窑子的将士,小人知道,皆为轮值当休的,又不误防守、巡逻,何必理会?方大人堕落士气云云,近似纸上谈兵了。”

“哇呀呀!”方补真恼怒非常,跳了起来,手指勾回,指着毛居敬,冒出来一句,“你这佞臣!再敢以巧语乱大人之心,小心我喷你!”

邓舍愕然惊顾,正好好的辩论说话,怎忽的一下子就勃然变色?方补真的实授官儿是甚么,邓舍不知道,总不会比毛居敬大,当着关铎的面,敢如此放肆?却见关铎、毛居敬、那虬须将军面色不变,边儿上伏头抄录的俩文官儿连头也不抬一下,可见,早已见怪不怪。

这等脾气,难怪他不招人待见。

关铎哈哈笑道:“些许小事儿,暂且搁下,改日再说。”方补真忿忿不平,不甘心,要继续说,关铎道:“今日老夫叫你们,有大事说。”安抚他两句,方补真无奈退下。

关铎叫邓舍上前,话入正题,问道,“昨日只顾着欢喜,老夫忘了问及,你带来了多少人马?”

“六千。”邓舍等他这一问,从昨天等到现在,接着要拿出精心准备的解释;关铎又道:“六千?比老夫想的多。姚总管讲,你才打下平壤,不多留些人马,高丽不打紧么?”邓舍咽下到嘴边儿的解释,回答道:“才和高丽议了和约,又有姚总管坐镇,应无大碍。平壤,……”

关铎点了点头,道:“和高丽议了和约?高丽人向来讲话不算,出尔反尔的把戏最是拿手,你要小心,不能当真。”话语淳淳,纯是对晚辈语气,语重心长。邓舍再咽下平壤的话头,道:“末将已在南部沿线屯聚重兵,又备下水军,联系倭寇,朝夕骚扰其南部,……”

关铎颔首:“好计策,好计策。姚总管夸你的不差,有勇有谋。”转开话题,“你新得平壤,双城贫瘠,军中粮草、军械、辎重缺乏么?”邓舍心念电转,他要送辎重?或要借机再多派人马入高丽?答道:“正值秋收,粮草暂且无虞。军械勉勉强强,够用。”

“你带来六千人太多,眼下辽阳并无大的战事,用不的许多人马。老夫拨给你枪戈、盔甲千套;弓矢,也按千人的份儿;火铳,老夫不多,给你三百支,明日一早,由你本部千人带回高丽吧。”

大出邓舍意料,道:“大人厚爱,……”关铎从案上拿起一份文书,笑道:“闻听你高丽军马不下两万,统两万的上万户,我朝中独你一个。”毛居敬接了文书,递给邓舍,打开来,大致扫了眼,是一份委任状,升了双城统军万户府为统军总管府,邓舍升任统军总管。

邓舍慌忙拜倒:“末将,……”关铎摇头自责,笑道:“不用说了,错在老夫。”

“大人何意?”

“官儿给你升的慢了!姚总管上封来信,还笑话老夫,有猛将而不知用,屈元帅而居万户。……话是如此说,一步步来,贸然提拔你快了,对你也不好。左右将有大战,你且勉励,立得两三功劳,元帅职位,唾手可得。”

“总管已是末将不敢想,大人栽培,末将感激不尽。”

“感激老夫作甚?老夫处事,只认两个字:公正。你有大功、岂能无赏?要感激,得谢你自己。哈哈。”关铎笑的声音大了,不小心腿碰到桌案,哎呀叫了声,吸着凉气,诸人急忙上前,关铎摆手,道,“不用过来,没事没事,不小心碰到伤腿而已。”

毛居敬道:“要大夫来看看么?”

关铎摇头,道:“看甚么看?”那虬须将军怒声道:“孛罗那厮,着实可恶!箭头上也涂了毒,屑小之辈,忒不光明。”关铎道:“箭矢着毒,怎能算是屑小?我辽阳军中,不也是多有用毒箭矢么?”叹了口气,道,“老夫老了,五十知天命,老已近六十。生逢乱世,活到这把年龄,早已知足。”

诸人跪倒在地,毛居敬道:“大人何出此言?一点箭毒,大夫不也说了,但凡按时用药,必能痊愈。大人身子骨儿素来强健,箭毒去了,好生将养些时日,又是一条好汉。”

关铎笑得皱起眼角纹儿,慈祥地一一看过诸人,道:“人一老,百病来,你们年轻,不知这个道理。起来吧,都起来吧。”喟然叹气,道,“昨夜问你等之志,说的都很好,老夫欣慰。”邓舍心中咯噔跳了下,感觉到关铎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片刻,转开来,听他接着道,“老夫之志,你们知道么?”

“大人之志,虽从未对小人等讲,小人观大人平时言行,略可猜得一二。”毛居敬答道。关铎来了兴趣,道:“你说说看。”毛居敬道:“大人之志,当在驱鞑虏、复中华,廓清宇内,止乱平杀,救万民出苦海,奉明主治天下。”

关铎开心大笑:“哈哈,说的好!好你个毛居敬,平时不声不响,把老夫琢磨得还挺透,好,好!”方补真道:“大人忧世悯民,实为万民之福。”关铎道:“海内汹汹,我民也何苦?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前句话,姚好古讲过;后句话,邓舍讲过。邓舍不禁心中一动,听关铎继续说道:“人之一世,岂能没有志向?人为何有高下之分?在学识么?在功名么?在财富么?非也,学高未必有德;肉食者未必不鄙;家有万贯,不如出个硬汉。

“什么是硬汉?拳头硬么?志存高远,方为硬汉。有了高远的志向,又能为之坚持不懈,圣人云: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就是这个道理了。故此,人之高下,不在学识、不在功名、不在家财,而只在你心中一点志。这也是老夫昨日,为何突然问你等志向的原因了。”

他轻言细语的,一番话娓娓道来,就如长辈向晚辈讲述人生经验也似,其中蕴含的道理,邓舍偶有想过,不如他讲的透彻,顿时心有所感,方补真连连称是。

毛居敬道:“小人等愚昧,大人若不讲,实在想不到这一层。”关铎笑呵呵点点毛居敬,道:“你呀你,不学好,就会拍马屁。”一拍脑袋,“哎哟,跑题了,跑题了。邓将军,你可知汴梁如今的局势?”

又如昨夜,对话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关铎手中,他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邓舍心想:“姜还是老的辣。”口中道:“正要请教大人。”

“上个月底,汴梁城破了。”

——

1,戒石。

商周时就有,当时是把处置枉法官吏的刑律“儆于有位”,书写在官吏座位边。北朝始用石碑形式,唐玄宗开始,戒石统一内容,普及全国。后蜀国主孟昶做戒石辞,四言体韵文,凡二十四句。宋朝建国,太宗抽取其中四句,即为“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一直沿用至清。

4 潘刘 Ⅰ

明天,12月26日,是**诞辰一百一十五周年,谨在此,向一代伟人致敬,并深深的怀念。www.65txt.com

而明天,12月26日,也将是我人民海军向亚丁湾和索马里海域派遣护航军舰启程的日子,这将是第一次历史性的远征,红色的中国即将要迈开走向深蓝大海的步伐,谨在此,向人民军队的缔造者,伟大的领袖致敬,并深深的怀念。

“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

三个月前,察罕帖木儿大发秦、晋诸军。先出游骑,南道出汴梁南、北道出汴梁东,水路并下,占据河南诸地要塞。然后秦兵出函谷关,过虎牢;晋兵出太行,逾黄河,会汴梁城下。刘福通首战失利,察罕帖木儿夺其外城,其麾下阎思孝、李克彝、虎林赤、关保诸将环城筑营,围而困之。

小明王、刘福通死战不降,大小战不下数十,虽然无法突围,察罕帖木儿却也不能克城。其间,刘福通数次遣派信使,往通山东、辽阳、江南等地,迫求救援。

然而山东王士诚、田丰,辽阳关铎,江南朱元璋,因了种种原因,或者是立足未稳、或者是鞭长莫及、中间有太多元军占领的城池阻隔、或者是自顾不暇,始终没有一军去援。如此直到上个月底,察罕帖木儿谍知汴梁食尽,守无可守,乃激励诸将,大举进攻,血战一日,终于城破。

好在小明王无恙,城破当夜,由刘福通扈卫着,从数百骑,出东门遁走。小明王的皇后嫔妃、及将士妻子数万,又大小官吏五千,符玺印章宝货无数,尽落察罕帖木儿之手。被俘虏的官员人等,虽受酷刑,大多不降,或砍头、或活埋,死亡何止万千,一时河水为红。

汴梁失陷,正如当年高邮防守成功,消息传出,天下惊动。如果说脱脱百万大军围高邮而无功,掀起了南北义军造反**的话,汴梁的失陷,无可避免地使北方、包括江南的各支义军都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邓舍半晌没有说话。他第一个想到的问题,不是汴梁失陷会给辽东、高丽带来何等的危害,而是汴梁围城数月,他竟然一点消息也无。纵然其中有隔绝山东,道路不通的因素在,可是也不能排除其中有关铎刻意封锁的原因。

他远处高丽,得平壤之前,居处关北一隅,辽西、沈阳、辽南皆在蒙元手中,除了辽阳,和外界的联络通道几乎没有。固然,陈哲去了趟辽西,买卖商货,后来又送王夫人;但那都是几个月的事儿了,估计消息尚且没有传到辽东,所以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但关铎绝对知道,他却一直一言不发。洪继勋说的没错,他借机自立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邓舍又想到一个问题:汴梁围城三个月,小明王调他入辽阳的圣旨,哪里来的?

他起初还怀疑,圣旨怎么到的那么快;现在看来,圣旨根本不是从汴梁来,而是从辽阳发的。怎么能不快!

邓舍抬头看了眼关铎,他推测,捏造圣旨,或许并非关铎的主意,极大可能由姚好古提出。姚好古胆大包天、无所不用其极的性格和洪继勋颇有相似。难道自己,在姚好古的心目中,已经危险到了这个程度?

却不知,关铎如何想?他多了些警惕。

关铎带着忧色看着他,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显然在等他主动开口。邓舍按捺下翻涌的思潮,暗下决定,捕盗司的情报工作,必须立刻加强。他城府渐深,所想不会流露面上,皱了眉头,道:“汴梁虽破,赖祖宗保佑,主公无恙,不幸中的万幸。大人,可知主公去了哪里?”

关铎先不回答,叫毛居敬铺开地图,唤众人上前,用案上的玉如意指点道:“老夫也是近日才得的消息,主公去向不明。刘太保突围时,带的兵马不多,距离汴梁最近、最安全的地方,只有江北。依老夫看,极有可能去了那里。”江北即蒙元的河南江北行省,淮泗本为大宋根基,刘福通颍上首倡,这个颍上就在江北。

邓舍默然。时局突变,他得好好思量。关铎此时召他来,究竟意欲何为?关铎不给他思考的时间,问道:“姚总管素来夸奖你眼光长远,依你之见,察罕得了汴梁,下一步会如何行事?”

根本就不想考虑,邓舍答道:“以汴梁为支撑,攻略河南。”关铎问道:“不错,河南为察罕起家之地,汴梁既克,趁胜鼓勇,取我河南不难。再接下来呢?”邓舍注目地图良久,道:“或上山东、或下江北。”关铎道:“究竟是山东,还是江北?”

江淮之地,北界山东,西邻河南,西南和南面分别与湖北、两浙、江西接壤,为战略要冲,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北人得此地,可南下;南人得此地,可北上,堪称联结南北的枢纽。

也正因为其枢纽的地位,说其为四战之地不为过。一旦进军,能不能顺利攻克颍上等地先不说,察罕首先就得面对湖北、两浙、江西的徐寿辉、张士诚、朱元璋;张士诚虽然名义上降了蒙元,谁都知道,不能当真。

如此一来,他就陷入了四面有敌的处境。他不会蠢到这个地步,所以,山东不平,察罕绝不会下南下。这不算太高深的难题,在场诸人皆能看出,邓舍没必要扮拙,道:“必上山东。”

关铎拍案,道:“不错,老夫也认为他必上山东。山东易攻难守,毛平章新死,……噢,这事儿你知道么?”邓舍道:“听姚总管讲起过。”

关铎继续道:“毛平章励精图治,深孚山东民心,本可大有作为,可惜可惜。小毛平章年纪尚幼,威望不足,王、续二帅虽然引军而回,数日前给老夫有信送到,新任的山东行省丞相田丰为人孤傲,自恃功高,和他二人甚是不和,更自称花马王。”

邓舍听明白了,简而言之,王、续奉小毛平章为主;而毛贵一死,山东群龙无首,原先的部将田丰不服,拉杆子自成了一家,要和王、续争夺山东的实际统治权。

关铎忧心忡忡,道:“俗话说,天不可二日,民不可二主。山东一省,却有一平章、一丞相,两个主官,内斗不止。察罕以大胜骁勇之军,一入山东,山东必败。山东一失,我辽阳断一臂助。”

邓舍突然想到,王士诚、续继祖能回山东,二人虽为客军身份,怕其中少不了关铎的支持。为什么支持?自然为了染指。再联系当前局势,辽阳如此危急,关铎还肯放他们走,可见所图谋者甚大,要不然,他也不会说甚么“辽阳断一臂助”。

邓舍心想:“山东还真是块肥肉。”不过和他关系不大,他没有关铎的实力,不会好高骛远,若能借王夫人搭上线,搞来些急需货物,也就知足了。

关铎道:“山东若是不保,你看,我辽阳会不会因此生变?”邓舍道:“正如大人所言,山东一失,我辽阳断一臂助。末将以为,鞑子或会向我军大举进攻。”关铎道:“不是或会,而是肯定。鞑子调集军马,虎视辽东已有数月,蓄势不发者,无非首尾两端。如今我汴梁已失,山东将丢,老夫断言,多则两月,少则一月,鞑子的攻势近在眼前。”

他问邓舍:“鞑子若来,你有何计?”那虬须将军插口,道:“大人,鞑子蓄势很久了,一发不可收拾。我辽阳外无援军,汴梁一丢、军心不稳,小人之见,辽阳城不可死守。”关铎沉下脸,道:“未战而言败,郑将军,你何时成老鼠胆了?”

那虬须将军道:“非是小人胆怯。大人明鉴:沈阳纳哈出、盖州高家奴、辽西世家宝、张居敬皆可称为良将,和西面来的搠思监、囊加歹、佛家奴等所率的探马赤军不同,他们可都是打出来的将军,战力甚强,我汴梁丢失的消息散出去,鞑子必然军心振奋,我一孤城,难守。”

邓舍不动声色,听他两人对话,那虬须将军的话头隐约要往退上引,往哪儿退?除了高丽无二路。他和洪继勋早商量过此事,关铎明着提出的可能性不大,全军退入高丽,相比之下,那是下策。

全军退入高丽,把辽阳拱手相让,如此一来,蒙元掩有辽东,逼压鸭绿江;南有丽朝、北有蒙元,关铎龟缩一地,腹背受敌,等于自断生路,纵能自保也是苟延残喘,再难有出头之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走这一步。

话说回来,即便关铎当面提出,邓舍也有对策。当下沉默不言。

毛居敬道:“不战而退,好生没有志气,俺不乐意听。大人,辽阳位处辽东中心,我军得之不易,怎能轻易丢弃?”关铎问道:“然则如何?”毛居敬道:“小人以为,上策当为:守。”关铎道:“如何守?”毛居敬道:“郑元帅担忧的,不过是我辽阳没有外援,成了孤城,不好守。但是,现在邓总管不是来了么?”那虬须将军姓郑,名叫三宝。

邓舍心想:“来了。”做好准备,见招拆招,道:“大人一声令下,末将及高丽数万将士赴汤蹈火,但有利辽阳,虽死不惜。”关铎笑道:“你那点人马,保高丽不丢就很勉强了,怎么助我?”邓舍打个太极推手,把问题原封送回,道:“但凭大人令下。”

关铎哈哈大笑,没不高兴的样子,以老人的姿态,拿玉如意点着邓舍:“你这个小滑头!”毛居敬道:“邓总管有这份心,已经足够了。大人,小人有一策,可保辽阳不失,且能再扩我势力。”关铎大喜,道:“何策?快快讲来。”

“我辽阳之所以成为孤城,是因为鞑子势大么?鞑子诸路军马加在一起,也不过才和我军军力相仿,纵比我军人马多,也多不到哪里去。我军占的优势,在拥坚城、聚重兵;鞑子的优势,在分处四面,便如一张网,将我军牢牢网在中间。

“故此,要想保辽阳不失,上策当为:破网。”

邓舍表面上聚精会神,实际非常紧张,听到此处,他心头不由一松。毛居敬所言和临来前,他与洪继勋分析的完全一样,关铎不死心,要破网,首先的目标在……,毛居敬道:“辽南。”

灭高家奴,收复金复盖诸州,可以联通高丽、远望山东。一旦成功,辽阳死地,顿成活水。此其一,第二层意思,毛居敬没说,邓舍心知肚明。辽南、高丽的通道一打开,二十万辽阳大军旬日可到高丽,关铎对高丽的控制,就再也不是钱士德的区区千人了。

这个问题反过来看,对邓舍也有利。打辽南,说起来轻松,做起来难。红巾一动,立刻打破当前的均势,沈阳、辽西、搠思监的人马不会壁上观。可以预见,绝非三两日可定。

由此引发出两种可能的局面,一则,顺利收复辽南;二则,发展为一场混战。无论是哪一种局面,辽阳红巾肯定都会受到损失。与此同时,邓舍争取到了经营高丽的时间,此消彼长,实力就会再上个台阶。

自然,纵使如此,最乐观的估计,他仍不能同关铎相抗衡。关铎纵横塞北、辽东数年,邓舍崛起区区数月,两者本来就没有可比性。但是,无论如何,总是多了些余地,洪继勋的原话:“有余地、就有变数。有变数,将军就有从中勾连的希望。”可以说,打辽南,对双方来讲,都是最好的选择。

“辽南?辽南。”关铎看着地图,沉思片刻,道,“邓总管,你的意见呢?”邓舍道:“末将没有异议,军机重事,唯大人断之。”关铎呵呵一笑,道:“事关重大,老夫一人也决定不了。这就遣派信使,请潘平章、刘平章回来,议定了再说吧。”

毛居敬道:“大人明断。汴梁已丢,辽西已非眼下之急。刘平章仍督军日夜攻之,小人早就想说,完全是无谓的牺牲。邓总管,你看呢?”这是什么意思?忽然冒出一句:沙刘二不该打辽西。邓舍瞬息间猜出了隐藏在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

辽东三巨头,面和心不合。自昨日关铎宴请直到今日,他见过的尽是关铎嫡系。潘、刘不在城中,不代表他们的部将没有在城中的,邓舍一个没见着。很明显,毛居敬在请他站队。

辽阳危急,不管进取辽南,抑或退入高丽,都离不开双城。值此大变局之际,邓舍的态度至关重要。三位平章三条心,谁都不会将他忽视,邓舍敢来辽阳,此可谓第一大筹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邓舍毫不犹豫,道:“毛元帅所言甚是。汴梁一丢,主公去向不明,我军即使想救,也无从下手。正该先退鞑子,再徐徐图之。”

关铎笑道:“理儿是这个理儿,话不能这样说。刘平章救主公心切,忠心耿耿,甘冒矢石,督战前线,实为我辈臣子之楷模,诸位,当效仿之,当效仿之。”邓舍心道:“老狐狸。”随着诸人一起,躬身应诺。

谈到现在,关铎找邓舍来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众人闲聊几句,关铎轻轻打个哈欠,吩咐:“点汤。”点汤送客,邓舍、方补真自拜辞而去。今天对谈的五个人,只有方补真在正事儿上一言未发,他是文官儿,看似无用,实则大用。关铎叫他来,无非给邓舍点压力,有个知根知底儿的人在,说话就得谨慎。

看他二人去远,虬须将军郑三宝道:“大人对邓舍,太过客气,要按着小人的意思,根本用不了这等麻烦。”毛居敬倒是有些钦佩,道:“六千人马,他就敢来辽阳,胆子不小。”

郑三宝、毛居敬皆为亲信,一侧伏案埋头的两个文官儿也是幕僚,关铎不必隐瞒真实想法,他扶着腿,慢慢走了几步,活动身体,一边道:“姚总管来信,称赞他‘智而擅守,有容百川之量;勇而能威,极得将士之心’。

“极力劝老夫‘厚结其心,恩威并行,尽量收为己用’,得之,可为老夫之韩信;若不能得,‘宁冒双城反噬,不过损兵;宁断高丽退路,不过折将’,‘而此人绝不能留,务必杀之’。高丽,老夫终可再得,留此人,‘为他人作嫁衣裳’矣。”

郑三宝撇了撇嘴,道:“夸的恁般大,俺却也没见他有甚高明之处。昨夜及今日,不都老老实实的上了大人的套儿么?”毛居敬道:“却也不然。昨日宴请,用的烈酒,诸将敬酒也急,敬酒又是大人亲口提议,他初来乍到,能不喝么?哼哼,小人倒是怀疑,他究竟醉了没。伏在案上,足足睡了一个时辰,呼噜震天,任谁叫他,都装作不知。”

关铎点了点头,道:“醉,或者不假。他敢喝,只说明他对自己酒后的习惯甚是了解,不怕醉后失言。这也无妨,老夫本意,就不在‘酒后真言’这四个字上。”

毛居敬笑道:“大人的本意,应该在借其酒后,闻其志,而观其人,再定对策。”关铎一笑,默认,道:“呵呵,不过,他最后所讲的志向,倒是颇叫老夫意外。”郑三宝道:“文绉绉的,哼哼,反正俺就没听懂。”

毛居敬问道:“请问大人,既然如此,可已有对策?”

关铎沉吟,道:“今日对谈,邓总管的表现,恩,差强人意。姚总管评点的不错,他年轻虽小,甚有城府,很有点以不变应万变的意思,看他的样子,想自立不假,却也能够看清形势。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他既有自知,老夫就有将他收服的可能。”

毛居敬疑虑,道:“姚总管向来识人甚准,怕不养虎为患?”

关铎笑道:“欲成大事,怎能没容人之量?他邓舍,年未弱冠便有容百川的肚量。老夫年近花甲,反就不如他么?楚霸王为何不杀汉高?若因妇人之仁,则魏武为何不杀昭烈?”魏武帝即曹操,昭烈帝即刘备。

毛居敬读过些书,却回答不出。关铎笑了笑,不再多说。他心想:“姚好古毕竟谋士,眼光不及。”

决策当在上位,谋士之言,善者从,不善者不从。邓舍岂能轻易杀之?他恭顺前来,关铎一刀杀之,则置天下英雄何处?关铎岂是草莽?他饱读诗书,有的是一片雄心壮志。

这且不提。就说眼前,杀一个邓舍不难,潘、刘二人会不会让他杀?人人皆知,高丽退路一断,辽阳生死莫测。姚好古说的不错,凭借关铎的实力,不计损失的话,的确可以再强攻得之。但得之之后呢?实力大损,南有丽朝,北有蒙元,早死和晚死的区别罢了。实在是下的不能再下的下策。

不杀邓舍,有高丽做退路。退路无忧,那么军心便可稳;不但如此,关铎还能再趁机利用高丽这个筹码,来进一步削弱潘、刘二人的势力。

然后打通辽南、攻克沈阳,后顾无忧:可进辽西、羽覆辽东,守关外而拒腹里;可渡海东上,援助王士诚、续继祖,插手山东。有辽东、山东两省之地,天下之鹿,未尝不可逐之。

如果说以上为公,为势;再往私里、往关铎本意来看:至于会不会养虎为患,邓舍才多大?人马才多少?几个月前,一个小小的百夫长而已,聚集一群乌合之众,就号称几万大军。几万?他有十万又怎样?高丽有那么多汉卒么?用丽卒?语言不通,怎么指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能放心么?

好,他知道用汉卒为主力,以丽卒为辅助,没有昏了头,这一点上做的不错。也抓住了快速成军的诀窍,不计伤亡地以战练兵,很打过几场恶战,姑且算有了些战斗力,但军队并非士卒敢战就能成为精锐的,得有一整套的管理。

他小小的个百夫长,一跃到如此高位,没经历、没经验,懂么?即便有人才相助,短时间内,他能做到么?他有那么多的底层军官么?他有经验丰富的带军大将么?

一支成熟的军队,幕僚的职责不仅在参谋军机,还得有管实务的,比如:铨选军官、管功劳、管地图、管钱、管马、管粮、管书信、管文案、管军籍、管军械、管辎重等等,没几十个人根本无法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有么?

说完军队,再说地方。别看他红红火火的,扩地数百里,他有治理地方的文职官吏么?一个洪继勋、一个姚好古,两个人,能起多大作用?从管理地方上来讲,一个绝顶的人才,远远不如一百个平庸。

地方官儿既缺乏,平壤以北诸地又新得,他为何只带六千人来?示弱为其一,其中未尝没有平壤离不得大军的因素!镇戍足够,要想安抚,非数月不行,就指望双城,他有稳固的后勤基础么?有粮么?有衣么?

姚好古讲,他连药品都极度缺乏!他有足够的工匠么?他能保证军队军械方面的供应么?

拿辽阳来说,辽阳土地肥沃、蒙元早期屯田建设极好;又聚集甚多各色工匠,虽四面有敌,交通贸易也通,尽管如此,他关铎在后勤、粮草、辎重这一块儿尚且甚觉吃力!

马上要到冬天了,不错,去年是个暖冬,可暖冬百不逢一。东北冬天来的还早,较之内地,温度也低得多,大雪一下,呵气成冰,天寒地冻的,缺衣少粮,他怎么办?他才成军几月,脆弱的管理系统,能管得住他的部下么?

即便他管得住,话题再扯回去,他的部下能和辽阳红巾比么?辽阳红巾可都是百战余生之辈!邓舍算得甚么?关铎要是再没这点儿自信,枉自活了五六十岁,枉自纵横辽东数年。他口中不说,对姚好古的大惊小怪,不以为然。

毛居敬对姚好古是很信服的,面对关铎的自信,他犹豫了会儿,不再谏言,只道:“大人,还请三思。”关铎摆了摆手,道:“不必多言,老夫自有分寸。”想起一事,问道,“李阿关去见邓总管了没有?”

李阿关即为昨夜酒宴上嘲笑邓舍的女子,她娘家姓关,夫家姓李,按照当时习俗,夫姓在前,娘家姓在后,中间加个“阿”字,所以关铎叫她李阿关。不过放在平时,因了亲戚关系,关铎多昵称她的小名,唤作寺哥的,此时直呼李阿关,可见恼怒。叫她去见邓舍,是为了请罪道歉。

毛居敬道:“小人昨夜就将大人的话转告给了他的夫君,料来应该已去了。”关铎哼了声,道:“改日叫他夫君来老夫宫中,待辽阳围解,给他升个官儿吧。”毛居敬恭声道:“是。”对关铎用人的手腕,深感佩服。

——

1,三个月前,察罕帖木儿大发秦、晋诸军。

至正十九年五月,“察罕帖木儿大发秦、晋诸军讨汴梁,围其城。以大军次虎牢。先发游骑,南道出汴南,略归、亳、陈、蔡;北道出汴东,战船浮于河,水陆并下,略曹南,据黄陵渡。乃大发秦兵出函关,过虎牢;晋兵出太行,逾黄河,俱会汴城下,首夺其外城。察罕帖木儿自将铁骑,屯杏花营。诸将环城而垒。

“贼出战,屡败,遂婴城以守。乃夜伏兵城南,旦日,遣苗军跳梁者,略城而东,贼倾城出追,伏兵邀击败之。又令弱卒立栅外城以饵贼。贼出争之,弱卒佯走,薄城西,因突出铁骑纵击,悉擒其众,贼自是益不敢出。”

2,刘福通奉小明王,从数百骑,出东门遁走。

“察罕帖木儿督诸将攻破汴梁城,刘福通奉其伪主遁,退据安丰。”

察罕帖木儿“谍知汴梁城中计穷,食且尽,察罕帖木儿乃与诸将阎思孝、李克彝、虎林赤、赛因赤、答忽、脱因不花、吕文、完哲、贺宗哲、安童、张守礼、伯颜、孙翥、姚守德、魏赛因不花、杨履信、关关等议,各分门而攻。至夜,将士鼓勇登城,斩关而入,遂拔之。刘福通奉其伪主从数百骑,出东门遁走。获伪后及贼妻子数万、伪官五千、符玺印章宝货无筭,全居民二十万。不旬日,河南悉定。献捷京师,诏告天下。”

3,山东行省丞相。

元朝行省,“丞相则设置不常”,灭宋时一度设右、左丞相,宋亡后,部分省份也有丞相,但因其位高权重,招致异议。至元二十三年,调整官制,“以行省置丞相与内省无别,罢之”,平章政事为一省长官。“内省”,即为中央的中书省。后来,在“地广事繁”的省份又置丞相,但一般仅为左丞相,并且也没有形成制度。

行省的左丞相品佚比内省低,和平章政事一样,皆为从一品。不过,行省如有丞相,则平章政事为佐贰,统领行省政务,并提调军马。

——唐宋以左为尊;元朝尊右,左丞相的品级不如右丞相。

4,幕僚。

一军统帅,可召幕僚,协助管理军政。夏商周时期,我国就存在幕僚了,分工很细,能达到几十种,可谓近现代参谋制的雏形。

5,李阿关。

元代汉族妇女有小名,也有大名。不过成年之后,继续使用小名而无大名的现象也很普遍,应该与其不能从事社会活动有关。

汉族妇女结婚以后,通常在自己的姓之前加一个“阿”字,称为“阿刘”、“阿王”、“阿马”等,有时就把丈夫的姓加在前边,这种情况南北都很普遍。和后世的以夫姓加父姓(如李阿关在明清应称之为李关氏)是有区别的。

宋朝时期,有在妇女姓前加“阿”的现象,如“阿黄”、“阿戴”等,但似无在“阿”字前冠夫姓而成“×阿×”之称呼的例子。

5 潘刘 Ⅱ

关铎对邓舍目前处境的推测完全正确。(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外有重压、内政困窘,邓舍迫切地需要时间给他巩固的机会。他孤身入辽阳,拿准了关铎不会杀他是客观,主观上不得不走出去的内因也是个极大的推动。

再有外因:唇亡齿寒。辽东好比天、丽朝好比地,他的双城居处中央。丽朝好说,它本身实力不济,议和、提防,暂时来讲可保无虞;辽东不同,辽阳一地,不但关系辽东红巾的命运,也关系双城的命运。

数月内,辽阳的得失必见分晓,尘埃一落地,就再没了转圜的余地。值此关键时刻,他怎能不参与进来?还是洪继勋的那句话:“有余地,就有变数;能参与,就有机会。”

变数从哪里来?机会从哪里来?一则实力,二则纵横。他的立场很明确,表面上紧靠关铎,关铎毕竟实力最强,地位最高;私下里,潘、刘不会不拉拢他,他的原则:不主动、不拒绝,把自己当作可居的奇货,怎么说他有高丽数百里之地,军马数万。

由此,得喘息的机会为第一;巩固自己在军中的地位、找盟友为第二;甚至,他还有借此解决些内部困难的奢望。并非不可以做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看各人的手段罢。

辽阳大点的街道,皆铺设有石板,马蹄踩在上边,嗒嗒脆响。他骑在马上,回忆刚才的议事。

小明王去向不明,关铎少了层救援汴梁的重压,二十万大军聚集辽阳,坐吃粮饷,他拖到现在,也该到动手的时候。再等下去,天一冷,仗就难打了。听其口风,打辽南的可能性最大。虽与他的判断相同,其中的变数不能不多加考虑。

方补真的轿子不慌不忙,在前边晃晃悠悠,邓舍耐了性子随在一侧,构思给洪继勋的信该如何去写。关铎给他千套盔甲,可以顺路送信回去。

绕了小半个城,走回到他所住的街道。上午出去时,时间紧促,没细细观看。这会儿发现整条街道不长,住了十来户人家,每座府邸前,都有挺胸凸肚的士卒站岗,看其府前门匾,其中住的尽是军中万户以上的军官。

关铎给他的宅子处在后部,一路上不少站岗的士卒偷偷打量着他,窃窃私语。十**岁的总管,别说辽东,整个大宋军中也是罕见。毕千牛很不满,看耍猴儿呢?挣开牛眼,凶狠地逼视他们。邓舍不介意,微笑着对他们一一点头。

到的府前,抬头看见,关铎速度挺快,府门上的横匾已经换了一块儿新的。高高悬挂,鎏金的四个大字,写着:总管邓府。府门口站岗的亲兵跑过来牵马的牵马、开门的开门,一个道:“将军,上午你才出门,就来了个女的,求见将军。”

“女的?”邓舍跳下马,随手把马鞭扔给亲兵,问道:“人呢?”

“府里等着呢。小人请她先回,不愿走,说是关平章叫她来的,等着听将军发遣。”

昨夜送个侍女,今天又来个女的。后天会不会再搭个戏班子过来?邓舍拉拢庆千兴,常用此招,见惯不怪,点点头表示知道。那亲兵问道:“将军见她么?”

虽是关铎送来的,就如礼物、货品一般,你送来,我收下,就足够了。见不见,不急于一时。邓舍有它事要办,暂时没有兴趣,道:“叫她等着吧,先安排地方住下。”

方补真的轿子已经进了府门,方补真探头出来,拱了拱手,道:“卑职先行一步。”邓舍忙回礼,道:“方大人请去,快到中午了,一会儿一起吃饭。”方补真答应声,放下轿帘,自去了。他住府西,邓舍住府东,两个不在一处。

府门前清净许多,邓舍吩咐毕千牛,道:“你出城一趟,叫杨万虎速来见我。”毕千牛应诺,领了两个亲兵,自骑马出城。

穿过院子,来到堂上,趁饭时未到,邓舍先把给洪继勋的信写好。为保密,他两人约定了隐语密码,若有紧急情况,便可采用。

密码不复杂,首先确定了几个可能会出现的情况,同时制定了针对不同情况的不同方案,按照顺序编订号码。然后选择一首没有重复用字的诗,做为“字验”,比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当需要采取第一号方案时,便在书信中夹一个“锄”字,又在“锄”字边儿盖上邓舍的印章,洪继勋收到信,按照做了记号的字去查方案序列号,就可以明白辽阳现在处在何种情况之中,从而施行对应的计划。

这种隐语的通信方式,自宋朝以来,军中多有运用。即便被截获、或者被别人看到,也完全摸不着头脑。可谓简单、实用,唯一不足,通信表达的内容,被局限在了预先制定的既定框框里。

真要是出现预测之外的情况,就只有动用才开始施行、尚且未曾熟悉的另一种密码。这种密码是结合邓舍的见闻,根据邓舍的提议,由洪继勋找到办法、从而制定出来的。比较复杂。先按官话音韵,把声母、韵母、声调都分别按顺序编号。

比如:“向右”,根据编号顺序,“向”的声母可以编为十五,韵母可编为三,“向”的声调是去声,编码是四,则“向”字整个编码是“十五,三,四”,“右”的声母编为十三,韵母编为三十六,声调也是去声,编码是四。则“向右”的指令密码就是“十五,三,四;十三,三十六,四”。

这个声母、韵母的编号不是一成不变的,可以任意改变。不但安全,没有局限,任何内容都可以表达;而且不管距离远近都可使用。远可书信,近战、夜斗则拍掌为记,当着敌人的面,也可以使用。美中不足,复杂、麻烦。

制定出的第一份声母、韵母、声调的编号,绕是邓舍生长北方,官话不错,也足足记了三四天,才算勉强记住。

他尚且如此,更别说军中士卒。士卒们多连字都不识,声母、韵母是什么?两眼黑,一窍不通。再则,士卒们来自五湖四海,官话发音的普及也是个问题。一套灵活、安全的密码,可以保证军机,作用甚大,不能知难而退,那怎么办?想办法解决。

前者可以组织百夫长以上军官秘密培训,后者可以编订《八音字义》之类的书来推行;邓舍来之前,已经安排陈虎、文华国、洪继勋开始着手实施。不过要见成果,想大规模运用的话,少说也得一两个月后了。

给洪继勋的信,邓舍写的很费劲。因为其中出了预测之外的事情:汴梁破、小明王生死不知。他一边掐着指头计算声母、韵母、声调,一边尽量精简文字,免得密密麻麻写一纸的数字。直到该吃饭,还没写完。

不好叫方补真久等,便在厢房里,请他入席。方补真不发飙时,还是很好相处的,谈谈笑笑,用完饭,他有午睡的习惯,作揖而别。

邓舍继续回去把信写完。等杨万虎来的空儿,门外亲兵来报,有人送来一封请帖,展开来看,请邓舍晚上赴宴的。语气热情,署名潘美。潘美此人,邓舍知道,乃潘诚的义子。

三个平章里,关、刘皆无兄弟,唯有潘诚兄弟三人。老大潘诚,现在广宁;老二潘信,为广宁翼元帅,也在广宁;老三潘仁,为闾阳翼元帅,离广宁不远。留在城中的潘美,听说现在是辽阳翼元帅府下的一个总管。

由潘美出面来宴请邓舍,一来职位相当,二来年龄相差不大,三来潘美晚辈的身份,不致引起关铎的不满。即便不满,年轻人之间的交往,他也无话可说。同时,不落了邓舍的面子。算是一步妙棋。邓舍拈着请柬瞅了会儿,没料到来的这么快,对辽阳三巨头的微妙关系,多了点把握。

宴请,他不准备去。才来两天,当以稳为上。

又拿起笔,写了封委婉的拒绝信,写道:“将军厚意,奈何昨夜宿醉,今犹未醒。舍,奉旨千里来,鞑子不退,誓不回丽。久闻将军骁勇,舍实仰慕已久。时日且长,留待后日,君不宴舍,舍必请君。”封好了,命亲兵拣选些许双城特产,一并送去。

他这封信,大面儿上看,没问题;细细琢磨,“奉旨千里来”一句最耐人回味。潘美能不能看的懂没关系,潘诚能看懂就行。

潘美算起了个头儿,整个下午,邓舍府中热闹不断。有和潘美一样送请柬的,有亲自前来拜访的。来的请柬、人中,有关铎的嫡系,有邻居,有类似昔日上马贼这样的外系,有邓三旧日的僚友,有邓舍往日的朋友,甚至还有自称乡党的。上到元帅、下到百户、千户,络绎不绝。

送请柬的,邓舍一概婉拒,附带礼物送回;登门来访的,无论职位高低,亲自下阶相迎。来客身份不同,目的不同,邓舍一清二楚,但对来客数量之多没有准备。料来是昨日入城,当天关铎便亲自宴请,引得了许多人的误会,当他做新贵来巴结了。

这等趋炎附势之徒,没甚大用,客客气气就足够。邓舍着力的重点,在军中外系、邓三僚友以及他往日朋友的身上。他不方便主动找他们,他们来了,不能放过。

谈论最多的话题,除了叙旧,免不了讲讲当前局势,说说高丽风情。方补真闻讯赶来,端着茶,坐在边儿,时不时插上两句。宾主和睦,谈笑风生。每有人告辞,邓舍必有礼物赠送,看人不同,礼分轻重。

他带来的高丽女子不少,给关铎之外,留了十来个,挑客人中关系亲密的,分别送出。高丽女子名闻天下,邓舍带来的又皆为一等一的精品,全是高丽官宦、豪族女子,放在太平年间,寻常权贵也难享受得到,自然个个心花怒放,人人眉开眼笑。有几个邓舍素知其秉性,如文华国一般,口味独特的,也各有相应的好货色奉上。

中间杨万虎到了,邓舍告罪,出去交代几句,把信给他。命他去厢房找关铎派来的辎重官儿,交接盔甲、军械,选一个得力千夫长护送。

“送回高丽之后,军队还回来么?”杨万虎问道。

邓舍道:“不必回了。”看了左右无人,低声道,“告诉河光秀,辽阳城里高丽人不少,逢上轮歇,多来城里转转。”杨万虎应道:“是。”瞧院中人来人往,他忍不住道:“将军府里来往人杂,要不要小人再派些兄弟过来补充扈从?”

邓舍带在身边的亲兵百人,无一不是精挑细选,杨万虎麾下的流人,有几个鸡鸣狗盗的,也在其中;用来自保,已经足够了。再说,真有危险,即便住在营中,也没用。他一笑,道:“不用了。”

杨万虎躬身要走,邓舍又把他叫回,沉吟片刻,道:“近日或许会有战事,我军没准儿要上战场,你回营早做准备。”

府门外车马喧哗,又来了一拨客人。领头的个下万户,名叫胡忠,和邓三昔日关系不错。大老远就嚷嚷着:“邓小哥儿?哪儿呢?哪儿呢?好些日子没见,想死俺们了。”

邓舍含笑招呼,抽空拍了拍杨万虎的手臂,道:“你去吧,记住,万事小心。营中若有找你来往的,要客气敷衍。”杨万虎恭声应是,由亲兵领着,去找关铎派来的辎重官儿不提。

邓舍迎来送往,一番喧闹,到暮色深沉,方才渐渐安歇。最后一个来客,是毛居敬的亲兵队长,不用说,也是请他赴宴的。毛居敬不能推辞,邓舍爽快答应。

忙了一下午,辽阳比双城热,出了一身汗。邓舍稍作沐浴,换件干净衣服,临走,想起了关铎送来的那个女子。怕毛居敬见着了问起,不好回答,又缩回了脚,转回堂上,命亲兵去带来观看。

不多时,窸窣脚步声响,亲兵将她领到。邓舍拿眼一看,微微发怔,倒似在哪里见过。见她珠翠盛饰,着件销金衣裙,高高的发髻堆在脑后,发髻上倒插了一把龙纹玉梳。一进门,带进来一股熟透的暗香。

她裙子甚长,曳地尺余;裙腰收拢,衬得身材娇纤而饱满,她走进来,冷冷淡淡地朝邓舍福了一福,道:“贱妾李阿关,见过将军大人。”

这等妆扮、作态,不似歌姬婢女,倒如贵妇人一般了。她手指纤细,万福时放在腰边,邓舍瞧见,从袖子中露出个绿莹莹的玉佩,记忆里找到来处,恍然醒悟,心知误会。慌忙跃起,还礼不迭,道:“不知娘子来,失礼失礼。我亲兵传话不清,娘子千万莫怪。”

李阿关来,到现在差不多一天了。邓舍当她做姬妾一流,亲兵招呼也不上心,中午吃饭竟都把她忘了,饿得前胸贴后背,要非关铎严令,早转头走了。此时听邓舍解释,越发恼怒,握紧了粉拳,只恨得咬碎了银牙。

她冷冰冰道:“将军事情多,贱妾多等会儿,不打紧。”

才提醒杨万虎万事小心,不料转过头,自己就惹下麻烦。看她神色不善,邓舍叫苦不迭。才入辽阳,可千万别就结下个仇家。她既然昨夜有资格出席酒宴,可见身份不低。一边寻思补救,邓舍一边走下堂来,伸手请她入座。道:“我能有甚事,左右一些故友来访,怎比的娘子亲来?实在不知,……不说了,不说了,千错万错在我,快请坐,快请坐。”

李阿关道:“贱妾负罪之身,不敢坐。”说着,犹犹豫豫地,往堂外看去。邓舍察言观色,忙挥手退下亲兵,道:“娘子来,可是有甚事么?”

李阿关咬了咬牙,又福了一福,道:“昨夜酒宴,贱妾失礼,今天来,只为求将军见谅。”关铎的原话,叫她拜倒求罪;要说邓舍总管的身份,加上关北王的地位,比她夫君高得多,她一个女子,跪一跪无妨。只是,她年近三十,大女儿今年都已十三,邓舍才多大?她实在跪不下去。

邓舍故作愕然,道:“昨夜酒宴?娘子有何失礼?”李阿关满脸通红,忍了忍,待要开口,邓舍哈哈一笑,替她开解,道:“平章大人真是,凭娘子的身份,我巴结还来不及,真有失礼,也是把我当作自己人看,我求之不得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姚好古、河光秀两个擅马屁的下属,邓舍说好听话的功力,长进许多。李阿关不领他的情,干巴巴地道:“贱妾失礼,求将军原谅。”坚持要邓舍说出原谅二字。

邓舍甚感无趣,道:“我昨夜实在醉了,真记不得。娘子放心,纵有失礼,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李阿关道:“将军大人有大量,得将军原谅,贱妾如释重负。”拍了拍手,两个小厮进来,抬了两束丝绸、一个箱子,她道:“备了薄礼,请将军笑纳。”

她简直像个冰山似的,回身不经意间,眼神流露出如火的憎恨。邓舍无可奈何,只得收下,给上来帮忙收拾的亲兵使个眼色,出去准备回礼。

李阿关不给他机会,礼物放好,万福告辞。邓舍没法儿拦,没奈何,只好送出,殷勤问道:“不知娘子府上何处?我这里有些高丽特产,高丽西京豪门献给我的有些珠宝首饰,也还不错,回头给娘子送上。”李阿关道:“不敢劳动将军,天色晚了,将军请回吧。”

她的轿子停放院子内侧,有人抬出,她瞅也不再瞅邓舍一眼,自顾上去。

帘幕才放下,她腹中饥饿,不合时宜地发出声轻响,也不知轿外的邓舍听到没有。她又羞又恼,想到邓舍的不给面子,不给饭吃不说,他的亲兵竟把她领入卧室。到底谁才无礼?把她李阿关当作甚么人了!隐约猜到邓舍确实误会,恼怒上头,她管不得许多,委屈起来,顿时眼圈儿一红,泪水止不住地滴落。

她的啜泣声传出轿外,邓舍知道,这个仇人结定了,却也无计可施。一直送她出了府门,当初通传的亲兵晓得惹祸,缩头缩脑的不敢说话。邓舍不会迁怒他人,要说那亲兵回报的也没错,只怪自己想差。

夜色渐至,轿子慢慢隐入夜中。

惹祸亲兵鼓足勇气,道:“将军,小人传的错了,愿受责罚。”邓舍知他不安,笑骂道:“狗日的,……跟上去,莫要被她发现,看她住在哪里。明天一早,把回礼送去。”心想:“李阿关,阿关?”补充一句,“打听打听,她和关平章什么关系,她的夫君又是谁,有甚职务。”

亡羊补牢的措施做下,成不成,看老天。邓舍拿得起,放得下,不再去想,带了毕千牛,上马赴宴。

——

1,远可书信,近战、夜斗则拍掌为记,当着敌人的面,也可以使用。

这套密码是戚继光发明的,“远则书写,近则拍掌为记”。大约因掌握这套密码比较麻烦,后来未能普遍使用。但这种通信技术,是世界通信史上最早的密码技术,其通信方法与现代的电讯密码基本上是一致的。

6 潘刘 Ⅲ

连着四五天,邓舍上午去见关铎,下午会客,晚上或者参加宴席、或者回请毛居敬等人。(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他吃一堑长一智,学了乖,没关铎在场,别人劝的酒能逃就逃,能赖就赖。实在不行,趴桌子上装醉。

潘美自那次邀请之后,也没在联系过他;沙刘二在城中的一个部下,上万户级别的,大约听说了邓舍拒绝潘美的事儿,没发请柬,亲自上门拜访。邓舍热情接待,厚礼馈赠,方方面面做的都不错。

这些事儿,关铎肯定知道,方补真不汇报,一条街上的邻居们也会汇报。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仍然以慈祥长辈的态度来对待邓舍;送给邓舍的千套盔甲、三百火铳,在第一时间里做了交接,大大方方地又附带了些许金疮药之类的军中常备药物。邓舍自然感恩戴德。

李阿关的底细也千方百计地打听了出来,关铎算是她的表叔。当年关铎从军,族人跟从的不少,李阿关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后来战死了。她的夫君名叫李敦儒,两人成婚已经十几年了。

李敦儒参与红巾纯属迫于无奈,关铎反了、他岳父大人跟着反了,没他选择的机会,不想杀头,就跟着反吧。他和关铎是老乡,其家世代耕读,不折不扣的书香门第,但他的学问做的不算好,至多中流,可是擅长实务,尤其有理财的天分。关铎拔擢重用,现为辽阳行省左右司郎中,称得上位高权重。

又是亲戚,又是高官,几十岁的人了,反过来给邓舍道歉。这个结果叫邓舍很皱眉头,关铎太给他脸了,一顶顶高帽子戴下来,没觉得爽,挺沉重。

得知了李府地址之后,他登门拜访,去了两次,李敦儒都没在府上,李阿关借口“贱妾女流,不见外客”,将他拒之门外,带去的礼物,分毫不收。

毕千牛操着一口东北口音,嘟哝道:“关平章也是,好端端的多此一举,道甚么歉么?净给将军找老麻烦了。”

也许,这才是关铎真正的本意。表面上,给你天大的面子;实际上呢?往你心里扎刺儿。邓舍苦笑,道:“也是平章大人一片美意,……不强求,不强求,走吧,回府。”

走到半路上,刚好碰见关铎的侍卫,来找他的。一问,才知潘诚、沙刘二回了城,关铎召集诸将,大开军议。邓舍不敢怠慢,急匆匆跟着侍卫,改道赶往省府。

将到省府门前,邓舍注意到,周边几条街道都已经被清了,没一个百姓走动,多了许多士卒戒严。和平时所见的大不一样,气色剽悍、军械精良,好些人身上还带着杀气,显然才从战场下来。料来是潘诚、沙刘二的亲兵扈卫。

仗着关铎的令牌,一路通行无阻。一路上马蹄声响不断,数十成百的文武官员从城中府邸、城外大营等各处赶来,他们带的亲兵、随从,奉将领,和坐骑、轿子一起,一律停驻两条街外。只许单身入内,这也是惯例了,一方面出于安全,一方面省府也容不下这许多人。

因关铎尚开门放入,省府门前黑压压人头一片。人声嘈杂,天南海北的方言处处可闻。

通过这几天的交际、礼物,邓舍不但成功地拾起了往日的交情,也认识了不少新的朋友。见他到来,认识的纷纷过来打招呼。邓舍含笑应对,偷眼四看,门前等候的官员中军职居多、文职较少。

文官文静,纵有交谈,也是窃窃私语。将军们最低官职也在万户以上,他们多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粗鲁惯了,大着嗓门,吹牛、骂娘的声音此起彼伏。看似混乱不堪,隐隐泾渭分明。

大致分成五个团体。最大的团体居处正中,举动说话最是大大咧咧,在场的元帅总共十来个,半数以上,都在这里;不但有武官,文官也不少。第二和第三个团体,人数次之,一个紧挨着最大的团体,一个距离稍远;其中也混杂有少许文官。

第四个团体人数不多,职位普遍偏低,最高的才是总管,没有文官。第五个团体则是纯文官,有七八个人,瞧其官服,品佚不低。和邓舍打招呼的军官,多出自第四个团体,一部分来自第一个团体;除了早来一步的方补真,其他三个团体一个也无。

邓舍这几天请客、交际,为的可不是吃吃喝喝,和昔日旧友交谈过程中,摸得有最新的一线情报。一看即知,前三个团体定然分别为关铎、潘诚、沙刘二的嫡系,第四个团体自然为姥姥不亲舅舅不疼的闲杂外系,最后的文官集团,想来应为比较传统、看不起武人的一类。

听见旁边有人道:“老李,别在哪儿瞎吹,谁封你的包打听?中,今儿老子考考你,晓得关平章为啥突然召集诸将不?”

邓舍侧耳倾听,那老李答道:“包、不包打听无所谓,你,……少给老子玩儿激将法。不过老子还,还就吃这套,听清楚了,老、老子告诉你。”

却是个结巴,邓舍毕竟牵挂高丽,不由想到赵过,又由赵过想到平壤,不知他和文华国二人能不能管得住。一走神,那老李的回答漏听几句,和与自己说话的人敷衍了几句,再去细听。

听得那老李道:“……老、老子为甚说要有大的军事行动?晓、晓得潘平章和刘平章回来了不?晓、晓得他们几时回来的么?”诸人面面相觑,潘、刘回城很隐秘,知道他们几时回来的还真没几个,老李得意一笑,道,“不、不知道了吧?潘平章是大、大前天晚上,刘平章是前、前天晚上。”

有人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老李道:“大、大前天晚上,老子轮值守城门,刚好碰上。潘平章入城,就带了两个百人队,要不是老子认得,也、也不知道。刘、刘平章老子咋知道的?那就是包打听的本、本事了。”

他结结巴巴的,偏带得意神色,踌躇满志的,甚是好笑,众人轰笑。一人道:“少扯没用的,说正事儿、说正事儿。”

老李脾气不错,不生气,接着道:“你们别、别笑。晓、晓得潘、刘二位平章,为甚么单骑回城不?为、为甚么?保密!为、为甚么保密?结论:要有大、大的军事行动。”

有人道:“辽西还在打仗,会不会要增援辽西?察罕帖木儿围汴梁好几个月了,刘平章连着一个多月督战前线,估计着急了。”汴梁城破的消息,绝大部分人不知。

激老李将的那人道:“俺看不会,沈阳、盖州左右夹击,正面又有搠思监的探马赤,不先解决他们,拿啥去增援?”

有人放低声音,道:“高丽小邓不是来了,……”没见过邓舍的问道:“小邓?”那人努了努嘴,道:“就那个,十七八岁,一群人围着说话的。”邓舍感觉到好几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一人轻声道:“就是他?八百人打下高丽?”

老李道:“人、人不可貌相。”他神神秘秘地问道,“他义父你们晓、晓得谁不?”

“谁?”

“邓、邓三。”邓三一个外系的千户,车载斗量,听过的人不多。老李继续道:“上马贼晓、晓得不?”认识邓舍的那个道:“废话,还用说。南花山、北上马,赫赫有名的两大寇,鼎鼎大名的。”

南花山,即集庆花山贼,刘福通起事之前,他们以三十六人大败数万元军。后来死在赵君用手中的镇南王发十数路大军讨伐,反被杀伤无数。要论声威之盛,较之上马贼更为显赫。可惜最后死于由盐徒组成的青军之手。

蒙古铁蹄纵横天下,近百年的积威之下,红巾敢大规模的起事,除了民不聊生、不反没活路这个主因之外,花山、上马两大寇的呼啸南北、而蒙元不能制也是起了一部分激发作用的。故此,一提上马贼,几乎人人皆知。

老李道:“邓三便、便是上马贼的首领。”

众人闻听,顿时刮目相看,先前那人道:“虎父无犬子。”有对高丽了解多点的,道:“不如说青出于蓝,前些时候,平壤都被他打下来了。从东到西,几十座城池,好家伙,要让主公知道了,咱大宋不得再多个行省?”

有佩服的,就有不忿的,有人道:“高丽人不经打。”

“呸,你去试试?八百个人,不到半年,拥众四五万。你行么你?”老李道:“小、小道消息,不止四五万,……”“不止四五万?你就吹吧。”说话的人瞧了眼邓舍,道,“才是个总管。”

“你,你见过十七八的总管么?晓、晓得甚么叫少年莫得志不?关平章不给他高官,是爱护他。就这,你、你不就眼红了么?”老李这话,不赞成的居多,鼓噪,道:“牵强了,牵强了。”

又有人道:“知道辽西双壁么?张居敬、世家宝。年前,毛居敬毛大帅在他两人手下吃过亏;近月来,刘平章亲上辽西督战,打的热火朝天不可开交,称得上势均力敌。这两人算是名将了吧?但是,俺可听说,小邓总管几个月前,凭借一班新卒就将他两人杀的大败。”

“那不一样,小邓是野战,毛大帅和刘平章是攻坚,两码事儿。”老李撇着嘴,道:“明儿俺、俺就奏报关平章,调、调你去辽西,野、野战去!”一人嘀咕道:“他若是姓了关,别说总管,元帅也是小菜一碟。”

老李道:“别、别说元帅,邓三死了,关平章认他做个义子也属正常。”眼红的那个嘲笑道:“你刚还说少年莫得志,一转眼儿,就升格义子了。”老李道:“你、你别笑,小邓会做人。看、看见没?围着他的那群人,笑、笑得多开心。”

“尽是些杂牌外系。”

“他、他老子就是杂牌出身。围着他的那群人中,怎么没潘平章、刘平章的人?好、好好想想吧你!”众人若有所思,一人道:“杂牌人少,杂七杂八加一起,顶天了,两三万人。多有老弱伤残,军械也不精良,没甚么作用。”老李翘了大拇指:“聪、聪明。”

有人挤了挤眼,问道:“好多人说,小邓带来了不少高丽美女?”一人道:“好稀罕么?城里高丽人多的是。”先前那人道:“不同不同,他带来的尽是官宦女儿。”那人道:“那又怎样?扒了衣服,一个鸟样。老子就不信,她能放进去俩鸟儿。”

老李连连摇头,道:“外、外行了你。晓、晓得萝卜不?晓、晓得人参不?萝卜像人参,但不是人参,甚么区别?就是萝卜和人参的区别。”

“又吹了,又吹了,你吃过人参么?”老李瞄了瞄邓舍,嘿嘿一笑,道:“不、不瞒你们说,老子尝过。”

众人大感兴趣,催着道:“说说,说说。”老李咧着嘴,卖弄道:“老子一个兄弟,和邓三认识,前两天去见小邓,小邓送他一个。托他的福,老子沾了沾光。晓、晓得甚么滋味不?”

“你狗日的快说!”

“就、就告诉你们一句话。”老李伸出三个手指,道:“别、别说俩鸟儿,仨、仨鸟儿都行!”

听到这里,邓舍险些笑出声来。老李等人扯了会儿女人,言归正传,有人道:“倒也奇怪,高丽才得,不安稳,关平章召他回来作甚?俺有听说,老姚也在高丽,……”他压低声音,道,“莫不是,要撤出辽阳,全军转入高丽?”

老李嗤笑,道:“撤、撤的了么你?脑、脑袋长榆木疙瘩了。”

“那你说,甚么大的军事行动?”

老李鬼鬼祟祟往左右望了望,小声道:“小、小道消息,要打辽、辽、……”吭哧半晌,没“辽”出来,他憋得满脸通红。有人等不及,狠狠朝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打的他头盔咣咣响,脱口而出:“辽南!”声音大了点儿,忙捂嘴,周围没人注意他,放下心,叮嘱:“就,就对你们说了,哥几个儿,别、别外传。”

他的消息倒很准确,邓舍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几眼,记下外貌。

“辽南”二字一出口,他边儿上几个人吓了一跳,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半晌,才有人开口,说道:“又从哪个路边儿听来的?打辽南?汴梁不救了?关平章答应、潘平章同意,刘平章呢?他铁定反对。”

老李问道:“你,你听谁的?”那人道:“自然关平章。”老李又问别人:“你、你、你们听谁的?”指了指周围,划个圆圈,又问道,“他们听谁的?三个平章,两个同意,这、这事儿准成。晓、晓得潘平章为甚比刘平章早回来一天不?”

一人道:“广宁近,辽西远。”老李不屑一顾,道:“别、别和俺说话,你,你……”他指了指脑袋,“偏低,偏低。广宁再近、辽、辽、辽西再远,头天潘平章回来,第二天刘平章回来,赶这么巧?关平章是谁?他算、算好日子的。”

有道理,众人恍然大悟。一人犹犹豫豫:“那主公?”老李道:“傻、傻了吧?主、主公管你吃、吃的没?谁管你穿、穿的?”

先前激他那人急忙四顾,伸手止住他往下再说,道理不错,话怎能明讲?道:“好了好了,就此打住。做下属的,平章大人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便是。多说无益。”一挥手,“散了吧,散了吧。”

众人一哄而散,老李撵着再次叮嘱:“各、各位,千万别、别外传!”

说话间,府门打开,两个文官出来,朝众人一揖,道:“平章大人将令,军议即开,文武请入。”左边一个补充道:“省府重地,入内之前,诸将请先解刀。”

专有侍卫在府外扯了两横长绳,将军们解下刀剑,悬挂其上。按照官职尊卑、关系远近,文官居左,武官在右,列成弯弯曲曲地两条长蛇,排队进府。

邓舍曾随邓三参加过几次大型军议,但邓三仅是千户,远不及此次高级。总管的官儿,不高、不低,排在中间,他谦虚年幼,不敢居前,落在总管这一级的最后。

关铎军纪严明,一入省府,就没人再大声说话。府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邓舍随着队伍缓缓前进。百十个文武,议事地方小了不行,地点选在省府正堂,关铎居中,潘诚、沙刘二偏向两侧而坐,三人已到。

诸人进来,分成四列按班站好,拜倒山呼:“卑职、末将等见过平章大人。”

关铎便如弥勒带笑,笑眯眯道:“起来吧。”目光柔和,一瞬间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儿,邓舍感觉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间稍微长了片刻。借诸人拜见的机会,他悄悄看了看潘诚和沙刘二。

潘诚老样子没变,国字脸、浓眉大眼。他正当盛年,军中有美男子的赞誉,坐在关铎旁边,越发显得精神抖擞,英武夺人。沙刘二变化挺大,邓舍惊异地发现,他老了许多,三十来岁的人,两鬓已有白发,满脸风霜,皱着眉头,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在想些甚么。

关铎道:“今日召集诸位前来,为有两件事宣布。”

——

1,左右司郎中。

行省宰执以下,设左右司为其幕属,处理日常事务。左右司是仿照中书省左司、右司机构而设置的。“行省,……佐幕有左右司,都省分为二,行省则合为一,设郎中、员外郎、都事各二员,一省赞画赖焉。”“都省”,即中书省。

左右司郎中、员外郎、都事号“首领官”,“总乎六曹,而分守无彼此之殊,位序已崇而职务尤剧,委任之重覆绝前比。……由是而历从班登政者踵武相望,号为宰相之储,诚要官之高选也。”

左右司郎中品级为从五品。

“号为宰相之储,诚要官之高选也”,这句话一点儿不错,被朱元璋视为功臣第一的李善长就担任过这个职位。洪武三年,朱元璋封了六个公爵,李善长名列第一、也是其中唯一的文臣,他也做了丞相,“居百官之首”。

——元朝科举取士不多,官员铨选,一则宿卫,一则为吏,一则科举。前两者占的比重远远大过后者。北方的汉人经科举而入仕的,已经不多;南方的南人更是屈指可数。

2,花山贼。

至正七年,“沿江盗起,剽掠无忌,有司莫能禁。……集庆花山劫贼才三十六人,官军数万,不能进讨,反为所败。后竟假手盐徒,虽能成功,岂不贻笑。”

“中原红寇未起时,花山贼毕四等仅三十六人,内一妇女尤勇捷。聚茅山一道宫,纵横出没,略无忌惮,始终三月余。三省发兵,不能收捕,杀伤官军无数。朝廷召募盐徒朱、陈,率其党与,一鼓而擒之。从此天下之人视官军为无用。不三五年,自河以南,盗贼充斥,其数也夫。”

花山贼从虽活动在集庆路茅山、江宁一带,却是从淮河一带过去的。“……,乃有凶盗自淮甸历朱方,等茅阜,涉土桥,问津龙潭,欲走江以逸。”他们打算过长江的时候,“镇南王令司马会省、台帅臣,督十余路戍士,围于东华山,……万夫长、江宁监邑死之。弥月有半,始克殄灭。”“江宁监邑”,即江宁县达鲁花赤。

——三十六人,正合施耐庵《水浒传》之天罡星三十六员。

7 潜流 Ⅰ

堂上三位平章高座,堂下上百人恭敬聆听。www.65txt.com

关铎道:“第一件事,……”他环顾堂下,敛去了面上的笑容,声音凝重,顿了顿,继续说道,“上个月底,汴梁城破了。”

“哗”的一声,大堂中乱成一片。或愕然、或震惊,有反应慢的茫然,有反应快的恐慌。大部分的人不知所措,依然保持镇定的寥寥无几。在这个时候仍能保持镇定的,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类似邓舍,提前得知;一种讲究修身养性、泰山崩、色不变,不会把内心的想法反应在外表上。

文官班次里,有人问道:“汴梁既破,不知主公安危?”

“托天之幸,主公无恙。城破当夜,刘太保扈卫主公突围成功,应是去了江北。”刘太保即为刘福通,他官居丞相,拜为太保。

一个武将昂然出列,慷慨激昂,道:“察罕破我汴梁,迫我主公出走,此为国仇。主辱臣死,义不得辞,末将等誓不与此獠共生。平章既知主公去向,末将等求肯平章,即刻增军辽西,发兵救援。”

关铎点点头,道:“我辽阳正该与察罕不共戴天,非得寝皮食肉,不能去我深仇。诸位,老夫与潘平章、刘平章已经议定,即便出军。这就是要对你们讲的第二件事了。”

邓舍微微怔了怔,“即便出军”?心想:“不打辽南了么?”不信关铎会出军辽西,除非他犯了失心疯。随即猜到,应是以退为进之策,举着救驾的旗号,走打辽南的私心。所为目的,无非一则说服沙刘二,一则不失道义名分。

那个武将大喜,瞧了眼沙刘二,跪倒请命,道:“末将不才,愿为先锋。”邓舍了然,他必为沙刘二派系,看其才为总管,料来不知内情。——关铎肯开军议,定然已经说服了沙刘二。

果然,沙刘二一拍桌子,怒道:“满堂文武,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滚下去!”脾气不改暴躁。他能打敢战,威信极高,那武将不敢再说,躬身退回。

毛居敬踏步出来,问道:“主公,臣等之天。救主公,如救天。敢问大人,要如何出军?”

关铎看了看潘诚,道:“老夫腿上有伤,不良于行。潘平章久在广宁,对前线形势很清楚。怎么出军,就请潘平章来讲吧。”说着拍拍手,两个侍卫将地图铺在堂前,众将向后退了点,围了半个圈。

潘诚毫不谦虚,大步走下,他身材极其高大,站在众人中间,如鹤立鸡群。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包金细鞭,他往地图上一点,道:“搠思监的探马赤驻扎广宁西二百里外;另有鞑子一军,逼近上都,若救主公,走此路肯定不行。”

众人点头,没有异议。潘诚看也不看,细鞭朝下移动到辽西,接着道:“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和我军交手数月。我军虽占上风,奈何辽西经永平而通腹里,粮饷辎重的支援源源不断,且不断有生力军进驻大宁等城。即便打通辽西,想往江北去救主公,中间需要经过河北诸地,有鞑子重兵屯聚,想过、甚难。

“所以,向西去的陆路,是不通的。我军唯一可走的唯有海道,经山东、甚或直接泛海而去江北,两者都可以。要走海路,或者辽西、或者辽南。走辽西的话,我军还得以重兵防范腹里的鞑子出来,……”

“走辽南,走辽南。”诸将窃窃私语。邓舍瞧见,先前府门外的那群人,暗中朝老李伸大拇指,老李倒没得意,摆出一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的谦虚模样。

潘诚道:“不错,最好、最快、也最安全的道路,便在辽南!”

堂中安静片刻,每个人都在琢磨潘诚的说辞。不少人目光闪烁,不看地图,视线偷偷摸摸只在三位平章脸上打转,他们是聪明人,看到了走海路和打辽南之间的矛盾。

聪明人不会乱开口,笨人看不出来,吊在半中间的,比如沙刘二部下那个武将,皱了眉头,忍不住问道:“既走海路,大人,为何不走高丽?”他不认识邓舍,但知道邓舍也在,朝人群里扫了眼,补充,“末将闻听,双城邓总管前些日打下了平壤,从平壤出海,不是更快、更方便?不用在打辽南上浪费时间,也可以避免无谓的伤亡。”

堂上关铎默不作声;沙刘二张了张嘴,斜眼看看关铎,到底心中不满,又把话咽回;潘诚哈哈大笑,道:“走平壤?”眼神如刀,冷冰冰看着那武将,蓦然喝问:“双城邓总管何在?”

邓舍没料到他会叫自己,忙出列,躬身道:“末将在。”

“本将问你,你何时打下的平壤?”

“十数日前。”

“平壤以北,尽数扫平了么?”

“尚余得三四城池,未曾攻克。”

“平壤向南,推进了多远?”

“只到大同江沿岸,再往南,还在高丽手中。”

潘诚向他点点头,道:“你下去吧。”逼视众人,质问:“平壤南北未定,我军自可由此过海,然而,只过海就够了么?补给呢?辎重呢?粮饷呢?我二十万大军,山东养得起么?养不起!怎么办?诸位,我军是要去救驾,是要去打仗!不是要去和友军抢粮!”

众人道:“是。”

潘诚又道:“再说了,万一我军失利,又万一平壤有个闪失,我二十万大军进无可进,退无可退。进退失据。怎么办?你想将我二十万大军就此葬送么?”

关铎咳嗽一声,众人转头去看,他道:“为臣者,忠字当头。主公有难,作为臣子,有死而已。哪怕我军流尽最后一点血,主公也一定要救出来。但怎么救,需得考虑清楚。如潘平章所言,人死光了,主公没救出,那主公的安危,怎么办?就不管了么?倘若真是如此,老夫死不瞑目!”

他似乎心潮澎湃,难以自抑,仰头闭目良久,面上因激动而起的潮红方才慢慢下去。他把眼睛睁开,望着诸人,放缓了声音,道:“老夫相信,在场诸位,没有惜死的人。人固有一死,有轻如鸿毛,有重如泰山。如何选择,不言而喻。”

毛居敬带头道:“大人所言甚是,末将等愿死如泰山。”关铎和颜悦色地问沙刘二部下的那个武将:“将军以为然否?”

相同的意思,用不同的话来表达,立意就截然不同了。邓舍十分佩服,心想:“不愧饱读诗书。”

那武将带了羞惭,不安地道:“大人所讲,实在是末将不曾想到的,惭愧。”沙刘二哼了声,关铎呵呵一笑,道:“将军赤心忠胆,实为我军楷模。诸位,为人臣子者,正该如此。……潘平章,请你继续讲吧。”

潘诚道:“要打辽南,就有三个问题需要考虑。搠思监为其一,辽西为其一,沈阳为其一。这三个麻烦不解决,辽南就打不成,也不能打。所以,我军决定兵分四路,三守一攻。攻击一路先不说,先说三路守:一路阻挡搠思监西进救援,一路阻挡辽西北上,一路阻挡沈阳南下。”

众人皆无异议,正如潘诚所言,要打仗,不能只想前进,退路得首先考虑。后方不稳,无法出军。潘诚个子高,睥睨众将,看了两眼,见没人反对,丢下细鞭,道:“具体怎么安排,请关平章示下。”

召集诸将,具体的安排才是重头戏;潘诚做的无非是个铺垫,一个开场白。打仗,并非两三个主事者一商量就可以了,为什么这么打?得对部下们解释,不然人人有疑虑,仗就没法儿打了。

比如堂上诸将,他们地位较高,堪称联结上下的纽带。如臂使指,他们就是关节、他们就是手腕,深层次的原因不必讲,最起码得统一思想。知此战之目的何在,知此战胜败会带来何等后果,如此,人人奋勇争先,才有可能取得胜利。

侍卫收走地图,众将站会原位。关铎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虽然腿伤,难以站直,但久经沙场,在这等时刻,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气概。他道:“三路鞑子,最强的,当数搠思监,拥近十万之众,虎视广宁,窥伺辽阳。探马赤军为鞑子精锐,非上将不可压制。此一路,交给潘平章。”

潘诚没有归座,立在堂上,抱拳道:“接令。”

“辽西张居敬、世家宝,皆为悍将,又得腹里支援,亦诚为一大敌。刘平章久与之交锋,知其虚实,守之应该不难。此一路,交给刘平章。”

沙刘二勉强起身,道:“诺。”

“至于沈阳,城中有东路蒙古军都万户府和高丽女直汉军万户府,虽然其军队大半分驻各城,被我军歼灭的不少;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沈阳北部蒙古部落势力尚存,亦然不可小觑。此一路,非知兵善用,能忍有勇之将不能胜任。”关铎徐徐观望诸将,问道,“谁人愿担之?”

七八个将军几乎同时出列,盔甲晃的响声不断,抢着道:“末将愿担。”

邓舍稳立不动,关铎的三路出军,尽在他和洪继勋的推测之中,困沈阳,如果推测没错的话,……,关铎的视线转移过来,呵呵笑道:“说了需得能忍有勇之将,你们几个抢着出列的,勇则有矣,忍,就不够了。”面色一正,道,“邓总管,可愿一往?”

前两路,一路潘诚,一路沙刘二,平章级别的人物;众人以为,困沈阳最少不得个元帅?没料到关铎竟属意邓舍,无不惊讶。

邓舍心知肚明,打辽南,关铎用他的地方绝不止一处。点他去困沈阳,看似高高抬举,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他跨出班列,大声道:“末将誓死不辱大人之命。”

关铎状甚满意,向众人解释道:“沈阳距离高丽不远,邓总管只需把双城大军移到鸭绿江畔,就可配合我辽阳,对沈阳造成强大的压力;而邓总管年未及弱冠,数月之内,就将我军的声威打到了高丽,正称得上‘知兵善用,能忍有勇’,……”点了点抢先出列的几人,笑道,“比你们,强得太多。”

邓舍道:“大人谬赞,末将愧不敢当。堂上诸位将军,皆为末将的前辈,末将一时侥幸,比不得诸位将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当面被关铎夸,且是对比着贬低别人的夸,他受不起。谦虚过了,他接着道:“不过,大人有命,末将不敢辞。即日便亲往双城,引军过鸭绿江。”

关铎笑道:“你小子,何必妄自菲薄?沈阳一路交给你,不过不必急着回去,一封书信即可,你高丽也需大军镇戍,调万人足够。老夫留你,尚有大用。”沉吟了会儿,道,“毕竟你对沈阳局势不熟,老夫再拨一员大将,……郑三宝何在?”虬须将军郑三宝昂首出列,道:“末将在。”关铎道:“便以郑将军为你之辅。”

邓舍接令,倒退着退回班中。

“三路守军已毕;辽南一路为主攻方向,此战事关重大,务必一举功成。盖州高家奴兵强马壮,调潘平章、刘平章部各一万人,补充入主攻一路。由毛居敬统率。”

毛居敬为关铎嫡系头号战将,他任此职,意料之中,当下领命。调潘、刘各万人,他二人没有异样,不难理解,邓舍心想:“辽南富庶,谁打下来,便为谁的地盘。不想插手的才是傻子。”

高家奴兵强马壮云云,纯属夸大之辞,他至多有一两万人。听陈哲讲,从金、复州回来路上,遇见有高家奴部下士卒拦路抢劫,便如土匪也似。军纪如此,战力又不高,一盘散沙、乌合之众罢了。和辽西不同,辽南背靠大海,悬望山东,身后无援,打起来不难。

话说回来,即便如此,打仗没不死人的。料来,当作前锋的,又是杂牌外系。

邓舍低着头,站在队列中,一边倾听关铎说话,一边琢磨他那句:“老夫留你,尚有大用”的意思。

来辽阳前,他和洪继勋的对话浮上心头:

“将军此去,关铎必打辽南。打辽南,必守沈阳。守沈阳,必用将军。用将军,必调双城军马。调双城军马,而必不放将军回高丽。不放将军回高丽,必夸将军有名将之才,留以协守辽阳。

“将军不回高丽,双城军马何人可以统领?关铎必遣派一心腹,名为将军副手,实为夺将军军权。此调虎离山、兵不血刃之计也;同时,也有试探将军的意思。”

邓舍以为然,对此他有深思熟虑,笑道:“我忠心报国,有甚么好试探的?关平章怎么吩咐,我便怎么办就是。”

“不错,将军正该如此。首先,沈阳在辽阳和双城两地的钳制下,敢出军的可能性极小,不会发生大的战事,故此,我军的安全不用考虑。再则,关铎应知,将军麾下诸将,或为将军叔辈,或为将军故旧,或为将军亲手提拔。

“罗国器、李和尚诸人虽为王、续旧部,却也和辽阳没甚关系;况且他们昔日不过区区百户,没有将军,就没有他们而今的功名利禄,对将军早已忠心耿耿。

“军官以下,老卒多为永平从军,新卒尽在高丽招得,更和辽阳没半点干系。将军看似隶属辽阳,实际自成一军。别说他遣一个心腹,他遣十个心腹过来,也难抢走军权。姚好古、钱士德在双城活动频繁,毫无建树,关铎不会不知。

“故此,他这么做,前期来讲,试探占八成,夺权占二成,不会起到实质的损害作用。而且,对我军也有利。”

说到这里,洪继勋和邓舍相对一笑。高丽不仅缺衣少药,更缺人。汉化虽开始推行,非数年不能竟其功;有了困沈阳的机会,大可以趁机掳掠汉人,或者说,迁徙鸭绿江以北的汉人。打平壤等地,官绅、豪门杀了绝大部分,又得了许多土地,分给迁徙来的汉人,给其优惠,安置高丽,一可充实汉人基础,二可扩大汉化影响,两全其美。

两人笑罢,洪继勋接着道:“话虽如此,将军不能放松警惕,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水能穿石,百炼钢也耐不住水磨功夫。试探得久了,假也成真,可千万别发展到夺权八成,试探二成的时候。”

也就是说,开始可以明松暗紧。在辽阳立足稳了,比如和潘诚、沙刘二或者其他的一些将军,关系处好了,最理想的,甚至结成一些同盟了,态度便可以强硬。每件事都有两面,不能只想好的,立足不稳又怎样?最坏的打算,潜回双城,放出部分地盘,换取关铎认可;不认可,宁可决裂。反正没了军马也是死路一条,看关铎前后有敌,到时怎生处置?

邓舍思忖已久,方方面面岂会不知?微笑点头。九月的双城,阳光灿烂。两人沿着河边,走到棵垂杨柳下,和风扑面,水气盎然。洪继勋道:“除了困沈阳、试探将军,小可担忧,关铎会再有狠手。”

邓舍道:“先生是讲?”

“不错,正是借刀杀人。怎么借刀杀人?打辽南,关铎很有可能会以将军带去的军马为先锋,甚至命将军调平壤军马相助。不过,小可以为,就算他调军马,也不会多。多了,蛇吞不下象,容易弄巧成拙;少了,才好当炮灰。”

洪继勋提出问题,先不说答案,倒转扇柄,“扣扣”敲打手心,瞧着邓舍,问道:“他若如此,将军以为该如何应对?”邓舍一笑,道:“真若如此,你我或可先忧后喜。”洪继勋哈哈大笑,道:“将军英明。”

双城的场景慢慢淡出,邓舍心神回到堂上,关铎会不会遣派他做为先锋?

8 潜流 Ⅱ

关铎没有遣派邓舍去做打辽南的先锋,也没有命他调平壤的军马配合作战。(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只要求邓舍必须在半个月内,将军队部属到鸭绿江沿岸。

三路守军中,困守沈阳这一路甚至比搠思监、辽西两路还要重要,因为它逼近辽阳,距离辽南最近。地位如此重要,关铎显然不会把这个重任只交给邓舍的军队,起主要遏制作用的,还是辽阳。也就是说,困守沈阳一路的指挥所,没有设在鸭绿江沿岸,而是设在了辽阳。

指挥所既在辽阳,身为名义主帅的邓舍,自然也就被关铎光明长大地留了下来。

四路大军的主帅定下,接下来就是具体的兵力分配。每一个到场的将军,轮番出班领命;掌管辎重、粮饷的官员,核实各路大军的人数,划分负责的范围。具体的出军日期,关铎没有说;只要求诸军尽快做好准备。

细节的问题很繁杂,直到夜色深沉,军议才结束。

结束前,关铎做了件令邓舍大感佩服的事儿。他请来小明王、刘福通的画像,净手焚香,领着上百将军列队院中,跪倒在地,指着夜空明誓:必和察罕帖木儿势不两立;若不能救出主公,他关铎一死而已。

说到后来,他激动的热泪盈眶,思及小明王颠簸之苦,只差嚎啕大哭。一片忠诚,日月可鉴,端得感天动地。很多人都被他感动的泪流满面,邓舍也少不得陪着大哭一场。

闹剧完了,才军议散会。

邓舍揉着红眼圈,出了府门。侍卫们备好了火把,将军们各自取下,带回兵器,纷纷攘攘地各回府中。邓舍站在门外等了会儿,没见着方补真,他是文臣,大约不屑和武将拥挤,走在了后边。

邓舍仰头看天,今夜月色甚好,如水的光华倾斜下来,吹面的风里,温暖中带几分凉爽。几颗星星镶嵌碧空,仿似鹅绒上的钻石,璀璨闪亮。无数摇动的火把,映红了青石板的道路,路边的府宅忽明忽暗,就如邓舍此时的心情,既有一切尽在掌控的安慰,又有不知何时会有变化的担忧。

关铎威名显赫,通过几日来的接触,心机更是深沉。虽然到目前为止,拉拢自己、打辽南、守沈阳,关铎一步步的举措尚且尽在掌握,可邓舍不相信,永远会如此。正如下棋,能提前看出对方的三板斧,就可成为高手。邓舍有预感,他的预测也就到此为止了,关铎终将跳出盘外。

古人云:多智则近妖。无论是他,还是自比孔明的洪继勋,毕竟都不是妖。可以预见,不在明天,不在后天,早晚有一天,关铎会突发奇招,走出一步出乎他意料的棋来,令他措手不及。

到的那天,该如何应对?邓舍喃喃道:“该加快速度了。”府门口的人渐渐稀疏,将军们逐渐走完,方补真依然不见踪影。两三个文官儿从邓舍身边走过,其中一个穿着绯色官袍,身材不高,头小耳大,好听点,叫“耳可垂肩”,通俗点,叫“招风耳”。

军议上此人有发言,邓舍记得,正是李阿关的夫君,——左右司郎中李敦儒。顾不得方补真,忙赶上几步,一拱手,道:“李大人。”

李敦儒回过头,愣了愣,点头回揖,道:“邓总管。”他身边几人都是左右司的官员,打了招呼,自行先去。李敦儒一边儿和同僚告别,一边儿脚下不停,问邓舍:“邓总管怎还没走,等人么?”

邓舍随在他身侧,边走边笑道:“上午才去李大人府上拜访,大人公务繁忙,没的见成。”

李敦儒道:“大战在即,辎重粮草需要提早预备,卑职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邓总管来卑职府上的事儿,贱内也有告之,本该登门回访,实在抽不开身。……不知邓总管,有什么事儿么?”

邓舍笑道:“也没甚事儿,久仰大人书画两绝,我虽为武将,也好附庸风雅,眼前既有宝山,不能空手而回。想向大人讨幅墨宝。”

“书画双绝”,纯粹是奉承。李敦儒毕竟文人,邓舍打听出,他平素爱好不多,也就好写两个字、好画两笔画。他想缓和同李家的关系,不能不瘙其痒处。

李敦儒没甚喜色,皱了眉头,道:“总管称赞,实不敢当。卑职那点子水平,也就平时消遣,自娱自乐罢了,拿不出手的。”邓舍笑道:“大人何必谦虚?我凡认识的将军们,无不对大人的书画赞不绝口。”

李敦儒看了一眼邓舍,道:“总管既这般说,待闲了吧,卑职画好裱上,亲送总管府上。如何?”邓舍大喜,拱手道:“能得大人墨宝,喜不自胜,我提前谢过。到时我必亲自去取,顺便再答谢大人。”

李敦儒淡淡地道:“答谢倒不必了。总管年轻有为,能看的上卑职之画,那是卑职的荣幸。”潦潦作个揖,道,“总管慢走,卑职还有些事儿,先走一步。告辞。”

邓舍回礼,看他走远。李敦儒的态度,从头到尾不冷不热,可以理解为不卑不亢,但怎么看,怎么像心有芥蒂。邓舍早就想开了,努力挽回是自己的事儿,应不应自己这个情是对方的事儿,错又不在自己,笑了笑,发现已走出两条街外,毕千牛等在不远前边儿。

邓舍大步走过去,毕千牛迎上来,低声道:“将军,府里来报,双城来了信。”邓舍翻身上马,道:“回去再说。”

夜色里,一行人缓缓而行,走不的两步,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来辽阳之前,陈虎、洪继勋再三叮嘱,毕千牛不敢掉以轻心,按住刀柄,亲兵们有条不紊将邓舍围在中间。

做完这一切,众人才回头后望。四五个骑士到了近前,当先一人,明盔亮甲,分明是个将军,高声嚷叫:“前边走的,莫不是邓小哥儿?”却是邓三旧友,官居下万户,前数日拜访过邓舍、邓舍也回访过的,名叫胡忠。

邓舍勒住坐骑,示意亲兵散开,笑道:“原来是胡叔,我以为我已是走的最晚,没料到你比我还晚。”

“晚甚么?”胡忠催马过来,往左右看看,街道上没几个人,远远前边,是才走远的李敦儒,他道,“俺老胡专门留下等你的。”邓舍笑道:“有什么事儿,叫你手下吩咐一声,侄子必当亲自登门,用的着等么?”

胡忠嘿然,道:“此处不是说话场所,邓小哥儿,你随我来。”

毕千牛拉了邓舍衣襟,眼睛朝胡忠及其后边几骑身上的刀剑上瞄了眼,虽没说话,意思表露无遗。邓舍没理会他,隐约猜出胡忠来意,这一刻虽来的早了点,他却也早有准备,笑道:“胡叔有召,敢不奉命?”

胡忠赶前领路,尽找胡同小路去走,路小就窄,密集的房屋遮挡住月光,黑通通的。更要命的,胡忠又叫他们熄灭了火把,越发看不清道路。毕千牛提心吊胆,劝不动邓舍回去,只有暗中吩咐亲兵提防戒备。

邓舍不以为意,渐渐走的偏斜,路过地方由高门大户变成矮小房屋,一路走来,一个人没见着。黑灯瞎火的转了半晌,来到处小门宅外,两三个人迎上,牵走他们的坐骑,胡忠道:“便在这里了。邓小哥儿,你先请。”拦下毕千牛,“尊侍卫,留在外边儿吧。”

毕千牛岂肯答应?邓舍点了点头:“客随主便,悉听胡叔安排。”毕千牛急了,道:“将军!”邓舍挥了挥手:“胡叔的大名,你们不知,以骁勇善战著称,麾下尽是精兵悍卒,给你们个机会,好生向人家学学。”

胡忠呵呵笑道:“少来,邓小哥儿,捧俺?还是损俺?和你的虎贲相比,俺手底下那些东西算个毬毛。”吩咐侍卫,“带邓总管的亲兵,往对面歇息,好酒好肉招待。”

毕千牛无奈,只得随之下去,几个士卒带他们到对面院中。酒肉再好,他也如同嚼蜡,刀剑不离身,不管人热情劝酒,只竖了耳朵,听那边声响。

那边院中,由胡忠引着,邓舍来到个偏厢房里。里边一盏油灯,幽暗光线之下,早有三四人等候。看见邓舍进来,纷纷起身,不出所料,尽是杂牌旁系。一个万户,三个千户。

“见过总管大人。”带上胡忠,五个人屈膝跪倒。

邓舍故作惊讶,急忙扶起,道:“众位叔叔这是作甚,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折杀小侄了。”他们都是邓三的旧友,自称小侄,理所当然。

胡忠改了称呼,一本正经地道:“今日俺们找邓总管来,为的是公事,不能乱了上下尊卑。”几个人坚持着拜倒在地,邓舍拉不起他们,干脆陪着一起拜倒。叙礼完毕,各自站起。

胡忠请邓舍上座,邓舍再三谦让,拗不过他们,只得告个无礼,坐将上去,打量厢房摆设,道:“这里倒是陌生,要非胡叔带小侄来,还真难以找到。可是哪位叔叔的私宅?”

辽阳城中,军官们居住的地方全是按片划区,万户住在一起,千户住在一起,阶级分明。按照官职不同,居住的地段儿、府邸大小皆有明确规定。虽有少部分以万户而住总管区域,或者千户而住万户区域的,多为平章们的嫡系亲信,也是特给的恩宠。但绝没有游离系统之外,任其随意居住的。

胡忠道:“不错,实不相瞒,此地是俺的一个外宅。你也知道,俺家中有个母老虎,儿郎们孝敬的美女带不回家,没地儿安置,索性安放此处。”话一出口,几个人会心一笑。

邓舍笑道:“然则,前些日送给胡叔的高丽女子,也定在此地了?”胡忠哈哈大笑:“家有严妻,必然发财。算不得丢人事儿,总管送的美女,确实与众不同,**得紧。”

说了几句闲话,胡忠脸色一正,道:“总管可知,俺们请你来,为的甚事么?”

邓舍不动声色,道:“正要请问,胡叔请讲。”

胡忠道:“昔日军中,俺和你义父气味相投,虽未曾八拜为交,却也蒙你义父看的起,叫过一声兄弟。而你如今虽官居高位,却也没像那些势力小儿,把俺们忘掉。愚叔也就托个大,叫你声贤侄。”他本是河北剧盗,因此有“气味相投”之说。邓舍道:“正该如此。”

胡忠起身,把房门打开,门外的月光映射进来,驱散了些许幽暗,门外树影摇动,一眼看的到府宅大门,院子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邓舍心想:“果然老江湖。”打开门说话,有时候比关了门更加保密。

胡忠落回原座,很严肃,看着邓舍,道:“贤侄,你可知你大祸临头了么?”邓舍作出惊讶神态,问道:“胡叔何出此言?”胡忠道:“今日军议,关平章为什么调动你双城军马,却把你留在辽阳?”

“胡叔以为?”

“不错!贤侄啊,这是调虎离山、借刀杀人之计呀!关平章垂涎你的高丽不止一日,你怎么这么傻,你不好好地做你的关北王,你来辽阳做甚么?”胡忠痛心疾首,拍着大腿,道,“你这不是自投死路么?唉,你叫愚叔怎么说你才好?”

“主公有难,圣旨下到双城,小侄儿不知也罢,既然知道,怎能不来救援?”邓舍晒然,道,“关平章为小侄儿上官,高丽本就归辽阳管辖。话说回来,辽阳、高丽都是大宋的土地,你我、大家都是大宋的臣子,胡叔,你想的多了,何来调虎离山,借刀杀人呢?”

胡忠恨铁不成钢,道:“你呀你!贤侄,你太天真!知道么?初从军时,愚叔手下五千余人马?现在剩多少?你知道么?”邓舍道:“胡叔身为下万户,少说也得三四千吧?”

胡忠连连摇头:“三四千人?贤侄你是不知,……”伸出两个手指,苦笑道,“两千不到。”

邓舍真的吃了一惊,离开丰州前,他还见过胡忠,那时他手底下超不出四千是真,却也不会少于三千。才两三个月,怎的就减员这么多?难怪他们急剌剌地约见自己,打辽南又是他们的先锋,怕打完这一仗,胡忠连一千也不到了。

胡忠道:“丰州大败,关平章一路西逃,跟他走的尽是嫡系,愚叔被落在后边做了殿军。孛罗那厮,着实狠毒,紧追不舍,只一仗,就阵亡几百兄弟。好容易逃得性命,从上都来辽阳,路上又干了几仗,次次愚叔不是先锋、就是断后,损兵折将,能保住这剩下的两千人,已经算是不错了。”咬牙切齿,痛骂几句,也不知是骂鞑子,还是骂关铎。

邓舍默然,胡忠指了在座几人,又道:“愚叔还算好的,你这几位叔叔:柳大清,比愚叔职位还高,上万户,想当年何等显赫的山西柳条营,投军时拥众近万,现在呢?三千人不到。俺们两个尚且如此,就更别提这几位千户大人了。”话里带着挪揄,姑且苦中作乐。

那几个千户骂骂咧咧,一人道:“不怕贤侄笑话,看俺挂个名字,狗日的上千户,手底下七八百兄弟折的不到四百人,还比不上老关嫡系的一个下千户!”

他几个全是河南、河北、山西的绿林出身,论交情,和邓三远了点,不过同为杂牌,和其他人相比,也算亲近了。柳大清从军前,做过响马,后来随大流拉了队伍造反,一时显赫,人称柳条营。关铎经过山西,收编了他,或者可以称为吞并了他。他从军不是自愿,被逼无奈,谁叫关铎势大呢?

邓舍道:“原来如此。诸位叔叔劳苦功高,待辽阳围解,料来关平章必有重赏。也不必着急,到那时,少的兵额,还怕没的补么?”

柳大清四十多岁,满脸横肉,额头一道刀疤,通到耳下。他一跃而起,朝地上浓浓啐了口痰,破口大骂:“补个鸟!老子六千多人投的军,去年打滁州,老子的先锋,老关那个废材,被察罕帖木儿抄了营,铁骑谷没了老子上千人。

“十月,打大同,又是老子的先锋;年底,打上都,好么,看见油水大,不要老子先锋了,改他娘的归毛居敬管带,去打大宁!毛居敬个狗日的,几百个监阵官儿,拿着刀架老子脖子上逼老子攻城,不把老子当人看么?老子的儿郎就他娘的是炮灰么!老子操,操,……”说的激动,嗓子眼里又卡了痰,咳嗽半天,吐出一口,补完,“操他奶奶!”

胡忠道:“你冷静,你冷静。叫你别总发火,火气大,虚火上升,容易长口疮,口臭,痰多!”柳大清横他一眼,恨恨坐下,道:“要不是南下道路不通,老子早他娘的扯乎!”

风紧,扯乎,这句黑话,邓舍很久没听过了。他叹了口气,道:“柳叔这么一说,倒叫小侄想起了昔日我义父说过的话,仗打的越久,老兄弟们就越少了。”

胡忠道:“照么!贤侄,想想你们上马贼,往日偌大的威风,现如今呢?剩下几个人了?你呀,就是傻,就没看明白?关平章摆明了拿咱们当马前卒,送死的活儿第一个咱们上,分油水的活儿咱们第一个靠边儿站。

“你别看关平章今儿又是摆香案,又是对天明誓,狗屁的救主公!他要想救,还等到今日?全做给咱看戏的,哄的就是你这种天真、热血、入世为深的孩子!他为什么笼络你?从你到辽阳来,天天宴请,为甚么?还不是相中你的地盘了?现在漏出马脚了吧?又调你的人,又软禁你,不让你走,你还为他说话。”

胡忠连声叹气,语重心长,道:“咱爷们儿,就是忒实诚!吃一堑长一智,贤侄,你得学聪明点儿。”

兜了半天圈子,邓舍有些累了,他今儿一天没少动脑子,军议时候就一直没歇着。估计火候也差不多了,他皱了眉头,问道:“胡叔的意思?”

“贤侄,叔叔的前车,就是你的后鉴。愚叔没别的意思,劝你多个心眼儿。想办法,赶紧回高丽去吧。”胡忠抬眼瞧了邓舍,道,“不是愚叔危言耸听,你不抓紧点,看吧,要不了一个月,你的那点子人马,至少得被关平章折腾没一半儿!想过没?”

“沈阳,……打仗的可能性不大吧。”

“现在不大,打完辽南呢?辽南和辽阳一连成线,关平章还能留着沈阳不打?调你的人就只为围着沈阳?早晚得动手,你的人,肯定是先锋,跑不了!”

打辽南,关铎不叫邓舍插手;打沈阳,叫邓舍插手的可能性也很小。这两地都和高丽联结,出军容易,关铎压制他还来不及,不会纵虎出山。邓舍心头跳了跳,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也是他和洪继勋认为的最坏可能。

现在看来,关铎不用他打辽南,走的分明“温水炖青蛙”,稳扎稳打的架势,邓舍没办法“先忧后喜”,反而极有可能“先喜后忧”了。他瞧了瞧眼前几人,加在一起,他们不过六七千人,战力也低,不过,总算是迈出了预想最好局面的第一步。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最坏和最好,目前来说,还都只是“纸上得来”,究竟结果如何,得看“躬行”。夹缝中求生存,不去行,怎能得?

邓舍道:“不是胡叔提及,小侄确没想到此节。不过即便这用小侄为打沈阳的先锋,没的说,谨尊上命而已。倒是几位叔叔,听你们讲,似乎……”他顿了顿,没把话说完,忧虑问道,“不知几位叔叔有何打算?”

胡忠和柳大清几人对视一眼,胡忠清清嗓子,往外边瞧了几眼,道:“愚叔们的打算先不必提,敢问贤侄,有回高丽的打算么?”

邓舍不语。胡忠自以为猜中邓舍心思,低声道:“贤侄莫不是怕走不得?无妨,愚叔们虽然兵微将少,关键时刻,也是能起点作用的。军中类似愚叔们遭遇的将军,为数不少,贤侄一句话,必然无不影从。贤侄若愿意,愚叔愿为贤侄做先锋,明日便可去探他们的意思。”

柳大清道:“咱们虽是杂牌外系,不吃香的货,紧巴紧巴一两万人凑得起,贤侄但要走,谁敢拦阻,咱他娘的也敢杀条血路。怎么说,也得保贤侄安然无恙。”

胡忠道:“不错。贤侄,你怎么想,一言而决!”

值此当口儿,不能作假了,人家把这等话都讲出,再作假,就过分了。至于他们会不会是关铎派来试探的?邓舍信不过柳大清,信得过胡忠,别看柳大清骂关铎骂的狗血淋头,不及胡忠对关铎之恨。胡忠的儿子,便是死在打铁骑谷一役,不是死在敌手,而是因了临阵自溃,冲撞中军大营,被军纪严明的关铎当场斩杀。

胡忠年近五十,膝下仅此一子,正是老来丧子,人生大恸。他又没兄弟,胡家眼看就断了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家有河东狮,仍在外拼命纳妾,说白了,不就是想再要个儿子?

邓舍甚至可以断言,眼下这帮子人,就是胡忠拉起来了。投靠自己,百分百也是胡忠提出的。那几个千户官卑人少,没资格;柳大清脾气火爆,不是会咬人的狗,除了胡忠,别无二人。没看今日,主事说话的,一直都是他么?

邓舍感激道:“叔叔们为小侄儿想的周到,小侄儿感激不尽。有甚么用的着小侄儿的地方,请尽管言明。”

胡忠大公无私,道:“愚叔们这么做,一则为顾了与邓老哥儿的交情,二则,更为了贤侄打下高丽,给咱杂牌儿们争了口气。凭甚么别人就能耀武扬威,偏咱们得低声下气?”邓舍点头称是,胡忠话锋一转,道,“要论私心,也是有的。”

他停下不说,观望邓舍神色。邓舍凛然,道:“胡叔尽管说,小侄但能做到,绝不推诿。”心中忐忑,“别叫求我调大军过来,趁他起内乱,杀了关铎。”无论如何,这也是没法儿做到的。

胡忠叹了口气,道:“就像你义父说的,仗打得越多,老兄弟越少,愚叔们只有一个请求,贤侄回高丽时,若能带愚叔们一起,保住剩下老兄弟的命,心愿已足。”

邓舍松了口气,道:“胡叔爱惜兄弟,注重义气,小侄心服。叔叔们放心,这是小事儿。叔叔们想去高丽,说实话,小侄请还请不来呢,双城江山,愿与叔叔们共享用。”

胡忠等人大喜过望,再次跪倒,对邓舍的称呼再次改变,胡忠领头,道:“将军在上,受小人等一拜。”总管算是官职,将军就是比较私人的称呼了,俨然以邓舍麾下自居。

邓舍受了他们一拜,伸手扶起,再落座,彼此就有不同。邓舍道:“文叔、陈叔皆在高丽,若知诸位叔叔要往,不知会有多么高兴。”

胡忠道:“昔日军中,小人每和将军义父饮酒,多有文、陈同在,文将军的酒量,可着实了得,总把小人灌得落荒而逃啊。哈哈。”

邓舍也笑了几声,聊了会儿旧日趣事,他转回正题,道:“联络旧友,胡叔有几成打算?”

胡忠拍胸脯,道:“小人别的长处没有,唯有一条,好交朋友。三位平章的嫡系不敢说,寻常杂牌儿,多有来往。对他们的情况,小人也十分了解,无不怨声载道。”他保证道,“十天之内,至少能为将军联络得两万军马。”

也是极限了,杂牌儿外系总共没三万人。两万人的战斗力,打个折扣,能顶的上关铎嫡系一万不错了。但那是明刀明枪的打的话,骤起作乱,成算大了许多。

邓舍道:“如此甚好。小侄也不瞒诸位叔叔,小侄来辽阳,除了奉圣旨之外,另有一个目的。”胡忠道:“噢?将军请说。”邓舍道:“唇亡齿寒,鞑子势大,逼近辽阳。辽阳倘若有失,胡叔,咱们的双城可就有大压力。”

胡忠点头称是。双城、辽阳同打一个旗号,再有内斗,面对外来敌人时,一损共损,一荣俱荣。

邓舍道:“因此,辽阳危局不解,小侄暂时不打算回高丽。”胡忠沉得住气,柳大清急了,又要一跃而起,胡忠拽住他,喝道:“将军面前,不得无礼!”他官儿比柳大清低,柳大清却服他,忍了坐下。

邓舍道:“柳叔不必急,听小侄把话说完。柳叔担忧的,小侄一清二楚。你们放心,咱们虽暂时不回去,早晚要回去的。”柳大清到底按捺不住,问道:“那打辽南?”

邓舍笑了笑,道:“打辽南,叔叔只管去做先锋。高家奴不过一两万人,不难打。”他知柳大清担忧实力继续受损,给诸人分析,“打辽南的重点,其实不在辽南;而在其他三路,也就是说,如果会出现恶战、大战,也不会出现在辽南,而会出现在搠思监方面、辽西方面、甚或沈阳方面。

“关平章为甚么肯调本部嫡系去打辽南,而放潘、刘的嫡系防守?正是看到了这一节。而潘、刘之所以默认,一来他们的主力尽在搠思监、辽西方面,接收这个任务理所应当;二来关平章也负责了钳制沈阳的重任,究竟哪一边会出现大战?没有出现前,谁也不知道,也称得上公平。

“故此,诸位叔叔不必担忧,打辽南,纵不会轻轻松松,也绝不会出现硬骨头。”

胡忠连连点头,柳大清几人不以为然,邓舍斩钉截铁地道:“尽管如此,有战事,必有伤亡。诸位叔叔莫忧,阵亡将士,关平章不给你们补,小侄给你们补。”

柳大清一撇嘴,明显不信。邓舍道:“诸位叔叔知道罗国器、李和尚、关世容么?”李和尚他们知道,大名鼎鼎的和尚队,邓舍接着道,“李和尚如今在我麾下,你们应该听说。李将军骁勇善战,永平以来,屡有功勋,如今,已为我双城有数大将。前几日,双城信使来,还有提及,他大发牢骚,抱怨新近扩军太快,新卒太多,他麾下的一个百夫长,都快赶上一个千户了。”

言下之意,邓舍麾下一个千户,就有近万人的兵力。这话自然夸大,却也和事实相去不远。李和尚这等老人,名为千户,麾下最少的,也有两千多人。不是缩编,而是严重超编。没办法,军官不足,大将更不足。

胡忠几人对视,双城的情形他们有耳闻,只知红火,也知李和尚等人本非邓舍嫡系,但要空口白牙就信邓舍的承诺,终究不行。

邓舍知其想法,不给眼前利,不能坚其心。若惹了他们疑虑,灰心丧气,怕胡忠这等人,没准儿反会干脆掉头就去找关铎自首告密,得不偿失。

他悠闲自得,灯影摇动中,待他们眼色使罢,方才缓缓将重手讲出。

——

1,老关那个废材,被察罕帖木儿抄了营,铁骑谷没了老子上千人。

至正十八年,察罕帖木儿“屯泽州,塞碗子城,屯上党,塞吾儿谷,屯并州,塞井阱口,以杜太行诸岛。秋,关保、虎林赤,以裨将陈明率死士夜劫营,潞州铁骑谷退关先生部数万,由宣副升别驾,虎林赤为副帅。”

“关先生屡战,皆不得过,为察罕所扼,遂引还,自塞外攻保定,出掠塞外诸郡,统兵而东,军声大振。”

2,十月,打大同。年底,打上都。

十月“丙午,贼兵攻大同路。”“壬辰,大同路陷,达鲁花赤完者帖木儿弃城遁。”

“十二月癸酉,关先生、破头潘等陷上都,焚宫阙,留七日,转略往辽阳,遂至高丽。”“关先生、沙刘二、破头潘等由大同直趋上都,焚毁宫殿,入虎贲司,犯大宁。虎贲司去上都二百里,世祖皇帝所立三十六屯在焉。先是,大雪,人迹不通。至是,雪睛,暖气如春。”

9 潜流 Ⅲ

邓舍来辽阳才没几天,胡忠、柳大清和他接触也只有三四回,尽管有往日的交情在,但胡忠几个人,没有不是老江湖的,“逢人且说三分话、切莫全抛一片心”的道理,无人不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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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道理讲,他们即便有投靠之心,在没摸清邓舍心思之前,也不该如此急切。怎么着,等多试探几个回合再说。可马上要打辽南,他们没时间再等、再琢磨利弊。

像胡忠,五千余的人马打到现在剩了不到两千。官职也从开始的上万户一路抹到下万户,谁看不出来?照这个势头下去,一仗接着一仗,用不了多久,别说下万户了,他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不随着他的官职一起寿终正寝就算不错了。

这是其一。也就是说,事态的严重性,逼得他们不得不立刻做出对应,垂死挣扎一回。柳大清不是说了么,他早就想开小号,拉着队伍溜之大吉了。可南下道路不通,他溜不掉。既然溜不掉,又不甘坐以待毙,只有另寻它策。

这时候,邓舍来了。

邓舍也是杂牌出身,在他们眼中看来,可谓天然的同类。用胡忠的话讲,那就是“气味相投”,有着共同的经历、共同的感触、共同的牢骚、共同的不满。甚而言之,共同的命运。

邓舍和他们相同,又和他们不同。

胡忠、柳大清等人,出身多为响马、绿林,做山大王久了,眼高过顶,自由惯了,谁也不服谁。虽明知拧成一股绳是最好的选择,但真若有人出来挑头,反而没人理会。你牛什么牛?放在几年前,大家谁不是呼啸一地、跺跺脚本地抖三分的主儿,凭什么就你能做首领?

像胡忠这样的,有心出来说话,手下不到两千人,没人鸟他。在一起喝喝闷酒、发发牢骚,都是好兄弟,要拥你为主?免谈!他们不甘做关铎的炮灰,不甘用自己的白骨垒就他人的利禄;也同样不甘做胡忠们手里的刀,不甘为胡忠们卖命。

这时候,邓舍来了。

他不但是自己人,他还有实力,麾下军马数万。他来做带头的,大家心服口服。更妙的是,邓舍有地盘。双城、平壤几百里地,现在都是他邓舍的。邓舍也和关铎不同,李和尚这类人,去了都能受重用;何况他们这些较之李和尚,与邓舍关系更为亲近的呢?

如果说之前的他们是一盘散沙,那么现在,他们就有了自己的旗帜。

然而,草莽就是草莽,他们可以看到高丽表面的红火,他们却看不到高丽隐藏的隐患。抑或说,在强烈的生存危机这个压力下,他们顾不得太多,眼光决定见识、环境导致选择,故此,他们才会提出护驾邓舍,杀回高丽的要求。

而对邓舍来讲,拉拢杂牌,固然为他来辽阳的一个努力方向,可这个努力方向不代表就要向他们妥协,由他们牵着鼻子走。为了高丽的利益,也为了杂牌们的利益,邓舍必须按照既定的计划,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杂牌来投靠,他成功了一半;能不能彻底地掌握杂牌的力量,利用杂牌的力量达成自己的目标,就要看另一半了。

油灯晃动,室内幽暗。

几个人环围而坐,他们的影子投到粗糙的墙壁上,张牙舞爪,影影绰绰。邓舍往门外看了眼,拿起灯簪,微微挑亮了点灯光,他悠悠开口,先提出了一个问题:“诸位叔叔打仗时,不知有没有拉过壮丁?裹挟过百姓?”

胡忠愣了愣,道:“这是军中惯例,野战倒也罢了,若要攻城,没有不用壮丁、百姓的。”用他们来做前驱,可以减轻不小的伤亡。

邓舍又问道:“往常战事,若攻城,一次可裹挟的百姓一般有多少?”

胡忠道:“得看地方。人烟稠密的地方,——比如大宁,打大宁时,小人部裹挟的百姓,总得有千把人吧;人烟稀疏的地方呢,一般就是几百人。”一两万的军队去攻城,裹挟个几千百姓,司空见惯。

邓舍点了点,悠悠说道:“小侄的高丽军马,目前已经推进到了鸭绿江畔,前锋距离高家奴所在的盖州不到百里。为表小侄的心意,叔叔们入辽南、打盖州之前,不妨先往左近转转。或许大有收获。”

胡忠、柳大清几人面面相觑,柳大清脑子转得慢,道:“大有收获?收获甚么?”胡忠明白的快,露出喜色,问道:“将军是要?”邓舍微笑点头。

“啪”的一声,胡忠猛拍了一下大腿,道:“能得将军支援,这盖州,小人等打定了!”拉起柳大清,几个人第三次跪倒在地,叩谢邓舍。柳大清糊糊涂涂地磕了几个头,他癔里八症,问道:“甚么情况?甚么情况?”

胡忠解释:“你怎么还不明白?将军的意思很清楚了,他会派遣军队伪装成百姓,等候咱们。地点一指定,到时候咱们只管去接受就行。”柳大清喜出望外,问邓舍,道:“当真?当真?”

邓舍含笑点头,补充:“不过,为防别人觉察,可供你们接收的人马,也不会太多。小侄想,三四千人,也就差不多了。”

“三四千人?足使!足使!”柳大清仰头大笑,道:“哇哈哈,将军厚意,容小人一拜。”不由分说,趴到地上,噗噗通通,心甘情愿地连磕好几个响头。难怪他兴奋,平时拉来的百姓、壮丁,打完仗,基本上也就死得差不多了,完全是一次性的消耗品。邓舍肯把本部变相地交给他们,那就大不一样了。

邓舍扶起他,正色道:“人虽不多,然而打没打过仗,百姓和士卒大不一样。忽然多出许多善战的士卒,想必不好掩饰,怎么用,叔叔们不可大意。”

胡忠心想:“四千人,老柳一千,这几个千户一千;再拉两个盟友,分去一千;怎么着俺能落千把人。仗若真如小邓所讲,打的不激烈的话,出去损耗,还能剩不少充实缺额。就算激烈,至多一个不亏本儿,反正死的都是他的人。”

他盘算已定,激动地道:“将军的恩德,小人等委实不知如何报答。将军放心,小人等必会妥善使用,不叫别人看出毛病。”

柳大清大大咧咧,道:“嗐,有甚么毛病?不会打仗的装会打仗的装不成,会打仗的装不会打仗的还不简单?反正咱们就是第一波上去冲锋的料儿,裹些百姓,拿去送死,死够了,冲锋也就完了。接下来,都是主力的活儿,主攻又轮不到咱们。将军放一百个心,绝不会叫那些狗日的瞧出不对。”

邓舍道:“再裹些百姓不错,诸位叔叔,却要记得,不可裹挟太多。辽南虽富庶、人烟繁密,裹的百姓太多,不合常理。”

胡忠道:“将军说的是,小人等谨记在心。”兵源得了补充,另有个问题,他吞吞吐吐,道,“往日裹来的百姓,军中都没兵器配给。百姓们,死了也就死了;将军的精锐,大不一样,既然拨给小人等,那,……”

邓舍了然,胡忠不提,他也不会去叫他的部属们白白送死,笑道:“小侄军中,多和金、复诸州有生意来往。江南豪富做军器生意的不少,叔叔们运气好的话,或许除了百姓,还能再碰上一两支这样的商队。”

有了远景的许诺,有了近处的利益,胡忠等人再无话说,逢迎奉承之话,滔滔不绝。胡忠还要奉上酒宴,看看夜色深沉,邓舍拒绝了,跟着商量交接地点、时间,暂时无法说定,将随关铎出军日期、各部行军路线出来后,再来决定。

略又谈些题外话,不能只讲利益,感情也得讲,必不可少。宾主皆欢,可谓皆大欢喜。听的街上打响两更,邓舍起身告辞,胡忠伶俐,再次主动保证,会不遗余力拉别的杂牌入伙儿,必不让邓舍失望。

邓舍走后,柳大清沉浸在欢喜里,笑得嘴合不拢,胡忠一反常态,却收了笑容,眉头紧锁。柳大清奇怪,问道:“老胡,莫不欢喜?怎的拿出嘴脸?”

胡忠叹了口气,道:“小邓虽小,不是善茬儿。他宁愿给咱人马、给咱军械,也不愿回去双城,他到底想做甚么?”

柳大清浑没当回事儿,不以为然,道:“你管他想做甚么!不回双城便不回,先把他给的东西拿住再说。又没什么损失,以后怎么样?走着瞧呗。”咳嗽两声,他又吐出口痰,接着道,“合则留,不合则走。有好处,咱就跟着他;没好处,想拿老子当炮灰?老子拍拍屁股就走。”

胡忠道:“上船容易下船就难了。”

柳大清不满,道:“说拉拢小邓的也是你,说下船难的也是你。你老糊涂了吧?瞻前顾后像个娘们儿,就你这样,混吃等死吧你!下船难?怎么着?老子要走,他还能拉着老子不放?敢咬老子的**?惹急了,咱爷们儿一拍两散,老子往老关哪儿告状去,把他狗日的卖了。”

胡忠默然,柳大清说的也有道理。只是邓舍岂会没有料及?没有下手?但他不打算提醒柳大清,他抬眼看了看柳大清,心想:“俺的志向,你个莽夫怎会知晓?”想起一事,交代,“诸位可要记住了,小邓给咱的人,绝不能捏在手里,不舍得往外放。打仗得用,不死够一半,咱们消化不了。”

柳大清拍拍他的肩膀:“还用你说?老子心里有数的很。”几个人哈哈大笑,胡忠陪着笑了两声,隐隐忧虑:“即便死一半,就真的能消化么?”但想起一直来的心愿,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他咬了咬牙,就算是个毒药,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也认了。

为了不被人发觉,邓舍走时,胡忠给了他两个亲兵引路。依然专走小路,绕了半个辽阳,避开三四股巡逻的士卒,将近三更,才回了府中。好在城中尚没戒严,要不然麻烦就大了。

转回内堂,迎面见着方补真,翘着腿儿等在里边。邓舍吩咐过亲兵,不管方补真做甚么,都不要限制,所以他才能这么堂而皇之地出入内宅。

看见邓舍回来,他似笑非笑,——他有两个拿手表情,一个翻白眼儿,一个就是似笑非笑,前者明显的鄙视,后者类似的嘲笑,总而言之,给人的印象只有一种:他瞧不起你,很光明长大地瞧不起,就差写脸上。

他似笑非笑地问道:“军议一更就罢了,而今夜将三更,将军回来何其晚也?”

关铎的无孔不入,着实叫人头疼。不过,邓舍早预备有解释,不慌不忙地回答道:“等方大人不着,碰上个老友,非拉去饮了几杯酒。”他告辞胡忠等人前,的确专门喝了几杯,还往衣服上洒了点,一股酒味。

解释过,他打个哈欠,问道:“大人怎么还没睡?等我有事么?”

方补真哼哼两声,道:“见不着将军,睡不着觉。”倒是有话直说。站起来,抖抖衣襟,接着道,“将军既然回来,卑职也就放心,这就告辞了。”走了两步,回头又来了一句,“大战在即,将军身负重任,万事小心。千万别一步走错,那可就要堕入万丈深渊了。”

邓舍装迷糊,笑道:“有关平章在,辽阳城稳若泰山,方大人的忧虑,过了,过了。”方补真嘿嘿一笑,转身自去。

邓舍摇了摇头,门外的毕千牛盯着方补真走远,问留守亲兵要来个物事,进来交给邓舍,却是双城的来信。邓舍精神一振,就着烛光,打开来。

信是洪继勋写的,一笔流行的赵体行书,用笔遒劲,体势朗逸,邓舍不急细看,随手翻阅,先找暗号。在第二页上,看到了一个小巧的纹章,印在某个字上。邓舍心领神会,这表示洪继勋已经接到他的去信,按照他的指示,开始针对关铎的举措,施行某套既定的对应方案。

提了许久的心放将下来,邓舍松一口气,微微后仰,靠着软榻,再细细观看信中内容。洪继勋一如既往的条理分明。分作政、军、商三款,详细汇报了邓舍离去之后,双城的发展情况。

总体来言,很顺利。

邓舍走前,拔擢了许多军中粗识文字、性格稳重的军官,分驻各城,兼管军政;又任用高丽降官、当地的投诚豪门,做为处理政务的佐贰,粗略搭成了班子。洪继勋继而完善,通过洪家在双城、在高丽的名望,借助邓舍节节胜利、逼迫高丽和谈的势头,拉拢了些北部士子,充实了地方行政的能力。

户籍、保甲的编订接近尾声;土地的分配基本完成一半,余下五成不打算再分,留着招徕汉人流民;劝农使全部到位,合作社、代销店有条不紊逐层落实中;捕盗司除了双城之外,又在平壤成立了一个平壤捕盗司,负责西部诸城的捕盗、情报工作,只等稳固了本地,便要将触角伸向山东。

军卒粮饷方面:秋收将毕,收的粮草不少,配以海鲜、野味,足够五万人吃到明天开春。

河光秀这个督办屯田使,随邓舍来了辽阳,屯田却不能因此而停。洪继勋代替掌职,他做事比河光秀果断,下了命令,只看结果,不管过程。稍不满意,轻则鞭笞,重则免职;有严重渎职的,甚至砍头。如此一来,屯田的速度反而比河光秀的事事躬亲加快许多。

扩军工作火热进行,虽然挑选的很严格,但至多到月底,就能完成预期目标,使得全军人数达到五万人。已经招纳的两批新卒,连同老卒,进一步淘汰老弱,每日操练不辍。

遵照邓舍的命令,各军百夫长以上的军官,在本驻扎区域内,由本地最高长官统一组织学习,三天一次,交流在以往作战中的经验、探讨有没有更好的应对办法;另外拣选儒生,教他们认字,不会写不要紧,最起码得会看。百夫长学完回去,再自行组织本部十夫长,把所学得的交给他们。

同时,邓舍和洪继勋挑选了几本兵书,做了注解,发给各部,也要系统学习,教官方面,不是太够,只能由罗国器任教官长,挑选了些识字的,轮回讲解,基本上可以做到一个月一圈儿。

暂时有点慢,但也没办法,让不知根知底儿的人去教?邓舍不放心。多点耐心,等罗国器带出的徒弟出师后,速度应该就能加快了。

罗国器造船千户的活儿,转交给了陈虎。他不用驻扎定州,提防前线,精力就有了余暇,可以兼顾。不过到现在为止,仍在做准备工作,一艘船没造出来。

新得的地盘里,靠近山峦的,不少地方出铁,本有高丽的冶炼场所,统统并给陆千五管理,也尽数拾起,出铁量大幅度增加。同时获得了更多的各色工匠,尤其平壤最多,给各地仅留下够满足日常最低需要的,其他全部纳入匠营,又招纳百姓,做为学徒、下手,军械的打造慢慢跟了上来。

地雷一物,平壤一战中效果不错,可惜火药依然严重缺乏,不能量产。

陈哲的商队,进展良好。造船千户所虽无船只造出,平壤沿海,多有私人海船;征召了许多。他已经远航一次山东,联系上了伴随王夫人一起去山东的上马贼老兄弟任忠厚,不过这一次只是试探性的,带的货物不多,收获马马虎虎。

来往航运,不能不防备海盗、倭寇,平壤一战,缴获来许多水军,负责护驾航行。水军的船不大,聊胜于无。

沈家的家奴田伯仁养好了伤,跟着陈哲一起去的山东。他有心遇上沈万三的船队,却因了金、复州仍在倭寇手中,江南船只绝迹。倒是在山东,碰见了几个江浙的海商,问及沈万三,才知他们晚到一步,沈家的船队刚走。没奈何,等下一次罢。

总之,各方面的消息都不错。邓舍比较满意,他舍身入虎穴,不就是为了具体了解辽阳的内幕,知己知彼,好给双城争取到发展的时间?洪继勋做的挺好,不枉他提着脑袋,走这一遭。

公事讲完,掀开此页,后边还有半张,却和公事无关了。洪继勋笔锋一转,谈了两句双城的天气,讲述秋收的见闻,似乎诗兴大发,大赞一通田园风光。在信的结尾,赋了诗歌一首,敬请邓舍“雅正”。中有两句写道:“更说高丽生菜美,何如深宫罗裙香。”

他这两句,前一句引的是时人杨允孚称赞高丽生菜的原诗,这杨允孚为当今元帝宫中的尚食供奉,所以引出了洪继勋的后一句,问他和深宫中的罗裙相比,究竟哪一个更香?

看似戏谑,邓舍的目光却被吸引,重视程度更胜过前边的纹章暗号,此中深意,也只有他两人知道。

——

1,赵体行书。

有元一代,最著名的书法家,当数赵孟頫,和当时的另一个书法家鲜于枢并称“二妙”。

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水晶宫道人、在家道人、太上子弟等,居有鸥波亭,世称赵鸥波。浙江湖州人,为宋太祖十一世孙,秦王德芳之后,是所谓“帝王苗裔”。

他擅长篆、隶、楷、行、草诸体,创造了独具一格的赵体。“篆籀分隶真行草,书无不冠绝古今,遂以书名天下。”鲜于枢称赞他“子昂篆,隶、真、行、颠草为当代第一,小楷又为子昂诸书第一。”他是继王羲之、颜真卿后,我国书法史上影响深远的第三位大师。

他“荣际五朝,名满四海”,不但“书法称雄一世”;更“画入神品”,山水、人物、花鸟、竹石、鞍马无所不能;工笔、写意、青绿、水墨,亦无所不精。董其昌评价:“赵集贤画为元人冠冕”。——他由南宋而仕元,做过元朝的集贤侍讲学士。

他的名字在民间也是广为流传,有一句歇后语: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好画(好话)。正应了晁补之称赞秦观词作时说的话:“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也。”

像他这样书画方面的全才,在我国艺术发展史上非常罕见。时人称他为“天才”,“盖天机所激,一学便似”,实则不然。他“性通敏,书一目辄成诵”,有过人的天赋或许不假,但在艺术方面的成就,无一不是从苦学、坚持不懈地苦练中得来的。

除了书画方面有承继唐宋、开启明清,“开一代风气之先”的卓著成就,他更博学多才,精通音乐,“得古人不传之妙”;善于鉴定古器物,能诗善文,又懂经济。和他同时代的人称“孟頫之才颇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时人以为然。——经济之学,就是经纶世务的政治才干。

他的相貌也很出众,鲜于枢“目赵子昂神情简远,为神仙中人”。他初次觐见元世祖时,“公神采秀异,珠明玉润,照耀殿廷”,元世祖以为“神仙中人”。

南宋灭亡时,他只有二十多岁,入元之后,历经数朝,到元仁宗时候,仁宗说:“文学之士,世所难见,如唐李太白、宋苏子瞻,姓名彰彰然,常在人耳目。今朕有赵子昂,与古人何异!”五百年出一圣人,三百年出一才子,他是当之无愧的一代才子。

不过,因为他以赵宋“宗室子”的身份而出仕新朝,颇受时人讥议,也很受元朝统治集团的猜忌。

他一方面常常自感内疚,写了“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重嗟出处寸心违”等诗句来表示他内心的矛盾,一方面又有“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保皇元”这类向元朝统治者表示忠诚的诗篇。

尽管如此,元朝统治集团不能对他放心,做过的都是些闲散职务,即所谓“文学侍从之臣”。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经纶”才干不显于时的一个原因。

鉴于他在美术与文化史上的成就,1987年,国际天文学会以赵孟頫的名字命名了水星环形山,以纪念他对人类文化史的贡献。

他的赵体字流传入高丽后,代替了之前的欧阳询体,成为盛行的书法体,从那时以来,赵体一直是朝鲜半岛书法的基本潜流。

赞曰:嗟乎,私德虽有亏,文学彰彰然。古人云:忠孝唯真儒,才子多无德,诚不我欺。如这等才子,他若无才,纵使宋之宗室子,泯然无闻,怕也无人理会;他既有才,又入仕元朝,如何不得讥议?是名成也才,德亏也才。宋末之时,他虽为宗室,其家早已衰败,只做过宋朝真州司户参军这样的小官,似乎稍可为之开脱了。

2,更说高丽生菜美。

时人杨允孚《汴梁杂咏》:“更说高丽生菜美,总输山后蔴菰香。”生菜:即叶用莴苣,此处指莴笋。蔴菰:蘑菇。

杨允孚:顺帝时,做过宫中尚食供奉。作者自注:“高丽人以生菜裹饭吃之。”

10 辽南 Ⅰ

一觉醒来,东天未白。www.65txt.com

夜色缓缓地退去了,蒙蒙的光里,满院落下重重的树影,铺在窗前,好似水中的荇藻,一动不动,寂静的叫人疑似梦中。房门外偶尔传来零星的碎步以及轮值亲兵轻轻打出的哈欠,这人声,给这即将到来的黎明,增添了些许的生动。

后半夜忽然热了起来,又闷又热。邓舍一夜没有睡好,醒了好几次,一大堆一大堆的梦轮番出场,忽而洪继勋的信,忽而攻打双城时的战火,忽而和关铎对谈的情景。

最叫人恼火的,前几天那个莫名其妙的怪梦,又翻来覆去地来骚扰他,一成不变的梦境:人们背叛了他。唯有的区别在动手杀他的人,有时候会是陈虎、有时候会是文华国。

他睁着眼发了会儿呆,他尽力地把噩梦从脑海中驱走,他看着光线一点点爬上窗格,起早的奴婢开始干活。院子里热闹起来,树影动了,鸟儿叫了,交换岗位的亲兵窃窃私语,带着露珠的花草暗香浮动,微带了点儿凉爽的晨风吹拂蓝色的窗帘。

他全身心地投入,去聆听大自然的天籁和人籁,又一个干净的、明亮的清晨来了,他目睹、他聆听了整个的过程,他虽然无法真的把那噩梦忘记,但他这一刻很安静。

安静永远只能是短暂的,他虽然不想,但就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或者说,他一直就是一个陀螺。先是求活,然后对付高丽人,现在面对关铎,为了生存,他不得不苦苦挣扎。这样的日子太久了,他想:“我有点累了。”

他就像是在钢丝绳上跳舞,他如履薄冰。

他浑身汗津津的,一半因了闷热,一半归功依偎着他的侍女。关铎送给他的,自酒宴后,邓舍每夜都会叫她来陪寝,——为了宽关铎的心,也为了他需要减压。她显然是个贪睡的人,几乎每天邓舍醒得都比她早。

邓舍侧着头,瞧了会儿她。她年龄不大,醒着的时候话不多,总光光地瞅着你,像只惶恐的小兽;睡着的时候很乖,即便梦中放到你身上的胳膊儿腿儿也是轻手轻脚,如一只蜷曲的小猫。

她咬着手指,酣然地睡着,她皱着眉头,也许和邓舍一样,做了什么梦,一个叫她连睡着了都不能开心的梦。她的嘴唇很好看,橘子瓣似的,吮吸起来也很好吃,带着点甜甜的味道。

这是一个贪睡的、不太称职的侍女,情有可原,因为关铎介绍,她曾为某个上都汉人显宦的嫡女。但谁也不能否认,这却是一个极好的减压工具,因为不管你叫她做什么,她都愿意。你可以肆意妄为,随便玩弄,她能接受任何新鲜的玩意儿。

她可以一边儿发抖,一边儿不做丝毫反抗;她毫无保留地接受,她有出乎你意料的回应。她有着一具鲜嫩的**,她就像一个人型的工具,是的,她可以使你得到极大的满足。

但邓舍对她没好感,因为她太像一个工具了,没有爱好、彻底封闭,根本无从下手。亲兵们报告了不止一回,方补真多次与她接触,交谈的内容不得而知,但每一次,方补真必随后就去省府。

白天有方补真,晚上有这个侍女。无处不在的监视、光明正大的监视、无可奈何的监视,就算什么也没做,压力实实在在地存在。邓舍很想把她一脚踢出去,但想到关铎,只好忍耐。

邓舍神情复杂地瞧了会儿她,小心地把她腻滑的光腿儿搬开,披衣而起。他走马上任围困沈阳的东路军主帅,今天是第一天入府办公的日子,不能迟到。

地点在省府,场所挨近关铎的官厅。

踏着晨光,邓舍一早出门,赶到省府,先去拜见了关铎,然后由人引着,转回配给他的官厅。也分配给他了不少下属,除了武将,包括左右司的僚官,他们列在院中等候多时,见主官到来,乱哄哄地排好队,跪倒行礼,对邓舍的称呼由“总管”改成了“邓帅”。

邓舍谦虚地给以回礼,一一扶起。

他心知肚明,狗屁的东路军主帅。他也非常知趣,早打定主意,对公事一字不问,老老实实做个点头老爷便是。可关铎不这么想,就算幌子,也有真假之别,邓舍才在内堂坐下不久,就有两个关铎的幕僚过来,碰着厚厚的一叠文书。

“这是?”

“回邓帅,沈阳鞑子的情报。有驻军总数、储存粮草数目、步骑兵人数、军械装备、以及城中人丁数目和北边儿蒙古诸部等更方面的一些情况。奉关平章命,请邓帅观看。”

关铎这戏做得挺像。邓舍学了个见识:做大事的人,即便做戏,他也会一本正经地去做。

他含笑点头,接过来,道:“辛苦两位了,平章大人有别的吩咐么?”

幕僚摇了摇头,道:“沈阳的军事就这些了。不过,邓帅适才拜见关平章,说调动双城军马的将令已经写好,关平章当时忘了说,叫卑职转告,不必等郑三宝郑元帅,邓帅可先把军令发回双城。若是觉得一下子调动万人太过吃力,先调五千也可以。”

邓舍道:“既如此,我现在就传命回去。”笑了笑,道,“打辽南,为的是勤王,我双城再缺人,也绝不推诿。请平章大人放心,一万人,一个也不会少。”

他当着两个幕僚的面儿,叫进来毕千牛,把书写好的调军公文给他,吩咐:“派得力兄弟,立刻送往双城。”毕千牛应诺而出。幕僚无事,躬了躬身,也随着出去了。

关铎挺大方,军议时,当着诸将的面提出来,这一万人作战期间的粮饷、军械损耗不用双城出,交给辽阳供应。

邓舍以救主公、不忍加重辽阳负担为理由而慷慨地拒绝了。要知沈阳距离辽阳不远,莫说关铎不过漂亮话罢了,即便他真有供应的心,粮草也运不到鸭绿江边,谁也不会傻到把粮道暴露在敌人眼皮子底下。

左右无事,邓舍翻开文书。多点儿对沈阳的了解总有好处,现在用不上,以后也许可以用上。

沈阳和辽阳一样,历史悠久。春秋战国时期,以其位处九州之东,故称辽东。战国时属燕,燕都被秦攻破,燕王和太子丹率部退至辽东,在此亡的国。秦、汉为辽东郡地。

它的军事地位也很重要,被称为“辽阳之头目,广宁之唇齿”。唐朝时,打高句丽,多次经过此地。

但它毕竟地处荒远,周边多为戎夷,发展不快。原来的城垣本为土墙木栅,后来,辽曾移民到此,到金代,升为统辖五县的大州。元初,连年战乱之下,城垣彻底化为废墟。现在所有城垣,多为近年来的补筑。

绕是如此,不可轻视。沈阳之所以重要,大半的原因不在沈阳本身,而在沈阳以北的蒙古诸部。沈阳以北的宁昌、泰宁、开元等路,尽是蒙古诸王的封地。

比如宁昌路一带的领主,为亦乞列思部,其后裔当了驸马,被封为昌王;泰宁路左近,则为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大王的封地,世祖忽必烈时期的乃颜叛乱,乃颜就是斡赤斤的玄孙,他的弟弟脱脱没有随他叛乱,带剩余部众,留驻泰宁,被封为辽王。此外,兀鲁、忙兀等部的封地也在附近,有如此众多的部落,可见散布此地的蒙古人数量之多。

现今的辽王名叫阿扎失里,同纳哈出一起,驻扎沈阳。纳哈出原来驻扎江南,数年前,被朱元璋所擒,没杀他,纵之北还。他本为木华黎裔孙,辽东也有木华黎后裔的封地,元朝廷遣了他来辽东,算得其用。

他虽败在朱元璋手下,胜败兵家常事,不代表他不会打仗,又为世臣子孙,素有威望。关铎与他交过一次手,规模不大,没吃亏,但也没占着便宜。

沈阳的驻军也有很多,区区一个城中,就有两个万户府,一个东路蒙古军都万户府,一个高丽女直汉人万户府。前者其实便是探马赤军,归中书省枢密院直辖;后者为地方镇戍,隶属行中书省,不过行政管理大过军事用途。

要说探马赤军的战斗力,总体水平不如察罕帖木儿、孛罗帖木儿这些打出来的军队,但也并非全部战力低下。最叫人头疼的,这个东路蒙古军都万户府有一个炮军万户府的建置,火力很强大。

除了这两个万户府,沈阳城里,另外聚集了很多没有军籍的民间军队。或为地方青军,或为临时招募的乾讨虏军。乾讨虏的意思,即为寻求掳掠物。官府不管其粮饷,但允许其掳掠,有战利品的刺激,他们的战斗力相当不弱。

杂七杂八的加在一起,沈阳及其周边的军队不下三四万人。它真要是倾巢而出去救辽西,红巾想要阻挡,不太容易。不过,不管洪继勋的推测,抑或关铎表现出来的对策,包括邓舍在内,都不认为它有大举出军的可能。

希望判断能够准确。

邓舍用了大半天时间翻完卷宗,看天色还早,回府不合适。他又没什么事儿可做,干脆画了幅地势图,勾连线路,猜测关铎可能会采取的战术;如果沈阳出军了,该怎么应对。

正聚精会神,门口脚步轻响,他抬起头,瞧见毕千牛走了进来。

“甚么事?”

“城外河光秀河将军派了个信使来,有事禀告将军。本该在府中等候,城门关的早,看天色将晚,怕回不去,所以找到这儿来了。”毕千牛答道。

河光秀、杨万虎都不认字,小事儿的话,可以找随军文案代写,大事儿的话,只有口头汇报。邓舍了然,命他进来。毕千牛这个人,能力只算中等,胜在兢兢业业,凡有交代无不牢记在心,忠于职守,办事谨慎,领了那信使进来,自觉出去,守在门外。

那信使磕头,机机灵灵地先往左右看看,见堂内并无他人,才开口说道:“报大将军,河将军命小人传信:谨奉大将军令,轮歇军卒,已有进城交好了高丽居民的。辽阳城里,高丽居民以高丽北人为多,我军中也已以北人为多,其中老乡不少。

“交好的对象,也按照大将军的指示,以贫者、流民为主。大将军在高丽的种种仁民、分地之举;并招徕流民、土著回乡可以原有土地给之,助其耕种、免赋一年;以及高丽王在大将军兵威之下,不得不与我媾和等事,他们已经有所耳闻,闻听者无不心动。”

“城中高丽人数目多少?”

“不下万人,贫者、流民占了大半。”

万把人也不是太多,关键时刻,倚仗他们肯定不行,聊胜于无吧。邓舍道:“甚好。告诉河光秀,多给轮歇丽卒些银钱,继续交往。……,恩,不要做的太明显,别急,慢慢来。”

那信使道:“请大将军放心,高丽人在城中没甚么地位,懂汉话的也不多。河将军每次至多派三二十人入城,不会引起关铎的注意。”邓舍点了点头,河光秀大事办不成,类似这等小事还是没问题的。

那信使顿了顿,又道:“另有件事,杨将军命小人转达大将军。”

“噢?讲来。”

“昨日晚间,城外大营的军马有所调动。有几支出了城,往辽西、广宁方向去了;听人说,似乎广宁也会有军马回城。好像是为了辽南战事,辽西、广宁前线做了些调整。”

这事儿邓舍知道,调走的都是后备轮歇军队,调回来的则是潘诚、沙刘二的精锐,准备参加辽南一战。他道:“此为战前准备,不用惊怪。这一仗用不上咱们,告诉杨万虎,不能因此松懈,还是那四个字,‘外松内紧’。”

那信使恭敬应诺,堂外两三个属官低声说笑着走过,他暂停下话头,往外边看了几眼,等他们走得远了,压低声音,又道:“另有件事儿,请大将军提防。借着这次调动,我军周围的驻军,也换了次序。原先有不是关平章嫡系的,尽数换了,将我军牢牢包在中央。”

邓舍沉吟片刻,分析此中缘由、利弊。要打辽南,肯定要用城外大营的驻军,营中军马一少,关铎难免谨慎。加上邓舍的军队将要调集至鸭绿江沿线,他做些准备也属正常。

案上的沈阳卷宗才送来不久,背后的小动作早已下手。邓舍笑了笑,道:“别说只是调关平章的嫡系,调咱们的军队,也要听命,知道么?”

信使凛然遵命,两件事报告完毕,他得赶着出城回营。邓舍叫住他,道:“再有甚么事儿,去我府中等候。若有急事,你来省府不合适,可以转告我的亲兵,叫他们来找我。”

信使记住,自去了。堂门口同一人擦肩而过,那人二十上下,身材魁梧,昂首挺胸,武将的气概,穿着锦衣便装,立在门外,眼瞅着邓舍笑,不肯进来,招呼毕千牛,道:“劳驾通传,潘美求见邓帅。”

却是潘诚的义子。

毕千牛往堂内瞅,邓舍慌忙下堂,上前亲迎他进的堂上。潘美一撩衣摆,就要拜倒。邓舍忙将他拉住,笑道:“潘将军这是为何?”

潘美道:“邓帅为东路军主帅,末将潘美,忝居辽阳翼统军元帅府总管,正归邓帅管辖。见的上官,怎能不拜?”他力气大,不管邓舍拦阻,身子往下溜着仍要拜倒,邓舍拦住不放,笑道:“你是总管,我也是总管,何来拜见?久仰潘将军英武,今得一见,甚是喜欢。莫要折杀我了,快请上座。……千牛我兄,倒茶来。”

潘美顺势起身,哈哈大笑,对邓舍称一亲兵而为兄,有些奇怪。他不知“哥哥队”的来历,按下好奇不问,瞥见案上邓舍画的草图,倒不客气,走上去,拈起来观看。他自幼被潘诚收养,娴熟军事,一看便知这是何物,笑道:“沈阳纳哈出称得上劲敌。邓帅今任一路主帅,担子不轻。”

邓舍笑道:“关平章错爱,不瞒潘将军,我私心中好生惶恐。亏得运筹帷幄,自有三位平章大人;你我本分,临战杀敌便了。”

潘美扫了两眼草图,丢到一边儿,笑道:“邓帅年轻有为,惶恐做甚?这东路军主帅一职,就俺看来,除了你,还真没第二个合适人选。关平章说的不错,邓帅‘知兵善用,能忍有勇’,八百残卒入高丽,数月打下好大一片土地,名震辽东啊。只是美中不足,俺有个意见,不知邓帅愿听不愿听?”

他摆出一副批评的样子,真真假假,邓舍笑道:“潘将军请讲,我洗耳恭听。”

“却有些恃才傲人。”

“这从何讲起?”

“俺仰慕邓帅的威名,三番两次邀你赴宴,却都被你推的干干净净,俺知你公务繁华,城中旧友也多,但能和别人夜夜笙歌,偏就不给俺个面子么?”

邓舍没料到他如此直接,上来就兴师问罪,之所以他连番推辞,原因大家都知道,知道却不能明说。他解释道:“潘将军言重了。我这个,……”

潘美哈哈一笑,道:“俺说笑罢了。邓帅苦衷,俺岂会不知?今为邓帅下属,正好名正言顺,……”他一拱到底,道,“俺约了一班留驻辽阳,归邓帅管辖的万户、总管,凑了分子,在楼外楼摆下花酒,特请邓帅赴宴。”

不等邓舍说话,他暧昧地眨了眨眼,嘿嘿道:“不知邓帅有没听闻,楼外楼的行首,唤作珠帘秀的,自幼专攻吹箫。啧啧,端的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那楼外楼是辽阳城中最大的一座青楼,这珠帘秀乃是此中最出众的名妓。

邓舍啼笑皆非,道:“潘将军好意心领。只是我才任新职,千头万绪,都得一一梳理,实在抽不开身。这样吧,待打下辽南,我来做东,如何?”

潘美一笑,道:“邓帅何必再三推脱?今晚宴席,邓帅不必过虑,除了俺等,毛居敬毛元帅麾下,也有人赴宴的。”

——

1,宁昌路。

1214年,蒙古军分左右路伐金,亦乞列思部主孛秃率领左军,攻占辽西豪、懿两州,成吉思汗遂以此两州地赐给孛秃。1285年,亦乞列思部之主驻幕豪州宁昌县,封为宁昌郡王。1308年,驸马阿失被封为昌王。后来升县为府,又升为路。

2,泰宁路。

乃颜之乱,其部民多被迁徙。但未曾直接参加叛乱的部民,不在其列,当是由其弟脱脱统带。虽为其封地,行政上归辽阳行省。

3,纵之北还。

1355年,“大明兵克太平,执其万户纳哈出”。

“上初获纳哈出,以为元世臣子孙,待之甚厚。纳哈出居常郁郁不乐,上遣降将万户黄俦察其去就,俦见纳哈出言上所以待遇之意。纳哈出曰:‘荷主公不杀,诚难为报。然我北人,终不能忘本。’俦以告上,上曰:‘吾固知其心也。’谓徐达等曰:‘纳哈出,元之世臣,心在北归,今强留之,非人情也。不如遣之还。’达等以为虏心难测,若舍之去,恐贻后患,不如杀之。上曰:‘无故而杀之,非义。吾意已决,姑遣之。’因召纳哈出及降臣张御史谓之曰:‘为人臣者,各为其主,况汝有父母、妻子之思念,遣归,仍从汝主于北。’因资而遣之,纳哈出等辞谢而去。”

4,乾讨虏军。

蒙古人称为答剌罕军,实际上是无籍军。

乾:有“得利”之意,和有“寻求”之意的“干”字亦可相通。讨虏:可作与“掠夺物”相同的名词使用。宋元汉文俗语中,乾讨虏的意思,就是寻求掳掠物。

这种军队应募而集,“不给粮饷,不入帐籍,为游兵,助声势,掳掠以为利者也。”

也就是专门随着出征大军掳掠钱粮的军队。其成员多是无赖之徒,有战争时临时招募,事后遣归原籍,掳掠成性,到处为害。元廷三令五申,加以约束,陆续归入正规军队,但旧的无籍军人归编之后,往往又有新的产生。

11 辽南 Ⅱ

有关铎一系的军官出席,就是公务了。www.65txt.com潘美想的很周到,邓舍不再推辞,将手头的文档处理妥当,引了亲兵,众人出了省府。

那楼外楼便在花柳街上,此时天色已晚,但见灯火辉煌,整条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和城中其他地方相比,简直天壤之别。潘美熟人多,一路走一路招呼,不多时,来到一座高楼前边。

邓舍抬眼观看,见有两三层高,每层都挂有大红的灯笼,夜色里,衬得一座楼都是红彤彤的。楼上有几间房开着窗户,歌女舞姬的身影隐约可见,男女调笑之声,声声入耳。七八个裹着绿巾的龟奴,立在楼外迎客,潘美跳下马,对邓舍笑道:“这便到了。邓帅,你看如何?”

邓舍指着楼两边的门联念道:“杯中倾竹叶,人面点桃花,哈哈,端得是酒色双全。潘将军选的地方,自然是好的了。”说着,也下了马,潘美拉着他的手,两人走入楼中。

楼内一片莺莺燕燕,大厅上满堂高座,人声喧哗,当面一处高台,正有一个乐班子在哪儿卖艺,丝竹管弦声中,两个油头粉面的歌姬曼声浅唱。邓舍略听两句,他对流行曲调儿稍有了解,听她们唱的却是马致远的一首越调《小桃红》,恰巧唱到结尾两句:“主人爱客,寻常迎送,鹦鹉在金笼。”

这两人唱的不错,曲音才落,掌声喝彩不绝。潘美哈哈大笑:“好一个主人爱客,寻常迎送。”双眼翻起,往周围撒了看去,蓦然提高声调,喝问道,“却不知主人何在?”

堂上静了一静,无数道目光转投过来。堂上来客们穿的虽是便装,邓舍瞧的出来,大半皆是军官,换了寻常人等敢如此莽撞,怕不早打了出去。

只是潘美身为潘诚的义子,官职不高,地位极高,可以说,除了三位平章等寥寥数人,辽阳城中没比他再大的。众人看了几眼,认的出来,不相熟的转回头继续饮酒作乐,相熟的不拘官职高低,纷纷过来,嬉笑问好。

一人分开人群,急匆匆跑了过来,大老远就笑道:“潘将军你可来了,叫小人等的辛苦。”他个子不高,又肥又矮,迈着两条短腿儿,飞奔的模样甚是好笑。邓舍认出,似是左右司下边的一个官员。原来这花柳街上的青楼,尽是官营,看它生意火爆,想必来钱不少,难怪方补真再三劝谏,关铎迟迟不肯禁止。

潘美笑骂道:“你个老乌龟,摆什么谱儿?非得潘爷亲自叫唤!”那人来到近前,一揖到底,笑道:“潘将军不是不知,小人劳碌命,一到晚上,忙得脚打后脑勺,失礼失礼。”看到邓舍,忙又躬身,道,“邓帅也来了?快请快请。”

邓舍含笑点头,天色闷热,楼内又人多,热气熏天的,众人脸上汗水直流。那人眼色伶俐,一叠声招呼,两个戴着黑角巾、穿着黑衫儿的妓女捧了脸盆毛巾,请他们先洗手降温。

潘美随便抹了两把,丢下毛巾,问道:“他们到了么?”那人道:“早就来了,小人遵照潘将军的吩咐,安排在了楼上。”潘美点点头,道:“邓帅,这便请吧。”朝周边儿人抱了个罗圈揖,“诸位玩儿好,小弟楼上去了。”顿了顿,笑道,“大战在即,诸位可千万悠着点儿,别闪着了腰,惹上官们恼火。”

众人哄堂大笑,让开道路,潘美拉着邓舍,随那矮胖子穿过大厅,上了三楼。他知邓舍头次来,向他介绍:“这楼外楼乃是花柳街上第一楼,和别处规矩不同。底层、二层,只要有钱,就能来;唯有这第三层,只招呼官人。没有官身、不是七品以上的,再有钱,你也进不来。”

邓舍点头,表示知道,心想:“关铎此举,无非区别对待、笼络人心。”三层皆为雅室,铺着厚厚地毯的过道上,落脚无声,每间雅室门外,都静悄悄站着随时等待招呼、侍候的婢女、龟奴,那矮胖子一现身,人人跪倒,头伏在地上,抬也不敢抬。

矮胖子瞧也不瞧一眼,大步走过,潘美安排的地儿在最尽头,是最大的一间。打开门,里边已坐了七八个人,纷纷站起,抱拳相应。邓舍和他们算是第三次见面,第一次,在关铎军议上;第二次,在今天上午,忙也回礼作答。扫了一眼,潘美说的不错,果然有几个关铎一系的将领。

其中两个还是熟人,一个结巴老李,名叫李靖的;一个先时激将他的人,操的河南口音,名叫许人。叙礼完毕,宾主入座。那矮胖子问道:“潘将军,客人齐了么?”潘美点点头,也不多说,直接道:“上酒上菜!”瞧了矮胖子眼,笑道:“知道你忙,也不劳你的大驾相陪了,滚回你的乌龟壳里去吧!”那矮胖子应了声,也不生气,笑嘻嘻带门出去。

一个身材瘦小的军官笑道:“姓王的这厮,脸皮越来越厚。混在这窑子窝婊子群中,竟有些乐不思蜀的样子,关平章叫他来管花柳街,还真是知人善用。”

李靖出了名的嘴大话多,接口说道:“关、关平章用人,自然没的说的。要说这老、老王,给咱军中立的功劳不小。”潘美笑吟吟道:“怎么说?”李靖道:“小、小道消息,只这楼外楼,一个月收入银钱……,俺估计,都快、快能赶上个小城的赋税了。”

邓舍大吃一惊,有人不太相信,道:“老李,你什么都好,就有一点,太爱吹牛!”老李道:“谁不知俺包、包打听的名头,从无虚言。”

潘美心知老李所说是实。一则辽阳红巾转战塞外,攻陷城市甚多,尤其年初陷上都,“穷极江南,富夸塞北”的地方,简直富的流油,抄掠之下,军官皆富。二则这楼中官妓,多半为所俘获各城中达官富人家的妻妾女儿,姿色或许普通,往日的身份在那儿,对泥腿子出身的军官们吸引力很大。城中又没别的消遣,这花柳街可不就成了唯一的销金窟了?

他笑道:“老李啊老李,你枉与名将同名,不想着怎么好好打仗,整天脑子里都转的甚么?关平章知人善用,怎就没派了你去斥候队?才不愧了你包打听的大名。”

老李嘿嘿一笑,不再多说。邓舍冷眼旁观,看出他们虽坐在一起,毕竟派系分明,面对潘美系一般的中级将官还好,对上潘美,老李做为关铎嫡系,不免面上有些讪讪。

谈笑间,酒席布好,婢女退下,那矮胖子又兜了回来,领一群官妓,分给诸人、指挥陪坐。在座众人,除了邓舍,都是熟客,矮胖子对他们的喜好、相好一清二楚,安排的妥妥当当,人人满意。

末了,他对邓舍拱手,道:“邓帅初次来,小人不知邓帅所好。久闻邓帅大名,人都说高丽女子侍候人的功夫,天下无双,小人楼中尽是些乡野粗鄙之色,能比得上的,怕是没有,……”

他指了指落座邓舍身边的女子,道:“幸好,前数日金州倭人为和咱通好,献上了几个倭女。关平章送来一个,原封货儿,尚且没人尝过,总算异国风味,邓帅慢用,若不满意,小人再来换过。”邓舍显赫高丽、又俨然关铎红人,这矮胖子老王明显在巴结奉承。

邓舍心中一动,看了看那倭女,模样挺周正,笑道:“多谢王大人了。”他心中想道,“金州送来的么?这么说,关铎已和金、复两州的倭寇搭上了线,不知怎么谈的?”料来不出安抚倭寇惊惧,或劝其不动、或要求合力并攻盖州。果然老谋深算,打盖州,不动则已,动必力胜。

邓舍满意,潘美不满意,他皱了眉头,问道:“珠帘秀呢?”老王答道:“潘将军稍等片刻,珠帘秀正在换装,一会儿就到。”潘美这才无话,撵了老王,他举杯道:“邓帅素在高丽,同诸位相见日少,虽说邓帅不在意,咱做下属的不可失了本分。今天酒宴,没别的事儿,趁这个机会,多拍拍邓帅的马屁,日后临阵,也好求邓帅给咱们分个清闲活儿。哈哈。”

他话音一落,站起一片,都嘻哈哈端着酒杯,来找邓舍敬酒。邓舍吃过一次亏,岂会再上当?忙也起身,笑道:“诸位将军都是豪爽人,南征北战,大名我已久仰了,今日能与诸位把酒相欢,我欣慰的很。只是酒量浅,不敢多喝;战事将近,明日也要早起。这么着,咱一杯到底,如何?”

邓舍既为上官,他说的话,不能不听;来的众人又都心中有事,稍微劝了两句,顺水借势,共同碰了一杯。

邓舍亮起杯底,向众人照了一照,道:“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潘将军,自回辽阳来,早想和诸位见见,可惜一直没得闲暇,拖延至今。”一伸手,道,“请坐,诸位请坐。”空杯放下,自有陪坐官妓识趣斟酒。

杯来盏往,觥筹交错,众人谈谈说说,几句闲话过后,到底军人本色,话题转到了即将到来的辽南一战。在座的这些人,比起胡忠等来,当之无愧的平章嫡系,见识、听闻高出不少,左李道:“前天在省府,俺碰上才从盖州回来的哨探,打辽州时,俺们同在一个营中,算是相识。”

这话顿时引起了众人的兴趣,曾激将结巴老李的许人问道:“盖州情形如何?”左李瞧了眼潘美,道:“盖州军情,那是军机要事,那厮也不敢多说,只说了一句:我军备战,而高家奴茫然无知,形势一片大好,此战,我军必胜。”

结巴李靖道:“打、打盖州又没咱的事儿,倒是沈阳,纳哈出要孤注一掷的话,少不得,一场血战。”潘美称是,道:“老李说的不错,打盖州,关键还在沈阳、辽西这几路上。”转头看向邓舍,笑道,“辽西不管,沈阳该怎么防,邓帅想必已经胸有成竹了?”

邓舍笑了笑,道:“三路守、一路攻,乃是三位平章大人的意见,该怎么打,我等听命便是。”有道是言多必失,难得关、潘两系同席的机会,他抱定少说多看的宗旨,也许能更有助了解各系间的关系、更好地把握辽阳城中一团和气之下的潜流。

有人撇了撇嘴,道:“邓帅言不由衷,自邓帅回来,至今不过半月,邓帅在高丽的种种威风事迹,早已传遍军中。八百人起家,打下八百里江山,真真用兵如神。说实话,此番战盖州,能归入邓帅麾下,不少人羡慕俺呢!”

八百人打下八百里江山?邓舍吓了一跳,人传人、话传话,夸大的也忒离谱。他连连摆手,笑道:“谣言止于智者,诸位,这话听听也就算了,当不得真。”瞧了潘美一眼,见他笑眯眯不发一词,叹了口气,接着道,“实不相瞒,丰州一败,仓皇如丧家之犬,转往高丽,实在无奈之举。侥幸能打下几座城池,全赖三位平章大人的威名。要没有三位平章虎视辽东,只辽南、沈阳两路鞑子,不早把我给吃了。”

这话实事求是,众人点头,潘美道:“邓帅无需过谦,三位平章固然是为依靠,然而为什么高丽就不是俺打下来的?……这就是水平啊,诸位。来,再敬邓帅一杯。”

众人碰了,一饮而尽。门外环佩轻响,进来个女子,年约三旬,生的骨格轻盈,丰姿婀娜,款步进来,素手上执着一段青箫。她一双眼黑水晶似的,滴溜溜转了一圈儿,众人面上一个不拉,蹲身一福,娇滴滴道:“奴家珠帘秀,见过诸位将军。”

潘美同她老熟人,一拍桌子,佯怒道:“你个淫妇,又转了几桌台子?这时才来!爷今儿好容易请来贵客,你却不肯给爷长脸么?”珠帘秀叫苦喊冤,道:“就因了潘爷来,奴家不敢给潘爷丢脸,换了身好衣服,打扮太久,耽误了时间。”朝潘美丢个飞眼儿,腻声道,“潘爷莫气,待稍顷,奴家好好给潘爷赔个罪。”

潘美哈哈一笑,道:“过来坐。”介绍邓舍,“这一位,双城总管邓帅,咱辽阳头一个年轻有为的俊杰,你也别给爷赔罪,把他伺候好了,爷就高兴。”

先前的倭女语言不通,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潘美自作主张,掀手把她赶走,对邓舍道:“木头人也似,杵在哪儿,话也不会说一句,有什么意思?邓帅,且来尝尝辽东第一珠帘秀。”

邓舍无可无不可,请珠帘秀入座。行首就是行首,名妓就是名妓,珠帘秀一到,席上气氛大为不同。她八面玲珑,几句话挑起满堂欢笑。许人等人,丘八出身,莺莺燕燕的、早就忍耐不住,先前看邓舍的面子,勉强克制,这会儿顾不得许多,几杯酒下肚,放开来,猜枚划拳、摸脚抠乳,乱做一团。

邓舍近日名头甚劲,珠帘秀从嫖客们的嘴中也听闻过他的大名,不忘盘被之余,着力奉承。邓舍对风月场兴趣不大,含笑敷衍,偶尔同潘美眼神相对,两人都是一笑。邓舍知他请自己赴宴,绝非纯粹花酒而已,见他一个劲儿灌李靖几人喝酒,心想:“莫不是灌醉了外人,才好开口?”

他却料的错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珠帘秀连献数曲,气氛达到**,潘诚适时拍了拍手,酒杯放下,叹了口气,道:“诸位,邓帅为人,大家想必都已知道。俗话说,酒品看人品,这杯到酒干,俺来问,邓帅称得上豪爽么?”

诸人半醉鼓噪;李靖挑起大拇指,结结巴巴道:“豪、豪爽!邓舍再不豪爽,就没豪爽人了!”潘美问道:“算的上同道中人么?”一人接口道:“自然。”潘美道:“既然如此,同道便该交心。邓帅,有桩泼天祸事,你说,该不该对你讲?”

邓舍心头急转,他这话甚是耳熟,不由想起胡忠的危言耸听,猜出他的用意,却奇怪他怎么就当着李靖这些关铎的嫡系就敢直言拉拢?笑道:“甚么泼天祸事?潘将军请讲。”

潘美正色道:“邓帅莫笑,以为俺在危言耸听么?”邓舍道:“自然不是。”他装糊涂,问道,“潘将军在讲沈阳么?”潘美摇了摇头,道:“沈阳纳哈出,军马虽多,威望不足,不值一提。邓帅,有一个人,不知你认识不认识?”

“何人?”

席上诸人安静下来,听潘美说话,他一字一顿,吐出三个字:“李敦儒。”

邓舍一怔,潘美的话大出意料,他提出李敦儒究竟何意?慢慢端起面前茶碗,抿了口,道:“李夫人的夫君?却有一面之缘。”余光四看,左李等潘诚的嫡系面无表情,李靖、许人等关铎的嫡系都是神色微动。

潘美道:“正是。邓帅和他有一面之缘,觉得此人如何?”邓舍道:“这怎么说?没有深交,不好评价。就军中耳闻,众口一词的称赞,李大人甚有经济才干,极得关平章重视,可谓我辽阳股肱。”

潘美道:“李敦儒极得关平章重用,可谓我辽阳股肱。这话一点儿不错。只是,邓帅,你是不是得罪过他?”邓舍越发摸不清他的用意,失笑道:“此话怎讲?我与李大人只见过一面,何来得罪一说?”

潘美道:“要没得罪他,他为何在关平章面前诋毁污蔑于你?”话说到这里,邓舍顿时醒悟,潘美要挑拨离间。却有一点仍然没有想通,若要离间,私下不是更好?他为何不避李靖几人耳目?更别说还有珠帘秀等官妓在座?

他心思电转,口中答道:“诋毁污蔑?潘将军说笑了。”潘美道:“邓帅不信么?老刘,你来讲罢。”却是先前那瘦小军官,应声,道:“邓帅,潘将军所言,句句属实。这消息是俺得来的,便是方才提及的那个盖州哨探,他密禀关平章时,李大人当时在场。临进门,隐约听到了一句话。”

潘美道:“甚么话?”

老刘道:“却是李大人对关平章言道,他听清楚了六个字,邓帅且要三思。”潘美道:“哪六个字?”左李意味悠长,道:“辽阳近、高丽远。”

“这是诛心之言!邓帅,甚么是辽阳近?甚么是高丽远?李大人要置你死地啊。”

邓舍闻言,不由仰头大笑。众将相顾,潘美愕然,他作色问道:“邓帅为何发笑?”

邓舍徐徐道:“潘将军、左将军,你们呀,吓我一跳,原来只是这六个字。有什么不对?辽阳本比高丽近,……”他注意到李靖、许人两人,对视了一眼。许人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搂着边儿上官妓,低声调笑;李靖城府浅,一双眼忍不住瞟向自己。

他神色不变,不管此事真假,绝不能顺着潘美话锋往下说,索性拾起沈阳话题,接着道:“其实下午在省府,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要防沈阳,辽阳近、高丽远,高丽虽有出军,这主力一路,还得指望辽阳。诸位,你们意见如何?”

他话题转的巧妙,潘美瞪着眼瞧他半晌,蓦然爆出阵大笑,道:“邓帅既为主帅,眼光果然与我等不同。”连称了两声好,不再纠缠,他相信邓舍是聪明人,点到即止,端起酒杯,再次殷勤劝酒。

只是有了这段插曲,席上的气氛终难再调动起来,不尴不尬的,又猜了两圈儿枚,听珠帘秀吹了两曲箫,一时席散,各自归去。

潘美和邓舍住的不远,两人结伴而行,踏月凉风,一路上扯些闲话。李敦儒云云,潘美不再提,邓舍也不再说。路口分手,邓舍转回府中,对潘美今晚举动,他百思不得其解。

天气闷热,侍女们伺候着他洗沐时候,他忽然猜透,哎呀叫了声,心中想道:“好你个潘美,欲擒故纵,要把我逼上梁山。”

——

1,七八个裹着绿巾的龟奴。

龟奴,又叫五奴。元时规定,“娼妓穿皂衫,戴角巾儿,娼妓家长并亲属男子裹青头巾。”皂衫,就是黑衫。

朱元璋在金陵“立富乐院于干道桥。男子令戴绿巾,腰系红搭膊,足穿带毛猪皮靴,不容街中走,止于道傍左右行,……妓妇戴皂冠,身穿皂背子,……”

龟奴这个名号,元明时才有。因为头裹绿巾,同时也成为“戴绿帽子”这个词的来源。

12 辽南 Ⅲ

城南宫殿,关铎的寝宫内红烛悄燃,帷幕低垂。www.65txt.com昏暗的光线里,关铎披衣踱步,床上卧了两个半裸的姬妾,玉体横陈。他毫不在意女人们的春光乍泄,而跪在他面前的结巴老李和许人,却连头也不敢抬一下,大气不敢出一声。

“除了辽阳近、高丽远六个字,潘美就没再说别的了?”

“回大人,没有。”许人顿了顿,偷觑了一眼关铎神色,又道,“大人,依末将看,邓帅确有二心。”

“噢?”关铎停下了脚步,他面上无喜无怒。许人大了胆子,道:“潘将军今夜邀邓帅赴宴,虽有末将等在列,但明眼人都看的出,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潘将军之意实在邓帅,邓帅若无意,不会出席。末将以为,他是半推半就。”

关铎笑了声,邓舍的半推半就,他岂会不知?潘美头次送礼,邓舍虽没收下,却有封书信,并一份厚礼回赠,他以为做的巧妙,却不知早有人回报。虽不知那书信上写的什么,但见潘美今夜邀他赴宴,便可猜得一二。

只是,这潘美当着李靖、许人的面,直言李敦儒谗言何意?他略一寻思,忽然一笑,道,“小潘这一招儿,用的好啊。”

“大人是说?”

关铎瞧了许人、李靖两眼,没做解释,温言道:“你们辛苦了,天色不早,回去歇息吧。”两人躬身退去,关铎又把他们叫回,沉吟,问道,“城外营中,高丽军马有无异动?”

“一切无恙。”

关铎不再说话,视线穿过殿门,投往夜空。层层楼宇,夜色里寂静无声。潘诚个莽夫,料来想不出这等计策,很有可能是潘美的自作主张。潘美、邓舍,年轻人不可小觑。

弯月如弦,星光点点。

城北潘府里,三个人对坐而谈。上首位一个,身高体长、英气逼人,正是人称军中第一美男子的潘诚;旁边一个,同他眉目依稀相似,年轻许多,却是他的三弟潘仁;下首位的年轻人,脸颊通红,酒意未下,不是潘美又是何人?

“你说小邓听完,什么也没说?”潘仁皱了眉头,问道。

潘美道:“他倒有急智,一阵大笑,把话题生生转到沈阳战事。嘿嘿,年轻虽小,称得上老奸巨猾。”

潘诚哼了声,道:“老奸巨猾又怎样?酒宴散了多时,没准儿老关这会儿,已经得知了消息。区区小儿,也妄想掀风作雨,分辽阳一杯羹?不自量力!亏他老关得了块宝儿似的,还怕咱去抢么?”

潘仁道:“哥哥说的不错,纵然去抢,要说拉拢人的功夫,怕咱们也比不了老关。拉拢不来,干脆就不拉拢;咱得不到的,他老关也休想。不管李敦儒这则消息的真假,不出三日,必通过珠帘秀等人之口,传遍军中,到那时候,不信他两人之间没有裂痕。”说到得意处,点这潘美,笑道:“要说还是咱家阿美,此计大妙。”

潘美谦虚不已,道:“叔叔过奖。所谓三人成虎,便算是假的,传的多了,假也成真。老关再想得小邓的死心塌地,怕就难了。”

潘诚哈哈大笑,想起关铎昨日约他密谈,说及高丽等事,竟有以之为筹码,逼自己在辽南让步的意思,呸了一口,道:“甚么东西!”问潘美,“老关近日鬼鬼祟祟,屡有信使出城往东,你查的怎样了?”

“孩儿虽久在辽阳,交由也算广阔,但老关狡猾的紧,有些地方一直伸不进手。只得了些风闻,似乎,……”潘美顿了顿,潘诚问道:“似乎怎样?”

潘美语气凝重,道:“似乎,他在和沈阳交通来往。”

潘仁“啊”的一惊,道:“沈阳?”虽然他们和关铎达成共识,有自立的意思,却从没想过和鞑子来往。关铎款曲沈阳,意欲何为?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他大惊失色,道:“老关莫非要降?”

潘诚霍然起身,转了两步,否定了潘仁的猜测,冷笑道:“他要真是降,那倒是好了。”

潘美道:“不错,老关老谋深算,绝不会自寻死路。退一万步说,即便他真有降意,刘平章第一个反对不说,只全军二十万兄弟,有几个会答应?”

沙刘二脾气倔强,性格古板,又一向不给潘美这等白莲信仰不坚的人好脸色,但他对小明王的忠贞之心,可鉴日月,称得上言行如一;又素来洁身自好,不好财色,驭下公正,有悲天悯人之心。潘美虽与他道不同,对此却也十分佩服的,所以,和对待关铎不同,尊称他一声“刘平章”。

潘仁脑子转的慢,听了潘美的话,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北伐以来,我军和鞑子苦战连连,战死的弟兄不知凡几;从军的除了白莲教徒,大半皆是求活不能的流民,同鞑子可谓血海深沉,要降,仓促间绝难做到。那老关此举,……”

潘诚咬着牙,道:“还用说?”他转回坐下,用力一拍案几,道,“难怪他一力坚持打辽南,交通沈阳,不外乎为保后路。”

潘美忧心忡忡,道:“真要如此,义父大人,纳哈出,值得信任么?”潘诚半晌没说话,他没和纳哈出打过交道,无从判断。他究竟平章身份,有些才干,遇到大事,反能冷静,寻思了好一会儿,他才道:“辽阳日危,僵局下暗潮涌动,我军和鞑子,谁先动手,谁占主动,老关等不及了,他不得不走这一步。”

“我等该如何应对?”

潘美道:“打辽南,老关的主力;你我不变应万变,冷眼旁观就是。只是你我需得谨慎提防,要防他倒手将咱们卖了,哼哼,沈阳?本帅倒要看看,会不会有人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把目光投向门外,穿过夜空,望向城南。

瓦蓝的夜空,繁星密布,月弯如弦。

邓舍负手院中,举头望月。潘美的计策,他已然了然于胸,典型的一拍两散,损人不利己。潘美话中所讲,李敦儒有没有背后谗言,说实话,邓舍并不在意。关铎心志坚定,自有主张,并非人云亦云的庸人。他要杀邓舍,等不到今天。邓舍自信辽阳危局未解,高丽地位仍在,现在远不到鸟尽弓藏的时候,为时尚早。

其实,就邓舍推测,李敦儒有没有说那六个字,尚在两可之间。背后谏言杀人,何等机密?岂会叫他人听见?潘美言称,是盖州信使听见的。盖州信使谒见关铎,岂会没有通传之人?岂会有听墙角的机会?十有**,潘美凭空造谣。

妙就妙在,明知他造谣,没法儿说破。纵使说破,难免在关铎、邓舍两人间,留下道刺,不解决,早晚得出问题。

尔虞我诈的舞台上,涂抹勾勒的假面,谁分的出真?谁分的出假?互不信任的两方,假的又怎样?谣言又怎样?你不解决,对方会不会狐疑?他会不会当你默认是真?待这消息传遍军中,你指望谣言止于智者?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

夜色深了,渐渐起了风,青石板上的暑气,慢慢消褪;若有若无的凉意,拂在身上,清爽宜人。

邓舍来回踱步,关铎上午的举动,给了他很大的启发:演戏,也分投入和不投入两种。面对潘美的当面挑拨,毫无反应万万不成。他再三地换位思考,心想:“既要有所举动,怎生的反应,才能做到自然真切,不愠不火?”

他灵机一动,可不可以更进一步,借此机会,得些好处?

他一时想的出神。不知从何处,飘来渺渺的歌声,大约邻居谁家,有人在婉转清唱一首宋时的歌谣。月色里,邓舍倾耳细听,听她唱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落在他州。”

这一夜,月光如水。

邓舍所虑,也正是关铎所虑。必须承认,潘美的奇策突出,的确打乱了关铎和邓舍间微妙的平衡,两个人谁也不会去相信对方,这个时候,却又不得不表现出对对方的信任,这场戏,不止做给对方看,更要做给全军看。

辽南战事,干系到关铎的长远大计。他不能坐视后院起火,首先有了反应,不过,他没去找邓舍解释,而是寻了一个小小借口,当着外人的面,狠狠斥责李敦儒一通,并刻意让消息传入邓舍的耳中。

他姿态做足,邓舍当天下午,捧着防守沈阳的战术图,登门求见。请关铎召集昨夜赴宴诸将,包括潘美,统统前来,就在省府堂上,临时召开一个短暂的军议,商讨此战术方案可行性。

邓舍久经行伍,数月来又成功指挥过几次万人以上的大规模战斗、战役,行军布阵的水平提高极多。他做出的方案,秉承一贯的大胆、细心,颇有可取之处。然而,他比较对周边地形不熟悉,勉强知己,知彼不足,整个方案中,疏漏不足的地方也很多。

关铎身为主将,怎么防守沈阳,心中有数,本来不打算叫邓舍参预,此时干脆拿出,一并放在一处,让众人讨论。取其精彩出众的地方,一一将原有方案补充完善。

他这个举动,出乎了邓舍、潘美等人的意料。邓舍登门、请关铎召集诸将的本意,不过表现一下自己并没因李敦儒而起了芥蒂,关铎却肯采用他的一部分方案,实则变相给了他些许实权。

不过,这却不是邓舍想要的。东路军皆关、潘嫡系,关铎能给他权力,也能随时剥夺他的权力。说到底,镜中花、水中月,看着好看,没用。

他道:“早知大人胸有成竹,末将也不必班门弄斧。”关铎拈须含笑,道:“邓帅何必自谦?好有一比,老夫老矣,……”点了点邓舍的战术草图,“邓帅却是锋芒毕露。”

当着潘美等人的面,两人主臣融洽,对视一笑。李敦儒这事儿,就此揭过。

关铎扶着腿,站起身来,环顾堂下,道:“广宁、辽西的军队,不日即将调回;打盖州的主力,半月内,就可集结完毕。沈阳、盖州的细作终日不断,我辽阳军中的变动,或许用不了四五日,纳哈出、高家奴就会知晓。高家奴倒也罢了,只这纳哈出,需得防备他前来挑衅。

“盖州未动,沈阳先行。要想打好盖州,沈阳就不能叫它出城一步,你等责任之重大,远甚打盖州之主力。此中关系,军议当天,已经讲的清清楚楚。邓帅,……”

邓舍出列,道:“末将在。”

“调遣高丽军马的军令,昨天已经发下,事关重大,你今日再发一道如何?”

“是。”邓舍心知,关铎此举是做给潘美看的;爽快答应,道,“请大人勿忧,双城上下,唯以大人之命是从,定不会误了大人大事,半月之内,军马必到鸭绿江畔。”

“甚好。潘将军,你所部人马,调集的如何了?”

“禀大人,末将所部万二千人,昨日下令,今日开始集合、备战,三两日内,就可进入临战状态。”

潘美当他是随口询问,自知昨夜一事,惹了关铎不高兴,毕恭毕敬地,回答的尽量详细,眼瞅着两个侍卫上来,在地上铺开地图。他茫然抬头,关铎按着伤腿,撇着步子走下来,慈眉善目,道:“潘将军麾下,尽是骁兵悍将,年前打辽阳,立的有头功吧?”

潘美心中一沉,暗叫不好,硬着头皮,答道:“打辽阳,末将攻的南门,当时侥幸,第一个登上城头。说来惭愧,没能挡住鞑子反扑;首先破城的却不是末将,而是刘平章麾下的汤通、周成两位元帅。”

“老汤和老周,那是军中老人了,经验丰富,深得用兵之道。什么是用兵之道?一张一弛,如此而已。”关铎改换称呼,道,“小潘,你呀,还是年轻,用兵太锐,过张则驰,难免后继乏力。”

“是,大人教训的是。”

“呵呵,什么教训的是。不管怎么说,也是你第一个登上城头的。老夫怎么就登不上?年轻人么,该有点朝气。”关铎拖着腿,绕着地图转了几圈,接过细鞭,随手往上一指,道,“你看,这里怎样?”

邓舍众人看去,都是心中一跳,潘美咽了口唾沫,道:“太子河?”太子河发源自东,流经辽阳,汇辽河而入海。它又名东梁河、大梁水,三国时,司马懿斩辽东军阀公孙渊父子于梁水,即此。

关铎点点头,道:“恩,便是太子河。史书上,此水可大大有名。”似乎谈性大发,微笑望着诸人,问道:“知道它为何叫太子河么?”

也就邓舍、潘美读过书,两人一个不知,一个怀有鬼胎,都是摇头。关铎不以为意,说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听说过么?……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是了,你们不会没有听说。”他低声吟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匹夫之勇,孤身入煌煌大秦;图穷匕见,而敢刺天下之君王,何等的豪气,何等的气概?”

他叹了口气,道:“可惜,易水一别,人已没,水犹寒。”他好似意有所指,道,“人呀,再有豪情壮志,欲成大事,也得会分辨情势。呵呵,可惜了荆轲。这太子河,得名便来自燕太子丹,他曾藏匿此水之下。故此得名。”

他摆明了敲打潘美,潘美强自镇定,道:“大人博闻强识,末将受教了。”

关铎呵呵一笑,言归正传,细鞭沿着太子河向上滑动,道:“要防住沈阳,辽阳当为砥柱;西侧的广宁防备搠思监之余,亦可以做为一路奇兵。而仅此两路,稍嫌不够。高丽军马远在鸭绿江畔,中间不能没有一个接应之地,老夫和潘、刘二平章商议决定:潘将军,……”

“末将在。”

“五日后,你即带本部,顺太子河东上,昼伏夜行,抢占东牟山,接应高丽,做为第三路围困沈阳的军马。”东牟山位处沈阳东二十里,山势陡峭,南依太子河,西望广宁府。与辽阳、广宁三地,恰好结成一个等距三角形,包围沈阳在中间。

昨日翻看沈阳文档,东牟山上驻扎有蒙元两千军马,距离沈阳也近,要打下来,殊不容易。可以预料,本非潘美的任务;放在此时,忽然临时任命,端得是雷霆手段。

邓舍微微惕然,再望向关铎,那低眉的菩萨面容之后,隐然藏着一尊怒目的金刚。潘美顿时失色,暗中叫道:“大意了,大意了。老贼的反击来的好快!”

怎能不快?

高丽在手,邓舍表忠,全军退路便在关铎掌握之中,潘诚有所顾忌,不敢翻脸,此其一。打东牟山,并非九死一生的任务,只要潜行得当,奇兵必可制胜,算小小的惩戒,在潘诚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此其二。潘美竟然当着全军,抹关铎的脸面,不给惩戒,如何立威?此其三。

这三条原因倒也罢了,邓舍、潘美稍微一想,也能约莫猜出;最关键的一条,诸人却不知晓。原来,潘诚消息正确,关铎信使迭出,的确是在交通沈阳。

潘诚也猜对了,关铎不会投降,但私下假降呢?

不能白白投降,关铎的条件:要辽南。原因有两个,一为公:高家奴名属元臣,形同割据,实乃大逆不道;一为私:金复盖诸州原已在红巾手中,高家奴趁辽阳被围,悍然窃取,若不杀之,军心不服,难以劝降。

自然,好处大家有,才是真的好。做为交换,关铎也有一份大礼送给纳哈出:潘诚的脑袋、以及潘诚的广宁府。只要纳哈出同意,辽南一定,就两地联手,剿灭潘诚。

纳哈出没有反对。

一灭潘诚,尽得其军。许诺高丽利益归邓舍,命他军马过鸭绿江,趁沈阳空虚,一战夺城。他同时广宁反戈,杀纳哈出,一举除去这根背后的芒刺。

此一计策,大半为姚好古提出,古有一桃杀三士,今有一饵除两敌。纵横开阖,真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在此期间,辽西若是生乱怎办?沙刘二无意辽东,一心只想救驾,大可以借口沈阳不定,难以分心,驱使他坚守不动,足可保辽西安稳。

至于正面的搠思监,官军的战斗力不堪一提,人马再多,乌合之众;而且既降纳哈出,以此麻痹之,中间大有周旋余地,若是顺利,没准儿可以在杀纳哈出时,也顺便拿下。更别忘了,搠思监军队侧翼,上都尚有关铎嫡系万余人马。

沈阳芒刺既去,接下来一方面挟数十万大军威势,裹挟邓舍,缓缓收取高丽;一方面继续驱狼吞虎,定辽西,以沙刘二为先锋,过海插手山东。连横王士诚、续继祖,杀田丰,涉足中原。

到此,拉弓射鹿的,天底下,就又多了关铎一人。

且将视线再放回眼下,总而言之,辽东势力交错,要想平定,首敌不在外人,为何?搠思监、辽西、辽南、沈阳四路敌人分隔,聚不得一处;心思不齐,多图自保,看似危急,却是机会。

反观己军:潘诚野心勃勃,屯守广宁,发展极快,旬月间,扩军万余,虽为盟友,事事掣肘,久留则成大患,必先杀之。潘诚意在辽东,而沙刘二名为政敌,志不在此,抓其弱点,却可用之。邓舍小儿,给他些许甜头,他又孤身虎穴,谅来不敢违令。

也许,事事不会尽如人意,其中也许出现变局。可,欲大事岂可惜身?问鼎天下,又有谁,有十全的把握?

——

1,大半皆是求活不能的流民。

元末,除了民族矛盾,阶级矛盾也十分突出。

大官僚、大寺院、大地主等掌握着绝大多数的土地。兹举三例:其一,至正四年,赐脱脱松江田,为立松江等处稻田提领所,可见赐予规模之大。其二,大承天护圣寺,仅十余年内,得元文宗、元顺帝三次赐田,累计三十二万四千四百九十余顷。其三,至正十年,苏州一带的豪门,一家每年收租米有达到数百万斛至多的。

这些田地,表面上说是“闲田”,实则多为强占的民田。原有的田主,有的成为佃户,而当时租额极高,以浙江东阳为例,农民将田中所得二分之一交给地主外,地主还要按亩征丝,“民颇苦之”。

佃户中,有租种官田的,泰定文宗之际,福建一带的职田租额,每亩高达三石至多。当时的亩产量,北方“夏秋入止一石”,夏天收麦一石,秋季收粟一石,即两石;南方产量稍微高点,“为田一亩,岁可得米二石”,这“二石”是宋制,——南斗,合元量为将近三石。也就是说,辛苦一年,一亩地的收获,还不够缴纳租额。卖儿鬻女的现象层出不穷,很多的佃户为之破产。

可很多虽然已经破产、失去了土地,“田入他户”,但仍需照样纳税,没法之下,只好“逃之四方”。

侥幸没有成为佃户,也没沦为流民,仍保有土地的自耕农,却因地主豪富为逃避该本身负担的力役,而将之转嫁到自耕农的身上,使得他们本来就沉重的力役负担更加沉重,造成“闾左之民”,“破产无算”。

连有些中小地主,都已经破产,出于没落的境地。沉重的阶级压迫之下,百姓求活不能,无不揭竿而起。刘福通颍上首倡,传檄天下,中间有八个字:“穷极江南,富夸塞北”,正是以此做为造反的一个号召。

2,月子弯弯照九州。

南宋吴中流行民歌对山歌,前两句为通用格式。“吴中舟师之歌,更阑月夜,操舟荡桨,抑遏其声而歌之,声甚凄怨。”

3,东牟山。

“唐高宗平高丽,勃海大氏以众保挹娄之东牟山。”“‘《唐史》:山东直营州二千里,武后时,大祚荣筑城于此居之。其国界南至新罗,以泥河为界,东穷海西契丹。’盖即此山矣。”

13 沈阳 Ⅰ

关铎军威素著,他军令一下,潘美伏首贴耳。(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当时定下,给潘美五天的时间,五天后,整军出营,急取东牟山。粮草辎重等等,由李敦儒的左右司全权负责。

回顾对谈的整个过程,关铎先从高丽调军入手;又扯到太子河,云天雾地的,旁敲侧击;接着急转直下,关键部位,三言两语而决。一篇文章做下来,起承运转,堪称绝妙。潘美先前的挑拨,与之相比,顿时逊色,这就是大智慧和小聪明的区别了。

邓舍在旁观摩,虽不知关铎根本用意,只看这表面手段,回味再三,也不禁钦佩。他和潘美两人,一个低头、一个躬身,心中皆想:“小李再甜,不及老姜。”

雷厉风行地处置过此事,关铎又将话题转回,道:“邓帅,久闻你军中一文一虎,堪称左膀右臂,这次出军,可是他两人为将么?”

“大人明鉴。文华国驻扎平壤,不能远离;末将调遣的,正是陈虎。”

“也非陈虎,不能担当此任。你可再速往双城,传一道军令,将潘将军即将出军东牟山,以作策应一事,转达告之。”对平辽南、杀潘诚、定辽东的全盘计划来说,现在是关键的时刻,高丽绝不容有失,关铎含笑望着邓舍,心中盘算,要不要给他点实惠?

邓舍恭敬领命,道:“大人运筹帷幄,沈阳必定无忧。沈阳无忧,辽南必胜;末将先为大人贺喜。”

“哈哈,老夫老了,功名利禄身外之物,贺喜云云,从何说起?”关铎喟然长叹,道,“老夫不顾老迈、伤痛,夙夜兴叹、殚精竭虑者,所图无非勤王救驾,主公之忧一日不解,老夫之甲一日不脱。诸位,此诚我大宋危急存亡之秋也,敢不发奋?”

众人凛然,齐声应是。

关铎继续对邓舍说道:“话说回来,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辽阳军中情况,老夫了若指掌,然而你高丽地方,有无为难?”

邓舍道:“主忧臣辱,为救主公,便算全军回师,尽出高丽,末将也没半个不字。要说为难,丝毫也无。”关铎满意点头,笑道:“很好。”邓舍道:“不过,有三件事,既劳大人问起,末将却也不敢用假话搪塞,若因此耽误了救驾,反而不美。”

关铎道:“噢?尽管道来。”

邓舍抱拳一躬,道:“大人恕罪,末将直言了。”难得的机会,不能放过;狮子大开口肯定不成,分寸需得把握好了,他小心斟酌,道,“第一件,军中乏药。”

关铎大手一挥:“小事耳,上次拨给你的药物是少了点,老夫即日便命左右司,给你补充万人用量如何?”

逢上战事,万人用量,至少可救回八千老卒,邓舍欢喜谢恩。关铎道:“第二件事呢?”

邓舍道:“天已十月,鸭绿江畔又地高天冷,末将军中,匮乏粗布厚衣,大人若能,……”关铎哈哈一笑,道:“也按万人用量,拨你厚布制衣。第三件事呢?”

“上次大人拨给末将了千人盔甲、兵器,并火铳、火药,实在解了燃眉之急。屯扎驻防足矣,一旦沈阳有变,若有大战,末将忧虑,怕补给困难。”

药物、布匹无妨,这军器?辽阳其实也缺,给的多了,自己没的用不说,会不会壮大邓舍的军势?关铎心中想是心中想,面子上毫不犹豫,道:“手无寸铁,怎能打仗?是老夫考虑不周。恩,这么着,再拨给你三千套盔甲、兵器,箭矢按五千人用量给你,至于火铳、火药,辽阳也缺啊,……”

“能得大人赏赐盔甲、弓矢,末将已然感激不尽,火铳、火药,不敢希求。”

关铎一笑,问道:“还有别的困难么?”邓舍很知足了,再要,关铎怕就要被激怒,得不偿失。关铎道:“既如此,明日一并拨给你,押送高丽去者。”邓舍拜倒谢恩。

他两人一唱一和,潘美懊悔,昨天冒失挑拨,今日遭个倒霉,平白叫邓舍捡个便宜。他心想:“一个老贼,一个小贼,扯甚么药物、布匹,也就军器像点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却怎么就都装糊涂,不提出来!”

他当然知道,军器已接近关铎底线,粮草即便提出,关铎也肯定打马虎眼,邓舍没的落个无趣。由此看出,两人的矛盾虽未挑开,但早晚出问题。潘美看了邓舍一眼,寻思:“挑拨不成,或许该换个策略?”

正事基本谈完,关铎又和诸将絮絮说些话儿,围绕防守沈阳,重申了几点原则,叫邓舍这几天,抽空下到军中,抓紧时间多熟悉熟悉将来的部属。

说了一会儿,诸人拜辞,关铎不经意,交待诸人一句:“明日开始,城中戒严,一更过后,没有军令的,一概禁行。公文明天早上就该发下,诸位多多注意。倘有违令,面上需不好看。”

邓舍心领神会,敲打了潘美之后,这一句,显然是敲打他了。潜台词当是:“要的好处都给了你,你老实点吧。再交接他人,叫老夫知道,面上需不好看。”

他随着众人凛然尊命,看看天色还早,同诸人分手,绕回自己的官厅,转了一圈,询问过僚属,没有需要处理的急务。仍不肯走,秉着尽职尽责的本分,他待在堂上直坐到薄暮时分,这才起身回府。

他看起来与往日一样,毕千牛做为身边人,敏感发觉不同,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道:“将军,有什么喜事么?”

“喜事?”

“看将军很高兴。”

邓舍仰头望了望天:“今天天气不错。”

打马一鞭,扬尘而去。他的确心情大好,细数入辽阳来,战战兢兢,近日来渐入佳境。期间,高丽发展良好不提,只说辽阳城内,先得胡忠等人投靠,河光秀交接城中丽人也一帆风顺,局面总算打开,退路稍微得到保障;今天又得了不少好处,前期的目标基本达到,只剩下坐待辽南开战,等陈虎过鸭绿江,裹挟汉人流民入境。

回到府中,照例请来方补真,两人品茗对谈,一起吃了晚饭。方补真有棋瘾,搬来邓舍府中,棋友难寻,发了兴致,非拉着邓舍手谈。邓舍不通围棋,方补真无奈,象棋也算勉强过瘾。连下数局,才尽兴而去。

此时早已玉兔东升,流云如絮,星月同辉。窗外院中,树影浓郁,只没有风,闷热难当。

邓舍来到辽阳,知道闲暇时间必多,特地带了几本兵书;又得洪继勋劝告,另外选的有儒家经典,无事时,常常读诵。这会儿了无困意,索性挑灯夜读。

关铎送来的侍女,蹑手蹑脚进来,铺床伸被、端水送茶;邓舍一直没问她的名字,她笨手笨脚的,动静不小,打扰得看不下去,想起一问:“听院中奴婢,称呼你秀娘,这是你的名字么?”

那侍女怔了怔,邓舍很少和她说话,半晌反应过来,道:“恩。”

“平章大人说,你是鞑子显贵女儿,你姓什么?”

“李。”

上都留守官儿里,邓舍知道有个姓李的,祖上本为宋官儿,降了蒙元之后,屡立功勋,出了好几个大官儿。这样的家世,称得上勋贵。

“李秀娘?”

那侍女摇了摇头,纠正道:“李闺秀。”

她肌肤嫩滑,可欺腻玉,春融雪彩也似;虽有些做不惯伺候人的活儿,安静下来,穿着奴婢的服色,时时流露出举止优美,起坐文雅的风姿,“闺秀”之名,当之无愧。

只不过她机械麻木,一问一答,惜字如金,没点情趣可言;既不及罗官奴后来的童憨可爱,更比不上曾经王夫人的小意风情。

邓舍心想:“看她年纪不大,可怜家破人亡,落入关平章手中。一个千金小姐,生生被调教**偶一般,不知受了多少苦头。”

由她的经历,念及自身。他自幼颠簸、刀头舔血,这一世的父亲和义父,不也和她的亲人一样?没于战火之中。回忆昔日教诲、照顾,尚且历历在目,而人已渺渺,就此阴阳两隔,永难相见。邓舍掩卷出神,感伤不已。

又推己及人,没了义父,他还有一帮老兄弟扶持相助,她呢?诚然,她的家族为前宋叛官、蒙元显宦,但这能怪她么?她一介女儿身,年岁幼小,懂的些甚么?怪谁呢?怪只怪她生在乱世罢了。

昔日掌上珠,一朝沦为人家奴,荣华富贵尽去,欲做平民不得。被胜利者当作礼品一般,送来送去。邓舍微微恻然,也仅是恻然。成王败寇,关铎固然视她如礼品物件,他不也一样地送高丽官宦女子给人?

他朝她笑了笑,道:“连日闷热,大约快要下雨。我还要再看会儿书,不用你伺候了。”

李闺秀正给他擦汗,邓舍接过毛巾,随便抹了两下,瞧见她也热,烛光下,琼瑶似的额头上,毛毛的细汗晶莹剔透,示意她伏下身,轻轻擦去,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去吧,院子里凉快点。”

他温情难得,李闺秀很不适应,表情木呆呆的没变,从房中退出的步伐,明显较往常乱了许多。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邓舍才收回视线。他这番举动,四分真心,六分私心。

他观察了几日,李闺秀为关铎的监视工具不假,做为一个工具,她呆呆木木的,完全被抹去了个人的情感,看似完美,实则不然。就好比冰山下的火焰,不是没有改变的可能。

一夜无话。

接下来几天,城中戒严。邓舍奉了关铎命令,日日上午出城,下到营中,熟悉划归他指挥的军马。下午坐堂办公,处理种种琐碎小事,唯一值得一提的,和左右司打了几次交道,核定了一下东路军所需粮草补给的数目。

东路军集结的同时,广宁、辽西参预打辽南的军马,也陆续从前线调回。

双城送来八百里加急,关铎派去的郑三宝已到,陈虎整编了万人精卒,不日开拔。洪继勋密信送上,万事顺当,一切无恙。平壤等地,渐渐恢复秩序;高丽朝廷前日又来一个使者,问及邓舍行踪,言词闪烁,似有它意。

针对这个情况,自有早先拟定对策相应:经藤光秀,资助几股大的倭寇,给其盔甲兵器,立即展开对高丽南部的大型劫掠;务必使得高丽王自顾不暇,省的他妄生事端。

读完信,邓舍有些担忧。冷静下来,仔细分析,以洪继勋之才,鼓双城常胜军威,对付个高丽王绰绰有余,该不会有差池。姑且放宽心怀,除了公事,随信来的,还有个小包裹。

邓舍拆开一看,里边却是个粉色的荷包。薄绢所制,腻香扑鼻。他呆了呆,瞧着眼熟,恍惚记起来,王夫人临走,留给他了一个香囊,似乎质料相同,说是裁自她的抹胸。

他不敢确定,将这荷包拿起,翻来覆去看,没找着一个字;抖了抖包裹,再无别物。因了天热,荷包握在手中久了,温热如人体之余温,那腻香也宛如肉香了。

邓舍没的心虚起来,仓促站起,回过神来,吓了一跳:她怎生变得这么胆大?送此物到双城,就不怕别人知晓?好在一个字没写,“只是,她情深似海,我该怎么应对?”

好难的问题,邓舍拿不定主意。回信万万不行,置之不理又好像不太好。想了又想,提笔给洪继勋回了封信:“高丽诸事,悉由先生权益。先生的才干,我是知道的,高丽撮尔小邦,其王跳梁小丑,绝非先生对手。有先生坐镇双城,我很放心。

“上次先生信中讲,陈哲已经去过一次山东,道路熟悉了。为长远考虑,下次通商时,不妨命他正式拜见一下王、续二帅。”

既然拜见王、续,礼物不能没有;既然要送礼物,王、续二人家眷,自然也在其列。

第六天头上,潘美按时整军出营。关铎、潘诚亲自送行,邓舍忝居东路军主帅,陪在末位。送行宴上,潘诚没异样表面,看样子,认了哑巴亏。

以路程计算,东牟山距离辽阳不过数十里地,一日夜急行军,便可到达,此战成败,其实无关大局,但怎么说,拉开了辽南战事的序幕。潘美出城之后,探马信使不断,前半截顺顺利利,为远离沈阳,向东绕了个大弯儿,第三天,快到东牟山,遇到点小麻烦。

不知是否半路上走漏了风声,遭到一股元军伏击,幸好敌人数量不多,略一交锋,即做溃退。潘美乘胜追击,虽然斩敌不多,好歹初战告捷。当夜开到山下,一箭未发,元军再次不战而退,空手相让东牟山。

夺山不难,难在固守。二十里外的沈阳城,若要反攻,红巾立足不稳,肯定不是对手。潘美加紧督促,连夜加固工事,大概他军行太速、夺山太快,沈阳像是没反应过来,迟迟没有动静。

捷报传回辽阳,潘诚、邓舍等人几乎不敢相信。此战获胜之轻易,足见元军之无能。关铎军令嘉奖,赏银一锭,擢升任副元帅。

城头上,迎着朝阳,关铎和潘诚并肩而立,潘诚道:“小儿辈破个贼而已,得关帅提拔,……太厚爱了。”——给老子穿小鞋?潘美够争气!

关铎笑眯眯地道:“小潘旗开得胜,功在励军,怎能不赏?再接再厉吧,哈哈,再接再厉。”

城下营中,全军沸腾,士气鼎盛。

14 沈阳 Ⅱ

东牟山到辽阳的距离,略远于沈阳。(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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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接应潘美,关铎派出了一支军队,开出城东十五里,扎营太子河畔。这样,就把辽阳和东牟山连成了一线,外有支援,潘美便脱离了孤军的险境,不用再怕沈阳的反攻了。

布置妥当,关铎、潘诚即兴下城,往营中视察,所见将士,无不奋发。受初初战告捷的影响,请命出战的将军们,比比皆是。

“士气可用。”潘诚望着身边人喧马腾的景象,比较满意。闷在广宁多少天了,不管怎么说,总算出手了。

“只要肯出手,僵局总能打破。”关铎微笑着说道。

“那是小邓的军队么?”

因为两位平章大人的到来,驻军全部出营,列阵道侧。双城军马的着装大致和辽阳同,但红、黑两色的肩章、以及胸前写有编制、姓名的卒牌就有些显眼。

潘诚骑在马上,挑剔地打量几眼,道:“也不怎样么,……”看到了挺立阵前的杨万虎、河光秀,两人都瘦小,和边儿上别的军官们一比,体型上首先就相形见绌;又并肩站在一起,鸡立鹤群一般。

潘诚失笑,催马过去,绕着他俩转了两圈,拽住缰绳,骏马立腿长嘶。

杨万虎性子傲,就连邓舍,当初也没在他的眼里,也是连战连胜,才慢慢的服气。潘诚何许人也?他又在辽阳受过辱,虽得罪他的并非潘诚,他杨万虎管它许多!更憋了一团火,昂着头,冷着脸,只当没看见。

河光秀不同,他见不得大官儿,知道潘诚和双城不对付,对潘诚也没什么好感和敬意,就跟下意识似的,脸上不由自主挂了谄笑,点头哈腰。

潘诚扬起马鞭,虚点两下,问道:“邓帅麾下?”

杨万虎不理他,河光秀道:“是,是。小人河光秀。万户,……”看看杨万虎,不敢直呼他的名字,“这一位杨万户。”邓舍升了官,他们跟着升一级。

潘诚很疑惑,往河光秀唇上胡须睃了几眼,不太确定,问道:“阉人?”

河光秀面色微变,以前他不在乎,投军来屡经血战,目睹许多惨烈战死的战友,再没尊严也难免热血沸腾。他想做男人很久了,所以他给自己沾了胡子;所以他的官儿越升,他的胡子越多。阉人?很久没人叫他阉人了,他悄悄握紧拳头,扯着脸笑了笑,道:“是,是。”补充一句,“潘帅看得真准。”

潘诚道:“哈哈,小邓用人,还真是不拘一格。”

关铎腿伤,骑不得快马,慢腾腾赶过来,只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两眼一扫,看河光秀尴尬惭愧,即猜出原由。双城诸将的底细,姚好古的信中讲得一清二楚,他笑道:“守营夜战,对阵张居敬、世家宝,河万户立了大功啊。让老夫想想,不止大功,是,……”

河光秀满脸通红,道:“奇功!”

“对,对,对。扬尘退敌,古之罕有。为将而能善用天时、地利者,可谓名将。了不得啊,了不得。”他夸得河光秀又激动又兴奋,话题一转,望向杨万虎,倒吸口冷气,问道,“这一位,敢是杨将军,名叫万虎的?”

杨万虎哼了声。

关铎不以他的倨傲生气,道:“久闻双城军中有一虎、一胆;一虎杨万虎,军胆张歹儿。当日邓帅奇袭双城,是你,首上城头,论功高座诸将之前;冒雨鏖战定州,又是你,十万军中取上将头颅,如探囊取物。好一个杨万虎,真乃邓帅之翼德也。”

这两桩事,正是杨万虎得意之笔,搔到痒处,他面色稍和,勉强抱了拳,道:“见过关帅。”朝关铎身后望了眼,问道,“我家将军没来么?”

“东牟山援军刚刚出营,邓帅正在左右司督促后续粮草。”

杨万虎点了点头,关铎笑道:“邓帅身为东路军统帅,督办辎重,正是职责所在。辽南战事将起,沈阳蠢蠢欲动,当此风云际会,……杨将军,老夫问你,海青何时展翅?你这猛虎,何时显露爪牙?”

杨万虎道:“为人鹰犬,但等主人放线、开柙。”

关铎扶剑大笑,道:“好,好!老夫拭目以待,看你猛虎出柙。”

他两人一个问的含蓄,一个答的直接。潘诚在侧乜视,对关铎的暗示不以为然,心中冷笑:“小邓盘踞高丽,自成一军;他的墙角,会好撬么?”

他猜错了,关铎并无撬墙角之意,充其量,一个小小的试探。

总计二十三万红巾,沙刘二部五万余,潘诚部七万余,大多驻扎辽西、广宁等地;为参加辽南战事,他两部各回来了一万多人。关铎部六万余,加上杂牌三万余,分驻辽阳内外。剩下一万多人,留驻上都。

其中,潘诚部人马最多,战力却最低。原因有二,一来他扩军太快,新卒众多;二则他不太重视训练。或者说,他重视了,但他的治军能力有限,眼高手低,想做的,做不到,训练十分草率,军纪也差。

沙刘二部绝大多数皆为虔诚的白莲教徒,真心实意地信弥勒下世。

人一有信仰,做事就有目标。把人的一生比作道路的话,一个个的目标就是里程碑,而信仰便是终点。有了目标,就有奋斗的方向;有了信仰往往就有舍生忘死的勇气。不但忘死,而且视死如归,觉得自己死得其所。甚至乐于去死。

故此,沙刘二部人虽少,战力很高,军队的凝聚力非常强。

关铎部,军纪最为严明,老卒众多,经验丰富。他没有沙刘二的偏执,也没有潘诚的粗放,打个比方,沙刘二部如矢,弓弦一拉,有去无回,过锐、易折;潘诚部如刀,背厚刃薄,顺能砍斫,逆则溃逃,过散、无锋。

也就是说,沙部没后劲,潘部也就打打顺风仗,若遇上持久战、拉锯战,他们两个的军队都不行。

只有关铎,把所部磨砺得如枪、如剑。枪为百兵之祖,剑为器中王者,枪可远、剑可近,枪可刺、剑可削,枪可横、剑可挡,什么仗都能打。十年磨一剑,万日苦练枪,辽阳红巾之所以能纵横辽东多年,他的军队才是其中真正的中坚。

加上他儒生出身,礼敬文士,幕府人才出众,堪称:猛将如云、谋臣如雨。

苦心经营许多年,是非成败就看今朝。巡视过大营,潘诚有事回去,关铎自去省府。在省府门前,刚好碰上毛居敬正要出门找他;毛居敬躬身禀告,有外出探马回城,等候多时了。

关铎扶着腿,小心地踩着俯身马边的侍卫下来,随口问道:“盖州来的?”

毛居敬摇了摇头,附耳低声,说道:“一个从东边来;一个从北边来。”东边是高丽,北边是沈阳;从这两地来,与其说探马,不如说信使。毛居敬是怕走漏风声,故意如此言称。

关铎顿时忘了腿伤,丢掉马鞭,大步进府。毛居敬小跑着跟上,问道:“大人先见哪个?”

“北边的。”

北边的信使带回的是口信。潘美急袭东牟山,关铎提前给纳哈出送去有消息,请纳哈出故意放其上山,要不然,潘美岂会如此顺利?那信使道:“纳哈出言道:放潘美上山,他已表现了诚意;接下来,就要看大人的了。”

“你怎么回答的?”

“小人请他放心。只等辽南一定,沈阳随便出军东牟山,大人必定不救,潘美的人头,就是第一份投名状。”

“他怎么说的?”

“他避而不谈,只说大都又派有援军,补充搠思监的军马,号称三十万。”

毛居敬道:“这是在拿搠思监威胁大人。……”关铎一笑,道:“尔虞我诈,理所当然。”问那信使,“沈阳军容,你见了没有?”

这个问题,他每次都要问的。那信使道:“纳哈出防范甚严,小人除了见他,出不得馆阁一步。不过回来时候,见着一支城头换防的鞑子,军旗不振,士气低迷,不少面有菜色,军器五花八门,用骨镞、木枪的都有。”

“骑兵呢?”

“沈阳以北,牧场多,马不少。小人居住馆阁,整日闻城外营中马嘶不绝。”

问罢军容问文武,关铎道:“文武呢?”

“见的人不多,有个叫乃剌吾的鞑子,一次酒酣,当着小人的面,鼓勇举鼎,着实有些蛮力。”

“恩,乃剌吾么?老夫有听闻。”

将勇则军威固然不错,但并非猛将就一定能带出能打的兵。所谓“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胜也”;做不到兵卒有制,“虽贤将危之”,再猛的将军也没用。乃剌吾酒酣举鼎,性格毛躁,观其行可知其人,徒一个勇夫耳,不值得重视。

关铎不是很在意,问了几句别的,向那信使道个辛苦,称赞一番,叫他下去休息。

待那信使出去,室内再无旁人,毛居敬道:“大人,我军可还丝毫没有付出,纳哈出就把东牟山拱手相让,他对咱也太信任了吧?……大人,事有非常即为妖。小人以为,此中或许有诈。”

关铎沉吟不语,他与纳哈出私下来往已有一个多月,互相接触多次,就信使回报,纳哈出不像阴险狡猾的人,处事果断,清楚取舍,颇有成大事的样子。

沈阳的情况他也基本摸清,和辽阳一样,派系众多。两个万户府不说,只诸王就有七八个,各有部民;加上大大小小的青军、乾讨虏军,总的分成三四个大系。

纳哈出只是其中最大一系,要论处境,倒和关铎相似,有着表面的地位,实际难以掌握全部的权力。这对一个要成大事的人来说,最叫人无法忍受。

“也许在他眼中,老夫便是另一个邓舍?”关铎一边踱步,一边说道。猜人的心思太难,他转回头又仔细推演了一遍整个的计划、细节,下了决心:“就算有诈,至多死一个潘美;咱们小心点,多加提防就是。”

“是。”

关铎拿得起、放得下,事已做下,就不再招前顾后,转回案前坐下,吩咐:“叫东边的信使进来吧。”

要是邓舍在,这东边的信使他也认得,跟姚好古入双城的几个文臣之一。和关铎几个月没见,关铎先不问正事,嘘寒问暖,问遍姚好古、钱士德诸人近况,关心他们有没有水土不服。

那信使感激的很,道:“有劳大人挂念,姚总管、钱将军等人一切安好。卑职本辽东人,高丽的水土也服的,没什么问题。就有一点,每日闲的难受,洪继勋、吴鹤年两人把实权把握的紧紧,卑职等插不进手,……”他惭愧地道,“实在有愧大人厚望。”

关铎没有见责,温言抚慰两句,道:“他为主,你们为客,插不进手,不怪你们,怪老夫。”他叹了口气,道,“辽阳形势太紧,顾不上帮你们造势。”

那信使太感动了,道:“大人自责,卑职等实不敢当。只怪卑职等无能。”顿了顿,道,“卑职入城时,见城外营中军马集结,大人,可是要开打辽南么?”

“不错,你没见着郑三宝么?”

“正是见着了郑将军,姚总管才派卑职回来。”他坐的马车,速度慢,比不上先前郑三宝派回的信使,晚到两天。

“噢?双城情形如何?”

“包围沈阳的军马已经出城,带兵的陈虎,所带万人,皆是精锐。奉大人的命令,钱士德钱将军没有随军同行,现仍驻扎双城。”那信使怀中取出一封信,“姚总管有信在此,请大人观看。”

关铎接过来,拆开密封,短短的一笺纸,四五行工整小楷。他一目两行地很快看过,无非讲些双城军政。军事上日日操练不掇,内政上各项措施逐渐走向完善。一句话来说,秩序渐趋稳定,事业蒸蒸日上。

有一句引起了关铎的注意,姚好古写道:“小邓远离,卑职甚念,寄语大人,告之所听:梁园虽好,不是家乡。”姚好古大约顾虑道路不靖、信件丢失,这一段儿写的含含糊糊,初读之下莫名其妙。

关铎若有所思,合上信笺,问那信使:“近日双城,有没有什么变化?”

那信使来前,姚好古有交代,一听就知道关铎问的是什么答道:“姚总管要卑职转告大人,小邓临走,留有军令,军政悉听洪继勋。短日无妨,一旦长久,必然生变。”

“怎么说?”

毛居敬插嘴,问道:“洪继勋有二心?”

“这倒不是,洪继勋傲是傲了点,但绝非忘恩小人;邓舍对他算是有知遇之恩,听姚总管讲,他府上中堂有面屏风,上面写了八个大字。”

“哪八个大字?”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信使道,“自比孔明,以小邓为刘备了。”

毛居敬啐了口:“不自量力。”

关铎默然,半晌,悠悠说道:“他和姚总管交锋数月,稳占上风,虽有地主之利,也称得上大才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嘿嘿,他说的要是真心话,小邓能得人心啊。”

其实,姚好古早就这么说过,他屡次提醒关铎,邓舍不容小觑。有句俗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听别人说的,总难以入心;不是亲眼见到,信任度总会打个折扣,越自信的人越是如此。

总算亲眼见到邓舍,一看,未及弱冠。又有句俗话,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对一个壮心不已、有着雄才大略的老人来说,叫他去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有多大的能力,比登天还难。

然而,随着接触的增多,无论他夸奖示好也好,试探遏制也罢,邓舍始终不愠不火、不骄不躁,年轻人能有这等城府的,以关铎阅人之多,也是从没见过。洪继勋曾经的评语,“智而擅守,有容百川之量;勇而能威,极得将士之心”,如今再去咀嚼,含义截然不同了。

关铎喃喃道:“‘智而擅守’,姚总管看得很准啊。”

“极得将士之心”,也见识了。问题是,得到什么程度?得杨万虎这类猛将之心不难,得文士之心难,得有大才干的谋臣之心更难。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洪继勋那八个字如果是真心话?关铎手指轻轻扣动案几,对邓舍的认识全面改观。越想越深,思路不由自主转到“勇而能威”上,这一句若也属实,那邓舍可就真“绝不能留”了。

毛居敬看他出神,轻声道:“大人?”

“恩?”关铎回过神来,自失一笑,心想:“属不属实,找个机会一试就知。”问道,“既非洪继勋有二心,那么双城变在何处?可是文武不和?”

“大人明见,正是如此。洪继勋虽得小邓器重,可惜军中没有根基,军权实质处为双城陈虎,平壤文华国、赵过诸人分别把持。

“文、赵两人一粗一厚,纵对洪继勋没好感,小邓的军令,他们还是很遵守的,加上平壤又远,所以他两人也还算了;但只陈虎,性沉心高,驻军双城,常和洪继勋闹别扭。就拿这次防沈阳来说,他带军出城前一天,两人还不知因了何事,据说议事堂上闹个不欢而散。”

毛居敬大喜,道:“大人,只待辽南战事停歇,陈虎回去,小邓不在,假以时日,大人可坐享其成。”

“坐享其成?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回信姚总管,有此良机,不能坐等。请他找合适的机会,给他们烧把火,往前推推。”

“是。”

关铎拂袖而起。正午的夏阳,晒在他的身上,他盔甲未去,反射出夺目的光彩。毛居敬和那信使,都不由晃眼。辽南、沈阳、辽西、高丽,辽东虽险,老骥伏枥;雄关如铁,迈步从头。

他问道:“你等可知老夫之志?”

毛居敬两人皆为他的亲信,互视一眼,一个想:“宇内群雄并起。”一个想:“南面称孤,坐北称王。”两人说道:“大人志当高远,小人(卑职)不敢妄猜。”

关铎仰天大笑,曼声吟诵:“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他望向堂外,万里蓝天,云滚如龙。

——

1,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有则轶事:明初,洪武年间科举,有位考生年纪很小,十七八岁,朱元璋见了,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太年轻能做些什么呢?叫他再回去读几年书吧。

可见,“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实为人之常情。不止长的丑,长的年轻了,也往往会被人忽视。

15 沈阳 Ⅲ

汉高屡败于霸王,终有垓下之胜;昭烈鼠窜于南北,竟得三分之天下。www.65txt.com正所谓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关铎以二十万众,关山阻隔、远离汴梁,孤军无援的情况下,在蒙古人势力强盛的塞外、辽东纵横数年,不仅屹立不倒,并且屡获大胜,连蒙元的龙兴之地也被其一焚而空,军威所至,元主不复北巡。论其风采,诚可谓当世人杰。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太平盛世倒也罢了,每逢乱世正是人才辈出的年代,遍数当今群雄:徐寿辉原是布贩;张士诚、方国珍本为盐枭;小明王世传白莲教,说的不好听点,一个神棍;刘福通也不过巨富而已,没一个出身名门。

放在十年前,谁会放他们在眼中?小小草民,蚂蚁也似的东西。臭虫一般,两指一夹,轻松捏死。而如今呢?无不割据一方,称王尊帝;念孤道寡,睥睨天下。

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相比这些人,他关铎有哪里不如了?他饱读诗书,知天文、晓地理,通兵法、精谋略;论到眼光、比起见识,他自认更远胜渠辈许多,有这等雄心壮志也毫不为奇。

他远望蓝天,负手豪情。天下大乱久矣,正该有英雄奋起,烈武扬鞭,澄清宇内。还百姓一个世道清明,留万世来传诵秦汉光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城北潘府,潘仁这样对潘诚说道。辽南战事将起,他虽不聪明,也看的出,这将是打破辽东僵局的开始。如果胜利,红巾就占据了主动;如果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他道:“辽南要是败了,辽阳难保住。辽阳一丢,咱的广宁府怕也孤木难支。哥哥,有什么打算?”

“打辽南,他是主力,咱坐着看就行了。万一败了,也伤不了咱的筋骨,辽阳、广宁保不住,就不保。最多退入高丽,到那时候,老关损兵折将,哼哼,可就不是东风压倒西风,而是西风压倒东风了。”

“退入高丽?那小邓?”

“他算什么东西!有几万乌合之众,就真当自己是关北王了么?再说了,小潘美的挑拨大有作用,他不是也借机问老关要了许多东西?老关的心性,他现在不说,早晚得给小邓好果子吃。”

潘诚不以为意,随手拿起案几上的铜镜,映了映他英俊的脸,心想:“打了多少年的仗,越打越不如以前。鞑子官军无能,察罕、孛罗两人着实厉害,老关不也是他两人的手下败将?待山东一平,估计他两人就会北上,辽南真要赢不了,早早脱了这是非之地,去高丽做个高丽王,也还逍遥。”

潘仁道:“话说回来,老关老谋深算,他要没把握,不会贸然动手。辽南一战,说不定还真能赢。哥哥,要不要咱们再多派点军马?一万来人,抢不着什么地盘。”

“老刘一日不死,老关一日就不敢得罪咱们。”潘诚站起来,摸了摸肚皮,常年风餐露宿,他肠胃不好,饭一吃多就消化不良。

一侧的侍女伶俐,忙跪倒地上,解开他的衣服,帮他轻轻揉动,潘诚惬意地叹口气,干脆倒回席上,敞着怀半躺半坐。他道:“你且看着,辽南真要赢了,咱一兵不发,该给咱们的,他一样得给。”

潘仁有不同的意见:“哥哥未免乐观,……”他耿耿于怀,道:“老关派阿美去东牟山,明显拿咱们立威。他这还没过了河呢,就开始拆桥,辽南要是赢了,俺看不好说。”

潘诚皱了眉头,寻思片刻,道:“立威没错,过河拆桥不见得。他做初一,就不怕咱做十五?就他那五六万人,再善战,没了咱们,等着灰飞烟灭吧。老刘,他就第一个压制不住。”

潘仁也承认,道:“哥哥说的也是,纳哈出、搠思监、辽西,十几万的大军,靠他自己,的确挡不住。”

“有兵就是草头王!只要咱手头有兵,那就是爷。”潘诚享受着侍女的服侍,一手拍打席面,一边闭眼说道,“纳哈出、搠思监,……”不知想到了哪里,拍打席面的动作逐渐变慢,他蓦然睁开眼,“你刚才说什么?”

“俺说靠他自己,挡不住纳哈出、搠思监、辽西的十几万大军。”

连日来,关铎派遣信使向东、联络沈阳;忽然决定发兵辽南;调遣潘美奇袭东牟山;东牟山距离沈阳只有二十里;沈阳不战而退,拱手将此战略要地送上。

潘诚带军多年,他没大志,不代表他笨,被潘仁一句话点醒,他越想越觉得不对。他喃喃道:“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哥哥?”

几日前,他和潘美夜谈,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此时浮上心头。他当时道:“只是你我需得谨慎提防,要防他倒手将自己卖了。”

想到此处,潘诚翻身而起,那侍女措不及防,长长的指甲划上了他的腹部。潘诚吃痛,顿时大怒,拽着她的头发,一脚踢开,喝令门外亲兵:“拉出去,砍了!”

堂上奴婢无不战栗,那侍女惊吓失色,趴在地上哭叫讨饶。潘诚、潘仁看也不看她一眼,两个亲兵进来,如狼似虎地拖下,稍顷,血淋淋的人头由木盘拖着奉上,那侍女死不瞑目。

潘诚挥了挥手,轻描淡写地道:“扔出去,喂狗。”

潘仁迫不及待,问道:“哥哥适才说奇怪,有何奇怪之处?”

“东牟山得来太过轻易,纳哈出拥兵数万,亦会是易与之辈?先有老关与沈阳交通信使,后就有东牟山之胜。……”

“哥哥是说,此中有诈?”潘仁糊涂了,道:“可是,哥哥前番又说,他绝对不敢投降。况且,他要是投降,纳哈出又岂会同意他打辽南?”

“蠢材!他要以咱们为交换呢?用阿美做投名状呢?”

潘仁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相信:“会么?老关没这个胆子吧。也许,便如哥哥前番所说,他交通沈阳,只是虚与委蛇,为打辽南留条后路,保住辽阳不失呢?前几天听哥哥分析之后,俺也细细想了,哥哥说的不错,就算他肯降,军中的兄弟们也不肯啊。”

潘诚离真相只有一步之远,他在肯定和否定之中狐疑不决。最后,他无比艰难地下了决定,他道:“无论如何,总是防着点好。你不要在辽阳待了,今天就走,立刻返回闾阳;通知潘信,严守广宁。”他转了两圈,改变主意,道,“不行,老子也得走。咱俩一起,连夜就走。”

两人都走,“那潘美?”

“要是老子猜错了,他不会有事;要是老子猜对了,他流的是咱潘家的血么?”言下之意,一个义子,死了也就死了。

潘仁有些可惜:“阿美还有有些本事的。别的不说,能探知关铎交通沈阳,可就十分难得了。”

潘诚浑不在乎,他的心思都在关铎身上,恶狠狠道:“他妈的,交通沈阳!留几个兄弟,务必探明,到底怎么回事!”

潘诚、潘仁星夜出城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邓舍耳中。托胡忠、柳大清几人的福,他现在的消息比才入辽阳时灵通了不少。

他忙了一天,与左右司交涉后续粮草,管着这一块儿的人,正是李敦儒。没料到他这般斤斤计较,居然要求邓舍报上的数字精确到斗。要按道理说,这是正当要求,可几万的军队,连人带马、加上运输消耗,要想计算清楚,神仙也难。

邓舍无法,召集全部僚官,连着报了三次,才勉强通过。自入高丽,他从没受到这等刁难。毕千牛忿忿不平,嘟嘟哝哝的,直为邓舍打抱不平,抱怨:“他两次挨训,一次因了李阿关,一次因了潘美挑拨,和将军有半点干系?作甚为难将军!”

邓舍从胡忠那里,知道些内幕,也不生气,笑道:“李大人人不坏,同僚交往,都夸他厚道,是个实在人。只有一点,怕老婆的厉害。不过,他的夫人是关平章的亲戚,惧内也情有可原。”

毕千牛听的出来,李敦儒为难邓舍,八成并非本意,而是出自李阿关的指示了。他啐了口,道:“呸!一个娘们儿。”

两个人引着亲兵回到府中,邓舍浑身是汗,先去洗了把脸,屏退侍女,趁不到饭时,方补真还没来,抓紧时间,问毕千牛,道:“胡忠派来的人,给你都说了甚么?”

“两件事。一件潘诚、潘仁出了城;一件沙刘二也提出了要回辽西。”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打辽南主力在关铎,潘诚、沙刘二本来职责就是防好搠思监和辽西。邓舍琢磨了会儿,问道:“关平章怎么说?”

“潘诚出城,是关平章亲自往送的。”

邓舍点了点头,道:“潘、刘要走,看来辽南战事就要打响了。我上午得知,高家奴嗅到了风声不对,辽南鞑子精锐,多往盖州开集,他怎么说也有几万人马,一旦开战,称得上硬仗。”

“将军所言甚是,那胡忠派来的人,说关平章近日接连召见诸将,分派任务、指点军机,辽南一战,至迟不出五天,肯定就会打响。胡忠问将军,将军答应的事?”

“找个机会告诉他,平壤方面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只待开战,该给的,都会给他。”

“是。”

“杨万虎、河光秀,今天的军报送来没有?”战事要启,他和杨、河约定,无论有事没事,必须一日一报。

“送来了,一切无恙。只关、潘两人上午巡视了一圈,专门到咱军前看了看。杨将军说,潘诚傲慢、欺人太甚;关平章,……”毕千牛瞧了眼邓舍,道,“出言挑之。”

“出言挑之?”

“是。”毕千牛把关铎对杨、河说的话,重复一遍。邓舍呆了呆,问道:“杨万虎怎生回答?”毕千牛道:“只尊将军之令。”

邓舍没满意之色,微微凝起眉,他思忖了会儿,杨万虎性子在哪儿放着呢,指望他圆滑,不可能。这样也好,叫关铎心里有数,倘有异样,好好掂量。

不过可一不可二,这种事儿一次就够了;有道是过犹不及,多了的话,就成示威。他吩咐:“告诉他们,下次再有谁去巡视,杨万虎不许答话。应酬接迎的活儿,一概交给河光秀。”

毕千牛应是,见暮色渐深,幽幽昏昏,他动手点上蜡烛,红晕晕的烛光,亮了室内。

邓舍伸个懒腰,翻开案几上厚厚的公文,粮草解决了,其它箭矢等物的补充、各项辎重的分配调集,还得一一计算明白。僚官们报来的有数目、计划,他做为主官,不得不一一核实。

翻了两页,看的烦躁。想起当了这个官儿后,战略、战术方面的决策,关铎鲜有问及;每日价除了伏案文牍,就是锱铢数字。念及在高丽时屠城摧阵,旌旗到处、无不披靡,麾下千万、何等的心动神驰。

他不由掩卷喟然,道:“大丈夫当提十万众,纵横天下!”

话一出口,毕千牛没什么,他自己反倒为之一惊。在高丽时,他如履薄冰,从未感到半分的爽快,只觉得十分疲惫;为何突然此时,竟产生了这种念头?分明追思向往、以为得意。

难道说,他其实并不厌恶,实则享受之?享受那杀伐决断、高高之上,万人之生死、操诸于一手的快感?又或者说,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毕千牛不知他的心思,自顾自叹了口气,他虽是辽东人,却不喜欢辽阳,相比之下,他觉得双城更为亲切,他问道:“将军,咱什么时候回去?”

“等打下辽南。”邓舍心不在焉地道。

“真的?”

毕千牛欢喜之色溢于言表,听到他欢喜追问,邓舍定住神,笑了笑,道:“真的。”他性果断,从不在无用上浪费时间。到底厌恶也好,享受也罢,对他而言,对现实来言,没什么不同,一样的保命求活。与其厌恶着做,不如享受着来。

或有言之,若只求保命,伏首案牍不也一样?要知,他自幼从军,饱受沙场熏染,信奉一刀一枪拼出来的铁与血,较之轰轰烈烈、破阵溃围,庸庸碌碌、伏首案牍自然不可以道里计。

带十万众,纵横天下。

他心想:“似乎也不错。”随着地位的上升,辽阳红巾的高层,他接触的日多,没了神秘的面纱,诸如潘诚、沙刘二、毛居敬、郑三宝等辈,或勇而无谋、或直而无智,大多不识一字,见识浅陋,洪继勋曾说“此辈皆因人成事”,当时邓舍不以为然,此时看来,也不过如此。

不容小觑的只关铎一个,权谋心术大有出人之处,但对邓舍前来,他做出的对应,无一例外,尽在邓舍与洪继勋在双城时所做出的推测之中。便如滚珠棋盘,始终不能出其窠臼,也许他真的是只老虎,也许,他只不过是只纸老虎。

邓舍长身而起,带十万众,当纵横天下。

远离了兵戈铁马的高丽,身处压抑拘束的辽阳,形同赋闲的日子里,他第一次明确了他人生的追求。刘备曾经长叹:髀肉复生;赵王曾问廉颇:尚能饭否?就像一时的井喷,也许会再有反复,但对和刘备、廉颇一样,在战乱中长大的他来说,最好的选择,还有第二个么?

毕千牛高兴劲过去,忽然担忧,道:“将军,辽南战毕,咱要走,关平章肯放么?”

邓舍微微一笑,目光转往西墙,透过窗子,投向深沉的夜色。他喃喃低吟:“更说高丽生菜美,何如深宫罗裙香?”此事只要成功,十个关铎也挡不住他回高丽。

那么会不会成功呢?他和洪继勋有过周密的分析,深宫中的那位罗裙,绝对不会拒绝他们送上的大礼。也就是说,此事十成**。

而在事成之前,他计划的很好,只需坐视大战,趁机浑水摸鱼。要些好处、掳些流民,保存自己、充实高丽。然后视情况之变化,徐徐而应变之。

总之,便如洪继勋提出这个建议时所说:“事谐,则辽东可望;事不谐,亦无损。”

然而,事情总在变化中,三天后的一个上午,关铎紧急召见他。辽西有变,世家宝昨夜主动进攻;虽为沙刘二部击退,但为保即将到来的大战顺利,沈阳方面必须严加提防,而双城军马至今尚未到位,关铎严命:“你即刻传令,命郑三宝、陈虎,务必三天之内赶到既定位置。不得有失,失期者,斩!”

他站在堂前地图前,以玉如意指点,斩钉截铁地道:“为防有变,盖州之战,明日即提前发动!邓帅,……”

“末将在。”

“你身为东路军主帅,不能只坐辽阳。军令:着邓舍引本部五千人,即日出城,往太子河畔大营驻扎,接应东牟山潘美,监督沈阳变化。”

邓舍愕然,当即领命:“誓不辱大人之命。”心想,“老关怎就舍得放我出城?”太过奇怪。他非但不喜,反暗生警惕。

“且试一试你领军才能,希望别叫老夫太过满意。要不然,说不的,宁冒了双城反叛之险,一并卖给纳哈出罢。”关铎心中所想,丝毫不露面上。

自对邓舍从新估量,他对姚好古的意见,斟酌再三,他不是固执己见的人,虽过于自信,能有今天的地位,不乏从谏如流。更兼杀伐决断,两害相权取其轻,要论壮士断腕,邓舍远不如他。

颁过命令,他去掉面上肃杀,笑眯眯道:“东牟山潘美,素称我军中俊彦,再有你小邓揽总指挥,辽西有双壁,我军中岂无两珠?有你二人,老夫放心的很。”

邓舍抱拳,慷慨:“不敢二珠之喻,只求一心为国。”

“好,好!”关铎大笑,邓舍相陪。两人的笑声传出室外,惊动休憩枝头的群鸟,扑啦啦的,纷纷展翅腾空,有向西飞,有往北去。

——

1,连蒙元的龙兴之地也被其一焚而空。

上都为元朝的缔造者忽必烈称帝前修筑,主使者为刘秉忠,取名开平府,是为他的“潜邸”。忽必烈称帝后,将开平升为都城,定名上都,次年,又改燕京为中都,就此确定了两都制。其中,燕京为正都,后改名大都;开平为陪都。

修建上都,在当时是一件大事,留有“上京大山,旧传有龙居之”的传说。“相传刘太保迁都时,因地有龙池,不能干涸,乃奏世祖当借地于龙,帝从之。是夜三更雷震,龙已飞上矣。明日以土筑成基。”

这个传说讲的大约其实是建城时,排干积水的这么一个艰巨工程。

又有个传说,应该是红巾起后,当时人编造的:“初,元世祖命刘太保筑元京城,及开基得一巨穴,内有红头虫,不知其几万。世祖以问刘曰:‘此何祥也?’刘曰:‘异日亡天下者,乃此物也。’”

2,义子。

收养制度是我国古代亲属关系方面的一项重要制度,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主要出于立嗣的考虑,收养对象多为男性,以为传宗继祀。此外,又从“神不祀非类,民不祀非族”等指导思想出发,一直遵循着“异姓不养”的原则。

义子分两种,一种是法律上继嗣为目的的“嗣子”,一种是事实上恩养的“义子”。

按照元朝法律,嗣子长大后,不归宗的,即便其养父后来又生有亲子,嗣子也享有和亲子一样的待遇和地位。

当然,对立嗣以外的收养关系,中国传统社会的法律也并非完全禁止的。像唐朝法律即规定:“其遗弃小儿年三岁以下,虽异姓,听收养,即从其姓。”这主要是基于儒家的仁本思想,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

但法律规定往往和现实出入很大,早在南宋时期,实际就已出现大量收养异姓子的现象。

元时虽对收养人的资格有规定:“年及四十,无子之人,方听养子。”(——收养人必须年过四十的规定,仅见元朝。但是此法律文书只是江浙行省的谕文,或许并不通行全国),对被收养人的资格也有规定:“听养同宗昭穆相当者为子。如无,听养同姓。”

而在现实中,除了同姓,往往还有以异姓亲属为养子的情况,比如以外孙为嗣、以甥为嗣等,时人感慨“……婿与甥及外孙为后者何限”。

察罕帖木儿的养子王保保,就是他的外甥。本姓王氏,“自幼察罕养以为子,更名扩廓帖木儿”。

除此之外,以异姓为养子的也非常多。比如滁阳蔡氏,“三世皆以异姓为后”。

而在元末,各路义军首领也一样地广收义子,如果说察罕帖木儿养子王保保是为了继嗣的话,他们的目的就多为政治考虑。

比如朱元璋,先后收义子“凡二十余人”。“太祖立义子保儿、周舍、道舍、柴舍、马儿、金刚奴、也先、买驴、真童、泼儿。后令归宗”。

他收这么多义子,不外乎因其兄弟早死,缺乏助力,故此广收养子,以期用家族的关系得其忠诚,来为军事、政治服务,“太祖于国初以所克城池专用义子作心腹,与将官同守。如得镇江,用周舍;得宣州,用道舍;得徽州,用王驸马;得严州,用保儿;得婺州,用马儿;得处州,用柴舍、真童;得衢州,用金刚奴、也先;得广信,用周舍,即沐英也。”

3,尚能饭否?

“赵以数困於秦兵,……(廉颇时已老迈)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戎马一生的老将,期冀再次上阵杀敌)。”

16 东牟 Ⅰ

次日一早,邓舍即点军出城。(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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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军中缺少文职幕僚,关铎“特别照顾”地调方补真随军同行,命其负责粮草辎重,这样,邓舍就能“心无旁骛,专心战事”。

沙场对阵,做为主将那是非常辛苦的,关铎又“特别体贴地特别嘱咐”他,可以带李闺秀陪从,军机之余,方便得些放松。邓舍自然感激不尽,一一遵办。

太子河便在城外不远,五千人马出了城,顺着河水往东北方向去,当日晚间,到达预定的扎营地点,正处在东牟山和辽阳之间,侧对沈阳城。

一边吩咐远放探马,诸军休息;邓舍一边策马,上了一处高地,远近观望。

下营之法,择地为先。他多读兵书,深知正确选择扎营地点的重要性,兵家云:“行必为战备,止必坚营垒”。一个好的营垒,既可自固,又能扼敌。

诸葛亮挥泪斩马谡,马谡街亭之败,败就败在他扎营的地点不对。他不在两山之口扎营,而跑到缺水的山顶。不守两山之口,就失了交通要冲,不能扼敌;跑到山顶,一受围就有缺水之困,无法自固,安能不败?

这一段故事,是邓舍平时多给军官们讲的,杨万虎学的不差,他兜着马巡视一圈,回来禀报,立在高地下边,仰着头,道:“将军,老关选的这地儿不错,临水背山,……你看那边,一大片水草,坐骑也有的喂。”

邓舍眺望片刻,但见晴空万里,白云朵朵,他所在的位置距离河水两三里,身后一座不高的土山,林木葱茏。远处,一马平川的平原之上,遥遥看见东边一点黑簇,他扬起马鞭,点了点,问道:“方大人,哪里便是东牟山么?”

方补真道:“不错。”

邓舍点了点头,转过来,隔着河水,又朝西北边望了会儿,距离太远,瞧不见沈阳。观罢地形,看见杨万虎仍仰着头在下边等候,他一笑,道:“传令三军,便在这山前高地上扎营。”

杨万虎接令,打马奔驰而去。

时间仓促,没空建造城营;壕营也不成,营外挖一圈壕沟,一则费时,二则不利出行。唯有选择棚营。杨万虎和河光秀两人一叠声命令下去,由主垒营的军官负责,分出一千人守卫,其余四千人上山,动手砍树。

军士少,一人需得砍斫两棵。山上树不够,好在不远处有片树林,挑选符合要求的,一一砍倒,将近傍晚,八千棵树拖了回来,匆匆吃了些饭食,连夜继续筑营。邓舍也下了手,首先地上挖出可以立桩的小坑,然后削去树木的枝叶,桩桩相连,靠山对水,以木为栅,很快就成了半圆的营形。

又搭建起来望楼、敌楼;栅栏外竖立拒马枪、洒下铁蒺藜、挖出陷马坑。一夜不停,到东方发白,营地大功告成。

行军不停,扎营至今,将士们累的不轻,留下足够的防守人员,其他的各自回帐幕休憩。邓舍也干了一晚上,手上、身上全是泥土,河光秀灰头土脸地陪在他身边,通红的眼里满是血丝,强忍着一个个的哈欠不打出来,撑着笑脸随时准备应和邓舍说话。

迎着初升的红日,邓舍微笑着,向走过他身边的将士们点头示意,偶尔见着熟人,打个招呼,笑嘻嘻对谈几句。所谓爱兵如子,不得不说,邓舍在这方面一向做的不错。

抽个空闲,他问河光秀,道:“派出去的探马,回来了么?沈阳的纳哈出,有异动的没?”

河光秀打个激灵,派探马的事儿归他负责,使劲揉了揉眼,他道:“回大将军,往沈阳去的探马还没回来。就近二十里方圆内,没有鞑子的影踪。”他顿了顿,道,“不但没鞑子的影踪,老百姓也很少见。大约见要起战事,都逃了吧?”

邓舍嗯了声,方圆二十里不见鞑子影踪?有点奇怪,他不信纳哈出在辽阳没有探子,五千人马出城支援东牟山,估计纳哈出早已得知,他却迟迟不见动静,连个探马也没派来,就眼下来看,对盖州、对辽阳、对东牟山,他似乎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忒叫人捉摸不透。

邓舍的心中七上八下,想了会儿沈阳,又想到关铎。无缘无故的,突然放他出城,怎么想,怎么觉得这里边透着古怪。关铎到底想干什么?他寻思了会儿,猜测不透。他伸了个懒腰,下了决定:“待去沈阳的探马回来,了解了沈阳的具体虚实,再做决定罢。”

河光秀当上万户几个月,带兵打仗的本事没见增长,居移气、养移体的能耐一日千里,多少日子没干过苦活儿、没熬过通宵。这会儿日头渐渐升高,实在支撑不住,他萎靡不振地佝偻而立,眼巴巴瞧着邓舍,期待撵他回去睡觉。

邓舍精神好的很,浑没注意河光秀的模样,听到河边传来阵喧哗,掉头去看。见是一群士卒在岸上冲凉,人缝里看到杨万虎被他们围在中间,不知在做些甚么,不时引起阵士卒们的欢呼喝彩。

带着水气的风一吹,清凉舒爽。邓舍浑身泥土,浑着汗水,黏津津的正嫌难受,顿时来了兴趣,招呼河光秀,道:“走,老河,瞧瞧去。”

河光秀强打精神,小跑着跟在后边,人一困乏,注意力就下降,他只顾了上边,没注意地上,拌着一块石头,差点摔倒。毕千牛身为亲兵队长,也随在邓舍的身边,瞧不过去,提醒邓舍,道:“将军,河万户,……”

邓舍方才醒悟,哈哈一笑,提起脚,轻轻踢了河光秀屁股,道:“瞧你那熊样,狗日的还河大万户?滚你的蛋吧,回去睡觉!”

军中诸将脾气不同,邓舍时间一长,摸清了他们的性格,自然而然区别对待。

像文华国、陈虎,高他一辈,他倚重且亲切。像赵过、左车儿,上马贼旧部,他重用且亲昵。像张歹儿,拔擢军中,有文武之姿,他重视且尊重。像杨万虎、李和尚、河光秀等,本为粗人,一本正经地待以国士大礼,他们反而受不了,喜欢的调调儿无非“打是亲,骂是爱”,尤其河光秀,真个贱骨头也似,越骂他,他越高兴;邓舍就对以笑骂,增进彼此的感情。

果然,河光秀闻言,如蒙大赦,撅着屁股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响头,连连大呼:“大将军恩典,大将军恩典。”喜笑颜开地自去睡了。

邓舍的亲兵,尽是骁勇血性的汉子,多有看不惯河光秀的,有人摇了摇头,鄙夷道:“将军尚未休息,他也好意思就走?不怕愧对将军给他的万户官衔么?烂泥扶不上墙。”

邓舍笑了笑,道:“天真烂漫,没有心机,难道不好么?”

另有一人点头,道:“将军说的是,河万户虽带兵不行,将军交代的任务,却也都是尽心尽力去完成的。前阵子,将军要他负责屯田督办,小人亲见的,才个把月,他足瘦了十几斤。尽管是个高丽人,也称得上忠心耿耿。”

他们都是邓舍身边的亲近人,讲起话来没有顾忌。然而,这支军中丽人居多,邓舍皱了眉头,道:“这些话,以后休要再讲。我已讲过多次,高丽、中国本为一家,哪里还有甚么高丽人?都是汉人么。”

这话不错,蒙古人四分人等,高丽人本就为汉人一种。亲兵们躬身应命。

邓舍想起一事,占据平壤之后,他开始在丽军中全面推广汉化,问道:“丽营的汉话,学的怎样了?”

毕千牛略有所知,道:“十夫长以上,已经可以进行简单的汉语对话;士卒们有的聪明,有的笨,水平参差不齐。”

邓舍想了想,要彻底汉化,语言和文字是首先的,文字好说,高丽没文字,用的就是汉文;重在语言,他道:“定条军规,以后凡提拔丽营军官,会说汉话要做为其中一条。”

“是。”

谈谈说说,一行人来到河边。太子河并不太宽,时值夏末,雨水充足,河水倒是涨的很高,清澈的水面上,阳光洒上万道金光,风一吹,波纹起伏,滔滔南流,水声不绝。

岸边多有沙土,踩上去软绵绵的不着力,甚是柔软。走到近前,看的清楚,原来杨万虎是在和几个士卒玩儿摔跤。周围围了许多的人,兴高采烈的,不停叫好。

邓舍随从不多,没惊动他们,就站在外边,看了一会儿。杨万虎光着膀子,瘦骨嶙峋的,身上全是皮包骨,几没半两肉。他胳臂两条刺绣游龙,龙尾延伸直到手背,龙头向后,顺着胳臂蜿蜒曲展,张牙舞爪地探往后背,龙吻朝向的地方,他背上纹了一团好大的明珠,却是个二龙抢珠图。应该是名家手笔,绘制得栩栩如生。

只见他弓着腰,拧着对手的腰、臂,发力时脸色蓦然一青,闷喝一声,滴溜溜脚下打转,那对手猝不及防,轻轻巧巧被他举过头顶,微一侧身,掷到一边。

围观众人同声叫好。邓舍定睛看去,虽知杨万虎天生神力,暗里地也忍不住称叹,他那对手虎背熊腰的,更兼身高体长,这身板实在军中罕见,少说二三百斤上下。而那杨万虎又瘦又小,折巴折巴顶天了超不出六七十斤,双方体重悬殊三四倍,真好比蚍蜉撼大树。

他不由也随着叫好:“好!”

士卒们不识得他声音,杨万虎识得,听见了,一抬头,对邓舍呲牙一笑。历经数次大战,邓舍无有一败,早将他折服,当下卖弄似的,不等那对手起身,几步上去,一手抓着后腰,扬眉吐气,身子半蹲,大喝一声,硬生生单臂举了他起来。

毕千牛咂舌,道:“好猛!将军,他两臂力气,怕不下千斤!”那边杨万虎举着那人,绕场转了几圈,那人踢着腿挣扎不开,连连叫喊求饶,仿似是武大郎举起了武二郎,众人看的有趣,一时尽是大笑。

杨万虎又转了两圈,丢下那人,朝邓舍方向拜倒,道:“小人见过将军。”

众人这才发现邓舍,慌忙纷纷拜倒,就在这河边,拜倒一片。邓舍穿过人群,亲手扶起杨万虎,笑道:“万虎、万虎,我看,就凭你这神力,即便真来了万虎,也不如你啊!”

杨万虎站起身,面不红、心不跳,道:“些许小把戏,一点乡下人力气,值不得将军称赞。”话虽如此说,神色自傲。

邓舍又赞了几句,叫众人起来,就着杨万虎的神力,好好和众人聊了一回,专门同那落败的汉子说了几句,败在杨万虎手上,不算丢人。

他没架子,很快众人打成一片,笑骂不忌,说话间,远远一阵马蹄声传来,听见有人高叫询问:“将军在哪儿?”两个留守帅帐的亲兵奔跑过来,邓舍心知必是探马回营,没空再去冲澡,朝众人一抱拳,道了声:“本将先去,诸位累了一宿,早些冲洗了,回帐休息罢。养足了力气,也好来日厮杀,叫鞑子瞧瞧咱双城军马的厉害!”

士卒们轰然应诺,他们没受过上官向他们主动抱拳的礼,一个个又激动又兴奋,邓舍远去许久,他们仍亢奋不以,无不摩拳擦掌,等着上阵杀敌。

“哪里来的探马?沈阳么?”匆匆赶往帅帐的路上,邓舍问道。

亲兵答道:“两拨探马都回来了。一路沈阳的,一路东牟山的。”

“好!”邓舍精神一振。沈阳为彼,东牟山为己,知己知彼,这一战,他才不会晕头转向。希望能得些有用的情报,有助分析目前局势。

帅帐里,除了回来的探马,方补真也在。夜间搭营,他没参与,睡了一夜的好觉,精神奕奕的。邓舍走入帅帐,他起身相迎,鼻子嗅了嗅,邓舍和毕千牛他们一股子的汗味,他道:“将军先沐浴?”

“不必了,军事要紧。”

帅帐里外两重,里边李闺秀出来,打了水,邓舍草草洗了手、脸,秉承一贯的习惯,谈论军机,不得有闲杂人等在场,挥手赶了李闺秀出去,坐定问道:“沈阳情形如何?”

一个探马回答:“城门紧闭,小人混不进去。城外大营之中的军马,一半入了城,一半守在城外一座山上,同沈阳成掎角之势,看样子,鞑子志在防守,没出军的打算。”

邓舍问道:“城内不是有我军的暗探?没有联系上么?”

“鞑子看的紧,城墙上防御甚严,没有联系城内暗探的机会。”那探马说着,从怀中取出幅图,奉给邓舍,“城外五里都被鞑子划做了无人区,小人冒死潜入,记下了他们各城门的防御区分图。”

邓舍展开图纸,这探马绘画技术不高,但看的明白,方方正正的一围城墙,分段别区,外在可见的防御器具、以及负责各段防守的领军将旗,清清楚楚,跃入目中。

他细细看了一回,沈阳的防御措施很得力,遍布重型器械;看守城墙的军队中,包括有纳哈出嫡系在内的主力军队。方补真道:“主力都上了城墙,毫不顾惜军力。看样子,鞑子还真是以防为主。”

他尽管不大懂得军事,也觉得奇怪,道:“纳哈出不似鼠目寸光之辈啊,他难道不知,我军一旦打下辽南,就破了辽东当前的僵局,完全占据了主动?到那时候,他的沈阳要保住也难,怎会就见死不救?难道是因为被我军突袭占下东牟山,他丧了胆么?”

“即便他丧胆,沈阳城里,另有辽王等人,不会都如此懦弱。”邓舍断然否定方补真的推测,沉吟多时,道,“此事出蹊跷,我军坐观其变就是。”关铎给他的命令,东牟山有急,只管支援;其他的事儿,比如沈阳种种,料来关铎不会没有应策。

方补真道:“将军所言甚是。”问另一个探马,“东牟山潘将军怎样了?”

那探马看了眼邓舍,邓舍点头,他这才开口道:“小人昨晚夜半,赶到的东牟山。潘将军筑营山上,壁垒森严,听潘将军讲,自攻下东牟至今,鞑子只象征性地来骚扰了两次,并没有正经地接过战。”

“军中士气如何?”

“小人目见,士气不低。”

方补真插口道:“小潘将军将门虎子,治军上还是有一套的。东牟山的士气,将军不必过虑。”

邓舍颔首,继续问道:“潘将军营垒怎生扎的?”

“全军分作三段,主力驻扎山上;一部看守水源;偏师则处山下道路要冲之地。”

守要冲、驻山上,这是典型的“扼敌”、“自固”两兼,与邓舍相仿,潘美的营地也是有山有水,两人的扎营有异曲同工之妙。唯一的区别,他两人的任务不同,潘美守为先,所以筑营山上;邓舍援为先,所以筑营山下。

两军加在一起,两万人上下,后又有辽阳大军半日可到。邓舍摸了摸案几上横放的马刀,注目探马呈上的沈阳地图,许久不发一声。得了关铎的确信,辽南战事三日后开打,不知怎的,在这战鼓将起的前夜,他的心头,忽然冒起了一点不安。

他打了这么多仗,从没有过一次,像今天这样,完全摸不清敌人的头绪,便如陷入重重的迷雾中一般,他下意识地投望帐外,数百里外的鸭绿江边,也不知陈虎有没有按时到达?

——

1,城营。

因外围防御设施修建方法的不同,营寨有城营、壕营、棚营、车营、枪营等若干类型。

城营就是在必需的战略据点上筑成城墙一样的防御工事,供军队据守敌兵,只是规模较城市稍小而已。一般是墙高四尺,底部厚三尺,墙上要修建战楼,设置守城的各种设备和瞭望敌情的望楼、望杆;城外挖壕,并设置鹿砦、陷马坑等防护措施。这样修建起来的城营,实际上是一个军事堡垒,可以长期使用。

三国时,曹操战马超于渭水两岸,曹操每次渡河攻马超,刚站住脚,又遭到马超军队的攻击。当地多是沙土,不好筑城,谋士娄子伯献计:趁天气寒冷,用沙筑城,然后浇水,城营必坚。果然当夜“朔风大作,水与沙交冻”,天明,城立,且“坚如铁石”,取得了“枪攻不入”的效果。

2,壕营。

不允许筑城的情况下,可采用此法,以壕沟做为防御的主体。一般要求壕沟底宽一丈二,口宽一丈五(口大底小),壕深一丈以上,挖出的土堆于内岸拍紧,不用筑城就可以高出地面四五尺。如果条件允许,还要在壕沟外设置鹿砦类的障碍物。

3,木棚营。

最常见的营寨形式之一。只要有树木,就可以砍木立栅,迅速成营。如果有时间和可能,还可以在棚下再挖些防御工事乃至壕沟,这种木栅就成了“堑栅”,实际上是壕营和栅营两者的结合。

4,车营、枪营。

多是在行军途中,或战争间隙之中为临时住宿建立的营寨。车营,即“次车以为藩”,将较大的守车一辆辆联结起来,形成一道阻挡敌军前进的屏障。

枪营,则是将士兵们手中的长枪做为营房的分界线。这种营有界无垒,没有防御的功能,仅仅做为区分内外的标志与界限,令军士不得随意外出,外人不得随意入内而已。部队天明拔营而去,这座军营也就不复存在了。

17 东牟 Ⅱ

兵者乃凶器,战端一起,即入死生之地。(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身处陌生的环境,友军和敌军皆心意叵测,重重的迷雾里,能叫邓舍信任的,也只有自己人了。扎营第三天,郑三宝和陈虎送来军报,他们按时抵达了预定地点。

这叫邓舍放心许多。

辽阳方面的军报源源不断:潘诚、沙刘二各归各位,广宁、辽西前线风平浪静,敌军没有任何的动静;辽阳部队集结完毕;由胡忠、柳大清等杂牌军队组成的先锋已经开拔,预计两日后,就要接触到辽南元军的第一道防线。

……

紧锣密鼓、战旗飘扬的辽阳城,幕僚向关铎禀告:“一切都很顺利,尽在掌握。”

这将是一盘大棋局的开始,至多三个月,辽东的局面就要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成功、抑或失败,就在此一举,绕是关铎的深沉,也不禁的激动,他勉强克制住翻涌的心潮,道:“不要大意,重点注意沈阳。再派个使者去,和纳哈出确定一下后续的步骤,……辽东的天会不会变,沈阳的配合是关键,绝对不能出错!”

幕僚恭敬应是,躬身告退。他趋着小步,穿过长长的走廊,落地的足音,在空旷而阴暗的宫殿中,传出老远。走出宫殿,他习惯性地抬头望了眼天空,夜色正深沉。

……

沙刘二一宿没睡,大战在即,他虽处后方,任务仅为防御,但担子也是不轻。

牵一发而动全身,正如关铎所说,打辽南,重点不在辽南,而在辽西、广宁、沈阳,这三个方面守好了,辽南不攻自下;这三个地方一旦有变,那辽阳就必会陷入危机。

漫漫的长夜,渐渐淡去;早起的士卒排着队,有秩序地去打水、打饭。军营慢慢变得嘈杂起来,他再次翻阅了一遍昨夜才送来的辽阳军报,揉着通红的眼睛,抬起了头。

年龄有些大了,脖子不太好,伏得久了,难免酸疼。侍立的亲兵给他轻轻地按摩,感觉舒服许多。当他的视线投往帐外,看到来来往往的士卒们时,他疲惫的表情,顿时精神一振。

相比关铎、潘诚,他的军队在着装上更加的统一,一色的红巾、一色的红衣,旗杆上也多是红旗,迎风招展。若是站在高处往下看,绵延十数里的军营,整个就一红色的海洋。

无数的帐幕之间,星罗棋布了许多临时搭建的高大忏堂。盥洗过的士卒们,整洁地排着队,由各自的百夫长引着,如川流归海,一股股地走入了忏堂。

一个幕僚提醒沙刘二:“大人,到晨朝礼忏的时候了。”

晨朝礼忏仪,是白莲教的一个固定活动,每日清晨都要举办。辽东红巾中,能在这方面做到坚持不懈的,也只有沙刘二所部了。他站起身,照例选择了一个忏堂,做为今日礼忏的地点。

朝阳下,万物生机勃勃。

看着前边走路的沙刘二,幕僚发现他的背似乎又驼了许多,大约熬夜的缘故,精神不济,走动起来,竟有些步履蹒跚的样子了。他担忧地道:“大人,您不能再熬夜了。像您这样,动辄通宵,饭也不按时吃,换了谁,也吃不消啊。”

沙刘二近乎贪婪地呼吸了口清凉的空气,对幕僚的关心置若未闻,他问道:“张居敬、世家宝,有异动么?”

“回大人,辽西各地都平安无事,鞑子没有动静。”幕僚答道,他犹豫了会儿,又道,“大人,依卑职之见,辽南一仗,实在没必要去打。有那功夫,不如全力攻打辽西。辽西距离山东也近,救我主公也可以更为快捷。”

说实话,沙刘二对关铎宁愿打辽南,也不愿增兵辽西的举动,也十分的不满。关铎虽有种种借口,但其心思,明眼人都可看出,摆明了不顾主公安危,只图个人私利。但关铎有潘诚的支持,他势单力孤,不得不退让。

好在关铎提出了打下辽南,即刻便浮海去山东,就以此来当作交换的条件吧。

他叹了口气,道:“关平章自有主意,你等休得乱言!”只希望辽南战事顺顺利利,早日打下金、复、盖诸州;辽阳本非沙刘二所要,只要关铎能兑现承诺,帮他过海,能尽快地救驾勤王,他就心满意足了。

很快来到一座忏堂,早到的士卒等候多时,沙刘二也不多话。他肃容穿行过人群,来到正中佛像之前。取了檀香,手自烧香,合掌作是,身后众人一起拜倒,听他唱曰:“一切恭谨,一心洗礼,常住三宝。愿此香遍满十方世界。无边佛土中无量香庄严,具足菩萨道,成就如来香。”

忏堂外,钟声响起,雄浑连绵,响彻全营。上千座忏堂中,全军将士一起拜倒,唱词过后,即为礼佛。礼佛仪式完毕,接着唱忏悔词。

忏悔词都是固定的,沙刘二略带沙哑的嗓音,回荡堂内。他跪在地上,虔诚真心,闭着双眼,面对佛像,他道:“至心忏悔,我弟子沙刘二及法界众生,从无始以来,……广造十恶及五元间一切重罪,无量无边说不可尽。十方诸佛常在世间,法音不绝,……”

无数人的声音汇聚一处,如浩荡的长河,冲刷黎明的天空。惊飞的群鸟,苍翠的林木,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河流。庄严的钟声,似在宣告些什么,沙刘二那苍老的脸上,显出圣洁的光芒。

他,他们,挣扎在尘世间、在蒙元的铁蹄暴政下受苦受难的人们,他们以最虔诚的姿态,用最火热的热情,他们的信仰或许并不真切,但他们绝不缺乏斗志。

他们伏在地上,他们握紧了拳头,在黑暗消逝,在黎明到来的时刻,他们齐声唱道:“十方诸佛常在人间,法音不绝,……放净光明照触一切。”

……

“你猜老刘现在做什么?”

“还用说么,定然又在搞鬼日的忏仪。我都纳了闷了,他哪儿来那么大劲?你说,哥哥,怎么就真的有人信这东西呢?”

“哼,信有什么不好?愚夫愚妇,正好拿来做枪使。我倒是觉得,老刘这一套做的不错,你看他的嫡系,战斗力相当高。”

“哥哥的意思是?”

“得闲了,咱也在军中搞一搞。有利无害,干什么不用?”

“叫我天天听这玩意儿?杀了我吧。”

“哈哈!不说这个了,即便要搞,也不是现在。……搠思监有无异动?”

“不但没有动静,反更退军十里。广宁前线,一切无变。……话说回来,哥哥,你信什么?”

说话的两个人,一个潘诚,一个他的二弟潘信,——广宁翼统军元帅府元帅。

潘诚听了潘信的问题,微一愕然,顿时大笑,道:“我信什么?”抽出腰上宝剑,迎着朝阳晃了一晃,点着帐外虎贲,道,“有此十万虎贲,我信什么,重要么?”

……

红日高升,光芒万丈。

清晨的阳光下,两骑快马奔过无人的地带,来到沈阳城下。城头上元军注意他俩许久了,搭起弓箭戒备,一个军官探出头,喝问:“来着谁人?”

来人穿着平民的衣物,其中一个仰着头,高声答道:“刘将军在么?请帮忙通告一声,有故人来访。”

纳哈出手下,有两员得力干将,一个乃剌吾,一个刘探马赤。恰好今日该刘探马赤轮值,那军官将信将疑地去请了他过来,瞧了两眼,刘探马赤认出了来人,打招呼,道:“原来是文兄,快快请进。”传令下去,打开城门。

刘探马赤转下城墙,迎了上去,笑道:“世道不太平,文兄怎么还到处乱跑?”

姓文的下了马,道:“就因了世道不靖,不得不来呀。”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我家主人有书信一封,需得面禀丞相大人。”此人口中所称的“丞相大人”即为纳哈出,他的官职为辽阳行省右丞相,蒙元名义上的辽阳地方最高长官。

刘探马赤点了点头,伸手一引,道:“既如此,文兄这边请。时辰尚早,丞相大人不知起床了没有,待本将先去通报一声。”叫上一队亲兵,卷着姓文的两人,风卷残云也似,霎那间奔到丞相府前。

留下姓文的门房等候,刘探马赤自先入内。纳哈出自幼习武,是蒙古勋贵后人中,难得保持先人尚武、骑射传统之人,刘探马赤到时,他早已起床,正在府内小校场上操练兵器。

近前端看,好一条大汉。身长八尺,膀大腰圆,满脸横肉,露在盔甲外的胳臂上汗毛横生。只见他骑着匹烈马,提着杆长枪,舞动起来虎虎生风。

远远瞧见刘探马赤,纳哈出知他今日轮值,要没大事,不会前来。当下缓缓勒住坐骑,横了长枪,等他过来,问道:“你不去守城,来本相府中有何事情?”

刘探马赤却不答话,拿眼瞅了瞅纳哈出左右侍卫,纳哈出挥手屏退众人,他才开口道:“好叫相爷得知,辽阳有人来了。”

“噢?”纳哈出皱了眉头,跳下马来,问道,“来的何人?”

“还是那姓文的。相爷见是不见?”

纳哈出不急,问道:“他说没说,为甚而来?”

“不曾提及。估算日子,辽南即将开战,料来是关铎不放心,怕相爷有变,故此派了他来,探查相爷的动静。”

纳哈出嗤笑一声,道:“老关个土贼,倒也把细。”刘探马赤讲到辽南,提醒了他,问道,“辽南高家奴的军报,送来没有?”刘探马赤道:“迟迟未来。”

高家奴和纳哈出约定的一日一报,昨天的军报却直到现在也未曾见到。纳哈出转了两圈,心中踌躇,寻思了会儿,道:“怕辽南不是即将开战,而是已经开战。”

刘探马赤道:“可关铎和相爷约定的,开战时间应该在两日之后。”

“哼哼,老关个土贼,心眼不少,给本相玩儿提前发动?以为这样本相促不及备了么?”刘探马赤有点忧虑,道:“相爷,关铎真要提前发动,咱该如何是好?”

纳哈出冷笑,道:“他有张良计,咱有过墙梯,一样地提前发动就是!”他沉吟片刻,叫过来几个侍卫,吩咐,“去,立即往辽阳、辽南方向,务必探查清楚老关个土贼有没有出城,辽南战事有没有展开。”

侍卫们领命而去。

刘探马赤道:“数日前,一支军马过了太子河,筑营东牟山西边三十里,和潘美连成一气。相爷,要动手的话,这两支人马可是眼中钉啊。”

“老关个土贼!想借本相的手,遂他称霸辽东的意,求降?搠思监就在广宁前线,圣旨亲批,许他‘便宜行事’,不去找他求降,反来找本相?他奶奶的,当本相白痴么?”

刘探马赤陪笑,道:“是,是。不过,相爷,关铎的使者来了多次,就以末将所看到的而言,他求降的意思似乎不假,那潘美乃潘诚的义子,不是已经送上了相爷的虎口?”

“呸!管他真假,老关个土贼!只焚我上都这一条,就别指望本相放过他。不把他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纳哈出寻思了会儿,道,“潘美这块肥肉,不吃白不吃,只待探明了辽南战情、辽阳虚实,即便出军,先宰了小潘,再去找老关个土贼的麻烦。”

“辽西、广宁方向?”

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归纳哈出管,广宁搠思监他管不住。他是右丞,搠思监是新任的行省左丞,朝中也有后台,论起来,比纳哈出还高了一点。

纳哈出道:“传信张居敬、世家宝,按照约定,四日后准时发动,务必纠缠得住沙刘二,使其无力回头,救援辽阳。……至于广宁,搠思监胆小怕事,咱不能指望。”忍不住,咒骂道,“他奶奶的,圣上怎的就派了这厮来?”

“相爷不必急躁,末将以为,搠思监咱虽指望不上,不求他出军,他只要不动,受其压力,广宁的潘诚肯定也不敢动。就算咱打辽阳时,他有心支援,怕也无力回天。”

“说的也是。搠思监那里,就不必理会了。”纳哈出丢下长枪,沉重的枪身掉到地上,荡起一片尘土,他大步走出小校场,“去,带姓文的去本相书房,好好的再哄他一遭。”

“是。相爷。”

刘探马赤小跑着,先去通传。日头升的高了,很毒辣,晒在身上,盔甲发烫。纳哈出摘下头盔,摸了摸汗涔涔的脑门,抬头瞥了眼天空,喃喃道:“狗日的天气。……他奶奶的,老关个土贼!”

——

1,忏堂。

历经千年的白莲教,传到元时,更为繁盛。白莲忏堂,各地都有,“堂前结穴为三,天地人也。堂得其地,尚存天人耳。”

“……南北混一,盛益加焉,历都过邑无不有所谓白莲堂者。聚徒多至千百,少不下百人,更少犹数十。”“夜聚明散。”“……栋宇华丽,像设严整”,“礼佛之屋遍天下”。

18 东牟 Ⅲ

纳哈出来到书房,刘探马赤和姓文的两人已在恭候。www.65txt.com看到他进来,慌忙拜倒在地,姓文的道:“见过丞相大人。”

“起来吧。”纳哈出笑吟吟将他二人扶起。众人落座,他问道:“贵使今来,有何贵干?”他睃了两人一眼,面色一沉,道,“敢是辽阳有变?事有不偕么?关帅有什么话,要对本相讲?”

“丞相大人放心,辽阳并无变动,关平章叫小人二人来,只为最后确定一下动手时间。”那姓文的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递上,道,“此为广宁府地图,红贼潘诚的具体防御,此图上一目了然,为表诚意,关帅特命小人送上。”

纳哈出面色转和,接过来瞧了眼,随手丢在一边,道:“关帅好会取巧,广宁府的地图,本相就没有么?潘诚的具体防御?哈哈,只许你辽阳在我沈阳有暗探,就不许我沈阳在广宁有暗探?……有没有此物,潘诚都是本相的囊中之物!”

刘探马赤在边儿道:“文兄,相爷说的一点不假。实不相瞒,广宁府的里外防御,我等早已熟知在胸。要讲诚意,关帅做的确实不足啊。”

他两人一唱一和,姓文的出乎意料,有些着急,道:“丞相大人知道的,是丞相大人所知;关帅献上的,是关帅所献。丞相大人,二十里外东牟山上,潘美一万五千人,难道还不够显示关帅的诚意么?”

纳哈出道:“哇哈哈,适才说笑耳!要是不信关帅,东牟山乃我沈阳重地,本相岂会拱手相让?”

他向西边拱了拱手,道:“关帅投诚的事儿,本相已经上奏天子。今上非常高兴,金口玉言,别说区区辽阳行省平章,浙西张士诚张太尉的例子在前,三公之位也不难得。”

姓文的大喜,又起身拜倒:“多谢丞相大人厚意、美言。”

纳哈出转了身子,一手支在案上,扶住头,盯住姓文的,似笑非笑,说道:“辽南战事,不知关帅打算何时展开?”

“按预定计划,两日后开始动手。”

“是么?高家奴的求援信,怎么昨日就送到本帅府上了?”

姓文的面色一变,佯笑道:“丞相大人又在说笑了,这绝无可能。丞相大人也知,今年收成不好,粮草筹措甚是困难,就在小人来前,出征军马的粮草才刚调好,而主攻的军队尚且没有集合完毕,盖州怎可能昨日就发来救援?”

纳哈出对姓文的点点头,从头到脚瞥了他眼,说道:“如此最好。本相且问你,广宁哪里,关帅的内应可布下了么?”

“丞相不必担忧,内应之事,小人以人头担保,万无一失。只待丞相大人一出军,便即发动,管教潘诚死无葬身之地!”

纳哈出站起来,转了两转,道:“沙刘二那里,情况如何?”

“沙刘二死心塌地要保小明王,实在顽固不化,便按预先约定,丞相大人出军广宁之日,便是关帅回军,联合张居敬、世家宝两位大帅剿灭此獠之时!”

纳哈出似真似假,说道:“关帅回不回军无所谓。尊使有所不知,前数日腹里又增派了一支援军往去大宁,会合张居敬、世家宝,共计军队不下十万,灭一个小小的沙刘二,举手之劳!”

姓文的口中不说,心里不信,关铎和纳哈出本就是同床异梦,面和心不合,两边来往多次,不但纳哈出经常用诈,关铎也不少夸大其词,他笑了笑,道:“我皇元天威之下,沙刘二此辈便如螳臂当车,必成齑粉。”

纳哈出大笑,走到他的身前,重重拍两下他的肩膀,睥睨,道:“哈哈,‘螳臂当车、必成齑粉’,说的好!回去告之关帅,本相这边,就请他放一百个心。两天后,打盖州;盖州定,本相出广宁,至多月余,……哈哈,关帅就不是关帅了。”

刘探马赤凑趣,问道:“那是什么?”

“关太尉!”

在座四人,一起大笑。纳哈出和刘探马赤目光一对,急速避开;那姓文的和伴当也是不动声色,交流视线。无比欢畅的笑声,听入四人的耳中,感触不同,滋味相仿:可不正是“意味悠长”四个字?

正事办完,姓文的两个自有人送走。

纳哈出留下了刘探马赤,又派出侍卫,急召城中诸将。不但乃剌吾等来了,包括辽王等人在内,也都相续来到。

辽王名叫阿扎失里,乃是斡赤斤大王后裔,斡赤斤即为成吉思汗的幼弟。世祖忽必烈时期,有乃颜叛乱,这个乃颜也是斡赤斤的后人,兵败而死,但他有个弟弟名叫脱脱,没有参与叛乱。忽必烈就将乃颜原有的部众、封地,多数给了脱脱,让他继任为斡赤斤分地之主,封为辽王,一脉相乘,传至现在。

蒙古人的传统,由幼子继承家产。斡赤斤身为成吉思汗的幼弟,虽没继承成吉思汗家产的权利,但他素得成吉思汗的喜爱,在成吉思汗分封子弟的时候,所得分民独多,与其母合在一起,共得万户。

虽然经了乃颜之乱,不少参与叛乱的部民都被迁徙去了别处,但留下来的依然不少;又经数十年的发展,如今的辽王阿扎失里,堪为沈阳的第二号实力人物。

其他千户以上军官、各色王侯、部落族长,足足来了三四十人,满满堂堂地坐下,以蒙古贵人的传统,都穿着袍服,腰间系着彩带,结发垂耳,俱带耳坠。

他们多食羊肉、多饮羊奶,一股子膻腥味充斥室内。蒙古人多嗜酒,凡有聚会,无不以饮酒为欢,乱糟糟好大一会儿,来人中很多久居辽东,不识礼节,有人高声嚷叫:“相爷,人已来了,酒在哪里?”

顿时哄堂大笑,有老成的道:“休得胡闹,相爷相召,必有要事。众位静静,听相爷说来。”辽王阿扎失里敲了敲桌子,也开口说道:“且安静,听丞相大人说话。”

他威望不低,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投向纳哈出,一人道:“听说老关的使者今天又来了?相爷相召,可是为的此事?”

说话人五大三粗,扎了满头的小辫子,两个大金耳环,一摇一晃的坠在箭头。人长的粗糙,说话声音却又尖又细,正是纳哈出麾下另一员爱将乃剌吾。辽阳来使的事儿,他却是从刘探马赤处听来的。

纳哈出道:“不错,老关个土贼,又遣了那姓文的来,说是要最后确定下动手约期,俺呸!说话吞吞吐吐、眼神闪闪烁烁,……”他忽的站起,猛力一拍案几,道,“辽王,你猜的不错,老关此中必然有诈,他这个降,十拿九稳的是假降!”

阿扎失里道:“然则,相爷怎生应对的?”他与其它诸人不同,素好汉人文学,讲话文绉绉的,很有点文化人的样子。

纳哈出道:“还能怎生应对?本相敷衍一番了事。诸位,盖州昨日的军报,直到现在还未曾到来,本相琢磨许久,老关个土贼没准儿已经动上了手!派那姓文的来,十有**意图在窥探我沈阳动静。”

堂下炸了锅,乱七八糟的,有人嚷嚷立刻出军,给关铎个好看;有人道需得冷静,别叫是关铎故弄玄虚;有的则以为,不管关铎有无出军,反正约期将到,东牟山的钉子必须尽快拔掉。

纳哈出问阿扎失里,道:“辽王,你怎么看?”

阿扎失里道:“盖州的军报向来一日一到,从未有过延迟,偏偏姓文的来,军报也跟着延误。本王以为,关铎定然已经发动了攻势,相爷,咱需得即刻着手准备,可别叫晚了,老高坚持不住,盖州一丢,后果不堪设想。”

纳哈出慷慨击掌,道:“辽王所思,正是本相所想!本相已经决定,只等摸清楚盖州战事,咱沈阳便在老关个土贼的背后,插上一刀!派去辽西通知张居敬、世家宝的信使,在诸位来之前,刚刚出城。”

临逢战事,为将者最忌犹豫,战机往往一闪即逝。纳哈出能做到辽阳行省右丞的位置,自有其不比寻常的地方,只要他和辽王两人意见一致,那沈阳出军就成定局。

先前那老成之人,开口说道:“相爷出军,自然最好。只是,不知各方面的准备,做的怎样了?可不能打仓促之战啊。”

纳哈出道:“城中万户府的军队三日前就已集合,诸路青军、乾讨虏军也已经到位。”

辽王阿扎失里道:“本王也已从部众中挑选了万人精锐,只等相爷一声令下,半日内,即可开入沈阳。”

沈阳本有官军、青军等六七万人,其中良莠不齐,要打辽阳,显然不够;纳哈出说动了辽王等人,各遣派部众,也参与其中。这样子,加在一起,共得十余万人,留下一部分守城,其他的尽数投入辽阳。

“辽阳城池坚固,关铎经营日久,即便主力在外,可城中少说也会留有两三万人驻防。你我十万大军,专去攻城,或许足够了;但是,相爷,你能保证老高可以缠住毛居敬么?姓毛的也是员悍将,就凭老高盖州两三万人马,没有一万,就怕万一,如果他阻挡不住?”

纳哈出道:“没有一万,也没有万一!老关个土贼嫡系不过五六万,沙刘二、潘诚本部防守前线不及,派不了多少人参与盖州战事。撑死了算,加上红巾杂牌,老关个土贼至多能派出五六万人去打盖州。而我盖州有老高两万余,金、复州倭奴七八千,倚仗坚城,岂会拦阻不住?”

他环顾众人,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拦阻不住,哇哈哈,各位难道就把那个人给忘了么?”

“相爷是说?”

“内应!”

这才是纳哈出决意趁机荡平辽阳的杀手锏。关铎算来算去,却没算到,他假降,有人真降。毛居敬军发盖州城下,内有叛乱,外有金、复州及高家奴主力;纳哈出的军马再一到辽阳,辽阳生乱,他这支军队的命运不言而喻。

“相爷,俺听说高丽小邓,如今也在辽阳,他的军队已经开到了鸭绿江边,这其中会不会是个变数?”

“双城红巾?开到鸭绿江边的不过万人,我军打下东牟山,留下几千人防守,足可掐断双城支援辽阳的道路。”

“几千人?双城可有红巾数万。”

要打辽阳,辽西、广宁、辽南、双城各地,必须一一照顾得到,纳哈出早有对策,他冷笑一声,道:“数万人又怎样?本相只需两个人,就叫他自顾不暇。”

“谁人?”

“名叫赵小生,卓都卿。”

辽王阿扎失里识得,闻言道:“赵小生?可是前任双城总管府的总管?”

“正是此人。”

数年前,高丽攻打双城,蒙元总管赵小生、千户卓都卿,两人战败逃走,去了海阳一带,图谋反攻。几个月前,邓舍又从高丽手中打下双城,高丽人反攻,洪继勋星夜回救,更曾路过海阳,赵小生和卓都卿深感危险,见邓舍坐大,自知没了机会,索性遣派使者,联系上了纳哈出,愿为前导,奉上双城。

“本相命其二人,联络合兰府等地女真,约定了时间,十日后,即起兵作乱。到那时候,小邓后院失火,他还顾得上辽阳么?”

众人闻言,不由大笑。辽王阿扎失里道:“相爷妙计。”叹了口气,道,“可惜小邓把守甚严,我军的使者没法见着高丽王,若是不然,再加上高丽反扑,一鼓作气,平定高丽北部,也不在话下。”

纳哈出哼了声,道:“即便联系得上高丽王,也不能联系!双城本我中国土地,管他高丽何事?前番打我双城,只是一直无暇,待收拾下老关个土贼,再给他高丽好看!”

至此,纳哈出的计划清晰托出。趁关铎全力以赴打盖州,先用内应瓦解盖州的红巾主力;然后用张居敬、世家宝、搠思监、合兰府女真分别缠住沙刘二、潘诚、邓舍;接着集合诸军、诸部,倾巢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攻下辽阳。

辽阳阿扎失里抚掌称赞,道:“辽阳既克,擒获关铎;沙刘二、潘诚其心各异,没了关铎的龙头,内部必然生变。我辽西、辽南、搠思监、沈阳诸路大军发动,如网困虫,刘、潘二人可剿、可抚,不出一月,辽东可定。

“辽东一定,大军转而南下,过鸭绿江,以赵小生为先导,有女真内乱,小小双城,传檄则平。”

众人起身拜倒,道:“相爷神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一轮红日下,辽东大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两三方尔虞我诈,生旦净末丑,万里江山如画,看风流人物,无数英雄各逞手。大堂上,纳哈出昂然直立,想到得意处,仰头大笑。

——

1,蒙古人的传统,由幼子继承家产。

“蒙古习俗,由正妻幼子继承父亲的家产。”

“夷人分析家产,大都厚于长子和幼子,如人有四子,伯与季各得其二,仲与叔各得其一,如女子已聘而未嫁者,遇父母殁,亦得分其家产以归,若已嫁之女,不过微有所得耳。”

2,斡赤斤分民所得独多。

一说得五千户,一说与其母合得一万户。

3,腰间系着彩带。

蒙古人穿袍服时,一般要在服外系一条称为“腰线”或“系腰”的彩带,“又用红、紫帛捻成线,横在腰上,谓之腰线,盖欲马上腰围紧束,突出彩艳好看”。

19 抉择 Ⅰ

邓舍筑营第四天,太子河,对岸。www.65txt.com

一个哨探仓急地打马近前,摆渡的军卒迎出来,问道:“怎么了?”那哨探没有回答,跳下马,跃上船,只一个劲儿地催促:“快,快,快。”

军卒不敢多问,稍顷过河,不等船只停靠稳当,哨探抢步上岸,一路飞奔,将到辕门,展开手中的小旗,高高招展,叫道:“十万火急!重大军情。门内兄弟,速速开门。”

但凡有重要军情,哨探允许营中驰马。他奔入辕门,早有人送上马匹,马蹄的的,瞬时间击开了安静的军营。无数的士卒探头相望,大小的军官一起注目帅帐方向。

那探马入了帅帐不久,很快,帐前战鼓敲响,鼓声沉闷、短促,便如一阵惊雷,在大营的上空滚滚而过。

士卒们交头接耳:“聚将?”有人道:“看来有仗要打了。”有经验的军官都知道,往往聚将之后,必是点兵,不够资格前去帅帐的,纷纷约束部下,禁止其喧哗、乱动,低声的喝斥声此起彼伏。

聚将鼓响,三鼓不到者,杖一百。

邓舍升堂坐帐,暂任的军法官毕千牛按刀旁立。亲兵侍卫执起枪戈,对面排开,一个个面目严肃,挺胸直立。肃杀之气,充盈帐内。邓舍沉声道:“开帅帐。”

毕千牛传话:“开帅帐。”

两个帐门口的侍卫,一左一右,拉起遮挡的帐幕,同时发力,打开了帅帐之门。此时正值午时,帐外的阳光刺目而耀眼,白茫茫顿时闪亮一片。

一鼓歇,近处的军官,百户以上者尽数到;二鼓歇,远处的军官,百户以上者尽数到;三鼓歇,营外、河边驻防的军官,百户以上者尽到。

帅帐甚大,容纳数十人没一点问题,诸军官按着所属千户的次序,排好队伍,站定。邓舍扫了眼,道:“点将。”

毕千牛传话:“点将。”专有点将官,掌职军官花名册的,翻开来,依照顺序,一一点名,被点到的军官出列应诺。几十个人名,点的很快,那点将官回奏:“百户以上军官共计六十四人,俱到。”

毕千牛传话:“禀大将军,百户以上军官共计六十四人,俱到。”

邓舍点了点头,面沉如水、不怒自威,他轻轻说道:“清场。”

帐内商议军机,帐外百步之内,不得有人站立。毕千牛转身,高声传达:“清场。”帐内外的亲兵、侍卫尽数退下,在规定的距离外,绕着帅帐组成个圆形,牢牢护卫。

“带哨探。”

毕千牛亲自引出哨探,跪伏地上,先朝邓舍叩头,继而面向诸军官站起。邓舍言简意赅,直接点出主题,道:“诸位,沈阳敌情有变,具体情况,请这位兄弟给大家讲讲。”

自上次整军以来,他一直坚持严格的军纪,通过持续不懈的努力,真正做到了令行禁止。沈阳敌情有变的情报,不可谓不重要,但是诸军官没一个人开口说话,最多,熟悉的人间眼神交流一下。

帐内鸦雀无声,那哨探道:“回大将军,回诸位将军,小人昨夜换班到的沈阳。在城外伏了一夜,今早黎明,见有鞑子的异动。一部约三万余人,出了东门,往东牟山方向开进。”

说完了,又行一礼,邓舍挥手命其退下。他抽出马刀,吩咐毕千牛:“地图。”

毕千牛取出地图,悬挂后壁,邓舍提刀近前,大略地看了眼,挥刀指向沈阳的位置,道:“这里是沈阳。”又顺着往东,指了指东牟山,他接着道,“沈阳二十里外,东边,此处是东牟山,驻扎了潘将军一万五千人。”然后从东牟山折向西南,沿着太子河向下,停在一个画着营帐图案的地方,道,“东牟山西南,三十里;距离沈阳四十里。太子河边,这里是我军所在位置,五千人。”

他收回马刀,嘡啷一声,将之入鞘。回转过来身子,面对诸人,他问道:“昨日我得辽阳军报,盖州攻坚战已经打响,值此关键时刻,鞑子忽有此举,其意不在潘美,而必在辽阳。我军该何去何从?鞑子有三万余人出城,我军只有五千,是去救援潘美?或是回军辽阳?救援潘美的话,怎么救?召诸位来,所议者,此两事也。”

他走回自己的位置,撩起披风,扶着马刀坐下,道:“有何想法,尽请畅所欲言。”

邓舍得哨探回报时的第一反应,不是紧张,反而是长出了口气。他筑营太子河边三四天了,盖州的战事也打响了,沈阳要是再没一点动静,那可就真的诡异了。该来的,总会来;总比该来的,它偏偏不来的好。最起码,叫人松了口气。

但至于对策,说实话,他还没有成算。洪继勋、文、陈、赵过、张歹儿等,都不在他的身边,出谋划策的人太少。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所以,他当机立断,干脆召集诸将,集思广益。其实,要说到集思广益,这本来就是他的一个长处。

河光秀头一个发言,摸了摸嘴上的假胡子,他道:“将军,敌众我寡,如将军所言,我军只有五千人,而沈阳出城军马三万余;而且,沈阳距离东牟山只有二十多里地,其城内的援军半天可到,我军即便去了,也是送死。”

邓舍问道:“你的看法是?”

“撤回辽阳。……,也如将军所言,纳哈出打东牟山,其意必在辽阳。对我军来言,最好的上策,不外乎凭城坚守。”

一人迟疑,道:“河万户所言有理,但是,将军,关平章派咱来此,就是要咱做为东牟山呼应的,不战而退的话?”

杨万虎嘿了声,道:“是叫咱做呼应,不是叫咱送死。咱才五千人,鞑子三万,怎么救?沈阳是黎明时分出的军,料想此时,早已开到东牟山下,没准儿两边已经接仗。将军,咱现在去,能起到什么作用?小人以为,老河说的不错,早早撤军,方为上策。”他斜着眼瞧方才说话的人,道,“俺就不信,咱就算不战而退,回去了辽阳,关平章他还能怎样?总不能咬了咱的**去?”

邓舍沉吟不语,他如果撤回辽阳,关铎或许不会把他怎样,但是,撤军真的就是最好的选择么?

毕千牛道:“将军,小人以为,军是该撤,但怎么撤,需得考虑清楚。”

“噢?”

“就不说关平章的军令,只那潘美,可是潘平章的义子。咱要是不救,被他得知了,怕不太好说吧?”

“你的意思是?”

“不如派支偏师,即刻前往东牟山,一则观看敌情,二则也好给关平章、潘平章两人一个交代。”

毕千牛跟在邓舍身边,知道的内情多点,考虑问题也不但只从军事角度出发。他说的,也正是邓舍顾虑的,邓舍赞赏地点点头:“说的不错。是得给潘平章个交代。”他想了想,道,“大方向暂且定下来,以卵击石、自投死路的事儿咱不能干,军是一定要撤的,但也不是现在。”

他再注目地图,正寻思间,帐外一阵嘈杂。他皱了眉头,道:“谁人帐外喧闹?”

毕千牛出去看了看,神色古怪,回来报告:“回将军,却是方补真方大人来了。”

方补真做为姚好古的心腹,也略知些关铎和沈阳交往的内幕,自筑营太子河边,连着多天又一直风平浪静。他就放了警惕,文人本性冒出来,没事儿便出去转悠,踏青访水,寻章雕句。

他不是军官,不在召将之列,也没人去通知他,才回的营,闻讯便即赶来了。帐内诸人谁不知晓他名为辎重官,实则关铎放进营中的钉子?听了毕千牛的话,无不面面相觑。

帐外的喧闹越来越烈,方补真在哪儿嚷嚷:“老子辎重官儿,怎么就不是军官?……什么?百户以上的才有资格?狗日的百户才几品?老子的官儿是几品?为什么老子就没资格?哇呀呀,你这厮,速给本官让道,迟得片刻,小心本官可就要喷你了!”

邓舍叫声苦,他只顾了琢磨军情,却把这货给忘了。百般无奈,他只得传令:“请方大人进来。”心想,“暂不撤军的决定,反正已经定下。他真要咱往东牟山硬顶的话,最多,戏演的真些便是。”

方补真整了衣冠,昂头阔步地进来,乜视帐内诸将一眼,朝邓舍长长一揖,道:“卑职归营,闻听将军召集诸军官,不知为的何事?”

邓舍咳嗽声,道:“方大人请坐。”帐内多人,除了邓舍,都没座位。邓舍请他坐,是特别优待的意思。毕千牛搬了坐塌过来,方补真也不谦逊,毫不客气地坐下,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邓舍,等他回答。

邓舍道:“适才有哨探回报,沈阳的鞑子有些异动。”将哨探的话,一一重复,方补真闻言大惊,道:“那纳哈出,……”话一出口,觉得不对,赶忙把后半句缩回,猛地站起来,道:“鞑子一到,东牟山必然不保;东牟山一失,辽阳力单;辽阳力单,则我辽东危矣。将军不赶紧救援,还在此开甚军议?卑职虽儒生,也知兵贵神速。”

不等邓舍答话,他追问:“情报可送去辽阳了?”

邓舍道:“接报当时,我已经派了人,往辽阳去禀告平章大人了。”方补真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环顾周遭,问道,“大战在即,诸位不赶紧回营准备,还立在此处作甚?”

杨万虎瞥了嘴,啐了口,道:“将军尚且没有下令,你个小小辎重,也敢妄言军机么?”

“你!”方补真戟指大怒。

邓舍打圆场,笑道:“方大人勿急,出军肯定要出的,东牟山一定要救的,但是,鞑子有三万余大军,我军只有五千。怎么救,需得好生商议。孙子言:‘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在没有把握之前,就仓促行军、开战,这可是兵家大忌。”

方补真压下怒火,气愤愤坐回,道:“那将军的意思是?”

“潘将军夺下东牟山,至今有近十天,内外沟壕、工事,想必早搭建的稳稳当当。计算兵力,潘将军部有万五千人;攻山的鞑子只是他的两倍,我可以断言,短时间里,东牟山可保无虞。”

“短时间?有多短?”方补真很较真地问道。

邓舍想了想,道:“只要沈阳不增派兵力,至少三日内,东牟山不会有事。”

“三天?”对邓舍的判断,方补真还是很信任的,毕竟他名声在外,论其以往功勋,也算个名将了,“沈阳若有援军呢?”

邓舍的思路,渐渐清晰,他道:“我认为,沈阳派遣援军的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

邓舍笑了笑,道:“东牟山距离沈阳二十里,距离辽阳也不远。换了方大人是平章大人,面对沈阳一再出军的情况,你会做出何种对策?”

方补真一点就透,道:“其一,也派援军,与鞑子野战东牟山下,缠住鞑子主力;其二,调广宁等地主力,甚至可以从盖州回师,趁其城内空虚,直捣沈阳,灭此毒瘤。”

“不错,相比盖州,沈阳的威胁更大。纳哈出如果敢这么做的话,平章大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所以,我认为纳哈出再出援军的可能性不大。”

“就算可能性不大,三天的时间,我辽阳方面,怕也来不及遣派出一支援军。要知,除去打盖州的部队,现在城中只剩下两三万人,自保不及,没有余力。”

方补真来之前,有关铎的密令,沈阳一旦有变,务必要求邓舍全力支援东牟山。东牟山只要不丢,辽阳就安全。他越想越急,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看邓舍稳坐不动,他道:“将军,事已至此,拖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你还在等什么?”

“敌情不明,不可不慎重。”

“将军是觉得你这五千人不够么?鸭绿江边,郑三宝、陈虎的一万人,难道就不是人么?鞑子三万人,既无援军;我军加上潘美的万五千人,也刚好三万,正好势均力敌,且我有东牟山在手,里应外合之下,区区鞑虏,唾手可灭!”

邓舍岂会没有想到陈虎?他只是不愿在摸不清局势的情况下,就草率地把自己的精锐,变成关铎的炮灰罢了。方补真既然提起,也不好避而不谈,他笑道:“鸭绿江距离我军百十里,即便联合出军,也要先联系上再说吧?”

“那将军有无联系?”

“信使与给关平章送信的使者一起,早已出营了。”邓舍一边回答方补真,一边回想起方补真适才的那声惊叫,第一句话说出的,竟是“那纳哈出……”四个字,而不是首先念及东牟山的危险。细细品味,似有玄机。

他下意识地往地图上看去,忽然想到了一个蹊跷地方。得知沈阳出军消息以来,几乎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判断纳哈出之意当在辽阳,这个判断应该是正确的,明眼人谁都可以看出。辽阳大军出城,此正趁虚而入的天赐良机。

问题就来了,他纳哈出怎么挑的时机就这么好?他怎么就知道关铎要打盖州?自然,辽阳军马调动,瞒不过纳哈出的眼睛,可再联系到早先时节,潘美轻松取下东牟山,此时回想,极其可疑。不像是两军交锋,倒像是纳哈出拱手相送也似。

如今品味,莫不成纳哈出当初的目的,就在瓦解关铎的警惕,好让他放心出城,去打盖州?

邓舍想不明白。他转念再想,辽阳虽然主力出城,城中尤有人马两三万,粮草充足,即便遭困,坚守段日子不在话下。纳哈出他怎么就把握,一定能打下辽阳?盖州高家奴不过两三万乌合之众,他就不怕,毛居敬迅速将之平定,携主力倾力回援?到那时候,便如方补真所言:里应外合,区区鞑虏,唾手可灭。

他怎么就这么有信心?

邓舍依然想不明白,其中疑点重重。唯一可以确定的,纳哈出必有后手,他想起了一句话:静伏合渊之底,动欲九天之上。

“将军说甚么?”

邓舍回过神,他隐约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他改变了主意,疑云重重里,为保己方安全,必须尽快和陈虎会合,再做打算。他道:“我说‘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潘将军可谓善守者,然而东牟山危局,不能多作耽搁,杨万虎何在?”

“小人在。”

“即刻点派千人,往去东牟山,查看敌情,告之潘将军,我军必来援救。陈虎、郑三宝的双城军马一到,我即发军。”

20 抉择 Ⅱ

东牟山的变局,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www.65txt.com消息传到辽阳,关铎半晌没有话说。对纳哈出,他本非十分的信任;但事情真的来了,也难免措手不及。

好在他也并没有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放在那一份空口白牙的假降协约上,早就定下的有补救手段。当日下午,军令发到邓舍营中。

军令上写道:“鞑子狡诈,趁我城中空虚,三万人攻山。然则,我辽阳、广宁距离沈阳皆不远,纳哈出想打我辽阳的空虚,却也需得防我军打他的空虚。故此,老夫断言,为避免两线作战、给我直捣黄龙的机会,攻打东牟山的鞑子,也就仅此三万罢了,纳哈出断然不敢再派援军。

“也就是说,鞑子看似气势汹汹,实则后继无力。老夫已经严令盖州方向,加快、加大攻击的速度和力度,争取短日内结束战斗,回援辽阳。请你转告潘美部,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死守不退,十天之后,必有转机。待盖州战事完毕,我军甚大有可能,借鞑子大军外出的良机,一举攻下沈阳。此战若胜,潘美部及你部,则首功焉。

“老夫忝居平章,而常常自惭,非称良相;尔等虽只总管,却年轻有为,皆为良将。月虽明亮,终将沉沦;日虽微薄,终将东升。月者,老夫也;日者,尔与潘美乎?圣天子在上,敢不自勉!

“老夫已调许人、李靖部五千人,即日出城,往你太子河边会合。会合之日,即为出军之时。另:老夫闻尔欲调双城军马渡鸭绿江、往东牟山方向运动,老夫以为,此实为十分不妥的下策。

“双城军马的作用,不应该用在救援东牟山。东牟山,癣疥也;沈阳,心腹也。猛虎出笼,岂顾羔羊?老夫业已传令郑三宝、陈虎,命其不得妄动,待来日盖州战毕,攻打沈阳的时候,才是他们跃马扬威的日子。”

邓舍看罢军令,半晌无言。

关铎的心思,表达的非常清楚。整篇军令分三层意思:其一,一切仍在掌握中,你们不要慌;其二,为了小明王,你和潘美一定要努力作战,你们好比东升的太阳,必将名扬四海;其三,否定了方补真和邓舍的提议,与双城军马会合,绝对不行。

前两层邓舍没意见,但第三层,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他对双城的防备、警惕之心依然不减,邓舍虽然理解,未免有自危之感。

方补真皱了皱眉,说实话,他也有些不满。

邓舍入辽阳来,一直有他陪伴身边,邓舍的所作所为,他历历在目。就不说邓舍对他本人的态度,在明知他为关铎钉子的情况下,依然食则同食,闲则对弈,尊敬有礼,言谈甚欢。

只说邓舍对关铎的态度,不可谓不恭谨,说是言听令从也不毫为过,眼前的局势,明摆着调双城军马是最好的选择,却偏偏放弃这个选择,改用从辽阳增援这个下策,他觑了眼邓舍,心想:“就不怕伤了他的心,叫他心凉么?”

他有此一念之想,就看出他与关铎的区别了。或者说,就看出关铎为什么是关铎,而他方补真,为什么只能是方补真的原因所在了。

想法归想法,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方补真道:“平章大人分析的,甚有道理。老子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眼前的危机,未必不是将来的良机。将军,你怎么看?”

邓舍一笑,道:“平章大人高瞻远瞩,我十分佩服。就按大人的军令,我即刻再往陈虎、郑三宝处发一道军令,命其原地等待就是。”抬头望望天色,日头渐沉,道,“辽阳距此数十里,速度快的话,夜半前后,许人、李靖两位将军就该到了。长途行军,不能不休息,明日一早,我军便出发前往东牟山,方大人以为如何?”

邓舍的城府、肚量,叫方补真大为钦佩,道:“就依将军所言。”

方补真管辎重、粮草,自先退下,去做拔营行军的准备。毕千牛看他走远,附耳低声,道:“将军?”邓舍瞧了眼跪伏角落的李闺秀,挥手制止,不叫他说话,但道:“你也退下吧,传令三军,做好战前的准备。”

所谓战前准备,一则厉兵秣马,二则忆苦大会。毕千牛领命退下。他要说的话,不说,邓舍也知道。无非孤军在此,太过危险。如今局势紧急,不从关铎命令的话,外患未去,先生内乱,辽阳的安危可想而知。唇亡齿寒,辽阳一丢,双城也可想而知。

关铎也许正是捏住了这一点,才敢下达这个军令。他们两个人都是在不断地试探对方的底线,暂时来看,邓舍似乎落了下风。不过,邓舍也有计算,加上许人、李靖的五千人,两万五千人打三万人,即便难胜,败算不大,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损失。这是其一。

第二,陈虎的军队离他不过百里之遥,万一到战况发展到无法挽救的地步,比如沈阳出了援军、或者东牟山大败等等,到那个时候,也完全可以再与之会合,没一点问题。

简而言之,局面尚不清晰,成败皆在两可之间,不必在这个时候,就与关铎撕破面皮。

最起码有一条,陈虎前次送来封军报,借扫清沿江蒙元据点,从而行掳掠、迁徙汉人之实的活动,进行的很顺利。每天都有收获,少则百十人,多则近千人。积少成多,算起来,目前为止,总共迁徙的居民,差不多也有七八千人了。

从这个方面来讲,其实不调陈虎的军队,也是有有利一面的。当然了,这个有利是建立在邓舍有把握在不调其军队、就能保证个人安全的基础之上的。

想清楚了得失,邓舍微微放下了点心。然而困入蛛网已久,渴望“提十万军,横扫天下”的念头,却又不由自主升上心头。再瞧了眼跪在地上的李闺秀,她伏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宽大的女裙,遮掩不住曲线玲珑的身体,柔嫩的大腿和耸立的椒乳若隐若现。

邓舍知道她女裙之下,向来是什么都不穿的。方便他什么时候来了兴致,掀开裙子看可以拿来使用。“真是个合格的人性玩偶。”想到此处,回顾从她身上得到的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快感,他蓦然一股邪火蓬勃而发。

“你过来。”

李闺秀习惯性的、小狗也似,伏在地上爬了过来,爬动中,圆软的乳峰在裙下一起一伏地动。邓舍从案后站起,指挥她:“转过去。”

李闺秀听话地转过身,撅起了臀部,邓舍掀起她的裙子,滑到纤细的腰身上面,她**的臀部白嫩而挺翘,实在是她身上最美丽的地方。“你是谁的女儿?”邓舍突发奇想,开口问道,——这是他从罗官奴身上学到的,他发现此类的对话,总会引起他的兴奋。

“奴是李侍郎的女儿。”

“你现在是谁?”

“是将军的玩偶。”这话却不是邓舍教的,而是她本来就会。第一次说时,颇叫邓舍意外、并且兴奋。不知谁人调教的她,每句话,总能搔到痒处。

邓舍抚摸着她的臀部,下体的毛发被剃的干干净净,一瓣小小的菊花,红润而紧缩。他和她有过很多次了,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即便木偶,也有各自的不同,邓舍知道,也许是天生的偏好,李闺秀似乎尤喜人走其后门。每次这样做时,她的反应总与往不同。

“我是谁?”

“将军是奴的爹爹。”

邓舍分开她的菊瓣,挺身而入,李闺秀马趴地上,下意识地挺股相就,初时有些疼,没表情的脸上起了变化,蹙眉忍耐;不多时,秀美的脸上泛起潮红,忍不住开始颤声柔气。

经过的调教早深入她的骨髓,往昔高贵的千金明珠,如今毫没了廉耻,她回过头,尽量叫邓舍看见她潮红的脸,没口子地叫道:“奴的亲爹爹,你好会玩奴。奴这身肉都是你的,随你玩的高兴,奴就高兴。”

她叫的声音极大,邓舍起初的邪火渐渐下去,发现过来,倒有点不好意思,半真半假扇打她浑圆的臀部,道:“好个小贱人,叫这么大声,想叫别人都听到么?”

李闺秀恍若未闻,随着邓舍速度的加快,她身体的兴奋,逐渐唤醒了她的本能。后天压抑住的人性,逐渐从记忆的深处泛起。她无所顾忌、解放着身体,似要以此来对抗困束她的囚笼。她一遍遍地只是叫道:“奴是爹爹的小贱人,奴就是小淫妇,爹爹玩的奴好爽。”

邓舍往帐外看了眼,他其实过虑了,红巾不说,就拿双城的文、陈等人来讲,白日宣淫、帐内肉仗之类的事儿,谁没做过?今天不知明天事儿,类似的放纵实属正常,尤其大战在即,或为减压、或为死前先过瘾,往往成倍增加。

他终究面皮薄,转回话题,重问她道:“你是谁的女儿?”

“奴是李侍郎的女儿。”

“李侍郎是谁?”

“上都留守官儿。”

“你的母亲又是谁?”

“李阿杨。”

邓舍渐觉难耐,问道:“你叫这么大声,是不是也想叫你的爹爹娘亲也听见?也看到?”

李闺秀怔了怔,邓舍明显感到她的身体忽然一颤,呻吟声音一点点减小,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在排斥什么。就连邓舍轻拍她的臀部,催促她往上挺动的暗示,也置若罔闻。这是从没见过的,邓舍奇怪地抬起头,看到了她迷离而茫然的眼睛。

她就那么趴在地上,玉臂撑着地,回着头,以一种少女的姿态,看着邓舍。她从没对过焦的眼神,茫然而混乱,又慢慢清晰,挣扎着,但最终重归茫然。

邓舍看到,其中有一点点的闪亮,他揉了揉眼,看清楚了。那是晶莹的泪水,一点点地滑落,顺着她花瓣似的面颊,便如露水,清澈、干净、纯洁,叫人悸动。他仿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噢,邓三;噢,十年间铁与血的挣扎;噢,无数的流民;噢,无数的家破人亡;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噢,这该死的乱世。邓舍羞愧了。“我在做些什么?”他问自己。若不曾与她相识,他不会产生同情。若仅仅只见一面,他不会放下冷酷。

然而,他相识了她,也许是强者对弱者的软弱,或者是男人对少女的可怜。抛去敌对的立场,她仅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羞愧难当。“我该怎么做?”他找不到答案。

他颓然抽出,坐倒位上。李闺秀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离开,身体的蓦然空虚,叫她感到一点难受。她看着邓舍的脸,以孩子般的无邪、以玩偶的茫然,注视着邓舍复杂的眼神。她有些心跳,她有些不知所措,很快,她不止身体空虚,她真正的、感到了、一点难受。

她本能地转过身,爬到邓舍的面前,想要帮他吮吸干净。邓舍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不,不需要。”

“沾的有水儿,它很脏。”

“脏的不是它。我累了,让我歇会儿吧。”

李闺秀探询似的,看了会儿他的眼睛。邓舍没有看她,望着帐外。她像没了主人的小猫,惶恐不安地竖着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帐外士卒们在准备战争,刀剑碰撞的声音,此时听来,竟给了人安详。

她渐渐安静下来,试探着把头放在邓舍的腿上,小心翼翼地偷偷注意邓舍的反应。邓舍低下头,她吓了一跳,但她看到邓舍向她笑了笑,邓舍道:“枕着吧,枕着吧。”

她放下了心,一种奇怪、陌生的感觉环绕她的身边。她嘟哝了句什么,伏着头,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战争,战争。提十万众,纵横天下。我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那种酣畅?只是为了那种生杀予夺?又或者,只是为了保命?关铎问志的场景,再度泛上邓舍脑海。

我那天说的志向到底是什么?关铎说的不错,人该有自己的志向,我的志向,该是什么?他想起了陈虎屠双城;他想起了平壤城下,他下令掠城三天;他想起了逃亡途中,村中惨死的小孩。

他似乎渐渐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善水者,多溺于水;善战者,多亡于战。他似乎渐渐陶醉在百战百胜的威名下,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越来越变得冷酷和铁石心肠,他想:“我忽略了什么?”

入夜不久,先期出发的杨万虎,送回军报。他已到达东牟山外,鞑子围山正紧,数里之外,可闻火炮声响。并与潘美联系上了,鞑子攻势虽厉,凭托早先筑建的工事,正如邓舍的判断,守个两三日,没一点儿问题。

但是,水源被元军占据了,潘美的原话:“山上储水,只足数日所用;三日内,援军不到,东牟山难保。万五千将士,望将军如赤子之望父母,请将军速发援军,非救本将也,为万五千讨鞑虏之忠勇也。”

夜半,许人、李靖赶到了河边。

邓舍简单把军情做了一个讲解,许人带来有关铎亲笔的另一封军令,除了再次强调军到即出发之外,将这支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邓舍,以许人为副将。毕竟,邓舍是名义上的东路军主帅。

邓舍没有废话,直接下令就地休息,三更造饭,五更出发。

午夜,深沉的夜空上,云卷变幻。邓舍走出帅帐,登高远望,夜色中,辽阳、沈阳两不见,只有远处的东牟山,隐约可见一点,耸立在广阔的旷野上,黝黑沉默,一言不发。

那里,有四五万正在拼死的交锋。它牵动了辽阳、沈阳、双城,辽东所有的势力。每一个权势人物的视线,这一刻,都在注目此地。邓舍悠然而想:或许,整个辽东战局的转变,就在此处了。

21 抉择 Ⅲ

战争总是这样,爆发总在预料之外。(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与元军接触的时间之早,大大出乎了邓舍的意料。

就在邓舍距离东牟山还有十里的时候,元军分出了一支人马前来阻截,人数不多,大约四五千人,但全部是骑兵。

“周近地势开阔,正适合骑兵纵横。将军,鞑子的意思很明显,以少部精锐阻截我军前进,继而主力加大攻打东牟山的力度。我军必须及早将来敌击溃,否则,一旦东牟山失陷,鞑子主力腾出手来,我军必陷入两线作战、落入敌人包围之中。”

说话的是许人,自关铎起兵,他就一直追随左右。数年间战功迭立,由一个小小的士卒,累功为今日的万户,作战的经验非常老道,可以说,他是真正的“猛将拔于卒伍”。

邓舍骑在马上,并腿而立,远望前方。军队从五更急行军到现在,士卒的体力消耗很大,仓促应战,肯定不是元军骑兵精锐的对手。他问道:“杨万虎部,还能撑多久?”

“杨将军部只有千人,尽是步卒。末将看,至多再坚持两刻钟,就很了不起了。”许人凭借自己的经验,回答道,他奉有关铎的命令,在不影响大局、有利战事的情况下,他必须服从邓舍的命令,强自按下心中的焦急,他急切地对邓舍道,“我军初至,阵营未成。末将适才凭高观看,来袭的鞑子骑兵,堪称精锐,绝非寻常探马赤可比。将军,请速下决断。”

战鼓如雷,绵绵不绝。远方东牟山下,炮声震天;数里地前,杨万虎部拼死搏杀之声,隐约入耳。

邓舍沉稳自若,他眺望片刻,道:“令:哨探放出十里,重点巡弋我军左、右翼以及后方。”

“左、右翼?”

“杨万虎部比我军来的早,他军少而鞑子不拦他;我军一到,我军多而鞑子就发动攻势。鞑子分明蓄谋已久,打的主意是围点打援,需得谨慎提防,小心为上。”是以,派遣探马为第一要务。

自有人接令而去。

“下步该当如何?”

“令:传杨万虎,坚持一个时辰,本将给他奇功;三刻钟,大功;两刻钟,无功;不足两刻钟,提头来见。”邓舍转头左顾,“监阵何在?”

一条昂藏大汉跃步跨出:“末将在。”

“引百人向前,监阵杨万虎,敢退一步者,斩!奋勇向前者,赏!”临阵对敌,激励将士用命的手段,千变万化,不外乎赏罚二字。宁叫将士惧己,不叫将士惧敌。

监阵官领命而去。

“令:前锋我部,扎车营,火铳手、弓弩手、盾牌手居前,做第二道防线。”邓舍所部,大半步卒,骑兵只有许人、李靖带来的千人上下。步卒对抗骑兵,没什么好办法,凭坚、用长兵器而已。

“用三叠阵,长枪手、刀斧手居次,短兵在后。”邓舍叫过来方补真,道,“收拾军中银钱,尽付监阵,开箱子、摆在我军阵后,杀敌不退有功者,立赏!”

他调度得当,命令一道道传下,许人、李靖自问,换了自己,也做不得更好,自是无言,分别前去调动部队,安营布阵。

早先行军路上,邓舍就防的有元军突袭,做过了准备。首先,各兵种行军次序,按的就是三叠阵;其次,随军重车皆在两翼、前锋。凡事预则立,如今布置起来,很方便、很快。

前队驻扎,重车提前;川流不息的士卒,老兵们行若无事,新卒们面带彷徨,在军官们的压制、喝斥下,姑且还算有条不紊。

代表车的龙旗、弓弩的狗旗、盾牌的羽旗,缓慢而不停断地向前移动;紧随其后,则为代表枪戈、刀斧的旌旗;每一处旗帜,都代表了不同兵种的集结地点。士卒们布阵的人流中,邓舍打马上了高地,观望左右地形。

下午的阳光,很炙热;正前方是轻盔轻甲的元军骑兵;身后左右是一望无际的红旗、红袍。人、马踩踏出的烟尘,漫漫天天,呛入鼻中,邓舍忍不住咳嗽几声。

左边很远的地方有一条河,阳光把它晒成了一条晃眼的白带子;右边十里外的东牟山,巍峨高耸。河水和山之间,是一处大致开阔的地带,河边有点草丛,依次向左,略微几丛灌木,偶尔有点丘陵,夹杂了数间破败的农舍,本为田地的位置,早成了废弃的荒野。

“拿旗来。”邓舍伸手,问毕千牛要过来绣着飞鸟的大旗。按照关铎的军制,飞鸟旗,代表骑兵。

毕千牛双手送上。丈余长的旗杆,握在邓舍的手中。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举旗、叫过李靖,两人驰马奔下,他高喝:“大宋的勇士们!”

骑兵们望旗而聚,邓舍奔驰他们的阵前,鼓足力气,扬声大呼,他道:“我大宋铁骑,驰骋淮上、啸傲两河、奔腾华北,远赴塞外,大小战百余,何尝有过一败?凡我飞鸟旗到处,鞑子无不望风披靡!

“圣天子百灵相助,我大宋天威,名动江南。上至虏酋,下至妇孺,谁人不知?你们,都是战无不胜的勇士。而竟有丰州一败,痛尤至今!男子汉大丈夫,岂有遇到耻辱却不想报仇雪恨的?

“今日,鞑子虽多,统属不一,胜不相让,败不相救。他们的勇气,怎能与我们相比?此正大丈夫报仇雪恨、建功立业的机会!今日,你们想报仇么?”

众军大呼:“喝!”

“想用他们的血,来洗刷我们的耻辱么?”

“喝!”

“想用我们的血,来映证我们的光荣么?”

“喝!”

“十个月前,是谁烧了他们的上都?”

“我们!”

“今天,是谁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我们!”

“拔出你们的刀!扬起你们的剑!催动你们的骏马!跟在我的身后,旗帜举向的方向,让我们的马蹄永不停下!”

众军睚眦欲裂,拔刀出剑的声音,响彻阵前。

邓舍高呼:“灭此朝食,同饮烈酒!”

李靖追驰其后,扬刀高呼:“灭此朝食,同饮烈酒!”

众军马蹄催动,扬刀高呼:“灭此朝食,同饮烈酒!”

千人铁骑,追随在飞鸟旗和邓帅的帅旗之后,滚滚如龙,杀气凛然,气冲云霄,绕过布阵的步卒,穿插向阵地的左翼。师左次,无咎。邓舍此举的目的,便在与元军争夺左翼的优势。

气势如虹的骑兵,掠阵而过。邓舍举旗疾驰的英姿,令所有的士卒,尽皆神驰。这其中,就有方米罕。

邓舍临来辽阳,应洪继勋、文华国、陈虎等人的要求,加带了一千人的汉卒,方米罕是其中之一。平壤血战,他砍了两个人头,论功升至十夫长,距离他每天有肉吃的志向,又近了一步。

他是长枪手,按命令调在前阵。直到邓舍远去,他才收回视线。在他的面前,车阵大致已经布好。车阵后是盾牌手,盾牌手后是火铳手和弓弩手,再往后,就是长枪手了。

他的九名部属中,大多经历过战阵,杀过人的有三个。习惯了杀伐,他们又坚信邓舍战无不胜的功绩,所以,虽然面对的是一场非预期的遭遇战,并不十分的紧张。

不过,有一个问题,他们却不得不担忧。一人问方米罕:“头儿,信得过他们么?”说着,他向左侧撇了撇嘴,负责防守那里阵线的,是许人带来的红巾。

方米罕年龄虽小,杀的人多了,自有剽悍,他漫不经心地朝左边看了眼,道:“又不是没以少胜多过,用不着他们,咱也能打赢。”

“砍一个人头赏多少银子?”

有人嘲笑:“就你那瘦猴样儿,还指望赏钱?有命拿么?”

见惯了生死,他们对这类的话并不忌讳,打赢了,有银子,快活快活;战死了,一条烂命而已,乱世人命不值钱,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赚的了,也没甚可惜。

那瘦猴呸了声,道:“老子打定州,一人砍了十个脑袋,瞧不起人?”

他明显在吹牛,先前说话的人道:“十个脑袋?大将军赏罚分明,咋就没升了你做百夫长呢?砍的?老子瞧,你是拣的吧!别说你爷没提醒你,冒功可是要砍头的。小心大将军听见,丢了你吃饭的家伙。”

“铁牛,你!”

那铁牛左顾右盼,叹了口气,道:“可惜没树。”

有人凑趣,道:“怎么?”

“猴子爬树啊,……诶,爷这儿有香蕉,你吃么?”那铁牛提了提裤子,捂着裤裆,一本正经地问道;没等瘦猴答话,唱起平时编来戏弄他的歌谣,“低头吃个大香蕉,啦啦啦。”

瘦猴羞恼成怒,就想跳过来揍他,方米罕一直微笑着听他们斗嘴,这会儿伸手将他拽住:“别动!真不想活了么?阵型已定,你还敢乱阵?”

巡查的百夫长,恰好从他们的阵前走过,冷冷看了一眼,没有理会,继续向前走了。瘦猴大出了口气,道:“佛祖保佑,希望没被那冷面鬼看见。”

前边交战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方米罕翘起脚,手搭凉棚,远远望去。杨万虎部似乎已经抵挡不住,鞑子锋锐的旗帜,深入阵中,马蹄震动着地面微微发颤,时不时有惨叫声,血和肉模糊飞扬。方米罕大叫一声:“好!又砍掉一个鞑子骑兵。”

那铁牛赞叹:“杨将军真不愧我军中一虎,……瘦猴,杨将军挡了多久了?”

“咱阵都快布好了,没一个时辰,也总有三刻钟了吧?”

“那最少是个大功了,打完这一仗,少说再升一级。”铁牛对具体的赏罚规定并不太清楚,想当然的臆测道。瘦猴也不清楚,但这并不耽误抬杠。

方米罕又看了会儿,道:“别吵了,鞑子越突越深,快轮咱们了。”他顿了顿,视线一一从兄弟们脸上走过,道,“瘦猴,说归说,一定要小心。别忘了,你娘还留在双城,等着你去养呢。……铁牛,你的功劳快到了,再砍个人头,也是个十夫长;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年,你就够钱回河北去找你弟弟了。”

方米罕还是很有心眼的,他没读过书,一样知道爱兵如子,只有这样,兄弟们才会给你卖命。他一个一个提醒了众人,众人沉默片刻,铁牛家本有十亩地,后来奉了圣旨,被地方官儿生生将之圈给了一座喇嘛庙,就此成了流民,流浪至河北,遭遇兵乱,父母双亡,兄弟离散。

他咬牙切齿,道:“狗日的狗鞑子,杀一个够本,砍两个赚了。”

左前方蓦然爆出一阵喊杀,众人急忙去看,见是鞑子分出一支军,阻挡邓舍。只见邓舍的帅旗停也不停,一往无前,瞬时间,深入鞑子阵中数十米,帅旗和飞鸟旗如入无人之境,一时间鞑子人仰马翻。

方米罕欢呼喝彩,道:“大将军勇!”

右边又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扭头去看,见是许人,引着百十亲兵,响堂堂奔马驰近,带起一路尘烟。邓舍去突阵,暂时将指挥步卒的权力给了他和杨万虎。

“杨将军要撤,全军都有:列阵!列阵!”

枪戈方阵中,各士卒前后、左右都有一定的距离。按照常理来讲,“凡卒一人居地,广纵各二步”,约折合三米左右。但在面对优势骑兵的时候,这个阵型可以灵活变化,间距可以缩短,改成更为密集的枪林。

“都别慌,都别慌。”

几支熟悉的旗帜,摇曳着从阵前、经右侧向后撤走。

“好,杨将军顺利撤退,绕营向后去了。”

元军的马蹄声,近了、近了。

“稳住、稳住,前有车阵、盾牌、火铳、弓弩,鞑子不死千人,过不来!”

方米罕和其他的十夫长一样,一边轻声安抚部属,一边看着许人驱马奔了前阵:“许将军往前了,车阵顶住!”

几个千夫长,或者随着许人一起冲前,或者留在原地,观望战况。他们吩咐了几句,战鼓擂起,震动地众人心跳加快,百夫长们闻鼓而动,声嘶力竭:“竖枪!支戈!”

方米罕、铁牛、瘦猴等,绷住了嘴,枪戈支在地上,猫着腰,几乎与命令传下的同时,做好了接战准备。马蹄滚滚,众军回望,适才退回阵后的杨万虎,赤着上身,举着大斧,卷了数十悍卒,再度杀回阵前。

他嗔目高喝:“大将军何处?”

数十悍卒回声:“左侧阵前,突入鞑子阵中百米。”

杨万虎再鼓勇高喝:“众军,大将军何处?”

邓舍浴血在前,亲身犯险;方米罕热血冲头,众军齐声回应:“左侧阵前,突入鞑子阵中百米!”

第一波的元军骑兵,冲到了车阵之前。肉搏厮杀,即将到来。

——

1,旌旗。

即在杆端扎有五彩羽毛的旗。

2,师左次,无咎。

位于左侧或驻扎在左方,则安全。引申为:后退防卫,暂避锋芒。

古代战争,士卒通常左手拿盾,右手执刃,因此,当与敌对杀,特别是狭路相逢的时候,当然应靠近左侧的坡坎或崖壁,迫敌位于自己的右侧,便于左手格挡,同时右手执兵器击杀。

“师左次,无咎”,在衍化发展中,成为居住、宿营和礼仪的原则,如《老子》中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吉事尚左,凶事尚右”等。

3,凡卒一人居地,广纵各二步。

太白阴经:“卒间容卒,相去二步”。《武经总要》:“凡卒一人居地,广纵各二步”。约折合三米左右。也有人认为:“两名战士的间距为1.84米。”

间距可以缩短:韩世忠曾大败金兵,他采取的一种战术,就是以万人执斧,并列前进,从而败敌骑兵从两翼的冲击。

22 渔翁 Ⅰ

步卒对阵骑兵,所倚仗的只有两样东西,勇气与纪律。(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邓舍所部,不敢说“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但有杨万虎这等猛将在前激励,有雪亮亮的监阵屠刀在后虎视,短时间内,可以打包票,绝对无事。

天上的日头,为云层遮掩,天地间为之一暗。

邓舍的身上溅满了鲜血,他手中的长枪早折了枪柄,换了马刀在手,人挡杀人,佛阻杀佛。呼啸的风声耳后过,鲜艳的血绽放出朵朵的花瓣。敌人濒死的惨叫,他已听的麻木;残肢横飞的沙场,马蹄轰隆如雷。

“杨万虎何处?”

毕千牛拼尽全力,牢牢跟在邓舍的左右,避头闪过一支远处射来的箭矢,他嘶声高叫:“刚刚退了!”

“如今几时?”

“将近卯时。”

邓舍分心二用,略微计算,杨万虎坚持了三刻多钟,虽有工事相助,也算是难得的成绩了;他用一千人对付数千铁骑,估计伤亡不小,再难堪大用。战斗还在继续,胜负仍未分明,“必须尽快抢占左翼!”邓舍总觉得,元军派出阻截己军的部队,不会只这几千人。

“注意后方哨探警旗,但有变化,立即告我知道!”邓舍吩咐过毕千牛,马刀上挑,挡住对面刺来的矛戈,催马转开,耍了个回马刀,手起刀落,砍落那骑兵的一支臂膀:“杀!”

毕千牛长枪跟着刺出,将那断臂的骑兵打落马下,纵马践踏,那骑兵叫了两声,喷出一大口鲜血,顿时死了。飞扬、蓬松的鲜血,迷了毕千牛的眼,他随手抹去,也一声大叫:“杀!”

邓舍注意到,他们突入敌阵很深了。两边的骑兵交缠在一起,可供腾挪的空间越来越窄,再这么下去,就不是骑兵,要变成步卒了。他当机立断,兜着辔头,指挥接替他举旗的亲兵:“向右,向右!”

以他为矛头,李靖等军官便如楔子,奔腾的铁流,硬生生折了个弯,人山马海里,杀出条血路。毕竟有些人训练不精,弯转的松散,不断有人落马,不断有人负伤。如果把两边的整体比作一个磨盘的话,那么单个的骑兵,就是之间的粮粟,积压着、搅动着。

随着他冲出敌阵的骑兵,不是很多,只有二百来人。就在步卒和骑兵中间的空地上,邓舍引着他们兜了一圈,马蹄扬起飞尘,无数的战马嘶鸣。

在他的侧面,元军和红巾步卒,两边的主力也已经交上了锋。邓舍扫了眼,车阵即要被破,火铳与弓弩几乎没停歇地如雨般,向双方倾泻。他看到了许人的大旗,竖立在枪戈阵中,屹立不动。再往后,是短兵阵里杨万虎的大旗,最后,则是河光秀殿后的旗帜。

邓舍收回视线,转目正面。数百米外,左翼的纠缠逐渐白热化。元军投入的兵力大约不足两千,己军一千余,估算双方目前的阵亡,应该差不多,都在百十上下。

“半个时辰内,必须击溃这股骑兵!”元军若有后援,若是此时绕到红巾阵后,两面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邓舍一边马不停蹄地兜着圈子,一边跃马远望。大致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两厢混战之中,怎么制胜?纵观战史,获胜者之所以获胜,除占天时地利之外,一个重要的共性,就是他们总以己军的多数,攻击敌军的少数。

战场中间偏右的位置,有一小块的丘陵,因为皆是骑兵,两军下意识地都绕开了它,乱马交枪中,一片空旷旷的,很是显眼。

战机一瞬而逝,临阵切忌犹豫。邓舍不再多想,下定主意,回顾身边,能随他杀出来的,都是悍勇之辈。一瞥之下,看见个百户官儿,长的体胖腰圆,骑着匹瘦马,肥人骑瘦马,端得可笑。

邓舍记得,此人颇是骁勇,喝问:“杀了几人?”

那百户官儿答道:“枪刺五人,手刃三人。”听口音,却是南人。

“好汉子!叫甚名来?”

“末将刘杨。”

邓舍刀指丘陵,道:“给你一百人,有没有胆子,去把那里给老子占下?”

“五十人足够。”

“好一个南蛮子!”邓舍仰天大笑,马刀回转,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条浅浅的口子,抹了鲜血,涂在面上,厉叱道:“今日死战,有我无敌!令:刘杨,引百人,半刻钟内抢占丘陵地带,以马为阵,断开鞑子前后,无我将令,一步不得退后!”

刘杨的部属很多仍在阵中厮杀,不过他自有相熟的人,选拣了有勇气、力气的一百人,发一声喊:“今日死战,有我无敌!将军死战,我等死敌。”一起拔刀,划臂,以血抹面。个个杀气腾腾,狰狞如鬼,转马自去。

“挥旗,随我来。”

邓舍第二度冲入敌阵,他们适才在外围转了两圈,马匹的速度很快,利剑一般,直刺入元军中心。这一次,他不再为杀敌而冲锋,主要精力放在了汇合阵中己军上,如此冲出、杀出、再冲入,不多时,聚集了四百多人。

阵中嘈杂大乱,毕千牛眼快,道:“将军,刘杨到了!”

邓舍眺目观看,刘杨肥胖的身材很好认,丘陵地带,竖起了红巾的大旗。丘陵地带本就没人,百十人中一半人下马,掩护着,将坐骑推到前边,连成一线,步步为营,很快钉入了其中。

阵中早先阵亡的敌我士卒不少,死马、尸体也很多,他们又互相掩护着,拉过来,搭在一起。元军主将同时发现了这个变化,猜出了邓舍的用意。混战的局势微微一静,如浪潮拍岸,一**的元军转变了攻击方向,改而席卷丘陵地带。

任谁,也不会允许敌军的钉子,插在这么碍眼的地方。

“他坚持不了多久,……”邓舍观看远近,五百多红巾与一千多元军混战厮杀,是绝对不能再调出来的了,再调,就失去了脆弱的平衡,不是优势打劣势,只能是再度陷入混乱。

四百多人,也足够了。邓舍高扬马刀:“昔日他杀我如草;今日我杀他如草。众军,岂不快哉!”

“嗬!”

勇怯在谋,强弱在势。谋能势成,则怯者勇;谋夺势失,则勇者怯。邓舍尽智、造势不说,又以本身总管、实际上关北王的身份,冲锋陷阵第一线,要知,在战场上,主帅身先士卒的作用,是非常大的。

他虽然和骑兵们不熟,但一则威名远扬;二来骑兵的主将李靖,一直紧随在他的战马之后,无形中,起了积极的影响。

故此,他一怒之下,三军尽怒。

“杀!”

“杀!”上千条马腿放开,地面为之颤抖,云层为之消融。烈日重归高空,邓舍是由西南向东北方向进攻,下午的太阳,正挂在西边,刺目的光线,闪耀敌军的盔甲,一片片,如金属的海洋。

邓舍双目微微一闭,心中大喜。他们背对太阳,尚且受到影响;更别说元军正对太阳,疾驰的高速下,受到的影响定然更多。

这就是天时了。

灼热的太阳,悬挂西天,它冷冷地注视着,这片苍茫大地上,数千年来,从不曾断绝过的人间战争。此时的战场上,分成一大一小两片。大的一片,骑兵对步卒,元军已经冲破了车阵,进入枪戈、拒马枪阵;小的一片,又渐渐被分裂成两块,左边一块,元军多过红巾;右边一块,红巾远远多于元军,就在两块的中间,红巾的大旗飘摇不定,却始终不倒。

喊杀的声音,直冲云霄;它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再有一两个时辰,就轮到月亮接班。可这战火,连夜色也无法笼盖。一支看不清来历的军队,悄悄地出现在战场的后方,招摇的大旗,逼近了红巾步卒的后阵。

“鞑子!鞑子!”

西方敌军来麾白旗。后阵哨探拼命地拍马往回奔驰,手中的白色旗帜,舞得快要脱手飞去。河光秀手心冒了汗,他看见旗帜的尾部拖了一根数尺长的黑布,这是来敌数量众多的标志。

“骑兵还是步卒?”

掌旗官凝目瞧了哨探手中白旗片刻:“步卒。”

难怪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绕到阵后;“来的真是时候。”河光秀微微发抖地摸了摸唇上的胡须,不知想到了哪里去,那又厚又亮又黑的假须,似乎瞬时间给了他些勇气。他挺直了腰杆,潘诚蔑视的神情恍如昨日,“阉人?”他喃喃自语。

他镇定下来,面对仓急回报的哨探,面对露出地平线的元军大旗,他淡然一笑。却被亲兵看见,有一抹坚定而强大的自信,在笑容中一闪而过。

“老子是万户!”他尖利的嗓音刺入亲兵们的耳中,“传令,列阵!”文华国临阵,总喜欢说一句话,他觉得很适合眼前所用,他挥剑尖叫,“兄弟们,顶住!”他眼睛都红了,短剑指向后方,鼓舞士气,“知道不?你们不是一个人,……”他嗷嗷叫着,“你们身后,有一万虎贲!”

“传令,有进无退!”他低声耳语,“速报大将军知。”

由千户而百户,由百户而十夫长,后阵的红巾动了起来。不等他去报告,毕千牛也发现了哨探的旗语。

——

1,南蛮子。

元时,人分四等,第三等是汉人,除了北方的汉人,也包括云南、四川的汉人,又被称为汉儿;第四等是南人,即前南宋治下汉人,又被称为蛮子。

23 渔翁 Ⅱ

顺境也好,逆境也好,人生永远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斗争,一场以少击多的战争。(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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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阵元军的到来,似没引起邓舍的注意,最起码从表面来看,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至于他握刀的手,有没有更加的用力握紧;或者他那坚固盔甲保护下的胸膛中,心跳有没有加快,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将军,该当如何?”

毕千牛脸色苍白,李靖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们感到了恐惧。每个人都知道,也许一个时辰、也许半个时辰,只要红巾步卒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最乐观的估计,天黑之前必然崩溃。

那么该怎么办?

千军万马中,邓舍惊鸿一瞥,背景是蓝天、白云;头上烈日,身后红旗。他转回头,轻描淡写地道:“杀人常事,何必骇然?”他转马,避开三四支交叉着刺过来的长枪;伸手,拽着枪身把其中一个敌人拉过来;夹在胳臂下,一刀刺入了他的脖子。

雪亮的马刀,染上一抹嫣红。顺着盔甲的缝隙,鲜血如泉,喷涌而出,瞬时间也染红了邓舍、染红了他胯下的骏马。那骑兵挣扎着、嚎叫着,邓舍不为所动,只等他彻底没了声息,才随手抛落一边,他纵声大笑,亢声戟指,喝道:“怯懦如鼠辈此等,来的援军再多,又能如何?老子眼中,多上了一盘菜罢了!

炎炎者灭,隆隆者绝。临阵对敌,岂在人多?一夫拼命、千夫辟易。邓三曾经说过,他做马贼的经验,每个男人的心中,都藏着一头野兽。放之兵法,则为将者,需要做的,只是在遇到逆境的时候,将之激发出来。

怎么激发?与其给他们希望,不如叫他们绝望。希望使人憧憬,恐惧叫人拼命。

邓舍嗔目奋声,道:“何况,众军!鞑子与我军,乃为死敌。你们忘了芝麻李惨败徐州城后,得胜的鞑子丞相是怎么做的么?……屠城一空!男女妇孺尽死。今日若败,陷入敌手,也是一死;奋勇杀敌,死于阵中,也是一死。

“人谁无一死?人只有一死!众军,是愿效妇人之死,跪地乞降,最终仍难逃人头落地,屈辱的死?还是愿做男儿之死,手刃仇敌,身染敌血,以我苍天为帐,以我厚土为床,畔有同袍相护,枕戈沙场而眠?”

众军闻言,军威立振。

邓舍驱马疾驰,横刀劈砍,不避来矢。他转顾高呼,问身后一人:“尔叫何名?”

那人不知何时丢了头盔,散发垂肩,脸上、身上血迹斑斑,马头上且悬挂了两个鞑子的脑袋。他亢奋答道:“小人王七尺。”

“好名字!”邓舍觑了眼他马上人头,赞道,“真勇士也,没得愧了七尺男儿名!”他振刀高呼,“勇士,王七尺!”

众人同呼:“勇士,王七尺!”数百人的声音合在一起,乱军战马里,如一股惊雷蓦然,震动四方。

邓舍叫道:“你的名字我们记下了!今天,你死了,他们会把你的大名,传遍军中。今日死战,但我军一人不死,尔等之英魂,万世不死!”

人都怕死,但是往往怕的并不是死,而是死非其所。正如邓舍早先缅怀李成桂时所想到的,并不一定有盖世武功的,才是英雄。每个人都可以做英雄,只要他死得其所。乱军阵上,三军同呼己名的荣耀,不身临其境,难以体会。王七尺激动得嘴唇发抖,热泪盈眶:“愿以死而报将军。”

邓舍杀一人,大笑高叫:“我,邓舍!”

众军随他进一步,同呼:“将军,邓舍!”

“百夫长,毕千牛。”

“百夫长,毕千牛!”

如此这般,每进一步,或杀一人,便有一个人自报己名,随后众军同呼。邓舍不只激励了他们,沙场上这一幕,落入丘陵地带的刘杨、更远处步卒们的眼中,无不人人激动。到最后,已经不仅是邓舍他们在报自己的名字,刘杨、步卒,每一个红巾,每一个战士,人人皆报。

处处惊雷,响彻阵中。

步卒阵中的许人,骑兵队里的李靖,在这样的威势下,两个人不由心摇神驰,同时升起了一个念头。许人远望,李靖挥刀,两人想道:“双城小邓,名不虚传。”

相比气势如虹的红巾,元军的士气顿时为之一落。他们仓皇、不知所措,甚至有胆小的落马跌倒,双股战栗:“长生天在上,……”

话音未落,邓舍催马赶到,微一俯身,轻巧巧砍掉他的脑袋;回马抓住落下的头颅,高高举起,正轮到李靖报名,邓舍随军同呼:“李靖!”继而又奋声喝道:“今日死敌,岂曰无友?枕以戈兮,与子同眠!”

“枕以戈兮,与子同眠!”

毕千牛热血澎湃,按捺不住,迎面的风吹着他的脸,炽烈的阳光晒着他的盔,无数的元军在他眼前晃动,他忽然产生一个错觉,好似他们只是伸着脑袋,在那里老老实实地等着他过去砍,他热血涌头,他浑身的精力,他像是快要爆炸的火药桶,他需要找到发泄的出口,他挥刀杀敌,他曼声高歌:“断竹、续竹。飞土、逐敌。”

这战歌古朴而雄浑,元军骑兵大溃。

邓舍用了种种的手段,激发了士兵的勇气,毕千牛们可以盲目、可以兴奋过头,做为主将的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他可以激发士卒去死,却不能真的坐视他们去死。

因为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他第一时间感到了元军的溃退,制止住毕千牛等的继续追击,只命坚持丘陵地带至今的刘杨,带了一百多人,继续驱赶敌人。战场上,军队一旦溃逃,即使没有追兵,想再聚拢、勒令部属,也要费很大的功夫;有个一百多人去追,杀敌或许不足,防其掉头再来,足够了。

他随即转变马头,带着剩下的四五百人,疾速驰援步卒。

邓舍一边驰马,一边观望。把步卒比作一条长蛇的话,前阵正陷入苦战,后阵才刚与敌人接触。前阵的敌人尽是骑兵,尚有三四千人,已经突入了红巾的枪戈阵中;后阵多为步卒,大约七八千人,因为来的仓促,很多区域还在做临战的准备。

他注意到了一个在战场上算是初次见到的现象,后阵的元军步卒,打的旗帜居然是面十字架。

“基督徒?”邓舍随即记起,曾在有关沈阳的文档中,看到过北部蒙古诸王里,有一个的祖上,正是信奉过基督教,并且也曾在战场上打过十字架的。他不太确定,问李靖,“那是辽王的部民?”

李靖在辽阳的时间久了,对沈阳一带的蒙古部落很熟悉。邓舍问他,刚好问对了人,这位鼎鼎大名的“包打听”点了点头,他回答道:“沈阳沿边,信、信也里可温的,就、就辽王一家。”

邓舍皱了眉头,沈阳城中元军的官兵,不包括沿边部落之民;而如今辽王的部众却出现此处,只有一个解释:受纳哈出、辽王的召集而来。也就是说,沈阳城中的兵力,需得重新估算,不再只是原有的官军数万了。

李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抽了口冷气,道:“沈、沈阳沿边的蒙古部众,其中能战者,若、若是被全部召集,不下、不下五万。”

说话间,他们已经奔到了前阵,毕千牛举着大旗,高声问道:“将军,战是不战?”

邓舍心念电转,前军苦战、面对的尽是元军官兵,且皆为骑兵;而我方有杨万虎这等猛将、以及许人这等经验丰富的将军在临阵指挥,自己所带的这点骑兵,加上去,作用也不会太大。

而后军只有河光秀一人,一则对他的指挥能力,邓舍信不过;二则,抛开辽王部属为何在此不说,仓促上阵的部民,战斗力肯定不及正规军,且敌人多为步卒,准备未曾妥当,正好适合己方的骑兵冲锋。

“绕过去!”

数百人奔腾驰马,由战场的左侧,直插向后阵。沿途有几股小规模的元军骑兵,想来阻挡,在战意高昂的红巾骑兵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日头渐渐的西沉了,残阳如血,远山似铁。

放眼望去,战场上杀声一片,到处残肢断臂。穿着不同盔甲、不同服色的两边士卒,用身体互相冲撞,用刀剑互相厮杀。怯懦的,痛哭流涕;疯狂的,嘶嚎如兽。红色的、黑色的、青色的,各色大旗反复进退;绘狗的、绘羽的、绘龙的,诸般兵种纠缠不清。

邓舍的帅旗过处,看到的红巾步卒,人人振奋。阵前报名的热血,依然未曾平息;敌人死亡的刺激,更激发了他们勇往无前的勇气。毕千牛高唱着骑兵的战歌,步卒们呼应喊杀。

邓舍看到,杨万虎杀的性起,脱了个**裸,提着大斧,人到处掣旗溃阵。杨万虎也看到了邓舍,奔腾的骏马被鲜血染得如此绚烂,夕阳的光线下,他那手中的马刀,亮丽如诗。

历次的战事一晃而过,杨万虎的心情无法表达。他仰天嚎叫,万军齐呼:“将军,邓舍!”

——

1,有一个的祖上,正是信奉过基督教,并且也曾在战场上打过十字架的。

忽必烈时,乃颜叛乱,他的军队曾在战场上打过十字架的旗帜。“乃颜早已私自受过洗礼,但从没有公开信仰基督教。当开战时,他认为自己的旗帜上应该加上十字架的标志。”

忽必烈并没有因此取缔基督教,他说:“基督的十字架如果没有证明有利于乃颜,那么他的真理性和正义是一致的。因为乃颜是叛主的逆贼,十字架不能给予这样的恶人以保佑。所以无论谁都不能冤枉基督徒的上帝,上帝自己是极其善良与公正的。”

2,也里可温。

元代对基督教各派的统称。

24 渔翁 Ⅲ

一马平川的旷野上,这万众瞩目,千军同呼的场面,冷静如邓舍,也忍不住热血澎湃。www.65txt.com

他逆着夕阳,扬着马刀,骑着红色的马,在他身后,红色的披风迎风招展。如果说,整个的红巾战阵好比一片无边无际的野火,那么,他就是点燃这片火,给了他们勇气、催发他们燃烧生命的火种。

竭三军气,夺一将心;疲万人力,断千里粮;不在武夫行阵之势,而在智士权算之中。为将者,只有勇力远远不够,类似杨万虎,终其一生,充其量也不过一武夫罢了;古往今来的名将,他们超出别人,与众不同的地方,正在文武兼济。

而自古兵家,兵书中所述及的道与理,往往与名臣治国有相通之处。放之远量,可将百人者、为将卒;可将千人者、为将营;可将万夫者、为将军;可将三军、提十万众纵横天下者、为将帅;由十万众而可将天下百姓者、为相。

可将将相者、为帝王。

邓舍以刀击打左臂小圆盾,骑在奔腾的马上,侧顾阵中,简单地道:“鼓!”

鼓在阵中。毕千牛、李靖及诸骑兵随之亦已刀剑击打左臂小圆盾,侧顾、奋声齐喝:“将军令:鼓!”声音绵延不绝,喝声未绝而鼓声大作。

枪戈如林簇拥间,数十条大汉站在高台之上,赤着上身,把环绕的战鼓一一擂响。商音清促,角音绵长;起初,十步一鼓;随着与元军的接近,继而一步一鼓。

面对厮杀,大声的呼喝有助缓解压力、增强勇气,河光秀尖利的嗓音,于阵前爆发:“杀!”

三军同呼:“杀!”一声鼓,一步走,一声杀。

邓舍判断的没错,对面的元军的确皆为辽王的部民。蒙古人虽然善战,但未经训练、仓促上阵的部民与年轻力壮、久处沙场的正规军相比,依然有所不如。更何况,他们骑兵很少,部落的马匹多支援给了官军,以利纳哈出随后的长途奔袭作战。在以步对步的情况下,差了不是一等。

“枪戈阵破了没?”邓舍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元军,距离数百步时,问道。

毕千牛回顾步卒阵:“杨万虎将军、许人将军的大旗依然未倒。”

邓舍无暇回头,他看到,就在对面元军阵前,有几处用旗帜掩盖住的隆起。一个元军的军官挥着旗帜,不知叫喊些什么,几十个士卒一拥而上,掀开旗帜,露出七八尊火炮。

沈阳经了纳哈出的经营,拥有的火器不少,因为火炮可守、可攻,数量尤多。这一支元军因了绕道偷袭,为了便于行军,带的火炮不多,但只这七八尊,容其肆意发威的话,近距离内造成的伤害也会不小。

邓舍俯下身,紧紧贴在马背上,呼道:“散开阵型!”

在野战中,先使用火炮进行覆盖攻击,可谓元军故技。邓舍几乎在这里就能闻到那火炮被点燃的火药味了,数声巨响,铁球飞出。两个红巾骑兵闪躲不及,正被砸中,连声惨叫也没来得及发出,连人带马砸的一滩乱泥也似。

奔驰的马匹速度很快,它们皆是老战马了,对火炮的攻击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出现惊马的现象。呼吸间,驰过火炮的有效射程之外。元军没时间再去调整火炮距离。

火炮之后,当为弓弩。

距离元军百余步,邓舍举起左臂:“举盾!”

数百个小圆盾,同时举起;落日的光芒映到处,金属的盾面,顿时折射出惨烈的灿烂。对面元军阵中,七手八脚往阵前临时布置拒马枪等物的刀斧手,慌忙退下;列在第一锋线的弓箭手,随着号令拉弓开箭。

密密麻麻如蝗般的箭矢,破空袭来。好在众人马上,皆有简单的防具,绕是如此,短短数十步的距离,已有数人落马。

巡弋侧翼的元军骑兵匆匆忙忙地调集上来,试图阻挡住邓舍等人的冲锋,好给步卒调整的时间。邓舍洒目观看,迎上来的元军骑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约七八百人。

他心知,士气可鼓不可泄,一旦被来敌缠住,冲锋的势头遭到阻止,已经混战半日的骑兵们,必然支持不住。他咬了咬牙:“速战速决。”转望左右,他哈哈大笑,口中喝道:“天下大乱,有胆者生;无胆者死。诸君,有勇士乎?且随我习胆,如意,望封侯;不如意,但不使被他人砍头!”

飞鸟旗卷扬,四百余骑兵散而复聚,分成三支。最大的一支约有二百来人,邓舍亲帅,直扑敌人骑兵阵;剩余两支,一支由毕千牛率领;一支由李靖率领,分成小股,从左右侧插入敌阵。

元军的骑兵也是部民,他们从打猎中学来战争的方法,但缺少有经验的军官,中间又良莠不齐,老弱皆有。一时间,被邓舍打个手忙脚乱,毕千牛和李靖顺利插入了两翼,兵戈交击、战马冲撞的声音,霎那间遮住了步卒阵里的战鼓声响。

近千斤、甚至千余斤的战马,疾驰着互相冲撞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骑术不好的士卒,一撞之下,就有坠马的可能。上千人刀剑、枪戈齐举,就如两个硕大无比的刺猬,每一刻,都有双方的士卒负伤、战死、坠落。

邓舍的体力有些跟不上了,他这一世的身体太过年轻,再怎么经验丰富、斗志昂扬,也挡不住本能的乏累。七八个亲兵牢牢护在他的左右,邓舍奋力推开两支刺过来的长枪,黑云压顶似的,一团物事带着风声朝他迎头砸下,邓舍回刀招架,咔甭一声,刀断马软。

他险些掉下马来,急忙抱住马脖子,使个蹬里藏身,那物事直砸下来,坐骑求生挣扎,猛地往前一窜,竟奔到那敌人的面前。邓舍以手撑住马鞍,翻身跳将过去,正将那人从背后抱住,就以断刀插入了他的体内。

那人痛呼一声,随着鲜血的喷涌而出,手上的力气渐渐消失,硕大的狼牙棒再也抓不牢稳,呼的一声掉了下来,端端正正砸在邓舍原先的坐骑上。那坐骑悲嘶了声,软绵绵跪倒地上,就此死去。

有老马贼邓三的言传身教,邓舍自幼就明白一个道理,对骑兵来说,有时候马比人重要。这坐骑与他相伴多时,彼此有了感情,他心头一痛,手上的断刀毫不留情,拔出、再插入,直将那敌人的腰畔刺得血肉模糊,随手丢落。

他大叫一声:“杀!”

毕千牛和许人成功地将敌骑分成了两半,在阵中处会合;兵分两路,一部分抵挡住敌骑后部的冲杀,一部分折马回杀,与邓舍配合,将包围住的数十元军,杀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故技重施,又包围住了相同数量的敌人。反复再三,敌骑抵挡不住,其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面容稚嫩的少年,如狼似虎的红巾面前,他们就好像瑟瑟的羔羊,很快,这股元军骑兵与先前的敌人一样,开始溃逃。

邓舍注目战场,河光秀和元军接触的地方,已经展开了肉搏战,从正面冲入显然不成,也无法发挥骑兵的最大功用。他当机立断,指挥大旗,兜了个圈儿,自敌人的侧翼,斜斜插入。

元军的军官适才布置了些拒马枪,数量有限,没办法将整个侧翼护住,邓舍等人绕过去,就像拳头打入水面,一**的水纹向周围扩散。

只要能成功地以精锐渗透入敌军大阵,搅乱敌人阵型,造成敌人混乱,就有转变战局、获得胜利的希望。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毕千牛蓦然叫道:“将军,许人部,……”

邓舍百忙中,回眸一顾,红巾毕竟是两军联合作战,短时间内无妨,时间一长,缺乏摩擦的彼此,终于出现了问题。许人部,出现了动摇;杨万虎眼看独木难支。

——

1,先使用火炮进行覆盖攻击。

1287年6月,忽必烈率兵平定乃颜之乱,在不里占都伯塔哈之地(今哈尔哈河与讷墨尔根河交汇处的三角地带)与乃颜军主力相遇。乃颜军号十万,以车环卫为营。忽必烈鉴于敌营坚固,阻碍骑兵冲击,就先以火炮射击,摧毁敌军阵营,并给敌以较大杀伤,继而忽必烈麾军在火炮掩护下发起进攻,乃颜军被击败,乃颜被擒杀。

这一战法与“攻城以炮为先”的攻城战法,就形成了当今进攻战斗中“火力准备”的雏形。

2,奔出火炮有效射程之外。

我国古代火炮的射程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数百步内外;四到七里;十几里至数十里。不过,大多皆为第一种类型。

“拿炮者专看苗头高低,必准星对准敌人,拿炮者用右手点火,大铅子五六百步,小铅子三四百步。……”

有种灭虏炮,“一发可五六百步,铅子总一斤,势如巨雷,良为奇矣。”

25 渔翁 Ⅳ

混战的沙场上,李靖费力地冲杀到邓舍的面前,他也注意到了许人部的骚乱,他奋力叫道:“将军,需、需得在许将军部败退之前,尽、尽快击溃我骑兵当面之敌。(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否则,后、后果不堪设想!”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上带点惭愧。

事实明摆在哪儿,入潮的元军铁骑冲击之下,双城来的杨万虎部依然屹立不动,与李靖一样辽阳出身的许人部,却眼看就要坚持不住。沙场鏖战,胜负军功,那可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当不得半点水分,谁也造不了假。两下一对比,孰优孰劣,自在人心。

“依你认为,许将军部尚能坚持多久?”李靖和许人老搭档了,他比邓舍更熟悉许人部队的战斗力,邓舍如此问道。

李靖深知此乃干系全局的重要关头,一句话不敢隐瞒,就像自己扇了自己的脸一般,他通红着脸,观望了片刻,答道:“回将军,至多两刻钟。”

……

“老子早说过,狗日的辽阳军根本信不过,他奶奶的,果然他挡不住了。”铁牛嗷嗷叫着,揉身扑到一个跌倒马下的元军身上,枪戈太长,来不及回刺,一口咬到那人的脖上。

那敌人力气不小,反过来铁牛厮杀半天,就算真的铁打的牛,他也该乏了,一下子没按住,险些被那敌人挣扎翻开。瘦猴看的清楚,避开一骑飞撞过来的元军骑兵,跳将过来,捡起不知谁掉在地上的短剑,大叫一声:“松口!”

铁牛松开了口,微微昂起头;瘦猴提起短剑,拽着头发、按住那敌人的头,短剑刺透了他的脖子。转眼去看铁牛,吓了一大跳,见他面上尽是鲜血,艳红的嘴唇上鲜血一滴滴滴落,喘着粗气、牙齿惨白;就如条抢食获胜的野狗似的,神色狰狞。

“真你狗日的,改名叫铁狗吧你!”

人与人的厮杀间,盾与马的冲撞间,铁牛瞪着他,呲牙一笑,再唱起嘲讽瘦猴的歌词儿:“……低头玩弄大香蕉。”

他两人一站一伏,便如两头嗜血的野兽,互相嘲弄、调笑地对视。一支短矛,穿过人与人的缝隙,带着风声,直射过来;锐利的矛头狞笑出寒冷的冰芒,他两人都没有防备,矛头就快要及身,一面盾牌探过来,将之挡下。

盾牌的主人正是方米罕,他被那短矛巨大的冲击力撞击地踉跄两步,随手丢下盾牌,一脚踢到铁牛的身上,嘶叫道:“狗日的不想死,就给老子爬起来!”

他一指左右,道:“姓许的退不退,有大将军的军法!没看见么?咱杨将军还挡在前边!”

元军攻击快一个时辰,方米罕所处的阵线已经成为了最前列,往前看,遍地死尸;往后看,百米开外的地方,趁前线血战的功夫,已经临时挖掘出了一条窄沟。红巾士卒们奔跑着,将剩余的车、拒马枪、铁蒺藜等物,拉过来聚拢在一起,试图重新建立起一道新的稳固防线。

杨万虎的亲兵驰马阵中,举着小旗,竭力呼喊:“大将军命、杨将军令,退一步者、斩!杀一鞑子者、赏!”

许人部中,虽有军官们的拼命约束,已经开始出现后逃的现象,人数不多,三三两两。但,他们根本过不去临时搭建的第二道防线,就在防线的后边,紧急调集上来的百十个监阵官,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谁敢过线,立斩不饶。

杨万虎裸身当前,许人羞愧难当。一个亲兵,——是他的本家兄弟,为了他的安全,扯着他的袍子,苦苦哀求:“将军,鞑子锋锐,先撤一撤吧。有杨将军挡着,咱可以把第二道防线做为主要防守的……”话没说完,许人抢过他手中马刀,飞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那亲兵惊愕、不敢置信的头颅从空中飞过,万千人头上边,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弧线,跌落远远的地方。许人撕开袍襟、拽掉上身盔甲,此战若退,先不说潘美必死、关铎大怒,只那辽阳的面子就此要丢在双城的军前。

他勃然奋声,学着邓舍以刀划臂、以血抹面,道:“今日死敌,有死无敌!自本将以下,妄退一步者,斩!军中有兄弟者,连坐!城中有亲眷者,尽诛!若胜,本将必报关平章大人,兄弟同赏,亲眷免赋!”

他挥刀后指,喝令监阵官们:“悬溃卒之首,将旗杆拿来,放于阵前,以儆效尤!”

监阵官们动作很快,几个呼吸,数十个先前已被杀死的溃卒就全被砍下了脑袋,高高挂在十几个杆子上,许人大喝:“苍鹰旗何在?”

死士为苍鹰之旗。死士的首领闻声跃出,许人刀指前线:“左翼百米,给你半刻钟,陷阵溃敌!”

死士的首领大声应诺,一手挽苍鹰之旗,一手举刀,振臂而呼,百十执大斧的壮士呼喝奔出。一群人执着十几条高高悬挂溃卒头颅的杆子,状若疯虎,嘶叫着撞入敌阵。

“虎旗何在?”

虎旗为劲卒之旗,许人亲手接过,插在足前,斩钉截铁地道:“旗在,我在;旗丢,我亡。”

后阵处,一阵苍凉的歌声随风传到,这是由邓舍起头,骑兵同歌,他们唱道:“胡元不仁人为狗,马革裹尸死不休。此去泉台招旧部,再竖旌旗杀此仇。”

许人仰天大笑,他道:“鞑子残暴,夺我家园,杀我妻子;此恨绵绵,生死不休。诸君,纵死,你我兄弟相从,也要大闹黄泉,将那鞑子死鬼再杀个干干净净!”

落日西沉,漫天红霞。主将鼓勇,三军奋力。鼓声绵绵不绝,数千红巾将士同声而歌:“此去泉台招旧部,再竖旌旗杀此仇。”

起初,只有双城的军队在捶胸顿足、奋力吼叫:“生死愿随大将军,大将军旌旗所向,虽死不休。”

这吼叫声越来越大,到的最后,即便连辽阳的红巾、甚至包括了许人、李靖,都若颠若狂,蓬发顿足,嘶吼如狼:“生死愿随大将军,大将军旌旗所向,虽死不休。”

恍惚间,似又回到了那遥远的时代,挥舞的黑色大旗下,无数的士卒弃甲裸身,左挈人头,右挟生虏,追杀着他们的敌人,浑然忘记了生死的危险。

全军的士气,再次爆发了**,这铁血、惊颤的画面,就如午夜的梦魇,元军的阵中惊呼、发抖的害怕,此起彼伏有人骇然地高叫:“长生天在上,……他们疯了!”

许人部稳住了阵脚,邓舍做出了决断。

“缺乏平素的鼓舞,一时之勇,坚持不了长久。”他冲出敌阵,跃马高地,暂时忽略前阵,全身心观察后阵。他发出命令,毕千牛手中的帅旗与河光秀部、依旧冲锋的李靖骑兵部的军旗呼应挥舞,死地求生,邓舍决定采用一个大胆的战术。

“令:河光秀部左、右两翼后撤六十步,中军后撤四十步,促使鞑子趋前的同时,调动奇兵备战。”奇兵,也就是预备队。

河光秀部,代表后备军的双兔旗缓缓分向左右;左右翼撤退的过程中,微微出现了混乱,邓舍提着心,直等它重又恢复秩序,才松了口气。

“令:李靖骑兵部,以散兵阵型应敌,二十五人一队,首尾相连,左右呼应,分散混入鞑子军中,不求杀敌,务必以精锐造成其混乱。”

这种散兵阵型类似游击战,以精锐渗透敌阵,顺利的话,就可以达到打乱敌人部署、混淆敌人指挥的作用。

元军的指挥官也许看出了邓舍的用意,也许没看出邓舍的用意。但不管怎样,他们基层军官数量的不足,造成约束不力的局面,整个后阵的元军,一步步地陷入了局中。

红巾人少,元军人多,这是红巾的不足之处;但红巾训练有素、士气高涨,则为他们的优势。邓舍就是在拿己方的优势,来孤注一掷。他不赌不行,正如他所判断的,红巾的一时之勇,必然不可持久,士气若是一落,与其早晚一败,不如试试看绝地翻身。

他抿着嘴角,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令,杨万虎、许人务必坚守,第二道防线即为雷池。”当此关键,旗语不足表达,邓舍环顾左右,点出个亲兵,“去,转告他们,我军获胜的良机已到,苦战半日的功劳,他们当居首功。务必命令他们再坚持一个时辰,太阳落山之前,胜负必分。”

他呼声,喝道:“叫河光秀展旗!”

两面丈余高的大旗,呼啦啦展开鼓台上,杏黄色的旗帜上,斗大的墨字书写了两句对联,上联是:“山河奄有中华地”,下联是“日月重开大宋天”。

这是去年底,江南朱元璋攻下婺州后,置中书浙东行省,于省门外树立的楹联。寥寥十四字,英雄志气跃然纸上,传遍江南河北,关铎喜欢其中的意思,拿来借用。

鼓舞过士卒勇气,邓舍再勉励身边的将官:“诸军,我主公天资英武,暴元残虐;天革元命,天命在我。辽东一战,胜,则关外尽归我宋。封侯之秋,就在今朝!”

他眼看河光秀部调动完成,元军的前锋已经陷入红巾阵内数十步,断然喝令:“旗!”

河光秀部中军奋力与敌僵持,左右两翼得了后备军的补充,一拥而上,瞬时间把敌人包围中间,只要敌人一退,便要奋进迂回,包抄其后路,务求全歼。转目元军阵中,李靖的飞鸟旗驰骋前后,成功打乱元军的上下指挥,仓促成军的辽王部民们,陷入了混乱。

26 渔翁 Ⅴ

随后战况的发展,没有再出现变数,在李靖骑兵的配合下,河光秀部成功地运用了以中军为砥柱,两翼来包围的战术。(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虽然河光秀的指挥能力不足,但后期加入了邓舍的亲自指挥,半个时辰不到,后阵的辽王部民再也抵挡不住,溃退败逃。

依照前例,邓舍极力约束步卒,只以李靖部的少许骑兵趁胜追击,其余大部,转而向前。

他率军绕过杨万虎、许人的阵地,试图由侧翼第二次实施包围,但毕竟前阵的元军大多为骑兵,机动能力很强,负责指挥的元军将领见势不好,在三次冲击许人、杨万虎阵地无效的情况下,丢下了七八百尸体,果断地转进后撤。

邓舍虚张声势地追了几步,放开包围,任其撤走,以免追的急了,再被其反咬一口。夕阳落山,西天的红霞灿烂如云,夜晚到的前夕,这一场未预期遭遇战宣告结束。

邓舍一边命令就地安营扎寨,一边派人清理战场。杀红了眼的红巾士卒们,没有优待俘虏的一说,凡是战场上遇到未死的元军伤员,统统补上一刀,割下人头算是战功。

入夜不久,计算出来战果,敌军总计伤亡一千三百余人,己军伤亡近两千人。

河光秀向邓舍贺喜,邓舍揪然不乐,望着夜幕下尸横遍野的战场,叹息道:“此战算不得获胜,我军伤亡远甚鞑子,充其量算个平手罢了。”

许人、李靖很佩服,随侍左右,道:“鞑子有备,我军无备。仓促应战之下,能获得这样的战果,将军,很了不起了。”

不但他俩这么想,上下军官、各部步卒,也都是这么想。整理战场、安营扎寨的士卒凡走过邓舍身边的,无不举刀示意,眼神中流露出敬佩、敬仰的神色。

邓舍道:“我军可战者,剩下多少?”

“除了伤亡,因鏖战过久脱力的也不少,可战士卒目前不过六千余人。”

“分出一千,戍卫……”邓舍瞧了瞧远近地形,“戍卫前边丘陵地带,防止鞑子杀个回马枪。余下诸军,赶紧搭营。”看见丘陵,他想起了先前那位骑瘦马的胖人,问道,“刘杨百户呢?”

他也就随口一问,当元军冲击最猛烈的时候,丘陵地带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估计那刘姓的百户,早就挂了。

不料话音刚落,一人忽的窜出,神采飞扬、精神奕奕,一抱拳,朗声道:“末将在此。”

倒吓了邓舍一跳,转目打量,见他缠甲带盔,面颊甚胖,挤的一双细眼便如蔑竹片一般;仔细观看,他盔甲上血迹斑斑,却似乎尽是敌人所留,本人身上竟是找不着一丝伤口。邓舍惊诧而笑,道:“好一个刘百户!”

许人笑道:“将军可是惊诧这厮命大么?却是不知,刘百户在俺军中乃是赫赫有名的一员福将,从军数年,无论再艰险的战事,从没擦破过半点皮肉。”

果然福将。邓舍凝目瞧他半晌,记起他骑射娴熟,心想:“莫不是军户出身?”问道:“从军前,做些什么营生?”

“实不相瞒,末将本是做生意的。”

邓舍微微诧异,问道:“噢?做的甚么生意?”如此有福的一个人,做生意怕还不是无往不利?

刘杨面色一红,道:“没、没本生意。”

许人、李靖、河光秀等人,闻言大笑。邓舍忍不住,也是点着他,笑出声来。朗朗的笑声划破夜空,惊飞起停憩沙场的夜鸟,许人喝道:“众亲兵,拿酒来!今日死战获胜,当敬将军浮一大白。”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半日苦战,疲惫的不止红巾,撤退而走的元军也没再回来。邓舍依然小心,散出数十股游骑,放出三十里外;然后派遣了信使,前往东牟山联络潘美。

清明的月升上中空,营地草草扎好,调度完守夜的士卒,邓舍也累的很了,坚持着巡过营,慰问过彩号,他只觉得头重脚轻,勉强支撑着回到帅帐,倒头就睡。

一夜睡的不稳当,恶梦连连。他隐隐觉得,似有人悄悄走到他的身边,吃力地帮他卸下沉重的盔甲;不久,一点凉意敷上他的额头、胸前,他呓语也似的说了句什么,舒畅地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凉意渐渐变得温热,仿似有个纤细的躯体,靠近了他,迟疑着像想搬动他的胳臂,就像小猫寻找小窝儿,却终于缺了胆子,畏畏缩缩地不敢动。邓舍翻了个身,展开手臂,搂了她在怀中。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枕着邓舍的胳膊,没多久,细微的呼吸声变得香甜起来,她睡着了。邓舍睁开了眼,入眼一张秀丽、安静的面容。他注意到,散落床下的盔甲,上边的血污已被擦拭的干干净净;他胸前曾受过的一点箭伤,伤口处也被重新包扎。

他游目四望,聆听帅帐外的虫鸣、偶尔远方的战马嘶叫;昏黄的烛光,怀中的女子,这一刻,给了他从未体验的感触。

惨叫、战死的士卒,历历在目,他们的濒死的面容从未远去;似才过了一瞬,似又过了很多年。怀中的女子睡得如此安详,她枕着他的手臂,下意识地脑袋往他的怀里钻,像小儿吃奶,她流露出一种极其动人的神态。

有些人,你给他(她)一个笑容,他(她)就会把你当作唯一的亲人。这一刻,她不再像个玩偶似的瓷娃娃,她有了活泼的生态,她轻松自然,她好像无忧无虑,也许只有睡梦中,才能释放出她所有的天性?

不管怎样,她也是一个人啊,一个贪睡的小女孩儿罢了。

巡夜的士卒敲响三更的更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帐外传来。两三句几不可闻的耳语,执意不肯去休息扈卫帐前的毕千牛蹑手蹑脚地凑到了帐外。

“将军?”他隔着帐幕低声地叫道。

李闺秀睡觉很轻,但她好像不愿离开邓舍温暖的怀抱,仍闭着眼,颤栗似的动了下,皱起了可爱的眉毛。邓舍不确定她醒了没有,但他知道他必须醒了。只有那为李闺秀方才举动所触动的柔软,叫他犹豫了片刻,他轻轻地往她橘子瓣似的嘴唇上沾了沾,随即小心地挪开她的脑袋,毅然起身。

他披衣而起,踏着月色走出帐幕,对毕千牛比了比手指,嘘了声:“小声点,出来说。”

他没看见,一双眼随即睁开,如星星滑落入深海;草菅人命的世道,两个一定程度上同病相怜的人呐,那如星的眸子里,被雾气笼盖,泛起晶莹的露珠。

“盖州来的兄弟。”

邓舍认识来人,正是他派去胡忠、柳大清身边的一个侍卫,一则负责监视,二则方便来往联络。盖州正有大战,他为何突然前来?邓舍第一个的念头:“盖州战事结束了?”

来人低声而急促地道:“将军,盖州生变。胡忠、柳大清派小人来,八百里急报。”

温柔的夜色,顿时变得金戈铁马。那一丝柔软,立刻被邓舍压入心头的深处,邓舍短促地命令道:“讲来。”

“打盖州的毛居敬部六万大军,日前抵达盖州城下,交战未及两日,殿军的红巾一部发生叛乱,盘踞盖州、辽阳之间,已经切断了两地的联系。”

盖州、叛乱,辽阳、沈阳;东牟山,太子河。邓舍一惊,早先对纳哈出举动疑惑不解的地方,瞬时间仿似有了条可以联结的线索。但他来不及细想,命令:“虽我入帐再说。”走了两步,掀开帐幕,又转头命令毕千牛:“传令,百步之内不得有人,速请河光秀、杨万虎来。”

入了帐,方才想起睡在里间的李闺秀,他迟疑片刻,柔软归柔软,军机归军机,示意来人帐内等候,急步来到里间。李闺秀早穿好了衣服,跪坐地上,静悄悄地望着他。

“我军中有事,你先出去。”邓舍柔声道。

李闺秀一句话没说,乖巧地点了点头,带着一股清香,轻手轻脚地出了帐外。邓舍这才问道:“叛军数目多少?”

“万人上下。”

“毛居敬毛元帅有何对策?”

“小人来前,毛居敬下令,严命要求务必三日内攻下盖州。”

“盖州如何?”

“城坚粮足,高家奴看起来早有准备,城外高地,并有数千倭人助阵,胡忠、柳大清判断,在当前前后有敌的局势下,莫说三日,十日也难攻下。”

“辽阳呢?”

“毛居敬当日已星夜往报辽阳,但小人来的路上,经过辽阳,并未见辽阳援军出城。”

关铎当然不会贸然出城,他即便出援,也需得在判定沈阳动静之后。邓舍追问:“辽西、广宁的情形,你知道不知道?”

“胡忠讲到,数日前,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发起了一次攻势,沙刘二被拖住了,指望他的增援不太可能。广宁方向,不太清楚。”

邓舍转了两圈,喝令帐外:“速派游骑,往探沈阳。”

辽西增援不得;广宁面对搠思监十万大军,估计自保不及。如果判断没错的话,盖州叛乱,绝对出自纳哈出的手笔,以高家奴及叛军缠住毛居敬,造成辽阳空虚,他的下一步,定然是奇袭辽阳。

辽阳一克,辽西、广宁自顾不暇,则毛居敬孤军悬外,数日可定。然后或再打辽西、或再打广宁,邓舍嘿然笑道:“纳哈出分明各个击破的主意。”

做为辽东红巾根本的辽阳一变,东牟山、太子河的战事就完全无关紧要了。邓舍脑筋急转,他该怎么办?

他想到了两条路,或者回援辽阳,或者会合陈虎、撤回双城。但是不是还有第三条路呢?帐外,盔甲擦摩,刀剑碰撞。一个亲兵拉刀喝问:“来着谁人?”

两个回答的声音一起响起:“河。”“杨。”

河光秀、杨万虎到了。

27 渔翁 Ⅵ

毕千牛引了河、杨两人进来。www.65txt.com他两人明显地睡眠不足,杨万虎还好,他身板儿底子在哪儿放着;河光秀就不行了,下午的鏖战抽光了他所有的精力,走起路来一摇三晃。

两人跪拜行礼:“见过大将军。”

邓舍亲手搀扶,笑道:“今日血战,多倚仗两位之力。老河你最近兵法学的不错,长进很快,两三千人挡住五六千鞑子的轮番进攻,很好!尤其我军最后反攻,阵势的调动非常出色,说实话,当时我还怕你出乱子呢!”

得了邓舍的称赞,河光秀的困倦一扫而空,快活得跟什么似的,一边爬起来洋洋自得的谦逊,一边谦恭万分地拉过来座椅,用袖子在干干净净地椅子面上扫了扫,连声道:“将军请坐,将军请坐。”

杨万虎本瞧不起他,此番两人搭档久了,厌恶感稍微减轻,瞧见此情此景,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换回河光秀一个白眼,觑见案几上有茶,他忙又去将冷茶倒去,换了热的,体贴小意儿地端过来,“将军喝茶,将军喝茶。”

邓舍含笑坐下,看了看杨万虎,点了点头,虽没再夸奖他什么,但眼中毫不遮掩的赞赏、赏识,还是叫杨万虎心中一暖。河光秀纵有军功,在诸将看来,他也为弄臣一流。对河光秀,邓舍可以亲近、近乎调笑,而对杨万虎就不能如此了,分明以尊敬、尊重待之。

杨万虎躬身再行了一礼,算是答谢邓舍的尊重,主臣之间的眼神交流完毕,邓舍肃手,道:“坐。”

毕千牛不肯坐,按刀站在邓舍身后;杨万虎、河光秀两人落座,坐姿又是不同。杨万虎男儿本色,平时腿都分得很开,此时大约在邓舍面前,为了不失礼,两腿并在了一处,坐得很恭谨;而河光秀恰恰相反,大马金刀地叉腿一坐,两条腿分开足有八丈远,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里边有货似的。

邓舍看在眼里,心中一笑,从细节处更加把握了这两人的心态,神色一正,指了立在一边的盖州来人,道:“这位兄弟,你们想必都认识。”

邓舍身边的得力侍卫们,诸将基本都面熟;杨万虎瞧了眼,虽然使得,不屑与一个小小的亲兵对话,乃对邓舍道:“将军不是将他派去盖州了么?”

“召两位来,正为盖州事变。”邓舍向那盖州来人笑了笑,道,“我讲一下,如有疏漏,你来补充,好么?”伸手倒了茶递给他,“你且先消渴。”

那亲兵诚惶诚恐、感激涕零,接过茶碗,小口自喝不提。邓舍将盖州变局一一道来,其中加入了他自己的分析,比较那亲兵所讲,更加详细、清楚。

听到一半,杨万虎、河光秀的神色就变得严肃起来,毛居敬被困盖州;辽西、广宁泥足深陷,分不出手;任谁人也看的出,沈阳只要一出军,辽阳危矣。

说完了,那喝茶的亲兵没补充的地方,邓舍道声辛苦,挥手叫他下去休息;转而问毕千牛三人,道:“两位以为如何?”

杨万虎想也不想,道:“辽阳必危。将军,我军人不过数千,又才经大战,伤员甚多,战力堪忧。守则勉强,攻怕不行。小人之见,……”他望帐外看了看,透过帐幕的缝隙,月色如水,隐约可见百步外站岗放哨的亲兵,他接着道,“将军,我军应该速撤。”

他口中的“我军”,没有明言,在场几人都知道,指的必然是数千双城军马。邓舍问道:“撤往何处?”

“鸭绿江边,有陈虎陈将军的万人军马,只要我军能顺利撤退,与之会合,折回双城就安全了。至于辽东、辽阳,小人看来,上策莫过坐山观虎斗。”

邓舍颔首,杨万虎的意见与他开始想的一样,他再问河光秀:“你怎么看?”

河光秀赞同杨万虎的意见,他踌躇道:“只是,我军若撤,有两个问题。第一,潘美怎么办?第二,许人、李靖、方补真怎么办?他三人会叫咱们走么?小人怕,别走不成,先内斗一番,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的忧虑有理,关铎派此三人来,有增援的意思,更有掣肘的用意。邓舍皱了眉头,问毕千牛:“你以为呢?”

兵法云:谋胜于未胜,慎失于未失。毕千牛追随邓舍日久,别的没学到,谨慎小心一条,学了个十足,他道:“杨将军说的不错,撤回双城,好似最佳选择。不过,河将军所虑,将军也得深思。

“方补真倒也罢了,他只管的我军辎重粮草,手下军马不过百人,我若去汇合陈将军,百里路途,两日可到,粮草方面不用考虑;只那许人、李靖,素为关铎心腹,我军不战而退,他两人会作何反应,实在难测。”

说来道去,他与河光秀一样,怕许人、李靖不依。下午苦战,剩了数千残兵,处理不好的话,不等纳哈出出军,自己人就先斗个两败俱伤。

邓舍沉吟,所谓“智不备于一人,谋必参诸群士”,这句话很有道理的。河光秀、毕千牛两人都考虑到了许人、李靖,就说明这两个人的确是个问题,得妥善解决。

他不知何时,养成个习惯,参谋军事的时候必须展开地图,当下翻开随军地图,他凝目瞧了半晌。

许人、李靖不好办,就先放在一边,换个思路,只说撤回双城。一旦撤离,就要面对两个后果,两个可能。其一,纳哈出出军,辽阳败,辽东红巾被元军一一击破,从此双城就要独立面对纳哈出。其二,辽阳胜,而邓舍不战而退,关铎百分百会秋后算账,也难免一场内斗。

但后者强过前者,因为关铎纵胜,也不会胜得轻松;纳哈出败,辽东此外尚有盖州、辽西、搠思监等元军人马,等关铎抽出手来秋后算账的时候,不知已到何时了。

邓舍想了一回,摇了摇头,道:“不论辽阳胜败,我军一撤,就放弃了主动权,沦为被动。”

“将军是说?”

邓舍直觉地判断出:“此为下策。”

那么何为上策?不撤回双城么?不撤,往援辽阳的话,会怎样?杨万虎心直口快:“将军,那是自投虎口。虽如将军所言,辽阳胜败似乎两可之间,但以眼下形势而论,败的局面多些。我军数千人马,去了给纳哈出多添几个人肉馅的饺子么?即便辽阳胜了,关我双城鸟事?老关能给咱一兵一卒、一城一地么?”

如果说撤回双城是下策,那么往援辽阳就是失策。

邓舍一笑,他自然不会出此昏着,杨万虎的话启发他忽然想到了第三种可能。“一兵一卒、一城一地?”他喃喃自语,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东牟山、太子河、鸭绿江;沈阳、辽阳、……盖州!”

他霍然起身,二度急召盖州信使,那来人就休息在帅帐不远,很快带到。邓舍急问:“你方才言道,盖州城外有倭人数千?”

“是,倭人就驻扎在盖州城外十里之外的一座小山下。”

“这倭人从何处而来?可是金、复两州?”

“正是。”

“金、复州情形如何?”

“这个,……小人不太清楚,但曾听柳大清说,金复州的倭人本就不多,出来数千人,城中至多剩有个三二千人?毛居敬开过一次军议,就有人提议不如先放下盖州,趁虚急袭金、复州,但被否决了。”

河光秀奇怪,问道:“为什么?”

原因显而易见,“盖州生变,辽阳必危;毛居敬第一要务在回援辽阳,而绝不是南辕北辙地继续向西,去打劳什子的金、复州。”

“老毛有此顾虑,我军可没有!”毕千牛想到了此节,不由兴奋说道。

邓舍正有此意。但他压住情绪,问道:“除了倭人,盖州高家奴得没得其他的援军?”

“没有。”

“毛居敬营盘是怎生扎的?胡忠、柳大清部驻扎何处?打盖州的军队里,有潘诚、沙刘二部,他们又驻扎何处?”

“毛居敬围城筑营,绵延十里。其嫡系两万余,驻扎正中;胡忠、柳大清及有意投靠我军的杂牌近两万,驻扎右翼,并充作前锋;潘诚、沙刘二部近两万人,驻扎左翼,并负责警戒城外倭人。毛居敬本留在后翼了尚有嫡系万余人,如今已然叛乱。”

“胡忠、柳大清部中,我军送去的人马丁壮如何?”

“约三千余人,尽是精锐。虽然连番攻城,皆被胡忠、柳大清等驱做前锋,但至小人来前为止,伤亡不多。”

邓舍抿着嘴唇,再细细想了一遍,拍案大笑,道:“军情紧急,我知你来往辛苦,免不得再劳苦你一次。今夜,你即返回盖州,通知胡忠、柳大清,保存实力,作壁上观。”

那亲兵茫然不解;为了胡忠、柳大清安心服从命令,邓舍解释道:“你就告诉他们,十日之内,必有大变化。”

那亲兵领命而去。毕千牛、杨万虎、河光秀等人,猜出了邓舍的心思,又惊又喜,河光秀道:“将军?”

“辽阳、沈阳只要开战,不管哪一方获胜,都不会轻松,充其量便如今日我军与鞑子的血战,惨胜罢了。此正天赐良机,给我插手盖州的机会。”

毕千牛问道:“关平章若胜?”

邓舍凛然答道:“自可相让盖州。”真让?假让?他心中想道:“辽西、搠思监可为我之矛;惨胜之余,关铎求我还来不及。”

“纳哈出若胜?”

邓舍愤慨答道:“誓与此獠不共戴天。”以计代战一当万,二十万辽东红巾岂会轻易灰飞湮灭?他心中想道:“沙刘二、潘诚可为我之盾;强敌压境,我三方自然同仇敌忾。”

“然则许人、李靖、方补真?”

“明言相告,辽阳将危,我决意出平壤大军,奇袭盖州,救毛居敬,此为围魏救赵。”他心中想道:“实则火中取栗。”

“那潘美?”

得罪潘诚的事儿,邓舍不会去干,但他知道,不用他去说,只要围魏救赵的计策一拿出,自有人会主动去说。

28 盖州 Ⅰ

邓舍猜的不错,他才将盖州生变一事讲罢,底下的措辞尚未来得及道出,方补真、许人、李靖三人就立刻感觉到了紧迫性。(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方补真骇然而怒,道:“此必鞑子纳哈出的诡计!何人叛的乱?将军可知晓么?”

“听我那商队首领讲,一个叫黄镇,一个叫左李。”邓舍自然不会说出情报的来源,改以双城派往山东的商队沿途得知,前来相报。

“黄镇、左李?”许人、李靖相顾愕然,不敢置信,许人道,“自北伐来,这两人就一直追随毛帅,怎么会?……哎呀,他两人熟知我辽阳虚实,这一叛变,……”他倒抽凉气,底下的话不敢说出。

李靖也是面带忧色,道:“实、实不相瞒,将军可能不知,黄镇、左李两个人,素得毛、毛居敬毛元帅的信任,听说他们还是同乡,要不毛元帅也不会放他两人殿后。如、如今,他两人一乱,盖、盖州可就悬、悬、悬……”

他一紧张,越发的结巴,悬了半天,别人替他着急。方补真一皱眉头,邓舍微笑等待,许人替他补足:“可就悬了。”李靖连连点头,表示没错:“悬、悬了!”

邓舍颔首,道:“虽然黄镇、左李的背景,我不太清楚,但若真如两位所言,盖州的战况可就真的十万火急了。”

方补真道:“将军糊涂,何止盖州!纳哈出费心策反了黄镇、左李,用意岂只在盖州?”

邓舍故作糊涂,问道:“方大人的意思?”

“三日之内,沈阳必然出军,纳哈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当在辽阳!”方补真话音才落,李靖、许人一起赞成。邓舍一惊,道:“方大人若言不及此,我还真没所料!”蹙眉想了一想,道,“果然,甚有可能。”

“纳哈出分明想先断辽阳羽翼,然后直捣黄龙!”方补真晒然,道,“以将军英武,鞑子的这点诡计,岂会是真的看不出?”他言下隐隐有指,邓舍不解,问道:“方大人何出此言?”

方补真愤然起身,甩了甩袖子,昂然道:“将军且莫忘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唇亡齿寒的道理,不用卑职再来讲吧?辽阳若危,双城必然不保!此非单只关平章安危,也牵涉到将军你本身利益啊!”

邓舍不动声色,道:“方大人请明言。”

方补真瞧见邓舍案上的地图,三两步跨过去,一把拽住,丢在地上,伸展开来,用脚尖在上边点了一点,道:“将军请看:辽阳一丢,纳哈出势张,他联通南北、呼应东西,席卷辽东,不过是早晚的事儿。到那个时候,将军的双城西有辽东鞑子,东有高丽王室,便如腹背受敌,请问将军如何应付?”

不是方补真着急,他深知辽阳内情,打盖州的军队一出,剩下的守城人马不过三两万人,若无外援,至多半个月必然难保。外援在什么地方?不用想,纳哈出既然能挑反黄镇、左李,陷住毛居敬的主力;辽西沙刘二、广宁潘诚必然也早已泥足深陷,难以指望。

即便能指望,鞭长莫及,成与不成也是五五之数;方补真又岂会画饼充饥,白白放走眼前的邓舍?故此,在邓舍一再装糊涂,他自以为看清了邓舍用心之后,一再出言相激。

帐内众人,沉默无声。杨万虎、河光秀没走,两人对视一眼,转目邓舍。邓舍沉吟、踌躇,良久方道:“方大人是要我提军往援辽阳么?”

“将军明鉴!”

“东牟山潘美受困,我军……”

“壮士断腕!相比辽阳,东牟山无关紧要,将军只要肯回援,卑职断言,平章大人褒奖还来不及,绝不会因为怪罪!”

“我军人马不过数千,即便回援,……”

“将军又装糊涂!”方补真心直口快,怫然不悦,道,“鸭绿江边陈虎、郑三宝的万人军马难道就不是人么?”

河光秀咳嗽一声,道:“即便加上陈将军的一万人,我军也不过一万七八千。其中本部刚经鏖战,未得休息,再长途行军的话,战力堪忧啊。”他言辞诚恳,道,“还请将军三思。”

方补真怒极,一个阉人也敢指手划脚,来下绊子!他嗔目怒视河光秀:“哇呀呀,你且闭嘴,再敢多言,小心老子可要喷你了!”

他脚尖往地图上一划,点在双城的位置,道:“今日鏖战,见纳哈出军中有辽王部民,由此可以推测,纳哈出为今日之战,预谋已久。加上周边的鞑子部落,他可用的军马约在十万上下;也许将军提万人往援,人数依然稍嫌不足,但是将军,你的双城里军马数万,留着只是拿来看、不能用的么?”

杨万虎大为不满,道:“好意思提今日鏖战,今日鏖战时,你在哪里?拼命的尽是老子们,享福升官的尽是孙子们!你这厮嘴皮一动,就想俺们将命卖给你么?”他坚决反对,道,“将军,双城数万军马不假,但若尽数派了出来,咱双城的安危谁管?那高丽王室还不趁机来袭?别叫救不了辽阳,反丢了双城。”

火把光芒里,方补真长身而立,他个子甚高,换穿的官服狭窄,掩不及踝,看起来极是可笑。他慷慨激烈,质问杨万虎,道:“南方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鹓鶵,你知道吗?鹓鶵从南海出发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它不会停息,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会进食,不是甘美的泉水它不会饮用。正在这时一只鸱鸮寻觅到一只腐烂了的老鼠,鹓鶵刚巧从空中飞过,鸱鸮抬头看着鹓鶵,发出一声怒气:‘吓’!如今你也想用你的双城来怒斥你的将军么?”

他引用的话,源自《庄子》,别说杨万虎,连邓舍也仅略知其意。杨万虎愕然不知所对,方补真愈发意气飞扬,往回走几步,一把掀开帐幕,指着帐外的夜空、寒星,道:“将军今日阵上,曾对众军言道:‘今日君死,浩气长存。’现在,卑职不才,也有一句话想对将军讲。”

“请说。”

“朱子没,辛弃疾为文往哭之曰:‘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今将军救辽阳,便是救辽东;将军救辽东,便是救我皇宋;将军救我皇宋,便是保我中华衣冠。无论成败,您的忠心赤胆必将流传后世。人活一世,所图者何也?名乎?利乎?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帐内诸人多为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粗,他连番引经据典下来,何止杨万虎,人人面面相觑。夜空中星光点点,方补真背对众人,喟然叹曰:“人生百年,星存万世。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为鸱鸮或为鹓鶵,将军自决!”

浩然气云云,出自孟子,孟子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没有“义与道”,浩然气就软弱无力了。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这一句则出自故宋丞相文天祥的《正气歌》,讲的是东汉末年与华歆割席绝交的管宁的故事。邓舍对文天祥十分敬仰,因此这篇诗歌他极其熟悉,一听之下,就知道方补真的意思,在以古人的节操来激励他行符合“义与道”的作为。

他前番的言辞,固然在以退为进,玩弄计策权术,目的在借方补真的口讲出他所欲的事,但此时闻言之下,见方补真凛凛颜色,也不禁肃然起敬。

杨万虎张嘴还要再说些什么,邓舍挥手制止,再多说,就不是用计,而是戏弄了。他起身,请方补真归座,诚恳地道:“先生真儒也。先生之言,实在叫我悚然警励。”他虽与方补真交往多时,真的了解却在此刻,起了拉拢之心,试探道,“却有一言想问先生,往援辽阳,危机重重,成且不说;若是败了,我等莽夫死不足惜,但适才听先生讲话,颇有凌云气概,一旦身死,不觉得壮志未酬么?”

方补真感慨万千,再没了动辄“喷人”的冲动,他似也直到此时,才算了解了邓舍,因为邓舍说的话,正为他平素所想。他一笑,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也许,这便为他平生志向了。不管他的“道”是对是错,忠诚信仰的人,总如长夜的星光,寂寞而寥寥。但也正是他们,为我多灾多难的民族,指引了前进的方向,微弱的光,照亮了黑暗时代的人心。

邓舍想起了沙刘二,他的信仰又何尝不是如此的坚决与忠贞?他自认并非这样的人,但凝视着方补真的笑容,他的心,蓦然受到感动。

他再次说到:“先生,真儒也。”河光秀、毕千牛皆欲开口说话,邓舍挥手,道,“不必多言,我意已决。先生有成仁的壮志,我虽不图万世传名,更不屑效仿鸱鸮鼠辈。”

方补真大喜,邓舍接着道:“不过先生适才言道,要我尽出双城军马,窃以为不妥。”

“将军何意?”

邓舍取下马刀,以鞘指点地图,道:“调集双城军马最快也得十天,再往援辽阳,耽搁这许久,怕纳哈出早围了辽阳城。我大军远来,第一要防鞑子围城打援,第二要防盖州肘腋之变,便如打猎的猎手,前有虎、侧有狼,不能尽心尽力,十成力发挥不出一半。”

方补真点头称是,道:“将军所言极是,那以将军看?”

“先生虽有壮志,不懂军事。以我之见,纳哈出先剪辽阳羽翼,不若我也先剪纳哈出羽翼。”邓舍的刀鞘贴着地图,斜斜一划,顿在盖州,重重一击,道,“我即日传令平壤,调文华国、赵过所部,计三万人,潜渡过鸭绿江,与我部及陈虎部成明暗两势,以雷霆万钧之势,夹攻盖州。先救毛居敬、破高家奴,随后提军回援。如此,一无后顾之忧,二来人多势众,救城辽阳,指日可成。先生以为如何?”

方补真沉思不语,许人、李靖高声喝彩:“好计策!”

——

1,管宁。

东汉末年,海内大乱,管宁避地辽东,以清操自励,人皆化之,其衣冠为世则效,见重于时也。宁少与华歆为友,后察歆急于荣利,遂割席分座,至是华歆果事曹操,助曹氏篡汉而宁始终高节,千古称为完人,此贞洁不染污世之例,国家元气所寄也,故《正气歌》里特著之。

29 盖州 Ⅱ

太子河外,处在元军重重围困之中的东牟山上。www.65txt.com

潘美觉得自己快要站成一块望夫石了,透过深沉的夜色,从未停息的炮火声中,他的视线穿越无边无际的元军阵营,隐约可见遥远的前方有点点簇簇的火光,倒映着星光、月光的太子河安静无声地流淌而过,扎营河畔的,便是邓舍的援军。

那援军却迟迟不到。

下午,邓舍所部与元军平原鏖战时,他也是站在这个位置,历历在目。说实话,当他看到元军的伏兵抄了邓舍后路之时,他本来就对邓舍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居然赢了!”邓舍的获胜大出乎潘美的意料,他按着剑柄,在高石上烦躁地转了两圈,他很愤怒,“你给了我希望,他们又把希望拿走!”他勉强压下怒气,命令亲兵,“再念一遍。”

两刻钟前,邓舍的信使杀过重围,送来了一封急报:“盖州生变,黄镇、左李部叛乱,辽阳陷入险境。所部诸将,一力要求即刻回援,虽欲救兄,奈何奈何。”

辽阳危局,关你邓舍何事?老关对你提防猜忌,就不信你会忠心耿耿。不用说,所谓“所部诸将”,定是方补真、许人、李靖无疑!

潘美躁怒、绝望,一旦没了援军,重重围困之下,缺粮少水,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将军,现在想来,当初夺山太过顺利,鞑子竟似主动相让一般;既然相让,如今却又突起大军,围我山上。”

“你是说?”

“鞑子前让而后围,举措太叫人生疑;联系老关遣派咱来东牟山之前,屡次潜派信使来往沈阳;又加上小邓信中言道,老关踌躇满志、力排众议,一力攻打盖州之际,盖州生变。将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末将怎么想,怎么觉得不是味儿。重重疑点,实在叫人难安。”

潘美的这员部将,隐隐矛头所指,玄虚下暗藏的阴谋,令人不寒而栗。夜空的云,压抑且沉重,张牙舞爪便如魔鬼也似,潘美往后退了一步,额头上起了汗水,他喃喃地重复道:“重重疑点,实在叫人难安。”

自随潘诚从军以来,他从未经历过此等的险境,往昔的倜傥风流早消失不见,强自支撑,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稻草,他问道:“我义父那里,有没有什么消息?”

“潘帅,……我军自被围日起,告急军书就已送往广宁,潘帅至今没有回信,或许,……”那部将偷觑眼潘美的神色,道,“或许,潘帅还未曾收到,又或许,回信尚未曾到达。”

“我八百里加急!派出去的信使携带四匹良驹快马可以替换,东牟山至广宁,一日可到。如今被围已经,……”潘美暴躁不安,挥手狂喝,到底最后理智战胜了情绪,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义父,义父。”他闭上眼,呼吸冰凉的空气,平息翻涌的绝望。

是的,潘诚远在广宁,又面对搠思监的压力,无法来援,他理解。但,若他不是他的义子,而是他的亲子呢?往日父子天伦,叫的多好;大难到时,各自飞的不只是夫妻!山下元军发出的炮弹,一枚落在了他脚下不远,溅起很多的碎石块,碰撞在他的盔甲上,噼啪作响。

那部将和亲兵想将他拉倒,他奋力挣开,求生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不甘做一个弃子,他才风华正茂!

他高声喝道:“纸、笔!”等不及亲兵送来,撕开披风,咬烂手指;以披风为纸,以血为书,奋指疾书,写道:“夫幽则有鬼,天则有神,神鬼相鉴,君若来援,潘美永不相负。”

他记起适才那部将所言,底下再补充一句:“关铎屡与沈阳私下勾连,今观东牟山被围,竟如关铎亲手送上。君往援辽阳,此忠也;然岳武穆忠乎?一死而已。

“纵观今辽东群雄,关铎阴且诈;潘诚粗其蠢;沙刘二愚且坚;此辈皆竖子,不可与谋!为将军计,与其送死盖州,不若转回双城,盘稳根基,蓄势待发。假以时日,以将军之才,用三军之命,必成大器。

“潘美望君,如赤子之望父母;君救潘美,如父母之救赤子。鬼神之间,君若救美,如使美日后敢负于君前,则鬼神之灵其诛之!敬以自盟。”

潘美的这封求援信,如泣如诉,字字滴血。送到邓舍手中的时候,邓舍的军队早已开拔。邓舍读罢,掩卷长叹。生与死之间的抉择,如此困难;忆起初见潘美之时,多么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的一个英雄俊彦。

而如今呢?不但痛责关铎,连他的义父潘诚也成了“粗且蠢”,更自比赤子,视小他很多岁的邓舍为父母,几近颠狂乱语。

“军中小潘,军中小潘。”邓舍惋惜地叹了口气,夜空下,回首北望,炮声隆隆下,黝黑高耸的东牟山依旧沉默无语。

“将军?”

“我倒是想救他,可惜,救不得呀。”

邓舍转回头,犹豫了下,没有将潘美的血书丢掉,仔细地折叠起来,放入袖中。便如他留下李成桂府上横匾一样,他也决定要留下这封血书,来时刻地提醒他:不一定非要有盖世的武功,才可以成为英雄;而有了盖世武功的,却不一定就是英雄。

不过,他再次展开潘美书信,低声念了两遍干系关铎的语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临死之时,直觉往往敏锐得可怕;更何况邓舍本就觉得盖州此战疑云重重。他琢磨再三,越想越觉得潘美说的不错。

洪继勋曾有分析,关铎早有反心,如今看来一点不差;他既有反心,重找个靠山,投降纳哈出也没甚么奇怪,当然也有可能,他这个投降是假投降。不管怎么说,他总有投降的意思,应该没错。

东牟山、盖州,辽阳、沈阳。黑暗中一点闪光,就如军中的火把,一下耀亮了邓舍的心头:很有可能,关铎想骗纳哈出,反而被纳哈出给耍了!

从这个假设引出去,为何元军对东牟山想让而后夺;为何关铎一力主张攻打盖州;为何盖州黄镇、左李早不反、晚不反,突然此时反;又为何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多日不动,偏在前日突然展开攻势。一切的巧合与疑点,迎刃而解。

好一个关铎,好一个纳哈出!

随着马背的颠簸,邓舍全神贯注,推敲反复,“没错,一点儿没错,定然是这样的。”徘徊他心头多日的疑云一扫而空,敌我的军情形势顿时明了。

再绕回到现在,关铎和纳哈出尔虞我诈,暂时的交手,关铎处在下风。他两人好比一个鹬,一个蚌,鹬蚌相争,得利者谁?分析清楚了形势,邓舍坚定了火中取栗的决心。

“不但要取,我还要等到火候到了再取。”邓舍心想,取的早了,有失观虎斗的用意,也不利夺下盖州后的发展。

盘算得当,他问毕千牛,道:“军令发出去了么?”

“回将军,调遣陈虎陈将军过鸭绿江,汇合我军;及其调遣赵过赵将军即刻整军,往去盖州的军令,早已发出。估算时日,明日中午前,大约可到陈虎军中;至多三日,能到平壤。”

“沈阳呢?”

“探马回报,沈阳北城门大开,无数鞑子部落部民,络绎入城;南门外鞑子官军大营,先锋已经派出,观其进军的方向,正是辽阳。”

沈阳到辽阳半日可到,也就是说,明晨一早,辽阳保卫战就要打响。

“东牟山鞑子动向?”

“我军拔营,东牟山鞑子只派了少股斥候远远观望,远近二十里,并没有拦截我军的敌人。”

放我军走的如此轻松?难道元军就看不出我军的目的?邓舍微微疑惑,他本来预料,没准儿还会打场突围恶战,才能成功汇合陈虎呢。他沉吟片刻,或许元军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东牟山罢:“传令三军,行军速度不得过快,骑兵、先锋、两翼保持战斗队形,……探马再多放出十里,防止鞑子伏兵。”

诸葛一生唯谨慎,谨慎些总没错。

……

“报,太子河红贼拔营,往鸭绿江边去,似欲汇合双城的陈虎部。”

围困东牟山的元军主将,冷笑一声:“由它去吧。”

一个不知内情的谋士,面带忧色,道:“怕是要去打盖州,不如拦一拦?”

元军主将嗤笑道:“他若回双城还好,要去打盖州?哈哈,相爷自有妙计。”他不再多说,转目远望东牟山,皱了眉头,不满道,“区区一座小土山,老子出军日前,向相爷保证三日可下,今儿第几天了?传令,加大攻击力度,老子要用潘美的人头,来做辽阳大战的首功!”

火炮轰鸣,一股股的元军铺天盖地,掩上东牟山。

……

高丽,双城,夜。

城外女真人营地,一个鬼祟的身影,避开巡夜的士卒,悄悄绕进了佟豆兰的帅帐。

——

1,夫幽则有鬼,天则有神。

引自袁参《上中书姚令公元崇书》,原文为“夫幽则有鬼,天则有神,鬼神之间,参所必有。如使参敢负于君前,则鬼神之灵其诛之,敬以自盟!”

30 盖州 Ⅲ

其实不用邓舍强调,因了军中的伤员,部队的行军速度本就不快。www.65txt.com好在下午的战斗损坏了大部分的重型军械,算的上轻装上阵,次日凌晨,他们已经远远地把东牟山甩在身后了。

期间,一直未曾见有元军拦阻的动向。勒马微茫的晨光里,感受着黎明的清凉,邓舍提了一夜的心,这才放下。

殿后的许人打着马,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向邓舍请示:“将军,鞑子的注意力应该都在东牟山,看来不会来追咱们了;才经了半天的鏖战,又急行军一夜,兄弟们快顶不住了,掉队的很多,要不要暂时休息一下?”

辽东的地形,东、西、北三面均为山地环峙,西部为大兴安岭,连绵向东北方向,在正北的地方与小兴安岭结合,然后折向东南,携手长白山脉;群山千里,遍布着茂密的森林。

陈虎驻军所在的地方,正处东南方向,如果两军直接汇合的话,需要经过长白山脉的西南支千山山脉,耽误路程。为了节约时间,邓舍选择了鸭绿江西岸的婆娑巡检司做为会师之地。

这样,邓舍沿西南边蒙元设置的诸路站赤,可以顺畅到达;而陈虎也很方便,沿鸭绿江西下就是。

婆娑巡检司本为府,后废府为巡检司,人口不多,鼎盛时期也不过数万。数年前,高丽王攻下双城,又西渡鸭绿江,将婆娑巡检司等三站攻破。再数月前,邓舍打下平壤,文华国、赵过、庆千兴等麾军北上,一并将之收复,重回了汉人治下。

就辽东南一带来讲,婆娑巡检司的战略地位不低,它距离盖州百十里,西接辽南、东联高丽,打一个比方的话,它就是高丽和辽南联系的一个枢纽。和平时期,元和高丽常在此地互市;战争时期,也完全能胜任前哨、中转站的作用。

故此,收复此地之后,邓舍很重视,亲点了信得过的千户军官镇守,迁移来许多的汉人,连带着修葺城墙,补充军备,纯按照军事要塞的标准打造。

邓舍手搭凉棚,望了望迤逦不绝的后军,果然如许人所说,士气很高,奈何体力有限;加上一夜未眠,几乎人人眼中带着血丝,哈欠连天。他点了点头,同意许人的提议,道:“夜来尚未吃饭,传令三军,就地休息,埋锅做饭。……嗯,两个时辰吧,两个时辰后,继续行军。”

许人领命而去,自有各等军官分别传令,不多时,除了担任警戒的部队,疲惫不堪的士卒立时歪倒了整条大路。有些累得极了,也不管地上脏也不脏,丢下兵器,倒头就睡。一时间,呼呼大响。

邓舍皱了眉头,有些不满,倘若此时遭遇敌人袭击,可不就全完了么?他道:“东倒西歪,成什么样子?叫百夫长们都提点神,兵器不得乱丢,不能混淆了建制。……通知千户以上,来我这儿开个军议。”

也不能怪士卒没纪律,即便他自己,一跳下马也觉得两腿打飘,绕是久经行伍,大腿内侧也被马鞍子摩得生疼。身为一军主帅,别人可以抱怨,他绝不可以。邓舍面若无事,顾不上检查昨日战场上受的伤,先去彩号营慰问伤员。

短短的一夜行军途中,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去彩号营视察了。有道是爱兵如子,别人给你卖命的,只有严肃的军纪显然不够,也需得笼络人心。

为了不影响士气,同时防止传染疫病,彩号营特别独立,与正常的营队间设置有隔离地带,并有专人在外围站岗放哨,以此杜绝闲杂人等的来往穿行。

邓舍集中了军中仅存的车辆,重伤员都被安置在上面,二三百人辗转呻吟,扑面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道,招引来许多的苍蝇、飞虫,嗡嗡嗡地飞个不绝,成群结队地在他们的伤处、身上爬行着。

看见邓舍来到,有些清醒的挣扎着想起身行礼,更多的陷入昏迷,干裂的嘴唇不知喃喃低语些甚么。邓舍慌忙上前几步,制止了一个起身的伤号:“别动,……”那伤号年不过三十许,腿断了一条,“被鞑子的马踩着了?”邓舍问道。

“两匹马,亏得小人命大,躲开了第二匹。”

被马匹踩踏到,只有两种情况:要么临阵溃逃;要么奋勇上前。这个伤号的伤处在前边,除了断腿外,胸前也有一处剑创,邓舍微微看了两眼,立刻推测出他受伤时的场景。

必然是元军骑兵迎面冲来,他奋不顾身向前阻挡,用的兵器也许是枪戈、也许是大斧,但却阻击失败,腿先断了,随后元军骑兵驱马而过,顺手又用短剑在他胸前划了一下。

当下,邓舍便向那伤员询问,果然猜得一点不差。敢以血肉之躯,迎敌骑马敌人,非老卒不可、非有勇气之人不可。看那伤员面貌,淳厚朴实;手上茧子极多:“敢问老兄,从军前,务农出身的么?”

“是,将军。”

“哪里从的军?”

“永平。”

原来是本部嫡系,邓舍笑道:“这样你都没死,命大啊!老人家有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好样的!……叫什么名字?”

那伤号得了赞扬,激动得紧,下意识地一挺胸:“铁牛!”

邓舍点了点头,直起身子,环顾周围,但见车上、地上到处是血,到处是肮脏的兵器、卸下来的盔甲。军医们汗流浃背来回奔跑,时不时传来无意识的呻吟、伤处疼痛难以忍受的惨叫。

很多人的眼睛望着他,浓浓的血腥里,一阵清晨的风吹拂而来,邓舍嗅到了点黑土地的芳香,淡淡的,混杂血腥中,又甜又凉。他问众人:“你们闻到了么?”

他这话问的突兀,没人听得懂,包括原先受疼痛折磨的伤员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邓舍又问了一遍:“你们闻到了么?……”他闭上眼,惬意的、深深的吸了口气,“多么的香,多么的甜。”

彩号营渐渐安静下来,邓舍保持着深呼吸的动作,过了似乎很久,有个伤员胆怯的、轻声地回答道:“闻到了,将军。”他迟疑着,“是高粱杆儿的味儿。”

有人反驳他:“不,是小麦杆儿。”

多年的战火,使得农田许多废弃,邓舍他们驻军的位置,偏离大道的远方,隐约有绿色的波浪。说实话,邓舍也分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或许为收割后的稻谷,或许为采集后的玉米杆儿。

不过,他的重点不在这里。他睁开眼,缓缓的看过每一个人的脸,他道:“我的义父,七个月前,死在丰州突围战中。当时我不在他的身边,他为了我,为了八百个弟兄,……给我们断后,死在了鞑子的刀下。他中了很多箭,他喜欢用狼牙棒,……但,我很无能,我不能把他的尸体带走,叶落归根嘛,我这个做义子的,连这一点都没办法做到。”

邓舍笑了笑:“我甚至连他的狼牙棒都没能抢回来,落在了鞑子的手中。也好,我义父生前骁勇善战,死在他狼牙棒下的鞑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就让鞑子带走,做为战利品,提醒他们,邓三的儿子,我,邓舍还没有死!

“百年了,鞑子入主中原已经百年了。我堂堂中华衣冠,沦丧也已经百年了。瞧瞧他们对我们都做了什么?抢我们的土地做为牧场,抢我们的子女做为驱口,一甲百姓、二十户才能有一柄菜刀!甚至我汉儿、南人连一副弹弓都不能拥有!庙宇里,我们的关二爷连把真的刀都没有,为什么?鞑子不许!不许我们养马,不许我们骑马,不许我们田猎。蒙古人杀我汉人,赔偿点烧埋银而已;我汉人若杀蒙古人,又是什么下场?就这,还有人、居然是汉人,嫌赔的银子多!这究竟是我中华的土地,还是鞑虏的天下?

“为了免受鞑子的侮辱,汉人的女儿竟宁愿去当舟妓,为什么?因为舟妓不设甲主,可以免遭辱身。何等的荒谬,何等的可笑!我汉唐的雄风何在?曾经我汉人的铁骑,一人可以灭国!而如今竟连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儿的都保护不住,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我泱泱中华,几时受过如此的屈辱?

“至于那些背根忘祖、认贼作父、甘为鞑虏鹰犬的汉军和新附军又如何呢?”

邓舍提高了音调,他愤怒、他显出受到侮辱的神色:“只有打仗了!只有在他们奉命屠杀我同胞的时候,他们才有权去取用兵器,杀完了我们,杀完了他们的同胞,他们的兵器又都得交回鞑子的府库!他们算什么?我们算什么?那些满堂朱紫又算什么?

“在鞑子朝中当大官儿的人们,他们每次上朝,把手放在背后,做出被捆绑的姿态,以此无耻的、没有廉耻的,来换得荣华富贵,他们岂不觉得愧对先祖,他们岂不觉得丢尽圣人脸面?今之儒者,已成丐户!不觉斯文扫地,反而得意洋洋。是,他们的确是饱读诗书,深通圣人经典,但在我的眼中,他们远远不及你等!吴人称他们为丐户,北人称他们为腊鸡,……一点儿没错。

“既便如此,上至朝廷,下到州县,有几个汉人能做得了管事的官儿?至多佐贰。长者无不为蒙古人、色目人。我亿兆汉人子孙,竟就此屈服鞑虏马蹄之下,已经百年。

“异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彼虏胡人,以死胁我;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他最后一句引用文言,士卒虽听不太懂,但大概的意思还是都皆明了的。旭日东升,邓舍立在鲜血和兵器之间,奋发昂扬,转回话题的开始,他道:“我义父死时,你们都知道,我不在他的身边。后来,我听我的一个叔叔言道,他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这土地,真他奶奶的香。”

他再次闭上眼,深呼吸,展开怀抱:“你们闻到了么?这块养我们、育我们、我们的祖先、先人生存、繁衍至今数千年的土地,真香。”

他说:“我义父虽然死了,但我以他为荣。我知道,我早晚也会有一死,我只希望,我可以死的问心无愧。”他浮想翩翩,联系古今,就在这一片土地上,饱经患难的民族,风雨中一直走来,她经历过很多的困难、她经历过很多的抉择,现在,就是其中一个关键而重压的转折口。

他似乎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他喃喃吟诵,他记起了一首诗歌,他说:“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啊,这炎黄的根,五千年来,为中华民族前赴后继的仁人志士们,他眼睛闪亮,他说:“他们、你们,……”他借用了方补真说过的一句话,“谁谓公死,凛凛如生,……每一个曾提刀奋战,死而无悔的人们啊,你们必将永垂不朽。

“这片土地是我们的,曾经我们失去了她,但以后、永远、未来,只要有他们,只要有你们存在,她就将永远都是我们的!鞑子说,军刀所到,皆为牧场;我们说,凡有汉人在的地方,皆为中国!”

他真的动了感情,说的话有些混乱,千言万语,一时凝噎。朝阳的光辉,映亮了每个人的脸,他轻声、低声,念诵着那诗歌,不是给别人去听,只是为给自己,他弯腰取了一把泥土,放在鼻边,呼吸者泥土的芬芳,他念道:“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彩号营非常安静,士卒们没太多的文化,没太多的家国观念,但切身的体会正是最好的教育,他们懂邓舍的意思。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他们,许多的眼中此时蕴含了泪水,他们纷纷挣扎着,想伸手取一把地上的泥土,要学着邓舍,放在鼻子上嗅闻。

赏罚严明可以叫人轻死,教之以道可以叫人正死。

——

1,驱口。

原意为“被俘获驱使之人”,即战争中被俘强逼为奴、供人驱使的人。驱口一词始见于金代。蒙古灭金过程中,掠民为奴的现象非常严重。据记载,窝阔台灭金后,贵族、将校所得驱口,约当原金统治区残存人口的一半。在蒙古灭南宋的战争中,掠民为驱尽管程度有所减轻,但仍相当普遍。直到明初,仍有个别驱口的记载。

这一概念并不是北方少数民族创造的,而是直接来源于唐朝的所谓“驱使人”。

“驱口”主要被用于家内服役,部分人从事农业、牡业和手工业生产。他们在元代社会地位最低,是所有者的私有财产,其子女仍归主人所有。

元朝法律规定:“诸人‘驱口’,与财物同”,只要通过法律手续,就可随意买卖。“驱口”杀伤主人要被处死,故意杀伤主人要被凌迟处死,如果某一“驱口”想杀死主人,其他“驱口”知而不报,也要被处死;而主人故意杀死无罪的“驱口”,杖八十七,因醉而杀死减一等,如果打死一个“驱口”,只要能将全家放良,就可免罪。

法律规定:“驱口”不得与良民通婚,但如有违法私自结婚,则:如良人女嫁与“驱口”为妻,此女即降为“驱口”;但如“驱口”女嫁与良人为妻,此女变为良人。这也反映出男性至上的封建思想。法律又规定:斗殴杀人者死,然而良人斗欧杀死他人“驱口”,只杖一百七,完全是针对“驱口”等贱民而设的。

2,赔偿点烧埋银。

“诸蒙古人因争及乘醉殴死汉人者,断罚出征,并全征烧埋银。诸蒙古人砍伤他人奴,知罪愿休和者听。”“汉儿人殴死蒙古人”,不仅要被处死,并“断付正犯人家产,余人并征烧埋银”。

3,宁愿去做舟妓。

“北兵之祸,杀戮无人理,甚至缚童稚于高竿,射中其窍者赌羊酒。乱后检骨十余万,葬于桃坞西北周书桥,题墓碑曰万忠。鼎革以来(元灭南宋),编二十家为甲,以北人(主要是蒙古人和色目人)为甲主。衣服饮食惟所欲,童男少女惟所命。”自尽者又不知凡几。……鼎革后,城乡遍设甲主,奴人妻女,有志者皆自裁。”

有不少美貌女子的人家为避免遭受淫污,竟出下策让女儿充当“舟妓”(供娱乐弹唱的船上卖唱女),“以舟妓不设甲主,舟妓得不辱身”。

——此蒙古人“初夜权”之说,正史皆无记载,唯见野史。

4,他们每次上朝,把手放在背后,做出被捆绑的姿态。

“南人仕于朝者,每当参礼既毕,必交手于背,作反接之状,虽(南人)贵官亦然,以示归顺之意。”不知实情的外来者还以为中国南方人喜欢背后手站立以示有“风度”,其实他们是被迫做反剪被捆状向蒙古人表示服从。

地方上,面对行省长官,“同列(汉人、南人)莫敢仰视,跪起禀白如小吏”。

5,一人可以灭国。

唐朝洛阳人王玄策,出使印度,纂位的新王阿罗顺那听说大唐使节入境,竟派了2000人马半路伏击,除王玄策、蒋师仁外从骑皆遇难,王玄策被擒扣押。后来,王玄策、蒋师仁寻机逃脱,发誓要灭绝印度,以雪使者被杀之耻!

他二人策马北上,借尼泊尔七千骑兵,檄召临近处各大唐藩属国,外加吐蕃松赞干布派来了1200名精锐骑兵,人马总数接近一万。他亲任总管,以蒋师仁为先锋,在异国之地、用异国之兵、对大象之军(曾一战击溃天竺数万头战象),屡次以少胜多,拔坚营、克坚城,所向披靡,数战而灭北、中印度。

由于东印度援助阿罗顺那,王玄策准备顺势再亡东印度。东印度王尸鸠摩吓得魂飞魄散,忙送牛马万头,弓刀缨络财宝若干,向唐师谢罪,表示臣服大唐帝国,王玄策方才罢兵回朝述职,同时将阿罗顺那披枷带锁押回长安。

6,今之儒者,已成丐户。

“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其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贱之也。贱之者,谓无益于国也。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者。所谓丐户,吴人至今贱之。”

7,北人称他们为腊鸡。

“故一代之制,未有汉人、南人为正官者,其得为者不过州县卑秩,州县达鲁花赤也都是蒙古、色目人。盖亦仅有而绝无者也。后有纳粟获功二途,富者往往以此求进。令之初行,尚犹与之,及后求之者众,亦绝不与南人。在都求仕者,北人目为腊鸡,至以相訾詬。盖腊鸡为南方馈北人之物也。故云。”

8,长者无不为蒙古人、色目人。

至元二年,忽必烈下诏:“以蒙古人充各路达鲁花赤,汉人充总管,回回人为同知,永为定制。”除此以外,御史大夫“非国姓不授”,各道廉洁司也必选蒙古人为使,“或缺则以色目世臣子孙为之,其次始参以色目及汉人。”

元朝甄用官员主要以出身,即“根脚”,而不是成就为标准。南人是“年年去射策,到老犹儒冠”。蒙古、色目根脚子弟是“不用识文字,二十为高官”。

前期未有科举,中期恢复,到元亡仅仅开过十六科,每科七十多人,名额分配也偏袒蒙古人、色目人,南人仅占其半。从这个数字可以见出,元朝一代,汉族士人能走上仕进之途至多五六百人而已,且终生沉沦下僚,完全是大元统治的点缀和装饰。

元朝中期官员共有22490人,30.12%为蒙古、色目人,69.88%为汉人、南人。比较族群人口比例,可见悬殊,且,汉人、南人之任职,多为州县小官,所谓牧民官,元朝是不得已而为之,因蒙古、色目人多不解汉文,无法管理。

蒙元统治上层,基本不通汉语。至于高级官吏,唯利是图,又多色目人,自然对字里行间之事不甚关心,不少人目不识丁,书押文卷,但攒三指,染墨印纸上。稍好一点的,以印章代签名。今蒙古色目之为官者,多不能执笔画押,例以象牙或木,刻而印之。宰相近辅官至一品者,得旨则用玉图书押字,非特赐不敢用。

9,异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出自顾炎武《日知录?正始》。

10,赏罚严明可以叫人轻死,教之以道可以叫人正死。

“凡战之道,教约人轻死;道约人死正。”

“道”通“导”,“正”通“政”。原文的意思是:通常的作战方法,教导越是简明扼要,人愈是不怕死,虽死不违政令。

31 盖州 Ⅳ

邓舍巡查完彩号营,回到中军,千户以上的军官等候多时。(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临时召开的这个军议,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议题,目标既然已经定下,剩下的无非补充细节、料敌算己。

军中携带的粮草,足够支持到与陈虎会师;至于后续的辎重补充,邓舍也早已随着传令平壤整军时,一并命令文华国、赵过督办了。

军中军官、士卒去过盖州的不多,为了了解地形、知己知彼,邓舍也命了陈虎,到达婆娑巡检司后,立时着手寻找向导。同时,带着商队,曾经陆路去过金、复州的陈哲,恰好在平壤,未曾再度出发,邓舍也已命其随军。

而盖州元军人马的数量,彼此早已熟知;邓舍虽没与之亲自交过手,但对他们的战斗力耳闻已久,不敢说一清二楚,却也还是有点数的,最起码不会两眼抓瞎。

一条条,将需要注意的事项商量完毕,方补真提出了个建议,他说:“我军中伤员太多,大大减缓了行军的速度。照这样下去,别说三天,就是五天、十天也到不了婆娑巡检司。拖缓行军速度不要紧,若因此耽误了会师,对辽阳、整个辽东造成不良影响的话,得不偿失。将军,当此危局,不可存妇人之仁;卑职意见,不如丢下伤员,安置沿途,寄养农家,稍后再来接走?”

通过多日的接触,邓舍对方补真的性格有所了解,他在对待士卒、武人上与姚好古不同,倒与洪继勋颇有点相似之处,皆视其为草芥、莽夫,一方面不得不用他们,一方面又看不大起他们。就像破抹布,用完就丢。

李靖很反对:“寄养农家?寄养谁家?这种瞎话骗的了谁人?绝不能如此!昨、昨天一战,兄弟们无不浴血,个个奋勇当先;面对鞑子的铁骑,宁、宁死不退。好、好、……好嘛,受了伤,就没用了?你今天丢下他们,其他的兄弟会怎么想?有句词叫兔死、那个什么悲,待到明、明、……明日,还怎生指望他们为你我杀敌?”

许人经验丰富、年龄也大,他从军既久,看惯了生死的人,不像李靖。他琢磨着说道:“方大人讲的有理。”他不从长远思量,而从眼前考虑,“将军,就不说会不会耽误咱们会师,会不是失期;只就东牟山的鞑子,虽说现在没追咱们,不可掉以轻心。一旦被他们包了饺子,死的就不是百十个伤员了。”

经历过昨日苦战,包括名义上的副手以及实质上监督邓舍的许人、方补真两人在内,似乎都把邓舍当作了真正的主帅;无论语气,还是举止,他们都以下属自居了。

但是,邓舍现在没功夫去理会这些细节,方补真、许人的提议,他先前也有想过,真是个两难的选择。

李靖说的不错,寄养农家云云,傻子也听的出,哄小孩儿的话。丢下他们,就是叫他们去送死;不丢下他们,方、许二人说的也不错,耽误行军,影响全军安危。

一时找不到答案,邓舍回想往日。遇到紧急的战事,军中抛弃伤员的先例屡见不鲜,但他才去彩号营鼓舞了士气,转眼就将他们抛弃不理,不是掌自己的嘴么?

再说了,换个角度考虑,越危险,越容易得到人们的忠诚。古人就有很好的例子,刘备为了拉拢人心,虽残兵败将,不舍追随的父老,冒覆败的危险,换来仁义的口碑。

固然,刘备当时有特定的背景,东奔西走苦无一处安身之地,可谓不得已行此险策。而他呢?他虽据双城,辽东却无根基,眼看辽阳生变,盖州一战,着力点不在打得下打不下,而在打下之后,能不能为自己所有。

义兵者王,兵义者胜。这并非百十个伤员的生死,运用得当,却可扩大他在辽东红巾中的声望,毕竟,伤员中关铎的嫡系不少。邓舍想了想,道:“我看李将军说的对,兄弟们舍生忘死,不可寒了他们的心。”他对李靖道,“收集些战马,分给彩号营,以马拉车,速度会提高不少。……不过方大人、许将军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东牟山的鞑子,需得多多防备。多放探马,时刻备战。”

邓舍判断,东牟山的元军要来追赶,早该动身了;迟迟不见其至,十有八成,便如许人早一点时候猜测的,一来,昨天的鏖战伤了他们不轻,二来,自己这几千残兵暂时无关紧要,他们的注意力怕全在潘美身上。

当然,这只是判断,万一有误,探马放出三十里外,丢不丢伤员,适可以再来调节。

方补真不以为然的撇了嘴,却也没再坚持反对。许人欲言又止,最终说了一句:“将军仁义。”他又与方补真不同,身为武人,尽管军官,也难免兔死狐悲。就他本心,也是不愿抛掉伤员的。

说话间,伙食兵做好了饭,饭很简单,大锅煮的高粱、基本没菜,别说油腥,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这还是特别的伙食,比往常的量足了许多。

有元一代,军户出丁当兵,士兵所需以自备为原则;后来有些变化,即对服役的士兵,国家给些许补贴。如对汉军,除发给兵器外,每月每人给米五斗,盐一斤,这点数量自然不够,不足部分自理。

红巾的兵制,如元帅府、万夫长、千夫长等,大多模仿元军;而在粮饷分发上,却因了自身的条件无法照搬。很多时候都是多了多吃,少了少吃,没了不吃;不吃怎么办?“听其哨粮”,自己抢去吧。

要抢,无非两条路,一从元军手里抢,可行性不大;一从地方百姓手里抢,有刀就是爷。而后者,也正为各地的地主武装,——“青军”,数量极多的一个原因所在。

饭香充斥全营,邓舍与许人等人也和士卒一样,吃的一样饭。粗糙的高粱下咽困难,饥肠辘辘之下,入嘴咀嚼的回味偏偏清香诱人。连汤带饭,邓舍一气吃了三大碗,才心满意足的丢下饭碗,抹了抹嘴,朝众人笑道:“饿的很了,好似很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饭了。”他举目四望,入眼尽是灰头土脸、狼吞虎咽的士卒们,深为感叹。

不入乱世,不知米贵。一饭难求,遑论三餐。营中的士卒们,有多少从军,微薄的愿望仅为了吃碗饱饭的?

邓舍又想到了彩号营的伤员们,即便从道义上来讲,也不能将他们抛弃。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慈不掌军,成大事者岂能心慈?

他自嘲一笑,为自己的虚伪,一时间,不愿继续沉浸冰冷的利益计算,他一转眼,看到了刘杨。这刘杨丘陵阻击战打的漂亮,邓舍有万户以下便宜提拔军官的权力,战后论功,升他做了副千户,因此有了参加军议的身份。

只见在场的军官,就他吃相最为不雅,捧着个大碗,饿死鬼也似,头几乎埋在里边了,猛吃不停。邓舍不由失笑,道:“何必着急?又没人给人抢。”

刘杨仰起头,满嘴的饭粒,汤水顺着前襟往下直流,他憨厚一笑,用力咽下口里的饭食,呜呜囔囔地道:“吃饱了,……踏实。”

邓舍哈哈大笑,日头渐升渐高,却不带了半点暖意,平原丘陵之上,一望无垠的蓝天,云彩堆积,如丝丝棉絮,牵扯不尽。

随后的路程非常顺利,只在第二天,遇到了一股出来掠食的地方青军,百十人,邓舍懒得理会,但抢走战马,放了他们过去。第三天,东牟山元军远远吊在后边的哨探,大约见没了继续跟下去的价值,折转了回去。

一路上,这几个鞑子十分狡猾,一点儿不靠近,只跟在十几里外,许人派了几次人、设了两次伏,他们不是避而不战,就是绕道潜行,一见风吹草动,就立刻逃之夭夭。

他们本皆元军精锐,人数少、携带马匹又多,运动起来机动灵活;平原上也没甚么可供隐蔽的设伏良地,许人竟然没有一次得手,在邓舍面前,甚觉丢人。好容易见其主动退去,可算去了个眼中钉。

“狗鞑子!”许人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邓舍面带忧色,他不怕那几个元军哨探回去报讯,即便纳哈出知道了他要去打盖州又怎样?至多叫高家奴提个醒,中间有辽阳阻隔,援军想也别想。

他担忧的,为另一件事。次日夜间,他的担忧得到了确报。留在军后的探马来报,东牟山失陷,潘美突围失败,全军覆灭。元军割走了所有战死红巾士卒的头颅,为的并非战功,据说纳哈出打算将之装车运去辽阳城下。

邓舍先问最担忧的事:“鞑子退去何方?”别叫灭了东牟山,再来追赶己军。

“回了沈阳。”

许人诸人同时松了口气,邓舍问道:“有没有逃脱的兄弟?”

“一个也没见着,小人见到的,全是死人。”探马道,“鞑子去的急,临走聚拢我军士卒尸体,成十几个小山,纵火焚烧。小人去时,鞑子已退走半日,隔了十里,犹见火光冲天。……”

那惨景不堪目睹,探马戚戚然,不由双目含泪,道:“整座山,都烧空了。到处是没有人头的尸体,残肢断臂,烧焦了,黑的,臭的,……大片、大片的恶鸟,像云一般,铺天盖地、遍布战场。”

邓舍问道:“潘美呢?有没有消息?”

探马摇了摇头,道:“小人在尸山前,见到一处简易的刑场,死在其中的尽是我军中千户以上,其中有一无头尸体,丢在尸体边的盔甲似为潘将军。”

“丢在尸体边?”方补真愕然,没听说元军有处死人前先扒光的传统,倒是奇怪。

那探马面现不忍,道:“潘将军,他,……他被剖腹取心了。”顿了顿,补充,“不但潘将军,其他千户以上的,也尽是如此。”

方补真骇然色变,生杀其人、剖腹取心,残忍且不说,取心何用?总不成拿来观赏,凭他的见闻,多半吃了。

邓舍沉默片刻,他心想:“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就连不是一系的关铎,也盛赞潘美为军中明珠,可他就这么死了,死的如此惨烈。

他慢慢的说道:“既遭鞑子剖心酷刑,可见小潘将军必是临死不屈,不愧我大宋忠贞,我汉人英雄。来人,传信辽阳、广宁,请潘平章节哀顺变、请关平章论功行赏,以慰潘将军等诸位战死将士的在天英灵。”

他话音才落,毕千牛抬头,嗫嚅了两下,似要说话的样子。邓舍向他摇了摇头,毕千牛随即领悟了邓舍的用意:是要借此机会,试探关铎的底线,看他对己军先斩后奏去打盖州,会有什么反应。

这样也好,局势明显的摆在这儿呢,关铎他自顾不暇,百分百生生吃下哑巴亏,说不得还会大力赞扬邓舍一番,好抓着这眼下唯一的可用之军。

东牟山一丢,沈阳便可腾出手来;可想而知,辽阳恶战,迫在眉睫。向东南行得越来越远,探马活动范围受到局限,已经多日没有沈阳元军的消息,邓舍推测,其打辽阳的先锋,怕已抵达辽阳城下了。

邓舍叮嘱众人:“东牟山失陷的事儿,你知我知,除了你们几个,不得泄露给任何人知。以防止士气受挫,军心惶惶。”

四天后,半路碰上了陈虎派来接应的一支千人队。有了生力军的加入,军队的士气更高了。

32 盖州 Ⅴ

沿着千山山脉的边儿,横穿过辽东南部,军队连续行军不停,第六日,终于赶到了婆娑巡检司。(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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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虎所部皆为精锐,行军速度远远快过邓舍,邓舍到的时候,他已经提前抵达两天了。主将到来,陈虎迎出十里外,随行数百人,前呼后拥,旌旗蔽日。

下午的阳光,炽烈晒人。列队道旁的百余鼓、角,隔着里许,就开始鼓乐齐鸣。陈虎由亲兵簇拥着,马蹄翻腾,卷带起地上的尘土,便如一团乌云也似,奔驰近前。

怎么说,陈虎也是叔叔辈,邓舍不会托大。他跳下马,步行上前,陈虎也随即下马,两人于路中相见。

邓舍抬眼打量,见陈虎满面风霜,才月余未见,竟多了许多的皱纹,看似老了许多。他打量陈虎,陈虎也握着他的手,仔细打量他。和往常一样,陈虎虽不苟言笑,面如铁铸,眉眼间隐约蕴藏了笑意。

当初邓舍入辽阳,陈虎是坚决反对的,大约这些日子,担心得不轻。邓舍面有惭色,道:“初时不听叔叔的话,侄儿一意孤行,倒叫叔叔担忧了。今盖州生变,又促得叔叔连日跋涉,辛苦叔叔了。”

陈虎微微颔首,拍了拍邓舍的手,道:“没事就好。”一掀披风,“将军请上马,末将城中略备酒席,为将军洗尘。”

他的风格,邓舍早熟悉了的,也不见怪,先与随行迎来的军中诸将把手言欢,叙话片刻,这才上马。身处双城军中,观望左右虎贲,再不似孤身陷入辽阳时,邓舍此时唯有一种感觉:亲切、放心。

“郑将军呢?”

陈虎面色不变,简单的道:“郑三宝反对末将出军,与将军会师婆娑巡检司,捏造关平章军令,纵兵作乱。末将将他擒了,现羁押城中,待将军发落。”

邓舍大吃一惊,他知道郑三宝往去双城时,带的有百十亲兵,所谓“纵兵作乱”的“兵”,料来必出于此,想到陈虎一贯的铁腕,他不由问道:“他的亲兵?”

“参与作乱,以下犯上,违反军中阶级之法。末将已按军纪,将之尽斩。”

方补真骑马慢,落在后边没赶上;许人、李靖随在邓舍左后,相顾色变。邓舍也是愕然无语,这几乎当日陈虎屠双城事件的翻版。

好在郑三宝没死,总有挽回的余地;再说,严格来看,陈虎做的也没错,不如此,怎与自己会师?当下,邓舍朝许、李笑道:“想是误会,入了城,见过郑将军,事情到底如何,自然分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许人、李靖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半晌,勉强一笑,附和道:“将军说的是,必有误会。”他二人地位较低,没有关铎给的密令,可郑三宝为什么敢以少犯多?此中的玄虚,一猜就中。

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老搭档,都看出了对方所想。这事儿,怪不得陈虎;又用人家卖命,又防人家,哪儿有只要马儿跑,不给马儿草的?换了谁也受不了。

邓舍笑道:“我给诸位介绍,这两位,关平章麾下爱将,数日前与鞑子一战,那叫一个英武过人。……许人,李靖。”又介绍了陈虎等人。

许人、李靖久仰陈虎的大名,晓得他为邓舍的左膀右臂,官职又在他们之上,不敢怠慢,拱手行礼。

陈虎不以为意,微一点头,算打过招呼,从怀中取出文书,在马上递给邓舍:“洪继勋的信。”

邓舍接过来,展开观看,洪继勋先汇报了双城近况:“双城无事,一切太平。姚好古娴熟政事,无论汉、丽、女真,诸色百姓皆安;张歹儿诸将严肃军事,日夜操练不息,骑、步精卒皆有可观。军政之间,有小可居中调停,将军尽可放心。”

接着笔锋一转,写着:“闻将军调陈将军、平壤文、赵,会师婆娑巡检司,趁辽阳生变,而取盖州,大妙。唯有一虑,打盖州不难,得盖州难。其中关键,便在何时下手,将军需得思忖清楚。下手过早,怕我出力不得好;下手过晚,莫叫良机延误。小可以为,上策当为坐山观虎斗,待毛居敬、高家奴两败俱伤而辽阳将克未克之时,才为我下手良机。”

邓舍颔首,洪继勋对下手时机的建议,正与他所想的一样。翻过一页,最后寥寥数语:“深宫罗裙,香已飘来。十数日内,必有确凿消息。”

邓舍精神一振,深宫罗裙这事儿,只有他与洪继勋知晓,陈虎、文华国在内等人皆不知晓。他也不与陈虎多说,掩卷笑道:“洪先生远在双城,心在盖州。给我们提了个好建议,来,速速回城。”

陈虎点了点头,快马催鞭,沉声道:“收鼓乐,陈三何在?……前边开路,将军入城。”

陈三是他的亲兵队长,闻言跃马,风卷残云也似,引了数十人,泼辣辣压路而去。一时,前有红旗,后有大军,近万人绵延前行。

到的城门,千户以上军官入城。邓舍传命,军中士卒除了伤员外,其余人等一概城外就地驻扎。一来城小,二来防止扰民。其实城中居民不多,邓舍虽有移民,至今未足万人。

他们入的这座城,便是婆娑巡检司的治所,建自金时。邓舍没来过,陈虎一边行,一边指点介绍:“末将前日来时,听土著言及,此地周边有古城九座,大小相连,自古为辽东南之重地。将军来的路上,应已看到,此城东临鸭绿江,北依镇东山,地势险要,为高丽入辽东的必经之路,当初将军选择此地,为我平壤前哨,实在明智之举。”

本来有城门两座,城墙高约七八米,经了后期修葺,如今城高十余米,四面城墙略成方形,连绵一千多米。周边新建瞭望台、望楼、马面多处,城外布置了六处军营,绕城三面,分别驻扎远来诸军。

陈虎介绍完毕,邓舍对此城的了解就不再仅仅道听途说,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陈虎要领众人入帅府,吩咐亲兵置办酒宴,邓舍制止了,道:“酒宴不急,先谈正事。”问道,“郑将军被羁押何地?”

这是重中之重,面子活儿得做好。陈虎道:“城中牢里。”

“头前带路。”

地牢位处城东,走过去有段距离,邓舍一边盘算见着了郑三宝,该如何解释;一边到底思虑即将到来的战事,忍不住问起最关心的事情,问道:“平壤赵过何时能到?”

邓舍本部残兵数千,陈虎的万人只来了八千。他掳掠了许多汉民,押送去双城,需要人马护送。两军加在一起,才一万四五千人,显然不足攻打盖州,这主力,非赵过莫属。

“昨日送来一封军报,依将军命令,两万军马已经调集完毕,三五日内,就可抵达。”

还算不错。邓舍比较满意,接着问第二个重要事项,道:“粮草辎重,准备的如何了?”

“自接将军命令日起,平壤就开始往本城送粮。今年收成不错,粮草充足,可保无虞。”

好,兵马齐备、粮草充足,这仗,就有五成把握了。

快到地牢,后边道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邓舍回身去看,入眼方补真气急败坏地追赶上来。他大约从别人口中听说了郑三宝被押,骑着马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快奔到邓舍面前,要非毕千牛等按刀阻拦,怕还不会勒马。

马蹄环踏、马嘶长鸣里,他拉着缰绳,兜着圈子,怒气冲冲,横眉冷对陈虎,火气十足问邓舍:“这算什么?……啊?这算什么?!”撩起袍子,一跳下来,三两步奔到邓舍马前,拽住辔头,大声质问,“郑三宝什么人?平章大人麾下,赫赫有名的元帅!战功卓著、忠心耿耿!你邓舍,……你,……”

他盛怒之下,没失去理智,话到嘴边,蓦然惊醒,手指头冲一圈人脸上划了一圈,定在陈虎身上,“你陈虎算什么东西?小小的万户,就敢如此犯上?以下犯上?老子看,你他娘的才是以下犯上!哇呀呀,当心老子怒火上来,当面喷你!”

方补真跟着姚好古去双城,不久就被派去甲山,协助赵过,而陈虎一直在定州,两人基本没打过交道。他认得陈虎,陈虎早忘了他是谁。陈虎皱了眉头,观其官服,料来为关铎派驻邓舍军中的官吏;他身后的亲兵见不得主将受辱,陈三嘡啷一声,马刀出鞘:“谁人,敢如此无礼!”

方补真觑也不觑他一眼,暴跳如雷,唾液横飞,指着陈虎的鼻子:“小小万户,跋扈如此!真当你是双城王了?你眼中还有我大宋,你眼中还有我辽阳,你眼中还有我关平章么!”

许人、李靖甚是尴尬,偷瞧了眼邓舍,心想:“指桑骂槐。”陈虎冷了脸,淡淡道:“我眼中有谁,不重要。你区区五品小官儿,咆哮主帅面前,眼中还有军纪么?”

“你!”方补真哑口无言。

33 盖州 Ⅵ

多日前,邓舍处劣境而击败优势元军的指挥能力,早已深深刻入许人、李靖的心中。www.65txt.com他二人固为关铎嫡系,毕竟武将,谁能打、谁不能打,还是服气的。

见方补真哑口无言,许人有心替他讲话,张了张嘴,找不来词儿。李靖更别说了,他一结巴,最不适合的,就是辩理、吵架。

他两人呆着脸,去看邓舍。邓舍一笑,出来打圆场,好似没听出方补真含沙射影一般,他行若无事,道:“关平章任我为东路军主帅,许我便宜行事,调军往打盖州的决议,各位也都是认可的。郑将军离我们远,对其中有所误会怕也是有的,话说回来,陈将军的做为呢,也有冲动、不对的地方。方大人不必动怒,这么着,咱们现在就一起前去,本将亲向郑将军赔礼,如何?”

他这番话,先暗示了东路军里,不管郑三宝官职再高,主帅却不是他,委婉的反驳了方补真“以下犯上”之说;接着各打五十大板,又提出亲自前去道歉,给足了方补真、郑三宝面子。

如此一来,即便谁也知晓邓舍偏向陈虎,却都没什么话好说了。方补真恨恨啐了一口,没好气道:“将军请吧。”

邓舍呵呵一笑,道:“方大人先请。”

一行人来到地牢,陈虎不屑进去,无奈陪着邓舍,也得尽尽本分。进的地牢,潮湿阴暗,老鼠地虫到处乱窜,两壁厢点着昏黄的油灯,拉的人影摇曳,如入阴曹。

过了几处牢房,尽头处,为关押郑三宝的地方。亏得陈虎铁腕归铁腕,懂得轻重,没有绑了他,只扣押罢了。邓舍没走到,远远就听见他在高声嚷叫些什么,狱卒低声道:“好叫将军得知,从关进来起,郑将军就天天如此。……”顿了顿,道,“叫得多,嗓子渴,水都喝了几大盆了。”

随同的军官很多轻笑出来,许人、李靖讪讪的,方补真重重咳嗽一声。邓舍道:“乱嚼甚么舌根,速速前去,给本将开了牢门。”

郑三宝污言秽口,骂个不休,下到陈虎、上到邓舍,无不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正骂在兴头上,蓦然瞧见邓舍来到,出乎了他的意料,怔了一怔,嗓门落低。

邓舍忙抓住机会,一拱到底,道:“将军受苦了。”

郑三宝反应过来,眼见方补真、许人、李靖,一边儿胆气一壮,一边儿深觉丢人,破口大骂:“受你娘!”

许人心头,咯噔一跳,急忙偷眼观看邓舍。邓舍神情不变,拉住动怒的陈虎,笑道:“此中原委,本将已听陈将军道过,是有陈将军的不对。将军大人有大量,看在本将的薄面上,就原谅他一遭罢。”

“谅你娘!”郑三宝指天画地,骂声不绝。

他一个粗人,骂人的话不似方补真,粗俗不堪,听的人人眼皮乱跳。许人生怕邓舍受不得,到那时候,他区区一点人马,万万救不了郑三宝的。他赶上前两步,拉住郑三宝的手,道:“郑帅,莫怒了!”

“滚!”郑三宝甩手要将他赶开。

许人忙不迭,提醒他道:“邓将军由关平章亲任的东路军主帅,有便宜行事之权;郑帅你不服军令,是你有错在先啊。”身为主帅,又可便宜行事,杀个半部属,那还不是轻而易举、不在话下?

郑三宝暴怒,道:“先你娘!老子有平章大人,……”方补真得了咳嗽病似的,大声咳嗽不止。郑三宝猛然惊醒,有些话,做的,说不得。他面红脖子粗,张着嘴,下半截话顺不下去了。

他瞪了方补真一眼。关铎的密令,专下给他二人,一句话:看住邓舍,看住陈虎;无有军令,禁止妄动。

“好嘛,你方补真不尊令则罢,还亲自配合,随了邓舍来往盖州,是何道理?”他瞪眼的意思,便在此了。

方补真一清二楚,苦笑,给郑三宝回个眼神:“辽阳生变,谁知道纳哈出诡计多端。满盘死棋,不用邓舍,坐看平章大人陷入危局么?”

这个道理,郑三宝不是不知;然他受了牢狱之灾,心中愤懑难平,两眼上翻,意思在说:“老子无愧职守,你姓方的做的事,你改日自己去向平章大人解释罢!”

方补真朝许人努努嘴,意思在说:“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面子挣足,老兄你暂且忍口气罢!别真成了许人说的,惹恼了小邓,你人头难保。”

郑三宝重重喘了口气,两眼凶光,望向陈虎:“不出了这口气,以后怎么再有脸面,去带兵打仗?”堂堂元帅,被个万户扣押,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待了好几天。话传出去,军中上下谁还看得起他?

他们眉来眼去,邓舍心知肚明,面上装作糊涂,招呼亲兵,道:“愣着做甚?还不赶紧的,点亮烛火,请郑将军出来。”

郑三宝一屁股坐到地上,红着眼,道:“双城小邓,你的肚量,老子服了。看你的面上,老子忍口气、吞了声也成,可关平章大人的面子,谁给?”他大力拍着地面,“打狗你还得看主人!”

他抬出关铎,事儿就难办。邓舍皱了眉头,沉吟,道:“这,……将军讲的也对,嗯,……这么着,本将出去,就给关平章写信,我邓舍御下不严,请他老人家任意处罚,你看行么?”

郑三宝不是傻子,邓舍言下之意,要替陈虎背黑锅,他如今地位重要,关铎岂会因此真的责罚于他?

“想用句漂亮话,就哄了老子低头?”他嗤笑,道,“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儿,与你小邓无关!哼哼,陈将军,陈大将军,杀老子的的亲兵、扣老子在地牢,你威风啊,……你的威风呢?现在哪儿去了!是条汉子,跪下来,给老子磕三个响头,叫声爷爷,就饶你这狗才一遭。”

陈虎何等样人?马贼多少年,流血不流泪,响当当的上马贼八当家;面子看的比山重,他会肯磕头?他冷冰冰道:“末将的爷爷,早死了。”

郑三宝蹭地跳起来:“你!”

邓舍面色一沉,他不满郑三宝的要求,陈虎是他叔叔,他要做陈虎的爷爷,辱人太甚。他喝道:“陈虎休得无礼!来人,……”毕千牛迈步应诺,邓舍道,“藐视上官,军法何议?”

“斩!”

邓舍握紧了手,指尖攥的发白:“拖出去,砍了。”

一言既出,在场诸人无不色变。河光秀、杨万虎诸人扑倒求情,邓舍不为所动,只眼角略瞟了瞟许人、李靖、方补真。方补真愕然过后,随即冷笑,眼看着陈虎昂首转身,由毕千牛押着就要带出地牢,李靖跪倒求情,道:“将、将、将军息怒,临战盖州,阵前斩将,不、不、不好!一、一,……”

许人照例帮他补足,也跪了下来,道:“一点纷争,何必如此?不如给陈将军一个机会,戴罪立功。”

邓舍面色转和:“方大人以为呢?”

总不能真叫邓舍杀了陈虎,方补真瞄了郑三宝眼:“不到翻脸时候。”道:“卑职以为,正该如此。”

“郑将军以为呢?”

“哼!”

“死罪可逃,活罪难免。拉下去,军棍十七。”

……

邓舍请出了郑三宝,陈虎拿来给自己接风的酒宴,变成赔礼的宴席。酒宴上,陈虎没有出席,双城诸将个个面色不欢。宴席罢后,邓舍转回帅府,毕千牛鼓足勇气,趁他洗漱的空儿,道:“将军,小人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讲。”

邓舍丢下毛巾:“是说的陈将军么?”

“陈将军并无大错,即便有错,也是一心为将军、为双城。将军今日举动,不怕伤了陈将军之心,不怕伤了满军将士之心么?”

邓舍摊开手,手心处指甲刺破的伤口,血迹犹存。他道:“东牟山潘美之死,你知道叫我想起了什么?”

“什么?”

“弃子。”

邓舍不敢肯定关铎与纳哈出有没有私下联系,但连日来想的清楚,潘美百分百成了关铎的一个弃子:“为不分裂辽东,我孤身而入辽阳;困我、架空我,我毫无意见;遣我双城军马,要我去支援潘美,我一一照做。辽阳上下,即便许人、李靖,谁不看的分明?

“我的做为,够了吧?谁知道,我虽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关平章竟猜忌我如此,防我双城如此。早早晚晚,你、我、双城,也就一弃子的命。”

“那将军?”

“陈将军不会怪我的,……”邓舍微微一笑,才入婆娑巡检司,陈虎的一句密语,浮上心头,陈虎道:“今我若得盖州,关铎必要。怎么不给,将军可曾想过么?”

“正为此事烦恼。”

“他有大义名分,主公之圣旨可调将军入辽阳,主公之圣旨也可要将军放盖州,沙刘二可就等着盖州去救主公呢。就目前推测,只要我军拿捏得当,混战下来,他诸人必然两败俱伤,我可独得大利。但名分在此,将军可要慎重考虑,万不能落了天下英雄话柄。”

“叔叔的意见?”

“将军不妨做回周瑜,末将不妨做回黄盖。”

……

陈虎人虽严厉,却能征善战,对部下又极其护短,军中素有深望,平白挨了十七军棍,不久,传遍大营。

“知道么?陈将军挨棍了。”

“为什么?”

“嗐,别说了。辽阳危急,邓将军为救关平章,尽起我平壤军马,千里赴援。谁料那郑三宝,偏来与陈将军争权夺利,点着邓将军的鼻子骂娘,你说,能忍么?”

“姓郑的仗势欺人,可恨!可惜了邓将军一片忠心,不容易。”

“说到忠心,小道消息,有人说,关平章其实……”说话的人声音越来越低,听众们的表情惊愕震撼。

弱者总容易得到人的同情和信任,在有心人的传播下,这消息,如暗潮涌动,不但传遍了双城军营,甚至连许人、李靖所部也传的绘声绘色。

34 变局 Ⅰ

辽东处长城以北、重关之外,境内山环水绕,负山河之险,临大海之濒,可谓一方形胜。www.65txt.com若细细区分,又可分为三个小的部分。

其一,张居敬、世家宝所在的辽西沿海岸走向的狭长通道,背山临海,形势险要,是沟通华北与东北的咽喉要道,历来为兵家兵争之地。沙刘二与之鏖战多日,两方至今势均力敌。

其二,辽、沈等地,西瞰上都,东望高丽,北连蒙古诸部,南通辽西、辽左,诚可谓辽东之心腹所在。谁得此地,单纯以辽东而言,谁就占了上风。

其三,便是金、复、盖诸州所在的辽左。此地山海环峙,控扼海岛更兼且土地肥沃,有渔盐之利。蒙元在辽阳行省设有屯田万户府数处,其中一处就在金、复州。至于盖州,后人有论者,称其“翼带镇城,井邑骈列,称为殷阜”,以之为辽东根柢,战略地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更妙的是,相比辽西的偏远、辽沈的重镇林立战乱不休,辽左一则近、二则割据势力不多。打下来,守住它,有平壤、山东的呼应,压力也不大。

这是守;进一步而言:打下辽左,往大里看,就走出了高丽,从而有了争锋辽沈、染指辽西的基础。因此对邓舍来言,若得辽左,不啻如虎添翼、如龙飞渊。

这也是为什么,在正式开打盖州之前,他就先要与陈虎定计,不惜周瑜打黄盖,也要争取舆论的原因所在了。既然要打,他就没打算再去放手。

幼时读书私塾,先生有句话,他一直记忆犹新。先生说:“读书学习,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初时不解其意,后来一次得了表扬,骄傲怠慢,紧接着第二次就挨了打手心,印象深刻。

回忆往事,他微笑对毕千牛道:“人的耳朵,都长在背上;挨了打,才会记得清楚。”放眼现在,乱世求生,不也正是这个道理?关铎处处猜忌,双城处在夹缝,自己再不努力,死路就在眼前。

邓舍说话时,面上微笑,眼中忧虑。

毕千牛素知其每日来殚精竭虑、开心的日子不多,心中早已不忍,此时为讨他开心,岔开话题,笑道:“将军说的,叫小人想起个笑话。”

“噢?”

“文将军为平壤留守,有一天,一个高丽的降官,办了错事,文将军勃然大怒,就叫打。当时正在堂会,在场不少官吏,有一个就上前劝解。文将军的脾气,将军是知道的,……”

“嗯。”邓舍点了点头,文华国的脾气,虽有时暴躁,但分得清好坏,多能听得谏言的。邓舍问道:“既然有人阻谏,料来那高丽官儿,这顿打,就没挨了吧?”

“将军错了。文将军不但没听,反叫人拉下了那劝解的官儿,陪那高丽官儿一起,当场扒了裤子,一人揍了二十鞭子。”

当庭杖、笞为蒙人陋习,有元一代,皇帝可以杖责大臣,大臣可以杖责下属。朝堂上挨板子的官儿多不胜数,即便丞相也是如此。打完了,又坐在一起议事,挨了打的,不觉得有辱斯文;打人的,也不觉得有错。毕千牛、邓舍两人早已习惯,因而一人说,一人听,都没有对此大惊小怪。

毕千牛道:“后来,散了堂会,赵过赵将军就问他:‘那高丽官儿犯的错,不至于当庭鞭笞,将军为何不听谏阻?’言下之意,怀疑文将军是看那高丽官儿不顺眼,借机生事。”

邓舍颔首,他曾对文、赵有过交代,不得歧视高丽官吏。赵过此举,显然在提醒文华国了,他问道:“文将军怎么说的?”

“文将军自有道理。他指着赵将军,大笑道:‘你这厮,向来聪明的,今儿怎么也被文老爷诳住了?没听说过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打他,他就不怕你;他不怕你,这火,怎么烧得起来?’”

邓舍微微一笑,文华国到底军旅粗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又何必一定要打?搞的杀威棒似的。心想:“军人执政,究竟不便。需得在寻访文人上,多下功夫了。”

他这边奇怪,那边毕千牛一拍大腿,道:“赵将军就奇怪了,何必一定打呢?将军你猜,文将军怎生回答的?”

还有下文?邓舍来了好奇,道:“怎么?文将军又有什么话说?”

“文将军说了:大人大人,不打人的,还能叫大人么?”他学文华国说话,绘声绘色。

邓舍愕然,这回答真是出乎意料,想所未想,不由哈哈大笑,点着毕千牛道:“文将军果真如此说的?……哈哈,好你个毕千牛,都从哪儿听来的?”

“文将军的趣事多了去了,军中早就传遍。只是将军军务繁忙,没曾听闻罢了。”

“大人大人,不打人的,还能叫大人么?”邓舍连念了两遍,笑得前仰后合,“好个妙语!我文叔,还真是个妙人。”

他笑得欢畅,毕千牛也就心情舒畅。他二人欢笑言谈间,大堂外步伐橐橐,一人长驱而入。邓舍定睛看时,正是陈虎。他先前传命召集诸将,前来军议,陈虎第一个到了。

昨日的苦肉计,邓舍打了他十七军棍。行刑的士卒自己人,没有不放水的道理,打得鹅毛沾水也似,没受半点的伤。邓舍忙亲自让座,亲手上茶,陈虎也不逊谢,一拜落座,问道:“将军何事,如此开心?”

毕千牛背转身,一吐舌头,这笑话讲的,看似不合时宜了。人陈虎才挨了打,自己这边儿就哄得将军开怀大笑,人家怎不询问?邓舍倒是不以为意,他与文、陈多少年的感情了,彼此之心、彼此皆知,当下将毕千牛讲的笑话一一讲出,引得陈虎也是展颜一笑:“文二哥哥,憨直归憨直,也自有憨直人的心眼儿。”

闲谈几句,趁着外人未到,陈虎正色,把话题引入正题,说道:“平壤赵过不日即可到来。对盖州一战,将军可有定算?”

邓舍不答,先问:“军中舆论如何?”

陈虎一听就知邓舍问的什么,直言道:“末将这顿打,没白挨。自昨夜至今,末将遣派亲兵,混入各营,三军上下,尽有怨言。小潘血书上的言语,已经传入许人、李靖营中。老关这次失算,人心全系我军。盖州只要打下,将军就不用担忧。”

还是那句话:义兵者王,兵义者胜。人就是这么奇怪,即便穷凶极恶的坏人,也时刻不忘以道德粉饰行为。名分和道义虽然很虚,看不见、摸不着,却往往比真刀实枪更要具有杀伤力。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篡汉者曹丕;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篡魏者司马炎。以他两人的权势,称帝轻而易举,为何不做?陈群等劝曹操称帝,曹操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甘做周文王,不做周武王,又为什么?孙权曾上书称臣,也劝曹操称帝,曹操说:“是儿欲据吾著炉火上邪?”从这句话中,可以约略见着一点根底,非不欲也,时不到也。

只有占据了名分、大义的制高点,师出有名,才能气势如虹、无往不利。这也是为什么古往今来,凡有战事,必有檄文。檄文的作用,抬高自己,贬抑对方,叫天下人都知道,这个人有罪、该死。千夫所指,陈琳的檄文治了曹操头风;骆宾王的檄文令武则天拍案色变。这是文字的力量么?这是道义的力量。

三军齐心,如此,可谈战事。邓舍吩咐展开地图,他思忖已久,胸中早有决算,却不先说,问陈虎意见,道:“昨日盖州探马从来的情报,陈叔知道了么?”

陈虎点头,道:“探马言道,辽左三州,盖州内有高家奴三万军马,外有倭人、叛军近两万,中间围裹毛居敬数万人。毛居敬现在的处境,就像是蚌中之珠,扎营旷野、无险可依,击叛军、则高家奴袭其后;击盖州、则叛军、倭人袭其后。

“故此之下,他左右两难,虽有心孤注一掷,冒死突围、往援辽阳,又怕损兵折将,万一不小心,再被纳哈出设个伏军,挨个围城打援,全军覆灭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自左李等部叛乱,两边虽日有交锋,但战事都不大,可以说,两边的实力都还没受到太大的损失。”

“陈叔的意见?”

“我军若贸然加入,平定叛军、攻克盖州简单,然而毛居敬的数万军马却难以处置。将军需得防备,别叫他到时仗势欺人,强迫咱一同回军往赴辽阳。”

陈虎说的,正对了邓舍心思。洪继勋说,上策莫过于坐山观虎斗,道理人人皆知,怎么个观法,就犯了踌躇。要知道,赵过的平壤军队一到,万事俱备,你却迟迟不肯发军,是何道理?

不用想,郑三宝、方补真等人必然大闹,一闹起来,不好解释。眼下得的舆论优势,就有失去的危险。

“那陈叔以为,我军该当如何?”

“两个办法。第一,不必催促赵过,他尽可缓缓行军;第二,先易后难。”

邓舍眼中一亮,拍案而喜,第一个办法倒也罢了,第二个办法诚为良策。所谓先易后难,很简单。辽左三州,难在哪里?盖州;易在哪里?金、复二州。

陈虎侃侃而谈,道:“金、复二州,先为倭人占有;如今城中倭人尽出,城防空虚。我军中陈哲等人,又曾前去通商,知晓其城中虚实,我大军开到,取城如探囊取物。”

更有一个好处:金、复州一下,辽左敌我的均势也就不复存在。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倭人必定第一个着急;高家奴、毛居敬也不会毫无反应。具体的事态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这两只恶虎究竟会不会因此开斗,不好猜;可这山,绝对是坐定了的。

邓舍抚掌大笑,瞧堂外绿树成荫,上午的阳光白亮亮反射石板路上的光,到了约集诸将的时辰。郑三宝、方补真、许人、李靖、杨万虎、河光秀等人,纷纷来到。

待的诸将齐至,郑三宝官职最高,坐在最前边;对面便是陈虎。两个人谁也不理会谁,郑三宝昂着头,抬眼望着屋顶;陈虎寒着脸,目不斜视。

邓舍只当没看见,笑道:“派去盖州的哨探,已把情况打探清楚。今召大家来,议议下一步,咱该怎么出军。”

坐山观虎斗的意思不可明言,邓舍自有另一番说辞。三两言讲毕开场白,就请众人各抒己见。

果不其然,众人发言还没够一圈,就形成了针锋相对的两种意见。郑三宝、方补真要求邓舍给一个准信,赵过到底几时能到?

“平壤到婆娑巡检司,路上山川甚多,道路不好走。两万大军,又押送的有粮草辎重,最快,也得七八日吧?方大人要准信儿的话,十日之内,必到。”

“十日?纳哈出的军队已经到了辽阳城下!……”

陈虎冷冷道:“辽阳城坚,守个十天半月,没一点儿问题。”

“卑职就不信,将军没曾想过,——如果纳哈出围城不打,另遣派一支军队,去汇合左李的叛军,盖州该怎么办?……毛居敬毛元帅,无险可依,一旦受到两面夹击,如何守得住?”

这个可能,邓舍当然想到过;如果真的如此,那就好了。他不慌不忙,道:“有我平壤军队在此,好比猛虎窥伺,纳哈出不会行此下策的,本将可以断定,他绝不会分军支援盖州。辽阳不下,盖州再陷入混战,他岂不是白白放走了大好良机么?”

方补真一介文士,军事上的考虑远远不如邓舍,他寻思片刻,虽觉得邓舍说的也有道理,却不肯就此轻轻放过,坚持道:“如果单凭纸上谈兵就能获胜的话,赵括也不会有长平之败。将军猜测的,仅仅为将军猜测;究竟纳哈出会怎么做,将军不是他,又怎么知道?”

郑三宝接口,道:“平壤到本地确有山川阻隔,但中间又没有敌人的牵绊,粮草辎重大可徐徐慢行。单只主力行军,四五日足矣。……将军推三阻四,莫非心有异志?”

他与方补真也闻听了军中的传言,深感不妙;方补真懂些谋略,顾全大局,可以暂时隐忍,收敛了动辄喷人的脾气;他不行,当着邓舍的面,直言质问。

杨万虎不高兴了,啐了口,道:“军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光屁股的小毛孩也知。怎么,郑将军偏偏就另有高见?粮草未足,就去打仗,有了失误,谁负责?”

河光秀心思灵活,立刻上纲上线,翘着两撇胡子,帮腔:“失误没关系,死点俺们平壤的军马,也没关系。耽误了救盖州、耽误了救辽阳、耽误了救主公,谁负责?”

“你,你们!满口歪理,胡扯八道!”

邓舍注意到,堂上吵闹一片中,许人、李靖两人却一直不曾开口。他心中一动,看了他两人一眼,许人忙转过头去,李靖憨着脸,冲他一笑。

是非自在人心,小潘的遭遇、邓舍的遭遇,他两人心有戚戚然。往日关铎待他两人不薄,但他两个又不是傻子,岂会看不出真心假意?实诚或是利用?今天关铎可以卖了小潘、可以打压邓舍,明天呢?他们又不是毛居敬、他们又不是郑三宝,难免有自己的小算盘。

更何况,如今眼看辽阳难保,辽东危局;邓舍人强马壮,不但骁勇善战,难得为人也极其宽厚,与其为生死未明的辽阳去得罪他,不如老老实实当个下属。邓舍压倒郑三宝,就听邓舍的;郑三宝压倒邓舍,就听郑三宝的,这样,无论将来关铎成败,他两人都可置身事外。

从这一点,又可以看出他两人与胡忠、柳大清的不同之处了。胡忠、柳大清走投无路、摆明了投靠;他二人怎么说,也与关铎比较亲近,没有处在绝境的困窘,所以只隐然中立。

邓舍走神的功夫,堂下越发吵闹的不可开交,立在堂外的亲兵探头缩脑,觑看动静。邓舍一摆手,道:“堂上喧哗,成何体统!”吩咐毕千牛,“叫堂外亲兵,退得远点!”

他一开口,杨万虎、河光秀当即闭嘴;郑三宝兀自不依不饶,嘟嘟哝哝。方补真气哼哼扭了两下屁股,道:“将军怎么想,就请直说罢!撤军太子河畔,卑职之所以没有反对,可就是因了将军当时的一句话!”

邓舍一笑,道:“当时我说‘围魏救赵’;今天,我要说的依然是这四个字。”

“什么意思?”

“诸位请看。”邓舍伸出手,指向地图,道,“盖州,敌我混杂,情势复杂。打的好了,可解毛帅之围;打的不好,又会如何?”

“如何?”

“陷我军也入困境。为什么?第一,请听我为诸位计算敌我兵力:盖州连带倭人、叛军,人马不下五万;我军两万余,毛帅四万余,并不占明显的上风。第二,毛帅驻军平原,险要地势尽在鞑子手中,有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对我军有大大的不利。第三,我军一动,其意明显。为保证纳哈出攻打辽阳无虞,高家奴定然拼死阻拦。”

这话有理有据,分析敌我,清晰透彻。许人、李靖连连点头,方补真语气放和,面上迟疑,道:“然则?”

“有此三点,方大人学问渊博,应知欲速则不达。我连日来,日夜思虑,为破僵局、速战速决,唯有一策,出路仍在‘围魏救赵’四个字上面。”

“赵为盖州,何为魏?”

“金、复州。”邓舍长身而起,慷慨陈言,“如今两州城内空虚,一鼓可下!此两州一下,盖州势孤,前有辽阳坚守、后有我军蓄势,高家奴必成首鼠两端之势。他若不动,毛帅可突围而出;他若敢动,我军芒刺在其背,趁势可取其盖州。无论如何,胜券在握。”

陈虎沉默半晌,此时霍然喝彩,鼓掌道:“好计策!看似绕路,实则捷径。”

——

1,当庭仗、笞。

元朝杖、笞二刑很普遍,官员违禁之罪,常以笞处罚。前文提及的前宋宗室赵孟頫,供职尚书省时,便曾因入省议事稍迟,几遭平章桑哥笞责。

35 变局 Ⅱ

邓舍的提议,毫无意外地得到了通过。(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没有实力做为后盾,郑三宝再张牙舞爪也只是虚张声势,起不到半点实质的作用。

接下来的日子漫长而短暂。

平壤来的粮草和辎重一**地入城;放出去往盖州、辽阳方向的哨探一**地出城。婆娑巡检司完全变成了一座军事城市,邓舍下达严命,对城中的居民同时进行军事管制,没有军令、禁止出入,以防止消息的外泄。

盖州的局势没有大的变化,依然小规模的交锋不断,大规模的战事没有。……帅府堂上,邓舍凝目地图:“看来,毛居敬还没有下定决心。”他转目辽、沈方向,纳哈出倾城而出,号称百万,旌旗遍野,连营百里。

“百万大军,中间虚头多少?”

“沈阳鞑子官军除掉守城,可用者不足十万;加上周边蒙古诸部的部民,能有二十万人,已经是顶天了。”

辽阳城中人马不足三万,二十万元军,已如泰山压顶。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关铎从开始的懵然中回过神来,尽显枭雄本色,临危不乱,一方面信使迭出,强硬地命令各地救援;一方面任先达的元军先锋恣意挑衅,只是闭门不战。

一时辽东大地上,风云再起。

十天后,赵过赶到了婆娑巡检司。紧急的军议过后,邓舍决定,立刻展开攻打金、复州的行动。观虎斗固然重要,但观虎斗的前提,得先坐上一座山。

身为领军主帅,邓舍并不打算亲自带队,他将这个重任交给了陈虎。金、复州的内情早已探知明白,倭人倾巢而出,城中防守寥寥数千人而已。邓舍分给陈虎了一万人,凭借陈哲的向导、加上集合全军的火器,足够使用。

在期间,发生了一个情况,不得不提:就在赵过军队到达之前,盖州方面大约知道了婆娑巡检司的异动,先是有毛居敬的信使杀出重围、紧急求援,邓舍压下不管;后有城外倭人移军后撤,似有撤回金、复州的意向,邓舍随即遣派出了一支军队,做出中路拦截的架势,逼迫其又龟缩了回去。

“倭人敢撤,咱就半道伏击,打他狗日的一个落花流水;他不撤,咱就大摇大摆,叫他眼睁睁看着,咱怎么去取金、复二州。”

谋划已定,次日一早,陈虎卷军出城。邓舍送出城外,执手殷勤:“本将,静待将军捷报。”

陈虎言简意赅:“请将军回城。”

倭人海盗乌合之众,这边兵强马壮、有备而去,邓舍并不担心。送走了陈虎,注意力继续集中辽、沈、盖州。

辽西、广宁隔得远,中间又有连天的战火阻拦,具体情形如何,不好探知。但从关铎、毛居敬一日三催的军报上,可以略微猜知:沙刘二、潘诚二人必然自顾不暇,对辽阳有心无力。

“报,辽阳又有军报。”

备战来,邓舍就一直盔甲不离身,一抬手,胳臂上的铁叶子呼啦啦作响:“拿来。”

展开观读,认得是关铎亲笔,上边写道:“念及当初,将军闻变,立即调集平壤军马,此诚当机立断之举措,非有远见之人不可为,甚好,可赞可誉。而今鞑子三军具备,列阵城下,日夜攻城不息。昨日凡午时至夜,大小攻城十余次。辽阳虽坚,奈何敌锐。问将军,何时可到?”

这已是第三封辽阳军报,也是第一封由关铎亲笔。品味军报中的言词,邓舍早先的投石问路得到了答案,很显然,关铎被逼无奈、认可了邓舍擅自撤离太子河并调军进驻婆娑巡检司的举动,给以了正式的、官方的承认。

形势比人强。邓舍微微一笑,翻动案几,找出昨日盖州毛居敬送来的求援信,意思与关铎相仿,只是最后的要求不同。

毛居敬不求邓舍真的参与攻势,只希望邓舍可以迅速出军,若能击溃倭人一部的侧翼,那是最好,从而给盖州高家奴造成压力,保证他突围时可以后顾无忧。他保证:“本将若突围成功,必报平章大人,首功在君,决不食言。”

邓舍出神地看了会儿这两封军报,毕千牛问道:“怎么办?”

“纳哈出有何动向?”

“鞑子只管全力攻打辽阳城,没有分军来我婆娑巡检司的意思,判断其目的,应在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先迅速击破辽阳,然后再打我婆娑巡检司。”

堂外的阳光刺眼,邓舍微微闭了闭眼:“按军不动。”

“纳哈出攻城数日,辽阳依然屹立不动,听闻说,关平章还小胜了一仗。将军,红巾战力不低,如今双方陷入僵持,一旦毛居敬破釜沉舟,决议突围,很有成功的可能。到那时候,纳哈出面临内外夹击、两线作战,……”

毕千牛的意思,邓舍十分清楚。真要如此,辽阳极有可能自救,他笑了笑:“你是怕咱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关平章秋后算账?”

毕千牛满面忧色,点头称是。

邓舍哈哈一笑,抉择关头,谁沉得住气,谁就是胜利者。当然了,事情都有两面性,一味的沉住气,也不好,那就成偏执、倔强、不懂机变;为什么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智者动、仁者静,真正的智者,便如水,遇高则高,遇低则低,逢林过渊,随势而行,虽然柔顺,却无坚不摧。

经历过一次次的挫折,有失败、有成功,无数次面临生死的关头,由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如今掌十万雄兵、据数百里之地,邓舍的成长在不经意间。提十万众、当纵横天下。他虽然此时尚且没有争雄逐鹿的雄心壮志,但也绝非往日甘于雌伏顺从的小卒。

回想前尘后世,他意味悠长地道:“人生,就是这样。”

“什么样?”

“你想要的,它总不给你。”

毕千牛若有所思。邓舍按刀远望,灿烂的阳光下、如茵的绿树影,远山如黛、似可听见数十里外鸭绿江江水滔滔,他道:“山河如此,纵人生阴差阳错,不去争取,又怎知,它想给你的是甚么?”

堂上多人,杨万虎没听的明白,河光秀满脸崇拜,两撇小胡子一挑一挑的:“太有文化了,太有文化了。”

四天后,陈虎传来捷报,金、复州的倭人不堪一击,一战而下;盖州以南,尽入我手。盖州方面的倭人又有两次动静,皆被严阵以待的赵过吓走。

这日一早,方补真、郑三宝联袂而来。

关铎、毛居敬的来信,邓舍都扣下,没给他们看,故此他们不知。方补真道:“魏已围;请问将军,赵,何时救?”

“总得等陈将军大军回来,三日内,必出军盖州。”

方补真很满意邓舍的明确回答:“将军准备怎么救?”

邓舍按照毛居敬的提议,道:“金、复州一下,盖州倭人如无根之萍,不足为惧。我之建议,先打侧翼倭人,逼近盖州一侧,牵制高家奴,给毛帅腾出动手的空间。换而言之,我军负责盖州;毛帅专心对付叛军。”

“击溃叛军之后呢?”方补真问道。“我军负责盖州”?怎么听,怎么像邓舍要借机摘桃子。

邓舍大义凛然:“待毛帅击溃叛军,我军当以一部继续牵制高家奴,余部并与毛帅,麾军援救辽阳。”

郑三宝与方补真对视一眼,面皆狐疑:怪了,邓舍怎的忽然如此配合?

邓舍配合的原因有二,第一,山已经坐上,往私里说,第一步的目标达到;往公里说,再不出军,没借口。第二,开战近十天,辽沈的局势越来越严重,辽阳已快到达极限;关铎的严令催逼下,毛居敬早晚按捺不住,可以推断,他孤注一掷的日子,就在不远的将来。

总不能叫毕千牛的担忧,真的变成现实;水,该动一动了。

但话说回来,水该怎么动,值得商榷。他瞄了方补真、郑三宝一眼,底下的话没说出来。先稳住他们二人,免得生变;击溃倭人、逼近盖州后,找个机会,打发了他们引许人、李靖部,去支援毛居敬就是。

只要拿下盖州,有辽左在手;关铎、纳哈出就不再是强敌,而是对手了。

然而,正如邓舍所说:人生总是这样,想要的,总不给你。前脚送走了方补真、郑三宝,后脚来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来自德川,由张歹儿发出。

邓舍观完军报,神情剧变,险些站立不稳,勉强克制住,扶着坐塌坐下。犹如分开八面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他手脚冰凉,带军至今,从未遇到过这等凶险之事。

“怎么了?将军。”

阳光、绿荫,堂上、冰冷,邓舍挥手急令:“传赵过、杨万虎、河光秀来。”毕千牛不敢怠慢,拔脚就走,未到门口,邓舍又改变了主意,拽他回来,“且慢,且慢,……容我再想想。”

翻开军报,一目十行,再看一遍。张歹儿写道:“女真叛乱,风言佟豆兰为其首领;洪先生传令我军,即刻回师双城。……双城,将军之心血,我军之根本,末将不能不去;末将,将军之部属,非洪先生之下僚,末将不敢不报。……将军结信之日,料末将已到双城,有我精卒悍将,洪先生居中指挥,女真跳梁小丑耳,难成大患,请将军勿忧。”

邓舍蓦然想起一事,问道:“有无洪先生信?”

“没有,双城已有多日未曾通信了。”

邓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双城剧变,而洪继勋居然胆敢不报?擅自调军,胆子何其大也!就待发怒,他随即醒悟。洪继勋不报,必是怕影响了盖州前线,浮动军心;而张歹儿来报,则是行事稳重、怕邓舍事后得知,怀疑他的忠诚。

想到此处,邓舍又敏锐的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其余诸城,有无军报?”

张歹儿在德川的军队,人马不过数千,还要留下守城的,不足以应付叛乱;洪继勋必然还会调动有其他各城的人马。毕千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不敢乱说,亲自前去扒了扒文档,回答:“没有。”

不用说,各城守将,知洪继勋为邓舍心腹,邓舍素来对其极其尊重礼遇;而邓舍不在双城的日子里,特别交代了军政诸事一概听洪继勋决断,所以闻命之下,都服从了洪继勋的调动,没有给邓舍来信。

邓舍下了堂上,来回疾走。

初时的震惊过去,细细寻思,张歹儿说的不错,双城女真人数目不多,有可能占一时的上风,但只要调度得当,不叫他们与海阳等地的女真故地连成一片,加上有各地久战悍卒的支援,平定的把握,至少六成。

邓舍微微放了点心,却道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他给了洪继勋决断军政诸事的权力不假,然调军何等大事,其诸城将军,竟除了张歹儿之外,没一个人来向他报告?

“一群莽夫!”

话音未落,帅府外马蹄疾奔,又送来两封军报。一来自平壤文华国,一来自罗国器。这稍微安稳了点邓舍的焦虑,翻开一看,果不其然,讲的都是女真叛乱之事。

只不过两封军报的语气不同,文华国粗枝大叶,简单地提了一句洪继勋调他出城向南,呼应定州,以此防备高丽人趁虚而入;通篇的主要意思,在宽慰邓舍之心。

罗国器的军报就不同了,非常符合格式,纯粹下属的恭敬口气。不但讲了女真叛乱的起因,据说挑事者一个叫赵小生、一个叫卓都卿,俱为早先蒙元任命的双城长官;不知怎的,与佟豆兰家族扯上了线,说动了他,策反了双城附近的万余女真人。

跟着详细讲了一遍洪继勋的应对措施。女真人并没有全部叛乱,有几个甲山迁移来的小部落,当时曾受过赵过的恩德,假装同意了叛乱,暗地里报知了洪继勋。

这就给了洪继勋提前准备的机会,他本待诱骗诸部落族长入城,一网打尽,城中却走漏了风声,叫佟豆兰得知。叛乱提前发动,好在城中军马不少,又有姚好古、钱士德的数百铁骑助阵,勉强挡住了女真人的第一波攻势。

城池至今未丢,算不错的了。

随后,洪继勋传檄各城,他的判断与邓舍相似,认为平定女真叛乱不难,难在如何防备高丽人突袭。所以,调动的军马,主要向南部集中,只有张歹儿、李和尚等几人的部下,被他调去双城,救援平乱。

正是一波三折,邓舍才放下的心,又被提起。他敏感的抓住了信中最关键的部分,喃喃道:“城中走漏风声?”洪继勋并非马虎大意的人,他定下的计策,必然十分精细,怎的会走漏风声?

他细细看了几遍,没见罗国器提及有没有抓住那走漏风声之人,原地转了几个圈儿,听见毕千牛一边问道:“将军,还要请赵过等来么?”

邓舍犹豫不决。

说实话,遭遇大变,他很想有个人帮他梳理一下思路,宣解一下压力。但,万一事与愿违,反而引起了军心浮动呢?他摇了摇手,道:“不,……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当务之急,摆在他面前两个选择。要么即刻回师;要么置之不理,发军盖州。何去何从?一道两难的抉择。

当主观上委决不下的时候,不妨跳出自我,由客观来决定。邓舍转回案前,坐下来:“纸、笔。”

毕千牛铺纸、磨墨,邓舍执笔沉思。

回师双城,跋山涉水,需要十天到半个月,路途太远,回去怕也晚了。——他提笔在纸的左侧画了个叉。

盖州造势至今,一旦仓促撤军,良机难再不说,才入手的金、复州,怕也不得不白白再度让出。——他提笔又在左侧画了个叉。

双城无事则罢,若是不保。会出现什么后果?无非放弃关北,退入德川以西。拿关北与辽左相比,两者不啻天渊之别。关北贫瘠、辽左富庶;战略上来讲,关北自保之地,辽左却可攻守兼备。——他又在左侧画了个叉。

放弃关北,倘若高丽人趁机来犯,文华国、定州一线备战已久,短日内高丽人绝难奏效,又有平壤重镇。我军大可一鼓作气,先下盖州,随后回军,有足够的时间,击退来犯之敌。——他又在左侧画了个叉。

退军救城,胜利,保双城而已;不退军,打盖州,胜利,插手辽东。

邓舍猛然起身,他做出了决定:“毕千牛。”

“小人在。”

“今日军报,不得向诸军讲出;传令三军,加紧准备,陈将军大军回日,便是我出师盖州之时。”

36 变局 Ⅲ

最近写的阴谋多,来点浅白、简单的写法,叫自己也轻松轻松。(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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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娑巡检司距离盖州大约三百余里,中间经过开州站等地,有现成的站赤相连,道路顺畅,没有大的山地丘陵,也没有大的河流江湖。

陈虎找来了十几个向导,分入各军,各自在军前引路。三万多人不可能一起行军,比如赵过部,早已出城在外,因此按照预定的计划,各部分头行动,定下约期,五日后,在盖州南部会合。

整体的一个战场局势是这样的:

城内有高家奴的两万余人,城南有数千倭人,毛居敬在盖州城北;左李等部的叛军则更盘踞在毛居敬之后,距离盖州数十里外,一个叫做海州巡检司的地方,其地正处盖州、辽阳之间,扼制着南北交通要道。

……

数日后,各军抵达指定地点。在军法上,对失期的处罚是很严厉的,动辄砍头,因为它会直接影响到随后战事的展开。好在随着各军军报传来,邓舍放下了心,并无失期的现象。这得归功三条,一则路途不远;二则辽左地形方便好走;三则陈虎挑选的向导得力。

邓舍中军,营盘尚未扎稳,毛居敬的信使就到了。

邓舍传他进来,拿眼观看,见他风尘仆仆,盔甲上满是血污,大约半路上遭遇有元军游骑的拦截。

“路上不太平?”

“高家奴虽龟缩城中,城外十里内,却派了许多的游骑散兵,隔绝我军来往通道。”

“战况如何?”

“数日来,每日交锋不断,闻将军到,毛帅喜不自胜。特派小人前来,听将军的计划、安排,我军好做配合。”

这信使能言善道,几句话给邓舍送上了一顶高帽子,言下之意,毛居敬甘心以副手的姿态,来听从邓舍的调遣了。邓舍一笑,道:“毛帅所言,折杀本将了。……贵使请看。”

他展开地图,指点盖州周近,道:“我军三万余人,分为三处驻扎。左翼,为陈虎陈将军部,指在逼近、击溃倭人;中军在此;右翼为赵过赵将军部,中有许人、李靖部数千。中军加上右翼,合计两万余人,这是我军的主力,目标在看住盖州。

“贵使应该已经看出,我军的种种部属,一切皆按毛帅之前信中所指示而办的。如今部属已定,只等毛帅准备妥当,我军左翼就可以展开对倭人的攻势;同时,中军、右翼向前,请毛帅放心,我军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紧紧盯住盖州,确保毛帅突围成功。”

三言两语介绍完毕,邓舍问道:“不知这样的安排,毛帅满不满意?”

信使很满意,他满意,就代表毛居敬满意。因为他来之前,毛居敬显然有过交代的。他道:“我部随时可以突围,不用再给准备的时间。请问将军,贵部准备何时动手?”

困顿城下十余日,营中粮草将尽,毛居敬等不及了。就在邓舍抵达日前,他的部下中,很多人开始主动请缨,要求破釜沉舟。与其坐死城下,不如拼它一回。

毛居敬举棋不定,不敢冒这样大的危险;邓舍一来,真好比救命稻草。为将者切忌犹豫,前怕狼、后怕虎到如此的程度,难怪他早先打大宁,会败在张居敬、世家宝的手上。

邓舍沉吟片刻,道:“陈虎部才到,军队行军日久,得给他一天休息的时间,后日开战,……贵使以为如何?”

那信使自无意见,当下两人详细商榷,一步步定下了各个行动的具体时间,精确到了时辰。两军相隔甚远,又有元军游骑在中间活动,一旦开战,信使、军报肯定不可能来往自如,“约期而战”,就是这个意思了。

日期定下,正事就告一段落。

毛居敬做为关铎的嫡系、左膀右臂,与辽阳的联系必然十分密切,或许会有邓舍不知道的军情。盖州再紧,也无非边缘战事,核心仍在辽阳。邓舍问道:“辽阳局势,如今怎样了?”

他不问那信使知不知道,直接就问怎样。能代表毛居敬来与自己协商动手时间的,平日在毛居敬军中的地位一定很高,军机要事不会不知。

果然,那信使正心情舒畅,也不隐瞒,道:“好叫将军得知,辽阳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就在前日,纳哈出集中火炮,攻城一角,竟被他坍塌了城墙角落,要非平章大人亲自督战,险些就要城破了。”

攻城战中,集中火炮、投石机攻城一角,是自有火炮以来,就常被使用的一个战术。邓舍打双城时,也用过这一招儿。

他皱了眉头,距离辽阳太远,哨探往来不便,每次他得知的消息,往往已在数日之后,这个情报,之前还真是不知。城破一角,非常危险了。他问道:“辽西、广宁方向呢?刘、潘二位平章,有无援军开到?”

那信使忧心忡忡,道:“辽西鞑子反攻,刘平章抽不得身。搠思监大军蠢蠢欲动,据说其中一部已经攻向上都,我军留守上都的人马才只万余,前途堪忧;广宁潘平章不敢妄动,只在两日前,派了六七千人的一支援军,停驻辽阳城西三十里外。”

邓舍理解潘诚的感受,十万大军停在家门口,换了谁,也不敢妄动。稍有马虎,不是丢了广宁这么简单,连带辽西、辽阳一起受到影响。对红巾来说广宁、辽西、辽阳三地,就像是一个鼎,少了哪一个也不行。或许,这也是关铎没有逼潘诚救援过甚的一个原因所在了。

“如此说来,辽阳的救星,只在毛帅一人身上了。”邓舍踱步,问道,“军中士气怎样?”

“士气高昂。鞑子的狡诈,叛军的无耻,叫我三军愤怒;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信使慷慨激昂,他自然不会说自家军队的坏话,他道,“只要将军击溃倭人,看住盖州;一日之内,我军必可破海州巡检司,生杀左李二人,用他们的人头,来祭奠阵亡屈死的将士。”

“好,甚好。”

邓舍拍了拍手,道:“酒来,为壮士送行。”

毕千牛取来一坛酒,给这信使及其部属数十人,一人倒上一碗。头顶烈日炎炎,旌旗、兵戈间,众人一饮而尽。那信使摔碗而辞,翻身上马,一行人踏起滚滚的黄尘,远远自去。

邓舍目送良久,毕千牛道:“将军,想什么呢?”

“他没有要求咱也一起,随军救援辽阳。”

“不好么?”

当然好,说明毛居敬识趣。但邓舍却从中感到了一种淡淡的冷漠,客气的隔阂。固然,他与辽阳红巾从未有过鱼水交融的时候,可也从未有过类似现在,完全不似自己人。怎么说,他们也同出一脉。

邓舍喃喃低语,重复那信使说过的一个词儿:“贵部。……贵部。”

他走了两步,转念一想,或许人家使者说的没错,只因了他本身存有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的念头,故此做贼心虚,才会觉得对方与己方生疏了?

“本来就很生疏嘛。”他自嘲一笑,还是脸皮不够厚,心不够黑。寻思,《三国志》得多翻几遍,好好学习一下人家曹操和刘备。

军旗飘扬,士卒如蚁。

发出了给陈虎后日进攻的命令,邓舍走出帅帐,登高远望。碧空万里,白云如棉,空阔的平原上,远远可见盖州一点城墙,黑乎乎的,芝麻粒儿也似。他转首北顾,对照地图及那信使所言,大致判断出毛居敬部队驻扎的位置,只是相隔太远,什么也看不到。

河光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底下仰着头,大声道:“将军,信使来报,右翼赵将军部,遇到小股鞑子的骚扰,不理它,它来;理它,它走。赵将军请示,追还是不追?”

一点小事,不足大惊小怪,元军不来骚扰才叫奇怪。判断其意图,无非窥伺虚实;来而又走、再三挑衅,则显然是为了以此来观看带军将领的能力。

“观将术罢了。”邓舍不以为意,道,“传令赵将军,些许鞑子,不必理会;叫他加紧筑营,注意休养军力,静待后日陈将军动手。”

“陈将军部不足万人,将军,倭人好几千呢,他们扎营又早,营盘稳固。要不要,咱中军分点人马支援?”

邓舍一晒,道:“倭人区区盗寇,不懂行伍,它取金、复州,纯属取巧,碰见了好的机会,何曾经历过大的野战战阵?别说几千,再加上几千,也难为我虎贲对手。陈将军一部就够了。”

邓舍的判断基本没出过错,这一次事与愿违。

倭人的战斗力着实强悍,大出人的意料,他们的确不擅长行兵布阵,可单个的个体人人悍不畏死。陈虎半日间,强攻数次,无一得手;虽杀敌甚多,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面对如疯似颠的对手,双城军马自损的也不少。

“狗日的,有句话的意思,老子今天才懂了。”陈虎的耽搁,惊动了邓舍,他带着部将亲自前往观阵,杨万虎瞧着杀声一片的战场,这样说到。

“哪句话?”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

河光秀哑然,说的太贴切了。

倭人的营盘扎在一座小山前,与红巾的阵营间隔有数里的旷野,激战便在其中展开。两边厢旌旗蔽空,鼓声雷动,矢石雨下。倭人没有统一的军服,穿着五花八门,呀呀叫喊着,举着长刀、枪戈,如潮水也似,前仆后继。

河光秀揉了揉眼:“究竟我们攻他,还是他们攻我?”

丢了金、复州,后无退路,倭人又不比红巾、元军,他们是外国人,处在外国的土地上,外无援,内无应,区区几千人,语言不通,即便原本为狼,这会儿也变成了丢入虎群的羊羔,他们的惧怕、骇然可想而知。

人之临死,或者软弱,或者疯狂。

邓舍叹了口气:“如此拼命挣扎,他们以为,还会有援军的出现么?高家奴不傻,岂会不知围城打援的道理?至于纳哈出,对他们纯粹利用罢了,怕此时早将之做为弃子丢掉。”

他传令:“竖免杀牌。”

阵前军中,随着邓舍的命令,十几个旗杆竖立起来,悬挂了数丈长的白旗,上边斗大的黑字写着:“降者不杀”。倭人可能不会说汉话,但其中有点文化的,肯定认识汉字。邓舍又选了些大嗓门的军汉,可惜没有懂得倭语的,就用汉话临阵高呼,劝其投降。

鲜血喷涌,死尸遍野。

倭人没有因为免杀牌的悬挂而有丝毫停下来的态势,邓舍蹙眉观看,左侧的红巾采用了火攻,但被倭人挫败。大堆的柴草在距离倭人营地尚有里许的地方,腾腾燃烧。黑烟和烧焦了的草末随风漂浮,很快遍布了整个的战场,烟雾蔽天,杨万虎捂住鼻子,咳嗽两声。

而倭人依然势如疯虎,浓浓的烟雾中,惨叫、厮杀的声音响成一片,白的刀下处,一抹鲜血惊艳;黝黑的铁骨头瞧不清楚,甩动间,带出一团白的脑浆;长长的枪戈、厚实的斧头,闷声碰撞,听得人心中悸动。

战场中央,烟雾最浓的地方。一个黑袍的倭人势不可挡,所过处血肉横飞、残肢遍布。邓舍眯着眼,极力追踪着他的身影,瞧了会儿,见他遇人便杀,竟似不辨敌我。

“倭人杀红眼了,将军,要不要先退一退?”

邓舍没有回答,陈虎勃然大怒。从当上马贼起,他就没像这样丢过人,众目睽睽之下,三军诸将皆在,怎能连几千倭人能收拾不住?他断然拒绝:“退兵?绝无可能!倭人势虽强,只是临死的绝望。只要我军再给他一个重重的打击,……”他对邓舍道,“末将保证,倭人必溃。”

日头渐渐偏西,约定的时间,明日一早,毛居敬开始突围。也就是说,眼前的倭人,必须在入夜前搞定。

邓舍没有介意陈虎的越庖代俎,他赞同陈虎的意见,顾盼左右,道:“谁愿前去,冲锋一阵?”

杨万虎第一个跳出来,邓舍摇了摇头,没有选他。杨万虎带的步卒,用处不大,指了一个骑兵千户:“给你五百人,从左到右,冲他狗日的一遭。”

骑兵屯驻在阵左的一处高地上,五百人闻命而动。从山坡上冲下去,深入到尸骸枕藉的战场。倭人措手不及,转瞬间,被他们冲入烟雾,又冲出烟雾。继而再折头回来,分成两支,斜斜绕了个圈儿,便如两股铁流,并作一处,第三番冲击战阵。

当他们冲入烟雾中的时候,只听见马蹄的轰鸣,隐约能见其上身闪亮的盔甲;待他们冲出烟雾的时候,每个人的刀上、枪尖,无不带了淋漓的鲜血,手脚快的,马鞍边甚而已经悬上了人头。

倭人没有骑兵,很快乱了阵势。带兵的倭将极力收拢,却奈何骑兵的一再冲击。陈虎趁机挥兵反攻,倭人终于抵挡不住,过了小半个时辰,丢下数百具尸体,退回了山前营中。

“不识战阵如此,他若缩在营中不出,岂有我骑兵发威的机会?”河光秀似模似样地评点。

“他入营中,我又该如何应对?”

“先以火炮、弓矢;再用精锐冲营。”

邓舍一笑:“就按河万户所言。”倭人尽管凶悍,但只几千人,癣疥之疾罢了;所以,红巾虽一时受挫,邓舍并不很担忧。如今又打垮了他们的锋锐,可以预料,获胜即在眼前。

这一次,他又判断错了。

火炮打了两刻钟,弓矢几乎覆盖了倭人的半个营盘,前锋冲击了两次,居然没一次得靠近倭人辕门。倭人完全在以命换命,就像是打不死的蟑螂,不管战术、不讲技巧,死一个、顶一个。但也并非所有的倭人都不怕死,邓舍亲眼看见,两三个溃逃的倭人,被他们监阵的军官毫不留情地砍下了脑袋。

碰上这样的敌人,河光秀很崩溃:“不可理喻。”邓舍无可奈何:“精神可嘉。”陈虎羞恼成怒,甩掉披风,提了长枪,他要亲自上阵。

邓舍岂会放他前去冒险,拽他回来,举头望望天色,将近薄暮。他下了决定:“令:全军后退,围而不打。暂且放过他们,不能耽误了配合毛帅的行动。”

陈虎心有不甘,也无计可施。一直随在一侧、没有说话的许人,——他奉赵过的命令,去了中军汇报军事,恰好邓舍要来陈虎军中,便跟着一起来了。

他忽然道:“末将有个办法,或许可以破营。”

“噢?”

“地道。”

37 定局 Ⅰ

挖地道是个技术活儿,绝非一般人就行的,非专业人士不可。www.65txt.com它与在地上挖洞不同,长的地道通行十余里、甚至几十里,很大的一个工程,技术含量非常高。

遍数邓舍军中,没一个会挖的,除了许人。他出身矿工,对这行当很熟悉,经过仔细的图纸作业,他给了邓舍一个明确的答复。要想以现有的人手,从红巾军营挖到倭人军营,需要三到五天。

费时太久,邓舍摇了摇头:“先围着罢,等毛帅突围成功,随后再说。”

陈虎恨恨地传下军令,停止了攻势,将军马提前,绕倭人的营地而围,把他们困入其中。赵过随军带来有不少的地雷,选要道埋下,防止倭人出营突袭。

许人在一边儿看到,一群士卒从车上搬下许多的圆球状物体,然后小心翼翼地埋在地里,很奇怪,有心想问,又怕了冒失。邓舍瞧见,他善解人意,主动解释了一番。

地雷这东西,当时的科技条件早已达到制作的水平,只是一个构思的问题。但凡战场上出现,早晚会被人学去,所以邓舍也并没有敝帚自珍的意思。东西造出来,就让人用的。

许人闻言,大为惊叹,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具体怎么造的?他晓得必为邓舍军中机密,识趣地没有再问。

困住倭人,留下陈虎亲自防范,邓舍带着诸将回往中军。此时天色已晚,夏末的季节,夕阳未落、月亮早早升起。淡蓝色的天空,平原野树之上,一弯轻巧的月,与一轮通红的落日相映成趣。

暮色深沉,邓舍与诸将沿着大道飞马疾奔,路畔林木间的鸟儿,被他们惊动,纷纷飞起。每当这样的时辰,邓舍总会有蓦然的心动,日升日落、季节变幻,与人类的绵延息息相关,血肉相连。

只是今日,他心中有事,突如其来的感触瞬间即挥之脑后,赶回中军,各营的营盘扎的稳当。邓舍先不进帅帐,策马营中,细细检查了各处一遭,这才满意。

“赵将军部有无军报?”

“没有。”

邓舍点了点头,向许人拱了拱手,道:“战事将近,本将就不留你了。你速速回营,告之赵将军,明晨前,必须抵达预定位置,做好掩护毛帅突围的准备。”

许人凛然接令,转身自去。

邓舍下令三军:“全军都有,抓紧休息。今夜三更埋锅,四更造饭,五更出发。”

“留谁人部驻守大营?”

“今日筑营所用之军,留驻大营,做为后备。”邓舍想起白日盖州高家奴对赵过部的骚扰,补充道,“入夜需得谨慎防备,小心鞑子夜袭。”

回转帅帐,李闺秀早备好了饭食,邓舍今日累得不轻,略微吃了些,觉得口渴,提起壶中清水大口大口灌了一气,见李闺秀跪坐一边,微微一笑,道:“你吃了么?”

李闺秀轻轻摇了摇头。

邓舍拍拍身边空处:“来,坐下来,一起吃。”

李闺秀不愿,也许不敢;邓舍也不强迫,他虽然对她有些不同的感觉,但也没有就因而天真地去给她讲什么平等。正吃饭间,帐外毕千牛来报:“将军,毛帅那边来人了。”

又来人了?不外乎再度确定动手的时间。邓舍头也不抬:“叫他进来。”

进来一看,却是熟人,当日胡忠约他侧院相见,在座诸将中的一个,名字叫什么,邓舍有些忘记,哈哈一笑,起身相迎:“我当是谁,原来竟是哥哥,快,快,请坐,……饭吃了么?”

那军官不过是个万户,今又随着胡忠投到邓舍军中,见到未来的主子,不敢托大,恭恭敬敬跪倒磕头,道:“小人见过将军。”

“起来,起来,自家人,不搞这些虚礼。……来人,再摆一副碗筷,我来与哥哥同桌共食,如何?”

真没料到,邓舍这样的亲切有礼,那军官受宠若惊,忙道:“不敢,不敢。小人来的路上,吃过干粮了,实在不饿,将军尽请慢慢享用。”

邓舍一笑,知道他来必奉了胡忠的命令。他昨日到时就想过要不要联系胡忠,再三思虑,因不知胡忠军中有没有毛居敬的亲信,最终决定暂且放下。他不找胡忠,他相信,胡忠也会来找他,果然如他预料。

他推开饭碗,示意李闺秀收拾拿走,一并屏退帐中亲兵,叫毕千牛帐外守卫,不管何人一概禁止入内。

然后问道:“明日突围,胡将军有何打算?”

“小人正为此而来,胡将军、柳将军及小人等人部,皆在左翼,与将军部相隔了毛帅主力等部。明日突围,该怎么办,胡将军命小人来,谨听将军命下。”

毛居敬突围后,假设成功,他肯定跟着去救辽阳的。纳哈出二十万大军围城,毛居敬部满打满算,四五万人,无异以卵击石,胡忠这会儿派人来问,显然不愿随毛居敬送死。

可,不愿又能怎样?邓舍总不能因此,与毛居敬翻脸,劫法场?抢了胡忠、柳大清过来?说实话,就算毛居敬愿意,邓舍也要犯点踌躇,两万人,皆是绿林悍匪出身,不与良家少年相似,目前为了活命,他们放低身段地投过来,以后呢?

邓舍出身上马贼,对这些悍匪强盗的脾性了如指掌,凶残狡诈、不讲信义,放荡惯了的人,要想真的降伏他们,在他们各级军官俱全,大小头目都有的情况下,编入军中、以严肃的军纪约束,太难。关铎这样的人物,关铎这样的手腕,也仅能仗势压制,不能彻底收服。

更何况他邓舍?威望不及关铎,官职不及关铎,势力不及关铎,军马人数不及关铎。当初城中约盟,支援胡忠、柳大清人马、军器,邓舍为的只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徐以远图。

他问道:“打盖州前,掠的百姓还好用么?”

支援给胡忠的军马中,自然有人与邓舍通信不绝,邓舍不说十分了解,最起码七八成熟知。经过几次攻城战,阵亡的不多,还有几千人,但都被胡忠、柳大清排除在核心之外,纯粹当作炮灰利用。

那军官回答:“将军的部属个个骁勇善战,屡次攻城,胡、柳两位将军得其助力甚多,……真真强将手下无弱兵,双城军马,不愧精悍的评语。”

“那就好,那就好。”

邓舍侧身而坐,手指轻轻敲击案几。双城生变、盖州未下,这个关头绝不能再开战衅,……放胡忠、柳大清去打辽阳,……待我攻下盖州,它那边辽阳估计仍难分胜负,……到时候,我看双城局势如何,如果平乱胜利,再看辽阳战况,说不得,也可以提军往辽阳去,没准儿有机会分一点汤喝。……而那时,胡、柳在彼,也许?

他并不确定事态会否按照他的推断发展,因为他推断的显然是最好的结果。但这个险值得一冒。

邓舍下了决心,道:“海州巡检司的左李叛军,人不过万人,城不过小城,没了盖州高家奴的后侧呼应,绝对难挡毛帅的锋锐。毛帅突围成功,几乎板上钉钉。请你回去转告胡、柳两位将军,尽管放心大胆地随军突围。”

那军官有点犹豫,道:“将军,实不相瞒,胡将军想的与将军一样,只是柳将军?”

“嗯?”邓舍顿时来了兴趣,这话太出意料了,柳大清不愿意正常,倒是胡忠,怎么居然愿意回救辽阳?太奇怪了,他道,“这么说,柳将军另有想法?”

“正是。”那军官说的很委婉,“将军或许不了解毛帅的为人,他是关平章的嫡系,突围之后必定回援辽阳。辽阳鞑子人多势众,咱要能获胜也就罢了,万一落败,柳将军生怕,被毛帅当了马前卒。”

邓舍不置可否:“胡将军怎么看?”甘入虎穴、甘冒死路,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忠心耿耿;其二,宁信关铎,不信邓舍。这两个可能性,怎么看,都怎么不对。

“胡将军认为,毛帅定能突围成功,救援辽阳;而辽阳的鞑子虽号称百万,有个十几万就了不得了。其中多数还为沈阳周边鞑子部落的部民,战斗力不高,有我五万精锐回戈一击,获胜的可能性极大。只要获胜,就是功臣;对将军而言,那个时候,我部的作用才是发挥到最大。”

听起来,完全在为邓舍考虑。邓舍信他才见了鬼,那军官道:“胡将军有密信一封,呈给将军。”

邓舍这才明白了,胡、柳二人,各有亲信,来的这个军官显然是胡忠的亲信。与其说,胡忠派他来请邓舍的命令,不如说,胡忠派他来借邓舍的口,反驳柳大清的意见。

邓舍乐于受这样的利用,接过密信,打开略略一看,没别的意思,就和那军官说的一样,解释了下为何愿意回救辽阳的原因,大约怕邓舍误会,信末再三表达忠心。

邓舍拈着信纸,大笑道:“胡将军真义士也,眼光独到,好,好。”心中疑云重重,面上不露声色,管他胡忠打的什么算盘,刚好顺水推舟,道,“话说回来,胡将军所见,深得我心。”明确表示支持胡忠。

那军官没别的话说,聊了几句当前军情,谈及盖州元军,他说:“要非左李那狗日的叛变,盖州城早被我军拿下了。高家奴的鞑子军,要论偷抢拐骗一个比一个精通,行军打仗个个孬种。”

元军官军的战力,除了少数,大多数的确非常低下,“骄横跋扈、军纪败坏”八个字,是非常贴切的评语。

时人有这样评论的:“将家之子,累世承袭;骄奢淫佚,自奉而已。至于军事,略之不讲。但以飞觞为飞炮,酒令为军令,肉阵为军阵,讴歌为凯歌,兵政于是不修也久矣。”至于其他,军数多缺,戍所废弃等等,自是不需多讲。

昔日纵横南北,灭四十国的蒙古铁骑,早不复当年之勇,成了朽木腐物,故此,红巾一起,天下大乱。花山贼三十六人、上马贼数百人,就可以视百万元军如无物,驰骋江淮两河,何等的英雄豪气。

更如今,就说眼前这个军官,出身草芥,掌军不足万人,太平时代受人鱼肉的角色,今日言下也对元军大不以为然,鄙夷昔日的上帝之鞭。

岂曰中华无人?邓舍从通俗的角度来解释,万人之第一为杰,一万个人出一个人杰,中华民族有这么绚烂的文明,有这么大的人口基数,谁能比?一时的屈辱不要紧,让我们谨记住,然后看绵绵的后劲。

送走了那军官,邓舍依然浮想翩翩,遥望夜空,方补真的话再度回响耳边:“人活一世,星存百代。”

“将军,在想什么?”最近毕千牛发生了个有趣的改变,一见邓舍若有所思,就赶紧着问他在想什么。分析其心态,大约出于敬佩、转而饥渴求知学习的意思。

邓舍没有言传身教的意识,他纯粹有感而发,他展目远望,那军官马蹄声响渐渐消失,去得远了,他悠悠道:“我中华从不缺好汉,只要有人肯登高首倡,英雄遍地。五百年而出圣人,三百年出一才子,英雄者,占百年风流也?”

百年风流,唯一英雄。

一夜无话,邓舍过虑了,高家奴别说夜袭,头都没敢露一下。陈虎那边的倭人,倒是趁夜突袭了两次,踩了十几个地雷,炸翻了几十个,又被陈虎铺天盖地地弓矢攻击一番,扔下百十具尸体,狼狈不堪地退了回去。

五更,诸军准时出发,候骑数百先行,清理盖州城外的元军散骑;大部则推着半截船、以车为阵,缓缓逼近。其中,以步卒为中坚,数千骑兵奔驰两翼,夜色中,尘土飞扬,蹄声震天。

盖州城瞬间被惊动了,就如野火燃原,城楼上灯笼、火把接替点燃,一块一块区域的亮起来,转眼间,绕城一匝,烧红了夜空,烧红了整座的城。

月未落,星寥寥。

夜风扑面,邓舍骑在马上,远望军队的尽头。他的任务在掩护,威吓力越强越好,没必要掩饰行踪,火把通明,映照的军队一条火龙也似。先锋抵达城外三里,有条不紊地安置投石机、火炮等物,杨万虎驱马奔回,请示:“将军,要不要先打几炮?”

**?有必要。邓舍点头同意:“石砲、火炮,一起放,给鞑子个下马威。……骑兵呢?立刻列阵,防止鞑子出城。”

前锋**,后军调整阵势,慢慢地围住了盖州西侧城门;远远的,数骑疾奔而至,到的近前,邓舍认得,正是赵过的亲兵,一人跳下马,大声报告:“报大将军,赵将军命小人来报,我部已经到了盖州城东,占据了有利地势,看住了城东诸门,请将军放心,一个鞑子也不会放出去。”

“甚好,告诉赵将军,不要大意。”昨日打倭人的一幕,邓舍记忆犹新,人要拼命,潜力无限。

“是!”那亲兵行个军礼,转身上马,回去传令。

各部军报连绵不绝,河光秀等人纷纷来报,到达指定位置,高家奴闭城不出,各部皆未交战。还真如胡忠派来的那军官所言,元军真是怯懦无勇。

看各部顺利抵达,邓舍放下了心,他这边调动已定,就看毛居敬的本事了。

十几二十里外,似乎见着一点火光亮眼,转瞬即灭,随即隐约的轰鸣声响,战鼓大作。毕千牛道:“毛帅起军了。”

“传令,抓紧挖掘沟壕,布置障碍。”邓舍判断,海州巡检司虽然不难打,少说也得一两天,高家奴不会坐以待毙,只要他部属完毕,绝对会出城突袭的。

夜的风,很冷,邓舍伸出手,感受这十月的深夜,他道:“要下雨了么?”

——

1,骄横跋扈、军纪败坏。

最精锐、相当于御林军的怯薛,当时很多的高官都是从这里出来的。

时人有一首《怯薛行》这样写道:“怯薛儿郎年十八,手中弓箭无虚发。黄昏偷出齐化门,大王庄前行劫夺。通州到城四十里,飞马归来门未启。平明立在白玉墀,上直不曾违寸晷。两厢巡警不敢疑,留守亲戚尚书儿。官军但追马上贼,星夜又差都指挥。都指挥,宜少止!不用移文捕新李,贼魁近在王城里。”

2,将家之子,累世承袭;骄奢淫佚,自奉而已。至于军事,略之不讲。但以飞觞为飞炮,酒令为军令,肉阵为军阵,讴歌为凯歌,兵政于是不修也久矣。

“元朝自平南宋之后,太平日久,民不知兵;将家之子,累世承袭;骄奢淫佚,自奉而已。至于军事,略之不讲。但以飞觞为飞炮,酒令为军令,肉阵为军阵,讴歌为凯歌,兵政于是不修也久矣。”

3,军数多缺,戍所废弃。

元末,江南军数多缺,戍所多废弃。朱元璋下金华,馆廉访司,老兵数人负责打扫,问其主将:“尔有兵乎?”曰:“有。”问:“何在?”乃出腰间囊,出片纸,指其上人名:“尽在此。”

38 定局 Ⅱ

凉的风,卷动天上的云,滴滴点点的冰冷,似落在了手上。(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真的伸手去接时,却一无所获。虽已来了辽东一年有余,对这里的天气,邓舍依然不太习惯,冬天来得太早,而春天又到得太晚。

军中士卒大多生长北方,辽东人不少,抗寒力不用太多的忧虑,但却也有少数早期随军北伐的江淮人。

邓舍注意到,经过他身前的士卒中,三三两两的已可见有用衣袖包着、而不是直接用手拿着枪戈柄的,他皱了皱眉头,传下命令:“传令三军,不得用衣袖包裹兵器,暖刀过后,必须以手执拿。”

“去年是个暖冬。将军,今年料来也不会冷到哪儿去。”毕千牛道。

去年冬天,红巾攻克上都,当时雪晴,温暖如春。邓舍点了点头:“希望如此。”他又一次转头注视了会儿北边的旷野,炮声、鼓声渐渐不可闻了。他道:“派两个哨探,往毛帅处去看一看。”

盖州城中,火光燎天。

杨万虎指挥着石砲、火炮、劲弩,铺天盖地地进行着第一轮的**。打在坚固的城墙上,石屑乱飞,城头的元军士卒立足不稳,纷纷寻找掩护,偃伏趴下。

城头上,安置的也有火炮之类,炮手们冒着矢石,由军官们威逼着,进行反击。浓浓的夜色下,双方你来我往,半空中矢石交错。

邓舍打马奔驰到最前线,亲自检查诸部的进展,眼见各部渐渐准备妥当,困城已成定局,这才下令:“暂休了炮击,叫骑兵部打起精神,随时预备作战。”

随着命令的传达,先是红巾这边炮火稀疏起来,不多时,城上的火炮也停止了反击。毕竟,火药、炮弹,处在这辽东之地,双方谁也不充裕,都想用在刀刃上。

三四个明盔亮甲的元军将军,前呼后拥地上了城楼,指指点点,观看红巾军容。邓舍微微瞟了眼,收回视线,此时的城外前线,各种障碍堆积军前;有些千人队,为了保险妥当,甚至开始调集人手,用挖掘沟堑出来的泥土,来垒筑土墙。

大凡攻城,必是迫不得已。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他列举攻城的坏处,准备攻城的大型器械要很久;堆筑攻城的土山,又要很久;如果将领难以克制焦躁的情绪,命令士卒蚁附爬墙攻城,尽管士卒死亡三分之一,而城池却依然没有攻下,这就是攻城带来的灾难。

这些话很有道理的,而且攻城的坏处不止汉人看到。汉人讲究“谋攻”,不战而屈人之兵;蒙古人亦是如此。成吉思汗兵锋所到,凡不立即投降者,城破后皆会遭到种种的报复,往往城屠。给敌人造成强烈的压力,故此多有不战而降的。

蒙古人的战术,一脉相承;放到眼前来看,数年前徐州之战,芝麻李抗争到底,结果换来了徐州屠城,妇孺尽杀。听军中来自徐州一带的兄弟讲,城狐社鼠,至今不见人烟。

好在张士诚的高邮,当时没有被攻克,否则,可以料想其结局了。

屠杀之烈,正因了攻城的种种难处。故此,最常用的攻城战术,不外乎困守二字,困的你弹尽粮绝,饿的你人吃人肉,不怕你不降。这也是为什么,邓舍军中的千人队,有一些出现了习惯性地垒筑土墙现象的原因。

邓舍闻言,啼笑皆非。当务之急,不在攻城;而在掩护毛居敬突围,垒筑土墙太过损失军力,摇了摇头,他想道:“罗国器讲解军法,这些军官虽学会了通常的战术,到底不通机变。”

不少从低级军官、甚至普通士卒提拔上来的,有得力的主将的指挥,一个个勇猛敢战;独挡一面的帅才则极其缺乏。除了文、陈等人,数遍新晋,也就一个赵过、张歹儿可用;再放宽了说,左李、陈牌子也勉强排的上一号。

邓舍当即传令:“墙不必垒,……”话音未落,城中鼓声大作,城头元军发一声喊,一面大旗竖立城头。邓舍急展眼观看,见那旗上绘画了一头海东青。

他久有听闻,高家奴麾下有一支骑兵,诸部中首称勇悍,号称“俊禽”,又名“海青军”。显而易见,高家奴要出动王牌,做首次突困的尝试。城中的鼓声惊动三军,停留在高地上的红巾骑兵也随之举旗,旗上悬挂灯笼,好让夜色里看的清楚,请示邓舍;邓舍帅旗挥动,命其预备。

各部前线步卒,挖掘沟堑的调动向后,等待多时的生力军提调上前。鼓声、号角声、五彩斑斓的旗帜挥动,人喊马嘶,迅速进入了备战状态。

而城中鼓声响个不停,足有小半个时辰,始终不见打开城门,不见那海青军出来。邓舍回味过来,狗日的,终日打鸟,反被啄了眼;纯粹昔日他打庆千兴军时,用过的骚扰一招儿。

“他娘的,……耍咱们。”毕千牛也反应过来,看着邓舍,“将军?”

明知是假,不能不防。邓舍道:“骑兵提前,步卒继续前线布置。……告诉毕千牛,再打一轮炮。”

如此三番,一个多时辰内,城中用鼓声骚扰了邓舍三次。这一招术看似简单、无用,不容小觑。一来,它可以打乱对方的正常部属;二则,有句话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军中的士气有些浮躁了。

“怎么应对?”

打仗,打的就是一个士气。邓舍略一沉吟,道:“叫河光秀部的阉人,出去骂阵。”

这时,天色薄亮,头顶彤云密布,城上城下千军万马对峙。一二百个阉人蜂拥而出,尖利的嗓子嚷起异国的汉话,南腔北调、荒腔走板,骂的一塌糊涂。

两三个尤没羞耻的,骂得兴起,不顾天冷,索性扒了裤子,露出光光的屁股、与萎缩蚯蚓般的下体,指着比划大叫:“尔等鞑子,便如此物;没了蛋子,只会打鼓!”又有叫道:“海青、海青,打了蛋、没蛋清!”

红巾轰笑,元军气挫。见邓舍点头表达满意,河光秀沾沾自喜,大声为部属打气。他要非顾及万户的身上,怕不早出了阵,亲自上场。

十余骑快马,由北而来。风吹得来人鼻头通红,未及军前,翻身下马,他们打着小旗,出示毛居敬的信物,被士卒带到邓舍面前。

“报大将军,毛帅派小人等前来通信。”

“讲来。”

“五更整点,我部拔营起寨;如今先锋已将抵海州巡检司城下,毛帅命小人告之大将军,约以两日为期、至多三日,必克海州,擒左李,杀叛军。”

“回去告诉毛帅,请他放心。三日内,盖州鞑子一个也出不了城。”

“是!”

“本将在此,预先恭祝毛帅,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那信使勾着头,偷偷左顾右盼,犹犹豫豫的,不肯立走。邓舍听弦歌、知雅意,微微一笑:“毛帅还有别的命令么?”

“大将军也许不知,我部中有郑三宝将军的弟弟也在,有封家书,需得面呈郑将军。”

所谓弟弟,不过托词。邓舍哈哈一笑,道:“郑将军与许人、李靖两位将军,同在右翼我部赵过军中,你却来错地方了。”

原来,郑三宝气不得邓舍偏向,也自知在他中军起不到作用,反正已经到了城下,不怕邓舍再撂挑子,干脆与方补真一起,一并去了许人军中。怎么说,那也是自己人。

那信使听了,面色一红,邓舍道:“来,本将与你一道军令,派两个人引你去罢。”

招呼了毕千牛,挑两个亲兵,引了他们自去。

“将军,其中怕会有诈。”

“毛帅不过放心不下我等,怕咱不战而退,看不住高家奴。人之常情,不值得大惊小怪。”

“若仅是如此,倒也无妨;小人就怕,信中会不会有挑唆、唆使郑三宝背我军离去的话语?”

邓舍晒然,绝无可能。对毛居敬来言,郑三宝留,要比走了好。留下来,最起码可以监督双城军马;走了,他岂会放心将后背交给没什么交情的自己?话说回来,即便真的如此,他正想丢了方补真、郑三宝俩包袱,再好不过。

城前骂阵,逐渐停歇。

城外红巾阵势将成;城头元军部属已定。所谓“攻是守之机,守是攻之策,同归乎胜而矣”。善守城者,不会单纯的防守,攻击为必不可少的手段。

云层中,朝阳东升;灰暗的清晨,红的衣、黑的城。兵戈耀眼,城门突开。

数百元军的骑兵呼喝着,城头火炮再起。矢石如雨下,马蹄分分沓沓,若以城墙为弓、城门为弦,则此骑兵为箭;高家奴这个射手,放出了他的第一波攻势。

战场中间的阉人,不少没有退走,顿时乱成一片。高家奴的目标明显,不为破阵,只为阉人。叫你骂得凶?宰了你!

起初阉人上阵,为防元军突袭,随行有数百护卫,皆为步卒。当此时也,率队的千夫长奋声高喝:“举盾!列枪戈!”支援过来的红巾骑兵马蹄奔腾,在千米外。

元军骑兵已到眼前。

红巾步卒前线弓矢齐发,距离太近,元军与扈卫阉人的红巾几乎混合一起,难以准确瞄准。一波箭雨过后,误伤了两三个,杨万虎见势不妙,急令停止放射。

邓舍帅旗摇动:“务必救回骂阵阉人,尽杀出城鞑子。”

两军对阵,并不是紧挨城池,中间空有一片无人地带。盖州城外又有护城河,邓舍瞧了两眼,见敌人的吊桥没有拉起,急令冲击的骑兵部,转折方向,要抢了那吊桥,最不济,火箭烧了它,断绝元军退路。

战场的重点,迅速转移,不再为场中数百元军骑兵与数百红巾步卒纠缠,而放到了吊桥争夺战上。

高家奴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肯放骑兵出城,就想好了红巾可能会有的举动,以及该如何应对的举措。火炮、投石机覆盖为先,又有数百步卒涌出城门,列阵桥后,弓矢齐发,阻挡红巾骑兵逼近;用水浇桥,试图避免火箭威力。

战事总来的突乎其来,结束的出人意外。

元军的骑兵转瞬间要冲撞入阵中的红巾步卒,杨万虎的救援且离了数百米未到;城头锣声忽鸣,元军骑兵兜了个圈儿,避开列阵的红巾步卒,拉射两番箭雨,射倒了七八个阉人,在红巾骑兵没有冲击到吊桥前时,已经退了回去。

毕千牛瞠目结舌:“鞑子,……这是何意?”

“争士气而已。”邓舍笑了笑,开战至今,看似两方只刚才真刀实枪地交了一次手,实则明争暗斗,交锋已经三次。

第一次,高家奴惊扰、骚扰;第二次,邓舍骂阵回答;再加上刚才的第三次,高家奴出城杀阉人。所为的目的,皆为振奋己方的士气。但凡交战,攻守而已。攻不只是攻其城、击其阵,必有攻其心之术;守也并非止完其璧、坚其阵,必有守吾气之道。

夺其心,便可攻;守我气,便足守。吴起四机,以气机为上,便是这个道理。

邓舍摇动帅旗,命步卒、骑兵各自退回本阵。回想适才小小的交手,分析高家奴的所作所为。他问毕千牛:“高家奴之意,既在杀阉人,夺我士气;为何只杀了七八人便匆匆退回?要知道,我方才阵中只有数百步卒,绝非他数百骑兵的对手。”

“将军围魏救赵,打他的吊桥;他怕吊桥失守,所以匆匆退回。”近几日,总听邓舍讲“围魏救赵”,毕千牛也学会了这词儿。

邓舍失笑,道:“我再问你。我骑兵未到,而他城中步卒已出、以水浇桥,显然高家奴早有预料,知我会趁机夺桥,对么?”

毕千牛细细想了回,道:“对。”他很纳闷,“如将军说的,高家奴既然有备,他为何不战而退?”

“昨天,他派遣小部队骚扰我军的赵过部,企图以此来观我军中将领才干;今天,我用那几个阉人,却也观看到了他的才干。”

战前大事,除却硬件,软件有二,一则士气,二则观敌将。毕千牛问道:“将军看到了什么?”

邓舍仰天大笑,道,“军未出城而有备,是为有谋;有备而不敢战,是为无勇。多谋而寡断;缺勇而好诈,此小敌也,不足为虑。”

他的话很快传遍三军,军心复振。

高家奴真的是如此么?最起码从表象来看,邓舍讲的不错。元军骑兵回了城,双方暂时都偃旗息鼓,各忙各的。趁着机会,邓舍抓紧时间,一一巡查各营,鼓舞士气、催促进程。

携带了杨万虎诸人,登上望楼,居高临下观看盖州城内虚实。见城内坊区森严,井井有条,披甲带盔的元军士卒穿梭其中,奔跑着运送各种的军用物资。

邓舍仔细看了一回,心中有数,问道:“周近土著,找到的有没有?”

杨万虎回答:“毛居敬围城日久,城外人烟罕见,派了三四拨士卒,只寻来了两三个老弱。”

“带我帐内,待我询问城中风土。”

说话间,早先派去毛居敬军中的哨探回了来,望楼底下高声禀告。邓舍不再多看,下了望楼,那哨探拜倒在地,道:“毛帅先锋,已开始攻城海州。”

——

1,吴起四机,以气机为上。

“凡兵有四机:一曰气机,二曰地机,三曰事机,四曰力机。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张设轻重,在于一人,是谓气机。路狭道险,名山大塞,十夫所守,千夫不过,是谓地机。善行间谍,轻兵往来,分散其众,使其君臣相怨,上下相咎,是为事机。车坚管辖,舟利橹楫,士习战陈,马闲驰逐,是谓力机。知此四者,乃可为将。”

气机,可以理解为士气。“吴起四机,以气机为上,无他道也,能使人人自斗,则其锐莫当。”

39 定局 Ⅲ

两天中,高家奴寻机突围了两次。(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一次午时,一次夜半,但每次都是浅尝辄止;最叫邓舍头疼的,是他城中没日没夜、几乎无时无刻都在敲锣打鼓,三军以下,被搞得十分疲惫。

杨万虎诸人恼怒非常,屡次三番地请战:“这狗日的,闹的咱睡不成觉、吃不好饭。将军,再这么下去,兄弟们就疲了。寻个机会,干它一仗吧?”

“毛帅突围未成,我军绝不能动。”邓舍断然拒绝,高家奴日夜骚扰的意图,未尝不在引诱邓舍攻击,从而趁隙突袭;一旦被他杀出去,就好比野兽出了笼子,战场陷入混战,什么可能都会发生;他道,“绝不能因小失大。”

为将者,切忌因怒兴兵。

但,对高家奴的挑衅,也不能置之不理。邓舍一边安排士卒轮值;一边也用各种佯攻的小动作,来回应反击。较之真刀实枪,心理战更容易叫人倦怠,就在邓舍也将近极限的时候,北线传来了捷报。

毛居敬在第三天的下午,成功攻克了海州巡检司,叛将大多战死,左李被俘。毛居敬将之五马分尸,头悬辕门之外,四肢分往叛军各营,做为震慑。正值用人之际,免了千户以下叛军士卒的死罪,重新打乱收编,驱做前锋,备战辽阳。

当日夜间,毛居敬传信邓舍军中;方补真、郑三宝等人闻讯,联袂而来。

刚入夜不久,营地中灯火通明,陈虎、赵过、杨万虎、河光秀诸将奉了军令,也络绎到来。一时间,三军将校云集,邓舍的帅帐中,满是戎装在身的骁悍。

盖州一破,下一步就是救援辽阳。来的诸将不分派系,无不心知肚明,邓舍此时召集诸人,为的甚么事儿。三日来,毛居敬前线突围;邓舍在后方也与陈虎、赵过两人商议不停,已经拿出了一个比较成熟的应对方案。

毕千牛指挥亲兵安排座椅、奉上茶水,随即退出,亲自巡弋帐外。亲兵队长嘛,本职工作就在负责保安、保密。

众人落座,邓舍端茶,笑道:“毛帅剿灭叛军,大获全胜。毛帅兵精将勇,马到成功虽在意料之中,却也何其速也;三日而克,足可震慑宵小,扬我皇宋天威。只是正当战事,不能饮酒,诸位,且以茶代酒,同饮此杯,为毛帅贺。”

“为毛帅贺。”

诸将举杯而饮,无论陈虎、赵过,抑或方补真、郑三宝,欢喜皆出自然。内部矛盾归内部,对元军、对叛军,大家的痛恨一样的。进而言之,对叛军的痛恨,甚至超过了元军。

杨万虎放下杯子,道:“毛帅大胜,可恨饶了叛军的狗命,没杀个干净。”

“毛帅自有考虑,作乱反叛的不过左李等几个军将,士卒有何罪?既往不咎,依然为我大宋的骁勇虎贲。”这话就是说的漂亮,谁不知道,毛居敬把叛军士卒驱做前锋,辽阳一接战,即便战胜,他们能活到最后的怕也没几个了。

明白不代表说破,诸人哈哈一笑,方补真、郑三宝对视一眼,郑三宝先开口问道:“听说除了报捷军文,毛帅另有一封书信,交给了将军?不知写些甚么?”

他问的冒昧,帐中欢笑的气氛顿时一冷,陈虎哼了声,杨万虎瞪眼怒视。

毛居敬给邓舍的信,干别人何事?毛居敬写给邓舍的信,他怎会知道?显然,毛居敬给他也写的有信。邓舍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看他,笑道:“也没写甚么,不过略略谈了些盖州、辽阳的战事。怎么?将军有兴趣?”

反正今晚,邓舍召诸将的用意便在此,说实话,理智的判断再自认为准确,每当思及双城叛变,他就归心似箭,也想快刀斩乱麻,快快地搞定盖州之事。

郑三宝住了几天地牢,祭出关铎的大旗最终也没占着便宜,反叫军中落了关铎不仁义的口实;后来被方补真说了几句,脾气有些收敛。

他回避开杨万虎的怒视,只当没听见陈虎的冷哼,干笑两声,道:“兴趣不敢。将军或许不知,本将与毛帅共事日久,对毛帅了解颇深。毛帅为人,老于战事,娴熟军机,眼光长远,既然与将军的信中谈及盖州、辽阳战局,想来必有独到之处,将军若不介意,讲一讲也好。”

方补真咳嗽两下,牌摊得有点快,与他想的不一样。他本待多聊几句,然后旁敲侧击、或者迂回暗示,和和气气地把这事儿解决。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见邓舍半晌无语,心知唐突,没好气地瞧了郑三宝眼:“有勇无谋。”就待开口圆场。

邓舍蓦然一笑,拍了拍手,道:“取毛帅信来。”

毛居敬的信亲笔书写,分作三层意思。第一层:报捷;第二层:感谢;第三层:忧虑辽阳,问邓舍打算。

郑三宝不识字,方补真拿来看过,到这份儿上了,直说吧,他借势道:“毛帅讲的不错,辽阳战局的确不容乐观。纳哈出围城已经十余日,多日前城墙就曾坍塌,城中军卒勇则勇矣,无奈以少敌多。将军熟知兵法,当知外无必援之军,内无必守之城。救援辽阳一事,实为当务之急。”

邓舍频频点头,杨万虎道:“毛帅麾五万之众,又收编叛军近万;纳哈出号称百万,十万就了不得了,有我军在后方看住盖州,可以预料,毛帅再次告捷的日子,指日可待。”

军机内情,邓舍未曾与杨万虎讲过,但杨万虎不傻,救辽阳?吃力不讨好,他不用猜,也清楚邓舍的想法;就他本意,也不想去,他的性格藏不住话,故此快言快语,一句话脱清了干系。

方补真道:“话不能这么讲,毛帅报捷的军文上,写了将军的首功。这样的大功,料来不日就有平章大人的擢升命令下来,元帅的职务十拿九稳。……”

方补真不像姚好古、洪继勋,并非善辩之才;他有理想、有追求,有自己坚持的执着,也有一定的长远眼光,却没有舌灿莲花的本领。他话没说完,陈虎打断了他,起身朝邓舍拱手,道:“末将不才,受将军命,扫荡倭人,却至今不能攻克。有军情要事,向将军禀告。”

方补真咽了口唾沫,脾气有点上来了。

邓舍正色道:“讲来。”

陈虎几步走到帐中,按刀说道:“谨依将军命令,末将数日来只围不打。前日与昨日,倭人突围数次;昨日夜间,末将部下有一千户提出建议,焚了倭人的粮草辎重。末将以为然,探明了其辎重存放位置,三更夜袭,焚烧泰半。

“将军,粮为军之胆,敌人粮草既然为我焚烧,倭人的勇锐必将受挫;又恰逢毛帅大胜,我军正可腾出手来,一鼓作气、剿杀此獠!”

他引开了话题,避而不谈辽阳,谈眼下。方补真大怒,勃然色变,开口要喷人,随即醒悟,勉强压下怒火;听邓舍问道:“如果像你说的这样,灭此倭人,不费吹灰之力了。毛帅信中问我打算,你以为,打下倭人之后,我军该如何打算呢?”

“撤回双城。”

郑三宝色变,许人、李靖面面相觑,不料陈虎说的这般直接,言下丝毫没有救援辽阳的意思。方补真跳脚起来,指着陈虎的鼻子:“哇呀呀,你何等人?……”记起陈虎几日前一句话堵住过他的痛骂,为免遭覆辙,转而缩回底下的质问,奔了主题,“……小心老子要喷你了!”

插在帐内壁上的火把摇曳,各处角落火盆燃烧,一室温暖;火光影子里,几十位手掌千军万马的将军凛然而坐。其中有随陈虎而来的部属,一个个挣开怒眼、挑起怒眉,齐齐去看邓舍,只待一声令下,就擒了这第二度咆哮主将面前的逆骨。

陈虎瞧也不瞧方补真,说完了话,又一拱手,昂首回归本位。

坐在他下手的赵过站起身来,他素来沉默少言,因了与邓舍的关系、同时也有本身的军功,一向在军中的威望却也很高,可以说,仅次文、陈。

他一起身,诸将安静。赵过朝邓舍行了一礼,接着对郑三宝、方补真拱了拱手,道:“郑、郑将军,方大人,两位不知,陈将军所言,有、有原因的。实乃万不得已。”

他是结巴,李靖也是结巴,两人的军马皆处右翼,两个人这没几天就熟悉得很了。李靖问道:“请、请问赵将军,何、何、何出此言?怎么万不得、得、得……”

许人照例补足:“怎么万不得已?”

“说、说、说来话长。我部坚、坚持到现在不退,早、早已竭尽所能了。”

“请、请明言。”

两个结巴对话,实在搞笑。说起来,赵过本没有这么结巴的,无奈结巴碰上结巴,不结巴的也结巴了,更何况他?更结巴。诸将有的面上带了笑容,方补真、郑三宝也是瞠目结舌,偏生这两人谈的又是重要大事,只好按下焦躁,细细倾听。

赵过转身,得了邓舍的示意,严肃地道:“实、实不相瞒,就在我部来盖州前,双城传来急报,鞑子官儿双城总管赵小生、千户卓都卿两人,勾引了女、女真人作乱。”

此言一出,何止郑三宝、方补真,包括杨万虎、河光秀等人,之前也不知晓,无不大惊失色。李靖激动地霍然起立,没注意,手一下碰落了案上茶碗,掉在地上,摔成数片。他顾不上管,涨红了脸,道:“赵、赵小生?卓、卓都卿?女、女真人?作、作乱?后、后、……”

他越激动,话越说不出来,许人来不及补足,杨万虎恼了脾气,追问:“后事如何?……平定了么?双城无恙么?”

赵过摇了摇头,邓舍接口道,他忧心忡忡:“本将连派了四五路使者,至今没有回报。”

“高丽人有无异动?”

“文将军回了一次军报,我军消息封锁的好,高丽人大约尚未曾得知。”

“还等什么?将军!我部愿为先锋,速速回援。”杨万虎、河光秀异口同声,挺身请战。

郑三宝、方补真措手不及,帐内情势顿时来了个大转折。邓舍举手制止诸将的骚动,打发出去刚才闻听帐内茶杯掉落而进来的毕千牛等人,叹了口气,道:“郑将军、方大人,你们两位都知道,我军中的士卒一部分从永平来,更多从高丽来。双城一乱,军心不稳,救辽阳,我有心无力啊。”

他取出文华国的信,——张歹儿的信在表露忠诚,罗国器的信太过详细,都不合适给他们看,交给方补真,道:“这是文将军多日前写给我的,方大人可以细看。为救毛帅、为救辽阳,这封信我一直压而不发,为的就是,怕三军惊动。好在毛帅突围终于成功,……”

他自失一笑,道:“人谁无私心?双城不保,我诸军士卒必散,方大人,给毛帅的回信,我已经写的清楚;但还需要你,多多替我解释两句。”

话到此处,方补真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固然可以举起救辽阳为公、为大局、为关铎、为主公之类的冠冕堂皇,可连郑三宝清楚,邓舍是绝不会去救辽阳了。

设身处地、换作自己,他们也必是同样的选择。

方补真拿着信,看了又看,一时无话。邓舍道:“我分析过了,纳哈出军盛不假,关平章指挥得当,令其困顿城下至今,军力怕早已疲惫,没了早先之勇。正所谓‘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纳哈出此时,正为昼气将暮的时候;而毛帅才获大胜,便如困龙出海、虎兕出于柙,避锐击惰,不也正是此时么?”

多读书的好处就出来了,头头是道。郑三宝没听懂,方补真恍惚许久,道:“希望如将军所说。”他想起个问题,“将军一走,盖州怎办?有此附骨之刺,毛帅?……”

邓舍慷慨道:“方大人不必忧虑,我归之前,必先拔掉盖州,为毛帅解决此后顾之忧。倘若我双城在这段时间内,有了平乱的报捷,我也定然不会束手旁观,必然支援毛帅。”

给他个想头,免得他出去乱说,乱了军心。

方补真明知邓舍的本意,他打盖州,真为的毛居敬么?明知他言不由衷,也只能默认。因为盖州不破,毛居敬何止后顾之忧。想象一下:毛居敬到了辽阳城下,前有纳哈出,突然高家奴又出现在他的后方,会一个什么情况?不战而溃都是轻的。

“那便全靠将军了。”

杨万虎等不了解邓舍计划的,有异议,邓舍乐得不去制止,随他们各抒己见,反驳打盖州,一力要求回援。越如此,越显得他忠诚不是?反过来,劝解他们一番。

方补真似笑不笑,道:“将军忠心,日月可鉴。”

“不敢不敢。”

“却有一事,需得向将军请命。”

“请讲。”

“许人、李靖部,本为毛帅、郑帅麾下,毛帅亲笔点名,要他二人所部归还建置,请将军谅解。”

“应该的,应该的。”邓舍看了眼许人,想起件事。他思忖多天,要想快速打下盖州,也许还得坐在他的头上,当面道,“许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许人有点意外,忙站起来,拱手道:“将军请说。”

邓舍三言两语,讲出请求;许人一听,小事而已。辽阳战况如此,胜败难说,接触邓舍许久,了解了他的为人,身处乱世,多留条后路总没有错。邓舍请求的理由,也挺光明正大的,他当时答应。

军议至此,该说的也都说完了。方补真、郑三宝、许人、李靖急着走,邓舍急着部署接下来的攻城,当下军议完毕,邓舍亲送郑三宝等人出帐,他们与赵过一路。

邓舍私下里,叮咛赵过:“看紧了他们,赶紧送走,省的乱嚼舌头。严命:不许一人靠近许人、李靖营地。”尽管他有八成的把握,为了毛居敬、为了辽阳,方补真、郑三宝等人不会回去乱说,动摇双城军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为好。

送走了右翼诸将,邓舍回到帐内,与陈虎等人再商量了一遭军事,传下封口令,今日帐内等事,一概禁止外传。

是夜三更,许人送来了邓舍想要的。

40 彤云 Ⅰ

历史上的今天:1352年,至正十二年二月初一日,郭子兴攻克濠州。www.65txt.com

——

许人送来的,是一个人,身高体胖,骑着匹瘦马,领了数个亲兵,摇摇晃晃来到。邓舍倒屣相迎,到的帐外一看,却是个熟人。他记得清楚,人称“福大命大”,多日前击破元军时立有大功劳的,名叫刘杨。

原来,邓舍左思右想,得了许人的启发,以为要快速破城,唯有挖掘地道。所以,在军议上,向许人请求他能否留下协助,许人肯定不能留,不过他推荐了一个也擅长此道的人物,当时没说名字,没料到竟然是他。

邓舍愕然,继而大笑,不等刘杨近前,先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道:“听许将军说,要给本将介绍一位能人,不料却是老相识了。”

刘杨本为百户,得了邓舍的火线提拔,升为副千户,邓舍对他有知遇之恩;却又因了他的官儿是邓舍提拔的,许人、李靖固然承认,郑三宝去了之后,颇有微词,故此能来邓舍军中,他也愿意。

他陪笑道:“能人的夸奖实在过誉,末将不才,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邓舍有点疑惑,分明记得,此人出身盗寇,怎会精擅地道之术?事关重大,不可儿戏,他打量几眼,一边儿扯着刘杨往帐内走,一边儿问道:“老兄不是没本生意出身的么?怎的……?”

刘杨憨厚一笑:“不瞒将军,末将做买卖前,干过几年的矿工。许将军,正是末将那时的相识。”

“噢,……”邓舍恍然大悟,称赞,道,“人不可貌相,没料到刘将军经历如此丰富。”

“哪里,哪里。”刘杨谦虚,道,“略知一二,略知一二罢了。”

“哈哈,快快请进。”邓舍拉了他手,两人走入帐内。帐外冷冽,帐内热气如春,邓舍命人端来热汤,请刘杨暖暖身子,闲聊几句别后见闻、略微叙及当前战事,话题一转,步入正题,道:“请老兄的原因,大约许将军已经告诉你了。”

“是。”

“时间紧促,咱就直接说罢。”邓舍问道,“设若从我营中挖地道入敌城,需要几日?”

案几前早铺开了地图,上边详细标明敌我距离,刘杨从位子上起来,蹲在地图前,用手丈量,琢磨片刻,道:“人手充足的话,最多两三日。……,但有一点,城内的情形不太清楚,将军知道,地道这玩意儿,咱在地下一挖,对方若有擅长此道的人,他可以用种种的手段侦悉听闻。”

这一点,邓舍听说过。他依稀记得,破解地道的方法很简单,搞一个瓮,往合适的地方一放,敌人在地底下的动静,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挖掘地道,容易引起水位的变化。城中有井,井中的水位极有可能因此变低,也是一个侦悉的手段。”说起专业,刘杨头头是道,他道,“最重要的一点,……”他抬起头,问道,“将军,不知城中有无沟堑?”

他的意思,在问元军有没有在城中挖掘第二道、甚至第三道壕沟。庆千兴攻打双城的时候,邓舍曾用过这种守城的手段,好处有二,第一,可以在敌人攻破城门、打下城墙后,再制造一个防守线;第二,壕沟挖得够深的话,也可以防止敌人挖掘地道入城。

邓舍回忆之前在望楼上的所见:“似有沟堑。”

“这就难办了。挖地道是地下作业,看不清楚地表虚实,要非对城中了如指掌,太过冒险。地道一塌,那其中的士卒可就一个也活不下来。”

上述种种为侦悉地道的方法,而破解地道的战术,也有几种。一则,探知了敌人地道的走向后,设法把它搞塌;二则,用烟火、毒烟熏入地道内,也可以灌水,击退敌人;三则,在地道口,设置伏兵;四则,派遣勇士,也下入地道,与敌人肉搏,这个方法有点反守为攻的味道,因为顺利的话,有可能沿着敌人的地道杀出去,反去抢占敌人的营盘。

邓舍听了,真的术业有专攻:“老兄有过实战么?”

“随着许将军,曾有过两次。”刘杨面有羞惭,“一次成功,一次失败。”

五成的胜算,邓舍不禁犹豫了。要说打仗这事儿,没有百分百把握的,五六成胜算足可以了,只是他浪费不起时间。刘杨察言观色,道:“将军是忧虑将士白白伤亡么?”

许人的嘴很严,没有把双城叛乱的事儿告诉他。

邓舍不置可否,刘杨又道:“其实,末将倒有个主意,不知合适不合适。”

“你且讲来。”

“不知将军军中带的火药充足与否?”

“不多,却也够用。”

“若是如此,这地道就不必挖到盖州城内。以一支军队掩护,挖掘到城墙下即可,然后把火药堆积城下,点燃它。末将看盖州城墙并非十分坚固,足可炸塌了它。”

邓舍一拍脑袋,他还是养气功夫不够,担忧双城过多,脑子转的慢了,怎么忘了这一招儿?文华国打双城西山口高丽军时,就使用过一次,火药破敌营,有异曲同工之妙。

虽说城内尚有沟堑,塌了城墙,难免还得一番恶战;却也较之攻城强了许多。当即拍板,他道:“好!这个办法好,就按你说的办罢。”

挖掘地道,需做的准备工作很多。得勘察地质、工程选线、规划布局,然后制作施工方案、选择施工技术,特别是长距离运渣、远距离通风,都是很有技术含量的。

只挖到城墙下,减少了许多的困难、也缩减了时日,就施工量上来讲,依然很重。总不能直接在盖州城下挖,城内元军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出城骚扰、破坏不提,更没了突然性,起不到奇兵的作用。

故此,地道还得从营中挖起。

刘杨连夜出营,带了三两个人,借着夜色的掩护,仔细观看地势,勘探地质。邓舍则依照他的要求,传令三军准备各种工具、提调人手。同时他命令前线接着开始挖沟,一方面摆出长期围困的架势,麻痹敌人;一方面挖沟挖出的土,好掩饰挖掘地道时运出的土。

“一条地道能藏多少人?”

“营中到盖州,不过数里远近。充其量,一条地道数十人而已。”

敢在地下作战、深入敌后的,非轻死之辈不可;好在目的仅在炸塌城墙,用不了多少人,邓舍也不去军中选择,就近身边的哥哥队、亲兵队里,选了十几个勇猛悍卒;给其好酒好肉,特别破例,地道挖好前,允其喝酒。

陈虎军中带来的有军妓,也挑选年轻貌美的,送过去,供其享乐。

这边安抚、勉励突击队不提。刘杨干活非常麻利,天亮不久,方案已经做出,层层营帐的掩护下,工程开始。为保密起见,邓舍派遣游骑,清扫周边五里,禁止将士出营,中军万余人,全力以赴投入了热火朝天的挖掘之中。

以挖三天计,毛居敬已经突围,几万人围着盖州城,不打不退,再挖沟堑麻痹,说不定也会惹得高家奴生疑。邓舍叫赵过,一日两三番地做出佯攻,中军也抽调些许军马,虚张声势。

任何民用的技术,必将用于军事。这挖地道的办法也不例外,脱胎自矿井作业;与挖掘矿井的技术一脉相承。像掘井一样,先向下挖掘个几丈深,然后横穿,开拓巷道。洞中挖出的土,皆从初穿的井中取出,取土的工具可以用篮筐,也可以用木板,拴上绳子提拉出去。

这都是比较简陋的工具,仓促间,也置办不了正规的、最合用的取土工具。

视地道的长度,有些还会在地道中竖立支柱。隔一段距离,用石柱、或者木柱等物,支撑上下,以免坍塌。自古以来,矿井坍塌的事故层出不穷,亏得地道短、用的时间也短,所以这方面只要有专业人士指点,安全得多。

每隔半里,要斜斜地向上挖,挖出一个气道,用来通风,称之为“哨眼”。地底下没空气流通,单靠初挖的井供应新鲜空气远远不够,没这个哨眼,人就闷死了。

最最关键的一点,盖州城外有护城河,不是很深,但挖掘地道,得把它算入其中。需要挖掘多深,才能避开护城河的河底。河底的泥土很淤,如果河深三米,地道至少得比河底,再深入底下三米。

刘杨尽职尽责,每日爬在最前边,不但指挥,更亲手挖掘。挖出来的土,先是与前线挖掘壕沟的一起,装入袋中;后来实在太多了,专有一队士卒,用东西掩护着拉出去。

工程进展得很顺利,高家奴毫无发觉。赵过部日夜猛攻不停,陈虎部一日三报,受困倭人粮尽,有两个小队昨夜夜半摸出营外,要求投降。陈虎恼它丢了面子,不受降,就在免杀牌下,将之尽斩。

他先斩后奏,杀了才报给邓舍,邓舍的注意力皆在地道,浑没在意,只笑了笑,道:“再杀,不得在免杀牌下。”

第三日傍晚,地道挖到了城墙之下。刘杨灰头土面地来请示:“将军,现在动手,或是再等等?”

邓舍早等不及了,看了看天色,问杨万虎等人:“部队准备的怎样了?”

杨万虎摩拳擦掌,整天看刘杨打洞,他憋得火气十足,道:“什么时候城墙塌陷,什么时候部队就能拉上去。”河光秀也是意气风发,前番打元军,他表现不错,得了邓舍亲口称赞,抢着道:“小人愿做先锋。”

杨万虎瞄他眼,两人搭档了段日子,虽依然看不起,关系毕竟亲近了些,忍了嘲讽的话语,哼了声。

部下有点争斗、不和,只要不过分,是好事儿。往小了说,叫平衡;往大了说,就权术。人一到那个位置,很多事情无师自通,邓舍微微一笑,看见了当没看见,沉吟片刻,道:“先做好预备,今夜三更,破城、攻城。”

他招来传令兵:“告诉赵过,继续佯攻;备好生力军,三更时分,听我炮响,一并猛攻盖州北边城墙,吸引、分散鞑子的兵力,配合我部作战。”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炸塌城墙,不是地道挖到城下,一埋炸药就行了。得把地道轴线偏离城墙轴线,掏空墙基,用木柱支撑。没炸药的话,可以填上柴草,浇上油脂,接着引燃,待支撑的木柱烧尽,城墙自然倾倒;有炸药的话,简单得多,炸药代替柴草、油脂,拉出条引线,士卒撤出地道,随后点燃。

炸药一炸,城墙立倒。

只一条地道的话,城墙塌陷的缺口比较小;为了稳当,刘杨挖了两条,这样一来,会有个连锁反应,出现的缺口也会比较大。

邓舍第一次使用这种战术,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顺利得他不敢想象,夜色渐渐深沉,彤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杨万虎、河光秀两人挑选出了两千人的骑兵、三千人的步卒,列阵营中,冷风吹卷红旗,邓舍巡视其前。

这些人多从永平就从了军、大小数十仗,追随邓舍至今。邓舍回望双城方向,漆黑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到;他再转望海州,隐约点点的灯火,是毛居敬留下的殿后军队。

他骑在马上,马蹄轻响,五千人寂静无声。毕千牛点着火把,跟在邓舍的身后;一道道视线,瞩目他们的将军。

邓舍没有说什么,怕惊动了盖州;他看见选出的十几个亲兵,由刘杨领着,小心翼翼地碰着火药,一个接一个地下入了地道,身影没入地下。没一会儿,负责看时辰的军官小跑着过来,低声道:“将军,就要三更了。”

下入地道的士卒,还没有出来。远远的盖州灯火燎天,元军巡夜的军卒打响了三更的梆子。刘杨露出了头,满脸大汗,全是灰泥。士卒们一个个爬了出来,两条粗粗的引线,随在他们的身后牵出来。

刘杨望着邓舍;邓舍点了点头。

引线点燃,劈劈啪啪地燃烧,迸出火星,如两条火蛇,迅速地深入地底。除了开始的一点烟,很快就偃无生息。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会儿。天很冷,邓舍的手心攥出了汗,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这样的战术。

成?不成?

便如漫天的烟火绚烂,又如地下的睡龙惊醒。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地表因之震动。邓舍扬眉,刀出鞘,不顾受惊的坐骑蹦跳长嘶,他竭尽全力,喊道:“七个月前,我带你们出了永平;今天,我带你们回来辽东!”

“点炮!”

三声炮响,城北的佯攻变作真攻。盖州城上惊惶一片,塌陷的城墙几达十数丈,余震不止,灰尘满天里,受伤的元军士卒惨叫连连,军官拼命弹压,仍有大批的士卒向后逃窜。

红巾中军辕门洞开,邓舍马刀指向:“杀!”

骑兵在前,步卒在后,无论骑、步,人人担负一袋泥土。除了五千人的主力,另有临时抽调的三千人,也是一样。数里的距离,转瞬即到,八千袋的泥土,只丢了不足三分之一,就填平了足够宽阔的一段护城河。

元军直到此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火炮、投石机等物一弹未发,就被红巾突入了城内。

骑兵直管往前冲,步卒由缺口扩大战果,攀附上城墙,一截截占领,红巾的战旗很快竖立起来。城内的沟堑不及城外护城河深,也不及它广,骑兵的两千个袋子丢下,立刻填平。

有赵过在北城墙的猛攻,元军无力向南城墙增派援军,陷入了两线作战、相形见绌的境地。

得了邓舍的吩咐,战事不久,突入城中、将要陷入巷战的骑兵蓦然同声大喝:“高家奴跑了!高家奴跑了!”城墙塌陷、主将又跑,盖州的元军本就军纪败坏,两个时辰不到,随后涌入城中的步卒主力,已经占据了帅府、仓库、各级官署等重点位置。

邓舍入城后,采用了渗透、分割的战术,用小股的精锐突破敌人的防线,使得元军转瞬间陷入顾此失彼、上下军令不畅的情况。大批大批的元军,开始投降;少股死战到底的顽硬分子,自有杨万虎这样的虎将,将之粉碎。

至此,黎明到来之前,盖州战事,可以说,已经宣告结束了。

——

1,地道战。

又称坑道战,我国是这种战术的发祥地,坑道史实之丰富,誉为全球之冠。战国时期各诸侯国就广泛采用坑道战术来攻占设防城市,同时策划各种防止坑道破坏的措施,包括反坑道战术。

公输般与墨子的九攻九拒,就是一次沙盘攻防战斗演习;其中第九个回合,鲁班使用了坑道战术,从地下挖坑道攻城,被墨子用“备穴”手段挫败。“备穴”就是反坑道的战术。

2,地道挖掘、地道攻城、地道肉搏。

“穿洞之法,初若掘井,深三丈,即旁穿之。……凡洞中土,皆自初穿井中出之,……时于半里余斜穿气道,谓之哨眼。”

423年,魏宋虎牢之战,宋将毛祖德率部挖掘六条地道,组织四百人的突击队,通过坑道袭击围城魏军的背后,大败魏军。这一组地道,覆盖层约十七米余,而且从城内绕到敌后,工程是十分浩大的。

五代时,后梁和后晋的军队在泽州展开了一次罕见的地道战。梁军守泽州,晋军挖掘地道企图攻入城中,梁军挑选了数十名勇士挖地道应战,双方在地道中展开了肉搏战。“经十三日,晋军死伤甚众。”

41 彤云 Ⅱ

历史上的今天:

1380年2月17日(明洪武十三年正月十一日),朱元璋借清除丞相胡惟庸之机,废除了中书省和丞相制,将中书省和丞相的权力分属给六部,相对提高了六部的职权和地位,由六部尚书直接对皇帝负责。www.65txt.com相权、君权合一,加强了**集权。

1294年2月18日,(至元三十一年正月二十二日),忽必烈逝世。

——

攻城时,红巾嚷叫高家奴跑了;战后搜检俘虏,高家奴真的跑了。不过,相比攻下盖州,这点少许的美中不足就算不得什么了。

战后,邓舍巡查城内,看过高家奴备战的种种措施,心生感叹。他与诸将总结经验,共同认为:若非采用了地道战的战术,要想破城,恐怕尚得多需时日。刘杨的首功当之无愧,邓舍一向有功必赏,当即提拔,没几天的功夫,刘杨就从百户变成了千户。

“这是个人才。”邓舍说道。别的不说,就凭他会打洞,也得好好笼络。当即从诸军中抽调了几百骑兵,交给他,兵荒马乱的,再多的奖赏也比不上给人马实惠。

然后,邓舍又挑了几个亲兵,跟着他,学习挖地道的技术。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别人会的再多再好,总不如自己会。

城南倭人营地。倭人早就饿得不行,不少士卒亲眼看到,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突围了数次,次次失败,也曾有大股求降,陈虎一概不理。数日后,得了邓舍的命令,大举攻营,倭人饿死的,比战死的还多。

“倭人俘虏怎生处置?”

陈虎冷着脸,一挥手:“砍了。”

数千个人头堆积城外,以起震慑的作用。有了打高丽的经验,邓舍如今对克城后的种种事宜,做的十分得心应手。震慑之外,首先安抚民心,其次恢复秩序,接着杀掉一批不肯降、或者肯降不能留的文武官员,最后安排人手修葺城池、布置防线、收编降军。

两万余的元军,伤亡数千,刨除伤员,淘汰弱者,邓舍得了一万精锐。这些人不能留在本地,邓舍打算带他们回去双城。停驻盖州期间,日日召开忆苦大会,做思想上的改造。效果也许不大,但也是有的。

他派去双城的信使,至今依然没有消息。

用一个词儿来形容的话,邓舍归心似箭。但,辽阳战事继续,也不能说走就走。他直又在盖州停了三四天,确定毛居敬顺利抵达城外,得了他的支援,暂时看来,辽阳称得上安全了。

然后,邓舍才调集军队,此去双城,速度第一,没有带太多的辎重,连带降军,只带了两万人。剩下的人马,交给赵过,就地防守。

临走前,他给关铎、毛居敬分别送上信件一封,言辞恳切,再次叙述了不得不走的原因,同时承诺,一平定双城之乱,立刻会带军二度西进,援助辽阳。

日夜急行,两日后渡过鸭绿江,翻山越岭,由德川等地进入关北。山地不好走,行军速度稍微放慢,这一日,前边哨探来报,距离双城不足百里。

邓舍策马而行,远近观望。天很冷,地表的土层被冻得结实,马蹄踏上去,响声清脆而生硬。路旁的农田,空无一物,叛乱的影响已经波及到了此处,几乎不见人烟。

沿途,迁徙来的女真部落十室九空,不用想,大多参与叛军去了。陈虎调派了精骑,四处扫荡,凡有存留部落者,杀无赦;杀伤甚多,人头统统挂上旗杆,血淋淋地滴洒一路。

“将军请看。这地上马蹄、车辙交错,应为各地援军留下来的痕迹。女真部落中,多为妇孺,末将讯问得知,双城尚在我手。”

邓舍抿着嘴,寒风中盔甲冰凉。他道:“派快马哨探,往双城打探。”陈虎不去问,他也判断的出双城没有丢,没丢是一回事儿,战况怎样又是一回事儿,必须打探清楚。

军队急行军多日,体力消耗很大,为了可以来之即战,邓舍放缓了行军的速度。当日只走了三十里,早早安营扎寨,就地歇息。

就在这全军上下,秣马厉兵、准备一战的时候,夜晚,哨探回来了。他带来一个叫人惊喜的消息:“女真人降了。”

诸将瞠目结舌,邓舍一怔,随即大笑,虽出乎意料,细细想来,也在意料之中。“定然女真人风闻了我大军回师,他困军城下多日,占不着便宜,所以干脆降了。”

“反复狡诈,此等小人之辈,将军,即便他降了,也饶不得。”

杨万虎的话,得到了大部分的支持。起初,利用女真是万不得已,时过境迁,双城早过了举步维艰的阶段,而今屡经大战、兵精将勇、人强马壮,少了女真人,也动摇不了根基。

何况,有此一叛,以后用起来,实在无法放心。但像杨万虎说的那样做,也不行。一杀了之?双城临近女真故地,北边一带尽是女真部落,叛军中不少与它们有关系,太过滥杀,可就结仇了。

怎么处置才妥当,要好生考虑。邓舍没有表态,叛军既降,压力轻松下来;新得盖州、辽左的喜悦,此时才充盈心头。他哈哈一笑:“明早拔营,回双城!”

双城外,多日的战火造就断垣残壁,残留了许多的矢石,血迹斑斑。没有清理完毕的尸体,处处可见;垂头丧气的女真俘虏由汉卒押着,负责打扫战场。

洪继勋、姚好古、张歹儿等人出外相迎,邓舍跳下马,很多天没见,着实想念,自有一番亲热不提。

行到城边,邓舍瞧见城楼上悬挂了好几个头颅,颅后编着小辫,耳上垂着大耳环,显然是女真叛军的首领了。邓舍道:“万余女真围城,变生肘腋,而先生以数千人马能够固守城池不失,最终获胜、平定叛乱,实乃不止文韬,武略也叫人观止。”

洪继勋道:“将军的夸奖真叫小可汗颜。”难得,洪继勋也会汗颜一回,他接着道,“平叛不足挂齿,多赖了将军的威风。将军以双城托付小可,小可却不能为将军守卫后方,惭愧惭愧。”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邓舍提军回来,为什么?因为他知道了叛乱。他怎么知道了叛乱?显而易见的有军官给他报信。洪继勋自认为他的苦心,邓舍会知晓,所以不多做解释。邓舍也不去问。

有些话,说开了反而不如不说,难得糊涂。

当下,洪继勋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女真人叛乱的经过。他指着城上人头中的一个,道:“此便为赵小生之头,边儿上那个为卓都卿。这一次女真叛乱,罪魁祸首就是他们。”

邓舍看了眼,没见佟豆兰,问道:“佟豆兰?”

洪继勋道:“绑在城中,待将军发落。”

“女真降卒?”

“悉数关入大营,也留待将军处置。”

一行人说话间走入城内,见城门里头,地上跪了一人,却是面生。邓舍奇怪,很快猜到应为降军的头目。果然,洪继勋停下脚步,道:“好为将军引见,这一位,乃是我军破敌的第一个大大的功臣。要不是他临阵倒戈,小可怕也不能在将军回来前,就定了叛变。”

“噢?”说实话,邓舍对这等怕死投降的人,没好感;然而大局为重,说不得,他面上堆了笑容,亲自去扶将起来,抬眼去看,好一条大汉,身高八尺,粗壮雄伟,问道,“壮士姓名?”

那人陪笑,道:“小人赵帖木儿。”

汉人起蒙古人的名字,很常见;那赵小生身为汉人,甚至梳理的都是蒙古人发式。邓舍不以为意,笑道:“同为一赵,壮士深明大义,比那身死头落的赵小生,可要强的多了。……来,来,随我进城,今夜,当痛饮。”

洪继勋冷笑声,道:“将军说的不差,同为一赵,他正是赵小生之子。”

邓舍愕然,赵帖木儿忙补充:“义子。”

“赵小生的头,也正是他亲手砍下的。”

邓舍无言以对,再看赵帖木儿时,眼神完全不同了。杀父求生,如此的小人,猪狗不如。他微微奇怪,以洪继勋的脾气,怎会留下他的性命?洪继勋看出了他的疑惑,伸手前边引道:“请将军入城,然后再说。”

要说起来,尽管在多个朝代、很长一段时间里,双城都是中国土地,比起来辽东、中原,毕竟亲疏有别。然而邓舍一走入城中,扑面而来的,一种非常亲切的感觉。

这感觉,与他在辽阳时的完全不同。

他看着道路两边的民居、商号;行走在宽阔的青石板道路,马蹄的的。偶尔可见窗中的少女,那好奇注视的目光;虽经过了战争的洗礼,双城变化不大,依然他离开时的景色。人面桃花笑春风的诗句,在他的心头一闪而过,有些不和景,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秋末初冬的风,凋零了路旁的树木;光秃了许多的树枝,脱去树叶繁密的臃肿,精神抖擞地指向蓝天。

回想这几个月的经历,简直恍若一梦;当日他出城往去辽阳之时,心事重重、为求生存而挣扎;又何曾想过,世事变化无常,他竟然会因祸得福,攻占辽左,有了染指辽东的机会?

“古人有句话,正合将军此时的心境。”洪继勋和邓舍相知近年,岂会看不出邓舍此时的心思?他微微笑着说到。

“噢?哪一句?”

洪继勋指向道旁的树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句话源出《世说新语》,当时东晋,桓温北伐,行至金城,见年轻之时所种之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他的真情流露,固然魏晋风神;他所感慨的,有源自对生命迅速流逝的悲伤成分,不过因了他在第二度北伐的过程中,同时却也有建功立业、大业将成的意思。

邓舍看书不多,这句话还是知道的。他心中一动,看了洪继勋一眼。在这个时候,举出这典故,什么意思?洪继勋意犹未尽,低声吟诵:“昔年种柳,依依江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几句,是庾信所写的《枯树赋》。邓舍未曾听闻过,赋中意思却是明白的,他笑道:“秋之末,冬之初,万物凋敝,四季轮回。先生虽有大才,到底不脱文人习气啊。”

他这话中有了调笑的意思;洪继勋扶鞍慨然,说道:“人生天地之间,便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人或云死而有鬼,子不语怪力乱神。人这一辈子,短短数十年罢了。今世,时当乱世,胡元膻腥扰中原百年矣,大丈夫不能建功立业、青云直上,快活今日、留名后世,实在白活一世。”

什么叫建功立业?什么叫青云直上?邓舍笑容微微一顿,随即当作未曾领悟,只是附声感叹:“诚然如此。我在辽阳时,关平章曾问诸将平生志向,深有感触。”

“将军之志?”

“他问了,我说了。”邓舍无奈,道,“可惜忘了。”连连摇头,“酒多误事,酒多误事。”

洪继勋一怔,大笑,道:“记得也好,忘了也罢。不管将军说了甚么,老关如今自身难保,毋庸理会。”

谈谈笑笑,众人到了官署。随行回来的士卒,有专人安顿;邓舍身为最高的军政长官,第一件要务,自然为处理女真人叛乱,并且听取洪继勋、吴鹤年、张歹儿诸人汇报这些月来的诸般军政事务。

女真人叛乱,看似不好处理,把主观拿走、摆出客观,一目了然地分析,也好处理。此正是洪继勋的长项,叛乱才平的时候,他就思虑成熟了。

他的意见与邓舍一样,不能全杀,惩治其首,放过胁从。赵小生等人的脑袋已被砍下,另有数十个大小叛军军官,在杀或不杀两可之间的,洪继勋都留了下来,交给邓舍决定。

邓舍仔细询问过这些人的家世背景,挑选了十几个与北方大的女真部落关系不深之人,一杀了之。

军官处理完,底下该几千的俘虏。“将军如何处置?”

杀是不可能的,留下也不行。上策莫过借刀杀人。邓舍道:“俘虏中,没有兄弟的遣散回去;有兄弟且兄弟皆在军中的,遣散最小的回去;其他的,重新打乱、整编,过些时日,送给赵过,戍卫盖州。”

没有兄弟的少之又少,十个人里边兴许能有一个;兄弟皆在军中的也不多。把他们遣散回去,不损实力;同时给了别人仁义的印象,最起码弱化了他们的警惕、不安,会化解一点他们的抵触心理。

这是做给女真人看的,做的再好不当饭吃,实打实地工作也得做。邓舍问道:“来援双城的军马总共多少?”

张歹儿恭敬回答:“带上末将部,各城统共来了六千人;其中一小半,都是才来不久的。”

双城军马,连新卒带老卒,号称十万,怎么就来了六千?镇戍各城需要有,不能动;可以调动的,大部分又派去了南部,防止高丽人生事,故此真的来救援双城的不多。

邓舍冲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眼中透出赞许的神色,算是对他之前写信报讯的一个表扬。洪继勋等人看不明白,张歹儿明白,他一躬身,道:“凡有将军命,赴汤蹈火。请将军下令。”

“迁徙到我关北辖地的女真部落,要严加看守,凡女真部落聚集地区,加强各城戍卫;沿边地带,与北部女真故地接壤的城池,更要加强防守,如何调军、怎么调,需要调多少、调哪里的军队最合适,你下去列一份计划,拿给我看。”

“是。”张歹儿应声,接命。

各城镇戍将领中,他不过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论地位,比不上文、陈,也比不上赵过,甚至较之罗国器、李和尚、关世容这些老将,也差了许多。加强边疆、各地的镇戍,是个大工程,按道理讲,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拟定这份计划。邓舍当着诸人的面,把任务交给了他,似乎可以预示,张歹儿在军中的地位,不日就会有大幅度的提升。

众人再看张歹儿,有羡慕的、有不解的、有若有所思的。

处理罢叛军,邓舍没考虑好怎么处置佟豆兰,先放下不提。洪继勋、吴鹤年简单地汇报了一下双城最近的情况,先给邓舍个印象,具体的事儿,明日再说。堂外天色渐晚,洪继勋备有酒宴,众人离了大堂,众星捧月般,拥着邓舍前去宴席。

参加宴席的,除了他们,另有不少没份儿迎接邓舍、地位又比较高的文武官员,比如总管府的罗李郎等人。宴席备在城中最好的酒楼,早有士卒戒严,邓舍登楼一看,果然豪奢。

难为洪继勋,双城这苦寒之地、战乱才过,山珍海味不算出奇,其中甚至有中原、江南才出产的特色佳肴。也不知他从何处寻来的。

不过,洪继勋向来如此,锦衣玉食的,邓舍早就习惯。许多人打他的小报告,像吴鹤年等等,说他以权谋私也好,说他借陈哲通商山东,牟取珍奇美女也好,邓舍知之已久,故此也毫不惊奇,料来宴席上罕见的菜肴,原料皆来自他的府中了。

赴宴的人中,有三四个邓舍不认得的。洪继勋一一介绍,都是他数月来从各地搜检得到的文人名士,除了一个高丽人,皆为汉人,等着邓舍任命。邓舍渴求人才之心,如今真如周公吐哺,大喜过望,当下相见甚欢。根据洪继勋的推荐,有军事才干的,进入军中;有民政才干的,进入总管府、或者各地官署。

总之,一席酒满堂皆欢。洪继勋、吴鹤年,包括姚好古在内,一个个轮流上前,恭祝邓舍大破高家奴,扬威辽东。就是姚好古的神情,怪怪的,欲言又止。

邓舍有了几分酒,笑道:“姚大人可是担忧方大人么?你且放心,方大人随在毛帅军中,安全得很。”

姚好古干笑两声:“倒不是担忧方补真,……”他看看四周,人多口杂,道,“不知将军明日有无时间?卑职想来拜见,哎呀,许久没见,想将军想的紧,也好叙谈叙谈别日见闻。”

邓舍岂会不知他想说的“见闻”是什么?无非请他出军辽阳罢了。他打个哈哈,道:“谈什么拜见?见外了。姚大人要来叙谈,本将欢迎,随时皆行。”

洪继勋咳嗽一声,打断两人的对话。这会儿堂下宴席正酣,赴宴的八成都是军中将领,许多出身上马贼,与邓舍熟稔,自家人也似,不拘束、不客气,这些粗汉丘八们猜枚划宝,乱成一团,没人注意他们几人。

洪继勋道:“今日入城,将军似对赵帖木儿有些不以为然?”

对这个问题,邓舍一直疑惑,没机会问,洪继勋主动提起,立刻吸引了他的兴趣。他说道:“杀父求生,实非人子。以先生的脾性,定然难饶此等天地不容的行为,正有疑虑,为何先生留而不杀?”

洪继勋一笑,瞥了边儿上姚好古眼,附耳轻声:“欲定辽东,此人或有大用。”

42 彤云 Ⅲ

历史上的今天:

1592年,丰臣秀吉发动了侵朝战争,朝鲜派使臣向明朝求援。(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明朝接受了朝鲜的请求,于年底派李如松为东征提督,率七万余明军将士入朝。

1593年2月19日(明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十九日),明军对日军发动了强大的攻势。激战到中午,获平壤大捷,共歼敌一万多名,俘虏不计其数,使日军闻风丧胆。

1958年2月19日,中朝两国政府发表联合声明,中国政府提出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主动撤出朝鲜的建议。2月20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总部发表声明,完全同意中国政府关于主动撤出朝鲜的建议。决定于1958年底以前分三批全部撤离朝鲜。

——

洪继勋的话,重点显然不在后半句“此人或有大用”,而在前半句“欲定辽东”上。邓舍闻言,心头一跳,急忙转眼去看姚好古,姚好古没听清他们的对话,有点神不思属,似在想些甚么。

平定辽东,邓舍想过没有?实话说,曾有想过。他以前只求有块立锥之地、可以够他安身立命;然而他既然悟出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岂会不知,自他永平起兵日起,他其实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路的尽头在哪里,他看不清楚;但他知道,现在远未到懈怠的时候。

他哈哈一笑,不欲酒宴上谈论此事,举杯请洪继勋共饮:“我不在双城的这些日子,辛苦先生了。满饮此杯。”洪继勋本意就在试探,邓舍避而不答,他心中就有了数,也是一笑,举杯而饮。

宴席直到三更才罢,诸将散去,邓舍行军一日,甚是困乏,欲待回府安歇,洪继勋不肯走,随他一起回了去。没奈何,他打起精神,两人秉烛夜谈。

没用热水,用凉水洗了脸、清醒过精神;又喝过醒酒汤;邓舍屏退亲兵,泡上浓浓的酽茶,再转头去看,不用他请,洪继勋早悠然自得坐在了室内的胡榻上。

邓舍将茶水送上,笑道:“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见先生,真真恍若隔世。亲不亲、故乡水,双城虽非我故乡,较之辽阳,亲切许多。”

“将军去辽阳,诚为大智大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本意只在放松老关的警惕,换我发展的时间;万没料到,转手就得了辽左。好有一比,本求买椟,岂料得珠!可喜可贺。”

邓舍回忆这几个月的经历,有压抑、有烦躁,有惊喜、也有伤感。他不由喟然长叹:“世事难料。唉,只可惜了潘美。年轻有为、风华正茂,一战竟死在了东牟山。”他酒意到底未曾完全下去,忘了自己的年龄,说起话来老气横秋。

洪继勋没在意,邓舍向来的表现成熟稳重,早慧的人历史上屡见不鲜,他与诸将根本没把邓舍当年轻人去看待。他顺着邓舍的话头,问道:“潘美?”

邓舍把对潘美的印象、潘美战死的经过,一一道出,并拿出潘美的血书,给洪继勋观看。

洪继勋听完、看罢,半晌没说话,皱着眉头凝神思索,蓦然一合纸扇,啪的一声响,他道:“人才!这潘美是个人才。关铎之所以敢打盖州,怕真如他所言,就是与纳哈出有了私下勾连,所以才如此放心大胆。……哈哈,可惜他直到死才看的明白。”

“先生之意?”

“一点儿没错,潘美就是被老关卖了。”洪继勋站起身,室内来回踱步,一边想,一边连发感叹,念那血书言语:“‘关铎屡与沈阳私下勾连,今观东牟山被围,竟如关铎亲手送上。’哼哼,这就是投名状了。”

他的判断与邓舍同出一辙。

人有难题之时,尤其面临事关重大的抉择、判断,即便已有结论,难免想得到智者的意见。这并非缺少自信的表现,一方面出于谨慎,一方面渴求肯定。

邓舍拿出血书,就有看洪继勋判断的意思。如今两人看法相同,他松了口气,不过脸上没有表露出来,也没说出“我其实也这样看”这类话的打算。

洪继勋冷笑声,道:“老关这回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反被纳哈出个骚鞑子给玩儿了一手欲擒故纵。白白便宜了将军,得辽左偌大一块地盘,给了我插手辽东的机会。”

他初时投辽阳,沙刘二不要,被他视为奇耻大辱,记恨在心。虽非关铎所为,一样算在了辽阳红巾的头上。此时想到关铎吃瘪,便宜了双城,他心情舒畅,破天荒爆了句不雅的俗话:“哼哼,没那个屁股,就别吃那个泻药。”

邓舍差点呛了茶,儒雅风流自居的洪继勋也会讲这种话?他指着洪继勋:“先生?……”实在忍俊不住,大笑出来。

两个人对视而笑,笑声传出室外,融入深深的夜色。寂静漆黑的双城,万籁无声,唯有这府中、楼阁上的灯火,星星点点,呼应天上的寒星。

笑话讲毕,洪继勋神色一正,道:“潘美血书中,‘纵观今辽东群雄,关铎阴且诈;潘诚粗其蠢;沙刘二愚且坚;此辈皆竖子,不可与谋!为将军计,……不若转回双城,盘稳根基,蓄势待发。假以时日,以将军之才,用三军之命,必成大器’;这一句话,将军怎么看?”

“愿听先生高见。”

“诚哉斯言!小可以为,潘美的建议十分精当。关铎、纳哈出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将军打下盖州,立刻回来双城,实在上策。唯今只有两虑。”

“哪两虑?”

洪继勋目光灼灼,盯着邓舍,道:“第一,首在将军,看将军有无雄心壮志。”逼邓舍表态。

邓舍沉默不语,有些时候,他过于谨慎,总不想落人口实。洪继勋道:“将军熟读兵法,当知: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起于狐疑。当此天时地利人和,难得的良机,将军还犹豫甚么?”

是呀,你还犹豫什么?火中取栗拿下辽左,至多再来一回坐山观虎斗罢了。邓舍笑道:“请问先生的第二虑?”默认有得辽东之志。

洪继勋大喜,道:“相比第一虑,第二虑不足挂齿。便为那姚好古、钱士德。将军回城,观今日宴席上姚好古的所为,他必定会来催促将军,援救辽阳。如何应对,将军想必已经熟知于胸了。”

无它,还是那个字:拖。

深夜晤谈,两人算定下了日后一段时间内的发展计划。邓舍问道:“先生说,那赵帖木儿或有大用,什么意思?”

“说他前,小可有件大事,要先给将军汇报。”

“请讲。”

“深宫罗裙。”洪继勋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递给邓舍,“将军请看,这是在双城被围前,大都来的回信。”

这信中,牵涉了个大秘密。整个的“深宫罗裙”计划,洪继勋提议,邓舍赞同。运作多时,终于有了结果。邓舍观洪继勋神色,没有沮丧,先存了三分希望,打开一看,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有了这信,得辽东的把握又多几分。

信是谁人写来的?当今元帝的第二皇后奇氏。

奇氏名完者忽都,本高丽人,其先自称箕子后人。她入宫后,先为宫女,主供茗饮,因其秀外慧中、善伺主意,顺帝爱她婉媚,得了专宠,被册为皇后。生有一子,名叫爱猷识理达腊,即而今的太子。

她的父亲名叫奇轼,早死;其叔奇辙并兄弟四人,倚仗她的权势在高丽纵恣,其亲党亦骄横,两三年前,以谋逆伏诛,叫高丽王给杀了。换到平时,高丽王断断不敢。要知,有元一代,区区一元宫太监,其家族就可在高丽耀武扬威;高丽王之所以敢杀,原因正在中原大乱,蒙元鞭长莫及。

得知亲族被诛,奇氏有心报仇,无奈有心无力。连小小的双城,蒙元都无力夺回;更别提为其亲族报仇了。洪继勋久处高丽、又曾在大都,深知其中的勾结。

再看辽东的局面,受关铎、纳哈出等人的挤压,邓舍困守一隅,难有发展出头的机会,故此,提出了这么一个建议。为什么呢?搠思监为奇氏党羽。

七月左右,搠思监往辽东,本来待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去了;谁料到辽东局势不稳,风云暗涌,他走不了,拖延至今。洪继勋认为,如果可以搭上奇氏的线,买通搠思监,上下运作,或许就能使双城脱困。

邓舍经过反复的考虑,艰难做出了决定,同意洪继勋的意见。问题就出来了,怎么搭上奇氏的线?

不是说,派个信使,去了大都,就能见着奇氏;即便见着,人信不信你?会不会当差砍了信使的头?刚好,邓舍打下了平壤,得了一个人:李春富。

李春富为人,两个字可以概括:谄媚。他身为高丽大官人,奇氏家族权势熏天的日子里,常有来往,通过他,就和奇氏搭上了线。

就如关铎送潘美的人头做投名状一般,要想取得奇氏的信任,也得有所表示。困难不在义军的身份,昔年的高邮大战,何等的声威,给元廷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可以说是义军兴盛、元廷衰败的一个转折点,然而看人家张士诚,一样地投降,一样地封官儿。

对义军的政策,元廷高官多是你降我就要,先稳住再说。投降的义军,想借机喘口气;元廷也想借机喘口气,明知饮鸩止渴,并非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不能不认。

然后,放到眼下看,邓舍雄踞高丽、兵锋辽东,他要降的话,元廷求之不得。虽然也许大家都知道,他并非真降。那么,困难在哪儿?说一千、道一万,困难在如何取信奇氏,如何得到她的支持,如何骗取搠思监的配合。

洪继勋想出了一个主意。高丽王杀了奇氏满门,她要报仇,咱就把人头给她送上,承诺她,只要能得其帮助,在朝中站稳脚步,多少多少时间内,必把高丽王的脑袋,也送去京师。

当然了,“在朝中站稳脚步”,这都是假话,但不能不说。有所予,岂能无所求?巴结奇氏为什么?得让她知道,为的就是怕元廷过河拆桥,想得高官厚禄。

送谁的人头呢?

李春富了解内幕,他提出了几个人,皆是在高丽王诛灭奇氏家族时的有功之臣;后来邓舍攻陷平壤,落入了双城的手中。洪继勋一一看过,觉得还不够,一来这几个人官职不是很高,二来当时受高丽王的奖赏功勋也有点低。一句话简单说,不够重量级。

李春富就又提出了一个人,名叫郑世云。从高丽王入元宿卫,堪称亲信,官职也不低,因诛奇辙,录其功为一等。洪继勋很满意,却又有个麻烦,这个人不在双城的手中,而在高丽王的王庭里。

当下,他挟才克平壤之威,威胁高丽王,要求他立刻把此人送来双城,以此来表示高丽王的诚意,来结两国之欢心。当时高丽王京和谈的使者来,连高丽王族的公主都送了几个给邓舍做侍妾,遑论一个郑世云?

轻轻松松、人头拿到,连那几个人一并砍了,交给信使,快马送去大都。

果然,奇氏一见之下,心中大喜,来往谈判了两次,双方各退一步。奇氏答应帮双城联系搠思监,许给高官厚禄。洪继勋提出,先不把这事儿公布天下,免得打草惊蛇,叫关铎、潘诚、沙刘二提前得知,不好对辽阳、广宁等地下手。奇氏也同意了。

这封信,就是奇氏的亲笔回书。

邓舍一目十行,匆匆看过,抬起头来,与洪继勋会心一笑。洪继勋道:“小可得了此信,本欲立刻告之将军,商量该如何同搠思监联系,——料来搠思监也得了奇氏的文书。将军,事已至此,大事可成一半。”

他话中玄虚,邓舍听的出来,问道:“另一半何在?”

“另一半,就在那赵帖木儿的身上。将军知道,搠思监、纳哈出,两人同为鞑子文武,一个朝中显贵,一个地方诸侯,谈不上和睦。搠思监为奇氏党人,纳哈出可不是;将军看奇氏的信中,对纳哈出也是只字未提。要想稳当,纳哈出的关节也需得走到,不能不防。”

邓舍猜到一点,道:“先生是说?”

“赵小生、卓都卿潜入女真故地,掀动作乱,背后的指使便是纳哈出。赵帖木儿说的清楚,用意就在防止我双城在纳哈出打辽阳时作梗。今我顺利平乱,杀了赵小生、卓都卿,数万大军指日可过鸭绿江,就坏了纳哈出的如意算盘,占了上风。完全可以用奇氏的这封信,做为一个契机,通过赵帖木儿,从中做些手脚。”

洪继勋侃侃而谈,他说到兴奋处,踱步疾走,挥动折扇、手势加强语气:“但能哄骗得住搠思监、纳哈出两人,只需要一个月,辽东就尽入我手!”

怎么哄骗?邓舍只听不说,听洪继勋细细讲出全盘打算。他准备了两套言辞,一套讲给搠思监,一套讲给纳哈出,利用两人的矛盾,打一个时间差,达成最后的目标。

深夜对谈,直到城中鸡叫。

整个的计划,有了个粗略的轮廓。事关前途,不可草率。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有许多关键的选择点,有的对了,有的错了。邓舍不想像关铎那样选错,他肯定了洪继勋的意见,但具体的实施,他说道:“莫要着急,辽阳战事尚且未曾分出胜败,你我还有时间,把它补充完善。”

他起身,懒懒打了个哈欠,晨光透入室内,打开窗户,冷风冰凉。他叹了口气,赶了一天的路,谈了一夜,还不能睡。他若留在府中,姚好古百分百找上门来,不好对付。

洪继勋笑道:“将军离开的这几个月里,造船的事宜,进展甚快,已经造出了数艘大船,将军可想一看?”

不管能不能得辽东,要想走出去,海船必不可少;邓舍精神一振,他当然想看。室外传来阵轻轻的脚步,小猫似的,很轻很快,门前停了一下,轮值的亲兵没有阻拦,那人小心翼翼推开门,露出个头,朝里看了眼。

面如朝露,清新稚嫩,却是罗官奴。邓舍回来,一直没见她,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学着妇人的模样,梳了个艳丽的发髻,与她的童颜恰成鲜明的对比。

没有成熟的风韵,好比小孩儿学大人,但有自然的婉媚。看见邓舍,她露出欣喜,张口呼道:“爹爹,好想女儿啦。”转眼看见洪继勋,顿时飞红了脸颊,有些害羞,欲进不进。

实在可爱。谈罢阴谋、铁与血的军事,忽然看到这样的一幕景色,正如窗外的清晨,叫人眼前一亮,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洪继勋识趣,长身一揖:“看船一事,时辰还早;小别胜新婚,小可就不打扰将军。”

——

1,奇氏,其先自称箕子后人。

“箕氏凡五十三王。其第五十一世曰元王勋者,有别子三:曰友平,其后为鲜于氏。曰友诚,其后为奇氏。曰友谅,其后为韩氏云。”——不过,此说为鲜于氏、奇氏谱牒自称,并没有明确的证据。

当时的高丽、包括后来的朝鲜,很多名宦显贵,上层社会都流行把自己的祖宗和中华名人扯上关系,是一种风尚。

不过,据《后汉书》记载,朝鲜半岛的王姓始祖是公元前2世纪从中国山东(当时的齐国)迁到朝鲜的王仲。又有一说,高丽太祖王建的始祖,是辽东王姓。

2,奇氏亲族被高丽王杀。

当时被杀的,不止奇氏亲族,还有卢氏、权氏的家族。卢氏为顺帝宠妃,权氏为元太子妃。这三个家族,都是当时高丽最有名的贡女家族,在高丽飞扬跋扈,甚至欺凌王族。

3,奇氏想报仇。

几年后,至正二十三年,辽东的局势稍微稳定,关铎等部红巾基本被平定之后,“后谓皇太子曰:‘汝何不为我复雠耶?’遂立高丽王族人留京师者为王,以奇族之子三宝奴为元子。遣同知枢密院事崔帖木儿为丞相,用兵一万,并招倭兵,共往纳之。过鸭绿水,伏兵四起,乃大败,余十七骑而还,后大惭。”

直到大都失守,退到上都后,奇氏还念念不忘旧仇,曾与皇太子商量,何不遣当时的辽阳行省左丞相纳哈出问高丽之罪,皇太子不赞成,遂罢。

43 英雄 Ⅰ

历史上的今天:

1930年,2月20日,河南安阳殷墟出土文物引起世界关注。www.65txt.com

——

邓舍究竟没有留下,大事为重,岂可沉湎儿女情长?接连三天,他先去观看造出的船只;然后巡视周边的城县,处理积留下来的一些非他点头不可的公务;到的第四天,张歹儿造出了清单、计划,邓舍修改了些部分,批准施行。

天越来越冷,听双城土著们说,常常十月份就开始下雪;一旦落雪,不利行军。要调军,就得赶快。邓舍下到军营,一个一个地接见列入名单内的营队将领,好生勉励;同时督促地方,提前发下各种过冬的军用物资。

第六天,驻扎双城外的来援诸军,一拨拨地拔营起寨,向甲山、向东北部各城开进。

南部前线的文华国,也接到了军令,命其遣散各部返回本来驻所。双城叛乱才平,高丽人仍需防备,平壤等地的责任重大,邓舍特地吩咐,叫他不必回来,直接去平壤就可以了。

种种繁杂琐碎的事务,直忙了十来天,才暂告一个段落。

而在此期间,有关辽阳的军报,络绎不绝。辽阳城墙又有了两三次小范围的坍塌,听哨探叙述,实在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关铎虽人不解甲,日夜食宿城楼,亲自督战、亲自上阵;然而城中士卒阵亡甚多,纵有城外毛居敬的协助,怕也坚持不了太久了。

……

辽阳城上,黑云压顶,万军围困之中。

“潘诚那里怎么说?”

关铎面色憔悴,嘴唇干裂;他拄着一支长枪,从城墙的垛口俯视着城下重重结营的元军。他好几天没吃过一顿热饭、没睡过一个好觉了。虽非春夏,不至于盔甲里长虱子,但他毕竟老了,整日披挂着十几二十斤重的盔甲,难以吃消。

一个部属抬起头,小心看了他的脸色,嗫嚅不敢回答。

“说!”

“末将遣派信使十三次,有六次送了回信。最近的一次,是昨天到的,潘平章说,……潘平章说,……”那部属咬了咬牙,恨恨说道,“他说搠思监兵临广宁城下,他有心无力,实在无力回援。只又派出了数千人,连带前番派出的,不足万人,停驻在辽阳城西二十里外。”

“搠思监兵临广宁?这都多久了?快一个月了!搠思监动手了?攻打广宁了吗?鞑子分明怯战,徒以势相逼耳!他潘诚,狗日的王八蛋!”另一个部将破口大骂,转而对关铎说道,“大人,潘诚见死不救,摆明了想坐收渔翁之利,……”

关铎摆了摆手,道:“要说潘诚无胆、鼠目寸光不假;坐收渔翁之利,这倒不见得。他迟迟不来救援,无非是怕救了我辽阳,丢了他广宁罢了。他却没有想过么?唇亡齿寒,我辽阳一丢,他广宁又岂能保全。”

“这个道理,之前的告急文书上,末将遵照大人的意思,也都写上的有。可那潘诚,依然无动于衷。”

关铎拄着枪杆,拖着伤腿走了两步,站得久了,他的脚又冷又麻。他伸手揉了两下伤腿,隐隐作痛,他问道:“毛居敬怎样?”

“毛帅连日突袭数次,无奈纳哈出把守甚严,分出一股人马专门阻拦。虽累积破了五六个鞑子营寨,眼下看,若无奇计,别说击溃纳哈出;就连与我城中会合,短日内也难以奏效。”

毛居敬四五万人,纳哈出二十余万。相同的地势下,防守的比攻击的要占便宜,更何况纳哈出早有准备,营坚寨硬,指望一营一营地去破、去步步推进,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关铎紧抿着嘴,收回观望元军的视线,仰望苍天,冰冷的风吹过他的盔甲,他道:“要下雪了么?”

纵横河北、塞外、辽东数年,关铎何曾想过,他居然也会落入今天的这种局面?回忆月余前,发动盖州战事时,他还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转眼间,竟就面临兵败身亡。细数根底,罪魁祸首在谁?

但他并不后悔当初与纳哈出的私下勾连。大丈夫行事,做就做了;错就错了。吃一堑、长一智,过了这个坎儿,下次再来。怨天尤人、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后悔不迭,那只是妇人之态。

他没骗着纳哈出、反被纳哈出骗住了他;好,他承认纳哈出棋高一着,他承认小看了纳哈出。又怎样?自古成大事者,有谁能一帆风顺?刘备数败,仓皇处如野狗穷窜;汉高起兵,窘困时两度推子下车。就连名垂千秋的唐太宗,不也有过便桥会盟?

关铎仰望天色,胸中千回百折、先人前贤的种种光辉业绩走马灯般转个不停。他回肠荡气,一寸寸的豪情,迎风而长,他哈哈大笑,低声吟诵:“云台名将应列宿,赤灵火德明中天。”

他吟诵的两句,乃是当时的一首箕仙诗,流传甚广。前一句讲的是东汉云台二十八将,传言皆上应星宿,意思就是上天注定的,要他们做英雄;后一句讲的是西汉以火为德,暗合了红巾起义,也是贵红。

诸将多听过此诗。箕仙信者众多,连饱读诗文的读书人,也多有相信的,更别提诸将粗汉了。关铎笑而指点,道:“十年之后,云台二十八宿,未尝没有你们其中的人物。尔等众辈,且牢记今日之挫;到那时候,再把酒欢谈!”

诸人闻言,精神都是一振。

一人问道:“大人可是有了破敌良策?”

关铎含笑不语,点了点天。武将瞠目不知关铎何意,文臣谋士反应快,有几个顿时领会,其中那李阿关的夫君,李敦儒不由欢笑,道:“闻善用兵者,天时地利皆可化为己用。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今观天象,阴云密布,掐算时日,如今已经十月底、十一月初,不日间必降大雪。”

话到这里,诸将纷纷明白过来,无不大笑,道:“天寒地冻、再降大雪,我城中自可取暖无妨,又有屋舍遮蔽;但纳哈出城外筑营,攻城难度增加不说,只那士卒冻伤,他就吃受不住。”

李敦儒下了判断:“只要降雪,十日内,鞑子必退!”

他适才讲了句“吉人自有天相”,深得关铎之心。天生关铎,绝不会叫他死在今日!非是惜残躯,平生志未酬。

然而,话说回来,兵家争战,生死存亡的大事,天象可以看、可以借用,却不可依赖。关铎沉吟片刻,下令:“传令三军,天助我军,天佑我辽阳,不日降雪,鞑子必退。”这是振奋士气,然后又道,“派信使,选猛将,务必杀出重围,往盖州、往双城去。坐到这个时辰,你小邓也该动了吧?”

要说坐山观虎斗,邓舍才货真价实。关铎一清二楚,却无可奈何。他叫回传令的军官,寻思了会儿,补充道:“往双城的信,一明一暗,分作两封。明的,拔小邓为元帅,告诉他,只待辽阳围解,老夫就上奏主公,请把盖州等辽左之地一并拨入他的双城总管府。”

这是实际上承认邓舍对辽左的控制权了,那军官应命,问道:“暗的呢?”

“给姚好古。”

话音未落,城外元军营中战鼓擂响,火炮轰鸣。成千上万的元军步卒,迎着寒风,踏着坚硬的地面,举着各种的攻城器械,呐喊着如潮水般涌上来。

这是第几十次的进攻了?关铎早记不清楚,但如蝗的箭雨、矢石中,他屹立不动。他居高临下,藐视着蚂蚁般的元军,他丝毫没有灰心、沮丧,他拖着他的伤腿,他年已老迈,他充满了信心。

面对压城的黑云,他坚信,甲光向日时,潜龙金鳞开。

……

“这是大人第几次去找小邓了?”

姚好古灰着脸,没好气地回答:“十三次。”

“见着小邓了么?”

“寒冬将至,他去布置防寒措施了。”

“先是看船,又是处理公务,接着遣派诸军镇戍,现在又布置防寒措施。大人准备再去碰几次壁?”

类似的对话,姚好古与钱士德每天进行一次。他很不耐烦,瞪了钱士德:“你想说什么?直说罢!”

“末将想说的,几天前就说过了;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姚好古不耐烦,钱士德更不耐烦。他两人的心情都很不好,一边儿挂虑牵忧辽阳,一边儿一遍遍低声下气地去求邓舍。谁也受不了,关键是,求还求不着。

就在姚好古几次求见邓舍不遇之后,钱士德提出了个办法;姚好古当时就否定了,见他再次提起,连连摇头,道:“你的办法,根本行不通。”

钱士德不与他争辩,拣起姚好古案几上的一封文书,道:“请问大人,这是平章大人的第几封信了?”

“第三封。”

“潘诚、沙刘二按兵不动;大人也打算弃辽阳不顾了么?”

姚好古皱了眉头,他自诩修身养气功夫极深的,讲究喜怒不形于色,虽不在意钱士德的出言不逊,到底辽阳局势越来越紧,难免沉不住气。他带着恼怒,道:“你我只一千人马,说不动小邓,又能起得什么作用?”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钱士德怒从心起,道:“亏得女真叛军围城,你我出力不少。不求小邓知恩图报,他也不能这等吊人!大人,你就忍得下这口气?”

叛军围城,姚好古、钱士德帮的有忙,钱士德的军队也有协助守城,固然有自救的成分在,客观上来讲,的确有功。不过姚好古也知道,即便没他们的相助,洪继勋一样守得住;用这么点可有可无的恩惠,就想换取邓舍损兵折将地去救辽阳,他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姚好古想的烦躁,转了两圈,望向堂外。

钱士德冷眼瞧着他的举动,问道:“大人在盼着下雪么?……天阴了快一个月了!下了么?平章大人的信中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人倒好,事儿也不谋了,就指望老天爷了。”他冷笑几声,“哈哈,好,真是好。”

随他明里激将、冷嘲热讽,姚好古不予理会。钱士德道:“小邓不过个拖字计,哈哈,就把咱辽阳军中赫赫威名的姚大谋士,搞的束手无策。哈哈,哈哈。”

“你不要再说了,你提的办法,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为何不同意?”

“太过冒险。你不过千人,双城内外,驻军多少?城内数千,城外两万余,局势一乱,怎么掌控得住?”

“城外两万余,一半降军。适时,剩下的一万余也群龙无首。大人登高一呼,有平章大人的名号在,大人怕什么?末将断言,彼辈定然无不从命。”钱士德将案几上的砚往边儿一挪,“去掉城外两万余,城中数千人,降了最好,不肯降时,又有何用?留下双城给他,咱自引军北上。数日可过鸭绿江。大人,此事若成,必惊天动地。”

姚好古啼笑皆非,说的容易,做起来呢?元军降卒如果哗变,女真降卒如果趁乱生事,双城军马如果不降反攻?一个词儿、两个字上了他的嘴边,又咽了回去:“荒谬!”

钱士德道:“本以为大人文武才俊、堪称英雄;谁料想,竟是胆小如鼠。辽阳危在旦夕,大人就不能放手一搏么?不搏一搏,怎知行不行?”

“断然不行。”

“原来大人甘愿坐以待毙?”

姚好古半晌无语,末了,道:“总有个希望。”

他分析局势,辽阳内有关铎督阵,外有毛居敬、潘诚合计五六万人马,只要不缺粮,一天冷似一天,或许不等下雪,纳哈出就先支撑不住了。他转回头,看见钱士德冷淡的面容。

分析归分析,实际归实际。

罢了,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然钱士德的计划,成功的可能性至多一成,却也是如今唯一的出路了。他不乏决断,没有选择的时候,唯一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念起关铎素日的信任重用,即便因此死了,也值了士为知己。

他下了决心,道:“再等三日,若是依然见不着小邓,就按你说的办。”一边说,他一边招呼侍女过来,穿戴裘衣外套。

钱士德问道:“大人作甚去?”

“去营中,找小邓。”

……

出了姚好古府上,冷的风迎面卷来,钱士德缩了缩脖子,他无比的失望;他想起了黄驴哥评点罗国器、邓舍等人的一句话:“读过书的,不至于读傻了,太婆婆妈妈。瞻前顾后、成不了大事。”

“说的太他娘对了。”钱士德翻身上马,马鞭狠狠一打,骏马长嘶,四五个亲兵簇拥着,奔腾而去。

“将军,咱们去哪儿?”

“老黄府上。”

……

黄驴哥等候多时了。

“姚大人怎么说?”

“再等三天。”

“……也好。”

“好个鸟!他等得及,辽阳等不及,平章大人等不及。”

“那?”

“今夜,咱便动手。”

——

1,云台名将应列宿,赤灵火德明中天。

箕仙:神仙名。古时迷信,传说能为巫觋等所召请,可卜问吉凶等事。

这首诗的名字叫《箕仙咏史》,原诗甚长,其中的几句是:“东游弗返祖龙死,赤灵火德明中天。……云台名将应列宿,婉婉良策扶戎轩。”

咏诵的为两汉史事。

44 英雄 Ⅱ

历史上的今天:

1933年2月21日,中国工农红军在江西南部粉碎国民党军第四次“围剿”。(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在第一、二、三、四次反“围剿”中,共击溃敌军75万人,消灭31.6万人,俘敌19.6万人,缴获武器16.5万件。

1937年2月21日,国民党三中全会通过了接受**提出的建立统一战线的决议案。至此,10年内战基本结束。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基本形成。

——

这一夜,多事之秋。

一队士卒出了城外的大营,由几个军官领着,趁着夜色,来到城下叫门。城门刚刚关闭,守城的百夫长提着灯笼走上城楼,登高有风,城墙上没有遮拦,尤其冷冽。他缩着脖子,探头向下看,城下的几个军官依稀眼熟;他想了会儿,想不起在谁的军中见过。

“大将军有令,入夜关门。城外来者谁人?所为何事?”

带队的军官接过身边一人手中的火把,照亮自己的面容;通红的火光影儿里,他仰着头,笑道:“史将军么?俺们陈将军的麾下,日间往城中运送的防寒物资,李老三忘了送完,把这点儿拉下了;明日一早,陈将军要亲自检查的。行行好,开个门罢;你知道的,史将军,陈将军治军严,明儿要是被他发现,咱兄弟人头难保。”

双城地处高原,入冬极冷;城中居民不少,又才经过一场攻城战,毁坏民居甚多,没有妥善的准备万万不行。邓舍早先下令,抽调城外各县的多余棉衣诸物、并且砍伐山间林木,全部运入城中;或者备给士卒官吏,或者修葺损坏民屋。

那姓史的百夫长知道,白天的确运了一天;他虽为双城直属的戍军,陈虎管军的严厉,却也有所听闻。话说回来,陈虎管军严,邓舍管军更严,军令如山,不敢有违。

他摇了摇头,爱莫能助,道:“对不住了,兄弟。你怕丢了人头,俺也怕没了脑袋。大将军严命,城门关后,没有军令的,一概禁止放行;明儿一早,待开了城门你再来罢。”

“咱家也是姓史,五百年前是一家。老兄忘了么?上次欧将军请客,咱还一起喝过酒呢。自家兄弟,老兄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欧将军是这个姓史的百夫长的顶头上司,一个千夫长。姓史的嗜酒如命,没事儿就爱喝两盏,一喝就高,一高就失忆;听了那军官的话,他竭力回忆,实在想不起来;倒也知道自己有酒后忘事儿的毛病,人家巴巴地送上个热脸,总不能还个冷屁股给他。

当下,他呵呵一笑,道:“原来是史老哥儿,记起来啦。一家人,一家人。”摸了摸脸,风吹得发疼,他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然都是本家,老兄,实话告诉你,没军令,兄弟真不敢放你进来。”

毕竟有过酒场交情,他顿了顿,帮那军官出主意,道:“陈将军明儿要检查不假,大冷天的,他也不会起太早。这边城门一开,你就进来,兄弟打包票,你绝对赶得及!怎么样?”

那军官低声与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苦笑一声,道:“老兄,你的包票,我信;陈将军的包票,咱可谁也不知。哪怕咱一夜不睡,守在城外,一早儿入城都行;就怕了陈将军心血来潮,……”他把手往脖子一砍,“脑袋可就没喽!”

旁边一人道:“楼上将军说,有军令就行。咱镇抚却有陈将军给的虎符,不如要了来,给楼上将军一看?”

“虎符,并非军令。罢了,不要为难咱的本家了,……,最多掉个脑袋就是,只可惜没死在战场,死在军法之下,实在奇耻。”

他这句话,是邓舍平时传输给军中士卒的理念:胡虏占我土地,掳我子民,但凡有血性的汉子,无不以之为辱;男子汉大丈夫,当战死沙场,不枉了爹娘给的身躯,死了也不愧对祖宗。总而言之,一语蔽之,就是要求士卒“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的意思。

楼上姓史的百夫长一听,他家满门多死在蒙古人手中,顿生好感,有戚戚然,他犹豫片刻,叫住转身要走的那队人,问道:“虎符?陈将军给的么?”

“是啊。老兄你知道,上山伐木、去各县搜集棉衣诸物,皆需调动军队,为了方便,陈将军就给了俺们万户镇抚一半的虎符,好来行事。”

姓史的百户官阶不高,虎符等物,他听说过,从没见过,但知道这是调兵的凭证。再去看楼下诸人,他那本家殷切的面孔,心中想道:“陈将军为大将军的亲信,有他的虎符,……”却还有一个问题,他问道:“既有虎符,……老兄入城需得多长时间?”

“至多半个时辰就可。”

看那城下军官,年岁不大,已是副千户的军职,想来前途远大;他又只要入城半个时辰,入了就出,不会有人知晓。姓史的军官做出决定,道:“也罢,便为本家破个例罢。只要你能拿来虎符,就放你入城。”

虎符可不是随便谁人就能要来的,若他果然可以要来,背景定然不小。城下那军官喜形于色,转身就走;不多时,果然拿来了个虎符。姓史的百户对他的评价顿时又上了个台阶:前途远大。

同在一军,今日给他个方便,说不得明日就得他些照顾。姓史的百户装模作样,看过虎符,当即下令开了城门,放这一百余人进了城内。

“半个时辰?”

入城诸人皆没佩戴兵器,姓史的略略翻检了几车他们推进来的物资,没什么异样。

他那本家微微一笑,瞧了瞧天色,道:“快的话,两刻钟就够。”

……

二更二刻。

入城的士卒行不多远,出了城楼的视线,丢下手推车,弃了火把;自车下抽出短剑马刀,明晃晃,刀剑光寒了冷夜。

“内线所报,自那话儿回城,没有三更前睡的。每夜三更,他必吃一碗参汤;时辰就快到了,兄弟们抓紧行动。诸君,钱将军待你我恩重如山,无钱将军,便无你我。事成,人人百户、千户;事败,一死而已。……成败在此一举。”

众人低声应诺,分作四队;三股小的,一队二十来人;一股大的,八十余人。分别由一个军官带着,踩着起霜的石板地面,分头没入夜中。

……

巡夜士卒,敲响的梆子声,夜色中久久回荡。

邓舍帅府不远,邻着的洪继勋府中。洪继勋尚未安歇,书房之中,红烛遍燃。他提着一管毛笔,凝神思索;案上铺开着的高丽纸上,密密麻麻已经写满了一半。

两个俏丽的侍女,伺候左右,为他磨墨、斟茶。

红袖添香夜读书,洪继勋与邓舍不同,每当他做事、写东西,身边必须有几个美女相陪、伺候。更点声惊动了他,他恍惚抬头,问道:“方才更鼓,几更了?”

“就快三更。”

洪继勋点了点头,时辰还早,远未到安歇的时候。他精力充沛,每天只需要睡两个时辰。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做,有太多的抱负需要实现。人只看到他,在人前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才智;从没一个见过他深夜不睡,茕茕挑灯的身影。

世上并无天才,苦心人,天不负。

窗外夜色,冷风呜咽。静寂的时空,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洪继勋顿笔倾耳,寒夜操琴,未料到小小双城,还有此等雅士?他起身,推窗,隐约的琴音从西边来。

风声、树影,他听出了调子,那人弹奏的是一曲《碣石调?幽兰》。相传此曲为南朝梁末的丘明所做,曲调低沉、悠扬,清理委婉;其声微而志远,夜中闻听,便如贤士抒怀。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⑴бk文学网,电脑站:ωωω.ㄧ⑹k.cn手机站:wàp.ㄧ⑥k.cn支持文学,支持①⑥k!弹奏的人手法不精,曲中的意境却表达的十分透彻。洪继勋循着琴音,依稀看到,春风吹来,万物复苏,兰花盛开于幽兰,与野草相杂。它有君子之名,号称香花之冠,奈何生不逢时,不得不俯身屈首,与野草为伍;心有不甘,然而又无可奈何。

寥然寂寞的神态,无奈愤懑的心怀,栩栩如生,宛如眼前。

“我求贤诸城,不料身边就有人怀才不遇。这是我的失职。”洪继勋慨然自责。他命门外小厮:“去看看,谁家的琴声。”

……

琴声深沉,婉转千回。

如果把它比作幽愤;那么数百里外的辽阳城外,也好比一首曲子。金戈铁马,冰霜夜渡,有着《十面埋伏》的激烈。

冬的到来,催促纳哈出日夜猛攻不停。辽阳城上,杀声震天。火把,到处都是火光!箭矢,入眼即是横飞的血肉。顶着高盔、披着重甲的将军们,在这生死一搏的战场上,挥洒着他们的豪勇,拼搏着他们的生命。

炮声轰鸣、火铳如雨。

左角的城墙,曾坍塌过两次,是争夺的焦点。敌我的勇士、悍卒,如云密布,聚集此处。两边如两头发怒的野兽,互不退让。死掉的,就让他死在沙场;活着的,在死人们无神睁大的眼中,继续着搏杀。

“今夜!不克辽阳,誓不退。”

纳哈出的军令传遍三军,一股股的生力军,从四面八方的营寨中,向前、向前;随在他们的身后,又一股股的后备军,列队,准备补上。他们是铁打的浪潮,一**,几乎吞没了高高耸立的辽阳。

元军处在两线作战之中,前部攻城,后部阻挡毛居敬。

毛居敬意识到了纳哈出的意图,他不想再拖下去了,他也无法再拖下去了,整个辽东的视线都在这里,这一场攻城战,打得太久了。他要决战。

决战今夜。

“还需要多久?”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许人一句话。

“鞑子攻城正紧,注意力都在前边;大帅前几日骚扰疲敌的计策,用的极妙,鞑子后部根本没想到我们要做什么。”许人先简单地概括了这几日的作战,接着道,“进展顺利,至多一刻钟,就可得手。”

“传令各部,鞑子覆灭,就在今夜!”

今夜决战。

……

邓舍才批阅完了总管府送来的公文。他伸个懒腰,坐得久了,脖子有些痛;一双软软的小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肩头:“将军累了?”

说话的是李闺秀。她随邓舍到了双城后,与罗官奴等一样,正式成了侍女。她的小手轻软而温柔,捏着邓舍的脖颈,邓舍舒服地闭上了眼。

“将军何必如此辛苦?”

邓舍一笑。百万百姓,数万军卒,不辛苦,能行么?摊子越大,需要负的责任就越多;他已经不再只是为自己,不再只是为上马贼的老兄弟谋生路,而是为整个双城、平壤的百姓、汉人谋生路。

但这些话,他不想讲与李闺秀听。男儿之事,何需诉之妇人?他放松了思想,安心享受这难得的安闲。一点琴音,传入耳中。

他不懂音律,听不出什么曲儿,却听得出琴声近在咫尺。他微微奇怪:“谁人弹琴?”

“楼下的罗将军,弹了半天了,将军才听到?”

适才披览公文,邓舍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他哎呀一声,睁开了眼,罗国器为何在他的府中?白日间,邓舍巡查各县,罗国器相陪。回城后,他说有点事儿想告诉邓舍,恰好吴鹤年送来了公文,邓舍就叫他暂时等在楼下。

“却把他给忘了。”邓舍推开李闺秀的手,叫门外侍卫,“快,快去请罗将军上来。”

……

邓舍住的地方,原为李成桂府邸,李家数代为宦,琴棋书画具备。邓舍对此没甚雅好,一直没曾理会;罗国器在楼下久等,见几上置有一琴,他枯坐既久,刚好胸有郁闷,就拿来弹奏了。

抚罢一曲幽兰,依旧愁绪难遣。

他站起身,行到门口。见夜色深沉,乌云密集。偶然冷月露出一点,少瞬即逝。院中树木瑟瑟,冬天来了。他不由想起少年时,求学尼山书院,每逢冬日,或有降雪;必然三五知交好友踏雪寻诗,何等的风雅,到的晚来,蜷缩温暖的被窝中,趁着窗外的雪色,览读**。

人生快事,莫过于此。

仓促间,天下大乱,数年过后,往日的书生,成了跃马的武夫。他负手望天,长叹了口气。好在丰州一败,阴差阳错,跟随了邓舍。较之红巾诸将,邓舍礼贤下士、尊老重教,总算有了几天舒心的日子过。

可,好比幽兰、生长野草。他读圣人书出来的,岂会甘心与粗鄙武夫为伍?见这双城局面日渐好转,前不久,邓舍更打下盖州、辽左,蒸蒸日上,假以时日发展不可限量。他也从一个小小的百户,做到了如今万户的官位。要说,该知足了。

但,难道他就真的要从此由文入武么?武夫之勇,血溅五步;纵然成了万夫之长,在他的心目中,也远远比不上往日书院里的一书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圣人教导的话,也是他不甘的所在。

他有心请求邓舍,又怕他不同意。

夜寒如冰,风冷似刀。罗国器辗转愁思,回到堂中几前,再坐下来。若邓舍真不同意,他也没办法。谁叫他生在乱世?他昔日的棱角,早被红巾的将军们磨灭干净;他看不起武人,为了活命,他又不敢奋起抗争。

人之一生,譬如朝露。可惜可叹,身不可化作流云。他左手搭上琴弦,微微拨动。他做不得陶渊明,五斗米逼他非要折腰;他做不成林和靖,世间事,不能做的何止担粪与着棋。

琴弦挑动,琴音渺渺。罗国器矛盾、挣扎,向现实低头,不代表他的心也甘愿沉沦,再抚一曲《列子御风》罢,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他虽为黑的夜包围,他虽无力挣开,但挣开的、看穿的早在千年前,他也愿学一学先贤。扯云为衣,招风清廓之中,闭眼神驰,旦夕而游四海之外。何等的逍遥自在?

他做不到,但他想做到。

……

洪继勋闻音转首:“此贤士,有出尘之想。”

……

邓舍微然诧异:“换的甚么曲调?恍如清风拂面。”

……

辽阳城外,纳哈出连营十里;一眼看不到尽头,最末端,毛居敬的帅帐内。

许人面现喜色:“报,大帅。地道掘成,只等勇士入敌营。”

……

琴声清冽。

罗国器两手、十指。右手抹、挑、勾、剔,左手跪、拳、吟、撞。

这琴声,响破夜空,声遍双城。

……

姚好古绕室深思,蓦然抬头,他神色微变:“这琴声,……?”

……

去探知琴音来处的小厮,迟迟不见归来。

洪继勋迫不及,待推门而出,要亲自前去探访。门才推开,手未收回。他忽然止住脚步,惊讶:“琴音穿空,来我耳中。为何有,……?杀伐之音!”

……

音波倒转,从洪继勋的耳中,沿着来时的路线倒退回去。经过邓舍府邸门外墙边,穿过短剑马刀的光影,——那光影,破开冷夜。波纹稍顿即走,返回罗国器的手下。

罗国器愁绪压抑到了极处,琴音激烈,寥廓霜天万里,朝阳旭日东升。突然,“啵”的一声;他愕然、手停了在半空。

琴弦断了。

……

“府外有人,谁人偷听?”

……

三更将至,邓舍披衣下楼。

李闺秀接过才送来的参汤:“将军吃过,再去会客吧?”

——

1,何止担粪与着棋。

林逋,字和靖,少年好学,诗词书画无不精通,唯不会下棋,常与人言:“逋世间事皆能之,唯不能担粪与着棋。”虽有诙谐的成分,由此,也可见他生性的淡泊。

45 英雄 Ⅲ

历史上的今天:

1974年,2月22日,**在会见赞比亚总统卡翁达时,提出划分三个世界的理论。www.65txt.com

——

当初姚好古、钱士德来双城,分了二百人去甲山,剩下的八百人,邓舍特地许其自立一营,以此来表示优待。

优待不代表放纵,就在钱士德骑兵营外不远,隔了两三里地,驻扎有两个千人队。邓舍没交代,但意思谁都明白,这两个千人队就负有监视钱士德营的责任。

原来的两个千人队在平叛中减员严重,调去了别处,等待补充。目前驻扎的两个千人队参与过盖州战事,才随邓舍回来了双城,刚刚接任。

两个千户一个姓曹,一个姓倪,他俩遵照邓舍军官带头的命令,白天带队上山砍伐林木,累得不轻,早早睡下。因为天冷,辕门外站岗轮值的士卒,躲在避风的地方,呵着手、跺着脚,咒天骂地的,眼巴巴等着换班的人来。

营外旗杆上,高悬气死风灯。随着风势卷动,灯笼左右摇摆;黯黄的灯光,忽明忽暗。

风越发地大了,远处山上林木呼啸;彻骨冰寒,地上的沙尘被卷起来、又落下去。是夜,乌云浓密,数步之外就不见人影。一个戍卒打断了同伴们的咒骂,他问道:“你听到动静了么?”

“甚么?”

他的同伴们正骂得酣畅,突然被打断,茫然中带着不高兴;其中一个探头往外看了两眼,浓稠如墨的夜色,风也卷不开;似乎一只黑的鸟,在营外一掠而过,留下几声凄鸣。

“才平了叛乱,双城周围百里内的女真部落,全处在监视下;他们的壮年男子,十有**还被关在俘虏营里。能有甚么动静?再说了,除去调走的兄弟,咱城中内外尚驻有两万多的军队,嫌咱老爷们砍的人头不够多么?谁敢太岁头上动土!”

要知道,双城地面,高丽人不说,本身性格怯懦如羊,加上一系列的行政措施下来,他们连铁器也很少拥有;唯一的威胁也就女真人。

大胜过后往往懈怠,邓舍屡战屡胜,部属难免有自骄的情绪。这支部队的士卒,又没有参加过平定女真人叛乱的战斗,只是道听途说,洪继勋守城半月不丢,用几千人逼降了万余叛军。没有因叛乱引起警惕,反而更加滋长了他们的骄傲。

先说话的士卒不放心,往辕门口走了两步:“俺真听见有啥声音。”

边儿上一人嘲笑:“想婆娘想的了吧?疑神疑鬼!一个来时辰前,你就嘟哝听见动静,有什么动静?……”

(一个时辰前,一百余的士卒推着小车,悄无声息地过了营前。)

那士卒不理他,侧耳倾听。高高悬挂的灯笼上下飘动,他手中立在地上的长枪点点颤抖;他顺着枪杆往下看,映照成昏黄色泽的地面,尘土轻浮。

“地在动。”

他丢下长枪,不顾寒冷,一下子趴在了地上,附耳地表,很快,他跳了起来:“骑兵!有骑兵!”

两里地外、一里地外、百步外、十步外,一支黝黑的铁流,出现在了他们惊骇的面容前。

……

辽阳城外,毛居敬营中。

若从高空向下看,火光冲天的营地中间,层层叠叠的营帐包围里,六个黑洞洞的井口,组成了一个梅花形。

顺着井口直下,六条绵延、狭窄的地道贯穿了整个己方的营地,直深入敌营。离敌营近的井口,地道挖掘得较长;离敌营远的,地道挖掘得较短。它们的出口,在元军的营中也形成了一个对应的梅花。

邓舍以地道破盖州,给了毛居敬灵感。

在久攻敌营不下的局面下,他听了许人的建议,干脆有样学样,照虎画猫,给纳哈出也来一次地道战。他登上望楼,鸟瞰敌营,俯视地道的入口,迎着寒风他挺胸抬头,他道:“瑞雪兆丰年。平章大人连日盼雪,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让它下在今夜罢。”

梅花六瓣、雪亦六出。

精选出来的数百壮士,束甲执刃,鱼贯入了地道。这又与邓舍炸盖州城墙不同;深入敌营,数百人对数万敌人,非有大勇气的人不敢为。如果说,百折不饶、为理想奋战的坚贞者是英雄;如果说,道之所在、死不足惜的殉道者是英雄。那么,在这一刻,虽千万人吾往矣,他们中的每一个,也都是英雄。

“三军预备,待敌营一乱,即刻出击!”

……

双城大乱。

邓舍喝下参汤,下得了楼不久,没与罗国器说上两句话,就忽觉腹中绞痛,侍从亲兵没反应过来,他推倒桌椅,跌倒在地。罗国器吓一大跳,三两步迈到身边,伸手把他扶起。

“将军?”

疼痛难忍,大冷的天,邓舍额头出汗。他第一时间明白过来,中了毒!第二个念头随即想到,有人要作乱。第三个判断委而不决:女真人?高丽人?自己人?

他眼前发黑,想起了前番因了他的受伤,陈虎愤而屠城一事。他抓紧了罗国器的手:“汤中有毒,叛党欲乱。传命,叫陈虎来;不得妄杀,待我醒来,……”

若是醒不来呢?邓舍脑中昏沉,濒临死亡的瞬间,他想的不再是自己,而是双城、平壤、辽左;而是这一块基业的未来,他含糊不清地道:“我若死了,双城总管一职,传给……”下边儿的话,罗国器没有听清楚。

邓舍陷入了昏迷。

有亲兵腿快的,跑去偏房,叫起了没有轮值的毕千牛。毕千牛衣冠不整,只穿了小衣,鞋子都没顾上穿。他冲入堂内,看见了这一幕景象,他睚眦欲裂。他伸手拽出边儿上亲兵的佩刀:“姓罗的!”

目睹巨变,罗国器又惊又骇,他脑中乱中一片,忙道:“汤中有毒!”

毕千牛转望身边亲兵,那亲兵点头,表示正是邓舍的原话。毕千牛二话不说,迈步又要往楼上去;堂外亲兵大叫:“后院走了水!”后院火焰熊熊,府中乱作一片。院子外,府门外,蓦然杀声顿起。

众人面面相觑。记起邓舍的话,罗国器到底经过阵仗,有过磨砺,他终于反应过来,叫道:“叛党欲乱!是女真人。”

……

一刻钟前。

忽然断了弦的琴,没了音的夜晚,再度陷入寂静。姚好古越想越不对劲,白天与钱士德的对话历历在目,钱士德神情诡异,似有秘密。他倾听室外,夜静得渗人,叫人不安。

他坐立不安,叫了家童,开门出户。深夜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们步行的脚步声,传出老远。那小厮勾头缩脑,挑着个灯笼,前边引路,时不时回头向后看。

“你看甚么?”

“老爷,总觉得有东西跟着。”

姚好古纵然心事重重,也忍俊不住;对家童奴仆,他向来和气,他道:“胆小如鼠的家伙。没听说过么?人有正气,夜行则恶鬼难犯。”

那家童不好意思地一笑,摸了摸脑袋,“咱去哪儿?”

“钱府。”

……

一盏油灯,钱士德和黄驴哥对面而坐。

钱士德砂锅似的黑脸,看似沉静如水;他握着腰刀的手,青筋迸出,却暴露了他紧张的心情。油灯照在黄驴哥的脸上,扭曲出奇异的光影图案,他扭了扭屁股,嗓音颤抖,道:“就快三更了。”

钱士德不置可否,问侍立身后的亲兵:“准备好了么?”

“营外的兄弟送信过来,一刻钟前混入了城中。守门的军官,——那个姓史的,果如黄镇抚调查的一样,是个酒糊涂、滥好人,没甚原则;用咱军中的虎符、并黄镇抚大人的手书、印信,轻松骗开了城门。”

“其他人呢?”

“府中的亲兵,都已经准备好了。……看天色,营外的大部队,也该到发动的时辰了。”

“将军,小人,……”黄驴哥忍不住开口。

钱士德哼了声,不容他说完,断声道:“欲成大事,岂可看头顾尾?只要拿下双城;再有你内应之人奋臂呼应,满城的高丽土著便是你我的大援。你且看了,明日一早,这双城的大旗,如何改姓!”

“是,是。”黄驴哥不敢多说,连连应是。

室外,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亲兵:“将军,火起!”

钱士德振衣而起,抽刀出鞘,狠狠劈在案几之上,带倒了案上油灯。他嗔目、奋声,铠甲沉沉,马刀闪亮,他道:“诸君!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时辰已到,砍他娘的!”

室内堂外,拔刀出鞘的声音嘡啷啷不绝于耳,数十人纷纷昂首、扬声,声震屋瓦:“砍他娘的!”

钱士德走出大堂,跨上战马;府门大开,一行人滚滚涌出。

……

鸭绿江边,数骑疾驰而来。

乌云露出条缝隙,惨白的月光落在他们的脸上。当先一人,正是杀父求生的赵帖木儿,身后跟随的,尽是邓舍细选的勇悍忠诚之士。他们勒住奔马,停在奔腾的江水岸边。

“江水未冻,如何过去?”

赵帖木儿展目远望,黑沉沉的夜,看不清楚。空气中充满水意,岸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江中心一座小岛,群鸟惊飞。他道:“左近走走,寻艘小船。不知辽阳战事怎样,大将军有令,咱必须尽快与纳哈出连上线。”

他自降后,邓舍待之深厚,数日前,给了他道密信,命他借赵小生的关系,送给纳哈出。

也不怕他心存二志,洪继勋分析:即便他再去投降纳哈出,纳哈出也不会用他。一则他没兵没卒,二来杀父求生的名声实在难听。如果纳哈出真的用了,也不怕,反正对双城没甚么害处。

故此,只派了数骑与他同行,趁得大方,表示信任。赵帖木儿此时的心情,外人难知。他勒马岸边,回望双城,久久方才收回了视线。

……

双城,邓舍府外。

加上钱士德支援来的人马,合计百余的叛军,并力攻门。钱士德并且带来了几架梯子,搭在墙头,遣派悍卒抢上。

府内,毕千牛披头散发,他没时间穿盔甲,短小、薄薄的小衣耐不住寒风,但他丝毫没有觉得冷;他满头大汗,赤着脚,布置防线、催促亲兵防卫。

前几日,邓舍府中的亲兵大部分派了出去,弹压操练降军,剩下的不多,大约百十人,又分出了十几个往后院救火。因为事起仓促,此时守卫府门的,一大半和毕千牛相似,甲不庇体,赤身光膀子的都有。

爬上墙头的叛军,发射火箭,毕千牛闪避不及,险些中个正着。那火箭擦着他的耳边射过,烧着了头发,焦味难闻。他浑不在意,举手拍灭,提着刀,大叫:“顶住!兄弟们。至多半刻钟,城内守军就会赶来。”

邓舍已死,钱士德为何依旧加紧攻门?他需要邓舍的人头,瓦解诸军的军心。

“有贼!”忽然,一个亲兵叫道。

顺着他的手指,毕千牛扭头往左边去看,左边墙头上,攀了两个人。

“射!”

数支长箭呼啸射出,墙头上一人中箭,惨叫一声落下;另一人手忙脚乱,眼见箭矢到了近前,索性一松手,也跌落下来。墙下种了许多的花草,秋末冬至,花草凋零,但枝桠极多,那人大声呼痛,没有摔死。两三个亲兵提刀冲过去,不多时,带了那人回来。

毕千牛一看,却是洪继勋。

见他衣衫凌乱,脸颊上被枝桠划出几道血痕,大约摔伤了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掉下来时,嘴里吃了土,啐个不停。

“洪先生?”毕千牛吓了一跳,好悬没把他射死。

洪继勋顾不上计较,张口就问:“大将军呢?”

“将军中了毒,正在堂内,有罗国器罗将军照看。”

“我搞他姥姥!”洪继勋破口大骂,他的府上也同时受到了攻击;他府中侍卫不及邓舍府中,区区十几个,眼看抵挡不住。他见势不妙,当机立断,翻了三家的墙,来到邓舍府里;被射死的那个,是他的书童。

“女真降卒皆在城外降军营中,城中忽然作乱,不知城外,……”看见洪继勋,毕千牛像找着个主心骨,拉了洪继勋,低声讲道。

“女真?”洪继勋一愕,指着墙头,“那是女真么?作乱的钱士德!”他脑筋转的快,翻墙的时候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他抽开袖子,命令:“务必守住!陈虎、杨万虎诸将及城中驻军,闻讯必来,百十个叛军,翻不了大浪!”

话说完,拔脚就走,他走了没两步,又转身道:“那边儿墙边,也派几个人去守着;狗日的攻入我的府中,必定顺路也来攻击帅府。”

“先生哪里去?”

“去看将军。”

……

钱士德焦急万分,邓舍不是死了么?怎的帅府亲兵死守不退?时间一点点流逝,半刻钟内,若攻不开府门,拿不到邓舍的人头,万事俱休。

黄驴哥彷徨无措:“将军,要不,咱退吧?”

钱士德一脚将他踹翻:“退往哪里?”挥刀若疯,问左右,“城门拿下了么?”

……

早下入城的百余叛军,分作四股,最大的一股没有远去,而是就近留在城边。

帅府火起,他们立刻冲出夜色,扑上城头。钱士德的计划,不惜一切代价,夺下一处城门,放他城外的骑兵入城,然后发动土著,接管城池。

另外三股,一股去杀洪继勋,一股去杀陈虎,一股去杀杨万虎。顺路,又给他们个任务,沿途放火。

城门守夜的士卒,不过两到三个百人队;八十多人出其不意地偷袭,不求杀光戍卒,只求开门的话,有很大的胜算。

46 清洗 Ⅰ

历史上的今天:

1940年,2月23日,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总司令兼政委杨靖宇,由于叛徒告密,被日军包围,寡不敌众,以身殉国。www.65txt.com

杨靖宇:原名马尚德,1905年生,河南省确山县人。

——

双城城外,马踏连营。

二百铁骑冲击入营,新点燃的火把,随处抛掷。马蹄如雷中,士卒惊惶骤起,又冷又黑的夜晚,才露头便被驰骋的骑兵杀死,侥幸未死的奔跑喊叫。喊叫声惊动起曹、倪二千户,他二人仓促披甲,未及出帐,已见帐外火光冲天。

营中乱做一团,两位千户张皇失措,转首望北。放大他们的瞳孔,一点火苗、成了燎天的火势:那里是双城。

……

双城已成了一座火城。

城中杀声遍处,八十余叛军沿着马道奔上城墙。姓史的百户顿知不好,汗珠滚滚而下,他双手冰凉、颤抖,站在坚硬如铁的城头,如冰的夜色包裹着他的身体。眼看着面目狰狞的叛军,他便如那琴弦一般,脑中也断了弦:“狗日的本家,……狗日的本家。”

戍卒不比曹、倪营中士卒,最起码,他们没在梦乡。虽事起仓促,毕竟平时训练有素,很快,在死了七八个兄弟后,稳住了阵势。

“史大哥,城外,城外,……!”

姓史的百户转动僵硬的脖子,城外里许,数百人的骑兵奔驰将到。他们没打火把,但在城中火光的映照下,盔甲、长枪鲜明如画。

“里应外合?”

“怎么办?”

百夫长平壤参的军,也是经历过血战的人物;从一个食不果腹的流民,由邓舍亲手提拔为百户。人们往昔的白眼、鄙视;现今他走在街上,看到他的人却无不尊敬、惧怕。他不懂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却明白今夜这城门绝对不能丢掉。既错了一回,不能再错第二回。

“史大哥?”叫他的,是他一个表弟。两人同时从军,他做了百户,他表弟水涨船高,也当了牌子头。

“带你的人,死守城门!……其他的,跟我上!”姓史的百户手脚不再僵硬,他抽出刀,向着逼近眼前的叛军,扑了上去。

刀,冷了这个夜;血,又热了这个夜。

……

“将军中的什么毒?”

帅府大堂,昏迷中的邓舍四肢冰凉、口中流涎,肌肉强直、呼吸痉挛。古人云:不做良相,便做良医。两者有相同之处,都是济世救人。罗国器、洪继勋皆儒生出身,对中医之道,略通一二。

然而,罗国器从军数年,往日学的东西,不能学而时习之,早就丢掉了大半,他束手无策:“末将不知。”

洪继勋皱了皱眉,对府门处的喊杀声置若罔闻,手搭上邓舍的脉搏。忽然,他似闻到了什么:“什么东西?”转头向后看,罗官奴苍白的脸色,端进来一盆物事。

“末将看不出将军中的什么毒,疾病乱投医,故此,叫人往茅厕中取了粪汁过来。”

粪汁可解毒,自古为民间偏方;此说有荒谬之处,但的确也有实际的道理。究其根本,大约粪汁有催吐的功效,算是变相的洗胃;把毒都吐了出去,自然有利减轻毒效。

洪继勋也没话说,颔首同意。

一时间,堂内臭气熏天,黄黄的汁液遍布诸人全身;罗国器、罗官奴七手八脚撑开邓舍的嘴,灌下那些物事。洪继勋闭目凝神把脉,只觉邓舍脉微欲绝,如果邓舍中的别的毒,他或许把不出来;但他生长双城,久处辽东之地,恰好对这玩意儿熟悉。

他初时看邓舍表面的症状,其实就心中有数,只是事关重大,不敢妄测,这会儿把脉不久,他蓦然睁眼,做出了判断:“乌头之毒!”

乌头,别名五毒根,产地极广。自辽至滇,由鲁到甘,皆有之。母根为乌头,侧根为附子,用之得当,可以入药;用量若多,便成毒药。此物自古便为军中常用,三国时期关云长刮骨疗伤,所中的毒便是乌头;那仅是外创,就如此的了得,更何况如今邓舍是口服饮下?

绕是洪继勋镇静,额头也出了汗。

既判明了毒物,怎么解毒,洪、罗两人皆知。没有大夫、没有草药,只有暂时性地缓解。罗国器窜起身,不顾身上脏污,奔到堂外:“来人,来人!”

尽管府门战事紧张,毕千牛依然给邓舍留下了两个侍卫:“将军。”

“速去熬绿豆汤!放入甘草、生姜、红糖。有牛羊奶么?有蜂蜜么?一并端来,越快越好!”

……

毕千牛身中两箭,奋不顾身、兀不肯退。他挥刀催战,府门外叛军同声大叫:“邓舍已死,尔等何必顽抗?我家将军有言,降者不杀;开门者,立赏银百两,拔擢百户!”

不等毕千牛回击,众亲兵士卒无不奋喝斥骂。

不止亲兵、连上哥哥队,邓舍平日待之,真如兄弟也似。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每多读书人。越是草莽,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越懂得知恩图报。不管邓舍死不死,他们,没一个有投降的念头。

“大将军待你我,亲如兄弟;历有大战,凡我兄弟死者,大将军无不痛哭流涕,如亡一兄;亲为抬棺,亲为送葬,亲为招魂。今日,正我辈报大将军之时,该如何为?”

“以死而报将军;以死而报兄长!”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堞。黄云陇底白雪飞,未得报恩不能归。众人回思往昔,慷慨激昂;情到极处,至有泪流满面的。

箭矢加身不退;火燎衣甲不退;枪戈毙命不退。前仆后继,死而不退。

府门受了火,眼看坍塌。毕千牛嗔目大呼,十数人砍断院中大树,推积门前。火光映亮了他们的面容,两刻钟前,罗国器弹奏的琴曲,似又回荡夜空。

那低沉、那清扬,冲淡了硝烟、冲淡了战火。嗟乎!他们每一个人,也有父母双亲,也有兄弟姐妹,然而这一刻,他们记得的,只有邓舍。为了报知遇之恩,死了,他们也心甘情愿,心满意足。

邓舍数百日养士之功,收效今晚。

……

钱士德焦灼万分,百余人攻门,将近半刻钟,寸步难进。他烦躁不安,望着城中火头处处,听着满耳朵的居民叫喊,黄驴哥道:“也不知去杀陈虎、杨万虎的兄弟们,得手了没有。”

钱士德不理他。

“也不知攻城门的兄弟们,得手了没有?”

钱士德不理他。

“反正杀洪继勋的,没得手。”

“闭嘴!”钱士德暴跳如雷,挥着长枪,逼迫,“你,亲自带队上去!府门打不下来,死在哪儿吧!”

“邓舍死了,打府门也没用,不如咱并力往去城门,先放了大队入城?”

“城中守军转瞬即至,没有邓舍的人头,怎么瓦解他们的军心?纵然开了城门,咱不过数百人,有甚么用?邓舍的一颗人头,顶的上千军万马!”

黄驴哥没有勇气顶撞他,提了长枪,转身奔向府门。

……

辽阳城外,纳哈出后军。

数个营帐忽然塌陷,数百红巾如天兵神将,出现敌营。

……

帅府。

灌下了足够多的粪汁,邓舍开始呕吐。

洪继勋和罗国器对视一眼,同时看出了对方的如释重负。两人都知道,邓舍若死,双城立刻会分崩离析;文华国远在平壤、赵过留驻盖州,城中只有陈虎,不知逃过了没有叛军的袭杀。

但不管他逃过了、或是没逃过,凭他的资望,难以服众。别的不说,洪继勋就第一个不服他;吴鹤年呢?高丽降将庆千兴呢?河光秀呢?甚至张歹儿、李和尚、关世容呢?

不知不觉间,在邓舍的默认、不表态、不支持、不反对的情况下,双城军中,早已形成了多个不同的派系。文、陈、赵的上马贼旧部;河光秀、庆千兴的高丽军;张歹儿、杨万虎的新秀;洪继勋、吴鹤年的地方文官系,等等。

邓舍在的时候,可以起到权力的平衡;一旦他不在,这些人或是地方大员,或是手掌重兵,只要有一个不服气的,就算平定了叛乱,后果也不堪设想。

这也是洪继勋为什么不顾府门的战斗,而要守在邓舍身边的原因。

“吐了就好,吐了就好。”罗国器嘟哝着。

洪继勋催促堂外:“绿豆汤呢?绿豆汤呢?”

堂外的亲兵灰头土脸奔了进来,绿豆汤来了。罗国器等人忙给邓舍喝下,缓解乌头的毒性,需要大量地喝绿豆汤,亲兵提了一桶,还有牛奶、蜂蜜等物,不停歇地喂邓舍喝下。

“后院大火灭了么?”

“没有,火势小了。”

洪继勋探上邓舍的手腕,感觉他的脉搏稍微强了点,微微放心,一边和罗官奴扶着邓舍,伸出手指进他的咽喉,帮他呕吐;一边有了功夫去想其它,他问道:“后院怎起的火?有叛军么?”

“不知怎么起的;火很大,有十几个叛军,但被火势隔绝,他们进不来。有咱的兄弟们守着,先生不必担心。”

“这里用不着你们,守在门外去吧。”

洪继勋没叫他们去府门帮忙,因为投毒的人尚且不明,说不定就在院中,不可大意。

……

府门外。

继黄驴哥之后,钱士德也上了阵。他们从邻近民家,拆了梁柱,几根并在一起,用来撞门,效果不大。毕千牛砍的树干,比他们的梁柱要粗壮的多。

他气急败坏:“废物!一群废物!上马,冲!”

四五个叛军上了马,退出一段的距离,纵马冲刺。避开了府门,他们操着梁柱,强大的冲击力,使之重重撞击在府墙上,府墙动了。他们折回去,第二度、第三次、重复撞击。

墙,就要塌了。

……

帅府斜对的双城对面,是陈虎、杨万虎等诸将的住处。

他们平时多征战在外,城中的府邸不大,亲兵不多。相比帅府,府门早被破开,好在两人皆骁勇善战,尤其杨万虎,以一敌百,身陷重围,举步杀人,刃不带血不回,叛军人人色变,他真如猛虎噬人。

“杀!”

一个叛军应声而倒,包围圈出现了空挡。杨万虎不顾身后亲兵,急冲出去,抢了院中惊马,飞身而上,抛下火光冲天的府邸,疾奔而向邓舍的帅府。

……

同一时间,纳哈出后部,受到了内外的夹击;数万红巾趁其内乱,掩杀入营。

……

姚好古立在空无一人的钱士德府中,面如土色,转望城中烽火。

……

与此同时,双城城内军营,调集了数百人的先锋,纵马驰出。

……

钱士德绝望了。

……

城门至今未丢。

47 清洗 Ⅱ

历史上的今天:

947年,2月24日(契丹太宗会同十年二月初一日),耶律德光身穿汉服,头或汉冠,登正殿,接受百官朝贺,改国号为大辽,改元大同。www.65txt.com

——

邓舍没有死。他没有死的原因有两个;或者说,侥幸有两个。

第一,下毒的人不懂得乌头的用法,加上或许当时的慌张,他竟把乌头丢入参汤里,一起煮了。

乌头这种东西,既可用毒,又可为药。它既然有毒,怎么用来下药?化解毒性的方法就在煎煮。煎煮的时间越长,毒性越小;连续煮两个时辰,就近乎无毒了。做一碗参汤,至少需要煮将近一个时辰,这样,乌头的毒性大为减轻。

第二,罗国器、洪继勋略懂医术,抢救及时。先有罗国器要来粪汁,清肠洗胃;接着洪继勋判断出毒物名称;邓舍府上虽没有对症的草药,绿豆、蜂蜜、牛羊奶等物却尽皆有之,减缓了毒性,延缓了发作。

两方面一结合,邓舍大难不死。

次日下午,他醒了过来。诸人、诸将欣喜之余、后怕不已。毒药的后遗症尚在,邓舍只觉得四肢麻痹、唇舌辛辣,他费劲地睁开眼,陈虎、洪继勋等人欢喜的面容跃入眼帘。

他脑中还有些昏昏沉沉,就如粘稠的糨糊,听着陈虎诸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回想起发生了什么事儿。

“城中情形怎样?”他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挂虑的双城;他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想到的依旧是双城。他的声音很虚弱,细弱蚊呐。

他一开口,诸人安静了下来。

陈虎往前一步,道:“城中驻军反应得算快,叛军叛党已经尽数擒拿;将军请放心,城中无恙。只是,……”邓舍问道:“怎样?”陈虎道:“受了大火,连将军府邸在内,城内民居十损三四。”

邓舍按着床板,就要起身;手脚无力,才抬起头,又落了回去。陈虎忙扶起了他,道:“将军?”

“扶我起来,去城中看看。”

“将军才服了药,毒性刚退,身体还很虚弱,需得静养一段时日才好。城中的事儿,将军不必忧虑。”陈虎笑了笑,安慰邓舍,道,“叛军区区数百人,我城中驻军一动,不到一个时辰就结束了战斗。……战事结束得很快,死的百姓并不多。”

邓舍撑了几撑,动弹不得身子,他心知陈虎说的不错,侥幸大难不死,到底亏了元气;不经过一番静养,实在不宜走动。但他忧虑的并非单纯的百姓伤亡,他道:“初冬已至,双城地远天冷;如今城中民居多损,倘有大雪,冻死者必多,……吴鹤年呢?”

在场的有洪继勋、陈虎、罗国器、河光秀、杨万虎、毕千牛等,却没有吴鹤年。邓舍注意到诸人皆是蓬头乌面、狼狈不堪,几乎每一个的身上都带有血迹斑斑。他立刻醒悟,叛军定然不只是打了帅府,城中有头脸的文武,怕都受了攻击。

他心头一跳,抓紧了陈虎的手,仓急追问:“吴鹤年呢?”

洪继勋接口笑道:“将军放心。老吴命大得很,钱士德的叛军没有去找他的事儿;不过他在闻警讯后,倒是忠心耿耿,带了四五个家奴,来救援帅府,被钱士德临死一击,伤了大腿。现正有大夫给他治疗。”

邓舍松了口气,吴鹤年为人,无德,然而有才;治理地方、耕桑民政这一块儿,他端得一把好手。放眼军中双城,还真没人比得上,离不开他。

这头放下心,那边上了眉。听洪继勋话中意思,作乱的不是女真人,而是钱士德?邓舍先不去问,道:“罗李郎呢?双城总管府的人,有没受害?”

陈虎哼了声,道:“总管府上下,除了汉人,高丽人、渤海人,都被末将关入牢中了。”

“这是为何?”邓舍一惊,问道。

“将军可知,下毒者何人?”

邓舍隐隐猜到了一点,问道:“谁人?”陈虎关了罗李郎等,显然高丽人下的毒了,他府中高丽人甚多,亲兵队里有几个,奴仆、侍女中更多,仔细想想,人人皆有可能。

“却是那李成桂的元配老婆!

答案出乎意料。陈虎不提,邓舍险些就把她给忘了。当初,因李成桂伤了邓舍,陈虎为了报复,杀尽其满门男丁,仅留下了几个女眷。吴鹤年问邓舍,留是不留,邓舍一时起意,留下了她们,安排在后院。

他本来的目的,在随时提醒自己,纵有盖世的武功,也不一定就能成得了英雄。实在没料到,一时起意,差点害他命丧黄泉。

“她?”

惊讶过后,邓舍有些疑惑。钱士德作乱、李夫人下毒,表面看很明白了,他两人肯定是勾结在一起的;问题是,这两个人,风牛马不相及,怎么勾结在一起的?再进一步推理,还有个问题:李夫人明为安养,实如禁锢,她又哪儿来的本事下毒?

钱士德当夜战死,黄驴哥没死。陈虎亲自审讯,得出了来龙去脉。他向邓舍细细说来。

原来,早在钱士德来双城前,黄驴哥就通过种种的途径,勾连上了李夫人。黄驴哥不忿轻视,李夫人心怀夫仇,两个人一拍即合;互相许为同盟,李夫人就此做了黄驴哥的内线。

说到此处,邓舍想起来,庆千兴围城前夕,他似乎有两天晚上,都见到府外后墙有人影扇动。当时以为眼花,如今看来,想来就是黄驴哥的人在与李夫人联系了。

他哎呀一声,道:“原来如此。”

若是没有钱士德,他两人没权没势没靠山,凭黄驴哥的光杆司令,估计也难做出什么事儿来。钱士德引军千人,他一到,黄驴哥立刻投向了他。

昨夜生乱,他们的原定计划,为李夫人下毒,毒死邓舍,瓦解府中亲兵的斗志;接着取邓舍人头,再瓦解城中驻军的斗志。群龙无首之下,迎李夫人出来,登高一呼。

李家本为双城显宦,李成桂的父亲李子春做过蒙元双城总管府的千户,并且曾受高丽王之命,扶绥当地、招揽流民。城中居民许多都是他那时招徕而至的,李成桂虽死,李子春却还好好地活在高丽王京,住在高丽王亲赐的宅子里。也就是说,李家家主尚在,威望犹存。

加上城中高丽大户,屠城时杀了不少,留下的也有,他们没了过去的地位,没了过去的威权,不排除有心存怨望的。钱士德、黄驴哥推测,只要李夫人一出来,不敢说一呼百应,至少得双城土著相助,没一点儿问题。

城中囤有军械,稍一武装,就是一支军队。

城外的驻军,其中一半降军,不会没有心存异志的。邓舍一死,最好的可能,他们不战自乱;若乱,留双城给李夫人,整编降军,救援辽阳。即便不乱,也没关系,大可趁其六神无主的机会,打开城门,用武装起来的高丽土著,突围出去,不怕没有活路。

这计划看似大胆莽撞,真要成功的话?邓舍骇出一身冷汗。

陈虎道:“将军府中用的厨子,有一个原本李成桂府上的。姓李的贱人,便是通过他,给将军下的毒。”

说完了,他后退一步,双手一拱,身上盔甲摩擦嚯嚯。他杀气腾腾地道:“厨子、姓李的贱人、黄驴哥、姚好古等,凡涉乱人等,末将皆已捆在将军府外,只待将军一声令下,或剐或剜,必叫其后悔怎的做了人!”

“姚好古?”

洪继勋道:“小可讯问过他,要说作乱,没他的事儿。不过姓姚的算条汉子,没有讨饶求生,他有一句话送给将军。将军想不想听?”

“甚么话?”

“他说:钱士德有勇无谋,此事若有他筹划,将军必死无疑。”

这话不错,细节决定成败。钱士德的谋划,可谓成功了一半;如果他给乌头与李夫人的时候,交代几句用法;又或者如果他事前调查好罗国器、洪继勋的动向,叫邓舍中毒时身边无人,邓舍的这条命早交代了。

陈虎、杨万虎、毕千牛勃然大怒,三人同声喝道:“阶下死囚,敢如此无礼!请命将军,末将愿亲自动手,宰了这不怕死的。”

邓舍默然无语,姚好古很有才,性格也非常对邓舍的脾气,只可惜,他却是关铎的嫡系。不杀,养虎为患;杀了,于心不忍。他犹豫了片刻,问道:“然则,他为何不参与筹划?”

“他说:杀将军易,可死将军救不得辽阳;欲救辽阳,非将军活。”

看得清双城派系纠错,邓舍死,必自乱,无力救辽阳;分得清事体轻重,多次受邓舍避而不见的冷淡,犹能以大局为重;不逞一时之气,而对关铎忠心耿耿。

“他还说:死一个姚好古,死不足惜;但求将军莫忘了你的祖宗出身,要分清孰重孰轻,盼将军能捐弃前嫌,以大义为重,同心并力,救援辽阳。”

邓舍的祖宗出身是甚么?甚么是孰重孰轻?甚么是大义为重?姚好古这话,显在提醒邓舍:“不要忘了,你是个汉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只顾了与辽阳内斗,结果只便宜了鞑子胡虏。”

毕千牛啐了口,道:“死到临头,巧言惑众!”

邓舍不这样认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姚好古自知必死,他不会讲空话、假话,这番话,绝对是他的肺腑心声。

接触姚好古以来,他给邓舍的印象,有些圆滑,有些玩世不恭,毫没有洪继勋这等读书人的孤傲清高,反倒很有点市井间地痞的流气。如今看来,那只是他的表面,这句话才是他的本心了。

“戈戈不休,错在谁人?民有何罪?我民也何苦!”这也是姚好古曾说过的话,邓舍喃喃念诵几遍。

这样的人,杀了太可惜。这与不杀李夫人不同,纯粹爱才使然。邓舍此时,头一回深切体会到了,为何古人征战,说话演义里头,动辄有释而不杀的情节。虽非我有,实不愿君死。

“将军?”

邓舍轻轻举起了手,闭目沉吟。室内没人说话,人人看向邓舍,等他决断。杀,或是不杀?此事与他无关,不求生、反求死,临死不忘辽阳,这样的人,……,洪继勋看出了邓舍的心事,道:“招揽不得。”

诸葛挥泪斩马谡,为的严明军纪;曹操杀高顺,为的高顺不降。他两人不爱才么?马谡、高顺不是才么?得之,我用;不得,杀之。邓舍慢慢放下了手,他艰难地做出了决定:“杀。”

趁此机会,一清辽阳党羽。

“何时杀之?”

“明日午时。”

“是。”陈虎接令。

叛乱平后,琐事很多。邓舍昏迷前交代罗国器,不等他醒,不许杀人、处理,所以很多事儿等着他决定。洪继勋等人一条条讲来,邓舍心不在焉,一条条批准。洪继勋问道:“将军身子不舒服了么?要不要叫来大夫看看?”

邓舍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他犹豫了片刻,道:“姚大人,真儒也。死不可见血,缢杀可也。”

洪继勋与陈虎对视一眼,体会到了邓舍的心情,两人点头表示知道。邓舍又补充一句:“到时候,我要亲自去为姚大人送行。府中有好酒么?备上一坛。”

提起府中,他想起两个人来,问道:“李闺秀、罗官奴呢?”

“一并押入了牢中。”以陈虎的脾气,她两人尽管无罪,照看不利,便是失责,难逃一死。

邓舍叹了口气,道:“放出来罢。与她两人无关。”

“将军饭食,本该先由侍女试毒。罗官奴身为侍女之长,没有给李闺秀讲清楚,该死;李闺秀做为侍女,不用人讲,也该知道先试毒的道理,该死。”

杀姚好古,已非邓舍所愿;他略微烦躁地打断了陈虎的话,道:“不知者不罪,放了罢,放了罢!”

陈虎不再多说,两个侍女而已,杀不杀无所谓,没有必要因了这点小事儿,惹得邓舍恼怒。他点了点头,叫进来室外亲兵,吩咐去放了她们两人。人虽放了,有些话不能不说。

陈虎带着怒气,道:“双城为将军根基,帅府为将军府邸。而就在将军的根基之地、府邸之内,竟有奸人,险乎害将军不测。将军,该整顿整顿了。”

他一言既出,众人无不点头。洪继勋首先赞成,道:“何止将军府邸,城中高丽人多,军中丽卒亦然不少。此次生乱,将军需得提高警惕,若无戒心,恐有下次!”

邓舍深以为然。不管甚么事儿,没有第一次也就罢了;有了第一次,难免就有第二次。不做些措施,杀鸡儆猴,说不定就会再有人铤而走险。

“先生之意?”

洪继勋顾望众人,尤其在河光秀身上停了一停。河光秀倒是毫无知觉,昨夜兵乱,他是继吴鹤年、杨万虎之后,第三个救援帅府的人,奋不顾身,立的有功。也因为此,才没被陈虎关起来。

邓舍知其意思,道:“众位先请回罢,我看大家,人人身上有伤,昨夜辛苦诸位了。”话不需多,他含笑一一看过诸人,赞赏、勉励的意思尽显无疑,陈虎等人躬身而退。邓舍叫回陈虎,吩咐:“去替我看看吴鹤年,城中民居受损的,需得尽快修葺。”

“是。”

待诸人退出,邓舍道:“先生请讲罢。”

“我军占据双城不假,就人口多少,汉人实为客军。要扭转形势,从根子上杜绝的话。唯有两策、六字。”洪继勋伸出两个手指,道:“第一策,将军早已认可的,即充实汉人;第二策,清洗。”

室外,寒风凛冽,阴云密布。室内,邓舍侧卧榻上,凝神倾听。

48 清洗 Ⅲ

送走了洪继勋后,邓舍疲惫却无法入眠。(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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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敏锐地意识到,双城出现了大问题。先有女真人叛乱,或许可以解释为偶然;但紧接着又有钱士德与李夫人在帅府之内,公然投毒,令得邓舍险些丧命,这就不得不引起人的重视。

联系过往,永平起兵至今,将近一年的时间,八百人而至十万,从无立锥而到占据数十城池,真可谓其兴也勃焉。扩张过快,除了好的方面,带来的后果也有坏的方面。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比如求生,可以放下彼此内部的矛盾,团结一致对外。如今双城俨然辽东一大势力,求生不再重要,权势成为焦点,内部矛盾转而升级为了主要矛盾。

同时,外部的关铎、纳哈出,也纷纷染指进来,扶植各自的代理人,觊觎双城这块肥肉。

在这内外矛盾的交错、推动之下,可以说,双城之变,它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它今天不发生,它明天也会发生,不把根子的问题解决,它早早晚晚还会再次发生。

邓舍想起了一个比喻:譬如黄河之水,初发源时,清澈见底;随着水势的增大,绵延千里,泥沙俱下,变得黄浊不堪。要想恢复清明,唯有一策:大浪淘沙、去芜存菁。

这也正是洪继勋的想法。

“内部的问题不彻底解决,将军就好比在火山口上坐着,类似的事件随时会再度爆发。”

要保持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或许很容易;要保持一个政权的纯洁性,很难。洪继勋的矛头,直指地方衙门各级官员。他列出了个清单,高丽地面的汉人到底太少,虽有邓舍数次从军中抽调军官补入地方,然而地方官员中汉人与高丽人、渤海人的比例,差不多仍然只有一比五。

“汉人居官者,多徒有高位;毕竟言语不通,人情风俗不熟。各地的高丽大户,他们世代生长于此,势力盘根纠结;政令虽出自将军总管府中,落实与实行的过程里,往往受有阻力。……欲清澈水源,这些人,非除去不可。”

除去不代表杀掉,移民就可以了。

充实汉人进来,移民土著出去。换一个新的环境,换一个陌生的环境;没有了过去的人脉、没有了威望名声,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便是只虎,也只有老老实实地趴着。

“这是第一步。”

地方大户往往与地方官员有勾结,互相以为倚仗。官员有着大户没有的权力,大户有着官员没有的地方人脉。迁移走了大户,使得官员缺少声援,就可以动手整顿衙门。

“整顿衙门并非完全用汉人顶替高丽人,一来汉人太少;二来只有高丽人,才熟悉高丽人,基层办事的,非高丽人不可。”

“先生之意?”

“裁汰部分不够忠诚的高丽人,将其余有用吸纳加入为汉籍。加入后,就视其为汉人,与汉人有相同的待遇。这样,既可为我所用,又能分化丽人土著,实在一举两得。”

邓舍皱了眉头,移民、裁汰,这两步看起来容易;几十个城池,做起来麻烦,没有一两个月难见成效。他把视线转向挂在墙壁上的地图,沿着双城向西,迤逦穿过山地、江河,辽阳、沈阳的位置划了一个鲜红的叉。

正值辽东龙争虎斗,难遇的良机;不参与其中的话,太过可惜。待关铎、纳哈出胜败一定,可就再没有插手的机会。外有良机,内有忧患,何去何从?该如何选择?

邓舍看向洪继勋,洪继勋一袭白衣。高丽人与女真人一样,尚白;他成长双城日久,在这方面受有影响。他打开折扇,啪的声,又合将上去,静静等待邓舍开口。

女真叛乱、张歹儿来信;洪继勋擅自调军、吴鹤年私下讲了许多他的坏话。移民不要紧,裁汰官员的权力太大,谁也看的出来,这显然是一个安插亲信、排除异己的大好机会。

北风入窗,冰寒彻骨。

邓舍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展颜一笑,道:“既如此,便如先生说。先生也知道,过了这村、没有这店,辽东方面我不能丢下;内事由先生,外事由我,如何?”

洪继勋等的就是这句话,当此辽阳关键时刻,邓舍岂会袖手旁观?他对此一清二楚,早在邓舍回来双城那天,彼此的心意就试探的明白。

话说回来,他虽知邓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评心而论,他并不想管内事。可钱士德的内乱谁也没预料到,计划赶不上变化,放眼双城诸人,除了他,真没第二个适合管这事儿的人了。

外事不可拖,内事一样的迫在眉睫;为了双城,为了凌云壮志,舍我其谁?

他回了个笑脸,痛快地接受了邓舍的任命,道:“将军既以此事托我,……”他援引了个典故,“便如汉高出关中,萧何镇国。小可不才,也愿效仿先贤,必不辱将军之命。”

邓舍当即口述,洪继勋润色起草。毕千牛奉上印章,一纸文出双城府,暮入平壤城八千。

“令:辽阳行省、双城总管府大将军邓,今闻总管府诸城,多有大户、官吏勾结,取我民脂、索我民膏,至有破家卖子,不足一日之餐者。种种惨状,实令人闻之潸然。

“天下大乱久矣,我之所起兵,为抚民而非残民。官也者,牧羊也,以狼驱羊、实非人子!着洪继勋、罗国器,下巡诸城,逆我意者,斩;非我意者,斩;知我意而不为之者,斩。

“嗟乎!菜也者,百姓不可一日有此色,士大夫不可一日不知此味。圣人有言:简以好德,可以为大臣。着府衙官吏,月初一日,食贫民饭。盼诸官员尔等,人人悉心为民,勉之勉之!”

一场以抚民为借口的大清洗,就此展开。与此同时,各城诸军提早得到命令,升高警戒级别,大批大批的军队开进城中,防止因此生乱。

面对突然起来的巨变,各地的高丽人反应不一。占了大多数的穷苦百姓,闻讯欣喜,他们才不管当官儿的是谁,只要给他们实惠,就是好官儿。更何况,汉人怎么了?大将军早在平壤的时候,不就说了,汉人、高丽人同为箕子的后人,大家本为一家。

这个时候,吴鹤年平时的工作效果就出来了。

他遵照邓舍的命令,大力培植、发展说书、歌舞、戏剧等勾栏事业,组织人编写了数十上百反应汉、丽一家的的新歌、新戏。这本来就是事实,有史可依的,说服力很强,几个月的宣传下来,成绩斐然。

至于少数处在被打击范围的土著大户、府衙沿用的前高丽时代的官吏,他们彷徨无措,心有怨望,苦无实力。就如待宰的羔羊,空自看着屠夫磨刀霍霍,无可奈何。

把视线从各城收回,重新回到双城。

陈虎、河光秀单骑出城,坐镇城外营中,安抚军心,监视降军。杨万虎引本部数千人,长驱入城,接替城防;原本的城防军将领受了姓史的百户牵连,锒铛下狱,百户以下军官士卒悉数调出城外。

双城捕盗司暂交洪继勋指挥,并拨给三百军卒,全城出动,凡有参与叛乱、在叛乱中趁火打劫、抑或是与李氏本有亲戚、来往的各色人等,不论汉人、高丽人、渤海人、女真人,一概先行请入总管府,问话侦讯。

府衙牢房里,川流不息。最早进去的几个官儿,因了官职高,有特别的优待。越往下,牢狱条件越不好;他们住在最上边的一层,其中就有罗李郎。

昨夜内乱,杀声盈城,他与家中妻妾搂抱着钻入床底,战战兢兢到了天亮;还没明白发生了事儿,紧接着就被捕盗司的人带到了这里。

随他一起的,另有总管府的数个官员,互相一问,都茫然不知原因。罗李郎面色苍白,冻了一夜不说,这都快下午了,水米未进。牢门打开,先前叫出去问话的一人,被推了回来,名叫朴献忠,因了擅长巴结阿谀,素被吴鹤年看做心腹的。

“怎么说的?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朴献忠土生土长的双城人,标准的高丽人长相,一个刀把脸,一双小眼睛,深深凹陷。他打着哆嗦,道:“有人内乱,入他娘的,差点害死了大将军。”

罗李郎倒吸一口凉气:“谁人?”

“李成桂家的那贱妇,还有钱士德。”朴献忠义愤填膺,他本为商贾,邓舍入了双城,提拔他为官,有了权、有了势,过的不知比以往好了多少倍;眼看日子越过越好,偏有人此时生乱!

他不恼怒邓舍关他入了牢狱,他是高丽人嘛,理该如此。但他不能忍受竟然有人敢向邓舍下手,钱士德是汉人,他不敢痛骂,朝地上啐了口,“那贱妇!……狗胆包天。”

“李夫人?”罗李郎吓了一跳,忙追问,“大将军呢?没事儿吧?没被叛军得手吧?”

他女儿现在邓舍府中,叛军若是得手,十有**,他得受株连而死;即便叛军没得手,邓舍要是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而今的权势地位,定然难保。

牢中的几个官儿,或者汉人、或者高丽人,都是有女儿、亲戚嫁入军中,给军官们做妾室的;罗李郎想的,也正是他们想的,一个个眼巴巴看着朴献忠,等他回答。

朴献忠道:“你这问的甚么话!大不敬!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自然无恙。狗日的贱妇敢下毒,我呸!大将军什么人?你见过年未及弱冠,就掌兵十万,百战百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么?……大将军什么人?神人也!不是天神下凡,会有这样的本事?”

他再度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李家的贱妇,自寻死路!”

邓舍入高丽至今,有两次险些丧命,一次中了李成桂的箭;再一次,便是这回了。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同时升起了一个念头:这李家与大将军,莫非上世有仇?随即同时想起,李氏经营双城日久,双城头面人物,多与其有交往,上次杀了一部分;这次,怕要斩草除根了。

李成桂的夫人,为安边韩氏,其家并非双城,年纪不大,较李成桂小两岁,今年不过二十出头。

罗李郎也曾见过她,生的貌美如花,端得温良娴熟。他叹了口气,道:“昔日大将军破城,虽中了李成桂一箭,却肯不计前嫌,收留韩氏,养在府中后院,待之如敬上宾。这韩氏,……唉,可惜了大将军的宅心仁厚。”

“这等贱妇,……”朴献忠咬牙切齿,他恶狠狠地道,“简直丢尽了你我的脸面!有这样的人,实为我双城之耻!方才我给问话的尊官老爷提了条意见,这贱妇绝不能杀!”

“怎么?”

“杀了她,就太便宜她了。不如连带李氏上下妇女,一并充入妓营,千人骑、万人枕,才消得了我心头之忿。”朴献忠得意一笑,道,“那尊官老爷听了,立刻对我大加赞赏,……诸位,你们以为如何?”

罗李郎身为一个汉人,听了都心中不忍;不管怎么说,李氏在双城、在高丽,也算家族显赫,其祖为“新罗六姓”中阏川谒平李姓的后人,始祖做过前朝新罗司空的高官。

绵延数百年的望姓名门,后人受此侮辱,实在有些过分。他看了看得意洋洋、便如做了甚么光彩好事儿也似的朴献忠,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被朴献忠瞧见,朴献忠以为他担忧自身,安慰道:“罗大人,你且放宽了心。咱就不说贵千金如今甚是得宠于大将军;只说您是汉人,多金贵的身份!”朴献忠带着羡慕,吧唧了两下嘴,接着道,他斩钉截铁,“用不了两天,肯定放了您出去。”

劝完了罗李郎,他看着众人,大为不满,指点着道:“看看你们,看看你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像甚么样子!咱们是谁?大将军的鹰犬!城中内乱,你我没有早点发现,提前帮大将军制止、避免,就是咱的失职;内乱发生,又没有及时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带着奴仆前去救援大将军,也是咱的失职。有这两条失职,我评心而论,实话实说,砍了咱们的头都不亏!都活该!

“可大将军忠厚人,念你我的往日功劳,不杀咱们;你们不知道感恩戴德,受点询问,就委屈了么?诸位,要知道鹰犬也有忠奸;不经历淘汰,怎么见真伪?我坚信,大浪淘沙,越是如此,越有困厄,才越能显得出咱们,十足真金、绝对忠犬!”

他挥舞手臂,慷慨激昂,唾沫横飞,小眼睛熠熠生辉,所说的话振聋发聩。他的话音直传入牢房之外,恰好有两个军官下入牢中提审别的疑犯,两个人对视一眼,停下脚步,在外静静侧听。

——

1,李氏。

全州李氏的始祖李翰为新罗司空,更早的先世无迹可考。推测,李翰先祖为“新罗六姓”中阏川谒平李姓的后人。

祖李安杜,元初迁居中国,定居在今中国吉林省延边地区,曾任南京千户所(河南开封)达鲁花赤。父李子春为安杜曾孙,元末兵兴,任元朝双城总管府(在今朝鲜江原道永兴)千户。在高丽恭愍王向东北开拓疆域的战争中,李子春因双城内应之功,升为大中大夫,司仆卿,“赐京第一区,因留居之”。

2,安边韩氏。

高丽密直司副使安川府院君韩卿女。至元三年(高丽忠肃王后三年,1337年)生。

49 真儒 Ⅰ

历史上的今天:

1969年3月2日凌晨,苏联边防军出动70余人,装甲车两辆、卡车和指挥车各一辆,悍然入侵我国黑龙江省虎林县境内的珍宝岛,首先开枪打死打伤我边防战士多人。www.65txt.com我边防军在多次向苏边防军警告无效、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被迫进行自卫还击,给了入侵者以歼灭性的打击。

3月4日后,苏联边防军和飞机再次入侵珍宝岛。3月15日,苏联出动步兵200余人,坦克20余辆,装甲车30余辆,在飞机掩护下,连续向我国守岛军民发起三次攻击;我国守岛指战员、民兵和群众紧密配合,艰苦奋战9小时,打退了苏军的进攻。3月17日,苏联出动步兵百余人,坦克3辆,又一次登岛疯狂向我国进攻;我国边防战士奋起自卫,以猛烈的炮火予以反击。

赫鲁晓夫接到苏军的失败电报后,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先后撤职了隶属于苏联远东集团军1位元帅(坦克装甲诸兵种元帅),3名大将。4名中将,24名上将,少将。抓捕了远东红旗134师(主力师)营级以上全部军事主管。

——

这是一个纷乱的年代,这是一个**的年代。

受异族统治已久的中原大地上,沉默的汉人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回溯历史,自唐末五代至今,北方的沙陀、契丹、党项、女真、蒙古诸族先后迭兴,凡三四百年间,这块土地上原本的主人,——汉人,一再地沦为被统治、被剥削、被宰割的境地。

发如韭,割复生;头如鸡,割复鸣。

相比游牧民族,汉人是老实的,他们是勤劳的;农耕民族的本性决定了,他们没有侵略性,因为耕、纺就可以满足他们的基本需求。他们的要求很低,他们只求有块土地、有点吃的,能活下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有个后人继承血脉,如此,心愿足矣。

可就连这简单的要求,低得不能再低的生活需要,他们也得不到。或许有人会说,看,这些软弱的奴隶!但不要忘记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若用水来比喻他们,实在最为恰当不过。

汉人的先哲早就说过: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诚哉斯言,他们创造财富、他们创造璀璨的文明,他们的成就即便在蒙元的统治下,也叫一个来自威尼斯叫做马可波罗的人惊叹不已。然而他们只埋头地创造,在他们的生存得到基本保证的情况下,他们不去争。

因为水处柔弱,水处卑下,水善迂回,水善忍让。可所有的民族却都流传有这样的一个传说:最终毁灭世界的,不是野火,是水。柔弱的水!一旦到达它忍受的底限,它蕴藏在其中的力量,必将会掀起滔天的巨浪。

它将翻涌而下,它将滚滚而行,摧枯拉朽,吞噬一切。

所以,汉人的先贤又有这样的一句话: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发如韭,割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们有着最为巨大的人口基数,当时机成熟,他们最不缺乏的,就是英雄。

在接到那两个军官有关朴献忠言论的报告后,邓舍的第一个念头很奇怪,他想到了赵帖木儿、他想到了永平城中那个被他剐了的总管、他想到了辽西双壁之一的张居敬,他想到了很多很多任职蒙元的汉人。

是的,有很多。任职蒙元的汉人、为蒙元出力的汉人,太多了。

但他紧接着,就又想到了刘福通、想到了小明王、想到了徐寿辉、想到了芝麻李、想到了邓三,甚至想到了关铎、想到了沙刘二、想到了战死东牟山的潘美,他想到了更多更多战死沙场的红巾将士。

然后,他就有了上边的想法。

他颇有感慨的叹了口气,对还在等着他回信的军官说道:“这是个人才。派人去吴鹤年那里,问一问朴献忠平时的言论、行为,确实可靠的话,放他出来吧。”

“是。”

邓舍沉吟片刻,手书嘉奖一封,递给那军官,道:“叫吴鹤年读给他听,随便找个借口,以示褒奖。他愿意的话,许他入汉籍。他现在甚么官儿?”

“司吏。”

“收名了么?”

“不曾收名。”

总管府的官员,上有总管,下有吏员。总管等为正官,正官分为长官、佐贰,正官之下有首领官,首领官下为吏员。吏员不入流,也即流外官,衙门中的具体办事人员,他们没有品级。

司吏是吏员的一种,它负责的职事甚广,像双城总管府这样的大府,所设司吏不下数十人。而它又分作两类,一种“收俸收名”,一种“收俸不收名”,前者是正式吏员,后者为试用吏员。

换句话说,也即:朴献忠现在的官职,不入流,并且临时的。

“小小司吏,太过屈才。”邓舍挥了挥手,一句话叫朴献忠青云直上,“待这次清洗过后,总管府若有阙员,给他个首领官当当罢,专门负责高丽内部事务。”

首领官最高的正七品,最低的从九品。即便从九品,小小芝麻也是官儿,身份可就大不一样了。

“是。”

“告诉吴鹤年,类似的人才,多多挖掘。”三言两语,略过此事不讲,邓舍问起正题,“你去见那姚大人,怎么说的?”

“末将奉将军之令,先在关押姚大人的牢外,悄悄观看片刻。见姚大人盘膝而坐,似在闭目吟诗,可惜他声音太小,吟诵的甚么,末将没能听得清楚。”

吟诗?邓舍微微愕然,摇了摇头,心想:“视死如归么?”问道:“我送去的美酒,他有无饮用?”

“不曾饮用。不过,听牢头说,他却要了些清水,盥洗沐浴;也不曾吃饭,午间只喝了水,说是清涤肠胃,好干干净净地去见列祖列宗。”

盥洗沐浴倒也罢了,清涤肠胃,好干干净净地去见祖宗,邓舍倒是头次听说。他再度愕然,又摇了摇头,不由回想起他劝自己为了汉家祖宗,救援辽阳的话,心想:“今日看来,那些话的确出自他的肺腑了。”问道:“我交代的话,你问了么?”

“问了。”

“他怎么回答?”

“将军的三个问题,末将一一询问。”

那军官口齿便利,述说起来,便如把当时的情景,一一展现邓舍的面前。邓舍就像是身临其境,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姚好古背窗而立,下午的阳光投射进小小的窗中,拉长他的身影,铺展在满是柴草、脏污的地面。

两个军官站在他的对面,其中一个开口说道:“大将军问你:钱士德、黄驴哥、韩氏内乱,你说没有参与,我相信。可你身为钱士德的上官,对他们具体的计划肯定早有听闻,参与的人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谁?”

“救辽阳,非大将军不可;我说的很清楚了,我本不愿将军死。如果还有别人参与的话,不用将军来问,我早就主动说了。”

姚好古会不会说,他究竟知道不知道,邓舍其实并不在意,因为无关紧要。他派人去问,不过例行公事;他深知双城问题的所在,要解决,靠不了别人。

“大将军问你:关平章私下勾结沈阳,出卖潘美,你知道不知道?”

姚好古面色如常,回答:“知道。”

“知道?身为大宋辽阳行省平章,勾结鞑子,卖我将士,这是什么样的行为?你对此不管不问,倒也罢了;却又在关平章作茧自缚,陷辽阳入危难的时候,口口声声民族大义,要我出军去救,你好意思么?我且问你,就不说民族大义,你对得起潘美么?你对得起战死东牟山的数千将士么?你对得起辽阳城中陷入危境的数万将士么?”

邓舍的质问,字字诛心;姚好古仰天大笑,半晌,他才徐徐说到:“勾连纳哈出,本为我姓姚的提出,我有甚么好羞惭的?不止不羞惭,老子得意洋洋!兵者,诈也;不诈何有军?大将军熟知兵事,何必故作此言?”

他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关平章太过心急,没听了我再等些时日、摸透纳哈出动静的建议,终究功亏一篑,失去了一举拿下辽东的大好机会,可惜可惜!”

“那潘美?”

姚好古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盯着那两个军官看了会儿,再回头去看了看窗外的阳光,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说出了实话。他道:“调潘美去东牟山,不是我的提议。”他带着惋惜,有些不满,“可惜了沈阳,可惜了潘美。”

邓舍听的出来,姚好古话中意思,对潘美甚为赏识。他先前的犹豫,大约在考虑要不要为尊者讳,但关铎借刀杀潘美的事儿,早传遍了双城、以至辽阳,丝毫没了隐瞒的必要。

“大将军最后问你:明日临刑,你有什么要求么?”

听着明日临刑的通牒,姚好古镇定自若。他负手踱步,绕着狭窄的牢房转了好几圈,人之将死,会想些什么?对生命的眷恋?想念父母亲人?追忆往昔的快乐,又或者忏悔曾做过的错事?又或者,信奉神佛仙家,坚信会有轮回下世,以此来安慰对死亡的恐惧?当然,也不排除会有些人,他们想的更高、更远。

姚好古停下了脚步,他慨然叹道:“上承千百年之统,下垂千百世之绪者,将不在我身。今既死矣,唯一言相告将军:戈戈不休,错不在民。将军英明睿武,或可成大事,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先贤言语,盼将军可记之、勿望之。”

上承千百年之统,下垂千百世之绪,这句话为宋末元初的姚枢所说。他以此来劝告理学传人赵复,不要为了成全个人的气节名望,就轻死殉国,反而使得中华文明失去了传承发扬。

姚好古此时化用,隐约透出了他不甘就死的念头;但孟子又说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生也所欲、义也所欲,两个只能选一个的话,舍生取义。在不满关铎一些做为的情况下,他依旧选择死,也不愿求饶获生,果然难得的忠臣。

上承、下垂等语,邓舍不知出处,但明白其中的意思。孟子云云,他少时读私塾,却是读过的。他本以为姚好古提的要求,会是再次请他救援辽阳;没料到却是这一句。他沉默很久,对姚好古有了新的认识。

人死如灯灭。这个世界上,庸庸碌碌的人太多,有如此责任感、使命感的人太少。他若死了,世上就再没这个人,就再也见不到了。可不杀,行么?邓舍艰难地否定了。不杀,不行。

那两个军官粗汉出身,大字不识一个,姚好古的话,他俩茫然不知其意,只隐约感到了一股凛然正气,也不禁肃然起敬。问话的那军官道:“大将军说,敬重大人的品学,堪为真儒;明日行刑,不忍见大人流血,定以缢刑。大人愿意么?”

邓舍回过神来,问道:“姚大人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端端正正向末将行了个礼。”

这是在感谢邓舍了。邓舍与他,两个人,一个杀人,一个被杀,本该血腥残忍的事儿,由此一礼,再无半点杀气,剩下的,只有端庄和肃穆。杀姚好古者,邓舍;知姚好古者,邓舍。

邓舍累了,他轻轻点了点头:“退下罢。”

那两个军官恭恭敬敬地倒退出室,橐橐的脚步与盔甲碰撞的摩擦,渐渐消失无声。邓舍靠在床头,呆呆地坐了会儿。听见风吹动窗棂,他转头看向窗外,傍晚时分,见落日沉沦,阴沉沉的天空,红与黑交相映错。

“将军想什么呢?”毕千牛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邓舍没有回答,他出神地望着窗外奇异的景色,他像是感慨,像是陈述,他说:“日头落下去了,总会升起。”

毕千牛附和地点了点头:“将军,该用药了。”

李闺秀、罗官奴等人,虽然放了出来,在此非常时刻,毕千牛不放心,坚持由他来服侍、伺候邓舍。邓舍中毒,他自以为失职,已经非常的自责了;若是再拒绝他,邓舍怕他会背负更多的内疚,他性格中有体贴下属的一面,所以也没反对。

热气腾腾的药汤,苦难入口。邓舍端着药碗,皱了眉头,一口口咽下。毕千牛笑道:“苦是苦了点,良药苦口嘛。”

“良药苦口。”

邓舍的心头蓦然一动,姚好古,不就正如这碗中的药么?忠臣贤士,难为己用。他转辗反侧,一夜未眠。

——

1,沙陀。

唐末五代中,有三个朝代,即后唐、后晋、后汉,他们的开国之君都是沙陀人。其中比较有名的,有李克用、李存勖、石敬瑭等人。

2,司吏。

又称“掾”,其员数“无定制,随事繁简以为多寡之额”,有元一代,诸路司吏多的能达三数十人。如当时的镇江路司吏有二十五名,建康路司吏三十名。

司吏的职事较为广泛,有操办案牍之事的,有整顿驿站马政的,有修葺城墙的。

司吏虽为流外职,地位颇低,但元制,“大府之掾,多取乎列郡吏曹,吏曹得为大府之掾者,往往立登显达。故郡史虽若暂抑乎当时,必能大信于异日”。也就是说,一旦取得路司吏的职位,由此升为“大府之掾”,进而显达于宦途,就大有希望了。

3,上承千百年之统,下垂千百世之绪。

理学传人赵复,宋亡后,欲以身殉国,“月夜赴水自沉”,姚枢救了他上来,说:“众已同祸,爰其全之。则上承千百年之统,而下垂千百世之绪者,将不在是身耶?”一席话点醒了赵复,自此,“吾道入北”,揭开了新儒学在北方传递的新篇章。

北宋大儒张横渠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姚枢、赵复两人的对谈,就是为往圣继绝学的意思了吧!

这才是真正儒者的胸怀,也是真正儒者的器识与宏愿。也只有拥有这样的责任感、这样的使命感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儒者。

50 真儒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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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入冬,亮的就晚,鸡叫过好几遍了,天光还是灰蒙蒙的。(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小刀子似的风,吹过窄窄、宽宽的街道;街道上少有人行,它捎带起地上隔夜的垃圾,吹响自得其乐的口哨,在破损的房舍之间,呼啸盘旋。

“这鬼天气,比辽西还冷。”

吴鹤年缩回手,放下轿帘,不再往街道上去看。轿子里放的有暖炉,他费劲地搬着伤腿,朝边儿上凑了凑。热气上来,舒服了很多,他快活地叹了口气。

内乱当晚,他其实可以更早一点救援帅府。

当时杀声一起,他就意识到有人作乱。不过,他也没想到钱士德们的身上,本以为高丽人或者女真人,他为官半辈子,这年月兵荒马乱的,什么场面没见过?与罗李郎不同,他倒是不怎么惊惶,再凶险,比得上邓舍夜破永平城么?

只用了小半刻钟,他就集合好了全府家丁。不论谁作乱,帅府肯定第一个攻占的对象,主君有难,臣子不能不救。然而,就在出府去救邓舍的当儿,他犹豫了。

几个家奴,手无寸铁,用的武器不是菜刀,就是扫帚条儿,没经过战阵,铁定不是乱军的对手。他们死了没关系,万一邓舍没救到,反而搭上老吴的一条命,值不值?

再一想,邓舍要死了,他吴鹤年能有好果子吃么?他任职总管府多日,得罪的高丽人、女真人数目真是不少;加上与军中诸将的关系,也极其恶劣,叛军要杀他的话,怕是连个求情的也没。

想到此处,他一咬牙,拼了!人死逑朝天,不死万万年,如此难得表露忠心的机会,放过了太可惜。

就这么着,他赌对了。虽然大腿受了伤,好在伤势不重,卧床静养些时日就好。一点皮肉之苦,换回得邓舍的信任,老实说,昨儿晚上睡觉,他就笑醒了好几回!

平稳的轿子里,吴鹤年取出袖中的文书,是邓舍昨夜发给他的《告关北及平壤诸地,双城总管府父老书》。他眯着眼,摇头晃脑地连读好几遍:

“蒙元无道,生民涂炭。北界父老,孰非战火余生?吾来此,非为扰民,安太平耳。汝等各安本业,毋恐。君子贤人,有能相从立功者,吾礼用之。旧政有不便者,吾除之。”

这封文书什么意思?如果说上一封文书是杀鸡儆猴,这一封文书便是指在抚民。先打一巴掌,再给个糖豆。打巴掌的活儿,有洪继勋、罗国器负责;给糖豆的活儿,谁负责?

文书在谁手里,就由谁负责。要不然,邓舍为甚么把文书交给他?又吩咐他一早来见?

苦尽甘来,吴鹤年心满意足,摸出挂在腰畔的小镜子,对着照了几照。镜中人白鬓黑面,长颈而高喉结,乍一看,公鸡也似。他略带心疼,自言自语:“管了总管府后,你辛苦了。啧啧,看看这头发,全白了,……劳心劳智呀。”

他噗哧一笑,好似也觉得自己太过乔模乔样似的,恋恋不舍地往镜子中再看了看,方才收将起来。他咳嗽声,摆出庄严的嗓子,问轿夫,道:“还没到么?”

“回老爷,就到。三条街远近。”

“快些走,大将军约了本官早饭,不可晚了。”

邓舍平素无事,时常会约了文武重臣上他府上,同进三餐。外边的轿夫大声答应了。吴鹤年腿放得既久,有些麻木,小心翼翼地换了个位置,左右无事,他再度展开文书,细细品味。前边的铺垫、抚民不讲,给老百姓听的;对他吴鹤年来讲,文书中最有含金量的话在哪里?题眼在哪里?

“君子贤人,有能相从立功者,吾礼用之。旧政有不便者,吾除之。”

言下之意,招揽人才、改革弊政,这两件大事,就交给他了。

“洪继勋啊,洪继勋,枉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不晓得为上者最忌讳的什么事儿。私调军马?你自尝苦果了吧?除旧、纳新,打一巴掌、给个糖果,本为一体。为甚么明明一件事儿的,大将军非要分成两部分?

“这等大事,换作以前,哪儿会有老爷我参与的机会?哈哈,连老罗个丘八,也快和老洪你平起平坐了!年轻人呐,还是嫩!太嫩!”吴鹤年心情舒畅,直欲大笑;他勉强克制住,意犹未尽,摸了摸伤腿,“好腿,好腿,实在委屈你了。待老爷我飞黄腾达之日,必定给你裹金带银,好好补偿补偿你。”

说得兴起,他朝腿上拍了两下;不小心拍到伤处,疼得一呲牙,连痛带笑地他连抽几口凉气。帘外轿夫轻轻放下了轿子:“老爷,到帅府了。”

“扶本官下去。”

吴鹤年下的轿来,风冷、心热,略整了下衣冠,由轿夫搀扶着,昂头挺胸,端庄肃穆地进入了邓舍的大将军府。

邓舍夜间睡的不好,加上毒伤的折磨,面色憔悴。吴鹤年到时,他才起来不久。吴鹤年不顾腿伤,推开轿夫,一蹦一跳地赶上两步,扑倒叩拜:“卑职吴鹤年,见过大将军。”

“起来罢。”邓舍斜倚软榻,微笑说道。

吴鹤年爬起来,由下而上,一双黑豆眼,打量了邓舍几眼。他皱了眉头,忧心忡忡,道:“卑职大胆,观看将军气色,颇是苍白,精神似乎有些不振。这都两天了,……将军,要不要换个大夫看看?”

“不关大夫的事儿,是我昨夜不曾睡好。”邓舍吩咐亲兵看茶,伸手让座,“你腿上有伤,不必多礼,坐吧。”

“是。”

吴鹤年瘸着腿坐下;邓舍关心地问道:“腿上伤势如何?”

“一点儿小伤,何劳将军相问?”吴鹤年毫不在意,一副豪迈的姿态。他一边儿回答,一边儿自然地动了下伤腿,像是碰到痛处,呲牙咧嘴。

看起来伤势挺重。邓舍问道:“大夫怎么说的?”

“卑职年轻体壮,火气足,将养个十天数日的,又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吴鹤年年过四旬,口口声声年轻体壮、火气足,邓舍不由一笑,说道:“如此就好。”问他,“伤你的人,死了活的?”

“伤卑职的钱士德,被杨将军杀了;另有个百夫长,现关在牢中。”

“噢?今日午时,就要处斩乱党,那百夫长也会在其中,你若无事,不妨也去,可以亲自观斩。”

吴鹤年感激涕零,艰难站起来,趴到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谢大将军为卑职报仇!话说回来,为大将军负伤,别说一条腿;脑袋掉了,卑职也是欢喜的。”

“快起来,快起来。”

两个亲兵上前,扶了吴鹤年坐回位子。吴鹤年忽然呲地笑了声,道:“内乱当夜,杨将军、河将军先后赶到。不瞒将军说,亏得杨将军勇猛无敌,看见那百夫长要伤末将,先砍了他一刀,使其没了准头;不然的话,这伤势再往上一寸,卑职,可就也要与河将军一样了。”

与河光秀一样,不成阉人了么?他用玩笑的口吻说出,效果大大强过忠言表功,邓舍听了,大笑之余,不免抚慰:“昨日陈将军便说了,夸你忠心耿耿。很好,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来人,上饭菜,来壶酒,我敬吴总管几杯。”

邓舍有毒伤,不可饮酒;吴鹤年惶恐不已,连道“不敢当”,痛痛快快满饮几杯,皆大欢喜。

基业草创不久,双城地面也并不富庶,平时吃饭、穿衣,邓舍很简朴,依旧保持着军中的作风。因为今天请吴鹤年吃饭,除了一碟咸菜、一碟馒头,一碗米粥之外,多了一盘赫赫有名的高丽泡菜。

在高丽,大米是其最重要的谷物,往年辽东饥荒,元廷曾多次调高丽米赈灾。其产地以南部朝鲜为主,其次为北界,即双城附近的沿海地带。其大米产量虽多,高丽的平民百姓之流,即便有钱,平时却也不可以尽情吃用,因为,纯粹的白米饭,也就是大米饭,只有高丽王族可吃。

小康之家,吃的多为杂谷饭,即大米、杂粮掺和在一起做饭的统称。从这个角度来讲,邓舍早饭的大米粥,已经称得上奢侈了。

吴鹤年吃的津津有味,一口气干掉三四个馒头,对端上来的高丽泡菜赞不绝口,说道:“卑职在家中用饭,每日不可无此物,价廉物美,爽口下饭。要说起来,高丽人做的最用价值的东西,也就此物了。”

邓舍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胃口不佳,稍吃了些,便放下筷子。吴鹤年眼快,忙不迭咽下口中馒头,端起粥来,刺刺溜溜地喝了个一干二净,抹了抹嘴,打个饱嗝:“饱了,饱了。多谢将军,卑职很久没吃的这般痛快了。”

“若是喜欢,我府上泡菜还有,待走时,带回去罢。”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吴鹤年文绉绉掉了个书袋,他与往日的表现截然不同,不似昔日的拘谨,放松了许多。不过,邓舍对此并不反感,在高处久了,难免高处不胜寒,拘谨的见得太多,换个风格别有一番风味。

他抬头看看堂外,日头渐渐升高,给这阴霾的清晨,增添了些许光泽。吴鹤年瞧出了他的心不在焉,问道:“卑职冒昧,将军可有心事?”

邓舍当然有心事,他下意识地答道:“快要午时了。”才清晨,距离中午还早,何出此言?吴鹤年一愣,邓舍反应过来,改了口,道,“我昨夜派人送给你的文书,你看过了么?”

戏肉来了。吴鹤年暂且放下疑惑,暗中打起精神,说道:“看过了。”

“有不妥的地方么?”

“将军言辞恳切,情深爱民之心,溢于言表。纵然铁石之人,也会因此感动,卑职不才,以为没觉得有修改的必要。”

“那是府中吏员润色的好。”邓舍一笑,化去吴鹤年的马屁,问道,“招徕人才、改革弊政,这两块儿,你有何想法?今日约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见解,你治理地方多时,定有心得,尽管讲来。”

“是。将军英明天纵,卑职窃以为,此次清洗,正当其时。”

“噢?”

“内忧不平,何以攘外?越是辽东局面紧张,对内控制越是不能放松。就拿卑职总管府来说,数百官吏,成员复杂,有汉人、有高丽人,有前高丽时期的旧官吏、有将军任命的新官吏。新官吏中来源也不尽相同,有本地豪富、有城中汉人、有军中军官。

“卑职与他们,天天共事,一个很明显的感触,……”吴鹤年顿了下,瞧着邓舍。邓舍一挥手:“讲来。”

“汉人有汉人的想法,丽人有丽人的想法;豪富有豪富的利益,前高丽旧官有前高丽旧官的算盘。将军从军中调出、改任地方的官员,忠则足矣,无奈多半不识字、又或者识字不多,实在没有治理地方的经验,纵任了高官,说句不好听的话,空自做个点头老爷罢了。

“就将军远征辽东、盖州的月余间,卑职就查获了三四起吏员联手、蒙蔽上官的事件。”

这几起事件,多与贪污、勒索百姓有关。

其中最严重的一件,涉嫌银钱数目极大。事情的起源是这样的,就在女真人叛乱之前,双城总管府奉洪继勋之命,查点、收取沿海诸盐场的存盐,负责办事的是个首领官儿,本为军中百户。

他手下有两个司吏,一个前高丽的旧吏,一个后任的土著。两个人,一个有经验,一个有人脉,暗中勾结了几个总管府看管仓库的吏员,往盐袋中掺和尘土。比如说,出府的一百斤盐,进了各代销店、合作社的商铺就变成了一百二十斤。双城总管府只收一百斤盐的钱,那二十斤的差价,归他们所有。

按说,这种事儿,各地皆有,司空见惯的。他们要少掺点,也就过去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尘土掺得太多,引起各地不满,反应上来,不用说,砍头了事。

不但砍了他们的头,那位首领官也受了牵连,降职、罚俸。如果在这其中,那位首领官儿稍有些许治理地方的经验,加大一下对出府、入市盐包的检查,事情断不至此。

双城的军费,三分之一以上,皆从盐中来。总管府的官吏敢从这上边动手脚,真可谓胆大包天了。

“连盐,他们都敢弄虚作假!将军,还有甚么事儿,是他们不敢做的?”

邓舍深以为然。还是那句话,保持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容易,保持一个政权的纯洁性太难。内乱发生至今,他越想,越发现了一句话的正确性: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

他翻阅手头的史书,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无不得天下后,即重文轻武。文官能冲锋陷阵、夺旗溃敌么?他们不能,战争是武将的舞台,而治国,没文臣不可。

邓舍深刻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不足,这也是他请吴鹤年前来共用早饭的一个原因。数遍城中,有治理地方经验与才干的,非他莫属。洪继勋自比萧何,在邓舍的眼中,他是陈平。

“龟龄所说,深得我心。还有甚么高见,请一并讲来罢。”

龟龄者,吴鹤年的字;邓舍向来直呼他的名字,或者称呼他的官位,从没叫过他的字。这会儿忽然叫起来,亲密之意显露无疑。吴鹤年心头大喜,精神焕发。

“请字不敢当,高见更没有。卑职只有一点愚得,对不对,还得请将军评点。”

“说罢。”

“要想清洗成功,绝不能只去清洗。”

“噢?”

“清洗为一时,不足一世。要收一劳永逸之效果,清洗之外,非得熔炼不可。”

“愿闻其详。”

“熔炼者,熔炉也。双城如今,便如一块杂铁。清洗,最多只能除去其外表的污锈,却没办法将之成钢。若要成钢,必得熔炼。”

“怎么熔炼?”

“以将军之意志为炉,以将军之思想为火,投百官入其中,火烧之、炉融之;以诸军为锤、钳,以百姓为生砧,放百官于其上,钳夹之、锤锻之。然后,再用高官为桶,用厚禄为水,诱百官跳其内,浇灌之、淬火之。”

吴鹤年慷慨激昂,他扶着案几站起身子,曲着伤腿,用手捶打胸脯,说道:“先有将军百炼,后有军威千锤,官禄利诱在前,至此,百官器成!此器若成,将军可知,会有什么样的威力?”

“请讲。”

“干将、莫邪,古之名工也,所炼之剑,不过血溅五步。今将军若以卑职之法来锻炼,则百官器成,何止中和民意、以安四乡!”

他唾沫横飞、满面涨红,声嘶力竭:“当是时也,百官万姓,人人上下一心,无不以将军的意志为意志,以将军的思想为思想。随将军的心意,举之无上,按之无下,挥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维;一动如雷霆之震动,直之无前。”

他的手掌重重在案几上一拍:“卑职狗胆,请将军试想!当是时也,将军一人,而有千万身!文武诸军,如臂使指,迎乃生,逆则灭!十荡十绝,卑职狗胆,试问天下谁可阻挡?卑职狗胆!试问天下谁敢阻挡!”

头回发现,吴鹤年竟也是个雄辩之士。虽然他借用了庄子论剑的言语,邓舍一样听得心动神驰,不由鼓掌喝彩。

——

1,馒头。

有个有关馒头的小轶事,日本馒头的始祖,据说是元代宁波人林净因。

至正十年(1350年),北宋诗人林逋的第七代后人东渡日本,在日本经营馒头店,因其品质上乘,深的日本天皇及宫廷贵人的喜爱,得天皇御书“日本馒头第一所”,并把每年四月十九日定为馒头节。

如今,在日本近铁奈良站附近有一个名叫汉国神社的地方,院内有一个叫林神社的小神殿,供奉着元朝去日本的林净因的神位。每到馒头节,日本各地的点心制作商人,包括许多林净因的后人都会赶到奈良参加活动,拜祭林净因,开展行业内部交流。

1998年,宁波学者杨古城赴日本访问,在古都奈良就看到街上有日本食品协会立的“馒头林神社碑”。当地人告诉他,这是为了纪念将馒头制作方法传到日本的宁波人林净因。

2,一引盐,批发价为钞三锭。

顺帝后至元五年(1339年),两浙运司上书中书省说,每引盐价,“今则为三锭矣”。至正二年(1342年),“河间运司审户部云:本司岁办额、余盐共三十八万引,计课钞一百一十四万锭。”折算起来,也是一引三锭。

但在至正十年,脱脱更改钞法后,引起物价狂涨,纸币贬值。次年爆发了红巾起义,这一时期,可以肯定,元政府已经无力规定统一的盐价了。

——后至元:元世祖忽必烈时期,曾有年号至元,顺帝时期,又有年号至元。一个朝代,先后两个皇帝用一个年号,仅有此一例。时人颇有以此来讥刺蒙古人的。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奠定元朝在中原统治的,是世祖;元朝失去对中原统治的,亡国之君是顺帝,可谓巧合。

有人牵强附会,又提到宋的兴亡,说:“宋之兴,始自后周恭帝显德七年,恭帝方八岁。及其亡也,终到少帝德佑元年,少帝方四岁,名显,显德二字合。”

3,盐价。

元制,一引盐的重量有多次变化,先四百斤,又在一些地区改为三百斤,后来再改为四百斤。

蒙哥时期,一引盐十两,也就是一两白银买四十斤盐。其后,盐价多有变化。到至正年间脱脱变钞前,批发价为钞三锭,合白银将近七两,而到出售的时候,运往各地的盐,价钱往往又要高上一到两倍,甚至更多,称之为“代收钞”。名目上为路上运费、雇工钱,实际多为官豪商贾盘剥。

顺帝元统二年(1334年),大都地区的盐实际销售价格“钞一贯,仅买盐一斤”,以至“贫者多不得食”。但这也要比世祖前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好多了,当时每引盐卖到120两(贯),比批发价高出8到10余倍,显然为少数权豪操纵市场的结果。

对这种情况,元政府除了设置常平盐局之外,没有采取任何的纠正措施,可以说是听之任之。造成的后果就是,“濒海小民,犹且食淡;深山穷谷,无盐可知。”

4,盐课。

有元一代,“经国之费,盐课为重”。大德七年,中书省的文件中说:“天下办纳的钱,盐课占着多一半有。”有的记载甚至说:“国家经费,盐利居十之八。”

所谓盐课,具体来说,就是出售盐引所得的钱。

盐引不但出售,在元朝中期和后期,也常常与土地一起,做为赏赐贵族、大臣的赐物。如元文宗赐宠臣撒迪盐引6万,又赐皇姐鲁国大长公主盐引6万。

5,制盐的工本费。

工本最高的时候,为盐价的五分之一左右,最低时,仅为七分之一强。这个盐价,不是零售价,而是批发价,即元政府出售盐引的价格。可见,其中的差额是很大的,元政府也正是因此,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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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真儒 Ⅲ

吴鹤年憋太久了,洪继勋处处高他一头,有心表现,没机会。(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难得抓住个时机,他昨晚上一夜什么事儿没干,净琢磨邓舍心思了。

他一个官场老油条,深谙浮沉之道,稍微儿点风吹草动,比如这次的清洗运动,可能当事人洪继勋没意识到的,他就看出来了。再一方面,他本身又是个有才干的,结合当前时局,由此来推测邓舍的心思,十拿九稳。

堂外寒风卷动,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

他在堂内手舞足蹈,一番长篇大论,没洪继勋的条理分明、直指主题,却几乎每句、每个字都正搔正邓舍的心窝,挠着痒处。有些邓舍模糊想到,没透彻的,抑或不以为然的;他察言观色,适当地加重分析、或者淡化叙述,直说了两个多时辰,才告一个段落。

当官的,想往上爬,有什么秘诀?不打无准备之仗。他既然准备充分,收到的效果当然十分明显。邓舍当即拍板,做出决定,明确给了他权责,兼任清洗运动的副指挥,留守双城,重点招徕人才。

中午留吴鹤年吃了饭,饭后不久,毕千牛来报:“将军,时辰就快到了。陈将军派了人来,请将军动身,往大校场观斩。”

内乱牵涉的人员不少,单只钱士德部,生擒的十夫长以上军官,就有四十多人。连带韩氏在城中的亲眷家属,并前番女真人叛乱时,抓住未斩的叛军,比如佟豆兰等,合在一起,将近百人。

邓舍下了命令,士卒、受裹挟之人可以免死,充入敢死营,许其戴罪立功;凡十夫长以上,尽皆处死。用陈虎的原话来讲:“既然要杀,干脆就杀的多些,百十个脑袋掉地,就不信心有异志的人,还敢作乱!”

也正因了处斩的人太多,城中没有地方安置,故此刑场设在了城边儿的大校场。杀人是大事,对国家来讲,明正典刑;对百姓来讲,难得热闹。

邓舍出了帅府,一路上见许多百姓,呼朋唤友,都是结伴出城。不用说,全去看砍头的。

此时的街道上,一改早起稀疏人迹的景象;处处摩肩接踵,人潮人海。毕千牛提起精神,加紧警惕,一边指挥前队驱散百姓,休得遮住道路;一边按着马刀,紧紧扈卫邓舍轿侧。

轿中除了邓舍,吴鹤年也坐在其中。邓舍挑起帘幕,向外观看,听见人群中有几个高声喧哗,说的高丽话。他入高丽来,也抽闲学过几句高丽语言,到底不够精熟,听的半懂不懂,问吴鹤年:“他们在说些甚么?”

吴鹤年顺着邓舍手指,瞧了两眼,心头一喜,不动声色,翻译道:“这几人在说:哥哥、嫂嫂们,大将军极仁慈的一个人,对咱老百姓有多爱护!给咱地,免咱赋,冬天来了,还给咱修葺房屋。咱本过的好好,这才几天好日子,没料想那杀千刀的佟豆兰、入他娘的钱士德就造反作乱。”

街上百姓振臂高呼:“杀千刀的,入他娘!”

“大将军英明神武,几个老鼠翻不起大浪,这不就统统被擒拿下来,推到大校场,今日问斩!看看你们的房子,大将军才给咱修葺好的房子,又成什么样子了?因了这几个杀千刀的作乱,咱老百姓又死了多少?谁家没个亲戚,谁家没个老幼?入他娘的不把咱当人看,不让咱过好日子,哥哥们,咱该怎么办?”

“大校场去!看大将军砍他们的头!”

城中人群喧嚷,无数的男女老幼,相携而行。城中各条街道,就如条条溪流,人群汇聚,在通往城外的大道上,放眼尽是人头,黑压压看不到边。

有见到邓舍轿子的,不知谁带头欢呼,哗啦啦跪倒一片,异口同声,齐声呼叫:“大将军英明!大将军神武!”

邓舍微笑点头,随手放下帘幕,不用吴鹤年再说,他也已经猜到这是怎么回事儿了。定下处斩的日子之后,吴鹤年提出个意见,趁此机会,造一造民意,拉一拉民心。那几个带头喧嚷的人,正是总管府派出去的托儿。

成效不错。

在亲兵、侍卫的簇拥下,邓舍缓缓出了城门。向左折行,不多远,便是大校场。监斩官之一的陈虎,为了保证安全,特地调来了千人精锐,沿着校场布开。校场的中间,搭建起一座高台,台上为行刑之地;台下一溜烟展开,竖立百十个高杆,这是用来悬挂头颅的。

洪继勋、罗国器两人昨日就出了城,巡防各地;除了他两人,杨万虎、河光秀诸将,并一些文官,早早到了,一起起身恭迎,请邓舍上了监斩席位。

中华讲究天人合一,《周礼》有云:“协日刑杀”。协,合也,和也,就是刑杀要选择适合的日期。除了秦代,不拘泥天时,随时可以杀戮;自古至今,杀头都是要选择合适日期的。

唐以后,行刑的时间多在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即所谓“尝以春夏,刑以秋冬”,因为秋冬季节,主阴、主杀。这个时候杀人,便是顺天道肃杀之威,而施刑害杀戮之事。

此时正当十月底,杀人的好季节。

邓舍坐定,吴鹤年陪侍。众人放眼校场,阴沉沉的天空下,风卷土扬。千名虎贲,明盔亮甲、手执枪戈,将刑场围成个圈儿;士卒外边,密密麻麻站满了前来观看的百姓。在士卒们面前,他们不敢大声地喧哗,低声说话的响动汇在一处,嗡嗡嗡的,给这阴沉冬日,添加了些许的躁动、不安。

眼看时辰将到,陈虎大步走到台上,左右跟着两个监斩官员,成一个品字形状,跪倒邓舍面前。他抱拳、高声说道:“双城总管府上万户陈虎,……”左边人道:“双城总管府千户某。”右边人道:“双城总管府千户某。”

三人同声:“拜见大将军。”

“起来罢。”

陈虎起身,那两个监斩官,官职低,依旧跪着。陈虎取出一份名单,上边的字他不认得,但写的什么早熟记在心,他念道:“今有逆贼叛党,佟豆兰、姚好古、黄驴哥、王甲、……等共计九十四人,以下乱上,按律当斩。”

两队士卒,看押着人犯,排成长长的队列,带到台下。待他们站好队列,陈虎与那两个监斩官,同声道:“人犯已到,合当行刑。请令。”说完了,三个人俯首听命。

邓舍颔首,道:“斩。”

毕千牛与一亲兵百户,两个人高声重复:“斩!”接着杨万虎、河光秀等四个将领,同声接着重复:“斩!”再然后吴鹤年等八个总管府文官,齐声重复:“斩!”

如此这般,传音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到的最后,精选出来,列在台下、负有警戒职责的一百零八名十夫长以上军官,齐声呼应:“斩!”应声如雷,轰然惊天。

校场中的百姓,何尝见过此等声威;凛然的杀气下,个个噤憟,人人止声。

先问斩的,为佟豆兰等女真叛军,人数不多,十几个。推上台来,押送的军卒一人一脚,踢在他们的腿弯处,使其跪倒在地,麻利地反绑木桩之上。全场寂静,唯有呼啸的北风,卷动囚犯背后犯由牌的声音。

犯由牌,即记载案由的牌子,一般用纸贴在芦苇片上制成。

佟豆兰多日不见,牢房中受尽苦楚。邓舍回来后,事物繁杂,一直没抽出时间见他,此时看见,心有戚戚。遥想数月之前,也是在这个大校场,千军万马,比试射柳;那时的佟豆兰何等的英姿勃发,世事无常,昔日座上宾,今成阶下囚。

细细说来,只能怪阴差阳错。若不是钱士德、李夫人的内乱,邓舍很有可能就不杀佟豆兰了。李夫人下毒的事件一出,陈虎、洪继勋诸人,坚决要求,佟豆兰万万不可留下。为什么?他与李成桂,自小相识,可谓两案都有牵连,留谁,也不可留他。

往政治层面来讲,佟豆兰也必须要杀。杀了他,一则震慑女真降军;二则女真内乱,之前杀的多为小人物,大人物怎么的,也得杀一个半个,以儆效尤。

邓舍吩咐毕千牛,倒上一碗酒,给佟豆兰端了过去。佟豆兰端得好汉,眉头不皱,叼着酒碗,一仰脸,喝个干净。酒水顺着他面颊、脖颈往下流淌,他哈哈大笑,遥向邓舍说道:“多谢将军赏酒。可恨俺一时迷了心窍,没的机会随将军征战辽东;但希望俺族中儿郎,将军不要因俺怪责。”

邓舍答道:“不论女真、高丽,只要在我双城地面,就是我的百姓。在我的眼中,他们与汉人无异,你不用挂虑。你且放心,你家中老小,我已经安排妥当,断不会叫他们受半点委屈。”

佟豆兰不再多说,歪了头,咬住发辫:“动手吧。”

刽子手手起刀落,十几个人头落地。没了脑袋的脖腔里,喷出老远的鲜血,热腾腾,兀自冒着热气。场上人群,胆小的面如土色,胆大的也心跳不已;轻声惊叫的声响,此起彼伏。

军卒上前取了地上脑袋,挂到台下杆子上。刽子手解开绳索,一脚把尸体踢倒边儿上,有专人用席子卷了,抬到一侧。陈虎面目如铁,微微点头,再十几个死囚,被推上台来。

这次砍的,是参与钱士德内乱的军官,官阶由小而高,连砍了三批,轮到黄驴哥。

黄驴哥腿脚发软,跌跌撞撞,由军卒推搡着,魂不守舍上了高台。刽子手绑他时,他才惊醒了一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命挣扎,口中大叫:“大将军!大将军!冤枉、冤枉,小人是被钱士德裹挟的,……小人知道错了,大将军,大将军!饶了小人的狗命吧!”

毕千牛啐了口:“这点胆色,也有胆子作乱?甚么东西!”河光秀眼尖,他嗤的一笑,道:“将军快看,这厮吓的尿了裤子!”

顾念他与邓三曾为同僚,邓舍不忍见他当众出丑,叫士卒传命,令陈虎赶紧开斩。黄驴哥知道没了救,瘫软地上,嘴唇发抖。寒风嗖嗖,刽子手举起了斩刀;他绝望、无神、憎恨地一一看过陈虎等人,临死瞬间,他蓦然高喊:“我有密报!大将军,陈虎、文华国谋反!”

若说他前边的表面,可称之为可怜;随口诬蔑,可就是可恨了。邓舍厌恶地扭过头,刀下、头落。

姚好古是绞刑,他排在最后。杀完钱士德叛军,跟着为韩氏亲党,其中有许多妇女。按照元制,妇女处绞刑的,可在隐秘处行刑;而处砍头的,则就与男子一样,公开杀之,陈尸于市。

杀男人的时候,场下百姓虽有骇然,兴奋居多;此时看到女人临刑,中间甚至有白发苍苍的老妪,不少心软的,显出恻然的神色。

逆反重罪,满门抄斩。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放在眼前,才会发现它充满了血腥和无情。律法之冷酷、邓舍之铁腕,借这几个妇女的头,清晰明白地展现在了双城百姓的面前。

朴献忠提议,不杀韩氏,置入妓营。邓舍没有准,他需要的是立威,而不是辱人。

九十三颗脑袋,血淋淋地尽数挂到了高杆上。九十三具无头的尸体,堆积台下,便如小山也似。浓郁的血腥味道,随着风,传遍大校场;抚养布恩、杀戮立威,百姓们看邓舍的目光,既敬又畏。

“将军,该姚好古了。”

邓舍深吸了口气,点点头。军卒收拾台上,撤去木桩,竖立实行绞刑的刑架;只留下了两个刽子手,其他的悉数退走。行刑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台下的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窃窃私语,猜测砍头为何换成绞刑。

“肯定是个大人物。”有人说道。

有人反对:“佟豆兰够不够大?李夫人够不够大?大人物才砍头的!不砍头,怎么吓唬杀千刀的那些入他娘?”

更多的人制止他们的争执:“嘘,别吵!大将军起来了。”

监斩席,距离高台有一段的距离。邓舍拒绝了毕千牛等抬着软榻过去的要求,他亲手端酒,一步步下了监斩席,又一步步走上高台,来到姚好古的面前。他没穿盔甲,风掀衣襟,飒飒作响。

姚好古挺身直立,邓舍与他对视了片刻,吩咐:“给姚大人除去手枷。”

姚好古不客气,乐得轻松。除掉了手枷,他略微活动两下手腕,笑道:“待罪之身,就不给将军行礼了。”他吸了口鼻子,“好香的酒!这碗酒,可是将军给老姚的送行酒么?”

邓舍叹了口气,将酒送上;姚好古接过来,没有喝,朝天空洒了点,往地上洒了点,道:“皇天后土,养我黎民。老姚死到临头,就借将军的酒,再谢一谢天地的恩德罢。”

邓舍犹豫再三,想说点甚么,不知如何开口,他道:“今日,送大人行,实非我所欲也。然而,不杀大人,则军卒难服、百姓难服。大人能理解我的苦衷么?”

姚好古哈哈一笑,道:“将军送行老姚的心意,老姚领了;风高天寒,将军毒伤未好,请回吧。”

邓舍望台下看去,亮的枪、明的甲,无数百姓的面容,表情各异。他思潮如涌,千言万语,终难成一言。他往后退了几步,忍不住转回身,殷切地看着姚好古:“我的心意?姚大人真的明白么?辽阳关平章,……”

姚好古打断了他的话:“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将军底下的话,不必说了。”

天阴、尘扬,邓舍颓然放弃了招揽的话语,回到监斩席上。陈虎举手示意,绳索套住了姚好古的脖子。姚好古忽然道:“且慢。”他声音清朗,邓舍听的清楚,闻言之下,精神一振,莫不是他有所改变?

但见姚好古,伸手进了绳索套子中,端端正正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衣领;然后按了按头上儒巾,确定了衣冠整齐,这才放下手来。君子死,冠不免,是为结缨而死。

姚好古放目场中,上观苍天,下望厚土,上千名汉人虎贲齐齐注目在他的身上。他慷慨说道:“诸君,皆为我之虎贲。朝闻道、夕死可矣!姚某临行,有一曲相赠。”

绳索渐紧,他放声而歌:“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

汉人的军队很久没有驰骋中原了,但是,不要因为这样,就以为汉人缺乏才俊。

“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

就拿在场诸君来说,你们个个只手可举万钧,谁人不是万夫雄呢?我汉人久居胡虏之下,就像河流东入海,请问你们,有谁甘心!

“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鞑虏现在还很强盛,很多的汉人认贼作父。但是诸君!你们绝不能灰心丧气,要发愤图强,要像汉朝的陈汤一样,把胡酋的脑袋,砍下来,悬挂到大都城头上去。

云沉风大,大校场上,万余人鸦雀无声,听姚好古慷慨激昂的歌声,干遏行云。

那绳索已经套牢了他的脖颈,他的双脚慢慢离开地面,呼吸变得不畅快,但他没有停下歌声,他通红着脸,鼓足肺腑中的气息,他依然在向天、向地、向他的同胞们,用自己的生命,用他灵魂深处的力量,向所有的人,传递一种炽烈的信念。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但词中蕴含的力量,震撼人心、回荡天际,他在唱:“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在尧、舜、禹圣圣相传的国度里,在这片炎黄后裔生生繁衍的土地上,总该有一个半个,耻于向胡虏、向异族称臣的人吧?

他所唱的,是南宋陈亮的一阕《水调歌头》。以直白的笔调,表达了作者深切的爱国感情,区区数十个字,写出了磅礴的气势,万丈的豪情。豪迈处,令人拔剑;深情处,动人泪下。

士卒们不懂文字,很多的意思听不明白,但那激烈的调子感染了他们;到了耻臣戎这一句,浅显易懂,稍识几个字,便可听懂。听懂的首先感动,跟着低声给同袍解释,上千将士,无不怒发冲冠、壮怀激烈。

满场壮志,凌云霄。

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一百个、二百个,没有人组织,没有人指挥,声音由小而大。围绕着绞刑架上的姚好古,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的怒吼,像一条苍龙,凌云霄。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姚好古说不出话来了,他咳咳地喘息,竭尽全力,试图把曲子唱到底,却无法发出半点的声息。

邓舍听过这首词,他难以自已,站立诸军之上,抬望眼、仰天长啸,帮姚好古补上后边的几句:“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如今的中原大地,遍地胡虏;千古以来,汉人英雄人物的英魂何在?你我若不奋起抗争,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若问汉人的国运什么时候才能磅礴伸展,去看一看胡人的气数就知道了。我汉人的国运,如烈日当空,方兴未艾。

“拿弓来。”

扈卫的亲兵中,有人取下弓矢,递给邓舍。邓舍开弓搭箭,箭破长空,射中绞刑架的顶端,绳索断裂,姚好古跌了下来。陈虎、杨万虎、河光秀等人,愕然相顾,问道:“将军?”

台下诸军,齐声大呼:“将军!”

历史本无邓舍,生死难测。生则罢了,若是我终究难免一死,姚好古这般人杰,决不可叫他死在此处。不错,历史上没有姚好古,可历史上,本也无邓舍。

邓舍千头万绪、涌入脑中,他拿着弓矢,面对满场士卒、百姓。吴鹤年低声提醒:“不杀,得有原因。”

“关平章,我之上官;姚好古、钱士德,关平章之属僚。他可杀我,无关平章令,我不可杀他。钱士德没在乱中;黄驴哥本我部属,杀!免姚好古,收入牢狱,静候辽阳发落。宁叫人负我,毋叫我负人。”

给了不杀姚好古的理由,顺带不动声色地贬低关铎,锋头暗指钱士德内乱出自他的指令。囚禁姚好古,不放、不杀,留了这个人才,又向众人显现了宽厚仁义的胸怀。

吴鹤年暗中叫好。

场上万余百姓、上千士卒,尽皆拜倒:“大将军!”

——

1,刑以秋冬。

并非所有的死刑,都在秋冬处决。

比如唐代,恶逆以上和奴婢、部曲杀主人的案件,则“决不待时”,即除了断屠月、禁杀日外,一年之中任何时候都可以执行死刑。

断屠月:中国的佛家,把一年的二月至五月,六月至九月,十月至正月分为三时,每时的最末一个月,即五、九、正月叫做三长月。在这三长月中,是不准杀生的,故三长月又叫做断屠月。

禁杀日:按唐代规定,就是每月的“十直日”,即每月的一日、八日、十四日、十五日、十八日、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二十八日、二十九日、三十日,共十日。

唐朝的秋冬行刑制度,基本为后代沿用,包括禁刑日不准杀人的规定。比如:明、清两朝都有规定“……虽决不待时,若于禁刑日而决者,笞四十”。

2,眼看时辰将到,陈虎大步走到台上,左右跟着两个监斩官员,成一个品字形状,跪倒邓舍面前。

这个片段的描写,借用了明朝万历年间,献倭俘杀头的场景。出处可见《涌幢小品》,卷一的献俘。

略引原文:“……先述官衔、名姓,……凡数百言,字字响亮舒畅。宣毕,俯伏。上亲传‘拿去’二字,……左右勋戚接着,二遂为四,……又为八,为十六,渐震,为三十二。最下则大汉将军三百六十人,齐声应如轰雷矣。”

3,藁街。

是汉长安城南门内“蛮夷邸”所在地,汉将陈汤曾斩匈奴郅支单于首悬之藁街。

52 备战 Ⅰ

东牟山上,赵帖木儿左右为难。www.65txt.com

两日前,他过了鸭绿江,一路西行,昨晚到的东牟山;本待一早启程,南下辽阳。天刚亮时,狭路相逢两个元军的游骑,捉住了一问,才知道就在他们横渡鸭绿江的那个晚上,毛居敬、许人利用地道加上火攻,一把火将纳哈出的后营烧了个干干净净。

那一夜,火光直冲了天。

辽阳城中的关铎趁机出军,内外夹击,混乱不堪中,两方鏖战到次日傍晚,死伤无数、血流漂杵;一边儿是破釜沉舟,一边儿是两线作战,纳哈出兵败如山倒。数万强行纠结起来的游牧部民,一哄而散;二十万大军连逃带死,剩下的不足一半。

纳哈出当机立断,服了输、认了命,舍弃辽阳,撤回沈阳。

论这一战,先有关铎与纳哈出相互使诈,敌我双方斗智斗勇。斗智上纳哈出胜了一筹。要非邓舍的平壤军马横空出世,要非洪继勋稳坐钓鱼台、确保双城不丢,趁虚夺下盖州,击溃高家奴,解了毛居敬之围,使其腾出手来救援辽阳,结局可想而知。

斗过智,面临转机,再斗勇。关铎亲身临阵,毛居敬冲锋在前,全军上下以必死之心,做命运的决战。谁都知道,辽阳一丢,没了立足之地,等着辽东红巾的只有灰飞湮灭。如此一来,“勇”字上,红巾反过来又胜了纳哈出东拼西凑的二十万大军一筹。

战罢,战场上,关铎望着尸山血海,连呼侥幸。

这一战,辽阳、沈阳两败俱伤。沈阳不用说了,七八万残兵败将。关铎虽然获胜,本部嫡系一样的损失惨重,活着的不到三万人。要说损失最小的,当数柳大清、胡忠等人的杂牌。

数十成百次当炮灰的经验,练就了他们滑头的本领。出工不出力,战鼓敲得很欢,就是不真刀实枪。毛居敬占了上风,他们就打顺风仗;元军占了上风,他们就退、就让。

他们退让,元军可不管谁是嫡系、谁是杂牌,哪里好突破,就往哪里跑,专拣软柿子捏。战后统计,四成的元军都是从柳大清、胡忠这区区两三万人、数里长的战线上突围出去的。

关铎非常生气。

依他往日的脾气,治军的严明,非得砍几个人头不可。李敦儒劝住了他:“平章大人,今时不比往日。大人的嫡系损失惨重,柳、胡所部,小不忍、则乱大谋。鞑子方退,休养生息为上。”

言下之意,先放他们一马,免得内部再生了乱。柳大清、胡忠一直都有怨言,以往势不如人,只好认了;现在情况不同,把他们逼急了,搞个哗变、投敌出来,不是没有可能。

关铎哼了声,按下怒气,道:“叫他们来叫我。”

辽阳城外,黑云压顶、血流如河。一群群的乌鸟遮天蔽日,呱呱叫着,凭空飞来,停憩在战场之上。许多的野狗结队成群,出没其中。天下大乱,仗打得多,死的人多,它们吃的人肉也多,眼珠子都是红的,也不怕人,叼着残肢断臂,或往天上飞,或往远处的小树林里钻。

清扫战场的降卒、壮丁麻木而无神。这一幕幕的情景,修罗地狱也似的惨状,他们早就司空见惯似的,看见便如没看见。

柳大清、胡忠等十几个杂牌的长官,贯甲提兵,踩着血肉泥泞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将过来。关铎拿眼去看,见他们人人血污满面,好几个披头散发;箭矢无眼,几乎个个身上带伤。

胡忠的剑鞘丢了,手中的短剑血淋淋的,尚且在往下滴血。他把短剑朝地上一插,第一个跪倒,叩拜:“见过平章大人。”

地上又是血、又是泥,他一磕头,溅起许多污浊。关铎哈哈一笑,拦住其他作势拜倒的诸人,赶上两步,扶起胡忠,道:“诸位将军甲胄在身,免礼免礼!……胡将军快快请起,今日一战,多亏了诸君,当时老夫登车远望,看的分明。胡将军,……”

他挑起个大拇指,敬佩赞赏:“勇!”转开视线,看向柳大清等人,一个个提名称赞,“柳将军,猛!黄将军,剽!李将军,悍!”回手握住腰间的剑柄,感慨万千,他道,“辽阳之围,不怕诸君笑话,老夫本以为一条老命就交代在这里了。好在有诸位也,破海州、救辽阳,哎呀,知道老夫想起了什么么?”

诸人对视一眼,齐声道:“末将不知。”

“老夫想起了关云长的过五关、斩六将!诸君之勇,可比翼德;诸君之忠义,可比云长!”关铎一手按剑,一手捋须,他给的赞赏实在太高。自宋以来,说三分向来便为说书艺人的重头大戏,上至公卿、下至妇孺,没有听过的,也知道关羽、张飞何许人也。

诸将闻言,不少人很高兴。关铎积威所在,跺跺脚,辽东颤三颤的人物;再与他不和,能得他一句这样的称赞,也真是难得的荣誉。

胡忠连连逊谢,直道愧不敢当。柳大清喜笑颜开,对关铎的赞扬毫不客气的照单全收,他得意侧脸,豪迈说道:“大人也知道俺老柳的出身,与鞑子的仇,深了去了!实话给大人说了罢,兄弟们别的不会干,专杀鞑子、勇猛忠义那是当之无愧的!”

柳大清什么出身?

他本为绿林悍匪,杀人放火一把好手;没读过书,不懂得为臣之道,骄横跋扈惯了的。他麾下最盛时,拥众近万;但凡有点心眼,也不会混到如今的地步,论起威望,即便在杂牌里,也比不上胡忠。

关铎听了听柳大清狂妄自大的言语,瞧了瞧恭敬拘束的胡忠。他轻轻握了握剑柄,神色不变,大笑道:“真勇士也!走,诸位,为贺大捷,老夫要城中摆酒,大宴三天!”

……

东牟山上,听完了交战经过,赵帖木儿犯了踌躇。

邓舍给他的密信,要求当面交给纳哈出。纳哈出既然撤回了沈阳,按理说,改变路途,直接去沈阳不就行了么?却有一个为难之处,纳哈出才撤军两天,他到底到了沈阳没有?又或者还在路上?

没个准确的情报,去路委实难定。要知,大战过后,到处散兵游勇,没了建制、没了约束的败兵,赵帖木儿见的多了,简直就是强盗。他们才十几个人,有个不测怎么办?

他蹩到带队的军官跟前,巴结着笑道:“周将军,你看?”

姓周的将军没他那么多花花肠子,邓舍交代的军令,送赵帖木儿去见纳哈出。他要老实了,待以使者身份;他要不老实了,咔嚓砍头。这会儿,听赵帖木儿一问,这位军官瞧也不瞧他一眼,指挥手下,道:“分两个人,快马赶回去,将此事报之大将军。其他的检查军械,保持戒备。上马,去沈阳。”

说完了,他转身朝坐骑走去。赵帖木儿不甘心,紧紧跟上,小声叫道:“周将军,周将军,……”

“怎么?”那军官停下脚步,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

赵帖木儿尴尬地笑了笑,瞄了瞄他按刀的手,咽下了想说的话,道:“没事儿,没事儿。”他抬头看了看天,“要去沈阳,咱得快点。小人略懂天文,看天色,一两日内,必降大雪。雪一封路,就不好走了。”

这话他不是胡诌。

蒙古人信奉长生天,有萨满。萨满就是巫,巫这个行当,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它既然存在,绵延千年不绝,就有它实际的一面。大凡巫者,对天文、地理、草药各方面,皆有所了解。

赵帖木儿的义父赵小生,是一个彻底蒙化的汉人,交往的尽是蒙古人,其中便有萨满。赵帖木儿年幼时,对此很感兴趣,学过一段时间,不精通,但看看天气、测测阴雨,还是没问题的。

姓周的军官半信半疑,瞅了他两眼,没有答话,自顾自牵马。一个士卒跑过来,问道:“那两个鞑子怎么办?”

“老规矩。”

四个士卒拽着元军游骑,拉上山的凹处,一阵撕心裂肺地求饶声,短促而止。不多时,那四个士卒擦着刀,说说笑笑地走了回来。诸人翻身上马,马蹄的的,下了山,身影渐渐远去。

赵帖木儿回首观望,山尖的浮土下,有一支被野兽啃的残缺不全的手臂,露着森森白骨,指向阴测测的天空。

他昨夜听士卒们说,大半个月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炮火恍然依旧在轰鸣,断掉的箭矢、刀剑仍然残留地面;而人们的视线只在此做了个短暂的停留,连一眨眼都不到,就转向了辽阳。

死去的人们的灵魂,徘徊哀泣,他们似乎已被忘记。

道路上长满了野草,时不时闪过的小林子落光了树叶。除了两三支元军的败兵,两个多时辰的路途上,赵帖木儿等人没见过一个活的平民。碰到的元军败兵,多的百十人,少的七八人,大部分都是牧民,他们过沈阳而不入,径往北行,想必是要回去原来的部落。

“这一仗,沈阳元气大伤啊。”

目睹战火后的凋零,看样子,没个几年,沈阳恢复不过来。由沈阳可想辽阳,这一战最大的赢家是谁?双城。坐山观虎斗获得成功,可惜战事结束的太早,若能晚一点,没准儿可从其中得到更大的好处。

赵帖木儿暗中庆幸,弃暗投明的及时。想到此处,一点愧疚闪过心头,毕竟赵小生从小抚养他长大,教他读书、教他习武,待如亲子。他轻声安慰自己:“大义灭亲,大义灭亲。”

有道是三人成虎,假话说够三遍,便成了真。自我催眠了这许多日子,赵帖木儿不再半夜惊醒,他也好像真的,就把自己当作大义灭亲的典范了。

东牟山距离沈阳不过几十里,因了路上躲避溃兵,他们走的慢了些,快到中午,沈阳的城楼出现地平线上。走到这儿,没办法继续潜行了,为了防止红巾的哨探趁乱混入城中,更为了防备红巾趁胜突袭,沿途的警戒、巡查极其严密。

一行人下了马,伏在片小树林中,远远观看片刻。

前边几百米外,有不少元军的步卒,设下路障,竖起大旗。一边儿招拢归来的溃兵,一边儿警惕周围的动静。步卒的后边,有十来个骑兵,大约是个十人队,依靠着坐骑,松松散散地坐在地上,正在聊天。

“步卒防御,骑兵机动。”

姓周的军官做出判断,他用马鞭指了指两侧,相隔大约千米,又是两个类似的营地;看的出来,元军显然把沈阳围了圈儿,他道:“混不过去了。”拽了赵帖木儿到身边,带动的灰尘扑了他一脸,他随手抹去,问道,“前边的鞑子你有认识的么?”

元军领头的,一个百夫长,赵帖木儿怎会识得?纳哈出与赵小生几次来往,充当信使的都是千户以上,他摇了摇头,道:“周将军你放心,小人尽管不识得,报出俺的名字就行了,保证万无一失。”

姓周的军官盯着他看了会儿,吩咐左右:“我先带他出去,你们等一等。看情况不对的话,立刻就走!”拉了赵帖木儿要出去,不放心,返回来,低声交代个弓箭手,“看好姓赵的,不行就射!事情万一办不成,绝不能叫他活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树林。

元军很快发现了他们,骑兵上马、步卒举枪。带队的百户嘡啷拔出军刀,紧张地大呼叫道:“来者谁人?不准再往前走!……”他扬起军刀,“骑兵预备;弓箭手,搭弓!号角手?”号角手抬起了号角,做好吹响的准备。

这百户说的蒙古话,邓舍考虑过这点,派来的人中,有人懂,姓周的军官不太懂。赵帖木儿举起双手,呱啦呱啦地回答几句。那百户挥舞着刀,凶狠回应。

“他说甚么?”

“叫将军把兵器丢了。”

姓周的军官犹豫了一下,解下马刀,扔到一边。看他如此配合,对面的元军百户放松了许多,放低声音,与赵帖木儿交谈起来。为避免姓周的军官起疑,赵帖木儿机灵,他边说,便翻译。

他自报门户,那元军百户没听说过。赵帖木儿再提了几个认识的千户名字,以及他义父赵小生的大名。邓舍给纳哈出的密信,不想叫别人知道,故此,他一直没说来意。只说,赵小生、佟豆兰攻打双城失利,全军覆灭,有一条重要的军情,需得面禀纳哈出。

交涉了半天,那百户先是不信,在看了赵帖木儿拿出的蒙元双城总管府总管印信后,半信半疑。这印信,自然是他从赵小生那里得来的。

那百户拿捏不定,赵帖木儿又取出纳哈出写给赵小生的信,给他们看了看信末落款的印章。那百户没见过,拿在手里颠三倒四地看过,看赵帖木儿恳切、坦率的眼神,不似作假。他犹豫多时,派了个人回去大营,请赵帖木儿提过的一个千户,名叫八撒儿的,亲自过来观看。

直到天色将晚,八撒儿姗姗来到。

赵小生送过他不少礼物,见到赵帖木儿,八撒儿热情得很。两个人来个蒙古式的拥抱,赵帖木儿介绍姓周的军官,说是叛军的一员,再把前言叙说一遍。

八撒儿闻听有重要军情,不敢擅作主张,说道:“相爷昨天刚回的城,受了点伤,见不见你们,俺也做不了主。这么着,你们先随俺进城,报了左丞刘大人,然后由他定夺,如何?”

左丞刘大人,便是刘探马赤。

赵帖木儿等人自无异议。既然自己人,姓周的军官佩回马刀,招呼了兄弟们出来,由八撒儿陪着,彤云密布,风寒刺骨,踏着夜幕,入了沈阳。

——

1,看看天气,测测阴雨。

这不是什么特别高深的学问,只要善于观察、善于总结,大致的天气变化就可以看的出来。

举几条农谚:

“日出胭脂红,无雨也有风。”“日落西北满天红,不是雨来就是风。”“东方日出白,就要有风发。”“月着蓑衣,天要下雨。”“半夜无星,大雨快临。”“乌云接日头,半夜雨稠稠。”“日落乌云洞,明朝晒得背皮痛。”

53 备战 Ⅱ

赵帖木儿等人派回的信使,八百里赶急,三匹马轮回交换,第三天凌晨,赶到了双城。(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连续两天两夜,目不交睫,人不下马,饿了吃点干粮,渴了喝点冷水,他两人累的不轻。

因为钱士德内乱轻轻巧巧赚开了城门,原来守门的史百户战死,他的长官受到牵连,至今还在牢狱里没有放出来;故此,现今把守城门的心有余悸,进出检查得极其严格。

信使出示了临行前邓舍给的信物,守门百户再仔细询问了其姓名、所属军营、上官名字,一一核对无误,这才开门放行。入了城门,两人打马疾驰,奔近邓舍帅府,早有亲兵迎上。他二人跳下马来,一个哆嗦,差点跌倒。

却是长时间的骑马,忽然踩上地面,有些站立不稳。他们本是亲兵队出来的,互相熟识,不必多说,三言两语的一交代,当值侍卫不敢怠慢,忙领了前行。

穿过才修好的府门,两人踉踉跄跄地跟着。灯笼的光芒映照出两三步的距离,院中景色看不清楚,只见得影影绰绰,墙边、堂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卫甚是森严,与他们走之前的景象截然不同,两个人心中微微奇怪。

见当值侍卫领着往楼阁去,他们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楼阁上灯火通明,不时有侍女的身影映衬在窗纸上边。一个人问道:“将军还未曾安歇么?”

“别提了,你们走的早,不知道。前几日姚好古、钱士德、黄驴哥内乱,李成桂家的贱妇下毒,差点把将军毒死。你没见府中多了许多侍卫么?那一夜战死的兄弟不少,后院遭了火,到现在没重建呢。”

两个人吓了一跳:“将军毒伤?”

“毒伤没甚大事,将军福大命大。拔了毒,这两日好了许多。这么晚没睡,是因为昨日晚间,陈将军送来了一批与作乱人员有牵涉的官员、大户新名单,将军需得核查一下;加上修葺城中民居所需木材、丁壮数量,都得将军操劳。”

说话的侍卫指着后院,道:“你们看,为了省点木材、抓紧时间,将军连后院都没去整建,火烧出的空当,只拉了一道围墙了事。”

寒冷冬夜,伤势在身的邓舍通宵不眠。回来报信的两人愤愤不平,怒道:“姚好古、钱士德、黄驴哥!他三人哪儿来的狗胆。”

“还用说?”领路的侍卫指了指上边,也是怒气难抑,“军中都传遍了,你们忘了潘美怎么死的么?有两句词儿,唱的是:公无登山,公竟登山!登山而死,当奈公何!”

潘美为关铎所卖,死在东牟山;他的血书,许多人见过。是以,那两个信使一听便知,这首歌儿唱的正是此事。言下之意,毒杀邓舍的行为,也是关铎指使的了。至于原因,还用想么?高丽三千里锦绣河山,谁不想要?

咱们拼死拼活打下来的,凭什么给他姓关的?那两个信使险些破口大骂,道:“狗日的王八蛋,活剥了都嫌轻的!”

“要说仁义,咱大将军没的说。只宰了黄驴哥,没杀姚好古。不但没杀,每日好吃好喝的招待,说是要听关平章发落。”

说话间,走近楼阁,这里的防卫重中之重,带路的侍卫没资格入内,将两个信使交给个十夫长,自转身去了。尽管熟人,那十夫长依旧按照条例,询问再三,方才留下他们,去报告邓舍。

如果晴天时候,启明星就该闪烁在天空了;可自入冬来,连着阴沉多日,凌晨的夜空,黯淡淡,乌腾腾。彻骨的北风卷动楼阁的窗纸、门帘,簌簌作响。

沉寂的夜里,楼阁外环形站立数十个侍卫,个个身板笔直,面容严肃,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说一句话。只偶尔有巡逻的士卒举着火把走过,低沉的口令、盔甲、兵器碰撞的声音,传入人们的耳中,提醒着他们,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肃穆、庄严,这里是双城、是平壤、是整个北部高丽以至辽左的心脏。

很快,那十夫长下来,朝两个信使点了点头,命人解下他们的兵器、除掉他们的盔甲,点了几个侍卫,送去上楼。相比楼外,楼阁内的侍卫少了许多,寥寥两三人,与其说他们职责防卫,不如说他们职责听候邓舍的通传。

那两个信使与其中一个认识,彼此点头笑笑,登步阶梯。脚步的回音在这安静的环境中,非常明显。信使们大气不敢出一声,静悄悄上了楼,通报过后,送他们上来的侍卫停在门外,他两人推门进去,看见邓舍正坐在案前,一丝不苟地批阅文书。

“拜见大将军。”

“起来。”邓舍放下手中笔,微笑起身,亲自扶起两人。先不问有何紧急军情,邓舍仔细端详了他二人面容片刻,笑道:“路上辛苦了。”注意到信使的嘴唇干裂,吩咐罗官奴,“倒些水来,要温的,别太热。”

罗官奴的父亲罗李郎,经过调查、审问,确与乱党无关,昨天已经放了出来。有此一变,罗官奴小小的心灵中,对邓舍除了仰慕,更多了不少敬畏。她乖乖巧巧地应了声,盛来温水,送上信使面前。

“下去罢。”

待她退出,等信使喝过了水,邓舍这才问道:“此行成果如何?路上顺利么?”

“回将军,路上还算顺利。只在东牟山,碰上了几个鞑子。却有件重要军情,要禀告将军。”

“讲来。”

当下,两个信使将来龙去脉,细细讲说一遍。邓舍听了,又忧又喜。喜的是,辽阳围解,关铎、纳哈出两败俱伤,双城一强独大,可就安全许多;忧的是,辽阳围解太快,许人地道破敌营,在情理之中,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本来的推测,以为辽阳战事还会多些时日;谁曾想到,它忽然结束,双城内乱才平,清洗未毕,急切间,该如何应对?

邓舍站起身来,转了两步。他心思电转,坐山观虎斗到此告一段落,无论下一步该如何应对,有一个前提是肯定的,绝不能闲坐无事,给这两只老虎休养生息的时间。

当下,邓舍温言勉励信使两句,叫他们下去休息;传令门外侍卫,立刻召集城中诸将。侍卫要走,邓舍又把他叫了回来,微一沉吟,补充道:“吴鹤年也叫来罢。”

洪继勋不在身边,地方上储备的粮草等物,只有吴鹤年最为熟悉了。

邓舍召将令一下,接到命令的诸人尽知,必然发生了紧急的军情。城中处处亮起点点的火把,将军们或者单骑、或者引三四亲兵,从四面八方赶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敲打在石板地面上,提前惊破了冰冷的双城冬夜。

两刻钟不到,包括城外的陈虎、杨万虎,万户以上军官尽数到来。邓舍全幅披挂,端坐大堂,挥手免了诸将行礼。

他按刀环顾,语调铿锵有力,说道:“才得周大彤军报,辽、沈战事已毕,纳哈出大败,二十万大军溃逃、战死半数。于五日前,他已经回了沈阳。召诸位来,便是为了此事。这一战,我皇宋大获全胜,关平章威震辽东。大家议议,都有什么看法?”

周大彤者,即护送赵帖木儿的周姓百户。

众人顿时哗然。杨万虎抢上半步,左手放在胸前,高声叫道:“鞑子元气大伤,将军,这是个好机会,不能放过!七八万残兵败将,不堪一击,末将愿为前锋,只需五千勇士,半月内,必克沈阳,为大将军报捷!”

他为什么第一反应去打沈阳呢?有原因的。早些时候,打盖州之前,邓舍与诸将闲谈,有人曾提议过,不如趁辽、沈混战,同时调动双城人马,潜渡鸭绿江,趁虚袭下沈阳。后来因了双城内乱,这事儿搁置不提。

故此,杨万虎一听纳哈出大败,立刻旧事重提。

有人提出反对意见,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纳哈出到底一方诸侯。他二十万大军虽然只剩下不到一半,但料来溃逃的多为他为打辽阳,而强征入伍的那些游牧部民,其本身实力未必见得就有太大的损失。敌情不明,贸然进攻,怎么可以呢?”

他的意见得到了另一个万户的支持:“纳哈出经营沈阳日久,如果好打的话,关平章早拿下了。更别说,沈阳以北,多为蒙古游牧部落的领地,溃逃回去的牧民,稍微一加整顿,便又是一支军队,支援朝发夕至,莫提五千人,五万人也没用。”

河光秀性格使然,他没有考虑打沈阳,首先想到的是自保。他道:“将军,末将以为,第一位需要考虑的,不是去打沈阳,而是急需探知关平章的动向。”

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做万户做了许多的日子,每日接触的都是上层人物,听到的都是洪继勋这样人物对时局的分析,河光秀的眼界、思路开拓不少。他担忧地说道:“沈阳惨败,辽阳惨胜。俗话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从纳哈出的惨状,可见关平章的损失。我辽左只有赵将军不足两万人马,不得不防。”

他说的不太清楚,意思明白。关铎损失惨重之下,为了加快恢复实力,很有可能从辽左下手。毕竟,辽左的金、复、盖诸州,开发既久,素称富庶的。

杨万虎鼻子里嗤了声,道:“辽左?借他三个胆子!”

一直不曾开口的陈虎,缓缓说道:“河万户的话,有些道理。辽东我军,关、潘、刘三位平章本来平分秋色,关平章不过稍胜半筹。如今,辽西大战没有,小仗不断,刘平章或许没有闲心趁机插手辽阳;然而,潘平章的广宁,空有搠思监十万大军相对,月余来,竟是一场战事也无。将军,想坐山观虎斗的,不止我双城啊。”

“噢?陈将军,你详细说说。”

陈虎的话,恰好对了邓舍的思路。在邓舍的示意下,陈虎接着说道:“潘美死在东牟山,无论怎样,潘平章对关平章,定然心有衔恨。他迟迟不救辽阳,固然有搠思监兵临城下的成分,但也未尝没有看关铎笑话、静待局势发展的原因所在。

“将军,潘平章的心思,连你我都看的清清楚楚,关平章会不知道么?辽阳虽胜,与沈阳两败俱伤而已。北有沈阳狼顾,西有潘诚虎伺,关平章要想在大战过后,仍能继续保持他之前的地位,非得另辟蹊径不可。

“盖州,距离辽阳不远。辽左,富庶、壮丁多;富庶可充军资,壮丁可补充军队,关平章不是没有拿辽左开刀,从而恢复自身实力的可能。”

有人不以为然,不敢当面驳斥陈虎,委婉说道:“关平章若拿辽左开刀,狼顾、虎伺之外,他就不怕再惹了将军愤怒么?”

说话的人出身并非上马贼系统,邓舍亲手拔擢的。陈虎瞟了他眼,也不恼怒,对邓舍道:“这不过是末将的一个猜测,该怎么决断,听将军令下。”

就目前来说,有两种意见。一种主张打沈阳,这是攻;一种主张增兵辽左,这是防。

邓舍思忖片刻,打沈阳的意见不用想,不切实际。诚如反对者所说,沈阳实力尚存,外援甚多,不可急躁。莫不成,才看过辽、沈的龙争虎斗,跟着就再让辽阳看一遍双城、沈阳的龙争虎斗么?

增兵辽左,似乎倒是可行。关铎会怎么做,没人猜得出来,防止他疾病乱投医是一;第二,辽左要比双城距离辽沈近得多,万一有变,可以反应及时。

其实,这个想法,他在平定钱士德内乱后就有了。不过,有点不足,邓舍又是秘密联系深宫罗裙,又是派赵帖木儿去见纳哈出,其所用意,岂是单为防守?他沉思不语,可惜搠思监、纳哈出的反馈尚且没有知晓,实在不好仓促安排下步行动。

暂且放过不提,他问吴鹤年,道:“城中民居修葺如何?”

“卑职调了大批壮丁,并有数千军卒相助,城中的民居已经修复了一半以上。”吴鹤年很聪明,邓舍叫他来军议,他自知文官,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此时邓舍问了,他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开口回答。

“总管府仓库粮储呢?”

“今秋丰收,虽有些新开垦的荒地,奉将军的命令,免了赋收,但收纳来的粮食依然甚多,足够大军吃用两月有余。”

他回答的是民田这一块儿。双城等地的田地,分为两种。一种民田,分给百姓耕种,按照赋税定额上缴官府;一种军屯,不必上缴官府,直接归军队辎重管理。军屯的,平时满足军人吃用;民田的赋税,除了发给百官俸禄,设立常平仓外,如果逢有战事,也有输送、供应的责任。

够大军吃用两月,也就是说,不算军屯,单单总管府的储粮便可以支撑起一场长达两个月的战争。这已经很不错了,邓舍满意地点了点头。

堂中诸将互相对视,邓舍问及粮草储备,什么意思?

陈虎问道:“将军?”

邓舍一笑,轻描淡写地道:“诸位的想法,各有道理。事关重大,我得好好想想,你们也再想想。天快亮了,且吃了早饭,我们接着议。”拍了拍手,唤来毕千牛,“请女真部落的族长们,也一并来吃早饭。”

河光秀眼珠子转来转去,看看吴鹤年,琢磨琢磨邓舍的话中意思。问过了粮食储备,为什么又请女真部落的族长们,与诸将一同用饭?

——

1,公无登山。

汉时民歌,原文为:“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相传是妻子阻挡丈夫渡河不及,见白发苍苍的丈夫堕河而死,心中悲伤至极,在河边弹箜篌而唱此歌,随后殉情而死。

54 备战 Ⅲ

有些东西,人不是天生就会的。(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生而知之、万事通晓的,那叫圣人,五百年才出一个。普通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眼界的开阔,随着接触面的扩大,就像河光秀一样,会不断地进步,不断地改变。

有句话说:居养气,养移志。

农家子弟与贵族子弟的区别在哪里?一个衣衫褴褛、土里刨食;一个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看起来高不可攀,什么的龙子龙孙、什么的天潢贵胄。就真的有天生做人上人的么?用狸猫换太子,把农家子弟与贵族子弟调一个个儿,让农家子弟出生在贵族人家,他一样可以高高在上,甚至能够做的更好。

两千年前,陈胜吴广就质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要有机会,泥腿子也可以左右历史的进程;在关键时刻左右历史进程的,也只会是泥腿子们。

邓舍也不例外。自他掌军以来,虽说才短短的七八个月,但可以说,就这七八个月对他的影响,对他造成的改变,远远大过了过去的十数年。

面对压力,他在不断地学习,从自己或别人的失败里学习;从自己或别人的成功中学习;学习别人的言谈举止;作重要的,他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老师,——历史。每到一地,每克一城,他如饥似渴地搜集、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即便最繁忙的日子里,他也不忘每天读上一两页的书。

失败产生教训;成功总结经验。从别人身上,他可以学习到人情世故;历史中无数的人物、无数的故事教会了他怎么治军,甚至,怎么治国。

泱泱中华,数千年的历史,无数的成亡兴败,无数的英雄事迹。他们,是最睿智、最沉默的老师;历史,是最多彩、最务实的教科书。因为,你不但可以看到它的开始,它的进行,你还可以看到它最后的结局。

有人说过,把历史读通透了,就再也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诚哉斯言!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读书岂可无史?宋人苏子美以《汉书》下酒,每有所感辄浮一大白,固然文人雅事;但每当邓舍读到《匈奴》《卫青、霍去病》诸传的时候,又何尝不也是几度慷慨、几度振奋。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史书是严肃的,史书又是生动活泼的;它不告诉你大道理,它只把所有的事实摆在你的面前,由你自己判断,由你自己体会。翻开来,一个朝代;合上去,一段人生。

读通了史书,就明白了世事,就知晓了人情。

邓舍不敢自诩读通,他最大的优点在有自知之明。但他的许多行事,都已经受到了影响,明眼人可从中找出历史的脉痕。就比如眼下,打沈阳、抑或增兵辽左;他不发表意见,却先问粮草;再邀女真部落族长。

其意何为?

杨万虎这样的粗汉,或许看不出来;吴鹤年这样有点心眼的人,岂会不知?趁着诸将走出的空儿,他故意放慢脚步,拉到后边,小趋步地跟上邓舍,撅着胡子,翘起大拇指,低声道:“将军,高明!”

“噢?有何高明?”

“卑职有一句话,如刺在喉。说出来,怕将军怪罪;毕竟这是军议,卑职不该多言;可要不说,便是对将军的不忠,卑职又心中不安。”

花花肠子不少。邓舍瞥他眼,一笑,道:“说!恕你无罪。”

“是。”吴鹤年看了看前边诸将,压低声音,悄悄道,“看如今局势,打沈阳,不可能;守辽左,被动。这么好的机会,只守怎么能行?太难得了,这机会。卑职认为,上策当为!……卑职愚见,上策只有一途。”

“哪一途?”

“表面防守;暗中进取。”他偷觑邓舍神色,小心翼翼地补充,“这只是卑职愚见,卑职愚见。”

吴鹤年的模样,偷鸡蛋的老鼠也似,一边儿躲躲闪闪的,怕前边人听见;嘀嘀咕咕的同时,又不时攥着拳头胸前比划,以此加强语气。邓舍看在眼里,实在好笑,他哈哈一笑,拍了拍吴鹤年的肩膀,道:“愚见?好一个愚见,哈哈,你这个愚见不错。”

“将军过奖,将军过奖。”吴鹤年侧着身子,斜对着邓舍;他一头走,一头哈着腰,连连拱手,道,“卑职诚惶诚恐,……,诚惶诚恐。”

说话间,听见有人咳嗽一声。吴鹤年忙正身去看,见三两步外,陈虎止步不前,想必是在等候邓舍。吴鹤年双手合拢,向邓舍作了个揖,道:“不敢耽搁将军正事,卑职先走一步。”路过陈虎,他谦卑地一笑。

陈虎面如止水,只微微点了点头,冷眼看他走远,说道:“点头哈腰,谄媚成性。将军,这等小人,离远点好。”

邓舍笑了笑,道:“陈叔还是这个脾气,眼里揉不得沙子。”

“沙子?他也配!”陈虎很不屑。吴鹤年什么东西?一个提鞋舔足的玩意儿,入不了他的眼。

“小人也有小人的用处。……陈叔,有什么事么?”

“方才军议,看将军的意思,像是别有主张。召集女真部落族长,是想打仗么?”

“陈叔不提,我也正想与陈叔商量。辽东两败俱伤,好机会,放过太过可惜。我是这么想的,咱不能光守,盖州派去的人再多,毕竟太远,而且偏处一隅,不想辽沈四通八达。万一有个什么变化,怕来不及应变。”

“将军是说?”

“兵分两路。”

“怎么个兵分两路?”

“这就用得上女真人了。双城、关北,是他们的故地,太多女真人了。东北边上的咱们不管,单就我双城府辖地,包括后来为过冬而迁移进来的,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不下七八万人。”

高丽北部处在高原地带,女真人住的地方,冬季苦寒且长。他们的生产水平又低,许多连茅屋都没得住,好一点儿的桦皮木屋,房子才高几尺,大雪封扉,吃住其内;落后的地区,住的甚至还是地穴。

在吃的方面,双城东北部一带的女真人,除了不多的受汉人影响,耕地为生;大部分依然渔猎为主。冬天一到,山也封了、河也结冰了,打猎难、打渔难,那叫一个住的冷、吃不饱,这日子过的,一个字:苦,在中原、江南的汉人看来,称之为茹毛饮血也不为过。

故此,有先前迁徙来的女真部落做样子,别的部落一看,过的确实好。故此,陆陆续续后期迁徙过来的着实不少。

“除去妇幼,丁壮少说两万上下,一个佟豆兰叛乱,百里之内,就能动员七八千人,……陈叔,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邓舍意味悠长,引了句俗语,道,“俗话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陈叔。人闲着,就会找事儿。该用一用他们了。”

邓舍说的,陈虎有过思量。

邓舍给女真人的条件太好,迁徙过来,就种地的给地、打猎的给山、打渔的给渔场,专划出一块儿地,给他们住;还免赋一到三年。尤其赵过在甲山之时,那可以说,凡女真人急需的东西,只要不是军用物资,他就给,给的大方,不求回报。

并且对待汉人、女真人、高丽人,他一概不偏不倚,公平公道。人谁无心?你以赤子待之,他就会用赤胆回报。

可是话说回来,毕竟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有以德报德的,也有以怨报德的。邓舍待佟豆兰不薄,他一样反叛;虽说有几个受赵过恩惠的,没有参与,还通风报信了,但参与叛乱的有多少?远大过没有参与叛乱的。更别提,还有不少中立的。

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

这说明邓舍招徕女真人的计划,成功了一半,失败了一半。成功在女真人确实来了,来的不少;失败在没能把他们控制住,爆发了次内乱。相比成功,失败更加可怕。

陈虎点头赞同,道:“起初,咱们迁徙女真人,招徕他们过来,是因为汉人太少,要统治绝大多数的高丽人,非得有个同盟不可。女真人做为本地的第二大的势力,最为合适。现如今,女真人数量不少,是该用了。”

他带了点疑虑:“但是,将军,怎么用呢?他们这才内乱,咱如果轻举妄动的话,会不会?”

邓舍笑而不答,道:“冬天,就要来了。”

两人窃窃耳语,边走边说,快到用饭的堂前,看见杨万虎、河光秀两人叉腰站在外边。陈虎拱了拱手,迈步进堂。邓舍问道:“两位将军,为何不进去?”

河光秀凑前半步:“在等将军。”

“噢?有事么?”

“倒没甚么事儿。只是将军,刚才军议,您的意思,末将两人有些不懂。”

“正要与你二人商量。”

“将军请说。”

“附耳过来。”

三个人轻声细语,说不多时,杨万虎、河光秀会心一笑。日头升高,天光洒入院子里,树影人影纠错交缠。毕千牛亲自去请的诸位女真部落族长,脚步匆匆奔了过来,禀告:“回将军,人都请到了,就来。”

说是女真部落族长,其实并非全是族长,有一些只是族长们的直系亲属,做为族长代表住在城中的。佟豆兰内乱、钱士德内乱,囚禁了一批,后来都放了。邓舍专门给他们开辟了片区,唤作女真巷子。

邓舍亲自迎出门外。

接连两次内乱,正值草木皆兵之时,大校场九十三颗人头血迹未干;降卒营中数千女真人如待宰羔羊;方圆百里,自东北边界至双城、甲山,甚至远到德川等地,数万大军虎视眈眈,此时大将军有召,没人敢来的迟了。

帅府门外,络绎不绝,两刻钟不到,城中女真人的头面人物尽数来到。

“诸位快快请进。”邓舍欢笑相应,一一让入堂内。这个宴会大厅不大,容纳几十人而已,连带军中将官,一时间坐得满满堂堂。冬天天亮晚,又是阴天,光线不好,案几上尚且燃着蜡烛,壁上插着火把,映得人影重重。

来的女真人里,除了几个问心无愧的,多数忐忑不安,彼此眼神交流。

待他们悉数入了堂内,邓舍方才由亲兵簇拥着,大步登入主席。他登高而坐,俯视众人,左边将官,人人挺胸抬头;右边女真,个个踞坐不安。元朝习俗,右为上,请女真人坐在右边,有礼敬的意思在内。

“诸位,不必局促。我本自盖州归来,就想与大家见见面。说实话,很想念诸位。”邓舍微笑着点了几个亲近女真人的名字,“还记得去盖州前,我与几位痛饮,好酒量,你们都是好酒量。豪爽!我这酒量不行,甘拜下风。”

那几个女真人没参与叛乱,通风报信的就是他们,闻言皆笑。

邓舍也是哈哈一笑,话题一转,不经意地扫视其他诸人,道:“但是你们也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波又一波,应付不及。”他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坐塌,“坐这个位子,太难。”

他话中含意明白,一波又一波什么意思?顿时几个小部落的首领、代表,额头上出了汗。

有人寻思:“除了佟豆兰,那是罪魁,非杀不可。其他被砍头的,可一个大部落的族长也没,全是小部落的。”不由心头猛跳,猜测,“敢是看局势稳定了,要秋后算账,重新拿几个人开刀么?”

不怪他们担忧,东北边的边界一封锁,双城府内的几万女真人,外逃无路,如羊在笼。几千丁壮被俘,剩下可战的,区区一万余人,就不说双城军队虎伺周侧,监视严密;即便明刀明枪地打,骨镞干得过火炮么?

洪继勋以寡敌众,守双城半个多月不丢;邓舍回来,带了两万余善战虎贲,要杀要活,邓舍的一句话。或许他会顾虑杀的狠了,东北边女真部族恼怒,不顾一切火拼报仇;但要再杀几个小族长,谁会去管?

邓舍顿了顿,抿了口茶,眼角的余光注意下女真人的反应,看着其中一人,忽然问道:“你是?噢!佟将军的族人?”

被问到话的那人二十出头,模样俊俏,浑不似女真野人,仿佛个玉面郎君。他慌忙站起,执礼甚恭,回答道:“回大将军,小人正是。佟豆兰为小人的族兄。”

这个人叫佟生养,与佟豆兰亲叔伯兄弟,佟豆兰当初问邓舍要地,安置族人,共来了八千多人,为首的便是佟生养之父。佟豆兰被俘,为免邓舍报复,佟生养之父便派了他来双城,名为赔罪、做质子,实为权宜之计,好拖延时间,来往信使,与留在三散等地的族中长老商量对策。

“哎呀,忠烈之后,岳武穆王是我最敬仰的人,忠心报国!可惜了,可惜了。”邓舍放下茶碗,起来踱了两步,道,“佟将军与我,趣味相投。想当日,他救我双城危难,一人深入敌中,匹马单枪,神箭无双,端得所向披靡。”

他陷入沉思,好似回忆佟豆兰的英姿,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英勇绝伦,委实一条好汉。不瞒你说,我本欲与他结为兄弟的,谁知道,……唉。”邓舍像是惋惜、像是愤怒,反手抽出马刀,砍掉案几一角。

堂上诸人鸦雀无声,佟生养躬身而立,心头剧跳。

邓舍以刀拄地,喟然长叹,道:“赵小生误我!恨不得碎尸其万段,扒皮其抽髓!”丢下马刀,他好像筋疲力尽,一副缅怀故友、难以自拔的样子。他坐回软榻,瞧着佟生养,半晌无语。

佟生养被他看的很不自在,道:“将军?”

“你与佟将军长的很像。”

废话不是,人家亲叔伯兄弟,能不像么?总有点相似的地方。“看见你的眼睛,我就忍不住想起佟将军。也是这个眼神,自信、斗志昂扬。”

“不敢,不敢。小人,……”

“你会射箭么?”

“会。”

“来人,取弓矢。”

亲兵送上弓矢,堂外放置靶子,邓舍问道:“可射几步?”

佟生养摸不着头脑,他马背上长大,自幼娴熟弓箭,开弓射箭便如家常便饭一般;因不晓邓舍用意,他为谨慎起见,保存实力,缩短了点距离,犹豫片刻,答道:“回将军,至多百步。”

“百步。”邓舍示意亲兵,往后边拉动靶子;够了百步,命令佟生养,道,“射。”

不止佟生养莫名其妙,堂内的女真人、很多的军官面面相觑,猜不出邓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是请来吃早饭的?半天了不见上饭。对,醉翁之意不在酒,退一万步说,要秋后算账就算,射什么箭?没人开口说话,默不作声地盘坐观看。

佟生养换了强弓,弦落箭出,远处亲兵高声报道:“中的!”

邓舍大喜,一跃而起,道:“将门虎子!好,好!大有乃兄的风范。今日见你,高兴,我太高兴了!乃兄之死,我心忧愁;今日见你,佟氏后继有人!大佟已没,小佟,愿与我结为兄弟么?”

女真哗然,军官诧异。陈虎微微一笑,佟生养持弓愕然。

——

1,他们的生产水平又低。

女真人的住所,“其俗依山谷而居,联木为栅。屋高数尺,无瓦,覆以木板,或以桦皮,或以草缪之。墙垣篱笆,率皆以木,门皆东向。环屋为土床,煴火其下,与寝食起居其上,谓之炕,以取其暖。”

“……冬极寒,屋才高数尺。……”直到清代,东北地区的居民,依然保持这种风俗。

55 胡忠 Ⅰ

历史上的今天:

945年3月9日夜间,美国空军的334架B一29从关岛直扑东京,实行轮番扫地式的轰炸,投下2000余吨燃烧弹,市中心41平方公里被夷为平地,26.7万幢建筑物付之一炬,共炸死烧死83793人(实际死亡可能超过9万人),超过1923年9月1日东京大地震的死亡数(7.3万人);另有10万人被烧成重伤,100万人无家可归。(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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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人的反应不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邓舍身为一方主帅,主动提出与佟生养结拜兄弟,不管他的目的,脑子没病的人绝不会拒绝。佟生养岁数较大,该为哥哥,但是邓舍地位高,他不敢自居,当即步出席外,口呼兄长,叩拜在地。

邓舍欢畅大笑,亲手扶起。

结拜兄弟需要仪式,当下两人叙过年龄,写过金兰谱,亲兵送上香炉、祭品等物,燃了香插上。就在堂上,众目睽睽下,两个人上拜苍天,下拜厚土。杀雄鸡、烧黄纸,歃血为盟。

蒙古人的结拜,常以“饮金”为盟,邓舍按照的是汉人方式。

他与佟生养分别刺出臂血,滴入两人酒中。他端起道:“我邓舍。”佟生养一样地端起酒来,道:“我佟生养。”两人齐声说道:“意气相投,愿结为兄弟。今既已对天地为誓,有诸君作证,愿他年休戚相关,不以名利相先,不以才德自矜。隔山河而不爽斯盟,历岁月而各坚其志。”

按照习俗,对拜四次,两人交换信物。邓舍交给佟生养的信物,是他的随身压衣刀;佟生养交给邓舍的信物,是他耳上的金环。这两样东西都是贴身携带,正合了信物的意义。

结拜之事,无论在汉人里,又或者蒙古,抑或女真,甚至高丽人之中,都是十分流行的。邓三、文华国、陈虎等人,就是结拜兄弟。所以,堂上观礼诸人,又是惊诧,又不奇怪。

仪式完毕,邓舍与佟生养把臂欢笑。一结为兄弟,关系可就大不相同,虽仍有主从之别,血缘上来讲,就成了一家人。请了陈虎过来,佟生养跪倒三拜,不再称呼将军,改叫叔叔。陈虎破天荒地笑了笑,摸出些许物事,做为见面礼,给了他。

女真人看到此幕,表情各异,有羡慕的,有疑虑的。不管怎样,邓舍、佟生养两人就此成为兄弟了。亲兵搬了佟生养的座椅,挪到邓舍位置的下边,两人各自入座。

邓舍意甚欢畅,接受了诸人的庆贺。这才转入正题,他道:“今日请诸位来,一来请诸位吃个饭,见个面,叙叙多日的别情,慰藉一下思念之渴;二来,有件大事、喜事,想给诸位说一说。”

“将军请讲。”堂下女真人,无不聚精会神。

“数日前,我辽阳雄师,大败沈阳纳哈出。关平章运筹帷幄,毛元帅奇计破敌,纳哈出号称的百万大军,土崩瓦解,被我军一把火烧了个一清二白。才得到的消息,逃走的鞑子不足五万,辽阳城外尸骸成山!”

杨万虎起身抽刀,高喝:“皇宋天威!”

满堂军官,同声大喝。左边席位无数把刀剑晃眼,右边的女真人相顾失色。纳哈出惨败?百万大军,逃走不足五万?百万大军肯定有水分,逃走的或许不止五万,但辽阳获胜显然为事实,绝不会假。

回想月余前,赵小生、卓都卿的灼灼大言,部族中有参与叛乱的汗出如浆;保持中立没有参与的暗中侥幸;没有参与的喜笑颜开。

怪不得邓舍今日忽然召集诸人,原来如此!沈阳一败,辽东的局势又一个转折。分两层含义,第一层,往大里说,红巾逆转危机,占了上风;第二层,往小里说,邓舍与关铎不和,这红巾一胜,下一步双城会怎样?

聪明的顿时明白,吃早饭为假,邓舍的用意,在请他们站队。

三四个本就亲双城的小部落族长,立刻站了起来:“恭喜将军,贺喜将军。皇宋天威,就像是天上的海东青;沈阳城的纳哈出,猪狗罢了!今日辽阳大胜,将军但有差遣,小人等无不遵命!”

“好,好!”邓舍嘉奖赞赏,请他们坐下,不管心思各异的堂下诸人,转而向佟生养说道,“贤弟,我记得你的族人,多数安置在德川等地,是吧?”

“是。德川等地土地肥沃,又有山林,较之关北,天气也暖和。小弟的族人每日间说起来,无不感激兄长厚恩。”

邓舍点了点头,道:“眼看就要落雪,一下雪,天可就更冷了。你们族人不少才迁徙来的,房子搭建的都有么?过冬的御寒物事,可有短缺么?粮食,够用吧?”

“不敢劳兄长操心,前些时候,德川的张将军没去东北面之前,专门为俺们拨的有木材、棉衣,御寒物事倒不短缺。”佟生养迟疑了会儿,道,“只是,粮食方面,的确稍有不足。兄长知道的,小弟的部民长途跋涉前来,路上不好走,带的东西不多;粮食才收成一季,万一下雪,不好打猎,……,盐也不太够。”

“既为兄弟,便是家人。你族中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粮食不够,没关系,我即日便传令德川守将,检点府库存粮,拨给你们一些。至于盐,地方上管不了,吴鹤年?”

吴鹤年躬身起来:“卑职在。”

“总管府的盐,还有多的么?”

“有。”

“待饭后了,清点清点,看还有多少,给我贤弟族中拨去点。”

“是。”吴鹤年答应了,却不坐下,又道,“说起来盐,有件事,得大将军定夺。”

“讲来。”

“沿海盐场,有两个人手不足。将军不是才打下盖州?平壤文将军、盖州赵将军几日前,也都传来消息,说当地荒田甚多,尽皆沃野,可惜丁壮缺乏。眼看冬天一过,开春便需得耕种,请大将军看看,能不能迁些流民、没田地的乡人过去,帮忙垦种。”

邓舍皱着眉,点点头,道:“这两件可都是大事。不过盖州有点远,丽人土著去了,背井离乡的,怕会不愿意。嗯,先给盐场拨些人手罢。”

吴鹤年面有难色,道:“要说这两个盐场,也不大,与其他的相比,算是小的。只是,拨人手容易,长驻就难。”

“此话怎讲?”

“海滨盐场,暴晒非常辛苦,向来多为沿海土著所为。今战事频仍,土著多有流窜,调内陆的百姓去,不是不行,毕竟不习惯。内陆百姓,擅长的是耕种,拨去一个人,就少了几十亩地的开垦、收成。对百姓来讲呢,盐场的收入,也不高,都不愿意去。”

“是个问题。”邓舍想了想,转向佟生养,猛然醒悟似的,问道,“贤弟,你的族人,双城边儿上也有吧?”

“是,有一部分,不多。”

邓舍一拍案几:“叫你的族人去晒盐,如何?”

盐场收入低,辛苦;不许私卖,说白了,为总管府作嫁衣裳。佟生养有些为难,内地土著不愿意去,他的族人更不愿意去。但才结拜了兄弟,就拒绝邓舍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不合适。

他咬了咬牙,反正一个小盐场,要不了许多人,就待开口答应。邓舍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又道:“对了,贤弟,你不是说你族人缺盐么?刚好!你回去商量商量,不行的话,你就派些人过去。总由衙门给盐,不是个长事儿,不如这样,以后凡这个盐场出的盐,分你们一份儿,够你们自用,你看行么?”

佟生养闻言大喜。

女真故地,产盐的地方不是没有,嫩江上游等地,有产盐;他们族人在东北边的地盘,因为濒临海滨,也有几个不大的盐场,但太远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产量也不很大;而且盐很值钱,就连汉人的平民很多都没的盐吃,更别说他们了。

“够其自用”,这四个字价值千金。万把人用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如果他按一万人、每日三餐的最大用量去支取;按一万人、每日一餐的最小数量分发,中间的差额,就可以卖钱、换其他东西。说实话,每日一餐,就嫌多了。

他离席跪倒:“小弟代族民,谢兄长恩赐。”

邓舍一笑,下去挽了他回位,不高兴地道:“自家人,谢甚么!”点了方才站起来表示忠心的几个小部落族长,道,“剩下的那个盐场,你们派人去,与我贤弟一样,以盐换工;按月支用,够你等族人自用。”

女真人羡慕,尤其穷困的部落。有两个小部族的代表,看着邓舍,嗫嚅着嘴唇,想说话,不知道说什么。有胆大的起身,道:“大将军,不知道盐场,还有没别的缺少人手?”

邓舍笑笑,不置可否。

那人的部族迁来得晚,安置的地方不比德川,并非太好;其部族又农耕已久。他转而求其次,道:“吴大人说,平壤等地荒田甚多,小人族中呢,闲散没事儿的族人也不少,愿为将军分忧,垦种平壤土地。”

“是么?好,好,好!”邓舍不承诺,不拒绝。他打个哈哈儿,看看天色,敲了敲桌子,招呼毕千牛等亲兵,道,“天色不早,上午还有事儿,不可耽搁诸位太久。上饭,上饭!”

那人悻悻然坐下。

左边河光秀说道:“将军,平壤、盖州,末将随将军都去过。好地方,暖和、临海,地上踩踩都能出油!说实话,末将生在高丽,后在辽西,去过的地方真不算少,都比不上。那地方好哇,平壤什么地方?原来高丽的西京!大城市,繁华!甚么都有。

“盖州什么地方?辽东首屈一指的大邑,有海路连同江浙、山东,繁华!不瞒将军说,末将一进那城,土豹子似的,许多东西见都没见过。俗话说:苏杭百事繁度,地上天宫。卑职看呐,苏杭要是天堂,平壤、盖州,最少也得是……”他想不起来词儿了,加重语气,啊了两声,道,“那个啥!双城和它们一比,将军,穷山沟!”

吴鹤年加入话题,道:“可不。金、复、盖诸州,商路便利,货物琳琅,繁华已久。吃的、用的,便宜,还好!”

河光秀补充一句,“美女也多!高丽女、色目女。”他嘿嘿一笑,摸了摸唇上胡须,向边儿上军官挤眉弄眼,“诸位,你们没去过的不知道,黑妞见过么?”他伸出两个指头,“俺买了俩,嘿嘿。拿来暖床,吹了灯,你都看不见人。看不见人不要紧,摸着暖和,别有一番情趣。该大的大,该翘的翘,一笑,黑乎乎的俩白牙,那叫一个呲的。用东北话讲,真犊子!”

亲兵送上饭食,女真人心不在焉,扒拉着,听河光秀洋洋得意地大肆吹牛。他们生长关北,一日三餐尚且不足,何曾见过这样的花花世界?无不心动。

吴鹤年道:“将军,河将军说的不差。盖州、平壤,自古富庶之地,迁百姓过去,虽有故土难离的麻烦,卑职斗胆,提个建议。”

“说。”

“只要将军按照以前政策,给其农具、许其免赋。那些个没田没地的,卑职就不信,他们宁愿饿死,不肯迁徙。说不定,哭天抢地地抢着去。”

“有理。”邓舍询问佟生养的意见,“你看呢?”

佟生养颇是意外,忙放下筷子,答道:“吴大人所言甚是。”

先前请求去平壤的那女真族长,跃跃欲试,想再次请求。邓舍随意吃了些,推开碗碟,道:“双城穷,办不了珍羞佳肴,哈哈,像河将军说的,穷山沟。待有了机会,请诸位再去平壤、盖州,吃些好的罢!”

“不敢,不敢。”

邓舍接过毕千牛递来的毛巾,拭了拭嘴,环视一周,道:“你们慢慢吃。趁这机会,我有个事儿要宣布一下。……陈将军,你来说罢。”

陈虎压根儿就没吃东西,邓舍话音一落,他按刀站起,盯着对面的女真人,朗声说道:“方才大将军已经向诸位说过,我辽阳大胜,沈阳惨败。有道是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沈阳距离我双城府最西边,不过数百里地,不可不防。大将军令:调双城、德川等地一万五千人,增援甲山,严密布防鸭绿江一线。总管府辖内女真人,你我一家,也应该担负有相应防御之责,五丁抽一,给五天时间,六日后的早晨,点兵城外,不到者,斩!”

此言一出,杯碗响做一片,女真人乱成一团。

毕千牛打个眼色,堂外亲兵抽刀半截,对面军官虎视眈眈。五丁抽一,不算重;七八万女真人,除去数千俘虏,按照这个比例,除去妇女老弱,可再得三四千人。合在一起,差不多一万出头。

这,才是邓舍召集他们来的目的所在。

征调女真人入军,就不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也不说消解内患,只单从军事角度讲,有两个好处。其一,他们大多擅长骑射,入军就可作战,不必像汉卒、丽卒,还得长期训练;其二,马匹、武器不管,省下大笔开支。

才平息内乱,怎么叫女真人心甘情愿、或者说乖乖地配合呢?

邓舍用心良苦,先与叛乱首领佟豆兰之弟佟生养结拜兄弟,用恩义笼络,化去他们因叛乱而产生的疑虑;再以辽阳大胜之威,对其威胁,引导其做出选择;后用盐场、土地利诱,给他们个美好的愿景。

一系列组合拳至今,水到渠成,在早饭快要结束的时候,由威名赫赫的杀人王陈虎,颁布军令。很明显了,听命的,既往不咎,赏;不听命的,秋后算账,杀。

得了盐场的几个小部落,头一个拥护。立场中立的部落,在比较过利弊得失之后,接二连三地也表示遵令。有族人参与过叛乱,又比较穷困的部族,有两三个,也狠狠心同意了。

邓舍素来的表现,仁义、守信诺,对待敌人,开始或有心软,如今不乏铁腕。纵然有反对的,思前想后,犹豫再三;随着接令部族的慢慢增多,到了后来,也只好同意。

邓舍推碗起身,命令:“吴鹤年。”

“卑职在。”

“传书平壤,命文华国丈量荒田,有愿迁徙过去的女真部民,听之!免赋一年。家中有立功、阵亡、伤残者,比照汉卒、丽卒待遇,给其抚恤,免赋三年。”

“是。”

“佟生养。”

此为公事,邓舍直呼其名。

“在。”

佟生养躬身抱拳。陈虎下令的时候,他不是第一个赞同的,却也在前几位之列。

邓舍展颜一笑,道:“女真军,你为主将。”

大出佟生养的意料,结拜兄弟,可谓笼络;给其重任,便是信任。他呆了呆,心中激荡,大礼跪倒:“誓不辱将军之令。”

邓舍早调查的清楚,他与佟豆兰亲叔伯兄弟不假,关系并不亲密。佟豆兰一脉,为他们族中的嫡系,世代继承族长的位置。他和他父亲这一脉,庶出,迁徙过来后,他父亲以叔叔的辈分,尚得对佟豆兰俯首听命。

佟生养年轻,二十出头,心机不多,年轻人谁不好荣耀。他知道在场的女真人中,许多比他地位高,名气比他大,此时却见没一个反对。他立时体会到了,与邓舍结拜为兄弟,完全不同了。

“杨万虎。”

“末将在。”

“我贤弟对鸭绿江边的情况不同,你去过东牟山,横渡过鸭绿江;女真军,你为副将。”

用佟生养为主将,降低女真人的排斥;用杨万虎为副将,监督执行。

“是。”

邓舍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落座,他顾盼左右席位。堂外北风呼啸,将士们脸颊通红,衣甲簌簌。清晨的阳光穿不透沉沉的乌云,阴沉沉的天光中,他看见,一瓣晶莹的雪花,飘飘扬扬,自天而降。

下雪了。

他道:“六日集合,四日整军。十天后,开往甲山。”

——

1,结拜兄弟。

结拜,又叫结义。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通过结拜的形式,给彼此披上了一层血缘关系的外衣。儒家敬天法祖,血缘关系是很神圣的,同时也是社会生活中最基本、最重要的关系。有血缘关系的人,便要承担共同的责任,有相互救援的义务。

结拜的目的,简单来说,便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结拜的行为,在汉族社会由来已久,到了元代仍很流行,遍及社会的各个阶层。不仅平民之间互相结拜之风甚盛;官员与平民之间,也有不少的结拜现象。结义者以兄弟自称,要立下失言,交换信物。

如《朴通事》一书中记载:“……咱就那一日各自说个重誓,结做好弟兄时如何?”“咱们结相识,知心腹多年了。……咱有一件东西,对换如何?……咱从已后,争什么一母所生亲兄弟,有苦时同受,有乐时同乐,为之妙也。”

《朴通事》是高丽的汉语教科书,给予结拜现象很多的描写,反映出这种现象的普遍。元代杂剧中,也有很多关于异姓结拜的描写。不过,许多的故事都是以结拜一方陷害另一方做为重要情节展开的,可见在当时人的心目中,结拜实际上是靠不住的。

结拜,以结成兄弟关系为主,也有结成姐弟、姐妹的。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中,宋引章与赵盼儿是“八拜交”的姐妹。

2,刺出臂血。

魏晋南北朝时期,有首民歌,叫《闻欢变歌》,歌中以结盟誓的方式,证明爱情。歌曲这样唱道:“鍥臂饮清血,牛羊持祭天。没命成灰土,终不罢相怜。”

忽必烈时,云南都元帅宝合丁毒死忽必烈之子云南王忽哥赤,王府文学张立道“潜结义士得十三人,约共讨贼,刺碧血和金屑饮之。”

3,饮金。

所谓“饮金”,是“屑金和酒饮以为盟,约为兄弟”。这是一种隆重的仪式,被称为“国之重盟”。蒙古人结拜,也要交换信物。铁木真在童年时,与扎木合结拜,两个人先后交换过两次礼物。不过后来,扎木合成了铁木真的大敌。

铁木真曾认汪罕为父,因为汪罕是他父亲的结拜兄弟;到了后来,汪罕也成了他的敌人。

4,对拜四次。

即八拜之交。有两层意思,一则方位有八,东、西、南、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拜的意思表示无论何时何地,都生死与共。

二则指的是八个古代故事:知音之交,伯牙子期;刎颈之交,廉颇相如;胶膝之交,陈重雷义;鸡黍之交,元伯巨卿;舍命之交,角哀伯桃;生死之交,刘备、张飞和关羽;管鲍之交,管仲和鲍叔牙;忘年之交,孔融和祢衡。

56 胡忠 Ⅱ

关铎很烦躁。www.65txt.com

辽阳防御战,他带伤督战,腿上的伤势因此加剧,严重化脓,以至不良于行,出入得人软榻抬送。他岁数大了,睡眠不好,时不时头重发疼。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受了风寒,加上内有痰火,两下相逼,遂成此疾。

这种病,不好治,曹操得过,唤作头风。发作时,莫说老人家,年轻人也承受不住。不但头疼如裂、面目麻痹,或者闻香极香、闻臭极臭;有时候还会出现口舌不仁,不知食味的症状;严重的耳聋目痛,常常眩晕。

大夫给开了个方子,疗效并不太好,只能劝导:“大人日理万机,平素需得多加保养;放宽了心神,从根子里治,病情才能慢慢好转。”换句话说,请关铎平时不要太过焦躁,放松点,多静养休息;如此一来,去了内火,然后慢慢治疗。

关铎忍了疼痛,微笑着点头答应,叫人送了大夫出去;就在宫中寻处地方安置,方便随叫随到。

毛居敬、郑三宝、李敦儒、方补真这些人,候在榻前,附和大夫的话,宽解安慰。关铎看了看他们,叹口气,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静养休息?说来轻松,做起来太难。你们的心意,老夫岂会不知?只是,哪儿有这些时间!”

他忧虑的,无关沈阳。

不错,上了纳哈出的当,偷鸡不成蚀把米,辽阳惨胜,实力受损,可这些没在他的心上。胜败兵家常事,世上罕见百战百胜的将军。一次受挫,算得了甚么?最起码,不管代价多么惨重,他这一仗获胜了,辽阳危机解除了;相比纳哈出,不知强过许多。

他忧虑的,在内部。

纳哈出一退,沙刘二就派人送来军报,询问盖州情况。高家奴既败,落荒逃窜不知去向;盖州入了红巾之手。他问关铎,几时打算点兵过海,借道山东,回师淮泗之地,救援主公小明王。

这也罢了,可气的潘诚。他一改支吾搪塞的作风,一日三报,言辞恳切,关心辽阳局势。

他说:“鞑虏虽败,纳哈出实力尚存。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困兽反噬,犹为可怖。今,搠思监闻变,退兵三十里;广宁稍有余闲,愚弟也不才,愿提兵十万,回援辽阳,以壮平章威势,保我辽阳安稳。”

元军围城时候,你不来;元军退了,你要来。到底为的“保辽阳安稳”,还是要趁虚而入?

关铎问道:“城外潘诚的军队,退走了么?”

之前,潘诚曾先后两次,共派了几千人,做样子来救辽阳,就停在城西几十里外。毛居敬大破元军,他们坐视不动。元军退走的当日,关铎就传下命令,命其回去广宁,不过探马报知,这股军队迟迟未动。

毛居敬回答道:“回大人,上午的军情,他们依然未退。”

关铎哼了声,道:“派人再去传命。”

“还叫他们走么?”

“不,请他们入城。就说老夫为感谢他们不辞劳苦、远来相助,已经在城中设下酒宴,要亲自宴请他们的将军,犒劳他们的士卒!不用派太多人去请,派一个就够了。”以退为进,看他们走不走。

“是。”毛居敬答应了,唤来亲兵,当即安排。

沙刘二忠诚、耿直,一心想救驾,好打发;潘诚有野心,为人粗蠢、急躁,眼高手低。他们两人的麻烦,关铎自信,多给些时日的话,不难一一化解。有个心腹大患,实在叫他寝食难安。

“拾阙,双城那边,有消息了么?”

方补真,字拾阙。他摇了摇头,道:“姚大人、钱将军,一直没有文书送回。双城里,咱布下的暗探,也消息全无。前几日,卑职派了两拨人,往双城打听,计算路程,估计也快到了。……,噢,大人毋忧,一有消息,卑职立刻禀报。”

关铎狐疑,隐隐觉得不妙。他道:“敏求与老夫约定,五日一报。辽阳围解很多天了,不该没有消息送来。”敏求,是姚好古的字。出自《论语》,“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他沉吟多时,判断,“双城或有变化。毛居敬?”

“末将在。”

“八百里加急,多派好手,不要走一条路,分路往双城去。务必打探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儿。”关铎想了一下,补充,“盖州也要派去几个,双城的变化,赵过不会不知道。瞧瞧他们的城防部署,看看货物流通,总能瞧出些端详。”

“是。”

有些事儿,不敢想。关铎撑起身子坐起,越想越不对。他的头疼痛难忍;腿,疼痛难忍。李敦儒见他面色苍白,闭眼蹙眉,状甚难忍;忙唤来两个侍女,一个帮着揉头,一个察看腿上伤势。

想了半天,猜不出会有甚么事情发生。以姚好古的老练、圆滑,不会有大的问题。多想无用,关铎放下这桩心思,把目光转到眼下。

“我军虽胜,损失惨重。诸位,知道当务之急是什么么?”

毛居敬说道:“修葺城墙,戒备沈阳。”

李敦儒道:“潘诚不可不防。”

郑三宝在婆娑巡检司丢了面子,往日骄横气焰大为收敛。他不忘前仇,咬牙切齿地道:“盖州赵过,拥军近两万,尽皆剽卒悍将,趁乱据州县十数,坐视我辽阳不救,其心叵测。大人,需得防着他们一手。”

“你看呢?”关铎问方补真。

“卑职以为,沈阳不足虑,潘诚有贼心没贼胆,盖州赵过他做不了主。当务之急,第一个需要注意的,当为双城小邓。双城、平壤、盖州,自北而南、由南而西,连成一线,形成个半圆,刚好把辽沈、广宁等地围在其中。他要有异志,后果不堪想象。”

“他不是‘要有异志’,他已经有了异志!”郑三宝恨恨不平,“早知今日,当初他在辽阳时,大人就该杀了他!”

关铎轻轻摇了摇头,他不后悔没杀邓舍,事情做下了,没志气的人才会去后悔。他享受着俏丽侍女的揉按,停了会儿,说道:“小邓,是个难题。难在哪里,你们知道么?难就难在不能等,得赶紧解决;要解决,你我残兵败将,两三万人,怎么解决?”

这是个矛盾,不赶紧解决,双城的威胁只会越来越大;要解决,没人家地盘多,没人家兵马强壮,就个盖州,就快与辽阳势均力敌了。要没有与纳哈出这一仗,盖州在高家奴手中的话;还可以裹了潘诚、沙刘二,以势相逼,如今呢?太麻烦了。

“大人之意?”

“如今的当务之急,不在外部,而就在这辽阳城内!”

毛居敬、郑三宝等人,迷惘不解其意。李敦儒有些明白,道:“大人是说?”他指了指西边。

辽阳城中西边,住的胡忠、柳大清等杂牌军官。几个人恍然大悟,关铎点了点头,道:“当日破敌,老夫城外邀请柳大清、胡忠等人赴宴。你们没见柳大清的样子,跋扈!”他重重拍了下床梆,十分恼怒,“目无尊长,自矜得意。破敌的第一天,他就这个样子;再过些时日呢?尚且了得!”

“大人息怒。”

关铎深深吸了口气,他真的无法忍受柳大清的跋扈,一个山野盗寇,什么东西!往日里,在自己面前,柳大清连个屁都不敢放;现如今,整天得意洋洋、招摇过市,前呼后拥、到处吹嘘。

关铎不止一次听人汇报,柳大清把救援辽阳的大功,整个按在了他与胡忠等人的身上。就他们这些滑头?指望他们,辽阳早破了。

如果说,这仅是他喜好吹牛,情有可原。那么,前两日的一次军议上,在关铎命令各部重新清点人数,上缴从元军中获得的辎重、财物,从而补充库府,已备后用时,柳大清竟然当场反驳,嫌上缴的数额太多,以兄弟们不满意为威胁,要求减少;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但,当时关铎同意了,因为他不得不同意。他的嫡系剩下三万人;柳大清、胡忠的杂牌,两万来人,占据辽阳兵力的五分之二。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关铎握紧了拳头,缓缓说道,“长此以往,必生内患。你们以为呢?”

毛居敬、郑三宝深有同感:“大人所言极是。”

“明日,待城外潘诚所部退走,老夫要宴请柳大清、胡忠等人,一并赏雪。李大人,酒席交你置办,要丰盛。郑将军,你备些人,随老夫一起参加罢。毛将军,为了防止鞑子偷袭,带你的本部,从明日起,全城警戒!尤其,对胡忠等部,多加注意。”

“是!”三人躬身尊命。

关铎语气舒缓,杀气沉沉。方补真手脚冰凉,额头出汗:“大人,万一有变?”

“许人、李靖呢?”

“各自军中操练。”

“胡忠等人,老夫来请。其他千户以上,叫他两人今夜就去请,打盖州、破海阳、救辽阳,他们有同袍之谊,也地位相当。以庆贺为名,闹个通宵!花柳街上,楼外楼专供吹箫的珠帘秀,不是没死在战中么?交代他们,珠帘秀吹箫的本事拿出来,务必留客到明日午时。不必全请,挑些老夫也曾听说过的人物,就可以了。”

关铎听说过的甚么人物?实权人物,柳大清、胡忠的亲信人物。这样的人不多,三五个罢了。毛居敬应道:“是。”

方补真声音颤抖,重复提出,道:“大人,事若不成?”

关铎瞟了他眼,哈哈一笑,道:“几个臭虫也似的东西,有甚么成不成的?”他点了两下方补真,亲切地笑道,“拾阙呀拾阙,你到底是个书生,哈哈。……今天晚上,你不必回去了,留住宫中,明日做个陪席罢。”他语重心长,“兵荒马乱的,没个胆子不成,顺便练练你的胆色。”

换了姚好古、吴鹤年这类人,立刻就会明白,关铎是因为不放心方补真刚才的表面,怕出去露了马脚;才突然提出留他住在宫中的。方补真心里有个小鹿似的,砰砰乱跳,没空儿想太多,胡乱点头答应。

毛居敬有个疑问:“大人,柳大清等人跋扈不假;可胡忠此人,对大人向来执礼甚恭,贸然杀了,会不会?”

不错,胡忠执礼甚恭,表面看起来非常老实,但是别忘了,他唯一的儿子就是因违反军纪,死在了关铎手中。比起来柳大清,这样心机深沉的人,更为可怕,非杀不可。不过,这些话,不足为外人道也;徒然显得猜忌。关铎摆了摆手,没有理会他。

李敦儒道:“大人,杀他们容易,该怎么向士卒们解释呢?”

总得有个杀人的原因。

毛居敬冷笑:“骄横跋扈、目无上官,就是死罪!”

“不行。这么说不行。”关铎含笑摇头,示意李敦儒,“写。”李敦儒研磨铺纸,提笔聆听。关铎道:

“查,柳大清、胡忠等人克扣兵卒军饷,侵吞良家田产。兵卒者,老夫之手足;良家者,主公之子民。嗟乎,设无兵卒,何有老夫?若无子民,何有我宋?圣人有言:‘民为重’;又有言:‘卒,卫国也’。斯人可恨,其罪难免,杀。后来人,岂不警乎?”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与毛居敬的理由一比较,高下立判。

李敦儒笔走龙蛇,写完了,放下毛笔,拊掌称赞:“妙也!”关铎沉吟片刻,道:“加上一句:凡所克扣兵饷,悉数发还军卒。老夫怜军卒之辛苦,兹拨府库银钱,补发半岁之饷用。”多给杂牌士卒半年的军饷。

侍女也许受了惊吓,下手重了点,关铎吸口冷气,拍拍她的手,慈祥地说道:“轻点,轻点。”

李敦儒道:“两万杂牌,皆久经战事,只是以往的将官不行。柳大清、胡忠等人及其亲信一死,其部属群龙无首,换了大人指挥,稍加训练,便是一支劲旅。我军损失的军卒,一举可以补充回来,辽阳就又是铁板一块。大人神机妙算,卑职佩服!”

关铎笑道:“不要太乐观,形势很严峻。辽阳安稳,不代表辽东安稳。毛将军,征兵的事儿,周边州县里,抓紧进行。明年开春,老夫要见到三万新军。”

三万加五万,八万人,勉强恢复到辽阳盛时的实力了。

“除去杂牌,征得新军。我辽阳的实力一恢复,就像方大人说的,潘平章有贼心没贼胆,肯定会顺风扬帆,还得对大人伏首贴耳。却有一点,大人,双城小邓,该如何对付?”

关铎微微一笑,他熟思已久,胸有成竹,轻轻吐出了四个字:“假道伐虢。”

李敦儒一惊,喝彩:“好计策!”

辽左盖州。

以沙刘二救驾小明王为由,向邓舍借道。邓舍若是肯借时,派遣军队,随沙刘二一起进入辽左,趁机夺取;邓舍若是不肯借时,没关系,向沙刘二讲去。关铎也不介意观看一场两虎相争。

辽西前线。

沙刘二不会在辽西留太多人,甚至可能全军过海。辽西,关铎不会要,让给潘诚好了。潘诚贪心,不会拒绝。让他两线作战,一头儿搠思监;一头儿张居敬、世家宝,替关铎挡住西边的压力。

沈阳纳哈出。

关铎也不会动他,正儿八经交了次手,双方都知道对方是个硬骨头。他也不怕纳哈出挑衅,纳哈出的损失比他大。关铎推断,至少一年内,纳哈出不会轻举妄动,留下足够的军队严防戒备足矣。

双城。

盖州、辽左入手,辽阳就可以俯瞰整个的鸭绿江一线,绵延数百里,邓舍没有那么多的兵力,不可能处处重兵把守。只要有空当,关铎有主公做旗号,用上官为名义,倾巢而出,主力东进,打通平壤,直逼双城。关铎不托大,用五万精锐,就不信拿不下几个城池,夺占些许地盘。

辽阳、辽左、高丽北部,连成一片,有粮有人。适时也,他倚靠高丽,回师向西,沈阳、广宁、辽西,还不是任其宰割?

侥幸惨胜,自保不及的情况下,他毫无气馁,雄心万丈。室内的火龙烧的太旺,侍女打开了点窗子,冷风吹进来,叫人精神一振。关铎伸展手臂,只觉得胸膛发热,他才五十多岁,满腹的雄心壮志,多的机会施展。

窗外的雪,下得大了。银装素裹,江山分外妖娆。

57 胡忠 Ⅲ

历史上的今天:

1161年3月11日(宋绍兴三十一年二月十三日)南宋政府发行了以铜钱为本位的纸币“会子”。(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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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明王龙凤五年的第一场雪,来的不算早。

漫天的雪花飘舞,沉静、不徐不疾地飘舞着,纷纷扬扬地覆盖了山川,遮掩了河流,铺陈亭台楼榭。凭高而望,远处的平原上白茫茫一片,数日前的战火余烬,折戟沉雪,渐渐消失不见。

辽阳西城头,奉了毛居敬的命令,一个千人队冒雪赶到。

放在平时,日常警戒的话,一座城门放两个百人队就绰绰有余了;如今战事才息,多一点人马守卫,也在情理之中。带队的千夫长登上城楼,雪大天冷,他在盔甲外边,裹了件厚厚的大氅,远远地看见,铺天盖地的雪白中,隐约有个黑点,似乎在缓缓地移动。

“那是甚么?”

交接的百夫长答道:“潘平章所部。大人请他们入城宴席,他们说雪下的大了,得赶紧走,所以一早就拔营起寨,回广宁去了。”

那千夫长点了点头,道:“交接完,你回罢。毛帅有令,约束弟兄们,不要随意走动,直接回营。回去后,见见你们的千夫长,兵荒马乱的多事之秋,也许有别的任务。”

“是。”

“辽东的贼天气,真他娘的冷。”

那千户紧了紧大氅,摸了摸腰边的刀柄。他是毛居敬的心腹,今儿要发生的事儿,他略有所知。这场雪下的好,一下雪,军官、士卒怕冷,多躲在营中,消息来往不便,正好行事,同时利于控制。

他目送交接过回营的士卒们,排着队列,走下马道。他带来的人紧张、忙碌地接替防守,占据关键位置。由他的亲兵队长带头,五个十人队顶着雪,守在了控制吊桥、城门开启、关闭的绞索旁边。

他转首往城外营中看去。

西门外的军营,分作三个部分。北边的,是关铎嫡系;南边的,是胡忠所部;中间一个,则是俘虏营,有一两千元军俘虏。三座大营间,有道路相通,正看见北大营中,调出一支队伍,开往俘虏营。

为了不引起胡忠等人的怀疑,毛居敬编造出个理由,说要趁下雪,操练操练俘虏们,苦其筋骨、磨其心志。红巾上下,没一个对蒙古人有好感,类似收拾蒙古人的手段,也常有发生;故此,没人起疑心,乐观其成。

这个千夫长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批调往俘虏营的士卒,一个时辰后,还会有第二批,借口俘虏闹事,总计三千人,通过营中道路,逼近南大营。中午前,借口俘虏哗变,北大营将倾巢而出,围住南大营。

这是西门外。东门、南门、北门外也是如此,凡有杂牌驻军的所在,在柳大清等人赴宴后,关铎的嫡系都会以各种的借口,先后上演类似的戏剧。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纷纷扬扬的雪中,凛冽的北风卷动那千夫长的大氅。他握紧了刀,转望城中。城中安静,时间在走,沙漏在滴,嘀嗒、嘀嗒。雪下的越发紧了,盘旋、呼啸在风中,扑迷路上稀疏行人的眼。

纯洁、洁白的雪,它覆盖了人世间的肮脏与罪恶;但很快,又会有新鲜的血,洒在它的上面。

花柳街上,楼外楼。专供吹箫的珠帘秀,香汗淋漓,她的纤手和她的樱唇几乎麻木没有知觉了。自昨夜到现在,连续五六个时辰,她半刻不得闲。咬碎了银牙,她不知心中痛骂过几回,许人、李靖请来的客人,个个如狼似虎,花样百出。

最该死的许人、李靖,还在旁边推波助澜、助纣为虐。天可怜见的,她什么时候一次伺候过五个男人?往日里,她最多同时三个。简直不可想象。唉,盛名所累。

不过,她发现了个奇怪的问题,李靖个楼外楼的常客、色中饿鬼,竟然只来了一次,就轻松放过。而那个许人,更是一次也没有,酒喝得也不多,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助兴之余,眼神不时朝墙上兵器瞟去。

那几个客人玩儿的兴高采烈,没看出来;她可看的清清楚楚。这不,两个人又在窃窃私语了。

“时辰到了么?”

“还有两刻钟。”

“叫外边的兄弟们准备。这几个货带来的亲兵不少,一个不许放走。”

李靖抹了抹额头汗水,对并肩作战的几个客人咧嘴一笑,说道:“要的虎鞭,……酒现在还没来!岂、岂有此理,老子去看看。狗日的老、老王八,不想做生意了么。”他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房门关上,李靖在门外停了片刻。很快,橐橐的脚步声,回响楼梯道上。

辽阳王宫。无数骑奔驰而到,马上骑士纷纷下马,来的人中,有胡忠、柳大清;也有关铎的嫡系。李敦儒宫外迎客,前边带路。主客二十位,携带亲兵二百四十三人。主客请入宴会大堂,亲兵陪侍堂外。

柳大清提着马鞭,大步跟在李敦儒身边。地上积雪较厚,脚步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他抹去沾在脸上的雪片,扯开铜锣似的嗓子,问道:“大人呢?”

“宫中相候。”

“腿伤好点没?怎么听说得了头风?大人年岁不小了,精力有限,得注意保养哇!没必要日、日,那个日什么万机来着?一万只鸡,你想想,多大劲儿,换了老子也日不过来!有些事儿,俺看交给你李大人管,就很好么。”柳大清肆无忌惮,相随的军官们,哈哈大笑。

“是,是。柳总管说的不错。卑职常这么劝大人。”

两日前,关铎提拔柳大清,任他做了总管。总管再往上,便是元帅了。与万户相比,它就是个分水岭,要知,整个辽东红巾,万户成大把地抓;总管、元帅加在一起,也没几个。杂牌军中,他独一份儿,可谓重任。

他瞄了眼李敦儒,啪啪拍两下他的肩膀,道:“俺看,大人肯定不听你的。知道为什么不?你说话没分量哇。……,知道甚么叫分量不?”他拽开盔甲,露出胸膛刀疤,点了点,道,“这他娘的就叫分量!”

“对,对。柳总管明察秋毫,料事如神。”

“少他娘的给俺来文的,老子听不懂!”快到宴会大堂,柳大清重重跺了两脚,抖去披风上的落雪,仰头瞧了瞧天色,“操它奶奶的,雪可真大。”掉头对默不作声的胡忠说道,“老弟,到底是平章大人,读过书,与咱们粗人不一样。赏雪?嘿嘿,……”

他放开视线,观望远近宫中景色。湖水早就结冰,晶莹剔透;小桥积雪,腊梅盛开。松柏的清香,伴着雪声,缭绕鼻端。他喃喃低语:“好看,还真是好看。”

刀头舔血了半辈子,他从没有过机会静下心来,良辰中欣赏美景;也从没过机会登上大雅之堂。此时此地,面对秀丽莹白的宫中风景,他好似有个柔软的角落被忽然打动,“太美了。”他想。

落下的脚步,不由自主变轻;他注意到堂外的院子中,搭起个棚子,左右扯了两条绳索,半人高。他问道:“这是甚么?”

“大人说,诸位将军带来的亲兵们,难得进一次宫;趁此好雪,另外备有酒席,就在院中。棚子用来遮雪,绳索用来放置兵器所用。”李敦儒解释,道,“将军们要有兴致,大人吩咐了,宴席移出来也成,与亲兵们同乐么。”

柳大清、胡忠等人交换个眼神。

自解围后,关铎连着宴请了他们两次。不过都在酒楼,这是头一回在宫中。入宫前,几个人有商量,胡忠坚持防人之心不可无,赴宴没问题,亲兵必须贴身,挑选的尽是忠诚可靠,骁勇善战的精锐。

对此,柳大清有些不以为然,他不信关铎敢在此时对他们下手。北有纳哈出,西有潘诚,南有赵过,东有双城,八面来雨,四面起风的关头,关铎就不怕万一失手,给了别人窥伺的机会?

关铎为何任他为总管?还不是为了笼络!这加强了他的信心。但话说回来,小心谨慎没大错,故此他也没反对。

如今听了关铎的安排,几个人对视一眼,很合心意。堂外堂上,几步之遥,设若有变,反应来得及。胡忠谨慎,往前一步,笑道:“雪中好景色,既然为的赏雪,依小人看,院中就很好,比堂内强。”问别的人,“你们看呢?”

柳大清撇了撇嘴,院中冷飕飕的,比得上堂内?胡忠的意思,他清清楚楚;罢了,受点冷就受点冷。其他诸人,杂牌中多以胡忠马首是瞻,纷纷附和。

堂门口,传来个声音,说道:“王子猷雪夜泛舟,访友人,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别人问他,他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我本来乘兴而去,兴尽了自然回来,又何必见我的那个友人呢?

“胡将军此话,颇有魏晋遗风,好!哈哈,好,咱们便移席院中,乘兴而饮,兴尽而归,如何?”

院中诸人,哗啦啦跪倒一片,齐声高呼:“末将(小人)等,拜见平章大人。”

关铎斜倚软榻,四个俊俏侍女抬着,由郑三宝、方补真陪同,轻巧巧走出堂中。他挥了挥,含笑道:“地上有雪,无需大礼。诸位将军快快请起,咱们今天不分尊卑。赏雪品酒本为雅事,分甚么高低上下,太臭、太臭。”

李敦儒陪笑两声,诸人起身。关铎微微示意,方补真转回堂中,招呼奴婢、宦官,搬了桌椅出来,摆在棚子下边。堂外的院子甚大,容个几百人不在话下,军官们坐在右边,亲兵们有的端茶倒酒,用不上的坐在左边。

周围有院墙阻隔,关铎叫大开了院门,往外看去,恰好玉树琼花,跃入眼帘。

胡忠选了视野开阔的位子,待关铎入座后,与诸人一起,分别坐下。包括郑三宝在内,连同关铎的亲兵,以及柳大清、胡忠等人的部属,两百多人一起摘下兵器,悬挂身后的绳上,距离很近,伸手就能摘着。

闲谈须臾,侍女川流不息,酒菜摆上。

关铎扶着方补真,站将起来,端起酒杯,朝众人说道:“古有大被同眠,今有棚下饮酒。这第一杯酒,老夫不敬众位将军;辽阳解围,首功在谁?”他指向对面的亲兵们,言辞恳切,道,“在你们!没有你们的浴血拼杀,就没有今天的铁桶辽阳!功高劳苦,无以酬答。弟兄们,老夫,敬你们一杯。”

平章亲自敬酒,多大的荣耀。亲兵们没的说,几个领头的悄悄用银针探过,见并无异常,方才咳嗽声,众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侍女斟酒,关铎二度端起,笑对郑三宝、胡忠、柳大清等人,道:“军卒奋杀在前,要论指挥如意,当数诸位将军。雄鹰展翅,无翼不飞;山中猛虎,无爪不行。诸位将军,便是老夫的羽翼、爪牙,这第二杯酒,老夫敬你们。”

胡忠等人的酒,自有随身侍卫试过,众人口称不敢,端起饮下。

两杯酒过,关铎第三次举杯,大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老夫不啰嗦了,来来来,这第三杯,大家共饮。接下来,诸位随意,尽兴为主要。尤其诸位将军的亲兵,不要喝多,下雪路湿,一会儿还得送你们的将军回去呢!”

很体贴,要想借酒杀人,不会劝着不让多喝。

柳大清端杯高呼:“多谢大人赏酒。要非大人相召,俺个粗人,也见不着宫中这般的美景。末将,敬大人一杯。”

方补真道:“大人腿上有伤,酒不可多饮。这一杯,卑职代替了罢。”

“这可不行。俺敬的大人,哪个敬你了?”柳大清不愿意,他没别的心思,关铎升了他的官儿,三番两次地请来喝酒,回敬一杯理所应当。

郑三宝脸色一黑,关铎哈哈大笑,说道:“柳总管爽快脾气,老夫就喜欢你这样的人,没心眼,朴实!拾阙,酒杯拿来;这杯酒,老夫应该喝。”拿过方补真手中酒杯,“柳总管的一片心意么!”

他仰头喝下。

棚中气氛渐渐活跃,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关铎拍了拍手,堂内莺莺燕燕走出二十多个舞女,乐师们排开走廊之上,雪花飘飞中,吹管鼓弦。关铎道:“有酒岂可无舞?一曲十六天魔舞,请诸位细细观看。”

这十六天魔舞,名声极大,出自西域,源于密宗。本为宫廷舞蹈,皇家祭祀也有用过。朝廷曾有禁令,不许民间观看。但它的名声太大了,不胫而走,中原江南的富贵人家,多有私下排练、欣赏的。

席上军官、亲兵,听说的多,见过的少。闻言之下,人人精神一振。

鼓乐齐鸣里,看十六个舞女,头戴象牙佛冠,垂多条发辫;身披缨络,穿大红销金长裙,金杂袄、云肩、鹤袖天衣,锦带凤鞋。领舞者执铃杵奏乐,其他唱金字经,各执加巴拉班之器,这加巴拉班就是人的头骨。

另有十一位宫女,穿着白色透明丝衣,头上系白色丝带,练槌髻,唐帽、窄衫。手执龙笛、头管、小鼓、筝、緌、琵琶、笙、胡琴、响板、拍板等诸般乐器,做出种种撩人的动作,为之伴舞。

正舞的十六人,八人一组,分作两行,或举手、或抬足,自成一格。

纷扬的雪中,她们为佛菩萨庄严宝相,偏做出撩人香艳之舞姿。唱曲时,清音美妙;侧身处,千娇百媚。这天魔舞表现的意思,本为菩萨抗拒天魔的诱惑,但在世俗人的眼中,谁会去深究其意?

柳大清有了三分酒意,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是平素端庄肃穆的观世音菩萨,巧笑倩兮,走下了佛坛,正在给他们表演一场绝世的艳舞。正所谓:铃舌轻弹,环佩珊珊。有道是:十六天魔按舞时,宝妆璎珞斗腰肢。就中新有承恩者,不敢分明问是谁。

真真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一时间,众人如痴如醉。

关铎悄无声息,不知何时离开了棚子。方补真手脚发软,碰翻了面前茶碗。胡忠蓦然惊醒,他按桌起身。李敦儒倒退两步,摔下手中酒杯,嘡啷一声脆响。郑三宝跃步朝前,掀翻案几,菜肴、酒水,洒了众人满身。沉醉舞蹈中的人们,如梦初醒。

“干什么?”

“做甚么?”

“平章大人呢?”

天魔舞流雪回风,新醅酒暖气熏人。郑三宝暴喝一声,随手抄起支象牙著筷,插入一人的眼中。那人惨叫痛呼,翻滚雪上,鲜血如花般绽开。花开花合,云起无声。天上玉龙三百万,杀气腾腾鳞甲寒。

一阵风,卷扬无数雪屑。

“关门!”

院门关闭,堂门关闭,宫门关闭。

“杀!”

墙头人影,墙下人影。贴着墙边,无数的贯甲士卒翻开落满积雪的木板,从坑中跳出。

“刀呢?”

“兵器呢?”

“剑哪儿去了!”

军官、亲兵乱作一团。悬挂兵器的绳索,两头有人拉伸,忽忽间,升高数丈,伸手不及。他们彷徨失措,伏兵杀到眼前。接二连三,有人中刀倒地。反应快的,舍弃武器,抄起桌椅,厮杀声,划破雪空。

“保护将军!保护将军!”

柳大清到这个时候,才恍惚过来。他嗔目咒骂:“关铎,你个狗日的!”一柄长枪刺来,他闪身避过,拽着枪柄,夹住对方的脖颈,反手一拧,捏碎了那士卒的喉骨。提着长枪,他跃上案几:“搬桌子!撞开院门!”

要有兵器在手,凭他们带来的二百多亲兵,别说宫中,杀出辽阳城都足够了。万不料到,关铎有此诡计。

墙头冷箭连连,不时有人中箭。舞女、乐师们,夹杂在刀光剑影中,蜷曲颤抖,不知谁踢到了掉在地上的小鼓,鼓声短促。郑三宝奋声高叫:“尔等吃军饷、虐良家,奉大人军令,杀!无关人等,亲兵随从们,降者免死。”

“撞堂门!”

院外有东西挡着,院门撞不开。胡忠当机立断,柳大清引人掩护,迅速组织了二三十人,抬着棚柱、桌子,改而撞击堂门。

红艳艳的血,染红了积雪。春日的杜鹃,一朵朵盛开在寒冷的冬季;慵懒的海棠,在高烧的红烛下,悠然沉睡。寒的刀,冷的剑,全副武装的伏兵们,酣畅淋漓地屠杀着手无寸铁的来客。

“挡住!他娘的,给老子挡住!”

柳大清凶悍成性,死到临头激发了他的潜力,和十几个精锐悍卒拼死挡在胡忠等人的外边,给他们时间撞击堂门。胡忠满头大汗,棚柱太粗糙,他的手摩出了血,咬着牙,不肯停下。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堂门,后退、奔跑,助力、撞击。

一下,一下,又一下。

他的儿子死在关铎手中,难道,他也要同样的命运?好一个关铎,关铎!关铎!如此危局下,敢行此险招,非有大勇气的人,不敢为之。胡忠后悔万分,小看了他。胡忠心有不甘,他恭谨俯首,为的绝非死在此处;他要报仇,为他的儿子报仇。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柳大清身中三箭,其中一支为强弓所射,深入铠甲,刺透肩胛。他长枪格挡,勉强支撑,每一步,就有鲜血滴落。伏兵太多了,一拨拨冲上来,他没法儿回头,嘶哑着嗓子,问道:“门还没开么?老子要顶不住了!”

轰然巨响,堂门大开。

“老关进了堂内,他不会等在其中。堂中定然别有通道,老柳,快跟俺走。”胡忠抛下柱子,说道。

“老子一走,谁给你狗日的挡追兵?狗日的,中了三箭,走也走不远,你快走!逃得了一个,是一个!”

胡忠看了眼柳大清,一言不发,钻入堂内。厮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柳大清声嘶力竭,他在喊叫:“狗日的胡忠,莫忘了给老子报仇雪恨!关铎个狗贼,操你姥姥!杀了老子不要紧,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实话告诉你,老子早投了小邓,你等着,看小邓怎的为俺们报仇。”

大堂很深,他的声音渐渐变小。胡忠奔到尽头,敲开窗户,跳了出去。

58 天地 Ⅰ

八日后,关铎掩杀诸将的消息,传到了双城。(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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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来自盖州,赵过派过来的。随信使一同前来的,还有胡忠。原来,那日宫中生变,胡忠翻出窗户,潜行躲避,碰着个宦官,将之杀了。然后,他换上宦官衣服,取压衣刀割去胡须,乔装打扮,往去宫门。

当时宫门警戒,出入不得。没奈何,他只好折返回来,好在宫中地方很大,寻了处隐秘地方,躲到夜晚,翻墙出去。

关铎得知消息,大发雷霆,全城搜索。他出不了城门,也不敢回家,城中虽有相识朋友,更不敢去。想来想去,他想到有处地方,关铎定然不知。便是邓舍曾去过,他置办安排外室的宅院。

这个宅院很隐秘,知道的人,无非柳大清几个,和他的三五亲兵,他们如今都死在了宫中。

当下,他趁夜溜了回去。果然,城中闹了个翻天覆地,这个院落一直没人来查询。等了两天,大约因为柳大清、胡忠等人的部队,已经受到有效的控制,城中的排查稍微松懈。胡忠化了妆,混入群苦力队伍,如此这般,才出了城。

这些话,讲起来容易,不是胡忠,不知道有多凶险、难为。

出的城门,他为人谨慎,当然不会傻到自投罗网,城外的部属们,一个没联系,径直奔了盖州。辽东的天气,野外冷起来滴水成冰,冰天雪地里,他日夜不停,渴了吃口雪,饿了吃口雪,整整走了两天两夜。

见到赵过时,他饥寒交迫,几乎不**形。

赵过本要留下他,但他不愿意。复仇的意志支撑着他,仅仅休息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便随着信使快马加鞭,沿途州县尽在邓舍辖内,半日一换马,冒着风雪疾驰四天三夜,赶到了双城。

“柳将军没了?”

“全没了,十几个人,只跑了小人一个。”胡忠惨然答道。

“我记得将军的家人?”

胡忠的家眷,尽在城中。他沉默片刻,回答道:“小人没有回家。以关平章的手段,料来活不了了。”

邓舍恻然,劝慰道:“也不尽然,关平章不一定下得如此辣手。将军不必多想。辽阳城中,有我的细作,我传命过去,吩咐他们去帮你看看罢。你的外室,要不要我派人接来?”

胡忠的家眷,不管死没死,肯定有重兵看管,接不出来;他孤身一人,实在可怜,接了外室过来,姑且算个安慰。

胡忠慢慢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大将军。小人出城前,为防走漏消息,已把他们都杀了。”

临走杀人,免得有人受不住关铎重金诱惑,背后通风报信,使得他出不了城门。邓舍一惊,随即明白,看胡忠的眼神,有些不同了。心细、手狠、冷静、谨慎,难怪那么多人,就逃出了他一个。

“也好,也好。”邓舍心不在焉,他脑中念头急转,推测辽阳会由此产生的种种可能、后果,分析利弊,考虑对策。

胡忠跪倒在地,俯首磕头。

“这是为何?将军远来劳累,快快请起。”邓舍三两步下去,扶了他起来。

“老柳死前,有句话,要小人带给将军。”

“甚么话?”

“柳大清生为将军的人,死为将军的鬼。”

他在提醒邓舍,柳大清们,暗中可早投靠了双城。关铎杀掉他们,身为主官,要不要为他们复仇?该不该为他们复仇?邓舍叹了口气,道:“山西柳条营,柳将军的威名,我义父在时,多次向我提及。不能死在战场,竟死在自己人手下。关平章这次,可做的有些差了。”

他打量胡忠,笑了笑,道:“连着几天没休息,看你的脸色着实苍白。来人,便在我这楼阁上,给胡将军收拾一间雅室。……,胡将军,你先休息,不争一时,待你醒来,咱们细细详谈,如何?”

胡忠深深躬身,抱拳而去。

听他的脚步渐渐走远,邓舍的笑容一点点消融不见,他沉声道:“命,金牌加急,速往德川、平壤方向,召洪继勋、罗国器,回来见我。”

“是。”

“命,金牌加急,速往甲山、东北面,召张歹儿、庆千兴回来见我。”

“是。”

“命,召集城中,陈虎、佟生养、杨万虎、河光秀诸将,速来见我。”

“是。”

邓舍按刀起身,道:“地图。”毕千牛取出地图,悬挂墙上。盖州来的信使,紧随邓舍身侧,几个人走近地图前边。邓舍摘下刀鞘,指点辽阳,命令道:“如今辽阳情形,前后事变经过,你仔细给我说说。为甚么辽阳城中的细作,一直没有线报送来?”

“宫中杀人,就如胡将军适才所讲,柳大清等人及其亲信尽死;楼外楼上由许人、李靖动手,数百人横尸当场。他们死后,关平章亲自登城,毛居敬坐镇营外,半日间,控制了局面。有少数不服从的,当场格杀。

“控制住军队后,关平章放出哨探,远达三十里外;提高警备,严密封锁消息。除了为军中砍伐树木、资用冬日御寒的苦力,任何人一概不许出入。所以,城中的细作,没办法送出消息。”

邓舍皱了眉,细作没办法,胡忠怎么就有办法混入苦力?端为了得。

“咱们的弟兄呢?”

“赵将军得知后,立即遣派了游骑往辽阳打探,警戒太严,没法儿靠近。早先投入柳大清、胡忠营中的弟兄,是生是死,情况不明。”

柳、胡诸人所部,打盖州前,有部分双城军马扮作丁壮入其军中。数目不多,几场仗打下来,还剩的有两三千人。邓舍并不担忧他们的生死,知道他们来自双城的,仅限柳、胡这些上层,他们或死或逃,关铎无从知晓,不会杀他们的。

他负手踱步,道:“你回去后,告诉赵过,务必要与他们搭上线。给他三天的时间,来办这件事儿。”

“是。”

“广宁、沈阳有无异动?”

“小人来得仓促,沈阳不知道,但广宁没有动静。关平章消息封锁的好,要不是胡将军逃到了盖州,赵将军怕也不会知道的这么早。”

邓舍点点头,道:“路上雪大,你辛苦了,下去休息会儿。事关紧急,没办法叫你休息太长时间,两个时辰后,你就起身回去。我有封密信,等下会有人交给你。记住,只给赵将军一个人看。”

那信使应诺而出。

风雪堂外,邓舍时而沉思,时而抬头观望地图,他负在身后的手,提着刀鞘,下意识地敲打地面。当、当、当,刀鞘碰触青砖,发出的声响沉闷、单调。堂内的亲兵们,一个个闭嘴无声。

这个变化来得太突然了,邓舍一下子措手不及。

柳大清、胡忠,他埋伏在辽阳城中的内线,就这么忽然没了。两万多的杂牌,如果运用得当,很强大的一股力量;如今,他却用不成了。他深知关铎的手段,也许一个月,要不了两个月,这两万多人,就会被他彻底地消化。

此消彼长。

舒心的日子才过了几天,原以为残兵败将的辽阳,一日间,再度成了严重威胁。该怎么办呢?邓舍没有成算,但他知道,他的计划必须提前了。绝对不能给关铎充分的时间,要打乱他的步骤,把祸害捏死在胎中。

一个又一个的办法,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有的可行,有的不可行。他反复斟酌,再三思量。堂中的火盆,盛满了木炭,劈劈啪啪地燃烧着;热气腾腾,寒气入不进来。他转回案前坐下,些许的雪片,随风拂入室内,还没落下,就融化了。

第一个办法,多派快马,驰往辽东,把辽阳生变的情况,公布于众。

这个办法,好处在使得关铎由暗转明,促使潘诚、沙刘二、纳哈出做出反应。刚刚平静下来的辽东,势必要因此再度掀起滔天巨浪,关铎也就没了休养生息的机会。但坏处也有,他鞭长莫及,仅有盖州的一万余人马,消息若是公布了,怕是争不过潘诚等人。

邓舍摇了摇头,提笔在纸上划了个叉,否定了。

第二个办法,命令赵过不惜一切代价,联合辽阳营中双城本部,里应外合,趁其局面未定,拿下辽阳。

太险。关铎嫡系三万余,戒备森严,难度太大。再说了,用甚么借口呢?当然,借口不重要,可即便拿下了,他用什么守?没准儿头天拿下,第二天潘诚或者纳哈出的军队,就开到了城下。

邓舍提笔,再划了个叉。

第三个办法,稳扎稳打。

装作不知道,使些小计谋,一方面由赵过时不时去骚扰一番,比如天寒,送给辽阳点东西甚么的,分分关铎的神儿,叫他不能全神贯注地改编操练;另一方面,联系内线,不动声色地集结部队,时机成熟,突然袭击。

邓舍举棋不定。究其本心,他倾向第三种办法。

其一,柳大清等人一死,辽阳军中不会没有不满的人。其二,辽阳城中、军中有内应。其三,辽阳刚打一仗,部队损失惨重,城墙修葺未毕。其四,突然袭击,出其不意。从人和、到地利、到天时,结合各方面的优势,他有八成的把握。

然而,拿下辽阳事小,如何善后事大。这一仗,一旦开打,就代表双城与辽阳的决裂。首先,大义上说的过去么?

邓舍仔细考虑,得出了结论,人心在他,不在关铎。关铎出卖潘美,是为暗通鞑虏;宴杀柳大清,是为吞并部属;指使钱士德内乱,或许为假,但邓舍要说是真,谁来分辩?

只需要一个好的檄文,大义的名声就可以十拿九稳。

其次,拿下辽阳,如何善后?

辽东一盘棋,拿下辽阳,不代表就万事大吉。现在有辽阳顶在前边,纳哈出、潘诚、沙刘二、甚至搠思监这些人,邓舍不用太操心。拿下辽阳后呢?双城立刻站在了风口浪尖。比资历,不如潘诚;论实力,不如纳哈出、搠思监。

要知道,双城虽有十万军马;地盘大,邓舍不可能把所有的人,全开进辽阳。是的,赵帖木儿去了沈阳;有奇氏的牵线,与搠思监也有密信来往,但他们可信么?就看看纳哈出耍弄关铎的那一手儿,不容小觑。

狼毫的毛笔端,一点墨汁滴下,在纸上浸染开来,就如堂外的雪,飘摇不定。

邓舍犹豫不决;其实他又早已下了决定,就在他召张歹儿、庆千兴回来的那一刻,他清楚的明白,什么才是最佳的选择。他想起了洪继勋,只知道在南边,具体位置不清楚,问道:“洪先生,现在何处?”

“不在德川,就在平壤。”

“再派信使,往去催促。”他需要的,并非洪继勋的意见;他需要的,也不是洪继勋的支持。他需要的,是洪继勋周密的思维,敏锐的判断。思维周密,可以预测情势发展;判断敏锐,可以定下对应策略。

……

洪继勋没在平壤,也没在德川。

信使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回双城的路上。古代的能吏可以日判百案,洪继勋与他们不相上下。自双城至平壤,沿途十几个州县,罢黜官吏、提拔候补,快的半天,他就能搞定一个。

要说起来,他的办法很简单,每到一个州县,先翻阅官员们的档案功绩,然后面见考核,接着视其官员人数,定一个裁汰数额,去粗存菁。最后,由地方推荐汉人,提拔补缺。遭到裁汰的官吏,幸运的,全身而退;倘若有人检举贪污、违法,悉数砍头。

接了密报,洪继勋马不停蹄,迎雪翻山,跋涉冰河。当日深夜,入了双城。

邓舍帅府内,灯火通明。从早晨就开始的军议,到现在依然没停。参加军议的人不多,仅有陈虎、佟生养、杨万虎、河光秀、毕千牛等五六个重要军官,但意见不一。有杨万虎这样赞同出军的,有陈虎这样提议坐观的。彼此斥责,你说他胆怯,他说你莽撞,大堂内闹哄哄,响成一片。

邓舍充耳不闻,提笔疾书。毕千牛眼尖:“洪先生回来了。”

洪继勋出入帅府,不需通报。夜雪甚大,他满头浑身尽是落雪,便如个雪人也似。邓舍忙放下笔,下堂迎接,吩咐亲兵帮他清理。洪继勋伸手解开貂裘,随手扔下,显出里边的一袭白衣,一揖到底:“见过将军。”

“无需多礼。”

洪继勋打开折扇,啪的合上。

火光烛影中,他挺立堂前,四顾诸人,朗声说道:“请问诸君,愿为人上人?抑或甘心奴中之婢?”没人说话,他接着道,“若甘做奴中之婢,小可无话可说。若愿为人上人,今有千载难逢之良机在前,为何不思进取,反而在这里,空自学鸟雀聒噪?”

陈虎沉脸,杨万虎大怒:“大胆!”

邓舍取来案上文书,递给洪继勋,笑道:“我有檄文一封,请先生看。”

59 天地 Ⅱ

连绵多日的大雪,纷纷洒洒,不见停歇。www.65txt.com道路上雪深过膝,一脚踩下去,半条腿深陷,行走艰难,车马不行。这样的天气,绝不适合行军打仗,然而良机稍纵即逝,当日夜间,邓舍就下达了紧急集合令。

分兵三路。

第一路,陈虎挂帅,走甲山,横穿盖马高原,逼近东牟山一带,威胁沈阳;保护好主力的右翼。第二路,由赵过率领,待平壤援军抵达后,出盖州,攻下海阳巡检司,虎视广宁、提防辽西;负责主力左翼的安全。

第三路,邓舍亲自指挥,庆千兴、佟生养、杨万虎、河光秀诸人随行,合女真、丽卒、汉卒共计三万余人,直扑辽阳城。

至于后方,则双城有洪继勋,东北面边界有张歹儿,平壤及南部边界有文华国。各部严加警戒,以防止再有类似女真人内乱这样的事件发生。同时,洪继勋、吴鹤年两人全权负责调拨辎重、粮草,征调了数万民夫,保证可以做到源源不断地送上前线。

双城总共人马十万,左翼一万多,右翼一万多,主力三万多;留在后方的四万多人,单纯地防御守卫,足够了。

风雪弥漫,旌旗为裂。虽说军中士卒多为辽东、关北土著,对这样严寒的天气早就习惯,而且棉衣等御寒物资的补给也还算的上充足,然而一路之上,人马冻毙者相望于道。连日急行军,这日,邓舍部抵达了鸭绿江畔。

往日滚滚的江水,如今很多地方结了冰,不需要渡船,人就可以走过去。过了江,邓舍下令原地筑营,暂做休息。

“冻伤的多么?”

军医官道:“十之一二。很多冻坏了腿的,没法儿行走;彩号营中人满为患。”

“各部减员情况如何?”

这次出军,庆千兴做的副帅,他统计过各部上报的名单,回答道:“全军冻死者总数六百三十四人,其中尤以河万户所部的丽卒营,情况最为严重,占了三分之一。女真人数量最少,不到一百人。”

丽卒营有两个,河光秀部一个,庆千兴部一个。河光秀部下的,多为高丽人上次反攻时留下的降卒,高丽南方人,不服水土,受不了这等天气;庆千兴部下的,尽是后来招募的北部丽卒,抗寒能力强一点。

邓舍嗯了声,只冻死了六百多个,比预想的少了许多。他问道:“军马、辎重营拉车的牲口呢?”

“军马冻毙不多,但辎重营的牲口冻死了不少。”

“冻毙的军马就地埋了。冻死的牲口炖了做饭,给弟兄们打打牙祭;煮了姜汤,每人分上一碗。辛苦了一路,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左车儿?”

左车原本驻戍别地,邓舍调了他过来参与本次作战。他迈前一步:“末将在。”

“带两队人,把冻伤严重的弟兄们趁夜送走,西南边二十多里外,不有个咱的城么?冻死的,也带过去,替我把他们埋了。”补充一句,“记住,做得隐秘点,直接交给驻军,别让地方上知道。”

左车儿应命而去。

邓舍下过命令,冻死的不许丢在路边。跟着他打仗,要死得其所,绝不能到死了,路边一扔就完事。死在路边的,那叫饿殍,不是军人。他的这个举措,在增加了士卒的荣誉感之外,也有助凝聚军心,产生向心力;让军卒们觉得,长官仁义,有人情味,把他们当人看了。

“此地距离辽阳,没多远了。通令全军,没用的东西全部丢掉;明日一早,加快行军速度。……,陈虎、赵过有军报送来么?”

“还是昨天送来过一次,平壤的援军已经抵达盖州,赵将军说,务必会在将军到达辽阳的前日,打下海阳,请将军放心。陈将军走的甲山,路程短,不过山多林密,比咱还不好走,才过了鸭绿江,也许快到东牟山了。”

三路大军有过约定,为不至于打草惊蛇,各自抵达预定位置的时间必须准确。掐算时日,六天后,陈虎抵达东牟山;同一时间,赵过打下海阳巡检司。在他们保护了两翼安全之后,邓舍会在次日出现辽阳城下。

“杨万虎。”

“在。”

“带几个人,去前边看看。吩咐游骑,多散出二十里,凡是遇见的人,无论敌人、居民,一概抓了,顽抗者,杀!要确保不走漏风声,保证我军出现的突然性。”

最大的困难,是下雪;最大的掩护,也是下雪。

野兽归穴,飞鸟宿巢的天气,烽火不接。直到邓舍的军队,铺天盖地地出现在了辽阳城下;海阳巡检司陷落、以及东牟山落入陈虎手中的消息,甚至还不曾传入关铎、纳哈出两人的耳中。

“围城,筑营。”

邓舍跨马扬鞭,远远地绕城观察。第一次他来辽阳的时候,对周边地形有过观察,山川河流心中有数;辽阳城内的种种防御措施,他也曾经走马观花的略有了解。催马奔上个小土坡,他极目远望。

放眼雪花飘舞,三四个辽阳将官立在城头,风中零乱。他们来的太出人意外,关铎没法儿相信邓舍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前来围城。

城外大营,很多红巾没有来得及撤回城中,而城门已经关闭。顶着风雪,他们仓皇惊骇,拆掉了一切可以拆掉的东西,堆积起一切可以堆积的物事。成千上百的人,躲藏在薄弱的防御后边,奋力挥动着铁锹、榔头,挖掘壕沟,筑建临时的工事。

“护城河也结了冰。将军,给末将五百人,就能冲乱了他们城外的防御。”

一门门的火炮拉上了城头,强弓劲弩安放适合的位置。反应过来的辽阳守军,手忙脚乱地进入备战的状态。滚油、檑木、飞钩、狼牙拍,一桶桶、一排排、一件件、一个个,归入其位。

关铎毕竟久经沙场,在守城上还是有一手的。尽管事起仓促,其部下们经验丰富,缓急轻重分的一清二楚,转眼间,慌乱不堪的城头很有点有条不紊的样子了。

“给你一个千人队,我要城门北角儿的那座小山。”

山不高,本非天生,原为人造。当日元军围城,纳哈出垒起来的。解围后,关铎派人平过;后来柳大清等人一死,他忙于屯兵、整编,又逢大雪,没顾得上把它平完,留了七八米高。

杨万虎纵马奔出,绕着本部营地兜了圈,点些精卒悍将,一股脑儿丢下筑营器械,拿起枪戈,嗷嗷叫着冲了过去。

“河光秀!”

“在。”

“带了你的人,铲雪!从这里,到城外护城河,地上一片雪不许留。长度么,就以辽阳城长为标。”

“是!”

“传信海阳、东牟山,就说我部已经抵达,明日开始攻城。沈阳的鞑子、广宁辽西的两位平章,放进来一个人,叫他俩提头来见。”

“是。”

“火炮、投石机呢?搬过来,试炮!”

铁球与石弹齐飞,发作时,声震九天;落下时,人喊马嘶。神机营,——邓舍给炮营起的名字。神机营里的炮手,老卒居多,两三炮就试准了远近。以之为准绳,别的炮手或者抬高、降低炮架;或者前后拉动投石车,很快,弹无虚发。

辽阳城外有两道沟堑。

头一个,距城数里,护城河;次一个,距城里许,深达数丈的壕沟,壕沟里没水。两道沟堑上边,皆有吊桥。邓舍注意到,这前后两批的吊桥,都没有拉起。如果说护城河上的吊桥不拉,是因为河水结冰,拉也没用;那么,壕沟上的为什么也不拉?

他转目朝没有撤回城中的守军看了眼。

“狗日的,他们不是来不及撤,老关压根儿就没打算撤他们回去。”簇拥邓舍身边的佟生养等人醒悟过来。

“火铳手呢?弓箭手呢?向前,向前!”

吊桥不拉,方便城中军队进出。城外守军,留一部分不撤,方便反击破敌。

“城上守将何人?”邓舍问道。

早一日潜出城来接应的细作答道:“今日轮值,许人。”

好一个许人,他从开始就没打算守而不攻。凡战,智也;斗,勇也;阵,巧也。守城而无攻,首先就没了勇,主动权没有了,被动挨打,庸才所为。凡守城之道,守城者应当以亟伤敌为上,其延日持久以待救援赶到的,非将才,不明守城者也。

城头鼓响,城门大开。

万箭齐发,矢石如雨,两彪军马呐喊冲出。城外佯装仓皇的红巾,闻鼓奋喝,与之会合一道。数千人合而复分,分作两股。一股奔过吊桥,跳跃在雪地上边,冲撞邓舍前营;一股折而向北,抢夺城脚小山。

“发炮,放火铳,射箭!”

立足未稳的双城军,与城头尚在忙碌的辽阳军,两军的前锋霎时间碰撞一处。血肉横飞,鏖战沙场。城脚处,杀声沸腾;吊桥前,刀戈交鸣。城头许人,城下邓舍,两人的目光都只不过在此略作停留,随即一个继续督促备战;一个传命加速筑营。

两个人心知肚明,小小的交锋,不过辽阳给的个下马威,还以颜色罢了。究竟谁胜谁败,无关大局。辽阳胜了,多得数里地的周旋空间;双城赢了,振奋几分士卒长途跋涉后的疲气。

但也只不过,仅此而已。

天寒地冻,地上雪层深厚。兵器冰冷的握不住,积雪深陷的走不成,交锋来的快,去的也快。辽阳军扔下了百十具尸体,随着鸣金的声音,潮水般退了回去。检点伤亡,双城军队战死的,数目相当。

杨万虎夺下了城脚小山,插在山峰的红旗招展,一片雪里,红的耀眼。

“弓箭手、火铳手不许后退,防备他再出来。”

“是。”

邓舍提了缰绳,打算回去帅帐。毕千牛忽然道:“将军,你看。”顺他手指看去,见辽阳城上,有数十个将官拥着个老人登上了城楼。数百个守军异口同声,大叫道:“大宋辽阳行省平章关,请大宋辽阳行省双城总管府总管邓,城下叙话。”

两个大宋连着喊出,一气呵成,叫人听了难免心生异样。毕千牛啐了口:“攻心计。”

“他说的也没错,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邓舍笑了笑,道,“胡忠呢?叫他把我这原话喊回去。”

胡忠带头,双城军齐声回应:“大宋辽阳行省双城总管府邓,回大宋辽阳行省平章关,这话不叙也罢。另有大宋辽阳行省辽阳翼元帅府万户胡忠,有一句话请问关平章大人,柳大清等人现在何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城头上沉默片刻,喊道:“柳大清等人,克扣军饷、侵占民田,违我军纪,残我军民,已经被斩。国法军纪,岂容小觑?邓总管请城下叙话。”话中提及国法军纪、不容小觑,隐隐威胁的意思。敢犯上作乱,知道什么下场么?柳大清就是榜样。

邓舍纵马奔驰,前呼后拥来到吊桥前边:“平章大人有何话说?”

“平章大人问你:为何提军至此,是否受了小人谗言?有什么误会,自家人尽可说的分明,何必兵戎相见?没得便宜了外人鞑子。”

“我邓舍,一心报国。视大人如父辈,我执礼如子侄。但凡大人有所差遣,刀山火海,无有不遵,置之死地而后生。对大人,不可不谓恭敬从命。我尊敬的是大人么?非也!我尊敬的是大人的忠诚。”

邓舍扬起马鞭,指向天空,慷慨激昂,道:“我尊敬的,是大人对我主公,对我皇宋的忠诚。然而,大人真的忠诚么?出卖潘美,交通纳哈出;杀柳大清,吞并部属,所为者何?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大人既有反意,暗通鞑虏,不忠我皇宋,即非我皇宋之平章大人,乃为汉贼,人可诛之!”

许多内情,士卒并不知道。邓舍此言一出,城上守军微微骚乱。

毛居敬、郑三宝亲自出面,扬声大喝,道:“我城中守军十万,粮足兵精;更有广宁潘平章、辽西刘平章,不日三十万援军即到。说什么暗通鞑虏?休得血口喷人,不见纳哈出百万围城,尚且无功溃逃,你就以区区数万人,来犯上作乱么?速把胡忠此獠捆绑奉上,念你有为我大宋开拓疆域之功劳,免你一死。”

邓舍哈哈大笑,他身前身后的雪地,因了方才短暂的交战,被鲜血染的红艳艳。他喟然长叹,道:“平章大人,不要狡辩了;潘美的血书,现在我的手中,你要看看么?你且请看这地上,死的,尽是我大宋虎贲;流的,尽是我忠勇壮士之鲜血。什么叫亲者痛、仇者快?这便是了。

“平章大人,你若是还有半分忠于主公的念头,开了城门,负荆请罪;我虽位卑人微,愿意用性命担保,愿意用我攻克高丽的功劳担保,定会乞求主公,保你不死。”

城头半晌无话,大旗飒飒,一群人簇拥着关铎,走了下去。

60 天地 Ⅲ

历史上的今天:

中国海军舰船于1988年3月13日到南沙群岛的九章群礁海域对部分岛礁进行考察,并组织人员登上赤瓜礁建立观察点。(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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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日上午6时,越南海军的两艘运输船和一艘登陆舰来到赤瓜礁海域,派出43名武装人员强行登上赤瓜礁。越南登礁人员不顾中国海军要他们离礁的喊话,首先向礁上考察的中国海军人员开枪。

与此同时,越南军舰也一齐向礁上和停泊在附近海面的中国海军舰船射击和开炮。中国海军被迫进行自卫还击。击沉越军运输船一艘,另一艘运输船和登陆舰被击成重伤,中国海军采取了克制的态度末再追击。

这次自卫还击战打击了越南侵占南沙群岛的企图。

——

夜深了,北风呼呼地刮着。

天上的乌云消散开去,显出一钩明月。清冷的月光洒将下来,反射出雪光,映照得城上城下,宛如白昼也似。远山莽莽,近水皑皑。这已经是围城的第三天,守夜的士卒跺着脚,打着哆嗦,警惕地守卫营外。

关铎往城墙上浇了水,冻得硬邦邦、滑溜溜。白日里,邓舍组织了好几次攻势,奈何城坚墙高,进不得一步。

风高雪大,不利长期围困。野外宿营,到底比不上城中,军中冻伤情况越来越严重,非战斗减员多过战斗减员。往营中转一圈,每每见到些冻坏了腿,或者冻烂了胳臂的;其他没了手指,冻掉耳朵的,寻常可见。

这才仅仅三天。

邓舍夜不能寐,其实早在出军前,他就对此有所准备,但真的发生在眼前,眼看着士卒们一个个减少,每天早晨成车地拉出去;耳听着他们辗转呻吟,夜色中清晰可闻,难免有些发愁。

他竭尽所能,做了所有可以做的事儿。他下令提高姜汤供应的次数和数量;把死去者的衣物分给活着的人穿上去;不当值的,组织活动、运动,保持热量;给各营发酒,用来擦身。可这一切,依然远远不够;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静寂的营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口令!”

“萧墙。”

邓舍放下笔,抬起了头。

“庆将军么?”

庆千兴掀开帐幕,快步走了进来。他顾不上抖落披风上的雪,喜形于色,递过来一封箭书。

“城上来信了。”

三天,三十六个时辰,每一刻钟,都有人冻死。雪拥蓝关马不前,邓舍岂会不知雪下攻城的险处,他所倚仗的,非将校之豪勇,非士卒之能忍;他所倚仗的,正是这一封城中来信,这一封姗姗来迟的城中来信。

三天,三十六个时辰,他日夜不歇,轮番攻城。因此而死的士卒何止千百,他为的,就是这一刻:“城门换防了?”

“这一回,总算换上了咱们的人。”

邓舍接过箭书,打开观看。上边寥寥数字,笔迹他认得,正是乔装壮丁、派入柳大清等人营中的一个千夫长。他低声读道:“三更,火起。”他蓦然抬头,聆听帐外更鼓,“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

“传令,前营不动,以免惊醒守军;后部各营紧急集合。派人通知城角小山的杨万虎,今夜入城,他们头一个。”

帐外的风,猛烈掀动着牛皮帐篷,拍打出惊心动魄的声响。插在帅帐两壁厢的火把,火光漂浮,漂浮出毕千牛等亲兵侍卫脸上、盔甲上的阴晴不定。庆千兴应命而出,邓舍展臂起身:“着甲。”

兜鍪戴上,眉庇、藏额,护耳护颈放下。甲胄穿上,甲片相连如鱼鳞,碰撞在一起,嚯嚯作响。披风系好,邓舍接过马刀、短剑,分别佩戴身上。弓箭悬其外,刀剑在其内。邓舍检查一番,满意点头。

“出帐。”

佟生养、河光秀、左车儿、胡忠,有份参加夜袭的军官们,接到临时的军令,千户以上纷纷赶到。月光中,他们排列成整齐的两队,立在月里雪中,聪明的猜出即将总攻,迟钝的也知要有战事。无一例外,人人眼神热切,盔甲和兵器反射出森严的冷光。

“有谁认识宋举?”

两三个军官举手,表示认识。

“他现在城中,守东门。”邓舍言简意赅,简单地说道,“一个时辰后,攻城。”

帅帐外的十几个军官,无不大出意料。

远处炮声隆隆,那是南门和北门,依旧在趁夜佯攻。邓舍侧耳听了会儿,道:“雪夜攻城,破敌门,砍敌首级,岂不快哉?先入城者,首功;生擒关铎者,次功;得毛居敬、郑三宝等人者,三功。”

众人热血沸腾。

邓舍面沉如水,接着道:“扰民者,斩;杀良冒功者,斩;趁乱抢取民财者,斩。此为三功、三斩,从我命者,我亲为之庆赏,以壮其勇;逆我命者,我亲为之处决,以显其恶。诸君!……,且勉之。”

他一一看过诸人,诸人跃跃欲试。邓舍挥了挥手,道:“归营,备战。我亲为诸君擂鼓。小说整理发布于ωωω.ㄧбk.cn”

没一点征兆,辽阳城门冒出一点火苗,四下蔓延,越烧越旺。双城军中顿时鼓声大作,杨万虎早引了人马埋伏城下,鼓噪着掩杀过去。万马奔腾,佟生养一马当先,带着女真骑兵撞出辕门。

南、北面的炮声忽然变小,不是变小,而是被东门的炮火压了下去。几十尊火炮、石砲,不分先后,炮弹如蝗,砸上城头。城上的守军懵了,带队的李靖钻出棚舍,挥刀大呼:“何、何、……?”

有人替他补足:“何人作乱?”随着声音,短剑刺出,李靖应剑而倒。这人待上前砍他首级,被李靖的亲兵拼死救走。他也不上前去抢,回身高喝:“李靖死了!城门已开,奉大将军令,辽阳守军,降者免死,不降者诛。”

东门守军三千人,他的人占三分之一。半个时辰前,他挑了百十勇士,每人以红巾裹臂做为辨别,混入李靖部属,这会儿同时拔刀,插入身边人的腹中,边杀边叫:“狗日的王八蛋,这厮内应!”

城头大乱,城下火势冲天。黑色的烟云升腾,到处是浓烟和纷乱。两三个军官引着数十人,砍瓜切菜般,杀了促不及备的守军个人仰马翻,不费吹灰之力,洞开了城门。

一支红旗,斜斜插出浓烟,没死的辽阳守军目瞪口呆,看着无数的敌人,好似天兵天将,穿过烟雾,出现在了眼前。当先一条大汉,口中嗬嗬怪响,手上舞着大斧,好似个风火轮一般,挡着披靡。

枪戈、箭矢、马蹄;厮杀、屠杀、喊叫。

喊叫的声音,终于传入内城。百姓恐慌,家家闭门。军营震动,无数的人转首东望,宦官们仓急奔跑,侍女们惊惶恐惧。陪侍宫中的李敦儒,衣冠不整,地上太滑,他连滚带爬地跌入关铎的寝宫。

“大人,大人!小邓入城了!”

关铎头风难忍,半夜没睡着,掀开床帐,他不敢置信:“你说甚么?”

“城破了,大人。东门守军来报,有人他、他娘的反水,……”

“李靖呢?”

“死了。”

关铎翻身而起,不能慌,他对自己说。摸住床边的宝剑,他道:“慌甚么!传老夫将令,调毛居敬、郑三宝等部,速速救援东门。”

“救不了,大人。郑将军去了南门,毛将军守在西门。你听,马蹄奔腾的声音!”夜色里传的多么遥远,李敦儒屏气凝神,他似乎听到了宫门外侍卫的惨叫,火光沸腾了这辽阳的雪夜,他似乎看到了血肉横飞的城门。

他似乎看到了千军万马踏着尸骨而来。

而便在一个时辰前,他还相信、并且确信关铎信心十足的判断,小邓早晚得因了天寒地冻而无功撤军。落差实在太大,胜败转眼之间。他面色惨然,瘫倒在地,喃喃道:“小邓入城了,大人。”

“废物!”

关铎急火上头,头疼加剧。他一手扶头,一手拄剑,只觉得头晕眼花,摇摇欲坠。他急声喝道:“侍卫呢?亲兵何在!”侍寝的婢妾胆怯怯,从床上爬起来,扶着他,想让他坐回床上歇息片刻。

关铎推开了她们,拔剑出鞘,尽数砍死。两三个亲兵奔了进来。

“城中怎样?宫外怎样?”

“东门急报。李靖战死,邓舍入城。”亲兵队长瞧了眼横尸地上的婢妾,关铎罕有大发雷霆的时候,更别说当场杀人,“大人?”

“头痛的厉害。”关铎按着头,兀自振奋精神,道,“扶着我,出宫!老夫要亲临阵前,鼓舞士气。不就破了座东门么?算得了甚么!我城中数万大军,只要及时,完全能赶的他们出去。”

“邓贼打了胡忠的旗号,柳大清诸人旧部,尽数反了。大人,守不住了。”

关铎嗔目,熟识那亲兵队长良久,哇的一声,喷出口鲜血。灯光烛影下,他高大、羸弱的身躯岿然倒地。他拼力地想站起来,力气虚弱到握不住剑柄。东城门破、邓舍入城的消息,似乎一下子带走了他所有的精力。

他城头见着胡忠,就知道大事不妙,对杂牌部属做了很多的防备。有心不用,但是人马不足;把守城门,只以杂牌为辅,并且把各部的杂牌统统打乱,换其长官,拼凑防戍。却没想到,邓舍散入胡忠等人部下的人马,反而因此凝聚在了一起。

他的面色不复红润,他的双眼不复有神。

他的头风,他的腿伤。经年的戎马倥偬,南征北战。每一个关头的决策,他无人依靠;每一个夜晚的殚精竭虑,他只有靠自己。塞外的风,辽东的雪。自淮泗至辽东,辗转千里,数年中大小恶战何止百数。

他就像是一个永不知疲倦的斗士,为了他的追求、为了他的目标,他永远充满了斗志,他永远坚信成功便在不远的未来。

他才五十来岁,他自以为很年轻,但是他的头风、他的腿伤,他这一刻的虚弱,他现在的无力,每一样都在提醒着他,他老了,他输了。输掉了所有,输掉了一切。邓舍入城的马蹄声,宣告着,他失去了所有,所有这些年中他得到的;他失去了一切,一切在以后的岁月中,他想要得到、他想要实现的。

“西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

他躺在地上,想起了这首他许多年前写的诗。那时的他,风华正茂,雄心万丈。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他记起来了初见刘福通,那一夜,深谈夜半,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他记起来了对阵察罕帖木儿,鏖战伏牛山,天地动容,风云变色。他记起来了年前火烧上都,何等的盖世豪气!元主因此不复北巡。问天下英雄万千,谁能有此壮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不,他不能死。

大不了丢个辽阳,有甚么大不了的?他可以从一介书生,而引军千万;他一样可以,再重头来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古成大事者,谁不九死一生?张士诚、徐寿辉,盐枭、布贩之流,都有资格称王念孤,他关铎,为甚么不可以!

他好像被电流通过,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精力百倍,面色吓人的红润。他收剑入鞘,干净利索,丝毫再无半分老人的龙钟姿态。他精神抖擞,微一沉吟,杂牌反戈,辽阳定然守不住了,守不住,便突围。他命令道:“点齐军马,命毛居敬、郑三宝、许人诸将,分路突围。”

突围后去哪儿?广宁?不行,潘诚会黑吃黑的。沙刘二?不行,受辽西、搠思监、辽阳三面压力,生存空间太小。他当机立断,道:“南门外会合。”

邓舍倾巢而出来打辽阳,盖州方向会有防守,但人马不会多。趁着大雪,有机会杀过封锁。或者进入辽左,或者干脆往去高丽。有两三万的精锐在手,关铎自信,他可以重新夺得一处立足之地。

然后,传檄辽东,号召潘诚、沙刘二。许诺辽阳给潘诚,许诺过海给沙刘二,对邓舍齐而攻之。即便不成,还有近在咫尺的纳哈出,屯兵十万的搠思监,他两个人谁不想得到辽阳?邓舍不死也难。

关铎哈哈大笑。

“大人?”

“老夫得多谢小邓,重陷了辽东入乱局,他自愿坐上火山的口儿。给了老夫躲开风头,休养生息的机会。哈哈,哈哈。兵法之要,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在全局长远之考量。小邓,小邓,急功近利,冒天下之大不韪,背负叛主的恶名。老夫断言,他的败亡,就在不久的将来!”

“双城军马近了,大人,该走了。”

强撑着伤腿,关铎出了宫门,跳上坐骑。他勒马东顾,东城门的方向火光熊熊,杀声不断。街道上,很多的士卒无头苍蝇般的,东奔西窜。关铎皱了眉头,吩咐:“分一队人,收拢散兵,督战,为我军突围断后。”

亲兵队长领命,点了十几个人,策马提抢,驱赶散兵。

散兵们不少,满大街都是,见人来赶,发一声喊,四散奔走。数十个人,抽出刀剑,揉身扑上。接连数声闷响,被刺中的战马哀鸣着摔倒,骑士们反应不及,一个接一个地,被割了脖子。

“甚么人?”

“有刺客!”

“护住大人快走。”

侍卫们惊乱呼喝,地滑难走,马匹奔驰不快,几个刺客拉开绊马索,拦在街头,扑通通响声连连,摔得马嘶人叫。关铎腿上有伤,骑在马上已是勉强,稍有不稳当,没坐好,掉了下来。他顾不上碰着伤处,拽着缰绳,爬了两下,没能爬上去;反手拔出宝剑,两三个人杀近数步之外。

“胡忠?”

带头的刺客,不是胡忠是谁?东城门开了后,他没恋战,奉邓舍将令,带了百十人,化妆潜入城中,等在关铎宫外多时了。他闷声不响,按倒个侍卫,用腿压住,马刀由下而上,透穿了肋骨。那侍卫惨叫着,翻滚成个血人。

胡忠随手把鲜血抹在脸上,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关铎。

关铎走的匆忙,随身侍卫才二三十个,片刻间死得干干净净。他胸膛发热,他爬不上马。他眼睁睁看着散兵溃勇们,视若无睹、争前恐后地逃窜;胡忠的马刀滴着鲜血,他一步步逼近。

他知道,他要死在今夜了。

奄奄一息的侍卫队长,试图抓住路过他的胡忠,他的声音低不可闻:“那是平章大人,放了大人走,少不了你荣华富贵。”

关铎哈哈大笑,他不屑向胡忠求饶。

千头万绪涌入脑中,皇图霸业成空。无数个景象一划而过,他嘘寒问暖,体恤士卒;他倒屣相迎,礼贤下士。他自问,他没有做错。他想不通,邓舍比他强在哪里?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英雄无声天地老,共此江山万古愁。

别了,辽阳;别了,如画的江山;别了,未遂的壮志。

火光雪声,横尸遍地。关铎哈哈大笑。

“世无英雄,竟使竖子成谋!”

他颤巍巍站起来,横剑自刎。他不屑,死在邓舍之手。血泊中,他望向天空,似在质问,带着不甘。云起云散,雪,渐渐地停了。胡忠冷眼看着他的尸体渐渐变冷,半跪着,割掉了他的头颅。

61 谋定 Ⅰ

行走在清理干净的街道,步入巍峨壮丽的宫殿。www.65txt.com邓舍仰头,望了望天空,雪后初霁,下午的阳光温暖而清澈。

经过半夜半天的巷战,负隅顽抗的辽阳军队要么全歼、要么投降。本来的军令为生擒关铎者,为次功;但是在胡忠把关铎的头颅献上,邓舍却借口他深入虎穴,给了他首功待遇之后,庆千兴等人立刻就完好地领会到了邓舍的用意。

毛居敬、郑三宝,凡关铎嫡系的头面人物,只要总管以上的,无论降或不降,一概砍了。一个个的人头,川流不息送上。

“知道我军为何获胜么?”邓舍心情不错。

河光秀奉承道:“大将军神机妙算,几个月前便布下了内应,我军怎能不胜?”

邓舍摇了摇头:“要非机缘巧合,区区些许内应,起不了太大作用。”

“对,对。”河光秀深表赞同,摸了摸两撇胡须,——那胡须越发地浓密了。他道:“听大将军这么一说,仔细想想,的确是这个理儿,嘿嘿,末将想的差了。那么,我军获胜的原因,当首在大将军运筹帷幄,其次诸位将军奋勇杀敌。”

邓舍又摇了摇头,道:“纳哈出先用诈,哄骗得关平章麻痹大意;随后二十万大军围城,连营百里,麾下刘探马赤诸人,不可谓不勇。他既然智勇兼备,其兵力又远胜于我,他为什么败了?”

河光秀挠了挠头,邓舍提的问题有理,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他恍然大悟,道:“大将军有天命,纳哈出个狗鞑子,岂能与大将军相提并论?”

“哈哈,休得胡说。并非我有天命,我皇宋、我主公有天命也。关铎背主,私通鞑子,没了民心;滥杀无辜,吞并部曲,失了军心。这,才是他的败亡之道,也才是我军之所以获胜的原因所在。”

河光秀、杨万虎等人,连连点头,交口称是。

宫中景色宜人,一行人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曲径通幽,穿过片负雪的竹林,转到个池塘旁边。岸边栽种了许多腊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不远有座假山,山上凉亭,邓舍来了兴致,迈步登上。

登高远望,重重殿宇,层层楼阁。

宫墙与林木间,时不时见有持戈横枪的士卒出没,毕千牛正领着他们搜索没落网的关铎侍卫以及关铎的藏宝库,关铎纵横辽东多年,焚烧过上都,打下过许多的名城大邑,得到的宝物不可胜数。

小明王讨伐元帝,发布的檄文里,有一句是这么说的:“贫极江南,富夸塞北”。江南的财物,除了赏赐北部蒙古诸王,赈济塞外的蒙古牧民之外,运往上都等地存储的,也占了许多数量。

邓舍看了会儿,命令道:“找到藏宝库后,里边的财物,选些好的,我要送人。一半拨给辎重营,卖了补充军用;剩下的,分一半给诸将;一半给立功的士卒罢。”

有军卒在,再多的财物,他也可以得到;没军卒在,财物有的再多,能起到甚么作用?白白便宜别人罢了。邓舍深深明白,要想在乱世立足,他需要的是什么;对这些东西,他没有兴趣。

黑的眼,白的银。他没兴趣,不代表别人没兴趣,庆千兴以下诸人,无不拜倒,欢呼叩谢。

邓舍微微一笑,扶了他们起来,道:“何必如此?辽阳城,大家齐心协力打下来的,缴获的东西,本就有诸位的一份。杨将军头一个冲进的城,胡将军孤身深入险地,两位的首功,多分点。”

历次大战,杨万虎得头功的次数最多,享受着别人羡慕的目光,他洋洋自得。投军前,他在流放地做苦力久了,天天被戍卒们踩在脚底下打骂、蹂躏,做梦都想着要出人头地,如今心愿得偿,他心满意足。

“将军,宦官、婢女怎么办?”毕千牛派了个人,过来询问。

顺着那人的手指看去,邓舍见到数百的宦官、婢女,包括关铎的妻妾,抖抖索索地集中站在几座宫殿的门外。他皱了眉头,道:“宦官充军,双城的矿山,不是缺少劳力么?押了去。至于婢女,……诸位,去选吧?”

赏了钱,接着赏美女。

瞎子也猜得出,关铎看上的、肯收入宫中的,不说天香国色,也绝对千人之选。哪个男人不好色?诸将里边,庆千兴这样的,还知道谢个恩;心急如河光秀、杨万虎辈的,转头就往亭下跑。

邓舍不以为怪,欢畅大笑。

待诸将去得远了,他笑声慢慢停下,屏退亲兵,独自一人,负手踱步。他打下辽阳,真的因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么?非也,他说出这样的话,不过用来加强将士们的信心,立己方在道义的顶点,为下一步的行动做铺垫。那么,真实情况如何呢?不客气的说,他豪赌了一把。他获胜的原因有五。

其一,天时。

借关铎封锁消息,冒雪行军,对关铎来讲,他起到了突袭的作用。同时大雪造成了游骑来往的困难,对沈阳、广宁来讲,延迟了他们闻讯的时间。

其二,地利。

邓舍雪下攻城,不顾冻伤冻毙、非战斗减员情况的越来越加剧,并且不但不对此做出掩饰,反而故意派人夸大冻伤冻毙的人数,极言己军坚持不下去的窘况,以此来放松了关铎的警惕。待时机成熟,联系内线,发动致命一击。

其三,人和。

纳哈出攻城的时候,关铎城内军马三万余,远比邓舍围城时要少。可是,当时,关铎人马虽少,上下一心。当其时也,他城内稳固,城外有毛居敬等人的救援,此为有必救之军,乃有必守之城。而这一次,关铎内部不稳,外无援军。

其四,知彼。

邓舍围城三面,日夜不停地攻打。纳哈出攻城才过了没多久,关铎的三万嫡系没有休整好,不用杂牌,他就没有后备军,守不了那么大的辽阳城。邓舍料定,他早晚要派遣杂牌上城,杂牌只要上城,机会就来了。

其五,知己。

反过来看邓舍,他平息女真内乱,杀尽钱士德余党,肃清了不安定的因素。数万军马,如同一人。虽说女真军队与汉卒磨合不够,但攻城不比野战,各打各的城门,用不了细致的配合。用起来如臂使指,岂能不胜?

结合了这几个方面,故此邓舍以少击众,迅速破城。

话说回来,看似轻松容易,不知道他这些天的压力有多大。每天冻毙近百,看着心疼。他来之前曾有过仔细地推演,十天内打不下辽阳,他就得撤。为甚么?只冻毙的人,军队就承受不住。

冻死与战死两个概念,战死一刹那,冻死很长时间,看着同袍活生生地被冻死,谁也受不了,军心会动摇。

一旦无功而撤,后果不堪设想。关铎有了准备;纳哈出、潘诚会做出何种对策?真要出现这种情况,就不是风口浪尖,而是自陷死路了。

可他不打还不行,总不能坐失良机,给关铎喘息的时间,看着他一点点消化掉杂牌。开春过后,辽东依旧辽东。先不说没了类似的好机会,谁知道关铎会怎么收拾盖州、怎么收拾双城?他是平章,他有威望;最重要的,他不会看着邓舍坐大的。

冒险一搏,大获成功。

竹林晃动着,盘旋的风,卷带起细粒的雪屑,蒙头扑面地吹过来。宫殿深处,远远传来喧哗热闹的声响。邓舍停下脚步,按刀远眺,诸将正在挑选中意的侍女。杨万虎的大嗓门隔了许远,清晰可闻。

“老子的头功!谁敢跟老子抢。”

河光秀嘟哝了句什么,诸将哄然大笑。

他们是将军,职责在打仗;而邓舍是主帅,责任在全局。他轻声笑了笑,放弃了立刻召集诸将军议的念头,给他们些快活的时间罢。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吩咐道:“选几个关平章的侍妾,快马送去平壤。”

胆大的亲兵道:“文将军好的元配。”

“胡乱!关平章的元配,……”有李成桂老婆的例子在前,前车可鉴,不可留在身边,倒不怕她投毒,省的投降的关铎嫡系心生二志。邓舍犹豫片刻,道:“一并送去平壤罢,告诉文将军,不许动她。待禀明了主公,然后发落。藏宝库的财物与侍女,陈虎、赵过、洪先生那里,也各自送些去。”

他一边说话,一边大步下了凉亭,站得久了,颇有冷意。

“将军哪里去?”

“总管府。”却是他上次来辽阳,关铎赠给他的那处宅子。

“那这宫中?”

邓舍意味悠长,道:“平章宫中,自然有平章来住。”他问道,“赵帖木儿,有没有消息?”

“没有。”那亲兵也奇怪,“掐算日子,这厮去沈阳,怕有半个多月了吧?莫不是死了?”越想越有可能,“纳哈出个狗鞑子,心狠手辣;赵小生内乱,被将军一举剿灭,没准儿他恼羞成怒,说不准,说不准。”

“沈阳有没有异动?”

“陈将军来报,太平无事。散出去的游骑,抓了几个沈阳的细作,斩了。”

邓舍颔首,道:“传令,叫陈将军回来吧。”

当前面临的麻烦,沈阳不过居其次,纳哈出损兵折将的,不足为惧。最大的麻烦,在广宁,在辽西,在怎么安抚潘诚与沙刘二。不但安抚他们,使其不至于斥责己方为逆,还得叫他们痛痛快快地接受。

对此,根据潘、刘两人的性格,邓舍拟定了两条不同的对应策略。

回到总管府,他取出三封早就写好的文书。第一封,是檄文,挂榜城中,传送辽东各地。檄文本该战前传送,之所以没送,为的确保突袭的隐秘性。第二封,送给潘诚的密信;第三封,送给沙刘二的密信。

挑选了十几个得力的亲兵,邓舍一一交代,檄文倒也罢了,密信务必送到潘、刘二人的手上。亲兵们应命而出。

辽阳是个大城,攻克后事情很多。邓舍随军带来了不少双城总管府的官员,城中的户口、图籍、田亩、府库粮钱,各项都有专人负责。邓舍不必像打双城时那样,亲力亲为,轻松了很多。

他把重点放在了整编降军上。

关铎一死,他的三万余嫡系,投降了两万多人。杂牌两万多,几乎一箭未发,尽数投降。合计降军四万多人,这些全是老卒,经验丰富,战斗力不低,可谓最大的收获。此外,缴获盔甲、兵器、辎重无数。

降军既多,就得防备他们生乱。

早在入城时,邓舍就传了命令,调赵过指挥的平壤援军速速过来,担负改编俘虏的职责。杂牌比较可信,挑了胡忠、柳大清的旧部,选择精锐,编做一营,命由胡忠、左车儿指挥;协助城防,同时也看管降卒。

关铎征召有七八千的新卒,邓舍没那么多的人看管,索性悉数解散,愿意从军的,重新编制;不愿意从军的,听其回家。新卒本来就是被强征入伍的,九成选择了回家。他们一回去,人口相传,百姓们无不感恩戴德,民心稍微稳定。

不经意间,天光渐渐黯淡。处理过几件军政急务,邓舍伸了个懒腰。

门外有人叫嚷,邓舍问道:“门外何人?”话音未落,闪进来个人影,他定睛去看,却是毕千牛,“宫中搜索完了?”

“回将军,老关的藏宝库已经找到,满满堂堂三大地窖。有个词儿怎么形容?庆将军说的,……噢,对了!琳琅满目,珠光宝气。哎呀,小人当真大开了眼界。”毕千牛穷人家出身,莫提宝贝,银子以前都没见过,他啧啧称叹,道,“将军见过七彩的夜壶么?人头制成,镶嵌七彩宝石,看一眼,炫得眼疼。”

这个夜壶,邓舍听说过。

宋亡后,番僧杨琏真珈盗皇陵,其中一座前宋理宗的墓。宋理宗天生异秉,脑袋大,杨琏真珈砍下了他的头,送去元宫,呈给元世祖,用他的头骨做了夜壶。关铎攻陷上都,俘虏中有个蒙古王爷,为示报复,也砍了他的脑袋,做个夜壶。

想必毕千牛说的,就是这个了;倒是不晓得用七彩宝石镶嵌。

数十个亲兵抬着十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搬到堂上。打开盖子,尽是金银宝石,中有高达数尺的珊瑚树,有莹润可爱的水晶盘,镂空镶宝的枕头,金丝编就的裘服。毕千牛特意检出那夜壶,请他观赏。

邓舍瞟了眼,绕是不感兴趣,看的也眼花缭乱,心中一动。他挥了挥手,道:“搬出去罢。”

“小人专门请了行家,城里头最有名气的珠宝商人,挑选出来了这些。其他的,遵照将军的命令,由庆将军督管着,分给诸将、士卒了。”

邓舍不由大吃一惊,问道:“分过了,还有这许多?”

“堂外还有十来箱子呢。”

邓舍半晌无语。住宫殿、藏宝物,坐卧有数百宦官、侍女伺候,起居有几十个年轻貌美的妾婢陪寝,关铎或许才起兵时,也有过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但奢侈与富贵的生活,怕早就腐蚀得他变了质。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邓舍感慨不已,挥手示意,命亲兵把箱子统统抬走。毕千牛这才想起正事,禀道:“报将军。将军要的那几个人,找到了,……不但找到了,还多了一个。”

“噢?快快带来。”

要在短时间内得关铎嫡系的军心,非得用几个关铎嫡系的将领不可。用不知根底的,邓舍不放心;唯一的选择,只有许人、李靖等有些交情的。姚好古同方补真交好,关铎死了,姚好古怎么想?要想得姚好古,非方补真去做说客不可。

许人、李靖、方补真等人,鱼贯而入。

邓舍含笑起身,快步下堂迎上,往众人面上一看,个个蓬头乱发。方补真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城破后,藏在了个破庙中,满身的泥水、蛛网,狼狈不堪。最惨的李靖,受了内乱的宋举一剑,两个人架着他,行走不成。

“快快看座。”邓舍亲手接了李靖,扶着他去堂上软榻躺好。

这软榻,邓舍自坐的。李靖惶恐推辞,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些甚么。邓舍笑着制止了他,不顾血污,拉开外衣,检查他的伤口。宋举那一剑,来不及对准,加上李靖有盔甲防护,没中在要害。邓舍问道:“大夫看了么?”

毕千牛答道:“看过了。李将军运气不错,就是失血过多,多养些时日,自会好转。”

邓舍点了点头,安慰似的拍了拍李靖的手臂,转顾堂下众人。许人、方补真没有坐下,两个人身后,站着多出的那个,姓李名敦儒的,毕千牛搜索内宫,见着了他,顺便一并拿来。邓舍的视线微微在他身上停留,一闪而过。

他道:“诸位皆是故人,我就不说客套话,有话直说了。”

“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将军有话,但请直说不妨。”许人忐忑不安,答道。

“许将军,李将军,你二位同我,有并肩作战的情谊。要没许将军的部下刘杨刘千户,我也破不了盖州,这份交情,我记在心中,从没忘怀。方大人,咱俩在双城打的交道不多;后来,我来了辽阳,年轻,不懂礼节,许多的地方,多亏了方大人提醒,这份交情,我也从没有忘记。”

“不敢。”许人、李靖、方补真躬身逊谢。

“诸位待我皆有恩德,我邓舍苦无没有报答的机会。今日,尚有一事相求。”说完了,邓舍长身一揖,等待几人的回答。

“将军请说,但有可为的,必竭尽全力。”

“辽阳新定,诸位皆是大才,若是愿意的话,我邓舍虚位以待。”

许人等人相顾一眼,方补真迟疑了片刻,但很快,同时拜倒,李靖也挣扎着爬起来。几个人异口同声,道:“小人等才疏学浅,当不起将军称赞。既然蒙将军不弃,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邓舍大喜,一一扶起。

62 谋定 Ⅱ

“谗言似信,不可谓有诚;激盗似忠,不可谓无私。(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皇宋平章关,自居忠义,而结鞑虏,卖潘美;柳大清等人,无罪而诛。闻者无不震怒,末将也不才,提十万众而三日辽阳城陷,关之头颅在此,敬奉平章大人观之。”

广宁城内,平章府里,书房的案几上放着这么一封信笺。

“谗言似信,什么意思?”

“就是说,奸人的话好像很真实,不能说他诚恳;故作激进的人好像很忠诚,不能说他没有私心。”

听了幕僚的解释,潘诚不屑撇嘴,道:“奸人?本帅看小邓,才是那故作激进之徒。哼,他敢去打辽阳,胆子不小!小看他了,小看他了。……”他盯着木匣子中关铎的人头看了片刻,烦躁地挥了挥手,道,“接着念。”

“辽东鞑子三分,沈阳纳哈出,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广宁则有搠思监;而尤以搠思监为甚。仆尝闻言,有识之士皆道:无广宁,则无辽阳;无辽阳,则无双城。将军之功,不可谓不高矣!将军之劳,不可谓不深也。诚可谓我辽东之砥柱,我皇宋之柱石。

“今关已死,辽东无首。末将也不才,诚惶诚恐,愿奉大人为主。悬辽阳之榻,不足以表末将之盼;书南山之竹,不足以表末将之望。”

潘诚听懂了大半,后半截懵懵懂懂,问道:“悬塌书竹,什么意思?”

“悬塌表示尊敬,小邓,……”幕僚偷觑潘诚,鼓起勇气说道,“他在邀请大人去辽阳。”

“去辽阳?”

潘诚愕然,继而大笑。好听话人人爱听,邓舍言辞恳切,夸了他那么一大通,他明知不可信,到底心情好了点。他霍地站起来,转了两圈,道:“指望灌几碗迷汤,两箱宝物,就哄老子去辽阳,忒也天真。”

“大人的意思?”

“把老关的脑袋给他送回去,以为老子不识字,好哄么?老子可也听过说三分的!嘿嘿,那个关云长,这个关铎,两个关,一家子。啊?哈哈!”暂且不论辽阳,关铎被杀,潘诚着实高兴。两人明争暗斗许多年,总算姓关的死在了前边。

“是,是。不过大人,说三分里,曹操可是厚葬了关云长的脑袋。”孙权杀了关羽,送脑袋给曹操,以此来转移刘备的愤怒。关羽杀过曹操的不少将领,曹操没上当,看破了孙权的险恶,反而厚葬之。

潘诚瞪了眼,啐了口,道:“老子没大办酒宴,传老关的脑袋于席上,出出老子多年的恶气,已经不错了。厚葬?呸!交给小邓头疼去罢。”他捋着胡须,沉吟,道,“老关也够狠的,柳大清几个人,说杀就杀。啧啧,够狠辣。小邓也够狠,平章大人呐,他就一点儿也不怕?”

潘诚设身处地想了会儿,不由毛骨悚然。关铎杀柳大清等人,反面无情,他潘诚自问也做的到。邓舍不声不响,冒辽东诸雄群起而攻之的风险,一刀砍了关铎,借他潘诚两个胆子,也做不出来。

“老刘什么反应?”

“派去辽西的探马尚且没有回来,刘平章的反应不太清楚。”

“狗日的。”

潘诚接到书信伊始,就在考虑一个问题。他斟酌再三,问道:“你们说,小邓打老关,他损失不会小。咱有机会趁火打劫没有?装着受他的邀请,骗开城门,把辽阳给抢过来?行不行?”

幕僚们面面相觑,道:“大人,咱对面可有搠思监。”

“搠思监退了又退,这几个月一场仗没打。留个万把人,足够守城。”潘诚转来转去,反复考虑可行性。他的直觉告诉他,成功的可能性六成以上。

他分析道:“辽阳乃为大城,小邓得分兵防守。他才打了一仗,士卒不要休息么?老关的人头都没了,群龙无首之下,降军数目不会少,他还得分出军队,看管降卒。”

他拍板决定。关铎敢杀柳大清,邓舍敢杀关铎,不就比胆子么?他潘诚就没胆子不成。

“速派信使去辽西,就说小邓犯上自立,杀了关平章,窃据辽阳。本帅义愤填膺,准备起军为平章大人报仇,问刘平章,愿意不愿意一起来?事若成功,他不想要过海去淮泗么?老子帮他打盖州!”

“大人三思,可得防着纳哈出、搠思监渔翁得利。”

“纳哈出?本帅才得的线报,打辽阳的时候,几个鞑子部落死了许多人,要他补偿呢。他自保不及!”

……

辽西前线。

帅府中,沙刘二接见了广宁来使。

那信使三言两语,说清楚来意,取了潘诚的书信送上。沙刘二不动声色,也不去接那书信,只道:“辽阳生变一事,本帅已经知道了。邓总管与关平章,谁对谁错,咱们做臣子的没资格判定。待本帅见了主公,自会提请主公裁决。”

那信使送了口气,道:“大人放心,我家大人说到做到。只要大人肯出军,既克辽阳,下一个就是辽左盖州。”

“是么?替本帅谢了你家大人。”沙刘二点了点头,捡起来案几上一封书信,递给那信使。

那信使茫然不知其意,沙刘二道:“请看。”

打开书信,上边写道:

“君子扬人之善,小人讦人之恶。皇宋辽东平章关已死,末将不忍多言。嗟乎,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辽左海滨,末将备有大船十数,小船过百,或待暖春,或者此时,大人但欲浮海,末将随时恭候。

“若有军资短缺,末将倾城相供。若有士卒不足,辽阳虎贲任选。”

那信使瞠目结舌:“这,这?”

沙刘二振衣而起,冷笑一声,迈步转入后堂。

关铎在时,他三番五次请求拨给军马,过海救驾。关铎表面上大方许诺,动到真格儿推三阻四。沙刘二早就恼怒。邓舍杀了他,实在大快人心。这等似忠实奸的人,死有余辜!邓舍忠不忠,他不知道;可邓舍给的条件,实打实的。

一边儿是邓舍答应借道,答应供应军资,答应补充士卒。一边儿是潘诚要求共同出军,“帮”着打盖州,该选择哪个?傻子也知道。

……

就在潘诚与沙刘二各动心机,面对辽阳易手,表现出不同的反应之时,数骑快马,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广宁与辽西两块防区之间的交接地带。

他们一路向东,风餐露宿。太阳高升,路上积雪渐融,行走殊为不易。两天后,他们近了辽阳。空空荡荡的官道上,路人逐渐增多,不时有穿着双城军服的游骑、探马经过,经过一层层的检查、盘问,入夜不久,他们入了辽阳城。

看守城门的千夫长,在看了其中一人拿出来的一块令牌后,丝毫没有犹豫,立刻打开了城门,点派两个十人队,亲自引去总管府。

总管府内,喧哗不绝。邓舍正在宴请有功将士,以及新降的辽阳文武。毕千牛小跑着过来,附耳低言。邓舍的城府磨炼得不错了,闻言之下,也是忍不住眉头扬起,差点克制不住喜悦、焦急的神色。

席上饮酒正酣。

他谁也没惊动,抽身离开。总管府不大,最里层的院落,为邓舍休息、读书的所在,来人便等候此处。打发了毕千牛守在门外,严禁任何人走近一步,邓舍快步入室,朗笑欢迎:“盼星星,盼月亮,可算盼来尊客了。”

室内有两个人,同时起身。左边一个拜倒行礼,右边一个拱手作答。

邓舍一把搀起左边那人,打量右边来客,道:“恕我冒昧,不知如何称呼?”

左边那个介绍:“禀告将军,这一位别里虎台,乃最得搠思监大人重用的。”原来,来客两位,左边人为邓舍派去搠思监营中的信使;右边人为搠思监派来与邓舍面谈的使者。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自派了人联系搠思监,邓舍下过番功夫,凡搠思监信任、重用的人,皆有所闻。这别里虎台,起了个蒙古名字,实为色目人。生的卷头发、绿眼睛,深眼窝,高鼻子。有元一代,当高官儿的色目人极多,论等级,他们仅次蒙古人,居汉人之上。邓舍见得多了,也并不奇怪。

别里虎台汉话说的不错,谦虚道:“区区薄名,何及将军威震辽东?”

“我算甚么东西,威震辽东非左丞大人不可!”邓舍请他入座,道,“快快请坐。”亲手倒了茶水,放在两人面前,“上封信,大半月没见左丞大人回,哈哈,何其姗姗来迟也。”

邓舍口中的左丞大人,说的就是搠思监,他现为蒙元辽阳行省左丞相。

别里虎台笑道:“将军的信,收是收到了,左丞大人也想赶紧和将军联系上。只不过,将军也知道,先有辽阳战事,后有大雪封路,哎呀,……道路阻隔,消息不通。故此,本官来得晚了。”

“对的,对的。”邓舍点头,表示理解,他叹了口气,“战火纷纷,受到涂炭的可尽是生灵百姓。我曾听一位贤者这样说过,‘戈戈不休,而我民也何罪’?我心有戚戚然也。”

两个人对答如流,没一个说实话。

邓舍岂会不知,别里虎台为何早不来,晚不来,辽阳一易手,他就来?说白了,纵有奇氏牵线,没有实力,也白搭。得辽阳前,双城远在高丽,关辽东局面何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搠思监懒得理他。

别里虎台也不会真的就以为,邓舍信了他的托词,相信他来晚是真的因为大雪封路。看他满口的忧国忧民,看起来心系百姓,真耶?假耶?真也好,假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搠思监想要的,邓舍给不给得了。

“将军身处贼中,心忧百姓。左丞大人看过将军的信后,说过一句话。”

“甚么话?”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双城邓君,岂非红贼中之青莲乎?”

“不敢当,不敢当。左丞大人谬赞了。”

别里虎台正色道:“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片忠心,尤为可嘉。左丞大人的话,本官十分赞同。”

身在曹营心在汉,说的不错,邓舍没再谦让,含笑道:“左丞大人派尊使来,不知我那信中讲到的事儿?”

邓舍前后给搠思监送去了两封密信,第一封拉关系,第二封才送去不久。别里虎台道:“将军所求,无非要左丞大人做点配合,给潘诚些压力,使得他无力东顾。左丞大人答应了,将军为国尽忠,这点分内事,我军该做的。”

“如此,多谢左丞大人。”

“不过,有件事儿,左丞大人不明。”

“请讲。”

“将军既然得了辽阳,贼渠关铎已死,为何不趁胜追击,一鼓作气,拿下潘诚、沙刘二,献首京都,请圣上看看将军的忠勇之心呢?本官听闻,皇后娘娘正发愁,无以酬答将军代为报仇的好意。将军设若再克广宁、辽西,立下大功劳,娘娘在圣上那边儿,也好为将军说话不是?三公之位,不足挂齿。……将军以为,对么?”

邓舍连连称是。他道:“尊使讲的极对,实不相瞒,我也正有此想。奈何有个难处,有劳尊使指教。”

“请讲。”

“广宁、辽西红贼,总计十万余众。区区我辽阳人马,兵微将寡,才克辽阳,实已为强弩之末,要是明攻,没有左丞大人、沈阳纳哈出大人两位的协助,万难功成。假如左丞大人愿意出军的话,我请为先锋。”

邓舍讲的有些夸大,但的确实际情况。

凭借他一人之力,对付潘诚、沙刘二基本没可能,他请求搠思监、纳哈出帮忙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对搠思监来说,第一个问题就在,他管不了纳哈出;他更不想分功劳给纳哈出。别里虎台道:“沈阳才遭大败,怕是没有余力。”

邓舍皱了眉头,想了片刻,道:“没有沈阳,单只左丞大人与我,也好,有八成把握。”

搠思监的第二个问题就在,邓舍究竟是不是真心投降?

纳哈出打辽阳,邓舍非但不帮忙,反而抽空子抢走盖州。邓舍杀关铎,究竟内讧?抑或投诚?他可信不可信?就单凭奇氏的一封信,搠思监就得提了脑袋去冒险?搠思监不以为然。就他看来,邓舍投诚,绝非真心。

本不待理会,没料他拿了辽阳,搠思监的心思又活泛了。邓舍真心与否,空口白牙不好判断,不如试上一试。就算他是假的,眼前的形势,也非要逼他成真不可!

别里虎台道:“哈哈,英雄所见略同,左丞大人也这么以为。只要我军尽其十万东进,然后将军用辽阳、盖州军马西行,便如两个铁锤,夹在中间的潘诚,必为齑粉矣。……说到盖州,将军可知高家奴现在何处?”

邓舍心头咯噔一跳,道:“不知。”斜了带别里虎台前来的那信使一眼,这等重要的消息,居然没有探查出来。

“便在我军营中。”

邓舍打个哈哈,道:“噢?是么?”

“先前大约与将军有些误会,左丞大人听高将军说了。将军既然弃暗投明,便是同殿称臣。冤家宜解不宜结,本官厚颜,替高将军做个说客。化干戈为玉帛,不亦乐乎。将军意下如何?”

“化干戈为玉帛?古之美事。”

“然则,将军准备何时,迎高将军回来盖州?”

这,才是搠思监想要的。

没有高家奴回去盖州,看住邓舍侧翼,他绝不会贸然与邓舍联手。邓舍同意,皆大欢喜。邓舍拒绝,他就主动后撤,给以足够的距离,好叫潘诚放心大胆地麾军辽阳。

63 谋定 Ⅲ

历史上的今天:

1269年,至元六年,二月十三日,蒙古新字颁行天下,也称“八思巴字”。www.65txt.com

蒙古原无文字,成吉思汗任用维吾尔人塔塔统阿把维吾尔字母拼写蒙古语言,作为蒙古的文字,这对于蒙古文化的提高和国家政令的推行,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元世祖忽必烈命国师八思巴创制蒙古新字,八思巴等人重新根据藏文字母改制,仿汉字方体,自上而下拼写,称蒙古新字。

——

邓舍没有答应别里虎台,也没有拒绝。他用沙刘二不日或将借道辽左,回去淮泗为借口,建议高家奴再等等。

“高大人一旦回去,沙刘二必有戒备,就不会再自投辽左。听尊使方才话中的意思,左丞大人考虑的是先打潘诚。我有个意见,不太成熟,斗胆,……请尊使回去给左丞大人讲讲,你看行么?”

“甚么意见?”

“我的愚见,不如先哄了沙刘二入辽左,歼灭了他,然后再打潘诚。这样做,有四个好处,其一,沙刘二在辽西为主,来辽左为客,老虎离了山,便没了威风,好打。其二,沙刘二一死,潘诚孤木难支,也好拾掇。”

“其三呢?”

“其三,不瞒尊使,高大人的旧部,大部分都被我解散了。高大人回来,辽左那么大的地方,总得有人驻守吧?辽西没了沙刘二,往盖州的道路变得畅通无阻,左丞大人如果愿意,完全可以派些军马前来,……协助高大人驻守辽左,对么?”

言之有理,辽左好大一块地盘,很富庶,让给高家奴,何如自己来要呢?别里虎台有些意动,问道:“其四呢?”

“其四,沙刘二一走,辽西空下。左丞大人若有兴趣,大可接管。”

辽左加上辽西一部,别里虎台沉吟不语,良久,问道:“沙刘二确定要去辽左?”

“关铎在的时候,他就三番两次要求。尊使不太了解沙刘二此人,这个人,对伪宋主公忠心耿耿,一心要去救驾。我前些日,送了封信给他,答应让道。估摸着,就这两天,会有回信来到。不敢说稳成,九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他若借道,会在何时?”

“超不过今冬,至迟明年春天。”

别里虎台瞅了瞅邓舍,等到明年开春?黄花菜也凉了!打的好如意算盘,丢个胡萝卜出来,轻巧巧几句话,见不着半分真格儿的,便想诳了搠思监死心塌地,出苦力帮你压制潘诚么?

他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道:“左丞来辽东,自七月至今,四个月了。圣上诏书不断,催促得很紧,明年开春万万不行。这么着,本官代左丞大人答应你,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沙刘二不来,高大人就得回盖州。”

“大雪刚停,天寒地冻的,路上不好走。”

“二十天。”

“二十天?”邓舍皱着眉,掐算半晌,为难地道,“尊使常在军中,并非寻常纸上谈兵的腐儒可比,肯定知道,几万军队的转移,不是儿戏,总得给他些时间。催促得急了,我怕,会不会引起他的疑心?”

“一个月。”

“尊使,……”

别里虎台怫然不乐,道:“邓将军,不必多讲!最多一个月。”

“好吧。但有一点,沙刘二军卒精悍,我必须全力以赴。辽左这边,一动上手,广宁潘诚哪儿?”

“你放心,一个月内,担保潘诚没空管你。”

一个月的休整时间肯定不够,够的话,别里虎台也不会给他。聊胜于无罢,邓舍不再要求。高家奴实在出乎意料,打乱了他既定的计划。好在他向来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来打辽阳前,备下的有第二条应对。

别里虎台来的隐秘,除了信使、毕千牛等寥寥数人,无人知晓;走的同样隐秘。邓舍挑了两大箱宝物,一箱送他,一箱送搠思监。随意陪着吃了些饭食,别里虎台引了伴当,连夜离开了辽阳。

没空儿接着宴席,邓舍把那信使叫来。

“信物交回来了么?”

“已经交给毕将军。”

“送信之事,与外人说过么?”

“不曾。”

“高家奴在鞑子营中,你知道么?”

“回将军,搠思监看管甚严,小人没机会接触外边,委实不知。”那信使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向邓舍请罪,“失职之罪,请将军处罚。”

两次送信的人,都是这个信使。第一封信为手书,与送给奇氏的信一样,洪继勋找人写的,没盖双城总管府的大印;写信之人早已处死。第二封为口信,这个信使口传送达。两次的信物,皆为奇氏的回信。

邓舍看了他良久,森严说道:“没有机会接触外边是理由么?”毕千牛二话不说,拽起信使,拖拉出去,寻处僻静角落,手起刀落,砍了他的脑袋。

毕千牛回来复命,邓舍问道:“关夫人送走了么?”

“下午出的城。”

邓舍沉默了一会儿,道:“战乱才息,路上很不太平。挑几个得力的亲兵,也去送送,务必要太太平平地送到平壤。”他提起手,虚虚向下一斩。毕千牛心领神会,自出门去挑选人选。

他先前不杀关夫人,言道等小明王亲自处置,为的向三军宣示仁义。

如今,高家奴未死,搠思监以盖州为交换条件,一个月后就要摊牌。邓舍不可能让出盖州;他也不可能真的去杀了沙刘二。杀关铎,他可以找到理由;杀沙刘二,他没有借口。辽东军中,谁不知晓,几位平章里,最忠心的就是沙刘二。

他才以平乱护驾为号,杀了关铎,自居忠义。他怎么能杀沙刘二?

但是,不杀沙刘二,不让盖州,搠思监就会放任潘诚。没了搠思监的压力,甚至有可能他还会反过来去推波助澜,以潘诚的性格,会放过辽阳么?辽阳战略之要地,位处辽东腹心,得辽阳者,得辽东。潘诚铁定来犯。

邓舍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来稳定内部。他必须先下手为强,尽可能地提前除掉所有、有可能会引发动乱的人、事、物。

杀信使,为防备搠思监将他诈降当真,宣示给潘诚等人。搠思监不宣示,继续与他虚与委蛇;他若是宣示,那么死无对证,造谣谁不会?送给奇氏的几个人头或许可以做为证据,且不说奇氏会不会给他,即便给他,送来辽东得多长时间?

杀关夫人,则为断某些人的念想。反正他已经表过态,关夫人也送走了,正如他所说的,道路不靖,散兵溃勇处处尽是,做得漂亮些,估计不会有人怀疑。

是夜,总管府饮酒夜半。

次日一早,邓舍升堂议事。

议事的所在,他没选择平章府,便在总管府中。邓舍心思缜密,当此敏感的时刻,尤其需要注重细节,不能叫别人抓着半点把柄。再一个,他既然请了潘诚来辽阳主事,即便做戏,也要做到十分。是以,宫中、平章府都封了门,虚席以待。

大宋辽阳行省的衙门大部分都在辽阳。

元制,行省的丞相、平章政事称宰相,右丞、左丞、参知政事称执政官,合成宰执。宰执的权力很大,兼领军民,时人称“都省握天下之机,十省分天下之治”。以宰执为中心的行政机构又被称为“外廷”,宰执也被视为“外宰相”。

故此,行省的直属机构很多。

宰执之下,有左右司为其幕属,处理行省的文书案牍、日常政务,并协赞行省大政方针的制定。李敦儒,便是左右司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首领官。首领官之下,设有吏员,处理日常事物,与双城总管府吏员的设置相仿,人数极多。

左右司幕府之外,又有检校所、照磨所、架阁库、理问所、都镇抚司等。

检校所主治文书,有误者正之,谬者绳,过者抑之,稽滞者董之,颠倒错乱厘而治之,等等的责任,简而言之,它就是行中书省的御史台。官位品级上也相仿,宪台监察御史为正七品,行省检校为从七品,刚好差了一层。

照磨所管钱谷出纳,营缮料例。架阁库掌省府的籍账案牍,档案之类。理问所为行省的审判机构,职责在理刑狱,它的官员品佚很高,比左右司的最高长官还要高。左右司官轶最高的郎中,从五品;理问所的理问官则轶正四品。

都镇抚司,本归行省枢密院,后来行枢密院罢,都镇抚司保留,移归行省下属。其职责“统摄军政,发号示令”,统领行省内各万户府之兵。都镇抚司官员的任命由枢密院负责,不关中书省事儿。

按道理讲,兵荒马乱的,它应该是最有实权的一个机构。事实恰好相反。辽阳行省各个机构俱全,各负其责;唯独都镇抚司,连个空架子也没有。小明王倒是想派官儿来,隔着千山万水,根本就来不了。

来了也没人听。关铎可以放权民政,军政这一块儿,他怎么可能放手。

诸府司官吏加在一起,数百人。关铎为了笼络辽阳土著的民心,大肆派官,九品以上有官职的,也将近一二百个。这些人中,除了少数死忠分子,大部分投降。连带军中将校,两百出头,总管府议事堂不大,站都站不下。

院子里,人挨着人,头碰着头,摩肩接踵,密密麻麻站满了。

邓舍好有耐心,方补真、李敦儒相陪,一个个见面。不分尊卑,不论高下,许多人他早就听闻过,到底他曾为关铎的部属。他和颜悦色、谈笑风生,官职低的给他行礼,他扶起来;官职高点的给他行礼,名望高的老者,他与之对拜,或者还以一揖。

总而言之,他一点架子没有。慢慢地,消除了众人的紧张与不安。

“我知道诸位在想甚么,也知道诸位在怕甚么。高丽什么地方?号称小中华,实则蛮夷之地。邓舍什么人?一个大老粗,马贼出身的家伙,从山高皇帝远的蛮夷之地而来,……会不会大开杀戒?”

邓舍不进堂中,转到堂前台阶,含笑望着众人,如此说道。

李敦儒陪笑,道:“将军言重了。”

他心中忐忑,犹自记得月余前,邓舍初来辽阳,酒后失态,他老婆李阿关当堂嘲笑。李阿关与关铎有亲戚,仗着关铎的权势,浑没把邓舍放在眼中。虽然后来受了关铎的痛斥,不得已去向邓舍赔罪,她大模大样的,没丝毫的诚恳。

再后来,关铎军议,邓舍为了缓解矛盾,主动找李敦儒说话。关铎淫威之下,李敦儒素来惧内,听了李阿关的枕头风,他回应淡淡的,让邓舍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又后来,李敦儒听说,便在当夜,潘美宴请邓舍,席上说了他不少的坏话。说他挑拨离间,唆使关铎杀了邓舍。天地作证,他李敦儒从没干这事儿,但他当时不屑去辩解;现在辩解,晚了。

关铎死后至今,他没睡过好觉。

以前从不敢对李阿关说一句重话,菩萨奶奶似的供着的。现在整天琢磨怎么休了她;昨儿晚上,因为一点小事,惹得他前仇今恨一并涌上心头,积累的多年怨气爆发出来,破天荒拿鞭子抽了她一顿。

此时听邓舍如此一说,他双腿发软。

“言重了?哈哈,李郎中说的不对。”

李敦儒站立不稳,一些了解李阿关得罪邓舍内情的人,面现不忍。

“我邓舍,虽然是个粗人,但是忠义二字牢记心头。关平章交通鞑子,是为不忠;无罪杀柳大清,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天理难容!我提兵来此,非为私欲,上为主公,下为百姓。”

“将军忠义,天地可鉴。”

“关平章没在乱中,说实话,我很悲痛。我大宋在辽东能有今天的局面,关平章功不可没!奈何他一时走差。人死如灯灭,功名罪过歇。君子扬人之善,我会上书主公,为他争取死后哀荣。”

“将军仁义,关铎之幸。”

“仁义不敢当,是非自在人心。我有一句话,讲给诸位听。”

众人拜倒:“卑职恭听。”

“关平章的错,是他的错。我心中有数,与众位无关。许将军、李将军、方大人、李大人,各位与我有患难之情。你们的难处,我非常清楚;你们对主公的忠诚,我也非常了解。关平章之事,我写好了奏章,不日呈给主公。主公诏书下来前,暂时任命如下。”

二百来人,同时支棱起耳朵。

“李敦儒,原左右司郎中,勤勉敬业,勇于任事,劳苦功高,有目共睹。兹,拔擢参知政事。”行省,参知政事二员,从二品。左右司郎中,从五品,一下子越级拔擢五六级,令人不可置信。

李敦儒险些以为耳朵坏了,方补真捅了捅他,他才反应过来,喜极而泣,磕头不已,高呼谢恩。

“方补真,原架阁库管勾,刚正不阿,耿直敢言,虽少于文,然重于厚。兹,拔擢检校官。”行省,检校二员,从七品。架阁库管勾正八品,提升了一级。但意义绝不止一级这么简单,架阁库的重要性远比不上检校所。

邓舍有过征求方补真的意见,他意料之中,稳稳当当拜倒,叩头领命。

“胡忠,原辽阳翼元帅府下万户,悉心竭虑,乃心王室。兹,拔擢辽阳翼元帅府总管。”胡忠杀了关铎,邓舍称赞他忠于朝廷,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胡忠拜倒谢恩。

“许人,原辽阳翼元帅府上万户,老成持重,足智多谋。兹,拔擢辽阳翼元帅府总管。”

许人拜倒:“但有将军令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邓舍此时的军职,也不过总管。总管拔擢两个万户为总管,拔擢一个郎中为参知政事,听起来荒唐,却没人觉得好笑,有兵马有地盘,就是草头王。总管也好,平章也好,虚名罢了。

“李靖,原辽阳翼元帅府上万户,襟怀坦荡,有兼人之勇。兹,调任盖州万户府上千户。”

邓舍得了盖州后,设置有万户府,赵过任的万户。行政建制上,盖州本归辽阳路,归辽阳管辖,但是人人皆知,盖州的万户府其实与辽阳翼元帅府相当。千户,其实便是总管。这叫做明降暗升。

李靖有伤,邓舍免了他谢恩。

其他诸如开城门的宋举等人,无论军官、降官,凡有功的,全部拔擢。无功无过的,留任不动。有小过而异心不明显的,调去闲职,派人暗中严加监视。身居重位却不了解、无法信任的,像对待李敦儒那样,明升暗降,不动声色地架空。空出来的实权位置,统统改由从双城带来的官员担任。

将近午时,官员的任命告一段落。

邓舍留了各府衙的首领官及军中将领共进午饭,其他大小官员,纷纷退散。饭后,商讨了阵修葺城墙、安抚民心诸般要事。时间紧急,邓舍没多闲话,三言两语分配了任务,方补真等人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庆千兴、河光秀等亲近军官们没走。

庆千兴道:“将军今日任李敦儒为参知政事的决定,实在太好。连得罪过将军的人,关铎的亲戚,将军都可以放过不杀,不但不杀,还拔擢任命。满城文武官员的心,一下子就定住了。”

邓舍一笑,不置可否。其实,他不过重施故技而已,提拔李敦儒与同佟生养结拜,异曲同工。

河光秀等人附和称赞,道:“将军没见,才开始时候,把李敦儒吓得,那叫一个哆哆嗦嗦。”杨万虎啐了口,道:“窝囊废,胆小如鼠。”

“不要这么说,李敦儒身为左右司郎中,协调六曹、处理政务的能力还是有的。冷他些许时日,待时局安稳了,尚得重用。”邓舍缓缓摇头,简单评价了李敦儒,然后问道,“降军改编的怎样了?”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李敦儒这些文官儿,眼下来说,稳住就可以了,有双城亲信参与,民事政务这一块儿,暂时可保无虞。关键的,仍在军事方面。

“遵照将军的命令,去粗存精,两取其一。有胡忠、许人、李靖等人相助,进展顺利。截止昨日,已得精兵三千。其中,六成皆为两年以上的老卒。来自淮泗、河南、河北一带,自主公起兵日起,就已经从了军的也有不少。”

庆千兴、左车儿负责的这项精兵事务,两人由衷赞叹:“不愧经年老卒,选拔出来的,个个精锐。”

辽阳降军四万余,邓舍没打算全留下来,四万多人,一次吃不下。他计划分两步走,第一步,淘汰弱者,去掉兵油子,打乱原有编制,取精悍两万,集中力量改编、操练,尽快地化为己用,纳入正规编制,以之为日后野战、攻坚的主力。

这部分精锐,又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留在辽阳;一部分调去盖州,与赵过快要带过来的平壤援军调换。平壤援军数千,陈虎带来一万来人,邓舍自带三万来人,合计四万余人。这么一来,辽阳城中降军的比重,就无足轻重了。

第二步,淘汰下来的两万人,不解散,编为屯田军,也分成两部分。

一部分给盖州,一部分给平壤。这两个地方地广人稀,正缺劳力。尤其平壤,汉人少,派过去常年驻扎,加强了地方防戍能力,关键时刻用得上;同时也有利提高汉人比例,加快同化高丽人的速度,可谓一举三得。

“趁着雪晴,抓紧点。我给你们五天时间,必须挑选好。”

庆千兴等人虽不知搠思监与邓舍的秘密交易,不知邓舍只有一个月的缓冲时间,却也看的出辽阳局势的险峻。庆千兴、左车儿严肃接令,道:“请将军放心,五天之内,必能完成。”

“甚好。”

军中无戏言,他两人下了军令状,邓舍宽心许多。他问起另一件事,道:“城中粮草、辎重,数量检查出来了么?”

负责这事儿的,佟生养与毕千牛。佟生养是邓舍的义弟,毕千牛不与他争,退后一步,请他回话。自做了邓舍的义弟,诸将对待佟生养,何止毕千牛,上到陈虎,下到普通千户,无不尊敬有礼。

佟生养与有荣焉,道:“好叫哥哥知晓。关铎为了过冬,从纳哈出围城前起,就接连派出征粮队,搜括周边州县粮食极多,足可保证五万人马三个月的需用。至于辎重,许多毁在前后两次的守城中,末将已经吩咐过左右司,命其征调工匠,看看能不能修复一批。”

“坚甲利兵。只有军卒的精锐,没有器械的精良,称不上虎贲。辎重方面,需得下大力气。不仅修复,也要制造。我记得关平章搜检了许多的工匠,叫左右司征些民夫,连同工匠们,按日给粮钱,一日三班,日夜不停,赶造军械。”

“是。”

邓舍拍了拍佟生养的手臂,笑道:“这几天累坏了吧?昨夜宴席,又没睡好,你这眼圈可都黑了。李敦儒他们送了我不少的东西,人参补品也有,一会儿你拿走点,每日喝上一碗,大有帮助。”

佟生养感激,道:“多谢哥哥赐予。”

“自家人,不说两家话。”邓舍顿了顿,道,“攻城时,女真营出力不少,你报来的功劳簿我看了,就按你报的,赏。有几个特别骁勇的,加倍赏赐。”佟生养头回带军,全按他报的,不抹他面子,笼络了他。格外赏赐骁勇的,叫女真军知道,真正掌握他们生杀大权的是谁,立了主帅的威信。

佟生养年纪稍大,带兵经验不足邓舍。邓舍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们,可都是你的袍泽,空闲时候,多交流,恩威并重,才得军心。”一席话娓娓道来,真如兄长提点弟弟也似,佟生养很是感动,连连称是。

“你们几个,也要如此。庆将军,宿将也,带兵打仗的本事,比你们强得太多。平时可多去庆将军营中,好好学学,不懂的地方,多多请教。”

庆千兴连连谦让,杨万虎、河光秀等人恭敬应命。邓舍说的不错,杨万虎,冲锋陷阵一把好手,要论行军布阵、安营扎寨,远不及庆千兴。换句话说,给杨万虎五千千人,他带的起来;一万人,他也行。再多了,他就勉强。

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并非人人皆为韩信。

絮絮拉了会儿家常,说了会儿贴己话。邓舍神色一正,道:“打高丽,屠了双城,抢了平壤。屠双城,陈将军代我下的命令;抢平壤,我的命令。今入辽阳,我也有一条军令,诸位请听了。”

庆千兴诸人,拜倒听命。

“乱入民宅,强抢民女,掳掠民财者,无论军职,斩。”

众人凛然接令。

“千牛我兄,给诸位将军各自取些人参补品,回去罢。”

——

1,都省握天下之机,十省分天下之治

元代“内立中书省一,以领腹里诸路;外立行中书省十,以领天下诸路”,在全国范围内重新划分大的行政区,把吐蕃、畏吾儿以外的统治区域,划为中书省直辖地腹里和十个行中书省进行统治。

这种大行政区的划分是元代的一项创举。后来因尚书省之设置行中书省有过改称行尚书省,尚书省罢后,又恢复为行中书省。

64 风眼 Ⅰ

别里虎台走后,第二天。www.65txt.com

辽东诸般势力聚焦辽阳。

辽阳行省内,文武官员各归其位。城内、城外营中,双城军披坚执锐,有的站岗放哨,有的巡逻内外,严防警惕降军生乱。辽阳降军刀枪入库,以百人队为单位,排着长长的队列,由专人监督着,一行行走入大校场。

大校场占地极广,足可容纳上万人,被分作了五块区域。每一块区域之间,以精选的双城汉卒为界限,三步一人,五步一弩,拉了长长的警戒线。未曾融化干净的积雪上边,有无数的军旗招展,望之杀气森然。

这里就是庆千兴、左车儿挑选精卒的地方。

邓舍给他们定下了次序,先挑关铎嫡系,然后挑选杂牌。说是两卒取其一,关铎的嫡系毕竟精锐,非是杂牌可比,可以适当地放宽条件,遇到素质特别好的,比如三取其二,甚或四取其三,也是可以的。

等候挑选的降军,列队集中在左边三个较大的区域。

挑选出来的降军,去右边第一个区域,打乱重编,满上千人,即拉出去,封闭在不同的城外营中,接下来会把他们再次打乱,对他们进行第二次的改编,同时插入或多或少的双城士卒以及军官。

完成了这两个步骤之后,改编的工作就算完成了一半。

随后,发给代表双城汉卒身份的红色肩章,确定营号,由新任的军官带队操练,邓舍也会亲自督管。操练的目的有二,一来加快上级与士卒的彼此熟悉,二来加快士卒彼此及其各部间的磨合。

淘汰下来的降军,去右边第二个区域。

对他们的处理就简单许多,只进行一次改编,不给肩章。人数够了,便派人带着送去盖州、平壤,交给赵过、文华国安置。不过有一点,赵过与文华国只负责安置他们,没有管理他们的权力。

邓舍早先专门设置有屯田使,河光秀当过。当时屯田军的数量并不太多,如今多了两万多人。一个上万户府才六七千人,下万户府不过两三千人,加上以前的那些,够成立七八个屯田万户府了。

因此,他打算提高一下屯田使的品级,便在行省中置个营田司,各地的屯田军,一概归其统辖。也就是说,屯田军自成系统,与地方上没关系,与地方驻军也没关系。但是,在紧急状态下,如果有敌人攻城,城防军有权调动屯田军协防,屯田军必须服从。

如此一来,野战、城防、屯田三者的关系,就划分清楚了。

好处有很多,该野战的去野战,该守城的去守城,该屯田的去屯田,权责分明。并且屯田军,可以用来安置野战、城防军里的老弱病残,不愿退伍、或者无处可去的伤残士卒有了着落。冗员一减少,战斗部队的战斗力也就随之提高。

再往细里说,邓舍下一步,准备彻底地把野战与城防也分开。

野战军队为主力,粮饷最高,行省拨付;城防驻军为地方,粮饷次之,地方供给。地方怎么供给?饷可以由地方出,粮得来自屯田。

屯田军种出来的粮食分为三个部分,一部分上缴行省,一部分自用,一部分给地方驻军。凡地方驻军需用粮食,屯田军先上报营田司,营田司再报给左右司,左右司请行省长官批示,随后定下数额,同意拨给。

这么着,粮、饷、军队;屯田、地方、城防,三个不同的系统,彼此牵制,互相制约,就平衡关系来讲,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人的地位一高,有些东西,他就不得不想。而就眼下来说,邓舍也就只是想想罢了,时机不对,待要实行,非得等局势安稳不可。暂时的屯田使,仍旧由河光秀兼任就是,选了几个干吏,协助帮忙。

庆千兴、左车儿两人日夜不停,熬的眼珠子红通通的,兔子也似。一天天过去,两万人的精锐渐渐挑够。

……

别里虎台走后,第三天。

陈虎、赵过先后带军抵达。邓舍迎出城外,两万虎贲旌旗蔽天,士饱马腾,络绎不绝地开进城中。邓舍的心头稍微放松。盖州不可无大将坐镇,赵过略作歇息,与邓舍叙了别后之情,简单汇报过地方军政情况,当天就领了选出来的几千降军,赶了回去。

“陈叔此来,侄子望眼欲穿。”

陈虎皱了眉头,道:“打下辽阳,坐拥盖州、高丽数十州郡,将军,你如今也一方诸侯了。叔叔、侄子这样的称呼,需得改改。军中有阶级之法,上下尊卑分的清亮,才有威信。”

此话有理,邓舍笑了笑,不与辩论。

看赵过军马走远,两人打马回府。城头下,左右司征调的民夫紧张地修葺城门、城墙。短短的一个多月,辽阳受了两次攻城,尽管兵荒马乱的年代,居民百姓吓得不轻。街道上冷冷清清,少有行人。

陈虎做马贼多年,常年待在山沟里,抢掠的州县也基本小县城。从了军,又是杂牌,大城大邑打下的不少,有机会进去逛逛的,百中无一。到了高丽,文华国在平壤,他在南部前线,不知多久没进过大城市了。

他缓缓策马,走过街边鳞次栉比的民居,远望东边角高耸入云的楼观。不由感叹,他扬鞭问道:“耸了楼观的所在,便是辽人建的汉城么?”

所谓汉城,是外城居民对东边角宫殿的俗称,自辽朝起,就有这个说法了。那宫殿背依东北,南边开了三座大门,壮以楼观,四隅有角楼,相去各二里,称之为“城”也不为为过。

邓舍点头称是,道:“陈叔有兴趣么?带你去看看。关平章曾经大动土木,修缮原有楼阁之余,新置的景色也有。”

陈虎摇了摇头,道:“战乱不息,他劳民伤财,怎能不败?这等所在,有甚可看。末将想先去营中看看带来的弟兄们,其他的然后再说。”

“也好。”

“广宁潘诚,有无动静?”

“信已经给他送去,他没甚么反应。我散了数百探马,来回往探交通要道;也有乔装进入广宁的,似乎没有异动。”

“不可大意。”

邓舍点了点头,沿着街道拐个弯儿,看见三四个花子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地蜷曲街角,亲兵上去,撵了开去。这等境况,众人早就司空见惯,没人肯多看一眼。得来的粮草、棉衣,仅够军用,邓舍有心赈济,奈何无力。

说实话,如今他也没空理会。他瞥了眼,收回目光,问道:“沈阳怎样?”

“纳哈出很老实,自我占了东牟山,他头也没露一次。我遣了细作,他城外的警戒极严,混不进去。按将军命令,末将拔营前,留在山下了三千人马,他若有异动,第一时间你我就会得知。”

说完了,陈虎补充一句,讲出自己的判断:“观其架势,纯为防御。他元气大伤,料来没有余力管我辽阳。”他问道:“赵帖木儿呢?还没回来?”

“没有。”

陈虎道:“杀父求生的东西,死了也罢。”

说说谈谈间,到了城东门内的军营。辕门口,寒风飒飒,轮值的军卒冻得脸红,握着枪戈,腰杆儿挺得笔直。邓舍跳下马来,含笑示意,表示赞赏。陈虎面色不动,目不斜视地随在其后。

一入营中,听见边角儿上,传来一阵劈劈啪啪的嘈杂声响。

“在做什么?”

“调了工匠、民夫,赶制军械。”

非常时刻,得万事小心,谁也不知道城中有没有广宁、沈阳、搠思监的探子,赶制军械是为军事机密,必须谨慎从事。邓舍腾出了军营中的地方,命工匠、民夫吃住营中,禁止外出,方便集中制作,集中监管。

“谁人管理?”

“佟生养。”

“他懂么?”

“另外选的有老练军官具体管理。”

陈虎不再多说,他不似邓舍,事无巨细,都详加查问。既然有人管理,他就没兴趣去看。赶制军械的营地周围,岗哨密布,没有军令,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他们没去惊动,经过两三个营盘,到了安置新来士卒的地方。

看见自己带出来的军卒,陈虎的冷脸,变得稍微柔和。手机访问:ωар.ㄧбΚ.Сn

他叫了几个正忙着的部属过来,重申军纪。他的营中内务,邓舍不好多管,微笑着站在旁边观看。有行礼的,扶起来;有认识的,慰劳几句。直停到入夜,士卒尽数安排妥当了,众人方才折回。

是夜,狂风大作。

……

别里虎台走后,第四天。

沙刘二送来回信,字迹又粗又大,潦草不堪。简短的几行,没甚文采,就如村夫俗子的口吻一般。邓舍知道,沙刘二对文人没好感,因为文人信奉白莲教的,罕见少有。故此,他军中幕僚最少,多不识字,会写字的,也是质胜于文。

当下,邓舍也不奇怪。那信上写道:

“知会了。等不得来年,十天内,头批军马便到。辎重凑乎,粮草短缺太多,还望邓总管周济。”落款沙刘二,盖了平章的大印。反过来,背面一行小字,写道:“俺一走,辽西没了人,要么丢了不要,要么总管派人来接,早做决定。”

信中三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头批军马,十天内就到。好办,邓舍猜沙刘二就等不及,果不其然。昨天送走赵过的时候,他提前有过交代。最多再去封信,吩咐他协调好船只、水手,让开道路,做好安全措施。

第二层意思,沙刘二提出了第一个要求,他缺粮,请邓舍帮忙。也不难办。辽阳有够五万人三个月的存粮,分给他半个月的就是。山东富庶,毛平章在时,督办屯田有力,余粮多得是。只要沙刘二入了山东,有救驾的旗号,不愁小毛平章不理。

第三层意思,沙刘二全军撤走,辽西怎么办?

邓舍不会要。单一个辽阳,就搞得他焦头烂额,辽西地处前线,南边有张居敬、世家宝,西边有搠思监的侧面压力,北边比邻广宁。邓舍要了,就是四战之地。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取败亡。

他答应了给搠思监,但他不会给。

他对别里虎台说的话,不过巧言诱惑,争取时间罢了。真要交给搠思监,张居敬、世家宝没了人压制,两处的蒙元军队连接呼应,假以时日,无法压制。上策莫过于让给潘诚,由他顶在前线,顺便以示恭顺。最好的结果,他两线开战,便可确保一定时日内,他无暇顾及辽阳。

那么,潘诚会不会要呢?邓舍判断,他会要。

为什么?广宁现下的处境,北有蒙古部落,南有沙刘二,东有辽阳,西有搠思监。四面围堵,不打开一个缺口,就没有发展的机会。守数城之地,养数万之军,短时间可以,时间长了定然不成。这也是他想要辽阳的一个原因。

而要得辽阳,仗肯定要打。

如今,辽西不需要打仗,他只要接防,就可以多条出路,向南可取大宁等地,向东可观望盖州,他岂会放过?不错,得了辽西,就要直接面对张居敬、世家宝。可他若不要辽西,邓舍也不要,张居敬、世家宝,他一样得直接面对。

邓舍考虑的周全,形势比人强,潘诚有心也好,无意也好;从战略进攻角度出发也好,从防御自守角度出发也好,他不要不行。

再说了,张居敬、世家宝与沙刘二大小战事不断,已愈数月,疲卒了。潘诚其人,眼高手低,有勇无谋。有很大的可能,不会把他们放在眼中。不管怎么说,辽东三平章,军队最多、人马最多的就是他潘诚了。

“辽西,他铁定要。”陈虎说道,“不但辽西,辽阳他也会要。”

沙刘二一走,辽东三平章,剩下一平章。没了关铎的压制,少了沙刘二的掣肘,潘诚数万军马,他岂会甘心广宁、辽西二地?借平章之名,麾军马之盛,无论巧取豪夺,他觊觎辽阳之心,不会消失,只会越来越炙。

邓舍同意,道:“唯一可虑,我曾与别里虎台提及此事。”

“将军当时怎么说?”

“答应让出辽西,给搠思监。”

知道邓舍与搠思监有密信来往的,没有文华国,有陈虎。陈虎谨慎细心,可以相信。他一听,立刻明白,不如此,不能得一个月的休整时间。他道:“权宜之计,不为过错。然则,将军打算怎生搪塞?”

“控制刘平章全军浮海的时间,他若太慢,催促他加快;他若太快,找借口拖延,务必把辽西换防的日期定在月末。”

拖延到月末,在搠思监动手前,及时把潘诚的注意力吸引到辽西。这就是邓舍定下的第二条应对。相比第一条应对,这条应对危险许多,不可测的因素太多。

沙刘二会不会走,沙刘二会什么时候走,潘诚会什么时候去接防。沙刘二走之前,搠思监肯拖延潘诚会多久,都不可测。就像走钢丝,细微的失算,便会出现不可挽回的后果。

从这个角度讲,前几日杀的信使,死的不冤枉。

要早一天知道高家奴在搠思监营中,总好过事到临头的仓促不备。邓舍有了准备,可以改变对别里虎台的说辞,从而有机会争取更多的时间,不至这般行险,押宝在别人的身上。

陈虎道:“月底换防,时间得掌握好。将军打算几时给潘诚写信,试探他的意思?”

“刘平章要来盖州,必经潘诚的防线,他不会不知。何需咱们去试探,他铁定会主动提出。咱们需要做的,只是佯装派出人马接防,一来示信给搠思监,咱们接之后,寻个时间好让给他;二来促使潘诚来争。”

陈虎道:“也只好如此。”

他顿了顿,又道:“亏得将军提前定下了两个对策,要非如此,这辽阳城早晚又得易手。”

邓舍微微一笑。

兵法云:上兵伐谋,自古名将贵谋贱战。正所谓:兵不预谋,不可以制胜。

65 风眼 Ⅱ

历史上的今天:

1279年,3月19日(南宋祥兴二年二月初六日),陆秀夫背赵昺投海死,南宋亡。www.65txt.com

——

别里虎台走后,第五天。

庆千兴、左车儿按时完成了任务。精锐两万,屯田军两万出头,尽数挑选完毕。邓舍下到营中,抽检了一部分,非常满意。且不论棍棒娴熟,单就站在那里,一股子杀气,就叫新兵蛋子望而生畏。

“悍卒,悍卒。”陈虎赞叹不已,道,“老关的嫡系果然非比寻常,与咱军中的精锐,有的一比。”

他在吹牛。

邓舍军中的精锐和他们比起来,不相上下是真,人数远没这么多。充其量,他起家的八百老卒,以及永平从军,活到现在的数千老卒而已。说起来邓舍号称十万军马,关铎起初瞧不起他,不是没有道理的。

要知,关铎纵横辽东多年,恶战无数。他的嫡系,包括杂牌在内,以至潘诚、沙刘二,公平地讲,无不尸山血海淌出来的。辽东天气又严寒,塞外的气候多变,这些经年老卒们一个个风霜满面,勇锐剽悍。

邓舍十分欢喜,得此两万,实力上个台阶。不枉了他下大力气,改编整编。

庆千兴想的远,道:“有此两万人,做为标准,吸收其军官、士卒们的经验,也利于提高我军其他各营的战力。”

除了毛居敬、郑三宝等人,愿意投降的万户以下,邓舍甄别之后,悉数收纳。或者留居原职,或者派去双城军中。选了尤其精干的,拨给罗国器,扩充他的军官训导团,做为教官,巡回各城,给基层军官们讲解战术。

——罗国器整顿过双城总管府的吏治后,本以为就此转了文职。怎奈邓舍手底下,识文断字兼且通晓军伍之事的人太少,一时间离不开他,重又拨他回了训导团,重操旧业。安抚他了一番,答应等局面稳定,便正式转他入文职。

见邓舍等人高兴,杨万虎也高兴,道:“可惜了毛居敬、郑三宝,宁死不降,要不然,大将军又多几员虎将。”

他虽凡事争先,到底性格耿直,不似有些人,嫉妒同僚功劳,背地里中伤。对他的性格,邓舍很是喜欢,不过对他的惋惜,一笑置之。毛居敬、郑三宝等人追随关铎自始至终,位高权重,军中关系盘根错节,内有数万降军,外有潘诚,不杀怎么行?

邓舍倚仗内应拿下的辽阳城,他对此不会没有考虑。局势要是稳定,就比如招降庆千兴,大可以慢慢等待。今时不比往日,他等不起。连关夫人最终都难逃一死,何况毛居敬、郑三宝等人呢。

此中言语,不足为外人道也。

庆千兴看着邓舍,笑了笑,他猜到一切,岔开话题,问道:“请问将军,淘汰下来的军马,何时出城?”

“收缴兵器,营中连个铁钉也不许留下。明日,选三千双城军马,护送他们去盖州、平壤。”

“精锐呢?”

前日,赵过带走了五千人。盖州驻军一万余人,再多的话,吃不消。邓舍道:“便留在城外大营,派遣精锐看管,立刻着手第二次改编,混编入双城军马,日夜操练。”必须尽快消化。

他沉吟片刻,道:“打乱了后,编为两衙,与先前三衙相同,归我直辖。名号安东、定东。衙下诸千户府,用天干为序。”

“编为两衙”,即编为两个都指挥司,每司万人。长官叫做都指挥使,与上万户平级。

“先前三衙”,指邓舍与赵过先后带入辽阳的三万汉卒人马,本为万户府,才换了番号不久,皆为野战、攻城的中坚,永平的老卒多数在此间,分别叫做安辽、定辽、度辽都指挥使司,其中度辽为骑军。

五衙合在一起,象征五方。

“天干为序”,每司分作十个千户府,按照十个天干来做番号。比如,安东都指挥使司下辖的千户府,就分别称为安东甲营,安东乙营等等。邓舍既有区分主力军队与地方军队的计划,最好的区别,当然体现在番号上,先拿来在整编出来的五衙中坚上试用。

天干代表野战主力,寓意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地支代表地方城防,寓意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庆千兴躬身应命。

陈虎问道:“新编两衙,以谁为长?”

邓舍道:“安东任李邺为首,定东任李将军为首。”

李邺,上马贼老弟兄。永平前,他为邓舍直辖的十夫长,多次大战,都有参与,作战勇敢,屡立大功,是受到提拔最快的军官之一。李将军,即李和尚,法号李子繁的,他随陈虎驻扎东牟山,又跟着来了辽阳。

安辽、定辽、度辽三衙的都指挥使分别为杨万虎、左车儿、陆千十二。

这五个人,尽皆勇猛善战之将,配给的千户、百户等军官,也尽皆精锐。军械,按最好的给;粮饷供给,按最好的发;训练,按最严格的来。五衙主力,可谓骄兵悍将,亲信猛将济济一堂。

陈虎微微一笑,道:“三衙成五,恭喜将军如虎添翼。安东、定东,名字起的好。”

河光秀等人纷纷凑趣。正在检阅的功夫,有个亲兵面色古怪,走了过来,与毕千牛说了些甚么。毕千牛先是欢喜,后来疑惑,来到邓舍身边,附耳低声,说道:“将军,赵帖木儿回来了。”

本以为他死了,没料到命挺大。

“在哪儿?”

“带去了总管府,等候将军。”

沈阳事大,改编降军更重要,邓舍坚持检查到底,快到天黑,才折转回去,众将一个没带,匆匆回来总管府,步入偏院书房,推门进去,看见赵帖木儿由几个亲兵看着坐在室内。

他慌忙起身,拜倒在地。

“快快请起。”

邓舍打发了亲兵们出去,他没见着别的人,微微生疑,道:“路上辛苦,……”赵帖木儿衣衫褴褛,闻言几乎涕泣,何止辛苦,简直九死一生。邓舍问道:“怎的这般打扮?周将军呢?”

“将军不知,只逃出了小人一个。”

“发生了什么事儿?”

“纳哈出个狗鞑子,小人等一入沈阳,面也没见着他,直接被关了起来。”

“关了起来?你没讲来意么?”

“将军叮嘱,密信只给纳哈出一人看,小人没见着他,不敢拿出来。虽有小人义父,……不,逆贼赵小生的信物,无奈纳哈出压根儿不来理会。若非小人识得几个将校,有个叫八撒儿的,代小人求情,怕不早被当作细作,砍了脑袋。”

他的回答有真有假。

纳哈出没见他,就把他关了起来不假。他不敢把信托人交给纳哈出也是真,可不敢交,不代表他没想过。为了求生,他连义父都杀得,何况区区一封信?但有周姓的军官在一起,他没机会。

他有心寻些说辞,说服看守,劝了纳哈出前来相见,可因为邓舍给他的信,他不知内容,邓舍也没告诉他为的何事,只说把信交给纳哈出,就算大功一件。一头雾水的,故此,他也无从说起。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好,保住了小命。

“原来如此。”邓舍不信,安慰两句,道,“那么,你怎的逃出来的?”

“小人夜观天象,……”

“甚么?”

“噢,好叫将军得知,小人年幼时,跟着鞑子萨满学过几年。跳神请神、观望天象,略知一二。”赵帖木儿忙解释。

邓舍呆了呆,人不可貌相,看不出来,这一位名门出身,有传承的神棍。他点了点头,道:“接着说。”

“是。”

赵帖木儿发了个抖,他衣服破烂,室内纵然生有火炭,难挡严寒。邓舍怀疑他归怀疑,关心下属已经成了习惯,下意识地吩咐门外,拿过来几件衣服,给赵帖木儿穿上;又叫端上热茶,给他暖身子。

赵帖木儿感激涕零,跪倒谢恩,起来一口气,不嫌烫,喝了大碗茶水,恋恋不舍抱着茶碗,用余温暖手。

他道:“前日,小人夜观天象,看出来晚上必有大风。告诉了周将军,提早准备。果然,二更前后,风声大作,趁着风声,周将军等诸位军爷,杀了看守鞑子,救出关在别处的弟兄。汇合一处,潜伏出城。”

邓舍不动声色观察他的言谈举止,静静倾听。

“沈阳城,小人很早前去过,比较熟悉,自告奋勇头前带路。那夜的风,真的好大,路上树木细一点的,许多吹得断折,路上不见人行。俺们,……不,小人等顺利摸到偏僻城边,找处民家,摸了些绳索,借吹倒的树木,搭起人梯,千辛万苦翻过了城墙。”

沈阳城墙不低,真如他所言的话,千辛万苦四个字不足以概括其难。

“早几日听看守小人等的鞑子闲谈,说将军攻下了辽阳。小人等商量决议,纳哈出既然见不着,好歹留了条残命,怎么着也得找着将军,这条命不是小人的,是将军的。当下,小人等辨了方向,往辽阳来。”

这条命不是他的,是邓舍,的确有人如此说过,不是赵帖木儿,是周姓的军官以及别的士卒。

“本来顺顺利利,万不曾想到,事发突然。要用个词儿形容,那便是急转直下。才离了城墙没有两里地,半截腰撞上一股鞑子的巡逻。周将军等人,只有几件缴获自看守的兵器,虽然勇猛无敌,比不上鞑子盔甲齐全。鏖战多时,冲出条血路,随行的军爷们,死了十之**。”

沈阳新败,加强防卫,理所当然。

“小人等落荒而逃。那股子鞑子巡逻,穷追不舍,且战且行,四更天时分,死的就剩下周将军与小人两个。周将军身负重伤,眼看不行,小人本要拼死保了他,带回来见将军。谁知,周将军义薄云天,说甚么不愿意连累小人,催促小人快走,他返身帮小人断后。”

周姓将军绝非不愿意连累赵帖木儿。

他不知邓舍派赵帖木儿去沈阳所为何事,却知道赵帖木儿比他重要。起过念头杀了他,免得落入敌手,微一犹豫,沈阳离辽阳不远,或可逃出生天也未可知,没杀他,主动断后,给赵帖木儿争取了时间。

“小人热泪盈眶,也没办法。忠义不两全,为了尽忠将军,只好舍弃了周将军。小人一个人,好藏,逃逃藏藏,好容易避开了鞑子巡逻,白天不敢露面,只有夜间赶路。直到今早,进入了辽阳防区,下午,回来了辽阳。”

战火纷纷,赵帖木儿孤身一人,不来辽阳无处可去。投降纳哈出?周姓的军官杀了不少蒙元军卒,落入他们的手中,当场横尸两段。纳哈出只有沈阳一地,残兵败将;邓舍捷报连连,往前途上考虑,人往高处走,他连义父都杀了,为的不就求生求荣?

邓舍颔首,道:“历经艰辛,难为你了。”

“不敢,为将军效力,死而后已。”

“密信呢?还在你身上么?”

赵帖木儿取出来,恭敬递上来。邓舍看了眼,信封上的火漆没动,估计周姓军官死后,赵帖木儿疲于逃亡,也没空想起来去看。却得防着一手,别叫赵帖木儿适才所讲,全是假话,他实际投降了纳哈出,来做细作。

纳哈出狡诈,不得不防。

邓舍随手接过,放在案几上边,心想:“他的话,有几分可信?”推断片刻,不好确定,问道:“沈阳城中,局面怎样?”

“小人等初进城的时候,走马观花,草草看过一眼。城外戒备甚严,环城一周,皆有岗哨。城头上一副备战的姿态,投石机、火炮诸物摆放极多。城中来往的,大部分北边鞑子部民,甚少见有汉人。”

“周将军与鞑子有过交手,鞑子巡逻的战力怎样?”

“不及将军所部。周将军等赤手空拳,对敌二三十骑鞑子,尽管尽皆战死,杀的也有大半。”

巡逻的斥候,悉为军中精锐。周姓军官等人,也为邓舍部下精锐。如此说来,纳哈出的确不如邓舍。看来辽阳一战,他受创甚重,精锐损失的数量不在少数。

赵帖木儿想起一事,道:“小人懂得蒙古话,听得懂看守鞑子对话。听他们说,纳哈出最近很是焦头烂额。现在想起来,或许这也是他为甚么不见小人等的一个原因了。”

“怎么?”

“辽阳战前,纳哈出以许给辽阳财货为诱惑,征召了许多周边鞑子部落的部民参战,结果伤亡惨重。几个大部落的族长,带头发难,要求他实现承诺,并且给以赔偿。他没钱给,头疼得很。毛元帅火烧连营,把他的辎重、粮草也烧了许多,似乎,连过冬都困难。”

邓舍听细作提及过此事,不过没赵帖木儿说的详细。他来了兴趣,细细询问,赵帖木儿竭力回忆,说了多时,邓舍满意称赞,道:“你做的很好。”

得了表扬,赵帖木儿兴奋之下,猛然又想到一事,道:“起风的前一晚,小人听到件事。看守鞑子讲,纳哈出营中,有一支乾讨虏军,尽是些亡命之徒,没有军饷,专以掳掠为生的。纳哈出兵败,他们甚么也没抢到,提了要求,要转入军户。纳哈出不同意,压制了下去。”

之前,这支乾讨虏军,有纳哈出十万大军做为靠山,可以攻掠沿边地方,最为凶残。不但与关铎有过交锋,连远在广宁的潘诚,也受过他们的攻击。互有胜败,多多少少,连带路上经过的州县、村庄,总能抢些战利品,够来糊口。

纳哈出兵败,没了靠山,他们没胆子出来生事,数千人,没进项,大冬天的,不冻死也饿死。他们想转为正规编制,由纳哈出发给粮饷,也不奇怪。

邓舍心中一动,道:“乾讨虏军?”

“是。”赵帖木儿说道,“要说起来,小人认得一人,本为海阳土著,听说后来加入了乾讨虏军,仿似还是个军官。不过,乾讨虏军在沈阳没多大地位,所以,入城时,也没提及他的名字。”

这就是用降将的好处,与敌对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经意间,就可以寻到用处。

邓舍沉默良久,摸了摸腰边马刀,松开了手,道:“我吩咐亲兵备下了酒食,想必你也饿了,去换身衣服,吃些饭食罢。”待他出去,唤过来毕千牛,“选几个得力的,看着他,不许随意走动。”

杀他容易,可惜了他与沈阳的关系。待传去消息,叫沈阳细作打探虚实,赵帖木儿要有弄虚作假,再杀不迟。

66 风眼 Ⅲ

历史上的今天:

1943年3月20日,**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会议决定中央书记处由**、**、任弼时组成,**任中央政治局、中央书记处的主席,并兼任中央党校校长,成为**真正的领导人。(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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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里虎台走后,第六天。

筛选掉的降军,逐批拔营,由人押送着,分头开往盖州、平壤,大部分去了平壤。往盖州去的少,只有两千来人,屯田地点定在金、复两州,这两个地方有蒙元留下来的屯田戍所。田地、房屋、器具,都是现成的,稍加修缮、补充便可以立即投入使用。

第八天.

辽阳城外,来了一彪军马。

当先一面大旗,斗大的一个陆字,来人正是陆千五。因了他出身蒙元军器人匠提举司,熟悉军器制作的种种程序,邓舍任了他军器千户的职位,专责督造火铳、地雷、弓矢、枪戈诸物。

他这次来,为的给辽阳守军补充装备。

随行了许多的大车,遮蔽的严严实实,厚重的油毡盖在上边,防水防潮。火铳还好点,地雷这些东西沾了水就用不成,道路上积雪融化,泥泞不堪,他这一路走来,提心吊胆的,眼见着辽阳城,松了口气。

邓舍闻讯,迎接城外。

第一句话,先不问军械,他关心地打量陆千五,笑道:“累坏了吧?看你清减许多。”

陆千五成几个月的待在深山中开矿,或钻在制造场里冶炼兵器,风吹日晒、烟熏火燎之下,变得又黑又瘦,相比往日的大腹便便,简直换了个人。他道:“有劳将军慰问。将军一战而克辽阳,威名远震,末将恭喜将军。”

“全赖将士用力。”

邓舍最大的优点从不贪功自矜。女真人、钱士德的接连内乱,使得他牢记住了一句话,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贤明的君主归罪自己,归功别人,所以他们兴盛的很快。昏庸的君主归罪别人,自以为是,所以他们败亡的很快。

跟着陆千五一起来的,另有一人,肥人骑瘦马,名叫刘杨。邓舍打盖州,许人借刘杨给了他,最后带回双城。这次来打辽阳,因了他与许人的关系,软禁了起来,没有带来。如今局势平定,许人等皆以投降,因此把他也带了过来。

邓舍慰问两句,刘杨本为百户,邓舍提拔他做了千户,给兵给卒,货真价实,待之甚诚,他本来就比较乐意。如今辽阳尘埃已定,邓舍坐实成了他的上官,他略微有点拘谨,憨厚朴实的一笑。

他说道:“将军不知,捷报传回双城的当日,无论文武、百姓,乐翻了天。洪先生连着两天,宴请城中父老。吴总管大张旗鼓,特拨了府库银钱给诸州县,到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唱戏庆贺。”

双城接连两次内乱,虽有铁腕平定,民心难免浮躁。洪继勋宴请城中头面人物与吴鹤年大张旗鼓地办戏台,两个人的做法不同,目的相同,想要借此大胜,安定民心,打消不轨之徒的念头。

邓舍听了,当即明白,笑道:“正农闲季节,热闹热闹也好。”他走近一架车前,抽出刀来,砍断捆绑的绳索,掀开上边重重遮掩的油毡、茅席,几十罐装好的地雷整整齐齐地摆列眼前。

“带来了多少?”

“地雷只有十车,火铳有五百支,大部分都是弓矢、刀剑、枪戈。另外遵将军的命令,运来了些粮草。”陆千五叹了口气,道,“要说制造地雷、火铳,工匠们的手艺熟练很多,只是火药不足,扩大不了生产规模。”

邓舍略略数了数,一个罐子里装两三个,一车有二百来个地雷,十车有两千出头,少是少了点,节约点用,马马虎虎。火铳不愁,从辽阳缴获了许多,他新设置的神机营,已经从千户升级为万户了。

他问道:“去山东、江浙通商的船队,买不来火药么?”

“买是可以买到,只不过山东的小毛平章,江浙的方国珍、张士诚等人,都管的很严,只能从些海商手中购买,并不多。”

说到这里,陆千五转眼看见一行马车由士卒簇拥着,自车队的尾部赶了上来。他忙催走挡在路中的军资车辆,三两步迎过马车,对邓舍说道:“将军,您的家眷。”他朝众将抱个罗圈揖,道:“诸位将军的家眷,也在此了。”

接来家眷,表示与辽阳共存亡,绝非打一枪就走。邓舍用心良苦,此举同样为安定辽阳民心。

当着众人的面,邓舍没去车前问候,吩咐送入府中。众将除了庆千兴,没一个有正婚元配,来的多为侍妾。邓舍的侍妾,除了罗官奴、李闺秀,高丽王送的几个公主,也在其中。

“陆将军,你得多辛苦。时间紧急,没空让你休息,待各项物资交接完毕,即刻着手布雷。广宁方向的,多布些,沈阳这边的,可以适当减少。除了布雷,我安排的有人手挖掘陷马坑等,你一并负责起来罢。”

“是,末将下午就着手。”

邓舍笑道:“也不急在一时。很久没见你弟弟了吧?他现在营中帮着操练降卒,你可以先去见见。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么。”陆千五的弟弟,陆千十二,现任的度辽都指挥使。

看着军资入城,邓舍接着视察了城门、城墙修葺的进展,便在城头上接见了几个有事禀报的行省文官,处理过许多的急务,入夜折回府中。罗官奴、李闺秀等跪迎寝室,邓舍与她们聊了几句,没甚心情,打发了出去,翻起兵书、笔记,对照辽阳地图,潜心琢磨若有战事,如何应对。

直到三更,这才歇息。

……

别里虎台走后,第十天。

沙刘二的头批军马按时抵达,第一批为试探性质,人数不多,三四千人,一个下万户的编制。从辽西到盖州,沿途路过三个不同的防区。先是潘诚,然后辽阳,接着盖州。

因为沙刘二没来,所以邓舍也没去迎接,见了来使,然后派庆千兴出面,一则表示欢迎,押运支援的粮草;二则协助与盖州勾通。运送军卒过海的船只,一半就地征集,一半从平壤调来。

“山东那边,刘平章联系上了么?”

沙刘二的使者道:“有王士诚、续继祖两位将军在,山东好说。这头批过海的士卒里,就有王元帅派来的引路人。”

看来沙刘二真是费了心思,邓舍答应让道至今,不过十天,而从辽西去山东,不管走辽西、抑或金、复州,十天时间绝不够一个来回。沙刘二定然早就联系上了王士诚、续继祖。

“刘平章精忠报国,实叫我辈仰望,敬仰不已。”

“刘平章有句话托卑职带给将军,他不会忘记将军的忠义。等见了主公,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讲说。”那使者加重语气,道,“请将军放心,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

谁人说的沙刘二忠而粗?他忠诚不假,粗直未必。这使者话中意思明白,甚么叫来龙去脉?甚么叫详细讲说?甚么叫公道自在人心?他为甚么加重语气?说白了,邓舍打下辽阳,得的好处太多,给的半月粮草太少,沙刘二很不满意。

邓舍道:“平章大人的美意,末将多谢了。主公现在怎样?”

“多方探查出来,主公现在安丰。”小明王、刘福通起事,先定都亳州,后来孛罗帖木儿的父亲答失八都鲁在太康大败刘福通,兵围亳州,小明王乃迁都安丰。刘福通打下汴梁,遂正式建都。

可以说,安丰算小明王的起家所在,当地的红巾势力很强。邓舍道:“刘平章要去安丰,需经过山东、河南诸地。察罕帖木儿才得了河南,末将听闻他厉兵秣马,欲图山东,刘平章从他的地盘走,难度不小。有甚么需要的,尽管说来。”

那使者袖子里摸出份清单,不慌不忙地递给邓舍。

邓舍接过来,大致一看,沙刘二胃口不小。半个月的粮草,变成半年。粮草底下,列的分明:一千五百支火铳,五十尊火炮,五千两白银。钱若干贯,盔甲若干,枪戈若干,弓矢若干,补充士卒若干。

邓舍不由一笑,道:“刘平章对辽阳的家底,看来很熟悉啊。”沙刘二要的东西翻个倍,基本就是他缴获来的所有。

“熟悉不敢。将军若有难处,不妨直说。”这使者很干脆。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什么样的将军带出什么样的兵,由此也可略见沙刘二的性格。

邓舍道:“尽忠报国,臣子本分。刘平章此去任重而道远,别说这些东西,哪怕要末将拿出全部的家底也没关系。却有一条,不知平章大人与尊使有没有想过?”

“请说。”

“刘平章一去,带走数万精锐,辽东顿时空虚。纳哈出、搠思监、张居敬、世家宝若要趁机开战,该当如何?末将固然誓死不退,会尽力与之周旋,可胜败之数,两可之间。末将战死不要紧,尽忠主公,马革裹尸,本为我军人本分。

“可不知平章大人有没有想过,辽东保不住,安丰的压力就会增大。”

“此话怎讲?”

“辽东失陷,则鞑子再无后顾之忧。辽西、沈阳、搠思监的数十万军马,或走海路,配合察罕帖木儿攻打山东;或走辽西,经中原而攻安丰;。辽东、山东两地一丢,安丰孤城,岂足自保?

“论今天下大势,设若安丰为腹地,则辽东、山东为羽翼。有辽东在我手,鞑子就不得不屯重兵辽西、山西,防我自塞外入关。有山东在我手,鞑子就不得不备精锐河南、河北,防我奔袭大都。

“一言以蔽之,无北则无南。我皇宋堪为江南诸雄的屏障,而我皇宋之屏障不在安丰,在辽东、山东。”

那使者笑了笑,道:“刘平章有交代,俺们本漫天要价,将军尽可就地还钱。”

邓舍没与沙刘二打过交道,听那使者说的坦白,反而愕然。本以为还要费许多的口舌,当下他不由失笑,道:“粮草委实加不了,平章大人也知,辽东战乱已久,农田大半荒废,所得收获不足供应军中日常。山东富庶,请平章大人往山东多想想办法罢。”

使者干脆答应,道:“好。火铳呢?”

“缴获自辽阳的火铳,不少毁坏,末将也需要留些自用,防备纳哈出。一千五百支拿不出来,五百支罢。”城中缴获完好无损的总计两千出头,邓舍不舍得多给。昨天陆千五才送了五百支过来,只当没送到便是。

“好。火炮呢?”

“守城防御,没有火炮不行。二十尊。”

“好。白银呢?”

“两千两。”

“好。钱钞呢?”

两个人一路说下来,各项物资的支援数目一一定下。最好,说到了补充士卒的问题。邓舍颇是为难,他自己还不够用,怎能给沙刘二补充?沙刘二要的,肯定都是精卒,给些淘汰下来的,徒然惹得他恼怒,好似戏耍他的一般。

不如不给。

不给也不行,相比物资,那数万的降卒才是最大的财富。沙刘二会嫌东西多,不会嫌能征善战的老卒多。那使者道:“将军改编数万辽阳军的消息,已经传入了刘平章的耳中。知道将军的难处,刘平章不多要,五千人。”

两万精卒,五千人占四分之一。邓舍宛如被剜了块肉,他吸着冷气,道:“五千人?”

“怎么?将军嫌多?”

邓舍站起身,转来转去,难下决定。沙刘二见了小明王,朝自己身上泼脏水,小明王下旨斥责自己为叛逆。会出现什么结果?邓舍想了又想,潘诚铁定扯起虎皮当大旗,这个没关系。

山东小毛平章会怎生反应?两浙太远,要通商,山东最重要。商队好容易借了王夫人的线,搭上王士诚,数月间与山东的贸易量直线上升。他得了关铎的藏宝库后,还专门选了几件,派人送给王士诚了呢。

要失去这个山东这个盟友,损失太大。就那这次过冬来说,之所以各项防寒物资准备充足,就是因为有了山东,从山东购买入了大量的棉布、棉衣。

当然,山东也许不会搭理小明王的圣旨,因为它赚钱了。并且,察罕帖木儿也许很快就会兵发山东,山东一乱,小明王的圣旨也不再重要,大可以继续通商。可邓舍没有把握,不敢确定。

再往回里说,小明王的圣旨若到了辽东,潘诚大肆宣扬,他的麾下诸将,满营士卒会怎么想?就如他打关铎,潘诚立刻站在了道义的一面。提起吕布,人就想到三姓家奴;提起曹操,人就想到白脸奸臣。人的名,树的影,名声坏了,对以后的发展不利。

徐寿辉部下有两个将领,一个叫邓克明,一个叫饶鼎臣。

邓舍听闻过他俩的大名,因了御众无纪律,所过荼毒,一个外号邓贼,一个绰号饶大胆。试问,如果他邓舍也有了类似的恶名,洪继勋、杨万虎会来投奔他么?方补真、许人,会轻易投降么?

“辽阳军刚刚改编,交给刘平章自是不妨。只是,刘平章要长途行军,怕没空闲操练。万一有变,反而不美。我即调盖州等地驻军,交付平章大人。”邓舍究竟不舍,他忍不住问道,“三千人行么?”

那使者哈哈大笑,道:“好。”

邓舍待他以诚,有什么讲什么,给的东西都是最大限度,没玩儿花样。他也还之以礼,不多做敲诈。他道:“平章大人呈给主公的奏折,已经提前写好,有关原辽阳行省平章关的事儿,将军可有兴趣一读么?”

一句“原”辽阳行省平章关,沙刘二的态度表现无遗。

邓舍若与关铎一样,有自立割据之心,不会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乱世之中,没人肯束手就擒。关铎排斥异己的种种跋扈,沙刘二亲身体会。他对待邓舍的种种所为,沙刘二冷眼旁观,看的真真切切。

派姚好古、钱士德去高丽,安插监视,邓舍欢迎,不可谓不顺。要邓舍入辽阳,邓舍就来,不可谓不敬。要邓舍去打东牟山,落入纳哈出的陷阱,邓舍就去,不可谓不恭。至矣!邓舍做到了仁至义尽,虽有袭盖州不救辽阳的举动,可以理解。他毕竟没有做绝,给了毛居敬等人及时回师的机会。

而关铎掩杀柳大清,诸人无罪被诛,下一个会是谁?辽东诸将,无不自危。

总而言之,邓舍或有私心,也有公心。关铎定有私心,而无公心,目无主公,该杀。自然,沙刘二也不会因此就重视邓舍,邓舍展开他的奏折,大约写给小明王看的,文笔雅洁许多。

提及他与关铎相争的部分,这样写道:

“关铎杀柳大清等,乃有邓舍提兵陷辽阳。辽阳路通,臣借道盖州,扬帆浮海,方才有了千里勤王之今日。”

纯粹客观的态度,没说关铎的坏话,没说邓舍的好话。细细品味,有两个不同寻常的地方。关铎为何杀柳大清等,邓舍为何因此陷辽阳。为何邓舍得了辽阳,辽阳路才通,沙刘二才能借道盖州,往援安丰?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67 天助 Ⅰ

“大人,老刘走了。www.65txt.com”

“什么时候?”

“昨夜过了我军的防区。因没得大人的命令,我防区驻军不敢阻拦。”

演武场中,潘诚丢掉手中亮银枪。虽然他早知沙刘二要走,但事情真的来了,他猛然间有点意外。大冷的天,他赤着上身,草草擦过汗水,他问道:“全军撤走?”

“三千人上下,看规模像个下万户。大约头一批吧。”

潘诚手臂绕到脑后,挠了挠头,道:“狗日的说走就走,一点儿大局不顾,他走了辽东咋办?岂有此理!老关一死,没人管得住他了?”他非常不满,发了阵牢骚,问道,“……,咱派去与他商量接手辽西的使者,有没有消息传来?”

“没有消息传来。老刘没理会咱的使者,束之高阁。”

“这叫甚么人?这叫甚么脾气?”潘诚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展开手臂,由两个侍女为他穿戴盔甲。

“有件事需得禀告大人。那使者回报,说老刘与小邓近日间信使来往频繁。”幕僚说道,他面带忧色,“大人,不可不防。”

“来往频繁?”潘诚皱了眉头,琢磨片刻,当此关键时刻,沙刘二与邓舍信使来往频繁,会有什么内情?邓舍给沙刘二让道,答应沙刘二要粮给粮,要人给人,他为何如此大方?潘诚惊醒,喃喃道,“莫不成?”

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判断,道:“小邓才得盖州,接着得辽阳,他才多少人马?不会有余力插手辽西的,除非他嫌活得命长了。”潘诚既做到辽东三平章的高位,见识眼光还是有一些的,也尝听幕僚讲解过几本兵法,晓得贪则亡的道理。

那幕僚道:“话是如此说。可是大人,小邓不像您,您老成持重,小邓年轻,年轻人急功好利也是有的。大人请想,短短旬月,他开疆数百里,辽左、辽阳尽入其手。卑职以为,他难免骄功自满,自以为是,看不清楚本身的实力。”

“小邓这个人,本帅见过。”潘诚沉吟不决,道,“内敛,有城府,不似无谋之辈。再说了,他若真的骄功自满,岂会因老关的一封捏造圣旨,便入了辽阳?以本帅看,他很有自知之明。”

“这说明他能忍,贪而且忍,更加可怕。”幕僚引经据典,道,“贪则无信,忍则无亲。贪婪的人不讲信义,过于忍耐就铁石心肠。小邓忍,所以老关没借口杀他;小邓贪而且忍,所以他杀了老关。”

潘诚思来想去,难下决定。

他道:“即便如此,小邓想要辽西,对我军来说有何不可?省了我直接面对辽西鞑子的压力,同时分散了他的实力。”他越想越对,终于下定决心,道,“他想要,就给他。哈哈,好事儿啊,得辽阳又多几分胜算。”

幕僚道:“大人高瞻远瞩,卑职钦佩。让辽西给小邓,方便我军趁虚攻打辽阳固为上策。可大人,辽阳高城深池,小邓连日来调集多路军马入城,防备甚紧。老关降军被他打乱重编,我军难以用上,不比小邓当时有内应,要打辽阳,非全军出动不可。

“万一我军连于城下,无所施其功,……?”他咳嗽了声,提醒潘诚,道:“蛮子、搠思监的探马赤军,又往前推进了十里。”蛮子,即探马赤军的统帅囊加歹,囊加歹是蒙古话,翻译过来就是蛮子的意思。

这些话,他几天前就给潘诚讲过,潘诚接防辽西的决定,也正是因此做出来的。打辽阳,他得全军出动。接辽西,只守不攻的话,有沙刘二打下的基础,万人足够。两下相比,孰优孰劣,一眼可辨之。

潘诚又犹豫起来,他提出个问题,道:“接辽西好办,问题是接了辽西,我广宁就空虚了。如果囊加歹、搠思监趁虚而入,该怎么办?”

这个疑问潘诚也问过。

那幕僚好脾气,不厌其烦重复一遍当时的回答,道:“搠思监来辽东,本就不情愿。他要强硬主战,不会劳师糜饷拖延至今,大人连克重镇,焚毁上都,早吓破了他的狗胆。他既无斗志,顶多虚张声势。守辽西与打辽阳不同,万人足够,只要我广宁城中留有足够的军马,他绝对不敢来犯。”

“那,……就接了辽西防区?”

潘诚转了几步,委实难下决定。

他眼前一亮,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他道:“你说的不错,搠思监的确没有斗志。既然他没有斗志,咱就叫小邓去接辽西,然后咱去打辽阳,你怕搠思监偷袭,对吧?咱大可以留下点人马在广宁虚张声势,唱个空城计,反正他没斗志,他不一定敢来吧?”

有道理,搠思监也许不敢来。也许而已。

幕僚急了,道:“大人不接,小邓必接。被小邓接了,他就会紧邻我广宁西侧。大人,东有辽阳,西有辽西,南有辽左,广宁危矣!”

潘诚悚然,道:“接!接辽西。”

那幕僚拜倒在地,称颂道:“大人英明。”爬起来,他问,“老刘不见大人的使者,大人可有良策相对?他的头批军马既已撤出,他全军拔营的日子可就近了,咱需得早做预防,不可落在小邓之后。”

沙刘二的那点心思,潘诚岂会不知。他道:“既不见本帅的使者,又不撵他走,老刘无非想得些好处罢了,哼,吃了小邓又吃俺,如意算盘打的不错。”他没放在心上,道,“问他想要些甚么,能给就给。”

说话间,他束甲已毕,接过侍卫递来的铜镜,揽镜自照。他模样英俊,诚为辽东红巾第一美男子,受别人赞誉极多,向来注意修饰的。

他对幕僚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不可仓促。待与沙刘二说定,张居敬、搠思监,包括辽阳小邓那边,都要多派些探马、细作探查,确保无异,然后方可徐徐接防。”

……

搠思监,出身怯烈氏。

怯烈氏即怯烈部。怯烈部,蒙古最强盛的部落之一,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曾经与怯烈部当时的族长王罕结拜。也速该死,铁木真拜王罕为父,有了王罕的护庇,他才有了聚拢生养的机会,最终成就一番伟业。

搠思监的祖上降蒙以后,铁木真待之特异于它族,命为必阇赤长,朝会宴飨,使居上列。必阇赤原为元廷掌管文书的机构,在此基础上,后来演变成了中书省,大名鼎鼎的耶律楚材,先任必阇赤长,后任中书令。

故此,怯烈氏实为蒙元的名门望族,有大根脚。必阇赤改为中书省后,其家族世袭必阇赤怯薛官一职。

怯薛,番值宿卫的意思,即元帝的御林军,由蒙古人的高官子弟组成,数量不足的可用色目人,除非事情许可范围内,排斥汉人。他们一如西汉的郎官,负责殿内警卫,充当巡行游猎的扈从,有天子侍从私兵的性质。

也正如西汉后期名将多出郎官一样,有元一代的高官显宦,也大部分出自怯薛,反过来说,没有大的根脚,你也就根本进不了怯薛。

怯薛的最高长官为四大怯薛长,除了四大怯薛长之外,另有专责内廷饮食、弓矢、冠服、文史、车马、庐帐、府库、医药、卜祝等事的怯薛官。

必阇赤怯薛官,就是其中掌管文书的怯薛官。

这些怯薛官,皆为世守,由某个家族世代承袭。往往外调,出任政府官职,“贵盛之极”。他们从入仕起,起官的品级就很高,多从三、五品起,特别贵盛的,也有二、三品,最后多能跻身一到三品。

怯烈氏既为望族,有大根脚,世袭必阇赤怯薛官。其家族子弟,历朝多有高官,四世为丞相者七人。名副其实的世臣之家,鲜于比盛。

只搠思监的父祖来说,他的祖父做过世祖朝太子真金的师傅,文宗朝追赠太傅、恒阳王,他的父亲亦怜真也被追赠为太傅,武昌王。

泰定初年,他承袭祖职,接任了必阇赤怯薛官,至顺年间,除专管起草诏书等事宜的内八府宰相。元统初,放出为官,任福建宣慰使都元帅,居三年,通达政治,威惠甚著。

自此以后,他一路高升,历任过许多官职,凡所任职,无不为重要之位,而皆有成就,名重一时。曾督办海运,措置有方,所运漕米三百余万石,悉达京师,无所折耗。这非常了不起。

至正十二年,脱脱平徐州芝麻李,他从而有功。至正十四年,他讨淮南红巾,身先士卒,面中流矢不为动。至正十五年,他有一天入侍宫中,元帝见着了他脸上的箭瘢,深为之叹。次年四月,遂拜中书左丞相,明年五月,进右丞相。

蒙元的中书省主官为中书令,常由太子兼领,右丞相实际上就是最高的长官。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做高官的日子久了,就如过去许多的权臣也似,年轻时锐意进取,勤勉明果的踏实,慢慢蜕化变色。所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他半生辛苦,兢兢业业,伪善也好,少年的热血也罢,不就为的权势么?他成功了,几十岁的人也该享受,为子孙谋。他当了一年多的右丞相,对天下之弥乱,府库之空虚,无所匡救,反而公受贿赂,贪声著闻。

去年冬天,监察御史弹劾他用私人朵列及妾弟印造伪钞。堂堂上国丞相,贪婪到如此的地步,不顾国家之危急,罔顾物价之飞涨,雪上加霜,印制伪钞,简直令人闻之不可信,见之犹生疑。

一经暴露,朝野喧然。他令朵列自杀,然后自请谢罪。

论罪,杀了他不以为过。但元帝犹自记得他面上的箭瘢,怜悯他的忠诚。加上他出身显贵,朝中朋党比连,又有奇氏以为内援,给元帝吹枕头风,最终“诏止收其印绶”,没有杀他。

不久,关铎火烧了上都,辽东红巾势张,惊动内廷。

如果说上都远在塞外,危险还比较远,那么年后四月,邓舍破永平,兵锋直指腹里,危机就变得严重了。给元帝的震动不小,叫他想起了两年前刘福通的北伐。

当时,北伐的东路军,山东毛贵部一度攻克蓟州,先锋抵达柳林,距离大都不过三四十里之遥。前车之鉴,不可轻意。遂起屡有战功的搠思监为辽阳行省左丞相,命其往入辽东,便宜行事。

搠思监有心不去,元帝破天荒的下诏斥责,无奈之下,他只得随囊加歹等人一同前来。

来是来了,既然“便宜行事”,那就权力很大。

说实话,他与囊加歹等驻足不前,一仗不接,绝非因为怯战。辽东红巾最盛时,显赫数十万,明知道不行,硬着头皮往上冲,不是送死是甚么?辽东这鬼地方,以为他搠思监乐意待么?时机不到也。

天寒何以暖身?唯酒也。

眼见辽东变乱,战局大有转机,没准儿功成就在即日,他近来心情不错。

他端起案上的葡萄酒,水晶杯盛,来自西番。他轻轻晃动,观看成色,小口饮下,细细品味,笑道:“花开杷榄芙蓉淡,酒法葡萄琥珀浓。要论这葡萄酒,还是哈剌火州的回回们造的好。”

他所吟诵的诗歌,为耶律楚材随成吉思汗西征至中亚一带时所作,中亚多信伊斯兰教,俗称回回。元代最有名的葡萄酒产地,叫做哈剌火州,即新疆的吐鲁番,大大有名,素为上进宫廷的贡品。

坐在他下首的别里虎台逢迎凑趣,道:“回回们造的酒好不好,卑职不知。今闻相爷评点,才叫做蓬荜生辉。”他两人都用的蒙古话对谈,蓬荜生辉四个字,却说的汉话。

搠思监哈哈大笑,道:“你这回回!好生可笑。蓬荜生辉岂可用在此处?”蒙古高官多不会汉话,别里虎台不通文字也没甚奇怪。

他不觉得尴尬,仍用蒙古话,说道:“是,是。相爷学富五车,自非卑职可比肩。”

搠思监笑了阵,望望帐外天色,时当薄暮,远山皑皑。营内风卷黄旗,飒飒作响。

他慢慢收了笑声,道:“兴州张居敬送来信说,沙刘二近日颇有异动,前数日更遣了支人马往盖州而去。看来,小邓对你说的尚算属实,辽西红贼确有乘船浮海,全军撤走的打算。”

他问道:“你与小邓见过面,对此人印象如何?”

“年少持重,话不多,虽得辽阳,不见有自矜神色。面见卑职,不卑不亢;提及相爷,恭谨有礼,风闻有雅量,度量宽宏。卑职入辽阳,观其部曲,勒令有序,井井有条。惜乎未见他的左右谋臣武将,不过,夜间出城时,有闻城上戍卒讲及有叫做杨万虎的,破辽阳城,他第一个入的城。”

“杨万虎,本相知道。还有个陈虎,干过几次屠城的勾当。”

若没有邓舍打下永平,搠思监或许根本就不用来辽东,因此,他对邓舍印象深刻。早先,邓舍远在高丽,他打探不着;后来邓舍得了盖州,他就抓紧机会,派出许多细作,安插盖州、辽阳等地,对邓舍军中文武略有所知。

他问道:“他的谋臣中,有个叫洪继勋的,极为得力,据说为高丽洪茶丘的后人?”

“似乎是。”

搠思监冷笑,道:“食君禄,事反贼,这样的人最为可恨。叛臣逆贼,人人得而诛之,待本相探查清楚,必要上奏圣上,斩了他洪氏在大都的满门。”

“是。”

搠思监捏着杯子,心想:“汉儿就没个好东西!”他转回正题,说道:“沙刘二既走,小邓答应的事,得催促落实。你明日派人往辽阳去,探探他的意思;同时洒出斥候,务必探明小邓有无军马出城,来辽西接防。”

“请大人放心,卑职立即着手。”

搠思监赞赏一笑,道:“说起辽西接防,这件事你办的不错。”

“卑职还怕相爷责怪俺自作主张,擅自答应了小邓呢。话说回来,大人,如果小邓接了防,却不让给咱们,又该怎办。”

“本相就没指望他让给咱,让也不要。试想,他如果接防了辽西,兵力肯定分散,辽阳就此虚弱。本相自可挑拨其中,促使潘诚寻他的晦气,只要他两厢开战,平定辽东,不过反掌之间。”

搠思监来辽东几个月了,朝廷的催促日益紧迫,眼看撑不下去。但要让他独自进军,他深知探马赤军的战斗力,面对潘诚的主力,沙刘二的侧翼,关铎的支援,恐怕难以功成,没准儿落个全军覆灭,故此迟迟不敢开战。

纳哈出围困辽阳的时候,他有过考虑,要不要趁机攻打广宁。谁知道潘诚、沙刘二面对辽阳的困局,竟然都按兵不动。他犹豫间,关铎大破纳哈出二十万大军,他的胆子顿时缩了回去。

二十万大军尚且如此,关铎数万而破之。他部下勉强十万,真要对阵潘诚加上沙刘二,胜算可知。要非有纳哈出、张居敬等顶在左右,莫说三十里,他早退兵百里。但是朝廷的催促,他又不能不理,待罪之身,本就理亏。

左右为难间,忽闻邓舍打下了辽阳,并且二度派来信使与他会面。

他经过考虑,索性便借了奇氏的牵线罢。当下派出别里虎台去试探邓舍,原本打算倘若邓舍同意了放高家奴回盖州,他便会下定决心,与邓舍联合,剿灭潘诚、沙刘二。

别里虎台回来一说沙刘二要走,他深思熟虑,修正了原来的计划。决定暂且按兵不动,不急着与邓舍联合,用巧言厚利笼络之,看他究竟会不会接防辽西。

联合邓舍剿灭潘诚与独力平定辽东,两者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真要功成,他重登相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别里虎台道:“潘诚志大才疏,相爷不理他,他也不趁左倚沙刘二为其悍蔽,后有关铎为其倚仗之良机来寻相爷决战,终至坐失良机。如今关铎死,沙刘二走,前有相爷百万雄师,他有胆子攻打辽阳么?”

搠思监冷笑,他出身高门,历任显宦,看不起潘诚这等草莽反贼,道:“志大才疏?你高看他了,鼠辈而已。你却没有看明白,他不来寻本相决战,并非胆怯,乃正因了关铎、沙刘二。

“在你的眼中,关铎为其倚仗,沙刘二为其悍蔽。可在他的眼中,关铎诚为身后之蛇,沙刘二可谓侧畔之狼,他不来寻本相决战,防的正是关铎、沙刘二。关铎死,沙刘二走,对他来讲,不是失去了后援、悍蔽,而是恰好天高任鸟飞。”

“相爷剖析清楚,对潘诚了如指掌,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贻,这场仗咱们有八成胜算了。只是,万一小邓不去接防辽西呢?他若只是做出个样子给咱们看,实际上他并不想接防,又该如何是好?”

“一山岂容二虎?小邓不接辽西,潘诚必接。不管他两个谁人接了,难免最后一战。我军坐观便可。”

“却还有一个可能,即便小邓真的接了辽西,那潘诚会不会不去找辽阳内讧,反来寻相爷决战?”别里虎台转着绿眼珠,继续装糊涂,故作不解地问道。

“唉呀你,怎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来找本相,有甚么好处?本相除了兵马,什么也没。辽阳可就不同,辽东之腹心,城坚而富。待其时,本相稍退数十里,偃旗息鼓,示我军毫无斗志,不愿与他接战,他岂会不顾辽阳而心动?”

“相爷英明。”别里虎台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拜倒在地。

帐外的侍卫匆匆跑进来,别里虎台起身,斥责道:“何事惊慌?不见相爷正与俺等话事?”

“回相爷,回大人,辕门外来了天使。”

搠思监一愣,问道:“谁人?”

“也先忽都。”

天使者,朝廷的使者。也先忽都,当朝中书省左丞相太平之子。太平,本汉人,名贺惟一,父辈显赫,师从赵孟頫。

说起来,太平与搠思监虽然政见不合,却有些香火情。搠思监伪钞案发,刑部欲逮搠思监,他为之力解,说:“堂堂宰相怎么会有这种事?定然他的家仆所为。逮宰相入牢狱,四海闻之,若国体何?”

总而言之,他不管为的国家体面,还是为的交好朝中蒙古名门,帮过搠思监的忙。

不过,搠思监感激不感激,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太平与搠思监不同,搠思监交好奇氏,当朝皇太子为奇氏的儿子,故此他可算后党,也可算皇太子党。而太平忠诚元帝,是为帝党。

他的儿子来了,又是天使,搠思监亲自迎出帐外。也先忽都不托大,见了面,先摆下香案,念过圣旨,话中意思,无非催促诸将不得再多做滞留,即刻出军,速速击溃红贼,班师回朝。

这等圣旨,搠思监接过好几回,不过传旨的人,也先忽都的官位最高,——知枢密院事兼太子詹事,由此也可见朝廷快要忍无可忍。

“见过天使,问圣安。”

“圣安。”简短的寒暄,也先忽都问道,“王爷及诸位大人呢?”军中只有一个王爷,国王囊加歹。

“王爷及诸位大人巡营去了。”

“噢。”也先忽都点了点头,既然正主不在,圣旨暂且收下不念。

为什么说正主不在呢?

这支军队的指挥权,其实并不在搠思监的手里,而在国王囊加歹的手中。元帝记得搠思监面上的箭瘢,他才有了参与军机的权力,事实上来说,做为辽东行省左丞相的他有的仅是协调、补充给养之责。

不过因他做过中书省右丞相,加上囊加歹等人也皆不想开战,所以他静待时机的意见才得到认可。

搠思监一边打发人前去寻找囊加歹等人,一边请也先忽都坐下,闲谈叙话。搠思监拉了也先忽都的手,笑道:“辽东天寒地僻,贤侄怎的来了?丞相也就舍得?传送圣旨何需贤侄亲来呢?”

也先忽都汉名贺均,年近四十。他避而不答,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俺今来,不止有传旨之职,且有催促大人进军之责哩。”

“圣上?”

“皇上很忧心辽东,常问左右,辽东有五投下之军,为何至今不见有寸功?内廷的火者说,连快造成的木船都给砸了。大人,辽东战事不可不急了。”

元帝好木工,有“鲁班天子”的美誉,若非恼怒十分,不会砸了亲手造出的木船。

搠思监心头一跳,道:“正要与贤侄说起,辽东红贼火并。”他细细将诸事一一讲来,道,“本相拟定的计划便是如此,贤侄看,可行与否?”

枢密院为管军的最高机构,也先忽都身为知枢密院事,少也好学,有俊才之名,之前还任过兵部尚书等职,对行军打仗,本不应该陌生。可惜他从未曾经历战阵,得官由来全凭祖荫。

他朝大都方向拱了拱手,道:“不瞒大人,圣上有交代,一月为期,至迟下月此时,捷报若还不入京,大人与俺的脑袋,就悬乎了。”

他记性好,圣旨中的话记得清楚,念了一句:“体谅圣心的做臣子的该有,懈怠呵不中,限你每一个月呵,交付辽东地面里将校、士卒每听闻,休教定斩了不赦。”

蒙元圣旨多不用文言,从蒙古话硬译过来的,语法有些古怪,这圣旨意思在说做臣子的该体谅圣心,不可懈怠。限囊加歹、搠思监一个月内,督促军卒,剿灭红巾,否则定斩不赦。

搠思监烦躁。

这叫什么事儿,事机才有转变,来个催命鬼。一个月谈何容易。与邓舍的约期,还有十七八天才至。即便万事遂意,沙刘二顺利撤走,邓舍接了辽西,潘诚趁虚打了辽阳,待他俩拼出个死活,半月的时间岂会够用?

他道:“贤侄,丞相大人何意?”

问太平什么意见。

也先忽都心想:“不可实说。”

就如搠思监刚才所问,为何太平舍得派了儿子来辽东这苦寒乱战之地?一言概之,他见关铎等数年来自晋、冀、历上都,兵常无留行,游动作战,得了辽阳,想来他们也不能守。

而且纳哈出围困辽阳的消息传的很快,由辽西张居敬、世家宝而奏入大都。纳哈出固然败了,可也损了辽阳的实力,正为天赐良机。当即奏请元帝用也先忽都为天使,兼督军促战,来捞取功劳。

他道:“家父认为,圣上的焦急不无道理。大人应当知道,天下久乱,府库空虚已久,南来的漕粮甚难运入大都,军饷筹措不易。大人在辽东,尽管有从当地征取,也有塞外、河北等地的拨给,但给朝廷造成的压力依然极大。”

搠思监频频点头,道:“丞相大人心忧国事,为圣上分忧,实乃国之柱石。”

也先忽都道:“家父着眼在国库之空虚。临阵对战,还得大人随机决策。俺临行前,家父特意嘱咐。叫俺来了辽东,不得妄言军务,一切唯大人马首是瞻。”先说了圣旨,再说了太平的意见,然后把决定权交给搠思监。

这番话连贯下来,看似谦逊,实则用意明显。

搠思监轻拈胡须,面色不变,道:“贤侄远来劳累,且先请去沐浴歇息,待王爷以及诸将回来,宣示过圣旨,然后再议如何?”

“也好。”

——

1,怯薛。

宿卫之士称怯薛歹,华言为番士,幸福、幸运的意思。成吉思汗征乃蛮时所创,初共五百五十人。负责皇帝安全,由怯薛长掌管,直隶天子,唯天子所指,是亲军中的亲军。掌管宫城和皇帝大帐的防卫等事,一般不出外作战。

怯薛地位很高,成吉思汗称其为福神。番士的地位高于蒙古千户长,其随行人员高于百夫长。“备宿卫者,浸长其属,则以自贵,不以外官为达。”

怯薛歹又按根脚大小,分不等阶层。皇帝视怯薛为家臣,即使位至卿相,仍须到怯薛轮值。昼出治事,夜入宿卫。

番士只用蒙古人,定数不够可用色目人,除事情所许之范围外排斥汉人,更无论南人。不过还是有汉人担任,数量应该不多。因为蒙元曾经数次裁汰怯薛中的汉人(高丽、契丹),谓:“冒入者还其原籍。尊旧制,存蒙古、色目之有阀阅者,余皆革去。”

因为“言出中禁,中书奉行置敕而已”,所以外臣、大商贾、僧道等在朝廷徇私舞弊,多是勾结怯薛歹进行。元朝中后期,怯薛军纪败坏,时人张宪有首《怯薛行》,这样写道:

“怯薛儿郎年十八,手中弓箭无虚发。黄昏偷出齐化门,大王庄前行劫夺。通州到城四十里,飞马归来门未启。平明立在白玉墀,上直不曾违寸晷。两厢巡警不敢疑,留守亲戚尚书儿。官军但追马上贼,星夜又差都指挥。都指挥,宜少止!不用移文捕新李,贼魁近在王城里。”

2,四大怯薛长。

名义上来讲,由成吉思汗的四杰功臣:博尔忽、博尔术、木华黎、赤老温四人的后代承袭。

第一怯薛长,本博尔忽所领,博尔忽早绝,太祖以别速部代之,因非四杰功臣,故此成吉思汗以自名领之。所以又叫也可怯薛,是大怯薛的意思。

第二怯薛长,博尔术子孙领之。第三怯薛长,木华黎子孙领之。

第四怯薛长,本赤老温领之,赤老温早绝,不知何故,其后未能世袭。博尔忽的子孙,倒是担任过此怯薛的怯薛长。

3,年年去射策。

陈高《感兴》:

客从北方来,少年美容颜。绣衣白玉带,骏马黄金鞍。捧鞭揖豪右,意气轻丘山。自云金张胄,祖父皆朱旛。不用识文字,二十为高官。市人共咨嗟,夹道纷骈观。如何穷巷士,埋首书卷间。年年去射策,年老犹儒冠。

4,内八府宰相。

元朝的宫廷怯薛执事官中,有一批从必阇赤中分化出来、负责草原地区的诸王驸马朝觐贡献等事务,并参与翻译诏敕、起草圣旨的显贵子弟,称为“内八府宰相”。

“内八府宰相,掌诸王朝觐傧介之事。遇有诏令,则与蒙古翰林院官同译写而润色之。谓之宰相云者,其贵似侍中,其近似门下。虽有是命,而无授受宣命,品秩则视二品焉。”

“皇朝设内八府宰相,八员,悉以勋贵子弟为之,禄秩章服并同二品。例不受宣,唯奉照会礼上,寄位于翰林院官埽邻(即宫门外会集处也)。所职视草制词,如诏赦之文,又非所掌。院中选法杂行,公事则不与也。”

5,太平。

元代,中书省丞相、御史大夫等高官要职,向为国姓(蒙古人)居之,偶有色目人担任,汉人无分问津。至正六年,元帝拜他为御史大夫,他因没有先例而坚辞。元帝很变通,诏特赐姓而改其名,赐他蒙古姓氏,改叫太平。

6,太平请用也先忽都为天使,督促作战。

有两种说法。

“冬,诏太平子也先忽都以知枢密院事率师往讨。太平以其年少,数请改命,不允。”

“贺太平当相位,奏用其子也先忽都总兵取辽阳。太平意谓关先生等自晋、冀、西京历上都,兵常无留行,其破辽阳,必不能守,可以成功。”

第一条出自《元史》,第二条出自《庚申外史》。

庚申帝,即元顺帝,因生于元仁宗庚申年,故名。

作者权衡,字以制,江西吉安人,至正二十二年后,曾任历城县主簿。至正二十六年,随扩阔帖木儿由山东而到河南,隐居彰德黄华山(今河南林县),隐居的原因不可考。至正二十八年,朱元璋的军队进入河南,他逃回山东,后从山东回到南方。

该书约著成於洪武初年。

洪武三年续修《元史》时,史馆徵得该书,作为撰写顺帝本纪及元末一些大臣、大将列传的素材。《四库全书总目》认为,《庚申外史》“所言多与《元史》合”,大约便是因此。不过,在有关也先忽都的这一则上,两者并没有相合。

6,五投下之军。

兀鲁、忙兀、弘吉剌、亦乞列思,这四家封地邻近木华黎家族嫩土,和木华黎家族的封地一起称为五投下。五投下部族军世由木华黎家统帅,共拥有十六千户。

五投下探马赤军,是从五部主力中抽调部分人马组成的,以担任先锋和镇戍为主要任务。忽必烈继位,以之成立蒙古探马赤军总管府,后又更名右都威卫司,使之成为了中央宿卫军,木华黎家族不再有指挥权。

68 天助 Ⅱ

历史上的今天:

1914年3月,上海图画美术学院西洋画科三年级学生,按教学计划拟采用人体模特儿写生。(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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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国内尚无先例,不论男女模特儿都无人肯做,不得已找了一个小孩代替,年约15岁,名叫和尚,是该校使用的第一个人体特儿。

学生提出改用成年模,但旧俗难容。后有一青年愿以高价半裸,不肯**。学校再以重金招雇模特儿,来者一进画室竟都含羞而逃,连续20余名。至最后一人,学校不准他临阵脱逃,否则罚款。他胆怯脸红,宁愿罚钱。询其身上有否皮肤病,言无。经再三解说,遂同意试试。虽裸身在画室,可是肌肉显得十分紧张。

——

邓舍与搠思监角力的重点,皆不在对方,而在第三方的沙刘二、潘诚身上。以山川为局,用名将做子。他们的交锋,虽不及吴鹤年所言的天子之剑,却也是堂堂的诸侯之棋。

十数天后,沙刘二全军撤走。辽西防区义州等地的归属水落石出,邓舍没接,潘诚接了。

“潘诚既接辽西,则广宁红贼空虚。时机不可再来,诸位大人,报效圣上,建功立业,其不在今日乎?”

军议上,也先忽都慷慨发言,他没有否决搠思监的意见,也没有辩驳怯战派的胆怯,他用行动告诉了诸人,这场仗,必须立刻展开,必须在一个月内结束。

他取出了圣旨,第二次向众人宣示:“限你每一个月呵,交付辽东地面里将校、士卒每听闻,休教定斩了不赦。”

搠思监默然不语,他放弃了坐山观虎斗的打算,默认了也先忽都的要求。

……

十万元军分兵三路。

第一路,由佛家奴、也先不花领,引军两万,进驻武平、惠合一带,对阵才接替换防义州等地的广宁红巾。据线报,有潘诚部两个中万户的编制,大约在一万两千人上下,因了防御为主,尽是步卒,少有骑兵。

也先不花与佛家奴,都是中书平章政事的官衔,这佛家奴便为曾与邓舍交过手的那位。中书平章政事,定制四员,从一品。掌机务,贰宰相,凡军国重事,无不由之。

第二路,由黑驴、搠思监带领,引军一万余,驻扎川州。他的任务在提防盖州,盖州若出军,他可视情况援助第一路,也可以充当第三路主力的后备梯队。同时搠思监担负起行省左丞相的职责,督办粮草,运输辎重,补给前线。

黑驴官衔知枢密院事,与也先忽都一样。知枢密院事,定制六员,从一品。修军政,严武备,辟疆场,肃号令,谨先事之防,销未形之患,士马精强,敌人为负,此枢密之任也。

第三路,由国王囊加歹、也先忽都领,引主力马步军卒五万人,号称三十万,行至懿州、洪州站沿线,先锋直指豪州,距离广宁不过一天的路程。

囊加歹世袭国王,国王之位乃成吉思汗亲封,为木华黎的八世孙,算起来,他还得叫同为木华黎后裔的纳哈出一声叔叔。五投下之军例由皇太子统帅,方面主帅则由他们这一族的人出任。

中书省,宰相之府,佐天子以安天下也。枢密院,自宋以来,与宰相号称二府,掌天下兵甲机密之务。搠思监,怯烈氏之后。囊加歹,太师国王木华黎裔孙。也先忽都,贺仁杰的重孙,自元世祖忽必烈起,世袭上都留守的职位,门第堪比汉人世侯。

看这支元军,带军的诸路将领,祖上无不战功显赫;麾下的诸营军马,祖上无不能征善战。

若放在八十年前,足以横扫南北。

……

同时。

传圣旨,给张居敬、世家宝,命其配合第一路人马发动攻势,务必短日内击破潘诚的辽西防线,然后全军北上,合力攻打广宁、辽阳。

传圣旨,给纳哈出,命其尽出精锐,务必缠住辽阳。待广宁破,然后三军会师,一举攻下辽阳。

旌旗招展,艳阳高照。修养数月的十万军马,龙马精神,齐头并进,分往各自的既定位置。也先忽都策马扬鞭,遥指广宁,回顾诸将,他豪气冲天,笑道:“辽阳内乱,潘诚自蹈死路。大人,诸君,这是甚么?此为天助!”

……

“天助我也!”

消息传入辽阳,邓舍正在忙着送走沙刘二后的诸项善后。他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确认,他紧张了近月的心情顿时放松,他欣喜欢喜,他仰天大笑,朗朗的笑声传出堂外。惊飞宿鸟,朗朗晴空。

走进来的陈虎从没见过他这般情绪外露,愕然问道:“将军有何喜事?”

邓舍不及回答,振衣,起身,按刀,下令:“击鼓,召将。”

总管府内,三通鼓毕,诸将齐聚。

“元军尽起人马,奔了广宁。”

一石击破千层浪。陈虎、庆千兴、河光秀、李和尚、杨万虎、左车儿、陆氏兄弟、佟生养、李邺、许人、刘杨诸将神色各异,这消息太出乎意料,令人吃惊了。要非邓舍军纪严明,堂下怕不早哗然一片。

“李首生何在?”

邓舍早先整顿吏治,设置有双城捕盗司,专职各城州县的捕盗、细作事宜,任命李首生为其长官,也可以认为,他就是邓舍情报机构的首脑了。原为千户编制,前不久升级为万户。他话音未落,一人跨步出列,顿首:“末将在。”

“沈阳纳哈出,有何动向?”

元军尽起人马攻打广宁的消息,便是李首生探报给邓舍的;沈阳各地的细作也归他直辖,他比较了解情况。

他道:“鞑子来了个天使,传大鞑子的伪旨,命令纳哈出来犯我境。纳哈出不得不从,奈何内乱未定,他虽有出军,人数不多,万人上下而已,徘徊在我辽阳城东防区外,逡巡不前。”

“辽西怎样?”

“鞑子囊加歹的探马赤军分三路,右翼逼近辽西义州等地,观其架势,在堵不在攻。末将由此推测,攻击义州我军潘平章部的鞑子主力,应为张居敬、世家宝的辽西元军。辽西有义州相隔,距我太远,具体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

“广宁如何?”

“鞑子探马赤军数月未动,忽然起军,潘平章措手不及。据线报,他有调回义州红巾,收缩防线的打算,不过被他的幕僚们劝下了。眼下正调兵遣将,由其弟潘信出任统帅,赶赴前线,做应对的准备。”

潘诚兄弟三人,潘信为其二弟,任广宁翼统军元帅府元帅。潘仁为其三弟,任闾阳翼统军元帅府元帅。闾阳位处广宁西南,两地相距极近。义州,又在闾阳西,隔得也并不太远。

邓舍颔首,吩咐他退下:“毕千牛何在?”

“末将在。”

“最近双城有无信使前来?”

毕千牛既为亲兵队长,接待来往信使也是其中职责。与双城的联系,大半归他负责。他道:“洪先生前日才送封信来。”

“信中讲些甚么?”

邓舍岂会不知信中内容,他无非借毕千牛之口,告诉诸将听闻。毕千牛道:“万事太平,一切无恙。将军一战而克辽阳,高丽王闻之,遣派了使者,带珍宝无数,为将军贺。并将比邻我境的丽军主动后撤二十里。

“北地女真部族通过佟大人,向我请求铁器诸物的资助,愿用马匹相换,遵将军令,张将军酌量与之。”佟大人,即佟生养的父亲。自与女真人来往,他们要的最多的便是铁器,派张歹儿驻扎东北部边界时,邓舍有过命令,在不致对双城产生威胁的底线上,可以酌量给之。

高丽军队后撤,与女真人来往通商,同邻居们的关系不错,没有后顾之忧。

邓舍点头,示意他退下:“陈将军何在?”

陈虎出列:“末将在。”

“辽阳诸军,操练如何?”

“禀大将军。新练辽阳降军两衙,因皆为老卒,进展极快。杨将军等麾下诸衙,有历次作战的经验,彼此配合默契。神机营得辽阳军火扩充,战力大增。佟将军所领的女真营修养已毕,随时可战。庆将军、河万户所领的丽营,目前驻扎城东、城西一带,掌职我辽阳城防安全。”

汉营、女真营、丽营,比较三军的战斗力,最强的汉营,人数最多,军种齐全,娴熟军阵,老练战事,可比中坚。最剽悍的女真营,生长白山黑水间,艰苦的生活锻造了他们的悍不畏死,人人善马,来去如风。

有句话说,女真满万不可敌。

这句话很有道理。就邓舍所见所闻,他感触甚深。女真人的生活条件极其恶劣,一旦让他们吃了甜头,就是最凶残的恶狼。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就好比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野人,就如飞蛾扑火,他们乐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回更好的物质条件。

随着汉营的扩充,主力五衙的编定以及女真营的壮大,丽营的地位有所下降,不及主力,高于地方驻军。

他们论军阵,不及汉营老卒;论亡命,不及女真营忘死。他们唯一的优点,可用来补充的兵源极其充足,常常担负二线任务。比如助攻、开路、做炮灰、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屯驻防区等等。

“甚好。”邓舍又问道,“辽阳城墙的修葺进展怎样?”

“完成十之七八。”

邓舍不再多问,转顾诸将,道:“广宁战事将起,诸位有何看法?今日军议畅所欲言,陈将军,你先来说说罢?”

陈虎自然明白邓舍的心意,再听了众人对各方面情况的汇总报告,他考虑片刻,也觉得确为难得之良机。他道:“我后方稳定,左有盖州连通平壤。右侧沈阳纵有战心,实无战力,当此形势,我军完全可以集中力量,参与广宁战事。”

十分难得,诸将意见一致。陈虎发过言,没人反对,杨万虎照例跳出来,请求先锋。

邓舍徐徐观看诸将,见众人无不跃跃欲试。他不喜反忧,叹了口气,道:“以我看来,我军不战则罢,若战必败。”

“大将军何出此言?涨鞑子的志气,落咱家的威风。”杨万虎嚷嚷道。

庆千兴出列道:“杨将军所言甚是。大将军,我军自入高丽,连克重镇,由关北而起,掩有南北,大将军的军旗,向南插到了海边,大将军的马蹄,向西横过了鸭绿江。高丽王,传国四百年,今卑躬屈膝,闻风而退,撤军二十里,以之为大将军贺。

“纳哈出,一时枭雄也,百万雄师围辽阳,连营百里,旌旗蔽天,何其壮观。今亦不敢与大将军兵戈相见,空自踌躇城东,半步不敢入我辽阳防区。我辽阳熊罴百万,将勇兵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大将何出此言?”

佟生养诸将,各显出不忿的神色。

佟生养挺胸而出,道:“好叫哥哥知晓,不用哥哥出马,不费汉营弟兄。就俺女真军中的儿郎们,哪个不是天上的海东青,哪个不是海中的玉娇龙?莫说十万鞑子,百万也放不在俺们的眼中。”

邓舍掩面叹息,起身步入堂后。

诸将面面相觑,隐约听见他长吁短叹,叹气不止。

——

1,太师国王木华黎。

成吉思汗封木华黎为太师国王,赐誓券黄金印,文曰:子孙国传,世世不绝。封王是黄金家族的特权,而木华黎家族承袭王位长达一百四十八年,是元代绝无仅有的例子。

因其领地在嫩土(上都一带),故其后裔多担任辽阳、大都等行省事。除了纳哈出外,元末明初另有一举足轻重的人物,名叫也先不花的,也是木华黎的后裔,承袭国王,曾任辽阳行省左丞相,是木华黎的七孙一脉,为六世孙。

有一说,纳哈出为木华黎的九世孙。另有一说,高家奴也为木华黎的嫡裔。

69 天助 Ⅲ

历史上的今天:

643年3月23日(唐贞观十七年二月二十八日)下诏:在凌烟阁中绘制24位功臣之像。www.65txt.com

——

堂上诸将议论纷纷,推举地位最高的陈虎去询问邓舍叹息的原因。等了多时,陈虎出来。

“大将军怎么了?”

“大将军给本将讲了个故事。”

“甚么故事?”

“说:有一只公鸡,长的威武,有一个高高的红鸡冠,就像是将军们的头盔,身上披满了火一样带着金色的羽毛,就像是将军们的甲胄。他既威武、又漂亮,全天底下,再找不到比他更出色的公鸡了。”

“公鸡?”诸将莫名其妙,不知邓舍怎会讲了这么个故事。

“有一天,这支公鸡出门,路上碰见了两只吹牛的蛐蛐,一个说明天要吃一棵大柳树,一个说明天要吃一只大叫驴。这两只蛐蛐瞧见了公鸡,就说:‘看,有只大公鸡,咱们吃掉他,别叫他跑了。’大公鸡呢,气坏了,橐橐地啄了两下,就把他们吃掉了。”

“这倒是,蛐蛐自然比不上公鸡。”

“可不是么,很多人看见了这一幕,就夸奖这只大公鸡,说他很厉害,还专门编了首歌儿,连公鸡、母鸡们也用鸡的调子哼唱这首歌,歌里边唱的,不是他两口吃掉两只蛐蛐,而是他一口吃掉两只蛐蛐。大公鸡听见了,很高兴,从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找别的小虫子吃了,专吃蛐蛐儿。”

诸将有机灵的,渐渐听出了不对,窃窃私语的声音变得小了。

“他等了很久,秋天到了,他又出去散步,想再一次吃到两只蛐蛐,一口吃掉两只蛐蛐。那天他看到了一只小蛐蛐,待在狗尾巴草边儿上。他就去吃小蛐蛐,他昂着头,鼓着气,把脖子上的羽毛都竖了起来,要叫小蛐蛐见了害怕。”

几个将领忍不住看了杨万虎、庆千兴与佟生养一眼。

庆千兴神情自若,杨万虎满脸通红。邓舍的故事,庆千兴早有听过,他适才的上言,本就与邓舍提前商量好的。

陈虎接着道:“大公鸡与蛐蛐你来我往,两个大斗三百回合。小蛐蛐非常灵活,大公鸡啄不住他。大公鸡非常恼怒,他可以一口吃了两个蛐蛐,怎么连个小蛐蛐都拿不下了?——他已经真的以为,他曾经一口吃掉两只蛐蛐了。

“他伸长脖子,往小蛐蛐站的地方啄去,还没看清楚呢,小蛐蛐跳上了他的鸡冠,张开大牙齿,咬住了,像一把钳子夹得紧紧的,大公鸡痛的乱蹦乱跳。咯咯地叫喊。他没办法,只好向小蛐蛐求饶,小蛐蛐放过了他。这一幕,又被很多人看到了。他们重新编了首歌儿,说大公鸡出了丑,打了个败仗。”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噢,有的。每次大公鸡听到那首别人嘲笑他的歌儿,他就无地自容,要钻到墙角里去躲会儿,十分害臊。”陈虎最后说道,“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骄傲的大公鸡。”

堂中安静。

诸人眼神交流,或有窃笑的,杨万虎耐不住臊气,撞了出来,噗通跪倒在地,向着后堂高声叫道:“大将军,俺知错了。你且出来,莫与俺粗人一般见识。不知羞的话,俺再不说了,以后即便见只蛐蛐,俺也当成老虎,一点儿不再骄傲。”

堂后没有动静。

杨万虎咚咚磕头,佟生养羞愧难当,也跪在地上检讨错误。庆千兴与陈虎对视一眼,火候差不多了。两个人引着诸将,同时拜倒在地,高声齐呼:“末将等知罪,求大将军勿怪。”

邓舍喟然长叹,从堂后转出。他扶起来杨万虎、佟生养等人,说道:“非我忧愁,实在骄兵必败。此中的道理,诸位无不久经战事,皆为我双城臂膀,当熟稔于心。不仅要熟稔,更要牢记。”

讲过了道理,举个事例加深印象。

他分析道:“囊者,纳哈出百万铁骑围困辽阳,为何竟甚被毛居敬以区区数万人马大破之?但凡,人马强盛则必有自矜之心,甲器精良则必有顾盼之态,以我之自矜、顾盼敌之弱小,则敌人虽弱,难道就没有勇士么?他们难道会甘死么?他们难道就没有破釜沉舟的胆略么?自古兵者为凶器,狭路相逢勇者胜。

“是为,我强而虚,彼弱而坚。以彼之坚攻我之虚,我纵有百万铁骑又能怎样?楚霸王不可谓不强,而汉高祖获得了胜利。纳哈出兵败,距今才过了几天?有此前车之鉴,当为后事之师。骄而必败,傲则身死,诸君,需得紧记!”

众人唯唯。

庆千兴道:“是末将考虑不周。请将军放心,此次开战,末将绝不敢有半分自傲之心,必会打起精神,小心谨慎。”

“如此最好。”

说过例子,详细讲解此战的意义,进一步提高诸将的警惕。

“我军参战,若败,会出现什么后果?杨将军,你来说。”

“若败了,……”杨万虎擅长的陷阵冲锋,运筹帷幄、未胜先料败非他所长,他皱着眉,想了会儿,道,“广宁被鞑子占去,我军败退回辽阳。……不对,如果纳哈出趁机出军,抄我军后路的话,再有搠思监、囊加歹追击,哎呀,全军覆没不是没有可能!”

陈虎道:“那辽阳就丢了。”

“辽阳一丢,我军在辽东只剩下辽左。有高家奴在敌营,他熟悉盖州情况,鞑子挟大胜之威,用全省之军,后顾无忧,全力以赴,鼓勇进逼,则我辽左独臂难撑,难保。”许人道。

庆千兴道:“辽左难保,鞑子的兵锋直抵鸭绿江边。南部的高丽王不会不落井下石,我双城就要面临两线作战。我双城边疆,南北长而东西短,南北两线同时开战,那么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同时应付,最好的结局,放弃平壤等地,退入双城,自闭关北。关北的女真人,倘若再借机生事?”

佟生养自做了邓舍的义弟,得到与众不同的待遇,虽统领的女真军,却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女真人看了。他本就是岳武穆的后裔么。他悚然而惊,道:“女真乱,关北丢。关北丢,我军再无半分立足之地。”

陈虎、庆千兴适当地推波助澜,很快给诸将描绘出了一副可怕的场景。

邓舍问道:“我军若胜呢?”

庆千兴昂昂然,说道:“我军若胜,则敌远溃塞外。我自可西入广宁,南下辽西,北拒纳哈出。开疆数百里,得名城重镇无数。自此,辽东再无鞑虏,唯我皇宋天威。大将军之名,必将传遍天下;而诸将之勇,也必然妇孺皆知。”

他省去了潘诚,诸人没谁在意。要参战,溃敌杀鞑子次要,首要广宁不会放过,人人心知肚明。听了庆千兴一番话,诸将奋勇,士气高涨。

邓舍退回案前,扬眉刀出鞘,沉声道:“取我将令。”

毕千牛双手奉上,诸将躬身听命。

邓舍提刀,刀锋凛冽,指向地图。他道:“鞑子三路出军,我军亦以三路应之。第一路,李邺为帅,引本部安东都指挥司军马万人,出辽阳,向西南,以盖州为依托,屯驻闾阳城侧。其任务有二,第一,护我军之左翼;第二,守东西之通道。

“军令:广宁战事不停,尔部一步不许后退。”

李邺,为五衙之一安东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用他来把守从义州到盖州的通道,联合盖州的赵过,护住辽阳的侧翼,保证在邓舍出军其间,辽西的元军没有空隙可趁。

李邺应命。

“第二路,庆千兴为帅,引高丽营万人,以辽阳为依靠,屯驻辽阳城西北。其任务有二,第一,护我军之右翼;第二,守南北之通道。军令:严守防区,不许放半个沈阳的鞑子进来。”

用高丽营把守从沈阳到辽阳的通道,同时护卫主力的右翼。

庆千兴应命。

“第三路,我亲率之。用女真营为先锋,以安辽、定辽、度辽三衙及神机营为主力,往赴广宁,星夜救援,助潘平章破贼杀敌。”四万精锐,两万步卒,两万骑兵,加上火器最盛的神机营,足矣。

佟生养、杨万虎、左车儿、陆千十二等将上前领命。

邓舍环顾诸将,道:“鞑子探马赤,乃五投下之主力。尔等且不可因它数月未曾与潘平章交手便小看了它,它不战,并非怯战,能忍才最可怕。探马赤,即如我军之探马,尽皆精悍,战力不容小觑。囊加歹,木华黎之后;搠思监,怯烈氏一脉,此皆有勇有谋,兵书传家的善战之将。

“佟将军,你为先锋,为我矛戈,谨慎为上。”

佟生养应命。

“杨将军,你素勇悍,今战,可为我之左膀,行中军之左侧。”

杨万虎应命。

“左将军,你老练行伍,今战,可为我之右臂,行中军之右侧。”

左车儿应命。

“陆将军,你剽悍轻马,今战,可为我之腹心,左有急则救左,右有急则救右,前锋有变则全军突击。我的中军,便放在你部。神机营居前,你部居后。”

陆千十二应命。

邓舍的部属井井有条,步卒做为中坚,放在两翼。骑兵做为突击的力量,放在靠后的位置,呼应先锋的女真营。中间放上神机营的火器,集中使用,哪里碰上了敌人的主力,就派去哪里。

他往常的部属,一般骑兵放在两边,这一次放在后边是因为探马赤多为骑兵。以骑兵对骑兵固然为上策,但若彼此实力相当,则徒然损耗,不利速战速决。他有以杨万虎、左车儿联营李邺、庆千兴的两翼,从而运用步卒挖掘沟堑、筑造工事的能力,疲累敌人骑兵的打算。

这次作战的范围很窄,非常明确,无论敌我都会围绕广宁附近。骑兵的长途机动性不用太多考虑,短途的冲锋能力才是运用的重点。

打一个比方的话,步卒就好比一个椭圆形的木板,用木板来抵挡敌人的尖刀,不求制胜,只要坚持。而他的尖刀,便是连带女真营在一起的两万骑兵,放在木板的中央,既可以左右救援,更重要的责任为伺机寻找敌人的缝隙,插入瓦解。

“城中,留陈将军坐镇。定东都指挥使司及陆千五带来的五千双城军马一并留守城中。”

陈虎应命,问道:“大将军,以何名义出军?”

“传檄文。”邓舍挥了挥手,“诸位退去吧,早做准备,后日出军。佟生养、李邺、李首生,你们留下,我有话交代。”

……

辽阳城,一纸檄文传出,不日遍及辽东。檄文上写道:

“皇宋双城总管府邓,告辽东父老并军中总管、万户、千户、百户、牌子头,诸营士卒:

“广宁,我皇宋潘平章居,闻竟有鞑虏来犯,我双城总管府邓,既为属僚,岂可罔顾?况彼鞑虏,草原之禽兽,先盗我前宋之国。今囊加歹、搠思监,禽兽之后,又来盗我后宋之城。

“土地者,祖先传承,我中国之地,岂可入彼鞑虏之手?且自彼鞑虏入主中原,天下之乱也久矣,辽东之乱也久矣,其死者露尸不掩,生者则奔亡流散,谁之罪也?每见及此,谁人无哀?

“嗟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今双城之卒三十万,已平辽左,下辽阳,逐高家奴仓皇鼠窜,破纳哈出百万铁骑,掩地千里,威命四布。此诸君所闻也。其得囊加歹首者,封赏从优,彼部曲裨将诸吏降者,勿有所问。

“布告天下,咸使知我皇宋有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志。”

短短月余,邓舍传出两封檄文。第一封斥责关铎交接蒙元,第二封寥寥数字一笔带过出军的原因,长篇大论指责蒙元无道,话锋一转宣扬双城军威,最后一句明面上看来,表的是皇宋之志,实际上人们看到这封檄文,首先想到的,不会是小明王,而会是邓舍。

与潘诚相比,两个人的上下区别就出来了。邓舍看重民心,他注意舆论,打一个辽阳,他竖立自己忠义的形象;救一个广宁,他表达自己心忧百姓的情怀,驱逐鞑虏的志向。不明真相的看了,会翘个大拇指,谁又会知道,人家潘诚根本就没向他救援,也不希望他去救援呢?

“邓舍小儿,趁火打劫!”

潘诚暴跳如雷。他抽剑出鞘,逼视建议他接防辽西的那个幕僚,质问:“你叫本帅接辽西,你说搠思监不会动。如今不但搠思监来了,邓舍也要来!我广宁前后受敌,你叫本帅如何是好?”

那幕僚汗如雨下,道:“大人息怒。”伴君如伴虎,他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卑职有一计,或可化解两路夹攻。”

“说!”

“小邓宣告天下,他要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辽东数百万的百姓听见耳中,就等着看在眼中。他既然打着这样的旗号远来救援,摆出付为公忘死的架势,大人何不将计就计,使一个驱狼吞虎的计策?”

“此话怎讲?”

“就在昨日,囊加歹、搠思监的前锋与我军交上了手。小邓但来,大人何不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要他提军马向前,支援我部前线。而大人自可拥重兵于城中,静候观望。”

潘诚的怒气微微消解,他考虑片刻,道:“小邓不从呢?”

“从小邓两封檄文来看,他是一个重视声誉的人,卑职以为,他不会不从。因为他若不从,则他檄文的慷慨,不就成了他虚伪的实证么?他若真的不从,大人自可固守坚城,到时候,城西鞑子,城东小邓,他们两者之间岂会相安无事?大人看戏即可。

“他若从之,则我广宁围解,彼辽阳力穷。大人渔翁得利。”

这篇说辞经不起推敲,有许多不通的地方。潘诚急切间没有想到,他琢磨了会儿,觉得深有道理,不由转颜大喜。他狠狠地夸奖了那幕僚几句,着实赏赐了许多财货,喝令侍卫速去探知邓舍到了何处。

缓则堕渊,急则加膝,是庸主待人常态。

那幕僚抹去额头汗水,陪笑逊谢,联想旬日前,他费尽口舌,再三劝说潘诚接防辽西,潘诚的主意却一时三变。他自问,那是当时最正确的选择,却险些因此掉了脑袋。好容易搪塞过去了,再有下次呢?

他望了眼案几上邓舍的檄文,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

1,寓言。

古人很重视寓言,百家诸子并后代先贤,没有不擅长此道。

《庄子》:“寓言十九,重言十七。”运用寓言说服人十言而九信,而德高望重之人所言,才只能十言七信。

70 决战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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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在一个平行的时空,前后九年,历经百战,在殚精竭虑的蜀汉丞相诸葛亮辅佐下,刘禅陛下北定曹魏,孙吴乞降,天下归一,建都于洛阳,定国号“汉”,世称后汉。www.65txt.com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

历史上的今天:

1935年3月,**中央三人军事小组成立。10日,鉴于红军长征途中,敌我双方情况瞬息万变,指挥需要集中,**提议成立三人团全权指挥军事。

月底,在中央红军主力南渡乌江之前,**中央决定以周恩来、**、王稼祥组成三人军事小组,负责指挥中央红军的军事行动。

——

当日夜间,李首生与数人乔装出城。两天后,左翼的李邺首先出城,赵过出盖州军马两千屯驻海州巡检司,严防把守南部东西通道。

海州巡检司“襟带辽阳,羽翼广宁,控东西之孔道,当海运之咽喉,辽左重地也”。辽为海州南海郡,金为澄州,到了元朝,因为人烟稀少,废弃不用,不过城墙的基础在,赵过派人做过重建。

同一天,庆千兴、河光秀赶赴城西高丽营的防区驻地,亲临前线,临阵指挥。高丽营的战斗力弱些,不过庆千兴经验丰富,河光秀忠心耿耿,西边的纳哈出又无斗志,暂时来说可保无虞。

道路上积雪早化,天很冷,也很干燥,不耽误行军。

李邺行军的速度很快,只用了两天就顺利抵达。各部的军报络绎送回,均无敌情。辽阳城中的邓舍却迟迟不动,杨万虎诸人摸不清他的想法,数次请命,全军士气高昂。

终有一天,李首生等人轻骑而回。

邓舍把他召入密室,两人密谈许久。出来后,邓舍神清气爽,当即传命三军拔营,当晚启程。这已是李邺等人出军后的第四天了。

从广宁方向来的探马不绝于道,军情一日三遍。元军大约见了邓舍的檄文,得到了他大张旗鼓将要出军的消息,连日来加快了进攻的力度,连克潘诚数营,截止今日上午,前锋距离广宁不足二十里。

“报大将军。辕门外,有一骑前来,引了七八随从,自称广宁信使。”

两天后,邓舍的中军驻营广宁城南,轮值将校进来禀告。

此为意料中事,邓舍毫不奇怪:“请进来罢。”

帅帐中有杨万虎、左车儿、陆氏兄弟等人在场,邓舍沉吟片刻,道:“你们先行退下,各自回营约束士卒,督促筑造工事。鞑子骑兵多,我营地才扎未稳,需得防着他遣派小股人马,绕过广宁前线,趁夜偷袭。”

说完了,他想了想,又吩咐两句,众人躬身退下。

帅帐外走进一人,年约五旬,相貌清谨,装束整齐。见他头带唐巾,一袭青衣,腰悬长剑,剑柄上镶嵌了块缠丝红玛瑙。他向邓舍长长一揖,道:“在下王宗哲,见过大将军。”口音古怪,似浙西,又不太像。

王宗哲?邓舍听着耳熟,似有所闻,蓦然间想起,慌忙下去,伸手扶他起来,问道:“敢问遵使,可是河北的那位王宗哲么?”

历数这二十年来,类似的问题,王宗哲不知听多少人问起过,他早习以为常,也并不奇怪。他恭恭谨谨地坚持着行过礼,回答道:“正是在下,贱名有过入将军耳中么?实在有污清听。”

“老先生快快请起。”

邓舍肃然起敬。

王宗哲,字元举,至正八年左榜状元。

元代的科举,分为左右榜,左榜录汉人、南人,右榜录蒙古、色目人。元朝尊右,左榜状元虽不及右榜状元,却货真价实,学问上远甚右榜许多。不但如此,他不仅是状元,还是自元有科举以来,唯一的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也就是乡、会、殿试皆为第一。

这是极其罕见的,邓舍幼年上私塾,听先生讲过。

听说他在湖广居官,却不曾想到,何时投入了辽东红巾?更不曾想到,潘诚竟然能笼络到这等的人物。邓舍颇是奇怪,辽东三平章里,最用心招揽读书人的,可不是潘诚,而是关铎,关铎怎就把他轻轻放过,不来争取?

邓舍心中转念,含笑请他坐下,招呼侍卫上茶,稍作打量,开口道:“久闻老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叫我好生高兴。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这话一点儿不夸大,史上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到元朝为止,加上金朝的,也不过十人出头。

王宗哲逊谢不敢,他坐的拘束,双腿并拢,两手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之上,像个师长面前的学子,没有使者该有的样子。邓舍不知怎的,想到了河光秀。河光秀的坐姿恰好与他相反,如同他唇上胡须的逐渐加厚,随着官职的升高,他坐下后双腿岔得也越来越开。

“老先生此来,潘平章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闻听大将军主动引军来援,潘平章欣喜得紧。广宁前线交战正热,有大将军的百战精兵来助,我广宁压力顿减。”王宗哲说话不看人,眼神游离,偶尔一看邓舍,迅即闪开,他说道,“不知大将军今来几许人马?”

“虎贲三十万。”邓舍道,随即转口,笑道,“自家人,我不说虚话。三十万给鞑子听的,我实际带来五万人马。”

“步、骑各有几何?”

邓舍眼皮子不眨,王宗哲随问,他随答。他答道:“步卒四万,骑兵一万。五千人为先锋,筑营在我中军右前方五里地外,老先生来的路上想必已经见过。五千人为中军,并神机营,随我驻扎此地。”

“神机营?”

进辕门前,王宗哲大略扫过远近军旗,看千户旗帜的数量,差不多也就五千人上下。他也看到了神机营的军旗,当时就有纳闷,像定东、安东之类的营号很好理解,神机营什么意思?

“神机营者,天公造物、如有神助,此为我辽阳城开山搭桥,专责工事筑造的一营。”邓舍如此回答。

王宗哲不曾多想,点头知晓。他张口又欲问些甚么,邓舍打断他,好奇问道:“有句不该问的,还请老先生毋要见责。”王宗哲咽下想说的话,道:“大将军言重了,有话尽管请说。”

“我听老先生说话,口音似南而有北,想来老先生去过不少地方?”

王宗哲道:“说来惭愧,在下本河北人,早些年糊涂了心肠,曾任官伪元。先在浙西,随后调任湖广,在江南前后近二十年。六年前,在下弃官回家。古人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在下不但鬓毛衰了,连带乡音也改了许多。因此,说话的口音就怪异了些,还请大将军不要见怪。”

他这话里有不尽其实的地方,他并非因了倦怠弃官,实则遇了徐寿辉的义军兵乱,他弃城而逃。

当时江南徐寿辉、张士诚等人势力极盛,而他的家乡河北近处京畿,稍微安稳。当下他千里迢迢回去不久,谁料小明王三路北伐,关铎一路经过,潘诚听闻过他的大名,卷带入军,他自此“弃暗投明”,成了红巾的一个谋士。

邓舍一打岔,王宗哲忘了方才的问题,抬着眼睛想了会儿,想到了!他开口要再问,不外乎邓舍军中虚实诸事。

邓舍不给他机会,端茶奉水,抢先问道:“如老先生言语,鞑子攻城甚急,潘平章有何示下?但末将可为,无不尊命。老先生,请讲罢。”

王宗哲呆了呆,道:“潘平章请问大将军:大将军此来,挟师十万,兵精将勇,气势汹汹。潘平章请问大将军:大将军为广宁来邪?为鞑子来邪?”他寻章摘句老雕虫,不经意便带出之乎者也。

邓舍心想:“诛心之言。”他神情自然,回答道:“辽阳与广宁同气连枝,我今番前来,自然为鞑子,为助广宁解围而来。”

“若是如此,则为何大将军驻军城外三十里?广宁虽小,大将军的十万虎贲还是容得下的。潘平章请问大将军:欲待何时入城?城中府舍、军营,平章大人已为大将军备好了,只等大将军军马入住。”

步步紧逼。

邓舍道:“守城首在野。广宁,仅有闾阳与之呼应。设若鞑子的西路军马出辽西,先克义州,再克闾阳,随后齐聚广宁城下,则广宁成孤城。自古善守者,兵卒精悍、粮草充盈,而不见有能守孤城、破敌大胜的。

“故此,我屯军城外,挖土为壕,垒土为墙,用我数万虎贲,造一临时小城,与广宁做犄角之势,同时连同闾阳,呼应南北,从而才可以确保闾阳的安全,也从而才可以确保广宁不致陷入孤城的绝地啊。”

谈兵论阵,王宗哲不是邓舍的对手。他默然无语,过了会儿,接着照本宣科,转述潘诚、抑或潘诚某个幕僚的原话。

因为邓舍的回答很详细,他有几个问题没必要再问,跳过去,他继续问道:“潘平章请问大将军,大将军若不愿进城,空拥十万虎贲,坐观广宁鏖战。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志向,莫非不过一纸空文么?”

斥责邓舍小人,表里不一,伪君子,用伪装的慷慨忠义来沽名钓誉。邓舍勃然大怒,拂袖掀倒案几,茶碗跌落一地。他按刀怒视,他的怒气来的冲突,细想情理之中,少年人年轻气盛,人人皆知,邓舍又是个喜好名声,岂可容忍当面侮辱?

王宗哲打个激灵,呐呐无言。

帐外的侍卫闻声闯入,刀剑出鞘,恶虎噬人也似,凶狠狠盯着王宗哲,就待邓舍一声令下,即刻拖出去,他立马人头落地。王宗哲呆若木鸡,坐在椅子上,他反应得慢,面色一点点惨白下去,他眼睛可看向邓舍了,想求饶,不知说什么,有口无声。

邓舍怒视他良久,长长吸了口气,勉强压制下怒火,他提高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此主公之志愿也。主公的志愿,便是我们做臣子的志愿。潘平章讲出这样的话,未免看低了邓某人!不用多言,我明日即出军,……”

他示意侍卫:“去请诸将前来!”

很快,诸将赶到。

邓舍道:“收拾工事,壕沟不再挖掘,营墙不再筑建,全军动员,今夜三更造饭,四更食罢,五更拔营!”

杨万虎问道:“拔营?大将军,往去哪里?”

“广宁前线,誓要与鞑子决一死战。”邓舍朝王宗哲拱了拱手,道,“尊使请回,转告潘平章,我明晨会从广宁左侧过去,沿线的防区,请潘平章早做交代,免得自家人伤了自家人,面上须不好看。”

王宗哲唯有诺诺。

左车儿皱着眉,出列道:“大将军三思。鞑子号称五十万,我军初来乍到,既不知彼,贸然出击的话,怕有不测。更何况鞑子骑兵众多,我步卒到了前线,一无防御工事,二不熟悉地形。大将军,优势尽在鞑子手中,一旦野战,我军怕有不测。”

邓舍坚持意见,道:“我有四万步卒,皆百炼成钢之精锐,下高丽,入辽左,克辽阳,历经百战,何尝有过一败?如入无人之境!区区些许鞑子,数月不敢开战的怯战鼠辈,岂会是我的对手?我意已决!”抽刀斩案,“有再劝者,便如此案!”

诸将噤若寒蝉,王宗哲句句听在耳中。

陆千五出来,道:“大将军,我军士气高昂,出军倒也不妨。唯有一点,大将军不知有无想到?”

“嗯?”邓舍拖着鼻音,乜视陆千五,晃了晃手中的马刀。王宗哲心想:“他在表示威胁。”然后听见邓舍道:“你且说来。”王宗哲提心吊胆,瞧了眼陆千五,生怕他一句说错,脑袋掉地。到底因了他,邓舍才发怒,未免过意不去。

“我军今日才到,后续的辎重粮草,路上走得慢,尚且不曾来到。”

“拖出去,砍了!”邓舍二话不说,直接发令。

陆千五愕然,王宗哲吓了一跳,诸将跪倒求情。有人道:“陆将军所言不差,大将军为何动怒?”

“辎重粮草未到,我岂会不知。此地距离前线不过数十里之遥,我军自可尽先奔赴,粮草慢慢地运过去便是,这算得甚么借口?我军令如山,违我军令,是为怯战。怯战者,当斩。”

陆千十二出来,道:“大将军息怒。”

邓舍不理他,对诸将的求情置若罔闻,催着侍卫拉陆千五出去。王宗哲嗫嗫嚅嚅,有心劝解,怕邓舍火气转移自家头上,犹犹豫豫。跪在地上的诸将,有眼神悄悄瞟向他的,有偷偷眼神交流的。

邓舍提刀睥睨,王宗哲到底不发一言。

陆千五的声音从帐外远远传来,叫道:“大将军!末将尚有一言,粮草辎重虽可运上前线,大将军也讲了,鞑子骑兵众多。筑营此地,大将军还怕他们前来扰营,没有重兵守卫,大将军难道就不怕,……”

邓舍闻言,神情一动,微微迟疑,收回了命令,转而道:“且慢,带他回来。”

侍卫们推搡着陆千五,转回带入,王宗哲偷眼相觑,见他的盔甲已经被剥得干净,看来再晚半分,就要动刑了。陆千五伏倒在地,叩头不已,高呼说道:“大将军,我军主力尽在此地,辎重营没有精悍护卫,设若我军去了前线,鞑子抄我粮道,该当如何是好?”

邓舍火气慢慢下去,他沉吟,道:“自有潘平章护我粮道。”

“大将军!”陆千五痛心疾首,道,“潘平章军在城中,鞑子呼啸城外,他又怎么管得着?他即便有心去管,却也无力!”此话中带有潜台词,粮道为一军之命脉,岂可托付他人之手?

邓舍倒提马刀,负手转了两步,问王宗哲,道:“尊使看呢?”

王宗哲想站起来,腿软,起不来,勉强扶着案几,鹌鹑似的,半起半坐,回答道:“我广宁城中人马数万,其中骑兵万人,护将军的粮道,……”他不敢保证,几万人的死活,压力很大,他迟疑不决,道,“或许可保无虞。”

邓舍沉思不语。

堂下诸将磕头不止。

邓舍下了决定,收刀回鞘,道:“适才失态,尊使见谅。我各营人马五万,五万人的生死,我做主帅的不可不虑。尊使看这样行否?你先回去,我不求潘平章保我粮道,只求潘平章暂先拨出城中粮食给我,不求多,够五万人一月所用的就行,我带了上前线。

“一月不够的,请潘平章继续拨给。我也不会白要,待我辽阳辎重赶到,便直接送入广宁,还给潘平章。你看行么?”

广宁城中的粮草勉强够其自用,邓舍带了五万人,一个月的口粮,至少三四万石,很大的一个数字。王宗哲哪儿敢做主,他道:“如此,在下需得禀明潘平章,行或不行,待潘平章决定了,在下再来报知大将军。”

邓舍道:“潘平章若是不许,也没关系,待我辎重运到,我一样出军。”

他的茶碗掀翻了,端过来王宗哲的,管碗中是茶还是汤,叫来侍卫:“替我送老先生出去。”他待理不理的,尽管换回了老先生的称呼,但很明显,还在生气,生潘诚质疑他用忠义沽名钓誉的气。

王宗哲自去不提。

见他去得远了,帐内诸将同时大笑。陆千五摸了摸脖子,道:“亏得将军别有叮嘱,这来使若是不求情,便得俺自己嚷叫,讲出那番道理。要没了这下手,还真难下得来台。”

观其衣,听其言,看其人,辨其行,可知其做为。

难怪关铎不去争取王宗哲,难怪他堂堂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屈尊做个使者。就以他的见识、行为,中下之才罢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行万里路,只读万卷书,读到老,依旧不堪大用。

邓舍摇了摇头,收回心思,问道:“使者入营时,各营的军旗收起来了么?”

众将应是。

邓舍隐瞒真实军马数量,自有他的目的所在。他道:“打发了那使者回去,料来潘平章在等我辎重来到与拨付粮草间,定会选择后者。毕竟相比我军的五万虎贲,区区粮草算得甚么?

“只不过即便他愿给,也不会答应给一个月的,定会讨价还加,稍微拖延些,我军可得些许时日的休整。”

他话中意思,似要真去广宁前线。

杨万虎粗直,却也知道去了广宁前线,便成了潘诚的刀,出力不讨好的,他撑大了眼,问道:“将军?真去广宁前线?”

邓舍笑而不答,吩咐道:“把消息散出去,叫各营的兄弟们都知道了,秣马厉兵备战。左右两翼步卒分别向前推进五里,打出旗号,五日内必入广宁前线。多派侦骑,往探前线地形、虚实,声势造得大些。”

——

1,玛瑙缠丝。

“玛瑙惟缠丝者为贵,又求其红丝间五色者为高品。谚云:‘玛瑙无红一世穷。’言其不直钱也。又言:‘玛瑙红多不直钱。’言全红者反贱,惟取红丝与黄白青丝纹相间,直透过底面一色者佳。浙西好事者往往竞置,以为美玩。或酒杯,或系腰,或刀靶,不下数十定,价过于玉。盖以玉为禁器不敢置,所以玛瑙之作也。……

“今燕京士夫往往不尚玛瑙,惟倡优之徒所饰佩,又以为贱品,与江南不同也。谚云:‘良金美玉,自有定价。’其亦信然矣。其次则有古犀,斑文可爱,诚是士夫美玩,固无议者矣。”

2,左右榜。

左榜:汉人、南人,考三场,考题艰深;右榜:蒙古人、色目人,考两场,考题简单。元朝尊右,右榜授官比左榜高。即便如此,左榜的状元也常由蒙古人、色目人当选,他们并非学问好过汉人士子,地位使然。

此外,元代科举的限制很松,“军民僧尼道客官儒回回医监阴阳写算门厨典顾未完等户,以本户籍贯应试……”,和尚、道士、尼姑、阴阳先生等,均可持户口册应试。

3,连中三元。

1300年的科举历史,连中三元的状元共有十七人。唐有二人,宋有六人,金、元各一人,明有三人,清有三人。其中最有名的,大约当数冯京,——“错把冯京当马凉”。

武状元连中三元的,有两个,明清各一人,都是浙江人。

状元不加武的字,指的就是文状元。历代状元,唐代河南(27人)居首,河北(19人)次之。北宋多出河南(19名),南宋状元多出浙江(23人)。最年轻的状元是唐代的贾至与明代的丁显,都是17岁。遥想当年,春风得意少年郎,羡煞多少老雕虫。

女状元也有一位,太平天国开科举,专门设立女科,录了位名叫傅善祥的女状元,当时只有19岁。她对石达开很仰慕,可谓才貌双全、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

状元扎堆的情况。

福建永泰县,南宋孝宗乾道年间,接连出了三个状元。有人做诗云:“相去未愈一百里,七年三度状元来。”

最突出的苏州,明清两代共处状元204人,苏州独占34人。其中清朝状元114人,苏州占27人,绍兴8人,杭州6人,山东曲阜5人,这四个地方占全国状元总数的五分之二强。

武状元也有类似的扎堆情况。

南宋时期,浙江平阳县出了14个武状元,还有两位文状元。

4,他弃城而逃。

“平江一驿舟中,有题吊四状元诗者,不知谁所作。诗曰:‘四榜状元逢此日,他年公论定难逃。空令太守提三尺,不见元戎用六韬。元举何如兼善死,公平争似子威高。世间多少偷生者,黄甲由来出俊髦。’

“元举、王宗哲字也。至正戊子科三元进士,时为湖广宪佥。兼善、泰不花字也,时为台州路达鲁花赤。公平、李齐字也,时为高邮府知府。子威、李黼字也,时为江州路总管。此四公者,或大亏臣节,或尽忠王事,或遇难而亡,故云,若论其优劣,则江州第一,台州次之,高邮又次之,宪佥不足道也。”

除了王宗哲外,泰不花、李齐、李黼分别死在方国珍、张士诚、徐寿辉部的手中。

泰不花:至治元年右榜状元。

至正十二年,“方国珍复劫其党下海,入黄岩港,台州路达鲁花赤泰不华率官军与战,死之。”

方国珍部诈降,“泰不华率部众,张受降旗乘潮而前,船触沙不能行,猝与国珍遇,呼仲达申前议,仲达目动气索,泰不华觉其心异,手斩之。即前搏贼船,射死五人,贼跃入船,复所死二人,贼举槊来刺,辄斫折之。贼群至欲抱持过国珍船,泰不华瞋目叱之,脱起,夺贼刀,又杀二人。贼攒槊刺之,中颈死,犹植立不仆,投其尸海中。”

李齐:河北博野人,元统元年左榜状元。

至正十三年,张士诚破高邮,时李齐为高邮知府,不在城中,“已而有诏:凡叛逆者赦之。诏至高邮,不得入,贼绐曰:‘请李知府来,乃受命。’行省强齐和本省照磨盛昭往,至则下狱中。

“士诚本无降意,特迁延为缮饰计耳。官军谍知之,乃进攻城,士诚呼齐使跪,齐叱曰:‘吾膝如铁,岂肯为贼屈。’士诚怒,扼之跪,齐立而诟之,乃拽倒,捶碎其膝而剐之。”

李黼:安徽阜阳人,泰定四年左榜状元。

至正十二年,徐寿辉“陷江州,总管李黼死之”,“时贼势愈盛,西自荆湖,东际淮甸,守臣往往弃城遁,黼中外援绝。贼将薄城,分省平章政事秃坚不花自北门遁。

“黼引兵登陴,布战具,贼已至甘棠湖,焚西门,乃张弩射之。贼转攻东门,黼救之,而贼已入,与之巷战,知力不敌,挥剑叱贼曰:‘杀我,毋杀百姓!’贼刺黼堕马,黼与兄冕之子秉昭俱骂贼而死,郡民哭声震天,相率具棺葬于东门外。”

71 决战 Ⅱ

果不出邓舍所料,次日一早,王宗哲二度前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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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诚不愿先给粮,说等邓舍去了前线,然后再给。邓舍回答道:“诸将不愿意,没有粮食就没有士气。”

王宗哲下午又来:“可以给粮草。先给五千石,换将军一万人上前线。”

“一万人上前线可以,粮食最少三万石。”

第三天下午,潘诚做出让步:“一万石,换将军八千人马拔营。”

“不如这样,广宁的粮我也不要了。我军辎重数日内必到,粮食一到,我就出军前线,行么?”

邓舍大军出动,粮草岂会后行?潘诚心中清楚,邓舍无非借此讹诈罢了。他说辎重数日就到,数日是几天?过个七八天,他随便找个借口依旧不动,奈他如何?邓舍越这么说,他越觉得看透了邓舍的用意,好容易捏住了他好名声的弱点,得使他骑虎难下,得速战速决。

他拍板决定:“一万四千石,五千人。”

在见过一个回营的斥候后,邓舍同意了,请来王宗哲,道:“明早军粮便开始交接,老先生连日辛苦,我军中将校多仰慕您的风采,今夜叙酒,请状元郎务必出席。”

是夜,除了杨万虎、左车儿、佟生养、陆千十二等必须留驻本营为明日接粮做准备的将领外,营中无论文武齐聚邓舍帅帐。邓舍兴致很高,特意挑了十几个貌美、懂歌舞的高丽军妓过来陪酒。

只见堂上酒宴,堂下莺莺燕燕。

帅帐中行酒令、划拳、劝酒、闹酒,以及唱歌、琵琶等等的声响混合一起,响彻夜空。王宗哲纵然拘束,耐不住诸将曲意奉承,一席酒直饮到将近二更天,不见散席。

邓舍歪歪斜斜,给王宗哲敬酒,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今当良宵,……”

帐外苍穹如盖,营中红旗林立。一钩弯月,数点寒星。他醉眼朦胧,环顾众将,哈哈大笑,道:“千古在前,万古在后。著我中间,渺然何有?生为男儿,战沙场,杀胡头,快意事也。今当良宵,满座豪英,状元郎岂可无诗?且吟诵来,吟诵来。”

诸将哄然凑趣,纷纷嚷叫:“吟诵来,吟诵来。”

王宗哲学的四书五经,为人拘谨无趣,全无作诗的才气。他张口结舌,好歹借着酒助,撞出来一句,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邓舍“啊、啊”两声,含糊不清,说道:“耳熟,耳熟。”

话音未落,他酒杯掉地,栽倒地上。众人看时,他鼾声大作。毕千牛忙奔上来,扶了他去别处休息。

主将既醉,众人有想走的,怎奈醉的不只邓舍一个,拉住了不让走,酒宴继续。帐外渐渐变得安静,大营无声,夜深人静,酒正酣。

一刻钟后。

中军辕门静悄悄地打开,两三个百人队驰马奔出。他们绕着营周转了一圈儿,一字排开,向外摸去。骑士们人皆黑衣,趁着夜色,一口气摸出二十里,路上逢见几拨的哨探,不管广宁的、抑或前线元军的,一概擒杀。

快到广宁城边儿,他们方才打马折回,分出两骑,一回中军,一去佟生养的前锋营。其他的并在一处,向西边奔去。

二更两刻,帅帐酒宴散去,赴宴的文官们无不酩酊大醉。

二更四刻。

帐中熟睡的王宗哲,似乎听见了些许动静。醉乡好去不愿醒,他翻了个身,接着沉沉睡去。

营门外。

“禀大将军,我中军骑兵万人,神机营骑马火铳手两千,集结已毕,候大将军令下。”

邓舍勒马回顾,英姿飒爽,哪里还有半分的醉意?他问道:“辎重营呢?”

“三千精锐,等候在前边三里外。携带有各种攻城器械,由各营集合来的军马、牲口拉送。”

“女真营呢?”

“前边五里外,等候我部。”

“传命,叫女真营先行,神机营、辎重营居中,我部殿后。分出两千人,分处左右,护卫两翼。连夜赶赴辽西。”

自决意参与战事,邓舍就没有与元军正面交手的打算。他要用骑兵突袭辽西,夺下武平、惠和,击溃元军的右翼,从而威胁囊加歹等人率领的元军主力。

然后视情况而定,可战可守,可进可退。没有战机,固守城池;倘有战机,即突袭插入。后有李邺抵挡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右有杨万虎、左车儿策应掩护,立刻就转变了敌我的形势,牢牢抓住了战场的主动权。

兵法一道,千言万句,不外乎致人而不致于人也。关键在调动敌人,而不被敌人调动。

为了不使敌人知晓自家的意图,邓舍接连用诈。虚报骑兵人数、两翼向前、与潘诚讨价还价、中宵醉酒,摆出决战前线的架势,做出很大的动静,故意叫敌人的细作知晓,令其判断失误,从而保证了奔袭的突然性。

他不止欺瞒元军,不止瞒住了潘诚,连他军中的诸将,大多数人也只是在当晚才知道。士卒们出了营,尚且不知目的所在。

计划定下,他苦于不知惠和等地的虚实,故此借与潘诚讨价还价,一直等到派去辽西的探子回来,这才出军动身,——那探子去前,就给了军令,必须五日内回来。

他的考虑不可谓不周详,却有一点叫他意想不到。纸上谈兵终究纸上,真实的战局一日三变。

他们人衔枚,马摘铃,数万人摸黑向西而行,间或有河水溪流,时已寒冬,早就结冰,不碍军队通行。逢有山峦,提前绕过去。又有先行的二三百人,专门清理道路上的土石、树木,标注沟堑,是以军队的行军速度甚快。

当夜,便穿过了广宁与闾阳。

黎明时分,将近抵达义州西侧、闾阳东侧的大凌河,不远有座山,唤作青山。邓舍传令,借山体的掩护暂作休息。此地距离武平,约有一百四五十里,邓舍军中有备用马匹的不多,保守点计算,两天可到。

冰河如带,沃野如原。忽有斥候打马奔来。

他奔驰极快,马鞭不停地抽打,毫不可惜马力,驰奔入军,他来不及跳下,拽着缰绳任坐骑打转,高声叫道:“报大将军,义州失陷,潘平章部半数阵亡,余尽散逃。”

“何人破之?”邓舍一惊。

“兴州张居敬。”

“见没见有武平、惠和鞑子的旗帜?”

“不曾见到。”

晨风冰冷,卷起山上的残枝浮土,洒落下来,落了山下众人的满身。早晨的阳光,冷而不热,映照得数万人盔甲闪亮,战马成群。邓舍不自觉地握住了腰畔的马刀,刀柄寒彻入骨,他浑然不觉。

“将军,义州失陷,我军打武平、惠和的打算,可就落空了。”陆千十二忧心忡忡地说道。

没有义州,邓舍即便打下远在百余里外的武平、惠和,也成了孤军。孤悬在外,中有张居敬、世家宝相隔,他出、出不来,他退、无处可退。战无可胜,败则覆灭的局面,转眼落回在他的身上。

有人切齿痛骂,道:“潘诚那厮,太不经打!才几天?义州就丢了。”

“刘平章守了几个月没丢的城,换了潘诚,五天都守不住!”

“刘平章何止守,他几次反击,全获大胜,杀了多少辽西的鞑子!潘诚的人,连群残兵败将都抵不住?饭桶!简直饭桶!”

沙刘二有三万人,潘诚派来的只有一万人,但就不指望他攻,怎么连五天都守不住?邓舍没去过义州,却也听探子讲起,沙刘二真将城池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

邓舍自问,别说万人,只要五千人,即使张居敬倾巢来攻,他也足可以守上个一月两旬。义州陷落,太不可思议,没人想的到。

“将军,该怎么办?”

军马既出,无功而返的话,士气必然大落。可义州陷落,武平、惠和显然也打不成了。

“要不,咱改道去打义州?张居敬才克城,我军出其不意,必获大胜。”

“打义州有个鸟用!达不成歼灭鞑子右翼的目标,还要面临辽西鞑子的攻势,甚至,武平、惠和的鞑子也会来夹攻,咱们可不就真成老潘的刀了?”

听着诸将讨论,邓舍倚马远望。

远近群山莽莽。

近处的牵马岭,远处的巫闾山。牵马岭林木深邃,势极险峻,行者必下马攀援乃得过,故得其名。巫闾山在广宁西,舜封了十二座山,它即为幽州之镇山。其山掩抱六重,山麓有石门,两山屹立如门,数十里外也可以看见。有溪中出,岩壑窈窕,峰峦回合。

冬日冷冽,群山苍茫。山顶冷,积雪月余不化,远望之,宛如浮在云端,寒重广宁城。

义州失陷,等于辽西防线断裂,辽西的军马随时可以出来。他们出入自如,可屯驻不动,威胁邓舍部。可联合右翼、主力,三军围攻广宁城。

到那时候,战场的主动权,就不在邓舍的手中了。他若助广宁,顾忌左翼辽西。他若防辽西,又有广宁前线的元军主力,不免投鼠忌器。

叫过来探马,邓舍仔细询问。

他下了决定,果断命令:“速派信使,催促李邺营行动。埋锅造饭,两个时辰后,攻义州。”决定既下,不再犹豫,他抽出马刀,做暖刀的预备,心中记下此次的教训,一点失误,半点纰漏,丝毫的考虑不到,便会影响到全局的成败。

如果说神兵天降真的存在,就是邓舍出现在义州城下的样子。

张居敬根本没料到就在距离他三四十里外的山谷中,竟然藏着两万新到的骑兵。昨日,他带了兴州、大宁的主力来攻的城,攻城前,有探查过方圆五十里,怎奈人算不如天算。

追击溃逃红巾的士卒尚且没回来,见许多来犯骑兵的马首下,悬挂很多的首级,料来那些士卒们已经阵亡了。城中的一些街道还留有没来得及撤走的敌人负隅顽抗,不时有短暂的巷战。费了好大劲儿烧毁的城门,黑洞洞敞开着,像个熏黑的笑脸,似乎在嘲笑他的不走运。

“这叫什么事儿?”

他瞠目结舌,看着邓舍的军马耀武扬威,三两下解决掉城外的小股元军。“那谁的大旗?”他揉了揉眼,不可置信,问侍卫。

“邓。”

张居敬险些吐血,又是邓舍!他兀自记得,他与世家宝辽东双壁的名号,头回玷污便在邓舍的手下。当时邓舍采用河光秀的计策,扬尘破敌,他一败涂地,更差一点成了俘虏。

一个横枪跃马的少年将军,驰骋城外,搭弓射箭,箭矢如电,擦过张居敬的耳朵,射中城头的大旗。他高声喊道:“我乃双城总管,今麾十万众,来救义州。彼等城外军马已被尽诛,尔等疲卒,谅非我的对手,上天有好生之德,何不速速投降?降者不杀。”

看不到边际的无数骑兵,漫天遍野,在城外风驰电掣,尘土飞扬,卖弄骑术。

邓舍开弓,则三军振军旗而蔽日。邓舍举枪,则三军扬枪戈而齐呼:“断竹、续竹,飞土、逐敌!”大呼之声,响遏行云。夹杂战鼓惊天,号角动地,城墙为之震颤,胆弱者股栗跌倒。

一人相呼,万人相应,这城池,就如危浪中的小船。城门洞开,而邓舍不入。

顾不上追逐红巾的军马未回,张居敬奔下城头,仓促聚集城中军马。邓舍说的不错,他的士卒久战疲惫,城门若没有烧毁,还有机会固城自守,如今城门大开,邓舍转瞬杀入。没了屏障,他除了逃跑,别无选择。

东门有邓舍守候,他径奔西门。出了西门不远,猛然一声炮响,山丘后,绕出四五千伏兵,当先一将,正是陆千十二。

夺义州,本不得已而为之。既不得已而为之,就要全歼,最大量地杀伤辽西元军的有生力量。邓舍询问过细作,知道了义州东城门破损后,便定下了这条伏军之计。

张居敬虚晃一枪,抛下后军,转奔向南。行不多远,见有片树林,又一声炮响,四五千伏兵转出,当先一人,正是佟生养。

张居敬两翼溃散,前锋折断,他带了中军硬生生杀出条血路,逃出数里地外,闻听身后厮杀,他转望左右,带来的三万余人马,仅剩数百。他大叫一声,勒马转向,左右慌忙拽住。张居敬奋力挣开,他叫道:“兴州、大宁军马尽灭在此,俺有何面目去见辽西父老。”

忽然间,又一声炮响。

一两千伏兵顿起,当先一将,正是陆千五。张居敬失足落马,跌坐地上,眼睁睁看着他举起杆火铳,打火石、燃火媒,火药发、铁丸出。数千火铳齐发,数千铁丸铺天盖地,张居敬最后一句话:“天绝俺也。”

——

1,千古在前,万古在后。著我中间,渺然何有?

出自南宋方岳的《月下大醉星侄作墨索书迅笔题为醉矣行》。

72 决战 Ⅲ

义州之战,张居敬兵败身亡。www.65txt.com

随他出征的近四万军卒,乃辽西之主力,大半步卒,跑不过邓舍的骑兵。兵败如山倒,没有组织的军队,人再多也不过两脚羊罢了。佟生养、陆千十二诸部追逐半夜,杀伤无数。

满山遍野的败军,东北南北到处乱窜,跑得一盘散沙,彻底失去了建制。有些腿快的,又跑蒙了头,不往大宁、兴州跑,他往闾阳跑。半路上碰上过来接防的李邺部,尽数被俘。

次日晚间,李邺赶到了义州。

义州距离闾阳,百里上下,他一天一夜急行军,士卒们累得不轻。李邺倒是精神百倍,自有人引士卒屯营,他径自往去帅府。邓舍帅府中等待多时,两人见面,拿眼观看,见他风尘仆仆,汗水淌得脸上一道黑、一道灰,花猫也似。

邓舍笑道:“军中常常听闻,李将军号称飞将军、不骑马,名不虚传。一日夜急行百里,累坏了吧?”

罗国器的教导团巡回各营,讲过飞将军李广的故事,李邺有听过。他杀鞑子,李广杀匈奴,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既为本家,他极为敬仰。更巧的他治军也颇有李广之风,与士卒同甘共苦。缺粮乏水的地方,见水,士卒不尽饮,他不近水。得粮,士卒不尽食,他一口饭也不尝。冲锋陷阵,他身先士卒。步卒行军无马,他也不骑。因对士卒宽厚和缓,士卒乐为其用。

他年纪不大,二十多岁,恭恭敬敬行过礼,回答道:“末将苦哈哈出身,山里人,走山道一天一夜也不在话下,何况天气寒冷,河水结冰,一路上走来甚是爽快。本还可以来得早些,不过路上撞着些许鞑子的残兵,耽误了时辰。”

“噢?遇上张居敬的败卒了?有多少人?弟兄们有无伤亡?”

“好叫大将军放心,末将牢记大将军的吩咐,凡有行军,必出斥候。故此,早做了提防,受伤的兄弟不多。”李邺道,“败卒三四百人,掺杂了数十鞑子,有来自弘吉剌部的,有来自腹里的援军。为不耽误行军速度,没要俘虏,悉数砍了。”

李邺对蒙古人切齿痛恨,有不共戴天之仇。“为不耽误行军速度”云云,纯粹借口,历次作战,非有军令特别要求的,他手底下就没留过俘虏。

邓舍笑了笑,没有责怪他。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他此战歼灭元军数千,不也一个俘虏也没有么?战事正酣,兵力吃紧,要了俘虏分不出军马去看,徒然留个祸患。

李邺问道:“老潘无用,守不住义州,坏了将军的大计。如今辽西败卒溃逃,不日消息便会传出,武平、惠和的鞑子一旦做了防备,单靠两万骑兵,定然难以攻破。大将军,我军该如何是好?”

“我正要与你讲起。”

打下义州后,邓舍交杂务给佟生养,交军务给杨万虎,空出时间,他仔细考虑,通过进一步地分析敌我,得出了四个字。他缓步走近地图前边,负手观看,徐徐说道:“我已定下一策,名叫:将计就计。”

“将军之意?”

“我军突袭的消息既已泄露,干脆大张旗鼓,依旧摆出攻打武平、惠和的样子。”

“鞑子会信么?”

“武平的佛家奴,我曾与之交过手,此人多疑寡断,我们的架势摆出去,且有破张居敬军的威势在,不管信与不信,他们都会备战。我之目的,不在求其信,只要他们备战、守城不出,就行了。”

“然则,将军欲攻何处?”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邓舍提了刀鞘,重重地往地图上一点,道,“我昨夜派了数十拨探马,往大宁探查虚实去了。”

“将军想明打惠州,暗攻大宁?”

李邺好学,从教导团学了许多的战例,兵法不敢说精通,关键他会活学活用,迟疑片刻,他道,“辽西的溃卒到处皆有,将军的探马?若被溃卒看见,大宁世家宝不会不知,我军难收奇袭的奏效。”

“探马有做伪装。”

“溃卒士气崩溃,我军的探马再做伪装,细节上也会有不同之处。”

“所派探马,皆为老练士卒。”

“设若逢上鞑子的军官,问及建制归属,再老练怕也会无言以答。”他尽忠谏言,极力阻止,说道,“大将军,张居敬虽败,三万余溃卒多半逃掉,世家宝稍加收拢,又是一支精兵。将军仓促去攻,末将深怕有变。”

“纵然收拢,败军之将,士气低落,不足一战。”

“大将军,请三思。”

邓舍一笑,转变话题,道:“你部能及时赶到,很好。闾阳情形怎样?”

“不时有鞑子的斥候周边刺探,除此之外,一切太平。广宁不下,鞑子不会打闾阳的。”

“义州失陷,接着为我军夺回的消息,我料潘仁很快便会知晓。你说,他会做出何种反应?”

“或来接防。或固守城池。”

“他要是智将,不会分兵前来接防。他要来接防,你可请其屯营城外,不许入城中半步。”邓舍回身,炯炯有神地看着李邺。潘诚部的战力太低,他必须将后方交给自己人才放心。

要说潘诚部的战力,他以前有了解,相比关铎、沙刘二的精兵,潘诚部的确有些杂乱,可战力也没低到这个程度。

想当初打上都、打辽东,当之无愧的主力之一,称得上悍勇。之所以下滑这么快,邓舍没在他的军中,难以知晓原因,但做过猜测,估计几个月不接战,潘诚治军又不严,将士们懈怠了。

邓舍加重语气,叮嘱道:“记住,不论我去打武平,抑或打大宁,义州都是我的倚仗。没有义州,我的骑兵深入敌后,就变成了孤军,势必遭到鞑子的八面围截,前不可进,后不可退,死路一条。你守住了义州,就是保住了与辽左、辽阳的通道,就是护住了我的命脉,明白了么?”

李邺挺胸昂首,慷慨答道:“末将生,义州在。末将死,义州在。”

邓舍点了点头:“自刘平章入义州来,附近战乱不息,居民稀少。昨日粗略统计了城中人口,万人出头。佟将军驱赶了他们去修葺城门、城墙,你抓紧时间休息,明天,换你来负责此事。”

李邺答应了。

说话间,杨万虎走了进来。

李邺上马贼出身,两个人打交道不多,彼此点了点头,以示问好。杨万虎道:“禀大将军,张居敬那厮逃前,一把火烧了粮仓府库,我军抢救不及,缴获自张居敬军中辎重营的,我营中镇抚统计清楚,总计四千来石。”

都指挥使司与万户府的编制相同,也设的有镇抚司,有镇抚两员,任职的军官皆由邓舍亲手挑选出来的,不看重武力,首选忠诚,其次细心,其职责为:落实上级指示为士卒共识、组织忆苦大会忆苦思甜什么的。

四千来石粮,说起来不少,好几万斤。挡不住军马多。邓舍骑兵两万,李邺步卒万人,平时可以省点,打仗不能饿肚子,连人带马,两三天就消耗干净了。

邓舍问李邺:“你部带粮几何?”

“日夜急行,士卒轻装。除必须的防城军械,粮草仅敷三日之量。”

步卒带了三日之粮,骑兵带的多些,够五日所用。骑兵的粮食没有统一管理,不像步卒,他们都是自带。每人一条干粮袋,挂在身上、或者挂在马上。里边装的炒面,不重,炒好的,就着水就能吃,方便,还非常顶饥。

邓舍道:“传令海州,叫赵过送粮过来。”

三言两语安排过接防的诸项事宜。为了等李邺,邓舍通宵没睡,这会儿困倦上来,打了个哈欠。杨万虎主动告辞,李邺欲言又止,终于忍耐不住,拾起来旧话,说道:“大将军,攻打大宁事关重大,千万不可……”

邓舍挥了挥手,道:“我心中有数,你下去吧。趁有空闲,先去熟悉下城周的地形,做好守城措施。需得防备鞑子不死心,再来反扑。”

李邺不敢再劝,躬身退下。

……

广宁前线,元军帅帐。

开战以来,潘诚部节节败退,接连丢失了两座外围城镇,广宁城池在望。要说元军的进度不慢,因为除了外围城镇,潘诚尚且依据山川,另外设置有连营十三处,多的数千人,少的几百人,如今残存下来的寥寥无几。

然而,也先忽都对战况并不满意。

“一月期限马上就到,我军能在一个月内打下广宁么?”他自问自答,“以本官看来,绝无可能!怎么向圣上交代?你我死不足惜,辽东局面糜烂至此,死了之后,怎么向黄泉下列祖列宗交代?长生天在上,诸位大人不觉得羞惭么?”

国王囊加歹道:“大人不必焦躁。本王已写了奏折,派遣快马送去京师,详细讲了战况情形,请求圣上稍微多给些时日,用兵之道,在谨慎,不可冒进。要知,广宁城好打,把潘诚布在城外的连营一扫,攻城就是。问题在驻扎广宁城后的辽阳军马,号称三十万,不可不防。”

他望向诸将,道:“诸位将军,有何良策?”

“末将以为,要解决辽阳军马,首在判断他们的虚实。”

“噢?如何判断?”

“又首在判断小邓为何出现在义州。”

诸将深以为然。

张居敬打义州,他们知道,因为这本为囊加歹下的命令。那么,囊加歹为什么下这个命令呢?说来话长。简而言之,邓舍促成的。因为,他们判断错了邓舍向潘诚要粮的用意。

潘诚认为邓舍要粮,目的在借机拖延。囊加歹的判断与他一样。

他分析了邓舍以往的战例,总结出个共同之处,那就邓舍极其擅长忍耐,同时善于拿捏战机。战机到来前,他可以百般隐忍;战机一至,稍纵即逝间,他能够果断出军。

比如:他打辽左,先忍耐关铎百般刁难,然后趁纳哈出与关铎两虎相争。他打辽阳,先忍耐钱士德下毒内乱,然后趁关铎与杂牌内讧。潘诚的幕僚认为邓舍“忍而无亲”,他认为邓舍“忍而果决”。

既然“忍而果决”,就不给他“果决”的机会。

当下,囊加歹急令张居敬,催促其加快进攻义州的步伐,破义州,进逼邓舍左翼,威胁闾阳侧的李邺营以及海州巡检司。只要邓舍敢“果决”,辽西元军即可由义州而下辽左、打辽阳。

至于邓舍大肆宣扬不日即上广宁前线的等等言语,用囊加歹的话说:“故作声势,示我以虚罢了。”

万没料到,邓舍竟出现在了义州!

囊加歹凝神沉思,道:“计算路途,小邓应该是提前一到两天出的军,不然不会义州才破,他就出现城外。他不是神仙,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那么,他的本来目的定然不是义州,不在义州在何处?”

“他出军后,向西而行,目的不会在我主力,末将推断,他本来之目的定在武平、惠和。”

有人赞同:“不错。探马来报,大约因见行踪暴露,他已经在义州大肆宣扬,说要攻打武平、惠和。”

“他不也曾大肆宣扬要打我主力么?小邓奸诈,他的话不可信之。”

“世家宝派人来报,说从收拢的败军中,发现了几个邓舍的细作。他故作不知,派人跟着,见那几个细作似欲混入大宁。王爷,小邓入高丽第一仗,就用的声东击西之计,作势要打婆娑巡检司等地,其实潜行数百里,打的双城。”

“你是说?”

“末将以为,小邓这次用的依旧声东击西,他或许本来欲图打的武平、惠和,如今没了偷袭的奇效,他不会以硬碰硬,没准儿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暗度陈仓,改打大宁。”

“大宁的细作若是他故意叫世家宝发现的呢?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又怎知,小邓哪一路是虚,哪一路是实呢?”

诸将谈论兵事,也先忽都一言不发。他不懂,听了多时,忽然说一句:“西边不止武平、惠和,还有懿州的搠思监部,我军粮草多存储此地,小邓有没可能去打哪里?”

懿州在广宁正北偏西,正与武平相对,距离元军主力大营有一百四五十里。

囊加歹道:“不可能。武平到懿州,三百多里,小邓要打懿州,不会路过义州。而且懿州在我腹地,沿途布有重兵,不比武平。小邓纵然有心,他也无力。”

分析来、分析去,搞不清楚邓舍的用意。

囊加歹做出决定:“与其猜测,不如掌握主动。义州用不上了,还有纳哈出。叫大宁、惠和等地严防戒备,命纳哈出整齐三军,即日进入辽阳防区,三日内必须打到辽阳城下,逼迫邓舍回头。”

“王爷,有难度。”

囊加歹愕然,挠了挠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甚么?”

“纳哈出打辽阳,周边部落部民死伤许多,族长们正问他要钱、要粮,他焦头烂额,三天打到辽阳城下,希望不大。”

“岂有此理!族长大,还是圣旨大?本王有先斩后奏之权,告诉纳哈出,先定了辽阳,其他随后再说。不从者,斩。”

诸将接令,问道:“那广宁?”

囊加歹瞧了木着脸的也先忽都一眼,道:“加大攻击力度,争取旬日破城。”

——

1,囊加歹。

史书有此人的名字,仅见一处,即至正十九年,命“国王囊加歹、中书平章政事佛家奴、也先不花、知枢密院事黑驴等,统领探马赤军进征辽阳”。

有说此囊加歹,即明初北元的太尉蛮子。蛮子先后参加过许多与明朝的作战,洪武二十一年,在捕鱼儿海一战中阵亡。

蒙人姓名相同者极多;因基本音译,时人笔记,包括元史在内,往往同一个人,别有不同名字,甚而有误认为两个人,“列传或一人而两传”的。若再加上有些意译的,就更加难以分辨了。

73 虚实 Ⅰ

囊加歹认为邓舍宣扬要打惠和、武平,不过“故作声势”。www.65txt.com他说的很对。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邓舍从军多年,耳闻目濡,娴熟军伍,掌军来,由小战斗而大战斗,由大战斗而小战役,历经数次大战,史书、兵书无不观之,凡有所得,必记载不辍,有理论,有事例,联系自身,结合经验,可以说,他在兵法一道上,已经登堂入室了。

他深深地明白:真正的目的与其说寻求战斗,要求士卒勇敢,不如说寻求有利的战略形势。所谓“力发于形,而蓄于势”。有利的战略形势有了,就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顺势而为,战则必胜。为什么说气势压人呢?气势占据了上风,对方的失败早晚的事儿。

自古兵家,无不重视形势。

“势”可随,“势”可造。有利己方的势,顺势而为;不利己方的势,改而造之。“造势”又有两个基本的要求,其一要险,或“决积水于千仞之堤”、“转圆木于万丈之谷”,或“置于死地而后生”,如韩信的“背水结阵”。

其二,要奇。要出其不意,使对方意向不到,难以防范。势成前,需得平稳,麻痹对方;一旦势成,则必使对方不知所因、不知所措,无法判断、无以应对。如邓舍的声东击西。

可惜功亏一篑。

他当机立断,改打义州。打义州容易,掌握战场的主动权难,他必须再次造势,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故技重施,依旧声东击西。

他打武平、惠和的意图暴露了,没关系,虚的不行,来实的。

“虚不能则实诡,实不能则虚就。”用虚骗不住敌人就用实,用实骗不住敌人就用虚。他起初声称要上前线,是以广宁前线为“东”,为“虚”。他这一次声称要打武平、惠和,是以为武平、惠和为“东”、为“实”。

他打大宁是假,他还是要打武平、惠和。

只不过,要想成功,需得再多用上一招:“围点打援,避实捣虚”。

邓舍在义州待了三天,一来养精蓄锐,二来等赵过粮草运到,三来待世家宝发现他的细作,四来等他要打惠和的消息传入佛家奴的耳中。

第三天夜间,粮草到了。

第四天下午,混入溃卒的细作陆续返回。他派出去的细作多,世家宝发现的少,大部分安然无恙。细作汇报探察所得:“小人快到大宁方才折回。就小人折回前,世家宝收拢的残卒约有万余。溃兵中许多原本张居敬的军马,没入大宁,去了兴中州。”

张居敬本在兴州,离义州很远,后因与沙刘二交战,北上兴中州,位处义州、大宁之间,彼此相距各有一百多里。他虽战死,部将有逃掉的,收拢了几千人,撤回兴中州。

“大宁城防如何?”

“小人远远观看,旌旗密布,金鼓不绝,看起来防守的很严密。”

“溃卒安排呢?”

“大宁四个城门,三门紧闭,唯留南门,放溃卒入城。凡回城的溃卒,皆需经严格检查,先报本属营号。报不上本属营号的,一概砍头。报过本属营号,然后由熟悉其营的人出面辨认,辨认不对的,一样砍头。”

防范的确森严,难怪这细作混不进去。

“兴中州呢?”

“小人回来路上,特意绕过去看了看。较之大宁,兴中州乱糟糟的,全无秩序。小人扮作大宁的溃卒,寻人打听,听说张居敬一死,群龙无首,城中诸将意见不一,有想继续西撤,回兴州的;有想投奔大宁的;有想固守兴中州的。已有两支人马走了,去了哪里倒是不太清楚。”

兴中州不大,是个下州,区区残军怕守不住,又没主事的人,其心不一也在情理之中。

问过话,邓舍叫来毕千牛,吩咐重重打赏,那细作下去不提。过不了一刻钟,又有细作回来,邓舍一样的问题,如此这般,反复再三,凡有回来细作无不细问,他对兴中州、大宁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胸有成竹。

入夜不久,他召集诸将。

他道:“细作们回来,我仔细问过了大宁虚实,决意明日一早出军,诸位意下如何?”

佟生养、陆千十二等虽非智谋之士,也知其中险恶。陆千十二道:“我军离大宁三百余里,路上人多口杂,行迹不好遮掩。”

“行迹不好遮掩,我两万骑兵攻城,收不了突袭的效果,仗会很难打。”佟生养接口说道。

陆千五道:“仗一难打,大宁附近有不少青军,他们围而攻之,我军就危险了。”

邓舍晒然,道:“些许青军,算得甚么?怎抵我铁骑纵横!”

“将军不可大意!”李邺忍不住,冒头出来,重复他先前说过的哪些话,反复劝谏。

邓舍转颜忽笑,道:“你们看的出危险,我且问你们,惠和、武平的鞑子看不看得出来?”

“惠和?”

“我之所以要去打大宁,就是假意要陷我军于死路,诱惠和鞑子出城,随后我军围点打援,发挥骑兵的优势,歼灭之,接着急袭惠和城。争取一战击溃鞑子右翼,叫囊加歹寝食难安。”

诸将相顾震惊,李邺问道:“假意?怎么个假意法儿?”

问到正题上了,就怕弄假成真。邓舍道:“你们来看。”铺开地图,指点江山,他说道,“惠和距大宁,百许里地。大宁临水负山,北有七金山,东西长十里,南北宽五里。从惠和来大宁,必路过此山。我听吴总管讲过,这山上多有长松,遮天蔽日。冬季树木落叶,而对松树的影响不大,此地,正为设伏的最好地点。”

他转顾众人,道:“我军需要做的,就一点,——待惠和鞑子来时,故意做出败势,诱他来入山中,设伏……”他伸手下斩,“尽歼灭之。”

这叫败战计,实行起来不难。佟生养问道:“诱惠和鞑子入伏不难,可将军怎就肯定他们会来呢?如果他缩头乌龟,即便看出我军身处险地,他有机可趁,却依旧不肯出城呢?”

“我自有计策,迫其不得不出城。”邓舍一笑,不再多说,遣兵点将,分配任务,道,“刘将军,你引五百人,穿鞑子服色,打大宁的旗帜,冒充溃卒,先行十里,去诓骗大宁的城门。”

刘将军,即刘杨,他本骑军,随陆千五调入辽阳后,邓舍将他拨入了陆千十二营中。义州一战,缴获甚多元军盔甲,五百套不成问题。

邓舍顿了顿,接着道:“世家宝看守城门甚紧,你需得小心提防。不求你骗开,样子做足就是。”做戏做全套,打大宁虽然是假的,也要当成真的来办,这样世家宝才不会生疑,佛家奴才会相信。

刘杨接命。

“大陆将军,你引神机营两千人,先行入山,选好设伏地点,偃旗息鼓,静待惠和鞑子入彀。携带的马匹,入山前交给陆二将军。设伏已定,不得军令,有将擅离职位者,斩;有卒喧哗暴露者,斩。”

陆千五接命。

“陆二将军,你引八千人,分三千给大陆将军,一并留下马匹,设伏山上。其他的五千人,合军马万匹,人均两骑,不要入山,寻处山边谷地,等待其中。我号令到时,你就杀出。”邓舍放低声音,与他低语两句。

陆千十二应命。

“佟将军,你部并陆二将军部所剩人马,以及辎重营,我亲率之,多带攻城器械,随在刘将军之后。无论城门有无骗开,三声炮响,即一并杀出。”佟生养部尽为女真人,军纪不如汉卒严明,故此邓舍不派他们去设伏,而带他们来攻城。

佟生养接命。

“李将军,我部出城后,城防便交给你了,切记不可有失。”

李邺应命。

“今夜三更埋锅,四更造饭,五更出发!”

……

惠和城,元军右翼。

佛家奴坐立不安。

张居敬兵败身亡,太出人意料,赫赫有名的辽西双壁,与关铎交过手,与沙刘二交过手,力保辽西数月无事,他的大名辽西谁不知晓?就因为一时的疏忽,就这么没了。

兵凶战危,实在刀头舔血的买卖。

邓舍他知道,两个人交过手。不过当时邓舍并非红巾主将,他印象不深,只记得有员小将险些突破了他的阵型,将他生擒活捉,后来听人讲,此人便是邓舍。再后来,王夫人一行分道,文华国等改走它路,用计逃出生天。对这一点,佛家奴倒是记忆犹新,如今料来,八成也是邓舍的计谋。

迄今为止,对邓舍的评价或为“忍而无亲”,或为“忍而果决”,佛家奴都不赞成。潘诚与囊加歹没与邓舍直接交过手,他们判断的基础在邓舍以往的战例,佛家奴不同,他有亲身体验。

他认为,邓舍这个人,凶残狡诈,当之无愧的一头恶狼。

永平的达鲁花赤被他活剐,总管被他吊死,暴尸城头,何等的残暴,何等的野蛮。他逃亡路上,凭数百人就敢向数千骑兵发起冲锋;他打双城,万余人就敢长途急袭,深入敌境,驱士卒如刍狗,视自己性命如儿戏,何等的穷凶,何等的极恶。

几天前,世家宝派来信使,传来消息,他抓住了几个邓舍的细作,因而断定邓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认为他打惠和为假,打大宁是真。大宁损兵折将,世家宝生怕城防不稳当,请佛家奴派些人马出来,好做接应。

佛家奴断然拒绝。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以为然,又不以为然。邓舍狡诈,要真打大宁,会轻易露出马脚?说不定,他故意露出的马脚,目的就在诱骗佛家奴增援大宁,他明修栈道不假,暗度的怕不是陈仓,却也是栈道。

“大人以为?”

“他说要打惠和,偏又细作被大宁抓住,看似惠和为明、为虚,大宁为暗、为实。果真如此么?兵不厌诈。小邓两万余骑兵,百许里地,朝夕可至,他的兵锋究竟指向大宁,抑或指向惠和?究竟惠和为实,抑或大宁为实?谁确定断的出来?谁敢确定断的出来?”

“大人言之有理。若答应了大宁的求援,我人马出城,空虚的便不是大宁,变成我惠和了。”

“凶残狡诈之徒,不可不防。”

堂外进来个侍卫:“报大人,斥候回城。”

“速传来见。”

张居敬兵败,佛家奴遣派出许多的斥候,远放到义州附近,打探情报。那斥候进来,跪倒行礼,道:“小人昨天上午离开的义州,刺探最近处距义州二十里。义州城池防备森严,观其旗号,守城的约有一两万人,尽是步卒。”

“见未见有人马出城?”

“前天见有数万红贼骑兵出城,由邓贼亲率,似往去大宁外。除此之外,未曾见有其他人马出城。”

“确定?”

“确定。”

“确定邓贼去了大宁?”

“小人跟了一阵儿,辨其方向,应为大宁。”

佛家奴霍然起身,两手相握,提在腹前。蒙古人体格本就容易发胖,他养尊处优,肚子极大,绕着案几转了几圈,他踌躇不绝,问道:“果真去了大宁?要去大宁,必经兴中州,张居敬的残军,有无动静?”

“张大人的旧部乱做一团,世家宝传了命令,命他们就地驻防,许多人不肯听从,要撤回兴州。接连数日,已经撤走两三支人马,又有些许军马去了大宁。剩下城中的不足三千,自保不及,估计不会对邓贼进行阻击。”

“果真去了大宁?”佛家奴喃喃自语,他不肯相信,心想:“假象,假象。”急步走近地图,凑在前边,扒拉着观看,他的肚子顶在墙上,甚不舒服,稍微向后退了点,听见堂外脚步急促,又有斥候回来。

这斥候晚回了会儿,有新情报。

他道:“小人昨天夜间离开的义州,有紧急军情,报知大人。”他半路上遇到了别支的斥候,要了他们的备用马匹,一人六马,马歇人不停,因此虽晚了半天,比起来先前那斥候,回城的时间上不相上下。

“讲!”

“小人负责探查的范围,为义州东北。昨夜见有一彪人马,远远从广宁方向来,打的红贼旗号,过义州而不入,径奔我惠和而来。”

“看的清楚?”

“清楚。”

“多少人马?”

“这彪人马防范极严,探马散出三十里。小人无法近前,无奈舍了坐骑,潜行靠近,最近处距之约有七八里。天黑看不清楚旗帜,他们没有打火把,摸黑而行,观其队列长短,大约两万人。”

“没打火把?”

“不但没打火把,金鼓声也没有,甚至没有听到人声、马匹的声音,静悄悄的。”

“夜行不打火把,悄然无声。”佛家奴沉思不语,他握在一起的手,无意识地摩挲腰带,堂内安静,堂外风声。他道:“好个邓贼,好个邓贼!果然明也修栈道,暗也渡栈道。”他确信,这彪人马定为惠和而来,“幸好本官派去义州的有探马,没想到吧你?小邓!小邓啊小邓,本官早看破了你的用意!”

他拍案喝令,道:“告诉世家宝,小邓目标并非大宁,而是惠和!传来三军,严防戒备。”

……

“报大将军,不见惠和城有增援大宁的迹象,自昨夜起,反而防备更甚,城头上的日常守军,辨其旗号,已经增至三千。”

佟生养等面有忧色,邓舍哈哈大笑。

——

1,山上多有长松。

“七金山,……中多长松,一望郁然,北人皆畜牧于此,卫境之大山也”。

74 虚实 Ⅱ

夜色将尽,黎明日出。(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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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枯草秃树,远处结冰的河流闪闪发光。寒冬的空气冻僵了红旗,为了保暖,士卒们将弓矢插入弓囊。土地冻得结结实实,数万骏马奔腾其上,纵然马蹄上包裹有布,声音依然传出甚远。

邓舍一路行来,逢有元军哨探,无不擒斩,遇到元军溃卒,尽数掩杀。

能入五衙主力的,尽是精锐中的精锐,能征善战,忍苦耐劳。滴水结冰的天气里,除非休息马力,他们昼夜不歇,次日早,进了兴中州地界。

兴中州如临大敌,暂时停止了内乱,他们人马不多,没胆子出来阻截,侦骑四出,仅仅加强了防御。邓舍为了避免刺激到他们,下令远远绕过。改而向南,于三十里外横过大凌河。

从义州到大宁,沿途经过两条大的河流,一条大凌河,一条涂河。大凌河在兴中州东,涂河在大宁东,要放在春暖冰融使节,没有渡河的准备,骑兵不易通行,如今隆冬,过得轻松。邓舍之所以决定长途奔袭,也有这点因素在内。

过了兴中州,就走完了一半路程。

次日中午,邓舍留下了两千人马,驻扎附近山脚,安营扎寨,以防兴中州诸将以及周边青军抄其后路。当晚休息半夜,又一个凌晨来到,大军前行,停在大宁城外二十里,刘杨引五百军马,丢盔卸甲、倒戈靡旗,扮作溃卒,径去城门。

大宁城头,军旗林立,跨刀提枪的士卒来回巡逻。

刘杨未及奔到城下,早有箭矢射来,他勒住坐骑,仰头大呼:“俺乃兴中州张大人部,左营柳万户麾下千户是也。昨夜红贼奔袭兴中州,俺出去交战,不料落入包围,奋勇杀出,本待回城,怎料被红贼截了后路,索性奔逃来此,求大人发兵救援。”

城头守将探头瞧了眼,一言不发,勾头就走。

刘杨叫道:“城头将军哪里去?快给俺开了城门,俺要求见大人。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不知,大人不会不知。”他神情悲愤,喊叫不止,身后溃卒一起鼓噪,纷纷喊道:“快快开了城门!”

不久,那守将折回,同行另有一人,四十上下,面白长须,没着武将盔甲,一身文官打扮。

这人上下打量,熟识刘杨许久,开口问道:“尔为何名?”

看他衣冠品色,刘杨心知,必为世家宝无疑。他收了叫嚷,回答道:“回大人,俺姓马名乐哥,柳万户营中千户。”

“柳万户痔疮好了么?”

这姓柳的万户,从降卒口中问出,刘杨答道:“却不曾听闻得有痔疮。”

那文官点了点头,笑道:“柳万户实无痔疮,本官故意诈你也。……来人,开城门,请马将军入城。”趁开城门的空儿,他问道,“红贼围了兴中州?人马几许?带军者何人?城,守得住么?”

“红贼人马不下五万,邓贼亲自率领。若得大人相救,守城没有问题。”

城门缓缓打开,吱吱呀呀,城头城下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这城门说开就开,刘杨颇是意外。他望着黑洞洞的城门,抬头看那文官一眼,心想:“听大将军言语,城门断难骗开,却不料这般容易。”转念一想,不免狐疑,“这厮究竟没看破俺作假,还是城门后设了埋伏,要包饺子?”

随行一个百户低声言道:“将军,进,还是不进?”又有人道:“他既开了,为何不进?且先夺了城门,俺打马回去,报知大将军,一并大军过来,既然弄假成真,索性一股脑儿,尽杀了城中的鞑子。”

城头文官含笑道:“城门已开,马将军请进来罢。”

……

日头点点升高。

城外数万骑兵军中,人马寂静,鸦雀无声。佟生养轻轻抚摸坐骑,安抚它的焦躁不安。

军马当得久了,就如士卒,临战前的气氛它们也能体会得到。与成千上万的同类一起纵情驰骋,践踏战死者的尸骨,马蹄下去,肉陷骨断,鲜血四溅,固然大为快事,可热血过后,听着苍凉战场上那一声声失去伙伴的哀嘶,难免兔死狐悲。

这一种感觉,既亢奋,又有对未知的恐惧。

向前一步,生死难测。

……

城头,那文官二度催促:“城门已开,将军请进。”

漆黑的门洞中,刘杨看到一抹寒光,一闪而逝。冰冷的晨风卷起地上的尘埃,掠过他的发梢。万籁俱寂,他恍惚看到,几片枯黄的树叶随风而起,姿势曼妙,好似春日的蝴蝶,姗姗飞舞。

“将军请入城。”

刘杨莫名间,有时空交错的错觉。冬日何来蝴蝶?黄叶早已落尽。天高云淡,远山寂寥。不远处的冰河上,惊飞起三两群野鸟,他猛然抬头,见城头处,那文官含笑,周遭元军有意无意,弓矢无不在手。

黄叶必为搜集而来枯枝上带有的,好端端,枯枝为何堆积门后?……他马刺踢马,反手拔刀,拽起缰绳,声嘶力竭:“门后有伏!鞑子要放火,撤。”

城头火炮声响,箭雨顿下。

城门后,震天动地发一声喊,拥出无数人马,枪戈明亮,箭矢如蝗。刘杨见机得快,呼吸间逃出里许,遥遥听见城头笑声,那文官高声说道:“马将军好走,恕不远送。转告小邓,柳万户没痔疮,却早死在了义州,本官一清二楚。”

……

城外骑兵大军,炮声惊动了探马,一拨拨奔回报警。

邓舍跳上坐骑,转顾左右:“此必刘将军诈门不成,引了世家宝警觉。”他扬枪纵马,绕阵大呼:“杀敌者赏!怯敌者诛!得首一级,赏钱一贯。先入城者,百户拔千户,千户拔万户,诸君,且随我行。”

有人翻译做女真语言,女真人听了,大呼小叫,纷纷上马。上万女真,几万条小辫子,耳环碰撞一起,叮叮当当作响一片。

迎着阳光,人人热血冲头。佟生养一马当先,卷袭奔驰,他搂着马脖子,侧身缩腰,疾驰中使出个镫里藏身,随即翻身而起,张弓射箭,正中数十步外一株小树,射断了两根相连的树枝。

“莫尔赓额!莫尔赓额!”

佟生养收起弓矢,奔到邓舍骑侧,一手勒马,抽刀向下,随即击打盔甲,口中叫道:“女真人的莫尔赓额,俺愿做兄长的引答。”莫尔赓额,女真话中神箭手的意思;引答,女真话中犬的意思。

寒风扑面,邓舍策马奔上冰河。他箭术不如佟生养之流,但骑了十来年的马,可以说马背上长大,骑术极佳,他丝毫不停顿马速,反手取出一支长箭,递给佟生养。他向女真人宣示:“你们的神箭手,我的弟弟,愿意做我的引答。我以此箭为誓,永不相负。”

女真人齐声大呼:“以此箭为誓,永不相负!”

邓舍提速疾驰,将大队抛下一段距离,随即横枪立马,奔腾的坐骑不费力停在了冰河的中央,铁蹄激扬起冰屑,他兜马回转,面对数万的骑兵,面对上万的女真悍勇,他问道:“你们,我的勇士们,愿意做我的引答,愿意做我的斜烈么?”

冰河如带,万马奔腾。远城如铁,铁骑如洪。

当此情景,众人无不心动神驰,齐声大呼:“愿为大将军之引答!愿为大将之斜烈!”斜烈,刃的意思。

邓舍哈哈大笑,转马向前。

……

大宁,夏商时冀州地,周为幽州地,战国属燕,秦属辽西。自秦汉以上,皆为中原地,而自宋已降,悉委胡虏。大好河川,壮丽江山,我中华之门庭,我华夏之藩垣,而竟染膻腥四百年,四百年汉人衣冠不见。

邓舍兵临城下,他此番虽不为攻打大宁而来,心中亦然感慨万千。

过河不久,接住了回驰的刘杨,简单问清楚了情况,邓舍抚慰两句,骑兵放慢速度,辎重营靠前,前行了十里,即停下正式扎营。吩咐陆千十二引千人,打本部的旗号,往城下挑战,城内若不应战,不必回来,巡回左右,防他城中趁己军扎营而前来偷袭。

“我军已至城下,将军准备何时设伏?惠和的探马回来了么?佛家奴有无出军?”陆千五不安地扭动身子,他总担心白费力气,骗不出来佛家奴。

“这才清晨,怎生设伏?待大营初立,与世家宝交一次手,然后晚上再说不迟。”

数千辎重营士卒,加上万余帮忙的骑兵,营盘很快有了雏形。陆千十二派人来报,大宁城门紧闭,城头上拉了许多火炮,遍布弓弩,骑兵稍微靠近,就是箭林弹雨,世家宝根本就不出来应战。

“点三千女真,取了云梯等物,作势攻城。”

……

“快晚上了,红贼攻城,莫非要通宵夜战?”有个元军的将领纳疑惑问道,“他急行三百里,也不歇歇?红贼中几时有这般勇悍的贼人了?”

站在城头,望着潮水般冲过来的双城军马,世家宝若有所思,说道:“即便铁打的士卒,没有足够的休息也不可以战。邓贼并非要通宵夜战,他无非试探我军的战力,看我军守城的意志罢了。”

世家宝问道:“四座城门,皆有红贼么?”

“红贼围三阙一。末将仔细观看,北城门红贼最多,万人以上,其他两座城门,不过数千而已。我军若要突围,不是难事。”

“我军步卒多,红贼尽是骑兵。骑兵不擅攻城,擅野战,邓贼熟悉兵事,不会不知扬长避短的道理。他故示以虚,其所意图正为诱我军突围。你看那北城门红贼营时,是否人马喧哗,极其热闹?”

“正是。”

“表面喧哗,实则杀机隐伏。本官可以断定,只要我军向外突围,他北城门营中必然铁骑四出,袭我后路,包抄合围。”世家宝冷笑,道,“惠和来信,讲邓贼狡诈,一点不假。骗我城门不开,一计不成,又用此计,本官岂会上当么?”

他的顾虑不无道理。

大宁的元军才经惨败,军心动摇,倘若盲目出城突围,万一中伏,后果不堪设想。世家宝心想:“即便突围,也不在今日,红贼才来,锋芒正盛。过些天,待其疲了,我军养精蓄锐,然后方可徐图良策。”

听他提起惠和,那元将道:“惠和信上讲,认为邓贼明攻大宁,实图惠和。分明怯敌如虎!邓贼两万余骑兵尽在我处,他有甚么能耐再去打惠和?大人,何不再修书一封,将种种情形说与惠和知晓,若能得其来援军,解我城围,甚而破贼不是难事。”

世家宝点头称是,对佛家奴的多疑,他也有些不以为然。

惠和左有大宁,右有武平,后有兴中州,相距近的百十里,远的二百里上下,军马驰援朝发夕至,要论安全程度,几座城池中,它是最高的。邓舍不过两万骑兵,突袭不成,必然随即陷入重围,他的胆子再大,也不敢以身犯险。

而大宁不同,虽说背依腹里,可腹里军马多数或集中西部,拱卫大都;或部署南部,防备山东,鞭长莫及,难以抽调援军。它西边的惠州,军马仅够守城,指望它来增援不可能。换而言之,大宁眼下的处境,除了惠和,别无援军。

他认为邓舍的战略定为先易后难,先取大宁,然后北上,再打惠和、武平。只是佛家奴官职比他高,是他的长官,他的不满只有压在心中。正如他的判断,双城军试探着攻了两番,没有强攻,太阳刚刚落下,即鸣金收兵。

晚饭过后,邓舍军中。

全营熄灭火把,城头上望去漆黑一片,唯有辕门的气死风灯,光芒映照,甚是显眼。三更时分,数千人悄无声息地从后边出了大营,人不骑马,步行走出好远,才纵马疾驰,直奔北边的七金山而去。

两个时辰后,大宁西城门,有数骑偷偷潜出,绕向东行。

双城巡弋发现了他们,飞骑报与邓舍,请命要不要拿下。邓舍道:“数骑潜行,定为大宁信使,见我北门人众,故出西门,绕东而行。遣几个人牢牢跟着,他若折而往北去惠和,就不必擒拿。他若不去惠和,就地斩杀。”

巡弋接命而去。

“大将军,惠和探马来报。”

“军情如何?”

“佛家奴一日三惊,城头守军,昨夜增至四千。”

诸将忧形于色。邓舍微微一笑,只叫打赏探马,其他的话一句不说。终有人忍耐不住,问道:“将军,佛家奴警戒日甚一日,眼看我七金山设伏将要落空,将军为何不忧反笑,是何道理?”

邓舍一笑,却不作答,只问:“天亮攻城,谁人愿做先锋?”

75 虚实 Ⅲ

惠和城外,数骑探马回来。www.65txt.com守城士卒开了城门,他们马不停蹄,一路奔入帅府,禀告佛家奴:“红贼前夜抵达大宁,昨日开始攻城。邓贼亲自督战,攻势甚猛,世家宝亲临城楼,堪堪顶住。”

“真的开始攻城?”

“小人等伏在大宁城外,亲眼目睹双方交战,战况激烈。红贼渠将佟生养率数百精悍女真,皆披挂重甲,口衔利刃,三度逼近城头。大宁城中守军拼死抵挡,用冰水浇城,使滚油火攻,檑木、钉板齐上,强弩、火炮并发,矢石如雨,鏖战整日,双方伤亡各有百数。直到入夜,邓贼方才罢战回营。”

佛家奴惊疑不定,他心想:“岂有此理!不对,此必为邓贼用诈,以攻打大宁的假象示我,然后趁我麻痹大意之际,他的潜行步卒突然杀出,好袭夺我城。”他问道,“东边来的红贼步卒到了何处?其中虚实,到底人马多少,查探清楚没有?”

“红贼步卒昼伏夜行,沿路防范极紧,我军的哨探被他斩杀了许多,侥幸没被发现的也根本无法靠近,到目前为止,他们的虚实尚且未能摸查得清楚。不过,请大人不必忧虑,我军斥候一日三报,总能探查明白的。”一个幕僚探头看看堂外天色,道,“看时辰,下一拨斥候也该回来了。”

大宁方向来的探马道:“好叫大人得知,半路上遇到了世家宝派出的信使,有封信呈给大人。”

佛家奴接过来,打开细看。两个人都是蒙古人,写的蒙古文字,曲曲折折,如蚯蚓爬行。信中言辞恳切,首先具体分析了邓舍打大宁的理由,进一步指出了他“先易后难”的战略;接着简单介绍了对邓舍所部观察得来的印象,末尾没用毛笔,改了血书,不知沾了甚么畜生的血,腥味扑鼻。

上边写道:

“红贼诈门之贼将,尚知唇亡齿寒。大宁若有事,则惠和远不及百里,岂能无忧?邓贼破大宁,兵锋所指,下一个定为惠和,继而武平。此为集中力量、各个击破之计也。是以,大人救大宁,便是救惠和。大人救世家宝,便是自救。

“大人来军不需多,提五千众,往击邓贼北大营,吸引其注意,逼迫其无力,则卑职等倾城而出,顺次击破其另外两个城门外的营地,然后合军一处,与大人前后夹击,邓贼之败,弹指之间也。

“卑职已经派遣信使往去兴中州,兴中州人马不多,也有数千,皆百战悍卒。张大人死邓贼手中,其麾下诸将无不痛恨切齿,此与邓贼有不共戴天之仇。卑职求援书至,他们定然会星夜驰援,则我援军又多一路,胜算又多几分。

“卑职等携万余将士、数万百姓翘首以望,盼大人援军早来。”

这封求援信给佛家奴的,世家宝却在其中写上向兴中州求援的事情,用意无非在坚定佛家奴的信心,告诉他,援军不止他一路,还有别的一路。各路援军加在一起人多势众,而邓舍孤军深入,覆败就在眼前。

佛家奴丢了信,彷徨绕案,他的脑袋糊涂了。邓舍究竟意在何处?他打大宁到底是真攻,抑或是假攻?他道:“且等等,且等等。容本官细细思量,待往义州去斥候回来,再做打算不迟。”

大宁的求援信一封接着一封。

当日晚间又来一封,次日上午,接连两封。从一部分血书变成了全部的血书,从用牲畜的血改为人的血,从用他人的血改用世家宝的血。写的越来越短,字迹越来越潦草,看得出来,世家宝被逼急了。

而义州的斥候,至今没能探明白双城步卒的底细。

次日午时,世家宝第五封血书送到。

送信来的信使血污满面,见了佛家奴就扑倒在地,嚎啕大哭,叫道:“大宁城危!大人,邓贼围城日紧,惠和再不出兵相救,城就守不住了。”所谓求援,就得危言耸听,同时动之以情。

他不把头当头,狠命地往地上磕,磕出来血迹斑斑,他泣不成声,道:“我军新败,军中士气不稳,邓贼死力攻城,日夜不息。城外北城墙破损多处,昨夜更险些被他偷袭烧了城门!兴中州来的援军及周边驰援的青军,尽数被他的伏兵击溃。

“他百般计谋迭出,自昨夜起,不时偷偷运土出营,我家大人判断,他营中在挖掘地道!大人,他打盖州用的便是此计,我军设若找不着地道的出口,他设若把地道挖到城墙下,城墙一塌陷,数万军民,就死在了大人之手!”

佛家奴斥责:“怎的死在本官之手!胡言乱语,退下。”

侍卫们拖拽着那信使出去,那信使拼命挣扎,脑袋还不住往地上磕,不住嚷叫。听着那叫声渐渐远去,佛家奴心烦意乱,抽出宝剑,随手又收回剑鞘。他百思不得解惑,问左右幕僚:“尔等怎么看?”

幕僚们没人说话。

这事情太过诡异。要说邓舍假攻大宁,世家宝派来的信使不会说假话。要说邓舍真攻大宁,发现他右翼步卒的斥候也不会说假话。一个幕僚犹豫,他不太确定地说道:“难道说,邓贼打大宁也是真,打惠和也是真,他要两路并攻?”

有人摇了摇头,否决他的意见,道:“邓贼军马不过数万,没有同时进攻两座城池的能力。大宁那边,听信使说的危急,实情却不一定。咱军中的探马不也有回报?城墙破损是真,不过被投石机打中,掉了几块砖石,无损防御。”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道:“倒是夜烧城门、挖掘地道,烧城门倒也罢了,挖掘地道非一日两日可成。从这一点看,邓贼似乎确实有拉开架势,长期围困攻打的打算。

有人同意,道:“那信使不是说,兴中州的援军被他击退了么?他要没拉长庄的打算,不会准备的这般充分。”他也有疑惑不解的地方,道,“不过,邓贼尽是骑兵,本该利于野战,他却舍长用短,反来攻城。他就不怕万一久攻不下的话,全盘皆墨?”

另一个幕僚说道:“这点好解释。俺料他受了义州大胜的刺激,以为世家宝部失了锐气,所以大意轻视,想重新上演奇袭义州的一幕,故此他带骑兵前往。然而,他却没料到世家宝抵抗坚决,并且早有准备,落了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他转向佛家奴,道:“卑职肯定,按照目前这个局面下去,用不了三天,邓贼必然主动撤军。”

“你是说?”

“大人救不救大宁都是一样。邓贼两万余骑兵,大宁万余步卒,邓贼骑兵攻城,大宁步卒守城,邓贼昏了头,出此昏招。简直可笑。”这幕僚一直反对救援大宁的,佛家奴听了,觉得甚是有理,道:“不错,不错。”

堂外脚步声响,两三个走将进来。众人抬眼看去,见正是义州方向来的斥候。

这斥候面带喜色,跪倒行礼,口中道:“报大人,红贼步卒的虚实,小人等终于探查清楚。”

“快快讲来。”

“红贼步卒一路行走不快,才过了大凌河,距我惠和近二百里。小人等昨日下午抓住了两个落单的红贼探马,严刑逼供,得知了虚实。此一路红贼步卒,打的两万人的旗号,真实兵力不过三千,来自义州李邺部。”

“三千?”佛家奴愕然,问道,“两万怎成了三千?”

“之所以前番数路斥候看错,一来因其防范极严,小人等靠不得近前,只有远远观望。二来,其部中间多有裹挟的义州、闾阳城外流民,充当人数。三来,他们拉长距离、多竖旗帜,用马匹拖拉树枝、扬起灰尘,迷惑了其他我军斥候的视线。四来,每次宿营,他们都多造火灶,用了增灶的计策。”

佛家奴呆然半晌,提心吊胆了两天,甚至通知了武平的也先不花,要求若有战事,即请他来援。不曾想到,竟是邓舍的诡计!要传出去,不叫人笑掉了大牙?他堂堂中书平章政事,好生羞臊。

那本来主张不救大宁的幕僚面色一变,转而喜上眉梢,拜倒在地,道:“恭喜大人。”

“喜甚么!”

“如今已经判断明白,邓贼右翼步卒是为虚,目的当在吸引我惠和,迫使我军不敢去救大宁。如此一来,他打大宁就是实了!正如卑职方才的分析,他以己短而攻彼长,连战两三日,军队不得休息,部属疲惫。大人,此正为我军突出,以我之蓄锐,破他之疲惫的大好时机!”

佛家奴吸了个口气:“破他之疲惫?”

他捡起案几上世家宝的几封求援信,重新看了一遍,对这幕僚之言,越想越有道理。他兀自不肯放心,追问斥候:“情报确实肯定?”

不等斥候回答,这幕僚道:“以今观之,邓贼右翼步卒确实疑点重重。他昼伏夜行,看起来做了很好的保密措施,可要偷袭的话,应该越快越好,这都两天了,他至今行军不到百里。有自相矛盾之处。”

其他幕僚互相看了眼,同时想道:“马后炮。”纷纷开口,附和他的意见,众口一词,由不救大宁改为了即刻出军,把握住这个难得的战机,争取一举击溃邓舍,将之活捉擒拿。

邓舍在高丽时,他的名声不显于辽东,有听说过的,了解他的不多。自他打下辽左、辽阳,开始引起了辽东诸方的注意力。打辽左,他险些俘虏高家奴,前不久杀死了张居敬,这两个人都是辽东地面上举足轻重的大官,要能打败他、捉住他,绝对的大功一件。

佛家奴下了决心,道:“将那大宁信使带回,告诉他,本官今夜便出军,就按世家宝所请,提军五千。”

那信使重又被带回堂下,闻言大喜。

佛家奴道:“你且速速回去,告之世家宝知道,我军至迟后日一早就到,叫他好生准备,好生接应。”

这信使不走运,带着天大的好消息,没进入大宁,远在三十里外,便被邓舍的探马发现。邓舍有交代,出城的不管,回城的一个不放。两边箭矢互射,两三个回合,这信使的伴当一一落马,被尽数射杀。

七八个探马一拥而上,擒了这信使,带去邓舍帅帐。

邓舍问也不问,挥手命带下交给刘杨。这刘杨莫看人胖,多才多艺,精擅用刑逼供,上几次拿住的信使,都是由他撬开的嘴。邓舍当时好奇,问过他:“刘将军不是做买卖出身,当过矿工的么?何时学了这等手艺?”

刘杨憨厚一笑,道:“不瞒将军,末将干矿工前,本是个牢头。因得罪了上官,所以才被发配去做了苦力。”

“噢,……”邓舍恍然大悟,赞道,“海水不可斗量,刘将军的经历果真丰富。”

这用刑一道,很有学问,没受过专业训练,成不了行家里手。

刘杨带走了这信使,捆绑丢在一边,不去理会。自有人送上来两个俘虏,第一个,用脑箍迸出了脑髓,第二个,用钩镰拽出了肠子。地上尸体、鲜血、脑髓、肠子、粪便,混杂一起,肮脏可怕,惨不忍睹。

当刘杨转过头来,只看了这信使一眼,他立刻就全招了。

“大将军神机妙算,调动佛家奴就像用手臂驱使手指一般。”诸将觉得不可思议,佟生养问道,“将军是怎么知道他肯定出军的?他每次加强防备,增援城头守军,将军为何总是大笑?”

“佛家奴简单多疑,简单地用一个计策绝对不行,骗不住他,因此需要使用连环计,计中套计。先叫他否定了自己,随后怀疑自己,最后肯定自己。一切的判断由他自己做出,看似没有我外力推动的痕迹,此正为《孙子》所言:‘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擅长进攻的,必示敌人以有余,示敌以有余,则敌必守。此为敌不知其所守也。这就是敌人不该守了,守了;不该攻的,攻了。

诸将有的低头沉思,有的频频点头,众人皆各有所得。

邓舍接着道:“我之所以闻其增援而笑,道理更为简单。他惠和城中军马总共才多少人?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日常守城的士卒越多,他的生力军越少。士卒本就没有锐气了,他还百里急行,妄图击溃我军,这是他在自求死地。”

他此番话言不尽实。

他之所以闻援而笑,固然有这个原因在,也有别的原因。其一,坚定诸将、士卒的信心,他不可以把计策告诉他们,却可以用行动来告诉他们,一切都在掌握中。其二,竖立他莫测高深的形象,人的威望不就是这样慢慢形成的么?

诸将尽皆拜服。

邓舍收了笑声,目光炯炯,望着众人,下达军令。他说道:“佛家奴将至,我军需得做好准备。刘杨,你领辎重营挖掘地道不要停下。佟生养,你明日取三千人继续攻城,攻势要猛烈。毕千牛,你挑选些得力探马,派遣去惠和方向,时刻回报佛家奴军的进止。

“通知山中的二陆将军保持偃伏状态,随时准备接战。其他人马各安本营,抓紧时间休息,养足体力,好做厮杀。”

诸将凛然接令,帅帐外,北风卷旗,乾坤杀气正沉沉。

——

1,脑箍。

脑箍即是铁箍,是拷讯犯人时施用在头部的刑具。这种刑罚,始见武则天时。酷吏来俊臣“有铁圈笼头,当讯囚,圈中下楔”。就是在犯人头上的铁箍中加楔子。同时的索元礼也用过此刑具,“……,多至脑裂髓出”。

宋代换用绳子缠头,一样加楔。明代则命之曰“阎王闩”,上箍后,“眼睛内乌珠都涨出寸许,……是拷贼的极刑”。清代唤作“盼佳期”,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凡经过铁箍箍过的人,两只眼睛没有不突出来的,因此有人送这铁箍一个美号,叫做‘盼佳期’”。

西游记里的紧箍咒,也许原型便是这种刑具。

2,钩镰。

此为抽肠之刑。

具体做法为:在一条横木杠的中间绑一根绳子,高挂在木架上。行刑时,将一段的铁钩放下,钩入犯人的肛门,把大肠头钩出来,挂在铁钩上,然后将另一端的石头往下拉。这样,铁钩一端升起,犯人的肠子就被抽出高高悬挂起来。

3,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守之法要在示敌以不足,攻之法要在示敌以有余也。示敌以不足,则敌必来攻,此是敌不知其所攻者也;示敌以有余,则敌必自守,此是敌不知其所守者也。

“攻守一法,敌与我分而为二事。若我事得,则敌事败;敌事得,则我事败;得失成败彼我之事分焉。攻守者一而已矣,得一者百战百胜。故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76 胜负 Ⅰ

次日夜晚,佛家奴赶到了大宁城。(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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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急着发动攻势,一边命令士卒们暂做休息,一边由将校、幕僚们陪着登高远望,做战前的临阵观察。邓舍的营地与火光冲天的城池恰成鲜明的对比,黑漆漆的,寂静无声。

他眯着眼看了半晌,甚么也没看见,只有模糊不清的营盘轮廓,绵延出数里地。萧条的冬夜,冰冷的风吹响他的铠甲,铁片撞击的声音清脆而又含糊,很快消散在风中。他打了个冷战,心头泛起异样的感觉。

“太安静了。”他说。

幕僚抬头望了望天色,道:“快三更了。邓贼攻城一天,士卒定然疲惫,早进了梦乡。大人,正是我军偷袭的好机会。”

佛家奴沉默了会儿,问道:“大宁的接应呢?为何一直没有消息。”

“我军奔袭的速度快,也许没碰上。加上红贼围城得紧,大人你看,那些红贼的游骑绕城了一周,到处都有,或许信使出不来,也是有的。”那幕僚解释道。

从他们这个位置,趁着城头火把的映下,可以看到很多的小黑点绕城移动。这些小黑点,显然就是邓舍用来拦截信使的游骑。那幕僚的解释很有道理,但佛家奴心头的异样越来越强烈,他不安地握了握剑柄,问道:“斥候呢?”

“才回报一切正常。”

低声说话间,传来窸窣的声响。佛家奴猛然转首,吓了那幕僚一跳。他刚才跺了跺脚,踩落了几块土坷垃,细细簌簌地滚落下去,掉落几匹军马面前。军马仰头要嘶鸣,它的主人慌忙轻声安抚。

“这天气太冷了,……”佛家奴想,“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红贼营里没动静,也在情理之中。”

给邓舍营地的安静找到了一个理由,他安心了些,放眼向后看,数千人的队列整整齐齐。夜色是他们最好的掩护,清冷的月光流水般淌下,洗过他们身上的盔甲,如林的枪戈闪耀点点的寒星。

佛家奴缓缓抽出了沉重的短剑,剑柄上镶嵌了血红的宝石。那剑尖划出轻柔的曲线,所有人的目光随着短剑移动,远的城,远的营:“杀!”十里的距离,短途冲锋瞬息间可到:“杀!”红色的披风飒飒,如林的枪戈斜放向前:“杀!”

便如闷雷平地起,就似闪电云中来。

万千人齐声呐喊:“杀!”千万马蹄践踏,千万人的疾驰破开了风,卷起漫天的烟尘,大地发出沉闷的颤音,枪戈如林,千万的寒芒指向对面的营盘。远处城池的火把跳动在他们的瞳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铺天盖地。

这夜色,将要被火与血点燃。

佛家奴照例落在了后边,自有骁将冲锋在前,邓舍的营盘近在眼前,他骤马伏腰,奋力挑起拦路的拒马枪,他几乎用尽了力气,他高叫着鼓舞士气:“大人有令,长生天在上,杀邓贼者,赏百贯!擒邓贼者,赏千贯!”

“长生天在上,杀贼!杀贼!”许多人同声应呼。

城池边的游弋拼命打马,乱做一团。就像油中泼入了水,邓舍的军营哗地一下炸开了锅。人在叫,马在嘶,火把一片片亮起,零零散散负责警戒的巡逻冲上来试图拖延元军的攻击速度。

如果说他们是散落的礁石,元军便是涨潮的海浪。

当骑兵冲锋的阵势已成,散骑根本就无法阻挡。冲锋的探马赤前窄后宽,摆成了一个标准的锥形阵,邓舍的营门就如纸片也似,接触的瞬间就被撕得粉碎。冲入营内的元军耀武扬威,追逐着四散嚷叫逃跑的双城士卒,点起火把,四处丢散。

他们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红巾仅仅稍微做了点抵抗,就放弃似的改而奔逃向其他的营门。

带头的元军将领东奔西撞,一片嘈杂声里,他大叫道:“休叫走了邓贼!”回头问左右,“帅帐在哪儿?”提了长枪,刺死个奔逃不及的对方士卒,听见几声炮响,他的亲兵叫道:“大宁军马出来了!”他顾不上去看,视线及处,重重营垒遮掩,见一杆帅旗隐约闪现。

他弃枪绰弓,隔得太远,射不着。待要冲过去,随他入营的军马早就散开,眼看那帅旗远去,他焦躁起来,丢弓取刀,撵着本部士卒,敲打他们的马匹,大叫道:“收拢!收拢!随本将来。”他催马向前,不忘命令亲兵,“吹号角!打小鼓。”

佛家奴有令:见着邓舍,便吹角打鼓,通知后部。

角鼓声传到元军的后阵,直到这一刻,佛家奴的不安才彻底散去,他欣喜若狂,问道:“世家宝呢?”

“大宁军马刚刚出城!”

破贼的功劳很大,但活捉邓舍的功劳更大。佛家奴转念下了决定,他提剑在手,兴奋的大肚子一鼓一鼓,他命令道:“击鼓,通传诸将,溃逃的红贼交给世家宝就是,集中全军,穷追不舍,务必活捉邓贼!”

主帅逃亡,必然不会单骑独马,邓舍拥兵十数万,像他这种级别的,少说亲兵近千。帅旗就是军队的魂,他竖起了帅旗,因之聚拢的士卒也不会在少数,佛家奴要全力以赴。

仓促间,收不拢全部的军卒,匆匆集中了三四千人,沿途的红巾溃卒一概不管,佛家奴亲自指挥,紧紧尾随邓舍的帅旗。那帅旗左冲右突,左边有世家宝,后边有佛家奴,无路可去,乌压压裹了甚多聚拢过来的士卒,径直出了大营,奔北边而去。

“追上去,追上去!”本书转载ㄧбk文学网wαр.1⑥κ.сΝ

佛家奴骑的马是最好的,可夹杂士卒中间,提不上马速,营中的道路不宽,数千的元军拥拥挤挤,火把映着他们的脸,忽明忽暗。佛家奴挥起马鞭,不停地抽打晃在前头的军卒,不住口地叫道:“散开!散开!”

人挨着人,马挨着马,直到冲出了辕门,方才得了转圜,彼此间隔得松散了些。人人兴奋,个个激动,邓舍的帅旗近在咫尺,沉不住气的纷纷开弓射箭,甚至有激动过分的,拿颠倒了弓,放颠倒了箭。

夜幕重重,如蝗的箭矢杂七杂八地射出去,距离太远,除了少数强弓,没有射中目标的。

一千步、五百步、三百步,两军越来越近。不知不觉间,大宁城被远远地甩在了后边,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连脉七峰的七金山出现眼前。山不巍峨,如出水的青莲。西侧有三座山峰相连,中间主峰最高,邓舍的帅旗微微做了停顿,似乎在犹豫进不进山,但很快转个弯儿,入了西边山中。

“大人,邓贼入了山中,追也不追?”

“山中怕会有伏!”

“我军如神兵天将,邓贼逃命惶惶,怎么会有暇在山中设伏?”

诸将七嘴八舌,意见不一。他们说话的时候,没有停下追赶,夜色笼盖下的群山,松柏郁郁,横亘十数里远近。人马的躁动惊动了沉静的深山,隐约有猿啼熊嗷,惊飞起无数的宿鸟。

鸟飞如云,呼啦啦从元军头顶过去。

佛家奴心头一跳,不由自主放缓了速度,邓舍的帅旗曳倒在地,慢慢隐入山中,有会骑马的幕僚气喘吁吁赶将过来:“山名七金,恰和了大人的佛字!此为天赞大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佛经云,须弥山外有七重金山,其山悉由金宝所成,故名七金山。元廷崇西番喇嘛,佛家奴知道这个典故。

进,或者不进?

他下了决定,良机不可再得:“前锋先入,后军保持三里的距离。山中若是无伏,擒杀邓贼!山中若是有伏,后军变前军,缓缓退出。”

山林茂密,黝黑无光。

上千个火把照红了地面,映红了山壁。岩壁上生长了许多高大的树木,树枝交错,影影绰绰,虽没了树叶,却也一样的遮天蔽日。山谷积了厚厚的叶子,马蹄踩上去,不时失陷。腐烂的气息混合山中特有的清香,猿啼的声音如在耳边,又似远在天边,给人古怪的感受。

佛家奴仰头四望,寂若无人。

他早先的不安莫名重回了心头,他喃喃地道:“太安静了。”

陆千五等待多时,他设伏的地点便在西侧山峰与主峰之间,借着松柏的遮掩,数千人悄然无息地伏在两侧山陵。他放过了元军的前锋,直等佛家奴的后军全数进入了埋伏圈,这才亲手点燃火炮。

“轰!”

火炮与火铳同时开火,燃烧在两侧的山壁,暗隐乍现,倏忽点亮夜色,倏忽归于黑暗。看不清楚有许多人,摸不清伏军到底的虚实,只见矢石雨下,鼓声雷动,旌旗蔽空。谷地中的元军转眼间摔倒一大片,惊叫此起彼伏,马儿惊跳起来,撞击、践踏,落地的士卒转眼被踩踏得血肉模糊。

烟火弥漫了山林,无数的双城士卒提刀奔下,冲出烟雾,陆千五横枪大呼,疾步奔跑,甩手掷出长枪,穿过个元军百户的身体,把他钉在了地上。他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马刀,骤入敌阵,所向披靡。

山谷鏖战,不须长兵。短兵相接,恰在此时。

佛家奴短剑落地心茫然,他“啊哟”大叫一声,拨转马匹,向后逃走。后边挤着前边的,前边挤着后边的,元军自相践踏,死伤无数。由侍卫在前开道,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佛家奴好容易杀出条血路,山谷外惊天地数声炮响,陆千十二威风凛凛挡住前路。

前路不通,元卒们折往后逃,蓦然间闻听一阵朗笑。

邓舍帅旗招展,旗帜下数员将校,众星捧月般的簇拥出一位少年将军。不是邓舍是谁?他哈哈大笑,高声叫道:“你们这些鞑虏听了,此地四周险峻而中间低洼,为兵家所云的六险之地,名叫天井的。凡入井中的人,有几个可以逃生?今我前有堵截,后有埋伏,还不速速放下兵器!逆我者死,降者不杀!”

半夜激战,元军进退失措,降者半数,不肯投降的,尽数被杀,尸体枕藉,塞谷蔽山。快到天明,乱尸堆中寻到了佛家奴,他不甘受俘,自杀身亡。是非成败转头空,七金山成了落佛处,可笑可叹。

邓舍整点军队,设伏的军队加上他带来的人马总计一万三千人,伤亡不足千人,可以说大胜了。他没时间庆功,吩咐记下诸将功劳,拨出一部人马处理俘虏,即点军出山,火速支援牵绊世家宝部的佟生养。

原来,他的整个设伏计划是这样的。

两万余人分做三部。第一个部分,陆千五、陆千十二率领,做为设伏的主力。第二个部分,邓舍自带,做为设伏的补充。第三个部分,佟生养带领,营破当时,故作佯败,吸引住世家宝,引去离山远的南边,然后发挥骑兵的机动优势,反过来将之困之。

陆千十二喜气洋洋,追上邓舍,问道:“佟将军部数千人,缠住鞑子不在话下。末将有个建议,与其去救佟将军,不如咱趁虚夺下大宁城。如此一来,城池咱也有了,佟将军的围不也解了么?”

他说的有道理,问题是邓舍从头到尾就没想过攻打大宁城。

他摇了摇头,道:“广宁战事正酣,鞑子人多势众。相比鞑子,我军的兵力并不占优势,要想快速地击败鞑子,就不可执着一城一地的得失。因为,得的城池多了,我军的力量就会受到分散,无法集中全力,将鞑子各个击破。”

陆千十二若有所思,道:“以求杀伤为上。”

邓舍点了点头。

他不打大宁,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早些时候,辽西的义州他尚且不想要,更别说大宁了。大宁比邻腹里,他要占据了此地,便如一根芒刺在了大都的背上,元廷绝对不会容许。凭他现在的实力,难以抵挡继而连三地打击。

人贵有自知之明,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他心想:“贪多嚼不烂。”

接下去的战事发展乏善可陈。因了凭借数千骑兵难以尽歼世家宝出城的部队,故此,佟生养谨遵邓舍的交代,不求歼灭,只求拖延。待邓舍大军一到,分出了一部围堵大宁城门,防止再有元军出来;其余人马四面合围,砍瓜切菜般,轻轻松松地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一仗,赢得轻易,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

1,六险之地。

绝涧(两岸峭壁,水流其间)、天井(四周高峻而中间低洼)、天牢(山险环绕,易进难出)、天罗(荆棘丛生,难于通过)、天陷(丛林山塬,道路不明)、天隙(两山夹峙,通道狭窄)。

2,不可执着一城一地的得失。

**《论持久战》:这许多战例“都是先以自己局部的优势和主动,向着敌人局部的劣势和被动,一战而胜,再及其余,各个击破,全局因而转成了优势,转成了主动。在原占优势和主动之敌则反是,由于其主观错误和内部矛盾,可以将其很好的或较好的优势和主动地位,完全丧失,化为败军之将,亡国之君。”

77 胜负 Ⅱ

抛下残破不全的大宁不顾,邓舍麾军急进。(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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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夜间,他们与右翼的三千步卒在惠和城外成功会师。骑兵鏖战了半夜,赶了一天多的路,军力疲惫。邓舍没有惊动城中守军,远远地寻了处隐蔽地方,休息了一个晚上,凌晨时分突然展开了攻势。

他先用缴获的盔甲伪装了些许士卒,扮作大败而回的佛家奴部,故技重施地想要去骗开城门,然而却被惠和的守将看破。他随即高高悬挂起佛家奴的头颅,连带无数元军士兵的脑袋。

——这些元军士兵的脑袋,有阵亡山中的,有后来被俘的。邓舍当初分出一部人马处理俘虏,所谓“处理”,就是砍头。兵贵神速,他孤军深入,奇袭敌城,带大批的俘虏肯定不行,只有杀掉。

霎时间,双城军马阵前,放目尽是高高的竿子。竿子上成千上万的人头,或睁眼、或闭眼、或痛苦、或骇然,血肉模糊、血淋淋地绕了城池一周。清晨的寒风呼啸盘旋,密密麻麻的人头面目狰狞,这战场变作了森罗地狱。

惠和守军士气大沮,无不两股颤栗,勉强支撑了不足半日,城池就宣告失守。

邓舍留下了三千步卒守城,顺便处理俘虏,其它的军队则马不停蹄奔赴武平。武平的也先不花被吓跑了胆子,他城中的守军远不及惠和,只有三两千人,一箭不发,弃城而逃。

惠和、武平先后失陷,张居敬、佛家奴先后阵亡,消息传出,辽东震惊。

……

“简直是个野人!”

也先忽都毛发竖起,骇出了一身冷汗。他本为书生,世家子弟,自幼养尊处优,纸上谈兵的本事有,真要面对面厮杀,他没那个胆子。更别提闻言数千脑袋挂在城外,光去想想就胆颤心惊。

有个幕僚想起了件事儿,邓舍何止砍敌人的人头,他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他说道:“数月前,邓贼与纳哈出交战东牟山,有红贼一部不支后退,也是如今日一般,尽数被他砍了脑袋,挂在阵前,只不过威吓的对象,不是我军,而是他自己的人马。东牟山之战,红贼之所以胜,这是个很大的原因。”

“凶残成性,凶残成性。”也先忽都坐立不安,站起来,来回走动,兀自觉得双腿发软。

囊加歹将门出身,虎子或许谈不上,但若要论起胆色,较之也先忽都及那些个幕僚们,还是要强上许多的。他没去想人头的事儿,倒吸了口冷气,道:“武平、惠和一丢,我军左翼大开,再也没有可以阻挡邓贼的防线了。他如果长驱直入的话,哎呀,我军不妙。”

他打着案几,越想越惊,拽过来地图,铺展案上。

严格来讲,除了武平、惠和,元军的左翼还有两个据点。一个川州,位处武平东边,相距百里;一个高州,位处武平西边,相距二百余里。只不过这两个地方驻军极少,象征性的有点人马,指望它们阻拦邓舍,显然不可能。

囊加歹的话提醒了也先忽都等人,众人围拢,观看地图。

“诸公,且看。邓贼得惠和,而可呼应义州,连通闾阳,守其后,拒我辽西残部。邓贼得武平,可呼应广宁,并及辽阳,居处前,随时威胁我主力心腹。设若惠和为其盾,则武平为其矛,他可攻可守,我军处境不妙啊,……,诸位大人有何高见?”

局势明摆着,高见也好,低见也罢,无非两个对策。

有幕僚认为应该暂缓对广宁的攻势,立刻改打武平,先除去这个后顾之忧,然后再说别的。

他列举打武平的有利条件:“邓贼才得城池,立足不稳,此其一也。邓贼随军携带的粮草不会多,而武平、惠和的储粮仅足半月之用,他粮少而兵多,此其二也。世家宝虽败而大宁没丢,加上兴中州等各地的驻军、青军、民壮,辽西可得数万人,与我军前后夹击,此其三也。

“有此三利,卑职以为,我军必胜。”

另外一个幕僚不赞成,他反驳道:“我军或许必胜,然而可以速胜么?你也说了,武平、惠和的储粮可支撑半月,邓贼如果坚持够半个月怎么办?义州的红贼不会来支援他么?我军分散精锐去打武平,那么潘诚以及广宁城后的邓贼主力,他们会不会趁机来攻打我们?

“万一武平、惠和打不下,我军广宁前线又陷入苦战,如果出现了这种局面,我军该怎么办?”

囊加歹深以为然,他问道:“你的看法呢?”

那幕僚道:“卑职之见,我军该破釜沉舟,全力攻打广宁。我军如今已经推进到广宁城下,两日内必能扫清其外围据点,进而围城。有野则有城,无野则无城,没有了城外的据点,广宁一座孤城耳,拔之不难。”

先前的那个幕僚提出异议,问道:“若邓贼趁我军打广宁,来袭扰我部,该当如何是好?”

“遣稍许人马入驻川州,此为防;同时命世家宝牵制邓贼,此为攻。有此一防一攻,邓贼怎么会有余力再来袭扰我部?”

“若闾阳和辽阳红贼主力趁我军打广宁,来袭扰我部,该当如何是好?”

那幕僚微微一笑,道:“邓贼可以围城打援,我军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行百里者半九十。囊加歹下了决定,绝不能半途而废,他当即传命三军,日夜不停,继续攻打广宁。临了散军议,囊加歹没忘记数日前的一路伏兵,遣派了信使快马加鞭,往去沈阳,催促纳哈出赶紧行动。

“告诉他,三天之内,本王要听不到他攻打辽阳的军报,军法处置!”

囊加歹的信使穿越长长的前线,绕过辽阳的防区,一天半夜赶了百余里路,三更前后进了沈阳城。

这一场大战牵涉了整个的辽东,沿途罕见行人,到处栽倒路边的尸体,成群结队的禽鸟、野狗、虎狼出灭其中。他入了沈阳相府不久,门外的侍卫们就听到了纳哈出咆哮如雷的叫喊。

“邓逆个土贼!”

信使拜倒在地,不敢抬头。纳哈出怒气填膺,绕着堂内转来转去,他的发怒,其实倒并不是全为了邓舍,十成中有七分因了别的事情。那些个部族的族长们,整日唠唠叨叨,缠个没有休止。

不就死了些部民么?辽东处处烽烟,眼看红巾得势,这些人不知死到临头,还在这儿斤斤计较,一个个针鼻大的心思,净想着眼前的利益。难道他们就不知道,没了辽东,就没了他们的道理?

纳哈出转了几圈,握了握腰畔的宝剑。

说实话,他虽有拥兵自重的念头,但当此辽东危局,还是知道轻重的。辽西没有丢的时候,他可以坐观不动,邓舍一拿下武平、惠和,局面就大为不同。他深深知道,如果他仍然不配合囊加歹部,徒然会给红巾各个击破的机会,唇亡齿寒。

“王爷还说了甚么?”

“无论相爷打不打得下辽阳,只要相爷出军,逼迫邓贼主力回师,此战的首功便是相爷的。搠思监大人早晚会回去京师,辽阳行省丞相一职,除了相爷,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囊加歹到底与纳哈出同为木华黎的后裔,虽然过了七八代了,两人甚少交往,但打断骨、连着筋,他的承诺,纳哈出还是相信的。

“我城中各部族族长?”

“王爷有先斩后奏之权,圣旨在此,有不愿者,可斩。”

纳哈出权衡利弊,转瞬间下了决定。事不宜迟,他要速战速决。

……

“沈阳鞑子近日频繁,自昨夜起,大队人马出城,逼近我外线防区。据线报,纳哈出连斩了两个小部族的族长,似乎要倾巢而出,攻我辽阳了。”

辽阳防区,外线的哨探禀告道。

邓舍连克数城的消息,庆千兴也有知晓,捷报来日,他就预料到了沈阳会有异动,此时听了,毫不惊讶。他面色不动,徐徐问道:“鞑子人马多少,领军将领谁人?探查清楚没有?”

“出城的总计四五千人,没有出城的数目暂时没有探查清楚。先锋官名叫刘探马赤,其后各营的旗号依次为……”那哨探放低了声音,一一讲来。

庆千兴凝神静听,听完了,他悄悄地松了口气,道:“传令各部,整军备战。”

帐内诸将俱在,有个千户提议,道:“将军,鞑子要来辽阳,必过太子河,我军何不列阵河畔,待其半过而击之?东牟山尚有我千余驻军,干脆一并发出,前后包抄,先将出城的数千鞑子灭掉,给他个下马威,如何?”

诸将纷纷赞同。

庆千兴摇了摇头,他心中自有打算,只是不可对人明言。他道:“大将军走前交代本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军贸然出击,倘若有所失利,反而不美。我军防区经过连日来的修整,非常坚固,等鞑子来攻就是,料他残兵败将不足为患。”

诸将待要再劝,庆千兴道:“诸位不必多说,本将心意已决。”他命令,“遣派信使,往去辽阳,报之陈将军知道。”说罢散了军议,吩咐众人各回本部准备。

高丽军的防区,最远的地方距离辽阳城不足三十里,信使来往用不了一个时辰。很快,就报给了陈虎。

辽阳城中。

时近傍晚,冬日的暮阳余晖映照,满城红旗、枪戈交辉。天气冰冷,北风卷袭过屋瓦,呜呜作响。相比庆千兴的沉静安稳,陈虎一样的面沉如水,唯一的不同,他露出了些许森严的杀气。

打发走信使,他叫来幕僚,问道:“大将军有无新的命令送来?”

“还是三天前的那一封军报,只说了四个字:按计行事。”

确定过邓舍的命令,接着问周边形势。陈虎问道:“广宁方向军情怎样?”

“鞑子加大了攻势,今天的军报还没送来。不过,从这几日的情况推断,料来广宁撑不过两天,被围是肯定的了。闾阳潘仁部试探性地派了支军马去援救广宁,昨夜被鞑子击退,险些中伏。”

“杨万虎部呢?”

“按照预定的计划,杨将军部按军不动。”

“辽左赵过部呢?”

“赵将军前后两次增兵海阳巡检司,目前海阳驻军已有六千余人。不论辽阳我部、杨将军部、抑或辽西大将军部,这三个地方哪里出现危急,他的援军都可以朝发夕至。”

若比拟辽东是大闹天宫,赵过的辽左军马就是定海神针。

陈虎的性格,不似赵过的稳重,也不似庆千兴的深沉,更多的是杀伐决断。各方面的情况既然明了,各部皆处在控制中,他就不再多问,挥了挥手,斩钉截铁地道:“就按大将军命,依计行事罢。”

正说话间,忽然堂外传来阵嘈杂,他皱了眉头:“怎么回事?”

有亲兵奔进来,道:“后院的那厮嚷叫不休,说有重大军情报给将军,弟兄们不敢阻拦。请将军示下。”

后院那厮,名唤赵帖木儿的便是。邓舍没杀他,关了起来,后来,邓舍要去救援广宁,出城前不放心,又把他交给了陈虎。陈虎虽然不待见此人,却也没发脾气,淡淡地道:“带进来罢。”

亲兵们推搡着赵帖木儿进来,他挣扎开来,扑通跪倒在地,不等陈虎问话,兜头便是一句:“小人夜观天象,明后日必有大雾。”

78 胜负 Ⅲ

远远近近的山林模糊不清,白茫茫的大雾无边无际。(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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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潮而寒冷的雾气,就像是起伏的波浪,又如上古的巨兽,吞没了天空,吞没了大地。耸立其中的座座城池,恍如一个个小小的黑色斑点,随着雾气的飘动,时隐时现,不到近前,就根本看不清楚。

惠和城中。

邓舍步出室外,举目四望,入眼腾腾的雾气,三两步外,就看不清人影。城中多有寺庙,晴天的时候,寺塔高耸入云,如今却朦朦胧胧,仅仅可见最高层的一点灯光。偶尔听见近处的人声,只闻其音不见其形,所有的东西都被湮灭在了雾中。

院子里,尽职尽责的亲兵们坚守着岗位,到处影影绰绰的人、时隐时现的枪戈,雾气朦胧了他们的身影,若不仔细去看,几乎难以与院中的树木、旗帜区分开来。

院外走进来一人,天还没黑,就打起了火把。铺天盖地的雾气里,泛着晕的那点光无事于补,倒是叫邓舍看的清楚,知道来了人。见那点光在雾里钻来钻去,转了半天,才好像摸着了路,又不敢肯定似的,犹犹豫豫走了过来。

走到近前,邓舍抬眼去看,却不是一个人,有佟生养、陆氏兄弟,七八个将领。打着火把的,正是陆千十二。

邓舍不由觉得好笑,笑道:“雾里边打火把,看的清么?”

陆千十二嘿了声,道:“虽没甚用处,却叫做吃了‘磨刀水儿的,秀气在内’,瞧着这火把,图个心安罢了。”他忍不住地发牢骚,道,“这狗日的天气,昨儿好端端的,今儿偏生就下起雾来,对面不见人影。”

众将皆附和称是。

战局正在关键的时刻,正该争分夺秒,忽然起了雾气,实在天公不作美。要知,邓舍部与囊加歹部不同,邓舍部要行动,非得出城不可,如今起了这般大的雾,定然耽搁行军。而囊加歹部驻军广宁城外,有了雾,反而利于他们的攻势。

秋冬季节,北方本就多雾,尤其早晨夜晚,这雾气估计一时半刻下不去。邓舍朝外边望了两眼,藏起焦躁,笑了一笑,请诸人入内说话。

众人落座,自有毕千牛招呼亲兵端茶上水,见室内渐渐阴暗,又命人掌起灯火。众人眼前一亮,顿觉呼吸畅快许多。邓舍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慢慢说道:“我军连日征战,弟兄们辛苦。趁着有雾,做些调整、修养也是好的。”

“儿郎们来报,鞑子朝川州有增兵的动向。川州离我军才百十里,用将军的话,那叫,那叫卧,卧,……”陆千十二说半截忘了下句,佟生养比他有学问,替他补足,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对,对。不早点拿下它,末将等心中不安,故此,结伴前来拜见将军。”

“川州,区区小城,不足挂齿。有义州在它的后侧方威胁它,它不会有胆量主动来攻我军的。”邓舍微笑说道。

他很欣慰,他没找诸将,诸将先来找他问计,这很好。说明他们思考了,不管他们思考的问题有没有担忧的必要,不管他们考虑的对不对,最起码他们知晓个人的责任所在了,这就是个进步。

佟生养从军的晚,暂且不说。比如陆千十二,他原先可是从不会去主动考虑什么东西的。

“末将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佟生养说道。

“自家兄弟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讲来。”

“正如将军所说,川州区区小城,拿下不费吹灰之力。末将之见,管它会不会主动来攻我军,反正起了雾,何不趁此大雾,百里奇袭,一举将之攻克,就此去掉这一个眼中之刺。同时,川州距离鞑子的主力很近,不过百十里上下,拿下了它,也有利我军下一步的攻势,可以给鞑子主力造成更大的威胁。”

听起来有道理,又可以消除掉对己军的潜在威胁,又可以反过来,进一步威胁到元军,可谓一举两得。

但问题的关键在,进一步地威胁到元军后,元军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邓舍道:“换了你是鞑子,敌人逼近至你的主力百里外,中间除了些结冰的河流,几座山峦,再无其他的阻碍,你会怎么办?怎么应对?”

佟生养提建议前,有过对这个后果考虑的,他道:“若是只有这一支人马,末将会尽起大军,先灭来犯之敌。可是将军,如今不止我军一路,还有潘诚。末将以为,鞑子不会轻率来攻我军的。”

“那鞑子会怎样?”

“他若来攻我,则后有潘诚。他若攻潘诚,则后有我部。鞑子必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末将推测,他极有可能会,……撤军。”

这就是眼界的问题了。地位的不同,导致眼界的不同。佟生养只看到了一次战役的胜败,而邓舍看到的,却是整个辽东的未来。不谋全局,不足谋一隅;不谋大势,不足谋一时。

他轻轻摇了摇头,首先从战术上否定了佟生养的意见。

他说道:“你只看到了我军有两路,却没看到鞑子也有两路么?大宁、兴中州的鞑子,主力虽被我军歼灭,残余的还有数千,若再要加上青军,人数不少。打下川州,则鞑子有陷入两线作战的可能,我军也同样有陷入两线作战的可能。”

邓舍入辽西,带了万人步卒,两万骑兵。

义州李邺部步卒万人,七千守义州,三千守惠和。两万骑兵接连大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伤亡不下三千,再分出一部守武平,剩余可用的机动力量至多万人出头,扩张到了极限,再分兵,就会彻底失去锐气。

接着,他从战略方面分析。

他道:“狗逼急了会跳墙,兔子逼急了会咬人。我军锋芒过盛的话,只会惹祸上身。义州各城,军马最多的不过数千,怎挡得住鞑子主力的全力来攻?不错,鞑子有可能不来攻,反而撤军,它撤了之后就不来了么?”

数年来,辽东战火不息。好容易有了决战的机会,邓舍怎会轻轻放过。与其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他要的是一战定辽东。

“然则,将军之意?”

“雾既来之,我军则安之。诸位将军多日劳苦,好好休息一下。待雾气消散,再做打算。”

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甚么叫待雾气消散,再做打算?邓舍为何拒绝佟生养的提议?听他的口气,是想要一战定辽东,那么为何他在打义州、打惠和、打武平的时候,马不停蹄、争分夺秒,一进了惠和城,却突然按兵不动?

真的因为起了雾么?想当日奇袭辽阳,可还下着雪呢。诸将对视一眼,反应快的明白过来,邓舍分明别有怀抱。

一点儿不错。邓舍的确另有打算。

墙角的火盆驱散了寒冬的冰冷,门外的雾气越发浓了,近乎凝结,就像挂起了白茫茫的帘幕,受室内的暖气相激,落了满地的水珠,湿漉漉一片。邓舍端起茶碗,不经意地看了眼悬挂墙壁上的地图。

辽东地处东北,它通往腹里的陆路有两条。

一条向南走辽西,一条向西走全宁,而不管这两条路中的哪一条,武平都是必经之地。邓舍占据了武平,就等于掐住了辽东的咽喉,就等于占住了上风口,没有他的同意,谁也走不出去。

也就是说,形成了关门打狗之势。

他现在需要做的,不是主动出击,而是坐观其变。一方面威胁元军,迫使他们加快攻打广宁;一方面养精蓄锐。那么,什么时候才是他出击的时候呢?待囊加歹与潘诚分出胜负,方才为他介入之时。

暮色深沉,夜色降临。

遥想广宁城外,夜色与雾气中,千军万马对峙。

耳中闻听的喊声震天,炮声撕破了夜。眼前见到的隐约城池,雾气遮掩了鲜血。无数密密麻麻的箭矢,穿透浓雾,从不知名的地方射来。就在这安静的雾与沸腾的夜之间,彷徨失措的士卒们,便如浮游在云海中,丢掉了火把,又捡起了火把,随时会掉入看不见的陷阱。

那角鸣,翻腾起雾;那鼓声,震撼起夜。

院中红旗半卷,邓舍照例留诸人宴席。寻来也先不花留下的歌妓,檀板轻响,霜鼓声沉,那歌妓声裂金石,唱道:“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此为李白之诗《胡无人》,音韵激昂清越,诗中意思浅白,却慷慨豪迈,一派煌煌盛唐的气象。诸将闻之,无不意动。

室外大雾,室内英杰。

邓舍拔刀起舞,刀风过处,带起烛影摇红。自永平起事至今,大小战何止数十。当时的八百老卒,凋零近半,万千将士的鲜血,浇灌出锦绣江山。他心怀激荡,应声咏叹:“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鼓声催,檀板急,邓舍舞刀的身影映入那歌妓的眼中,从未曾经历过战阵的她,竟忽然有了陷身沙场的感觉。

雪在飞,马在嘶,冒寒风,渡冰河。汉家虎贲三十万,风卷红旗玉门关。

佟生养诸人从未曾见过邓舍舞刀,摇摇的烛光下,虽然神态各异,但那冰寒的刀风与诗中的意境,却引得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参与过的历次大战。回想当时,历历在目。佟生养情不自禁,抽剑击案而歌:“汉家虎贲三十万,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

踩过胡人的肠子,淌过胡人的血,把胡人的脑袋挂在天上,把胡人的尸体埋在长城边。邓舍挥刀斩下,案几为之开裂:“杀!”佟生养热血沸腾,亦随之起身击案:“杀!”诸将轰然起身,抽刀斩案:“杀!”

满室之中,杀气冲云霄。

檀板停,鼓声止,那歌妓究竟胆小,竟被吓得瘫倒在地。

崖山之后无中国,百年来,汉人如牛马,汉人如猪羊。我汉唐的雄风,何时才能再次重现?我中华的英豪,谁人会再说一句:悬挂单于的头在他们聚住的地方,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邓舍怒发冲冠,唱完了最后六个字:“胡无人,汉道昌。”

随着地盘的扩大,他明显地有了不同的领悟。一将功成万骨枯,万骨枯为的仅是一将的功成么?他要一战而定辽东,为的仅是定辽东么?

而就在这定辽东的前夜,他的心情便如那室外的大雾。他有信心平定辽东,却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他要的不仅仅是平定辽东,他有了新的志向,可就像在大雾中行走,他不知道能够走得多远。

“胡无人,汉道昌。”

邓舍回刀入鞘,他想起了幼时私塾,他的先生曾讲过的一句话。他说:“谁能万里一身行?大道虽孤,纵千万人,吾往矣。”

雾沉沉,烛明明。

——

1,紫塞。

“秦所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焉。”

2,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陷阵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悬头槁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加上前边半句,更显出当时人的不可一世。

79 定辽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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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两三日,雾起了散,散了起,没个晴朗的天气。

这一日,邓舍巡查诸营,来到陆千十二的营中。对骑兵来说,马比人娇贵,天气冷,保养军马得注意,专门圈了好大一块儿地,每日分队按营定时练跑。这样一来,只要有战事,随时可以拉出。

此时圈中有骏马百十,或行或奔,姿态各异,时不时仰头马嘶,寒冷雾中,喘出的白气蒸蒸腾腾。邓舍站在场边儿看的兴致盎然,自有陆千十二等人相伴陪同,诸人无不此中高手,各自指指点点,纷纷评点优劣。

其中一匹由两个士卒牵着,沿着边慢慢溜达。陆千十二指着说道:“将军请看这匹,马腹小而坚,臀大而实。”他得意洋洋,“屁股大的女人生小子,屁股大的马善跑耐劳,……少见的良驹。”

众人不由哄笑,邓舍看时,却是认得,恰为陆千十二本人的坐骑。陆千五笑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因为他们长期活动在辽东、塞外,天气寒冷,故此军中的马匹多为耐寒的蒙古马、河曲马,一部分得自沿途经过的蒙古牧场,一部分缴获自敌人的手中。这两种马不擅长短途冲刺,却在长途跋涉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陆千十二的坐骑为蒙古马的一种,产自赤峰百岔沟一带,号称百岔铁蹄马,爬山越障灵巧敏捷,他赞许之为“良驹”,倒也不错。

众人说说笑笑,难得片刻的轻松。有个军官匆匆忙忙跑过来,道:“报大将军,那姓王的状元郎又来了。”状元郎王宗哲,这几天来回跑的次数不少。潘诚派了许多信使来催促救援,他是其中的一个。

佟生养道:“大雾没有消散,怎么救援?这等小事何必再来麻烦大将军,老样的话回了他就是。”

邓舍为人谨慎,尤其注意细节,不愿在小事儿上被别人拿了把柄,他叫住那军官,沉吟片刻,说道:“且慢。……先请他入帅府等我片刻,就说我有事儿,忙。待忙过了,稍顷自去相见。”

那军官唯唯地去了。

陆千五皱了眉头,说道:“大将军,潘平章三天派了六拨信使,广宁的战事怕是越来越紧了。”

佟生养道:“杨将军送来军报,说已经奉命,又退后了三十里,静观坐望。囊加歹知趣,不来与他动手,只管猛攻城池。早先鞑子在广宁城外步步为营,老潘的军马被消耗了许多。大将军,以末将看来,出不了七八日,广宁城池必破。”

他与陆千五不同。

陆千五毕竟辽东红巾出身,人也老成,讲起潘诚来,难免一个平章的称呼,话里意思遮掩含糊。佟生养没这个顾忌,他认得潘诚是谁?自数日前邓舍酒宴舞刀,他们明白了邓舍的心意,所以他说起话来直来直去。

邓舍没了看军马的心思,他转过身,活动两下身子,略微暖和些许。他问道:“义州送来的粮草,有多少了?”

武平、惠和两地存粮不多,尤其武平,也先不花弃城而逃前,一把火烧了城中仓储。骑兵们带的粮食眼看吃尽,好在有义州在手,可以当作中转站。自攻下义州日起,赵过就开始调拨了辽左的存粮,一路送将过来。

“够我军连人带马五日之用。”

说起来蒙古马耐粗饲,可大冷天的,又正是用马的时候,粗饲也不能只喂些豆皮、豆杆的,容易消化不良,非得草饼、精豆不可。一匹马每日所需就得十来斤,实在是个大数目,加上士卒所需的口粮,数目更大。

因此,赵过紧赶慢赶地调拨辎重车辆,连着运了两拨,也不过仅够全军人、马五日所需。

“……,五日。”邓舍回头望了望圈中的群马,向外走去。他心中寻思,边走边掐指计算,过了会儿,开口问道:“大宁世家宝、兴中州张居敬的残部,以及周边青军,这两天有没有动静?”

“大宁与青军没甚异常。兴中州张居敬的残部,前两天出城了几支军马,有的往大宁去了,有的奔南边去了。遵大将军的命令,奔南边去的没管,往大宁去的,自有惠和我军出城往去阻截、歼灭之。”

邓舍不夺大宁,却也不愿大宁休养生息,派了不少骑兵常去骚扰,下达的死命令,只许出,不许进。不光兴中州张居敬的残部,本来大宁周边的青军,前几天也很有些大规模集结、前去增援的迹象,被狠狠收拾了两回,顿时偃旗息鼓。

邓舍点了点头,道:“传令惠和,赏酒肉银钱,以示嘉奖。告诉他们,不得放松警惕,但有一兵一卒入了大宁城,提头来见。”

佟生养凛然遵命。这件事情说过,毕千牛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他说道:“好叫将军得知,义州李将军送来军报,讲起这数日的粮草运送。川州鞑子增了兵,有点蠢蠢欲动,似有劫我粮道的企图。”

邓舍微微停顿了下脚步,随即继续前行。

历来兵家征战,粮道向为重中之重,因失了粮道、粮草不继而陷入全军覆灭境地的,史书上的记载层出不穷。那川州位处义州与武平之间,若单从位置上来看,称得上劫粮道的最佳地点。

邓舍听了,毫不惊奇。只不过最佳地点,并不代表就有能力。他微微一笑,说道:“鞑子的主力全在广宁,川州虽有增兵,数目不多。它自保不及,敢来劫我粮道,可不自寻死路么?”

沿着营中道路转了个弯儿,邓舍没出辕门回帅府,折入了陆千十二的大帐。

“挂上地图。”

他既来了,大帐的主位自然由他来坐,吩咐人挂上了地图,众人落位。陆千十二尽地主之谊,一叠声撵着亲兵端茶。邓舍制止了,挥手屏退侍卫,叫毕千牛亲自带人,守卫周围,百米内不得有人。

诸将一看这架势,立刻明白,邓舍要召开军议了。

广宁打得热火朝天,这边却按兵不动。《胡无人》的豪气还回荡耳边,连克义州数城的畅快造就骄兵悍将。众人早就按捺不住,互相对视,好战的眼神灼热,即便稳重的,也不由自主隐隐激动。

邓舍这三日休战,不仅养足了人马的体力,更磨砺了诸将求战的渴望。造势,除了可以用在敌人的身上,也可以用在自己人的身上。先抑而后扬,遣将不如激将,便为其中活用的典范。

“我军坐观至今,几天了?”

“三天。”

“杨万虎部总共后撤了多少里?”

“九十里。”

“三十里为一舍;九十里,三舍之地。过去晋文公与楚王交战,相逢中原,也不过只退避了三舍。虽有潘平章三日六报,我驻军武平,冒川州劫我粮道的危险,三日不动。虽然广宁激战,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关头,我数万虎贲不战而退九十里,诸位,换了你们是囊加歹,会怎样以为?”

“必以为大将军作壁上观,存了待其分出胜负,我军渔翁得利的念头。”

邓舍提刀走近地图,指点图上城池山川,说道:“我与潘平章共出一脉,同殿称臣,岂会做此念头?若囊加歹真的这么想,可叹他小人之心!”

或许他近日读史大有所得,城府两字上,颇有长进。或许他谨慎成了习惯,当着本部将校的面,也不肯讲出实话。不管怎么说,正如佟生养所讲,“渔翁得利”之心,他确有打过,无奈天不作美。

运粮难是其一,七八天才运了只够五天的粮,而广宁的战事眼看短日内结束不了,若继续耽搁下去,倘若粮草不继,万一生变,他可就这几万骑兵了,不敢有失。至于第二个原因,他抬头看了看帐外的雾气。

白茫茫雾晴,灰茫茫雾雨。

昨夜起到今日,下的大雾一直灰茫茫。这农谚千百年总结出来的,不说十拿九稳,起码有六成的准确。邓舍有点担忧,他孤军在外,粮草不多,要再像前些日那样,碰上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缺衣少粮,定然死路一条。

运粮难,没地利;天气有变化,没天时。这两者如果只有其一的话,他可以等。但现在两者都不确定,很大的可能朝坏的方向,变数太大,超乎了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他不得不改变选择,做出抉择。

诸将听了他那番话,陆千五头一个拜倒在地:“大将军忠义,可比日月。”提醒了诸人,慌忙一起拜倒:“大将军忠义,可比日月。”说完了,爬起来,佟生养问道:“然则,我军如何行动?”

邓舍手中刀鞘,往懿州方向一指,道:“鞑子欲劫我粮道?我早就欲劫他的粮道!”

元军围困广宁后,屯粮的所在前移到了懿州,由搠思监负责征运,同时引军看管。武平距离懿州,二百四五十里,中间经过两条大的河流,并有山峦阻隔。不过河水结了冰,山峦可以绕过,唯一的问题,懿州算是元军的后方,沿线百里尽有军马驻防,要想不声不响地穿插进入,难度很大。

陆千十二问道:“将军打算硬攻么?”

邓舍笑而不答,先不说如何混入,只管调兵遣将,他道:“陆千十二。”

“末将在。”

“着你引军三千,焚烧鞑子粮草。”焚烧粮草是第一步,邓舍环顾诸将,接着安排第二步,他点名佟生养。佟生养跨步向前,邓舍道:“陆将军烧了鞑子粮草后,鞑子主力必乱。着你引军三千,趁势夺下川州,与我义州、武平连成一线,不许放一个鞑子逃入辽西。”

佟生养凛然接命。

烧粮草为乱敌人军心,守辽西为阻挡敌人退路。接下来第三步,该主动进攻。邓舍道:“遣派信使,往去杨万虎、李和尚部,待鞑子内乱后,着其立即引军包抄追击,不许放一个鞑子逃入辽左。

“至于西边方向,我自引万人骑兵,堵截分割,各个歼灭。陆千五、刘杨何在?”

“末将在。”

“你二人随我一起,刘杨可为先锋,陆千五的火器营做我中军。”几句话分派完毕,众人回营准备,邓舍单独留下了陆千十二与毕千牛。留下陆千十二,为的教他怎生混入懿州;留下毕千牛,却为的另一桩大事。

邓舍低声细语,分别交代,两人心领神会。帐外士卒来报:“潘平章信使,三番两次催促将军见面。”

此战若顺利,则辽东的元军灰飞烟灭,犬牙交错之势,变作鼎足三分。

一分辽阳,暂且不提。一分广宁,广宁与囊加歹交锋多日,昔日的十数州县,如今仅存广宁、闾阳两座城池,要论实力,早已不及邓舍。耐不住潘诚有平章的头衔,为了战后考虑,需得好生应对。

邓舍拂袖而起,提刀说道:“传我话去,请状元郎稍安勿躁,本将这便前去与他会面。”临走出帐,他眼角瞥了后边地图上的一角,浅黄的纸上,两个鲜红的大字。三分辽东的第三分:沈阳。

沈阳城外,纳哈出跃马扬鞭。

囊加歹严命他三日内攻入辽阳防区,雾气消散的时候,他试探性地做了两次进攻,辽阳高丽营战力稍弱,然而有经验丰富的庆千兴坐阵,防御得滴水不漏。两个人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谁也没占着谁的便宜。

先锋官刘探马赤从前线回来,详细地报告了庆千兴部属兵力的虚实,细作也探查的明白,辽阳城里城外军马不足两万。纳哈出顾盼左右,他借着雾气时聚集时散的空儿,点兵五万,尽出了本部精锐。这一仗,他势在必得。

——

1,练跑。

“马的调教不但涉及平时的饮食饲养,还有其它种种。比如攀登和练胆。……又如控马,通过控制马驹饮水吃草,去其虚膘,聚脂膏于脊背。……此外,还有狩猎、串包、练跑等道训练。

2,蒙古马。

“在战场上临危不惧,勇猛无敌,是一种理想的好战马。……据考证,世界各种名马血统的祖先,无不追溯到亚洲的两大名马系统,即阿拉伯马和蒙古马。……蒙古马……8小时可走60公里的路程,生命力极强,能在艰苦恶劣的条件下生存。……具有耐寒,耐粗饲,抗病力强,持久力好等特点。”

3,河曲马。

“河曲马千古驰名。唐代吕温曾把它叫做‘龙驹’,清代吴拭则举为‘神骏’。《诗经》里也曾歌颂过‘秦马’的强壮,那时的‘秦马’指的就是现在的河曲马。历史上常用它做贡礼,直到清末仍被列为贡马之一。……与伊犁马、蒙古马并称为中国三大名马,……河曲马体格比蒙古马高大,肌肉发达,挽力较蒙古马大,单套大车可拉重500公斤左右,……以体型健美,善于长途跋涉而闻名。”

80 定辽 Ⅱ

纳哈出的阵势分作三线。www.65txt.com

第一线步多骑少,以步兵为主力,放在中间,主攻高丽营的营地、工事;少部分的骑兵放在两翼,牵制、掩护。第二线为主力骑兵,用来冲击步兵攻破的地方,加大胜利的成果。第三线为辎重部队,留守,当后备队,同时负责勤务工作。

此一阵型学自唐太宗,不过在各线的具体分工以及运用上稍有区别。

相比之下,庆千兴的对策就简单许多,“他强任他强,清风抚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骑、步诸般兵种相加,不同的天时地利,可以变化的阵势无穷无尽,然而万变不离其宗,他只取一个“守”字。

辽阳城外,高丽营全军收缩,负隅顽抗。纳哈出往哪儿打,庆千兴就往哪儿增兵;纳哈出故意露出破绽,庆千兴只当没有看见。简而言之一句话,你来打,我就守;你不打,我也不追。

野地攻防战中,守方有工事,器械准备充足,占据了地利。若两军战力相差不大,对攻击一方来讲,要想速战速决,非用奇计不可。最叫人头疼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况,纳哈出便如老鼠拉乌龟,无从下口。

“庆千兴个土贼!”

纳哈出这样骂道,他扒拉着地图,看了半晌,问道:“东牟山的红贼歼灭了么?”

东牟山有庆千兴部千余人,纳哈出主攻前,为防止他们威胁己方的侧翼,遣派了乃剌吾前去夺取。有幕僚道:“东牟山的红贼反抗虽然顽强,不过人少。刘将军上午送来军报,至迟入夜就能夺下此山。”

“入夜?”

纳哈出抬头望望帐外,刚过午时。他断然否决,道:“告诉乃剌吾,再给他两个时辰,酉时前,本相要听到捷报!”

“两个时辰?”

“不错。我军已与辽阳开战,至今两日,但邓贼依然屯军不动,杨万虎部虽连连后撤,然而三次撤退,只不过撤了九十里,觊觎不舍广宁之心,昭然若揭。九十里的路程,朝发夕至,他随时可以重新进入广宁战场,如今广宁那边儿战事吃紧,王爷一日三催,明后日即将发动总攻。

“当此关键时刻,我军绝不可给他任何侥幸、掺和其中的机会,必须打疼了他,叫他老老实实地回来辽阳。”

纳哈出攻打辽阳,一来圣旨所令,二来唇亡齿寒。囊加歹败,则辽东仅存沈阳,孤木难支,早晚覆败。故此,囊加歹要求他引回邓舍,确保广宁战事不会生变,他配合起来,倒是颇为坚决的。

“相爷打算怎么打?”

“这几天雾气不断,入夜必起大雾。拿下东牟山,就等于打开了红贼的东大门。传令乃剌吾,酉时前必须攻克东牟山,戌时休整,亥时造饭,子时前后,趁雾气突袭红贼侧翼!”

“是。”有幕僚接命,自去通知乃剌吾。

“传令前线刘探马赤,从现在起,直到入夜,猛攻红贼营盘不休,半刻钟不许停下。待到子时,本相要亲率生力军,呼应乃剌吾。敌营不破,誓不罢休。明日早晨,老子要进军到辽阳城下!”

好在这两日的雾气,较之前数日小了许多,要像前几天那样,大雾一起,对面看不见人,纳哈出的总攻会费劲很多。

这一刻的天时,似乎微微偏向了元军。就在元军拿下东牟山,准备发动总攻的前刻,夜色与渐渐起来的雾气中,武平城东八十里外,有一队骑兵偃旗息鼓,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地过了牤牛河。

引军的将军身长九尺、腰带十围,贯甲跨马,横放铁枪。却不是陆千十二是谁?

他奉邓舍的军令,偷袭懿州。至于怎生混过元军的沿线营盘,说起来简单,不外乎两个要点。第一,伪装,穿元军盔甲、打元军旗帜,扮作元军的模样。第二,化整为零,三千人分作四五队,多的近千,少的数百,根据细作绘制的地图,由乡导带着避开元军严密防守的所在,专走小道,穿插潜行。

灰蒙蒙的雾气,遮掩了远山近水。若论辽东的繁华,首讲辽左、辽西,过了武平与川州,再往北,就入了宁昌路的地界。

宁昌路为亦乞列思部的封地,西和弘吉剌部的封地全宁路相比邻,这两个部族皆为漠南五投下之一。投下的意思,即为封地、采邑。五投下大多本不在漠南,忽必烈开金莲川幕府后,将他们迁徙至此。

囊加歹率领的探马赤军主力,便是由他们组成的。这些地方的蒙人很多,官方牧场之外,王侯贵族开辟有许多的私人圈地。每逢春夏,山林郁郁,野鹿成群。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放眼远望,风吹草低见牛羊。辽东之地,民风剽悍而粗犷,不止男子善骑,许多的女人也马术出众。战乱未起的时候,常有男女纵马加鞭,驰骋原野。

陆千十二曾经听军中辽东老卒讲过,太平盛世的使节,在辽东,旅人远行,甚至不需要随身携带干粮,逢人居可直入其室,主人必进鸡黍或屠豚,备刍豆以饲马骡,而根本不问客人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客人临走了,分文不取。

很有古风。

叫人闻听之下,悠然神往。可惜如今战火连天,往日的景象不复再现。至正十九年的冬夜,陆千十二策马雾中。为隐藏行踪,他们没有打火把,完全凭借向导对地形的熟悉,可以说睁眼瞎也似的行军。

三千人分作了数股,他带的这一队人数最多,八百多人。长长的队列,前后紧跟,人马无声,便如条长蛇,默默无息地穿行在夜雾之中。有军官殿后,防止士卒掉队。天黑有雾,一旦掉队,很难重归建制。

到目前为止,他们行进的还算顺利,过了川州十几里,尚且没遇到一支元军的巡逻。不过陆千十二不敢掉以轻心,他深知责任重大,轻轻安抚着不安的坐骑,他小声问乡导:“鞑子的第一道防线,离咱还有多远?”

雾气里看不清远方,向导就近辨别周边景物,回答道:“大约十七八里上下,有个村子,驻扎了鞑子的两营步卒。小人晓得条小路,可以绕过去,那里虽也有鞑子看守,不过人数不多。就是道路崎岖了些。”

陆千十二出军前,邓舍特地拨给了他许多百岔铁蹄马之类,擅长跋山涉水的,道路崎岖些倒是不怕。就是如何不动声色地杀了看守小路入口的元军,有些麻烦。

不过,他好歹从军多年,类似的小规模突袭战打过不少,有经验。当下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过来两三个勇猛将校,吩咐挑选精锐老卒,由向导领着,先摸过去外部包围,随后渗透潜杀,如此这般,为大部队开路。

根据细作的探查,元军各营间,彼此一日早晚两报。也就是说,杀了这股看守小路的元军后,驻扎在前方村中的元军,会在明日清晨得知消息。他们或许不会追击,但肯定会上报后方,不过有了这一个晚上的时间差,到那时候,陆千十二早就不知奔驰出多远了。

元军防线甚长,即便他们定然会因此加强防御,但趁着雾气,还是有可趁之隙的。唯一的麻烦,就是懿州会提前警备,邓舍暗中有过交代,陆千十二自有对策应付。他与其它几股军马约定了三日后会师,按他目前的行军速度,昼伏夜行,赶得及。

他望望天色,却有别的担忧:“雾要一停,不好混过去。”潮湿的冷雾,不及前几天浓了。他下了决定:“全军提速,争取两天到达。宁愿在懿州城外多等一天,也不能因了雾气失约晚到。”

“我军深入敌人腹地,速度太快的话,不好隐藏,需得小心暴露。”

“全军随时备战;加派前边斥候的人手,扩大警戒范围,多散出五里便是。”陆千十二毫不犹豫,他心意已决。军法失期当斩,砍头小事儿,不过一死而已;倘若误了邓舍的大事,万死难赎其罪。

雾掩辽东,夜色沉沉。

陆千十二军令一下,三军行动。绕过前边村子,折入山林小道。数百人偃伏其外,潜行入元军哨卡的老卒,猫着腰,落足无声,寒的短刀,穿透敌人的咽喉骨,元军士卒悄然倒地,鲜血如喷泉般瞬时染红了灰雾。

灰雾中,轰然巨响,入耳叫人心跳腿软。

由陆千十二部向南,一百多里外的广宁城。城上城下,正在厮杀鏖战的双方因这巨响而短暂停顿,随之而来震耳欲聋的欢呼,无数的惊骇,千军万马众目睽睽,他们看见,城墙塌陷了一角。

元军帅帐一杆大旗挥动,潮水似的的元军蜂拥而上。闻听有红巾将校高呼,连点了三四个人名。凡被点到名的,无不奋然应答,卷带本部,奔驰来救。矢石如雨,箭如飞蝗,为争夺塌陷处的主导权,惨烈的肉搏再度展开。

潘诚提枪立在城头,眼望无边无际的雾气,近处的元军清晰可见,远处的元军时隐时现。

他回头后顾,城中满目疮痍。

元军集中了几乎全部的火炮、石砲,日夜不断地施放入城,莫说挨近城边的房屋,就连城中心的一些民宅商铺,也受到牵连波及。死在路边的尸体,没人去管,侥幸没死的居民,由全副武装的士卒看惯押送,川流不息运送各种军械,他们的面容,人人带着惊恐害怕。

“王宗哲走了几天了?回来了么?”

这个问题,短短一日半夜,潘诚问了几十遍。幕僚知他焦躁,丝毫不敢露出半分不耐,要知道,就因了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潘诚已经连杀了七八个人了。他恭恭敬敬地回答:“王大人前日去的武平,还没回来。一来一回他得两到三天,料来今夜不回来,明天肯定回来。”

“明天肯定回来?他怎么不到明年再回来!”

潘诚没有预兆地突然发怒,暴跳如雷,指着城墙塌陷的地方:“你算算,这第几次城墙塌陷了?明天回来?回来给老子收尸么?”他英俊的脸扭曲骇人,他平素极其注意整洁的一个人,此时却顾不上理会衣甲上的鲜血、灰尘。

左右一个个仗马寒蝉,噤口不语。

潘诚发了通脾气,看着塌陷处,红巾渐渐占了上风,心头稍微一松。问过王宗哲的行踪,他瞥了左右眼,欲言又止,似乎又有个甚么问题,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幕僚知晓他的心意,却只当不知道,装糊涂。

他深深吸了口气,改问另一个问题,他问道:“潘仁呢?有无军报送来?闾阳军情怎样?老子催了他几天了,为甚么到现在,他的军马还没有来到?”

“三将军上午送来了军报,他前后派过两次援军,一次被鞑子击退,一次中了鞑子的圈套,全军覆灭。他下了军令状,说明日要尽起闾阳主力,不惜代价,务必突破鞑子的封锁,来救我城。”

“不惜代价?没了老子,还能有他的闾阳么?”

潘诚咒骂归咒骂,倒是没责怪潘仁的的意思,顶多恨铁不成钢罢了。他有两个弟弟,二弟潘信,骁勇善战,前数日战死在了前线。潘仁排行第三,官位挺高,大宋辽阳行省闾阳翼元帅,论能力,最差的一个。

闾阳万余军马,与广宁相隔不足六十里,中间拦截的元军才数千人,他居然三番两次冲不过来。潘诚微微后悔,当初不该送死了潘美,要他的义子潘美还在的话,凭借他“辽东红巾夜明珠”的称号,不失为一大臂助。

斯人已逝,想也无用。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潘诚随即把注意力投入了眼下,他终于还是问起了那个他最不情愿问起,也是他最迫切想答案的问题。迫切,是因为那是他唯一的救星;不情愿,是因为他怕失望。

“小邓,来了没有?杨万虎部,来了没有?”

没人回答。

许久半晌,有个说道:“据报,这几天纳哈出不断骚扰辽阳,杨万虎部又有后撤的迹象。小邓,……小邓没有动静。”

潘诚捏紧了铁枪,他看到塌陷处的红巾,彻底挡住了冲袭的元军。在他们的身后,很多的民夫冒着弓矢,抬着女墙、木墙,搬运着砖石,甚至死人的尸体,慢慢地堵住了缺口。他喃喃地道:“三天,第四处塌陷。”

烽火连天广宁路。

——

1,宁昌路为漠南五投下之一亦乞列思部的封地。

1214年,蒙古军分左右路伐金,亦乞列思部主孛秃率领左军,攻占辽西豪、懿两州,成吉思汗遂以此两州地赐给孛秃。1285年,亦乞列思部主驻幕豪州宁昌县,封其孙为宁昌郡王。1308年,驸马阿失被封为昌王。1318年,设县为府。1322年,升府为路。

2,金莲川幕府。

1251年,蒙哥汗命其弟忽必烈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驻帐于金莲川,建立了历史上著名的“金莲川幕府”。

3,许多的女人也马术出众。

“辽左女子善乘马,较男子更胜。加鞭疾驰了无畏怯,而姿态更飘逸。偶有一二不能乘者必共笑之。”此则出自清人笔记,讲述的约为满人妇女,蒙人、满人皆为擅骑射之民族,料来应有相仿之处。

4,主人必进鸡黍或屠豚,备刍豆以饲马骡。

“辽左风俗古朴,行旅有过门求宿者,主人必进鸡黍或屠豚,备刍豆以饲马骡,不问客之何来何往也。”

“行柳条边外者率不裹粮,遇人居直入其室,主者所有出烹,或日暮让南炕宿客,而自卧西北炕。马则煮豆麦搓草饲之,客去不受一钱。”

此两则一样出自清人笔记。

柳条边:清朝统治者为禁止汉人进入内蒙古和东北,实行种族隔绝,在辽宁和内蒙古修建的一道壕沟,沿壕植柳,因广设柳树,称柳条边,又名盛京边墙、柳城、条子边。

81 定辽 Ⅲ

除了困兽犹斗的潘诚,勾心斗角的几方,各自以为有着出乎别人意料的杀手锏。www.65txt.com

邓舍占据着全局的地利,元军拥有主场作战的优势。天时逐渐地倾向了元军,可只要雾气不退,邓舍就可以同样地利用。有人想釜底抽薪,好逼迫对手回师;有人要避实击虚,从而直捣黄龙。他们每个人都在尽力去争取最后的胜利,而究竟谁胜谁败,很快就可以知晓。

揭开令人眼花缭乱的表面虚实,真相的本质即将呈现在将军们的面前。

等待他们的或许是大胜过后的兴奋,或许是死到临头的绝望,不管怎么说,正如尘埃终会落地,生命总会凋零。滚滚长江东逝水,所有的这一切,不过历史长河中的一点小浪花,图穷匕见的瞬间,注定了许多的人,从此湮灭无闻。

随着潘诚焦灼彷徨的面容定格在那样一个烽火连天的雾夜之后,不久,相似的表情,出现在了另一个人的脸上。

“什么?”

“数日前,一部红贼化整为零,趁着大雾与夜色,潜入了我军防线。被我军发现后,他们随即做出奔袭豪州的姿态,骗住了搠思监大人,就在昨日三更,他们的精锐偷袭了懿州。”

豪州,位处懿州东南八十里,城池不及懿州高大,因距离广宁稍近,城中存储的粮草虽然不多,但半数以上的军械,都存储在这里。

陆千十二部三千人,分兵五路,其中真正攻打懿州的,不过其中的两路,总计一千三百余人。其它三路之职责,在佯攻,在掩护。根据约定,渗透的次日,他们即转向了豪州方向,以此来吸引元军的视线,混淆搠思监的判断。

很显然,这个计策成功了。

广宁前线,元军帅帐中。囊加歹与也先忽都闻听之下,骇然失色。也先忽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霍地起身,三两步冲上前,抓住信使的衣襟,问道:“红贼偷袭了懿州?城池丢了么?粮草呢?粮草呢!”

那信使憋红了脸,惶恐惊怕,说道:“城池没丢,可红贼带了大批的火箭,粮草,……粮草。”

“怎样?”

“烧毁大半。”

也先忽都瞪着眼,盯着那信使,半晌没说话,哇呀大叫一声,险些吐出鲜血。囊加歹问道:“搠思监呢?我懿州城有数千人马,怎么被混入了细作!屯粮重地,就没人看守么?”

“红贼一击不中,即刻远走。搠思监大人担忧他们与佯攻豪州的红贼汇合,正派兵遣将,围堵截杀。”

也先忽都想起了什么似的,蓦然回过神来,他抓住了信使话中的漏洞,问道:“火箭?火箭能射入城中心么?怎会引燃了粮草?”

“红贼携带的火箭,不需弓弩,由竹筒制成,长约五尺,筒内又有小火箭。竹筒外的火药燃尽时,自动发出筒内的小火箭,两次推力,射程极远,是以可达我城中仓库。”

也先忽都与囊加歹听得瞠目结舌,不知所云。他们自然不知,此物为邓舍提点,陆千五研制出来的,取了个名字叫火龙飞天,两层推射,射程可达数里之远。这次头回使用,果然起到了攻其不备的效用。

“这,这可如何是好?”

粮草焚毁,必然引起军心不稳。当此激战广宁的关键时分,囊加歹到底将门子弟,当机立断,环顾帐中诸人,下令:“粮草焚毁的消息禁止外传!……,红贼只烧了大半,不是没烧完么?就算烧完了,广宁指日可下,潘诚经营广宁日久,城中必然存储丰富,城只要拿下,外有朝廷支援,内有就地取粮,我军就没有缺粮的危险。”

有将领道:“王爷所言甚是。”这人脑袋瓜好用,转得快,随即提出补充,“红贼烧城,远近可见,不但我等不可外传泄露,王爷,还需得防备外来的消息进入军中。”

“戒严外线,不许一人进入。……,诸公,广宁城池塌陷连连,闾阳潘仁的援军又被我军击溃。纳哈出猛攻辽阳,引得杨万虎昨日又后撤了三十里。攻克广宁,必在此一二日间,请各回本营,约束部众。”囊加歹起身环顾,“本王亲自上阵、督战。”

诸将轰然应诺,方才准备散去,忽地听见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侍卫进来禀告:“沈阳来了信使。”这侍卫身后一人,灰头土脸,拜倒在地,痛哭流涕,口中叫道:“王爷,大事不好!”

囊加歹心中一沉,问道:“怎样?”

“好叫王爷得知,前夜鏖战,我军一部叛变,相爷身负重伤,全军溃败三十里,沈阳险些不保。”

囊加歹、也先忽都如雷轰顶,好比一盆雪水浇下来,从头到脚冰凉彻骨。

原来,前夜子时,纳哈出三军总攻,炮声惊天动地,火光照亮夜雾。乃剌吾攻下东牟山后,引八千人,尽皆精锐,甘冒矢石,冲锋陷阵,三次冲阵,三次获胜,鏖战至天亮,眼看要彻底击溃对面之红巾,穿插入高丽营的腹心。

他只要冲入高丽营的腹心,则高丽营前有纳哈出,中有乃剌吾,必败无疑。

谁料到,便在此时,纳哈出本阵之中被驱为左翼先锋的乾讨虏军突然临阵倒戈,脱下军服,鼓噪叛变。坐镇辽阳的陈虎,不知何时到了前线,当此时也,红巾右有河光秀,拼死挡住乃剌吾;中有庆千兴,借营垒挡住纳哈出。左有陈虎,亲率辽阳精悍,在乾讨虏军的配合下,卷袭而出,身中数箭而不退,硬生生冲垮了纳哈出的中军,将之截为了两段。

随后,庆千兴全线反击,元军大溃而逃。辽阳军追杀数十里,整整追杀了一天,到沈阳城下方才止住步伐。这一战,沈阳元军死伤无数,“神箭养叔”的绰号名不虚传,陈虎箭无虚发,冲阵溃敌的时候,他一箭射死了刘探马赤,二箭落其帅旗,三箭中纳哈出坐骑。

纳哈出身负重伤,便是因掉下马来,左近溃兵收不住脚,被马匹给踩踏的了。

至于为何乾讨虏军会临阵倒戈,这就要往前追溯,说到邓舍出军前了。赵帖木儿出使沈阳不果,回来报告讲起乾讨虏军向纳哈出索粮,当时邓舍没有在意。后来,囊加歹攻打广宁,事态紧急,他必须出城救援,这个时候,他旧事重提,派了捕盗司的李首生潜入沈阳城,策反了乾讨虏军。

要不然,他岂会放心大胆的丢下辽阳重镇不管,尽出精锐,往去广宁?

要知,这乾讨虏军与元军的正规军不同,九成以上皆是汉人。他们没粮饷,全靠掠夺得食为生,故此大多为流民中的地痞、剽悍之辈,甚么大义、甚么忠诚,对他们来讲,眼中丝毫没有的。

邓舍许诺给他们粮,给他们饷,愿意的还可以编入正规军制,非常好的条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加上看到辽阳的发展态势十分兴旺,掩有数州之地,并有高丽的半壁江山,前途远大,他们自然千肯万肯。

于是乎,关键时刻这数千人的一个倒戈,造成了纳哈出的措手不及,大败而回。遥想那纳哈出败回沈阳,伤重卧榻之余,料来少不得再气愤填膺,痛骂几句:“邓逆个土贼!”

他先为朱元璋所败,遭了生擒活拿;接着为关铎所败,二十万大军灰飞湮灭;现在又成了邓舍的手下败将,伤重险死。细细数来,他与大宋交手多次,决定命运的几战,无不失利。可以预测,邓舍此战获胜,继关铎死,沙刘二远走,广宁城围后,许多人以为辽东红巾势衰的想法,必然为之一变。

也先忽都哇呀一声,终于忍不住惊骇、恐惧、绝望,喷出了一口鲜血。

囊加歹提剑四顾心茫然,颓然落座。先断粮道,后败纳哈出,时至今日,再愚笨的人,也可以预测出邓舍下一步的行动了。果然不出所料,仓促的脚步声再度响起,远放出去的斥候慌慌张张奔跑进来:“报,……王爷,红贼杨万虎、李和尚部日夜兼程,昨夜急行六十里,上午又走三十里,距离广宁不足三十里了。”

杨万虎、李和尚所部,早有斥候探查清楚,尽为红巾精锐,名列五衙,号称善战,并且养精蓄锐多日。对比眼下的元军,虽歼灭了闾阳的大部军马,虽几近破了广宁的城池,然而连日激战,伤亡不小,军力已疲。两下若放圆了对阵,胜负不言而喻。

脑袋瓜转得快的将校道:“杨万虎部来袭,武平邓逆的骑兵部呢?哎呀,他要是从后掩杀,我军,我军,……”

他拜倒在地,转瞬间想出了一个对策,说道:“请王爷下令,加紧攻击广宁。广宁入手,则我军有坚城可依,纵然邓逆十万军马来袭,只要我军坚持一段时间,必然可以等来辽西等地的援军,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可笑!我军粮草大半烧毁,广宁城塌陷多处,就算拿下了广宁,何来的坚城可依?指望辽西的援军?张居敬身死,世家宝丧胆,邓贼骑兵如此的耀武扬威,谁人还会有胆来救我军?”

“胆怯如鼠!邓贼可用的步卒不过两万,骑兵不过万余。我军还有十数万人马,只要打下广宁,半数入城坚守,半数筑垒城外,互为犄角之势,纵无辽西援军,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将军奋战,士卒敢死,区区红贼,何足挂齿!”

“粮草不足奈何?”

“且不说城中必有粮草,就说城中汉儿数万,潘诚部亦有两万余,此皆为两脚羊也!岂会不足我十万大军食用?”

人吃人,众人皆有耳闻,但无不出身功勋贵戚的世家,除了少许特别嗜好的,从没想过会有吃人肉的这一天。听这将校说的可怕,不禁骇然变色。

那将校慷慨激昂,跪在地上,抽剑插透羊毛地毯,激昂请命:“前方杨万虎部红贼全是步卒,不足为虑。唯有武平邓贼的万余骑兵,要防他驰骋纵横,乱我阵脚,耽误我军攻打广宁。只需王爷给末将五千人马,不管他来人多少,末将必拒敌于百里外,誓死不会叫武平的一兵一卒入得了我军防线。”

“荒唐!邓贼破义州、败大宁、破惠和、破武平,堪称精锐。你以此轻敌之心,如何可以胜的?你若败了,你一条命死也就死了,我军中十余万的将士,怎么办?”

坚决反对的将校们据理力争,他们对囊加歹说道:“末将等世受皇恩,死不足惜。如今天下大乱,乱贼四起。探马赤为我太祖皇帝龙兴的倚仗,也是我大元仅存的精悍,这十余万的将士,却不能轻易送死!王爷,需得为我大元留些元气。”

帐内唇枪舌剑交锋出火花四溅,帐角的火盆,滋滋燃烧的火炭,微茫的光芒,剪影出一个个喜怒哀愁的表情。囊加歹彷徨扶剑,他看见,帐外雾气沉沉,远远近近许多的大旗,不同的颜色,出灭隐现其中。

“大人之意如何?”他问也先忽都。

也先忽都失措无语,唯有诺诺。

囊加歹下了决断:“传令,传令!告之搠思监,停止搜捕混入我军后方的红贼,整顿军马,即刻准备接应我军后撤!”

“王爷!撤不得,我军一撤,辽东尽失。”那将校涕泪交下,捣头如蒜,砰砰砰地磕着头,浑不顾血流满面,高声呼叫,“十数万精悍,望风而退,我军一退,徒然成就了邓逆的声势,辽东百姓闻知,奈我大元何?天下百姓闻知,奈我大元何!”

微斯人,吾谁与归?

自古曲高和寡,这将校的话,固然至理明言。十数万探马赤军不战而走,辽东自此不复归蒙人所有事小;天下闻知,则必然加深蒙元将亡的印象,定然大涨小明王、刘福通,甚至张士诚、徐寿辉诸雄的气焰。

囊加歹道:“毋要多言,即刻整军后撤。”

将令一下,诸将大半松了口气。那将校奋然起身,忿然戟指,斥骂周遭,道:“某与尔等为伍,实在感到羞惭!”他喟然长叹,遥望大都,潸然泪下,“臣欲死战,奈何彼辈人皆贪生,今唯有一死报圣上,报国恩。”挥剑自刎。

“汉人中,却也有好汉。”

这自杀的将校却是个汉人,本为汉军将校世家的出身。囊加歹阻拦不及,看他死了,只得吩咐抬下去厚葬。他转望众人,何尝不知道主张撤军的这些人说的话看似忠君爱国,实则无非贪生怕死。

他安慰自己:“众意不可违。”

元军全军后撤,城头的潘诚愕然。全速前进的杨万虎、李和尚兵分两路,五千人奔取闾阳,万五千人绕过残垣断壁的广宁。残兵败将的广宁士卒登上城墙,目送龙精虎猛的他们不可一世,连绵不绝的旗帜映红了雾气。

陆千十二成功会合了佯攻豪州的军马,搅乱了搠思监的后方军阵。邓舍留李邺驻守义州等地,轻兵一万两千,日行百里,奔腾尘雾,横过大河,穿行群山,出现在了仓皇撤退的探马赤面前。

——

1,竹筒外的火药燃尽时,自动发出筒内的小火箭,两次推力,射程极远。

宋代发明了不用弓弩,改由火药来发射的火箭。这种火箭可以说是现代固体推进剂火箭的雏形,因为它具备了火箭的基本结构和发射原理。

到明代,又在这种单级火箭的基础上,发明了多级火箭,名叫“火龙出水”。“用一根五尺长的大竹筒,雕刻做龙的形状,龙体外各有前后火箭筒两个,这是第一级。龙体内装置‘神机火箭’,这是第二级。”

在作战时,“龙体靠第一级火箭的力量能飞行二、三里以外,待第一级火箭燃烧完后,燃线燃着到龙体内的第二级火箭,第二级火箭接着从龙口内飞射出去。”

火箭在古代的战争中,有着重要的地位。“著名的黄天荡战役,韩世忠就曾以火箭射击金兵战船上的篷橹,配合以小舟纵火,结果八千人包围了金兀术的十万大军达48天之久。”

在元末明初的鄱阳湖水战中,火箭与火器更是起到了决定战争胜败的关键作用。

“上(朱元璋)亲领舟师往征,衣甲、铠仗、旗帜、火炮、火铳、火箭、火蒺藜、大小火枪、大小将军筒、大小铁炮、神机箭及以芦席作圈,围五尺,长七尺,糊以纸布,丝麻缠之,内贮火药捻子及诸火器,名曰‘没奈何’,用竿挑于头桅之上,两船相帮,燃火线,烧断悬索,“没奈何”落于敌船舟中,火器俱发,焚毁无救。”

鏖战激烈时刻:

“呼声动天地,矢锋雨集,炮炮雷鍧,波涛起立,飞火照曜,百里之内,水色尽赤,焚溺死者二三万人,流尸如蚁,弥望无际”,陈友谅的船只被“焚溺二十只,烟焰障天,咫尺不能辨,声震山谷,军浮水面,波浪漂没”。

其将士,包括陈友谅的两个兄弟在内,“焚溺者殆六万人”,“至晡,东北风起,上命以七舟载荻苇,贮火药,束草为人,饰以甲胄,命敢死士操之,乘风纵火,须臾抵敌舟,水寨舟数百艘悉被燔,烟焰张天,湖水尽赤,友谅弟友仁、友贵及平章陈普略等皆焚死。”

2,实则无非贪生怕死。

为元尽忠的汉人很多,贪生怕死的蒙人也很多。举一例,刘福通起事,当时的右丞相脱脱“奏以弟也先帖木儿为知枢密院事,将诸卫军十余万讨之”,“总精兵三十余万,金银物帛车数千辆,河南北供亿万计,前后兵出之盛无如此者”。

也先帖木儿驻军沙河,有一日,“军中夜惊,也先跃马先遁。汝宁守官某执马不听其行,即拔佩刀欲斫之曰:‘我的不是性命。’尽弃军资、器械、粮运,车辆山积,仅收散卒满万人,直抵汴城下。”

“军中夜惊”,就是自己吓自己,吓得惊了营。也先忽都贵为御史大夫,这个职位是非常高的,非蒙古人不能做,就因了惊营,“跃马先遁”,别人拉住,他就抽刀砍人,质问:“我的不是性命?”

即便如此,如此的荒唐溃败,得来的结果不过是:“朝廷以为不习兵,命别将代之。也先帖木儿径归,昏夜入城,仍为御史大夫。”

而就在也先帖木儿兵败之前,还有个一样荒唐的溃败。

“朝廷闻红巾起,命枢密院同知赫厮、秃赤领阿速军六千,并各支汉军,讨颍上红军。阿速者,绿睛回回也,素号精悍,善骑射,与河南行省徐左丞俱进军。

“三将沉湎酒色,军士但以剽掠为务。赫厮军马望见红军阵大,扬鞭曰:‘阿卜!’阿卜者,言走也。于是所部皆走。至今淮人传以为笑。其后,赫厮死于上蔡,徐左丞为朝廷所诛。阿速军不习水土,病死者过半。”

瞧见红巾势大,一箭不发,转头就走,就这样的军队,还是“素号剽悍”。

1 深冬 Ⅰ

深冬的早晨,素来清冷,清冷中带着朝气。www.65txt.com

平壤城内,谯楼上寒钟响起,雄浑悠扬。宿在楼中的群鸟惊飞,散满黎明的天空。前两日落了场雪,虽然已经停了,然而俗云“下雪不冷融雪冷”,融雪的时节最为严寒,微明的晨光下,街道上少有人行。

城外的军营中,号角连连,早起的士卒们排列整齐,跑步出了辕门。按照惯例,他们该去大校场早操,今天却另有任务。一部分人留在了城外,清除积雪;一部分进入城中,打扫街道,设防警戒。

专有汉卒、丽卒,挨门挨户的通知,说奉平壤翼元帅府的命令,午时前,禁止百姓出行。胆小的窃窃私语,胆大的出言询问,却原来是刚平定了辽东的双城总管府总管邓舍,据说今天要来。

文华国早早就起了身,由大小官员们簇拥着,守在城门等候。

纵有门楼的遮掩,挡不住刺骨的寒风,冻得人人脸颊通红,体质差的鼻涕横流。文华国顶盔贯甲,披挂齐全,腰间照例一条金链子,金光灿灿。他呵着白腾腾的雾气,一边儿搓手,一边儿问道:“有消息了么?大将军走到哪儿了?”

为了迎接邓舍,他派出有探马,三里一报。负责这事儿的军官回答说道:“刚过了城东县城,距平壤不足十里,用不了两刻钟就到。”

平定辽东后,邓舍先回了双城,十天前开始巡视诸州。他其实昨夜就可进的平壤,悄无声息的,也省事。不过,他此行的目的就在大张旗鼓,宣扬军威,故此驻扎城东三十里,待到了清晨,这才缓缓而来。

文华国点了点头。

邓舍给了他命令,吩咐他大张旗鼓,却没说要全部官员出城迎接。不少低级的官吏,本没资格,列在队伍的末尾,又不比文华国等高官,可以暂时披着大氅御寒,一个个冻得抖抖索索,想跺脚取暖又不敢。

要说起来,文华国这个人,性格并不严酷,较之陈虎的森冷而言,他几乎可算是宽容的了。只有一点,他粗人有粗道,常常做出奇异的言语举动,颇有点叫人摸不著脾气,无法用常理推测。落在不了解他的人眼中,那就是喜怒无常了。

比如,随着邓舍的捷报连连,连番开疆拓土,前来投奔的文人士子着实不少。前阵子,来了个高丽世家子弟,自称多才,尤擅经济治世之道,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直说了两三时辰,态度甚是倨傲。

旁听的许多幕僚面现不忿,文华国唯唯点头而已,临了最后,说了一句:“俺有一件古物,弟兄们都是粗人,没人识得。请先生鉴赏。”然后提出一个夜壶。那秀才愕然、愤怒,拂袖而去。

后来有人问起,道:“将军为何做出这般举动?未免辱人太甚,传出去,怕名声不好听。”

文华国却有道理,他说道:“听那秀才扯淡半日,除了之乎、就是者也,没半句他个人的话语,号称擅长经济治世,不曾听到一句针砭时弊。俺虽不读书,却也见过老洪、老吴、老姚这样的人物,何尝如他这般空话连篇?如此人才,不过啃书虫罢了,岂会大将军所需用的?

“至于我为何做出这般举动。

“大将军派俺驻守平壤,为的保一方太平。平壤为南北之重镇,东西之要道,前镇边疆,后输粮草,左通海路,右连双城,忙得很,事儿很多,俺日过万鸡,哪里会耐烦天天去见这种人?不下重药,治不了泻肚。俺不羞辱他,怎么叫那些门外排队的绣花枕头们知难而退?

“说到辱人太甚,俺如今脾气好了,要非大将军有嘱咐,不可落高丽人话柄;要非看在他高丽世家的面上,何止一个夜壶打发?还不早乱棍打出去了!”

观其行为,殊为可笑;听其言论,甚有道理。

这话传出去,有识人者,私下交口称赞,说文华国虽不习书史,偏有古能臣之风,至而有赞他大智若愚的。跟在这样的上官手下,保命、升官的不二途径,自然老老实实,不耍小心眼,莫要触其逆鳞为上。

等不多时,哨探快马回来,邓舍的车驾出现远方。文华国忙打起了精神,命令击鼓奏乐。雍容典雅的乐声中,他接过金灿灿的两柄大锤,翻身上马,率队前迎。

邓舍带了五千骑兵随行,精挑细选出来,一个个士饱马腾。待行到近处,只见旗帜如林,到底刀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虎贲,纵然缓步慢行,寒风中,雪地上,自有一派剽悍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文华国奔到近前,一眼看见了邓舍。

但见他没着戎装,轻裘缓带,腰悬短剑,马挂弓矢,行在军前,身后帅旗映衬。陆千十二、佟生养等武将,以及洪继勋、姚好古诸文臣,分别随行左右。众星捧月也似,好比闲庭信步,端得好一个少年将军。

文华国好些日子没见过邓舍了,眼见昔日的舍哥儿,如今的大将军,他又是欢喜,又是伤感。欢喜邓舍有了出息,伤感邓三早死见不到今日。

他丢了金锤,滚落下马,纳头拜倒:“末将,文华国,见过大将军。”

邓舍慌忙跳下马来,搀手扶起,笑道:“文叔何必多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自家人,不需客气。”他看了看随着文华国一起跪倒的数十文武,不少人他没见过,当下移步过去,扶起了前边几个官位高的,笑道,“地上积雪未化,诸公快快起来罢,冻坏了身子,可就是本将的罪过了。”

这话一点儿不好笑,难得展现上下融融的场合,不笑难免冷场,数十官员纷纷陪笑。有识趣的,阿谀奉承地说道:“将军仁厚,体贴入微,卑职等诚惶诚恐,叩谢恩德。”不顾积雪,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龙生九子,人有百样。

为官便如做人,有像洪继勋这样孤傲的,也就有如吴鹤年那般好拍马屁的。邓舍对那官员的奉承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很有大人的气度。他与文华国闲言数句,叙过别情,文华国肃手请他先行,一行人打马陪同,进了平壤城。

城门口鼓乐齐鸣,邓舍当先而入。

衙门禁止百姓出行,却不禁止他们趴在窗边观看。住在城中其它地方的居民,大多聚集相识的临街人家里,邓舍除了打平壤时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来。绝大部分的百姓只闻其名、未曾见过其人。

邓舍屡战屡胜,平辽阳、收辽左,驱逐元军,尽有辽东,不仅在汉人之间,即便高丽人中也多有种种的传闻,有说他天星下凡的,有说他金甲神转世的。因了白莲教的缘故,想象力丰富的,还有说他会吞云吐雾、撒豆成兵的。

总而言之,传什么的有,好容易有机会见着邓舍,没人不好奇的。邓舍所过之处,沿街屋舍内男女老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早听说了邓舍年轻,真见到眼前,看他乘肥马,衣轻裘,徐徐而行,时不时与左右轻言欢笑,如沐春风。虽眉目间露出些许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深沉与稳重,携带的短剑与弓矢不免引人想起金戈铁马的沙场,却是丝毫也没有半分想象中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样子,人人不免吃惊。

“莫看他年小,却比文大人更像个官儿。”有高丽人由衷说道。

汉人带着自豪:“我双城虎贲百万,谋臣如雨,猛将如云。如文大人这般的,数不胜数,像大将军这样的,可只有一个。”这人口中所说的“谋臣如雨,猛将如云”云云,尽为“说三分”里的惯用词儿,套用到此时,倒也极为贴切。

“听说大将军刚灭了蒙人的探马赤军,八十多万人啊,杀了个干净。有个姓李的将军,叫什么李邺的,本来看守义州,后来蒙人跑的疯了,他也奉命出城阻截,降者无数,统统被他给坑杀了。”

“坑杀?”

“活埋!啧啧,八十万人呐,……你见过八十万人么?你知道八十万人有多少么?就这么全被坑了。”说话的是个高丽人,他不知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卖弄地神乎其神,他接着说道,“知道么?砍下的人头从义州一直铺到辽阳,几百里的路程,大道两边儿全垒满了人头,树上挂满了尸体。血淋淋的,吓死人。”

有人疑惑,问道:“你不说坑了么?坑了哪儿来的人头?”

“坑完了,挖出来砍的呗。这叫做伍子胥掘墓鞭尸,李郎君挫骨扬灰。……,对了,前几天勾栏里,上演了一出新戏,叫杨娥冤的,你看了么?多好的一姑娘,硬被逼得逃入了深山,做了野人。这蒙人呀,真不是东西,该杀的混账玩意儿。”

《杨娥冤》,全名《风雪连天杨娥冤》。手机访问:wàp.①⑹k.cn

讲述蒙古恶霸黄帖木儿逼死汉人佃户杨白劳,抢占了他的高丽妻子刘氏,刘氏自杀而死,黄帖木儿又要污辱其女喜儿,喜儿被迫逃入深山成了白毛女的故事。此为吴鹤年聚集人手,新编的十大杂剧之一,分汉、丽两种语言版本。

演出之后,风行一时,引起了轰动的反响,与另一部热播的杂剧《感天动地窦娥冤》,堪称珠联璧合。

除此之外,十大杂剧中比较成功的还有《邓总管智取永平城》,讲述邓舍八百人破永平城的英雄事迹。

《双城外红色娘子军》,以王夫人为原型,糅合花木兰、杨门女将以及金末杨四娘子的传说,塑造了一个英勇无畏、拥护邓舍、反抗蒙元的双城女战士的群体形象,其中有汉人、渤海人、高丽人、女真人等各族的女子出场。要说双城军里并没有女战士,之所以虚构,因为百姓喜闻乐见。

以及《战辽阳烈火金刚》,《东牟山林海雪原》,《平壤城下红旗谱》,《野火春风斗盖州》等等。

武戏之外,也有抒情的戏,例如《争芳斗艳迎春花》,走的才子佳人的路子,不同之处,这位才子文武双全,参加了双城军,坚定反元。

《红日映青春之歌》,表现了朴素的高丽人,响应邓舍汉丽一家的号召,从南部偷越边界,历经千辛万苦,来双城认祖归宗。剧中有段歌儿,调寄《普天乐》,有几句是这样的,“双城天,明朗天,千里奔来好喜欢,真个快活煞神仙”。

词简曲明,脍炙人口,无论汉、丽,不管妇孺,差不多人人会唱。

这些杂剧,加上一些新编的小曲儿、舞蹈,比如《山坡羊?星星之火》,《得胜令?忆苦思甜》,《端正好?自古汉丽为一家》,《朝天子?岳王》等等,皆为邓舍汉化丽人、女真,争取民意、鼓舞斗志的手段。

杂剧歌舞的力量不容小觑,潜移默化之下,收效极大。

邓舍带来的五千人,四千人驻扎城外,一千人随行入城。此时朝阳东升,光芒万丈,街道上金光闪闪,栉比鳞次的街房熠熠生辉。阳光下,红旗招展,将士们鱼贯而行,甲光向日金鳞开,枪戈如林向天举。道畔残雪未融,白皑皑一片,越发映衬的士马精研。

普通的百姓市民,未曾经历过征战杀伐,不晓得何谓一剑曾当百万师,但联想到邓舍战无不克的传闻,再看到有这样的一支熊罴虎豹入眼,不由赞叹:“所谓的百胜雄师,也只能是这个样子了。”敬畏油然而发。

见邓舍渐行至街中,停下马来。他神采飞扬,顾盼左右,文武环绕,千骑簇拥,红日之光辉,逼视众人不敢直视。既来此,不可只树立威严,恩威并举,方为治民的上策。他按剑挟矢,朗声说道:

“天地之性人为贵,夫农,天下之本也。吾之所以起兵,非为己,为父兄安太平耳。男女有帛可暖身,老弱有肉可饱腹,此我之愿也。

“自中原乱起,波及海东,中外之国结难连兵,我辽左、北界父老,身不离田亩,手不释织轴,而食不过残羹,服不过破衣。至国家费需,军士粮饷,供给无怨。每念及此,吾不由涕零。悠悠苍天,怜民之劳,今既辽东略定,悉去旧时杂税,减赋十三。”

这是洪继勋起草的《告辽东、北界父老书》,其中大意,怜悯百姓辛劳,如今辽东略定,一概减赋,凡有收获,十成只收三成。

这减赋十三,前阵子在双城周边实行过,不过因为没有特别的令文,加上连连征战,需要粮草,执行的力度并不严格,也没有广泛地推行。现下邓舍亲口说出,可想而知,必然要做为一项长期的政策,正式实行了。

邓舍说一句,有传令官大声重复一句,每个字,每句话清清楚楚传入平壤百姓耳中。

街边巷角的屋舍中,沉默片刻,待再有专人用汉、丽的俗话分别讲述一遍,蓦然间,震天价,爆发出一阵欢呼。有按捺不住的,忘记了禁令,冲出屋门,跪倒街边,磕头高呼,差点万岁都喊了出来。

邓舍预想到了百姓们会高兴,没料到反应这么大。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夹杂了不同的语言,看着百姓们兴奋通红的面容,他心中感叹,没有因此沉浸满足,反而泛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触。

说不清,道不明。

好学不倦的毕千牛问道:“将军在想甚么?”

“我在想,我与他们有何不同。”

洪继勋笑道:“百姓,主公之百姓也。主公,百姓之主公也。譬如慈母与孝子,主公为父母,百姓为子女。这就是主公与他们的不同。”

邓舍摇了摇头,道:“天生万物,以人为贵,——这是人说的。我为父母,尔为百姓,——这是我们说的。我与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设若没有永平的侥幸获胜,我不过关平章麾下一小卒,……”他指了指周遭将士,问道,“那么,我与他们有什么区别?”他指了指街边的百姓,“我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洪继勋道:“天命所在,主公当为主公。”

“人生之际遇,莫过于此。”前尘往事,纷沓而来,观望远近,似真似幻。邓舍没有去计较洪继勋“天命”二字后隐藏的含义,他只觉得恍如一梦,慨然叹息,说道:“天命岂在天?人力岂在人?”

天命由我不由天么?若天命由人,则人力有时尽。

人的命运究竟把握在谁的手中?在天,又不在天。在人,又不在人。因缘、际遇,能力、机会,多少的英雄出师未捷身先死,多少的小儿辈忽然已破贼。这其中的造化,谁又能说的明白,了解清楚?

一直不曾说话的姚好古,悠悠说道:“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可知也。”

百姓的命运,或许掌握在上位者的手中。上位者的命运,一定掌握在百姓的手中。这一句话出自孔子,千载之下,令人闻之惕厉。

邓舍收拾了心怀,向姚好古拱手,肃然道:“先生所言,我必谨记。”一伸手,道,“两位先生请先行。”洪继勋、姚好古知他要在万民前,显示重文尊儒的态度,以示他并非粗鄙之武夫,当下对视一笑,拨马而前。

说起姚好古。

关铎不死,他不降。关铎死了,他也曾经绝食,多亏了胡忠以亲身的经历,告之他辽阳内乱的真相。并有吴鹤年等日夜用圣人爱民的言论,与之畅谈,且列举关铎与邓舍的对比,得出“关铎奢,邓舍简;关铎欺下,邓舍宽容;关铎跋扈,邓舍爱民”的判断。

这些姚好古亲眼所见的,他很认同,渐渐软化了态度,但骤然投降,还有心结。

邓舍平定辽东后,不及回去,先遣了方补真做说客。方补真与姚好古关系极好,方补真投军来,一直追随姚好古,两个人可以说有师生之谊。因此,方补真对他很了解的,他忠诚关铎不假,不似腐儒的愚忠,他为的不是邀名,他为的报知遇之恩。

然而,他为什么投红巾?天下士子无数,多斥红巾为贼,他为什么主动投贼?为的心中抱负,免生灵涂炭,他有雄心壮志。方补真引古人之例,说道:“自古有死国之忠,无死乱之仁。”

意思是说:

自古以来,国家灭亡了,做臣子的没一点办法,以死殉国,是真正的忠臣。而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如果为了报答私恩,不顾生灵涂炭,舍弃抱负,执意寻死的话,不能称之为仁。

此话言之有理,亡国则忠,乱世之中呢?仁更为重要。姚好古为之意动。

等邓舍安抚辽西,忙过诸般杂事,又亲自赶回双城,一日三请,与姚好古对谈三天三夜,他听了洪继勋的建议,故作不知,请教文天祥《自赞铭》的意思,问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请问先生,文丞相的这一首衣带铭,是什么意思?”

孔子说仁,孟子取义,惟有义尽到了,才到仁的地步。读圣贤书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对今天,对以后,对自己,对别人无愧于心。

邓舍又问道:“何为义?”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人有不愿为之事,但还是去为之了,因为这件事是人路,人之正路,必须该做的,这就是义。举之目下,这件事,这条正路自然便是以天下苍生为重。

邓舍再问道:“何为仁?”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姚好古曾说过的一句话,“戈戈不休,而我民也何罪”,就可以理解为“爱人”的意思。邓舍用他自己的话,劝他舍小义而取大义,舍小忠而成大仁,以天下百姓为重,莫忘了为万世开太平的壮志,终于打动了他,得了他的效忠。

平壤城中,万民欢呼。仁者爱人,万千百姓齐声高呼:“将军仁义。”

一千骑兵自归入城中军营驻扎,邓舍携诸将、文武,长驱直入,进了翼元帅府。

——

1,谯楼晨钟。

谯楼,即鼓楼。谯楼晨昏皆有钟声,与更鼓报时等一并组成了古代的报时体系。

“世之鼓楼曰谯楼。谯楼者,谓门上为高楼以望也。尽角之曲有三弄,乃曹子建所撰。其初弄曰:为君难,为臣亦难,难又难;次弄曰:创业难,守成亦难,难又难;三弄曰:起家难,保家亦难,难又难。今角音之乌,乌者皆难字之曳声耳。所以使人昏晓之间,燕息之际,闻之有所儆发也。

“天下晨昏钟声,数皆一百零八,而声之缓急,节奏随方各殊。……,然一百八者,所以准岁之义也。盖年有十二月、二十四气、七十二候,正得此数。释氏念珠亦一百八,亦借此义,具《楞伽经》中菩萨问也。”

此则出自明人笔记。

2,红巾女战士。

女子从军,自古皆有,为数不少。

商周时期有女统帅妇好,秦汉时期有女子被甲,魏晋南北朝有襄阳夫人城,隋唐有平阳公主娘子军,宋有杨门女将、梁红玉,辽有萧太后,金有杨四娘子梨花枪,元有八百媳妇,明有唐赛儿、秦良玉,清有红灯照,辛亥革命有革命女子军。

女子被甲:刘邦与项羽会战荥阳,“于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楚军四面击之”。汉末,关西地区,“……,数与胡战,妇女载戟挟矛,弦弓负矢,况其悍夫。”

襄阳夫人城:前秦与东晋的战争中,有关襄阳一战,有如下的记述,“(朱)序母韩氏,闻秦兵将至,自登城,履行西北隅,见其崩,以为不固,亲率百余婢及城中女子,筑新城于其内。及秦兵至西北隅,果被见破绽,乘此攻溃,序率众移守新城,襄阳人谓之‘夫人城’”。

如果说以上这两则,女军还仅为辅助所用,那么平阳公主的娘子军,当之无愧的红粉英雄。宋人称赞平阳公主,称许她“伟烈”二字。

杨门女将:虽为传说,然也有历史依据的。佘太君,其实为北宋将门折氏之女,应为“折太君”,“乡里世传,折太君善骑射,婢仆技勇过于所部,用兵克敌如蕲王夫人之亲援桴鼓然”,“性敏慧,尝佐(杨)业立战功,号‘杨无敌’”。

蕲王夫人,即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韩世忠黄天荡一战,梁红玉擂鼓壮军的故事,妇孺皆知。

当时的辽朝,更有一位大名鼎鼎的萧太后。宋真宗年间,宋辽之间爆发了澶渊之役,萧太后“亲御戎车,指麾三军,赏罚信明,将士用命”。

金末,黄河流域多次爆发农民起义,其中以杨妙真的“红袄军”规模最大。杨妙真排行第四,因有“杨四娘子”之称,她“狡悍善骑射”,在红袄军中威望很高,人称“姑姑”。而就在与他们交战的金军中,也有一位“绣旗女将驰枪突斗。……,女将者,刘节使女也”。

八百媳妇:所谓八百媳妇,是为西南边地土司名,又称之为“八百媳妇国”,很可能是多数或全部以女子为首领的部落群。元曾征伐八百媳妇,但最终失利。

因此次战役,引发了贵州等地民众的反抗,女性部族领袖折节所直接领导的起义,影响尤为显著,折节“健黠而能兵,……围贵州,朝廷患之”,“……,官军为其所邀截,十丧**”,“……贼兵劲利,且多健马,官军战失利”。

明清以后的唐赛儿、秦良玉、红灯照、辛亥革命女子军等的种种故事,更为大众耳熟能详,此外尚有许多不太出名的,赞曰: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2 深冬 Ⅱ

跟着邓舍一起来的,有几个生面孔,文华国不认得。(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待落座后,邓舍一一介绍。他右手边坐的文臣,洪继勋、姚好古之下,第三位是个老者,年约五旬,蓄了三缕长须,相貌清谨,装束整齐。

“这一位,至正八年连中三元的左榜状元郎,元举先生。”

王宗哲,字元举。

他早先奉潘诚的命令前去邓舍营中求援,邓舍扣下了他,没放他走。随后辽东平定,邓舍与潘诚定了城下之盟,正式把他要了过来。说实话,从不多的几次接触中,邓舍又何尝不知,此人枉为状元郎,一无节气,二无能力。

那么,为何还要费这么大功夫,不但要他过来,还拔擢上位,文官列次里仅居洪、姚之下?邓舍心中自有打算。说白了,与当初接纳河光秀,提拔河光秀一样,千金买马骨,无非向辽东、向入仕蒙元的士子们做出个姿态罢了。

要说起来,邓舍身为他的上官,完全不必称呼他的字,大可直呼其名。不过既然要做姿态,指名点姓显得不恭,之所以如此,表示尊敬。

文华国虽不识字,平素好装斯文,尤其尊敬有才学的人。状元郎何等的人物?了不起。他一听之下,肃然起敬,忙拱起身来,文绉绉长揖到底,恭敬说道:“俺姓文,文人的文,素好文学,雅好琴棋。今见状元郎,上辈子烧了高香,八辈子祖宗积德,改日一定讨教。有礼,有礼。”

平壤,大城。有华而不实的,也有有真才实学的。他驻守平壤多月,着实收纳了不少有才学的人,近朱者赤,这番话就是他手下专为他的设计的,向来见文人墨客的第一句开场白。“今见状元郎”一句,后边三个字一改,用在谁的身上都合适。

他早就说的溜熟,听起来甚为得体。

王宗哲知晓他为邓舍的左膀右臂,不敢怠慢,急忙起身还礼。两个人叙礼已毕,互相归座。文华国瞧见他坐姿古怪,夹着腿,手掩放其上,恰与对面的河光秀截然相反,相映成趣。河光秀敞着腿,两手大大咧咧丢在椅子两侧。

有人忍不住轻笑,文华国大为不满,转过头,环眼一瞪,吓得那侍卫猛一哆嗦。

这种种情形,落入邓舍眼中。他不动声色,接着往下介绍,他左手边坐的皆为武将。文华国、赵过、河光秀之下,第四位,坐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没着铠甲,儒生打扮,生的面如冠玉,端得好一个傅粉何郎。

“这一位,辽阳焦玉。我军败鞑子探马赤,焦万户功不可没。”

邓舍得辽阳后,广寻人才,得了焦玉。此人自幼涉猎儒书,精研将略,曾有拜一位高人为师,学会了许多火器制造的法门。他人又聪明,擅长举一反三,陆千十二用来烧毁元军粮草的那种两级火箭,就有他参与制作的功劳。

战后,因功提拔为了下万户。

文华国点了点头,微微拱了拱手,他对小白脸没兴趣,不多去搭理。他军旅生活多年,屯驻平壤那是万不得已,对邓舍征伐辽东,日想夜想,当下按捺不住,问道:“末将听大将军报捷,杀了鞑子二十万?真可谓大胜了!”

邓舍一笑,道:“二十万不过夸张之词。”

多报杀伤,可助长己方的威风,落入不明实情的百姓耳中,多生敬畏。辽东之战,邓舍吃亏在人马少,他总共投入战场的军队才四万人出头,那么长的战线,根本包围不了十几万元军的大撤退。

军马溃败,便如散了的羊群。

开始时候,元军还能勉强保持编制,共同行动,组织起马马虎虎的反击战。到了后来,遭邓舍几次穿插突袭,彻底乱了阵型,失去上下指挥的渠道。满山遍野、数百上千里方圆,到处都是溃逃的元军士卒,有的往南,有的往西,有的往北。

为了防止元军狗急跳墙,朝东边突围,骚扰到才经了一场恶战的辽阳,故此杨万虎部没有去追击,只管奉命从东往西,一字排开的拉网。邓舍亲率一万余的骑兵,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往复追歼了五天五夜。

陆千十二、佟生养简直杀疯了。

没了建制的军队,还叫军队么?待宰羔羊罢了。每个骑兵手上至少一两条元军士卒的性命。到底歼敌多少?谁也不知道。因为谁也没空儿去割人头、数首级。战果最清楚的,反而是杨万虎等部,步卒共杀敌六千余。邓舍估算,二十万肯定没有,元军总共才十几万人,但是杀伤数万总是有的。

除了杀伤,还有俘虏。

杨万虎等部的杀伤数目不及骑兵,俘虏的数目最多,骑兵远不及步卒。杨万虎等部总计俘虏元军一万三千余人,这还不算李邺坑杀了一部分。骑兵加在一起,俘虏不到两千人。

也就是说,杀伤数万,俘虏一万五千人。战后清点己军伤亡,步、骑加在一起,不过两千余人。文华国称之为大胜,一点没错。只此一战,堪比张士诚孤城退敌百万,彻底实现了邓舍的战略意图。杀的元军闻风丧胆,在其恢复元气之前,绝不敢再入辽东半步。

文华国兴奋之余,啧啧叹息,道:“只有一点可惜,囊加歹、搠思监等,怎的叫他们给跑了呢?”

说来话长。有了高家奴的前车之鉴,邓舍这次打的主意就是擒贼先擒王,遣了佟生养直入元军帅营。谁料到囊加歹与也先忽都狡猾,学了曹操的故智,乔装打扮,割须断袍。佟生养辛辛苦苦,到头来抓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容易抓了一个,一审,是个西贝货,假的。

如果说囊加歹与也先忽都跑掉,实属意外,那么搠思监的脱逃,却纯粹邓舍有意为之了。其实,就在开战不久,陆千十二汇合了往去豪州的骑兵,由向导引路,翻山越岭走小道,杀个回马枪,奇袭懿州元军大营,就生擒活拿了搠思监。

出于某种的考虑,邓舍秘见过搠思监后,学朱元璋施放纳哈出,纵他回了大都。

“大将军回师广宁,潘诚那厮怎的说?”

追杀元军了五天五夜,见元军残部或逃入北部,或奔出辽东地界后,邓舍回师广宁。

他在歼灭战开始前,给杨万虎的有命令,叫他动手前趁机拿下闾阳。此时,潘诚仅存了广宁一城,残兵万余,邓舍追歼的时候,他没有出头,加紧时间修葺城墙。无奈时间仓促,修葺不成。

邓舍回来,他无言以对。

有上马贼的老兄弟私下建议邓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吞并了他就是。邓舍区区一个总管的职位,潘诚名正言顺的平章,他顾忌小明王的反应,要知刘福通虽败于察罕帖木儿之手,犹自拥精兵数万,盘踞安丰等地,威风未落。刘福通颍上首倡,当之无愧北方红巾首屈一指的人物;小明王之父韩山童,北方白莲教的教首,他们一句话,影响极大。

更关键的,且山东、淮南等地,名义上依然大宋的地盘,小毛平章、朱元璋,名义上依然大宋的臣子。

“我今日虽然击溃了探马赤,辽西仍在鞑子的手中;沈阳距辽阳不足百里,如鲠在喉。北部鞑子部落众多,连通蒙古、漠北,鞑子善骑射,老幼皆可战,上马即为战士,犹有控弦之士不下十万。

“河南的察罕帖木儿部,皆百战精悍,随时可以挟破汴梁的大胜之威,转入辽西。腹里、河北一带的孛罗帖木儿部,随时可以北上、东进,丰州一战,他兵马精强,是个劲敌。辽东看似大胜,实则危机四伏,当此时,岂可因小利而坏大事?吞并潘诚不难,于我军何利?多得一城之地,徒然陷自家入孤立之死路,殊为不值。

“况且,闾阳已入我手。潘诚凭一广宁,远近皆我城池,处在我军重重包围之下,便如虎入樊笼,他再也有能耐,也难翻风浪了。不错,他还有万余残兵,但他一城之地,岂够养军万余?静观其变就是。”

邓舍考虑再三,没有答应。当下,派遣信使,请潘诚出城,来营中一叙。

他胜军数万屯驻城外,要想攻城,一鼓可定。潘诚不出来不行。两个人营中会面,邓舍持礼甚恭,自居部属,只字不提大胜元军之事。设下酒宴,名之为其压惊。到底潘诚忍耐不住,主动开口,提出愿为邓舍请功,上封奏折给小明王。

他不受邓舍的执礼,以平级的礼节相待,说道:“将军之功劳,人所共见,数万人大破鞑子二十万,杀伤无数,尸横遍野。辽东之战,大涨了我大宋的志气,主公必不吝厚赏,辽阳平章一职,非将军莫属了。”

话语中,隐约试探邓舍心志。

邓舍笑而不言,殷勤劝酒。潘诚打了个空拳,浑身难受,他心中有事,美酒入口难咽。酒过三巡,他终于失去耐性,使个眼色,随他而来的一个幕僚,拿出备好的说辞,说道:“汉有名将霍去病,年未及弱冠,六日而破匈奴五部,杀其王,俘其王子,得其祭天之金人,名传千古,世称冠军侯。

“今有将军与鞑子会猎辽东,转战千里,五日而破敌百万,不让古人专美于前,名扬四海指日可待。”

这马屁拍的,奉承归奉承,挺贴切。邓舍年纪不大,霍去病从军时,年纪也不大,第一次出征,年仅十七,以八百人深入大漠,长途奔袭数百里,斩敌两千余级,匈奴单于的两个叔伯,大父被杀,季父被擒,回去长安,受封冠军侯,取义勇冠三军。

那幕僚所讲的,则为霍去病封侯后再出陇西,与匈奴作战的故事。邓舍读过《汉书》,微微一笑,说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冠军侯,我素来敬仰的。”

潘诚咳嗽一声,那幕僚言归正传,道:“今,将军溃敌百万,尽复我辽阳失地,可谓功劳第一。”潘诚焦躁起来,举杯饮酒,那幕僚不敢再绕圈子,硬着头皮,说道,“请问将军,闾阳等地,将军打算何时交给我军?”

潘诚最盛时,占据有广宁周边十数州县,现今尽数落入邓舍手中。

那幕僚话未落地,佟生养、杨万虎同时发作。杨万虎霍然起身,叉腰怒视,喝道:“大胆!”佟生养借酒装醉,嘡啷马刀出鞘,啪的扔到案几之上,撞掉了满地的杯碗菜碟,拍案斥责:“无礼!”

那幕僚面色如土,潘诚险些握不住酒杯。

邓舍皱眉,示意杨万虎坐下,叫佟生养收了马刀,道歉,道:“末将的这些部属,不识礼节,平章大人毋怪。”对那幕僚提出的问题,当作不闻,举杯笑道,“此酒,乃从鞑子帅帐中搜检得来。西番葡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诸君,请饮。”

一直到散席,这个话题,再没人有胆子提起。这城下之盟,没有明言,两个人心中清楚。广宁,邓舍不要;别的地方,潘诚也别想。

邓舍将此种经过,简单的给文华国讲了一下。

文华国哈哈大笑,从军来,从没想过有与潘诚平起平坐,甚至高他一头的时候,不禁心满意足。笑了阵,他想起了最关心的事情,问道:“囊加歹大败,我军占有辽东。大将军,下一步,要往哪里去?打辽西?打沈阳?”

他嚷嚷:“不管大将军往哪儿去,这番需得带上末将。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这大金锤许久未用,胳膊膀子有些生锈了!”说着,去摸大腿,叹气,“这腿上的肉,复生了,复生了。”

髀肉复生,典出刘备。他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武将不解其意,文官听了都笑。邓舍笑道:“时近隆冬,我军连番鏖战,弟兄们吃不消,粮草器械的消耗,需得补充。辽西、沈阳以后再说,当务之急,不在征战,而在休养生息。”

他面色一正,问道:“我前些日子,交代你的事,办的如何?”

邓舍回双城后,听取洪继勋、吴鹤年的意见,下达了几道政令,牵涉经济、文化许多的层面,减赋便为其一。另外许多牵一发动全局的,平壤做为重镇,它的实行情况十分重要。文华国正待欲说,门外脚步匆忙,奔进来个侍卫。

文华国沉了脸,喝道:“何事惊慌?”

“信使来报,安丰来了天使。”

小明王派来了使者,要传圣旨。

——

1,邓舍以他的字称呼之,表示尊敬。

所谓“名以自称,称人以字”,名只供长辈与自己称呼,自称己名表示谦虚;字则用来供别人称呼。

3 深冬 Ⅲ

邓舍平定辽东后,曾经遣人往安丰报捷,一路上山长水远,大概消息还没有传到。(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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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圣旨里,讲的依旧他定双城、收平壤、取辽左等事,着实褒奖,大加赞誉,称赞他“径复盖州,英武堪比薛礼;奄收四郡,功勋不让苟彘”,兵威所至,大涨了汉人的志气,恢复了汉唐的荣光。

汉武帝灭亡卫氏朝鲜后,在朝鲜北部设置了四个郡,称为汉四郡。其中玄菟郡所辖的地方,即今日之关北双城等地;乐浪郡所辖的地方,即今日之平壤等地。苟彘,为当时率汉军、克平壤的汉家将军。

唐太宗亲征讨伐高句丽,贞观十九年,取盖牟城,因置盖州。薛礼,即薛仁贵,初次崭露头角,便在这征伐高句丽一战中。当时他白衣盔甲,执方天戟,挟二强弓,大呼冲阵,所向披靡,因而大溃高句丽军。

及至班师,唐太宗这样对薛仁贵说道:“朕旧将皆老,欲擢骁勇付之外事,莫如卿者。朕不喜得辽东,喜得虎将。”

要说唐太宗征伐高句丽,主将并非薛仁贵,为何单独拉出来,夸奖邓舍英武不让薛仁贵呢?诗眼就在唐太宗的这一句话上,“付之外事,莫如卿者”,“不喜得辽东,喜得虎将”。小明王、刘福通拉拢重用之意,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圣旨末尾,如此说道:“然辽东、高丽者,早为中国人所经营,我中国人之土地也。今既取之,则地当归我。设海东行省。……,邓舍,虽身在外,乃心王室。休声美誉,天下所闻。仪同三司,拜海东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

开府本为三公所享之殊遇,位不及三公,而同样可以开府的,就是开府仪同三司。魏晋前,开府或者开府仪同三司的意思,指的是允许其建立府署并自选官僚。隋唐以来,改为文散官的官阶。

元承金制,开府仪同三司最高,为从一品上;次为仪同三司,从一品中。很高的一个散阶了。而在如今的乱世之中,安丰朝廷鞭长莫及,给邓舍这么个散阶,实质上变相地允许他自选僚属,与魏晋前的开府仪同三司,性质相仿。

这道任命,与邓舍早先猜测的有些不同。设置海东行省在意料之中,却没料到会拜他为行省左丞相,有元一代,行省丞相一职“设置不常”,因其位高权重,尤在平章之上,“尤慎于择人,故往往缺焉”。

不过,由此也可看出小明王、刘福通的变通之处,反正鞭长莫及,索性人情做到足,真如了潘诚那幕僚所言,“不吝官爵厚赏”。

诏书宣读完毕,邓舍诸人山呼万岁,舞蹈叩拜。那天使收起圣旨,交给邓舍,含笑将他们扶起,笑道:“丞相平高丽,收辽左,功劳显赫,足以彪炳千秋。消息传入安丰日,满城欢庆。刘平章,那可是对丞相大人赞不绝口啊。”

刘平章?邓舍随即想到,必是沙刘二无疑。看来,他已经安全抵达安丰,也许这道圣旨中,只字不提关铎、辽阳等事,就因有他的赞誉功劳在内。

邓舍恭谨回答,说道:“过誉之词,诚惶诚恐。”

那天使哈哈一笑,邓舍肃手请他入内。宣读圣旨前,有听人介绍,这天使姓刘名十九,三十上下年纪,官居侍御史。名字不显眼,年岁不大,从二品的大员,身份非同一般,大宋中书省丞相刘福通之叔伯幼弟。

众人走入堂内,分主次落座,刘十九代表的天家身份,当然主位非他莫属。

他看了看堂内,注意到几个侍女手忙脚乱地收拾案几上的茶碗,换来新茶。他笑着说道:“俺来的仓促,没的打搅诸位吧?”他瞧了瞧换茶的侍女,问道,“诸位大人,遮莫刚在议事的么?要不俺先做退避?”

他口气非常客气,屁股纹丝不动。

邓舍道:“卑职等也没甚要紧的事,不过说些战后民生罢了。”

“丞相大人官居从一品,怎的对俺自称卑职?别看俺外表光鲜,与大人一比,……,小小的芝麻粒。要说卑职,也得俺来自称。大人你这不是当面打人脸么!哈哈。要看的起俺刘十九,见外的话语,请大人休莫提起。

“实不相瞒,俺刘十九向来喜好交接豪杰的,说的入港,就是朋友。大人的威名,俺在安丰时,就向往得紧,所以这次传旨的苦活儿,许多人避之不及,偏偏俺一力争取。哈哈,这不,得偿所愿。”

安丰到辽东,先陆路再水路,千里迢迢,经过敌占区,称之为“苦活儿”,也不为错。

刘十九没半分高官的气象,一派市井之徒的举止。他说的兴起,捋起袖子,露出黑茸茸半条毛臂,端起新茶,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说道:“好茶,好茶!荆湖雨前?”

“杭州龙井。”

这两种茶的味道相差甚远,刘十九不以为意,放下茶碗,笑道:“在平壤能喝到龙井,邓大人的海东行省,果然兴旺!实话说吧,俺一路行来,自辽左而入高丽,沿途所见,别说安丰,就连当日的汴梁也远远不如。”

汴梁,前朝都会,北方之大城,说它不及平壤,没人相信。不过河南连年战火,豪强林立,或许在地面太平上,较之平壤、辽左有所不如。

邓舍道:“汴梁素为繁华都会,辽左、高丽不过穷山恶水。想那安丰,我皇宋的龙兴之地,地杰人灵,人文荟萃,岂会区区平壤可以比拟的?刘大人说笑了。”他叹了口气,显出愁容,说道,“高丽少有产出,辽左新定未久,今听圣旨,得主公如此的赞誉,我实在彷徨忐忑,深恐有负圣恩。”

刘十九道:“刘平章称赞大人,说大人秉性谦恭,赤胆忠心。果然不错。”往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

邓舍心中一跳,想道:“莫非另有密旨?”

刘十九夸他,他为何不喜反愁,说“高丽少有产出,辽东新定未久”,摆列这些困难出来?就因了早在他送沙刘二走时,便存有一个隐约的忧虑,深怕小明王得知了他的兴旺,命他点军往援,真要如此,可就十分为难了。

他沉住气,挥手屏退无关人等,单留下了洪继勋、姚好古两人。刘十九接着道:“俺登陆辽左的时候,听说大人刚歼灭了囊加歹等部的鞑子探马赤?”

“侥幸而为,竟获险胜,多亏圣天子百灵护佑,……”邓舍朝天拱手,道,“我皇宋自有天命。”

“不知广宁潘平章,现在何处?”

邓舍面色不动,脑筋急转,猜测他为何突然提出潘诚的用意。换了别的人,尽管问无妨,刘十九身份不同,他身为刘福通的叔伯幼弟,亲信至极的人物,不可不深思其话中意思,不可不谨慎回答其问的问题。

邓舍答道:“潘平章自居广宁。”

“俺听说,闾阳入了大人手中?”

“辽东此战,要非潘平章凭借坚城而抵挡鞑子十数万大军达半旬之久,我也没趁隙取胜的机会。要论功勋,潘平章第一。也正因了此,潘平章部损失惨重,兵力有些不足,应潘平章所请,我部有少许人马,协防闾阳。”

“哈哈,是么?”刘十九笑容满面,说道,“大人,有个好消息对你说。俺敢打包票,主公要得知了此事,张居敬、佛家奴的这几个老家伙的人头,管给大人换回一个至少公侯的封爵。自我大宋立国,满朝文武,得封公侯的,可没几个。”

他做出艳羡的神色,道:“年少得意,升官发财,委实叫俺眼红,哈哈。”

洪继勋、姚好古对视一眼,均想道:“他说出这话来,是何意思?”一时捉摸不透,洪继勋试探说道:“我军破鞑子,得辽西诸城,颇有收获。闻听天使驾到,有劳大人千里迢迢,车马辛苦,备下了一份薄礼,略表我家大人的恭谨之心。”

刘十九只笑,不置可否。

姚好古道:“高丽贫瘠,出名者无非女子、人参。人参虽贵,不及高丽女之善解人意。我家大人,往日收有些许高丽王献上来的美女,不乏绝色,然而军伍倥偬,却少有时间问津。天使若不嫌弃,愿奉上其中出色,冬夜慢慢,也好有个暖脚物,侍奉大人枕席。”

刘十九点头而已。

洪继勋、姚好古公然贿赂,他不答应,也不翻脸,说明什么?邓舍心中一动,说道:“囊加歹部探马赤虽已被我军歼灭,然而余部未清,有数千的漏网之鱼犹自垂死挣扎,累我军数次征讨,皆无功而返。多亏了天使大人来到,亲临阵前,身先士卒,一战而定。

“平辽东易,定辽东难。大人之功,更在我军诸将之上。”

刘十九连连摇头,说道:“数千漏网之鱼?大人雄兵百万,哪里用得着俺出面丢丑?”

“是,是。却是我记错了,不是数千,足有万余。”

刘十九卷下衣袖,整了整衣冠,肃容道:“平定辽东,全赖主公天威。”

邓舍心想:“财色不足以动其意,公侯则足够了。”说道,“大人所言正是。”改了前番说辞,修正为,“天使大人亲临阵前,宣皇恩之浩荡;身先士卒,砺三军之斗志。大人指挥若定,将士用命,一战而定。”

刘十九这才满意。

自刘福通任丞相,掌握大权,其家宗族子弟遍布朝堂。显赫者,如他的弟弟刘六,任知枢密院事,——枢密院的主事官。

刘十九这侍御史的官职,归御史台辖属。从二品不假,上头有从一品的御史大夫两员,正二品的御史中丞二员,同级的侍御史也并非他一人。况且御史台的权力,名义上掌管官员之黜陟,在这战乱年间,威风远不及管兵事的枢密院,他早就有心调个位置,给刘福通说过几回,苦于没有机会。

刘福通再一手遮天,枢密院不是他刘家的枢密院,没好的借口,不好安插。当初起事的勋旧,死了许多,活着的也有许多,各有部曲。刘福通做的要是太过分了,难免招致共怒。如今难得的良机,刘十九岂会轻松放过?

而对邓舍而言,左右不过再写一封报捷奏折的事儿,有机会攀上刘十九的交情,利人利己,这买卖绝对称得上划算。

邓舍道:“却有一点,闾阳,……,请问大人,要不要写如奏折?要写的话,该如何去写?”刘十九正色道:“潘平章损兵折将,央大人代为镇守,海东、辽东相邻,本该友爱互助。这点小事,何必写入奏折?待俺回去,自会替大人明言。”

宾主皆欢。

闲谈片刻,洪继勋旁敲侧击,问起小明王有无征召双城军马勤王的意思,刘十九得了好处,自无隐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道:“本来刘平章万里勤王,抵达安丰后,对主公提起过大人兵精将勇,主公颇为意动。

“无奈察罕帖木儿因刘平章过境一事,加紧了河南的防守,打造的好一个铜墙铁壁,通行极其不易。之前鞑子防守不严时,刘平章数万人马通过,尚且十损三四,更别说眼下了。俺的兄长考虑到这此中的难处,劝说主公打消了这个念头。”

邓舍心中一松,一块大石落地。

——

1,汉四郡。

公元108年,汉武帝灭亡盘踞在朝鲜半岛北部的卫氏朝鲜,统一其旧域后,在那里划分地方行政区域,设置了乐浪(约在今朝鲜平安南道)、玄菟(约在今朝鲜咸镜道)、真番(约在朝鲜黄海道、京畿道各一部)、临屯(约在今朝鲜江原道),史称“汉四郡”,其下各辖若干县。

公元前82年,西汉中央政府将真番、临屯二郡撤销,将玄菟郡西迁至辽东地方,并将此三郡之属县合并于乐浪郡。西汉末年起,高句丽族及其王国政权兴起于辽东地方玄菟郡。公元前37年(西汉元帝建昭二年),高句丽在汉玄菟郡管辖范围内的高句丽县建立了政权。

2,然辽东、高丽者,早为中国人所经营。

“然台湾者,早为中国人所经营,中国之土地也。今予既来索,则地当归我。”——郑成功在致荷兰殖民总督揆一的“谕降书”。

3,散官。

散官之制始于两汉,指的是无印绶、不理事的官员。如汉之大夫、博士、谒者、郎官,或无专职而参预议论政事,或侍从左右,传达诏命。

4 定制 Ⅰ

刘十九好容易来一次,不会很快就走。www.65txt.com

接连几天,先由邓舍给他做了一份简要的报告,有关目前所辖州县数目、人口数目、粮储数目、军队数目、内部及外部存在的威胁等等。——自然,邓舍不会告诉他真实的情况,或者偷工减料,或者有所夸大。

接着,他巡查了一下军营,往周边城池转了一圈。

时至深冬,没什么可玩的地方,要说名胜古迹倒是不少,比如汉时留下的界碑、汉唐古墓之类。刘十九没兴趣。

小明王不但给邓舍的有旨意,给潘诚的也有密旨。刘十九为人确实爽快,既得了邓舍的好处,升官、发财、美女,一个不少,且受了邓舍非常恭谨的款待,他满意得很,当下也不隐瞒,直言相告。

这密旨,他不会拿出来给邓舍看,但却把其中的内容隐隐晦晦地说了一遍。

大意不外乎慰问、勉励,夸奖潘诚精忠报国,说对辽东发生的事儿(指的应该是邓舍奇袭辽阳),谁是谁非,朝廷心中有数。要他秣马厉兵,许下诺言,辽阳行省左丞相的职位,早晚是他的。

没说的这么明白,大体意思就是这样。

邓舍听了,不以为意,平衡、牵制本为帝王心术。小明王不这么做,反而奇怪。归根到底,潘诚当年北伐,还是刘福通派出去的。尽管这些年来,朝廷对北伐军的桀骜不驯、心生异志日渐不满,比起邓舍来,最起码在熟悉度上,强太多了。

邓舍是谁?上至小明王、刘福通,下到刘十九、朝中文武,除了才回去的沙刘二,没一个人认识。

刘十九说道:“这密旨俺不能不送。不过请大人放心,叫老潘白高兴一场罢了。待大人辽东大胜的捷报送入朝中,——俺猜老潘也会有奏折上报的,不管哪一封奏折先到,到那时候,……”他哈哈一笑,“哈哈,谁是谁非,朝廷自然心中有数。”

他翻身上马,朝邓舍一拱手,道:“俺此去,送过密旨,便直接走盖州浮海回朝了。大人不需相送,至多一两个月,少不得,俺还得再来一趟。哎呀,……”他拖长了音调,拉起了戏腔,“到的那个时节,春风当得意,马蹄何须急?封公拜侯,年轻有,……为呀。”

马鞭一抖,他漂亮地挽了个鞭花。

良马长嘶,由邓舍精选的数百扈卫簇拥着,他踏蹄而去。随行的,一行车队十数辆,半数金银珠宝,半数高丽美女。并非全部送给他的,有一部分邓舍请他代转小明王、刘福通、沙刘二等。

望着他渐渐行远,邓舍立在道畔长亭,良久无言。

“将军对这位天使大人,有何评价?”洪继勋侍立一侧,他拈着折扇,若有所思地问道。

邓舍回过神来,道:“胸无大志,鼠目寸光。”

洪继勋怫然不乐,道:“大人又来这一套,拿假话来骗小可。”他这话说的直接,姚好古在边儿上吃了一惊,忍不住咳嗽连声。邓舍不觉得尴尬、也没生气,他嘿然一笑,说道:“我故意试探先生罢了,正要听先生的分析,先生请讲。”

“这位刘天使,看似对我示好,连主公给潘诚的密旨内容,这等紧密之事,也告诉我知,并且答应回去朝中,替将军美言。这是他对将军说的话,将军猜猜,他去了广宁之后,又会对潘诚说什么样的话?”

邓舍沉默片刻,说道:“刘太保既肯派他前来传旨,自不能以寻常人待之,他必有过人之处。”

“不错,刘太保肯派他前来,正因了他为刘太保之弟。”

两个人话不同,内容相似。

辽东远隔海外,安丰无力控制。邓舍打下好大一片地盘,主动报捷、甘以臣下自居,刘福通不会拒人千里之外,眼下虽然得不了辽东的帮助,可至少壮了大宋的威风。但若从长远来看,一支独大,最终只有一个结局,尾大不掉。

最好的应对办法,当然扶植一个,打压一个,力保邓舍与潘诚之间的均势。这样,安丰朝廷才会有从中斡旋、插手的余地。

从职务的任命上,其实就可以看出此中的玄虚。辽阳、辽左尽在邓舍之手,给他的任命却是海东行省,行省具体管辖的范围含糊不清,压根儿没有提起。常理上以为,辽左、辽阳可不是海东的地界,说甚么要潘诚秣马厉兵,说甚么辽阳行省左丞相的位置,早晚归他,这不怂恿潘诚与邓舍开战的么?

这道密旨早来几日,潘诚必定胆壮,说不定就以此为号召,聚集关铎部兵败后,少许散入别处的溃卒以及塞外、上都等地的红巾游军,铤而走险,挑衅开战了。

可惜,如今辽东大局已定。潘诚苟延残喘于广宁一地,处在邓舍部的重重围困之下,纵然有心,怕也无力了。

“刘十九肯把小明王给潘诚密旨的内容告诉将军,原因怕就在此了。”洪继勋冷笑,说道,“这位刘天使,却也光棍。见形势变化,索性卖了我们一个好,空口白牙,得了将军的感激,一举两得。”

邓舍一笑。

姚好古新从未久,资历不及洪继勋。平素有洪继勋在的场合,他很注意,尽量少说话,免得引起洪继勋的反感。他毕竟在双城待了几个月,对洪继勋的性格有所了解,此人锋芒毕露,绝对称不上宽洪大度。

听他两人主臣对话到了尾声,姚好古笑道:“卑职闻听浙东有民谣,唱道:‘天高皇帝远’;又闻听有说‘一力降十会’。只要将军励精图治,安丰的些许权术手腕,终究难等大雅之堂。”

邓舍颔首。

冷风吹来,带起众人身上的铠甲响动。旗帜飒飒,眼见着刘十九一行人,去的远了,变成个小黑点。

这平壤左近的大道,有的还是蒙元设置征东行省时所修,远望直如砥矢,极目望不到尽头。沿途植有杨柳,落光了叶子,不复夏日的臃肿,成排如林,便如挺胸直立的士卒,叫人望之,不由精神为之一振。

“设立行省的诏书已下,两位先生日前所提及到的定省府、立官制、设诸翼种种事宜,便可施行。诸位,且随我回城,即日确立。”

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中有一个名家,讲究“正名实”,儒家也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利”。小明王自称宋室后裔,不论真假,群起诸雄中,他最名正言顺的一个。邓舍得了他的任命,兼有据海东之实,如此,货真价实的“名实兼具”。

他既然有了名实,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顺理成章也该有名实了。其实,私下里早就有人劝他。邓舍也曾经有过分析,迟迟不肯推行,是因为他认为不论有实无名,或者有名无实,两者都不好。

有名无实,会引起有识之士的嗤笑,徒然沦落为天下、后世的笑柄。那么,有实无名呢?短时间内或许没问题,但要时间长了的话,也不好。有这个实力,没那个名分,会招致部属的疑惑,摸不清上官的意图,混淆判断,引起混乱。

这就好比道路行走,名分一定,官制一定,大家也就有了奔头,知道目的地是什么了。七品官看六品官,六品官看五品官,以此类推,水涨船高。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有目标,做起事来也踏实。

众人回转城中。

邓舍麾下诸文武重臣,陈虎坐镇辽阳,庆千兴屯驻辽西,吴鹤年留守双城,张歹儿防戍北界边疆,除了他们四个人,其它的重要人物大部分都在了。众人兴致勃勃,齐聚一堂,共同商议。

定省府、立官制、设诸翼。三件事中,最简单的第一件,最麻烦的第二件。

先说第一件。

双城地远位偏,早先取它为帅府所在地,实在迫不得已。如今,行省之地西至辽西,东到慈悲岭;北连海阳,南通大海。从东到西,可达千里;由南而北,最远的地方,也相隔几近千里。

这样大的一个行省,双城,显然不合适做省府了。省府之所设,要么在四通八达的名城大邑,要么在战略位置重要的军事重镇。

众人分别有两种意见。

一部分人提出设在平壤,一部分人提出设在辽阳。比较起来,这两个地方各有千秋,粗略看去,似乎平壤更为合适。

首先,从安全角度上讲,平壤背依大海,面对双城。右有慈悲岭等横绝高丽南部,左有鸭绿江以为天堑,安全系数远远高过辽阳。辽阳北接沈阳、大漠,南临辽西、腹里,周遭缺少足够的山川阻碍,元军若要来袭,不好防范。

其次,从经济角度上讲,平壤临着海,有良港,船只来往可以交通山东、江浙,通商便利。

第三,从城池建设来讲,平壤久为高丽的西京,除了数月前受有一次邓舍攻打外,多年没有遭过兵火。城市设施齐全,有现成的僚属衙门,不需要重建。

第四,从文化上来讲,把省府设在平壤,有利汉化高丽人,增强北界的稳定。

拥护这个建议的,多为生长高丽的汉、丽官员,也有几个军中的宿将。邓舍听了后,沉思不语。

他问洪继勋、姚好古,道:“两位先生以为呢?”

洪继勋道:“诚如方才诸位所言,平壤,不可谓不得天独厚,繁华富庶。然而时今乱世,大丈夫当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小可少年读圣贤书,曾闻圣人说过这样一句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诸位愿从此高枕而无忧,小可独不以为然。”

他长身而立,慷慨激昂:“辽阳固然四战之地。沈阳虽屡遭惨败,纳哈出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虎视眈眈,亡我之心不死。他后有漠南、漠北蒙古诸部以为倚仗,前有辽西、腹里以为呼应,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以现今之目下,将军唯有提军居前,以示坚决荡平此獠之意,以此坚定行省上下之心,以此磨砺三军将士之勇。

“辽阳固然四战之地,小可也不才,遍观史书,未见有居四战之地退而获胜者,唯见有居四战之地而进取胜者。人之性,无不好逸恶劳,将军若退,则三军懈怠;三军懈怠,则辽阳危;辽阳危,则辽左不保;辽左不保,平壤,孤城耳。

“将军问小可之意,小可之见在此。是进是退,何须多言?”

他对邓舍说道:“将军愿做一时之安乐公?抑或愿为一世之人中杰,自断之可也,何需多问?”

他这番话说出,堂上群臣变色。邓舍微微一笑,问姚好古道:“先生之意呢?”

“将军名海东行省左丞相,定平壤为省府,则将军为海东行省左丞相,此其一。将军部精锐,多为辽东人,定平壤为省府,则精锐诸部必随将军屯驻海东,日久恐会思乡,此其二。”

短短的一句话,尤其前半句,引得堂上群臣沉思。

邓舍道:“两位先生之言,正合我意。我意已决,当定辽阳为我行省之省府。”

主官发话,此事就此算是定下,众人不再多说。至于建设辽阳,完善衙门设施,以至何时搬迁过去等等诸事,自会有专门负责的人随后会议。接下来,议论第二件事。

定官制。

这件事,说起来不难。天下行省的官制都是一样,有现成的可以照搬,麻烦就麻烦在官职人员的任命上。一个个的路府州县,都得确定人选,下达公函。

类似双城总管府这样的,还好点。有实际管事的文官,下个委任状就可以了。有些州县则不然,到现在为止,一个文官都没有,全靠武将兼管。武将兼管地方,乃为权宜之计,不可长久,趁此机会,还得挑选任命合适的人选。

州县官品级不高,关系基础民生,十分重要。这是第一次正式的任命,邓舍必须过目,交代了洪继勋、姚好古等人负责,加紧选定名单出来,然后交给他,再来一一确定。

放下这些暂且不说,先任命行省直属衙门的官员。

大体来说,分为三个部分。政务上,设立宰执;军事上,设立行枢密院;考核官员、针砭政事上,设立行御史台。

宰执,即行省官员的核心。定制,设平章政事二员,从一品。无丞相,平章为行省长官,有丞相,则为佐贰。设左、右丞各一员,正二品;设参知政事二员,共同参议行省大政。

平章政事的职位,邓舍决定先不设置。留个空位,就有缓冲的余地,总好过叫部属们一下子做到顶,以后谁立了功,没法儿奖赏。

邓舍任命了文华国为右丞,洪继勋为左丞。

自破永平、入高丽以来,文华国战功显赫。邓舍征战辽东,他坐镇南疆,治理平壤数月,不但不见有过,更有输运粮草、补充前线士卒之大功劳,可谓允文允武,且为邓舍的叔叔,论及亲近,非常人可比。他位居洪继勋之上,连洪继勋本人也没什么意见。

参知政事两员,一个罗国器,一个庆千兴。

罗国器从军甚早,与关世容、李和尚等同为元勋,他想转为文职,这就给他个机会,顺便安抚关世容等人部属。庆千兴出身名门,为邓舍麾下高丽系文武官员中名气最大的一个,任他为参知政事,有政治意义在内。

宰执之下,有左右司为其幕属,处理日常事务,设郎中、员外郎、都事等官,号为首领官。

这个左右司是具体办事的,有实权,官员的品级虽不太高,位置十分重要。郎中一职,邓舍授予了吴鹤年,他才干出众,当之无愧。员外郎两员,一个授予了辽阳降官李敦儒,一个授予了双城总管府的罗李郎。

明眼人一看就知,这两位能得此官,仍是托了政治意义的福。前者以安辽阳投降的诸文官之心,后者以安双城旧官之心。

行枢密院,管军事。

仿照中书省枢密院的规格,邓舍设立了知枢密院事一员,从一品;同知枢密院事二员,正二品;副枢二员,从二品;佥院二员,正三品;同佥二员,正四品。其余院判、参议等等,一应俱全。

邓舍自任知院,任陈虎、佟生养两人为同知。关世容、赵过为副枢。李和尚、张歹儿为佥院。河光秀、杨万虎为同佥。再往下,陆氏兄弟、李邺、胡忠、毕千牛、刘杨等人,分别按照战功,各有任命。

行御史台,这个并非常设机构,罕有行省设置的。

邓舍依旧仿照中书省御史台的规格,简单设置了几个官员。御史大夫一员,从一品,空缺。御史中丞一员,正二品,任姚好古为之。治书侍御史二员,正三品,分别任命状元郎王宗哲与方补真为之。

第三件事,立诸翼元帅府。

分别设立了:海阳、双城、定州、江界、德川、江东、平壤、龟城、龙川,此为海东八翼。又设立了金州、盖州、义州、惠和、武平、懿州、闾阳、东宁,此为辽阳八翼。其中东宁即为辽阳。

总计十六翼元帅府,分别任用将校驻守。

海阳、双城等地有张歹儿总镇。平壤、江东等地有文华国总镇。金州、盖州等地有赵过总镇。惠和、武平等地有庆千兴总镇。各翼元帅府,视情况之不同,驻军不一。

邓舍瞧了瞧天色,道:“天色已晚,各地驻军、民生诸事,行枢密院、左右司议论过后,交我观看,然后定夺即可。”

文武诸臣,数十人拜倒叩首:“丞相大人,卑职告退。”

——

1,天高皇帝远。

台州方国珍起事,当地有民谣,唤作《树旗谣》:“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

5 定制 Ⅱ

高丽孤悬海东,面积大约相当于析置出福建之后的江浙行省,人口则远不及之。(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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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境山地面积甚广,其位于北鲜者,即有咸镜山脉、赴战岭山脉、妙香山脉、摩天岭山脉、狼林山脉、灭恶山脉、马息岭山脉等等。这些山脉的走向或东南、或西北,连绵不绝,其中奔腾有清川江、大同江等许多的河流。山川壮观,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

三千里锦绣江山,即得名于此了。

四季之景色,春若云蒸霞蔚,夏如苍松翠柏,金秋桂子飘香,冬则水木明瑟,别有一番风味。

这一日,残雪消融,艳阳高照。

邓舍游兴大发。历数入高丽至今,几乎无日不战,无日不斗,难得有闲暇时日游山玩水。如今辽东局势大致已定,海东行省的诸般衙门也已粗略成型,又值农闲,没甚要紧的事务。他念及洪继勋、姚好古连日辛劳,当下遣了人去,邀他们登山玩景。

这真是投其所好。

洪继勋、姚好古这两个人,性格虽然不同,却都是满腹诗书,难免文人习性。闻言之下,无不欣然应召。除了他两人,邓舍还邀请了状元郎王宗哲,左右司员外郎李敦儒等几个文官。至于文华国、杨万虎这些,唤他们去游山,不如通宵拼酒更对脾气,因此也没去叫。

邓舍带了赵过,挑了几十个亲近侍卫,另外哥哥队、质子军中几个任了差事的亲兵、质子。汇合众人,一行百十人,轻骑缓马,出了城门。

平壤附近的山不少,大大小小十数,最有名的自然兔山,上边有箕子墓,邓舍去过一次的。兔山去城不足半里,距离很近,山势甚高,要轻骑慢行,把玩景色,不如城北五里外的锦绣山。

不太远,也不太近,而且山中很有些名胜古迹。此山再往东,有座牡丹峰,景色也不错。高丽王曾经登过,不过太远,还得再走五十里。

众人打马徐行,往北而去。一路上,见天高云淡,前边远近山峦隐现,右侧大同江经城东而过,逶迤蜿蜒,结了冰,澄江如练。沿途农田,空旷少人,偶尔见一二衣衫褴褛、佝偻瘦小的男女行在其间。

姚好古感叹道:“‘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昔日箕子朝鲜时,平壤即为都城。继而高句丽,亦为京师二百余年。至高丽,称西京。往日繁盛时候,摩肩接踵,挥汗成雨。

“城中亿万之人口,全凭此等衣衫褴褛之辈养活。显宦世家的子弟,从出生就带着金调羹,养尊处优,不事劳作,四肢不勤,不辨五谷。日日锦衣玉食。

“农家辛苦一年,每日所得不足以糊口,诚如将军日前所讲:‘身不离田亩,手不释织轴,而食不过残羹,服不过破衣。’路上若是碰上显宦世家的子弟,惶惶跪地,不敢抬头。富人子弟稍有不满,即鞭打马踹,不用拳脚,怕污了自己的手。甚至有时候,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找乐子。

“而农家人终不敢发一言之反抗,世之牛马,也没有比他们更温顺的了。但有战乱,流离失所,先死者亦此辈。杜子美有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卑职年少时读书,不解其意,后来游历四方,所见目睹,尤甚诗中。将军‘每念及此,为之涕零’,卑职也何尝不是呢?戈戈不休,而我民也何罪?”

随行邓舍左右的群臣中,洪继勋出身世家,王宗哲书香门楣,李敦儒最不济,也是个富家子弟。他们或遭家仇,或受国难,有过颠沛流离之苦,说到农家之辛劳,除了圣贤书上有见,却没有半点亲身的感受。

如果路上见到冻死的农人,他们也许会有怜悯,但对姚好古话中的沉痛深沉,无法全部理解。

邓舍颔首不语,洪继勋不屑接话。李敦儒因他的娘子早先得罪过邓舍,此时依然忐忑,不敢开口。眼看冷场,王宗哲咳嗽声,说道:“我前宋真宗皇帝《神童诗》中有句话,言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高丽学我中国制度,倒也办有科举,……”

这话提醒了洪继勋,他想起一事儿,打断王宗哲,插口说道:“主公,却有一事,不可不提早防范。”

王宗哲讪讪收声。

邓舍道:“噢?何事?”

“卑职前些时日,见城中西来的流民中,有几个士子收拾行囊准备离开。卑职问及,他们遮遮掩掩不肯回答,却是因了明年胡元要开科举。这些人得了风声,打算回去应试的。”所谓西来的流民,就是从辽左、辽阳等地来的汉人,邓舍征战辽东,不少人受战火波及,逃入高丽。

赵过也道:“末将两三日前,也接了盖州来的军报,说辽左的士子,颇有浮海远行的。”

邓舍苦心经营,至今笼络得来的文人士子寥寥可数。他待人不可谓不宽大,用人不可谓不开明。无论降官、无才、有才无德,稍有才能,无不拔擢显用。就算如此,看他左右,正儿八经主动前来投他的、可堪大用的有才之士,洪继勋一个而已。

邓舍皱了眉头,心中不喜。可他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蒙元入主中原百年,汉人士子多视其为正统。邓舍平素对这种现象就很注意,结合洪继勋等的介绍,对士子们的这种心态略有分析。

如果拿后世的术语来套,有元一代,地主、士大夫对胡元政权的拥护可以归结到阶级利益上。特别南方的地主、士大夫,有坚决反元的,更多的选择了配合。因为蒙元政府用汉法治汉地,最起码承认并且保护了他们对佃农、对乡里巴人的剥削。

学术思想上来讲,先秦儒家提倡“尊王攘夷”,“严夷夏之防”,夷与夏的主要标准在文化,不在种族。

到了南宋,国势不振,饱受外族欺凌,少数士大夫,如陈亮等人,开始认为“中国”即汉人,对夷狄产生强烈的排斥。不过,这种观念并不流行。宋之遗民,主要还是由于忠君,而不是排夷。

入元之后,儒生不再讲“夷夏之防”,而着重“用夏变夷”。“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也”。也就是说,夷狄可行汉法,那么,就承认它们为正统王朝。而元朝已行中国之道,故此可为正统。

也因此,元末群雄逐鹿,绝大多数的士大夫并没有响应号召,反而竭力尽忠蒙元。

汉人士大夫的种种心态,简而言之,其实从十几年前的一件事上,就可以看的清清楚楚。至正三年,元帝下诏修宋、辽、金三朝史,任脱脱为主管。

这个史书,蒙元早就想修,只是却有一个问题,宋、辽、金三朝,谁为“正统”,换言之,蒙元继承的谁的道统?有以宋为正统,有以辽、金为正统,至少与宋并列为正统的。各种观点辩论不清,相持不下,故此拖延不决。

到了脱脱修史,毕竟蒙人与辽、金相仿,都是戎狄,不列辽、金为正统说不过去。而汉人对这个正统观又非常在乎,也不能不取宋为正统。于是,他遂采取了折中的观点,以宋、辽、金各为正统,互不从属。至此,方才定下了修史的基调。

当时有两个名闻天下的汉人士子,一个叫危素,一个叫杨维祯。对脱脱采用的正统观,他们两个人一个赞同,一个反对,分别上书,阐述个人的观点。

危素说:“本朝立国于宋、金未亡之先,非承宋、金而有国也。”他认为蒙元并非上承宋、金,因此自成正统。元灭宋,取而代之,就像是唐灭隋,宋灭周一样。完全不必讳言,这是天经地义的。

杨维祯说:“历代离合之殊,固系乎天数盛衰之变,万年正闰之统,实出乎人心是非之公。”他认为“正统”与否,不完全取决于统治时间之长短,地域之大小,实力之强弱,名分之偏正,而在“天理人心之公”。

他反对将辽、金也视为正统,“道统不在辽金而在宋”。

他认为,元朝理应上承两宋而继承正统,而不是上承辽金,也不是自成正统。他的这个观念,是比较正统的汉人书生之看法,但不论危素,抑或是他,都没有反对蒙元不是正统的。他们所争论的,不过辽金的正统罢了。

蒙元既为正统,小明王、徐寿辉等群雄自然逆贼。是以,自当今元帝重开科举以来,纵然每次南北榜上,上榜的汉人屈指可数。可他们一旦闻讯,依然趋之若鹜。

寒风扑面,邓舍仰首望天,碧空万里,云朵如絮。他不愿为此坏了心情,笑道:“今日出游,只讲风月,不说政事。”

转下大道,行入小路,积雪刚融,土路泥泞。他扬鞭前指,说道:“早就听闻庆千兴、河光秀等人讲过,这锦绣山上有一座永明寺,百年的名刹,很有几个得道的高僧。今日我等既来,不可不去寻访。”

王宗哲凑趣,道:“丞相大人平日繁忙,少有休息,今难得半日闲。若去了他那寺中,也是那些个僧人的福分。”

李敦儒偷觑邓舍两眼,壮起胆子,堆积笑容,说道:“蒙元重佛,连带高丽也是如此。卑职往日居辽阳,常见城内城外的寺庙中,不但汉人,包括高丽的流民,信男信女来往如织。丞相大人要寻访寺庙,卑职大胆臆测,怕也有探查民情的意思在内吧?”

拐弯抹角地拍邓舍马屁。邓舍瞥了他眼,一笑,道:“员外郎好会说话。”他们百十人都骑着马,速度快,四五里地眨眼就到。此时,渐渐近了山外,邓舍深深呼吸,空气清冽,带有松柏的清香。

他征战连年,从没过今日的心情。部属们一句一个的丞相、主公,即便沉稳如他,也忍不住心生涟漪。他不由叹息,观望山林耸峙,忽有所感,扶刀策马,悠悠吟诵,说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这是唐人刘禹锡的《陋室铭》中的几句,放在此情此景,诸人听了,同时心中一动。

李敦儒反应快,再接再厉,补上:“斯虽僻野,有公则行。”相比中原、江南,这里虽然是穷乡僻壤,但是有了您,大名必然行于天下。

接着拐弯抹角地拍邓舍马屁。好话听多了,未免无趣。邓舍微微一笑,对姚好古道:“山路崎岖,先生仔细道路。”

李敦儒抹了额头汗水,邓舍不理会他,他越发不安。其实,邓舍对他并无偏见,李阿关得罪他的那点事儿,算得了甚么呢?无奈李敦儒不这么想。自邓舍破辽阳,杀关铎及其亲属,他没一天睡好的,夜夜失眠,一闭眼就是噩梦。

要说起来,邓舍对待李敦儒的态度,与对王宗哲等降官并无二样。无奈李敦儒也不这么看。

他性格胆小、敏感,从他怕老婆上就能看的出来。最厉害的时候,李阿关仗关铎之势,叫他往东,他不敢往东;叫他往西,他不敢往西。

邓舍有次主动寻他说话,他之所以摆出爱理不理的态度,就有听从李阿关背后命令的因素在。

这样的一个人,没问题他也会分析出个问题来,典型的捕风捉影,杞人忧天。

邓舍注意到他汗出如浆,有些疑惑,问道:“李大人身体不舒服么?莫不是夜里着了凉?”李敦儒心想:“夜里着凉?”他不知想到了哪里,脸色惨白,两颊偏偏泛起不正常的嫣红,邓舍吓了一跳。

李敦儒嘴唇抖索,说道:“不敢隐瞒丞相,卑职已经月余未曾与贱妾同房了。”激动的把贱内说成了贱妾。

他的这个回答着实人意料。赵过面无表情,毕千牛没听懂,洪继勋嗤笑出声。王宗哲涨红了脸,姚好古不忍卒睹,转脸它顾。

邓舍先是愕然,随即猜知了他的心思,明白了他为何举止失常。他约诸人出游,为的拉拢亲近,促进感情,可不是为的惹人尴尬,不可为此坏了气氛。他望了望左右,觉得该说点什么了,他句斟字酌,说道:“当初有些误会,些许小事儿,我早已忘怀。李大人看我像小肚鸡肠的人么?”

这话没法儿讲透,他做为上官,肯说到这个程度上,已经很难得了。说完了,他哈哈一笑,活跃气氛,说道:“我见过尊夫人两次,仪态万千,端的良配,员外郎好福气也。”

李敦儒唯唯诺诺,下意识地道:“是,是,仪态万千,端的良配。”他楞了下,喃喃重复,“仪态万千,端的良配。”

邓舍一言带过,不再多说,当先驱马,奔驰山道。锦绣山上树木甚多,冬季虽没有郁郁葱葱的景色,山道两侧,隐约见樵子出没,丁叮伐木取炭的声响,散入山中冷风,静中有动,动而不闹,叫人胸怀为之一敞。

众人行至高处,登高远望。

但见左右群峰对峙,俯仰江河秀丽,目对飞瀑倾斜,耳闻寺庙钟鼓,风从林木中来,有些山峰积雪未化,恍如苍帽。观此冬日清景,遍数历历,便如行山**上,使人应接不暇。

永明寺在山之深处,左近又有浮碧楼、麒麟窟等诸般古迹风景。姚好古、洪继勋、王宗哲等人兴致上来,不免指点江山,吟诗赋词。邓舍不会作诗,细听品味,有好句子的,拍手称赞。

待的一一游赏完毕,天色近暮,众人方才兴尽而返。

回去的路上,洪继勋感慨,说道:“不曾记得有多久没有这般开怀了,今日兴尽而返,真真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邓舍笑而不语。

暮色下,平壤城池远远屹立,他加鞭催马,诸州县之官员、诸翼之军力匹配,都需要尽快定下,城中西来流民甚多、士子之赶赴应科举,这两桩大事,也需得仔细考虑,妥善处置。

——

1,江浙行省。

“江浙行中书省,……自两浙以至江西东部,及福建境内俱属焉,即今江苏、安徽江以南、江西鄱阳湖以东、及浙江、福建全境地,至元中又析置福建行省,后并入江浙行省,旋复析置。”

元时高丽人口有多少,具体难以查明。民国时期,朝鲜人口约与浙江或安徽一省之人口相仿。其地面积相当江苏与浙江之和,约与广东或湖南面积等大。

2,以宋、辽、金各为正统。

正统之争,旷日持久。自蒙人入中原开始,就争论不休,有两大对立的观点,“究竟应当独尊宋为正统呢?还是应当将宋与辽金视为南北朝呢?

“甚至连当时的科举考试都涉及到了这个问题:‘赵宋立国三百余年,辽金二氏与之终始。……廷议将并纂三氏之书,为不刊之典。左氏、史迁之体裁何所法?凡例正朔之予夺何以辨?诸君子其悉著于篇,用备采择。’”

3,脱脱修史及不同的观点。

“先是诸儒议论三国正统,久不决。至是脱脱独断曰:‘三国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议者遂息。”

至元三十一年,修端的《辨辽宋金正统》:“辽朝自唐末保有北方,又非篡夺,复承晋统。加之世数名位,远兼五季与前宋相次而终,当为北史。宋太祖受周禅,平江南、收西蜀,白沟迤南,悉臣于宋。传至靖康,当为宋史。金太祖破辽克宋,帝有中原百余年,当为北史。自建炎后,中国非宋所有,当为南史。”——这是主张三朝各为正统,仿照南北史编纂三朝史书的。

虞集提出:“今当三家各为书,各尽其言而覈实之,使其事不废可也,乃若议论则以俟来者。”——这是主张三朝各为正统,各自编纂的,这个意见为脱脱采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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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民心者得天下。www.65txt.com

说到底,民心就是个舆论。有道是三人成虎,三个人说老虎来了,别人就以为真的有老虎来了。如果人们众口一辞地说:这是个英伟宽厚之主。那么,他即便阴险小人,也真的成了英伟宽厚之主。

舆论的威力不可小觑,而舆论的主导权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这少数人,便是士大夫、读书人。

决胜疆场,有武将逞威。运筹帷幄、治民经邦,引经据典,寻找大义的支持,把道理讲的清清楚楚,叫人听后心服口服。这非读书人不可为之。从这个意义上讲,争取士大夫之投靠,对稳定政局、发展将来,更为重要。

蒙元的科举,打乱了邓舍的计划。

他不得不暂时放缓别的公务,把视线、把全部的精力投注在了这件事的上面。辽东本就人少,读书人尤少,比不得南方有前宋的根基在,人文荟萃。这稀稀落落的书生们,要再被蒙元的科举吸引走一部分,辽东可真就成了野人、化外之地了。

固然,高丽号称小中华,熟读诗书的人物确实很多,但一来大多集中在高丽南部不说,二来那些都是高丽人。邓舍用几个没问题,点缀府衙,示其公允。可是,能全用他们么?就不说全用,大部分用他们也不行。

因为首先,邓舍坚持不懈地倡导汉、丽一家,大力推动融合的步骤,短日内,难见成效。最重要的,究其本心,他也根本就没把高丽人当汉人看待。

汉、丽一家,高丽人可以上前线打仗,如同汉人的待遇。高丽人可以耕种于田亩,也与汉人待遇相同。甚至在地方任官上面,汉人不足,高丽人也可以任职其中,与汉人的待遇一样。

然而本质上说,高丽人就是高丽人,汉人就是汉人。

邓舍在任命行省宰执、并及行枢密院、行御史台的官员的时候,只不过任命了庆千兴、河光秀两人任职其间。宁愿空缺,也不愿拔擢平壤等地的高丽降官充任,其原因便在此了。

因此来说,为了以后的发展,辽左、及流入高丽的汉人士子,必须笼络住,不能放他们轻易就走。不放他们走,简单又难。简单在一道命令下去,士子们就走不出去。可强压之下,怎得忠诚?难,也就难在这里。

登山归来次日,邓舍召集文武,集思广益,商议此事。

昨天登山,山路不好走,姚好古累的不轻,他坐在椅子上,一边儿揉着腿,一边儿考虑着说道:“这件事儿不好办。掩目而捕燕雀,是自欺欺人,最终一无所得。连燕雀这等微物,尚且不可以欺辱,就更别说士子们了。”

洪继勋这几日倒是一直在考虑此事,可他一时间也没好的办法。

这与征战沙场不同。读书人讲究士可杀不可辱,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士大夫心中的正统观如此,仓促之下,没法儿扭转。要有办法的话,也不会邓舍三番五次下求贤书,几无人应。

他沉吟着说道:“欲得士子之心,无非在名利二字上下功夫。世上之人,无不邀名好利。不好利者,好名;不好名者,好利。‘利’字好说,这个‘名’,有些麻烦。”

邓舍点了点头,问没开口的几人:“你们看呢?”

没开口的几人中,王宗哲碌碌之辈,老雕虫一条,问他四书五经,他侃侃而谈;游山玩水,他兴致勃发,若论及时务政事,束手无措。他吭吭几声,情不自禁夹了夹腿,看了看他的上首,又把视线转向他的对面。

他上首坐着罗国器,坐在他对面的是方补真。昨日游山,这两人没去。因为充实中下级官员的工作进行到关键的时刻,他们一个曾参预整顿海东吏治,熟悉大部分官吏的能力;一个任职行御史台,管着官员的黜陟,离不开身。

罗国器比方补真官儿大,他深思熟虑地道:“洪大人所言甚是。”自从任了参知政事,他换了个人似的,红光满面,精神焕发,见人说话语调都高三分,虽然连着几天埋首案牍,不见有丝毫的憔悴、疲惫,打了鸡血似的。

人的精神状态一好,思维也就敏捷。他道:“何不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此话怎讲?”

“如今之天下,江南群雄并起,蒙元已失去了半壁江山。黄河以北,山东亦为我皇宋之土。辽东自不用说,三两月内,主公就可平定全辽。蒙元,实际早已成了残元,纵有察罕、孛罗等骁悍将勇苦力支撑,奈何朝中元帝昏庸,奸臣当道,有权者皆蒙人,汉人欲充其下僚而不得,文武不振,终究难挽颓势。胡人的国运将尽,已经快要走到了头。

“真正的有识之士,对此无不看的透彻。然而,有识之士毕竟少数的,主公既然为主公,对那些执迷不悟的,何不以父母之心待之?晓谕之,劝说之,循循导诱之,化迷途归之正道。精诚所至,必可使其幡然醒悟。”

邓舍呆了片刻,点头,道:“有理。”

姚好古摸了摸胡须,欲言又止。

洪继勋不以为然,说道:“罗大人的话听似有理,实际书生之见。如果用话语就可以劝导他们归入我海东的话,还用等到今日么?”对待罗国器,他算比较客气的了,拱了拱手,接着道:“不过由罗大人的话中,小可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

邓舍道:“快快说来。”

对罗国器的话,他也是不赞同的。不说后半截,就说罗国器做为推理依据的前半截,以他近日来搜集多方情报,对比衡量得出的结果来看,江南群雄并起不假,蒙元到底大势未去,群雄逐鹿的形势尚且没有明朗。

从蒙元这方面来看,孛罗帖木儿及河北、陕西诸将,个个兵强马壮。兵势最盛的河南察罕帖木儿,他数月前大败刘福通,夺汴梁、新定河南,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正摩拳擦掌欲要再图山东。

山东名义上归大宋,其内小毛平章、田丰二人不和,内忧外患,岌岌可危。山东有失,则小明王的安丰失一强援,左近只剩下金陵的朱元璋,他会不会援助?就邓舍在辽阳关铎宫中得到的些绝密情报来看,朱元璋的心意不好说。

如此一来,倘若安丰孤立无救,小明王的下场可想而知。

小明王一败,江南群雄失去北方的屏障。张士诚早已投降,而浙东的方国珍也两个月,累官做到了蒙元的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这两个人,一样的盐贩子出身,一样的阴持两端,两边下注。说降,他们也降了;说不降,他们俨然一方诸侯。

蒙元没空理会他们的时候,姑且由之。一旦察罕、孛罗的虎狼之师挟卷袭北方小明王之声威,分头并进,长驱南下;再有广东、福建等地的元将陈友定诸人北上呼应,这两位会如何反应、怎生应对,很难说。

徐寿辉、朱元璋倒是一直未曾受蒙元官职,可徐寿辉主弱臣强,前景堪忧。朱元璋与张士诚连年攻战不休,元军大举南下,他腹背受敌,他会怎么办?还是难说。

总而言之,如今之天下大势,绝非一个可以“看的透彻”就能轻轻带过的,鹿死谁手,殊难知晓。

罗国器的那些话,对自己人讲讲行,坚定信心。拿出去给外人讲,说服力不足。洪继勋道:“适才罗大人说起胡元朝中奸臣当道,文武不振。卑职以为,这却是一个好做文章的地方。”

姚好古眉毛微微扬起,若有所思。邓舍道:“如何做?”

“蒙人入中原来,难脱鞑虏习性,以中国之法治中国之地,迫不得已而为之,其所用的中国之法,皆极其粗疏。譬如科举,胡元立国近百年,至今所开科举之次数不过十余,取士不足千人,其中左榜汉人、南人中举的,五百人也没有。当官的尽为无才之辈,有才的不得其可入之门。

“天下士子,无不对此怨声载道。卑职闲暇时,翻阅时下刊行的诗歌词曲,多有讽刺、不满的,或嬉笑怒骂,或直抒胸臆,尽皆他们的亲身经历,即便卑职,读来也是感同身受,遑论孜孜学子们呢?只是分散零落,成不了大的气候,这一点点块垒,随即为诗集中别的风花雪月所冲淡。”

邓舍心中一动,说道:“先生之意是?”

“卑职提议,主公不如召集人手,搜集类似的诗词曲子,专门编纂一册,然后刊行发布。如此,可有两得。其一,把这三三两两的牢骚集中在一起,便如合拢了手指,拳头打人,最大限度的引发士子们的共鸣。大凡赶考的士子,谁不怀才不遇?而进举无门,无形中颠倒思量,积牢骚而成怨愤,积怨愤而成仇恨。

“其二,编纂的目的在此,主公不必只编纂这一种。分门别类,挑选名家名作,特别辽东地界的士子们所做的文章,都可以另外成册。并且何止诗词,但凡有前朝以及时人的著作,其中言论有利主公的,大可以统统刊印、发行。主公也可得到一个重文尊儒的美名。”

有元一代,书籍刊印分为三类,一类官方出版,一类书院出版,一类私人出版。官方、书院暂且不说,因为蒙元对图书出版的管理比较宽松,其私刻之繁盛不让前宋,刻书的私坊尤夥,不下二三百家。

不过,刻印书籍所费甚大,精刻本往往请名人手书上版。虽然可以申请官款刊印,但需要经过衙门的审查,难度甚大。绝大多数的读书人是出不起书的,即便有钱出书的,刻印的数量也不太多。

洪继勋的提议,颇有可行之处。

择有利言论刊行之,扩大影响,影响舆论。尤其出版时人的作品集子,人皆好名,自诩风流的士子们谁不会写两首诗词歌赋呢?谁不想天下人闻知其名呢?邓舍出钱,资助他们刊印发行,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只要他们愿意,对海东行省的态度就必然会有所改变。

当然了,或许刚开始,愿意的不多,即便愿意的,也没有真的人才。可这个势只要造成,滚雪球似的,只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邓舍拍案叫绝,笑道:“好,好。先生真我之智囊!”他笑对罗国器,道,“罗公方才说起循循善诱,洪先生帮你发扬光大。好一个循循善诱,好一个釜底抽薪。此事若成,两位的大功。”

罗国器本有些没腔,这时听了邓舍夸奖,心情好了点。

他也不看洪继勋,对邓舍说道:“主公称赞,卑职愧不敢当。洪大人所言,实为佳策。只是发行刊印,短日内恐怕见不了成效,细水长流可以。士子西去的形势,眼看愈演愈烈,仓促间,却该如何是好?”

洪继勋瞄了罗国器一眼,嘴角微微一笑,啪的声,打开折扇。他素来思虑周密,在刚才说话的空儿,已经想到了此点,找到了对策。

他拈起折扇,点了点对面的王宗哲,说道:“仓促间要想扭转,非状元郎出马不可。”

王宗哲一怔,他能读到状元,人不笨,不过缺少机变罢了,随即明白过来。洪继勋接着说道:“王大人连中三元,古今罕见,天下谁人不识君?状元郎若肯登高一呼,士子西去的形势定然会为之一变。”

王宗哲微微犹豫,他倒不是犹豫要不要登高一呼,他自知自家名声不太好。当初,与他前后同时在江南为官的,有三四个状元,除了他一个降了红巾,别的尽数死节。士林中甚有骂他兼耳贼的,兼耳者,廉少一个广,耻少一个心,也就是说他不知廉耻。

他避开邓舍的视线,见洪继勋正在看他,忙又转开头,吞吞吐吐,道:“这,这,……卑职出面,没关系。卑职这,……要是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读圣贤书,所学者何?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某之所为,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某所忧者,何也?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妊矣’。噫嘻!文丞相英灵不昧,圣人衣冠而尽皆左衽。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洪继勋似笑非笑,悠悠吟诵。王宗哲蓦然转过头来,哑然,继而欢喜。洪继勋道:“这篇文章,不用状元郎写,属状元郎名字即可。”

姚好古连连点头,由衷赞叹:“好文章,好文章。”要给他些时间,这文章他也写的出来。然而,洪继勋转念之间,就引经据典,出口成文。短短几句话,先后引用文天祥、诗经、圣人、陆游等数人言语。这一点上,他有所不及。

而且,非常贴合实际。文天祥人人敬仰的,他是前宋的忠臣。王宗哲投潘诚,转而入邓舍幕府,不管潘诚抑或邓舍,都是小明王的臣子,小明王自称宋徽宗后裔,国号也是宋,一脉相承,对的上号。

邓舍心想:“真才子。”再看王宗哲,因人成事之辈,大约讲的他这种人了。洪继勋傲气,有他傲气的理由。邓舍笑道:“先生锦心绣口,然则这篇文章,便赖先生大才了。”

洪继勋颔首。

姚好古待了片刻,看他没继续说的了,方才徐徐开口,说道:“洪大人的两策,一条治本,一条治标,可谓面面俱到,算无遗策。卑职甚为钦佩。有洪大人珠玉在前,卑职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却也想到了一条小小的对策。”

他谦恭有礼,邓舍暗自点头,微笑道:“先生请讲。”

“俗云穷文富武,这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富武’固然不错,‘穷文’却不尽然。南北士子,其中出类拔萃的多有家学渊源,世宦书香,称之为大家子弟不足为过,辽东亦然。而今乱世纷争,民不聊生,兵火波及,他们这些大家子弟过的并不好。

“卑职从军以来,常常听闻南北义军所过之处,如飞蝗过境,片草不留。昔日千顷之家,灭门者甚众,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各地青军数目众多,原因正在于此。士林对我义军之赞否,之所以视我为贼、为寇,很大程度上也正取决于此。

“今观南北英雄,无不以子女玉帛为念,暴戾恣睢,聚千万众横行天下者也,荼毒肆虐。若主公独不以此为念,结仁义,善待百姓,则区区之留士子居辽东,何足挂齿。”

很多的士子出身富家,小地主、大地主,他们的钱被义军夺了,他们的地被义军夺了,他们的身份地位被义军夺了,他们当然要反抗,他们当然要反对义军,他们要侮辱、斥责义军为贼、为寇。

邓舍的军纪算是严格的,他所到之处,不敢说秋毫无犯,至少没有扰民不宁。不过,姚好古说的,显然不在此。

邓舍听的明白,他口中的“结仁义,善待百姓”,指的并非寻常人家,而是“世宦书香”的“大家子弟”。换而言之,就是大小地主。要说呢,他的提议的确提到根子上了,要留士子不走,要得士子之心,归根结底,不保证他们的利益不行,得与他们妥协,得宽其忧虑。

然而问题却是,辽东,包括高丽在内,土地兼并严重,不夺大地主的土地,就没有分给穷人、流民的。不分给穷人、流民,他们就会饿肚子。他们饿肚子,就不会拥护这个政权。

邓舍得高丽后,狠杀了一大批各地的地主豪门,得辽东时日未久,像辽左、辽西这些地方,还没来得及动手。他早先入辽阳时,就发现当地的地主们不如别的地方凋零,数量不少。看来,也是姚好古影响了关铎。

他踌躇,说道:“这是大事。……”

牵涉面太广,首先就涉及到流民问题。涌入高丽的流民,邓舍正想用他们来加强汉人的力量,不能赶走,得安置,安置就需要土地。辽东人口稀少,需要吸引别的地方流民来,吸引他们来,除了土地没更好的诱惑。

辽东就那么大的地方,最肥沃的当数辽左,辽左原先有高家奴在,位置也偏东,红巾活动基本甚少涉足其间,经的战火不多,地主们损失不大。他们损失不大,无主之地就少。地皆有主,还怎么制定政策,吸引流民?

更而且,这个口子一开,邓舍善待地主的风声一传出去,早先逃亡出走的地主们,说不定也接二连三地回来。他们回来了,他们原先的土地,是给,还是不给?相比这件大事,士子的留去,反而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邓舍沉思不决。

姚好古道:“主公的忧虑,是在流民的安置么?”

邓舍微微点头,姚好古道:“其实不难。无主之地,尽数分与流民。有主之地,可择其善者,奖励之;择其异志者,杀之。中间望风者,有子弟入仕我行省、出钱出粮捐助我行省的,奖励之;否者,处罚之。然后,主公一方面显示宽容忍耐之仁心,一方面表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决断,何去何从,任其自选。”

一方面保证他们的利益,一方面要求必须服从。

洪继勋在边儿上轻摇折扇,——他扇子没打开,晃着扇柄,他说道:“辽左的大地主很有几个,他们没走,他们家中的佃户跑了极多,许多田地荒芜。顺我者,主公奖励他们,可下达命令,鼓励其自行往山东等地招募佃户,够一定数目的,许给官职也可以。不必实授,给个荣衔足矣。”

他不反对姚好古善待地主的意见,提出这个补充,姚好古很认可,道:“如此,他们必然上心招徕流民,对主公大计也有帮助。不过却有一点,有关田收租赋,却不可由他们自定,权力当归行省,统一制定,不至太高,留不住流民。”

邓舍看了看他两人,想起昨日出游,姚好古在路上叹息农家之苦,悲天悯人的情怀尽露无遗,可本质上,他依然有局限性的,潜意识站在地主一边。或者说,站在制度一边。这是时代使然,也是大势所趋,不可强求。

其实,就连邓舍,很早前就曾在双城试行过类似的举措了,只是没大举推行而已。蒙元尚知用中国之法治中国,既在此中,就不得不按此中的规矩;身在水中,不可不顺水而行。

姚好古继续说道:“自然,涉及土地的各项举措,只能论现在,不可论过去。过去收归官用、军用,分给流民的,不变。从现在起,分下去的无主之地,可给一个期限,比如一年内,本来的地主还没回来,那么土地就归分给耕种的流民所有。”

邓舍下了决定,道:“甚好。先生所言,关系我行省根基,就按此去办罢。然而,有一点却必须注意,着令有关衙门,详查各府县土地,有土地超过若干亩的,限令将超出数目上缴官有,给其相应银钱、荣衔的补偿。”

这个若干,相对于平均数而言。邓舍这道命令,在抑制兼并,强制平衡。

姚好古皱了眉头,想说什么,没说。超出平均数的人家,不会多,再说了也给有相应的补偿,总好过强夺。他自己也提出来,择其异志者杀之,心想:“就当是先拿了这些开刀罢,有不长眼的,刚好立立威风。”

姚好古、洪继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启发,彼此补充,从根子上、从长远、从眼下,有条不紊地就这么着,把一件看来非常困难的事儿解决了个七七八八。

一直没说话的方补真道:“两位大人的对策甚为精当。”他站起来,朝姚好古端正行了一礼,拉拉衣袖;跟着向邓舍端正行了一礼,再拉下衣袖,正色道:“卑职不为士子喜,这一礼,为百姓喜,亦为主公喜。”

“噢?”

“待此策实行,百姓可安,此为主公喜。姚公纳言,主公从善如流,此为百姓喜。”说的很有水平。

邓舍一笑,道:“拾阙公请坐,有公谏言,也是我的一喜。哈哈。”众人说了半天,邓舍忽然发觉,没见李敦儒说半句话。他官职最低,列在班末,坐在那儿心不在焉的,不晓得想些什么。

邓舍心中奇怪,李敦儒在关铎手下时,一直担任左右司郎中,娴熟民事,堪称辽阳之股肱,素负干才美誉,怎会没有一点提议出来?他问道:“李大人,可有高见?”

李敦儒“啊、啊”两声,恍如梦中惊醒,他彷徨四顾,见众人视线尽皆集中他的脸上,不由茫然。堂内顿时一静,“当”的一声响,却是他腰间的佩坠撞着了座椅。他手忙脚乱,慌忙起身,道:“诸公之言,尽善尽美。卑职,并无陋见。”

洪继勋转过头去,折扇打开,合上。

姚好古与他有昔日的同僚情分,插科打诨,道:“李大人眼角有三四微痕,敢问,昨夜家中的葡萄架又倒了么?”众人都是大笑。李敦儒面色时青时白,偷觑邓舍,有些腿脚发软,惶惶道:“不曾倒,不曾倒。不敢相瞒,实为猫儿抓的。”

邓舍忍俊不止,强忍住不笑,善解人意,说道:“想来昨日登山累的很了,古有陶侃搬砖,李大人平日也需得多加注意身体,不可荒废。”

李敦儒道:“是,是。”等了会儿,见邓舍把目光转向了别处,这才小心翼翼地坐回。

邓舍道:“李大人说的不错,诸公之言,果然尽善尽美。我有个想法,除了这几条之外,我当以行省之名,广设学校,再下求贤书。仿汉之举孝廉,命各府县举荐乡野贤人,送来平壤,观其才干而分别用之。”

广设学校,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培养可用的人才,也是重儒的一个表现,对洪继勋提议的一个补充。

下求贤书,表示态度。要求州县举荐贤人,说来好听,其实强迫士子入来。可用的,用之;不可用的,羁縻之。接着,实行姚好古、洪继勋提出的诸项措施,用实际举措来争取不坚决的,软化顽固者的态度。

如果说,洪继勋有迅捷才智,目光长远且兼备眼下,那么姚好古就较为浑厚大气。杀伐决断,果敢坚毅,两人皆不如邓舍。

众人齐声道:“主公英明。”

议事至今,天近午时。邓舍挥袖散会,站起身来,险些差点不稳。原来,每次他召集文武议事,特别面对文臣们的时候,向来正襟危坐,如对大宾,坐的久了,难免腿酸腰疼。往日他会悄悄地活动手脚,今天听诸人奇思妙想,听得入神,一时忘了。

他不以为意,堂上走了两步,吩咐侍卫准备饭食,留下诸人共用。士子之事告一段落,流民的安置还没解决。席上,问及罗国器、方补真官吏充任的情况,都说快要定完。诸般事宜,委实头绪繁多。

饭后,诸人各归本衙,着手布置实行议事的决策。

李敦儒磨磨蹭蹭,落在最后,没出府门,兜了圈儿,转回来,踅摸到堂外,探头缩脑。邓舍有事,去了后院,堂内没人。他挠了挠头,犹豫间,听见身后脚步声响,有人问道:“李大人怎的没走么?进也不进,退也不退,在此作甚?”

他惶急回身,见是毕千牛,摸着马刀,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他退了两步,强笑道:“无事,无事。忽然想起件事儿,想来禀告主公。”

“主公不在,李大人若有事,随俺前来。”邓舍有过吩咐,不论文武,只要有事禀告,随时可以。

毕千牛侧身要走,给他头前带路。李敦儒跟上半步,手捏着衣袖,又止下脚步。毕千牛斜身侧视,见他古怪,越发犯疑,心想:“遮莫有异?”也止下了步伐。他按住刀柄,问道:“怎么?”

李敦儒陪笑,道:“主公既然不在,或在休息。卑职冒然前去,怕会打扰。请问将军,晚上,主公有空么?”

这一声将军,称呼的好没道理。这一声卑职,自称的更没道理。毕千牛道:“主公有没空,俺怎会知晓?”

李敦儒道:“对,对。”

院中树木光秃秃的,下午的阳光入眼,他只觉得刺目十分。寒风彻骨,他只觉得浑身发燥。毕千牛炯炯视线之下,他站立不安,不敢多做停留,仓促拱手,道:“晚上吧,晚上卑职再来。”转身高一脚、低一脚地仓急离去。

毕千牛看他背影远去,心想:“怪哉,此事须得告之主公。”自往后院去了。

——

1,三三两两的牢骚。

此类曲子、作品甚多,“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其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贱之也。贱之者,谓无益于国也。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者。所谓丐户,吴人至今贱之。”

“年年去射策,到老犹儒冠。……不用识文字,二十为高官。”

其他如用秋扇这等秋天的无用之物来比拟当朝大官,嘲讽其只是摆设却自以为了不起。有直言痛斥、辱骂的,为数极多。

“《天下乐》:你道是文章好立身,我道是今人都为名利引。……有钱的无才学,有才学的却无钱。有钱的将着金帛干谒,那官人每暗暗的衙门中吩咐了,到举场中各自去省试、殿试,岂论那文才高低?(唱)他歪吟的几句诗,胡诌下一道文,都是些要人钱谄佞臣。……

“《六幺序》:……都是些装肥羊法酒人皮囤,一个个智无四两,肉重千斤。”

至于那一篇讽刺汉高祖回乡的《高祖还乡》,更是耳熟能详。细究其意,似也有讽刺朝廷显贵的意味。

有一篇《悲士风》,这样说道:“今之士大夫,……及其居高位,……始终二十余年之久,而未尝建白一言,开陈一事,树立一政,……日夜营办者,广田宅,多妻妾,殖财货,美车马,聚好玩,媚权贵,援私党,未贿赂。……而又欺世盗名,翻经阅史,鼓琴焚香,吟诗写字,以为高雅,……真万世之罪人也。”

“这样的话,长见于晚清诸志上对清朝官场风习的剖析,明代中后期也有一些,但不普遍,元代则‘到处流传’,尤常见于散曲中。……这些由士而官的人显然是统治民族而非汉族士大夫,——有也是极少数,因为上述情景是掌权者的所为,汉人很少掌权的。”

7 迁民 Ⅰ

平壤原为高丽的西京,城中冠盖云集,大小官吏极多。(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是以,邓舍携大队文武前来,不愁没有住的地方。

最好的府宅,自然为昔日的高丽西京留守府,本来李春富住着。因其投诚后表现得很老实,兼有牵线奇氏的功劳,邓舍对他颇另眼相看,任了他平壤府同知这一重要职务。不过,留守府他显然是住不成了,换了处别的宅子,留守府让给了文华国。

前阵子,邓舍来平壤,文华国本待腾出来给他,邓舍没同意。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在此长住,随便寻处空闲院落,暂做行辕就是。

院落不大,但整治得十分精美。分前后两进,前边做办公、议事之所在,后院则为他及侍婢们的安歇地方。他带来的侍婢不多,罗官奴、李闺秀及两个高丽公主等寥寥数人。其它的,还都在双城。

毕千牛穿过前后进的走廊,跨入后院门中。

今日轮值的两个亲兵百户,有一个质子营出身的,年纪不大,十七八岁。因为骑射出众,忠心耿耿,并且做事勤勉,故此虽为高丽人,一样的升迁很快,能做到这个位置,外放出去少说一个千夫长。

“将军呢?”

虽然经洪继勋的提议,现在行省上下都改称邓舍为主公,但私下里,毕千牛等还是更习惯称呼他为将军,而邓舍也给以了默许。这似乎可以显示出他们的与众不同来,仿佛他们与邓舍有与众不同的亲密。

每一个侍卫,每一个亲兵,每一个有资格这样称呼邓舍的人,都以此为自豪,将之视为一种难得的荣耀。

“还没完事。”质子营出身的那百户说道。

毕千牛抬头望了望天:“小半个时辰了吧。”

“最少还得半个时辰。”另一个百户上马贼出身,跟邓舍的时间比较长,很熟悉情况。

毕千牛往邓舍住的厢房挪了两步,倾耳细听,隐约一点声响传入耳中。他辨别了片刻,点了点头,道:“听声音,换了人。这是第二番了么?”

“你老耳朵真灵,确实换人了。”

说话间,听见房中传出声咳嗽,几个人对视一眼,做个鬼脸,轻手轻脚地退去了远处,那两个百夫长自去查岗巡逻不提。

平壤近海,冬季的温度远较双城为高。毕千牛找了处避风的廊下,静静等邓舍办事。下午的阳光晒在身上,虽称不上温暖,下意识的舒服。院子里安静,除了房中的那点动静,几乎没有别的半分声息。

他斜靠在墙壁上,眯着眼,远望云聚云散。

那蓝蓝的天,那洁白的云,时不时有飞鸟掠过。他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他看着这眼前的景色,觉得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是在双城么?不,还要久远。是在永平吗?不,还要久远。

恍惚间,他似乎忘记了沉甸甸的心事,他似乎忘记了身在何处。他的失神来的如此的不合时宜,也许只因为他曾把它们藏得太深。

那回忆一点点的清晰,他记起来了。也许是十年前,也许是二十年前,那时候的他还年轻。也在这样的冬日下午,他与他的兄弟?抑或他的妻子?又抑或他的老父母?时间太过久远,他无法记得真切,但他分明记得,那一天,他们很开心。

为的什么事儿呢?

忘怀了,所有的细节都已经湮灭,湮灭在随后而来的无数风霜雪雨之中,湮灭在长长的流亡路上,湮灭在一场接着一场的生死搏杀里。他的老父母、他的兄弟们、他的妻子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这该死的世道,如今留在脑海中的,只有那一点点岁月沉淀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陷入在追忆中不可自拔,蓦然的一道黄影窜过他的面前。吓了他一跳,惊回了神,定睛去看,那东西喵喵叫着,去得远了,黄毛可爱,却是罗官奴养的一只猫。

“这小东西。”他自失一笑。

走廊上的柱子擦拭得很亮,映出他的容颜。他已不复年青,面容沧桑,两鬓斑白。他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感叹:“老喽。”摸了摸刀柄,失落中带着满足,他想:“至少,现在我过的很好。”

房内的声音变得大了起来。很快,门开了,三个老者鱼贯走将出来。邓舍陪送其后,恭谨有礼,直送出了后院门,方才停步,作了一揖,说道:“有劳三位老先生辛苦,今日所讲之经史,学生受益良多。三日后,当复请老先生来。”

那三个老者纷纷还礼,有侍卫抬来几顶小轿,他们上轿去了。

原来,这几人是邓舍请来的老师,皆平壤城中饱学的宿儒,讲的内容包括四书五经等儒家之经典,以及《春秋》、《左传》等史书之传记。邓舍幼时读私塾,年龄小,学的尽是些《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启蒙教材,有关儒家经典,却是不曾学过的。

这些书籍,自学不是不可以,太难。因而,他趁着战后稍微有空,着洪继勋、姚好古寻访了几位名师,三日一次,来给他讲解功课。

送走了几位宿儒,邓舍转身回房,看见毕千牛候在一侧,边走边问:“怎么?”毕千牛道:“适才前院堂外,小人见着李员外郎鬼鬼祟祟的,不知想要做些甚么。”将他的见闻,一一讲出。

邓舍微微顿下脚步,皱了皱眉,心想:“昨天登山他就有些不对,倒是奇怪。”虽不信李敦儒会有异志,然而有李成桂夫人下毒的前车之鉴,他不可不防,吩咐,“派两个人,多加注意。——不要叫他发觉。”

毕千牛答应着去了。

轮值的高丽百户小跑着过来,问道:“将军,现在就去么?”按照之前的命令,文华国等该在下午把诸翼元帅府及行枢密院数个直属机构的具体实施计划呈报给他。

“文大人们来了么?”

“刚有侍卫通报,正在前院等候。”

邓舍点了点头,先且回房,由罗官奴、李闺秀伺候着,换了文衫为官袍,一丝不苟地装束整齐,正好衣冠,然后径往前院而来,迈步入堂。堂内文华国、佟生养、赵过、李和尚等人,同时行礼,道:“末将等,见过主公。”

“起来罢。”邓舍笑吟吟扶起他们,吩咐落座,自往主位坐下,问道,“诸翼兵事,可安排得妥当的了?”

文华国从袖子中抽出一页纸,欠身递给邓舍。他不认字,不代表行枢密院里就没有认字的人。邓舍考虑过这个问题,诸将大多目不识丁,特别抽调了两三个识字可靠的军官,拨入其中,充作官吏,专门负责文案。

他接过那纸,展开来看。

纸上字迹粗大魁梧,一看就是行伍中人所写。邓舍细细地看过。因大致的框架,就在前番议事上已经基本确定下来,文华国们所做的,只是充实内容。详细划分每个翼元帅府的防区,视防区之不同,制定拨给军马的数目。选定每个翼元帅的人选,并后边列有几个人名,防止邓舍不满意,以作备选。

不敢说每个军官邓舍都熟悉,最起码千户以上的,他都有印象。尤其出类拔萃的,他更是了如指掌。看了一遍,他沉吟不语,提起笔来,改动了两处,笑道:“辽西路接壤辽西、腹里,不可没有猛将驻守。”

辽西路,即武平、惠和等地。

洪继勋、姚好古等将所得辽东之土地分作了三路,分别为辽阳路、广宁府路、辽西路。辽左及新得的豪州、懿州、闾阳归辽阳路,广宁府路单只广宁一地,辽西路下辖武平、惠和、义州、川州。

文华国道:“主公派了庆千兴屯驻辽西,他虽不是主公的对手,收拾些世家宝之流,应该没问题吧?有了他在,还需要再派猛将么?”

庆千兴有谋,也有勇;但要论及锐气剽悍,他远远不够。

这些判断,邓舍自知即可,不会对众人讲出。他摇了摇头,道:“辽西不仅有世家宝,随时还会有腹里的元军支援,不可大意。庆将军有总镇之责,不可轻出,非有另一员我之虎将前去驻守不可。”他点了点杨万虎,笑着问道,“杨将军,可有意一去么?”

杨万虎岂有不去之理?他挺身而起,小小的身躯自有冲天的豪气,抱拳,慷慨说道:“末将誓不辱命。”

“甚好。庆将军屯驻义州,你可屯驻惠和。”

惠和逼近前线,有杨万虎及五衙之一的精锐在,右有庆千兴呼应,可保无虞。邓舍虚虚按手,示意杨万虎坐下,接着说道:“平壤虽处内地,太平无事,但邻近高丽南部,文将军总镇此路,轻易不得离开,不可没有重将坐镇左近。拨李邺,屯驻江东。”

李邺没随他来,不过不要紧,随后传去命令,吩咐他带军前来便可。

十六翼元帅府共分为四大块儿,剩下两块儿,一个在关北,一个在辽左。

关北有张歹儿。当日女真人作乱,洪继勋擅自调兵,张歹儿服从命令的同时,传信告诉了邓舍。他服从命令,是以大局为重,不得不去救援;告诉邓舍,则显然心思缜密。邓舍对他很放心。

关北最前线的海阳翼元帅府,翼元帅选定的陈牌子。他与杨万虎一起投的邓舍,不及杨万虎猛锐耿直,为人有些圆滑,但也正因此,不乏智略。既圆滑又有智,大盗出身,也有亡命的一面,在女真聚集的地方,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辽左总镇赵过。

辽左濒临海边,除了沿海的金、复州,有受到倭寇骚扰的可能,可以说是辽东最安全的地面。赵过讷于言而敏于行,性格颇类邓舍,宽厚有仁,曾镇守过女真人聚集的甲山府。待女真人乱起,多有感念他的恩德而不肯从乱,甚至悄悄告密的。

或许他勇猛不及文华国,多智不及庆千兴,缜密不及张歹儿,然而强毅果断,厚重坚刚,却是最为优秀的。辽左之地,西接辽西,东连平壤,隔海通商山东,为辽阳之背后依托,地位十分重要,没有赵过,邓舍不能放心。

至于沿海的金州,邓舍派了上任的亲兵队长,曾在鏖战庆千兴一战中有过出色发挥的左车儿前去屯驻,防备倭寇。

一个人有才智不算本事,大凡出人头地之辈,多数才智不及幕僚,勇武不及部曲。他们之所以高居人上,一则可得人心,二来知人善用。如果再加上一条,有自知之明,明进退之道,那么,此人之成就定然不可限量。

安排过诸翼元帅府人选,再议诸翼兵力之驻扎数目。

这个数目有的多,有的少。类似辽西、平壤,这些接壤省界的防区,驻军自然要多。辽左、关北,这些大体稳定的地方,可适量减少。邓舍平定辽东时,号称军马数十万,其实没那么多。他解散了一部分原本的高丽降军,转了一部分为屯田军,保存正规编制的数万人,加上辽阳降军,总计十来万人。

邓舍肯定了条呈上的部署。

他说道:“我军之精锐,尽在五衙。杨将军镇辽西,李邺镇江东。其余三衙便按诸位之计划,可尽数放置辽阳,并神机营、质子军等部,由我亲率之。剩余五万余军马,驻关北一万五千人,驻平壤等地一万人,驻辽左一万五千人,驻辽西一万余人。甚好,可按此执行。”

文华国等凛然遵命。

邓舍放下条呈,抬头看了眼众人,跟着说道:“平壤等地新近涌来流民甚多,传令,贴募兵榜。最迟到开春,必须招足万人。”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讶、愕然。

文华国道:“募兵?主公,我军才经大战,辎重、粮饷消耗极多,旧粮存储仅够数月之用,新粮还没下种。这个时候募兵,……?”他坐镇平壤多月,整日与输送辽东的辎重、粮草打交道,对军中存粮的情况非常清楚。

邓舍颔首,道:“不错。”

诸将短暂的沉默,赵过等人纷纷谏言。

不是他们反对,说实话,对辽东、海东来说,十万人的军队就嫌多了。邓舍前期是连抢带掠,靠着高丽各州县的官储与各地豪门大户的私仓,方才勉强坚持到现在的。

辽东人口稀疏,关铎、潘诚、沙刘二等在辽东几个月,不说搞的赤地千里,很难挤出油水了。

平壤等地情况好点,人口较多,但是高丽多山,就全境来说,耕地面积只占四分之一,北方更少一些。为了稳定民心,邓舍才又减赋,指望每年的赋收,显然难以养活这许多的军队。

但话又说回来,不养活这许多的军队,南有高丽王蠢蠢欲动,北有纳哈出数万残军,南有辽西元军随时可得腹里支援,又难以应付。这是一个矛盾。

对此,邓舍身为一军之主帅,岂会不知?他提出募兵,其实因为他心中对此已经有了打算,只是时机不到,说的早了打草惊蛇,暂且不做多说。

他怫然不乐,道:“我军眼下的军力十万出头,只够守御,不足出征。乱世之中,行路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军今日虽得海东,诸位且不生自满之心。募兵之事,事不宜迟。”

他一寒脸,积威之下,诸人不敢多说,只有赵过坚持反对,结结巴巴地执拗要求他收回命令。邓舍拿他没办法,展颜一笑,对诸将道:“赵将军,真为我之周昌也。”

汉初周昌,为刘邦的同乡,随刘邦入关破秦,后为御史大夫。他为人口吃,却耿直敢言,曾谏止刘邦废太子一事。拿来比拟赵过,很为恰当。可惜诸将没人识字,更不晓得这个典故的出处,四顾茫然,不知邓舍何意。

邓舍哈哈一笑,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这事儿就此定下。接下来,该议论行枢密院直属机构的官吏任命。

行枢密院不比行省,下辖机构不多,除了十六翼元帅府,暂时只有两个。一个都镇抚司,一个军屯司。

都镇抚司,行省若无行枢密院,则归行省管辖,本来的职责为统领行省内各万户之兵。有行枢密院,则归行枢密院直辖。邓舍改变了它的职责,重新定义,给了它的新的内涵,——领诸翼之士气,教三军之知战,兼领军中娱乐之职。

通俗的讲,它的任务就是专抓军中的思想政治工作,兼及巡军娱乐演出等活动。

政工工作素来重中之重,邓舍早先确定的定期召开忆苦大会、组织军中竞技等活动,对提高军队的战斗力,凝聚军队的向心力起到了不错的作用,他决定大刀阔斧,进一步开展这项工作。

为了表示重视,他调姚好古兼任都镇抚。定制一员的副都镇抚,设置了两员,一个任命了赵过,一个任命了毕千牛。

都镇抚司不过才秩从四品,而充任首领的尽为行省显赫人物。姚好古,正二品;赵过,从二品。毕千牛官职最低,千户官儿,可他是邓舍的侍卫队长,背景非凡。他任职其中,也就意味着邓舍随时都在关注这个衙门的运转,每一道的举措都极有可能出自邓舍亲自的授意。

副都镇抚以下,设置官吏数十,调进来充任的尽数为邓舍亲自挑选出来的侍卫、老卒。有两个共同的特点,第一,性格细致,第二,身份亲信。

文华国等人不太理解,邓舍为何如此大张旗鼓,对这么个被改的面目全非的衙门这般重视,但他是行省的宰相,他说了算。这件事没什么太多可议的,邓舍一手包办了,一笔带过,继续往下说。

军屯司,秩从四品,与都镇抚司平级。执掌各地军屯事宜。

军屯之事,原由河光秀负责,他办的不错,依旧由他兼任知事一职。他的本职为行枢密院同佥,从三品,高过军屯司的品秩,侧面也反应了邓舍对这项工作的重视。

各地军屯,为数不少,九成以上为历次战斗中淘汰下来的俘虏,不下两三万人。他们去掉了武装,专职耕作,从这个方面来看,名义上为军,更像集中劳作、军事管理的垦田团。不过,他们毕竟曾为军卒,有底子在,遇到战事紧急的话,也可以拉上去顶一阵。

众人经过商讨,定下了军屯司知事以下官吏的任命。条呈上写的诸般事宜,这就算议完了,不过议事却没完。

因为事关机密,有两个衙门,没有列在表上。

一个军械提举司,一个通政司。

顾名思义,军械提举司即研制火器、督管制造军械的部门。督管制造军械倒也罢了,火器之研制,军之大事,不可不谨慎,是以条呈上未列入内。

设置知事一员,任陆千五为之。新近得来的火器奇才崔玉,他参与研制的火器,曾在火烧元军粮草一战中立下大功,拔擢他任了同知。

至于通政司。

中书省设有通政院,掌天下之站赤。站赤,即驿站,其功能在“通达边情,布宣号令”,有元一代,各行省设立的站赤星罗棋布,四通八达,远至极北的水达达等地,包括曾为征东行省的高丽在内。

邓舍设置的这个通政司,就是仿照中书省的通政院,除了管行省站赤,另外负责急递铺的管理。

急递铺,专用于军政大事公文传递的系统。每十里到二十五里间,设置一处,较之驿站,设置得更为密集,“定制,一昼夜走四百里”。邓舍没有那么多的人手,做不到二十五里内一铺,稍微放宽一些,配给快马,前后铺接力,一昼夜四百里绰绰有余。

如果说只负责这两项工作,还不足以值得保密,最重要的,它还负责军事情报的收集。

邓舍麾下诸将,从始至终一直从事情报工作的,只有一个人,便是李首生。早在邓舍设立捕盗司时,李首生就开始接触、负责搜集情报,只不过当时搜集的多为高丽境内各州县百姓、豪族的舆论、动向。

不管怎么说,好歹积累了经验。就在不久前的辽东之战中,借助赵帖木儿的情报,李首生成功策反了沈阳城中的乾讨虏军。在战斗的关键时刻,乾讨虏军反戈一击,仓促无备的纳哈出措手不及,因而大败而归。这场胜利,直接影响到了整个辽东战局的变化。

李首生委实当之无愧的幕后英雄,功劳高卓。通政司的知事一职,非他莫属。他现在不在平壤,留在辽阳准备下一番的行动,前两天传来消息,说准备的差不多了,只等邓舍回去,就可着手进行。

这下一番的行动,是个新的计划。

给李首生的委任状,邓舍亲笔书写,待回去辽阳,自会亲手交给他。

全神贯注某件事上的时候,时间往往过的飞快,不知不觉,堂外夜色笼罩。不知何时,堂内已经点上了蜡烛。邓舍卷起条呈,收好。对今天的议事,他比较满意,新成立的行枢密院,办事的效率、办事的成果,很不错,通过了他的测试。

他笑道:“行省规模初定,百废待兴,诸位连日劳苦。各项军务尽管定下,该发的公文、该下达的命令,还需尽快传达各地。时辰不早,诸位请回罢。待忙完了这阵子,我再与诸位痛饮。”

诸将轰然答应,行礼退去。

他们与文臣不同,洪继勋等午时饭后退出时,直到出邓舍府门,依旧班次俨然,依官阶大小,前后不乱。武将们虽也知上下有序,奈何他们中有关系近的,有关系疏远的,出了堂外没几步,就散了班次。

有大呼小叫,招呼亲兵点燃灯笼的。有呼朋唤友,商量待会儿喝酒去的。有小跑快行,急着回府的。乱糟糟一片中,只有一人缓步慢行,于此背景中衬托得特别突出。邓舍看时,不是赵过是谁?他心中颇有感叹,目送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夜色里。

连着议事一天,中午不带休息。他精力再好,也觉得有些疲惫。迈步下堂,侍卫前边打起灯笼,踏着月色寒霜,树影枝斜,转回后院。

院门处轮值的侍卫欲待行礼,邓舍含笑挥手,道:“免了罢。”停下步子,伸手摸了摸侍卫的衣服,皱了眉头,道,“怎的穿这么单薄?”

那侍卫道:“回将军,俺不冷怕。冷些精神,活动起来也便利。”

邓舍道:“这叫什么话。夜晚风寒,不可逞强,别叫伤了风。”他官袍外边披了件大氅,反手脱下来,给那侍卫穿上。那侍卫惶恐推让,邓舍拍了拍他的臂膀,笑道:“穿着罢,明日再来还我就是。”

去了大氅,顿觉寒意深重,邓舍打个冷战,忙抬脚往院子里走。进了院内,他习惯性地往两边去看,往日不论多晚,罗官奴、李闺秀肯定会等在左右的。今天,他却没看到这两个人,倒见着毕千牛候在门内,转来转去的,不觉微微奇怪。

“你在这儿转什么?”

毕千牛两三步迎上来,道:“哎呀,将军,……”夜色寂静,传音甚远,他随即压低声音,“将军请看。”往院子角落指了指。借助灯笼光芒,邓舍瞧见那儿放了台轿子,问道:“这是甚么?”

“轿子。”毕千牛回答道。

邓舍心想:“轿子我岂会不认得?”问道,“哪儿来的?”

“李员外郎送来的。”

“李敦儒?”邓舍莫名其妙,他送来个轿子作甚?随即明白过来,笑了笑,问道,“几时送来的?”走近几步,分明一个女式的矮轿。他愕然,晓得自己猜想错了,道,“这,这,……”

“轿子里有个女人。”

“女人?”却原来不是送轿子来巴结自己,而是送女人来巴结自己。邓舍微微摇头,笑道,“这李敦儒。”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样子,没料到还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辽阳降官送礼的多了,为宽解其心,他一向来者不拒的,当下不以为意,说道:“既送来,便留下做个侍婢罢。”

“是李员外郎的娘子。”

“啊?”

邓舍险些怀疑耳朵出了毛病,差点撞在毕千牛的身上:“李敦儒的娘子?”

“是的,入夜不久,李员外郎亲自送来的,见将军在议事,他不敢打扰,随后就走了。……,小人检查过轿子,确实只有一个女人,自称名叫李阿关,说是李员外郎的娘子。已经送入了将军的室内。”

原以为他送女人来巴结自己,却没料到他送他娘子来巴结自己。

——

1,期期艾艾。

“而周昌廷争之强,上问其说,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我不善言辞,但我知道这事儿不该这么办。陛下要废太子,我不奉诏。

“昌以口吃,每语故重言期期也。”或言,这个“期”应为“极”字,周昌口吃,故此连说两遍。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因为两个重复的“期”字,形象描摹了周昌当时的举动,其气愤、忠心之貌,跃然纸上。刘邦听了后,大笑而听从了他的谏言。

“邓艾口吃,语称艾艾。晋文王戏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几艾?”

——古人之名用以自称,邓艾自称的时候,该说一个“艾”的,他常常说成两个。邓艾,河南南阳人,此人机智出众,晋文王问过他这个问题后,他说:“‘凤兮凤兮’,故是一凤。”

楚国狂人接舆以凤来比喻孔子,说:“凤兮凤兮,……”,虽有两个凤兮,其实说的还是一个人。李白写过首诗,有这么两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讲的也是这个典故。

2,急递铺。

古代的邮驿组织之一。

起自宋,元朝时已经普遍。宋朝有日行四百里、五百里的,元朝一昼夜行四百里,明代三百里。

宋代用的马递、人递多种形式。有说元、明两代不用坐骑,纯粹步行传递的。明代十里一铺,铺兵挑选的尽是壮健善走之人,三刻走一铺,一昼夜三百里,或许可以做到。

8 迁民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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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多庙宇,然庙从何来?人所供奉者为何物?

谁又曾想过,那整日里居与庙宇之中,接受世人香火供奉的神灵,却是邪孽异物?

故事,从那阴森森的庙宇中......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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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舍怒气冲冲,朝室内走去。

真是岂有此理,实在未曾想到他的行省之中,竟然还有这等无耻之徒,竟然甘愿献妻,简直无耻之尤。把他邓舍看成什么人了?难道他邓舍在别人的眼中,就是这样的人么?

毕千牛紧随其后,到了门口,不敢跟着进去,徘徊门外。

邓舍入得室内,眼前一亮,见红烛高烧,帷幕低垂。罗官奴、李闺秀正站在那儿,神情异样,看到他回来,她两人忙迎步上来。邓舍无暇理会,透过罗官奴的肩头,看见了跪在地上的李阿关。

她那往日的高贵姿态,荡然无存,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大冷的天,只着一条细腰的丝裙,曲线玲珑,越发衬得她肌肤滑腻饱满。只见如云的青丝,盘起个妇人样式的发髻,一股缭绕的熟香,隐约入鼻,如嗅麝兰。

见到真人,邓舍空有满腔的恼怒,一下子反而无从发作。要知,献妻的乃李敦儒,不关她的事儿。

他呆了呆,道:“你起来罢。”想说两句什么,无从解释。李阿关不知是冷是怕,瑟瑟发抖,她伏地不起,瞧不见面容。邓舍不由自主想起那次她来道歉,临走时冰山也似的容颜,眼神中如火一般的憎恨。

想当日,她有关铎之倚仗,气焰嚣张。现如今,被做为礼物,由夫君亲手送来。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更何况,她过去的那点小小得罪,邓舍从未曾放在过心上。他叹了口气,怒火渐消,看了她两眼,视线转走,欲待去叫毕千牛。

蓦然听见一阵细细的啜泣,邓舍转过头,见那李阿关肩头耸动,似乎想竭力忍住,然而瑟瑟间,不经意现出波动起伏的胸脯。她有过生育,女儿都十多岁了,故而身材丰腴,入眼莹白肥腻,如见聚雪。

“你哭甚么?”

她终忍不住哭声,涕泣起来,大约又因兼之极力忍耐的缘故,听起来那声音甚是古怪。有些断断续续,有些呼吸不畅,说她上气不接下气,偏生入耳颤声柔音,恍惚间引人联想别处。

罗官奴、李闺秀不禁面色微红,如闻春浓。较之她二人,李阿关毕竟妇人,并且姿容艳冶,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邓舍心中一动,稍微犹豫,温言道:“莫要哭了,不必害怕,我这便送你回去。”

“奴,奴奴知错了。老爷绕过奴奴吧,奴奴再不敢了。”她年三十余,不用“小妇人”之类的自称,反如罗官奴一样,自称为“奴奴”,似有扮嫩之嫌。然而当此情景,联系她的遭遇,却引不起人的反感,只觉婉媚,楚楚动人,难免怜惜,不禁心生异样。

邓舍府中侍婢,年龄最长者不过二十上下,若论风情,稍嫌青涩,他么经历过这般的人物。室内红烛,暗香浮动。他张了张嘴,想要是些什么,找不来可说的话辞。他退后半步,握住冰冷的剑柄,决定叫毕千牛速速引她离去。

李阿关伏地膝行,扑到邓舍脚下,抓住他的衣襟,仰头哀求:“奴的夫君,他,他,……日夜鞭挞奴奴,奴奴实在吃不消,贱躯上伤痕遍布。老爷,饶了奴奴吧。”粉泪垂面,酥胸香馥。

“李员外郎,……”

“求老爷给奴奴做主。做牛做马,奴奴心甘情愿。”

“……,你且松手。”

或者无心,也许有意。李阿关一手拽着邓舍,一手按在地上。她激动处,蛇般扭动着身体,撕拉一声,撕裂了长裙。

她低低惊呼一声,撤手向后,蜷曲双腿,伸手遮掩裸露的胸部,可遮不住丰腴上那两点嫣红。她忙背身过去,侧对邓舍,裂开的丝裙中,浮现两瓣圆滚滚的翘臀,她双腿似乎并着,仿佛分开,若有若无黑黝黝一丛兰草。

靡靡的室内,红烛跳动。

邓舍嗅着那一点熟透的气息,像水蜜桃。有点**升腾在他的心中,似乎毁灭,又似乎创造,这是别人的老婆,别人送过来请他享用的老婆。李阿关如羔羊,他高高在上。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这冲动驱使着他,他鬼使神差地向前了一步。

她哭泣似的呻吟着,说:“奴奴知错了,老爷,饶了奴奴吧,饶了奴奴吧。”这气息与她的求饶,越发炙热了他的冲动。

她的长裙滑落下来,她背对着他,趴在地上,手忙脚乱地遮掩,越遮掩,显露出来的身体越多。他看见她象牙似的肌肤上,一道道红色的鞭痕纵横,间有蜡烛滴过的痕迹,点点盛开在私处,暴虐宛如妖艳。

这是李敦儒鞭挞的,而李敦儒现在把她送来了给自己享用。

他无法克制,他好像置身了疆场,有个声音驱使着,他要提抢驰骋。他粗暴地抓住了她的头发,甚至来不及脱去衣服,探手取出那话儿,当着罗官奴与李闺秀的面,压在她光滑的背上,猛烈地深入了她的潮湿。——她竟早已湿润了。

她惊叫着,她喘息着,她扭动着,可她的扭动恰到好处,每一次只会令他感到更加强烈的刺激。她不像在挣扎,她反倒像在配合。她喘息着叫道:“老爷!老爷!奴奴有夫君的人,奴奴有女儿的人!”

“是的,她有夫君。”他想。他问道:“你叫什么?”她说:“奴叫寺哥。”他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叫李阿关。”

她不明白他的心理,但她明白她成功了。她挣扎着,她哭泣着,她呻吟着,但她不反抗,她顺从地说道:“是,奴叫李阿关,因为奴的夫君姓李。”她的臀圆润而光滑,他想:“我要在上边留下我的痕迹。”

他问:“我是你什么人?”她说道:“爷是奴的老爷。”他的眼前闪过过了罗官奴稚嫩可爱的面容,他示意罗官奴过来,抬起她的脸:“看着她。”他想:“她是有女儿的。”

他坚决地命令,他说道:“不,我是你的爹爹。”

她痉挛着身体,她狠狠咬着自己的手臂,她像沉沦在罪恶的深渊。邓舍那坚决的命令,不容置疑的语气,叫她蓦然莫名的兴奋。她计划了开始,她没预料到过程。她的惧怕早就不翼而飞,她全身心地投入,她忘记了李敦儒,李敦儒从不曾这样的要求过她。——那鞭打,那滴蜡,都是她自己的要求。

她梦呓地叫着:“爹爹,爹爹。就叫他看着,爹爹怎样的要奴。”

他撞击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他揪起她的头发,迫使她的头高高扬起,把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胸前,紧紧捏住,她吃痛叫道:“爹爹,爹爹。奴的好爹爹,饶了奴吧。奴要来了,啊,喔,喔,欸呣。”

他拔出来,拽着她扭过头,叫她张开了嘴,他一泄如注。

他看着她吃下了它,她温顺而满足地咽了下去,她说:“爹爹,奴奴的好爹爹。爹爹的一切,奴奴都愿意承受。”然后她跪在地上,用舌头帮他清理干净。她想:“他将很有权,我将不再担惊受怕。”

他叉着腰站着,他有些不满,他想:“这次太快了。”他明白了文华国为何嗜好人妻,这的确是与众不同的滋味。

放纵过后,邓舍吩咐罗官奴带了李阿关出去,另外找处房舍安置。他在床边坐下,看着李闺秀收拾留在地上的欢爱痕迹,他心意难决,寻思:“就这么留下她么?”却有点担忧一旦传出去,会引起怎样的舆论。

李阿关适才的种种举动,分明在勾引他,事到如今,他岂会看不明白?可事情已经做下,不留下她的话,又能怎样?打发还给李敦儒么?吃过了一抹嘴,那岂不是与李敦儒一般的无耻了?没一点的担当。

邓舍自嘲一笑,心想:“英雄难过美人关。”可话说回来,过不了美人关的还能叫英雄么?对于此节,他自然不会再去深究。当下,他做出决定,叫进来毕千牛,道,“马厩中选匹骏马,送与李员外郎。”

彼送美妻,还以骏马。

有道是: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在才子的眼中,这美人与名马本一个级数的。对征战沙场的男儿来说,甚至美人尚不及名马。邓舍的这番还礼,其实无非在暗示李敦儒,笑纳了他送来的礼物。

虽然李阿关的入府,有夜色的掩护,李敦儒、毕千牛对此也尽皆守口如瓶,然而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多久,这件事儿就被姚好古知道了。

姚好古地位非比寻常,有不需通报,便可以直接进入邓舍后院的特殊待遇。次日晚间,因安置流民的诸般事宜,他与洪继勋结伴而来,院子中正碰见李阿关。洪继勋不认得她,姚好古认得。

“李家娘子?”姚好古揉了揉眼,好悬没问出一句,“你在此作甚?”

李阿关微微面红,匆匆福了一福,避走躲入它房。姚好古疑云大起,洪继勋道:“怎么?姚大人认得此人?李家娘子?什么意思?”姚好古干笑一声,道:“看错人了。”为尊者讳,他不会实话告诉洪继勋的。

洪继勋哼了声,不再多问。

“两位先生快快请进。”邓舍亲自迎接出来,引入书房。打发走了侍婢,三人对面而坐。邓舍照例亲手冲茶,一一端上。姚好古看了眼洪继勋,先把疑惑压下,闲谈说笑几句,讲及正事。

“上午见着文大人,说起十六翼元帅府已经定下。乱世之中,军事优于民政,各地驻军及其将领的选择可谓事关重大。主公确定之人选,及诸翼驻军马之人数、各自负责防守之区域,卑职等也见了,甚为得当,并无可改的地方。忙碌多日,至此我行省规模初成,卑职实在为之欢喜。”

文华国给他们看诸翼元帅府的人选,是奉邓舍的命令。他两人虽然对军中诸将的熟悉程度不及邓舍,但在战略部署等方面,需要听听他们的意见。

邓舍颔首,笑道:“都是诸位的功劳。各州县文官之选定更为麻烦,两位先生,……这几天累坏了吧?”

洪继勋道:“各地州县衙门已经大体定下,过几日便可呈给主公观看。今日卑职等来,不为的此事,而是为了流民的安置。”

他轻轻放下折扇在案几上边,抿了口茶,接着说道:“经过这几天彻查,涌入平壤的流民人数已经统计清楚,计一万余人。双城、德川、婆娑府等地的数字也才呈报上来,整个的鸭绿江往东,汉人流民总数三万上下。”

三万来人,不算很多。姚好古咳嗽声,问道:“听闻主公尚欲从中募兵?”

邓舍一听就知,肯定是文华国、赵过告诉他的,不外乎仍不死心,想通过他再来拐弯抹角地进谏。他笑道:“不错,正打算与先生商议。”这件事,洪继勋知道,因为他做出的提议。

姚好古蹙眉,道:“募兵万人?主公打算以战养战么?”这就是聪明之士与常人的区别,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

邓舍道:“非但以战养战,所为之目的有二。此事,洪先生提议的。……洪先生,不如你来讲解?”

洪继勋不客气,拱了拱手,道:“以战养战,只是末节。”姚好古道:“愿闻其详。”洪继勋道:“请问姚大人,我行省目前之处境,可算安稳么?”

姚好古道:“外有强敌,内有忧患,远远称不上安稳。”

“外有强敌,为何强敌?内有忧患,为何忧患?”他话题一转,先不明言为何提议募兵,反而接连发问,很有考校姚好古的意思。

姚好古面色不动,徐徐回答,道:“强敌者,辽西、腹里之鞑子,沈阳、北部之蒙古部落。忧患者,辽东之地广人稀,高丽之汉人尤少。”

洪继勋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道:“既如此,如何解决?”

姚好古道:“无非两策。练精兵,充人口。”

“然则精兵怎么练?人口如何充?”

姚好古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先生提议主公募兵,莫非?”

“然也。募兵之目的,正在为解决这两件事。首为练兵,其次充实人口。”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不必多做解释。姚好古微微思索,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说道:“先生的建议,诚为良策。”

练精兵,就得开战。不经历战火,得不来精兵。一开战,就会有损耗,募兵万人,可以作为后备补充。换句话说,邓舍依旧打的以战练兵的主意。五衙之外,各地驻防军良莠不齐。定下一万人的淘汰额,去其粗,取其菁,提高总体的战斗力。

开战,便会有收获,掠夺财富、掠夺人口。如此一来,人口不足的问题,也可以得到稍微的解决。

姚好古道:“要想达到此两个目的,……主公计划与何方开战?”

掠夺人口,最好的地方莫过高丽南部。至于为何不干脆吞并高丽南部,以此来充实人口,姚好古没有问。因为他们都知道,辽东初定,军队亟需修养,粮食亟需储备。暂时来说,海东行省没有发动一次灭国之战的能力。

果然,洪继勋道:“高丽。”

邓舍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姚好古站起身来,绕着室内踱步,他一边思考,一边说道:“要论人口之稠密,自然非高丽莫属。然而,却有一点,高丽军队战力低下,要练精兵,怕有不足。”他问洪继勋,道,“先生的建议,想来还有下文的吧?”

洪继勋哈哈一笑,道:“正是。”

他伸手拿起来案几上的折扇,打开又合上,说道:“沈阳,我心腹之大患。前期攻掠高丽,待粮草充足,人口充实,我军亦阵法熟练、有所成后,即投入沈阳,小规模挑战纳哈出,约其会猎。”

这就牵涉到海东行省随后发展的战略步骤上了,先高丽然后纳哈出,对这一点,姚好古是同意的。

他朝邓舍深深一揖,道:“主公有洪先生这等大才,何愁大事不成?可喜可贺。洪先生的建议,既看到了眼下,又放眼到以后,委实绝佳精妙,卑职深深佩服,并无别的意见。”

姚好古也赞同,就说明这事儿可行。

邓舍很高兴,他更高兴的是姚好古的态度。洪继勋孤傲,得姚好古以来,邓舍就有个隐忧,怕这两个人不和。如今看来,姚好古实在很会做人,事事处处表现出对洪继勋的尊敬,甘居其下,不与争风。邓舍非常满意,笑道:“甚好,甚好。”

流民三万余,募兵万人,看起来有些多,其实不然。能在乱世中求条活路,不倒毙路边沦为饿殍,可以长途跋涉,流离逃亡的,大多壮年之男女,少有孱弱之辈。从中取出万人符合招兵要求的,并不很难。

随后,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敲定了种种细节。看夜色深沉,洪继勋、姚好古提出告辞,邓舍送出院外。

洪继勋、姚好古两人住的地方挨着不远,本应同行。走了没两步,姚好古一拍额头,哎呀一声,道:“却忘了件事,老方央俺询问,明日要不要按计划下乡巡查。瞧俺这记性,还得回去请示主公。”落下一步,请洪继勋先走。洪继勋没放在心上,自扬长而去。

邓舍没就回房,此时院中寂静,月明星稀,他正在踱步,只七八个侍卫随行左右。看到姚好古回来,他笑道:“怎么?先生有事忘了么?”

姚好古道:“请主公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走到一边儿,姚好古道:“适才,卑职在院中见到了李家娘子,敢问主公,她为何在此?”邓舍不尴不尬,道:“说来话长。”姚好古大有深意,深深看了看他,道:“勤谨则立,骄纵则亡。我行省初定,主公不可生骄纵之心啊。”

邓舍站立不安,连声道:“是,是。”

姚好古叹了口气,熟知李敦儒的为人,也晓得李阿关曾与邓舍有过节,不用邓舍说,这中间的来龙去脉,也猜出了七八成。细细说来,错不在邓舍;况且这献妻之事,没法儿摆在桌面上,他也不好多说,点到即止。

他心想:“怕有不好的影响,想个办法,帮主公解决了罢。”临走,还是忍不住,劝说一句,道,“主公年正青少,子曰:少年戒色。”

邓舍连声称是,等姚好古走远,才发现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

1,甘愿献妻之徒。

历朝历代层出不穷,或许最出名的,官儿做到最大的,当为唐朝的崔湜。

崔湜:其祖崔仁师,贞观年间的重要大臣之一。其弟兄四人,皆有诗名。其三弟崔液更厉害,“举进士第一”,状元郎。可谓书香满门了。

崔湜曾三度为相,初执政的时候,才三十八岁,不可谓不“名动朝野”,奈何其人“贪纵”,无耻。时人讥讽他为“托庸才于主(太平公主)第,进艳妇于春宫”。

他升官的道路,全靠美色铺路。他很帅,又有才,出身名门,潇洒美少年,先借助男色勾搭上了上官婉儿,随后,又做了太平公主的入幕之宾。接着,“妻美,并二女并进储闱(太子宫中)”。

他勾搭上官婉儿的时候,有个轶事。他的弟兄们,人皆貌美,他就一个一个地引入宫中,与上官婉儿见面。上官婉儿见之大喜,自此出入皆有崔家兄弟四人随侍一侧。

唐中宗之女安乐公主曾经撩起她的丈夫武延秀的袍子,指着他的那话儿问上官婉儿:“和崔湜比,谁的大?”上官婉儿不敢和她争,说:“不如,不如。”

安乐公主姿性聪慧,容貌美艳。

她的丈夫本为武崇训,为武延秀的同宗兄弟,“即延秀从父兄”,后来死在一次叛乱中。武延秀“姿度闲冶”,“唱突厥歌,做胡旋舞,有姿媚,主甚喜之”。早在武崇训死前,安乐公主就与之有了勾结,中宗听说了,索性**之美,让他们结婚了事。中宗的老婆,安乐公主的生母,皇后韦氏见武延秀着实英俊,令其侍寝,母女同欢。

后来,她们两人联手,毒死了中宗。

——安乐公主与武崇训的婚姻,是武则天指配的,婚后不足六个月,就生下了一个婴儿。

赞曰:后人读史,曾这么说过:“臭汉、脏唐,埋汰宋、乱污元,明邋遢、清鼻涕。”嗟乎,绝对之权力导致绝对之**,锦衣玉食而无精神之追求必然导致放浪形骸。何止中国,西方亦然,古罗马帝国,甚有半夜溜出门去做妓女的皇后,一样的污烂不堪。

2,辽东各族人口。

辽阳行省总人口,元文宗时期,“估计不会少于15万户”,其中蒙古部民“当在5万户以上”。

——到元末,辽阳的蒙古族总数约在“3万到4万户,近20万人”。“蒙古民户多分布在开元路的西部,大宁路的北部,以及宁昌路、泰宁路境内。”即沈阳、广宁、豪州等地之北方,这些蒙古部族大多依然逐水草而居,还是游牧民。

辽东蒙古人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跟随分地在这里的诸王勋臣一起迁徙来的蒙古部众,如斡赤斤后王、木华黎国王所部和兀鲁、忙兀二部,以及从云南调到东北的营王所部等,他们主要分布在行省西南的草原地带。二是先后被遣往该地区担任镇戍的蒙古军,他们分布在以辽河流域为中心的行省南部。”

——高丽移民的主要迁入地,为辽阳路、沈阳路,及辽东南部的一些地方。高丽人的数目不少,明初,仅东宁卫就有三万高丽人。

——元时东北的女真人总数在二百万上下,大部分集中在北部合兰府、长白山一带,北至松花江上游和中游。留在辽东的女真人多集中在辽沈地区、婆娑巡检司、辽南等地,他们与北部女真不同,即为所谓的“熟女真”。

——渤海人的渤海国亡之后,一些迁入新罗,即后来之高丽。迁居辽东、辽西、蒙古的十万户以上,占其总户数“编户十余万”的大部分。元代之后,其族名不显,已经融入汉族了。

——“元代东北的汉人数量远不如辽金两朝,有关汉人的记载也较少。”

居住汉人的路有四个:辽阳路、广宁府路、大宁路、沈阳路,即辽左、辽西等地,“主要居住在东北南部,有很多征日本时的汉军、新附军人留在了东北,成为了当地居民,世为屯田”。

辽朝曾将大批汉人强行迁徙到中京(在今老哈河上游)、东京(今辽阳)等地,置头下军州。金克汴京,被驱迫北去的男女,一次即“无虑十余万”。金初移民,有以山西、河南、湖北等地居民迁入河北的情况,也有相当部分的河北以及其他地方居民被迁入东北。

3,入高丽之汉人流民。

见之于《高丽史》记载的,有1359年,十一月,“辽渖流民二千三百余户来投,分处西北郡县,官给资粮”。

大约在明初的时候,应朱元璋的要求,还给了数千户的汉人流民,自称就这么多。元末大乱,多有汉人入高丽的,料来高丽王有所隐瞒,不过朱元璋没有多做理会。

9 迁民 Ⅲ

次日巡查县、乡,直到傍晚方回。www.65txt.com

一个新兴的政权,办事效率往往很快。邓舍踏着暮色,先不回城,特地转到流民聚集的城外,看到城墙上已经贴出了募兵榜,就贴在奉旨成立海东行省的公文旁边,言简意赅,短短数十字,写道:

“暴虎入门,懦夫奋臂。今行省募兵,海东百姓,求活者,来。愿从军者,管饭、管衣服;从军而立功者,赏田、赏银钱。”

此时晚间,榜下没甚么人。等到白天时候,会有行枢密院及平壤府派出专人来负责解释并招募等项事宜。邓舍不发愁人招不够,真要少有人主动报名的话,采取强制措施便是。这叫“先礼后兵”。

平壤府奉邓舍之命,在流民区搭建起了许多简易的棚户,尽其所能,分给些许破旧不堪的御寒物资,毕竟相比粮食,这类东西比较好收集。至于其它方面的赈济,比如饮食等等,基本很少,聊胜于无。

流民们三餐不继,所到处哀鸿遍地,哭声阵阵。放眼尽是一堆堆的垃圾,臭气熏天,偶尔有脏兮兮的小孩儿乱窜马前。沿路见许多背插草标的男女跪在路边,却无人问津。因为,为了保持城中稳定,这流民区周围驻扎了两个百人队,没有军令,外人不得随便出入。

“叫平壤府出几个人,把垃圾整整。”邓舍皱了眉头,提着缰绳,小心避开地上的脏污。好在深冬,天气严寒,要放在夏季炎热时分,就这许多的垃圾,怕不早疫病流行。

同行的人里,有平壤府的官员,恭声应命。

“官医提举司,派这儿的有人么?”

官医提举司,属于行省的直辖衙门,才成立不久,“掌医户差役诉讼”。所谓“医户”云云,正式的名称应为“太医院户”,由太医院管辖。有元一代,户籍并非由某个部门统一管理的,而是看其职业,比如“军户”、“站户”,就由枢密院管。通常来说,一经签发、登记入籍之后,没特殊的情况,就要子子孙孙,永为此户;世代相承,不得改易。

这个制度有利有弊,长远来看,弊端大过利处。治天下百姓岂能如养牛马?挤牛奶的就世代为牛,割羊毛的就世代就羊,用来骑乘的就世代为马。时日一久,就不说制度僵化,必然激起民怨。

不过暂时之间,对邓舍的海东行省来说,照用蒙元的户籍管理制度倒是省事、方便。

随行的行省官员回答道:“派来的有人,早晚各一次巡查其间。流民有疾病者,寻常疾病,平壤府出钱,治疗、给药。倘有疫情,即刻隔离。”

邓舍点了点头,转了一圈,就些想到的细节吩咐了几句,不再多看,打马回城。

回城入府,众人散去。轮值的侍卫早早迎上来报:“通政司李知事等候多时。”邓舍大喜,来不及吃饭,先叫李首生来见。上得堂中不久,三两侍卫引着候在厢房的李首生,疾步即到。

李首生跪拜地上,道:“见过主公。”

“快快请起。”邓舍扶了他起来,打量几眼,笑道,“路上辛苦。”招呼毕千牛上茶。两人落座。李首生的通政司明为负责站赤管理,实则搜集情报。对这一点,毕千牛是知晓的,见他长途远来,料与邓舍必有要事商量。上过茶水,他自带侍卫退下不提。

先不说正事,邓舍听他说些路上见闻,话题一转,笑道:“策反沈阳乾讨虏军这件事儿,你做的很好。前数日与文将军等人提起,无不赞不绝口。……虽事关机密,无法通传全军,不过我心中有数。”

李首生道:“主公赞誉,卑职愧不敢当。微末小功,卑职的本分。”

邓舍一笑,道:“本以为你还得过两三天才到,来的挺早。事情准备怎样了?”

“人选已经挑定,由卑职亲自带队。山东那边得了陈哲、任忠厚的帮助,大致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具体的实施计划也已经定下。只等主公下令,即可行动。”李首生说话的声音不大,很沉稳,言简意赅地回答清楚。

陈哲,即军中商队的头脑,多次来往山东等地。

任忠厚,上马贼老兄弟。当日王夫人回去山东,邓舍派遣了此人跟随,名义上路途护送,去了之后没有回来,现在王夫人门下行走。邓舍给王士诚、王夫人送过几次礼,皆经由他手;王夫人给邓舍送过几封信,也是通过的他。

邓舍极为欢喜。

如今辽东大致平定,纳哈出实力大损,收拾他早晚的事儿。有道是未雨绸缪,邓舍牢牢记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目光早投向了山东。

他倒不是想吞并山东,山东隔着大海,吞并也不切实际。只是山东内忧外患,察罕帖木儿随时可能攻入,若被他得了山东,辽东便成孤地,后果可想而知。故而,不得不防一手,早做预备,免得两眼黑,到时措手不及。

他交给李首生的任务,不止探查山东虚实,还包括了探查河南虚实。必须知己知彼,他才可以适时做出或援助、或坐观、或者其它的正确决定。

“具体计划是怎么计划的?说来听听。”

“卑职奉主公之密令,从诸军中总计挑选出来了三十六人,尽为原籍河南、山东、中原等地的老卒,挑选的标准有六:首先,有城府;其次,有机变;再次,会察言观色;第四,能言善道;第五,有父母子女在我海东;第六,互不相识。

“计划分批先入山东,随后半数赶赴河南。

“不管负责山东事宜的,抑或河南事宜的,第一步,各自返回本乡,借助乡党做初步的了解。第二步,随身带有金银珠宝,若有机会,可贿赂当地有权势者,或入地方衙门,或入军中;若无机会,则长期偃伏,可办酒楼,可办客栈,借此收集情报,同时长期偃伏。第三步,无论有没有打入当地衙门,都可视情况收买对方之官僚。”

孙子论间,分五种。“有乡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李首生列举的计划里,占了三种。借助乡党为乡间,收买对方官僚为内间,打入对方官僚系统、借助职业长期偃伏为生间。

邓舍颔首,问道:“军纪强调了么?”

“赏则重赏,泄密者诛。

“卑职除了选此三十六人做主间之外,另外选有七十二人做副间,副间之下又有从间。每一主间与两副间为一组;每一副间与两从间为一组。副间与从间,亦有收集情报之责。有事时,则从间听副间之令;副间听主间之令,以为配合、掩护。

“主与副之间,副与从之间,主不知从,从亦不知主;每组之两副,彼此也不相知。同时,从有督副之责;副有督主之责。

“主、副、从之外,卑职亲自坐镇山东,带二十人,专责汇拢情报。若有叛变,则卑职亲遣人杀之,并及子女亲人。”

简而言之,分作三**组,七十二小组。每大组三个人,每小组也是三个人。彼此之间,单线联系,总的联络人为李首生。他手底下二十个人,不负责情报收集,专门负责杀叛徒。万一出现叛变,则连及叛变者留在海东行省的亲人。

李首生说完,取出所选定的间谍名单,递给邓舍观看。邓舍仔细考虑片刻,没补充的地方。

当初选择李首生管情报,就因他心思缜密,为人深沉、低调。邓舍又特地叫罗国器、洪继勋等人给他上过课,讲过历代兵法中有关用间的内容。他这几条,就严格执行了孙子中对间谍运用的原则:

“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间事未发,而先闻者,间与所告者皆死。”

正事谈过,邓舍召来毕千牛,上了饭食,留他共用。正吃饭间,听见门外嘈杂,不知发生了何事。

——

1,官医提举司。

并不是每个行省都设置的有,“河南、江浙、江西、湖广、陕西五省各立一司,余皆无”。“不设司的行省则设提领所或置太医散官进行管理。元代官医提举司的设置是地方医政设置的创举,对于加强个体医户的管理起到了积极作用。”

2,医户。

“鞑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各有所统辖。”

这只是简单的一个概括,往细里分,信奉伊斯兰教的还有答失蛮,信奉基督教的有也里可温。根据役种又有站户(站赤)、灶户(盐)、窑户等等。

战国时,有一位慎子,他这样说到:“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而针对元朝的户籍制度,后人评价,却是真正的“以天下奉一人”。

10 矿产 Ⅰ

不一会儿,毕千牛过来禀告,原来方补真来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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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邓舍一起下的乡,回来后,辽阳降官们约了一起酒宴,单单少了李敦儒一人。方补真自告奋勇去催他,到他家中,不知怎么发现少了李阿关,三言两语一说,李敦儒心中有鬼,露出了马脚。

方补真闻言之下,勃然大怒。

他脾气古怪,平常时候,可以和颜悦色的,怒气一冲头那就是六亲不认。当场痛骂了李敦儒一顿,骂了不解气,连踢带打,又与他肉搏了一回。可怜李敦儒一直担任文职,没经历过阵仗,当之无愧的文弱书生,岂会是他的对手?

方补真好歹见识过大场面,略通骑射,不敢说技击精湛,至少身体健壮的。再加上李敦儒自认有错在先,丝毫不敢还手,一顿揍挨下来,就不是猫儿挠了脸,鼻青脸肿的,简直大象踩了腰。

打完了李敦儒,方补真怒气不见消减,反而越发勃然。虽然李敦儒没做辩解,然而这种事儿,显然不可能剃头担子一头热,李敦儒无耻不假,邓舍也好不到哪儿去。当下,他怒火冲天地就来寻邓舍的晦气了。

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与李敦儒贴身近战,李敦儒下意识地挣扎拉扯还是有的,他身上衣服难免有些衣不蔽体,院门外的侍卫见他这副德行,自然不肯放他入内,因此,引起了争吵。

还好,方补真晓得轻重,没在邓舍府门外破口大骂,不提前来为的何事,喝斥府门外侍卫之余,只说快快通传。

听了毕千牛说完,邓舍嗡的一声头就大了。他做贼心虚,一听之下,料敌如神,顿时猜出了方补真的来意。急忙打发走了李首生,绕着室内转来转去,说实话,他还真不敢见方补真,对毕千牛道:“速去请了姚先生来。”

毕千牛提步就走,邓舍叫住他:“放了方大人进来,……别带入这里,找个厢房请他稍等片刻。”

“是。”

毕千牛欲待又走,邓舍二度唤回了他:“回来,……就说,我正有公事,请他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是。”

李首生、毕千牛等各自退下。便如开了个五味铺,酸甜苦辣咸,想到方补真那一句招牌也似的“哇呀呀,我要喷你了”,邓舍不觉惶惶然;想起李敦儒无耻献妻,陷他于今日之境地,他不禁发怒;想起前天怎的就鬼迷心窍,笑纳了李阿关,他又不由懊悔;想起这事儿若要传出去,引文武耻笑,他忍不住满面通红,羞愧难当。

适才见李首生时的欢喜之情早就不翼而飞,掌军以来,他从没有过类似的失措。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他望着夜色,喟然长叹,道:“一失足成千古恨。”

堂外的嘈杂声越来越近,他怕方补真瞅见,忙躲入堂后帐内。想了想,不保险,他毕竟熟读兵法,转目一看,堂门要是失守,他岂不就是了瓮中之鳖?不妙,不妙。他想到此节,慌忙几步跃出,吹熄了堂上烛火,黑漆漆一片,溜到门边,侧耳倾听,只要风声不对,立刻拔脚奔出。

方补真那大嗓门,夜色中传出极远,嚷嚷着道:“主公呢?主公呢?”邓舍低声说道:“不在。”

不知方补真冲谁叫嚷:“你个小小侍卫,知晓俺是谁人么?堂堂三品大员,放开俺!放开俺!”邓舍心想:“不能放!”方补真叫道:“再不放手,哇呀呀,俺可要喷你了!”邓舍心道:“喷了也不能放!”

其实,自纳了李阿关之后,邓舍就隐约觉得,这事儿绝不算完,定有下文。岂不见,次日就被姚好古发现了么?

姚好古忠心,不会为难他;文华国等知道了,至多一笑了之;即便洪继勋,也不会为此发怒,甚而他根本不会把这当回事儿;至于吴鹤年之流,没准儿赞他风流雅事。怕就怕方补真这样的人知道,结果呢,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方补真去的厢房,离大堂不太远,他暴跳如雷大吼大叫,听的邓舍度日如年坐立不安。

不多时,姚好古到了,侍卫将他引入堂内。

他路上问侍卫:“怎么?发生甚么事儿了?”那侍卫实话实说,道:“不晓得。方大人一来,就开始大叫大嚷,衣冠不整的。”他做侍卫这么久,从不曾见过这等胆大包天、喧哗丞相府的人,欲言又止,忍不住问道,“方大人,不会有痰气吧?”

姚好古苦笑,道:“难说,难说。”

入得大堂,伸手不见五指,蓦然间眼前转出一人,吓了姚好古一跳。那人开口说道:“姚先生,你来了。”姚好古借月光辨认清楚,正是邓舍,手扶腰带,看起来气定神闲。那侍卫躬身退下,姚好古道:“卑职见过主公,……发生了何事?”

邓舍面色微红,亏得堂内漆黑,姚好古瞧不见。他道:“我听说今夜,辽阳旧官聚会,大约方大人也在此中。……噢,那李员外郎或许也赴了宴席。”

辽阳旧官聚会,姚好古是知道的,请客的帖子也下到了他的府中,不过他为人谨慎,不肯去参加这种宴席,故此没去。此时听邓舍一说,虽然他言词闪烁,姚好古恍然明白。主公有事,臣子岂可推脱?姚好古长揖到底,道:“主公但且宽心,卑职这就去看看。”

姚好古自去厢房,屏退了侍卫,低声细语,问道:“拾阙,你要做魏征么?”

他到底了解方补真的脾气,一针见血,说中了方补真的心事。他与方补真名分上下尊卑,实有师生情谊,方补真再盛怒,也需得看他三分薄面,收了声,道:“魏公,做臣子的典范。卑职不才,为海东之百姓,愿为主公之铜镜。”

“太宗玩鸟,爱不释手,适逢魏征奏本,太宗乃藏鸟入袖。魏征欲提醒太宗不可玩物丧志,于是长篇大论,闷死了那只鸟。拾阙,我来问你,魏征与太宗大吵大闹了么?”

方补真道:“没有。”

姚好古问道:“太宗知道了魏征的用意么?”

“知道了。”

“柔能克刚;刚极易折。这八个字,两句话的意思,你知道么?”

“知道。”

姚好古道:“主公,拥十万之众,据千里之地。纳哈出,一时之雄,数败主公之手;囊加歹,名将之后,二十万精锐全军覆灭。主公一怒,可千里流血;主公一言,可驱百万众赴死。如今,主公躲入漆黑堂内,不敢明烛,绕是彷徨而不敢见你,是怕了你么?”

方补真不语。

姚好古道:“你不过区区一书生,力不足百斤,手不可缚鸡。主公岂会怕你?主公虽年少,少文学,有知荣辱之心,有闻过而改之志。主公敬惧的,实为主公自己的良心。你欲做魏征,很好;但犯言直谏,也需讲究火候。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

“主公已经知错,你还要主公当面对你道歉么?你如果要出风头,想借主公之威名,留你青史之传名,你可以继续大闹。你如果有忠贞之心,确为海东百姓,确想做主公之铜镜,适可而止。”

姚好古转身走出,方补真迟疑片刻,跟着走了出去。

“你先回去罢,我有话要与主公说。”

方补真躬身应命,自去不提。姚好古兜转回堂内,邓舍等的焦急,急切问道:“怎样?”姚好古道:“拾阙所为,实际为主公着想。他年轻气盛,城府不足,便如璞玉,浑然未凿。卑职请求主公,万万毋因之而怒。”

邓舍压根儿就没发怒,他道:“自然,自然。方大人走了么?”

姚好古点了点头,道:“拾阙虽然走了,请主公莫忘今日之尴尬。”邓舍长出了一口气,道:“只此一回,绝无下例。”

他是真的头疼,往日专心征战,很少犯错,即使犯错也是军政方面的错误,没有私生活上的过失。方补真今天这一出,叫他深刻明白了“主公无私事”的道理。他既登上了高位,享受着一呼百应的尊荣,他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不可恣意妄为。

他下了决定,明日就送李敦儒去双城,免得议事见面,两人难为情。

一天天,忙碌中过去。方补真大闹丞相府,很快就没人再提起。姚好古、方补真保密得当,随着李敦儒的离去,他献妻之事,慢慢变成了一个消失的秘密。就连邓舍,也只有在见到李阿关的时候,在他在她的身上肆意释放压力的时候,才会将此事想起。

屈指算来,距离春节,不过七八天的时光了。

这海东行省的第一个春节,无论洪继勋、姚好古,抑或文华国、赵过,都提议要大办特办。征战了这么久,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相比大乱的中原,算得上境内太平。每个人都有重温少年时、乱未起时正常生活的憧憬,邓舍理解他们的心态,同意了他们的建议。

城中到处张灯结彩,平壤府竭尽所能,给每户人家分发些许新年的礼物,这是邓舍特别提出的要求,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百姓不乐,只官僚痛快的话,这春节就过的没意义了。

这一日,有信使从山东来,带来了李首生与任忠厚的信笺。

邓舍先不看李首生的信件,展开任忠厚的,上边洋洋洒洒许多文字,粗粗看过,不外乎恭祝新禧之类的话语。随信而来的,有几大箱礼物,一部分为任忠厚送上的,一部分为王士诚、王夫人的回礼。

就在几天前,邓舍给他们送去了一份新春大礼,此外,另有给小明王、刘福通的礼物,也一并遣人送去了。

任忠厚的信封中,夹杂有一页高丽纸,叠了个回文结,色泽淡青,带有幽香。只写了两句诗:“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字体娟秀,邓舍早认的烂熟,正是王夫人的笔迹。

放下这封信,再去看李首生的。

李首生第一批过的海,为了保证隐秘,他没与任忠厚联系,伪装为商人,已经立住了脚。选出的间谍先后浮海三批,每批三组,两批去了河南,一批留在山东。李首生信中,用隐语、密码,详细报告了种种具体的经过。

时日尚短,人员不曾到齐,还没有正式展开情报活动。他打算趁春节,叫先过海的间谍们,走走当地衙门的关系,为下一步的行动铺路。邓舍用人不疑,深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必要性,给了他便宜行事、临机决断的权力,看过之后,简单回信表示知道了,没有干涉。

处理过此事,下午,双城吴鹤年派来了信使,一样的礼物送来,一样的提早拜年。同行的,还有两个邓舍特地吩咐带来的人。

一个藤光秀,一个菊三郎。本为倭寇,河光秀打双城海外岛屿时,抓住了他们。

邓舍出征辽东,丢了他们给吴鹤年,叫他们联络日本本岛的倭寇,给其军械、赏其银钱,骚扰高丽南部。他两人差事办的不错,几个月间,联络了十几股大小倭寇,合在一起,竟有千许人,扰的高丽王焦头烂额,自顾不暇。海东行省能得南疆数月无战事,他们功不可没。

这次大封群臣,他两人也得了个小小的职位,任职双城府。

“见过丞相大人。”这两人很努力,几个月不见,学会了汉话,有些磕磕巴巴,但听与说都没问题了。

“起来罢。”

藤光秀与菊三郎恭恭敬敬地起来。他们的恭敬发自肺腑的,元朝两次侵日,说实话,倭人对元朝有仇恨、有惧怕,因所谓的“神风”,也有那么点自大。但数千年中华文明的影响之下,天朝上国到底是天朝上国,能得个上国的官身,他们非常自豪。

纵然这个上国只是中国的一个割据武装,可在他们看来,县官不如现管,海东一带,还有谁比得上邓舍?对蛮夷之属,纯粹教化,见效不见得好;实力才是唯一的武器。

“我听吴郎中讲,你两人做的不错。甚好。我平时公务繁忙,没机会约你二人见面。趁着年底,大家都比较清闲,特地叫你们来,不为别的事儿,当面感谢你两人的辛苦。”邓舍和颜悦色,说道。

藤光秀诚惶诚恐,道:“为丞相老爷效劳,小人荣幸的有。丞相老爷的夸赞,小人不敢当的有。”

“你的哥哥,藤次郎,怎的没来?”

藤次郎本为藤光秀这股倭寇的头目,后来吴鹤年羁縻得法,他们索性也投了双城府,在双城府的大力帮助下,接连吞并了好几股小规模倭寇,人数有四五百人,是为骚扰高丽南部的主力。

“小人的哥哥,次郎,前数日带队去了高丽南部。丞相的命令,他没有见着的有。”临着过年,藤次郎打算再捞一把。他历次的抢掠所得,双城府只象征性地收一点,因而他极其卖力。

“噢。”邓舍颔首,与他二人闲聊几句,问道,“听说你们甚少回去乡里,可曾想家了么?”

游子谁不思归?往日因逃卒的身份,他们回不去乡里,如今得了大宋的官身,当然有衣锦归乡的念头。尤其每逢佳节倍思亲,藤光秀与菊三郎倒也实诚,眼圈一红儿,道:“家中老父母的有,回家的想。”

“我却有一事,交给你们。正好,你们也可以回乡一看,可好么?”

——

1,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方:筏子。

出自《诗经?汉广》,这一句话的意思是:江水很长,没办法坐筏子过去。以汉水不可渡比喻游女之难求。

11 矿产 Ⅱ

日本矿产丰富,不用可惜。www.65txt.com

然而,邓舍对日本的情况却并不熟悉;二来,他虽然专门设立了造船千户所,造出的海船并不多,寥寥几艘而已,显然不足以出海通商。故而,他想到了菊三郎、藤光秀这些倭寇。

菊三郎是对马岛的土著,藤光秀是日本南朝的溃卒,本为两伙儿,后来火拼成了一伙儿。他们与大部分的倭寇一样,本来的据点便在对马岛。这对马岛位处日本列岛之前沿,比邻高丽,相距不过百里,居民多为渔民,世代为宗氏家族的封地。

在元征日本前,对马岛因多山地,缺乏农田,粮食不足,与高丽有进奉的关系,不过依然听命于日本的中央幕府。吴鹤年接触倭寇较多,邓舍之前听他说过,知道现任的对马岛万户,即日本的大名,叫做宗庆。

邓舍打算,借过年的机会,准备一批礼物,通过藤光秀、菊三郎的关系送给宗庆。

他不指望开始就能与日本幕府搭上线,受元两次东征的影响,日本幕府对中国很有警惕之心,不欢迎中国的船只来往通商。只有先与宗庆搞好了关系,然后视情况而定,或者直接联系日本的幕府,或者间接走对马岛,用粮食、丝绸等物,换取日本的矿产及行省急需的一些货物。

这是个细致活儿,不能着急。

当然了,邓舍不会把全盘计划都告诉藤光秀两人,只简单地说:“我久仰对马岛宗氏的大名,当年蒙元东征,数次侵袭对马岛,宗氏与我,可谓有同仇敌忾之情。时近春节,有小小礼物备上,还请二位帮我转送,以示我通好之意。可以么?”

藤光秀没口子地应下,连声道:“丞相老爷的大名,对马岛也听闻的有。丞相老爷的礼物,大名老爷必然欢喜的有。”

“哈哈。”邓舍笑了笑,拍拍手,堂后转出来一个军官并两个侍卫,搬着两个箱子,一大一小。大箱子里的送给宗庆,小箱子里的赏与藤光秀等人,菊三郎、藤光秀欢喜无限。邓舍指了指那军官,道:“这一位刘杨刘万户,跟你们一起去,同宗万户的交涉就由他全权负责。”

选刘杨去做使者,是有道理的。

首先,他家住黄河边上,没出过海,河船坐过不少,通水性。其次,他新近升了官,万户这职位与宗庆的身份也相当。第三,他外表憨厚,看起来就叫人信任。第四呢,他干过狱卒、挖过矿、做过土匪,什么样的人都见过,见多识广,性子把细,比较适合搞外交。

刘杨一躬身,对藤光秀行个礼,憨笑道:“有劳两位。”

“不敢,不敢。”藤光秀的官职品级比他低好几阶,受宠若惊,慌不迭还礼。几人坐下,正事说罢,讲了几句闲话,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辞。刘杨自请了他二人寻处酒肆,喝酒联络感情不提。

提到矿产,近几日有个好消息。

鸭绿江以南、平壤以北有不少的金矿,邓舍没有足够的人手与经验去寻找新的金矿,但可以对已知的金矿加大开采的力度,总的收获不小。平壤附近,煤矿很多,先前的高丽政权没有在这方面下功夫,邓舍不经意获悉后,同时也加大了对煤矿的开采。

煤的利用在中国历史悠久,传说中女娲补天即为烧煤之开始,有信史记载的最早煤炭开采在汉朝时期。

煤有多个名字,南人称之为“煤”,三晋称之为“石炭”,东北一带,名之曰“渣”。入元以来,大都所用之燃料,首先为薪刍,其次则为煤炭。有元一代,煤税之所得,“国之经用亦有赖焉”,虽比不上盐铁专卖,进项也是很多的。

邓舍开采出来的煤矿,留作己用的不多,大部分泛海运去了山东等地,换取军、民的必需品。虽然兵荒马乱的,依然专门有做煤炭生意的商人,他们都有后台,不用顾虑路途的危险,一倒手卖入大都或南方的一些大城市,获利甚丰。

负责商队的陈哲,不止一次地给邓舍提过谏言,与其便宜了那些二道贩子,何不如自己组织,走通沿路关系,直接卖煤炭、海盐等与京师等地呢?早些时候,邓舍全部精力放在了军政大事之上,腾不出手来料理,现在时局稍微安稳,他动了心思。

数日前,给吴鹤年去的信件中,特地提及此事,吩咐他拟定出个章程,算清楚利润之多少,估算路途之远近,若走辽西的话,可行与否。——吴鹤年熟悉民事,又曾任职永平,熟悉辽西周边以至腹里一带的官僚,知道他们的脾气喜好,能不能走通关系自然心中有数。

除了金矿、煤矿,高丽山多,铁矿也不少。与金矿一样,铁矿大部分也集中在北界。相比金矿、煤矿,铁矿就重要多了。上关军国大事,下系百姓民生。邓舍有过严令,凡开采出之铁矿,一斤一两不许出境,同时限制民间用铁的数量,尽最大的量供应军械提举司使用。

在确立过官制,初步确定了下一步的军事行动之后,邓舍将注意力放在了经济上边。

走通日本搞贸易,开矿搞创收,这只是最基础的两点。洪继勋不太擅长经济之道,姚好古洋洋洒洒上了一个万字条呈,分析了海东行省的长处与弱点,得出结论,他认为:“欲要强军,必先富民。海东山多人稀,每年的粮食收成勉强够用而已,而海东又没有别的物产,要想富民,短期内,只有在煤、盐、铁上下功夫。”

一方面,动用政府的力量,拿煤和盐换取真金白银,另一方面,发动民间的力量。毕竟官方的力量是有限的,正如邓舍常说的一句话:匹夫未必不英雄,下下人有上上智。民间从不缺乏能人志士,他们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简单的讲,姚好古的谏言,可总结为十七个字:“不与民争利,藏富于民。对内自由,对外统制。”

所谓的“对内自由”,就是广泛推广、设立代销店、合作社,保证境内的货物流通,满足百姓们的生活需要。所谓的“对外统制”,即禁止或限制必需品的输出,比如铁、粮。

姚好古的条呈很细,这一点儿倒是与洪继勋相似,注重细节。细细往下分的话,在管理民间商人这一块儿上,又可分为七条。

第一条,施行奖励。凡民间商人有购入军队、民间急需物品的,给以或者荣衔、或者银钱、或者免税的奖励。

第二条,施行处罚。若有民间商人私自向境外出售铁、粮等禁卖货物的话,给以严惩,严重的抄家、杀头。

第三条,禁止或限制非必需品,比如奢侈品等的输入,保持朴素的作风,把有限的银钱投入到有用的地方,不做无谓的浪费。

第四条,限制能以土货代替的物品的输入,钢都用在刀刃上。

第五条,民间商人涉及境外的买卖,必须提前报官、备案。若有需要衙门帮助的地方,比如沿途的护卫,可以酌情给予帮助。

第六条,对外来商人,除细作外,一概不得扣留、为难。

第七条,打击囤积,平衡物价。

同时,他在深刻理解了代销店、合作社的价值之后,更进一步地明文规范了它们的任务。除了有流通粮油布盐等生活必需品之责外,亦有调节粮价、救济灾民、拥军护属和促进地方贸易的责任。

他条呈中的内容,有些是邓舍想过的,有些是没想到的,颇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和洪继勋等商量过后,立即下达命令,全盘照此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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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邓舍除了给王士诚、小明王送去礼物,给大都的奇氏也备了份厚礼,一一送出,而各地前来预先恭祝邓舍新禧的使者同样的来往不绝。高丽王的使臣在意料之中,出乎邓舍意料的,纳哈出居然也派来了一个使者。

“这算什么?该以何礼相迎?”

一个为大宋的地方诸侯,一个为蒙元的地方诸侯。宋、元处在敌对的状态,纳哈出派来的使者,该以官方的礼节相迎呢?抑或私下接见?邓舍拿捏不准,找来洪继勋、姚好古,征求意见。

两个人异口同声:“该私下接见。”姚好古补充一句,“主公不必亲迎,纳哈出派来的使者,不过从二品,寻一个官阶与之相当的迎接便是。至于晚上之宴席,主公可以参加,出场片刻就行了,以示地主之谊。”

邓舍点了点头,皱了眉,寻思,道:“两位先生猜猜,这位使者来为何事?”

洪继勋道:“不外乎因他新近大败、主公大胜的缘故,借机示好于主公,顺便窥伺我海东之虚实。”

“不错。纳哈出,贵人之后,本性素来高傲,寻常人压根儿入不了他的眼。卑职听说,他往日只要提及我大宋,不论说谁,都必用‘土贼’二字做为后缀。辽东战前,主公不也派有使者去沈阳么?他扣留下来,根本不与之照面,可见其骄横自傲的程度。

“现在却忽然派来个使者,很显然,窥伺我虚实为主要,示好为掩护。”

邓舍深以为然,道:“然则,我该如何应对?”

洪继勋、姚好古对视一眼。该如何应对,大有学问,关键在邓舍的下步军事行动。洪继勋道:“主公可示之以强。”邓舍的下一步军事行动是练兵,没有与沈阳开战的打算。示之以强,可以起到震慑的作用,令纳哈出不敢轻举妄动。

姚好古道:“我军有十成军力,可示以十二分。其中,八分为实,四分为虚。”即便示之以强,也不能把全部的实力展现出来,该保密的还是要保密,在实际力量的基础上虚张声势。

正合邓舍的打算。

他笑道:“既如此,便由赵过负责迎接、招待罢。怎么个示之以强的法儿,交给洪先生去办,好么?”

两人没意见。

邓舍当即传令,放纳哈出的使者入境,不许穿蒙元官衣,不许敲锣打鼓,完全一副私事私办的态度。纳哈出的使者识趣儿,一一照办。赵过点齐相关衙门的官吏,一并往去鸭绿江边相迎。

洪继勋一边下到营中,精挑细选剽悍老卒,列了许多火炮、火铳,做为检阅部队;一边通传鸭绿江至平壤沿线的城市,大力整理市容。另一方面,因长期征战,城中仓库早空了半数,用了种种办法,弄虚作假也好,以假充真也罢,全部填满。

这还不算完,他找着高丽王派来的使者,隐约透露口风,说大名鼎鼎的纳哈出遣人进献礼物来了。来个敲山震虎,吓唬吓唬高丽王,显示一下海东行省的威风。顺便要求他们,等纳哈出的使者到了,晚上的宴席他们必须也要参加。

洪继勋打的主意,摆明了一头儿借纳哈出进献礼物来吓唬高丽王,一头儿再借高丽进献礼物来向纳哈出显示己方之实力。高丽使者对此清清楚楚,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敢拒绝,诺诺答应。

自鸭绿江到平壤,沿着大道走,数日的路程而已。很快,纳哈出的使者到了。

——

1,通商日本。

元与两次东征日本,两次战役前后,约三十年之久,“两国在战争状态之际,关系甚为险恶,但此时贸易仍和平进行”。

“元世祖自至元初年开始,即欲以和平手段,招谕日本前来归顺,……至日本商人来元,则更表示欢迎,因其可做为通好之媒介也。文永、弘安两役后,世祖始终未忘和平招谕之念,故终元之世,元对日本来元通商,均甚宽大,……好利日商,更趋之若鹜。”

“日商赴元,既不受幕府之禁止,而又得元廷之优遇,故日船来元者甚多。”

元时,也受有倭寇的骚扰。初期,这些倭寇多为倭商,多是半商半寇,通商不成,遂成寇,“及至元末,乃有纯为倭寇,公然寇掠”。针对这种情况,元之中后期,沿边海岸做了比较严格的防御。

元中后期倭寇之出现,一则与岛国居民之本性有关,“向外图发展,乃岛国人民之特性”,一则与当时日本南北朝战争有关,“及至日本南北朝分争之际,边民更横行海外,劫掠朝鲜及中国沿海各地”。

所谓的“边民”,有对马岛、松浦党之类的沿海边民,也有在日本内战中失利的落败方,无处安身,遂寇掠海外。

2,通商手续。

做生意的倭人称之为贩卖倭人、倭商。

朝廷赐给居住日本的倭人官身,每年一次,穿衣冠来中国朝见,给其通商的权利。由他们当地日本首领给他们的证明书,称之为‘行状’。我朝发给的沿用元朝之称呼,称之为‘公据’。

——这是明人之记载,可见元时的大致通商手续。

3,金矿。

高丽金矿,以北界鸭绿江以南、平壤以北为主要产地。1936年产量为一万七千公斤。

多在片麻岩和花岗岩相接之石英脉中。产额以云山金矿为最富,其次有昌城佛人金矿、大榆洞金矿、三成金矿。

此外,西海道有遂安金矿,杨广道有稷山金矿。

4,大都所用之燃料,首先为薪刍,其次已为煤炭。

大都居民约有四五十万,加上庞大的宫廷、军队,需要的燃料是巨额的。“元顺帝后至元六年(1340年),丞相脱脱等说:‘大都人烟百万’,这个数字说明大都人口到元代后期又有不少增加,当然,也可能有一些夸大。”

“从现有的一些资料来看,大都的燃料主要是柴草(包括苇草),其次才是煤,……直到元朝末年,大都燃料仍是以薪刍为主的。另一方面,也必须看到,大都居民用煤者为数不少。……有煤市。”

大都所用之煤炭,多数为在大都周边开采出来,也有不少从山西等地调过来的。

“元代先后来到中国的外国旅行家马可波罗和伊本?拔都都对中国用煤作燃料感到惊奇,在他们的旅行记中专门加以记载,这说明当时世界上大部分地方还不知用煤。”

5,经济措施。

参考抗战、内战时期解放区之经济措施。

12 矿产 Ⅲ

两国交兵,彼此借派遣使者来往的机会,觇视对方的虚实,这是很常见的事情。(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所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除非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可以杀了来使。平常状态下,对使者还是要以礼相迎的。

因为约定俗成,国有国礼,军有军礼。不按规矩办事,显得心胸狭窄,气势上落了一成。至多,见了之后,扣留不发。邓舍早先派遣赵帖木儿等去沈阳,纳哈出不就没见、没杀,扣留下来了么?

要是他当时杀了赵帖木儿,估计这次他也不敢派使者来送死。他派来的使者名叫张德裕,任职蒙元辽阳行省参知政事,要说罗国器应该是最合适的迎接人选,邓舍之所以选赵过,有三层原因在内。

首先,赵过嘴严,不会说漏不该说的,虽有结巴,但仪表堂堂,允文允武,不怒而威。其次,他任的武职,显示海东行省重武,随行士卒尽皆精锐,给张德裕一个朝阳东升的气象,说白了,下马威。最后,迎接敌国使者,诚为大事,不派亲信人去,邓舍不放心。

赵过在鸭绿江边接住了张德裕,张德裕随行数百人,半数为辽阳派来护送的人员。带头一人,赵过认得,正是陈虎麾下头一员猛将,号称“虎牙”,名叫王国毅的。

此人并非上马贼老兄弟,八百老卒中的一个,本为秀才,平时文绉绉的,偏生一打仗就发狂,勇猛绝伦,极其悍不畏死。打双城、守定州,接连数次充任敢死队队首,前后负伤十数次,短短时间内,就由个百户升到了万户。可以说,他的功劳全是用命换来的。

赵过与他认识而已,不太熟悉,寥寥说了几句话,办好交接手续,王国毅自带人回去辽阳。

“赵将军。”张德裕儒生打扮,一揖到底。

赵过还礼:“张先生。”他话少,见着外使,尤其注意,以免过度结巴,失了海东行省的面子,简单地说道:“路上辛苦。”看见张德裕随从牵了几匹骏马,甚为神骏,忍不住多瞧两眼。

张德裕有些郁闷,他本来的计划,先入辽阳,然后去平壤,顺便细细观看海东行省辖内的沿途城池。结果陈虎就没请他入辽阳城,直接派了人出来,等在城外十里,引了就往江边走,一路上晓行夜宿,住宿尽在站赤,半个城池没进着。

他当时有心与王国毅搭话,旁敲侧击。

谁料到这厮看起来武夫纠纠,居然秀才的出身,问到军政大事,一概推脱不知,滔滔不绝只管与他引经据典、吟诗论词。他入了海东境内数日,除了复习一遍唐诗宋词,半点有用的情报没得着。

眼看好容易换了迎接的人,他心想:“总不能白来一回。”笑道:“这数匹骏马,乃我丞相大人,送与邓将军的礼物,产自西域,汉时大名鼎鼎的天马是也。”

赵过点了点头,道:“我代我家主公谢过。”他吐字很慢,慢吞吞说着,肃手,道,“张先生,这边请。”两个人对话,称呼很有讲究。一个称对方为先生,一个称对方为将军,不以对方的官职相称,分别称呼己方长官为丞相或者主公。

众人上马而行,张德裕继续方才的话题,用言语挑动,说道:“几匹马儿,‘谢’字不敢当。”

他偷觑赵过神色,见他木然无语,接着说道:“其实,要说起来,我沈阳以北,尽诸部牧场,别的不多,也就马多。听闻贵军骑卒数万,料来也不差这几匹马儿,不过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不惹将军笑话,也就足矣。”

换了不稳重的,没准儿接着他的话风,就要吹嘘己军骑卒之勇武。有道是言多必失,即便吹牛,说的多了,难免泄露真实情况。赵过的城府或许比不上邓舍,但他向来话少,只道:“是,是。”

张德裕大感无趣,走了一程,见路边麦田绵延无际。他驱马驰近道边,仔细观看,辽东人少、海东战乱,可看这麦田分明有人耕种的样子,放眼所至,没有荒废的迹象。

他咳嗽声,道:“民之本,在农。虽遭战乱,高丽农田未废,实属难得。邓将军忧劳爱民,着实叫俺钦佩。”不经意窥探赵过脸色,赵过默然不语,唯唯,道:“路边泥泞,张先生请里边走,莫要陷了马蹄。”

张德裕心想:“兵行险着,且激将一回。”发现了什么似的,说道:“咦?怪也。这农田,……”他跳下马,蹲在田边,伸手探拭泥土,带了疑惑,道,“看这田垄,似乎才开辟未久。哈哈,赵将军,不会是故意做出来给俺看的吧?”

他半开玩笑地回头,赵过早行出十数步外,恍若未闻,道:“天色不早,张先生请快一点。下一个站赤,距此尚有二十余里。”

张德裕无计可施,直接抗议道:“一直住站赤,天很冷。此地往前,不快到义州了么?我们住义州可好?”

“义州城小,怕住不下。张先生请多见谅。”

任你能说会道,碰上这么个闷嘴葫芦,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一行人晓行夜宿,不多日,到了平壤城外。

张德裕任官辽东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来到平壤。他来之前,做的有功课,询问过许多沈阳城中的高丽移民,对平壤城略有了解。如今到了城下,抬眼一看,与他听闻中的大不相同。

城墙上下颜色分明,明显在原有的基础上有所加高。阳光下,红旗林立,飒飒招展,城楼高高耸立,四面敌楼、马面上刁斗森严,气昂昂的士卒巡逻城头。他粗眼一看,城墙上炮台,至少数十门火炮,无数强弓劲弩一字排开,绕了城池一周,搭放垛口之间。

城门外,数千百战悍勇,目不斜视,挺胸直立。就在不远处,正有城北大校场上在操练士卒,喊杀声震耳欲聋。城南旷野的远处,也不知有多少骑兵,纵横驰骋,模拟野战,卷起漫天的烟尘。

他到的西门,远远可以望见,城东江水如带,沃野无边,环顾群山巍峨。

洪继勋与罗国器等人,早相迎城外。几人相见,叙礼俨然,说话的空儿不慌不忙打量对方。洪继勋道:“张先生大名,小可久仰,早就渴求一见。今日相见,实在欢喜。快快请入城中。”

姚好古新投不久,名声尚且不显。洪继勋的名字,张德裕才是真的如雷贯耳。他道:“久闻海东才俊洪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不知贵主邓将军何在?俺有我家丞相大人书信一封,需得面呈。”

“我家主公闻知先生来,也甚为欢喜。不过前日才有高丽使者来,与我进贡纳款,我家主公一时不得闲。就这几天吧,一有空,就会接见先生。”洪继勋淡淡说道。

张德裕心中一跳,他知道高丽王与邓舍有来往,然而此时听洪继勋之意,“进贡纳款”,那高丽王竟然是以属国藩邦自居了,有些出乎意料。他心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暗暗记下,把落实此事之真假做为一大重点。有道是“远交近攻”,要知道,高丽王对邓舍太软弱,不利沈阳。

他以纳哈出私人使者的身份来,用不着钟鼓齐鸣,双方寒暄着入了城中。

城中大道通衢,街巷干净。洪继勋没有戒严,街道上车水马龙。张德裕所到之处,道路两边商铺繁荣,里边货物琳琅满目,人潮拥挤。他倾耳细听,买主与卖主交谈,多用高丽土话,不似作假。

洪继勋问道:“沈阳,辽东之大城,自古之名邑。我平壤地处偏僻,人物远远不及,张先生毋要见笑。”

张德裕瞥了赵过一眼。先后迎接他的这三个人,一个谈词说赋,一个沉稳少话,一个上来就谦虚不已,丝毫没有妄自尊大的意思。他想:“谁谓海东无人?”

平壤要算地处偏僻的话,沈阳算什么?张德裕避而不谈,笑道:“海东有洪先生诸位英杰,何谓人物不及?”

谈谈说说,到了临时收拾出来的迎宾馆。洪继勋心细,没安排他们与高丽使者住在一处,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安排妥当,洪继勋留下两三个文士,暂且陪同,请张德裕稍作休息,晚上宴席相请。

迎宾馆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闲杂人等禁止出入。

13 间谍 Ⅰ

张德裕入得迎宾馆内,白墙朱户,好一个深宅大院。www.65txt.com

前后几进的院落,足以容纳上百人居住。人欢马嘶中,他负手步入堂内,见这堂舍甚深,高大宽敞,里边空空荡荡的,没怎么装饰。放眼一看,不但堂舍大,堂内摆放的桌椅、器具,无不粗大。

张德裕心中一动,笑道:“这堂内摆设,看起来不像高丽风俗,倒有些类似我北地的喜好。”

洪继勋留下的那两三文士,有一个答道:“张公慧眼如炬。这迎宾馆,乃我家主公亲自下令,由文大人督造而成,专门用来接见各地来往使者的。其中房舍之建设、家具之摆设,的确与高丽的风俗大为不同。”

张德裕微微颔首,心想:“难怪如此大气。”对邓舍及海东行省的印象,有了一个新的补充。

他的一个亲随露了露头,张德裕眼快,看见了,知道必然有事。当下,他伸个懒腰,做出困倦的模样,那几个文士知趣,笑道:“路途疲惫,张公请暂作安歇,待晚间宴席,我等再来相请。”告辞出去。

张德裕怕不保险,做戏做十分,转出大堂,有侍女引着来到卧室。盥洗过后,将她们打发出去,没多久,他那亲随偷偷摸摸地溜了进来。

“怎样?”

“回老爷,馆外有士卒把守,小人等出不得院子。”

张德裕皱了眉头,道:“入城时,有没有见着咱们的人?”

“有见着,总共见到了两个。一个在三条街外拐角处的老赵家胭脂铺里,装着买胭脂。一个在城门口围聚观看的百姓里。这两个人,当时给小人做了手势。”

“什么手势?”

“约小人尽快见面。大约他们发现了甚么重要的情报,或许有利大人此来的目的。”

张德裕手指轻敲案几,寻思片刻,道:“再去试试,看能不能混出馆外。如果实在不行,不要引起守卫士卒的警惕,待到晚间赴宴,再找机会溜走就是。”那亲随转身要走,张德裕叫他回来,“记住,小心为上,宁可暴露了我等,不可暴露了他们。”

“是。”

张德裕看着那亲随背影消失门外,他起身背着手,在室内转了几圈。他此次前来,有两个任务。觇海东之虚实,看海东近期有无开战的打算,最好可以达成一个盟约,这是第一个任务。还有一个任务,即为掩护他的这个亲随,借机在平壤城中安插眼线,打造间谍网络。

他的这第二个任务,其实早在月余前,纳哈出兵败之后,沈阳就开始着手进行了。当时负责此事的,便是他的这个亲随。他的这个亲随,本非他的人,隶属行省下属的某个衙门,因随他出使的关系,暂时名义上拨给他管辖。

沈阳做为高丽人移民辽东的主要聚集点,在往高丽派遣间谍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大批涌入高丽的流民中,不但有汉人,也有回迁的高丽人。相比汉人,这些回迁的高丽人具有更深的隐秘性,具有更广泛的人脉,具有更多的潜在情报来源。这些人中,就有纳哈出派出的细作,不止深入平壤,而且远至双城。

适才那亲随入城时见到的两个,即为他们中的一员。

据张德裕所知,细作中发展最好的,当数天字第一号。此人具体的姓名,张德裕不知道,只知道此人与邓舍军中某高丽军官为乡党,借助这层关系,他已经成功取得那高丽军官的好感,甚至有进一步获取军职,任职高丽营的可能。

张德裕转了几圈,听见室外软底鞋脚步声响,应该是侍女折了回来,他来不及脱去衣服,忙跳到床上,胡乱拉起被子,佯装睡着。

果然,那侍女轻轻拍了几下门,叫了几声,看没人答应,脚步声窸窸窣窣的,远去了。张德裕到底路程疲劳,想了会儿路上的见闻,提醒自己牢记了几点需得注意的事项,不多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一觉睡到傍晚,夕阳西沉,余晖洒入窗内。几只归鸟横天而过,发出短短的啼鸣,像被寒风冻住了似的,很快消失不闻。

张德裕看了会儿窗外,这平壤的傍晚与沈阳似乎并无不同,要说唯一的区别,一个归属大元,一个分属红贼。门外随从来报,来请他赴宴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他顿时精神为之一振,冰冷的空气驱走了他的睡意,就连间谍的事儿,他也不再多想。

他深知,夜晚的宴席,绝非简单的赴宴那么简单。他不相信,平壤不会给他下马威。他也打算,给平壤一个下马威。纵然他以私人使者的身份前来,看似规避了朝廷与逆贼的关系,然而,彼此敌对的关系就决定了必有一场舌战群儒的戏码,随着宴席的即将开始而渐渐拉开了帷幕。

“大人,行了么?”

张德裕收拾完毕,深吸了口气,开门出去。院中寒风吹来,他不由打个冷战。

那请他赴宴的人,却是赵过,一身平常打扮,长袖博带,暮色下,安静站立院中,任风冷刺骨,动也不动,丝毫没不耐烦的神色。看他出来,赵过作了一揖,道:“宴席定在酒楼,张先生请随俺来。”

“有劳赵将军。”

为了掩护那亲随溜走,张德裕特意带了大队人马,前呼后拥。赵过尽地主之责,前头引路。张德裕问道:“敢问赵将军,不知出席酒宴的都有哪位海东名士?邓将军可会出席么?”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战不殆。

“闻张先生来,我海东诸人皆欢喜,说久仰大名,晚间不醉不归。我家主公会不会来,俺却不知。”赵过答道。

说话间,行至城中一处酒楼下,张灯结彩,楼上挂许多的灯笼。天色冥暗,灯笼已然点燃,映照得恍如白昼。洪继勋迎接在外,其后站了不少人,尽皆常服,没一个穿着官袍的。

张德裕下马,拱手笑道:“劳诸位久候,德裕甚是不安。”

洪继勋与另一人往前走了两步,说道:“小可来给张公介绍,这一位,辽阳姚公。张先生下午来时,姚公没在城中,特地赶回来,要与张先生见上一面。”

张德裕忙道:“辽阳姚公?莫不是敬亭先生么?”

姚好古,字敏求,号敬亭,取“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之意。张德裕有觇窥海东虚实的打算,邓舍也有趁机观看沈阳人物的想法,故此,派了洪继勋、姚好古两人皆来。

姚好古笑道:“夜寒风冷,快快请进,快快请进。”一边走,一边介绍参加宴席的诸人,有王宗哲、罗国器等等。这酒楼被包了下来,楼内没有外人,众人迈步升阶,来到安排宴席的二楼,分宾主落座。

酒过三巡,张德裕看洪继勋等只管殷勤劝酒,只字不提它事,终于按捺不住,道:“我家丞相大人,有信呈给邓将军,不知邓将军?”

“且饮此杯。”

洪继勋先干为敬,张德裕无奈按下话头,浅浅品尝一口,说道:“俺酒量浅,不敢多喝。”洪继勋晒然,道:“张公自沈阳来,沈阳什么地方?只听说过南人量浅,未尝闻北人不善饮的。何必多谦。”

姚好古笑道:“朝堂饮酒,不过一斗;罗襦襟解,可以一石。今夜虽无美婢,久闻张公大名,也可算朋友交游,何来量浅一说?且尽此杯。”

他二人一唱一和,张德裕无法,勉强饮尽,借姚好古的话头,说道:“姚公之大名,德裕虽沈阳微末,也是久闻的了。俺一路行来,见海东好生兴旺,料来姚公功不可没。”

姚好古道:“如我这样的人物,在海东车载斗量,算得了甚么?张公过誉了。”洪继勋咳嗽声,说道:“听闻沈阳近月,颇有些许部落闹事。我海东虽偏僻之地,但粮钱还是称得上充足的,若有需我相助的地方,张公尽可明言。”

他言辞谦虚,却完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张德裕一笑,说道:“我家丞相大人拥兵百万,有天子之诏,朝夕之间可以征得北地无数粮饷,凡圣旨到处,无不踊跃纳捐。区区几个部落,何足挂齿。”他看了眼洪继勋,接着道,“俺在沈阳时,倒是听闻贵部邓将军与广宁潘某,闹的十分不和?”

他来个反戈一击。

姚好古哑然失笑,说道:“广宁潘平章,为我辽阳行省之平章;我家主公,为我海东行省之丞相,同殿称臣,省界相连,前数日才使者来往,互祝新禧,相见甚欢。不知张公所谓‘不和’的言语,因何而发?”

“哈哈,辽阳行省?姑且不论这辽阳行省的丞相实为我家大人,只说潘某,名下只辖一城之地,也敢自称‘平章’么?要说起使者来往,实不相瞒,潘某的贺年使者,与我家丞相大人也是相见甚欢。”

张德裕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隐约点出邓舍与潘诚不和,第二层,含蓄说明潘诚的使者曾与纳哈出相见。这是他准备已久的重磅炸弹,说完了,放下酒杯,观看席上诸人神色。

姚好古与洪继勋神色不动,心想:“挑拨离间,这是离间计。”

洪继勋道:“使者来往,本属寻常。”他似笑非笑,对张德裕道,“潘平章既有使者去沈阳,想必沈阳也会有使者去广宁。不知去广宁的使者,会不会也如张公一样,对潘平章提及张公来平壤之事?”

张德裕微微尴尬,不料洪继勋这般伶牙俐齿。他避而不提,换个话题,说道:“古人云,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俺今日来此,虽与诸公初次见面,却一见如故,每每思及以后,不免为诸公所忧。”

“所忧者何?”

“德裕所忧者,诸公之将来也。”

洪继勋气定神闲,道:“愿闻其详。”

“邓将军少年英俊,兼有诸公之辅佐,数月间,入辽左,得辽阳,可谓一时之兴旺,风头之无俩,炙手可热势绝伦。然而,诸公尽海东之才俊,不会不知晓物极必反的道理。德裕不才,敢问诸公,对海东之将来有何打算?”

姚好古道:“诚如张公所言,我主公虽然年少,有勇有谋,尤其知人善用,绝非寻常庸主可比,实为海东名望之所归,是为主明。我主公麾下文武济济,战将何止千员,是为臣贤、将勇。我海东胜兵数十万,大小百余战,未有一败,是为卒精。百姓千万,惟我主公之命是从,是为民心所向。

“我主公一呼,千万人相应;我主公一怒,千万里流血。我有此五利,实不知张公‘物极必反’的话,从何说起?”

“姚公之五利,在俺看来,却是不折不扣的五弊。民者,国之本。海东地广人稀,空有千里之地,而人烟稀少。此一弊也。人烟稀少,而养兵数十万。穷百姓之膏脂,民不聊生,一日可,百日可,时日一长,必然生变。涸泽而渔,不过如此。此二弊也。

“邓将军大小百余战,胜多而败少。常胜之军,往往亦骄兵悍将。兵法云:不患败,患胜。此三弊也。诸公固然贤者,然得意暂时之得势,看不到未来之**,此四弊也。有此四弊,即便主明,又有何用?

“何况,海东地处一隅,孤悬海外。东有高丽,西隔塞外,南有大海,北有女真异族。外无强援,内有忧患,海东之明日,前景堪忧。愚直之言,幸毋见怪。”

洪继勋哈哈大笑,道:“小可等以礼相迎,以上宾之礼相待张公。张公却危言耸听,意在何为?”

“上天有好生之德。德裕之意,在为诸公,在为邓将军,在为海东百万的百姓。”

洪继勋道:“今,高丽国内卒无精卒,将无勇将,百数倭寇即可扰其自顾不暇,高丽王早已称臣,不足为患。我主公羁縻得法,北边之女真,多半迁居入我境内。女真游猎为生,下马为民,上马可战,我主公一言之下,立可得控弦之士十万。且天生万民,岂有汉、胡之别?一样的我海东百姓,怎来异族的称呼?

“南有大海,山东与我隔海相望。山东小毛平章兵强马壮,素称富庶,与我家主公同为大宋的臣子,一向友好。我若有事,他必星夜驰援,泛海数日可到。张公谓我无强援,请问张公,沈阳之援在何处?”

“我沈阳背倚牧场万里,交通漠南,可达岭北……”

“漠南、岭北多诸王后裔,元帝指挥尚不如意,况贵上耶?”

洪继勋说话尖刻,张德裕语塞。他顿了顿,再次转换战场,说道:“数月前,汴梁城破,韩、刘诸人仓皇东去。我大元察罕帖木儿,拥军长驱,旬日而定河南。现今,秣马厉兵备战,时刻可入山东。

“山东自保不及,洪公竟然还以为山东可为海东之强援,难道就不怕贻笑大方么?”

“山东可为我之强援,我军自然也可为山东之强援。察罕倘若真敢入山东,则山东有我相助,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洪继勋抬眼,看了张德裕一眼,道,“不过,若真有这一日,小可确有些为张公可惜了。”

“此话怎讲?”

“沈阳如张公所说,果然兵强马壮。我军若要浮海而去山东,以我家主公的性子,必然先拔沈阳,免留后患。到那时候,小可虽不情愿,难免与张公对阵军前。若有不美,哈哈,还请张公多多体谅。”

姚好古、洪继勋两人,一个沉稳,一个尖刻。张德裕纵有苏秦的口才,一个人也应付不过来。他呐呐无言,主动端起酒杯,一口饮下。这宴上舌战,双方对彼此的心思一清二楚,落敌人的面子事小,给敌人造成压力、阴影,从而达成不战屈人之兵的目的事大。

张德裕重振旗鼓,欲待再言。酒楼下人声嘈杂,盔甲声响,脚步阵阵,邓舍来了。

14 间谍 Ⅱ

邓舍人未到,声威先到。www.65txt.com

楼下先是嘈杂,打前站的侍卫们清过场,随后寂静无声。紧接着,一阵橐橐的脚步声,沉稳安定,不疾不徐地渐渐登上二楼。席上众人同时起身,数十道视线投注楼梯。

张德裕余光洒了一圈儿,见无论是适才侃侃而谈的洪继勋,抑或一直未发一言的赵过,十数文武大员,一个个屏声息气,恭恭敬敬的站着,大气不敢出一声,对邓舍尊敬乃至敬畏的态度,尽显无疑。

看过诸人,他收回视线,提点精神,目不转睛地望向了楼梯口。他没有见过邓舍,这威震辽东的少年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呢?他身为使者的重任在肩,不免忐忑,带点好奇,隐隐的压力。

上来的,却不是邓舍。

来人三四十岁年纪,鬓角已经发白,粗粗一看,好似个乡间老农,穿着一身下人的打扮,腰间挂着柄长长的马刀。他站定楼梯口上,环视一圈,说道:“主公到。”说话带着乡音,但是不骄不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丝毫不乱,颇有不凡之处。

张德裕不认得此人,别人认得,正是毕千牛。说完了,他向前走了两步,侧身而立,躬身相迎。邓舍轻衣缓步,从容自然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张德裕定睛一看,见这个少年人,外貌并无出众的地方,然而行走之间,气度沉稳。但见他微笑拱手,示意众人落座,举止温文尔雅,听了洪继勋的介绍,视线转顾过来,双目朗朗,顾盼间,自有一番威严仪态。张德裕竟不敢直视,忙躬身行礼,道:“见过邓将军。”

“先生请坐。”

邓舍微微一笑,不托大,还了一礼。他说话的声音不大,语速不快不慢,语气温和,令人如沐春风。张德裕心想:“年纪虽少,深沉内敛;待人处事,谦恭有礼。海东小邓,果然名下无虚。”

他袖子中取出一封书信,向前几步,双手呈上,道:“我家丞相有拜年贺信,呈给将军。”

邓舍接过来,此地非观看的场所,郑而重之交给毕千牛收好,请了张德裕回归本座。

他步入正席,笑道:“张先生文名远扬,声动海东,我久仰的紧了,本该亲自相迎,无奈先有高丽的使者,然后有福建行省方平章及江浙诚王的使者,先后到来,都需得我亲自接待。还请张先生毋要责怪。”

福建行省方平章,即为方国珍。他不仅受的有蒙元江浙行省平章政事的官职,三个月前,朱元璋遣人给他送去福建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的符印,他虽告老不任职,却也接了平章印。故此,邓舍有此一说。

老实说,方国珍与张士诚会遣使来,邓舍之前是没有想到的,不过细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张士诚坐拥江浙,濒临海疆;方国珍更控制着庆元、温州两个重要的海港,为了发展贸易,早在去年,他们就曾先后遣使来过高丽。今年七月、八月,又分别遣使一次献方物与高丽王。那时,邓舍正在攻略高丽北部,势头不可阻挡。大约,他们的使者听说了,回去之后自然不会不向他们禀告。

他们要发展贸易,平壤这个大港口不能没有,高丽北部连带辽东千里之地、百万之民的大市场不能不要,因而,就在这春节前,便遣使前来通好了。

对邓舍来说,这不啻一大喜讯。瞌睡了送来枕头,江浙尽繁华之地,和他们搞好了关系,大大有利下一步经济的发展。

张德裕才说过海东地处一隅,交通不便,却不知张士诚、方国珍的使者便在城中,前后呼应来看,简直有当面打他脸的效果,他默然无语。洪继勋轻笑一声,难得没有穷追猛打。邓舍端起酒杯,笑道:“一杯薄酒,聊表邓某心意,先生请饮。”

邓舍的面子得给,张德裕一饮而尽,好容易见着正主,他准备了许久的说辞不能不说。

他离席,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道:“明公赫赫之功,威名远至江浙。历数海内英雄,年少未如明公者,声名鹊起之快未如明公者,拥数十万众、坐千里之地,而不改赤子之心未如明公者。

“我家丞相大人尝言:海东本我中国之地,明公得之,令我国人扬眉吐气。德裕,为明公贺,为中国贺。”

他短短几句话,一波三折。先捧邓舍,然后淡化敌对关系,简而言之一个中国概括,借纳哈出夸赞之语,含蓄点出沈阳的友善之意。

邓舍笑道:“先生谬赞,愧不敢当。我与贵主虽不曾见过面,神交已久。今天先生来,叫我有机会见到沈阳人物,真是幸甚幸甚。”

张德裕正色道:“德裕以诚心相待明公,明公为何反而来调笑于我呢?”

他这一句话来的没头没脑,叫人不解其意。邓舍心想:“先抑后扬,故作惊人之语。”此为说客游说的固定套路,知他必有下文,也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当下,故作愕然,道:“先生何出此言?”

“明公言称与我家丞相大人神交已久,这是实话么?”

“自然实话。”

“如此,德裕有肝胆之言,不知明公要不要听?”

“请讲。”

“明公既与我家丞相大人神交,可知我家丞相大人之志?”

“上则抚境,下则安民。”

“此太平之志也。”

“然则乱世之志为何?”

张德裕却不先说,转望席上众人,拱了拱手,道:“德裕此来,先后见海东诸公,无不一时之俊彦,德裕虽不才,亦惺惺相惜。”然后慷慨,说道,“昔日,汉文帝说李广,‘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今日之宇内,较之楚汉相争,明公以为如何?”

“更甚。”

“然也!现今天下的局势,比楚汉相争还要乱。”张德裕推心置腹,道,“要逢上太平盛世,即便像明公这样的英雄,怕也会没有用武的地方。而今海内汹汹,却正是英雄奋起,豪杰分争的时候。请问明公,是欲图辽东一地,抑或愿效仿前汉的三杰、后汉的云台二十八将,建树彪炳千秋的功勋呢?”

邓舍默然不语。

洪继勋插口,代替他问道:“欲图辽东怎样?”

“明公麾下,诚然文武济济;然而我家丞相大人登高一呼,亦可聚北地十万虎贲。明公欲图辽东,则我家丞相大人必誓与明公死战到底,且明公之左有世家宝,明公之右有高丽王。当其时也,譬如群狼搏虎,明公是左亦有敌,右亦有敌,而我家丞相大人首发在前。即便海东将校千员,士卒百万,敢问明公,有几分胜算?”

邓舍不语。

洪继勋问道:“欲效仿汉初三杰,又怎样?”

“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前宋灭亡已经有百年之久了,德裕也不才,自上古而至今,未曾听闻有历经百年还可以复国的。大哉乾元,圣天子百灵相助。明公不见,江浙之张士诚,今我大元之太尉;台州之方国珍,今我大元之平章么?亿兆百姓翘首以望、民心所向的,还是我皇元。

“如果明公有效仿汉初三杰的志向,那么可与我家丞相大人两家联手。中国的英雄,岂止有察罕、孛罗么?明公可先定高丽于右,接着我家丞相大人为明公开辽西之路在左。

“然后进,由腹里入山东,跃马渡河,长驱直入、横扫江南。徐寿辉辈,不过卖布的小儿,若豚犬耳,以明公之英武与我家丞相大人之威名,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将其灰飞烟灭。功成,封王拜侯唾手可得。

“退,锁辽西拒敌关内,封塞外禁绝大海,明公得海东,我家丞相大人据漠南,不失一方之诸侯,足以待机而应变。是以,以功则克,进则汾阳王;以守则固,退则燕之疆。敢问明公,意下如何?”

安史之乱,郭子仪力挽狂澜,功居平乱之首,封汾阳郡王;战国时期,辽东属燕。这两个比喻用在此时,倒是颇为贴切。张德裕深思熟虑后的长篇大论,有理有据,不乏鼓动的言辞,颇动人心。说完了,他也不回座,长揖到底,静待邓舍回答。

邓舍低头不语。

投降蒙元?他从来没想过的。张德裕说的再天花乱坠,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也不能直接拒绝,在不想开战的时候,虚与委蛇总强过明火执仗的对立。席上一时无声,安静的掉根针,都可以听到。

洪继勋道:“张公是在学苏秦、张仪么?伶牙俐齿,不代表有真的实力。虽然辩士不一定就非豪杰,但是沈阳如今自保不及,张公反在此大言炎炎,不觉得空中楼阁么?”

张德裕本来对洪继勋印象不错,觉得他很谦虚。随着洪继勋三番两次的反诘,他怒火渐生,看明白了谦虚不过假象,海东最恃才气盛的,怕就正为此人了。他想:“要想说动海东,需得先说住了他。”

他张口待要说话,听见邓舍咳嗽一声,忙转目去看,邓舍徐徐起身,侍立一侧的毕千牛道:“主公更衣。”

邓舍乃转入楼下,姚好古相随其后。张德裕想道:“更衣何必两人?此必为借机私下商谈。从始至终,姚好古没反对我的提议,只是沉默不言,定与洪继勋意见不一。”他眼珠转动,暗觉有希望。

洪继勋称他“辩士”,也不算错,他能担负出使的责任,当然就沈阳群臣来说,当之无愧的辩才无双。因而,尽管他没指望一席话打动邓舍,对自己殚精极虑想出来的说辞,却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信心的基础,在他自认为对邓舍的心思略知一二。

俗话说,杀人放火好招安。邓舍若无投降的打算,要像小明王、徐寿辉那般一心造反到底,不久前的辽东大战,怎会放走了搠思监?他这一个放走搠思监,正如了当年朱元璋放走纳哈出,无非首鼠两端、坐观时变,属于可争取的范围。

——就在前不久,河南不是传来消息,说朱元璋派遣使者前往“结援”了么?

河南察罕兵威正盛,张德裕就不信邓舍会没有想过以后。别看洪继勋言之凿凿,说甚么察罕若攻山东,则海东可援,要非刚好那时候邓舍到了,张德裕自信三言两语就可驳的他无话可说。简直可笑!海东去援山东?高丽、沈阳、辽西虎视眈眈,邓舍能派几个兵卒过海去山东?或者说,他敢派几个兵卒过海去山东?

料来洪继勋心中对此也是有数,要不然,他当时怎么不等张德裕反应过来,就紧跟着转变话锋,暗示察罕若入山东,则海东必先攻沈阳,以此相威胁呢?表面上看针锋相对,实际上虚张声势。

趁着邓舍更衣、洪继勋收声的空儿,张德裕有了理顺思路的时间。

他把盏细想,越想越透彻,瞥了洪继勋眼,心想:“好悬没被你绕进去。”不由得信心大增,只要海东首鼠两端就好,大可以先许其高丽之地,再给他高官厚禄,纵然他接着坐观时变,只要他肯答应保证暂时不进攻沈阳,稍待时日,给沈阳从漠南等处征兵的喘息机会,别的一切好说。

——沈阳距离辽阳不过数十里,太危险了。

席上烛火跳动,王宗哲等窃窃私语;洪继勋只笑吟吟,不说话。

不多时,邓舍与姚好古回来。张德裕迫不及待,鼓起三寸不烂之舌,要再度向邓舍晓以利害。功成与否,在此一举。他道:“我家丞相大人,命德裕带来骏马数匹,不知明公是否已经见到了?”

“果然神骏。我见之甚喜,多谢贵主的馈赠。”

“明公可知道,此为何马?”

“大宛马。”

“此汉之天马也,又称西极马。汉武帝曾为此马,做了一首《西极天马歌》,明公可知道么?”

邓舍不知道。

只听得张德裕高声吟诵,道:“天马徕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明公若有与我沈阳通好的意思,我北之牧场即明公之牧场;明公若有征伐高丽、涉流沙服四夷的志向,那么千骑万骏,凭明公一言可得!”

张德裕的目的,至此全盘兜出。

烛影摇红,席上鸦雀无声。众人之目光,无不投向邓舍。洪继勋伸出手指,蘸了些许酒水,在案几上轻轻由西而东划过,邓舍收回目光,与姚好古对视一眼,姚好古轻轻点头。邓舍心想:“祸水东引。”

抬头去看张德裕,见他目光殷切。邓舍微微沉吟,赵过不声不响,躬身而起,道:“此,军国大事,不可仓促。”

邓舍颔首,道:“席上非谈事的所在,先生且请饮酒。留待明日,待我聚集文武于帐下,然后细说。”你来祸水东引,我给你将计就计、欲擒故纵。他虽有心答应,但要答应的太过爽快,张德裕兴奋过后,难免怀疑。

自然,就算明日达成了协议,张德裕所谓的“千骑万骏”,定然也不可能,估计能给个千许匹就不错了。

张德裕大喜,拜道:“明公英明。”

不久,邓舍先行退席。姚好古、洪继勋陪着张德裕又饮酒多时,止谈风月,不再说及军事。宴到夜深,宾主尽欢而散。张德裕出来酒楼,与众人话别,自有人送他回去迎宾馆。

回去的路上,月明星稀,夜风冰寒。送他回去的人没有发现,他的那个亲随,已经不在了随行的队伍之中。

——

看书友有议论李阿关,的确,小邓得李阿关,有些不正,六分唐突。这是我笔力不到的缘故,没写出想表达的内容。不过,就说及君夺臣妻会不会引起臣僚对君主的不忠,拿朱元璋的例子,来与诸位书友们讨论:

“太祖选宫人,访知熊宣使有妹年少,欲进之。员外郎张来硕谏曰:‘熊氏已许参议杨希圣,若明取之,于理不妥。’太祖曰:‘谏君不当如此!’令壮士以刀碎其齿。

“后参议李饮冰与希圣弄权不法,丞相李善长奏之。太祖将二人黥面,云:‘奸诈百端,谲诡万状,宜此刑。’割饮冰之乳,即死;劓希圣之鼻,淮安安置。

“后希圣兄杨宪任江西参政,来朝,太祖谓宪曰:‘尔弟弄权,我已黜之,仍给熊氏与他。’宪叩头曰:‘臣弟犯法,当万死,焉敢纳之。’太祖曰:‘与之熊氏随住。’”

——朱元璋选宫人,听说熊宣使有个妹妹,年少貌美,打算收进宫里。但熊氏已经许配给了他的一个名叫杨希圣的参议。因此有人谏言他,这样做于理不合。朱元璋说:“谏言君上,不应该这样。”敲碎了谏言之人的牙齿,寻个机会,割掉了杨希圣的鼻子。

这还不算完,借杨希圣的兄长杨宪来朝的机会,他说:“我罢黜了你弟弟的官儿,仍把熊氏给他。”杨宪不敢接受,朱元璋说:“叫熊氏跟他一起去吧。”

或许杨希圣不太出名,但杨宪,字希武,明初群臣中算鼎鼎大名的一个了。

再举一例:

“濠州胡家有女守寡,太祖欲纳之,其母不从。后闻随军在淮安,不曾适人,太祖遣人以书达平章赵君用,请求之。君用以胡氏同其母送至,太祖纳之,立为胡妃。”

这个不是夺臣子之妻,相中了个女子,开始没搞定,念念不忘,听说去了淮安,没改嫁,朱元璋就因这事,专门写信给赵君用,请他帮忙。赵君用就给他送了过来,立为妃子。

自古英雄,好人妻者极多,正如成吉思汗所说:“男子汉人生最快乐的事,就是杀人性命,夺尽其所有财产,使其根绝,令其亲属痛哭,再**其妻女。”当然了,他这个就极端了,太野蛮了,可若无强烈的征服**,大概许多的开国帝君,也不会在逐鹿天下的过程中,获得最后的胜利。

欲壑难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古之帝王虽然人杰,但时代的局限,到底不如近代的伟人。野蛮的征服,用杀戮来获得个人的满足,只是蛮夷之属。以天下而奉一人,以一人而治天下,可以称之为小道。

那么,应该怎样呢?什么样的才是大道呢?不自私自利,克己奉公,为人民服务。

**很早、很明白地就给我们指出了,“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人,群体的动物。对人民有益,就是对人类的族群有益。对族群有益,千秋万代,后人必永远相传他的名字。

——

1,福建行省方平章,即方国珍。

九月,“上(朱元璋)遣煜(夏煜)授国珍福建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国璋行中书省右丞,国瑛行中书省参政,国珉江南行枢密院佥院,各给符印,乃以本部兵马城守,俟命征讨。煜至庆元,国珍欲不受,业已降;欲受,又恐受制。乃诈称疾,但受平章印,告老不任职,遇使者亦颇倨。惟国珉开枢密分院署事,用枢密院印,其余印信留而不用,心持两端。太祖(朱元璋)宽容之。”

2,方国珍、张士诚遣使高丽。

方国珍在恭愍王七年(1358)五月,八年(1359)八月,十三年(1364)六月,十四年(1365)八月、十月相继遣使到高丽。

张士诚与高丽来往的次数更多,他分别在恭愍王七年七月、八年四月、七月、随后,九年三月,十年七月,十一年七月,十二年四月,十三年四月、七月,十四年四月,相继遣使向高丽王献礼物。若加上他的部属与高丽之来往,则恭愍王七年到十四年,八年内,他先后遣使至高丽达十七次之多。

3,朱元璋派遣使者前往“结援”。

“叶兑,以布衣献书太祖,……言天下大计:‘……今闻察罕妄自尊大,致书明公,如曹操之招孙权。窃以元运将终,人心不属,而察罕欲效操所为,事势不侔。宜如鲁肃计,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此其大纲也。’”

察罕攻下汴梁,“太祖尝曰:‘河南李察罕帖木儿兵威甚狠。’先遣杨宪往彼通好,……。”

“不久,元军接着向山东进攻,嚣张一时,影响所及,‘江南震动’。各处封建割据势力以及农民起义的叛徒,纷纷派遣代表前往察罕帖木儿处,‘道军旅之情,请期约之会,以遂夹辅之谋’。……朱元璋赶紧也参加了他们的行列,派遣使者前往‘结援’,实际上是向元朝表示愿意投降。”

至正二十一年八月,“大明遣使至汴梁,与元将察罕帖木儿通好。”

“时察罕帖木儿用兵山东,招降东平田丰、乐安俞宝等,其势颇盛。太祖尝曰,河南李察罕帖木儿兵威甚振,先遣杨宪往彼通好,及是,察罕帖木儿下山东,又遣汪河往彼结援。”“太祖以都事汪河及钱桢往察罕军中结援,河至军中,议论称旨。”

“太祖遣千户王时等,赍银三千两,往方国珍附搭海船到大都,体探元朝及察罕帖木儿、李思齐等军马事情。国珍差吴都事同去。”

要非察罕后来山东之遇刺,朱元璋也许就已经接受了元朝给他的“荣禄大夫江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宣命诏书”了。他与元朝的来往,主要通过方国珍进行的。方国珍的兄长方国璋就是因替元朝招安朱元璋而死的。

15 间谍 Ⅲ

姚好古、洪继勋没有回府,踏着月色来见邓舍。(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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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邓舍赴宴晚去早退,这几天他忙的着实不轻,天南海北的使者到来,都需得他接见。使者们千里迢迢、漂洋过海的到来,自然不单止给他拜年这么简单,每每带有特殊的任务,或者如江浙的使者,为了通商;或者如高丽的使者,为了觇虚实。

觇虚实的好说,像高丽王、张德裕这种,敷衍接待,不给他们机会便是。麻烦的,反而是通商,虽然邓舍求之不得,却不能不谨慎应对。

洪继勋、姚好古来时,邓舍就正在与左右司的两个属僚说这事儿。看他两人来了,邓舍停下话头,挥挥手,吩咐那两人先行退下。姚好古笑道:“昧爽丕显,坐以待旦。说的就是主公这样勤政的人呀!”

虽然夜近中宵,邓舍精神很好,一点儿不显劳累,他示意婢女过来挑亮了墙上的灯烛,请二人入座。

姚好古的话,出自《尚书》,古朴艰深,前半句他没听太懂,后半句听的明明白白,晓得在称赞自己。他一笑,也引了一句《诗经》,回答道:“黾勉从事,不敢告劳。”

他每处理军政事务之余,每日都有读书,尽管多为史书、兵法之类,不过《诗经》还是略微读过一些的。孔子教训他的儿子,说:“不学《诗》,无以言。”此时邓舍随手引用,果然衬托得人就有“雅”,近“礼”,相比那些草莽出身的军阀,截然不同了。

三人落座。

邓舍收拾起那两个属僚递上来的条呈,先放在一边,说道:“今夜席上,张德裕所说,真与洪先生前日的判断一样。先生大才。我得先生,天赐之福。”

洪继勋有了几分酒意,晒然道:“沈阳势穷力孤,休听张德裕吹牛,甚么一言之下,可立召十万北地虎贲。纳哈出困守孤城,处在我强压之下,已经穷途末路。不过,虎死余威在,沈阳到底距我辽阳太近,今日张德裕所言,虽可暂时敷衍之,同时给我休整的时间。

“但下步之决策,主公还需早下决定,早日除此心腹之患!”

姚好古深表赞同。

他说道:“席上张德裕讲我海东有五弊,固然夸大之词,是为说客的常用伎俩,不必理会。然而细细思来,却也有几分道理。不说海东地广人稀,只说我东有高丽,西绝塞外,南隔大海,北有沈阳。三面皆敌。很快就要元旦,开春过后,便可兴兵,主公下一步的打算,的确需要好生思量。”

这阵子忙着确定官制、军制,忙于内政,主臣间少有时间商定下一步的扩张计划,没有整体的战略,就会茫然失措。借着张德裕到来的机会,海东的两个智囊,要发表个人的看法。

邓舍精神一振,道:“先生快快讲来,我洗耳恭听。”

姚好古看了洪继勋一眼,见他没有先说的意思,只是端着茶碗,轻抿慢饮,与往日抢先发言大不相同,心知他不外乎想要借此试探自己的本事。

早先在双城,姚好古降前,与洪继勋交手多次,彼此之间,颇有抵牾。要说起来,姚好古为人恢弘,明知当时两人各为其主,他并没有把这点儿芥蒂放在心上,可他深知为臣之道,主上最忌讳的是什么?臣子结党。尤其他与洪继勋,可谓海东的左膀右臂。

故此,自他从了邓舍以来,洪继勋对他冷冷的,他也只是保持下表面的客气谦虚,没有特意地去与他结交。两人一直不冷不热,大面儿上过的去,私交半分没有。

他谦让两句,见洪继勋仍不肯先说,便当仁不让,开口说道:“臣窃以为,要解决我三面皆敌的处境,需分两步走。第一步,就是主公而今正在做的,确立制度,发展通商,经营内政,募兵强军。

“人,一口吃不了胖子,消化完现有的,待有所成,第二步,可以兴兵。如何兴兵?上策莫过于各个击破。因为我海东有先天不足,即便经过修养生息,也并无全面开战的实力,只有在区分过各方面敌人的优劣之后,分别击之,才是最为稳当。”

邓舍转视洪继勋,洪继勋把玩茶碗,微微点头。

邓舍说道:“经营内政,募兵强军等事,我心中有数。近日集思广益,除了两位先生,罗国器等人也各有方略呈上,提出了许多可行的建议。他们的这些建议,两位先生也是见过的,只等春后,就可施行。第一步暂且按下。请问先生,这第二步‘分别击之’,如何‘分别’?”

“远交近攻,择其弱者先击。”

“何为弱者?”

“辽西、沈阳、高丽,三者之间,最强者看似高丽,最弱者看似沈阳。其实不然,沈阳以北的宁昌、泰宁、开元等路,地有数千里,多蒙古诸部。今有沈阳阻挡在前,宁昌等地的蒙古部族或曰:敌在千里之外,与我无关。主公一旦拔下沈阳,兵锋威逼,必导致其人人生自危之感,不复一盘散沙,定然凝聚一团,主动与我相争。

“所以,主公若先以为沈阳弱而先攻之的话,徒然得一城之地,地不足百里,口不过数万,反陷我军于群狼之前,日夜受其骚扰,不得安宁。如此一来,就难以再有余力去攻略其它的地方了。是为得不偿失。”

简而言之,沈阳起到了隔绝北地的屏障作用,若去打它,反而会帮助改变蒙古诸部一盘散沙的状态,激起他们的斗志,因此先不打它,留着。

邓舍以为然,道:“沈阳似弱实强,然则,高丽便为似强实弱了?”

“不错!”

姚好古侃侃而言,道:“主公入高丽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数月前双城一战,更将高丽的精锐尽数歼灭。自此,高丽元气大伤,兵无精卒,将无勇将,兼且府库空虚,沿海有倭寇日日消耗其仅存的实力,庙堂上兀自党争不断。此正我再接再厉,用武之时。

“待新军操练一成,臣断言,不用主公亲征,只需上将一员,引万人虎贲,渡江长驱,耀武扬威,以我新兴百胜之强军,攻彼老大消沉之高丽,何止摧枯拉朽,不战而定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军定可轻松取胜。

“既定高丽南部,我后顾无忧。

“主公又已经决定,用辽阳为省府,示不忘进取之壮志;以平壤为西京,宣固本爱民之仁义。诚如张德裕所言,这样的规模一成,我海东进可以越瀚海而南下,退足以画鸭绿而自守。试问辽东群雄,谁可比之?次第削平,如反掌间。”

洪继勋放下茶碗,凝神静听。这时,他开口说道:“先高丽,正该如此。不过请问姚大人,得高丽后,接着是否就打沈阳呢?”

“正是。”

“姚大人刚才说,沈阳若入我手,则北部的蒙古诸部肯定要与我相争,‘陷我军于群狼之前’,该怎样处置?”

“昔日楚汉相争,汉高与楚霸王争雄于中原。楚之军不可谓不强,汉高十战九败,却能最终取胜,他所倚仗的,是韩信么?诚然,韩信为不世之名将。然而,汉高即皇帝位,论功行封,首功却给了萧何。请问洪大人,这是因为什么?”

“汉高亡军,萧何遣补;汉高乏粮,萧何给食。”

“然也!主公若得高丽,擒丽王于座下,卷南北而为一,就譬如汉高之得关中。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军有了高丽做为倚靠,区区蒙古诸部,就不再成为问题了。”

洪继勋不置可否,接着问道:“那么辽西呢?又该怎样处置?”

“辽西挨近腹里,要论其强,更甚沈阳。臣之愚见,万不可与之轻易开衅,我以强军屯武平、驻义州,目前只要能防住它来袭我,就可以了。待主公东取高丽,北夺沈阳之后,坐观待变,若中原有事,我可取之;若中原无事,锁关自保。”

洪继勋默然。

姚好古接着道:“除此之外,其实我海东的潜在威胁,还有一个。”

邓舍猜到三分,问道:“谁人?”

“孛罗帖木儿。他驻军陕、冀,看起来与我相隔千里,但其前锋远至塞外,主公亦不可不防。”

“如何防?”

“攻取高丽、沈阳为近攻,对付孛罗就需要远交了。不过,他素来仇视我皇宋,想与他结交大概很难。主公听说过杨诚、程思忠这两个人么?”

邓舍当然听说过。

特别程思忠,本就是辽东红巾系统的,原为关铎麾下嫡系。关铎打下上都后,与潘诚、沙刘二率主力开赴辽东,留下了一支人马驻扎上都,其首领便是程思忠。关铎死后,邓舍早有心与之联系,不过连逢大战,暂时没有顾上。

杨诚,与山东有关系。据说原为毛贵毛平章麾下的将领,现今活动在河北一带,拥众近万,也算北地的豪杰之一了。

姚好古道:“臣以为,要解决孛罗的麻烦,便在此两人的身上。主公可以与他们联系一下,不指望他们臣服,甚至完全可以用平等的礼节对待,尽力地支援一下他们。他们越活跃,势力越大,就会越吸引孛罗的视线。短时间内,可保我海东的安全。”

邓舍颔首,赞同。

堂外夜风阵阵,吹卷入内,尽管有火盆,依然难挡冰寒。姚好古说了多时,嘴干舌燥,泼去冷茶,换了热水,喝了两口,感到了点暖意。他向邓舍说道:“臣的愚见,大致如此。其中必有不足,……”朝洪继勋拱了拱手,“愿闻洪公高见。”

他说的面面俱到,一时之间,洪继勋却没甚么可补充的,张了张口,打开折扇,啪的声又合上。

堂内安静片刻,邓舍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既然两位先生意见相一,就按此实行罢。待新军练成,休养生息过后,即出军高丽。至于联络杨诚、程思忠的事儿,交给姚先生去办,好么?”

姚好古与程思忠熟,交给他办正合适。

要说起来,邓舍无事的时候,也常常考虑下一步的计划。不是他说英雄所见略同,他所想到的,与姚好古所说的,还真是相差不大,只是没有那么成型的系统。如今方略定下,眼前豁然开朗,这年前年后的军政,便要围绕着它来运转了。

刚才姚好古举的例子不错,刘邦出征在外,萧何供给在后。如果把军队比作争雄的刀子,那么内政便为其根本,而外交则为之造势。

对外联合盟友既交给了姚好古,那么对内就得多倚仗洪继勋、吴鹤年等人了。吴鹤年不在平壤,邓舍拈起来先前左右司幕僚呈上的条呈,递给洪继勋,笑道:“联络杨诚、程思忠,最早也得年后。当务之急,却是如何应对外来的使者。

“张德裕好说,拖他两日,敷衍答应便行。这与江浙通商,是为大事。该怎么对付,交给洪先生去办,可好么?”

无论张士诚的使者,抑或方国珍的使者,都带有一份长长的清单,列出了他们需要的货物与他们愿意拿出来与海东贸易的货物。

他们需要的货物倒还简单,畅行中国的高丽特产也就那么几种,比如高丽米、苎麻布、青器、铜器、新罗漆,以及人参、茯苓等药物,貂皮、水獭皮等皮草,至多了,再加点高丽纸什么的。

麻烦就麻烦在他们愿意拿出来与海东交换通商的货物。江南人物繁华,丝绸驰名天下,彩缎、彩帛,是为他们第一项要求与海东通商的货物。其次,则为棉布,再次则为陶瓷,其它如沉香、书籍、玉器等等。

这些东西大部分皆为奢侈品,除了棉布、书籍之外,邓舍要了有什么用?枉自浪费银钱,且与之前姚好古定下的通商条呈相悖,——条呈中明文规定,禁止流入奢侈品。他需要的是弓矢、盔甲、火药、马匹、粮食,他更需要的,是丁壮、是技术工人。

这就需要讨价还价。

邓舍把这项工作交给洪继勋,是有道理的。一来,洪继勋生长高丽,熟悉往日高丽与蒙元通商的情况。二来,他能言善道,心思缜密,最适合谈判。当然了,他性子有些傲气,过于锋芒毕露,不过到时候可以另外再派个老成持重的,与他搭档配合。

这两点之外,洪继勋还有个优势,不足为外人道也,——牵涉到高丽最值钱的货物之一。高丽王献来的那数千高丽女子,尽数由他负责调教,他且出身名门,知道高丽女子在中原的行情,不会在价钱上吃亏。

洪继勋自觉刚才落了姚好古一头,争强好胜的心思上来,自然痛快答应。

府外街道上,更鼓声声,夜色中传出甚远,将近三更。洪继勋、姚好古起身告辞,邓舍亲提了灯笼,送他二人出外。

转回后院,他心情甚是舒畅。史书上讲及盛世,常常说万邦来朝。他海东现在虽然不过割据势力之一,论强盛忝居末流,可尽管如此,四方使者纷沓而来。放在一年之前,这情景他想也没想过的。

风寒彻骨,他心热振奋。院内树木,枝桠指向夜空,精神抖擞。绕着院子他走了一圈,毫无困意,干脆折回前院,取了罗国器等人的条呈,挑灯细看,一夜无眠。

16 通商 Ⅰ

张德裕的亲随姓刘名旦,三十多岁年纪,普通相貌,丢入人群中毫不显眼,实在是搞细作的合适人选。www.65txt.com

他在随着张德裕去酒楼的路上,偷个空儿,半路上溜掉了。他虽为汉人,但幼时在高丽待过,通晓高丽语,也曾来过平壤,熟悉街巷。与张德裕分开后,他为人谨慎,没有轻举妄动,藏在个角落,等了多时,确定没人注意,然后往城东而去。

因邓舍新政策的推行,城中推迟了宵禁的时间,这时,街道上不时有人来往。

清冽的月光下,刘旦拖着模糊的影子,不走大道,避开行人,专挑小巷,一条巷子转入另一条,贴着墙角快步急走。小巷两侧,多土屋、茅房,黑漆漆的,人影不见一个。冷风卷进来,飕飕地,吹得人脖后生寒。

他缩了缩头,向后边看了眼,耳中隐约听到马队行走的动静。

快宵禁而敢马队出行,必为贵人。联想到今夜洪继勋宴请张德裕,城中文武赴宴的想必不少。他立刻警觉地停下了步伐,贴在巷尾,借助夜色,掩藏住身形,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头观看。

果然,百余骑士前后簇拥着一人,缓缓而过。

他瞥了眼,见那人年岁不大,肥马轻裘,英姿勃发,没着铠甲,然而坐骑上悬有一柄铁枪,弓矢俱全。对海东显贵,他早先做的有功课,略有了解。符合眼前此人条件的,也最可能此时出现在此地的,他想了半天,只有一人。

他不由心中侥幸,要是走慢了片刻,刚好大道上碰上,下场可想而知。他耐心地等马队走的不见了踪影,继续赶路。

他由城西出发,差不多绕了大半个市区,走到这会儿,已经差不多快到目的地了。他要见的人中,第一个就是胭脂铺中见的那个,住在城东,当时给他暗号,约他文殊庙中相见。

城东住的尽是高官显宦、名门富家,坊区外有士卒巡逻。刘旦不敢近前,远远绕开,藏头缩脑钻进了郊区的文殊庙。

元帝重佛,连带高丽亦然。这平壤城中,庙宇甚多,原有不少的和尚。文华国马贼出身,杀生无数,从不信佛,加上丰州以来,李和尚得罪过他几次,越发不待见秃头。

刚好,邓舍命他办理屯田,安置辽阳降军,要说起来,平壤城边荒田不是没有,可开垦荒田的话,没个一两年见不了成效。有儒士给他了个建议,说和尚不事生产,庙宇多有私产,不劳而获,实为蠹虫。

他一听之下,大表赞同,索性一股脑儿将大多和尚驱赶还俗,并把其庙宇的田产收归官有。

他还别出心裁地下了道命令:还俗和尚愿从军者,可至府衙报名。正如儒生之中,真儒少;和尚们也是如此,真和尚少,假和尚多。天下百万和尚,混吃混合的少说占了七八成,没了生路,愿从军的还真不少,聚有二三百人。文华国自己不要,他派人押送,不管道路迢迢,由个人出路费,一概送给了屯驻别处的李和尚,美其名曰,充实他的和尚队。

要换了别人,遭此戏弄,怕不早勃然大怒。

李和尚却没生气,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这是戏弄,为此专程写了封感谢信,——军官教导团的课程之一,就是教高级军官识字。他歪七八扭地写道:“来的和尚收下了,多谢老哥。就是有一点,里边有俩中国老和尚,有情分在,不好说话。要再有,专要高丽和尚。”

闻者无不大笑,后来传入邓舍耳中,失笑之余,不免斥责文华国两句,不许他再做类似的事情,以免伤了军中和气。

这话暂且不提,只说眼下。

那文殊庙地处东郊,庙不大,田产还是有几亩的,庙中的和尚自然也在蠹虫之列,月余前,就被驱逐干净,田产也尽数拨给屯田。故此,原本颇盛的香火一下子衰败下来,渐渐的,几无人至。

刘旦进了庙中,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

他稍微等了片刻,等眼睛适应了,观察庙中景象。佛龛上一尊菩萨,塑像前一条横案,积满灰尘,几个泥捏的破碗,空空如也。地上既脏且乱,柱子上蛛网遍布,墙角窸窣声响,他急忙按住怀中短刀,转头去看,一只老鼠飞快地跑掉了。

那人与他约定的三更,时辰未到。

刘旦绕着庙内走了一圈,庙后见着几处草堆,两条烂席,料来曾有乞丐在此居住,却不知为何搬走了。他自然不知,住在此处的几个乞丐不是搬走,而是饥寒交迫,冻死了。平壤府专派有负责这活儿的人,前几天才拉出城外埋了。

看过庙内,刘旦略微放心,回到庙门口,见深黑的夜中,远处灯火稀疏,庙外不远有几棵树木,北风卷动起枝桠,时不时噼啪作响。夜渐深,寒意深重。

他瞧见一人鬼鬼祟祟,摸了过来。太远,看不清楚,他机灵地闪进庙门后边,待那人走到近前,借助月光看的清楚,正是他要等的人来了。他却不肯出去,细心地往那人来处张望了会儿,确实没有尾巴,这才轻轻咳嗽一声。

那人顿时停下,手摸向腰边,低声道:“偶然间两相窥望。”

刘旦道:“引逗的春心狂荡。”(web用户请登陆www。①⑹k.сΝ下载TXT格式小说,手机用户登陆wàp.1⑥K.Сn)

这两句《墙头马上》里的词儿,用来做半夜会面的接头暗语,倒是颇为合适,即便有人听到,也不会怀疑。至于性别因素,自古有断袖之癖,虽为世不所容,更好解释为何如此隐秘会面。

那人迈步进庙,刘旦掩了庙门,隔绝了月光,庙内越发黝黑。刘旦问道:“怎样?”

“没人跟着。俺出来时,也没人发现。”

“得了甚么消息,这般着急见俺?”

来人先不说,问道:“这庙里?”

他有眼疾,短视,也就是近视,时下虽有眼镜,但多只能纠正老花眼,而且价格昂贵,有身份的人才有钱戴。此时庙中无灯,他看不太清楚。按道理,他这种人,不合适做细作,不过一来他短视的不严重,二来他与海东军中的那位高丽大官有乡里关系,因而依旧参加了这次行动。

“俺看过了,庙里没人。”

“有两个情报。”

“说。”

“小邓亲自下令,从流民中募兵万人。”

“这个我知道,城中见了募兵榜。另一个呢?”

“仍与募兵有关。他这次募兵,据说为的不是我沈阳,而是为的高丽与北部女真。”

“此话怎讲?”

“小人推测,小邓或许有进取高丽的打算,暂时应该没有北上沈阳的意图。不过,近日城中传言,海东行省的省府却定在了辽阳。小邓一向奸诈,他到底要取高丽,抑或只是将之做为幌子,真实目的仍在沈阳,小人打探不出来。”

刘旦皱了眉头,寻思了会儿,问道:“消息确实么?”

“大人放心。你不知道小人那老乡的脾气,好卖弄。他一个阉人,登上这等高位,尤其常常喝醉了对俺们这些老乡们吹牛。小人与他家当年是邻居,自小相识,特别对小人另眼相看。因此,这消息九成为真。”

“甚好,你做的不错。此事若真,对张大人与小邓签署协议大有帮助。俺会为你请功的。”

“丞相大人对小人恩重如山,小人就算肝脑涂地,报不了大人的恩德。小人不求恩赏。”

刘旦满意地点头,道:“那阉人说要荐你入军,进行的怎样了?有没有下文?”

“小人有眼疾,不太好办。那阉人知小人识几个字,小人素来在他面前,表现的忠心耿耿。他打算改而荐举小人入镇抚司。”

海东行省都镇抚司之下,各万户、千户、百户设置的都有支部。邓舍的原则是:汉军中全用汉人,高丽军与女真军中,主官为汉人,副官为高丽人或女真人。这细作能言善道,又为那高丽大官的亲信,硬件、软件条件都不错,他道:“只要那阉人肯大力推举小人,小人还是很有希望的。”

刘旦提出个疑问:“他荐举你入镇抚司,你没从过军,小邓会同意么?”

“小人就算入了镇抚司,开始也至多任职百户所。海东军马十数万,小邓管不了那么多。千户所以上的,他过目;以下的,交给属僚办理。实话说,海东文武军中,看得起那阉人的不多,奈不住他从军得早,与小邓关系深,至少高丽营中的事儿,他说话有些分量的。镇抚司的属僚,或许会给他几分面子。”

刘旦转了两圈,道:“镇抚司管军,有管行省内诸万户之权,你须得努力。”

“海东镇抚司不管军。”

“什么?”

“听那阉人讲,小邓的命令,军事统归行枢密院。都镇抚司领诸翼之士气,教三军之知战,兼领军中娱乐。”

刘旦闻所未闻,他愕然,道:“这不闲差么?”

“也不尽然。小邓对此似乎十分重视,调了姚好古兼任都镇抚司长官。副都镇抚,一个赵过,一个毕千牛,皆为他最亲信的人。”

“噢?”

刘旦一改轻视,重视了起来。敌人重视的,就是己方需要重视的。他低头沉思片刻,道:“既如此,这都镇抚司看来会大有作为,没准儿其中别有玄虚。你要尽力争取,哪怕打杂,也要混进去,好生看看内里虚实。”

“是。”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么?”

“小人家中妻子,……”

“你放心,丞相大人把他们照顾的好好的。待俺回了沈阳,会转告他们,你安然无恙的。”

“多谢大人。”

“起来罢。……时候不早,你赶紧回去,记住,务必谨慎,千万不要漏了马脚!有紧急情报,可送去胭脂铺,自有人负责传递。”

“是。大人不走么?城中宵禁,不好回去吧?”

“俺另外有事,你不必管俺。”

那人点了点头,推开门,往外张了张,冲刘旦一拱手,静悄悄地去了。

刘旦看着他走远,身影消失不见,重关了庙门,取了些杂草,扫去两人留在地上的足迹,抓了灰尘,一点点掩饰好。做完了这些,他没有回迎宾馆,顺着柱子,三两下攀援上去,和衣卧在横梁上,闭目休息。

庙内冷如冰窖,他睡不着,翻来覆去,干脆起身,怀中取出个馒头,慢慢地吃了。一边吃,一边琢磨刚才那细作给他的消息。

庙外寒风渐大,偶有夜鸟凄鸣。不知不觉间,长夜将去,东方发白。

刘旦不知他的同行们是否适应了这种生活,但他早已适应。他闻鸡而起,一跃而下,趁着清晨路上少人,拐弯到城南。因近元旦,街道上店铺开门的早。他扮作顾客,逛了几家,寻处小吃摊子,略略吃些东西。

直到日上三竿,见出城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混入人流,出了城门。他还有两个人要见,一个是他的部属,在流民区;一个是他此行拉拢的对象,在屯田区。

——

1,时下虽有眼睛。

马可波罗记载:“中国老人为了清晰地阅读而戴著眼镜”,“中国的老年人看小字时戴眼镜”。曾有人用一匹马换一个眼镜。

我国考古工作者,曾在东汉光武帝时期的墓中,发现了一个水晶放大镜,能将非常小的东西放大四五倍。自然,这不是眼镜,不过也可看出古人造镜技术的发达。

17 通商 Ⅱ

刘旦在城外待了一天,次日方才回城。(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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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获不错,从那流民中的细作处,了解到了平壤及周边府县流民们的具体情况,包括人数、丁壮所占比例,以及行省的赈济措施等等。这在常人的眼中没甚么用处,但若交给专业人士,就可以从中分析、推断出许多有价值的东西。

比如,联系近年高丽收成,可以推断出目前流民人数有没有到达海东的承受力底限。如果没到,海东的承受力底限是什么?如果到了,流民得不到妥善安置,会不会引起变乱?如果没有产生变乱,需要怎么去推动它产生变乱?

再比如,把丁壮人数与海东募兵的消息联系起来,只要得到其募兵的总数,就可以基本推断出其所招募兵员的基本质量。有了这个基本质量,结合其操练时间与项目,就可以进一步推断出其初次作战时的战斗力。推断出了它的战斗力,如果战场上遇见,便可以做到心中有数。

诸如此类。有道是细节决定全局,一条孤立的情报或许不重要,汇拢的情报多了,一国之虚实,也就被人摸的差不多了。

本来见这个流民细作,只用了半天时间,无奈屯田处的警戒比较严,虽为屯田,依然军事化管理。刘旦只等到天黑,才找了个机会,乔装易容,诈称老乡,得到辕门士卒的通传,见着了要见的那人。

那人为辽阳降军,名叫王三,不大不小的一个中层军官,他不认识刘旦,可他的弟弟认识。

他弟弟王四,本与他一起在辽阳军中,不过分属两个不同的万人队。关铎死的当夜,消息传出去,大部分辽阳军队投降,小部分心怀不满的死忠分子,或者趁乱突围,北上去寻上都程思忠,或者干脆径直投了沈阳,王四就是投沈阳的一个。

不久前,王四不知怎么辗转打听出王三来了平壤屯田,给上官一说,得了重视。因此,便有了刘旦与他的这次见面。

刘旦见他的托辞是送家书,将他弟弟的书信给他,帮他念了。为了取信于他,刘旦带的另有信物,他倒不虑为假,问及王四的情况。刘旦真真假假,大肆吹牛,说王四得了纳哈出的赏识,现在非常风光,点到即止,没有多言。

策反、抑或发展细作,是个细致活,刘旦就没指望一次搞定。他来的目的,只是想见见这人,看看有没有可能。吹牛一通,见王三眼中颇流露羡慕的神色,刘旦心知,此事有了三成的把握。

他随后告辞,说王四若再有家书,也许会由别的人送来。埋下个引子,以后的工作自有平壤城中细作的头目负责。

刘旦两天见三个人,非常顺利。

他人逢喜事精神爽,虽说两个晚上没睡好,精神焕发,走路都是脚不沾地的。张德裕装着游览平壤风土人情,在约定的地点,已经等候多时。两人使个眼色,趁陪伴张德裕的官员不注意,刘旦神不知、鬼不觉,混入了随从的队伍之中。

一行人打马而回,刚进书房,张德裕就迫不及待地屏退下人,召刘旦来见。

“收获如何?”

“回大人,大有所获。”

“快快讲来。”

刘旦将得自第一个细作的情报,细细道出。不过,他没有向张德裕提及所见的第二个、第三个人,因为这对与海东谈判没甚么帮助。所谓“三军之事,……莫密于间。……间事未闻而先发者,间与所告者皆死”。

做细作,首先得嘴严,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死也不能说。

张德裕闻言大喜,霍然起身,道:“此天助我也!”

“大人为何而喜?海东虽然募兵,有攻打高丽的意图;可它同时也定省府在了辽阳。大人就不怕它声东击西,明攻高丽,实打沈阳么?”

“你却不知。”

张德裕连连摇头。刘旦做细作非常合格,毕竟眼光不及,看不出隐藏在这两条情报后的真相。而张德裕虽然口才不及洪继勋,但他既然能做到参知政事的高官,并且担任此次出使的使者,全权负责谈判事宜,真才实料还是有的。

他说道:“小邓年轻气盛,有开拓进取之心,定辽阳为省府不足为怪。前夜席上,本官见他少年人的锐气之外,甚有城府,举止稳重,并不莽撞。他对本官的建议,表面上模棱两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而今结合你这条情报,细细想来,似乎虚伪做作。

“且那洪、姚二人,言辞如刀,步步紧逼,话却又不肯说死,处处给本官留柳暗花明的余地,仿佛欲擒故纵的意味,而今想来,也是大有可疑。”有了这情报的启发,他越回忆当时的情景,越觉得可疑,猛地一拍桌案,斩钉截铁地做出结论,“由此推断,他欲攻高丽八成为真!”

张德裕绕室踱步,走了两圈,猜出敌人心思的兴奋慢慢下去,皱了眉头,长叹一声。

“大人方喜又忧,又是何道理?”

“这小邓,果然劲敌。欲打高丽,偏能对本官不露声色,席上姚、洪两人一唱一和,更将其意图遮掩的彻彻底底。实在深沉。要没有你这个情报,本官没准儿就会上了他的当。好在知晓了他们的虚实,明日谈判,不会任凭其狮子大开口,占咱太大的便宜。”

“小人却是不解。大人既知晓了他们的心意,明知吃亏,何必再与他们谈判协议?”

“故作不知,才好做事。”张德裕冷笑声,既知其欲攻高丽,回去便秣马厉兵。他吩咐刘旦,道:“那高丽王的使者还没走,这两日本官相与他们联系,苦无可靠人手。你去,将此情报告之他们!替本官传话,就说,本官愿与其会面;若不方便,密使来往也可。“

刘旦答应了。

张德裕想了想,补充道:“小邓对咱隐瞒意图,想来对高丽使者更会隐瞒意图。本官断定,他为了麻痹高丽使者,定然会许给了高丽不少好处,做出许多让步。你可以把情报的来源,也模模糊糊地告诉那高丽使者,务必要令他相信!”

“大人才说,小邓欲攻高丽八成为真?”

“别说八成。事到如今,即便一成没有,也要说足十成!”伺机联络高丽使者,私下结成同盟,挑拨其与海东的关系,本就为张德裕的另一个秘密任务。

……

整个的战略意图,竟会因一个高层军官的疏忽,而暴露在了敌人的面前。

这是邓舍从没有想到的。从一个侧面,也反应出了在海东军中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尽管邓舍为提高军官们的素质,专门成立了一个军官教导团,巡回讲课,甚至连李和尚们,如今都识得几个字了,但很显然,这还远远不够。

不仅军官,即便文官之中,也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种种隐患,只不过眼下还没有爆发出来而已。

归根到底,产生这些问题的原因只有一个:军队扩充的太快,地盘扩张的太快。很多人掉了队,开始跟不上形势,依然在用一城一地之军的老经验,来面对千里之地、百万之口的新问题。

泄密的后果很快就会出现,不过,最起码,邓舍现在还不知道。他认为已经解决了张德裕的问题,把细节交给了属僚们去做,而把全部的注意力转入了通商的谈判之中。

谈判进行的很艰难。

对江浙的使者来说,或许出售军械比出售丝绸等物的利润还要大,可一来,两者的生产能力却不可相提并论。二者,数年来,张士诚与朱元璋几乎月月有战事,天天有战斗,本身军械的损耗就不小,他总得先满足自己,然后再顾买卖。

至于方国珍,他虽因近年来既臣服蒙元,又臣服朱元璋,两面讨好,打仗的次数不多,奈何他控制的地区太小,不过数州之地,军械方面的生产能力并不强大,粮食产出也不多,属于有心无力的那种。

桌面上不好谈,没关系,洪继勋走迂回路线,以财货女子贿赂之。

张士诚驭下甚宽,有好养士之名。江浙富饶,凡依附他的,无不给以美官厚禄。跟从他起事的元勋旧将及其兄弟诸人,更是以为自此化家为国,一个个大起第宅,装饰园池,广蓄声伎,豪购图画。一次宴集,辄费米千石。

其奢侈**之风,四海闻之。

这出使海东的使者,姓曹,本就为趋利而依附张士诚的。洪继勋与他接触几天,对他的为人有所了解。

这日,洪继勋且放下谈判,邀请他去了安置高丽女子的一处馆阁,引着他观看一番。百数女子莺莺燕燕,数月的培训下来,不敢说琴棋书画精通,皆有一技之长。这个馆阁中,便是专学习舞蹈的。

洪继勋问道:“曹公久处江南,当知时价。请问,这些许女子,若要出售江南,可得钱几何?”

姓曹的使者转了一圈,看的眼花缭乱。要知,这些女子皆高丽王细选出来,送给邓舍的,姿色至少中上。他问道:“那馆阁教师谁人?”

“海东名妓,不仅教授歌舞之道,且讲解房中之术。”

名妓教授,出来的弟子有质量保证。这使者引了句时人称赞高丽女的诗歌,说道:“一声准拟值千金。”

洪继勋引他登上高楼,指点左右,道:“这周围,本来都是高丽豪门的住宅,现今被我行省征用。曹公请看,这些住宅加在一起,如这处馆阁这般居住的话,可住多少人?”

这使者顺着洪继勋的指向,大致看了看,他以为洪继勋在炫耀夸富,微露不屑,说道:“五六百人。”高丽到底比不上江浙,这样的屋宅在平壤算大的,对比张士诚帐下文武的官邸,简直不值一提。

“总计八百余。”

洪继勋指点,道:“曹公请看那里,命为棋馆;再请看那里,名为琴馆。琴馆边儿的那个,叫做歌馆;再远处一点,叫做琵琶馆。噢,最远处的那个,小一点,名为书画馆。咱们脚底下的这个,叫做舞馆。”

那使者神色一动,问道:“莫非?”

“不错。这几处馆阁之中,住的皆为小可所蓄养的高丽女子。”

“八百余人?”数目不少。

洪继勋微微一笑,指了指北边,道:“连带双城等地,类似的馆阁总共三十四处,住人三千二百余。”

“三千二百余?”

那使者不由变色,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一次性蓄养三千多高丽女子,而且各有所长,实在闻所未闻。他问道:“这些女子从何而来?”

“尽为良家女子。李成桂你听说过么?”

“不曾听闻。”

“李子春呢?”

“原双城千户。”

“然也。李成桂即李子春之子。来自类似他这种高丽、蒙元旧官,名门显宦家的女儿、妻妾,小可手中也有不少。”

官宦家的妻妾女子,那是可遇不可求的。那使者抓住洪继勋的袖子,追问道:“三千二百余人?”

“正是。”

一个卖多少钱?一个赚多少钱?三千二百余人!那使者茫然若失:“洪公打算将之全部出售江南么?”

“非也。”

“也是,这般色艺双全的,当然需留些自己享用。”

“小可家中,歌伎近百,足够使用。用不着再做补充。”

“洪公的意思?”

“愿售与曹公。”

“噢?”

“曹公自可再转售江南。”

这话峰回路转,实在意外之喜。那使者心中,不禁砰砰直跳。他面现为难,道:“这,……不太好吧?”

“要往江南,非得大海船不可。实不相瞒,小可力有不逮。刚好曹公来了,还请务必答应,小可感激不尽。”

“此来,为出使。钱钞,……?”

“曹公若钱钞带的不足,先赊欠也可。头一批,先送与曹公百人,可好么?”

这等于变相地给了这使者倒卖高丽女子的浙西区独家垄断权。这使者究竟面子拉不下去,故作矜持地沉吟不语。

洪继勋闻弦歌,知雅意,不再往下说。两人心知肚明,下了高楼,由楼下侍从们簇拥着折回行省衙门,继续谈判一事。

那使者的态度果然立刻改变,不再斤斤计较,反而积极为洪继勋出谋划策。他把江浙各项产出的实际情况,就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地全盘讲出,提了几个建议,例如某项货物需要压缩购买的数额,某项货物可以提高要求等等。

这使者有自知之明,他只是个使者,有磋商的权力,没有决定的权力。于是,他又把有决策权的那几位,性格、喜好,清清楚楚地说给洪继勋知道,指点他该走谁的门路,如何行事等等。

那通政司的李首生,去山东、河南搞谍报,主要依靠的“因间”。因间,即利用同乡、同学、亲属、朋友等的关系搞间谍活动,刘旦主要依靠的也是“因间”,只不过除了同乡关系,还包括了利用亲属关系这一层。

而洪继勋贿赂这使者,用的却是另外一种用间形式,名为“内间”。收买对方的官员,从而有利己方的行动。可收买的内间分有七种,这使者属于“贪财”这一类。孙子说:无所不用间。诚哉斯言。

有了这使者的帮助,与张士诚的通商协议很快拟定完成。

洪继勋在出售的货物中,加大了苎麻布等几项的比重。在购买的货物中,如丝绸之类奢侈物,仅仅略微意思了一下,大头放在了粮食、军械、生产工具上面。

并与这使者达成私下协议,他可以用江浙的技术工人及壮丁,来换购高丽的女子。

协议签订,皆大欢喜。

下一步,就看洪继勋怎么去说服浙西上层了。他与这使者约好,待选出合适人选后,可随海东使者一起前往,待到了浙西,再通过这使者去走门路。这使者自然满口答应。

消息传入邓舍耳中,邓舍欢喜不已,问道:“台州方国珍的使者呢?”

“明日,就找他商谈。”

——

1,内间。

杜牧认为,七种人可成为内间:有贤而失职者,有过而刑者,有贪财者,有屈在下位者,有不得信任者,有欲因败丧以求展己才者,有翻覆恶诈常持两端之心者。

18 通商 Ⅲ

方国珍派来的使者,是他的一个族弟,虽然也贪财好色,毕竟不如那姓曹的,胳膊肘不会向外拐。(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拿了许多好处,只做出了一点的让步。洪继勋请示邓舍,该如何办理?邓舍经过深思熟虑,认为不妨先答应,宁愿暂时吃点亏,总强过拒台州于千里之外,断绝彼此的来往。

有元一代,最盛时,开有七处市舶司,用为对外开放的港口。后来缩减为泉州、广州、庆元三处。

其中,自宋以来,庆元即为江南与日本、高丽通商的重要港口,不但对外开放,国内各地更多有商船前来贸易,自北而南,远至闽广,“船舶来往,货物丰溢”。这庆元,如今就在方国珍的手中。

此外,处于方国珍辖下的还有一处重要港口,即为温州。

宋时,此地即设有船舶司。入元,亦曾为七处市舶司之一,“蕃人荟萃”,南来北往的商船,包括东南亚的许多商人,络绎不绝。北宋时,就曾有人作诗咏赞,诗云:“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到了南宋,人口将近百万,其繁荣之景象可见一斑。

邓舍宁愿吃亏,也要与台州签署协议,用意就在借此得到方国珍的同意,从而得到出入这两个港口的通商权。

只要得到了通商权,台州不肯卖的,或者台州不肯要的,完全就可以从港口贸易中得来。若是能因此交往到了沈万三这样的巨贾,对海东的帮助那可就不是一点两点了,甚至可以说,比得到方国珍的支持还要重要。因为方国珍们也许还会考虑政治因素,商人们考虑的只是钱。

如此这般,历经艰难地谈判,两份协议大体签署下来。只等两地的使者们带回去,交由上官批准,然后就可施行。

眼看元旦将到,邓舍诚意邀请使者们留下来过年。方国珍的使者同意了,姓曹的使者不愿意,他急着回去着手倒卖高丽女的生意,怎肯蹉跎终日,虚度光阴?

他大义凛然地说道:“今与贵行省条款已然签订,实不可拖延。通商,国之大事。俺尝闻有国无家,未曾闻因私废公。区区一节,不过也罢。明日,俺便登船离港,回去浙西。”一副尽忠职守、克己奉公的样子。

邓舍肃然起敬,赞誉有加。

他既然坚持要走,邓舍有一件事不可不办。中国礼仪之邦,向来讲究礼尚往来,需得选出一位使者,备上一份厚礼,随他一起回去。

使者的选择很有学问。出使之人,代表一个国家,抑或一方势力,头一条,是为脸面,要仪表堂堂。第二条,孤身而入外国,关系本国形象,不可懦弱,要有胆色、气节。第三条,远赴千里之外,没办法事事禀告本国然后决定,必须擅长机变,识得大体。第四条,登外国君主之殿,且与外国的俊才少不得宴席往来,侃侃而谈,不可没有学问。

数遍海东,符合这条件的,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洪继勋、姚好古两人。可邓舍安排给他们有重要事务去做,脱不得身。转而求其次,洪继勋提出两个人选,一个罗国器,一个方补真。

邓舍思忖良久,说道:“罗国器温而不厉,方补真激越锋锐。罗国器可为主使,方补真副之。”罗国器曾经军伍,胆色是有的,但他的棱角早就被磨平了。出使外国,固然稳重为上;战乱年间,不可没有锐气,方补真为其辅佐,正好合适。

他两人都在城中,得了命令,即日整装。

到的晚间,邓舍召他们来,细细嘱咐一番。头一回派人出使外国,事关重大,绝不能引起张士诚等人的轻视。邓舍送了十二个字给他们:“在坚持‘温和友善合作’的基础上,要做到‘有理有据有节’,切不可搞坏了好的的局面,但也不能一味退让,有辱我海东的体面。”

两人答应不提。

次日一早,邓舍亲自相送。浮海的船只由平壤府派出,随行三百士卒,另有洪继勋挑出来走浙西门路的密使,以及通政司的一些情报人员。

到了港口,海风扑面,远望海天一色,浩淼无边,浪花拍打在岩石上,碎成片片粉沫。口岸边儿停靠的有外来的商船,帆樯林立,连成一片。这些商船,有些来自南部高丽,有些来自山东、浙江,间或有来自日本的。看起来很多,其实多为中小商人,船也不大,运载的货物不多,贸易并不兴旺。

那姓曹使者来时乘坐的船只,没与商船为伍,专开辟有一片水域,供其停泊。平壤府征调的出使船只,也停在一边儿。

邓舍吩咐侍卫取来美酒,先敬那姓曹的,道:“曹公远来,招待不周,尚请见谅。贵上诚王,赫赫巍巍。昔日高邮之威,南北妇孺传唱;今日雄踞江浙,东西英雄趋附。又有古贤人养士的风范,礼待君子,倡导文明,海内士子,无不称颂。

“海东邓某,虽然身居偏远之地,委实心慕已久,只恨有这小小的职务缠身,无法前去浙西,与贵上相见。好在,曹公不以我海东僻远,亲移玉趾,辱于敝邑。几次对谈,令我获益匪浅。浙西俊彦,真是名不虚传。

“临别而言,……。”邓舍拱起手,酒杯呈上,“请满饮此杯,一帆风顺。”

这番话系姚好古操刀,夸了张士诚,捧了姓曹的,收效不错。那姓曹的一饮而尽,道:“明公起兵自辽西,收功于海东。以弱冠之龄,掩有千里之地。年少有为如明公者,古今罕见。我家主公尝言:‘渔阳自古豪侠地,幽燕从来盛用武。听说了明公的事迹后,方才知道此言不虚啊。’

“海东兵强将勇,文武济济。待俺回去,定会把所见所闻,如实告诉我家主公。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风大天寒,明公请回吧。”

最有一句暗示了他会替海东说好话,尽力将拟定的协议敲定落实。

邓舍送了他上船,接着又敬了罗国器、方补真一杯酒。主臣间说话便随意许多,邓舍道:“让你们元旦也过不成,我甚是不安。此去路远,注意身体,努力加餐饭。江南饮食与我北地颇有不同,若有不适,记得要立即去找随行的大夫。且饮了这杯酒,待你们回来,我专门摆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邓舍情深意切,两人深受感动。

岸上炮响,使船扬帆。邓舍目送船只去远,渐渐消失,他这才转回。港口距离平壤城有一段距离,回到城中,已经将近中午。街道上忽闻争吵的声音,几步外,看热闹的百姓人头簇拥。

诸侍卫停下坐骑,按刀警惕,邓舍抬眼观看。

见一道榜文之下,一条汉子正与两个文吏拉扯。因邓舍穿的便服,没着官衣,并且他向来出入不好带太多侍卫,数十人而已。故此,纵然百姓注意到了他,也猜不出他的身份,至多以为是个官人。

这平壤城中冠盖云集,当官儿的多了去了,百姓们见惯不惯,不以为意,无非往外让两步,接着看自己的热闹。

有侍卫打马扬鞭,想去驱赶百姓,好清理出来道路。邓舍挥手制止了他,也不声张,只听那些人争吵。听了没几句,毕千牛听出了名堂,低声道:“争吵的原因,似乎因为募兵。”邓舍转目观看,那墙上榜单,写的正是募兵条文。

那汉子横眉恶眼,说的汉话,嚷道:“俺怎的就不合了条件?”

大冷的天,他扒去上衣,亮出来油光光一身的腱子肉,背上刺绣一个笑天夜叉,持叉昂首,几可乱真。这纹绣之风,流行当时,纨绔子弟、市井豪杰大多有之,以纹饰细密取胜,如杨万虎、陈牌子就各有刺青。但绣的这般好的,着实少见,围观百姓大声叫好。

那两个文吏,不过负责讲解榜文的小人物,手无缚鸡之力,被那汉子一手一个,揪了衣襟,几乎脚不沾地。一个道:“却不管俺等事,榜单上自有明文规定。”他是个高丽人,汉话的有些生硬。

“只说了求活者来,俺就不该求活么?”

“此次募兵,只要流民。好汉不是流民的有,不合条件。”那文吏挣红了脸皮,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汉子骂道:“好不可笑!你这高丽狗头,狗眼看人低,瞧不起俺么?那些流民,一个个干巴枯瘦,俺一拳打得三个,凭甚么强了俺去?若论上阵厮杀,干的是真刀真枪,干柴棒也似的东西,比得上俺么?”

“这是丞相老爷下的命令。”

“休拿丞相老爷糊弄俺!丞相老爷怎样?你且听俺说话,听得出口音么?俺是哪里人?”

“似为北人。”

“丞相老爷哪里人?”

邓舍原籍在哪儿,那文吏位卑人微,还真是不知道。他含糊道:“似乎也为北人。”

那汉子提起拳头,往他脸上打了一下,揍出鼻血横流,那文吏吃痛大叫。汉子道:“莫看你穿身官袍,在俺眼中,不过一个小小的高丽奴才,算的甚么?既知俺与丞相大老爷同为北人,还敢与老爷争嘴?”说完了,送开手,你一拳,他一脚,揍得那两个文吏满地滚爬,叫苦不迭。

围观百姓,大半为高丽人,本来看的兴致勃勃。此时闻听这汉子口出歧视言语,有懂汉话的,顿时面色一变。

要说起来,对待高丽人与汉人,邓舍一视同仁不假,奈何底下汉人颇有嚣张跋扈,丽人吃亏的不少。联系当下,再去看那挨揍的文吏,众人不免窃窃私语,心有戚戚,起了敌忾之心。

邓舍皱了眉头,问左右:“看守榜单的士卒在哪儿?”每个榜单的下边,按照惯例,除了文吏,该有一个士卒看守。

毕千牛点派几个侍卫,散出去找那士卒。他看出邓舍面色不渝,请示了一声,收起兵器,跳下马来,挤入人群之中,到的那汉子近前。不过片刻功夫,两个文吏已经鼻青脸肿,衣服上血迹斑斑,滚了浑身的灰尘泥土。

毕千牛喝道:“你这汉子,且住了手!胆敢殴打官差,你好大的胆子!不怕吃了官司,掉了脑袋么?”

那汉子瞥他一眼,理也不理,只管痛打。毕千牛大怒,上前欲待动手,这汉子轻巧巧闪开,左脚踢出,正中他的膝盖。他躲闪不及,摔倒在地。索性就势滚倒,想要去抱住那汉子的腿,将之扳倒。

那汉子哈哈大笑,任由他抱住,岿然不动,随后微微一挣,毕千牛又被他一脚踢出老远。

邓舍不由色变。

难怪此人骄横,果然有些本事。要知,毕千牛毕竟尸山血海淌出来的老卒,生死瞬间磨练出来的杀人技艺,战场上溃阵杀人,十荡十绝,端是勇悍。虽然比之杨万虎等人,尚有不足,但要放在海东军中,可也是排的上字号的。

不然的话,邓舍岂会只因他忠心老实,就任他做自己的侍卫队长?

而如今,毕千牛在那汉子面前,竟如个孩子一般,毫无还手之力。其中固然有他先期轻敌的原因,但这汉子的身手,确实了得。邓舍又点了两个技击出众的侍卫,道:“过去帮手。”补充一句,“不要用刀剑。”

三个打一个,依然不是对手。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后来者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只见挤进人群去寻那汉子打斗的人接连增加,不多时,三个打一个,变成五个打一个。随即,五个打一个,变成八个打一个。

不管上去几个,没一个一合之将,全部变作滚地葫芦。众人看的如痴如醉,连对这汉子不满的高丽人,也情不自禁大声喝彩。

邓舍身边的侍卫,勃然愤怒,纷纷请命。

正闹的不可开交,散出去的侍卫找来了本该看守榜单的士卒,带到邓舍面前。那士卒惶惶然,跪倒在地,磕头,说道:“见过老爷。”一开口,一股子酒味。不用问也知道,必是偷懒喝酒去了。

邓舍问道:“你认得我么?”

“永平时,见过老爷。”

“永平时从的军?”

“是。”

邓舍沉默了会儿,道:“也是老卒了。”不再理会,驱马到人群外,低声说了两句。数十侍卫同声应和,叫道:“丞相大人在此,场上诸人听了,还不快快住手!”会说高丽话的,翻译过去,重复一遍。

人群为之一静,有反应快的,立刻下跪。转眼间,不分高丽、汉人,跪倒一片。邓舍下马,由侍卫开路,缓步踱入。几个侍卫疾步上前,扶起了毕千牛等人。

那汉子抬起头来,收了手。他打人时甚凶,这时见了邓舍,大约一时回不过神来,呆了呆,拜倒在地。另有十数侍卫抽出长短刀剑,虎视眈眈地将之围在中间,抬眼去看邓舍,只等命令一下,就要他人头落地。

午时的日头不刺眼,阳光晒在身上,微有暖意。

场上鸦雀无声。

邓舍盯了那汉子,看了会儿,徐徐问道:“殴打官差,你可知罪么?”

“小人知罪。”这汉子胆子再大,不敢在邓舍面前放肆。

“恃强逞凶,扰乱街市,你可知罪么?”

“小人知罪。”

“北人、丽人皆为汉人,我海东之子民。蔑视我之子民,等于辱我,你可知罪么?”

“侮辱老爷?小人不敢!老爷威名赫赫,小人仰慕得紧,常与相识言道,恨不为老爷门下走狗。今番丢了城中家业,抛家弃子,前来投军,就为的跟随老爷,又怎敢……”那汉子说的实话,因受了冤枉,顾不得恭敬,亢声辩解。

“你可知罪么?”

“……,小人知罪。”

邓舍点了点头,暂且放下他不管,吩咐侍卫带上来那个偷懒喝酒的士卒,问道:“你既为老卒,当知我军纪。玩忽职守,擅离岗位,是为何罪?”

那士卒汗出如浆,颤抖说道:“当斩。”

“你上官何人?”

这士卒害怕之极,抖抖索索,几乎瘫软一团,半晌喃喃说不清楚。他军服上的标识,上边写的有本人姓名、及所属上层两级军官的姓名。有侍卫看了,替他回答道:“百户方米罕,千户胡苏北。”

“令,方米罕御下不严,难逃其责,军棍三十,百户降为十夫长。胡苏北居上位,失管教之职,军棍十五,罚俸三月。以儆效尤。”邓舍军纪甚严,别说百户、千户,万户犯了错,也是该打就打,该降就降。

诸侍卫凛然应命。

处置过上官,然后这个士卒的命运,不需多说。邓舍惋惜地叹了口气,道:“我虽有意饶你,奈何军法无情。”他存心立威,命令当场砍头。

一言决人生死,围观众人战战兢兢。

“带那两个文吏过来。”

“见过丞相大人。”

邓舍和颜悦色,道:“适才经过,我看的清清楚楚。你们两个不错,尽管遭人势逼,不肯低头,尽忠职守,实为我海东良吏。令:赏美酒,赐银钱,拔擢府衙,转为正官。通传全省,以为表扬。”

所谓正官,即有品阶的官员。吏,是没有品级的。蒙元的官员来源,虽出身吏员的为数不少,但由吏入官,过程极为艰难,快的也要很多年,一旦由吏入官,正如鱼过龙门,真正的仕途从这一刻才算开始。

邓舍此举,一为缓解矛盾,二为树恩德。两个高丽文吏感激涕零,叩头谢恩。

片语可定人荣禄。周围百姓眼热心跳。

该杀的杀了,该赏的赏了。那汉子,邓舍会怎样处置呢?数百上千道目光,齐聚场中,人们都想知道答案。

19 学校 Ⅰ

转了呕心沥血方从哲同学的一个帖子:《己亥年各方势力盘点》,自我感觉对梳理头绪很有帮助,想看的书友可以看看。(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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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舍面沉如水,看不出心中所想,瞧了毕千牛一眼,问道:“殴打官差、扰乱街市、辱我百姓,该当何罪?”

毕千牛犹豫了一下,他心眼实诚,挨了打,没生气,反而服气。

他心想:“将军若可得此人,可不如虎添翼?又多一个杨万虎。”不过,邓舍的问话,他不能不回答,答道:“殴打官差,重则流,轻则棒打;扰乱街市,当鞭笞。侮辱百姓,……”律法上却没这一条。

“辱我百姓,其罪当斩!”

毕千牛代那汉子求饶,道:“还请将军念在他忠勇可嘉,勇武过人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邓舍怒气填膺,环顾周遭,道:“从轻发落?这等胆大妄为、口出不逊的东西,怎么从轻发落?忠勇可嘉?我帐下虎贲十万,我海东子民百万,谁不忠勇可嘉?不过有些蛮力,好意思称勇武过人?

“前不久,辽阳一战,我有大将庆千兴,以数千丽卒大破数万沈阳鞑子,威名远扬,如今为我镇戍辽西,鞑子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才是万人敌,勇武过人。他比得上么?”质问那汉子,“你比得上么?”

这汉子道:“比不上。”

“更前不久,我有大将杨万虎,广宁城外,以少击多,凭千余人溃敌万余探马赤,追杀百里,血流成河,而本部折损不足百人。鞑子闻其名,而骇然色变;见其旗,而闻风丧胆。勇武过人?你比得上么?”

邓舍夸一个高丽人,夸一个汉人,言辞夸夸,尽显英雄气概。围拢的百姓们,一个个听得心动神驰,不分种族,各自引以为豪。这汉子面现羞惭,道:“比不上。”

“那你有何资格自矜其能,蔑视我海东的俊杰?”

他羞愧难当,道:“小人知罪。”

“拉下去,砍了!”

毕千牛吓了一跳,急声道:“将军息怒!虽然他有些自大,到底一片报效之心。小人看他棍棒娴熟,坏了性命实在可惜!求将军网开一面,饶了他一命罢!”

邓舍一言不发。

毕千牛身为侍卫队长,他跪下来求情了,别的侍卫们纵然心中不忿,瞧在他面子上,也是跪倒在地,同声道:“求将军网开一面,饶他一命吧!”那汉子死到临头,不显的惊慌,只直愣愣杵在那里,满面通红,又羞惭,又羞愧。

邓舍觑了眼,暗暗点头。

两个高丽文吏得了破格的拔擢,怨气早不翼而飞。他们见别人都跪倒求情,也不想独独做个恶人,显得心胸狭窄,顺水推舟,也道:“念他憨直可爱,知错就改,求将军网开一面,饶他一命罢!”

人都有从众心理,围观百姓中,有汉人,看这么多当官儿的都跪倒求情,仗起胆子,也是求情声此起彼伏。邓舍拿眼观看,毕竟这汉子身手确实了得,渐渐的开始有丽人加入求情的行列,满场数百人,不多时,替这汉子求情的倒有了八成以上。

邓舍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问这汉子:“你蔑视我百姓,而我百姓宽宏大量,不以你为罪,反而替你求饶。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那汉子越发羞惭,膝行往前,高声道:“小人不怕死!却有一桩不甘心!小人虽服罪,却以死在军法之下为羞!好男儿不该如此。小人家中亲人,尽数死在鞑子之手,此仇不报,枉为人子!只求将军给小人一个机会,情愿死在战场之上!”

大丈夫生长天地间,堂堂七尺之躯,岂可因罪而死,死在军纪国法之下?当死得其所。这汉子话语朴实,闻者尽皆色动,有人大声称赞:“好汉子!”

邓舍问道:“你家中亲人,半数死在鞑子之手?”

“小人乃河北人,几年前,天下大乱,盗贼丛生。好在小人村中世代习武,有盗贼来了,结寨自保;盗贼走了,平时则照常纳粮。这几年风雨不顺,年年歉收,过的虽苦,勉强可以度日。可谁知,鞑子要的粮食却一年比一年多。就在年前,因村中实在无力缴纳,短欠了稍许。

“谁也想不到,小人等竟然因此就被诬蔑为寇,说小人等结寨,为图谋不轨。当地驻军,遂兴兵来攻。小人等虽奋起反抗,奈何寡不敌众,遭了屠戮一空!十里八乡,男女死了个干干净净。人头滚了满地,血能流成一条河。小人家中的老父母,年近七旬;小人的大儿子,不到十岁,就这么全都死了,全死了!

“一千多人,只逃出了小人与小儿子一个。小人既悲且怒,想一死了之,可小人死了,孩子怎么办?

“但是这样的深仇大恨,不报委实不甘!小人痛哭一场,绑了孩子在背上,当天晚上潜入鞑子大营,杀了一个千户官,本来还想放火,不小心被鞑子发现。好容易逃将出来,一路亡命,两个月前,到了平壤。

“前阵子,闻听将军募兵,于是便来应征。”

“两个月前?你适才不是讲你在这平壤城中有家有业么?”

那汉子面色一红,伸出拳头,道:“不敢隐瞒将军。小人在城中的家业,全靠一对儿拳头打出来。孩子小,没个娘不行,讨了个高丽婆娘。”搞了半天,这一位收保护费为生的。

话说回来,他适才讲的经历,太惨了。比起中原,平壤到底太平许多,许多百姓闻所未闻,不由为之凄然,同情心大起,九成以上,忍不住开口替他求饶。邓舍微微颔首,叹息道:“瞧不出,你还是个孝子、慈父。”

那汉子咚咚咚磕头,撞在石板地上,额头上鲜血直流。

“小人曾听将军说,丈夫当死得其所。求将军开恩,饶他一命,容他戴罪立功。”若说毕千牛先前只是爱才之心,现在则颇为惺惺相惜了,他领头,数百人齐声大呼:“求将军开恩,饶他一命,容他戴罪立功。”

嘡啷一声,邓舍长刀出鞘。

“头可留,罪不可恕。”邓舍提刀、免冠、割发,道,“教不严,这是我的过错。割此发,代他头,明我心志。以后,敢有再犯我法纪,蔑我百姓者,今日与诸位立誓:‘虽显宦,不可免罪;虽千里,不能免死!’”

割发明志,平壤立誓。十四个字,落地锵锵,众百姓感奋不已。

那汉子羞愧到了极处,又是羞愧,又是激动。他心中激荡,大叫道:“小人的性命,从此归了大将军!”

“尽管我割发代你死,你也活罪难逃。带下去,军棍一百,发往新军之中,做一个马前卒子!”

所谓马前卒子,就是在大官人马前吆喝开路的兵卒差役。放在这个语境中,显然驱为军阵先锋的意思。但凡战事,死伤最众的当数先锋。这汉子死罪虽免,但受到的处罚不可谓不重。围观众人心服口服。

毕千牛派出两个侍卫,带了他下去受罚。邓舍留下一人,暂且帮助两个高丽文吏看住榜文,等方米罕及平壤府另外派人过来交接。处理过此事,随后他在百姓钦服、敬畏的目光中,上马回府。

……

他当街赏罚,断发立誓的事,很快传遍了平壤,传入了许多人的耳中。

张德裕失声叫道:“收拢人心,小邓好生狡猾!万料不到曹阿瞒的故技,竟然会重现今日。”他坐立不安,问刘旦,“可与高丽使者联系上了?……速速去做!本官要尽早赶回,相爷还是小看了他也。”

高丽使团所住的地方,与迎宾馆一样,周遭遍布士卒岗哨,防范森严。

就在刘旦钻营打探、寻找机会,以图混入的时候,高丽使者也听闻了此事,他半晌无言,喟然长叹,道:“今小邓割一发,收效强过杀一头。假以时日,北界的民心必然就要尽数归之于他了呀。”

洪继勋闻讯大笑,向左右道:“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况且主公千金之躯,《春秋》大义,法不加尊。今日道路上遇到意外的事,主公立刻就能做出惋惜杀卒、割发立誓的举动,变坏事为好事,既严明了军纪,又一举得海东民心,同时警告妄自尊大之辈,下不为例。一石三鸟,机变之才可见一斑。

“我海东有此明主,何愁不发扬光大?我等得明主,可喜可贺。”

他评点一番,吩咐侍从备纸墨。

好端端的,为何要备纸墨?有属僚不解,问其意。

洪继勋说道:“我海东制度粗成,通商初定。军政格局,至此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官事既毕,可正民风。主公今天明誓言的举动,不就正预示了下一步,将会把为政的重点转移到端人心、敦风俗的上边么?

“本官既然身居右丞的高位,岂可素餐尸位?速备笔砚上来,待本官书写条呈,上呈主公。”

他称赞邓舍有机变之才,他自己也差不到哪儿去。

姚好古得讯较晚,他忙碌联络程思忠、杨诚的事儿,直到入夜,才听人讲起。他细细询问一番,经过仔细调查过之后,顾不上吃饭休息,当即马不停蹄,星夜来到邓舍府中,请侍卫通传求见。

邓舍正对灯沉思,听他来了,心中一喜,忙命召进。

姚好古入门就拜。邓舍道:“先生这是为何?快快请起。”姚好古坚持行礼,以毕,乃起身道:“恭喜主公,得一虎将。”

“一个莽汉罢了,匹夫之勇,称不上虎将。何喜之有?”

“主公似有烦忧?”

“不错。我正为一事烦忧。”

“臣请闻之。”

邓舍扶案而起,他得了那汉子,欢喜其勇武忠孝不假,然而忧愁更多。他道:“眼看我海东、辽东混为一体,可以预想,日后汉人过鸭绿江东来者将会更多。如今,只数万流民,就出了一个彼辈,看不起丽人。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时日若久,我怕会有隐患。”

姚好古所来,正为此事。难得君臣一心,他且先不给出自己的意见,转而言道:“臣傍晚回府,这件事是闻家人说起。请问主公,可曾遣人往城中打探风声么?”

邓舍点了点头。

“臣闻听后,亦曾亲自上街,亲耳听闻,街头巷尾凡聚人之处,无论酒楼茶馆,抑或瓦肆所在,百姓对此无不议论纷纷,一致称颂主公的贤明。不过其中,也不是没有愤愤不平,说些牢骚怪话的。这些人里,有汉人,也有丽人。汉人以为,主公对其处罚太重。丽人以为,主公对其处罚太轻。”

“一样米养百样人。要想人人满意,太过为难。我的烦忧,正因为此。”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民有怨望,若不及早疏导,必然会酿成大患。主公见微知著,诚为海东大幸。”

“以先生看,该如何疏导?”

“宜快不宜迟,宜缓不宜急。”

他认为要解决此事,要快,但又不能急。乍听之下,似乎自相矛盾。

“愿闻其详。”

“里闾之间,传言甚快。俗云: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一两个人怀有怨、发牢骚,或许不要紧。但如果我行省不立即出台相应对策,疏导百姓的话,难免积少成多。事不宜迟,所以,宜快不宜迟。

“然而,正人心,移风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绝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慢慢来,不可心急。太急躁了,恐怕过犹不及。因此,又宜缓不宜急。”

邓舍以为然,同意这个基本原则。可该怎么具体操作呢?他适才想了有一些办法,总觉得不够尽善尽美,急切想知道姚好古的思路,问道:“如何施行,先生可有主见了么?”

姚好古来的仓促,没来得及书写条呈,拣心中所想,梳理清楚,说了出来,道:“臣以为,欲正风俗,首在教育。主公先前,为了得士子之心,不是令各地州县荐举贤才,送来平壤么?我海东州县近百,料来各地送来的秀才定然不少,要仅靠行省州府里空缺的位置来安置他们,显然不够。而且,就算有足够的位置,也不能尽数用来安置他等。

“臣以为,主公可以借机选择良实温克、可用之人,充实入儒学提举司,以重教之名,行正风俗之实,大办教育。”

“怎么办?”

“臣记得,主公曾经有过一道命令,凡丽人有愿改汉姓、说汉话、习汉俗、娶嫁汉人者,许之,视为汉人。现今,正到了大力推广这道命令的时候。夫欲亡其国,必先亡其史。欲化夷狄,必先化其文。各地学校之中,可以讲解文字,必用汉语。说及史书,必追溯其源,证明丽人源出汉人。”

这一条不难。首先,自邓舍推广汉话以来,北高丽民间,下功夫的着实不少。况且高丽民间,本来就有《朴通事》、《老乞大》之类的汉语课本,风行各地,供丽人学习。

《老乞大》里,开篇名义,第一篇就是这么说的:“‘你是高丽人,学他汉儿文书怎麽?’

“‘如今朝廷一统天下,世间用着的是汉儿言语。我这高丽言语,只是高丽地面里行的。过的义州汉儿地面来,都是汉儿言语。有人问着,一句话也说不得时,别人将咱们做甚麽人看?’”

由此可见,高丽人对学汉话早就习以为常,觉得理所应当,对此没有排斥的心理。这也是弱小国家仰慕大国的一个表现。

其次,高丽人没有文字,读书人向来用的汉字。用汉字教书,更是正常不过。

至于史书,连高丽人自己也认为,先有檀君的前朝鲜,然后有箕子的后朝鲜,接着有燕人卫满的卫满朝鲜。他们的读书人膜拜的是文庙,他们的农夫用来丈量土地的单位出自《管子》。

就不说周有箕子,箕子朝鲜为汉人所建之藩国,实为中国东北的一部分。也不说汉唐曾直接管辖过平壤等地,更不说蒙元曾划高丽为征东行省,只从文化传承上来说,要想证明丽人源出汉人,让他们相信并且接受,或许对三韩地区的土著来讲,难了点,但只就北界地区而言,十分轻松。

姚好古道:“不止要证明丽人源出我汉人,并且,主公对其高丽的史书还需要加以篡改。组织精通史学之人,去除掉对我汉人不利的,加进去对我汉人有利的。

“比如:丽人信奉檀君,尊为开国之祖。云:唐尧即位五十年,有神人降太白山檀木下,……都平壤,号檀君。主公大可因势利导,称檀君本为唐尧之裔,究根追本,明其正源。如此名正言顺,汉丽一家。”

“哎呀,先生高见!”

上古的事情,虚无缥缈。檀君本来就是神话,谁知是真,谁又知是假?也许真有其人,但他与汉人究竟是否同种,一下子还真不好说。只要组织精通史书的人,找到一点半点的根据,他就是汉人之后裔。

邓舍心痒难耐,问道:“那么,好不好找到根据呢?”

姚好古不专门治史,对史学并不是很精通。他沉吟,道:“太白山,在我东北。殷商的始祖高辛氏,曾留少子厌越以居东北的西北、西南,史有明证。只要耐得下心思,去拣选史籍,钩稽史沉,臣以为,总能找到些依据的。”

高辛氏即为黄帝的曾孙,是为帝喾,上古的五帝之一。五帝里,帝喾之后,就是唐尧。

“甚好!此事交你来办。……除此之外呢?办学校之外呢?先生可还有良策?”

“无非分化二字。”

邓舍总算听到了他想听的,大笑,道:“先生之见,正与我同!”

“海东阶级分明,主公当礼重两班,不激起旧高丽文武的不满。拔擢中人,给行省高丽吏员们升迁的机会。抚恤庶民,让他们得到实惠。善待贱民,贱民有出众、立功者,可以放为庶民,在不引起丽人反对的情况下,渐渐扩大范围,以至允许公私奴婢放良,使他们感恩戴德。”

简单的说,敷衍两班,重要中人,爱护庶民,放贱为良。

这条分化之策,细细分析,其实邓舍早就在有意无意地施行了。

前西京留守李富春、副留守朴献忠等高官投降后,邓舍给其厚禄,礼敬有加,当之无愧的“礼重”二字。早些时日,他通传全省,宣布减赋,可不正为了抚恤庶民?今日,他又破格拔擢那两个高丽文吏,恰合了重要中人的意思。而善待贱民,有河光秀的例子在,不用多言。

“教育为里,分化为外,好,好!”邓舍连叫几声好。

姚好古道:“里外之间,还需要有中。”

“何为中?”

“扩大主公质子营的设置,无论汉、丽、女真,选百官子弟,入侍其中。”

邓舍的质子营,很久没有扩充过了。他点头,道:“待明日聚集文武,商议过后,就按此办理!”

两个人谈的投机,正说话间,邓舍听见咕噜一声,微一愕然,却是姚好古晚饭没吃,饿了。他嘿然一笑,邓舍叹道:“先生劳苦!”命侍卫置办饭食,送将上来。

等吃饭的空儿,姚好古想起一事,问道:“主公街上遇到的那汉子,发配去了新军。不知他叫何名字?”

“郭从龙。”

河北到此,何止千里,千里从龙,端的好名字。姚好古怔了下,道:“‘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主公的心意,希望那郭从龙可以领会。”

20 学校 Ⅱ

次日,邓舍召集群臣,商议此事。(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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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七嘴八舌,大多同意姚好古的建议。洪继勋熬了半宿,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的条陈,不料却没占着先筹,他心中不喜,冷淡淡瞧了姚好古一眼。

这种臣子间的小小不和、明争暗斗,只要不影响做事,邓舍向来装作没看见的。他展开洪继勋的条呈,仔细观看一遍。与姚好古重视意识形态不同,洪继勋更偏重具体操作,写的条理分明,大致可归纳为三纲五目。

邓舍有心表现出自己的不偏不倚,笑道:“洪先生真不愧我海东人杰。我才刚有一点想法,先生的条陈就已经写好。不但写好了,方方面面、如此周到。有先生,我海东尽管四面有敌,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这三纲五目,请先生讲给诸公听听?”

洪继勋不客气,迈步出班,昂首挺立,向邓舍行个礼,看了群臣一圈,朗声道:“臣之三纲,简单的说,是为三步,也就是不同阶段要实现的三个目标。第一个,汉丽一家。第二个,汉丽一体。第三个,有汉无丽。”

堂上诸人,听他一一道来。

“所谓汉丽一家,譬如家中兄弟。要让汉人、丽人都认可,彼此有相同的祖先,有一样的姓氏。汉为兄长,丽为幼弟。

“既然有相同的姓氏,互为兄弟,就可以发展到下一步。所谓汉丽一体,譬如一个人,有名有字。汉为其名,丽为其字,名、字都属一人。何人?炎黄之后裔。只要按此两步来,循序渐进,顺其自然,丽人读我书、说我话、习我俗、与我通婚,时日一久,自然有汉无丽,化为一矣。”

邓舍问道:“循序渐进?要想发展到有汉无丽的地步,需要多久时间?”

“不可用强制措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太过强制只会引起反弹。因此,臣以为,要竟其功,非数代不可,至少百年。”

“百年?”

“主公想必知道,辽东地面曾有一个渤海国。立国在武则天圣历元年,二百余年后亡于辽。自辽、经金、至元,又四百年,其民虽已多入女真、汉人籍,可至今海东尚有遗种。况且渤海与高丽不同,渤海立国只有二百余年,高丽自箕子到现在,立国千年,要彻底的灭其种、化其民,百年已经算快的了。”

文华国官职最高,位列最前,他扭过身,问道:“一百年?还有你么?还有我么?主公问的是现在该怎么办,你扯到一百年后!太慢,太慢。”

他这一开口,武臣班次中的将军们无不捧场,顿时哄堂大笑。有说俏皮话的,有扮鬼脸的,有附和文华国高声嘲笑的,转眼间堂上乱作一团,不复再有议事的庄严。

姚好古身为御史大夫,监察百官是他的本职。他咳嗽声,出列制止。可邓舍尊重他,不代表武将们也尊重他。武将们看重的是什么?疆场杀敌的武功。没几个人听他的,闹哄哄半晌,直到邓舍实在瞧不下去,发了话,众人方才安静下来。

邓舍读《史记》,到《刘敬叔孙通列传》,其中写道:“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在皇帝的面前,臣子喝醉了,彼此争功,大呼大叫,甚至拔出宝剑来,砍斫殿堂上的柱子,几乎要动武。

他当时觉得这场景很可笑,如今放在自己的身上,只有无奈。

洪继勋却早就习以为常,他知道丘八们没道理可讲,一点不生气。说实话,他也压根儿不屑与他们讲道理。待堂上重新静下来,他神色如常,接着说道:“要竟其功,需要百年。可如果只要到第二步的话,三代足矣。而眼下,我海东只需要达成了第一步的目标,就足可以应付隐患了。

“臣之五目,讲的就是如何达成这一步。”

“要达成第一步,需要多久?”

洪继勋斩钉截铁,道:“三年之内。”

这与昨夜姚好古的判断基本相同,邓舍大喜,道:“先生快快讲来。”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继续迁徙汉人入高丽,同时迁徙丽人入辽东。”

这一条,邓舍一直在下功夫,可以不必多说。洪继勋简单代过,继续往下说道:“其次,修道路。只有高丽与辽东道路通畅,汉人与丽人来往便利,才更有利于加深彼此的关系,促进融合。蒙元虽然已经在高丽修了一些路,但还是远远不够。”

“修路?”

要修路,得有足够的人手,得给他们提供饮食,劳师动众,耗费良多。更关键的,开春过后,就要开始耕种。抽调太多的丁壮,会耽误来年的收成。

洪继勋既然提出这个建议,自然就会想到要面临的困难。他在条陈上写了,不需要动用海东的丁壮。开春后不是要攻打南高丽么?可以掠夺南高丽的人口,加上战场俘虏,尽数驱赶,用来修路。

因为这牵涉到了军政机要,洪继勋对这一条也没多说。

只是附带着,略微指出,除了便利百姓来往、加快融合之外,修路还有两个好处,——便利军队调动、便利经济发展。换句话说,于国于民,修路皆为大事,必须要进行、早晚要进行的。

“第三,改名字。海东的城池、城门、坊区、街道取名尽管多数与中国同,但还是有些具有明显的高丽色彩,需要改掉它们!

“与中国同的,出于宣传需要,也要改掉一部分。比如平壤的坊区,有仁兴、隆德、礼安等等名字,这类的名字,仁、德、礼等,就与我中国完全相同,可要是改成别的名字,是否会更好一点呢?例如,大可以将之改为箕祖、文庙之类。”

不止邓舍,包括姚好古在内,都是频频点头,邓舍道:“说的好!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理。……第四条呢?”

“第四条,高丽本用中国冠服,但是自从忠烈王下诏开剃以来,上至其王,下到南北百姓,留蒙古发饰、穿蒙古衣着、行胡人礼节的多有。主公早些时候,有过命其蓄发、改衣、行汉礼的命令,可命令只行于军中,未及寻常百姓。待过了元旦,可通传全省,给其限期,勒令统统改之。”

“恩。第五条呢?”

“这第五条,就在主公了。平壤城中有文庙、有檀君祠、有箕子祠,主公取平壤以来,只祭祀过箕子祠。眼看元旦将至,主公可以借机在祭箕子祠之余,再去祭祀一下文庙与檀君祠,示主公没有厚此薄彼之意。”

邓舍心中一动,看了姚好古一眼,道:“甚好。这祭祀檀君祠的祭文,就请姚先生来写罢。”

为什么叫姚好古写?因为邓舍想到了姚好古提出的那个钩稽史沉,把檀君扯到黄帝后裔上去的建议。既然要祭祀,就赶早不赶晚,索性在祭文中便把这一点说明出来,也好宣告海东百姓知晓。

洪继勋欲言又止。

邓舍道:“怎么?先生,……”他以为洪继勋有意见,笑着想要解释两句。

洪继勋道:“姚大人博古通今、学富五车,祭文由他来写,最好不过。臣,还有一事,欲请主公斟酌。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邓舍楞了楞,能叫一向有话直说的洪继勋为难,说出“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话来,会是什么事儿呢?他神色不动,心念电转,微微一笑,说道:“先生三纲五目,令我有茅塞顿开之感。先生的见解,我巴不得想多听一些,有何为难?尽管说来!”

洪继勋踌躇片刻,开口说道:“臣记得,南高丽王献给主公的有几个高丽公主中。按照辈分来说,其中有他的侄女,也有他的姑姑。主公至今未娶,若选其一,娶之为妻,……”

他话音未落,堂上哗然。

有人出班斥责,道:“主公正值青少,前途远大。彼南高丽,主弱卒微,国敝民凋,假以时日,我大军所到,不日可定!将亡之国的公主,岂足为主公之妻?”

众人看时,大出意料,说话的竟然是王宗哲。

他自任了治书侍御史的职位后,凡有堂会议事,素来一言不发的,没提过一条可行的建议,没上过一份可行的条陈,与左右司员外郎李敦儒两人,恰好相映成趣。人送他们绰号,一个叫呆御史,一个叫木员外。

前不久,邓舍打发了李敦儒去双城,寻吴鹤年,安排职事。看来,没了木员外,大约呆御史有点寂寞,决定不再发呆了。

王宗哲说完,偷觑了眼邓舍神色,见他依然沉思不语;然后去看姚好古,看他默不作声,心中有了些底气。

他人虽没有甚么才干,毕竟做官多少年,会察言观色,揣摩上官心意,并且深知立足官场的秘诀。他晓得自己不得邓舍的重视,能当上这个三品官儿,全靠形势的需要。要想常青不倒,必须有个靠山。

谁做靠山最合适呢?当然姚好古。

一来,他两人究根到底,同属辽东红巾一脉,天然的亲近,说的上话。二来,他是侍御史,姚好古刚好是他的上官。故此,入了御史台后,他就对姚好古刻意巴结。姚好古自有打算,不拒绝、不拉拢。慢慢的,他就俨然以姚党自居了。

他转而向邓舍拜倒,道:“蒙元世祖旧制,贱高丽女子,不以入宫。蒙元满朝文武,以高丽女子为妻者,一个也无。蒙元鞑虏,尚且如此,何况主公呢?况且主公娶妻,此为家事,岂可堂会议论?”

如果说,他敢出言驳斥洪继勋,姚好古的默认是其一,那么,对邓舍心思的揣测就是其二。他曾听人说起,邓舍有过命令,鼓励军中将校纳高丽女的同时,不许娶之为妻,只许纳以为妾,其心意由此可见一二。

故此,紧接着就说出了“蒙元鞑虏,尚且如此”云云的这一番话。

他鼓了鼓勇气,想要再接再厉,出言请求邓舍责罚洪继勋,被洪继勋冷眼一瞥,没了胆量,到底没说出来。他退下一旁。

呆御史不再发呆倒也罢了,第一炮轰的就是洪继勋,委实太令人惊讶,一时间,诸人缓不过神,没人说话。

洪继勋冷笑声,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竖子不足为谋!主公既为海东之主,何来家事一说?主公之家事,就是公事!”

他从没被人当面斥责过,文华国也就算了,王宗哲甚么东西?他睥睨王宗哲,痛骂了几句,直骂的他不敢出头,这才按下怒火,他整了整衣冠,正色对邓舍说道:“正因为高丽将亡,主公才需在此时择一高丽公主娶之。”

邓舍好似没见着刚才剑拔弩张的一幕也似,若无其事,问道:“此话怎讲?”

“南高丽不比北高丽,三韩土著尤其顽固。且此地多山、多水,不利骑军纵横,以蒙元最盛时的军力,尚且不能尽灭其国,况主公耶?蒙元虽有旧制,不可立高丽女子为后,但是蒙元之所以可以羁縻高丽,最终采取的不也是和亲的政策么?

“高丽与蒙元乃舅甥之国,又号驸马国。自忠烈王以下,历朝之丽人,皆娶蒙元公主为妻,为蒙元的驸马。要不是如此,蒙元用兵高丽数十年,怕至今不能得一日之消停!”

中国历代,多有纳高丽女子为妃的,没有公主适高丽的例子,仅此蒙元一代而已。

不过,凡蒙元宗室的女儿都可以称之为公主,嫁入高丽的,多为此类。其辈分大多高过当时的元帝,元帝下诏,常称之为皇姑,而对高丽国王,却不称皇姑丈,以驸马国王称之。这就是高丽“驸马国”的来历。

“今主公,何不循其旧例?如此,汉丽一家,才是真正的一家!何止对笼络北高丽之民心,即便对用兵南高丽,也是大有益处!主公请想,主公如果娶了南高丽王的姑姑为妻,那么主公就是他的姑丈。寻个南高丽王无道的借口,姑丈讨侄子,天经地义!且必然可以因此得到不少南高丽怀有二志之宗室文武的支持。”

洪继勋讲的有些道理,他考虑到了开春后攻伐高丽时,用什么大义名号的问题。要是真按他的建议来,加以运作,或许还会真有所帮助。

奈何邓舍别有怀抱,沉吟不语。

姚好古也不赞成,他道:“洪大人所说,颇有道理。蒙元虽有旧制,但今日之元帝皇后奇氏,即为高丽人。”

奇氏勾结高丽籍宦官朴不花,气焰熏灼,结交京师的达官贵人,内外百官趋附者甚多。先前,蒙元之权臣伯颜被黜,继而太后母子被逐,虽有种种原因牵涉,风闻其中大半却皆是这奇氏的功劳。

固然,奇氏有此权势,原因主要在元帝昏庸,不理朝政,与她是高丽人没有多大的关系。但是,有此前例,不可不为后鉴。邓舍以汉人入高丽,娶一高丽宗室女子为妻,一个处理不当,难免有后患。

姚好古又道:“今蒙元之皇太子,即为奇氏之子,其妃权氏,又为高丽人。是否娶丽人为妻,主公不妨三思。”话不说透,点到为止。他拱了拱手,不再多言。可谁都听的出来,他隐藏在话内的意思。

娶高丽妻,若有产出,怎么办?

洪继勋晒然一笑,道:“我海东与蒙元不同,蒙元视丽人为外族,而我海东早晚化丽为汉。姚大人的疑虑,未免可笑。”

洪、姚两人看法不同,不能说谁对谁错。正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各的考虑。

邓舍心意已决,想道:“洪继勋到底生长双城,与姚好古不同。”

他拂袖而起,慷慨言道:“汉时霍去病,言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虽不才,愿效仿前贤志向。不过,洪先生的建议,甚有道理。元旦日,我祭祀箕子祠时,可择两个高丽公主随行,以示海东百姓就是。”

群臣称颂:“主公英明。”

21 学校 Ⅲ

元旦前一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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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一整天,平壤城中来了许多马车,络绎不绝。入城之后,前有衙役开道,后有轻骑扈卫,大鸣大放,绕城一周,随后转入城南,进了清华馆。

这清华馆,系前高丽所建,本有别的用途。邓舍取其“清丽华美”、“翰林清华”的寓意,重新加以修葺,索性专用来接待外来士子。

前些时日,他下令各地举荐秀才,当时特别有要求,类似辽阳、双城这些比较远的地方也就罢了,如江东、顺安这类比较近的,一定要赶在元旦前送来一批,好参加元旦日举行的一系列祭礼仪式。

有道是“新年新气象”,这样做了,也有利于向海东百姓宣示行省重文的形象,方便来年施政的开展。

有了这么个政治因素在内,接待士子的工作就显得十分重要了,邓舍交给了王宗哲负责。他又是状元郎,又是连中三元,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王宗哲也的确做的不错。他能连中三元,别的本事或许没有,四书五经烂熟于心,不但有学问,并且通礼仪,事事做的一丝不苟,叫人挑不出半点错误;坐下来谈经论书,更是一个旁征博引、头头是道。

忙碌的一天忽忽而过,眼看天要擦黑。

王宗哲好容易抽了个空儿,寻个借口,溜出客堂,询问下属,道:“该来的士子,到齐了么?”

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不过精神十足。与读书人往来,他如鱼得水,并不觉得累。并且海东的读书人,水平普遍不高,与之交谈,他颇似鹤立鸡群,很有点找回昔日高中状元时,众星捧月的快感。对比多年来的压抑生活,难免亢奋。

一个属僚翻阅花名册,回答道:“江西、慈山、江东、龙岗各地的士子都到了,顺安的也来了,只剩下了永柔的还没来。”

永柔最远,中有山峦阻隔,需得远远绕开,路上走的慢些,在情理之中。

王宗哲痛饮了两杯茶水,稍解喉舌的干燥,抹了抹嘴,道:“你们出去候着吧,待他们到了,立刻前来通知本官。”

那幕僚应了声,待走,想起个事儿,忙折回身来,问道:“天色渐晚。适才庖厨有人来问,请问大人,几时开饭?”

王宗哲微一思忖,道:“待永柔士子来了再说罢。……,可吩咐庖厨,先上些点心就是。”

那幕僚应诺而去。

王宗哲要等着永柔的士子来,然后再开饭,是有考虑的。永柔虽然小县,然而县邑之中颇有显姓,来的士子里,尤其有沈阳边氏的支族。邓舍曾有交代,对待边家的来人,务必热情周到,不可怠慢。

高丽边氏,源出中国,本子姓,原系殷商微仲之后,微仲受封于宋,传衍到宋平公子子边,子边之孙为司徒,以祖为姓,乃有边氏。单就高丽来讲,有黄州边氏,盖州边氏等等之分。细说起来,沈阳边氏算黄州边氏的一脉。

南宋高宗建炎年间,边玄自中国江南浮海居高丽黄州,此乃黄州边氏的起源。六传到边顺,蒙元使者脱朵儿到高丽督造征日船舰,乃偕同边顺回中国,荐给世祖,世祖封他为沈阳路千户,令其在沈阳居住。

蒙元的军官,很多世袭,边顺传子边谅,边谅传子边安伯,三代承袭沈阳路千户之职。去年,边安伯病死。他有一个弟弟,唤作边安烈。

至正十一年,现今的高丽王回国继位,元帝派有使者护送,随同的另有三大将、六学士。六学士中,有一个边肃,是为边安伯的次子;而边安烈即为三大将之首,同时他的庶弟边安绪也随行而来。

这永柔边氏,就是他们这一脉的分支。邓舍吩咐王宗哲小心接待,其用意不问可知。

直又等了多半个时辰,王宗哲出出进进好多回,永柔的士子才终于来到。王宗哲亲自迎出门外,此时已经天黑,见火把映衬下,数辆马车行入馆中。仆从挑起车帘,放上架板,三四人弓着身,钻将出来。

邓舍仿汉时的公车制度,送士子们来的马车,皆是由各地州县府衙准备的,以示礼遇。

王宗哲快步上前,笑道:“立而望之,偏何诸公姗姗其来迟也?”长长一揖,十分热情,先不急着询问姓名,只说,“天寒地冻,路途辛苦。诸公,快快请入堂内,早备下了热茶,暖暖身子。”

有人介绍:“这位乃我行省侍御史,王大人。”

连中三元王宗哲,他的大名连只读了几年私塾的邓舍都知道,何况这些埋首寒窗,以高中进士榜,一朝成名天下知为平生最大愿望的秀才呢?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不然,行省接连几道招贤的文书,也不会都以他做为号召。

众人纷纷回礼,互道久仰。

王宗哲笑吟吟,肃手请他们入内,趁机会打量众人。

永柔总共来了四个士子。两个年过半百,一个正当壮年,一个青春年少。这个老中青的比例,与别地的基本一致。

他注意到,年纪大的两个比较拘束,表现在行礼上,恭恭谨谨,说话小心翼翼。就为了一个谁走前、谁走后,两个人谦让了半晌。壮年那人则比较放得开,下车以来,两只眼睛没停过,东西转溜,看人看物看装饰,眼光每每停留在金光灿灿的地方。馆内亦有婢女,年轻貌美的他多看两眼,丑的一扫而过。

最后那个年少的,不过二十出头,面如冠玉,器宇轩昂,言辞举止颇有世家风范。

王宗哲看过一圈,心中略略有了些数。

众人进入堂内,堂中早来的士子们起身相迎。大家都来自平壤周近,彼此多有来往,熟悉的互相打招呼,乱糟糟客套许久,分别落座。

王宗哲这才问及姓名,与他猜想的差不多,年老两个,没甚么名声,当地老儒而已。壮年那个,姓卢名操;年少之人,即为邓舍深为重视的边氏来人,叫做边安和,论辈分,是边安烈的族弟。

待侍婢奉上茶水,王宗哲笑道:“永柔诸公一到,人就来齐了。各位都是海东英才,济济一堂,想必主公知道了,定然欢喜。”

右侧席位里,有一人道:“丞相大人才定辽东,第一件事做的就是征召贤人。备也不才,忝居其列,不敢自大,却也深深感到了丞相重文尊儒的诚意。在这宇内沸腾,武夫横行之时,丞相此举,实为异数也,果然年轻英俊,诚为我百姓的福气。”

说话这人姓崔名备,来自江东,所到士子中,最为阿谀奉承的一个。

王宗哲含笑点头,听到左边有人嗤笑一声。他瞥了一眼,见是个三十上下的秀才,五短身材,面貌极丑,名叫尹权,顺安人,下午来的。从他到来到现在,没说过半句话,只时不时在别人奉承的时候冷笑两声。

各地州县举荐士子的同时,也随着有一份公文送来。里边详细讲述了所征召士子的各种情况,比如其在当地的名声、专治的学问、家庭出身、性格喜好等等。这尹权,名声不小,学问不低,顺安府尹给他的评价是:“日常有愤激之语,或怀有遗民之心。”也就是说,他自居高丽遗民,对海东有抵触的心理,——典型的不支持、不合作。

王宗哲按下心中不喜,故作没有听见,笑道:“主公雄才伟略,自非盗寇可比。乱世之中,得逢明主,不但是百姓的福气,更是你我的福气呀!本官听说,崔公小时候,就名闻乡里,曾得有‘年未十五,便有清华之望’的美誉,正合了这清华馆的意思。况,崔氏世代为江东名家,崔公今入此馆,得大用、指日可待!”

崔备谦逊不已。

王宗哲夸‘崔氏世代为江东名家’,稍嫌夸大。但前半句说他‘年未十五,便有清华之望’的美誉,这一句是货真价实,一点儿不假的。崔备少年早慧,江东一带有名的才子,一向自诩俊杰的。

何谓俊杰?既为俊杰,当然要识时务。

一边儿是蒸蒸日上的海东,一边儿是日薄西山的高丽,该选择哪个?不言而喻。其实,从邓舍攻下辽阳日起,崔备就有心来投了,苦于没有门路。故此,海东的荐贤令一下,不等官衙征召,他早早主动请求。

来的士子中,类似尹权的有,类似崔备的也有。

王宗哲说了几句,见永柔来的那几人一直不发一言,不再多说,使个眼色,示意侍女们开始上饭菜。

堂中士子数十人,每人面前摆放一个案几。王宗哲体谅邓舍之意,知道他好俭不好奢,备下的饭菜称不上丰盛,四菜一汤,但味道极好,色香味俱全。考虑到读书人中也有大肚汉,高丽米放开供应,随便吃。

这高丽米说来不算什么,可也绝非平常人可以吃到的。就不说高丽王限庶人吃白饭,只说高丽米的产地,多在南部,北边少有产出,除却送礼、贸易所用之外,留下一些殊为不易。就连邓舍,也不是每天都吃的。

菜刚上了两味,堂外有人匆匆忙忙,小跑着进来,到王宗哲座前,附耳低言。王宗哲面色一变,起身,道:“诸公,丞相大人来了。”

堂上为之一静,随之嗡嗡不绝,许多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尹权等人面露不屑,高踞不理,自管自大嚼大吃。崔备等人慌不迭丢下筷著,整理仪容,或者忐忑不安,或者意外惊喜,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他们猜到邓舍会来,本以为会等到饭后,没想到来这么早。

两个侍卫模样的人进来看了看,一句话没说,转头出去。

众人猜想邓舍该出现了,等了不多时,却没见邓舍出现,反而先前那进来报信的吏员,二度进来,招呼王宗哲出去。王宗哲向诸人拱了拱手,忙提起官袍,趋步而出。

众人茫然不知其意。崔备大起胆子,朝堂外瞄了眼,黑漆漆夜色下,院中的火把受了风吹,时明时暗,人影憧憧,偶有马嘶传来,增添几分夜的深寒。

有人耐不住寂静,小声问道:“怎么?”

“也许还没到?”

“王大人为何出去?”

“丞相叫的吧?”有人猜测,“丞相熟知兵法,讲究知己知彼。或者,想先了解一下有关接待的情况。”

“言之有理,等着王大人回来罢。”

众人私语猜度。片刻功夫,王宗哲独自一人,折了回来,再次出乎众人的意料。崔备大起胆子,问道:“敢问大人,丞相?”

王宗哲叹了口气,道:“丞相听侍卫说,诸公尚在用饭,不愿这个时候来打扰诸位。因此,退入院中等候,待诸公用饭毕,然后再来相见。”他语气里带着敬重,一副深受感动,与有荣焉的样子。

一言既出,众人心思各异。

有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的。有面色震动,一改矜持的。有微微愕然,随即冷笑的。崔备感激涕零,免冠、跪拜,朝堂外叩首,道:“如今深冬,风寒似刀。为区区等一介寒士,丞相以万金之躯,甘受夜风之寒。虽古之周公,亦不能及!真明主也。”

他站起来,转目众人,慷慨高声,说道:“丞相候立风中,是丞相的心意。可我等身为海东之子民,丞相便如我等之父母,岂可有父母候在堂外,而赤子高座堂中,堂皇受之的?”叫过来婢女,“撤去饭菜,吾已饱矣!”

“我也饱了!”

“我也饱了!”

紧跟着七八人连着大叫,催促撤去饭菜。王宗哲拿眼观看,永柔来的几人里,那壮汉卢操也在请求撤饭的行列之中。两个老者虽没说话,显然颇受感动,只有那少年人边安和,依旧一句话不说。

吵嚷间,蓦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众人看时,却是尹权,提了菜碟里一个鸡腿儿,一边儿大口吃嚼,一边儿拿起酒壶,咕咚咚咽下几口。吃完了鸡腿,丢在地上,他满手油腻,不去拿案几上的纸巾擦拭,放入口中,啧啧吮吸。

崔备怒目而视。

他浑若无事,十个手指仔仔细细吮吸一遍,拈着筷子翻了翻另几个菜碟。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两个荤菜,一个鸡,一个鹿肉。那鹿肉一早被他吃的干净,只剩下了两碟素菜。他敲打案几,唱道:“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王宗哲越发不喜,忍了怒气,道:“平壤沿海,多有食鱼。这一鸡、一鹿,是丞相特地嘱咐的。尹公若好食鱼,明日为尹公专门备上一份,可好么?”

高丽三面皆海,海鲜不稀罕,即便穷苦人家,也是有鱼可吃的。邓舍不给他们备鱼,而备上鸡肉与鹿肉,是殷勤待客的表示。尹权的这番作态,未免不识好歹。崔备斥道:“狂生!丞相面前,胆敢如此!”

尹权毫不理会,自顾自击案高歌。

堂上诸人面面相觑,有与他相熟的,怕邓舍听见了,一怒之下,说不得他就人头难保,扯了他衣袖,轻声劝解。尹权还是不理会,闭目仰头,翘了腿放在案上,高声问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问尔崔备,可知此诗谁人所写么?”

曹操所写。曹操何许人也?民间传了骂名千年,篡汉之臣。

尹权这是在当着面,指桑骂槐,痛骂邓舍了。他本来就不想来,听了他师长的劝说,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来了。时间越久,胸中积压的块垒越多,刚才见了邓舍拉拢人心的手段,厌恶感更加强烈,更痛恨崔备那摧眉屈膝的媚态,嫌他丢了海东士子的脸面。

他不善饮酒,半壶下肚,已经头脑发热,干脆借助酒力,不管不问,接着说道:“赶在饭点的时候来,丞相大人何意?既然丞相大人要做周公,我等身为丞相大人之子民,岂可有做赤子的,不体察父母之意,加以配合?也好帮丞相大人传一个美名于世。你说是么?崔公!”

崔备语塞,面红耳赤,顾不上与他辩解,仓急对王宗哲道:“大人,备绝不是这个意思!”

尹权的这几句话,诛心之言,等于斥骂邓舍为奸诈、虚伪之辈,故意挑好时间来,向众人示好。

堂上诸人,一听之下,个个大惊声色,胆小的双腿颤抖,胆大的也不由心中砰砰直跳。邓舍年少,众人是都知道的,年少气盛,岂会受得了这等的侮辱么?尹权的名声挺好,顿时数人出席拜倒,替他求情,道:“尹权不胜酒力,口出妄言,请大人毋怒。”

他们知道邓舍在院内,堂上的话十之**可以听到,因而无论尹权、抑或崔备,又或者替尹权求情的人,都是提高声音,明面上说给王宗哲听,其实说给邓舍的。

王宗哲饶是看不惯尹权,说实话,对他的大胆也是吓了一跳,忽然隐约听见院中有刀鞘的声音,想起了数日前,邓舍当街杀人的场景,心想:“此人休矣!”

那刀剑出鞘的声音,不但他听见了,堂上诸人都听到了,气氛紧张起来,大冷的天,无不大汗淋淋。王宗哲叹了口气,对求情的几个人道:“你们起来罢。尹先生,你学富五车,饱读诗书,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么?你若认个错,……”

不等他说完,尹权哈哈大笑,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高呼痛快,道:“好酒!好酒!……,可惜,喝酒的地方不对。”

他醉眼朦胧,点了几个人,问道:“柳公,郑公,权公,你们还记得么?几年前,你我同去王京赶考,南北英杰,……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哈哈,此情此景尚且历历在目,怎知道转眼间物是人非事事休。……,这大好江山,如画江山,三千里锦绣江山,这平壤,这北界,竟然就不复我王所有,落入贼寇之手,沐猴而冠,俨然人也!哈哈,哈哈。”

他痛哭流涕,涕泣横流,仰天大笑。

堂上数十人,同一个念头:“此人死定了。”

堂外橐橐脚步,渐渐走近。众人齐齐转首,除了尹权哭哭笑笑,再无一人开口,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一个带刀侍卫走了进来,面无表情,手按刀柄,径直走向尹权座前。替尹权求情的几个人,面如土色,彻底绝望。

几乎凝滞的空气里,又一阵脚步声响起,轻微、窸窣。众人目光急忙转过去,看见在那侍卫身后,紧随着有两个侍婢出现堂门口,捧着个木盘,上边掩有盖子。

盘上何物?有人不知想到了甚么,骇然恐惧:“莫不是人手人头?”有人或许猜到了真相,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那侍卫与婢女走近尹权,婢女放下木盘,侍卫掀去盖子。热气腾腾,遮掩诸人的视线。香气扑鼻,叫人垂涎欲滴。那侍卫恭声道:“将军在院中,听先生说好食鱼,特命庖厨新作,请先生食。”

22 元旦 Ⅰ

邓舍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手指攥得发白。(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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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

刺骨的冷风中,他只觉得浑身**辣的。堂内传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刀子一样,剜在他的心头。他不恼怒尹权做出狂态,呼酒唤鱼;甚至也不恼怒尹权怀念故国,骂他为盗寇、称他沐猴而冠。

但是,尹权的那几句诛心之言,他实在无法忍受。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毕千牛嘡啷一声,长刀出鞘,以刀尖柱地,跪倒在地,怒声道:“请将军令,斩此狂徒!”数十侍卫一起长刀出鞘,跪倒一片。冷夜火光,映照锋锐的刀刃,杀气冲云霄。

随邓舍来的,有几个高丽降官。邓舍带他们来,为的更好与士子们沟通。其中有李春富、朴献忠。

他两人仓皇对视,生怕邓舍一怒之下,真的杀人。李春富扑倒地上,叩首,道:“臣闻,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尹权,一个小小的狂生,鸡犬一样的东西,若杀了他,反成就了他的名声。臣窃以为,不如留下他的一条贱命,也好让士子们知道主公的宽厚仁义,求贤的诚心。”

邓舍怒气勃然,微微一笑,道:“尹生狷介狂直,出言无忌,怀念旧主,人之常情。我有何怒?你们都起来罢,去看看,庖厨的鱼做好了没?做好了,就端上来,……,千牛我兄,你亲自送去。”

北风卷动枝桠,楼阁上挂着的灯笼摇荡不止。

院中寂静无声,邓舍胸中起伏翻腾。他寒风立院,以一省宰相的身份,等几十个儒生吃饭,他等的心甘情愿,没有一点不高兴,这样的事,试问天下能有几个人可以做到?

不错,他承认,他来的晚了些。可这其中绝没有半分预谋的成分,他才从姚好古、洪继勋那里出来,询问过明日祭礼需要注意的细节。他没接触过,不懂得礼节,总不能当着大家的面闹笑话。

他等士子吃饭,他自己还没吃饭!一片苦心谁知道?

不知道也就罢了,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尹权轻巧巧几句话,给了他一个装模作样,沽恩市义的恶名。这若传将出去,他不怕人骂,可对他以后招揽贤士的工作,必然造成不好的影响,势必产生耽误。

他自问,他得海东以来,减赋税、分土地,息民力、爱护百姓,做的比高丽王好太多,可这还不够,还不行。他很想质问:“还要我怎样?”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他告诉自己不要发怒,要忍耐。他提醒自己:“是的,我知道为什么还不够,为什么还不行。”因为时日尚短,治理这么一大片新得的土地,不可能一蹴而就。

可他很急,他非常着急,他想急着把海东稳定,他想急着扩张发展,因为时不我待。北有沈阳,东有高丽,一水相隔之外,神州大地处处烽火。这乱世之中,百姓难,身居上位的人,难道就不难了么?

昨日不可一世,转眼间覆败身亡的例子,难道还少了么?他日日夜夜战战兢兢,深恐一步走错,做每件事考虑再三。他为的是什么?寒风吹响屋瓦,细细簌簌,似乎也在低声地附和,询问:“是呀,你为的什么?”

他忽然想到了朱元璋。

当他是个马贼的时候,当他是个百夫长的时候,他压根儿想不起朱元璋,距离他太过遥远。当他夺取海东的时候,当他占领辽东的时候,他刻意地避免去想朱元璋,因为他不知如何应对。可他不去想,不代表朱元璋不会距离他越来越近。

在这一刻,受了尹权的刺激,他隐藏内心深处许久的隐忧,终于压制不住,爆发出来。他茫然若失,扪心自问:“我为的什么?”

至正二十年元旦到来的前一夜,邓舍感到了深深的疲惫,他恍惚间迷失了方向。

他眺望着夜色,他看不清楚未来。茫茫的前途,他为的是什么?他疲惫,他倦累,他很想放下这一切,可他无法做到,因为他无路可退。他为了自己,为了求活走上了这条道路,可现在,推动他前进的,早已不再是为了自己,不再是为了求活。

他无路可退。即便有路可退,文华国他们怎么办呢?他们会答应退么?

就算他们答应了。洪继勋他们怎么办呢?他们会答应退么?那些得到了利益的人们怎么办呢?他们会答应退么?就算他们也答应了,纳哈出会答应么?高丽王会答应么?他们会允许他退、放任他退么?

也许这就是人生,总会偏离开始的方向。而没有到最后一步,永远不知道等待着你的是什么。

“将军?”

“嗯?”

“鱼送过去了。”

“噢!”

“现在进去么?”

“……,好。”

冰冷的风,呼啸在院子中。邓舍习惯性地挺直了腰杆。火把照亮了前路,他要继续往前走,为了自己,为了追随他的人,他必须挺直腰杆,继续往前走。

他握住了剑柄,寒意迫入毛孔。毕千牛前头打灯,众侍卫簇拥左右,他们一个个生机勃勃,英气勃发。邓舍行走在他们的中间,他想,这条路,至少,不是他一个人走。

……

邓舍放过了尹权,没有杀他。不但没杀他,还尊重他的意见,次日祭礼,没有安排他出场。与尹权一样,不肯出席祭礼的,有十几个人,邓舍不勉强,一概答应。

元旦的祭礼仪式,总的分作两大部分。

第一部分,按照惯例。

一早,文武百官集中行省衙门,由邓舍领头,举行“拜表仪”。这个仪式,是各地官府向皇帝遥向“拜年”。冲着安丰的所在的方向,放置香案,奉上贺表,群臣舞蹈跪拜,公吏人等相迎高呼三声万岁。

给小明王拜过年,接下来,洪继勋等给邓舍拜年。

蒙古人尚白,按照元朝的制度,参加元旦日庆典的人,需得穿着白衣。邓舍等人自然不会与他们相同,前宋尚赤,因此百官穿着尽是红色。省府装点一新,大红灯笼高高挂,张灯结彩,鞭炮响个不停。

这一步完成,接下来第二步,就是重头戏。

邓舍引领百官、外来使节、士子、选出来的地方乡宦,浩浩荡荡数百人,出了省府,直奔檀君祠。武官骑马,文官坐轿,邓舍行在最前。他的左右是两个高丽公主,再往后,文华国、洪继勋等人。

街道上人马纷纭,熙熙攘攘。

街衢上的茶坊、酒肆,人满为患。市场中,摩肩接踵,挥汗成雨。每逢年过节,诸市角头往往有商贩以芦苇编夹成屋,铺挂山水、翎毛等画,发卖糖糕、黄米枣糕之类的糕点,以及辣汤、小米团之类的吃食。百姓们呼朋唤友,小孩子钻来钻去,热闹非凡。

远远听见远处,时不时响起一阵喝彩、鼓掌的声音,如闻雷动。那是平壤府专门开辟出的娱乐场地,组织些文娱活动,供百姓观看取乐。

因去檀君祠的街道早有士卒戒严,邓舍一行,走的倒是不觉得拥挤。看着戒严线外的人头簇动,不少百姓跟着看热闹。邓舍昨夜的郁闷,受了喜庆的感染,稍微放下。他扭头,招呼文华国上来,问道:“今天上街的百姓很多,你们平壤府,可不要出了乱子。”

文华国道:“主公放心。俺,……臣,臣专门叫赵过调了两营军卒入城,协助平壤府的衙役维持治安。”

“防火的措施可做的有么?”

“早就通知了城中各处坊里的里长甲生,务必谨慎小心。而且除了本有的,这几日更多赶制了许多水龙,就算有火,也不怕。”

“不可掉以轻心。”

说话间,洪继勋赶了上来,他没做轿子,骑的马,一身妆扮,十分英俊。他凑近邓舍马边,低声道:“主公。”

这越位向前,颇为无礼。邓舍微微奇怪,问道:“怎么了?”

“事情有点不对。”

“甚么?”

“适才,陪同高丽使节的官儿告诉臣,张德裕有个随从,看着面熟。似乎这几日,他在大同馆邻近街道上,常常见着。”

大同馆,在清华馆北边,也是前高丽修建的,用来做接待宾客之用。高丽使节来了之后,邓舍把他们安排在了那里。听洪继勋一说,邓舍心中一跳,张德裕的随从,出现在大同馆附近,代表了什么?要知道,他之所以把两地使节安排两处地方,就为了避免他们私下来往。

他不露声色,说道:“可确定么?”

“千真万确。”

“谁负责了接待张德裕的迎宾馆?”

“左右司的一个都事。”

“待祭礼完了,问问他。……,告诉通政司,派人查。”

“是。”

邓舍沉吟片刻,嘱咐道:“记住,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此事是真,要查清楚,张德裕那随从到底与高丽使者接触了没有。如果接触了,我要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如果没有,我要知道那随从还没有与别的人接触。”

洪继勋答应了。

檀君祠在城西,祠庙不够大,容纳不下几百人。邓舍引了百官、士子、乡老的代表,有三四十人,列队进入。其它的,留在祠外。邓舍不禁百姓观看,因而,军卒只围了个警戒线,对跟着过来的百姓们,不去制止、驱赶。

祭文,姚好古写的。出于宣告百姓的目的,没用文言,文词简单易懂,晓畅如话。由邓舍念诵。他念一句,有人传出来一句,毕千牛带了侍卫们,跟着高声重复一遍。

祭文意思,不外乎姚好古给邓舍提议的那几点。

但是,有一点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没找着合适的史料证明檀君是黄帝的后裔。联系后来的箕子,他干脆改变了初衷,索性把这檀君讲成了帝喾的子孙,与箕子一样,只不过,一个为殷商之祖,一个为殷商之后。

这一番话说出来,不啻惊人听闻。

寻常百姓倒也罢了,看不出其中深意,只听的祭文中追根溯源,说的头头是道,最多了半信半疑。随行祭礼的高丽降官、文士,可就大不一样。有一些眼光长远的,立刻明白了邓舍的用心。

“这,这,……”

李春富、朴献忠这些高丽降官,相顾失色,不约而同一个念头:“邓舍,不只是要占高丽之地,更是要灭高丽其族!”可即使看出来了邓舍的用心,又怎样?他们不是尹权,没有胆量把这话说出口。即便他们有胆量说出来,又怎样?谁又能证明,谁又能用史籍证明,檀君不是帝喾的后人?

上古传说,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高丽无史,只有依据中国之史。

崔备虽然有些名望,毕竟年纪不够老,没资格进入祠内。别的高丽儒生心惊胆骇,他奋然昂首,道:“丞相祭文,上告祖先。诉下民之心声,顾百姓之民意。数千年血脉相承,今日终回中国。可喜,可贺!”

对比他的欢呼雀跃,儒生班次中,有默不作声的,有缓过神来,赶紧出言附和的。

有百姓认识崔备,道:“这是江东崔备,很有学问的。他都说是真的了,看来这事儿果然是真了。”

有人道:“可不是咋的。你想想,箕子大王要不是檀君大王的后人,能当得上皇帝么?帝喾是什么人?三皇五帝!……不知道什么是三皇五帝?没学问,读书人都知道。上古的圣主。大尧、大舜知道吧?多有名。他们也是三皇五帝。”

“这么说,咱祖上很有名了?”

“废话!当然是了。”

发问的是半信半疑的百姓,斩钉截铁回答的,无一例外,都是洪继勋精选出来的托儿。舆论不就这样造出来的么?一个人信,就可以发展到十个人信。十个人信,有衙门的暗中支持,就可以发展到举国相信。

祭文的落款,有两个高丽公主的名字。这,更加深了百姓们的信任。

祭祀过檀君,接着箕子,然后下午去了文庙。

三篇祭文各有所重。如果说祭檀君的,侧重追本溯源,那么祭箕子的,侧重宣扬先祖的武功。而祭祀文庙的,则主要着眼在强调汉丽的文化一体,习俗相似。可以说,这三篇祭文正式奠定了邓舍统治海东的大义、名分基础,拉开了化丽为汉的序幕。

祭孔的礼节很繁琐,祭祀完成,已经将近薄暮。

邓舍走出文庙,立在庙门口,看了会儿西方的漫天红霞。紧张忙碌的一天,已经冲淡了他昨夜的忧烦。他可以预想到,当这三篇祭文传遍海东之日,必然就是在高丽儒生、文士间掀起滔天巨浪之时。

从尹权的身上,他看到,这股风浪绝不会小。

“将军,在想什么?”

雄鹰展翅天空,化作一个黑点,渐渐飞远。邓舍收回目光,反问道:“你猜呢?”

“不知道。”

高高的天空下,他翻身上马,观望暮霭笼罩的城中,炊烟处处,街道上人烟如织,喧闹鼎沸。他扬鞭指向,笑问毕千牛:“你猜不出我在想些甚么。那么,他们呢?他们在想些甚么,你猜得出么?”

毕千牛茫然,不知邓舍为何突然发此疑问,老老实实回答道:“不能。”

邓舍粲然一笑,道:“我也不能。”

换一个角度去想,人生的道路虽然未知,但人生的乐趣,不也正在于此么?

邓舍打马疾驰,冷风吹动他的衣襟。风雨将至,他彻底放下了彷徨,不再考虑未知的成败。成败虽然未知,最起码,他可以掌握今天,他可以一步一个脚印,做到问心无愧,脚踏实地地去迎接明天,去迎接挑战,去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

23 元旦 Ⅱ

祭礼结束,百官、宾客没有回去,直接跟着邓舍入了省府。(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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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照例要有宴席的,主客融融,欢饮直到夜半,方才各自散去。今日祭祀檀君祠的时候,那两个高丽公主配合不错,邓舍破例也叫她们出席了酒宴。待宾客散去,邓舍借助酒兴,吩咐她两人侍寝。

这两个公主,年约十**岁,要说稚嫩,肯定不如罗官奴;比起容貌,当然不及李闺秀;若论风情,更是远逊李阿关。但,她们却也并非一无长处,最起码,单就出身高贵这一条,罗官奴几个就比不上。

更有一点,她两人年纪相仿,辈分却有差别。一个是姑姑,一个是侄女儿。春到浓处,玉体横陈,各自婉转娇啼,听入耳中,那点感觉,那点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足为外人道也。

(此处省略五百字。)

**苦短,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城中处处的鞭炮声,惊醒了邓舍。他睁开眼,明媚的阳光流淌一地。两位公主昨夜太累了,犹自沉睡,尚在梦中。左边侄女儿,两条白生生的腿搭在他的身上;右边姑姑,一弯玉臂枕在他的头下。

邓舍心情大好,小心起来,没惊动她们。

他披起外衣,走到窗前,看见早起的仆从们拿着扫帚,正在打扫院子,两个婢女沿着走廊快步走过。罗官奴养的小猫儿轻巧巧漫步树梢,几只小鸟儿呼啦啦飞起,不给它下嘴的机会。蓦然听见一阵笑声,他转目去看,却是几个侍卫拥着毕千牛,听他评点昨日才挂上院门口的两道对联。

正是:爆竹声中除旧岁,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按照元制,每月初一、初八、十五、二十三及乙亥日给文武官员放假,逢年过节,另有假期。像中秋、重阳这类的节日给假一天,如元旦、清明这类的假日给假三天。小明王建国号为宋,衣冠遵循宋制,但在这官制以及假期上倒是与元朝一样。

邓舍既为其臣,自然需得照样遵从。

只不过,海东行省初创,百废待兴,元旦给三天假,未免太多。邓舍打了个折扣,州县官员可给假三天,行省的高级官员只给假两天,聊胜于无。昨天祭礼,不算放假,假日从今日开始。

邓舍吃过早饭,按照预定计划,打算带了罗官奴等,微服出行,一来逛逛街,与民同乐;二来,顺便体察民情。

罗官奴年岁小,好动,早先在双城,她隔三差五还能回家去看看,有姐妹陪伴玩耍。自来了平壤,她没亲戚,少朋友,整日待在院中,出不得门,一天见不了邓舍两面,可着实闷的坏了。

故此,一大早,她就迫不及待,欢天喜地,打扮收拾,刚才听见邓舍起床,一溜烟跑过来,腻在他的身边,连着换了好几套衣服,问好看不好看。好容易等他吃完了饭,就快要出门的时候。院子外来了两个人,通传求见。

罗官奴撅了嘴,老大不乐意,不愿意离开邓舍,气鼓鼓转去屏风后边。

院中诸女,最得邓舍喜爱的,就是这罗官奴了,天真烂漫,楚楚可爱。当下,他也不生气,微微一笑,对毕千牛道:“传进来罢。”

进来的,一个洪继勋,一个王宗哲。

他两人一个年少,一个年老,有一个共同点,都很注意仪表,修饰得清清爽爽。两人拜倒在地,先恭贺新禧。分别起身。邓舍看时,洪继勋精神焕发,王宗哲面色灰暗,显然昨夜没有休息好。

邓舍笑道:“昨夜宴席甚晚,王大人今儿起的倒早,可得注意身体。”

王宗哲道:“有劳主公关心,受之有愧。”他话里有话,邓舍心中一动,猜到一事,问道:“怎么了?莫不是清华馆中的士子?”

“可不是么?昨夜宴席散后,臣才回家,就被馆中的衙役叫了去,一夜不曾合眼。那尹权整整闹了一宿,不但骂人,还哭,还打人,揍的崔备鼻青脸肿,好险没出了人命。就连臣,也受了他一脸口水。”

邓舍渐渐隐去笑容,皱了眉头,道:“怎么回事?仔细给我说说。”

王宗哲一五一十,从头道来。

原来,邓舍的那三篇祭文,昨夜即传入了清华馆内。尹权闻听之下,勃然大怒,既怒且悔,他深知其中的用意,会造成何等的后果,不由深深懊悔,当初怎么就没把持的住,到底应了邓舍之召?

要知,他虽没去参加祭礼,可日后人若谈论此事,谁管他参没参加?说起帮凶,势必会提及他们这些应召士子的名字,他难免落一个数典忘祖的千古骂名。

顿时间,他万念俱灰,彻底地豁出去了,免冠跣足,捶胸跌脚,号哭如丧考妣,戟指痛骂邓舍。馆内士子无人敢拦。虽有衙役上前制止,然而,因一方面,邓舍有令,不许怠慢士子,他们不好下痛手;另一方面,那尹权势如疯虎,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一时间竟然制止不住。

崔备有份参加宴席,回去得晚,院子中刚好看到,他仗着酒勇,斥责两句。谁知,就因此倒了霉。尹权二话不说,当即上前扭住,劈头盖脸,连踢带踹,好一顿痛打,直打的他叫爹喊娘,屁滚尿流。

这尹权不仅打了崔备,更去撞墙,意图自杀。好在王宗哲及时赶到,拦住了。拦住也没用,尹权越闹劲儿越大,四五个人按不住,满地打滚儿,哭喊得声音都嘶哑了,并且越骂越难听。王宗哲无奈,只得吩咐人打晕了他,将之绑住,堵住了嘴,丢入房中。

眼看天色将亮,他不敢耽误,就急忙前来禀告。

他道:“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臣办事不力,甘领责罚。只是那尹权,请问主公,该如何处置?”

邓舍又惊又怒,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百般忍耐,换来的就这样结果?这厮实在太不知好歹。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他?行省脸面何存!万事皆有个度,这样的东西,绝不能再容忍下去,倘若继续放任,就不再是宽宏,而是示弱了。

他咬了咬牙,拍案而起,道:“来人。”

毕千牛应声而至。

“带两个人,速去清华馆,就地杀了!”

“主公息怒!”

“洪先生有何话说?”

“尹权一心求死,杀了他,反遂其愿。且今元旦,杀人不祥。臣以为,莫如暂留他的小命,扣在城中,不放他走。主公可对外发布文书,通传全省,就说他已经受了我行省官职。接他家人入城,他若再是不从,杀之未晚。”

利诱不成,改而威胁。

邓舍仰头大笑,举起茶碗,摔在地上,道:“区区竖儒,值得我用此心机么?姚先生曾说,你洪先生也曾经说过,我待士子太过宽厚,过于放纵。今天,我就要杀鸡儆猴。不需多言,毕千牛,……”

“在。”

“即刻去办。”

毕千牛转身就走。邓舍又将他叫回,改变了主意:“砍头太便宜他了。既然立威,干脆拉去城门,午时行刑。许百姓观看,用五马分尸!”

“是!”

他一发怒,清傲如洪继勋,也是不敢再多劝一句。王宗哲早瞧着尹权不顺眼,他身为蒙元的降官,有心结,最讨厌做出一副孤直忠贞模样的人。此时,他心怀畅快之余,听了“五马分尸”四个字,不免胆颤心惊。

“王大人。”

“臣在。”

“午时行刑,你做监斩官。”

邓舍盛怒之下,依然心思缜密。他派王宗哲前去监斩是有说法的。清华馆内的士子统由王宗哲迎送接待,只看尹权的种种做为,就可以知道,这工作难度在后边,只有学问而无威风是不行的。监斩杀人,威风就来了,方便他以后的工作。

王宗哲胁肩累足,诺诺唯唯,随毕千牛去了。

堂内只剩下邓舍、洪继勋二人。

洪继勋寻思片刻,道:“杀了也好。主公昨日的祭文,不日必将传遍海东。只一个清华馆内数十士子,便有一个尹权做出这般的反应,可以料想,海东千万儒生要闻听了,会闹成什么样子。杀个人,立立威,料来敢出头的就少了。”

邓舍余怒未息,负手下堂,来回踱步:“给他定个罪,……,不要与祭文内容有关。也不要与辱我有关,可从品行、道德、殴打崔备、妄议政事上做文章。”

“殴打儒生,斯文扫地。目无君父,大逆不道。勾结奸细,意图作乱。”

“勾结奸细?……”

邓舍随即明白,这是诬告之词。他点了点头,道:“甚好。就这么定。……,先生说勾结奸细,那张德裕随从的事儿,查清楚了?”

“臣来,即为此事。”

洪继勋其实倒是有心接着再说几句有关士子们的事儿,不过他晓得这会儿并非良时,乐得暂且岔开话题,放下折扇,欲待开口。

邓舍挥手止住,道:“且慢。”他往堂后看去,道,“阿奴,你先出去。”却是突然想起了罗官奴还躲在屏风后边,他一向谨慎小心,凡涉及军国大事,从不使女子闻之。

半晌没动静,邓舍奇怪,转了过去,看见罗官奴小脸儿煞白,手揪着衣襟,坐在地上。她瞧见邓舍,双目一红,险些哭出声来,显然是被他刚才的雷霆一怒给吓住了。她浑身颤抖,想拉住邓舍,又胆怯害怕,颤声道:“爹爹,你莫生气,奴奴好怕。”

邓舍哭笑不得,怒气不翼而飞,拍了拍手,叫进来两个侍女,吩咐扶着她退了出去。

“倒叫先生见笑了。”

“小儿女情态,流露自然。有何可笑之处?何止主公,我见犹怜。”

两人对视一笑,堂上气氛为之一松。侍女清理走地上茶碗的碎片,重新奉上茶水。邓舍落座,道:“先生请说吧,那张德裕的随从,究竟见没见着高丽的使者?照看迎宾馆的那个都事怎么说的?”

“那随从名叫刘旦,见没见过高丽的使者现在还不知道。臣昨夜叫来负责迎宾馆、接待张德裕的那个都事,询问再三,他一问三不知。倒是另外有两个看门的吏卒,对刘旦有些印象,这几日里,此人的确多次出入。

“他每次都是随着张德裕一起出去,可张德裕回来,常常不见他跟着回来。这两个吏卒隶属通政司,已经给上官汇报过。臣又找来他们的上官,名叫王老德,问了才知道,通政司已经开始了调查。

“只是还没有得到甚么有用的情报,因而不曾报知主公。”

王老德,邓舍知道。也是上马贼的老兄弟,现任通政司同知。李首生去了山东,海东这一块儿,如今即由他负责。

邓舍沉吟,问道:“与沈阳的和约,签订的怎样了?”

“大致的框架已经拟好了,只是在一些细节上,张德裕夹缠不清,进展甚慢,还时不时提出暂停谈判,出外游览的要求,说想观看平壤风土。臣早有怀疑。今日看来,他这种种举动,怕是有意为之,在给刘旦争取时间了。”

“怪也。他想与高丽使者搭上线,不奇怪。但是,他为什么这么急着与高丽使者搭上线呢?”

“臣也觉得奇怪。所谓远交近攻,他想与高丽来往在情理之中。但他没必要这么着急,完全可以慢慢来。我行省的边界封锁虽紧,混进来几个人不难,他大可以随后再勾通高丽。为什么,他就这么着急,冒着被我发现的危险,宁愿在咱的眼皮子底下活动呢?”

“你是说?”

“臣以为,有两种可能。其一,纳哈出给他的有密令,或者结盟高丽,或者别有打算,他必须尽早见着高丽使者。其二,联系刘旦活动频繁,张德裕也甚有可能不知从什么渠道,自我行省中得知了些甚么。”

“得知了些甚么?……”

“不错,十有**,我行省内有奸细。”

邓舍心念电转,他才派了李首生往山东、河南安插细作,不曾想别人的细作居然也早已安插到了自己的身边。

“即便有奸细,即便他得知了些甚么,他为何急着联系高丽使者呢?”邓舍霍然起身,“……,难道?”

“臣,正有此忧虑。”

假设,行省内部有奸细,张德裕通过刘旦,得知了些行省内幕。他不急着走,回去禀告纳哈出,反而拖延时间,借机去与高丽使者联系,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得知的情报必然与高丽有关。并且,他这么着急,又说明他没有太多的时间等待,也就是说,他得知的情报很快就会付诸实行。

符合以上的条件,海东行省内部,目前只有一件事,即春后对高丽用兵。

邓舍委实不敢相信。用兵之事,知道的没几个,全是最上层的文武官员,邓舍最信得过的人,他们怎可能去做沈阳的奸细?文华国?姚好古?赵过?佟生养?河光秀?洪继勋?没一个可能的。

他心神激荡,缓缓坐下,问道:“先生以为,会是哪种可能?”

“必是我行省军机泄露!因为纳哈出不可能确定,高丽王会不会派使者来给主公贺新禧。即使他确定,他也不可能知道高丽王的使者何时会到我海东。既然如此,他当然也不可能提前就给张德裕甚么密令。臣断言,张德裕意图联系高丽使者,定然是随后的自作主张。”

洪继勋的判断很有道理。

邓舍沉默了会儿,每逢大事有静气,他而今做的不错,他缓缓说道:“此事,由你负责。查!要一查到底!记住,出你口,入我耳,不可叫第三人知道。……,我会给王老德下令,全面配合你。人手不够,从我侍卫队中抽调。”

“是。”

“加强大同馆的戒备。……,不,明地里不要加强戒备,要外松内紧,免得惊动了刘旦。看住高丽使者的同时,跟着刘旦,看看他都与什么人互相来往。先不要动他们,等张德裕走了,再抓起来,细细询问。”

“请主公放心,臣定然办的稳稳当当。”

邓舍颔首,他闭上眼,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边,过了会儿,道:“过了元旦,就打发高丽使者走罢。”

洪继勋答应不提。说过此事,两人闲聊一会儿,洪继勋究竟忍耐不住,话题兜回去,问道:“敢问主公,杀了尹权,别的士子,打算怎么安排?”

“愿意留下的,量才使用。执意要走的,给其赏赐,送还乡里。”

洪继勋这才松了口气,他就怕邓舍忍不住怒,改变当初定下的策略,万一来个软禁,得不偿失。邓舍睁开眼,他被洪继勋提醒了,补充道:“告诉王老德,回乡的士子,也交给他管。看好了,有乱说话的,一并报给我知,待局面安稳,然后再说。先生你看,这样安排如何?”

分明秋后算账。

对此,洪继勋不反对。

邓舍前几天认为他到底生长高丽,有所偏向,其实误会他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高丽人。要说起来,几个月前,他与罗国器纠察吏治,的确有许多高丽人走他的门路,他也一一任命为官,但他绝非为了示好,在他的眼中,不过视其为工具而已。

他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主公英明。”

邓舍一笑,道:“我自得先生,未曾见先生有一日之歇。听先生刚才话里,想必昨夜又是睡得甚晚。先生累么?文大人搞了不少的活动,昨天就请我去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先生若是不累,便与我同去,也算与民同乐。可好么?”

“敢不从命。”

邓舍唤来罗官奴、并两个高丽公主,分别骑马坐轿,出了府门,街道上人潮涌动,欢声笑语。他与洪继勋各有心事,不约而同做出快乐的样子,混入人群,一边对百姓示意,一边往举行活动的场地而去。

24 元旦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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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壤人喜好下棋、投壶、蹴鞠。www.65txt.com

文华国开辟出了三个场子,一个在室内,主要面向官宦、富家、士子阶层,组织他们下棋。投壶和蹴鞠在室外。投壶的场地小一些,女子也可以参加。蹴鞠的场地就很大,专门借用了城中小校场,观看的百姓人山人海。

邓舍他们到的时候,正赶上一方踢入一个好球,掀起满场的欢声雷动。

文华国眼尖,远远看见了邓舍一行,忙从正面看台下来,紧赶慢赶地过来迎接。邓舍拿眼观看,见行省文武大员,不少都来了,有的坐在看台上,有的不脱草莽性子,官衣也没穿,混在人群中,大呼小叫。

校场周边,还搭起了许多的帐幕,左右饰以锦缎、名画,彩毬。邓舍从前边走过,看到里边坐的都是官宦富家的女子,或者带着遮面的纱,胆大的只用扇子遮脸。她们瞧见邓舍,有知道他是谁的,含羞低头;不知道他是谁的,低头偷觑。

文华国的家眷也有来看的,邓舍把高丽公主与罗官奴交给她们,与洪继勋上的看台。

场中两队人,分红黑两色。文华国给邓舍介绍,红色的尽为民间少年,黑色的则由士卒组成。他这么安排,显然有政治的寓意在内,也是在响应邓舍的号召,一方面军民同乐,同时有利民族团结与融合。

“比赛共分三场,上午两场,下午一场。结束后,有从军中精选的骑兵,给百姓表演马毬、骑术。投壶那一块儿,则有箭术、射柳的表演。除了这围棋、投壶、蹴鞠之外,另有戏剧、小曲儿、说书等活动,不过不在这一区,都在城东。”

邓舍很满意,转望了一圈儿,没见姚好古,问道:“姚先生呢?”

“昨日给他下的有帖子,姚先生好下棋,大约去了奕馆。”

“明天安排的什么节目?”

“奕馆改成斗鸡,蹴鞠改成马毬,投壶改成角力。”

马毬得有马,算是高级娱乐,寻常百姓可望不可及,有能力参加的都是衣冠子弟。高丽风俗,每逢端午都会举办大型的马毬比赛,高丽王亲自出席,武官年少者及衣冠子弟有意者皆可参加,技艺出众的,任武官职位,称之为“端午选官”。

这么做,是有一定道理的。

马毬这项运动,骑在马上击毬,危险性很大,不禁需得有胆气,更非得有高超的骑术不可,能从中胜出者,无不一时之选。早前,邓舍之所以将之定为军中的固定娱乐项目,着眼点也就在于此,可以寓教于乐,有助养成军中骁悍争先、不示弱的风气。

不过,邓舍到底不是高丽人,虽看到了击毬的好处,对高丽“端午选官”的旧制并不太清楚,听洪继勋在旁边说了,他心中一动。

既然要大力宣扬军民同乐,汉丽一家,那么何不顺水推舟,借用一下这个高丽旧制呢?他想了想,道:“击毬好。明天,叫佟生养、陆千十二他们也来看看,可以挑几个胜出的选入军中,给百户以下的军职。尤其出色者,给我,选入我的侍卫队。”

文华国自无不应。

邓舍触类旁通,点了点场中,道:“就这蹴鞠队里,明日角力场上,有体格强壮、技艺娴熟的,他们若愿意,也可以拔入步卒营及弓手营中,给十夫长的军职。……,就交给你来负责,凡愿从军的,都给红花,骑高头大马,拉出去游游街,叫百姓们都知道。要大张旗鼓地办。”

蹴鞠源自春秋战国,汉朝人把它视作“治国习武”之道,曾在军中广泛开展,《汉书》有《蹴鞠二十五篇》,列入兵法类。可见,从一初起,蹴鞠就与军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选拨其中优异者从军,并不令人觉得奇怪。

文华国答应了。几人说过正事,开始看球。

但见:场上红队一人,勾脚踢球,使了个倒挂金钩,那球眼见奔入毬门上的风流眼。黑队球头跃步迎上,头槌顶出,恍似流星一道,早有队友接住,膝盖一碰,皮球落地,滴溜溜转了两圈。

这队友望了望台上,看到邓舍正在观赏。当下,他先不出球,卖弄精神,球不离足,足不离球。倏忽间,圆滚滚一个球,上了肩头,微微缩身,滑落后背,腿往后深,再轻轻将之挑起,颠球数十下,一点不带落地的。如此这般,竟是兴致所到,耍了一手好“白打”。

邓舍忍不住喝彩:“好!”

那队员得了鼓励,兴高采烈,越发拿出全身本事,来一个“风摆荷”,玩两手“玉佛顶珠”,“双肩背月”在前,“拐子流星”随后。临到末了,他拔脚飞射,如射长虹,犹如经天之彗,正过门上,撞入风流眼里。

“好毬!”

场边锣鼓喧天,妓者歌舞。

若说马毬为衣冠子弟的娱乐,那么踢的一脚好蹴鞠的,多半街头恶少年。无论来自军中,抑或来自民间的,一个个争强好胜,比勇斗狠,你来我往,花招频出,精彩纷呈。观众看的津津有味。

士卒虽然体力占绝对上风,奈何按照规定,踢球时,身不能离开固定的位置,主要拼的是技巧。他们毕竟身在军中,许久不练,未免生疏。一两个的出众,不代表全部队员的出众,上午第一场比赛,被红队赢了几分。

文华国大觉失了面子,恼怒非常,要非邓舍在场,怕不早掀了桌子。

他黑着脸,连声道:“狗日的,狗日的,太不争气。丢了咱军中的面子,丢了咱行省的面子!”翻眼悄悄看了眼邓舍,恶狠狠道,“……,这且也罢了,更丢了主公的面子!非打不可,非打不可!”

他气哼哼的,拔脚就要下台。邓舍伸手拉住,笑道:“输就输了,何必动气?我看呀,这第一场输的好。”

红队都是百姓子弟,他们赢了,自然高兴,合了军民同乐的意思。不过,黑队却也不能一直输,军队的面子不能不要。邓舍道:“待会儿不是还有一场?包括下午的那场,铁命令,必须赢!不但要赢,还要大比分赢。”

文华国自下去布置,重新挑选人手,组织队伍。

第二场比赛,比试的“跃鞠”。不设球门,双方队员下场,相互追逐奔走,争抢皮球,以踢球次数多且高者为胜。黑队有体力的上风,速度极快,弥补了技巧的不足。他们知耻而后勇,大呼小叫,气势压人,这威风一拿出来,果然扳回了面子,大比分获胜。

文华国的脸上这才露出点笑容。

比赛到半截,洪继勋有事,先行告辞。

等到比赛结束,将近午时。邓舍看看天色不早,百姓欢呼声中,他起身略略说了几句,既夸奖了黑队,也夸奖了红队,不偏不倚,平易近人。留下文华国,由毕千牛等簇拥着,接了高丽公主与罗官奴回来,离开了小校场。

早晨时,罗官奴受了惊吓。她年岁小,情绪变化快,受欢庆气氛感染,高兴的小麻雀似的。她坐在轿子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小手偷偷提起轿帘,露出条缝隙,小声地叫邓舍:“爹爹,爹爹,……”

邓舍打马近前,问道:“怎么?”

“下午还来看么?”

她眨着大眼睛,满脸尝到好吃糖果,意犹未尽的样子。

邓舍笑了笑,道:“你若还想来看,我叫毕千牛陪你,好么?”

“你呢?”

“你看那是谁?”

邓舍指了指前边,罗官奴飞快地往左右溜了眼,见没人注意她,探出小脑袋,向前看去。不远处,街道边儿上,立着数个骑士。当先一人,锦袍软甲,腰带短剑,马挟长弓,年约二十上下,神情端重。

熙熙攘攘的人群,热热闹闹从他的身前涌动而过,他一言不发。这一静一动,越发衬托出了他的严肃沉默,不是赵过是谁?

罗官奴失望地叹了口气,知道邓舍下午肯定有事,是出不来了。她道:“爹爹有事,奴奴一人好生无趣,不来看了。”

“过些时日,等不太忙了,我陪你回双城好不?……,想你父亲了么?”

罗李郎前阵子来过平壤一次,没几天就回去了。邓舍任给他的新官职,与李敦儒一样,同为左右司员外郎。不过,李敦儒那个没实权,他这个货真价实,现为吴鹤年的第一副手,位置很重要。

“爹爹待奴这么好,奴奴却不曾想过父亲哩,……,只是,想家中姐妹了。”

她的回答乖巧有趣,邓舍一笑,说道:“以后莫要叫我爹爹了,你如今身份不同,需得叫我相公老爷。”

罗官奴本为他的婢女,后被收为侍妾,这即所谓的由婢而妾。按道理讲,两者不过名义上有所不同,本质没有区别,地位都很卑下,继续使用“爹爹”的称呼并无不可。只是,邓舍如今执掌一省,叫人听见,未免不太端庄,惹人笑话。

罗官奴满不情愿,道:“不,就叫爹爹。”

“要听话。”

“好吧,不叫爹爹了,但是也不叫相公老爷,爹爹你又不老。叫相公爹爹。”

邓舍开怀大笑。行不几步,与赵过汇合一处,赵过跳下马来,恭谨行礼。邓舍挥了挥手,道:“起来吧。阿过,你这官儿做的越大,怎么礼节跟着也越来越多起来了?知道军中、行省暗地里怎么称呼你的么?”

“臣不知。”

“都叫你多礼将军。你我自幼相识,虽不是兄弟,比亲兄弟还亲。我做百夫长之时,你曾在战场上救过我两次,我也救过你两次。咱俩可谓换命的交情,你在我面前,何必这么拘谨呢?你看看文叔、陈叔,谁与你这般一样?”

“主公所,……所言甚是。然,然而,上下尊卑,不可不分。”

邓舍没了脾气,表面不快,心中喜欢。他摇了摇头,道:“算是拿你没办法。……,上马吧,边走边谈。”

赵过不急着上马,先打发了随从,远远落在毕千牛等侍卫的后边。随后,他勒住缰绳,请邓舍先行,退让了半个马头。一举一动,莫不循礼。他一个自小在马贼窝中长大的人,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交代你的事情,办的怎样?”

“地址已经选定。暂,暂定在城外大校场的旁边。臣以为,有三个好处。第一,远离市区,环境好。第二,挨近军营,气氛好。第三,附近有山有河,有利课目训练。学,学以致用。是否可行,还请主公定夺。”

“大校场旁边?嗯,甚好。不过有一点,你得注意,不可距离大校场太近。大校场上每日有士卒操练,声音太大,太近了会影响学生的学习。”

“是。”

“教官的选择与课目的设置怎样了?”

“遵照主公的吩咐,教官,一半从原来的军官教导团中选出,一半从军中老卒、有经验的基层军官中选出。课目安排,也以主公的指令为依据,暂定为四科。技击、骑射、战例、小规模结阵演习。”

“战例?”

“是的。通过讲解著名战例,使得学生从中学会一些简单的兵法,例如布阵以及军纪的重要性等。”

邓舍微微颔首,问道:“四科学完,大约需得多长时间?”

“按照目前编纂的教材数目来看,至少一年。”

“一年?……,一年太长。学员才是十夫长,毕业出来优异者拔擢两级,最多也不过百户,用不着学这么多东西。重点放在技击、骑射,与小规模的结阵演习上,要务实,重视实战。把战例科中没用的内容,减去一些,不需太过高深。”

邓舍屈指计算,现在是一月,到秋天还有七八个月,他道:“第一期的学习时间,不妨定为八个月。看看成效,不行的话,可以再改。”

赵过答应了,紧接着提出个问题,问道:“不知第一期,录取多少学员合适?”

“不要太多,八百人吧。面向全军选拔,可以从我的帐下五衙中多选一些。”

赵过很较真,追问道:“多选一些,是多少?”

海东军马十余万,五衙占了将近一半。

邓舍想了想,道:“五衙以外,给两成的名额。帐下五衙,给八成的名额。”八成就是六百四十人,分散五衙诸军,即每万人中抽选一百多个十夫长。这个数字,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最起码,若忽有战事的话,不致影响到军队的作战力。

“行、行枢密院有人提议,问主公,要不要适当地招一些百姓子弟进来?”

“以后可以招,前几期不能招。”

“臣,臣以为,……”

“我知道,你们提这个建议,也是为行省可以更好的得民心考虑,甚至有利促进我汉丽一家的倡导。往长远里看,更有利吸纳民间人才,充实我军队战力。但是,做事,要分清楚轻重。眼下来说,我军的当务之急,不在开源,而在巩固。巩固的基础上提高。强军之后,可以再考虑其它。”

赵过低头想了片刻,认可了邓舍的意见。

“行,行枢密院里,还有人提出疑问,以为主公定下的淘汰率太高。百分之五。八百个十夫长,八个月后,就只剩下了七百六十个,损失太大。能入学的,显而易见,肯定都是我军中的精锐,……”

“精益求精。不经磨砺,何来宝剑锋芒?每有战事,奋战在第一线的,皆为十夫长、百户,要是他们不够勇武,不够剽悍,哪儿来的胜利?操练必须凶狠,用真刀实枪!百分之五的淘汰率一点儿不高。”

邓舍沉吟了一下,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毕竟都是我军中精锐,这样吧,你回去定一个章程,凡因操练不支而死者,一律视作阵亡,给其阵亡待遇。”

“学校的名字,至今未起。一旦动工,校舍建设旬月内就可完工。这名字,还得请主公亲提。”

“讲武学堂。”

两人谈谈说说,探讨细节,蓦然间听着远处三声炮响。

——

1,蹴鞠。

相传,黄帝时,就以蹴鞠来训练士卒。

“中国古代的蹴鞠具有对抗性、竞技性、娱乐性和健身性。从蹴鞠发展的历史来看,汉唐时期,由于具有竞技性、健身性和娱乐性,蹴鞠得到了广泛普及和发展。

“到了宋代,无论在技术水平上还是在普及程度上,蹴鞠都达到了顶峰。人们对蹴鞠健身性能的认识进一步加深。元代以后,蹴鞠的娱乐性越来越突出,其他三种特性逐渐减弱,蹴鞠运动逐渐衰微以至消亡。”

2,身不能离开固定的位置。

汉朝的蹴鞠,允许激烈的身体对抗,甚至可以推摔。唐代以后,技巧性占了上风,分很多种。白打,以踢出花样为主,既可自娱自乐,也可分班比赛。另外有“打鞠”,这是比赛颠球。

而有球门的分队比赛,球门设在中间,队员站立位置固定,不许离开。

25 军校 Ⅰ

人群如潮,你拥我挤地往炮响的地方跑去。(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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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与赵过往哪里瞥了眼,没有太过在意。不用问也知道,肯定王宗哲准备行刑,监斩尹权了。因为看守法场的士卒,王宗哲是通过行枢密院调动的,因而,赵过也知道此事,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继续汇报办军校的事儿。

这是一个大工程,按照邓舍的计划,分为三步。

平壤军校只是第一步,主要负责培训十夫长之类的低级军官,毕业后,可以擢升一级,提拔为副百户。随后,他还要在辽阳、盖州两地分别再办两个校区。盖州的为中级学堂,面向百户这一层次招生;辽阳的为高级学堂,只招收军中千户以上,由邓舍亲自兼任校长。

与平壤军校相比,盖州、辽阳的军校因招生对象的不同,在课目安排上,也将会各有侧重点。

盖州军校。体能训练之外,主要教授较为高深的兵法,开战例、战术、简单战略、修养、历代国史等诸门课目。

战例课,教习历代之战例。战术课,由战例引申出来,讲授攻守城池、步骑野战之区分、要领,涉及该如何培养、提升士气,以及面临绝地的时候应该作出怎样的选择等。战略课,讲授简单的战略,如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对作战的影响,又如大迂回、不以一城一地得失为念等,进行兵棋推演。

修养课,简而言之,就是教“为将之道”。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修养课就要在这上边下功夫。不指望人人皆成名将,至少可以提高一下将领们的素质,给他们一个明确的方向,晓得该向哪里努力。更有正规的气象。

国史课,是争议最大的一个课目。很多人不理解,以为军人又不是史官,军人的职责在疆场杀敌,与国史有何关系?况且,多数将领目不识丁,教起来太难。

邓舍坚持己见,他说道:“镜可正衣冠,读史,可明得失。”通过学习历史,吸取历史人物的经验教训,可以从而明白做人的道理,了然为将、为臣之道。更有一层深意,历史上爱国、御外侮的名将层出不穷,学习他们的事迹,有利培养将领们的民族观,知荣耻,加强军队的凝聚力。

为此,邓舍特地组织人编纂了《历代英雄直说》,做为国史课的一本教材,仿照当时解读经典与历史的流行方式,用通俗的话语,讲述英雄们的故事,并及当时的意义、后人的评价。

甚至,他不但顾及了将领们,还专门重新编写了一首军歌,名之为《炎黄歌》,教会士卒们唱,鼓舞士气,增强斗志。

这门课程,邓舍亲自领衔,教师从镇抚司选择,独立成一系统。

辽阳军校。

淡化了体能训练,重点在战术、战略。开设有战术、战略、兵制、国史、百家等几门课程。

主要教授兵法,如北宋时编订的《武经七书》之类。进一步讲授历代兵制之得失、历代国家之战略、历代兵事之优劣(何以盛?何以弱?)等等。包括蒙元军事之优点,同时教习史书及儒家、道家、法家、墨家等学派中对军事、对军政关系、对用兵之道的一些精要论述。

因为辽阳军校只招军中千户以上,故此每期的人数较少,暂定二十人。

“平壤、盖州等地的军校都由你来督造,抓紧时间,下个月内,各个学堂就要开始正式招生。”

“初,初级学堂倒也罢了。中、高级两个学堂,师资有点紧张。”

“平壤的学堂建好后,由文华国负责。盖州的,就由你来负责。师资这一块儿,可以暂且抽调一些军中的高级将领来代课。……,我看,你就有讲课的资格,身经百战,经验丰富。高丽降将中,不少文武兼济的;蒙元降将里,也颇有几个,熟知胡人兵事之强弱,都可以用一用。”

邓舍手底下,悍将如云,精通韬略的委实不多。降将中不少出身名门,打仗或许不成,讲讲理论,如修养、兵制之类绰绰有余。

赵过却有疑问,他问道:“用,用降将来讲课,能放心么?即使可以放心,学、学生会听他们的话么?”昔日的手下败将,今日摇身一变成了先生,难有威严。学生做不到尊师,重教就无从谈起。

“战术、演习,这类实战型的课目,不用他们来讲。只讲一些理论,没有甚么关系。手下败将怎么了?是人皆有长处,发挥他们的长处,为我所用。博采众家之长,自无不可。不但让他们教理论,读书识字也可以请他们来教。

“……,师道尊严,倒是个问题。这么着,待开课的时候,你我同去,给学生们提提醒,给先生们打打气。”

“也只好如此。”

说完此事,赵过话题一转。行枢密院最近很忙,远的来看,忙军校;近的来看,忙招兵。他汇报过军校,该说招兵。就目前局势来说,行枢密院的工作重点更在招兵上,因为它牵涉到年后的用兵,迫在眉睫。

“经、经过这么几天的甄选,已经招到的,有四千多人。此事具体由佟大人与臣负责。按照眼下的进度,至多半个月后,就可以招够万人。此外,佟大人还提出了一个意见,针对历次作战中,我军骑兵损失甚大,补充不及的情况,他说他愿意往双城去,为主公招揽愿从军的女真人补充其中。”

女真人擅长骑射,招揽来不须多做训练,即可形成战斗力。继续招其入伍,邓舍早有这个想法。

只不过,辽东大战之前,他才招了不少女真人从军。如果招的太多、太急,会否激起女真人的不满?毕竟双城之乱才平息没几个月,抽调太多女真壮丁从军的话,很容易叫有心人误会,以为行省在变相“减丁”,说不准引发骚乱。他有些犹豫。因此一直不曾提及。

这时,听了赵过讲起佟生养主动提及,邓舍大喜,道:“我二弟能有此心,实属难得可贵。”他站起身来,在堂上转了两圈,问道,“这提议,是他独自提出的,还是军中各部女真人一同提出的?”

海东军中,汉人为主,丽人为辅,女真人独自成军。佟生养手下近万女真骑兵,来源行省内的女真各部。如果这个建议是由他们共同提出的,此事就大有大为。

“回主公,由各部女真军官百户以上者,共同提出。”

“甚好!”

文事不顺,军事顺。邓舍心怀大畅。

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说明他近期来,对女真人的政策非常成功。不枉了他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一视同仁,不有歧视,与佟生养结为兄弟、视若家人、给其高职,踏马冰河、折箭盟誓、两不相负的良苦用心。

他问道:“若去双城召女真从军,可得几许?你们有没有估算?”

赵过曾经坐镇甲山,熟知女真各部的情况,他很谦虚,说道:“关北先有臣,后有张歹儿张将军。张将军远胜于臣,为人轻财重气,豪侠仁义,臣闻听,素得女真人敬仰。

“自他坐镇以来,关北女真部落多有来投,道路相闻,络绎不绝。至今,关北女真之丁口,已近十万。有佟大人及军中各部女真军官的号召,从中募兵,或许难以上万,得数千精锐,一点儿不成问题。”

数千精锐,不是个小数目。

要知道,骑兵不比步卒。

步卒投入小,遍数各地义军,其中有不少,甚至连兵器都不配,拿个棍棒竹枪,就往往上阵充数。若是能再给个兵器,学些队形,俨然便算精兵了。补充也容易,到处都有人,打破几个城池,裹挟一些丁壮,俨然就声势浩大。

骑兵不然,训练成本极大。就一个战马,投资就不小。又要给它配备简单的马甲,又要细养精饲,又要专人照看。更不说骑兵的操练、配给盔甲、给以兵器。弓矢的投入也很大,一把良弓,如一匹良马,千金难求。

高投入,自然有高回报。

骑兵来去如风,野战中占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邓舍之所以可以取得辽东一战的胜利,归根到底,不就全靠了骑兵的机动能力么?他自幼做马贼,对骑兵有独特的喜爱,闻言振奋,道:“好极了!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明日,就叫我二弟带几个人去双城,争取月内招够五千人!”

“召,召来之人,依然全给佟大人指挥么?”

赵过的这句问话,大有深意。

邓舍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沉吟,道:“补充过二弟军中损耗之后,剩下的,我亲自指挥。”

“春后,即要对高丽用兵。作战计划,是否现在就需要我行枢密院制定了呢?臣近日来,收集到了南高丽北部边境沿线的驻军、虚实等的大致情况,列有条陈,请主公观看。”

邓舍接过来,一目十行看了一遍。上边列的很细,某地驻军若干,骑兵、步卒、水军分别若干,将校某人,包括他的性格脾气、喜好如何,城池坚固程度,城中丁口数目,以及预测攻打的难易程度。

其实,邓舍手中也早就有这样一份类似的情报了,是由通政司派人收集的。只是,两份单子侧重点不同。行枢密院的这一份,侧重点在军事;通政司的那一份,侧重点在民事、经济、政治。

两份情报一综合,互相补充,就更能做到心中有数。

邓舍却不先说,问道:“我叫军械提举司研制的那几样东西,怎样了?”

“水雷已经研制成功。地雷也得到了改进,更容易携带。那崔玉不愧主公的重用,十分精擅火器,大陆将军对他赞不绝口、佩服之极。他先前献给主公了一本火器制造兵书,不知主公细细看过没有?”

邓舍点了点头。

这崔玉年岁不大,但在火器方面的造诣非常出众。当初他来投奔,献给了邓舍一本《火攻神器》,说是从他师傅处得来,上边写有许多令人瞠目结舌、想不曾想的火器,分为陆战、水战、埋伏、安营立寨、偷袭劫营、守城、攻击等等种类。

邓舍受其启发,结合个人见闻,给他提了几个可行的建议,吩咐他下去研究。

后来,成立军械提举司,任了陆千十二做主官,副官就有崔玉担任。

赵过道:“崔大人痴迷火器,几乎日日不出军械提举司的门,吃住在内。主公交代的那几样火器,大半研制成功。”行枢密院本来计划待过了元旦,呈给邓舍观看,此时邓舍既然问起,他简略做了个介绍,道,“首,首先一个,飞天神火毒龙枪。

“此枪长一尺半,铜、铁皆可铸造,枪管中可置弹一枚。枪管上有锋刃,刃上涂抹毒药。枪管旁缚有毒火筒两个。拒敌远时,可射弹;稍远,喷、喷射火焰毒烟;近时,可持刃格斗。一器三用,端得鬼神莫测。

“次、次一个,百子连珠炮。长四尺,装药一升五合。炮身一侧有咀,长一尺余,内装弹百枚。炮后有引线,炮尾有轴可旋转。遇敌,炮可放置四方木架之上,点燃引线,炮身八面旋转,百枚炮弹依次发射。连续不断,声威震天。臣曾有观看,此一炮,足以抵百名强兵。

“第,第三个,冲天火葫芦。既可烧伤、炸伤敌人,又可施放毒烟迷敌之目、毒伤敌人,可谓攻城略寨的利器。又有四十九矢飞廉箭,可同时发射四十九枚箭簇,较之诸葛弩,更加声势惊人,矢敷毒药,见血封喉。

“除、除了这些,崔大人对火药配给也很有研究。较之常用的配给方法,成分显著减少,效能反而增强。真深知药性之宜,深得火攻之妙。”

邓舍心痒难耐,几乎忍不住想立刻就去看看。他勉强忍住,笑道:“一个崔玉,可抵一万骑兵。传我的话给他说,平素要注意劳逸结合,不可太过劳累。为表其成就,赏赐美酒、银钱!告诉洪继勋,挑几个美女送去,好好伺候我的大功臣。”

赵过与邓舍性格相似,有自知之明,尊敬有一技之长的人,对崔玉很佩服的。他含笑答应,道:“可是,却有一点,得报知主公知道。”

“说来。”

“样品虽然研制成功,一来匠营人手不足,二来到底时日太短,且军卒使用也需得多加操练。短期内,怕无法形成产量,难以装备军中。就算赶得及春后用兵,恐怕数量也不会多。”

邓舍对工匠非常重视,每攻一地,每取一城,必按照比例,取用当地匠人入军,充入匠营。降军之中有懂得匠人手艺的,也一概不问出身,统统取用。

尽管千方百计,奈何辽东经济不发达,工匠的数目毕竟不多,至今匠营人数不足千人,其中铁匠的数目更少。学徒、打杂的倒是甚多,有两千多人,可手艺活儿不是一两天就能学会的,没有出师,不堪重用。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着急也没用。好在才与江浙定下通商协议,诚王的使者已经许诺,帮咱们私下买卖工匠,送来供我使用。坚持过今年,到明年,学徒也出师了,情况想必就会好上很多。”

邓舍大手一挥,道:“至于春后用兵,区区高丽,何足挂齿。不用火器,一样轻松取胜!”

杀鸡焉用牛刀?邓舍根本就没想着用这些先进的火器去对付南高丽,他要留着,用在该用的时候,给敌人出其不意的打击。他叮嘱:“牢记,匠营的保密工作务必做好,没有命令,一个闲杂人等也不许放入放出!包括涉及制造火器的匠人在内,严禁接触外人。……,尤其对崔玉的保护,更为重之中重,从我的侍卫队中选出几个人,充入他的扈卫里吧。”

连着听了两个好消息,邓舍心情极好,道:“明日还有一天假期。送走了高丽使者,便召集诸将,商议用兵南高丽之事!”

——

1,仿照当时流行的方式解读经典。

“对于古代经典和历史用口语加以讲解,使读者明白易懂,当时称之为‘直说’或‘直解’,也就是后来所说的白话文。

“‘鲁斋许先生为《朱文公大学直说》、《唐太宗贞观政要直说》,皆以时语解其旧文,使人易于观览。’‘鲁斋先生’就是元代前期的理学大师许衡,……。”

“‘直说’历史,可以郑镇孙的《直说通略》为代表。……以《资治通鉴》为本,再以其他史书记载‘推衍上古之事,加诸前,而以宋朝及辽、金之录,附于后’,可以说是一部用白话写成的简明通史。……,该书关于淝水之战的叙述:

“‘谢玄使人去对苻融说:你每远远田地来这里,如今逼水摆阵,这是要厮持长久,不是要战。若移阵略靠后,待我晋兵过了决胜负不好那什么。秦王与诸将商量,……,遂麾军少退。’”

2,减丁。

金朝的民族政策很残忍,对蒙古人施行“减丁”。规定了每个蒙古部落男丁的上限,超过的部分,每三年,北上屠杀一次。

由金而清,到了清朝,这个民族政策本质上依然一以贯之,只是改为超出的部分,必须出家当喇嘛。

3,飞天神火毒龙枪等。

这些火器,可见《火龙神器阵法》。

此书署名崔玉所著,当成书在明朝中期以前,记录皆为当时世所罕见的先进火器,并有火药配给之法。不过后人在传抄中,也窜入了一些新的内容。如这毒龙枪、连珠炮,真实出现的时间大约应该明之中晚期。

崔玉,东宁人,曾任明初都督,掌管神机诸营,专习枪炮。他具体何时投奔的朱元璋不详,只知道他曾铸造火龙神器四十支,势若飞龙,威力很大,在鄱阳湖大战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26 军校 Ⅱ

南高丽的脊骨是太白山脉与小白山脉,其中的太白山脉尤其被视为高丽的龙脉。www.65txt.com

从这两条山脉,又分出许多的支脉,遍布南高丽境内,林木苍郁。在这些山脉与山脉之间,还有很多顶部平坦而坡度陡峭的山和丘陵,坡度一般都在四十到六十度,别说骑兵,就连步卒攀登起来也很困难。

高丽号称三千里锦绣江山,不但山多,水也多。

由平壤、江东南下,先后有临津江、汉江、锦江、蟾津江、洛东江等数条江河,流向为由东而西或由北到南。元旦一过,天气转暖,南高丽的气温比北界要高的多,这些江河很快就要解冻,有些已经解冻。

如果高丽王运用得当,它们皆可在战术上成为阻挡邓舍南下的重要地线。

比如,临津江与北汉江。两条江河之内,山川交错,森林密布。北汉江沿岸大多悬崖断壁,临津江好一点,但其南岸也是天然的峭壁。只要高丽王早做准备,险要的地段,足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一日,邓舍召集诸将,商量议事。

通政司王老德,第一次出席这种会议,他首先发言,详细讲述了一遍南高丽的地形特点,沿边军政情况。他最近熬夜比较多,有点虚,加上人胖,说不了两句话就气喘吁吁,抹去额头汗水,他总结道:“好叫主公知晓,好叫诸公知道,南高丽的情况大致如此。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易守难攻,不好打。”

他的官话说的不地道,带有浓厚的乡土气息,文不文,白不白。听入众人的耳中,十分可笑。

不过大家相处日久,晓得他就好这调调,没人出言嘲笑。文华国凑近挂在墙壁上的地图,扒拉着看了会儿,连连摇头,道:“的确不好打。我行省缺少水军,船只不足,就这几条大河,怕就不好过去。”

洪继勋、姚好古二人也在。

姚好古道:“蒙元兴起的时候,曾经数次攻打高丽。高丽弹丸之地,而竟能一直保其宗庙不绝,固有蒙元志不在此的原因,然其地形之得天独厚,於中也有甚大的功劳。山地、河川一多,胡人的骑兵优势就发挥不出来。纯以步卒而论,山地战与平原野战又截然不同。

“我军若要大举进攻,务必得吸引蒙元之教训,不可轻启战端,谋定而后动。”

邓舍深以为然,他道:“诸公皆为沙场老将,有何见解,不妨尽管道来。咱们集思广益,看看能不能把这些困难解决掉,想出个好的办法来。”

解决困难,不外乎十二个字,知己知彼,扬长避短,对症下药。

知己知彼好说,怎么扬长避短、对症下药,可就有些难了。姚好古寻思片刻,道:“我军之长,在骑兵骁悍,步卒众多。且我之步卒在征战北高丽的过程中,有过山地作战的锻炼,甚有经验。但问题是,南高丽不仅山多,并且河川交错,在骑兵用不上、我军又缺乏水军的情况下,该如何发挥我军的这个长处呢?”

归根结底,还是怎么解决南高丽江水太多,难以长驱直入的矛盾。

“解决这个矛盾还不简单么?第一,搜集现有船只,征为军用;第二,要有不足,可以征召船匠,打造新船。”

“征收船只太多,必然引起渔民不满;单纯的造船,时日太久。就算有了足够的船只,怎么深入南高丽,带入它的腹地之中呢?劳师动众,耗费太大,路上也不安全。”

“那么,便就地征召。索性大军到处,尽取南高丽当地船只,为我所用。”

“南高丽不会不坚壁清野。就算有漏网之鱼,我军可以征得一二,但是如果数目不够,又该如何?”

“这,……”

“把筹码全压在敌人的身上,希望敌人帮助我们解决困难,这样的举动太过冒险,是为无准备之仗。不可为之。”

“那么,依你之见呢?”

“多制皮囊等物。这种东西简单易做,不耽误时间,且可以随身携带。遇上河流,充充气,就能浮水而渡。”

“天气寒冷,江水刺骨。你让士卒游泳过江?再好的体格,也经不住这样一再地折腾!况且,你从哪儿找足够的皮子、气囊?即便这些都不是问题,别忘了,南高丽水军不少,我军士卒过河,它的水军趁机过来打,怎么办?用士卒的血肉之躯,去应战么?”

“这,……”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自古兵家,对山川险要都非常重视。总结渡河的方法,有数种。其一,徒步涉渡。砍伐沿岸树木,或者用布囊盛土,堆积水中,前后聚积,阻断河流,然后士卒可以从上边走过。

其二,浮游渡河。或者挑选擅长水性的士卒,组建专门的浮水军,游过去。或者以羊皮为囊,以气实之,绑在腋下,可以浮在水面上,借助浮力渡过江河。先前提出用气囊过河的军官,就是说的这一种羊皮囊。

宋时,有一种飞波甲,用绢制成,明矾水浸透晒干,外面编织羽毛,穿上之后,不仅可以浮在水面上,并且水不能浸入。不过,这种防水甲造价太高,显然不用考虑。

其三,舟筏渡河,这个是最常见的。

其四,搭建临时的飞桥。

诸将唇枪舌剑,四种方法提了个遍,彼此反驳。堂上热闹一片,半天没个定论。

洪继勋冷眼看了半晌,听的多时,他跨步出列,拜倒,说道:“主公在上。臣有一策,可保大军渡河无虞。”他提足了力气,声音清朗,中气十足,极其响亮,压倒了诸将的辩论,堂上渐渐安静下来。

“快快请讲。”

“说来简单,一个字:避。”

“避?怎么个避法?……,愿闻其详。”

洪继勋问道:“请问主公。此次攻打高丽,是想要速胜呢?抑或慢胜呢?”

“何为速胜?何为慢胜?”

“速胜,长驱直入,旬月可定。慢胜,稳扎稳打,或许年内可有捷报。”

众人不解其意,瞠目结舌,窃窃私语,文华国道:“先生这话好生古怪!还用说么?若能够速胜,当然强过慢胜。”邓舍心中一动,知道洪继勋不会无的放矢,笑道:“我猜速胜与慢胜,定然各有优劣了?”

“主公英明。速胜虽快,险。慢胜虽慢,胜在一个稳当。”

“请先生细细道来,我等洗耳恭听。”

“臣先给主公讲一讲如何慢胜。首先,抽选五衙精锐,以为前锋;随之以马、步、水卒的主力;并用万人新卒做为后备,何处遇艰,即补充何处。如此,兴兵动众,旌旗蔽天,分兵三路,全线推进。

“逢山过山,遇水涉水。得一城,即守一城;守一城,即吞一城。南高丽纵深千里,这样的打法,慢是慢了点,但不会有后顾之患。随时可以开战,随时能够停战。凭我百战雄师,至少先立在了不败之地。”

“嗯,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呀。那么,速胜呢?”

“慢胜,需要军卒最少五万。速胜,只需三万人,足矣!抽选马、步精锐万人,长途奔袭,直扑王京。南高丽王京距我平壤,只隔了一道之地,不足四百里。我军绕开沿路坚城,突然出现在它的面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臣断言,一战可克其城。

“既克其城,擒其首脑。然后,用兵攻略各地,数月之内,可得高丽全境。”

邓舍倒抽一口凉气,好一个兵行险着。

“绕开沿途坚城?洪大人想陷我军于死地么?孤军深入敌后,一战若不能克城,南高丽各地必然齐聚而来勤王。适时也,我军前有坚城,四面皆敌,无路可进,无路可退,这万人精锐,还能有活路么?插翅难逃!”

洪继勋晒然一笑,道:“这破城的万人,是为前锋。万人之后,可再选两万善战之辈,随后接应。前锋绕开的沿途坚城,大可尽数交由他们负责。即便一战不能克城,我军的奔袭,肯定也早骇破了南高丽的胆子,料它不敢多事阻拦,徐徐后撤,不成一点问题。”

“说来轻巧,撤不成怎么办?……,太险,太险。请主公三思。”

“南高丽将惰卒弱,不堪一击。要非有山河之险,早是我海东囊中之物!诸公刚才,已经将敌我之优劣分析的清清楚楚,该怎么扬长避短?难道还心中无数么?要想扬长避短,只有速胜一法!拖延时日,徒给敌人喘息的机会。太险?不行险,何来大胜?”

邓舍站起身来,走动地图前边,细细观看。

洪继勋指着地图,说道:“出平壤,遇上的第一个坚城,即为黄州。我军可绕开右行,翻越碧花山,由慈安而南下,四百里内,大的城池不过谷山、金川数地。我军一概绕走,避开江河,走山道、过山口,沿路除了山峦连绵,只在入京畿道的时候,会碰上一条江水。日夜急行,最保守的估计,十日可到王京城下!”

文华国问道:“京畿道内的礼成江,怎麽过?”

礼成江,以迎送宋使之地,故称礼成江。长三百余里,上游险隘,有峡谷,下游虽然地势平缓,但河面开阔,横渡殊为不易。它距离高丽王京只有三十六里,如果军队到此,不能迅速过去的话,就会给王京准备的时间,失去了奔袭的意义。

洪继勋道:“区区一江,难成天堑!”

他对邓舍说道:“较之临津江诸水,礼成江算不得大的江河,多年前,臣去王京,曾经过此水,春秋天,有些地方,甚至可以徒步涉过。为保险起见,可随军携带气囊、飞桥,也可临时征集沿江船只,渡过去万人的队伍,轻轻松松!”

邓舍问道:“高丽王京坐水临渊,群山环绕。西北高障,东南敞远。

“西北高障。其东有大兴洞,位处圣居、天磨两山之间,临近江边,岩石奇峻,有羊肠崤函之险。西北有青石洞,亦在礼成江不远处,领两岸之壁立,长近二十里,屈曲盘回,号马陵井陉之隘。

“西北高障,不利我军直入。而东南敞远,其周近大小城池数十,近的十几里,远的百里内,勤王之军朝夕可到。我军不过万人,稍有阻碍,而援军远在百里之外,隔谷山、金川等座城池,救之不及。我军该当如何?”

“兵家云:奇正相辅。我军万人奔袭,是为奇。不可无正。”

文华国接口而问:“正?如何正?”

“正有二。其一,奔袭之前,先调召来的新卒,配上些许老卒,出双城、成川等地,虚张声势,佯攻其东,调动南高丽边界防守,逼迫它从腹地调军东上,削弱其王京左近的诸军力量,间接减轻我奔袭军队的压力。

“其二,调集我行省全部水师,倾巢而动,沿西侧海岸南下。王京濒海,距离海边不到几十里,我水师到处,势必会给京畿附近造成强大的压迫。临海的丰德、通津等城邑,自保不及,何来胆量再去增援王京呢?”

王老德耐不住,说道:“王京濒海不假,海上有岛,名叫江华。

“蒙元征伐高丽,高丽王两度避入江华岛,而蒙元望洋兴叹,无可奈何。我军的水师,实力不强,船只不多,多为小船,没有大的战舰。凭借这点实力,恐怕连江华岛一地的高丽水军都对付不了,何来给京畿造成压迫呢?”

洪继勋对答如流,道:“诚然,我军水师力量不足。可诸公,你们忘了菊三郎么?”

“你是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菊三郎这些倭寇,主公待之甚厚。缺粮给粮,缺兵器给兵器,并且给其官职,许其来往通商日本、海东。在年前,骚扰南高丽海岸的行动中,他们出力甚多。此战,为何不可以再征用他们?”

又一军官质疑:“倭寇势大,但处在我行省控制下的倭寇数目可是不多呀。菊三郎至今拉拢所来的,才不过千人上下,难有大用。”

“前阵子,主公派了刘杨与菊三郎一起,往去对马岛。我行省控制的倭寇数目虽少,但那对马岛,可实为倭寇聚集的第一大据点。元旦刚过,大批的倭寇肯定还缩在岛屿之上,只要许以厚赏,不怕没有勇夫!”

数人点头称是:“言之有理。”

“征用倭寇,除了可增强京畿压力,还有一个好处。可以借助倭寇之力,彻底控制王京沿海的水域,以防止高丽王故技重施,看大事不妙,再遁入江华岛上。”

洪继勋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放置地图之上,遮掩住了江华岛,接着道:“如此这般,我军一方面断绝了高丽王的退路。另一方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伸出右手,握做拳头,轻轻击打在王京所在的位置,,目光炯炯,慷慨激昂,“此正所谓,不攻则已,攻必动于九天之上。臣言已尽,请主公定夺。”

他说完了,退后一步,躬身一礼,等邓舍决断。

堂上安静无声。

——

1,南高丽的脊骨是太白山脉与小白山脉。

这些文字由中、日、韩三国版本的《朝鲜战争》综合得出的。三版之中,就地形等方面的描写,似以日版最好。

2,太白山脉被视作高丽的龙脉。

据说,日本侵略朝鲜时期,曾在象征高丽龙脉的山川河谷处,钉下了365根木桩。又在朝鲜宫殿等处,钉下了13根大铁钉,全由日本武士从前的刀具所重新锻造,号称要用其最勇敢的武士灵魂,镇住朝鲜。

27 军校 Ⅲ

“姚先生,有何意见?”

洪继勋胆大心细,提出的方案看似胆大妄为,细细想来,颇有可行。www.65txt.com姚好古心中是很佩服的,但到底事关重大,不可轻言可否。他沉吟了半晌,问道:“请问洪大人,若是一切按照你的计划来,自然大功告成。但是沙场交战,军情瞬息数变,如果有变,出现个意料之外的情况,该如何是好?”

“意料之外?”

“天时地利人和。倘若行军的路上下了一场雨雪,耽误了时间。倘若谷山等地拼死拦截,暴露了我军行踪。倘若渡河的难度胜过想象,江河难渡。倘若兵临城下,月余不克,军中乏粮。该怎么办?”

“我军远袭辽阳,当时的天气严寒冰冻,路上积雪未消。结果怎样?我军大获全胜。此去攻袭王京,所选尽为精锐,即便路上遇上些雨雪,何足挂齿?谷山等地,挨近我平壤、江东,城中虚实我早已打探清楚,它那点人马,敢出城来拼死拦截么?我两万主力在后,它真要敢出来,先灭了就是!

“开春后,冰雪融化,江水也许会涨一点,但礼成江本就是一条小河水,它能涨到哪儿去?杞人忧天,实在可笑。

“兵临城下,月余不克,先不说这只不过是一种假设。就算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有我水军纵横沿海,粮饷的补给,难道还会成问题么?由平壤沿海而下,数日可到!话说回来,姚大人,凭南高丽的那点军力,你就真的以为,它可以挡得住我大军的雷霆一击么?”

姚好古道:“如果我军装备齐全,王京定然不是对手。但,洪大人,按照你的方案,我军是急袭,走山道,大型的攻城器械,估计不好带。……,如此一来,我军少军械,而敌人有坚城。对阵城下,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器械不好带,不代表不能带。粮草可由海路补给,军械为何不可以呢?火炮、投石机诸物,随军可带一些,不足的,大可由水师负责运输。两千精锐,足能横行王京沿岸!莫说送些军械,万一兵力不足,也大可由此补充。”

邓舍听的明白,洪继勋的这整套方案,立足点显然就在水军。

高丽的王京离海边太近了,它的水军实力虽然稍胜海东,但也委实不强,就连倭寇的骚扰,都能惊动的它如临大敌,京都几次为之戒严。如果真的可以占据制海权,那么,这个方案的确可以一试。

他性格中存在好险的一面,听到此时,他做出了决定。

姚好古又开口说道:“当年,契丹入侵高丽。高丽显宗难逃汉阳,升汉阳为‘南京’,是为高丽小三京之一,南边的陪都。洪大人,就算我军一切顺利,顺利抵达王京城下,顺利克城,可是,万一到了最后,却一不小心,走脱了高丽王,没能做到擒贼先擒王,却又如何是好?”

洪继勋怫然不乐,道:“人岂有算无遗策?尽人力,听天命!成或不成,轰轰烈烈一场,至少你去做了。总强过瞻前顾后,一事无成!”

姚好古一笑,道:“这话不错。”他朝邓舍一拜,道,“臣以为,洪大人的方案,大有可为。要想成功,两个字需要注意。借洪大人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慢’,一个‘速’。”

“如何慢?”

“事前要慢。完备的作战计划制定出来之前,不可贸然行动。计划制定之后,水军不集结完毕,不可贸然行动。担任掩护的军队不调走南高丽边界守军,不吸引走南高丽王京的注意力,不可贸然行动。”

“如何速?”

“兵贵神速。所谓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作战的军队一旦出发,就如离弦的箭矢,纵然有长途跋涉之累,也要千方百计保持其旺盛的斗志,必须在其势尽之前,倾尽全力,不惜代价,一举攻破王京,擒获高丽王!”

议事到此,基本就算拍板。

邓舍征求文华国等人的意见:“诸位,以为如何?还有何高见补充么?”

“惟以主公之命是从。”

能想到的问题,他们全问出来了。洪继勋的答复滴水不漏,没人再有异议。邓舍哈哈大笑,道:“彼之高丽,撮尔小邦。有了两位先生的两个‘速’、‘慢’,我海东,何愁不胜?虽未出军,此战已经十拿九稳!”

传下令去,命行枢密院,联合王老德的通政司,即刻着手拟定作战方案,同时开始进行甄选与调动出征部队的工作,以及粮草、军械等物的筹措、准备。

这是行枢密院自成立以来,第一次发挥本职作用。邓舍给了他们半个月的限期,吩咐姚好古、洪继勋不可参与在内,其中有分权的意思,也不无考究其办事能力的因素。赵过等人,自然非常重视。

闲言不表,略过不提。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ωар.1⑥κ.cn(1⑹κ.Сn.文.學網

只说那高丽使者,前一天,拜辞了邓舍,一行人不走陆路,走海路,扬帆扯旗,沿海直下。这高丽海岸,初春到初夏,附近均常起有浓雾,尤其西岸、南岸,岛屿密布,非有经验之水手,穿越不易。

故此,他们路上走的不快。

不过,沿海岸多有城池、山林。坐在船中,远望海岛点点,墨蓝色的海水随波荡漾,无边无际。转顾岸上城池星罗,山川棋布,景色俊秀,边走边看,如行山**上,应接不暇,倒也不觉得气闷。忽一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丰州,走过一半的路程。最多三两日,即可抵达王京开城府。

高丽的城池州县名称,多与中国雷同。这丰州,本高句丽的仇乙县。高丽承新罗而建国,向北扩展,得了不少原属高句丽的州府,丰州是为其一。曾置为都护府,后降为防御使。城池不算大,人口不太多。

刚好海上起雾,水手进来询问,要不要暂时靠岸。

那高丽使者亲出舱外,远近观望一番。但见好一场大雾,铺天盖地,滚滚腾腾,与海浪交织一处,掩住岸上苍翠,偶有海鸟掠过,白茫茫的雾气中,转眼不见。站在雾中没一刻,吃了满口满身的湿漉漉,风一吹,越发冰凉。

“雾气太大,我们的船又大。不好航行,没的触着暗礁,太过危险。”

那使者纵然归心似箭,奈不住老天爷的脾气。他无奈道:“既如此,便停下来罢。待雾气消了,然后再走。”

水手自去通传命令,寻岸边港口,下锚停船。那使者心中有事,回了舱中也是闷闷的,干脆负起手来,在甲板上踱步慢走。

他名叫洪彦博,忠肃十七年登第,距今已有二十多年。因其出身显贵,世家子弟,宦途一帆风顺。多年前,高丽王诛蒙元皇后奇氏一家,他立有大功,录功劳为一等。出使前,才新任了门下侍中,从一品的显官高职。

高丽王朝中,亲元党势力甚大。

他们或者入仕前曾入元宿卫,或者与蒙元大臣结有姻亲来往,或者如边安烈之类,本就为蒙元之臣属。他们不一定身在高丽心在元,吃里扒外,但毕竟与蒙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独立心切的高丽王来说,难免觉得掣肘。

洪彦博与他们不同,可算王党。高丽王之所以放心派他前来出使,此也正为原因之一。

副使名叫金镛,却是个武官,曾随当今高丽王入元宿卫,侍从有功,极得高丽王的宠幸。至正十四年,蒙元兴兵,攻打高邮,命高丽派军参与。高丽王选名臣猛将数人,他亦在其中。

他掀开舱帘,瞅见了洪彦博,一弯腰走将出来,道:“海上风大。侯爷怎么不在舱中休息?可别着了凉。”洪彦博被高丽王封为南阳侯,是以金镛有此称呼。

洪彦博行至船舷,注目海上,良久,喟然道:“千年以来,换了多少朝代。不变的,唯有此物。天若有情天亦老,诚哉斯言!”波涛如涌,拍打岸边礁石,泛起许多的白沫。风水浪打,岩石屹立不动。

“侯爷为何突然如此感慨?”

洪彦博迎风而立,看海船慢慢靠近港口。冷风兜起他的衣襟,飒飒作响。他转望西边,海天的尽头处,看不到的地方,是中国的海岸。高丽立国数百年,国运坎坷,几无一日之顺畅,先有辽金之势压,后有蒙元之鲸吞,受尽了强邻的欺凌。

好容易待中原乱起,高丽王有心趁机崛起,怎奈又受战火波及。邓舍横空出世,短短的时间内占去高丽的半壁江山。现如今外有强敌,内有忧患,眼看国力江河日下,一日日日薄西山,前景实在堪忧。

“昨夜航船上,读元新编之《宋史》。《岳飞传》中,岳武穆言道:‘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宋有此良臣名将,不免灭国。三百年国祚,一朝而绝。此为天意乎?抑或国运耶?”

金镛虽为武臣,饱读诗书,他顿时明白了洪彦博在为何感慨,涉及朝政,不好明言。他默然,说道:“臣为中兴之臣,君非中兴之君。此宋所以亡也。”

海船猛地震动了一下,停靠在了岸边。

两人眺望远天,雾气茫茫,视线所及,岛屿、林木都是隐隐约约。宋高宗不是中兴之君,那么,而今的高丽王呢?他又能否称得上中兴二字呢?宋高宗到底延续了南宋百余年,高丽的国祚,还可以再延续下去么?

他们两个人,都是高丽王的心腹,不会说高丽王的坏话。可高丽王的真实能力怎样,无不心中有数。要说,他们不该有此对话,只不过,他们刚从海东回来,亲眼所见,到处一片蒸蒸日上的新兴气象,比较国内的暮气沉沉,强大的差别之下,怎会不造成阴影?加上两人关系不错,故而出言无忌。

洪彦博沉默了许久,振奋精神,道:“宋不但有岳武穆,也有文丞相。金公,你我当自勉之!”

他说的很含糊,不知是要金镛以岳飞自勉,又或者以徇死的文天祥自勉。不等金镛回话,他转开话题,问道:“今去平壤,我使团停留多日。金公多次应其武将之邀,外赴宴席。对海东诸将的观感,如何?”

“其将校,大多粗鄙无文。然,各有所出众的地方,不可小觑。”

“噢?”

“俺接触多的,有三个人。文华国、佟生养、赵过。文华国此人,粗中有细,居高位,任显职,身为邓贼之叔叔,诚然海东的第二号人物。然而,俺看他待人,包括左右侍卫,甚至巡逻小卒、寻常仆从,皆毫无傲然之色,平易近人,笑骂不禁。料来他是极能得军心的。战场上若是相逢,是为大敌。

“佟生养,为邓贼之义弟。女真人,自居岳飞之后。听说他的哥哥,死在邓贼的手中。可俺观其言行,他对邓贼忠心耿耿。少年锐气,英气勃勃,更且骑射两精,武艺出众。战场上若是相逢,是为勇悍之将,需得加倍提防。

“赵过,为邓贼之发小。他结巴,话最少,年龄较之佟生养稍大,性子最为稳重。宴席上,时常有将校酒酣,夸耀功劳,唯独他笑而不语,很有大树将军的风范。这个人,战场相逢,或许不及文华国之能得将士死力、亦不如佟生养之骁悍无前,但若是论及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必然独胜一筹。”

高丽王派金镛做副使,主要之目的,就在观海东诸将之高低、看海东军力之虚实。他久在军中,参加过高邮一战,眼力还是有的。对文华国三人做出的判断,很客观。

洪彦博听了,皱了皱眉头,接着问道:“然则,平壤军力的虚实,可看的透彻了么?”

“邓贼防范甚严!俺虽几次酒宴上都曾提出想参观一下海东军营,怎奈文华国等人,一个个只管推辞,就是不肯答应。俺借口寻访旧友,千辛万苦转到城边,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军营,压根儿进不去。

“因此,平壤军力的虚实,难以判断。……,不过,就进城、出城,以及在元旦日庆典上,看到的一些城头戍卒,以及沿街警戒的秩序而言,海东军队士气甚高,装备也不错,纪律很严明。

“侯爷还记得么?元旦前,就因一个士卒擅离职守,就当场被邓贼砍了头。”他叹了口气,“于此观之,其治军之严格,委实远胜我高丽。”

洪彦博年岁不小,五六十岁,甲板上站得久了,寒意深重,有些吃不消。他拉了拉衣襟,只觉得寒风彻骨,内外通体冰凉,道:“且入舱中吧,你我再详细谈谈。”他们在平壤的几天,各忙各的,没空交谈,趁此空闲,交流一下,等回去王京,也好奏报高丽王知道。

金镛退后一步,请他先行。

他注意到洪彦博满面忧色,安慰宽解,道:“海东虽强,侯爷不必过虑,我高丽也非弱者。并且,不管怎样,与邓贼的休战和约好歹已经签订。总算使我朝得了些修养的时间,侯爷大功一件。”

“不能为主分忧,有何功劳?”

与海东行省的和约,签订的很丧权辱国,洪彦博不愿多说。两人一前一后,往船舱走去。走不几步,听见船上放哨的士卒高声大叫:“岸上有人!”许多报警的声音继而连三响起,汇在一处。

他们此时虽然已在高丽境内,然沿海、山中,各地盗贼颇多,不敢大意,顿时军官连连喝令,士卒们弓箭拉弦,刀剑出鞘。

——

1,汉阳。

即汉城。

2,入元宿卫。

比如当时的名臣柳濯,就曾经“以门荫入元宿卫”。

又如廉悌臣,他的姑父是元朝的平章,“少孤,长于姑夫元平章末吉家。泰定帝自晋邸入继统,末吉率悌臣觐架于和林,帝一见奇之,命宿卫禁中。召授翊正司丞,后奉使江浙省,居官清廉”。

不仅与元朝的大臣有亲戚,曾宿卫元廷,更曾经任过元朝的官职。

3,大树将军。

东汉名将,光武帝的云台二十八将之一,“大树将军者,偏将军冯异也。为人谦退不伐。敕吏士:非交战受敌,常行诸营之后。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故军中号曰‘大树将军’”。

28 山东 Ⅰ

众士卒簇拥下,两人定睛观看,见岸边飞奔过来一骑。(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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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骑士个头似不甚高,有雾气遮掩,瞧不清楚面容打扮,只隐约见他挟有长弓。那金镛既为武官,倒不甚害怕,反手抽出腰刀,上前一步,若有若无护住了洪彦博,开口喝道:“来者谁人!”

在箭矢射程之外的地方,来人止住坐骑,马鸣萧萧,一声长嘶。这人高声答道:“北边来客,有急事,求见南阳侯!”说着,丢下长弓,跳下马来,往前走了两步,伸开双手,以示身上再无别的兵器。

金镛与他对话,两人说的都是高丽语,听他如此回答,暗暗纳罕:“北边来客?”看了洪彦博一眼,见他也是一脸的茫然,问道:“侯爷,他想求见您,见是不见?”

洪彦博心头疑云大起。

他自从海东返回,这是头一回停靠岸边,一路上从没下过船,更没上过岸。这人怎么知道船上有他?

要知,多年来倭寇扰边,不乏活不下去的高丽贱民,乃至良民竞相投靠,甘愿为之引领道路,做为内应。邓舍得海东后,边疆不靖,高丽国力大衰,倭寇之患越发严重。这丰州不仅地处海边,而且山也多,林也多,早听闻多有盗贼,不可不防。

他掉头四顾,茫茫雾海,可不正是埋伏的良机?

他问放哨的士卒:“远近可见有船只出没?”

“除了咱的船,没见别的。”

听那来人又高声说道:“小人有紧急情报告之,事关机密,岸边非说话所在。恳请侯爷见俺一见!”

洪彦博犹豫了会儿。金镛道:“这人单人独骑,却不像是盗贼。自称北边来客,……,噫,莫不是海东?”

他与洪彦博出使平壤,借口寻访故友,见过李春富、朴献忠等人。

彼此交谈间,他曾略微提及高丽王并不怪罪他们的投降。并且,他们在王京的亲戚朋友也没有一个得到牵连,过的依然很好,暗示他们是否该做些什么?虽然当时李春富、朴献忠对此置若罔闻,但说不准会暗中有所心动。

金镛越想越对,劝说洪彦博,道:“即便来的盗贼,我船上有精兵数百,区区一人,也起不了甚么作用!他既说有机密要事,侯爷不妨一见。”

洪彦博点了点头,转身先入舱中。金镛指挥着士卒,放了来人上船,搜了他的身,随后也进入舱中。

舱内点了烛火,一扫舱外雾气,照的一室明亮。两人观看,但见来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最吸引人的地方,一双眼珠黑多白少,亮晶晶,精光四射。这人在七八个士卒的虎视眈眈中,镇定自若,拜倒,道:“小人刘旦,拜见两位大人。”

“刘旦?”

“张德裕张大人,两位可认得么?”

“久闻大名。”

“小人便是他的随从,一同出使去的平壤。在平壤,得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有关高丽。我家大人说,贵邦素与我国有舅甥之情,驸马之亲,命小人寻找机会,好告诉侯爷知道。无奈邓贼看的紧,直等到两位大人走,也没找着机会。

“我家大人看不事儿,次日也即离开。小人半路上悄悄溜走,日夜赶路,追赶侯爷。好在天降大雾,天公作美,侯爷的使团海上耽误了时间,行走不快。故此,小人虽走的山路,累死了两匹马,却也终于在这里追上了侯爷。”

洪彦博与金镛面面相觑,一个不敢相信,一个猜错了。两人呆了呆,洪彦博道:“辛苦刘壮士了。不知是何惊天动地的大消息?请讲来。”

刘旦跪在地上,挺直了腰,眼转滴溜溜往左右一转,闭口不语。他这架势,分明叫洪彦博屏退侍卫。洪彦博踌躇不决,道:“舱内众人,皆为本侯之心腹。刘壮士不必多疑,但请讲来。”

刘旦怀中取出一件东西,呈给洪彦博,道:“这是我家大人的信物,命小人交给侯爷,以此证明身份。”

洪彦博拿来一看,是个玉佩。他似乎记得,元旦庆典日,见张德裕腰上佩戴的,正是此物。当着邓舍等人的面,张德裕还曾经拿了这玉佩,夸夸其谈,吹嘘得自某地,是唐时的遗物。今日想来,他那时的这番举动,定然有意而为的了。

洪彦博确定了刘旦的身份,轻轻交还玉佩,吩咐侍卫们退下。

他起身,亲自扶起刘旦,请他入座,笑道:“本侯有些印象,……,对了,似乎庆典日上也见过你。对,对,你当时就跟在张大人的身后。噢,刘旦,好名字。”他拱了拱手,“辛苦壮士了。”刘旦相貌平常,他记不住在情理之中。

金镛道:“难为壮士,走山路赶得上俺们走海路。不知是何情报?快请讲来。”

“贵邦与海东,是否签订了一份和约?”

“不错。”

“侯爷以为,这和约,海东有几分的诚意?”

“这,……”

“实不相瞒。我辽阳行省与海东邓贼,也签订有一份和约。只磋商细节,就用了四五天的时间,其中谈判的难度,料来尤甚贵邦。但我家大人,对这份和约,根本就没抱有一丁点的希望。”

“壮士此言何意?”

“邓贼狡诈。他的海东行省,西邻沈阳,东有高丽。辽东、海东当前的局势,正是三分鼎立。我家大人对小人说道,他从不曾听闻,三分鼎立而可以长久保持和平的。更不曾听闻,贪婪的虎狼,会不出去吃人的。

“邓贼,即为虎狼之辈。就眼下来说,海东强,而沈阳、高丽弱。邓贼要想吃人,上策莫过于分化,各个击破。他与你我签订的和约,无非是个幌子。小人肯定,不出三个月,海东必然兴兵。而且小人还可以肯定,首当其冲的,不会是我沈阳,而必然是高丽。”

洪彦博与金镛对视一眼,两个人为官日久,都有城府。洪彦博不动声色,笑道:“刘壮士何出此言?”

“侯爷以为,俺是在为俺家大人做说客,挑拨高丽与海东不和,好使得我沈阳坐收渔翁之利么?”刘旦哈哈大笑,道,“小人是个粗人,想不出有条理的话语,更没资格做劳什子的说客。小人刚才所说的那些,转述的都是我家大人的分析。……,除了最后一句之外。”

他说的最后一句,就是两个肯定,肯定三个月内,海东会出击高丽。

金镛细细注意他的神色,十分坦然,坦坦荡荡,没有丝毫作假的样子。洪彦博收了笑容,面色渐渐凝重,他下意识地拈动胡须,问道:“壮士适才讲,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难道,可就是,……?”

“正是!小人闻之,海东秣马厉兵备战,开打的方向直指贵邦!”

“消息来源?”

“无可奉告。”

“空口白牙,怎能使本侯相信?”

“只能告诉侯爷,来源绝对可靠,来自海东上层。小人还可以告诉侯爷,海东出击高丽的计划,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侯爷在平壤,肯定见到海东的募兵榜了?从流民中募兵一万!海东兵强马壮,目前的兵力足够自保,为何还要募兵?我还有一个消息可以告诉侯爷,海东不止从流民中募兵,就在侯爷离开平壤前不久,侯爷可知佟生养去哪里了么?”

金镛打探过此事,道:“回去双城省亲。”

“回去双城不假,但不是为了省亲,而是为了去征召女真骑兵!辽东一战才过,邓贼就迫不及待,又是扩充步卒,又是招揽骑兵。他如此急迫地招兵买马,不是为了打仗,又是为了甚么?难道他海东的粮草很充裕么?

“他养军十万,已经早到他的极限。距离秋收,还有大半年,近几个月,海东涌入了数万辽东的汉人,很多的州县几乎连安置他们的粮食都拿不出来,据小人观看,已经到了需要调动屯田、军用粮草支援的地步。

“他面临这样的捉襟见肘,依然如此急迫地招兵买马,请问侯爷,他不是为了打仗,又是为了甚么?”

刘旦结合各方面的情报,分析的头头是道,得出的结论,非常具有说服力。洪彦博拈须不语,金镛说道:“我高丽山多水多,骑兵难以驰骋。海东若是真的想撕毁和约,挑衅开战,招揽再多的骑兵,有甚么用处?”

他看了看刘旦,接着说道:“倒是沈阳,……,地势开阔,适合骑兵作战,而且邻近双城。不知刘壮士对此,又有何见解?”

高丽王杀了奇辙满门,与奇氏结的有仇。邓舍崛起之前,蒙元屡次派遣信使,前来威胁,宣称要百万军马横过鸭绿江,灭高丽之国,为奇家报仇。在高丽王的眼中,邓舍不是好东西,纳哈出也不是好东西,全都不值得信任。

刘旦说,他们与海东的和约签订的很困难,是真是假?金镛不知道,可他知道,洪彦博与海东的谈判,绝对称得上步步维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是邓舍根本就没和谈的诚意,何必如此寸步不让?

当然,此中不排除邓舍有做戏的成分在内。甚而言之,也许,他就是在做戏,想要故意以此来麻痹高丽的警惕。

然而,刘旦只管虚言恐吓,却始终不肯说出消息的来源,一直含糊其辞,怎么听他说,怎么像是挑拨离间。兵者,国家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因而,金镛反问质疑。

“大人此言,实在可笑!区区数千骑兵,难道就能对我沈阳造成威胁么?别忘了,我沈阳以北,牧场万里,操弓控弦之士,何止千万?也好,就按大人所说,邓贼之意,其实在我沈阳。请问大人,他得了沈阳之后,将要面对的是甚么?”

金镛默然。

“他将要面对的是漠南、漠北无数的蒙古勇士!他如今南有辽西,东有高丽,西有塞外。请问大人,就凭他现在的这点力量,占据沈阳后,他能应付得了四面强敌么?就以小人这样的粗人,也看的出来,那是自蹈死路!难道大人就真的以为,邓贼会头脑发热,连小人的眼光都不及,轻易与我沈阳开战么?”

洪彦博端着茶碗,陷入了沉思。

“小人再请问大人。如果真如小人所言,邓贼的目标在高丽。他得了高丽后,又将会面临甚么?”刘旦自问自答,不等金镛答话,替他回答,道:“他将会面临的,不过一片大海!后顾无忧。……,他怎会舍易就难!”

刘旦说罢,长身而起,朝两人拱了拱手,道:“小人言尽于此,信或不信,请侯爷自断。不敢再耽搁两位大人的行程,这就告辞。”转身要出去。

洪彦博咳嗽声,道:“壮士请留步。”

“侯爷有何话说?”

“壮士三日夜急行数百里,就为了来给本侯说这么几句话么?”

刘旦心中了然,洪彦博已经信了他的说辞。当下,他转过身,道:“自然不是。还有更机密的事儿,要与侯爷说之。不过,若是侯爷依然对小人抱有怀疑,不信任小人的诚意,底下的话,不说也罢。”

“壮士请上坐,尽管讲来。”

刘旦依言重新坐下,道:“邓贼之意,既在高丽。设如昔日之三国,我沈阳当然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不会坐视不救。小人来见侯爷,带有我家大人的密令,……,愿与高丽达成协约,精诚团结,共抗邓贼!”

“你家大人,可能代表纳哈出丞相的意见么?”

“我家大人身为使者,有临机应变之权。能不能代表相爷的意见,毋庸置疑。”

洪彦博颔首,道:“既然如此,请壮士明言吧。你我该怎么团结?如何共抗?”

“我家大人有三策,请侯爷选择。上策,先发制人。你我约定时间,在邓贼动手之前,先打他一个出其不意,两家共同出兵。你取平壤,我夺辽阳,并联络辽西世家宝,牵制其辽东主力。然后你我会师鸭绿江边,席卷海东,攻入关北,尽诛邓贼党羽!”

正如瓦栏里说三分的先生们,每每讲到谋士出策,必慷慨不已,提及上中下三策,而上策往往华而不实,是头一个被放弃的。

洪彦博也不例外,他只点头,不置可否。就高丽的这点实力,自保不及,还主动进攻?自寻死路也不是这个寻法。张德裕的这个上策,鼓动人心是足够了,一番话出来,足以挑起勇敢之人的斗志。然而,实际上根本不可行。

他问道:“请问中策?”

“中策,积极备战,互通消息,坐以待变。海东发兵高丽,则我沈阳击其后;海东发兵沈阳,则请高丽击其后。你我形成犄角之势,又如一字长蛇,击头则尾应;击尾则头应。战事一起,携手进退;战事未止,谁也不许私下与邓贼媾和。”

“请问下策。”

“下策,你高丽顾你高丽,我沈阳顾我沈阳。谁也不管谁,只当小人没来过。生死各安天命。”

洪彦博起来,绕着舱内转了转,下了决定,道:“上策过急,下策不可取。刘壮士刚才两次提及三国,彼时,蜀、吴联手,以曹魏之强,也免不了受一场火烧赤壁的大败。何况你我之力,远胜蜀、吴。小邓纵强,不及曹魏。你我联手,邓贼何足虑也!”

金镛慨然,拔刀出鞘,砍斫案几,道:“愿与壮士盟约,有你我而无邓贼,有邓贼而无你我。”

雾中海上,三人击掌为盟:“有你我而无邓贼,有邓贼而无你我。”

刘旦口述出张德裕提议的协约条款,洪彦博与金镛仔细商量,提出了几个不同的建议,全部写下,拟成文书,一式两份,做为草稿。他们每方带走一份,待回去后,分别呈给各自的主上观看、定夺。

然后,两下约定,会在半个月内,互相遣派密使。约定会面的地点,不在陆地,也不在西边,而在东边的海上。高丽有船,可以去;沈阳的使者绕点路,也能到达。到那时候,双方可以再带齐印章,综合修改意见,签订正式的盟约。

说过正事,眼见天色不早,雾气渐散,刘旦告辞离去。

他跳下海船,上的坐骑,打马远去。他会高丽话,打扮也是高丽的装扮,不怕人看出马脚。加上他身手敏捷,混过边界线,轻轻松松。他走了一程,回首远望,看淡去的雾中,高丽使团的坐船起锚渐去。

刘旦勒马山头,心事重重,没有半分达成协议,完成任务的喜悦。

他能担此重任,精明强干自然不用说了。洪彦博堂堂一国的使者,在自己国家的地界,见他到来,兀自那般如临大敌,小心翼翼。由此,可见高丽内部的忧患,着实不小。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连区区的盗贼都无法评定,结交这样的一个盟友,究竟会对沈阳起到多大的帮助?

他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轻轻抽打坐骑,隐入山林,绝尘而去。

——

1,不乏高丽贱民为倭寇引领道路。

高丽末期,有许多高丽贱民参加了倭寇。“后来李氏朝鲜王朝世宗二十八年,判中枢院事李顺蒙在谈到倭寇成员时说过:‘据闻倭人只十分之一二,余皆朝鲜人假着倭服聚众结党为乱。’”

29 山东 Ⅱ

二月中旬的一天,山东益都。www.65txt.com

自至正十七年三月,红巾得益都路以来,距今已近三年。前不久,山东的那一场内讧,就发生在这里。

赵君用是在济南杀了毛贵,不过随后,出于种种的考虑,他没将幕府定在济南,而是奔来益都。当年七月,毛贵的旧部王士诚、续继祖走海路,由辽阳而来,又在此处擒拿了赵君用,执而杀之,为毛贵报仇雪恨。

王士诚、续继祖仍奉毛贵的幼子为总兵,号称小毛平章之后,有过打算依旧迁省府去济南,无奈赵君用留在济南的有一支兵马,占据坚城,不好攻打,双方来来去去的打了几仗,不分胜负。

没奈何,他们只得暂时停在益都,做为行辕的所在。

要论地理位置,益都或许不及济南,但比起经济、农商,益都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首先,经过了毛贵多年的经营,除了这次内讧,益都基本没再经历过大的战火。其次,益都原本即为与高丽通商的陆路交通要道,百货俱全,且为元朝蚕桑业及丝织业的重要基地。再次,毛贵曾在益都东边的莱州,设立屯田三百六十处,东则陆运,夏则水运,收获极丰。

故此,益都等地,称得上人烟稠密,粮丰货足,一片好生繁荣的景象。

这日一大早,城东一家绸缎庄,开了店门,走出来一个精神奕奕的年轻人。但见此人,身材不高,唇上蓄了一抹胡须,穿一件锦衣长袍,头裹唐巾,足履皮靴,行走间,四平八稳;顾盼处,满脸和气。

此时,店外街面上,人来人往,已经有了不少行人。晨光下,他略略站定,稍稍整了下衣襟,打量左右,寻了处方向,负着手往南边走去。他的人缘似乎不错,沿街铺面里,很多人纷纷向他打招呼。

“李大官人,起的早呀!”

“王家哥哥,你也早。”

“往哪里勾当?”

“俺城南干些闲事。”

不管与他打招呼、说话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哪怕就是个寻常店面的小厮、酒楼茶坊的跑堂,即便街头碰上有过三两次见面,实际不太相识的路人,这人也总笑不离面,作答有礼,开口说话,令人如沐春风。

他一路走过去,留下身后头一片的交口称赞。

“你们来看看,这才是真正的大官人。家财万贯,和和气气。哪儿像街北边那姓刘的,不过借军里一个亲戚的势,开得个小小的酒楼,就眼高过顶,看不清楚东西南北,忘了自家祖宗的姓名。……,呸,什么玩意儿。”

“你且小声!这话传出去,你不要脑袋了么?没见那酒楼上,来往的达官贵人,军爷贵戚,日夜不绝?军里的一个亲戚?你知道他那亲戚姓甚名谁?在军中任的甚么官儿么?……,俺实话告诉你,你要能有这么个亲戚,上辈子烧了高香!八辈子祖宗积德。”

“不就是个千户么?那姓刘的与俺打小相识,一起长大,他身上长了几根毛,你们不清楚,俺还不清楚么?要非他那亲戚眼机灵,一早从了毛老爷的军,他有开酒楼的这个能耐?三年前,还不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游手好闲破落户!……,话说回来,哪儿比得上李大官人。”

这人口中的“毛老爷”,即为毛贵。元末群雄中,毛贵这个人,还是颇有智略的,与那些专务劫掠、鼠目寸光之辈,截然不同。

至正十七年,他由海路入山东,先克莱州、益都等地,接着卷而向西,一路高歌猛进,捷报频频,次年二月,拿下了济南。见局势稍稳,便在当月,于济南设立了宾兴院,选用蒙元旧吏,以姬宗周等,分守各路。

同时,他没收了大量的公私土地,招徕流民、设置屯田之余,统一规定公私赋税,十取其二。

这个赋税的标准,不仅远远少于蒙元时期的十之五六、乃至七八,甚至较之邓舍在辽东的十取其三还要低。——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山东远比辽东人多,鼎盛时期人口过千万,并且在农田开发、水利建设方面,也远胜辽东,他自然有资本可以定的赋税少些。

也正因而,他颇得百姓民心,民间称呼,多以“老爷”尊称。

“这话也是。众位哥哥,可知道么?俺可听说了,这位李大官人家里的钱呀,堆山积海。人也有本事,见谁都和和气气,说话办事精明能干,不愧走南闯北做买卖的。不但八面玲珑,而且敢担当,有义气。

“他来了咱益都不到三个月,开一处好大的绸缎庄不提,……,你们知道小陈将军么?前数天,就在刘官人的酒楼上,他两人不知怎的认识了,还竟然攀上了老乡!更差一点八拜为交,结为兄弟!”

“小陈将军?本书转载1⑹K文学网www.⑴6k.cN”

“小陈将军你不知道?他的哥哥陈猱头,你总该知道了吧?不折不扣的元帅老爷!比起来刘官人的那劳什子千户亲戚,不知强上多少!”

“俺说呢!姓刘的那厮,这几天怎么有事没事儿就巴巴地往李大官人的绸缎庄里跑?嘿!原来有这么一层原因。李大官人,了不起!……,王家哥哥,你刚才说他走南闯北做买卖的,怎么,你知道?”

“李大官人刚来咱益都城的时候,找地儿开铺面,俺家掌柜的帮了他一点儿小忙。要说起来,这位李大官人真是个人物,开了铺面的当天晚上,他就提了礼物,登门拜访,亲自来感谢俺家掌柜的。

“——,礼物俺可见了,整整八匹的上好缎子!这还不算完,两瓶西番的葡萄酒,红的胭脂似的,啧啧,你们是没见,就这两瓶酒,……”说话的这个人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就这个数儿,下不来。知道俺为甚说李大官人讲义气了吧?人家跑江湖的,讲究!……,讲究什么?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围了一圈儿的听众,连连点头。

先前那人道:“别整那些有的没的,他怎的走南闯北,你还没说呢。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着甚么急,你!毛头小子,毛躁!他来拜访俺家掌柜的,俺家掌柜的当然要留他吃饭,席上叙谈,两边免不了说些闲话。哥哥不才,席面上也有一个位置,忝居末席,听李大官人讲,他本是汤阴人,自幼随家人经商江南,……,沈万三知道吧?他家里就曾为万三秀做过事,五六年间,挣下好大一笔家当!”

“沈万三?那可是江南的财神爷!好端端的,李大官人怎的舍了聚宝盆,来咱山东?”

“一来,江南也不太平,诚王张士诚降了鞑子,与咱大宋的朱平章,常有摩擦。二来,张士诚讨了沈万三的女儿做个妃子,有事没事儿,就叫沈万三出钱犒军,跟在他手底下做事儿,日子不好过。三来,李大官人离乡日久,难免有思乡之情,就想回来了。”

“你这话不对。”

“怎么不对?”

“李大官人即便想回来,他也该回汤阴,来咱益都怎的?”

“汤阴更不太平。察罕帖木儿不才闹了兵,鞑子有道理可讲?虎狼之师!看见有钱的生意人,他们眼睛都带色儿,——绿的!你想啊,李大官人又有钱,又没势,还是从江南那地盘儿来的,回汤阴,那不羊入虎口么!”

“有道理。”

“李大官人正因为有这么一层考虑,迟迟没有动身,后来他从海客口中,听说了咱益都多年没遭兵,毛老爷和小毛老爷兵强马壮,足可保一地的平安。最重要的,他们二位都是讲道理的人,体恤咱们平头老百姓,不干伤天害理的坏事。

“故此,他干脆就来了咱益都。最起码,离家乡近了不是?时局稳当了,随时能回去看看。再有个好处,来咱益都,走海路去江南,多通畅,他能接着与江浙做买卖呀。至少有万三秀的路子,仍然可以接着走不是?”

“他有万三秀的路子,……。”有人若有所思,道,“这麽说,也就难怪他能与小陈将军攀上老乡了。江南财神爷,名声大过天去了!要能走通了这条关系,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俺曾听江浙来的商人说,那苏州府田亩,三分里,沈家就占了两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四分天堂是沈家!富可敌国。”

“何止,……!晓得沈万三怎么发家致富的么?”

“怎么发家致富?”

“张三丰,张神仙,你总该知道吧?”

“武当老道爷,邋遢张仙人,咱怎会不知?”

“万三秀之所以发家,就是因为遇见了他!”

“真的呀?”

“张仙人教会了他炉火之术,点石成金,……”

那张三丰、沈万三,都是天下闻名的人物,百姓们可能不知道当今天子是谁,却绝对不会不知道他们两位是谁。谁没听过几段有关他两人的奇闻异事?李大官人的街坊四邻们说的兴起,一个个滔滔不绝,把传言流语,讲述的绘声绘色。

这且按下不提。

只说李大官人,缓步当车,不紧不慢,半路上还停下来,买了几个包子,做为早点,边吃边行,穿过小半个城区。街道上行人越来越多,远处集市上叫卖声逐渐热闹,在日头高高升起,彻底驱除清晨的寒意之前,他来到了一处宅院门外。

宅门外,正有两个小厮打扫卫生,一个前头扫地,一个后头洒水。尘土上扬,随即被清水压制下去。扑面而来,土气的浑浊中带着一丝水的清凉。

李大官人远远站住,拱了手,笑道:“请问,贵府主人在家么?”

“在。”

“俺姓李。烦请小哥儿,入去通报一二,日前约好的李首生,前来探访。”

那小厮瞅了李首生两眼,丢下扫帚,入去通报。

不多时,出来个三四十岁的壮年汉子,近处观看,面容儒雅,身量甚高。他步伐矫健,三两步赶出门外,笑容可掬,拱手抱拳,连称惶恐,说道:“惶恐,惶恐!李官人大驾来到,何某人迎接太迟,尚请恕罪,哈哈,恕罪。”

“何官人太过客气,冒昧来访,还请官人勿怪。”

姓何的官人笑道:“贵客临门,求之不得。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不敢,主人先行客从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宅门。宅子不算大,粉墙朱户,布置得很典雅,穿过走廊,有竹林沙沙,绕两个弯儿,迎面一座楼阁。两壁厢红木柱子,势嵯峨走鸾飞凤,当头一个横匾,写着三个鎏金的大字:客来喜。

却是个客厅的所在。李首生随着姓何的官人,进入堂内,分别落座。自有侍女上茶看水。

李首生这是头次来,打量左右,笑道:“李某不才,自来了益都,也颇去过几户本地的富家,其中不乏富丽堂皇,亦不乏精巧雅致取胜的,然而较之何官人的这所宅子,都是远远不如。……,小毛平章待何官人何其厚也。”

何官人,全名何必聚。

他不是山东人,更不是小毛平章的属僚,来自江淮,江南行省朱元璋派来的。他烧的一手好菜,名义上来为小毛平章做厨子,其实真实目的如何,包括小毛平章在内,无不心知肚明,不外乎借机窥伺山东之虚实。

说白了,他与李首生是个同行,只不过唯一的区别,李首生在暗,他在明。

去年七月,山东内讧刚定,小毛平章才登位的时候,何必聚来过一次,待了几天。年前,又奉了朱元璋之命,随从拜年的使者,第二次前来。给小毛平章拜完年,朱元璋的使者就走了,他却寻了个借口,留下没走。

前几日,一次酒席上,李首生碰见了他。出于某种原因,——他临从辽东来前,邓舍曾特意交代,若有机会,可以放长触角,除了山东、河南,对较远的小明王以及朱元璋那边儿,也多加些打探注意。因此,他刻意与之交好,定下了这一次拜访的约定。

两人寒暄几句,言归正传。

李首生道:“久闻金陵六朝古都,风流繁华之地。何官人千里来此,风土饮食,可还适应么?”

——

1,益都基本没经历过大的战斗。

至正十八年正月,有过一次好石桥之战。毛贵击溃了向益都进犯的孛兰奚。

“知枢密院事孛兰奚与毛贵战于好石桥,败绩,走济南。”

——好石桥位处益都西南。

2,沈万三。

“吴县沈万三以货殖起家,苏州府属田亩三分之二属于沈氏,张士诚称王,勒万三资犒军,又取万三女为妃。”

3,沈万三与张三丰。

“沈万三者,秦淮大渔户也。……至正十九年,忽遇一羽士。”

“张三丰授以炉火术,其富敌国。”

4,何必聚。

至正十九年,七月,朱元璋“欲窥山东虚实,乃遣何必聚为小毛平章烧饭,小毛平章年幼聪敏,何必聚至数日,待之甚厚,以金盒盛玉带一条谢之。”

30 山东 Ⅲ

两人寒暄几句,言归正传。www.65txt.com

李首生道:“久闻金陵六朝古都,风流繁华之地。何官人千里来此,风土饮食,可还适应么?”

何必聚笑道:“实不相瞒,俺虽为南人,这多年来,为讨口饭吃,走的地方不少。远到岭北,西至甘肃,那安南、高丽也曾经去过,山东更是来往多次。你听俺这口音,可曾有半分不像的味道么?”

这最后一句话,他用山东话说的,听入耳中,像模像样。

李首生微微一笑,心知他既能两次出使山东,替朱元璋担负起窥伺虚实的重要任务,这一次更有长期停留的架势,没些过人之处,显然不可能的,说道:“俺自诩走南闯北,也是见过世面的。与何官人一比,小巫见大巫,哈哈。”

他颇有感触,接着说道:“唉呀,这蒙元虽然暴虐,细说起来,却也并非一无是处。这南北一混,天下一统的局面,我汉唐之旧疆,自宋以来,三百年未曾见过了呀!何官人年不过三旬,而竟然已经走遍了南北山川,人生之快事莫过于此,着实令人羡煞!”

李首生来前,曾对何必聚做过研究,通过不多的情报,综合对此人的性格得出了一个大致的判断。“人生之快事莫过于此”,九个字正搔着他的痒处。

何必聚哈哈大笑,顿时谈兴大浓,两个人话题扯出去。一个兴致勃勃,一个刻意凑趣,说一会儿岭北的大漠、黄沙万里;讲一讲甘肃的绿洲、星星点点;时不时谈及燕赵的慷慨悲歌之士,种种流传当地的传奇故事;共同的语言,当数江南的小桥流水、人物风流。更有那安南、高丽,以至色目的异域风情,说到隐晦处,会心一笑。

有道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为人处事,不可只说废话,却不可一句废话不说。适当的、合适的废话往往有助拉近彼此的关系,东拉西扯多时,他两人再看对方,感觉就不同了,熟络许多。

李首生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

“有何可惜之处?”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何官人讲的这些南北风情,俺听了,委实不胜神往。可惜,如今海内大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清明的景象,这大好的山川,各地的风土,也不晓得俺还有没有机会,去看上一看。”

“李官人春秋正盛,何出此言!现下虽烽火遍地,大小群雄纷纷割据一方,然而俺敢给你打包票,十数年内,天下必定!”

“十数年内,天下必定?”何必聚口出豪言,吓了李首生一跳。他从没听人敢这么有把握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心中一动,压抑住惊疑不定,故作不信,说道:“何官人此话?……,在下愚钝,愿闻其详。”

何必聚倒也实诚,他道:“俺直言相告,这话不是俺说的。李官人久处江浙,当听说叶兑叶先生的名字吧?”

“叶兑?何官人说的,可是四梅先生么?”

叶兑,浙江宁海人,字良仲,号四梅先生。李首生冒充江南来的,对江南的人物,自然做过一番功课,因此知道。

何必聚点头称是,道:“叶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曾与俺家主公上策书一封。策书中的内容,俺位卑人微,未曾见过。尝闻大官人们闲谈,若以叶先生之策,天下大势,十年之内必然可定。”

李首生跌足叹息,道:“可惜!”

“李官人又为何可惜?”

“能叫贵行省大官人们如此赞叹,可见此策中内容定然高谈阔论、惊天动地。俺尽管是个商贾,一心敬重有才德的儒士,可惜何官人不晓得叶先生所上策中的内容,若是知道,便算是叫俺听个只言半语,也心满意足。”

何必聚一笑,道:“要说这策中内容,算不得秘密。我江南行省中人,多有知晓。江浙文人士大夫里,对此事也多有传闻。李官人真想知道的话,下次再与江浙做买卖的时候,留心打听就是,不难知晓。”

叶兑上策,是以布衣之身。他是浙江人,本属方国珍的地盘,他瞧不起方国珍,偏跑到金陵,献策之后,朱元璋奇其言,挽留他,想用他,他力辞而去。朱元璋身边的文人儒士,多为江浙人,这件事传的很广。

何必聚所言“多有传闻”云云,倒也不虚。

不过,有句话“知易行难”,知道很容易,做起来就难。叶兑之策,可概括为一纲三目,大略为定都金陵,北绝察罕,南并张士诚,指出了方国珍的首鼠两端,并及如何攻取福建等地的方法。

虽然,后来朱元璋平定天下的方略次序,也的确大致如他所言,但就当时看来,言辞固然雄伟,以大多数人的眼光判断,不一定可以做得到。简而言之,没有经过烈火的烧锻,真金怎会脱颖而出?

这也是何必聚为甚么对此不怎么重视,会把它当成谈资的一个原因。此外,他之所以大言炎炎,称“十数年天下必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显示他的见多识广,话里隐含的意思,无形中抬高朱元璋的地位。

因为,他也有事想找李首生帮忙,要不然,凭借他的身份,岂会有时间坐在这里,陪个小小的商人磨牙说嘴?

他颇有城府,说完了,不急着转入正题,留意下李首生的神色。李首生果不其然,做出副惊讶、受到震动、若有所思的样子。何必聚笑了笑,撩起锦袍,换了个二郎腿儿,移开话题,说道:“李官人本在哪里发财?那天酒席,俺只记得了是在江浙,却忘了何处城邑。”

“城邑?做买卖的,江浙各地都也曾经来往过。主要沾东家的光,走动在苏杭之间。”

“苏杭?好地方!”他掐指计算,“四年前,还是五年前,……,是了,至正十四年,六年前了。俺曾去过杭州。正是暮春的季节,城内城外,垂杨处处,满城花香。这苏州的桥,可是真多。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呵呵,名不虚传。”

何必聚识得两个字,到底不通诗文。杜牧的这一首诗,讲的是扬州,他记错成了杭州。李首生也是个不懂文墨的人,没听出来错处,笑道:“可不是么。大小桥梁,何止百数。原来何官人去过杭州?荐桥可曾去过么?”

“怎没去过?前宋奸相贾似道的养乐园,不就在荐桥么?俺特地想去看看,不料里边住的净是回回儿,色目人,毫没了半分园林的秀气,好生无趣。”

杭州城很大,众族杂居。地方官衙专门划出来的有异族居住区,荐桥附近住的都是回回。何必聚瞄了李首生一眼,问道:“荐桥边儿,有座柳桥是么?俺记得那里有个八间房,住的都是回回有钱人家,可对么?”

李首生心中一动,不露声色,说道:“何官人却是记差了。八间房不在柳桥,也在荐桥,且就在荐桥侧首。”

荐桥侧首有八间高楼,俗称八间房,皆富实回回人所居。何必聚没记错,他故意出言试探,听了李首生的回答滴水不漏,心中微微放松。他叹了口气,说道:“时日太久,许多地方都记不清楚了。不尔歌舞百万家,昔日杭州之繁荣,兀自历历在目。有朝一日,待天下太平了,俺还得再去看看。要说住呀,还是苏杭最好。”

“何官人有所不知。今日之杭州,非比昨日之杭州了。至正十六年,诚王之弟,三平章张士德攻取杭州,随即为苗酋杨完者所败,那些个苗人一个个茹毛饮血,入得城中,肆意掠人钱财、妇女。所掳得男女,老弱、至容貌丑陋者皆杀之,壮者蓄以为奴,不如意亦杀之,一言不合,即抽刀刺杀,与之相处,能到暮无恙的,无不窃喜自贺。

“其种种杀戮无数,凶残至极的情形,一言难尽,闻者无不恻然。直到十七年,诚王二度入杭州,城中百万人家,几乎因之毁于一旦。至今杭州尚有民谣,何官人可曾听闻?”

“不曾。”

“死不怨泰州张,生不谢宝庆杨。”

何必聚喟然,道:“生当乱世,人如猪狗。江南自古繁华地,几经战乱,凋敝一空。李官人折回北地,来到益都,可也是因为此么?”

“正是。”

“年少有为。……,李官人刚才提及,你的东家,却是何人呢?”不等李首生答话,何必聚一拍脑袋,道,“想起来了!那日酒宴上,李官人提及过,……,苏州府、财神爷、沈万三!对么?”

“不错。”

“难怪,难怪。兵荒马乱的,还赚的好大一笔家当!俗云:树大好遮阴,哈哈!”

“东家吃肉,俺不过喝些汤水,‘好大一笔家当’,实在不敢当。要说树大好遮阴,哪里比得上何官人,江南朱平章,赫赫有名,才是真正的明公。前两日,见到一个南边的海客,听闻青田的刘先生也应了朱平章之邀,即要赴金陵而去?”

“噢?这俺倒还不知道,你也知道,俺来山东有两个月了,一心伺候小毛平章的饮食,与江南的联系不多,很多事儿,消息并不灵通。……,青田刘先生,刘基刘伯温么?既然南边海客讲的,或许不假。我家主公的确邀请过他几回。”

李首生观望何必聚的神情,淡淡的,好似对此不太感兴趣,有点奇怪。要知,刘基的名声极大,远过适才说到的那个叶兑。他旁敲侧击,道:“朱平章麾下文武济济,恭喜恭喜,又得一大才也。”

何必聚点了点头,不愿多说。究其心底,他对刘基的兴趣,还真不是太大。

他出生草莽,敬慕的关羽、岳飞,讲的是义薄云天。刘基从至元二年入仕,二十多年里,几经宦海沉浮,虽然任的官职一直不高,但红巾兵兴以来,他多次向江南、朝廷的重将、高官上书言论讨贼诸事,杀的“寇贼”数目着实不少,可谓双手上沾满了义军战士的鲜血,其中不乏何必聚走江湖时熟识的朋友,他怎会对刘基有好感?

堂外脚步轻响,侍女过来换了新茶。

何必聚往外瞧了瞧,日色渐高。他与李首生两人,性子有相似之处,都是表面上看来温和、十分面慈,而上午的阳光映入堂内,光柱到处,可见隐隐的灰尘其中,正如他们的微笑之下,各怀鬼胎。

何必聚咳嗽一声,重又把话题从自己身上拉走,转回李首生身上,他说道:“刘伯温,俺不太熟悉。但与他同科的进士中,有一个人,俺却认得。此人与贵东家一样,同为苏州人氏,李官人来往苏杭,也许或有听闻。”

“噢?谁人?”

“施彦端。”

李首生皱了眉头,寻思片刻,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

“那么,他有一个别号,叫做耐庵,听说过么?”

“施耐庵?……,有点印象,他写了一本什么什么书,对吧?”

“《江湖豪客传》,讲述前宋梁山泊好汉的故事,不过还没写完。俺当年与他有过一面之交,此人虽为进士,极有豪气的,俺们言谈甚欢。惜乎一别,匆匆数年,未曾再有过谋面。听说他现今在诚王幕府,深受重用,不知真假。”

李首生仔细想了会儿,蓦然间想到一人,道:“他在不在诚王的幕府,俺不知晓。不过,他有个学生,名叫罗贯中的,的确才入了诚王幕府,与我那东家,颇是交好。”

去年,海东商队的头目陈哲在金州遇见了一个沈万三的家人,适逢倭寇之乱,带了他一起突围,回去双城。那人在海东住了些时日,后来邓舍打下平壤,海路一通,他就回去了。但是,两下里依然常有联系,这些事情,都是从那人口中听闻的。

何必聚道:“李官人的东家,不愧江南第一富家的美誉,果然相识满天下。”他艳羡不已,“富可敌国,堪比王侯。……,李官人,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俺今日与你相谈甚是畅快,眼见李官人也是性情中人,咱俩气味相投。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贵东家相识满天下,何某不才,平生却也是最好交接朋友的。‘官人’的称呼,实在在外。若是不嫌冒昧,咱俩换个称呼如何?”

他的示好,来的水到渠成。正合李首生之意,慌忙起身,道:“何官人这话哪里说起?承蒙不弃,哥哥在上,受弟弟一拜。”

何必聚与之对拜,两人自此改了称呼,彼此哥、弟相称了。

拜毕,二人对视一笑,分别落座。何必聚接着说道:“在江浙,你有贵东家的荫庇,做事自然无往不利。来了益都,人生地疏,难免遇到困难。俺早来了山东些时日,关系也是有一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但凡力所能及,哥哥必不推辞。”

“多谢哥哥厚意。小弟口拙,这番深情厚意,铭记在心。”

何必聚意甚欢畅,大笑,道:“好,好!今日喜得一友,不可无酒。李兄弟,你来山东有些日子了,苏州菜怕是很久没吃过了吧?天将近午,你且稍坐,哥哥亲自下厨,给你炒两盘好菜,咱俩一醉方休。”

他拔脚就走,李首生有心配合,借此进一步拉近两人的关系,奈何下午有事儿,不可多留,伸手拦住了他,道:“哥哥心意,俺领了。俺才来山东,立足未稳,也不瞒哥哥,下午已经约了有人,不得不去相见。改日可好?……,明日,明日晚间,俺亲自来请哥哥,咱去一品居,小弟做东,不醉不归!”

“噢?有事儿?哈哈,也好,也好。”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李首生提出告辞,何必聚亲自送出府门之外,依依惜别。他两人才见面第二次,再意气相投,也不至于如此的深情厚谊。李首生离开之后,细细品味,很显然,何必聚有求于他。

街道上,人流拥挤。

李首生沿着街角,走了几步,猜出此中的玄虚。何必聚几次话题的转换,不离苏州、沈万三。沈万三富甲天下,有钱倒也罢了,最重要的,他借助张士诚的势力,掌握了许多江浙等地重要货物的流通、垄断,醉翁之意,定然在此。

李首生回头望了眼已经离得远的何府宅门,嘈杂的人声中,他说出了今天的第三个可惜。可惜,他只是拉着虎皮做大旗,何必聚注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明晚酒宴,想来他肯定会转弯抹角,再说起此事。到时候,该怎么敷衍?

李首生心想:“得好生琢磨琢磨,不可叫他看出破绽。”

顺着人流走了段距离,二月中的午日,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李首生暂时放下了这桩心事,打起精神。人潮涌动里,他不引人注意地往身后、左右看了看,走没几步,转入了路边的一条巷子。

巷子两边,摆的也有铺面,卖些糕点、小吃之类。

相比大道,这巷子冷清不少。行人不多,有几个邻近的小孩儿,蹦蹦跳跳地玩耍其间,一个不小心,撞上李首生,仰起头,怯生生瞧了瞧他。这小孩儿很脏,鼻涕横流的,蹭了他一腿都是。

李首生也不恼怒,含笑摸了摸他的头,避开过去,穿出小巷,转了几个弯儿,来到一处酒肆。酒肆门外,挑起个青旗,上写着四个字:刘伶不归。

他中午约的人,见面地点便在此处。

——

1,张士德。

张士诚的谋主之一,小字九六,因为张士诚的三弟,人称三平章。

31 水军 Ⅰ

蒙古国兴,数十、百年间,多次西征。(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他们最鼎盛的时期,就像是一股飓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他们的马蹄甚而远至多瑙河畔。

诚如李首生所说,但以疆域而论,自有中华以来,虽汉唐之盛世,幅员之广,亦远不及蒙元。

纵观成吉思汗的一生,“灭国四十”。他的本质是屠戮、破坏,可从一定的意义上讲,他通过恶的、野蛮的破坏,也的确产生了一点好的作用。虽然,这个好相比他的恶,只不过是一个附带品,绝非他的本意。

比如,他通过战争,清除了东西交通大道上的此疆彼界,将昔日阻塞未通之道途,尽开辟之,间接地促进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各民族的融合。

尽管,这个交流与这个融合,它不是缓慢的,更不是和平的。

对当时的人来说,他们并不以为这是融合。他们的眼中所看到的,只有血淋淋的,是无数的尸体、无数的鲜血、垂死的挣扎。他们的耳中所听到的,只有孩子的啼哭、妇女的悲号,是火炮的轰鸣。他们感受到的,是如暴雨也似的箭矢,完成这一切的代价,是上千万死去的人们,是无数盘旋在天空不肯消散的死去者的幽灵。

可它毕竟,是起到了间接融合的作用。

就在这个过程中,伴随着战争,不但有很多的汉人、突厥人、蒙古人、契丹人等随军迁往了中亚、西亚;大量居住葱岭以西的回回人、钦察人、康里人、斡罗思人等等人种,也开始络绎不绝地迁往中土。

东迁的西域人,被中土人统称为“色目”。之所以取这么个名字,并非因为他们的眼睛五颜六色,而是取“诸色目人”之意,即“各色名目”的简称。意思就是说,与汉人不同的,各种其它种类的民族。

他们这些色目人,是外来的民族。

然而,在他们来到中土之后,地位反而高居土生土长的汉人之上,在蒙元的四等民族政策中,仅次蒙古人。蒙古人信任他们,远甚信任汉人。可以说,他们已经被蒙元视为了统治汉地的一个可依赖的基础力量。

一方面,他们依附蒙古人,攫取权力,从忽必烈起,历朝不乏色目高官、权臣。另一方面,蒙古人也依靠他们,从而弥补本民族人口的不足,或者任之为官,治理汉地;或者征其入军,镇压汉人,以之来更好地维持其统治。

色目人的势力大到什么程度?

就在三年前,至正十七年,泉州等地的西域、回回人,在波斯商人赛甫丁的带领下,组织军队,杀戮汉人,打起穆斯林宗派的旗帜,掀起了一场异族的叛乱。号称天下无二,蒙元最繁华的泉州海港,如今早已处在了他们的控制之下,兵火蔓延及福州等地,杀掠无禁,至今未曾平息,俨然各地割据势力中的一员了,至有打造一个独立王国的趋向。

可想而知,当汉人忍无可忍,揭竿而起之后,他们这些色目人,下场会是怎样。

何况,留居中土的色目人,除了当官、从军的之外,多为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大地主。义军一起,他们首先就是被专政的对象。只不过,有钱的色目人,多居住大都、江南,海东基本没有,山东也不多。

毛贵入山东,曾杀了一拨,正如事无绝对,总有漏网之鱼。

李首生来的这家酒肆,便是一个色目人所开。

这人名叫玛乐格,象鼻、猫睛,标准的回回长相,至于来自西域何国,却是不为人知了。色目人,有好有坏,汉化深的,如前朝的散曲大家贯云石,跻身士大夫阶层,更多的经商之徒,出了名的不知廉耻。

此人也不例外。

毛贵一来,他见机得早,不等人来没收,主动献上家产,连带好几个养在家中的色目美女,巴结到了一个主管没收的万户官儿,厚颜无耻,保住了一条小命。后来又把女儿献上,得了意外之喜,那万户官儿法外容情,大笔一挥,拨回给他了一座酒肆,就是现在的这一座。

李首生曾与他见过几面,有过交谈,在他唯唯诺诺的表面之下,隐约可以感觉到内在里对山东政权的不满。李首生以为,这是一个可以争取的对象。毕竟,色目人遍布天下,消息灵通,如果拉拢得住一个,借助其族人的力量,运用得当的话,情报来源可以开拓很多。

因而,有事没事,他都会来转一转,请客吃饭,也常常来此。

“李官人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俺说怎么昨夜灯火爆,今早喜鹊叫!果然贵客临门,小店蓬荜生辉。……哎,哎,李官人慢点走,二月天干,地上才洒了水,小心湿了袍角。小彼得,小彼得,你这小崽子,跑哪儿去了?快点过来!帮李官人撩起袍子。”

一个绿眼睛的癞头小子,麻溜溜地跑过来,遵照玛乐格的吩咐,一弯腰,尊尊敬敬地撩起了李首生的袍角。

玛乐格前边引路,一边儿不住口地说道:“……,啧啧,看这袍子,一看就是南边来的缎子,要是俺没看错,绝对的,杭州七彩缎!价值千金,价值千金呀!……,也只有这料子,这衣服,才配得上李大官人。您什么身份?金贵!”

他来中土几十年,汉话说的极其顺流,他来益都前,在大都待过几年,带了点官话的味儿,听起来,非常舒服。

李首生笑道:“掌柜的,你这话说的,咱就一做买卖的,有甚么金贵不金贵?”

“诶,诶,话可不能这么说。做买卖的怎么了?做买卖的也有高下之分。说句不好听的,能到阿合马那一角,怎么着?皇帝也得看他三分脸面!再比如说,俺斗胆,俺也是个做买卖的呀,可与您老人家一比,提鞋都没资格!”

“哈哈,你这老儿,牙尖嘴利。”

“话说到底吧,还真是人要衣配,李官人您这一身儿,顶呱呱,没的说!……,哎哟,瞧您腰上的这坠子,玛瑙红?不愧南边大地方来的,这么好的成色,俺多少年没见过了!对不住,实在见猎心喜,借俺看上两眼行么?”

李首生大大方方,摘下坠子,递给了他。

玛乐格举在眼前,透过光儿,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赞不绝口,道:“小彼得,教你一个乖,记住了,这玩意儿,全靠中间这一点红。没这点红,分文不值;有了这点红,听说过‘价值连城’么?……李官人,俺小地方人物,眼光肯定不及您,您说,俺说的对么?”

奉承人有讲究,不是一味的溜须拍马,要能讲出个好来,大帽子带人头上,迷汤灌下去,滋味就另一回事儿了,这就是真真正正地拍到马屁股上了。

李首生虽晓得他在奉承,难免高兴,笑了笑,点头称是,说道:“掌柜的眼光不错,说的很对。”

“承您夸奖,赶明儿俺出门,有的吹了。东门外卖小首饰的李老头,总不服气俺。他再敢给俺吹胡子瞪眼,俺就告诉他,李官人都这么夸俺!说俺眼光好,你比得上李官人么?哈哈,叫俺也狐假虎威一回。……,好嘞,这坠子还给您呐,俺粗手粗脚,弄出个毛病,一座酒肆都赔不起!”

李首生将坠子重新戴在身上,玛乐格上下打量,连声叹气。

李首生奇怪,问道:“怎么?”

“配,太配了!这坠子一挂,简直就是个画龙点睛。看这衣服,看这坠子,再看您这人,真不知道,到底衣服配了人呢?还是人衬了衣服?前几天,俺听人说三分,有一句话,‘马中赤兔,人中吕布’,李官人,您老人家就是人中吕布。”

听着个黄头发、绿眼睛、花白胡须的色目人满口汉话,大拍马屁,感觉自然不同。李首生笑吟吟,随着他上到二楼。玛乐格停在一处雅间外,躬了身,道:“您老人家的贵客,就在这里边了。等了好一会儿了。您老忙着,俺下去给您招呼酒菜。……,还是老三样?”

“菜不变,酒就不必了。”

“好嘞,海螺丝、河西肺、撒速汤,各一份儿,再来两碗香喷喷、十分足的马乞面。……,您老请入座,稍等即来。”西域人好食牛、羊肉,这几样菜都是西域菜,风味不错,李首生每次来,必点的。

玛乐格踹了小彼得一脚,拱着手倒着身子退了两步,转身自下楼去了。

待他们身影消失楼梯口,李首生掀起帘子,推开门,步入室内。雅间内,坐了一人,看他进来,起身迎接。只见这人,布袍子,软头巾,也是一副市井商人的打扮,一坐一起之间,一股子精悍之气扑面而来。

“见过李官人。”

“不必多礼,坐吧。”

李首生与他调整了下座位,一个正对雅间的门,一个侧对后边的窗。李首生先往窗外、帘外张了张,然后方才坐下,不等那人开口,低声说道:“时间仓促,先说正事。交代你的事儿,办的怎样了?”

一点儿不错,这个人,正是李首生带来山东的一个手下,名叫燕三。他从军前,原本就是益都人,目前负责益都本地的情报工作。

燕三答道:“官人放心,所有的事儿,都办的妥妥当当。总共十四个人,除了那一位,还有六个铁匠,四个木工,三个陶匠。下午,小人就送他们出城,至迟明天晚上,就能坐上去平壤的船。”

“去平壤的船,联系好了么?”

“船只,向来由小九负责。有平壤方面的支援,不成问题。”

“你记得了,万一遇到预料之外的麻烦,那些个铁匠什么的,都可以不要,但那个人,必须安全送到!”

“小的明白。”燕三顿了顿,按捺不住,问道,“官人,那个人不就是个老农么?咱海东缺匠人不假,可老农不缺呀,至于把他看的这么重么?小的以为,那几个铁匠师傅,就要比他重要的多。”

“糊涂!忘了大将军当初怎么说的了?”

“不敢。”

“怎么说的?”

“百业匠人,擅农、有一技之长者,第一优先;知火药、擅军械者,第二优先;铁匠、木匠等第三优先。可小的没看出来他有什么一技之长呀?”

“他精通植棉之术!这就是难得的一技之长。不妨告诉你,不但益都,整个的山东各地,这两个月来,送去海东的匠人里,擅长农者,十之三四都是精擅种植棉花的。海东与咱内地,气候不同、土地不同,去年,大将军引了棉籽儿进入海东,可至今,不能大规模推广种植,这就非得有经验丰富的好手协助不可。”

“原来如此。”

“知道就好!”李首生提醒,道:“今次送去海东的这一位,益都十里八乡,很有名气的。小六挖到他,你知道费了多大的劲儿么?得他的同意很不容易,甚至在规定的赐予田亩之外,多许了他百亩之地。你谨慎了!绝对不能出什么意外。”

“是。小的亲自送他们到海边去。”

门外传来阵脚步,两人打住话头,等了片刻,不见人进来,却不是上菜的小二,而是新来了客人。李首生从早上起,马不停蹄到现在,有些累了,他停了一下,饮了半杯茶水,稍解口渴,接着又问道:“另一件事呢?进行的如何了?”

燕三既为本地人,虽然离乡好几年了,熟人还是有的,地方的情况比较熟悉。他伪造了一个衣锦还乡的身份,为便于同李首生来往,也开了个小小的商铺。由此为掩护,实际暗中进行拢合益都恶少年的任务。

所谓恶少年,正与良家子对应,古称游侠,又叫市井豪客,说白了,也就是无业游民、街头混混儿、亡命徒。初来乍到,要想无中生有的打造出一个情报网络,他们是最好的选择。城狐社鼠,最是擅长钻营消息的。

类似他们,似乎为人不齿,但权贵交往游侠,自古有之。往远了说,战国四公子,门下客三千。哪儿来的客三千?很不少都是鸡鸣狗盗之徒。

到了汉初,游侠的势力,更是发展到了上达天听,凭一己之力,能救诸侯性命的地步。其中赫赫有名者,如朱家、郭解之辈,太史公做《史记》,专为之独立成传,写了一篇《游侠列传》,称之为:权行州里,力折公卿。

每逢天下大乱,他们中更有许多人会趁乱而起,成就一番威名。早在春秋战国,墨子的《城守篇》,就着重指出,城市防守,务必不可轻视城内豪侠,要特别结交,专门看守。

放到现在,当年芝麻李、赵君用起事,中有一员猛将名叫彭二,本为樵夫,勇悍,有胆略。赵君用引他入伙儿时,他问了一句:“有芝麻李乎?”听说有,当即答应。这芝麻李、彭二,彼此闻名,也都可以说是徐州当地有名的豪侠了。他们以泼天之胆,凭借区区八个人,一夜拿下重镇徐州,借助往日的名声,旬日间,得众十万。

由此可见,他们力量绝不容小觑。

燕三答道:“益都城内,按照坊区的不同,各有市井豪客。小人或以钱钞结交,或以武会之,有小三、小四他们的帮忙,城西一块儿,目前已经处在掌握之中。不过,要统合全城,估计还得两个来月。”

“两个来月?太慢。给你一个月,必须搞定!咱们通政司来山东、河南两个多月了,除了时不时送些匠人、流民回去,一条有价值的情报也没有!其中固然有俺的责任,交往上层有些难度。可你,也不能懈怠!”

“是。”

两人絮絮谈了些细节,没一会儿,玛乐格亲手端了菜盒上来。

李首生拍了拍燕三的肩膀,笑道:“燕官人你就放一百个心,这件事儿咱们就算说定了。不就二三十匹缎子么?小菜一碟。这么着,哪怕俺铺子里的货不够,也先紧着供应你!这可总行了吧?”

燕三拱了拱手,道:“那可多谢李官人了。”

玛乐格放下菜盘,谄笑,说道:“没打扰两位大官人说话吧?……,来,来,来,李官人,俺给你说句悄悄话。”

李首生附耳过去,玛乐格贼眉鼠眼,小声说道:“好叫李官人知晓,俺刚走关系,从大都搞来了两个波斯美女。一个送给了刘万户,还剩下一个,就在俺的店里,不但陪酒,还陪说话、陪睡觉。李官人要有兴趣?嘿嘿,……,熟客,给你打个八折。”

“这,……,扫地王府上,王爷娘子的生辰快要到了,最近要办喜事,订了几样绸缎,俺下午得给送过去,请王府管事儿的挑拣。没时间,改日,改日可好?”

“啊哟,扫地王府上?恭喜李官人,贺喜李官人。您这才来几个月呀?买卖做到扫地王府上了都?了不起,了不起!其实,俺早就瞧出来,您不是寻常人,人中吕布!……,扫地王?他老人家在咱益都城里,可是这个。”

玛乐格翘起大拇指,看向李首生的眼神,大不一样了。扫地王,就是王士诚,他才称王不久,当之无愧的山东实权人物,难怪玛乐格这般举动。

“掌柜的,折杀我也。你知道,俺与小陈将军老乡,借他的势,走通的这条线,算不得咱的本事。再说了,你的买卖都做到大都去了,俺和你,没的比,没的比。”

话虽如此说,玛乐格何等样人?他存心巴结,干脆八折也省了,执意送了那波斯美女上来,请李首生先给过过目。见他盛情难却,李首生推辞不得,热热闹闹半晌,总算饭菜吃完,他与燕三好容易会钞而去。

两个人出了酒肆,分道扬镳。

李首生回去铺面,先不去看挑选出来、准备送与王士诚府上的缎子,转入后室,打发走下人,提起笔来,将今日在何必聚处听来的一些情报用密码书写纸上。他犹豫了下,王夫人快生日的消息,也写将了上去。

给海东传送密报,他自有绝密的通道,不必赘叙。

当日下午,燕三送了匠人们出城,次日晚间,到的海边,眼见了匠人们上船,趁着夜色,扬帆远去,他方才折回。一天后,海船到了平壤,有专人接待。傍晚前后,匠人们下的船来,放目远望,港口上白帆片片,停泊了数十艘的大小船只。

有人注意到,有两艘刚刚靠岸的,与他们相仿,也是有专门的官员接应。那两艘船只甚大,甲板上密密麻麻,站了许多的人,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容,目光投注,尽是好奇、惶恐的神色。

“他们是?”

接待匠人的官员笑容满面,倒是不吝回答,和蔼地说道:“与老乡们差不多,不过不是匠人,都是从南边来的流民。”

他这句话半真半假,那些人中,有流民,不全是流民。都是通过早先张士诚派来的那姓曹的使者,自江南各地买了送过来,换取高丽女子的。算起来,这已经是第四批了。每批人数不多,千人上下,看起来不多,挡不住积少成多。而且,那姓曹的已经基本打通了关节,路子一趟开,往后只会越做越顺,规模越来越大,粗略估算,一年下来,至少能运到海东五万人。

“看那边!……,那几个人,穿着好生古怪。请问老爷,他们也是南边送来的么?”

这个官员转头瞧了眼,道:“他们却不是南边来的,从东边来的。”

“东边?”

“倭人。”

“倭人也要?”

官员笑了笑,没有回答。海东的招徕流民政策,只要汉人,其它人种一律不要。那几个远来的倭人,有另一个身份:海盗。

32 水军 Ⅱ

与中华相比,日本列岛譬如海上的盆景。www.65txt.com

生长在盆景之中的倭人,面对天朝上国,就像是井底之蛙突然见到了广阔的天空,难免自卑且惶恐。惶恐到了极致,就是傲慢。可以理解为一种伪装的自我保护,也可以理解为极端压力与恐惧之下的索性逆反。

由刘杨领着,初次登陆平壤的几个倭人,留着独特的发髻,带着标志身份的武士刀,怀着如此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踏上了往去平壤的道路。

他们走的路与山东匠人、江南流民走的并不一样。

外来的匠人,除了擅农事的专有一个农营,负责各地棉花种植并及农业研究之外,其余皆归行枢密院管辖,领取了许诺的赏赐,比如土地、抑或银钱之后,一律划入军中匠人营。

流民归左右司管,全部安置地方,或融入高丽村子,或建起纯粹的汉人村落,由合作社统一分配种子、农具、耕牛,凡所耕种田地,三年内,收成与行省六四分成,三年后,土地归本人所有,同时,赋税降至三成。

来的流民,九成没有家眷,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别说六四分成,更别说三年后土地归本人所有,兵荒马乱的,有口饭吃,就很不错了。没有人提意见,全部无条件接受。

随着到来流民数量的渐渐增多,同时,大量高丽人抽调从军,海东汉、丽比例严重失调的局面,慢慢地得到了扭转。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暮色缓慢而坚定地深沉起来,二月中旬的风,带了点暖意,凉凉的,拂面不寒。路边的树木,泛起星星点点的青翠,像羞答答的小姑娘,虽无阳春时的韵致,更无盛夏的风情,风一吹,也能沙沙地轻响。

刘杨一行,走的并不急。

邓舍有过交代,倭人狡诈、残而能忍,难以驯柙。对付这类人,不可单纯以怀柔之策,需得适当地示之以威。何以为威?不外军力之强大,国力之强盛。适才在港口,倭人们已经称赞了戍卫军队的精悍、干练。平壤一向是行省施政的重中之重,刚好趁此机会,再给他们见识一下海东国力之强盛。

远近观望,村落座座。

一块块分割整齐的农田,耕种下的作物,不少探出了头,长了好高一截,弥漫着清新的气味,暮色里,越发地翠绿。炊烟四起,晚归的农人结伴而去,其中有个老者,手牵耕牛,肩头荷锄,意态悠闲,且行且歌。

那几个倭人侧耳听了片刻,听那歌词古朴,辨其话音,却不是高丽歌谣。一人奇道:“请问刘君,唱歌儿的那老儿,可是汉人么?”

“不折不扣的高丽人。”

“怎的却唱汉儿歌?”

刘杨笑道:“次郎君,丽人怎的就不能唱汉人的歌谣了?我们汉人与丽人,本为一家,同文同种,譬如兄弟。即便鞑子,不也视高丽人为汉人么?唱一唱汉人的歌谣,有甚么可惊奇之处?”

邓舍搞汉人,主要从文化上下功夫,民歌也为文化的一种,民俗尤其更为重要。

左右司里边,有专职办这个的,每天没别的工作,就是下到民间,以说书的形式,给高丽农人讲古。以中国对高丽的影响为主,例如端午等的来历,——高丽人也过端午的。以在中国做下一番功业的高丽人为辅,这个难找了点,不过翻拣史书,总能找着几个。高丽崇佛,例如不少的留学僧,在中土学有所成,回去遂成一代名僧。以此来增强他们的认同感。

顺便,有时也会教高丽人唱些歌谣。那老者会唱几句,不足为奇。

叫次郎的那倭人,全名藤次郎,即为藤光秀的哥哥,现下邓舍手下最大一股倭寇的头目,已经任了海东行省的军职,比较别的几个倭寇团伙,接近半收编的状态。他去过双城不少次,来平壤这还是头一回。

他以前劫掠,多在南部,虽几次深入腹地,可都是忙着杀人放火,哪曾似这般大摇大摆,轻轻松松的游览过?看什么都新鲜。

忽然间,一阵悠扬的钟声,顺着晚风飘荡过来。他急忙抬头去看,见前边不远,路边矗立了一座高大的房舍。钟声,就从那里传来。房门打开,一二十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子,一窝蜂地簇拥而出。

孩子们后边,追赶出来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不住口地叫道:“慢点走,慢点走。小心摔着!”孩子们立住身,转过来,排成队列,恭恭敬敬地向那中年人鞠了一躬,童声清脆,一起说道:“先生请回,明日再见。”

那中年人整了整衣冠,也是作揖回礼,道:“明日再见。”

一个大人,一群小孩儿,举动颇是有礼。对答完毕,他们看见了刘杨等人,小孩儿避开一边,指指点点,爆出欢笑,打闹着去了。近日来,外来的人极多,那中年人见怪不怪,微微抱了抱手,自转身回屋。

藤次郎原为武士的出身,识得几个汉字,走到近处,屋舍上挂一横匾,认出来村塾两字。他了然地点头,道:“这是村学了。”

走不出十里地,路边又见一处相似的房舍,大约他们路过的晚了,房舍内空空荡荡,透过窗户去看,桌椅齐全,显然又是一个村塾。藤次郎不由惊讶,道:“十里一学?料不到平壤文教如此之盛!太平年月,怕也不过如此。”

刘杨含笑不语。1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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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是有心卖弄,可惜这些村学,大多是在年后建成的,他一直处在海上,熟悉水情,对此不太了解。

年前,邓舍征召了一批高丽文士,除去少数拒不合作的,大部分皆因为惧怕、又或投机的心理而甘愿臣服了。邓舍选其有才干、名望的,放入清华馆,给其清要的职务,观其行,闻其言,留待后用。才干不足、名望也不足的,安排入儒学提举司,随后广兴学校,每建成一处,就选一人前去任课。

倒也并非十里一学,而是一个合作社一处学校。人烟稠密的地方,合作社多,学校也多些,人烟稀少的地方,合作社少,学校自然也少些。

每十所学校,必有一个学正,由识字的汉人担任之,不需讲课,日常的职责,在巡查、监督、协调、上传下达。凡学校授课内容,需用汉话。高丽文人懂汉话的多,即便有不会的,他们日常所用,皆为汉字,学起来也快。

学校的教材,统由儒学提举司编纂。有《朴通事》、《老乞大》这类的现成教材,编纂起来不难。无非删去其中蒙元的色彩,加入汉、丽一家的说辞;少点大道理,多些有关农业耕作的知识。

平常的农家,顾得上吃穿就算殷实了,没有闲钱供孩子读书。因而,学费全免,合作社只需要供应先生的吃穿就行了。先生另有俸禄,由儒学提举司发给。同时,照顾到农家的辛劳,开课只在农闲,农忙的时候,不强求。但是,有一点,农闲之时,所有十六岁以下,六岁以上的孩子,必须要去听课。

孩子很重要,如果能先亡其史,然后再能把下一代争取过来,这个国家也就差不多算消失了。为了保证先生们,任劳任怨,尽职尽责,邓舍规定三年一转,考核优良者,愿意的,提拔为吏,不愿意的,赏赐银钱,许其回乡。

港口距离平壤,有好几十里地。刘杨看看天色,暮色逐渐转入夜色,手搭凉棚往前看,隐约可见一点城墙。他加马一鞭,道:“诸君,走的快一点吧。入夜前,咱们得到达平壤。省的关了城门,又要麻烦。”

几人纷纷应是,打马催促,未及三二里,大道上迎面跑过来了一群人。

人数甚多,粗略一看,不下三四百。打头的是个军官,喊着口号,其它人排列整齐,一边跑步,一边跟着高声喊叫。四百来人一起叫喊,声音非常大,惊动的宿鸟乱飞。吓了众人一跳。

有不懂汉话的,安抚住坐骑,问道:“他们在喊甚么?怎么唱歌似的。”

刘杨指挥着众人,给他们让路,回答道:“本来就是歌儿。唱的是: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儿。……”

烟尘滚滚的,这群人奔跑过去。路过倭人身边时,没一个转头去看的,一个个目不斜视,精神百倍。跑动间,依然保持行列的秩序。

藤次郎问道:“这是平壤的驻军么?定然是晚间的操练了。”

“操练没错,却不是平壤的驻军。他们没带兵器,……,”刘杨指了指队首的旗帜,道,“瞧见了么?旗上的图案。代表军屯。他们是附近军屯所的人。要是驻军操练,不会不全副武装,早晚负重拉练,至少各三十里。训练强度,军屯所远远不及的。”

几个倭人乍舌不已。军屯所,顾名思义,军事编制的农夫而已。一群农夫,就能保持这样的纪律,并且坚持每日的操练不懈。实在不能想象,正规军队平时的训练,又会严格到怎样的程度呢?

藤次郎赞道:“不愧百战强军。”

入夜前,众人总算赶到了平壤城下。

城外护城河新近才扩,足有十丈宽度,水深不见底。城门外有宽敞的桥梁可供通行,城高且厚,垛口处,隐隐可见强弩、火炮。盔甲鲜明的士卒们,巡逻其上,有些城头,已经打起了火把、挂起了气死风灯。

天色虽晚,城门口熙熙攘攘的,出入的行人很多。

倭人们仔细观察,出城的,多为百姓打扮,入城的,很多商人打扮。有人问道:“刘君,你刚说城门就要关了,怎的还有这恁多人出城?”

“如今二月,青黄不接。不少百姓没有饭吃。我家丞相大人以工代赈,组织人手,或于乡间挖掘水渠、或者整修交通干道、加固城池。出城的百姓,就是干完活儿,才领过饭食,回家的农人。”

众人一看,果然不错。出城的,有的提了篮子,有的顶着小盆,里边带的,尽是些食物。

而今,中原、高丽,包括日本在内,国内都很乱。青黄不接的时候,往往最难度日,也往往就是倭寇们劫掠最凶的时候。藤次郎们见的多了,又有亲身经历,对海东的一些百姓没饭吃并不奇怪。

然而,海东竟然有充足的粮食,来进行以工代赈,却有些出乎意料。

“俺们往日做客高丽南部。南高丽粮食紧缺,每逢这个使节,不知饿死多少人。以南高丽数百年的国库积蓄,也无力赈济。北高丽的粮食产出,不及南高丽,海东为何反而这般充裕?”

“诸君,看到入城的商人了么?”

“莫非?”

“不错,这些商人,半数以上,皆为粮商。我家丞相大人一举平定海东,辽东纷纷乱乱的局面为之一改,海内清平。加上行省出台有重商之策,运粮来的,统统免去税收。数量大的,甚至给一定的鼓励。山东、淮南、江浙等地的商人,无不踊跃来至。实话告诉你们,我海东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粮。”

刘杨大吹牛皮,说的倭人们一愣一愣。

海东怎么不缺粮?邓舍拿来赈济百姓的,的确有一部分来自江南,托张士诚、方国珍的福,与他们签订的贸易协定,洪继勋争取了粮食一项,两个月里,砸锅卖铁,购买了些。还有一部分,却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从南高丽抢过来的。

上个月,万人新军建成,经过简单的训练,混编入数百老卒,以为骨干,上月底,就投入了战场。由李和尚率领,不断地骚扰、攻打南高丽的东线。城池不好打,可城池与城池之间的村庄好打。农人谁没存粮的习惯?三天一打,五天一抢的,弄来的粮食还真不少。

既起到了练军的作用,又为随后即将展开的攻势,混淆了南高丽的视线,同时暂缓了眼前之急,可谓三全其美。

至于入城的商人,的确有几个山东来的粮商。走私商贩,能运得了多少?

刘杨带路,出示了路引、公文,引着一行人入了平壤城中。才到迎宾馆不久,饭没吃好,有人传令过来,邓舍召见。

——

1,以在中国做下一番功业的高丽人为辅。

唐朝有个高仙芝,不过他是高句丽人,不是高丽人。

33 水军 Ⅲ

刘杨带路,出示了路引、公文,引着一行人入了平壤城中。(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才到迎宾馆不久,饭没吃好,有人传令过来,邓舍召见。

召见的地点,就在邓府。

邓舍所住的宅院,内外只有两重,房舍不多,摆设简朴。倭人们以劫掠为生,不知抢劫过多少高丽、乃至蒙元沿海的官宦人家,见惯了大院深宅,富丽堂皇,骤然见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几疑来错了地方。

堂上等不多时,邓舍翩然来到。

这次来的倭人,除了藤次郎,都没有见过邓舍。闻名已久,见到真人,无不睁大眼睛,细细观看。不出意料的,众人再度吃了一惊。短短时间里,席卷海东的,赫赫有名的邓大将军,竟然是这么一个年少郎君?

他们在看邓舍,邓舍也在端详他们。

总共四个倭人,年岁大的四旬开外,年岁小的,不足三十。他们在迎宾馆换了衣服,此时没穿倭人的服装,一身汉人衣着的打扮。唯一表明他们身份来历的,大约只有头上的武士发髻与悬挂腰上的武士刀。

日本阶级森严,武士区别其它阶级的最主要特征,就是发髻与武士刀,也可以谓之特权。

不过,这几个倭人其实已经不应该称之为武士,而应该叫做浪人了。所谓浪人,就是指失去主人、俸禄的武士。当时,日本正值南北朝时期,同时出现了南、北两个天皇,分别自称正统,互相攻伐。北朝势大,南朝势衰,多次的战争中,造就了极多失去主人的旧日武士。藤次郎等这些南朝的溃卒,即为其中的一员。

“见过丞相大人。”

“众位远来是客,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邓舍不懂倭语,有两个倭人也不懂汉话。刘杨去对马岛了两个多月,别看他又胖又壮,总憨厚朴实的老实人模样,学东西挺快,倭语已经学的七七八八,读写不成,听说没一点儿问题。他充作翻译。

“诸位几时从对马岛出发来的?”

“三天前。”

“路上可还顺利?”

“这几日顺风顺水,操船的水手亦尽为好手,路上走的甚快。前日,在江华岛附近,遇见了一股高丽的水军,末将谨记丞相大人的嘱咐,没有招惹他们,远远地避开。除此之外,一路顺利,没有别的波折。”

“江华岛?高丽水军?有多少人?”

“三艘小船,百十个丽卒。”

有个倭人插口说了几句,刘杨翻译道:“这一位是松浦党的头目,名叫长野四郎。他说,要不是丞相大人有命令,就高丽水军的那几艘船,不用动用大部队,只凭他们几个人,就能轻轻松松将之灭掉。”

松浦党,是盘踞九州地区的海盗团伙,早在宋末,便横行一时。延续百年至今,虽较之最盛时,有所不如,但这些年来,他们借南北朝乱,吸纳了不少南朝溃卒的补充,号称千船迎风斩,依旧日本海域响当当的一个有名字号。

邓舍笑了笑,道:“长野君的大名,我早有耳闻。耳闻不如相见,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豪气吞天,壮志凌云,钦佩钦佩。……,不知长野君,对高丽水军的了解,有多少呢?”

长野四郎大约有三四十岁,他夸口说道:“丞相也知道,俺们做的甚么买卖。贵国的大兵法家孙子说:知己知彼,百战不贻。俺不是吹牛,要说对高丽水军的了解,就算次郎君,怕也不如俺。”

“噢?”邓舍转目,去看藤次郎。

藤次郎的面上闪过一抹的不忿,口中说道:“长野君是前辈,次郎后生晚辈,岂能相比?自甘不如!”

长野四郎做海盗的年份远远超过藤次郎,一个根深蒂固,一个后起之秀,他们这两个团伙向来有些不和。发生过好几次两伙人相中同一处地方劫掠的事情,松浦党人多势众,藤次郎每次都不得不低头退让。

只不过,一来,藤菊党人虽少,个个敢打敢拼,比较抱团儿。二来,两股人的老巢,一个在松浦,一个对马,没在一个地方,好歹还能勉强保持和平的态势。

既然两边积有宿怨,为什么这一次行动,藤次郎又会同意拉拢松浦党入伙儿呢?他不但同意,并且在其中下了极大的功夫,让出了许多的利益,甚至把对马岛上的地盘,都让出去了一部分给松浦党。这才取得了长野四郎的同意,答应参与其中。

要不然,就凭刘杨一个外来人,他再有本事,也难以两个月就组织起这许多的人马。

是因为他想要一笑泯恩仇么?

当然不是。

刘杨给邓舍有过密报。藤次郎之所以肯下这么大功夫,唯一的要求,就是想请邓舍帮忙,借机消灭、吞并松浦党。不管怎么说,藤次郎担任的有海东行省的官职,马马虎虎算自己人,况且这事儿对海东也有利,邓舍自无不答应的道理。

邓舍问道:“那么,请问长野君。南高丽水军,船只几许?善战的士卒多少?勇将为谁?若两军对阵,需要注意的地方在哪里?高丽水军的长处是甚么?短处又是甚么?设若从海上攻打江华岛,有几分胜算?”

“高丽水军,既无勇将,又无善战之卒。往日俺们往去南高丽南部,常常三两船只,就可通行无阻,高丽水军每每望风而遁。如此的斗志,有何忧虑?沿海的城池中,更有许多打着俺们旗号的高丽贱民,随时能够接应。江华岛,俺们没去过,不过,谅其小小岛屿,比得上耽罗么?比得上巨济岛么?巨济岛也不是松浦党的对手,何况江华岛!”

边儿上一个倭人接口说道:“丞相勿忧。长野君说的不差。这次,应丞相之召,四国、九州、对马岛等地,愿意合伙儿参与的队伍,大小不下十数股,剔除滥竽充数,尚有耐战海船七八百艘,人手达六千余人。

“其中,松浦党、藤菊党、经光党等,尤为精悍。数年前,甚至攻入南高丽王京附近,进出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小小的江华岛,唾手可得!”

他们一个个拍胸脯保证,邓舍自然不会全信。他从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对他来说,倭寇不过是利用的工具,绝非倚仗的中坚。两个月来,刘杨在对马岛招揽倭寇,他在平壤也没闲着。

他用种种的借口,征召了大量的海船,紧急挑选、训练了数千的士卒,不要求他们水上作战,挑选的条件,只要能达到不晕船、不怕水、会游泳即可。

他的计划是,先驱倭寇为先锋,吸引高丽水军之主力,掩护数千士卒登陆,进行岛上作战。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彻底控制江华岛之目的。这样,就算陆地作战失败,最起码在南高丽埋下了一个钉子。

随后,以之为基地,集中主要力量,应对高丽水军的反扑,狙击、拦截,寻找机会,展开决战。总之,务必要把制海权,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从而,使得奔袭王京的步卒没有粮饷、兵源等方面补给的后顾之忧。

同时,他另外还有个后手。

关北、沿海的女真、丽人土著,会操船的甚多,一样的征调青壮、可靠者入军,连带早先收编的高丽平壤水军、陈哲的海商船队,一并充实扩大,日夜操练,权且做为万不得已之时的后备投入。

指挥训练的,便是今日没来的藤光秀、菊三郎两人。

他的这一番举动不小,为避免打草惊蛇,对外的托辞是组织商队,准备于江浙进行大规模的通商。张士诚、方国珍那边已经来了好几次的船只商队,说出去,并不引人怀疑。

“听诸君之言,个个信心百倍。甚好!却有一点,臣不密,失其身。兵者大事也,没有动手之前,千万不可泄露一丝的风声。”

“此事,只有各股队伍的头领们知晓。并且,大部分不知晓全部的内容,告诉他们的,只是以松浦党的名义,说近日打算举行一次大规模的联合侵袭。知道其实是与丞相大人联手的,只有俺们几个而已。”

长野四郎问道:“丞相,俺们几个人也来了,您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命,就算卖给你了。可若待事成之后,不知刘将军答应的事儿?”

“哈哈。长野君适才说,不过区区一岛,何足挂齿?事成之日,耽罗与全罗道,就是你们的了。”

耽罗,即高丽第一大岛。与对马岛隔海相望,幅员四百余里,本为高丽藩属,后改为州郡。蒙元曾在此置总管府,后应高丽之请,罢总管府,改万户府,归还了高丽部分的管辖区。实则,依旧处在蒙元控制之下,直到现在。

耽罗气候温和,东部有大片适合放牧的草地。气候湿润,水草丰美,是为天然的牧场,此地自古就出良马。至元十四年,蒙元于此设立了牧马场,所收养的马匹,与高丽本土的乡马不同,乃是蒙元自北方运来,称为胡马。

高丽的乡马吃苦耐劳,躯干低矮。胡马高大,稍加训练,就是优秀的战马良驹。

邓舍尝闻藤光秀等人言道,其牧场中,骏马何止万千,早就垂涎不已。刘杨说动倭寇参战,给的条件有两个,其一,任其选择南高丽的一道,划给他们;其二,帮助倭寇拿下耽罗岛,岛归他们,骏马五五分成。

倭寇善水战,陆战也够凶残,奈何人数不多。耽罗岛上驻扎有蒙元的军队,整整一个万户府,凭他们的实力,难以吃下,不得不依赖邓舍的步卒。

长野四郎道:“话说在前边不丑。俺松浦党有战舰三百,悍卒两千余,这次行动,当之无愧的主力。小人斗胆,请丞相大人明言,这全罗道与耽罗岛,哪一个是给俺们的?这半数的骏马,至少上万匹,该怎么分,丞相大人既为盟主,也请说句话,省的将来伤了彼此和气。”

他知道藤次郎与海东行省有关系,故而,有此一问。

甚么叫“到底哪一个是给俺们的”,说白了,他就是在问邓舍,到底哪一个是给他们松浦党的,明显与藤次郎们划开了界限。“盟主”二字,殊为无礼,言外之意,与邓舍平起平坐。刘杨带着一脸的憨笑,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翻译出来。

邓舍不动声色,道:“出力多的,自然多拿些。怎么?长野君还怕我言而无信么?”

“丞相贵人,一言九鼎。您说的话,俺自然相信。可要得不到一个准信儿,小人害怕,回去了,说不动手下的兄弟。”

“次郎君,你看呢?”

藤次郎年纪不大,能忍,笑道:“长野君是小人等的前辈,俺藤菊党没有意见。长野君说怎么分,就怎么分便好。你们诸位呢?”

剩下的两个倭人,一个与松浦党交好,当然支持长野四郎。另一个与藤次郎交好,他有些不满,但是在长野四郎往日的淫威之下,敢怒不敢言,讪笑着,也同意了藤次郎的提议。

长野四郎哈哈一笑,道:“耽罗岛,好地方。能养马,又易守难攻。俺松浦党虽为此次行动之主力,有前辈的身份,自也不能仗势欺人。这耽罗岛,就让给你们藤菊党吧。岛上的马匹,俺不要多,不管丞相分给你多少,俺只要一半,如何?”

三言两语,把大头儿占了去。

藤次郎心头的火,腾腾往上冒。他咬了咬牙,想到与邓舍的约定,有心就此答应,又怕答应的太爽快,难免引起长野四郎的怀疑。他扮出一副忍气吞声、心有不甘的模样,说道:“俺藤菊党人虽少,也有千余的弟兄。这么分,俺答应,弟兄们不答应怎么办?”

“好办!”

长野四郎目光一转,笑嘻嘻对邓舍说道:“这事儿,次郎君求丞相再帮你个忙,不就成了么?”

“什么忙?”

“丞相拿下耽罗岛后,顺手再把巨济岛,替次郎君拿下,不就行了?有这么两座大岛屿在手,换了是俺,也忍不住心动了呀。”

巨济岛,仅次耽罗,是为南高丽的第二大岛。

长野四郎什么东西?一句话,就想要指使邓舍。是可忍,孰不可忍。憨厚如刘杨,面色也是不由一变。邓舍却不恼怒,微微一笑,说道:“次郎君只要愿意。我自无不可。”

倭人退走,邓舍单独留下了刘杨。

长野四郎的贪婪与狂妄,叫他有些不能放心。贪婪往往代表狡诈,狂妄不能服从指挥。这次作战,水军可谓重中之重,绝不能有半点的闪失。刘杨早先的密报中,对松浦党的来历,有简单的介绍,但是语焉不详,讲述的不太清楚。故此,邓舍留下他,做进一步的咨询。

刘杨挠了挠头,日本的政治体制,与蒙元有很大的不同,要想几句话就讲明白,很有些难度。

他想了想,道:“松浦党的老巢在九州肥前一带,长野四郎并非他们的最高首领,他们的大头目叫松浦什么来着。松浦,是一个姓氏。松浦党的水军,在倭国沿海很有名气的。据说,他们的大头目,还有一个叫做‘守护’的倭国官职,大约相当于我朝的分封诸侯之类。

“当年,鞑子皇帝忽必烈攻打倭国,这松浦党,就曾参与抵抗,似乎还立下了不少的功劳。不过,也损失甚大。后来,倭国南北朝之乱,松浦党支持南朝,势力得到壮大,拥有很多的武士。而今在九州沿海一带,依然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你是说,长野四郎是倭国官方的人?”

“他也算不得倭国官方的人。倭国人称忽必烈的东征为蒙古来袭,两次蒙古来袭,立功的武士极多,但是倭国幕府没有足够的土地、银钱应付赏赐,有一部分人,就转而干起了没本钱的买卖。长野四郎,从他的祖辈开始,就加入了海贼的行列,虽然依旧顶着松浦党的名号,和他们的家主,那个叫松浦什么的守护,还是有区别的。”

“噢,也就是说,长野四郎有官方的背景,行海贼劫掠之实。对么?”

“……,可以这么说。”

刘杨的这一番讲解,有似是而非的地方,大致上没有错。他去对马岛才两个多月,人生地疏的,开始时,还语言不通,能这么快就把松浦党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个差不离,算是很不错的了。

当时,倭寇聚集最多的地方,有对马岛、壹歧岛、平户岛,高丽称之为三岛之贼。藤光秀等,就是对马岛的悍将;松浦党,则即为平户岛的主力。

他们的起源,与忽必烈东征日本,的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发展到如今,势力之大,连幕府都无力钳制。这中间,固然有南北朝之乱的原因,但要说他们的背后,没有当地官方或明或暗的支持,显然不可能。

邓舍顿时明白了,为什么长野四郎称他为“盟主”,言辞间,亦不以海盗自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的背后,必有平户松浦氏的影子。要不然,就凭他们这些海盗,一群乌合之众,怎会竟敢有独吞全罗道的野心?

想到此层,邓舍反而放下了心。

与倭国地方的豪族打交道,总强过与不知根底的海盗打交道。有平户松浦氏的暗中支持,倭寇水军的力量,又可多三分把握。他沉吟片刻,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问道:“长野四郎有这样的背景,藤次郎提议借机扑灭他,就不怕遭到平户松浦氏的报复么?”

“大将军,你没去过倭国。倭国的守护们,听起来很厉害,其实占的地盘都很小。比如平户松浦氏,水军厉害不假,可平户岛不过一二百里方圆。别说南高丽的全罗道,藤次郎若果能在大将军的支持下,得到耽罗、巨济二岛,区区平户,岂会在他的眼中?”

中国称地方为州县,倭国称地方亦为国,动辄数十国怎样怎样,实则加在一处,怕还不及中国的一州之地。

经了刘杨的提醒,邓舍不由失笑,加手在额,笑道:“却是我想差了。……,嗯,既然如此,你且回去。有两点需得注意,第一,对长野四郎要好生拉拢,即便他出言不逊,也不要理会。第二,找机会告诉藤次郎,我答应他的,一定会给他。”

“大将军请三思。松浦党的水军,还是很强的。”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既然答应了,当然就要做到。男子汉,大丈夫,首重然诺!刘将军,这一点做人的道理,你不可不知。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起了。”邓舍正色教训道。

刘杨连连点头,朴实的脸上,再度露出憨厚的笑容,道:“是,是,末将知错了。请大将军放心,类似的话,末将绝不会再说。”

邓舍哈哈一笑,道:“下去罢。”

刘杨躬身出堂,堂外夜色深沉。

毕千牛侍立堂外,从始到终,听完了整个的会见过程,见刘杨远去,他转入堂内,忧心忡忡,说道:“大将军。刘将军适才的话,并没有错处。我海东水军不行,若是协助藤次郎,火拼不成,惹恼了松浦党,就算我军顺利攻取了南高丽,今日南高丽沿海之倭患,难免也会成为明日我海东之麻烦。”

这点道理,邓舍岂会不知?

他早在决定借力倭寇之时,就想到了将来可能会因而出现的难题。倭人狼子野心,可用而不可留。海东虽然水军力量不足,但是,怎么个“不可留”,却并非只有动武一策。他没有直接回答,转而去问毕千牛,道:“近日读书,读到哪里了?”

“大将军请来的先生,每日给轮休的侍卫们讲《直说通略》,已经说到秦昭襄王时了。”

《直说通略》,乃时人郑镇孙以《资治通鉴》为蓝本,用俗语写成的一本通俗史书。

毕千牛等做为邓舍的侍卫,就好比蒙元皇帝的怯薛,当之无愧的“近人”,“亲信”,早晚要有大用的。比如前两任的侍卫长官赵过、左车儿,如今早已各镇一方。因此之下,对他们进行及早地培养,既是需要,也有必要。

那么,怎么培养他们呢?先从理论上下手。司马光做《资治通鉴》,其目的在咨政事,涉及有历代兵事。有事例,生动活泼,诚可谓最好的教材。

“秦昭襄王前,齐国有位齐景公,朝中有位宰相,名叫晏婴,用两个桃子杀了三个勇士。是为‘二桃杀三士’。你明日,不必去问你的先生,可以去问问洪先生与姚先生,这是怎样的一个典故。”

二桃杀三士。

全罗道与耽罗岛,就是邓舍的两个桃子,藤光秀、长野四郎与别的入伙倭寇,就是邓舍要杀的三士。他与刘杨的对话,至多也就骗骗毕千牛这样的老实人,洪继勋与姚好古闻听之后,一个莞尔,一个嘿然。

次日,两人联袂前来。

——

1,合计船只七八百艘。

“恭愍王时期倭寇的特点是:……,从开始二十艘左右的船队发展到人数三千或船只四百余艘的大规模倭寇。”倭寇不但沿海寇掠,其中还有“骑兵队的参加”。

2,耽罗依旧处在蒙元的控制之下。

元末,顺帝欲避乱在此,构造宫殿。

3,耽罗胡马。

耽罗牧场的马匹,到明朝时,“尚有两三万匹”。

4,守护。

武士出身的军事行政官。南北朝时期,权限很大,可在某一地域独立地行使权力,往往转变为守护大名。

守护大名,幕府任命的地方武士集团首领。大名就是大名主的简称,表面上土地是国有的,大名主或小名主签署一份委任书,成为“名田”,交给他们租用、管理。小名主,多为富裕农民。

5,忽必烈东征。

日本当时两阵对战,尚且流行“一骑讨”,就是如《三国演义》所写的那种,两军放圆,一将出阵,然后通名单挑,很有我上古时期,讲究堂堂之阵的遗风。只不过,在蒙元火器如此犀利的情况下,“一骑讨”的下场,可想而知。

34 王京 Ⅰ

在洪继勋、姚好古见过邓舍后不久,次日下午,洪继勋单独会见倭人,并且达成了一份私下的协议。www.65txt.com

第三天,刘杨与倭人们返回了对马岛等地。

四天之后,平壤的新军主力,开始源源不断地调往双城,由早一步抵达的李和尚统一指挥,掀起了一场针对南高丽东线的大规模攻势。

这场攻势,来的顺理成章,因为李和尚对南高丽东线的渗透及骚扰,已经进行了有一个多月。

但同时,这场攻势,又来的突其不意,因为一则,就在两个多月前,海东还信誓旦旦,要与南高丽做睦邻友邦。小规模的骚扰,可以解释为边境摩擦,大部队往上一拉,那可就是**裸的撕开脸面了。

当然了,无论是南高丽,抑或沈阳,都不会天真到相信一纸和约,以为和约在手,天下就会太平。可二来,就算是撕开脸面,二月底的天气,虽已回暖,然而冰雪融化,土地泥泞,加上青黄不接,马瘦无力,却绝非作战的良时。

总而言之,当消息传出去之后,用八个字,可以概括南北闻听者们的反应:意料之中,意料之外。

南高丽的军政衙门,或许在建国之初,也曾有过高效与廉洁,但历经数百年之后,早已暮气沉沉。

两个多月前,洪彦博回去之后,就给高丽王提出过警告,将刘旦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可拖延至今,南高丽除了与沈阳才签订了一份盟约,别的具体对策,半点没做出来。

细究其责,却绝非高丽王的过错。

当今的高丽王汉名王祺,蒙古名伯颜帖木儿,才刚刚三十岁,他自少年起,长期入侍元廷,经历颇多,虽称不上英明神武,眼光与见识,却还都是不差的。

且他正值壮年,大有作为之时,本来一心趁中国内乱、蒙元势衰的机会,中兴高丽,至少摆脱傀儡的地位,恢复先祖们称帝的荣光。无奈,朝堂上下,党争严重,宫廷内外,权臣掣肘。若无邓舍,他的王朝或许还可以多苟延残喘几年,有了邓舍,便如腐树不堪一击,顿时国家重器,岌岌可危。

要说他不忧虑,不焦急,显然是不可能的。

邓舍励精图治,他也一点儿不例外。邓舍每日睡不足三个时辰,他也完全相同。邓舍求贤若渴、大事、小事,事事关心,他也一般无二。甚而言之,邓舍还有不如他的地方,比如女色,他大半年没入过嫔妃寝宫一步了。每日忧愁国事,他几乎三餐无味。

可惜,他的一切努力,在整个老化将近极限的官僚系统面前,丝毫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好比投入河中的一颗小石子,顶多了,起一阵涟漪,连一眨眼的功夫都用不了,随即消失无影。

他再忧虑,他再焦急,哪怕他催促地再急有什么用?

宫外,阴沉沉的,似乎快要下雨,连带衬得宫内,也十分的幽暗。凝滞的空气,压抑而沉闷,他烦躁不安地拽了拽衣袍的领子,他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来,他愤怒、他恐惧、他焦躁、他想要大吼大叫,他抓起案几上的茶碗,狠狠摔碎了在地面。

伴随茶碗破碎的脆响,宫外蓦然一阵滚雷。伺候饮茶的太监,失手掉下了茶壶。王祺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那太监花容失色,腿一软,瘫倒地上,宫内寂静到令人窒息的压力,吓得他浑身瑟瑟,竟是连开口求饶都没了勇气。

一句“拉下去砍了”,险些脱口而出,王祺又忍了下去。他从没有迁怒别人的习惯,这大约与他少年宿卫元廷的经历有关,他一向能做得到体谅别人。即便是对待宫女、太监,他也不会不把他们当人看待。

他忍下怒气,道:“下去吧。”

自有别的侍从七手八脚,拖了那太监下去。宫女战战兢兢地上来,收拾茶碗的碎片、水迹。王祺转过脸,看了看堂下跪倒一片的十数个文武臣子。洪彦博、金镛诸人,皆然在列,都是他的亲信大臣。

他沉默了会儿,说道:“众卿家,东线接连告急,红贼三日间,连克两城。国家存亡,在此一秋。你们有何良策?孤洗耳恭听。”

他这话中依旧带着怒气。群臣彼此观望,没人出头。良久,洪彦博出列奏道:“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前与红贼签署和约,……”

“这些事儿,现在还讲它作甚?再说了,红贼出尔反尔,与你何干?没用的话,不必再讲!……,洪卿,你出使过平壤,见过海东的虚实,接触过邓贼其人。依你之见,邓贼今番的攻势,其意何为?”

王祺眼神炙热,迫切地望着洪彦博。海东已经展开了攻势,他还问“其意何为”,很明显,他的潜台词是在问,“依你看来,邓贼这次到底是试探性地进攻,抑或是展开的总攻呢”?

洪彦博踌躇,说道:“臣观红贼小邓,掠双城、陷辽左、攻辽阳,无一不是谋定而后动,但凡一动,必然雷霆万钧。臣以为,邓贼此番的攻势,极有可能,应是早有预谋。”委婉回答,应该是总攻。

“早有预谋?早有预谋?”

王祺心中了然,洪彦博说的不错。可他仍然忍不住的大失所望网,强行压制下的怒气,又腾腾上来。

“邓贼早有预谋,可孤,不也是早就下过王旨,命慈悲岭沿线的守军,严阵以待的么?国库空虚,倾举国之所有,孤连内府的储存都拿出来了,厉兵秣马。换来的结果是甚么?换来的结果是甚么?三日连失两城,数万精锐竟然挡不住红贼的万余新军!你还说邓贼早有预谋?早有预谋!”

他双手放在腰带上,紧紧攥住,来回走动的步伐,短促而急躁。

他质问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你们就是这样做孤的大臣的么?你们就是这样做我高丽的栋梁的么?你们就是这样,高踞庙堂之上的么?羞不羞愧?孤问你们,羞不羞愧?……,肉食者鄙!肉食者鄙!说的就是你们!就是你们这些行尸走肉,尸位素餐!”

群臣惭愧,拜倒无言。

王祺又是痛心,又是失望,骂了多时,才慢慢平息下来。

金镛趁机往前蹭了蹭,道:“大王息怒。事已至此,发怒也没有作用。臣愚钝,臣待罪之身,窃以为,眼下之急,还是在商议对策。至于追究臣等责任的事儿,不妨放在以后,待击退了红贼之后再说。”

王祺怒目相视,半晌,无力地退回堂上,坐倒椅中。他嘶哑着嗓子,道:“有何对策,速速道来罢。”

敌国来袭,应对之策,不外乎和、战两途。海东就是撕毁了和约,发起的这场攻势,和谈自然没可能。那么,就只剩下应战这一个办法了。该怎么应战?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调兵遣将就是。

南高丽的精锐,在去年的双城一战中,毁了大半。南部全罗道等地,又需防备倭寇的侵袭,现下可调之卒,只有王京附近的军马。

金镛奏道:“臣请王命,调杨广、庆尚、京畿的诸道兵马,即刻北上,援助东线。我国之北,虽为红贼所占,但西海道以南,仍有礼成、临津等江河之险,足可依赖。设有良将、精卒,布置得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他主动请缨,道:“臣不才,愿为我王分忧。”

臣子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亦昂然请命:“臣亦愿为我王分忧,请为先锋。”

此人名叫李子春,李成桂的父亲,与邓舍有深仇大恨。邓舍崛起北部,高丽朝中有过不同的两种应对意见,一种是和谈,一种是主战,他便是主战派中的坚定一员,屡次三番地请命要提军北上。只是一直以来,和谈派占据上风,他没有用武之地。

王祺看了看李子春,神色稍微放的缓和。

这么多年来,他最扬眉吐气的时候,就是多年前攻下双城之时。开疆拓土,是每个君王都向往的。李子春在其中立有大功,战后,甚得恩宠,升为大中大夫,司仆卿,并赐京第一区,留居王京。

“两位卿家,壮志可嘉。调兵之事,就交由你们,会同西班商议过后,即日北上。”高丽的两班,即东、西二班,东班为文臣,西班为武臣。

“臣,遵王旨。”

“调兵事大,恐朝中大臣们?”

王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斥道:“甚么时候了!还朝中大臣。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孤今日,就一意孤行一回!怎么着?难不成还要听他们磨嘴,再去与红贼和议不成?红贼忘我之心,昭然若揭。还去与之和议?还怎么去与之和议?”

他站起身来,斩钉截铁,道:“此战,必战!不是他亡,就是我死,我高丽国运,在此一举!传旨,不但调诸道驻军北上,王京镇戍诸班并及内巡检,也要日夜操练,时刻备战!不可松怠!”内巡检,即王京宫内的宿卫。

“除此,选拣各司官吏勇武者,备弓矢宿卫。刷杨广诸道才人、禾尺贱民,充入军中。百姓其材勇者,选用无方!”

高丽屡经消耗,军力空虚,每逢有战事,必然大肆募军,用贱民充之。群臣见多不怪,习以为常,分别恭声遵令。连着几道命令下去,王祺苍白的面颊,泛起一抹晕红,他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洪彦博道:“上个月,臣奉王命,与沈阳签订了攻防协议。今日,红贼来袭,不可不告沈阳知道。臣愿为信使,再去东边海上,联络沈阳。只要纳哈出肯出军,到时候,我王师北上,纳哈出铁骑北下,两相夹击,何止击退红贼,北界之我民,翘望王师久矣!鼓勇斗志,一举剿灭此贼,也不是不可能的。”

王祺苦笑一声:“如此,你及早前去吧。”

阴云密布的天空,雷声震震。山峦起伏,江水奔腾,自王京而至沈阳,无数的人,同时仰望天空,暴雨即将到来。

35 王京 Ⅱ

这节多写点,先传半节,晚上补上后半节。(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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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丽,东线。

倾盆大雨,瓢泼也似地倾泻下来。白茫茫的雨水,连天接地的,恍如天河倒灌,乱响成一片。从墙头、帐篷、树梢上跌落,冒着泡儿,汇聚成溪、成一条条急流的河。举目都是水,遍地都是水。

天空的云,压得很低,好似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上午的光景,阴沉沉的,密集的雨幕遮掩了视线,稍远一点,就看不清楚。

远处的山峦,近处的城池,黑乎乎的,只见个轮廓。不时有电光如同火蛇,撕裂天空,一闪而逝。咆哮的雷声滚过云层,夹带着震耳欲聋的霹雳,令人觉得,那山峦与那城池,在这天地神威之下,好像都是岌岌可危。

这雨,从昨天就开始下了。下了一天一夜,不见有丝毫的停顿,反而越下越大。

受雨水的冲击,山上有大块大块的泥土崩落,化成泥流,肆意流淌,驿道早就泥泞不堪,人马踩踏上去,能陷下去小半截子腿。许多的树木,遭了雷劈,横七竖八地栽到了路上,越发使得道路阻塞,令人难以行走。

文川城外,海东军队的大营。

李和尚掀开牛皮帅帐的帘幕,往外看去。风急雨密,豆大的雨滴见缝插针似的,迎头扑面地浇了他半身,冰凉浸骨。他打了个冷战,急忙缩回去,摘下头盔,摸了摸光头,顺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喃喃地咒骂了一句:“贼老天,一场泼雨,下个不住。下的这般大,得了颠症不成?”

一下雨,天气就潮湿。帐中烧了火炭,以祛除湿气。

七八个万户、千户服色的将校聚集火盆周围,有两个大概是才冒雨而来的,脱去了衣服,赤条条地正在烤火。其中一人说道:“可不是,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俺刚才巡逻营寨,西边还好,东边近海、地势低,弟兄们帐篷里,积满了水,倒不及。”

边儿上一人接口说道:“好在当初扎营,选的地方不错。要不然,何止帐篷里积水,没准儿,整座军营都要被淹了。就在昨天,俺去盘龙山看放的战马,见临江的村寨,有的都发了水患。”

这人也是光头,乃李和尚的师弟,名叫李子简的。李和尚闻听,着急问道:“临江的村寨?……,盘龙山呢?水情怎样?放在那里的马匹,不碍事吧?”

文川西边有条江河,名叫配歧伊川,流经盘龙山。

李子简一边儿拧衣服上的水,一边儿回答:“盘龙山不碍事,就是雨大,带落了不少的泥土。为保险起见,俺已经吩咐过看养战马的士卒,换个地方放养。免得山石跌落,没开战,先伤了军马。”

李和尚点了点头,稍微放心。

他本为骑军出身,对骏马的喜好已经近乎本能,此次带军,虽骑兵不多,主为步卒,但也正因为此,数目不多的战马就更成了他的宝贝。

李子简拧干了衣服,搭在火盆上,侧耳聆听片刻雨声,脸上带点忧虑,说道:“咱出军的时候,大将军有命令,给了咱一个月的时间,叫咱们以战代练,好生操练新军,以备大用。同时,做出全力进攻的架势,以吸引南高丽的视线,掩护西线的行动。俺看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如果因此完成不了大将军的命令,耽误了整个的战事,可就麻烦了。”

“我军自半月前全线出击,旬日内,已经连克高原等城,要说,声势已然做的不小了。何况,春天的雨,下不长。这雨又来的这样猛烈,或许用不了两三天,就放晴了。大将军的命令,不愁完不成。二师兄何必忧虑?”

李和尚麾下,很多和尚出身的,说话的这个人,姓黄,论辈分,该叫李和尚两人为师兄。李和尚为大师兄,李子简就是二师兄。帐内皆李和尚的心腹,并非正式场合,他用私下的称呼,显得亲切。

又有一人点头说道:“老黄言之有理。李二将军,以俺看来,其实这雨下的也并非全是坏处。文川不比高原,城池大,百姓多,粮草足,原本守军就不少,新近又有高丽南边诸道的军马入驻,可谓兵强马壮。咱虽不惧它,但军中毕竟多为新卒,连经激战,早已疲惫,借下雨,休养一下,也是好的。正好养精蓄锐,有利来日的再战。”

李子简道:“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你却没有看到。俺之所以忧虑,新卒太多,也正是一个原因。”

李和尚迷惑不解:“此话怎讲?”1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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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新卒打仗,凭借的是一时之勇。他们训练不足,半个月来,已伤亡近千人,耽搁的时间若久,叫他们回过神来,难免没了勇气,胆怯惧战。对日后攻城,恐怕反而不利。”

他的分析很有道理。

李和尚摸着光头,在帐内转了两圈,道:“那该如何是好?冒雨攻城么?”再转到帐前,撩起帐幕,看了一眼,雨势丝毫不见变弱,连连摇头。这样大的风雨,别说攻城,行走都艰难。更别提城墙湿滑,视野狭窄,火器、弓矢没法儿发射。攻城,肯定不行。

“天公不美,咱又能有甚么办法?人力胜不了天,耐心等待就是。大将军一向开明,定会体谅,料来不会因此而怪罪大师兄的。”

帅帐外,营中过道满是积水。沿着帅帐,垒了一圈儿土、石,作为阻隔。积水蓄得高了,漫过来,湿透了帐内地面,坑洼处,形成了好多的水洼。李和尚不小心踏入里边,亏得穿的皮靴,没有被浸湿,只是溅了盔甲上许多的泥水。

他不高兴地喊道:“李四、李四!你垒的甚么挡水?过来,再垒垒!找点石灰、柴灰,把帐里边也给俺好好撒上一撒。”

李四是他的亲兵队长,冒雨守在帐外,听见吩咐,大声地应了,指挥人重新加高挡水,随后取了石灰与柴灰,细细撒在帐内。他盔甲上有水,撒到哪儿,滴到哪儿,弄的地上东一片白,西一片黑。

李和尚看见了,愈加不爽,抬起一脚,踹在李四的屁股上,骂道:“笨手笨脚!你当老子的帅帐是什么?花猫的脸儿么?叫你来撒灰,你倒好,开颜料铺?这点儿活儿都干不好,要你有什么用处?”连着踹了几脚。

李四皮厚,嬉皮笑脸:“知道将军烦躁,小的这身皮肉,就随了将军,任打任骂,给将军息怒,也是它的福气。”

李和尚治军,有两个特点,一个是欢喜勇悍之辈,一个是对亲信人很宽松。李四既勇,又是亲信,故而,并不怕他。李子简啼笑皆非,拉住了李和尚,劝道:“师兄和他生气,有何用处?下雨的是老天爷,又不是李四。”撵李四,“灰撒得差不多了,还不快走?帐内用不着你了。”

李四嬉笑着,奔出帐外。

李和尚兀自不肯罢休,恨恨道:“瞧他那没皮没脸的样子,真是老和尚的木鱼,——天生挨揍的货。”李四奔跑间,没注意,带倒了两块挡水的石头,帐外的积水顿时找着了宣泄口,眨眼间,流满帐内,足有半指深。

石灰、柴灰泛起来,并及木炭的炭黑,一时间,帐内狼藉不堪。

李四大叫一声,心道:“苦也!”知道惹了祸。要在李和尚高兴时,或许会一笑置之;放到现在,正赶上他焦躁,一顿鞭子少不了了。李和尚果然勃然大怒,怒气冲头,他揍人,素来不挑剔工具,从来都是拿起什么,就用什么。这会儿,手头没鞭子,他直接掂起头盔,跳起脚来,就要冲出去。

李子简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水流,忽然伸出手来,抓住了他,抬起头,喜色满面,叫道:“师兄!俺有计了,即便雨水不停,也可破城!……,不,不是雨水不停。应该说,雨水下的越大,破城的把握就越大。”

“甚么?”

“说三分里,有一回书,叫做关云长水淹七军。师兄,你可听过么?”

“关?关?……”李和尚愕然,顺着李子简的视线,看向决堤的挡水石头。他人不笨,很快恍然醒悟,不由转怒为喜,又惊又喜,心头砰砰乱跳,道:“你是说,你是说?……,哎呀,这可成么?”

“怎的不成?”

“你细细道来。”

“或许今日不成,也许明日依然不成。但只要这雨水,按眼下的势头下下去,至多三天,文川城南的江水必然暴涨。那文川城,虽有两次增高,奈何原本城池太低,顾及不到的地方有,最低处,才两丈高下。

“我军可于江水上游,截流蓄之,待水势一满,即开堤放水,因势利导,顺其低矮之处,淹灌入城。若是仍然不足,城东近海,只三十里,数日便可挖掘成一条引水渠道,汇集一处。轻巧巧,水淹七军!”

帐中诸将,有惊、有骇,黄万户道:“文川城里,军民数万。这城要是一被淹没,那几万男女妇孺可就,……”纵然他还俗已久,沙场上杀人如麻,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忘了许久的“阿弥陀佛”险些脱口而出。

李和尚浑若未闻,他反手抓住李子简的手,急切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李子简昨天才远远观望过江水,微一沉吟,即心中有数,说道:“雨若下足三天,加上海水西引,不敢说十成十,有八分的把握。”

战场上的事儿,瞬息万变。八分的把握,就可以说十拿九稳了。李和尚喜不自胜,道:“好,好,好!”连道了三个“好”字,喜欢的几乎雀跃。他点着李子简,大笑道:“俗云:不秃不毒,不毒不秃。好你个李子简,出的一个好计谋!……哎哟,哎哟。”

却是一高兴,忘了手中提的头盔,失手掉下,砸在了他的脚上。头盔是铁制的,很重,痛的他挤眉弄眼,又是呼痛,又是大笑,抓耳挠腮,模样极为可笑。

黄万户犹豫了下,道:“挖掘引水渠道,引海水西来,工程浩大,又有大风大雨,我军士卒没有经验,难以卒成。而且,若被城中知晓,高丽人必做防备。如此一来,此举成与不成,尚在两可。请师兄斟酌。”

李和尚斜斜瞅他一眼,啐了口,道:“尚在两可?大将军有句话,常常教训俺等。你可知道,是怎么说的么?”

“不知。”

“‘不去做,怎知成不成?’大将军的原话如此,有没有道理?”

“是,是。有道理,有道理。”

“哼哼。有道理就行。……,贼老天,天助我也!黄万户,你可记得了,瞻前顾后,做不得大事。”

李和尚祭出邓舍的大旗,黄万户不敢多说,唯唯诺诺。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贤者不能免俗,何况李和尚呢?他揪着机会,学着邓舍的口吻,教训了黄万户一番,重重一拍李子简的肩膀:“这件事儿,就交你去办!……,黄万户。”

“在。”

“选精卒千人,监视城中,为李将军警戒,严防丽人趁我挖掘河道之时,出城偷袭。”

“是!”

李和尚志得意满,抚摸光头,环顾众将,慷慨说道:“东线战事,牵涉西线。只有咱们在这边儿做好了,西线那边才能进行的顺利!月前,大将军送俺出平壤,临别时,对俺说,此战,西线若成,则我东线首功!

“诸位,听明白了么?此战若胜,不管西线功劳多大,首功都在我东线!大将军殷切厚望,从不吝厚赏酬功,尔等敢不用命?”

“谨遵将军之令,以报大将军之厚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李子简说的那条城南江水,不是配歧伊川,是另外一条,叫做院歧川,又名石船。此河出盘龙山,东入大海,经过文川的一段儿,距离城池,仅有数里。

36 王京 Ⅲ

先传半节,稍晚,后半节奉上。(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每节多写个两千、三千字,补上前几天欠的。

——

南高丽的军制,分为二军、六卫、四府、别号诸班等,其中尤以二军最为精锐,居诸军之上。这二军,一个叫鹰扬军,一个叫龙虎军。前者参加过双城一战,损失大半。此次来文川的援军,便有后者的一部。

高丽王派他们来,本指望即使不能歼灭李和尚部,至少阻挡一下海东前进的步伐。万没料到,最终竟然一矢未发,悉数葬身鱼腹。

消息传出,王京震动。

由文川再往前,数十里可到临津江,沿江而下,能一直抵达王京。高丽王既懊悔精锐之丧失,又惧怕海东军队朝发夕至,再也顾不得太多,一道道王旨催下去,西海诸道、京畿地区的驻军,全罗等道的水军,继二连三地开拔,赶赴东翼前线。

“确定么?”

“确定!”

“哈哈,好一个李和尚,好一个水淹文川。”

平壤帅府,邓舍欢喜得赤足从床上一跃而下,三两步抢到窗边,推开窗户,早几日的大雨早就停了,雨后的空气清新宜人,潮水般涌入室内。院子里,墙角花圃,有花儿绽放。树木被洗刷地甚是干净,早春的树叶儿,不太翠绿,泛着青色,晨光下,带着点点的露水,宛若水晶。花朵与树叶交相映错,看起来十分的可爱。

邓舍出人意料的举动,吓了陪床伴寝的罗官奴一跳,随即,她咯咯笑起来,也跟着光着脚丫,蹦下床来,跑到他的身边,帮他披衣穿鞋。

帅府后院,这大早晨的,寻常人进不来。来报信的姚好古,他在院门口碰见了毕千牛,又由毕千牛请早起的李阿关过来转报传达。

邓舍高兴坏了,浑不介意室内春光乍泄。他一边儿伸开手臂,任由罗官奴帮他穿衣服,一边儿向院门口叫道:“姚先生,那南高丽怎样的调兵遣将,京畿一带的兵力是否已经空虚?你快快进来,给我详细说说。”

姚好古的心情也很好,等了多半个月,总算东线有所斩获。李和尚不负众望,成功吸引了南高丽的视线,下一步,就该重头戏上演,摩拳擦掌许多日的奔袭主力,华丽登场。

称奔袭主力的登场为华丽,一点儿没有夸大。止从阵容上来看,万人的队伍,全部从五衙之中挑选而出,堪为精锐中的精锐。带军的主帅,定为了赵过,并从辽西调回来了庆千兴,任为副帅。步、骑二部的前锋,分别为杨万虎、佟生养。邓舍亲自为之督办粮草,才出使回来的罗国器负责保护粮道。

后续的两万人,亦从五衙之中选出,主帅文华国,副帅河光秀。

无论赵过,抑或文华国,坐镇一方已久,如今独当一面,当一个方面的大员、领军的统帅,没半点问题,能力绰绰有余。庆千兴与河光秀,同为高丽人,熟悉地形、了解民情,当副帅最为合适不过。杨万虎、佟生养,素以骁勇出众,足可担任前锋之重任。诚可谓精兵悍将,济济一堂。

姚好古小步而趋,跨入堂内。

“好叫主公知晓。南高丽我军细作之线报:高丽王近日接连调动诸道、京畿戍军,次第东上。京畿一带,腹地实已空虚。主公声东击西的计策,不但彻底实现,更因李将军引水淹城之举,提早实现。我军主力的行动,可以提前了。”

“海路怎样?”

“前日,主公亲下任命,拔擢刘杨为海军元帅,以藤次郎、长野四郎等为万户,藤光秀、菊三郎等为千户。聚四百船只,四千水卒,以为偏师,分路攻打高丽南部沿海的全罗诸道。高丽的海军,大多数已经被吸引了过去。江华岛一带,也已经空虚。”

“粮秣预备的怎样?”

“足三万人两月之用。只要我军顺利突入南高丽腹地,则南高丽的存粮亦可为我所用。两相加在一起,支撑一场三个月以内的战事,没一点儿问题。”夺取南高丽的王京,顺利的话,至多半个月。但是攻下王京,只算局部的胜利,接下来还得平定南高丽各地。总的加在一起,根据姚好古、洪继勋等的预测,差不多三个月足够了。

“军中士气?”

“士气很高。赵将军、文将军两人,每日吃住军中,操练士卒不息。各部将卒,无不振奋踊跃,渴求一战。”

邓舍大喜,不用多想,他也知道,出军的时刻来到了。

他振衣而起,吩咐召集诸将,传下将令:“将令:命,赵过率万人主力即日出城,日夜兼程,直扑南高丽王京。命,文华国率两万后续,明日出城,亦昼伏夜行,以为赵过部的后援。命,刘杨率海军主力船只两百艘,水卒两千人,两日后,扬帆西上,待赵过军围王京,即袭夺江华岛,控制西线海路。”

凉风习习,吹入堂内。诸将凛然,凡点到名的,皆慷慨应诺,大步而去。日头渐渐升高,阳光晒下来,添些许暖意。院中花圃,早春的鲜花绽放耀眼,一缕芳香,缭绕满室。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

当日下午,海东全境封锁,禁人出入。入夜,赵过部偃旗息鼓,不打旗号,悄没声息地离了大营,夜行百里,不两日,出了海东边境,绕过南高丽城池,昼伏夜行,沿河水,走山道,一路向南。

高丽北寒而南暖,越往南,越暖和。平壤向南,哪怕在冬季寒冷时候,气温也多在零度以上。且雨水充沛。赵过部的行军路线,又挨近沿海。故此,虽然才二月底,沿路山岭,莫不林木密集,郁郁葱葱。

他们得了树木的掩护,各部又化整为零,行进的颇为顺畅。

步卒先锋官杨万虎,他所部又有一个十人队,为前部哨马。十人队的队长,不是别人,正是方米罕。他在辽东一战中,立了功劳,升为百户,前不久,因部曲失职,连带受贬,又降为了九夫长。所谓知耻而后勇,此次,前部哨探的任务,即为他主动请缨得来,为的是将功赎罪。

这一日,他们潜行过了自入南高丽境内后,遇到的第二座城池,——遂安府。

在此之前,他们是一路南下,由此开始,要转而向东,顺着礼成江,走江之东岸的沿路山地。前边再过了新溪、金川等几座城,就逼近京畿,接近王京了。走到这儿为止,十停地里,已经走了两停。

方米罕摸上山路,登到高处,四下眺望。

遂安府就在西侧数十里外,东边数十里,也有一座城池,如果没错的话,应该就是谷山府。两座城池中间,山峦连绵。北有彦真山,南有九华山,脚底下的这座,叫做道周山。山势不算险峻,然而高度不低。他们昨夜上的山,整整走了半夜,才找着适合大军行走的下山道路。

山中住了有几户樵民,两个时辰前,刚被他的弟兄们处理掉。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先机警地握住了腰畔的长刀,然后方才回头,见是瘦猴儿。他任百户之前,瘦猴儿就追随在他的手下了,先后经历了东牟山血战、辽东之战,也是个老行伍了,两人一向配合默契。

他低声问道:“标记做好了么?”

“做好了。何处路险、何处路窄,山体有没有滑坡,哪里的林木多,何处有水,都已标记的清清楚楚。”前锋除了侦察敌情的职责,也有探路、开山的任务。这些做下来的标记,使用密语,给后边的杨万虎等人看的。

“过了这座山,往前到九华山的路上,有一截平原。路上须得小心,不可暴露了行踪。”方米罕仰头望望天色,“天快亮了,就在山上休息一天。待天一黑,继续行军!”

山上林木间,有很多的野花。

碧绿的蔓藤缠绕树上,朵朵的花儿点缀地上的草丛。山花烂漫,它们与人工种植、供人观赏的家花不同,带着野外的清香。众人寻处隐秘的所在,布置下岗哨,其它的人纷纷解下兵器,和衣睡倒。

他们佩戴的兵器各不相同,横七竖八地长刀、短剑,散置花丛。柔的花、硬的刀,红的映山红、刀上红艳艳的血痕,便在黎明到来之前的夜色中,伴随着他们疲累的鼾声,竟然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昨夜梦回处,花香满征衣。”

平壤城中,一日一次的战时例会上,洪继勋轻摇折扇,吟诵出了这样的一句诗歌。前线打仗,不耽误后方的各项民事行政。高丽的杜鹃花很有名气,正逢花期,双城等地给邓舍送来了不少名种。罗官奴甚是喜爱,将之摆放的到处都是,即便连议事大堂之中也不例外,放上了好几盆。

“这杜鹃花,高丽名之为金达莱。宋人杨万里有诗云: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映映山红。这映山红,亦为杜鹃之别名。主公请看,这一盆名种,花苞多,绚烂处,漫山如火。‘映山红’三个字,当之无愧。”

人逢喜事精神爽。

东线捷报连连,西线主力潜行顺利,洪继勋心情不错,他合上扇子,倒提了扇柄,指点堂上杜鹃。他从小耳闻目濡,对各种杜鹃烂熟于心,典故随手引来,评点恰到好处。姚好古抚掌称赞,邓舍微笑倾听。

他意犹未尽,道:“借主公宝剑一用。”

嘡啷一声,邓舍抽剑出鞘,递给他手。他接了过来,用剑尖挑起一瓣杜鹃,说道:“主公请看。”邓舍凑过去,抬眼观看,只见一抹亮眼的红色,倒映清澈的剑刃之上,剑柄的宝石与之相映成辉。

“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映映山红。”

洪继勋挽剑侧步,指向堂外:“臣闻听,南高丽国主,好音乐、喜名花,内宫花苑,种植了不少杜鹃的名种,无一不是世所罕见。待他日,功成王京,不妨将南北高丽异种,大可集中一堂。系彼国主于堂下,共赏名花于良宵。不亦快哉!”

朝阳光芒万丈,堂内诸人豪气冲天。阳光刺亮了剑尖,夺人耳目。

37 神仙

平壤的赏花宴,仍在继续。(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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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继勋谈性正浓,他侃侃而谈,说道:“映山红开处,满山遍野,虽然好看,可惜失之于过艳。正如刚极易折,艳不能久。要论花之绝色,还是牡丹。迎春而绽放,绚烂不可方物。姹紫嫣红,雍容华贵。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若是依旧把视线升到云层,可以发现,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正是郭从龙怒吼山口,力勒奔马的瞬间。

说起来,也难怪洪继勋如此的高兴,罕见的对军政之外的事情滔滔不绝。他的心情,邓舍能体会一二。他毕竟生长双城,高丽算是他的一个故乡,一旦海东拿下南高丽,对他来讲,可不正是衣锦还乡?

他高兴,不代表别人高兴。

平壤西北数百里外,沈阳城中。

纳哈出头裹白布,一只脚肿得像馒头似的,高高翘在案几上。他抓着一柄赤金拐杖,狠命地敲打着跪在他面前的一个将军的脑袋。他咆哮如雷:“邓逆个土贼!出尔反尔,奸诈小人!那高丽洪彦博说的,可属实么?有没有去落实?”

“海东边境封锁,末将等无法潜入。但观看辽阳各地的警戒,近日来突然森严。由此推测,洪彦博说的,应该是真。”那将军抬头,偷偷瞄了眼纳哈出头上的白布,战战兢兢地小心说道。

十来天前,纳哈出外出打猎,一时兴起,非要到辽阳城外转一转。不料半路上遇见辽阳的守军巡逻,狭路相逢,混战了一场。纳哈出坐骑中箭,将他跌倒地上,头上的伤口及扭住了的脚,就是因此而来。

好在双方的人马都不多,无心恋战,辽阳的守军也不认识纳哈出,这才被他侥幸逃脱。屈指算来,与邓舍部交战数回,他几乎次次负伤。这一回,还坠下马来,在将士们面前丢了人。他如此恼怒,也在情理之中。

“张德裕!张德裕呢?”

堂下站了数十个文武属僚,张德裕出列,没来得及说话,纳哈出就用拐杖连连敲打地面,叫道:“来人!拉下去,笞三十七。”

蒙元的笞、杖之刑,与中国历朝不同,遵循蒙古的旧制,尾数皆为“七”,用意为“天饶他一下,地饶他一下,我饶他一下”,有些平恕的意思。至于当庭杖刑,也是蒙古的旧制。别说省府这一级别,皇帝上朝,一样如此,看哪个大臣不顺眼,当场拉下去,扒了裤子痛打一顿,实属寻常。打完了,依旧上来,奏报议事。上位者习以为常,下位者也不以为侮辱。

张德裕就在这堂上,众目睽睽之下,被扒了裤子,痛打一顿。痛的他叫苦连天。纳哈出问道:“你可知罪么?”

“知罪。”

“你有何罪?”

“邓逆进攻高丽一事,年前随臣一起前去平壤的细作们,没有提前发现,不能使得我沈阳早做预备。落了下手。”

“既然知罪,饶了你罢。”纳哈出怒气稍平,转顾文武,说道,“高丽王求援的书信在此,我沈阳与他有结盟之约,约定彼此相救。事已至此,你们来说,邓逆打高丽有几分胜算?我军该不该救?”

刘探马赤出班,高声说道:“末将以为,不可不救。”

“为何?”

“邓逆部出军不过旬日,已经连克南高丽重镇,深入一二百里。水淹文川,高丽数万精锐葬身鱼腹。可以料想,高丽定然举国震惊,士气沮丧。我军若不相救,一来失约,有失相爷的民望。二来邓逆凶焰正高,高丽士气沮丧,恐非其对手,有亡国之忧。即便不亡,怕也会元气大伤。高丽与我,诚如三国之蜀、吴,彼弱即我弱,我弱即敌强。此消彼长,沈阳危矣。”

诸将纷纷赞同。

纳哈出问道:“然则,如何救之?”

“我沈阳与双城只有鸭绿江相隔。双城,乃邓逆的起家之地,我可出一偏师,往去攻打。如此,文川等地的邓逆所部,必然回军救援。高丽之危,自然随之而解了。此为围魏救赵之计。”

“诸将以为如何?”

张德裕撑起血淋淋的屁股,提出反对的意见,说道:“丞相大人,俺以为不可?”

“噢?”

“我军若打双城,固然是为围魏救赵。可是,辽阳距离我沈阳不过数十里,陈虎会不会趁机来打我沈阳呢?臣以为,他肯定会趁机来打!丞相这几个月,虽然奉有圣旨,重新募集了许多北边部落的部民从军,但是仓促难以训练,军力不足,且粮草缺乏,难以两线作战。

“臣以为,既然围魏救赵,不如直接就打辽阳。”

“辽阳?辽阳城坚,陈虎勇将,并且辽阳的戒备越来越严,对我沈阳的提防日甚一日。我军打它,起不到攻其不备的作用,唯一的可能,使我陷入攻坚战的泥淖。而且,辽阳后有辽左做为依托,南有辽东以为羽翼。张大人,你提议打辽阳,到底是想要围魏救赵,还是想要弃高丽不顾?”

刘探马赤的分析也有道理。

纳哈出费了思量。打双城,很可能引的辽阳来攻,陷沈阳入险境。打辽阳,很可能变作攻坚战,调不走文川等地的邓舍部队,徒然再开辟一个辽东战场,对高丽的战事于事无补。该如何是好呢?

张德裕道:“丞相大人。去打双城,需过鸭绿江。如今春暖花开,江水开化,沿岸有海东军队戍卫,过之殊为不易,此为天时不在我。过了鸭绿江,到双城的道路很不好走,地处高原,小道崎岖,这是地利不在我。

“臣听闻,双城、关北一带,有海东名将张歹儿坐镇。此人心机深沉,颇有手腕,甚得当地民心,有女真人相助。女真人更有几句歌谣,这样唱道:‘前有甲山一赵,后有关北一张。爱我顾我,其乐滔滔。’人和,也不在我。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我军若是轻举妄动,则必陷入不测的境地。

“而我若是出军去打辽阳,辽阳虽有辽左、辽东之助,我军亦有辽西可以呼应。邓逆回援,则围魏救赵之计成。邓逆不回援,则我可以辽西牵制辽东,同时,派遣密使,联络广宁的潘诚。潘诚,昔日的红贼伪平章,今日困顿一城,左右不得,早有怨言。如能够得到他的相助,搅乱辽东,威胁辽西。然后我军倾其全力,攻彼辽阳一城,获胜不是没有可能。

“遍数红贼诸将,辽左的赵过、辽西的庆千兴,并及李和尚、杨万虎等人,悉数都在平壤。除了陈虎,再无第二人有足够的威望,可独当一面。辽阳一下,南入辽左一马平川,西顾辽东唾手可得。丞相,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何去何从,唯从丞相定夺。”

纳哈出听的心头砰砰直跳,一脚踹开跪在一边儿的那个将军,撑起拐杖,站起来走了两步。

如张德裕所言,得辽东的机会的确很大。沈阳虽与高丽有盟约,但是高丽的死活,又管他何事呢?何况,他又不是不救,假如邓舍执意不肯回军,他有什么办法?两全其美。

他能做到行省丞相的位置,杀伐决断是必然有的,既然觉得可行,当即下令:“告诉高丽使者,本相即刻出军相救,请高丽务必多做坚持。张德裕,你今晚就出发,去广宁,说服潘诚就交给你了。许以重利,给其高官,不管可以不可以做到,不妨空头许诺给他!刘探马赤,……”

“在。”

“即日点兵,给你五千人,做为先锋。乃剌吾,……”

“在。”

“聚诸部部民,随后出城,清除辽阳城外的工事阻碍,辽左若来援军,由你对付。本相亲率主力,三天后,兵发辽阳!”

诸将杀气腾腾,凛然遵命。纳哈出威风凛凛,挺立堂上。顺着他的视线向堂外看去,见天高云淡,院中繁花似锦,浓郁的芳香招引来蜂蝶,嗡嗡嗡的,盘旋其上。

人说春雨贵如油,这个春天的雨水,却一场接着一场。入夜,起了一阵凉风,没两天,稀稀疏疏的雨点便再度落了起来。来自东边海岸的暖空气,遇上漠北过来的寒流,乌压压的黑云,聚集辽东的上空。

对邓舍攻略南高丽的行动计划,陈虎一清二楚。

他尽管一直待在辽阳,没去过平壤,但邓舍曾数次征求他的意见,并有密信与他,详细阐述了作战的全盘策略。辽东的名将、精卒大多云集海东,面对虎视眈眈的沈阳,他肩膀上的压力,顿时沉重。

昨夜雨疏风骤,满庭绿肥红瘦。

他与邓舍不同,即便平常在家,没有公务的时候,也从不换穿便装,至少披着软甲。这日清晨,他冒着细雨,按着宝剑,散步苑中。雨下的花香缭绕鼻端,别有一番滋味,不过他的心思全不在这上边。

他本非怜花惜香之人,大清早的来这花苑散步,为的不过是这里安静,有助思考。他正在推演眼前的战局,蓦然听到苑外传来一阵吵闹。

他皱了眉头,转头看去,两个亲兵奔过来。两人的脸上都带着古怪的神色,一副似笑不敢笑的样子,禀报道:“报将军,那厮又来了。在苑外吵闹不休,非要见将军不可。请问将军,见是不见?”

陈虎不满而恼怒,怒容一闪而过,忍了忍,说道:“主公有过吩咐,那厮熟知沈阳内情,叫俺好生对待。……,叫他进来吧。”

一人走了进来,穿着个文人的服饰,上长下短,有些不合身,大约在苑门口与陈虎的亲兵有过推搡,袍子的下边沾了几滴泥水。此人见到陈虎,不顾地上泥泞,拜倒在地,当头就说:“将军老爷,十万火急!”

陈虎哼了声,没有理会。

从大前天开始,连着三天,算上今日,已经第四天了。这人是每天必来,每次来,第一句的开场白定然都是这八个字。陈虎耳朵快起了茧子,又是无奈,又是厌烦,要非邓舍有吩咐,怕不早拉出去将他砍了。

陈虎甚至能够猜出来这人底下会再说的话。果不其然,那人接着说道:“小人昨日夜观天象,……”

“行了,行了。你大前天说要起风,你前天说要下雨,你昨天说今早会有雾气。没错,你全说对了。本将已经知道了。而且,不用你说,前两天阴云密布,本将也猜得出要下雨。你今天来见俺,又为预测明日天气来了?也好,也好,你且说罢,明日会是何天气?阴雨不止,对不对?”

来人惶恐,额头上出了一层汗水。他不敢抬头看陈虎的怒气,但是鼓足勇气,坚持把话说完,他说道:“小人今日来,非为天气。”

“那是为何?”

“小人夜观天象,见有流星北来,至参而止。”

“什么意思?”

“据天象来看,主有兵事。”

“你是说?”

“小人不敢妄言。”

陈虎厌烦他不假,挡不住他一再祭出天象这杆大旗,行军打仗有许多忌讳,观气、天象之说,在军中很有市场,绝大多数人对此坚信不疑。陈虎没读过书,充其量才识得几个字,被这人神乎其神的一说,恰好中了心事。

去年,邓舍出永平,奔赴高丽的半路上,曾与张居敬有过一次交战,战情最危急的时刻,吴鹤年认出来了胜候之风,而那场鏖战,最终果然己方获胜。陈虎想到此处,不由收起怒气,花丛里走了几步,沉吟说道:“主有兵事?……,我海东正与南高丽交战,主的是这个兵事么?”

“小人观流星来向,从北而来。海东在东边,北边,北边,……”

辽阳之北,是沈阳。

陈虎色变,寒着脸着盯了他两眼,沉声道:“赵帖木儿,主公虽叫俺好生待你,不可怠慢。看中的是你熟知沈阳虚实,可并不是要俺来听你装神弄鬼!你可知在我海东军中,以天象为名,搅乱军心,是何罪么?”

赵帖木儿汗出如浆,连连叩头,颤声道:“小人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虚。昨夜观看天象,的确是这个意思,求将军老爷……”

他杀父求荣,投降邓舍,后来辽东一战,出了些功劳,将沈阳的乾讨虏军策反成功,本以为自此飞黄腾达,可得邓舍另眼相看。谁知,邓舍不喜欢他的脾性,视他为卑鄙无亲的小人,不杀已经算是开恩,遑论拔擢为官?留了他一条小命,为的只是他熟悉沈阳。

赵帖木儿不笨,聪明人,时间久了,自然看的出来。沈阳不平,有他的活路;沈阳一平,他必死无疑。以海东如今的实力,平定沈阳迟早而已。他为了求生,能杀掉养父,可见其无耻怕死的程度。自此日日惶急,他绞尽脑汁,要想出保住性命的计策。

他试过逃跑,陈虎看守他甚严,没机会。万般无奈,他突然想到自己跟着蒙古萨满学过本领,观风望气,略有所成。就如绝境里看到了一线光明,溺水的人摸着了一根稻禾,或许唯一的生机就在此了。

故而,从几天前起,他便日日来见陈虎,劈头当面“小人夜观天象”。要说呢,他跟着蒙古萨满,确实学了点东西,加上他本人在某方面的确有过人之处,最起码在预测天气上,十拿九稳。无奈,陈虎对此不感兴趣,连着三天,没给他好脸色看。

赵帖木儿既绝望,又惧怕。

他经历过战事,略通兵法,私下分析,海东与南高丽交战,沈阳不会无动于衷,有趁机出军的可能。只是,他对此不确定,也猜不出沈阳如果出军,会往哪个方向出军。恰好,昨天半夜,他瞧见一道流星由北而来,索性用为借口,干脆孤注一掷,含糊其辞的来试探一下陈虎的反应。

他瞥见陈虎的手摸向了腰畔的短剑,顿时心神俱裂,再也顾不了太多,没口子叫道:“将军老爷!小人见那流星,……”就要改口,说出预备好的第二套说辞。

苑门外,一骑仓急奔入,马上骑士滚落下来,冲到近前,叫道:“报将军!北城门外,见有一彪军马来到。看其旗号,乃沈阳刘探马赤。”

陈虎倒抽一口冷气,不为的沈阳来犯,他既惊又讶,不可置信地看向赵帖木儿。

赵帖木儿欣喜若狂,撑在地上的双手,深深抠入泥里。他强自抑制,努力保持平静,斩钉截铁地说道:“小人见那流星,分明从北而来。小人可以断言,日内必有战事,发生在我辽阳!”

三两花瓣,伴着细雨,飘落泥中。

……

同一时间,方米罕拂去肩膀上的落叶,自山林间探出头来,前边数十里外,王京近在眼前。

——

1,笞、杖之刑。

按照中国旧例,每以“十”为一个单位。笞刑至多五十,杖刑至多一百。元朝的刑罚,笞刑加到五十七,杖刑加到一百零七。比较之下,又增多了。成宗时,刑部尚书王约上言:“国朝之制,笞杖十减为七,今之杖一百者,宜止九十七,不当又加十也。”

笞刑:小板子打。杖刑:大板子或棍子打。

38 应变

纳哈出会参与战局,并不奇怪,早在邓舍的预测之中。(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但是,广宁的潘诚,居然会投敌叛变,可就在他的意料之外了。

凭心而论,他承认自己对潘诚有点过分。

他用洪继勋之计,首先,一再增兵闾阳等地,牢牢地将广宁包围其中,限制它向外发展的空间。其次,广宁缺粮,自年前至今,已经三次求粮,每一次,邓舍都是好话一箩筐,粮食半粒无,婉言给以拒绝。

前者倒也罢了,后者实在杀人不见血。这二月天,青黄不接,潘诚困守一城,外无援助,缺粮实已危急到火烧眉毛的关头了。

年后短短两个多月,他城中的数万百姓,半数逃走,留下的尽是些老弱病残。一万出头的残军,困窘到了快要吃土的地步,军心浮动,不少人暗中商量,想要哗变献城。潘诚岂会不知?邓舍分明在把他往死路上逼!

既然如此,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因此,张德裕一去,他就答应投降,便在纳哈出兵围辽阳的次日,即换了旗号,破城而出,响应沈阳,攻打闾阳。

消息传入海东,洪继勋深夜来见。

“潘诚降敌,有臣的责任。请主公处罚。”

洪继勋那两条收拾广宁的计策,虽然狠毒,其实并不莽撞。前后两策,彼此相承。广宁处辽东腹心,周围有邓舍的大军镇戍,要放在平常时日,潘诚断然不敢生变。即便在潘诚得悉海东开战的消息后,要非通过张德裕的讲述,了解到了战局的进展,并及海东的大致虚实,估计也没胆量轻举妄动。

说到底,沈阳的细作,那一个叫刘旦的,在此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如果把所有的因果串成一条线的话,那就是:刘旦首先从海东内部,得知海东将对高丽用兵,经过落实、确定,联络上了高丽使者,把这一情报转告他们。随后,高丽与沈阳签订盟约。海东出军,为促使沈阳参战,洪彦博二次出使沈阳,把海东战况的具体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纳哈出知晓。张德裕拿着这些第一手的情报,说动了潘诚。

这些发生在幕后的交易,十分繁琐。邓舍有最大的本事,他也猜不出来。但是,凭借他在战场上磨炼出来的本能,他还是很快就从纳哈出迅速参战、以及潘诚投降这两件事上,发现了不寻常的诡异。

“自我军开始东线作战,我就下令封锁了海东边境。李和尚部全军出动,展开对东线的攻势,至今不足十天,怎么纳哈出就知晓了?并且这么快就做出了反应,竟敢倾城而出,且策反了潘诚。”

邓舍凝眉,喃喃自语,道:“奇哉怪也。”

他这么一说,洪继勋也觉得古怪了,从地上起来,寻思片刻,说道:“除非,……”

“除非他们判断出了我海东之主力,目前绝无回援辽东之余力。”

“他们怎会判断的出?我西线之主力,深入南高丽境内至今,或潜行山林,或伪装为高丽土匪,或伪装为渔民,驾小船走海路,或伪装东线丽军的溃卒,化整为零,至今连高丽人还未曾发现。纳哈出等人,又是怎么就认定了我军无力回援呢?”

事有反常必为妖。

夜色沉静,堂外的细雨,淅淅沥沥,落在屋檐上,作出轻微的细响。案几上的油灯,跳跃昏黄的光芒,映照两人的脸上,忽明忽暗。邓舍沉思不语,洪继勋摇着折扇,想起了一种可能,他打个冷战,说道:“莫非?”

“怎样?”

“我军中,……?”

邓舍霍然起身,洪继勋想说的,正是他所想的。他阴冷着脸,叫侍立在外的毕千牛:“传通政司的王老德来见我。即刻就去,现在就去!”

纳哈出能这么快做出反应,断定海东暂时没有回援辽东的能力,十有**,他已经知道了海东的作战部署,晓得除了东线,更有西线的主力早已派出。那么,如此机密的情报,他从何知晓的呢?再无第二个解释,海东军中肯定出现了内奸。

——他与洪继勋虽推理错了过程,却猜对了结果。

等王老德的来的空儿,洪继勋到底做大事的人,已经沉住了气,他沉默了片刻,把话题转回了当下,说道:“假如主公的猜测是对,……。请问主公,对我军下一步的行动,怎样打算?”

纳哈出知晓了海东的全盘部署,会不会告诉高丽?如果他告诉高丽了,高丽至今没发现西线主力,会不会只是一个假象?南高丽的王京风平浪静,没有备战的样子,会不会也只是一个假象?实际早已设置下了圈套,等着赵过部自投罗网?

此为问题之一。

如果海东的西线主力陷入苦战,短日内不能速克王京,无法回援辽东。而纳哈出同时呢,对此了如指掌,失去了对他的震慑。在他倾尽全力地进攻之下,辽阳,究竟能否支撑得住?辽阳失守的可能性会有多大?潘诚参战,扰乱辽东内部,对此事的影响会有多大?

此为问题之二。

连潘诚,纳哈出都不忘策反,辽西的世家宝部,他肯定不会不去联系。如果世家宝参战,辽西没有重将坐镇,调回了庆千兴之后,现在数得上名号的,只有关世容、李邺等人。世家宝与张居敬,并称“辽西双璧”,指挥作战有一套的,他们能不能抵挡得住?

此为问题之三。

邓舍久久不能决策,他问道:“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洪继勋的回答,正如他一贯的性格。

他道:“我军西线主力,孤军深入敌后。下午军报,前锋杨万虎部昨日已经抵达王京城下,正在城外山中集结。按照时间推算,恐怕早在今日的凌晨时分,就已经展开了对王京外围山地的攻击。

“赵过的后续部队,亦在陆续抵达中。打草已经惊蛇。譬如两人对搏,我军的拳头已经伸到了南高丽的鼻子底下,此时若是撤退,前功尽弃不说,对士气大有影响。即便后撤途中,没有南高丽军队的阻截,王京至辽阳,有千里之远,急切间,也无法投入辽东战场。

“再退一步讲,就算我军顺利转投入了辽东战场,跋山涉水,赶到辽阳,早成强弩之末。彼沈阳敌军以逸待劳,万一围城打援,后果不堪设想。”

他跟着邓舍养成了习惯,思考问题时,喜欢踱步。他一边儿踱步,用折扇拍打着手臂,一边儿沉思着组织语言,不注意碰到了堂边高案上的一株杜鹃,随手扶正,继续说道:“这是从我海东的角度来出发分析。换一个角度,从辽东的角度来说。

“纳哈出会趁火打劫,主公对此,不是早就预测到了么?他动手的时间,尽管较之主公的推测,提前了一些,可依然没出掌握之中。辽阳陈虎陈将军,秣马厉兵备战多日,正到一显身手的时刻。陈将军用兵,坚且忍,凶且狠,或许大败纳哈出有些难,但坚城自守,不成一点问题。

“不错,潘诚的投降,出乎了我军的意料。然而,凭他那万把人,残兵败将,又能翻得起甚么风浪呢?他军中乏粮,只要闾阳能坚持一段时间,其部定然自乱。

“辽西诸将,少能独挡一面的。可我军还有辽左,辽西不支,辽左完全可以支援。最关键的,辽左后边还有我平壤。去年,主公平定辽东,是平壤在后方供应粮秣、士卒不绝,今日之情形,与当日何其像也。有主公坐镇后方,总揽全局,臣断言,辽东战事有惊无险。”

做事情,就怕认真。

再艰难的局面,一经分析,困难似乎就都可以解决。天无绝人之路,没有任何的困境,是解决不掉的。如果解决不了,只能说明,没有找到最好的那一条对策。至此,洪继勋的建议呼之欲出了。

他啪的打开折扇,又将之合上,——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每每在他对某件事做出结论的时候,往往就会出现这个小动作。

他停下脚步,看向邓舍,目光中透露出坚决与决断,他说道:“综上而言,臣以为,我军西线之主力,决不可退。不但西线不可退,东线也不可退。东、西线合在一起,以雷霆万钧之力,形成一正一奇之势。

“南高丽的兵力总共就那么多。王京若有埋伏,则西线化正为奇,东线由奇转为正,可做为主力,迅速突进。王京若无埋伏,则东线依旧为虚,西线为主力,原定计划不变,争取十日内,攻取王京!”

他言辞激烈,说到兴奋的地方,面上泛起嫣红。邓舍却很冷静,雨声花香里,负手走了几步。居上位,不可优柔,没有决断的魄力,但是也不能决断的快。太快,难免草率。

他有几个疑问,正待问出,王老德来了。

正值南高丽战局的要紧关头,王老德身为通政司目前在海东的实际负责人,毕千牛找到他时,他还没有睡觉,在研究各地传来的种种情报。邓舍看了他眼,见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不知几天没睡过好觉了,有心斥责他两句,眼下的重点不在这里,终究没与他计较,放在以后再说。

由洪继勋简单地给他说明了一下军中有内奸的情况。通政司对外有收集情报之任务,对内有保密情报之职责,王老德自知失职,羞愧的满面通红。

“给你三天,能否查出泄密之人是谁?”

“用不了三天。两日之内,小人若查不出来,甘愿提头来见。”海东内部知晓作战计划的没多少人,都是高层官员。范围不大,只要肯下功夫,不难查出。王老德做情报工作有一段儿时间了,积累了不少经验,奉邓舍之命,也布下了许多的密线,两天的时间,应该足够了。

邓舍点到为止,不再与他多说:“下去罢。”

王老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身退下,自去办事不提。他走的急,连放在堂外的蓑衣都忘了拿,毕千牛撵着给他送去。邓舍看他去远,转过头,对洪继勋说道:“先生之言,甚有道理。但战场形势,朝夕可变。我军既然得知了潘诚降敌的消息,不可置之不理,还是须得做出一番对策的好。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洪继勋有捷才,思路敏捷,应声答道:“对策固然需要有。但是主公,兵法云:三军之灾,毁于狐疑。越是辽东危急,越是东、西两线的我军,切切不可调回!说对策之前,臣先问主公,决战高丽的决心,不知主公是否已经下了呢?”

邓舍道:“先生且将对策讲来。”

“对策有三。第一,我军在关北新召有女真骑兵数千,可动用之,西渡鸭绿江,向沈阳方向前进。做为辽阳的援军,但不可仓促接战。毕竟这些女真骑兵缺少足够的训练,用之为迷惑纳哈出、当作威胁的力量足够,真要接战,不一定会有好的效果。

“第二,我西线主力之文将军部两万人,按照预定的计划,潜行至边境一带之后,就停下来,等王京之战打响,即展开对南高丽西部边疆的攻势,做为配合。既然局势发生了变化,不如干脆打出旗号,立即展开进攻。迅速攻克高丽的几座城池之后,先增灶,再减灶。然后伪装集结,做出要往辽阳开进的架势。

“主公方才,命令王老德必须三日内查出细作谁人。臣以为,查出来后,先不必动他,故意把文将军部伪装集结的消息告诉他,传递给纳哈出知道,以此迷惑纳哈出的判断,从而,给我辽阳以声势上的增援。

“第三,海路刘杨部,并及我平壤水军,同时提早攻击时间。早一天控制海域,早一天攻克江华岛,我西线之主力就能早一天结束战斗,速战速决。”

在海东精锐多数投入南高丽,平壤兵力捉襟见肘的当下,洪继勋能转眼间提出这么三条计策,兼顾了作战与支援,委实难得。不过,到底兵力不足,他三条计策中,尽管有两条都是着眼在支援辽阳,第二条实际为虚,货真价实的援军,只有第一条中的几千女真骑兵。

细想之下,好像依旧不够稳当。邓舍转了几圈,沉吟不决。

正在这时,姚好古来了。

邓舍在得悉潘诚投敌之后,同时通知了洪继勋、姚好古两人。洪继勋来的半晌了,他才赶到。邓舍知道,他必有原因,却不去问,把洪继勋的意见说了一遍,问他道:“洪先生一力主战,先生以为如何?”

姚好古言简意赅:“此与高丽之战,是灭国之战。牵一发而动全局,非灭敌国,即灭我国。”

“先生也赞成决战?”

“不错。”

“奈何辽东纳哈出知我底细,潘诚投敌,变生肘腋?”

“洪先生三策之外,臣亦有一策,可以应对。”

“快快讲来。”

“臣适才去寻了上都来的使者。”

上都有关铎的残部,首领程思忠。邓舍早先,给过姚好古命令,吩咐他尽快与之取得联系,不求他们来投,起码达成战略的同盟。姚好古在关铎的残部中,威望很高,不用亲自去,派了个信使,把意思给程思忠一说,程思忠正愁孤军无缘,当即同意,回派了个使者,才到平壤城中。

“原来先生来晚,是去见上都使者了。不知与上都使者,说了些甚么?”

“臣把潘诚投敌之事,如实告诉了他。并已经说动他,立刻回去上都,劝说程思忠出城,往沈阳运动。”

上都红巾万许人,他们要是肯动,辽东危局就不成问题了。邓舍大喜,追问道:“那上都使者,有几分劝动程思忠的把握?”

“上都军队,程思忠为首,雷帖木儿不花为辅。来我平壤的使者,即雷帖木儿不花的亲弟弟。有这一层关系在,臣以为,他劝动上都出军的可能,当在八成以上。”姚好古熟悉关铎残部的内情,他说有八分把握,就肯定有八分把握。

“既如此。就按两位先生的意见,决战高丽!”

三人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或者内敛、或者外露,透过眼眸,可见相同的,是他们内心中同时被激起的斗志,万丈的豪情。在这样一个风雨如晦的深夜,他们浑没注意,角落里,杜鹃寂寞开放,一缕暗香浮动,花睡香冷。

39 海战

从平壤出来的信使,奔驰向海东的四面八方,各级军、政部门的全面临战状态紧急启动起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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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的海中,孤岛上,刘杨登上了旗舰,这是一艘大型的车船。这种船最早出现在宋朝,又叫车轮舟,在船的两侧按上可以划水的转轮,用人力踏动转轮,推动船舶进退,受风向与流向的影响较小,比起纯粹使用风帆与木桨的船只,先进了许多。

他所率的倭人主力,大小船只共计二百余艘,其中战船一百五十余,汲水、补给船只五十余。

战船之中,车船有两艘,楼船有四艘,都是上下三四层,长二十余丈。其次的中型船只,如蒙冲、斗舰有数十艘,这类船只狭而长,速度较快,是海战中攻战追击的主力。小型的战船,类似蒙元的轻疾舟,前宋的走轲之类,可用于哨探巡逻,也可用于突袭、接舷战等。

时正清晨,小雨未停。

远望海面,碧波荡漾。细雨蒙蒙,时有海鸟低飞掠过。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咸味,令人不由精神一振。刘杨极目远眺,看见东边海天交接的地方,有一条隐约的黑线,蜿蜒起伏。那里,就是南高丽的西海岸。

根据情报,高丽水师的主力,已经被成功地调虎离山,多数聚集在了南海岸一带,正在与倭人的偏师交战之中。留在江华岛附近的水军,战船约有百十艘,车船、楼船的数量与倭人相仿,中型船只比倭人多,小型船只较少。

刘杨注目良久,收回了目光。

他举起来手,轻轻往下一挥,旗舰上三声炮响,众战船起锚升帆。二百余艘船只,蒙冲、斗舰在两翼,环绕车船、楼船在中间,走轲、游艇穿插阵中,或前或后,补给船只处在最末,风帆相连,桨声相闻,浩浩荡荡,连绵十数里。

“大将军昨日传令,叫咱等即刻展开进攻。今日天色阴沉,有雨,正是偷袭的好机会。长野君,你以为,此战有几分胜算?”

这艘旗舰本为长野四郎的座船,他就立在刘杨的身侧。听见问话,他不急着回答,先抬眼瞧了下插在船头的红旗,海风一吹,见那红旗迎风飒飒。

他略想了一想,说道:“高丽水师船只不少,士卒却不耐战。俺曾与他们交战不下数十次,虽然没有过这样大规模的海战,但是以往日的经验推断,只要我军能成功突入敌阵,给以巨大的杀伤,他们至多沉船两成,就会坚持不住,竞相溃退。”

“两成?”

“刘君未与高丽水师交过战,所以不知道。这沉船两成,他们便会溃退,还是俺保守的估计。自贵国设高丽为征东行省后,高丽就没有严格意义上水师的存在了。这么一支拼凑起来的军队,其战斗力可想而知。或许以我军的实力,歼灭他们不容易。击溃他们,轻而易举。”

蒙元两次东征日本,高丽奉命造船千余艘,连带本来水师也被大半征用,能征善战的水卒,早消耗一空。蒙元盛时,高丽不敢发展水军,当今的高丽王即位,虽趁中原内乱,为应付倭寇攻袭,补充了一些水军的实力,依然远远不够。

长野四郎的话,固有吹嘘其部善战的成分,但也不是没有事实根据的。

刘杨憨厚的一笑,说道:“俺没水战的经验。如此,就全拜托长野君了。”学者倭人的礼节,给他来了一个鞠躬。

长野四郎哈哈大笑,泰然受之。他与海东是利益合作的关系,本质上对海东的人有十分的戒备。不过,单独就刘杨来说,他一点儿也不讨厌这个人,某种程度上而言,他还有些轻视,根本没放在眼里。

因为刘杨太老实了。

打个比方,酒宴上叫喝酒,他就一定会喝到大醉为止,哪怕是在倭寇的老巢里,亦然如此。并且,他有什么说什么,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管别人怎么激他,从没发过火,再加上招牌式的笑容一露,这样的一个人,简直就是个无害动物,怎么会引起别人的警惕?

“刘君尽管放心,此战,你就好好在一边儿观看,且看俺的手腕,怎样收拾的高丽水师鬼哭狼嚎,打的它狼狈鼠窜罢!”

行船到下午,江华岛的轮廓已经可以看的清楚。

按照预先制定的战术,船队略微停了一下,稍稍调整战船次序。三十艘蒙冲、斗舰一字排开,做为第一梯队。车船、楼船紧接其后,做为中枢、中坚。剩余的十数艘中型战船,列在左右,做为第二梯队,也是预备队。

这就算是进入了备战状态,补给船只全部停留下来,不再往前走,分出两艘蒙冲、及十几艘走轲,负责保护。

刘杨上了船楼,看到左边另一艘车船上,半天没露面的藤次郎也出现了。前边的蒙冲上,同时出现了藤光秀的身影。他再往右边看,菊三郎挥舞这一面大旗,正在发出旗语,指挥后边的几艘走轲加快速度,往前探查。

阴云、碧海、白帆、红旗。

刘杨出使对马岛前,邓舍专门请了人,给他补课。除了讲解倭国的历史,倭寇屡次对高丽的骚扰等等之外,还讲过几次历史上著名的海战。

唐与倭国的熊津江海战,四战四胜,焚毁倭国战船四百艘,倭军余部尽降,唐军因此占领了百济全境。南宋陈家岛海岛,南宋水军李宝部以少击多,以三千水军,大破金军战船六百艘,歼敌十万,粉碎了金国吞灭南宋的战略计划。

此时此刻,怒海滔滔,波浪如潮。

那早已逝去的海上硝烟,似乎突然又弥漫在眼前,密密麻麻的无数敌我船只,鏖战正酣。如雷的鼓声,震天的杀声,箭矢如蝗,火焰升腾。而最后胜利的呐喊,浴血男儿的面上绽出灿烂的笑容,他们高高举起手中的兵器,在呼喊,在呐喊:中国,中国!唐宋的军旗,招展蓝天碧海。

刘杨心动神驰,双手抓紧了护栏。

男儿当英豪,横行大海上。不曾航海,不知道天地之广阔。不经海战,不知道乘风破浪的豪情。

“前方接敌!”

旗语一**向后传报。

藤次郎号旗展动,隶属他所部的倭人水卒,发一声喊,惊天动地,刀枪举起。刘杨转目去看长野四郎。长野四郎抄起鼓槌,击响了面前的战鼓,隶属他所部的倭人水卒,随着又一声大喊,动地惊天,举起刀枪。

刀枪林立,战旗飘扬。

“接敌多少?”

“两艘高丽游艇。”

游艇,负哨探之责。高丽水师的大队,离此不远了。

“传令藤次郎,高丽的两艘游艇,一艘不许放走。”

“旗语询问,是否船队加速?”

“风向如何?”

“南风。”

海战,阵型很重要,风向和水向更重要。南风,由南而向北吹,也就是说,要想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获胜,敌我两方,谁先占据了南边的上风口,谁就占据了优势。这一点常识,刘杨还是有的,他不假思索:“全军转航,向南。”

高丽的走轲出现在正面,那么,高丽水军的大队必在它们的后面。向南转航,然后借助风势,压迫高丽水军,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从第一排、最南边的战船开始,依次向南转向。一艘接着一艘。第一排转航完毕,第二排接着跟上。战船的阵型,由横排的一字,变化成了竖立的一字。船上的风帆,全部升了起来,大船的桅樯高十数丈,可悬挂帆幕数十,中型船只的风帆,少的也有十几个。风鼓白帆,船队全速前进。

转航不久,江华岛的左侧,驶出来了一队敌船。

粗略的看去,数目不多,有二三十艘。前边几艘,排列的还算整齐,后边的混乱不堪,一边航行,一边匆忙地进行调整。一看就知道,刘杨们的突袭很成功,高丽水师根本没有想到倭人会出现在这里,丝毫没做准备,仓促应战。

这也不怪高丽人。

以往倭寇对南高丽的侵扰,次数很多,有时候,规模也不小。可是从来没有过像这次一样,几大股势力联合,倾巢而出。就拿松浦党与藤菊党来说,谁又能想到彼此不和的他们,居然会在邓舍的穿针引线之下,联手行动?完全出乎意料。

“来敌船只总共多少?”

“三十四艘。两艘大船,十四艘中船。”

“江华岛及南高丽海岸,有三个大的海港,可供战船停泊。高丽水师的其它船只,应该是在另外的两个海港里。刘君,我军该全力以赴,在高丽水师回过神之前,先把面前之敌歼灭!这叫做各个击破。”

“长野君所言甚是。”

藤次郎船上的旗语,也是发出了相同的建议。刘杨同意说道:“就以次郎君为前锋,先灭此敌。长野君的战船,负责两翼包围,不许一艘逃脱。预备队不动,以防止高丽水师的其它船只来援。”

倭人的船上,配备的火器不多。只有火炮两三门,火铳数十条。分别配备在两艘车船及一些蒙冲、斗舰上边。大部分的战船,使用的武器依然是冷兵器。长矛、刀剑、弓弩、抛石机等等,还有钩镰、拍杆之类,用来钩拽、击打敌船。

火炮等物,在野战、攻城战中,可有作用,用在海上,实际用处不大。因为起伏荡漾之间,难以瞄准,即便打中敌船,造成的损害也不大。倭人备的火炮,最主要的作用,不在作战,而在威慑。火铳,则是用来接舷战的。故此,数目不多,无伤大雅。

随着命令的发出,整个的船队开始第二次转航。

前半部分的藤次郎部,由南转向北,船尾划出长长的波浪,从上风口逼近高丽敌船。长野四郎部向左右扩展,形成了两个弧线。如果把整个的船队比作一只鸟,藤次郎部就是鸟头,刘杨所带的部分船只为鸟身,长野四郎部则为它的两只翅膀,

高丽水军才驶出港口不远,就受到了倭人水军的全面打击。

大、中型船只上边的投石机,首先发难。大块大块的石头,成一个抛物线,有的击空,落在了海面,溅起来巨大的浪花;有的击中,落在前排的高丽船身上,或者击碎甲板,或者砸倒几个丽卒。

刘杨虽在中后方,已经可以听见丽卒们的叫喊,他们仓皇失措,到处奔跑,过了好半晌,方才有个将校出来,把他们重新组织起来,发起还击。

高丽的战船上,也一样的缺少火炮、火铳,这会儿又在下雨,火箭发不出来。双方的船只越来越近,很快就过了投石机的射程,该强弓劲弩发挥威力。箭矢穿透雨幕,阵雨也似,一阵阵地落在彼此船只的头上。

倭人的水军在上风口,箭矢借风力,又快又疾。高丽水军处在下风,发射出来的箭矢绵软无力,大部分还没有靠近敌船,就被风吹散了。

倭人的走轲奋勇上前,试图穿插入高丽水军的阵中,距离一近,箭矢的破坏力更大。高丽水军撑起了牛皮,勉强抵挡。前边的几艘船只使劲一切的手段,有的往前猛撞,用船体的力量来犁沉倭人的走轲,有的向左右支应,拼了命的投射矢石,

“刘君,且看丽军的后阵。”

与前部的竭力作战不同,高丽水军的后阵经过这一段时间,已经大致调整好了队形,十几艘蒙冲汇聚一处,微微的停顿了一下,开始向后撤退。退了没多远,忽然转变方向,向东边的缺口处疾驰而去。

“战事才起,它就想逃?”

刘杨转顾左右,发现腾次郎与长野四郎两部战船的火力,多被高丽水军的前阵吸引住了。他顿时醒悟,丽军后阵并非想逃,而是想要趁倭人的包围圈还没正式形成之际,冲出包围,然后再从东边迂回到南边,抢占上风口。

“长野君?”

长野四郎傲然一笑,令旗摆动,三四艘斗舰脱离了与丽军前阵的交锋,急往东行,他们顺风,航速比丽军快,抢先一步,补住了东边的缺口。钩镰伸出去,拽住了打前哨的一艘丽军走轲,船头猛往侧方一转,船上的倭人钩镰手同时发力,只听得“哗”一声,那丽军的走轲随之倾覆,坠入海中的丽卒稍一露头,即为倭人弓手射死。

双方的距离十分近了。

船上的水卒可以互相看的见对方的脸,一方胆怯地嚷叫着高丽话,一方凶悍地叫嚷着倭语。

邓舍自与江浙通商,火药等物得到了大量的补充,支援了倭人一些。倭人的每一艘船上,都有一到三名的汉卒,名义助战,其实借机学习倭人的海战经验。这些火药,便由他们负责。眼看距离已近,他们勇敢地提起一桶桶的火药,点燃引线,投掷到邻近的丽军船上。

虽然下的有雨,但是雨不大。火箭难以发射,不代表火药不会爆炸。

爆炸声震耳欲聋,船只都为之颤了三颤。埋在火药中的碎石等物,爆裂出来,近处的丽军水卒被炸的七零八落。火苗触着风帆,熊熊的烈火燃烧起来。细雨迷离,火焰涨天,烟雾弥漫,滚滚的黑烟上接阴云。

交手两三回合,丽军的突围宣告失败。

倭人的包围圈,渐渐形成,连接成一个大的弧形,所有的战船,都在发射弓矢,投掷火药,数十根钩镰、拍杆,这个扬起,那个落下。丽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节节败退,接连沉船,慢慢地,被压缩入了港口之内。

二十多艘船,在海港那狭小的空间,压根儿周转不开。

刘杨观战到此时,知道底下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了。只等再展开一次攻击,静等着丽军投降就是。战前邓舍与倭人有协议,凡有缴获,倭人六成,海东四成。这二十多艘船,海东可得**艘,小有收获。

鏖战至今,高丽水师的别部踪影未见。

刁斗上的瞭望哨忽然大叫起来:“北方!北方!北方有船队行来。”

刘杨心头一紧,急忙抬头观看。

——

1,熊津江海战。

唐伐高句丽,朝鲜半岛的百济,在高句丽的支援下,多次侵犯新罗。新罗王春秋上表求救,唐高宗为孤立高句丽,并在朝鲜半岛上取得立足之地,乃出军百济。

龙朔三年八月,倭国以援助百济为名,倾举国精锐两万七千人,进攻新罗。唐将刘仁轨所部水军,在熊津江口,与倭国水军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海战。唐水军四战四胜,倭军几乎全军覆灭。唐军占领百济全境,形成对高句丽的夹击之势。

40 决战

依然两更,差不多一万字。www.65txt.com

老赵,你真棒!

——

北边的船队行到近处,却是虚惊一场,原来是平壤来的海东水师。

倭人海战拿手,陆战不行。高丽的水师可以交给他们对付,攻占江华岛,非得海东军队亲自出手不行。其实,就算倭人陆战也在行,邓舍也绝不会让他们登上江华岛半步的,要让他们占据了此岛,做为据点,以后就麻烦了。

海东来船有三十余艘,皆为一两千石的大海船,总共装载了士卒一千多人。

带队的将领与刘杨见了一面,两人虽非一个系统,但彼此相识,只是正在战时,没空叙旧多说话,简单地交流了一下情况,一个自带队去攻打江华岛,一个率倭人水师继续与丽军交战,并巡弋沿海,负责海域安全。

在随后的几天中。

海东步卒顺利攻占了江华岛,倭人水军寻找到了高丽水师的另外两处驻扎地,又进行了两场激烈的海战。果如长野四郎所言,高丽水师毫无斗志,沉船不足二成,余部皆降。高丽王京沿岸,落入了海东的控制。

倭人杀到兴头上,到底难改倭寇的本性,长野四郎的一部甚至登上了陆地,攻占了两个沿海的县城,好生劫掠了一把。

这是后话,不需多提。

水军的捷报一片片传往平壤,步卒的捷报,也紧随而至。

南高丽王京,本高句丽的两座郡县,一个开城,一个松岳郡。高丽太祖的故乡在松岳,他在立国的次年,迁都至此,地跨两郡,改为开州。光宗十一年,改称皇都。成宗十四年,改称开城府。

显宗元年,契丹来侵,开城府遭了兵火,宫阙、民居被尽数毁坏殆尽。随后,历经高丽数朝,现有的宫殿、建筑,大多为重建的。蒙元之后,高丽的国君不再称帝,统统改为王,这皇都自然也就跟着变成了王京。

王京所辖县城甚多,先后周边十数个州县拨给直辖,号为“京畿”。所谓“畿”,指的是邻近国都的地方,“方千里为王畿”。王京的属县范围,没千里那么大,一二百里还是有的,地方不小。

赵过部给平壤发去的几封捷报,内容就是报告的他们在与京畿地区作战过程中的几次胜利。

王京依山而建,前后有凤鸣山、天磨山、蜈蚣山等等许多山峦,环绕周侧,西临礼成江,地势险峻、山川合拢,易守难攻。赵过部尽管出现的宛如天降神兵,毕竟不是真的天兵天将,短日内难以破城。

因此,早在他们出发前的军议上,邓舍就已经集思广益,定下了“先去其羽翼,断其外援,孤立其城,然后三军发动,并力齐攻”的作战方案。

就目前来看,这个方案施行的很顺利。

王京向西,直到大海的沿边州县,已经悉数落入海东军队的手中。王京东边,海东军队也拿下了两三个县城,借助山势、河水,构建了一道防线,以之来断绝东部丽军可能会出现的援助。海东军队的主力在王京北侧。兵法云:围三阙一,王京的四面,只空出了南边。

赵过也没完全地将城南置之不理,派去了几队骑兵,权做监视。

海东军队水陆并进,同时发起了猛攻,高丽王京内部乱成一团。王祺几次接到探马的加急报讯,犹自不敢置信,几疑梦中。堂堂一国,边境的防线竟然如此松懈,叫敌人摸到了鼻子底下,居然还没发现!

高丽王宫。

王祺气得险些晕倒,他面色苍白,又惊又骇,提着宝剑,绕室疾走。每走到一个大臣的旁边,他便会停下脚步,问一句:“敌已在前,卿有何良策?”没一个大臣回答他,事到如今,能有何良策?

他挥舞着宝剑,高声叫道:“城外州县,半数失陷。红贼铁骑,转眼便至,眼见王京危险,我朝养士数百年,至此关头,你们,你们,……”激动的连连咳嗽,急火上升,一口痰卡在了喉咙,他苍白的面色转眼憋的通红。两个随侍小太监,慌忙上前,帮他捶背顺气。

好容易呼吸顺畅,他伸手把小太监推开。

殿上跪着的群臣一个个面如土色、讷讷无言,胆小的至汗流浃背,两股颤栗。王祺连着追问了几遍,得不到半句的回应。惊骇到了极点,人就会歇斯底里。他的惊骇,瞬间转为怒火,握了握手中的宝剑,有一种想要抽出来,拔剑砍人的冲动。

不是没人回答,高丽有才干的文武,不少没在王京,有的正处在东线,与李和尚对峙;有的正率领水军,与南海岸的倭寇鏖战。如张德裕之流,或者出使未回,或者才出京城,巡视各地,防止地方生乱。

不止精干的官员多不在城中,王京的镇戍军队,也都已经有至少半数调了出去。既无勇将,又缺精卒。而敌人骤然来袭,如之奈何?

金镛、李子春的官衔较低,这会儿见排在前边的大官儿们没有人回答王祺的问话,往前两步,高声奏道:“请我王息怒。请我王毋忧。以臣等之见,来袭的红贼人马不过万人,我城中诸军,虽然调往东线了一部分,尚有诸卫、各班,人马数万,数目远过红贼。

“且我有坚城,彼为客军。王京城中的百姓,也都可以助战。我有此三条优势,谅彼红贼何足虑哉?它虽然来的气势汹汹,并不可怕。只要我王给臣等五千人马,趁其立足未稳,即刻出城,奔袭攻之,定能叫它有来无去!”

王祺问策的时候,没人回答。金镛、李子春主战,立刻有人出来反对。

“万万不可!我城中人马虽尚有数万,多半为才招募的新卒,论起战力,委实不堪一击,绝非红贼百战悍卒的对手。不出城还好,勉强够用来防御。一旦出城,与贼野战。那便是以我之短,迎敌之长,这与自蹈死路有何区别?”

“那依卿之见,该当如何?”手机轻松阅读:wàp.1⑹κ.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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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人、李大人所说的我之三条优势,倒是不错。我军之长,在有坚城。红贼之短,在为客军。我城中粮储丰盈。眼下之策,唯以坚守为上,切切不可贸然出击,自损实力。臣以为,只要我王京能坚守个旬日一月,红贼定然不战自退。”

“为何?”

“红贼远来,粮草补给困难,此其一。王京受困,四方勤王之师,旬月内必至,此其二。”

又一个大臣出列奏道:“全大人之言,臣不敢苟同。”

王祺问道:“怎么?”

“昨天沿海传来军报。海东与倭人联手,数日前,江华岛已经被红贼攻占。我军水师大败。现在,西边海域,举目尽为海东与倭人的水师,沿海一线州县,也已经悉数落入贼手。平壤的补给船队源源不断,通过西海岸,随时可以补充我面前之敌。

“这些情况,我王又不是不知道。请问我王,如此形势,王京该如何坚守?”

“战,战不的。守,守不成。”

王祺终于难耐怒气,拔剑出鞘,狠狠砍斫在大殿上的柱子上。他养尊处优惯了的,没多少力气,接连砍了几剑,就已经气喘吁吁,出了满头的大汗,也不知道是累的,抑或气的,又或者惊吓出来的。

他提着宝剑,逼视诸臣,质问道:“又不让战,又不能守。该怎样?该怎么样?”

大臣们彼此视线交流,刚才回答的他那人鼓起勇气,说道:“臣以为,上策,当走。”

往年因倭寇来袭,逼近京畿,王京曾有几度戒严,危急的时候,王祺也不是没有过逃入江华岛的打算。可就这么走了?未免不甘。何况,如今江华岛已然落入了海东的手中,走,又能走到哪里去了?

“可去汉阳府。”

汉阳,即汉城。在王京的南边。高丽显宗时,契丹人来袭,显宗就曾经难逃汉阳,升为南京,作为临时的都城与陪都,与西京平壤、东京庆州,并称为“小三京”。后来,庆州取消了京号,但汉阳一直作为陪都没有改变。

王祺良久无言。

诸臣大气不敢出,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殿外微雨渺渺,春风吹动林木,树叶沙沙。透过树叶,可以隐约看到,远远的竹林里,一只豢养的仙鹤,漫步池塘岸边,悠闲自若的啄了啄洁白的羽毛,曲项鸣叫。

王祺蓦然感到了一股伤感,他的怒火、他的无奈、他曾经的雄心壮志,就这么的,一下子全部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斜风细雨,春意渐浓。

他四顾茫然,手中的宝剑“嘡啷”坠地。他听见仙鹤了鸣叫,他闭上眼,嗅到满苑的花香。他好名花,分的出来,这是金达莱的香味,那是茶花。随风飘落的是杏花,清淡若有若无的,则为水中的君子兰。

他努力地仰起头,不想让臣子们看到,有两滴泪水,顺着他的面孔淌下。这是他登上王位的第九个年头了,不到一年,他丢了半壁江山,而如今,连王京也难以保住了。照这个势头下去,或许,他已经不会再有下一个明年。

他喃喃自语,他忽然想到了一句唐诗,他轻声地吟诵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殿上群臣,无不面现羞惭。金镛、李子春等人的眼中,泪水夺眶而出,不分文官武将,咚咚咚的叩头不已。金镛昂首慨然,说道:“臣不才,得我王恩泽优渥,过蒙拔擢。今当红贼,竟无一策,实在愧对我王。请三尺剑,引五千卒,即出城为我王先锋,与贼决战,护我王出城。”

城头炮响,如雷滚滚。

一个太监连滚带爬,蹭了满身的泥水,浑然不顾,闯入殿中:“大王!大事不好了,北城门,北城门,北城门红贼攻势骤剧,险险欲破!”

金镛挺身而起:“我王,请速做准备,臣这就送你出城。

仓皇之下,“你”字都说出来了。诸臣,包括王祺在内,却都没有注意到。李子春随着跃起,抢为先锋。

在这城破的前夕,王祺反而镇定下来,他不慌不忙地拾起来掉在地上宝剑,交给金镛:“带孤此剑,城中戍军,统交你指挥。……李卿,你不必去,即刻点齐内巡检并及扈卫诸军,随时准备随孤出城。”

金镛接剑,转身待去,迎面与又一个来报信的太监撞在一处。

他闪开两步,站的稳当。那太监跌倒地上,来不及爬起来,颤声叫道:“大王,大事不好了!……,南城门,南城门。”

“南城门怎样?”

“西边海上来了一彪红贼,不知何时,围住了南城门!”

四面城门被围,插翅难飞。众人心中明白,这是海东将要发起总攻的先兆。金镛、李子春临危不惧,向王祺一行礼,分别大踏步地出殿而去。城门既然被围,便杀出一条血路。两个人的心中,都暗下决心:报王恩的时候到了。

“尔等诸卿,也退下去吧。各回本府,做好与孤一起出城的预备。”

王祺平静地看着臣子们跪拜退去,他偷偷擦干了泪水,和颜悦色,对随侍的小太监说道:“去后边宫里,通知王后,就说,孤要去汉阳看看,请她快做准备。……,你们,你们要想跟孤一起去的,也尽早去准备收拾吧。”

“大王,……”小太监哽咽不止。

“哭甚么?汉阳好地方,山清水秀,你们肯定没去过。此间乐,何思蜀?哈哈。”

王祺撩起衣襟,回身坐入王座。几个太监分别出去给王后、妃子们报信,宽广、幽暗的大殿上,除了他,再无旁人。

他呆呆地坐了会儿,遥望竹林、仙鹤,静听雨声。习习的凉风,一阵阵的吹入殿内,带入花香缭绕。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回忆往昔,过往的岁月从各个久已积满灰尘的角落里,翻腾出来。他突然发现,他似乎从没有过这样悠然的时候。

少年时,宿卫元宫;二十岁,登上王位。每日奔波操劳,夜夜连睡觉都不得安宁。到头来,换到了什么?高丽佛法甚盛,他登基之初,就仿蒙元的国师制度,封了一位和尚做王师,颇受佛法的影响。

他没有焦点的眼神,穿透了雨幕,飘游苍穹之下,大地之上。他追忆往昔,他不觉惘然。他所争取的,他所拼搏的,他所拥有的,以及他想要拥有的一切,在这一刻看来,尽然虚无缥缈,“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恍然间,他自失一笑,似乎在笑他自己,俨然如得道的高僧,竟似看透了这三千的红尘。他随手操起王座边儿的胡琴,放在翘起的腿上,拉响了琴弦。胡琴的声音,幽怨而哀伤,悠悠传出殿外,混入雨中。

万籁俱寂,琴声凄凉。

他这胡琴,一拉就是一整天,从早到晚。其间,接到了三次宫外的军报,第一次,金镛阵亡。第二次,李子春接替金镛的指挥不久,亦然阵亡。第三次,守军哗变,有人打开了北城门,放入了海东的军队。

千军万马入城,乘夜而来,无边无际的火把,涌入王宫。

宫中的侍卫、太监、宫女,逃了个一干二净。很快,一支数百人的先锋,冲入了大殿之中。火把、盔甲,血污、兴奋,与雨声花香,交融一起。成百上千的刀枪,闪烁冰冷的光芒,围了他在中央。

他身着王袍,高座王座,他害怕么?他不知道。他的手在颤抖,胡琴的乐声,却倔强的依然在响着。或许,这是他仅剩下来的,王者的自尊了吧?

海东军中,一条汉子跃出,穿着小卒的服色,好几个百户官,对他都恭敬有加。他挺着长戈,迎着高丽王挺身直立,喝道:“呔!兀那贼王,叫你听的清楚,今日擒你者,海东大将军麾下,走卒郭从龙是也。”

是役,郭从龙横戈跳荡,第一个冲上王京城头。战罢取出身上所中之箭矢,箭簇重达数斤。

——

1,胡琴。

即二胡。

41 报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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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京沦陷,邓舍露布海东。

海东、辽东的千里大地上,处处喜气洋洋。赵过、杨万虎不负众望,率精卒,深入敌后,九战九捷,生擒高丽王。自邓舍起兵以来,诸将所立的功劳,未有大过于此者。果真做的司花手,遍与人间作好春。

平壤。

行省的各级衙门里,匆匆忙忙的官员们进出不断。汉人与丽人,在外表上没甚么区别,但此时此刻,从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却可以分明地猜测出他们的族种。

脚步轻快、兴高采烈的,定为汉人。点头哈腰,比汉人还高兴,往昔的阿谀,而今又加了几分的,则为渤海、女真,以及一部分主动投降的高丽人,比如江东崔备这样的。强颜欢笑,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却时不时会无缘无故、郁郁叹息的,不用说,肯定是仍有良知,知道羞耻的一部分高丽降官了。

人间百相,当此高丽国破之际,于各色人等的脸上,可谓表现的淋漓尽致。

由行省衙门出来,缓步平壤城中。

王京一战,打了将近十天,此时已经步入三月。树木青翠,杨柳倒垂,街道上人潮人海,每一座酒楼、茶坊,包括商铺,都是张灯结彩。这样的大捷,平壤府衙门自然不会不做庆贺,组织了一场场的集会。

邓舍亲批,借出来军中的小校场,给其使用,计划要放十天的大戏。

各处勾栏瓦肆,敲锣打鼓,唱歌的、卖艺的、玩儿杂耍的,热热闹闹,聚集一处。高高的搭台上,经过培训的说书先生们,绘声绘色,讲述赵过怎样怎样的料敌如神、杨万虎怎样怎样的如虎下山、方米罕怎样怎样的山口杀寇,郭从龙怎样怎样的首破王城。

平壤为海东所有,已经将近一年。

在这一年中,邓舍分土地、减赋税,办学校,劝农桑,修道路、开水渠,鼓励商业、发展生产,在城市里建立代销店,在乡村中建立合作社。可以这么说,他的政策,兼顾了各个阶层的利益,尤其处在底层的劳苦百姓,得利最多。日子过的要远比在高丽王治下时,好上太多。

而且,在这一年中,邓舍不遗余力地宣扬汉、丽一家的概念,从事实出发,指出蒙元与高丽王的压迫,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这就隐隐有“阶级斗争”的意思了,以此来转移普通百姓的视线,转化矛盾的焦点。

不过,因为他深切的知道,在当前的条件下,要想维护他的政权,就绝不能没有地主阶级及文人阶层的支持与拥护。所以,他并没有把这层意思彻底说透。

其实,历朝历代,造反者往往会说“朝廷无道”,自居“顺应天命”。这个“朝廷无道”,表面上理解就是皇帝昏庸,民不聊生。可为什么民不聊生呢?造反者以顺应天命的身份,代表不聊生的百姓,与上层统治阶级进行斗争,往本质上看,隐约也有点阶级斗争的意味。争民心,说白了,就是争阶级、争阶层,争夺不同阶级、阶层的拥护与支持。

只不过因过去经济条件不发达,再加上民智未开,故此,斗争完了,胜利了,顶多,换一批功臣元勋,拉了前朝皇帝下马,换一个新皇帝上位,换汤不换药。

邓舍的宣传与具体的施政,一个是精神,一个是物质,两头其下,效果显著。特别平壤、双城两地,地位重要,向来是他施政的重中之重,攻取王京的消息一传出来,上街庆贺的百姓中,十成中至少有六成,是真心实意高兴的。

南边城门外,来了一支十数骑的队伍。

平日里,经常有类似的小队出入城门,或者是出城巡逻的,或者是巡逻回来的。可这支小队与他们相比,却截然不同。如果有懂得海东军制的人看到,他就会看的出来,这支才十几个人的小队伍里边,百户以上的军官,竟然就有七八个。

走在最前边的那人,身量瘦小,全幅披挂,赫然是一个元帅。他身后随了两个千户。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个官职最低的,大约得数随在那元帅左右的两个九夫长了。可从那元帅对待他两人随意不失亲切的神态来看,看的出来,这两个九夫长,显然为他的亲兵。

宰相门前七品官,元帅的亲兵队长,怎么着也能比得上一个副百户了。

一行人进了城门。

虽说在邓舍改变军制之后,野战的部队与戍卫的军队,基本上已经分开,形成了两个系统。但是,它们两者与以耕种为主的屯田军毕竟不同,依然同属正规的编制,彼此的军服、身份标识还是完全一样的。

门卒吓了一跳,元帅这等人,可不是说见到就能见到的。

海东的军中,阶级之法森严。下级见到上级,不分归属,必须行礼。二十多个门卒哗啦啦跪倒一片,城门后边转出个百户,往前迎接。这百户可能有残疾,走路不太稳当,一瘸一拐,三两步迎上来,拜倒在地。

这一路行来,经过好几个城池,类似的情况,众人见的多了。随那元帅一起的,有一个千户按照惯例上前,打算叫他们免礼起身。

没料到,从来不理会这等小事的那个元帅,却一偏腿儿,跃下马来,虎虎生风地走到跪拜百户的面前,亲手扶了他起来,笑道:“朱十三,见着俺,还用的着这么多礼?你个鸟货!跟谁学的这些玩意儿,快快给俺起来罢。”

那百户一直没敢抬头,听着声音熟悉,仰起脸,揉了揉眼,又惊又喜,顺着杨万虎的手劲儿,站了起来,叫道:“哥哥!怎么是你?……,哎呀,不该叫哥哥,应该叫杨元帅,杨大人了。”伸出手来,大概想锤那杨元帅两下,以表示亲热,未及肩膀,又缩了回去。

杨元帅哈哈大笑,抓住他的手,嘲笑道:“鼎鼎大名的朱大胆,胆子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拳头,给他来了两下。

百户呵呵傻笑。

这元帅,正是杨万虎。攻占王京,他打的先锋,南城门便是他的主攻阵地。当其时也,炮火连天,矢石如雨,他秉承一贯的作风,脱了个赤条条,亲自上阵,冲锋前线,一举破城,又立了一个首功。

先前传回平壤的捷报,是八百里加急的一个简要告捷。杨万虎这次,带回来的是正式的报捷军文,并及各部将士的功劳簿。

看守城门的百户,原本与他为旧相识。当初,杨万虎、陈牌子引了数百流人投奔邓舍,这个百户朱十三,正为其中的一个。后来,辽东一战中负了伤,落了个残疾。依照海东制度,凡立有大功的,战场上受了残疾,可以退伍,想去地方的,安排到地方;想回家乡的,赏赐银钱。

朱十三,绰号朱大胆,可见其作战的勇猛。几次作战中,他立了不少功劳,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四次,非常了得。

他的家乡在四川,回不去。他也不想去地方,当个社长、甲生、衙门的文书官吏,何如上阵杀敌来的爽利?刚好,他的腿伤不是很严重,不影响日常行走,或许不能野战,守个城门什么的,还是没有问题的。

就这样,他走了杨万虎、陈牌子的路子,得到邓舍的特别容情,由野战部队,调入了镇戍部队,做了一个百户。

朱十三起初的惊喜过去,拘谨了很多,他道:“俺听司万户言,王京虽陷,南高丽的战事并未停止。元帅怎么回来了?敢不是?……,”他升起一个猜测,不敢置信,说道,“敢不是南高丽已经全部平定?”

“南高丽少说也有千里之地,哪儿能平定的这么快呢?王京一下,周近的郡县,京畿地区,的确大多已经投降。较远的一些地方,还有负隅顽抗的。我前部军马只有万人,不足发动最后的攻势,目前全军停驻在王京一带,静等文将军的后续部队跟上。俺此次,是奉赵将军之命,回来面见主公的。”

朱十三明白过来,了然地说道:“元帅肯定又立了大功。赵将军派您回来面见大将军,摆明了在讨大将军的喜欢,为元帅您邀功请赏。”

凯旋归还,面见主公,上告捷报。这是一等一的美差。赵过军中猛将无数,为什么不派别人?一来杨万虎功劳最大,二来邓舍喜欢他的勇猛,的确就像朱十三所说的,有讨邓舍喜欢的意思。

杨万虎矜持地笑了一笑,没有接话。城中锣鼓喧天,他抬头看了眼,问道:“城中为何如此热闹?”

“都在庆祝我军胜利攻占王京。”

“噢?”

“百姓们高兴坏了。从前天开始,这平壤城里,就没安静过。男男女女,成群结队的。昨儿个,俺没当值,街上一转悠,嚯,不但年轻人,好家伙,连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都上了街了,那嘴咧着笑的,喇叭花似的。”

杨万虎听着,有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生而为人,不管身处何方,都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希望听到别人的赞扬。做为军人,在前线打仗,凯旋归来,举城欢庆。何等的荣誉,何等的自豪。

朱十三凑趣,接着说道:“元帅您不知道,赵将军与您大破王京的事儿,都被编成书了。不信您往小校场去看看,专有一块儿地,就说这书。围着听的百姓,人山人海。就在昨儿,俺还在街上听见,有人拿说书先生的话夸您呢。”

“说什么了?”

“有的说您是星宿下凡,有的说您上一辈子,是头吊睛白额大虫。还说您出生的晚上,星移斗转,蔽日遮天。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杨万虎经过军官教导团的培训,识得了几个字,书却是一本没读过的,他摇了摇头,问道:“甚么意思?”

“说书先生说,这句话是姜太公说的。天发杀机,星移斗转,蔽日遮天。说元帅大人您,天杀星下凡。”

杨万虎呆了呆,左右军官们齐声大笑。他再也忍不住笑容,痛痛快快笑了几声,志得意满,翻身上马,说道:“朱大胆,好你个小子,不止胆子变得小了,说话也这般的油嘴滑舌。俺且先去面见主公,待闲了,寻你喝酒!”

马鞭轻轻一点,绝尘而去。

城中的主干道,中间行车马,两边走行人。车马与行人道的中间,有一条可容两马并行的窄窄过道,过道用石板铺成,两侧有砖石象征性地垒出分界限。街上行人虽多,却没有一个走这条过道的。因为,这是邓舍为军情来往所设置的快道,凡在战时,不许百姓占用,官员也不成,专供有急报的信使使用。

街道上人潮拥挤,杨万虎等人不耐等待,拨转马头,进入了这条小道。

十几匹战马奔驰石板路上,马蹄踏出的声响,融入人声嘈杂的街道,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要非注意,没几个人能听的到。不知从何时起,渐渐有人注意到了他们这一行人,奔过的地方,人声渐低。

无数道目光投过来,百姓们窃窃私语。

有机灵的,猜出了他们的身份,高声叫道:“军爷,从开城府来的么?”

杨万虎抿着嘴,跟没听到似的,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只管催马前行。他不说话,别的军官当然也不会说话。万众瞩目之下,十几个人自觉、不自觉地拿出了最好的状态,龙精虎猛,耀武扬威。

一个亲兵一边紧随着杨万虎奔驰,一边自马鞍上取下一面军旗,猛力一抖,丈余长的红旗迎风飒飒,对应路边的两排绿树,在正午的阳光下,晃眼的令人不敢直视。

红旗上,一行黑字。

有认字的百姓,念了出来:“王京安辽都指挥司,都指挥使杨。”

安辽都指挥司,是杨万虎所率部队的番号。前边冠以“王京”,表示第一个攻入王京的,便是他们这支队伍。这是一项新的军队政策。邓舍许诺,凡此以后,攻克坚城、战功卓越的部队,可以将其所克城池之名,授予之,做为部队的美称。

这个举措,能更好的给军人以荣誉感,加强军队的凝聚力。杨万虎部,首先得此殊荣。

赵过带去打王京的一万人前部,聚集了海东各军的菁华。与杨万虎一起回来的十来个军官,并非全是安辽都指挥司的人,各军所属的都有。他们见到此景,有样学样,也跟着纷纷打出本部的旗帜。

红巾尚赤,他们打出来的全是红旗,或高或低,有大有小。十数面旗帜,前后相接,宛如一条火龙,乘风而驰,行在喧闹、拥挤的街道上。百姓们看的目瞪口呆,顿时间,他们所过之处,鸦雀无声。

远处,小校场里,一阵婉转的歌声,伴着春风,飘扬过来:“海东天,蓝蓝天。海东的百姓好喜欢。”

歌声悠扬,回荡平壤的上空。

——

1,一等、二等、三等功。

按照宋的军法:“将校临阵被伤,有能救免者,一等赐。”“临阵或斫营,生擒贼,每一人,功二等,赐绢两匹、钱六贯”“杀贼,斩一级者,功三等,赐绢一匹、钱三贯。”

42 述志

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还。www.65txt.com

杨万虎面见邓舍,奉上告捷文书。邓舍果然大喜,当日夜间,举办酒宴,海东文武官员,三品以上,悉数出席。

杨万虎“都指挥使”的官衔,与万户相仿,是为三品,加翼元帅府元帅位,可升半格,从二品。前来赴宴的官员,从二品以上的,有好几个,类似姚好古、洪继勋都是正二品的高职,他本来没资格坐在前边。

邓舍遵循双城旧例,拉了他,坐上主席,就挨近在自己的身边。对他如此礼遇,除了因他立有大功,更因他代表的赵过所部。

洪、姚居前,群臣起立,第一杯酒,先敬邓舍。洪继勋上祝酒辞:“今我大军,奔袭千里,一鼓而破敌国之都城,擒其王,获其后。有诸将之勇,有群臣之谋。但是,功劳最大的,还是主公。要没有主公的英明神武、赏罚严明,就没有诸将的勇敢;要没有主公的运筹帷幄、兼听则明,群臣的出谋划策,便无英武之地。

“观彼中原豪杰,彼此攻伐,看似气焰涨天,但是能如主公这样,擒获一国的国君,让他匍匐脚下的,一个也没有。今得高丽,主公之名、主公之威,必将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臣等,为主公贺。”

洪继勋说的很中肯,没有把所有的功劳都说成是邓舍的,点出了其中有文臣武将们的出谋划策、浴血奋战。要换了个别人来说,当此大捷,绝不会如此,少不了一顶顶高帽子戴上去,岂会止“英明神武”四个字简单概括的?这也是洪继勋的性格使然,要让他如吴鹤年这些人一样溜须拍马,怎么也做不出来的。

邓舍也站起身来,端起酒杯,笑道:“能得王京,我当然有功劳。”

他很少说笑话,群臣急忙捧场,发出点笑声,笑了会儿。

邓舍神色一正,接着说道:“此战虽胜,高丽未平。诸公,不可骄傲,更不可懈怠。只要诸位能精诚团结,这次的胜利,对我海东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杯酒,大家一起饮了!你们为我贺,我也为你们贺。哈哈。”

君臣相得,如鱼得水。

众人饮了第一杯酒。第二杯酒,当敬主要的功臣。邓舍亲手给洪继勋、姚好古两人斟上满杯,请他们饮了。接着第三杯酒,敬前线征战的将士,由杨万虎等几个回来的军官代表,一饮而尽。——报捷的军官们,邓舍特别放宽,也允许了他们参加酒宴。

酒过三杯,邓舍拍了拍手。

堂外转出一班女乐,鼓瑟吹笙,歌舞大作。数个侍卫捧了几样物事,列队上堂,一一摆在地上。

众人只觉香气浮动,抬眼看去,却是几盆杜鹃花。一树树花朵锦簇,有红的,有白的,有紫的,红的又分深红与淡红,放在一起,姹紫嫣红。在红色烛光的映衬下,如彩虹霞光。花芳馥郁,争奇斗艳。

邓舍笑道:“这几盆杜鹃,赵将军特命人送来的,采自高丽王的后宫花苑之中。洪先生曾说过,待王京破日,系彼国君于座下,共赏名花于良宵。豪情壮志可嘉,文人雅趣可品。高丽王暂时送不来,洪先生,先与这几盆杜鹃,聊以助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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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千里地的高丽,只有一个王。比大熊猫还要珍稀。得一个高丽王,何止价值连城。他的王位,与中原那些自立为王的割据势力又大不相同,传承数百年了,如果说中国的皇帝是天潢贵胄,龙子龙孙,那么高丽王怎么着也算是血统高贵的蛟子蛟孙了。

邓舍怎会不高兴?群臣怎会不兴奋?别的不说,就凭“生擒敌君”这一条,就实在千载难逢。在座的诸人,必然青史留名。读书人,重视这个。这场夜宴,日后没准儿,还会被写入史书呢。

想到此处,有些官员就比较拘束了,害怕失礼,落个笑柄出去,未免难堪。邓舍洒目一看,对他们的心思,略微有所了解,暗中一笑,袖子里抻出拳头,叫杨万虎,道:“横刀立马,唯我杨大将军。来,来,来。咱俩行个酒令,划上两拳,瞧瞧究竟谁胜谁负?”

杨万虎没读书人那么多的花花肠子,辞让了两句,耐不住邓舍的坚持,两个人吆五喝六,猜了起来。

诸人凑趣观看,有人自告奋勇,来做仲裁。杨万虎性子倨傲归倨傲,人不傻,没蠢到真的豁出全力与邓舍拇战交锋的地步,心有顾忌,气势上先就输了三分。两人拳来指去,转眼间,杨万虎连输三杯。

姚好古等人哄堂喝彩。

邓舍自知胜之不武,哈哈一笑,撵了众人,道:“猜枚划拳,得有杀气。你们这些读书人,玩儿不来的。且去,那边厢有酒牌、筹令。今日盛会,虽无兰亭曲水流觞之雅,但规模尤其过之。诸公,……,不醉不归!”

丝竹歌舞,满堂皆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邓舍灌着杨万虎喝了不少,饶他量大,有些吃不消了。烛光跳动,焰苗映出他满面的酡红。人喝酒,有的上脸,面色发红;有的不上脸,越喝脸越白。这与生气的道理是一样的,发怒而面红,是为血怒,发怒而面青,是为筋怒,发怒而面白,是为骨怒。

邓舍带点醉意,指点杨万虎,笑道:“真不愧我的大将军,有血怒之勇。”

他推开酒杯,抽出短剑,屈指往剑刃上弹了一弹,说道,“自我登丞相位,此剑收藏已久。每当夜深,常闻壁上匣中吟。你今日送来捷报,我心甚喜。可惜,可叹,我不能亲临前阵,杀敌溃营。”倒转宝剑,递给杨万虎,“红粉与佳人,宝剑赠英雄。这柄剑,就送给你罢。”

他此为故技重施,当众送剑,与早先阅兵场上,赠铁枪与张歹儿如出一辙。虽然如此,杨万虎喜出望外,他跪拜磕头,双手接过宝剑。

邓舍扶了他起来,温言说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将军一怒,流血漂橹。这宝剑与你,你临阵杀敌,便如我在。日后行兵用事,需得加倍小心,不可使得此剑落入敌手,玷污了我海东的威名。”

赞许的同时,不忘提醒。所谓有褒有抑,邓舍用心良苦。谆谆之言,非真爱其才之人,不能说出。

杨万虎激动不已,不知该如何表达,道:“请大将军放心。人在剑在。末将誓死,不辱大将军的威名。”

邓舍鼓励地笑了笑,帮他把宝剑佩戴身上,示意他回来座位,两人闲谈几句。他转开话题,问道:“当日攻破王京,生擒丽王。我听说,头一个见到丽王的,便是你。那高丽王,当时的模样怎样?有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回主公。头一个见到高丽王的,却不是末将。最早突入王宫的,乃末将所部之先锋,方米罕、郭从龙等人。”

赵过在捷报上,早把攻克王京、生擒丽王的过程说的清清楚楚。方米罕、郭从龙既为杨万虎的部曲,说头一个见到丽王的是杨万虎,也不为错。难的杨万虎这般实诚,邓舍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听他继续往下说。

“末将到宫中的时候,郭从龙等已经把高丽王拿下了王座。他倒没说什么话,见了末将,只是反反复复地嘟哝一句着甚么‘梦幻泡影,电光和露’的,似乎是句佛经,抱着他的胡琴,死不放手。赵将军特命,就把胡琴与了他,没有再要。”

“电光泡影?”

这回答太出人意料,邓舍本以为,高丽王不说横剑自刎,以身殉国,至少会痛斥大骂几句。要没胆子,大可一言不发,如果懦弱,痛哭求饶也不奇怪。搞了半天,只有一句“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他喃喃重复几遍,稍稍体会到了高丽王的心情。

当失望到了极点,往昔奋斗的目标,到最终,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呕心沥血,半世做为,尽数负了东流。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除了发一些“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感叹,又能怎样呢?

邓舍,他对高丽王的心态,可以给以理解,却不以为然。

他忽然想起一事,去年九月,他应关铎之召,入了辽阳。关铎摆下酒宴,为他接风洗尘。半年过去了,许多物是人非,然而,那场夜宴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犹自记得,关铎问诸将之志,亦曾问到自己。无奈,他那会儿醉了,说的甚么,全然忘记。

因这高丽王看破红尘的念想引起,邓舍突然对那天自己的回答,很感兴趣。

方补真官居治书侍御史,刚好正三品,今夜也在席上。邓舍记得,那一晚,他也在现场。邓舍拍了拍案几,招手唤他过来。方补真小步走到近前,他是御史,有就纠风纪的职责,没敢喝多,保持着清醒。

“拾阙。我且问你,那一晚,辽阳夜宴,关平章问志。我怎么回答的?”

方补真愕然,半年前的事儿,怎么现在想起来问了?他对邓舍那夜的回答,印象深刻,想也不想,脱口说道:“主公当时大醉,回答了两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邓舍没丝毫的印象。这个答案,再度出乎了他的意料。

看苍茫大地,问谁主沉浮?细细想来,半年前,他北有高丽之敌,西有关铎之压,立足海东未稳,前路茫茫,发出这样的感慨,也正在情理之中。短短九个字,既表现出了对天命的敬畏,又暗藏蕴有奋起相争、不甘听从摆布的斗志。与高丽王消极、逃避的态度相比,高下立判。

方补真道:“主公天资英才,非常人可比。问大地谁主沉浮,志向远大。今王京大胜,唯盼主公不可骄傲,再接再厉。”

他瞥了杨万虎眼,有心谏言邓舍,不该忘了身份,与臣子豁拳戏闹,看邓舍有了三分酒意,晓得现在不是时候,忍住没说。且等明日邓舍酒醒了,再做进谏,他心里边打起了腹稿,到时候该怎么上言。

姚好古便坐在邓舍一侧,探过身子,拨了方补真一下,笑道:“方夫子,今夜欢宴,你就暂时收了你那呆板嘴脸罢。主公难得高兴一回,你不要扫兴。过来,咱与你喝上两杯。”要论为臣之道,方补真不如姚好古远甚。

邓舍一笑,转望堂上。

堂上文武,正酒兴方酣。有的依在侍女身上,微闭双目,欣赏鼓乐,一手伴着乐声,击打节拍。有的解开铠甲,捋起袖子,踏在椅上,与对手嚷叫划拳。有的不胜酒力,伏在案上,呼呼大睡。

洪继勋格外与众不同,拈着折扇,绕着那几盆杜鹃,正自欣赏。喧哗、两个婢女膝行跟随在他的身后,高高奉起酒盘,他时不时停下步子,端起酒杯,抿上一口。热闹的堂上,只有他没穿官袍,一袭白衣,轻带缓行,显得颇为潇洒出尘。

邓舍指着他,对姚好古说道:“说到夫子,洪先生才是真的夫子。”他带点调笑,叫洪继勋的名字,问道,“洪夫子,洪夫子,伴美赏花,不可无诗。可有佳句了么?且吟来,伴我下酒。”

洪继勋转身,长长一揖,道:“佳句未曾有。臣观此花,欢喜之余,多有忧伤。”

“为何?”

“昔在双城,臣的父亲喜好此花,家中种植了不少的金达莱。”他指了指一侧紫色的那树杜鹃,“其中,便有此种,尤为珍贵。每逢春夜,臣父往往流连花下,月下饮酒,通宵达旦。臣时方年幼,匆匆十数年过去,家父已然弃世,而今想来,难免伤感。”

邓舍的笑容慢慢凝滞。

其它人没在意他们的对话,豁拳、猜枚的那两个人声音极大。这两人,都是上马贼的老兄弟出身。听着他们熟悉的声音,品味着洪继勋睹物思人的伤感,邓舍不由想起了他的义父及他在这一世上的父亲、家人。

子欲养而亲不待,好容易功成名就,过了艰难求生的时候,欲尽孝于膝下,却没了机会。

邓舍揪然不乐,推案起身。由邓三的音容笑貌,他又想及,邓三阵亡时,他收拾邓三的骨殖,发誓要送还故乡,让他叶落归根。这誓言,至今未能实现。他自小从军,南征北战,离开故乡已经很久了。

他的亲人,他的故乡。他想道:“我的亲人在哪里呢?我的故乡在哪里呢?”

他不止想念邓三与含辛茹苦抚养他**的亲人,他不止想念故乡。他更想念他上一世的亲人,他更想念他上一世的故乡。生于兹,长于兹,那山,那水,那土,而今,连去看一眼,都成为奢望。

他心有所感,怅然吟诵道:“长歌岂能当泣,远望如何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海东军中,高层里辽东人不多,每逢佳节倍思亲,大胜之余,想念家乡与亲人,最正常不过的了。闻听邓舍慷慨沉郁的语调,宴席上欢快的气氛,不由为之一静。划拳的放下了拳头,听乐的睁开了眼睛,睡着的梦中醒来,每一个人,都望向了邓舍。

堂上,悄然无声。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谁的家中没有亲人,谁的家中没有老小,谁的心中又没有牵挂呢?也许兵荒马乱的,家中早已无人,可越是无人,对比往日的欢乐,难免越引得人惆怅伤感。

杨万虎从军前,已经做了好几年的流人,家乡尚有老母,一直不得相见,酒劲儿上来,泪水潸然。

邓舍说道:“诸君。你们从我起兵,时间长的,将近十年了。时间短的,也有数年、年余。每日征伐疆场,多少手足埋骨他乡。旧日之袍泽,十不存半。时当今日,功成名就。家中的父母妻儿,你们可想念么?”

众人默然,神色不同,都沉浸入了往事。

姚好古道:“臣家中有妻,当年舍家、投笔从戎的时候,孩儿已经有三岁了。屈指算来,四五年过去。臣若今日回家,我那孩儿,恐怕都会不认识我了。五年了,一千多个日夜,怎么会不想家呢?”

杨万虎扑通一声,跪倒地上,用力地磕着头,道:“末将不孝,六年没见过家中的老母亲了。主公,主公,有一句话,末将一直想说,只是一直不敢提起,怕您误以为末将起了别样的心思。待南高丽战事完了,求主公给末将放几天的假,末将想回去,接了老母亲来。”

治国当以忠孝,自古忠臣出孝子。邓舍赞赏的拍了拍他,转问别人,道:“你们呢?家中有亲人的,想把他们接来么?”

谁不想?可是处处兵火,有的人家乡离此千里之远,道路阻隔,怎么接?人人都是此念,半晌没人开口。有人说道:“如今烽火四起,道路不宁。路上若有个闪失,反为不美。臣等,有此心,而无此力。”

邓舍沉默了会儿,说道:“富贵不能养亲,为人子无法承欢膝下。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人何以堪,人何以堪!”

众人都喝了酒,几分酒力冲头,多半泪下涕泣。

洪继勋又与他们不同,慨然说道:“长袖成歌杯酒间,对天邀月,人生几何?大丈夫生长天地间,一报国恩,二报亲恩。诸公,欲报亲恩,当戮力勇进,事非不可为。何至做楚囚对泣?”

“先生何出此言?”

“主公有十万虎贲,莫说诸位的家眷亲人,天下何处去不的?烽火四起,就把那烽火灭了;道路不宁,就把那道路打通。如此,既报主恩,又报亲恩。十万众当纵横天下,大丈夫应意气风发。”

他立在堂中,睥睨左右,皎然不群,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

杨万虎热血澎湃,短剑出鞘,插在地上:“既报主恩,又报亲恩!”

群臣拜倒:“既报主恩,又报亲恩!”

邓舍举起酒杯,众人一饮而尽。

——

1,蛟子蛟孙。

周朝就有“天子五爪,诸侯四爪,大夫三爪”的说法。就是说,五爪金龙,是天子的规格,诸侯王的规格,可用四爪之龙。蛟龙,即为四爪。

43 铁壁

次日,邓舍召见杨万虎,详细询问南高丽的军情。(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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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诸部的进展大致是这样的:

第一,赵过控制了京畿地区。第二,西线的文华国部,一路上势如破竹,预计十天内,便可抵达王京。第三,因为南高丽的军队多数集中在东线,故此李和尚部的阻力最大。尽管如此,但是一来,因为高丽王被擒,丽军军心动摇,军无斗志,二来有文华国、赵过的遥相呼应,颇助长声势。因此,李和尚部的进展也并不是太慢,十几天里,已经连克了三四座县城。

南高丽各地的情形是这样的:

最初的混乱过后,驻守各地的重臣、宗室们,形成了两种不同的意见。一部分人认为应该趁海东军队还没会师、赵过部立足未稳的机会,立即召集军队,打出勤王的旗号,发起反攻,克复王京。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眼下海东军队声威正盛,而高丽的主力都被李和尚部吸引住了,南部的全罗、庆尚诸道,又因为受到倭寇的骚扰而自顾不暇。单凭那些仓促召集起来的新军,缺少训练,没有经验,显然绝非海东的对手,即便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去打王京,恐怕也是送死的成分大些。

同时,既然高丽王已经落入敌手,蛇无头不行,故而,他们提议,应该重新拥立一个新王,以之为号召,从而凝聚溃散的军心,先保住全罗、庆尚诸道的安稳,随后再说克复王京的事儿。

这两派,一个主攻,一个主守,针锋相对,没有缓和的余地。可以预想,在海东军队万众一心,快速推进的形势之下,他们彼此的争吵,除了只能造成内部的分裂,更进一步地弱化其仅存实力之外,别无一点用处。

赵过的简报中,还专门提到了倭人。结合早先刘杨发来的密报,倭寇的情形是这样的:

在赵过攻克王京之后不久,长野四郎与藤光秀即率大队南下,加入了倭寇偏师与高丽水军主力的战斗之中。倭寇在水战上的确有一套,尤其是松浦党,在倭国那都是鼎鼎大名的。不灭高丽水军,就无法得到全罗道与耽罗等岛,牵涉到自身的利益,他们的作战也十分凶猛。大约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取得最终的胜利了。

对此,刘杨分析道:

“目前倭人之军中,不止有倭寇,亦有肥前松浦党本部的参与。他们之所以能在与高丽水军的战斗中数战数捷,不乏有此原因的成分在内。且,根据末将的观察,其军中水卒之外,最近步卒尤多,南部海域的许多小岛,已经被其占据。

“长野四郎日渐骄恣,渐不可控制。该如何应对,请主公早做筹划。”

该如何应对?邓舍不需筹划,早有准备。只是现在时候不到,暂且隐忍不发。在了解过南高丽的具体情况以后,邓舍稍微调整了一下原定的部署。做出了相应的对策。

他命令,首先,李和尚部务必将面前之高丽主力牢牢吸引住。其次,文华国部应加快进攻速度,迅速打通与王京的道路,随后,不必南下,即转往东线,配合李和尚部,把高丽主力完全包围,争取全歼之。

同时,赵过部必须将京畿地区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如果有丽军来犯,只许守,不许攻。等文华国部歼灭了东线之高丽主力后,可以再度南下,围城打援。这样,高丽的主力一灭、主战派一灭,南部诸道就基本没什么实力了,指日可定。

总的态势上来说,海东军队完全占据了上风,形势一片大好。

邓舍的视线,转往了辽东。

与在南高丽的捷报频传、所向披靡不同,辽阳、闾阳、辽西三线的海东军队,都正处在苦战之中。虽然姚好古搭上了上都的线,通过使者说服了程思忠,但毕竟上都距离辽阳很远,中间还要经过一段蒙元控制区,目前他的增援部队还没有到达。

关北的女真骑兵,几天前刚过了鸭绿江。大约受此刺激,纳哈出尽管没放他们在眼里,还是加大了攻击的力度,他之前打过一次辽阳,地形很熟悉。辽阳城中人马不多,陈虎应对起来有些吃力。

潘诚得了沈阳方面粮草、军械的支援,集中全力,日夜攻打闾阳不息。他这是想要打通去辽西的道路。如果闾阳被他攻占,那么义州等地的辽西防线,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一旦辽西失守,让世家宝的军队进入辽东,与潘诚、纳哈出,他们这三股力量汇聚在一起,辽东就危险了。

接替庆千兴镇戍辽西的关世容,亲自引了一支军马,回援闾阳。辽西前线的防御,因此便全部落在了关世容的副手、安东都指挥使李邺的身上。

李邺所带的安东都指挥司,是邓舍帐前五衙中的一个。此次决战高丽,邓舍把五衙中的大部分都调入了海东,拨给了文华国、赵过。但是因此他深知辽西防线的重要性,所以基本上没有动用戍卫此条防线的安东都指挥司。

也就是说,整个的辽东战场,如今最精锐的一支人马,便是李邺所部了。

李邺的布防,分作前后两线。以惠和、武平为锋锐,布置了第一道防线,经过武平,在川州和义州之间,又沿着大凌河布置了第二道防线。到目前为止,世家宝的军队还没有攻破惠和。李邺亲临前线,坐镇指挥。

惠和城头。

“哗”的一声,一桶凉水倒下。李邺赤着膀子,摇晃了两下脑袋,甩开沾在头发上的水滴,大呼痛快,叫道:“再来一桶!”两个亲兵用砖石、木板垒了个小小的高台,站在上边,抬着半人多高的大桶,又倾倒浇下。

时入三月,辽东的清晨依然带着凉意。

这桶里的是井水,温度很低。雨后的凉风吹来,激起了李邺满身的鸡皮疙瘩。边儿上的亲兵看见,都不由打了个寒颤,可是李邺没有觉得冷,倒像是难得的享受。

这一段时间以来,世家宝好像发了疯似的,夜以继日,猛攻不止。多的时候,一天能发动四五次进攻。他连着五六天没有怎么合眼了,两个时辰前,刚打退了世家宝又一次的夜袭。冰凉的井水顺着他的身体流下来,四处漫延,淌过一摊摊敌我士卒留在城头上的血迹,逐渐由清澈变的暗红,如一条汩汩的红色小溪,汇入排水道里,浸湿了城墙,流落城外。

城外,护城河早被世家宝填满了。

就在护城河与城墙之间,一两里的方圆上,投石机投掷出来的石头,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深坑,坑里坑外,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的士卒尸体。有元军的,也有海东军队的。有才阵亡的,也有已经死去很多天的。残肢断臂,更比比皆是,到处都有。

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嗡的盘旋其上。若凑到近处,甚至可以看到蛆虫,爬行在未曾瞑目的亡者脸上以及伤处。但这还不算最叫人可怖的。四面城墙之上,李邺命人插了成百上千的竹竿,每一个竹竿的顶端,都悬挂有一个元军士卒的头颅,或者断臂、残手。

风一吹,乱发飞舞,血腥扑鼻,令人几欲作呕。

这城头竖杆,悬首威慑的招术,李邺是从邓舍那里学来的。邓舍在海东的历次作战中,收编了很多的高丽、蒙元俘虏,临战往往有惧死、不敢往前者。每当此时,邓舍就会命督战队砍下怯战后退者的脑袋,高悬在杆上,放在冲锋军队之前,以儆效尤。

效果非常好,不但激发了士卒们的恐惧,由恐惧而拼命;并且能给敌人以大大的震慑,瓦解他们的斗志。

试想:一支军队冲锋,冲在最前边的不是士卒,而是一杆杆面目狰狞的人头。并且,这人头还不是敌人的,而是他们自己人的。这会给人造成什么样的印象?亡命之徒。不等接战,对手的胆气便先自弱了几分。

惠和城上所悬挂的人头,多数为元军阵亡士卒,也有一部分来自俘虏。

守城不可只守,无野便无城。单纯的防御不能持久,军心早晚不稳。李邺为鼓舞士气,组织过几次不大的反攻,成功地摸过世家宝的营地,抓了一些俘虏。他觉得留下他们只会浪费粮食,拷问过后,全部砍了。

连着冲了几大桶凉水,李邺取来毛巾,擦拭干净。亲兵们送上铠甲,帮他披挂。他往城外世家宝的大营方向看了一眼,相距并不太远,号角可闻,层层连绵的营帐中,有几面大旗,正在随风飘扬。

这一回,世家宝带来了大宁城中大部分的军队,约有两万人上下,兵力上占据绝对的优势。

“闾阳方面,关帅还没有信使回来么?”

“没有。”

每日上午,没有战事的时候,例行有小规模的军事集会。城中百户以上的军官们,络绎到来,聚集在了李邺的身边。听见李邺和亲兵的对话,有人面现忧色,说道:“将军。关帅已经走了三四天了,一直没有消息。咱们安东都指挥司有十个千人队,他带走了四个。接连鏖战,我惠和的兵力已经渐感不足,关帅要是不能尽快解围闾阳,及时回来的话?……,这鞑子的攻势,可是越来越猛了。”

安东都指挥司,下辖十个千户所。

大凌河沿线布置了四个,惠和与武平各有一个。关世容带走的那四个,本为预备队。预备队一被他带走,辽西一线,已经再没有半支可供机动的部队了。为了应付世家宝越来越急的攻势,李邺已经把武平的千户所调过来,支援惠和了。

“武平已成空城。将军,惠和如果保不住,我军的第一道防线就要宣告失守,只能退守二线。到那个时候,退无可退,若是稍有闪失,……,情况就危急了。”

李邺沉默片刻。惠和城中有两个千户所,共计二十个百夫长,前天来参加军议的新面孔有四个,昨天有六个,今天,有九个。没来的老面孔,显然已然阵亡。换上的新面孔,有的本为副百户,有的原本仅仅是个十夫长。因为本队的百户、副百户接连阵亡,因此火线提拔,充任其职。

——海东军制,正职阵亡,副职接替,副职阵亡,本部第一队之长接替,以此类推。

从军官的损失率,大致可以推算出士卒的伤亡。

他问道:“昨天鞑子夜袭,你们各部的损失怎样?”

百户们一一回答。损失最大的,伤亡十数;损失小的,也有两三伤亡。截止到现在,二十个百人队,建制保持最全的,有八十多人,阵亡最多的,只剩有二十来人,这个数字,还是加上了轻伤员在内。

数日苦战,两千人,损失近半。

“将军,要不要把大凌河沿线的军队,调集上来?”

“第二道防线,绝不能动。哪怕惠和城里死光死绝了,也要死守下去。咱们守的越久,对面的鞑子就越疲。鞑子越疲,我第二道防线的守军就越以逸待劳。你刚才说,‘万一有个闪失’,只要我们在这儿守好了,就绝不会有什么劳什子的闪失!”

众人听的明白,李邺是想要用惠和拖垮元军。只要把元军拖垮,那么就算惠和军队全军覆灭、惠和失守也没关系。大凌河沿线的四千精锐,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打的好了,没准儿还可以借机反攻。

百户们多为老卒,很多永平从军的,打过恶战、硬仗,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可是,这会儿听了李邺的话,免不了心中生寒。不是怕死,是因为李邺的语气。李邺要是凶神恶煞的说出这番话,倒也罢了,偏生他轻描淡写,把这全城人的生死,说的就好像饮杯茶、吃顿饭也似。

这般漠视生死的态度,怎不叫人遍体生凉?好在李邺治军,向来能与士卒同甘共苦,百户也知他的计划,是当前唯一可行的选择,遍体生凉之余,却也未曾因之生出别样的心思。

李邺摸了摸腰刀,微微看了看诸人,淡淡说道:“不管关帅能不能及时回援,惠和城,至少要再守十天。十天之内,有敢妄言退者、有再敢再提调大凌河一线守军增援者,视同扰乱军心,斩!诸位放心,你们不退,本将也不会退。只要战事不停,本将绝不离开城头半步。”

他接过亲兵递过来的弓矢,搭箭引弦,比了比距离,瞄准数十步外的一个杆子,射出箭矢。正中杆上人头的面门,晃了两晃。这也是他每日例行的功课。他很羡慕陈虎的箭术,因此每日里苦练不辍。

不过他练箭的方法,与旁人略有不同。

别的人用靶子,他用活人。他的营中,关了很多的蒙元俘虏,日常供其练箭。现在处在战时,没那么多俘虏可用,退而求此次,他改用鞑子的人头。几个亲兵叫一声好,跑过去,降下杆子,取了那箭矢回来。

城中箭矢有限,不能浪费。

李邺微微一笑,浑不介意那箭矢顶镞的血污,随便在铠甲上蹭了蹭,重又引弓,寻找新的目标。城外元军大营,号角声突然大作,鼓声垒垒,隐隐可见许多的士卒奔跑列队,投石机、云梯等物,相继搬出。

类似的情景,几天中,诸人不知见过多少回了,知道元军又一轮的攻势即将掀起。他们纷纷向李邺行个军礼,不等吩咐,自飞跑着奔回本队,竖起旗帜,动员士卒,拉出守城的器械,做应战的准备。

李邺面色不变,寻找到了新的目标,轻轻引弓,箭矢如电,稳稳射中。

44 洪流 上

我一个同学没在家,他老婆怀孕了,想吃点东西,现没带钱,叫我去陪她。$*千载提供该最新章节阅读-*$这不能不去。所以,先传半节上来,后半节,待我回来,再补上。估计会比较晚了。

——

李邺城头shè箭,关世容驰援闾阳。

潘诚有一万多人,加上裹挟的丁壮,少说两万出头。关世容只带了四千人,不能和他们硬打,需得智取。

他分析了敌我的优劣,认为潘诚尽管人多势众,但龖是缺少粮草,并且远不如他所带的军队jīng锐。因此,他听从了幕僚们的建议,没有急着与潘诚决战,而是伏兵闾阳城外四十里,偃旗息鼓,静候良机。

他采取的这个战术,与李邺对付世家宝的战术,不谋而合,完全相同,都是一个“拖”字诀。用坚城,来疲惫敌人的士气。等敌人累了,而己方养jīng蓄锐已足,然后伺机出动。

就在惠和城迎来了世家宝部又一次攻击的头天晚上,闾阳城外,关世容伏兵处。

这是一个山谷,四面高高的山壁上,长满了参天的大树。林木郁郁,青绿sè的树叶,遮蔽天rì。士卒们收起了旗帜,掩藏此间。他们带的有干粮,即便吃饭的时候,也不生炊烟。谷口有两个百人队负责jǐng戒,为了防止潘诚现,派军队过来突袭,关世容把仅有的数百骑兵,悉数放在谷外,隐藏在另一处的掩护地点,成为掎角之势,互相可以响应。

关世容也是个老行伍了。

对比海东诸将,他称不上勇猛,也不算多智。邓舍曾有评价,说他独得了一个稳字。兴兵打仗,临阵对敌,处处布置的四平八稳,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他之所以能继庆千兴之后,接任总镇辽西之位置,除了资格老,行事稳当,正为主要的原因。

不过,今时非比昔rì。

眼见着诸如杨万虎、张歹儿等这些后起之秀,在军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同时海东的局势蒸蒸rì上、展的越来越好,关世容“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心态,也随之慢慢生了改变。

想当初,丰州逃亡,邓舍永平起兵,麾下有六个人最有权势。文华国、陈虎、黄驴哥、李和尚、罗国器、关世容。邓舍能在永平迅速拉起来一支人马,正是因为用了他们六人的旧部做为底载的缘故。

时至如今,海东军马十万。

当初的六大将,却因为各自的身份与选择,产生了不同的人生际遇。文华国、陈虎不用去说,一个决战高丽,一个坐镇辽阳,地位最为显赫,可谓邓舍一人之下,海东万人之上。黄驴哥投靠关铎,身亡已久,也不用去说。

只说其它的三人,罗国器成功转型,由武入文,如今当了参知政事,出使江浙,兼掌军官教导团,且管着造船事宜。此番决战高丽,他又负责押送粮草,保护粮道。一人身兼几任,chūn风得意。

李和尚自转变态度,对邓舍死心塌地的忠诚以来,明显越来越获得重用。他不但龖是三人中唯一一个直接参与了高丽决战的,且与文华国、赵过一样,总揽一线战事,并且还早就担任了定东都指挥司的都指挥使。

要知,邓舍的帐前五衙,皆为jīng锐中的jīng锐,非亲信,不能任其长官。

尽管李和尚如今的官职只不过是一个行枢密院的佥院,看似不及关世容。关世容的官职是行枢密院副枢,比他高了一级。可是,就凭他已获得邓舍信任这一点来看,假以时rì,其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听说前不久,他在前线更水淹文川,又立下了一桩大功劳。邓舍赏罚严明,或许李和尚的升迁,便已经近在眼前了。

对比自己,这一年来,碌碌无为,几乎没有立下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功劳。虽居副枢之位,却没多少实权,这次救援闾阳,带的人马居然还是向李邺借来的。人,谁没几分功利心呢?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再与别人一对比,高下立判。关世容难免心事重重。

前阵载,他在李邺的军中,听少壮的军官们议论,猜测这次攻克高丽王京,捷报送到安丰,小明王会给邓舍一些什么赏赐。

邓舍已经做到了行省丞相,从一品。调他入zhōng

yāngzhèng

fǔ,肯定不可能。就地方任职来说,升无可升。仿照山东、江淮等地的旧例,山东王士诚、田丰自立为王;江淮的朱元璋,亦早在五年前,便被麾下诸将拥立为吴国公。安丰朝廷对此保持了默认的态度。既然如此,小明王会不会干脆就直接送一顶“王、公”的帽载,给邓舍戴在头上呢?

相比地盘,邓舍掩有两省,比山东、江淮可要大的多。别说“公”,当一个“王”,也是绰绰有余。

当然了,小明王也有可能不会封邓舍为王,然而,军中既然已经有了这种议论,他肯不肯封,又有什么区别呢?大可以如王士诚、田丰、朱元璋们一样,诸将拥立,自立为王。

军官们甚至都开始在讨论,到底该叫什么王比较好。有的说该叫燕王,有的说该叫辽王。有的说该叫海东王。有的兼顾海东、辽东,说该叫辽海王。有略多些见识的,晓得这个王爵,字数越少越尊贵。一个字的,又称一字王,最为显荣。他们就提出反驳,认为后两是不可能的。

讨论的煞有介事。

假如真如他们所说,邓舍称王,麾下文武自然水涨船高。关世容可不想在这关键的时刻,遭到淘汰出局,被挤出权力的核心。他深夜不能寐,披着短衣,按剑出了帐外,dú

lì中宵,举目而望,一轮明月掩映在山巅的林木丛中。夜风一吹,茂盛的树叶哗啦啦的响。

“大人为何夜深不睡?”

士卒大多露营。他的帅帐边儿上,有两个较小的帐载,专为招揽来的幕僚搭建。幕僚们听见动静,挑起帘幕,见是关世容,忙走了出来。海东诸将,多有延揽幕僚的。这也是一时的风气,找两个读书人放在帐内,哪怕用不上,至少可以装点门面。

关世容也不隐瞒,说道:“南高丽激战正酣,辽东战端又起。世家宝攻袭辽西甚急,潘诚所部,虽然缺粮,兀自可以坚持。我部远来,停驻此山中,已有多rì,至今没得到好龖的机会。闾阳之围,眼见迟迟难解。我心忧此事,故此夜深难眠。”

——

1,一字王。

以元朝诸王为例,最尊贵的王,授金印兽纽,所封之国邑只有一字,又称之为“一字王”。两个字的王,就次了一等。

44 幕僚

李邺城头射箭,关世容驰援闾阳。(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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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诚有一万多人,加上裹挟的丁壮,少说两万出头。关世容只带了四千人,不能和他们硬打,需得智取。

他分析了敌我的优劣,认为潘诚尽管人多势众,但是缺少粮草,并且远不如他所带的军队精锐。因此,他听从了幕僚们的建议,没有急着与潘诚决战,而是伏兵闾阳城外四十里,偃旗息鼓,静候良机。

他采取的这个战术,与李邺对付世家宝的战术,不谋而合,完全相同,都是一个“拖”字诀。用坚城,来疲惫敌人的士气。等敌人累了,而己方养精蓄锐已足,然后伺机出动。

就在惠和城迎来了世家宝部又一次攻击的头天晚上,闾阳城外,关世容伏兵处。

这是一个山谷,四面高高的山壁上,长满了参天的大树。林木郁郁,青绿色的树叶,遮蔽天日。士卒们收起了旗帜,掩藏此间。他们带的有干粮,即便吃饭的时候,也不生炊烟。谷口有两个百人队负责警戒,为了防止潘诚发现,派军队过来突袭,关世容把仅有的数百骑兵,悉数放在谷外,隐藏在另一处的掩护地点,成为掎角之势,互相可以响应。

关世容也是个老行伍了。

对比海东诸将,他称不上勇猛,也不算多智。邓舍曾有评价,说他独得了一个稳字。兴兵打仗,临阵对敌,处处布置的四平八稳,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他之所以能继庆千兴之后,接任总镇辽西之位置,除了资格老,行事稳当,正为主要的原因。

不过,今时非比昔日。

眼见着诸如杨万虎、张歹儿等这些后起之秀,在军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同时海东的局势蒸蒸日上、发展的越来越好,关世容“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心态,也随之慢慢发生了改变。

想当初,丰州逃亡,邓舍永平起兵,麾下有六个人最有权势。文华国、陈虎、黄驴哥、李和尚、罗国器、关世容。邓舍能在永平迅速拉起来一支人马,正是因为用了他们六人的旧部做为底子的缘故。

时至如今,海东军马十万。

当初的六大将,却因为各自的身份与选择,产生了不同的人生际遇。文华国、陈虎不用去说,一个决战高丽,一个坐镇辽阳,地位最为显赫,可谓邓舍一人之下,海东万人之上。黄驴哥投靠关铎,身亡已久,也不用去说。

只说其它的三人,罗国器成功转型,由武入文,如今当了参知政事,出使江浙,兼掌军官教导团,且管着造船事宜。此番决战高丽,他又负责押送粮草,保护粮道。一人身兼几任,春风得意。

李和尚自转变态度,对邓舍死心塌地的忠诚以来,明显越来越获得重用。他不但是三人中唯一一个直接参与了高丽决战的,且与文华国、赵过一样,总揽一线战事,并且还早就担任了定东都指挥司的都指挥使。

要知,邓舍的帐前五衙,皆为精锐中的精锐,非亲信,不能任其长官。

尽管李和尚如今的官职只不过是一个行枢密院的佥院,看似不及关世容。关世容的官职是行枢密院副枢,比他高了一级。可是,就凭他已获得邓舍信任这一点来看,假以时日,其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听说前不久,他在前线更水淹文川,又立下了一桩大功劳。邓舍赏罚严明,或许李和尚的升迁,便已经近在眼前了。

对比自己,这一年来,碌碌无为,几乎没有立下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功劳。虽居副枢之位,却没多少实权,这次救援闾阳,带的人马居然还是向李邺借来的。人,谁没几分功利心呢?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再与别人一对比,高下立判。关世容难免心事重重。

前阵子,他在李邺的军中,听少壮的军官们议论,猜测这次攻克高丽王京,捷报送到安丰,小明王会给邓舍一些什么赏赐。

邓舍已经做到了行省丞相,从一品。调他入中央政府,肯定不可能。就地方任职来说,升无可升。仿照山东、江淮等地的旧例,山东王士诚、田丰自立为王;江淮的朱元璋,亦早在五年前,便被麾下诸将拥立为吴国公。安丰朝廷对此保持了默认的态度。既然如此,小明王会不会干脆就直接送一顶“王、公”的帽子,给邓舍戴在头上呢?

相比地盘,邓舍掩有两省,比山东、江淮可要大的多。别说“公”,当一个“王”,也是绰绰有余。

当然了,小明王也有可能不会封邓舍为王,然而,军中既然已经有了这种议论,他肯不肯封,又有什么区别呢?大可以如王士诚、田丰、朱元璋们一样,诸将拥立,自立为王。

军官们甚至都开始在讨论,到底该叫什么王比较好。有的说该叫燕王,有的说该叫辽王。有的说该叫海东王。有的兼顾海东、辽东,说该叫辽海王。有略多些见识的,晓得这个王爵,字数越少越尊贵。一个字的,又称一字王,最为显荣。他们就提出反驳,认为后两者是不可能的。

讨论的煞有介事。

假如真如他们所说,邓舍称王,麾下文武自然水涨船高。关世容可不想在这关键的时刻,遭到淘汰出局,被挤出权力的核心。他深夜不能寐,披着短衣,按剑出了帐外,独立中宵,举目而望,一轮明月掩映在山巅的林木丛中。夜风一吹,茂盛的树叶哗啦啦的响。

“大人为何夜深不睡?”

士卒大多露营。他的帅帐边儿上,有两个较小的帐子,专为招揽来的幕僚搭建。幕僚们听见动静,挑起帘幕,见是关世容,忙走了出来。海东诸将,多有延揽幕僚的。这也是一时的风气,找两个读书人放在帐内,哪怕用不上,至少可以装点门面。

关世容也不隐瞒,说道:“南高丽激战正酣,辽东战端又起。世家宝攻袭辽西甚急,潘诚所部,虽然缺粮,兀自可以坚持。我部远来,停驻此山中,已有多日,至今没得到好的机会。闾阳之围,眼见迟迟难解。我心忧此事,故此夜深难眠。”

那幕僚了然的一笑,说道:“大人所忧虑的,怕不止是闾阳之围吧?”

“先生以为呢?”

“潘诚,逞一时之气,难以持久。最终的胜利必然属于我们。我军在此山中停留的时间越长,将来的战果就会越大。这有什么可忧虑的呢?我军以不足四千人,败彼两万之众。如此的大功,实在已比南高丽诸将强上许多了。”

一个千户所,不一定就有一千人。

分上中下三级。上千户所统兵不过七百人,中千户所五百人,下千户所三百人。邓舍的帐前五衙,全部为上等的规格,有些比上等还要多出许多。关世容带了四个千户所,兵力之实额,三千多人而已。

故此,那幕僚有“以不足四千,败彼两万”之说。

关世容叹了口气,说道:“先生说笑了。即便我军大胜,也只是平定内乱,如何能与南高丽诸将的开疆扩土相比?”那幕僚的话说中了他的心事,长吁短叹,负手踱步。月光拉长了他的影子,他越发的焦虑、烦躁。

“大人此言谬矣。南高丽诸将开疆拓土,固然劳苦功高。但是,他们的功劳都是死功。大人救援闾阳,击败潘诚,却是活功。两者相比,不可以道里计。”

“先生此言何解?”

“赵将军攻陷王京,文将军拿下了大半个的西海道,李将军水淹文川。他们为我海东开疆千里,得子民百万,功劳算不算大?当然很大。但是他们的功劳,在功劳簿上都可以写的清清楚楚,该怎么赏,有军法可依。所以,他们的功劳虽大,却是死功。

“而大人则不然。大人以四千破两万,与南高丽诸将的开疆千里相比,看似不值一提。可是请问大人,如果这不值一提的功劳,却正是丞相的心腹大患呢?”

关世容停下脚步,若有所思:“你是说?”

“不错。在下说的,正是潘诚。如今,丞相坐有两省,名义却只是海东行省之丞相。这辽阳行省的平章是谁?是潘诚。请问大人,您以为丞相会怎么想?……,潘诚反了,降了鞑子。以在下之推断,料来丞相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喜欢更多过生气。多好的一个机会?正好可以把这块挡路石搬走。

“为丞相搬走挡路石的是谁?是潘诚自己。平定潘诚的是谁?是大人您。这是什么样的功劳?表面为轻实则重。或许,大人不会因此得到太多的奖赏,可是好日子在后头呢。只要大人您能把这事儿办的熨熨帖帖,日后的高官厚赏,还用的着发愁么?”

关世容霍然醒悟,他佩服地瞧了瞧那个幕僚。读书人心眼就是多。他顿时精神一振,赞叹地说道:“先生真乃大才。听你这么一说,我心中亮敞了许多。‘把这事儿办的熨熨帖帖’,……。该怎么办,才熨帖呢?”

“无它。一个字罢了。”

“哪个字?”

那幕僚提手下斩:“杀!”

他随即补充、解释:“潘诚能投鞑子,无非为的条活路。他为了求生,连鞑子都能投,一旦势穷,也有可能会再度投降给大人。不管他降或不降,大人都绝不能答应。留下他,不是给丞相添堵么?他毕竟安丰朝廷任命的辽阳行省平章,与丞相平起平坐。丞相无权处置他,除非交给安丰。

“交给安丰,不就是在提醒小明王,辽阳行省平章出缺了?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也许会杀潘诚,也许不会杀潘诚。不管杀不杀潘诚,都不重要了。问题之关键,在小明王会不会因此又派一个辽阳行省平章过来?沙刘二,可就在安丰待着呢。他也是货真价实的辽阳平章。”

“刘平章?他估计不会来吧?他千里迢迢去了安丰救驾,怎么会再回来呢?”

“此一时,彼一时也。他去安丰救驾的时候,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丞相居然能坐拥两省之地?他要肯回来,倒也罢了。他要不肯回来,更糟糕。小明王会不会因此,又任命一个辽阳行省平章出来呢?”

“又任命一个辽阳行省平章出来?”关世容有点糊涂了,他不太明白,虚心求教。

“大人可听说过严忠济其人么?”

蒙元初年,有四大汉人世侯。严忠济是东平严氏之后,名声显赫,关世容有曾听闻。他点了点头。

那幕僚接着说道:“这严忠济,做过一首曲子。这样唱道:‘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大丈夫时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随人愿,赛田文养客三千。’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权力送到门前,谁不想要?如果小明王就在咱海东行省内部,挑一个人出来,任为辽阳行省平章。比如,……”

他往左右指了指,没把话说透:“这两位,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与丞相的义父又有结拜之谊,心腹、旧部遍布军中。无论他们会怎样应对,无论他们接任或不接任,必然都会在彼此之间,造成深刻的裂痕。这不是比派一个平章来,还要更加糟糕的么?”

关世容道:“这,……,不至于此吧。”

“高处不胜寒。大人,上位者的心思,你我是猜不出来的。万事皆有可能。”

关世容请的这个幕僚本为破落书生,就好比洪继勋与邓舍的关系,他的眼中只有关世容。关世容给他富贵,是他的衣食父母,他的未来与关世容的地位息息相关。与邓舍没什么牵扯。因而,他一向说话大胆,从不避讳。

关世容听他说类似的话多了,见怪不怪,也没觉得惊奇。他想了想,说道:“先生言之有理。”转顾周近,见四外无人,放低了声音,说道,“我有一事,犹豫已久,辗转难下决定,寝食难安。请先生教我。”

“大人请说。”

“先生刚才说,那两位的旧部遍布军中。我也有一些旧部,如今任职各军,有略通文墨的,更早已转任地方。逢年过节,他们每有前来拜见。我官位尽管不高,不少人走了门路贿赂于我,希望获得利益。

“我观主公作为,似不喜臣子们与旧部及别的官员们过往太密。可要彻底断绝了与旧部及别的官员们的来往,万一有事,无人援助。这其中的度,该如何把握?这其中的分寸,该如何平衡?”

“这又何难?逢年过节,旧部来拜,这是人情。丞相管的再宽,也不会因此生气。旧部来拜,任他来拜。若有所求,无伤大雅的,尽管收起贿赂,尽管去帮。然后,大人可找个时机,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与丞相提上一提。也就是了。”

“这样就行?”

“这样就行了。做的越自然,越显得大人毫无心机。

“汉初萧何,以相国之尊,大肆购田买地,至赊欠民田,自毁名誉,反而因此使得汉高祖满意。前宋太祖教从龙的功臣重将,多买宅地,为子孙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候,有污点与私欲的臣子,要比耿直清廉的臣子更讨主上的欢喜。”

“萧何?前宋太祖?”

那幕僚把这两个故事给关世容讲述一遍。关世容恍然大悟,以手加额,庆幸的说道:“幸亏我有了先生。要不然,不知道会做错多少事!”

明月偏移,渐渐西沉。

不知不觉,两人对谈了小半夜。关世容精神奕奕,不觉的疲倦。微微的春风从树梢间吹来,翻的他的披风簌簌作响,不冷不热,更觉得爽快。困扰他多日的难题,忽然一下子解开,他心怀大畅。吩咐亲兵备上热酒,拉着那幕僚要继续夜谈。

山谷外,忽然传来一阵人喧马嘶。

——

1,一字王。

以元朝诸王为例,最尊贵的王,授金印兽纽,所封之国邑只有一字,又称之为“一字王”。两个字的王,就次了一等。

45 复古

山谷口人喧马嘶,两三个骑兵飞驰着奔进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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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大人,谷外三里,潘诚部的斥候发现了我军岗哨。经过短暂的接战,敌斥候两死一伤。伤者逃走了。我军岗哨追之不及。”

“逃走了?”

“那受伤的斥候往闾阳方向而去,应是回潘诚大营报讯了。”

潘诚部的大营离山谷只有三十多里地。那受伤的斥候,至多到天亮前后便能赶回去。潘诚得到讯息,肯定能猜的出来,那斥候遇到的必为从辽西方面来的海东援军。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百分百立即发兵前来。

那岗哨驰马闯入谷中急报,声音急促,回荡在山谷之中,寂静的夜晚,回声颇大,已经惊动了各部的军官。

他们匆匆忙忙地披挂起来,跳过岩石,穿过灌木丛,四面八方的汇拢帅帐。高处林木、山石的阴影,笼罩在他们的身上,火光跳跃,飘忽在他们的脸上。他们都意识到了问题的紧急性与重要性,人人沉默无声,只听见粗重的呼吸,一双双眼睛投注,等着关世容发布命令。

关世容当机立断,改变了原定的计划。

“那斥候有马,竭尽全力奔跑的话,三十里地,两刻钟。给潘诚半个时辰的判断、决策时间,一个时辰的集结部队时间。也就是说,至多两个时辰后,潘诚的军队就会出营,往山谷这里来。”

他示意亲兵就在帐外的地上,展开地图。一个军官打了火把,为他照光。火把燃烧的松脂,火苗窜起甚高,熊熊的火势,逼得人面前一热。

“诸位请看。从我山谷往西,二十多里,是细河。我军的骑兵驻扎在此地。”骑兵扎营,需得有水有草,河边水草丰美,与山谷相距亦不是太远,所以骑兵驻扎此处,“现在需要一人,立即赶赴河边,告诉他们,潘诚发现了我军。命他们立即向我山谷方向运动,做为接应。”

军中有专职传递命令、联系各部的传令官。有一个迈步出列,接下了这个任务。

关世容道:“你且莫急,不要急着走。……,”他接过军官手中的火把,沿着地图往下移动,“这里是闾阳,潘诚的大营就在这里。他的大营与我山谷之间,左边有小河一条,右边有山丘两座。……,闾阳到辽西的官道,在这里,刚好位处小河与山丘之间,官道两侧地势平坦,适合步卒野战。

“我军必须在潘诚部赶到之前,抢先将之占领,布下阵型,才能以逸待劳。”他对那传令官道,“你到了骑兵营地,传本将命令,要求他们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赶到官道左侧的小河边儿,埋伏下去。”那传令官抱拳接令,转身自去。

关世容继续说道:“凡战,不可无高地。……,”他注目诸将,点了两个百户,“命你二人,即刻出发,为我先锋。一个时辰内,必须赶到官道右侧的两座山丘上,筑造简单的工事,为我随后抵达的主力护住右翼。并待机可攻打潘诚部之侧翼,助我主力对阵。”

那两个百户高声接命,昂首挺胸地去了。

关世容稳当,未曾战,先虑败。他当日定下驻军山谷,以逸待劳之计的时候,就想过如果被潘诚发现,该做出怎样的应变。一整套的方案早反反复复琢磨了个成竹在胸、熟极而流。三言两语,布置的井井有条。

至于为什么他就认定潘诚肯定会出军,难道潘诚就不会置之不理么?山谷,四周险峻而中间低洼,兵法中称之为天井,乃六险之地的其中之一。谷口一堵,里边的人插翅难飞。潘诚岂会不来?

就算是碰碰运气,他也会来的。

不趁着敌人仓促不备的时候前来奔袭,还能再留一点时间,给敌人准备应变的机会?一边是敌人的坚城,一边是敌人的援军,他首先选择的,定然是围城打援。并且这个山谷不大,顶多能藏三四千人,以潘诚号称两万余的军队,也许会对他们很重视,但绝不会对他们而产生惧怕。

所以这一战,是不可避免。

话说回来,就算潘诚不来也没关系,反正已经暴露了,该抢占的地方,一样需要抓紧时间前去抢占。

“其它诸营,即刻整装。分三百人为前,六百人为左右翼,三百人居后。余下两千人,由本将亲率,是为中军。”他仰头看看天色,“一刻钟后,前锋先走。两刻钟后,中军再行,三刻钟后,后部跟上。叫弟兄们拿出干粮,路上边走边吃。”

诸将齐声应诺,向关世容行个军礼,腰刀、佩剑互相摩擦,撞的铠甲噼啪直响。众人大踏步地分别离开,遵令行事。

战事一触即发。

两军之要点,在看谁的速度快。谁能先占据到平原地带,先列好阵型、好整以待,谁就能掌握主动权。打仗,说白了,就是打一个主动权。被动会怎样?被动只能挨打。谁抢占了主动权,谁就占据了上风,进退自如。

关世容从军多年,后来随着邓舍,又经历了屡经的大战。这些兵法原理,他自然知晓。本书转载ㄧбk文学网wαр.1⑥κ.сΝ

山谷中忙乱一片。忙中有序。奉命先行的部队,都是驻扎在靠近谷口地方的,出入方便。头通鼓响,十夫长竖立集合的小旗。次通鼓响,百夫长竖立集合的小旗。三通鼓响,一队队的士卒,依照次序开拔出谷。

平常军中操练,类似的紧急集合是必训的科目。

操练最频繁的时候,一夜能突然集合三四次,几乎已经快成为士卒的本能。因此,虽然在集合的前一刻,他们还在梦中;三通鼓毕,不到一刻钟,队伍已经集结完成。每个人都精神抖擞,进入了临战的状态。

长途行军、急行军,也是军中日常操练的科目之一。

邓舍取了个名字,统称之为“拉练”,意思即为“拉出去操练”。通过拉练,除了可以锻炼士卒的体质、提高军队的机动速度,还能磨砺出部队的斗志与增进团结,从而更增强战斗力。五衙精锐是操练最严格的,常常负重强行军,连棉甲带武器,及干粮、清水,全幅披挂,连续行军二三百里都是小儿科。

月落无声,朝阳东起。

清晨的风很凉,吹在士卒的脸上,几千人连成了望不到边际的一条线。每个人都在奔跑,烟尘滚滚。十夫长、百户、千户,各级的军官紧随在本部的左右,时不时简短地发出一道命令,调整队形。

这支部队,就如一道滚滚的洪流,奔涌出山谷,不可阻挡地驰往预定作战地点。拉练要有口号,歌声能减缓疲劳,鼓舞士气。关世容亲自起头,数千人同声喊出了拉练的军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豪迈、有力的歌声,像春雷,如虎吼,响彻辽东大地。

精锐与非精锐的区别,进入临战状态之快慢,是重要的一条衡量标准。关世容的各部悉数抵达指点位置之后,展开队形,席地休息半晌,又过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潘诚的前锋才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正如关世容的判断,潘诚的确有围城打援之心,他带来了八千多人。前锋是两百来人的骑兵,当他们发现对面关世容部已经列阵备战的时候,出现了一阵骚乱。很快,分出了数十骑,打马转回,驰往后阵,去向潘诚报信。

潘诚闻讯大惊。

长途奔袭,变成了遭遇战,还是非预期遭遇战。本想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不料敌人反应竟然如此之快,措手不及的,反而变成了己军。他心念急转,第一个想到的念头,是全军后撤,以避免与有备之敌仓促接战。

但是,随即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带的八千人,将近一半都是新近裹挟入军的丁壮。如果不战而退,敌人肯定衔尾掩杀,这样,军队的秩序就会很难维持。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没经历过多少战阵的丁壮定然会惊惶无比,很有可能在逃跑的过程中产生炸营,导致全军的覆灭。

他有过很多次亲身的经验,深切的知道,打仗,难的不是组织进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最难的是组织撤退。

潘诚问清楚了敌军的数目。不过三四千人,没有骑兵,全是步卒,也没见有多少大型的攻击器械。他咬了咬牙,狭路相逢勇者胜。当即命令各部,升起军旗,调整序列,预备列阵。击响了战鼓,做战前动员。

关世容列的是一个方阵,整个的阵型中规中距,左右展开,前后均衡。对付这样的阵型,有两个选择。或者以奇胜之,击其一点,溃其全军。或者以正对之,也列出一个方阵。两边同用堂堂之阵,光明正大的公平交手。

方阵好列,奇兵难为。

潘诚如果带的全是老卒,可以选择用奇。他带的有裹挟丁壮,没办法用奇。不过,他也不想单纯的用方阵迎敌。因为邓舍威名远播,用兵百战百胜,他难免生有忌惮,故此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对付的办法。

宽阔的平原上,远处有河水淌过。稍近的山丘附近,潘诚的前部已经与早一步占据山丘的海东士卒展开的了接触战。

山河中央,南边是三千人的关世容部,盾牌在前、弓矢、长兵在后,几座投石车并及一些别的大型战具,放置在阵型的枢纽。北边是潘诚的八千余人,骑兵奔腾侧翼,警戒关世容部突然发动袭击,丁壮被驱赶在前,后军紧急布阵。

两厢军中,旌旗林立,人头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晨光照下来,无数的枪戈,反射出刺目的冷光。

“潘诚在搞什么鬼?”

关世容登上望楼,远远观望。潘诚的主阵,停在几里地外,他的后阵中,有很多的人在奔走,烟尘漫天,遮掩的看不清楚。关世容侧耳倾听,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牲口的叫声。他掏了掏耳朵,怀疑听错了,问身边的幕僚:“你听到了什么没有?”

那幕僚也不太肯定,道:“好像,……,好像有牛叫。”

两军相隔数里,一侧有潘诚的数百骑兵奔腾,东边山丘上亦有两下里杀声甚响。牛叫能透过这些声音,传入他们的耳中,说明数目不少。关世容莫名其妙,说道:“怪哉。潘诚弄来这么多的牛做甚么?”

“或许,是从邻近乡间抢来,改善军中伙食的吧?”

“改善军中伙食,他用的着带到阵中?不对,有蹊跷。”关世容沉吟片刻,想起军官教导团的先生,曾经讲过一个田单救齐的故事,他惊疑不定,说道,“这周近乡里,八成为潘诚所掠,可得牛甚多。莫不成,……,他想用火牛阵?”

“不会吧。我军虽然野战,未曾来得及立下营寨,但是前阵有盾牌,后列有弓矢。严阵以待。别说火牛,来群大象也没用。潘诚不会如此天真。”

关世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招展军旗,命令前阵的盾牌、弓矢手提高戒备,严防警惕。稍顷,但见潘诚军中,前阵分开,鼓乐齐鸣,从后阵蔽天的烟尘中,冲出了数百头嗷嗷叫的壮牛。

却不是火牛阵。

两个牛拉着一辆车,每辆车上站了三个人。一个驾驭牛车,两个人分列左右。一部分乘员挟持弓矢,一部分手执长兵,腰悬短剑。

冲在最前的几辆牛车上,放置了竖立起来的大鼓,鼓手立在鼓前,用力击鸣。每辆牛车的后边,还都插有一面小旗。四百多辆牛车,随着鼓声,奔驰疾行,旗帜若云,远远看去,声势浩大。气势汹汹的,直往关世容阵中扑来。

“这,这,……”

车战之法,盛行春秋战国,自秦汉已降,世所罕见。不知潘诚却是从哪里学来的,当作了秘密的武器,这会儿使将出来,果然一鸣惊人。关世容揉了揉眼,几疑梦中。他拽着幕僚的袖子,指着问道:“此为何术?先生可曾见过?应如何破解?”

那幕僚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46 鏖战

数百辆牛车,卷起铺天盖地的黄尘。(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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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鼓与牛叫,响彻天地。车队冲过了潘诚部的前阵,形成一个宽大的扇形,风驰电掣的撞向关世容部的阵地。牛奔跑的速度与战马不能相比,但是短距离的冲刺,还是很快的,数千条粗壮的牛腿奔踏在地上,地面为之颤抖。

关世容延揽的幕僚,对兵事并不精通,看见这千牛奔腾的场面,不由面色发白。

……

与此同时,发白的天空下。

惠和城外,世家宝部也已经列阵完成,正式展开了又一次的攻城,千军万马呐喊着,一波波向城墙涌来。城上城下,战旗飘扬。火炮在怒吼,投石机投掷出去的石头,呼啸着落在彼此的头上。

强弓劲弩,箭矢如蝗。

蒙元军队配备的箭矢通常有两种,一种是长的飞箭,一种是破甲箭。将近一米长的箭杆,在射程的距离内,能轻而易举地穿透盔甲,射入躲闪不及的士卒们的体内,发出“噗噗”的闷响。

试探性的进攻了一会儿,世家宝寻找到了城防的薄弱之处。

他挥舞军旗、催响战鼓、吹动号角,调动后续部众压上,并射出鸣镝,指挥前线的战士们,转变主攻的方向。李邺提抢而立,他身边有传令官,向着世家宝所射出鸣镝的方向,亦射出鸣镝,提醒防守的士卒们该重点防守的位置。

一支箭矢,由城下射来,力道甚猛,大约应是从劲弩中射出来的,贴着李邺的鬓角,一掠而过,深深地刺入了垛口的砖石缝隙。扈卫李邺的亲兵们,惊出了一身冷汗。按照军法,主将阵亡,亲兵皆斩。

而李邺,面对着如蝗的箭矢,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

关世容连连眨眼。

牛车组成的车阵,风卷残云也似,穿过两军阵前的开阔地。那奔牛粗重喘息、发红的眼,奔驰时贲张的肌肉,已经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快到关世容部阵前的时候,有辆牛车碰到了地上的小石头。车手到底训练不足,快速运动中,无法保持车身的平衡,一侧的车轮翘起,踉跄驰行了片刻,随即倾覆翻倒。连车带牛带人,两千多斤的重量,摔倒地上,砸出弥漫的尘烟,连滚带翻的,翻腾出好几十米,险些就撞入了关世容部的前阵。

相距百米,可以射箭。

牛车中的弓手,伸臂展弓,仰天而射,千矢如电。关世容部前阵的盾牌手,猫着腰,举起盾牌,掩护自己的同时,护住了后边的箭手。就好像是密雨打上了雨棚,高空落下的箭矢,大多坠刺其上,少部分见缝插针,穿透盾牌与盾牌之间的空隙,落入士卒群中。

有的士卒被刺中了大腿,有的不走运的,被穿透了脖颈。

第一波箭雨过后,第二波箭雨又到。因为距离更近,射的更高,箭矢的穿透力更强。许多盾牌都被它们穿透了,好几个士卒举着盾牌的手,被箭矢钉住,鲜血横流。但是没有一个人叫痛,更没有一个人丢下盾牌。

“大人,牛车将近,如何应对?”

关世容没打过这样的仗,猛的一下,想不出办法。既然想不出办法,便以常规战术应对,看看效果如何:“箭!”

好在参战的海东士卒,皆为老兵、精锐,有过许多次的战斗经验,比较镇定,由军官们约束着,整个的阵型依然保持得很好,没有因为猛牛来袭,就产生慌乱。随着号令,盾牌手掀开盾牌,弓弩手向天放箭。

牛车没有盾牌的保护,只有不多的牛身上,绑了些牛皮之类的护甲,漫天的箭雨射到,接二连三地中了目标。牛,皮糙肉厚,不中要害,一箭难以射死。受了伤的牛,越发的暴烈。临敌不过三矢,双方短促的箭雨很快结束,牛车奔至阵前。

弓矢手后退,长兵顶上。

盾牌手半跪在地上,将盾牌放置肩膀,重新竖立起来。这个动作看起来很容易做到,其实很难。没有非比寻常的勇气与严酷的训练,谁敢在怒牛奔腾、将及面前的时刻,还能以血肉之躯,如岩石、山峦一般,稳稳不动,守住防线呢?

数米长的长戈、长枪,透过盾牌上的枪眼,穿透此出。

枪手们把长戈、长枪斜着放在地面,侧身握住,一脚在前,顶住戈、枪的尾端,一脚在后,支撑着身体。牛车上的潘诚部卒,执长兵的操起长兵,拿弓矢的也换上枪戈。就如同泥石奔流,又仿佛江河决堤,两军猛烈地撞击在了一处。

天地为之色变。

……

天地为之色变。

放眼去看,闾阳城下,尽是无边无际的攻城元卒。数十具云梯,搭在城头,披挂数层重甲的勇士居前开道,主力大部队,紧随其后。

成千上万的士卒,附着在高高的城墙上。下边,是世家宝的督战队,虎视眈眈;上边,是如林的竹竿,悬挂着他们曾经阵亡袍泽的头颅。而敌人,——守城的悍卒,就在竹竿之前,磨刀霍霍。

极端的刺激,造成了疯狂。元军的攻势,较之以往数日,猛烈数倍。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⑴бk文学网,电脑站:ωωω.ㄧ⑹k.cn手机站:wàp.ㄧ⑥k.cn支持文学,支持①⑥k!世家宝带兵已久,当然明白李邺坚守惠和之目的。惠和城久攻不下,数万大军困顿城下,时日一长,军力必疲。惠和后边还有第二道防线,数千海东士卒蓄势待发。军力一疲,莫说克敌,到时候怕连自保都会困难。

他亲自带了一队嫡系,督战城下。

前两个月,他往大都送了好几封的求援信。蒙元朝廷目前倚仗的兵力,多为地方武装集团,比如察罕、孛罗等人。察罕、孛罗两人,一个驻扎河南,一个屯驻河北,陕西也分别有他们的一部分人马,相距辽西太远,且他们两人,分别各有自己的军事任务,调不过来。

蒙元朝廷无军可派,无兵可援,无奈,只好搜集兵库,给世家宝送来了许多的火炮、铠甲,姑且聊胜于无。

世家宝之所以能够时隔数月,便又能聚集起一支军队,大都给他送来的铠甲、兵器,实在功不可没。特别是火炮、投石机,得到了极大的补充,这时都摆在了城下,集中一处,猛烈地轰击着城墙的一角。

火石迸发,硝烟遮目。

每有炮响,皆惊天动地。连带投石机投掷的石块,如果把几次攻击的总量加在一处,不算击中城墙的,即便只落入城内的,堆积如山,几乎有半个内城墙那么高了。城内靠近城墙的民居、屋舍,悉数毁于一旦。

李邺遵守了他的诺言,城在人在,半步不离城头。

他冷静地观察着敌人的动向,时不时发出一句简洁的命令,或者给陷入危险的城头地段加强炮火、矢石的增援;或者调集预备队,将抢上城头的敌人勇士重新打落下去;或者指挥民夫,冒着战火,紧急填补城墙崩裂的缺口。

历经多日的鏖战,惠和城墙早就千疮百孔。能坚持到现在,城池尚且未曾失陷,简直就是个奇迹。

……

奇迹发生在关世容的眼前。

数百盾牌手组成的坚壁,居然牢牢地扛住了牛车阵的冲击。双方的枪戈手,刺出、挥舞,接触的瞬间,血花四溅、血肉横飞,受创的士卒像砍倒的树木似的,纷纷栽倒。盾牌的防线被撞出了一处处的洼陷,潘诚的牛车翻倒了数十辆。

原本居先,后来靠后的牛车鼓手,变换了一下击鼓的频率。潘诚后阵传出苍凉的号角声,旗帜摇动。冲阵不成的牛车散往两侧,颠簸着二度聚集,绕了一个圈儿,拉开足够的冲锋距离,再一次咆哮着,向盾牌防线撞击过来。

比照春秋、战国时期的车战战法,每一辆的战车后边,会有数目众多的徒兵,跟在车后徒步奔跑。这些徒兵,通常没有铠甲,用的兵器也十分简陋。当彼此战车交战之时,他们可以做为一种补充的力量。

潘诚学了个十足。

牛车展开第二次冲锋,他的后阵亦同时开始驱赶着前阵的壮丁,向前运动。他的战术很明显了,牛车冲阵、步卒掩杀。关世容眉头深锁,他尽管看出了潘诚的用意,但是面对数百头怒牛,却无计可施,他深感棘手。

“大人,敌人两牛一车,冲击力太大,非人力可比。我军的前阵,怕顶不了太久。该如何应对,请大人速做决定。”

一个军官满头大汗地跑上了望楼。他满面灰尘,浑身血污,正是由第一线而来的信使。

“郑千户怎么说?还能坚持多久?”

郑千户即负责指挥盾牌手的军官。

那信使答道:“至多能再顶住敌军两次的冲阵。郑千户叫末将转告大人,他提议,认为不如派出一部人马,试着绕过敌人之车阵,迂回至敌军的后方。敌人军中多有被裹挟的壮丁,如果将他们冲乱,则牛车阵自然破解。”

关世容微一思索,觉得可行。

敌人的牛车阵声势虽猛,毕竟只有四百多辆车,兼且速度不一,拉成了一条散线。这块旷野颇为广阔,两侧还空出了不小的地方。派一支部队穿过去,直接攻击敌人的后阵,扰乱之,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他转头望了望东边的山丘。

发生在那里的小规模争抢战,渐至尾声。潘诚大约看着胜利在望,对抢夺高地的兴趣变得不是太大,没有再往那里派遣援兵。借助工事、居高临下的优势,海东的士卒们牢牢地防守住了阵地。

关世容的幕僚提出建议:“我军的骑兵,隐藏在河边,至今未动。既然要迂回到敌人的后阵,干脆就调他们去吧。”

“主公说过,非到万不得已,奇兵不可动、预备队不可动。我军如今形势虽险,没到万不得已的地步。骑兵,不能动。”

关世容抽出短剑,探出望楼。望楼下,整整齐齐列了两排军官,都是主力中军的将校。他用短剑点了几个人,命令道:“尔等即带本部,绕向东行,从山丘之后,潜行迂回向敌军的后阵。本将亲为尔等擂鼓助威,鼓声停,敌阵要乱!”

那几人慨然应诺,按刀而去。

关世容擂响战鼓,前阵的盾牌手精神为之一振。将者,三军之胆。勇猛骁悍的将军,才能带的出能征善战的士卒。遍数邓舍麾下,猛将如云,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关世容尽管不以武勇出众,胆略也还是有的。

数百人的迂回部队,迅速集结,长刀出鞘,枪戈明亮,杀气腾腾地径往潘诚的近万主力大军奔去。

……

数万的军队,杀气腾腾的汹涌着浪潮,试图要将惠和城彻底淹没。城上城下的士卒们,互相杀红了眼。

世家宝有兵多将足的优势,对准城墙的薄弱处,前赴后继,不时有士卒惨叫着从云梯上掉下来,有的已经阵亡,有的摔死,有的没摔死,辗转呻吟。后继者踩着他们的尸体、身体,好似麻木、毫无知觉似的,又如同扑火的飞蛾,时刻不停地冲击着城头的防线。

世家宝的主攻方向,是城南一线。城南角,又更为他主攻中的主攻,承受的火力最为猛烈。不到一个时辰,连着破裂、塌陷了三处地方。李邺连着派过去了两支预备队,就像填入无底洞里了似的,转眼间,就消耗殆尽。

李邺往城内墙角处望了眼,他在那儿安排的有最后的杀手锏,会用在最危急的时刻。可是,现在还不够危急,没到最好的时候。他收回目光,保持冷静不动的神色,接着观察敌人的阵营,感受敌人攻击的力度。

南城墙第三次告急。

他头也不回,说道:“刀!”

“刀”,是他给预备队起的代号,象征他们救急救火,凡所到处,如刀一样,无坚不摧,无往不克。每当他说出这个字,都会有一个预备队的军官挺身而出,带领部下,驰援最危险的地方。

可是这一次,却没有人回应他的命令。

“将军,预备队三百四十人,阵亡二百八十。十夫长以上,尽数战死。没有一个军官了。”

李邺神色不变,伸出左手:“刀!”

预备队六十人,从左而右,一个接一个地应道:“刀!”短促而快,争先恐后,人人踊跃,争抢着要做突击救援的先锋。

李邺丢下长枪,拔刀出鞘,回首高呼:“刀!”

众士卒齐声而应:“刀!”

“你们是什么?”

六十柄长刀同时出鞘,众人一起暴喝:“吾辈为刀!”从开战至今,李邺没动过一步,不动如山。此时,他终于离开了他一直站立的位置,侵略如火。他没有重新任命带队的军官,而是与六十个预备队的士卒一起,一往无前地冲向了城南角。

——

1,将近一米长的箭杆、破甲箭。

箭杆的长度,有六十多厘米的,有七十多厘米的,有八十多厘米的。

元军所带两种的箭矢,具体装备的比例不太清楚。

唐朝时的比例是这样的:每个士兵携带三十六支箭矢,三十支透甲箭,四支生鈊箭和两支长垛箭。

所谓破甲,并不是真的就能每一箭都可破甲,与箭矢、弓的材质,以及射手的力气、箭术都有关系。

史上有名的神射手,春秋时的养由基可以一箭破七层厚的铠甲片,唐朝的薛仁贵,可以一箭射透五层铁铠甲片。《列女传》里有一个故事,说晋平公命工匠制弓,三年乃成,却射不透一层甲。晋平公大怒,要杀了工匠。工匠的妻子求见他,教了射之道。按照她的指点,晋平公再射,果然一箭穿透了七层甲。

47 两胜

牛车阵,一来是因为前阵子读书,看到安禄山之乱时候,房绾用两千头牛组建成了一支车队,用春秋战国的车战之法,遭到大败。(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可笑之余,觉得很有意思,在骑兵横行的年代,出现奴隶制社会的战法,写出来的话,也许会好看。二来也是因为引出人物的需要,所以就拿来主义了。

说到春秋战国的车战,首先战车精良,每辆战车所耗甚大。其次,车上的乘员也不易培养,儒家的“六艺”,射、御两项是士子的必修科目,就是用在战车上的。随着骑兵的兴起以及武器的进步,战车既不如骑兵机动,强弩之类的武器,又成为它的克星,故此慢慢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大型的车战已经不可见了,但数千年前,神州大地上,无数的战车对垒,战车后跟随着满山遍野的徒士,互相交战,杀声震天。此情此景,却不由令人悠然神往。

——

奉命突袭潘诚后阵的海东士卒,远远绕过山丘,潜行着逼近了潘诚的主力阵地。

当时的辽东远不及后世的发达,更并且适逢战火,经济凋敝,虽经邓舍的休养生息,到底时日尚短。潘诚那几百头牛,都是搜集遍了邻近所有的县城,方才勉强凑起来的。可见地广人稀的程度。

大片大片的土地没有开垦,或者荒芜。山丘附近,满是灌木丛、小树林。那数百海东士卒,借助林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潘诚的侧翼。潘诚的右翼为骑兵,左翼是步卒,没时间搭营,竖立了一些拒马,权且充数。

大型的拒马长可达丈余,削尖了树木、抑或干脆用矛戈,横架一排,放在合适的地点,用来阻挡敌人的前进。多数时候,还会用铁链将拒马缠绕在一起,叫敌人搬移不动。

海东的军制,十人队以下,又分为三个小组。两个三人组,一个四人组。每组三四人,分别搭配老卒、降卒、新卒。以有经验的老卒为小组长,处在战斗的最前位置。组员分处左右,形成一个三角锐形的小阵。作战的过程中,小组长按照上级的命令,灵活指挥组员;组员在服从小组长指挥、消灭敌人之同时,负责保护小组长的两翼。

每一个十人队的三组之间,又以九夫长所在的组为矛头。其余两组亦分处左右,护住矛头小组的两翼,组成一个较大的三角形阵。

战时,小组成员若有伤亡,相互邻近的士卒可以自觉靠拢组成新的战斗小组,以军龄最长、经验最丰富者担任新的组长。这种战术,来自邓舍前世的见闻,他试验性地用在战斗中,效果极好,因此大力推广,定为军制。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火线作战,乱马交枪,不可能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三人一组,可以使得组员明确自己的位置,了解自己的战斗任务,尽最大的可能保持部队的建制完整,增强团结,最大限度的发挥他们的战斗能力。

面对挡路的拒马,海东士卒一跃而出,三人为一组,三组成一队,三个十人队,又组成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对付一个拒马,前排的撑起小盾牌,抵挡敌人的箭矢,后排的把枪、戈插入拒马的底部。

两三个大队,近百人同时发力,硬生生挑开了一条通道。

潘诚放在左翼的部队,大约有四五百人,是一个千户所的规模,皆为老卒。他们本来正全神贯注观察前线的牛车冲阵,做冲锋的准备,突然边儿上杀出来一支敌军,短暂的混乱过后,两个百人队匆匆迎了上来。

海东来了总共三个百人队,分成了百十个战斗小组,点面结合、相互掩护,如下山的猛虎,势不可挡。两边撞在一处,杀成一团。

三三制的原则,在以多击少,尽量的以局部优势的兵力,消灭敌人局势劣势的兵力。

一个海东军队的十人队,对上了敌人的一个十人队。它先分出两个三人战斗小组,缠住敌人十人队的大部。剩下的一个四人战斗小组,由九夫长带领,迅速将被分割出来的另外两个敌人包围。

九夫长迈步上前,避开迎面而来的长矛,手中的长刀下砍。那敌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想要去捂住大腿上的伤处,伤口深可见骨。九夫长看也不看,紧跟着长刀一架,挡住了第二个敌人刺来的一枪。

他左侧的一个组员,地上滚了两滚,闪开远处射来的箭矢,抢到受伤敌人的身侧,翻身而上,压住了他。

受伤敌人也是老卒,有作战经验,急忙丢掉长矛,摸出腰边的短刀,往上去戳。左侧组员伸出脚来,把他握刀的手踩在地上,就这么半跪半压在他的身上,掀开他戴在头上的铁胄,两手合握,短剑抹开了他的咽喉。

九夫长的第二个敌人,武艺娴熟,仓促间收拾不掉。他右侧的组员抄到那敌人的背后,揉身扑上,把他扑倒在地。那敌人翻了两下,翻不过来。长枪太长,用不上了。他扭过头,张嘴咬住了右侧组员的脖子。

右侧组员痛叫一声,拼力挣开。九夫长上前一步,觑个空当,揪住了这敌人的头盔,长刀平放,竖着刺出去,穿过他的肩胛骨,深深透入体内。这敌人挣扎了两下,口吐鲜血,睁着眼死了。九夫长抽回长刀,血如喷泉。

杀掉了这两个人,九夫长带着本组组员,转去支援另外两个小组。采用相同的战术,没多久,就以三死一伤的代价,成功全灭了敌人的一个十人队。

如果单纯比拼肉搏的话,就以海东士卒这样的配合及战斗力,冲垮潘诚的侧翼、进而扰乱其前阵的阵型,造成其被裹挟壮丁们的混乱,最终达成拖住他们进攻步伐的目标,虽然不至于轻而易举,却也并非不可完成的任务。

但是,潘诚很快就注意到了侧翼的变化。

此时,前线的牛车阵已经完成了第二波的冲撞,海东的盾牌防线岌岌可危。他不耐多与这小股敌人交战,听从了幕僚的建议,往后边挥了挥手,两队火卒拉着二三十具军械,由几队重装步卒护送着,奔赴左翼,加入了战圈。

左翼最先做出抵挡的两个百人队,已经伤亡殆尽,后续补充的三个百人队,在海东军人熟练、有效的杀人技巧之下,依然步步后退。他们见火手们到来,识得那军械的威力,发一声喊,四散撤退。

二三十具军械一字摆开,上边是铜管,下边有的是柜子、有的是铜葫芦,皆熟铜打制,其中盛满煤油,非常沉重。

铜管的前边有火楼,火卒们早就将之预热,烧的通红。他们用力抽拉铜管,通过铜管与柜子、铜葫芦连接的管道,把煤油抽拉上来。接着向前推动铜管,射出煤油。煤油经过火楼时,即被点燃,喷发出燃烧着的煤油。

这种军械,正是鼎鼎大名的猛火油柜,发明自北宋。纳哈出支援给潘诚的。其喷射的距离,可达五六米之远。

二三十道火柱,熊熊燃烧,中人皆糜烂,水不能灭。双方激战至今,快到中午,起了风,风助火势,越发火焰涨天。两三个海东士卒躲闪不及,火苗窜着衣服,燎着头发,转眼间被烧成了一个火人。

十几个勇猛的海东士卒不退不让,挺着明晃晃的长刀,疾步扑上,试图把火卒杀掉。

保护在火卒周侧的重装步卒结成了一个弧形阵,防御的密不透风。彼有重装,皆着重铠甲,刀枪难入。海东的士卒因为了突袭便利,至多穿套轻甲,不是对手,拼尽死力,十几个人杀掉了三四个重装步卒,尽数阵亡。

潘诚的火手们一边放火,一边缓缓向前。左翼的千户所,借助机会,稳住了阵脚,并从别的营中,借调了百十个箭手,眼看也快要列成阵型。带队的海东军官当机立断,以十来个盾牌手断后,发出了撤退的命令。

三百突袭部队,杀敌一百八十,自损八十。扰乱敌阵的计划,宣告失败。

潘诚的牛车阵,开始了第三波的冲击。

关世容远望敌阵,看见了猛火油柜喷出来的火焰。他心中一动,抽刀割裂了一片披风,提着放在眼前,凝神观瞧。

……

世家宝凝神观瞧,心忧如焚。

这些天来,虽然他每日发起的攻城次数越来越多,可每次攻城坚持的时间却越来越短。尽管他带来了数万的士卒,即便换着遍的上,部队终究并非铁打,人力有穷处。士卒们的体力,越来越吃不消了。

今天,从早至今,他已经连续不断地攻城半日,能用的生力军已经全部派上。不错,他的营中还有万余人,但是,这万余人昨夜刚攻了半夜,夜战比昼战更加费力,早已筋疲力尽,不堪一战了。

世家宝知道,惠和城的守军之所以能在如此窘急的情况下,还能顽强坚守,无非是因为此城中有一员坚忍不拔的守将罢了。

他曾经试过往城中射招降书,招降李邺,李邺回敬他的是杀尽俘虏。他又许诺城中守军,不管是谁,只要杀了李邺、打开城门,一概给以厚赏、酬以高官。守军回敬他的是,将原本看押一处的城中异族,悉数拉到城头,尽皆斩首,以此来表示与之势不两立。

——惠和周近原有很多的蒙古部落,因此城中有一些蒙古、色目人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世家宝把目光转向了城南角。

城南角,李邺正带着预备队,与突入城头的元军浴血奋战。

李邺在海东军中,名声并不是太显。自他转驻辽西,世家宝对他的名字才有所耳闻,本来没放在心上,远远不及对关世容的重视。谁料到,关世容驰援闾阳,挡住他前进的步伐,却偏偏就是这个没甚么名声的李邺。

世家宝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见李邺越战越勇。

世家宝敲了敲所踞坐胡床的横木,他决定不再拖延,往城南角点了两下,道:“红贼已经没有预备队了。红贼渠首李邺,自恃骁勇,奔突险地,城南角我军势大,此正阵斩他的良机。他只要一死,此城必破。巴尔思,你是我辽西诸部中最出名的勇士,本官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可以把李邺的头颅献上我么?”

巴尔思,蒙古话里是虎的意思。能以此为名,可见其人之勇。

世家宝身后,一条壮汉跨步而出。他身高八尺,膀大腰圆,行走间便如一座肉山,穿了三层的重铠,提着一杆大斧。他个子也高,身板也壮,铠甲也重,大斧也沉,加在一处,重量更是惊人,走两步,地都要颤两颤。

他拱手接令,引了数十个世家宝的亲兵,嗷嗷叫着往城南角冲去。

……

牛车阵的第三波攻势,冲到了关世容的阵前。

盾牌手没有继续抵挡,哗的一声,骤然分开两侧。牛车勒拉不住,闷着头,一个呼吸的功夫,冲出了数十米远。有几个躲让较慢的盾牌手,被牛车带倒,叫都来不及叫一声,顿时被踩、碾的血肉模糊。

盾牌手后的枪戈手,在盾牌手撤退之前,就已经提前后撤了百步。

阵中枢纽地区的投石机,劈头盖脸砸了石弹过来。关世容没带火炮,全留给了李邺守城。投石机左近,强弩劲射。可惜投石机、强弩的数量不多,杀伤有限。四十多个临时组成的敢死队士卒,推着几辆木车,挡在了牛车阵群奔驰的脚步之前。

木车很大,中间有风扇。

士卒们大力转动,人工造风,吹起地上的尘土,尘烟滚滚。这东西叫做扬尘车,不但能鼓风卷动尘土,车厢中还有预先放置的毒烟、石灰,顺风而出,厉害的能致人口鼻出血。也是发明自宋朝。

邓舍起兵永平,经过辽西的时候,有过一次野战,听了河光秀的计策,顺风扬尘,大败敌军。邓舍得了甜头,后来便制造了许多扬尘车,分给诸军,不但野战,守城战也可以用。

毒烟、石灰、尘土,纷纷扬扬,覆天盖地。

拉车的牛吃受不住,好多迷了牛眼,乱撞乱跳,几个扬尘车,先后被它们撞到。车后的士卒一哄而散。至此,牛群看似乱了,牛车阵看似破了,实则不然。它们冲击的速度虽然缓慢了,显得杂乱无章,但是却没有改变大致的方向,还是在海东阵中冲撞。不及时制止的话,列在百步外的枪戈手及中军大阵,阵型难以保持。

关世容站在望楼上,看到潘诚的主力,在击退突袭的海东士卒后,继续前进,与己军本阵的相距,不足两里地了。

“放火。”

第二线的枪戈手,与盾牌手一般无二,哗的一声,分往两侧,露出后边几大堆的木头、干柴。

原来,关世容见到潘诚放火退敌,受了启发,趁着前阵、投石机、扬尘车,三道防线的掩护,发动了数百人往山丘边儿的小树林、灌木丛中,砍伐、收集了点木头。不多,但是用来生火足够用了。

火堆点燃。

火光、烟尘、矢石,鼓声、号角,数千海东士卒击打兵器,齐声大叫。牛群彻底惊了。

它们纷纷调转方向,有的朝两侧跑,有的往后边跑。牛车上的御手拉也拉不住,车上的乘员接连坠落,不时有牛车翻倒。鬼哭狼嚎,狼烟沆瀣。往后跑的牛车,数百米忽忽就到,潘诚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的前阵仓促无备,反被牛车冲乱。

听的三声炮响,远处西边的小河畔,数百海东骑兵,伏军大起。

他们每个人都点燃了一支火把,冲到潘诚的右翼,避开敌人的骑兵,贴着步卒阵地急转一个弯儿,把火把投掷其中。如云而聚,如鸟分散。火把之后,是火箭;火箭之后,是如雨的箭矢。如鸟分散,如云而聚,一阵箭雨过去,他们重聚集一处,狠狠地插入了潘诚的侧翼。

关世容下了望楼,亲带中军,发起反攻。

左侧的山丘上,一百余海东士卒亦举起大旗,呐喊着冲下来,做出包抄。

潘诚的前阵开始溃散,壮丁们丢下武器,东窜西跑。后阵的老卒连杀许多后逃的壮丁,弹压不住,阵脚受到冲击,渐渐的也乱了起来。

潘诚大叫一声,险些吐出一口血来。嘡啷一声,他短剑出鞘,先撵了周侧偏裨将校,赶着往前收拢阵型。他的老卒还没动,只要前边的阵型稳住,不是没有一战之力。随后,他拉着披风,转顾左右,叫道:“潘贤二!潘贤二呢?这贼厮鸟,哪里去了!”

潘贤二,是他的幕僚。牛车阵的计策,就是他提出来的。放火击退海东的突袭部队,也是他的提议。他一直跟在潘诚的左右,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跑掉,找不着人了。

一个亲兵向前指着:“好像在那儿!”

潘诚定睛一看,好悬没气昏过去。

……

巴尔思引了数十人,顺着云梯,将上城头。

他圆睁豹眼,声若铜锣,大叫一声:“辽西巴尔思在此,……”

话音未落,当头灌面,城头上一大桶的滚油浇下。他的大叫顿变作惨叫,他着了三层重甲不假,护不住脸上,并且他那铠甲与兜鍪的连接处,毕竟有空隙,滚油浇入,烫的他面目全非,皮开肉绽。

他端得骁悍,重创之下,咬紧牙关,还要往上冲。

两个海东士卒举了个叉子,对准他的脖子,用力一推。要在他平时状态,哪怕躲不过去,也能把叉子抢过来。可怜他的眼睛也遭了油,视野模糊,什么也看不见,应叉而倒。他从城头上栽倒下去,落在地上,摔成了一滩肉泥。

他体格大,掉下去的过程中,连带碰撞住下边的好多士卒,下饺子似的,一个接一个,摔死城下。

一桶桶的滚油,从城内墙下沿着马道,端盛上来。李邺的杀手锏,便是此物。他收集了城中所有的油料,滚滚的烧开,待元军的攻势后续无力之时,然后使用。滚油也许不足以把元军全部烫死,但元军被烫伤者的惨状,足以动摇元军的军心。久战之余,军心一动,攻势必溃。

上到城头的元军,也有不少被烫伤的,倒在地上,惨叫不止。

李邺早有命令,任其惨嚎,不许杀之。城头上的竹竿扎的甚牢,战事虽烈,依然有好多没断,成排成列的人头高悬,随风飘荡,似冷冷地在看着,烫伤的元卒翻滚惨叫。城上城下,遍地死尸无数。杀气森严,好比地狱之酷烈,叫人不寒而栗。

元军支持不住,再也不管世家宝的督战队,丢盔卸甲,拖枪曳旗,大败而溃。残留城头的一些,退之不及,又无斗志。守军好似砍瓜切菜,三两下杀了个干干净净。

几个元军士卒抬着世家宝的胡床,仓皇随军撤走。世家宝扭着头,转目城上,良久无语。

他叹了口气,说道:“以吾之败,遂成竖子之名。”

这一战,用他辽西双璧的名声,成就了李邺铁壁的名声。

48 潘诚

潘诚投降纳哈出,并非他的本意。www.65txt.com

他造反多年,长期领兵在外,自在惯了,怎会肯真的就降了纳哈出,为其部属,供其驱使呢?只不过权宜之计。他的本意,是要想趁机打倒邓舍的压迫,攻克几个城池,重新恢复昔日辽东割据的局面。

想法是好的,只是不可行。

邓舍拥军十万,就算暂时没空收拾他,让他侥幸一时,早晚南高丽战事一停,五衙精锐乘胜北上,以潘诚区区万余老卒的底子,如何抵挡?要按潘贤二的意见,他还不如真的就干脆投降了纳哈出,合兵一处,至少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可惜,潘诚执意不听,说甚么“大丈夫岂可居人之下,屈膝事主,仿佛家奴”?从那时起,潘贤二就彻底就对他灰心失望。没那个屁股,就别吃那个泻药。能力不足,偏生自以为是。越是如此,越是死到临头。

潘诚对待下属,向来是用的上了,高高捧起;用不着了,随手打落。

行军打仗,难免有胜有败,遇到失败的时候,他不自找原因,总向出谋划策的幕僚们兴师问罪。出主意,是错。要没你这主意,说不定还不败呢。不出主意,也是错。你为什么不出主意?不出主意,养着你有什么用?

潘贤二平时受的窝囊气实在太多了。以前可以忍住,现在可不行,眼见就要大祸临头,潘诚自寻死路,他可不想陪着殉葬。因此,他思前想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投降邓舍。

投降不难,找个机会溜走就行了。可是,他听闻邓舍帐中文武济济,他一介白身的过去,怕得不了重用。该怎么得重用呢?他转念一想,带个大功劳过去,不就行了?什么样的功劳最大?

就眼下来说,只有两个:或者解闾阳之围,或者献上潘诚之头。

问题就来了。他只是个幕僚,没有统兵权。没有统兵权,就没办法解围闾阳,更别说献上潘诚之头。无计可施。“无计可施?”他灵机一动,想到了自己的本行,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的本行,就是给潘诚出谋划策呀。手机访问:wàp.①⑹k.cn

潘诚围困闾阳,威胁到了辽西防线,海东军队必然来援。既然来援,就会有野战。如果能出一个主意,骗的潘诚上当,从而给海东机会,把潘诚擒获。这不就是等于献上潘诚之头了么?顺便还解了闾阳之围。

两全其美。

他就给潘诚献上了车战之策。

在他的设想中,海东军队破解这个阵是很容易的。火炮一响,投石机一砸,火铳一发,弓弩一射,家牛不比野牛,能不害怕么?一害怕,这牛肯定就掉头跑了。牛一掉头跑,阵不就散了么?不但散了,潘诚的阵不就也跟着乱了么?

等潘诚的阵一乱,他再用出第二道计策。这叫连环计。潘诚的人头就此轻松送给了海东。

当然了,他肯定不会这么对潘诚说,舌灿莲花,哄的潘诚一愣一愣。潘诚吃亏就吃在没读过书,没文化。他找了几辆牛车,试演一番,一看果然声势甚大。他当即乐不可支,拍板决定,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牛车大军。

潘贤二前半截的计划实行的很顺利。

谁料到,驰援闾阳的关世容,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却没带多少大型军械。火炮、火铳也全留给了李邺。一时间,面对千牛冲阵,他竟然束手无策。当其时也,海东盾牌手组成的防线,随时有破散的危险。潘贤二比关世容还焦急,暗中苦叫一声:“这番却弄巧成拙。”

他急出了一头汗,恨不得冲到关世容的面前,揪着耳朵提醒他:“你没火炮、火铳,你可以放火啊!火一烧起来,牛群不就惊了么?”

恰逢海东的突袭部队出现。他欣喜若狂,急忙建议潘诚,不必浪费兵力去对付他们,把纳哈出送来的猛火油柜拿出,烧退他们就是。间接地给关世容提了个醒。关世容果然由此获得启发,用撕下的披风布片来看风向,发现风正是由南往北吹,遂点起火来,大破千牛阵。

乱军阵中,潘诚寻找潘贤二不得,顺着亲兵的手指方向,定睛一看,气得头晕目眩。

只见后阵之前,前阵之后,两阵接连的空隙处,有数骑正往对面海东军中疾驰,一面疾驰,一面散布谣言。从一个人嚷叫,到百十人嚷叫,从百十人嚷叫,到数千人嚷叫,传入潘诚的耳中,叫的分明是:“潘帅有令:放前阵入后阵,三军解甲,降!”

那数骑中有一人,羽扇纶巾,可不正是潘贤二是谁?余者数人,大多为军中幕僚,也有一两个亲兵侍卫。

他们这几人,全军上下都识得的,晓得皆为潘诚心腹。他们说的话,对士卒们而言,可信度极高。谣言四起。纵有人不信,耐不住大家都这么叫。三人成虎。阻挡前阵后退的老卒们稍一犹豫,成百上千的壮丁已经冲入了阵中。很多的士卒开始解下盔甲,丢下兵器,伏在路边,表示投降了。

潘诚顾不上恼怒,催打着亲兵、传令官们,命令他们齐声大叫,赶快辟谣。手机访问:wàp.①⑹k.cn

若能给他半刻钟,他或许可以把谣言压下去。然而此时,海东的军队已经随着倒回的牛车冲了过来,气势如虹。降者不杀,不降就杀。内乱未定,强敌临门。潘诚部,前后阵皆溃,遂糜烂至不可收拾。

潘贤二迎上当先过来的一员海东将校,表明了身份,向他投降,然后调转马头,引着他们,穿过乱阵,直往潘诚所在的位置杀来。

潘诚见此局面,明白大势已去,知道已经无法挽回,拨马就走,想要逃回闾阳城下。那里还有他的万余人马。

无奈潘贤二领着那一队海东士卒,在后边紧追不放。冲垮了潘诚右翼的海东骑兵,亦兜转过来,堵截前路。潘诚彷徨绕阵,来回三匝,仓急困窘之态,不可言表。他耳中听见的,是海东士卒越来越近的喊杀;举目望见的,是海东士卒越来越多的红旗。

他前无去路,后无退路,只好束手求降。

海东士卒将他带到关世容面前。关世容跃下马来,亲手把他扶起。昔日的麾下走卒,成了今天的得胜将军。潘诚羞愧难当。他勾下头,不敢看关世容的面色,一拱手,说道:“今日之败,心服口服。潘某既然落入将军的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关世容假意笑道:“潘平章何出此言?今日之败,非平章之错。”

先一步投降的潘贤二口吃灵便,便在刚才那么一会儿,已经把投降的诚意与潘诚摆出牛车阵的来龙去脉,向关世容讲了一遍。因而,关世容有此一说。

潘诚咬牙切齿,斜着眼看站在关世容身后的潘贤二,眼中快要喷出火来。他恨恨说道:“我识人不善,为小人蒙蔽。此天亡我也,有何话说!”

“关某本为平章部曲。今天与将军会猎闾阳,实在迫不得已。有所得罪,还请平章毋怪。”关世容笑容满面,命令左右,“来人,快与平章大人松绑。并把军中携带的好酒,搬过来一坛,给平章大人压惊。”

他口口声声“平章大人”,潘诚心中一动。

待士卒为他松开捆绑,潘诚活动了两下手脚。他拿眼偷瞧,见关世容满面春风,毫无半分不敬的神色,试探地说道:“平章二字,潘某愧不敢当。可恨误听了小人谗言,一时鬼迷心窍,竟上了纳哈出的当,中了他挑拨离间的诡计。一步走差,唉,步步皆错。”

关世容呵呵一笑,打断他的话,说道:“平章大人不必多说。这些事儿,我家主公一清二楚。实不相瞒,关某临行前,才得了我家的主公的一封密信。”

他故意暂把话头停下,潘诚迫不及待,问道:“不知邓丞相邓老爷,给将军的信上,都说了些甚么?”

“我家主公言道:潘平章忠心耿耿,乃心王室,与鞑子有不同戴天之仇。此番兴兵,必是中了鞑子的奸计。我家主公吩咐关某,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与平章大人刀枪相见。即便真的相见沙场,也万万不可对平章大人无礼。”

潘诚半信半疑,连连瞧了关世容好几眼,终于忍耐不住。他问道:“你家主公,可是当真如此说么?”

“信尚在此。平章大人若是不信,大可自己看之。”关世容作色不乐,伸手入怀,装出要拿出信件的样子。潘诚忙陪笑,说道:“潘某岂敢不信?邓老爷仁厚宽宏,美名远扬,辽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知,邓老爷欲待怎样处置潘某,将军可知晓么?”

“大人的平章之位,是安丰任命的。我家主公怎会有权处置大人?只不过,……”关世容欲言又止。潘诚心头一跳,说道:“只不过?怎样?”

“以关某猜测,我家主公肯定是会把平章大人送去安丰的。只不过,……”关世容叹了口气,吊足潘诚的胃口,方才接着说道,“只不过,就算送去了安丰,平章大人这兴兵作乱的罪名?怕是,……”他连连摇头。

潘诚面色苍白,腿脚发软。他硬着头皮,强笑一声,说道:“哈哈。至多一死罢了。我潘某纵横辽东,英雄一世。头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

关世容面现不忍,长叹一声,说道:“可惜,可惜。以平章大人的才干,本可更有作为。今朝因受奸人蒙蔽而得罪至死,未免可惜。”士卒提来了一坛酒。关世容接过酒碗,为潘诚满上,送到面前,说道:“罢了,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平章大人,且请满饮此杯。姑且压惊。”

这就有断头酒的意思了。

潘诚惨然一笑,连干了三大碗。关世容的一个幕僚,忽然上前几步,凑到关世容的耳边,低声耳语几句。潘诚隐约听到了几个字:“……,做的好,也许,……活命,……,将功赎罪。”

关世容听了,沉吟不决。

潘诚问道:“敢问将军,这位先生与将军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

“俺听到了将功赎罪四个字。”

“他说,如果平章大人肯去招降了闾阳旧部,献上广宁城。或许,我家主公会愿意为平章大人说几句好话。甚至,不把平章大人送去安丰也是有可能的。”

“不送去安丰?”

“送平章去安丰。安丰必派一个新的平章来辽东。与其如此,还不如隐瞒了此事,辽阳平章的位置,仍由大人来做。”

关世容说的有点含糊。他的意思是:如果潘诚肯劝降旧部,献上广宁,向邓舍表示忠诚的话。也许,邓舍会为了辽东的利益,帮潘诚隐瞒住他投降蒙元之事,依旧叫他来做平章,做个傀儡,以应付安丰。

这一下峰回路转,潘诚又惊又喜,道:“这,这……”

“平章大人英雄一世,好汉做事好汉当。这等事儿,自然不屑为之的。关某的这个幕僚,书生意气,不了解英雄好汉。言语有得罪的地方,平章大人不要生气。”

“……,话也不是如此说。”潘诚脑筋急转,他求胜心切,越想越觉得关世容说的有道理。树一个傀儡,总比来一个夺权的好。他吞吞吐吐,说道,“不求还做平章,留的一条性命,做个那颜,便足够了。”那颜,即官人的意思,能做个官儿就够了。

关世容愕然。

“做不了那颜,做个富家翁也行。”

他愿意做傀儡。要能再有点权,就更好了。实在不行,不要权,有钱也行。

关世容由衷赞叹,道:“平章大人,真乃俊杰也。”

识时务者为俊杰。

潘诚乃辽东红巾第一美男子,称得上一个俊字。他厚颜一笑,看战场上虽大部已定,还有小规模的战斗没有停息,自告奋勇,出面先去招降了坚持抵抗的部属,接着马不停蹄,又去招降了闾阳城外的部下,随后,献上了广宁城。

三天后,一个信使八百里加急,赶到平壤。送上了关世容的告捷文书,并及潘诚的头颅。

49 制度

潘诚是平章,关世容没权处置他的。(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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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尽管杀了潘诚,送给邓舍的捷报上却没有直接明言,而是含糊其辞地说:潘诚献上广宁之后,“生悔意,联络旧部。并及城中恶少年,趁夜放火,欲图再次作乱,鼓噪要出城去。臣获悉后,急率军截拦。其时夜深,混战不能辨人,士卒乃斩潘诚于阵前。”

这封告捷文书就在邓舍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他连着看了好几遍,问那信使:“潘诚在献上广宁之后,二度作乱?”

“是。”

“他联络旧部并及城中恶少年,总共联络了多少人?他的旧部中,参与二度作乱的有多少人?”

“参与作乱的共有数十人,大半皆为他的旧部。”

“数十人?”

“是。”

邓舍沉默了会儿,示意道:“你下去吧。”待那信使退出,他转过头,问坐在边儿上的姚好古,道,“关世容送来的这封捷报,还有刚才那信使的回答,有关潘诚二度作乱的事儿,姚先生怎么看?”

姚好古笑了笑,说道:“作乱未必是真,杀头货真价实。

“想那潘诚,既然已经投降,并且招来旧部、献上广宁,剩下孤家寡人。他为何又起来生乱呢?如果说,他当初投降是迫不得已,是诈降,那么他完全可以在招揽旧部的时候就二度生乱,何至于等献上广宁城后,反而又去寻了数十个旧部、恶少年生乱呢?

“岂不正所谓‘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未免荒谬。”

邓舍霍然起身,绕着室内走了几步,说道:“先生与我之见相同。这件事,其中必有玄虚。……”他停下脚步,吸了口气,带着点疑惑,道,“未曾听闻关世容与那潘诚有仇呀,他却是为何竟敢私下诛杀?”

姚好古拈着胡须,沉思不语。

邓舍想了会儿,想出一种可能,说道:“潘诚做辽阳平章日久。当日,我军破辽阳,败关铎,在关铎的私室中发现了数十箱的珠宝。莫不是关世容见财心喜?产生贪念,意图纳而不报,占为己有,故此对潘诚下了毒手?”

邓舍麾下诸将,都是粗人,好多穷苦人家出身,出外领兵打仗,每有获胜,见到缴获、金银珠宝,黑的眼、白的银,难免眼热心动。

高级将领还好一点,特别是百户、千户这些中级将校,刚开始的时候,常常有隐而不报、占为己有的事情发生。——这种事情,其实也是红巾、包括元军的旧风气,大部分的军队都是这样的。

但是,没有纪律的军队,贪图财帛的军队,就不是军队,是盗寇。如果不及时制止,产生的后果会很严重。今天他敢隐瞒缴获,明天他就敢主动掠夺,后天他就敢杀良冒功。

要知,军队之所以是军队,就在它有纪律性。没有纪律性,便没有战斗力。邓舍是想要民心的,他是想要做点事情的。因此,他曾大力整顿过几次,砍了好几个犯事者的脑袋。加上他从来不吝赏赐,有功必然重赏,也就渐渐地刹住了这股歪风邪气,基本上杜绝。

这会儿,他看出了关世容捷报的蹊跷,下意识的首先就想到了这里,也在情理之中。1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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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随即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摇了摇,说道:“不对。关世容不是这种人,他没这个胆子。又或者,……”除了贪图财帛,还能有什么原因呢?邓舍转了好几圈,实在猜不出来,百思不得其解。

姚好古缓缓说道:“主公说的不错。关将军身居行枢密院副枢之高位,地位显赫,日常得主公赏赐甚多,俸禄也厚,他又并非贪图享乐的人,不会因些许财帛就敢铤而走险,私自诛杀潘诚的。以臣之见,或许,或许,……。”

“或许怎样?”

“或许,关将军是想为主公分忧。”

“此话何解?”

“请问主公。关将军若把一个活的潘诚送来平壤,主公会怎样处置他?”

“怎样处置他?……,噢,先生是说?”邓舍若有所思。

“然也。”姚好古点了点头,他分析道,“臣与关将军并不太熟,然而也多有听闻,关将军为人素来四平八稳,遵奉主公军纪、号令甚严,从没犯过甚么错,不夸张的说,就连拾阙也找不着他一点的毛病。”

拾阙,是方补真的字。他自任了治书侍御史,尽忠职守、兢兢业业,几乎每天都有本子上,差不多海东的文武大臣被他弹劾了一个遍儿,或纠风纪,或弹劾某人失职、失言,既包括思想品德、礼仪行为,又包括军政诸事、日常政务。覆盖面之广,无孔不入。

他的口头禅:“哇呀呀,我要喷你了。”早已传遍海东。上至文华国,下到各翼元帅府元帅,听到他的名字,无不谈虎色变。没受到过他弹劾的人屈指可数,至多两三人而已,关世容便是其中的一个。

邓舍不由一笑。

他不是较真的人。说实话,对方补真的行为,他有时候也很受不了。不管大事、小事,他的本子既然上来,就得处理。邓舍每天日理万机,军政诸事都得操劳,不是单就只处理这一项的,累的实在不轻。

可是,不让他这么做还不行。

公务政事倒也罢了,只这群臣的风纪礼仪、上下尊卑的关系,就让人十分头疼。文臣还好,那些武臣们,要没人去管他们,能闹翻天去。天天凑在一起喝酒吹牛。好多回,召开军议,几个人勾肩搭背醉醺醺的来了。

不但喝多的时候,没喝酒的时候也是,他们与邓舍说话,还常常没大没小,军政议事,粗话连篇,毫无重臣风范。比如文华国,以前常常叫邓舍“舍哥儿”。现在好多了。但是他好酒,有几次在酒宴上,喝多了,当着群臣的面,依旧直呼邓舍“舍哥儿”。喝得兴起,就脱衣服、光膀子。诸将酒后争功,更是经常闹得不可开交。

邓舍不介意,但是他也知道,为了海东政权,继续这么下去是肯定不行的。

军队需要纪律,政府需要制度。尊卑分明、制度健全,是为礼。孔子说:克己复礼。要想从根子上解决春秋战国的混乱,就得“复礼”。有了礼,一切才能归于秩序。大到君臣、国家政治的礼制,下到百姓、伦理生活的礼貌。有了礼,政权就能安定,上下有序,才能各安其位。

为此,他多次召集姚好古、洪继勋等人,商议此事。

交给了状元郎王宗哲一项任务,命令他以小明王朝廷现行的制度为蓝本,确定礼制,印刷成文,颁行海东,并教化文臣武将,叫他们认识到礼的重要,同时尽数去除蒙元胡礼,从而把海东政权的秩序纳入正轨。

方补真与王宗哲,一为表,一为里。两个人做的不错,近几个月来,海东的秩序明显得到了好转。

邓舍每每思及这些,私底下,很有些成就感的。辛劳没有白白付出,政权越来越稳,百姓安居乐业,经济得到发展。更重要的,在他的治下,华夏衣冠得到了恢复,汉人的礼制有了传承。大丈夫当如此。

姚好古接着说道:“既然关将军一直都能做的到遵循法令,行止有礼。怎会突然犯下这样的错,胆大妄为呢?

“并且,在给主公的告捷文书上,他把前边作战的过程叙述的十分详细。把功劳大多给了那个叫潘贤二的人,没有自夸其能,也没有自矜其功。难得的实事求是。如此大胜,斩首之数,才三百余级,不多,似乎也应没甚么水分。从这一部分看来,他所言应该皆为属实。那么,又为什么在后边,他写了这么破绽百出的一段呢?

“臣断言,他必然是故意这么写的。他故意想让主公看出破绽,从而猜出他杀潘诚的真正原因。……。他实在用心良苦。”

邓舍听了,寻思片刻,觉得姚好古分析的很有道理。像是这么回事儿。他放下了心,说道:“本来以为关世容枉法,谁知却是体谅我的难处。哈哈。这个关世容呀关世容,……,”这个关世容还真是帮他解决了一个难题。他笑着向姚好古说道:“以前却没发现,他还有这样的玲珑心思。既然如此,先生你说,我该怎么赏他呢?”

姚好古整了整衣冠,站起身来,拜倒在地,说道:“臣以为。不当赏,当罚。”

邓舍一愣,说道:“不当赏?当罚?……,为何?”

“以关世容之智,难想出如此之策。以关世容之脾性,亦未必有胆子做出这等先斩后奏的事来。主公辛劳政事,对诸将的家事或许不太了解。臣与关铎旧部多有相识,偶有来往,常听他们互相夸耀,各自帐中又得幕僚几许。他们延揽幕僚的行为,颇有攀比之风。此已成为风气,关将军的帐内,必然亦有此辈。”

“你是说?”

“私斩潘诚,必为关将军幕僚之意。”

“这也不算坏事,……”

不等邓舍说完,姚好古提高音调,铿锵有力地说道:“关将军本为实诚人,因帐中幕僚而居然也开始妄猜主公之心,投其所好。臆测君意,妄猜上心,往小了说,吹牛拍马、阿谀奉承;往大了说,居心叵测,试问其意何为?”

“……,没这么严重吧?”

“主公!臣敢请问,昔日主公之帐下,若无洪继勋,吴鹤年,主公可招得来永平之兵,可入得了双城之地么?武将之本分,在行军打仗,征伐沙场。他们招募幕僚,若得其人,可助其功;所得非人,必滋其妄念,长其贪欲。关世容已经开始在猜度主公的心思了,私杀潘诚,不奏而斩;继而又送来这封捷报,玩弄小聪明。究竟他是主公,还是主公你是主公?

“主公若不罚,则诸将必学之。诸将若学之,则军有异心。他们猜对了主公之心,主公欢喜。他们若猜错了呢?若有一将,猜十次,而十次皆中主公之心,主公以为他会怎么想?自古帝王心术,君心难测,为何难测?全叫臣子们猜对了,对您,他们就没有敬畏之心了。若无敬畏之心,……,”

姚好古跪在地上,俯首不起:“臣言尽此。该如何为,请主公决断。”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没有秀才,造反不成。

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注定了这个阶层只能依附在当权者的身边。时当乱世,愿意依附群雄、逐鹿天下的读书人,要不有救国济民之仁,要不就是有热切的功名利禄之求。他们读书多,言辞动人心。可成事,也可坏事。

邓舍瞅了眼案几上的捷报。

潘贤二献上一个牛车阵,便轻轻巧巧断送了潘诚的性命。关世容对此事讲述的甚是详细。邓舍读到的时候,就觉得不可思议,心生凛然。他麾下诸将,好多的见识还不及潘诚。如果真的有一个,受了幕僚的蛊惑,一时想不开,做出些蠢事,确实是个问题。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话:“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心眼多,不一定就是好事。带兵打仗的,听了上级的命令,严格服从就是了。猜测上边的心思,的确是为大忌。如果他自以为猜出了上级的心思,可以擅杀降将,接下来会不会更进一步,擅自行动、甚而违背命令,以至更甚一层呢?

他这么一想,不由浑身汗毛竖起,惊出一身冷汗。

他以手加额,顿足长叹:“要非先生,险处危境。”赶忙扶起了姚好古,虚心求教,“事已至此,且不说关世容擅杀潘诚。如先生言,军中诸将纷纷私下招揽幕僚,已然蔚然成风,我该如何处置?”

“臣有两策可对:第一,立下军文,召诸将幕僚入行省。择其优者,可任官职。其劣者,没能力的,一概遣散,发放还乡。第二,明确军法,凡带兵诸将,除行省派去的参谋、文职,禁止延揽幕僚;守城诸将,禁结交儒士,设专职文吏负责往来文书,有差失罪独坐文吏。”

“好,好。”

第一策,召诸将幕僚入省,择优而用,不致浪费人才。第二策,兼顾守城诸将,设置文吏,各负其责。有错罪在文吏,稍微又有了点彼此监督的意味。邓舍抚掌称赞,夸了姚好古几句,决定道:“便按此施行,即日传令,送往各城、诸军。”

姚好古倒也老实,说道:“主公称赞,实不敢当。要说起来,臣对此事的注意,还是来自主公。”

“来自我?”

“多半个月前,山东李首生给主公送来了一封密报。主公给了臣看,讲了两件事。一件是王夫人即将生日,主公备了厚礼,派人给她送去了。一件是江南的朱平章请了青田刘基,出山任事。主公问臣等,对刘基有没有了解。臣等听主公言语,对朱平章很有赞誉之词。故而,臣随后专门对朱平章做了一番研究,收集到了有关他的许多事迹。

“这禁武官结交文士,便是朱平章在江南早已施行的一项政策。臣由此得了提醒,这才注意到了我军中诸将延揽幕僚的风气,越演越烈。”

还有一点,姚好古没说出来。为什么诸将延揽幕僚的风气越演越烈?引发风气的人,其实正是邓舍。他在海东大办教育,重视文教。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诸将就是受了他的影响,这才纷纷攀比延揽,以谁的帐内儒士最多为荣。

没有十全十美的政策,即便最正确的政策,也常常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坏影响。间接地也说明,上位者行事,必须考虑周全。不过,这件事,明显的利大于弊,办教育功在千秋。所以,姚好古将此节略掉没说。

他转回话题,问道:“召集诸将的幕僚入省、禁诸将结交儒士不难。请问主公,想怎么处置关世容?”

邓舍略一思忖,道:“不教而诛谓之虐,是为不仁。不赏、不罚。传令,待辽东战事歇,即调关世容来平壤,我当面训诫之。”

堂外,侍卫来报,通政司王老德,右丞洪继勋,并行枢密院官员数人,联袂而来,有急事求见。王老德管细作、洪继勋为宰执、行枢密院管军事,他们这些人彼此并无关联。要非要找一个共同点,只有南高丽的战事,他们都有参与。

邓舍与姚好古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想道:“他们联袂前来,难道南高丽战事有变?”

邓舍不急不躁,缓步登上大堂,坐回椅上,说道:“请他们进来罢。”

——

1,这禁武官结交文士,便是朱平章在江南早已施行的一项政策。

“太祖于国初所克城池,令将官守之,勿令儒者在左右论议古今。止设一吏管办文书,有差失罪独坐吏。将官正妻留于京城居住,听于外处娶妾。”

50 傀儡

王老德、洪继勋等人来,却并非单纯为了南高丽的军事,而是有好几件事,需要分别上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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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他们汇报前,邓舍先把姚好古适才说的内容,简单地与洪继勋交流了一下,刚好有行枢密院的官员也来了,吩咐他们即日形成公文,下达各处。有战事的地方,可以暂缓。例如辽西、辽阳,等战事停了,再做处理。

对辽东的战事,邓舍现在并不太忧心了。

处在辽东腹地的潘诚一灭,只剩下纳哈出、世家宝。他与这两个人彼此交手多次,深知其能。陈虎、李邺或许因兵力不足的缘故,无法做出反攻,但是仅就防御来说,应该没问题的。况且,程思忠的上都军马上就能赶到。辽东的局面逐渐转危为安。

从这个角度来看,灭掉潘诚的关世容确实立了大功。不,应该说,潘贤二确实立了大功。

洪继勋与王老德来上报的事儿,与南高丽战局关系不大,不急。军事优先,先由行枢密院的官员们,汇报南高丽的战事进展情况。

文华国的前锋,目前已经进入了王京。赵过击退了两次南高丽各地的勤王之师,镇压了一次沿海州县的作乱,京畿一带,依旧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里。李和尚进展较慢,但也成功地缠住了南高丽的主力。只等文华国腾出手来,就可以组织包围,进行歼灭战。

总而言之,王京以南形势一片大好。

王京以北,因为海东军的节节取胜,声势越来越大,之前坚决主战的部分人,或者勤王失败、战死沙场,或者心生惧怕、改变了主意,渐渐地偃旗息鼓了。另一部分提议拥立新王、先求自保的言论占据了朝野舆论的上风,成为了主流共识。

据报,南高丽的宗室、重臣们已经云集汉阳,挑选出来了一个年幼的宗室子弟,用不了太久,便会登基称王了。——前任丽王无子,没有王子可立。故此,南高丽诸臣只能从宗室子弟中推选新王。

那几个行枢密院的官员来,便是想询问邓舍该如何应对。是继续进行王京以南的战事,先歼灭敌人主力再说;还是先搞定高丽的新王?

新王一登基,南高丽群龙无首的局面就宣告结束。国不可一日无主,有了国君,军心、民心就会得到振奋,有了目标,不再混乱。那么,会不会对王京以南的战事产生一些影响呢?王京以南的高丽军队的斗志会不会因此得到增强呢?如果得到增强,随后即将展开的歼灭战,又会不会因此遇到艰难的阻力呢?

“若我军暂时对东线的南高丽主力围而不歼,以李将军部并文大人一部,继续纠缠之。同时,命文大人率余部与赵将军部立即会合,联军一处,急行奔袭,先取汉阳。以南高丽现今军政大多陷入瘫痪、各地号令不一、各自为战的状态,我军速战速决,必可一鼓成擒。

“打蛇打七寸。它既然要再立新王,我军就可以再打一次它的七寸!使之陷入彻底的混乱。”

“我军投放入南高丽的军力,共计四万余人,皆为精锐,可以说是我海东的全部菁华了。稍有闪失,就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王京以南,我军尚未平定,一两万的高丽主力聚集东线,李将军部应对的已经非常吃力。我军若不抓紧时间将其歼灭,反去先取汉阳的话,是为不辨轻重,舍本逐末。倘若,汉阳未下,东线变生肘腋,我军该当如何?该当如何处之?

“大好的局面必将毁于一旦。因此,臣以为,我军切不可急躁。先灭东线之南高丽主力,方为稳重上策。”

这是行枢密院的官员们,形成的两种不同意见。

“两位先生有何见解?”

姚好古一拱手,请洪继勋先说。洪继勋当仁不让。他生长双城,算半个高丽人,熟悉高丽的内部情况,因此在攻伐南高丽的战事中,他起的作用远大过姚好古。如果说邓舍是总指挥,他就是副总指挥。

他自得知南高丽要拥立新王后,殚精竭虑、筹思已久,权衡比较各方面的优劣得失,已经有了成熟的对策。他微微一笑,说道:“昨天,赵将军把高丽伪主王祺送来了平壤。臣今日来求见主公,为的就是他。不知主公要打算怎样处置他呢?”

杀,肯定不行,南高丽未稳,杀了他只会更加激起南高丽上下的敌忾之心,给下一步的行动造成更大的阻力。邓舍道:“仿前宋太祖故事,如南唐、后蜀旧例,何如?”

宋太祖俘虏了南唐、后蜀的国主,将他们封为公侯,安置在汴京。小说整理发布于ωωω.ㄧбk.cn

“主公英明。王祺为高丽伪主已有九年,他曾经收复过双城等地,在高丽臣民的心中,威望还是比较高的。庆尚、全罗诸道,有不少的地方郡县忠诚于他。汉阳府里,也并非所有的高丽宗室、臣子都是发自肺腑地赞成拥立新王。

“有前宋南渡的例子在。担忧一立新王,或会陷王祺于困窘死地,因而犹豫两端的,数量也委实不少。臣以为,如果把王祺的作用发挥出来,运用的好了,别说汉阳要拥立新王,哪怕全罗、庆尚诸道也有可能传檄而定。”

宋高宗南渡,登基称帝。为金人俘去的徽、钦二帝,自此终老五国城,凄凉死去。对权力的争夺,是你死我活,南高丽若立新王,王祺的下场可想而知。

“运用的好了?怎么才叫运用的好了呢?”

“留王祺居平壤,效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传檄南高丽,点明我海东之所以兴师动众,兴兵讨伐的原因,是为解民之倒悬,是为了解决南高丽朝中的亲元党人,是为了帮助丽人恢复祖宗衣冠,把矛盾的焦点转移到丽人与蒙人的矛盾上。

“同时,以王祺的名义,斥责汉阳府中试图拥立新王的高丽宗室、大臣们,数其罪状,斥其不忠。如果他们一意孤行,必然讨伐。这样,即便他们真的拥立了新王,我军前去讨伐也就有了名义。师出有名,便能振奋己军之军心,同时亦可减少敌人之阻力。

“此正所谓: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师出无名,事故无成。故曰‘明其为贼,敌乃可服’。”

高丽毕竟是绵延了数百年的一个国家,虽然近数十年来,已经彻底沦为了蒙元的附属,失去了政权的独立性,并且邓舍也在海东大力推行汉、丽一家的概念,但是人的地域观一形成,在短时间内很难改变。

特别是南部高丽,三韩之地,可以说,一直都是高丽人的固有疆土。他们到底不是汉人,是丽人,占其地容易,得其心则难,消化起来不会太容易。

邓舍不由想起了在后世里,日本曾对朝鲜的侵占。其侵占的步骤、过程与洪继勋的提议,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先挟持朝鲜国君,随后迫使其签订合并条约,声明“自愿”将统治权交给日本天皇,由日本保护其宗庙、财产,从而宣告正式吞并。

他沉吟了片刻,说道:“先生是以为,对南高丽拥立新王一事,我海东可以暂缓处理,暂时不与理会。先定东线,然后再说。是么?”

“不错。说是暂缓处理,其实也缓不了太久。主公若能以臣之策,则东线的战事指日可停。可以由王祺出面,喻以招降。如此,我军既可以减少损失,迅速结束战斗,又能够得到一支战斗力较强的军队,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一个枢密院的官员,——就是提议先打汉阳的那个,他提出了疑问,说道:“洪大人之策,听起来甚好。只是有一点:东线的丽军主力会降么?”

“东线的丽军主力,带军的将校们,大多为王祺的心腹。我军攻陷王京至今已经有很多天了,王祺也成了咱们的俘虏,但他们依旧作战不息,不肯投降,喊出为主尽死的口号,其忠君之心由此可见。由王祺出面招降,百分百定可成功。

“当然了,为了瓦解其斗志,分化其内部,同时更好的缓和彼与我军的矛盾,臣以为,主公不妨在命王祺去招降他们之前,先发一个宣告,签署一个条约,表示只要他们愿投降,指挥权就还交给王祺。给他们一个下台阶。他们不是向我们投降,他们依旧是南高丽的军队,不是我海东的降军。”

堂上众人,人人心知肚明。所谓“指挥权还交给王祺”,不过名义上的说法,只要东线的高丽主力投降,到了邓舍的手中,还不是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把它搓成圆的,它就变不成扁的。

邓舍问姚好古,道:“姚先生,你怎么看?”

“洪大人之策,实为良策。臣没有意见。”

“如此,明日即召王祺来见,并及随行之南高丽大臣。我设宴款待。两位先生,明日的宴席,你们两位也要参加,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我海东的英俊才子。待宴席过后,就与王祺签订条约。这件事,便交由洪先生你来办罢。”

“是。”

“条约的内容,除了名义上许给他统军权,还可在其它方面上,给他些权力。……,这样吧,你先下去拟一下,拟好了,呈给我看看。”

洪继勋却没奉命退下,袖子里取出几页纸,双手递给邓舍,说道:“臣已草拟好了几条,请主公观看。”

邓舍愕然,不由失笑,点着洪继勋,转顾姚好古,道:“洪先生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万事想在前边。古人所谓‘天未阴雨,绸缪牖户’者,也无非如此了。”

他接过洪继勋的条呈,见上边密密麻麻写了许多的内容,书面整洁,字体清秀,足可见态度之认真,写的时候必然一丝不苟。他细细看了一遍,只觉其行文言简意赅,而又条理分明。每有一款,下边必列出详细的利弊得失,清晰明了。正是洪继勋的一贯作风。

坚持一次不难,难就难在次次如此。他不免有些感触,叹道:“一字一句,皆洪先生之心血也。”

他对洪继勋说道:“我听说,洪先生每日休息不足三个时辰,夜以继日,往往通宵达旦。我深为之忧。先生为我之臂膀,海东之依赖,需得千万注意保养。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小事情交给下边人去办就好。身体是,……,身体是战斗的本钱嘛。”

他这番话说的情深意重,洪继勋颇为之感动,伏地叩首,道:“臣蒙主公错爱,起于乡野,登堂入室。平生之志,乃得以伸。主公仁厚爱人,实乱世难逢之明主。士为知己者死。臣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臣之所愿也。”

他摇羽扇,喝襄阳茶,临机制敌,从容不迫,平素之种种作为也的确是以孔明自许的。

姚好古笑道:“洪大人栋梁之才,有孔明遗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实为我等为臣子的楷模。不过主公说的也对,洪大人诚为我海东之柱石,平素多注意些休息,把身体保养好了,也是尽忠呀。也才能更好地为主公效力。”

邓舍亲手扶了洪继勋起来,训诫王老德等人,道:“尔等臣子,需以洪先生为榜样楷模,不但要尽忠职守,更要有远见的眼光,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需得学会见微知著,无论用事行省,抑或下去地方,都不可懈怠。”

王老德等人俯首应是。

洪继勋的条呈,洋洋洒洒数千言。简而言之,分为六条。

首先,仍以王祺为高丽国君,依旧称王,要求他向宋递交降表,表示自愿请为属国。前期,留他定居平壤。待南高丽局势稳定了,邓舍迁省治去辽阳后,可以视情况,或者依旧留他在平壤,或者带着他一起去辽阳。

他的王后是蒙元宗室魏王阿木哥之女,鲁国大长公主,当废除其位,以王祺去年才纳的惠妃李氏为后。

其次,名义上,高丽降军悉数拨给王祺指挥。高丽的军制,设有“重房”,凡二军六卫等诸军的上大将军皆会其中,是为其掌管军队的所在,权力甚重。废“重房”,置总统高丽诸军府,掌高丽降军。任亲信为总统。文华国一直坐镇平壤,他是最好的人选。

高丽降军分两种,一种是如庆千兴这样投降较早的,一种是如东线之丽军主力,投降较晚、或者即将投降的。总统府管的是后者,将之打乱,重新编制。凡所得南高丽城池,驻防的任务,交给前者。待后者重新编制完成,牢牢地掌握住了,可以调往北界,担负屯驻之责。

如王京这样的重镇与有重要战略地位的城池,则仍由汉军驻防。

对这一套的驻军计划,洪继勋用了十五个字来概括:北人戍南地,南人戍北地,汉军处枢纽。如此一来,既保证了地方的驻军,又减轻了汉军的压力,虽扩地千里,不致于分散兵力,无损海东的主要战力。

再次,迁王京的群臣家眷,悉数来入平壤。命王祺向南高丽各地宣示王旨,命令抵抗者停止抵抗,命令顺从者服从海东的接管。仍有顽抗的,视为叛逆,或者由海东帮助出军讨伐,或者发大都督府兵,给以剿灭。

再再次,凡服从命令,愿意接受海东管辖的地方。地方官员或者不动,或者如驻军的制度,调往北地,与平壤、双城等地的官员对调,有条不紊的将他们全部淘汰下去,换上忠诚海东的丽人。比如邓舍召集入清华馆内的那些个北地儒士,江东尹权之流,慢慢的都可以放出去,往南高丽做官。

并且往每座城中,都派去几个汉人官员,一来监督地方,二来宣扬汉、丽一家,办学校,重教育,一如平壤旧制。要争取彻底灭绝高丽文化,达成化丽入汉之目的。

这一项工作,是重中之重。

这些官员的对调、任命,统统以王祺的名义。

再再再次,以海东行省的名义,减免南高丽赋税,给百姓实惠。南高丽土地兼并严重,对此,不能再像当初取北高丽时一样,大肆杀戮大地主,强夺其田地,分给百姓。因为需要争取到他们的支持,要让他们觉得,换了个主子,对他们其实没有什么影响。甚至,减免赋税,让他们觉得好像反而比以前更好了。

至于没有土地的百姓,可以迁他们入辽东。辽东人少,有大片大片的荒野等着开放。这样一来,一则减少了大地主们的阻力,二则减少了南高丽的人口,三则开发了辽东。迁入辽东的丽人,与汉人混杂而居,也更有利加快对他们的汉化,消弭彼此民族之间的隔阂。

这是从经济出发争取民心。

再再再再次,为了表示南高丽与海东的友好,即日可行大宥。大宥即为大赦,因为高丽是属国的身份,国家层面上低了一格,所以赦称为宥。同一时间,招办科举,并比往年之科举,增加录取上榜的人数。凡录取的上榜的,一概授之以官。优异者,拔擢入海东行省。

这是从政治上,争取民心。

邓舍将洪继勋的条呈,交给姚好古观看。姚好古看过,又提出了几点的补充。

51 杀放

姚好古的补充:

“洪大人着眼多在军政,经济、文化上似还有一点可商榷的余地。www.65txt.com臣以为,南高丽富庶,而北高丽较为贫困。主公可以允许南北高丽商贾自由往来。依我对山东、江浙等地的通商惯例,凡北地急需之物资,一概给以减税。加强百货的流通。使南高丽的百货源源不断地流入北地。

“收南边盐场、铁矿等,转移到我海东之手,由行省左右司来插手控制。使得南高丽的财富,也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入北地。此其一。

“文化上,诚如洪大人所言,我们要大办学校,提倡汉话。不但如此,对南高丽民间之办学,我们更要严格控制。不经许可,禁止私办书院,包括村学、社学、家塾、义塾等等,只要涉及教育的,全部要纳入我海东的掌控之中。争取做到凡求学之士子,开蒙之学童,都来我海东所办的学校。

“高丽伪主王祺,其祖本为我辽东王氏。这一点,可以在条款中开篇点出。用他的口气,表示承认,追溯祖先,以示归根。高丽人的姓氏,本有许多来自我中国。例如高丽吴姓之祖,本为汉时乐浪郡的太守吴凤;孟姓之祖,本为孟子四十世孙;诸、葛之祖,本孔明二十世孙。林、柳、车、卢等等诸姓,也全是来自中国。

“主公可以借王祺承认其祖本为汉人的机会,在高丽民间掀起一股追本溯源之风。以此来增强他们的认同感。叫他们以为汉人之后为荣,叫他们以为汉人为荣。从而,使得他们自发自觉地化丽为汉。此其二。

“在条款中重点指出,蒙人、色目人,实为汉人、丽人之共敌,渲染铺陈蒙古人、色目人对高丽造成的危害。使得汉阳府等地的亲元党人没有立足之地。

“并且,高丽依附蒙古已久,自忠定王以下,历代之王后皆蒙古公主,历代由蒙元而仕高丽的亦有不少。南高丽的王京、汉阳及繁华风流的名城大邑,多有蒙古人、色目人。他们倚仗蒙元之势,虽然近年来稍有收敛,但是九成以上,富甲一方。可以没收他们的家产,动员南高丽的百姓将之诛绝。转移高丽人的视线。此其三。

“其四,可以加强通政司,专门设立一个南高丽衙门,往南高丽广布密谍。百姓人等有检举揭发图谋不轨的,给以重赏。有所犯事之人等,抄家灭门。如此恩威并举。霹雳手段方显出慈悲心肠。

“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此举一开,举报者必然不绝于道。主公得提醒通政司,不可滥杀,必须把这个抄家灭门的数目控制在一个适当的比例内,不要太多,以免过犹不及,反而引起丽人的反感。

“凡所抄没的家产,半给揭发之人,半收归官有。

“至于抄没的土地,南高丽豪富人家,所有的田地往往越郡过县,并及上述第三条中,所没收的那些蒙人、色目富人家的土地,不妨何在一处,三分给当地之无地的百姓,三分官有屯田,三分给汉人。汉人可从北地、辽东等处迁入。

“其五,以王祺的名义,选南高丽百官子弟入侍。凡五品以上,必须遣其嫡长子入平壤,无子者,兄弟并兄弟之子亦可,无子无兄弟者,其宗亲亦可。扩大质子营的规模。这样,一方面既可以加强控制,另一方面又能汉化这些官员的子弟,收为我用。”

姚好古的这五策,已经不止是条款的内容了,还包括了一些日后可行的施政方针。

邓舍听了,觉得很好。姚好古考虑的面面俱到,没有甚么值得修正的地方。又让王老德、行枢密院的那几个官员说了一下个人的看法。他们或者搞谍报,或者了解南高丽的军事力量,能在可行性上给一点意见。

洪继勋也加入讨论。

几个人细细商议了一回,先把条款草拟定下。有关日后施政方针这一块儿的,邓舍叫姚好古另起一个条呈,下发到左右司,让他们补充完善,等搞定了东线丽军的主力,平定了汉阳等地之后,再具体落实。

南高丽的施政重点、应对策略,就此由以军事为主,转入了以政治为主,军事打击为辅的阶段。行枢密院的几个官员见他们带来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下边没他们甚么事儿了,跪拜告辞,自退下不提。

堂外日头高升,快到中午。三月中旬的天,很温热,混着花香、绿意,空气中就带着慵懒的味道。

邓舍站起身来,从位子上离开,伸了个懒腰,活动下手脚。他笑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这天气一暖和,反不如天冷的时候叫人精神。这春夏秋冬四季,我还是喜欢冬天。春天失之于柔,夏天失之于艳,秋天萧瑟。

“唯有冬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天地苍茫,纯然一色。倘若晴日,看红妆素裹,则又分外妖娆。哈哈。两位先生呢?四季之中,你们喜欢哪一个?”

洪继勋道:“臣喜夏日。绿叶成荫,七月流火。譬如燎原,其熊熊也,焰可吞天。”

姚好古道:“臣喜秋日。秋季虽然萧瑟,胜在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岂不快哉?”

邓舍一笑。洪、姚两人的性格,也恰如他们所喜好的季节,一个如夏,锋芒毕露;一个如秋,深沉内敛。他瞧了瞧王老德,道:“王大人,你呢?夏、秋、冬都有了,你莫不是喜欢春天?也来说说看。”

邓舍三人引经据典,文绉绉的,王老德听不大明白。他摸了摸头,说道:“臣喜欢秋天。”

“噢?却是为何?”

王老德道:“臣从军前,在老家务农。每到秋天是最忙的时候,一年的收成就全在那几天。收成好的年景,一眼看不到边的黄浪,那麦子的香味儿,闻着都是叫人高兴的。下一年,能少饿些肚子。”

他回答的出发点,与洪、姚截然不同。

洪继勋嘿然。

姚好古叹道:“且溉且粪,长我禾黍。春华秋实,民之大事,国家之本。王大人居高位,不忘出身。对答淳朴,乃系民生。相比臣的‘引诗情到碧霄’,两者立意之高下立判。臣实在羞愧。”

邓舍哈哈一笑,道:“姚先生饱读诗书,风流骚客,与王大人的感受不一样也是自然。”

以洪、姚的才智,岂会听不出邓舍问他们喜欢四季中哪一个的意思?隐约有试探他们志趣、爱好的成分在内。料来,与他们刚才针对南高丽之形势,提出不同的见解有关。因此,姚好古回答的不算错,离题万里的是王老德,他没听出邓舍的本意。

邓舍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短短的放松过后,接着转回公务,问王老德,道:“你来见我,可有何事?说罢。”

“臣来求见主公,是想问那几个奸细怎么处理?臣已把将要调动海东军队入辽东,解围辽阳,攻打沈阳的假消息,故意散布给他们知道了。也许用不了几天,纳哈出就会知晓。这几个奸细,没什么用处了。”

邓舍慢慢收敛了笑容。

王老德查出的结果,很出人意料。军情泄露的出处,竟然是河光秀的府上。前些日子,有几个河光秀的老乡来投他,纳哈出的间谍便是其中的一个。

河光秀,他身有残疾,尽管胡子粘的越来越厚,小妾也接连娶了好几个,到底难逃这一缺陷的阴影,平素好说大话,尤其在他的老乡们面前,更是大言炎炎,常把知道的一些军政大事,当作吹牛的资本。

这次的机密泄露,就是因为他一次酒后失言。

更严重的是,河光秀已经举荐了他的这个老乡,试图加入新建的都镇抚司衙门。而且行枢密院也已经通过了审核,好在还没有发给任命。

王老德顺藤摸瓜,又通过河光秀府上的这个间谍,发现了另外两三个有嫌疑的人。城南有个胭脂铺,大约是他们的联络站,专门负责汇合情报,送去沈阳。王老德没有打草惊蛇,奉邓舍之命,故意传递了假消息过去。他来求见邓舍,就是报告此事的,想问一下接下来该怎样处置。

邓舍道:“多等几日。等确定假消息已经送去沈阳了,再将其秘密抓捕,不要惊动旁人。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把他们变为我们的间谍。如果能的话,就将他们纳入通政司,归你直辖。不能的话,杀了就是。”

化对方的间谍为己用,是为几种用间方法中的一种,叫做“反间计”。反间计又有两种,一种是收买敌人的间谍,另一种便是如邓舍这般故意泄露假情报,然后将计就计。

王老德道:“是。”

间谍好处理,河光秀怎么处置?

他泄露的是军情,砍头都不为过。只是,一来他现在没在平壤,还跟着文华国正在前线打仗。二来他追随邓舍已久,资格老,也立过不少的大功,忠心耿耿。平定南高丽后,治理地方很需要他这种人。

最重要的是,邓舍不想杀他。

河光秀虽泄露军情,实为无心之失,且侥幸没造成大的损失。去年的东牟山一战,面对势大的元军,河光秀浴血冲锋,给了邓舍很深的印象。他胆子一向很小,贪生怕死,当初投降邓舍的时候,卑躬屈膝、毫无尊严可言,如今能因为忠诚而做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了。

洪继勋看出了邓舍的心思,猜出了他的为难犹豫。

河光秀素来对他极为尊敬,尽管他瞧不起河光秀,念在他们有些许高丽乡谊的情分上,还是施以援手,顺水推舟地说道:“臣适才的条呈上,不是建议主公设置一个总统府么?总统府管军事。主公何不再设置一个总理府?总理南高丽王宫内外事宜。

“这总理一职,臣以为,可调河光秀担任之。这样一来,既免去了他的统军权,撤掉了他行枢密院同佥的职务,训诫斥责,做为惩罚,又可以其监督丽王,为主公之耳目。如何?”

“处罚未免过轻。前车后辙,如群臣何?”

姚好古不同意。

河光秀犯下这样大的过错,不严加处罚,就是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儿,如果以后还有臣子犯下类似的错误,该怎么处理?他道:“为人主者,应该不因喜好而用人,也不因厌恶而贬斥人。国家制度,自有法规。河光秀,按军法当斩。”

邓舍心知,姚好古说的对。

他犹豫不决,道:“当日,我出丰州,东行数百里,后有佛家奴探马赤紧追不舍。前去上都,路途迢迢。半路上,在一个站赤中,遇到了一股青军。河光秀因此降我,献上永平虚实,做为内应,助我拿下永平,得军万人。

“我出永平,与张居敬夜战辽西,河光秀再立下奇功。若无他扬尘破敌之奇策,当日一战,胜负难说。我遂入高丽,有双城,南高丽兴师来犯,文将军率主力出西山口,双城所剩多为丽军。河光秀激战城头,不曾稍退。若无他舍生忘死,督促丽军,我军能否坚守双城直到洪先生引来援军,两可之间。

“河光秀自降我,屡建功劳,至今尚在前线作战。而今,我海东的局面渐入佳境,正到了功臣宿将享受些富贵的时候。杀之不忍。”

姚好古坚持己见,道:“越是功高,越当斩之。以儆效尤,才能使功臣宿将生凛然之惕。”

洪继勋道:“主公仁厚,臣子之福。杀或不杀,不赖众谋,主公一人决断即可,何须问及别人?”

要是姚好古不再坚持,听凭邓舍决断,不管邓舍杀不杀河光秀,或许洪继勋都不会再说情了。姚好古这么一坚持,顿时激起了他的争强好胜之心,但是姚好古说的在理,他又没什么可辩驳的。因此,轻巧巧一句话,淡化争执。

他这句话,从表面上看,是请邓舍自断,却先称赞邓舍仁厚,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邓舍看了他一眼,说道:“此事不急。这样吧,等南高丽战事结束,河光秀回来了,再做处置。好么?”他瞧瞧天色,笑道,“不知不觉,已经中午了。几位,饿坏了吧?”

他招呼堂外的毕千牛:“送上饭来。两位先生都在,今天可以多加几盘菜。来壶好酒。王大人查办细作的差事办的不错,我记得你好吃肉,吩咐膳房,拿手好菜炒出来,专来一大碗肉,给王大人吃。”

毕千牛应了,自前去通传。

52 视察

饭后,姚好古与王老德各去忙各的了。www.65txt.com洪继勋陪着邓舍,往城外大校场而去。经过一个月的紧张筹办,讲武学堂按期竣工了。因为赵过引军在外,校舍的建筑由左右司与行枢密院联合负责,他们邀请邓舍前去视察。

邓舍等人皆便装轻骑,按辔徐行,出了市区,行十数里远,但见大校场边儿上拔地而起、矗立了一座占地极广的学校。校园依山对水,比邻军营。往远处看,都是青绿的农田,无数的麦穗随风波动,望不到边际。

高丽山多地少,许多山上也多有开垦出来的梯田,一层层环绕着山体。邓舍勒住坐骑,极目远望,入眼皆绿。景色甚美。春风拂面,他不觉心旷神怡。

他问随行的左右司官员,道:“这校舍周边的农田,可已经买下了么?”

“方圆百亩,已经全部买下了。最外围的封锁线也已经建好。校舍外墙及护校河,近日内就准备开工建造、挖掘。”

买下校舍周边的农田,为的是封闭校舍。军校算是重地了,外人不能随意接近。建筑校舍外墙与挖掘护校河,同样为的更好封闭校舍。此外,还另有一个用处:外墙的建筑与护校河的挖掘,会按照正规城墙与护城河的比例,加以适当的缩小。讲课到攻守城池的时候,可以拿来现场模拟。

校舍在大校场的西边。众人继续前行,经过大校场的时候,里边传出喊杀震天。

大校场的外围的农田,也早已被买下了许多,建有围墙,列为军事禁地。邓舍差不多每十来天,不管再忙,都会来这里看看的。五衙诸军在前线激战,此时留在后方的多为地方驻守部队。此时在大校场中操练的,便是其中的三个千人队。

虽然为驻守部队,不及野战部队的精锐,但是气势依然很足。

邓舍来了兴趣,绕了一圈,来到入口。入口的大门紧闭,门外设置有拒马等物。围墙外挖的有壕沟,墙头上,竖立的都有锐利的箭头。四角有高高的瞭望楼,挟弓带箭的哨兵们巡视其上。戒备森严。

邓舍等还没靠近,哨兵就大声叫了起来。他们都穿的是便衣,哨兵瞧不出他们的身份。门内跑出两队的士卒,全幅披挂,手执长枪。

毕千牛举起邓舍的令牌,大声道:“丞相大人到!还不速速开门?”带队的士卒百夫长上来,检查过令牌,急忙吩咐士卒搬走拒马,放下吊桥,小跑着来到邓舍马前,行了军礼,转身在前引路,引导一行人入了大校场。

左右司的文官儿,大部分没进过大校场。入了大门,转过内墙,迎面一阵喧哗几乎把他们从马上掀下来。

在远处听与在近处听,这士卒们的操练与喊杀声截然不同。远处听着声音很大,近处就是震耳欲聋。近三千人,或者分成队列,演习阵法。或者骑马奔驰,操练骑射。左手边,数百士卒操着木刀木枪,正混战一处。右手边,骑兵奔腾,跨越障碍。抬眼看,上千的士卒组成方阵,由数十个教官分别教习,一步一喝,正在练习技击、杀人之术。

大校场分好几个不同的区域。除了这些,还有负重的、跑步的、攀高的,许许多多。北边角落里,有一队士卒的操练课目,引起了左右司官员们的注意。

只见大约有三四百人,排列着整整齐齐的队列,保持立正的姿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四五个百户模样的军官,穿行在队列之中,时不时踢这个一脚,板那个一下。不知他们已经站了多久,隔得虽然较远,也看的见不少人大汗淋漓。

这三月正午的阳光,还是比较热的。

“主公,那些人却是在作甚?”

有人猜测,道:“莫非是犯了什么错失?在罚站么?”

邓舍笑了笑。

毕千牛代为回答,他道:“他们也是在操练。这叫站军姿。保持立正的姿势,……”

“什么是立正?”

“……,一种站立的姿势。”

“噢。”

“站军姿,就是保持立正的姿势,一次站足两个时辰。多用在新卒的操练上。如果士卒犯了过失,有时候也会用站军姿来惩罚他们。大将军,俺记得有一个最长的,站了五个多时辰吧?”

“郭从龙。他入新军操练的第一天,就打了战友。”

站军姿是由邓舍提倡并推行的。

士卒学会了站军姿,首先整个部队的军容就出来了,其次可以锤炼士卒的意志、磨练他们的毅力,打造出铁一般的纪律,加强他们服从命令的意识。特别新卒,第一天就操练站军姿,能立刻让他们明白,从这一刻起,他们就不是百姓,是军人了。

“战友”这个称呼,也是邓舍提出来并大力推行的。

要说形容士卒间的感情,有“同袍”等许多的现成词,但是这些词远没有“战友”二字通俗易懂,既形象,又涵义深刻,有助加深士卒们之间的感情。其实就不用邓舍推行,自他提出来起,这个词儿很快便不胫而走,传遍军中。

左右司的文官儿没站过军姿,听毕千牛说的郑重其事,好似多有重要性,多难站似的。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在想:“不就站着不动么?有何难处。五个时辰就多了?站上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邓舍、洪继勋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两人对视一笑,也不与多说。

有一个好奇心特别强的左右司文官儿,回去后突发奇想,想要试试看自己能站多久。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⑴бk文学网,电脑站:ωωω.ㄧ⑹k.cn手机站:wàp.ㄧ⑥k.cn支持文学,支持①⑥k!他不会立正的姿势,就模仿白天所见士卒们站立的样子,一动不动,没过一刻钟他就双腿发软,又疼又涩,咬牙切齿地坚持了两刻多钟,险些晕倒在月亮底下。第二天上衙门,路上都是一瘸一拐的,他这才明白新军的日常训练科目,站两个时辰的军姿有多要命。

此为后话了,不必多提。

邓舍等人看了多时,见大校场外进来了几个百人队,抬着火炮、投石机等大型军械,晓得是炮营的士卒们来了。诸般军种里,要论操练时声势之最盛,非炮营莫属。一炮而出,声如震雷。炮弹落地、尘烟滚滚。

大校场里专门开辟了一块地方,周围用墙壁围住,免得打扰外边其它军种的操练。他们的操练也最危险,若不用墙壁围住,如果有士卒误入其投石机、火炮的射程,必造成严重的后果。

邓舍打仗惯了的,每有攻城、野战,矢石如雨,万军冲阵,炮声惊天动地。这样的景象很久没见了。日前夜宴,他与杨万虎说他常梦回吹角连营,这话一点儿没有虚假,在后方久了,难免心痒痒的。

故此,他倒是想再去瞧瞧炮营的操练,感受一下战场的气氛,转过头,瞧见那几个左右司的文官儿们已经被大校场的喊杀声吵的面色惶惶,很不自安了。邓舍体贴下属,遗憾地往炮营阵地看了看,也就罢了。

众人拨马转走,顺原路出了大校场,仍往讲武学堂去。

讲武学堂距离大校场,相隔不过三四里,没多久即到了。

学堂占地极广,因为还没开始正式招生,校内没人,暂由平壤驻军负责戍卫。驻扎了半个千户所。坐镇的是个副千户。他闻讯赶出,迎上来,行枢密院的人说明来意,他不敢怠慢,有心陪着邓舍一起,可惜职责所在,没法离开。

邓舍遇到郭从龙的那天,当街斩了一个擅离职守的老卒,给军中造成了不小的震动。海东军纪森严不假,邓舍管的都是将校们,士卒管的不多,亲自越级下令处斩一个小卒,却是从没有过的。侧面反应出邓舍对此的深恶痛绝。从那以后,不管军官、士卒,无不凛然。

这副千户能暂时代为戍卫学校,在平壤驻军中也算的上有字号的一个了。他见过几次邓舍,不过都是随着别的将校们一起,没有单独见过,好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却又受职责限制,不能亲近。

他眼巴巴地看着邓舍等人,驰入校内。

他的一个亲兵凑过来,笑嘻嘻地问道:“十三哥,您在看什么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军中将校们的亲兵,多为宗族亲戚、抑或同乡相识,这副千户又出了名的好脾气,他的亲兵们平素并不太怕他的,说话聊天比较随意。副千户瞪了一眼,踹他一脚,道:“滚你的蛋!……,去,告诉弟兄们,丞相大人来了。叫他们都给老子提点精神,莫丢了咱千户所的面子。”

“好嘞,您就放心吧。”

每个层面的人都有每个层面的故事,一层层故事的交织便形成了社会。副千户的小心思,邓舍猜得出来,因为他也是从底层出来的。不过,他现在却没空去想这些,因为他的目光,完全地被这学校吸引住了。

整个的校区座北朝南,分作三个块儿。

按照五行的理论,北边属水,因而北边是水军军官区,南边属火,火性烈,因而南边是骑兵军官区,中间为土,因而中间是步卒军官区。

每一大区,又或多或少地分了几个小区。水军军官区内,有江河水军区,有海军区。骑兵军官区内,有轻骑兵区,有重骑兵区,有斥候区。步卒军官区,有步卒区,有火器区,有工程兵区。等等,分得很细。

专业的科目,在本区内上。思想政治课之类的,各个兵种在步卒区内统一的上。

整个校区的主干道有四条,一条由南而北,贯穿整个学校。三条由东而西,连接东西大道,贯穿三个不同的军官区。由这四条主干道,又分出许多的辅道,分别通往各个教学课堂,以及公众休闲、运动区域。

校园的规划,有邓舍的参与,基本按照他的构思建设完成的。

大大小小的道路上,栽植了一行行的垂杨绿柳,都是从附近山上,或者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成年树木。行走其下,绿荫遮凉。

骑兵军官校区中间,有片树林,呈放射的火焰形,有寓意的,兵法云:“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亦暗合了南边属火之意。步卒校区中间,有座土山,厚重质朴,山上有亭,为校区的最高处,招揽八方之风,也有寓意,兵法云:“其疾如风、不动如山”,也暗合中间为土之意。

水军军官区中间,有个人工湖。所谓“山不厌高,水不厌深”,象征大海的广阔,表现水军的博大能容、远大之志。也暗合北边属水之意。这一林、一山、一水,刚好坐落在校区的中轴线上,遥相呼应。

绿荫、花丛锦绣,风起水纹,林木沙沙。远观山亭,耸立蓝天之下,层层校舍之间。

邓舍很满意,称赞负责建筑的官员,说道:“偌大的工程,一个月就建好了。好,甚好,好极了!倘若我海东上下的官员都能如此勤勉,办事都有这样的效率,何愁大事不成呢?……,洪先生,你看怎样?”

“大气磅礴,英武逼人。朝气蓬勃,锐意进取。”

大气磅礴是校区布置,英武逼人是建筑风格。校舍建筑的风格整体简洁明快。大多粗线条,没有细腻的小家子气。大开大合,大刀阔斧,有风景一衬,却又不显得太过粗犷,恰到好处。总体给人一种朝气蓬勃、锐意进取的印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仁者爱山,智者乐水。要知风水景色,人们身处其中,耳闻目濡,对情操、性格的培养有潜移默化的作用。

各区的教学区除了授课的课堂,另外有沙盘室,辽东、海东、南高丽等地的地形沙盘,都备下的有。辽东、海东的较完善,南高丽的有缺少。到底军中没几个人去过南高丽,只通过地图是造不出来详细的沙盘的。

这些都是通政司与行枢密院联手的功劳。

学校没开学,沙盘还没摆出来。要说起来,这平壤军校的沙盘,在几个军校中还是最不完备的。毕竟,它只是个初级学堂。最完备的沙盘,在行枢密院,是为顶级机密,地位不到的,根本看不到。次之,准备放在辽阳的高级军校;再次之,放在盖州的中级军校。

不同校区,放的沙盘侧重点也不同。步卒、骑兵的侧重点相似,水军校区的重点在海道、水域。

邓舍等人过了沙盘室,再往前是重库。

重库,也即是图书馆。藏有各种兵书,并及文史类的一些著作,有文言的原版,也有翻译成时语的版本。海东军中的军官们,多不识字,但是也有认识字、读过书的,这个重库就是为他们中喜好读书之人准备的。

重库再往前,是荣誉室。

按照兵种的不同,简要介绍海东军队的发展过程,陈列一些将校们的赠品。比如步卒区,目前就收到了张歹儿、杨万虎、郭从龙等人的礼物,全为战场的缴获。

张歹儿送的是一面当日夺取双城时,抢到的李成桂部的一面军旗。杨万虎送的是辽东之战时,从元军手中得到的一柄元帝所赐的短剑。郭从龙的最出众,杨万虎给他从王京带回来的,刚送给军校不久,是高丽王的胡琴。

日后,等有学员毕业,凡在军中有立下大功的,他们的名字及所立的功劳,还会有专门的榜单,铭刻在石头上,给后来的学员观看。

挨着教学区的,是休息区。

分棋室、食堂、宿舍。

棋室名为棋室,不止可以下棋。一些室内的运动都可以在这儿进行。有两层高,分了十数个场地。这象棋、围棋,与兵法有相通之道。会下围棋的军官估计不多,象棋比较容易,可以培养出来他们的兴趣,对修身养性也有帮助。

食堂也有两层高。

军校的伙食很好,营养足够。上文化课的时候,保质保量。只不过,目前,低级军校主要面对的阶层是十夫长。教习科目的重点在技击、骑射、结阵演习上。八个月的学习时间,至少有六个月都是在学这些。

学习这些实战科目的期间,为了进一步磨练他们的意志,根据教学大纲的安排,饭不会管饱。饿着他们的肚子,同时加几倍的高强度操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可以想象,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学员叫苦连天,如入炼狱。

好在军官大多数务农出身,从军前就很辛劳、艰苦,体格、忍耐力的底子应该还不错。如果有出身城邑居民的,大约会难熬一点。

食堂后边,来到宿舍区。

四个人一间宿舍。应邓舍的要求,宿舍的生活用品,统一发放。邓舍特别强调,必须规定每样生活用品的放置位置,不能有稍许的偏移。被褥的叠放,须得有标准的规格,不打折扣的执行。这与站军姿一样,培养他们服从命令的习惯,把纪律这两个字融入到他们的骨头里。

最后边,是小校场。

实战科目在此学习。闲暇了,也可以在这里组织活动。骑兵军官区的小校场较大,步卒、骑兵两个军官区的小校场都设置有许多的障碍,分别用在不同的科目上。水军的小校场上,放的有船。水军的操练不一定非在水中,划地为船,也是一种方法。

邓舍等人细细看了一遍,兜转出校。他忽然想起来关世容妄测上意的事儿来,他回过头,指着门口,道:“便在门内,树一块戒石,写上:服从命令,是我们的天职。”

校门口两侧,有一幅对联,来自小明王北伐军的旗号。上联写道: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下联写道: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两联之间,校门上斗大的写着八个大字:海东讲武初级学堂。

这八个字,是邓舍亲笔题写。字不算好,银钩铁划,却自有一股雄迈之气,扑面而来。

现在校内虽然还没有学员,但止此一联、八字,已然足使人心神激荡,不由自主地神往遥想日后之景象。邓舍的雄心壮志,海东的蓬勃锐气,充塞沛然,激荡众人的胸怀。好比朝阳之东升,光芒万丈。

邓舍扬起马鞭,欢畅而笑,顾盼左右,说道:“昔,唐太宗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今日,我立此学校,待明日,定然叫天下英雄,尽出此门。”

阳光下,他光彩夺目,意气风发,睥睨之态,竟至令人不敢直视。

数里外,一支操练完毕,离开大校场,列队归去军营的部队,大声地唱起了军歌,声音豪壮,音调慷慨,隔着多远,传入众人耳中。

听见他们在唱:“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中华自古有英雄,炎黄血脉传至今。好男儿,净胡尘。当视死,忽如归!死兮死兮,魂兮归来,魂亦守家邦。我中华之魂不死,壮哉!我勇武之中华。

“看我北来汉骑三千万,看我祖龙皇气连绵生。”

53 画眉

从军校出来,邓舍没有多做停留,回到城中,已经暮色深重。www.65txt.com但见华灯初上,万家炊烟,他与洪继勋等人各自回府。

如果按照惯例,他肯定会邀请洪继勋等人一起去他府上的,他从不肯放过任何与臣子们加深感情的机会。只是,他今天晚上有事儿,所以没办法请他们共进晚餐。吴鹤年和罗李郎夫妇,上午来了平壤,约好晚上见面的。

早些时日,他答应罗官奴抽空带她去双城看看,公务繁忙,一直没得机会。刚好,吴鹤年要来汇报双城近段的一些情况,他便吩咐叫带上罗李郎夫妻一起来了。

罗官奴毕竟年龄小,才十四五岁,说不想亲人,那是假的。从知道她父母要来时起,就欢天喜地,高兴的不得了。一遍遍地数日子,一天天的盼星星盼月亮,望眼欲穿,就差竖个倒计时的牌子了。

她早早等在后院门内,远远瞧见邓舍回来,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不等邓舍下马,抓着他的衣襟,仰头问道:“相公爹爹,奴奴的爹娘来了么?”

邓舍骗腿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毕千牛。

这会儿,月亮上了天边。深蓝的夜空,星光点点。夜风暖暖,满院花香,熏人欲醉。邓舍心情很好,瞧罗官奴眨着大眼睛,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哈哈一笑,抹了她细腻稚嫩的脸蛋一把,说道:“等的着急了?”看了看天色,“还得一会儿呢,约的亥时初刻。且先去用饭。”

罗官奴有点失望:“呀,那麽晚?”她撅着嘴闷闷不乐,揪着邓舍的袖子,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趋。

邓舍喜她可爱,从不掩饰心思,也不恼怒,反手抓住她的小手,牵住了,一边走,一边温言解释道:“你父母亲上午才到的,总得安顿下来。我下午又有事儿,怕回来的晚了,叫他白白等候。因而,定在了亥时初刻。你若嫌时间短,今晚叫你母亲不必走了,留下来陪你就是。”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几曾对你说过假话?”

“好也!最好的就是相公爹爹了。”

罗官奴转闷为喜,欢呼雀跃,扯了邓舍,飞快地奔入用饭的正堂。堂内早红烛高燃,案几上有几样菜,用青瓷碗罩着。她请邓舍坐下,献宝似的掀开青瓷碗,露出下边的菜色,挺一挺胸膛,带着请功的骄傲,说道:“爹爹,你看。今晚的菜,可都是奴奴亲手炒的。”

她的父亲罗李郎,原本在双城也是富庶的士绅,家中殷实,就这么个女儿,待如珍宝。女红之类的,肯定要学;下厨做饭却是从没有过的。她自跟了邓舍以来,邓舍待她宠爱有加,却也没曾想过叫她做这些事情。

前不久,李阿关下了一次庖厨,素手调玉羹,暗香沁翠瓷,做了一碗剪云斫鱼羹。邓舍吃的赞不绝口,被罗官奴听在耳中,记在心中。她央了两个会做些饭食的侍女,偷学了好几天,受了厨房的煤烟熏染,不知画成过多少次的花猫脸,浪费过多少的食材,终于大功告成,今晚上早早做好,请邓舍品尝。

她小小年纪,正贪玩的时候,肯下这么大的心思,倒不是为了争宠,她也压根儿想不到去争宠,就是看那天邓舍吃的高兴,称赞夸奖李阿关,她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想从邓舍脸上再看到一次因她而高兴。

她天真烂漫,情窦初开,对男女之情,虽有隐约的体会,却朦胧不清晰。自然不晓得,这正为嫉妒的表现。

案几上的几样菜色,放的久了,难免生凉。要是李阿关在,肯定会当着邓舍的面,殷勤热好。若换了李闺秀,定会不声不响地提前热好。罗官奴却没想到这点,她蹲在邓舍的脚边,眼巴巴地看着,等他下筷。

边儿上几个伺候的侍女,有机灵的,要过来端走,想去热一热。邓舍微微挥手,制止了她。高丽三餐,多为米饭。他就着冷米,吃着冷菜,连声称道:“好吃,好吃。”拍了拍罗官奴的头,含笑夸她,“我家有女初长成。”

想那罗官奴学厨多日,头回做出成品的菜来,好吃不好吃,不言而喻,至多当的上“能吃”二字。“不难吃”,怕都是过誉的称赞了。邓舍偏生吃的津津有味。他也的确饿了,风卷残云,将饭菜一扫而光。

侍女们捂嘴偷笑。

罗官奴心花怒放,喜气洋洋,说道:“饱了么?爹爹。要不饱时,奴奴再去给您做去。”她伸出葱葱手指,比了个数字,“奴奴总共学会了六样菜!”指了指案几上,“这才四种,还有两样菜,今儿没做呢!”

邓舍有吩咐,每日家常用饭,至多四菜一汤,不得奢侈,需得保持勤俭作风。他推开案几,站起身来,抚着肚子转了几步,消消食,说道:“饱了,饱了。那两样菜,等明日你再给我做来,好么?”

罗官奴重重点头,庄严承诺,道:“好!”手机访问:wàp.①⑹k.cn

邓舍瞥见了偷笑的侍女,他也自觉得好笑,多少日子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饭菜了。他想起苏轼一肚皮不合时宜的一个典故来,昨天才听讲课的先生说过的。当下,他复述出来。众女不识愁滋味,娇笑连连。有个侍女学着典故里的口吻,问道:“不知老爷腹内又是装了何物呢?”

“你们说呢?”

一侍女应声而道:“英雄志气。”

邓舍摇了摇头。

另一侍女俏声回答:“天下苍生。”

邓舍依旧以为不太恰当。

罗官奴转了转乌黑明亮的眼珠,思考了一下,答道:“圣人绝学。”

她与外界接触的不多,甚少出后院的二门。而邓舍凡在内院,除接见臣僚,多数时间用在了读书上,并且对待请来授课的先生们,十分恭敬。罗官奴的娘家也算书香门第,因而她对邓舍好学不倦的印象比较深刻,有此一说。

邓舍正待说话,听见堂外有人笑道:“官奴妹妹可说的错了。”香风袭人,环佩叮当,走进来一个妇人。

却不是李阿关是谁?

只见她穿着一件曳地绣花的轻薄罗裙,上边淡黄色的薄绸衫子,露出两截羊脂玉般的手臂,衫子的两襟敞开,露出一抹红色的抹胸。她本就丰腴,又把抹胸扎的甚紧,越发衬得胸前两团丰腻饱满,挤出来的部分形成一个深深的肉沟,——邓舍曾在这儿,寻找过到许多的快乐。

她大约才洗浴过,行走间,遍体生香若兰,满是散发着芬芳甘美的气息。

她深知她的劣势在年岁,她的优势也在年岁,所以从来不像罗官奴、李闺秀那样多梳低髻。一向来,她总是挽束头发,高盘成髻,如层层叠云,这通常是贵妇人的妆扮,甚是庄重高雅,雍容华贵。与罗官奴的青涩,李闺秀的俏丽大不相同。

她巧笑媚兮地走近邓舍身侧。

邓舍注意到,她别出心裁地在额前、眉间、脸颊都贴上了许多的小珍珠做为装饰,这叫做“珍珠花钿妆”。细碎的珍珠,在烛光下散出柔润的光,与她柔腻滑软的肌肤映衬,更加显出她玉质柔肌,端得态媚容冶。

罗官奴羡慕地往她胸前溜了一眼,问道:“姐姐为何说奴说的错了?”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有你这么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娘子,相公老爷的腹中,自然满是一腔的柔情蜜意了。”李阿关斜了身子,挑对着邓舍的椅子坐下,轻轻拉了拉罗裙,似乎不经意,露出来一点弓鞋的鞋尖。

她问邓舍:“老爷,奴家猜对了么?”

她当然没猜对。

邓舍不是煞风景的人,笑着点了点头。罗官奴信以为真,羞的满面通红,心头窃喜。她蓦然间想起一件事来,匆匆说道:“爹爹,你别动,等奴奴一会儿。奴奴有东西,要拿给爹爹你看。”忙忙地跑出去了。

邓舍看她去的远了,才收回目光。他坐回座椅,打量李阿关,对这个女人,他不像对罗官奴,没甚么感情,纯粹是受她身体的吸引。而且,李阿关会打扮,每天换着样的妆束,总能使他眼前一亮。

邓舍招了招手,示意她坐的往前点,吩咐侍女举起蜡烛,观赏她面上的珍珠妆,笑道:“都是你那日下厨的原因,阿奴不知何时学了几样菜,非要做给我吃。她自幼娇生惯养的,也实在难为她了。”

“只要讨得老爷的欢喜,一点难为算的什么呢?再说了,老爷日日在外边操劳,辛苦的都是国家大事,奴家们为老爷做顿饭菜,又值得甚么呢?俗话说,男主外,女主内。阿奴妹妹也是体贴老爷,一片心意。”

李阿关款款叙答,还真是很有些罗官奴姐姐的模样。

她颇有心计,早发现后院邓舍的几个侍妾中,最得宠的便是罗官奴,素来对她曲意巴结,小意奉承。在邓舍的面前,她更从不搬弄是非,没说过罗官奴一句的坏话。端着蜡烛的侍女怕热着她,离得稍远,她却不在意,主动接过蜡烛,凑到脸边,好叫邓舍看的清楚。

莹莹的烛光里,她眼波流转,情意绵绵望着邓舍,几欲流出水来。

邓舍初未发觉,慢慢觉察。李阿关往前一挪椅子,两人差不多挨住了。邓舍嗅着她身上馥郁的香味,入目她丰盈的胸脯,时不时肌体碰触,李阿关的一双玉臂又腻又滑,柔软似绵。说了不多会儿的话,他不觉情动。

却记得罗官奴说,请他在这儿等着,一时离不开,去不了李阿关的房中,强自忍着。

他已有多日没去过李阿关的房中,他忍得住,李阿关忍不住。女子以色事人,何谓专宠?宠不宠的关键,就在肉体。她放下蜡烛,叫侍女退下,亲去掩了门,转过身来,掩口轻笑,道:“老爷,阿奴有东西给你看,奴家也有东西给你看。”

“何物?”

李阿关拉起罗裙,坐在邓舍的腿上,引了他的手,来往她体下去摸。李阿关身材丰腴,柔若无骨,邓舍的手顺着一滑,沿着她的大腿探到深处,不由惊笑。原来,她却没穿亵衣,裙子底下,光洁溜溜。再往深处摸,她菊瓣里,竟插了一小截的狐尾。难怪她方才侧身而坐,坐的那般别扭,真不知她怎么走进来的。

李阿关扭动身体,腻声道:“老爷喜欢么?”

她如此小意奉承,奇技淫巧。邓舍情难自禁,叫她起身,吩咐转过去,撩开她的裙子,兴致勃勃地品赏。李阿关将裙子缠在腰上,露出两片肥臀,伏在地上,扭着头,媚眼如丝地看着邓舍,晃动臀部。那狐尾随着她的晃动,颤颤巍巍。

美中不足,可惜狐尾太短。

李阿关道:“奴家房内,有长的。老爷想看么?”邓舍按捺不住,摘下她臀间的狐尾,在她的臀上打了两下,李阿关娇声颤气,婉转呻吟,以手自摸,央道:“老爷,老爷,求你行行好,且且奴家吧。”

且的古字,在甲骨文中,意思就是那话儿。邓舍笑骂一声,心想:“好一个狐媚子。”腾的起身,便要与她入房。便在此时,罗官奴推门进来。

她骤然见这淫靡的一幕,目瞪口呆:“阿关姐,……,姐,爹爹?”

邓舍不免走神,立刻泄气。

他与李阿关、罗官奴不是没有过大被同眠,但他怜惜罗官奴,向来斜风细雨,不曾狂风暴雨,更没有这般荒唐过。李阿关若无其事,爬起来,放下裙子,捡起邓舍丢下的狐尾,对罗官奴笑了一笑,回身冲邓舍一福,笑道:“不打扰老爷看阿奴妹妹带来的物事了。”

她摇曳生姿,风情万种地去了。

罗官奴回过神,刚才那一幕给她刺激太大,李阿关的媚态,连她也吃受不住。她只觉得心头砰砰直跳,两颊飞红,腿软身酥,浑身无力。邓舍扶住她,搀到座上,碰了碰她的额头,滚热发烫。

邓舍已经镇定下来,调笑道:“昨夜雨疏风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阿奴,瞧你平日活蹦乱跳,怎的却连这点阵仗都经受不起?”

罗官奴羞嗔,不依地叫道:“爹爹!”把头埋入他的怀中,好半晌缓不过劲儿来。邓舍体贴她,怜爱地抚摸她的头发,分散她的注意力,问道:“你说要拿东西给我看,是甚么?东西在哪儿呢?”

果不其然,一句话转走了她的注意力。罗官奴抬起头,含羞带盼,点了点自己的眉尖。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却是她初次学会了画眉,此正是女为悦己者容。

54 夜谈

吴鹤年、罗李郎夫妇按时到来,拜谒堂上。(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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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恭恭敬敬地跪倒,行了大礼。邓舍一一扶起。罗李郎夫妇还带来了罗官奴的两个表姐妹,乃她以前的玩伴,亦随着怯生生地见了礼。早在他们来前,罗官奴就已经避回室内,待两下见礼已毕,邓舍打发了她的母亲及玩伴下去,陪她说话。

“两位远来辛苦,路上还好走么?”

“双城来平壤的大道,主公才修过的,平坦宽敞,马车走的甚快。一路上,春风暖暖,莺莺燕燕,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时有青山,多见碧水。实不敢欺瞒主公,卑臣等此来,不似长途赶路,倒仿佛游山玩水了。”

吴鹤年说话,就是不一样。

邓舍听了,甚觉爽利。他入主海东以来,办过许多的大事,最引以为荣的,却是大修道路,对它的重视性尚在办学校、搞汉化之上。不管从政治、经济,抑或军事的角度出发,道路修好了,都有益处。

吴鹤年接着说道:“罗大人在来的路上,诗情勃发,写了不少的诗篇。卑臣有幸,做了第一个的读者,哎呀,那真是字字珠玑。读了之后,令人满口余香。”他一派啧啧称羡的作态。

罗李郎拘谨地道:“吴大人谬赞了。小小篇章,不入方家法眼。”

吴鹤年作色不乐,一本正经地拍着胸脯向邓舍保证,道:“卑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的夸大之辞。主公要不信,大可以亲自读一读。主公博览群书,见识远过卑臣,或许,主公还可以给罗大人你一点指点。哈哈。”

罗李郎因了罗官奴的关系,在海东群臣的眼中,官位虽不高,地位不低。就连洪继勋,见了他也是礼敬有加。毕竟,邓舍至今没有立正妻,而后院中罗官奴的得宠人所共知,需得给罗李郎三分面子。

邓舍一笑,说道:“指点称不上。罗大人回去了,且把诗篇送来,容我拜读。”

“是,是。”

别人给面子是别人的事儿,罗李郎本性谨小慎微,从不因与邓舍的关系而自矜骄人,也从没借邓舍的权势徇过私情。特别在邓舍的面前,更是小心翼翼,生怕有失礼、做错的地方。说句心里话,邓舍对他平日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

问过辛苦,可以转入正题了。

邓舍道:“双城近月怎样?各项施政还都顺利?春耕秋种,今春的耕种情况如何?地方上,棉花推广了么?”双城是邓舍的兴起之地,根基所在,必须重视。这也是为什么他把吴鹤年与罗李郎放在哪里,迟迟没有调来平壤的主要原因。非有能臣、亲信坐镇不可。

吴鹤年道:“承主公之恩,年来风调雨顺,各项施政都非常的顺利。今春耕种,较之去年,仅双城一地,就多开垦了数万亩的良田。主公创办的合作社制度,实在是良政,给百姓们很大的帮助。

“依主公之命,种子、耕牛,劳动力缺乏的地方,或由衙门调济,或由合作社自发协助。百姓们很高兴,感恩戴德。有些地方,甚至已经供起了主公的生祠。日夜香火不断。

“至于棉花一物,因为主公要求,需得百姓自愿。故此,推广的范围不是太大。不过也有了可喜的进展。就以种植的面积而推论,待秋日收成,至少足可供双城一地所用,不必向外地购买。主公的题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卑臣等是全力执行的。”

吴鹤年吧唧两下嘴,满面钦佩,回味无穷似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言简意赅的八个字就说出了丰富的内涵,并且充满鼓舞人心的斗志,提纲挈领,纲举目张。卑臣等品味再三,……”他轻轻地了拍一下案几,“实在为之拍案叫绝。”看了看罗李郎,“要论高屋建瓴,眼光之远卓,罗大人,咱们骑着马也赶不上主公呀,嚯嚯,你说是么?”

罗李郎道:“是,是。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罗李郎性子拘束,不如吴鹤年放的开。这阿谀拍马,一个人独唱总不如两个人互动,受拍者表现的越舒服,拍马者才能越有劲。罗李郎既不大力配合,邓舍又不好此调,听了也只不过微微一笑。何况那八个字并非他的发明,未免有些受之有愧。他举手让茶。

吴鹤年却不以为意,兀自兴高采烈。

“适才你说今年较之往年,到目前为止,已经多开垦了数万亩的良田?”

吴鹤年连连点头,他记性好,将准确的数字说了出来,总计多开垦出来三万三千四百二十三亩。他道:“双城周近多山,多开垦出来的农田中,梯田占了五分之一。原本是树林、森林的,占了五分之三。

“从山上及森林里砍伐下来的林木,一则,东边海湾的造船千户所,需要木头甚多。二来,城中民居搭建、城外屯田军营地的建筑,也都需要很多的木头。三者,与别的地方交通贸易,增加衙门的收入,换来钱财,又可更好的发展经济,建设地方。

“还有五分之一,来自毁于兵火的荒田,或者一直没得到开发的、人烟稀少的旷野地带。”

“放火烧山,伐木成田。需要人手不少吧?”

吴鹤年就等着邓舍问呢,这是他施政多半年以来,最为得意的政绩。尽管他曾有公文呈给邓舍,但是,由人转呈,哪里比得上当面汇报?他谦虚地道:“开垦田地所需的人手,其实也不算多。前后总共动用了一万三千二百四十二人次,小半为双城屯田军,大半皆为招徕的流民及从北边迁徙而来的女真部族。

“遵奉主公六四的标准,凡所流民开垦出来的田地,六分归自己,四分归衙门。卑臣来前,大体上也都已经分好了。”

“大半皆为招徕的流民?一万三千多人次,……,召来的流民与迁至的女真有八千人么?”

“八千九百二十四人。流民有三千八百人,大多从南高丽等地来。余下的皆为女真。”

这流民能长途跋涉来到关北,多为丁壮,少有拖家带口的,也就是说,半年多来,不算女真人,双城多了三千来个壮劳力。分给田地,他们定居下来,平素务农,事若有急,招之即来,便是三千来个现成的兵源。看起来不多,海东、辽东大小城邑上百,要是加在一处,数字可就不小了。——尽管不一定每个城邑,都能做的像双城这么好。

至于流民从哪儿召?

类似双城这些靠近南高丽的,可以从南高丽招。类似甲山这些靠近沈阳的,可以从沈阳等地招。类似义州、惠和,这些靠近辽西的,可以从辽西招,也可以从塞外招。类似辽左金、复州这些靠近山东的,可以从山东招。

类似平壤这些近海的,洪继勋与张士诚的使者签了有条约,他们主动往这儿送。

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四面出击,或明或暗,双管齐下。用优惠的政策,像海绵吸水一样,把邻国没有田地、流离失所的流民乃至大地主、小地主的雇农、佃户们,统统吸引过来,壮大充实海东、辽东的人力。

关北贫瘠、天气条件恶劣,吴鹤年能在短短的多半年里,召来数千之多的流民,成绩非常不错。

邓舍好好地夸奖他了几句,说道:“旬月内,行省的省治便要迁到辽阳。我召你们来,一个问问双城的近况,一个想征求你们的意见,如果把你们调来省府的话,在双城总管府里,谁比较合适接任你们的工作?”

“旬月内就要迁省治到辽阳?……,辽阳不是还在打仗么?”

辽阳还在打仗不假。

但是行省的行枢密院经过讨论后,一致认为:只要程思忠的上都军马一到,以及海东即将增援辽阳的假消息传出去,纳哈出必然撤军。而上都的军马,目前已经进入了辽东地界,没有了潘诚在中间的阻拦,三五日内,其前锋就可抵达辽、沈。

也就是说,至迟半个月内,辽东的战事便可以基本停息。

对行枢密院的这个判断,邓舍还是很赞成的。不过,他没有给吴鹤年做详细的解释,只是笑了一笑,说道:“这个问题,你们不用担忧。战事很快就能停下来。”

“是。主公兵威所向,无不披靡。卑臣等忠字当头,人人踊跃向前。”

不管什么事儿,吴鹤年总能扯到“忠”上。他一个文官儿,打仗踊跃向前?这马屁拍的,那是见缝插针,一波又一波。

邓舍失笑。

他本待不理,看天色已晚,任吴鹤年这么扯下去,太耽搁谈论正事的时间。他说道:“吴大人,你在双城辛苦了,劳苦功高。你的功劳,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我素来赏罚分明,就算你不‘忠字当头’,该赏你的,一样会赏。哈哈。”

含而不露地轻轻点了吴鹤年一下,言外之意:不需如此逢迎。

吴鹤年道:“卑臣之言,句句发自肺腑。如果说,忠诚也是一种错,主公,您就让卑臣错到底吧。”

邓舍与罗李郎愕然相对,吴鹤年的回答实在出人意料。邓舍放声大笑,罗李郎想笑、不敢笑,忍得满面通红。邓舍点着吴鹤年,半晌想出一句评价,说道:“哈哈,哈哈。吴总管,尔真乃妙人也。”

他既然奉承已经成了习惯,就随他去吧。

邓舍笑了一阵,不再去管他,转回正题,说道:“接任双城总管府总管的人选已经有了,打算从行省左右司里,派一个人过去。主要是辅佐官儿,需得熟悉当地情况,为人公正可靠,要在地方上有些威望,不能没有办事能力。谁比较合适?”

邓舍口中的辅佐官儿,指的是“同知”。总管府总管以下,地位最高的便是同知。同知,同知,同知总管府事,是为总管的副手。吴鹤年沉吟片刻,请罗李郎先说。

这是一个做人情的好机会。较之别的寻常府县,双城总管府定然总会得到邓舍的更多注意。双城总管府的辅佐官儿,只要有政绩,升官儿的速度也总会比别的寻常府县官员要快一点。他虽居上位,不与罗李郎去抢。

罗李郎逊让再三,推脱不掉,方才说道:“双城总管府判官朴献忠,华美深密,处世清介,虽为丽人,忠诚可靠。他本为商贾,新近讨了双城名儒家中的女儿做了妻子,在地方有些名望。似可为之。”

“朴献忠?”邓舍有点印象。

当初打下平壤,投降的官儿里也有个叫朴献忠的,是平壤的西京副留守,现任行省左右司都事。只不过,此朴献忠非彼朴献忠。两个人同名同姓。李成桂的夫人与钱士德勾结,阴谋作乱,平乱过程里,双城的这个朴献忠立有功劳。

开始他因高丽人的身份被关入狱中,不但没有半分的埋怨之词,反而鼓励狱友振作,说大浪淘沙,越是乱,才能越显出谁忠谁奸,口口声声以成为名副其实、当之无愧的第一“忠犬”为毕生奋斗的目标。

他在狱中的言论,后来传入了邓舍的耳中,当即就把他释放,从不记名的吏员,一下子拔擢为记名的首领官。

他这个人,商贾出身,通晓俗务,既忠诚,并且有办事的能力,得到了邓舍的认同,更重要的一点,同时他还是吴鹤年的心腹,因此他的这个官儿当的真是春风得意,升迁很快,一路高升,已经成为了总管府的判官,掌管刑狱,仅比同知低了一级。

“吴大人,你看呢?朴献忠此人,合适么?”

吴鹤年不动声色地瞧了罗李郎一眼,暗中翘出大拇指,心想:“会做人。”兜了一圈儿,人情又送了回来。

他故作思索,慢腾腾说道:“朴献忠,……。对这个人,卑臣还是有所了解的。能力有,也不贪财。卑臣在双城开垦荒山、伐林成田,招徕流民、推广棉花,各项的施政措施,都得到了他的不少帮助。他甚有功焉。要说起来,他现为总管府判官,仅比同知低了一级,并且他为双城土著,是个高丽人,若是提拔他的话,倒也顺理成章。”

海东地方府县的正副官,向来正职为汉人,副职为高丽抑或渤海、女真人。邓舍点了点头,就此决定,道:“既如此,那便由他来任吧。”

三人饮茶叙话。

接下来,邓舍细细问了双城民生、发展的各个方面,说起女真人,吴鹤年道:“张将军有封信,托卑臣给主公送来。”

邓舍接过来,展开一看,大多写的关北军事、屯田等的一些情况,包括安抚、羁縻女真人的进展,总的来说,发展势头一切良好。由关北派过鸭绿江去的那数千女真骑兵,因辽阳被围,仍归张歹儿遥控指挥。

多日来,他们与沈阳的元军有过数次小规模的交锋,或胜或败,胜多负少,一直活动在沈阳的周遭,对牵制元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最近的一次获胜,成功地劫了元军的粮道,缴获了数百石的粮食,近千头的牛羊,给了元军不小的打击。

谈谈说说,将近夜半。

邓舍端汤送客,吴鹤年与罗李郎起身告辞。罗夫人及罗官奴的表姐妹自留下陪伴罗官奴,不需多提。邓舍送他二人出门,吴鹤年吞吞吐吐:“有件事,卑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

“左右司员外郎李敦儒,现在双城。就平时来说,他话不多,与同僚官员、地方士绅们基本没有交往,常常闭门不出。卑臣念在他人生地疏,特地派了几个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这个,这个,平时都挺好的。就是前几天,便在卑臣来前,他突然接到了一封平壤的来信,……。”

吴鹤年杂七杂八,绕了半天,最后一句才是他的关键。

他说了半截,不再往下说,拿眼偷觑邓舍。

李敦儒是个烫手山芋,邓舍把他丢到双城,却没任他双城的官儿,依旧挂的行省左右司的官衔。该怎么对待、安置,吴鹤年大费脑筋。

不管不问,只当没这个人?不合适。管的太多,问的太多?也不合适。吴鹤年想了很久,索性折中,一方面给了李敦儒一个“帮助”校对文字的差事,不让他闲着,隔三差五地去走动走动。一方面以伺候他的起居为名,派去了几个仆役、婢女,行监督之实。平壤给他去信,还能有谁?李阿关。这事儿不可不向邓舍汇报。

这件事,邓舍是知道的。

李阿关有个女儿,现在随着李敦儒在双城。她也许是因为想念女儿,也许是出于别的考虑,想把她女儿接回来,曾经给邓舍提过。邓舍并非不近人情的人,没有反对,当时就同意了。她写给李敦儒的信,讲的便为此事。

邓舍身为行省丞相,管辖两省之地,日日操劳军国大事尚嫌时间不够,恨不得分身两用,哪里有空斤斤计较后院之事?别说他知道,即便他不知道,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道:“此类小事,以后不必多讲。你说到李敦儒,我行省新得江华岛,高丽人在此经营日久,非得有显官坐镇不可,左右司决定把李敦儒派去。你回去后,可以先给他说说,提前准备。”

吴鹤年诺诺答应。新任的双城总管府总管及同知的委任书还没到,他与罗李郎需得先回去办交接,然后才能调回省府。

快到府门,邓舍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转头一看,吴鹤年涕泣满面。他不由大奇,问道:“吴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卑臣久未见主公,日思夜想。骤然得见,谈不及须臾,骤然拜辞。想起下次见主公,又得旬月之后,临别依依,情不自禁,遂至涕泣。”

邓舍送他们出了府门,吴鹤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犹自一步三回首,恋恋不舍。邓舍看他们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方才转身回去。

其时,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他在院中转了几圈,吟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徐徐迈步,入了李阿关的房中。

是夜,平壤丞相府春风度过玉门关,辽东上都军千里夜行过广宁。沈阳城外,女真军奔袭粮道,大呼呐喊战正酣。

55 三退

驰援辽阳的上都军,统军元帅名叫雷帖木儿不花。www.65txt.com

正如赵帖木儿一样,他虽然起了一个蒙古名字,其实是个汉人,辽东人氏,小名九四。此人年岁不大,三十出头,本为关铎嫡系,为上都留守程思忠的副手,在军中向有才俊之名,文武双全,很有些名气。

关铎死后,程思忠曾有个念头,想效仿王士诚、续继祖为毛贵报仇的故事,提军杀回辽阳。劝住他,打消这个念头的,正是雷帖木儿不花。

雷帖木儿不花通过各方面的消息渠道,对邓舍有所了解。他深深地知道,敌强我弱,连关铎都不是邓舍的对手,即便潘诚、沙刘二不也默认了这个事实?凭上都的万余人马,真要杀回去,怕连填邓舍的牙缝儿都不够。

故此,辽东战火不止,上都军一直坐观遥望。

短短的大半年里,在辽东的这块大舞台上,多少风流俊杰,先后或者兵败奔溃,声势浩大如搠思监、囊加歹,十万人全军覆灭。或者战没退走,地位显赫如潘诚、沙刘二,一个身首异处,一个转走安丰。

而上都军却不但能做到毫发无损,并且借机充实,万余人发展到近乎两万。雷帖木儿不花功不可没。这个人,还是很有些见识眼光的。

随着搠思监的败走,沙刘二的离去,辽东的乱局渐渐平定。尘埃落定,形势走向分明。别说雷帖木儿不花,到了现在,即使程思忠也能看的出来,日后辽东的王者,必为掩有两省之地的邓舍,非他莫属。

上都孤城在外,关铎一败,外无强援。眼下虽安,实际危若累卵。他们非常需要一个强大的盟友。因此,姚好古一与他们联系,他们立刻就捐弃前嫌,忘了关铎之仇,给以积极的回应。

纳哈出兵困辽阳,姚好古请他们出军相助。

雷帖木儿不花认为,辽阳的窘困是暂时的,纳哈出攻得再急,局势再危险,只要有邓舍在南高丽、在海东的基础在,辽阳就是有惊无险。哪怕再退一步来说,假设纳哈出得手,辽阳城丢了,待南高丽战事稍歇,邓舍卷土重来,重新夺回辽阳也并非难事,最多,多费一番周折而已。

河北来的情报,说孛罗帖木儿蠢蠢欲动。自丰州获胜以来,他时时有北望之意。

上都,乃元朝的龙兴之地,漠北重镇,有极大的政治意义,且具有一定的军事意义。如果元军占领了上都,就可以连通漠南,提挈漠北,与腹里河北等地连成一片,进,可为进攻辽东的前站,退,亦可做悍蔽塞外的门户。

以孛罗帖木儿的实力,他要是真的有意北上,上都军是万万抵挡不住的。人情、人情,有来有往才叫人情。辽阳求援,雷帖木儿不花就提议,他们应该去援助。这样,万一上都有事,也好请邓舍支援。

至于邓舍到时候会不会来支援,雷帖木儿不花只反问了程思忠一个问题:“上都有着这么重要的政治、军事意义,邓舍会看不出来么?他会不识轻重么?他不但会看的出来,他没准儿还会因此而生觊觎之心。可是有一点,他鞭长莫及。只要有纳哈出与世家宝在,他就抽不出手来插手上都,只能望洋兴叹。

“咱们要利用的,就是这一点。既利用他的觊觎之心,来保证上都的安全与发展,文雅点说,这叫借东风之势,粗鄙点说,咱们要扯起海东做大旗,狐假虎威。同时又发挥我军地头蛇的优势,不给他插手的机会。”

要达成雷帖木儿不花的这个目标,最关键的因素,不在上都,也不在海东,而在纳哈出、世家宝的身上。

简而言之,需要保持辽东各方的均势。一方面,要保证邓舍占据上风,另一方面,更要保证纳哈出、世家宝不致毫无还手之力。因为只有如此,才能既使得邓舍有余力帮助上都,又使得他受辽东元军的牵制,无暇插手上都。

由此原则出发,也就基本定下了雷帖木儿不花驰援辽阳的作战目标:不求杀伤,不是击溃,更不是歼灭,击退纳哈出,解围辽阳即可。

有句话说:世上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当雷帖木儿不花的军队横穿过辽东大地,出现在辽阳城外、逼近纳哈出右翼大营的时候,他却忽然发现,他似乎猜对了开头,却没猜对结果。他了解了己方,却远远未能了解敌人。

纳哈出的右翼,布下了内外十八层连营。看起来声张势大,临敌对阵,却一矢未发,不战而退,根本不给雷帖木儿不花故意放水的机会,转瞬间,接连溃退了三座营寨。

——要知道,此时天近三更,上都军刚抵达城外,不仅营寨未扎,甚至还没与城中联系上呢。本书转载ㄧбk文学网wαр.1⑥κ.сΝ

元军溃败的速度,简直令雷帖木儿不花瞠目结舌,惊讶的无以复加。如果非要找一个词语来形容,“望风而遁”,实在是最佳的诠释。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让雷帖木儿不花怀疑,这场面到底是因他的上都军到来而造成的,还是因为邓舍的海东援军大部队到了。

他从上都只带来了五千人马。纳哈出单只右翼就有八千余人。

他驱马登高,四下远望。整个的战场上,一层层的营寨接连被溃卒踢翻的篝火、扔掉的火把点燃,火势连绵不绝,黑烟腾腾,火光冲天。视线所及的地方,尽是不顾一切奔溃逃窜的元军。到处人惊马嘶,放眼辙乱旗靡,元军的阵地乱糟糟一片。

这边看,成百上千的步卒,哭爹喊娘,丢掉手中的兵器,为了能跑的更快一点,解去身上的盔甲。那边看,一股股的骑兵,拼了命地打马,浑不顾前边是谁,马蹄奔腾,掀起烟尘滚滚。元军自相践踏,死伤无算。

右翼的十八座连营,接连通透。

到的最后,前边营寨未乱,后边的营寨已经打开辕门,惊慌失措的士卒们或往前冲,或往后跑,有的从辕门出,有的翻过营墙。他们便如一股洪流,以不可阻挡的态势奔涌向了中军大寨。偶尔有军官试图阻止,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激起一点涟漪,很快消失无踪。

上都军的一个军官策马上来,倒抽一口冷气,道:“鞑子夜惊炸营了。”他问雷帖木儿不花,“元帅,咱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眼见溃退的元军即将要冲入他们的中军大营。仓促无备之下,八千多人一起冲,十座中军大营也能被他们冲垮了。辽阳城中的陈虎不是傻子,他绝对会趁机出城反攻的。元军“大溃”、乃至“全军覆灭”的局面,基本已经确定,不可扭转。这虽非雷帖木儿不花的本意,但他总不能调转枪头,去协助元军攻打海东吧?

这一场胜利来的太快,快到他莫名其妙。他百思不得其解,苦笑一声,道:“传令,三军急进。右翼向右兜转,包住鞑子的南面,鞑子有朝这个方向逃窜的,格杀勿论。左翼网开一面,对往沈阳方向逃窜去的鞑子,悉数放开道路,不必阻拦,防止其走投无路、临死反扑。中军突入,不求杀伤,唯以驱逐为务。”

驰援辽阳的上都军士卒,多为老卒,训练有素。雷帖木儿不花的命令一下,各部、各营即有条不紊地投入了作战。

辽阳城中,鼓角齐鸣,三声炮响,陈虎一马当先,亲率四千精锐,手执火把,横端枪戈,如下山的猛虎,直扑向纳哈出的中军大寨。纳哈出从睡梦中惊醒,他匆忙整束起铠甲,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没穿着鞋,跳着脚冲出帅帐,气急败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右翼为何乱了?谁人冲的营?谁人冲的营?郭勒,郭勒呢?”

郭勒是右翼统帅。

侍卫同样的仓皇,面面相觑,有胆大的回答道:“不知所踪。”

“乃剌吾呢?”

乃剌吾是左翼统帅。

“海东的女真骑兵也突然来袭。乃剌吾将军正在左翼与之奋战。”

“女真骑兵在左翼,右翼来的谁人?”

“似为上都军马。”

上都来援辽阳,纳哈出对此有所耳闻。他专门派的有斥候,早已探查明白,上都军只来了数千人。区区数千人,长途跋涉,初来乍到,就能冲的动他右翼近万人的营寨?纳哈出不可思议,暴跳如雷:“去把郭勒寻来,他怎么带的军?……”

“我军连日攻打辽阳不克,困顿城下。海东的女真骑兵,旬月内,连着劫了我军四次粮道。军中乏粮,军心惶惶。且潘诚兵败身亡。世家宝久攻惠和不下,损兵折将,关世容既灭潘诚,回师辽西,他越发不是对手,前日退回了大宁。辽东三路军马,如今只剩下了我军一路。士气更加不振。

“军中有传闻,海东红贼已经平定了南高丽,不日大军即将北上。也许,右翼的士卒们把上都军马误认为了是海东的援军。——,相爷您也知道,上都的红贼与海东的红贼同出一脉,打的旗帜相差不大。”

“哇呀呀!气煞某也。来人,本相要亲去右翼。”

纳哈出从侍卫的手上抢了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待要奔出,又回头恶狠狠下达命令:“郭勒!”点了两三个人,“你们,去把郭勒找着,就地处斩,把他的首级悬上高杆,通传三军,以儆效尤。”

他虽然急怒,脑子清楚。右翼炸营,已经快冲到中军了,要约束住溃卒非常不易,非有大的震慑不可。郭勒的脑袋,自然就是震慑右翼诸营的最好选择。

那几个侍卫应诺而去。他引了数百亲卫,纵马奔驰,没行出多远,突然听见辽阳城中炮声阵阵。众人抬眼观看,见辽阳城门大开,一杆大旗斜出城门,火把映衬,旗帜红底黑字,上写着斗大的一个“陈”字。

陈虎挟弓腾马,领了数千虎贲,滚滚腾腾,喊杀震天,径自往纳哈出的中军撞来。

纳哈出催马的动作不由为之一滞。中军有他坐镇,暂时来说,秩序较之两翼好上许多。前营有两个将校打马迎出,欲图截住陈虎。陈虎弯弓搭箭,弓如满月,箭若流星,那两个将校左边一人应弦而倒。右边那人转马要走。陈虎不急不忙,将夹在手指间的第二支箭搭上弓弦,轻轻一放,那人翻身栽倒。

陈虎两箭射死两人,手上的第三支箭,射落了元军前营的军旗。这时,他距离出营元卒的最前一排,尚且有将近百步之远。百步穿杨,三发三中,箭术之妙,简直神乎其神。

元军之前营,士卒人等无不心胆俱裂。右翼的元军溃卒,冲到了中军的营外。左翼的海东女真骑兵,爆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前边捉了乃剌吾!”

千营万寨火势漫,海东士气冲霄汉。夜满辽阳千嶂暗,齐声唤,四面八方红旗乱。元军之前营、元军之中军、元军之数万之众,遂再无斗志,纷纷丢盔弃甲,掉头就跑。右翼冲乱了中军,左翼放弃了抵抗。三军合流,如落入网中的大鱼,左右挣扎,奔窜狂呼,竟不反顾。

陈虎麾军急击,纳哈出兵败如山倒。

他慌不择路,东奔西突,天亮时候,逃入了东牟山附近的一处芦苇荡中。此时东方红日初升,一行人马蹄仓促,惊飞起满河的野鸭。他转顾左右,所从者不过数十人,星星点点,散布芦苇丛中。那芦苇足有半人多高,遍布水湾,茂密如林。

纳哈出悲从中来。这一仗,败的太过稀里糊涂。

他既羞且愤,抽出短剑,欲要自刎。边儿上一人,眼疾手快,伸手将他短剑夺下,滚下马来,拽着他的马鞍,叫道:“相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兵家胜负,实属寻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纳哈出的兜鍪,在逃命的路上不知何时丢掉了。

他披头散发,满面血污,勒马河畔,仰天长叹,道:“可一、可二,不可三。某数月间,连败给邓逆三次。两次征召而来的十万蒙古男儿,伤亡殆尽,如今只剩下了你们。某更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无颜见江东父老”,是秦末汉初西楚霸王穷途末路时曾经说过的话,他援引过来,用在这会儿还真是十分的贴切。

此正为:沈阳两召蒙古军,邓舍三败纳哈出。

第一次,纳哈出围城辽阳,邓舍围魏救赵,先败高家奴,救出毛居敬。然后,毛居敬回师救援,许人献策,以地道、火攻大破纳哈出。第二次,囊加歹、搠思监兴兵来犯,纳哈出起而响应。陈虎、庆千兴指挥如意,赵帖木儿策反乾讨虏军,二败纳哈出。这一次,海东女真骑兵断其粮道,上都军千里驰援,海东又三败纳哈出。

如果他早一点知道邓舍会发展的这么快,第一次不管辽阳,舍关铎而奇袭盖州,与高家奴里应外合,邓舍或许会命丧他手。

如果第二次,他早一点判断出邓舍的实力占据上风,不理会囊加歹、搠思监的命令,按兵不动,保存实力,留到今日,趁其征伐南高丽的机会,用养精蓄锐之师,尽起十万之众,奇袭猛攻辽阳,也或许,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至少,不会在海东女真骑兵断绝其粮道的时候,不会出现缺乏足够的机动力量,无力彻底将之驱逐,最终导致军心不稳的情况。

可惜,正如雷帖木儿不花只猜对了开头,却猜错了结果一样。事后诸葛亮好当,先见之明难有。纳哈出追悔莫及。

更气人的是,他三次大败,没有一次是直接与邓舍交手的。纳哈出百般滋味缠绵肠腹,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他恨恨痛骂道:“邓逆个土贼!”远处杀声渐近,众人拥着他,拨马转走,仓皇径奔沈阳城。

三天后,纳哈出收拢残军,数万众只余下了八千人。

六天后,西边传来了一个消息,更叫他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56 上都

面对朝阳东升,徘徊在尸山血海、狼藉沆瀣的战场之上,雷帖木儿不花不由叹道:“时也?命也?”

辽阳一战,纳哈出的数万元军,回去的只有数千。www.65txt.com从今往后,莫说上都还有指望借助其来平衡辽东态势的意图,只怕沈阳自保也难。可以说,雷帖木儿不花火中取栗的如意算盘,还没有得以正式的实施,便已经宣告夭折。

他哭笑不得。

这不能说是他的失算。堂堂数万大军,站着不动任人砍头,也得杀好几天,谁又能想的到,就这么忽然一下子灰飞湮灭了?而起因,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把数千的上都军误认为了海东的援军大部队。

雷帖木儿不花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重复道:“时也?命也?运也!”

他找不来答案,只能把这一切的原因归结到气运上。或许,海东气运正旺,这是真的,没有人可以肯定的知道。然而,很快的,雷帖木儿不花就能发现,上都与沈阳的气运不太好,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几天后,随着雷帖木儿不花到达平壤,一封来自上都的加急军报,也送到了邓舍的面前。

海东与纳哈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得知了:奉元帝之命,屯驻大同的孛罗帖木儿亲率三军,兴师动众,兵发上都,其前锋已经抵达了兴和。

兴和,位处大同与上都之间。距离上都约有五百里,距离大同也约有五百里,同时距离大都也差不多是五百里,正处在大三角的中心。

战略地位较为重要。

战国时期,赵武灵王曾在此地“胡服骑射”。北魏初年,北魏道武帝为防御来自北部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柔然之侵扰,在山西、河北、内蒙古的边境一带设置了六个军镇,兴和附近的柔玄镇是为其一。北魏正光四年,六镇兵民揭竿起义。起义失败后,六镇故地成了一片废墟。

昔日的军事重镇,今日又成了鏖兵的所在。

平壤迎宾馆内,雷帖木儿不花坐立不安,他懊悔不迭。

兴和到上都有五百里,看起来很远,可是漠南的地势基本一马平川,河流也很稀少,基本没有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重地。且兴和一带,皆处于蒙元的势力范围之内,不存在人为的阻拦,如果孛罗帖木儿纵军疾驰的话,用不了十天,就能从兴和杀到上都城下。

上都城中虽然还有一万余的军马,老卒却不多,多半为招募不久的新卒。程思忠勇而少谋,没有雷帖木儿不花的辅佐,就凭他,能不能抵挡的住孛罗帖木儿?答案不言而喻。若无外援,上都的陷落只是早晚的事儿。

想到这里,雷帖木儿不花不觉又有些侥幸。

尽管驰援辽阳的结果大违了他的本意,——纳哈出受到了重创。可不管怎么说,天大的一份人情,他送给邓舍了。计划赶不上变化,时过境迁,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而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现在再也没有甚么平衡辽东的念头,也没了狐假虎威的奢想,不再以纵横、权谋家自居,改行做了说客,连着求见邓舍了两次,一门心思想要说动邓舍,只求他赶快调回精锐,援助上都。

邓舍召集文武群臣,商议此事。

众人意见不一,有赞成支援的,说道:“孛罗帖木儿乃鞑子的悍将。去年的丰州一战,他歼灭关铎部数万。主公的义父也没在此战之中。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可以称之为我海东的生死大敌,与我海东结有生死之仇。今番,他又来取上都,上都若失,则我辽东门户大开。

“因此臣以为,无论于公于私,我军皆当援之。小说整理发布于ωωω.ㄧбk.cn”

有反对的,说道:“臣闻听,孛罗帖木儿在大同,奉鞑子皇帝之旨,设大都督兵农司,兼领其职,下置十道分司,专督屯种,已有一年。所得收成,除输送大都所用,多半留在军中,供其自需。山西富庶之地,其年前之收获必然甚多。

“收获多,则粮足。粮足,则有士气。有士气,则有斗志。兼且他挟年前丰州大胜之余威,怕更加气贯长虹。对比我军,连年征战不休,辽东战局方定,至今南高丽战事未休。以我之疲卒,仓促应战其精锐,臣以为,胜算小而败算大。

“兵法云:将不可因怒兴兵。主公不可不审察之、慎思之。”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同一个问题,不同的角度出发,得出的结论就不一样。邓舍闭着眼睛,斜靠在软榻上坐着,一手支头,一手轻轻敲击着软榻的把手,听着群臣互相激烈地辩论。他不怕他们辩论,相反的,他们辩论的越激烈,他越高兴。

因为,兼听则明。只有他们辩论地激烈了,争论地深入了,敌我的优劣才能被分析的透彻。才有助于他做出正确的决定。

赞成支援的一方,有一人出列驳斥反对者提出的论据。他说道:“孛罗帖木儿有大都督兵农司,我海东亦有屯田军。若以比粮足,而论士气之高低。请问刘大人,大同之粮,岂有我海东之丰?此其一。

“孛罗帖木儿部固然年前丰州获胜,士气甚高。

“但我海东,年余来,先取辽阳,近得王京。主公帅旗指向,连克重镇;我军铁蹄到处,所向披靡。高丽之伪主王祺,今成我阶下之囚;蒙元之国王囊加歹,早成了明日黄花。纳哈出空有北地蒙古十万部落,三战三败,咫尺天涯,不能南下一步。我军虽然久战,士气亦然前所未有的旺盛。此其二。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从未听闻过正该鼓气之时,偏生大步后退。臣也不才,伏唯请主公明断。”

说话这人年约四十,面白须浓,形貌俊朗,原名杨柁,新近改了一个名字,取“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意,唤作杨行健,字自强。他本为辽东汉人,耕读传家,是邓舍新得不久的一个才俊,现任行省检校所检校官一职。

“杨大人此言谬哉!”

他话音才落,反对支援上都的一方,即立刻有人高声反驳道:“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我平壤距离兴和,远近何止千里,距离上都,亦有千里之遥。杨大人通方之士,向有才俊之名,难道没有读过《汉书?韩安国传》么?

“‘今将卷甲轻举,深入长驱,难以为功。’

“兴和至上都沿线的城池多为鞑子占据,我军若纵向鱼贯前行,则有受迎击或腰击之患;横向数道并出,则有被隔绝或抄袭之忧。疾则粮乏,人马走的太快,粮草定然跟不上。徐则后利,人马走的太慢,就会丧失战机。不至千里,人马乏食。

“兵法云:遗人获也。汉武帝不从韩安国之言,故有马邑之败。臣故曰不该援。”

反对这人名叫刘世泽,也是邓舍新得的辽东士子,与适才的那位“刘大人”是兄弟。“刘大人”名叫刘世民,两人都来自盖州,在当地很有名气,号称“辽左地灵,独美二刘”。刘世泽为弟,现任行省架阁库的管勾。刘世民为兄,与杨行健一样,亦然任职检校所,做的检校官。

刘世泽所说的反对意见,后半截悉数引自《汉书?韩安国传》。“遗人获也”的意思,就是说主动送士卒给敌人俘获。

“此为死读书也。《汉书?韩安国传》所述,乃论汉与匈奴的关系。当其时也,匈奴骑兵占据上风。尽管如此,若非因汉军的一个亭尉被俘而向匈奴供出了汉军的全盘伏击计划,导致汉军马邑设伏遭到失败的话,只怕匈奴的单于也难以逃脱。

“况且,此一时,彼一时。今日之局面,实则迥异与彼,与那时的情形截然不同。我军跋涉千里,孛罗帖木儿何尝不是?彼汉之马邑,匈奴为主,汉为客军。今之上都,程思忠为主,我军与孛罗帖木儿皆为客军。此其一也。

“孛罗帖木儿有沿线鞑子所占据的城池可为呼应,我军亦有惠和、武平等地的城池做为后援。假若有不测的军情,则惠和、武平乃至辽东的驻军,随时可为接应。怎么会有受到腰击之患以及隔绝、抄袭的危险呢?此其二也。

“如今,世家宝已退,纳哈出也败,有辽阳做为支撑,用广宁以为中转,我辽左、海东之粮储,一路畅通无阻,更随时可以运往前线。并且,武平等地也有不少的存粮。又怎么会有‘疾则粮乏’的忧患呢?此其三也。

“上都有程思忠的万余人马,孛罗帖木儿长途奔袭,定然难以速胜。程思忠坚守城池的越久,我军越可得利。何来‘徐则后利’之说?真不知刘大人是为何竟出此言!此其四也。

“兵法云:凡战,智也。斗,勇也。今当大敌,正该殚精竭虑,鼓勇向前。刘大人不思效股肱之力,反而未战先言退。臣不知其可也。伏唯请主公明断。”

刘世泽伏地顿首,说道:“臣虽书生,亦可为主公提三尺剑,杀敌阵前。此匹夫之勇也。臣既蒙主公不以臣卑鄙,拔擢田亩之间,荣登行省之堂。身受君禄,沐浴君恩,岂敢不尽忠竭能?兵者,凶器也,动则置生死之地,不可不察。谋国应以老成,岂可因为逞一时之勇气,而致三军入险地?

“直抒己见,不避君怒。此臣之勇也。

“臣闻,兵法云:百里而趋利者,必蹶上将军。况千里耶?南高丽战事未息,即调精锐北上。臣又闻,兵法云: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士卒身强力壮者先到,疲弱者滞后掉队,这种做法只会有十分之一的兵力能够到位。”

刘世民也出列跪倒。兄弟两人叩首不起。

持正反两方意见的,其实不止他们几个。行枢密院的官员争执得更加热烈,只是他们多为粗人,说不出类似的抨击话语,——杨行健“不知其可”四个字,杀伤力很大的。因此,看似反而不如文官儿们吵的厉害。

邓舍睁开了眼睛,从软榻上下来,亲手扶起了刘氏兄弟。

他笑道:“你们双方讲的各有道理。就事论事,何必如此?‘老成谋国’,正该如此。杨大人‘鼓勇向前’,我亦深以为然。”他转望姚好古与洪继勋,他们两个人一直没参与讨论,保持沉默。他问道:“该‘老成谋国’,抑或‘鼓勇向前’,两位先生,是何见解?”

姚好古肃手,请洪继勋先讲。

“杨大人,两位刘大人,包括诸公,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最关键的一点,你们却没看出来。”洪继勋打开折扇,摇了两摇。他白衣飘飘,朝邓舍拱手一揖,请求道:“臣请主公,示辽东地图,与臣等观看。”

邓舍拍了拍手,侍卫们取来地图,悬挂墙上。

洪继勋“啪”的一声,合上折扇,走近图前。他倒提扇柄,指点江山,侃侃而谈地说道:“主公请看,诸公也请看。此为上都,此为兴和,此为辽阳,此为我行省最西边的惠和、武平。请问诸位,上都距离惠和,有多远?”

“不足五百里。”

“再请问诸位,孛罗帖木儿由兴和至上都,只需数日。他若从上都来惠和,又需要几日?”

这个问题好回答,有雷帖木儿不花的现成例子在。从上都到辽阳,雷帖木儿不花总共走了十来天,这还是他为避开沿途有元军驻守的城池,而绕走远路的结果。有人回答道:“五六日内。”

“又再请问诸位。设若我军不援上都,程思忠可守得住么?”

“守不住。”

“又再再请问诸位。设若孛罗帖木儿夺取了上都,以之为跳板,转而进攻惠和。惠和南有世家宝,北临孛罗帖木儿,能守得住么?”

“守不住。……,但是我军可以从广宁、辽阳等地援助之。”

“然也。我军当然可以从广宁、辽阳等地往援。诚如适才刘大人所言,以孛罗帖木儿军势之盛,粮草之丰,士卒之精悍,勇将之如云。我军与之交战,胜算有几?”

“五五之分。”

“然也。是我海东才驱北地纳哈出之狼,又迎来西边孛罗帖木儿之虎。自此,西线不宁,战事不止。是我海东千辛万苦才有的大好局面,不及休养生息,必将再度陷入兵火连绵。而今,北边的纳哈出虽败仍存,又诚如适才刘大人所言,南边的南高丽至今尚且未曾全部平定。他们会不会因此蠢蠢欲动呢?如果会,将奈之何?”

“西线,我大可与之交战,防御边境。北边,我大可趁势急进,彻底剿灭纳哈出。南边,我大可挟持丽王,以令地方,徐徐安稳之。待纳哈出灭,南高丽定,然后卷全辽、海东之力,寻孛罗帖木儿决战。”

洪继勋不置可否,道:“又再再再请问诸位,北边灭掉纳哈出,我辽东就要直接面对漠南、漠北的诸蒙古部落。蒙古,非我族类,视我如仇,北边的战火会因我海东消灭了纳哈出便就此停止么?

“西边战火不止,有如此的强敌虎视眈眈,窥视一侧。我海东又怎有余力、精力来‘徐徐安稳’南高丽?”

“这,……”

洪继勋晒然一笑,转对邓舍,道:“以臣之见,救上都,即保辽东。弃上都,即弃辽东。至于诸公所忧者,不外乎道远、粮草、兵疲。适才杨大人说,可以惠和、武平做后援,以为接应。又说,可以广宁为中转,运辽左之粮储。不知主公以为如何?”

“先生以为呢?”

“臣不以为然。粮秣转运,道远则浪费的多。千里负担馈饷,率十余钟致一石。五百里减半,运一石粮食,道途浪费、用给民夫的消耗,至少就需要数十倍于此。孛罗帖木儿亲提大军,往攻上都,我军要去救援,非三万人不可。

“三万人的军粮,需得多少?我海东去年一年的收获,多半已经用在了南高丽的战事,所剩的粮草委实难以维持数万人的远征。就不说兵疲,只说这一条,就不可行。故此,臣不以为然。”

他既点出了救援上都的重要性,又不支持派军前往。有点儿自相矛盾。

邓舍正准备接下来继续询问。堂外毕千牛进来,禀告雷帖木儿不花又来求见了。邓舍道:“何其急也。”摆了摆手,示意先不要叫他进来。

军议讨论到现在还没有得出结论,放他进来也于事无补。毕千牛待要出去,邓舍又将他叫回,沉吟片刻,道:“告诉他,我正商议军情。请他稍安勿躁,暂且多等片刻。稍后,我即可给他答复。”

毕千牛自应命而出。

“先生言战,又不支持往援。究竟何意?请说分明。”

57 高州

因为觉得该存点稿子,免得总是出现断更。www.65txt.com所以,这几天还是一更吧。

——

洪继勋却不先说,而是打了一个譬喻。

他说道:“譬如蛇、鹤相搏。蛇匍匐于地,曲颈昂首,蓄势待发,欲动而不动,似守而如攻。即便如鹤,可以乘风翱翔,看似攻守自如,它也不敢贸然出击。兵法云: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蛇,就是这样的呀。

“今,孛罗帖木儿提精骑,驰骋漠南,左有丰州等处呼应,右有辽西以为策应,后有大都、大同为依,转瞬千里之地,如入无人之境。他,就好比是鹤。我军若要胜之,我军若要救援上都,唯有一策,便是如蛇。”

“如何为之?”

洪继勋转回班次,端起案几上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遥遥点向地图,说出了两个地名:“高州、遮盖山。”

“高州?遮盖山?”

堂上诸臣交头接耳,有疑惑不解的,有若有所思的,有恍然大悟的,有会心一笑的。

高州与遮盖山,即今日的赤峰一带。

赤峰,位处辽阳行省与中书省的交界地带,西北是大兴安岭的南麓,西南由燕山山脉环绕,东南是由喜老图山脉形成的天然屏障,潢河贯其东西,土河纵穿南北。其地三面皆山,两河汇聚成的水系遍布全境,可谓山环水绕,唯有东北一面紧靠辽河平原。

“高州、遮盖山沿线,邻近武平、惠和,本有鞑子探马赤军驻守。年前囊加歹一败,牵连此地,目前的驻军不足三千。其地距离上都约有四百余里,沿途道路通畅,没有山川关隘的阻碍。轻骑驰行,五日可达。

“我军若得此地,则盘蛇之势形矣。”

洪继勋放下茶碗,睥睨群臣,他进一步地解释道:“为什么说得了此地,盘蛇之势就形成了呢?诸位且看:高州遥观上都,横连兴和。孛罗帖木儿若屯军不动,则我亦屯军不动,坐观即可。孛罗帖木儿若敢悍然攻袭上都,则我可横绝而出,抄其后路。如此一来,我军既避开了与他的正面作战,又似守而如攻,后发制人,这不就是如蛇一样的善守善攻了么?

“兴和与上都之间,有一块地方,名叫察罕脑儿。鞑子在此设有宣慰司,是蒙元北部最大的牧场之一。昔日关铎路过,曾攻打、掳走军马甚多,剩下的依然不少。更妙的是,便在去年七月,鞑子皇帝应奇氏之请,将这块地方拨给了资政院,成为了奇氏的私产。

“孛罗帖木儿只要敢动,我军就可以出高州,奔袭察罕脑儿,断绝他的后路。同时,趁机掳掠牧场中的骏马及当地的牧民。察罕脑儿遭到兵火,奇氏必然会给孛罗帖木儿造成压力。我军双管其下,孛罗帖木儿能坚持多久?

“退一万步说,即便我军断绝其后路不成,有高州在手,我军可以抄纳哈出的粮道,难道就不可以抄孛罗帖木儿的粮道么?我军的运粮难,就变成了他的运粮难。此其一。

“我军若长途驰援上都,则我为疲兵。我军若屯驻高州,则孛罗帖木儿远袭上都,他就变为了疲兵。主客之势顿异。此其二。只要打下高州,主动权便处在了我们的掌控之中。我军还不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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⑹k.cn手机站:wàp.ㄧ⑥k.cn支持文学,支持①⑥k!“以上两条是近利,打下了高州,最主要的是对我海东有远利及中利。”洪继勋整了整衣冠,朝邓舍拜倒,道,“臣筹思已久,本待南高丽平定,再向主公提出此议。既然适逢上都求援,也不妨将此议提前。”

邓舍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听他往下分析。

“前辽时,辽之上京与中京均在高州、遮盖山附近。这一带地方有‘千里松林’的美誉,其境内、周围草木茂密、山野葱茏,良田万顷,土地肥沃。不但有重要的战略价值,也有极大的经济意义。此远利之一也。

“由高州向南,有两条大道可直通大都。打下高州,借助其周围山势的环绕,筑造壁垒,建筑工事,可以助我海东夺取眼下的战场主动权为轻。等到战事稍微平定,还可以在高州的基础上,便在高州与遮盖山之间,筑土成墙,打造新城,助我海东夺取将来的战场主动权为重。

“臣敢断言,只要高州一下,新城一成,漠南、腹里与我海东的攻守之势,必然就会改变。我海东就占据了上风。

“且由高州向南,又有三条大道通往辽东各地。

“其中一条,经辽阳、连山直达双城。有现成的道路、驿站,我海东只需要稍加修葺,便可投入使用。辽阳,是我海东的省治,双城,更为我海东兴起的基础。三地连成一线,加上辽阳通往辽左、辽阳通往平壤的辐射道路,可谓以点引线,以线牵面,可攻可守。

“如何说可攻可守?我军得了高州,日后若无战事,有高州屏障在前,譬如盾,可守。若有战事,倾两省之力,汇聚一点,有高州冲击在前,譬如矛,可攻。这就叫做可攻可守。辽东、海东,整个的也就会由此而浑然一体,进退自如了。此其远利之二也。

“由远利之二可见,高州、遮盖山一带,实为我辽东之门户。打下了高州,就等于守住了我辽东的门户,同时也就等于打开了腹里的门户,也等于打开了漠南的门户。高州的东北面接连平原,上都有事,我军数日可到;上都无事,我军也一样数日可到。此其中利之一。”

堂上的皆为行省重臣,洪继勋赤裸裸不掩饰对上都的觊觎之心。什么是“上都无事,一样数日可到”?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打下了高州,上都就处在了辽东的势力范围之内,随时能够染指。

包括杨行健、刘世民等人,没有一个人因他的觊觎而感到惊奇。因为在场的诸臣人人心知肚明,上都的地位很重要。就冲它的政治意义,也不能任其长久地处在掌握之外。

只是不知,如果这番话叫候在堂外的雷帖木儿不花听见了,他会生何感想?还会不会这么急迫地求海东援助?也许,即便他听见了,也无可奈何。这就是小势力在乱世之中的无奈。早早晚晚,他们不是被元军消灭,便是被辽东吞并。形势比人强。

“打下了高州,我军就可以不必再忧虑塞上、漠南、腹里的鞑子,能够集中全力平定南高丽。攘外必先安内,内部既安,接着便可攘外。是先定纳哈出,抑或先灭世家宝,到时候,自可视时局的变化再做出决定。此其中利之二。”

“好,好,好!”

邓舍霍然起身,连道了三声好,他疾步走到地图前,找到高州与遮盖山的位置,点了两点,细细观看多时,转过头来,问道:“洪先生的高论,着实振聋发聩。诸位以为如何?……,姚先生,你以为如何?”

姚好古自甘不如。洪继勋把救援上都、攻占高州的重要性说的淋漓尽致,他没有太多可补充的地方。

他道:“洪大人崇论宏议,实在巧发奇中,别出心裁,令人不由拍案叫绝。臣深表赞同。且附洪大人的骥尾,臣有两点小小的见识,说出来,请主公参酌,请诸公议论。”

他非常的谦虚,向邓舍行个礼,冲众人抱抱拳,这才继续往下说道:“臣以为,上都当援。除了洪大人及诸公讲过的理由外,还有一个理由。雷帖木儿不花千里驰援,来救我辽阳。不管他的出发点是什么,情谊做出来了,且上都与我结有盟约。如今上都有事,我海东若坐视不救,奈天下英雄何?不救上都,是为无信。

“程思忠部与我海东,本来源出一脉。军中老卒,彼此多有相识。尤其关平章的旧部,辽阳的降军,比如许人、李靖诸将,更与他们多有朋友乡党。不去救他,奈军中老卒何?他们会怎么想呢?此为不仁。

“上都军与主公,虽然现在彼此互不相属,毕竟同殿称臣,不去救他,奈安丰朝廷、山东行省何?他们又会怎么想呢?是为不忠、不义。综上所述,哪怕需要付出的代价再大,上都是一定要去救援的。我海东绝不能落下不忠、不义、不仁、无信的恶名。”

安丰朝廷会怎么想倒也罢了,山东的看法至关重要。军中老卒的议论更加重要。宣示天下海东有信,讲诚信,让别人一提起来,翘大拇指,发自肺腑地称赞,夸奖海东说到做到,使人觉得诚实可靠,这一点最为重要。

邓舍喟然叹道:“知我者,姚先生也。”

洪继勋虽与姚好古的判断相同,都认为必须救援上都,不可置之不理。但是,洪继勋的出发点以功利为主,姚好古的出发点则较为侧重名声。他两人的性格不同,产生这种认识上的区别也是必然的。

姚好古逊让两句,接着说道:“救援上都既然是必须的,那么怎么救援?臣非常赞同洪大人的建议,应该舍上都、取高州。此为敲山震虎之计。

“正如洪大人所言,高州、遮盖山挨近武平、惠和,驻军不过数千。我军如果决议攻打高州的话,根本不需要太多的人马。但只辽东现有的军队就已经足够了。

“关世容围剿潘诚成功,得潘诚部降军近两万人。其中久经沙场、能征善战的老卒有一万余人。日前,主公已经传令,命陈虎、关世容负责将之整编。受潘诚裹挟的壮丁悉数放还归乡。老卒里淘汰弱者,发往屯田;留取菁华,重新建军。以二者存一的标准,可得五千人。

“加上雷帖木儿不花的五千人,并及闾阳等地的驻军合计近万人,辽左等地的屯田军万余,关键时刻都可以用的上。有此三万多的兵力,不需调南高丽的精锐北上,攻克高州,便早已绰绰有余了。

“洪大人的建议,可谓照顾到了方方面面,已经非常完善了。不过,臣还有一个提议。早些时日,臣奉主公之命,与上都程思忠及蔚州的杨诚联络。上都自不必待说。那蔚州的杨诚,臣也已经和他联络上了。

“蔚州,在大都与大同之间,处在兴和之后。尽管杨诚的势力不算太大,并且他才得蔚州没多久,但是,到底算钉在孛罗帖木儿后路上的一个钉子。我军打高州的同时,是否可以派个信使对他晓以利害,从而促使他出军,也能助我海东一臂之力,缓解我军稍许的压力?

“臣的两点小小见识,便是如此。是否得当,能否施行,还请主公决断。”

群臣悦服。

邓舍大喜,道:“是否得当?我看很得当。能否施行?我看能施行。请我决断?诸公若无异议,便按两位先生之策,就此定下。如何?”

群臣自然再没有半分异议,一致通过。

“请雷元帅进来罢。”

雷帖木儿不花进来,伏地叩首,行过大礼。

邓舍殷勤让座,将群臣商议的意见转告他知。雷帖木儿不花一听,当即明白,邓舍的整套救援方案,名义上是救上都,实则为海东打算。既得了名,又得了利,真是名利两全。他的计划若能得到的顺利实施,即便击退了孛罗帖木儿,恐怕上都也难以再逃出他的控制了。

最可恶的是,他居然提出用雷帖木儿不花的五千人马做为前锋,以为攻打高州等地的先驱。这不明明就是让雷帖木儿不花自己给自己挖坑往下跳的么?可他还能怎么办呢?还是那句话:形势比人强。雷帖木儿不花空有“智囊”之誉,机关算计,挡不住邓舍的势力强横。

当然了,他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他完全可以拒绝邓舍的要求,独自引军回去,更甚而,他可以说动程思忠投降元军。但是这可能么?更不可能。邓舍对上都再有觊觎,他毕竟是自己人。雷帖木儿不花也许说不出民族大义之类的慷慨激昂话语,但是邓舍与孛罗帖木儿两方谁远谁近,他还是清清楚楚、是非分明的。

宁与族人,不与鞑虏。

况且,他从辽阳一路来到平壤,沿途所见,到处一片蒸蒸日上的景象,与昔日关铎在辽阳的时候截然不同。较之上都,两者的相差更不可以道里计。

他这个人,是很有些雄心壮志,想要做出番事业的,目睹如此景象,又见海东文武济济,很有一番新兴的气象,不由地就收起了最初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心思,改而想道:“良禽择木而栖。既然不能自保,眼见上都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或许,投靠海东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情愿,干脆地接受了邓舍的方案。

——

1,攘外必先安内。

宋初,赵普给宋太宗上的折子中说: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2,赤峰。

赤峰的面积很大,是仅次呼伦贝尔市的世界第二大城市。占地面积九万多平方公里,相当韩国的国土面积。呼伦贝尔市的总面积有二十六万多平方公里,相当山东与江苏两省的总和。

58 刘杨

“攻打高州,意义重大。(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我欲亲自带军前往,诸位以为如何?”

邓舍很久没有上过沙场,终于忍耐不住。洪继勋把高州的重要性剖析的明明白白,能否成功地占据它不仅关系到救援上都的成败,更关系到辽东日后的发展。

邓舍能从一个百夫长坐到两省长官,虽有时势的成分在内,大多却也都是一步步脚踏实地走过来的,事必躬亲早养成了习惯。尽管随着地盘的扩张,他渐渐地已经无法做到事必躬亲,学会了适当地放权给臣子们,但是如此大事,假之于诸将之手,他委实不能放心。

上阵杀敌也是一种乐趣。

与敌人勾心斗角,斗智斗勇。准确地判断出敌人的意图,给以巧妙的还击。诱使敌人一步步上了自己的圈套,围剿之、歼灭之。俘获敌人的主将,使其匍匐脚下。拔掉敌人的军旗,缴获为战利品。夺走敌人的土地、得到归降的军民。这样的成就感,言语无法形容。

尤其在敌人又是异族、本民族在他们的统治下已经忍辱偷生许多年的时候,在战场上取得胜利,蹂躏昔日的强者,重现大汉的荣光,翻身做主人,更能叫人有一种自然而生的自豪感与扬眉吐气的骄傲。

当这种自豪与骄傲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人就会产生一种责任感。

责任感不是与生就来的。有基础,谈理想是值得尊敬的。没有基础,谈理想是令人发笑的。有了实力讲责任令人敬仰;没有实力去讲责任,只能是空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为什么需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呢?因为降大任,也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邓舍如今的心态,就正在逐渐地向这个方向改变。

他在军中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在海东更是形同诸侯。他可以听从别人的意见,但凡是他做出的决定,没有人可以阻止。

洪继勋不发一言,只是请求随他一起上阵。

姚好古老成持重,明知不会起甚么作用,依然尽力劝解道:“主公贵为海东之主,千金之躯。当避免涉足险地。兵者,凶事也。且将来的高州一战,若无变局,我军已然稳操胜券,主公何必亲力亲为?择一大将统军,厮杀在前,主公运筹帷幄,调度在后。事若有急,也可权变。岂不是会更好一点么?”

“文华国、陈虎、赵过、关世容、张歹儿诸将,或领兵在外,或坐镇一方。此次攻打高州,事关重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非我亲去不可。”邓舍亲自前往,还有一个好处,——能够显出他对上都的重视。为了援救盟友,连主帅都亲自上阵。这话要传出去,对名声大有好处。

“而今,辽阳战事才息,士卒们需要抚恤、犒劳、赏赐,辽阳城被毁坏的部分,需要修葺。南高丽方面,主公虽已定下挟丽王以令地方的策略,具体的实施还没有正式开展。倭人那里,刘杨近日才又传信来,说长野四郎等大破南高丽水师,声势益张,越发骄纵,问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千头万绪,都需得主公统调。主公若轻离平壤,各项工作势必陷入停顿,该如何是好?”

“辽阳方面,我已命陈虎全权负责办理。南高丽方面,与丽王签署盟约以及总统府与总理府的设立,种种细节可交给你来办理。”

邓舍应洪继勋之请带他去前线,把处理南高丽的事儿交给与高丽没什么关系的姚好古,并非他的突发奇想。即便前线没战事,他也早已决定要把此事交给姚好古来办理了,这也可以说是一点小小的权术运用。

上次的整顿海东吏治,便是洪继勋主要负责的。这一次整顿南高丽,新增两个衙门,不可能一个总统文华国,总理河光秀两个人就够了,势必要充实许多的官员。主官可由邓舍亲点,辅官并及吏员怎么办?几十个人,邓舍总不能一个个地去挑选,人的精力有限,只能由几个负责人讨论好了、选择报上来,然后圈点,批准或者否定。

他们报上来的人选,如果得到通过,必然会对他们感恩戴德。所以,不能把所有的事儿,全交给一个人办。平衡,是上位者控制属下的不二良策。分给不同的人去办,既平衡了,也让他们也都参与权力了,照顾到了他们各自的利益。

有恒产乃有恒心,有利益乃有凝聚。

“这是我的海东”,与在“这是我的海东”之基础上,表示“这是我们的海东”,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

姚好古不熟悉高丽的情况,所以得给他配一个熟悉高丽情况的。邓舍道:“左右司员外郎罗李郎,是为双城土著,对高丽的情况较为了解。可为你的副手。具体的操作,你们可依定好的框架,磋商进行即可。”

吴鹤年忙着交接,前几天他就走了。罗官奴想念父母,不舍得他们,邓舍特别开恩,允许罗李郎夫妇可以多停留几天,刚好没走。

姚好古无奈接命。

“至于倭人,……。”邓舍从堂上走下来,按剑踱步,视线投注门外。堂外碧空万里,一览无云。三月春风,满院花开。鸟语花香中,他若有所思地慢慢说道:“在给刘杨的回信上,我已经吩咐他该怎么办了。”

暖风做的司花手,遍与人间作好春。

高丽的南海岸,风暖宜人。刘杨站在岛边的一处高地上,放目远望,碧海蓝天。一波波的潮水,还而复来的拍打着他脚下的礁石,发出啪啪的声响,连绵不断。海鸟穿越风浪,洁白的海浪,一朵朵绽放如花。

“当年,我听说大将军在双城边,初建造船千户所,择地海湾之时,曾经发过感叹:千年已降,沧海桑田,不变者,唯有此礁石也。上个月,我军与南高丽水军交战,有一艘船是洪彦博出使平壤时坐过的,又听说他在出使过回王京的路上,也曾经发过类似的感叹。

“一般感叹,两样情怀。世事的阴阳造化,莫过于此。”

刘杨沉默了半晌,忽然大发感慨。他是个粗人,猛地文绉绉说话,引得亲兵们很不适应,面面相觑。

他身边一人,名叫陈良的,是邓舍派过来的信使,略识些文字,懂些诗词,笑道:“好,说的真好。面对一样的礁石,主公看到的是时不我待;洪彦博看到的却是日薄西山。料不到刘将军不仅勇猛善战,还情怀细腻,出口成章。‘一般感叹,两样情怀。’分明化自易安居士的一处相思,两处闲愁。刘将军真是文武双全。”

刘杨憨厚一笑,道:“俺虽不识得几个字,却也说过书,会几首诗词的。”他老老实实,说的很坦诚。

陈良来前,听邓舍仔细介绍过刘杨,熟知他的以往经历。此时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大奇,忍不住问道:“刘将军从军前,不是做买卖出身,当过矿工,做过牢头的么?几时学会过说书的手艺?”

“不瞒先生,说书是本将家传的祖业。因俺嫌它没甚出息,少时又疲赖,不肯好好认字,所以寻了门路,才改行做了牢头。做牢头没多久,犯了过失,受上官发配去开矿。耐不住开矿的苦日子,铤而走险落草为寇,做起了没本钱买卖。

“后来,我大宋王师北伐,经过俺在的山头,索性即随着许人许将军,投了军。因会些水性,大将军又把俺从步卒,拨入了水军。”

“噢,……。”陈良恍然大悟,赞道,“人不可貌相,刘将军的阅历实在丰富。”

刘杨的阅历何止丰富,他是干一行爱一行。凡所他从事过的职业,无不精通。

做过牢头,他就精擅刑讯逼供,之前与佛家奴一战,他奉命拷打佛家奴的信使,得出重要情报,立过功劳。

当过矿工,他就通晓挖矿之术,更早之前盖州一战,要非有他挖下的地道,邓舍获胜不会那么迅捷。

做过没本钱买卖,他便无师自通,会了搏击杀人,不但会步战,更擅长骑战。他人胖大,骑着匹瘦马,冲锋战场,不落人后。历经多次战斗,屡屡显露名声。

他家挨近河边,从小熟悉水性,不止在江河之中,如今放在海里,依旧好汉一条。他祖传说书,不认识几个字,靠记忆死记硬背,居然能将几大套书背的滚瓜烂熟,并且对书中引用的诗词歌赋可以做到灵活运用。

做人能到这一步,了不起。

陈良翘起大拇指,一个劲儿地赞不绝口。刘杨不过分谦让,也没显得因此而自矜,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似的。他说道:“这算得甚么?先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是了不起的。”

陈良本福建人。因为地理关系的缘故,邓舍麾下现在多为北人,他是寥寥无几的几个南人之一。

要说文采风流,自宋南渡以来,天下十分,南方至少独占七成。设论民丰富庶,福建、浙东一带,更是富甲中国,海上贸易极为繁盛。陈良出身小吏的家庭,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从小习海事。

他眼见天下大乱。远的不说,只说福建行省,既有泉州波斯人之乱的愈演愈烈,又有忠于元朝的福建行省参政陈友定与天完的陈友谅,以及朱元璋、方国珍、张士诚等日日攻伐不休。他再接着子从父业,继续去当小吏,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与其朝不保夕,何如逍遥自在?因此之下,陈良索性寻了个大海商,当了一个管事。年前,邓舍与方国珍、张士诚签下了通商协议,来往海商甚多,陈良的东家便为其中之一。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⑴бk文学网,电脑站:ωωω.ㄧ⑹~k.cn手机站:wàp.ㄧ⑥k.cn支持文学,支持①⑥k!海东目前管海道贸易的是陈哲,——原军中商队的头目。他与陈良一番交谈,发现此人见识甚广,最重要的,他熟悉海事,当即推荐给了邓舍。邓舍求贤若渴,正缺乏熟悉海事的人才,真如瞌睡了送来个枕头,殷勤挽留,打动了陈良,就此留下,暂在邓舍幕府作了一个幕僚。

经过一段的试用,邓舍发现他做事沉着稳重,不乏冲劲。这大约与他常年从事海上贸易有关。可堪大用。故此,与刘杨的来往信件,便悉数交由他来接送传达。

陈良与刘杨迎风对海,谈谈笑笑。

说不多时。远远的奔过来一个亲兵,与刘杨附耳两句。刘杨甩了甩衣袖,道:“长野君、次郎君等人,都已经来了,正候在帅府。主公吩咐要好生招待他们。先生,咱们这便去罢?若是到的晚了,怕显不出诚意。”

陈良含笑点头,两人并肩而下。

走到半截腰,陈良忽然说了一句:“主公之策,你觉得行么?”

刘杨走路向来目不斜视。他正襟危行,边走边答道:“主公怀柔,从来仁至义尽。”

他二人穿的都是便服,下的高地,与随行的亲兵们纷纷翻身上马,快马一鞭,奔行甚速。很快,到了岛屿的中心。这座岛屿不大,是水军元帅府临时的停驻地,征用了原来岛上居民的房子,以为帅府。

邓舍与倭人盟约,待获胜后,全罗道及耽罗等岛归倭人。

长野四郎自得了松浦党本部的支援以来,几次大破高丽水军,已经在南部海域稳占了优势。他有些等不及,连续多次请邓舍实践承诺,发王京之兵,即刻展开对全罗道的攻势。同时,他也已经开始派遣部属,攻略全罗道,连着克了好几座县城了。来自壹歧、肥前等岛的倭人步卒,源源不断地涌上了南高丽的陆地。

刘杨虽极力约束,但是长野四郎骄纵忘形,逐渐不肯服从他的命令了。简单一句话:南高丽海域的局势,将近失控状态。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邓舍同意了长野四郎的要求,吩咐刘杨好好与之协商。今日,刘杨请长野四郎、藤次郎等人前来,为的便是此事。

除了他们两人,其它各小股的倭寇头目,大约十来人,也都一起来了。长野四郎与藤次郎,各带了五艘战舰,其它的倭寇头目或者自带战舰,或者乘坐他两人之船,大大小小的舰艇计有十三四艘。

岛屿太小,可供停泊的港口不多,船只悉数停靠一处。

高高的桅杆,林立的云帆。云集港口。即使在岛屿中心,也能遥遥看见。刘杨往港口看了眼,稍微停了下,不急不躁地把缰绳交给随从,跳下马来,留了众亲兵候在外边,只与陈良两人,缓步进入大堂。

“长野君,……,次郎君。众位将军。”

刘杨面面俱到,与堂上众人一一行礼、问好,他看了一圈,微微疑惑,问道:“次郎君,怎么不见你的弟弟藤光秀?咦,菊三郎也没来。”

藤次郎道:“光秀与三郎,前几天去了耽罗岛,勘查地形,为以后的进攻做准备,尚且没有回来。因此不曾来。”

“噢!耽罗岛?……,是得好好勘查。岛上鞑子的守将宗氏,据闻很是骁悍,又有水军。尽管不多,还是不可大意。小心些,也是对的。长野君,你的弟弟也没有来?上次俺与五郎拼酒大败,本还想着今日要寻他报仇哩。”

五郎,就是长野四郎的弟弟。长野四郎哈哈一笑,道:“俺这个弟弟,别的能耐没有,要比酒量,不是俺吹牛,十个你刘将军也不是对手!哈哈。”

刘杨连连称是,朴实的脸上露出钦服的神色。

“他却不是没来,现在港口船上呢。俺今次带来的船只有些多,水卒、步卒也多,海上男儿多脾气暴烈,没个守着不行。所以,就没带他进来。刘将军要想找他拼酒,事情商议完了,再叫他来不迟。”

“也是,也是。”

刘杨站的位置离堂门口不远,背对阳光,面向众人。温暖、清澈的阳光射进来,映照众人脸上,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加上长野四郎、腾次郎,总共十三个倭寇头目,有些头目带的有亲随,又有二十来人。堂外,另有他们带来的亲兵侍卫百数十人。

刘杨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转到堂上的案几家具。红木的座椅,沐浴在阳光中,懒洋洋的,温和而又安适。案几上摆放的茶碗,有的喝了点,有的没有动。掀开的茶盖放在一边,暖暖的茶水袅袅生烟。

飞过的海鸟鸣叫了声,清脆悦耳。

刘杨恍如梦中惊醒似的,自嘲一笑,道:“天一热,就困。众位快快请坐。……,这茶还不错吧?我家主公专派人送来的,特意用来今日招待诸位将军。……,这一位陈良陈先生,是主公的使者,诸位将军有何想法,可尽管对他讲来。咱们细细商议。陈先生,要不你先说两句?”

众人落座。

长野四郎道:“俺等的想法,早给你家主公说过。你家主公要有心无力,派不出兵马的话,俺们也并非不能体谅。全罗诸道,俺等自取便是。事情明摆着的,这还有什么值得商议的?陈秀才,你说是么?”

陈良点了点头,道:“不错。”

藤次郎闻声而起,一脚踢飞面前的案几,抽出短刀,揉身扑上。长野四郎没反应过来,连中三刀。堂中二三十个倭人,紧随着有十来他这一派系的人亦腾身而起,分别扑向不同的目标。一时间,偷袭方的短刃接二连三插入受袭方的体内,“噗、噗、噗”的声响不绝于耳。

长野四郎大叫一声:“你!尔等,……,鼠辈敢尔!”

他力气很大,挣扎着要反抗,藤次郎勉强按住,又戳了两刀。

长野四郎痛呼惨叫。

刘杨充耳不闻,跨步上前,拽住他的发髻,陈良从旁协助,按住他的手脚。三人使力,长野四郎动弹不得。刘杨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摸出一柄短刀,沿着他的脖子,狠狠划下,转了一圈,割下了他的头颅。

他一死,他那一派系的倭寇头目们顿时没了斗志。识趣的,跪地投降;顽抗的,尽数杀死。

又有几个两边派系都不属于的,骤见此变,不觉骇怕惊惧,面如土色,双股战栗,几乎吓的魂不附体。刘杨提了长野四郎的首级,半个身子被血水浸染。他抹了一把脸,转过头来,温声向那几人说道:“奉大将军命,诛长野四郎。与你们无关,不必害怕。”

仁至义尽,既然不能控制,只好图穷匕见。

堂外,刘杨的亲兵队长执着血淋淋一柄长刀,奔了进来,大声禀道:“报将军,有陈先生带来的一百精卒协助,长野四郎诸倭寇所带之亲兵,已然尽数伏诛。”

又一阵奔跑声,在藤次郎的口中去了耽罗岛的菊三郎,满身血污奔了进来,大声禀道:“报将军,有陈先生带来的四百军卒协助,长野四郎诸倭寇船上所带之人马,已然悉数伏诛。其船只,尽入我军控制。”

藤光秀丢下短刀,狠狠踹了长野四郎的尸体一脚,出了多年来的一口恶气。

他抱拳大声禀道:“报将军,舍弟藤次郎并及平壤水军各部,数日前便已经悄然埋伏在了长野四郎主力所在之港口。预定今夜伏袭,末将请长野四郎并起党羽之首级,即赶去参战。敌明我暗,兼且彼群龙无首,只要出示他们的首级其部属观看,此战必胜。”

刘杨颔首,递了首级给他。藤次郎又割下其它几个死掉倭寇头目的脑袋,脱去袍子,随便卷在一起,往肩膀上一搭,大步地去了。

“陈先生辛苦,手上染了血迹。来人,备清水,请陈先生洗手。”刘杨憨厚一笑,“长野四郎一死,壹歧岛的松浦党必然来犯,以及长野四郎已经占据的全罗道上多个县城里的倭卒,该如何应对,还得与诸位将军商议,……,众位请坐。

“对了,主公送来的这些好茶,味道还不错吧?喜欢了多喝点,临走了带些。主公的一片心意,不可浪费,望诸位好生体察。且请,且请……。”

他憨厚淳朴的话语,娓娓传入春风之中,飘荡远去。

春风徐徐,掠过高处。碧波万顷,小岛如螺。

——

1,陈友定。

一名有定,字安国。福州福清县人,他祖父时,迁至清流明溪。

“世农业,为人沈勇,喜游侠,乡人畏服之。”

“幼孤,佣于橘州富室罗氏。虽病头疮,其状魁岸,有志略。即采樵为戏,辄设队伍。罗翁奇之,将以为婿。其妻不悦,呼为‘疮头郎。’因失鹅而奔宿于邻舍王氏之门,其家梦虎踞门,得友定,大异之,乞于罗翁,妻以女。俾习商贩,辄折其赀,大困,充明溪驿卒。”

他由驿卒起,接连以战功升任明溪寨巡检、清流县主簿、县尹、延平路总管等官职。

1359年11月,“陈友谅兵陷杉关,友定力战,友谅兵乃退”。陈友谅派去打杉关的将领即为邓克明,陈友定击败了他,并“获其将邓益”,立下了大功。“元拜友定行省参政。”

明朝的解缙评价说:元末诸雄,独陈友定始终尽节为无愧。

他的儿子名叫陈宗海,“工骑射,亦喜礼文士”。

朱元璋征伐福建时,汤和奉命招降,“友定力拒之,曰:‘吾为元守土官,可以土地易富贵耶!’”陈宗海劝说他,不妨投降,“以存宗祧”,“叩谏不听,遣出守将乐”。他磕着头请求陈友定,为了保全血脉,不如且降,陈友定不听,把他派出去守将乐。

陈宗海说:“父亲要做忠臣,儿子不能做义士么?”

明军破城,擒获了陈友定,“械系送京师”。陈宗海闻讯,“自将乐来归,遂并执之。”

“友定至京师,帝将释之,授以原官,曰:‘不降,伏‘铜马’(古炮烙刑也)。’友定对曰:‘事败身亡,惟有死耳,尚何言!’友定伏之,并其子诛之,命瘗其尸。”

父子二人,虽然出身很低,而且效忠的是元朝,但是视死如归,一个不以土地易富贵,一个主动从父而死,相比反复再三的狡诈之徒,值得尊敬。

只可惜,他们虽然尽忠,却是尽错了忠,没有明白民族大义之所在。自以为尽忠报国,实则认贼作父,助纣为虐。当然,这或许也是因为受到了时代局限性的限制,毕竟在当时虽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到底没有现代民族观念的形成。

可恨,又叫人惋惜。

陈友定是从明溪开始起家的,宋末,文天祥路过明溪,留下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写道:“百万貔貅扫犬羊,家山万里受封疆。男儿若不平妖虏,惭愧明溪圣七娘。”

59 盟约

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www.65txt.com

刘杨云淡风轻地一举灭掉长野四郎等人。他憨厚朴实的笑容,如今再落入众倭人的眼里,观感自然大不相同。众人不寒而栗。“心狠手辣”,“笑面虎”,“口蜜腹剑”。一个个的形容词,不约而同地浮现在他们的脑中。

在一滩滩的血水与一具具无头的尸体之间,刘杨端起茶碗,殷勤劝客。

针对壹歧岛上松浦党本部可能会做出的反应,他慢条斯理地提出了几个解决的办法。众人陪着笑,没有一个敢反对的。即便偶尔有稍微犹豫一下的,被刘杨的目光一扫过,也立刻痛快答应。半刻钟的功夫,全票通过。

解决的办法很简单,有三条。

首先,为更好地提高己军之战斗力,需进一步地提高军队之凝聚力。奉邓舍之命,对现有之战船,不分派系,不论海东抑或倭人,立即开始统一之整编。整编未完成前,各部的头目不许离开。

这项工作,由刘杨亲自负责。

又分三步走。第一步,陈良带来了许多的空白告身,凡愿意主动接受整编的,当场给以任命。藤次郎升任水军翼元帅,藤光秀、菊三郎皆为万户。在平定长野四郎“叛乱”中,立有功劳的几个倭人头目,亦分别给以万户、千户、副千户等的官职。

中间派系的倭人头目,视其实力的大小,或任之为千户,或任之为百户。原长野四郎派系之倭人头目,凡投降者,统统既往不咎,亦按照其实力之大小,给以不同的任命。原则上,他们的旧部依然交由他们本人统带。

第二步,刘杨向各部倭寇的头目要来了代表其本人的印信,并通过印信及他们的书面命令,召集各部倭寇的中层头目即刻赶来此岛。目的有二,一则告之他们长野四郎欲作乱而未遂,二则,同时也给他们以告身任命。

第三步,仿平壤水军之编制,成立倭人新附水军翼元帅府,下设三个万户府,每万户府下又设三个千户所。每千户所分别拨给船只三十到五十艘不等。编造正式的船只、水卒花名册,送交行枢密院备案。

历经多次海战,倭人虽然胜多负少,损失却也不小。目前还有大小船只总计六百四十余艘,水卒、水手五千四百余人。每个千户所有船三十到五十艘,整个的倭人新附水军翼元帅府,加在一起,所辖船只四百艘上下,剩余的二百四十艘左右,交给平壤水军。

交给平壤水军的船,包括了大部分的大、中型战舰。原本长野四郎一系的舰艇,大船及大部分的中型战舰归平壤水军,小船及少部分的中型战舰,给腾次郎等有功众人,以为奖赏。

这样一来,海东的水军就得到了极大的扩充。一个平壤水军翼元帅府,一个倭人新附水军翼元帅府。

除此之外,缴获得来的丽军船只,连带投降、俘虏的丽军水卒,依照处理长野四郎一系船只的例子,八成的大、中战舰收归行枢密院,余下的做为赏赐,分给众倭人。收归行枢密院的部分有近百艘,成立江华水军翼元帅府。

杂七杂八,三个翼元帅府,有船近九百艘,水卒、水手近万人。看起来很多,其实从水卒、水手与船只的数目比例上就可以看的出来,水军下辖的船只里,大部分都是小船。真正的艨艟斗舰并不多。

养一艘船,耗资很大。

只平常的港口维护、船只的日常保养、水卒与水手的粮饷开支就是一个不小的投入,很重的负担。因而,邓舍就根本没有打算养这么多的船。尤其是小船。这是南高丽水军不行,小船才可以在海战上起一些作用。真要放在中国的战场上,这几百艘的小船完全就是炮灰。

就不说别的,单单台州方国珍,他仅以区区的三郡之地,就拥有巨舰千艘,水卒八万。完全没的比。

故此,邓舍打算等一段时间,待将倭人水军彻底消化之后,接下来会继续整编的下一步,——裁军。即:淘汰无用的小船,去其臃肿,选其精锐,大范围地打破旧有之编制,重新编练成军。自然,这是后话了,现在不能急。需得慢慢来。

三个翼元帅府,江华水军之翼元帅由腾次郎担任,倭人新附水军之翼元帅由刘杨担任,平壤水军之翼元帅由邓舍兼任。菊三郎与藤光秀两个人,连同其本部,一个拨入了江华水军,一个拨入了平壤水军。

陈良因立下了大功,亦拨入平壤水军,任镇抚一职。

这是整编的整个过程。

在完成整编的同时,为对付松浦党本部,其次,确立应战的策略。简而言之十六个字:“舍弃南岸,牢守江华;防御为主,进攻为辅”。

高丽南部的全罗等道,目前还没有投降邓舍,大部分地区依然处在高丽人的控制下,与海东没有关系。海东的防御重点在江华岛。必须保证江华岛、王京一带海域的安全,绝不能落入倭人的手里。

如果倭人不来报复海东,反而去趁机攻略高丽南部怎么办?

南高丽水军元气大伤,肯定挡不住他们的攻势。从长远考虑,也不能坐山观虎斗、置之不理,适当地要做出一些主动的进攻,甚至协助南高丽水军也可以。全罗等道,也绝不能落入倭人的手里。

至于长野四郎已经在全罗道上建立的据点,暂时可以不作理会。

这十六个字的战术方针,就牵涉到了三个翼元帅府的驻防地点问题。倭人新附水军翼元帅府,调往辽西,驻防金州、复州。江华水军翼元帅府,顾名思义,并平壤水军翼元帅府的一部,共同驻防江华岛。平壤水军翼元帅府,驻防平壤,并分出一部驻防双城。

同时,并在辽西、双城、江华岛沿岸加强步卒的防御能力。海战若失利,可由步卒做第二道防线。

再次,平壤与江浙有通商,海上商道不可不防。海东没有足够的实力,去确保整条商道的安全。可以派遣使者,往去台州、浙西,请方国珍、张士诚帮忙。这牵涉到他们本身的利益,只要走通了关系,料来难度不大。

不能纯粹的被动防御。再再次,由腾次郎等人出面,联络对马岛的大名宗氏,试试看能否分化倭人,争取得到宗氏的帮助,以对抗松浦党。

腾次郎在这次的事变中,得到了很大的好处。不但消灭了长野四郎,出了心头一口恶气,同时得到了不少原属长野四郎的舰艇,扩充了实力,又升任江华岛水军翼元帅,近百搜的高丽降船如今也暂归他指挥。而且邓舍原先答应给他的耽罗等岛屿,依然给他。

他与长野四郎不同。

长野四郎后边有松浦党本部的支持,带有一些的倭国官方背景;他却没有什么后台,纯天然的倭寇。相比之下,他远不及长野四郎危险。

邓舍不怕属下有野心,用人之际,唯才是举。但是属下的野心,必须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腾次郎的野心,就属于可控制的范围,他想要的东西,邓舍都有,并且可以给他。长野四郎的野心,则便属于不可控制的范围,他想要全罗道,且隐约有觊觎庆尚道、乃至高丽南部全境的意思,严重威胁到了海东的基本利益。邓舍有,却不能给他。

两者之间的矛盾,没有本分可缓和的余地。

要说起来,刘杨的设伏能够成功,带有侥幸,也带有必然的成分。此次长野四郎应约赴会,带了数艘大船、数百水卒,随身数十的亲兵,且留下他的弟弟在船上等待,可见他也是有所防备的。

只不过,一则刘杨平素的表现,太过憨厚淳朴,淳朴到长野四郎有些看不起他的地步。长野四郎却也不想想,刘杨做没本钱买卖出身的,兵荒马乱中,由盗贼而从军,一路走过来,不仅毫发无伤,且已经高升到元帅的位置,其本质能真的有表现出来的这么淳朴么?

可惜,也许因他对刘杨的经历不太了解的缘故,他却没有想到这一层,因此纵有所备,警惕依然不足。

二来,南高丽水军虽然处在下风,仍有一定的战斗力。海东在南高丽东线的作战,还没有停止。辽东的战事又刚刚平定。可以说,海东行省已经没有什么能力再来应付一场大的战役了。杀掉长野四郎,后果可想而知。他不认为邓舍有这个胆量,敢冒着势必迎来松浦党反扑的危险,“行此下策”。

结合以上的两个方面,就导致了他的轻视心态。叫刘杨抓了空子,一举斩首成功。

刘杨的告捷军报,三日后发到了平壤。

邓舍已经率军前往高州,捷报呈给了暂时总揽全局的姚好古。

姚好古略略看了几眼,提起笔来,写了寥寥几个字,以为批示。吩咐僚属抄写一份,原件转给行枢密院存档,论功行赏;抄写的一份则八百里加急呈送给邓舍观看,也好稍微地能起到一点宽慰其心、振奋士气的作用。

他这几天都在忙着与王祺谈判。

这高丽,名义上来说是王氏的天下,实则百余年来,或者权臣当朝,或者受蒙元驱使,其历朝之国王早就失去了独立与自主性,换而言之,早就习惯了当傀儡。更何况败军之将,不足言勇。王祺若真的有骨气,也不会走到投降这一步,甘受面缚的屈辱。因此总体上来说,他的态度还算配合。

姚好古设身处地,做出一副非常体谅的样子,说道:“今已丧国,不从,则宗庙难保。从,则宗祧是寄,礼乐其亨。从了,你依然是高丽王,依我家主公的脾气,断不会使你受到侮辱,以至祖宗蒙羞。你依然可以延续宗祧,何乐而不为呢?”

为人做事,首重一个“名”。

姚好古这么一说,就等于给了王祺一个下台阶。——之所以他肯接受这些不平等的盟约,并非为了保住自己之性命,更非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延续宗祧”。很有点忍辱负重,委屈己身以顾全大局的意思了。

王祺深以为然。

至于对废鲁国大长公主,另立惠妃李氏为后,他更没有半点的抵触心理,甚至有求之不得的欢喜。洋洋洒洒的几十条盟约里边,这一条,他是最积极,最配合的。

高丽的国王很可怜,在宫掖之内,乃至朝堂之上,掌握生杀大权的,并非历朝之丽王,而是蒙元之公主。远的不说,就说王祺。他虽然趁中国大乱,有自立的想法,也的确做了一些脱离蒙元的试探措施,但是朝野上下亲元派的实力依然很强大。鲁国大长公主依然很跋扈。

他能立李氏为惠妃,还是因为鲁国大长公主一直没有产子,以此为借口,才得到了鲁国大长公主的同意。若非如此,他连立个妃子的权力都没有。由此可见亦蒙元公主之权势。他的忍气吞声,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王至今无子,我家主公深以为忧。除提议大王立惠妃为后,另为大王特地选了官宦人家的女子数人,充实后宫。我家主公对大王的关怀,可谓无微不至。大王意下如何?”

邓舍为他选的官宦人家的女子,皆为汉人。所谓官宦人家,也都不是什么大官儿,官职最高的一个也不过才从五品。选汉人女子入后宫,立为妃子,所为者不过有二:一则,表示汉丽一家。二来,后宫里不能没有汉人,就算他是傀儡,也得防着他真要生个儿子怎么办。因为谁也没有把握,到底需要多久才能够彻底地化丽为汉。

这就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王祺唯唯诺诺,道:“丞相恩情,如此关怀爱护,实在令小王诚惶诚恐。”他犹豫了片刻,飞快地抬头看了姚好古一眼,问道,“只是不知,那胡元之大长公主,被废了之后,丞相打算怎样处置?”

“大长公主?废了她之后,她便不再是你高丽的王后,如何处置她,乃我海东内事,大王不必知道。”姚好古一团春风,和和气气,话里的意思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王祺不敢多问,连连点头,道:“是,是。”

他提出这个问题,是有他的私心的。他主要想通过此问题,探知出海东对蒙元的态度,究竟不共戴天,抑或可能会虚与委蛇。两种态度会导致两种不同的后果。对外界来讲,关系海东今后的发展;对内部来讲,关系海东会如何对待高丽亲元派的势力。

王祺关心的自然并非高丽亲元派的死活,说白了,没有人心甘情愿做傀儡。若能把海东的态度搞清楚,也许他就有机会从中上下其手。

比如说,如果海东对蒙元持不共戴天的态度,对高丽内部的亲元派坚决打击的话,势必激起外部的强压以及地方的反弹。如此一来,他是否有机会借助利用?有没有暗地里款通蒙元,拉拢地方,进而复国的可能呢?

姚好古何许人也?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不但怎样处置鲁国大长公主是我海东的内事,天子无私事,大王宫掖内外的等等诸事,也皆为我海东之国事。这其中的意思,大王晓得么?一失足成千古恨,大王千万莫要因一时的冲动,做出千古恨事。真到了那时候,即便以我主公之仁厚,怕也保不住你。无能为力。这其中的意思,大王晓得么?”

他连着两句反问,吓得王祺冷汗淋淋,道:“晓得,晓得。小王晓得。”

“那就好。”

怎么处置鲁国大长公主,姚好古虽然不肯对他讲,其实海东早有打算。

皇帝的姊妹称之为长公主,皇帝的女儿称之为公主,大长公主的意思,就是皇帝的姑姑。鲁国大长公主名叫宝塔失里,按辈分来讲,她即为当今元帝之姑姑。这其实也是蒙元嫁公主与高丽王的一个惯例。

除了第一个当蒙元驸马的忠烈王娶的是忽必烈的幼女,其它下嫁高丽王的蒙元公主们,多为当时元帝的长辈,元帝下诏,常称之为皇姑。不过对高丽国王,却不以皇姑丈称之,而以驸马国王称之。

宝塔失里的父亲是魏王阿木哥,乃顺宗之子,与仁宗、武宗是兄弟。她有姐妹三人,分别先后嫁给了三个高丽王。魏王虽然已经死了,但是她在蒙元宗室中还是有些地位的,最重的是,有她姐妹三人先后为后,她在高丽的势力确实不小。

怎样处置她,必须慎之又慎。杀,显然不可能。送回蒙元朝廷,也不可能。

邓舍专拨了一处院子,给她居住。尽管废了她的后位,平时的起居规格,却依旧按长公主的待遇。优礼之。一方面利用她,再借助奇氏及她家族的关系,可以缓和与蒙元的冲突,关键时刻,似乎可作为一个筹码。另一方面,运用她姐妹三人在高丽的影响力,可以拉拢一部分南高丽的官员,同时得到一部分地方的支持。

姚好古算了算日子,道:“下月初三,是个好日子。立惠妃为后,并及迎立新妃的事儿,便放在那天来办罢。具体细节,不必大王操劳,我家主公吩咐了,由海东全权负责就是。大王放心,定然给你办的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哈哈。”

“丞相的厚意,小王委实感恩不尽。无以为报。”

怎么会没有回报呢?把高丽的土地老老实实送给海东,这就是最好的回报。姚好古取出一份写好的文书,递给王祺,说道:“汉阳府那边,有些人不识天意,意图逆流而行,竟至拥戴新王。其不轨之心,抗拒我王师之意,昭然若揭。

“天无二日。设如其拥立新王,则置大王何地?我家主公为大王计,此事决不可姑息。需得雷霆万钧,迅速将其妄念击破。这一份文书,你且看一看。如果没有问题,即日便传檄南高丽,以示大王之正统,同时以示我海东拥护大王之决心。”

王祺接住,大致看了一下。

这文书,乃姚好古亲自起草的,文字通晓畅白,语气严厉威慑。篇幅不长,数百字而已,但是很有力度。以王祺的语气,明白表明了他正统的身份,严辞斥责了汉阳群臣的不忠,如果他们敢冒大不韪,拥立新王,便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最后有几句话这么说的:“若其徘徊歧路,执迷不悟。则孤必聚三千里义勇,亲驾六师,讨贼伐逆。诚告彼辈,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及州郡义士忠臣,凡所勤王之师,有功必赏。布告海东,咸使闻之。”

王祺心中苦笑,面皮上丝毫不敢流露,恭恭敬敬地把文书还给姚好古,恭声道:“大人写的太好了,小王别无异议。”

“这废后立妃与这一封布告汉阳的文书只是盟约其中的一项内容。其它的内容,本官都也已经对你说过了。你有异议么?”

“没有。”

“那么,还要再看看盟约的条款么?”

王祺吞吞吐吐,识趣地说道:“不用了。”

姚好古咳嗽声,使个眼色,边儿上的两个左右司官员即捧来早就备下的盟约与高丽王的王印,当着王祺的面儿,姚好古亲自将大印盖上盟约。一式两份,将其中一份交给了王祺。盖好了,那两个官员自捧着王印退下一边。

王祺拿眼偷觑了那王印好几眼,不敢出声。他身后站出来一个臣子,长须飘飘,却是洪彦博。

要说起来,洪彦博诚为忠臣。王祺被俘的时候,他本来出使未回,后来在路上听说了,有人劝他去汉阳,他没同意,说道:“为人臣子,当尽忠王事。今,我王在平壤,吾为何要去汉阳?”遂投平壤。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刚才王祺问海东将如何处置鲁国大长公主,其实便是他的主意。忍辱负重,不忘复国之念。

王祺到底是俘虏,尽管有邓舍的吩咐,要求看管他的官员们好生对待,可没几个海东的文武看的起他。最早的时候,连个看门的小官儿,都敢蔑视侮辱。洪彦博为此很与姚好古交涉过几回,经过姚好古的整顿,如今的情况稍有好转,算是为王祺争到了一点稍好的待遇。

他冲姚好古行个礼,道:“姚大人。我高丽与贵国的盟约已经谈妥,这王印,难道不该归还我王么?哪里有一国之主,却连王印都没有的?这话若是传出去,怕对贵国、贵主上的名望会很不好。汉阳群臣,说不定也会以此为借口,很难服众。”

他这番话中,隐约有点威胁的意思,姚好古微微皱了眉头。捧着王印的一个左右司官员横眉竖眼,斥道:“大胆!”

“这王印,早晚会还你们的。但是并非今日。待总统府与总理府正式成立,王印可由总统府管之。”

“不知总统府的总统,与总理府的总理,贵国想由谁人担任?”

“尚在商榷之中。”姚好古淡淡地答道。

洪彦博说了两个随着王祺来到平壤的高丽大臣的名字,说道:“以吾之见,他两位大人德高望重,足可任之。”

“为何?”

“想必贵国定欲以贵行省之人任之。无论是谁,不知姚大人有没有考虑过,只要不是我丽朝的重臣,怕都依然不足以服众,空给汉阳群臣为叛逆的托辞。是以,吾认为,非吾提出的这两位大人,不可担此重任。”

姚好古面色不渝。

洪彦博接连两次的暗中威胁,使得他很不高兴。对高丽君臣,他一向客客气气,不代表他没脾气。给面子了,王祺是高丽国主;不给面子,他算甚么东西?不能一味迁就,既然他们不识好歹,该发脾气的时候,就需得横眉冷对。

姚好古说道:“该由谁担任,自有我家主公决定。洪大人,手不要伸的太长了。本官得提醒你一下,请你牢牢记住: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说的,不要说。军政大事,自有我家主公为之,你与贵主只管安享富贵就行了。”

他拂袖而起,掉头就走,走了两步,转回头,把起先交给王祺的那一份盟约,猛地抢了过来。他冷冷看了看王祺与洪彦博,哼了声,道:“我主公虽仁,并非无威。各位,好自为之。”

他突然变脸,王祺惊骇不已,面色刷白,两股栗栗,欲待解释,姚好古丝毫没听的兴趣,撩起前襟,大踏步地出了堂门。捧印的官员并另外几个参与谈判的海东官员,紧随其后,一行人扬长而去。

——

1,单单台州方国珍,他仅以三郡之地,就拥有巨舰千艘,水卒八万,完全没的比。

“国珍拥巨舰千余,据海道,阻绝粮运,元人始困。”他有“水军八万,步卒三万,战船千艘,渔船无数”。朱元璋称他:“分守三郡,威行海上,得非一时之豪杰乎!”

“巨舰千余”或许有些夸大,但几百艘,他总是有的。当然也不会全是“巨舰”,但大型的战船数目,估计也不会少,要不然他也做不到“威行海上”。

“水军八万、步卒三万”,料来也有夸大的成分,不过连带水手在内,几万水军他肯定还是有的。

后来,朱元璋平定浙东,方国珍知道不是对手,他也不想投降。“国珍实欲泛海,以风不顺,不得已,归命。”他打算泛海远走,因为风向不顺,不得已向汤和投降,“凡得其部卒九千二百人,水军一万四千三百人,官吏六百五十人,马一百九十匹,海舟四百二十艘,粮一十五万一千九百石。”

除了随他投降的一万多水军,他的次子又“献三郡海船水手数万”。

2,高丽的国王很可怜,在宫掖之内,掌握生死大权的,并非历朝之丽王,而是蒙元之公主。

“宫掖之中,公主手操生杀予夺大权,严明果敢,内外震慑,国王及其它嫔妃都不得不仰其鼻息,屈节事之。”

兹举几例:

忠烈王对忽必烈幼女齐国长公主之所言所行,往往禁之不得,但涕泣而已;而公主对王则动辄以杖迎击之,且诟且击。

忠宣王妃蓟国公主妒忌赵妃专宠,上书元太后告状,元廷立即遣使干预,执赵妃以归,迫使忠宣王退位。忠惠王以佯醉得戏其父遗妃庆华公主,数月后,元廷遣使执返忠惠王。

并且,朝会、宴席、巡幸、狩猎、接见使臣,公主无不参与,而且常坐在国王的上位。官吏任免,公主可任意为之,不必得国王同意。国王的决策,公主可推翻。德宁公主在忠穆王、忠定王时,以母后身份临朝专政。

以上可见,高丽王名义为国王,很多时候实则无异傀儡。

3,鲁国大长公主。

她的祖母是个汉人,她的父亲阿木哥实为顺宗长子,但因为非蒙古人所出,所以没有被立为皇太子。后来,英宗被弑,有人想拥立他为皇帝,被泰定帝囚禁在大都,不久就死了。

他的长子阿鲁为西靖王,出镇陕西。

次子孛罗帖木儿袭封魏王,至正十三年为小明王部属所杀。

“魏王孛罗帖木儿讨贼,屯于汝宁。塔不台来供军饷,王嗜酒不为备。一夕,贼劫王,为所执。塔不台驰骑夺王,亦被获。比明,见贼酋,王拜而乞活,塔不台以足蹴王曰:‘犹欲生乎?’贼复屈其拜,塔不台诟之,且与缚者角,贼支解之。”

60 山河

邓舍纵马奔驰,宽阔的原野上边,远近山林郁郁。www.65txt.com

奔腾的骏马践踏在草地上,带起黑色的泥土,和熙的暖风迎面吹来,他索性敞开了衣襟,任暖风吹打在他的胸膛。在平壤的深宅大院中待的久了,投身广阔无边的自然世界里边,将那繁琐的政务抛到脑后,这一刻只有速度和风声,他着实感觉到十分的舒畅。

这已是他来到高州的第四天了。

便在昨天,他攻下了高州城。整个攻城的过程几乎没费什么吹灰之力,简直乏善可陈。根本没用的着他带的主力上阵,只凭雷帖木儿不花的五千先锋,就成功地取得了胜利。守城元军的斗志低落的叫人吃惊,雷帖木儿不花两次冲锋过后,昔日赫赫有名的探马赤军便就此投降了。

高州的蒙元守军总计二千四百余人,战后保存有战斗力的还有两千三百多人,阵亡的不足三十。而攻城的雷帖木儿不花部,战后统计出来的士卒伤亡数目更少的可怜,伤者连同阵亡者,加在一处,连十五个人都不到。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摧枯拉朽。

胜利得来的如此轻易,即便邓舍明知必胜的,也不由为之吃惊。

他却没有想到,邓舍这个名字如今在海东、在辽东早已响彻四方。年余来,他大败囊加歹,三退纳哈出,阵斩张居敬,生擒高丽王。大宋海东行省的红旗所到之处,元军无不望风披靡。他早就今非昔比,名符其实的强兵悍将,百胜雄师的代名词,显赫无比海东王。

早先时候,他对攻打城池很感兴趣。尤其破城之后,以胜利者的身份来接替前任各项管理城池、百姓的工作,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多有成就感。

如今,他破城破的手软,要换了辽阳、平壤这类的名城大邑或许还会好点,像高州这种下等州,别说攻破一个,即便连着攻下几十个,他也实在早就提不起什么兴致,根本没什么成就感了,早就习以为常。

故此,他把接管城池、整编降军、安抚百姓的工作全部扔给了洪继勋。今天一大早就起来,带了雷帖木儿不花及诸将,出城骑马,美其名曰“踏青”。顺便也好勘探一下周边的地形,为下一步的行动打下基础。

雷帖木儿不花从后边赶上了他。

雷帖木儿不花的坐骑产自蒙古,是铁蹄马的一种,擅长走山道,要论速度远不及邓舍的坐骑。他羡慕地说道:“如果末将没有看错的话,丞相所乘,当为西域名驹?”

所谓香车宝马。一匹好马是可遇不可求的,不但是财富的象征,更是权势的象征。对一个征战沙场的人来说,一匹好的坐骑更代表了更好的战斗能力,遇到危险则也会有更好的逃生机会。

吕布投靠董卓,不就是因董卓送了赤兔马给他?后来,赤兔马落入曹操的手中,曹操又把它送给关羽,不一样也是为了拉拢关羽么?尽管关羽没理会他,走的时候还不忘挂印封金,以示其高节,可这赤兔马,他却为什么不肯还给曹操,反而痛痛快快地占为己有?由此也可见,一匹好马在武将心目中的地位了。

也因此,难怪雷帖木儿不花如此的艳羡。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⑴бk文学网,电脑站:ωωω.ㄧ⑹k.cn手机站:wàp.ㄧ⑥k.cn支持文学,支持①⑥k!邓舍贪婪地呼吸着野外的空气,青草的芳香与远处河流的清凉水意混在一起,夹杂泥土的气息,他回首看了看高州,再眺目远望,感慨地说道:“乘烈马,驰骋草原间。操弓矢,用刀剑砍下胡人的头。扬威异域,使得我族人的威风,传遍海角天涯。人生的快事,难道说还有更甚于此的么?”

“丞相雄心壮志,末将等膺服不已。”

邓舍哈哈一笑,转目观看,瞧见了雷帖木儿不花羡慕的神色,他心中一动,举起马鞭敲了敲坐骑的辔头,说道:“雷元帅眼光不错。我的这匹照夜白的确来自西域。年前,纳哈出的使者张德裕给我送来的。”

蒙古马的个头普遍不高,邓舍的这匹照夜白较之雷帖木儿不花的铁蹄马,足足高出一头。高头大马。

雷帖木儿不花得仰着头看邓舍,伸出手往马身上摸了一摸,赞不绝口,道:“《相马经》云:‘马头为王欲得方,目为丞相欲得明,脊为将军欲得强,腹为城郭欲得张,四下为令欲得长。’丞相的这匹照夜白,马头既方,双目且明,背脊强劲,腹部扩张,四腿修长,真可谓罕见的良驹。不愧‘天马’的称号。”

“咦?雷元帅对相马之术,看来颇有了解呀。”

“末将辽东人,自曾祖父起,世代为鞑子牧马。及末将年长,略识文字,又稍读过些书,对相马之道,不敢说精通,略知一二。”

邓舍点了点头,扬起马鞭,凌空甩了个鞭花,啪的一声脆响。他朝前边指了指,说道:“哪里有个山谷,咱们去瞧瞧。”

雷帖木儿不花意犹未尽,紧随在邓舍的马后,一双眼不由自主,总往这照夜白的身上落去。邓舍偶尔回头看见,却只当不知,与诸将指点山河,分析地势,时不时提出些问题,如果在这里遭遇敌人,或者敌攻我守,或者我攻敌守,该如何应对?怎么战胜敌人?

随行诸将尽皆老于行伍的,或许理论不太擅长,但是实战的经验都很丰富。一个个争先发言,抢着回答。

一个侍卫突然大叫:“兔子!”

“哪里?”

顺着侍卫指的方向,邓舍张弓搭箭,箭头随着波浪起伏的草丛,调整瞄准,一箭射出,正中那白兔的身上。他挟弓打马,疾驰过去,一弯腰,将之提了起来,随手向后一丢,毕千牛催马赶上,伸手接住。

“晚上熬了汤,诸位见者有份,每人一碗。”

邓舍的上任亲兵队长左车儿,现任金州翼元帅府翼元帅的,邓舍此行把他调了过来,随行左右。他正奔行在毕千牛的旁边,应声问道:“只喝汤?肉不叫吃么?”

“狗日的。肉当然老子吃了。”

众人齐声大笑。

他们很久没听邓舍说过脏话,没见邓舍这样高兴过了。

邓舍怎会不高兴。

好消息一件件传来。军校竣工,随时可以开学。吴鹤年经营关北,收效甚好。刘杨成功灭了长野四郎,海东水军势力大涨。姚好古与王祺顺利达成盟约,布告汉阳的文书已经传遍海东。南高丽东线的丽军开始一批批的投降,南高丽的战事眼看就要结束。

虽说还有沈阳与辽西两个外敌,但是南高丽一灭,纳哈出与世家宝也就不足为忧了。至多半年,稍微的休养生息一阵后,便可依据先前制定的策略,先取纳哈出,再战世家宝。然后,只要等他在高州沿线布下一道坚固的壁垒,整个的海东、辽东,可以说就真正的自成一统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山东的李首生近日多次送回加急情报,河南的察罕帖木儿连月来大规模调动军队,派往山东的细作一拨接着一拨,看起来他很快就要开始大举进攻山东。等到那个时候,辽东、海东既然一统,精兵十万、悍将如云。而山东内讧不休,势必难以抵挡察罕的锋锐。他要不要强龙过海,还不是一念之间的事么?

他怎能不高兴?

更有着辽阔的原野,开阔人的心胸。一时间,他雄心万丈,带着诸将奔近山谷,远远兜了一圈,绕上高地,俯瞰平原。他道:“洪先生盛赞此地,称之为辽东的门户。所言丝毫不虚。诸位且看,这块平原处在两山之间,左右山势连绵,左边逶迤直到辽西,右边深入漠南。潢河与土河横贯整个平原,土地肥沃。

“原来的高州城太小,只等击退孛罗帖木儿,我海东便可以在此另外择地建城。另外左右筑造军镇,以为壁垒。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就此形成了。

“漠南的鞑子若来,它绕不开山的西麓,我军在上,它在下。漠南鞑子多为骑兵,它必须仰攻,首先就处了下风,难以功成。且有上都为我之前哨,进退由我。何止防守,我若有意,用惠和御辽西,然后出精骑,应上都,卷袭漠南亦非难事。

“现在辽西不在我们的手中,世家宝如果来犯,莫说他连惠和、武平并及大凌河等处的险要都突破不了,即便他往腹里继续寻求援兵,也不要紧。我有高州在后,可做惠和的坚实后盾。哪怕他雄兵十万,也绝难抵住我的纵深防御。且,大宁距离惠和不过百里,我若有意,用高州御漠南,然后举两省之兵,倾其一城之地。朝发夕至,要想得辽西,真如探囊取物一般。

“正可谓:自此辽、海成一统,春夏秋冬在其中。有朝一日虎啸时,百万雄师过大江。”

邓舍意气风发,慷慨激烈。他追忆往昔,不由失笑,顾盼左右,点了点左车儿等宿将老人,问道:“诸君,当日逃亡的路上可曾想到会有今日么?”他倒不是自矜,但短短的年余内做下这么大的一番事业,一点的骄傲、自豪还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的。

左车儿等在马上躬身答道:“末将等昔日只求三餐之饱,护一命之周全,实在不意今日居然有朱紫之贵,竟至能坐拥万夫。此皆大将军之威,此皆大将军之能。所谓附骥尾者,说的即为末将等人了。真是太荣幸了。”

“哈哈。”

邓舍越发地高兴,睥睨山川,他踏马高峰,说道:“诸君也不必谦虚,没有你们,我也难有今日的成就。只要诸君精诚团结,万众一心,我海东明日的风物,必然更是不可限量。使河如带,山岳若厉。今与诸君同指山河,以为盟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他日功成,富贵无忘。”

这是邓舍第二次与诸将盟约了。

第一次,在打辽西的路上,他曾与佟生养等女真将校们发过一次盟誓,效果极佳。汉人将校们有听说的,一些看不起女真人的,私底下很有些牢骚。毕千牛、左车儿等以及通政司的王老德给邓舍汇报过几次,所以他借着今天的机会,与老部下们也来了这么一出。

诸将心动神驰,无不热血沸腾,抽出刀剑,有的敲打胸前的铠甲,有的敲打臂膀上的圆盾,齐声叫道:“使河如带,山岳若厉。同指山河,以为盟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他日功成,富贵无忘。”

“展旗,回城。”

他们出来的时候,没有打开旗帜,这会儿毕千牛展开邓舍的帅旗,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打开刘福通写给北伐军的旗联。但见正中间帅旗招展,斗大一个邓字。两侧红旗黑字,迎风飒飒,分别写着:“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

邓舍指着这两幅旗联,说道:“去年丰州一战,我军的这副旗联被孛罗帖木儿抢走了。今天,我军再与他会猎漠南,我特意又把这幅旗联打了出来。来日与孛罗帖木儿对战,你们,谁愿意带着这幅旗联,去把他的帅旗给我抢过来?并把它插到他的帅营里边?”

包括雷帖木儿不花在内,诸将踊跃争抢。

邓舍从侍卫手中接过旗联,亲手交给了雷帖木儿不花,说道:“雷元帅骁勇善战,文武双全,在我辽东军中声名显赫。这旗联,便给你。”他抽出短剑,举起来,对着蓝天,道,“八个字送给雷元帅: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誓不辱丞相之命。”

邓舍拉拢人心确实很有一套,春风细雨的,才没几天功夫,就差不多把雷帖木儿不花给彻底收服了。话说回来,良臣择明君,就辽东地面上来说,比邓舍更“明”的,还真是一个也没。习惯了关铎的虚伪,突然碰到邓舍这样赤诚待人的,雷帖木儿不花转变的心甘情愿,自也在情理之中。

邓舍扬鞭驰马,当先奔出。数十将校大呼小叫,驱马紧随。一望无际的平原草地,他们英姿飒爽的身影,在阳光下,带着无限的朝气,渐渐远去,融入了天地一色。

回到城中,已经入夜。

雷帖木儿不花的营地在城外,他与邓舍等分手不久,刚到帐中,还没来得及换下装束,帐外有人来报:“丞相的侍卫,为将军送来天马一匹。”雷帖木儿不花急忙出帐一看,可不正是照夜白么?

他喟然叹息,说道:“丞相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报死乎?”

——

1,对一个征战沙场的人来说,一匹好的坐骑更代表了更好的战斗能力,遇到危险则也会有更好的逃生机会。

曹操有匹马叫绝影,大约也是大宛马。他攻打张绣失利,险些丧命,能逃出生天,全靠了绝影。绝影连中三箭,依然能奔跑疾驰,最后被流矢“伤颊及足”。曹昂再献马给曹操,曹操才能得免一死。

后来,曹操将绝影与典韦、曹昂、曹安民一起祭祀。

2,同指山河。

汉初大封功臣,誓词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意思即为:有功者授给爵位,子孙永享,可以指着山河为誓。

61 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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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三月的暖春悄悄溜走,辽东已经进入了四月。四月的天空澄澈如镜,这中国的北疆天高气爽。接连下了两三天的细雨,把城里城外清洗得干干净净。天空是蔚蓝的,大地是碧绿的,处在群山环绕之中的高州城,就如一颗剔透的明珠,再看不出半分才经过一场战斗的模样。

海东的后续部队,从辽东各地络绎赶来,城中根本住不下,城外的大营里也早已住满了士卒。没有警戒任务的二线部队,——比如辽左等地来的屯田军之类,由军官们带领着,或者修葺增高高州的城墙,或者在高州沿线一带选择合适的地点筑造临时的堡垒。

日夜不停。白天喧哗阵阵,夜晚火光朝天。

如果恰好逢上天气晴朗的日子,数十里开外,就可以远远地看到高州城头、以及左右的层峦叠嶂之中,茂密的树林间,到处插满了海东的军旗。——虽然实际上,插军旗的地方多数只有几个士卒看管。

但声势非常惊人。

这是邓舍故意为之的。他放出去的风声,号称带了“十五万”大军。不过相比孛罗帖木儿,他的这番吹嘘尽管带了极大的水分,仍旧不免大大逊色。要知,那孛罗帖木儿可是号称三十万雄师。至于其中究竟有多少的水分?就像是孛罗帖木儿至今没探出来他的真假一样,他也一样没能查明孛罗的虚实。

“顶天了,五万人。”

例行的每日军议上,左车儿伸出一个巴掌,这样说道。

他转着头瞧了瞧周围诸将的神色,接着分析道:“去年孛罗打丰州,号称多少人?也是三十万!其实有多少?怕连五六万都不到吧?再说了,这都多少天了?咱打下高州都八天了。他在兴和那块儿足足已经待了十几天,按兵不动。他要真有三十万人,会等到现在?他有十万人,都不会等到现在!

“且,大都左近,因为漕运不通,能从江南运来的粮食越来越少,这几年都在闹粮荒,自保不及。数万人的粮饷是个极大的数目,既然大都指望不上,孛罗便只有从山西输送。兴和距离大同数百里,他带的人马如果超过五万人,单只路上的损耗他就受不了。”

“因此,…手机访问:wàp.①⑹k.cn…”左车儿斩钉截铁地又重复一遍:“顶天了,五万人。”

对他的判断,邓舍还是很赞成的。

左车儿做为上马贼的老兄弟,邓舍的前任亲兵长,不但资历老,勇敢善战,并且擅于学习。自从外放以来,他从千夫长到万户,再到如今的翼元帅,一步一个脚印,都做的有模有样,成长的很迅速,屡经阵仗,多次立下功勋。是邓舍重点培养的一个对象。

邓舍赞赏地看了看他,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他带了多少人并不重要,麻烦的是,他龟缩在兴和,不进、不退,竟然好似有了些打持久战的意思。这就有些棘手了。”

左车儿说道:“我海东年后至今,几乎无日不战。对这个情况,孛罗帖木儿不会不知道。相反,这大半年来,他却没打过什么仗,养精蓄锐,兵精粮足。如今他驻军不动,肯定是要想与我军比一比耐力。说不定他以为我军早已疲惫,不战而就能把我军拖垮。”

在当初商讨是否该支援上都的军议上,刘世民、刘世泽兄弟两人就曾对此做过很深入的讨论。他们的意见与左车儿的分析基本上一样。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他要指望以此来拖垮我军,显然是不可能的。我军打南高丽,动用的都是海东的粮储。辽左的屯田所得,却是基本没动。加上辽东各城的储备,供应我三万人马的所需,绰绰有余。这一层,我倒是并不忧虑。

“只是,上都那边,程思忠连日来发了数次急报。说上都周围漠南的鞑子,蠢蠢欲动。并且上都的存粮没有多少,现在他又不敢随意出城哨粮,至多还可以坚持半个月。如果孛罗一直按兵不动?……,雷元帅,你熟悉上都内情,把你知道的给诸将讲一讲罢。”

“程元帅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上都军的老卒大多被末将带走了,剩下在城中的,多数皆为新卒。如果粮食出现问题,上都我军必然军心不稳,没准儿会产生内乱。”

雷帖木儿不花面带忧色,欲言又止。邓舍问道:“你有什么建议?尽管说来。”

“末将以为,既然孛罗按兵不动,我军又粮草甚丰,不如遣一支军马,给上都送去一些。也好借此安抚上都的军心。”

邓舍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高州到上都有几百里地,沿途多有鞑子的守军。我以一支孤军押送粮草招摇过境,岂不是羊入虎口?雷元帅,你这是关心则乱。此策,实不可行。上都缺粮的问题该怎么解决,咱们需得另想办法。

“……,不过,先遣些人马打出救援的旗号赶赴上都,以安抚其军心,倒还是可以的。”

他不动声色地瞅了雷帖木儿不花一眼,笑道:“这项任务便由雷元帅担任如何?”

雷帖木儿不花道:“正因为末将熟悉上都的内情,所以末将不能接受这项任务。”

“噢?为何?”

“末将若是去了,那么以后丞相与上都彼此的军报来往,就再没有互相熟悉的人可以传达。并且事若有急,丞相的身边更不能没有了解上都虚实的人出谋划策。因此,末将随丞相在外,更胜过回去上都。”

邓舍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不再试探,从帐中诸将中挑出了一个将校,拨与五百人,令其星夜奔赴上都。同时给程思忠传去邓舍的请求,要求他务必安抚好军心,团结内部,坚守住城池。至于外部的敌人,则请他大可放心,自有海东应付。

正商讨间,有一人快步走了进来。

众人抬头看时,却是洪继勋。但见他眉眼带笑,似是碰见了什么喜事也似。——,因为邓舍把城中政务与军中杂务,并及增高城墙、修筑堡垒等诸般事务全部一股脑儿地交给了他,故此他没有参加军议。

他手中拈了两份军文,微微朝诸将拱了拱手,对邓舍兴冲冲地说道:“主公,好事也!臣适才接连得了两份军文,一份从辽阳来,一份从上都来。主公且请猜猜看,讲的都是何事?”

他没头没脑的,忽然来了这么两句。邓舍微微一愣,他的思路还在程思忠与孛罗的身上,自然首先想到了上都。他说道:“一份从上都来?好事?可是程元帅城中乏粮的情况,得到了好转么?”

“非也。”

甚少见洪继勋卖关子,邓舍顿时来了兴趣。上都还能有好事?不是乏粮的窘状得到了好转,就必然是漠南的元军出现了变化。他问道:“然则,可是漠南鞑子有变?漠南没有坐镇一方、有足够威望的鞑子统帅,莫非,……,鞑子出现了内乱?”

“哈哈。虽不中,亦不远矣。”

洪继勋展开上都传来的军文,呈给邓舍。邓舍一目十行,匆匆看过,拍案大喜,又将军文递给了雷帖木儿不花,环顾诸将,说道:“岭北的鞑子阳翟王拥众数万,裹挟当地的几个宗王,起兵反了。”

这阳翟王,堂中诸将都有耳闻。

此人乃窝阔台大汗第七子灭里大王之后,世镇北藩,是蒙古的一个宗王,黄金家族的直系后裔。中原内乱以来,岭北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本来元帝去年就曾下诏,命他们起兵南下,帮助剿灭红巾的。却叫阳翟王以为有机可趁,“肆为异图”。

岭北的居民,尽为蒙古部落,保持着游牧的风俗,散则为民,聚则成军。因此,他短短的时日,便聚集起了数万的军队。其实,阳翟王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竖起了反旗,只因为上都孤城深入,在漠南、漠北的消息并不灵通,故此最近才刚得知。

雷帖木儿不花倒抽一口冷气,霍然起身,仓皇间险些把案几上的茶碗撞掉,他急声说道:“漠南、漠北的重镇,没有强过上都的。阳翟王反,他由岭北而入漠南,要想进入腹里,首先攻打的定然便是上都。这,这,手机访问:wàp.①---⑹k.cn……,何喜之有?”

“阳翟王或许会如雷元帅所言,首先攻打上都。但是试问雷元帅,如果真的出现了这样的局面,屯军兴和的孛罗该如何自处之?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这?”

是呀,一边是红巾,一边是造反的阳翟王。面对如此的形势,孛罗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他是会眼睁睁看着上都落入阳翟王的手中,抑或是会立即起兵,抢在阳翟王攻打上都之前,先把上都攻克占据呢?

如果从军事角度来看,当然是前者为上。坐山观虎斗。先等红巾与阳翟王拼出个胜负,然后坐收渔翁之利。但是,元帝会给孛罗帖木儿这个机会么?即便给了孛罗帖木儿这个机会,孛罗有胆量冒这个风险么?

阳翟王可与红巾不同,他是窝阔台的后裔,当之无愧的黄金家族,在漠南、漠北颇有号召力的。如果坐视他攻下上都,漠南、漠北的蒙古部民会不会转而支持他呢?哪怕这个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孛罗也绝对没有胆子来承担如此严重之后果与责任。

即使从他自身的利益出发,他也不会做出这个选项的。北有阳翟王,南有红巾,侧有辽东,大都与他的部队夹在中间,下场如何,不言而喻。

雷帖木儿不花恍然大悟。

左车儿也同时猜出了洪继勋与邓舍不忧反喜的原因,他说道:“难怪孛罗帖木儿按兵不动!说不定,他比咱们更早得知的消息。这会儿他屯军兴和,迟迟不动,是不是就有这个因素在内呢?”

“不是‘说不定’,而是肯定!孛罗之所以迟迟不动,绝对就是因为阳翟王。甚至,他此次突然发兵攻打上都,弄不好也是因为这个阳翟王!”

“洪先生的意思是说?”

“阳翟王起兵作乱,这是何等的大事?上都程元帅部情报不灵,大都则不然,它定然会在第一时间得知。

“那么,正如雷元帅适才所讲,阳翟王要想南下腹里,肯定要首先攻取上都,以免去后顾之忧。吾料鞑主无非有两条应对之策。一则,即刻遣大都军马北上,压迫阳翟王不得出岭北半步。二则,遣一上将,抢先一步展开对上都之攻势,断其后路。待夺取上都之后,再联合大都军马,从而两路合攻,一举将之剿灭。”

洪继勋转过头,对邓舍说道:“为了证实臣的判断,臣已经遣派快马,急往兴和西部打探去了。只要发现有元军大部队北上的迹象,那么,臣的判断就敢说确实无误了。

“……,不管怎么说,孛罗的真实意图,他为什么突然进攻上都,又为什么战也不战,退又不退,首尾两端,观望不定,我军现在才算是一清二楚了。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尚请主公早下决定。”

邓舍为了显示稳重与老成,近日正式蓄起了胡须。他抚摸着下巴上修剪整齐的胡髭,从欢喜中慢慢平静下来。

他道:“以目前的局势来论,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也无非就是两策。要么我军先动,先发制人;要么等孛罗先动,我军后发制人。”

洪继勋原先提出的战术是等孛罗先动,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他们判断错了孛罗攻打上都的真实意图,现在发现战局出现了变化,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随后的战术部署自然也应该随着做出调整。

先发制人与后发制人两者各有利弊。

后发制人较为稳妥,不足之处是耗费粮草太多。高州还好说,上都坚持不了太久。先发制人有些急进,有利的地方是只要获得一场大胜,孛罗顾忌阳翟王的声势,势必就会放弃上都。毕竟他的主要目标,不是上都,而是阳翟王。为了上都损兵折将过多,不利平乱。

邓舍分析孛罗的心态,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相比阳翟王,对鞑子皇帝、对孛罗来说,上都军的损害反而是小的。我军若选出数千精锐,奔袭兴和,只要取得一场胜利,给孛罗以较大的杀伤,示之以威,使得他明白继续攻打上都是件得不偿失的事儿。这场仗就算是打完了。上都也就太平无事了。唯一的问题,我军要是奔袭,有几分的胜算?”

左车儿、雷帖木儿不花诸将分别发言。

有的认为胜算大,有的认为胜算小。认为胜算小的,又参加过早先军议的行枢密院官员,重新搬出来刘世民、刘世泽兄弟当时的谏言。认为胜算大,也参加过那次军议的将校,则搬出来杨行健等人的言论。两厢里辩论不休,争吵一团。

邓舍闭目深思多时,心中有了定论。

他却不先说,制止了诸将的争论,问洪继勋道:“先生说有两件好事,另一件是什么?”

“辽阳军报:纳哈出遣使求和。”

——

1,顺帝。

这时的元帝名叫妥欢帖睦尔,庙号是惠宗,顺帝这个号,是朱元璋送给他的。因为朱元璋认为他灭国前夕,不背城一战而舍弃大都,逃窜漠北,是顺天应命。其实,顺帝不但在逃窜漠北上是顺应了天命,其它还有很多次类似的举动。

比如阳翟王造反,派了个使者质问顺帝,说:“祖宗以天下付汝,汝何故失其太半?何不以传国玺授我,我来做帝位!”顺帝回答道:“天命有在,汝欲为则为之。”意思就是说:“看天命吧,你想做,就来试试看。”很不愠不火,颇有风度。

在这之前,“关先生破上都东向,有劝顺帝出奔,帝大言:‘无妨,自有福来,何奔之有?’”在这之后,“明将入京师,有劝顺帝留守,帝但观天文,搔首无言,继而出奔。”

顺帝出奔到上都,有一天,“有狐数头入行殿,直至御座下。御史大夫阿剌不沙见上,极言亡国之兆。上曰:‘天意如此,朕将奈何?’”

历数元朝诸帝,短短数十年,有十几个皇帝。元朝的帝位之争是非常激烈的,最短的在位只有一个月,大多数二三十岁就崩了,最小的才六岁,还有一个只有八岁。或因宫廷政变、或因军事兵败而死的,就有三个皇帝。

只有世祖忽必烈与顺帝两个人在位的时间最长,甚至,顺帝还超过了忽必烈。

忽必烈在位三十五年,顺帝在位三十六年。中间的那几个元朝皇帝的在位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过才总共三十八年。

顺帝不嗜酒,好书画,能观天文。他小时候被流放到高丽,13岁登基做皇帝。权臣尽数死在其手,杀一品大臣数百人。他有鲁班天子的称号,曾凿地道去看天魔舞。他信奉佛教,喜欢欢喜禅,却也设置经筵,听汉人的儒生讲解经典。他有着可以查证的蒙古血统,但当时传闻,他是宋朝皇室的后裔。

他登基之初,有权臣伯颜;到了后期,有军阀内战,皇太子争权,但是他的帝位却一直坐的稳稳当当。他是元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他又是北元的第一位皇帝,竟以亡国之君,依旧面南称孤,得以善终。朱元璋说他顺应天命,诚哉斯言。

62 二议

洪继勋话音未落,大堂上“哗”的一声就热闹了起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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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哈出偏居北地,比邻辽阳,实在是辽东的心腹大患。他对辽东造成的威胁,事实上比辽西还要大。邓舍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果说辽西还在辽东门外的话,那么纳哈出就货真价实的是卧榻之侧。

这真是才听倭人定,又闻沈阳平。

邓舍喜不自胜,意外之喜,喜上加喜,他左手握拳,往右手掌上轻轻一击,畅声大笑。

诸将中一人拜倒,高声道:“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纳哈出既肯服输,则我辽东就后顾无忧了。可以专心用兵高州。孛罗虽强,能强的过我后顾无忧的百战雄师么?上都的战事,指日可定了!”

众人看时,说话的乃陆千十二。邓舍为了增强部队的机动能力,把他的骑兵也调了过来,一并参与此次支援上都的作战。他的脑子倒还算机灵,能立刻就从纳哈出的求和,联系到眼下的战事。

邓舍笑道:“小陆将军所言,深得我心。”

他高兴之余,不免想知道详情,抚摸着胡髭,与诸将笑了会儿,迫不及待地问洪继勋道:“辽阳的军报上除了讲纳哈出求和,还说了些甚么?有没有提到他求和的条款?使者何人?消息送到平壤了么?姚先生知不知道?”

洪继勋道:“军报上说:纳哈出派出求和的使者还是张德裕,总共提出了三个和谈的条件。陈大人因事关重大,没来得及往平壤送信,直接转呈到主公这里了。”

“张德裕?”邓舍点了点头。上次出使平壤的也是张德裕,此人可谓纳哈出的文胆,位高权重,乃是心腹。由他为求和的使者,纳哈出的诚意看来还是可以相信的。他问道:“三个条件?都是甚么?”

“第一,沈阳乃是与辽阳和谈,不是与我海东行省和谈。和谈的条约要秘密,不能公开。”

按道理说,纳哈出是蒙元辽东行省的左丞相,他要和谈的话,对应的应该是海东行省。但是蒙元朝廷与安丰朝廷是敌对的关系,所以,纳哈出只肯与辽阳和谈,不肯与海东行省和谈。等于不承认海东行省的存在。

“第二,辽阳与沈阳各退兵十里,中间地带设置为无人区,两边都不设防。自和约签订日起,互遣使者长驻对方城中。一方面互通消息,一方面做为人质。因此,这个使者必须是亲近人。纳哈出愿意把他的次子遣派去辽阳。”

诸将中,左车儿冷笑一声,道:“各退十里?纳哈出的算盘打的也忒精了点。他残兵败将,有何资格与我平起平坐?”

“第三,北地产马,纳哈出愿开放与辽阳的贸易,允许马匹的买卖。并献上骏马三百匹,以及皮草、钱钞若干。”

较之内地,辽东算是贫瘠的,但是与沈阳以北相比,辽东又算是富庶的。纳哈出愿意开放贸易,允许马匹的买卖,看似辽阳占了便宜,但即便他不开放贸易,辽阳也大可以从别的地方得来马匹。

比如倭人藤次郎垂涎已久的耽罗岛,上边就有牧场,养有军马数万。只要打下来,还用的着在乎他肯不肯开放贸易?至于他“献上骏马三百匹”,更是不值一提。

“皮草、钱钞若干”,皮草要来何用?元朝的钱钞贬值的厉害,民间交易许多宁愿以货易货,都不肯收元朝的钱钞。并且像安丰朝廷等的一些割据势力,也都早已经开始自己发行货币,在他们的占领区,元朝的钱钞越发没有地位。送一万贯的钱钞还不如送一百两的白银实惠。

反过来,与辽阳开通贸易,沈阳以北的地区却可以得到很大的收益。别的不说,就辽东、海东的粮食、铁器、盐茶,就能极大地充实他们的实力。当然,邓舍肯定不会同意贸易这些东西,然而商路一开,挡不住人走私。弊大于利。

听了这一条,不但左车儿,堂上诸将全都鼓噪起来。

有的叫道:“欺人太甚。”有的嚷嚷:“这哪是他来求和?简直是咱去求和。”有的拔出腰刀,往空中虚劈几下:“这等狂妄自大、不知进退的东西,何必理会?待救了上都,顺便回师,把他给彻底灭了就是。”

“洪先生以为如何?”

“臣闻听纳哈出以前常称关铎为土贼,如今又常称主公为土贼。狂妄自大,诚哉斯言。不过以臣之见,他却也不会竟不识好歹至此。他为什么早不求和,晚不求和,偏偏这个时候来求和?——要知道,前番的辽沈之战,已经结束半个多月了。”

“先生是说?”

“臣以为,他求和之原因,恐怕不是因为他前番的大败,而是因为我军顺利夺取了高州。一方面,高州一入我军之手,我军就关闭了辽东的大门。纳哈出岂能不忧?所以他突然遣派使者,来与我求和。

“另一方面,我军为救援上都,而与孛罗帖木儿对峙。孛罗军盛。他又怕万一在与我辽阳求和的过程吃亏太大,最后反而孛罗获胜,他得不偿失。故此,他才又漫天要价,看似不识好歹,实则借此拖延。”

陆千十二道:“他怕吃亏,想要拖延,又何必急着与咱和谈?等咱与孛罗分出胜负,他再做是否和谈的决定,不是更好么?”

“孛罗军盛,我军亦百胜强军。孛罗胜了,对他自然有利。如果我军胜了呢?有高州关住辽东的大门,我军外无强敌,下一个对付的会是谁?傻子也看的出来,不是世家宝,就是纳哈出。到那个时候,他再来与咱和谈?有用么?故此,他不能不未雨绸缪。

“也正是因为他有了这种种的顾虑,所以举棋不定。连带他这份求和的条约,也就如此古怪、不通情理了。”

洪继勋抽丝剥茧,通过条约的内容结合当下的时局,把纳哈出的顾虑、内心中的矛盾清清楚楚地分析了出来。众人听了,都觉得甚有道理。有人问道:“可是,他的这份条约如此欺人,难道他就不怕激起我军的愤怒,先把他给收拾了么?”

洪继勋乜视了眼说话的将校,他解释的不耐烦了,似笑不笑,说道:“本官适才不是讲了么?我军目前之重点在孛罗,怎么先去收拾他?”

他朝邓舍一揖,道:“纳哈出名将之后,帐下并非没有人才,估计对我军的意图,他们早就分析的明明白白,料定了我军不会舍孛罗、先取沈阳。因而,他才有底气送给辽阳这么一份无礼的条约。

“以臣之见,主公不必动怒。他来求和,咱就去与他谈便是了。只待我军救下上都,击败孛罗,他的这份条约,不用咱说,他自己也就定然老老实实地收回去了。”

邓舍没有动怒。他笑了笑,道:“纳哈出,奸诈之辈。首鼠两端,投机取巧,……”他摇了摇头,“看似聪慧,实际上小聪明,我所不取也。

“……,告诉陈虎,答应与他和谈。他提出的第一条先不做讨论,第二条我军不退,沈阳退,空出的无人区,两边可以都不设防。我海东不送质子,沈阳送,他的次子不行,要嫡长子。第三条,开放贸易可以,但他必须每年奉我海东骏马三千匹。不要钱钞,白银与铜钱皆可,每年万两。

“除了这三条,再加上我行省的三条。

“第一,凡居住在沈阳以及沈阳以北的汉人、丽人、女真人,必须在三个月内,全部迁入海东。第二,不但他要送质子,凡其军中千户以上、文官五品以上者,皆需送质子一人,入我质子营。这个不要求必须是嫡长子,只要不是庶出的就行。第三,要求纳哈出选精骑三千,即日赶赴南高丽,拨与文华国统一指挥。”

纳哈出漫天要价,邓舍就地还钱。他提出的和谈条件,要比纳哈出提出的更加苛刻无礼百倍。

诸将大声叫好,管他甚么太师国王木华黎之后,管他甚么蒙元辽阳行省左丞相,管他甚么曾拥十万铁骑,声威显赫,手下败将的待遇就该如此。洪继勋与他相视一笑,道:“谨遵主公之命。”

纳哈出求和,虽然从实际利益上看,不如当初灭掉关铎,也比不上在南高丽的开疆扩土,但是从精神层面上讲,却使人非常的愉悦。

纳哈出乃木华黎之后裔,木华黎何许人也?成吉思汗的四杰之一,得成吉思汗的亲口赞誉:“我与汝犹车之有辕,身之有臂也。”成吉思汗对他信任、重要的程度,甚至到“太行之北,朕自经略;太行以南,卿其勉之”的地步。木华黎有如此的权势地位,威名赫赫,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至当时的金人称呼他为“权皇帝”。

如今昔日的强胡之后,蒙元“权皇帝”之后,纳哈出却向海东主动屈膝,何等的荣耀。——,多年前,朱元璋曾经擒获过纳哈出,放了不杀,还不就是看在木华黎的威名上么?更何况,朱元璋擒获他的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万户,有兵不过数千。而现在他可是辽阳行省的左丞相,最盛时拥兵十万。意义截然不同。

捉了高丽王,威凌纳哈出。

邓舍杀伐决断,扬眉吐气。不过,他与洪继勋皆心中知晓,他提出的那几样条款,纳哈出眼下定然是不会接受的。要想他无条件地全盘接受,关键还在上都的战局,看到底海东与孛罗帖木儿谁胜谁负。

邓舍转回话题,说出了做下的决定,道:“上都乏粮,难以长久支持。纳哈出求和,至少暂时我后顾无忧。既然孛罗帖木儿按兵不动,我军就主动出击。”

左车儿本来兴冲冲的,闻言愕然。

对孛罗究竟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是进攻、抑或防守?包括最初的该不该救援上都,诸将一直存在争议。尽管有洪继勋“先夺取高州,然后待势而定”的奇策,算是基本定下了“以守为攻”的策略,但随着战局的发展与形势的变化,诸将的争议不但没有停歇,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战局的变化一个是上都的乏粮,一个是孛罗近期对部队做出的一些调动。原先的主战派,在两军对峙的这些日子里,三两天头的求见邓舍,坚决请战。

而当初反对救援上都的,此时虽然不至于再提议放弃上都、返回平壤,但是却无一例外的全部转入了坚持以守为攻,反对主动进攻的阵营。左车儿没有参加在平壤召开的战前军议,他却也是支持这种意见的。

在适才知晓阳翟王作乱之后,邓舍提出了对孛罗到底应该“先发制人”或“后发制人”,其实就是对这两种意见的一个总结。而就在这两种意见多日来,相持不下的时候,洪继勋送来的两份军报,却有意无意的更进一步地促进了战局的发展,明显地加重了主攻一方的筹码。

邓舍权衡利弊,最终做出了选择主动出击的决定。

“主动出击?

“大将军,虽然因纳哈出的求和,我军的后方得到了稳定。但是连日来,探马回报,孛罗帖木儿先以一部偏师移屯至兴和东边的宜兴州,呼应大宁;后接连用兵控制滦河沿线的渡口。我军若现在出击,则前有滦河之阻,后有宜兴州威胁侧翼,倘有不测,后果堪忧!”

宜兴州在大宁与兴和之间,相距两地各有一二百里。滦河则在高州与上都、察罕脑儿与兴和之间,时当四月,雨水渐渐充足,河水也随之而涨,不易通过。

“孛罗帖木儿虽有地利,但是正如你此前的分析,他至多有兵卒五万人,如果他凝聚成团,我军不易为之。可他现在偏偏主动分兵,我军为何不能捉住这个机会,避实就虚,以我之局部的优势的兵力,攻其某处局部的弱势兵力?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突然攻打上都,并非是为了上都本身,而是因为阳翟王的作乱。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军只要在局部取得一场大胜,剿灭孛罗一部,给其以沉重的打击,他定然就会收起攻打上都的念头,则彼退军之日,近在眼前。何乐不为?

“且上都乏粮,也委实耽搁不起了。”

堂中诸将本来势均力敌的两种意见,经过邓舍的发言,多数开始支持主动出击。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驳斥左车儿,附和邓舍,表示赞同。

左车儿力争不止,无奈势单力薄。

邓舍笑道:“左元帅何其固执。”

左车儿在他身边当亲兵长的时候,从来附耳听命,少有发表过个人见解。外放出去了一段时间,实践经验丰富了,也敢反驳邓舍了。话虽如此,邓舍却没生气,这是好事儿,说明左车儿学会了独立思考。

他没把左车儿的反对当回事儿,转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如何?”

“臣以为,我军当先发制人。”

——

1,得成吉思汗亲口赞誉。

“岁丙寅,太祖即皇帝位,首命木华黎、博尔术为左右万户。从容谓曰:‘国内平定,汝等之力居多。我与汝犹车之有辕,身之有臂也。汝等切宜体此,勿替初心。’”

木华黎“承制得专封拜”,对攻金的一切事宜,不需奏请,可以专制。当时的金朝人,把他称为“权皇帝”,就是代理皇帝的意思。

63 战前

“依眼下的局势,鞑子又是屯驻宜兴州,又是布防滦河,我军若依旧不动,臣以为,待鞑子布置已定,则我军必后发制于人矣。www.65txt.com兵法云:兵无常势。战局变化了,我军的策略也就必须随着变化。故此,我军必须主动出击。

“我军若主动出击的话,则宜兴州的鞑子不可不防。因为它对我军的侧翼造成了极大的威胁。那么,怎么化解?尖山寨正与宜兴州相对,两地相距约二百余里,隔滦河而相望,中间再无别的险要阻碍。

“我军可发一偏师,急袭之,夺取之。则利处有二:一则打开与上都的通道,且护住我军的右翼;二来虎视宜兴州,护住我军的后阵。我军主力若出击不利,则宜兴州的鞑子必会蠢蠢欲动,有尖山寨的接应,可威胁其不敢轻举妄动。”

这尖山寨,在高州与上都之间,位处滦河的东侧。以寨为名的,多为军事防御工程。它也不例外,且带有站赤的性质。

“善。”

邓舍颔首,转目诸将。

急袭尖山寨、接应主力,要想很好地完成这两项任务,非有勇有谋、敢战而能守者不可为之,他道:“陈将军,即率尔部,明日三更埋锅,四更造饭,五更出发。不必带太多的辎重,随身携带十五日的干粮。限你五日内传回捷报。”

尖山寨距离高州也有一二百里,路途不近,好在路上平坦,没什么阻碍,不过即便如此,也至少需要三四天的行军才能抵达。根据雷帖木儿不花等的情报,尖山寨的鞑子驻军不多,七八百人,并且大部分都不是正规官军,而是青军,即地主武装,战斗力并不太强。

陈牌子现任海阳翼元帅府翼元帅,本驻扎在关北,顶头上司为张歹儿。邓舍新近调了他过来,一并参加此战。他带了两千来人,打一个战斗力不强的尖山寨自然不在话下。因此,邓舍命他五日内传回捷报,并不过分。

陈牌子躬身接令:“诺。末将誓不辱命。”

洪继勋折扇在手中敲了两敲,接着说道:“孛罗帖木儿的探马,虽不敢进入我高州的防御范围内,但是散布在周边,游弋在我左近日夜观察我军动向的着实不少。一旦我军有所动静,孛罗必然立刻知晓。

“因此,在我主力出击之前,尚需得一支奇兵,佯装主力部队,吸引走他的视线。如此,才能做到出其不备,先发制人。”

“善。”

邓舍颔首,从诸将中挑出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适才命带五百人马、打出救援旗号赶赴上都的那个将校。邓舍道:“五百人改成一千五百人。你可与陈将军一起动身,路上多打旗帜更新最快http://wap.1-6--k.cn务必做出主力的架势。”

邓舍在历次的作战中,虚张声势过很多回,部下们对此皆熟门熟路。一千五百人加上陈牌子的近两千人,总共三千多人。多的不敢说,装出一两万人的声势还是轻轻松松的。

“待陈将军打下尖山寨后,尔部可继续向前佯动。安抚上都军心的任务依然不变。”

那将校躬身接令,道:“诺。末将誓不辱命。”

堂外的风吹进来,凉爽宜人,卷动诸将的披风以及兜鍪上的红缨,纷飞翩翩舞,飒飒作响。安丰朝廷如前宋一样尚赤,以火为德。诸将的披风、包括挂在刀剑柄上的垂布,并及插在堂外院中的旗帜也全是红色的。

这会儿,才雨停不久。天是青色的,院中的树木郁郁葱葱。万绿丛中一点红,越发映衬的这红色耀眼夺目。

唯独洪继勋一袭白衣,白衣飘飘,他在堂上踱了两步,道:“一路偏师,断后接应。一路奇兵,佯动招摇。有此两路,则我主力可放心大胆地出击了。以数千之精锐,强渡滦河,奔袭察罕脑儿。”

这是海东早就制定好的战略计划。

不管先发制人,抑或后发制人,打兴和肯定不行,那是孛罗的主力所在。打宜兴州也不行,那里左有兴和,右有大宁,后有大都,海东若用一支孤军前去扑袭,与自寻死路没甚么区别。只有打察罕脑儿。

雷帖木儿不花迈步出列,首先请战,道:“末将愿以本部为前锋,誓不辱丞相之命,必将我军之旗联插入鞑子之帅营。”

数日前,他得了邓舍赠给的一副旗联,当时就发誓必要将之插入孛罗的帅营。虽然孛罗帖木儿肯定不在察罕脑儿,但据情报,察罕脑儿的守将名叫竹贞,乃是孛罗的左膀右臂,能把帅旗插入他的营中,也算是稍报前仇了。故而,他有此一言。

竹贞,蒙古人。至正十八年,刘福通打汴梁,当时汴梁的守将就是竹贞。他见刘福通势大,不战而逃,弃城远遁。汴梁遂为宋政权的都城,直到去年被察罕攻破。邓舍、雷帖木儿不花等当年虽未曾经历过汴梁一战,可因为同属皇宋臣子的关系,对竹贞并不陌生。

“竹贞虽有汴梁之遁,然不能因此就断定他没有勇气。他久经沙场,我后来听闻,年前的丰州一战,攻破东胜州的就是竹贞。王士诚、续继祖先后在他的手下吃过败仗。此人诚为骁悍,不可轻视。

“察罕脑儿现有他驻军近万。单雷元帅一部怕力不能支,且长途奔袭,首在快速。雷元帅,尔部有步、骑五千,你此去只带骑兵可矣。”

雷帖木儿不花部的骑兵只有七八百人,显然不够。邓舍沉吟片刻,点了点陆千十二与左车儿,道:“以雷元帅为右翼。小陆元帅,左元帅,你两人一为左翼,一位后阵,也只带本部骑兵。三天后,等往上都佯动的部队吸引走鞑子的视线之后,你们即悄悄出发。

“尔部可随身携带十日的干粮,偃旗息鼓,星夜兼程,限三日内,必须渡过滦河,六日内,传回捷报。”

陆千十二部的骑兵有九百人,左车儿部的骑兵有八百人。三部骑兵加在一处,有两千四五百人。这也是邓舍目前能拿出来的大部分骑兵力量了。

或许与竹贞决战不够。但是竹贞部多为步卒,并且察罕脑儿城小,城内驻扎不下,多数驻扎在城外,临时构建的营垒,防护能力并不太强,用这两千多的精锐骑兵做一次突袭足够了。

雷帖木儿不花三人躬身接令,道:“诺。末将等誓不辱命。”

“三位需得牢记,此战不求攻城略地,唯一的目标:多杀伤。你们孤军深入,切记不可恋战。若竹贞防御森严,则一击不中,即须远遁千里。或另寻战机,或即返回高州,不要拘泥,视情况而定。还记得洪先生讲过的蛇、鹤之喻么?我高州是蛇,你们这一回,要做次鹤。”

尽管左车儿坚决反对主动出击,但是邓舍将令一下,他无条件地服从。他提出个疑问,道:“滦河沿线的渡口,皆布有鞑子的重兵,我部若要突袭,肯定是绕不过去的。我部又尽是骑兵,稍有耽搁,即无法快速机动。请问主公,该如何是好?”

邓舍一笑,道:“强渡滦河虽难,但有雷元帅相助,则滦河纵为天堑,我军亦可轻松渡过。”

雷帖木儿不花瞠目结舌,不解邓舍之意。邓舍吩咐他过来,与他耳语两句,他顿时恍然大悟,钦佩不已,拜倒在地,口呼,道:“有此奇策,何愁滦河不过?主公运筹帷幄,末将等决胜千里。”

邓舍的计策很简单。简单,往往代表着出其不意,令人不备。

雷帖木儿不花是辽东人,其部下多为辽东土著。从关铎打下上都日起,他就一直屯驻在上都,也有很多的上都土著加入他的部队。从中选出几个熟悉滦河水情的并不难。而搞清楚了滦河水情的变化,过河也就不难了。

先选出水深的地方,标注出来。然后结合情报,再从中选出元军防御最薄弱的地带。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根据往年滦河的水位变化,确定出所选择位置现在的水势之深浅、两岸之广狭,提前打造好浮桥。第三步,赶制皮囊,每个骑兵发给一个。

这三步之中,第一步与第二步是最重要的。第三步,只不过是一项候补的措施。

人马渡河,通常都是临到河边再选择渡河的方式。水浅的,可以徒步。水深的,则依据河水的深度、两岸的远近临时搭建浮桥。水浅的地方好过,敌人的防御力量也肯定最强。所以,要想急袭而过,就不能选择水浅的地方,只能选择水深的地方。

水越深,敌人的防御就会越松懈。刚好雷帖木儿不花的部下中,有熟悉滦河水位变化的,提前造好浮桥,不给敌人反应的时间,当时就强渡过去。这个战例在古代也是有用过的。宋太祖伐南唐,就是采用了预制浮梁的策略,方才顺利地强渡长江,保证了宋军的主力能够迅速地直指金陵。

邓舍早先读史,对这一段记忆深刻。就化用在了此时。只要准备充足,连长江这样的天险都可以渡过,何况区区一条滦河?

邓舍一声令下,高州城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

次日五更,陈牌子等首先出城。大张旗鼓,队伍拉出十数里。旗帜密布,远远看去,上至邓舍的帅旗,下到雷帖木儿不花、左车儿等各营的营旗,尽数皆有,在风中招摇不定。专有百十骑兵纵马来回奔驰左右,并有数百步卒夹杂在部队之中,用大车驾着鼓风机,掀起漫天的灰尘。声势惊人,俨然主力的规模。

陈牌子出城不久,城中明显地加强了防守,开始禁止任何人的出入。同时放出了数十股侦骑,三人一组,三组一队,扫荡高州周遭的敌人斥候。扫荡的范围渐渐扩大,两天后,方圆百里之内,再无一个元军的探马。

便在这三天中,邓舍组织人手,赶制了数千的皮囊,——辽东什么都缺,就是牛羊皮不缺。高州附近,本来就有大片的牧场,又临近山区,城中居民,或为原来的牧户,或为猎户,谁家没个一张两张的皮子?

雷帖木儿不花也寻来了好几个熟悉滦河水位变化的士卒,在匠营的帮助下,成功造好了浮桥。并把浮桥分作数段,方便骑兵携带。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三天,入夜,两千余骑兵用软布裹住马蹄,悄无声息地出了高州城。

——

1,竹贞。

至正十八年,五月,刘福通攻汴梁。“汴梁守将竹贞弃城遁,福通等遂入城,乃自安丰迎其伪主居之以为都。”

现在河南信阳固始的祝姓,为竹贞之后。

清朝宣统年间,《龙江女学文范》的编纂者固始人祝宗梁为该书写的自序,言道:“余家先世系出蒙古。方有元之季,竹真公以胜国遗臣,砌姓曰祝氏,遂家于固始,为中州士族。”

64 渡河

有元一代,十分重视站赤、驿道的建设。(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尤其两都地区,更一直是驿站建设的重点。

大都与上都之间,有四条道路相通。从上都延伸出来的,又有三条驿道,向北能直达和林;向西进入岭北行省,转而向北,亦可抵达和林。和林是蒙古国时期的都城,现为岭北行省的治所,地位很重要。

由上都向东则可到辽阳行省的大宁,由大宁经广宁等地最终能达辽阳。尖山寨便是在这条向东的驿道之上。不但陈牌子走的这条路,雷帖木儿不花等奔袭察罕脑儿的骑兵,前半截走的也是这条驿道。

雷帖木儿不花等部经过松州站赤,然后转而向西南,走上了另外一条官道。虽因战乱的关系,道路已经有些年头没人整修了,杂草丛生,但是并不妨碍骑兵行军。

元朝和之前的历代中原王朝一样,凡在官道两侧,都种植的有树木,早已成材,树干粗大,遮天蔽日,非常荫凉。漠南、塞外一带,人烟稀少,除了需要注意不被元军的探马发现之外,雷帖木儿不花等人不但行军的速度很快,并且无有日晒之苦。

不多日,他们即渡过了滦河的一条支流,——这条支流的水不深,用皮囊就可以过去了。很快抵达到了滦河东岸,进入到了预定渡河的位置。

他们选择的是百里内水位最深的一段,正如邓舍的判断,对岸元军的防御十分松懈。雷帖木儿不花等到达的时候是下午,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没有直接靠近,而是先停在了东岸十里外,一直等到入夜才悄悄地来到了河边。

遥遥看见,对岸的元军生起了篝火,大约每隔七八里便有一堆。夜色下,这连绵不绝的篝火,仿佛一条蜿蜒的火蛇。篝火边儿上,搭建的有简单的帐篷,偶尔见到有元军士卒探出头来,观望一番。凉风习习,隐约可以听见一些动静。

雷帖木儿不花伏在岸边,细细观看。没多久,陆千十二与左车儿分别从左右过来,三人趴在一处,小声说话。

“左边那堆篝火,看守的鞑子不多。十来个人。”陆千十二说道。

左车儿道:“右边也是,一个十人队的样子。”他问雷帖木儿不花,“这里呢?有多少鞑子?”

雷帖木儿不花伸出了五个指头:“五十人。”

“左边十人,右边十人,中间五十人。鞑子的布置看来是三堆篝火安排一个百人队。……,”陆千十二略想了片刻,提议道,“总共才七十个人,不难对付。咱们先派两个百人队悄悄地过去,干掉他们,然后主力过河。”

雷帖木儿不花比较谨慎,道:“你们看,篝火边儿堆的有马、狼粪,还有水盆。鞑子的报警方式肯定是白天燃狼烟,晚上熄篝火。”

他抬起头,往对岸的远处看了看,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到。

他沉吟着做出判断,说道:“区区百十人,是守不住河的。我敢断言,远则四五十里,近则三二十里,这周边定然埋伏的有他们的大部队。只要沿岸戍卒的信号一放出去,随时可以杀到。所以,咱们派过去的先锋,一定得千万谨慎,不可给鞑子灭了篝火的机会。”

左车儿点头称是。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⑴бk文学网,电脑站:ωωω.ㄧ⑹k.cn手机站:wàp.ㄧ⑥k.cn支持文学,支持①⑥k!每堆篝火间还有定时的互相联络。三人耐心等待,算清楚了他们互相联络的时间,每半个时辰一次。联络的方式是敲几声锣。半个时辰足够用了。左车儿选出了两百个老卒,分作三队,借助皮囊渡到了对岸,同时动手。

这两百人没选雷帖木儿不花的部下,因为他的部下平时操练的皆是骑术,甚少学习步卒战法。

左车儿等的海东骑兵,却是连步卒战法也有操练的。毕竟骑兵接战,不可能总在马上。这也是邓舍的一点先见之明。果然,现在就用上了。两百个人尽量压低身形,把身体掩藏在水中,顺利浮过了对岸。有两个人不小心短刀碰住了盔甲,发出点声响,但随即被淙淙的水流声掩盖,没有暴露。

短兵相接、以多击少,且是偷袭。两百个老卒几乎连个挂彩的都没,猫着腰进了敌人的帐篷,轻轻松松解决掉了守河的元军。

他们在操练的时候,学习过用哪种方式可以在杀人的时候使得对方发不出来声音,在俘虏的身上试验过多次,平时的战中也曾有使用。故此,没有手生的。这几十个元军连一个出声的也没,全部死的悄无声响。

雷帖木儿不花是老行伍了,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深知偷袭能做到这一步,实在很不简单,佩服地伸出了大拇指:“做的好!不愧精锐。”

最难的解决掉了,下边就轻松简单。由几个老卒拉着浮桥架设在对岸,两千余的骑兵人衔枚、马衔铃,一个个分别下马,扯着坐骑,络绎过河。首先渡河的两百个老卒早布好了警戒,有专人计算时辰,到点了,敲几下锣,保持与其它篝火的联络。

总共有两座浮桥。其中一座出现了点误差,桥身太长了,稍微费了番周折。还好没耽误使用。也幸好是长了,短的话就没办法了,只能废弃不用。不管怎么说,两千多人井然有序,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渡河完毕。

左车儿留下了十个人,吩咐他们继续按时敲锣,等快天亮的时候再离开。给他们每人留下了两匹快马,方便他们追赶队伍。

——

1,上都到大都之间,有四条道路相通。

这四条道路,其实只有一条是名副其实的驿道,唤作望云道。其它三条有两条专供皇帝每年到上都巡幸,分别称作东道和西道,去时走东道,返回走西道。

东道禁止常人行走。

西道在蒙古国时期是两都之间的主要驿道,望云道开通后,它的重要性下降,削减了许多的站赤,除了供皇帝返回大都外,主要用来运输物资。

第四条道路专供监察官员和军队使用。由大都出发,经宜兴州,沿滦河西北上行,至上都东凉亭。

2,元朝和之前的历代中原王朝一样,凡在官道两侧,都种植的有树木。

“元朝政府规定,在道路两旁在栽种树木。‘自大都随路州县城郭周围并河渠两岸、急递铺道店侧畔,各随地宜,官民栽植榆柳槐树。’……,栽树的目的除了提供木材外,也是为了交通。马可?波罗提到了世祖植树的意义:‘由是行人易识道途。此事有裨于行人,且使行人愉快。’”

至于各代的中原王朝,更是早有此俗,“单襄公述周制以告王曰:‘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意思就是说:栽树成列,以标明道路并及里程,途中设驿站馆舍,接待过往的官员,这是周朝就有的制度。

“鄙食”。鄙:周制五百家为一鄙,又说“都之所居曰鄙。都鄙距国五百里,……。”食,馆舍的意思。

65 激战

过了滦河,离察罕脑儿就很近了,不足百里,可以说已经进入了孛罗军的势力范围。(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雷帖木儿不花等人不敢再走官道,折将下来,在早就找好的向导带领下,昼伏夜行,改走小路。次日深夜,出现在了竹贞的营外。

经过接连数日的急行军,人马皆疲,立刻发动攻击显然是不可能的。即便士卒受得了,马匹也受不了。战马没有冲击力,骑兵的威力就等于减少了大半。

三人召集各营将校,开了一个短促的军议,一致决定休息两个时辰,五更发动突袭。整个的奔袭行动,到目前为止,似乎一切顺利。然而,还没等提心在口的左车儿等人真正的放下心来,转折突然发生了。

四更三刻,放哨的海东士卒遭遇元军的夜不收。

雷帖木儿不花等驻军的位置,乃是一片树林。藤蔓丛生,林子的外沿长满了低矮的灌木。灌木的里边是放哨的海东士卒,灌木的外边是巡逻的元军夜不收。海东士卒有三个人,元军夜不收有十个。十三个人面对面,措不及手,面上的表情或惊讶、或迷惘、或骇然、或莫名其妙。

反应快的夜不收转马就走,马蹄刚刚抬起,一个海东士卒张弓搭箭,那夜不收应弦而落,重重跌倒地上,惨叫声划破了寂静的深夜。

就像是木偶猛地被线拉动,又仿佛银瓶乍破水浆迸。剩下的十来个目瞪口呆的敌我双方,同时反应过来。半数的夜不收往后走,半数的夜不收往前扑。三个海东士卒,一个奔走呼叫援手,两个跃过灌木,避开冲过来的敌人,搭箭往逃走的几个夜不收身上射去。

左车儿就席地睡在左近,他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抽出马刀,翻身上马,眼睛还没睁开,人已经奔出了数十米之远。完全不用大脑的支配,经年累月的戎马生涯,这一切早成了他的本能动作。敌人的一支流矢冲他而来,将到面门,关键时刻,一个亲兵奋不顾身挥刀格开。

“怎么了?”

“遇敌!遇敌!”

“叫雷元帅、陆元帅!”左车儿彻底清醒过来,瞧见那几个逃走的夜不收渐渐去远。数十个惊醒的骑兵策马去追。无奈有藤蔓与灌木丛遮挡,不能直接奔出,还得绕道,耽误了时间,眼看追赶不及。

“强弩呢?射。”

七八支弩矢,劲射出去。有带火铳的,也纷纷点燃了引线,“砰、砰”连声,硝烟四起。夜的林中,由静而动,乱做一团。人叫马嘶、箭矢不绝、白烟弥漫。终究距离过远,只射落了两三个靠后的。逃得快的那两个夜不收,转眼间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陆千十二气急败坏地驱马奔至:“谁人放的哨?到了眼前才发现!手机访问:wàp.①#⑹k.cn”

三个哨兵,包括呼叫援手的一人,后来他又转回去,三人悉数已经战死。元军的十个夜不收,除掉逃走的两人,死了六个,俘虏两个。雷帖木儿不花也驱马奔了过来,问清楚了情况,他当机立断,道:“既然已经暴露,传令各营,立即上马,展开进攻。”

趁陆千十二集合各营的空当,他与左车儿抓紧时间拷问俘虏,粗略得知了竹贞营地的虚实。

与他们早先得到的情报相差不大。竹贞部共有八千多人,其中九成皆为步卒,骑兵只有数百。

“鞑子的夜不收虽然逃走了两个,但是我军随后就能杀到。竹贞定然没有足够的时间集中兵力,做出防御。他的骑兵太少,不是我军的对手。并且,他的夜不收逃走的快,也定然没有确知我军的具体数目。眼下之计,只有将计就计,分兵两路。一路为虚,一路为实。

“虚的一路,由本将为之。率本部七百人,先击其右翼,吸引他的注意力。实的一路,由你二位来做。小陆元帅,你率尔部九百人,稍后出发,待其骑兵并步卒之防御之重点为我部吸引住之后,等我信号发出,即趁虚而入,迅速地展开对其左翼的攻势。

“左元帅,你部八百人押后徐行,不必管本将。设若小陆元帅的攻击遇到阻力,你补充入其中,加强攻势。设若小陆元帅突袭成功,你随机应变,可押后接应,亦可加入突袭。务必有一条,保障接应的同时,做到马踏连营。”

他们远途奔袭,不可没有主将。左车儿与陆千十二的资历远不及雷帖木儿不花,因此,尽管雷帖木儿不花部人马最少,邓舍依然指派他做了主将。左车儿与陆千十二抱拳接令。

他下达完命令,勒住缰绳,胯下的照夜白原地转了两圈,抬起两条前腿,仰头长嘶。他神情凛然,与左车儿、陆千十二对视一眼,微一抱拳,短短地说道:“千里奔袭,功成或败,在此一举。两位元帅,本将先行一步。”

他纵马奔出,往左右伸出手来,叱道:“旗来!”

两个亲兵递上邓舍送给他的那副旗联,他一手执一个,风卷红旗,携七百骑兵,趁夜色呼啸着冲出了林子。临战仓促,不可不鼓舞士气。雷帖木儿不花掣旗侧身,高声问紧紧追随他的骑兵们:“你们,还记得丞相教的歌儿么?”

“然。”

“怎么唱的?”他运足丹田之气,起了个头,“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红旗招展,风卷动了林木,起伏宛如波浪。数百人乘风疾驰,数千条马腿奔腾路上,刀剑拍打铠甲。他们同声放歌,嘹亮的歌声几乎压倒了这洪流奔涌的声响,惊飞起宿鸟,响彻夜空。他们唱道:“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秦始皇,汉武帝,雄兵百万净胡尘。秦将蒙恬汉卫青,宣赫威名今古扬。更有龙城飞将在,余威犹使鬼神惊。君请听,胡人歌:不敢南下而牧马,不敢弯弓而怨言。”

雷帖木儿不花将两旗并在一手,抽出马刀,随着节奏击打前鞍。他的骑术甚佳,不用掌控缰绳,奔驰的稳稳当当。他读过些书,比士卒们更能体会歌词的涵义,他本想鼓舞士卒的士气,几句的歌词倒先振奋了他的精神,他慷慨激昂,接口唱道:“更有龙城飞将在,余威犹使鬼神惊。”

数百骑兵一起拔出马刀,单手控缰,敲击前鞍,齐声咏叹反复:“更有龙城飞将在,余威犹使鬼神惊。

“夺其祁连山,使其六畜不蕃息;夺其焉支山,使其妇女无颜色。君不见,卢龙塞,白狼山,魏武冒雨过大川。虎豹骑也真虎豹,一战破胡三十万。君不见,晋祖逖,闻鸡起舞,击楫中流,不复中原誓不还。”

竹贞的营寨已经近在眼前,雷帖木儿不花扬刀大喝:“虎豹骑也真虎豹,一战破胡三十万。不复中原誓不还!”

他的左右亲从声嘶力竭,近乎吼叫,涨红了脸:“虎豹骑也真虎豹,虎豹骑也真虎豹!”一遍遍地重复。这七个字,伴着马蹄奔驰的声音,非常有鼓动性。引动七百人热血沸腾。恍惚间,他们似乎置身在了千年之前,发生在大凌河边白狼山下的那一场惨烈战中。

不出雷帖木儿不花的推测,竹贞果然没有做好防御的准备。

仓皇迎上来的元军骑兵们从来没见过唱着歌来打仗的敌人,那如滚雷也似的歌声,那一往无前的冲击,即便听不懂汉话的,也不由为之骇然胆怯。两军接近,雷帖木儿不花挥刀劈砍,坐骑的冲势不减,瞬间撞入敌阵十数米。

一个元军的军官挺枪刺来,雷帖木儿不花闪身避开,马刀送出,顺着他盔甲的缝隙,插入其中,拔出来的时候却被格住了。

两人都骑着马,侧马交过。雷帖木儿不花索性松开手,丢掉马刀,卷起旗杆,横着一扫,把他打落马下。那人来不及爬起来,眼睁睁看着,被随后冲来的无数马蹄践踏身上,叫了半声,气绝死去。

雷帖木儿不花带的七百人,全是上都军的老卒。竹贞派出来的元军骑兵却并非精锐。

孛罗帖木儿的部队,本是地方武装出身的,与察罕帖木儿所部相仿,不比鼎盛时期的探马赤军,并不以骑兵为主。他当然会把精锐的留在自己的身边。因而,单纯比较骑兵,雷帖木儿不花稳占上风。

接连三次冲阵,元军的四五百骑兵伤亡近百,溃败散开,落荒而逃。

不到半个时辰的接战,雷帖木儿不花部的七百骑兵也阵亡二三十。他高高举起旗帜,兜马回走,带着剩下的人远远转了个圈子,重新把坐骑的速度提上最快,再接再厉,径往竹贞的步卒营垒冲去。

奔到近前,他抬眼观看,心中咯噔一跳。

方才激战时,他就注意到竹贞的营垒没有点燃火把,漆黑一片。此时却忽然燃起了火堆。腾腾的火焰跳起来老高,映亮了营外数里。五六座火炮、十来座投石机、强弓劲弩,火铳投枪,便在营内一字排开。

如果强攻,必然面临矢石如雨,损失会很大。但是如果不强攻,竹贞中军四千多人,绝不会只有这么一点的大型军械,就调不过来他的注意力,势必会给陆千十二的行动造成麻烦。

他脑中念头急转。他的一个亲信拍马上来,急促地说道:“元帅,借我军与彼骑兵交战的时间,鞑子已然有了准备。我军若此时强攻,伤亡太大。这点骑兵基本就是我军的仅有了。元帅,……”

雷帖木儿不花与程思忠各有嫡系,程思忠骑兵较多,雷帖木儿不花步卒为多。这七百人,也的确差不多就是他仅有的嫡系精锐了。雷帖木儿不花斩钉截铁,道:“不必多说。你即带百人,护住我的后阵,防备鞑子骑兵绕回来。今日之战,不胜则亡。”

“元帅!”

雷帖木儿不花打马一鞭,卷带主力,迎着元军的炮火、矢石,改变了一下方位,挑选火炮射程不及的位置,逆流冲锋。往复数次。夜色渐渐消退,元军的火力越来越猛。雷帖木儿不花记不得是第几次冲击了,只记得他至少改变了四次攻击的方位,有两次,他差点突入营内。

他抹了下汗水凛凛的脸,又一次默数。元军的火炮增加到了二十多门,投石机三十来座。强弓劲弩、火铳标枪,更是遍布了营垒的右翼。

东方拂晓,天要亮了。

天一亮,陆千十二与左车儿部的行踪就要暴露在元军的眼前。雷帖木儿不花清楚,再也没法拖延。他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七百骑兵,截止目前阵亡近三百人,接近一半。他终于伸起了手:“放信号!”

鸣镝、火箭,冲天飞起。

他往边儿看了眼,养精蓄锐多时的元军骑兵散成一条弧线,静静地包抄逼近上来。经过小半夜的激战,即使他的部下很多都是一人两马,也快要吃不消了。雷帖木儿不花紧紧握住手中的旗联,双腿夹紧,催动照夜白,回首高呼:“虎豹骑也真虎豹!”

不顾敌人骑兵的包围,他再一次向元军的营垒发起了冲锋。既为了协助陆千十二,也为了他们自己的活命。陆千十二若不能冲营成功,凭他这伤亡惨重的几百人,就算现在就走,也绝对逃不出元军的追击。

陆千十二没让他失望。

雷帖木儿不花不顾生死的冲锋,彻底迷惑住了竹贞。饶他久经战阵,没见过这样拼命的,他断定这是海东骑兵在孤注一掷。深入敌后,不成功便成仁。既然被发现了,干脆就搏一把。因此,不但元军的大型防守器械多数调去了右翼,就连他本人也亲自去了右翼临阵指挥。

左翼的防线极其空虚,丝毫无备。陆千十二简直势如破竹,两次冲阵就宣告成功。

九百海东骑兵,如虎如豹,恶狠狠扑入元军营内,左冲右突,火箭乱射,临时点起的火把到处扔掷。左车儿见大势已定,分出两百人,过去接应雷帖木儿不花,留下两百人备用,亲率余下的四百人,随之冲入。

甘宁百骑尚且能劫的魏营鸡飞狗跳,何况陆、左两部一千多的骑兵。驰骋起来威势极大。元军的左翼鬼哭狼嚎,士卒自相扰乱,没头苍蝇似的,东逃西窜。火箭与火把点燃了帐幕,熊熊的火焰冒出滚滚的浓烟。缺少竹贞的坐镇,左翼很快陷入了溃乱。

左翼的溃乱带动中军的不稳,中军的不稳连动右翼的骚动。前营的动乱接连后营的惊惶。一发不可收拾。

却说那竹贞,晓得中了雷帖木儿不花的计谋。他急忙弃下右翼,赶往左翼,连斩了数个逃窜的军官,欲待组织防御,奈何乱势已成,百般弹压不住。近万步卒抵不住一千骑兵,徒呼奈何。

便在此时,转出一人,却是他得力的幕僚,说了三言两语。竹贞顿时闻言大喜。

66 左车

原来,竹贞扎营的附近有一片沼泽地,连日细雨,积水甚多。www.65txt.com本来的面积不甚大,如今扩展到数里的方圆。察罕脑儿是个牧场,草丛连绵,波及沼泽地里也是杂草丛生,覆盖其上,不仔细观察的话,根本看不出来。可谓一个天然的陷阱。

竹贞的这个幕僚见海东多为骑兵,便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这片沼泽地,提议不妨将计就计。由竹贞亲打帅旗,做为诱饵,诈败奔逃,引左车儿等陷入沼泽。

战场对阵,形势须臾万变。先有雷帖木儿不花的将计就计,现在又有了竹贞的将计就计。当下,竹贞收拢邻近的溃卒,连带本部的亲兵、卫队等,约有一千来人,高高打起帅旗,在陆千十二、左车儿等人面前晃了一晃,发一声喊,穿营过寨,直往西边而去。

陆千十二眼尖,见元军帅旗下有一人,金盔亮甲,骑高头大马,有数十将校簇拥,似为上将,急问左右是谁。他麾下一将,素来骁悍,名唤曾昇的,擅用飞索,即拍马上前,卷住一个元军的小校,拉到近前,喝问道:“前边那长须逃窜之人,是为谁也?”

“竹贞元帅。”

曾昇手起刀落,将那小校脑袋砍下,数百骑兵同声鼓噪:“长须金甲者便是竹贞,休叫走了竹贞。”陆千十二当先冲突,舍下元军营中诸将,刀枪并举,杀出一条血路,紧追着那竹贞的帅旗不放。

陆千十二与左车儿是先后突入元军营中的。

此时,左车儿便在陆千十二部侧后方数百米外,竹贞的帅旗他也见到了,本待不欲理会,突然见乱军阵中,陆千十二鼓噪突前。左车儿道:“岂有上将逃命,却故意打起帅旗,穿金盔亮甲,暴露行踪的?分明贼有诡计。”急命左右往前,想要叫回陆千十二。

奈何两军之间,看似不远,中间隔了数座营盘。稍一耽误,陆千十二早已去得远了。左车儿与他同出上马贼,交情莫逆,明知敌有奸计,不可弃之不管。他随机应变,留下副手继续在元营中放火,带了百余精锐,杀散挡路的元军,急奔陆千十二追去。

他两人去不多时,雷帖木儿不花赶到。

雷帖木儿不花才受了左车儿部下的接应,刚刚杀出元军骑兵的包围。七百多的部下,这会儿所存者不过二百出头。乱军阵里,乱马交枪,他见陆、左远去,心中奇怪,问左车儿的副手:“两位元帅,为何向西而去?”

“是去追赶贼帅竹贞。”

雷帖木儿不花大惊失色,他说道:“吾军来前,丞相特别有交待,只求杀伤,不许恋战。一击成功,即迅速远遁千里。舍鞑子的军营不顾,反而去敢追区区一个贼帅,岂不舍近求远?谬哉!谬哉!”

“则我部该如何处之?”本书转载ㄧбk文学网wαр.1⑥κ.сΝ

雷帖木儿不花转望左右,见元军营中到处火起,粗略一看,死伤遍地,应该基本达到了杀伤的目的。

他兀自记得对邓舍做出的承诺,拨马远望,分辨出竹贞帅营的所在,道:“鞑子在察罕脑儿的城中尚有驻军,鏖战至今,或者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不可不防。尔等随我将此旗联插入竹贞的帅营,然后接应陆、左两位元帅,即刻撤军。”

说完了,他点派一二剽悍将校,一个叫王三,一个叫李四,急忙去追赶陆、左,传递将令,命他们速速回来。自带了本部二百来人,舞旗拔刀,乱杀乱砍,乃往竹贞帅营奔去。

话分两头,却说王三李四,他两人一则人少,二来不恋战,专拣元军的空隙杀出,因此速度倒是不慢。很快追上了左车儿,左车儿道:“吾恐鞑子有诈,若设伏在前,则陆元帅孤军深入,怕有不测。你两人继续追赶,把他叫回。吾随后接应。”

王三李四领命,再往前走,已经出了元军的大营。

没有营寨的阻隔,陆千十二跑的更快,他两人追赶不及。只见得前边两彪军马越行越远,元军的步卒不时有停下来,阻挡海东骑兵。海东骑兵冲开后,接着追赶。转过两个路口,来到一大片牧场之上。忽然间,听到喊杀四起,元军帅旗兜走,陆千十二部勒马不及,纷纷陷入沼泽。

王三李四大叫一声:“苦也!”待要往前,他们就两个人,那是送死。没奈何,拨转马头,一个赶去给左车儿报急,一个回去元营给雷帖木儿不花送信。

却说陆千十二。他心知不好,中了元军的计谋。沼泽地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半截马腿陷入,难以驱使走动。他一路追赶竹贞,马速甚快,骤然陷入沼泽,不少骑兵仓促无备,连人带马,下饺子似的,哗啦啦摔倒一片。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后边的骑兵又撞过来,压在身上,乱做一团。

元军也有掉入沼泽的,但他们是步卒,并且有所防备,很快就爬了出来,围绕着海东骑兵布置成了包围圈。竹贞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有三两勇猛的海东士卒,跳下马来,向外突围,淤泥缠住腿,走不快,接连中箭身亡。

那孛罗的军队,或不及察罕帖木儿部善战,但是在元军中,包括南北群雄里,也是称得上字号,数一数二的雄师。

自孛罗的父亲答失八都鲁起兵以来,至今七八年,先后剿灭布王三等义军,转战南北,与宋政权也屡有交锋,曾兵围亳州,迫使小明王出奔安丰。后因刘福通的反间计,答失八都鲁忧愤而死。他死后,孛罗帖木儿获得了统军权,更是雄踞冀中,屡获大胜,在彭城、丰州击败沙刘二、关先生,并且攻陷了宋政权的曹州行省。

这一支军队,相比海东之前的对手要强悍许多。

左车儿等的劫营,那是千里奔袭、出其不意,不管放在谁的军队中,面对这种情况,都会难免出现溃乱。竹贞虽败不慌,引了陆千十二陷入沼泽。元军稳占上风,训练有素的一面很快就展现了出来。

后边弓箭手,前边枪戈手。

陆千十二组织了一次突围,连沼泽地的边儿都没摸着,就被接连击退。他浑身上下,泥水淋淋。左肩中了一箭,血如涌泉。头回碰到掉入沼泽,老革命遇上新问题,他深知必须即快改变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不然用不了多久,所率军马定然全军覆灭。

他指挥着士卒全部下马,把坐骑推在前边,借助以为掩护,弯着腰发起了再一次的冲锋。

曾昇冲在最前,他瞄准元军的一员将校,飞索抛出,把他套住,猛地往后拉。那元军将校站立不稳,连滚带爬掉入沼泽。沼泽泥多,顿时减缓了那元军将校的去势,使得他有空抽出短剑,一手拽住飞索,将之砍断。曾昇急往上赶,想将他拽住,一阵箭雨过来,只得后退。

骑兵不像步卒,没有带大盾牌的。他们的盾牌很小,圆形的,放在左臂上,骑在马上冲锋的时候,能挡一下敌人的箭矢、刀枪。一旦陷入包围,失去了速度的优势,这点小小的盾牌,根本起不到防护的作用。

而且,他们是千里奔袭,为了提高机动性,穿的全是轻甲,更不利防御。一时间,数里方圆的沼泽地中,冒着如蝗的箭矢、火铳,数百骑兵在泥泞里,挣扎反抗,死伤连连。半刻钟不到,已有近百的伤亡。

竹贞转上高地,与亲信指点评说,时不时仰头大笑。

陆千十二看在眼中,怒在心头。他急怒交加,恨一时大意,竟落入元军陷阱,牵连同生共死的弟兄们陷入危境。他折断肩膀上的箭矢,喷出一口鲜血,叫道:“今日命丧此地,吾命不足惜。临死,也得拽了这鞑子竹贞,同下地府,以为伴当。”

他暴喝一声,与两个亲兵合力,举起了一匹被射死的战马,遮挡在前,身先士卒,发起了又一次的突围反击。他既羞且愤,浑不顾生死,实有万夫莫当之勇,矢石如雨之下,他目不交睫,噗噗噗的闷响不绝,片刻功夫,不知有多少箭矢射到了战马的身上。

他急冲到了岸边。

岸边元军的枪戈手,三四支长矛同时刺到。他右手托马,左臂展开,夹住了三支,不顾剩下一支刺入他的小腹。他骤然发力,竟然硬生生夹断了矛头,然后拔出小腹上的长矛,顺着矛柄,拽了那刺中他的元军士卒近前,抢过长矛,反手插入其颈。

他抹去面上的血迹,用披风包裹住小腹,振臂高呼:“杀敌!杀敌!”

陷入绝路的海东士卒,目睹他的神勇,鼓起了勇气。一个个泥泞满身,跌倒爬起,追随在他的身后,拼死突围。陆千十二朝着竹贞站立的高地,奋勇掩杀。正冲杀间,托着的战马忽然猛地一沉,他转眼去看,却是另一侧托马的两个亲兵,中了元军的枪戈,不支倒地。

陆千十二索性丢下战马,拔出马刀,大步冲阵。

元军的箭矢厉害,他砍翻了两个元军的盾牌手,夺过一面盾牌,撑在身前,飞脚踢翻了对面杀过来的一个百户,盾牌下砸,把那人砸的腿断骨折,滚倒惨呼。于是这般,陆千十二大呼杀敌,叱喝奋战,每一步,必杀一人。

将乃军之胆。

他如此勇武,海东士卒无不搏命。如蛟龙出海,所过处,威不可当。元军节节败退,放了陆千十二并数十士卒上岸。竹贞帅旗一摆,两侧杀出一队军马,横着插过来,把仍在沼泽中的海东士卒隔绝开来,分割包抄,围住了陆千十二。

曾昇见势不可为,急请陆千十二暂且后退,以免后面包抄的元军上来,前后夹击,势必抵挡不住。陆千十二大怒,头也不回,叱道:“鞑子到我背后的时候再说!”血染征袍,毫无退意,苦战不休。

千钧一发之际,元军阵营突然骚乱。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入众人的耳中。陆千十二抬头观看,见一人红衣红甲,使红缨枪,骑红丹马,带百余精骑,如虎如狼,杀入元军重围,溃阵夺旗,手下几无一合之将,转眼间,冲散了元军的外围。

高地上的竹贞骇然惊问:“此何人也?”

那人应声答道:“吾乃海东大将军麾下,左车儿是也。”却是他得了王三的报讯,急忙赶来援救陆千十二。

左车儿冲突阵中,直透重围,奔近陆千十二。他的部属中,适才有人阵亡,空了有战马,吩咐牵过来,拉陆千十二上马。陆千十二身上负伤多处,实在不耐久战。若无左车儿相援,怕真要命丧此地。

“陆元帅快走,沼泽中我军自有吾救。”

陆千十二岂肯就走?他横刀催马,分了左车儿部二三十骑兵,擒贼先擒王,依旧往竹贞冲去。不管拿不拿得下竹贞,至少他这一冲,能带走元军的注意,减轻左车儿救援陷入沼泽中骑兵的压力。

激战到此,天光大亮。

左车儿命部下一半杀敌,一半奔驰沼泽沿岸,接应沼泽地里的士卒们上来。随着上岸士卒的越来越多,元军的包围圈渐渐出现了空隙。曾昇的坐骑早战死了,他没有马,步行追随在左车儿的马后,救了好几个士卒出来。有人指着东边,叫道:“快看!”

曾昇转头去看,透过重重阵地,看见一杆旗帜从远而近,飞驰到来。他松了口气,道:“雷元帅驰援到来,我军有救了。”

便在此时,南边三声炮响。铺天盖地,杀过来了元军的援兵。当先一将,打起的旗帜,看的分明,却是从察罕脑儿城中来的。众人喜色未退,又见大敌,不由面面相觑,叫苦道:“却该如何是好?”

左车儿斥道:“敌皆步卒,吾乃骑兵。且竹贞本部即将溃散,又有何惧?陆元帅虽负重伤,死战不休。吾虽不及,亦不敢稍退。好男儿视死如归。吾闻听狭路相逢勇者胜。诸军,且虽吾往前,杀散敌阵。”

三军应诺,旋即接踵陷阵。

雷帖木儿不花来的匆忙,带的人马不多,多为本部。察罕脑儿城中的元军,来了少说有一千多。旗帜如林,卷带起尘烟大起。雷帖木儿不花部,皆有怯战之意。这不怪他们,从四更到现在,他们没有得到过片刻的休息,人人带伤,实在早已精疲力竭。

先前劝说雷帖木儿不花保存实力的那个亲信裨将,再度跃马进言,勒住辔环,苦苦劝道:“陆、左二帅深陷敌围。鞑子势大,我部才二百来人。元帅,不可轻战呐。

“末将适才观元军营地,受我军突袭,又被大火焚烧,死伤者何止两三千之数。我军奔袭的任务已然完成。即便此时回军,丞相也说不的什么。元帅,您初投海东,本非心腹。若再无部曲,将奈之何?不言而喻。为日后计,请撤军罢。”

雷帖木儿不花大怒,道:“丞相以赤诚待我,今小陆将军陷入重围,我坐视不救,就算能活下来,回去了有何面目见海东英雄?大敌当前,危急存亡,岂顾生死!遑论私心!”用刀背拍落那进言裨将的手,麾军急进,一马当先。

他驰援陆千十二。

雷帖木儿不花有智谋,擅长声东击西,纵横合击。他知道眼前战局如此,与其直接去救陆千十二与左车儿,不如拦截元军的援兵。只要拦截下来,使得左车儿、陆千十二有了稍微缓和的余地,杀出重围,再三军并作一处,方有撤退的机会。

他的谋划不错,怎奈细节上却出现了意外的转折。

陆千十二将要冲到竹贞所在的高地下时,终于重伤不支,摔倒马下。此时,左车儿差不多全部救出了陷入沼泽的士卒,他红衣红甲,催马二度援救陆千十二。竹贞赞道:“舍生忘死,虽陷重围,犹顾袍泽。真是一个有勇有情义的将军。”传令左右,飞马下去,齐声高喝,欲图招降之。

左车儿置若罔闻。

他带了曾昇,两人一马,杀到陆千十二左近。曾昇带的飞索不止一条,另外取出备用的,抛出去,拽住陆千十二,拖了过来。左车儿跳下马来,扶住陆千十二上了坐骑。他举枪掷出,正中来招降的一个元军将校,那人惨呼坠马。左车儿飞步赶去,抢了他的坐骑,翻身跃上。

百万军中,左车儿杀人夺马,如入无人之境。

曾昇带了陆千十二,催马远去。左车儿得到竹贞的重视,却陷入重围。竹贞亲临阵前,高声道:“阵中红甲战将听了。你孤身一人,随行不过三二骑,四面有围,虽有外援,我军的援军却也已经到了。你既无出路,何不速降?某,竹贞也。怜惜你的勇武,若肯降我,定以重用。”

左车儿置之不理。

他没了长枪,改用马刀。元军放了陆千十二,将之牢牢围住。他身边的数个随行骑兵,相继战死。元军一多,逐渐收缩包围圈,坐骑就用不上了,奔驰不成。他骑在马上,反而成了显眼的靶子。

强弓劲弩、火铳连发。

他的兜鍪被元军射落,胸前背后,连中数箭。他披头散发,咬了一缕头发在嘴边,弃马不顾,步战犹酣。竹贞在高地上站着,能看的清战况的全局,又道:“你的援军被我的援军缠住了,那位负伤的将军也已经逃出包围。他们准备撤退了。没人再来援救你,你有这样的勇武,如此死了,岂不可惜?若肯降我,必以心腹待之。”

一箭从旁边射来,系强弩所发,穿透了左车儿的胸甲。

箭势甚猛,左车儿踉跄后退几步。他挥刀砍出,把逼近的元军砍倒了两个,因失血过多,渐觉双眼模糊,他奋起精神,鼓勇大呼,道:“吾乃海东大将军麾下,左车儿是也!”

“若肯降我,必以上将待之。”

左车儿在敌阵中数进数出,将近脱力,平时挥洒如意的马刀,似有泰山之重。他眼见着敌人的长矛刺过来,无力躲闪。因有竹贞的吩咐,元军没下杀手,刺中了他拿刀的右臂。当啷一声,马刀落地。

他咬住舌尖,用疼痛来刺激自己,大呼道:“吾乃海东大将军麾下,左车儿是也!”

这样忠诚、勇武、讲情义的人,着实罕见。竹贞肃然起敬,从马上下来,拱手道:“将军若肯降,某必荐与大帅。竹贞愿与将军并肩而立,共为袍泽。”

左车儿依靠坐骑,席地而坐。

他勉强抓住了马刀,重新握在手中,挣开双眼,轻蔑地看了看竹贞,转顾环绕周遭的元军士兵。他想起了邓舍曾经告诉过他们的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唯义所在,死不足惜。

头顶蓝天白云,身陷十面埋伏。他身上的红甲,已不知是本来的颜色,还是被鲜血染红。他将盔甲解开,露出满身的伤疤。竹贞招降的声音渐渐远去,元军喊杀的叫嚷,也渐渐渺然不闻。

过往的岁月,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一一抚摸着身上的疤痕,造反、从军、杀敌。丰州逃亡,永平起兵,当邓舍的亲兵队长,双城外,夜袭高丽军营。历历在目,直到今日的数冲敌阵,两救陆千十二。这一身伤疤,就是他二十年人生的回忆。短短一生,轰轰烈烈。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大丈夫当如是。他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呼道:“吾乃海东大将军麾下,左车儿是也!”

遂横刀自刎。

——

1,曹州行省。

至正十七年,三月,宋政权的盛文郁克曹州(今山东菏泽),设曹州行省,任平章。(宋政权的益都行省,也是在这一年的三月设置的。)红巾北伐的西路军,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部,就是盛文郁的部属。答失八都鲁曾攻打过曹州,不过战败了。

至正十八年,孛罗帖木儿统领诸军攻曹州。“参政匡福统苗军自西门入,孛罗帖木儿自北门入,克复曹州,擒杀伪官武宰相、仇知院,获印、金牌等物。”

曹州行省失陷不久,至正十八年十二月,宋政权设了辽阳行省。

盛文郁是韩山童、刘福通起义的首事诸人之一,曾与杜遵道一起,任宋政权的丞相,位置尚在刘福通之上。不过后来刘福通夺权,杀了杜遵道,盛文郁大约也因此被排挤出了政权的中枢,驻军在曹州。

曹州行省的地位很重要,是联系山东与汴梁的枢纽,曹州失陷,汴梁便与山东断绝了呼应。

67 战后

左车儿自刎而死,竹贞厚葬之。www.65txt.com

雷帖木儿不花与陆千十二杀出重围,奔往高州。滦河边上有元军的守军,他们突袭元营前就丢下了浮桥,所以来时的那条路他们不能走,选择了第二套方案,改往北行,长驱数百里,走上都,转尖山寨,然后返回高州。

陷入沼泽的海东士卒多失去了坐骑,行军速度很慢。竹贞派了骑兵后边追赶掩杀,等他们千辛万苦抵达高州的时候,两千余骑兵只剩下了四百多人。

这是近一年来,海东军队最惨重的一次损失。用近两千的骑兵,拼掉了敌人不过三千多的步卒。这买卖谁都看的出来,大大的赔本。发军前,邓舍与洪继勋还雄心万丈,想着就算不能大胜,至少抢些牧场的马匹回来。

当雷帖木儿不花发簪全失,披头散发地把这战况报给邓舍,邓舍几乎不敢相信。

对他来说,损失了近两千的骑兵还可以承受,左车儿的战死实在不能接受。他与左车儿相识十来年了,从小时两个人就认识。两个人年岁相差不大,关系很好。要不然,左车儿也不会曾经担任他的亲兵队长。这个职位,最早可是由赵过担任的。非亲信心腹不能任之。

左车儿能知道自己的不足,担任邓舍亲兵队长的时候,遇到战阵,凡有不明白的地方,必然追根究底,打破沙锅问到底,勤而好学。邓舍与他,不但有发小之谊,并且有师生之情。假日时日,左车儿是必然当以大用的。殊不料战没此役。

邓舍心痛不已,等不及雷帖木儿不花禀告完毕,他以手按胸,退入后堂。雷帖木儿不花与卧床而来的陆千十二隐约听见传来啜泣之声。

洪继勋等也在场。洪继勋成为海东谋主以来,出谋划策万无一失,第一次出现失误,他握紧了双手,在堂上站了片刻。诸将眼巴巴地看着他,其中意思,不言而喻。洪继勋默然,转入后堂,拜倒在地,道:“此战之败,皆臣之罪,愿受主公责罚。”

他不是不敢认错的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既然错误估计了元军的实力,便绝不会推诿掩饰。

“非先生之罪,亦为我之错也。”

邓舍挥手,叫洪继勋退下。

他两天一夜,没出堂门,滴水不进,粒米不食。左车儿的死,使得他从接连的胜利中清醒过来。他由悲愤而自责,由自责而反省,由反省而醒悟。临战之前,军议会上,左车儿曾一力反对。邓舍自问:为什么当时没听进他的意见呢?

到底什么迷惑他了视线,混淆他了的判断?小说整理发布于ωωω.ㄧбk.cn

他犹自记得,给诸将讲过骄傲的公鸡的故事。这才有多少时日?诸将没忘了这个故事,他却早已把这个故事忘记了,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几场的胜利,就沾沾自喜。在辽东没有对手,就以为全天下的英雄都不过如此。

“坐井观天。”

邓舍恶狠狠给自己下了一个评语。他提起毛笔,在墙壁上写下了四个大字:夜郎自大。左车儿,左车儿。没有人看见的堂内,邓舍食不下咽,泣不成声。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曾经朝夕相对,屡屡并肩作战的挚友,就此转眼消逝,人世间再无他的影踪,从此再无法听到他的声音。

这样的伤痛,怎能不使人悲肠百断?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今夜高州的月色,清冷依旧。白云如絮,凉风吹动木叶,飒飒作响。后半夜的时候,落了一阵急雨。梧桐更兼细雨,雨打梧桐,点点滴滴。时疏时密,淅淅沥沥。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月落日升,院中的树木悄然拉长了身影。

雨水停了。地上的水洼反射出一种淡淡的凉,淡淡地看那被晒暖的风,又淡淡地看那被听凉的云。水涨水落,云起云散。黄昏时分,邓舍拉开了堂门。他往外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但见堂外院中,洪继勋领头,跪了一地的诸军将校。

陆千十二重伤未愈,强撑着支持到现在。他抢到诸将之前,叩头不止,砰砰砰撞在地上,溅起来水花四射。他两眼通红,口中大呼道:“末将请命,即为先锋,再征察罕脑儿。末将万死不辞。”

“起来罢。”邓舍亲手把他扶起来,轻轻地在他臂膀上拍了两拍。

洪继勋认错归认错,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他瞧了眼邓舍阴沉的面色,极力劝解道:“王不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主公之痛,臣感同身受。唯请主公不要因此而致怒。此战我虽损失惨重,杀伤敌人也有数千之众。不能称之为败,可为惨胜。

“臣之罪,臣愿领责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唯请主公万毋因过怒而伤身。”

邓舍良久无言。他解下佩剑,丢在一边,叫毕千牛道:“取我马刀来。”

短剑,通常是显赫的将领们佩戴的,往往剑柄、剑鞘上镶嵌有宝石、金银,是地位的象征。马刀则不然,质朴朴实,不务装饰,是为两军交战时所用。洪继勋等面色一紧,以为邓舍要兴师复仇。

却见邓舍接过毕千牛取来的马刀,佩戴身上,环顾诸将,神色坚毅地说道:“传我将令,自今而后,三军上下,无论谁人,皆不许佩戴短剑。此战,非我之耻,实为海东之耻。望诸将深刻铭记,知耻而后勇。左帅之仇不报,则卧薪尝胆,永无止日。”

洪继勋伏地应诺,诸将皆道:“左帅之仇不报,则卧薪尝胆,永无止日。”

邓舍尽管悲愤、自责,却也明白洪继勋说的对。一错不可再错。他连夜集合城内城外的诸将,召开军议,总结此战的得失。得到了三点教训。

第一,此战太过轻敌。第二,不够重视情报。虽探知了敌人的虚实,敌人营地周边的地形却没有详细了解。如果陆千十二与左车儿能提前知晓元军营地边儿上有处沼泽的话,肯定不会上当。第三,随着辽东、海东的战事结束,海东将要面对新的敌人。新的敌人实力更加强悍,类似千里奔袭的举动,以后千万需得慎重考虑。绝不能冒险大意。

开完军议的次日,邓舍感了风寒,一病不起。

他在病中,不忘陆千十二的伤势。吩咐毕千牛给陆千十二送去了上好的伤药,以及长白老参等滋补之物。并且把给自己看病的大夫派去给陆千十二治伤。知道的,听说这件事的,都以为陆千十二真是太得邓舍的宠信了,竟以败军之将尚得如此的殊遇。大多称赞邓舍仁厚,顾恋旧情。

唯有识者寥寥数人,私下里议论,说陆千十二是死定了。并举出吴起曾经给士卒中生疮者吸脓的故事,以为佐证。

当然了,到底邓舍心中是怎么想的。究竟是纯粹的关怀陆千十二,抑或是想要迫使他战死。除了他本人之外,没有人可以真的猜出。诸将所能看到的,邓舍病后第三天,发布了一篇文告,榜谕海东,追封左车儿为行枢密院副枢,追赠骠骑卫上将军号。

行枢密院副枢是从二品,与左车儿本来的翼元帅之官职,品级相当。但是一在行省,一在地方,地位的重要性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元朝的武散官共分三十四阶,骠骑卫上将军是其中之一,为正二品。

要说邓舍区区一行省之主官,没权力封赠属僚。但惨胜过后,急需振奋士气,所以顾不了太多。不过他在发布文告的同时,也提前遣派了信使往去安丰,请求小明王核准,算是走一个程序上的过场。

左车儿有一个族弟,本名左十三,年纪不大,十五六岁。——他两人是在永平起兵后碰上的。左这个姓氏很少见,一叙辈分,果然是同族。左十三现在军中,担任百户。

邓舍收养了他作为义子。改邓姓,赐名,唤作邓承志,意思继承左车儿的志向。左车儿这个名字,有点不登大雅之堂。邓舍在发布的文告中,也给他起了个大名,取文天祥《正气歌》中的两句:“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叫做左烈存。

这本来是件小事,却不料在军中产生了久远的影响。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海东行省的官员竟然因此掀起了一场改名的风潮。比如陆千十二、陆千五这类的不雅名字,统统主动改掉,又如雷帖木儿不花、方米罕这类的蒙古名字,也更是积极改变。

这风潮发展到最后,甚而有人上表,大胆请邓舍改名的。举的理由光明正大,“未闻一品之贵,有以舍为名。主公固不拘小节,然为行省未来的考虑,当择有意义的字,以为美名,传天下”。

这是后话,不必多提。

邓舍一病,半月不起。军政大事悉数委于洪继勋。有不忿察罕脑儿之战,积极请战的,全被洪继勋拒绝。这一日,上都传来军报,察罕脑儿、宜兴州、兴和的元军开始逐渐撤退了。尖山寨等地也有详实的军报送来。

根据可靠情报,察罕脑儿一战,元军竹贞部阵亡两千三百,伤者一千余。之所以死的比伤的多,是因为左车儿、陆千十二在元营中大肆放火的缘故。火伤不比其它,特别大面积的火伤,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必死无疑。

邓舍部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惨胜,孛罗军也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惨败了。经此一战,双方不约而同重新估计对方的实力。孛罗帖木儿权衡利弊,正如邓舍早先的判断,放弃了攻打上都的念头。

并且姚好古联系上了蔚州的杨诚。杨诚与邓舍没交情,他不在乎辽东、上都的生死,但眼见元军的主力为平定阳翟王的叛乱接连北上。腹里空虚。如此天赐的良机,自然不肯轻松放过。他颇是借机扩大了些地盘。

蔚州离大同不远,逼近京畿,威胁远比上都、辽东要大。孛罗不能坐视不管,干脆回师,转攻蔚州。

杨诚出身山东,借宋政权的三路北伐,方才在河北有了块立足之地。他原本占据飞狐、灵丘等处,虽得蔚州,时日尚短,地盘既小,兵微将寡,不是孛罗的对手。

以前,孛罗帖木儿的注意力或在山西,或在漠南,没空理会他。如今全师南下,大军临境,杨诚几无还手之力,不数日间,蔚州城就宣告失守。孛罗紧追不舍,追至飞狐县的东关,杨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没奈何,带了数百亲信弃军远遁,听闻去了山东。余部尽降。

这一场战事,前后经过不足半个月。

邓舍闻讯孛罗帖木儿撤军的次日,病好了。

孛罗既然撤军,察罕脑儿就可以不必再管。打了一场恶战,总得有些收获。应雷帖木儿不花的主动请求,邓舍调集三军,以其为主帅,陈牌子为副帅,进驻上都,并请程思忠带本部,立即赶来高州,另行委以重任。

上都军总计近两万人,老卒有一万上下,半数是雷帖木儿不花的部属,半数是程思忠的部属。雷帖木儿不花熟悉上都的虚实,他一反水,投靠邓舍,程思忠无可奈何,拱手交出了上都的军权,日夜赶赴高州。并按照邓舍的军令,他分出本部骑兵五百人,付与雷帖木儿不花,算是补充其在察罕脑儿一战中的损失。

不久,邓舍正式设立开平翼元帅府。开平,即上都的本名。

雷帖木儿不花为翼元帅,屯驻上都。陈牌子为副帅,屯驻尖山寨。陈牌子原来所担任的海阳翼元帅之职务,转李锐担任之。李锐也是上马贼的老人,曾为文华国的麾下,立过许多功劳,本为陈牌子的副手。陈牌子一走,他升官理所应当。

至于左车儿金州翼元帅之职务,授给了邓承志。邓承志年幼,没经验,暂时不必到任,由左车儿原本的副手代理职责。

至此,鏖战辽东、海东年余,邓舍终于形成了一个较为稳固的政权基础。

政治上,有姚好古、吴鹤年,重用辽东士族,以汉人为核心,团结了一大批的高丽旧官、士子。

挟持丽王以令海东。高丽南部地区,尽管还没有全部平定,汉阳府虽然放弃了拥立新王的打算,却依旧坚持不降。但是东线的丽军主力已经尽数投降,南高丽自此不再有成建制的军队,失去了有组织、有规模的反抗基础,大势所趋,掌控海东全境只是早晚的事儿。

文化上,大力推行化丽入汉,鼓励高丽人寻找汉人的祖宗,自居为汉人之后。兴办学校,推广汉话。

经济上,尽量的轻徭薄赋。各地设立民屯,开垦荒地。重视通商。推广合作社、代销店,大力发展基层的民生建设。随着局面的发展,并且稍微修改了一下原先藏富于民的政策,改为休养生息,保障百姓生存、能看到希望的基础上,适当地加大了聚敛财富的力度。

军事上,形成了以五衙精锐为核心,以各地翼元帅府为羽翼的军队结构。坚持精兵政策,区分开了野战军与戍卫军的不同任务。野战军为一线,甲等军,训练与补给都从重从优;戍卫军为二线,乙等军。

这两个军种之外,又有屯田军,为丙等军,亦军亦农,直属行省管辖,闲时负责供应军队的粮饷,急时亦可上阵杀敌,以为后备的兵源。

这样,在保证地方安定的基础上,同时有足够的机动兵力可以用于作战。并且达到了军队自给的目的,减轻了地方的负担。同时,在军队士卒的民族比例上,确保了野战军以汉人为主,女真人为辅;戍卫军以丽人为主,汉人为辅。保证了最精锐力量的忠诚。

同时,坚持镇抚司下到百户的原则,加强军队的思想政治工作。给每一个士卒,不分汉、丽、女真,不间断地灌输汉人的光荣,军队的使命,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振兴民族,重现汉唐的荣光为己任。凝聚了军队的战斗力。

在水军方面,也大致有了一定的规模。

设立了三个水军翼元帅府,对倭寇、高丽降军的改编,将近尾声。淘汰小船的同时,各地的造船千户所日夜赶工,赶制大、中型海船,并及江河水船。抽调大批的汉人士卒,改为水军,操练不止。一步步地会把倭人、丽人排除掉,用不了多久,水军的主力也必然会如野战军一样,为汉人所掌握。

只等海东战事告一段落,平壤初级军校就会开学。盖州、辽阳的中、高级军校,开学的日子也便在不远的将来。

邓舍在禁止将校与地方儒生来往的同时,却又不遗余力地办军校,教他们文化,看似相悖,实则不然。军校教的,都是邓舍想要将校们知道的。所谓:路线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路线对了,就不怕有知识。知识越多越有利。

除了这几个硬件、软件的建设,纵观现在海东、辽东的战略布局层次,也是非常成功的,完全实现了邓舍、洪继勋等人的意图。

北部,纳哈出求和。可以预测,随着孛罗的撤军,邓舍提出的几点要求,纳哈出肯定无条件地接受。自此,辽东便稳固了北境,邓舍下一步的举措,就要再高州城防体系建成之后,再依据辽阳、广宁一线建筑起来一条坚固的防线。

依靠这两条防线,把漠南、漠北的胡人彻底地隔绝在外。

邓舍用赤诚,凭借个人的魅力,收服了雷帖木儿不花,上都就此兵不刃血地被收归入了他的势力范围,成为了辽东楔入漠南的一个桥头堡。上都一日在辽东的手中,就可以保证辽东在与漠南、腹里元军的交战中,保持主动的态势。

并借助上都的政治地位,进一步扩大了他在中原的影响。

当年,韩林儿、刘福通起事,写了一篇讨伐蒙元的檄文,有这么几句:“目今日昏君临朝,奸佞出政,官吏酷贪,纪纲颓败,以至贫极江南,富夸塞北,人心思变,天命攸归。”“富夸塞北”,讲的就是上都一带。蒙元把江南的财富都运去了塞北,可见对上都的重视。

辽西方面,屯重兵在武平、惠和,扼住了世家宝的咽喉,等于控制住了辽西走廊的出入口。

世家宝屡经大败,没有实力北上了。此消彼长,邓舍却可以随时南下,威胁大都。自然,为了整体的利益考量,他不会盲目地现在就用兵辽西,然而,辽西战局的主动权却也是不容置疑的,的确因李邺的惠和一战,处在了辽东的掌控之下。

邓舍病好,留下洪继勋继续主持构建高州防线的事宜,带了主力返回平壤。

他回到平壤没几天,程思忠到了。邓舍毫不客气,先给了他一个行枢密院副枢的高职,然后慢慢地尽数收其兵权,或选精锐补充入五衙,或淘汰弱者下放到军屯。不久,又转程思忠入军屯司,改任同知,成了河光秀的直辖属下。

程思忠与雷帖木儿不花不同。

雷帖木儿不花有智谋,并且是主动投靠,察罕脑儿一战已经证明了他的忠诚,可以用。程思忠却没有甚么突出的才干,空一勇夫,这样的人,邓舍不缺。且邓舍今时不比往日,早已地位稳固,实力强横,也完全没必要对一个平常人物虚与委蛇,该强硬的地方就得强硬。

时光荏苒,步入五月。

这一日,正逢夏至,风和日丽。

邓舍见持续数月的海东、辽东战事,逐渐平息,忽然心有所感,引文武百官出城踏青,登山郊游。平壤城外半里有座兔山,乃箕子墓所在,邓舍初平平壤时,来过一次,此番为二度前来吊古。

平壤府安排的有专人,负责箕子墓的日常看管。

时当春末夏至,漫山郁郁葱葱。一丛丛的杜鹃花盛开其中。远望山川,景色秀丽。时有清风,拂面微凉。

左车儿战死快有一个月了,邓舍兀自不能忘怀。他抚摸着箕子墓边的树木,叹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我记得去年来时,这墓边的树木还没有今日这般的茁壮,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领着百官,拜倒箕子墓前,又叹道:“箕子,本殷商贵族。违衰殷之运,避地朝鲜。自此远望中国,离家万里,穷其一生,再也不能返乡。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每逢佳节,孤身异乡,情何以堪?说不得月夜徘徊,吟诵愁肠。”

姚好古博通诗文,道:“殷亡后。箕子过朝歌,见宫室毁坏荒凉,遍地野生麦黍,心甚伤之,言道:欲哭则不可,欲泣则近于妇人,遂做诗歌。其诗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朝歌殷商的遗民听见,无不动容涕泣。诚如主公所言,恋旧思乡之情,跃然纸上。”

邓舍不由伤神,吟道:“长歌岂能当泣,远望如何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诸将听着耳熟,“长歌”几句,似乎邓舍之前就曾经在一次夜宴上吟诵过。为何这会儿又忽然感叹不已?难道只是因为吊古箕子墓,触物伤情么?姚好古心中一动,欲待说话,听见山下马蹄骤响,冲上来一个信使。

“报,山东急报:江南朱丞相议迎主公出安丰,居金陵。”

“主公”者,非邓舍,韩林儿也。

——

1,吴起曾经给士卒中生疮者吸脓的故事。

“吴起为魏将而攻中山,军人有病疽者,吴起跪而自吮其脓,伤者之母泣。人问曰:‘将军于若子如是,尚何为而泣?’对曰:‘吴起吮其父之创而父死,今是予又将死也,吾是以泣。’”

2,杨诚。

至正十九年,二月,“贼杨诚由飞狐、灵丘犯蔚州,据之。”

至正二十年,三月,“孛罗帖木儿攻蔚州贼杨诚,追至飞狐县东关,诚弃军遁,降其溃卒。”

至正二十一年,八月,“察罕帖木儿降东平田丰、棣州俞宝、东昌杨诚、济南刘珪,围益都陈猱头。”

由此似可推出,杨诚蔚州兵败后,遁去了山东。

东昌是田丰的地盘,由此又似可推出,杨诚或本为田丰的部曲,又或此时投靠了田丰。

田丰是在至正十七年七月造反的,红巾的三路北伐是在当年的六月前后。至正十八年二月,“田丰复陷济宁路。寻,辉州陷。纽的该闻田丰逼近东昌,弃城走,遂陷东昌路。”

3,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狡童:指纣王。

4,江南朱丞相议迎主公出安丰,居金陵。

“二十年,明太祖议迎韩林儿至金陵,不果。”

第五卷 汉骑北来拥铁戈 1 凯旋

“既惠令音,兼赐诸物。www.65txt.com明镜可以鉴形,宝钗可以耀首,好香可以馥体,素琴可以娱耳。抚爱殷勤,出于非望。非丰恩之厚,孰肯如斯!

“每念及此,辗转反侧。海东一别,至今年余。岁月易迁,山川间隔。自去秋以来,妾常忽忽如有所失。长门寂寂,度夜如年。永巷沉沉,见天无日。昨诵《乐府》,见有言曰:‘侧侧力力,念君无极。’临纸伤怀,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这封信笺此刻就平铺在厚重的红木案几上。

邓舍从头到尾连着看了三遍。

信笺的质地为高丽白纸,系棉、茧造成,色白如绫,柔韧如帛。写信之人一手的好字,全篇用小楷,淡淡的墨痕半渗入纸中,字体秀丽,发墨可爱,别有韵味。且这纸由檀香熏过,暗香扑鼻,缭绕满室。读罢之后,虽不说口齿噙芳,却也是手有余香。

此信正是山东王夫人送来的。

邓舍早先得了李首生的密报,知道她快到生辰,曾特地选拣了几样贵重礼物,遣人赍送过去,以为祝贺。王夫人信中所言的“明镜、宝钗、好香、素琴”四样,即为他送诸般礼物中的几种。

“既惠令音,兼赐诸物”等句的意思就是说:承您回答给我美好的音信,又赠送给我各样的礼物。明镜我可以用来鉴照容颜,宝钗我可以装点姿容,好香我可以用来熏染身体,素琴我可以在寂寞的时候自娱自乐。您对我殷勤的眷顾,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恩情不是特别丰厚,谁肯为我设想周全到这样的地步?

这几句的内容不太难懂。邓舍怎么着也是读过不少书了,尽可看的明白。只是,“侧侧力力,念君无极”八个字,就有些难懂,不好理解了。“念君无极”还好说,想念您到了无穷的程度,也就是说无比地想念您。但是,“侧侧力力”什么意思?莫非也是转辗反侧的意思么?

这会儿正当午后。五月底的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没什么风,院中的绿树立在灿烂的阳光下,拉长了树影。院中也没有什么人,静悄悄的。邓舍想了半晌,没有头绪。忽然听见一脚步声,轻而快捷,却是毕千牛前来禀告:“姚先生求见。”

“噢?快请。”邓舍忙收起信笺,正襟危坐,请姚好古进来。

不多时,姚好古走将进来。但见他衣冠整齐,装束的一丝不苟,额头上一层亮晶晶的细汗。

他一路走来甚急,气喘吁吁的,见过邓舍,来不及叙话,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边儿案几上的扇子猛摇一通。邓舍笑道:“七月流火。这才五月,先生就这样热了么?……,来人,取两瓶舍儿别来,与先生解渴。”

姚好古歇息片刻,把气息调匀,喜上眉梢地说道:“臣有一桩好消息,呈报主公。”

“何事?”

“杨将军已入汉阳府,汉阳府的丽人降了。”

邓舍霍然起身,道:“果然?落实了么?”

“一点儿不假。汉阳府的丽人宗室、重臣亲笔署名,半个时辰前,降书并及捷报才送到行省。臣当时正在御史台,得知之后,审阅无错,立即就赶来呈报主公了。”姚好古抖了抖袖子,取出两封文书,递给邓舍。

邓舍展开观看,可不就是汉阳府丽人的降书并及赵过的捷报!

说来话长,随着沈阳战事与察罕脑儿战事的先后结束,辽东可以说大致上已经平定,不必再为外患分心。邓舍一返回平壤,他即集中精力,展开了对南高丽的总攻,同时着手收拾汉阳府的丽人。

半个月前,丽军主力服从了王祺劝降诏书的谕示,全军投降。文华国与李和尚因而得以腾出手来,合兵一处,风卷残云也似,把王京以北的南高丽郡县一鼓荡平,凡有顽抗,无不剿灭。数万大军陆续抵达了王京地区。

随后,杨万虎部的前锋奉命先行,一手拿王祺的王旨,一手挥舞枪戈的大棒,突出百里之外,逼近了汉阳府。——杨万虎回平壤向邓舍报捷后,休息了没几天,便又重返前线了。

汉阳府中,丽人的宗室、大臣不少,能战的将军一个也无,临时征召了万余的民夫,强拉入军,仓促应战。杨万虎三战三捷,却因他的军马太少,不足克城,是以暂时顿兵城下,一边等赵过的主力,一边向汉阳府宣告了海东的最后通牒。

邓舍的措辞很强硬。且拿出王祺的旨意,表明他们如果拒绝投降,那么就是乱臣贼子,有不轨之心,人人得而诛之。并用他们中一部分人在王京的家眷以为威胁。简而言之,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肯投降,不失荣华富贵。如果反抗,必尽数屠之。

此通牒乃洪继勋的手笔,居高临下,毫不客气,杀伐之气,跃然欲出。

汉阳府的丽人重臣,或为宗室,或为鼎食钟鸣的两班世家出身。自幼锦衣玉食,何曾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当初王京破,他们夸夸其谈,一个赛过一个。如今兵临城下,何止彷徨无计,简直要相对涕泣了。

先有两个宗室改变了主意。他两个在初时是最积极拥立新主的,现在却立即变成了最积极支持投降的。有人开了这个口子,底下的事儿就顺理成章的,汉阳府的高丽群臣无不“马首是瞻”。

偶有坚贞不屈,坚决不肯降的,就像是小石头投进了大海中,压根起不了半点的涟漪,根本无人理会。杨万虎围城三日,不等赵过主力开到,汉阳府降。满城文武,五品以上者数百,宗室公侯院君十数,皆白衣出城,跪伏城门两侧,迎海东军入。城内街道两边,百姓摆出香案,以示顺从。

杨万虎遵赵过之命,虽严肃军纪,禁止暴掠生民,但是对待出降的高丽大臣们,却难免有自矜傲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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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万虎左右有奇怪的,谏言道:“将军如此敛财,难道就不怕主公知晓么?何况既然得了高丽降臣的贿赂,缘何依旧鞭笞不休?”

杨万虎答道:“我海东方屡经战事,府库空虚。丽人自献钱来,吾为何不要?吾若不收,主公宽厚,必然也不会收。白白便宜了丽人。所得钱财,待返回平壤,吾自会悉数交与主公,又何惧主公知晓?至于责罚丽人,不示之以威,何显主公之仁?好人,主公由之;坏人,吾自为之。”

左右肃然起敬。殊不料杨万虎一介勇夫,竟然也能有这样的心思。

汉阳府降,自杀以殉国者,三人。

邓舍看完了汉阳府的降书与赵过的捷报,欢喜之余,不免为王祺感到一点凄凉。高丽立国数百年,一向礼重两班,优待士子,临到国破,肯自杀以徇的,却只有寥寥三人。即便连带上次破王京自杀以殉国的,加在一起,也不足二十个。

他瞅了姚好古一眼,叹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可惜可叹。”不禁想起了潘诚的幕僚潘贤二,摇了摇头,道,“书生,书生!”

姚好古道:“凡国将亡,人心必离。是故慷慨悲歌,多在新朝肇始。贪生惧死,常在国破之际。此亦主公顺天应命。天命在,则国家兴;天命失,则国家亡。天命何也?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高丽臣子多降少死,多有屈膝,少有忠贞的事实摆在眼前,姚好古没甚么可以争辩的。说实话,他也看不起那些高丽降臣。但是邓舍所说的话中,隐隐有鄙视读书人节操的意思,他身为儒生,却不能保持沉默。

他倒也有急智,三言两语,把高丽大臣们投降的原因,扯到了天命上。这固然是为狡辩,可是他对天命做出的进一步引申,——以百姓为天命的观点,却是深得邓舍之心,邓舍深以为然。他哈哈大笑,点了姚好古两下,不再多说。

先前,东线的丽军主力投降,导致高丽自此失去了有组织的军事反抗之基础。如今汉阳府投降,又等于导致高丽接着失去了有组织的政治反抗之基础。没有了这两个基础,南高丽便再无半分的反抗之力。连续好几个月的海东战役,终于缓缓落下了帷幕。

汉阳府投降不久,高丽南部沿海的全罗、庆尚诸道也相继投降。邓舍召回了文华国、赵过、杨万虎等人,改任庆千兴为主帅,以李和尚为辅,负责接管南高丽诸城的城防,对其原有的城防军,就地整编,弱者遣散回乡,择其较为精悍的,逐渐换驻海东。所有南高丽的城池,包括王京、汉阳府在内,全部推倒城墙。投石机、劲弩等杀伤力强的军用器械,悉数收归行省。若仍有执迷不悟、胆敢逆抗的郡县,统统剿灭。

并派出早就选好备下的近百辽东官员,同时赶赴南高丽,一则查点各郡县的户册、图籍,统一做出记录,呈报行省;二来就地留任,为下一步的南官北调做准备。

另外,因长野四郎之死,壹歧岛的松浦党最近反扑甚烈。海东水师按照预定计划,全线收缩,重点布防江华岛,日夜巡弋不止。松浦党观其势大,戒备森严,不敢孤军深入,转而大肆侵扰南高丽沿海,很是占据了一些州县。

针对这种情况,邓舍采取了防御为主的对策。

一方面,他命令庆千兴、李和尚伺机予以剿灭,务必把他们驱逐出海;另一方面,又命令沿海州县的居民退入内陆,清空沿海地带,让出三十里宽的一道无人区,坚壁清野。当然了,无人区不代表放弃,倭人小打小闹的骚扰可以不予理会,他们若敢在无人区建筑壁垒,海东则定然会立即予以打击。

同时,邓舍特准沿海州县的城墙,可以不必推倒,甚至可以增高加厚,视情况而定。

就眼下的沿海形势来看,他答应给藤次郎的耽罗等岛,暂时是肯定没办法实现的,只有待壹歧岛松浦党的反扑稍微平息之后,才能付诸行动。做为补偿,邓舍厚厚赏赐了藤次郎,并先拨给他了两个别的小岛,允许他自征倭人,开垦种植,以为领地。

腾次郎现为江华水军翼元帅,管辖船只百数,水军数千,地位显赫,深得邓舍之重用。海东文武对他皆另眼相看。他出入南高丽,南高丽的土著们对他更是恭恭敬敬,视若天人,不敢仰视。南高丽的贵人、富家,他驱使如奴仆。他一个倭寇,亡命之徒,何曾享受过此等的待遇?

他非常满意。对邓舍的安排自无半分的怨言,服服帖帖。

“即便他有不满,又能如何?”姚好古笑道,“从他杀长野四郎的那天起,壹歧岛上的松浦党便开始视他为仇。我水师吞并了长野四郎并诸多股倭寇,实力尚且不足与松浦党正面交锋。何况他呢?如果没有主公的庇护,他怕连个落脚的岛屿都没有!臣尝闻言,倭人之性情,贪利而寡耻,见小而昧远,诚然不欺。”

“文左丞、赵副枢、杨同佥等今日凯旋。先生可与我同出城迎之。”数月用兵,功成一朝。半个多月来,邓舍头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姚好古也不禁为之欢喜、振奋,躬身一揖,道:“敢不奉命?”

两人携手而出,带了城中三品以上文武官员,风驰电掣,远出城外。等不多时,远远见旗帜蔽天,文华国、赵过、杨万虎等得胜雄师,万余人列成整整齐齐的方阵,穿着红色的战袍,漫野遍赤,奏着凯歌,士气高昂,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文华国等征战多月,精神却都非常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诸将驱马疾驰,急奔至近前,纷纷翻身跃下。由文华国带头,数十将校拜倒在地。邓舍亲手扶起文华国、赵过、杨万虎等,笑道:“诸位征战有功,为我海东开疆拓土。今日凯旋,举省同庆。诸君征战连月,辛苦了,堪谓劳苦功高。快快请起。”

他远出城外三十里相迎,见面不及问战事,先道辛苦,话语殷勤,文华国等感激涕零,顿首道:“微末小功,何敢劳主公远迎?末将等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邓舍牵了文华国的坐骑,请他上马,拉了赵过、杨万虎,一众人并肩而行,徐徐返回城中。

城中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行走在欢庆百姓的人潮人海中,邓舍与文华国等人谈谈说说,谈及战事,壮烈处心怀激荡,惨烈处黯然神伤,或言及大胜,欣喜欢悦。

文华国等也不免问及辽东局势,邓舍道:“诸位凯旋回城,时间刚好。辽东已然平定。陈同知前数日送来文书,说辽阳省府亦已然修缮建好,便打算在这几天,省治就要迁过去。有了你们的大胜之威,迁省治更是喜上加喜也。”

姚好古凑趣,道:“不但喜上加喜,诸公的凯旋,而且也给咱的迁省治,送了一个好大的开门红。”

众人齐声大笑。当夜,邓舍宴请诸将,尽欢而散。

临到散席,邓舍有几分酒了,忽然想起几天前王夫人的那封书信,拉住姚好古,问道:“敢问先生,侧侧力力,何所意也?”

姚好古也醉了,他不假思索,道:“‘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此北朝鲜卑时之民歌也,名之曰《地驱乐歌辞》。‘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极言相思之情。‘侧侧力力’,拟声也,形容叹息。”

“‘枕郎左臂,随郎转侧’,何所意也?”

“‘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拟形也。女子枕郎之左臂,而随郎之转侧而翻转。是言男女欢好之状也。”说到此处,姚好古不由疑惑,问道,“此首民歌,主公从何得知?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呢?”

邓舍很惊讶,原来‘侧侧力力’后边还有两句,居然是这样的意思。他当然不会实话实说,道:“昨夜读书,见有此句,不解其意,故有所问。”

从没见邓舍看过《乐府》之类的书,姚好古对他的回答,当然也不会相信。他意味深长,道:“丞相,臣有一言,不得不说。欲望过多,思梦过盛,很容易引起身体不好的。”

“先生请回。我需要冷静一下。”

2 燕王

迁省治是个很浩大的工程。(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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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行省的流内官,也就是有品级的官员并不很多,左右司、行枢密院、行御史台等各部加在一起也就是数十个人。但是吏员很多。单只行枢密院,就有吏员近百。左右司与行御史台更不必多说,左右司掌两省政务,管理数百州县、几百万的人口,吏员尤其特多。

而且邓舍为了笼络海东丽人士子之心,设立的又有清华馆参事、迎宾馆参议等等甚多的闲散官职,这一块儿官员的数字也不是个小数目。

杂七杂八加在一起,有官吏数百。并且他们大多都有家眷,按一户五口之家,便有两三千人。虽说辽阳本来就是蒙元辽阳行省的治所,各级衙门一应俱全,不必再从新建筑。然而,这么多人的住宿,就不好安排。

好在关铎当初在辽阳的时候,占了许多原本辽阳官宦、富家的宅子,他麾下的谋臣、将校们,每个人都分的有。如今,他们或者死在辽阳乱中,或者投降之后分驻各地。

邓舍一声令下,把他们的宅子全部征用,以为官舍。由左右司出面,统一统计调度,按照官舍面积之大小,赐给行省各级的官员。——,不是送,是赐。官员任职,居官的时候,宅子供其居住。官员离职,去官的时候,宅子收归行省。

这看似小气,实则已算宽厚。比照蒙元旧制,莫说地方行省官员,即便对京官,也是通常不免费提供住所的。

另外,现今驻扎在平壤、负有戍卫省会之职的几支精锐军队,自然也是要随着省治的迁移而转去辽阳的。而辽阳本来的驻军,则一部分对调平壤。合在一起,将近两万人的对调,也不是轻松就可以办到的。

哪支军队先行,哪支军队后行,行军路线的划定,沿路粮草之补给,营寨的互相调换,这些倒也罢了。最为繁琐的是:辽阳对调的军队,原本归陈虎管辖,如今转入平壤系统,归文华国统属。上下级军官编制需要改变。行枢密院为此忙了个天昏地暗。

直到五日之后,左右司、行枢密院才算把各项事宜基本搞定。

第六天,行省五品以下的官员并及各部的吏员先行,第八天,三品以下的官员做为第二批,随同调防的军队,跟着出发。第九天,邓舍、姚好古等,携三品以上的高官要员,并带着王祺等人,以及千余扈卫,最后出发。

自入平壤以来,除了前阵子奔袭高州、救援上都之外,邓舍甚少出城。上一次出军,也是日夜兼程。他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能从容不迫地近距离观看行省风情了。

这一年是个闰年,脚打后脑勺地忙过这一阵,时光已经步入了闰五月。天气炎热,他们又没甚么急事,一行人路上行的不快。见沿路麦田,麦子多已快熟,沉甸甸的麦穗迎着风起伏不定,放目金黄一片。

“小满三候麦秋至,麦到芒种谷到秋。腹里南北此时大约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这东北的麦子,却是晚熟。……,朴提举,你管民屯,今年的麦子收成如何应当心中有数,较之去年怎样?”

朴提举者,前高丽西京副留守朴献忠也。1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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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任行省左右司都事,兼任民屯提举司提举。依照官制,都事是从七品,民屯提举司提举是从五品。两者相比,提举为高。所以邓舍称呼他提举,而不叫他都事。

朴献忠道:“丞相重视农垦,各地州县安抚得宜。且有江浙、山东,乃至辽西的流民络绎不绝迁入我行省之内,劳动力充足。并且乡村合作社蓬勃发展。有丞相的种种良政支持,今年较之去年,截止上个月底,统计各州县报上来的数目,已经多开垦出了良田数万顷。虽然有些才开垦出的田地还没来得及下种,但是今年的收成肯定要比去年好。

“只不过因为丞相年前曾经承诺平壤等地减赋十三,所以就目前的估计来看,今年行省的赋收大约却不会有太多的增长,应与去年持平。

“不过随着田地开垦数目的增加,并及原先的荒田也都开始重新耕种,等到明年,即便保持今年的赋税标准,即便不计算新得的南高丽之地的赋税收入,行省的赋收也定然会有一个极大的上涨。民屯司对此有过一个预测,涨幅应在三成左右。”

姚好古笑道:“南高丽膏腴之地,论土地之肥沃,要比海东强的太多。如果再加上南高丽的赋税,明年行省的赋收翻上一番也不是不可能的。”

朴献忠适才提到了合作社,夸之为良政。引起了姚好古的同感,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臣往日公务之余,曾有多次下到乡野。主公所创办之合作社的制度,实在古今少有的良政。臣所到处,上至地方官员、下到寻常百姓,无不对主公钦服不已。

“兵法云:‘以众击寡。’又云:‘分而击之。’合作社集一社之力,把有限的人力、物资集中一处,并设置行之有效的管理体制,从而使得全社上下可以互通有无,协力同心,一年之内,多恳良田数万顷。主公这是把兵法放在了政务的治理上呀。

“不但如此。并且让百姓明白了‘今日助人,日后人必助之’的道理,乐于助人,救它人之急,如救自家之火。实有敦睦风俗,教化百姓之功。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邓舍笑了笑,道:“先生谬赞,愧不敢当。正如先生之言,这合作社首重组织管理,若无行省与地方的上下一心,政策再好也难有收效。朴大人,你平日的督办协调,种种操劳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好生做。我不会忘记的。”

朴献忠闻听此言,又是欢喜,又是激动。

他以降官之身,居行省之内,眼见连高丽王都成了邓舍的俘虏,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海东行省即将要开始施行南官北调的政策,他亦有所耳闻。谁都可以看的出来,这定然是邓舍要开始大刀阔斧裁汰前高丽旧官的一个前奏。联系到他自己的身份,在这鼎革之际,要说他没有点惶恐、对未来的不安,显然是不可能的。虽不至茶饭不思,却也是常常夜半惊醒,深为之忧。

此时骤然闻听邓舍此言,虽然轻描淡写的几句,然而分量很重,他怎能不欢喜激动?顿时减轻了他的忧虑担心。顾不得骑在马上,他翻身下来,跪倒路边,连连叩首,道:“丞相的英明,世所罕见。蒙丞相不弃,卑臣尽管愚钝,不堪大用,亦愿任丞相驱使,必竭尽全能,以效犬马之劳。”

邓舍勒住坐骑,示意侍从把他扶起,笑道:“朴提举何必行此大礼?你的忠心耿耿,我都知道。

“年前洪彦博来我平壤,数次遣人约见提举。提举闭门不纳,言道:‘今阁下为丽王出使海东,是为公事。你我虽有昔日的情分,却是私交。吾虽浅薄,未尝有闻为大臣者,因私而废公者也。相见不如不见。’竟终不与之见面。

“我听说之后,很高兴。不是为你不见洪彦博而高兴,而是为你知道不可因私废公而高兴。当日我就对姚先生说过,你有古大臣之风。哈哈,快起来吧。”

朴献忠从地上爬起来。他刚才叩头的时候,把帽子碰歪了,因为太激动的关系,他没有发觉,就这么歪着帽子坐回了马上。左右随从看见,很多偷笑的。邓舍勒马过去,亲手为他扶正,拍了拍他的手臂,问道:“听说你有三个儿子,长子现为我宿卫,次子与三子呢?”

“臣有三子二女。次子在婆娑路昌城府,现任知事。幼子年未弱冠,随卑臣在家读书。”

“昌城府?”

“是。这本来是卑臣的长子的差事,后来,奉丞相之命,卑臣之长子被选入宿卫。当时丞相有个命令,凡入质子营的各色人等,原有居官的,可改由其弟任之。是以,臣的次子就接任了昌城府知事一职。”

邓舍点了点头,道:“朴提举家学渊源,素为海东名门。料来令郎的才干也是非常好的。任一个小小的昌城府知事,太过屈才。我行省打算近日再调一批官员,放任南方。我记得朴提举不是平壤本地人,是南方人吧?”

“是。卑臣籍贯全罗道。1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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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好。我有意调你次子去全罗道,擢为地方知州,如何?”

先前,朴献忠为邓舍南官北调的政策忧心忡忡,现在得了邓舍的亲口称赞,自然心情别有不同。何况南方富饶,知州又是一地的父母官,相比知事,那是大大的升官了。他当然不会反对,喜不自胜,连连谢恩。

反过来,放在邓舍这边说。

他之所以会忽有此举,也并非临时起意,而是筹思已久。派去南高丽的第一批官员,多为汉人。担负监督之责尚可,治理地方还是非得丽人不行。选择南调丽官的条件有两个,首先要可靠,其次要有经验。而且大批的官员调动,是需要非常谨慎的。在成批的调动之前,还必须得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带头,以免引起被调动官员们不必要的猜测、慌乱。

朴献忠原为西京副留守,北地的高丽旧官之中,除了寥寥数人之外,没有比他官位更高级的。有他的次子带头,就可以稍微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

定下此事,邓舍接着与朴献忠、姚好古闲聊了几句,转开话题,不觉说到了王祺的身上。

迁省治之前,有人提议把王祺留在平壤,好借助他的名号安稳汉阳府及南方的新得之地。邓舍不放心,没同意。还是决定带王祺一起去辽阳。数日前,总统高丽驻军府与总理高丽王宫府已经宣告正式成立。一如之前的计议,文华国任总统,河光秀任总理。邓舍留了文华国在平壤,带了河光秀随身同行。

说曹操,曹操到。邓舍几人正说话间,河光秀拍着马,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因为沈阳细作的事儿,河光秀返回平壤之后,邓舍单独召见,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他一顿。河光秀为犯下的错误感到了深深的愧恨,他简直痛不欲生,跪在邓舍的脚下,把头都磕破了。当夜回府,就把投靠他来的乡人、并及招徕的文士,全部赶了出去。

他本来以为,这次怕难逃重责,谁知次日行省的宣使来到他家,却向他宣读了邓舍任命他为总理的命令,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不由激动的涕泪滂沱,又深为能得到邓舍依旧的信任而高兴。

只不过,他既然犯下了这么大的错误,邓舍虽既往不咎,不责罚他,他却不能不自己责罚自己,不然实在于心难安。因此他把唇上的胡须,减少了大半的厚度,咬牙切齿地对天发誓,誓要将功赎罪。

否则,绝不加须。

要知,他是个阉人。阉人是什么?残缺的男人。可以说,他居朝为官,带兵打仗,处身赳赳武夫之间,唯一的自尊便在那几缕假胡须上了,似乎那便可以证明他亦有尊严。他肯发下这样的誓言,对别人来说,或为笑言;对他来讲,不啻毒誓了。

河光秀绕过朴献忠,凑到邓舍的马边:“主公。”

“嗯?”

他神秘兮兮的,瞥了下朴献忠、姚好古等人,小声道:“臣有密事禀告。”

“姚先生、朴提举皆我心腹之人,无事不可与之。何来密事?”

邓舍皱了眉头,瞧了瞧河光秀稀稀疏疏的胡须。河光秀的这副尊荣,落在姚好古等人眼中,难免下一个“獐头鼠目”的定语,邓舍却不然,他忽然感到了一点怜悯,放缓了语调,道:“且讲来。”

“是。”

河光秀嘴上称是,却仍不肯多说。他轻蔑地瞄了朴献忠一眼。姚好古当然称得上“无事不可与之”六个字,诚为邓舍心腹。可你朴献忠算什么东西?朴献忠识趣,带住马头,放慢了速度,落在后边。

河光秀这才说道:“好叫主公知晓,那王祺与洪彦博几人,接连数日,不断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臣从王祺的一个贴身太监处打探得知,原来洪彦博想要借我迁移省治的机会,极力撺掇王祺伺机逃跑。该如何处置,请主公示下。”

洪彦博对王祺赤胆忠心,会提出此议,也不足为怪。邓舍不以为意,道:“且不必理会,随他密议。他几个文臣,没一兵一卒,即便闹翻了天,又有何用?即日起,调王祺的车架入我中军营中。选派精锐,日夜看守便是。若其果有异动,河总理,我给你先斩后奏之权。除了王祺,余者尽可杀之。”

邓舍正缺少借口,杀几个王祺的近臣。洪彦博等如果真敢带着王祺逃跑,他不介意杀几个人的。

姚好古道:“主公对王祺并及前高丽的降者大臣,太过宽厚。洪彦博屡次三番,为王祺出谋划策,试探我海东的态度,其欲复国的念头,一直不死。假以时日,虽难成大患,放任不管的话,怕亦不免会有小忧。主公也早就该杀几个人,立立威了。”

邓舍称是,表示赞同。

不过这件事虽然重要,却非当务之急。他回头招了招手,示意朴献忠快点追上来。相比王祺与洪彦博的那点小动静,北官南调与南官北调这两件事儿,才是他现在最为重视的。

朴献忠熟悉南方的官场。邓舍打算趁行路的时间,再接着刚才的话题,好好对此询问一番,不说了如指掌,至少做到略知大概,也好为随后的南官北调打下基础,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调动完成。

他这么急着想要完成这两件事,是有原因的。因为南高丽不能得到尽快的安定,海东就不能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需知时不我待。而今朱元璋已经在议论迎小明王入金陵了,分明是邓舍挟持丽王以令高丽的翻版。并且李察罕又秣马厉兵,随时可能进入山东。面对这样的局势,海东下一步该怎么办?必须尽快决定。他牢牢记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忽然,队伍的前列一阵骚乱。数骑穿过人群,飞马奔至近前,翻身跃下,拜倒在地,高声道:“安丰主公圣旨,前日传入辽阳。晋丞相之职,封为燕王。”

——

1,比照蒙元旧制,莫说地方行省官员,即便对京官,也是通常不免费提供住所的。

自唐以来,朝廷对京官通常就不免费提供住房。

元时,“名臣叫宋本出生在大都,自进士及第后,从翰林修撰累升至礼部尚书,原有的私宅因家贫被父亲卖掉了,本人‘历仕通显,犹僦屋以居’”。僦:租赁。

3 麦熟

邓舍在辽阳即燕王位,建百司官属。(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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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继勋、姚好古、文华国、陈虎等奉表请邓舍仿江南行省朱元璋例,在辽阳、平壤、王京等地置行中书分省,以便于地方治理。

邓舍从之。

乃立辽阳分省、朝鲜分省、南韩分省。

其中,辽阳分省辖辽东之地,西至高州,北至辽沈,南至金复盖诸州,东至鸭绿江岸,分省治所在辽阳。朝鲜分省辖平壤、北界之地,西至鸭绿江,北至关北,南达大海,东至慈悲岭沿线,所辖基本为汉唐时的旧地,分省治所为平壤。

慈悲岭以南,至全罗、庆尚诸道设南韩分省,所辖基本为三韩旧地,分省治所在汉城,——即前高丽的汉阳府,邓舍改其名为汉城。

之所以没把南韩分省的治所放在前高丽的王京开城府,是因为考虑到开城府做为南高丽的都城已经有数百年之久,前高丽的官宦、豪门势力根深蒂固,不利新政权的立足。所以选择了影响较小的汉阳府。且汉阳府在开城府的南边,位处南韩分省的中心地带,把治所设在这里,对全罗、庆尚等南部诸道也能起到一个更好的控制作用。

以陈虎为辽阳分省平章政事,文华国为朝鲜分省平章政事,赵过为南韩分省平章政事。此三人在海东行省的任职不变。南韩分省名义上依旧为高丽的属地,奉王祺为高丽王。

允许三分省再各自分别设立左右司,规格较之海东行省低一级,受行省左右司直辖管理。各分省的驻军则依旧统由行枢密院管辖。换句话说,各分省有一定的政治决策权,但是没有军队决策权。军队的调动、军官的任免仍然由行枢密院控制。

现在,邓舍实际直接控制的地区,从辽阳分省的高州直到南韩分省的全罗诸岛,东西数千里,南北亦有数百里,所辖州县城池数百。各地的风土人情多不相同。

特别是辽东与南韩,山川阻隔,间距千里。两地的语言不通、人种不同,施政的重点也不尽然相同,只靠海东行省一套的班子来进行统一的管理,很有难度。必须因地制宜。从这个角度来说,也的确到了该进一步细分行政区划的时候了。刚好赶上小明王晋封邓舍为燕王的圣旨来,可谓瓜熟蒂落。

顺便通过此举,也等于顺理成章地把南高丽彻底吞并。

还有人提议,把海东行省的左右司分开,仿照中书省的规模,改作左司与右司。邓舍认为此举太过逾制,且无必要,因此没有采纳。

这一做了燕王,日后在正式的场合,邓舍便不能称“我”了。或称“孤家”,或云“本王”。身份地位大不相同。如果说行省左丞相还是臣子的话,燕王就隐然有画土分疆的意味了。并且两周古国中,燕虽不及秦、晋等国,却也是一个显赫的大国,着实尊贵非常。

何况历代以来,能受到朝廷册封,得到皇帝认可的异姓王少之又少。汉唐以下,均有定制:非国姓不得封王。这要是在太平年代,想都不敢想的。如今虽处在乱世,宋政权所正式晋封的王,截止目前为止,邓舍却也是唯一的一个。

——,山东的田丰、王士诚,一个自号花马王,一个自号扫地王,虽亦称王,但一则未得安丰的承认,二来与其说他们是王,不如说更像是诨号,带有浓重的草莽气息。岂有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尊贵王者,竟然有以“花马”、“扫地”为号的?空引得识者发笑而已。

且说邓舍一边不客气地即上王位,一边吩咐姚好古写了一封谢恩表,故作谦逊,表示惶恐,遣人走山东,送去安丰。并带了重礼,送与刘福通、刘福通的弟弟刘十九(上次他曾代表安丰出使平壤)、沙刘二等人。

忙过诸般杂事,忽忽已经到了闰五月底。

要说起来,邓舍得以晋封燕王,实为喜事。现今却有一桩难处,横在了他的眼前。这一日,他重拿出小明王的圣旨,颠来倒去地看。

圣旨的末尾有这么几句:“年余之间,你横扫辽东,灭高丽一国,武功之盛,古亦罕闻。晋封燕王,实至名归。辽东,燕之旧地;蓟城,燕之旧都。今日封你为燕王,固然是你应得的荣誉。但是若无蓟城,却难免有名无实。

“你的勇武,朕素有耳闻,常常听刘平章等人提及,他们对你无不赞不绝口。你对朝廷的忠心,朕也是历历在目。现在辽东与高丽已经平定了,你为什么不趁着席卷海东的余威,振奋你勇往无前的斗志,提三军虎贲,跃十万铁骑,一鼓作气,南下腹里,占取蓟城?

“设若功成,不但你燕王的称号从此名副其实,且鞑子的两都悉由君破。这是何等的光荣啊!必能彪炳千古,永耀青史,为后人传诵。朕的意思就是这样,你怎么看呢?王其勉之!”

蓟城,即大都的古称。战国时期,是为燕国的都城。小明王的意思很明白,要求邓舍发兵南下,攻打大都。

攻打大都显然是不可能的,那叫自寻死路。不过,这虽然是小明王的一厢情愿,却也难免地再度勾起了邓舍的别样心思。他召集群臣,议事堂上。把小明王的圣旨出示给诸人观看,他却先不说自己的想法,问诸臣,道:“主公晋我燕王之号,想以此为激励,要我海东出军,攻打大都。诸位以为如何?有什么看法?畅所欲言,尽管讲来。”

“此事决不可为。”

陈虎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跨步出班,他不屑一顾地道:“安丰朝廷,明以为小明王为主,实际军政诸事皆出刘太保之手。要我海东出军攻打大都,此必为刘太保的提议。昔年,汴梁最盛时,三路北伐尚且不得竟其功,况且如今只有我海东一路呢?我海东若动,果如其言,攻打大都的话,必成众矢之的。李察罕、孛罗帖木儿拥军数十万,岂会坐视不理?

“月前,察罕脑儿一战,主公对孛罗所部的战力,应该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我海东即便倾尽全力,怕也至多与他旗鼓相当。何况鞑子尚有李察罕?察罕帖木儿兵威甚狠,声势犹在孛罗之上。我军如果轻举妄动,海东必陷入不测的险境。

“是以,臣以为,此事决不可为。”

姚好古与陈虎意见一致,附和了两句。

他长期随侍邓舍左右,比陈虎更了解邓舍的心思,话锋一转,说道:“自察罕脑儿一战至今,已然两月有余。三分省既定,朝鲜与南韩的官员、驻军之互调,亦进行的七七八八,差不多了。政权基本稳定。前数日,洪大人送了文书到来,言道经过紧张的修建、日夜的赶工,高州的防线亦然基本宣告功成,将近竣工。他不日即将回省。

“上个月,沈阳纳哈出更已无条件接受了主公的条款,愿向我海东纳贡。

“可以说,赖主公英明,文武一心,我海东而今是外无边患,内无可忧。正值六月麦熟之际,恰逢主公晋封燕王。臣以为,攻略大都之议固不可取,却也不妨趁此机会,议论议论我海东下一步,该怎样举措。”

“先生以为,该怎样举措?”

“臣见识浅薄,不敢先言。请陈大人言之。”

陈虎当仁不让,他对姚好古还是有一点尊敬的,先客气了两句,道:“姚大人言之有理,正与臣之见不谋而合。我海东养精蓄锐两个多月,单就臣之所部而言。将士无不求战,欲提三尺青锋,为主公再拓疆土。”

“拓何处疆土?”

“远交近攻。臣以为,到收拾沈阳的时候了。”

“沈阳?”

“纳哈出自恃名门之后,骄恣凌人。臣尝闻听,他虽服软,平素的言辞之中,对主公却仍有许多的不敬之辞。胡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沈阳距我不过数十里,实为腹心大患。不平沈阳,假以时日,给了纳哈出喘息的余地,定然会有变生肘腋的危险。故此,臣以为,我军当再接再厉,彻底把他剿灭!”

邓舍不置可否,问其他诸臣,道:“你们呢?看法如何?”

杨行健出列道:“臣以为,陈大人所言甚是。沈阳不平,则我腹心不稳。”

又有一人,不以为然,出列说道:“臣以为,我海东之患,首不在沈阳,而在辽西。”

众人转头去看,说话的却是刘世泽。上次邓舍召集军议,议论是否该援救上都的时候,杨行健与刘世泽、刘世民兄弟,一个支持,两个反对,他们就已经有过一次针锋相对的辩论。这一回,又是意见不一。

杨行健问道:“刘大人何出此言?辽西远在数百里外,沈阳近在咫尺,为何沈阳之患反不及辽西?吾也愚痴,愿闻其详。”

“纳哈出,三败之将,早已胆丧气落,数万军马而今只余数千。我海东雄师十万,若要灭他,如反掌观纹耳,不费吹灰之力。而辽西世家宝,他虽才有惠和之败,但是大宁比邻腹里,大都等地对他的支援源源不绝,我军若置之不理,任其充实,岂不养虎为患么?

“沈阳之地,不过一城。辽西之地,方圆数百里。谁的威胁会更大,一目了然。且沈阳与我新立和约,盟约不及旬月,我海东怎能即幡然生变?不合诚信之道。故此,吾以为沈阳之患不及辽西之患。”

“哈哈!刘大人之言,可笑可笑。”

“有何可笑之处?”

杨行健却不理他,径向邓舍行了一礼,说道:“臣只听说过,先易后难,先弱后强。未尝有闻反而舍易就难,击强避弱的。昔人亦有言,刻足以适屦。按照鞋的大小来削自己的脚,主次颠倒、不分轻重。刘大人所言者,便是如此。”

邓舍高踞王座,听他们激烈辩论。

若非他对杨行健、刘家兄弟的底细一清二楚,简直要怀疑他们是否曾有宿怨了。不止这两次军议,几乎每一回的议事,他们的意见总不相和,总要争吵不休。杨行健说东,刘家兄弟就非要说西,而且还不是随口乱说,彼此都有各自的道理。两方又都是读书人,引经据典,言辞犀利。嘲弄挖苦,火药味极浓。

杨行健一个“刻足适屦”,把刘世泽气的满面通红。他兄弟刘世民同仇敌忾,应声而道:“刻足适屦,总胜过屦贱踊贵。杨大人先取沈阳的高论与自断我海东之足有何不同?人走路,需得有两条腿。辽东、高丽即为我海东之两腿也。不灭辽西,则辽东不平。辽东不彻底平定,我海东即少了一条腿,踉跄走路,何能行远?”

他伏地,向邓舍说道:“沈阳,皮肤之癣;辽西,我之大患。若先定辽西,则我进可逼大都,退可守惠和,进退自若。

“若先定沈阳,洪公尝有言曰:是我自居群狼之前也。沈阳以北,尽皆蒙古部落,我军不占沈阳,他们自以为有沈阳的缓冲,一盘散沙。我军若占了沈阳,除去激发他们团结一致对外,别无丝毫的好处。后患无穷。

“臣之见如此,如何决断,唯请主公定夺。”

杨行健大摇其头,道:“否也,否也。沈阳以北的蒙古部落,壮丁早被纳哈出征用一空,剩下些老弱病残,我有何惧?辽西则不然。诚如刘大人所言,得辽西,我军便可进逼大都。然而,进逼大都容易,退守惠和怕就难了。”

“为何?”

“数月前,有一次军议,也曾稍微谈及辽西的形势。吾记得姚公当时曾有言道,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适才陈大人也言道刘太保三路北伐失利之事。当其时也,汴梁最盛,三路北伐,军马何止十万?耀武扬威,其势汹汹,投鞭黄河,为之断流,最终却竟然失利。缘其何也?无它,‘木秀于林’之故也。

“设若我军攻占辽西,南下大都,旬日可至。则我立成鞑子的头等大敌。设若李察罕与孛罗倾军来战,我奈之何?刘大人,请问你计将安出?……,是所以,吾说进逼大都易,退守惠和难。前鉴不远,岂可覆辙?”

他们两方,一个说“洪公言道”,一个讲“姚公言道”。邓舍心中一动,往姚好古脸上看了看。姚好古神色不动,待杨行健、刘世泽的辩论告一段落,徐徐言道:“臣以为,打辽西,不可取。我军方得海东,正该韬光养晦,实不可强作出头之鸟。”

“然则,姚先生是同意打沈阳了?”

“打沈阳,臣以为似乎亦不可取。”

“为何?”

“陈大人刚才提到远交近攻。此诚不二之真理也。但是近攻的方向,却不能放在沈阳。打沈阳的弊处,刘大人讲的很清楚了。尤其刘大人所引述之洪公讲过的那句话,臣非常赞同。我海东绝不能驱走一虎,引来群狼。

“以臣之见,对付沈阳,用不着兴师动众,两个办法就足够了。一方面继续要求他每年贡献,耗其财力;一方面常用游军骚扰之,防其坐大。如此二途,双管齐下,纳哈出纵为猛虎,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改做我海东的看门之猫。至于辽西,也可以按照这个办法,一样对付。

“世家宝的实力稍有恢复,我惠和、武平的军马便可以寻其一战。一来借机练兵,二者有沈阳每年的贡献,足可支持辽西作战。不需花费我海东半文一两,达成锻炼新卒之目的。何乐不为?”

打沈阳与打辽西都不行,那么,姚好古看中了哪里呢?

他说出了两个字:“山东。”

正合邓舍之意。

山东富庶、人多,矿产丰富,并且处在腹里的边缘,早为红巾占据。从近期来讲,争夺山东,在蒙元的眼中,不过是红巾的内讧,不会引起他们太大的注意。往远里看,察罕摩拳擦掌,有意山东已久,若被他抢先一步得到山东,就等于关闭了海东出海、进入中原的道路。西有孛罗,南有察罕,海东顿时处在了两路强敌的夹攻之下,其势必危。

要想化解,除了先下手为强之外,别无它策。

陈虎的性格尽管阴戾,为人却不固执。他思忖片刻,承认了姚好古眼光见识的独到,干脆地放弃了打沈阳的想法,改而同意支持。

但是,就有个难题出来了。山东与辽阳,同为宋政权的臣子,无缘无故地,怎么先下手为强?王士诚、田丰肯定不会主动欢迎邓舍去的。所谓名正则言顺,若找不到一个好的理由,实在难以动手。

陈虎道:“李察罕在山西练兵日久,早闻他有攻山东的意图。何不等他动手,然后我军以援助的名义,进入山东?”

邓舍摇了摇头,道:“察罕虽有攻山东之意,但是,他何时为攻,咱不知道。是其一也。他不准备充足,是绝对不会展开攻势的。咱那时去援助,是击其强也。就算获胜,也定然损失惨重。是其二也。

“山东有田丰、王士诚,他们是主,即便到时咱去援助,也只能是客军。海运粮草不便,军队的粮饷给养皆需得仰仗他们,或会受制于人,掌握不了主动。与其如此,不如不去。是其三也。

“故此,如果等到察罕展开攻势,咱再下手的话,为时晚矣。”

邓舍琢磨这个事儿,想了很多天了。各方面面面俱到。群臣诸人皆点头称是,深以为然。

杨行健沉吟道:“此时若入山东,察罕准备未妥当,措手不及,是我之一利。田丰、王士诚彼此不服,互相攻伐,是我之二利。辽东麦熟将即,军粮充足;军队休养两月,皆有战意,是我之三利。有此三利,必可获胜。唯一可忧,不管察罕准备妥当与否,我海东都不可不防。唯一可虑,……,该找个什么借口,插足山东呢?”

是呀,该找个什么借口插足山东呢?邓舍可是才受了燕王的封号,转过脸就去打自己人,算怎么回事?

群臣默然,皆陷入思考。该找个什么借口呢?

姚好古微微一笑,道:“臣有一策。”

——

1,仿江南行省朱元璋例,在辽阳、平壤、王京等地置行中书分省,以便于地方治理。

龙凤四年,朱元璋置中书分省于杭州。中书分省实际上就是行中书分省。十二年(1366年),罢分省,置江浙等处行中书省。

4 倭乱

姚好古不慌不忙,把他的计策讲出。www.65txt.com邓舍顿时转忧为喜,两日后,洪继勋从高州返回,三人接连密议了两天。第三天,邓舍赍书,急召屯驻平壤的陈良、藤光秀等平壤水军翼元帅府诸将,星夜兼程,赶至辽阳。

邓舍面授机宜,陈良、藤光秀了然会心。

山东濒海,自多年前以来,常有倭寇骚扰。因为近数月来邓舍收编倭人的缘故,平静了很多。但是,便在邓舍与陈良、藤光秀见过面后不久,登州、蓬莱、福山、文登等地却突然再度闹起了倭患。

登州等地的守将促不及备,虽不至于像去年辽左的金复州一样,被倭人夺城占邑,沿海的村县却也因之损失惨重。并且,这一次的倭寇来袭与往年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倭寇明显地具有更强的组织性、纪律性,使用的武器也不但有冷兵器,火炮、火铳之类较为先进的火器竟然也有。

登州往西,是莱州。两地距离不远,相隔百余里。

莱州也濒海,毛贵曾在此地设立三百六十处屯田,山东的军粮半数依赖于此。倭人对登州的侵扰,不可避免地震动了莱州。刚刚麦熟不久,莱州收获的粮食尚且没来得及全部运走,万一被倭人抢去,势必威胁到部队粮饷的供给。这就是大事件了。

好在山东也不是没有海船。当年毛贵下山东,走的便是海路。消息传入益都,王士诚当即下令,调了数十艘大小海船驰援沿海。奈何有海船不代表就有水师,临时草草装备起来的海船,怎会是久经训练、凶残成性的倭寇之对手?

这一场发生在渤海海峡的海战,只持续了七八天,就像是它突如其来的发生一样,又突然地结束了。

山东全军覆灭,数十艘海船只余下了四五艘残兵败将,仓皇逃窜回了莱州湾,固守不出。倭寇获得了胜利,趾高气昂,变本加厉地扩大了对山东沿海的袭击。由最初的两三天一次,发展到一天两三次,并且慢慢地开始向莱州湾推进。

王士诚一筹莫展。

除了连连催促沿海莱州各地加快往内陆转移粮储之外,他别无半点对策。可是,就算他顺利地把粮储全部转入内地,又怎样呢?他岂会不知,这只是权宜之计,绝非长久之策。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屯田在莱州,倭寇就是个严重的威胁。对付过今年,明年怎么办?

就不说明年,有倭寇侵扰边海,下半年的秋种该怎么办?

他本来就是个带兵打仗的,起于草莽,不读诗文,经过历年沙场征伐的磨练,有些将才不假,帅才就勉强。遑论运筹帷幄、临机应变的才干?却是丝毫也无。

要非如此,他也不会在既有名分大义、又人强马壮的情况下,——他有小毛平章在手,且吞并了赵君用所部的大半人马,并且有与续继祖的联盟,却至今连田丰都搞不定。非但搞不定,还隐隐有处在下风的态势。

他连着好些天没睡好觉,连日召集文武,商议对策。他的幕府中,有两个幕僚最得重用。

一个叫姬宗周,本蒙元故官,后来降了毛贵,其为人颇有谋略,现镇守莱州诸路。

一个叫田家烈,东平人氏。

元初,山东有三大汉人世侯,东平严实是为其一。他对读书人很礼遇,在他的求贤若渴下,东平学风名重一时,人才辈出为诸路之冠。延续至今,依然文风荟萃,多有名家。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⑴бk文学网,电脑站:ωωω.ㄧ⑹k.cn手机站:wàp.ㄧ⑥k.cn支持文学,支持①⑥k!田家烈生长在环境中,自然少不了饱读诗书。三坟五典无所不知、四书五经无所不通。尤其他特别喜好杂学,兵家、纵横、阴阳家等的学术,也是极其通晓的。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曾考过一次蒙元的科举,落了榜。

至正十八年,田丰陷东平路,得田家烈,本想留为己用。却被毛贵闻听其才,要了过来,收入幕府,待之甚厚,视如左膀右臂。现今官居益都行省右丞。其人个子不高,身短不满五尺,一副紫棠面皮,满口东平土话。

他紧皱眉头,背着手在堂上转来转去,兜了几圈,说道:“却也蹊跷!倭人连着几个月不见来,忽然一来,便声势惊天动地。吾观登州的军报,今番来袭的倭寇怕不下一两千人,大小战船四五十。自沿海有倭乱以来,未曾见过此般声势的。”

天气炎热,堂内虽有冰块镇冷,室外的热风一吹,依然热浪熏人。

田家烈汗流浃背。他素来不拘小节,当着王士诚众人的面,撩起袍子,露出黑黝黝的肚皮,溜达到冰块前头,对着扇了两扇。他寻思片刻,不得其解,搔了搔肚皮,又是一阵摇头,道:“却也蹊跷!”

王士诚转头,去看姬宗周,问道:“知礼,你怎么看?”

知礼,是姬宗周的字。王士诚身为主公,不叫姬宗周的名字,称呼他的字,表示尊重亲密。姬宗周也很热,汗水浸湿了衣服。但他人如其字,“宗周知礼”,穿戴的整整齐齐,坐在位置上纹丝不动。

他沉吟片刻,道:“臣年前听说过一个消息,海东小邓丞相,……,噢,不,现在燕王殿下了,他于去年年底前后,招抚了一批倭寇,几个月前,他所招抚的倭寇中,有一批叛乱,又被他剿灭。以臣看来,倭寇之所以几个月没动静,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应该与此有些关系。”

“什么关系?”

“燕王招抚倭寇,所以我山东上半年就不见有倭寇侵扰。燕王剿灭了一批叛乱的倭寇,或者没能将之一网打尽,有漏网之鱼,而他们又不敢侵扰海东,故此便再度来犯我山东。”

“这么说来,这次的倭寇来袭倒是与海东很有关系了?”王士诚大为不满,道,“城门着了火,殃及到护城河,真是岂有此理!”

他日常与田家烈、姬宗周等宿儒名士接触,常听他们文绉绉说话,难免受到影响。有文化的人,总容易得到人的尊敬,使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羡慕,故此,他也常常会讲两句道听途说的典故、成语,以示文雅。

只是,他到底没读过什么书,往往事与愿违,讲的典故或者辞不达意,或者似是而非。田家烈、姬宗周见惯不怪,早已习以为常。

田家烈对着冰块,兀自嫌热,捞出一块冰来,放在脸上。冰块融化,顺着他的下巴、胡须,冰水淌的他满身都是。两边侍候的婢女们瞧在眼中,不由窃笑不已。田家烈不以为意,随手把融化的冰块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咬了两口,剩余的部分,仍旧丢回冰盆。

他呲牙咧嘴地倒抽冷气,好容易把咬下来的冰块咽下,只觉肺腑一片清凉,大呼痛快。

要说田家烈万般皆好,只有这一点不好,太过粗俗,不讲究礼节。相比姬宗周,简直是两种人。姬宗周容貌端正,威仪进止,知礼守节,平素不苟言笑,处事稳重,有大臣的风范。

王士诚一直对他的这点毛病不甚喜欢,却也无可奈何,招了招手,吩咐婢女送上毛巾,给他擦拭手脸。

田家烈摊开手,任由侍女跪在他的面前,帮他擦拭。他个子低,侍女不用起身,也够得着。

他说道:“姬公所言,甚有道理。吾也听说了,燕王殿下在江华岛、平壤、金复州连设三处水军翼元帅府。号称战舰千艘,水卒五万。倭寇没胆子去侵扰海东,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燕王有那么强大的水师,却怎么没能把叛乱的倭寇尽数剿灭?

“而且从他剿灭叛乱的倭寇至今,好几个月了。那倭寇纵有漏网之鱼,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又活跃起来?又为什么不早不晚,非到现在,才又突然来侵扰我山东沿海?这一点,却使吾迷惑不解。姬公,你又何高见?”

“六月麦熟。倭寇此来,应该是为了抢掠粮食。往年不也是如此么?每到六七月,倭乱总是会更严重一点。”

王士诚越听越心烦意乱。

他召集田家烈、姬宗周来,却不是为了听他们分析倭寇来袭的原因的。他站起身来,直接干脆地问道:“知礼,你镇抚莱州诸地。就以今年倭乱的形势,如果倭寇全力以赴抄掠莱州,你有几分击退他们的把握?”

“倭寇之利,在娴熟水战。若论野战,他们不占上风,绝非我益都的对手。臣有十分的把握击退他们。”

“剿灭呢?”

“倭寇狡诈,从不深入内陆太远,稍有风吹草动,即逃回海上。想要在野战中将其彻底消灭,几不可能。”

王士诚转目田家烈,田家烈点头便是赞同姬宗周的判断。王士诚越发烦躁不堪:“只能退,不能剿。又有何用?”

也难怪他焦躁。

要知,倭寇的危害不止在会影响屯田,山东沿海多有渔民、盐场,不能把倭寇彻底剿灭,就会影响到渔民出海、盐场劳作。长此以往,势必会激起百姓不满为轻;没了渔盐之利,定然会影响到益都的赋税收入为重。

田家烈绕是智谋满腹,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连着想出了三四个对策,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倭患,至多暂解燃眉之急。

姬宗周等了会儿,见田家烈再没什么说的了,这才慢吞吞地说道:“臣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与否。”

“快快讲来。”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海东燕王兵马雄壮,水师强盛。与主公更曾有袍泽之谊。臣以为,主公不妨遣一使者,赍书往去求援。”

“燕王?”

“然也。臣闻燕王此人,宽厚仁义。上个月,为救上都之急,他应雷帖木儿不花之请,不惜以千金之躯,亲提三军,长驱数百里,与孛罗决战察罕脑儿。

“时有谋臣劝谏,以为孛罗势大,不可轻战。燕王却言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上都与吾海东,生本同根,是为一家。今若因惧敌势大便坐视不救,何为人耶?卿言虽善,吾所不取。’

“其仁义至此!主公若能果如臣言,肯遣使往去求援,则臣料燕王必不致令主公徒劳往返。

“如此,倭寇之乱可解。这倒也罢了,最重要的是,主公亦可借机与之交好,得一强援。东平田丰,与我多有摩擦,常有觊觎益都的企图。主公若能得海东的援助,我若有急,彼来救之,对日后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

王士诚闻言大喜。

他对邓舍还是很有好感的。邓舍曾经救过他的夫人、并安全送至益都不说,更加难能可贵的是,邓舍并没有因此就以恩人自居,反而表现的非常谦虚有礼。逢年过节,每每有厚重的礼物送来。

姬宗周赞誉他“宽厚仁义”,王士诚深以为然。他问田家烈,道:“怀柔,你以为如何?”怀柔,是田家烈的字。

田家烈低着头,沉思多时,道:“借兵燕王?”他却先不说是否可行,而是接着姬宗周的话,转而继续评点邓舍为人,说道,“姬公讲燕王仁义,以臣看来,却不见得。”

“燕王之仁,海东传诵。驰援上都,天下与闻。怀柔何出此言?”

“请问主公,燕王驰援上都不假,今日上都却是花落谁家?燕王,关铎之旧将,请问主公,关铎死在谁手?潘诚,昔日亦曾为燕王的上官,请问主公,潘诚今日何在?囊者辽东群雄并起,而今只剩燕王一家。请问主公,真仁厚的人,能在短短的年余间,便做到这等的地步么?

“‘其仁义至此’?以吾看来,不过又一个大耳贼。”

王士诚若有所思,姬宗周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然则,怀柔是以为借兵燕王,实不可行了?”

“却也不是。臣以为,向燕王借兵,应付眼下之急,还是可以的。然而,主公千万不可大意,需得谨慎提防,绝不能给燕王一丝一毫的可趁之机。我益都绝不能这边打走了倭寇,那边迎来了猛虎。”

王士诚道:“如何提防?”

“三策可矣。送以重礼,免落其口实。供给粮饷,明借兵之数。调重兵屯沿岸,限制其出入内陆,以防变生不测。”

要是海东愿意来,山东会重重的酬谢,并且主动担负起供应粮饷的责任。要是不愿意来,也就算了,不勉强。以此来明白地告诉海东,山东就是借兵的,会付出相应的报酬,纯粹是买卖关系。如此一来,就先把道理拿在了手中。

占据了道理,还不够。如果海东答应了,山东需得明确借兵的数目,以免其来援军马太多,不易控制,并且需得限制其军马的出入范围,屯驻重兵在沿海,严防戒备。

王士诚连连点头,道:“怀柔此计,真万全之策。”

再问姬宗周,姬宗周等人自无异议。王士诚即吩咐婢女展开笔墨,请田家烈来写借兵文。田家烈倚马千言,一蹴而就,给王士诚念了一遍,解释一遍。王士诚极其满意,当即选了两个能言善道之人,即日赍书,往海东去了。

却说求援信送至海东。

不消说,邓舍自然欢喜。那倭寇无缘无故的,突然侵扰山东,岂会无因?此正为姚好古之谋也。而今计策得售,邓舍却偏偏要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磨蹭两天,方才应诺,返了书信送给益都。不日点起兵马,即以刘杨为先锋,扬帆渡海。

私下里,邓舍狠狠夸了一通姚好古,赐以重赏。

此一回,便叫做:海东姚好古,出奇策,谋略过海。益都田家烈,献妙计,未雨绸缪。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到底孰高孰低,一时间,却不好分说。这边暂且按下。

却说那日,王士诚军议完毕,有个侍候的婢女,转出堂外,穿门过院,径自来到后边,摸入一座楼阁之中。楼阁上,二楼的卧室里,一个女子正在揽镜自照。但见她生的眉细目挺,俊俏清熟,却不是王夫人是谁?

——

1,山东濒海,自多年前以来,常有倭寇骚扰。

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倭人寇蓬州,守将刘暹击败之。自十八年以来,倭人连寇濒海郡县,至是海隅遂安。”

侵扰山东的倭寇,与十四世纪初侵扰庆元、台州一带的倭寇不同。十四世纪初侵扰庆元、台州的倭寇大多办事半商半寇,而侵扰山东的倭寇就纯以抄掠为主了。

“把他们看做是在朝鲜半岛活动的倭寇原班人马向山东方面移动,大概不会错误。从以后作为明初倭寇出现的日本人与朝鲜的倭寇都是同一批日本人这一点来考虑,也可以很容易想象到山东倭寇的实体。”

换而言之,侵扰山东的倭寇与侵扰高丽的倭寇都是相同的一班人马。

2,当年毛贵下山东,走的就是海路。

“毛贵得海船由海道长驱,破益都。”

观毛贵陷山东的行军路线,亦是先沿海而内地,由胶州,然后克益都,得济南,则他用海船走海路下山东,应该不差。

5 借兵

那婢女把自堂上听来的种种,一一转述出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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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吃了一惊,似喜又忧,放下镜子,走了两步。又转回梳妆台前,拿起那面镜子,轻柔摩挲。过了好半晌,她轻轻问那婢女,道:“你看,这镜子好看么?”那婢女道:“好看。”王夫人不由一笑,道:“你却也晓得好看!下去吧,这件事我已知道了。”

那婢女弓着身子,倒退出去。

行不多远,她听见室内传出一阵琴声。那婢女虽不解音律,却也听的出来,琴声中带着犹豫,似乎彷徨。幽幽的琴音时断时续,就像谁人独立月夜、风露中宵,仿佛有什么事情难以下定决心似的。

那婢女微微顿足,倾耳细听。

楼阁外,艳阳高照,树木葱翠。满院里繁花似锦,姹紫嫣红。时有风来,隐有暖香;卷动木叶,柳暗花明。如此多时,琴音不再低涩难辨,渐渐地明亮畅快起来,又恍如凤飞翱翔,盘旋梧桐。两鸟对鸣,欢快舒畅。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王夫人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并不知晓邓舍的计谋。她所犹豫不决的,只是听闻倭寇势大,深怕邓舍不知深浅、贸然来了,会吃下大亏。有心传信海东,叫邓舍不要来。可是转念一想,邓舍不来,益都又对倭寇毫无办法。

她到底是王氏夫人。要她与邓舍私通款曲,她有胆量。但要叫她不顾一切,舍家弃夫,纯为邓舍考量,却也甚是为难。

退一万步讲,她即便不去考虑王士诚,也总得为她的兄弟续继祖考虑。续继祖同王士诚的关系,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王士诚搞不定倭寇,续继祖也会受到牵累。因此,她虽担忧邓舍,但要叫她去阻止邓舍来,实在犹豫难决。

此时做下决定。

她轻咬嘴唇,暗自想道:“设若倭寇没有传言中的那般凶悍,又抑或邓郎果然兵马强壮,再假使夫君肯信守诺言,给邓郎以补偿,我对这件事,便也就只当不知。如若不然,说不得,定不能叫邓郎吃亏。”

这桩心事放下。权且丢下烦忧。

她离开琴案,重又拿起镜子,映照出自己的容颜。镜中人眉眼含春,嘴角带笑。真没料到,与邓舍分别才不足一年,他竟然便在辽东做下了这般轰轰烈烈的了不起成就。当年的百夫长,今日的燕王殿下。

“燕王殿下,好生神气。”

她把镜子放在几上,屈膝裣衽,悄声细语,说道:“奴家水儿,万福燕王殿下。”水儿却是她的闺名,唤做水奴。大约觉得有趣,她咯咯轻笑着万福再三。

便在这时,室外蓦然传来阵窸窣声响,吓了她一跳,慌忙转身,见一只猫儿奔窜而去。她与罗官奴一样,喜好养猫。这只猫是王士诚千辛万苦从大都给她寻来的,乃西域异种,价值不菲。她向来喜爱的,见原来是它,啐了一口,走将过去,把门掩上。

被那猫儿一闹,她没了玩闹的心思,来到床边,斜倚躺下。1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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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波流转,望着窗外,不知在想甚么,忽然叹了口气,道:“燕王。扫地王。”悠悠叹息。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非要从辽东回来?她微微懊悔。早知今日,当时何必一再请求邓舍联系王士诚。

窗外一只小鸟自由自在地飞过。

王夫人不免自叹自怜。上天曾经给过她一次机会,她却没有抓住。如果能再给她一次机会的话,该有多好!“再给一次机会?”她一下坐直了身子,王士诚求援海东,邓舍,……邓舍会不会来?

“他若来了,就是心中有我。他若心中有我,……,他若心中有我,……。”王夫人颓然失神。即便邓舍心中有她又能怎样?难不成,还去学那戏中的才子佳人,墙头马上,月下花前。柳梢头对月传情,后花园私定终身?罢了,罢了,恨不相逢未嫁时。

却十分的不甘!

王士诚对她极好,锦衣玉食,凡有所要,无有不依。然而男人好色,此万古不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王士诚也不例外,他占据山东半壁,不知养了多少娇妾美婢,倒是不常来她房中住宿。

连着四五晚,王夫人独守空房。

第六日晚,王士诚醉醺醺来了,二话不说,踉踉跄跄的当头就往床上栽倒。

王夫人已然睡了,险些被他撞在胸口,惊呼一声,忙翻身避开。她用的床褥竹席,都用香熏过的。王士诚满口满身的酒臭,扑鼻而来。她嫌弃厌恶,拽了拽席子,没好气地道:“多日不见你来,吃了酒倒来。不知奴家最不喜酒味的么?”

“你却不知,今日俺不是与别人吃酒。海东小邓的人马来了。那贼厮鸟,好大的酒量。俺差点不是对手。亏得有老田助阵,方才勉强把他杀翻。”

王士诚醉眼迷离,不忘掉个书袋,道,“真是棋逢对手,好一个将遇良才。”

王夫人心头一跳,撑起半身,脱口而问:“海东人马来了?”

“咦?你没听见俺说话么?不是才与你说过。哎呀呀,你且听俺道来。今晚宴席,那贼厮鸟,面善心里猴儿。看似个闷嘴葫芦,殊不知有备而来。腌臜泼才,好生海量!俺先与他连碰了三大碗,他面不改色。俺却也不蠢,当即晓得遇到了对手。你却不知,说时迟那时快,……”

“来的谁人?”

“来的谁人?你又没听俺说话么?俺说多少遍了,来了那贼厮鸟,……”

王夫人从没说过脏话,当下顾不得,追问道:“那贼厮鸟是谁?”

“那贼厮鸟是谁?……”王士诚酒劲冲头,猛地想不起来。他睁大了眼,往帷幕顶上看,呆了片刻,反应过来,道,“叫做甚么刘杨的。这贼厮鸟也难怪海量,极其膘肥体壮。肚子那么大,能不海量么?你却不知,说来好笑。他与老田拼酒,两个人站在一处,一高一低,一胖一瘦,哇哈哈,笑煞俺也。对了,这叫什么来着?娘子。……,相什么成什么的。”

“相映成趣。”

“对,对,对。娘子真乃女秀才也。”王士诚爬起来,装模作样作了个揖,道,“娘子学富十大车,女儿不让汉子,为夫钦佩。”所谓“学富十大车”,学富五车也。所谓“女儿不让汉子”,巾帼不让须眉也。

王夫人听闻来的不是邓舍,没了兴致,懒得与他纠正,恹恹地歪倒一边。

时值六月,虽已半夜,天气依然燥热。王夫人没穿太多,带个水红的肚兜,只用软巾虚虚搭在腹上。她身量苗条,肤色虽有些微黑,然而细润柔滑。这会儿,她侧身而卧,露出半截的肩膀,展着两条光生生的秀腿,从王士诚的角度正可瞧见她的椒乳,不大,翘立着,一手刚好握住。

王士诚兴致勃发,仗着酒勇,欲待近前。

王夫人伸手把他推开,蹙起娥眉,道:“日来蹴鞠,扭了腰。奴且去把侍婢叫过来,陪寝夫君吧。”自顾下了床,换了侍婢过来,一夜无话。次日起来,王夫人把那床上的床褥凉席,悉数换了一遍,又用邓舍送她的好香,熏染室内,把昨夜王士诚留下的气息驱散了一干二净。

前方沙场交战,消息时入后院。

随着每日传来消息的不同,王夫人的心情阴晴不定。海东水师的确强盛,但是倭寇的实力也相当的强横。刘杨依照益都的要求,总计率了四十艘战舰,一千三百名水卒。连日来,与倭寇大小十余战,胜负参半。

他们交战的战场大半在远海,常常一场战斗,绕好几个大大的圈子。益都的海船速度慢,压根儿跟不上。有时候,海东获胜,拉几条倭寇的船只返航。有时候,倭寇获胜,每逢此时,海东返航的船只便会少上几条。

人在挂念某件事之时,时间就会过的飞快。

不知不觉,又是四五天过去。这天,王士诚又来了王夫人的室内。他这回没喝酒,面色不甚好看,给王夫人带来了两颗珍珠,递过来,道:“海东水师的缴获,刘杨赠送给俺。娘子且先收着,改日寻个巧匠,也好打个首饰。”

王夫人接过来,见那两颗珍珠又大又圆,莹白可爱。一看便知,是很难得的珍贵精品。她放入匣中,偷觑王士诚的神情,问道:“这样好的走盘珠,却是少见。怎么?海东水师又获大胜了么?”

“倭寇狡猾,始终不肯恋战。昨天,海东水师布下了个包围圈,费劲心思终于引了他们进来。眼看获胜在望,谁知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倭寇来了外援。两下激斗,从中午鏖战至晚。倭寇的船沉了七八艘,海东水师也自损三四。”

“倭寇来了外援?”

“料是从壹歧岛、对马岛上来的。倭寇中有个松浦党,非常了得。”王士诚近日听刘杨介绍了不少倭寇的情况,对其有了些许了解。给王夫人细细解释一回。

王夫人心寒胆战,道:“倭寇竟如此的势大,该如何是好?海东水师的损失可惨重么?”

“俺也为正为此事忧心。这才交战没多少时日,海东水师加在一起,已经接连损失了十数条战船。除了抢出一条,拉回港口,其它的尽数沉没海中。俺两三日前,亲去莱州,看了抢出的那条。船头、船尾,整条船身,都破损不堪。这艘船,是海东水师带来的最大一艘。船上水卒两百余人,死伤殆尽。最惨的是,那战死的水卒,因在水中泡的久了,一个个面目全非。”

王夫人芳心大乱,只道:“却该如何是好?”

王士诚以为她关心自己,说道:“娘子不必忧虑。倭寇虽猛,海东水师尽可抵挡得住。倭寇有支援,海东却也并非只有这么几条船只。今日下午,俺召开军议。老姬建议俺不妨再向海东求援,请小邓多派些战船过来就是。”

“燕王肯答应么?夫君不是说,他已经损失十几条战舰了?”

“俺把益都的海船,抵了几条大的与他。且按照先前的议定,赔偿给他的有钱钞。一艘船若干钞,阵亡一个士卒若干钞,伤一个士卒若干钞。他若真不愿意,至不济,再多与些钱钞。他海东地广人稀,年前给俺提过,想买些益都丁壮。俺未曾答应。最多,现在也答应与他。”

王士诚说到这里,看了王夫人眼,见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宽慰道:“娘子只管放开胸怀。小邓仁厚,老姬讲了,‘必不致令俺徒劳往返也’。”他心中有事,强打精神,略略抚慰了王夫人两句。

外边侍卫来报,姬宗周与刘杨夤夜联袂而来,有事求见。

“这么晚,姬大人还来求见夫君,且与刘将军一起。哎呀,莫不是海东水师,又,又,……,又出了岔子?”

“水师无事。下午军议过后,俺吩咐老姬先去探探老刘的口风。他两人定为此而来。娘子请歇息,不必等候为夫。”王士诚一去,夜半方回,只见他忧容尽去,喜笑颜开。王夫人没睡着,问道:“怎样?”

“大事定矣!老刘这厮,起初尚且不肯松口。待俺把一箱银子往他面前一放,说是还他那两颗珍珠的人情,他便不扮作一脸的大公无私了,立刻改变口风,愿意随俺的使者,一起回去辽阳。不需他给咱说好话,只要稍微地把倭寇讲的弱一点,此事便成了八分也。”

王士诚兴冲冲,欲待上床。

王夫人道:“日来荡秋千,伤了肩。奴且去把侍婢叫过来,陪寝夫君吧。”腰伤才愈,肩伤又来。王夫人自顾出房,心道:“贪贿欺主,谎报军情,是为不忠。此等人真可杀也。”

尽管对王士诚给海东开出的补偿条件,王夫人很满意,似乎邓舍并不吃亏。但是刘杨这种人,吃里扒外,着实令人可恼。她气愤愤,半夜没睡着觉。次日一早,写了封书信,吩咐婢女,把任忠厚叫来。

任忠厚,上马贼的老兄弟。邓舍送王夫人去山东,沿路皆由他负责护送的。来到山东,任忠厚兼职邓舍使节的身份,一直没走。此次王士诚借兵海东,能这么快就与邓舍搭上线,他在其中立下的功劳不小。

王夫人把信交给他,叮嘱道:“你家主公派来的那姓刘将军,不是好人。这封信,你仔细转交给你家主公,不得有失。”

任忠厚恭恭敬敬地应命,保证拣选得力人手,必将信件尽快呈给邓舍。然而,邓舍终究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到这封信,因为六天后,他就应王士诚的再度求援之请,亲自率军,来到了山东。

当日夜间,王士诚携王夫人,宴请邓舍。

6 争势

王士诚借兵海东。www.65txt.com邓舍贵为燕王,何必亲自前来?

他固然处心积虑、想要谋夺山东。但是,轻举妄动的话,难道就不怕打草惊蛇,反而引起王士诚的警惕,前功尽弃么?他临行前,姚好古、洪继勋都曾有劝谏。洪继勋更自告奋勇,愿意为马前驱,打先锋。待他打开了山东的局面,邓舍再来不迟。

邓舍没同意。

他有他的考虑。海东目前等于陷入了僵局,北边是蒙古部落聚集的地区,西边是腹里,这两个方向都不可动。想要发展,只有向东或者向南。总不能向东过海去打日本?所以,唯一的出路就在山东。得山东,则辽东活。不得山东,则辽东顶多苟安一时。

为何说辽东顶多苟安一时呢?辽东人少,经济不发达。若等南边群雄分出高下,一家独大之时,则辽东万万非其对手。

由此,山东的重要性就凸现出来了。

邓舍也并非没有考虑过或者先派洪继勋、或者先遣姚好古过去打个前站。但是,洪继勋性格过刚,姚好古不太擅断。过刚,则易折。不太擅断,则易坐失事机。至于陈虎、文华国。陈虎太厉,要说文华国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是文华国少文,少文就不利拉拢地方士族。

是以,邓舍想来想去,非得他亲自出马不可。

那么,他得有借口呀。怎么才能不引起王士诚的警惕呢?刚好小明王的圣旨在他手边,他灵机一动,借口就有了。

小明王不是新封了他为燕王,并且要求海东出军攻打大都么?借口就有两个:一则,晋封燕王,天大的荣耀。邓舍感恩不尽,决意要亲赴安丰,面陛谢恩,以示忠诚。二来,攻打大都,只凭海东一路,怕是难为。顺便见见田丰、小毛平章,也好商议此事,共襄大举。

计议已定。遂以文华国镇朝鲜,张歹儿辅之;以赵过镇南韩,庆千兴辅之;以陈虎镇辽东,关世容辅之。洪继勋掌军,姚好古辅之;并以姚好古管政,吴鹤年辅之。

邓舍自带军马,亲抵益都。当晚,应邀赴宴。

益都方面,自王士诚、王夫人以下,重要的文武官员悉数出席作陪。邓舍此来益都,随行的左右不多。文有罗国器、王宗哲、杨行健等人,武有佟生养、杨万虎、郭从龙等人。另外,任忠厚及水军刘杨等将校,亦有受到邀请,随从出席。

邓舍是北伐军出身,王士诚也参加过北伐,两人看似有些渊源,勉强算为一脉。但是,那时候邓舍不过一个百户,王士诚早已便是元帅。他两人其实没什么交际,互相并不认识。彼此闻名已久,这却是头一回真正见面。

王士诚看邓舍:相貌普通,肤色黝黑,虽年未弱冠,但是大约因常年征战沙场、饱受风吹日晒的缘故,并不显得年幼,唇上、颔下皆蓄有短髭,颇是成熟大气。

“久闻燕王盛名。今日得见,快慰平生。盛名之下,果无虚士。燕王英姿,世所罕见。本王有礼。”王士诚撩衣行礼。

邓舍疾步上前,与王士诚对拜,道:“大王扶危主,逞英豪。率忠义之孤军,渡浩瀚之大海。手刃君用,为主报仇。忠贞勇武,天下传扬。我虽寡闻,对大王的赤胆忠心,却也是极其的敬佩。岂敢受大王之礼?”

邓舍看王士诚:年过三旬,身材魁梧。燕颔虎颈,豹头环眼。说话处声如洪雷,行动间虎虎生风。真一条好大汉也。

两人叙礼毕,再叙往日渊源。邓舍言辞恳切,以后生晚辈自居,恭敬有礼。王士诚大悦,乃道:“昔日在塞外,燕王为上万户冯长舅部。当时吾为元帅。燕王在马军,吾在步军。可惜,不能早识燕王。”

他本意想说同在北伐军的时候,邓舍与他并非一系,因此不能早些相识,为之惋惜。但是,“吾为元帅”云云,落入别人耳中,不免觉得他有些自矜骄傲的意味。佟生养、杨万虎等将校俱面现不忿。

邓舍神色不变,笑道:“吾亦觉与大王相见恨晚。”

王士诚哈哈大笑,扯着邓舍的手,诸人入席。

席间,樽俎早已备下。美酒佳肴。王、邓两人频频举杯,融融相洽。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士诚道:“前不久,倭寇来犯,屡次三番侵扰我益都的沿海。幸得燕王相助,保吾一方太平。本王非常感谢,这杯酒,请燕王饮。”

邓舍端杯未及饮,听见阶下有人高声说道:“燕王且慢,容吾一言。”

邓舍抬眼去看,见说话之人面黑身矮,鼻豁牙暴。王士诚介绍道:“此吾益都行省右丞,田家烈是也。”

“田公有何言语?我洗耳恭听。手机访问:wàp.①⑹k.cn”

田家烈昂首挺胸,朗声道:“益都、辽东隔海相望。侵扰我益都的贼寇,日后必然也会侵扰辽东。今日燕王助我益都。来日辽东若有急,我益都定然也不会坐视不理。”他端起杯子,道,“愿以此酒为誓,请燕王饮。”一饮而尽。

阶下又有一人,起身说道:“主公且慢饮酒,吾亦有一言说。”

王士诚、田家烈等转目观瞧,见说话之人面白须浓,形貌俊朗,却是海东杨行健。田家烈不认识他,问道:“公有何言?”

杨行健道:“今扰益都之寇,系我海东手下败将。我家主公之所以会应益都之请,不辞千里,漂洋过海地来帮助益都,并非因为担忧以后倭寇或许也会来侵扰我海东,完全出于仁义,拔刀相助。即便日后果如田公之言,倭寇真的来侵扰我海东了,我海东战舰千艘,水卒五万,也足以独立破贼。

“田公的好意,我海东心领。敬谢不敏。古有汉书下酒,今闻田公豪言,亦足相佐,当浮一大白。请主公饮。”

“公之此言谬矣。大错特错。”田家烈大摇其头。

“错在何处?”

田家烈却不先说,观望一番杨行健的官袍,然后问他的姓名,道:“敢问公尊姓大名?现任海东何职?”

“某,杨行健。现任海东行省检校所检校官。”

“检校者,主治文书。杨公既为检校官,职责当在检校诸曹文书。检校官,从七品之官。吾也未曾有闻,从七品之官竟敢代替丞相、右丞、左丞,擅自决定行省重事的。是以,吾说杨公此言谬矣,大错特错。

“且,诚如杨公所言,贵省水师鼎盛,或不忧倭寇之患。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吾也有曾有闻,贵省之北,有纳哈出,名门之后,虎将嫡裔,雄踞沈阳,三战而贵省不能胜之。贵省之南,有世家宝,辽西名将,数侵贵省之疆,而贵省徒然自守而已。贵省之西,有孛罗帖木儿,察罕脑儿一战,请问杨公,贵省与之孰胜孰负?

“我益都,水师虽不及贵省。然益都,古之青州地也。青、兖之军,世称精锐。齐鲁之地,人杰地灵。吾斗胆,再请问杨公,倘若海东果真有急,难道就真的不需要我益都的援助么?是以,吾说杨公此言谬矣,大错特错。”

杨行健晒然,笑道:“纳哈出困守孤城,数万军马至今残存不满数千,我家主公看他,就像是看待豚犬一样。世家宝数扰我边,寸步不能进,虚名无实,不值一提。孛罗虽悍,察罕脑儿一战,我海东亦大破其军,未几,他即胆落逃遁。

“贵省的青、兖之军,诚然精锐。我海东五衙亦威名远播。齐鲁之地,固然人杰地灵,但是乱世需用武。自古幽燕盛用武,我家主公贵为燕王,掩有旧燕之地,设论人才,较之齐鲁,不稍逊也。

“田公言道:‘检校不足论重事’。更是荒唐,引人发笑。位卑不敢忘忧国,我家主公尝言:‘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况吾七品臣耶?尸位素餐,非吾所取。”

田家烈肃然起敬,道:“杨公虽居卑职,竟怀大志。哎呀,海东的人才有如此之多么?以吾之见,杨公之才,足堪大任。”

杨行健道:“我家主公仁而宽厚,待人以诚,求贤若渴,爱才如命,手下文武济济。遑论海东,有不远千里慕名而来者。其中出类拔萃、文武全才、智勇兼备者,何止百十。像吾这样的小人物,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行健忝居检校,已然滥竽充数,常怀惭愧,何敢更望尊职?”

他两人唇枪舌剑,辩论争先。

邓舍举着酒杯,笑容不变,到此时,方才接口说道:“海东、益都本为一家。两位先生皆有大才,田公之名,我在海东也常有闻听。今得田公‘唇齿相助’的提议,实我所愿也。我也正是这么想的,……”他转身对王士诚道,“此酒,愿与大王共饮。以誓盟好。”

王士诚早听的不耐烦。

他不及邓舍敏锐,不明白田、杨突然爆发争执的原因,对此非常的莫名其妙。其实,导火索就是他。爆发争执的原因便是他刚才的一句话。他适才感谢邓舍,说“幸得其助,保益都平安”,话是不错,显得低人一头。

田家烈自然不乐,当即发言,要为王士诚挽回失言,与海东争平等的地位。杨行健岂会如他所愿?逐条辩驳。

说白了,他们两人不是在争地位,而是在争夺声势。形势比人强,占据了势,便占据了上风。对益都而言,有助应付海东的援军。对海东而言,有助扩大海东的影响,制造有利海东的舆论。

——,邓舍来救援益都,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纯粹出自仁厚,仗义相助。这叫人一听,感觉多好。

田家烈牙尖嘴利,挡不住事实雄据。他毕竟多有智谋,当下不与之纠缠,末了虚晃一枪,看似赞誉海东人才多,实则挑拨离间。言外之意,杨行健有这样的才干,却怎么只做了个小小的检校官?若换个心胸狭窄的人,没准儿便会因此心生不满。

两个人旗鼓相当,辩论的结果不分胜负。

邓舍与王士诚对饮,互相落座。邓舍见席上的气氛有些僵硬,话题一转,不说公务,但讲私谊。三言两语,不知怎的说到丰州一战。王士诚叹道:“当初攻打丰州,吾曾坚决反对。奈何主公连下圣旨催促,不打不行。最后结果怎样?几乎全军覆灭!”

忆及当时战况,最险的时候,王士诚差点不能逃脱,被孛罗擒获。他心有余悸,举起酒爵,又满饮一杯,道:“自吾从军,从没有遇到过那样危险的局面呀!……,说及此战,亏得燕王。要不然,吾连娘子都不能保全。……,娘子,且来与燕王上酒,谢救命之恩。”

王夫人陪侍在王士诚的左侧,邓舍在王士诚的右侧。两人相隔不远。她将近一年没见过邓舍了,百般滋味尽在心头。当着众人的面,虽不敢放肆,强自镇定,但她的那一双秋波,已不知往邓舍的身上偷送过几多回了。

席上的争论、热闹,她恍如不闻,眼中只有邓舍一人。

王士诚连说了两遍,她方才听见,又喜又慌,急忙起身,捧着酒款款来到邓舍席前,屈膝跪下,为燕王添酒。

邓舍许久不曾见她,见她变化不大,穿了条曳地长裙,轻绾发髻,横插宝簪,依然楚楚动人。若一定要找出些许的不同,那便是她的眉眼间,越发的容光焕发,较之年前,更多了几分妇人的韵味。

王夫人挽袖斟酒,手臂赤裸在外,抬举时香风缭绕,味道依稀相识,似即为邓舍送她的几样好香中的一种。邓舍赴宴以来,一直不曾看她,这会儿近距离的接触,不由想起了王夫人给他写的那些信件。

封封言辞大胆,字字情热如火。

写信的主人如今便在眼前,她的夫君就在一侧。纵无私情,难怀坦荡。更何况,王夫人临别前,还曾经在双城与邓舍送过一吻,留衣定情。当此情景,人何以堪。仁厚如邓舍,也不觉微微尴尬。

他接过王夫人奉上的酒杯,道:“数月不见,娘子可好?当日丰州,点滴所为,不敢称恩。娘子快快请起,我不敢受此大礼。”

王夫人怀抱了个小鹿似的,砰砰直跳,跪地不起。她俏目流转,回应邓舍的问候,说道:“妾身好。燕王殿下可好?”

“还好。”

邓舍饮下杯中酒。王士诚道:“须饮三杯。”邓舍无奈,只得任由王夫人二度满上。再饮。王夫人道:“天热酒寒,请燕王慢饮。”邓舍道:“有劳娘子关怀。”举杯向前,王夫人给他三度满上。

两人的手指不经意轻轻相触。王夫人提酒的手臂微微一抖,洒到案上了少许。邓舍挥手抹去。王夫人敛眉低觑,见他把第三杯喝完,有心再斟第四杯,知道于礼不合。

她勉强按下失落,恋恋不舍地把酒壶递给侍女,欲待返回座位,起身的时候,刚好邓舍上前一步,做出虚虚一扶的样子。两人的脚尖在案几下碰在一处。王夫人心头一跳,手脚酥软,好悬没站稳当。她两颊飞红,似喜还怨地转了邓舍一眼,提起裙角,露出半点弓鞋,俏生生地去了。

邓舍回身入座,忽然听见阶下传来一阵冷笑。他心中有鬼,难免心虚,心想:“遮莫被人看出勾当?”急忙转目,往发笑人处看去。

7 论雄

邓舍急观看处,见发笑之人,又是田家烈。www.65txt.com

不等邓舍开口,杨行健挺身问道:“田公缘何发笑?”田家烈道:“吾适才想起一事,故此发笑。”杨行健问道:“何事?”田家烈向邓舍拱了拱手,道:“请问燕王殿下,您今次亲至益都,是为何来?”

邓舍不解其意,不愿贸然作答,以目示意罗国器。罗国器坐在他的下首,整衣起立,代而答道:“吾主今次亲至益都,所为者三。一则,助贵省剿倭;二来,往去安丰,面陛谢恩;三者,尚且有一桩大事要与贵主商议。”

“什么大事?”

“酒宴非谈话场所,不可深言。”

田家烈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往去安丰,面陛谢恩。请问燕王,准备何时动身?”罗国器道:“不日即行。”田家烈道:“从益都到安丰,有两条路可走,或者海路,或者陆路,不知燕王打算选择哪条路走?”

“海路难行,选陆路。”

“海路有张士诚为阻,诚然难行。然而,陆路亦有李察罕相隔,道路不靖。燕王选择陆路,吾深为之忧。怕难以通行。”

罗国器正色道:“圣上封我家主公为燕王,这是怎样的殊荣!我家主公纵然披腹心,输肝胆,不足报也。何况面陛谢恩,人臣本分。虽赴汤蹈火,不敢辞也。别说道路不靖,哪怕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挡我家主公的忠诚。”

田家烈道:“燕王乃心王室,赤胆忠肝,实吾辈臣子之楷模也,吾也佩服。然,燕王千金之躯,不可轻易赴险,倘有不测,悔之晚矣。这道路的选择,还是要谨慎点好。请问燕王,打算选择哪条陆路往去安丰呢?”

罗国器道:“东平、济宁现在田丞相手中。我家主公可借道田丞相,走济宁,经宿州,至安丰。”田丞相,即田丰,他官居行省丞相。宿州,在济宁以南,安丰以北,目前处在安丰朝廷的控制之下。

田家烈道:“此路似乎可行。然则,请问燕王欲待何时动身?”

两个人你问我答,绕了一圈,又转回开始的问题上。田家烈步步紧逼,罗国器皱起眉头,不满地说道:“田公这是在促我家主公走么?我家主公才至益都不到一天,人马未歇,道路未探,如何就走?况,我家主公与贵主尚且有要事商议。田公何其急也!”

“什么要事?”

“有关主公圣旨,此地非议事场所。”

兜了一个小圈子之后,两个人又兜了一个大圈子。田家烈等于什么也没问出来,罗国器也等于什么也没回答他。王士诚咳嗽声,道:“燕王初至,车马劳顿,远来辛苦。且先休息几天,不须急行。田公,毋要多言。”

他虽不解之前田家烈与杨行健为何争执,但对此时田家烈逼问邓舍何时会走却不奇怪。因为便在今晚夜宴之前,田家烈曾对他提及,疑惑邓舍为何亲身前来,怀疑其中有诈。

田家烈微微冷笑,转而再问,道:“请问燕王,此来助我益都剿倭,共带战舰多少?人马几何?”

邓舍答道:“谨按贵省要求,战舰五十。”田家烈问道:“不知水卒多少?”邓舍答道:“水卒三千。”田家烈问道:“上次刘将军部来了战舰四十,水卒一千三百。此次,为何战舰五十,水卒却有三千?”邓舍答道:“倭人势大。上次来的多为小船,这次吾所带来的,大船稍微多些。”

田家烈颔首,道:“如此,吾再敢请问燕王,上次小船多,故此剿倭不利;此次大船多,剿倭应当很有把握了?”

邓舍道:“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我海东必然会全力以赴。”田家烈追问道:“胜算几何?”邓舍道:“七八之数。”田家烈道:“十日之内,可否功成?”邓舍道:“尽量争取。”田家烈道:“何为尽量争取?”

时,堂上宴席,左武右文。

田家烈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从疑问渐渐变化为诘问,又渐渐地近乎质问。邓舍好脾气,一直面含微笑,温声和语。他不生气,不代表没有旁人动怒。田家烈猛然听见一声叱喝,左边席位上起来一位将军。

叱声极其响亮。

众人本正全神贯注听邓舍与田家烈对答,猝不及防,顿时被他唬了一惊,纷纷转眼观瞧。更吓得好几个胆弱的文臣面如土色,心惊胆跳,手软无力,筷著、酒杯接连坠地,“劈劈啪啪”,响做一片。

但见那人个头不高,骨瘦如柴,穿着重盔,捉刀而立,站在如狼似虎的武将丛中,非但不显得瘦小,反而自有一番威武的气度,便如渊渟岳峙也似,不怒而威。并非旁人,却正是海东杨万虎。

王士诚失色惊叹,道:“真壮士也!”问邓舍,“此何人耶?”

“此我海东上将杨万虎。”

杨万虎嗔目戟指,指着田家烈,骂道:“竖儒!我家主公不辞千里,远涉大海,亲提三军,所为何来?亏你问的出口!要非你益都报急,二度求援,我家主公的身份,何等尊贵!会轻身冒险,来到你这益都的地方?

“你以为我家主公是为何来?上报天恩,谋国为民,兄弟义气。这就是我家主公为何要轻身冒险,来你益都地方的原因!腐儒!不知感恩,反而夹缠不清。三岁的小孩子也要比你更知道礼节!不为人子!”

田家烈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王士诚羡慕地称赞道:“好男儿!”

杨万虎话音未落。那边厢应声站起一人,面黑如沉铁,须如猬毛磔,翻起一双怪眼,怒道:“哪里的小子,竟敢如此无礼!当着我家主公的面,大呼小叫。难道以为我益都无人么?”嘡啷一声,拔出半截宝剑。

“汝是谁?”

“某,益都泰安元帅陈猱头是也。”

杨万虎更不答话,跳出席外,扯出短刀,道:“且来相斗。”陈猱头宝剑出鞘,一脚踢翻案几,两三步奔至近前,便要大打出手。左右两侧,海东佟生养、郭从龙、刘杨等,益都刘珪、王达儿、高延世等,亦纷纷起身,摸刀拔剑,眼见一场混战将起。

海东与益都都是基业草创不久,诸将野性未驯,一言不和,即逞强斗勇,实属家常便饭,并不奇怪。王夫人并及诸侍女、歌舞姬,无不花容失色。邓舍与王士诚同声喝斥,一个道:“休得放肆!”一个说:“莫要惊动贵客。”

杨万虎当即收刃,转身回去席上。陈猱头兀自愤恨恨,不肯罢休。邓舍笑道:“泰安陈将军,人号石敢当。我闻名已久,今日终得见真容。将军,勇士也,既见勇士,不可无酒。来,来,来,我敬将军一杯。”

陈猱头这才收起宝剑,插入鞘中,与邓舍碰了一杯,自回座位去了。其余诸将也随之自安其位。王士诚再三目视杨万虎,赞不绝口,道:“忠勇之士。”邓舍道:“何如大王麾下?陈元帅勇猛绝伦,堪为虎将。”

王士诚哈哈大笑,拍了拍手,吩咐侍女们清理地面,整顿宴席,女乐调弦,歌舞并作,叫诸人继续饮酒。

王士诚问道:“适才,贵省的罗参政讲到,燕王此来,尚有一桩大事要与吾商议?不知何事?愿闻其详。”邓舍有些为难,道:“此事关系到主公圣旨。酒宴上人多口杂,在这里说,怕不机密。”

王士诚睥睨堂下,道:“来参加赴宴的,不是吾的心腹,便是燕王的亲信。何来人多口杂,怕不机密一说?燕王请讲。”

邓舍踌躇片刻,勉为其难,说道:“非为它事,主公命我图谋大都。”王士诚正在饮酒,一口没咽下去,险些喷了出来。他抓住邓舍的衣襟,不敢置信似的,吃吃问道:“图,……,图谋大都?”

“正是。”

王士诚瞪着眼,目不转睛地瞅邓舍,似乎想要从他的面上,看出真假。邓舍面沉如水,波澜不兴。王士诚放开手,往后退了点,靠在榻上,他道:“那么,燕王你是怎样想的?对主公的这道命令怎么看?”

“天下无不可为之事。”

王士诚半晌无言。良久,道:“此事需从长计议。”

“大王以为李察罕何许人也?”

“虽为鞑虏,诚然当世枭雄。”

“孛罗帖木儿,何许人也?”

“亦不失英雄。”

“图谋大都,大王以为不可,所忧者无非就是这两个人。大王想听听我对他们两人的看法么?”

“请说。”

“孛罗帖木儿承其父恩荫,方才得以统领三军。他的部下皆为他父亲的旧部。若无他的父亲,他不会有今日的地位。我与他交过战,对他还是有一点了解的。其人虽有勇悍,不过一个武夫罢了。这样的人,怎么能称为英雄呢?

“李察罕,本探马赤军户出身,非为蒙古,乃是回回。能谋善断,骁勇善战。其人起自草莽,白手起家,东征西战,南北群雄多数灭与他手。他与孛罗帖木儿不同,大王认为他是当世的枭雄,我非常赞同。

“但是,他却有致命的一点,大王可知道是什么么?”

“未知。”

“便是他的出身。想那孛罗之父答失八都鲁,与李察罕同时起兵,战功远不及李察罕,地位却远在其上,何也?答失八都鲁出身蒙古姗竹带氏功臣世家故也。用鞑子的话来讲,他是‘国人’,李察罕却并非‘国人’。

“因此,李察罕战功再多,也永远比不上答失八都鲁。”

王士诚点头称是,道:“对,对。燕王分析的不错。但是,吾有一点不解。李察罕尽管出身不高,然而答失八都鲁已死,北地诸军,没有比他更强盛的了。他不但拥有晋冀的半壁,且染指陕西,占有河南,声威显赫,一时无两。

“鞑子皇帝对他也是十分的重用。去年八月,察罕取我汴梁,鞑子论其功,拜为为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同知河南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台御史中丞,便宜行事,且赐御衣、七宝腰带,以旌其功。

“而孛罗帖木儿现在也只不过才任了一个河南行省平章政事罢了,地位远不及察罕。察罕的出身,又怎么就成了他的致命弱点了呢?”

邓舍笑了笑,道:“诚如大王所言。察罕以非‘国人’的身份,占据多半的北地江山。所谓功高震主,该当如何?他的出身,怎么就不是他的致命弱点呢?一时虽盛,如架火上。”

王士诚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邓舍又道:“不止如此。我敢断言,至多一年之内,察罕与孛罗必生内乱。”

“何出此言?”王士诚

“察罕非为‘国人’,功高震主,此其一也。孛罗资历不足,无法与察罕相比,却也竟然能任职河南行省平章,与察罕平起平坐。察罕必然对此心中不满,或有怨言。此其二也。

“察罕与孛罗,他两人所辖的地方犬牙交错,南北相邻。孛罗有鞑子皇帝偏袒,岂会不垂涎察罕地广?而晋冀富庶的所在,亦多在察罕的手中,便如肥肉,孛罗岂会不争?此其三也。

“如此,鞑子朝廷害怕察罕势大,不可压制。孛罗嫉察罕有数省之地,生觊觎之心。察罕怨鞑子朝廷不公,不满孛罗与之平起平坐。有此三条,不出一年,此二人必有内讧。”

王士诚听的入神,脑袋快凑到他的席面上了,犹自不觉,道:“此二人若有内讧,与我何利?”

“他两人内讧之日,便是我攻取大都之时。我的见解就是这样,不知大王以为如何?”邓舍按着案几,神色坚毅,斩钉截铁地说道。王士诚偏离了自己的位子,露出左侧的王夫人,王夫人妙目悄转,恰好看到了他这一副英武的姿态,心神俱醉。

王士诚听的兴起,张口就要许诺,表示同意,话未出口,瞧见下首的田家烈猛打眼色,示意他不要轻言许诺。他虽心中纳闷,还是改变了答复,说道:“且待孛罗与察罕真的乱起,然后再议不迟。”

邓舍默然,道:“若等其乱,然后再议,怕就晚了。”

“为何?”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王士诚不知该如何回答,田家烈插话道:“酒宴非谈话场所。燕王殿下,且容留待日后再议。”刚才海东不想谈此事,这才一转眼,没多大功夫,就变成益都不想谈论此事了。邓舍一笑,不再多言。

当晚直到夜深,宴席方散。

8 群英

王士诚、续继祖等亲把邓舍一行人送至住处,这才分别回府。www.65txt.com田家烈、姬宗周随着王士诚一道,王士诚问田家烈道:“方才席上,你为何对吾使眼色,不叫吾答应燕王?燕王对孛罗与察罕将有内讧的分析,你以为不对么?”

田家烈道:“不是。”

王士诚不禁奇怪,问道:“那是为何?”

“大都,乃鞑子的京城。囊日刘太保三路北伐尚且不能成功,况且今日?此好高骛远者是也。燕王言辞虽然蛊惑,实在不值得相信。吾料他不过借此拖延时日,不肯就走罢了。”

虽然受了杨万虎一顿责骂,田家烈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固执己见,说道:“燕王此次亲提军马前来,必然有诈。吾观他席上讲话,言辞闪烁。主公不可不防。需得日夜督促,催他速定倭乱,并严加看守,及早请他往去安丰。”

王士诚怫然不乐,又问姬宗周道:“知礼,你以为呢?”

“彼若有诈,杨行健岂会与田公辩论不休?彼若有诈,杨万虎岂会与陈元帅刀兵相见?彼若有诈,燕王岂会与主公论天下英雄?”

王士诚以为然,挥了挥手,道:“燕王仁义,名不虚传。吾今日席上与他多有叙谈,凡吾所问,他必有回答。着实难得的诚实君子。”田家烈拽住王士诚的马辔,还要谏言。王士诚妥协地退了半步,道:“日夜督促,催海东速定倭乱,你可以去办。但是燕王远来为的助我益都,人需知恩回报,请他早走的话,以后不许再提。”

“主公!”

王士诚又不耐烦起来,他学着姬宗周的语调,反问田家烈道:“彼若有诈,岂会轻骑见吾?”自以为学的不错,甚有文气,哈哈一笑,绕开田家烈,打马一鞭,由侍卫们前呼后拥着,纵马远去。

……

王士诚把邓舍安排在了迎宾馆内,与其同时,邓舍与罗国器等也在谈论王士诚。

罗国器问道:“主公以为,王士诚是一个怎样的人?”

邓舍来山东前,根据通政司李首生收集的情报,对王士诚做过研究。他道:“正如先前的判断。士诚为人粗略,有勇武,好勇士。粗鄙少文,仰慕文雅。闻言辄喜,胸无定谋。待人以诚,御下以宽,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为何说他闻言辄喜,胸无定谋?”

“士诚居益都快有一年了,一直不曾见他有开疆拓土的动静。由此可见他的志向不在开疆,而在守成。今日闻听我说攻打大都,他却闻言意动,竟至眉飞色舞。是以,我说他闻言辄喜,胸无定谋。”

“为何说他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今日宴席。有两件小事,不知诸公注意到了没有。其一,田家烈与杨公辩论,士诚多有不耐,然而却一直隐忍未发,不曾加以斥责。是其能养士也。其二,杨将军与陈猱头刀兵相见,士诚阻拦,陈猱头悻悻然有不情愿的神色。令行做不到禁止,是其不能用也。故此,我说他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诸人拜服。“主公高见。”

杨行健道:“那么,请问主公。益都人物如何?”

“田家烈貌不惊人,口若悬河,敏而有捷,善辩能谋。姬宗周相貌堂堂,终其宴席,一言不发,虚怀若谷。续继祖敞胸露怀,豁拳猜枚,从头到尾与诸位拼酒不止,对田家烈与杨公以及我与士诚的对话丝毫兴趣也无。是个莽夫,不足重视。

“陈猱头有壮气。杨将军面斥田家烈,他闻言而怒,厉气作色,是员虎将。”

杨行健听完,不由拊掌欢喜,道:“主公有这样的眼光,看人如此的准确。王士诚碌碌之辈,与主公相比,简直天壤之别。益都是我山东的囊中物了!”

多半年来,罗国器屡任大事,又是出使浙东,又是参与政务,他本来性格就谨慎,现在愈发的深沉。他道:“却不可轻视。席上田家烈屡次挑起话题询问主公来意,又一再追问主公何时会走。他定然看出了些许的虚实。主公,此人乃王士诚的谋主,万万不可大意。”

“罗公有何对策?”

“事宜缓不宜急。过急,只能更加地激发田家烈的怀疑。当缓而行之。”

“怎样缓行?”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ωар.1⑥κ.cn(1⑹κ.Сn.文.學網

“一方面,继续依照原定的计划,有条不紊的实行下一步行动。另一方面,吩咐李首生,要求他仔细打探,务必探明田家烈的动静,以免他在背后向王士诚搬弄口舌,坏了主公的大事。同时,走一走通政司已经买通的关系,争取对王士诚的判断施加影响。”

邓舍点头称是,道:“既如此,便遣人暗中与李首生会面,把罗公的提议转告给他,叫他见机行事。

“至于其它,诸位,便按照原定计划,依计行事。罗公,交好地方由你负责。王公,杨公,交好鞑子旧官,由你负责。任忠厚,你久在山东,当与李首生一明一暗,配合罗公、王公行事。阿虎,你是山东人,从龙,你也曾在山东待过,交好益都武将,由你们负责。

“另外剿倭事宜,刘将军,你即刻赶回莱州水师驻地,与扮作倭寇的陈良、藤光秀继续商量着来办。三两日内,给我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出来。要鼓舞鼓舞益都的士气,坚定一下他们对咱的信心。”

诸人凛然应命。

佟生养没分到任务,他问道:“俺呢?”

邓舍一笑,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随我吃酒饮宴。”吃酒饮宴之余,兼与毕千牛一道负责贴身扈卫。

邓舍军中山东人不少。

罗国器出身尼山书院,杨万虎本山东土著,后来因犯事,被流放东北。郭从龙河北人,当年河北战乱,他称了流民,一路流离向东,曾在山东待过一段时间,后来才到了辽东,又辗转去了平壤。

他们三个人各有所长。罗国器与山东士子相熟,他的老师、同学遍布山东各地。杨万虎、郭从龙骁勇,战功卓越,武将们比的就是勇武,他两人刚好合适。并且,设若有急,就凭他两个,千军万马也能护着邓舍杀出一条血路。

昔日山东,毛贵掌权的时候,他任用了很多蒙元的旧官。姬宗周就是其中之一。

王宗哲有蒙元状元郎的身份,连中三元,与姬宗周等这些旧官交往起来,事半功倍。但是他的才干有些不足,所以需得有人相衬。杨行健出身书香门第,不仅饱读圣人书,而且丹青是为一绝,诗词皆能,又有辩才,能观大局,人不迂腐,是一个很好的副手。

任忠厚、李首生两人,自不必多说。

邓舍带来的山东,除了他们几个,还有两人,一个潘贤二;一个赵忠。潘贤二即原来潘诚的幕僚,一条“牛车阵”的毒计,轻松松断送潘诚的性命。他投降邓舍后,邓舍犹豫过杀不杀过,——这人心思太毒了。洪继勋劝他说:“方才乱世,唯才是举。”因此收为己用。

姚好古、洪继勋都在海东,各有重任,走脱不得。邓舍身边不能没有个谋士,潘贤二毒辣阴狠,擅用奇计,正合适用在此时。

赵忠,即赵帖木儿。前阵子,海东掀起了改名潮,赵帖木儿非常积极,不落人后,把他的蒙古名字改成了汉名,唤作赵忠。陈虎与纳哈出一战,赵忠“夜观天象”,歪打正着,提前猜出纳哈出将来攻袭。唬的陈虎一愣一愣,以之为能,战后大力称赞,向邓舍推荐。

邓舍自然不会相信他什么“夜观天象”,但是赵忠有两个常人不及的长处。

一则,他学过蒙古萨满,会断天气,而且他也的确在天气方面有着特别的敏锐,十有八准。把他带在左右,能够准确地掌握天气的变化,阴晴雾雨,随时了然在胸,或许会在关键的时刻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二则,他擅察言观色,会钻营投机。邓舍不待见他,他还能抓住一闪即逝的机会,糊弄住陈虎,使其主动帮他说好话。这看似没什么了不起的,实则不然。眼光、胆量、下决心的勇气、说话时候的表情与语气,随机应变的才能,缺一不可。

纵观邓舍带来山东的这些人,或者博学,或者机智,或者稳重,或者勇敢,无一不是一时之选,堪称海东群英。即便就连那赵忠,亦不可或缺,足供门下驱使。所谓成事者,人也。只有选择对了合适的人,然后才有机会成就大事。这便是:善用人者能成事,能成事者善用人。

从次日起,海东众人各尽其责地开始分头行动。

邓舍反倒没有什么事儿,因为他的目标太大,太过引人注意。他每天所需要做的,无非就是应应这个人的邀,赴赴那个人的宴。隔三差五,回请一下王士诚并及益都文武。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没多久,便与益都上下掌有实权的要员们全都混了个脸熟。

他仁厚、诚实、慷慨。最重要的,他是燕王,坐拥两省,身后有十万虎贲、千里之地、百万之民,地位尊荣、名声显赫。给益都的要员们留下了一个非常好的印象。很多人私下里称赞:“前途不可限量。”

三天后,海东水师获得大胜。

刘杨主动出击,大败藤光秀,击沉倭人战舰三艘,俘获两艘,斩首百余级。当然了,所斩的首级自然并非海东水军的脑袋,而是藤光秀随船携带来的。

海东与南高丽的战事刚刚结束,丽军的主力投降前,被俘虏过许多。本来说过些时日,择其弱者编为屯田军的。因现下水师急需人头,文华国奉暂掌军事的洪继勋之命,悄悄地砍了一批,交给陈良、藤光秀,配合做戏。包括前几次刘杨胜利的斩获,也都是这么来的。

消息传入益都,王士诚欢喜的很。

他对田家烈道:“燕王亲自坐镇,果然不同凡响。你还担忧他会有诈!海东击沉的倭船总是真的吧?海东砍来的倭寇首级总是真的的吧?只要这两样是真的,只要海东能尽快把倭寇剿灭。他纵有诈,又有何惧?”

田家烈嘿然不语。

但凡有才智的人,大多坚持己见。田家烈也是如此,既然说不动王士诚,干脆就自己行动。三言两语,与王士诚禀告过近日公务,他拜辞出府,往左右招了招手。有一人趋步近前,垂手侍立,听他说话。

“这两天,燕王有何异动?”

“回老爷,小人与田三、刘四三班倒,一天十二个时辰,日夜在迎宾馆外监视不休。并不见燕王有任何异动。除了每日赴宴,他哪儿也没去过。大王送他了两班女乐,他每每赴宴回去,必听歌观舞,直到拂晓才停。”

田家烈摸着胡须,勾头寻思片刻,道:“日日赴宴,夜夜笙歌?哼哼,你且去转告田三、刘四,多调些人手,加大监视力度。记住,小心从事,不可松懈。如有异动,立即报吾知晓。”

“是。”

交代过那长随,他往两边看了看。此时时当正午,天气炎热,街上少有人行。他见没人注意,自上了轿子,转去回家。

走不多远,一阵马蹄声从后边传来。山东是蒙元马匹的主要供应地之一,牧场多,家中有马的豪门大户不少,当街驰马并不奇怪。只是大中午头的,谁家子弟会肯冒着烈日出来?田家烈透过轿窗,往后张了一张,见那马上骑士却不是豪门子弟,而是陈猱头。

“陈元帅?你这是往哪里去?”

陈猱头只带了两三侍卫,瞧见田家烈的轿子,忙勒住坐骑,随轿缓行,答道:“海东杨万虎、郭从龙,邀请我益都诸将往郊外打猎,比试箭术。俺本来今日便要回去泰安的,受了他的邀请,不得不走一遭去。”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群武夫聚集一处,较量武艺是很正常的。何况杨万虎、郭从龙远从海东而来,与益都诸将许多都是早有彼此闻名,一直不得相见,寻个时间,约了往去野外打猎比武,也实属人之常情。

田家烈笑道:“早先席上,杨万虎那厮甚是嚣张。陈元帅乃我益都名将,需得好好折折他的锐气,休叫以为我益都无人。”

陈猱头道:“不需右丞嘱咐,俺自晓得该怎般做。”拍了拍悬在马上的弓囊,他道,“右丞可曾记得?大王曾赐给俺过一幅好弓。俺带来了,定叫那厮晓得厉害。”

“如此甚好。但有一点,不可伤了和气。”

陈猱头应了,催马自去。

田家烈目送他走的远了,拍拍轿子,接着往前走。他在益都的作用,就好比海东的洪继勋加上姚好古,益都军政诸事,十之七八出自其手。平时公务繁忙,几无半刻闲暇。就像欧阳修的“三上”一样,马上、枕上、厕上,随时随地争分夺秒地处理事务。顾不上轿内闷热,他翻出两本沧州送来的军报。

王士诚现有的地盘基本因袭毛贵,东、南临大海,西到高唐州,最北边的便为清州与沧州。

清州、沧州属河间路,今河北地。当年毛贵参与北伐,选的行军路线即出河间、走直沽,趋大都。这两个州离直沽不远,只有一百多里地,离大都也不太远,三四百里。可谓山东的最前线了。驻有重兵。常有与元军小规模的摩擦,不过,今番的这两封军报却并非因元军而来,而是为了花马王田丰。

这田丰与王士诚,虽然互相不和,各自的辖区交界处时不时就会爆发一场摩擦,但说到底,那都是内部矛盾,在面对蒙元的时候,却还是可以做到同仇敌忾的。毕竟,他们的地盘离大都太近,对面就是察罕帖木儿,不得不在内部的争斗中依然保持着一致对外的团结。

并且,田丰与王士诚不同。

王士诚自得益都来,少有开疆拓土。田丰锐意进取,与周边的元军交战不断。三个月前,更接连攻取保定路及冀宁路的一部。冀宁路,即今太原一带,他的触角已经深入了山西。而保定路,即今河北保定一带,与河间路接壤。

要说田丰的地盘,最南边只到顺德路,与保定路之间还隔着一个真定路。真定路现在元军的手中。那么,他是怎么攻打的保定路呢?向王士诚借道,走毛贵北伐的旧路线,取道河间路。

他去攻打保定路,不管成功不成功,都能减轻河间路独自面对大都的压力。王士诚自然不会反对,乐观其成。沧州的军报,讲的便是田丰攻下保定路后的一些动向。他隐隐竟有从山西撤军,回抄真定路,转攻广平路的意图。

田家烈陷入沉思。

当初田丰之所以不去直接攻打接临顺德路的真定路,反而借道河间,千里迢迢先取保定路的原因,田家烈是清楚的。正因为顺德路北有真定路,南邻广平路,处在元军的两线包围之中,展不开手脚。

故此,他不惜示好王士诚,以处在内地的济宁、东昌等路军马转而长途奔袭保定。如今,他攻陷保定路,顿时可与顺德遥相呼应,同时打开了处在元军包围中的不利局面。甚而,更断绝了真定路的后援,反用保定路与顺德路把它给包围住了。

田家烈恍然大悟,连着拍了几下脑袋。他直到此时,才终于把田丰的意图彻底看清楚了。

原本在田丰打下保定路后,悍然出军山西,进占冀宁路一部的时候,田家烈就觉得奇怪。冀宁路北有孛罗、南有察罕,他进占的地方,正是孛罗与察罕各自地盘交界的地方。难道他当时就不怕惹了孛罗与察罕,引火上身么?

他当然怕。

所以,他攻取冀宁路的真实意图,并不在插足山西,而是虚晃一枪,故意如此,意图在吸引孛罗与察罕的注意力。将孛罗与察罕的注意力吸引走后,他才好杀个回马枪。他真正想占据的,不是别处,正是真定路与广平路。

真好计谋也!

田家烈不禁为之拍手叫绝。

大开大合、纵横驰骋,奇正兼备、千里转进。好大手笔。田家烈手舞足蹈地叫好毕,再度陷入沉思。如果田丰回抄真定、改攻广平顺利的话,他的地盘就连成一片了。下一步,他会有何行动呢?

不管他有何行动,此消彼长。长此以往,王士诚在山东可就要慢慢地处在劣势了。譬如两马相争,捷足先登。摇摇晃晃的轿子里,田家烈心忧且急,当此乱世,元失其鹿,正英雄用武之时,本应激扬奋发。岂可坐守益都,不思进取?

他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好生再劝王士诚。怎么着,也得轰轰烈烈一场,才不枉了这鼎革之际,生逢其时。

轿子突然停下来了。

田家烈从沉思中惊醒,闻见外边喧哗吵闹,问道:“怎么?”

“前边有官人过街,衙役清道,不许人行。”

“哪个衙门的官人?好大架子!”田家烈不满,他堂堂右丞,还得给别人让道?拉开轿帘,他就要发怒。随从们答道:“似是海东贵客。”海东来人出行,益都遣派专人衙役,负责清道护送。此为王士诚昨天才下的命令,以示礼遇。田家烈一怔,道:“海东贵客?”

他皱着眉头,探出去观瞧。见数十衙役前头开道,三两轿子随后缓行。迎宾馆的配轿有鲜明的特征,田家烈分明认得,三乘轿子里倒有两乘不是迎宾馆的。特别中间一乘,看起来非常眼熟。

他眨巴两下眼,想起来了,似乎是益都豪门刘家的。刘家本为女真族,祖上曾随张弘范、伯颜攻宋,立有功劳,成宗年间,任过湖广平章。在益都算是有头有脸的名门大户。

田家烈心想:“刘家何时与海东相熟?”指使随从过去询问。

没多时,随从回报:“海东来的贵客里,有一位罗大人,与刘家的公子曾做过同窗。又有一位佟将军,也是女真人。昨天,罗大人拜访了刘家公子。刘家公子今日回拜,遇见了佟将军,言谈甚欢。

“因刘家已经多时没见过辽东的族人了,故此,刘家公子请佟将军去他府上一叙,见见家中长辈。那后边一乘轿子,做的便是佟将军;中间那乘是刘家公子;前边那乘是引路的。”

“噢!”

原来是族人相认。田家烈没有多想,缩回轿中。待佟生养与刘家公子过去,轿夫们抬起轿子,他继续前行。翻着沧州的军报,他打算从头再看一遍,没看几行,忽然心中一动,隐约觉得些许不安。

“怪哉!却也蹊跷。”

他略微呆了一呆,那不安即稍纵即逝,寻不来原因。到底心思全在田丰身上,他摇头失笑,不再去想,很快,沉浸入了对军报的分析之中。

——

1,刘家本为女真族,祖上曾随张弘范、伯颜攻宋,立有功劳,成宗年间,任过湖广平章。

“刘国杰,字国宝,益都人。女真族,本姓乌古伦,后改姓刘。由军卒升至益都新军千户,先后随张弘范、伯颜攻宋。后为汉军都元帅,……,又任湖广左丞,……,成宗时,加湖广平章。”

9 颜氏

罗国器、佟生养成功交往上了刘家。www.65txt.com

兵荒马乱的,多个朋友多条路,没人嫌朋友多。何况佟生养有着海东的背景,乃为燕王的义弟。刘家对他非常热情,宾至如归,刘家的公子与他谈的兴起,差一点八拜为交。倒不是佟生养不愿意,罗国器委婉拒绝了。

他提醒佟生养:“低调,低调。”如果结拜成兄弟,一旦传出去,肯定引起益都不必要的怀疑。并且佟生养贵为燕王义弟,他结拜个兄弟,与燕王算什么关系?从佟生养成为燕王义弟时起,他就不是普通人的身份了,需得时刻注意。不能给燕王惹来麻烦。

罗国器这边挺顺利,王宗哲与杨行健那里也按部就班。

杨行健与田家烈当宴争辩,不落下风。出席宴席的皆为益都高官,散宴不久,杨行健“能言善辩”的名声就传开了。尽管这引起了一些人的敌视,一个小小的从七品检校官竟敢与堂堂的益都右丞分庭抗礼,简直岂有此理!但对姬宗周这类的蒙元旧官来说,他们却不在乎。

到底他们是降官,与益都的亲密远未到休戚相关的地步。甚至,听闻田家烈吃瘪,他们有些人居然还会有幸灾乐祸的心思。田家烈没有功名,往日小民,今高踞头上,纵然当面唯唯诺诺,背地里不服气的人多有。

因此,杨行健很受他们的欢迎。加上王宗哲连中三元、状元郎的身份,举世罕见,百年难遇。连中三元,往常只在书中闻,今日真人在眼前。多难得。即便王宗哲没什么大的才学,能与他一见,好虚名的文人们免不了觉得自己也身价倍增,至少多了个谈资,方便日后吹嘘。

有好事者,后来统计了一下,便在王宗哲到来益都后的短短数日内,益都文人的诗词产量直线上升,最高者,一天就有七八十篇诗文问世。可谓轰动一时。

内容五花八门,有《与状元郎会饮亭中,云淡天高,遂赋此诗》,有《海东王治书侍御史,至正状元,连中三元,时有盛会,满座豪英,余亦陪末席,乃赋此诗》,等等。无一例外,所有的诗篇中必然有那么一句、或者几句点明王宗哲的身份,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直到多年以后,还有曾参与过盛会、见过王宗哲的人给子弟们讲起这段“百年难逢的盛会雅集”,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罗国器与王宗哲等人,每每清晨出门,夜深方回。这一日,罗国器却提前回来了。他满面喜色,转进书房,邓舍正在看书。瞧见他如此高兴,邓舍问道:“怎么?碰上什么事儿了,如此欣喜。”

罗国器道:“臣有一桩好事,要禀告主公。”

“说来。”

“不知主公可知兖国复圣公?”

“孔门三千,最贤颜渊。”邓舍看的书恰好正是《论语》,他翻到《雍也篇》,念孔子赞扬颜渊的话,“‘贤哉回也。’罗公说的可是颜回么?”颜渊,唐时,尊之为兖公;宋时,加封为兖国公;元时,文宗年间,又尊之为兖国复圣公。

“正是。不知主公又可知颜子之后,现在何处?”

“不知。”

“颜子本鲁国曲阜人,其后人分南北两宗。北宗颜氏,世居曲阜,至元年间,按照地域分为十二户。主奉祀事者,乃大宗户,又称翰博府。现今大宗户的族长名叫颜之美,系颜子五十六代孙。”

邓舍莫名其妙,道:“然则,又如何?”

“颜之美曾任伪元益都学正,其子女兄弟有相从而来的。后来,颜之美调任庐州府教授,因为道路迢远,只带了两子随行。其弟颜之希,随他一起来的益都,却没随他一起走,反而落户本地。臣方才从刘家出来,便在刘家,见到了这位颜之希。”

“颜之希?颜子苗裔?”

“是。”

“好啊,哈哈,好啊。”邓舍放下《论语》,起身转了两圈,连道了两个“好”字。

要说那颜之美,由益都学正转庐州府教授,不算有权势,且还是任官蒙元。并且听罗国器话里意思,他的弟弟颜之希更是个白身。看似没什么地位,但是,奈不住他们的身份。颜子苗裔,谁不知道颜渊?复圣后人,听了就让人肃然起敬。况且颜之美是主奉北宗颜氏祭祀的,又与另外十一户大不相同,高出了一截。士子们中间很有声望。

说白了,忽必烈为什么祭祀孔庙,历朝历代为什么对孔子、颜渊加封不断?为什么孔子的后人能得以封为衍圣公,世代承袭?并没有别的原因,纯粹对文化传承的尊敬。衍圣公,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了一个文化的符号。

孔门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颜渊第一。

“颜子苗裔。”邓舍又重复了一遍,“好,好!”忍不住又接连道了两声好。

他道:“颜子苗裔,我需得登门拜访。”随即又摇头否定,道,“不妥,不妥。贸然登门,似乎有些冒失。……,嗯,这么着,罗公,咱从海东来时,我记得专门带了不少的字画古籍。你去挑些出来,先替我送给他,……,送给复圣后人。然后,我再登门拜访。”

罗国器笑道:“却也难送。”

“为何?”

“臣已代主公向颜之希表达了想要登门拜访、与之一见的愿望。”

“他怎么说?”

“求之不得。”

“约了何时?”

“只等主公有空,他说随时恭候。”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⑴бk文学网,电脑站:ωωω.ㄧ⑹k.cn手机站:wàp.ㄧ⑥k.cn支持文学,支持①⑥k!邓舍现在就有空。他哈哈一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你上午相约,咱下午就去赴邀。如何?”罗国器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去的越早,诚意越浓。两人相顾一笑。待到下午,邓舍收拾了一下,拣了几件书画礼物,即与罗国器一道,出门往去颜府。

颜家有名望,但并不富裕。

颜之希的家中,不过前后两进,前边会客,后边住人。闻听邓舍来到,颜之希亲迎出门。他约有四十多岁,中等个子,容貌清雅,鼻梁很高,额头上几道浅细的皱纹,颔下三缕长须,随着他的走动而微微飘扬。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拜见燕王殿下。”

邓舍抢步上前,扶他起来,道:“老先生休声美誉,天下所闻,我仰慕已久了。今得相见,非常荣幸。今日我们只论长幼,不分尊卑。快快请起,不须多礼。”到底颜之希白身。他话音尽管客气,却没有回拜,只是把他扶起,作揖行礼。

众人分宾主次序,往正堂行去。

颜家的前院占地不大。角落一口水井,院中数棵槐树。时当六月,正值花开。满树的槐花,洁白似雪,一簇一簇地堆积绿树叶间,地上落的也有,满院暗香缭绕。许多的蜂蝶绕树飞舞,不时传出几声蝉鸣。

邓舍笑道:“夜雨槐花落,微凉卧北轩。老先生隐居此间,诚然桃花源也。”

“陋巷蜗居,岂敢桃源之誉?”

“不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老先生品学兼优,德才兼备,即便蜗居,也为名室。何必过谦呢?”

舞文弄墨、掉了两句书袋。颜之希对邓舍的观感就大不一样,心想:“听闻他本为草莽,不料如此文雅!”有了一个不错的初次印象。殷勤让客,请邓舍入正堂叙话。邓舍拱手,请他先行。

颜家的前后进有侧门相通,侧门是个月亮门,斜对正堂。临入堂前,邓舍瞥见后院里似有个花园,繁花锦绣,有三两个少年在那里玩耍。他也没在意。一行人入得堂内,分别落座。自有小厮奉上茶水。

“为我益都百姓,燕王不辞劳苦,渡海远来。在下无以为敬,唯有此好茶一杯,聊表心意。”

“益都、海东,本为一家。益都遭倭,海东来救,理所应当。老先生太客气了。”邓舍抿了一口茶,入口清润,余味悠长,赞道,“当真好茶。”

他对茶没什么讲究,也就能分出个好喝、不好喝。罗国器比他懂,细细品了两口,笑道:“不止茶好,水也好。主公请看,这碗茶水,汤色清明,饮入口中,轻灵鲜爽,有冰雪的凛冽之气。……,颜先生,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当是用的雪水?”

“正是年前,在下从梅花上收来的春雪,埋在地下,才开化不久。不多,只得了半瓮。燕王大驾光临,没什么可招待的,只此清茶一杯。商请燕王不要嫌弃。”

三人叙话多时。

颜之希既有意逢迎,邓舍又存心与之交好,加上罗国器左右逢源,竟是宾主皆欢。颜之希叹道:“名下无虚!燕王礼贤下士,尊老重教。在下多日来,常听友朋提起燕王,无不称赞,都说燕王仁厚,名不虚传!”

“贵省小毛平章年少聪慧,扫地王宽仁爱士。我这点名声,又怎么敢在贤士们面前提起?过誉过誉,实不敢当。”

颜之希道:“古人云: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在下与燕王虽然初次见面,但燕王的风度,实令在下心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交浅言深,是为忠也。老先生请说。”

“小毛平章聪慧不假,惜其年少。扫地王宽仁爱士,在下居此陋巷,已有数年。扫地王来前,在下便在此居住了。去年至今,扫地王两度张榜求贤,邀益都才学之士,以为辅弼,却从未曾来过在下的家中。年少国疑,爱士而不入穷巷。吾不知其可也。”

邓舍微微一笑,道:“扫地王日理万机、政务繁重,一时没空来老先生这里,还是可以理解的。”他表面上神情自若,心中暗自惊讶。颜之希还真是交浅言深,他猜不透其话中意思。突然来这么一句,隐有对益都的怨望,近乎怨言,很是突兀。

却是因他不了解颜之希。

其实不止颜之希,益都的很多士子,包括一部分的官员,都常有朝不保夕的恐惧。自古山东四战之地。以山东的地形而论,一面临海,好比个扇形,底窄而面宽,三面皆有受敌的可能。虽然西有泰山却无重岗复岭之险,东有大海而无深险奥固之都,且方圆不大,缺乏纵深。几处险要一被击破,全境即有可能不保。

凡战乱之际,山东易成割据。然而凡割据山东者,却罕有成事的。何也?后人评价说:山东以自守则易弱而亡,以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诚哉斯言。

放下眼下说,如果王士诚积极进取倒也罢了,他偏不然,坐拥数路之地,不思进取,坐观田丰在前开疆拓土,他在后边悠哉乐哉,毫无雄心壮志,不客气的说,守户之犬耳。有眼光见识的人,怎能不为此心忧?

就颜之希而言,如果是察罕帖木儿打过来了,山东重归元土,自然最好。怕就怕,就算察罕打过来了,山东就真的能从此太平无事了么?

方今天下纷争,英雄四起。究竟鹿死谁手,孰能知晓?除了那些铁了心忠诚元室的,但凡有些才学的人,当此之时,谁不观望?欲择明主。

天下文章在江南,江南文章在江浙。青田刘基、金华宋濂,他两人的名声,南北儒林中谁人不知?尤其刘基,早先视红巾为寇,恨不食其肉,寝其皮,便在去年,还不遗余力地辅佐石抹宜孙,试图为蒙元平定江南。而今,却不也应了朱元璋的召,与宋濂一道去了金陵?

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颜之希的兄长任官蒙元,他身在益都,两兄弟分处敌国。且益都红巾,多粗鄙无文,他能在此种情况下,安然无恙地生活多年,就说明他不是个迂腐、不识时务的人。海东邓舍,不到一年的时候,平定辽东、掩有海东,年未弱冠,名声鹊起。知兵善战,能施仁政,有仁厚的美誉。欲则明主?这不就是现成的一位明主么?

且,颜之希上午才与罗国器见面,下午邓舍就来拜访,若不心诚,何至于此?自邓舍来到,其实他就一直在暗中观察,在对谈的过程中,他发现邓舍的确仁厚,一如风评。——,连日来,他从很多的地方,不同人的口中,都曾听到过对邓舍有类似的评价。

故此,他终于下了决心,以言挑之,欲试邓舍之志。邓舍避而不答。

罗国器打圆场,道:“在下听刘家公子说,老先生的书法冠绝齐鲁,愿以见。”想看看颜之希的墨宝。

颜之希谦虚地笑了笑,正要说话,堂外忽然传来阵清脆的笑容,便如铃铛也似,悦耳动听。邓舍等人闻言转首,见是个俊俏少年,年约十六七,头戴儒巾,身着阔服。

但见这少年进了堂内,一双眼往邓舍身上转了转,虽见生人,不以为意,径直跑到颜之希的边儿上,拽着他的衣服,笑道:“叔叔,你须得为我做主。”

邓舍与罗国器对视一眼,罗国器笑道:“敢是尊侄?果然人才俊逸。”颜之希苦笑道:“却叫燕王看了笑话。”原来这少年却并非男儿,而是女子。不是“尊侄”,乃为侄女。是颜之希兄长颜之美的女儿,现住他家。

邓舍再转目去看,果然不错。见那少年虽戴儒巾,难掩清秀;身着阔服,更显纤腰。可不正是一个女儿身。

颜之希道:“家兄在外,因此把家眷交给了在下,代为照看。”他吩咐那少女,道,“座上贵客,这一位是海东燕王,这一位是海东罗参政。阿容,休得顽皮,快来拜见。”

那少女倒也听话,却不肯万福,学着男子模样,撩起前襟,跪拜在地,道:“颜家淑容,见过燕王殿下,罗参政。”

她模样俏丽,又学男子礼节,举止言行,别有风味。邓舍看在眼中,不由心中一动。他不托大,起身回了一礼,道:“颜小姐复圣苗裔,我不过一介武夫,何敢受此大礼?惭愧惭愧。”

颜之希无可奈何,道:“此女生时,颇有异像,满室芳香。因此最得家中老人宠爱,娇生惯养,自小顽劣不堪。好好女儿家,偏学打扮男装。燕王殿下毋要见怪。”

“岂敢,岂敢。”

罗国器笑道:“巾帼不让须眉,正该如此。”他笑问颜淑容,“有何事需得你叔叔为你做主?”

颜淑容却不怕生,略整衣冠,便站在那里,抬起腿来,拍去适才行礼时沾在衣服上的灰尘。她从后花园来,衣上沾有落花,初时没发觉,此时看见,一并摘去,不肯丢在地上,取出鲛帕,细细包裹了住。

她举止自然,落落大方,把鲛帕重放入袖中,这才脆生生地答道:“梨花开罢脆梨香。适才我在花园梨树下,与貂蝉、西施饮酒流觞,投壶赋诗。谁知莫家哥哥好生淘气,拿石子丢我。待去打他,又跑的远了,所以来央叔叔做主。”

邓舍与罗国器面面相觑。貂蝉、西施?莫家哥哥?

颜之希解释道:“貂蝉、西施,乃在下这侄女给她的两个婢女所取的名字。莫家小子,即莫天朗之子,名叫莫子有。莫家系益都名门,家兄任伪元益都学正的时候,莫子有曾拜家兄为师,与鄙侄女早就相熟的。”

貂蝉、西施乃古之四大美女,给侍女起这样的名字实在有趣。

邓舍不由失笑。他从没见过这样淘气的女儿,心想:“若有四个侍女,另两个岂不是要叫昭君、玉环了么?”欲待相问,未免唐突,忍下不说。罗国器瞧出端倪,笑道:“有了貂蝉与西施,可有昭君与玉环么?”

他们初次见面,远未到熟悉的地步。罗国器虽然代主发问,少不了显得冒昧,换了别的女子定然不会回答。颜淑容却有什么说什么,大大方方,并不害羞,一本正经地答道:“可惜没有那么多的侍女。”

邓舍笑出声来。

颜之希忙道:“吾与燕王正谈要事,你不要在此捣乱。女儿家学什么男子饮酒投壶,流觞赋诗?快些回你房中去罢。”

颜淑容长长一揖,唱诺出去,临走,不忘对邓舍与罗国器道别:“两位贵客请坐,不劳相送。”甚有礼貌,小大人似的。

邓舍目送她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渐消失不见,犹自再三顾视。

颜之希咳嗽声,道:“此女平时太过娇惯,今日冲撞贵客,实令在下惶恐。”罗国器笑道:“真挚无邪,天然可爱。与人言行,一片本色。古之所谓‘赤子’者是也,何来冲撞一说?燕王,您说对么?”

“噢?对,对。”

邓舍回过神来,端起清茶,忍不住又往堂外看了眼,院中槐花,绚烂如雪。

——

1,颜之美。

“颜之美,字宗德,历天成县教谕,益都路学正,庐州府教授,山阳县主薄,文林郎,东明县尹,主奉祀事。”

2,小姐。

元人称谓,“富户或有地位人家的未结婚女子,称为小姐。”

10 得贤

有颜淑容这一打岔,颜之希话意点到,见邓舍无意深谈,也不再多说,就势转变话题。www.65txt.com

罗国器取出邓舍带来的礼物,交给颜之希。辽东虽偏远之地,人文不盛,但海东很有些书画珍品的。邓舍拣选带来的这几副,皆堪称精妙。其中一幅,是元初赵孟頫的楷书,倒也凑趣,内容写的《爱莲说》,正合了邓舍夸赞颜之希隐士桃源之意。

颜之希对邓舍感谢不已。

他亲手将之悬挂墙上。邓舍来前,特地补了补课,对这几副书画的妙处颇能领会。宾主三人负手悠闲,品茗赏画。你一言,我一语,鉴赏清玩。颜之希雅擅书法,罗国器免不了旧话重提,又请他出示墨宝。颜之希稍作谦逊,亦不扭捏,却没有去取旧作,而是泼墨挥毫,现场临写了一幅。

写完了,做为回礼,送给邓舍。

邓舍看时,只见他用的隶书,字体庄重,雄阔严整,写了八个字:“无其实,敢处其名乎?”这句话出自《史记?赵世家》。邓舍读史,首读《史记》,对此是知道的。他看了颜之希一眼,笑道:“承蒙厚意,老先生金石良言。我必铭刻肺腑。”

颜之希道:“在下年近五旬,三岁识字,五岁开蒙,至今读书何止万卷!虽行路不及万里,见识不算浅薄。纵观古今,罕见少年显贵如燕王者。今海内汹汹,英雄四起,元失其鹿,天下共逐。燕王勉之!”

他甩了下袖子,二度拜倒在地。

邓舍慌忙要去扶他,道:“老先生怎么忽然又行此大礼?”

颜之希不肯起来,坚持跪倒,俯首拜地,说道:“方才在下所言,燕王虽避而不答,然而在下句句出自肺腑。上午闻罗参政言道,燕王欲与在下一见。在下德薄能鲜,何敢劳燕王大驾?之所以没有拒绝,厚颜答应,是因为考虑到燕王现今在益都为客。

“在下若主动求见燕王,必惹人疑。反过来,燕王不以在下卑鄙,亲临寒舍,却可显出礼贤下士的胸怀,且不惹人疑。吾也不才,愿为燕王马骨。”

颜之希乃颜子苗裔,他要去主动求见邓舍,落入有心人的眼中,定然生疑。邓舍这才来益都几天?名声居然就有这么大了?连颜子苗裔,都主动求见。怎能不引人猜忌?而要换了邓舍来拜访颜之希,就好说了,就像是去了曲阜,主动拜访衍圣公一样。很正常。

并且向益都士子们展现了礼贤下士的风范,以燕王的尊贵亲自登门拜访白身。“愿为燕王马骨”,他愿意做邓舍的马骨,千金买马骨,借此作态拉拢益都士子之心。

这是颜之希的一片苦心。同时如果说刚才他谈论小毛平章与王士诚,是试探邓舍的志向的话,难么,等邓舍来拜访,也就可以说他是在试探邓舍的诚。看到底想不想别人风传的那样。试探的结果,他很满意。

仁厚、文雅、知礼。

若能得此明君为主,夫复何求?

邓舍却没想到,他还有如此的一番深意。从来都是他去拉拢贤士,没有过有名气的贤士主动来帮忙,何况还是在异国境内。初次碰见,他竟然不知从何说起,见扶不起来颜之希,索性陪他跪倒,与之对拜。

他一跪,罗国器也得跪。堂上三人,跪成个三角。

邓舍道:“我有何德何能,劳动老先生良苦用心。诚惶诚恐!我来拜访老先生,本来出自至诚,没有奢求过其它。我尽管行伍出身,平时也有读书。复圣公高雅的品德,令人高山仰止。老先生是复圣公的嫡裔,有着与先人一样的节操,志美行厉,如圭如璋。我仰慕很长时间了。

“我来拜访老先生,没有奢求过其它,只求与老先生一见,心愿便足了。骤然得到老先生的深情厚意,我实在为之深深的感动。老先生请起来吧,让我们坐下来说话。有什么可以教我的,我愿意认真地倾听。”

邓舍这番话诚挚感人。

三人起身,又分别落座。经过这个小插曲,彼此再看对方,感觉又不相同,亲近了许多。

颜之希道:“在下没有什么才学,不敢当燕王请教二字。但是,在下听说,‘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又听说,‘士有偏短,岂可废乎?’又听说,‘凡破家灭国,非无忠臣明智者也,但患不见用耳。’

“但凡国家破灭,不是因为没有忠贞的臣子与聪明智慧的人物,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被信用罢了。现在元主的社稷将要失去,不是因为他没有人才可用,而是因为他的无道,所以天下的人才都与其离心离德了。

“天下的人才并非都是尽善尽美的,人无完人。若因为某个人才有一点的毛病,就废弃不用,是无法得到可用的人才的。所以说,纵然有才能的人有些缺点和短处,却不能因此废而不用。

“如果能够任用天下有智慧的人,用正确的方法驾御他们,就无所不可,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即便浅薄如在下,您也能够诚恳地待之以礼,如果您可以把您的态度保持下去,就肯定能招揽来不为元主所用的天下人才,并且容忍他们的缺点,以道御之,那么,最终必将达成无所不可的效果。在下没有什么才学,可以向您讲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颜之希讲的看似套话,行之则难。

邓舍再起身来,端端正正向颜之希行了一礼,道:“我一定会像老先生说的这样,更加努力地去做。”

“在下有句冒昧的话,想请问燕王。”

“老先生请说。”

“千金之子,不下垂堂。您有着尊贵的身份,却冒着危险来到益都。假如在下没有猜错,燕王或许别有所图?”

邓舍心头一跳,道:“我来益都,纯为助剿倭寇。老先生何以言我别有所图?我不明白。”

颜之希笑了笑,道:“燕王骗得了士诚,却骗不了在下。”

罗国器道:“老先生何处此言?我家主公来益都,不是为了助益都剿倭,又能是为什么?……。”

邓舍哈哈一笑,打断了罗国器的话,道:“老先生既然看出来了,咱们也不必隐瞒。正如老先生所说,我的确另有一事要做。稍过些时日,待道路打探清楚,我即会动身前去安丰,面陛谢恩。”

“燕王当在下三岁孩童么?此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邓舍愕然,抚掌,说道:“老先生真有慧眼!面陛谢恩确为明修栈道,实际我另有所图。实不相瞒,主公命我攻取大都,我自忖单以我海东之力,怕不足够。故此,来益都,顺便与扫地王商议,若能两路出军,把握就会大一些。”

说到这里,邓舍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此事诚为机密,今日告之老先生,且不可与外人言。以免走漏风声,打草惊蛇。”

颜之希放声大笑,道:“燕王,燕王!你欲图谋山东,如今街头巷尾,妇孺皆知。还用的着如此隐瞒么?”

邓舍大惊失色。罗国器猛然起身,开口就要叫侍立堂外的毕千牛进来。邓舍回手摸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需留不得此人!”

他与颜之希见面才不足半天,颜之希再交浅言深,短时间内也难以化解邓舍的戒备。若是因颜之希的一拜以及单纯凭他话中投靠的意思,邓舍就对他开诚布公的话,邓舍也就不是邓舍了。

见邓舍仓急拔剑,颜之希倒是不慌不忙。他冷笑道:“一言不合,即拔剑相向。请问燕王,您的礼贤下士就是这样的么?”

邓舍久经大事,方才只不过是促不及备,片刻功夫即镇定下来。他转惊为笑,佯笑道:“老先生的话,吓煞人也!何必以此相戏?”

嘡啷一声,拔出短剑。他握住剑柄,左手托刃,感慨地说道:“此剑,乃主公封我为燕王时,赐与我的。天恩深重,粉身碎骨,难以回报。每念及此,我不免心神动荡。有所失礼,请老先生原谅。”示意罗国器坐下,不必叫毕千牛进来。

他临机应变,甚是迅捷。

颜之希大大佩服,道:“在下以赤心待燕王,燕王为何不肯以赤心待吾?在下适才所言,只是试探燕王而已。‘妇孺皆知’云云,不过戏言。燕王若果欲成大事,在下愿助一臂之力。如若在下猜错了,只当没说过便是。”

邓舍把短剑收回鞘中,正色道:“面陛谢恩、议取大都,要说这两桩事也算不得假,我确实打算去做的。此为公事。老先生对我以诚相待,我自然也实言相告,我来益都,确实为的还有一件私事。”

“何事?”

“我海东接壤腹里。孛罗屯军大同,是我的劲敌。山东接壤晋冀,察罕亦可谓山东的大敌。我来益都的私事,便是想要与扫地王签订盟约,设若孛罗攻我,益都相助;设若察罕攻益都,海东相助。

“因为这是我的私事,所以没有向老先生说及。老先生不要生气。”

颜之希叹道:“曹操,世之奸雄也。刘备,皆称仁义也。燕王有刘备之仁,又有曹操之奸。三分天下,燕王已经有两分了。”他端茶送客,“在下言尽于此。既然不能得到燕王的信任,也就算了。”

他瞅了眼邓舍握住剑柄的手,放下茶碗,道:“是了,燕王既不信吾,想必也不会留吾活命。便请燕王杀了在下吧。”引颈就戮。

邓舍默然。

他念头急转,与颜之希见面来,每一句话、颜之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飞快地在他脑中重又过了一遍。他暗想道:“似乎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且听他说一说。若然有诈,再杀了不晚。”

他起身整衣,吩咐罗国器出去堂外,与毕千牛把守门口,任何人不许进来。他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不成。非我欺瞒老先生,实在事关重大,不敢大意。请问老先生,从哪里看出来我来益都,另有所图的呢?”

颜之希道:“兵者,诡道也。燕王熟读兵书,心思沉稳。不因为别人的示好便轻易讲出真话,成大事的人应该如此。

“所谓旁观者清。燕王自入益都,虽然除了赴扫地王等人的宴席之外,一直闭门不出,有人拜访,亦不相见,并且派遣前哨,打探往去安丰的道路,好像真的只是借道山东、面圣谢恩似的。但是,您的臣子们,却常有外出。尽管注意了避人耳目,奈何您臣子们拜访的,在下多有相识,上至伪元旧官,下到地方豪门,拉拢士子,博取民心。

“如此,则燕王所图,不就昭然若揭了么?”

“此事除了先生,还有别的人看出来么?”

“燕王真以为益都无人么?有识之士,无不尽知。”

邓舍故作惊容,说道:“该如何是好?老先生教我。”颜之希笑道:“燕王现在承认了?”邓舍道:“还请不吝赐教。”直到此时,他仍旧只含糊承认,不肯亲口直言说出“欲图谋山东”这几个字来。

颜之希又是钦佩,又是惊诧,心想:“沉稳谨慎,更为难得。”不再追问,说道:“要想化解,也不难。两个办法就够了。”

“愿闻其详。”

“一则,燕王当常与士诚见面。二者,买其重臣,以为美言。士诚其人,与燕王不同。他优柔寡断,闻言而喜,燕王若能以言语动之,则必可得其信任。纵有识者与之谏言,士诚也定然不会采用他们献上的计策。”其实,凡有识之士,谁看不出来王士诚并非有为的主公?因此,就算他们看出来了邓舍欲图谋山东,会不会与王士诚去说,实在也是两可之间。

颜之希接着说道:“买其重臣。

“益都贵人里,不少伪元降官,与士诚并不齐心。且士诚不思进取,贵人中与他貌合神离、离心离德的很多。这些人都在等待明主。燕王可选其有权势的,收买拉拢。有他们为燕王美言,亦可以迷惑士诚。并对日后行事大有帮助。

“燕王带来益都的臣子们,在下见过三个,罗参政、王侍御史、杨检校,皆为人杰,料来别的几个也不会有稍逊。主明臣能,燕王若肯再用在下的两策以为裨益。则所图之事必成。

“即便不成,引起了士诚的警觉。依在下看来,燕王在益都也是有惊无险。何也?燕王后有海东,而士诚前有劲敌,他没有坚毅的勇气,肯定不敢伤害您,至多礼送出境。

“且,益都久未有战乱,城防不严,临海又只有数十里。万一有变,百十忠勇之士,便能护送您离开。有海东的水师巡弋沿海,随时可为接应。”

至此,邓舍才算放下了戒备。颜之希的分析,与他来前的判断完全一样。他喜道:“有老先生两策,吾事成矣。”颜之希三度拜倒,道:“吾也无能,空有祖上的美荫,与益都有才学之士大部分都相识。愿为主公摇旗呐喊,奔走招贤。”

邓舍大喜。

由颜之希出面,拉拢士子、豪门,当然要比由罗国器等人出面方便太多,势必会加快计划施行的速度。他真心实意地把颜之希扶起来,道:“事若果成,老先生当居首功。”

邓舍叫回罗国器,三人关上堂门,细细谋划一回。直到天近薄暮,眼看时辰不早,邓舍才告辞离去。一番会谈,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他心满意足。

次日,颜之希早早起来,精神焕发,准备开始行动,还没出门,有人给他送来了两个少女,并及一个纸条。他展开一看,见纸条上写着:“昨日拜访,不知老先生侄女亦在府上。未及备下礼物,甚是失礼。今当补上。此两婢送与贵侄女,一名玉环,一名昭君。”

——

1,无其实,敢处其名乎?

赵武灵王继位后,发愤图强,想做一位实实在在的霸主。可在五国互贺称王的时候,唯独他不参加。武灵王认为:无王之实,何必居此虚名呢?并通告国人,依然称自己为“君”。他是一位扎扎实实打基业的君主,后来他胡服骑射,强国富民,确实有一番作为。

11 三友

会面时,邓舍险些拔剑杀了颜之希。(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会面后,又记挂颜之希的侄女,给她送来两个侍女。这反差太过强烈,颜之希抬头看天,搔首无言。

他对此会有何看法,是否会因此对邓舍更多了一些了解,不得而知。但是,他投靠邓舍却是货真价实的。命小厮收下侍女,交给后院的颜淑容后,他即开始马不停蹄地寻朋访友,四处奔波。

益都士子里,有三个人最有声望。人称“三友”。

一个叫做鞠胜,一个叫做国用安,一个叫做李溢。鞠胜与国用安乃益都本地人。李溢则算个外来户,利津人,不过寄寓益都已有多年。国用安与李溢的家族,皆世宦书香人家,累世有清名。鞠胜与他两人不同。

鞠家本为盐商,家世豪富。他少年游侠,年十五,学骑射,有小成。年二十,折节读书。红巾入山东,毛贵与王士诚先后杀了不少的富家,益都豪门十损七八,鞠家之所以能免于难,全赖姬宗周。姬宗周任蒙元官时,与鞠家有来往。鞠胜走通了他的门路,主动献上半数家产,并及他家原有的沿海盐场,从而得以保全性命。

从他的阅历就可以看出,他与益都红巾是有着深仇大恨的。并且,在益都三友中,他与颜之希的关系最好,相交甚深。因此,颜之希首先就去找的他。

颜之希到的鞠府。不等开口,鞠胜劈头盖脸,就先嚷道:“颜兄!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出门乱走。不知祸事临门了么?”颜之希诧异莫名,问道:“以柔,何出此言?”以柔,是鞠胜的字。

鞠胜冷笑道:“昨日,海东燕王去见你。你们两个从下午谈到薄暮,都说了些什么?”

邓舍昨天去颜府,没有大张旗鼓,只带了罗国器、毕千牛等数人轻骑随从。这才过了一夜,鞠胜怎么就知晓了?颜之希大为奇怪,问道:“昨天燕王去我家,并未声张。你却是从哪里知道的?”

“俗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哼哼,你与燕王闭门深谈,都讲了些什么?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鞠胜身高八尺,膀大腰圆,面如满月,目若朗星。一双眼睛极其明亮,目光灼灼,如见烈日。他有个习惯,每逢欢笑、抑或发怒的时候,眉毛都会往上扬起,眼睛再一睁大,越发衬得逼人耀眼,不可直视。

颜之希微一闭眼,不与他对视,调笑道:“大眼儿,目光灼灼,宛如贼子。”端正神色,正容说道,“吾此来正为此事要与你商量。且入室内,然后密谈。”

两人牵手入得室内。

鞠胜打发了侍婢出去,吩咐看紧门户,无论谁人,一概不得妄入。布置妥当,他与颜之希分别落座,说道:“古有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兄长有何要事,需要密谈?现在可以说了吧。”

颜之希却不先说,追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燕王昨天去了我家?”

“从你家小厮口中听说。”

“我家小厮?”颜之希一怔,继而大怒。

鞠胜细细把来龙去脉讲述一遍。原来,鞠、颜两人交好,他两家的奴仆也多相识。却是今晨颜家的小厮外出买菜,路遇鞠家的小厮,两人说了会儿话。颜家小厮卖嘴,把燕王来访的事儿当作荣耀,吹嘘给了鞠家小厮。鞠家小厮回来,又转述给了鞠胜。故此,鞠胜才会知道的这么快。

颜之希坐不住,霍然起身,道:“以柔,你且先等片刻。待吾回去,稍后即来。”

鞠胜似乎知道他要回去做什么事儿,并不拦阻。颜之希心急火燎,嫌走路太慢,没走多远,又折回来,借了鞠家的一头走骡,赶将回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返回鞠府。鞠胜问道:“怎样?”

颜之希轻描淡写,道:“多嘴的东西,留不得。杖毙了。”

鞠胜一笑,道:“无妄之灾,即为此乎?却也好,有我家小厮相陪,黄泉路上他两个倒不寂寞。”便在颜之希来前,鞠胜也已将他家的那个小厮给杀了。一入奴籍,就是主人的财产。要放在战乱前,无辜杀仆或许还会有人管,现在有谁去管?

颜家与鞠家的两个小厮,一个多嘴,一个卖舌,因为日常仅有的这点可怜消遣,先后被杀。别说在益都,便是在这他这两家中,也只不过顶多引起了一点的涟漪。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人彻底地忘记。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

颜、鞠两人相对一笑。颜之希道:“常听人赞扬你敏慧,当真不假。既然你已经毙了你家的小厮,想必对吾今日前来的用意,定然早已清楚。是何意也?一言而决!”

鞠胜长身而起,慷慨说道:“益都贼寇,沐猴而冠。士诚,僭越称王,妄自尊大。号称扫地,仿佛匪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坐拥青兖膏腴之地,得山东渔盐之利,毫无振奋发作之气,苟安一时,不思寸进。

“主既如此,遑论臣子?昔日田垄村夫,今日赫然朱紫。何足云乎?益都人民,无不彷徨。人心思变,是天欲亡之。

“顺道者昌,逆德者亡。方今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闻燕王在海东,起初虽多有抄掠,辽东豪室多有破门者,然而自洪、姚诸公上位秉政以来,燕王颇能从善如流,改弦易张,优容士子,善待富家。与益都的恶政截然不同。

“士子者,国之腹心。富家者,国之基础。优容士子,即礼乐兴;善待富家,则尊卑定。燕王,诚明主也。小说整理发布于ωωω.ㄧбk.cn”

他盯着颜之希,扬眉耀目,不可一世,斩钉截铁地说道:“兄若欲效张松故事,则吾愿为孟达。”张松故事,讲的即西汉末年张松献益州与刘备一事。同谋者两人,一为法正,一为孟达。

颜之希与他最为相熟,平素谈话,多有交心,晓得他负有大志,也了解他的性格,极有胆气。此时听他慨然应诺,颜之希却故作劝解,说道:“以柔,此事甚危,若不成,你我性命难保。千万深思,切莫仓促。要不,你再想想?”

“干大事岂可惜身!瞻前顾后,非丈夫所为。事成,共富贵。事不成,共入鼎镬。如此而已!兄长不必多言。”鞠胜少时游侠,如今虽年近四十,侠气不改当年,模样意气风发,言辞慷慨激烈。

颜之希大喜,说道:“以柔,真伟丈夫也!哈哈,与有肝胆人共事,快哉快哉!……,只是,你我两人尚且不足。要成此事,非得有守谦、邦杰参与不可。”

守谦、邦杰,分别是李溢与国用安的字。

鞠胜道:“守谦少言而精明,邦杰多疑且迟缓。要说动他两人,没有切实可行的计划是不可能的。兄长与燕王有过会面,不知燕王是何意思?”

“燕王心意,吾已尽知。大事自有燕王为之,你我等辈只需在关键的时刻,鼓唇摇舌、推波助澜,为燕王鼓吹声势,便算大功一件。至于燕王打算如何行事,他谋夺益都的计策是这样的,……,如此如此。”

颜之希把邓舍的计策,有所保留地转述给鞠胜。鞠胜拍案叫绝,道:“妙计,妙计!真妙计也!”

他却不知,颜之希所知道的,根本就不是邓舍的真正计策。

有关怎样谋夺山东,洪继勋、姚好古总共给邓舍上过三套方案。经过连续多日的议论、推演,邓舍选用了最优的一套。而他告诉颜之希的,却正是被淘汰计划中的一个。颜之希道:“事关重大,需得机密。燕王此计,出吾口、入你耳,万不可轻泄。”

鞠胜怫然不乐,道:“兄长却把吾看成什么人了?你我相知,何必相疑?”

颜之希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好。……,以柔,你觉得守谦与邦杰那里,咱们该如何与之分说?”

鞠胜沉吟片刻,说道:“国邦杰胆弱,与他不可直言,且先不必理会,待时机到了,再拉他入伙不迟。李守谦嘴严,且有担当,可与谋之。如此,有你我四人,凭借兄长的名声,并及我三人的些微薄名,到时候振臂一呼,事必和谐。”

“以柔所言,正合吾意。”

他两人密议停当,当天下午,即联袂去寻李溢。

李溢话少,从头到尾,只说了两个字:“然”、“喏。”在听了鞠胜转述的、又打了三成折扣的邓舍取益都之淘汰计策后,他当即取出笔来,痛痛快快地在生死状上签下了名字,交付颜之希收好。

“今日之生死状,必明日之功劳簿!”颜之希信心十足地这样说道。

三人击掌大笑。

不到一天的时间,颜之希即成功拉了三友中的两人入伙。事情进展之顺利与迅捷,甚至大出了他本人的预料。只能说,多亏了王士诚。或者说,邓舍选对了盟友。要没有毛贵、王士诚曾对豪门大户的杀戮,也不会有邓舍的见缝插针,趁隙而入。

颜之希与鞠胜、李溢盟誓已定,相别而去。

奔波了一天,颜之希虽然精神兀自亢奋,不觉得累,但是身体吃不消了。看月上柳梢,时至黄昏,他踏上了回家的道路。李溢家离他家不近,相隔了四五条街道。这时街道上行人依然很多,路边的店铺热热闹闹。

穿过两条小巷,他转上一条宽道,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阵喧哗,急忙掉头去看。

见路人分开,三四骑招摇过市。当先一人,年岁不甚大,盔甲鲜明,衣袍灿烂,神采焕发,顾盼自雄。只见他腰挟红弓,髀带银剑,一柄乌槊搭放马前。两三个锦衣绣甲的伴当紧随其后,风驰电掣地疾驰而过。

有人轻声询问:“好生跋扈!谁家少年?”

有认识的回答道:“并非城中少年,他乃大王手下出名的骁将,名唤高延世。年岁不大,已为千户。”行人纷纷赞叹。

颜之希微微一笑,心想:“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虽然骁勇,终究过眼云烟。可惜,可惜。”也不知他这感叹是为高延世而发,抑或为王士诚而发。他自转回去家去不提。

却说高延世。

他本河间路景州人。至正十八年,毛贵陷清州、沧州,路经景州。他那时才十五六岁,胆力过人,名闻乡里。毛贵听说了,征来军中,任为牌子头。不数年间,屡立功劳,到王士诚入益都时,就已经是千户了。

王士诚擒杀赵君用。

他又立下大功,单人独骑,独当一面,连斩数员赵君用麾下的悍将。事后论功,仅次陈猱头,位居第二。要说至少该升一级,换个万户坐坐。奈何他年少得志,脾气不好,飞扬跋扈,不知收敛。

毛贵在时,他就仗着毛贵之宠,顶撞过王士诚,不受喜欢。王士诚勉强给他了个副万户,没多久,又寻个错处,依旧降为千户。眼见陈猱头因此战的功劳,由万户跃居元帅,分镇一方。甚至功劳第三的王达儿,也被拔擢为元帅,分出镇守高唐。他却原地踏步,也无可奈何。

前两日,杨万虎约益都诸将出猎,他也在其中。

当时诸将一方为主,一方为客,都存了不相让、比比高下的念头。陈猱头提议,不妨赌个公道,看谁的猎物多,取前三名。失败者凑份子请客吃酒,宴席上获胜者高踞首位。杨万虎、郭从龙爽快答应。

比试的结果,郭从龙与高延世平列第一。陈猱头第二,杨万虎第三。

杨万虎乃步将,他步射极准,百发百中,骑射自然另当别论,不能同高延世、陈猱头这些骑军将校们相比。拿个第三,非常不错了。至于郭从龙,他自幼习武,步战亦精,马战亦擅。拿句套话: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高丽战后,邓舍论功行赏,郭从龙获高丽王,大功。连带他立的别的功劳合并一起,按奇功论,拔擢三级,现任千户职位。

郭从龙与高延世既并列第一,取前三名也就变成了取四名。武人本分,愿赌服输,约定请客的日子便在今天。陈猱头走去泰安,王达儿返回高唐,有职司的将校们各有军务,虽都留下了份子钱,显然没办法赴宴了。实际有空来的,不过七八个。

入夜不久,高延世等人来到。地方花柳陌,名叫红粉楼。

高延世留了伴当在外,翻身下来,随手抛了缰绳与一人,任由系马垂柳边,独自意气登高楼。临入楼前,他回首一望。夜空澄澈,不见云彩,远远处一弯新月,城头上数点明星。

——

1,一入奴籍,就是主人的财产。

“元代奴婢没有人身自由,他们归主人所有,‘与钱物同’。他们被主人任意买卖和赠送,生命毫无保障。主人杀死无罪奴婢,罚杖五十七。反之,奴婢杀主,一律斩首。主人犯了死罪,还可以用奴婢抵命。奴婢的婚配也由主人掌握。主人奸污奴妻,无罪;反之,奴奸主妻,处绞。

“奴婢的这种低贱身份和悲惨处境是元代封建社会中奴隶制因素的集中表现。而这种奴隶制因素则是蒙古早期封建社会中奴隶制成分与汉族封建社会中奴隶制残余的混合物。”

“在元代,蒙古中上层之家,每户占有十几个或几十个奴婢是平常的事。显贵之家,奴婢数百上千。色目人的奴婢、汉人勋臣大官家的奴婢,也为数不少。富贵人家蓄使一些奴婢,在当时成了一种社会风尚。”

12 细作

周末了,明儿休息一天吧,最近累死我了。www.65txt.com另外,我才知道,大象居然也是会游泳的。。

——

高延世等人上了楼里,小厮接住,迎入雅间之内。

杨万虎、郭从龙等人也是刚刚来到,急忙起身,两厢行礼。

当初赌约定好的,获胜者高踞上座。陈猱头不在,也就是郭、高、杨三人居首。高延世到前,郭从龙与杨万虎就谦让过了,说:“客不压主。赌约不过是博大家一乐,无须当真,当以年高位尊者,请居上位。”因人未到齐,没有讲定,所以主座暂且空着。

这时,高延世与诸人见礼罢,两只眼往主座看了看,当仁不让,昂首阔步,走将过去,先取下宝剑、弓矢,放到一侧,随后解开盔甲,径自落座。杨万虎瞅了郭从龙一眼,两个人一般念头,均想:“这厮却是轻狂。”

郭从龙偷眼瞧看左右,见好几个益都将校面现不快。

众人谈谈说说,没多久,络绎又来了两三人,满满堂堂坐满一席。一个红面的将官起身笑道:“陈元帅、王元帅诸人军务缠身,来不了。有闲暇的也就咱几个,人已到齐,这便开宴?”

他叫刘果,是济南平章刘珪的族弟,现任益都万户。

刘珪乃毛贵的旧人,那日欢迎邓舍的宴席上也有出席,本为元帅,后来王士诚入益都,为了拉拢他,给了他一个平章的位置,名义上与小毛平章平起平坐,并把济南交给了他,委以重任,有些实权。

现在益都的情况很复杂。毛贵一死,群龙无首,没人能够有足够的威望压服余者,独揽大权。总的来说,分田丰与王士诚两大派。往细里说,两大派又分许多的山头。

王士诚这一派,因他有为主报仇的功劳,并且实力最强,故此众人尊他为首。王士诚、续继祖以下,又有济南刘珪等多股大大小小的势力。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与刘珪一样多为毛贵旧将,当年随着毛贵一起下山东的,大部分都是外地人。

相反,田丰那一派多为后来投奔的。比如田丰本人,原为蒙元的镇守黄河义兵万户。另有棣州余宝、滕州王士信,也皆为义兵万户的出身。或尊田丰为主,或与之结盟。基本都是本地人。

刘果有这层身份在,弟以兄荣,隐约以主持人自居。他话音落地,众人都说好。自有旁边伺候的干净丫鬟,去通传吩咐。一盘盘、一壶壶的好菜美酒,热腾腾、香喷喷流水也似的被端送上来。

此地名叫红粉楼,顾名思义,是益都地方有名的一处秦楼楚馆所在。又有十数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娉娉婷婷地进来相陪。诸将多为熟客,都有相好。刘果替杨万虎、郭从龙选了两个好的,推到身边。

在场诸人皆带兵的将校,姑娘们谁敢不小心伺候?特别热情。素手箸菜,朱唇送酒,莺莺燕燕,翠翠红红。酒过三巡,处处融融恰恰,气氛逐渐热烈。

刘果道:“杨将军、郭将军,远在两三个月前,俺便闻听过你们的大名。弄翻高丽,生擒其王。哎呀,天大的功劳呀。海东有你们两位,一虎一龙,大涨了我皇宋的志气,连带俺益都与有荣焉。

“对两位的威名,俺钦慕已久。借此机会,奉酒一杯,请满饮。”

杨万虎、郭从龙早得了邓舍的吩咐,不可张扬,需得谦虚。杨万虎道:“将军好话,夸的太过了,折煞俺也。日前宴上,俺心直口快,多有得罪。承蒙诸位哥哥不怪,这盏酒,应当你我众人共饮,权作俺的赔罪。”

郭从龙也说:“诸位不知,那天回去,俺家主公好生把俺俩训斥一顿。险些挨了军棍。亏的来时没带棍子,仓促间,贵省迎宾馆里也找不来合用的器具,这才侥幸免了一顿苦揍。诸位将军,幸勿怪责。……,请,请同饮此杯。”

他说的有趣,众人都笑。

刘果正要说话,高延世插嘴道:“两位哥哥英雄本色,些许抵牾早已过去。且前日射猎,两位已经道过歉了。男儿大丈夫,怎能婆婆妈妈?却不腌臜!你我意气相投,何必多言。请,俺先干为敬。”

他端起酒杯,嫌不畅快,丢在一边,换了大碗,一叠声催相陪的粉头斟满。举起来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往下淌,他伸手抹去,侧起碗,朝众人亮了一亮。

刘果微微皱眉,虽嫌他无礼,强自按下,道:“既如此,诸位,便饮起吧?”众人饮了此杯。杨万虎道:“高小郎快言快语,‘意气相投’四个字说的好,正合了俺的意思。诸位,好事成双,来,来,再饮一杯。”

诸人无有不允,再饮一杯。

两杯酒下肚,刘果心想:“礼尚往来,他敬咱两杯,少不得咱也要回他两碗。且,他海东人多势众,步卒强、水师也强,不能不应承巴结。益都外有强敌,说不的,今天借他水师,明日又借他步卒。”

他放下酒杯,教粉头斟上,正待说话,见高延世掣着酒碗,转出席外,走到郭从龙边儿上,道:“哥哥河北人,俺也是河北人。前日骑射,咱俩同得第一,该共饮一碗。哥哥意下如何?”

郭从龙瞅了杨万虎眼,杨万虎微微点头。

郭从龙站起身来,笑道:“他乡遇故知。俺虽年长,比不上将军少年英俊。却有一事告诉将军。那天,贵省欢迎俺家主公的宴席上,咱俩席位相邻。宴席散后,俺家主公曾相询与我,问席上‘少年将军者,谁人也?’对将军赞不绝口,夸将军:‘豪迈不羁,真英武之士也。’”

此事不假。那日宴后,邓舍的确说过这样的话。邓舍年岁不大,对年少者尤为注意。高延世又确实才俊,引动他夸奖几句实属寻常。

高延世哈哈一笑,意态自满,与郭从龙共饮一杯。

射猎比武的结果,郭从龙第一,杨万虎第三。他开了这个头儿,对杨万虎不能不理。刘果捧起酒杯,顺势说道:“两位河北状元饮过,且请山东探花郎,也饮一杯。”

有人起哄,道:“杨将军非但探花,且为地主。一杯不够,三杯,三杯!”

杨万虎海量,沙场血海里淌出来的人会怕喝酒?他学高延世,小杯换了大碗,连干三大碗。诸将拍手喝彩。

刘果不失时机地拉拢关系,殷勤问道:“听说杨将军是东平人氏?”杨万虎道:“不错。”刘果道:“难得来次益都,不顺道回家看看么?”

一句话勾起了杨万虎的心事,他是个孝子,自己荣华富贵,家中老人寒酸受苦,每念及此,往往泪流。不过,他这会儿心情不错,呵呵笑道:“俺家主公特地派了有人,往去东平、并及郭将军老家,接俺们的父母家人过来。掐算时日,也就这几天便会返回了。”

邓舍对细节方面很注意,这次来益都,不仅为图谋山东,也为接山东籍贯文武的家人。不止杨万虎、郭从龙,罗国器等人的家眷也都有人去接,随后送去海东,集中安置辽阳、平壤等地。

这么做有三个好处,一来,可得诸将感激,同时变相控制诸将。二则,也免得将来火拼时候,他们的家眷万一落入益都手中,不利稳定。三者,迷惑王士诚,叫他以为邓舍没在益都长待的意思。要不然,何必接了诸将的家眷送去海东这么麻烦?

高延世喝的兴起。他也好久没见过老乡,加上郭从龙武艺出众,箭术高强,不由惺惺相惜。他也不管刘果与杨万虎叙话,自顾自拉着郭从龙吆五喝六,划拳不止。

郭从龙曾经当街殴打海东吏员,由此便可以看出,他不算个脾气温和的人,很自负。不过,他的自负与高延世又有不同。

高延世毕竟年少,年少得志,功劳越大,就越适才自傲。郭从龙不然。自邓舍把他丢上前线,他真刀实枪地血战过几场之后,性格反而渐渐变得收敛了。打南高丽时,他起初归方米罕管,被编为前锋,杨万虎是他们的最高长官,攻坚战多数都是他们这支部队打的。

方米罕间接地受他牵连,由百户降为九夫长。战后,一个十人队,只剩下了六个人,伤亡率多过百分之五十。眼见短短的数月间,那么多生龙活虎的同袍战死沙场,如果说对郭从龙没有产生什么感触,显然是不可能的。

因此,他虽立下大功,火箭似的提拔速度,一跃成为千户长,却丝毫没有半分的自矜自傲。

另一方面,他后来受了重伤,痊愈后,邓舍亲自下令,把他调到了身边,又亲自抽时间教他了一段时间的兵法。邓舍为人深沉内敛,耳提面命之下,对他性格的变化也起到了一个重要的作用。

话说到这里,对怎么用郭从龙,邓舍是有慎重考虑的。

此人武艺娴熟,却没有领兵打仗的基础,且有棱角。有棱角,就可能会不服从命令;没基础,就是个莽夫,充其量做个悍卒,派不上不用。那么,怎么用他呢?分三步走,首先,先叫他去感受下战争的残酷,磨去他的桀骜不驯。随后,拔擢千户。千户这个职位,接触到一些战术的层次,大致上依然以冲锋陷阵为主。一边打仗,一边教他读书识字、学习兵法,在实践中学习理论会进步很快。最后,视其锻炼的成果,如果好的话,加以重用;要不是这块料,没多大进步,也就是当个勇将使用罢了。

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不是只有一个勇就行的。

他既有这样一个转变,对高延世就有些看不惯。但隐隐又有一点亲切。除了排除老乡的因素,他似乎在高延世的身上看到了几个月自己的一点影子。

郭从龙与高延世划拳拼酒,两人嗓门都大,开始郭从龙还比较注意,兴致上来,简直声震屋瓦。高延世更夸张,捋起袖子,一脚踩在案几上,冲锋陷阵的架势都快要拿出来了。可怜雅间内的粉头们,何尝见过这样的悍将豁拳,还是一次就见了俩,一个个吓得受惊的兔子似的,心惊肉跳。

诸将倒是习以为常,包括刘果在内,并不在意。他与杨万虎拉了挺长时间的家常,自觉亲切许多,以为火候差不多了,拉了拉交椅,离杨万虎近了点。他两人中间夹了个粉头,说话不甚方便。那粉头识趣,搬着小马札,往远处挪了挪。

刘果提出了他最感兴趣的问题,低声说道:“杨将军,昨天俺听说,那天在宴席上,燕王殿下向俺家主公提议,想要合兵一处,攻打大都?”

杨万虎心想:“消息传得好快。”口中答道:“将军听谁人说的?俺不知晓。”刘果笑道:“杨将军还要隐瞒?益都军中好多人都知道了。消息从哪儿传出来的,还真说不清楚。俺是听大王的一个幕僚讲起的。”

“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杨万虎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了邓舍对王士诚的评语。连幕僚都管不住,如此机密的军事传的人人皆知,实在不知所谓。他暗自摇头,好在邓舍并非真的要攻打大都,而且这消息传开,说不定对海东还会有所帮助。且不去理会,暂先记下,回去转告邓舍便是。

杨万虎骁悍归骁悍,不能说他没心眼,要是个直肠子,邓舍也不会派他与郭从龙担负交接益都诸将的重任。他却不回答,反而问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刘老哥,你不要为难俺。此系军机,咱怎敢随便厮说。”

等于婉转地告诉了刘果有这回事儿。刘果的一张红脸,变的更红了,又朝杨万虎边儿上拉了拉椅子,说道:“不知俺家主公怎样说的?可答应了么?”

杨万虎诧异,道:“你不是从恁家主公幕僚处得来的消息么?你家主公答应没,你怎会不知,反来问俺?好没道理。”

刘果有些尴尬,讪讪地道:“那幕僚地位不高,也是风闻,具体的情况不清楚。”杨万虎道:“说实话,俺也不知。”瞅了瞅刘果,用个小小的计谋,旁敲侧击,道,“不知恁们军中,有几个人知晓此事?”

“益都城内的元帅以上,大多皆知。像俺这一级别的,知道的不多。”

杨万虎一听即知,刘果沾了他族兄刘珪的光。他又问道:“要是你家主公应允,刘将军,你觉得行么?”刘果却也老实,道:“自寻死路。”杨万虎作出不乐的神色,道:“不信俺海东的战力么?”

刘果道:“并非不信海东战力。只是晋冀的鞑子势大,单凭你我两家,怕力不能支。若是,……”

“若是怎样?”

“我益都的军马,分作两支。内有俺家主公,外有花马王。花马王田丞相麾下有精卒数万,若是燕王殿下能说的动他,咱们三家联手,或许有一搏之力。”

两人正在说话,那边有人叫道:“老刘,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来快活,偏拉着杨将军窃窃私语,嘀嘀咕咕,说些甚么?”刘果道:“前日射猎,杨将军得了一头好鹿,说与俺分些。正在要债哩。”

诸将知他说笑,不免捧场欢笑。又有人应声道:“俺有个笑话,正好应景。”诸将皆道:“且说来,且说来。”

那人道:“话说,有一家人索债者甚多。椅凳俱满,更有坐门槛上的。主人私下里对坐门槛的那人说:‘足下明天早点来。’那人猜测他是想要先还他的债,乃大喜,帮着主人家说话,驱散了要债众人。

“次早黎明,坐门槛的那人就又来了,问主人家:‘昨天你叫我早来,什么意思?’伸出手,等那主人家给他钱。”说到这儿,这人卖个关子,问道,“诸位猜猜,那主人家怎么回答他的?”

诸将道:“定然不是还钱。”

“那主人家回答说:‘昨日有劳您坐在门槛上,甚是不安。今日叫你早来,可先占把交椅。’”

诸将哄然,笑倒一片。高延世酒有些多了,笑的东倒西歪,站不稳当,摔倒在地。益都诸人有看见的,却不去管,笑的更是大声。还是郭从龙把他扶起,放入座中。众人喧闹饮酒,快到天亮,方才各自散去。

也有刘果等几个没走,扯了相好的粉头,自去大被同眠。高延世醉的不省人事,亏得带有伴当,护送抬走。杨万虎与郭从龙结伴,谢绝了刘果留宿的邀请,迎着西沉的弯月,回去迎宾馆中。

他两个又醉又困,却不肯直接去休息,拿凉水冲了头,清醒了些,候到天亮,晋见邓舍。

邓舍起的早,正与一人说话。见他两人进来,教坐下稍等。与邓舍说话那人,小厮仆从的打扮,杨万虎与郭从龙没见过,甚是面生。听邓舍与他对谈几句,说的似乎是有关一些监视、提防某人的保密事宜。

邓舍询问的甚详,吩咐得甚细,末了道:“你回去告诉李知事,不但颜之希、鞠胜、李溢要接着严密监视,并且凡颜之希接触过的人,也要调查清楚,分别监视。李知事在益都不是发展了不少人手么?拣可靠的,全派出来。一天十二个时辰,半刻不得懈怠。”

那人恭恭敬敬应了声是,问道:“万一发现有异常,该怎么处理?”

邓舍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就是回答。那人心中了然,行了个礼,转身去了。邓舍向杨万虎、郭从龙简单地解释:“通政司的人。李知事才安插入迎宾馆中的。日后若在馆中见到他,你们只当不认识就行了,毋要露出马脚。”

杨万虎、郭从龙应命。当下,两人把与益都诸将宴席上的经过,发生的诸事,每个人的态度,源源本本对邓舍讲述一遍。邓舍道声辛苦,好言慰劳。他们在室内说话,且先不提。

同一时间,奉命去见李首生的那通政司手下,扮作买菜的模样,大摇大摆出了迎宾馆。他走没多时,迎宾馆侧对面的一处客栈上,下来了两个人,往前后看了看,沿着冷冷清清的街道,往田家烈的府上而去。

13 再谏

迎宾馆外客栈里,出来两个人,去往田家烈府上。www.65txt.com这两个人,正是田家烈派去监视邓舍的细作。领头的叫刘三,另外那个是他的副手。

两个人沿冷清清街道,快步疾走,很快来到田府。田家烈有吩咐,凡刘三等人来,不须通报,可直接进见。门房引了他们,交给二道门的仆人,转过三层院落,来到书房。田家烈与邓舍一样,也正在见客。

刘三等了会儿,书房门打开,出来个武官装束的人,走过他的身边,传来一股浓浓的酒味。又出来个人,对他俩招了招手,道:“大人叫你们进来。”刘三不敢怠慢,引了副手入得房内。

房内光线甚暗,隐约瞧见田家烈坐在桌边。他两个人跪拜行礼。

田家烈很忙,没耐心等他们行完礼。他比较务实,对这些繁琐礼节本也就不感兴趣,摆了摆手,道:“起来罢。这两日情况如何?”大约太过劳累的原因,嗓音有点沙哑。

“燕王没什么异常。杨万虎、郭从龙两人却有些不对,昨天入夜赴宴,今晨黎明才回。据馆中的暗线禀报,他两人一回去,顾不上休息、盥洗,直接便去见了燕王。有些奇怪。”

“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还有别的么?”

刘三微微一愣,心道:“原来已经知道。”猛地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个武官,顿时恍然大悟。他接着说道:“罗国器、王宗哲等人,好像也有些不对。与杨万虎等一样,他们也是日日出门,很忙碌的样子。只是小人因人手不足,可惜没法儿跟踪,不知道他们每日都去了哪里。”

“日日出门?”

“是。每天清晨出门,入夜方回。”

田家烈派去监视邓舍的有三班人,其它两班也曾给他提及过类似的情况。他扶着案几,站起来,慢慢地来回走了几步,沉思多时,点了点头,道:“你们两位辛苦了,且先回去,睡个好觉。再接再厉。记住,轮值的时候,绝对不可松懈。”叫侍立旁边的幕僚,“取两锭银子,赏。”

刘三两人跪地谢恩,佝偻着身子,退出书房,自去了。

书房内,那幕僚道:“大人,此事?”

“却也蹊跷!”田家烈左手放在身后,右手拈着颔下的胡须,兜来转去,费心思量,道,“罗国器在尼山书院读过书,益都有几个他的师长、同窗倒不奇怪,但是,却也用不着天天出门访客吧?王宗哲,状元郎,……,连中三元。杨万虎,东平人。……,郭从龙,河北人。哎哟!”他突然痛叫一声,却是想得入神,不小心拽断了两根细须。

他大概才起床不久,衣衫不整,敞着怀,只穿了个短裤,不晓得想起了什么,拔脚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备轿!备轿!我要去见主公。”匆匆换了衣服,登上轿子,一溜烟往扫地王府奔去。

到的扫地王府,张士诚犹酣睡未醒。

田家烈坐立不安地等了半天,终于见张士诚散着头发,披一件锦缎丝绸的袍子,懒洋洋走将出来。他拿眼瞧了瞧田家烈,两手按腰,活动了两下,问道:“怀柔,一大早的就来见俺,有何事也?”

“臣有要事禀告。”

“说吧。”

田家烈将刘三所讲一一道出。王士诚打了个哈欠,道:“俺听说罗国器、杨万虎几个本山东人,离家多年,好容易回来一次,见见亲朋好友有甚奇怪?少小离家,……,怎么说来着?”

“少小离家老大回。……,主公,这是两码事儿。燕王手下海东群臣,文有姚、洪,武有文、陈,此外吴鹤年、方补真、赵过、庆千兴等等,也都有不小的名声。燕王此次来,说要顺路面圣谢恩,为何不带姚、洪、赵过等人,偏偏只带了罗国器、杨万虎几个呢?”

“前几天,燕王不是派人去接罗国器、杨万虎等的家眷了么?就像你说的,他好不容易来趟山东,带几个山东籍贯的臣子,一来熟悉地方,可做向导;二来,也能顺便慰其思乡之情,有何不对?俺早对你说过,燕王乃诚实君子,仁义宽厚。你偏不信!”

“主公!”

田家烈心急如焚,恨不得上前提起王士诚的耳朵,几乎凑上了他的脸,提高音调,差不多在喊了:“罗国器、杨万虎是山东人,燕王体谅臣子,带了他们随行,顺道慰藉其思乡之情,就算说的通。请问主公,王宗哲呢?燕王为何带王宗哲来呢?

“王宗哲?”

“鞑子的状元郎,连中三元。那天宴席上,他随着燕王出席,主公您见过的。……,一口不南不北的腔调,收拾的挺干净,差不多四五十岁。”王士诚才醒,脑袋有点昏沉,想了会儿,没什么印象,干脆不去再想,问道:“怎么了?他有何不对?”

“连日来,这厮与罗国器天天访友拜客,……。”

“有何不对?”

“罗国器、王宗哲日日交接我益都士子,甚至行省高官;佟生养、杨万虎、郭从龙则天天交往我益都地方豪杰,乃及军中诸将。主公!你说,这有何不对?”田家烈恨铁不成钢,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臣请主公,速斩燕王!”

王士诚吓了一跳,昏沉的脑袋顿时清醒:“怀柔,何出此言?”

“臣还是那句话:燕王必有异心。主公试想,他要没有异心,为何来咱益都,带的臣子多为山东人?是为交好地方也。他要没有异心,为何说去面圣谢恩,却借口打探道路迟迟不动?是其意不在酒也。他要没有异心,为何一边放任臣子交往地方,一边他本人却闭门不出?反差如此则之大,是故作姿态,以免引起主公的怀疑也。

“故此,臣请主公速斩燕王。主公若仍旧置之不理,随其施为,臣敢断言,不出旬月,益都则必属他人矣!”

田家烈的分析井井有条,言之有据。细细品味,甚有道理。王士诚既惊且疑,兀自不敢相信,问道:“有这么严重么?”

田家烈咚咚咚,以头撞地,叫道:“臣言尽此!臣言尽此!主公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不肯听从的话,请斩臣,悬臣之头悬在城门,抉臣之眼挂在树梢!”

他仓急焦灼之下,急不择言,引用了伍子胥的典故。伍子胥因谏言激怒夫差,被逼自刎,临死前,对门客说:“抉吾眼置之吴东门,以观越之灭吴也。”

王士诚虽不知此典故的出处,但是田家烈话语中焦急、不安、忠心耿耿的意思,他却也是听出来了。

他弯腰扶起田家烈,道:“田公请起。不必焦躁。凡事皆有的商量,何需如此急切?便如田公所言,燕王果有异志,他现在我益都城中,要杀他,还不是易如反掌?快请起身,你我细细商议。”

田家烈稳下了心神,又给王士诚仔仔细细剖析了一番邓舍自来山东之后的种种可疑之处。

王士诚渐渐接受了他的推测,奋力拍打案几,气冲冲道:“险些中了小贼奸计!怀柔,多亏你了。不必多说,你即拿俺兵符,往去城外营中调兵,俺邀那小贼下午过来。到时候,掷杯为号,给他来个人头落地!”

田家烈大喜,领了兵符,急冲冲地去了。

他前脚出门,姬宗周后门进来。两人差点撞个满怀,姬宗周让开道路,看他火烧眉毛似的飞跑远去,心中纳闷,进的室内,又瞧见王士诚负着手,绕室乱走,一副气愤愤的样子。他心中一动,猜出要有大事发生,却先只当不知。

姬宗周官居莱州总管,本该镇守莱州诸道。只因沿海倭患,他兼任押粮官,负责供应海东水师的粮草,近些日子,常来往益都、莱州两地。——,莱州本有粮储,前阵子多数运来益都,故此运粮必须从益都走。

他来见王士诚,便是为了粮运之事,慢腾腾行了拜见,道:“海东水师,……”

话才开了个头,就被王士诚恶狠狠打断:“怎么?海东水师又要粮饷了?”

“自前日至今,海东水师与倭寇交战数次,水卒伤亡不少。上次运去莱州的抚恤有些不足,……。”

“不足便不足!从今天开始,半锭钱钞也无。”王士诚恶狠狠,道,“不但没有钱钞粮饷,俺还要有一件大礼要送与海东。”

“什么大礼?”

“小贼的人头!”

“小贼?可是燕王?”

“正是!”

“主公?燕王?”姬宗周料有大事,没想到竟然是王士诚对邓舍动了杀心,他心头一跳,面上不露声色,问道,“却是为何?”

“说来话长,你有所不知。适才老田来见俺,如此如此,燕王有异心,欲图谋山东!俺已经决定,要先下手为强,把他给斩了。”

“斩,……,斩了?”

“燕王小贼,枉俺还夸他仁厚、诚实君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姬宗周沉默片刻,突然问道:“请问主公,这几天你见燕王了么?”

“昨天还见。”

“自燕王来到益都以来,主公见过他几次?”

“差不多一两天就见一回。”

“一两天见一回。……,主公,燕王若有异心,他会一两天就来见你一次么?”

王士诚正在火头上,闻言呆了呆,道:“你是说?”

“臣只见杀燕王之弊,未曾见燕王有异。”

“杀燕王之弊?未曾见燕王有异?……,你且细细讲来。”

“请问主公,燕王带了多少人来益都?”

“亲兵五百。”

“主公请想,燕王若有异心,他岂会只带五百人来益都?我益都城内城外,驻军何止万人!燕王若真有异心,区区五百人能起什么作用?是以,臣未曾见燕王有异。燕王以赤城待夫君,主公却以猜忌对燕王。杀燕王容易,天下人会因此怎么评价主公呢?这是要陷主公于不义呀!

“且,花马王狼子野心,早有觊觎我益都之意。燕王若死,海东的十万虎贲是又必然与我为敌。就不说远的,单就沿海的海东水师,主公有应付的办法么?一个倭寇,就扰的莱州各地不安,设若再加上海东水师,我益都该如何应对?前有田丰虎视眈眈,后有海东哀军复仇,臣恐怕燕王死日,亦即我益都陪葬之时。是以,臣只见杀燕王之弊。”

“对呀,燕王只有五百人,他能起什么乱?”王士诚霍地站起身,却又犹豫起来,道,“但是,怀柔所言,似乎也不无道理。燕王若无异心,为何放任臣子交往我益都地方?”

“主公,若交好地方便是有异心,则臣亦有异心。试问我行省上下,就连罗公在内,谁会不注意交好地方?人际来往,有什么大惊奇怪的?何况,臣听主公方才言道,罗国器等人交往的大多地方士子。俗云: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些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交往的再多,又有何用?

“臣料燕王此举,不外乎邀名、招才罢了。辽东人文不盛,而我齐鲁乃圣人故乡,他借此机会,想要招揽些人才为其所用,也是可以理解的。”

王士诚恍然大悟,以手拍额,追悔不及,连声道:“哎呀,哎呀!险些坏了大事,险些坏了大事!知礼,亏得有你,亏得有你!”一叠声命门外的侍卫,“带俺的令符,速速去把田大人追回来。”

他负着手,走了两步,想起姬宗周刚才所说的“只见其弊,不见其异”,真要杀了燕王,怕不立刻会招来海东的报复!念头及此,王士诚又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恨恨骂道:“老匹夫!险些陷俺死地。”和颜悦色,对姬宗周道:“知礼,你适才讲你为何而来?”

“臣是为海东水师伤亡士卒的抚恤而来。”

“从厚、从优!钱钞不够,自往行省左右司领取便是!”

不多时,王士诚遣去追田家烈的侍卫带着兵符回来,田家烈气急败坏,追在后边,撞门抢入,嚷叫道:“主公!缘何又突然变了主意?”王士诚笑容顿收,哼了哼,一句话不理他,拂袖而出。

“这?这?”

田家烈瞠目结舌,不知所以。姬宗周端端正正冲他行了个礼,迈着四方步,随之而出,自顾去左右司要钱去也。阳光洒入室内,交椅、案几沉静无声,拉出长长的影子,与田家烈矮小的身形相映成趣。

……

却说王士诚转入后院,兀自忿忿不已。

王夫人正好有事来寻他,见他气愤愤的,不觉奇怪,问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王士诚张口就说:“老匹夫要俺杀了燕王!”一句话吓得王夫人魂飞胆丧,脱口而出:“不能杀!”她话才出口,就知不妙。

果然,王士诚大大惊奇,怀疑地问道:“为何不能杀?咦?娘子为何如此焦急?”

14 私见

却说王士诚转入后院,兀自忿忿不已。www.65txt.com

王夫人正好有事来寻他,见他气愤愤的,不觉奇怪,问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王士诚张口就说:“老匹夫要俺杀了燕王!”一句话吓得王夫人魂飞胆丧,脱口而出:“不能杀!”她话才出口,就知不妙。

果然,王士诚大大惊奇,怀疑地问道:“为何不能杀?咦?娘子为何如此焦急?”

王夫人心念电转,佯装笑颜,款款说道:“燕王坐拥海东,若杀了他,妾恐怕海东会来寻夫君报仇。到时候,夫君前有田丰,后有海东,腹背受敌,或会陷入不测,则益都难保。妾深忧夫君,故此以为不能杀燕王。”

王士诚大为赞叹,说道:“娘子,女秀才,一点儿不假!老姬也是这么说的。如此如此。要非有他,俺可不就差点受了老匹夫的蛊惑!铸就大错!……,老田那厮尚且自诩才智,却连娘子的见识都不如。来日见他,瞧他羞也不羞。”

王士诚本性并非记仇的人,虽说骂田家烈的很凶,实际并没有因此就真的恼怒了他,嬉笑道:“娘子,真为夫的贤内助也。”

王夫人巧言辨饰,轻轻带过此节,转开话题,说及来意,道:“妾有多日未曾出门,昨夜做梦,梦见了菩萨。忽然想起年前曾去文殊庙许过愿,待到夏日,要再去一回,求乞夫君下半年运程顺利。如今夏至已过,却不正到了还愿的时候?夫君明日有空么?要不陪妾一起前去?”

王士诚心中欢喜,道:“难为娘子有心。明天?……,明天还真不行。娘子忘了?明日逢三,是俺面见群臣议事的日子。要不,改天可好?”

“还愿这样的事情,还能改天么?妾等得及,菩萨等不及!夫君既然有事,自去忙。不去了就是。”王夫人故作不乐。

她薄怒的模样,撅起小嘴儿,又俊又俏,平添三分美色。王士诚不免心荡神漾,放下身段,费了好大劲儿,许下几个愿,直到允她明日自己去,王夫人才转怒为喜,俏生生点了王士诚一下,道:“还不都是为了你!”

王士诚越发不堪,涎着脸皮,便要来抱她。王夫人轻巧巧躲开去,道:“明日拜佛,需得诚意。不如妾去叫了侍婢,过来陪侍夫君吧。”

王夫人回到自己的房中,两腿发软,过了半晌,胸口还砰砰直跳,半个时辰后,写了封书信交给任忠厚,吩咐转给邓舍。

次早,她天不亮就起了床,焚香净身,沐浴更衣,略略用了些饭食,即由两三个侍婢、七八个家人相随,前往城外文殊庙而去。

王士诚与续继祖都是白莲教徒。白莲教源自南宋,主要教义承袭佛教净土宗,专修往生阿弥陀佛净土法门,起初不脱佛教窠臼。至元代,渐渐演变为民间宗教组织,一部分改信了弥勒佛,有专门的白莲忏堂,信仰的是“弥勒降生,明王下世”。

按说,王夫人不该去文殊庙还愿。但她女流之辈,且又不是白莲教的信徒,王士诚不去管她,任由其为,也不奇怪。

且说王夫人来到寺中,早有庙里方丈提前得知消息,引了大小和尚们恭恭敬敬迎接在外。

这文殊庙占地不小,进来是个院子,栽种了几棵大树,郁郁葱葱。左手边,一行侧殿,供奉的十八罗汉。右手边,又一行侧殿,供奉的护法金刚。正中央的正殿,除了文殊菩萨,供奉的还有老子、孔子。

当时有个全真教,创建自金朝初年。祖师爷王重阳,他有个提倡,叫做“三教合一”,所谓三教,即道、佛、儒。同时,王重阳是陕西人,他收了七个徒弟,号称全真七子,则全是山东人,因此,这全真教在山东、陕西的势力最大。山东曲阜又是孔子乡里。故此,山东的寺庙里同时也供奉老子、孔子,并不奇怪。

但见那方丈衣帽整齐,穿着袈裟,高唱佛号,与王夫人见过礼,亲自引路,领去正殿。

伴着木鱼与磬声,王夫人先拈了三支香,插入香炉,随后插烛也似的拜倒佛前,三拜九叩,口中喃喃,也不知许下了些甚么心愿。拜完佛,又少不了吩咐随从的侍女,取出金银,以为施舍。几大锭银子一拿出来,方丈眼睛都花了,笑眯眯赞不绝口,一个劲直夸:“娘子虔诚,世所难见。”

王夫人道:“信女一早起身,走了半晌的山路,有些倦累,不知寺中可有雅室?想要借来一间,也好暂作休息。”

这处文殊庙在益都颇是出名,太平岁月里,常有不少读书人来借地温书,雅室自然是有的。那方丈没口子的答应,选了最好的一间,请她入内休息,奉上茶水,本来还想要相陪,说会儿话,见王夫人轻掩檀口,打了个哈欠,那方丈识趣,自告退出去。

一时间,不大的雅室内,只剩下了王夫人与两个侍女。王夫人爱干净,嫌那床脏,也不去躺,她走到窗边,推开来,往外看。

这会儿已经日上三竿,来拜佛的信男信女渐渐增多。山中的空气很清新,远处松林起伏,入眼皆绿。从王夫人站的位置,正好可以斜斜看见寺庙的大门。她目不转睛看了多时,只见人来人往,不止老年人与女子,时不时也有年轻男人出入,却始终不见她所等的人来。

正等的有些着急,看见人流中,有三四个人缓步进来。

当先一人,正是邓舍,穿着便装,扮作游客的样子。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也没骑马,左右只带了毕千牛、郭从龙数人随行。一行人进入寺中,邓舍驻足树下,往殿内殿外张了张,人很多,来来去去,非常热闹。

邓舍瞧见寺中角落,停放了一顶轿子,挂了个灯笼,上写个王字,猜是王夫人定然已然到了。他低声吩咐两句,郭从龙引了侍卫们散入人群,他自带着毕千牛,步入正殿。邓舍不信佛,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对三尊塑像分别拜过,毕千牛取出些许宝钞,算是充作香火钱。

他两人随着人群,不动声色地由正殿转入供奉护法金刚的侧殿。

邓舍仰头观望了一下,笑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说起来,时逢乱世,正该怒目的金刚逞英豪。咱们须得拜上一拜。”与毕千牛拜倒在地,忽闻见香风一阵,边儿上走来个小丫鬟,也装着礼佛,跪倒拜垫上,悄声说道:“燕王殿下,咱家娘子在净室等候。”

“如何相见?”

“净室前后有门,后门需绕到庙后。”

寺庙中人也多,和尚也多,众目睽睽下,雅室内相见,孤男寡女的,有点不稳当。邓舍有心提出换个地方,那小丫鬟起了身,却已经去远了。邓舍犹豫片刻,到底放心不下王夫人所说的“要事”是为何事,想了想,留下毕千牛等候院中,径自往雅室走去。

邓舍自来益都,甚少出门,来这文殊庙中的,又多为寻常百姓,因此倒不怕别人认出他是谁来。加上他稍微做了些易容,换了发型,并黏了络腮胡子,王夫人能一眼认出他,那是日夜相思使然。换了别的人,就算曾经见过面,怕也不能一眼认出。

他步出庙内,绕到后院,往两边看了看,与寺中的喧嚷不同,此处十分清静。红砖垒就的院墙,成排栽种的柳树,远处一条小溪汩汩流淌。茂密的树叶间,时不时传出一阵的蝉鸣,此起彼伏,好似相互应和。

偶尔见一两个小沙弥或者提着水桶、或者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过。邓舍等他们走远,看左右不再有人,闪身进了后院门内。院中一排四五间雅室,只有一间开着门,门扉半掩,不用说,此必为王夫人所在。他略整衣冠,迈步走入。

室内三个人,两个侍女分立两侧,左边那个正是与邓舍传话的小丫鬟。

右侧窗边,金漆圆凳上坐着一位二十多岁的美貌妇人,一双眼睛又明又亮,便如水晶盘上走明珠,勾魂夺魄,似笑如怨,又仿佛带着点嗔怒。

两人视线刚好对上。

邓舍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词儿:“如饥似渴。”下意识退了半步,反手关上门,定下心神,叉手作揖,道:“作揖,娘子。”王夫人穿了条淡红长裙,环佩叮当地站起来,款侧莲足,微动玉体,双手按在腰边,屈身蹲了一蹲,道:“万福,燕王殿下。”

邓舍拿眼往侍女们脸上瞅去,王夫人会意,一边示意她们退入侧室,一边解释说道:“此两丫鬟乃妾身娘家的家养奴,自幼伺候妾身惯了的。妾身嫁入王家,她两人又为陪嫁,梯己人,燕王不必在意。”

梯己人就是心腹的意思。

邓舍微微释然。那两个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只剩下他们两人。室内很热,窗户也关上了,没一丝的风,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源自王夫人裙上,受其蒸氲,渐渐由淡转浓。耳听窗外蝉噪,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相顾无言。

一个是不想说话,一个是不知从何说起。

邓舍与王夫人许久没有单独见过面了。其实来之前他犹豫过,要不要亲自前来?本想派个侍卫代替会面的。后来想了想,觉得有些不礼貌,万一惹怒了王夫人,反而坏事,所以还是决定亲自赴约。

当然了,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或许连邓舍本人也没有真的清楚,王夫人之前几封火辣辣的书信,其实对他的决定赴约也是起到了一点促进的作用。

今时不比往日。或许在邓舍的心中,他依然会因王夫人以前的种种表现,对她有些排斥,但是久掌大权,杀伐决断,他的心态与往日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有时候想起王夫人,他竟不免心动。此心动非彼心动,与感情无关,纯粹“食髓知味”。

他曾经因村民的被杀而差点与邓三闹翻,如今他却可以面不改色、一声令下斩杀成千上万的俘虏。他曾经对部属们以诚相待,尽管他如今也一样地可以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却早已与信任无关,只是权术、心术的一种使用。更甚至,他曾经对王夫人厌恶至极,而如今他却可以若无其事地笑纳李阿关。

对掌权的阶层来说,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腐败。对万人之上的最高掌权人来讲,绝对的权力同样也必然会导致他潜移默化的改变。

“日前宴席一别,这才没几天,娘子怎么似乎就有些清减了?可是因为近日太过闷热,胃口不好么?”

“燕王何必明知故问?”王夫人带着点幽怨,飞了邓舍一眼,幽幽叹息,问道,“要非妾身叫任忠厚送信与燕王,讲有要事相告的话,燕王虽来益都,却是否根本就没有过打算想要与妾身相见呢?”

“娘子厚意,我岂会不知?”

“知道又如何?”

“奈何我远来是客,出入不得不加倍小心。即便今日来见娘子,亦是乔装改扮,方不虞被人发现。种种苦衷,尚望娘子体谅则个。”

王夫人娇滴滴哼了声,道:“要非知晓你的难处,纵然你如今贵为燕王殿下,今日须得也饶不了你。”她自觉宽宏大量,展颜一笑,移过身子,罗裙轻荡,又是一个万福,轻笑道,“请燕王殿下上座。”

圆凳旁边有把交椅。当时男尊女卑,阶级分明,男女同时在场的情况下,交椅只有男子可以坐的。即使夫妻对坐,女方也只有坐圆凳或者马扎儿的份儿。邓舍来到元朝十来年了,对此早就习惯,并不奇怪,微一踌躇,即走将过去,虚虚扶起了王夫人,坐入椅中。

王夫人却不肯依邓舍,没有直接坐在圆凳上,而是先往交椅前拉了拉,这才坐下。两人对面,间隔不足一步。

室内蒸笼似的,热气腾腾。邓舍只觉背后出了一层汗水。王夫人光洁的额头上,也是泛出点点的细汗。距离一近,邓舍就不但能闻到王夫人衣裙上的香味了,隐约似有别种暗香,混合着肉味,温甜甘美,缭绕鼻端。邓舍又非菜鸟,早就猜得出来,此必为王夫人的体香了。

邓舍不禁再往她身上观看。

王夫人穿的淡红丝裙,裙裾甚长,掩住弓鞋,上不及项,露出半截柔润的脖颈,胸脯略显急促地起伏,可见她难以掩饰的欣喜与久别重逢的激动。绕是她性格较为大胆,在邓舍鉴赏似地注视下,脸颊不由飞红。

也难怪邓舍失神,王夫人今天来,特地经过专门的打扮。她本来就俊俏,再一打扮,更了不得了,配上两颊的绯红,额头的细汗,愈发俏丽娇艳。两句诗词浮上邓舍的心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他咳嗽声,问道:“不知娘子邀我来此,是为何事?”

王夫人本来砰砰心口直跳,被他看的浑身发热,见他忽然收走目光,转而问起正题,蓦然间竟感到了一种从不曾有过的失落。她轻咬碎牙,心道:“好不知趣的冤家。”口中答道:“妾身昨日,听夫君讲起了一件事,……,如此这般。”把听来的消息细细告诉邓舍。

邓舍面色不动,赏玩丽人的心思却顿时一扫而空,胸中立刻翻起了惊涛骇浪。

田家烈!以为已然高看了他,浑没料到还是低估了此人的才智。一缕杀机在他眼中一闪而现。在王夫人发觉以前,他及时调整好了心态,微微一笑,道:“多谢娘子。我来益都,本无恶意。田右丞却是误会了。”

“误会也好,不是误会也罢。田家烈深得妾身夫君的信任,他既然生疑,早晚会说动妾身的夫君。万一真要给您来个鸿门宴?……,燕王,你可得千万小心。”

王夫人一副担忧的神色,身子稍微往前倾了点,裙裾上提,露出了一双绣花弓鞋。邓舍恰好因为嫌热,腿也往前挪了挪,两个人的足尖刚好相碰。这一幕似曾相识,简直就是那日宴席上的重演。

一点酥麻,由脚尖到小腿,再经小腿传到大腿,许久之前在双城的某个夜晚曾经发生过的事儿,不期然重回王夫人的记忆。她脸颊的绯红很快变作了潮红。

“阿弥陀佛,……。”

远处殿中的和尚们唱起了佛经,王夫人恍若未闻,她低声喃喃:“冤家,……”

15 纵横

冤家虽好,寺庙非久留的场所。www.65txt.com

邓舍与王夫人相见,未及半个时辰便匆匆告辞。眼看他身影渐渐消失寺外,终于不见。王夫人凭窗徘徊,留连难去。

大凡人之相恋,不管开始的时候会有多么的热烈,随着时光的流逝,若长时间的不见,相思难免转淡。何况王夫人对邓舍,初时只是落难弱女子对英雄的仰慕,往深里追究,至多潜意识的一种依赖。

设若他两人双城一别之后,自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见的话,或许王夫人的这种仰慕与依赖,早晚会被时间与距离消磨去热情。而偏偏就在此时,邓舍来到了益都,更带着新晋燕王的荣耀。日前宴席上的一次相见,他风采更胜往日。换句话说,他留在王夫人心中旧日的印象未去,新的更引人瞩目的印象又来。

再与王士诚一比,可谓英雄的更加英雄,草莽的越发草莽。也所以因此,王夫人的一颗心,至此算是彻底牵在了邓舍的身上。从开始尚且顾及王士诚的利益,变成现在一听说邓舍要有危险,即马上不带考虑的来通知他早做准备。

并且,其实就这件事而言,她完全可以通过任忠厚转告的,却一定要亲自前来,究其本意,也不外乎有渴望私下会面、以解相思的意思。固然陷入感情中的人,从来不是理智的,但是似乎也可由此,看出她陷入之深了。

夏日的风吹动树梢,又惊动起叶间的群蝉,一阵阵的蝉鸣如沸如羹,传入她的耳中,便如她现在的心情,扰乱不休,纷纷难已。已经不再单纯的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之无奈,隐约有了“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的牢骚。

她的自怨自艾,邓舍自然不知。回到迎宾馆内,他立即召来罗国器、杨行健、潘贤二、王宗哲等人,商议此事,研讨对策。

“诚如颜之希所言,益都并非无人。因此田家烈能够发现主公的意图,且如此之快,并不奇怪。只是,他能够当机立断,即刻一力劝说士诚擒杀主公,而不是采用别的应对办法,实在高明之士。”罗国器这样说道。

他话中的意思众人皆心知肚明,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邓舍从不是自大之辈,他也从来就没指望用一招“瞒天过海”便可以将益都上下全部哄住。海东图谋山东的意图,迟早会有人发现。对此他早就心中有数。如果说颜之希出乎了他的意料,那么田家烈完全在意料之中。

只是,田家烈居然如此的果决,放弃“采用别的应对方法”,单刀直入,直接劝说王士诚擒杀邓舍,委实就有点令人心惊。

须知,邓舍身后有辽东、海东两省,与山东间隔只有一个窄窄的海峡,且制海权亦在海东的手中。要换了中人之智、抑或性格不太决断的人,断难冒着迎接海东复仇、益都由此极可能陷入两线作战的危险(益都西边还有虎视眈眈的田丰),当即作出擒杀邓舍的决定。

说白了,令人心惊的不是田家烈之智,而是他果敢刚烈、破釜沉舟的决断。

“却是小觑了他。”

杨行健产生了与邓舍一样的感触,他沉吟片刻,问道:“事已至此,主公以为咱们该当如何?”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⑴бk文学网,电脑站:ωωω.ㄧ⑹k.cn手机站:wàp.ㄧ⑥k.cn支持文学,支持①⑥k!“此时若走,则前功尽弃,且必然惊动士诚的警惕,以后定难以再有类似的机会。是为其一。察罕觊觎山东已久,若是叫他拔了先筹,那么我海东从此便要面临南有察罕、西邻孛罗的严峻形势。是为其二。他田家烈敢破釜沉舟,我为何就不敢与之背水一战?”

邓舍从文殊庙回来的路上,就考虑清楚了,值此关头,万不能退后一步。他振袂而起,慷慨道:“纵然如履薄冰,诸公,亦当逆流而上。风云激荡,恰英雄奋武之时。狭路相逢勇者胜,我有一句诗,与诸位共勉:会当击水三千里,自信人生二百年。”

山东沿海,有海东的水师数千人。益都城内城外,有邓舍精挑细选的勇士五百人。李首生经营山东将近一年,通政司的触角已经深入益都的方方面面。设若真的有急,别的不说,自保的力量还是足够的。立足不败之地,邓舍怎能不自信?

众人凛然,齐声道:“主公待臣等恩重如山,无主公,无臣等。且主公千金之躯,尚且不顾危险。臣等岂敢居后?愿为主公戮力效死!”

“田家烈虽为士诚的智囊,依臣看来,并不足畏。”

邓舍转目,见说话的是潘贤二。潘贤二自献主投降以来,很长时间没得重用。这次随了邓舍来到益都干此大事,对他来讲,委实难得的机会,表现的非常积极。出谋划策,不遗余力。

邓舍笑道:“噢?潘公何出此言?有何见解,愿闻其详。”

“田家烈虽然果断刚烈,但他只是一个臣子。最终决策的人,不是他,而是士诚。士诚优柔,或许会因一时之怒而听从田家烈的建言,但只要有合适的人在适当的时候出现,给以劝解,他肯定就会改变主意。

“刚才主公言道,这一次不就是这样么?姬宗周两三句话就劝得他回心转意。并且主公又有通政司的内线,时刻可得知他的详细动向。我海东知己知彼,就算他有两个田家烈,主公又有何忧呢?”

邓舍去见王夫人,只有毕千牛寥寥数人知晓,罗国器等并不知道。他们以为邓舍去见的,是李首生早先布在扫地王府的内线。

邓舍点了点头,摸着髭须,绕着室内转了会儿,沉思着说道:“姬宗周,……?王公,罗公,你们与他见过面,觉得此人如何?”

王宗哲与罗国器都见过姬宗周。王宗哲道:“此人也是伪元进士出身,说起来,算是臣的后辈。他这个人,……,话不多,很干练。”罗国器接口道:“不但干练,且很明智。臣曾与之说及天下大势,他讲了一句话很有深意。”

“什么话?”

“主公东迁,江南群雄三足鼎立。若无海东,北地豪杰纷争早定。”

“主公东迁”,讲的是小明王迁都安丰。不过,姬宗周这句话重点不是说小明王,而是在说朱元璋。汴梁一破,宋政权走向了衰微,同时朱元璋却接连扩地。小明王本来就对他没有多少的控制力,如今此消彼长之下,他更隐然有了自成一家的态势,与张士诚、陈友谅三家鼎足江南。

北地豪杰,最出众的有四家。察罕、孛罗、山东、海东。察罕兵威甚凶,孛罗拥众数万。要没有海东的异军突起,单凭山东一家,绝对难以支持。他的这个判断,与真实的历史倒是十分吻合。在原本的时空中,孛罗向北、察罕向东,一个收复了上都,一个不久后即轻松攻占了山东。

但是现在有了邓舍,有了海东,北地的局面就大不相同了。姬宗周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他其实是在说山东不如海东,表面上看似赞誉,然而再往深层里分析,结合他昨天替邓舍说话、委婉劝住了王士诚欲杀邓舍的举动,他的这番赞誉中是否还会有着另一层的意思呢?

邓舍若有所思。

罗国器瞥了王宗哲一眼,往前一步,对邓舍附耳低语,道:“宗周本伪元旧官,降毛贵乃不得已之举。今毛贵死,与毛贵相比,王士诚的才干又远逊不如。臣以为,似乎可以在此人的身上做些文章。”

罗国器原本蒙元士子的出身,细说起来,与王宗哲降官的身份相差不大,从贼是为被迫,现而今却因海东的蒸蒸日上,而从不甘愿改作了俨然以嫡系自居,反而把王宗哲看作了外来之人。

邓舍凝神沉思,缓缓颔首,道:“可以一试。此事便交你去办。切记,需得谨慎,首要之务,先探清楚他究竟何意,若果然有争取的余地,然后方可拉拢。要快,但千万不可急躁。”

“是。”

他两人低声细语,别人听不清楚。杨行健顺着潘贤二的思路,接着说道:“我海东知己知彼,却还不够。既然田家烈有了警觉,臣以为,主公接下来的计划也应该随之做些稍微的改变。至少,加快推行的速度。”

“杨公此言不错。……,罗公,颜之希近日的活动情形如何?”

“每日早出暮归,频繁访友。尤其与益都三友里的国用安、李溢来往密切。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你等交接益都文臣、士子,进展如何?”

“益都的文臣、士子,大多数对臣等皆很是欢迎。特别臣往日在尼山学院的同窗,在益都的也有不少,特别有两三个交情莫逆。主公招揽他们的意思,臣只不过稍作透漏,他们即欣然接受。”

“甚好。”邓舍环顾众人,道,“图谋山东,分为三步。第一步已经基本完成,便如杨公的提议,第二步提前展开!”叫来毕千牛,邓舍取出一件随身信物,交付与他,命令,“即送去辽阳,吩咐洪、姚两位先生,即日派出使者往去孛罗、察罕、大都等处!”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海东发展到现在,早已不能单纯的用军事来解决一切问题。欲图山东,首在谋略,其次外交。兵马未动,外交先行。纵横捭阖,方可获胜。

邓舍的命令传入海东,当天夜晚,数支扮作商人的使者队伍就出了辽阳,晓行夜宿,日夜兼程,赶赴各地。

——

1,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李商隐《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前四句的意思是:蝉栖身高处,虽然品性高雅,却风餐露宿,难以饱腹。即便终日鸣叫,也不过徒劳无功。夜深人静,它鸣叫得累了,声响渐渐不闻,可那一树的叶子,依然只管碧绿,无情的一声不出。

16 大都

想起了卖油翁的故事:无它,唯手熟耳。(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码字也是一样啊,不能停。一停就没感觉。本来说十点更的,但是因为不满意第一稿的内容,所以重写了一遍,更的就晚了。不过,虽然如此,还是觉得很没投入感。

明天更新大概得五六点了。

——

海东派出的使者分为三路,一路往大都,求见奇氏;一路往大同,见孛罗;一路往冀宁,见察罕。察罕最远,奇氏最近。求见奇氏的使者最先抵达。使者有两个人,正使刘世民,副使罗李郎,并有十几个挑选出来的军中勇士护送。他们扮作辽东来的皮货商人,皮货皆用马带,一路上走的甚快,只用了其七八天便进入了大都的境内。

大都,在当时又有个名字,叫做“汗八里”。“汗”,是统治者、皇帝的意思,“八里”是城。“汗八里”即皇帝之城。

大都城市的起源,可追溯到殷商。周代,此为燕国都城蓟的所在地。秦时,蓟为广阳郡的治所。汉代起,设置幽州,以蓟为幽州刺史治所,沿用至隋,改称涿郡,到了唐朝,重又改称幽州。

至辽代,改称燕京,是辽的五京之一。辽末,宋曾经接收过燕京及其邻近的地区。两年后,燕京落入金朝的手中。后来,金朝迁都于此,改为中都。与辽朝时期的陪都不同,至此,燕京正式得到了一国之首都的政治地位。

蒙古军兴,贞祐三年(1215),又从金朝的手里夺取了燕京。在蒙古军大军进攻的前夕,燕京曾经发生大火,“延烧万余家,火五日不绝”,城市受到了很大的破坏。后来,在蒙古围城中,“雄丽为古今之冠”的燕京宫殿,又因城中缺乏柴薪,被陆续拆除了不少。因此,蒙古军入城后,总的来说,燕京城已经很残破了。

初时,蒙古并没有以燕京为都城,而是建立了一个行尚书省,也叫行台,代表蒙古政权,管理“汉地”的有关事宜。行台的长官,由蒙古中央政权派出的断事官担任,经常同时有数人。断事官有很大的权力,“得专杀人,多倚势作威”,“杀人盈市”。在种种的残酷统治下,燕京城愈发的破败不堪,满目荒凉,有的水井中堆积着“枯骸”。

时人有诗云:可怜一片繁华带,空见春风长绿蒿。

半个世纪后,忽必烈登上帝位。有不少的蒙、汉大臣认为,燕京“南控江淮,北连朔漠”,有着极其优越的地理位置,提议不如迁都燕京。忽必烈认可了他们的意见,为了更加便于统治“汉地”,他在燕京城的旁边重新兴建起了一座城市,至元九年(1272年),命名为“大都”。

从此,北京开始成为全国的政治中心。

忽必烈兴建大都,所动用的人力是非常惊人的。单单至元八年,有人估计,大都路“打造石材、搬运木植及一切营造等处”,就“不下一百五、六十万工”。由此,也可见最后建成的大都城会有多么的雄伟壮丽。

刘世民世居辽东,罗李郎则世居双城,他两人从没来过大都。

当他们沿着宽敞的官道,在六月底的一个下午,到达大都城下的时候,两个人、包括护送他们的十几个士卒,唯一能做出的反应,就是目瞪口呆。

大都“城方六十里,十一门”。城墙全部用夯土筑成,墙根厚有十余步,二十多米,越往上,墙体越窄,到了最顶端,厚度只剩下了三步,却也亦有数米。高耸入云。虽处战乱年间,出入城门的车马川流不息,远处观望,便如云烟。

城墙之外,又有既宽且深的护城河,白浪拍打河沿,泛出朵朵的水花。阳光洒下来点点金斑,随波起伏。

刘世民注意到,出入大都的行人,许多都是蒙古、色目人的打扮。这与他曾经听闻的事情倒是很相符合。大都城内最鼎盛时期,人口百万,而其中汉人所占不过三分之二。其它的三分之一,皆为异族。

一行人渐行渐近,快到护城河边儿的时候,罗李郎忽然拉了拉刘世民。刘世民转头,问道:“怎么?”

“掌柜的,你看哪儿。”

顺着罗李郎的视线,刘世民看到护城河外,距离两三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凸起的小山丘,不很高,但是在平地上甚是显眼。

罗李郎道:“闻听前年,大都路起了蝗灾、水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闹了饥荒。加上海运断绝,江南的漕粮无法运达。饿死了很多人。直到去年的下半年,饥荒才稍微得了好转,却又起了瘟疫。百姓死者无算,何止一二十万。十一座城门外,都挖掘了万人坑埋葬。掌柜的,你看那小山丘,没准儿便是其一。”

刘世民摇了摇头,喟然叹息,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护城河上有桥,数队元军士卒看守其上。刘世民等人走近,向他们出示了伪造的路引。带队的戍卒军官是个百户,蓄着蒙古式的发型,长相似乎色目人。他检查过路引,拿眼瞄了瞄刘世民等,抽出腰刀,有气无力地挑了挑商队马匹上的货物,一言不发,只挥了挥手,四五个早候在一侧的士卒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抢了马匹的缰绳,拽着就走。

“这,这,……,将军老爷,这是为何?”

“‘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这句话,你没听说过么?”那百户官儿倒也实诚,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带着这么多好货物,没点孝敬,叫声老爷,就想进城,却把俺们看做甚么了?看门守户的呆头鹅么?”

罗李郎倒手探入袖子里,取出了几张的钞票。

百户官儿瞧也不瞧一眼,嗤笑道:“些许废纸,糊弄谁呢?黑的眼,白的银,老爷俺只认真金白银。”这百户说的不差,去年饥荒,大都城内一锭钞,五十两才买八斗米,那纸钞也的确快要变成废纸了。民间买卖,在很多的地方,甚至出现了以物易物的情形。

罗李郎无奈,只得收回钞票,重取出几块碎银子,陪着笑脸塞给百户。

百户垫了垫银子的重量,腰刀回鞘,说道:“老爷做买卖,向来明买明卖。一、二、三、……,你们总共十四匹马,这点银子只够一半入城。”他把银子揣入怀里,伸出手,晃了晃,探到罗李郎面前,“要想全数过关,另一半呢?”

久闻色目人会做生意,没料到未入大都,便先碰上了这么一个买卖人。罗李郎三度探手,又再取出了点碎银,那百户方才满意。

他退后半步,唱个喏,道:“世道艰难,老爷也一样过的不容易。三个月没发粮,肚皮饿得咕咕叫,不讨些外快,难以果腹。有道是:靠山吃山,靠门吃门。有得罪之处,尚请多多包涵。……,老三,将这几位贵商的驮马牵过来罢,请入城。”

刘世民与罗李郎对视一眼,哭笑不得。随行的护卫们接过元军士卒还来的驮马缰绳,走不的两步,又突然被那百户叫住。钱也给了,怎的却还不让走?刘世民心中一跳,强作镇定。

那百户三两步赶上来,往城门处瞅了眼,说道:“城门口的老刘,狗日的出了名的不好说话,人唤刘扒皮。想知道怎么能从他那儿过去么?……,明码标价,……,”他伸出一个指头,“这个数儿。包你过关。”

罗李郎第四次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两银子。那百户接住,拉了刘世民附耳低语几句。临了,一拱手,道:“按老爷这办法,你要过不去,只管回来。二两银子还你,分文不少。这叫童叟无欺。”

刘世民连连道谢,依了他教的办法,直接祭出五两雪花银,果然顺利过了城门。罗李郎叹道:“堂堂大元,门卒如贾。可笑如此,如何不亡?”只顾了回味刚才这离奇的经历,他两人一时间,连城内的人物、景色都忘记了观看。

城中尽管才经饥荒,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素来是天经地义的真理,况且大都集中了大批的权豪贵族,豪富者比比皆是,因此他们的皮货却是不愁卖的。寻了个路人,一番询问,得知了皮货市场的位置所在。

刘世民道:“演戏演十分。咱们且先去皮货市场,转手些皮货,然后再找接头的人,如何?”罗李郎点头称是,道:“正该如此。”

大都城内有两个主要的商业区,一个在城市的钟、鼓楼周围,另一个在城西的顺承门内。顺承门内,多为羊、牛、马、骆驼、驴骡等市,要买卖皮货、绸缎之类,需去钟、鼓楼。

他们从东边崇仁门进的城,离钟、鼓楼不是太远,道路也很通畅。

沿崇仁门街,一直往西可到鼓楼,这条路上有好几个重要的衙门。大都路总管府、警巡院、宝钞库、倒钞库,皆比邻鼓楼。也正因为此,街上的岗哨甚多。为了谨慎起见,刘世民选择了另一条路,走崇仁门街,第二个路口折往北行,经过孔庙、国子监,再折往西行,可到钟楼。

路上人群熙攘,炎炎烈日,挥汗如雨。

沿街很多的店铺都关了门,仍有开着的,看其门前的帘旗、匾牌,六成以上都是属于权豪势要之家所有的。或为权贵私产,或为寺院经营。元朝重佛,和尚们很有特权,寺院经营商业非常普遍。其所涉足的行业更是无所不包,邸店、当铺、旅店、货仓,乃至酒肆、矿炭。这种情况也不是只有大都一地才有,各地皆然。

刘世民、罗李郎此次来大都,除了担任使者的任务外,也有查探大都民生、风土、人情的职责。

他们混在人流里,边走边看。发现开办商铺的,间或也有些与色目人又不相同的异族。他两人虽从小到大没出过辽东,却也并非对外界全无听闻,知道此类异族必为闻名已久的大食、波斯人了。

有元一代,阿拉伯、波斯等地的外国商人,有很多来大都进行贸易活动的。马可波罗称赞大都为“商业繁盛之城”,认为“世界诸城无与能比”,其繁华的程度可见一斑。一些外商受到吸引,干脆定居在此,改由行商变成坐商,从而便在城内开办商铺,也不足为奇。

不止有阿拉伯人与波斯人,东南亚等处的商人也有。不过,外商中最多的还得数高丽人。

高丽人大部分为行商,坐商不多。往日太平年月,大都城中的高丽商人随处可见,可谓成群结队。最近虽因邓舍新得海东的缘故,数量少了些,但是依然不少。毕竟邓舍尽管与元政权处在敌对的状态,却不曾断绝与大都的商业来往,只是禁止了粮食、马匹等一些战略物资的流出而已。

才走过不到半条街,刘世民就看见了三四队的高丽商人。

听着临街商铺热闹的叫卖声,眼看摩肩接踵的街上行人。刘世民不由感慨,道:“现如今天下战乱,大都又才受饥荒,城内竟依然这样的繁荣。往日太平盛世的年间,真不知鼎盛到了何等的程度!”

罗李郎默然。

双城算海东关北的重镇了,与大都一比,若论繁华、人烟的稠密,怕连城外的村子都不如。别说双城,即便辽阳、平壤、高丽王京这样的名城,也是压根不能与之相比的,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有个护卫道:“繁荣是够繁荣的了,只是有一点未免美中不足。”

“哪一点?”

“满城膻腥。”

罗李郎吓了一跳,险些就要去掩他的口,手伸出了半截,缩回来,转望左右,见无人注意,这才放下心,皱着眉,训斥那侍卫,说道:“休得胡言乱语!此话若叫别人听到,你我性命难保。”

他话音未落,旁边跳出一人,碧睛狮鼻,又是个色目人,只听得他高声叫道:“那小哥儿适才讲的甚么些话?俺候你们早已多时。且住,且住,休要走了!”

——

1,杀人盈市。

“断事官、燕京留守石抹咸得不‘尤贪暴,杀人盈市’。他的亲属与‘势家子’,光天化日之下就在燕京城内拉着车子抢东西,‘不与,则杀之’。断事官不只儿‘断事一日,杀二十八人’,其中有一人已‘仗而释之’,正好有人献环刀,不只儿就‘追还所仗者,手试刀斩之’。”

2,大都饥荒。

《元史?完者忽都皇后奇氏》说此次官方葬死者十余万。《朴不花传》说埋葬尸首二十余万。时人有诗云:“城南官掘穴,日见委尸积。”“沟中人啖尸,道上母抛儿。”

3,顺承门、崇仁门。

顺承门,即今西单南。崇仁门,即今东直门。

17 奇氏

昨天没更,因为临时有事,倒是下午就回来了,不知怎的鬼迷心窍,打开了本书,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直看了半夜。(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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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唉,我就是自制力太差。不过,话说回来,同学们都是爱书之人,也应该可以理解俺一二的吧。O(∩_∩)O。。。。。。。

——

那街边跳出来的色目人,却不是别人,乃通政司布在大都的暗线,也正是此次刘世民来,首先要见的接头人,名叫玛乐格的便是。

这玛乐格,本在山东开酒楼的,李首生常去他的店里,一来二去,不知怎的就搭上了线。经过两三次的考验,发现此人倒是值得信任。两个月前,李首生给了他一笔钱,打发了来大都,才置办下一处产业,继续老本行,接着开酒楼。

随着刘世民、罗李郎一同来的护卫们,有两个通政司的人,曾潜入益都,与玛乐格会过面,两下本就相识。

大街上非叙话的场所,玛乐格一边打发小厮,一个名叫彼得的小色目人,领了罗李郎几个带着皮货往去钟楼的市场;一边引了刘世民等人七拐八转,径往通政司在大都的落脚地而去。说是通政司的落脚地,其实也就是他的家。

路上提及,刘世民才知道,这完全是场偶遇。

玛乐格本来是去钟楼市场进货的,——他自幼经商,很有做生意的天分,虽然如今饥荒的年月,开办在大都、用来做掩护的酒楼却红红火火,差不多每日都得出来采购食材、原料等物。

刘世民有点疑惑,问道:“玛官人贵为东家,身娇肉贵。采办食材之类的小事儿,何必亲力亲为?交由小厮们去办,不就行了么?”

“刘官人有所不知。虽说俺不曾在大都里待过,旧日里却也是有几个朋友、关系的。趁着每日采办食材的机会,可以顺路走动一下。顺便,也可以熟悉一下城内的街道、风物。……,哎呀,做买卖不容易呀,刘官人从漠南那么远的地方来,对此该是深有体会。”

刘世民恍然大悟,心想:“人不可貌相。瞧他点头哈腰,似乎油滑,性子却还稳重、踏实。”

按照预先的商量,刘世民与玛乐格应该是生意上有来往的伙伴,为了谨慎起见,刘世民需要与他当面落实敲定。他又问道:“不知玛官人的府上,都还有些什么人?见了面,刘某该怎样称呼?”

“俺的家眷皆留在了益都,随来大都的没别人,只三两个忠诚可靠的仆佣。”

刘世民“噢”了声,点点头,心中有数,所谓“三两个忠诚可靠的仆佣”,定然亦为通政司的密探细作。他们顶着烈日,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了多时,周围的环境由喧闹逐渐变得安静,也不知进入的是哪一片坊区,迎面一座三层高的酒楼。

玛乐格介绍:“这就是小店了。”带着众人绕到楼后,有个小小的院子,他打开院门,肃手相请:“寒舍,寒舍。贵客们快快请入。”

刘世民等进入院中一看,院落不大,房舍不多,收拾地甚为干净。两三个仆役模样的人迎接上来,接过刘世民等人的坐骑,牵去马厩。玛乐格前边引路,带着刘世民几人来到书房。端茶奉水,分宾主落座。

玛乐格来中国很多年了,熟悉汉人的人情世故,殷殷勤勤地问过路上辛苦,与刘世民等劝茶寒暄。

刘世民的性子算是沉稳的,可毕竟这是他头一回担负重任,有些压力,说不的几句,甚至等不及罗李郎回来,就直接把话题转入了正事,他说道:“俺这次来大都的目的,玛官人想必已经知晓?”

“两三天前,俺接到了李知事的命令。刘官人所为何事而来,李知事没讲,俺也不想知晓。俺的任务,有两个。其一,接待之责。其二,协助之责。”

“俺等此来,需要拜访一个鞑子的大官人。”

刘世民的任务,说是密见奇氏,实则奇氏深处内宫,见之不易。上次邓舍与奇氏的私下来往,是通过洪继勋与李春富的关系,而且也并没有面见,只是把通好的意思由别人转达而已。这一次也不例外。

刘世民实际要见的,是搠思监与朴不花。

辽东兵败后,搠思监回到大都,借助奇氏的势力,三个月前,重又被拜为中书省右丞相。如果说以前,他与奇氏还有些貌合神离,有着一点自己的小算盘,经此打击,早已死心塌地的成了奇氏一党。

至于朴不花。此人少年时代就与奇氏相识,青梅竹马,后来与奇氏一起被送入元廷的宫中。远离家乡、处在深宫,两个人的感情自然是越来越好。“如胶似漆”。随着奇氏的得宠,朴不花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权倾内外。较之搠思监,他更是当之无愧的后党。

只要能见着这两个人,也就与见着奇氏没什么差别了。

玛乐格点头,表示明白,他说道:“搠思监的手下,有个叫别里虎台的色目人,细说起来,与俺算是老乡。刘官人来前,俺就已经与他连上了线。并且,俺也听说,早先辽东一战,主公对搠思监有恩,放了他没杀。因此,就俺的估计,要想见他应该并非太难。”

见搠思监不难,见朴不花更容易。朴不花与奇氏一样,都是高丽王京人,王京现在邓舍的统治下,想从中找出几个与朴不花有关系的人,轻轻松松。与朴不花的联系,自有通政司布在大都的其它暗线负责。

——,说句题外话,邓舍之所以会派了罗李郎做为刘世民的副手,便是因罗李郎有双城土著的身份,算半个高丽人,好与朴不花沟通交流。

刘世民稍微放心,说道:“事关重大,宜早不宜迟。玛官人多多辛苦,给你两天的时间,可够接洽别里虎台,定下与搠思监相见的时间么?”

玛乐格拍着胸脯保证:“明天就能给您准信。”

第二天,玛乐格带回的消息,出乎了刘世民的意料。不但搠思监同意与他相见,并且竟然奇氏也应诺亲自出面。太叫人意外了。原来,玛乐格去见别里虎台时,朴不花刚好在搠思监府上,回去转告了奇氏,奇氏因种种的原因,对此很感兴趣,当即拍板,她要亲自面见刘世民。

蒙元本为胡虏,带有胡风,不比汉人的朝廷,这尊卑、男女的关防本就不甚严肃。

奇氏亲见,虽然有些叫人吃惊,但并不是不能接受的,可以说,这是个意外之喜。但是会面的时间,却也不得不因此稍作推迟,会面的地点也做了稍微的改变。——,从搠思监的府上转成了朴不花的家中。

两日后,朴不花寻了个借口,办起家宴。玛乐格的酒楼有两样色目风味的特色菜比较出名,朴不花指定了要他的厨子过来帮忙。刘世民、罗李郎扮作厨子的下手,打杂的小厮,混入了朴府。

朴不花大约有三十来岁,久居上位,养尊处优,挺着个大肚子,面白无须,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他派了心腹人接住刘、罗,先领入偏房。刘世民、罗李郎拿眼打量,见虽称偏房,室内装饰的极其奢华,富丽堂皇。

领路人躬身退下,室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并及一个伺候的丫鬟。

丫鬟年岁不大,十四五岁,玉质柔肌,衣服轻细,裹着件高丽样式的绫罗纱裙,头面首饰俱全,若放在外边见到,不认识的,定以为是谁家大户的小姐。只见她娇滴滴跪在地上,斟水敬茶,皆为膝行,偶尔一弯腰,露出滑嫩的酥胸,颤颤巍巍,香气熏人。

“两位老爷请饮茶。”口音带着高丽味儿,软绵悦耳,荡入耳中,勾魂夺魄。

刘世民瞧了眼罗李郎,两个人不约而同想道:“一个小小的女婢,便如此的佳品,朴不花的奢侈可见一斑,权倾朝野,富可敌国,果然不假。”从银盘上取下青瓷茶碗,他们轻轻抿了口,再互相对视一眼,茶水里泡的何等茶叶,他们两个一点儿也品不出来,只有一种感觉:从没喝过如此的好茶。既清且香,回味悠长。

坐不多时,房门打开,十几个人前呼后拥,朴不花大步跨入室内。不等刘世民、罗李郎与他相见,沉着脸,劈头一句:“皇后娘娘驾到,还不速速跪下拜迎?”

刘世民与罗李郎吓了一跳,他们本以为,奇氏不会出现的这么早,至少等他们与朴不花会谈出个结果,然后才或许有机会见上一面。实在不曾料到,屁股没坐稳,正主就来了。两人拜倒相迎。

刘世民胆子大些,微微抬起头,顺着朴不花往外去看,只听得室内室外鸦雀无声,又见有两三个人缓步来入房中。左边是个老者,他见过画像,认出正是搠思监。右边是个侍女。中间一个年约三旬的女子,一副贵妇人的妆扮,发墨颈白,肌肤晶莹细嫩,姿态娴雅,神气高贵。

根据情报,奇氏与朴不花年岁相仿,大概相差不到两岁。观其举止态度,刘世民做出判断,心想:“此女必为奇氏。”不敢多看,叩首行礼,道,“大宋海东燕王使者,拜见贵国皇后娘娘。”

“大胆!哪里来的野人?竟然如此无礼。……,甚么大宋海东燕王?甚么贵国皇后娘娘?一个小小的红贼叛逆,也敢在娘娘面前自称燕王,分庭抗礼?来人,叉出去,打!”

朴不花勃然大怒。他听出了刘世民的意思,大宋与贵国,分明以平等的级别自居。刘世民与罗李郎的这一拜,不是因为奇氏是皇后,而是因为海东是大宋的臣子。换而言之,如果他们是代表小明王而来的使者,也许就没有这一拜了。

刘世民神色不变,镇定自若,道:“‘哪里来的野人’?朴不花是在侮辱贵国的皇后娘娘么?”他们从海东来,若他们是野人,那么同样海东出身的奇氏又算的什么?

朴不花脸涨的通红。不等他发飙,奇氏莞尔一笑,说道:“请问使者姓名?”

“在下刘世民。”

罗李郎也跟着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不过与刘世民不同,他却用的是高丽话。果然,顿时吸引了奇氏的注意,一双妙目往他身上转了两圈,轻抬玉臂,道:“两位请起吧。……,这位罗大人,你的高丽话说的很好,是从高丽来的么?”

“在下世居双城,年幼时也曾在王京住过。”罗李郎取出一封书信,恭敬递上,接着说道,“今次出使前,在下又专程往王京去了一趟。特地见了一下娘娘与朴大人在王京的族人,这封书信,便是他们写的,托在下转交与娘娘与朴大人。”

朴不花的父亲早亡,母亲改嫁。他才入宫时,地位卑微,没有能力把他的母亲接来;待他有了权势,高丽、辽东一带又战乱不休。故此,他的母亲一直留在王京。奇氏的家族甚大,多年前被高丽王寻个错处,几乎满门抄斩,但是有年幼者两三人,侥幸未死。

邓舍得了王京后,特命赵过、杨万虎,将他两人的家属、族人悉数好生照管,赏给田地、甚至赐给官职。

奇氏接过书信,展开细看,容色不变,心中着实欢喜。王祺斩了她的满门,素为她的平生大恨。此时忽然得悉族中尚有幼弟未死,不啻天大的喜事。她一目十行,匆匆看过,道:“族中幼弟承蒙你家主公照看,两位使者回去后,请向你家主公转告本宫的谢意。”

“我家主公对娘娘仰慕已久。以为娘娘实为唐之长孙、前宋之高太后,贤良淑惠,女中尧舜。能为娘娘做些事,实在非常的幸运。娘娘的‘谢’字,实不敢当。”

“贵使不远千里,来我大都,求见本宫,是为何事?”

罗李郎转目,看了看室内众人。刘世民道:“不知娘娘能否借一步说话?”奇氏了然,拍了拍手,侍女、太监们纷纷退下,只留下了搠思监、朴不花与几个亲信侍卫。奇氏坐在上首,说道:“贵使请讲吧?”

两方五个人,由试探、而挑明,进而讨价还价。一席谈判,直说到入夜才定。

所谓谈判,各有所求的时候,不能太坚决,太坚决难免崩裂。也不能太柔和,太柔和难免吃亏。故此,就需要刚柔并济。正如海东这边,有刘世民唱黑脸,罗李郎唱红脸一样,奇氏一方,也有朴不花唱黑脸,动辄发怒。相比之下,奇氏的总体态度就温柔许多。

随着谈判的深入,刘世民与罗李郎也逐渐了解到了奇氏了真实目的,明白了她为何肯亲自出面相见的原因。

谈判结束,踏着二更的鼓点,他两人走出朴府。夜风习习,满天星光。刘世民殊无大功告成的喜悦,他皱着眉头,道:“万没料到那奇氏,却有如此的要求。罗大人,你说主公会答应么?”

罗李郎摇了摇头,道:“难,难。”

两人忧心沉思,走了一段路,刘世民不知想到了哪里,忽然又开口,冒出来一句:“罗大人,你还记得咱才到朴不花府上时,与咱们端茶送水的那个丫鬟么?”

“怎么?”

“称得上佳人么?”

“绛唇皓齿,春融雪彩,真美人也。”

“与奇氏比较呢?”

“与奇氏比较?米粒之光,焉敢与皓月争辉!”

刘世民叹道:“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又有令人惊讶的野心。奇氏,她不是前宋的高太后,实为今日的武则天呀!”

18 招降

邓舍虽远处海东,对大都的宫廷争斗还是有些了解的。(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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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元帝在位已久,奇氏之子爱猷识理答腊自至正十三年被册为皇太子以来,至今已近八年,春秋日盛。

元朝有个惯例,凡立皇太子,则皇太子必兼任中书令、枢密使。中书令,是中书省的最高长官。枢密使,是枢密院的最高长官。

尽管这两个职务,虚衔大过实职,比如枢密院,掌握实权的其实还是枢密院副使等这些副手官职,皇太子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名义上的首脑,但是毕竟跻身入了朝堂中最为核心的决策权。

至正十四年,元帝下了一道诏书:“敕: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凡奏事先启皇太子。”可以说,有了中书令与枢密使这两个官职,军国之事,皇太子便无与不闻,“皆其所临决”。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在其位,面对权力的诱惑,却就很难有人依然能做到不谋其政了。况且时值天下大乱,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眼看岌岌可危,而当今元帝顶着“鲁班天子”的美名,怠于朝政,荒于游宴,皇太子又正年轻气盛,加上奇氏野心勃勃,各方面因素结合在一起,他难免就产生了篡班夺权的想法。

去年五月,皇太子奏请巡北边以抚绥军民,看似为国分忧,勤于政事,实则呢?往深里根究,不排除他有借此发展个人势力的念头。只不过,最终因“御史台上疏固留”,他没能成行。

随即,在奇氏的撺掇与支持下,他又打上了太平的主意。

太平时任中书省左丞相,是为元帝的近臣,位高权重。奇氏与他派了朴不花亲自出马,告诉太平,他们打算行“内禅”之事,逼迫当今元帝让位,询问太平的意见。太平受当今元帝恩重,默不作声,没做回答。奇氏又招他入宫,“举酒甚前意”,太平始终却不肯松口,坚持不肯同意,“终依违而已”。

皇太子很生气,几个月后,寻个借口,杖杀了两个人。一个中书左丞成遵,一个参知政事赵中。因为此两人皆太平的党羽,他杀鸡儆猴。中书左丞,正二品。参知政事,从二品。二品的大员,他说杀就杀,由此也可见,他的羽翼已然初成。

太平知势不可留,为保命起见,他称疾辞职。拜太保,养疾家中。有台臣奏言,以为如今时事艰危,太平有治国的才能,不用太可惜了,“以师保兼相职为宜”,最好能够还兼任中书左丞相的官职。然而,“帝不能从”。

不是“不从”,而是“不能从”。连自己的近臣都保不住,当今元帝的为难困境,皇太子的咄咄逼人,亦由此也可想而知。

那么,皇太子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势力,为什么还没办法强迫元帝“内禅”呢?原因有三个。

首先,朝堂上忠诚元帝的臣子还有很多,如御史大夫老的沙等。老的沙是个色目人,为当今元帝的母舅,忠心耿耿。

其次,元帝在位二十多年,权臣尽数死在其手,斩杀一品大臣数百,权术手腕还是很厉害的,积威犹在。一点儿的让步,不危及根本利益,他可能不予理会。若真把他给逼急了,皇太子难为对手。

再次,也是最关键的一点,皇太子手上没兵权。

他兼任枢密使不假,但是枢密院“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管的是“政令”,却并不直接掌军。即便掌军,放在太平年月尚好,而今乱世,实际的军权在哪里?在地方割据军阀的手中。简而言之,在察罕与孛罗的手中。

察罕何等人物?风头正劲。

陕西、山西、河北、河南,元廷的半壁江山之所以能得到保全,之所以能从小明王、刘福通的手中夺回、光复,可以说差不多皆为他一人之功。有这样大的功劳,功高震主,他会把皇太子放在眼里么?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积极支持皇太子,皇太子敢接受他的支持么?有元一代,权臣乱政层出不穷,接受了他的支持,岂不自寻死路?当今元帝初年,权臣伯颜之乱,距今不过二十载,前辙犹在,绝对不能复蹈。

而且,当时还算太平,现在宇内大乱,今时不比往日,故此更不能轻易去寻察罕的支持。试想:察罕本就风光无限,皇太子若再推波助澜,由他借助自家的影响,成一枝独秀,发展到最后,这日后的域中,究竟谁家之天下,怕还真说不准。

察罕的支持不能找。孛罗的支持难以找。

帝王心术,不外乎平衡二字。当今元帝深谙此道。为了平衡察罕,他一直以来,对孛罗都有或明或暗的扶植。孛罗既得利益,又何必多此一举,干冒天下之大不韪,跟着皇太子折腾呢?

就在奇氏与皇太子发愁没有兵权的时候,邓舍的使者来了。

不知她怎么想的,闻听到这个消息后,突然异想天开,寻思:“能不能借此机会,给皇太子弄点兵权呢?”与朴不花等人一商量,觉得大有可为,所以,她当机立断,亲见刘世民与罗李郎。

本来,刘世民与罗李郎此次出使的目的,是希望搠思监与朴不花能说服奇氏、皇太子,运用一些他们在朝中的影响力,或者适当地偏袒察罕、或者适当地偏袒孛罗,争取挑起此两人的不合。

明面上的理由,是因为孛罗实力太强,海东怕他进攻自己,希望能得到些许喘息的时间。实则邓舍之本意,是希望察罕能因此而暂时没有余力东顾益都,从而给海东吞并山东创造出一个宽松的外部环境。是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相对的,邓舍愿意用王祺的头颅并及重礼,做为回报。

可既然如今奇氏有了这样的念头,显然单只王祺的头颅就不能满足她了。反正察罕与孛罗皆不能为其所用,挑拨他两人不和,只要不伤筋动骨,无损元廷的实力,倒是无所谓。平衡之道嘛。说实话,即便没有邓舍的要求,元帝与皇太子也是存了有这个想法的。

答应邓舍可以,但是奇氏提出了两个条件。

第一,邓舍必须接受元廷的任命,从桌子底下走到桌面上来。仿张士诚旧例,拜邓舍为太尉。

第二,命令邓舍即日与纳哈出言和,开辽阳关防,许漠南、漠北的蒙古人南下,并改任纳哈出为知辽阳行省行枢密院事。

同时,在邓舍现有地盘的基础上,辽阳行省与海东行省不变,以邓舍兼任辽阳行省左丞,以皇太子的一个亲信为辽阳行省平章政事。用奇氏在大都的族人三宝奴为海东行省左丞,邓舍兼知海东行省行枢密院事。

她的第一个条件的重点在迫使邓舍由暗转明,等于向天下宣告,他投降蒙元了。第二个条件的重点在安插羽翼、控制海东、辽东。使得皇太子可以借机掌握一些军权,壮大后党的声势。

刘世民与罗李郎的汇报,很快就送到了益都。

邓舍看完之后,楞了半晌,半天说出一句:“偷鸡不成蚀把米。”与纳哈出议和,包括开辽阳关防,他都可以接受。但是要他光明正大地去接受蒙元的任命,任皇太子在海东安插羽翼,根本没有可能。

他问罗国器等人:“诸位以为如何?”

“奇氏会提出这么两个条件,实在出人意料。”罗国器道,“这分明是借鸡下蛋,想通过控制咱海东,来给她谋取私利。如果答应她,那咱便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处在了被动的地位,……”他摇了摇头,“臣以为,绝不可答应。”

潘贤二跨步出列,提出了相反的意见,道:“不然。臣以为,奇氏的这两点要求,重点不在借鸡下蛋,以主公在海东的威望,就算任她来安插羽翼,放手不管,海东上下又有谁会听她的?

“尤其我海东的军队,乃主公一手创建,别说任纳哈出为知辽阳行省枢密院事,任三宝奴为海东行省左丞,哪怕再把辽阳行省左丞等等的职务,也悉数交由她的人来担任,充其量不过傀儡罢了。海东的实权还是在主公的手里。

“因此,奇氏的这两点要求,前期的重点当在迫使主公由暗转明。以臣之见,答应了她也无妨。只要主公答应,她便会挑拨察罕与孛罗内斗,对我海东实则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不为?”

杨行健连连摆手,不以为然,说道:“非也非也。潘大人只看到了利,却没看到名。

“请问潘大人,如果主公答应了奇氏,两个后果,该怎么面对?其一,主公便成了背主降敌的小人,且这个敌人还是胡虏,与我炎黄贵胄有血海深沉,势不两立。天下的英雄,会怎么看主公呢?会怎么评价主公呢?

“其二,咱们现在益都,主公图谋山东的根底,便是因为我海东与益都本为一家,王士诚对咱们没有太大的提防。设若主公接受了奇氏的条件,我海东在益都还有立足之地么?我海东还怎么攻略山东?”

潘贤二自知,他在邓舍心目中的地位,远不及罗国器、杨行健这些人,表现的很谦虚,他说道:“名不正、言不顺。‘名’之一物,固然重要。却不可拘泥。

“臣打一个不恰当的譬喻,周郎称曹操:‘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也。’被直呼为贼,曹操不可谓没有恶名。曹髦说司马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马昭亦不可谓没有恶名。又怎样?汉家之天下,终归曹氏。曹家之天下,终归司马氏。

“又,陈平盗嫂,人皆以为贤相。韩信胯下受辱,世称名将。何哉?审时度势,不拘泥虚名,知变通,识时务,此方为大丈夫,可称俊杰也。今降蒙元,则有百利;拘泥虚名,则有百害。该如何选择,杨大人高明之士,不须在下多言,定然也早已看的透彻。

“至于攻略山东。主公大可以暂时先与奇氏虚与委蛇,继续派遣使者,与她来往谈判,拖延时间。如此,我既得起利,又免其弊。一举两得。”

邓舍沉吟。

杨行健饱读诗书,对名分大义看的很重。他涨的满脸通红,开口就要接着反驳。罗国器打断了他的话,问道:“奇氏的意思很清楚,我海东只有先答应了她的这两个条件,然后她才会帮我挑拨察罕与孛罗不和。若依潘大人所言,虚与委蛇,就等于没有把应承落在实处,奇氏得不到满足,怕不会为我海东出力。怎么能‘既得其利,又免其弊’?”

“把她的这两个条件翻个个儿。”

“如何翻个个儿?”

“找个托辞,暂时不答应她的第一个要求,可以先答应她的第二个要求,许皇太子亲信、三宝奴进入海东。”

“用什么托辞?”

“去年皇太子意图北巡,未能成行。我海东愿调遣精锐,攻取北地,挑起事端,为皇太子创造北巡的机会。甚至,主公可以点名提出,不降元帝,慕皇太子之德,愿降皇太子。以此为托辞。

“但是,却有一个前提,孛罗势大,我军要攻取北地,挑起事端的话,怕不是他的对手,为免得弄巧成拙,奇氏与皇太子必须先挑拨孛罗与察罕的不合,然后我海东才能出军,为皇太子造势。”

罗国器道:“纸上谈兵容易,潘大人计策虽好,但是奇氏与伪元皇太子并非三岁小儿,他们会心甘情愿地按此行事么?”

“主公接二连三地派遣使者往去大都,曾为奇氏送去过几份大礼,为她报了灭族之仇。辽东一战,主公又故意放走搠思监,以为示好。或许他们不会因此便相信主公的诚意,却十有八九会据此判断主公首尾两端。就像是张士诚,首尾两端,便有了可以利用的基础。

“并且,察罕一支独大,势力远过孛罗,对元廷来讲,压制察罕不过早晚的事儿。换而言之,主公的请求,对他们来讲,其实顺手之劳。顺手之劳,却可以换来主公的甘愿为皇太子造势,就好比人在家中坐,元宝天上来,为什么不去做?”

潘贤二认为,平衡察罕与孛罗的事儿,蒙元朝廷早晚会做的。有没有邓舍都是一样,至多,邓舍的插手,提前推动了此事的进行。所以只要邓舍肯许诺给他们好处,他们就绝对会答应。

但是,却有一点,罗国器问道:“难道他们就不怕白忙一场,最终主公食言,落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么?”

“纵使最终主公食言,他们白忙一场,对他们有什么损害?并且为坚其信心,主公完全可以先与之私下签订协约,设若主公最终食言,就任由他们把协约公布天下,如此一来,受到损害的不是他们,反是主公。

“并且,他们不知晓主公攻略山东的意图,以为主公不过在求自保而已。由此推断,主公如果食言,对我海东又有什么利处?难不成主公还能趁机南下,攻打大都?主公敢这样做么?没有外压,察罕与孛罗可以不和。有了外压,察罕与孛罗还会不和?想想当年三路北伐的事儿,察罕与孛罗定然会一致对外。

“综合以上,对他们来讲,事成,得利;不成,无损。只要主公把诚意拿出来,臣敢断言,奇氏与伪元皇太子必然同意。”

听起来有些道理。众人的目光同时转向邓舍,邓舍斜倚座上,远望堂外,沉思不语。

——

1,借助搠思监与朴不花挑起察罕与孛罗的内斗。

这并非不可实现的。

“时帝益厌政,不花乘间用事,与搠思监相为表里,四方警报、将臣功状,皆抑而不闻,内外解体。然根株盘固,气焰薰灼,内外百官趋附之者十九。又宣政院使脱欢,与之同恶相济,为国大蠹。”

在察罕与孛罗的内斗过程中,“而丞相搠思监与资政院使朴不花,默货无厌,视南北两家赂遗厚薄而啖之以密旨,南之赂厚,则曰密旨令汝并北,北之赂厚,则曰令汝并南。由是构怨日深,兵终不解。”

19 外交

邓舍总共派出了三路使者。(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他思忖多时,先将奇氏搁置不提,转问罗国器,道:“察罕与孛罗怎样?”

察罕与孛罗距离海东较远,离山东则稍微近了一点。出使他两人处的使团里,也有通政司的人。刘世民、罗李郎这些正使、副使,出使之后即转回了海东,通政司的人却没有随之回去,而是直接来了益都。

故此,邓舍得知这三路出使结果的时间,相差不多。

罗国器道:“出使孛罗处的使者,见着了孛罗。遵照主公的命令,使者向孛罗表示了我海东不会趁岭北鞑子阳翟王作乱之机,南下相侵的意思。请他放心。并愿与之结好,罢兵漠南。孛罗没多说什么,好酒好宴的款待,教他的幕僚回了封信,主公已经看过了,皆客套之辞。

“出使察罕处的使者,没见着察罕,也没见着察罕的义子王保保。对主公的示好之意,察罕没有丝毫的表态。他派出接见我海东使团的官员,对咱们的使者也是爱答不理,甚为托大。

“此外,根据使者的观察,晋冀一带察罕与孛罗控制区域的交界地,果然与主公及洪、姚两公所判断的一致,气氛很有些紧张。孛罗在大同城中聚集了大量的粮草,察罕在冀宁路附近屯驻了不少的精锐。

“使者在与孛罗会谈时,亦稍微点了一下察罕,孛罗虽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但当时在宴席上,他的几个手下却多露出不忿的神色。出使察罕的使者,也找机会提了下孛罗,对方毫不掩饰其轻蔑。

“总而言之。不管察罕与孛罗对待咱们使者的态度如何,一山不容二虎,他两人之间,的确矛盾重重。”

“适才潘大人所讲,可接受奇氏的条件。罗公,你怎么看?”

“臣以为,言之有理,却不可行。”

“为什么?”

“想我皇宋,当年先帝与刘太尉起事,曾传檄天下,中有一句,言道:‘蹑大宋之遐踪,雪崖山之沉恨。胡元宁有百年运乎?恢复宋室,在此一举’。继而,刘太尉兵分三路,北伐中原,我北伐军打出的旗帜,又为‘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我军之战歌,又有‘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之句。

“与胡虏不同戴天之意,尽矣!

“且,主公在我海东亦秉承其意,设有都镇抚司,专管军卒士气。日常宣传,无不以仇视鞑虏为重中之重。每有战事,又必开忆苦大会。何为忆苦大会?放任士卒回忆过去之苦。士卒过去的苦从何而来?皆从鞑子而来。

“因此,可以说时至如今,凡我军上下,无不以灭胡、立汉为己任。主公若此时忽然接受奇氏的招降,定然导致军心不稳。是为图小利而贻大患。

“臣闻听,前年十月,江南朱元璋征浙东,克婺州,曾在省门前建立二大黄旗,两旁立二牌。旗上书云:‘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牌子上书云:‘九天日月开黄道,宋国江山复宝图。’并悬一金牌,镌云:‘奉天都统中华’。又在今年正月朔日,在其府门前亲书桃符,云:‘六龙时遇千官觐,五虎功成上将封。’

“元璋官拜行省丞相,可以代表安丰朝廷任官发令;奄有淮泗、浙东的富庶之地,军权在握,可以便宜征讨杀罚。他的地位与主公相仿,不可谓不春风得意。然而,他打出的旗号,却依然还是‘日月重开大宋天’。

“‘奉天都统中华’,何谓‘奉天’?安丰朝廷是为天,灭元立汉是为天。这就是名分大义呀!

“历代鼎革,群雄逐鹿,所追逐的,说到底,都是一个名分大义。诚如潘大人所言,‘名不正、言不顺’。若无此大义,则主公何来名正言顺?纵得小利,日后又该怎样?是自绝于海东,自绝于天下。”

罗国器的这一番话,很出乎邓舍的意料,吃了一惊。罗国器从军,是不甘不愿的,现在却积极反对投降,坚持灭元到底。他与邓舍一样,转变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不止是拥护海东政权,更进一步发展为彻底断绝与蒙元的关系,把他自己看做海东的一员了。

促使他发生转变的,是因为都镇抚司日常的宣传,叫他明白了华夷之别么?

邓舍并不这样认为。促使他发生转变的根本原因,无它,两个字足以概括:“利益”。海东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利益,并且,在可以预料的不远之将来,他也定然可以从海东得到更多的利益。因此,他心甘情愿地发生了转变。

口号,只是宣传,它或许可以在短时间内起到一点的作用。但是利益,只有利益,才能保证内部长久的稳定与团结。也只有利益,才能吸引更多的外部人才。就好像滚雪球,当雪球足够大的时候,发展就容易多了。

邓舍稍许的感慨过后,很快就回过神来。

“罗大人此言,臣以为大谬不然。……。”潘贤二又开口辩驳。邓舍轻轻拍了拍案几,将之制止。

他说道:“罗公所言不错。降蒙元有小利,而必留大患。高丽为蒙元属国已有数十年,国内亲元党根深蒂固。今我强力压制,方可暂保无虞。若降了蒙元,假以时日,则必乱生萧墙之内。是其一。降而复叛,非君子所为。是其二。投降是绝不可能的,吾意已决,潘大人不必多说了。”

他瞧了潘贤二一眼,心想:“有奇谋而无远虑。我辛辛苦苦创下‘仁厚’的名号,一投降,那不前功尽弃。真是岂有此理!”

人的名,树的影。要没个好名声,王士诚能信任他么?要非“仁厚”,颜之希等能主动投靠么?海东的势力已经发展到了一定的规模,邓舍现在更看重的,很大程度上来说,不是计较蝇营狗苟,而是怎样保持、并且发扬光大他现有的“宽仁爱人”之美名。

“不过,既然奇氏提出了那两个要求,暂时尚且不能与之闹翻,免得她羞恼成怒,把咱与她密使来往的事儿公之于众。”奇氏不知晓邓舍在益都,王士诚可知道。万一打草惊蛇,因此惊动了王士诚,反为不美。

“所以,继续与她虚与委蛇还是可以的。可以接着派遣使者,与她来往商谈。拖延时间。但是有一点,务必要记住:一如既往,不可与她留下片纸只字,签署协议云云,更坚决不行。”

邓舍吩咐毕千牛,道:“待议事后,你即把我的意思传去海东,教洪、姚两位先生按此去办。”毕千牛应是不提。

“结合三方使者的情报。尽管奇氏指望不上了,但是察罕与孛罗两方对我使者的回应,并及他两人之间的矛盾,却与咱们先前的判断,还是完全相符的。凡事没有尽善尽美,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我听说,田家烈前几天曾又再度谏言王士诚。且咱们派去探查通往安丰道路的人也快回来了,事不宜迟,我以为,下一步的行动,咱们应当立即展开。诸位有何意见?”

众人皆无意见。

如果说,招揽地方、从内部瓦解王士诚,发展外交、稳住察罕与孛罗,这两步是前奏的话,那么接下来的第三步,就是重头戏了。这一步要能成功,则邓舍攻略山东的计划,便至少有六成胜算了。

“千牛,我吩咐你的事儿,办的怎样了?”

随行邓舍来益都的众人,各有职责。毕千牛的任务,便是保持与李首生的联系。他回答道:“好叫主公得知。小人早把主公的命令转达给了李知事,李知事也已于数日前,与那人连上线了。”

“甚好!即刻传令李首生,从明日起,正式开始‘顺藤摸瓜’。”

什么是“顺藤摸瓜”?“藤”者,杨诚是也。“瓜”者,田丰是也。田丰与王士诚,共为山东两雄。以海东一己之力,同时面对他们两人,太过吃力。上策莫过于以蔽之矛,攻彼之盾。利用田丰与王士诚的矛盾,拉拢一方、打击一方。

只是,邓舍与田丰从没来往过,彼此没交情,没个门路,难以相见。

刚好,杨诚兵败蔚州,退回山东。他本就是山东出去的,与田丰是为一党。田丰重又接纳了他,把他安置在了东昌。邓舍与田丰没交情,与杨诚却是有过来往的。姚好古当初曾派使者,与他结过联盟。顺藤摸瓜,意思就是顺着杨诚,摸着田丰。

那么,问题就出来了。

联系上田丰后,怎么才能确保他会愿意与邓舍结盟、共同对付王士诚呢?邓舍准备了两套说辞。首先,许其利。其次,助其力。

所谓“许其利”,即承诺田丰,不需他出一兵一卒,只须稍作配合。事成之后,两家平分益都。如果他嫌分到的地盘太少,可以再做让步,给他两分,海东只要一分。所谓“助其力”,即许诺得益都后,海东愿竭尽全力,帮助他对付察罕。

同时对他明言相告。海东对山西、河北之地毫无兴趣,没有野心。邓舍图谋益都之目的,实在淮泗、江浙。

这两套说辞,是经过邓舍、洪继勋、姚好古等人很长时间的讨论,才精心设计出来的。可以肯定,对田丰的吸引力绝对不小,说动他的把握,当在八成以上。

或有人云:田丰或有吞并益都之意,也许会因之心动。然而,难道他就没有顾虑,不怕事成之后,邓舍却出尔反尔么?如果他有了这么一层顾虑的话,邓舍又从何而来的信心,断定有八成以上的把握能与之结盟?

俗云:强龙不压地头蛇。田丰是地头蛇,海东再强,又能怎样?邓舍要不信守诺言,他大可以趁其立足未稳,大举进攻。海东的补给远隔海峡,他又是本土作战。试问:海东的胜算能有多少?

故此,他根本就不会担忧邓舍出尔反尔。最少从前期来说,邓舍也不会出此昏招,只要田丰肯与之结盟,他绝对会信守诺言。

毕千牛凛然接令。

邓舍炯炯有神,看着众人,说道:“事成或败,在此一举。罗公、王公,交好地方士子,贿赂益都官员之事,可且做停顿。近几日内,不要外出。对外的说辞,便说我病了。”派去探路的人很快就要回来,不称病,就没有拖延不走的借口,“传令刘杨,要扩大战绩。若是田家烈再去逼问他何时能彻底剿灭倭患,现在可以给他准信了,十天之内!”

暗中结盟田丰,无论成功与否,十天的时间足够了。若是顺利,则十天之后,便展开最后一步。若不顺利,则十天之后,即撤回海东。

“送急报,传与辽阳。命令洪继勋、陈虎,必须把挑选出来的精锐军马,在五天内全部送到辽左沿海,进入备战状态。同时调平壤、江华岛水师,亦开始秘密向辽左集中,做好运输士卒、物资的准备。”

堂外天色渐黯,黄昏将至。邓舍推案起身,斗志昂扬。

20 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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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投票选项加在一起只有百分之九十九呢?另外的百分之一哪儿去了?

——

邓舍称病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益都。

谁也没有想到,首先登门拜访的人,不是王士诚,也不是益都的官员,却是何必聚。邓舍久闻他的大名,李首生送回海东的情报,屡次提及此人。名义上,他是受江南朱元璋的派遣,来给小毛平章烧饭的厨子,实际上隐然有朱元璋使者的身份。

邓舍心想:“说曹操,曹操到。”昨天议事上,罗国器才谈到朱元璋,今天,他的使者就来了。

装病第一天,邓舍没经验,有点不确定,把被褥往胸口拉了拉。从昨天晚上起,他就没吃饭,一夜也没睡,又饿又困,脸色微微苍白,说话带着有气无力,他问毕千牛,道:“看起来怎样?像回事么?”

毕千牛认认真真地观察了下,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把药给我吧。”

邓舍端起茶碗,把毕千牛递来的药一饮而尽。没什么别的东西,药的主要成分是巴豆,用量不大,大约也就是能造成个轻微腹泻。只有巴豆还不够,邓舍伸出手,毕千牛小心地往他手指上抹了些胡椒粉。

一切准备妥当,邓舍点了点头,提起精神,默念了两遍朱元璋的名字:“朱元璋,朱元璋。”调整好心态,说道:“请何官人进来吧。”

何必聚早就想来见见邓舍了,苦于一直没有机会。邓舍自来益都,除了常去扫地王府之外,通常都闭门谢客。好容易逮着他生病了,赶快上门探访。来探病,不能空手而来。他提了两样礼物,都是江浙的特产,不贵,透着亲切。转交给毕千牛。他提起前襟,步入室内。

室内很幽暗,窗帘没拉开,穿过窗帘的缝隙,上午的阳光投射进来,形成微弱的光柱。若注意去看,可见有浮起的灰尘在光柱中飘动。没有侍女,非常安静,只有罗国器陪坐床头。邓舍倚靠在床上,面带病容,微笑着注视。

何必聚行跪拜大礼,口中高呼,道:“小人何必聚,见过燕王殿下。”他在朱元璋哪儿没有官职,故此自称小人。

邓舍虚虚抬起手,教毕千牛把他扶起,说道:“何官人不必多礼。我与你家主公神交已久。在海东,每每听说吴国公的大名。好贤下士,知兵善用。”打量何必聚,赞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何官人,好人才也。”

何必聚的外貌不错,仪表堂堂。他从地上爬起来,毕千牛搬来椅子,请他落座。何必聚说道:“我家主公对燕王,亦然久仰大名。尤其燕王攻取高丽,擒获其王的功绩,更是叫我家主公自愧不如,赞叹不已。”

类似的恭维话,邓舍耳朵快听出茧子来了。几乎每见着一个人,都要听一遍。他将近厌烦,早没了新鲜感。不过话说回来,却也正可由此看出,他攻取高丽、擒获王祺的事儿,给天下人造成了多么大的影响。最起码,南北群雄、士子百姓,对他都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既然何必聚恭维他的得意事,邓舍也少不了恭维几句朱元璋的得意事,笑道:“当年,吴国公由和州渡江,一战而取金陵。金陵,江南之重镇也。虎踞龙盘。若较之地位,莫说高丽,数遍中国,怕也没几个地方可与之相比。

“太白曾有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有吴国公占取金陵的功绩在前,我那一点小小的事迹,又值得甚么?当不起何官人如此夸赞。惭愧惭愧。”

何必聚听了,心中想道:“有大功而不矜,不骄不纵。尝听人评论:海东小邓,虚怀若谷,内敛深沉。果然不假。”

他却不知,邓舍对朱元璋的称赞确实出自肺腑。管他现在掩有海东,或许在面对王士诚、甚至张士诚的时候,他不会发怯。但是,朱元璋何许人也?别人不知道,他清清楚楚。头一次接触到朱元璋的手下,而不再仅仅是人口相传里的听闻。邓舍莫名地有了点荒诞、可笑的感觉。并些许的压力。

他才穿越到元朝时,曾有过如在梦中的幻觉。许多年后的今天,当他早已习惯这一切的时候,因了何必聚突如其来的拜访,忽然再一次体会到了相似的感触。庄公梦蝶,阴差阳错。

邓舍说了一大通的话,捂住口,装着咳嗽两声。何必聚关心地问道:“小人今早在小毛平章府上,听说燕王玉体不适,不知染了什么贵恙?要紧么?”

“我久在海东,初来乍到,有些水土不服。没甚么大病,稍微有点发热、肚泻。”

“可请过大夫了么?”

“馆内本有先生,昨天晚上已经看过了。小毛病,不要紧。”邓舍说着,又捂住嘴,咳嗽几声。指头上的胡椒粉嗅进他的鼻中,刺激的双眼流泪,连带着鼻涕也开始哼哼哧哧。房中熏的有檀香,倒不怕何必聚闻见胡椒的味道。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⑴бk文学网,电脑站:ωωω.ㄧ⑹k.cn手机站:wàp.ㄧ⑥k.cn支持文学,支持①⑥k!落在何必聚的眼中,那便是邓舍咳嗽的上气不接下气。陪坐床头的罗国器忙站起身来,帮着邓舍捶背。邓舍虚弱地摇了摇手,示意不需要,咳嗽完,依旧拉起被褥,上半身靠在床头,苦笑道:“亏得我平日自诩身体好,病一来,哎呀,挡不住呀。却叫何官人看了笑话。”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益都的天气,比起辽东来,确是潮热许多。小人才来益都时,也很不适应。”

“噢?何官人去过辽东么?”

“小人本籍江南,年幼时随长辈游历,却也曾去过辽东的。”何必聚叹了口气,感慨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只有辽东那样的地方,才能养的出燕王这样英武的俊杰。”

邓舍并非辽东人,不过他自跟随关铎北伐以来,在辽东、塞外待了许多年,潜移默化,受些影响,也是有的。何必聚这话不算错。

何必聚接着说道:“近日里,益都传有一句话,不知燕王有无听闻?”

“什么话?”

“不怕南来十只虎,只惧北来一条狼。”

这句话邓舍自然听过。因为本就是他命人故意放出去的。可称之为“造势”,也可称之为“创造舆论”,负责这项任务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来的赵帖木儿,如今的赵忠。

赵忠现在是越来越会装神弄鬼了,仗着他会预报天气,一招鲜、吃遍天下,连衣服都换作了一袭道袍。山东是全真教的发源地,道观很多,他没事儿就去道观溜达。邓舍给他准备了不少的活动资金,他能侃会吹,又会察言观色,并且出手大方,很交了几个道士朋友。

元朝的宗教很发达,和尚、道士,宗教势力不容小觑。最盛的时候,和尚数量可达百万。全真教在没受到元廷打击之前,更是了不得,“宫观千处,黄冠之人,天下之分之二”,一次盛会,聚集者可达数万。声焰之隆盛,可想而知。虽经过两次化胡之辩的挫折,在陕西、山东这些的根基之地,全真教的势力依然不小。

赵忠交好道士,借助他们的嘴,向全真教的信徒们做了很多的宣传。这些宣传都是悄无声息中进行的。并且宣传的内容,也并非光明正大、大鸣大放,而皆是些似是而非的隐语。包括面很广。“不怕南来十只虎,只惧北来一条狼”,便为其中之一。

别的还有,比如:“紫气东来”。这一句是道教的老典故了。传说老子过函谷关前,关尹见有紫气从东而来,知有圣人将要过关。海东,名字中就带了一个“东”,且也正好在山东的东边,把这个典故用在此处,非常合适。

又比如:“小人当道,上大人登堂入室”。

《孟子》里有一句,“士,诚小人也”。用小人,隐约代指王士诚。此小人,非彼小人也。放在此处,不是与“君子”对应的那个小人,而是与“大人”相对应的那个小人。“登”与“邓”谐音,且繁体的邓字,左边本来就是“登”字。代指邓舍。联系上一句的“紫气东来”,“登堂入室”的意思即为天命注定,益都该归邓舍。

等等之类。

邓舍故作不解,问道:“南来十只虎,北来一条狼?是为何意?”

“此为市井相传之语。北来一条狼,显然就是在说燕王的军队了。夸奖您的部曲比猛虎还要勇猛。”

邓舍笑了笑,不以为然。

罗国器接口说道:“何官人牵强附会了。北来一条狼?要说狼,鞑子才称得上狼。最近岭北鞑子的阳翟王作乱,百姓们说的兴许是他呢。不过,就算如此,以我之见,这句话还是大大的不对。

“即便鞑子是狼,但又怎能比得上咱汉人如虎呢?别的不提,就说你家主公。吴国公麾下人才济济,徐、常、汤、花,邓、胡、吴、郭,无一不是一时之选,盖世的英才。纵然我远在海东,也如雷贯耳。”

徐达、常遇春、汤和、花云,邓愈、胡大海、吴家兄弟、郭家兄弟,这几人都是现今朱元璋麾下比较出名的将领。其中,邓愈自幼随其兄长起兵,十六岁掌军权,投朱元璋时才十八岁,被命为管军总管,随即升任翼元帅,也是一位少年英杰。

罗国器道:“遥想当年吴国公攻打金陵一役,常将军是为先锋。采石矶头,一马当先,勇不可挡。我曾闻其言,自谓能以十万众横行天下,军中呼为‘常十万’。真虎将也。徐、汤、花诸将皆吴国公的旧人。我亦曾闻,花将军面如铁色,人称‘黑将军’,亦屡当先锋,骁勇绝人。”

何必聚长叹一声,道:“燕王有所不知。花云花院判,已在数个月前战没了。”花云在江南行省的官职,是行枢密院院判。

罗国器闻言愕然。

邓舍吃了一惊,他记得花云是朱元璋所谓的“二十四星宿”之一,怎么战亡的如此之早?忙追问详情。

原来,他尽管对朱元璋很注意,千方百计搜集来有关江南行省的情报,对近期发生的事儿,却是不太了解。便在上个月,陈友谅称帝前夕,率舟师攻太平。时守太平者,正是花云与朱元璋的一个养子朱文逊。

友谅攻城三日,不得入,引巨舟迫城西南,士卒缘舟尾攀堞而登,遂攻入城内。花云被其所擒,骂不绝口,且挣断了捆缚,夺守者刀,连斫数人,惹怒了友谅的部曲,重把他绑在舟樯上,乱箭射死。朱文逊与花云并死于难。

邓舍连道可惜,由衷赞道:“真忠贞之勇将也!”不知怎的,不期然想到了左车儿。他心中一痛,再举手掩口,佯装咳嗽。

罗国器问道:“陈贼犯我疆域,无故侵扰江南,此事我海东稍有所闻。不知现在战局怎样了?若我料的不差,吴国公想必已然将陈贼击退了吧?”

何必聚点了点头,道:“我家主公以胡大海胡将军以兵捣信州,牵其后。以康茂才康指挥作书伪降,诈以内应,骗其入彀。然后亲将三军,冒雨与之鏖战龙湾。一战克敌,友谅大溃。获其将张志雄等,皆降,并缴获得巨舰百余艘。只是可惜,叫友谅乘小船走脱了。

“我军趁胜追击,不但尽溃陈贼,并且先前陷落的太平,也已经重又被常将军收复了。”

康茂才曾与陈友谅有旧,两人本就认识,关系不错。朱元璋用康茂才,骗的陈友谅中了他的伏兵计。陈友谅此战大败,退走采石,杀徐寿辉,自立为帝,国号大汉,已而回驻江州,以之为都城。

何必聚道:“友谅此次来犯,与张士诚曾有相约,本欲同侵我金陵。士诚惧我家主公的威名,未敢轻动。友谅狼子野心,狂妄之辈,目空一切,今受此大败,也好叫他知晓咱大宋的天威。”

何必聚话虽如此说,他也知晓,陈友谅尽管此战受挫,实际并未伤及元气,依然是朱元璋的一个劲敌。他既然说到了张士诚,罗国器忽然想起了前两日听益都官员讲起的一件事,随口问道:“我听说,前不久,张士诚遣其将吕珍率舟师自太湖入陈犊港,分兵三路攻打贵省的长兴,可有此事么?”

“张士诚据东南富饶之地,军食奉足,兵多骄脆。其兄弟骄侈淫泆,懈怠政事。唯其三弟士德,颇为善战,但亦早在大前年的常州一战中,为我主公所擒。历数多年来,彼与我多有交战,胜少负多。今虽又来侵我长兴,不足为虑。小人才得知的消息,其部已经被我长兴守将耿炳文耿将军击败了,获甲仗船舰甚众。”

有些话只能听一半。何必聚吹的挺大,陈友谅也行,张士诚也不行,好似朱元璋多风生水起似的。真要如他所言,陈友谅、张士诚还会继而连三地先后发兵与之交战么?邓舍从他的话中,判断出了一件事实:虽不知此时离鄱阳湖大战还有多远,但是就目前江南的形势而论,朱元璋显然还远未到力压群雄、一枝独秀的时候,尚且陷在两线作战之中,左右受敌。

何必聚回答过罗国器的问题,见铺垫的也差不多了,话题一转,道及了他的来意:“今我皇宋,北有殿下,南有我家主公。实不相瞒,我家主公久有与殿下结好之意。并屡次传命小人,叫小人务必把这层意思转告给殿下所知。小人本来打算下个月即过海,前去辽阳求见殿下的。却不料殿下先来了益都。殿下急公好义,仁厚宽怀,实在叫小人敬佩不已。……。”

他刚把来意挑了一个头,话还没说完。门外侍卫进来禀告,王士诚来了。

——

1,全真教。

元好问描述全真教传播的盛况:“南际淮,北至朔漠,西向秦,东向海,山林城市,庐舍相望,什百为偶,甲乙授受,牢不可破。”

两次和林化胡经之辨,道家失败,被令焚毁除老子外诸伪经书和印板,许多道观改为寺庙,罢道为僧者,成千上万,仅杭州四圣观,改为孤山寺,七八百人做了和尚。

虽说老子化胡之说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但是道家化胡经之辩之所以失败,主要原因却是在忽必烈等元朝统治阶层对佛教的偏袒。当时少林寺的主持雪庭福裕,是与道教辩论的主力。

2,雪庭福裕。

万松行秀的弟子。雪庭是他的号,福裕是法名。在元初的宗教界,他非常出名。先住燕京奉福寺,后居少林,门下弟子连绵不绝,是曹洞宗在北方的主力。

他在做少林主持时候,和少林寺的多位高僧日夜奔走,到处去劝说蒙古人。等到汴梁城最后被攻破的时候,蒙古并没有实行大规模的屠杀,被称为“雪庭福裕救天下”。

至元八年,忽必烈诏天下释子,大集于京师,雪庭福裕的弟子,居三之一。去世后,元仁宗皇庆元年春,由集贤大学士、荣禄大夫陈颢奏请皇帝,封赠福裕为大司空、开府仪同三司,并追封晋国公。

元初鼎鼎大名的耶律楚材,也曾在万松行秀门下修过禅,并得到印可。

当时与佛教有关系的名人不少。元初的另一个名人,大都的修建者刘秉忠,也是和尚出身。他原为中南堂寺僧人,名子聪,临济宗的高僧海云印简应忽必烈之召赴蒙古,途径云中时,闻他的名字,约之通行,收为弟子。后来,他被拜光禄大夫,位太保,参领中书省事。

赵孟俯,曾师从临济宗的大和尚中峰明本学禅。

中锋明本的弟子千岩元长,说法精妙,“四海俊杰、江淮雄藩纷纷如仰日月般地争相皈依,朝廷三遣重臣,降香褒扬,赐予‘普应妙智弘辩禅师’及‘佛慧圆鉴大元普济大禅师’之尊号,并赐金法衣。”

中土佛教的影响并且波及到日本、高丽。

宋末,为躲避战乱,很多高僧东渡日本。到了元朝,又有许多的日本留学僧。日本佛界的“五山十刹”,也是仿照南宋的制度创建的。高丽更不必多说,与元朝佛界的关系更深。高丽和尚慧勤,曾来中土进修,得到平山处林禅师的印可,回国后,被封为王师。

甚至,直到明初,佛教对政治的直接影响还依然存在。朱棣的首席谋士姚广孝,也是和尚出身。

3,花云。

“闰五月,陈友谅率舟师攻太平,守将枢密院判花云与朱文逊等以兵三千拒战,文逊死之。友谅攻城三日,不得入,乃引巨舟迫城西南,士卒缘舟尾攀堞而登,城遂陷。

“云被执,缚急,怒骂曰:“贼奴,尔缚吾,吾主必灭尔,斫尔为脍也!”遂奋跃,大呼而起,缚皆绝,夺守者刀,连斫五六人。贼怒,缚云于舟樯,丛射之,云至死骂贼不绝口。院判王鼎,知府许瑗,俱为友谅所执,亦抗骂不屈,皆死之。

“云自濠州隶麾下,每战辄立奇功。因命宿卫,常在左右。至是出守太平,遂死于难,年三十九。妻郜氏,一子炜,生始三岁。战方急,郜氏会家人,抱儿拜家庙,泣谓家人曰:“城且破,吾夫必死,夫死,吾宁独生!然花氏惟此一儿,为我善护之。”云被执,郜氏赴水死。

“文逊,吴国公养子也。瑗,饶州乐平人。鼎初为院判仪真赵忠养子,袭忠职,守太平,寻复姓王氏,至是与云并死于难。”

21 诊脉

王士诚一来,就没办法深谈了,何必聚当即提出告辞。(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罗国器送他出去,好半晌不见转回。门外脚步响起,进来了五六个人。王士诚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随行带了田家烈、姬宗周,并及两个武将,还有一个邓舍不认识的中年人。

邓舍挣扎着起来,要下床迎接。王士诚急赶上两步,把他按在床上,笑道:“燕王身体不适,何必多礼?况且,你我自家人,还用的着与俺客气?快快躺下,快快躺下。”往周围一看,他皱了眉头,“怎的也没人伺候?老孙哪儿去了?来人,去把他给俺叫来。”

老孙,是迎宾馆的管事。

邓舍忙叫毕千牛止住,解释道:“不怪孙管事。是我好清静,把侍女打发走了。”

王士诚哈哈一笑,道:“高丽女冠绝天下,燕王久在海东,看惯了美女,享尽艳福。对俺益都的胭脂有些瞧不上,也是理所当然。”

邓舍来益都带了不少的高丽女,做为礼物,有送给王士诚的,也有送给姬宗周等人的。这些高丽女皆洪继勋操练出来的,个个人间绝色,能歌善舞。姬宗周等人怎么想的不知道,反正王士诚极其满意,故而有此一说。

邓舍一笑,道:“海东不比益都。益都物华天宝,产出甚丰。海东酷寒之地,甚为贫瘠,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些许高丽女子。王爷若是喜欢,待我回去了,再拣选好的,与王爷送来些就是。”

“哈哈。燕王美意,却之不恭。俺提前道谢。”王士诚注意到,室内的窗帘帷幕全都掩的严严实实,料来因邓舍患病不敢见风的缘故,他先给邓舍介绍带来的众人,两个武将分别是续继祖、高延世,宴席上都见过的,分别上前向邓舍行礼。邓舍照例命毕千牛代为扶起。

王士诚说道:“昨天晚上老孙给俺急报,说燕王病了。大夫怎么说的?”

“天气炎热,毛窍开泄,受暑热之邪,侵袭肺卫,热蒸肌表,兼以耗伤津气。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气虚、阴伤的症候。昨天上午,因贪口爽,多吃了两瓣冰镇西瓜,受了凉气,又有点腹泻。”

“暑热之邪,侵袭肺卫”云云,通俗的话讲,即为热伤风,热感冒。邓舍半倚在床上,盖着被褥,室内又没开窗,很闷,他面色苍白,额头发热汗出,小声小声地说话,时不时干咽几下,表示咽喉疼痛。就他外在表现的这些症状来看,确实像是热伤风。

他往肚子上按了两下,心中疑惑:“吃了巴豆,已过了这么半晌,怎么还不见效?莫不是吃的少了?”

便在昨夜,就巴豆的效果与用量,罗国器等人专门先试验了下。有个侍卫主动请缨,也是吃了这么多的分量,没半个时辰,连着往厕所跑了两三趟。应该没什么问题的。邓舍心想:“且再等等。”

王士诚听不懂中医的病理,姬宗周低声对他解释了。他“噢”了声,说道:“原来是冻着了,不,热着了。”王士诚在辽东待过,知道益都的天气的确比辽东要热上一些,而且湿润的多。邓舍常年征战辽东,对益都的湿热不太适应,并不奇怪。

田家烈从进门伊始,就不断打量观察,一会儿看看室内的摆设,一会儿瞧瞧案几上的药碗,更多的观察放在了邓舍身上。

他这会儿插嘴说道:“馆内的大夫不过寻常先生,难称良医。这一位,……”指了指邓舍不认识的那个中年人,他继续说道,“吴钰林吴先生,乃我益都名医。医术高明。吾特地请来,为燕王诊治。也免得庸医误事。”

邓舍心头咯噔一跳。

他身体好好的,病全是装出来,听田家烈语气,这吴钰林还是名医,一搭手把脉,定难隐瞒,不就全露馅了么?好在他早猜到了田家烈会来这一手,预备的有后招。他瞥了眼毕千牛,毕千牛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邓舍神色不动,朝田家烈拱了拱手,道声谢,说声辛苦,坦坦荡荡地伸开了手,任吴钰林上来诊脉。

趁吴钰林诊脉的空儿,邓舍笑道:“田公刚才说,‘以免庸医误事’,却叫我想起了一个古人的笑话。”他稳坐床上,眼观八路,分明看见王士诚的神色随着吴钰林的开始诊脉,忽然变得有点不自在。邓舍心中有数,知晓王士诚来探病之前,田家烈定然不知又对他说了些甚么。

王士诚既心不在焉,田家烈也目不转睛观看吴钰林的诊脉,他们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回应邓舍的话。

室内突然变的安静,出现短暂的冷场,气氛诡异。续继祖与高延世不知王士诚与田家烈的意图,对邓舍的笑话倒是很感兴趣。不过,没等他两人询问,姬宗周徐徐开口,问道:“敢问燕王,不知想起了什么笑话?”

“某甲,人也。初学文,三年不中。遂习武,校场比武,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处。乃从医,有所成,某日病,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姬宗周还没反应过来,高延世已经按捺不住,先发笑声。继而满室笑声大作。包括田家烈、王士诚在内,无不大笑。姬宗周纵然稳重,也不由莞尔,他笑道:“如此文不成、武不就,学医反自害性命之人,却也着实世上少有。手机访问:wap.ㄧбΚ.Сn”

邓舍怕吴钰林不舒服,带着笑,对他说道:“我因田公之言,想到了这个笑话,讲出来无非博诸位一乐。绝非影射先生。”

吴钰林年纪有三十多岁,这个笑话把他也逗乐了,他笑道:“还请燕王殿下放心,吾学医之前,虽然也曾有学文,没甚成就,但是却绝对没有习过武的。”他诊脉已毕,退后几步,说道,“馆内先生诊治的不错,燕王的确受了暑热之邪。”

毕千牛奉上馆内大夫开的药方,请他观看,吴钰林细细看过,道:“用药、分量大致皆对。只是这一味药,……”他提起案几上的笔,删改两处,然后交还毕千牛,道,“按此方抓药,七八日内,殿下必能痊愈。”

田家烈兀自狐疑,道:“小小热伤风,便得七八日?”

有道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读书人不止读四书五经,对医书也往往有所涉猎。田家烈虽没甚么医术,不会诊脉,基本的医书还是读过一些的。

吴钰林道:“若止伤风,自然不须恁多时日。燕王久居辽东寒冷的地方,体质偏寒。益都既热又潮,热为阳邪,潮为阴邪,譬如在冰寒之上,阴阳相攻,且燕王又受凉,得了腹泻。另外,燕王年少,从军的早,战场上刀枪无眼,定然曾受过不少的伤。吾方才与燕王诊脉,察觉稍嫌气血有亏。几下结合起来,不得不费些功夫调养。”

他转过头,交代邓舍:“少年之人,气血未足。燕王以后可得多加注意了,要把气血补足,须知,药物补品只是外力,强体固本,方为根本。”

田家烈半信半疑。

邓舍道:“多谢先生提醒。”他喟然叹气,说道,“强体固本。说来容易,做起难。人只见风光一面,谁知背后辛劳?坐在这个位置上,数千里地、数百万民,也不怕王爷你笑话,我委实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屡生退位让贤之心。”

他像是有感而发的样子,说道:“去年有次宴席,我问海东诸将各有何样的志向。有的说解民倒悬,有的说升官发财。……,王爷,你可知道我的志向是什么么?”

“不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醇酒妇人,乐在其中。”

王士诚作色不乐,道:“燕王正值青春年少,奋发有为之时,怎能作此消极颓废之念?像俺这样的老朽,还时常有雄心壮志呢!”

他瞧了眼田家烈,意思很明白,你非要说邓舍装病,他哪儿装病了?你非要说邓舍有图谋山东之意,听见没?人家连海东都不想要了。

邓舍道:“王爷春秋正盛,有雄心壮志,理所当然。我自幼从军,对战场杀伐却真的疲倦了。说实话,之所以坚持到如今,实因为受主公恩重,无以为报。士为知己者死。这条命,我早许给主公,不看成自己的了。所以,不得不强为振作,以报君恩。”

邓舍这番话,说的情深意切。配合此时他病中的憔悴,真诚的神态,端得好一个赤胆忠心。吴钰林、高延世等,闻言动容。

王士诚耳根子软,田家烈说一次、说两回,也难免会使得他对邓舍起些疑心。这些日子里,他颇派出了不少人,往去海东,探查邓舍以前的作为。细作们给他带回的情报五花八门,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海东百姓,皆众口一词,赞邓舍仁厚。

又有件小事,吸引了他的兴趣。

据说邓舍的府中,三妻四妾,上到前高丽的公主,下到伺候的侍女,养了不下数十个女子。有个受宠的姓李,更是邓舍从臣子哪儿抢过来的。拿到眼前,与邓舍“醇酒妇人”的志向一比较,王士诚深信不疑,丝毫不以为邓舍在作假。

他叹道:“燕王忠心赤胆,可敬可佩。”

田家烈压下怀疑,改口说道:“方才燕王说待回去后,会再挑拣些许美貌的高丽女子送与我家主公。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燕王殿下答允。”

“田公请讲。”

“圣人有言:食色性也。燕王此次带来益都的高丽女,在下有幸也分得两个,果然勾魂。若是宽裕的话,能不能请燕王也给在下再赐来两个?”

“哈哈。些微小事,举手之劳。”

“不知燕王何时回去?”

邓舍算是服气田家烈了,这个问题他翻来覆去,几乎每次见面都会问起。对他的执着,邓舍也是“可敬可佩”。田家烈又道:“是了,燕王贵体染恙,调养须得七八日。然后赶赴安丰,来回又得半月有余。如此算来,少说也得一个月。哎呀,在下可真有些等不及了。”他自说自话,不给邓舍回答的机会,就主动将其启程动身、离开益都的日子定下了。

“也许要不了一个月。”

“怎么说?”

“我派去淮泗探路的侍卫,今天早上刚刚回来。”

“情形如何?”

“不容乐观。”

“愿闻其详。”

“杞县、宿州一带,虽然还处在安丰的控制下,但是曹州、汴梁、洛阳等地的鞑子,防御日渐森严,每日有轻骑、探马精锐,巡弋周边百里。要想他们的防区穿过,难度极大。并且,沿海张士诚月前才与吴国公交过一战,海道的防御也很严,更难以通过。”

“燕王殿下的意思是?”

“往去安丰,怕难成行。”邓舍忧心忡忡。

田家烈嘴角冷笑,道:“然则,殿下又有何打算?”

“且从长计议。若待我病好,道路依然不通。那么,我也只好暂且将陛见谢恩的念头放下。”

“哈哈!”

“田公缘何发笑?”

“燕王适才所讲的笑话,实在可笑。”

邓舍故作不解其意,不予理会。王士诚岔开话题,说道:“若是路上果真危险,去安丰一事,缓缓也好。燕王既有此心,即便难以成行,想必主公也可以体谅,且定能感到燕王耿耿的忠诚。”

邓舍长叹一声,以手击床,道:“上次见主公,还是北伐当日,主公亲自誓师,我有缘得见天颜。至今已有数年。想念之情,无以言表。”他话锋一转,“主公恩深,我肝脑涂地,难以相报。纵然今次难以成行,主公的命令,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去完成,虽死不惜!”

王士诚奇道:“主公的命令?什么命令?”

“当然是主公在封我为燕王的圣旨上作出的谕令,……。”邓舍亦然奇道,“王爷怎么不知么?我初来益都时,不就与你提及过了么?前两日,咱还又在一起商议。”

“你是说?”

邓舍捂着肚子,从床上跳起,趿上了鞋,三步并作两步,往外疾走,一边走,一边没忘了作出东倒西歪的架势:“哎哟,哎哟!突然腹痛,哎哟,……,王爷且请稍坐。得罪得罪。”门口撞上姗姗归迟的罗国器,邓舍使个眼色,丢下王士诚众人,自顾出门。

他出门后,在门外停了下,侧耳倾听,不出他的所料,王士诚一头雾水,不等罗国器见礼,追问不休:“圣上给你家主公下了甚么谕令?”邓舍微微一笑,随即又一阵的腹疼难忍,急忙咬牙切齿地往厕奔去。

22 石出

待邓舍出厕,王士诚等人已经走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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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茅厕里待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拉的腿软无力。田家烈临走前不放心,还特地跑到茅厕外边,悄悄地听了半晌,声如雷动。邓舍回转室内,倒在床上,他初时还怀疑巴豆的用量少了,现如今,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狗日的,弄假成真,用的却是有些多了。”

吃巴豆,本就是为应付王士诚等人而采用的苦肉计。王士诚已走,没必要接着受罪,自有毕千牛端上提前熬好的解毒汤。管它苦也不苦,邓舍接住,仰头一气喝完。

在罗国器与毕千牛面前,邓舍身为上位者,不想对他们抱怨。他闭上眼睛,休息了会儿,觉得腹中略微好转,睁开眼睛,问罗国器,道:“你方才去送何必聚,送了那么久,他是不是对你讲什么了?”

“正要与主公分说。他也没讲什么,说东道西,其实也就是一句话可以概括。吴国公愿与主公结盟。”

朱元璋的地盘,东有张士诚,西接陈友谅,南有方国珍,北边邻近安丰朝廷。方国珍据三州之地,水师虽强,步卒较弱,可以先不予考虑。陈友谅与张士诚,一个兵狠,一个国富,皆养有军卒不下十万,是朱元璋的首要大敌。对付他们两个,朱元璋已经很是吃力,若没有安丰朝廷以为他北边的屏障,可以说,他必难支撑。

安丰朝廷为他北边的屏障,屏障的谁人呢?当然是察罕帖木儿。

小明王、刘福通是察罕的手下败将,汴梁一败,实力已然大损。鼎盛时期,他们尚且不是察罕的对手,眼下更可想而知。好在山东现今还在宋政权的手里,从侧面上可暂保安丰朝廷的安全。因为山东比邻察罕的大本营,威胁性太大,故此山东不灭,则察罕必不会用兵安丰。

换而言之。如果元廷没有内斗,察罕可以后顾无忧、放心大胆地用兵的话,他用兵的次序明眼人一看即知,必然先取山东、继而安丰,彻底平定河南、淮泗。张士诚与方国珍早已降元,随后,察罕有两种选择:或由西向东,出陕西,取蜀地,接着先取陈友谅,而后朱元璋。或由东向西,联手张士诚、方国珍,先取朱元璋,接着陈友谅。

不管是哪一个可能性,朱元璋孤木难支,都必然将会岌岌可危。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汴梁被察罕攻取后不久,即很快做出遣派使者、向察罕示好的举动,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还犹豫要不要像张士诚、方国珍一样,接受元朝的官职、名义上投降蒙元之原因所在。

也正为因此,他想与邓舍结盟。

山东的形势大家都很清楚,毛贵一死,小毛平章年幼,压不住场子,田丰与王士诚不和,彼此常有摩擦。兄弟阋于墙而外有强敌。指望山东牵制察罕,显然不可能了。就别说察罕,他为何派何必聚去山东?还不就是为了探山东之虚实,有觊觎伺窥之意!只可惜他距离山东远了点,中间隔了个安丰朝廷,纵然明知山东不稳,却也无法插手。

不过也由此,更让他确定了,山东早晚必然会是察罕的囊中之物。

要想化解这个危机,只有依赖邓舍。朱元璋并非指望邓舍取山东,他也不清楚邓舍已经决定取山东,他想与邓舍结盟的出发点,其实看重了邓舍在辽西战场上的卓越表现。他与邓舍之间,虽因隔了安丰、元军、山东等种种的势力,路途遥远,没办法获悉其在辽东的战况详情,然而,邓舍数次大败世家宝、擒杀张居敬的战绩,因为曾报给安丰,所以他还是知晓的。

既然邓舍在辽西战场占了上风,那么邓舍至今不取辽西的用意就很明白了,并非不能取,而是不想取。取了辽西,威胁腹内,一旦入关,离大都就没多远了,必然会将察罕与孛罗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海东在前线浴血奋战,放任江南群雄借机发展,邓舍没那么伟大。

但是,朱元璋认为,邓舍的这些顾忌都是出于他在关内、中原没有盟友的原因。手机访问:wap.ㄧбΚ.Сn

如果能与邓舍结盟,则他也许就不会这样考虑了。毕竟,关外就那么大的地方,高丽也被他攻占了,不出关、不入中原,海东就没有什么可发展的余地了。根据近年来邓舍积极进取的表现,朱元璋判断:他绝不是划土自守、没有抱负志向的人。

那么,邓舍、朱元璋两家结盟后,有了朱元璋在中原的遥相呼应,邓舍就能够放开手,积极大胆地攻取辽西。设若果然引来了察罕、孛罗的夹攻,则朱元璋提出,他愿与山东合力,并说服安丰一道出军,攻袭察罕的侧翼,从而减轻邓舍的压力,配合他战胜元军。

朱元璋既有这个提议,他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设若察罕果真攻取山东,给江南造成了压力,则可由邓舍出辽西,威胁大都,从而使得察罕顾此失彼。简而言之一句话,察罕打邓舍,朱元璋应之;察罕朱元璋,邓舍应之。

邓舍听完了罗国器的转述,没直接做出回答,他敏锐地抓住了朱元璋保证里的一个奇怪问题,问道:“吴国公说设若察罕攻我海东,则他愿与山东合力,并说服安丰一道出军?”

“是。”

“莫非吴国公?”

“然也。臣从何必聚话里意思中听出,吴国公已经知晓了主公来在益都,不过他以为主公来益都的目的,名为助益都剿倭,其实与王士诚结盟的。”

邓舍在益都待了差不多快有一个月了,朱元璋在益都的情报工作做的不错,下手比邓舍还早,知道此事倒不足为奇。邓舍沉吟片刻,问道:“你以为吴国公此结盟的提议怎样?”

“虽不足信,然未雨绸缪,吴国公眼光很远啊。”

“为何不足信?”

“言辞蛊惑,遥相呼应云云,似乎对我海东有利。然吴国公左有陈友谅,右有张士诚,自顾不暇,又怎与咱遥相呼应?”

“不然。”邓舍摇了摇头,“他虽陷两线作战,如果与安丰、山东合力,还是有与察罕一战之力的。更重要的是,他以为我到益都是为与王士诚结盟而来,自以为攥住了我的心思,以为我急于入关。则此时提出此盟约,料我定不会拒绝。不止未雨绸缪,吴国公也很会猜人心思呀。”

“可惜。他猜错了主公来益都的真实用意。”罗国器微微一笑,问道,“既然如此,那么请问主公,这盟约,还与他签不签了?”

“你怎么回答何必聚的?”

“臣模棱两可,未曾给以定言。”

“我料三两日内,何必聚定然会再来找你。到时候,你答应了他便是,就说我海东愿与吴国公签此盟约。”

朱元璋以为邓舍来益都是为与王士诚结盟,那就让他这样以为便好。也不怪朱元璋判断错邓舍的意图,邓舍只带了三五百人来益都,即便加上沿海的海东水师也不过数千人,凭这点人马攻取山东?谁也不信。

登陆战不比陆战,或许渤海海峡较窄,补给、后勤等问题可以稍微克服,但就只一个抢滩,以及抢滩后的站稳脚步,没个万把人,难上加难。更不必说毛贵、王士诚经营益都已有数年,早根深蒂固。

“今天不容易,好歹把王士诚敷衍过去了。……,对了,千牛,那个吴钰林,可就是?”

“不错。益都的名医总共也没几个,与田家烈有关系的更少。全靠了颜之希与益都三友,提前走通了路子。”

吴钰林是福建人,早年因父母疫病伤亡故发愿学医,去年大都瘟疫流行,他曾往去行医,不久后,便折转来了益都。他自学医有成以来,江南、北地多有游历,游医的过程中,多见汉人受蒙人、色目人的残酷压迫,他本人也常受歧视,对亡国奴的体会尤为深刻。

故此,他很仇视蒙人。因他去过的地方较多,故此眼界较为开阔,对如今的时局也比较了解。山东内部情形如此,他当然看的出王士诚迟早难逃覆灭的结局。与其让益都再被异族夺取,不如交给邓舍。

故而,颜之希一与之说,希望他能做些配合,他当即答应。

吴钰林算是识时务的,也有不识时务的。识时务者好言想说,待事成后,可许以重赏。真碰上不识时务的,也没关系。颜之希搞不定的,有李首生接手。名医也是人,谁没个家眷亲属的?反正邓舍就准备大举行动了,也不怕先提前用点暴力、威胁的手段,做为开胃菜。

“田家烈怕是越来等不及了,……。罗公,我入厕时,王士诚与你都说了些甚么?”

“他一个劲儿地追问臣,圣上给主公的谕令是什么。”

“你怎么回答?”

“依照早先的商定,臣直言相告。把圣上命令主公图谋大都的圣旨,给他复述了一遍。”

“他怎么反应?”

“虽说主公之前已经多次与他提及,但是他显然一直没当回事儿,以为主公不过在故作忠诚。大约主公入厕前,在床上说的那一段话,给他了深刻的印象,他看似不再以为主公是在‘故作忠诚’,有点相信了。”

“邓舍入厕前,在床上说的那一段话”,罗国器指的是“强为振作,以报君恩”这几句。虽然当时他没在场,但是这番话都是他们早就定下来要说的,并非邓舍一时起意。所以,他也知道。

“有点相信就好办了。阿虎、从龙曾对我说,我欲联兵益都、进取大都的打算,益都军中的上层将领多有知晓。他们有支持,也有反对的。反对者之所以反对,是因为考虑到了田丰,如果田丰能一起出军的话,则他们中的大部分也必会改为支持。

“现今我与田丰的暗中盟约还没结成,派去的使者刚出益都。趁我养病的空当,你等可转我命令,告之阿虎、从龙,教他们加紧对益都军中上层的游说,并可承诺,益都只要出军,田丰那边,交我海东去说服。”

“现在就动手游说么?会不会早了点?万一田丰不愿与主公结盟呢?”

“益都是块肥肉,不用田丰出一兵一卒,我愿与他共分。你觉得他会不愿意与我结盟么?就算他不愿与我结盟,此事已经进行大半,犹如箭在弦上,亦然不得不发。”

朱元璋的主动请求盟约,给了邓舍一个新思路。如果田丰真的拒绝了他,那么,是否可以在朱元璋身上下些功夫呢?借口海东将在辽西发动战事,请他借道安丰,做出攻打汴梁的势头。只要他答应,肯佯动,定能吸引住察罕的视线,这就也与田丰出军所达成的效果相差不大了。将之好好的加以利用,或许一样有机会说动王士诚。

当然了,这个后备的计划只是邓舍临时想到,可行与否,还需得仔细斟酌。并且不好的影响太大,一则,等于把朱元璋直接牵涉其中;二来,邓舍请朱元璋佯动的原因,是借口将要在辽西作战,也就等于把朱元璋给骗了。盟约才签,就以诈骗人,往后的交道会不好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用为好。

罗国器、毕千牛躬身接命。

邓舍谋夺山东的整个计划进行到现在,基本上水落石出。前期是铺垫,关键在田丰,转折为说动王士诚、联手进攻大都,借以调虎离山,趁虚而入,鹊巢鸠占。罗国器道:“从吴钰林可以看出,益都士子对主公无不翘足以望,凡有识之士,急待主公皆如赤子之望父母。民心可用至此,主公的宏图定然可得以顺利一展。”

说的轻松,“民心可用”,靠的全是邓舍在海东殚精竭虑、历经年余的辛苦拼搏。诚如他自己所言:人只见风光一面,谁知背后辛劳?以说出的场合而论,这句话虽有做戏的成分,然而又何尝不是邓舍的感慨自叹?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海东的这棵大树,已然茁壮成荫。树既成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23 五天

高潮荡啊荡,找不来宣泄口。(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还是蓄势不足。我得找个电影看看,积攒一下冲动。可惜最近没什么好的历史剧,下了个很早之前的《贞观之治》,看了十来集,我怀疑我最近写东西老没**,有拖沓的迹象,就是看它看的了。

——

看似波澜不惊的益都城内,其实早就暗潮汹涌。不止有海东人马的活动,田家烈也加紧了对邓舍的监视。他坚持不懈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说是终于说服了王士诚也罢,抑或理解为王士诚终于受不了他的喋喋不休也罢,不管怎样,总之他总算取得了王士诚的默认,有了调动城中捕快的权力。

人一多,就好办事。

田家烈之前只凭刘三几人,便能够大致查明邓舍并及海东诸人的日常活动,如今人手再得以充实,更如虎添翼。就在邓舍养病的几天里,罗国器、佟生养等人每日的所有活动,悉数进入了他的掌握之中。

汇聚到他这里的情报,详细的程度令人咋舌。

不夸张的说,甚至就连罗国器、佟生养等或许都已经忘记,又或者压根儿就没在意的一些细节小事,也全部都在捕快们呈交田家烈的调查报告上、通过文字描述的方式得以一一的重现。

“前天上午,罗国器去了哪里?”

“左右司。左右司里有一个官儿曾与他是同窗,并邀请了别的几个官员,以品茶的名义,他们在风味楼喝了半天的茶。”

“前天下午,佟生养去了哪里?”

“佟生养与刘大户家的公子不知怎的攀上了交情。前天下午,刘家公子亲接了他去刘府,说是新置办了一班女乐,请他去听。直到晚上他才回去迎宾馆。”

“昨天上午,燕王的病情有无好转?”

“馆内的暗探报告,似有好转。前几天他一日要入厕七八次,昨天半天,他只去了两次。昨天下午,吴钰林吴先生又去给他检查了一遍,伤风的症状基本得到了抑制。他每日用药的残渣,小人等也细细地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异样。”

“今天呢?”

“小人来求见老爷,便是为的今天在迎宾馆外发生了件蹊跷事。”

“什么蹊跷事?”

“王妃娘娘从海东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人,名叫任忠厚。王爷念他有护送娘娘的功劳,任了他一个小官儿,留在了王府里。对这个人,老爷有印象么?”

“任忠厚?本官当然记得。个子挺高,因为没合适他身高的官袍,衣服穿在身上,总掩不住脚踝。人送外号:鹤立鸡群。……,他怎么了?”

“今晨卯时三刻,他提着个小盒子,一个人鬼鬼祟祟摸进了迎宾馆外的一处邸店里,没多久,小人便见迎宾馆内出来了两个人。”说话的捕快头子顿了顿,抬头看了看田家烈。田家烈聚精会神,道:“接着往下说。”

“迎宾馆内出来的那两个人,小人看的清楚,明明就是燕王的侍卫。要说他们清晨出门并不奇怪,因为他们不轮值的每日都要按照惯例跑操。蹊跷就蹊跷在,他两人不是从门口走出来的,而是从墙上翻出来的。”

“翻出来的?手机访问:wap.ㄧбΚ.Сn”

“是的。他们翻出来后,径直上了邸店。那邸店里虽有咱们的人,但是没法儿靠近,他们又是闭门谈话,所以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大约有半刻钟,很快燕王的那两个侍卫就回去了,……。”

“那个小盒子呢?”

“任忠厚转交给了燕王的侍卫。”

“往下说。”

“小人亲自带手下,吊住了任忠厚,……。”

“他又去了哪里?”

“他倒没去别的地方,直接回了王府。”

“你的意思是说,任忠厚从王府里出来,把小盒子交给燕王的侍卫之后,又直接回了王府?”

“应该是这样。小人问过王府的门房,那任忠厚是在卯时一刻的时候出去的,计算路程,从王府到迎宾馆至少也需要走两刻钟。任忠厚到达迎宾馆的时间是卯时三刻。从此推断,他应该没时间绕路,去别的地方。”

“怪哉!却也蹊跷。”

田家烈凝神思索。任忠厚在王府的任职并不高,依照他的品级,他接触不到什么机密的东西。况且,王士诚耳根子软归耳根子软,却绝非蠢人,对何必聚、任忠厚这类的人,也一向甚是警惕,敬而远之。任忠厚纵然有心,怕也没机会刺探到什么军情密报。

田家烈喃喃自语:“他直接从王府出来,又直接回来王府。……,任忠厚,任忠厚?你那小盒子里究竟放的什么东西?你大清早的溜到邸店,燕王又怎么前脚接后脚的就随即知晓?是了,莫非提前的约定?……,你们这几日监视燕王,除了这次之外,还有无见到任忠厚出现过?”

“不曾。这是头一回。”

“任忠厚平素在王府的表现,你可去调查过了么?”

“王府内事,小人不敢与闻。但是,小人素好交游,也有几个朋友是在王府做事的。以前曾有听闻,任忠厚其人,人如其名,忠厚老实。在王府里从不显山露水,有些人几乎把他来自海东的背景都给忘记了。

“小人又听闻,本来燕王才到益都时,王爷提起过要把任忠厚还给他。但是娘娘好像不太乐意,说任忠厚有护送的功劳,如果送还海东,他位卑官低,不一定会得到燕王的重视,定然比不上在王府享福,娘娘宅心仁厚,会因此内心不安。所以,此事后来也就不提了。”

“娘娘?”

王夫人在益都的口碑还是不错的。从当日逃亡路上,她能以“若败,甘愿自杀”的话以及一些拉拢示好的举动来刺激邓舍等的士气,便可以看出,她虽没大的智慧,小的手腕还是有一些的。不时的小恩小惠,人又长的俊俏,不管在益都行省还是军中,她颇得好评,不少人以为“贤惠”。

田家烈听了,倒也不疑有它。

他迈着步子,在室内转悠了几圈,越想越不明白,越不明白越有疑心。他咬着牙,哼了声,道:“把这任忠厚列入重点监视名单,专门调一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给老爷我把他给牢牢地看住!”

“但是王府里,小人没胆子,……。”

“王府内不必你管,本官自会与王爷分说。哼哼,罗国器!燕王病了,你还有闲心邀人饮茶?佟生养!主子在床上躺着,你还有闲心去听歌看舞?如此明目张胆,也太过欺我益都无人!传我的命令,请罗国器的那位同窗、以及刘家的公子来我府上坐坐。”

“是。”

“……,木头似的杵着干嘛?现在就去办!老爷晚上就要见到他们。”那捕快头子转身就走,田家烈又把他叫住,“办的谨慎点,要隐秘,知道么?悄悄地去办,拿刀的不要。若叫别人看见,你提头来见吧。”

……

案几上,小盒子端端正正地放着,已经打开。邓舍瞧着里边的东西哭笑不得。

任忠厚送来的,并非田家烈所以为的甚么“军情机密”,不过是几截老人参。王士诚探病邓舍,回去把这事儿告诉了王夫人。“邓郎”得病,王夫人岂会不做些表示?老人参即为她从府中搜检得来,送来请邓舍补养身子的。

至于为何任忠厚才入邸店,迎宾馆内就能够马上做出反应。看起来仿佛提前的约定,说穿了,不值一哂。

邸店楼高,有三层。任忠厚进去后,把窗帘拉起,往窗户口一站,迎宾馆内就能看见。邓舍派的有专人日夜守望,故此,前脚接后脚,他便能做出反应。田家烈没去实地瞧过,一时想的差了,也实属寻常。

而那个捕快头子,一开始见到任忠厚就把这事儿往阴谋诡计上想去了,如此明显的接头暗号,却正因为太过明显、简单,所以他反而没有注意。

“这任忠厚,也太不知轻重。”

邓舍口中抱怨,心中明白。此事须怪不得任忠厚。王夫人叫他送东西,他能不送么?这事儿要放在往常的时日,比如邓舍初到益都时倒也无妨,只是在眼下的敏感关头,做出如此举动,未免有些不妥当。若落入有心人眼中,说不定便会因此,凭空惹来一场不必要的麻烦。

“你们去见任忠厚,可有被人发现么?”

“没有。小人出去时,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邸店里也没什么异样。”回答的侍卫犹豫了一下,邓舍问道:“怎么?”那侍卫一副不太确定的样子,接着说道:“但是小人从邸店出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对。好似有人暗中监视。”

邓舍的侍卫皆为海东精锐,久经征战,经验丰富。仗打的多了,人就往往会有一点第六感。面对危险,自然而然地有所感应。听起来很玄妙,实则人人皆有的本能罢了。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有人监视很正常,……。”很早前,他就发现迎宾馆外常有可疑人物走动。但是,他转过头,问佟生养:“阿佟,我记得你前天去见刘大户回来,也说过发现跟踪你的人较之往日有些不同?”

“不错。”

“不同在哪里?”

“跟踪的人变多了,多很多。也比以前的那些人好认。”

“好认在哪里?”

“精干,带着点官威。一看就是吃官家饭的。”

“你是说?”

“很有可能衙门里出来的。”

“去把罗国器找来。”

罗国器捧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进来。邓舍每天的饮食、近日的用药,都是先由侍卫们尝过,确定无毒,然后才送呈给他食用的。诸葛一生唯谨慎,小心总没大错。邓舍要来几个小碗,把药汤平均倒入,佟生养等人每个分了一个,与邓舍一起,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这药太苦了,邓舍又本就没病,熬好了又不能倒,万一露出马脚,徒然引人怀疑。不得已,邓舍坚决要求与众人分享。用药之时,谁在边儿上,谁就得替为分担。

主公下令,臣子不能不从。佟生养这些武将,心思较为单纯,纯粹为完成命令而喝,一个个愁眉苦脸。如罗国器、王宗哲这些文臣则不然,他们心眼多点,在他们看来,与邓舍“共苦”实在求之不得,实乃大大的美差,放在日后,便是一个了不起的资历,因此喝的也要比武将们痛快。

“劳什子的药汤,一天比一天苦!”

邓舍难得发了句牢骚,丢下药碗,连灌了好几盏茶,口中的苦味儿方才慢慢消退。他言归正传,问道,“罗公,前天你去见你的同窗,路上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罗国器微微愕然,他是文臣,敏感度不及武将,绞尽脑汁回忆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没见甚么异常。……,噢,有了,听主公这么一问,臣忽然记起来,臣与臣那同窗几个风味楼饮茶时,见有两个市井打扮的人物,跟在臣的后边,接着进了楼。”

饮茶品茗,乃是雅事。不是说市井人物不能品茶,那风味楼还有说书的呢,但是大上午的,确实罕有市井百姓能有那么悠闲。

“市井打扮的人物?”邓舍问道,“你好生想想,观其举止,像不像衙门出来的?”

“……,像!一举一动,盛气凌人。”

“衙门参与介入。”邓舍心念电转,王士诚?他霍然起身,道,“若无王士诚的支持,田家烈定调不动衙门的人。……。”罗国器道:“不至于吧。昨天王士诚还又来探访主公,态度殷勤,没见有什么不同呀。”

“虽无不同,但至少他的态度较之以前,已经开始有了改变。当然,也许他准田家烈调衙门的人参与监视,并不能证明他已起了疑心,或者只是无奈的默认。田家烈那倔脾气,我见犹怕。

“然而,不管到底王士诚本意如何,就凭田家烈掘地三尺的执着,再有了益都衙门的加入,短日内或没关系,时间一久,定会变生不测!大麻烦,大麻烦!……,罗公,派去见田丰的使者,有信了么?”

“李知事回报,昨夜已到了东昌,与杨诚约好,至迟明天,便能见到田丰。五日内,可有回信送来。”

“吩咐下去,命城内亲兵诸队,外松内紧,做好时刻应变之准备。”邓舍目光转向了墙壁上悬挂的马刀,他心中想道,“五日内。五日内。”这即将来临的五天,肯定将要成为他到益都以来,最难熬的五天了。

24 前奏

为减轻王士诚与田家烈的疑虑,邓舍病后第四天,在平壤水师翼元帅府的配合下,刘杨大败倭人。www.65txt.com擒杀倭寇三百余,缴获大小船只近五十艘。漏网而逃者,只有倭人的三二小船。益都沿海水域,为之一清。

这场历时月余的剿倭战,终以海东获胜而宣告结束。

消息传入益都,王士诚大喜。当天就要在王府中举办宴席,为凯旋而归的刘杨等人庆功,邓舍以病体未愈为托辞,没有出席。他不出席,刘杨等人自然也不敢出席,纷纷加以推辞。

王士诚心情好,人一心情好,就容易体谅别人,丝毫不以为怪。

邓舍有病不要紧,他亲自登门,把庆功宴置办的地点改在了迎宾馆,并把时间往后推迟了几天。用他的原话:“若无燕王之助,则无益都之宁。今为我益都,燕王竟染贵恙,吾深为不安。且待燕王病好,大宴庆功。”

事实胜于雄辩。

海东水师的大获全胜,有力地回击了田家烈的多疑。托王夫人枕头风的福,优柔寡断的王士诚再度坚定了对邓舍的信任,召了田家烈来见,训斥一番,并要收回他对捕快衙门的调动权。田家烈极力反对。

说实话,事情发展到现在,田家烈对邓舍来益都的用意也有些看不清楚了。他本以为邓舍想借口助益都剿倭,从而发展其在益都的影响,再寻机走水路攻取益都。然而如今倭患已平,往去安丰的道路又不通,不出意料的话,邓舍病好之后即会回转海东了,他人一走,“借机攻取益都”等等的推断,显然就是荒唐可笑的了。

但是,田家烈却仍然感到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好比暴雨即将来临的前夕,他独立高楼,仰望乌云压顶。

王士诚拗不过他的极力反对,对捕快衙门的调动权最终没有收回,但是严厉警告了他:“燕王诚实君子,不计报酬的助我益都,值此功成之际,我益都绝不能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来!否则,传出去叫天下英雄知晓,你我不为人子!你既然还是对燕王有疑心,那么你可以接着去调查,但是,若被吾知道,你做出什么有损益都体面的事来,哼哼。好自为之!”丢下他不再理会,拂袖而去。

这已经不是田家烈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待遇了,便在前不久,王士诚就曾当着姬宗周的面,给过他类似的难堪。室内的桌椅依然拉出长长的影子,田家烈的身形亦依然短小。然而,他看似却没把这难堪放在心上,没有因此恼羞。

天气炎热,王士诚召的又急,田家烈前襟略微松开,有些衣冠不整。他满头大汗,独自一人,呆呆地在室内站了会儿,喃喃说道:“熙攘往来,皆为利故。人间乱世,未闻有急公好义如此者!怪哉,却也蹊跷。”

王士诚的书房内,两边墙壁上分别挂着两幅字。他的视线无意识地从上边划过,见左边上写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右边上写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两句皆出自《离骚》,田家烈每公务之余,好读屈原,这两幅字本就皆出自他手。

他的视线因陷入沉思而显得游离,往字上看了一看,随即转望室外,喃喃又重复一遍:“怪哉!却也蹊跷。”

田家烈凝神静思。室内室外,一时悄然无声。室外艳阳高照,碧空无云,唯有三两落叶,随着微风,飘入其内,袅袅纷飞,恍如碧蝴,或落在他短小的影子上,或落在桌椅长长的影子上。

……

“今我海东水师虽大获全胜,但是这两日,臣等出门,跟踪在后的益都衙门非但没见减少,反而渐有增多的趋势,变本加厉。”佟生养面带不忿,罗国器忧心忡忡,“主公欲以水师之胜来转移益都视线的打算,看来并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

“士诚反应怎样?”

“昨日逢三,刚好益都行省文武议事。王士诚在庭上,多次赞扬主公仁厚,夸颂我海东水师威武。观其言辞,应该是出自真心。”

“如此,则对你们的监视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变本加厉,定非士诚之意,或为田家烈所指使。”

“田家烈,士诚谋主也。有他掣肘,事或难为。”

“田丰那边的消息很快就会来到,若田丰同意,那么动手的时间便迫在眉睫。看来得想个办法,把他这块绊脚石搬走了。”

“计将安出?”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⑴бk文学网,电脑站:ωωω.ㄧ⑹k.cn手机站:wàp.ㄧ⑥k.cn支持文学,支持①⑥k!幽暗的房间里,窗帘紧紧拉住,透射进来的日光,在罗国器等人的脸上、身上洒出斑驳的影痕。邓舍半卧床上,凝神静思,忽听见潘贤二道:“臣有一计。”室内十数人,齐刷刷转目去看,见他的目光,闪烁不定。

……

斗转星移,漫天星光闪烁。

夜半三更,王士诚尚且未曾入眠,扫地王府里,文臣武将济济一堂,为庆剿平倭患,今宵将歌舞达旦。王士诚带了醉意,亲自下场,拔剑起舞。续继祖、高延世在旁边为他举烛,烛影飘忽,剑寒如水。

一场舞罢,满堂喝彩。

姬宗周跪拜举酒,贺道:“臣读唐书,见有《秦王破阵乐》,欢庆胜利之舞也。曾于玄武门外奏演之。用马军两千人,引队入场,擂大鼓,声震百里,气壮山河!今大王之舞,不逊秦王。当起一名,以彰益都武功!”

“此吾随意而舞。以卿之见,当起何名?”

“剿倭功成,王有此舞。臣观大王此舞,闪转腾挪,飞越全场,起如雷霆怒,收如江海光,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臣不知别人,臣观罢之后,至今犹觉惊心动魄,诚昔日公孙大娘之《裴将军满堂势》,重现今日者是也!请以《满堂灭倭势》名之。”

“《满堂灭倭势》,《满堂灭倭势》。哈哈。好,好!”

王士诚趁着酒兴,随意而舞,没想太多。姬宗周巧言阿谀,马屁拍的震天响,拉出秦王破阵乐这样的舞蹈来比拟之。就算知道是假的,那也高兴。

他欢喜无限,志得意满,掣剑睥睨。

……

“昨日王士诚夜宴益都群臣,作剑舞,名《满堂灭倭势》。”颜之希约见鞠胜,两人密室对谈。

“你怎么知道的?”鞠胜微微惊讶。

“我自有消息来源。以柔,咱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燕王钧令,命你我推动益都文苑,要求两日内,至少向王士诚献上三十篇对《满堂灭倭势》的颂扬、歌赞之辞。文也可,诗也可。——,总算到了燕王用的着咱们的时候,以柔,这不就是立功的机会来了么?”

鞠胜依然不解,问道:“叫咱们拍王士诚的马屁?燕王此令何意?”

“叫咱做,咱便去做就是。燕王高瞻远瞩,他的用意,吾也不太清楚。这也不是咱们能够猜度的。且待日后,必能知晓。”

颜之希兴奋的话语带了颤抖,等了多日,总算见邓舍有所动静了。为了坚定他的信心,邓舍允许李首生对他讲了些海东的内情,他因而对海东的实力有了一个更清晰、更是深刻地认识,对邓舍必胜的信心也就因此更加地足了。

尽管邓舍前日派人与他传话,说因随事态的发展变化,早先告之他的行动计划或许会有改变,然而不管如何,只要开始行动,胜利难道还会远么?即便失败,对他来讲,也没什么损失。早在数日前,邓舍就通过关系,悄悄地把他的家眷、包括颜淑容在内,悉数转去了海东。

或许邓舍的本意是加强对他的控制,但就颜之希而言,他反正死心塌地投靠邓舍了,对此也并不在意。没有了后顾之忧,他更开足马力,见过鞠胜,随后奔波城内,又接着见了国用安等人。

这些人皆饱读诗文,泡制出些歌功颂德的东西出来,简直易如反掌。接下来的几天中,经过他们巧妙的引导,《满堂灭倭势》即顺顺利利成为了益都文人、儒林,士子间舆论的重点。甚至,渐渐地开始向下层百姓波及,不论益都何地,凡有人聚集之处,谈论最多的话题无不是王士诚的这一场剑器舞,并及由此延伸开来的“武功卓著、前程远大”等等。

所有的人,有些是故意,有些是受了引导,总之,他们似乎全部忘记了,真正剿灭倭寇的到底是谁。

……

“舆论已经造成。佟、杨、郭诸将这两日来,凡有宴请,亦皆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联手进攻大都上引。并按照主公的吩咐,隐晦许诺,若益都愿意参战,则外援之事可交我海东负责,请他们尽管放心。”

“益都诸将有何反应?”

“如今益都上下,对王士诚的赞颂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连带益都诸将外出,街道上也往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对他们翘大拇指。他们从没受到这样的待遇,一个个与有荣焉。老成持重的少,骄傲恣纵的多。”

“田家烈近日有何异动?”

“闭门不出。”

邓舍与众人相对一笑。益都的舆论突然出现一面倒,无论先前支持不支持王士诚的,全部众口一词地颂扬歌唱,料来田家烈定然如坠云雾,摸不清头脑,搞不明状况。闭门不出,那就对了。

邓舍拍板决定:“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就按潘大人的计策,调走田家烈之事,立即着手施行。”

掀起对王士诚称颂的益都舆论,本即为说服王士诚出军的前奏。此之谓:“先骄其志,后动其意。”潘贤二的计策是:借舆论的推动,一石二鸟,先使得田家烈莫名其妙,然后由刘杨出面,提出“大胜之后,不可没有阅师。海东水师久慕王士诚威名,希望王士诚能拨冗,与邓舍一道,亲赴海边参与检阅”。

每逢大胜,必有检阅,此为海东惯例,益都也常常如此,这借口用的天衣无缝。王士诚很难找到拒绝的推辞。就王士诚的性格来看,他也不会推辞。但是,田家烈既然疑心邓舍有诈,那么在他摸不清状况、疑云重重的情况下,闻讯后肯定会出面阻止。阻止的原因不外乎“邓舍有病”,待邓舍病好后再说不晚。

然后,海东方面再以邓舍的口气,奉书王士诚:先感谢田家烈的关心好意,接着痛快接受田家烈的建议,暂时就不去阅师了。不过,海东水师为助益都远道而来,艰苦奋战月余,今终获胜,不予理会的话,似乎不妥。怕会伤水师之心。所以,他打算派个人,做为代表,不日赶赴海边,代为检阅。

王士诚听了,会有何反应?

有了“海东水师为助益都远道而来”这一句,他铁定不会不理会,必然也会干脆与邓舍一样,派个人随行往去,代为检阅。按道理讲,他就算派人,百分百也会派个军中要员,续继祖的可能性最大,还是搬不走田家烈。

但是没关系,邓舍虽身在益都为客,说到检阅水师,他却是当然的主。佟、杨、郭诸将,他一个不派。带来益都的臣子里,罗国器官职最高,邓舍就派他去。武将对武将,文臣对文臣。如此一来,王士诚会派谁随行,呼之欲出。

……

邓舍病后第六日,遣罗国器往去海边,检阅水师。有地主之谊的益都,遣派田家烈随行而往,带锦缎、钱钞无数,以备赏赐所用。

……

次日,田丰的回信传来,言简意赅,八个字:“得悉君意,愿襄共举。”

25 先抑

我发现我之前拟的节名,已经连着好几节都没用上了。(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写东西还真是灵感到了,很容易突出大纲。。唉唉,大纲又得改了。

——

田家烈离城不久,邓舍病好。王士诚重开宴席,置酒迎宾馆,益都高官、海东群英,悉数云集,盛装与会。

邓舍没穿王袍,换着戎装,披挂整齐,铠甲明艳,左边佟生养,右边杨万虎,前有郭从龙开道,后有毕千牛扈卫,携杨行健、潘贤二、赵忠等一班文武诸臣,前呼后拥,昂然来入宴席堂前。

此时已然入夜,堂外两侧,大红灯笼成串地挂起,映得前后一大片亮如白昼。赶来赴宴的人络绎不绝,车如流水马如龙。放眼尽皆朱紫,入目俱为冠冕。人头簇簇,热闹非凡。王士诚早到,与续继祖等相候阶前。

“王爷来的好早。有劳相候,恕罪恕罪。”

“燕王为客俺为主。若不早到,怎显心诚?”

王士诚与邓舍两厢见礼,两人身后群臣皆随之拜倒在地。王士诚锦衣玉带,装束甚为华贵。他打量了邓舍两眼,奇怪地问道:“今日宴会,是为庆贺贵省水师助我成功平定了倭患。并非军议,又非出征。燕王缘何披挂铠甲、却着戎装?”

“正因为庆功的缘故,所以穿着戎装。”

邓舍话里意思,王士诚听的出来,隐约有“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涵义在。穿着铠甲,代表益都宴请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的海东水师。王士诚肃然起敬,对拜毕,起身,一肃手,说道:“燕王请。”邓舍谦让:“王爷先请。”两人对视一笑,携手共入。

宴席的场所,选择的乃为迎宾馆内最大的堂舍。深达一二十步,宽亦有十余步。可同时容纳上百人参宴。

邓舍步入堂内,眼前一亮。

堂内地上,铺着鲜红的地毯。地毯的上边,有许多的檀木案几,饰以金银,内部镂空,排列的整整齐齐。其上红烛高烧。十来根粗大的红漆柱子,半数在左,半数在右,相对绕着案几群形成一个椭圆。柱子的旁边,放置有高高的青铜灯架,每个灯架上,少说数十盏明灯,与案几上的红烛高低相应,越发映照的室内灯火辉煌。

每套案几之侧,皆有一个仅着轻衣纱裙的美貌侍女伏在地上,等待伺候。案几之间,并隔有足够的空隙,供人行走。

王士诚问道:“如何?”

邓舍虽在迎宾馆内居住多日,却从未来过此处,连连称赞,说道:“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既壮且丽,气势恢宏。益都的富庶,名不虚传!”

“请问燕王,海东可有类似的馆阁么?”

“我海东偏远贫瘠,岂能与益都相比?两下相较,我海东之远逊,不可以道里计。”

王士诚得意洋洋,卖弄道:“燕王可知我益都最大的会馆,是为何处么?”

“定为此处了。”

“非也。我益都最大的会馆,不在这里,而在俺的王府之中。又比此处大出足有两倍,姬宗周帮俺起的名字,唤作‘梁园’。燕王初来的时候,俺其实本就欲在梁园宴请你的。不过听了老田的劝,他说燕王此来是为公事,不适合王府私宴,故此改在了行省会堂。今燕王既然病好,改日,待你走时,俺再与梁园设宴,以为送行,好么?”

邓舍神色不动,笑道:“王爷美意,敢不从命?”他城府深沉,对王士诚“待你走时”四字,恍如未闻,好似默认。

杨行健想起了一个有关梁园的典故,插口说道:“唐天宝年间,李白在洛阳与杜甫相遇,又在汴梁碰上高适,三人相见恨晚,曾经相携游赏梁园。诗仙、诗圣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此古今罕有之盛事也,如日月之相逢。或许只有孔子问道老子,可与一比。

“今日大王与我家主公相会益都,彼此相知、情深意重之谊,也足可比拟前贤。又且大王与我家主公分别割据一方,势比诸侯,一举动间,天下震动。就此而论,似又较之他们为胜。若流传后世,亦然必为佳话。”

李白、杜甫的大名,小孩子都知道。他俩曾游梁园之事,王士诚虽并不知晓,但是杨行健以李、杜相比他与邓舍,却是正瘙着了他的痒处。他哈哈大笑,故作风雅,文绉绉地说道:“杨公赞誉,何敢当也?”

何止志得意满?端得春风如意。

此次宴席专为海东庆功,诸人皆没带女眷,王夫人也没有来。邓舍与王士诚并排坐在上首正面,海东、益都的臣子们分别坐在他们的左、右。一如旧例,文臣在左,武将在右。邓舍拿眼观看,见益都来的人中,大多都是在上次接风宴上见过的。文有姬宗周等,武有续继祖、刘果、高延世等。

又等了片刻,待诸人悉数入席。王士诚首先端起酒杯,做祝酒辞。

祝酒辞没什么好说的,陈词滥调,不外乎感谢海东相助,日后海东若有需要,益都也一定会全力以赴、必不推辞。最后引用了一句诗经:“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邓舍回应,表示谦虚,重申海东与益都本为一家,一点举手之劳的帮忙,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他说道:“我与大王有同袍之谊,海东、益都又隔海相望,近在咫尺,守望互助,本是应该。”

他拍了拍手,毕千牛双手捧着几样物事,弓着身子,趋步上前。邓舍指了指,接着说道:“前日辽阳给我寄来了一封信,随信送来的有这几样物事。请王爷猜猜看,它们分别出自何处?辽阳把它们送来益都,又为的什么?”

王士诚来了兴趣,仔细瞧看,总共两样东西。一柄短剑,一顶毡帽。他若有所思,点了点,转顾邓舍,惊讶地说道:“短剑、毡帽?有点眼熟!是,是,……,哎呀,这,这,……,难道是?”

邓舍一笑,说道:“王爷猜的不错。这两样物事分别是许人、李靖送来的。本为王爷之物,瞧着眼熟本也应该。”

原来,王士诚在辽东的时候,曾与许人、李靖并肩做过战。那短剑是缴获自敌人手中的,他喜欢李靖的勇猛,赏给了李靖。而那毡帽,更是他戴过的,前年攻陷上都,下雪天,有此军议,他见诸将中就许人没戴帽子,便送给了他,聊作御寒。

王士诚这个人,没什么花花肠子。他送给许人、李靖这两样东西的时候,说实话,并没什么拉拢之类的心思,纯粹是出于好感以及念旧。时隔年余,居然在今天的宴席上,又见到了这两样物事,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实在意外之喜。

他哈哈大笑,亲手接过来,放在案边,摸了摸毡帽,又抽出短剑,感叹道:“这短剑,俺还记得是从一个鞑子千户的手中缴获而来。那一仗,李靖李将军身先士卒,头一个破的敌阵。真是一员虎将!许多时日没见,哈哈,俺还真有些想念。李将军现在好么?”

“许人、李靖诸将,现皆在辽西。都很好。”

“噢?在辽西?俺听闻,辽西有贵省猛将李邺在,并有关世容坐镇其后。有这两员虎将还不够,怎么许、李两人也去了?”

邓舍笑了笑,没有回答,只简单地说道:“关、李守则可,攻不行。大战在即,没有勇将是不行的。故此,许人、李靖,不但他两人,包括雷帖木儿不花等人,不日内,也将都会调去辽西。”

雷帖木儿不花也是个熟人。王士诚心想:“大战在即?”顿时联想到了上次去探病邓舍,听罗国器说海东将要动手,开始进行进攻大都的战略计划。他心中一动,又欲开口相询。

邓舍示意毕千牛退回座位,端起酒杯,笑道:“王爷,……,诸公,月余来,承蒙诸位地热情款待,受之有愧。我今已然病好,待贵省与我海东罗公检阅过水师之后,三五日内便会转回海东。如今乱世,山水相隔。一别之后,相会不知何时了。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此句,愿与诸位共勉。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此酒,请与诸位共饮。”

他这话里意思,细细品味,竟不似临别,而是诀别了。姬宗周起身,问道:“今夜是为燕王庆功的,殿下为何竟出此言?”

“诸位也知道,我来益都,本意是想借道去安丰,陛见主公。如今道路不通,主公是见不成了。但主公圣旨上给我下达的谕令,我却不管如何,是一定要拼力完成的。图谋大都,事关重大。只我一路,或会难成。虽然如此,男儿大丈夫,生长天地间,生不能顶天立地,死也要轰轰烈烈!”

他高高举起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一手执杯,一手按剑,慷慨激烈,说道:“方今胡尘遍布中国,视我汉人便如猪狗。堂堂炎黄贵胄,受此奴仆之辱。折节屈膝,至今已近百年!但凡英雄志士,眼见身受及此,无不嗔怒愤然。

“王爷号为‘扫地’,顾名思义,当是以靖扫天下胡尘为己任了。我海东不才,虽地方的富庶远不及益都,虽将士的勇猛或不及青、兖,但是男儿重意气,上报天恩,下救黎民的道理却还是明白的。岂敢落益都之后?且,今鞑子因岭北之乱,腹里大为空虚,报我崖山之仇,雪我百年之恨,正其时也!吾也不才,敢不奋发!事若成,不误此生。事不成,冰心在玉壶!如此而已。”

宴席才刚刚开始,堂下的歌舞还没来得及唱动跳起,邓舍突然发此豪言,沉郁雄壮,闻者众人,或面面相觑,或热血沸腾。

佟生养、杨万虎、郭从龙等皆出席跪拜,他们全部都如邓舍一样,穿着的戎装,铠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佟生养拔出短剑,刺在地上,三人齐声叫道:“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若成,则不误此生。不成,冰心在玉壶!如此而已。”

这三位,若论勇武,别说海东,放在整个的北地也皆为少见,当之无愧的万人敌。

虽只三人,气势惊人,欢乐盛宴顿时恍如变成了征伐的沙场,杀气凛然。尤其他们激动壮烈的神色,似乎只要邓舍一个命令,那么即使明知不可为,他们也会虽千万人吾往矣,视死如归的决绝,在高烧红烛的映照下,在罗衣侍女的陪衬下,更是给人了十分强烈的印象。

满堂近百人,有好一会儿,没一个出声的。

邓舍慢慢放下酒杯,微微一笑,道:“扫地王爷在此,你们这是做什么?待回了海东,再表忠勇不迟。快请来罢!”借助整衣落座的机会,偷觑了眼王士诚,见他目瞪口呆,脸上表情复杂,有措手不及的惊讶,也有些许艳羡邓舍言出令从、海东诸将勇武忠诚的神情。

“王爷,且请饮酒。”

海东诸人彼此配合,表演过了这一出后,邓舍只字不再提起攻取大都的事儿。堂下歌舞起,宴席的气氛渐渐活跃。酒过三巡,王士诚像才回过神似的,问道:“燕王攻取大都,是真的下定决心了么?”

“早在主公圣旨到时,我便已下定了决心。”

“奈何孛罗、察罕兵盛?”

“我不是已给王爷分析过了么?孛罗、察罕内斗将起,自顾不暇,纵然兵盛,又有何惧?”

“往日刘太保三路北伐,以十数万之军马,尚且落得大败的结局。今日仅凭燕王的一己之力,殿下以为有几分胜算?”

邓舍默然,半晌,道:“单我海东,有五分胜算。今我海东兵压辽西,辽西世家宝非我对手,战胜他是轻而易举的。得了辽西后,我海东若没有援手,那么攻取腹里、进逼大都的战事也许会遇到些困难。但是,事无不可为,总要试一试,才知分晓。

“而且,以我之推测,我海东只要肯首起义师,那么北地群雄也肯定不会全都作壁上观的。只要能有一支人马助我,胜算便至少可有八成。”

“只要能有一支人马相助?”王士诚疑惑地瞧了眼邓舍,他道,“我益都,……。”

“哈哈。王爷不必多讲,贵省田公的意思我知道。上次宴席,他不就是坚决反对的么?王爷是个忠厚人,我不会叫你为难的。正如王爷你所说的,我助你益都,并非指望益都的回报,匪报也,永为好也。”

王士诚微带尴尬,他讪笑两声,蓦地心头一跳,想道:“北地群雄,除了海东,现今有实力的,只有我山东两家。他不指望我益都,莫不是?”烛光跳动,歌声悠悠。他猛然转头,脱口而出,问道:“殿下几时?……,殿下可是见过田丰了么?”

26 后扬

王士诚猛然转头,脱口而出,问道:“殿下可是见过田丰了么?”

“没有。(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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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殿下的‘另一路人马’从何而来?”

“我虽未见过花马王,但是前不久,他的使者倒是先去了辽阳。”

“田丰的使者去了辽阳?”

“不错。花马王已经基本攻占了保定路的全境以及冀宁路的一部,他下一步欲取真定,为了保险起见,想与我海东联手。他又不知我在益都,故此遣派了使者前去辽阳。前日辽阳给我寄来的信,便是讲说的此事。”邓舍从容答道。

王士诚的神色瞬息百变。

田丰主动去找了海东?初闻不可相信,细思情理之中。田丰近年来用兵甚勤,先后攻取了河北、山西的许多地方,地盘虽然在逐渐的扩大,然而与察罕、孛罗的接近却也越来越近了,其面对的压力自然而然地也就越来越大。

人有压力,要想缓解,不外乎自强、外援两策。

如今田丰所部最北边的先锋军马已经深入到了保定路,由保定路向东,经大都路、过永平路,便是辽西。两地相距不过数百里。田丰主动去找邓舍,想要与之结盟,彼此互为外援,实在正常不过。

王士诚佯笑道:“原来如此。然则,不知殿下打算怎样与田丰联手?”

“各取所需。”

“愿闻其详。”

“花马王的意思,是想请我海东在辽西发动一场战事,吸引下鞑子的视线,以此来稍微地减轻他所面对的压力。我海东本就打算进攻大都,欲取大都,必先取辽西。所以,这一点不成问题,辽阳方面已经替我答应了。

“孛罗驻军大同,察罕屯兵晋、冀,此两人是为大都之悍蔽。为减轻我军进攻大都的压力,同时我也会要求花马王,请他扩大用兵的规模,不但要取真定路,更要把杨诚丢掉的飞狐、蔚州重新夺回。蔚州在大都、大同之间,夺取了蔚州,就能阻隔孛罗援救大都的道路。即便不济,至少也可为我海东多争取点时间。

“如此,我海东呼应了花马王;花马王亦呼应了我海东。各取所需,便是这个意思了。”

“殿下以为田丰会答应么?”

“花马王锐意进取,我料他不会拒绝。”

“哈哈。殿下没见过田丰,对吧?”

“没有。”

“那么,殿下肯定也不知道田丰长的模样了?”

“不知。”

“四个字可以形容:鹰视狼顾。这话不是俺说的,田家烈说的。燕王你也晓得,老田曾在田丰手下干过。‘狼顾’什么意思,你明白么?像狼一样,走路的时候总往后看。这种人,野心勃勃,狡诈多疑。相术上而言,此正为反噬之相。”

对“狼顾”的解释,王士诚悉数照搬田家烈的原话。说完了,他拍拍邓舍的胳臂,以自己人的语气,诚恳地提醒道:“燕王与他打交道,可得多加小心喽。”

邓舍佯装惊笑,道:“不意王爷却还通晓相术。”岔开话题,问王士诚,“看我相貌如何?”

“年少有为,大富大贵。”

“且观歌舞。”

他越不正面回应,王士诚越心中不安。田丰与他不和,两个人是竞争对手的关系,如果邓舍真的与田丰合作了,对益都必然造成强大的压力。两个强邻彼此成为盟友,益都加在中间,下场会如何?引人深思。

堂下歌姬正唱起张弘范的一首《喜春来》:“金妆宝剑藏龙口,玉带红绒挂虎头,旌旗影里骤骅骝。得志秋,喧满凤凰楼。”

张弘范为元初汉人世侯张柔的第九子,曾随伯颜灭宋,崖山上刻字:张弘范灭宋于此。后人在他的名字又加了一个“宋”字,变成:宋张弘范灭宋于此。他的这首曲子,唱在此时,听入众人的耳中,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杨行健叹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张弘范,实我族之奸也。身为汉人,甘为鞑子鹰犬,灭我前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辈凡有志气者,皆羞与为伍。此等人所作的小曲儿,有甚么好唱的呢?”

“不然。”邓舍摇了摇头,表示反对,道,“越是如此,越该叫这首《喜春来》多多流传。也好叫天下人、叫后世人知晓此人的嘴脸。”

有句话邓舍没说出来。张弘范生长北地,当时的北地先属金,后归元,也难怪他堂而皇之地以灭宋为荣,因为他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宋人看过。在他的另一首曲子里,明白地把宋人称为了“南蛮”。对这种以蒙人自居的人,还有什么好讲的?民族大义对他们来说,或许就像是天方夜谭,想都不曾想过的。

邓舍瞥了眼王士诚,说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宋灭元兴之际,虽有弘范之奸,遗臭万年。也更有文丞相这样的忠臣烈士,流芳百世。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有的活着,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永远活着。譬如你我今日攻取大都,不管事成或不成,稼轩有词云:‘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如此,足矣!”

王士诚不读书,邓舍所引用的辛弃疾的两句词,他不太懂,追问意思。邓舍详细地给他解释了,又阐发开来,评点一番宋末人物。文天祥的大名,妇孺皆知,王士诚喃喃道:“有的活着,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永远活着。”品味再三,沉默不言。

忽然,宴席上传来一声巨响。众人忙转眼去看,却是佟生养喝得多了,坐不稳当,摔倒在地。边儿上高延世等人齐声哄笑。佟生养满脸通红,不知是醉的,抑或是恼的,扶着案几,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嚷道:“尔等鼠辈,笑些甚么!”

“你骂谁?”

“谁笑,老子骂谁!”

高延世大叫一声,跳将起来,质问:“你说谁是鼠辈?”

“作威作福,个个好手,说到与鞑子厮杀,无不胆怯。谁如此这般的缩头缩脑,便是谁为鼠辈。”

“休得欺人太甚!”

“哈哈,俺说的错了么?”佟生养乜视席上,益都诸将怒气勃发。

高延世有心辩驳,却一句话却也说不出口。为何?佟生养说的皆为实情。海东秣马厉兵,欲与大都一战,而王士诚却听从田家烈的劝阻,不肯联手与共。这脸打的,不但狠,并且准,叫人掉了牙齿也只能往肚子里吞,丝毫无法与之争辩。

酒喝到现在,邓舍与王士诚一直谈话,没喝多少,益都诸将在海东众人故意地哄劝下,却已都喝得差不多了。

高延世转过身,跨步出席,对着王士诚,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叫道:“主公!海东辱人过甚。我益都兵精将勇,何曾受过如此的轻蔑?简直奇耻大辱!延世不敢自称勇武,愿请为先锋,即日为主公先下大都!”

“哇哈哈!”

佟生养放声大笑。他的任务完成,为避免因方才的言论,过度激起益都诸将的反感,身子晃了晃,装着醉倒,栽入了侍女的怀中,不片刻,鼾声大作。邓舍皱了眉头,斥道:“成何体统!”吩咐毕千牛与三二侍卫,将之抬出了宴席。

“我这义弟被我宠坏了,素来放荡。骄恣妄语,有得罪之处,尚请王爷海涵。”

王士诚干笑两声,道:“英雄本色,无妨无妨。”受人面辱,偏生发作不得,再好的修养也难以做到浑然无事。何况王士诚的城府,本就称不上深沉。他沉了脸,瞧也不瞧高延世,道:“胡闹些甚么!退下!”

“主公!”

姬宗周缓缓起身,咳嗽了声,道:“以臣之见,高将军所言,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甚么?”王士诚大为惊讶。前几日,他探病邓舍,得悉海东欲图大都并非临时起意之后,回来与田家烈等也有过商议,基本上没人看好海东,多认为海东此举委实自寻死路。当时姬宗周也在场,并没有多说什么。现在,他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的确令人惊奇。

“此一时,彼一时也。臣适才听燕王与主公对谈,既有花马王之参与,那么此事,臣以为似乎便有可为的余地了。”

姬宗周的话正说中王士诚的心事,他沉吟,道:“姬公的意思是?”

“花马王兵多将广,占有数路之地。只要他肯参与,我军至少便可多出数万的精锐。且花马王在我益都西边,纵然事有不成,鞑子的报复反击,也定然是他首当其冲。对我益都并无太大的损害。因此,臣以为,或有可为。”

“这,……。事关重大,待田公回来,然后再做详议。”王士诚不愿在邓舍面前谈论,以免显得他益都内部好似意见不一似的,敷衍了两句,挥手叫姬宗周退回原位。

“齐鲁之地,圣人乡里。久闻益都英俊,人才济济。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谁人出此狂言?”

“吾,海东潘贤二。”

“不曾闻听。”

“我海东高明之士,如过江之鲫。类吾之才者,何止百千。我本无名之辈,庸庸碌碌。诸位不曾闻听过吾的名字,却也实属正常。”

邓舍变色,二度斥责,喝道:“佟生养醉了,你也醉了不成?当着扫地王的面,大放些甚么厥词!岂有此理,还不给我速速退下。”潘贤二躬身应诺,欲待退下。事关益都士子的体面,姬宗周却不肯轻轻松松放他走开,问道:“潘先生言吾益都‘不过如此’,是何意也?愿闻高论。”

“请问扫地王,为何对与我海东联手攻取大都一事,迟疑不决?”

“田公有言,囊日刘太保三路北伐,气势何等雄壮,功竟不成。今鞑子察罕兵威正盛,连我汴梁亦陷入其手。俺非是不愿与贵省联手攻取大都,奈何敌强我弱,仓促出击的话,胜倒罢了,若败,该当如何?我益都不比贵省,少有天险,一马平川,东西纵深只有数百里,设如因此引来鞑子的大举反扑,后果堪忧。”

“可笑!”

“有何可笑?”

“吾真不知贵省之主,究竟是扫地王爷,抑或田家烈!王爷以一省主官的身份,口口声声,言必称田公。‘山东两大王,益都一小王’,哈哈。此话看来倒是不假。”

“益都一小王?”

“两大王者,王爷与花马王是也。益都一小王者,田公家烈也。怎么?王爷没听说过这句话么?益都城中上下,早就传遍了的。”

王士诚愕然,转顾姬宗周。姬宗周点了点头。王士诚兀自不敢相信,再去看续继祖,续继祖也点了点头。他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碗碟杯盏,叮叮当当响个不住:“此是何人,敢用此言挑拨俺主臣关系?”

按照本先的预测,海东诸人以为王士诚纵然不至幡然作色,最少也会心有芥蒂。他此时的表现却出乎了众人的意料。

这还是因为益都诸人对王士诚不够了解的缘故。王士诚本性不坏,他虽不喜欢田家烈的一些作风,但却从未曾有过猜忌。并且,他也从没玩弄过权术,对厚黑二字,更完全没有过接触,因而狂怒之下,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如此。也不知该说他聪明好,还是该说他忠厚好。

不管怎的,他猜的虽不中,亦不远矣。“山东两大王,益都一小王”,此话正是海东众人散播出去的,用意在离间田家烈与他的关系。

潘贤二不惊不忙,接着说道:“挑拨也好,离间也罢。王爷,此事的重点不在这里。可惜田公家烈虽看出了不参战之利,却没看出其弊。吾益都无人的感叹,正是由此而发。”

宴席上,有益都一人起身问道:“不参战,有何弊?”

“王爷雄韬武略,诸公饱读之士。有一句话,难道你们全没听说过么?”

“什么话?”

“山东之地,易攻难守。战则可存,避战则亡。”

“怎么讲?”

潘贤二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没有直接地用枯燥之道理说教,而是从历史故事入手,用来作为论据。他说道:“昔桓公九合诸侯,救燕于山戎之患,存卫于北狄之难,而成五霸之首、一匡天下,何也?在其战也。汉末曹操之兴,拥青兖以为基,北击乌桓,南克袁绍,而终一统北国,挟天子以令诸侯,何也?在其战也。

“又有秦汉之田氏,隋末之徐园郎,唐末之李道古,显赫一时,不旋踵而败,何也?在其自守也。是以山东之地,战则可存,避战则亡。自守则易弱以亡,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

又有益都一人,起身道:“话虽如此。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敌强我弱,若贸然出击,则是为以卵击石。不谋全局,不足以谋一域。潘公所言,未免鲁莽。”

“先生谁人也?”

“河间章渝。”

“吾未见敌强我弱,只见章公畏敌如虎。”

“你!”

“公所虑者,料来当与田公家烈所忧相同。王爷适才言道,囊日刘太保三路北伐,功竟不成。可惜,诸位只看到了刘太保失败的结果,却没有研究刘太保失败的原因。刘太保为何失败?之所以功亏一篑,不在鞑虏势强,而是因为中路军关铎部配合不当。当时,贵省毛平章的前锋逼近已至大都百里之外,关铎部却因失期未至,故此功败垂成。”

“如果我益都答应与贵省联手,那么,贵省有何计划?”

“今,花马王已然答应与我海东联合了。如果贵省也愿出军的话,可以与花马王兵合一道,取真定,夺蔚州;走河间,出直沽,从南边威胁大都。同时我海东的军队,先南下攻取辽西,然后出永平,走滦州,由东边而击大都。如此,则贵我两军互相应和,最终会师大都城下。

“不久前,元军才遣派大都的戍军往去岭北平叛,大都城中现在非常的空虚,而孛罗与察罕的精锐全在河北、山西。大同的孛罗若来进攻,则有我上都的军马可为牵制。察罕若来进攻,则田丰首当其冲。这是难得的机会,大丈夫扬名天下,在此一举。事弱可成,岂止扬名?这是就连刘太保都没能完成的壮举,小明王也得对王爷恭敬有加。”

人谁不好名?邓舍“雁过留声”的话言犹在耳,潘贤二的分析看似确实可行,不愿田丰专美在前的念头愈来愈强烈,王士诚砰然心动。他犹豫道:“可是,田公言道,……。”

“哈哈,此真‘益都一小王’也。”潘贤二不再多言,冲王士诚、邓舍行个礼,退回宴席,坐下来,自顾饮酒。

益都又一人,不忿起身,说道:“我行省田公,天纵英才,智慧过人。我益都,……。”

不等他说完,杨行健振衣而起,高举酒杯,意态雄豪,放声吟道:“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历登高山临溪谷,乘云而行。行四海外,东到泰山。”此为曹操《气出唱》中的开篇几句,他朝王士诚拱了拱手,提高音调,感慨万千,说道,“曹公英杰,世称枭雄。驾六龙,行四海,东到泰山!

“伟哉!大王之《灭倭满堂势》,益都士子、百姓无不以大王为傲,视大王为今日的英雄曹公。然而,军国大事,大王却不能自决,便如三岁孺子,事事问计田公家烈,岂不可笑?徒失天下人心。

“今,大王拥泰山而揽黄河,坐东南膏腴之地,锦衣玉食,富比江南!曹操之所兴者,赖青、兖之根本。齐鲁大地,古有齐鲁之国。春秋五霸,桓公为首。齐桓公者,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如今之中原,圣上偏居安丰。膻腥胡尘,满布南北。尊王攘夷,此其时也!九合诸侯,贵我两省精诚团结。一匡天下,此大王与我家主公之功也。大王何意?一言可决!”

自上次宴席后,杨行健善辩的名号算是在益都打响了,有人看不惯,起身说道:“杨公咄咄,何其逼人!想我齐鲁之地,……。”

“齐鲁之地,圣人乡里。鲁有孔、孟,立我名教,礼仪传承,泱泱中华!昔古之齐国,有管仲,辅佐桓公霸业,屠戎而救燕,灭狄救邢、卫。孔子云:‘微管子,吾其披发左衽矣。’壮哉!管子之功。

“今日之中国,胡虏即昔日之戎、狄。今日之益都,大王即昔日之曹、桓。大王若肯与我海东联手,则可以齐鲁圣人之子弟,提千万燕赵之虎贲,竖尊王攘夷之雄旗,出河间而叩关腹里。

“当其时也,大王驾驭骏马兮,乘风而行;西出泰山兮,跨越黄河!何止北地群雄,江南英杰,也必然闻讯而色舞,横眉而拔剑。天下忠义之士,定然云合而影从。南北观望之诸侯,势必唯大王为前瞻。大王一令既下,英雄伏首;大王一怒之威,血流千里!如此,则大王您想做的事,还不就是称心如意,凡所欲为,孰不如志了么?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此天降大任于大王也!时机若失,则不复来。唯请大王明断。”

他根本不给益都诸人发言的机会,意态狂傲,高谈阔论,与潘贤二的发言前后相应,一波接着一波,恣肆如汪洋,发聩如风雷,极其地鼓动人心。益都诸人,无不色变。高延世诸将,奋然挺身,踊跃争先,唯恐落后,拜倒一地,皆大呼请命,愿与海东联手,并甘之前驱。

王士诚转望邓舍,邓舍面带微笑,不发一言。

——

1,自守则易弱以亡,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

这句话出自明代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类似的话,前代也有。因其言洁意赅,所以干脆直接引用。

27 栈道

王士诚一拍案几,做出了决定:“他娘的,干了!”

他虽粗人出身,然而素来仰慕文雅,平时很注意甚少说脏话的,这会儿受邓舍、潘贤二、杨行健三人话语的刺激,热血上头,霍然起身,掂起来边儿上邓舍给的那短剑,拔剑出鞘:“不指望齐桓、曹操的霸业,至少如燕王所讲的,生当顶天立地,死要轰轰烈烈。www.65txt.com”

他向邓舍说道:“此战非同小可,一旦打起来,那便是我皇宋的第二次北伐。殿下的具体计划怎样?说来听听。”

“兵分三路。”

“怎样兵分三路?”

“王爷您为一路,由杨诚为向导,出河间,取飞狐、蔚州。隔绝孛罗的任务交给你。花马王为一路,取真定,阻挡察罕的任务交给他。我海东一路,下辽西,走永平,取大都。王爷与花马王两位为守,我这一路为攻。只要咱们攻守配合得当,此战必胜。”

“由杨诚为向导,本王取蔚州?如果孛罗大举进攻,怎么办?”

“王爷能挡则挡,真挡不住,自有我部上都军南下,经察罕脑儿,配合王爷攻击孛罗的后方。以为呼应。”

“察罕兵狠,如果田丰挡不住怎么办?”

“花马王若挡不住,那么就需要请王爷给予相助一臂之力。”

“如果察罕与孛罗在我军的压力下,被迫联手,同时进攻田丰与俺,该当如何?”

“察罕与孛罗联手的可能性,以我的推测并不大。假如他们真的联手了,而王爷与花马王又落在下风的话,事如危急,我海东自然不会坐视,可以走海路,经益都,由山东的后方相援王爷与花马王。”

“你海东又要打大都,又要吞并上都,又要援我山东,兵力可够么?”

“虎贲十万,倾巢而出,如何不够?”

王士诚面上阴晴不定,一边是展开战事后可能会带来的危险,一边是事若成功时,功成名就、天下传名、青史流芳的美誉。该选择哪个?他看了一眼邓舍。邓舍年未及弱冠,因克高丽、占上都的功勋,却早已威名显赫,成为了如今北地最耀眼的一颗明星。

他心中想道:“老子东征西战,益都的士子夸俺为齐桓再世,难道会连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子都不如么?”争强好胜、渴望荣誉的心一起,他彻底下定了决心。

海东有虎贲十万,他与田丰的兵马加在一起,虽没有这么多,但是四五万总还是有的。十五万的大军,也足可比拟当年北伐的声势了,且今时不同往日,刘福通北伐的时候,海东可没有人配合!细想起来,胜算看似的确不小。他提起短剑,插入案几,问道:“不知燕王殿下,打算何时出军?”

“王爷若有意,你我可先与花马王见个面,将整个的战略部署确定下来。然后,你我三路大军同时发动!打鞑子一个措不及手。”

“好!俺即日便遣派使者,寄书田丰。请他来益都一议。”

三言两语,这桩大事便算就此定下。邓舍心头一松,佯喜大笑,与王士诚对击一掌,赞道:“王爷杀伐决断,雷厉风行。我十分佩服。这样的大事,正该与王爷您这样果断的人商议才对呀!”

王士诚矜持欢笑,当夜酒散,次日一早,他即与邓舍联名派出了两个使者,赶赴田丰的防区,邀其前来一叙。田丰欣然应招。

同一时间,远在莱州沿岸的罗国器用种种的借口绊住了田家烈,等他们终于检阅海东水师完毕,转回益都复命的时候,田丰早已到了,甚至,就连如何进攻大都的整体战略部署,也基本上已然定下。

田家烈连连跺脚,闯入王士诚府上,极力劝阻。王士诚不能从。如果说他刚开始答应邓舍,还是因一时的头脑发热,现如今,连续两三天的军议,田丰与邓舍的一唱一和,早把他的决心彻底坚决。

用田丰的话来说就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实不相瞒,燕王殿下初提此议时,在下实不曾料及大王也会同意参与。”他一副很意外吃惊的模样,肃然起敬,“昨日之大王,人称优柔,今日之大王,如此果敢。”感叹不已,“刮目相看,刮目相看。”

直言不讳的批评,然后加以称赞。这叫先抑后扬。田丰与王士诚是老对手了,他越是如此,越显得话语诚恳。邓舍在一边儿眯着嘴,只笑,不说话。

案几上放的是益都士子呈上的颂扬诗文,耳朵边听的是老对手由衷的佩服称赞。前边有功成名就的荣耀欢快招手,后边是就算失败,也是田丰首当其冲,似乎对益都并无大的危险之保证。王士诚会做什么决定?不须多讲。有道是骄兵必败,他现在就处在骄兵的状态上。

田家烈气急败坏,拽着他的衣襟极力谏阻。军议会上,没人注意的瞬间,田丰与邓舍眼神对话。王士诚踌躇满志,横戈跃马,召集三军将校,言辞壮烈,慷慨誓师。

然而,益都文武那么多,难道就真的除了田家烈之外,便没有人看的出来此中或有玄虚么?当然不是。看出来的人,有的地位低下,说不上话。有的地位够高,却就是不肯去说。王士诚誓师校场,姬宗周深夜秉烛,月下读书,琅琅的读书声传出室外:“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他口中的夷狄,说的是蒙元么?不得而知。

邓舍、田丰、王士诚经过认真仔细地分析、商议,确定了三方出军的先后次序并及时间。邓舍先动,待海东取下辽西、吸引住蒙元的注意力后,田丰、王士诚继而出军。田丰取真定,王士诚攻飞狐、蔚州。为壮大王士诚的实力,田丰与邓舍各拨一支军马,归其统一指挥。

田丰拨给王士诚的,是杨诚军。邓舍拨给王士诚的,是杨万虎部。

计议已定,田丰、邓舍各归本镇。不久,杨诚、杨万虎部分别入鲁。应王士诚的要求,这两支客军没有直接进驻益都,而是一个由南边走陆路,一个从北边走海路,汇合到了河间府。

在此期间,田家烈非常执着,几乎每日必有数谏。王士诚执意不听,到的后来,在姬宗周等的煽风点火下,更是对田家烈起了厌烦之心,见都不肯见了。未免夜长梦多,邓舍回辽阳的次日,辽西战事就随之打响。

这战事展开的毫无预兆,关世容、李邺、许人、李靖等使足了力气,勇猛往前,世家宝节节败退。邓舍并且扬言亲征,三天后,他的帅旗出现在了辽西前线。而便在同一时间,一艘小船横穿过渤海海峡,在海东水师或明或暗地护送下,抵达了益都沿海。

28 陈仓

海东对辽西的进攻,初次尝试了水陆并举。www.65txt.com

一方面,李邺等的步军以东边的义州为配合,从惠和发起了主攻。另一方面,刘杨的水师亦从海上向位处辽西腹地的红罗山、瑞州总管府等地展开了攻势。并有一支别动先遣队,尽是小船,经小凌河与渤海的交汇口处,沿河逆流西上骚扰沿边,最远处深入可达百里。

这几路胜兵强卒,彼此应和,互相配衬,给世家宝所在的大宁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形成了泰山压顶之势。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随着海东地盘的节节扩大,世家宝的官职也是跟着水涨船高,现如今他已经坐到了蒙元辽阳行省的左丞相,堂堂的从一品大员,画土分疆,与纳哈出平起平坐了。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世家宝虽非所谓的养贼自重,可他独自担负着镇守辽西的重任,面对咄咄逼人的海东,地位也就自然随之显得越来越重要,升个官儿毫不奇怪。但是,元廷能做到的也就只是如此了。

早在上次惠和大败之前,世家宝就曾屡次三番地上书元廷,奏请元帝,一要增援,二要武器。然而除了点火炮、火铳,元帝却什么也不能给他。甚至连军饷,都需得他自己筹办。

世家宝虽远在北疆,却也曾有听闻,天下战乱如此,朝中居然依旧党争不休,奇氏、皇太子为了迫使元帝禅让,与太平、老的沙等帝党的争斗已然将近白热化。而地方实力派,如察罕、孛罗辈,骄横跋扈,拥兵自重,何止“听调不听宣”,甚至即便连“调”,也隐约有了点不肯服从的意思。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眼不见江山难保,欲所图无非苟利。天下将倾,无一人以国为念。寇贼遍布,众朝臣唯利是图。糜烂竟然至此,尚有何话可说?

世家宝纯良忠臣,该做的,反正都已经做了,现在对他来讲,无非十三个字罢了,“尽人事,听天命,临危一死报君王”。

说实话,其实从惠和大败之后,世家宝对大元的江山就差不多失去信心了。李邺以区区一两千人,抗击他数万的大军,小小的一座惠和城,挡住他无法前行一步。城头上林立的旗杆,密密麻麻的人头,这一切,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海东士卒悍不畏死、坚韧善战、凶残如狼的形象不仅摧毁了元军士卒的斗志,也同时摧毁了世家宝的信念。

但凡常人,每遇严重的挫折,或者愈发奋起,又或灰心丧气。世家宝曾经做过前者,而今他选择成为了后者。

严格来讲,他惧怕的并非海东士卒的战斗力,他灰心丧气的是蒙元朝廷的内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只怕猪一样的队友。也因此,此次海东的大举进攻,也基本没给他恍如止水的心田造成半分的慌乱。

他十分的平静,即使在接连获悉前线兵败的情况下依然如此,很有点指挥若定的风度。

“红罗山失陷了?噢,我知道了。”

“什么?瑞云山也失陷了?好,你退下吧。”

“兴中州没了?行,叫败卒都退回来吧。带兵将校来向我请罪?不用了,告诉他们,辛苦了,去休息吧。”

“锦州落入了红贼之手?噢,因为红贼水陆夹击,所以抵挡不住,是吧?可以理解。守城主将阵亡?哎呀,真可惜。他阵亡的原因是副将投降、卖了城给红贼?没关系,降就降了吧。”

“李邺兵临城下?算日子他也该到了。咱的援军来了么?噢,还没有。好几天前援军不就到永平路了么?驻军不前,是吧?孛罗军呢?才出了宜兴州?还没到五指山?来人,替我给孛罗大帅写封信,就说大宁将要失守,他的援军请回吧。”

不到八天,李邺、刘杨、义州军三路雄师汇合大宁城下。传说中,得道高僧往往会先自知晓大限将至会在何时。世家宝现在就是这幅模样。他强任他强,清风抚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号称五万的海东虎贲连营接帜,扎下的营头密密麻麻,成百上千的骑兵成群结队地跃马耀武,扬威城下。世家宝连盔甲都没穿,一袭软衣,慵懒地斜靠胡床,坐在高高的城头,神色安然,观望多时,仰头看天,天高云淡。

许久,他发出了一声渺不可闻的悠然叹息,一首古诗悄然入了心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左右的元军将校都是没什么学问的老粗,听不懂,面面相觑。世家宝翻来覆去将那诗句吟诵良久,忽有所感,粲然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众人,说道:“我看到的不是红贼,我看到的是寂寞。”

然后,他转目西方,数万的蒙元援军,一停永平路,一驻五指山外,皆按兵不动。继而,他又转目东方,一群大雁列成个人字形,穿梭在云层中,振翅高飞。它们时而变幻队形,时而敛翅低掠,飞过了一座座的城池,飞过了一座座的山峦,它们飞过了大凌河,它们飞过了小凌河。

空气由暑热渐渐变得清凉,陆地到了尽头,白花花的水浪拍打岛屿,汹涌澎湃的大海上,东一簇、西一簇,停泊聚拢了无数的艨艟斗舰。

一艘小船,自它们之间穿行而过,灵巧、迅捷,最终在莱州湾中的浮游岛边儿停靠了下来。船上人很少,连带水手只有二十来个。有个仆役侍从打扮的中年人,弯着腰走出乌黑的船篷,手搭凉棚,朝四外照了一照。

浮游岛面积不大,数百米方圆大小。西北两侧悬崖峭壁,东南地势平缓,距离岸边远的地方有四五十里,离最近的刁龙嘴只有十来里。刘杨平倭的时候,顺手曾把此地用为一个补给点。此时在船上远望,蓝天碧水,泛泛烟波中,岛屿便如一点翠螺,碧绿可爱。

浮游岛之所得名,有两个说法,一则因其孤零零浮在海面,故以浮游为名,一则因其状若蜉蝣,故又称之为蜉蝣岛。

那仆役侍从打量了左近周围片刻,扭过头朝船篷里道:“将军,约好接应的人好像还没有到,…手机访问:wàp.①⑹k.cn…。”话音未落,但见岛屿北边的峭壁下,转出三二船只,其中一艘较大的,打着海东水师的旗号。另外两艘则皆为小船快艇,乘风破浪,很快到的近前。

小船的船头上参差站着三四人,三个儒生,一个穿着简单的皮甲。穿皮甲之人双目明亮,灼灼如日,夺采耀人,却不是益都三友之一的鞠胜是谁?他左边一个矮个子的年轻人,面色沉毅,右边一个瘦高中年,弱不禁风。此两人乃三友中其它的两位,年轻人是李溢,瘦高中年为国用安。

他们三人的前边,立着位四旬上下的清瘦文士,海风吹动起衣襟,长袖飘飘,颇有仙气,正是颜之希。

两厢船艇靠拢,颜之希等撩起衣袍,跳上乌篷小船。先前出来的那仆役侍从肃手立在一侧,船舱中又出来一人。年岁不大,短打妆扮,颔下蓄须,一双眼明亮深沉,虽不及鞠胜的耀人,却自有一番沉稳英武的气度,是别人比也比不上的。

颜之希带头拜倒,口中高呼:“见过燕王殿下。”

“诸位先生快快请起。”邓舍跨步上前,笑吟吟扶起众人,他这是初次与益都三友会面,热情而又不显的唐突的打量了三人一下,笑道,“益都三友,梅兰竹,久仰大名,今日一见,得偿夙愿。”

颜之希欲待介绍,邓舍挥手止住,道:“且慢,待我来猜上一猜。”看鞠胜,赞道,“三友名为鞠胜者,字虽以柔,人实英武,目亮如日,咄咄逼人。若我料的不错,这一位,定然鞠以柔先生。”

鞠胜一拱手,道:“燕王英雄盖世,在殿下面前,仆何敢英武二字的评语?惭愧惭愧。”

邓舍哈哈一笑,又指着李溢,道:“利津李溢,惜字如金。饱读诗书,谦谦君子。此一位必为李溢李守谦先生。”李溢叉手作揖,道:“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邓海东。吾也不才,今能有幸见到燕王,与殿下相会海上,幸甚幸甚!”

“益都国氏,世宦书香。累有清名,美誉共传。这位老先生,肯定就是国用安国邦杰先生了。”

国用安惶恐不已,二度跪拜,道:“燕王威名,遍于宇内。天下士子,交口称颂。海内豪杰,奔走归之。用安,益都布衣,今能得见殿下,已属望外之求,‘清名美誉’,实不敢当。惶恐惶恐。”

“哈哈。老先生太也多礼,快快请起来罢。诸位,海上风大,且随我入舱内一叙。”

临入船舱,邓舍瞅了眼停在不远处的水师大船,微微皱了眉头,低声吩咐侍从两句。那侍从自去传命,叫那船只开的远点,莫要停靠左近。那船只太过显眼,若叫有心人看见,说不得会走漏了风声。

一点儿不错,邓舍此次前来益都沿海,本微服出行。辽西那边的战事,尽管竖起的有邓字帅旗,实则不过是个幌子。正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者是也。邓舍这叫做醉翁之意不在酒。舞起辽西之剑,其意方好落在益都。

诸人入得船舱,分别落座。

相比鞠胜几个,颜之希与邓舍算是熟人了。他首先开口,说道:“殿下白龙鱼服,不吝危险,亲又泛舟远来,胆气之豪迈,着实令在下钦佩。”

渤海海峡如今全是邓舍水师的天下,他泛舟而来,又有何险?不过话说回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了图谋益都,邓舍加上这回,先后两次亲身入鲁,若论胆气之壮,颜之希夸的也不为错。

邓舍微微一笑,心想:“干大事怎能惜身?”他这个想法,却与鞠胜曾经对颜之希讲过的话,一模一样。侍从们奉上茶水,邓舍殷勤劝茶,寒暄过后,言归正题,他问道:“从我上次走,至今已有半月。益都地方的情形怎样?可有没有什么变化不同?”

“殿下的雄师,在辽西捷报频传。应田丰的催促与殿下的谕令,王士诚已然于五日前召集诸将,点齐三军,并于两日前,派遣出了先锋部队,开往河间府方向。这个消息,殿下应该已经知晓。”

邓舍点了点头。他之所以在这个时候二度重来益都,原因之所在,正因王士诚已然开始出军。

“此次出军,王士诚本想以续继祖为帅,因了姬宗周等幕僚大臣的劝说,改而决定亲自出马。”

姬宗周劝王士诚亲征的说辞是:北伐大都,实为数年中难得一见的盛举。如果胜利,带兵的主帅定然誉满四方,若用续继祖为帅,怕有日后功高震主之危。退一万步讲,就算失败,此次出军并非益都一方,北地三王皆有其份,且首倡者亦非益都,乃是海东,因而也无需担忧名誉受损。是胜则有利,负则无损,何如亲征?

王士诚从善如流,闻言之下,自然蟒容大喜,当即拍板决定留续继祖镇守益都,他亲率三军,征伐前线。

“除了留下续继祖镇守益都外,王士诚并且把田家烈也留了下来。又有高延世为益都军马巡城千户,调陈猱头充任续继祖副手。”

田家烈为王士诚的谋主,王士诚不带他去前线打仗,反而留下来与续继祖一道坐镇益都,大约不外乎益都乃他的根本之地,续继祖无谋,只留其一人镇守,王士诚不能放心,所以也留下了田家烈,以为辅佐。

当然了,要说这辅佐之任,姬宗周等其实也足可充任的。那么,为什么他偏偏留下田家烈呢?细究起来,其中或许也有他对田家烈起了厌烦之意,故此干脆丢下他不带走,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在内。

不管他的意思怎样,留下田家烈在益都,却是给邓舍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不怕人勇,就怕人智。续继祖、陈猱头、高延世诸将勇则勇矣,皆无智谋,邓舍要取益都,他们绝非对手。如今多了一个田家烈,就有些棘手。邓舍沉吟,问道:“王士诚主力何日出城,可曾定下了么?城中留下的军马又有多少,你们可知晓么?”

这些都是军机密事,鞠胜等人自然不知。颜之希知道。从他的家眷送去海东日起,邓舍对他就算是彻底放心了。前不久,李首生已经奉命与颜之希连上了线,他此次前来面见邓舍,带的也有李首生的密报。

“根据线报,王士诚主力出城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那一天是个黄道吉日,利征战、拔营。他留下益都的军马不少,大约一万多人。”

坚城、勇将、谋主、万余驻军。此皆为王士诚主场之利,邓舍客军的身份,远来海上,至今没在沿海占取半座的城池,他会如何施展计策,在辛辛苦苦终将王士诚调虎离山之后,奇兵取胜呢?

这个疑问不止盘旋在颜之希的心头,益都三友也全都百思不得其解。

要知,邓舍尽管给颜之希说过一套智取益都的整体方案计划,但实则那套方案是早已废弃不用,早就被淘汰掉的。而且,后来邓舍也明言相告了他们,因时局的变化,方案也随之改变。改变后的方案,又会是什么?

海鸟高飞,波浪翻涌。随着波浪,小船微微荡漾。阵阵海风扑入舱内,卷起帘幕,飒飒作响。舱内多人哑口无言,静待邓舍分说。

29 阳谋 (补完)

历数邓舍入益都以来所用的种种计谋,先用瞒天过海,骗的王士诚信他来益都是为了借道陛见天子。(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然后反间,疏离了王士诚与田家烈的关系,并巧用手段,将田家烈调走沿海。再用益都士子造成舆论,激起王士诚的骄傲。欲擒故纵。

接着远交近攻,安抚察罕、孛罗等之同时,与田丰达成盟约,并与之联手,一唱一和,更进一步地火上浇油,最大限度地刺激出王士诚不切实际之雄心壮志。利用他欲图青史留名的野望,上屋抽梯。所有这一切之目的,全在釜底抽薪,重头戏调虎离山。

如今老虎即将要被调走,看来好似大功告成。可是,另一个矛盾却又出现。

须知,海东在益都没有一兵一卒的驻军,没有基础,缺少立足点,就好似空中楼阁,再强的实力也没有用武之地。如果邓舍不顾一切,采用强攻的方法,那么,名不正言不顺,势必激起益都地方上下的反弹,且他如若强攻,只能从海路上来,即便最终获胜,也定然损失惨重。

更不必说,倘若强攻遇到阻碍,万一久攻不下,给了王士诚反应的时间,再让他带军杀回来,那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实在得不偿失。

然则,下一步该怎么办呢?邓舍与洪继勋、姚好古早就商量出来的决议,下一步索性就不用阴谋,改用半阴半阳。简单地讲,八个字,两个词:老调重弹,故技重施。至于如何故技重施?他的故技又是什么?

邓舍对颜之希等微微一笑,把接下来的步骤、计划详细道出。

诸人听完,又是骇然,又是惊奇。

胆大的如鞠胜,拍案叫绝;胆小的如国用安,忧心忡忡。颜之希拈着胡须,沉思半晌,道:“此策虽险,险中有奇。出人意料,绝妙绝妙。”

对颜之希的分析,李溢表示赞同。他补充道:“此策若成,殿下则反客为主,顿时便有了名分大义。有了名分大义在手,就算将来殿下在攻取益都的过程中,遇到些许的阻碍,料来也不打紧,大可以徐徐克之,无须焦急。是为擒贼擒王、借尸还魂之计也。甚好甚好。”

四个人,四种心思,但有一点却是相同。他们望向邓舍的目光,佩服之余,更多出了三分敬畏,不约而同地想道:“城府深沉?何止深沉!”

有着忠厚仁义的美名,行此致人死地之悍策。曾经颜之希对邓舍做过的评价,此时再度浮上他的心头,真是半点不假!托名仁厚,实为奸贼,诚曹孟德之流也。然而,话说回来,乱世之中,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值得托付与投靠的明君呀!若拿三国人物来做比较,别说曹操,即使忠义仁厚的典范刘玄德,试问:他的荆州怎么来的?他的蜀地怎么来的?他又是怎么当着赵子龙的面摔阿斗的?他又是怎么在临危病死前,向孔明托孤的?

说白了,一个主公好不好,判断之标准,不在虚名,而在他的雄心志向,在他对时局的把握控制,在他对待臣子的态度、并及他对待敌人的态度。

名为仁厚,实际行事也很仁厚的话,至多可得人一声赞许:忠厚长者。君子可欺之以方。尤其战乱之时,鼎革之际,真的英雄注定悲剧人物,只有枭雄才是成大事的材料。历朝历代,曹操皆被视为奸臣,然而当其时也,曹操麾下之能臣勇将,却不知比东吴、西蜀强过多少!最后一统三国的,也不是东吴,也并非西蜀,为何却也偏是曹魏?原因便在于此了。

且说邓舍这擒贼擒王、借尸还魂之计,之所以早不说、晚不说,直到现在才向颜之希等合盘托出,却是因了若行此计,非得鞠胜这样的益都豪门大户配合不可。

故此,他待诸人消化了完以后,笑道:“此计若成,则益都为我囊中之物矣。诸位先生皆高明之士,有治国安邦的大才,日后这益都行省,说不得,还需得请几位出山。到时候,请诸位千万看在咱们布衣之交的份儿上,毋要推辞为好。”

俗云:无利不起早。颜之希几个主动投靠邓舍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以前说太早,现在眼见大事将成,邓舍把话挑明,一来给他们吃个定心丸,二则也好在接下来的“借尸还魂”计中,使得他们更加死心塌地地为海东做事。

果然,颜之希道:“治国安邦之才,愧不敢当。殿下不嫌吾等浅薄,肯以布衣为交,吾等已然受宠若惊。有何需要咱们出力的地方,但请殿下明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颜先生,豪迈之士也。现下这借尸还魂之计,若想功成,还真有一桩事情,非得诸位来办不可。”邓舍缓缓道出,“如此如此。”

众人侧耳倾听,无不心领神会,纷纷慨然应诺。海上相会,匆匆而别。颜之希等自转回益都。

送走了他们,邓舍步出船舱,远望海面,波澜起伏,无边无垠。蓝天、白云、碧波、海鸟。过了这渤海海峡,迎接邓舍的,就将会是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饶是他久经沙场,也忍不住热血沸腾。

一波巨浪打来,小船颠簸,随从侍卫勉强站稳脚步,躬身请他回入舱内。邓舍兴致很高,不肯回去,扶着船舷,稳立不动,迎着强劲的海风,他心潮翻涌,吟诵道:“万里瀚海横渡,极目鲁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争分夺秒,时不我待。

望着颜之希等乘坐的小船渐渐运去,邓舍转问左右,道:“郭将军那里,准备妥当了么?”

毕千牛答道:“精挑细选了三百勇士,郭将军在昨日便已潜上岸了。”

“即去通传,令他立即展开行动。千牛,你也准备一下,赶去益都吧。”

“是。”

三天后,王士诚亲率益都主力,兵马两万,号称十万,敲锣打鼓、张扬旗帜,浩浩荡荡地出了益都城池。他们走后的次日,颜之希与益都三友悄悄返回城中,与颜之希等前脚接后脚,毕千牛化妆成个老农模样的乡下人,也接着进了益都城。

色目人玛乐格虽然远去了大都,但他所在益都开设的酒楼却依然还在照常营业。毕千牛担着一挑木炭,哪儿也没去,进了城门,便直奔酒楼而来。酒楼里的伙计全都早换成了通政司的人,毕千牛寻着帐房,对上暗号,自有人取走木炭,帐房引着他来入后院。

那帐房不识得的毕千牛是为何人,问道:“老哥既是奉殿下之命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殿下有何命令?请讲。”

这帐房在通政司任的职位不低,毕千牛却不肯对他说,只道:“不知李知事现在何处?烦请姐夫且去将他请了过来。殿下的命令,俺只能当面告之与他。”

“姐夫”,是当时陌生人之间一种普遍的表示尊敬的称呼,好比现在的“同志”。一边说,毕千牛一边取出信物,是个青翠玉佩。通政司有明文规定,凡见此物,如见燕王。拥有此物的人,不管有何吩咐,通政司上下都需得无条件服从。那帐房验过无误,肃然起敬,心知这位貌不惊人的老农,定然是位了不起的海东大人物。

不多时,李首生接了急报,匆匆忙忙地过来。他与毕千牛本就相识。要说起来,毕千牛身为邓舍的侍卫队长,海东高层不认识他的,还真一个也找不出来。

李首生又惊又喜,打发了那帐房出去,问道:“主公有何命令?居然劳动毕将军亲自前来!”不等毕千牛回答,他隐隐已经猜到,赶着又问,“可是,……,可是到了那桩大事要发动的时候了么?”

毕千牛神色庄重,缓慢地点了点头。便仿佛春雷炸响,李首生顿然心跳不已。

他堂堂海东高官,甘愿隐姓埋名,在益都卧底的这许多时日里,每日间殚精竭虑,在海东对益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短短的时日内,硬生生无中生有,打造出了一个四通八达、触角无孔不入的庞大情报网,其中的艰险辛苦实在不足与外人道也。他这么卖命为什么?所为的,可不就是这一天么?

他激动的话音都带起了颤抖:“主公有何指示?”

“三条命令。首先,把这封信转交给任忠厚,呈给王夫人看。其次,配合、掩护郭将军部入城。最后,配合、掩护郭将军部出城。另有一句话给你,主公特别交代,此次行动,事关全局成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主公又说:南方有鸟,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李知事,看你通政司大显神威的时候到了!”

“通政司上下定不计牺牲,不惜代价,誓死不辱主公之命。”

毕千牛交给李首生的信,半个时辰后,即由李首生亲手转给了任忠厚。午时前,出现在了王夫人的案几之上。

信上言道:“前日锦州大捷,得珍宝两件,欲赠娘子。计算日程,五天后,我的使者便能给娘子送至。我有个提议说给您听。如今扫地王亲提诸军,将要去征伐前线。城中的军心或许会不稳当,何如借此机会,娘子干脆举行一次夜宴,把珍宝出示给益都文武观看,如此,一则合了古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意思,二来也可示娘子之有暇,有利稳定民心。娘子以为如何?”

王夫人还能以为如何?她的一点芳心早牵在了邓舍的身上,邓舍说什么自然都是好的。何况这个提议,本就很有道理。她当然欣然从命,翘足以待,等邓舍的礼物送来。

在邓舍擒贼擒王的计划中,王夫人这一环比较关键。她既然答应,接下来就顺利非常了。把全部的计划关键一环放在王夫人的身上,这好像有点孤注一掷。其实,邓舍素来谨慎,做事一向两手准备。若王夫人肯答应,则自可智取;若王夫人不答应,也没关系,他还有后手,大可以采用强取的手段。

日落月升,月落日升。

通政司开足马力,所有的关系尽皆发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把郭从龙并及那三百勇士悉数运入了城中。运人容易,运盔甲难。在此其中,李首生苦心经营的情报网络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无须细说,不必赘言。

五天后,海东使者到。

两件礼物,一件为翡翠枕头,一件为舍利子。放在一处,霞光万丈。王夫人十分欢喜,当夜,大摆筵席,遍请益都文武。续继祖、田家烈、高延世等尽数出席。只有陈猱头因该他轮值、戍卫的缘故没有到场。

宴席上,王夫人盛装妆扮。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她用锦盒红布装了枕头与舍利子,由两个美貌的侍女端着,款款绕着堂内转了一周,呈给诸人观看。

田家烈等肯来,全是看在王士诚的面子上。

王士诚出城有五六日了,才传回军报,已经到了河间府,并与杨诚部、海东杨万虎部胜利会师。攻打飞狐、蔚州的战事即将就要打响。田家烈等人虽远在后方,对此却都是极为上心的,敷衍了事地观赏过,例行公事也似的称赞几句,就有人想要告辞。

烛光飘摇,晚风熏然。

海东的使者高座席前。田家烈突然发现,陪伴使者一侧的王府幕僚人中,不知何时少了一个。他揉揉眼,细数一遍,不错,确实少了一个。少了谁?他心头一跳,穿个袍子总盖不住脚的任忠厚不见了!他再往两边观瞧,侧面主席上,也少了一个人。

正有人与海东使者搭话:“尊使贵姓?”

“李。”

“敢问大名?”

“李敦儒。”

田家烈霍然起身。他站起来的太快,衣襟带动案几上的碗碟,酒壶倾倒,洒了一地。吓了王夫人一跳。田家烈曾谏言王士诚杀了邓舍,王夫人很不待见他,厌恶地蹙起细眉,问道:“田大人怎么了?何事惊乱?”

“小毛平章哪里去了?”

小毛平章名为益都的最高长官,实则而今随着王士诚的势力稳固,迹近傀儡之流。平时时候,每有大的宴席,礼节上依然会请他参加,也由他坐在主位,但是就像是个隐形人似的,却常常根本不会有人对他过多的注意。

闻听田家烈的突然发问,连王夫人在内,席上诸人无不茫然。挨着小毛平章坐的是续继祖,他喃喃重复问道:“是呀,小毛平章哪里去了?”有侍女接话,说道:“似乎,……,小毛平章刚才如厕去了。”

小毛平章在如厕。

“任忠厚哪里去了?”

任忠厚在王府后院。便在田家烈发此一问的一刻钟前,他刚刚打开了后院的院门。数十个蒙面软甲的汉子,潮水般涌入进来。当头一人,龙行虎步,提了一杆长枪,枪头闪闪发光。他低声问道:“点子在哪儿?”

“随我来。”

因了王夫人的宴席,王府的仆从们多集中在前院,后院没多少人。一行人趁着夜色,蹑足疾行,没碰着一个下人。半路上倒是遇见了一股巡逻侍卫,提枪的那汉子武艺精湛,其它的数十人也个个好手,不等王府侍卫们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不费吹灰之力,即将之轻松搞定。

晚风熏染,花香袭人。风吹林梢,云掩残月。

小毛平章独自一人走入了茅厕。王府的茅厕装饰奢华,亦有椅坐。他还没坐稳,砰然一声响,厕门大开。一杆长枪跃入他的眼帘。等候多时的蒙面汉子霎那间撞入七八人,手起刀落,砍了厕中伺候的婢女。

鲜血迸溅,尸横遍地。

小毛平章年不过十三四,陡然目睹杀人,却没有什么惊怕的表现,他抬眼看了看冲进来的众人,问道:“尔等谁人?欲取我性命么?”

提抢汉子拉去蒙面的黑布,屈膝跪倒,道:“平章大人不必惊恐。某非歹人,海东郭从龙是也。我家主公闻听士诚挟平章以自重,有不轨之心。因此特命末将前来,请平章移驾,往去海东一叙。”

小毛平章沉默良久,道:“久仰将军的大名。将军擒拿高丽王的功绩,益都城中早已传遍,我如雷贯耳。扫地王有不轨之心,路人皆知。燕王美意,不胜感激。只是,请问将军,带我去了海东之后,燕王会把我与高丽王放在一处么?”

郭从龙愕然,无言以对。

所谓“擒贼擒王”,益都之王者,小毛平章是也。

所谓“借尸还魂”,有用者,不可借。不能用者,求借。借不能用者而用之,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借助没有作为,却仍有一定作用,运用得当会发挥一点影响的势力,获得对己方之有利,从而达到制胜的目的。

30 混战

小毛平章的镇定自若,使得郭从龙大为吃惊。www.65txt.com只是仓促之下,他没有时间去细细地品味这种怪异的感触。王府中的人似乎发现了异常,也不知是看到了被杀侍卫的尸体,抑或是别的原因,他听见四处喧哗顿起,许多急促的脚步声正往这边赶来。

任忠厚在门口探了一下头,焦急地催促道:“快!快!”

“得罪了。”

郭从龙示意两三个蒙面汉子上前,七手八脚抓住了小毛平章,为了便于行动,并拿绳子将之牢牢地绑住,有人专门负责抬着他,众人发一声喊,提着明晃晃的刀剑枪戈,冲出了厕外。月黯无光,风吹树梢。

郭从龙往四周招了眼,但见远远近近,鳞次栉比的层层楼阁房舍间,忽然间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风越发地热了,带着闷,他恍然间隐约听到,远远的天际,似有雷声震动。

有人高声叫喊:“后院死了人,府中有贼子!锣鼓敲起来,……,天字队,右边走;地字队,左边来。玄字队,去前门;黄字队,往后院。宇、宙、洪、荒四队,守住正气堂口,一个人不许放入!”

正气堂,即王夫人宴请益都群臣的所在。

任忠厚道:“怎么办?”

邓舍给郭从龙下的命令,有一条,命他见机行事,若有机会,顺手牵羊杀几个益都的高官最好。田家烈在名单的第一位。郭从龙当机立断,道:“王府侍卫有了警惕,田家烈杀不成了。按预定计划,放火走人!”

火光冲天。

任忠厚乃王府的地头蛇,熟悉道路,了解虚实。由他引路,数十人不往后院走,抄小路,走竹林,翻假山,过院墙,选了西边侧门做为突破口。这王府之中,后院住的是家眷,此时闻悉警讯,守卫必然最强。而西边住的皆是仆从,平时人多杂乱,眼下乱马交枪之际,警戒的力度却是最弱。

郭从龙冲在队首,譬如一柄尖刀,端的勇不可当,路上虽碰见了三四支王府侍卫的小队,几乎不用别人动手,基本叫他一个人悉数拾掇了。

此番入城,海东总计来了三百人。跟着郭从龙入王府的有三四十个,余下人等又分作两部,一部散入城中,以为后备;一部则就好守在西院墙外,做为接应。两下里,里应外合,势如破竹,瞬时间突破了西院侧门。

西院的仆从们,没一个敢动的,全躲在室内,瑟瑟发抖。透过窗户,瞧见漆黑一片的夜中,随之追击而至的侍卫队伍越来越多。

有个年少的将军一马当先。——真的是一马当先,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匹坐骑,马鞍、辔头都没来得及放上,就那么骑在其上,一手举着个炎炎腾腾的油脂火把,一手倒提马槊,呼啸夜风里,奔腾而至。

有仆从认识他,小声给别人介绍:“小将军高延世。”

“贼子在哪儿?”

“刚冲出了侧门。”

“堂堂王府,任些许蟊贼来去自如?气煞俺也。儿郎们,随俺来。”高延世气急败坏,他心高气傲,何尝受过这等腌臜气,且他席上又饮了不少酒,风一吹,酒力上来,更不多说,用火把柄往坐骑上猛地一敲,窜出了侧门。后边的侍卫多数步行,只有四五个有马的跄跄跟上。

城中也是早一片火海。

郭从龙与李首生有约定,如果凡事顺利,他能悄悄拿下小毛平章,就不用在城中放火掩护。反之,如若惊动了王府侍卫,见到王府中有火起,则散布城中的海东兵卒与通政司的人便也跟着各处放火。

遍布乌云的天空阴沉沉,仰头去看,伸手似乎便可触及。风往身上吹,沉重而蕴含湿气。街边的人家,有恍然不知城中大乱的,深深院落,灯火明亮,丝竹管弦的声音,飘扬可闻。

高延世看不清楚前边的道路,手中的火把晃得他两眼发闪,光溜溜的马背上,他用两腿紧紧夹住马腹。远近燃烧的火势照亮了道路,他随手把火炬丢掉,眯着眼,往前边望去。蒙着面的汉子们就像是林中惊飞的鸟群,三四十人分作七八股,循着蜘蛛网似的巷子街道竞走奔跑。

他勒住坐骑,仔细观看,看见其中的一股,人数较少,有几个前后簇拥,抬着个黑乎乎的物事,好似一个少年人的身形。领头的是个提着长枪的汉子,一群人折东往西,径往东边城门奔去。

“兀那泼才!哪里走?”

高延世虽不知小毛平章被人抓走,却也看的分明,这一股必为蒙面人中的首脑队伍。他催马追逐,城中路上行人寥寥,街面尽管不太宽阔,足够纵马疾驰。他举起马槊,再高叫一声:“有些胆子的,且来与俺会上两招。”

他追的不错,那提抢的汉子恰是郭从龙。

郭从龙拐入一条小巷子,扭头去看,高延世马快,紧随着出现在了数十米外。他停下脚步,兜转身子,伸手向侧边的随从,沉声道:“弓、箭。”一人奉上黄角大弓一副,又一人夹出三支长箭递与上来。

巷内很窄,巷子外较宽,郭从龙放下长枪,依着巷子的墙壁放好,张弓搭箭,箭如流矢,穿过黝黑的小巷,晃眼间箭头耀眼,反射巷外的火光,乍现在高延世的眼前。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⑴бk文学网,电脑站:ωωω.ㄧ⑹k.cn手机站:wàp.ㄧ⑥k.cn支持文学,支持①⑥k!高延世不及防备,万没想到对手竟然带的还有弓箭。那箭矢未到,所带起的疾风已然刺痛了他的双眼。亏得他久经沙场,临危不乱,千钧一发之际,侧脸避过,张开嘴,稳稳把那箭矢咬住。

他只顾着闪躲,对坐骑难免少了驾驭。从有亮光的巷外冲入黑黝黝的巷内,坐骑不太适应,马蹄一顿。又没辔头、又没马鞍,高延世险些坠落马下。陡然又一阵疾风掠来,郭从龙的第二箭擦黑射到近前。

高延世奋起精神,暴喝一声,叼在口中的第一支箭矢落地,舞起马槊,挡住了第二支箭矢。他曾与杨万虎、郭从龙等一起纵马射猎,对郭从龙的连珠箭记忆犹新,百忙之中他脑海中灵机闪动,叫喊声震耳欲聋:“郭从龙!”

高延世的坐骑尽管顿足,急切间还有惯性。此时两人相距不足三十米,迎着奔马,郭从龙稳稳立住不动,第三箭射来。

连珠箭听起来容易,射起来很难,海东军中会这一手的还真不多,陈虎是一个。与陈虎相比,郭从龙到底经过的战事不多,其所射出的连珠箭少了点决战疆场一往无前的决死剽悍,却多了些许让人叹为观止的技巧与灵活。高延世闪躲不及,终被射中左肩。

他哎哟痛叫,翻身落马。郭从龙丢下大弓,扎稳马步,嘿然闷喝,用肩膀撞倒了收不住脚、奔驰过来的骏马。几百斤重的马匹轰然倒地,马嘶惊鸣,满地尘烟起。如此神力,使得尾随冲来的数个王府侍卫骇然咋舌,接连勒马不敢往前。

围绕郭从龙左近的蒙面汉子却见惯不怪。别说撞倒区区一匹军马,想当日,攻打南高丽之时,力勒奔马的事儿,郭从龙不也做过?

因有邓舍的嘱咐,郭从龙不肯暴露身份,对高延世的大叫只当不闻,有心趁机干脆结果了他的性命,却因时间紧急,不能耽搁。那高延世素有骁勇之名,真要肉搏,不是三两招可以分出胜负的,既然三箭射不死他,郭从龙也不再恋战。他大笑着,引了手下众人疾奔离去。

高延世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肩膀上的伤处疼得他呲牙咧嘴,眼睁睁看着郭从龙等人远走,巷子漆黑,转眼不见,且有倒地的坐骑阻隔,追之不及。他的箭术也跟高明,可惜出来的匆忙,没带弓矢,没奈何,只得咬牙切齿,气急败坏,恶狠狠又二遍叫道:“海东郭从龙!”

遥遥有个声音传来:“今番看在河北老乡面上,饶过你去。下次若再相遇,且看如何取你性命。”这一战,有分教,叫做:名帅虎将两相遇,郭高初战青州城。

三箭阻住高延世,郭从龙等转小路,一刻不停,径自往东边城门而去。益都,是山东数得上字号的大城市,城池很大。王府离东边的城门距离甚远,他们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看见南北东西,乌压压的天空下,一道接着一道窜起不少的焰火。

任忠厚道:“一道焰火一路军。一、二、三、四,已有四路人马失陷了。”放焰火,是早先约定的信号。三百海东士卒分作了一二十股,凡有陷入重围的,就放起一支焰火,好提醒别的人马注意。

郭从龙向前后看了看,城中的戍军大约已经被惊动起来,若把起火的城池比作一座火焰山,那么一队队举着火把的队伍就好似游走其间的火蛇,夹杂在抬着水龙救火的军卒间,四处都有。

远的不说,便在他们走的巷子前不远之出口处,就有一队明盔亮甲的士卒把守防卫。

郭从龙心念急转。这街口的敌人不多,只有七八个人,似乎个十人队,要说是很好打发。但是再好打发,少不了耽搁些时间,如果因此引来了别的队伍,抑或叫高延世再追上来,免不了便会小麻烦变成大麻烦。

他做出了抉择,说道:“任老兄,城里的驻军看来已经出动了。咱们人太多,目标太大。俺分给你三两人,带着小毛平章速速出城。城外自有人相候。”

“那将军你呢?”

“俺为你开道、断后!”

“不行!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眼下形势,要想带着小毛平章出城,非将军不可。有将军在,即便遇上敌人,也可以杀的出去。换了俺,就不成。开道、断后之责,不可由将军担任。”

“城中道路你熟悉,没你引路,怎么去东城门?开道、断后,非俺莫属!”

“将军不要和俺争了。你说的不错,俺在益都已有数月,城中道路尽皆熟悉,正好打游击,为将军开道、断后掩护。咱们既定目标已定,就是往东边城门去,将军,你晓得东边是哪儿吧?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了东城门,这还需要甚么人来引路!”

“任老兄!”

“时间紧迫,你们跟俺走!”

任忠厚在见郭从龙等之前是直接从宴席上出来的,没着铠甲,穿了官袍。他个子甚高,站在一群彪形大汉中,恍如鹤立鸡群,三言两语定下了兵分两路,不再等郭从龙争抢,点了几个人,一撩前襟,迈着大步,冲出了巷子,向东奔去。一边奔跑,一边故意发出声响。

在场诸人,人人皆知,他们肯定有去无回。选来入城的众海东士卒,本即为精选的死士,跟在任忠厚后边的几人皆面无惧色,而留在郭从龙身边的几人却也一个个毫无半分喜色。

任忠厚大呼小叫,因其个高,他的袍子本短,连小腿都掩不住,这会儿嫌碍事,索性撕裂了半截,赤露两条麻杆也似的长毛腿,舞着一柄朴刀,身先士卒,闯入巷口的敌阵。他上马贼的出身,杀人放火,实为常事,虽然在来益都后,转职做了几个月的文臣,但杀不了两个人,刀术便渐由生疏转为娴熟,往日杀戮疆场的豪情快意,恍然间,重回了心头。

他引着余人,杀出条血路,不往东行,反而掉头向南。守在巷口的益都军没空收拾同袍的尸体,提刀弄枪,蹑后追赶。

郭从龙握紧了长枪,看着他们愈行愈远,渐渐消失街头,突然想起来,半晌没听见小毛平章出声,他心头一动,急忙转过脸去,探手欲待去摸小毛平章的鼻息,却见其睁着一双明亮亮的眼睛,沉稳安静地正注视于他。一个念头在郭从龙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弟兄们!巷口已空,走!”

三百海东士卒,最终出城的包括郭从龙在内只有四五个,还是在李首生等的全力配合下,才侥幸翻过了城墙。东城门一早便关闭了,他们到底没能从此出去。出了城,走不多远,是个小树林。小树林中,有鞠胜等安排的马匹等候,快马加鞭,连夜急行,次日上午,众人赶到了海边。

巡弋沿海的海东水师把他们接住,当日夜间,小毛平章踏上了海东的土地。郭从龙没同他一起,路上改坐它船,而是来去了浮游岛,面见邓舍复命。

又次日,海东即借小毛平章,大张旗鼓地打出了讨逆的旗号,屯驻在辽左沿岸、准备多时的精锐军马,随即三军齐发横渡渤海。同时,有两条消息从益都传来:任忠厚战死,李敦儒被杀。田家烈并派遣信使,急往河间府,传讯王士诚。

电光划过阴沉沉的天空,浪潮翻涌,滚滚的雷声震撼了大海,千舟竞渡,万帆如林。

31 益都

春秋时,管仲曾在召陵之盟上,对楚国的使者说道:“赐我先君履,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到了战国时候,策划合纵的苏秦出使齐国,又这样对齐王说道:“齐,南有泰山,东有琅琊,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所谓四塞之国也。”

山东地形的特点,由这两句话中,便可以看的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其所倚仗的,不外乎东边之海,西边之河,以及南边的泰山与穆陵关。

就眼下的形势而论,东边的海与西边的河不必多说,益都沿海早处在了邓舍水师的控制之下,同时清河与黄河也都处在益都的西边,对海东军队的行动构不成阻碍。至于泰山,亦在益都之西南,而号称“齐南天险”的穆陵关更远在益都南部百里之外。

换而言之,齐国的“四塞”,对走海路来攻益都的海东来讲,形同虚设,毫无半分的作用。

其实,从海路上进攻山东,邓舍并非头一个。就以近期而言,数年前毛贵入山东,选择的亦为海道。只不过,他是由南向北,而邓舍是从北向南。不过也正因益都是从海上得的山东,故此从毛贵起,直到如今的王士诚,他们对沿海的防御无不非常重视。

当然了,他们的本意并非提防海东,而为了防备蒙元。不管怎么说,阴差阳错也好,未雨绸缪也罢,他们在沿海的种种布置,对海东军队的前期行动好歹起到了点阻碍的作用。只不过,面对海东的数万大军,这点阻碍的作用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而已。

——,前阵子,益都沿海闹倭。那些“倭寇”可不是来观光游玩的,益都在莱州湾一带的布防早就被其破坏的七七八八。这也等于邓舍的一石二鸟之计,既利用倭乱找来了下益都的借口,又利用倭乱在不知不觉间,打开了益都的北大门。

早先装作倭寇的陈良、菊三郎等,此时摇身一变,又转职任做了攻打山东的急先锋,率海东水师,二度攻打益都沿海。他们熟门熟路,对莱州湾附近的水文、地势早了解的一清二楚,如反掌观纹,轻轻松松即攻上了陆地。随后,总计两万余的海东军队,络绎不绝,横渡大海。

提前拟好的《为小毛平章传檄益都文》,粉墨登场:

“先益都平章毛贵,栉风沐雨,征伐数年,乃得山东。功成之日,未及庆贺,竟亡君用之手,而山东之地,遂为士诚所窃。士诚,貌忠厚而实奸诈,伪奉小毛平章为主,行鹊占鸠巢之实。

“又,山东齐鲁,本我皇宋之疆。士诚篡逆以来,骄横跋扈,屡屡不从天子调令。于今历年,先有北地旱蝗之灾,后有倭人寇边之侵。加以残暴,好杀成性,地方名门,几为之一空。无论士庶,父子乖离,室家分散。

“仰观天文,俯察人事,此而能久,孰有可亡?凡在有心,谁不扼腕?

“今,我海东得小毛平章之求助,获悉其情,义愤填膺,三军将士,无不奋然而发怒。孤虽远处北疆,亦知忠贞,所以誓师而来、问罪齐鲁者,非但为小毛平章主持公道,更为天子讨伐贰臣贼子。

“昔韩信以裨将伐齐,有征无战,耿弇以偏军讨步,克不移朔。况以我三省之众,十万胜军,扫彼一隅之贼,何异倾山碎卵!益都诸君,或圣人之乡里,或身荷朝廷之爵宠。毛平章尸骸未寒,三尺之孤犹在,有或因而感愧,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执意从逆者,必玉石俱摧。”

檄文一出,山东震动。

明明是邓舍图谋山东,同室操戈,看他檄文中言语,反而倒是成了王士诚大逆不道,死有余辜。田家烈既恼且怒,本来李敦儒被他杀了后,已经埋了。现在他又传下命令,重又把李敦儒的尸体挖出来,悬首城头,并指示手下幕僚立即做了一篇文字,做为回击,亦传檄各地。

文中有这么几句:

“海东邓舍,自诩忠良。既与我王议取大都,口称奉天子之诏;司马之心,暗行吞益都之意。又颠倒黑白,古之指鹿为马者,不意重见于今朝!数海东之发家,先有关铎之死,后有潘诚之亡,以下犯上,狡诈反复,篡逆不轨者谁人也?事例在此,何用多言!擒丽王而令海东,挟其首以命地方,此实为小邓之故技也。

“小毛平章,前毛平章之子也。

“前毛平章不幸临难于君用,我主士诚不辞万里,亲提三军,跨越渤海,与续继祖诸将军戮力共心,冒矢石,临前线,浴血与君用相斗者为何?一则,为主复仇,二来,替小毛平章雪恨。苍天厚土,日月昭昭,纯良士诚,如此丈夫!

“今,海东毁约,无故犯我疆土,号称军马十万,窃为之计,至多万人。我益都,古之四塞之国也,青、兖虎贲不下五万,闻讯邓贼来犯,无不同仇敌忾,奋剑与夕阳争光,挥戈与明月竞色。以此应战,何战不平?

“旧燕之英,海东之雄,有能深明大义、斩送邓首者,赏同佐命。执意从逆者,且看谁与之为摧!”

他也为这篇檄文取了个名字,叫做《为文驰檄数邓之罪》。此篇檄文出来的当天,海东方面便立即做出了反应。虽然洪继勋、姚好古这些邓舍的智囊、文胆还没有来到益都前线,不过不要紧,状元郎王宗哲在。他妙笔生花,紧跟着又一篇《讨王士诚檄》新鲜出炉。没等第二天天亮,益都的回应檄文也即又紧跟着出现了新的一篇。

这一番嘴仗,打的那叫一个如火如荼。

最激烈的时候,一天之内,双方传檄三四通。到的后来,益都檄文的打击面,甚至扩大了海东文武臣子们的身上,痛斥姚好古“卖主求荣”,大骂洪继勋“好色如命”。并且,把邓舍曾经“强占臣妻,以为妾室。玩弄不堪,秽人耳目”的“无道之举”也翻检了出来,声称“仁人志士,无不痛恨”。

檄文传入海东军中日,诸将都很不安,唯恐邓舍勃然大怒。

殊不料,邓舍看过之后只不过和风细雨地一笑,说了一句:“田家烈这是在赞颂我啊!”诸人不解其意,问道:“主公何出此言?为什么这么说?他明明是在骂你。”邓舍徐徐答道:“若此,则魏武帝、唐太宗也被他骂了。”轻描淡写,就将其一笔带过。

王宗哲气愤愤,自告奋勇,写了一篇回应的檄文,把重点也转到了辱骂王士诚、田家烈之私德上。因田家烈个子矮,所以王宗哲引楚王侮辱晏婴,叫他钻狗洞的故事,大骂田家烈为“鸡鸣狗盗之徒”,建议他不如“仿前贤之例,掘洞自埋”,也好过有损益都的形象,在这里丢人现眼。

邓舍却没同意发出去,他义正言辞地说道:“我海东之来益都,是为小毛平章鸣不平,同时为天子讨伐不臣。此为公事。辱人私德,则为私事。公私岂能混淆?他愿意如小人、泼妇一样地去骂街,就随他骂去好了,我军有道义在握,何必理会?”

堂堂正正,众人拜服。即把邓舍此话传遍军中,海东的士卒不自觉抬高了头颅,下意识地都把益都军队看做了“小人”、“泼妇”之流。士气高昂。

这边彼此斥对方为“逆”,那边两边的军事行动却半点没因此耽搁。从莱州湾到益都,只有百里远近,路途上既无山川河流的险隘、也没有名城要塞的遮挡,海东军队一经成功登陆,接下来推进的很快。

为了速战速决,邓舍把精锐部队几乎全都调了过来。

兵分两路,一路走高家港场,向西取乐安。乐安临河,攻下此地,可为主力之侧翼掩护。另一方面,按照计划,河间府的杨万虎、杨诚是要与邓舍一起动手的,设若他们万一失手,没能绊住王士诚的话,那么有了乐安,也可以阻挡一阵。这一路军马有四千多人,带军之主帅乃是赵过。

另一路,即为主力,邓舍亲自率领。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前锋就深入到了益都城下。益都多年未经战事,城中一片惶乱。田家烈、续继祖、陈猱头、高延世众人登临城头,观看海东军容。

来的海东前锋皆为骑兵,先锋官佟生养,副手陆千十二。

两个人分工明确。陆千十二部的汉卒下马在后方扎营,佟生养部的女真士卒则驱马在前,列阵在城头箭矢、火炮射程范围之外的地方,以防备益都军马趁其立足不稳之际出城袭击。并为了鼓舞士气,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小队,奔驰出阵,来往城下,战马带起漫天的烟尘,与乌沉沉的天空对应,越发显得旗帜艳丽如火,枪戈明耀似水。

高延世肩膀伤势没好,打着绷带,怒气冲冲,向续继祖请战:“兀那女真蛮子,太也小觑我益都英雄,敢在城外奔驰,恍如无人之地。末将请令,愿趁其初至,营盘未扎,引一支军马出城,闯一闯他们的阵型,杀个下马威与他,也好叫他们晓得咱益都的豪杰不容轻视!”

续继祖没答话,田家烈插口,拒绝了他的请求,道:“海东贼虽营盘没扎好,来的全是骑军。进退灵活,接战方便。小将军的豪言壮志,值得嘉许,不过出城作战,此时却非良机。且再等等。”

田家烈没军权,而今益都城中最高的统帅乃为续继祖。因而高延世虽受到他的拒绝,犹自不肯退走,眼巴巴看着续继祖。续继祖瞥了田家烈一眼,记起王士诚临走前的交代,“军机要事,多听老田的意见”,哼了声,当下点点头,表示同意田家烈的说法,挥了挥手,令高延世退下。

高延世气鼓鼓,愤愤不平,转去一边。

“海东军马来的如此这块,我城中准备不足。请教田公,不知有何退敌的高策?愿闻其详。”

“海东军马远至,粮草转运不便。眼下虽气势汹汹,譬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吾料其用不了多久,必然锐气尽丧。之所以他先来攻我益都,原因也正在此,无非指望速战速决。敌既欲速,我则当缓。故此,以吾之见,退敌之策,应以守为先,以战为后。

“且,将军已传文各地,三五日内,胶、密、济南之军,便可支援来到。又,吾也已经遣派使者,前往河间府,将此陡变急报大王了。我益都准备尽管不足,有这么多的援军、后手,并我益都之城,素为三齐根本,论防守之固,甲冠山东。区区邓贼,何足挂齿!”

“田公高论,正与本帅之见不谋而合。如此,传令诸军,严守城池,高挂免战牌,拒不出战。违令者,斩!”

“又有一条。前阵子,邓贼来我益都时,与地方豪门大户交接甚众。须得防有叵测奸人,作乱城中,与之里应外合。请将军下令,把城中的大户人家,全转移到帅府之中,用专人严加看守。”

“此事便由田公去办罢。”

“请将军屏退左右。吾又有一紧要秘事,要与将军商议。”

有资格跟随续继祖左右,立在城头观阵的益都诸将,皆可称之为心腹。田家烈话里意思,对他们有明明的不信任,续继祖心中不喜,不过却还是遵从了他的要求,屏退陈猱头、高延世等人,问道:“有何紧要秘事?田公请讲。”

“邓贼在我益都时,不但与地方豪门交接,且与城中文武、军中将校亦多有来往。现下大王不在城中,军心不稳,对此不可不谨慎提防。再请将军下令,细细甄别,凡有亲善海东嫌疑的将校,也要遣人以作监督。”

“田公言之有理。然如今大敌当前,此事不可急躁,若因此产生内乱,又或导致内部不稳,反为不美。需要从长计议。”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蓦然间,听见城下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叫。续继祖急忙转眼,见城下海东骑军的阵中,不知何时忽然纷掣旗帜,遮天蔽日,遍野皆赤,无数枪戈如林,迎着压顶的乌云高高举起。

一骑驰骋阵前,在高声叫喊些甚么,数千士卒,包括女真、汉卒,同声呼应:“断竹、续竹。飞土、逐敌!”

“那些女真鞑子在叫嚷些什么?怎么好像唱歌似的。”

“没错,他们就是在唱歌。”

“什么歌儿?”

“海东骑军的战歌。”田家烈喃喃说道,“得汉卒之用不足为奇,驱女真如臂使指实在难得。孤军深入,军有两族;而汉人与女真之间却偏能做到互相信任,士气如虹。海东邓舍,诚然劲敌。”

——

1,檄文。

部分文字引用了《讨桓玄檄》、《传檄青州诸郡讨辟闾浑》中的内容。

32 庙算

“佟生养与陆千十二的骑军行到哪里了?”

“已到益都城下。(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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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烈有无出城袭击?”

“不曾。佟将军的军报刚刚送到,说田家烈、续继祖只在城头观看,闭门不出。即使我军挑战城下,续继祖也只是挂出了免战牌,拒不接战。”

“拒不接战?……,哼哼,田家烈打的主意必是先守而后战,指望王士诚并及济南等地的援军赶到,然后待我军疲,再以逸待劳,伺机与我交战。难道他却不曾想过么?我军既然敢大举进发,并深入益都腹地,岂会肯再容它有援军来到?”

“主公英明。”

“遣派信使,急传赵过,命他两日内必须将乐安拿下!彻底断绝河间府等地山东军队回援的可能。”

“是!”

“再命刘杨等水师各部,令其加大侵扰山东沿海郡县的规模。不求攻城夺邑,只要他们能对山东沿海郡县造成威胁,使得它们不敢轻易出城往来益都救援即为大功一件!”传令官转头要走,邓舍又把他叫回,道,“告诉刘杨、陈良,要对水师中的倭人严加勒管,倘有烧杀劫掠、违反军纪之事,不管是谁,一律从重从严处置。”

藤次郎这些倭人,倭寇出身,烧杀惯了的,军纪很不好。虽在编为水师后,经过有多次的严格整顿,但是效果并不明显。要放在攻打南高丽时,他们若军纪不严,邓舍或许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在山东的地面上,万万不成。故此,他特别有这么一句交代,吩咐传令官转告刘杨。

传令官接命而去。

邓舍骑在马上,勒住缰绳,向前看了看,又转头往后看了看。他所率的乃海东主力,有一万多人。俗云:人到一万,无边无际,好似滚滚洪流,前后望不到边际。城池在前,瀚海在后。阴天红旗,尘土弥野。邓舍扯了根布条,试了试风向,迎面吹来的凉风,稍许带了点湿气。

“赵忠呢?”

“小人在。”

为了更有把握地打赢这场仗,邓舍从海东调来的人马俱为精兵悍将。庆千兴、李和尚、陆千五、程思忠、郭从龙等等俱追随左右,包括连他的义子,原本左车儿的族弟邓承志也被召了来。

相比他们这些人,赵忠位卑人微,没资格走在前边,差不多排在了最后。听见邓舍的招呼,他又没胆子从人群中挤过去,拍着马兜了一圈,赶到近前,跳将下来,跪拜地上,俯首邓舍的坐骑前,恭谨地道:“小人在此,谨候殿下吩咐。”

邓舍淡淡看了他一眼,问了个令别人莫名其妙的问题:“明天有雨么?”

“回殿下,明日不会有雨。天气虽然阴沉有四五日了,但是要下雨,至少还得两三天后,而且也不会下的太大。最多蒙蒙细雨。”

带着赵忠在益都的日子里,邓舍曾闲来无事,特地试验过他天气预报的能力,的确非常准。所以这次行军,也带了他来。为将者,当知天文地理,天气的变化对战事的进行会有不小的影响,带了赵忠在身边,就等同带了个天气预报机,关键时刻,说不定会起些作用。

邓舍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不再多加理会,偏转辔头,纵骑疾驰,其它诸将也纷纷跟着从跪在地上的赵忠边儿上绕过,催马紧跟。邓舍一边奔驰,一边继续下达命令:“河间府的山东援军,有赵过阻挡。沿海州县的山东援军,有水师负责。济南等西边方向的山东援军,情形怎样了?”

“花马王田丰早上传来的军报,言称其部已经开始向济南方向运动。按照主公与他事先的约定,他不会直接进攻济南,但是保证会对济南造成强大的压力,迫使济南的刘珪部没胆子贸然出城。”

“潘贤二走了么?”

“一早就奉主公之命出发了。”

当日在益都,潘贤二配合杨行健,舌战群儒,说动王士诚愿与海东联手出军大都。论其辩才,实与杨行健不相上下。杨行健的辩才,多在堂堂正正,引经据典,以理服人。而潘贤二为人比较阴险,有奇计,因此他的辩才常常剑走偏锋,且擅长随机应变。

济南刘珪,官居益都平章,掌握着一股不小的军事力量,不可小觑。潘贤二所奉的邓舍之命,正是出使济南。

兵法有云:“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换后世的语言来讲,讲的便是斗智为上,斗勇为下。斗智的方法很多,比临战的用军计谋是斗智;分化、瓦解敌人的士气也是斗智。邓舍抓住刘珪不是王士诚嫡系,与王士诚并非十分亲近的这一点,就打算用分化、瓦解的手段,来把他解决掉。

潘贤二带了有一封邓舍的亲笔信,信上,邓舍向刘珪许诺,不用他投降,也不用他来相助海东,只要他肯在海东与益都交战的过程中按兵不动,那么待海东获胜,他便仍然是益都平章。而且,邓舍还许诺,济南也一样仍可接着由他镇守。

这是一个很好的方案小说整理发布于ωωω.ㄧбk.cn对刘珪非常有利。

坐山观虎斗谁不会?海东胜,他的地位不变,济南也还是他的。海东若负,可以预想益都必然也会损失极大,益都损失越大,反而越能彰显他刘珪的地位重要,对他的利益更是毫无半点的损害,没准儿,还会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何乐而不为?

益都所指望的援军,也就这几个方面了。邓舍分别部署,人未到益都城下,已经巧施妙计,将其陷入了孤城的境地。

“邓贼的主力,距益都还有多远?”

“不足三十里。邓贼所部主力行速甚快,至迟,入夜前后可到。”

“济南等地有没回信送来?”

“至今尚无。”

早些时候,田家烈与续继祖城头观战,曾说到“胶、密、济南之军,三五日内支援可到”。其实,不管是田家烈,还是续继祖,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益都也许会面临的多种可能性中,最好的一个而已。

有一个判断,他们都已想到,却谁也不肯先说出来。因为一旦说出来,必然扰乱军心。

邓舍既敢背弃盟约、大举进犯,难道他就不怕因此激起同约攻取大都的田丰等山东群雄之同仇敌忾,反使得海东军队陷入孤军奋战之境地么?他当然怕。所以,可以肯定,他绝对早已与田丰商量好了。也就是说,此次诓骗王士诚进攻大都,不是邓舍一个人的计策,定为邓舍与田丰两人合力的阴谋!

有邓舍长驱直入,再有田丰在西线策应,而王士诚远在河间府,小毛平章落入海东,益都又群龙无首,缺乏统一的调配指挥,济南刘珪迟迟不动,四处的援军坐视,各地没一封回信送到,如此奇怪的现象,也就可以得到解释的原因了。

“邓贼此计,乃先剪我侧翼,然后直捣黄龙是也。小小计策,以为便可陷我益都入险境了么?哈哈,小邓啊小邓,你也太小看我山东俊杰了。”

“计将安出?”

“我军的优势,在据坚城,虽不及备,大王所留在城中的军马俱为精锐,粮草亦足供数月之用。邓贼虽锐,其劣势亦然明显。益都与辽东,间隔渤海,运输不便。吾的计策还是那一条:守。

“我益都城方数十里,他渡海不易,来的兵马能有多少?如果实在等不来援军,我军也大可以主动出击。到时候,只需要择一上将,引三千精悍,出城奔袭,抄起后路,断其粮道。如此,无须数日,则贼军必自相溃散!吾敢断言,半月之内,我军必胜。”

田家烈信心百倍,转过头,忧心忡忡。

“我料田家烈在得知我军之具体动向,明白益都不会有援军到来之后,饶他智计高明,也定然束手无策,除了依旧坚持一个‘守’字外,肯定别无它计。我军远道奔袭,孤军深入敌国,却有一点,必须仔细防备。传令:着庆千兴带三千人马,巡回我军沿海粮道,务必确保不失。”

“我军粮草转运不便,已经运来的,只够供我军十日之用。主公,设若战事不能速战速决,这粮草?”

“既入敌国,若有不足,当然因粮于敌了。战事如果拖延,许诸军各部就地征集,哨粮左近!”《孙子?作战篇》: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

“粮不三载”,“三载”并非三年的意思,而是“载运”。深入敌国作战,粮食不会多次运输,武器从国内取用,粮食从敌国得到补充。

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行军打仗,还想着讲仁义,想要给敌人留个好印象,以方便日后的管理等等,那是荒唐可笑的。当务之急,是考虑如何获胜,而不是其它。因为,只有获胜的军队才有发言权,兵败之人,即便曾经表现的再仁义,也不会有人记住。

“主公,臣有个疑惑。”

“讲。”

“山东富庶,且又夏收才罢,各地仓储甚丰。粮草等等,我军自然不用发愁。但是,益都乃名城大邑,先有毛贵、后有王士诚经营日久,城池坚固,兵马精良,粮秣充足。若他长期坚守,固不出战的话,我军只有两万来人,将奈之何?

邓舍两次料敌,都曾提到,预料田家烈会用坚守之策,却两回都是漫不在意。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提出了这个重要的、实质性的问题。

邓舍哈哈一笑,道:“将奈之何?哈哈,你以为我不顾危险、深入虎穴,前阵子在益都待了那么许多的时日,莫非竟是虚度的么?我实话告诉你吧,不管他田家烈、续继祖出城来战也好,闭门不出也好,这益都城,半月之内,我必将其拿下!”

“计将安出?”

“佛曰:不可说。”

海东诸将愕然疑惑,有脑子反应快的,心中一动,想到了个可能性,互相眼色示意,无声的语言,都是在说:“半月之内,我军必胜?对付益都这样的大城,又是客军的身份,要想如此速胜,或者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有内应。里应外合。诸人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儿,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看邓舍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们的面上也不由露出了笑容。原本因孤军深入而稍微有点不稳的军心,至此,算是稳定了下来。

邓舍总共征集了大小船只六百多艘,一日夜间,渡海两万余人,并全套的攻城器械。当日夜间,主力抵达益都城下。陆千五的骑军已然大致扎好了营盘,全军入驻,紧急集合,连夜召开忆苦大会,动员备战。

邓舍不及休息,引了四五将校,悄然出营,观看益都虚实。

33 反间

远天的浓云密密层层,遮掩住星月,半点光不教露出来。www.65txt.com旷野上漆黑一片,渐渐变大的风像是被漆黑紧紧困住了似的,左右挣扎,突围不出。这漆黑染的连那空气都好像变作实质了,并且风也越发得潮湿,带着土地与林木的气味,似乎时时刻刻地都在提醒着人们,雷雨即将来临。

益都城,便耸立在辽阔无垠的齐鲁大地上,每一个城垛都打起了火把,亮腾腾,火焰冲天。这光焰照亮了前后周围数里的方圆,也只照亮了前后周围数里的方圆。

如果从空中望下来,从那前推后涌、仿佛波涛起伏的乌云中望下来,那么,这座城池便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沉夜晚中,唯一闪亮的烛光。这烛光看似明亮,却又似乎细微的风就能够把它吹灭。晃动在风里,晃动在夜中。偶尔一阵滚滚的雷声,沉闷、轰鸣,像是打在了人的心头,震颤的不由悸动。

什么都看不清楚,战马也不敢肆意奔腾。

邓舍众人没打火把,静悄悄地靠近了益都城外。他们在暗处,敌人在明处,城头上的益都军卒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续继祖、陈猱头等益都军的将校,皆为久经战事,城头上的布防安排的井井有条。

火炮、投石机、檑木、瓦片、滚油等等防守的器械,各安其位。刀斧手、枪戈手、弓弩手、火铳手等等各类的兵种,搭配得宜。时不时有百户之类的军官带着明盔亮甲的巡城部队,一边大声地吆喝小心戒备,一边大摇大摆地招摇而过。

“益都军的士气看起来还不错。”

“田家烈智谋之士,续继祖久经战事,他们又是主场作战,要是连这点士气都保不住,那这场仗也不用打了。”邓舍不以为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头,说道,“且待明日开战之后,再看他士气如何。”

佟生养也跟着来了,他早来了一日,较之邓舍,对益都的城防有更多点的了解,他指指点点,把白天里看到的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分别提醒邓舍知道。

益都,春秋、战国为齐地,秦置齐郡。汉因之,又分置北海郡。汉末孔融,当过北海相。唐时,天宝初置平卢节度,安禄山曾经任过平卢军节度副使。宋仍名之青州,金朝改称益都府,元为益都路。

青州之地,刘宋朝有人评价说:“北有河、济,又多陂泽,非敌所向。”周边有许多低矮的丘陵,易守难攻。亏得此次海东军来的迅捷,没给续继祖、田家烈在城外设置阵地的机会,附近的山丘高地、河流溪水,大部分都已经被佟生养的先头部队抢先占据了。

自从南高丽与辽东的战事结束以来,佟生养有段日子没上战场了,打仗惯了的人,那种沙场征杀之痛快酣畅的感觉,没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忽然一歇月余,他很不适应,浑身不得劲。

这次来打益都,海东诸将对步军先锋官的职位争抢的非常激烈,不只郭从龙等都来争,甚至连远在关北的张歹儿也跃跃欲试,为什么呢?因为不打仗没功劳,只有打仗才有功劳。要比功劳,先锋官冲在最前头,抢到大功劳的可能性显然是最大的。

佟生养千方百计,最终抢到了这个职位,不过他的本意倒与郭从龙等不同,并非为了争夺功劳,而是纯粹就想打仗,好好过下瘾头,没料到田家烈、续继祖拒不出战,根本不和他应面,非常憋屈。

他向邓舍积极提议:“兄长,今夜天气阴沉,风声不小,正适合偷袭。也别等到明天了,不如就在今夜,三更、四更的时候,遣一支人马来个夜攻试试?”

“如此阴天,怎么夜攻?”

“敌明我暗,正适合动手!”

“哈哈,阿佟,何必着急?这才一个益都城,山东郡县数十上百,这仗啊,以后有的你打!咱们此次攻益都,记住了,智取第一,力攻第二。”

佟生养大失所望,问道:“怎么智取?”

邓舍却先不回答他,驱马绕着益都城池观看了一圈,心中有数了,转头问毕千牛:“东西备好了么?”

“备好了。”

“现在是二更,再等一个时辰,调一千弓箭手,一起施放!阿佟讲的不错,这益都城防御之重点在西城门,东城门较为薄弱。咱们准备的东西就全放入东城门吧。”

毕千牛凛然接令。他奉邓舍之命,准备的东西是什么?无它,数千劝降书信而已。攻打益都的第一计,邓舍、洪继勋、姚好古三人一致认为,非离间不可。怎么来离间?又可称之为反间。

借王士诚不在城中之机会,假意以佟生养、杨万虎等的语气来写信与陈猱头、刘果、高延世等他们彼此相识的益都将校们,无论招降能否成功,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招降之书信能被田家烈、续继祖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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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看敌城多时,邓舍策马转回,走不多远,猛听见城头喧哗一片。

他回头去看,见三四个披挂整齐的将领簇拥着一文官打扮之人,大约刚刚登到城上。那文官打扮之人,个头不高,火光映衬下,面黑牙暴,容貌甚丑,却是田家烈,摇着个白毛羽扇,很有点运筹帷幄、镇定自若的架势。

佟生养啐了口,道:“要叫孔明看见,非得羞死。装甚么羽扇纶巾!”

凡有井水处,皆歌柳词。柳永的词,只合十八七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东坡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苏轼“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句流传甚广,佟生养也是曾有听闻的。

邓舍微微一笑。孔明丰神俊朗,田家烈其貌不扬,当然无法与之相比,但是要论谋主的地位,两人却是相差不大,认真说起来,还真是颇有一比。

“彼之良谋,我之仇雠。”

邓舍伸出手指,遥遥点了点田家烈,好像感叹,又像慨然。也许受他视线的感召,田家烈似有感觉,阴云下、城头上、火光中,抬眼看来。他与他的视线在夜色里、雨水将要来临的空气中、悄然相对。

雷声轰隆。

闪电划过,弯弯曲曲像一道银蛇,陡然亮彻了天地,这光亮来的如此突然,出乎了邓舍的意料,也出乎了田家烈的意料。城头上的益都军发现了邓舍等人,霎那间,喊叫、喧嚷,成百上千的弓弦同时拉开、箭如雨下。可惜距离太远,即便射落最近的,也距离邓舍等人的坐骑马前足有数十米远。

佟生养用的强弓,赶在闪电消逝的前一瞬,他开弓、搭箭。电光泯灭,箭如流星,直奔田家烈面门而去。田家烈摇着羽扇,错眼间,邓舍瞧见他神色愕然。

不过谁也没指望佟生养这箭能射中他。一来距离太远,纵然强弓,射到近前也是早已劲力不逮;二者他左右站有好几个的将校,临阵拨箭,寻常事耳。果然,一个肩膀缠着绷带的人,闪身上前,举起马槊,将那箭矢斜斜地挑开了。

邓舍听见身侧有人嗤地笑了声,叫出了那使马槊之人的名字:“高延世。”嗤笑之人,却是郭从龙。

“高延世也是一员骁将,来日交战,诸位需得多加提防。”邓舍扬起马鞭,轻轻往坐骑上一拍,当头转走,海东诸将紧追其后,扬尘而去,自返回军营不提。一个时辰后,毕千牛亲自指挥,带了千人弓箭手,在西城门外,将那招降信悉数射入城中。

信入城中。

通常的守城之法,凡城头上之守卒,皆按照队伍,均有长官看管。有敌人射来的书信,私人禁止截留,必须全部交公。汇总之后,再由轮值的将校统一交给主帅。不过,说是禁止私下截留,真要有士卒悄悄留下个一封半封,也很难发现。

几千封的招降信,堆在城中帅府的案几之前。田家烈与续继祖分别拆开了几封,封封不同,有写给刘果的,有写给高延世的,有写给续继祖的,更有一封,署名罗国器,指名道姓居然写给田家烈本人的。

田家烈与续继祖对视一眼,各自想些甚么,别人无从知晓。只见到续继祖哈哈一笑,道:“此离间计也。邓贼小儿,竟然欲以此来瓦解我军之士气,造成咱们彼此之间的猜疑,实在荒唐可笑!”

田家烈随声附和,道:“的确有些荒唐。”

王士诚带走了姬宗周,留在城中的文臣,田家烈以外,次之便得数河间章渝了。章渝和田家烈个头差不多,都是小个子,他蹲在一大堆高高垒起来的书信中,闷着脑袋扒拣了半晌,若有所思,扬起头,带着些迷惑不解,慢吞吞地来了一句:“奇怪,怎么没写给陈猱头的呢?”

“陈将军忠勇坚贞,或许邓贼自知拉拢不了,所以干脆没写。”

“可是,却有写给元帅您与田大人的。”

难道说续继祖与田家烈对王士诚的忠贞程度还不如陈猱头?续继祖闻言怔然,站起身来,绕着室内转了两圈:“是啊,怎么就没写给陈猱头的呢?咦?田大人,你在看甚么?这般的聚精会神。”

“没甚么。”田家烈佯装一笑,不动声色地收拾起了刚拿起在手中的一封书信。

仓促之间,他没把这书信折好。烛光飘摇,映亮了其上的几行字。抬头写给续继祖,落款海东燕王。信中意思,只要续继祖肯降,献上田家烈的脑袋,益都平章、海东左丞,这两个位子便随他挑选。言辞诚恳,且许诺不夺其军权。

乌云、闷雷、烛光、孤城。

次日一早,海东军队展开了初次的攻势。进攻的地点,邓舍选择了益都防守最严的东城门。郭从龙、李和尚、陆千五、邓承志等步军上将皆参与其中。佟生养、陆千十二等骑军的将校则率骑兵,列队两侧,为之压阵。

这战事从一展开,就直接陷入了激烈的鏖战。

东城门守将刘果,不到两刻钟,便向续继祖求援了三次。战不及午时,城墙坍塌两处。郭从龙、李和尚轮番上阵,率队冲城。陆千五带火器营,主攻城门。红旗招展,箭矢如蝗。烟火弥漫,杀声震天。

佟生养、陆千十二带着数千骑军,不但为步卒压阵,也时不时逼近城下,往上边射箭,协助步军的弓箭手并及火炮、投石机等压制益都军的箭手与火炮。

海东军究竟远来,只休息了一夜,力气未能完全恢复,战至下午,后劲稍微不足。然而,邓舍的帅旗却半步不退,郭从龙与李和尚诸人的将旗犹如走马灯也似,一会儿这个在前,一会儿那个在后。奋战不休。

益都军方面,续继祖早就坐不住,亲自登上城头,冒着矢石,临阵指挥。

东城门的防守力量本来最强,奈何邓舍带来的投石机、火炮着实太多,海东士卒又人人悍不畏死,且郭从龙等诸将从交战起,未尝或有稍退,攻势委实太猛。为保险起见,续继祖把别的城门之守军也接二连三地调过来了许多。

敌我两方势均力敌,拉锯战似的搅洒出漫天的血肉。

士卒们的喊杀声压住了雷声,挥下的汗水更潮湿了空气。战死的尸体倒满城头城下,血流成河,火炮与投石机打出的凹陷遍布城墙与地上。破烂的旗帜与城头上交相辉映,城墙下满面尘土与血污的旗手,争先恐后攀爬云梯,去抢夺头一个上城的荣耀。

交战将近傍晚,城头上骤然一片大声喝彩。却是海东诸将,有人终于登上了城头。诸人看时,意想不到,却不是郭从龙,也不是李和尚,竟是邓承志。

34 交锋 (补完)

却是海东诸将,有人头一个上了城头。www.65txt.com诸人看时,大出意料,却不是郭从龙,也不是李和尚,竟是邓承志!

邓承志用的兵器乃为一对流星锤,他年龄虽小,力气极大,全用了蛮力,不管敌人刀剑也好、枪戈也好,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一通乱砸,一时间当者披靡。有个裨将自恃勇悍,舞枪来拦,邓承志暴喝一声,避过其刺来的长戈,猛地一蹦,跳起来老高,手起锤落,便如砸西瓜似的,顿时把那人的脑袋打了个稀巴烂,脑浆迸裂。

又有一银甲将军来到,喝问道:“来者,……。”

话音未落,邓承志已经冲至其前,锤子由下往上,一样招呼到了这人的头上,端端正正地刚好打在他的下巴上,掀起了半个脑壳子,飞上空中。半空中,这银甲将军的半个脑壳子还兀自开合着嘴,问出了后边的两个字:“……,谁人?”

“你家爷爷,海东大将军义子邓承志是也。”

他黄口孺子一个,年不过十五六岁,自称别人的爷爷,要说甚是好笑,然而城头上的诸军士卒,此时却不分敌我,尽皆骇然。

随着那银甲将军过来的还有个千户打扮之人,见势不妙,掉头就跑。邓承志岂能容他远走?左脚一翘,挑起地上头个被杀裨将的长枪,锤交左手,拿着长枪,转步侧身,发力掷出,正中那逃走千户的后心。

那千户的铠甲不错,有护心镜,但是奈不住邓承志力大,只听得“喀喇喇”脆响连连,长枪刺穿了护心镜,势如破竹,枪头直穿透了他的身子,显出在外,露出胸前,眼见活不成了。邓承志却犹自不肯将之放过,急赶上前,不等其栽倒,两个流星锤同时砸出,又再将此人的脑袋,也打了个稀烂。

益都守军惊骇大叫:“哪里来的黄毛小子!专好砸人头颅。凶残至此!”海东军卒回过神来,有熟悉邓承志的,欢呼高叫,叫起来他在军中的外号:“小岳云!小岳云!”

邓承志逞凶城头,眨眼间连杀益都三员将校,护着其后的登城士卒鱼贯上来,渐渐便要在城头站稳阵脚。边儿上惹恼一人,黑面似铁,须如刺猬,却乃益都虎将第一人,曾与万虎席上斗,满城高唤陈猱头!

陈猱头本来也用枪,刚才交战,断了枪柄,这会儿换了杆大刀,飞奔过来,更不答话,提刀就劈。

邓承志倒转双锤,往上迎住。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大刀断折。邓承志到底年幼,力气没有长成,虽用的是锤,占了武器上的便宜,却依旧有些抵挡不住,连退三步,险些被悠回来的流星锤砸到脸上。再往他身后,两步远外,便为城墙的边界。

陈猱头也不管大刀断折,横握了刀柄,当个杆棒,荡步跨前,扫开围拢上来的几个海东士卒,往邓承志的胸前就捣。邓承志受他一击,眼前发黑,反应不过来,这一捣若是中在实处,定然摔下城墙。

暮色渐深,血战正酣。

千钧一发之际,云梯上冒出个人头,龙眉凤眼。但见其人披挂三层重甲,嘴上叼刀,手中挽枪,攀援如猿,动作迅捷,却是郭从龙。

郭从龙见邓承志危急,慌忙按住云梯,翻身跃上来了城头,三两步晃开来刺他的益都士卒,反手捞住个逼近身前的敌人九夫长,不费吹灰之力,将之丢落城下,三下五除二打开了道路,大踏步挺枪来救。

因为海东军队攻的紧,这时益都的强兵悍将,多数都被续继祖调来了西城墙。负责守卫南边的高延世也在其中。

高延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恰好便在左近,顾不上肩膀伤势,挥动马槊,冲上前来,恶狠狠把郭从龙截住。但凡临战厮杀,动辄二三十合的那基本上是非常罕见的。试想,无论攻城、抑或冲阵的时候,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敌人,怎么有功夫好整以暇地单打独斗?判生死,往往一招间。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⑴бk文学网,电脑站:ωωω.ㄧ⑹k.cn手机站:wàp.ㄧ⑥k.cn支持文学,支持①⑥k!郭从龙不慌不乱,欺高延世有伤,折转不便、力气使不出来,连躲也不躲,只轻轻探手,顺着他马槊刺来的方向,一把便将枪身抓住,右手长枪回刺,本来奔其丹田而去的,微微耍个枪花,往下移了点,又伤了他的大腿,笑道:“老乡年幼,且再饶你一遭。”

这话语意双关。要被刺中丹田,下半辈子高延世可就成个废人了,不能人道,仿佛太监。“老乡年幼,且再饶你一遭”云云,郭从龙语近调笑,说完了,丢下他,径往邓承志处厮杀奔去。

高延世又羞又恼,何等高傲的性子,却在郭从龙手中接连受辱!士可杀,不可辱。他箭术了得,没时间爬起来,干脆便叉开腿踞坐在地上,张弓射箭,终因臂膀无力,却只中了郭从龙的肋边铠甲,没能穿透。郭从龙面色不变,摘下箭矢,回头笑道:“投桃报李,多谢老乡手下留情。”

射人不中,反又被辱,高延世气的大叫一声,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想当年,他初出茅庐,在毛贵麾下,迭立大功,万人瞩目;又归王士诚,与赵君用对战,连斩其所部数员猛将,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纵然看不惯他的王士诚,也不得不由衷地夸赞他一句“今之罗士信也”,可谓打遍益都无敌手,名扬山东谁不知?

偏偏自遭遇郭从龙,连番受挫。他陡然发力,欲待再射,却不料扯断了弓弦,懊恼不已,丢下弓矢,忿然叫道:“哇呀呀,气煞俺也。既生高,何生郭!”

此正为:小岳云城头逞凶威,郭从龙两放高延世。

邓承志战不过陈猱头,好容易躲开他那一捣,拖锤就走。陈猱头欲待追逐,城头下佟生养眼观六路,发现了邓承志的危险,急忙搭箭在弓,劲射出去,箭矢穿过层层的人头,犹如电光火石也似,在无数敌我士卒的胳膊、腿、身间的空隙处钻过,“当”的一声,正中陈猱头的刀柄,撞个正着,往侧边斜走。救了邓承志。

西城头这里的鏖战将近白热化,猛听见一声炮响,众人转头观看,见东边硝烟弥漫,矢石遮空,却是邓舍亲率精锐,展开了对东城门的猛攻。原来,此一计叫做声东击西。佟生养、郭从龙、邓承志等猛将骁勇对西城门之攻击,本即为虚张声势。

但见东城门外,海东军队的前锋已然用飞桥突过了护城河,五十余座云梯布上城头。数千长枪手,排列其后,发喊并钲鼓齐发。又其后侧,投石机、火炮、强弓劲弩,等等诸物并立施放。

邓舍稳立中军。毕千牛带着数百督战队,催促军队往前,顺着云梯、攀援城墙。

东城门的益都守军手忙脚乱,用钉锤、狼牙拍、檑木等奋起还击。每个垛口,放的都有滚油、人粪便之类的物事,也一起倾倒。云梯上的海东士卒,如下饺子也似的,多数爬不上一半,便惨叫着坠落下来。被檑木等击中的还好,遭了滚油、人粪便的,无不痛不欲生,即便没摔死,也疼痛的满地打滚。

自从军来,尤其永平起兵之后,邓舍不知参与、指挥过了多少次的攻、守城战,对此类景象早司空见惯。他简短地命令道:“救护伤者,换第二队上城。先上城头者,按奇功论,赏银百两,升三级。”

邓舍带来的士卒中,不止马军中有女真人,步军里也有一些异族。有渤海人、有女真人,也有之前俘虏的蒙古人、色目人。东城门处攻城的梯队,即以蒙古、色目人为先,渤海、女真人其次,汉卒最后。

蒙古、色目人组成的营头,邓舍送了名号与之,唤作“陷阵营”。

这陷阵营乃是新编不久的一个营头,名为千户的规模,却与别的千人队不同,规定的名额有定数,不多不少,五百人,从不扩编。战死一个,然后才能补充一个。并且海东全军上下,也只有这么一个编制。

那么,其组成的成员是从哪里来的?自然从俘虏中来。

想那邓舍与纳哈出、搠思监等有过屡次大战,得的俘虏当然不在少数,只不过有些被坑杀了,像李邺这种将校,与鞑子有不共戴天之仇,见一个,杀一个,从不留俘。有些则被发配去矿山开矿,原本陆千五兼着采矿的差事,后来由崔玉接任,他手底下就有好几千的蒙古、色目矿徒。而最终能留下来、被选入陷阵营的,可想而知,无一不是凶残、亡命之徒。

在一面赤红营旗的引导下,这些异族人披头散发,嗷嗷叫着,像是浑不知死为何物似的,顶着箭矢、火炮的炮弹、以及投石机砸出的巨石,前仆后继,眼中只有一个目的地:城头、城头。

不是他们不怕死,他们要真的不怕死也不会曾经成为俘虏。促使他们拼命的,说白了,完全因为邓舍的两道命令,抑或可称之为邓舍为陷阵营规定的两条军纪。

第一条,临阵不战,无有锣声而敢后退者,杀。这个杀,并非简单地砍头,刘杨教出来的刑讯高手,曾当着他们的面,折磨死过几个不听话的异族刺头,花样百出,那整个的过程,叫人看看就毛骨悚然。第二,临阵交战,首陷敌营者,赏。这个赏,也并非简单的赏赐些银两之类,表现尤为突出的,甚至可调出陷阵营,拔擢为军官。

带军之道,也无非就是两条。刑严而赏重。如此一来,他们怎会不舍生忘死?

途中,有人连中数矢,最多踉跄一下,冲锋的速度丝毫不见减慢。不远处有人被巨石投中,砸的断肢横飞,血肉迸溅,嫣红的血与小块的肉溅到别人的身上、嘴边,他们或者浑然不觉,或者伸手将之抹去,又或者舌头舔一舔,把那碎肉吞入腹内。

他们嚎叫着,穿着简陋的皮甲,高举着枪戈长刀,浑身血污,肮脏不堪地向前、向前、向前。

不知谁人在队列中唱起了异族的歌曲,似并非蒙言,也不知是哪一国的色目语。曲调沧桑,歌声悲凉。一人唱,众人和。恍惚间,有那么一霎,这歌声竟仿佛压倒了炮火连天的厮杀,混入盘旋的风中,上冲阴云。

孤城高耸,落日无光。

“他们在唱甚么?”邓舍倾耳细听,听不懂。

有知晓色目语言的将校答道:“是来自遥远西方的一首歌曲。大意为‘天地好像旅舍,人为匆匆过客。生命如夏花一般的绚烂绽放,又终将如秋叶一样的静美死去。祈求诸圣,怜悯世人,牵引受难者们的渡过苦海,行至彼岸。’”

邓舍听了,再细辩其音调,一时无言。

“将军?”

“消极之音,乱我士气。督战队何在?斩!”

毕千牛挥手落下,数个督战队的士卒弯弓搭箭,远远地把那领头唱歌之人射死当场。邓舍振奋精神,褪去上衣,赤裸双臂,他仰头观望了一下天色,跃上鼓车,大喝道:“落日如血兮,鏖疆场。飞沙走石兮,逐射敌。诸君,且随我高声:大丈夫兮,立功名!”

“大丈夫兮!立功名!”

邓舍亲擂鼓,三军奋喝。西城门处的一支骑军绕过来,纵马驰骋,踏动护城河岸,震撼了城池。龙起卷,马长嘶,枪戈如林,尘土飞扬。又一波猛烈的攻势,宛如滔天的潮水,狠狠击向了高耸的益都城池。

35 粮道

海东初次的攻城,直到入夜方才宣告停止。www.65txt.com

两方的伤亡都不小,各有一百多人。益都是守方,相比之下,吃了点亏。邓舍鸣金收兵后,诸将归营,依照惯例做战后之总结。攻城的时候,邓承志的表现很抢眼,邓舍非常高兴,缅怀左车儿之余,狠狠地夸奖了他一通,向左右将校说道:“此我之黄须儿也。”

诸将都说:“虎父无犬子。”

邓舍喟然感叹:“惜车儿不能见。”可惜左车儿看不到了。当即传命,赏邓承志银饼、明珠,并赐战旗。

邓承志现任辽左金、复州翼元帅府元帅,此一职务原本乃左车儿担任的,左车儿战死,邓舍特别开恩,转由邓承志接任。本来多有将校不服,视之为“纨绔”,以为全靠左车儿的余荫,经此一战,人人心服口服,对他不由另眼相看。

邓承志道:“今日之战,孩儿虽侥幸先登城头,皆赖诸位将军用命并及士卒奋勇。父王赏赐,愧不敢当,愿分与诸军将士共有。明日之战,孩儿请为先锋。”居功不自矜,很有礼让的风范。

邓舍大喜,连道了两个好字,说道:“便如你所请,来日之战,就由你金州军打头!”

邓舍用人,向来只看贤愚。邓承志名为金、复州翼元帅,实则本来之军权,多为麾下老将控制。如今得邓舍此言,等同彻底落实了他翼元帅的身份,从此之后,他就是名正言顺地一翼军队之主将了。

次日一早,海东军又再攻城。益都城池到底坚固,激战半日,依旧不能破之。从第三天起,邓舍改变了战术,不再每日都攻,而是隔一天打一次,也不再只拘泥白昼,包括夜攻在内,也发动了一两次。

赵忠的天气预报真的很准,随着战事的越演越烈,淅沥沥的细雨,也开始下个不停。

虽然雨小,初时对攻城的影响不大,但时日一久,地面难免泥泞,城墙湿滑,逐渐不利攀援。并且天气潮湿,火铳等物也好多用不成了,更别说火攻,愈发难以使用。这攻城战,不能用火攻,就等于少了一大利器。而且城外有一些地方,地势较低,营中积水,行走、屯驻不便,短时间内,士卒还可忍受,时日若长,雨水如果一直不停的话,必有怨言。

战局获胜的天平,似乎缓慢地在向着益都方向偏移。好在,这几天里,山东各地的军马基本没有来援的。除了三两支小部队之外,凡屯有重兵的所在,比如济南刘珪、高唐王达儿等人,一个也没有出现。

益都城头。

田家烈已经记不清楚这是他第几次登城观阵了。接连派了三四个信使往去河间府,王士诚一直没有消息。他好几天不曾闭眼睡觉,自前日起,海东军射入城中的书信,忽然有了个转变,不再用邓舍的语气,而改用了小毛平章的口吻,且信中的内容,也从招降转向了造谣。

就其信中所讲,王士诚已然被其擒获,不日便可运至城下。若城中文武知趣早降,尚可免死,执意顽抗者,待城破之日,则必满门抄斩。语气一天比一天酷烈,只差“屠城”两个字没有威胁出来了。

当然就田家烈来说,他是绝对不相信海东所讲之话的。

王士诚带的军马有一两万人,纵然变生不测,足有自保之力,岂会轻易落入敌手?就算他果然被擒,为何济南等地却没有投降?前日还有军报来说,援军不日就至。很明显,邓舍此计,无非在造谣言、以动益都军心。

可是,他不信,不代表军中士卒不信,谣言止于智者,智者没有几人。三人成虎。就连些中级的将校,也渐渐对此半信半疑了。

守城,关键不在城内,而在城外。有必援之军,方有必守之城。一旦陷入孤立无援、与世隔绝的状态,那么,困守城内部队的军心士气必然日久生乱。田家烈遥望东南、又转望西南,济南等地的援军怎么还没到呢?

“田大人。”

“哦,续元帅,你也来了。”

“刘珪怎么回事?每次咱们催他,他都说援军将至。到现在却还迟迟不见!”

田家烈默然无言。尽管他多日不曾好生休息,精神十分亢奋。济南距离益都不是太远,刘珪的援军要来,早该到了。是呀,却为何至今迟迟不见?此中的原因,田家烈早有分析。不外乎眼见强敌压境,又兼群龙无首,所以自保观望而已。但他不愿把自己的判断讲出来。

“刘珪老行伍了,也许他在等一个机会。所谓不动则已,一鸣惊人。”

“围城五六日,城中谣言四起,军中的士气一日不如一日。对了,田大人,往去河间府的信使,今日有没有大王的回信送来?”

“没有。”

“这该如何是好?”

“将乃军中之心。元帅身为一军之主将,大王把坐镇益都的任务交给你,越是危急的时刻,越不能彷徨犹豫呀!元帅,‘如何是好’之类的语句,以后可千万不要再说了。”田家烈指了指城下,胸有成竹,道,“城围至今,不但我军士气不振,海东军筑营雨中,依吾看来,彼之军心,更不如我军。我的破敌之计,或正该用在此时了。”

“何计?”

两人说话间,忽闻三声炮响。诸人一惊,以为邓舍又要攻城,却见城下营中,敲锣打鼓、旌旗飒飒,数百军卒簇拥着一人骑马奔出。那人年岁不大,十来岁,端坐马上,冒着降雨,绕城一周。一边走,一边有大嗓门的传令官高声往城上喊话。

续继祖道:“小毛平章又来招降。”

也是从前天起,邓舍开始用小毛平章亲自出营喊话,招降益都军校,每天两遍,雷打不动。随在田家烈左右的章渝,皱了眉头,插嘴说道:“邓贼此计,端得狠辣。”可不是狠辣?益都乃毛贵打下来的,王士诚尽管自立为王,名义上依然小毛平章的下属。一省之主来招降,降还是不降?

要换了别人,田家烈也许还可以出头露面,大骂回去。骂小毛平章行么?即使如今彼此敌对,军中不少毛贵的旧部,像高延世,没有毛贵的赏识,哪儿有他的今日?且,小毛平章又是个小孩子,怎么去骂?要骂,也只能骂邓舍。

无奈何,只得随他。他说甚么,诸人听甚么就是。

田家烈使个眼色,章渝整了整衣冠,清清嗓子,迈步往前走了几步,扶着垛口,大声道:“海东邓逆,本为马贼,似仁实奸,性比老瞒。欺世盗名,万夫所指。不以为愧,沾沾自喜。以奸猾之计,诓骗我主,取我平章。小毛平章,年只十余,今陷其手,吾心忧愤。明言相告,彼尔竖子,今我平章既陷你手,敢不善待,来日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番回骂,骂了邓舍一个狗血喷头。

他那边痛骂,这厢续继祖与田家烈继续接着话题,往下细说。

“田大人的破敌之策,请问为何?”

“海东军来五六日,吾观其辎重,来时带的并不多,料彼粮秣已将用尽。这两日,多有东来的车队,络绎不绝,如吾猜的不差,必为其后续之粮饷。早先,吾曾与元帅商议,待时机成熟,不妨遣一上将,引军抄彼粮道。今其时也。”

“城围甚严,且有女真骑兵环伺城门左右,大人之计虽妙,抄袭粮道的军队却怕难以出城,如之奈何?”

“人多难出,人少可也。”

“噢?”

“吾观敌阵多日,海东主力大多屯驻东、南两门间,放在我西北外的兵力并不多。连日阴雨,一入夜,伸手不见五指。元帅可先选一将,诈出东、西城门,以之吸引住邓贼之视线,然后再选一将,走南北城门,不须率多人马,数百足矣,趁乱出走,定可成功。”

“我记得田大人前番说,欲劫贼粮道,需三千精锐。现在又说数百足矣,够么?”

“此一时,彼一时也。吾前番说时,未曾下雨,故此需要三千。如今阴雨绵绵,已有数日。城外道路少有石板,早就泥泞不堪,邓贼的粮车载重多,肯定行走艰难。我用骑军,灵活机动,大占便宜,因而数百足矣。”

“如此,何时动手为好?”

“事不宜迟,便今夜即可。打一个胜仗,也好振奋下军中士气。”

续继祖思忖了下,表示同意,转顾身畔,问道:“诸位,孤军出城,抄其粮道,是极其危险的。你们谁愿往之?”

陈猱头挺胸而出,步子还没跨出,衣襟被人一带,前后脚险些拌在一处,摔倒地上。他大怒扭头,见拽他之人肩缠绑带,腿裹棉布,拖着根乌黑马槊,好像见了什么好东西怕人抢似的,目不斜视,跃步跳出,冲到了他的前头,挺胸抬头,叫道:“俺愿往之!”却是高延世。

“高将军?……,此行责任重大,危险重重,你身上有伤,如何去的?”

高延世摆开马槊,当着诸人的面,在城头上舞动一回。步伐矫健,虎虎生风,浑不似有伤的模样。

他雄赳赳、气昂昂,慨然道:“一点小伤,算的甚么!当日俺随毛平章与董老贼大战南皮魏家庄,连中鞑子四五箭,不也轻轻松松砍了那老董的头么?”说完了,趁人不注意,悄悄拿手揉了揉腿上的伤处,疼的他后背直冒冷汗。

董老贼,即董抟霄。亦曾为义军名将之一,以儒生起家,转战各地,颇有功名。至正十八年,并与其弟董昂霄,一起战没毛贵军中。

抄袭粮道,非勇将不可为之。续继祖看了看诸将,目前城中众人,也只有陈猱头与高延世合适。陈猱头,他不舍得派,万一战死,损失太大。数来数去,还就高延世合适。他微一沉吟,许了高延世的请命,说道:“高小将军真豪勇也。不亏今之罗士信。这样吧,本帅再调刘果与你之副手。陈猱头,……。”

“在。”

“今夜五更,先由你率军出东西城门佯动。”

“喏!”

“高延世、刘果。”

“在。”

“即刻下城,返去营中,选精悍五百人,无论盔甲、抑或兵器皆用黑色漆之。也是今夜五更,待东西城门外大乱,你二人即趁乱出城,寻机抄彼粮道。若成,则等我军获胜,头功就是你们两个的!”

“誓不辱命!”

高延世接连在郭从龙手下吃瘪,大约因为心理作用,近日里,觉得军中将校士卒们瞧他的眼神都有不对,似乎带着不屑与嘲笑,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既抢着出城抄粮道的重任,杀气腾腾,斗志昂扬,咬紧了牙关,发誓一定要胜利完成任务,重新夺回益都骑军第一将的光荣名誉。

——

1,与董老贼大战南皮魏家庄。

至正十八年,二月,“癸酉,毛贵陷济南路,达鲁花赤爱的死之。河南行省右丞董抟霄与毛贵兵战于南皮之魏家庄,死之。

“董抟霄将赴长芦,谓人曰:我去,济南必不可保。至是济南果陷。抟霄方驻兵南皮县之魏家庄,适有诏拜抟霄河南行省右丞。甫拜命,毛贵兵已至,而营垒犹未完,诸将谓抟霄曰:贼至,当如何?抟霄曰:我受命至此,当以死报国耳!因拔剑督兵以战,而贼众突至抟霄前,猝问为谁,抟霄曰:我董老爷也。众刺杀之,无血,惟见有白气冲天。是日,昂霄亦死之。事闻,赠抟霄河南行省平章政事,追封魏国公,谥忠定;昂霄礼部尚书,追封陇西郡侯,谥忠毅。

“抟霄早以儒生起家,辄为能吏。会天下大乱,复以武功自奋,其才略有大过人者;而当时用之不能尽其才,君子惜之。“

36 重围

邓舍围城的第一天,颜之希、鞠胜等人就被严格看管起来了。(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每天听着城外炮火连天,杀声盈耳,鞠胜很焦急,颜之希却老神在在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喝茶品茗,下棋弹琴,好似一点儿没受影响。

便在田家烈与续继祖城头定计,打算当夜出城、劫海东粮道之时,鞠胜终于忍耐不住,房间里出来,径往院中亭下走去。

颜之希正在亭下悠闲自得地饮茶赏雨。他们住的地方,离王府不远,专门一个独立大院子。被集中住在此处的,除了颜之希、益都三友之外,还有佟生养交好的那个女真刘家等等许多的益都大户。

这会儿刚刚早饭后不久,院中走廊上不少人在散步消食。他们大多如鞠胜一样,因这场战事的关系,心情忐忑不安,三三两两,窃窃私语。

鞠胜在益都的名气不小。他与众人有所不同,类似刘家之类,多士绅出身,通俗话讲,也就是大地主、官宦子弟,而他鞠家却贩盐的出身。贩盐这买卖,官卖不如私盐赚钱。鞠家之发达,换而言之,实际就是靠卖私盐起家的。不管历朝历代,贩卖私盐都是重罪,敢做这一行的无不亡命之徒,故此,如今鞠家虽然盐场都已经交公,但是昔日的势力却依然存在。若说刘家等为士绅,则他鞠家便堪谓豪强了。

太平年代,士绅清贵,处处高人一头。乱世年间,保家护命,却十个士绅也比不上一个豪强。并且鞠胜本人少时又浪荡市井,做过游侠,人人皆知他胆气极壮的。

此时见他出来,好几个与之有些交情的,都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有的问:“鞠官人,您老人家见识广,您说说看,这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有的说:“续帅与田公好几天没见来了,叔叔,外边有没消息送进来?若有,看在往日街坊的面上,千万与俺们透露些许。”

“官人”、“叔叔”,都是当时的一种街坊称呼。富人家主,可称“官人”。资财不如之人以下称上,表示尊敬,则可叫对方“叔叔”。

鞠胜抱个罗圈拳,道:“外边消息怎样,俺与诸位一同困在此处院中,又怎会知晓?要说这仗会打到什么时候,咱益都城内兵强马壮,兼有地主之利,燕王远来疲军,料来定非对手。诸位,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一边说,他一边挤出人群,冒着细雨,三两步赶到亭下。颜之希笑吟吟看着他。鞠胜回头瞧了瞧,见没人跟着,亭上也无外人,放低声音,埋怨道:“燕王已经围城六七天了,你倒好,整天悠闲自在。这事儿不可拖延下去,哥哥,你定有章程,快与俺讲出来吧。”

“奇哉怪也。贤弟何出此言?”

“哥哥若无章程,为何这般悠闲自在?”

“无非苦中作乐。”

“兄长!”

“叫我兄长也没用。你又不是不知,这院外日夜皆有益都军卒看守,俗云: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你我现今便如笼中之鸟,纵然孔明复生,子房再世,怕也没用办法,只有无计可施。”

鞠胜瞪大了眼,看着颜之希,像是想要看出他所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微带怒气,小声说道:“哥哥,你我谋划多日,功成与否,在此一朝!当日海上会见,燕王殿下怎么与咱们说的?莫非哥哥你都忘了不成!”

“怎么?贤弟有办法么?”

他们与邓舍在海上会面时,邓舍曾有要求,希望他们可以在海东军队抵达后,给以适当的帮助,比如内应等等。鞠胜道:“以当前形势而论,唯一之计,当以想方设法混出这囚笼为上。”

“混出去之后呢?小说整理发布于ωωω.ㄧбk.cn”

“吾已与刘家私下商议过。刘家乃益都豪门,家中仆役奴才甚多,不下百十人。刘家又名将之后,其家主并及诸子侄无不武艺娴熟。哥哥也知道,俺幼年时,曾学过三两枪棒,今虽年长,这技艺倒不曾丢下。并且,红贼来犯益都之前,贩卖私盐的勾当吾家也是曾经做过的,底子都有。只要咱们能出的去,登高一呼,不敢说多,一二百条市井好汉,小弟俺也是能挥之即可招来的。

“并上刘家势力,有了这三百来人,还有何事不可为之?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未免太过危险。”

“兄长!想当初,与燕王搭上线的,可不是俺,也不是小李与老国!事已至此,岂容首鼠两端、狐疑不决?试问,若待城破,你我无功,有何面目再去相见燕王?吾恐到时,徒落它人笑柄。”

“海东兵胜,固然有利可图。可是贤弟,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我呼应不成,燕王反而落败,又该如何是好?咱们这老头皮,怕就难保喽。”

“续贼与田矬子既然把咱们明目张胆地请在此处,形同囚禁,显然对我等早已见疑。现在海东兵围城池、胜负难说,所以他才顾不上料理你我。要真等到海东兵败,待其腾出手来,即便你我一事不为,难道兄长你以为,咱们的脑袋便能保得住么?”

“哈哈。贤弟慧眼如炬,高瞻远瞩,临大难而不苟,决大疑而志定,愚兄佩服。”

鞠胜愕然。

颜之希一改笑颜,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说道:“实不相瞒。吾之所想,正与贤弟相同,适才所言,不过相戏耳。然则,混出去之后,诸事皆好为之。当务之急,该怎么混出去。请问贤弟,可有良策?”

“苦思无策,故此来与兄长商量。”

颜之希的家眷老小,悉数早以探亲的名义,被悄悄送去海东,在他的心里,早就以海东臣子自居了。适才他之所以不肯对鞠胜讲真话,并非“相戏”,实际“相试”。搞乱城中,为海东内应。这话讲起来轻巧,做起来难。稍有不慎,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祸。非得意志坚定之人不可为之。

鞠胜之前的表现尽管十分慷慨激昂,也有胆气豪壮之美誉,然而事到紧急、发展到关系生死之时,到动真格的时候了,他会怎么想?会不会突然惧死变卦?知人知面不知心,因此,颜之希不得不先用言语试探一下,看他到底真心想些甚么。这也是颜之希谨慎的一面。

既已试探出他的真心意,颜之希也不再隐瞒了,他微微一笑,往墙外指了指,道:“至于如何出去,贤弟若无良策,吾倒有一个办法。”

“计将安出?”

颜之希悠然说道:“燕王殿下雄图高略,这益都城中,可并非只有咱们,早按下有一路伏兵,……,你且附耳过来。”鞠胜忙伸着头,侧过去,听颜之希说罢,大喜望外,追问道:“原来如此!好一路伏军!好一路伏军!却不知何时发动?”

“便在今夜,至迟明日凌晨。”

“如此,俺现在就去准备。”

“回来!记住,事关紧密,千万不可轻与他人言说。包括连那刘家,也不能太早告之。尤其国用安,他胆子小,更不要对他说,免得坏事。”

“何需兄长嘱咐。出你口,入我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等事情发动,吾绝不会告诉别人。”

“甚好,去吧。”

颜之希端起青瓷茶碗,看着鞠胜若无其事地走开。院中花香叶翠,凉风阵阵。迷蒙了天地的细雨下个不住,掩住高低起伏的接连房舍,落在池子中,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打在亭子上,沙沙作响。

“贼老天,这狗日的雨水下个不住,好生使人焦躁!”

乌落兔升,夜色来临。转眼间,云层深沉,街道上更鼓不紧不慢,从一更到两更,黄橙橙的沙子无声息地落满沙漏。五更天,益都北城门内,一彪军马埋伏多时,皆黑盔黑甲,连带坐骑也被刷的漆黑。月黑无光,若远远看去,他们与夜色浑然一体,根本一丝半毫也分辨不出。

雨水轻悄悄地落下,坠落在他们的铠甲上,顺着缝隙,湿透了全身,偶尔有军马抬腿仰头,却只发出些许沉闷的鼻声。——,这些骑士们早把它们的嘴用小木棍挡住了,马蹄上缠的并有棉絮等物,一防打滑,二者用来消音。

高延世低声地咒骂了几句天气,取下头盔,倾倒出积满其中的雨水,再戴回去,又把放在坐骑上的马槊换了个位置,按了按腰边弓囊,小心地不碰着伤处,转回头,朝西城门的方向瞧了两眼,问左右:“什么时辰了?”

刘果回答他道:“已经五更天。”

“老陈那边儿怎么还没动静?”

刘果抬起头来,观望了会儿天色,说道:“月亮找不着,半颗星星也没。乌云深重,有点雨水,正好掩盖住咱们奔马的声音,真是个突围出城的难得好良机也。高将军,一会儿咱两人谁打前锋?”

“俺在前,你在后。”

话音未落,西城门处骤然喊声四起。一行人急忙扭头去看,只见无边细雨之中,隔着老远的城中夜幕,遥遥一点火光,渐渐变大。隐约听见许多人齐声大叫:“杀贼!杀贼!”夹杂火炮瓮声,以及投石机所发射出之巨石砸落地面的震颤闷响。

高延世不再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时间过的很慢,又像是过的很快,也不知多了多久,猛然里,四五朵焰火放起,耀的城池为之一亮,绽放在夜空中,霎那间的绚烂令人不敢直视,但很快就被雨水打灭。

“开城门!开城门!”

等待半天的暗号总算来到,高延世提缰控绳,横槊催马。戍卒七手八脚打开了沉重的城门,数百人呼啸而出。等待他们的,是劈头盖脸的箭雨。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谁人放的箭?”

“哎哟!不好,中了海东埋伏。”

“小心!投石机。”

“他娘的,火炮也有。”

刘果赶上高延世:“有些不妙,好似邓贼早有防备。”

高延世最早出的城,城外的箭矢冲他而来的也最多,亏得他反应敏捷,臂膀上虽然有伤,一杆马槊依然舞的飒飒生风,眨眼闭眼的功夫,少说打落了数十上百枚长箭。他心叫不好,忙里偷闲,抬眼远近观瞧,却因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见着黑通通雨夜里,对面影影绰绰,四面八方也不晓得到底有多少海东士卒。箭雨混合细雨,他狼狈不堪。

“海东有伏,将军,咱们快快撤回吧!”

“岂有此理!”

再灰头土脸地撤回去?想也别想!而且高延世也不信海东会早有准备,莫不成邓舍能掐会算,居然能算得出他们今夜会出城突围?他打断刘果撤军的请求,叫道:“狭路相逢勇者胜!且毋慌乱,不过些许海东的游骑。兄弟们,振奋起精神,随俺冲!”

飞矢乱下,箭如猬毛。

“若是游骑,箭矢岂会如此的猛烈?又有投石机,又有火炮!将军!快撤了吧,若晚时,如果被邓贼反而趁机突入城中,其罪大焉!”

“若再多言,斩你头颅。”

高延世奋勇冲阵,与海东军的阵地越来越近。同时,他距离城门越来越远,刘果落在他的后边,嘶声裂肺地叫着:“关了!关了!”什么关了?却是西城门守军见势不妙,等不及刘果等折回,自行关上了城门。

近了,近了。

迎着细雨,破开疾风,数百米须臾便至。高延世头也不回,挺起乌槊,撞上敌阵。他猜的没错,邓舍不是神仙,没有料敌先知的本领,但是诸葛一生唯谨慎,西城门的战斗一打响,邓舍既早就猜到益都会用出抄粮道的计策,当然立即传令各门严加防备。故此,高延世等才一露头,即遭到了铺天盖地的矢石打击。

也只有矢石的打击。步卒的动员没那么快,海东阵地上其实防守非常虚弱。如若刘果他们有胆子,敢与高延世一起冲锋的话,说不定,一下就突破过去了。可惜,临阵决战,从来没有如果之说。

高延世所选的三百精锐,本非他一个营头的,是奉田家烈之命,乃从诸军中分别挑选出来,各有本部的偏裨将校领队。此时陡遇敌情,各部纷乱,追随在其身边的,只有三四十个本营军卒。未及敌阵,哗剌剌对面迎出百十个骑兵,两三个带头将校齐力将之围住,两下混战一处。

地上泥泞,马蹄交错处,溅起大块大块的泥水。高延世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兀自有空回首大呼:“刘果!刘果!”

刘果勒马不前,带了其余军马,退回城门下、吊桥内,只管高声大叫:“快开了城门!”有偏将听见了高延世的呼叫,在旁说道:“高将军轻脱陷围,呼吾等相救。吾等若不应,怕日后会有军法处置。将军,救是不救?”

“延世,河北名将,骑射之术,冠我益都。区区海东诸将,怎会是他的对手?且敌暗我明,又天黑乱雨,轻举妄动,必失吊桥。莫如结阵以待之。”

城门都关上了,这吊桥丢失不丢失还有什么要紧?刘果分明托辞。益都诸将心知肚明,无奈高延世飞扬跋扈,平素与诸人不和,一时竟再无一人肯出言为他求情。二百多人,只管一边聚集城下桥内,观战不前;一边齐声喊门,以图活命。

守城有守城之法,城门一关,要想再喊开,并且又是城外有敌之时,难上加难。刘果等喊叫多时,嗓子都哑了,口干舌燥,只是没人理会。耳边春雷炸响,又一声大呼:“刘果!刘将军!”

借助城头上才点起的火光,众人顺着声音来的方向,齐齐转首。

吊桥外,护城河水翻卷,细雨缤纷,夜色深透。但见乱马交战处,海东军卒越发增多,团团围堵,把高延世等包了水泄不通。高延世舞槊转马,十荡十绝,冲阵溃营,如猛虎下山。虽有三员将校围堵,他犹有余暇驰救麾下。海东士卒,无有可挡其一槊的,应槊而倒者,不知凡几。他眼裂如泣血,三度大呼:“刘果!刘果!”

“快叫城门!城上守卒,你家将军呢?速速去找了来。吾乃万户刘果,还不赶快开了城门?”

围住高延世的海东军卒,有人认出了他来,叫道:“这是高延世!他是高延世!”

“杀李敦儒李大人的有他没有?”

“高延世!”

“高延世!”

“不管杀李大人的有他没有。燕王有令,凡遇上高延世,务必活捉!”

本有百十增援的海东骑兵打算绕过阵地,去攻袭桥内刘果的,这会儿闻言,也全都转过马来。马蹄震地,一柄接一柄的火把绕着战圈接连打起。火光映亮了场中,高延世自知指望不了刘果的来援了,深陷重围绝境,他猛气益厉。与他交手的海东将校,从三个人,渐渐变成四个人,又变成五个人。

纵有高延世驰援,挡不住海东人多,追随他冲阵的三四十本部军卒,没多久死伤殆尽。眼见冲杀不出,他拨转马头,仰天大叫:“关、张亦莫如此。今日之败,非俺之过。刘果诸将,小儿之辈,羞于尔等为伍!”挥槊再战。

片刻,坐骑被海东射死,他跃下泥地,丢弃长槊,拔出马刀,力杀十余人。接战间,嗔目奋喝不止,一喝之威,足令胆弱者齐齐退步。刀刃崩缺,旋即抽出短剑,血染征衣,中三四创犹自鼓勇不休。

城下刘果,睹其勇武,震骇惊动。偏裨诸将校并及部属士卒,多有惭色。先前说话之偏将心神激动,提刀跃马,呼道:“愿与高将军并肩奋战,同生共死。丈夫当如此!”旋卷本部,就待过桥接应。

便在此时,惊天动地一声响,西城门内乱声顿起。

37 家烈

西城门内大乱,城头上续继祖、田家烈急忙往下观看。www.65txt.com

见有三五百人,各执棍棒枪叉,呐喊着从邻近的民居中奔跑出来,如汩汩细流,迅即汇聚一处,并裹挟了许多的百姓,浩浩荡荡,杀人放火。事起仓促,益都守军的注意力全在城外的海东军身上,对内根本就没有防备,片刻不到,内城门就被他们夺了去。

内城门一丢,就剩下个瓮城。要说还有个外城门,但是因为陈猱头出城佯攻的缘故,外城门没有关严,留的有缝隙,以供其随时撤回。只见那三五百人,中有十来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还有骏马,叱咤奔驰。

最前头两员头领,火光冲亮了细雨与夜色,城头上田家烈看的分明,左边那人不认识,右边那人膀大腰圆,相貌堂堂,一双眼明亮仿佛灯火,着铠甲,执长枪,顾盼间飒飒英姿,驰骋处雄壮威武,却乃正是鞠胜。

田家烈大惊失色:“啊呀呀,他,他,……,他怎的出来了?”惊诧之余,不忘口头禅,“怪哉!却也蹊跷。”

鞠胜怎么出来的?李首生的功劳。颜之希所谓城中另有一处伏军,讲的并非别人,就是李首生。李首生潜伏益都城中数月,有海东的财力支持,再加上他本人又豪爽讲义气,马贼的出身,与市井好汉们交往起来,没有甚么语言上的障碍,势力发展的很迅猛,早扩展到了方方面面。

救颜之希、鞠胜等,李首生本打算强攻,却不料看守院落的益都士卒里,有几个他相识的旧人。事情就好办了。大块大块的银子砸下去,把他们收买过来,然后里应外合,赚开了院门,别的人也没管,只带了颜之希、鞠胜、刘家公子三人出来。

颜之希指挥调度,选择了西城门为突袭的方向。鞠胜登高一呼,果如他曾所言,原本跟着他家贩卖私盐的汉子们皆闻讯而来。刘家公子亦返回家中,召集了满门的仆役丁壮,并与李首生的人手汇合一起。三路人马,两刻钟不到,竟也就凑齐了将近五百人!

这就是豪门大户的厉害。

千余年前的《墨子?攻城篇》中,便专有一部分内容,提醒将领在守城的时候,务必要把城中豪强集中一处。为什么?怕的就是他们会在战时与敌内应。便如鞠家、刘家,生在益都、长在益都,家族势力非常的根深蒂固,威望高,人脉广,平时可能不会有什么危害,益都有一两万的驻军,他们能翻起什么浪?但是,危急的时刻,别说这近五百人,哪怕一个人,也许就能扭转战局!可惜,田家烈只想到了软禁他们,却不曾料到海东早在益都埋下有另一路的人马。

李首生的部属,不止有通政司的人,也有百十个提前悄悄入城的军中精锐士卒。他并且偷偷运入城中了许多的铠甲、武器,当下一一分发。至于那十来匹马,却不是他搞来的,大多为刘家原来所有。

三路人马,聚拢一处,以海东精锐士卒居前冲锋,鞠家盐徒其次鼓噪,刘家公子最末压阵督战。

这个三路人马的作战安排次序是有道理的。海东士卒不用说,肯定最为善战,是主力、是中坚,所以放在前头。鞠家盐徒成分杂,人数也最多,故此放在中间,又裹挟了些百姓,以壮声势。刘家的仆役忠心没问题,战力却最弱,因而放在最后,侧出两翼,约束部勒全军的阵容。

李首生与鞠胜,就好像两个矛头,带着五百来人冲锋陷阵。转手夺得内城门,留下半数的海东士卒看守以及颜之希坐镇。马不停蹄,随即一鼓作气,又往外城门杀去。

续继祖高声大叫:“射箭、射箭!”瓮城的城墙上安置的有弓箭手,两边慌乱,忙不迭把箭头调整,对准内里,纷纷拉弦开弓。李首生暴喝道:“冲过去!抢了城门,大军便可入内。燕王早有钧令,凡今日从战者,士诚王府财货子女,皆许归尔等所有!”

王士诚的奢华有目共睹,只一个梁园就有珍宝无数,莺莺燕燕,美女更是如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诸军、汉喊叫、奋勇,冒着箭矢,厮杀搏斗,距离外城门只有两百步远!益都军卒放过两波箭雨,翻开瓮城的暗门,两三个百户带军奔出。

李首生的技击之术称不上出众,然而却有一点,他擅使掷箭。掷箭这玩意儿,与套索、手戟、袖箭差不多,都算是暗器。他右手刀,舞起来,抵挡头上箭雨;左手掷箭,箭无虚发,左右驰骋。与鞠胜彼此呼应,步步前行。

夜深,雨迷。

高高的环状瓮城里,城墙高高耸立,数百人混战一团,鲜血四溅,染红了地上的雨水。尸横遍地,死去人的尸体又被活的人纷踩践踏。鞠胜手刃数人,抬头看处,透过雨幕,远远瞧见田家烈、续继祖挑灯观战,不停歇调兵遣将,一队队明盔亮甲的益都士卒举着各色不同的旗帜,从城墙上各处奔跑蜂拥而来。

瞧见这等的阵势,到底盐徒们与刘家的仆役大多没经历战场小说整理发布于ωωω.ㄧбk.cn不少人开始迟疑,犹豫不前。

鞠胜大叫道:“既已起事,如果败了,谁也活不成!与其抄家灭门,何不舍生往前?过了今晚,人人富贵!城中财帛女子,任尔等拣选!”事急从权,又加大了许诺封赏的筹码。人喊、马嘶,兵器碰撞。一点一点,他们挤开了敌人,移动朝外城门,不足百步。

续继祖沉不住气了,顾不上陈猱头尚且没有撤回,一叠声催促下令:“关城门!关城门!”

晚了一步,关不上了。海东军在外缠住陈猱头,陷阵营抬举攻城车,天崩地陷一声响,犹如岳撼山崩,狠狠撞开了城门。大凡城池,城门之内,又有千斤顶之类,或者铜铁铸造,或者索性一大块的巨石,如果城门被敌人打开,施放机关,就能放下来,好充作第二道的防御。

城楼上,益都士卒七手八脚,打开了机关。巨石慢慢坠落。说时迟,那时快,李首生叱喝连连,怒眉入鬓,掷箭一股脑儿全丢掷了出去。掷箭最远的射程能达数十步,施放机关的益都士卒接连中箭,有站立不稳的,掉落城下。

只听得马蹄急促,海东军攻入了城内。

当先一人,重铠厚甲,胯下大苑异种名驹,提抢挟刀,好似一道旋风,呼吸间,直入瓮城,刀砍枪挑,不眨眼,冲进二三十步之远。城内城外,城头城下,认识他的人无不动容。田家烈不可置信,续继祖骇然变色,李首生狂喜大叫,鞠胜奋臂高呼。无数人脚跺地面,手举枪戈,红旗掩卷在其身后,万军齐叫:“燕王!燕王!”

邓舍亲为前驱,海东诸将受其激励,无不奋勇争先。

佟生养紧随其后,郭从龙困住陈猱头,邓承志攀援城门。代表了左、右、中三军,前、后两营的五色旗帜,便像灼灼燃烧的烈火,又如奔腾争流的海浪,或随着涌入了城中,或高高插在了城头。

飘扬夜风中,雨水更鲜艳了它们的色彩。

续继祖面如土色,拉了田家烈转身就走。田家烈目瞪口呆,转着头,好似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似的,目光久久离不开。

高墙围住的瓮城里,有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英姿飒然,冲突阵中。万众瞩目,每个人都在为他喊叫。这一刻,他是如此的明亮,就像是一轮冲出地平线的朝日,那耀眼的光辉甚至冲破了深沉夜色的阴霾。恍惚间,细雨也为之停止。

田家烈惊讶地发觉,他自以为通过邓舍在益都的种种表现,已经了解了此人,却原来,他看到的只是表面或伪装。

“田大人,还不走!在想甚么?”

“益都若被此子得去,则海东便如龙入大海,自此打开了进入中原的大门,不可制矣!不行!……。”田家烈回过神来,挣开续继祖的手,抢上一步,拔出其腰间短剑,回转身,拽住一个奔逃的将校,“站住!城门才丢,海东军立足未稳,只需一击,便可将之逐出!逃甚么逃?且随俺厮杀!”

城内很多的人在嚷叫,有海东军卒,也有益都军卒,他们异口同声:“燕王入城了!燕王入城了!”

“燕王入城了!还厮杀个鸟。”那将校脱开身子,浑不顾田家烈的怒气勃勃,抱头鼠窜。

益都军的军心早就不稳,谣言风行传播,士气也早就低沉。海东多日的攻城,又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伤亡。先前收到的招降书,并成功分化瓦解了其将校们之间的信任。因此如今城门一破,人人皆无斗志。一股股的溃卒,丢盔弃甲,互相拥挤。营旗倒了,军旗倒了,帅旗倒了。放眼城墙上下,到处海东的士卒,耳闻远近喊叫,遍地益都的败兵。兵败如山倒,城中乱作一团。

不过呆了一呆,田家烈即被败军淹没。

他个子低,也没力气,顶不住五大三粗的士卒们接二连三的撞击,栽倒地上。地上全是泥水与血水。他从坑洼中爬起来,羽扇没了,短剑没了,儒巾也没了,衣襟敞开,露出黑茸茸沾满泥水血污的胸膛,浑身湿淋淋的。

他茫然地看着不可阻挡的败卒奔逃,喃喃地道:“这就完了?一两万大军,守个坚城,怎么就几天便完了?怎么就几天便也完了?……,完了?完了!怪哉,却也蹊跷。……,续元帅呢?续元帅!”

哪里还有续继祖的影子?早不知逃去了何处。败卒跑光了,一小队海东士卒出现田家烈的面前。

“是个读书人,城里边的乱民吧?”

“喂,兀那秀才,我大军即将入城,你别再呆在这儿了,快快回家去吧。以免误伤。……,咦?他怎的不说话?”

“吓傻了吧,你瞧他那蠢样。要不是王爷下令,不得怠慢书生,咱还懒得与他分说哩。走,走,不用再理会了。”

田家烈没吓傻,他只是突然遇见敌军,没有准备,不知该怎么答话。眼见那队海东士卒渐渐走远,他心中想道:“是趁乱出城?往去别郡,另图谋再取?还是且去寻找续继祖,趁邓贼立足不稳,即刻反扑夺回城池?”

他决定选择后者,迈步没走得两步,刚才那队士卒又转了回来。

带头的百户怀里摸出个图影:“他娘的!好你个矮矬子,装痴弄呆,差点叫你狗日的给跑了。”不由分说,揪住田家烈,对比图影瞧了两眼,一拍手,“没错了,田家烈!害我李敦儒李大人之罪魁祸首。王爷指名点姓要活捉的。”

邓舍亲率队伍,攻入瓮城。他没急着入城,控制了内外两道城门后,郭从龙、邓承志诸将分别率队,按序先行。军卒把田家烈带过来时,他正与颜之希、鞠胜、刘家公子、李首生等人说话。

颜之希诸人这次的功劳,立的不小。他们所召集的近五百人,半刻钟的厮杀,阵亡了一两百。邓舍拍着鞠胜的肩膀,笑道:“鞠胜!鞠以柔。好,好!允文允武,哈哈,堪为儒生楷模呀!今得益都,并得诸贤,双喜临门!明日,当有大宴,我专为你们庆功!”

看见邓舍,田家烈眼睛都红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人未到近前,骂声先传了过来:“邓贼!竖子!”不但骂邓舍一个,“颜之希!枉你为圣人苗裔,卖身从贼,毫无廉耻!鞠胜,枉你有三友清名,松竹菊的骨气何尝有半分一毫?我主公对你有不杀之恩,你不知回报,反卖我城池!不为人子!姓刘的,你这也算世家子弟?吃里扒外,甚么东西。”

军卒踹田家烈的膝弯,逼迫他跪下。邓舍不乐,道:“这是作甚?田公,益都俊杰,名闻天下,你们不可无礼。快快为田公松绑,请他起来。”

“呸!虚情假意,似仁实奸。邓贼,俺早看穿了你的真面目,少来这套,需哄骗不住老田。”

田家烈一挣扎,他的衣服本就开了衣襟,更遮掩不住半身,连带下身,两条毛腿也露了出来,可见内衣。邓舍皱了眉头,斥责军卒几句,对侍立一侧的毕千牛道:“快快去取件衣来,为田公遮掩。”

田家烈破口大骂,粗言秽语,不堪入耳。

诸军皆有怒色,邓舍面色不变,笑而问道:“田公益都冠冕,素有文雅之称,却不料市井俚语,竟也说的这般流畅。博学多才之士,正该如此。”很有点唾面自干的风采。

“邓贼!面皮之厚,尤过城墙。”

“田公何其怒也?来人,把小毛平章请来,让田公见见。田公,你放心,今我虽得益都,绝不会伤你性命。并且这益都城,我海东也不会要,小毛平章依旧会为你们的主公。我军所来,只来讨伐士诚。将来安顿地方,还得依赖田公大才。”

“哈哈,邓贼,邓贼!痴心妄想,用些许巧言令色,便指望老田降你么?你要真无心夺我城池,就把小毛平章还与我等,请我家主公回城。如此,则你我海东、益都,尚且可结两家之好。如若不然,待我家主公带军杀回来,老田怕你死无葬身之地!”

“士诚篡逆,挟主自重。田公,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降我,既往不咎!海东、益都本来兄弟之省,你又何必视我若如仇雠?”

“邓贼,你口口声声海东、益都兄弟之省,却假以仁义为名,行此窃我行省之为。难道你便不羞惭么?你放了李敦儒来我益都,为抢占其妻,借我之手砍了他的头,却又打出为他报仇的旗号,你以为用这等小小的伎俩,就能骗得住所有的人么?

“邓贼,你觉得你这样做对么?抢人妻,杀人夫,窃据人城,你就没想想以后,这天下间的英雄好汉会怎么看你?纵然你人前风光得意,又有否可曾想过,会有多少人在背后咬牙切齿地痛骂你?”

邓舍默然良久,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已夺之,已杀之,已占之,奈何?”

“你!”

“你忠诚士诚,这么做是对的。然我也曾闻言,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你虽痛骂于我,我并不在意,田公,我实在求贤若渴。”

田家烈当面痛骂,当着那么多的海东将校,还有颜之希、鞠胜诸人,换了谁面子上也挂不住,邓舍却能按住怒气,言辞诚恳,依然殷殷劝降。如此的气度,纵然田家烈十分地仇视他,也不由心折。

他长叹道:“你不必多言。也怪俺小看了你,只恨主公不从吾策。若从,今死者你也。”他曾谏言王士诚设鸿门宴,宴席上斩杀邓舍,故而此时有这么一句感叹。他问邓舍:“俺有个疑问,想请问燕王。”

他对邓舍的称呼从“邓贼”变作了“燕王”,邓舍心头一喜,道:“有何疑问?尽管问来。”

“想当初,倭寇突然侵扰我边。如今想来,这倭寇大约也定为燕王所派遣来的吧?”

邓舍痛快承认,推心置腹地道:“不得已而为之。若不如此,我海东没有借口。”田家烈一笑,又问道:“剿倭时,我益都也派的有观战将校,不知燕王的海战是怎么打的?如何哄骗住了我军的观战将校?”

“利诱而已。”

“罢了,败在殿下手中,俺心服口服。愿降燕王。”

邓舍大喜,亲自上前为他松绑,笑道:“田公的高才,我海东上下仰慕已久。田公,田公!……,啊哟。”

却是他才为田家烈解开绑在手上的绳索,出其不意,忽然被其猛地揪住了衣襟。田家烈不足五尺的个子,蹦着脚往上窜,往邓舍的脖子上咬去。邓舍着装有铠甲,适才取下了兜鍪,只有脖颈显露外边。

毕千牛抬步急奔,慌来救驾,提刀插入了田家烈的后背,搅了一搅,把他拽开,丢在地上。邓舍叫道:“且慢,……。”七八个军卒一起动手,枪戈刀剑落下,把田家烈剁成了一滩肉泥。他至死,骂不绝口。

淅淅沥沥的雨水连绵天幕,坠落悄然。邓舍懊悔不已:“怎就杀了?怎就杀了?”随即感慨,“士诚得人,竟至如此?”急令城中并选派信使八百里快马驰传河间府,若遇上王士诚部下有如田家烈之类不肯降者,命诸将一概不得妄杀。

——

1,暗器。

古代名将擅长用暗器的不少,最出名的大约当数孙权,擅用手戟。也有擅用套索的,用袖箭的也有。《水浒传》里有个没羽箭张清,擅打飞石。《杨家将》中,杨大郎会用袖箭。这虽然是小说、演义,不过却也并非没有事实依据的。

38 士诚

邓舍给杨万虎的命令还是送的晚了。www.65txt.com

他的命令到时,最后一个拒不投降的益都军校刚刚被海东士卒砍下了脑袋。杨万虎与杨诚帐中设宴,满帐内数十将校轰然饮乐。特地从高丽带来的军妓唱着靡靡的小曲儿,跳舞助兴。她们只穿着薄薄的纱裙,乳波臀浪时隐时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也该他们放纵欢乐,毕竟才打赢了一场以少胜多的战斗。

小半个月前,王士诚与他两军便在这河间府会师。按照预定之方略,首先要向西进入保定路,然后取道攻取蔚州。因杨诚借口其所部的辎重没有运齐,故此稍微的在清州停留了两日。

王士诚安营扎寨,把杨万虎部做为右翼,放在了东侧;杨诚部做为左翼,放在了西侧,而把己军放在了中间,以为中军。他这番安排布置,要说没甚么错。自己的军队最值得信任,他又是主帅,所以把本部放在中央,正该如此。可是坏就坏在了,他把杨万虎与杨诚分置左右。

他大可以把杨万虎与杨诚合而为一,放在一个方向的,却偏偏没这么做。便在驻扎清州的第二日,预定启程往去保定路的前夜,两杨暴起发难。他二人兵力合在一处,一万出头,占了出其不意的偷袭便宜,一场混战,大败王士诚。

王士诚毕竟有两万人,清州也是他的地盘,当时虽然大败,其实并没伤了元气,而且两杨发难时,他也没在军中,而是正在城里。闻讯之后,他暴跳如雷,招拢败卒,本待出城与两杨厮杀,不料海上来了数十艘大船,海东的援军及时赶到。

清州距离海岸的距离,比益都还要近得多,只有几十里。赶来的海东援军,正是辽西部队,带队的李邺。早些时日,辽西海东军包围了大宁,不过一直没有发动总攻。他们的真实作战之目的地,实际并非大宁,乃为清州,赶在这么个时候,与邓舍一前一后,登陆上了山东半岛。

李邺带来了四五千人,如此,两杨联军的军力便与王士诚相差无几了,牢牢把城池困住。王士诚几次突围,没有成功。清州附近有几个大城,比如沧州、南皮、无棣。这些城池都是在王士诚控制下的,却因田丰大军压境,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赶赴增援。

益都城里,田家烈、续继祖望眼欲穿等待王士诚回援之时,他们自然不会知晓,却也正是王士诚在清州城里望眼欲穿等待益都援军之际。简而言之,邓舍、田丰联手,漂亮地打了一个穿插、割裂,把益都、清州完全地彻底隔绝开来,形成了两座孤城。

细数山东势力,王士诚、田丰不过是最大的两股,其它的小势力还是有不少的。

济南刘珪是一个,依附田丰的杨诚也算一个。此外,又有棣州余宝、滕州王士信等等。余宝、王士信与田丰一样,皆为蒙元义军万户的出身,也就是所谓的青军,后因毛贵的势大,先后投降依附。只不过他们没田丰那么厉害,各自分别占据的只有一两座城池。

滕州在山东南部,临着兖州,快到腹里的边界了,与徐州遥遥相望。在这一场海东与益都的内讧中,基本用不上它,起不到甚么作用。但是棣州不同,棣州在乐安以西、清州以南,经由田丰说动,余宝起军北上。

三路人马会合,军力达到三万余,并力作战,日夜攻城。

在益都上演的戏码,同一时间在清州也一样的上演。招降、造谣、寻找内应。小毛平章之所以在益都攻城战后多日才出现城下,并非因他早先没来,实则他是第一批随军抵达的,只是他的头一个招降目标不是益都,却在清州。他在清州城下招了两三天的降,露过了面,然后才日夜兼程又赶去了益都。就这两三天,他胜过十万雄师,两杨最后能打下清州,便全靠了姬宗周与一个毛贵的旧部献城投降。

这实在意外之喜。本来既定的计划,他们的任务只需要围住清州、不放走王士诚就行了,等邓舍打下益都,然后慢慢再来收拾。真是没想到,如此轻易竟然就迅速获胜,获胜的时间更比邓舍打下益都还早了一日。

什么叫功劳?这就是功劳!可以预想,不管在邓舍的功劳簿上,抑或田丰的功劳簿上,两杨必然会因此得到浓墨重彩的一笔,一个大功劳肯定跑不掉了。联军将校又怎能不为此欢喜?庆功宴席,实属寻常。

然而,却有一个美中不足。杨万虎心不在焉,一边饮酒,一边拿眼不停往帐外瞟去。杨诚年约三十出头,战场上亲眼见杨万虎的剽悍,对他非常敬佩,笑道:“怎么?将军无心饮酒,莫非还是在记挂那事儿?”

“我家主公严命要俺把王士诚困住,如今却,……。”杨万虎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俺深怕纵虎归山。”

“将军多虑了。这清州城咱围的铁桶也似,沿边驻防各营异口同声咬定,绝对半个人没有放走,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王士诚他能有多大的能耐?插翅能飞么?即便能飞,逃得过咱的快箭劲弩么?攻城当天,厮杀了半日一夜,城中死伤无算,说不定,他也在其中。将军何必忧虑?”

“希望如此。”

帐外一人大步跨进,杨万虎霍然起身,伸手压低诸将校的饮酒笑语,急不可待地问道:“怎样?”那人摇了摇头,说道:“城里城外的死伤者,包括平民百姓在内,翻拣遍了,并未曾见有王士诚。”

“俘虏军里呢?”

“李邺将军还在查找。”

“催他快点!”

杨万虎焦躁烦恼,杨诚笑吟吟的,却与他截然不同,好像浑没把此当回事儿,却也好意,不住口地安慰他。杨万虎口中敷衍,心中想道:“要非你部军马与余宝的麾下,城破日,不听节制,入城四处劫掠,搞的陷入混乱。王士诚,又怎会莫名其妙地失踪?”越想越怒,端起酒,一饮而尽,重重放在案上。

“将军何必生气?大事已定,就算走了一个王士诚,他又能怎样?败军之将,不足为虑。”

杨万虎大怒,险些脱口而出:“走不走王士诚没要紧,主公的命令俺没能完成,却该如何是好?你可以把田丰的命令当作耳边风,俺却不能把燕王的令旨置若罔闻!”话没出口,帐外又来一人。二十多岁,中等个头,兜鍪铠甲穿戴的一丝不苟,按剑而行,干净利索。

这来人正是李邺。他来入帐中,目不斜视,穿过宴席,步伐矫健,来到两杨席前,英气勃勃地行个军礼,道:“见过两位将军。”

“怎样?”

“不肯降的,百户以上已然尽数斩首,百户以下也刚刚悉数坑了。计有百户以上将校十三人,百户以下军卒一千三百二十三人。另有城中胡人、色目总计四百三十二人,也一并砍了,已经全部悬首城头。”

“没问你这个,可找着王士诚了?”

“不曾。”

杨万虎大失所望,倒回本位,看看帐内,望望帐外,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狗日的王士诚哪儿去了?”顺口补上一句,“怪哉,却也蹊跷。”

王士诚的下落至此成了一个疑案。很多年后,山东地方兴起了许多种的民间传言,或者有说他战死攻城当夜的,也有说他其实没有死,因为他仁厚有德,天不忍杀之,助其逃出了清州,后来遁入空门,做了和尚。

事实的真相如何,也许永不会有人知晓。

人们眼见的,清州之战过后,王士诚销声匿迹,踪影全无,从此再没有一个见到过他。城头变幻大王旗,益都城头,代表王士诚的“王”字大旗缓缓落下,斗大的“毛”字迎风升起。然而所有的人,每一个全都知晓,推出来的不过是个傀儡,那个毛字的后边,站着的却是个邓字。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曾经的雄心壮志雨打风吹去,誓师校场的豪情仿佛还在,轰轰烈烈的联取大都形同一场闹剧。赢得胜利的只能是野心家,乱世里,绝没有适合过度宽仁者生存的土壤。

陈虎亲率大批的援军,横渡渤海,在随后的月余里陆续抵达益都。

依照先前与田丰的约定,益都以西归田丰,益都以东归邓舍。山东的战略要地,东边没多少,西边的泰安可谓最重要的一个。

泰安有泰山之险。山东丘陵以泰山最高,所谓“山东形胜,莫若泰山。泰山之形胜,萃于泰安”。泰安北阻泰山,南临汶水,介齐鲁之间,为中枢之地,由此纵横四出,扫定三齐,均成高屋建瓴之势。可以这么说,得泰安者,得山东。

“此地绝不能由田丰得之。若落入其手,则我益都便要时刻处在他的威胁之下,且我军以后也势必难以向西寸进。”

“协约上这么定的。怎么办?”

“泰安原本谁的辖区?”

“陈猱头。”

“咱不去取,他来主动求附,这不就行了么?”

“主公的意思是?”

“叫陈猱头来。”

益都城破当夜,续继祖逃回家中,带了家眷,又折去王府,想护着王夫人一起杀出去。王夫人没同意,不愿意走。邓舍早通过李首生给她送去了一封书信,保证不会伤害她,请她放心,并且请她帮忙劝劝续继祖。

一样给了保证。只要续继祖肯投降,官位、地位统统不变,不但不变,还会有升。给了两个选择,要么益都平章,要么海东右丞,这两个位置随他挑。

续继祖半信半疑,王夫人一力说服。好容易说动了他,最终放弃了逃跑的打算,改而投降邓舍。他一降,就等同半数以上的益都军降。同时,陈猱头、高延世先后被郭从龙、李和尚、胡忠等擒获。郭从龙擒获了陈猱头,李和尚、胡忠并力拿下了高延世。他两人见大势已去,邓舍遣出小毛平章出面劝降,又见续继祖也降了,干脆也就投降。

陈猱头此人,忠贞或许比不上田家烈,但是一个非常坚定的人,特别仇恨鞑子,也亏得邓舍派了小毛平章来劝降,且海东军往日杀鞑子的态度也极其的坚决。要不然,他会不会降还真在两可之间。

投降后,邓舍对其十分的礼遇。这会儿,命人传他上来,不多时,陈猱头来到。

“殿下召末将,不知何事?”

陈猱头才投降,心有不甘,话语中带着点生疏语气,也不肯叫“主公”,只呼“殿下”,跪拜地上,马马虎虎地行了个礼。邓舍毫不介意,亲手把他扶了起来,笑道:“正有一桩大事,需得劳动将军大驾。”

“殿下请讲。”

“今我已得益都,花马王欲问我要以东地面。”

“那便给他。”

“给他自然无妨,我之意本就不在山东。只是为小毛平章计,……。”

“殿下何必还如此说?谁人不知,这益都明明已经是殿下说了算的。”

“哈哈。将军快言快语,豪爽人也。”

“殿下叫俺来,究竟为的何事?请不要绕弯子了,直言相告就是。俺如今既然已降殿下,即为殿下臣子。不论什么事儿,只要俺能做到的,必定不辞。”

“只是为益都计,以东的地面都可以给他,唯独一个地方不能给。”

陈猱头心中了然,道:“泰安。”

“不错。将军本为泰安元帅,泰安城中皆为你的旧部,你能去将之招降来么?”

“招降不难。”

邓舍听出他还有下文,问道:“怎么?”

“招降来之后呢?”

“便与将军坐镇守之。”

陈猱头一直冷淡的表情,闻听此言,神色一动,抬眼瞅了瞅邓舍。邓舍面带微笑。陈猱头问道:“殿下此言当真?”邓舍哈哈一笑,道:“自然当真。”陈猱头道:“殿下就不怕末将回了泰安之后,如果?”

“如果甚么?”

陈猱头目不转睛盯着邓舍看了许久,邓舍始终笑容满面,神色不动。陈猱头长叹一声,二度跪倒地上,端端正正行了叩拜的大礼。邓舍故作讶然,急忙又把他扶起,问道:“将军这是为何?”

“主公以诚待俺,俺敢不以诚报之?”他起身,斩钉截铁地道,“不须主公一骑一卒,三日内,末将定将泰安全城献上。”

送走了陈猱头,毕千牛有点担忧,问道:“将军,陈猱头新降,他怎么想的咱们谁也不知道,其意难测。你怎么就真的答应了他,一兵一卒不给,许他单骑去泰安,又承诺泰安仍交由他坐镇守卫呢?”

“益都名将,陈猱头、高延世两人而已。延世傲而直,猱头粗有细。得延世之用易,获猱头之心难。纯粹用言辞、笼络,难以动之。只有用诚心感化。”

“可是前日,杨将军才有军报送来,没有找着王士诚。万一,万一王士诚还活着,那陈猱头?”

“如果王士诚没死,陈猱头又想归旧主的话,即便他在益都城中,你又能管得住么?泰安之地,易守难攻。我军与田丰又有约定,暂时难以贸然出动大军,强行攻打。与其拱手让与田丰,何妨用猱头一试?

“并且,现在济南刘珪也投降了我军,济南离泰安不远,陈猱头设若真要异动,我也不是不能制之。传令,叫杨万虎不必回来益都,直接转道,赶去济南。一为陈猱头,二防田丰。”

济南,也在益都之西,依据约定,本该也属田丰。

清州的征尘尚且没有散尽,转眼间昨天的盟友钩心斗角。有个成语叫与虎谋皮,只不知这“虎”到底是海东,抑或是田丰?

——

1,陈猱头。

他是史书中有记载的益都红巾里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至正二十一年,察罕大举进攻山东,八月,田丰降,十月,济南刘珪降。在此期间,余宝、杨诚等也接连投降。只有陈猱头困守益都,拒不投降。

“察罕帖木儿令参政陈秉直、刘珪守御河南,而自驻山东,移兵围益都,环城列营凡数十,大治攻具,百道并进。贼悉力拒守,察罕帖木儿复掘重堑,筑长围,遏南洋河以灌城中,城中益困。”

察罕在攻城的期间,大约并非接连不断地攻打,可能断断续续,看打不下,就先放在一边,改而去攻掠别的地方。不管如何,陈猱头守城直到次年的六月,“田丰及王士诚刺杀察罕帖木儿,时山东俱平,独益都孤城犹未下,遂走入益都城,众乃推察罕帖木儿之子扩廓帖木儿为总兵官,复围益都。”

然后又过了半年,直到至正二十二年十一月,“扩廓帖木儿复益都,田丰等伏诛。”历年余,先后察罕帖木儿、扩阔帖木儿两人先后围困,元军才总算是攻下了这座坚城。

“自扩廓帖木儿既袭父职,身率将士,誓必复仇,人心亦思自奋,围城益急。贼悉力拒守,乃以壮士穴地通道而入,遂克之,尽诛其党,取田丰、王士诚之心以祭察罕帖木儿。”

当时元末群雄,北地首称察罕,连朱元璋都一再称道察罕“兵威甚狠”,“先遣杨宪往彼通好,凡察罕帖木儿下山东,又遣汪河往彼结援”,对其十分的顾忌,闻“察罕死,叹曰:‘天下无人矣!’”什么是无人?元朝没人了。言下之意,没人值得重视了。

由此可见,察罕的不世武功与赫赫威名。而扩阔帖木儿,亦曾被朱元璋赞许为“天下奇男子”。

陈猱头却能在他两人的攻打下,守孤城达一年多,力保不失,虽有益都名城大邑,防守坚固的因素在,也不无后来田丰、王士诚相助之功,但是这功绩却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唯惜其未逢明主,要不然,定然也是青史留名的一员名将。

2,天下奇男子。

“一日,大会诸将,问曰:‘天下奇男子谁也?’皆对曰:‘常遇春将不过万人,横行无敌,真奇男子。’太祖笑曰:‘遇春虽人杰,吾得而臣之。吾不能臣王保保,其人奇男子也。’竟册其妹为秦王妃。”

观朱元璋此话,似乎称赞王保保为天下奇男子的更多原因不在他领兵打仗的本领,而在王保保始终不肯降他。与其说赞许,不如说遗憾。但从这点遗憾,却也可以看出,王保保的确有过人的地方。

39 狐狼

“不怕南来十只虎,只惧北来一条狼。(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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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话虽然出自赵忠的散播,但是既然益都百姓能够接受并成为风行的传言,那么至少在他们看来,对海东来说,狼的比喻的确是要比虎更加合适。海东既不是虎,那么田丰会是老虎么?他也不是,他是狐。

邓舍抢占济南、泰安的消息传来,田丰丝毫没有动怒。

他差不多有四十来岁年纪,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人如其名,相貌称得上丰神俊朗,美中不足,脸上有些黑麻子。不久前,他也派了有人去泰安、济南招降,只不过去的晚了,陈猱头与杨万虎已各在城中,客客气气地招待一番,将之送回。那使者回来,如此这般的一禀报。田丰笑了笑,说道:“既已为燕王所得,且与之。”

“协议上本来约定,那地方是咱们的!”说话之人二十出头,乃田丰之子,名叫田师中。长相与田丰一样,红脸大眼,好似一个模子中刻出来似的,身材高大,蜂腰猿背,很有锐气的一个年轻人。

“燕王想要,咱还能与他抢么?”

“为何不能抢!”

“莫要伤了和气。”

“父王!燕王初来乍到,在益都尚且没扎稳根基,便是与他抢了,他又怎会是咱的对手?泰安、济南两地,实乃山东之枢纽。父王你不是也曾说过,若有泰安、济南在手,王士诚有何惧也?现在多么好的一个机会!父王却又怎么不肯去取?轻轻松松让给燕王。燕王不比士诚,他有海东以为后盾,假以时日,必成我心腹大患!”

田丰手底下得力的臣子有两个,一个叫李秉彝,一个叫崔世英。李秉彝是谋臣,崔世英是武将,皆为他的故人,都是文武双全,人杰之流。这多年来,田丰之所以能开疆拓土,在山东地面上,花马王的名号能稳稳力压扫地王一头,全赖了此两人之力。

李秉彝正当壮年,为图麻利,他穿着一身短衣襟的胡服,虽为文臣,腰间却悬有一口短剑,走到哪里都不肯取下的,形影不离。他轻轻捻了捻手指,说道:“小王爷,不要焦躁。大王所说甚是,泰安、济南既然已被燕王得走,咱贸然去取,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崔世英接口说道:“我军现在的大敌并非燕王,而是察罕。”田师中道:“察罕诚然势强,为我之大敌不假,然而他与孛罗彼此不和,近月来他两人分别在冀宁路一带屯驻重兵,眼看内讧将起。他自顾不暇,于我军而言,又有何可忧?我军正该趁此之机会,与燕王争个高下。”

李秉彝摇了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燕王若不入益都,则察罕与孛罗或许内讧。而今燕王入了益都,察罕与孛罗的内讧也许反而会因此得到稍许的化解。故此,崔公说我军现在的大敌并非燕王,而是察罕。”

“此话怎讲?”

“燕王不入益都,则海东虽强,难入腹里。如今燕王入了益都,等同打开了海东进入中原的大门,强龙已然过海。观今日之海东,形如两个拳头,一个在辽西、一个在益都,状若钳制,不但对大都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同时也对晋、冀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如此严峻的形势之下,察罕与孛罗岂会还有心内斗?”

“你是说?”

“如果吾料的不错,年内察罕与我山东必有一战。”

“父王?”

田丰颔首,说道:“所以,济南、泰安既已被燕王得之,便与之。”田师中恍然大悟,道:“父王想用这两座城,换燕王与我军的继续合作。若日后察罕果进攻山东,我军也不致后路无援。”田丰道:“不错。”他又笑了笑:“何况咱们也并不吃亏。”

他们何止是不吃亏,简直赚大了。

田丰统共出了杨诚一路军马,不到一万人,却换来了河间府等地的大块地盘。并且他也绝非善茬,邓舍在那边抢占泰安、济南,他一样的不落其后。便在邓舍遣派陈猱头往去泰安之时,他亦然也毫不掩饰地吞并了高唐州的王达儿部。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⑴бk文学网,电脑站:ωωω.ㄧ⑹k.cn手机站:wàp.ㄧ⑥k.cn支持文学,支持①⑥k!按照协议,高唐州在益都西边,该归他所有。但是高唐元帅王达儿隶属益都,本王士诚的部下,其所部军卒数千人应当交给海东的。高唐州位处山东的西部前线,军卒尽皆骁悍,王达儿亦为有名的勇将,田丰却违反协议,私下里劝降了他。一转手,不但得了高唐州的全境,麾下更又多添了一员虎将,一彪善战的军马。试问,他哪里吃亏了?简直空手套白狼。

不但如此,他更借海东高调入主益都的机会,顺势整合了棣州余宝,远在山东南部的滕州王士信前两天也才遣人送了书信过来,表示愿意依附与他。毕竟,相比邓舍这个外来户,他才是地头蛇,在余宝、王士信等各系杂牌的心中,有着天然的亲近。

海东出力那么大。计策是海东谋划的,益都是海东打下的,即使攻打清州的主力也是海东,十分的王士诚旧地,海东最终却只要了五分,另外五分等于白白送给了田丰。并促使田丰隐约成为了山东的盟主。他不是吃了亏,他是占了大便宜。

至此,山东基本形成了田丰与海东两家并立的态势。

在田丰的克制与邓舍的忍让下,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两方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和气,用互相的小让步换取联手团结。互通声气、齐心协力。都在为可能引起的连锁反应、为也许即将要出现的变局积极地做着应变的准备。

察罕早晚是要进攻山东的,有了海东做为后援,田丰的信心似乎充足了不少。他暂时停下了攻取真定路的计划,改以收缩防线,一边整编新得之王士诚旧部,一边消化所得之王士诚旧地,同时囤积粮草,厉兵秣马,坐以待变。

同一时间,海东的渡海军队在陈虎与刘杨的率领下,水陆并举,分略益都以东各地。战事进展很快,大部分地区传檄而定。

针对海东的特殊形势,为更好、更有把握地控制益都这块飞地,接下来的日子里,邓舍大规模地彻底调整了王士诚原本的战略部署,把重点放在了沿海,加强了沿海州县与辽左、平壤的联系。

他在益都通往沿海的路上,设置了好几个站赤,调拨精锐看守,并抽调了大批的民夫扩建道路,以确保海路与陆路的连接贯通顺畅。

并从辽左屯田军中调拨大批的人手,转驻莱州屯驻。此处有毛贵早先置办的三百六十处屯田,乃益都粮仓命脉之所在。又转调莱州原有之益都屯田军,改去辽左屯戍。以此通过换防,减轻了王士诚旧部在沿海的影响,扩大了海东的势力,保证了沿海的稳定。

同时,抽调了许多辽阳、海东的能臣干吏,循消化南高丽之旧例,渡海南下,分别安插入了地位重要之要紧郡县。

除了这几个方面之外,为了不致引起混乱,最关键的益都旧军,邓舍却暂时没有去动。续继祖、陈猱头、高延世、刘珪等人倒是可以依旧统率旧部。当然,暂时地不动,并不代表完全地没有半点改编,邓舍借口组建新军,分批次地从他们部下中总计抽选了八千的精锐,仿照五衙的规格,赐衙名为定齐,放毕千牛出去,任了都指挥使,用高延世、刘果为其副将。

高延世本为千户。都指挥司的规格与万户等,实质地位上比万户还高了半级。他充作副手,等于从千户升做了副万户。虽与刘果这个见死不救的家伙平起平坐,使他很不高兴,不过大体来说,非常满意。或许不至因此便对邓舍一下子肝脑涂地、忠心耿耿,至少感恩戴德。

并且,续继祖以下,凡益都五品官以上,无论文武,邓舍悉数抽选了其子侄一人,充入质子营。

总之,采用种种的措施,经过两个多月的整合,海东在山东半岛的东部渐渐形成了一个以登、莱为枢纽,连接辽、鲁;北据益都,用泰安、济南为最前线之防御,以辽左、海东为最坚实之后盾的整体局面。

并抽调双城、江华岛、平壤、辽左诸路水军,建成了山东水师,以此来控制渤海海峡。

这些举措牵涉到军、政诸个方面,说易行难。好在海东之前就有过收拾南高丽的经验,有一整套的现成方案。邓舍又专门调来了洪继勋、吴鹤年全盘负责,加上姬宗周、章渝等益都降臣、以及颜之希、益都三友等地方士绅豪门的配合,事情的进展还算比较顺利。

清州一战,姬宗周主动献上城门,杨万虎送他回了益都。邓舍升其官职,现为益都行省右丞。章渝,益都城破之日随续继祖投降,邓舍大人不记小人过,免了他城头相骂的罪过,并给了他一个实缺,现任益都行省左右司员外郎。

颜之希、益都三友等人,也分别被授予显职。

颜之希做了益都知府,李溢则成为登州知府。国用安也进了左右司,位在章渝之下,官居都事,并有刘家公子名叫刘名将的,亦为都事。唯独鞠胜,邓舍喜其胆气豪壮,拔擢入了益都行枢密院,与邓承志、潘贤二并为佥院。

这益都本来没有行枢密院,乃为邓舍新设的衙门。名义上尊小毛平章为首,是为知枢密院事。以佟生养为同知枢密院事,他原为海东行院同知,算平级调动。以李和尚、陈猱头为副枢。李和尚原任海东行院佥院,升了一级。

至于行省宰执,邓舍信守诺言,刘珪、续继祖皆为平章政事,连带小毛平章,益都一时竟然出现了三个平章,这有些令人好笑。

左丞由赵过担任。赵过原为南韩行省平章,现在却只做了一个区区的左丞。明眼人无不看的出来,实际上这是在迁就小毛平章、刘珪与续继祖,大约用不了多久,等邓舍站稳脚跟,益都平章之位,还得是赵过的。

南韩行省的平章之位,则改由姚好古任之。姚好古原任海东御史中丞,正二品。平章政事,从一品。不但是一个简单的升官,更主要的,实权更大。而他空下来的御史中丞之位,则由方补真顺次接任。

右丞姬宗周。参知政事罗国器。罗国器原任海东参知政事,也算平级调动。左右司里,章渝的员外郎,国用安、刘名将的都事,首领官则为罗李郎,他原任海东左右司员外郎,如今升了一级,官居益都左右司郎中。

依照海东旧例,邓舍同时也设置了益都行御史台。原海东治书侍御史王宗哲平级调动,改任益都治书侍御史。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两个职位空缺。且追赠任忠厚亦为益都治书侍御史。

行省以下,较为重要的衙门,悉数调海东官员充任。

如通政司,调李首生为知事;海东通政司方面,本为李首生副手的同知王老德,则升任做了海东通政司知事。山东矿产丰富,设军械提举司,调原海东军械提举司同知崔玉,升任为其提举。

此外,又有官医提举司,任了吴钰林为提举。邓舍装病时,若无吴钰林的掩护,难免露馅。

地方上,颜之希、李溢之外,又任杨行健、刘世泽、刘世民分为济南、莱州、泰安的长官。这三人本来皆为海东检校所检校官,平素公务,接触很多地方的政事,所以倒是不虞没有经验。并且有他们这些心腹、能员在,也有利加强对济南、泰安等地的控制。

针对山东为全真教发源之地,又王士诚旧部多有白莲教徒的情况,邓舍深思熟虑之后,又创办了一个新的衙门,名为总领益都佛道司,委任赵忠做了总领官。交代下去的任务,借助佛道,逐渐消弭白莲教的影响。

白莲教徒多为贫苦人家出身,仇视富人。原先在海东的时候,白莲教的影响还不算大,山东比邻淮泗,淮泗乃韩山童、刘福通的起事所在,白莲教传播极广,对益都的影响本就不小,又有毛贵、王士诚等人的先后促进发展,可以说,如今的益都,白莲忏堂所处可见。不把这个影响消弭掉,委实不利邓舍团结地方士绅、豪门之政策的施行。

不过,此事宜缓不宜急。太急了,说不准会出现反面的效果,万一激起白莲教徒的反弹,反而不美。

更何况,白莲教堪为宋政权的国教。小明王这个称呼,典故就来自白莲教的经典。韩山童、刘福通起事的口号“弥勒降生,明王出世”。韩山童是明王,他早期战死,所以其子韩林儿继任,是为小明王。

邓舍做为宋政权的臣子,目前来讲,连明目张胆地说不信白莲教尚且不能,何况反其道而行之?只能慢慢地来。不但要渐渐地消弭白莲教之影响,佛道两教的过度发展也绝对禁止。简而言之,赵忠的任务:把宗教势力之影响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

这一日,邓舍忙完军务,登楼远望,见蓝天如洗,白云朵朵,远山郁郁,绿水如带。一阵凉风吹来,他忽然怅然,不觉失神。赵过、邓承志、佟生养、毕千牛等皆侍立在侧,毕千牛问道:“将军在想什么?”

“我六月时,初次来的益都。殚精竭虑、图谋远划。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又经战火,兼且战后重建。匆匆间,今已十月。来时绿树成荫,而今黄叶将凋。风起青萍之末,不胜萧瑟。”

赵过笑道:“十月秋天,天高气爽,别有一番风味。将军何必感叹呢?”

邓舍的感叹并非为了他自己,他目睹季节的变幻,因此想起了些甚么,没人知晓。也许是大胜之后的空虚,抑或是又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之前的压力,或者因前生的幻影,又抑或为未来的未知。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只闭着眼,静静任风吹袭,卷带衣襟,飒飒作响。再睁开眼时,他已重又精神百倍、斗志昂扬,顾盼左右,笑道:“阿过说的不错。秋高气爽,遥想岱宗,这秋天的泰山应与春夏时又有所不同吧?”

诸将皆称应是。

邓舍话音一转,道:“大好河山,岂可我一人赏之?令,总理高丽王宫事宜河光秀,即日带丽王入齐。请丽王也来观看观看。另拣选五百精锐,送小毛平章入辽,也请他观赏一下我海东的秋日景色。”他哈哈一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诸位以为如何?”

楼下有侍卫匆匆上来,跪拜在地,道:“殿下,王夫人有请。”

40 金陵

十月清秋,赏景的不止邓舍一人。(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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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里,吴国公府,朱元璋负手庭园。府门外,正月朔日时,他亲手撰写的桃符还在,“六龙时遇千官觐,五虎功成上将封”,十四个字写的墨浓字遒。只是因了大半年风雨的浸染,字里行间本有的那一股充盈而出的春风得意与睥睨豪气,却依稀有些物是人非了。

自至正十五年,他收编巢湖水师廖永安、俞通海等,率部渡江以来,先后得太平、金陵、扬州、徽州等地,所向披靡,震动南北,已然隐约形成了他与张士诚、陈友谅三足鼎立江南的大好局面。然而,便在今年,事情却似乎开始起了些许微妙的转变。

便在今年正月,张士诚攻破了濠州,寻又破泗、徐、邳诸州。

尽管这些地方原本就多非朱元璋所有,是被宋政权并及各地零星红巾势力占据的。并且早在他渡江前,就也已与濠州关系不大了。再又,经由当年脱脱的屠城,百万人烟的徐州也早凋落不堪。但这淮泗重地,毕竟扼守南北要道的所在,如今为张士诚得去,长远来讲,却不得不说是一个潜在的忧患。

这边厢张士诚开疆拓土、捷报连连,那边朱元璋派遣常遇春攻打杭州,却偏战数不利。三月份的时候,不得不将之召回。

五月,陈友谅又遣将罗忠显攻陷辰州。随后,攻池州。亏得当时徐达、常遇春皆在,遵朱元璋之计,伏兵九华山,好歹胜了一场,斩首万余级,生擒三千,常遇春大多坑之。告捷不足一月,闰五月,陈友谅更又亲提大军,陷太平。此一战里,朱元璋麾下之旧人宿将花云战死,养子朱文逊并死于难。损失不可谓不大。

太平乃金陵之门户。朱元璋取金陵,走的就是先取采石,然后太平,最后金陵的路子。陈友谅一样为之,取下太平不久,即与张士诚约同侵金陵,自采石引舟师东下,“金陵大震”。

亏得张士诚没搭理陈友谅,坐观不动,给了朱元璋死中求活的机会。用诈降计,哄得陈友谅上了当,一番水战,杀敌无算。有句话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朱元璋纵然获胜,元气亦因之而伤。

不过还好,他麾下的另一员大将,金陵水战后不多久,给他挣了一个面子。闰五月,胡大海取陈友谅占据的信州路,打了一个漂亮仗,取得胜利。六月,常遇春亦复太平,更筑城。接连两次的胜仗,士气好容易有所恢复。

这些还都是外患,最叫朱元璋忧心忡忡的,却是内忧。

内忧从何讲起?说来话长。至正十五年二月,刘福通迎韩林儿,立为皇帝,又号小明王,定都亳州。五月,遣人召和阳诸将。和阳诸将谁也?当时在和阳的,正是朱元璋、张天祐、郭天叙等郭子兴的旧部诸将。

诸将选了张天祐作为代表,往去亳州,寻自归来,赍当时的大宋丞相杜尊道檄,授郭天叙为元帅,张天祐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为左副元帅。

郭天叙为郭子兴的长子。张天祐,“子兴妇弟也”,是郭子兴次妻小张夫人的弟弟,也是郭子兴手下数一数二的猛将。论与郭子兴关系的远近,他两人都要比朱元璋更近一点。朱元璋,娶马氏,马氏为郭子兴的义女,算是干女婿。那时他才不过位居郭子兴集团诸将之第三。

几个月后,和阳诸将渡江,攻打金陵。时守金陵者,有青军陈野先部。陈野先先降后叛,郭天叙、张天祐遂死在乱中。也就这么巧。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随后的几年中,郭子兴的另外两个儿子,郭天佑与郭天爵,先后或因谋叛,或因欲“谋害吴国公”,而也被朱元璋先后诛杀。

至此,朱元璋似乎做到了尽收军权,成为了真正的一军主帅。

但是,内忧却还存在。郭子兴诸子虽死,郭子兴旧部尚有将存。邵荣,郭子兴旧部,其人“粗勇善战”。至正十八年,任江南行省平章,当时朱元璋也是平章,两人地位平起平坐。即便后来,朱元璋升任行省丞相,尊吴国公,邵荣也仅次其下,地位依然远高徐达、常遇春诸将。当之无愧的江南行省第二号大人物。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围聚在邵荣身侧的郭子兴旧部,如宋氏兄弟等,便是朱元璋的内忧。

“主公?”

“噢,宋先生来了。”

朱元璋正在出神寻思,侍卫们领进了一人。年约五十来岁,状貌丰伟,美须髯。名叫宋濂,字景濂,江南名士,博学宿儒。

元帝曾召他为翰林院编修,他以奉养父母为名,辞不奉诏。几个月前,应胡大海的推荐,朱元璋遣人把他征来了金陵,同时征召而来的且有青田刘基、龙泉章溢、丽水叶琛三人。此四人者,皆江南之人望,儒林的领袖。朱元璋宠礼甚至,专设礼贤馆以处之。并尊之为“五经师”,公务之余,常常请来讲经说史。

宋濂为人诚谨,加上新投朱元璋不久,执礼愈发地恭谨谦逊,撩起衣襟,恭恭敬敬地行庭参大礼。

朱元璋一笑,将之扶起,道:“先生不必多礼。”见宋濂随身带了有经书,拍了拍脑门,道,“原来又该先生讲书,近日事务繁杂,俺却疏忽忘记了。”转顾庭中,笑道,“初秋乍至,气候宜人。今日咱们便在这院中讲授,如何?”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⑴бk文学网,电脑站:ωωω.ㄧ⑹k.cn手机站:wàp.ㄧ⑥k.cn支持文学,支持①⑥k!朱元璋乞丐的出身,本来并不识字,后来当和尚,开始读书识字,再又从军,随着地位的步步高升,更加的勤恳奋发,学以补拙,与寻常的武夫截然不同,现今已然粗通文墨,与文人儒生对话的时候,言谈举止,亦可做到礼仪得当,可称文雅。偶尔还能写些诗词,颇得文臣赞赏。

宋濂自无不可。

几个侍卫搬出桌椅,放在庭园树下,两个人,一主一臣,相对而坐,宋濂开始讲解经书。他说给朱元璋听的,是《春秋左氏传》,儒家的重要典籍之一,也是重要的史书一部。春秋诸国纷争,正合眼下形势。唐太宗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亡。多了解一些史实典故,对朱元璋来说,不但增长了学问,更有助扩大他的视野见闻,有实用的价值。

宋濂娓娓讲解,朱元璋凝神细听,时不时插话打断,提出疑问。三两侍女烹茶倒水,红袖添香。

是时也,天高云淡,叶绿杂黄。微风浮动,满庭菊香。院落间,人声悄寂,唯闻琅琅书声。若无昂首挺胸、执戈握戟、站立在院内、廊下的侍卫虎贲之存在,这哪里还是威名赫赫的吴国公府,竟仿似一处清幽书院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停在树边不远。

朱元璋听的入神,恍然无觉。宋濂乖巧识趣,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见来的是府中总管。只见他面露焦急,连连使了好几个的眼色。宋濂心中知晓,此人必有急事来报,不慌不忙,讲完了一个段落,咳嗽一声,道:“圣人云:温故而知新。学问之道,重在温故。主公,今天便讲到此处吧?”

朱元璋先不急着说话。他微闭双眼,回味方才听讲的内容,咀嚼消化,过了会儿,才道:“先生果然大才。听君一席课,胜读十年书。哈哈。”眼光微转,这才发现了那府中总管,沉了脸色,道,“俺不是早有吩咐,凡听授讲课之时,不得打扰!你却有何事?”

总管疾步上来,奉上一封信笺,道:“北来急报。”

朱元璋展开,看不得几行,霍然起身。吓了宋濂一跳,赶快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袖手侍立一侧。千言万言,不如一默。他心中奇怪,嘴上只是不问。朱元璋颠来倒去,细细看了两遍,绕树三匝,喟然叹道:“北地英雄,何其多也!”

也不等宋濂相询,他主动把信递给了过去,道:“何必聚来的急报,海东燕王入主益都。”

“燕王?”

宋政权头一个异姓王,小明王亲自册封,邓舍的大名,宋濂其实早已久仰,如雷贯耳。朱元璋对邓舍也一向是非常的关注,尤其近几个月,只要与邓舍有关的,与海东有关的,不管大事、小事,事无巨细,但凡有点传闻,他必然都会千方百计地遣人搜寻、了解。

“这燕王,还真是个异数。崛起之快,世所罕见。掩有辽东、高丽,今又得益都。先生,以你之见,这条消息一旦散播开去,会对天下纷争之局势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宋濂之长不在谋略。朱元璋曾问过陶安,刘基、宋濂等四人比之陶安如何?陶安回答道:“臣谋略不如基,学问不如濂,治民之才不如溢、琛。”宋濂的长处在学问之道。不过,尽管如此,朱元璋的问题太过简单,宋濂还是可以看出来的,他道:“南北格局,将因之改变。”

“怎么改变?”

“燕王处心积虑,谋夺益都,无它,为绕开辽西、河北,得入中原之途而已。辽西乃大都门户,河北有孛罗军,此两地皆虎穴,轻易不可动之。取道益都,诚为上策。然,益都一入海东,则晋冀元军定然会因此不安,臣以为,晋冀与山东之战,已经迫在眉睫了。”

“先生之见,正与俺同。”

朱元璋生的方面大脸,立眉细目,谈及军事,适才的文雅作态不翼而飞,虽戴软巾,穿便服,语调中不自觉中带了金铁之音。他召侍卫,吩咐展开地图,俯视江山,指点纵横,道:“察罕早欲图山东。

“只是一来因他才攻下汴梁,军力需要时间恢复,粮秣需要时间筹备;二来他的腹心陕西、晋冀等地,有孛罗虎视在侧,不先把其内部的矛盾化解掉,无能轻动。且,海东未入山东前,王士诚、田丰不和,彼此多有攻伐,暂可不以为虑。故此,他方才迟迟未动。

“如今,燕王入据益都。与田丰共分王士诚旧地。山东内部之不和,顿得以改观。

“田丰自号花马王,为人远图,有谋略,锐气进取,多年来,虽面对察罕与孛罗、此两员鞑子之重将,却毫无惧意,几乎无月不战,无日不斗。此其深知山东之地,守则覆灭,战则可强也。燕王,永平起兵,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拥有了辽东与海东,细数其过往,何止无月不战!据俺海东谍报,他起家时的八百老卒,今日所存者只有十三。可见其好战的程度,较之田丰,更有甚焉。

“又,何必聚密报言称,燕王与田丰分士诚旧地,依据约定,益都西归海东,益都东归田丰。而,燕王抢占济南、太难,田丰恍若未见。田丰留士诚骁将王达儿并及其部精锐,燕王只当不知。这两个人,都很能隐忍啊。当世之枭雄。

“两雄并立,不内斗,则定然联手扩外。如此形势之下,纵然察罕不情愿,怕也身不由己。”他悠然转首,遥望北方,说道,“群雄逐鹿,争猎中原。可惜,可叹。”

“有何可惜?主公又为何而叹?”

“可惜俺远在江南,不能适逢其会。察罕、孛罗,燕王、田丰,北地英雄,尽于此矣!想想就叫人热血沸腾呀。”

联想别人,对比自己,朱元璋只觉有千斤的力气,一时间却好似无用武之地。他的视线往地图上落了一落,山东之下,便是淮泗,淮泗往下,即为金陵。金陵之左,陈友谅;金陵之右,王士诚。

他低声喃喃,道:“邵荣,邵荣。”随即,他又提醒自己,田丰与邓舍能隐忍,他一样可以。他心中想道:“时机未到,且再忍耐。”然心中那一股被察罕、邓舍促出来的一股豪情,实在无法按捺,喝道,“刀来!”

侍卫抽出腰刀,呈上与他。

朱元璋当初从军,是从小小的步卒做起,冲锋陷阵,常常突杀在前。或许武艺谈不上娴熟,然而腰刀在手,百战成钢,自有一番凛冽逼人的杀气。边儿上的宋濂吃受不起,打了个寒颤,悄悄退出几步。

朱元璋却没有舞刀,他横刀在手,以手指试探锋芒,慷慨激烈,触景生情,赋诗一首,吟诵道:“天为帐幕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间不敢长伸脚,……,”拿走手指,提刀下劈,轰然一声响,桌案断作两截,“恐踏山河社稷穿!”

此时的他,哪儿还有半点适才好学不倦的样子?

“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吧?”宋濂如是想道。

“传令,着何必聚代俺,示好燕王!遣汪河往彼结援,即日启程!”

——

1,池州之战。朱元璋获胜,斩首万余级,生擒三千,常遇春大多坑之。

常遇春有“好杀降”之名。

池州战,获俘三千余,“遇春曰:‘此皆勍敌,不杀,为后患。’达不可,以状闻。吴国公遣使谕诸将释之,而遇春先以夜坑杀之,止存三百人,吴国公闻之不怿,命悉放还。”

2,胡大海取陈友谅占据的信州路。

“友谅寇龙江,上命胡大海出兵捣广信以牵制之。王恺谓大海曰:‘广信为友谅门户,彼倾国入寇,必以重兵为守,非大将统全军以临之不可。’大海从之,遂克之。”

3,胡大海。

他投朱元璋的时间也比较早,至正十四年,从虹县来投朱元璋,当时朱元璋还在滁州。

“胡大海为将,号令严明。攻必克,战必胜。体爱部曲,抚摩遗民,务尽其心。尝自诵曰:‘我本武人,不读书,然吾行军惟知有三事而已:不杀人、不掳人妇女、不焚人庐舍。’

“故其军一出,远近之人争趋附之。其死也,婺人莫不哀恸流涕,如丧父母。耿再成威名亚于大海云。”

41 江都

晴空朗朗,艳阳高照。(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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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城外,郊野之上,十数骑士正前后追逐,射猎竞技。这片苑林,本为蒙古勋贵的私人牧场,占地百十里方圆,有河水蜿蜒流经,水草肥美,林木茂盛,种种野物出没其间,实在上好的打猎场所。

围绕牧场,有两三千的士卒戒严周边。穿过树林、起伏的矮矮山丘,举目望去,远近枪戈耀日,放眼旗帜如林。

追随着那十数骑士的,又有一队骑卒,各自挟弓挈旗,助威呐喊。上百匹骏马奔腾,卷带泥土,踏动如雷,横过河水,水花四溅。惊飞起无数的林中宿鸟,许多的野兔、角鹿惶惶失措,四下乱跑。

江都,即江州,又名九江。

其地左挟彭蠡,右傍通川,陆通五岭,势拒三江,襟带上流,乃西江之重镇。是为江西的门户所在。曾为徐寿辉天完政权的都城,如今也是陈友谅西汉政权的都城。

数月前,陈友谅攻金陵不胜,大败于龙湾,领残兵败卒退回江州,随后几个月,又接连不利。先是信州被朱元璋夺走,继而浮梁守将降朱元璋。便在上个月,甚至连袁州欧普祥居然也遣人去向朱元璋投降了。

那浮梁守将倒也罢了,且浮梁城很快也被陈友谅重新夺回。可那欧普祥却非等闲,威名赫赫,乃徐寿辉之旧部,不但在白莲教徒中很有声望,人称欧道人,并且战功卓著,历任天完政权的丞相、大司马,又被封为袁国公。实在数一数二的重要人物。

他降朱元璋的原因是,陈友谅弑主,悖逆无道。

本来陈友谅杀了徐寿辉,自立为帝后,原本的天完政权内部就岌岌不稳,不少的徐寿辉旧部皆心存不满,只是畏惧陈友谅的权威,不敢说出来罢了。欧普祥既然敢做出头鸟,形同叛逆,陈友谅就没办法故作不闻,置之不理。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得必须以暴烈的手段,立即给以打击,以免助长此风。闻讯当时,即遣其弟陈友仁率军往攻之。

陈友谅弟兄多人,陈友仁排行第五,人称“五王”,眇一目,有智数,出了名的剽勇善战。不料欧普祥果然名下无虚,陈友仁竟然战败失利,不止战败,连他本人也成了俘虏。欧普祥“鞭而囚之”。

打又没打赢,弟弟也落入其手,兼且龙湾新败,元气未曾恢复,还能怎办?无可奈何,陈友谅只得软化态度,派了太师邹普胜,去往袁州与欧普祥和约。“各守其境”。所谓各守其境,说白了,等于默认欧普祥的投降,也等于默认了欧普祥的指责。欧普祥痛骂他“悖逆无道”,骂了也就骂了罢。

陈友谅向来自视甚高,刚愎自用,为人有傲气,吃了这么大的亏,他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无以排解,因而索性带了诸将射猎郊野。

南北群雄,节俭者少,奢侈者多。犹且陈友谅、张士诚这些势力,割据江南膏腴之地,若论奢华之程度更胜北地。

张士诚自不必多说。只看他兄弟张士信,后房百余人,习天魔舞队,连园中采莲的舟楫,都用的沉香檀木为之。其豪奢由此可见一斑。

陈友谅亦毫不逊色。每逢遣将征伐,必使之遍求奇宝,有善承意者,甚至发冢抢劫。便在去年春暮,他更曾结彩为花树,自王府夹道植至匡山,又剪绣铺于地上,与宫人乘肩舆而行。时人黄信有诗云:“锦绣铺张春色满,小车花下丽人行”。

有这样的铺张奢侈,郊野射猎自然也不能太过寒酸。

但见他胯下白龙马,手中射日弓,着金盔、穿银甲,锦绣衣袍,马鞭镶玉,宝鞍带珠,呼叱左右,迎风疾驰。好似风驰电掣,又恍如天神下世。跟随他身侧的诸将,皆西汉精锐。应他的呼喝指挥,时而云聚一处,时而鸟散郊原。区区十余人,声势居然仿佛千骑纵横。

一只麋鹿受其惊动,奔出林子,左顾彷徨,进退失措,兜头转身,越过小丛的灌木,向远处的溪流逃窜。

“丞相北去,太尉南围!本书转载1⑹K文学网www.⑴6k.cN”

丞相者,张必先,太尉者,张定边。此两人皆陈友谅之亲信嫡系,三人曾结拜为兄弟。张必先,人号之“泼张”,顾名思义,非常的骁勇敢战。张定边,名声又在张必先之右,勇武的名声传遍江南,远至辽北,号为西汉第一将。

张必先闻令而动,大呼小叫,驱马北走,一人紧追其后。此人面色黝黑,没用弓箭,提了个套索,却是张必先的弟弟,名叫张必汉,官居枢密院佥院,人号之为“黑张”。这个黑有两层意思,一则他肤色黑,二则他心狠手辣。

张定边渔民出身,年已有四十许,驱马疾奔,速度丝毫不让张必先兄弟。他们三个人,分两侧兜转。那麋鹿前腿趋了一趋,逃命关头,潜力全爆发了出来,左奔右窜,连带跳跃,眼见就要过了溪水。

与陈友谅并驾齐驱的有两个人,张弓搭箭,想要射之。

陈友谅横转长弓,压下他们的弓矢,制止了住,催马追逐,连声大呼:“朕要活的!朕要活的!”这搭箭两人,一个叫陈友德,一个叫陈友贵,分为陈友谅的三弟、四弟,号为三王、四王。

二王是陈友谅的哥哥,名叫陈友才,现镇守潭州,未在江都,因此此番射猎,他却没跟在边儿上,与之同来。

陈友谅分配诸将,终赶在溪水边,牢牢围住了那只麋鹿。十几匹神骏的战马喷着响鼻,转着圈儿,来回驰骋麋鹿的前后左右。尘土掀飞,水花溅射。那鹿被吓得傻了,懵头懵脑,直往陈友谅这边撞来。陈友谅展长弓,搭羽箭,阳光下,箭头熠熠生辉,却为镀了一层银的,正射到麋鹿的脚前。那鹿跳脚,扭头又往后边奔去,陈友谅哈哈大笑。

张必汉撵赶上前,抛起套索,转了两转,朝麋鹿脖颈套去。那鹿睁大眼睛,用角一扭,逃开一边。陈友谅大声喝叫,道:“可惜!”话音未落,七八人齐齐开弓,未及搭箭,先有一箭斜斜射来,恰中其腿,麋鹿正在奔跑中,应弦而倒。

众人齐声喝彩,转头去看,见射箭之人,年约三旬,其貌不扬。穿黑盔,着黑甲,用乌弓,使漆箭。骑着一匹乌骓马,见箭中麋鹿,急催上前,便如一团乌云也似,流星赶月似的奔至鹿侧,施了个镫里藏身,轻巧巧将之提起。

这麋鹿甚是雄壮,少说一二百斤,兼且拼命挣扎,换了寻常将校,别说马上,即便在地上,没个两三人,怕也收拾不住。他单手提起,却是毫不费力。众人看他如此神力,不禁又是同声喝彩,再叫了一声好。

只见他驰马来到陈友谅近前,丢了弓箭,翻身滚落,半跪在地,一手抓着鹿角,一手提着鹿腿,奉上呈献,道:“臣莽撞,伤了鹿腿。不敬之处,还请圣上恕罪。”

陈友谅勒住奔马,策缰缓走,转到这人身边,居高临下地用长弓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往那鹿身上点了两点,笑道:“哈哈。不伤其腿,难得此鹿。好你个老傅!深藏不露。端得耍一手好箭。来人,赏!”

“这鹿怎办?”

“宰了!”陈友谅瞧也不再瞧一眼,对诸将笑道,“待游猎射罢,朕请诸位吃鹿肉,喝鹿血!这鹿鞭,大补之物,老傅,便赏了给你。哈哈。”

“圣上不是说要活的么?”

“这不是已经得了活的么?”

想捉活鹿,所以捉活鹿。捉了活鹿想宰了吃鹿肉、喝鹿血,所以就宰了吃鹿肉、喝鹿血。这两者并不矛盾。那姓傅的将校名叫傅友德,才投陈友谅不久,对其人之性格不太了解,所以有此一问。听了陈友谅的回答,无以为对,地上爬起来,把鹿交给后边的随行侍卫,心中想道:“天威难测。”

傅友德,本刘福通部将李喜喜麾下,参与过北伐。至正十七年,李喜喜由陕西退走入蜀,他亦从之。同一年,徐寿辉部明玉珍也率部进入四川。两方虽同为红巾,各不相属,与元军交战之同时,免不了互相攻战。李喜喜兵败,傅友德又从明玉珍。玉珍不能用。他遂走武昌,奔西汉,三从陈友谅。现镇守小孤山,因了有军务面陛见圣,前两天刚来的江都。所以有机会侍从在侧。

陈友谅拨马转走,没走的几步,猛地闻听有人高叫:“北来急报!”才射猎没一会儿,心情刚刚好转,怎就又有急报来相烦扰?他皱了眉头,回头观瞧,一骑绝尘奔至。

“何事如此急切?北来急报?北来又何急报?”朱元璋大致在他的东边。北来?难道是陕西的察罕与河北的孛罗有什么异动不成?

“伪宋海东丞相邓贼,设计生擒小毛平章,入主益都。”

“小邓?”

“并与田丰共分益都之地。”

“王士诚呢?”

“不知下落。”

“且将急报拿来。”

陈友谅收起弓矢,细观其文,面色疏忽数变。

“皇上?”

“好一个小邓!”

这个消息石破天惊,诸将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转移。张必先倒抽一口冷气,道:“海东小邓与王士诚同为伪宋臣子,背后里捅刀子,这厮实在阴险毒辣。也不怕小明王寻他的麻烦,不惧天下人的斥骂么?”

“刘福通兵败汴梁,昔日的实力早荡然无存,所剩无几。小明王有何可怕之处?小邓,小邓,好一个小邓!”

出乎诸将的意料,陈友谅的表情阴晴不定了片刻之后,忽然展颜作喜,如果说他的第一句“好一个小邓”,表达的还是不可置信之意的话,这第二句的“好一个小邓”,隐约却带了有赞叹赏识的语气。

“皇上,有何之好?”

“敢作敢为,刚猛勇断,大丈夫当如此。”

诸将面面相觑。这简直又进了一步,不是赞叹赏识,而是惺惺相惜了。有机灵的,想到了陈友谅所做过的事情上。陈友谅弑主称帝,邓舍同室操戈、侵吞友邻地盘,细细想来,这两下里还真有些许的相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人顺着他的话锋,说道:“小邓已有海东,今再据益都,实在不容小觑。假以时日,会不会成为咱们的心腹大患?”

“小邓或能称雄一时,长久并不见然。”

“皇上的意思是?”

陈友谅投军前,尝为县贴书,奔红巾,又做过倪文俊的簿书掾,识文断字,很是有些学问,可谓义军群雄中少见的文武全才。此时讲起话来,剖析事理井井有条、层次分明,他说道:“齐鲁虽富,海东太远,中隔海峡,控制不易。遍观古今,未闻有从辽而取齐者也。朕看这急报上所讲,观小邓取益都的过程,之所以可得成功,全赖士诚优柔,又且两人同为伪宋臣子,并非敌对,所以一时侥幸。

“然,他毕竟外来户,难以仓促站稳脚跟。其肯与田丰共分士诚旧地,料来原因也正在此。若只是这样,还不够。田丰亦一时之雄也,要非刚好外有察罕、孛罗之重压,又岂会因区区分地之利,便容他就这般轻易入齐?天时、地利、人和。此天时者也。小邓得有天时,故此成功。

“可也正因为此。察罕何许人也?北地人杰!田丰容得了小邓,他,却不见得能容。以朕看来,不出年内,察罕与山东必有一战!”

英雄所见略同,他短短片刻间,做出的分析正与邓舍、田丰、朱元璋诸人的分析完全一样。张必先还是有点迷惑不解,提出疑问,道:“纵如皇上所料,察罕与山东定有一战,却为何就能断定战事必然起于年内?”

陈友谅伸出手指,指了指天空,指了指地面:“春耕秋战。今年不战,卿觉得察罕有耐心拖到明年?即使他有这个耐心,鞑子皇帝可不一定有!田丰本就军锐,再加上小邓,大都危矣!”

“那么,以皇上看来,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事,是察罕的胜算大些?抑或小邓与田丰的胜算大些?”

“小邓有天时,与田丰联手,也算是半得地利,只是惜其才得益都,却无人和。

“察罕兵多将广,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上下一心,齐力团结,人和有之。汴梁、洛阳诸地现在其手,他若出军,可走陕西、河北,也可走汴、洛,如此,形成两面包围的态势,犹如瓮中捉鳖,山东虽有泰、河之险,这地利,察罕却是也有一半。”

“小邓有天时,察罕有人和,地利分别一半。然则此山东之战将会不分胜负?”

“不然。天时、地利尽管重要,关键还在人和。”

“小邓会败?”

“若察罕此次出军山东,是奉的鞑子皇帝旨意,并且鞑子皇帝的旨意不仅下给了察罕,也同样下给了孛罗,而孛罗又肯奉诏与察罕相随出军。那么,小邓的胜算就不会大。”

“这又是为何?察罕兵威甚狠,以他一人之力,难道还攻不下山东?”

“察罕与孛罗两有矛盾。孛罗若不肯随行,则是察罕虽有内部的人和,却没有外部的人和。有孛罗虎伺其侧,他又怎能全力以赴,投入山东之战?综上而言,小邓胜算不大,然则却也并非没有一搏之力。

“所以朕说他称雄一时可以,长久并不见然。关键之所在,就全看他这场仗会怎么打了。”

“如若此战小邓获胜。那么如此一来,伪宋西有朱重八,北有小邓,安丰为其枢纽,辽东、齐鲁、金陵就连成一片了。皇上,由小邓敢冒大不韪,鲸吞自己人的地盘便可看出,此人野心勃勃,是又一个朱重八。若其与朱重八南北呼应,两厢联手?哎呀,咱们不可不防。”

“两虎相争,尚且必有一伤。何况两狼?朱重八与小邓尽管同为伪宋臣,却不见得会联手。不过,未雨绸缪起见,也不妨暂且先遣使往去示好。诏,孟友德为我使者,即日出使益都。”

孟友德任职参知政事,官位不低,派遣他去,足以表示重视。陈友谅环顾诸将,又道:“此去益都,路途迢远,不可没有勇将护从。”

不知是因为孟友德的名字还是怎的,他往傅友德处瞧了眼,笑道:“老傅,你在伪宋李喜喜军中待过,说起来与小邓也算有些渊源,没准儿面前还能说上几句话,不如便由你护送老孟前去吧?”

傅友德不止在李喜喜军中待过,还曾在明玉珍军中待过。陈友谅本无心之言,听在他的耳中,却不免变味。并且他原非陈友谅嫡系,投奔以来,也没得甚么太大的重用,此时心中不快,面上丝毫没有表露,恭声应是。

三言两语处理过急报,陈友谅提缰远望。下午的阳光流淌在他的身上,反射盔甲的光彩,夺人双目。

这会儿正当起了风,云天浩荡,原野无垠,风过林木,河水粼粼。远处士卒的旗帜迎风招展,近处将校的披风飒飒作响。龙湾之败、欧普祥投敌的这两桩阴影,因了小邓入主益都的刺激,一时间,好似也被那苍劲的秋风吹散。

小邓年不及二十,且能如此,何况他陈友谅?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一两次的失败,不足挂齿!他迎着烈日,弯弓射箭。弓名射日,箭称棋卫。大丈夫当如此!昔,刘邦见始皇帝出巡,叹道:“大丈夫当如此!”

——

1,邹普胜、欧普祥。

元末义军,特别是南方红巾之中,文臣武将名字中有个“普”字的甚多。其中多为白莲教徒。

白莲教创始人茅子元,“尝发誓言,愿大地人普觉妙道,每以四字为定名之宗,示导教人转念弥陀,同生净土。”故此,凡白莲教徒,皆用“普觉妙道”四字为法号之命名。

就拿徐寿辉部下来说,就有邹普胜、欧普祥、项普略、李普胜、赵普胜、左普弼、丁普郎、陈普文、鲁普泰等等。

42 群雄

江南英雄,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等数人而已。(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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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陈、张三人坐千里膏腴之地,拥十万豪强之军,名传天下、妇孺俱知,可称之为名副其实的一方霸主。

而方国珍偏居三州之地,陈友定远在闽、广之间,他们两个,一个言称等待真主,其实狐疑不决,诚然首尾两端之士;一个自比忠臣守节,其实抱残守缺,不过不辨时务之徒。较之朱、陈、张三人,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实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谈不上“霸主”两字。充其量,小霸而已。

朱元璋不必多讲,陈友谅与张士诚又多有相似之处。

首先,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小名都叫作九四,大名一个出自《论语》:“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一个出自《孟子》:“士,诚小人也。”其次,他两个人手下的管军大将皆多为他们的结拜兄弟。陈友谅有张定边、张必先等几个异姓兄弟。张士诚更多,他当初起事,总计十八人结义,如其麾下李伯升、吕珍、潘元明、史文炳等等,都是他的结义兄弟。

再次,他两人都有好几个亲兄弟,分别在其成事后,位居显职。

陈友谅的兄弟们被人以“王”称之,其中五王陈友仁骁勇善战,是陈友谅的一大臂助。张士诚的兄弟们被人以“平章”称之,与陈友谅一样,其中也有一位三平章张士德智勇过人,乃张士诚谋主一级的人物,随士诚起事以来,南征北战,战功最大。

至正十六年,此人以四千军马,出高邮,长驱江左,转战诸地,不足两月,先后下常熟、陷平江、取常州、克湖州。

常熟,鱼米之乡,因其地常年风调雨顺,故得此名。平江即苏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繁华都会,人口百万。常州,“三吴重镇、八邑名都”,人文荟萃,陆游赞其为“儒风蔚然为东南冠”,直到清末,还有龚自珍概叹“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又交通便利,实乃“三湖襟带之邦,百越舟东之会”,是南北漕运的关键转运地点。湖州,江南粮仓,从宋朝时,就有“苏湖熟,天下足”的民谚。

这几座重镇名邑,委实张士诚基业所起的根本,却皆得自士德。被他短短两月间,用三四千人不旋踵而克,勇猛智谋由此可见。张士诚建大周后,便定以平江为都,改成隆平府。

有人赞士德“四千人马取江南”,唯惜其死的太早。

至正十七年,朱元璋麾下徐达率兵攻常熟,士德出城挑战,为徐达部先锋赵德胜所擒获,送至金陵。

士德被擒后,不食不语。张士诚为了把他换回,主动提出愿每年馈金陵粮十万石、布一万匹,永为盟信。什么是“馈”,实则纳贡,等同俯首称臣了,朱元璋不许。

士德一人,能比得过每年的十万石粮食,一万匹布。得了士德后,朱元璋大喜过望,曾有过这样的言论:“张士诚谋主士德,其人智勇,被我擒之,张氏之事可知矣。”

甚至张士诚的降元,也是士德的提议。

士德在金陵,朱元璋以礼待之,供膳食,想让他投降。士德身在曹营心在汉,“间遗士诚书,俾降元以图建康”,建康就是金陵,抽了个空给士诚送去书信,提议不妨投降元朝,以此来寻机图谋金陵。此则“远交近攻”之意也。果然,不久后,士诚就听从了他的意见。

士德既提过意见,最后地给士诚谋划一次,又见自己身处囚笼,朱元璋定然不会放他走了,“事无所成”,怕也难已再有什么成就、功业可去做了,“遂不食而死”,绝食而死。

士德被擒、绝食而死,士诚为之丧气。对朱元璋的恼怒与愤恨可想而知。两个人的结仇还不止这桩,士诚的被擒,源自至正十六年所发生的一件事。

天下大乱,各地群雄竞起,江南富庶膏腴,又远离元朝的政治中心,驻军江南的元军之腐朽程度也是远过北地。朱元璋取金陵后,路过一处哨所,问哨所里的元军老卒驻军多少,老卒回答了个数字,朱元璋又问都在何处,老卒取出一页纸,点着上边的人名,说:“尽在此。”空有其名,未有其人,这样的军队能打甚么仗?

芝麻李十八人取徐州城,张士诚亦十八人结义举事,成就东吴半壁,即使北地,也有上马贼二三百人剽掠淮、汴,朝廷不能制,又有花山贼三十六人在东华山破元军数万,这种种奇闻,看似天方夜谭,令人不敢置信,原因也不外乎元军之腐朽无能。

而江南之地,因元军的腐朽更胜北地,所以趁机而起的人物也更多过北地。最盛时,何止数十!诸种诸般的旗号,有长枪军、一片瓦、黄包头,等等五花八门。

其间,黄包头得名,盖因其皆黄衣、黄帽,是脱脱攻徐州时,在淮东征集的盐丁队伍,有三万来人,又号“黄军”。脱脱攻陷徐州,再打高邮时,元帝一道圣旨,夺了他的兵权,部下百万雄师一朝零落四散,黄包头也在其首脑陈保二之率领下,占了吕城,割据地方。

后来,朱元璋攻下镇江,陈保二便降了与他。至正十六,因朱元璋麾下诸将“虐取”其赀,陈保二忍无可忍,时值士诚、士德兄弟锋芒正盛,他就索性擒了元璋派去的守将詹、李二人,又降与士诚,改而依附苏州。

当时,朱元璋正忙着向西边开疆拓土,不敢冒两线作战的危险,只好忍了这口气,反而遣派杨宪来与士诚通好。

这本来是个好事,朱元璋手下叛降了士诚,他不但忍气吞声,还更遣人来主动示好,多有面子。坏就坏在,朱元璋这书信上写错了一句话,他这封信大概的意思是这样:

“近闻足下兵由通州,遂有吴郡。昔隗嚣据天水以称雄,今足下据姑苏以自王,吾深为足下喜。吾与足下,东西境也,睦邻守国,保境息民,古人所贵,吾深慕焉。自今以后,通使往来,毋惑于交构之言以生边衅。”

“昔隗嚣据天水以称雄”,隗嚣何等人也?东汉初割据甘肃地方的诸侯,后来投降了光武帝刘秀。

朱元璋以隗嚣来比张士诚,言下之意,岂非自以为刘秀么?张士诚有高邮之战,名动天下,那时的朱元璋有何功绩?癞头和尚的出身,不过就打下了个金陵。就敢如此的妄然自大,是可忍,孰不可忍。士诚倒也干脆,信也不回,还扣留下了杨宪。“留宪不遣”。

自此以后,正与朱元璋信中描绘的希望相反,金陵、苏州两家不仅没有“通使往来,毋惑于交构之言以生边衅”,反而“边衅”不断,拉开了长达数年之久的互相敌视、彼此攻伐。

当年七月,士诚部将吕珍率舟师来攻朱元璋,围镇江,不克,为徐达部赵德胜陷其水寨,被徐达所败。旋即,奉朱元璋令,徐达、汤和等率军数万反攻常州,士诚遣众来援,去城十八里,中徐达埋伏,大败而走。八月,士诚元帅江通海降朱元璋。

士诚与元璋都不止是一线作战,两方皆为两线作战。与朱元璋交战的过程中,士诚又接连在别的战场上先后有了杭州、嘉定之败,有点吃不消了,没奈何,十月,遣孙君寿奉书至金陵讲和。

信中大略言道:“既纳保二,又拘杨宪,遣兵来逼,咎实自贻。愿与讲和,以解困厄,岁输粮二十万石,黄金五百两,白金二百斤,以为犒军之费。”

朱元璋回书大略说:“尔既知过,归使、馈粮,即当班师,不堕前好。”又说,“大丈夫举事,当赤心相示。浮言夸辞,吾甚厌之。”这比前番“隗嚣”的比喻更过分了,“浮言夸辞,吾甚厌之”,简直指着士诚的鼻子骂,没那个本事吹什么牛?自讨其辱,叫人看不起。

士诚得书,不报。

两边接着开战。元璋口气虽大,可那士诚到底名下无虚,并非易与之辈。徐达、汤和诸将围城常州,久攻不下,十一月,元璋再增精兵两万与之。常遇春、廖永安、胡大海等能征惯将皆相继赶至。士诚用计谋,诱元璋长兴新附义军元帅郑某七千人叛降,郑某也是围常州的一员。他一降,四面围城就少了一面。士诚军出城与徐达等战,不克,败回城中。

士诚复遣吕珍驰入常州,督军拒守。徐达复进师围之,城中益困。从七月围城,至今已有四月。

一直到次年三月,经过足足七个月的围城战,徐达终于功成,“吕珍宵遁”。而克城的原因,并不在城中将不能守。“初,常州兵少而粮足,坚拒不下”,后来因诱郑某叛军入城,故此军众粮少,所以不能自存。

这场仗,打的叫一个激烈。朱元璋先后动用军马六七万,士诚亦先后用数万兵马驰援。双方斗智斗勇,长达七个月的围城战,战死阵亡者不计其数,非常的惨烈。

兵祸连接,至正十七年二月,耿炳文取长兴,败士诚守将赵打虎。五月,士诚欲反攻长兴,不克。当月,朱元璋部再败士诚,取泰兴。也是巢湖水师出身的俞通海以舟师略太湖马迹山,降士诚将钮津等,遂军至东洞庭山。六月,元璋部将赵继祖、郭天禄、吴良等趁大风雨,大溃士诚军,夜夺秦望山。次日,进克江阴。

士诚北有淮海,南有浙西,长兴、江阴二邑,皆其要害。长兴据太湖口,陆走广德诸郡;江阴枕大江,扼姑苏、通州济渡之处。得长兴则士诚步骑不敢出广德,窥宣、歙;得江阴则士诚舟师不敢溯大江,上金、焦。至是,并为元璋所有,士诚侵轶路绝。

七月,徐达克常熟,擒张士德。

连战连败,张士诚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能按了士德的提议,八月,降元,以为助力。元帝诏士诚为太尉。同月,士诚并与方国珍结为婚姻。方国珍在士诚的南边,两边也曾屡有纷争,国珍几次用海军攻打昆山。至此,士诚北降蒙元,南结国珍,方才算在一连串的大败中稍微稳住了脚跟。

——,陈友谅攻侵金陵,约士诚一起出军,士诚为何迟迟不动?除了座山观望之外,也未尝没有被朱元璋打怕了的原因所在。既然降元,这一年,张士诚又把隆平府,改称平江路。

不过,士诚虽授得元官,实则并不受其命,军事、政务上依然自行其是。至多了,与方国珍配合,一个出粮、一个出船,运些漕粮往去大都,聊作称臣的象征。同时,与朱元璋的战火也没有因之而停歇的意思。

是冬,士诚“筑城虎邱,因高据险,役凡月余”,这是在做好防御的准备。

也是在这一年,七月,山东田丰降了毛贵。十月,李喜喜等在陕西为察罕、李思齐所败,率军走入蜀中。孛罗之父答失八都鲁因中了刘福通的反间计,十二月,忧愤而死,卒于军中。并在十二月,山东余宝杀其知枢密院事宝童以叛变,降毛贵,遂据棣州。又在十二月,徐寿辉部明玉珍率舟师五十艘,进袭重庆路,自是蜀中郡县,多为玉珍所据。

是岁,河南大饥。

至正十八年,张士诚与朱元璋之间的战争依然在持续,只不过规模小了许多。

这一年,张士诚打了几个胜仗。十月,太湖水战获胜,擒获廖永安。廖永安乃朱元璋麾下巢湖水师之首脑,能征惯战,地位非比寻常,元璋愿意用俘虏的士诚部三千将卒换之。士诚不同意,恨士德之死,杀之。两人的仇越结越大。

且在此年中,士诚在别的战场也获得了一次至关重要的胜利。

八月,达识帖睦尔阴约张士诚攻杀杨完者,遂得杭州。达识帖睦尔,蒙元江浙行省左丞相,士诚降元,就是由他前来抚谕的。杨完者所部苗军,剽悍善战,声势甚盛,士诚早先的几次攻打都没能获胜。由此也可见张士德之能,若无降元,怕也难得达识帖睦尔之助,更难得杭州。

也是这一年,山东田丰陷济宁诸路,王士诚陷晋宁路,毛贵率众由河间趋直沽,战漷州,至枣林,距大都一百二十里。京师震动。元帝诏征四方兵入卫。同知枢密院事刘哈剌不花于柳林,败毛贵,大都乃安。

五月,察罕屯重兵以杜太行,刘福通北伐诸军屡次血战,不得过。同一个月,刘福通克汴梁,迎小明王居之为都。九月,关铎攻保定路,不克,为察罕部将关保、虎林赤所败,遂陷完州,掠大同、兴和等塞外诸郡,十二月,克上都,焚宫阙,转略辽阳。并在此年,朱元璋取婺州,师至徽州,得朱升,谏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是岁五月,辽东蝗,山东地震。六月,山西汾州大疫。七月,京师大水、蝗,并有疫病,死者相枕藉。

经过一年的分别休养生息,至正十九年,张士诚与朱元璋之间,再举大起征战。与十七年的朱元璋节节获胜、十八年的张士诚稍有获胜不同,这一年,双方的战局陷入了残酷的拉锯战。

正月,朱元璋部邵荣破士诚军马在余杭,二月,围湖州,再败士诚骁将李伯升。不过因湖州军强,无法攻克,邵荣部亦随后引还。士诚一打江阴、两攻建德,却分为吴良、朱文忠所败,亦然无功而返。

胡大海又围绍兴,却也没能攻克。吕珍围诸全州,堰水以灌城。朱元璋遣胡大海往援,夺堰反灌吕珍军。吕珍于马上折矢求解兵,大海许之。双方两军谁也奈何不了谁。

九月,士诚弟四平章张士信筑杭州。十二月,常遇春、邵荣先后总大军攻杭州,由冬至春,战数不利,接连不克。至次年三月,士诚军获胜,斩获元璋部万余。

并在这一年,朱元璋往士诚处派遣卧底,选侍卫十三人,佯称得罪于上,诈降士诚。士诚配以妻,抚之甚厚。可惜没过一个月,侍卫中有一人,名叫周海的出首告密,俱被斩于虎丘山下。

也是在这一年。张士诚、朱元璋斗智斗勇。方国珍阴持两端。与张士诚结为婚姻的同时,正月,又遣使奉书献金带与朱元璋纳款。三月,更自称献台、温、庆元三路与金陵,并遣其次子往去金陵为质,朱元璋厚赐而送还。十月,他却又受了元帝诏封,为江浙行省平章政事。

同时北地战火也愈燃愈烈。

二月,山东田丰部将杨诚由飞狐克蔚州,据之。同月,孛罗起复仇之军,大败关铎在丰州、云内、东胜。关军奔溃。元帝诏孛罗移兵镇大同,为京师悍蔽。五月,察罕围汴梁,八月,克之。

同年,山东内讧,赵君用杀毛贵。七月,王士诚、续继祖渡海回益都,杀赵君用。仍奉毛贵之子为总兵,以镇山东之地,朱元璋欲知齐鲁燕冀之虚实,遣卫士何必聚做小毛平章的伙夫。

不止群雄纷争、内斗,元廷内部察罕与孛罗的矛盾也开始出现。并且奇氏与皇太子亦开始图谋促元帝内禅退位。

五月,皇太子奏请巡北边以抚绥军民,御史台臣上疏固留,诏从之。十二月,因憾帝党重臣太平忤己,并使监察御史诬中书左丞成遵、参知政事赵中以赃罪,杖杀之。此两人,皆太平之羽翼。

也是在这一年,邓舍起兵永平,所向披靡。先借辽东红巾之势,掩有高丽,羽翼初成,继麾军北上,入取辽阳。小明王诏以海东丞相,封燕王,名声始传与天下,为诸雄所知。

是岁,五月,山东、河东、河南、关中等处蝗飞蔽天,人马不能行,所落沟堑尽平,民大饥。八月,蝗自河北飞渡汴梁,食田禾一空。八月,大同路蝗,襄垣县螟蝝。是夏,京师又大饥,民殍死数十万,十一门外各掘万人坑掩之。

江南富庶,北地几乎年年灾情。察罕攻取汴梁之后,没有立即展开对山东之攻势,此亦为一关键之缘由。

纵观多年形势,若无海东的异军突起,或许这种天下纷乱的局面还会持续下去,依然还会以江、淮为界,南北群雄各自为战。然而,邓舍入主益都,这南北的格局亦悄然地在逐渐因之改变。

朱元璋、陈友谅相继遣使往去益都结援、示好。张士诚又不比陈友谅,他先前得了徐州等地,地盘正好处在朱元璋与山东之间。

闻讯当时,他正设有盛宴,与子弟、群臣欢饮赋诗,当即惊动变色,说道:“海东步卒强盛,屡败元军。兼有齐鲁之地利,为我邻邦,又与朱重八共为宋臣。吾料重八必会与之结援。吾亦当与之盟约。”

即日,遣使携宝物,走水路,星夜兼程赶赴益都。

同一时间,消息亦传入台州。这路消息走的海路,所以较快,与士诚得到情报不分迟早。方国珍正在盐场,巡视晒盐所获。他虽貌似老农,投机取巧诚其一贯的作风,闻讯,沉吟良久,再三斟酌。

台州距离益都远是远,但益都也有水师,不能不预早防范。他也看出了察罕与山东必有一战,说道:“如此,则日后山东与察罕必有一战。两虎相争,有一胜。益都离我虽远,却也临海,并且海东水师不弱,南高丽、益都皆富庶之地。小邓若胜,则其势必大。吾不可不未雨绸缪,且遣人先与之盟”。

江南战火正酣,北雄踏足中原。

南方或不及十虎之数,然北来的这位,如陈友谅臣子所言:心狠手辣,又如陈友谅所言:敢作敢为。却的确不负狼顾之名。江南群雄提早与之结好之余,无不观望,静待山东变局。山东之何去何从,却又只看察罕与海东的一战。

那么,察罕会不会出军,侵攻山东呢?

几乎便在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等遣使的同时,元帝下诏,至察罕军中:“诏,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察罕帖木儿亲率天子之军,平定齐鲁。并及平章孛罗帖木儿出军塞外,平定辽东。”

察罕帖木儿集诸将,拜中军帐内,接圣旨,遵令谕,口呼万岁,舞蹈再拜:“臣察罕帖木儿遵旨。精忠报国,誓灭齐贼。赴汤蹈火,以报圣恩。”

其子王保保、麾下虎将貊高、关保、虎林赤等亦口呼万岁、舞蹈再拜,按剑齐声:“精忠报国,誓灭齐贼。赴汤蹈火,以报圣恩。”帐外诸军,士马显耀。他们奋臂举戈,枪戈如林,同声大呼,声遏行云:“精忠报国,誓灭齐贼。赴汤蹈火,以报圣恩。”

山东,益都。

玉体横陈夜,郎君颠狂时。一夜春恩,王夫人不堪挞阀,面上潮红,浑身慵软无力。邓舍披衣而起,透过帐幕,红烛下,隐约映出她露在外的秀腿弯臂。她媚眼如丝,瞧着邓舍,意犹未尽,悄声问道:“夜漏未尽,邓郎哪里去?”嘴角边,兀自带着一丝白涎,不知是甚么物事。

邓舍笑了笑,行至窗边,推窗远望。遥遥东方的天空,夜色深沉。恍惚间,他似看到了一点青锐之气,冲霄而起。

——

1,方国珍言称等待真主。

“同县章子善来游说:‘足下奋袂一呼,千百之舟、数十万之众,可立而待。溯江而上,则南北中绝,擅馈运之粟;舟师四出,则青、徐、辽海、广、瓯、越可传檄而定。审能行此,人心有所属,而伯业可成也。’

“公曰:‘君言诚是,然智谋之士不为祸始,不为福先,朝廷虽无道,犹可以延岁月;豪杰虽并起,智均力敌。然且莫适为主,保境安民以俟真人之出,斯吾志也。愿君勿复言。’子善谢去。”

2,张士德。

小字九六。

“七月,张士德至建康,朱元璋以礼待之,供珍膳,俟其降。士德不食不语,其母痛之,令士诚岁馈建康粮十万石,布一万匹,永为盟信,朱元璋不许。士德以身絷,事无所成,间遗士诚书,俾降元以图建康,遂不食而死。”

张士德之被擒,有一说在常州之战中。

徐达围常州城,“士诚自姑苏,发其弟张九六将数万众来援”,“(徐达)乃去城十八里,设伏以待,仍命总管王均用率铁骑为奇兵,达亲督师与九六战。锋既交,均用铁骑横冲其阵,阵乱。

“九六退走,遇伏马蹶,为先锋刁国宝、王虎子所获,并擒其将张、汤二将军。九六即士德,枭鸷有谋,士诚陷诸郡,士德力为多,既被擒,士诚气沮。”

较之常州之战的史载:“士诚遣数万众来援,达乃去城十八里,设伏以待之,仍命总管王均用,率铁骑为奇兵,达亲督师,与战于龙潭。锋既交,均用以铁骑横冲其阵,阵乱,士诚兵退走,遇伏,遂大败。”

两者很相似,只不过后者多了个张士德被擒。而所记载的时间一样都是至正十七年七月,当时常州早就被克,徐达攻打的应是常熟。料来大约是把两桩战事混在一起了。

有个士德的轶事:

“张士城据苏府,其弟士德,攘夺民地,以广园囿。侈肆宴乐,席间无张明善则弗乐。一日,雪大作,士德设盛宴,张女乐,邀明善咏雪。明善倚笔题云:‘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田地。冻杀万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书毕,士德大愧,卒亦莫敢谁何。”

士德尽管智勇双全,但是在奢侈享乐上,却也未能免俗。不过,这是当时群雄皆有的习气,细论起来,似乎并不足为怪。然而张明善当面讽刺,士德却没有恼怒,非但没有恼怒,而且因之“大愧”,却也由此可见他的气度与胸怀。

时有维扬苏昌龄,江左名士,与当时的大诗人、文坛领袖杨维祯等皆有来往的,士德聘其为参谋,任职幕府,人称之为“苏学士”。由此,亦可见其的折节下士,求贤若渴。

3,陈保二。

至正十六年六月,“大明降将陈保二叛降于张士诚,诱执詹、李二将。

“保二,常州奔牛坝人。初,聚众以黄帕首,号‘黄包头’军。汤和等下镇江,徇奔牛、吕城,保二以众降。至是复叛。”

“太祖遣人往扬州招到青军元帅单居仁、马某等过江。居仁男单大舍纠同吕城“黄包头”元帅陈保二,执头目叛降张士诚。李文忠哨杭州,获陈保二,太祖杀之。克苏州,生擒单大舍,付居仁自处之。居仁曰:‘不忠不孝,当碎其肉。’缚于市曹,凌迟处死。”

4,俞通海军至东洞庭山。

巢湖水师的将领有廖永安、廖永忠兄弟,以及俞廷玉等人。俞廷玉有三子,俞通海是其长子。

“吴枢密院判俞通海,以舟师略太湖马迹山,降张士诚将钮津等,遂趣东洞庭山,士诚将吕珍率兵御之。

“诸将仓卒欲退,通海曰:‘彼众我寡,退则情见,彼益集其众,邀诸险以击我,何以当之!不如与之战。’于是身先士卒,矢中右目下,通海不为动,徐令劲者被己甲立船上督战。吕珍不得利,乃引去。”

5,太湖水战。

“大明元帅徐达、邵荣克宜兴。廖永安率师击士诚兵于太湖,乘胜深入,与吕珍战,为其所获。

“上遣使渭达曰:‘宜兴城小而坚,猝未易拔,西通太湖口,张氏饷道所出,若断其饷道,军食内乏,城必破矣。’乃分兵绝太湖口,并力攻城,破之。永安复率舟师深入,遂为所获。”

6,杨完者。

“达识帖睦尔阴约张士诚攻杀杨完者,其部将员成率李福、刘震、黄宝、蒋英等来降。

“徽州、建德皆已陷,完者屡出师不利。士诚素欲图完者,而完者又强娶平章政事庆童女,达识帖睦迩虽主其婚,亦甚厌之,乃阴与士诚定计除完者。扬言使士诚出兵复建德。完者营在杭城北,不为备,遂被围,苗军悉溃,完者与其弟伯颜皆自杀。其后赠完者潭国忠愍公,伯颜衡国忠烈公。完者既死,士诚兵遂据杭州。”

“丁酉,张氏遣伪隆平知府周仁诣军门纳款,既降(元),张氏部将史文炳往杭州见完者,相见甚欢。文炳大设宴,盛陈乌银器皿、嵌金铁鞍之类,尽以遗杨,自是约为兄弟。久之,杨谋复建德,文炳以所部从之。及史以麾下兵围杨北关营中,言是受丞相节制,完者出战屡挫,乃缢于营中。”

第六卷 乾坤杀气正沉沉 1 济南

至正二十年,冬十月,元帝诏察罕平山东,孛罗取辽阳。www.65txt.com

察罕虽然接旨,却托辞粮秣未足,迟迟不肯起军。究其用意,无非观望大同,待孛罗之先行。元帝知悉察罕意,二度下旨,令孛罗先行。孛罗亦然,虽痛快接旨,一样寻了个托辞,不肯出军。

元帝无奈,又下诏。

诏拜察罕太尉,并拜中书平章政事,兼知河南、山东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御史台中丞如故。中书平章政事也就算了,重点在知山东行枢密院事。山东还没开战,这个官职就先给了察罕,等同说,只要打下来山东,就默许为他的势力地盘。

同时,诏拜孛罗中书平章政事,兼知枢密院事,节制大同、塞外并及辽东军马。辽东哪儿还有甚么蒙元的军马,只有一个沈阳的纳哈出、辽西的世家宝,总计不到万人的残兵败将,还被辽阳压制的丝毫出头不得。这道圣旨的重点,同样却也在此处。等同说,打下辽东,就默认孛罗说了算。

同时,又诏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运输漕粮,急转大都。并从大都寥寥无几的存粮里,调拨了一部分,分与察罕、孛罗。

月底,孛罗率军先行,屯驻宜兴州,蓄势待攻辽东。邓舍遣陈虎回辽阳,择骁将王国毅,号称陈虎麾下三虎之一,“虎牙”的便是,引精锐五千人,入驻新城赤峰,以为防备。并遣陈虎返回辽阳坐镇,同时遣李邺回去辽西,以为呼应。

辽东地界,一入冬天,天寒地冻。雪也下的早,雪后,往往道路阻塞,难以通行。只要孛罗不在落雪前开战,元军的这一路攻势,似乎并不足畏。

况且,赤峰、高州沿线,又有洪继勋督建的壁垒防线存在,易守难攻。辽西李邺所部,又为海东五衙之一,绝对的精锐。辽阳再有陈虎坐镇,后有海东做为依托,而海东是邓舍的根基所在,势力牢固,即便真的孛罗进攻了,也是完全足以抵挡的。

然而也就在月底,孛罗军行不久,察罕自陕抵洛,大会诸将,尽起三军,率虎贲八万,号称三十万,兵分多路,展开了对山东的攻取。

发并州军出井、陉,沁军出邯郸,泽、潞军出磁州,此三路军马皆走的河北道。又发怀、卫军出白马,及汴、洛军水陆俱下,此数路皆走的河南道。又自率铁骑,亦走河南,建大将旗鼓,渡孟津,逾覃怀,鼓行而东。

不管是察罕的河北路诸军,抑或河南路诸军,田丰首当其冲。他尽管多年来锐意进取,连年征战,却显然并非察罕的对手。真定、河间、顺德、保定、东昌、高唐诸路先后失陷。察罕军势如破竹,山东震动。

田丰急书益都求救,邓舍遣佟生养率女真骑兵疾驰往援,与察罕交锋第一战,阵亡数百,掩护田丰部北走济南路,退入棣州。

察罕趁胜直入,河北道并、沁、泽、潞诸军会师高唐州,由察罕之子王保保总管督战,进围济南。察罕以河南道怀、卫军长驱兖州,克滕州,滕州王士信降。继而以偏师攻蒙阴。察罕自率铁骑、并汴、洛军北上围泰安。

至此,田丰辖境已然将近全部失陷,齐鲁半壁,尽入察罕囊中。而从察罕出军到现在,还不足一月。

此时,山东的大致形势为:邓舍从海东调来的大规模援军尚且没能抵达,而察罕已经击溃了外围的田丰,以近十万人的大军,兵临济南、泰安一线。一旦济南、泰安失陷,则济南往东不足二百里,就是益都。

济南杨万虎、泰安陈猱头,八百里告急,往益都求援。

“我军现有军马几何?一路看小说网,手机站wap.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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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带未来得及裁撤、整编的士诚旧部,不足三万。其中多数还负有镇戍地方之责。”

“察罕的兵锋的确够狠。他出军来侵早在我的意料之中。田丰数万军马居然顶不住一个月,却实在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测。”

“我军先援田丰在高唐州,救了他出走棣州。如今我济南、泰安有急,他却按兵不动。着实可恼!”

由南向北,泰安、济南、棣州差不多连成了一条线。泰安距离济南较近,约有五六十里。棣州稍远点,可是距离济南也不过只有百十里。要说济南最近的援军就在棣州,然而棣州田丰大败之余,却不敢往援,龟缩不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残兵败将,接连丧地,军队早无斗志,不敢出军援我济南、泰安,不以为奇。”邓舍负手,绕着室内,来回踱步,他却是心怀宽广,对田丰的惧战不敢出援很能理解,他想了会儿,嘿然,道,“花马王,嘿。花马王!我却是高看了你。”

要非高看田丰,也不致如此措手不及。当然了,察罕出军的速度之快,也是导致邓舍措手不及的一个重要原因。邓舍入益都还不足三个月,察罕就来到了眼前。可是,话说回来,谁又能想到,看似兵锋甚锐的田丰,面对察罕的攻势,居然连一个月都撑不住呢?

这也不怪邓舍,更亏得他抢先下手,抢了济南、泰安在自己手中,要不然,就看田丰的接连败北,济南、泰安之下场不言而喻,怕察罕的先锋现在不早抵达到了益都城下!

“主公,济南、泰安告急,我军该当如何?济南倒也罢了,有杨将军镇守,其部皆主公的亲卫五衙精锐。且有刘珪部相助,又有杨行健任知府,可保地方无虞。或许还能坚持一段时日。泰安,虽也有刘世民做知府,但是守将陈猱头新降不久,守城军卒也多为其旧部。攻泰安者,又是察罕本人。我军若不迅速往援,臣深恐,那陈猱头万一支持不住,会不会,……?”

邓舍可以用来机动的援军,分为两个大的部分。

一个是海东五衙之一,定东都指挥司,人数定额万人,屡经战事,虽多有补充,现今总共人数八千余人。都指挥使是李和尚。一个是新编的定齐军,挑选的士诚旧部里的精锐编练而成,才没经过多久的训练,都指挥使是毕千牛,高延世、刘果为其副手,这支军马也有八千人上下。

这两支人马,都是驻扎在益都城内的。

除此之外,又有佟生养的女真骑兵数千人,救了田丰后,现在济阳(济南北,相距数十里)。并有一万来人的士诚旧部,分别驻扎在东南诸郡。至于原先分略山东各地时陈虎、李邺等带来的人马,在战事结束后,就早已分别陆续地返回了辽东驻地。辽东是邓舍的根本之地,不能没有重兵驻守。

除掉陈虎、李邺不讲,单说邓舍留在山东的军马,要说也不算少了。一个定东军,一个杨万虎的安辽军,两个整编制的都指挥司,都是老牌子精锐部队,忠心耿耿,能征善战,将近两万人。又有佟生养的数千骁悍骑军。

如果察罕的攻势来的稍晚一些,或者说如果田丰能多抵抗些时日,再等他把王士诚的旧部彻底消化,把定齐军整编完成。加在一起,总计三万多人。有了这三万多善战的军马,益都弹丸之地,东西纵深只有数百里,何止足够使用,简直将之变作一个军镇也完全没一点儿问题了。

然而,现在的问题就是:察罕来的太早,田丰又败的太快,定齐军还没能整编完成。没整编完成,就无法放心使用,特别面对的敌人还是察罕。所以,这八千人现在就动不了。

这八千人不能动。李和尚的定东军职责在镇守益都,也无法派出。杨万虎的定齐军又被困在济南,渴求支援的就是他。掐着指头算来算去,可足调动的军队,只有佟生养的骑军与东南沿海的士诚旧部杂牌。

形势非常危急。好在却有一点,可以稍宽邓舍之心。便在察罕入鲁的第一时间,他见田丰节节败退,便未雨绸缪,先遣人往去平壤征调援军了。

益都之战,动用的都是辽东军队,因为辽东离得近。海东的军队基本没怎么用。或许局势仍然不太稳定的南韩行省没多少军马可以驰援,但是朝鲜行省这边,文华国以及关北地区的张歹儿,还是能挤出些军队过来的。

但是虽然如此。调动军队,长途跋涉、漂洋过海,那是大事,不是说来就能来的。前提条件,还得先把眼下这场仗打好,守住了益都,守住了济南,守住了泰安,然后才有等到援军的可能。

“你怎么看?”

“臣愚昧。以臣浅见,该应立即调派佟生养部驰援泰安。同时,调东南士诚旧部,一并往援陈猱头。务必要把察罕、王保保军阻挡在泰安、济南以外。齐鲁天险,西部无过泰安,泰安若失,则益都危矣。”

一直与邓舍对答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益都行省参知政事罗国器。

邓舍听了他的发言,不置可否,转问姬宗周,道:“姬大人,你的意见呢?”

姬宗周现任行省右丞,也是宰执一流。

他的叛降邓舍,其中有李首生的功劳。为什么他总在王士诚面前替邓舍说好话呢?又为什么在清州之战里,他主动献城门与杨万虎?里边有一个原因,就是李首生走通益都豪门的路子,间接与之搭上了线。他本降官,书香门第的出身,对毛贵、王士诚打击士绅、大户的那一套,其实看不惯,因而偏向立场比较温和的邓舍,也不足以为奇,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如今他虽然投降了邓舍,换了个主子,谨小慎微的性子却丝毫没有改变。尤其罗国器话中涉及到了陈猱头,陈猱头和他一样,都是降官的身份。他不敢妄言,只是恭恭敬敬地道:“罗大人所言甚是。臣以为然。当先援泰安。”

邓舍还是不置可否,又问续继祖,道:“平章大人,你的意见呢?怎么看?觉得我军该如何行事,方为上策?”

续继祖有点受宠若惊。他虽名为王士诚的妻兄,往日却只惯常上阵厮杀,但凡有关军机要事,士诚却因知他智短,甚少与之商议的。他皱眉苦脸,费劲地寻思了多时,回答道:“俺听罗大人说话,建议主公驰援泰安的原因,不外乎顾虑老陈,怕老陈抵挡不住,会投降了察罕。这是罗大人对老陈不了解。”

“噢?不了解?怎么个不了解?”

“主公可知道益都城内诸将,最恨鞑子的谁人么?”

“谁?”

“便是老陈。”

续继祖顿了顿,接着说道:“俺听说主公麾下有一位李邺,每遇敌交战,皆斩尽杀绝、不留俘虏。老陈和他一样。其实,老陈的名字本不叫猱头。‘猱头’,是被他大败、继而坑杀了几次俘虏后,鞑子对他深恶痛绝,所以给的污蔑骂名。老陈却很高兴,干脆就舍了原名,以此为号。主公,由此可见,老陈对鞑子的痛恨。如此,他尽管新降,却又怎会背弃主公投降察罕呢?俺敢保证,只要有他在,泰安城就必然也会在。他绝对不会弃城遁走,也绝对不会投降鞑子的。”

猱,是一种猴子,即猕猴。猱头,猕猴头,就是说陈猱头的相貌长的像猕猴。

陈猱头面如黑铁,须如猬毛,若把他的胡须剃掉,细细想来,还真是有点相像。不止他模样像猕猴,有个词“猱进鸷击”,形容迅捷、轻快,“猱狞”,轻捷勇猛。从另一方面来讲,由元军送给陈猱头的这个外号,也能看的出来陈猱头的勇猛善战。

罗国器道:“便如平章大人所言,即便陈将军不会投降鞑子,但是他以泰安一城,率新降之军,独对察罕雄师。平章大人以为,他又能坚持多久呢?”

“罗大人以为高延世如何?”

“虎将。”

数月前,益都城外一战,李和尚、胡忠两三人,并绝对优势的兵力,才勉强擒下了高延世。“虎将”二字,当之无愧。

“陈猱头虽败在郭从龙郭将军之手,但他的勇猛,实际与高延世不相上下。高延世胜在骑射,而陈猱头骑射或稍有不足,步战却堪称益都第一人。且,猱头又与延世有所不同。他是铁匠锻工的出身,常年在烈火边打铁,性子有时爆裂如火,如果需要的话,他却也能沉静坚忍。当年在毛大帅的旗下,他屡立功勋,称得上能攻善守。

“并且,他所部士卒,又大半皆为子弟兵,都是他从家乡带出来的。很服气他。可以这么说,在他的军中,他的威望最高。他说要干什么,他的士卒们就会去干什么。操练或许不必主公五衙精锐,但是在士气上,绝对丝毫也不逊色。泰安又有泰山,实为我西部天险所在。将勇卒忠,兼有地利,有他守泰安,虽然对手是察罕,暂时之间,俺以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暂时有多久?”

续继祖先随毛贵,又随王士诚,对军中将校、各营的情况很了解,也很有说服力。但他对察罕不了解。关铎曾经与察罕交过几次战,当时他不在场,后来听说的,察罕有多厉害、多厉害,毕竟道听途说,每天亲身经历。真要拿陈猱头与察罕比较,推测陈猱头能守御泰安多久,一时间,他无从说起,没法儿给罗国器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这,……。”他猜测,“半个月总差不多吧?”

“田丰数万军马,不到一个月,就连连丢失了数路之地。一座泰安,就能挡住察罕半个月?”

“田丰地盘虽大,没甚么险要可守。齐鲁之险,北在河,东在海,西在泰山。”这句话不是续继祖说的,而是邓舍插口说道。

“主公?”

听了续继祖的一席话,邓舍似有所决定,却不肯贸然说出,他抬起头,望了望室外,问道:“洪先生与赵将军呢?”

为了整顿地方,两个月前,邓舍把洪继勋与吴鹤年调来了。泰安、济南求援书信到时,洪继勋没在城中,正在临近州县。邓舍已经派人去叫他回来。赵过也没在城中,在城外军营里。多半天过去了,他俩也该到了。

门口的阳光,被人遮了下,光线蓦然一黯,随即重新明亮。洪继勋与赵过,一个白衣飘飘,一个铠甲闪耀,先后步入室内。随在他两人身后,王宗哲、李和尚、毕千牛、郭从龙、高延世、罗李郎、潘贤二、鞠胜、胡忠、邓承志、章渝、国用安、刘名将诸人络绎来到。

——

1,田丰数万大军挡不住察罕一个月。

史载,察罕七月出军,当月平东昌路,八月,降东平田丰。

“时,察罕帖木儿率师至盐河,遣其子扩廓帖木儿及诸将阎思孝等,会关保、虎林赤等军,将兵由东河造浮桥以济,贼以二万余众夺之,关保、虎林赤且战且渡,拔长清。以精卒五万捣东平,东平伪丞相田丰遣崔世英等出战,大破之,斩首万馀级,直抵城下。

“察罕帖木儿以田丰据山东久,军民服之,乃遣使招谕田丰,丰降,遂复东平、济宁。令丰为前锋,从大军东讨。”

田丰降后,也就在八月,“棣州俞宝、东昌杨诚皆降,鲁地悉定。进兵济南,刘珪降,遂围益都。”真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八月,吴国公闻察罕帖木儿平定山东,遣使与察罕帖木儿通好。”

如果察罕打的是一个无能之将也就罢了,纵观田丰战绩,也是非常厉害的。

他至正十七年七月,降毛贵,“陷济宁路,分省右丞实理门遁,义兵万户孟本周攻之,田丰败走,本周还守济宁。”第一战先胜后败,随后就节节获胜,十八年正月,“陷东平路”,二月,“复陷济宁路。寻,辉州陷。纽的该闻田丰逼近东昌,弃城走,遂陷东昌路”,三月,“陷益都路”,四月,“陷广平路,大掠,退保东昌”,十一月,“陷顺德路”。一年之内,在元朝的腹里之内,连占五路之地。顺德,河北顺德,已经开始由山东向河北进取了。

十九年,二月,“陷保定路,朝廷遣使谕之,为所杀。丰又陷孟州、赵州”,大约保定路后来又为元军夺回,又或田丰这次只是占据了保定路的几座城池,次年三月,又“陷保定路”。这两年的交战都在河北境内,大约元军实力较为雄厚,战事不多,但是也都获胜了。保定、孟州、赵州,这就离大都没多远了。

如果以田丰对元军的战绩,再较之他与察罕交手的战绩,实在鲜明的对比。

2 风雷

西部山东的重镇,济南、泰安之外,又有济宁。(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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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宁在泰安之西南,“南通江淮,北接河济。在战国时,苏秦所云亢父之险也”。邻近会通河。会通河乃元人在山东开辟的一条大运河,南北漕运多走此路。由此可见,济宁一地,不但有地势的险要,并且实为“南北转输要地,闭则为锁钥,开则为通关”。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水旱码头”。

得了此地,便顿有南北转运之便利。可作中转站,也可据险而守,以为东进齐鲁之前哨、抑或西取河北之壁垒,甚至南下、北上的前锋。是以“东方有事,必争济宁”。察罕此番用兵,首取的便是济宁。

这济宁没在海东的手中,而是在田丰的控制下。

济宁“南通江淮,北接河济”。察罕既攻下此地,那么他河南、河北两道的军马就算是连成了一片。田丰为何不到一个月,就丢失了几乎所有的地盘?没能守住济宁,即为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

济宁一下,等同山东门户大开,目前能挡住察罕的铁骑,只有济南与泰安。再较之济南与泰安的地势。

泰安,“北阻泰山,南临汶水,介齐鲁之间,为中枢之地”。它南有汶水,北临泰山,是联系齐鲁的中枢要地。山东的整体地形,平原多而山丘少。鲁西包括整个的山东,最高之山峦即为泰山。这个地方,与其说守泰安,不如说守泰山。

泰山自古为历代兵家倚重。

从河南洛阳虎牢关往东,“几千余里,大多经途沃野,无大山重阻”,行之此处,忽然有一座泰山,一千多米的海拔高度,“忽焉特起,博厚崇隆,拱卫南北”,群山翼带,直与关中对峙。“五岳为群山之尊,而泰山为五岳之长”,其对山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也可以说,打下了地方,从河南到山东就长驱直入,再无难以通行的险阻。察罕自率铁骑,建大将旗鼓,渡过孟津,走虎牢关,鼓行而动。泰安,是他必须要经过的地方。所以,攻打泰安的任务,他亲自负责。

然而,是不是就可以因此说,泰安远比济南重要了呢?不然。为什么?

因为两个原因,首先,泰山在泰安之北,换句话说,即便泰安失守,泰山依然会阻挡在察罕的面前。这个时候,就要看济南了。其次,泰安只有泰山之险,而济南不止亦有泰山之险,且处“河、淮之间”。

自古山东有难,济南常为战守要冲。

“南不得此则无以问河济,北不得此则不敢窥淮泗,西不得此则无从得志于临淄,东不得此则无以争衡于阿鄄。”阿鄄,即东阿与鄄城,皆为鲁西名城,项羽与秦军曾在此有过一场恶战。“西不得此则无从得志于临淄”,临淄,即益都的古地名。换而言之,从西边来的军队,若打不下济南,便无从得志于益都。较之泰安,济南更为重要。一点儿不夸张地说,济南在,益都在;济南丢,益都失。

什么是战略要地?

一则有险要可守。二来,绕不过去。即便能绕过去,不打下这个地方,就要担心腹背受敌。济南,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当之无愧的齐鲁要冲。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邓舍肯放心地遣还陈猱头,依旧由他统率旧部镇守泰安,而济南,却一定要派杨万虎过去坐镇。

洪继勋、赵过两班文武到齐。

邓舍简略地把当前所面临之形势与他们讲了一遍,说道:“济宁已失,田丰北遁棣州。齐鲁之地,察罕旬月间已经得有一半。目前有陈猱头、杨万虎分别坚守泰安、济南。此两地,诚然我益都之门户。若是失守,则察罕军自此登堂入室,益都定然难守。而我海东援军,还远在朝鲜。眼下可调之军,只有定东、定齐与佟生养部骑军,并及些许士诚旧部。面对如此的形势,诸位有何良策?计将安出?”

洪继勋早先被邓舍打发去了赤峰修建新城与构筑辽西防线,风吹日晒,他养尊处优惯了的,面色稍有变黑。几个月不见,他也蓄起了胡须,不是太长,垂在颔下。他本来就算是美男子,胡子也长的很好看,色泽光亮,又浓又黑,配衬一袭白衣,手中羽扇,很有点大袖飘飘、玉树临风的味道。

老样子,有他在,别的人就别想先发言。

洪继勋打开折扇,晃了两晃,道:“济南、泰安皆负有天险。察罕虽强,杨万虎、陈猱头亦非弱者。且我军又与田丰不同。田丰兵力分散,故此速败。而我军只济南一城,便有杨将军部近万人,又有刘珪部万余人。城中粮草又足。地方有杨行健坐镇。杨行健绝非胆弱之辈,对杨、刘的守城定能起到积极的作用。如此,我军精粮足,文武协和,察罕虽号称三十万军马,一时间,料来也是难奈我何。”

未及言战,先稳人心。

堂内诸人,可不止有洪继勋、赵过、郭从龙这些海东老人,还有姬宗周、章渝、高延世这些益都的降臣降将,更有国用安、刘名将这些才投不久的新人。越是面对强敌、越是出现突然的变化,越是要安稳、沉静。在这一点上,洪继勋与邓舍不谋而合。

邓舍从闻讯至现在,面上始终带有微笑,笑容不改,说话语气也同往常一样,不疾不徐。洪继勋则一边说话,一边摇扇饮茶,状态悠闲。

邓舍笑了笑,说道:“先生所言,正与我的判断相同。适才诸位未到前,我正与姬大人、罗大人两位商议援军之事。我益都的军力只够支援一地,而泰安、济南同时告急。以诸位之见,该先援泰安,抑或先援济南?”

“泰安险要,守将陈猱头,察罕亲自攻打。泰安若失守,则泰山之险,势必半为元军所有。臣以为,该先援泰安。”

罗国器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要说,他的当初从军本来被逼无奈,论坚定性,还不如续继祖等益都诸将的主动起事。但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却对海东有了一种强烈的归属感与认同感,反过来对续继祖这类投降过来的人却并不信任,并且好似天然的排斥。所以,他对续继祖刚才有关陈猱头的分析,丝毫也不相信。也不知道他是的确真的不信,还是根本就不愿意相信。

“你们的看法呢?”邓舍点名问道,“阿过,你怎么看?”

赵过为益都行省右丞,在场诸人,他的地位仅比洪继勋、续继祖两人稍低,跨步出列,道:“陈、陈将军威名,臣久有闻听。有他守泰安,应该可以放心。且,泰安虽险,济、济南更为重要。臣以为,该先援济南。”

“以柔,你的意见呢?也说来看看。”

鞠胜胆气豪壮,仪表堂堂,一双眼明亮照人。邓舍得益都,多亏了他勇为内应,冒矢石,浴血奋战。端得允文允武,当时战后,邓舍与他有过一番对谈,对他非常喜爱,盛赞其为“儒生楷模”。后来,从颜之希处,又得知了鞠胜曾经“干大事岂可惜身”的豪言壮语,对他更是器重。拔擢入行枢密院,参赞军机。

“泰安城小而坚,陈猱头勇而且稳。只要有他在,泰安必安如泰山。而济南不然,济南城大,城大则不好守。好在攻打济南的鞑子首脑,却非察罕,而是扩阔帖木儿。扩阔年轻,不必察罕老辣。主公若能择一智勇双全之将,统率大军,疾驰往援,一战而破扩阔,则泰安之围,亦然迎刃而解。是以,臣以为,该先援济南。”

济南守军多,粮食足,攻打济南的元军却有些弱。选一员大将,疾驰往援,先打扩阔,然后再助泰安,攻取察罕。此为先易后难,以海东之上驷击彼之下驷的计策。

诸人纷纷发言。邓舍以手加额,只听,不说话。忽然瞧见潘贤二。见他撩着袍子,一副想发言,却又犹豫不决的样子,两只眼,滴溜溜直往边儿上洪继勋处转。邓舍微微奇怪,稍一思索,猜出了原因。

不外乎洪继勋适才只是泛泛而言,并没有讲出他实际的个人看法。所以潘贤二有心发言,却又怕与洪继勋意见相违。洪继勋心高气傲,对潘贤二卖主求荣的阴险一向反感,很不待见,从不留情面。潘贤二要与他意见不一,不管对错,被他抓住,少不了一顿明嘲暗讽。

潘贤二此人,无德却有才。他的故主潘诚,绣花枕头一个,却能在与老狐狸关铎的交锋中,仅仅屈居下风,位次尚在沙刘二之上。其中多半便是赖有此人之力。

潘贤二自投了海东以来,说实话对罗国器、王宗哲之流,很有些看不大起,只忌洪继勋、姚好古两人而已。姚好古还好,时时处处,总不会把别人逼上绝路,为人较为圆滑。唯独洪继勋,实在得罪不起。

洪继勋势力也大,群臣谋士之中,他投邓舍的最早,又曾主持过海东的吏治革新,本人又是双城土著,门生友好遍布辽、海。或许他在军中没多大的影响,但在文臣系统里,实在举足轻重。就连姚好古,虽上有邓舍之恩宠,下有关铎旧部的支持,却依然不得不退避三分。何况潘贤二?

对臣子们的明争暗斗,邓舍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分,不会危及到政令的实施,便只当不知。当下,他坐直了身子,案几上提起玉如意,指了潘贤二,相询问道:“佥院有何言语?”潘贤二,现任益都行枢密院佥院,与鞠胜、邓承志一样的官职。

潘贤二被点了名,不能不说话了,他小步出列,跪拜在地,道:“诸公所言,皆有道理。臣以为,罗大人的意见最为中肯。我军该先援泰安。”

“为何?”

“济南者,益都之门户。泰安者,济南之门户。守益必守济,守济必守泰。且,正因为攻打泰安的是察罕,所以我军当先击其强。”他与鞠胜的意见刚好相反,他认为不该先击弱,而该先击强。

“察罕军盛,如何击之?”

“两策足矣。”

“讲来。”

“遣一偏师,断济南、泰安之道,绝察罕、扩阔两军。迫使察罕、扩阔两军分别成为孤军自战的局面。此其一也。然后,尽起益都军马,合定齐、定东并及小平章所部骑军,总计两万余,以雷霆万钧之势,走蒙阴、取济宁,断察罕后路。察罕深入山东,济宁一断,则补给便断。如此,不出一月,其军必然自撤。”小平章,即海东文武对佟生养的别称。

他一言既出,满堂震骇。

赵过道:“太、太、太险。”

鞠胜道:“此自陷我海东入绝境之计。”

罗国器也是连连摇头:“不可行,不可行。”

洪继勋嗤然而笑,长身而起,折扇合拢,往案几上敲了敲,斜眼乜视潘贤二,问道:“潘大人把主公当作了潘诚么?”潘贤二脸色涨的通红,跪地不起,连连叩头。邓舍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叫他起身,赞道:“潘公胆略,真也雄奇!”潘贤二这是学韩信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细论此策,并非不可行。群臣,包括邓舍在内,讨论的都是如何支援济南、泰安,借此拖延时日,好等着海东援军到来,再与察罕决战。而潘贤二的这个计策,直接把决战提前了,不等海东援军来,就用益都的人马赶走察罕。赵过的评价不错,什么都好,只是太险。这也是潘贤二的性格使然。

洪继勋讽刺了他一句,嘲笑两声,蔑视的意思表露无疑,也不管潘贤二面红耳赤,然后转而与邓舍说道:“正如赵右丞所言,泰安尽管重要,济南更为要冲。南阻泰山,北襟渤海,当四达之衢。实为我山东的肘腋重地。泰安若失,则我尚有济南。济南若失,则我益都还有甚么险要可以凭借?当前眼下,我军力不足,苦待海东支援。臣以为,上策莫过于以泰安为羽翼,守济南为重地。当援济南。”

把泰安做为侧翼,以阻挡察罕河南诸道军。集中力量守卫济南,等待海东救援。

听诸人都讲过了意见,邓舍权衡多时,这才道出了他的决定,道:“洪公之论,正合我意。赵过,……。”

“臣在。”

“即日分你定东军三千,并及士诚旧部五千人,驰援济南。鞠胜、胡忠、邓承志。”

“臣在。”

“末将在。”

“以你三人,为赵将军辅佐。”邓舍亲下台阶,把军令交给赵过,道,“阿过,你此番出征援济,任重道远。我有一句话送给你,不求破敌制胜,只要稳守济南。遇敌逢战,千万不要焦躁,务必稳重。你的性子,我是放心的。另外,如若有急,济阳佟生养部可为你的后援。”

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多说。

转过身,又走到邓承志面前,亲手把他扶起,打量了两眼。邓承志英气勃勃。邓舍拉着他的臂膀,对诸将笑道:“诸位,看我家黄须儿如何?”众人都道:“好!”邓舍大笑,问邓承志:“黄须儿有个典故,你可知道么?”

邓承志摇头不知。

邓舍面容一改,正色说道:“昔曹操子曹彰,能手格猛兽,黄须儿是也。领军出征,曹操交代,居家为父子,受事为君臣。动以王法从事,尔其戒之!此番出征,务必以赵将军的军令为所是从。你的性子急躁,切记,无有军令,绝对不许妄动出战。如若有违,军令如山,我也救不了你。”

邓承志凛然遵命。赵过四人接令。

“高延世何在?”

“末将在。”

“率你本部千人,并拨与你定东军千人,总计两千。即日奔赴济南、泰安间,守御泰山。与赵将军部一样,不求你有功,但求你无过。只要能挡得住察罕军,不让他过泰山一步,就算你大功一件。”

“得令!”

“李子繁何在?”

李子繁是李和尚的师弟,现在定东军中,任职千户。他出列应道:“末将在。”

“拨与高将军的千人定东军,即由你率你所部往去。此战,以高将军为主,你当为辅。凡事需得遵从高将军令,不得违背。”高延世乃士诚旧将,熟悉山东地形,以他为主,以李子繁为副,这是理所当然的。

“潘贤二。”

“臣在。”

“你既有雄奇胆略,我且问你,可有胆量随高将军、李将军往去泰山,阻隔察罕么?”

“刀山火海,臣亦不惧。”

“甚好!即由你为高将军部参谋。随军同去。”高延世、李子繁勇则勇矣,守卫泰山,不比冲锋陷阵,不能只靠勇猛。察罕智谋百端,需得有高明之士随军赞画,出谋划策,以为襄助。潘贤二好为奇、险之计,在高延世部以少迎多的情况下,正好合用。

邓舍调配得当,迎着堂外烈日,按刀而立,杀气腾腾,面色森然,道:“此战胜,则益都方才真为我有。此战负,则观战塞外之孛罗必然会随即驱军奔袭辽阳,则是为海东亦难为我有。诸位,生死存亡,敢不发奋?”

诸人齐齐拜倒在地:“主公恩重,臣等肝脑涂地。”

——

1,济宁。

“南通江淮,北连河济,控邳、徐之要津,扼宋、卫之襟喉。在战国时,苏秦所云亢父之险也。自是东方有事,必争济宁。元人开会通河,而州之形势益重。察罕复山东,先下济宁。太祖命将北伐,亦以济宁为要务。燕师南下,则遣奇兵破济宁。而德州崩溃,岂非以馈饷所经?州实关南北之大命哉!”

2,济南。

朱元璋北伐,徐达、常遇春由运河北进,进攻山东。徐达打下沂州后,朱元璋遣使谕徐达,说道:“将军已下沂州,未知兵欲何向?如向益都,当遣精锐将士于黄河扼其要冲,断其援兵,使彼外不得近,内无所望,我军势重力专,可以必克。如未下益都,即宜进取济宁、济南,二郡既下,则益都以东势穷力竭,如探囊中之物,可不攻而自克矣。”

不过,徐达没有采用朱元璋之策,他取济宁后,走沂州,先取益都,然后迫降济南。

这其中有当时的元军沂州守将王宣已经主动向明军投降的缘故。沂州在益都南边,西临济宁,北望济南。而且徐达是由南向北进攻的山东,又与察罕从西向东进取山东形势有所不同。又且,明军北伐采取的策略,是先山东后河南,而察罕进取山东时,河南多半早已在其的控制之下了。

1 凯旋

“既惠令音,兼赐诸物。www.65txt.com明镜可以鉴形,宝钗可以耀首,好香可以馥体,素琴可以娱耳。抚爱殷勤,出于非望。非丰恩之厚,孰肯如斯!

“每念及此,辗转反侧。海东一别,至今年余。岁月易迁,山川间隔。自去秋以来,妾常忽忽如有所失。长门寂寂,度夜如年。永巷沉沉,见天无日。昨诵《乐府》,见有言曰:‘侧侧力力,念君无极。’临纸伤怀,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这封信笺此刻就平铺在厚重的红木案几上。

邓舍从头到尾连着看了三遍。

信笺的质地为高丽白纸,系棉、茧造成,色白如绫,柔韧如帛。写信之人一手的好字,全篇用小楷,淡淡的墨痕半渗入纸中,字体秀丽,发墨可爱,别有韵味。且这纸由檀香熏过,暗香扑鼻,缭绕满室。读罢之后,虽不说口齿噙芳,却也是手有余香。

此信正是山东王夫人送来的。

邓舍早先得了李首生的密报,知道她快到生辰,曾特地选拣了几样贵重礼物,遣人赍送过去,以为祝贺。王夫人信中所言的“明镜、宝钗、好香、素琴”四样,即为他送诸般礼物中的几种。

“既惠令音,兼赐诸物”等句的意思就是说:承您回答给我美好的音信,又赠送给我各样的礼物。明镜我可以用来鉴照容颜,宝钗我可以装点姿容,好香我可以用来熏染身体,素琴我可以在寂寞的时候自娱自乐。您对我殷勤的眷顾,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恩情不是特别丰厚,谁肯为我设想周全到这样的地步?

这几句的内容不太难懂。邓舍怎么着也是读过不少书了,尽可看的明白。只是,“侧侧力力,念君无极”八个字,就有些难懂,不好理解了。“念君无极”还好说,想念您到了无穷的程度,也就是说无比地想念您。但是,“侧侧力力”什么意思?莫非也是转辗反侧的意思么?

这会儿正当午后。五月底的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没什么风,院中的绿树立在灿烂的阳光下,拉长了树影。院中也没有什么人,静悄悄的。邓舍想了半晌,没有头绪。忽然听见一脚步声,轻而快捷,却是毕千牛前来禀告:“姚先生求见。”

“噢?快请。”邓舍忙收起信笺,正襟危坐,请姚好古进来。

不多时,姚好古走将进来。但见他衣冠整齐,装束的一丝不苟,额头上一层亮晶晶的细汗。

他一路走来甚急,气喘吁吁的,见过邓舍,来不及叙话,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边儿案几上的扇子猛摇一通。邓舍笑道:“七月流火。这才五月,先生就这样热了么?……,来人,取两瓶舍儿别来,与先生解渴。”

姚好古歇息片刻,把气息调匀,喜上眉梢地说道:“臣有一桩好消息,呈报主公。”

“何事?”

“杨将军已入汉阳府,汉阳府的丽人降了。”

邓舍霍然起身,道:“果然?落实了么?”

“一点儿不假。汉阳府的丽人宗室、重臣亲笔署名,半个时辰前,降书并及捷报才送到行省。臣当时正在御史台,得知之后,审阅无错,立即就赶来呈报主公了。”姚好古抖了抖袖子,取出两封文书,递给邓舍。

邓舍展开观看,可不就是汉阳府丽人的降书并及赵过的捷报!

说来话长,随着沈阳战事与察罕脑儿战事的先后结束,辽东可以说大致上已经平定,不必再为外患分心。邓舍一返回平壤,他即集中精力,展开了对南高丽的总攻,同时着手收拾汉阳府的丽人。

半个月前,丽军主力服从了王祺劝降诏书的谕示,全军投降。文华国与李和尚因而得以腾出手来,合兵一处,风卷残云也似,把王京以北的南高丽郡县一鼓荡平,凡有顽抗,无不剿灭。数万大军陆续抵达了王京地区。

随后,杨万虎部的前锋奉命先行,一手拿王祺的王旨,一手挥舞枪戈的大棒,突出百里之外,逼近了汉阳府。——杨万虎回平壤向邓舍报捷后,休息了没几天,便又重返前线了。

汉阳府中,丽人的宗室、大臣不少,能战的将军一个也无,临时征召了万余的民夫,强拉入军,仓促应战。杨万虎三战三捷,却因他的军马太少,不足克城,是以暂时顿兵城下,一边等赵过的主力,一边向汉阳府宣告了海东的最后通牒。

邓舍的措辞很强硬。且拿出王祺的旨意,表明他们如果拒绝投降,那么就是乱臣贼子,有不轨之心,人人得而诛之。并用他们中一部分人在王京的家眷以为威胁。简而言之,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肯投降,不失荣华富贵。如果反抗,必尽数屠之。

此通牒乃洪继勋的手笔,居高临下,毫不客气,杀伐之气,跃然欲出。

汉阳府的丽人重臣,或为宗室,或为鼎食钟鸣的两班世家出身。自幼锦衣玉食,何曾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当初王京破,他们夸夸其谈,一个赛过一个。如今兵临城下,何止彷徨无计,简直要相对涕泣了。

先有两个宗室改变了主意。他两个在初时是最积极拥立新主的,现在却立即变成了最积极支持投降的。有人开了这个口子,底下的事儿就顺理成章的,汉阳府的高丽群臣无不“马首是瞻”。

偶有坚贞不屈,坚决不肯降的,就像是小石头投进了大海中,压根起不了半点的涟漪,根本无人理会。杨万虎围城三日,不等赵过主力开到,汉阳府降。满城文武,五品以上者数百,宗室公侯院君十数,皆白衣出城,跪伏城门两侧,迎海东军入。城内街道两边,百姓摆出香案,以示顺从。

杨万虎遵赵过之命,虽严肃军纪,禁止暴掠生民,但是对待出降的高丽大臣们,却难免有自矜傲容。

昔日的朱紫贵臣,今成亡国之人,命悬他人之手。为了少受侮辱,保住性命,他们尽献珠宝。杨万虎来者不拒,一日间,得珠宝数十箱,价值千万。尽管如此,高丽的降臣们稍有触犯,他仍然不留情面的予以鞭笞。

杨万虎左右有奇怪的,谏言道:“将军如此敛财,难道就不怕主公知晓么?何况既然得了高丽降臣的贿赂,缘何依旧鞭笞不休?”

杨万虎答道:“我海东方屡经战事,府库空虚。丽人自献钱来,吾为何不要?吾若不收,主公宽厚,必然也不会收。白白便宜了丽人。所得钱财,待返回平壤,吾自会悉数交与主公,又何惧主公知晓?至于责罚丽人,不示之以威,何显主公之仁?好人,主公由之;坏人,吾自为之。”

左右肃然起敬。殊不料杨万虎一介勇夫,竟然也能有这样的心思。

汉阳府降,自杀以殉国者,三人。

邓舍看完了汉阳府的降书与赵过的捷报,欢喜之余,不免为王祺感到一点凄凉。高丽立国数百年,一向礼重两班,优待士子,临到国破,肯自杀以徇的,却只有寥寥三人。即便连带上次破王京自杀以殉国的,加在一起,也不足二十个。

他瞅了姚好古一眼,叹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可惜可叹。”不禁想起了潘诚的幕僚潘贤二,摇了摇头,道,“书生,书生!”

姚好古道:“凡国将亡,人心必离。是故慷慨悲歌,多在新朝肇始。贪生惧死,常在国破之际。此亦主公顺天应命。天命在,则国家兴;天命失,则国家亡。天命何也?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高丽臣子多降少死,多有屈膝,少有忠贞的事实摆在眼前,姚好古没甚么可以争辩的。说实话,他也看不起那些高丽降臣。但是邓舍所说的话中,隐隐有鄙视读书人节操的意思,他身为儒生,却不能保持沉默。

他倒也有急智,三言两语,把高丽大臣们投降的原因,扯到了天命上。这固然是为狡辩,可是他对天命做出的进一步引申,——以百姓为天命的观点,却是深得邓舍之心,邓舍深以为然。他哈哈大笑,点了姚好古两下,不再多说。

先前,东线的丽军主力投降,导致高丽自此失去了有组织的军事反抗之基础。如今汉阳府投降,又等于导致高丽接着失去了有组织的政治反抗之基础。没有了这两个基础,南高丽便再无半分的反抗之力。连续好几个月的海东战役,终于缓缓落下了帷幕。

汉阳府投降不久,高丽南部沿海的全罗、庆尚诸道也相继投降。邓舍召回了文华国、赵过、杨万虎等人,改任庆千兴为主帅,以李和尚为辅,负责接管南高丽诸城的城防,对其原有的城防军,就地整编,弱者遣散回乡,择其较为精悍的,逐渐换驻海东。所有南高丽的城池,包括王京、汉阳府在内,全部推倒城墙。投石机、劲弩等杀伤力强的军用器械,悉数收归行省。若仍有执迷不悟、胆敢逆抗的郡县,统统剿灭。

并派出早就选好备下的近百辽东官员,同时赶赴南高丽,一则查点各郡县的户册、图籍,统一做出记录,呈报行省;二来就地留任,为下一步的南官北调做准备。

另外,因长野四郎之死,壹歧岛的松浦党最近反扑甚烈。海东水师按照预定计划,全线收缩,重点布防江华岛,日夜巡弋不止。松浦党观其势大,戒备森严,不敢孤军深入,转而大肆侵扰南高丽沿海,很是占据了一些州县。

针对这种情况,邓舍采取了防御为主的对策。

一方面,他命令庆千兴、李和尚伺机予以剿灭,务必把他们驱逐出海;另一方面,又命令沿海州县的居民退入内陆,清空沿海地带,让出三十里宽的一道无人区,坚壁清野。当然了,无人区不代表放弃,倭人小打小闹的骚扰可以不予理会,他们若敢在无人区建筑壁垒,海东则定然会立即予以打击。

同时,邓舍特准沿海州县的城墙,可以不必推倒,甚至可以增高加厚,视情况而定。

就眼下的沿海形势来看,他答应给藤次郎的耽罗等岛,暂时是肯定没办法实现的,只有待壹歧岛松浦党的反扑稍微平息之后,才能付诸行动。做为补偿,邓舍厚厚赏赐了藤次郎,并先拨给他了两个别的小岛,允许他自征倭人,开垦种植,以为领地。

腾次郎现为江华水军翼元帅,管辖船只百数,水军数千,地位显赫,深得邓舍之重用。海东文武对他皆另眼相看。他出入南高丽,南高丽的土著们对他更是恭恭敬敬,视若天人,不敢仰视。南高丽的贵人、富家,他驱使如奴仆。他一个倭寇,亡命之徒,何曾享受过此等的待遇?

他非常满意。对邓舍的安排自无半分的怨言,服服帖帖。

“即便他有不满,又能如何?”姚好古笑道,“从他杀长野四郎的那天起,壹歧岛上的松浦党便开始视他为仇。我水师吞并了长野四郎并诸多股倭寇,实力尚且不足与松浦党正面交锋。何况他呢?如果没有主公的庇护,他怕连个落脚的岛屿都没有!臣尝闻言,倭人之性情,贪利而寡耻,见小而昧远,诚然不欺。”

“文左丞、赵副枢、杨同佥等今日凯旋。先生可与我同出城迎之。”数月用兵,功成一朝。半个多月来,邓舍头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姚好古也不禁为之欢喜、振奋,躬身一揖,道:“敢不奉命?”

两人携手而出,带了城中三品以上文武官员,风驰电掣,远出城外。等不多时,远远见旗帜蔽天,文华国、赵过、杨万虎等得胜雄师,万余人列成整整齐齐的方阵,穿着红色的战袍,漫野遍赤,奏着凯歌,士气高昂,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文华国等征战多月,精神却都非常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诸将驱马疾驰,急奔至近前,纷纷翻身跃下。由文华国带头,数十将校拜倒在地。邓舍亲手扶起文华国、赵过、杨万虎等,笑道:“诸位征战有功,为我海东开疆拓土。今日凯旋,举省同庆。诸君征战连月,辛苦了,堪谓劳苦功高。快快请起。”

他远出城外三十里相迎,见面不及问战事,先道辛苦,话语殷勤,文华国等感激涕零,顿首道:“微末小功,何敢劳主公远迎?末将等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邓舍牵了文华国的坐骑,请他上马,拉了赵过、杨万虎,一众人并肩而行,徐徐返回城中。

城中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行走在欢庆百姓的人潮人海中,邓舍与文华国等人谈谈说说,谈及战事,壮烈处心怀激荡,惨烈处黯然神伤,或言及大胜,欣喜欢悦。

文华国等也不免问及辽东局势,邓舍道:“诸位凯旋回城,时间刚好。辽东已然平定。陈同知前数日送来文书,说辽阳省府亦已然修缮建好,便打算在这几天,省治就要迁过去。有了你们的大胜之威,迁省治更是喜上加喜也。”

姚好古凑趣,道:“不但喜上加喜,诸公的凯旋,而且也给咱的迁省治,送了一个好大的开门红。”

众人齐声大笑。当夜,邓舍宴请诸将,尽欢而散。

临到散席,邓舍有几分酒了,忽然想起几天前王夫人的那封书信,拉住姚好古,问道:“敢问先生,侧侧力力,何所意也?”

姚好古也醉了,他不假思索,道:“‘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此北朝鲜卑时之民歌也,名之曰《地驱乐歌辞》。‘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极言相思之情。‘侧侧力力’,拟声也,形容叹息。”

“‘枕郎左臂,随郎转侧’,何所意也?”

“‘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拟形也。女子枕郎之左臂,而随郎之转侧而翻转。是言男女欢好之状也。”说到此处,姚好古不由疑惑,问道,“此首民歌,主公从何得知?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呢?”

邓舍很惊讶,原来‘侧侧力力’后边还有两句,居然是这样的意思。他当然不会实话实说,道:“昨夜读书,见有此句,不解其意,故有所问。”

从没见邓舍看过《乐府》之类的书,姚好古对他的回答,当然也不会相信。他意味深长,道:“丞相,臣有一言,不得不说。欲望过多,思梦过盛,很容易引起身体不好的。”

“先生请回。我需要冷静一下。”

——

1,既惠令音,兼赐诸物。

借用前才女文字,分别出自《又报秦嘉书》、《贻王肃书》、《答元微之书》等。

29 阳谋

历数邓舍入益都以来所用的种种计谋,先用瞒天过海,骗的王士诚信他来益都是为了借道陛见天子。www.65txt.com然后反间,疏离了王士诚与田家烈的关系,并巧用手段,将田家烈调走沿海。再用益都士子造成舆论,激起王士诚的骄傲。欲擒故纵。

接着远交近攻,安抚察罕、孛罗等之同时,与田丰达成盟约,并与之联手,一唱一和,更进一步地火上浇油,最大限度地刺激出王士诚不切实际之雄心壮志。利用他欲图青史留名的野望,上屋抽梯。所有这一切之目的,全在釜底抽薪,重头戏调虎离山。

如今老虎即将要被调走,看来好似大功告成。可是,另一个矛盾却又出现。

须知,海东在益都没有一兵一卒的驻军,没有基础,缺少立足点,就好似空中楼阁,再强的实力也没有用武之地。如果邓舍不顾一切,采用强攻的方法,那么,名不正言不顺,势必激起益都地方上下的反弹,且他如若强攻,只能从海路上来,即便最终获胜,也定然损失惨重。

更不必说,倘若强攻遇到阻碍,万一久攻不下,给了王士诚反应的时间,再让他带军杀回来,那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实在得不偿失。

然则,下一步该怎么办呢?邓舍与洪继勋、姚好古早就商量出来的决议,下一步索性就不用阴谋,改用半阴半阳。简单地讲,八个字,两个词:老调重弹,故技重施。至于如何故技重施?他的故技又是什么?

邓舍对颜之希等微微一笑,把接下来的步骤、计划详细道出。

诸人听完,又是骇然,又是惊奇。

胆大的如鞠胜,拍案叫绝;胆小的如国用安,忧心忡忡。颜之希拈着胡须,沉思半晌,道:“此策虽险,险中有奇。出人意料,绝妙绝妙。”

对颜之希的分析,李溢表示赞同。他补充道:“此策若成,殿下则反客为主,顿时便有了名分大义。有了名分大义在手,就算将来殿下在攻取益都的过程中,遇到些许的阻碍,料来也不打紧,大可以徐徐克之,无须焦急。是为擒贼擒王、借尸还魂之计也。甚好甚好。”

四个人,四种心思,但有一点却是相同。他们望向邓舍的目光,佩服之余,更多出了三分敬畏,不约而同地想道:“城府深沉?何止深沉!”

有着忠厚仁义的美名,行此致人死地之悍策。曾经颜之希对邓舍做过的评价,此时再度浮上他的心头,真是半点不假!托名仁厚,实为奸贼,诚曹孟德之流也。然而,话说回来,乱世之中,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值得托付与投靠的明君呀!若拿三国人物来做比较,别说曹操,即使忠义仁厚的典范刘玄德,试问:他的荆州怎么来的?他的蜀地怎么来的?他又是怎么当着赵子龙的面摔阿斗的?他又是怎么在临危病死前,向孔明托孤的?

说白了,一个主公好不好,判断之标准,不在虚名,而在他的雄心志向,在他对时局的把握控制,在他对待臣子的态度、并及他对待敌人的态度。

名为仁厚,实际行事也很仁厚的话,至多可得人一声赞许:忠厚长者。君子可欺之以方。尤其战乱之时,鼎革之际,真的英雄注定悲剧人物,只有枭雄才是成大事的材料。历朝历代,曹操皆被视为奸臣,然而当其时也,曹操麾下之能臣勇将,却不知比东吴、西蜀强过多少!最后一统三国的,也不是东吴,也并非西蜀,为何却也偏是曹魏?原因便在于此了。

且说邓舍这擒贼擒王、借尸还魂之计,之所以早不说、晚不说,直到现在才向颜之希等合盘托出,却是因了若行此计,非得鞠胜这样的益都豪门大户配合不可。

故此,他待诸人消化了完以后,笑道:“此计若成,则益都为我囊中之物矣。诸位先生皆高明之士,有治国安邦的大才,日后这益都行省,说不得,还需得请几位出山。到时候,请诸位千万看在咱们布衣之交的份儿上,毋要推辞为好。”

俗云:无利不起早。颜之希几个主动投靠邓舍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以前说太早,现在眼见大事将成,邓舍把话挑明,一来给他们吃个定心丸,二则也好在接下来的“借尸还魂”计中,使得他们更加死心塌地地为海东做事。

果然,颜之希道:“治国安邦之才,愧不敢当。殿下不嫌吾等浅薄,肯以布衣为交,吾等已然受宠若惊。有何需要咱们出力的地方,但请殿下明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颜先生,豪迈之士也。现下这借尸还魂之计,若想功成,还真有一桩事情,非得诸位来办不可。”邓舍缓缓道出,“如此如此。”

众人侧耳倾听,无不心领神会,纷纷慨然应诺。海上相会,匆匆而别。颜之希等自转回益都。

送走了他们,邓舍步出船舱,远望海面,波澜起伏,无边无垠。蓝天、白云、碧波、海鸟。过了这渤海海峡,迎接邓舍的,就将会是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饶是他久经沙场,也忍不住热血沸腾。

一波巨浪打来,小船颠簸,随从侍卫勉强站稳脚步,躬身请他回入舱内。邓舍兴致很高,不肯回去,扶着船舷,稳立不动,迎着强劲的海风,他心潮翻涌,吟诵道:“万里瀚海横渡,极目鲁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争分夺秒,时不我待。

望着颜之希等乘坐的小船渐渐运去,邓舍转问左右,道:“郭将军那里,准备妥当了么?”

毕千牛答道:“精挑细选了三百勇士,郭将军在昨日便已潜上岸了。”

“即去通传,令他立即展开行动。千牛,你也准备一下,赶去益都吧。”

“是。”

三天后,王士诚亲率益都主力,兵马两万,号称十万,敲锣打鼓、张扬旗帜,浩浩荡荡地出了益都城池。他们走后的次日,颜之希与益都三友悄悄返回城中,与颜之希等前脚接后脚,毕千牛化妆成个老农模样的乡下人,也接着进了益都城。

色目人玛乐格虽然远去了大都,但他所在益都开设的酒楼却依然还在照常营业。毕千牛担着一挑木炭,哪儿也没去,进了城门,便直奔酒楼而来。酒楼里的伙计全都早换成了通政司的人,毕千牛寻着帐房,对上暗号,自有人取走木炭,帐房引着他来入后院。

那帐房不识得的毕千牛是为何人,问道:“老哥既是奉殿下之命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殿下有何命令?请讲。”

这帐房在通政司任的职位不低,毕千牛却不肯对他说,只道:“不知李知事现在何处?烦请姐夫且去将他请了过来。殿下的命令,俺只能当面告之与他。”

“姐夫”,是当时陌生人之间一种普遍的表示尊敬的称呼,好比现在的“同志”。一边说,毕千牛一边取出信物,是个青翠玉佩。通政司有明文规定,凡见此物,如见燕王。拥有此物的人,不管有何吩咐,通政司上下都需得无条件服从。那帐房验过无误,肃然起敬,心知这位貌不惊人的老农,定然是位了不起的海东大人物。

不多时,李首生接了急报,匆匆忙忙地过来。他与毕千牛本就相识。要说起来,毕千牛身为邓舍的侍卫队长,海东高层不认识他的,还真一个也找不出来。

李首生又惊又喜,打发了那帐房出去,问道:“主公有何命令?居然劳动毕将军亲自前来!”不等毕千牛回答,他隐隐已经猜到,赶着又问,“可是,……,可是到了那桩大事要发动的时候了么?”

毕千牛神色庄重,缓慢地点了点头。便仿佛春雷炸响,李首生顿然心跳不已。

他堂堂海东高官,甘愿隐姓埋名,在益都卧底的这许多时日里,每日间殚精竭虑,在海东对益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短短的时日内,硬生生无中生有,打造出了一个四通八达、触角无孔不入的庞大情报网,其中的艰险辛苦实在不足与外人道也。他这么卖命为什么?所为的,可不就是这一天么?

他激动的话音都带起了颤抖:“主公有何指示?”

“三条命令。首先,把这封信转交给任忠厚,呈给王夫人看。其次,配合、掩护郭将军部入城。最后,配合、掩护郭将军部出城。另有一句话给你,主公特别交代,此次行动,事关全局成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主公又说:南方有鸟,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李知事,看你通政司大显神威的时候到了!”

“通政司上下定不计牺牲,不惜代价,誓死不辱主公之命。”

毕千牛交给李首生的信,半个时辰后,即由李首生亲手转给了任忠厚。午时前,出现在了王夫人的案几之上。

信上言道:“前日锦州大捷,得珍宝两件,欲赠娘子。计算日程,五天后,我的使者便能给娘子送至。我有个提议说给您听。如今扫地王亲提诸军,将要去征伐前线。城中的军心或许会不稳当,何如借此机会,娘子干脆举行一次夜宴,把珍宝出示给益都文武观看,如此,一则合了古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意思,二来也可示娘子之有暇,有利稳定民心。娘子以为如何?”

王夫人还能以为如何?她的一点芳心早牵在了邓舍的身上,邓舍说什么自然都是好的。何况这个提议,本就很有道理。她当然欣然从命,翘足以待,等邓舍的礼物送来。

在邓舍擒贼擒王的计划中,王夫人这一环比较关键。她既然答应,接下来就顺利非常了。把全部的计划关键一环放在王夫人的身上,这好像有点孤注一掷。其实,邓舍素来谨慎,做事一向两手准备。若王夫人肯答应,则自可智取;若王夫人不答应,也没关系,他还有后手,大可以采用强取的手段。

日落月升,月落日升。

通政司开足马力,所有的关系尽皆发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把郭从龙并及那三百勇士悉数运入了城中。运人容易,运盔甲难。在此其中,李首生苦心经营的情报网络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无须细说,不必赘言。

五天后,海东使者到。

两件礼物,一件为翡翠枕头,一件为舍利子。放在一处,霞光万丈。王夫人十分欢喜,当夜,大摆筵席,遍请益都文武。续继祖、田家烈、高延世等尽数出席。只有陈猱头因该他轮值、戍卫的缘故没有到场。

宴席上,王夫人盛装妆扮。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她用锦盒红布装了枕头与舍利子,由两个美貌的侍女端着,款款绕着堂内转了一周,呈给诸人观看。

田家烈等肯来,全是看在王士诚的面子上。

王士诚出城有五六日了,才传回军报,已经到了河间府,并与杨诚部、海东杨万虎部胜利会师。攻打飞狐、蔚州的战事即将就要打响。田家烈等人虽远在后方,对此却都是极为上心的,敷衍了事地观赏过,例行公事也似的称赞几句,就有人想要告辞。

烛光飘摇,晚风熏然。

海东的使者高座席前。田家烈突然发现,陪伴使者一侧的王府幕僚人中,不知何时少了一个。他揉揉眼,细数一遍,不错,确实少了一个。少了谁?他心头一跳,穿个袍子总盖不住脚的任忠厚不见了!他再往两边观瞧,侧面主席上,也少了一个人。

正有人与海东使者搭话:“尊使贵姓?”

“李。”

“敢问大名?”

“李敦儒。”

田家烈霍然起身。他站起来的太快,衣襟带动案几上的碗碟,酒壶倾倒,洒了一地。吓了王夫人一跳。田家烈曾谏言王士诚杀了邓舍,王夫人很不待见他,厌恶地蹙起细眉,问道:“田大人怎么了?何事惊乱?”

“小毛平章哪里去了?”

小毛平章名为益都的最高长官,实则而今随着王士诚的势力稳固,迹近傀儡之流。平时时候,每有大的宴席,礼节上依然会请他参加,也由他坐在主位,但是就像是个隐形人似的,却常常根本不会有人对他过多的注意。

闻听田家烈的突然发问,连王夫人在内,席上诸人无不茫然。挨着小毛平章坐的是续继祖,他喃喃重复问道:“是呀,小毛平章哪里去了?”有侍女接话,说道:“似乎,……,小毛平章刚才如厕去了。”

小毛平章在如厕。

“任忠厚哪里去了?”

任忠厚在王府后院。便在田家烈发此一问的一刻钟前,他刚刚打开了后院的院门。数十个蒙面软甲的汉子,潮水般涌入进来。当头一人,龙行虎步,提了一杆长枪,枪头闪闪发光。他低声问道:“点子在哪儿?”

“随我来。”

因了王夫人的宴席,王府的仆从们多集中在前院,后院没多少人。一行人趁着夜色,蹑足疾行,没碰着一个下人。半路上倒是遇见了一股巡逻侍卫,提枪的那汉子武艺精湛,其它的数十人也个个好手,不等王府侍卫们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不费吹灰之力,即将之轻松搞定。

晚风熏染,花香袭人。风吹林梢,云掩残月。

小毛平章独自一人走入了茅厕。王府的茅厕装饰奢华,亦有椅坐。他还没坐稳,砰然一声响,厕门大开。一杆长枪跃入他的眼帘。等候多时的蒙面汉子霎那间撞入七八人,手起刀落,砍了厕中伺候的婢女。

鲜血迸溅,尸横遍地。

小毛平章年不过十三四,陡然目睹杀人,却没有什么惊怕的表现,他抬眼看了看冲进来的众人,问道:“尔等谁人?欲取我性命么?”

提抢汉子拉去蒙面的黑布,屈膝跪倒,道:“平章大人不必惊恐。某非歹人,海东郭从龙是也。我家主公闻听士诚挟平章以自重,有不轨之心。因此特命末将前来,请平章移驾,往去海东一叙。”

小毛平章沉默良久,道:“久仰将军的大名。将军擒拿高丽王的功绩,益都城中早已传遍,我如雷贯耳。扫地王有不轨之心,路人皆知。燕王美意,不胜感激。只是,请问将军,带我去了海东之后,燕王会把我与高丽王放在一处么?”

郭从龙愕然,无言以对。

所谓“擒贼擒王”,益都之王者,小毛平章是也。

所谓“借尸还魂”,有用者,不可借。不能用者,求借。借不能用者而用之,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借助没有作为,却仍有一定作用,运用得当会发挥一点影响的势力,获得对己方之有利,从而达到制胜的目的。

34 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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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是海东诸将,有人头一个上了城头。诸人看时,大出意料,却不是郭从龙,也不是李和尚,竟是邓承志!

邓承志用的兵器乃为一对流星锤,他年龄虽小,力气极大,全用了蛮力,不管敌人刀剑也好、枪戈也好,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一通乱砸,一时间当者披靡。有个裨将自恃勇悍,舞枪来拦,邓承志暴喝一声,避过其刺来的长戈,猛地一蹦,跳起来老高,手起锤落,便如砸西瓜似的,顿时把那人的脑袋打了个稀巴烂,脑浆迸裂。

又有一银甲将军来到,喝问道:“来者,……。”

话音未落,邓承志已经冲至其前,锤子由下往上,一样招呼到了这人的头上,端端正正地刚好打在他的下巴上,掀起了半个脑壳子,飞上空中。半空中,这银甲将军的半个脑壳子还兀自开合着嘴,问出了后边的两个字:“……,谁人?”

“你家爷爷,海东大将军义子邓承志是也。”

他黄口孺子一个,年不过十五六岁,自称别人的爷爷,要说甚是好笑,然而城头上的诸军士卒,此时却不分敌我,尽皆骇然。

随着那银甲将军过来的还有个千户打扮之人,见势不妙,掉头就跑。邓承志岂能容他远走?左脚一翘,挑起地上头个被杀裨将的长枪,锤交左手,拿着长枪,转步侧身,发力掷出,正中那逃走千户的后心。

那千户的铠甲不错,有护心镜,但是奈不住邓承志力大,只听得“喀喇喇”脆响连连,长枪刺穿了护心镜,势如破竹,枪头直穿透了他的身子,显出在外,露出胸前,眼见活不成了。邓承志却犹自不肯将之放过,急赶上前,不等其栽倒,两个流星锤同时砸出,又再将此人的脑袋,也打了个稀烂。

益都守军惊骇大叫:“哪里来的黄毛小子!专好砸人头颅。凶残至此!”海东军卒回过神来,有熟悉邓承志的,欢呼高叫,叫起来他在军中的外号:“小岳云!小岳云!”

邓承志逞凶城头,眨眼间连杀益都三员将校,护着其后的登城士卒鱼贯上来,渐渐便要在城头站稳阵脚。边儿上惹恼一人,黑面似铁,须如刺猬,却乃益都虎将第一人,曾与万虎席上斗,满城高唤陈猱头!

陈猱头本来也用枪,刚才交战,断了枪柄,这会儿换了杆大刀,飞奔过来,更不答话,提刀就劈。

邓承志倒转双锤,往上迎住。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大刀断折。邓承志到底年幼,力气没有长成,虽用的是锤,占了武器上的便宜,却依旧有些抵挡不住,连退三步,险些被悠回来的流星锤砸到脸上。再往他身后,两步远外,便为城墙的边界。

陈猱头也不管大刀断折,横握了刀柄,当个杆棒,荡步跨前,扫开围拢上来的几个海东士卒,往邓承志的胸前就捣。邓承志受他一击,眼前发黑,反应不过来,这一捣若是中在实处,定然摔下城墙。

暮色渐深,血战正酣。

千钧一发之际,云梯上冒出个人头,龙眉凤眼。但见其人披挂三层重甲,嘴上叼刀,手中挽枪,攀援如猿,动作迅捷,却是郭从龙。

郭从龙见邓承志危急,慌忙按住云梯,翻身跃上来了城头,三两步晃开来刺他的益都士卒,反手捞住个逼近身前的敌人九夫长,不费吹灰之力,将之丢落城下,三下五除二打开了道路,大踏步挺枪来救。

因为海东军队攻的紧,这时益都的强兵悍将,多数都被续继祖调来了西城墙。负责守卫南边的高延世也在其中。

高延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恰好便在左近,顾不上肩膀伤势,挥动马槊,冲上前来,恶狠狠把郭从龙截住。但凡临战厮杀,动辄二三十合的那基本上是非常罕见的。试想,无论攻城、抑或冲阵的时候,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敌人,怎么有功夫好整以暇地单打独斗?判生死,往往一招间。

郭从龙不慌不乱,欺高延世有伤,折转不便、力气使不出来,连躲也不躲,只轻轻探手,顺着他马槊刺来的方向,一把便将枪身抓住,右手长枪回刺,本来奔其丹田而去的,微微耍个枪花,往下移了点,又伤了他的大腿,笑道:“老乡年幼,且再饶你一遭。”

这话语意双关。要被刺中丹田,下半辈子高延世可就成个废人了,不能人道,仿佛太监。“老乡年幼,且再饶你一遭”云云,郭从龙语近调笑,说完了,丢下他,径往邓承志处厮杀奔去。

高延世又羞又恼,何等高傲的性子,却在郭从龙手中接连受辱!士可杀,不可辱。他箭术了得,没时间爬起来,干脆便叉开腿踞坐在地上,张弓射箭,终因臂膀无力,却只中了郭从龙的肋边铠甲,没能穿透。郭从龙面色不变,摘下箭矢,回头笑道:“投桃报李,多谢老乡手下留情。”

射人不中,反又被辱,高延世气的大叫一声,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想当年,他初出茅庐,在毛贵麾下,迭立大功,万人瞩目;又归王士诚,与赵君用对战,连斩其所部数员猛将,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纵然看不惯他的王士诚,也不得不由衷地夸赞他一句“今之罗士信也”,可谓打遍益都无敌手,名扬山东谁不知?

偏偏自遭遇郭从龙,连番受挫。他陡然发力,欲待再射,却不料扯断了弓弦,懊恼不已,丢下弓矢,忿然叫道:“哇呀呀,气煞俺也。既生高,何生郭!”

此正为:小岳云城头逞凶威,郭从龙两放高延世。

邓承志战不过陈猱头,好容易躲开他那一捣,拖锤就走。陈猱头欲待追逐,城头下佟生养眼观六路,发现了邓承志的危险,急忙搭箭在弓,劲射出去,箭矢穿过层层的人头,犹如电光火石也似,在无数敌我士卒的胳膊、腿、身间的空隙处钻过,“当”的一声,正中陈猱头的刀柄,撞个正着,往侧边斜走。救了邓承志。

西城头这里的鏖战将近白热化,猛听见一声炮响,众人转头观看,见东边硝烟弥漫,矢石遮空,却是邓舍亲率精锐,展开了对东城门的猛攻。原来,此一计叫做声东击西。佟生养、郭从龙、邓承志等猛将骁勇对西城门之攻击,本即为虚张声势。

但见东城门外,海东军队的前锋已然用飞桥突过了护城河,五十余座云梯布上城头。数千长枪手,排列其后,发喊并钲鼓齐发。又其后侧,投石机、火炮、强弓劲弩,等等诸物并立施放。

邓舍稳立中军。毕千牛带着数百督战队,催促军队往前,顺着云梯、攀援城墙。

东城门的益都守军手忙脚乱,用钉锤、狼牙拍、檑木等奋起还击。每个垛口,放的都有滚油、人粪便之类的物事,也一起倾倒。云梯上的海东士卒,如下饺子也似的,多数爬不上一半,便惨叫着坠落下来。被檑木等击中的还好,遭了滚油、人粪便的,无不痛不欲生,即便没摔死,也疼痛的满地打滚。

自从军来,尤其永平起兵之后,邓舍不知参与、指挥过了多少次的攻、守城战,对此类景象早司空见惯。他简短地命令道:“救护伤者,换第二队上城。先上城头者,按奇功论,赏银百两,升三级。”

邓舍带来的士卒中,不止马军中有女真人,步军里也有一些异族。有渤海人、有女真人,也有之前俘虏的蒙古人、色目人。东城门处攻城的梯队,即以蒙古、色目人为先,渤海、女真人其次,汉卒最后。

蒙古、色目人组成的营头,邓舍送了名号与之,唤作“陷阵营”。

这陷阵营乃是新编不久的一个营头,名为千户的规模,却与别的千人队不同,规定的名额有定数,不多不少,五百人,从不扩编。战死一个,然后才能补充一个。并且海东全军上下,也只有这么一个编制。

那么,其组成的成员是从哪里来的?自然从俘虏中来。

想那邓舍与纳哈出、搠思监等有过屡次大战,得的俘虏当然不在少数,只不过有些被坑杀了,像李邺这种将校,与鞑子有不共戴天之仇,见一个,杀一个,从不留俘。有些则被发配去矿山开矿,原本陆千五兼着采矿的差事,后来由崔玉接任,他手底下就有好几千的蒙古、色目矿徒。而最终能留下来、被选入陷阵营的,可想而知,无一不是凶残、亡命之徒。

在一面赤红营旗的引导下,这些异族人披头散发,嗷嗷叫着,像是浑不知死为何物似的,顶着箭矢、火炮的炮弹、以及投石机砸出的巨石,前仆后继,眼中只有一个目的地:城头、城头。

不是他们不怕死,他们要真的不怕死也不会曾经成为俘虏。促使他们拼命的,说白了,完全因为邓舍的两道命令,抑或可称之为邓舍为陷阵营规定的两条军纪。

第一条,临阵不战,无有锣声而敢后退者,杀。这个杀,并非简单地砍头,刘杨教出来的刑讯高手,曾当着他们的面,折磨死过几个不听话的异族刺头,花样百出,那整个的过程,叫人看看就毛骨悚然。第二,临阵交战,首陷敌营者,赏。这个赏,也并非简单的赏赐些银两之类,表现尤为突出的,甚至可调出陷阵营,拔擢为军官。

带军之道,也无非就是两条。刑严而赏重。如此一来,他们怎会不舍生忘死?

途中,有人连中数矢,最多踉跄一下,冲锋的速度丝毫不见减慢。不远处有人被巨石投中,砸的断肢横飞,血肉迸溅,嫣红的血与小块的肉溅到别人的身上、嘴边,他们或者浑然不觉,或者伸手将之抹去,又或者舌头舔一舔,把那碎肉吞入腹内。

他们嚎叫着,穿着简陋的皮甲,高举着枪戈长刀,浑身血污,肮脏不堪地向前、向前、向前。

不知谁人在队列中唱起了异族的歌曲,似并非蒙言,也不知是哪一国的色目语。曲调沧桑,歌声悲凉。一人唱,众人和。恍惚间,有那么一霎,这歌声竟仿佛压倒了炮火连天的厮杀,混入盘旋的风中,上冲阴云。

孤城高耸,落日无光。

“他们在唱甚么?”邓舍倾耳细听,听不懂。

有知晓色目语言的将校答道:“是来自遥远西方的一首歌曲。大意为‘天地好像旅舍,人为匆匆过客。生命如夏花一般的绚烂绽放,又终将如秋叶一样的静美死去。祈求诸圣,怜悯世人,牵引受难者们的渡过苦海,行至彼岸。’”

邓舍听了,再细辩其音调,一时无言。

“将军?”

“消极之音,乱我士气。督战队何在?斩!”

毕千牛挥手落下,数个督战队的士卒弯弓搭箭,远远地把那领头唱歌之人射死当场。邓舍振奋精神,褪去上衣,赤裸双臂,他仰头观望了一下天色,跃上鼓车,大喝道:“落日如血兮,鏖疆场。飞沙走石兮,逐射敌。诸君,且随我高声:大丈夫兮,立功名!”

“大丈夫兮!立功名!”

邓舍亲擂鼓,三军奋喝。西城门处的一支骑军绕过来,纵马驰骋,踏动护城河岸,震撼了城池。龙起卷,马长嘶,枪戈如林,尘土飞扬。又一波猛烈的攻势,宛如滔天的潮水,狠狠击向了高耸的益都城池。

44 幕僚

李邺城头射箭,关世容驰援闾阳。www.65txt.com

潘诚有一万多人,加上裹挟的丁壮,少说两万出头。关世容只带了四千人,不能和他们硬打,需得智取。

他分析了敌我的优劣,认为潘诚尽管人多势众,但是缺少粮草,并且远不如他所带的军队精锐。因此,他听从了幕僚们的建议,没有急着与潘诚决战,而是伏兵闾阳城外四十里,偃旗息鼓,静候良机。

他采取的这个战术,与李邺对付世家宝的战术,不谋而合,完全相同,都是一个“拖”字诀。用坚城,来疲惫敌人的士气。等敌人累了,而己方养精蓄锐已足,然后伺机出动。

就在惠和城迎来了世家宝部又一次攻击的头天晚上,闾阳城外,关世容伏兵处。

这是一个山谷,四面高高的山壁上,长满了参天的大树。林木郁郁,青绿色的树叶,遮蔽天日。士卒们收起了旗帜,掩藏此间。他们带的有干粮,即便吃饭的时候,也不生炊烟。谷口有两个百人队负责警戒,为了防止潘诚发现,派军队过来突袭,关世容把仅有的数百骑兵,悉数放在谷外,隐藏在另一处的掩护地点,成为掎角之势,互相可以响应。

关世容也是个老行伍了。

对比海东诸将,他称不上勇猛,也不算多智。邓舍曾有评价,说他独得了一个稳字。兴兵打仗,临阵对敌,处处布置的四平八稳,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他之所以能继庆千兴之后,接任总镇辽西之位置,除了资格老,行事稳当,正为主要的原因。

不过,今时非比昔日。

眼见着诸如杨万虎、张歹儿等这些后起之秀,在军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同时海东的局势蒸蒸日上、发展的越来越好,关世容“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心态,也随之慢慢发生了改变。

想当初,丰州逃亡,邓舍永平起兵,麾下有六个人最有权势。文华国、陈虎、黄驴哥、李和尚、罗国器、关世容。邓舍能在永平迅速拉起来一支人马,正是因为用了他们六人的旧部做为底子的缘故。

时至如今,海东军马十万。

当初的六大将,却因为各自的身份与选择,产生了不同的人生际遇。文华国、陈虎不用去说,一个决战高丽,一个坐镇辽阳,地位最为显赫,可谓邓舍一人之下,海东万人之上。黄驴哥投靠关铎,身亡已久,也不用去说。

只说其它的三人,罗国器成功转型,由武入文,如今当了参知政事,出使江浙,兼掌军官教导团,且管着造船事宜。此番决战高丽,他又负责押送粮草,保护粮道。一人身兼几任,春风得意。

李和尚自转变态度,对邓舍死心塌地的忠诚以来,明显越来越获得重用。他不但是三人中唯一一个直接参与了高丽决战的,且与文华国、赵过一样,总揽一线战事,并且还早就担任了定东都指挥司的都指挥使。

要知,邓舍的帐前五衙,皆为精锐中的精锐,非亲信,不能任其长官。

尽管李和尚如今的官职只不过是一个行枢密院的佥院,看似不及关世容。关世容的官职是行枢密院副枢,比他高了一级。可是,就凭他已获得邓舍信任这一点来看,假以时日,其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听说前不久,他在前线更水淹文川,又立下了一桩大功劳。邓舍赏罚严明,或许李和尚的升迁,便已经近在眼前了。

对比自己,这一年来,碌碌无为,几乎没有立下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功劳。虽居副枢之位,却没多少实权,这次救援闾阳,带的人马居然还是向李邺借来的。人,谁没几分功利心呢?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再与别人一对比,高下立判。关世容难免心事重重。

前阵子,他在李邺的军中,听少壮的军官们议论,猜测这次攻克高丽王京,捷报送到安丰,小明王会给邓舍一些什么赏赐。

邓舍已经做到了行省丞相,从一品。调他入中央政府,肯定不可能。就地方任职来说,升无可升。仿照山东、江淮等地的旧例,山东王士诚、田丰自立为王;江淮的朱元璋,亦早在五年前,便被麾下诸将拥立为吴国公。安丰朝廷对此保持了默认的态度。既然如此,小明王会不会干脆就直接送一顶“王、公”的帽子,给邓舍戴在头上呢?

相比地盘,邓舍掩有两省,比山东、江淮可要大的多。别说“公”,当一个“王”,也是绰绰有余。

当然了,小明王也有可能不会封邓舍为王,然而,军中既然已经有了这种议论,他肯不肯封,又有什么区别呢?大可以如王士诚、田丰、朱元璋们一样,诸将拥立,自立为王。

军官们甚至都开始在讨论,到底该叫什么王比较好。有的说该叫燕王,有的说该叫辽王。有的说该叫海东王。有的兼顾海东、辽东,说该叫辽海王。有略多些见识的,晓得这个王爵,字数越少越尊贵。一个字的,又称一字王,最为显荣。他们就提出反驳,认为后两者是不可能的。

讨论的煞有介事。

假如真如他们所说,邓舍称王,麾下文武自然水涨船高。关世容可不想在这关键的时刻,遭到淘汰出局,被挤出权力的核心。他深夜不能寐,披着短衣,按剑出了帐外,独立中宵,举目而望,一轮明月掩映在山巅的林木丛中。夜风一吹,茂盛的树叶哗啦啦的响。

“大人为何夜深不睡?”

士卒大多露营。他的帅帐边儿上,有两个较小的帐子,专为招揽来的幕僚搭建。幕僚们听见动静,挑起帘幕,见是关世容,忙走了出来。海东诸将,多有延揽幕僚的。这也是一时的风气,找两个读书人放在帐内,哪怕用不上,至少可以装点门面。

关世容也不隐瞒,说道:“南高丽激战正酣,辽东战端又起。世家宝攻袭辽西甚急,潘诚所部,虽然缺粮,兀自可以坚持。我部远来,停驻此山中,已有多日,至今没得到好的机会。闾阳之围,眼见迟迟难解。我心忧此事,故此夜深难眠。”

那幕僚了然的一笑,说道:“大人所忧虑的,怕不止是闾阳之围吧?”

“先生以为呢?”

“潘诚,逞一时之气,难以持久。最终的胜利必然属于我们。我军在此山中停留的时间越长,将来的战果就会越大。这有什么可忧虑的呢?我军以不足四千人,败彼两万之众。如此的大功,实在已比南高丽诸将强上许多了。”

一个千户所,不一定就有一千人。

分上中下三级。上千户所统兵不过七百人,中千户所五百人,下千户所三百人。邓舍的帐前五衙,全部为上等的规格,有些比上等还要多出许多。关世容带了四个千户所,兵力之实额,三千多人而已。

故此,那幕僚有“以不足四千,败彼两万”之说。

关世容叹了口气,说道:“先生说笑了。即便我军大胜,也只是平定内乱,如何能与南高丽诸将的开疆扩土相比?”那幕僚的话说中了他的心事,长吁短叹,负手踱步。月光拉长了他的影子,他越发的焦虑、烦躁。

“大人此言谬矣。南高丽诸将开疆拓土,固然劳苦功高。但是,他们的功劳都是死功。大人救援闾阳,击败潘诚,却是活功。两者相比,不可以道里计。”

“先生此言何解?”

“赵将军攻陷王京,文将军拿下了大半个的西海道,李将军水淹文川。他们为我海东开疆千里,得子民百万,功劳算不算大?当然很大。但是他们的功劳,在功劳簿上都可以写的清清楚楚,该怎么赏,有军法可依。所以,他们的功劳虽大,却是死功。

“而大人则不然。大人以四千破两万,与南高丽诸将的开疆千里相比,看似不值一提。可是请问大人,如果这不值一提的功劳,却正是丞相的心腹大患呢?”

关世容停下脚步,若有所思:“你是说?”

“不错。在下说的,正是潘诚。如今,丞相坐有两省,名义却只是海东行省之丞相。这辽阳行省的平章是谁?是潘诚。请问大人,您以为丞相会怎么想?……,潘诚反了,降了鞑子。以在下之推断,料来丞相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喜欢更多过生气。多好的一个机会?正好可以把这块挡路石搬走。

“为丞相搬走挡路石的是谁?是潘诚自己。平定潘诚的是谁?是大人您。这是什么样的功劳?表面为轻实则重。或许,大人不会因此得到太多的奖赏,可是好日子在后头呢。只要大人您能把这事儿办的熨熨帖帖,日后的高官厚赏,还用的着发愁么?”

关世容霍然醒悟,他佩服地瞧了瞧那个幕僚。读书人心眼就是多。他顿时精神一振,赞叹地说道:“先生真乃大才。听你这么一说,我心中亮敞了许多。‘把这事儿办的熨熨帖帖’,……。该怎么办,才熨帖呢?”

“无它。一个字罢了。”

“哪个字?”

那幕僚提手下斩:“杀!”

他随即补充、解释:“潘诚能投鞑子,无非为的条活路。他为了求生,连鞑子都能投,一旦势穷,也有可能会再度投降给大人。不管他降或不降,大人都绝不能答应。留下他,不是给丞相添堵么?他毕竟安丰朝廷任命的辽阳行省平章,与丞相平起平坐。丞相无权处置他,除非交给安丰。

“交给安丰,不就是在提醒小明王,辽阳行省平章出缺了?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也许会杀潘诚,也许不会杀潘诚。不管杀不杀潘诚,都不重要了。问题之关键,在小明王会不会因此又派一个辽阳行省平章过来?沙刘二,可就在安丰待着呢。他也是货真价实的辽阳平章。”

“刘平章?他估计不会来吧?他千里迢迢去了安丰救驾,怎么会再回来呢?”

“此一时,彼一时也。他去安丰救驾的时候,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丞相居然能坐拥两省之地?他要肯回来,倒也罢了。他要不肯回来,更糟糕。小明王会不会因此,又任命一个辽阳行省平章出来呢?”

“又任命一个辽阳行省平章出来?”关世容有点糊涂了,他不太明白,虚心求教。

“大人可听说过严忠济其人么?”

蒙元初年,有四大汉人世侯。严忠济是东平严氏之后,名声显赫,关世容有曾听闻。他点了点头。

那幕僚接着说道:“这严忠济,做过一首曲子。这样唱道:‘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大丈夫时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随人愿,赛田文养客三千。’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权力送到门前,谁不想要?如果小明王就在咱海东行省内部,挑一个人出来,任为辽阳行省平章。比如,……”

他往左右指了指,没把话说透:“这两位,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与丞相的义父又有结拜之谊,心腹、旧部遍布军中。无论他们会怎样应对,无论他们接任或不接任,必然都会在彼此之间,造成深刻的裂痕。这不是比派一个平章来,还要更加糟糕的么?”

关世容道:“这,……,不至于此吧。”

“高处不胜寒。大人,上位者的心思,你我是猜不出来的。万事皆有可能。”

关世容请的这个幕僚本为破落书生,就好比洪继勋与邓舍的关系,他的眼中只有关世容。关世容给他富贵,是他的衣食父母,他的未来与关世容的地位息息相关。与邓舍没什么牵扯。因而,他一向说话大胆,从不避讳。

关世容听他说类似的话多了,见怪不怪,也没觉得惊奇。他想了想,说道:“先生言之有理。”转顾周近,见四外无人,放低了声音,说道,“我有一事,犹豫已久,辗转难下决定,寝食难安。请先生教我。”

“大人请说。”

“先生刚才说,那两位的旧部遍布军中。我也有一些旧部,如今任职各军,有略通文墨的,更早已转任地方。逢年过节,他们每有前来拜见。我官位尽管不高,不少人走了门路贿赂于我,希望获得利益。

“我观主公作为,似不喜臣子们与旧部及别的官员们过往太密。可要彻底断绝了与旧部及别的官员们的来往,万一有事,无人援助。这其中的度,该如何把握?这其中的分寸,该如何平衡?”

“这又何难?逢年过节,旧部来拜,这是人情。丞相管的再宽,也不会因此生气。旧部来拜,任他来拜。若有所求,无伤大雅的,尽管收起贿赂,尽管去帮。然后,大人可找个时机,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与丞相提上一提。也就是了。”

“这样就行?”

“这样就行了。做的越自然,越显得大人毫无心机。

“汉初萧何,以相国之尊,大肆购田买地,至赊欠民田,自毁名誉,反而因此使得汉高祖满意。前宋太祖教从龙的功臣重将,多买宅地,为子孙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候,有污点与私欲的臣子,要比耿直清廉的臣子更讨主上的欢喜。”

“萧何?前宋太祖?”

那幕僚把这两个故事给关世容讲述一遍。关世容恍然大悟,以手加额,庆幸的说道:“幸亏我有了先生。要不然,不知道会做错多少事!”

明月偏移,渐渐西沉。

不知不觉,两人对谈了小半夜。关世容精神奕奕,不觉的疲倦。微微的春风从树梢间吹来,翻的他的披风簌簌作响,不冷不热,更觉得爽快。困扰他多日的难题,忽然一下子解开,他心怀大畅。吩咐亲兵备上热酒,拉着那幕僚要继续夜谈。

山谷外,忽然传来一阵人喧马嘶。

——

1,一字王。

以元朝诸王为例,最尊贵的王,授金印兽纽,所封之国邑只有一字,又称之为“一字王”。两个字的王,就次了一等。

45 复古

山谷口人喧马嘶,两三个骑兵飞驰着奔进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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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大人,谷外三里,潘诚部的斥候发现了我军岗哨。经过短暂的接战,敌斥候两死一伤。伤者逃走了。我军岗哨追之不及。”

“逃走了?”

“那受伤的斥候往闾阳方向而去,应是回潘诚大营报讯了。”

潘诚部的大营离山谷只有三十多里地。那受伤的斥候,至多到天亮前后便能赶回去。潘诚得到讯息,肯定能猜的出来,那斥候遇到的必为从辽西方面来的海东援军。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百分百立即发兵前来。

那岗哨驰马闯入谷中急报,声音急促,回荡在山谷之中,寂静的夜晚,回声颇大,已经惊动了各部的军官。

他们匆匆忙忙地披挂起来,跳过岩石,穿过灌木丛,四面八方的汇拢帅帐。高处林木、山石的阴影,笼罩在他们的身上,火光跳跃,飘忽在他们的脸上。他们都意识到了问题的紧急性与重要性,人人沉默无声,只听见粗重的呼吸,一双双眼睛投注,等着关世容发布命令。

关世容当机立断,改变了原定的计划。

“那斥候有马,竭尽全力奔跑的话,三十里地,两刻钟。给潘诚半个时辰的判断、决策时间,一个时辰的集结部队时间。也就是说,至多两个时辰后,潘诚的军队就会出营,往山谷这里来。”

他示意亲兵就在帐外的地上,展开地图。一个军官打了火把,为他照光。火把燃烧的松脂,火苗窜起甚高,熊熊的火势,逼得人面前一热。

“诸位请看。从我山谷往西,二十多里,是细河。我军的骑兵驻扎在此地。”骑兵扎营,需得有水有草,河边水草丰美,与山谷相距亦不是太远,所以骑兵驻扎此处,“现在需要一人,立即赶赴河边,告诉他们,潘诚发现了我军。命他们立即向我山谷方向运动,做为接应。”

军中有专职传递命令、联系各部的传令官。有一个迈步出列,接下了这个任务。

关世容道:“你且莫急,不要急着走。……,”他接过军官手中的火把,沿着地图往下移动,“这里是闾阳,潘诚的大营就在这里。他的大营与我山谷之间,左边有小河一条,右边有山丘两座。……,闾阳到辽西的官道,在这里,刚好位处小河与山丘之间,官道两侧地势平坦,适合步卒野战。

“我军必须在潘诚部赶到之前,抢先将之占领,布下阵型,才能以逸待劳。”他对那传令官道,“你到了骑兵营地,传本将命令,要求他们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赶到官道左侧的小河边儿,埋伏下去。”那传令官抱拳接令,转身自去。

关世容继续说道:“凡战,不可无高地。……,”他注目诸将,点了两个百户,“命你二人,即刻出发,为我先锋。一个时辰内,必须赶到官道右侧的两座山丘上,筑造简单的工事,为我随后抵达的主力护住右翼。并待机可攻打潘诚部之侧翼,助我主力对阵。”

那两个百户高声接命,昂首挺胸地去了。

关世容稳当,未曾战,先虑败。他当日定下驻军山谷,以逸待劳之计的时候,就想过如果被潘诚发现,该做出怎样的应变。一整套的方案早反反复复琢磨了个成竹在胸、熟极而流。三言两语,布置的井井有条。

至于为什么他就认定潘诚肯定会出军,难道潘诚就不会置之不理么?山谷,四周险峻而中间低洼,兵法中称之为天井,乃六险之地的其中之一。谷口一堵,里边的人插翅难飞。潘诚岂会不来?

就算是碰碰运气,他也会来的。

不趁着敌人仓促不备的时候前来奔袭,还能再留一点时间,给敌人准备应变的机会?一边是敌人的坚城,一边是敌人的援军,他首先选择的,定然是围城打援。并且这个山谷不大,顶多能藏三四千人,以潘诚号称两万余的军队,也许会对他们很重视,但绝不会对他们而产生惧怕。

所以这一战,是不可避免。

话说回来,就算潘诚不来也没关系,反正已经暴露了,该抢占的地方,一样需要抓紧时间前去抢占。

“其它诸营,即刻整装。分三百人为前,六百人为左右翼,三百人居后。余下两千人,由本将亲率,是为中军。”他仰头看看天色,“一刻钟后,前锋先走。两刻钟后,中军再行,三刻钟后,后部跟上。叫弟兄们拿出干粮,路上边走边吃。”

诸将齐声应诺,向关世容行个军礼,腰刀、佩剑互相摩擦,撞的铠甲噼啪直响。众人大踏步地分别离开,遵令行事。

战事一触即发。

两军之要点,在看谁的速度快。谁能先占据到平原地带,先列好阵型、好整以待,谁就能掌握主动权。打仗,说白了,就是打一个主动权。被动会怎样?被动只能挨打。谁抢占了主动权,谁就占据了上风,进退自如。

关世容从军多年,后来随着邓舍,又经历了屡经的大战。这些兵法原理,他自然知晓。

山谷中忙乱一片。忙中有序。奉命先行的部队,都是驻扎在靠近谷口地方的,出入方便。头通鼓响,十夫长竖立集合的小旗。次通鼓响,百夫长竖立集合的小旗。三通鼓响,一队队的士卒,依照次序开拔出谷。

平常军中操练,类似的紧急集合是必训的科目。

操练最频繁的时候,一夜能突然集合三四次,几乎已经快成为士卒的本能。因此,虽然在集合的前一刻,他们还在梦中;三通鼓毕,不到一刻钟,队伍已经集结完成。每个人都精神抖擞,进入了临战的状态。

长途行军、急行军,也是军中日常操练的科目之一。

邓舍取了个名字,统称之为“拉练”,意思即为“拉出去操练”。通过拉练,除了可以锻炼士卒的体质、提高军队的机动速度,还能磨砺出部队的斗志与增进团结,从而更增强战斗力。五衙精锐是操练最严格的,常常负重强行军,连棉甲带武器,及干粮、清水,全幅披挂,连续行军二三百里都是小儿科。

月落无声,朝阳东起。

清晨的风很凉,吹在士卒的脸上,几千人连成了望不到边际的一条线。每个人都在奔跑,烟尘滚滚。十夫长、百户、千户,各级的军官紧随在本部的左右,时不时简短地发出一道命令,调整队形。

这支部队,就如一道滚滚的洪流,奔涌出山谷,不可阻挡地驰往预定作战地点。拉练要有口号,歌声能减缓疲劳,鼓舞士气。关世容亲自起头,数千人同声喊出了拉练的军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豪迈、有力的歌声,像春雷,如虎吼,响彻辽东大地。

精锐与非精锐的区别,进入临战状态之快慢,是重要的一条衡量标准。关世容的各部悉数抵达指点位置之后,展开队形,席地休息半晌,又过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潘诚的前锋才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正如关世容的判断,潘诚的确有围城打援之心,他带来了八千多人。前锋是两百来人的骑兵,当他们发现对面关世容部已经列阵备战的时候,出现了一阵骚乱。很快,分出了数十骑,打马转回,驰往后阵,去向潘诚报信。

潘诚闻讯大惊。

长途奔袭,变成了遭遇战,还是非预期遭遇战。本想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不料敌人反应竟然如此之快,措手不及的,反而变成了己军。他心念急转,第一个想到的念头,是全军后撤,以避免与有备之敌仓促接战。

但是,随即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带的八千人,将近一半都是新近裹挟入军的丁壮。如果不战而退,敌人肯定衔尾掩杀,这样,军队的秩序就会很难维持。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没经历过多少战阵的丁壮定然会惊惶无比,很有可能在逃跑的过程中产生炸营,导致全军的覆灭。

他有过很多次亲身的经验,深切的知道,打仗,难的不是组织进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最难的是组织撤退。

潘诚问清楚了敌军的数目。不过三四千人,没有骑兵,全是步卒,也没见有多少大型的攻击器械。他咬了咬牙,狭路相逢勇者胜。当即命令各部,升起军旗,调整序列,预备列阵。击响了战鼓,做战前动员。

关世容列的是一个方阵,整个的阵型中规中距,左右展开,前后均衡。对付这样的阵型,有两个选择。或者以奇胜之,击其一点,溃其全军。或者以正对之,也列出一个方阵。两边同用堂堂之阵,光明正大的公平交手。

方阵好列,奇兵难为。

潘诚如果带的全是老卒,可以选择用奇。他带的有裹挟丁壮,没办法用奇。不过,他也不想单纯的用方阵迎敌。因为邓舍威名远播,用兵百战百胜,他难免生有忌惮,故此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对付的办法。

宽阔的平原上,远处有河水淌过。稍近的山丘附近,潘诚的前部已经与早一步占据山丘的海东士卒展开的了接触战。

山河中央,南边是三千人的关世容部,盾牌在前、弓矢、长兵在后,几座投石车并及一些别的大型战具,放置在阵型的枢纽。北边是潘诚的八千余人,骑兵奔腾侧翼,警戒关世容部突然发动袭击,丁壮被驱赶在前,后军紧急布阵。

两厢军中,旌旗林立,人头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晨光照下来,无数的枪戈,反射出刺目的冷光。

“潘诚在搞什么鬼?”

关世容登上望楼,远远观望。潘诚的主阵,停在几里地外,他的后阵中,有很多的人在奔走,烟尘漫天,遮掩的看不清楚。关世容侧耳倾听,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牲口的叫声。他掏了掏耳朵,怀疑听错了,问身边的幕僚:“你听到了什么没有?”

那幕僚也不太肯定,道:“好像,……,好像有牛叫。”

两军相隔数里,一侧有潘诚的数百骑兵奔腾,东边山丘上亦有两下里杀声甚响。牛叫能透过这些声音,传入他们的耳中,说明数目不少。关世容莫名其妙,说道:“怪哉。潘诚弄来这么多的牛做甚么?”

“或许,是从邻近乡间抢来,改善军中伙食的吧?”

“改善军中伙食,他用的着带到阵中?不对,有蹊跷。”关世容沉吟片刻,想起军官教导团的先生,曾经讲过一个田单救齐的故事,他惊疑不定,说道,“这周近乡里,八成为潘诚所掠,可得牛甚多。莫不成,……,他想用火牛阵?”

“不会吧。我军虽然野战,未曾来得及立下营寨,但是前阵有盾牌,后列有弓矢。严阵以待。别说火牛,来群大象也没用。潘诚不会如此天真。”

关世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招展军旗,命令前阵的盾牌、弓矢手提高戒备,严防警惕。稍顷,但见潘诚军中,前阵分开,鼓乐齐鸣,从后阵蔽天的烟尘中,冲出了数百头嗷嗷叫的壮牛。

却不是火牛阵。

两个牛拉着一辆车,每辆车上站了三个人。一个驾驭牛车,两个人分列左右。一部分乘员挟持弓矢,一部分手执长兵,腰悬短剑。

冲在最前的几辆牛车上,放置了竖立起来的大鼓,鼓手立在鼓前,用力击鸣。每辆牛车的后边,还都插有一面小旗。四百多辆牛车,随着鼓声,奔驰疾行,旗帜若云,远远看去,声势浩大。气势汹汹的,直往关世容阵中扑来。

“这,这,……”

车战之法,盛行春秋战国,自秦汉已降,世所罕见。不知潘诚却是从哪里学来的,当作了秘密的武器,这会儿使将出来,果然一鸣惊人。关世容揉了揉眼,几疑梦中。他拽着幕僚的袖子,指着问道:“此为何术?先生可曾见过?应如何破解?”

那幕僚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46 鏖战

数百辆牛车,卷起铺天盖地的黄尘。(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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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鼓与牛叫,响彻天地。车队冲过了潘诚部的前阵,形成一个宽大的扇形,风驰电掣的撞向关世容部的阵地。牛奔跑的速度与战马不能相比,但是短距离的冲刺,还是很快的,数千条粗壮的牛腿奔踏在地上,地面为之颤抖。

关世容延揽的幕僚,对兵事并不精通,看见这千牛奔腾的场面,不由面色发白。

……

与此同时,发白的天空下。

惠和城外,世家宝部也已经列阵完成,正式展开了又一次的攻城,千军万马呐喊着,一波波向城墙涌来。城上城下,战旗飘扬。火炮在怒吼,投石机投掷出去的石头,呼啸着落在彼此的头上。

强弓劲弩,箭矢如蝗。

蒙元军队配备的箭矢通常有两种,一种是长的飞箭,一种是破甲箭。将近一米长的箭杆,在射程的距离内,能轻而易举地穿透盔甲,射入躲闪不及的士卒们的体内,发出“噗噗”的闷响。

试探性的进攻了一会儿,世家宝寻找到了城防的薄弱之处。

他挥舞军旗、催响战鼓、吹动号角,调动后续部众压上,并射出鸣镝,指挥前线的战士们,转变主攻的方向。李邺提抢而立,他身边有传令官,向着世家宝所射出鸣镝的方向,亦射出鸣镝,提醒防守的士卒们该重点防守的位置。

一支箭矢,由城下射来,力道甚猛,大约应是从劲弩中射出来的,贴着李邺的鬓角,一掠而过,深深地刺入了垛口的砖石缝隙。扈卫李邺的亲兵们,惊出了一身冷汗。按照军法,主将阵亡,亲兵皆斩。

而李邺,面对着如蝗的箭矢,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

关世容连连眨眼。

牛车组成的车阵,风卷残云也似,穿过两军阵前的开阔地。那奔牛粗重喘息、发红的眼,奔驰时贲张的肌肉,已经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快到关世容部阵前的时候,有辆牛车碰到了地上的小石头。车手到底训练不足,快速运动中,无法保持车身的平衡,一侧的车轮翘起,踉跄驰行了片刻,随即倾覆翻倒。连车带牛带人,两千多斤的重量,摔倒地上,砸出弥漫的尘烟,连滚带翻的,翻腾出好几十米,险些就撞入了关世容部的前阵。

相距百米,可以射箭。

牛车中的弓手,伸臂展弓,仰天而射,千矢如电。关世容部前阵的盾牌手,猫着腰,举起盾牌,掩护自己的同时,护住了后边的箭手。就好像是密雨打上了雨棚,高空落下的箭矢,大多坠刺其上,少部分见缝插针,穿透盾牌与盾牌之间的空隙,落入士卒群中。

有的士卒被刺中了大腿,有的不走运的,被穿透了脖颈。

第一波箭雨过后,第二波箭雨又到。因为距离更近,射的更高,箭矢的穿透力更强。许多盾牌都被它们穿透了,好几个士卒举着盾牌的手,被箭矢钉住,鲜血横流。但是没有一个人叫痛,更没有一个人丢下盾牌。

“大人,牛车将近,如何应对?”

关世容没打过这样的仗,猛的一下,想不出办法。既然想不出办法,便以常规战术应对,看看效果如何:“箭!”

好在参战的海东士卒,皆为老兵、精锐,有过许多次的战斗经验,比较镇定,由军官们约束着,整个的阵型依然保持得很好,没有因为猛牛来袭,就产生慌乱。随着号令,盾牌手掀开盾牌,弓弩手向天放箭。

牛车没有盾牌的保护,只有不多的牛身上,绑了些牛皮之类的护甲,漫天的箭雨射到,接二连三地中了目标。牛,皮糙肉厚,不中要害,一箭难以射死。受了伤的牛,越发的暴烈。临敌不过三矢,双方短促的箭雨很快结束,牛车奔至阵前。

弓矢手后退,长兵顶上。

盾牌手半跪在地上,将盾牌放置肩膀,重新竖立起来。这个动作看起来很容易做到,其实很难。没有非比寻常的勇气与严酷的训练,谁敢在怒牛奔腾、将及面前的时刻,还能以血肉之躯,如岩石、山峦一般,稳稳不动,守住防线呢?

数米长的长戈、长枪,透过盾牌上的枪眼,穿透此出。

枪手们把长戈、长枪斜着放在地面,侧身握住,一脚在前,顶住戈、枪的尾端,一脚在后,支撑着身体。牛车上的潘诚部卒,执长兵的操起长兵,拿弓矢的也换上枪戈。就如同泥石奔流,又仿佛江河决堤,两军猛烈地撞击在了一处。

天地为之色变。

……

天地为之色变。

放眼去看,闾阳城下,尽是无边无际的攻城元卒。数十具云梯,搭在城头,披挂数层重甲的勇士居前开道,主力大部队,紧随其后。

成千上万的士卒,附着在高高的城墙上。下边,是世家宝的督战队,虎视眈眈;上边,是如林的竹竿,悬挂着他们曾经阵亡袍泽的头颅。而敌人,——守城的悍卒,就在竹竿之前,磨刀霍霍。

极端的刺激,造成了疯狂。元军的攻势,较之以往数日,猛烈数倍。

世家宝带兵已久,当然明白李邺坚守惠和之目的。惠和城久攻不下,数万大军困顿城下,时日一长,军力必疲。惠和后边还有第二道防线,数千海东士卒蓄势待发。军力一疲,莫说克敌,到时候怕连自保都会困难。

他亲自带了一队嫡系,督战城下。

前两个月,他往大都送了好几封的求援信。蒙元朝廷目前倚仗的兵力,多为地方武装集团,比如察罕、孛罗等人。察罕、孛罗两人,一个驻扎河南,一个屯驻河北,陕西也分别有他们的一部分人马,相距辽西太远,且他们两人,分别各有自己的军事任务,调不过来。

蒙元朝廷无军可派,无兵可援,无奈,只好搜集兵库,给世家宝送来了许多的火炮、铠甲,姑且聊胜于无。

世家宝之所以能够时隔数月,便又能聚集起一支军队,大都给他送来的铠甲、兵器,实在功不可没。特别是火炮、投石机,得到了极大的补充,这时都摆在了城下,集中一处,猛烈地轰击着城墙的一角。

火石迸发,硝烟遮目。

每有炮响,皆惊天动地。连带投石机投掷的石块,如果把几次攻击的总量加在一处,不算击中城墙的,即便只落入城内的,堆积如山,几乎有半个内城墙那么高了。城内靠近城墙的民居、屋舍,悉数毁于一旦。

李邺遵守了他的诺言,城在人在,半步不离城头。

他冷静地观察着敌人的动向,时不时发出一句简洁的命令,或者给陷入危险的城头地段加强炮火、矢石的增援;或者调集预备队,将抢上城头的敌人勇士重新打落下去;或者指挥民夫,冒着战火,紧急填补城墙崩裂的缺口。

历经多日的鏖战,惠和城墙早就千疮百孔。能坚持到现在,城池尚且未曾失陷,简直就是个奇迹。

……

奇迹发生在关世容的眼前。

数百盾牌手组成的坚壁,居然牢牢地扛住了牛车阵的冲击。双方的枪戈手,刺出、挥舞,接触的瞬间,血花四溅、血肉横飞,受创的士卒像砍倒的树木似的,纷纷栽倒。盾牌的防线被撞出了一处处的洼陷,潘诚的牛车翻倒了数十辆。

原本居先,后来靠后的牛车鼓手,变换了一下击鼓的频率。潘诚后阵传出苍凉的号角声,旗帜摇动。冲阵不成的牛车散往两侧,颠簸着二度聚集,绕了一个圈儿,拉开足够的冲锋距离,再一次咆哮着,向盾牌防线撞击过来。

比照春秋、战国时期的车战战法,每一辆的战车后边,会有数目众多的徒兵,跟在车后徒步奔跑。这些徒兵,通常没有铠甲,用的兵器也十分简陋。当彼此战车交战之时,他们可以做为一种补充的力量。

潘诚学了个十足。

牛车展开第二次冲锋,他的后阵亦同时开始驱赶着前阵的壮丁,向前运动。他的战术很明显了,牛车冲阵、步卒掩杀。关世容眉头深锁,他尽管看出了潘诚的用意,但是面对数百头怒牛,却无计可施,他深感棘手。

“大人,敌人两牛一车,冲击力太大,非人力可比。我军的前阵,怕顶不了太久。该如何应对,请大人速做决定。”

一个军官满头大汗地跑上了望楼。他满面灰尘,浑身血污,正是由第一线而来的信使。

“郑千户怎么说?还能坚持多久?”

郑千户即负责指挥盾牌手的军官。

那信使答道:“至多能再顶住敌军两次的冲阵。郑千户叫末将转告大人,他提议,认为不如派出一部人马,试着绕过敌人之车阵,迂回至敌军的后方。敌人军中多有被裹挟的壮丁,如果将他们冲乱,则牛车阵自然破解。”

关世容微一思索,觉得可行。

敌人的牛车阵声势虽猛,毕竟只有四百多辆车,兼且速度不一,拉成了一条散线。这块旷野颇为广阔,两侧还空出了不小的地方。派一支部队穿过去,直接攻击敌人的后阵,扰乱之,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他转头望了望东边的山丘。

发生在那里的小规模争抢战,渐至尾声。潘诚大约看着胜利在望,对抢夺高地的兴趣变得不是太大,没有再往那里派遣援兵。借助工事、居高临下的优势,海东的士卒们牢牢地防守住了阵地。

关世容的幕僚提出建议:“我军的骑兵,隐藏在河边,至今未动。既然要迂回到敌人的后阵,干脆就调他们去吧。”

“主公说过,非到万不得已,奇兵不可动、预备队不可动。我军如今形势虽险,没到万不得已的地步。骑兵,不能动。”

关世容抽出短剑,探出望楼。望楼下,整整齐齐列了两排军官,都是主力中军的将校。他用短剑点了几个人,命令道:“尔等即带本部,绕向东行,从山丘之后,潜行迂回向敌军的后阵。本将亲为尔等擂鼓助威,鼓声停,敌阵要乱!”

那几人慨然应诺,按刀而去。

关世容擂响战鼓,前阵的盾牌手精神为之一振。将者,三军之胆。勇猛骁悍的将军,才能带的出能征善战的士卒。遍数邓舍麾下,猛将如云,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关世容尽管不以武勇出众,胆略也还是有的。

数百人的迂回部队,迅速集结,长刀出鞘,枪戈明亮,杀气腾腾地径往潘诚的近万主力大军奔去。

……

数万的军队,杀气腾腾的汹涌着浪潮,试图要将惠和城彻底淹没。城上城下的士卒们,互相杀红了眼。

世家宝有兵多将足的优势,对准城墙的薄弱处,前赴后继,不时有士卒惨叫着从云梯上掉下来,有的已经阵亡,有的摔死,有的没摔死,辗转呻吟。后继者踩着他们的尸体、身体,好似麻木、毫无知觉似的,又如同扑火的飞蛾,时刻不停地冲击着城头的防线。

世家宝的主攻方向,是城南一线。城南角,又更为他主攻中的主攻,承受的火力最为猛烈。不到一个时辰,连着破裂、塌陷了三处地方。李邺连着派过去了两支预备队,就像填入无底洞里了似的,转眼间,就消耗殆尽。

李邺往城内墙角处望了眼,他在那儿安排的有最后的杀手锏,会用在最危急的时刻。可是,现在还不够危急,没到最好的时候。他收回目光,保持冷静不动的神色,接着观察敌人的阵营,感受敌人攻击的力度。

南城墙第三次告急。

他头也不回,说道:“刀!”

“刀”,是他给预备队起的代号,象征他们救急救火,凡所到处,如刀一样,无坚不摧,无往不克。每当他说出这个字,都会有一个预备队的军官挺身而出,带领部下,驰援最危险的地方。

可是这一次,却没有人回应他的命令。

“将军,预备队三百四十人,阵亡二百八十。十夫长以上,尽数战死。没有一个军官了。”

李邺神色不变,伸出左手:“刀!”

预备队六十人,从左而右,一个接一个地应道:“刀!”短促而快,争先恐后,人人踊跃,争抢着要做突击救援的先锋。

李邺丢下长枪,拔刀出鞘,回首高呼:“刀!”

众士卒齐声而应:“刀!”

“你们是什么?”

六十柄长刀同时出鞘,众人一起暴喝:“吾辈为刀!”从开战至今,李邺没动过一步,不动如山。此时,他终于离开了他一直站立的位置,侵略如火。他没有重新任命带队的军官,而是与六十个预备队的士卒一起,一往无前地冲向了城南角。

——

1,将近一米长的箭杆、破甲箭。

箭杆的长度,有六十多厘米的,有七十多厘米的,有八十多厘米的。

元军所带两种的箭矢,具体装备的比例不太清楚。

唐朝时的比例是这样的:每个士兵携带三十六支箭矢,三十支透甲箭,四支生鈊箭和两支长垛箭。

所谓破甲,并不是真的就能每一箭都可破甲,与箭矢、弓的材质,以及射手的力气、箭术都有关系。

史上有名的神射手,春秋时的养由基可以一箭破七层厚的铠甲片,唐朝的薛仁贵,可以一箭射透五层铁铠甲片。《列女传》里有一个故事,说晋平公命工匠制弓,三年乃成,却射不透一层甲。晋平公大怒,要杀了工匠。工匠的妻子求见他,教了射之道。按照她的指点,晋平公再射,果然一箭穿透了七层甲。

47 两胜

奉命突袭潘诚后阵的海东士卒,远远绕过山丘,潜行着逼近了潘诚的主力阵地。(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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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辽东远不及后世的发达,更并且适逢战火,经济凋敝,虽经邓舍的休养生息,到底时日尚短。潘诚那几百头牛,都是搜集遍了邻近所有的县城,方才勉强凑起来的。可见地广人稀的程度。

大片大片的土地没有开垦,或者荒芜。山丘附近,满是灌木丛、小树林。那数百海东士卒,借助林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潘诚的侧翼。潘诚的右翼为骑兵,左翼是步卒,没时间搭营,竖立了一些拒马,权且充数。

大型的拒马长可达丈余,削尖了树木、抑或干脆用矛戈,横架一排,放在合适的地点,用来阻挡敌人的前进。多数时候,还会用铁链将拒马缠绕在一起,叫敌人搬移不动。

海东的军制,十人队以下,又分为三个小组。两个三人组,一个四人组。每组三四人,分别搭配老卒、降卒、新卒。以有经验的老卒为小组长,处在战斗的最前位置。组员分处左右,形成一个三角锐形的小阵。作战的过程中,小组长按照上级的命令,灵活指挥组员;组员在服从小组长指挥、消灭敌人之同时,负责保护小组长的两翼。

每一个十人队的三组之间,又以九夫长所在的组为矛头。其余两组亦分处左右,护住矛头小组的两翼,组成一个较大的三角形阵。

战时,小组成员若有伤亡,相互邻近的士卒可以自觉靠拢组成新的战斗小组,以军龄最长、经验最丰富者担任新的组长。这种战术,来自邓舍前世的见闻,他试验性地用在战斗中,效果极好,因此大力推广,定为军制。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火线作战,乱马交枪,不可能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三人一组,可以使得组员明确自己的位置,了解自己的战斗任务,尽最大的可能保持部队的建制完整,增强团结,最大限度的发挥他们的战斗能力。

面对挡路的拒马,海东士卒一跃而出,三人为一组,三组成一队,三个十人队,又组成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对付一个拒马,前排的撑起小盾牌,抵挡敌人的箭矢,后排的把枪、戈插入拒马的底部。

两三个大队,近百人同时发力,硬生生挑开了一条通道。

潘诚放在左翼的部队,大约有四五百人,是一个千户所的规模,皆为老卒。他们本来正全神贯注观察前线的牛车冲阵,做冲锋的准备,突然边儿上杀出来一支敌军,短暂的混乱过后,两个百人队匆匆迎了上来。

海东来了总共三个百人队,分成了百十个战斗小组,点面结合、相互掩护,如下山的猛虎,势不可挡。两边撞在一处,杀成一团。

三三制的原则,在以多击少,尽量的以局部优势的兵力,消灭敌人局势劣势的兵力。

一个海东军队的十人队,对上了敌人的一个十人队。它先分出两个三人战斗小组,缠住敌人十人队的大部。剩下的一个四人战斗小组,由九夫长带领,迅速将被分割出来的另外两个敌人包围。

九夫长迈步上前,避开迎面而来的长矛,手中的长刀下砍。那敌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想要去捂住大腿上的伤处,伤口深可见骨。九夫长看也不看,紧跟着长刀一架,挡住了第二个敌人刺来的一枪。

他左侧的一个组员,地上滚了两滚,闪开远处射来的箭矢,抢到受伤敌人的身侧,翻身而上,压住了他。

受伤敌人也是老卒,有作战经验,急忙丢掉长矛,摸出腰边的短刀,往上去戳。左侧组员伸出脚来,把他握刀的手踩在地上,就这么半跪半压在他的身上,掀开他戴在头上的铁胄,两手合握,短剑抹开了他的咽喉。

九夫长的第二个敌人,武艺娴熟,仓促间收拾不掉。他右侧的组员抄到那敌人的背后,揉身扑上,把他扑倒在地。那敌人翻了两下,翻不过来。长枪太长,用不上了。他扭过头,张嘴咬住了右侧组员的脖子。

右侧组员痛叫一声,拼力挣开。九夫长上前一步,觑个空当,揪住了这敌人的头盔,长刀平放,竖着刺出去,穿过他的肩胛骨,深深透入体内。这敌人挣扎了两下,口吐鲜血,睁着眼死了。九夫长抽回长刀,血如喷泉。

杀掉了这两个人,九夫长带着本组组员,转去支援另外两个小组。采用相同的战术,没多久,就以三死一伤的代价,成功全灭了敌人的一个十人队。

如果单纯比拼肉搏的话,就以海东士卒这样的配合及战斗力,冲垮潘诚的侧翼、进而扰乱其前阵的阵型,造成其被裹挟壮丁们的混乱,最终达成拖住他们进攻步伐的目标,虽然不至于轻而易举,却也并非不可完成的任务。

但是,潘诚很快就注意到了侧翼的变化。

此时,前线的牛车阵已经完成了第二波的冲撞,海东的盾牌防线岌岌可危。他不耐多与这小股敌人交战,听从了幕僚的建议,往后边挥了挥手,两队火卒拉着二三十具军械,由几队重装步卒护送着,奔赴左翼,加入了战圈。

左翼最先做出抵挡的两个百人队,已经伤亡殆尽,后续补充的三个百人队,在海东军人熟练、有效的杀人技巧之下,依然步步后退。他们见火手们到来,识得那军械的威力,发一声喊,四散撤退。

二三十具军械一字摆开,上边是铜管,下边有的是柜子、有的是铜葫芦,皆熟铜打制,其中盛满煤油,非常沉重。

铜管的前边有火楼,火卒们早就将之预热,烧的通红。他们用力抽拉铜管,通过铜管与柜子、铜葫芦连接的管道,把煤油抽拉上来。接着向前推动铜管,射出煤油。煤油经过火楼时,即被点燃,喷发出燃烧着的煤油。

这种军械,正是鼎鼎大名的猛火油柜,发明自北宋。纳哈出支援给潘诚的。其喷射的距离,可达五六米之远。

二三十道火柱,熊熊燃烧,中人皆糜烂,水不能灭。双方激战至今,快到中午,起了风,风助火势,越发火焰涨天。两三个海东士卒躲闪不及,火苗窜着衣服,燎着头发,转眼间被烧成了一个火人。

十几个勇猛的海东士卒不退不让,挺着明晃晃的长刀,疾步扑上,试图把火卒杀掉。

保护在火卒周侧的重装步卒结成了一个弧形阵,防御的密不透风。彼有重装,皆着重铠甲,刀枪难入。海东的士卒因为了突袭便利,至多穿套轻甲,不是对手,拼尽死力,十几个人杀掉了三四个重装步卒,尽数阵亡。

潘诚的火手们一边放火,一边缓缓向前。左翼的千户所,借助机会,稳住了阵脚,并从别的营中,借调了百十个箭手,眼看也快要列成阵型。带队的海东军官当机立断,以十来个盾牌手断后,发出了撤退的命令。

三百突袭部队,杀敌一百八十,自损八十。扰乱敌阵的计划,宣告失败。

潘诚的牛车阵,开始了第三波的冲击。

关世容远望敌阵,看见了猛火油柜喷出来的火焰。他心中一动,抽刀割裂了一片披风,提着放在眼前,凝神观瞧。

……

世家宝凝神观瞧,心忧如焚。

这些天来,虽然他每日发起的攻城次数越来越多,可每次攻城坚持的时间却越来越短。尽管他带来了数万的士卒,即便换着遍的上,部队终究并非铁打,人力有穷处。士卒们的体力,越来越吃不消了。

今天,从早至今,他已经连续不断地攻城半日,能用的生力军已经全部派上。不错,他的营中还有万余人,但是,这万余人昨夜刚攻了半夜,夜战比昼战更加费力,早已筋疲力尽,不堪一战了。

世家宝知道,惠和城的守军之所以能在如此窘急的情况下,还能顽强坚守,无非是因为此城中有一员坚忍不拔的守将罢了。

他曾经试过往城中射招降书,招降李邺,李邺回敬他的是杀尽俘虏。他又许诺城中守军,不管是谁,只要杀了李邺、打开城门,一概给以厚赏、酬以高官。守军回敬他的是,将原本看押一处的城中异族,悉数拉到城头,尽皆斩首,以此来表示与之势不两立。

——惠和周近原有很多的蒙古部落,因此城中有一些蒙古、色目人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世家宝把目光转向了城南角。

城南角,李邺正带着预备队,与突入城头的元军浴血奋战。

李邺在海东军中,名声并不是太显。自他转驻辽西,世家宝对他的名字才有所耳闻,本来没放在心上,远远不及对关世容的重视。谁料到,关世容驰援闾阳,挡住他前进的步伐,却偏偏就是这个没甚么名声的李邺。

世家宝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见李邺越战越勇。

世家宝敲了敲所踞坐胡床的横木,他决定不再拖延,往城南角点了两下,道:“红贼已经没有预备队了。红贼渠首李邺,自恃骁勇,奔突险地,城南角我军势大,此正阵斩他的良机。他只要一死,此城必破。巴尔思,你是我辽西诸部中最出名的勇士,本官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可以把李邺的头颅献上我么?”

巴尔思,蒙古话里是虎的意思。能以此为名,可见其人之勇。

世家宝身后,一条壮汉跨步而出。他身高八尺,膀大腰圆,行走间便如一座肉山,穿了三层的重铠,提着一杆大斧。他个子也高,身板也壮,铠甲也重,大斧也沉,加在一处,重量更是惊人,走两步,地都要颤两颤。

他拱手接令,引了数十个世家宝的亲兵,嗷嗷叫着往城南角冲去。

……

牛车阵的第三波攻势,冲到了关世容的阵前。

盾牌手没有继续抵挡,哗的一声,骤然分开两侧。牛车勒拉不住,闷着头,一个呼吸的功夫,冲出了数十米远。有几个躲让较慢的盾牌手,被牛车带倒,叫都来不及叫一声,顿时被踩、碾的血肉模糊。

盾牌手后的枪戈手,在盾牌手撤退之前,就已经提前后撤了百步。

阵中枢纽地区的投石机,劈头盖脸砸了石弹过来。关世容没带火炮,全留给了李邺守城。投石机左近,强弩劲射。可惜投石机、强弩的数量不多,杀伤有限。四十多个临时组成的敢死队士卒,推着几辆木车,挡在了牛车阵群奔驰的脚步之前。

木车很大,中间有风扇。

士卒们大力转动,人工造风,吹起地上的尘土,尘烟滚滚。这东西叫做扬尘车,不但能鼓风卷动尘土,车厢中还有预先放置的毒烟、石灰,顺风而出,厉害的能致人口鼻出血。也是发明自宋朝。

邓舍起兵永平,经过辽西的时候,有过一次野战,听了河光秀的计策,顺风扬尘,大败敌军。邓舍得了甜头,后来便制造了许多扬尘车,分给诸军,不但野战,守城战也可以用。

毒烟、石灰、尘土,纷纷扬扬,覆天盖地。

拉车的牛吃受不住,好多迷了牛眼,乱撞乱跳,几个扬尘车,先后被它们撞到。车后的士卒一哄而散。至此,牛群看似乱了,牛车阵看似破了,实则不然。它们冲击的速度虽然缓慢了,显得杂乱无章,但是却没有改变大致的方向,还是在海东阵中冲撞。不及时制止的话,列在百步外的枪戈手及中军大阵,阵型难以保持。

关世容站在望楼上,看到潘诚的主力,在击退突袭的海东士卒后,继续前进,与己军本阵的相距,不足两里地了。

“放火。”

第二线的枪戈手,与盾牌手一般无二,哗的一声,分往两侧,露出后边几大堆的木头、干柴。

原来,关世容见到潘诚放火退敌,受了启发,趁着前阵、投石机、扬尘车,三道防线的掩护,发动了数百人往山丘边儿的小树林、灌木丛中,砍伐、收集了点木头。不多,但是用来生火足够用了。

火堆点燃。

火光、烟尘、矢石,鼓声、号角,数千海东士卒击打兵器,齐声大叫。牛群彻底惊了。

它们纷纷调转方向,有的朝两侧跑,有的往后边跑。牛车上的御手拉也拉不住,车上的乘员接连坠落,不时有牛车翻倒。鬼哭狼嚎,狼烟沆瀣。往后跑的牛车,数百米忽忽就到,潘诚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的前阵仓促无备,反被牛车冲乱。

听的三声炮响,远处西边的小河畔,数百海东骑兵,伏军大起。

他们每个人都点燃了一支火把,冲到潘诚的右翼,避开敌人的骑兵,贴着步卒阵地急转一个弯儿,把火把投掷其中。如云而聚,如鸟分散。火把之后,是火箭;火箭之后,是如雨的箭矢。如鸟分散,如云而聚,一阵箭雨过去,他们重聚集一处,狠狠地插入了潘诚的侧翼。

关世容下了望楼,亲带中军,发起反攻。

左侧的山丘上,一百余海东士卒亦举起大旗,呐喊着冲下来,做出包抄。

潘诚的前阵开始溃散,壮丁们丢下武器,东窜西跑。后阵的老卒连杀许多后逃的壮丁,弹压不住,阵脚受到冲击,渐渐的也乱了起来。

潘诚大叫一声,险些吐出一口血来。嘡啷一声,他短剑出鞘,先撵了周侧偏裨将校,赶着往前收拢阵型。他的老卒还没动,只要前边的阵型稳住,不是没有一战之力。随后,他拉着披风,转顾左右,叫道:“潘贤二!潘贤二呢?这贼厮鸟,哪里去了!”

潘贤二,是他的幕僚。牛车阵的计策,就是他提出来的。放火击退海东的突袭部队,也是他的提议。他一直跟在潘诚的左右,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跑掉,找不着人了。

一个亲兵向前指着:“好像在那儿!”

潘诚定睛一看,好悬没气昏过去。

……

巴尔思引了数十人,顺着云梯,将上城头。

他圆睁豹眼,声若铜锣,大叫一声:“辽西巴尔思在此,……”

话音未落,当头灌面,城头上一大桶的滚油浇下。他的大叫顿变作惨叫,他着了三层重甲不假,护不住脸上,并且他那铠甲与兜鍪的连接处,毕竟有空隙,滚油浇入,烫的他面目全非,皮开肉绽。

他端得骁悍,重创之下,咬紧牙关,还要往上冲。

两个海东士卒举了个叉子,对准他的脖子,用力一推。要在他平时状态,哪怕躲不过去,也能把叉子抢过来。可怜他的眼睛也遭了油,视野模糊,什么也看不见,应叉而倒。他从城头上栽倒下去,落在地上,摔成了一滩肉泥。

他体格大,掉下去的过程中,连带碰撞住下边的好多士卒,下饺子似的,一个接一个,摔死城下。

一桶桶的滚油,从城内墙下沿着马道,端盛上来。李邺的杀手锏,便是此物。他收集了城中所有的油料,滚滚的烧开,待元军的攻势后续无力之时,然后使用。滚油也许不足以把元军全部烫死,但元军被烫伤者的惨状,足以动摇元军的军心。久战之余,军心一动,攻势必溃。

上到城头的元军,也有不少被烫伤的,倒在地上,惨叫不止。

李邺早有命令,任其惨嚎,不许杀之。城头上的竹竿扎的甚牢,战事虽烈,依然有好多没断,成排成列的人头高悬,随风飘荡,似冷冷地在看着,烫伤的元卒翻滚惨叫。城上城下,遍地死尸无数。杀气森严,好比地狱之酷烈,叫人不寒而栗。

元军支持不住,再也不管世家宝的督战队,丢盔卸甲,拖枪曳旗,大败而溃。残留城头的一些,退之不及,又无斗志。守军好似砍瓜切菜,三两下杀了个干干净净。

几个元军士卒抬着世家宝的胡床,仓皇随军撤走。世家宝扭着头,转目城上,良久无语。

他叹了口气,说道:“以吾之败,遂成竖子之名。”

这一战,用他辽西双璧的名声,成就了李邺铁壁的名声。

48 潘诚

潘诚投降纳哈出,并非他的本意。(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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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造反多年,长期领兵在外,自在惯了,怎会肯真的就降了纳哈出,为其部属,供其驱使呢?只不过权宜之计。他的本意,是要想趁机打倒邓舍的压迫,攻克几个城池,重新恢复昔日辽东割据的局面。

想法是好的,只是不可行。

邓舍拥军十万,就算暂时没空收拾他,让他侥幸一时,早晚南高丽战事一停,五衙精锐乘胜北上,以潘诚区区万余老卒的底子,如何抵挡?要按潘贤二的意见,他还不如真的就干脆投降了纳哈出,合兵一处,至少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可惜,潘诚执意不听,说甚么“大丈夫岂可居人之下,屈膝事主,仿佛家奴”?从那时起,潘贤二就彻底就对他灰心失望。没那个屁股,就别吃那个泻药。能力不足,偏生自以为是。越是如此,越是死到临头。

潘诚对待下属,向来是用的上了,高高捧起;用不着了,随手打落。

行军打仗,难免有胜有败,遇到失败的时候,他不自找原因,总向出谋划策的幕僚们兴师问罪。出主意,是错。要没你这主意,说不定还不败呢。不出主意,也是错。你为什么不出主意?不出主意,养着你有什么用?

潘贤二平时受的窝囊气实在太多了。以前可以忍住,现在可不行,眼见就要大祸临头,潘诚自寻死路,他可不想陪着殉葬。因此,他思前想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投降邓舍。

投降不难,找个机会溜走就行了。可是,他听闻邓舍帐中文武济济,他一介白身的过去,怕得不了重用。该怎么得重用呢?他转念一想,带个大功劳过去,不就行了?什么样的功劳最大?

就眼下来说,只有两个:或者解闾阳之围,或者献上潘诚之头。

问题就来了。他只是个幕僚,没有统兵权。没有统兵权,就没办法解围闾阳,更别说献上潘诚之头。无计可施。“无计可施?”他灵机一动,想到了自己的本行,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的本行,就是给潘诚出谋划策呀。

潘诚围困闾阳,威胁到了辽西防线,海东军队必然来援。既然来援,就会有野战。如果能出一个主意,骗的潘诚上当,从而给海东机会,把潘诚擒获。这不就是等于献上潘诚之头了么?顺便还解了闾阳之围。

两全其美。

他就给潘诚献上了车战之策。

在他的设想中,海东军队破解这个阵是很容易的。火炮一响,投石机一砸,火铳一发,弓弩一射,家牛不比野牛,能不害怕么?一害怕,这牛肯定就掉头跑了。牛一掉头跑,阵不就散了么?不但散了,潘诚的阵不就也跟着乱了么?

等潘诚的阵一乱,他再用出第二道计策。这叫连环计。潘诚的人头就此轻松送给了海东。

当然了,他肯定不会这么对潘诚说,舌灿莲花,哄的潘诚一愣一愣。潘诚吃亏就吃在没读过书,没文化。他找了几辆牛车,试演一番,一看果然声势甚大。他当即乐不可支,拍板决定,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牛车大军。

潘贤二前半截的计划实行的很顺利。

谁料到,驰援闾阳的关世容,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却没带多少大型军械。火炮、火铳也全留给了李邺。一时间,面对千牛冲阵,他竟然束手无策。当其时也,海东盾牌手组成的防线,随时有破散的危险。潘贤二比关世容还焦急,暗中苦叫一声:“这番却弄巧成拙。”

他急出了一头汗,恨不得冲到关世容的面前,揪着耳朵提醒他:“你没火炮、火铳,你可以放火啊!火一烧起来,牛群不就惊了么?”

恰逢海东的突袭部队出现。他欣喜若狂,急忙建议潘诚,不必浪费兵力去对付他们,把纳哈出送来的猛火油柜拿出,烧退他们就是。间接地给关世容提了个醒。关世容果然由此获得启发,用撕下的披风布片来看风向,发现风正是由南往北吹,遂点起火来,大破千牛阵。

乱军阵中,潘诚寻找潘贤二不得,顺着亲兵的手指方向,定睛一看,气得头晕目眩。

只见后阵之前,前阵之后,两阵接连的空隙处,有数骑正往对面海东军中疾驰,一面疾驰,一面散布谣言。从一个人嚷叫,到百十人嚷叫,从百十人嚷叫,到数千人嚷叫,传入潘诚的耳中,叫的分明是:“潘帅有令:放前阵入后阵,三军解甲,降!”

那数骑中有一人,羽扇纶巾,可不正是潘贤二是谁?余者数人,大多为军中幕僚,也有一两个亲兵侍卫。

他们这几人,全军上下都识得的,晓得皆为潘诚心腹。他们说的话,对士卒们而言,可信度极高。谣言四起。纵有人不信,耐不住大家都这么叫。三人成虎。阻挡前阵后退的老卒们稍一犹豫,成百上千的壮丁已经冲入了阵中。很多的士卒开始解下盔甲,丢下兵器,伏在路边,表示投降了。

潘诚顾不上恼怒,催打着亲兵、传令官们,命令他们齐声大叫,赶快辟谣。

若能给他半刻钟,他或许可以把谣言压下去。然而此时,海东的军队已经随着倒回的牛车冲了过来,气势如虹。降者不杀,不降就杀。内乱未定,强敌临门。潘诚部,前后阵皆溃,遂糜烂至不可收拾。

潘贤二迎上当先过来的一员海东将校,表明了身份,向他投降,然后调转马头,引着他们,穿过乱阵,直往潘诚所在的位置杀来。

潘诚见此局面,明白大势已去,知道已经无法挽回,拨马就走,想要逃回闾阳城下。那里还有他的万余人马。

无奈潘贤二领着那一队海东士卒,在后边紧追不放。冲垮了潘诚右翼的海东骑兵,亦兜转过来,堵截前路。潘诚彷徨绕阵,来回三匝,仓急困窘之态,不可言表。他耳中听见的,是海东士卒越来越近的喊杀;举目望见的,是海东士卒越来越多的红旗。

他前无去路,后无退路,只好束手求降。

海东士卒将他带到关世容面前。关世容跃下马来,亲手把他扶起。昔日的麾下走卒,成了今天的得胜将军。潘诚羞愧难当。他勾下头,不敢看关世容的面色,一拱手,说道:“今日之败,心服口服。潘某既然落入将军的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关世容假意笑道:“潘平章何出此言?今日之败,非平章之错。”

先一步投降的潘贤二口吃灵便,便在刚才那么一会儿,已经把投降的诚意与潘诚摆出牛车阵的来龙去脉,向关世容讲了一遍。因而,关世容有此一说。

潘诚咬牙切齿,斜着眼看站在关世容身后的潘贤二,眼中快要喷出火来。他恨恨说道:“我识人不善,为小人蒙蔽。此天亡我也,有何话说!”

“关某本为平章部曲。今天与将军会猎闾阳,实在迫不得已。有所得罪,还请平章毋怪。”关世容笑容满面,命令左右,“来人,快与平章大人松绑。并把军中携带的好酒,搬过来一坛,给平章大人压惊。”

他口口声声“平章大人”,潘诚心中一动。

待士卒为他松开捆绑,潘诚活动了两下手脚。他拿眼偷瞧,见关世容满面春风,毫无半分不敬的神色,试探地说道:“平章二字,潘某愧不敢当。可恨误听了小人谗言,一时鬼迷心窍,竟上了纳哈出的当,中了他挑拨离间的诡计。一步走差,唉,步步皆错。”

关世容呵呵一笑,打断他的话,说道:“平章大人不必多说。这些事儿,我家主公一清二楚。实不相瞒,关某临行前,才得了我家的主公的一封密信。”

他故意暂把话头停下,潘诚迫不及待,问道:“不知邓丞相邓老爷,给将军的信上,都说了些甚么?”

“我家主公言道:潘平章忠心耿耿,乃心王室,与鞑子有不同戴天之仇。此番兴兵,必是中了鞑子的奸计。我家主公吩咐关某,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与平章大人刀枪相见。即便真的相见沙场,也万万不可对平章大人无礼。”

潘诚半信半疑,连连瞧了关世容好几眼,终于忍耐不住。他问道:“你家主公,可是当真如此说么?”

“信尚在此。平章大人若是不信,大可自己看之。”关世容作色不乐,伸手入怀,装出要拿出信件的样子。潘诚忙陪笑,说道:“潘某岂敢不信?邓老爷仁厚宽宏,美名远扬,辽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知,邓老爷欲待怎样处置潘某,将军可知晓么?”

“大人的平章之位,是安丰任命的。我家主公怎会有权处置大人?只不过,……”关世容欲言又止。潘诚心头一跳,说道:“只不过?怎样?”

“以关某猜测,我家主公肯定是会把平章大人送去安丰的。只不过,……”关世容叹了口气,吊足潘诚的胃口,方才接着说道,“只不过,就算送去了安丰,平章大人这兴兵作乱的罪名?怕是,……”他连连摇头。

潘诚面色苍白,腿脚发软。他硬着头皮,强笑一声,说道:“哈哈。至多一死罢了。我潘某纵横辽东,英雄一世。头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

关世容面现不忍,长叹一声,说道:“可惜,可惜。以平章大人的才干,本可更有作为。今朝因受奸人蒙蔽而得罪至死,未免可惜。”士卒提来了一坛酒。关世容接过酒碗,为潘诚满上,送到面前,说道:“罢了,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平章大人,且请满饮此杯。姑且压惊。”

这就有断头酒的意思了。

潘诚惨然一笑,连干了三大碗。关世容的一个幕僚,忽然上前几步,凑到关世容的耳边,低声耳语几句。潘诚隐约听到了几个字:“……,做的好,也许,……活命,……,将功赎罪。”

关世容听了,沉吟不决。

潘诚问道:“敢问将军,这位先生与将军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

“俺听到了将功赎罪四个字。”

“他说,如果平章大人肯去招降了闾阳旧部,献上广宁城。或许,我家主公会愿意为平章大人说几句好话。甚至,不把平章大人送去安丰也是有可能的。”

“不送去安丰?”

“送平章去安丰。安丰必派一个新的平章来辽东。与其如此,还不如隐瞒了此事,辽阳平章的位置,仍由大人来做。”

关世容说的有点含糊。他的意思是:如果潘诚肯劝降旧部,献上广宁,向邓舍表示忠诚的话。也许,邓舍会为了辽东的利益,帮潘诚隐瞒住他投降蒙元之事,依旧叫他来做平章,做个傀儡,以应付安丰。

这一下峰回路转,潘诚又惊又喜,道:“这,这……”

“平章大人英雄一世,好汉做事好汉当。这等事儿,自然不屑为之的。关某的这个幕僚,书生意气,不了解英雄好汉。言语有得罪的地方,平章大人不要生气。”

“……,话也不是如此说。”潘诚脑筋急转,他求胜心切,越想越觉得关世容说的有道理。树一个傀儡,总比来一个夺权的好。他吞吞吐吐,说道,“不求还做平章,留的一条性命,做个那颜,便足够了。”那颜,即官人的意思,能做个官儿就够了。

关世容愕然。

“做不了那颜,做个富家翁也行。”

他愿意做傀儡。要能再有点权,就更好了。实在不行,不要权,有钱也行。

关世容由衷赞叹,道:“平章大人,真乃俊杰也。”

识时务者为俊杰。

潘诚乃辽东红巾第一美男子,称得上一个俊字。他厚颜一笑,看战场上虽大部已定,还有小规模的战斗没有停息,自告奋勇,出面先去招降了坚持抵抗的部属,接着马不停蹄,又去招降了闾阳城外的部下,随后,献上了广宁城。

三天后,一个信使八百里加急,赶到平壤。送上了关世容的告捷文书,并及潘诚的头颅。

49 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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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诚是平章,关世容没权处置他的。

所以,他尽管杀了潘诚,送给邓舍的捷报上却没有直接明言,而是含糊其辞地说:潘诚献上广宁之后,“生悔意,联络旧部。并及城中恶少年,趁夜放火,欲图再次作乱,鼓噪要出城去。臣获悉后,急率军截拦。其时夜深,混战不能辨人,士卒乃斩潘诚于阵前。”

这封告捷文书就在邓舍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他连着看了好几遍,问那信使:“潘诚在献上广宁之后,二度作乱?”

“是。”

“他联络旧部并及城中恶少年,总共联络了多少人?他的旧部中,参与二度作乱的有多少人?”

“参与作乱的共有数十人,大半皆为他的旧部。”

“数十人?”

“是。”

邓舍沉默了会儿,示意道:“你下去吧。”待那信使退出,他转过头,问坐在边儿上的姚好古,道,“关世容送来的这封捷报,还有刚才那信使的回答,有关潘诚二度作乱的事儿,姚先生怎么看?”

姚好古笑了笑,说道:“作乱未必是真,杀头货真价实。

“想那潘诚,既然已经投降,并且招来旧部、献上广宁,剩下孤家寡人。他为何又起来生乱呢?如果说,他当初投降是迫不得已,是诈降,那么他完全可以在招揽旧部的时候就二度生乱,何至于等献上广宁城后,反而又去寻了数十个旧部、恶少年生乱呢?

“岂不正所谓‘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未免荒谬。”

邓舍霍然起身,绕着室内走了几步,说道:“先生与我之见相同。这件事,其中必有玄虚。……”他停下脚步,吸了口气,带着点疑惑,道,“未曾听闻关世容与那潘诚有仇呀,他却是为何竟敢私下诛杀?”

姚好古拈着胡须,沉思不语。

邓舍想了会儿,想出一种可能,说道:“潘诚做辽阳平章日久。当日,我军破辽阳,败关铎,在关铎的私室中发现了数十箱的珠宝。莫不是关世容见财心喜?产生贪念,意图纳而不报,占为己有,故此对潘诚下了毒手?”

邓舍麾下诸将,都是粗人,好多穷苦人家出身,出外领兵打仗,每有获胜,见到缴获、金银珠宝,黑的眼、白的银,难免眼热心动。

高级将领还好一点,特别是百户、千户这些中级将校,刚开始的时候,常常有隐而不报、占为己有的事情发生。——这种事情,其实也是红巾、包括元军的旧风气,大部分的军队都是这样的。

但是,没有纪律的军队,贪图财帛的军队,就不是军队,是盗寇。如果不及时制止,产生的后果会很严重。今天他敢隐瞒缴获,明天他就敢主动掠夺,后天他就敢杀良冒功。

要知,军队之所以是军队,就在它有纪律性。没有纪律性,便没有战斗力。邓舍是想要民心的,他是想要做点事情的。因此,他曾大力整顿过几次,砍了好几个犯事者的脑袋。加上他从来不吝赏赐,有功必然重赏,也就渐渐地刹住了这股歪风邪气,基本上杜绝。

这会儿,他看出了关世容捷报的蹊跷,下意识的首先就想到了这里,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他随即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摇了摇,说道:“不对。关世容不是这种人,他没这个胆子。又或者,……”除了贪图财帛,还能有什么原因呢?邓舍转了好几圈,实在猜不出来,百思不得其解。

姚好古缓缓说道:“主公说的不错。关将军身居行枢密院副枢之高位,地位显赫,日常得主公赏赐甚多,俸禄也厚,他又并非贪图享乐的人,不会因些许财帛就敢铤而走险,私自诛杀潘诚的。以臣之见,或许,或许,……。”

“或许怎样?”

“或许,关将军是想为主公分忧。”

“此话何解?”

“请问主公。关将军若把一个活的潘诚送来平壤,主公会怎样处置他?”

“怎样处置他?……,噢,先生是说?”邓舍若有所思。

“然也。”姚好古点了点头,他分析道,“臣与关将军并不太熟,然而也多有听闻,关将军为人素来四平八稳,遵奉主公军纪、号令甚严,从没犯过甚么错,不夸张的说,就连拾阙也找不着他一点的毛病。”

拾阙,是方补真的字。他自任了治书侍御史,尽忠职守、兢兢业业,几乎每天都有本子上,差不多海东的文武大臣被他弹劾了一个遍儿,或纠风纪,或弹劾某人失职、失言,既包括思想品德、礼仪行为,又包括军政诸事、日常政务。覆盖面之广,无孔不入。

他的口头禅:“哇呀呀,我要喷你了。”早已传遍海东。上至文华国,下到各翼元帅府元帅,听到他的名字,无不谈虎色变。没受到过他弹劾的人屈指可数,至多两三人而已,关世容便是其中的一个。

邓舍不由一笑。

他不是较真的人。说实话,对方补真的行为,他有时候也很受不了。不管大事、小事,他的本子既然上来,就得处理。邓舍每天日理万机,军政诸事都得操劳,不是单就只处理这一项的,累的实在不轻。

可是,不让他这么做还不行。

公务政事倒也罢了,只这群臣的风纪礼仪、上下尊卑的关系,就让人十分头疼。文臣还好,那些武臣们,要没人去管他们,能闹翻天去。天天凑在一起喝酒吹牛。好多回,召开军议,几个人勾肩搭背醉醺醺的来了。

不但喝多的时候,没喝酒的时候也是,他们与邓舍说话,还常常没大没小,军政议事,粗话连篇,毫无重臣风范。比如文华国,以前常常叫邓舍“舍哥儿”。现在好多了。但是他好酒,有几次在酒宴上,喝多了,当着群臣的面,依旧直呼邓舍“舍哥儿”。喝得兴起,就脱衣服、光膀子。诸将酒后争功,更是经常闹得不可开交。

邓舍不介意,但是他也知道,为了海东政权,继续这么下去是肯定不行的。

军队需要纪律,政府需要制度。尊卑分明、制度健全,是为礼。孔子说:克己复礼。要想从根子上解决春秋战国的混乱,就得“复礼”。有了礼,一切才能归于秩序。大到君臣、国家政治的礼制,下到百姓、伦理生活的礼貌。有了礼,政权就能安定,上下有序,才能各安其位。

为此,他多次召集姚好古、洪继勋等人,商议此事。

交给了状元郎王宗哲一项任务,命令他以小明王朝廷现行的制度为蓝本,确定礼制,印刷成文,颁行海东,并教化文臣武将,叫他们认识到礼的重要,同时尽数去除蒙元胡礼,从而把海东政权的秩序纳入正轨。

方补真与王宗哲,一为表,一为里。两个人做的不错,近几个月来,海东的秩序明显得到了好转。

邓舍每每思及这些,私底下,很有些成就感的。辛劳没有白白付出,政权越来越稳,百姓安居乐业,经济得到发展。更重要的,在他的治下,华夏衣冠得到了恢复,汉人的礼制有了传承。大丈夫当如此。

姚好古接着说道:“既然关将军一直都能做的到遵循法令,行止有礼。怎会突然犯下这样的错,胆大妄为呢?

“并且,在给主公的告捷文书上,他把前边作战的过程叙述的十分详细。把功劳大多给了那个叫潘贤二的人,没有自夸其能,也没有自矜其功。难得的实事求是。如此大胜,斩首之数,才三百余级,不多,似乎也应没甚么水分。从这一部分看来,他所言应该皆为属实。那么,又为什么在后边,他写了这么破绽百出的一段呢?

“臣断言,他必然是故意这么写的。他故意想让主公看出破绽,从而猜出他杀潘诚的真正原因。……。他实在用心良苦。”

邓舍听了,寻思片刻,觉得姚好古分析的很有道理。像是这么回事儿。他放下了心,说道:“本来以为关世容枉法,谁知却是体谅我的难处。哈哈。这个关世容呀关世容,……,”这个关世容还真是帮他解决了一个难题。他笑着向姚好古说道:“以前却没发现,他还有这样的玲珑心思。既然如此,先生你说,我该怎么赏他呢?”

姚好古整了整衣冠,站起身来,拜倒在地,说道:“臣以为。不当赏,当罚。”

邓舍一愣,说道:“不当赏?当罚?……,为何?”

“以关世容之智,难想出如此之策。以关世容之脾性,亦未必有胆子做出这等先斩后奏的事来。主公辛劳政事,对诸将的家事或许不太了解。臣与关铎旧部多有相识,偶有来往,常听他们互相夸耀,各自帐中又得幕僚几许。他们延揽幕僚的行为,颇有攀比之风。此已成为风气,关将军的帐内,必然亦有此辈。”

“你是说?”

“私斩潘诚,必为关将军幕僚之意。”

“这也不算坏事,……”

不等邓舍说完,姚好古提高音调,铿锵有力地说道:“关将军本为实诚人,因帐中幕僚而居然也开始妄猜主公之心,投其所好。臆测君意,妄猜上心,往小了说,吹牛拍马、阿谀奉承;往大了说,居心叵测,试问其意何为?”

“……,没这么严重吧?”

“主公!臣敢请问,昔日主公之帐下,若无洪继勋,吴鹤年,主公可招得来永平之兵,可入得了双城之地么?武将之本分,在行军打仗,征伐沙场。他们招募幕僚,若得其人,可助其功;所得非人,必滋其妄念,长其贪欲。关世容已经开始在猜度主公的心思了,私杀潘诚,不奏而斩;继而又送来这封捷报,玩弄小聪明。究竟他是主公,还是主公你是主公?

“主公若不罚,则诸将必学之。诸将若学之,则军有异心。他们猜对了主公之心,主公欢喜。他们若猜错了呢?若有一将,猜十次,而十次皆中主公之心,主公以为他会怎么想?自古帝王心术,君心难测,为何难测?全叫臣子们猜对了,对您,他们就没有敬畏之心了。若无敬畏之心,……,”

姚好古跪在地上,俯首不起:“臣言尽此。该如何为,请主公决断。”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没有秀才,造反不成。

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注定了这个阶层只能依附在当权者的身边。时当乱世,愿意依附群雄、逐鹿天下的读书人,要不有救国济民之仁,要不就是有热切的功名利禄之求。他们读书多,言辞动人心。可成事,也可坏事。

邓舍瞅了眼案几上的捷报。

潘贤二献上一个牛车阵,便轻轻巧巧断送了潘诚的性命。关世容对此事讲述的甚是详细。邓舍读到的时候,就觉得不可思议,心生凛然。他麾下诸将,好多的见识还不及潘诚。如果真的有一个,受了幕僚的蛊惑,一时想不开,做出些蠢事,确实是个问题。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话:“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心眼多,不一定就是好事。带兵打仗的,听了上级的命令,严格服从就是了。猜测上边的心思,的确是为大忌。如果他自以为猜出了上级的心思,可以擅杀降将,接下来会不会更进一步,擅自行动、甚而违背命令,以至更甚一层呢?

他这么一想,不由浑身汗毛竖起,惊出一身冷汗。

他以手加额,顿足长叹:“要非先生,险处危境。”赶忙扶起了姚好古,虚心求教,“事已至此,且不说关世容擅杀潘诚。如先生言,军中诸将纷纷私下招揽幕僚,已然蔚然成风,我该如何处置?”

“臣有两策可对:第一,立下军文,召诸将幕僚入行省。择其优者,可任官职。其劣者,没能力的,一概遣散,发放还乡。第二,明确军法,凡带兵诸将,除行省派去的参谋、文职,禁止延揽幕僚;守城诸将,禁结交儒士,设专职文吏负责往来文书,有差失罪独坐文吏。”

“好,好。”

第一策,召诸将幕僚入省,择优而用,不致浪费人才。第二策,兼顾守城诸将,设置文吏,各负其责。有错罪在文吏,稍微又有了点彼此监督的意味。邓舍抚掌称赞,夸了姚好古几句,决定道:“便按此施行,即日传令,送往各城、诸军。”

姚好古倒也老实,说道:“主公称赞,实不敢当。要说起来,臣对此事的注意,还是来自主公。”

“来自我?”

“多半个月前,山东李首生给主公送来了一封密报。主公给了臣看,讲了两件事。一件是王夫人即将生日,主公备了厚礼,派人给她送去了。一件是江南的朱丞相,请了青田刘基出山任事。主公问臣等对刘基有没有了解。臣等听主公言语,对朱平章很有赞誉之词。故而,臣随后专门对朱平章做了一番研究,收集到了有关他的许多事迹。

“这禁武官结交文士,便是朱平章在江南早已施行的一项政策。臣由此得了提醒,这才注意到了我军中诸将延揽幕僚的风气,越演越烈。”

还有一点,姚好古没说出来。为什么诸将延揽幕僚的风气越演越烈?引发风气的人,其实正是邓舍。他在海东大办教育,重视文教。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诸将就是受了他的影响,这才纷纷攀比延揽,以谁的帐内儒士最多为荣。

没有十全十美的政策,即便最正确的政策,也常常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坏影响。间接地也说明,上位者行事,必须考虑周全。不过,这件事,明显的利大于弊,办教育功在千秋。所以,姚好古将此节略掉没说。

他转回话题,问道:“召集诸将的幕僚入省、禁诸将结交儒士不难。请问主公,想怎么处置关世容?”

邓舍略一思忖,道:“不教而诛谓之虐,是为不仁。不赏、不罚。传令,待辽东战事歇,即调关世容来平壤,我当面训诫之。”

堂外,侍卫来报,通政司王老德,右丞洪继勋,并行枢密院官员数人,联袂而来,有急事求见。王老德管细作、洪继勋为宰执、行枢密院管军事,他们这些人彼此并无关联。要非要找一个共同点,只有南高丽的战事,他们都有参与。

邓舍与姚好古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想道:“他们联袂前来,难道南高丽战事有变?”

邓舍不急不躁,缓步登上大堂,坐回椅上,说道:“请他们进来罢。”

——

1,这禁武官结交文士,便是朱丞相在江南早已施行的一项政策。

“太祖于国初所克城池,令将官守之,勿令儒者在左右论议古今。止设一吏管办文书,有差失罪独坐吏。将官正妻留于京城居住,听于外处娶妾。”

50 傀儡

王老德、洪继勋等人来,却并非单纯为了南高丽的军事,而是有好几件事,需要分别上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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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他们汇报前,邓舍先把姚好古适才说的内容,简单地与洪继勋交流了一下,刚好有行枢密院的官员也来了,吩咐他们即日形成公文,下达各处。有战事的地方,可以暂缓。例如辽西、辽阳,等战事停了,再做处理。

对辽东的战事,邓舍现在并不太忧心了。

处在辽东腹地的潘诚一灭,只剩下纳哈出、世家宝。他与这两个人彼此交手多次,深知其能。陈虎、李邺或许因兵力不足的缘故,无法做出反攻,但是仅就防御来说,应该没问题的。况且,程思忠的上都军马上就能赶到。辽东的局面逐渐转危为安。

从这个角度来看,灭掉潘诚的关世容确实立了大功。不,应该说,潘贤二确实立了大功。

洪继勋与王老德来上报的事儿,与南高丽战局关系不大,不急。军事优先,先由行枢密院的官员们,汇报南高丽的战事进展情况。

文华国的前锋,目前已经进入了王京。赵过击退了两次南高丽各地的勤王之师,镇压了一次沿海州县的作乱,京畿一带,依旧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里。李和尚进展较慢,但也成功地缠住了南高丽的主力。只等文华国腾出手来,就可以组织包围,进行歼灭战。

总而言之,王京以南形势一片大好。

王京以北,因为海东军的节节取胜,声势越来越大,之前坚决主战的部分人,或者勤王失败、战死沙场,或者心生惧怕、改变了主意,渐渐地偃旗息鼓了。另一部分提议拥立新王、先求自保的言论占据了朝野舆论的上风,成为了主流共识。

据报,南高丽的宗室、重臣们已经云集汉阳,挑选出来了一个年幼的宗室子弟,用不了太久,便会登基称王了。——前任丽王无子,没有王子可立。故此,南高丽诸臣只能从宗室子弟中推选新王。

那几个行枢密院的官员来,便是想询问邓舍该如何应对。是继续进行王京以南的战事,先歼灭敌人主力再说;还是先搞定高丽的新王?

新王一登基,南高丽群龙无首的局面就宣告结束。国不可一日无主,有了国君,军心、民心就会得到振奋,有了目标,不再混乱。那么,会不会对王京以南的战事产生一些影响呢?王京以南的高丽军队的斗志会不会因此得到增强呢?如果得到增强,随后即将展开的歼灭战,又会不会因此遇到艰难的阻力呢?

“若我军暂时对东线的南高丽主力围而不歼,以李将军部并文大人一部,继续纠缠之。同时,命文大人率余部与赵将军部立即会合,联军一处,急行奔袭,先取汉阳。以南高丽现今军政大多陷入瘫痪、各地号令不一、各自为战的状态,我军速战速决,必可一鼓成擒。

“打蛇打七寸。它既然要再立新王,我军就可以再打一次它的七寸!使之陷入彻底的混乱。”

“我军投放入南高丽的军力,共计四万余人,皆为精锐,可以说是我海东的全部菁华了。稍有闪失,就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王京以南,我军尚未平定,一两万的高丽主力聚集东线,李将军部应对的已经非常吃力。我军若不抓紧时间将其歼灭,反去先取汉阳的话,是为不辨轻重,舍本逐末。倘若,汉阳未下,东线变生肘腋,我军该当如何?该当如何处之?

“大好的局面必将毁于一旦。因此,臣以为,我军切不可急躁。先灭东线之南高丽主力,方为稳重上策。”

这是行枢密院的官员们,形成的两种不同意见。

“两位先生有何见解?”

姚好古一拱手,请洪继勋先说。洪继勋当仁不让。他生长双城,算半个高丽人,熟悉高丽的内部情况,因此在攻伐南高丽的战事中,他起的作用远大过姚好古。如果说邓舍是总指挥,他就是副总指挥。

他自得知南高丽要拥立新王后,殚精竭虑、筹思已久,权衡比较各方面的优劣得失,已经有了成熟的对策。他微微一笑,说道:“昨天,赵将军把高丽伪主王祺送来了平壤。臣今日来求见主公,为的就是他。不知主公要打算怎样处置他呢?”

杀,肯定不行,南高丽未稳,杀了他只会更加激起南高丽上下的敌忾之心,给下一步的行动造成更大的阻力。邓舍道:“仿前宋太祖故事,如南唐、后蜀旧例,何如?”

宋太祖俘虏了南唐、后蜀的国主,将他们封为公侯,安置在汴京。

“主公英明。王祺为高丽伪主已有九年,他曾经收复过双城等地,在高丽臣民的心中,威望还是比较高的。庆尚、全罗诸道,有不少的地方郡县忠诚于他。汉阳府里,也并非所有的高丽宗室、臣子都是发自肺腑地赞成拥立新王。

“有前宋南渡的例子在。担忧一立新王,或会陷王祺于困窘死地,因而犹豫两端的,数量也委实不少。臣以为,如果把王祺的作用发挥出来,运用的好了,别说汉阳要拥立新王,哪怕全罗、庆尚诸道也有可能传檄而定。”

宋高宗南渡,登基称帝。为金人俘去的徽、钦二帝,自此终老五国城,凄凉死去。对权力的争夺,是你死我活,南高丽若立新王,王祺的下场可想而知。

“运用的好了?怎么才叫运用的好了呢?”

“留王祺居平壤,效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传檄南高丽,点明我海东之所以兴师动众,兴兵讨伐的原因,是为解民之倒悬,是为了解决南高丽朝中的亲元党人,是为了帮助丽人恢复祖宗衣冠,把矛盾的焦点转移到丽人与蒙人的矛盾上。

“同时,以王祺的名义,斥责汉阳府中试图拥立新王的高丽宗室、大臣们,数其罪状,斥其不忠。如果他们一意孤行,必然讨伐。这样,即便他们真的拥立了新王,我军前去讨伐也就有了名义。师出有名,便能振奋己军之军心,同时亦可减少敌人之阻力。

“此正所谓: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师出无名,事故无成。故曰‘明其为贼,敌乃可服’。”

高丽毕竟是绵延了数百年的一个国家,虽然近数十年来,已经彻底沦为了蒙元的附属,失去了政权的独立性,并且邓舍也在海东大力推行汉、丽一家的概念,但是人的地域观一形成,在短时间内很难改变。

特别是南部高丽,三韩之地,可以说,一直都是高丽人的固有疆土。他们到底不是汉人,是丽人,占其地容易,得其心则难,消化起来不会太容易。

邓舍不由想起了在后世里,日本曾对朝鲜的侵占。其侵占的步骤、过程与洪继勋的提议,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先挟持朝鲜国君,随后迫使其签订合并条约,声明“自愿”将统治权交给日本天皇,由日本保护其宗庙、财产,从而宣告正式吞并。

他沉吟了片刻,说道:“先生是以为,对南高丽拥立新王一事,我海东可以暂缓处理,暂时不与理会。先定东线,然后再说。是么?”

“不错。说是暂缓处理,其实也缓不了太久。主公若能以臣之策,则东线的战事指日可停。可以由王祺出面,喻以招降。如此,我军既可以减少损失,迅速结束战斗,又能够得到一支战斗力较强的军队,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一个枢密院的官员,——就是提议先打汉阳的那个,他提出了疑问,说道:“洪大人之策,听起来甚好。只是有一点:东线的丽军主力会降么?”

“东线的丽军主力,带军的将校们,大多为王祺的心腹。我军攻陷王京至今已经有很多天了,王祺也成了咱们的俘虏,但他们依旧作战不息,不肯投降,喊出为主尽死的口号,其忠君之心由此可见。由王祺出面招降,百分百定可成功。

“当然了,为了瓦解其斗志,分化其内部,同时更好的缓和彼与我军的矛盾,臣以为,主公不妨在命王祺去招降他们之前,先发一个宣告,签署一个条约,表示只要他们愿投降,指挥权就还交给王祺。给他们一个下台阶。他们不是向我们投降,他们依旧是南高丽的军队,不是我海东的降军。”

堂上众人,人人心知肚明。所谓“指挥权还交给王祺”,不过名义上的说法,只要东线的高丽主力投降,到了邓舍的手中,还不是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把它搓成圆的,它就变不成扁的。

邓舍问姚好古,道:“姚先生,你怎么看?”

“洪大人之策,实为良策。臣没有意见。”

“如此,明日即召王祺来见,并及随行之南高丽大臣。我设宴款待。两位先生,明日的宴席,你们两位也要参加,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我海东的英俊才子。待宴席过后,就与王祺签订条约。这件事,便交由洪先生你来办罢。”

“是。”

“条约的内容,除了名义上许给他统军权,还可在其它方面上,给他些权力。……,这样吧,你先下去拟一下,拟好了,呈给我看看。”

洪继勋却没奉命退下,袖子里取出几页纸,双手递给邓舍,说道:“臣已草拟好了几条,请主公观看。”

邓舍愕然,不由失笑,点着洪继勋,转顾姚好古,道:“洪先生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万事想在前边。古人所谓‘天未阴雨,绸缪牖户’者,也无非如此了。”

他接过洪继勋的条呈,见上边密密麻麻写了许多的内容,书面整洁,字体清秀,足可见态度之认真,写的时候必然一丝不苟。他细细看了一遍,只觉其行文言简意赅,而又条理分明。每有一款,下边必列出详细的利弊得失,清晰明了。正是洪继勋的一贯作风。

坚持一次不难,难就难在次次如此。他不免有些感触,叹道:“一字一句,皆洪先生之心血也。”

他对洪继勋说道:“我听说,洪先生每日休息不足三个时辰,夜以继日,往往通宵达旦。我深为之忧。先生为我之臂膀,海东之依赖,需得千万注意保养。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小事情交给下边人去办就好。身体是,……,身体是战斗的本钱嘛。”

他这番话说的情深意重,洪继勋颇为之感动,伏地叩首,道:“臣蒙主公错爱,起于乡野,登堂入室。平生之志,乃得以伸。主公仁厚爱人,实乱世难逢之明主。士为知己者死。臣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臣之所愿也。”

他摇羽扇,喝襄阳茶,临机制敌,从容不迫,平素之种种作为也的确是以孔明自许的。

姚好古笑道:“洪大人栋梁之才,有孔明遗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实为我等为臣子的楷模。不过主公说的也对,洪大人诚为我海东之柱石,平素多注意些休息,把身体保养好了,也是尽忠呀。也才能更好地为主公效力。”

邓舍亲手扶了洪继勋起来,训诫王老德等人,道:“尔等臣子,需以洪先生为榜样楷模,不但要尽忠职守,更要有远见的眼光,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需得学会见微知著,无论用事行省,抑或下去地方,都不可懈怠。”

王老德等人俯首应是。

洪继勋的条呈,洋洋洒洒数千言。简而言之,分为六条。

首先,仍以王祺为高丽国君,依旧称王,要求他向宋递交降表,表示自愿请为属国。前期,留他定居平壤。待南高丽局势稳定了,邓舍迁省治去辽阳后,可以视情况,或者依旧留他在平壤,或者带着他一起去辽阳。

他的王后是蒙元宗室魏王阿木哥之女,鲁国大长公主,当废除其位,以王祺去年才纳的惠妃李氏为后。

其次,名义上,高丽降军悉数拨给王祺指挥。高丽的军制,设有“重房”,凡二军六卫等诸军的上大将军皆会其中,是为其掌管军队的所在,权力甚重。废“重房”,置总统高丽诸军府,掌高丽降军。任亲信为总统。文华国一直坐镇平壤,他是最好的人选。

高丽降军分两种,一种是如庆千兴这样投降较早的,一种是如东线之丽军主力,投降较晚、或者即将投降的。总统府管的是后者,将之打乱,重新编制。凡所得南高丽城池,驻防的任务,交给前者。待后者重新编制完成,牢牢地掌握住了,可以调往北界,担负屯驻之责。

如王京这样的重镇与有重要战略地位的城池,则仍由汉军驻防。

对这一套的驻军计划,洪继勋用了十五个字来概括:北人戍南地,南人戍北地,汉军处枢纽。如此一来,既保证了地方的驻军,又减轻了汉军的压力,虽扩地千里,不致于分散兵力,无损海东的主要战力。

再次,迁王京的群臣家眷,悉数来入平壤。命王祺向南高丽各地宣示王旨,命令抵抗者停止抵抗,命令顺从者服从海东的接管。仍有顽抗的,视为叛逆,或者由海东帮助出军讨伐,或者发大都督府兵,给以剿灭。

再再次,凡服从命令,愿意接受海东管辖的地方。地方官员或者不动,或者如驻军的制度,调往北地,与平壤、双城等地的官员对调,有条不紊的将他们全部淘汰下去,换上忠诚海东的丽人。比如邓舍召集入清华馆内的那些个北地儒士,江东尹权之流,慢慢的都可以放出去,往南高丽做官。

并且往每座城中,都派去几个汉人官员,一来监督地方,二来宣扬汉、丽一家,办学校,重教育,一如平壤旧制。要争取彻底灭绝高丽文化,达成化丽入汉之目的。

这一项工作,是重中之重。

这些官员的对调、任命,统统以王祺的名义。

再再再次,以海东行省的名义,减免南高丽赋税,给百姓实惠。南高丽土地兼并严重,对此,不能再像当初取北高丽时一样,大肆杀戮大地主,强夺其田地,分给百姓。因为需要争取到他们的支持,要让他们觉得,换了个主子,对他们其实没有什么影响。甚至,减免赋税,让他们觉得好像反而比以前更好了。

至于没有土地的百姓,可以迁他们入辽东。辽东人少,有大片大片的荒野等着开放。这样一来,一则减少了大地主们的阻力,二则减少了南高丽的人口,三则开发了辽东。迁入辽东的丽人,与汉人混杂而居,也更有利加快对他们的汉化,消弭彼此民族之间的隔阂。

这是从经济出发争取民心。

再再再再次,为了表示南高丽与海东的友好,即日可行大宥。大宥即为大赦,因为高丽是属国的身份,国家层面上低了一格,所以赦称为宥。同一时间,招办科举,并比往年之科举,增加录取上榜的人数。凡录取的上榜的,一概授之以官。优异者,拔擢入海东行省。

这是从政治上,争取民心。

邓舍将洪继勋的条呈,交给姚好古观看。姚好古看过,又提出了几点的补充。

51 杀放

姚好古的补充:

“洪大人着眼多在军政,经济、文化上似还有一点可商榷的余地。www.65txt.com臣以为,南高丽富庶,而北高丽较为贫困。主公可以允许南北高丽商贾自由往来。依我对山东、江浙等地的通商惯例,凡北地急需之物资,一概给以减税。加强百货的流通。使南高丽的百货源源不断地流入北地。

“收南边盐场、铁矿等,转移到我海东之手,由行省左右司来插手控制。使得南高丽的财富,也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入北地。此其一。

“文化上,诚如洪大人所言,我们要大办学校,提倡汉话。不但如此,对南高丽民间之办学,我们更要严格控制。不经许可,禁止私办书院,包括村学、社学、家塾、义塾等等,只要涉及教育的,全部要纳入我海东的掌控之中。争取做到凡求学之士子,开蒙之学童,都来我海东所办的学校。

“高丽伪主王祺,其祖本为我辽东王氏。这一点,可以在条款中开篇点出。用他的口气,表示承认,追溯祖先,以示归根。高丽人的姓氏,本有许多来自我中国。例如高丽吴姓之祖,本为汉时乐浪郡的太守吴凤;孟姓之祖,本为孟子四十世孙;诸、葛之祖,本孔明二十世孙。林、柳、车、卢等等诸姓,也全是来自中国。

“主公可以借王祺承认其祖本为汉人的机会,在高丽民间掀起一股追本溯源之风。以此来增强他们的认同感。叫他们以为汉人之后为荣,叫他们以为汉人为荣。从而,使得他们自发自觉地化丽为汉。此其二。

“在条款中重点指出,蒙人、色目人,实为汉人、丽人之共敌,渲染铺陈蒙古人、色目人对高丽造成的危害。使得汉阳府等地的亲元党人没有立足之地。

“并且,高丽依附蒙古已久,自忠定王以下,历代之王后皆蒙古公主,历代由蒙元而仕高丽的亦有不少。南高丽的王京、汉阳及繁华风流的名城大邑,多有蒙古人、色目人。他们倚仗蒙元之势,虽然近年来稍有收敛,但是九成以上,富甲一方。可以没收他们的家产,动员南高丽的百姓将之诛绝。转移高丽人的视线。此其三。

“其四,可以加强通政司,专门设立一个南高丽衙门,往南高丽广布密谍。百姓人等有检举揭发图谋不轨的,给以重赏。有所犯事之人等,抄家灭门。如此恩威并举。霹雳手段方显出慈悲心肠。

“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此举一开,举报者必然不绝于道。主公得提醒通政司,不可滥杀,必须把这个抄家灭门的数目控制在一个适当的比例内,不要太多,以免过犹不及,反而引起丽人的反感。

“凡所抄没的家产,半给揭发之人,半收归官有。

“至于抄没的土地,南高丽豪富人家,所有的田地往往越郡过县,并及上述第三条中,所没收的那些蒙人、色目富人家的土地,不妨何在一处,三分给当地之无地的百姓,三分官有屯田,三分给汉人。汉人可从北地、辽东等处迁入。

“其五,以王祺的名义,选南高丽百官子弟入侍。凡五品以上,必须遣其嫡长子入平壤,无子者,兄弟并兄弟之子亦可,无子无兄弟者,其宗亲亦可。扩大质子营的规模。这样,一方面既可以加强控制,另一方面又能汉化这些官员的子弟,收为我用。”

姚好古的这五策,已经不止是条款的内容了,还包括了一些日后可行的施政方针。

邓舍听了,觉得很好。姚好古考虑的面面俱到,没有甚么值得修正的地方。又让王老德、行枢密院的那几个官员说了一下个人的看法。他们或者搞谍报,或者了解南高丽的军事力量,能在可行性上给一点意见。

洪继勋也加入讨论。

几个人细细商议了一回,先把条款草拟定下。有关日后施政方针这一块儿的,邓舍叫姚好古另起一个条呈,下发到左右司,让他们补充完善,等搞定了东线丽军的主力,平定了汉阳等地之后,再具体落实。

南高丽的施政重点、应对策略,就此由以军事为主,转入了以政治为主,军事打击为辅的阶段。行枢密院的几个官员见他们带来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下边没他们甚么事儿了,跪拜告辞,自退下不提。

堂外日头高升,快到中午。三月中旬的天,很温热,混着花香、绿意,空气中就带着慵懒的味道。

邓舍站起身来,从位子上离开,伸了个懒腰,活动下手脚。他笑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这天气一暖和,反不如天冷的时候叫人精神。这春夏秋冬四季,我还是喜欢冬天。春天失之于柔,夏天失之于艳,秋天萧瑟。

“唯有冬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天地苍茫,纯然一色。倘若晴日,看红妆素裹,则又分外妖娆。哈哈。两位先生呢?四季之中,你们喜欢哪一个?”

洪继勋道:“臣喜夏日。绿叶成荫,七月流火。譬如燎原,其熊熊也,焰可吞天。”

姚好古道:“臣喜秋日。秋季虽然萧瑟,胜在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岂不快哉?”

邓舍一笑。洪、姚两人的性格,也恰如他们所喜好的季节,一个如夏,锋芒毕露;一个如秋,深沉内敛。他瞧了瞧王老德,道:“王大人,你呢?夏、秋、冬都有了,你莫不是喜欢春天?也来说说看。”

邓舍三人引经据典,文绉绉的,王老德听不大明白。他摸了摸头,说道:“臣喜欢秋天。”

“噢?却是为何?”

王老德道:“臣从军前,在老家务农。每到秋天是最忙的时候,一年的收成就全在那几天。收成好的年景,一眼看不到边的黄浪,那麦子的香味儿,闻着都是叫人高兴的。下一年,能少饿些肚子。”

他回答的出发点,与洪、姚截然不同。

洪继勋嘿然。

姚好古叹道:“且溉且粪,长我禾黍。春华秋实,民之大事,国家之本。王大人居高位,不忘出身。对答淳朴,乃系民生。相比臣的‘引诗情到碧霄’,两者立意之高下立判。臣实在羞愧。”

邓舍哈哈一笑,道:“姚先生饱读诗书,风流骚客,与王大人的感受不一样也是自然。”

以洪、姚的才智,岂会听不出邓舍问他们喜欢四季中哪一个的意思?隐约有试探他们志趣、爱好的成分在内。料来,与他们刚才针对南高丽之形势,提出不同的见解有关。因此,姚好古回答的不算错,离题万里的是王老德,他没听出邓舍的本意。

邓舍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短短的放松过后,接着转回公务,问王老德,道:“你来见我,可有何事?说罢。”

“臣来求见主公,是想问那几个奸细怎么处理?臣已把将要调动海东军队入辽东,解围辽阳,攻打沈阳的假消息,故意散布给他们知道了。也许用不了几天,纳哈出就会知晓。这几个奸细,没什么用处了。”

邓舍慢慢收敛了笑容。

王老德查出的结果,很出人意料。军情泄露的出处,竟然是河光秀的府上。前些日子,有几个河光秀的老乡来投他,纳哈出的间谍便是其中的一个。

河光秀,他身有残疾,尽管胡子粘的越来越厚,小妾也接连娶了好几个,到底难逃这一缺陷的阴影,平素好说大话,尤其在他的老乡们面前,更是大言炎炎,常把知道的一些军政大事,当作吹牛的资本。

这次的机密泄露,就是因为他一次酒后失言。

更严重的是,河光秀已经举荐了他的这个老乡,试图加入新建的都镇抚司衙门。而且行枢密院也已经通过了审核,好在还没有发给任命。

王老德顺藤摸瓜,又通过河光秀府上的这个间谍,发现了另外两三个有嫌疑的人。城南有个胭脂铺,大约是他们的联络站,专门负责汇合情报,送去沈阳。王老德没有打草惊蛇,奉邓舍之命,故意传递了假消息过去。他来求见邓舍,就是报告此事的,想问一下接下来该怎样处置。

邓舍道:“多等几日。等确定假消息已经送去沈阳了,再将其秘密抓捕,不要惊动旁人。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把他们变为我们的间谍。如果能的话,就将他们纳入通政司,归你直辖。不能的话,杀了就是。”

化对方的间谍为己用,是为几种用间方法中的一种,叫做“反间计”。反间计又有两种,一种是收买敌人的间谍,另一种便是如邓舍这般故意泄露假情报,然后将计就计。

王老德道:“是。”

间谍好处理,河光秀怎么处置?

他泄露的是军情,砍头都不为过。只是,一来他现在没在平壤,还跟着文华国正在前线打仗。二来他追随邓舍已久,资格老,也立过不少的大功,忠心耿耿。平定南高丽后,治理地方很需要他这种人。

最重要的是,邓舍不想杀他。

河光秀虽泄露军情,实为无心之失,且侥幸没造成大的损失。去年的东牟山一战,面对势大的元军,河光秀浴血冲锋,给了邓舍很深的印象。他胆子一向很小,贪生怕死,当初投降邓舍的时候,卑躬屈膝、毫无尊严可言,如今能因为忠诚而做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了。

洪继勋看出了邓舍的心思,猜出了他的为难犹豫。

河光秀素来对他极为尊敬,尽管他瞧不起河光秀,念在他们有些许高丽乡谊的情分上,还是施以援手,顺水推舟地说道:“臣适才的条呈上,不是建议主公设置一个总统府么?总统府管军事。主公何不再设置一个总理府?总理南高丽王宫内外事宜。

“这总理一职,臣以为,可调河光秀担任之。这样一来,既免去了他的统军权,撤掉了他行枢密院同佥的职务,训诫斥责,做为惩罚,又可以其监督丽王,为主公之耳目。如何?”

“处罚未免过轻。前车后辙,如群臣何?”

姚好古不同意。

河光秀犯下这样大的过错,不严加处罚,就是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儿,如果以后还有臣子犯下类似的错误,该怎么处理?他道:“为人主者,应该不因喜好而用人,也不因厌恶而贬斥人。国家制度,自有法规。河光秀,按军法当斩。”

邓舍心知,姚好古说的对。

他犹豫不决,道:“当日,我出丰州,东行数百里,后有佛家奴探马赤紧追不舍。前去上都,路途迢迢。半路上,在一个站赤中,遇到了一股青军。河光秀因此降我,献上永平虚实,做为内应,助我拿下永平,得军万人。

“我出永平,与张居敬夜战辽西,河光秀再立下奇功。若无他扬尘破敌之奇策,当日一战,胜负难说。我遂入高丽,有双城,南高丽兴师来犯,文将军率主力出西山口,双城所剩多为丽军。河光秀激战城头,不曾稍退。若无他舍生忘死,督促丽军,我军能否坚守双城直到洪先生引来援军,两可之间。

“河光秀自降我,屡建功劳,至今尚在前线作战。而今,我海东的局面渐入佳境,正到了功臣宿将享受些富贵的时候。杀之不忍。”

姚好古坚持己见,道:“越是功高,越当斩之。以儆效尤,才能使功臣宿将生凛然之惕。”

洪继勋道:“主公仁厚,臣子之福。杀或不杀,不赖众谋,主公一人决断即可,何须问及别人?”

要是姚好古不再坚持,听凭邓舍决断,不管邓舍杀不杀河光秀,或许洪继勋都不会再说情了。姚好古这么一坚持,顿时激起了他的争强好胜之心,但是姚好古说的在理,他又没什么可辩驳的。因此,轻巧巧一句话,淡化争执。

他这句话,从表面上看,是请邓舍自断,却先称赞邓舍仁厚,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邓舍看了他一眼,说道:“此事不急。这样吧,等南高丽战事结束,河光秀回来了,再做处置。好么?”他瞧瞧天色,笑道,“不知不觉,已经中午了。几位,饿坏了吧?”

他招呼堂外的毕千牛:“送上饭来。两位先生都在,今天可以多加几盘菜。来壶好酒。王大人查办细作的差事办的不错,我记得你好吃肉,吩咐膳房,拿手好菜炒出来,专来一大碗肉,给王大人吃。”

毕千牛应了,自前去通传。

52 视察

饭后,姚好古与王老德各去忙各的了。(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洪继勋陪着邓舍,往城外大校场而去。经过一个月的紧张筹办,讲武学堂按期竣工了。因为赵过引军在外,校舍的建筑由左右司与行枢密院联合负责,他们邀请邓舍前去视察。

邓舍等人皆便装轻骑,按辔徐行,出了市区,行十数里远,但见大校场边儿上拔地而起、矗立了一座占地极广的学校。校园依山对水,比邻军营。往远处看,都是青绿的农田,无数的麦穗随风波动,望不到边际。

高丽山多地少,许多山上也多有开垦出来的梯田,一层层环绕着山体。邓舍勒住坐骑,极目远望,入眼皆绿。景色甚美。春风拂面,他不觉心旷神怡。

他问随行的左右司官员,道:“这校舍周边的农田,可已经买下了么?”

“方圆百亩,已经全部买下了。最外围的封锁线也已经建好。校舍外墙及护校河,近日内就准备开工建造、挖掘。”

买下校舍周边的农田,为的是封闭校舍。军校算是重地了,外人不能随意接近。建筑校舍外墙与挖掘护校河,同样为的更好封闭校舍。此外,还另有一个用处:外墙的建筑与护校河的挖掘,会按照正规城墙与护城河的比例,加以适当的缩小。讲课到攻守城池的时候,可以拿来现场模拟。

校舍在大校场的西边。众人继续前行,经过大校场的时候,里边传出喊杀震天。

大校场的外围的农田,也早已被买下了许多,建有围墙,列为军事禁地。邓舍差不多每十来天,不管再忙,都会来这里看看的。五衙诸军在前线激战,此时留在后方的多为地方驻守部队。此时在大校场中操练的,便是其中的三个千人队。

虽然为驻守部队,不及野战部队的精锐,但是气势依然很足。

邓舍来了兴趣,绕了一圈,来到入口。入口的大门紧闭,门外设置有拒马等物。围墙外挖的有壕沟,墙头上,竖立的都有锐利的箭头。四角有高高的瞭望楼,挟弓带箭的哨兵们巡视其上。戒备森严。

邓舍等还没靠近,哨兵就大声叫了起来。他们都穿的是便衣,哨兵瞧不出他们的身份。门内跑出两队的士卒,全幅披挂,手执长枪。

毕千牛举起邓舍的令牌,大声道:“丞相大人到!还不速速开门?”带队的士卒百夫长上来,检查过令牌,急忙吩咐士卒搬走拒马,放下吊桥,小跑着来到邓舍马前,行了军礼,转身在前引路,引导一行人入了大校场。

左右司的文官儿,大部分没进过大校场。入了大门,转过内墙,迎面一阵喧哗几乎把他们从马上掀下来。

在远处听与在近处听,这士卒们的操练与喊杀声截然不同。远处听着声音很大,近处就是震耳欲聋。近三千人,或者分成队列,演习阵法。或者骑马奔驰,操练骑射。左手边,数百士卒操着木刀木枪,正混战一处。右手边,骑兵奔腾,跨越障碍。抬眼看,上千的士卒组成方阵,由数十个教官分别教习,一步一喝,正在练习技击、杀人之术。

大校场分好几个不同的区域。除了这些,还有负重的、跑步的、攀高的,许许多多。北边角落里,有一队士卒的操练课目,引起了左右司官员们的注意。

只见大约有三四百人,排列着整整齐齐的队列,保持立正的姿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四五个百户模样的军官,穿行在队列之中,时不时踢这个一脚,板那个一下。不知他们已经站了多久,隔得虽然较远,也看的见不少人大汗淋漓。

这三月正午的阳光,还是比较热的。

“主公,那些人却是在作甚?”

有人猜测,道:“莫非是犯了什么错失?在罚站么?”

邓舍笑了笑。

毕千牛代为回答,他道:“他们也是在操练。这叫站军姿。保持立正的姿势,……”

“什么是立正?”

“……,一种站立的姿势。”

“噢。”

“站军姿,就是保持立正的姿势,一次站足两个时辰。多用在新卒的操练上。如果士卒犯了过失,有时候也会用站军姿来惩罚他们。大将军,俺记得有一个最长的,站了五个多时辰吧?”

“郭从龙。他入新军操练的第一天,就打了战友。”

站军姿是由邓舍提倡并推行的。

士卒学会了站军姿,首先整个部队的军容就出来了,其次可以锤炼士卒的意志、磨练他们的毅力,打造出铁一般的纪律,加强他们服从命令的意识。特别新卒,第一天就操练站军姿,能立刻让他们明白,从这一刻起,他们就不是百姓,是军人了。

“战友”这个称呼,也是邓舍提出来并大力推行的。

要说形容士卒间的感情,有“同袍”等许多的现成词,但是这些词远没有“战友”二字通俗易懂,既形象,又涵义深刻,有助加深士卒们之间的感情。其实就不用邓舍推行,自他提出来起,这个词儿很快便不胫而走,传遍军中。

左右司的文官儿没站过军姿,听毕千牛说的郑重其事,好似多有重要性,多难站似的。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在想:“不就站着不动么?有何难处。五个时辰就多了?站上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邓舍、洪继勋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两人对视一笑,也不与多说。

有一个好奇心特别强的左右司文官儿,回去后突发奇想,想要试试看自己能站多久。

他不会立正的姿势,就模仿白天所见士卒们站立的样子,一动不动,没过一刻钟他就双腿发软,又疼又涩,咬牙切齿地坚持了两刻多钟,险些晕倒在月亮底下。第二天上衙门,路上都是一瘸一拐的,他这才明白新军的日常训练科目,站两个时辰的军姿有多要命。

此为后话了,不必多提。

邓舍等人看了多时,见大校场外进来了几个百人队,抬着火炮、投石机等大型军械,晓得是炮营的士卒们来了。诸般军种里,要论操练时声势之最盛,非炮营莫属。一炮而出,声如震雷。炮弹落地、尘烟滚滚。

大校场里专门开辟了一块地方,周围用墙壁围住,免得打扰外边其它军种的操练。他们的操练也最危险,若不用墙壁围住,如果有士卒误入其投石机、火炮的射程,必造成严重的后果。

邓舍打仗惯了的,每有攻城、野战,矢石如雨,万军冲阵,炮声惊天动地。这样的景象很久没见了。日前夜宴,他与杨万虎说他常梦回吹角连营,这话一点儿没有虚假,在后方久了,难免心痒痒的。

故此,他倒是想再去瞧瞧炮营的操练,感受一下战场的气氛,转过头,瞧见那几个左右司的文官儿们已经被大校场的喊杀声吵的面色惶惶,很不自安了。邓舍体贴下属,遗憾地往炮营阵地看了看,也就罢了。

众人拨马转走,顺原路出了大校场,仍往讲武学堂去。

讲武学堂距离大校场,相隔不过三四里,没多久即到了。

学堂占地极广,因为还没开始正式招生,校内没人,暂由平壤驻军负责戍卫。驻扎了半个千户所。坐镇的是个副千户。他闻讯赶出,迎上来,行枢密院的人说明来意,他不敢怠慢,有心陪着邓舍一起,可惜职责所在,没法离开。

邓舍遇到郭从龙的那天,当街斩了一个擅离职守的老卒,给军中造成了不小的震动。海东军纪森严不假,邓舍管的都是将校们,士卒管的不多,亲自越级下令处斩一个小卒,却是从没有过的。侧面反应出邓舍对此的深恶痛绝。从那以后,不管军官、士卒,无不凛然。

这副千户能暂时代为戍卫学校,在平壤驻军中也算的上有字号的一个了。他见过几次邓舍,不过都是随着别的将校们一起,没有单独见过,好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却又受职责限制,不能亲近。

他眼巴巴地看着邓舍等人,驰入校内。

他的一个亲兵凑过来,笑嘻嘻地问道:“十三哥,您在看什么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军中将校们的亲兵,多为宗族亲戚、抑或同乡相识,这副千户又出了名的好脾气,他的亲兵们平素并不太怕他的,说话聊天比较随意。副千户瞪了一眼,踹他一脚,道:“滚你的蛋!……,去,告诉弟兄们,丞相大人来了。叫他们都给老子提点精神,莫丢了咱千户所的面子。”

“好嘞,您就放心吧。”

每个层面的人都有每个层面的故事,一层层故事的交织便形成了社会。副千户的小心思,邓舍猜得出来,因为他也是从底层出来的。不过,他现在却没空去想这些,因为他的目光,完全地被这学校吸引住了。

整个的校区座北朝南,分作三个块儿。

按照五行的理论,北边属水,因而北边是水军军官区,南边属火,火性烈,因而南边是骑兵军官区,中间为土,因而中间是步卒军官区。

每一大区,又或多或少地分了几个小区。水军军官区内,有江河水军区,有海军区。骑兵军官区内,有轻骑兵区,有重骑兵区,有斥候区。步卒军官区,有步卒区,有火器区,有工程兵区。等等,分得很细。

专业的科目,在本区内上。思想政治课之类的,各个兵种在步卒区内统一的上。

整个校区的主干道有四条,一条由南而北,贯穿整个学校。三条由东而西,连接东西大道,贯穿三个不同的军官区。由这四条主干道,又分出许多的辅道,分别通往各个教学课堂,以及公众休闲、运动区域。

校园的规划,有邓舍的参与,基本按照他的构思建设完成的。

大大小小的道路上,栽植了一行行的垂杨绿柳,都是从附近山上,或者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成年树木。行走其下,绿荫遮凉。

骑兵军官校区中间,有片树林,呈放射的火焰形,有寓意的,兵法云:“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亦暗合了南边属火之意。步卒校区中间,有座土山,厚重质朴,山上有亭,为校区的最高处,招揽八方之风,也有寓意,兵法云:“其疾如风、不动如山”,也暗合中间为土之意。

水军军官区中间,有个人工湖。所谓“山不厌高,水不厌深”,象征大海的广阔,表现水军的博大能容、远大之志。也暗合北边属水之意。这一林、一山、一水,刚好坐落在校区的中轴线上,遥相呼应。

绿荫、花丛锦绣,风起水纹,林木沙沙。远观山亭,耸立蓝天之下,层层校舍之间。

邓舍很满意,称赞负责建筑的官员,说道:“偌大的工程,一个月就建好了。好,甚好,好极了!倘若我海东上下的官员都能如此勤勉,办事都有这样的效率,何愁大事不成呢?……,洪先生,你看怎样?”

“大气磅礴,英武逼人。朝气蓬勃,锐意进取。”

大气磅礴是校区布置,英武逼人是建筑风格。校舍建筑的风格整体简洁明快。大多粗线条,没有细腻的小家子气。大开大合,大刀阔斧,有风景一衬,却又不显得太过粗犷,恰到好处。总体给人一种朝气蓬勃、锐意进取的印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仁者爱山,智者乐水。要知风水景色,人们身处其中,耳闻目濡,对情操、性格的培养有潜移默化的作用。

各区的教学区除了授课的课堂,另外有沙盘室,辽东、海东、南高丽等地的地形沙盘,都备下的有。辽东、海东的较完善,南高丽的有缺少。到底军中没几个人去过南高丽,只通过地图是造不出来详细的沙盘的。

这些都是通政司与行枢密院联手的功劳。

学校没开学,沙盘还没摆出来。要说起来,这平壤军校的沙盘,在几个军校中还是最不完备的。毕竟,它只是个初级学堂。最完备的沙盘,在行枢密院,是为顶级机密,地位不到的,根本看不到。次之,准备放在辽阳的高级军校;再次之,放在盖州的中级军校。

不同校区,放的沙盘侧重点也不同。步卒、骑兵的侧重点相似,水军校区的重点在海道、水域。

邓舍等人过了沙盘室,再往前是重库。

重库,也即是图书馆。藏有各种兵书,并及文史类的一些著作,有文言的原版,也有翻译成时语的版本。海东军中的军官们,多不识字,但是也有认识字、读过书的,这个重库就是为他们中喜好读书之人准备的。

重库再往前,是荣誉室。

按照兵种的不同,简要介绍海东军队的发展过程,陈列一些将校们的赠品。比如步卒区,目前就收到了张歹儿、杨万虎、郭从龙等人的礼物,全为战场的缴获。

张歹儿送的是一面当日夺取双城时,抢到的李成桂部的一面军旗。杨万虎送的是辽东之战时,从元军手中得到的一柄元帝所赐的短剑。郭从龙的最出众,杨万虎给他从王京带回来的,刚送给军校不久,是高丽王的胡琴。

日后,等有学员毕业,凡在军中有立下大功的,他们的名字及所立的功劳,还会有专门的榜单,铭刻在石头上,给后来的学员观看。

挨着教学区的,是休息区。

分棋室、食堂、宿舍。

棋室名为棋室,不止可以下棋。一些室内的运动都可以在这儿进行。有两层高,分了十数个场地。这象棋、围棋,与兵法有相通之道。会下围棋的军官估计不多,象棋比较容易,可以培养出来他们的兴趣,对修身养性也有帮助。

食堂也有两层高。

军校的伙食很好,营养足够。上文化课的时候,保质保量。只不过,目前,低级军校主要面对的阶层是十夫长。教习科目的重点在技击、骑射、结阵演习上。八个月的学习时间,至少有六个月都是在学这些。

学习这些实战科目的期间,为了进一步磨练他们的意志,根据教学大纲的安排,饭不会管饱。饿着他们的肚子,同时加几倍的高强度操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可以想象,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学员叫苦连天,如入炼狱。

好在军官大多数务农出身,从军前就很辛劳、艰苦,体格、忍耐力的底子应该还不错。如果有出身城邑居民的,大约会难熬一点。

食堂后边,来到宿舍区。

四个人一间宿舍。应邓舍的要求,宿舍的生活用品,统一发放。邓舍特别强调,必须规定每样生活用品的放置位置,不能有稍许的偏移。被褥的叠放,须得有标准的规格,不打折扣的执行。这与站军姿一样,培养他们服从命令的习惯,把纪律这两个字融入到他们的骨头里。

最后边,是小校场。

实战科目在此学习。闲暇了,也可以在这里组织活动。骑兵军官区的小校场较大,步卒、骑兵两个军官区的小校场都设置有许多的障碍,分别用在不同的科目上。水军的小校场上,放的有船。水军的操练不一定非在水中,划地为船,也是一种方法。

邓舍等人细细看了一遍,兜转出校。他忽然想起来关世容妄测上意的事儿来,他回过头,指着门口,道:“便在门内,树一块戒石,写上:服从命令,是我们的天职。”

校门口两侧,有一幅对联,来自小明王北伐军的旗号。上联写道: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下联写道: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两联之间,校门上斗大的写着八个大字:海东讲武初级学堂。

这八个字,是邓舍亲笔题写。字不算好,银钩铁划,却自有一股雄迈之气,扑面而来。

现在校内虽然还没有学员,但止此一联、八字,已然足使人心神激荡,不由自主地神往遥想日后之景象。邓舍的雄心壮志,海东的蓬勃锐气,充塞沛然,激荡众人的胸怀。好比朝阳之东升,光芒万丈。

邓舍扬起马鞭,欢畅而笑,顾盼左右,说道:“昔,唐太宗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今日,我立此学校,待明日,定然叫天下英雄,尽出此门。”

阳光下,他光彩夺目,意气风发,睥睨之态,竟至令人不敢直视。

数里外,一支操练完毕,离开大校场,列队归去军营的部队,大声地唱起了军歌,声音豪壮,音调慷慨,隔着多远,传入众人耳中。

听见他们在唱:“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中华自古有英雄,炎黄血脉传至今。好男儿,净胡尘。当视死,忽如归!死兮死兮,魂兮归来,魂亦守家邦。我中华之魂不死,壮哉!我勇武之中华。

“看我北来汉骑三千万,看我祖龙皇气连绵生。”

53 画眉

从军校出来,邓舍没有多做停留,回到城中,已经暮色深重。www.65txt.com但见华灯初上,万家炊烟,他与洪继勋等人各自回府。

如果按照惯例,他肯定会邀请洪继勋等人一起去他府上的,他从不肯放过任何与臣子们加深感情的机会。只是,他今天晚上有事儿,所以没办法请他们共进晚餐。吴鹤年和罗李郎夫妇,上午来了平壤,约好晚上见面的。

早些时日,他答应罗官奴抽空带她去双城看看,公务繁忙,一直没得机会。刚好,吴鹤年要来汇报双城近段的一些情况,他便吩咐叫带上罗李郎夫妻一起来了。

罗官奴毕竟年龄小,才十四五岁,说不想亲人,那是假的。从知道她父母要来时起,就欢天喜地,高兴的不得了。一遍遍地数日子,一天天的盼星星盼月亮,望眼欲穿,就差竖个倒计时的牌子了。

她早早等在后院门内,远远瞧见邓舍回来,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不等邓舍下马,抓着他的衣襟,仰头问道:“相公爹爹,奴奴的爹娘来了么?”

邓舍骗腿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毕千牛。

这会儿,月亮上了天边。深蓝的夜空,星光点点。夜风暖暖,满院花香,熏人欲醉。邓舍心情很好,瞧罗官奴眨着大眼睛,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哈哈一笑,抹了她细腻稚嫩的脸蛋一把,说道:“等的着急了?”看了看天色,“还得一会儿呢,约的亥时初刻。且先去用饭。”

罗官奴有点失望:“呀,那麽晚?”她撅着嘴闷闷不乐,揪着邓舍的袖子,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趋。

邓舍喜她可爱,从不掩饰心思,也不恼怒,反手抓住她的小手,牵住了,一边走,一边温言解释道:“你父母亲上午才到的,总得安顿下来。我下午又有事儿,怕回来的晚了,叫他白白等候。因而,定在了亥时初刻。你若嫌时间短,今晚叫你母亲不必走了,留下来陪你就是。”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几曾对你说过假话?”

“好也!最好的就是相公爹爹了。”

罗官奴转闷为喜,欢呼雀跃,扯了邓舍,飞快地奔入用饭的正堂。堂内早红烛高燃,案几上有几样菜,用青瓷碗罩着。她请邓舍坐下,献宝似的掀开青瓷碗,露出下边的菜色,挺一挺胸膛,带着请功的骄傲,说道:“爹爹,你看。今晚的菜,可都是奴奴亲手炒的。”

她的父亲罗李郎,原本在双城也是富庶的士绅,家中殷实,就这么个女儿,待如珍宝。女红之类的,肯定要学;下厨做饭却是从没有过的。她自跟了邓舍以来,邓舍待她宠爱有加,却也没曾想过叫她做这些事情。

前不久,李阿关下了一次庖厨,素手调玉羹,暗香沁翠瓷,做了一碗剪云斫鱼羹。邓舍吃的赞不绝口,被罗官奴听在耳中,记在心中。她央了两个会做些饭食的侍女,偷学了好几天,受了厨房的煤烟熏染,不知画成过多少次的花猫脸,浪费过多少的食材,终于大功告成,今晚上早早做好,请邓舍品尝。

她小小年纪,正贪玩的时候,肯下这么大的心思,倒不是为了争宠,她也压根儿想不到去争宠,就是看那天邓舍吃的高兴,称赞夸奖李阿关,她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想从邓舍脸上再看到一次因她而高兴。

她天真烂漫,情窦初开,对男女之情,虽有隐约的体会,却朦胧不清晰。自然不晓得,这正为嫉妒的表现。

案几上的几样菜色,放的久了,难免生凉。要是李阿关在,肯定会当着邓舍的面,殷勤热好。若换了李闺秀,定会不声不响地提前热好。罗官奴却没想到这点,她蹲在邓舍的脚边,眼巴巴地看着,等他下筷。

边儿上几个伺候的侍女,有机灵的,要过来端走,想去热一热。邓舍微微挥手,制止了她。高丽三餐,多为米饭。他就着冷米,吃着冷菜,连声称道:“好吃,好吃。”拍了拍罗官奴的头,含笑夸她,“我家有女初长成。”

想那罗官奴学厨多日,头回做出成品的菜来,好吃不好吃,不言而喻,至多当的上“能吃”二字。“不难吃”,怕都是过誉的称赞了。邓舍偏生吃的津津有味。他也的确饿了,风卷残云,将饭菜一扫而光。

侍女们捂嘴偷笑。

罗官奴心花怒放,喜气洋洋,说道:“饱了么?爹爹。要不饱时,奴奴再去给您做去。”她伸出葱葱手指,比了个数字,“奴奴总共学会了六样菜!”指了指案几上,“这才四种,还有两样菜,今儿没做呢!”

邓舍有吩咐,每日家常用饭,至多四菜一汤,不得奢侈,需得保持勤俭作风。他推开案几,站起身来,抚着肚子转了几步,消消食,说道:“饱了,饱了。那两样菜,等明日你再给我做来,好么?”

罗官奴重重点头,庄严承诺,道:“好!”

邓舍瞥见了偷笑的侍女,他也自觉得好笑,多少日子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饭菜了。他想起苏轼一肚皮不合时宜的一个典故来,昨天才听讲课的先生说过的。当下,他复述出来。众女不识愁滋味,娇笑连连。有个侍女学着典故里的口吻,问道:“不知老爷腹内又是装了何物呢?”

“你们说呢?”

一侍女应声而道:“英雄志气。”

邓舍摇了摇头。

另一侍女俏声回答:“天下苍生。”

邓舍依旧以为不太恰当。

罗官奴转了转乌黑明亮的眼珠,思考了一下,答道:“圣人绝学。”

她与外界接触的不多,甚少出后院的二门。而邓舍凡在内院,除接见臣僚,多数时间用在了读书上,并且对待请来授课的先生们,十分恭敬。罗官奴的娘家也算书香门第,因而她对邓舍好学不倦的印象比较深刻,有此一说。

邓舍正待说话,听见堂外有人笑道:“官奴妹妹可说的错了。”香风袭人,环佩叮当,走进来一个妇人。

却不是李阿关是谁?

只见她穿着一件曳地绣花的轻薄罗裙,上边淡黄色的薄绸衫子,露出两截羊脂玉般的手臂,衫子的两襟敞开,露出一抹红色的抹胸。她本就丰腴,又把抹胸扎的甚紧,越发衬得胸前两团丰腻饱满,挤出来的部分形成一个深深的肉沟,——邓舍曾在这儿,寻找过到许多的快乐。

她大约才洗浴过,行走间,遍体生香若兰,满是散发着芬芳甘美的气息。

她深知她的劣势在年岁,她的优势也在年岁,所以从来不像罗官奴、李闺秀那样多梳低髻。一向来,她总是挽束头发,高盘成髻,如层层叠云,这通常是贵妇人的妆扮,甚是庄重高雅,雍容华贵。与罗官奴的青涩,李闺秀的俏丽大不相同。

她巧笑媚兮地走近邓舍身侧。

邓舍注意到,她别出心裁地在额前、眉间、脸颊都贴上了许多的小珍珠做为装饰,这叫做“珍珠花钿妆”。细碎的珍珠,在烛光下散出柔润的光,与她柔腻滑软的肌肤映衬,更加显出她玉质柔肌,端得态媚容冶。

罗官奴羡慕地往她胸前溜了一眼,问道:“姐姐为何说奴说的错了?”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有你这么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娘子,相公老爷的腹中,自然满是一腔的柔情蜜意了。”李阿关斜了身子,挑对着邓舍的椅子坐下,轻轻拉了拉罗裙,似乎不经意,露出来一点弓鞋的鞋尖。

她问邓舍:“老爷,奴家猜对了么?”

她当然没猜对。

邓舍不是煞风景的人,笑着点了点头。罗官奴信以为真,羞的满面通红,心头窃喜。她蓦然间想起一件事来,匆匆说道:“爹爹,你别动,等奴奴一会儿。奴奴有东西,要拿给爹爹你看。”忙忙地跑出去了。

邓舍看她去的远了,才收回目光。他坐回座椅,打量李阿关,对这个女人,他不像对罗官奴,没甚么感情,纯粹是受她身体的吸引。而且,李阿关会打扮,每天换着样的妆束,总能使他眼前一亮。

邓舍招了招手,示意她坐的往前点,吩咐侍女举起蜡烛,观赏她面上的珍珠妆,笑道:“都是你那日下厨的原因,阿奴不知何时学了几样菜,非要做给我吃。她自幼娇生惯养的,也实在难为她了。”

“只要讨得老爷的欢喜,一点难为算的什么呢?再说了,老爷日日在外边操劳,辛苦的都是国家大事,奴家们为老爷做顿饭菜,又值得甚么呢?俗话说,男主外,女主内。阿奴妹妹也是体贴老爷,一片心意。”

李阿关款款叙答,还真是很有些罗官奴姐姐的模样。

她颇有心计,早发现后院邓舍的几个侍妾中,最得宠的便是罗官奴,素来对她曲意巴结,小意奉承。在邓舍的面前,她更从不搬弄是非,没说过罗官奴一句的坏话。端着蜡烛的侍女怕热着她,离得稍远,她却不在意,主动接过蜡烛,凑到脸边,好叫邓舍看的清楚。

莹莹的烛光里,她眼波流转,情意绵绵望着邓舍,几欲流出水来。

邓舍初未发觉,慢慢觉察。李阿关往前一挪椅子,两人差不多挨住了。邓舍嗅着她身上馥郁的香味,入目她丰盈的胸脯,时不时肌体碰触,李阿关的一双玉臂又腻又滑,柔软似绵。说了不多会儿的话,他不觉情动。

却记得罗官奴说,请他在这儿等着,一时离不开,去不了李阿关的房中,强自忍着。

他已有多日没去过李阿关的房中,他忍得住,李阿关忍不住。女子以色事人,何谓专宠?宠不宠的关键,就在肉体。她放下蜡烛,叫侍女退下,亲去掩了门,转过身来,掩口轻笑,道:“老爷,阿奴有东西给你看,奴家也有东西给你看。”

“何物?”

李阿关拉起罗裙,坐在邓舍的腿上,引了他的手,来往她体下去摸。李阿关身材丰腴,柔若无骨,邓舍的手顺着一滑,沿着她的大腿探到深处,不由惊笑。原来,她却没穿亵衣,裙子底下,光洁溜溜。再往深处摸,她菊瓣里,竟插了一小截的狐尾。难怪她方才侧身而坐,坐的那般别扭,真不知她怎么走进来的。

李阿关扭动身体,腻声道:“老爷喜欢么?”

她如此小意奉承,奇技淫巧。邓舍情难自禁,叫她起身,吩咐转过去,撩开她的裙子,兴致勃勃地品赏。李阿关将裙子缠在腰上,露出两片肥臀,伏在地上,扭着头,媚眼如丝地看着邓舍,晃动臀部。那狐尾随着她的晃动,颤颤巍巍。

美中不足,可惜狐尾太短。

李阿关道:“奴家房内,有长的。老爷想看么?”邓舍按捺不住,摘下她臀间的狐尾,在她的臀上打了两下,李阿关娇声颤气,婉转呻吟,以手自摸,央道:“老爷,老爷,求你行行好,且且奴家吧。”

且的古字,在甲骨文中,意思就是那话儿。邓舍笑骂一声,心想:“好一个狐媚子。”腾的起身,便要与她入房。便在此时,罗官奴推门进来。

她骤然见这淫靡的一幕,目瞪口呆:“阿关姐,……,姐,爹爹?”

邓舍不免走神,立刻泄气。

他与李阿关、罗官奴不是没有过大被同眠,但他怜惜罗官奴,向来斜风细雨,不曾狂风暴雨,更没有这般荒唐过。李阿关若无其事,爬起来,放下裙子,捡起邓舍丢下的狐尾,对罗官奴笑了一笑,回身冲邓舍一福,笑道:“不打扰老爷看阿奴妹妹带来的物事了。”

她摇曳生姿,风情万种地去了。

罗官奴回过神,刚才那一幕给她刺激太大,李阿关的媚态,连她也吃受不住。她只觉得心头砰砰直跳,两颊飞红,腿软身酥,浑身无力。邓舍扶住她,搀到座上,碰了碰她的额头,滚热发烫。

邓舍已经镇定下来,调笑道:“昨夜雨疏风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阿奴,瞧你平日活蹦乱跳,怎的却连这点阵仗都经受不起?”

罗官奴羞嗔,不依地叫道:“爹爹!”把头埋入他的怀中,好半晌缓不过劲儿来。邓舍体贴她,怜爱地抚摸她的头发,分散她的注意力,问道:“你说要拿东西给我看,是甚么?东西在哪儿呢?”

果不其然,一句话转走了她的注意力。罗官奴抬起头,含羞带盼,点了点自己的眉尖。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却是她初次学会了画眉,此正是女为悦己者容。

1 济南

至正二十年,冬十月,元帝诏察罕平山东,孛罗取辽阳。(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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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罕虽然接旨,却托辞粮秣未足,迟迟不肯起军。究其用意,无非观望大同,待孛罗之先行。元帝知悉察罕意,二度下旨,令孛罗先行。孛罗亦然,虽痛快接旨,一样寻了个托辞,不肯出军。

元帝无奈,又下诏。

诏拜察罕太尉,并拜中书平章政事,兼知河南、山东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御史台中丞如故。中书平章政事也就算了,重点在知山东行枢密院事。山东还没开战,这个官职就先给了察罕,等同说,只要打下来山东,就默许为他的势力地盘。

同时,诏拜孛罗中书平章政事,兼知枢密院事,节制大同、塞外并及辽东军马。辽东哪儿还有甚么蒙元的军马,只有一个沈阳的纳哈出、辽西的世家宝,总计不到万人的残兵败将,还被辽阳压制的丝毫出头不得。这道圣旨的重点,同样却也在此处。等同说,打下辽东,就默认孛罗说了算。

同时,又诏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运输漕粮,急转大都。并从大都寥寥无几的存粮里,调拨了一部分,分与察罕、孛罗。

月底,孛罗率军先行,屯驻宜兴州,蓄势待攻辽东。邓舍遣陈虎回辽阳,择骁将王国毅,号称陈虎麾下三虎之一,“虎牙”的便是,引精锐五千人,入驻新城赤峰,以为防备。并遣陈虎返回辽阳坐镇,同时遣李邺回去辽西,以为呼应。

辽东地界,一入冬天,天寒地冻。雪也下的早,雪后,往往道路阻塞,难以通行。只要孛罗不在落雪前开战,元军的这一路攻势,似乎并不足畏。

况且,赤峰、高州沿线,又有洪继勋督建的壁垒防线存在,易守难攻。辽西李邺所部,又为海东五衙之一,绝对的精锐。辽阳再有陈虎坐镇,后有海东做为依托,而海东是邓舍的根基所在,势力牢固,即便真的孛罗进攻了,也是完全足以抵挡的。

然而也就在月底,孛罗军行不久,察罕自陕抵洛,大会诸将,尽起三军,率虎贲八万,号称三十万,兵分多路,展开了对山东的攻取。

发并州军出井、陉,沁军出邯郸,泽、潞军出磁州,此三路军马皆走的河北道。又发怀、卫军出白马,及汴、洛军水陆俱下,此数路皆走的河南道。又自率铁骑,亦走河南,建大将旗鼓,渡孟津,逾覃怀,鼓行而东。

不管是察罕的河北路诸军,抑或河南路诸军,田丰首当其冲。他尽管多年来锐意进取,连年征战,却显然并非察罕的对手。真定、河间、顺德、保定、东昌、高唐诸路先后失陷。察罕军势如破竹,山东震动。

田丰急书益都求救,邓舍遣佟生养率女真骑兵疾驰往援,与察罕交锋第一战,阵亡数百,掩护田丰部北走济南路,退入棣州。

察罕趁胜直入,河北道并、沁、泽、潞诸军会师高唐州,由察罕之子王保保总管督战,进围济南。察罕以河南道怀、卫军长驱兖州,克滕州,滕州王士信降。继而以偏师攻蒙阴。察罕自率铁骑、并汴、洛军北上围泰安。

至此,田丰辖境已然将近全部失陷,齐鲁半壁,尽入察罕囊中。而从察罕出军到现在,还不足一月。

此时,山东的大致形势为:邓舍从海东调来的大规模援军尚且没能抵达,而察罕已经击溃了外围的田丰,以近十万人的大军,兵临济南、泰安一线。一旦济南、泰安失陷,则济南往东不足二百里,就是益都。

济南杨万虎、泰安陈猱头,八百里告急,往益都求援。

“我军现有军马几何?”

“连带未来得及裁撤、整编的士诚旧部,不足三万。其中多数还负有镇戍地方之责。”

“察罕的兵锋的确够狠。他出军来侵早在我的意料之中。田丰数万军马居然顶不住一个月,却实在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测。”

“我军先援田丰在高唐州,救了他出走棣州。如今我济南、泰安有急,他却按兵不动。着实可恼!”

由南向北,泰安、济南、棣州差不多连成了一条线。泰安距离济南较近,约有五六十里。棣州稍远点,可是距离济南也不过只有百十里。要说济南最近的援军就在棣州,然而棣州田丰大败之余,却不敢往援,龟缩不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残兵败将,接连丧地,军队早无斗志,不敢出军援我济南、泰安,不以为奇。”邓舍负手,绕着室内,来回踱步,他却是心怀宽广,对田丰的惧战不敢出援很能理解,他想了会儿,嘿然,道,“花马王,嘿。花马王!我却是高看了你。”

要非高看田丰,也不致如此措手不及。当然了,察罕出军的速度之快,也是导致邓舍措手不及的一个重要原因。邓舍入益都还不足三个月,察罕就来到了眼前。可是,话说回来,谁又能想到,看似兵锋甚锐的田丰,面对察罕的攻势,居然连一个月都撑不住呢?

这也不怪邓舍,更亏得他抢先下手,抢了济南、泰安在自己手中,要不然,就看田丰的接连败北,济南、泰安之下场不言而喻,怕察罕的先锋现在不早抵达到了益都城下!

“主公,济南、泰安告急,我军该当如何?济南倒也罢了,有杨将军镇守,其部皆主公的亲卫五衙精锐。且有刘珪部相助,又有杨行健任知府,可保地方无虞。或许还能坚持一段时日。泰安,虽也有刘世民做知府,但是守将陈猱头新降不久,守城军卒也多为其旧部。攻泰安者,又是察罕本人。我军若不迅速往援,臣深恐,那陈猱头万一支持不住,会不会,……?”

邓舍可以用来机动的援军,分为两个大的部分。

一个是海东五衙之一,定东都指挥司,人数定额万人,屡经战事,虽多有补充,现今总共人数八千余人。都指挥使是李和尚。一个是新编的定齐军,挑选的士诚旧部里的精锐编练而成,才没经过多久的训练,都指挥使是毕千牛,高延世、刘果为其副手,这支军马也有八千人上下。

这两支人马,都是驻扎在益都城内的。

除此之外,又有佟生养的女真骑兵数千人,救了田丰后,现在济阳(济南北,相距数十里)。并有一万来人的士诚旧部,分别驻扎在东南诸郡。至于原先分略山东各地时陈虎、李邺等带来的人马,在战事结束后,就早已分别陆续地返回了辽东驻地。辽东是邓舍的根本之地,不能没有重兵驻守。

除掉陈虎、李邺不讲,单说邓舍留在山东的军马,要说也不算少了。一个定东军,一个杨万虎的安辽军,两个整编制的都指挥司,都是老牌子精锐部队,忠心耿耿,能征善战,将近两万人。又有佟生养的数千骁悍骑军。

如果察罕的攻势来的稍晚一些,或者说如果田丰能多抵抗些时日,再等他把王士诚的旧部彻底消化,把定齐军整编完成。加在一起,总计三万多人。有了这三万多善战的军马,益都弹丸之地,东西纵深只有数百里,何止足够使用,简直将之变作一个军镇也完全没一点儿问题了。

然而,现在的问题就是:察罕来的太早,田丰又败的太快,定齐军还没能整编完成。没整编完成,就无法放心使用,特别面对的敌人还是察罕。所以,这八千人现在就动不了。

这八千人不能动。李和尚的定东军职责在镇守益都,也无法派出。杨万虎的安辽军又被困在济南,渴求支援的就是他。掐着指头算来算去,可足调动的军队,只有佟生养的骑军与东南沿海的士诚旧部杂牌。

形势非常危急。好在却有一点,可以稍宽邓舍之心。便在察罕入鲁的第一时间,他见田丰节节败退,便未雨绸缪,先遣人往去平壤征调援军了。

益都之战,动用的都是辽东军队,因为辽东离得近。海东的军队基本没怎么用。或许局势仍然不太稳定的南韩行省没多少军马可以驰援,但是朝鲜行省这边,文华国以及关北地区的张歹儿,还是能挤出些军队过来的。

但是虽然如此。调动军队,长途跋涉、漂洋过海,那是大事,不是说来就能来的。前提条件,还得先把眼下这场仗打好,守住了益都,守住了济南,守住了泰安,然后才有等到援军的可能。

“你怎么看?”

“臣愚昧。以臣浅见,该应立即调派佟生养部驰援泰安。同时,调东南士诚旧部,一并往援陈猱头。务必要把察罕、王保保军阻挡在泰安、济南以外。齐鲁天险,西部无过泰安,泰安若失,则益都危矣。”

一直与邓舍对答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益都行省参知政事罗国器。

邓舍听了他的发言,不置可否,转问姬宗周,道:“姬大人,你的意见呢?”

姬宗周现任行省右丞,也是宰执一流。

他的叛降邓舍,其中有李首生的功劳。为什么他总在王士诚面前替邓舍说好话呢?又为什么在清州之战里,他主动献城门与杨万虎?里边有一个原因,就是李首生走通益都豪门的路子,间接与之搭上了线。他本降官,书香门第的出身,对毛贵、王士诚打击士绅、大户的那一套,其实看不惯,因而偏向立场比较温和的邓舍,也不足以为奇,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如今他虽然投降了邓舍,换了个主子,谨小慎微的性子却丝毫没有改变。尤其罗国器话中涉及到了陈猱头,陈猱头和他一样,都是降官的身份。他不敢妄言,只是恭恭敬敬地道:“罗大人所言甚是。臣以为然。当先援泰安。”

邓舍还是不置可否,又问续继祖,道:“平章大人,你的意见呢?怎么看?觉得我军该如何行事,方为上策?”

续继祖有点受宠若惊。他虽名为王士诚的妻兄,往日却只惯常上阵厮杀,但凡有关军机要事,士诚却因知他智短,甚少与之商议的。他皱眉苦脸,费劲地寻思了多时,回答道:“俺听罗大人说话,建议主公驰援泰安的原因,不外乎顾虑老陈,怕老陈抵挡不住,会投降了察罕。这是罗大人对老陈不了解。”

“噢?不了解?怎么个不了解?”

“主公可知道益都城内诸将,最恨鞑子的谁人么?”

“谁?”

“便是老陈。”

续继祖顿了顿,接着说道:“俺听说主公麾下有一位李邺,每遇敌交战,皆斩尽杀绝、不留俘虏。老陈和他一样。其实,老陈的名字本不叫猱头。‘猱头’,是被他大败、继而坑杀了几次俘虏后,鞑子对他深恶痛绝,所以给的污蔑骂名。老陈却很高兴,干脆就舍了原名,以此为号。主公,由此可见,老陈对鞑子的痛恨。如此,他尽管新降,却又怎会背弃主公投降察罕呢?俺敢保证,只要有他在,泰安城就必然也会在。他绝对不会弃城遁走,也绝对不会投降鞑子的。”

猱,是一种猴子,即猕猴。猱头,猕猴头,就是说陈猱头的相貌长的像猕猴。

陈猱头面如黑铁,须如猬毛,若把他的胡须剃掉,细细想来,还真是有点相像。不止他模样像猕猴,有个词“猱进鸷击”,形容迅捷、轻快,“猱狞”,轻捷勇猛。从另一方面来讲,由元军送给陈猱头的这个外号,也能看的出来陈猱头的勇猛善战。

罗国器道:“便如平章大人所言,即便陈将军不会投降鞑子,但是他以泰安一城,率新降之军,独对察罕雄师。平章大人以为,他又能坚持多久呢?”

“罗大人以为高延世如何?”

“虎将。”

数月前,益都城外一战,李和尚、胡忠两三人,并绝对优势的兵力,才勉强擒下了高延世。“虎将”二字,当之无愧。

“陈猱头虽败在郭从龙郭将军之手,但他的勇猛,实际与高延世不相上下。高延世胜在骑射,而陈猱头骑射或稍有不足,步战却堪称益都第一人。且,猱头又与延世有所不同。他是铁匠锻工的出身,常年在烈火边打铁,性子有时爆裂如火,如果需要的话,他却也能沉静坚忍。当年在毛大帅的旗下,他屡立功勋,称得上能攻善守。

“并且,他所部士卒,又大半皆为子弟兵,都是他从家乡带出来的。很服气他。可以这么说,在他的军中,他的威望最高。他说要干什么,他的士卒们就会去干什么。操练或许不必主公五衙精锐,但是在士气上,绝对丝毫也不逊色。泰安又有泰山,实为我西部天险所在。将勇卒忠,兼有地利,有他守泰安,虽然对手是察罕,暂时之间,俺以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暂时有多久?”

续继祖先随毛贵,又随王士诚,对军中将校、各营的情况很了解,也很有说服力。但他对察罕不了解。关铎曾经与察罕交过几次战,当时他不在场,后来听说的,察罕有多厉害、多厉害,毕竟道听途说,每天亲身经历。真要拿陈猱头与察罕比较,推测陈猱头能守御泰安多久,一时间,他无从说起,没法儿给罗国器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这,……。”他猜测,“半个月总差不多吧?”

“田丰数万军马,不到一个月,就连连丢失了数路之地。一座泰安,就能挡住察罕半个月?”

“田丰地盘虽大,没甚么险要可守。齐鲁之险,北在河,东在海,西在泰山。”这句话不是续继祖说的,而是邓舍插口说道。

“主公?”

听了续继祖的一席话,邓舍似有所决定,却不肯贸然说出,他抬起头,望了望室外,问道:“洪先生与赵将军呢?”

为了整顿地方,两个月前,邓舍把洪继勋与吴鹤年调来了。泰安、济南求援书信到时,洪继勋没在城中,正在临近州县。邓舍已经派人去叫他回来。赵过也没在城中,在城外军营里。多半天过去了,他俩也该到了。

门口的阳光,被人遮了下,光线蓦然一黯,随即重新明亮。洪继勋与赵过,一个白衣飘飘,一个铠甲闪耀,先后步入室内。随在他两人身后,王宗哲、李和尚、毕千牛、郭从龙、高延世、罗李郎、潘贤二、鞠胜、胡忠、邓承志、章渝、国用安、刘名将诸人络绎来到。

——

1,田丰数万大军挡不住察罕一个月。

史载,察罕七月出军,当月平东昌路,八月,降东平田丰。

“时,察罕帖木儿率师至盐河,遣其子扩廓帖木儿及诸将阎思孝等,会关保、虎林赤等军,将兵由东河造浮桥以济,贼以二万余众夺之,关保、虎林赤且战且渡,拔长清。以精卒五万捣东平,东平伪丞相田丰遣崔世英等出战,大破之,斩首万馀级,直抵城下。

“察罕帖木儿以田丰据山东久,军民服之,乃遣使招谕田丰,丰降,遂复东平、济宁。令丰为前锋,从大军东讨。”

田丰降后,也就在八月,“棣州俞宝、东昌杨诚皆降,鲁地悉定。进兵济南,刘珪降,遂围益都。”真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八月,吴国公闻察罕帖木儿平定山东,遣使与察罕帖木儿通好。”

如果察罕打的是一个无能之将也就罢了,纵观田丰战绩,也是非常厉害的。

他至正十七年七月,降毛贵,“陷济宁路,分省右丞实理门遁,义兵万户孟本周攻之,田丰败走,本周还守济宁。”第一战先胜后败,随后就节节获胜,十八年正月,“陷东平路”,二月,“复陷济宁路。寻,辉州陷。纽的该闻田丰逼近东昌,弃城走,遂陷东昌路”,三月,“陷益都路”,四月,“陷广平路,大掠,退保东昌”,十一月,“陷顺德路”。一年之内,在元朝的腹里之内,连占五路之地。顺德,河北顺德,已经开始由山东向河北进取了。

十九年,二月,“陷保定路,朝廷遣使谕之,为所杀。丰又陷孟州、赵州”,大约保定路后来又为元军夺回,又或田丰这次只是占据了保定路的几座城池,次年三月,又“陷保定路”。这两年的交战都在河北境内,大约元军实力较为雄厚,战事不多,但是也都获胜了。保定、孟州、赵州,这就离大都没多远了。

如果以田丰对元军的战绩,再较之他与察罕交手的战绩,实在鲜明的对比。

54 夜谈

吴鹤年、罗李郎夫妇按时到来,拜谒堂上。(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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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恭恭敬敬地跪倒,行了大礼。邓舍一一扶起。罗李郎夫妇还带来了罗官奴的两个表姐妹,乃她以前的玩伴,亦随着怯生生地见了礼。早在他们来前,罗官奴就已经避回室内,待两下见礼已毕,邓舍打发了她的母亲及玩伴下去,陪她说话。

“两位远来辛苦,路上还好走么?”

“双城来平壤的大道,主公才修过的,平坦宽敞,马车走的甚快。一路上,春风暖暖,莺莺燕燕,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时有青山,多见碧水。实不敢欺瞒主公,卑臣等此来,不似长途赶路,倒仿佛游山玩水了。”

吴鹤年说话,就是不一样。

邓舍听了,甚觉爽利。他入主海东以来,办过许多的大事,最引以为荣的,却是大修道路,对它的重视性尚在办学校、搞汉化之上。不管从政治、经济,抑或军事的角度出发,道路修好了,都有益处。

吴鹤年接着说道:“罗大人在来的路上,诗情勃发,写了不少的诗篇。卑臣有幸,做了第一个的读者,哎呀,那真是字字珠玑。读了之后,令人满口余香。”他一派啧啧称羡的作态。

罗李郎拘谨地道:“吴大人谬赞了。小小篇章,不入方家法眼。”

吴鹤年作色不乐,一本正经地拍着胸脯向邓舍保证,道:“卑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的夸大之辞。主公要不信,大可以亲自读一读。主公博览群书,见识远过卑臣,或许,主公还可以给罗大人你一点指点。哈哈。”

罗李郎因了罗官奴的关系,在海东群臣的眼中,官位虽不高,地位不低。就连洪继勋,见了他也是礼敬有加。毕竟,邓舍至今没有立正妻,而后院中罗官奴的得宠人所共知,需得给罗李郎三分面子。

邓舍一笑,说道:“指点称不上。罗大人回去了,且把诗篇送来,容我拜读。”

“是,是。”

别人给面子是别人的事儿,罗李郎本性谨小慎微,从不因与邓舍的关系而自矜骄人,也从没借邓舍的权势徇过私情。特别在邓舍的面前,更是小心翼翼,生怕有失礼、做错的地方。说句心里话,邓舍对他平日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

问过辛苦,可以转入正题了。

邓舍道:“双城近月怎样?各项施政还都顺利?春耕秋种,今春的耕种情况如何?地方上,棉花推广了么?”双城是邓舍的兴起之地,根基所在,必须重视。这也是为什么他把吴鹤年与罗李郎放在哪里,迟迟没有调来平壤的主要原因。非有能臣、亲信坐镇不可。

吴鹤年道:“承主公之恩,年来风调雨顺,各项施政都非常的顺利。今春耕种,较之去年,仅双城一地,就多开垦了数万亩的良田。主公创办的合作社制度,实在是良政,给百姓们很大的帮助。

“依主公之命,种子、耕牛,劳动力缺乏的地方,或由衙门调济,或由合作社自发协助。百姓们很高兴,感恩戴德。有些地方,甚至已经供起了主公的生祠。日夜香火不断。

“至于棉花一物,因为主公要求,需得百姓自愿。故此,推广的范围不是太大。不过也有了可喜的进展。就以种植的面积而推论,待秋日收成,至少足可供双城一地所用,不必向外地购买。主公的题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卑臣等是全力执行的。”

吴鹤年吧唧两下嘴,满面钦佩,回味无穷似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言简意赅的八个字就说出了丰富的内涵,并且充满鼓舞人心的斗志,提纲挈领,纲举目张。卑臣等品味再三,……”他轻轻地了拍一下案几,“实在为之拍案叫绝。”看了看罗李郎,“要论高屋建瓴,眼光之远卓,罗大人,咱们骑着马也赶不上主公呀,嚯嚯,你说是么?”

罗李郎道:“是,是。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罗李郎性子拘束,不如吴鹤年放的开。这阿谀拍马,一个人独唱总不如两个人互动,受拍者表现的越舒服,拍马者才能越有劲。罗李郎既不大力配合,邓舍又不好此调,听了也只不过微微一笑。何况那八个字并非他的发明,未免有些受之有愧。他举手让茶。

吴鹤年却不以为意,兀自兴高采烈。

“适才你说今年较之往年,到目前为止,已经多开垦了数万亩的良田?”

吴鹤年连连点头,他记性好,将准确的数字说了出来,总计多开垦出来三万三千四百二十三亩。他道:“双城周近多山,多开垦出来的农田中,梯田占了五分之一。原本是树林、森林的,占了五分之三。

“从山上及森林里砍伐下来的林木,一则,东边海湾的造船千户所,需要木头甚多。二来,城中民居搭建、城外屯田军营地的建筑,也都需要很多的木头。三者,与别的地方交通贸易,增加衙门的收入,换来钱财,又可更好的发展经济,建设地方。

“还有五分之一,来自毁于兵火的荒田,或者一直没得到开发的、人烟稀少的旷野地带。”

“放火烧山,伐木成田。需要人手不少吧?”

吴鹤年就等着邓舍问呢,这是他施政多半年以来,最为得意的政绩。尽管他曾有公文呈给邓舍,但是,由人转呈,哪里比得上当面汇报?他谦虚地道:“开垦田地所需的人手,其实也不算多。前后总共动用了一万三千二百四十二人次,小半为双城屯田军,大半皆为招徕的流民及从北边迁徙而来的女真部族。

“遵奉主公六四的标准,凡所流民开垦出来的田地,六分归自己,四分归衙门。卑臣来前,大体上也都已经分好了。”

“大半皆为招徕的流民?一万三千多人次,……,召来的流民与迁至的女真有八千人么?”

“八千九百二十四人。流民有三千八百人,大多从南高丽等地来。余下的皆为女真。”

这流民能长途跋涉来到关北,多为丁壮,少有拖家带口的,也就是说,半年多来,不算女真人,双城多了三千来个壮劳力。分给田地,他们定居下来,平素务农,事若有急,招之即来,便是三千来个现成的兵源。看起来不多,海东、辽东大小城邑上百,要是加在一处,数字可就不小了。——尽管不一定每个城邑,都能做的像双城这么好。

至于流民从哪儿召?

类似双城这些靠近南高丽的,可以从南高丽招。类似甲山这些靠近沈阳的,可以从沈阳等地招。类似义州、惠和,这些靠近辽西的,可以从辽西招,也可以从塞外招。类似辽左金、复州这些靠近山东的,可以从山东招。

类似平壤这些近海的,洪继勋与张士诚的使者签了有条约,他们主动往这儿送。

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四面出击,或明或暗,双管齐下。用优惠的政策,像海绵吸水一样,把邻国没有田地、流离失所的流民乃至大地主、小地主的雇农、佃户们,统统吸引过来,壮大充实海东、辽东的人力。

关北贫瘠、天气条件恶劣,吴鹤年能在短短的多半年里,召来数千之多的流民,成绩非常不错。

邓舍好好地夸奖他了几句,说道:“旬月内,行省的省治便要迁到辽阳。我召你们来,一个问问双城的近况,一个想征求你们的意见,如果把你们调来省府的话,在双城总管府里,谁比较合适接任你们的工作?”

“旬月内就要迁省治到辽阳?……,辽阳不是还在打仗么?”

辽阳还在打仗不假。

但是行省的行枢密院经过讨论后,一致认为:只要程思忠的上都军马一到,以及海东即将增援辽阳的假消息传出去,纳哈出必然撤军。而上都的军马,目前已经进入了辽东地界,没有了潘诚在中间的阻拦,三五日内,其前锋就可抵达辽、沈。

也就是说,至迟半个月内,辽东的战事便可以基本停息。

对行枢密院的这个判断,邓舍还是很赞成的。不过,他没有给吴鹤年做详细的解释,只是笑了一笑,说道:“这个问题,你们不用担忧。战事很快就能停下来。”

“是。主公兵威所向,无不披靡。卑臣等忠字当头,人人踊跃向前。”

不管什么事儿,吴鹤年总能扯到“忠”上。他一个文官儿,打仗踊跃向前?这马屁拍的,那是见缝插针,一波又一波。

邓舍失笑。

他本待不理,看天色已晚,任吴鹤年这么扯下去,太耽搁谈论正事的时间。他说道:“吴大人,你在双城辛苦了,劳苦功高。你的功劳,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我素来赏罚分明,就算你不‘忠字当头’,该赏你的,一样会赏。哈哈。”

含而不露地轻轻点了吴鹤年一下,言外之意:不需如此逢迎。

吴鹤年道:“卑臣之言,句句发自肺腑。如果说,忠诚也是一种错,主公,您就让卑臣错到底吧。”

邓舍与罗李郎愕然相对,吴鹤年的回答实在出人意料。邓舍放声大笑,罗李郎想笑、不敢笑,忍得满面通红。邓舍点着吴鹤年,半晌想出一句评价,说道:“哈哈,哈哈。吴总管,尔真乃妙人也。”

他既然奉承已经成了习惯,就随他去吧。

邓舍笑了一阵,不再去管他,转回正题,说道:“接任双城总管府总管的人选已经有了,打算从行省左右司里,派一个人过去。主要是辅佐官儿,需得熟悉当地情况,为人公正可靠,要在地方上有些威望,不能没有办事能力。谁比较合适?”

邓舍口中的辅佐官儿,指的是“同知”。总管府总管以下,地位最高的便是同知。同知,同知,同知总管府事,是为总管的副手。吴鹤年沉吟片刻,请罗李郎先说。

这是一个做人情的好机会。较之别的寻常府县,双城总管府定然总会得到邓舍的更多注意。双城总管府的辅佐官儿,只要有政绩,升官儿的速度也总会比别的寻常府县官员要快一点。他虽居上位,不与罗李郎去抢。

罗李郎逊让再三,推脱不掉,方才说道:“双城总管府判官朴献忠,华美深密,处世清介,虽为丽人,忠诚可靠。他本为商贾,新近讨了双城名儒家中的女儿做了妻子,在地方有些名望。似可为之。”

“朴献忠?”邓舍有点印象。

当初打下平壤,投降的官儿里也有个叫朴献忠的,是平壤的西京副留守,现任行省左右司都事。只不过,此朴献忠非彼朴献忠。两个人同名同姓。李成桂的夫人与钱士德勾结,阴谋作乱,平乱过程里,双城的这个朴献忠立有功劳。

开始他因高丽人的身份被关入狱中,不但没有半分的埋怨之词,反而鼓励狱友振作,说大浪淘沙,越是乱,才能越显出谁忠谁奸,口口声声以成为名副其实、当之无愧的第一“忠犬”为毕生奋斗的目标。

他在狱中的言论,后来传入了邓舍的耳中,当即就把他释放,从不记名的吏员,一下子拔擢为记名的首领官。

他这个人,商贾出身,通晓俗务,既忠诚,并且有办事的能力,得到了邓舍的认同,更重要的一点,同时他还是吴鹤年的心腹,因此他的这个官儿当的真是春风得意,升迁很快,一路高升,已经成为了总管府的判官,掌管刑狱,仅比同知低了一级。

“吴大人,你看呢?朴献忠此人,合适么?”

吴鹤年不动声色地瞧了罗李郎一眼,暗中翘出大拇指,心想:“会做人。”兜了一圈儿,人情又送了回来。

他故作思索,慢腾腾说道:“朴献忠,……。对这个人,卑臣还是有所了解的。能力有,也不贪财。卑臣在双城开垦荒山、伐林成田,招徕流民、推广棉花,各项的施政措施,都得到了他的不少帮助。他甚有功焉。要说起来,他现为总管府判官,仅比同知低了一级,并且他为双城土著,是个高丽人,若是提拔他的话,倒也顺理成章。”

海东地方府县的正副官,向来正职为汉人,副职为高丽抑或渤海、女真人。邓舍点了点头,就此决定,道:“既如此,那便由他来任吧。”

三人饮茶叙话。

接下来,邓舍细细问了双城民生、发展的各个方面,说起女真人,吴鹤年道:“张将军有封信,托卑臣给主公送来。”

邓舍接过来,展开一看,大多写的关北军事、屯田等的一些情况,包括安抚、羁縻女真人的进展,总的来说,发展势头一切良好。由关北派过鸭绿江去的那数千女真骑兵,因辽阳被围,仍归张歹儿遥控指挥。

多日来,他们与沈阳的元军有过数次小规模的交锋,或胜或败,胜多负少,一直活动在沈阳的周遭,对牵制元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最近的一次获胜,成功地劫了元军的粮道,缴获了数百石的粮食,近千头的牛羊,给了元军不小的打击。

谈谈说说,将近夜半。

邓舍端汤送客,吴鹤年与罗李郎起身告辞。罗夫人及罗官奴的表姐妹自留下陪伴罗官奴,不需多提。邓舍送他二人出门,吴鹤年吞吞吐吐:“有件事,卑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

“左右司员外郎李敦儒,现在双城。就平时来说,他话不多,与同僚官员、地方士绅们基本没有交往,常常闭门不出。卑臣念在他人生地疏,特地派了几个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这个,这个,平时都挺好的。就是前几天,便在卑臣来前,他突然接到了一封平壤的来信,……。”

吴鹤年杂七杂八,绕了半天,最后一句才是他的关键。

他说了半截,不再往下说,拿眼偷觑邓舍。

李敦儒是个烫手山芋,邓舍把他丢到双城,却没任他双城的官儿,依旧挂的行省左右司的官衔。该怎么对待、安置,吴鹤年大费脑筋。

不管不问,只当没这个人?不合适。管的太多,问的太多?也不合适。吴鹤年想了很久,索性折中,一方面给了李敦儒一个“帮助”校对文字的差事,不让他闲着,隔三差五地去走动走动。一方面以伺候他的起居为名,派去了几个仆役、婢女,行监督之实。平壤给他去信,还能有谁?李阿关。这事儿不可不向邓舍汇报。

这件事,邓舍是知道的。

李阿关有个女儿,现在随着李敦儒在双城。她也许是因为想念女儿,也许是出于别的考虑,想把她女儿接回来,曾经给邓舍提过。邓舍并非不近人情的人,没有反对,当时就同意了。她写给李敦儒的信,讲的便为此事。

邓舍身为行省丞相,管辖两省之地,日日操劳军国大事尚嫌时间不够,恨不得分身两用,哪里有空斤斤计较后院之事?别说他知道,即便他不知道,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道:“此类小事,以后不必多讲。你说到李敦儒,我行省新得江华岛,高丽人在此经营日久,非得有显官坐镇不可,左右司决定把李敦儒派去。你回去后,可以先给他说说,提前准备。”

吴鹤年诺诺答应。新任的双城总管府总管及同知的委任书还没到,他与罗李郎需得先回去办交接,然后才能调回省府。

快到府门,邓舍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转头一看,吴鹤年涕泣满面。他不由大奇,问道:“吴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卑臣久未见主公,日思夜想。骤然得见,谈不及须臾,骤然拜辞。想起下次见主公,又得旬月之后,临别依依,情不自禁,遂至涕泣。”

邓舍送他们出了府门,吴鹤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犹自一步三回首,恋恋不舍。邓舍看他们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方才转身回去。

其时,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他在院中转了几圈,吟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徐徐迈步,入了李阿关的房中。

是夜,平壤丞相府春风度过玉门关,辽东上都军千里夜行过广宁。沈阳城外,女真军奔袭粮道,大呼呐喊战正酣。

55 三退

驰援辽阳的上都军,统军元帅名叫雷帖木儿不花。(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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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赵帖木儿一样,他虽然起了一个蒙古名字,其实是个汉人,辽东人氏,小名九四。此人年岁不大,三十出头,本为关铎嫡系,为上都留守程思忠的副手,在军中向有才俊之名,文武双全,很有些名气。

关铎死后,程思忠曾有个念头,想效仿王士诚、续继祖为毛贵报仇的故事,提军杀回辽阳。劝住他,打消这个念头的,正是雷帖木儿不花。

雷帖木儿不花通过各方面的消息渠道,对邓舍有所了解。他深深地知道,敌强我弱,连关铎都不是邓舍的对手,即便潘诚、沙刘二不也默认了这个事实?凭上都的万余人马,真要杀回去,怕连填邓舍的牙缝儿都不够。

故此,辽东战火不止,上都军一直坐观遥望。

短短的大半年里,在辽东的这块大舞台上,多少风流俊杰,先后或者兵败奔溃,声势浩大如搠思监、囊加歹,十万人全军覆灭。或者战没退走,地位显赫如潘诚、沙刘二,一个身首异处,一个转走安丰。

而上都军却不但能做到毫发无损,并且借机充实,万余人发展到近乎两万。雷帖木儿不花功不可没。这个人,还是很有些见识眼光的。

随着搠思监的败走,沙刘二的离去,辽东的乱局渐渐平定。尘埃落定,形势走向分明。别说雷帖木儿不花,到了现在,即使程思忠也能看的出来,日后辽东的王者,必为掩有两省之地的邓舍,非他莫属。

上都孤城在外,关铎一败,外无强援。眼下虽安,实际危若累卵。他们非常需要一个强大的盟友。因此,姚好古一与他们联系,他们立刻就捐弃前嫌,忘了关铎之仇,给以积极的回应。

纳哈出兵困辽阳,姚好古请他们出军相助。

雷帖木儿不花认为,辽阳的窘困是暂时的,纳哈出攻得再急,局势再危险,只要有邓舍在南高丽、在海东的基础在,辽阳就是有惊无险。哪怕再退一步来说,假设纳哈出得手,辽阳城丢了,待南高丽战事稍歇,邓舍卷土重来,重新夺回辽阳也并非难事,最多,多费一番周折而已。

河北来的情报,说孛罗帖木儿蠢蠢欲动。自丰州获胜以来,他时时有北望之意。

上都,乃元朝的龙兴之地,漠北重镇,有极大的政治意义,且具有一定的军事意义。如果元军占领了上都,就可以连通漠南,提挈漠北,与腹里河北等地连成一片,进,可为进攻辽东的前站,退,亦可做悍蔽塞外的门户。

以孛罗帖木儿的实力,他要是真的有意北上,上都军是万万抵挡不住的。人情、人情,有来有往才叫人情。辽阳求援,雷帖木儿不花就提议,他们应该去援助。这样,万一上都有事,也好请邓舍支援。

至于邓舍到时候会不会来支援,雷帖木儿不花只反问了程思忠一个问题:“上都有着这么重要的政治、军事意义,邓舍会看不出来么?他会不识轻重么?他不但会看的出来,他没准儿还会因此而生觊觎之心。可是有一点,他鞭长莫及。只要有纳哈出与世家宝在,他就抽不出手来插手上都,只能望洋兴叹。

“咱们要利用的,就是这一点。既利用他的觊觎之心,来保证上都的安全与发展,文雅点说,这叫借东风之势,粗鄙点说,咱们要扯起海东做大旗,狐假虎威。同时又发挥我军地头蛇的优势,不给他插手的机会。”

要达成雷帖木儿不花的这个目标,最关键的因素,不在上都,也不在海东,而在纳哈出、世家宝的身上。

简而言之,需要保持辽东各方的均势。一方面,要保证邓舍占据上风,另一方面,更要保证纳哈出、世家宝不致毫无还手之力。因为只有如此,才能既使得邓舍有余力帮助上都,又使得他受辽东元军的牵制,无暇插手上都。

由此原则出发,也就基本定下了雷帖木儿不花驰援辽阳的作战目标:不求杀伤,不是击溃,更不是歼灭,击退纳哈出,解围辽阳即可。

有句话说:世上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当雷帖木儿不花的军队横穿过辽东大地,出现在辽阳城外、逼近纳哈出右翼大营的时候,他却忽然发现,他似乎猜对了开头,却没猜对结果。他了解了己方,却远远未能了解敌人。

纳哈出的右翼,布下了内外十八层连营。看起来声张势大,临敌对阵,却一矢未发,不战而退,根本不给雷帖木儿不花故意放水的机会,转瞬间,接连溃退了三座营寨。

——要知道,此时天近三更,上都军刚抵达城外,不仅营寨未扎,甚至还没与城中联系上呢。

元军溃败的速度,简直令雷帖木儿不花瞠目结舌,惊讶的无以复加。如果非要找一个词语来形容,“望风而遁”,实在是最佳的诠释。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让雷帖木儿不花怀疑,这场面到底是因他的上都军到来而造成的,还是因为邓舍的海东援军大部队到了。

他从上都只带来了五千人马。纳哈出单只右翼就有八千余人。

他驱马登高,四下远望。整个的战场上,一层层的营寨接连被溃卒踢翻的篝火、扔掉的火把点燃,火势连绵不绝,黑烟腾腾,火光冲天。视线所及的地方,尽是不顾一切奔溃逃窜的元军。到处人惊马嘶,放眼辙乱旗靡,元军的阵地乱糟糟一片。

这边看,成百上千的步卒,哭爹喊娘,丢掉手中的兵器,为了能跑的更快一点,解去身上的盔甲。那边看,一股股的骑兵,拼了命地打马,浑不顾前边是谁,马蹄奔腾,掀起烟尘滚滚。元军自相践踏,死伤无算。

右翼的十八座连营,接连通透。

到的最后,前边营寨未乱,后边的营寨已经打开辕门,惊慌失措的士卒们或往前冲,或往后跑,有的从辕门出,有的翻过营墙。他们便如一股洪流,以不可阻挡的态势奔涌向了中军大寨。偶尔有军官试图阻止,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激起一点涟漪,很快消失无踪。

上都军的一个军官策马上来,倒抽一口冷气,道:“鞑子夜惊炸营了。”他问雷帖木儿不花,“元帅,咱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眼见溃退的元军即将要冲入他们的中军大营。仓促无备之下,八千多人一起冲,十座中军大营也能被他们冲垮了。辽阳城中的陈虎不是傻子,他绝对会趁机出城反攻的。元军“大溃”、乃至“全军覆灭”的局面,基本已经确定,不可扭转。这虽非雷帖木儿不花的本意,但他总不能调转枪头,去协助元军攻打海东吧?

这一场胜利来的太快,快到他莫名其妙。他百思不得其解,苦笑一声,道:“传令,三军急进。右翼向右兜转,包住鞑子的南面,鞑子有朝这个方向逃窜的,格杀勿论。左翼网开一面,对往沈阳方向逃窜去的鞑子,悉数放开道路,不必阻拦,防止其走投无路、临死反扑。中军突入,不求杀伤,唯以驱逐为务。”

驰援辽阳的上都军士卒,多为老卒,训练有素。雷帖木儿不花的命令一下,各部、各营即有条不紊地投入了作战。

辽阳城中,鼓角齐鸣,三声炮响,陈虎一马当先,亲率四千精锐,手执火把,横端枪戈,如下山的猛虎,直扑向纳哈出的中军大寨。纳哈出从睡梦中惊醒,他匆忙整束起铠甲,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没穿着鞋,跳着脚冲出帅帐,气急败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右翼为何乱了?谁人冲的营?谁人冲的营?郭勒,郭勒呢?”

郭勒是右翼统帅。

侍卫同样的仓皇,面面相觑,有胆大的回答道:“不知所踪。”

“乃剌吾呢?”

乃剌吾是左翼统帅。

“海东的女真骑兵也突然来袭。乃剌吾将军正在左翼与之奋战。”

“女真骑兵在左翼,右翼来的谁人?”

“似为上都军马。”

上都来援辽阳,纳哈出对此有所耳闻。他专门派的有斥候,早已探查明白,上都军只来了数千人。区区数千人,长途跋涉,初来乍到,就能冲的动他右翼近万人的营寨?纳哈出不可思议,暴跳如雷:“去把郭勒寻来,他怎么带的军?……”

“我军连日攻打辽阳不克,困顿城下。海东的女真骑兵,旬月内,连着劫了我军四次粮道。军中乏粮,军心惶惶。且潘诚兵败身亡。世家宝久攻惠和不下,损兵折将,关世容既灭潘诚,回师辽西,他越发不是对手,前日退回了大宁。辽东三路军马,如今只剩下了我军一路。士气更加不振。

“军中有传闻,海东红贼已经平定了南高丽,不日大军即将北上。也许,右翼的士卒们把上都军马误认为了是海东的援军。——,相爷您也知道,上都的红贼与海东的红贼同出一脉,打的旗帜相差不大。”

“哇呀呀!气煞某也。来人,本相要亲去右翼。”

纳哈出从侍卫的手上抢了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待要奔出,又回头恶狠狠下达命令:“郭勒!”点了两三个人,“你们,去把郭勒找着,就地处斩,把他的首级悬上高杆,通传三军,以儆效尤。”

他虽然急怒,脑子清楚。右翼炸营,已经快冲到中军了,要约束住溃卒非常不易,非有大的震慑不可。郭勒的脑袋,自然就是震慑右翼诸营的最好选择。

那几个侍卫应诺而去。他引了数百亲卫,纵马奔驰,没行出多远,突然听见辽阳城中炮声阵阵。众人抬眼观看,见辽阳城门大开,一杆大旗斜出城门,火把映衬,旗帜红底黑字,上写着斗大的一个“陈”字。

陈虎挟弓腾马,领了数千虎贲,滚滚腾腾,喊杀震天,径自往纳哈出的中军撞来。

纳哈出催马的动作不由为之一滞。中军有他坐镇,暂时来说,秩序较之两翼好上许多。前营有两个将校打马迎出,欲图截住陈虎。陈虎弯弓搭箭,弓如满月,箭若流星,那两个将校左边一人应弦而倒。右边那人转马要走。陈虎不急不忙,将夹在手指间的第二支箭搭上弓弦,轻轻一放,那人翻身栽倒。

陈虎两箭射死两人,手上的第三支箭,射落了元军前营的军旗。这时,他距离出营元卒的最前一排,尚且有将近百步之远。百步穿杨,三发三中,箭术之妙,简直神乎其神。

元军之前营,士卒人等无不心胆俱裂。右翼的元军溃卒,冲到了中军的营外。左翼的海东女真骑兵,爆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前边捉了乃剌吾!”

千营万寨火势漫,海东士气冲霄汉。夜满辽阳千嶂暗,齐声唤,四面八方红旗乱。元军之前营、元军之中军、元军之数万之众,遂再无斗志,纷纷丢盔弃甲,掉头就跑。右翼冲乱了中军,左翼放弃了抵抗。三军合流,如落入网中的大鱼,左右挣扎,奔窜狂呼,竟不反顾。

陈虎麾军急击,纳哈出兵败如山倒。

他慌不择路,东奔西突,天亮时候,逃入了东牟山附近的一处芦苇荡中。此时东方红日初升,一行人马蹄仓促,惊飞起满河的野鸭。他转顾左右,所从者不过数十人,星星点点,散布芦苇丛中。那芦苇足有半人多高,遍布水湾,茂密如林。

纳哈出悲从中来。这一仗,败的太过稀里糊涂。

他既羞且愤,抽出短剑,欲要自刎。边儿上一人,眼疾手快,伸手将他短剑夺下,滚下马来,拽着他的马鞍,叫道:“相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兵家胜负,实属寻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纳哈出的兜鍪,在逃命的路上不知何时丢掉了。

他披头散发,满面血污,勒马河畔,仰天长叹,道:“可一、可二,不可三。某数月间,连败给邓逆三次。两次征召而来的十万蒙古男儿,伤亡殆尽,如今只剩下了你们。某更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无颜见江东父老”,是秦末汉初西楚霸王穷途末路时曾经说过的话,他援引过来,用在这会儿还真是十分的贴切。

此正为:沈阳两召蒙古军,邓舍三败纳哈出。

第一次,纳哈出围城辽阳,邓舍围魏救赵,先败高家奴,救出毛居敬。然后,毛居敬回师救援,许人献策,以地道、火攻大破纳哈出。第二次,囊加歹、搠思监兴兵来犯,纳哈出起而响应。陈虎、庆千兴指挥如意,赵帖木儿策反乾讨虏军,二败纳哈出。这一次,海东女真骑兵断其粮道,上都军千里驰援,海东又三败纳哈出。

如果他早一点知道邓舍会发展的这么快,第一次不管辽阳,舍关铎而奇袭盖州,与高家奴里应外合,邓舍或许会命丧他手。

如果第二次,他早一点判断出邓舍的实力占据上风,不理会囊加歹、搠思监的命令,按兵不动,保存实力,留到今日,趁其征伐南高丽的机会,用养精蓄锐之师,尽起十万之众,奇袭猛攻辽阳,也或许,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至少,不会在海东女真骑兵断绝其粮道的时候,不会出现缺乏足够的机动力量,无力彻底将之驱逐,最终导致军心不稳的情况。

可惜,正如雷帖木儿不花只猜对了开头,却猜错了结果一样。事后诸葛亮好当,先见之明难有。纳哈出追悔莫及。

更气人的是,他三次大败,没有一次是直接与邓舍交手的。纳哈出百般滋味缠绵肠腹,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他恨恨痛骂道:“邓逆个土贼!”远处杀声渐近,众人拥着他,拨马转走,仓皇径奔沈阳城。

三天后,纳哈出收拢残军,数万众只余下了八千人。

六天后,西边传来了一个消息,更叫他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3 泰山

察罕的攻势其疾如风,侵略如火。(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邓舍临危不乱、其徐如林,调兵遣将、不动如山。这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帷幕。到底察罕高明,抑或海东厚重?这首先的着眼点,不是在济南、也不是在泰安,却落在了泰山。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无辎重则亡。这军中运粮补给之道,分有好几种。旷日持久的战争,需要好多年的,宜用屯田之法。几个月的,宜用运输之法。几天就可以结束的小规模战斗,宜就地补给。

类似赵过、高延世这样的驰援行军,行军路线不是太长,又是在本土内作战的,最合适采用的方法当为后方运输与军卒携带两者结合。

并且他两人是准备抵达之后即刻展开作战的,军务比较紧张,很可能大多数的时候,连煮饭都来不及。因而军卒携带的粮草,还不能是普通的粮食,而应该以提前做好的干粮为主。战后闲暇,随时都能够食用。

干粮此物,早在《尚书?费誓》中就有记载。所谓“糗粮”,即后世的炒面之类。“米麦使熟,又捣之以为粉也”。红军翻雪山、过草地,吃的就是这东西。

又有盐、醋等等,也可以用种种的方法制作成便于携带的干粮。比如盐,取三斗,用水和在一起,放入锅内,炭火烧之,即坚小不消。把盐烧成了块状的固体。需要之时,可取来食用。一次弄下来一点,方便快捷。

又比如醋,取粗布一尺,用斗酽醋浸泡,晒干,把醋全晒进布里边。每次食用,裁下来一寸长,放在水中煮。就把醋又给煮出来了。这一尺布长短,可食用五十日。

这些东西都非常好带。邓舍既然早料到察罕会来攻打山东,此类物事亦然早有备下。按照军队人数的多少,各以十日之量,分给赵过、高延世两军。十天的军粮,已经是军卒可以随身携带的极限了。前宋岳家军出征,就是“持十日粮”。过多的话,士卒难以背负。十天后,若战事还没结束,粮食从哪儿来?可就地征集,也可从益都运输。

当日点齐军马,赵、高两将连夜出发,星夜兼程,一往济南,一往泰安而去。

军队行军,讲究“无犯进止之节,无失饮食之适,无绝人马之力”,关键在掌握速度,留有余力,以便保持士卒的体力,倘若遇敌,可以随时投入作战。兵法云:师贵徐行,以养力也。骑军的速度快些,步卒行军,通常一日不过三十里,倍道兼行,则可至五十里,或者六十里。“趋一日力疲,经昼夜者神惫。”再快的话,士卒就会吃不消。

但是眼下形势危急,赵过与高延世两军的行军速度都提到了最高,益都到济南,二百来里,到泰安也差不多相同的距离,稍远一点。

两军轻赍约负,轻装疾行,卷甲衔枚,连渡大河,连续行军一日两夜,第三日清晨,赵过部已达济南。高延世部的任务更为艰巨,面对的又是察罕军,估计会有苦战,所以快到泰山时,半路上休息了一下,也不过只比赵过部晚到了半日,中午前后,抵达泰山脚下。

泰山东临渤海,西依黄河,周一百六十里,高四十余里,雄奇险奥,无愧群山之长的美誉。隋末,名将张须陀曾在此大败义军王薄。

高延世既至泰山,首要之务,即为扎营。营寨的作用无非有二,一则自固,二为扼敌。若为前者,当选险要所在;如为后者,则应择四通八达之地。高延世这两千人的任务,当然重点在后者。

但是他们人少,不依托险要显然也是不成的。而且明明有泰山在,非得舍弃险要,去寻个四通之地安营扎寨,未免有些不妥。出军前,邓舍就参考地图,给他定下了扎营的地点。其部从东而来,选择的扎营地点自然也在泰山之东。依靠险要,扼守要隘,面对汶水,营寨成半圆之形,便如偃月,遥望泰安。

扎营之法,惯用的有两种。平地上用方营,有险可恃之处,则用月营。此时适用的营式,即为月营。背靠高山,面临平原。中军居中,两翼突出,全军形成一个相互联系,进可战,退可守的整体。

高延世冲锋陷阵一把好手,安营扎寨却不一定比得过李子繁。

李子繁老于行伍,又曾在文华国麾下待过。海东诸将,别看文华国为人看似粗豪,粗中有细,最擅扎营的偏偏却就是他。名师出高徒。故此,结营的重任便交给了李子繁。高延世自带五百精锐,散坐在外,以为守备,防止元军突袭。同时,四散侦骑,往去刺探数十里外的元军虚实。

他们来的太快,军马人数又少,并不引人注意,元军的注意力且多在泰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侦骑接连回报:“鞑子并无动静。”

急行军赶了一天两夜的路,高延世也累的不轻。他取下兜鍪,把马槊丢在一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枕在脑下,席地而卧,养精蓄锐。他军中偏裨里,最勇猛得力的有两人,一个叫养由引弓,一个叫苏白羽。分侍左右。不时把侦骑侦探的结果,告诉他知晓。

耳听得不远处,李子繁指挥着士卒忙忙碌碌地建筑营地,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仰望着蓝天、白云、高山。想到察罕的雄师便在数十里外,随时可以袭来。高延世却竟然半点惧意也无。他斗志昂扬。

以两千军,横绝泰山,南阻察罕,这是何等的功业壮举!他高延世很长时间没这样露过脸了。

恍惚间,他似又记起了当年在毛贵麾下,每逢有战,必为先锋,冲阵溃营,所向披靡,多么的春风得意。又恍惚间,似回到了王士诚对阵赵君用当日,他独守要冲,连斩君用数员勇将,血染征衣,中创多处,兀自半步不退。君用因之惊骇,三军震动,视之以为今之罗士信。又是多么的威风八面。

他问自己:“你是谁?”他又自己回答:“高延世!”

大凡筑营,根据需要的不同,修建方式也有不同。长时间驻扎的,可修建城营、壕营、栅营,工程较大,耗时较久。行军途中,用来做短暂休息,临时驻扎的营地则比较简单,可以直接利用军中现成的器械,筑成车营、枪营。

高延世、李子繁独挡察罕,有长期坚守的打算。因而筑营侧重防御。车营、枪营肯定不成,城营、壕营建造起来又费时太久,因而选择了栅营。砍木立栅,以绳索系之,上边削尖,可以阻挡敌人步骑。栅栏之外,又散放铁蒺藜,安置拒马,若时间允许,还可以在栅下挖掘壕沟。

高、李部来,带了有一样秘密武器。海东研制的地雷。早些时候,邓舍调任了海东军械提举司的同提举崔玉,将之拔擢为益都军械提举司提举。崔玉渡海而来,随行带有许多的地雷、新造火器等物。邓舍拨与了高延世、赵过不少。

潘贤二指挥着一部分军卒,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安放在立营地点的周遭。秋天,天气干燥,又得防备敌人火攻。又有一部士卒,不辞辛苦地从远处河里取来大桶大桶的水,一为饮用,二来备急防火。

头顶的太阳,渐渐西沉。

起了风。卷动山林树木,叶声如潮,凉意渐深。营寨草草初成,竖立中央的两面大旗迎风招展,夕阳下,赤红色的旗帜,镀上一层微微的闪光。一面旗上写道:“海东定东甲营千户李子繁”,一面旗上写道:“大宋常胜将山东高延世”。

环绕此两面牙旗,又有各百户的令旗,左青右白,前红后黑。复有各十人队的小旗。大小颜色各不相同。

若从远处望来,只见夕阳沉落,青山巍巍,戈矛如林,旗帜缤纷。一点杀气,升腾营地之上。卧在地面的高延世忽然动了一下,抬头往苏白羽处看了看。苏白羽俯身贴地,侧耳细听,再抬起头时,他的面色有点变化:“鞑子来了。”

不但来了,来的还全是骑军。察罕用兵迅捷,掐算时间,他也该来了。数十里地纵马疾驰,也差不多就是半天的功夫。

“李将军!营寨如何?”高延世一跃而起。

李子繁登上首先搭好的望楼,手搭凉棚,极目远望,大声与高延世道:“尘烟滚滚,声势不小,来的鞑子怕不下千人。……,营寨?才刚刚搭建起来个架子。最快,估计也得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完全建好。”

李子繁所部都是步卒,高延世麾下骑军为多。

他戴回兜鍪,捡起马槊,翻身上马,顾盼左右:“营寨未成,强敌来袭。若营寨为敌所破,则我军后退无依。天将入夜,俺料鞑子虽奔袭而来,却必不耐久战。所欲图者,不过以为我军立足未稳,相机劫营而已。至多天黑,其军定退。诸位,俺谁人也?”

“小将军高延世!”

“尔等谁人也?”

“大宋常胜军!”

“上马,备战。”

五百人轰然喝叫,纷纷上马。

这些士卒往日跟从高延世旗下,向来冲锋陷阵惯了的。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士卒。人人胆气皆壮,因此尽管骤有强敌来袭,他们却是并不惊恐。再则,他们刚刚休息了半天,人马皆有力气。士气高昂,闻令而动。

“苏白羽!”

苏白羽年约二十四五,高延世的老乡。惯用长枪,骑射娴熟。他驰马奔出,昂首挺胸:“末将在。”

“与你百人,为俺左翼。不见军令,不许动一步!”

“接令!”

“养由引弓。”

养由引弓的名字有些古怪,其实也是汉人。用的兵器倒与杨万虎一样,是柄大斧。身高体壮,年不及三旬,貌似四十开外。有点老相。他催马奔出,兜转高延世坐骑前,大斧横执鞍上,应道:“末将在。”

“与你百人,为俺右翼。不见军令,也是半步不许行动!”

“接令!”

高延世侧转马头,朝着百步开外的营寨望楼高声大笑,说道:“李将军,且请你壁上观战,看俺怎么五百人大破来敌!”

“破敌在将军,守营在我军。将军只管放心,敌势若强,有俺为援。”潘贤二也登上了望楼,李子繁回答过高延世,牢记着邓舍的吩咐,“逢敌接战,多听潘言”,问他,“潘大人,这样的布置还可以么?”

“高将军部多骑军,修养多时。将军部多步卒,劳苦筑营。骑军接战,步卒守营,正该如此。

“那边有地雷,吾埋下的甚多。敌人若强,高将军不妨可以将之引入雷区。不过,这是咱们的杀手锏,数量又有限,不到万不得已,还是毋要太早暴露为好。将军可以把火铳手提前,列居营外。作为与高将军的接应。”

李子繁一一从之。养由引弓驰马回营,取了高延世的将旗,送给军中旗手,打起来,跟在高延世后边。高延世拨出两百人,分与两翼,自带三百铁骑,皆皂衣黑甲,聚集成阵。

骑军,不是有马便可以成军的。得有马匹,先要训练,训练后,去其弱者,留下壮者,可为战马。战马的速度不一,组建成军,需要选用速度差别不大的。如若有的快,有的慢,不利作战。

高延世虽不得宠于士诚,毛贵对他很看重,故此麾下骑军的战马皆为精挑细选。临战在即,纷纷举首踏蹄,蓄势待发。数百匹战马踏地,混合远远传来的地面震动,高高在望楼之上的李子繁,也觉得站立不稳,仿佛整个的大地都在微微晃动。

元军的身影,出现在了地平线上。黑压压一片,骏马奔腾,卷带起漫天的尘烟。元军从西来,背带斜阳,映照的铠甲光彩明耀。光线上对其有利。然而,风却是从东向西吹,这一点上,又对海东军有利。

高延世揽辔,再度高喝,问道:“俺谁人也?”

数百人举枪而呼:“小将军高延世!”

“尔等谁人也?”

数百人热血沸腾,举枪而呼:“大宋常胜军!”

高延世连点十数人的名字,皆军中骁悍,道:“待鞑子近前,你们随俺先冲。敌阵乱,余众并力急攻!”

56 上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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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家血魂碑》第一本比较全面讲述土家风土人情、独特文化、悠远历史的异域探险小说,大量土语俗语、神话传说,很值得玩味。(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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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朝阳东升,徘徊在尸山血海、狼藉沆瀣的战场之上,雷帖木儿不花不由叹道:“时也?命也?”

辽阳一战,纳哈出的数万元军,回去的只有数千。从今往后,莫说上都还有指望借助其来平衡辽东态势的意图,只怕沈阳自保也难。可以说,雷帖木儿不花火中取栗的如意算盘,还没有得以正式的实施,便已经宣告夭折。

他哭笑不得。

这不能说是他的失算。堂堂数万大军,站着不动任人砍头,也得杀好几天,谁又能想的到,就这么忽然一下子灰飞湮灭了?而起因,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把数千的上都军误认为了海东的援军大部队。

雷帖木儿不花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重复道:“时也?命也?运也!”

他找不来答案,只能把这一切的原因归结到气运上。或许,海东气运正旺,这是真的,没有人可以肯定的知道。然而,很快的,雷帖木儿不花就能发现,上都与沈阳的气运不太好,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几天后,随着雷帖木儿不花到达平壤,一封来自上都的加急军报,也送到了邓舍的面前。

海东与纳哈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得知了:奉元帝之命,屯驻大同的孛罗帖木儿亲率三军,兴师动众,兵发上都,其前锋已经抵达了兴和。

兴和,位处大同与上都之间。距离上都约有五百里,距离大同也约有五百里,同时距离大都也差不多是五百里,正处在大三角的中心。

战略地位较为重要。

战国时期,赵武灵王曾在此地“胡服骑射”。北魏初年,北魏道武帝为防御来自北部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柔然之侵扰,在山西、河北、内蒙古的边境一带设置了六个军镇,兴和附近的柔玄镇是为其一。北魏正光四年,六镇兵民揭竿起义。起义失败后,六镇故地成了一片废墟。

昔日的军事重镇,今日又成了鏖兵的所在。

平壤迎宾馆内,雷帖木儿不花坐立不安,他懊悔不迭。

兴和到上都有五百里,看起来很远,可是漠南的地势基本一马平川,河流也很稀少,基本没有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重地。且兴和一带,皆处于蒙元的势力范围之内,不存在人为的阻拦,如果孛罗帖木儿纵军疾驰的话,用不了十天,就能从兴和杀到上都城下。

上都城中虽然还有一万余的军马,老卒却不多,多半为招募不久的新卒。程思忠勇而少谋,没有雷帖木儿不花的辅佐,就凭他,能不能抵挡的住孛罗帖木儿?答案不言而喻。若无外援,上都的陷落只是早晚的事儿。

想到这里,雷帖木儿不花不觉又有些侥幸。

尽管驰援辽阳的结果大违了他的本意,——纳哈出受到了重创。可不管怎么说,天大的一份人情,他送给邓舍了。计划赶不上变化,时过境迁,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而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现在再也没有甚么平衡辽东的念头,也没了狐假虎威的奢想,不再以纵横、权谋家自居,改行做了说客,连着求见邓舍了两次,一门心思想要说动邓舍,只求他赶快调回精锐,援助上都。

邓舍召集文武群臣,商议此事。

众人意见不一,有赞成支援的,说道:“孛罗帖木儿乃鞑子的悍将。去年的丰州一战,他歼灭关铎部数万。主公的义父也没在此战之中。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可以称之为我海东的生死大敌,与我海东结有生死之仇。今番,他又来取上都,上都若失,则我辽东门户大开。

“因此臣以为,无论于公于私,我军皆当援之。”

有反对的,说道:“臣闻听,孛罗帖木儿在大同,奉鞑子皇帝之旨,设大都督兵农司,兼领其职,下置十道分司,专督屯种,已有一年。所得收成,除输送大都所用,多半留在军中,供其自需。山西富庶之地,其年前之收获必然甚多。

“收获多,则粮足。粮足,则有士气。有士气,则有斗志。兼且他挟年前丰州大胜之余威,怕更加气贯长虹。对比我军,连年征战不休,辽东战局方定,至今南高丽战事未休。以我之疲卒,仓促应战其精锐,臣以为,胜算小而败算大。

“兵法云:将不可因怒兴兵。主公不可不审察之、慎思之。”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同一个问题,不同的角度出发,得出的结论就不一样。邓舍闭着眼睛,斜靠在软榻上坐着,一手支头,一手轻轻敲击着软榻的把手,听着群臣互相激烈地辩论。他不怕他们辩论,相反的,他们辩论的越激烈,他越高兴。

因为,兼听则明。只有他们辩论地激烈了,争论地深入了,敌我的优劣才能被分析的透彻。才有助于他做出正确的决定。

赞成支援的一方,有一人出列驳斥反对者提出的论据。他说道:“孛罗帖木儿有大都督兵农司,我海东亦有屯田军。若以比粮足,而论士气之高低。请问刘大人,大同之粮,岂有我海东之丰?此其一。

“孛罗帖木儿部固然年前丰州获胜,士气甚高。

“但我海东,年余来,先取辽阳,近得王京。主公帅旗指向,连克重镇;我军铁蹄到处,所向披靡。高丽之伪主王祺,今成我阶下之囚;蒙元之国王囊加歹,早成了明日黄花。纳哈出空有北地蒙古十万部落,三战三败,咫尺天涯,不能南下一步。我军虽然久战,士气亦然前所未有的旺盛。此其二。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从未听闻过正该鼓气之时,偏生大步后退。臣也不才,伏唯请主公明断。”

说话这人年约四十,面白须浓,形貌俊朗,原名杨柁,新近改了一个名字,取“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意,唤作杨行健,字自强。他本为辽东汉人,耕读传家,是邓舍新得不久的一个才俊,现任行省检校所检校官一职。

“杨大人此言谬哉!”

他话音才落,反对支援上都的一方,即立刻有人高声反驳道:“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我平壤距离兴和,远近何止千里,距离上都,亦有千里之遥。杨大人通方之士,向有才俊之名,难道没有读过《汉书?韩安国传》么?

“‘今将卷甲轻举,深入长驱,难以为功。’

“兴和至上都沿线的城池多为鞑子占据,我军若纵向鱼贯前行,则有受迎击或腰击之患;横向数道并出,则有被隔绝或抄袭之忧。疾则粮乏,人马走的太快,粮草定然跟不上。徐则后利,人马走的太慢,就会丧失战机。不至千里,人马乏食。

“兵法云:遗人获也。汉武帝不从韩安国之言,故有马邑之败。臣故曰不该援。”

反对这人名叫刘世泽,也是邓舍新得的辽东士子,与适才的那位“刘大人”是兄弟。“刘大人”名叫刘世民,两人都来自盖州,在当地很有名气,号称“辽左地灵,独美二刘”。刘世泽为弟,现任行省架阁库的管勾。刘世民为兄,与杨行健一样,亦然任职检校所,做的检校官。

刘世泽所说的反对意见,后半截悉数引自《汉书?韩安国传》。“遗人获也”的意思,就是说主动送士卒给敌人俘获。

“此为死读书也。《汉书?韩安国传》所述,乃论汉与匈奴的关系。当其时也,匈奴骑兵占据上风。尽管如此,若非因汉军的一个亭尉被俘而向匈奴供出了汉军的全盘伏击计划,导致汉军马邑设伏遭到失败的话,只怕匈奴的单于也难以逃脱。

“况且,此一时,彼一时。今日之局面,实则迥异与彼,与那时的情形截然不同。我军跋涉千里,孛罗帖木儿何尝不是?彼汉之马邑,匈奴为主,汉为客军。今之上都,程思忠为主,我军与孛罗帖木儿皆为客军。此其一也。

“孛罗帖木儿有沿线鞑子所占据的城池可为呼应,我军亦有惠和、武平等地的城池做为后援。假若有不测的军情,则惠和、武平乃至辽东的驻军,随时可为接应。怎么会有受到腰击之患以及隔绝、抄袭的危险呢?此其二也。

“如今,世家宝已退,纳哈出也败,有辽阳做为支撑,用广宁以为中转,我辽左、海东之粮储,一路畅通无阻,更随时可以运往前线。并且,武平等地也有不少的存粮。又怎么会有‘疾则粮乏’的忧患呢?此其三也。

“上都有程思忠的万余人马,孛罗帖木儿长途奔袭,定然难以速胜。程思忠坚守城池的越久,我军越可得利。何来‘徐则后利’之说?真不知刘大人是为何竟出此言!此其四也。

“兵法云:凡战,智也。斗,勇也。今当大敌,正该殚精竭虑,鼓勇向前。刘大人不思效股肱之力,反而未战先言退。臣不知其可也。伏唯请主公明断。”

刘世泽伏地顿首,说道:“臣虽书生,亦可为主公提三尺剑,杀敌阵前。此匹夫之勇也。臣既蒙主公不以臣卑鄙,拔擢田亩之间,荣登行省之堂。身受君禄,沐浴君恩,岂敢不尽忠竭能?兵者,凶器也,动则置生死之地,不可不察。谋国应以老成,岂可因为逞一时之勇气,而致三军入险地?

“直抒己见,不避君怒。此臣之勇也。

“臣闻,兵法云:百里而趋利者,必蹶上将军。况千里耶?南高丽战事未息,即调精锐北上。臣又闻,兵法云: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士卒身强力壮者先到,疲弱者滞后掉队,这种做法只会有十分之一的兵力能够到位。”

刘世民也出列跪倒。兄弟两人叩首不起。

持正反两方意见的,其实不止他们几个。行枢密院的官员争执得更加热烈,只是他们多为粗人,说不出类似的抨击话语,——杨行健“不知其可”四个字,杀伤力很大的。因此,看似反而不如文官儿们吵的厉害。

邓舍睁开了眼睛,从软榻上下来,亲手扶起了刘氏兄弟。

他笑道:“你们双方讲的各有道理。就事论事,何必如此?‘老成谋国’,正该如此。杨大人‘鼓勇向前’,我亦深以为然。”他转望姚好古与洪继勋,他们两个人一直没参与讨论,保持沉默。他问道:“该‘老成谋国’,抑或‘鼓勇向前’,两位先生,是何见解?”

姚好古肃手,请洪继勋先讲。

“杨大人,两位刘大人,包括诸公,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最关键的一点,你们却没看出来。”洪继勋打开折扇,摇了两摇。他白衣飘飘,朝邓舍拱手一揖,请求道:“臣请主公,示辽东地图,与臣等观看。”

邓舍拍了拍手,侍卫们取来地图,悬挂墙上。

洪继勋“啪”的一声,合上折扇,走近图前。他倒提扇柄,指点江山,侃侃而谈地说道:“主公请看,诸公也请看。此为上都,此为兴和,此为辽阳,此为我行省最西边的惠和、武平。请问诸位,上都距离惠和,有多远?”

“不足五百里。”

“再请问诸位,孛罗帖木儿由兴和至上都,只需数日。他若从上都来惠和,又需要几日?”

这个问题好回答,有雷帖木儿不花的现成例子在。从上都到辽阳,雷帖木儿不花总共走了十来天,这还是他为避开沿途有元军驻守的城池,而绕走远路的结果。有人回答道:“五六日内。”

“又再请问诸位。设若我军不援上都,程思忠可守得住么?”

“守不住。”

“又再再请问诸位。设若孛罗帖木儿夺取了上都,以之为跳板,转而进攻惠和。惠和南有世家宝,北临孛罗帖木儿,能守得住么?”

“守不住。……,但是我军可以从广宁、辽阳等地援助之。”

“然也。我军当然可以从广宁、辽阳等地往援。诚如适才刘大人所言,以孛罗帖木儿军势之盛,粮草之丰,士卒之精悍,勇将之如云。我军与之交战,胜算有几?”

“五五之分。”

“然也。是我海东才驱北地纳哈出之狼,又迎来西边孛罗帖木儿之虎。自此,西线不宁,战事不止。是我海东千辛万苦才有的大好局面,不及休养生息,必将再度陷入兵火连绵。而今,北边的纳哈出虽败仍存,又诚如适才刘大人所言,南边的南高丽至今尚且未曾全部平定。他们会不会因此蠢蠢欲动呢?如果会,将奈之何?”

“西线,我大可与之交战,防御边境。北边,我大可趁势急进,彻底剿灭纳哈出。南边,我大可挟持丽王,以令地方,徐徐安稳之。待纳哈出灭,南高丽定,然后卷全辽、海东之力,寻孛罗帖木儿决战。”

洪继勋不置可否,道:“又再再再请问诸位,北边灭掉纳哈出,我辽东就要直接面对漠南、漠北的诸蒙古部落。蒙古,非我族类,视我如仇,北边的战火会因我海东消灭了纳哈出便就此停止么?

“西边战火不止,有如此的强敌虎视眈眈,窥视一侧。我海东又怎有余力、精力来‘徐徐安稳’南高丽?”

“这,……”

洪继勋晒然一笑,转对邓舍,道:“以臣之见,救上都,即保辽东。弃上都,即弃辽东。至于诸公所忧者,不外乎道远、粮草、兵疲。适才杨大人说,可以惠和、武平做后援,以为接应。又说,可以广宁为中转,运辽左之粮储。不知主公以为如何?”

“先生以为呢?”

“臣不以为然。粮秣转运,道远则浪费的多。千里负担馈饷,率十余钟致一石。五百里减半,运一石粮食,道途浪费、用给民夫的消耗,至少就需要数十倍于此。孛罗帖木儿亲提大军,往攻上都,我军要去救援,非三万人不可。

“三万人的军粮,需得多少?我海东去年一年的收获,多半已经用在了南高丽的战事,所剩的粮草委实难以维持数万人的远征。就不说兵疲,只说这一条,就不可行。故此,臣不以为然。”

他既点出了救援上都的重要性,又不支持派军前往。有点儿自相矛盾。

邓舍正准备接下来继续询问。堂外毕千牛进来,禀告雷帖木儿不花又来求见了。邓舍道:“何其急也。”摆了摆手,示意先不要叫他进来。

军议讨论到现在还没有得出结论,放他进来也于事无补。毕千牛待要出去,邓舍又将他叫回,沉吟片刻,道:“告诉他,我正商议军情。请他稍安勿躁,暂且多等片刻。稍后,我即可给他答复。”

毕千牛自应命而出。

“先生言战,又不支持往援。究竟何意?请说分明。”

57 高州

洪继勋却不先说,而是打了一个譬喻。www.65txt.com

他说道:“譬如蛇、鹤相搏。蛇匍匐于地,曲颈昂首,蓄势待发,欲动而不动,似守而如攻。即便如鹤,可以乘风翱翔,看似攻守自如,它也不敢贸然出击。兵法云: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蛇,就是这样的呀。

“今,孛罗帖木儿提精骑,驰骋漠南,左有丰州等处呼应,右有辽西以为策应,后有大都、大同为依,转瞬千里之地,如入无人之境。他,就好比是鹤。我军若要胜之,我军若要救援上都,唯有一策,便是如蛇。”

“如何为之?”

洪继勋转回班次,端起案几上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遥遥点向地图,说出了两个地名:“高州、遮盖山。”

“高州?遮盖山?”

堂上诸臣交头接耳,有疑惑不解的,有若有所思的,有恍然大悟的,有会心一笑的。

高州与遮盖山,即今日的赤峰一带。

赤峰,位处辽阳行省与中书省的交界地带,西北是大兴安岭的南麓,西南由燕山山脉环绕,东南是由喜老图山脉形成的天然屏障,潢河贯其东西,土河纵穿南北。其地三面皆山,两河汇聚成的水系遍布全境,可谓山环水绕,唯有东北一面紧靠辽河平原。

“高州、遮盖山沿线,邻近武平、惠和,本有鞑子探马赤军驻守。年前囊加歹一败,牵连此地,目前的驻军不足三千。其地距离上都约有四百余里,沿途道路通畅,没有山川关隘的阻碍。轻骑驰行,五日可达。

“我军若得此地,则盘蛇之势形矣。”

洪继勋放下茶碗,睥睨群臣,他进一步地解释道:“为什么说得了此地,盘蛇之势就形成了呢?诸位且看:高州遥观上都,横连兴和。孛罗帖木儿若屯军不动,则我亦屯军不动,坐观即可。孛罗帖木儿若敢悍然攻袭上都,则我可横绝而出,抄其后路。如此一来,我军既避开了与他的正面作战,又似守而如攻,后发制人,这不就是如蛇一样的善守善攻了么?

“兴和与上都之间,有一块地方,名叫察罕脑儿。鞑子在此设有宣慰司,是蒙元北部最大的牧场之一。昔日关铎路过,曾攻打、掳走军马甚多,剩下的依然不少。更妙的是,便在去年七月,鞑子皇帝应奇氏之请,将这块地方拨给了资政院,成为了奇氏的私产。

“孛罗帖木儿只要敢动,我军就可以出高州,奔袭察罕脑儿,断绝他的后路。同时,趁机掳掠牧场中的骏马及当地的牧民。察罕脑儿遭到兵火,奇氏必然会给孛罗帖木儿造成压力。我军双管其下,孛罗帖木儿能坚持多久?

“退一万步说,即便我军断绝其后路不成,有高州在手,我军可以抄纳哈出的粮道,难道就不可以抄孛罗帖木儿的粮道么?我军的运粮难,就变成了他的运粮难。此其一。

“我军若长途驰援上都,则我为疲兵。我军若屯驻高州,则孛罗帖木儿远袭上都,他就变为了疲兵。主客之势顿异。此其二。只要打下高州,主动权便处在了我们的掌控之中。我军还不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了么?

“以上两条是近利,打下了高州,最主要的是对我海东有远利及中利。”洪继勋整了整衣冠,朝邓舍拜倒,道,“臣筹思已久,本待南高丽平定,再向主公提出此议。既然适逢上都求援,也不妨将此议提前。”

邓舍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听他往下分析。

“前辽时,辽之上京与中京均在高州、遮盖山附近。这一带地方有‘千里松林’的美誉,其境内、周围草木茂密、山野葱茏,良田万顷,土地肥沃。不但有重要的战略价值,也有极大的经济意义。此远利之一也。

“由高州向南,有两条大道可直通大都。打下高州,借助其周围山势的环绕,筑造壁垒,建筑工事,可以助我海东夺取眼下的战场主动权为轻。等到战事稍微平定,还可以在高州的基础上,便在高州与遮盖山之间,筑土成墙,打造新城,助我海东夺取将来的战场主动权为重。

“臣敢断言,只要高州一下,新城一成,漠南、腹里与我海东的攻守之势,必然就会改变。我海东就占据了上风。

“且由高州向南,又有三条大道通往辽东各地。

“其中一条,经辽阳、连山直达双城。有现成的道路、驿站,我海东只需要稍加修葺,便可投入使用。辽阳,是我海东的省治,双城,更为我海东兴起的基础。三地连成一线,加上辽阳通往辽左、辽阳通往平壤的辐射道路,可谓以点引线,以线牵面,可攻可守。

“如何说可攻可守?我军得了高州,日后若无战事,有高州屏障在前,譬如盾,可守。若有战事,倾两省之力,汇聚一点,有高州冲击在前,譬如矛,可攻。这就叫做可攻可守。辽东、海东,整个的也就会由此而浑然一体,进退自如了。此其远利之二也。

“由远利之二可见,高州、遮盖山一带,实为我辽东之门户。打下了高州,就等于守住了我辽东的门户,同时也就等于打开了腹里的门户,也等于打开了漠南的门户。高州的东北面接连平原,上都有事,我军数日可到;上都无事,我军也一样数日可到。此其中利之一。”

堂上的皆为行省重臣,洪继勋赤裸裸不掩饰对上都的觊觎之心。什么是“上都无事,一样数日可到”?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打下了高州,上都就处在了辽东的势力范围之内,随时能够染指。

包括杨行健、刘世民等人,没有一个人因他的觊觎而感到惊奇。因为在场的诸臣人人心知肚明,上都的地位很重要。就冲它的政治意义,也不能任其长久地处在掌握之外。

只是不知,如果这番话叫候在堂外的雷帖木儿不花听见了,他会生何感想?还会不会这么急迫地求海东援助?也许,即便他听见了,也无可奈何。这就是小势力在乱世之中的无奈。早早晚晚,他们不是被元军消灭,便是被辽东吞并。形势比人强。

“打下了高州,我军就可以不必再忧虑塞上、漠南、腹里的鞑子,能够集中全力平定南高丽。攘外必先安内,内部既安,接着便可攘外。是先定纳哈出,抑或先灭世家宝,到时候,自可视时局的变化再做出决定。此其中利之二。”

“好,好,好!”

邓舍霍然起身,连道了三声好,他疾步走到地图前,找到高州与遮盖山的位置,点了两点,细细观看多时,转过头来,问道:“洪先生的高论,着实振聋发聩。诸位以为如何?……,姚先生,你以为如何?”

姚好古自甘不如。洪继勋把救援上都、攻占高州的重要性说的淋漓尽致,他没有太多可补充的地方。

他道:“洪大人崇论宏议,实在巧发奇中,别出心裁,令人不由拍案叫绝。臣深表赞同。且附洪大人的骥尾,臣有两点小小的见识,说出来,请主公参酌,请诸公议论。”

他非常的谦虚,向邓舍行个礼,冲众人抱抱拳,这才继续往下说道:“臣以为,上都当援。除了洪大人及诸公讲过的理由外,还有一个理由。雷帖木儿不花千里驰援,来救我辽阳。不管他的出发点是什么,情谊做出来了,且上都与我结有盟约。如今上都有事,我海东若坐视不救,奈天下英雄何?不救上都,是为无信。

“程思忠部与我海东,本来源出一脉。军中老卒,彼此多有相识。尤其关平章的旧部,辽阳的降军,比如许人、李靖诸将,更与他们多有朋友乡党。不去救他,奈军中老卒何?他们会怎么想呢?此为不仁。

“上都军与主公,虽然现在彼此互不相属,毕竟同殿称臣,不去救他,奈安丰朝廷、山东行省何?他们又会怎么想呢?是为不忠、不义。综上所述,哪怕需要付出的代价再大,上都是一定要去救援的。我海东绝不能落下不忠、不义、不仁、无信的恶名。”

安丰朝廷会怎么想倒也罢了,山东的看法至关重要。军中老卒的议论更加重要。宣示天下海东有信,讲诚信,让别人一提起来,翘大拇指,发自肺腑地称赞,夸奖海东说到做到,使人觉得诚实可靠,这一点最为重要。

邓舍喟然叹道:“知我者,姚先生也。”

洪继勋虽与姚好古的判断相同,都认为必须救援上都,不可置之不理。但是,洪继勋的出发点以功利为主,姚好古的出发点则较为侧重名声。他两人的性格不同,产生这种认识上的区别也是必然的。

姚好古逊让两句,接着说道:“救援上都既然是必须的,那么怎么救援?臣非常赞同洪大人的建议,应该舍上都、取高州。此为敲山震虎之计。

“正如洪大人所言,高州、遮盖山挨近武平、惠和,驻军不过数千。我军如果决议攻打高州的话,根本不需要太多的人马。但只辽东现有的军队就已经足够了。

“关世容围剿潘诚成功,得潘诚部降军近两万人。其中久经沙场、能征善战的老卒有一万余人。日前,主公已经传令,命陈虎、关世容负责将之整编。受潘诚裹挟的壮丁悉数放还归乡。老卒里淘汰弱者,发往屯田;留取菁华,重新建军。以二者存一的标准,可得五千人。

“加上雷帖木儿不花的五千人,并及闾阳等地的驻军合计近万人,辽左等地的屯田军万余,关键时刻都可以用的上。有此三万多的兵力,不需调南高丽的精锐北上,攻克高州,便早已绰绰有余了。

“洪大人的建议,可谓照顾到了方方面面,已经非常完善了。不过,臣还有一个提议。早些时日,臣奉主公之命,与上都程思忠及蔚州的杨诚联络。上都自不必待说。那蔚州的杨诚,臣也已经和他联络上了。

“蔚州,在大都与大同之间,处在兴和之后。尽管杨诚的势力不算太大,并且他才得蔚州没多久,但是,到底算钉在孛罗帖木儿后路上的一个钉子。我军打高州的同时,是否可以派个信使对他晓以利害,从而促使他出军,也能助我海东一臂之力,缓解我军稍许的压力?

“臣的两点小小见识,便是如此。是否得当,能否施行,还请主公决断。”

群臣悦服。

邓舍大喜,道:“是否得当?我看很得当。能否施行?我看能施行。请我决断?诸公若无异议,便按两位先生之策,就此定下。如何?”

群臣自然再没有半分异议,一致通过。

“请雷元帅进来罢。”

雷帖木儿不花进来,伏地叩首,行过大礼。

邓舍殷勤让座,将群臣商议的意见转告他知。雷帖木儿不花一听,当即明白,邓舍的整套救援方案,名义上是救上都,实则为海东打算。既得了名,又得了利,真是名利两全。他的计划若能得到的顺利实施,即便击退了孛罗帖木儿,恐怕上都也难以再逃出他的控制了。

最可恶的是,他居然提出用雷帖木儿不花的五千人马做为前锋,以为攻打高州等地的先驱。这不明明就是让雷帖木儿不花自己给自己挖坑往下跳的么?可他还能怎么办呢?还是那句话:形势比人强。雷帖木儿不花空有“智囊”之誉,机关算计,挡不住邓舍的势力强横。

当然了,他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他完全可以拒绝邓舍的要求,独自引军回去,更甚而,他可以说动程思忠投降元军。但是这可能么?更不可能。邓舍对上都再有觊觎,他毕竟是自己人。雷帖木儿不花也许说不出民族大义之类的慷慨激昂话语,但是邓舍与孛罗帖木儿两方谁远谁近,他还是清清楚楚、是非分明的。

宁与族人,不与鞑虏。

况且,他从辽阳一路来到平壤,沿途所见,到处一片蒸蒸日上的景象,与昔日关铎在辽阳的时候截然不同。较之上都,两者的相差更不可以道里计。

他这个人,是很有些雄心壮志,想要做出番事业的,目睹如此景象,又见海东文武济济,很有一番新兴的气象,不由地就收起了最初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心思,改而想道:“良禽择木而栖。既然不能自保,眼见上都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或许,投靠海东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情愿,干脆地接受了邓舍的方案。

——

1,攘外必先安内。

宋初,赵普给宋太宗上的折子中说: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2,赤峰。

赤峰的面积很大,是仅次呼伦贝尔市的世界第二大城市。占地面积九万多平方公里,相当韩国的国土面积。呼伦贝尔市的总面积有二十六万多平方公里,相当山东与江苏两省的总和。

58 刘杨

“攻打高州,意义重大。www.65txt.com我欲亲自带军前往,诸位以为如何?”

邓舍很久没有上过沙场,终于忍耐不住。洪继勋把高州的重要性剖析的明明白白,能否成功地占据它不仅关系到救援上都的成败,更关系到辽东日后的发展。

邓舍能从一个百夫长坐到两省长官,虽有时势的成分在内,大多却也都是一步步脚踏实地走过来的,事必躬亲早养成了习惯。尽管随着地盘的扩张,他渐渐地已经无法做到事必躬亲,学会了适当地放权给臣子们,但是如此大事,假之于诸将之手,他委实不能放心。

上阵杀敌也是一种乐趣。

与敌人勾心斗角,斗智斗勇。准确地判断出敌人的意图,给以巧妙的还击。诱使敌人一步步上了自己的圈套,围剿之、歼灭之。俘获敌人的主将,使其匍匐脚下。拔掉敌人的军旗,缴获为战利品。夺走敌人的土地、得到归降的军民。这样的成就感,言语无法形容。

尤其在敌人又是异族、本民族在他们的统治下已经忍辱偷生许多年的时候,在战场上取得胜利,蹂躏昔日的强者,重现大汉的荣光,翻身做主人,更能叫人有一种自然而生的自豪感与扬眉吐气的骄傲。

当这种自豪与骄傲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人就会产生一种责任感。

责任感不是与生就来的。有基础,谈理想是值得尊敬的。没有基础,谈理想是令人发笑的。有了实力讲责任令人敬仰;没有实力去讲责任,只能是空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为什么需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呢?因为降大任,也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邓舍如今的心态,就正在逐渐地向这个方向改变。

他在军中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在海东更是形同诸侯。他可以听从别人的意见,但凡是他做出的决定,没有人可以阻止。

洪继勋不发一言,只是请求随他一起上阵。

姚好古老成持重,明知不会起甚么作用,依然尽力劝解道:“主公贵为海东之主,千金之躯。当避免涉足险地。兵者,凶事也。且将来的高州一战,若无变局,我军已然稳操胜券,主公何必亲力亲为?择一大将统军,厮杀在前,主公运筹帷幄,调度在后。事若有急,也可权变。岂不是会更好一点么?”

“文华国、陈虎、赵过、关世容、张歹儿诸将,或领兵在外,或坐镇一方。此次攻打高州,事关重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非我亲去不可。”邓舍亲自前往,还有一个好处,——能够显出他对上都的重视。为了援救盟友,连主帅都亲自上阵。这话要传出去,对名声大有好处。

“而今,辽阳战事才息,士卒们需要抚恤、犒劳、赏赐,辽阳城被毁坏的部分,需要修葺。南高丽方面,主公虽已定下挟丽王以令地方的策略,具体的实施还没有正式开展。倭人那里,刘杨近日才又传信来,说长野四郎等大破南高丽水师,声势益张,越发骄纵,问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千头万绪,都需得主公统调。主公若轻离平壤,各项工作势必陷入停顿,该如何是好?”

“辽阳方面,我已命陈虎全权负责办理。南高丽方面,与丽王签署盟约以及总统府与总理府的设立,种种细节可交给你来办理。”

邓舍应洪继勋之请带他去前线,把处理南高丽的事儿交给与高丽没什么关系的姚好古,并非他的突发奇想。即便前线没战事,他也早已决定要把此事交给姚好古来办理了,这也可以说是一点小小的权术运用。

上次的整顿海东吏治,便是洪继勋主要负责的。这一次整顿南高丽,新增两个衙门,不可能一个总统文华国,总理河光秀两个人就够了,势必要充实许多的官员。主官可由邓舍亲点,辅官并及吏员怎么办?几十个人,邓舍总不能一个个地去挑选,人的精力有限,只能由几个负责人讨论好了、选择报上来,然后圈点,批准或者否定。

他们报上来的人选,如果得到通过,必然会对他们感恩戴德。所以,不能把所有的事儿,全交给一个人办。平衡,是上位者控制属下的不二良策。分给不同的人去办,既平衡了,也让他们也都参与权力了,照顾到了他们各自的利益。

有恒产乃有恒心,有利益乃有凝聚。

“这是我的海东”,与在“这是我的海东”之基础上,表示“这是我们的海东”,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

姚好古不熟悉高丽的情况,所以得给他配一个熟悉高丽情况的。邓舍道:“左右司员外郎罗李郎,是为双城土著,对高丽的情况较为了解。可为你的副手。具体的操作,你们可依定好的框架,磋商进行即可。”

吴鹤年忙着交接,前几天他就走了。罗官奴想念父母,不舍得他们,邓舍特别开恩,允许罗李郎夫妇可以多停留几天,刚好没走。

姚好古无奈接命。

“至于倭人,……。”邓舍从堂上走下来,按剑踱步,视线投注门外。堂外碧空万里,一览无云。三月春风,满院花开。鸟语花香中,他若有所思地慢慢说道:“在给刘杨的回信上,我已经吩咐他该怎么办了。”

暖风做的司花手,遍与人间作好春。

高丽的南海岸,风暖宜人。刘杨站在岛边的一处高地上,放目远望,碧海蓝天。一波波的潮水,还而复来的拍打着他脚下的礁石,发出啪啪的声响,连绵不断。海鸟穿越风浪,洁白的海浪,一朵朵绽放如花。

“当年,我听说大将军在双城边,初建造船千户所,择地海湾之时,曾经发过感叹:千年已降,沧海桑田,不变者,唯有此礁石也。上个月,我军与南高丽水军交战,有一艘船是洪彦博出使平壤时坐过的,又听说他在出使过回王京的路上,也曾经发过类似的感叹。

“一般感叹,两样情怀。世事的阴阳造化,莫过于此。”

刘杨沉默了半晌,忽然大发感慨。他是个粗人,猛地文绉绉说话,引得亲兵们很不适应,面面相觑。

他身边一人,名叫陈良的,是邓舍派过来的信使,略识些文字,懂些诗词,笑道:“好,说的真好。面对一样的礁石,主公看到的是时不我待;洪彦博看到的却是日薄西山。料不到刘将军不仅勇猛善战,还情怀细腻,出口成章。‘一般感叹,两样情怀。’分明化自易安居士的一处相思,两处闲愁。刘将军真是文武双全。”

刘杨憨厚一笑,道:“俺虽不识得几个字,却也说过书,会几首诗词的。”他老老实实,说的很坦诚。

陈良来前,听邓舍仔细介绍过刘杨,熟知他的以往经历。此时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大奇,忍不住问道:“刘将军从军前,不是做买卖出身,当过矿工,做过牢头的么?几时学会过说书的手艺?”

“不瞒先生,说书是本将家传的祖业。因俺嫌它没甚出息,少时又疲赖,不肯好好认字,所以寻了门路,才改行做了牢头。做牢头没多久,犯了过失,受上官发配去开矿。耐不住开矿的苦日子,铤而走险落草为寇,做起了没本钱买卖。

“后来,我大宋王师北伐,经过俺在的山头,索性即随着许人许将军,投了军。因会些水性,大将军又把俺从步卒,拨入了水军。”

“噢,……。”陈良恍然大悟,赞道,“人不可貌相,刘将军的阅历实在丰富。”

刘杨的阅历何止丰富,他是干一行爱一行。凡所他从事过的职业,无不精通。

做过牢头,他就精擅刑讯逼供,之前与佛家奴一战,他奉命拷打佛家奴的信使,得出重要情报,立过功劳。

当过矿工,他就通晓挖矿之术,更早之前盖州一战,要非有他挖下的地道,邓舍获胜不会那么迅捷。

做过没本钱买卖,他便无师自通,会了搏击杀人,不但会步战,更擅长骑战。他人胖大,骑着匹瘦马,冲锋战场,不落人后。历经多次战斗,屡屡显露名声。

他家挨近河边,从小熟悉水性,不止在江河之中,如今放在海里,依旧好汉一条。他祖传说书,不认识几个字,靠记忆死记硬背,居然能将几大套书背的滚瓜烂熟,并且对书中引用的诗词歌赋可以做到灵活运用。

做人能到这一步,了不起。

陈良翘起大拇指,一个劲儿地赞不绝口。刘杨不过分谦让,也没显得因此而自矜,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似的。他说道:“这算得甚么?先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是了不起的。”

陈良本福建人。因为地理关系的缘故,邓舍麾下现在多为北人,他是寥寥无几的几个南人之一。

要说文采风流,自宋南渡以来,天下十分,南方至少独占七成。设论民丰富庶,福建、浙东一带,更是富甲中国,海上贸易极为繁盛。陈良出身小吏的家庭,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从小习海事。

他眼见天下大乱。远的不说,只说福建行省,既有泉州波斯人之乱的愈演愈烈,又有忠于元朝的福建行省参政陈友定与天完的陈友谅,以及朱元璋、方国珍、张士诚等日日攻伐不休。他再接着子从父业,继续去当小吏,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与其朝不保夕,何如逍遥自在?因此之下,陈良索性寻了个大海商,当了一个管事。年前,邓舍与方国珍、张士诚签下了通商协议,来往海商甚多,陈良的东家便为其中之一。

海东目前管海道贸易的是陈哲,——原军中商队的头目。他与陈良一番交谈,发现此人见识甚广,最重要的,他熟悉海事,当即推荐给了邓舍。邓舍求贤若渴,正缺乏熟悉海事的人才,真如瞌睡了送来个枕头,殷勤挽留,打动了陈良,就此留下,暂在邓舍幕府作了一个幕僚。

经过一段的试用,邓舍发现他做事沉着稳重,不乏冲劲。这大约与他常年从事海上贸易有关。可堪大用。故此,与刘杨的来往信件,便悉数交由他来接送传达。

陈良与刘杨迎风对海,谈谈笑笑。

说不多时。远远的奔过来一个亲兵,与刘杨附耳两句。刘杨甩了甩衣袖,道:“长野君、次郎君等人,都已经来了,正候在帅府。主公吩咐要好生招待他们。先生,咱们这便去罢?若是到的晚了,怕显不出诚意。”

陈良含笑点头,两人并肩而下。

走到半截腰,陈良忽然说了一句:“主公之策,你觉得行么?”

刘杨走路向来目不斜视。他正襟危行,边走边答道:“主公怀柔,从来仁至义尽。”

他二人穿的都是便服,下的高地,与随行的亲兵们纷纷翻身上马,快马一鞭,奔行甚速。很快,到了岛屿的中心。这座岛屿不大,是水军元帅府临时的停驻地,征用了原来岛上居民的房子,以为帅府。

邓舍与倭人盟约,待获胜后,全罗道及耽罗等岛归倭人。

长野四郎自得了松浦党本部的支援以来,几次大破高丽水军,已经在南部海域稳占了优势。他有些等不及,连续多次请邓舍实践承诺,发王京之兵,即刻展开对全罗道的攻势。同时,他也已经开始派遣部属,攻略全罗道,连着克了好几座县城了。来自壹歧、肥前等岛的倭人步卒,源源不断地涌上了南高丽的陆地。

刘杨虽极力约束,但是长野四郎骄纵忘形,逐渐不肯服从他的命令了。简单一句话:南高丽海域的局势,将近失控状态。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邓舍同意了长野四郎的要求,吩咐刘杨好好与之协商。今日,刘杨请长野四郎、藤次郎等人前来,为的便是此事。

除了他们两人,其它各小股的倭寇头目,大约十来人,也都一起来了。长野四郎与藤次郎,各带了五艘战舰,其它的倭寇头目或者自带战舰,或者乘坐他两人之船,大大小小的舰艇计有十三四艘。

岛屿太小,可供停泊的港口不多,船只悉数停靠一处。

高高的桅杆,林立的云帆。云集港口。即使在岛屿中心,也能遥遥看见。刘杨往港口看了眼,稍微停了下,不急不躁地把缰绳交给随从,跳下马来,留了众亲兵候在外边,只与陈良两人,缓步进入大堂。

“长野君,……,次郎君。众位将军。”

刘杨面面俱到,与堂上众人一一行礼、问好,他看了一圈,微微疑惑,问道:“次郎君,怎么不见你的弟弟藤光秀?咦,菊三郎也没来。”

藤次郎道:“光秀与三郎,前几天去了耽罗岛,勘查地形,为以后的进攻做准备,尚且没有回来。因此不曾来。”

“噢!耽罗岛?……,是得好好勘查。岛上鞑子的守将宗氏,据闻很是骁悍,又有水军。尽管不多,还是不可大意。小心些,也是对的。长野君,你的弟弟也没有来?上次俺与五郎拼酒大败,本还想着今日要寻他报仇哩。”

五郎,就是长野四郎的弟弟。长野四郎哈哈一笑,道:“俺这个弟弟,别的能耐没有,要比酒量,不是俺吹牛,十个你刘将军也不是对手!哈哈。”

刘杨连连称是,朴实的脸上露出钦服的神色。

“他却不是没来,现在港口船上呢。俺今次带来的船只有些多,水卒、步卒也多,海上男儿多脾气暴烈,没个守着不行。所以,就没带他进来。刘将军要想找他拼酒,事情商议完了,再叫他来不迟。”

“也是,也是。”

刘杨站的位置离堂门口不远,背对阳光,面向众人。温暖、清澈的阳光射进来,映照众人脸上,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加上长野四郎、腾次郎,总共十三个倭寇头目,有些头目带的有亲随,又有二十来人。堂外,另有他们带来的亲兵侍卫百数十人。

刘杨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转到堂上的案几家具。红木的座椅,沐浴在阳光中,懒洋洋的,温和而又安适。案几上摆放的茶碗,有的喝了点,有的没有动。掀开的茶盖放在一边,暖暖的茶水袅袅生烟。

飞过的海鸟鸣叫了声,清脆悦耳。

刘杨恍如梦中惊醒似的,自嘲一笑,道:“天一热,就困。众位快快请坐。……,这茶还不错吧?我家主公专派人送来的,特意用来今日招待诸位将军。……,这一位陈良陈先生,是主公的使者,诸位将军有何想法,可尽管对他讲来。咱们细细商议。陈先生,要不你先说两句?”

众人落座。

长野四郎道:“俺等的想法,早给你家主公说过。你家主公要有心无力,派不出兵马的话,俺们也并非不能体谅。全罗诸道,俺等自取便是。事情明摆着的,这还有什么值得商议的?陈秀才,你说是么?”

陈良点了点头,道:“不错。”

藤次郎闻声而起,一脚踢飞面前的案几,抽出短刀,揉身扑上。长野四郎没反应过来,连中三刀。堂中二三十个倭人,紧随着有十来他这一派系的人亦腾身而起,分别扑向不同的目标。一时间,偷袭方的短刃接二连三插入受袭方的体内,“噗、噗、噗”的声响不绝于耳。

长野四郎大叫一声:“你!尔等,……,鼠辈敢尔!”

他力气很大,挣扎着要反抗,藤次郎勉强按住,又戳了两刀。

长野四郎痛呼惨叫。

刘杨充耳不闻,跨步上前,拽住他的发髻,陈良从旁协助,按住他的手脚。三人使力,长野四郎动弹不得。刘杨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摸出一柄短刀,沿着他的脖子,狠狠划下,转了一圈,割下了他的头颅。

他一死,他那一派系的倭寇头目们顿时没了斗志。识趣的,跪地投降;顽抗的,尽数杀死。

又有几个两边派系都不属于的,骤见此变,不觉骇怕惊惧,面如土色,双股战栗,几乎吓的魂不附体。刘杨提了长野四郎的首级,半个身子被血水浸染。他抹了一把脸,转过头来,温声向那几人说道:“奉大将军命,诛长野四郎。与你们无关,不必害怕。”

仁至义尽,既然不能控制,只好图穷匕见。

堂外,刘杨的亲兵队长执着血淋淋一柄长刀,奔了进来,大声禀道:“报将军,有陈先生带来的一百精卒协助,长野四郎诸倭寇所带之亲兵,已然尽数伏诛。”

又一阵奔跑声,在藤次郎的口中去了耽罗岛的菊三郎,满身血污奔了进来,大声禀道:“报将军,有陈先生带来的四百军卒协助,长野四郎诸倭寇船上所带之人马,已然悉数伏诛。其船只,尽入我军控制。”

藤光秀丢下短刀,狠狠踹了长野四郎的尸体一脚,出了多年来的一口恶气。

他抱拳大声禀道:“报将军,舍弟藤次郎并及平壤水军各部,数日前便已经悄然埋伏在了长野四郎主力所在之港口。预定今夜伏袭,末将请长野四郎并起党羽之首级,即赶去参战。敌明我暗,兼且彼群龙无首,只要出示他们的首级其部属观看,此战必胜。”

刘杨颔首,递了首级给他。藤次郎又割下其它几个死掉倭寇头目的脑袋,脱去袍子,随便卷在一起,往肩膀上一搭,大步地去了。

“陈先生辛苦,手上染了血迹。来人,备清水,请陈先生洗手。”刘杨憨厚一笑,“长野四郎一死,壹歧岛的松浦党必然来犯,以及长野四郎已经占据的全罗道上多个县城里的倭卒,该如何应对,还得与诸位将军商议,……,众位请坐。

“对了,主公送来的这些好茶,味道还不错吧?喜欢了多喝点,临走了带些。主公的一片心意,不可浪费,望诸位好生体察。且请,且请……。”

他憨厚淳朴的话语,娓娓传入春风之中,飘荡远去。

春风徐徐,掠过高处。碧波万顷,小岛如螺。

——

1,陈友定。

一名有定,字安国。福州福清县人,他祖父时,迁至清流明溪。

“世农业,为人沈勇,喜游侠,乡人畏服之。”

“幼孤,佣于橘州富室罗氏。虽病头疮,其状魁岸,有志略。即采樵为戏,辄设队伍。罗翁奇之,将以为婿。其妻不悦,呼为‘疮头郎。’因失鹅而奔宿于邻舍王氏之门,其家梦虎踞门,得友定,大异之,乞于罗翁,妻以女。俾习商贩,辄折其赀,大困,充明溪驿卒。”

他由驿卒起,接连以战功升任明溪寨巡检、清流县主簿、县尹、延平路总管等官职。

1359年11月,“陈友谅兵陷杉关,友定力战,友谅兵乃退”。陈友谅派去打杉关的将领即为邓克明,陈友定击败了他,并“获其将邓益”,立下了大功。“元拜友定行省参政。”

明朝的解缙评价说:元末诸雄,独陈友定始终尽节为无愧。

他的儿子名叫陈宗海,“工骑射,亦喜礼文士”。

朱元璋征伐福建时,汤和奉命招降,“友定力拒之,曰:‘吾为元守土官,可以土地易富贵耶!’”陈宗海劝说他,不妨投降,“以存宗祧”,“叩谏不听,遣出守将乐”。他磕着头请求陈友定,为了保全血脉,不如且降,陈友定不听,把他派出去守将乐。

陈宗海说:“父亲要做忠臣,儿子不能做义士么?”

明军破城,擒获了陈友定,“械系送京师”。陈宗海闻讯,“自将乐来归,遂并执之。”

“友定至京师,帝将释之,授以原官,曰:‘不降,伏‘铜马’(古炮烙刑也)。’友定对曰:‘事败身亡,惟有死耳,尚何言!’友定伏之,并其子诛之,命瘗其尸。”

父子二人,虽然出身很低,而且效忠的是元朝,但是视死如归,一个不以土地易富贵,一个主动从父而死,相比反复再三的狡诈之徒,值得尊敬。

只可惜,他们虽然尽忠,却是尽错了忠,没有明白民族大义之所在。自以为尽忠报国,实则认贼作父,助纣为虐。当然,这或许也是因为受到了时代局限性的限制,毕竟在当时虽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到底没有现代民族观念的形成。

可恨,又叫人惋惜。

陈友定是从明溪开始起家的,宋末,文天祥路过明溪,留下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写道:“百万貔貅扫犬羊,家山万里受封疆。男儿若不平妖虏,惭愧明溪圣七娘。”

59 盟约

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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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杨云淡风轻地一举灭掉长野四郎等人。他憨厚朴实的笑容,如今再落入众倭人的眼里,观感自然大不相同。众人不寒而栗。“心狠手辣”,“笑面虎”,“口蜜腹剑”。一个个的形容词,不约而同地浮现在他们的脑中。

在一滩滩的血水与一具具无头的尸体之间,刘杨端起茶碗,殷勤劝客。

针对壹歧岛上松浦党本部可能会做出的反应,他慢条斯理地提出了几个解决的办法。众人陪着笑,没有一个敢反对的。即便偶尔有稍微犹豫一下的,被刘杨的目光一扫过,也立刻痛快答应。半刻钟的功夫,全票通过。

解决的办法很简单,有三条。

首先,为更好地提高己军之战斗力,需进一步地提高军队之凝聚力。奉邓舍之命,对现有之战船,不分派系,不论海东抑或倭人,立即开始统一之整编。整编未完成前,各部的头目不许离开。

这项工作,由刘杨亲自负责。

又分三步走。第一步,陈良带来了许多的空白告身,凡愿意主动接受整编的,当场给以任命。藤次郎升任水军翼元帅,藤光秀、菊三郎皆为万户。在平定长野四郎“叛乱”中,立有功劳的几个倭人头目,亦分别给以万户、千户、副千户等的官职。

中间派系的倭人头目,视其实力的大小,或任之为千户,或任之为百户。原长野四郎派系之倭人头目,凡投降者,统统既往不咎,亦按照其实力之大小,给以不同的任命。原则上,他们的旧部依然交由他们本人统带。

第二步,刘杨向各部倭寇的头目要来了代表其本人的印信,并通过印信及他们的书面命令,召集各部倭寇的中层头目即刻赶来此岛。目的有二,一则告之他们长野四郎欲作乱而未遂,二则,同时也给他们以告身任命。

第三步,仿平壤水军之编制,成立倭人新附水军翼元帅府,下设三个万户府,每万户府下又设三个千户所。每千户所分别拨给船只三十到五十艘不等。编造正式的船只、水卒花名册,送交行枢密院备案。

历经多次海战,倭人虽然胜多负少,损失却也不小。目前还有大小船只总计六百四十余艘,水卒、水手五千四百余人。每个千户所有船三十到五十艘,整个的倭人新附水军翼元帅府,加在一起,所辖船只四百艘上下,剩余的二百四十艘左右,交给平壤水军。

交给平壤水军的船,包括了大部分的大、中型战舰。原本长野四郎一系的舰艇,大船及大部分的中型战舰归平壤水军,小船及少部分的中型战舰,给腾次郎等有功众人,以为奖赏。

这样一来,海东的水军就得到了极大的扩充。一个平壤水军翼元帅府,一个倭人新附水军翼元帅府。

除此之外,缴获得来的丽军船只,连带投降、俘虏的丽军水卒,依照处理长野四郎一系船只的例子,八成的大、中战舰收归行枢密院,余下的做为赏赐,分给众倭人。收归行枢密院的部分有近百艘,成立江华水军翼元帅府。

杂七杂八,三个翼元帅府,有船近九百艘,水卒、水手近万人。看起来很多,其实从水卒、水手与船只的数目比例上就可以看的出来,水军下辖的船只里,大部分都是小船。真正的艨艟斗舰并不多。

养一艘船,耗资很大。

只平常的港口维护、船只的日常保养、水卒与水手的粮饷开支就是一个不小的投入,很重的负担。因而,邓舍就根本没有打算养这么多的船。尤其是小船。这是南高丽水军不行,小船才可以在海战上起一些作用。真要放在中国的战场上,这几百艘的小船完全就是炮灰。

就不说别的,单单台州方国珍,他仅以区区的三郡之地,就拥有巨舰千艘,水卒八万。完全没的比。

故此,邓舍打算等一段时间,待将倭人水军彻底消化之后,接下来会继续整编的下一步,——裁军。即:淘汰无用的小船,去其臃肿,选其精锐,大范围地打破旧有之编制,重新编练成军。自然,这是后话了,现在不能急。需得慢慢来。

三个翼元帅府,江华水军之翼元帅由腾次郎担任,倭人新附水军之翼元帅由刘杨担任,平壤水军之翼元帅由邓舍兼任。菊三郎与藤光秀两个人,连同其本部,一个拨入了江华水军,一个拨入了平壤水军。

陈良因立下了大功,亦拨入平壤水军,任镇抚一职。

这是整编的整个过程。

在完成整编的同时,为对付松浦党本部,其次,确立应战的策略。简而言之十六个字:“舍弃南岸,牢守江华;防御为主,进攻为辅”。

高丽南部的全罗等道,目前还没有投降邓舍,大部分地区依然处在高丽人的控制下,与海东没有关系。海东的防御重点在江华岛。必须保证江华岛、王京一带海域的安全,绝不能落入倭人的手里。

如果倭人不来报复海东,反而去趁机攻略高丽南部怎么办?

南高丽水军元气大伤,肯定挡不住他们的攻势。从长远考虑,也不能坐山观虎斗、置之不理,适当地要做出一些主动的进攻,甚至协助南高丽水军也可以。全罗等道,也绝不能落入倭人的手里。

至于长野四郎已经在全罗道上建立的据点,暂时可以不作理会。

这十六个字的战术方针,就牵涉到了三个翼元帅府的驻防地点问题。倭人新附水军翼元帅府,调往辽西,驻防金州、复州。江华水军翼元帅府,顾名思义,并平壤水军翼元帅府的一部,共同驻防江华岛。平壤水军翼元帅府,驻防平壤,并分出一部驻防双城。

同时,并在辽西、双城、江华岛沿岸加强步卒的防御能力。海战若失利,可由步卒做第二道防线。

再次,平壤与江浙有通商,海上商道不可不防。海东没有足够的实力,去确保整条商道的安全。可以派遣使者,往去台州、浙西,请方国珍、张士诚帮忙。这牵涉到他们本身的利益,只要走通了关系,料来难度不大。

不能纯粹的被动防御。再再次,由腾次郎等人出面,联络对马岛的大名宗氏,试试看能否分化倭人,争取得到宗氏的帮助,以对抗松浦党。

腾次郎在这次的事变中,得到了很大的好处。不但消灭了长野四郎,出了心头一口恶气,同时得到了不少原属长野四郎的舰艇,扩充了实力,又升任江华岛水军翼元帅,近百搜的高丽降船如今也暂归他指挥。而且邓舍原先答应给他的耽罗等岛屿,依然给他。

他与长野四郎不同。

长野四郎后边有松浦党本部的支持,带有一些的倭国官方背景;他却没有什么后台,纯天然的倭寇。相比之下,他远不及长野四郎危险。

邓舍不怕属下有野心,用人之际,唯才是举。但是属下的野心,必须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腾次郎的野心,就属于可控制的范围,他想要的东西,邓舍都有,并且可以给他。长野四郎的野心,则便属于不可控制的范围,他想要全罗道,且隐约有觊觎庆尚道、乃至高丽南部全境的意思,严重威胁到了海东的基本利益。邓舍有,却不能给他。

两者之间的矛盾,没有本分可缓和的余地。

要说起来,刘杨的设伏能够成功,带有侥幸,也带有必然的成分。此次长野四郎应约赴会,带了数艘大船、数百水卒,随身数十的亲兵,且留下他的弟弟在船上等待,可见他也是有所防备的。

只不过,一则刘杨平素的表现,太过憨厚淳朴,淳朴到长野四郎有些看不起他的地步。长野四郎却也不想想,刘杨做没本钱买卖出身的,兵荒马乱中,由盗贼而从军,一路走过来,不仅毫发无伤,且已经高升到元帅的位置,其本质能真的有表现出来的这么淳朴么?

可惜,也许因他对刘杨的经历不太了解的缘故,他却没有想到这一层,因此纵有所备,警惕依然不足。

二来,南高丽水军虽然处在下风,仍有一定的战斗力。海东在南高丽东线的作战,还没有停止。辽东的战事又刚刚平定。可以说,海东行省已经没有什么能力再来应付一场大的战役了。杀掉长野四郎,后果可想而知。他不认为邓舍有这个胆量,敢冒着势必迎来松浦党反扑的危险,“行此下策”。

结合以上的两个方面,就导致了他的轻视心态。叫刘杨抓了空子,一举斩首成功。

刘杨的告捷军报,三日后发到了平壤。

邓舍已经率军前往高州,捷报呈给了暂时总揽全局的姚好古。

姚好古略略看了几眼,提起笔来,写了寥寥几个字,以为批示。吩咐僚属抄写一份,原件转给行枢密院存档,论功行赏;抄写的一份则八百里加急呈送给邓舍观看,也好稍微地能起到一点宽慰其心、振奋士气的作用。

他这几天都在忙着与王祺谈判。

这高丽,名义上来说是王氏的天下,实则百余年来,或者权臣当朝,或者受蒙元驱使,其历朝之国王早就失去了独立与自主性,换而言之,早就习惯了当傀儡。更何况败军之将,不足言勇。王祺若真的有骨气,也不会走到投降这一步,甘受面缚的屈辱。因此总体上来说,他的态度还算配合。

姚好古设身处地,做出一副非常体谅的样子,说道:“今已丧国,不从,则宗庙难保。从,则宗祧是寄,礼乐其亨。从了,你依然是高丽王,依我家主公的脾气,断不会使你受到侮辱,以至祖宗蒙羞。你依然可以延续宗祧,何乐而不为呢?”

为人做事,首重一个“名”。

姚好古这么一说,就等于给了王祺一个下台阶。——之所以他肯接受这些不平等的盟约,并非为了保住自己之性命,更非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延续宗祧”。很有点忍辱负重,委屈己身以顾全大局的意思了。

王祺深以为然。

至于对废鲁国大长公主,另立惠妃李氏为后,他更没有半点的抵触心理,甚至有求之不得的欢喜。洋洋洒洒的几十条盟约里边,这一条,他是最积极,最配合的。

高丽的国王很可怜,在宫掖之内,乃至朝堂之上,掌握生杀大权的,并非历朝之丽王,而是蒙元之公主。远的不说,就说王祺。他虽然趁中国大乱,有自立的想法,也的确做了一些脱离蒙元的试探措施,但是朝野上下亲元派的实力依然很强大。鲁国大长公主依然很跋扈。

他能立李氏为惠妃,还是因为鲁国大长公主一直没有产子,以此为借口,才得到了鲁国大长公主的同意。若非如此,他连立个妃子的权力都没有。由此可见亦蒙元公主之权势。他的忍气吞声,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王至今无子,我家主公深以为忧。除提议大王立惠妃为后,另为大王特地选了官宦人家的女子数人,充实后宫。我家主公对大王的关怀,可谓无微不至。大王意下如何?”

邓舍为他选的官宦人家的女子,皆为汉人。所谓官宦人家,也都不是什么大官儿,官职最高的一个也不过才从五品。选汉人女子入后宫,立为妃子,所为者不过有二:一则,表示汉丽一家。二来,后宫里不能没有汉人,就算他是傀儡,也得防着他真要生个儿子怎么办。因为谁也没有把握,到底需要多久才能够彻底地化丽为汉。

这就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王祺唯唯诺诺,道:“丞相恩情,如此关怀爱护,实在令小王诚惶诚恐。”他犹豫了片刻,飞快地抬头看了姚好古一眼,问道,“只是不知,那胡元之大长公主,被废了之后,丞相打算怎样处置?”

“大长公主?废了她之后,她便不再是你高丽的王后,如何处置她,乃我海东内事,大王不必知道。”姚好古一团春风,和和气气,话里的意思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王祺不敢多问,连连点头,道:“是,是。”

他提出这个问题,是有他的私心的。他主要想通过此问题,探知出海东对蒙元的态度,究竟不共戴天,抑或可能会虚与委蛇。两种态度会导致两种不同的后果。对外界来讲,关系海东今后的发展;对内部来讲,关系海东会如何对待高丽亲元派的势力。

王祺关心的自然并非高丽亲元派的死活,说白了,没有人心甘情愿做傀儡。若能把海东的态度搞清楚,也许他就有机会从中上下其手。

比如说,如果海东对蒙元持不共戴天的态度,对高丽内部的亲元派坚决打击的话,势必激起外部的强压以及地方的反弹。如此一来,他是否有机会借助利用?有没有暗地里款通蒙元,拉拢地方,进而复国的可能呢?

姚好古何许人也?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不但怎样处置鲁国大长公主是我海东的内事,天子无私事,大王宫掖内外的等等诸事,也皆为我海东之国事。这其中的意思,大王晓得么?一失足成千古恨,大王千万莫要因一时的冲动,做出千古恨事。真到了那时候,即便以我主公之仁厚,怕也保不住你。无能为力。这其中的意思,大王晓得么?”

他连着两句反问,吓得王祺冷汗淋淋,道:“晓得,晓得。小王晓得。”

“那就好。”

怎么处置鲁国大长公主,姚好古虽然不肯对他讲,其实海东早有打算。

皇帝的姊妹称之为长公主,皇帝的女儿称之为公主,大长公主的意思,就是皇帝的姑姑。鲁国大长公主名叫宝塔失里,按辈分来讲,她即为当今元帝之姑姑。这其实也是蒙元嫁公主与高丽王的一个惯例。

除了第一个当蒙元驸马的忠烈王娶的是忽必烈的幼女,其它下嫁高丽王的蒙元公主们,多为当时元帝的长辈,元帝下诏,常称之为皇姑。不过对高丽国王,却不以皇姑丈称之,而以驸马国王称之。

宝塔失里的父亲是魏王阿木哥,乃顺宗之子,与仁宗、武宗是兄弟。她有姐妹三人,分别先后嫁给了三个高丽王。魏王虽然已经死了,但是她在蒙元宗室中还是有些地位的,最重的是,有她姐妹三人先后为后,她在高丽的势力确实不小。

怎样处置她,必须慎之又慎。杀,显然不可能。送回蒙元朝廷,也不可能。

邓舍专拨了一处院子,给她居住。尽管废了她的后位,平时的起居规格,却依旧按长公主的待遇。优礼之。一方面利用她,再借助奇氏及她家族的关系,可以缓和与蒙元的冲突,关键时刻,似乎可作为一个筹码。另一方面,运用她姐妹三人在高丽的影响力,可以拉拢一部分南高丽的官员,同时得到一部分地方的支持。

姚好古算了算日子,道:“下月初三,是个好日子。立惠妃为后,并及迎立新妃的事儿,便放在那天来办罢。具体细节,不必大王操劳,我家主公吩咐了,由海东全权负责就是。大王放心,定然给你办的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哈哈。”

“丞相的厚意,小王委实感恩不尽。无以为报。”

怎么会没有回报呢?把高丽的土地老老实实送给海东,这就是最好的回报。姚好古取出一份写好的文书,递给王祺,说道:“汉阳府那边,有些人不识天意,意图逆流而行,竟至拥戴新王。其不轨之心,抗拒我王师之意,昭然若揭。

“天无二日。设如其拥立新王,则置大王何地?我家主公为大王计,此事决不可姑息。需得雷霆万钧,迅速将其妄念击破。这一份文书,你且看一看。如果没有问题,即日便传檄南高丽,以示大王之正统,同时以示我海东拥护大王之决心。”

王祺接住,大致看了一下。

这文书,乃姚好古亲自起草的,文字通晓畅白,语气严厉威慑。篇幅不长,数百字而已,但是很有力度。以王祺的语气,明白表明了他正统的身份,严辞斥责了汉阳群臣的不忠,如果他们敢冒大不韪,拥立新王,便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最后有几句话这么说的:“若其徘徊歧路,执迷不悟。则孤必聚三千里义勇,亲驾六师,讨贼伐逆。诚告彼辈,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及州郡义士忠臣,凡所勤王之师,有功必赏。布告海东,咸使闻之。”

王祺心中苦笑,面皮上丝毫不敢流露,恭恭敬敬地把文书还给姚好古,恭声道:“大人写的太好了,小王别无异议。”

“这废后立妃与这一封布告汉阳的文书只是盟约其中的一项内容。其它的内容,本官都也已经对你说过了。你有异议么?”

“没有。”

“那么,还要再看看盟约的条款么?”

王祺吞吞吐吐,识趣地说道:“不用了。”

姚好古咳嗽声,使个眼色,边儿上的两个左右司官员即捧来早就备下的盟约与高丽王的王印,当着王祺的面儿,姚好古亲自将大印盖上盟约。一式两份,将其中一份交给了王祺。盖好了,那两个官员自捧着王印退下一边。

王祺拿眼偷觑了那王印好几眼,不敢出声。他身后站出来一个臣子,长须飘飘,却是洪彦博。

要说起来,洪彦博诚为忠臣。王祺被俘的时候,他本来出使未回,后来在路上听说了,有人劝他去汉阳,他没同意,说道:“为人臣子,当尽忠王事。今,我王在平壤,吾为何要去汉阳?”遂投平壤。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刚才王祺问海东将如何处置鲁国大长公主,其实便是他的主意。忍辱负重,不忘复国之念。

王祺到底是俘虏,尽管有邓舍的吩咐,要求看管他的官员们好生对待,可没几个海东的文武看的起他。最早的时候,连个看门的小官儿,都敢蔑视侮辱。洪彦博为此很与姚好古交涉过几回,经过姚好古的整顿,如今的情况稍有好转,算是为王祺争到了一点稍好的待遇。

他冲姚好古行个礼,道:“姚大人。我高丽与贵国的盟约已经谈妥,这王印,难道不该归还我王么?哪里有一国之主,却连王印都没有的?这话若是传出去,怕对贵国、贵主上的名望会很不好。汉阳群臣,说不定也会以此为借口,很难服众。”

他这番话中,隐约有点威胁的意思,姚好古微微皱了眉头。捧着王印的一个左右司官员横眉竖眼,斥道:“大胆!”

“这王印,早晚会还你们的。但是并非今日。待总统府与总理府正式成立,王印可由总统府管之。”

“不知总统府的总统,与总理府的总理,贵国想由谁人担任?”

“尚在商榷之中。”姚好古淡淡地答道。

洪彦博说了两个随着王祺来到平壤的高丽大臣的名字,说道:“以吾之见,他两位大人德高望重,足可任之。”

“为何?”

“想必贵国定欲以贵行省之人任之。无论是谁,不知姚大人有没有考虑过,只要不是我丽朝的重臣,怕都依然不足以服众,空给汉阳群臣为叛逆的托辞。是以,吾认为,非吾提出的这两位大人,不可担此重任。”

姚好古面色不渝。

洪彦博接连两次的暗中威胁,使得他很不高兴。对高丽君臣,他一向客客气气,不代表他没脾气。给面子了,王祺是高丽国主;不给面子,他算甚么东西?不能一味迁就,既然他们不识好歹,该发脾气的时候,就需得横眉冷对。

姚好古说道:“该由谁担任,自有我家主公决定。洪大人,手不要伸的太长了。本官得提醒你一下,请你牢牢记住: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说的,不要说。军政大事,自有我家主公为之,你与贵主只管安享富贵就行了。”

他拂袖而起,掉头就走,走了两步,转回头,把起先交给王祺的那一份盟约,猛地抢了过来。他冷冷看了看王祺与洪彦博,哼了声,道:“我主公虽仁,并非无威。各位,好自为之。”

他突然变脸,王祺惊骇不已,面色刷白,两股栗栗,欲待解释,姚好古丝毫没听的兴趣,撩起前襟,大踏步地出了堂门。捧印的官员并另外几个参与谈判的海东官员,紧随其后,一行人扬长而去。

——

1,单单台州方国珍,他仅以三郡之地,就拥有巨舰千艘,水卒八万,完全没的比。

“国珍拥巨舰千余,据海道,阻绝粮运,元人始困。”他有“水军八万,步卒三万,战船千艘,渔船无数”。朱元璋称他:“分守三郡,威行海上,得非一时之豪杰乎!”

“巨舰千余”或许有些夸大,但几百艘,他总是有的。当然也不会全是“巨舰”,但大型的战船数目,估计也不会少,要不然他也做不到“威行海上”。

“水军八万、步卒三万”,料来也有夸大的成分,不过连带水手在内,几万水军他肯定还是有的。

后来,朱元璋平定浙东,方国珍知道不是对手,他也不想投降。“国珍实欲泛海,以风不顺,不得已,归命。”他打算泛海远走,因为风向不顺,不得已向汤和投降,“凡得其部卒九千二百人,水军一万四千三百人,官吏六百五十人,马一百九十匹,海舟四百二十艘,粮一十五万一千九百石。”

除了随他投降的一万多水军,他的次子又“献三郡海船水手数万”。

2,高丽的国王很可怜,在宫掖之内,掌握生死大权的,并非历朝之丽王,而是蒙元之公主。

“宫掖之中,公主手操生杀予夺大权,严明果敢,内外震慑,国王及其它嫔妃都不得不仰其鼻息,屈节事之。”

兹举几例:

忠烈王对忽必烈幼女齐国长公主之所言所行,往往禁之不得,但涕泣而已;而公主对王则动辄以杖迎击之,且诟且击。

忠宣王妃蓟国公主妒忌赵妃专宠,上书元太后告状,元廷立即遣使干预,执赵妃以归,迫使忠宣王退位。忠惠王以佯醉得戏其父遗妃庆华公主,数月后,元廷遣使执返忠惠王。

并且,朝会、宴席、巡幸、狩猎、接见使臣,公主无不参与,而且常坐在国王的上位。官吏任免,公主可任意为之,不必得国王同意。国王的决策,公主可推翻。德宁公主在忠穆王、忠定王时,以母后身份临朝专政。

以上可见,高丽王名义为国王,很多时候实则无异傀儡。

3,鲁国大长公主。

她的祖母是个汉人,她的父亲阿木哥实为顺宗长子,但因为非蒙古人所出,所以没有被立为皇太子。后来,英宗被弑,有人想拥立他为皇帝,被泰定帝囚禁在大都,不久就死了。

他的长子阿鲁为西靖王,出镇陕西。

次子孛罗帖木儿袭封魏王,至正十三年为小明王部属所杀。

“魏王孛罗帖木儿讨贼,屯于汝宁。塔不台来供军饷,王嗜酒不为备。一夕,贼劫王,为所执。塔不台驰骑夺王,亦被获。比明,见贼酋,王拜而乞活,塔不台以足蹴王曰:‘犹欲生乎?’贼复屈其拜,塔不台诟之,且与缚者角,贼支解之。”

60 山河

邓舍纵马奔驰,宽阔的原野上边,远近山林郁郁。www.65txt.com

奔腾的骏马践踏在草地上,带起黑色的泥土,和熙的暖风迎面吹来,他索性敞开了衣襟,任暖风吹打在他的胸膛。在平壤的深宅大院中待的久了,投身广阔无边的自然世界里边,将那繁琐的政务抛到脑后,这一刻只有速度和风声,他着实感觉到十分的舒畅。

这已是他来到高州的第四天了。

便在昨天,他攻下了高州城。整个攻城的过程几乎没费什么吹灰之力,简直乏善可陈。根本没用的着他带的主力上阵,只凭雷帖木儿不花的五千先锋,就成功地取得了胜利。守城元军的斗志低落的叫人吃惊,雷帖木儿不花两次冲锋过后,昔日赫赫有名的探马赤军便就此投降了。

高州的蒙元守军总计二千四百余人,战后保存有战斗力的还有两千三百多人,阵亡的不足三十。而攻城的雷帖木儿不花部,战后统计出来的士卒伤亡数目更少的可怜,伤者连同阵亡者,加在一处,连十五个人都不到。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摧枯拉朽。

胜利得来的如此轻易,即便邓舍明知必胜的,也不由为之吃惊。

他却没有想到,邓舍这个名字如今在海东、在辽东早已响彻四方。年余来,他大败囊加歹,三退纳哈出,阵斩张居敬,生擒高丽王。大宋海东行省的红旗所到之处,元军无不望风披靡。他早就今非昔比,名符其实的强兵悍将,百胜雄师的代名词,显赫无比海东王。

早先时候,他对攻打城池很感兴趣。尤其破城之后,以胜利者的身份来接替前任各项管理城池、百姓的工作,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多有成就感。

如今,他破城破的手软,要换了辽阳、平壤这类的名城大邑或许还会好点,像高州这种下等州,别说攻破一个,即便连着攻下几十个,他也实在早就提不起什么兴致,根本没什么成就感了,早就习以为常。

故此,他把接管城池、整编降军、安抚百姓的工作全部扔给了洪继勋。今天一大早就起来,带了雷帖木儿不花及诸将,出城骑马,美其名曰“踏青”。顺便也好勘探一下周边的地形,为下一步的行动打下基础。

雷帖木儿不花从后边赶上了他。

雷帖木儿不花的坐骑产自蒙古,是铁蹄马的一种,擅长走山道,要论速度远不及邓舍的坐骑。他羡慕地说道:“如果末将没有看错的话,丞相所乘,当为西域名驹?”

所谓香车宝马。一匹好马是可遇不可求的,不但是财富的象征,更是权势的象征。对一个征战沙场的人来说,一匹好的坐骑更代表了更好的战斗能力,遇到危险则也会有更好的逃生机会。

吕布投靠董卓,不就是因董卓送了赤兔马给他?后来,赤兔马落入曹操的手中,曹操又把它送给关羽,不一样也是为了拉拢关羽么?尽管关羽没理会他,走的时候还不忘挂印封金,以示其高节,可这赤兔马,他却为什么不肯还给曹操,反而痛痛快快地占为己有?由此也可见,一匹好马在武将心目中的地位了。

也因此,难怪雷帖木儿不花如此的艳羡。

邓舍贪婪地呼吸着野外的空气,青草的芳香与远处河流的清凉水意混在一起,夹杂泥土的气息,他回首看了看高州,再眺目远望,感慨地说道:“乘烈马,驰骋草原间。操弓矢,用刀剑砍下胡人的头。扬威异域,使得我族人的威风,传遍海角天涯。人生的快事,难道说还有更甚于此的么?”

“丞相雄心壮志,末将等膺服不已。”

邓舍哈哈一笑,转目观看,瞧见了雷帖木儿不花羡慕的神色,他心中一动,举起马鞭敲了敲坐骑的辔头,说道:“雷元帅眼光不错。我的这匹照夜白的确来自西域。年前,纳哈出的使者张德裕给我送来的。”

蒙古马的个头普遍不高,邓舍的这匹照夜白较之雷帖木儿不花的铁蹄马,足足高出一头。高头大马。

雷帖木儿不花得仰着头看邓舍,伸出手往马身上摸了一摸,赞不绝口,道:“《相马经》云:‘马头为王欲得方,目为丞相欲得明,脊为将军欲得强,腹为城郭欲得张,四下为令欲得长。’丞相的这匹照夜白,马头既方,双目且明,背脊强劲,腹部扩张,四腿修长,真可谓罕见的良驹。不愧‘天马’的称号。”

“咦?雷元帅对相马之术,看来颇有了解呀。”

“末将辽东人,自曾祖父起,世代为鞑子牧马。及末将年长,略识文字,又稍读过些书,对相马之道,不敢说精通,略知一二。”

邓舍点了点头,扬起马鞭,凌空甩了个鞭花,啪的一声脆响。他朝前边指了指,说道:“哪里有个山谷,咱们去瞧瞧。”

雷帖木儿不花意犹未尽,紧随在邓舍的马后,一双眼不由自主,总往这照夜白的身上落去。邓舍偶尔回头看见,却只当不知,与诸将指点山河,分析地势,时不时提出些问题,如果在这里遭遇敌人,或者敌攻我守,或者我攻敌守,该如何应对?怎么战胜敌人?

随行诸将尽皆老于行伍的,或许理论不太擅长,但是实战的经验都很丰富。一个个争先发言,抢着回答。

一个侍卫突然大叫:“兔子!”

“哪里?”

顺着侍卫指的方向,邓舍张弓搭箭,箭头随着波浪起伏的草丛,调整瞄准,一箭射出,正中那白兔的身上。他挟弓打马,疾驰过去,一弯腰,将之提了起来,随手向后一丢,毕千牛催马赶上,伸手接住。

“晚上熬了汤,诸位见者有份,每人一碗。”

邓舍的上任亲兵队长左车儿,现任金州翼元帅府翼元帅的,邓舍此行把他调了过来,随行左右。他正奔行在毕千牛的旁边,应声问道:“只喝汤?肉不叫吃么?”

“狗日的。肉当然老子吃了。”

众人齐声大笑。

他们很久没听邓舍说过脏话,没见邓舍这样高兴过了。

邓舍怎会不高兴。

好消息一件件传来。军校竣工,随时可以开学。吴鹤年经营关北,收效甚好。刘杨成功灭了长野四郎,海东水军势力大涨。姚好古与王祺顺利达成盟约,布告汉阳的文书已经传遍海东。南高丽东线的丽军开始一批批的投降,南高丽的战事眼看就要结束。

虽说还有沈阳与辽西两个外敌,但是南高丽一灭,纳哈出与世家宝也就不足为忧了。至多半年,稍微的休养生息一阵后,便可依据先前制定的策略,先取纳哈出,再战世家宝。然后,只要等他在高州沿线布下一道坚固的壁垒,整个的海东、辽东,可以说就真正的自成一统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山东的李首生近日多次送回加急情报,河南的察罕帖木儿连月来大规模调动军队,派往山东的细作一拨接着一拨,看起来他很快就要开始大举进攻山东。等到那个时候,辽东、海东既然一统,精兵十万、悍将如云。而山东内讧不休,势必难以抵挡察罕的锋锐。他要不要强龙过海,还不是一念之间的事么?

他怎能不高兴?

更有着辽阔的原野,开阔人的心胸。一时间,他雄心万丈,带着诸将奔近山谷,远远兜了一圈,绕上高地,俯瞰平原。他道:“洪先生盛赞此地,称之为辽东的门户。所言丝毫不虚。诸位且看,这块平原处在两山之间,左右山势连绵,左边逶迤直到辽西,右边深入漠南。潢河与土河横贯整个平原,土地肥沃。

“原来的高州城太小,只等击退孛罗帖木儿,我海东便可以在此另外择地建城。另外左右筑造军镇,以为壁垒。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就此形成了。

“漠南的鞑子若来,它绕不开山的西麓,我军在上,它在下。漠南鞑子多为骑兵,它必须仰攻,首先就处了下风,难以功成。且有上都为我之前哨,进退由我。何止防守,我若有意,用惠和御辽西,然后出精骑,应上都,卷袭漠南亦非难事。

“现在辽西不在我们的手中,世家宝如果来犯,莫说他连惠和、武平并及大凌河等处的险要都突破不了,即便他往腹里继续寻求援兵,也不要紧。我有高州在后,可做惠和的坚实后盾。哪怕他雄兵十万,也绝难抵住我的纵深防御。且,大宁距离惠和不过百里,我若有意,用高州御漠南,然后举两省之兵,倾其一城之地。朝发夕至,要想得辽西,真如探囊取物一般。

“正可谓:自此辽、海成一统,春夏秋冬在其中。有朝一日虎啸时,百万雄师过大江。”

邓舍意气风发,慷慨激烈。他追忆往昔,不由失笑,顾盼左右,点了点左车儿等宿将老人,问道:“诸君,当日逃亡的路上可曾想到会有今日么?”他倒不是自矜,但短短的年余内做下这么大的一番事业,一点的骄傲、自豪还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的。

左车儿等在马上躬身答道:“末将等昔日只求三餐之饱,护一命之周全,实在不意今日居然有朱紫之贵,竟至能坐拥万夫。此皆大将军之威,此皆大将军之能。所谓附骥尾者,说的即为末将等人了。真是太荣幸了。”

“哈哈。”

邓舍越发地高兴,睥睨山川,他踏马高峰,说道:“诸君也不必谦虚,没有你们,我也难有今日的成就。只要诸君精诚团结,万众一心,我海东明日的风物,必然更是不可限量。使河如带,山岳若厉。今与诸君同指山河,以为盟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他日功成,富贵无忘。”

这是邓舍第二次与诸将盟约了。

第一次,在打辽西的路上,他曾与佟生养等女真将校们发过一次盟誓,效果极佳。汉人将校们有听说的,一些看不起女真人的,私底下很有些牢骚。毕千牛、左车儿等以及通政司的王老德给邓舍汇报过几次,所以他借着今天的机会,与老部下们也来了这么一出。

诸将心动神驰,无不热血沸腾,抽出刀剑,有的敲打胸前的铠甲,有的敲打臂膀上的圆盾,齐声叫道:“使河如带,山岳若厉。同指山河,以为盟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他日功成,富贵无忘。”

“展旗,回城。”

他们出来的时候,没有打开旗帜,这会儿毕千牛展开邓舍的帅旗,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打开刘福通写给北伐军的旗联。但见正中间帅旗招展,斗大一个邓字。两侧红旗黑字,迎风飒飒,分别写着:“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

邓舍指着这两幅旗联,说道:“去年丰州一战,我军的这副旗联被孛罗帖木儿抢走了。今天,我军再与他会猎漠南,我特意又把这幅旗联打了出来。来日与孛罗帖木儿对战,你们,谁愿意带着这幅旗联,去把他的帅旗给我抢过来?并把它插到他的帅营里边?”

包括雷帖木儿不花在内,诸将踊跃争抢。

邓舍从侍卫手中接过旗联,亲手交给了雷帖木儿不花,说道:“雷元帅骁勇善战,文武双全,在我辽东军中声名显赫。这旗联,便给你。”他抽出短剑,举起来,对着蓝天,道,“八个字送给雷元帅: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誓不辱丞相之命。”

邓舍拉拢人心确实很有一套,春风细雨的,才没几天功夫,就差不多把雷帖木儿不花给彻底收服了。话说回来,良臣择明君,就辽东地面上来说,比邓舍更“明”的,还真是一个也没。习惯了关铎的虚伪,突然碰到邓舍这样赤诚待人的,雷帖木儿不花转变的心甘情愿,自也在情理之中。

邓舍扬鞭驰马,当先奔出。数十将校大呼小叫,驱马紧随。一望无际的平原草地,他们英姿飒爽的身影,在阳光下,带着无限的朝气,渐渐远去,融入了天地一色。

回到城中,已经入夜。

雷帖木儿不花的营地在城外,他与邓舍等分手不久,刚到帐中,还没来得及换下装束,帐外有人来报:“丞相的侍卫,为将军送来天马一匹。”雷帖木儿不花急忙出帐一看,可不正是照夜白么?

他喟然叹息,说道:“丞相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报死乎?”

——

1,对一个征战沙场的人来说,一匹好的坐骑更代表了更好的战斗能力,遇到危险则也会有更好的逃生机会。

曹操有匹马叫绝影,大约也是大宛马。他攻打张绣失利,险些丧命,能逃出生天,全靠了绝影。绝影连中三箭,依然能奔跑疾驰,最后被流矢“伤颊及足”。曹昂再献马给曹操,曹操才能得免一死。

后来,曹操将绝影与典韦、曹昂、曹安民一起祭祀。

2,同指山河。

汉初大封功臣,誓词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意思即为:有功者授给爵位,子孙永享,可以指着山河为誓。

61 求和

人间四月芳菲尽。(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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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三月的暖春悄悄溜走,辽东已经进入了四月。四月的天空澄澈如镜,这中国的北疆天高气爽。接连下了两三天的细雨,把城里城外清洗得干干净净。天空是蔚蓝的,大地是碧绿的,处在群山环绕之中的高州城,就如一颗剔透的明珠,再看不出半分才经过一场战斗的模样。

海东的后续部队,从辽东各地络绎赶来,城中根本住不下,城外的大营里也早已住满了士卒。没有警戒任务的二线部队,——比如辽左等地来的屯田军之类,由军官们带领着,或者修葺增高高州的城墙,或者在高州沿线一带选择合适的地点筑造临时的堡垒。

日夜不停。白天喧哗阵阵,夜晚火光朝天。

如果恰好逢上天气晴朗的日子,数十里开外,就可以远远地看到高州城头、以及左右的层峦叠嶂之中,茂密的树林间,到处插满了海东的军旗。——虽然实际上,插军旗的地方多数只有几个士卒看管。

但声势非常惊人。

这是邓舍故意为之的。他放出去的风声,号称带了“十五万”大军。不过相比孛罗帖木儿,他的这番吹嘘尽管带了极大的水分,仍旧不免大大逊色。要知,那孛罗帖木儿可是号称三十万雄师。至于其中究竟有多少的水分?就像是孛罗帖木儿至今没探出来他的真假一样,他也一样没能查明孛罗的虚实。

“顶天了,五万人。”

例行的每日军议上,左车儿伸出一个巴掌,这样说道。

他转着头瞧了瞧周围诸将的神色,接着分析道:“去年孛罗打丰州,号称多少人?也是三十万!其实有多少?怕连五六万都不到吧?再说了,这都多少天了?咱打下高州都八天了。他在兴和那块儿足足已经待了十几天,按兵不动。他要真有三十万人,会等到现在?他有十万人,都不会等到现在!

“且,大都左近,因为漕运不通,能从江南运来的粮食越来越少,这几年都在闹粮荒,自保不及。数万人的粮饷是个极大的数目,既然大都指望不上,孛罗便只有从山西输送。兴和距离大同数百里,他带的人马如果超过五万人,单只路上的损耗他就受不了。”

“因此,……”左车儿斩钉截铁地又重复一遍:“顶天了,五万人。”

对他的判断,邓舍还是很赞成的。

左车儿做为上马贼的老兄弟,邓舍的前任亲兵长,不但资历老,勇敢善战,并且擅于学习。自从外放以来,他从千夫长到万户,再到如今的翼元帅,一步一个脚印,都做的有模有样,成长的很迅速,屡经阵仗,多次立下功勋。是邓舍重点培养的一个对象。

邓舍赞赏地看了看他,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他带了多少人并不重要,麻烦的是,他龟缩在兴和,不进、不退,竟然好似有了些打持久战的意思。这就有些棘手了。”

左车儿说道:“我海东年后至今,几乎无日不战。对这个情况,孛罗帖木儿不会不知道。相反,这大半年来,他却没打过什么仗,养精蓄锐,兵精粮足。如今他驻军不动,肯定是要想与我军比一比耐力。说不定他以为我军早已疲惫,不战而就能把我军拖垮。”

在当初商讨是否该支援上都的军议上,刘世民、刘世泽兄弟两人就曾对此做过很深入的讨论。他们的意见与左车儿的分析基本上一样。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他要指望以此来拖垮我军,显然是不可能的。我军打南高丽,动用的都是海东的粮储。辽左的屯田所得,却是基本没动。加上辽东各城的储备,供应我三万人马的所需,绰绰有余。这一层,我倒是并不忧虑。

“只是,上都那边,程思忠连日来发了数次急报。说上都周围漠南的鞑子,蠢蠢欲动。并且上都的存粮没有多少,现在他又不敢随意出城哨粮,至多还可以坚持半个月。如果孛罗一直按兵不动?……,雷元帅,你熟悉上都内情,把你知道的给诸将讲一讲罢。”

“程元帅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上都军的老卒大多被末将带走了,剩下在城中的,多数皆为新卒。如果粮食出现问题,上都我军必然军心不稳,没准儿会产生内乱。”

雷帖木儿不花面带忧色,欲言又止。邓舍问道:“你有什么建议?尽管说来。”

“末将以为,既然孛罗按兵不动,我军又粮草甚丰,不如遣一支军马,给上都送去一些。也好借此安抚上都的军心。”

邓舍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高州到上都有几百里地,沿途多有鞑子的守军。我以一支孤军押送粮草招摇过境,岂不是羊入虎口?雷元帅,你这是关心则乱。此策,实不可行。上都缺粮的问题该怎么解决,咱们需得另想办法。

“……,不过,先遣些人马打出救援的旗号赶赴上都,以安抚其军心,倒还是可以的。”

他不动声色地瞅了雷帖木儿不花一眼,笑道:“这项任务便由雷元帅担任如何?”

雷帖木儿不花道:“正因为末将熟悉上都的内情,所以末将不能接受这项任务。”

“噢?为何?”

“末将若是去了,那么以后丞相与上都彼此的军报来往,就再没有互相熟悉的人可以传达。并且事若有急,丞相的身边更不能没有了解上都虚实的人出谋划策。因此,末将随丞相在外,更胜过回去上都。”

邓舍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不再试探,从帐中诸将中挑出了一个将校,拨与五百人,令其星夜奔赴上都。同时给程思忠传去邓舍的请求,要求他务必安抚好军心,团结内部,坚守住城池。至于外部的敌人,则请他大可放心,自有海东应付。

正商讨间,有一人快步走了进来。

众人抬头看时,却是洪继勋。但见他眉眼带笑,似是碰见了什么喜事也似。——,因为邓舍把城中政务与军中杂务,并及增高城墙、修筑堡垒等诸般事务全部一股脑儿地交给了他,故此他没有参加军议。

他手中拈了两份军文,微微朝诸将拱了拱手,对邓舍兴冲冲地说道:“主公,好事也!臣适才接连得了两份军文,一份从辽阳来,一份从上都来。主公且请猜猜看,讲的都是何事?”

他没头没脑的,忽然来了这么两句。邓舍微微一愣,他的思路还在程思忠与孛罗的身上,自然首先想到了上都。他说道:“一份从上都来?好事?可是程元帅城中乏粮的情况,得到了好转么?”

“非也。”

甚少见洪继勋卖关子,邓舍顿时来了兴趣。上都还能有好事?不是乏粮的窘状得到了好转,就必然是漠南的元军出现了变化。他问道:“然则,可是漠南鞑子有变?漠南没有坐镇一方、有足够威望的鞑子统帅,莫非,……,鞑子出现了内乱?”

“哈哈。虽不中,亦不远矣。”

洪继勋展开上都传来的军文,呈给邓舍。邓舍一目十行,匆匆看过,拍案大喜,又将军文递给了雷帖木儿不花,环顾诸将,说道:“岭北的鞑子阳翟王拥众数万,裹挟当地的几个宗王,起兵反了。”

这阳翟王,堂中诸将都有耳闻。

此人乃窝阔台大汗第七子灭里大王之后,世镇北藩,是蒙古的一个宗王,黄金家族的直系后裔。中原内乱以来,岭北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本来元帝去年就曾下诏,命他们起兵南下,帮助剿灭红巾的。却叫阳翟王以为有机可趁,“肆为异图”。

岭北的居民,尽为蒙古部落,保持着游牧的风俗,散则为民,聚则成军。因此,他短短的时日,便聚集起了数万的军队。其实,阳翟王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竖起了反旗,只因为上都孤城深入,在漠南、漠北的消息并不灵通,故此最近才刚得知。

雷帖木儿不花倒抽一口冷气,霍然起身,仓皇间险些把案几上的茶碗撞掉,他急声说道:“漠南、漠北的重镇,没有强过上都的。阳翟王反,他由岭北而入漠南,要想进入腹里,首先攻打的定然便是上都。这,这,……,何喜之有?”

“阳翟王或许会如雷元帅所言,首先攻打上都。但是试问雷元帅,如果真的出现了这样的局面,屯军兴和的孛罗该如何自处之?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这?”

是呀,一边是红巾,一边是造反的阳翟王。面对如此的形势,孛罗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他是会眼睁睁看着上都落入阳翟王的手中,抑或是会立即起兵,抢在阳翟王攻打上都之前,先把上都攻克占据呢?

如果从军事角度来看,当然是前者为上。坐山观虎斗。先等红巾与阳翟王拼出个胜负,然后坐收渔翁之利。但是,元帝会给孛罗帖木儿这个机会么?即便给了孛罗帖木儿这个机会,孛罗有胆量冒这个风险么?

阳翟王可与红巾不同,他是窝阔台的后裔,当之无愧的黄金家族,在漠南、漠北颇有号召力的。如果坐视他攻下上都,漠南、漠北的蒙古部民会不会转而支持他呢?哪怕这个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孛罗也绝对没有胆子来承担如此严重之后果与责任。

即使从他自身的利益出发,他也不会做出这个选项的。北有阳翟王,南有红巾,侧有辽东,大都与他的部队夹在中间,下场如何,不言而喻。

雷帖木儿不花恍然大悟。

左车儿也同时猜出了洪继勋与邓舍不忧反喜的原因,他说道:“难怪孛罗帖木儿按兵不动!说不定,他比咱们更早得知的消息。这会儿他屯军兴和,迟迟不动,是不是就有这个因素在内呢?”

“不是‘说不定’,而是肯定!孛罗之所以迟迟不动,绝对就是因为阳翟王。甚至,他此次突然发兵攻打上都,弄不好也是因为这个阳翟王!”

“洪先生的意思是说?”

“阳翟王起兵作乱,这是何等的大事?上都程元帅部情报不灵,大都则不然,它定然会在第一时间得知。

“那么,正如雷元帅适才所讲,阳翟王要想南下腹里,肯定要首先攻取上都,以免去后顾之忧。吾料鞑主无非有两条应对之策。一则,即刻遣大都军马北上,压迫阳翟王不得出岭北半步。二则,遣一上将,抢先一步展开对上都之攻势,断其后路。待夺取上都之后,再联合大都军马,从而两路合攻,一举将之剿灭。”

洪继勋转过头,对邓舍说道:“为了证实臣的判断,臣已经遣派快马,急往兴和西部打探去了。只要发现有元军大部队北上的迹象,那么,臣的判断就敢说确实无误了。

“……,不管怎么说,孛罗的真实意图,他为什么突然进攻上都,又为什么战也不战,退又不退,首尾两端,观望不定,我军现在才算是一清二楚了。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尚请主公早下决定。”

邓舍为了显示稳重与老成,近日正式蓄起了胡须。他抚摸着下巴上修剪整齐的胡髭,从欢喜中慢慢平静下来。

他道:“以目前的局势来论,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也无非就是两策。要么我军先动,先发制人;要么等孛罗先动,我军后发制人。”

洪继勋原先提出的战术是等孛罗先动,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他们判断错了孛罗攻打上都的真实意图,现在发现战局出现了变化,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随后的战术部署自然也应该随着做出调整。

先发制人与后发制人两者各有利弊。

后发制人较为稳妥,不足之处是耗费粮草太多。高州还好说,上都坚持不了太久。先发制人有些急进,有利的地方是只要获得一场大胜,孛罗顾忌阳翟王的声势,势必就会放弃上都。毕竟他的主要目标,不是上都,而是阳翟王。为了上都损兵折将过多,不利平乱。

邓舍分析孛罗的心态,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相比阳翟王,对鞑子皇帝、对孛罗来说,上都军的损害反而是小的。我军若选出数千精锐,奔袭兴和,只要取得一场胜利,给孛罗以较大的杀伤,示之以威,使得他明白继续攻打上都是件得不偿失的事儿。这场仗就算是打完了。上都也就太平无事了。唯一的问题,我军要是奔袭,有几分的胜算?”

左车儿、雷帖木儿不花诸将分别发言。

有的认为胜算大,有的认为胜算小。认为胜算小的,又参加过早先军议的行枢密院官员,重新搬出来刘世民、刘世泽兄弟当时的谏言。认为胜算大,也参加过那次军议的将校,则搬出来杨行健等人的言论。两厢里辩论不休,争吵一团。

邓舍闭目深思多时,心中有了定论。

他却不先说,制止了诸将的争论,问洪继勋道:“先生说有两件好事,另一件是什么?”

“辽阳军报:纳哈出遣使求和。”

——

1,顺帝。

这时的元帝名叫妥欢帖睦尔,庙号是惠宗,顺帝这个号,是朱元璋送给他的。因为朱元璋认为他灭国前夕,不背城一战而舍弃大都,逃窜漠北,是顺天应命。其实,顺帝不但在逃窜漠北上是顺应了天命,其它还有很多次类似的举动。

比如阳翟王造反,派了个使者质问顺帝,说:“祖宗以天下付汝,汝何故失其太半?何不以传国玺授我,我来做帝位!”顺帝回答道:“天命有在,汝欲为则为之。”意思就是说:“看天命吧,你想做,就来试试看。”很不愠不火,颇有风度。

在这之前,“关先生破上都东向,有劝顺帝出奔,帝大言:‘无妨,自有福来,何奔之有?’”在这之后,“明将入京师,有劝顺帝留守,帝但观天文,搔首无言,继而出奔。”

顺帝出奔到上都,有一天,“有狐数头入行殿,直至御座下。御史大夫阿剌不沙见上,极言亡国之兆。上曰:‘天意如此,朕将奈何?’”

历数元朝诸帝,短短数十年,有十几个皇帝。元朝的帝位之争是非常激烈的,最短的在位只有一个月,大多数二三十岁就崩了,最小的才六岁,还有一个只有八岁。或因宫廷政变、或因军事兵败而死的,就有三个皇帝。

只有世祖忽必烈与顺帝两个人在位的时间最长,甚至,顺帝还超过了忽必烈。

忽必烈在位三十五年,顺帝在位三十六年。中间的那几个元朝皇帝的在位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过才总共三十八年。

顺帝不嗜酒,好书画,能观天文。他小时候被流放到高丽,13岁登基做皇帝。权臣尽数死在其手,杀一品大臣数百人。他有鲁班天子的称号,曾凿地道去看天魔舞。他信奉佛教,喜欢欢喜禅,却也设置经筵,听汉人的儒生讲解经典。他有着可以查证的蒙古血统,但当时传闻,他是宋朝皇室的后裔。

他登基之初,有权臣伯颜;到了后期,有军阀内战,皇太子争权,但是他的帝位却一直坐的稳稳当当。他是元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他又是北元的第一位皇帝,竟以亡国之君,依旧面南称孤,得以善终。朱元璋说他顺应天命,诚哉斯言。

62 二议

洪继勋话音未落,大堂上“哗”的一声就热闹了起来。www.65txt.com

纳哈出偏居北地,比邻辽阳,实在是辽东的心腹大患。他对辽东造成的威胁,事实上比辽西还要大。邓舍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果说辽西还在辽东门外的话,那么纳哈出就货真价实的是卧榻之侧。

这真是才听倭人定,又闻沈阳平。

邓舍喜不自胜,意外之喜,喜上加喜,他左手握拳,往右手掌上轻轻一击,畅声大笑。

诸将中一人拜倒,高声道:“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纳哈出既肯服输,则我辽东就后顾无忧了。可以专心用兵高州。孛罗虽强,能强的过我后顾无忧的百战雄师么?上都的战事,指日可定了!”

众人看时,说话的乃陆千十二。邓舍为了增强部队的机动能力,把他的骑兵也调了过来,一并参与此次支援上都的作战。他的脑子倒还算机灵,能立刻就从纳哈出的求和,联系到眼下的战事。

邓舍笑道:“小陆将军所言,深得我心。”

他高兴之余,不免想知道详情,抚摸着胡髭,与诸将笑了会儿,迫不及待地问洪继勋道:“辽阳的军报上除了讲纳哈出求和,还说了些甚么?有没有提到他求和的条款?使者何人?消息送到平壤了么?姚先生知不知道?”

洪继勋道:“军报上说:纳哈出派出求和的使者还是张德裕,总共提出了三个和谈的条件。陈大人因事关重大,没来得及往平壤送信,直接转呈到主公这里了。”

“张德裕?”邓舍点了点头。上次出使平壤的也是张德裕,此人可谓纳哈出的文胆,位高权重,乃是心腹。由他为求和的使者,纳哈出的诚意看来还是可以相信的。他问道:“三个条件?都是甚么?”

“第一,沈阳乃是与辽阳和谈,不是与我海东行省和谈。和谈的条约要秘密,不能公开。”

按道理说,纳哈出是蒙元辽东行省的左丞相,他要和谈的话,对应的应该是海东行省。但是蒙元朝廷与安丰朝廷是敌对的关系,所以,纳哈出只肯与辽阳和谈,不肯与海东行省和谈。等于不承认海东行省的存在。

“第二,辽阳与沈阳各退兵十里,中间地带设置为无人区,两边都不设防。自和约签订日起,互遣使者长驻对方城中。一方面互通消息,一方面做为人质。因此,这个使者必须是亲近人。纳哈出愿意把他的次子遣派去辽阳。”

诸将中,左车儿冷笑一声,道:“各退十里?纳哈出的算盘打的也忒精了点。他残兵败将,有何资格与我平起平坐?”

“第三,北地产马,纳哈出愿开放与辽阳的贸易,允许马匹的买卖。并献上骏马三百匹,以及皮草、钱钞若干。”

较之内地,辽东算是贫瘠的,但是与沈阳以北相比,辽东又算是富庶的。纳哈出愿意开放贸易,允许马匹的买卖,看似辽阳占了便宜,但即便他不开放贸易,辽阳也大可以从别的地方得来马匹。

比如倭人藤次郎垂涎已久的耽罗岛,上边就有牧场,养有军马数万。只要打下来,还用的着在乎他肯不肯开放贸易?至于他“献上骏马三百匹”,更是不值一提。

“皮草、钱钞若干”,皮草要来何用?元朝的钱钞贬值的厉害,民间交易许多宁愿以货易货,都不肯收元朝的钱钞。并且像安丰朝廷等的一些割据势力,也都早已经开始自己发行货币,在他们的占领区,元朝的钱钞越发没有地位。送一万贯的钱钞还不如送一百两的白银实惠。

反过来,与辽阳开通贸易,沈阳以北的地区却可以得到很大的收益。别的不说,就辽东、海东的粮食、铁器、盐茶,就能极大地充实他们的实力。当然,邓舍肯定不会同意贸易这些东西,然而商路一开,挡不住人走私。弊大于利。

听了这一条,不但左车儿,堂上诸将全都鼓噪起来。

有的叫道:“欺人太甚。”有的嚷嚷:“这哪是他来求和?简直是咱去求和。”有的拔出腰刀,往空中虚劈几下:“这等狂妄自大、不知进退的东西,何必理会?待救了上都,顺便回师,把他给彻底灭了就是。”

“洪先生以为如何?”

“臣闻听纳哈出以前常称关铎为土贼,如今又常称主公为土贼。狂妄自大,诚哉斯言。不过以臣之见,他却也不会竟不识好歹至此。他为什么早不求和,晚不求和,偏偏这个时候来求和?——要知道,前番的辽沈之战,已经结束半个多月了。”

“先生是说?”

“臣以为,他求和之原因,恐怕不是因为他前番的大败,而是因为我军顺利夺取了高州。一方面,高州一入我军之手,我军就关闭了辽东的大门。纳哈出岂能不忧?所以他突然遣派使者,来与我求和。

“另一方面,我军为救援上都,而与孛罗帖木儿对峙。孛罗军盛。他又怕万一在与我辽阳求和的过程吃亏太大,最后反而孛罗获胜,他得不偿失。故此,他才又漫天要价,看似不识好歹,实则借此拖延。”

陆千十二道:“他怕吃亏,想要拖延,又何必急着与咱和谈?等咱与孛罗分出胜负,他再做是否和谈的决定,不是更好么?”

“孛罗军盛,我军亦百胜强军。孛罗胜了,对他自然有利。如果我军胜了呢?有高州关住辽东的大门,我军外无强敌,下一个对付的会是谁?傻子也看的出来,不是世家宝,就是纳哈出。到那个时候,他再来与咱和谈?有用么?故此,他不能不未雨绸缪。

“也正是因为他有了这种种的顾虑,所以举棋不定。连带他这份求和的条约,也就如此古怪、不通情理了。”

洪继勋抽丝剥茧,通过条约的内容结合当下的时局,把纳哈出的顾虑、内心中的矛盾清清楚楚地分析了出来。众人听了,都觉得甚有道理。有人问道:“可是,他的这份条约如此欺人,难道他就不怕激起我军的愤怒,先把他给收拾了么?”

洪继勋乜视了眼说话的将校,他解释的不耐烦了,似笑不笑,说道:“本官适才不是讲了么?我军目前之重点在孛罗,怎么先去收拾他?”

他朝邓舍一揖,道:“纳哈出名将之后,帐下并非没有人才,估计对我军的意图,他们早就分析的明明白白,料定了我军不会舍孛罗、先取沈阳。因而,他才有底气送给辽阳这么一份无礼的条约。

“以臣之见,主公不必动怒。他来求和,咱就去与他谈便是了。只待我军救下上都,击败孛罗,他的这份条约,不用咱说,他自己也就定然老老实实地收回去了。”

邓舍没有动怒。他笑了笑,道:“纳哈出,奸诈之辈。首鼠两端,投机取巧,……”他摇了摇头,“看似聪慧,实际上小聪明,我所不取也。

“……,告诉陈虎,答应与他和谈。他提出的第一条先不做讨论,第二条我军不退,沈阳退,空出的无人区,两边可以都不设防。我海东不送质子,沈阳送,他的次子不行,要嫡长子。第三条,开放贸易可以,但他必须每年奉我海东骏马三千匹。不要钱钞,白银与铜钱皆可,每年万两。

“除了这三条,再加上我行省的三条。

“第一,凡居住在沈阳以及沈阳以北的汉人、丽人、女真人,必须在三个月内,全部迁入海东。第二,不但他要送质子,凡其军中千户以上、文官五品以上者,皆需送质子一人,入我质子营。这个不要求必须是嫡长子,只要不是庶出的就行。第三,要求纳哈出选精骑三千,即日赶赴南高丽,拨与文华国统一指挥。”

纳哈出漫天要价,邓舍就地还钱。他提出的和谈条件,要比纳哈出提出的更加苛刻无礼百倍。

诸将大声叫好,管他甚么太师国王木华黎之后,管他甚么蒙元辽阳行省左丞相,管他甚么曾拥十万铁骑,声威显赫,手下败将的待遇就该如此。洪继勋与他相视一笑,道:“谨遵主公之命。”

纳哈出求和,虽然从实际利益上看,不如当初灭掉关铎,也比不上在南高丽的开疆扩土,但是从精神层面上讲,却使人非常的愉悦。

纳哈出乃木华黎之后裔,木华黎何许人也?成吉思汗的四杰之一,得成吉思汗的亲口赞誉:“我与汝犹车之有辕,身之有臂也。”成吉思汗对他信任、重要的程度,甚至到“太行之北,朕自经略;太行以南,卿其勉之”的地步。木华黎有如此的权势地位,威名赫赫,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至当时的金人称呼他为“权皇帝”。

如今昔日的强胡之后,蒙元“权皇帝”之后,纳哈出却向海东主动屈膝,何等的荣耀。——,多年前,朱元璋曾经擒获过纳哈出,放了不杀,还不就是看在木华黎的威名上么?更何况,朱元璋擒获他的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万户,有兵不过数千。而现在他可是辽阳行省的左丞相,最盛时拥兵十万。意义截然不同。

捉了高丽王,威凌纳哈出。

邓舍杀伐决断,扬眉吐气。不过,他与洪继勋皆心中知晓,他提出的那几样条款,纳哈出眼下定然是不会接受的。要想他无条件地全盘接受,关键还在上都的战局,看到底海东与孛罗帖木儿谁胜谁负。

邓舍转回话题,说出了做下的决定,道:“上都乏粮,难以长久支持。纳哈出求和,至少暂时我后顾无忧。既然孛罗帖木儿按兵不动,我军就主动出击。”

左车儿本来兴冲冲的,闻言愕然。

对孛罗究竟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是进攻、抑或防守?包括最初的该不该救援上都,诸将一直存在争议。尽管有洪继勋“先夺取高州,然后待势而定”的奇策,算是基本定下了“以守为攻”的策略,但随着战局的发展与形势的变化,诸将的争议不但没有停歇,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战局的变化一个是上都的乏粮,一个是孛罗近期对部队做出的一些调动。原先的主战派,在两军对峙的这些日子里,三两天头的求见邓舍,坚决请战。

而当初反对救援上都的,此时虽然不至于再提议放弃上都、返回平壤,但是却无一例外的全部转入了坚持以守为攻,反对主动进攻的阵营。左车儿没有参加在平壤召开的战前军议,他却也是支持这种意见的。

在适才知晓阳翟王作乱之后,邓舍提出了对孛罗到底应该“先发制人”或“后发制人”,其实就是对这两种意见的一个总结。而就在这两种意见多日来,相持不下的时候,洪继勋送来的两份军报,却有意无意的更进一步地促进了战局的发展,明显地加重了主攻一方的筹码。

邓舍权衡利弊,最终做出了选择主动出击的决定。

“主动出击?

“大将军,虽然因纳哈出的求和,我军的后方得到了稳定。但是连日来,探马回报,孛罗帖木儿先以一部偏师移屯至兴和东边的宜兴州,呼应大宁;后接连用兵控制滦河沿线的渡口。我军若现在出击,则前有滦河之阻,后有宜兴州威胁侧翼,倘有不测,后果堪忧!”

宜兴州在大宁与兴和之间,相距两地各有一二百里。滦河则在高州与上都、察罕脑儿与兴和之间,时当四月,雨水渐渐充足,河水也随之而涨,不易通过。

“孛罗帖木儿虽有地利,但是正如你此前的分析,他至多有兵卒五万人,如果他凝聚成团,我军不易为之。可他现在偏偏主动分兵,我军为何不能捉住这个机会,避实就虚,以我之强,击敌之弱?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突然攻打上都,并非是为了上都本身,而是因为阳翟王的作乱。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军只要在局部取得一场大胜,剿灭孛罗一部,给其以沉重的打击,他定然就会收起攻打上都的念头,则彼退军之日,近在眼前。何乐不为?

“且上都乏粮,也委实耽搁不起了。”

堂中诸将本来势均力敌的两种意见,经过邓舍的发言,多数开始支持主动出击。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驳斥左车儿,附和邓舍,表示赞同。

左车儿力争不止,无奈势单力薄。

邓舍笑道:“左元帅何其固执。”

左车儿在他身边当亲兵长的时候,从来附耳听命,少有发表过个人见解。外放出去了一段时间,实践经验丰富了,也敢反驳邓舍了。话虽如此,邓舍却没生气,这是好事儿,说明左车儿学会了独立思考。

他没把左车儿的反对当回事儿,转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如何?”

“臣以为,我军当先发制人。”

——

1,得成吉思汗亲口赞誉。

“岁丙寅,太祖即皇帝位,首命木华黎、博尔术为左右万户。从容谓曰:‘国内平定,汝等之力居多。我与汝犹车之有辕,身之有臂也。汝等切宜体此,勿替初心。’”

木华黎“承制得专封拜”,对攻金的一切事宜,不需奏请,可以专制。当时的金朝人,把他称为“权皇帝”,就是代理皇帝的意思。

63 战前

“依眼下的局势,鞑子又是屯驻宜兴州,又是布防滦河,我军若依旧不动,臣以为,待鞑子布置已定,则我军必后发制于人矣。www.65txt.com兵法云:兵无常势。战局变化了,我军的策略也就必须随着变化。故此,我军必须主动出击。

“我军若主动出击的话,则宜兴州的鞑子不可不防。因为它对我军的侧翼造成了极大的威胁。那么,怎么化解?尖山寨正与宜兴州相对,两地相距约二百余里,隔滦河而相望,中间再无别的险要阻碍。

“我军可发一偏师,急袭之,夺取之。则利处有二:一则打开与上都的通道,且护住我军的右翼;二来虎视宜兴州,护住我军的后阵。我军主力若出击不利,则宜兴州的鞑子必会蠢蠢欲动,有尖山寨的接应,可威胁其不敢轻举妄动。”

这尖山寨,在高州与上都之间,位处滦河的东侧。以寨为名的,多为军事防御工程。它也不例外,且带有站赤的性质。

“善。”

邓舍颔首,转目诸将。

急袭尖山寨、接应主力,要想很好地完成这两项任务,非有勇有谋、敢战而能守者不可为之,他道:“陈将军,即率尔部,明日三更埋锅,四更造饭,五更出发。不必带太多的辎重,随身携带十五日的干粮。限你五日内传回捷报。”

尖山寨距离高州也有一二百里,路途不近,好在路上平坦,没什么阻碍,不过即便如此,也至少需要三四天的行军才能抵达。根据雷帖木儿不花等的情报,尖山寨的鞑子驻军不多,七八百人,并且大部分都不是正规官军,而是青军,即地主武装,战斗力并不太强。

陈牌子现任海阳翼元帅府翼元帅,本驻扎在关北,顶头上司为张歹儿。邓舍新近调了他过来,一并参加此战。他带了两千来人,打一个战斗力不强的尖山寨自然不在话下。因此,邓舍命他五日内传回捷报,并不过分。

陈牌子躬身接令:“诺。末将誓不辱命。”

洪继勋折扇在手中敲了两敲,接着说道:“孛罗帖木儿的探马,虽不敢进入我高州的防御范围内,但是散布在周边,游弋在我左近日夜观察我军动向的着实不少。一旦我军有所动静,孛罗必然立刻知晓。

“因此,在我主力出击之前,尚需得一支奇兵,佯装主力部队,吸引走他的视线。如此,才能做到出其不备,先发制人。”

“善。”

邓舍颔首,从诸将中挑出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适才命带五百人马、打出救援旗号赶赴上都的那个将校。邓舍道:“五百人改成一千五百人。你可与陈将军一起动身,路上多打旗帜,务必做出主力的架势。”

邓舍在历次的作战中,虚张声势过很多回,部下们对此皆熟门熟路。一千五百人加上陈牌子的近两千人,总共三千多人。多的不敢说,装出一两万人的声势还是轻轻松松的。

“待陈将军打下尖山寨后,尔部可继续向前佯动。安抚上都军心的任务依然不变。”

那将校躬身接令,道:“诺。末将誓不辱命。”

堂外的风吹进来,凉爽宜人,卷动诸将的披风以及兜鍪上的红缨,纷飞翩翩舞,飒飒作响。安丰朝廷如前宋一样尚赤,以火为德。诸将的披风、包括挂在刀剑柄上的垂布,并及插在堂外院中的旗帜也全是红色的。

这会儿,才雨停不久。天是青色的,院中的树木郁郁葱葱。万绿丛中一点红,越发映衬的这红色耀眼夺目。

唯独洪继勋一袭白衣,白衣飘飘,他在堂上踱了两步,道:“一路偏师,断后接应。一路奇兵,佯动招摇。有此两路,则我主力可放心大胆地出击了。以数千之精锐,强渡滦河,奔袭察罕脑儿。”

这是海东早就制定好的战略计划。

不管先发制人,抑或后发制人,打兴和肯定不行,那是孛罗的主力所在。打宜兴州也不行,那里左有兴和,右有大宁,后有大都,海东若用一支孤军前去扑袭,与自寻死路没甚么区别。只有打察罕脑儿。

雷帖木儿不花迈步出列,首先请战,道:“末将愿以本部为前锋,誓不辱丞相之命,必将我军之旗联插入鞑子之帅营。”

数日前,他得了邓舍赠给的一副旗联,当时就发誓必要将之插入孛罗的帅营。虽然孛罗帖木儿肯定不在察罕脑儿,但据情报,察罕脑儿的守将名叫竹贞,乃是孛罗的左膀右臂,能把帅旗插入他的营中,也算是稍报前仇了。故而,他有此一言。

竹贞,蒙古人。至正十八年,刘福通打汴梁,当时汴梁的守将就是竹贞。他见刘福通势大,不战而逃,弃城远遁。汴梁遂为宋政权的都城,直到去年被察罕攻破。邓舍、雷帖木儿不花等当年虽未曾经历过汴梁一战,可因为同属皇宋臣子的关系,对竹贞并不陌生。

“竹贞虽有汴梁之遁,然不能因此就断定他没有勇气。他久经沙场,我后来听闻,年前的丰州一战,攻破东胜州的就是竹贞。王士诚、续继祖先后在他的手下吃过败仗。此人诚为骁悍,不可轻视。

“察罕脑儿现有他驻军近万。单雷元帅一部怕力不能支,且长途奔袭,首在快速。雷元帅,尔部有步、骑五千,你此去只带骑兵可矣。”

雷帖木儿不花部的骑兵只有七八百人,显然不够。邓舍沉吟片刻,点了点陆千十二与左车儿,道:“以雷元帅为右翼。小陆元帅,左元帅,你两人一为左翼,一位后阵,也只带本部骑兵。三天后,等往上都佯动的部队吸引走鞑子的视线之后,你们即悄悄出发。

“尔部可随身携带十日的干粮,偃旗息鼓,星夜兼程,限三日内,必须渡过滦河,六日内,传回捷报。”

陆千十二部的骑兵有九百人,左车儿部的骑兵有八百人。三部骑兵加在一处,有两千四五百人。这也是邓舍目前能拿出来的大部分骑兵力量了。

或许与竹贞决战不够。但是竹贞部多为步卒,并且察罕脑儿城小,城内驻扎不下,多数驻扎在城外,临时构建的营垒,防护能力并不太强,用这两千多的精锐骑兵做一次突袭足够了。

雷帖木儿不花三人躬身接令,道:“诺。末将等誓不辱命。”

“三位需得牢记,此战不求攻城略地,唯一的目标:多杀伤。你们孤军深入,切记不可恋战。若竹贞防御森严,则一击不中,即须远遁千里。或另寻战机,或即返回高州,不要拘泥,视情况而定。还记得洪先生讲过的蛇、鹤之喻么?我高州是蛇,你们这一回,要做次鹤。”

尽管左车儿坚决反对主动出击,但是邓舍将令一下,他无条件地服从。他提出个疑问,道:“滦河沿线的渡口,皆布有鞑子的重兵,我部若要突袭,肯定是绕不过去的。我部又尽是骑兵,稍有耽搁,即无法快速机动。请问主公,该如何是好?”

邓舍一笑,道:“强渡滦河虽难,但有雷元帅相助,则滦河纵为天堑,我军亦可轻松渡过。”

雷帖木儿不花瞠目结舌,不解邓舍之意。邓舍吩咐他过来,与他耳语两句,他顿时恍然大悟,钦佩不已,拜倒在地,口呼,道:“有此奇策,何愁滦河不过?主公运筹帷幄,末将等决胜千里。”

邓舍的计策很简单。简单,往往代表着出其不意,令人不备。

雷帖木儿不花是辽东人,其部下多为辽东土著。从关铎打下上都日起,他就一直屯驻在上都,也有很多的上都土著加入他的部队。从中选出几个熟悉滦河水情的并不难。而搞清楚了滦河水情的变化,过河也就不难了。

先选出水深的地方,标注出来。然后结合情报,再从中选出元军防御最薄弱的地带。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根据往年滦河的水位变化,确定出所选择位置现在的水势之深浅、两岸之广狭,提前打造好浮桥。第三步,赶制皮囊,每个骑兵发给一个。

这三步之中,第一步与第二步是最重要的。第三步,只不过是一项候补的措施。

人马渡河,通常都是临到河边再选择渡河的方式。水浅的,可以徒步。水深的,则依据河水的深度、两岸的远近临时搭建浮桥。水浅的地方好过,敌人的防御力量也肯定最强。所以,要想急袭而过,就不能选择水浅的地方,只能选择水深的地方。

水越深,敌人的防御就会越松懈。刚好雷帖木儿不花的部下中,有熟悉滦河水位变化的,提前造好浮桥,不给敌人反应的时间,当时就强渡过去。这个战例在古代也是有用过的。宋太祖伐南唐,就是采用了预制浮梁的策略,方才顺利地强渡长江,保证了宋军的主力能够迅速地直指金陵。

邓舍早先读史,对这一段记忆深刻。就化用在了此时。只要准备充足,连长江这样的天险都可以渡过,何况区区一条滦河?

邓舍一声令下,高州城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

次日五更,陈牌子等首先出城。大张旗鼓,队伍拉出十数里。旗帜密布,远远看去,上至邓舍的帅旗,下到雷帖木儿不花、左车儿等各营的营旗,尽数皆有,在风中招摇不定。专有百十骑兵纵马来回奔驰左右,并有数百步卒夹杂在部队之中,用大车驾着鼓风机,掀起漫天的灰尘。声势惊人,俨然主力的规模。

陈牌子出城不久,城中明显地加强了防守,开始禁止任何人的出入。同时放出了数十股侦骑,三人一组,三组一队,扫荡高州周遭的敌人斥候。扫荡的范围渐渐扩大,两天后,方圆百里之内,再无一个元军的探马。

便在这三天中,邓舍组织人手,赶制了数千的皮囊,——辽东什么都缺,就是牛羊皮不缺。高州附近,本来就有大片的牧场,又临近山区,城中居民,或为原来的牧户,或为猎户,谁家没个一张两张的皮子?

雷帖木儿不花也寻来了好几个熟悉滦河水位变化的士卒,在匠营的帮助下,成功造好了浮桥。并把浮桥分作数段,方便骑兵携带。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三天,入夜,两千余骑兵用软布裹住马蹄,悄无声息地出了高州城。

——

1,竹贞。

至正十八年,五月,刘福通攻汴梁。“汴梁守将竹贞弃城遁,福通等遂入城,乃自安丰迎其伪主居之以为都。”

现在河南信阳固始的祝姓,为竹贞之后。

清朝宣统年间,《龙江女学文范》的编纂者固始人祝宗梁为该书写的自序,言道:“余家先世系出蒙古。方有元之季,竹真公以胜国遗臣,砌姓曰祝氏,遂家于固始,为中州士族。”

64 渡河

有元一代,十分重视站赤、驿道的建设。www.65txt.com尤其两都地区,更一直是驿站建设的重点。

大都与上都之间,有四条道路相通。从上都延伸出来的,又有三条驿道,向北能直达和林;向西进入岭北行省,转而向北,亦可抵达和林。和林是蒙古国时期的都城,现为岭北行省的治所,地位很重要。

由上都向东则可到辽阳行省的大宁,由大宁经广宁等地最终能达辽阳。尖山寨便是在这条向东的驿道之上。不但陈牌子走的这条路,雷帖木儿不花等奔袭察罕脑儿的骑兵,前半截走的也是这条驿道。

雷帖木儿不花等部经过松州站赤,然后转而向西南,走上了另外一条官道。虽因战乱的关系,道路已经有些年头没人整修了,杂草丛生,但是并不妨碍骑兵行军。

元朝和之前的历代中原王朝一样,凡在官道两侧,都种植的有树木,早已成材,树干粗大,遮天蔽日,非常荫凉。漠南、塞外一带,人烟稀少,除了需要注意不被元军的探马发现之外,雷帖木儿不花等人不但行军的速度很快,并且无有日晒之苦。

不多日,他们即渡过了滦河的一条支流,——这条支流的水不深,用皮囊就可以过去了。很快抵达到了滦河东岸,进入到了预定渡河的位置。

他们选择的是百里内水位最深的一段,正如邓舍的判断,对岸元军的防御十分松懈。雷帖木儿不花等到达的时候是下午,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没有直接靠近,而是先停在了东岸十里外,一直等到入夜才悄悄地来到了河边。

遥遥看见,对岸的元军生起了篝火,大约每隔七八里便有一堆。夜色下,这连绵不绝的篝火,仿佛一条蜿蜒的火蛇。篝火边儿上,搭建的有简单的帐篷,偶尔见到有元军士卒探出头来,观望一番。凉风习习,隐约可以听见一些动静。

雷帖木儿不花伏在岸边,细细观看。没多久,陆千十二与左车儿分别从左右过来,三人趴在一处,小声说话。

“左边那堆篝火,看守的鞑子不多。十来个人。”陆千十二说道。

左车儿道:“右边也是,一个十人队的样子。”他问雷帖木儿不花,“这里呢?有多少鞑子?”

雷帖木儿不花伸出了五个指头:“五十人。”

“左边十人,右边十人,中间五十人。鞑子的布置看来是三堆篝火安排一个百人队。……,”陆千十二略想了片刻,提议道,“总共才七十个人,不难对付。咱们先派两个百人队悄悄地过去,干掉他们,然后主力过河。”

雷帖木儿不花比较谨慎,道:“你们看,篝火边儿堆的有马、狼粪,还有水盆。鞑子的报警方式肯定是白天燃狼烟,晚上熄篝火。”

他抬起头,往对岸的远处看了看,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到。

他沉吟着做出判断,说道:“区区百十人,是守不住河的。我敢断言,远则四五十里,近则三二十里,这周边定然埋伏的有他们的大部队。只要沿岸戍卒的信号一放出去,随时可以杀到。所以,咱们派过去的先锋,一定得千万谨慎,不可给鞑子灭了篝火的机会。”

左车儿点头称是。

每堆篝火间还有定时的互相联络。三人耐心等待,算清楚了他们互相联络的时间,每半个时辰一次。联络的方式是敲几声锣。半个时辰足够用了。左车儿选出了两百个老卒,分作三队,借助皮囊渡到了对岸,同时动手。

这两百人没选雷帖木儿不花的部下,因为他的部下平时操练的皆是骑术,甚少学习步卒战法。

左车儿等的海东骑兵,却是连步卒战法也有操练的。毕竟骑兵接战,不可能总在马上。这也是邓舍的一点先见之明。果然,现在就用上了。两百个人尽量压低身形,把身体掩藏在水中,顺利浮过了对岸。有两个人不小心短刀碰住了盔甲,发出点声响,但随即被淙淙的水流声掩盖,没有暴露。

短兵相接、以多击少,且是偷袭。两百个老卒几乎连个挂彩的都没,猫着腰进了敌人的帐篷,轻轻松松解决掉了守河的元军。

他们在操练的时候,学习过用哪种方式可以在杀人的时候使得对方发不出来声音,在俘虏的身上试验过多次,平时的战中也曾有使用。故此,没有手生的。这几十个元军连一个出声的也没,全部死的悄无声响。

雷帖木儿不花是老行伍了,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深知偷袭能做到这一步,实在很不简单,佩服地伸出了大拇指:“做的好!不愧精锐。”

最难的解决掉了,下边就轻松简单。由几个老卒拉着浮桥架设在对岸,两千余的骑兵人衔枚、马衔铃,一个个分别下马,扯着坐骑,络绎过河。首先渡河的两百个老卒早布好了警戒,有专人计算时辰,到点了,敲几下锣,保持与其它篝火的联络。

总共有两座浮桥。其中一座出现了点误差,桥身太长了,稍微费了番周折。还好没耽误使用。也幸好是长了,短的话就没办法了,只能废弃不用。不管怎么说,两千多人井然有序,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渡河完毕。

左车儿留下了十个人,吩咐他们继续按时敲锣,等快天亮的时候再离开。给他们每人留下了两匹快马,方便他们追赶队伍。

——

1,上都到大都之间,有四条道路相通。

这四条道路,其实只有一条是名副其实的驿道,唤作望云道。其它三条有两条专供皇帝每年到上都巡幸,分别称作东道和西道,去时走东道,返回走西道。

东道禁止常人行走。

西道在蒙古国时期是两都之间的主要驿道,望云道开通后,它的重要性下降,削减了许多的站赤,除了供皇帝返回大都外,主要用来运输物资。

第四条道路专供监察官员和军队使用。由大都出发,经宜兴州,沿滦河西北上行,至上都东凉亭。

2,元朝和之前的历代中原王朝一样,凡在官道两侧,都种植的有树木。

“元朝政府规定,在道路两旁在栽种树木。‘自大都随路州县城郭周围并河渠两岸、急递铺道店侧畔,各随地宜,官民栽植榆柳槐树。’……,栽树的目的除了提供木材外,也是为了交通。马可?波罗提到了世祖植树的意义:‘由是行人易识道途。此事有裨于行人,且使行人愉快。’”

至于各代的中原王朝,更是早有此俗,“单襄公述周制以告王曰:‘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意思就是说:栽树成列,以标明道路并及里程,途中设驿站馆舍,接待过往的官员,这是周朝就有的制度。

“鄙食”。鄙:周制五百家为一鄙,又说“都之所居曰鄙。都鄙距国五百里,……。”食,馆舍的意思。

65 激战

过了滦河,离察罕脑儿就很近了,不足百里,可以说已经进入了孛罗军的势力范围。(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雷帖木儿不花等人不敢再走官道,折将下来,在早就找好的向导带领下,昼伏夜行,改走小路。次日深夜,出现在了竹贞的营外。

经过接连数日的急行军,人马皆疲,立刻发动攻击显然是不可能的。即便士卒受得了,马匹也受不了。战马没有冲击力,骑兵的威力就等于减少了大半。

三人召集各营将校,开了一个短促的军议,一致决定休息两个时辰,五更发动突袭。整个的奔袭行动,到目前为止,似乎一切顺利。然而,还没等提心在口的左车儿等人真正的放下心来,转折突然发生了。

四更三刻,放哨的海东士卒遭遇元军的夜不收。

雷帖木儿不花等驻军的位置,乃是一片树林。藤蔓丛生,林子的外沿长满了低矮的灌木。灌木的里边是放哨的海东士卒,灌木的外边是巡逻的元军夜不收。海东士卒有三个人,元军夜不收有十个。十三个人面对面,措不及手,面上的表情或惊讶、或迷惘、或骇然、或莫名其妙。

反应快的夜不收转马就走,马蹄刚刚抬起,一个海东士卒张弓搭箭,那夜不收应弦而落,重重跌倒地上,惨叫声划破了寂静的深夜。

就像是木偶猛地被线拉动,又仿佛银瓶乍破水浆迸。剩下的十来个目瞪口呆的敌我双方,同时反应过来。半数的夜不收往后走,半数的夜不收往前扑。三个海东士卒,一个奔走呼叫援手,两个跃过灌木,避开冲过来的敌人,搭箭往逃走的几个夜不收身上射去。

左车儿就席地睡在左近,他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抽出马刀,翻身上马,眼睛还没睁开,人已经奔出了数十米之远。完全不用大脑的支配,经年累月的戎马生涯,这一切早成了他的本能动作。敌人的一支流矢冲他而来,将到面门,关键时刻,一个亲兵奋不顾身挥刀格开。

“怎么了?”

“遇敌!遇敌!”

“叫雷元帅、陆元帅!”左车儿彻底清醒过来,瞧见那几个逃走的夜不收渐渐去远。数十个惊醒的骑兵策马去追。无奈有藤蔓与灌木丛遮挡,不能直接奔出,还得绕道,耽误了时间,眼看追赶不及。

“强弩呢?射。”

七八支弩矢,劲射出去。有带火铳的,也纷纷点燃了引线,“砰、砰”连声,硝烟四起。夜的林中,由静而动,乱做一团。人叫马嘶、箭矢不绝、白烟弥漫。终究距离过远,只射落了两三个靠后的。逃得快的那两个夜不收,转眼间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陆千十二气急败坏地驱马奔至:“谁人放的哨?到了眼前才发现!”

三个哨兵,包括呼叫援手的一人,后来他又转回去,三人悉数已经战死。元军的十个夜不收,除掉逃走的两人,死了六个,俘虏两个。雷帖木儿不花也驱马奔了过来,问清楚了情况,他当机立断,道:“既然已经暴露,传令各营,立即上马,展开进攻。”

趁陆千十二集合各营的空当,他与左车儿抓紧时间拷问俘虏,粗略得知了竹贞营地的虚实。

与他们早先得到的情报相差不大。竹贞部共有八千多人,其中九成皆为步卒,骑兵只有数百。

“鞑子的夜不收虽然逃走了两个,但是我军随后就能杀到。竹贞定然没有足够的时间集中兵力,做出防御。他的骑兵太少,不是我军的对手。并且,他的夜不收逃走的快,也定然没有确知我军的具体数目。眼下之计,只有将计就计,分兵两路。一路为虚,一路为实。

“虚的一路,由本将为之。率本部七百人,先击其右翼,吸引他的注意力。实的一路,由你二位来做。小陆元帅,你率尔部九百人,稍后出发,待其骑兵并步卒之防御之重点为我部吸引住之后,等我信号发出,即趁虚而入,迅速地展开对其左翼的攻势。

“左元帅,你部八百人押后徐行,不必管本将。设若小陆元帅的攻击遇到阻力,你补充入其中,加强攻势。设若小陆元帅突袭成功,你随机应变,可押后接应,亦可加入突袭。务必有一条,保障接应的同时,做到马踏连营。”

他们远途奔袭,不可没有主将。左车儿与陆千十二的资历远不及雷帖木儿不花,因此,尽管雷帖木儿不花部人马最少,邓舍依然指派他做了主将。左车儿与陆千十二抱拳接令。

他下达完命令,勒住缰绳,胯下的照夜白原地转了两圈,抬起两条前腿,仰头长嘶。他神情凛然,与左车儿、陆千十二对视一眼,微一抱拳,短短地说道:“千里奔袭,功成或败,在此一举。两位元帅,本将先行一步。”

他纵马奔出,往左右伸出手来,叱道:“旗来!”

两个亲兵递上邓舍送给他的那副旗联,他一手执一个,风卷红旗,携七百骑兵,趁夜色呼啸着冲出了林子。临战仓促,不可不鼓舞士气。雷帖木儿不花掣旗侧身,高声问紧紧追随他的骑兵们:“你们,还记得丞相教的歌儿么?”

“然。”

“怎么唱的?”他运足丹田之气,起了个头,“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红旗招展,风卷动了林木,起伏宛如波浪。数百人乘风疾驰,数千条马腿奔腾路上,刀剑拍打铠甲。他们同声放歌,嘹亮的歌声几乎压倒了这洪流奔涌的声响,惊飞起宿鸟,响彻夜空。他们唱道:“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秦始皇,汉武帝,雄兵百万净胡尘。秦将蒙恬汉卫青,宣赫威名今古扬。更有龙城飞将在,余威犹使鬼神惊。君请听,胡人歌:不敢南下而牧马,不敢弯弓而怨言。”

雷帖木儿不花将两旗并在一手,抽出马刀,随着节奏击打前鞍。他的骑术甚佳,不用掌控缰绳,奔驰的稳稳当当。他读过些书,比士卒们更能体会歌词的涵义,他本想鼓舞士卒的士气,几句的歌词倒先振奋了他的精神,他慷慨激昂,接口唱道:“更有龙城飞将在,余威犹使鬼神惊。”

数百骑兵一起拔出马刀,单手控缰,敲击前鞍,齐声咏叹反复:“更有龙城飞将在,余威犹使鬼神惊。

“夺其祁连山,使其六畜不蕃息;夺其焉支山,使其妇女无颜色。君不见,卢龙塞,白狼山,魏武冒雨过大川。虎豹骑也真虎豹,一战破胡三十万。君不见,晋祖逖,闻鸡起舞,击楫中流,不复中原誓不还。”

竹贞的营寨已经近在眼前,雷帖木儿不花扬刀大喝:“虎豹骑也真虎豹,一战破胡三十万。不复中原誓不还!”

他的左右亲从声嘶力竭,近乎吼叫,涨红了脸:“虎豹骑也真虎豹,虎豹骑也真虎豹!”一遍遍地重复。这七个字,伴着马蹄奔驰的声音,非常有鼓动性。引动七百人热血沸腾。恍惚间,他们似乎置身在了千年之前,发生在大凌河边白狼山下的那一场惨烈战中。

不出雷帖木儿不花的推测,竹贞果然没有做好防御的准备。

仓皇迎上来的元军骑兵们从来没见过唱着歌来打仗的敌人,那如滚雷也似的歌声,那一往无前的冲击,即便听不懂汉话的,也不由为之骇然胆怯。两军接近,雷帖木儿不花挥刀劈砍,坐骑的冲势不减,瞬间撞入敌阵十数米。

一个元军的军官挺枪刺来,雷帖木儿不花闪身避开,马刀送出,顺着他盔甲的缝隙,插入其中,拔出来的时候却被格住了。

两人都骑着马,侧马交过。雷帖木儿不花索性松开手,丢掉马刀,卷起旗杆,横着一扫,把他打落马下。那人来不及爬起来,眼睁睁看着,被随后冲来的无数马蹄践踏身上,叫了半声,气绝死去。

雷帖木儿不花带的七百人,全是上都军的老卒。竹贞派出来的元军骑兵却并非精锐。

孛罗帖木儿的部队,本是地方武装出身的,与察罕帖木儿所部相仿,不比鼎盛时期的探马赤军,并不以骑兵为主。他当然会把精锐的留在自己的身边。因而,单纯比较骑兵,雷帖木儿不花稳占上风。

接连三次冲阵,元军的四五百骑兵伤亡近百,溃败散开,落荒而逃。

不到半个时辰的接战,雷帖木儿不花部的七百骑兵也阵亡二三十。他高高举起旗帜,兜马回走,带着剩下的人远远转了个圈子,重新把坐骑的速度提上最快,再接再厉,径往竹贞的步卒营垒冲去。

奔到近前,他抬眼观看,心中咯噔一跳。

方才激战时,他就注意到竹贞的营垒没有点燃火把,漆黑一片。此时却忽然燃起了火堆。腾腾的火焰跳起来老高,映亮了营外数里。五六座火炮、十来座投石机、强弓劲弩,火铳投枪,便在营内一字排开。

如果强攻,必然面临矢石如雨,损失会很大。但是如果不强攻,竹贞中军四千多人,绝不会只有这么一点的大型军械,就调不过来他的注意力,势必会给陆千十二的行动造成麻烦。

他脑中念头急转。他的一个亲信拍马上来,急促地说道:“元帅,借我军与彼骑兵交战的时间,鞑子已然有了准备。我军若此时强攻,伤亡太大。这点骑兵基本就是我军的仅有了。元帅,……”

雷帖木儿不花与程思忠各有嫡系,程思忠骑兵较多,雷帖木儿不花步卒为多。这七百人,也的确差不多就是他仅有的嫡系精锐了。雷帖木儿不花斩钉截铁,道:“不必多说。你即带百人,护住我的后阵,防备鞑子骑兵绕回来。今日之战,不胜则亡。”

“元帅!”

雷帖木儿不花打马一鞭,卷带主力,迎着元军的炮火、矢石,改变了一下方位,挑选火炮射程不及的位置,逆流冲锋。往复数次。夜色渐渐消退,元军的火力越来越猛。雷帖木儿不花记不得是第几次冲击了,只记得他至少改变了四次攻击的方位,有两次,他差点突入营内。

他抹了下汗水凛凛的脸,又一次默数。元军的火炮增加到了二十多门,投石机三十来座。强弓劲弩、火铳标枪,更是遍布了营垒的右翼。

东方拂晓,天要亮了。

天一亮,陆千十二与左车儿部的行踪就要暴露在元军的眼前。雷帖木儿不花清楚,再也没法拖延。他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七百骑兵,截止目前阵亡近三百人,接近一半。他终于伸起了手:“放信号!”

鸣镝、火箭,冲天飞起。

他往边儿看了眼,养精蓄锐多时的元军骑兵散成一条弧线,静静地包抄逼近上来。经过小半夜的激战,即使他的部下很多都是一人两马,也快要吃不消了。雷帖木儿不花紧紧握住手中的旗联,双腿夹紧,催动照夜白,回首高呼:“虎豹骑也真虎豹!”

不顾敌人骑兵的包围,他再一次向元军的营垒发起了冲锋。既为了协助陆千十二,也为了他们自己的活命。陆千十二若不能冲营成功,凭他这伤亡惨重的几百人,就算现在就走,也绝对逃不出元军的追击。

陆千十二没让他失望。

雷帖木儿不花不顾生死的冲锋,彻底迷惑住了竹贞。饶他久经战阵,没见过这样拼命的,他断定这是海东骑兵在孤注一掷。深入敌后,不成功便成仁。既然被发现了,干脆就搏一把。因此,不但元军的大型防守器械多数调去了右翼,就连他本人也亲自去了右翼临阵指挥。

左翼的防线极其空虚,丝毫无备。陆千十二简直势如破竹,两次冲阵就宣告成功。

九百海东骑兵,如虎如豹,恶狠狠扑入元军营内,左冲右突,火箭乱射,临时点起的火把到处扔掷。左车儿见大势已定,分出两百人,过去接应雷帖木儿不花,留下两百人备用,亲率余下的四百人,随之冲入。

甘宁百骑尚且能劫的魏营鸡飞狗跳,何况陆、左两部一千多的骑兵。驰骋起来威势极大。元军的左翼鬼哭狼嚎,士卒自相扰乱,没头苍蝇似的,东逃西窜。火箭与火把点燃了帐幕,熊熊的火焰冒出滚滚的浓烟。缺少竹贞的坐镇,左翼很快陷入了溃乱。

左翼的溃乱带动中军的不稳,中军的不稳连动右翼的骚动。前营的动乱接连后营的惊惶。一发不可收拾。

却说那竹贞,晓得中了雷帖木儿不花的计谋。他急忙弃下右翼,赶往左翼,连斩了数个逃窜的军官,欲待组织防御,奈何乱势已成,百般弹压不住。近万步卒抵不住一千骑兵,徒呼奈何。

便在此时,转出一人,却是他得力的幕僚,说了三言两语。竹贞顿时闻言大喜。

66 左车

原来,竹贞扎营的附近有一片沼泽地,连日细雨,积水甚多。www.65txt.com本来的面积不甚大,如今扩展到数里的方圆。察罕脑儿是个牧场,草丛连绵,波及沼泽地里也是杂草丛生,覆盖其上,不仔细观察的话,根本看不出来。可谓一个天然的陷阱。

竹贞的这个幕僚见海东多为骑兵,便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这片沼泽地,提议不妨将计就计。由竹贞亲打帅旗,做为诱饵,诈败奔逃,引左车儿等陷入沼泽。

战场对阵,形势须臾万变。先有雷帖木儿不花的将计就计,现在又有了竹贞的将计就计。当下,竹贞收拢邻近的溃卒,连带本部的亲兵、卫队等,约有一千来人,高高打起帅旗,在陆千十二、左车儿等人面前晃了一晃,发一声喊,穿营过寨,直往西边而去。

陆千十二眼尖,见元军帅旗下有一人,金盔亮甲,骑高头大马,有数十将校簇拥,似为上将,急问左右是谁。他麾下一将,素来骁悍,名唤曾昇的,擅用飞索,即拍马上前,卷住一个元军的小校,拉到近前,喝问道:“前边那长须逃窜之人,是为谁也?”

“竹贞元帅。”

曾昇手起刀落,将那小校脑袋砍下,数百骑兵同声鼓噪:“长须金甲者便是竹贞,休叫走了竹贞。”陆千十二当先冲突,舍下元军营中诸将,刀枪并举,杀出一条血路,紧追着那竹贞的帅旗不放。

陆千十二与左车儿是先后突入元军营中的。

此时,左车儿便在陆千十二部侧后方数百米外,竹贞的帅旗他也见到了,本待不欲理会,突然见乱军阵中,陆千十二鼓噪突前。左车儿道:“岂有上将逃命,却故意打起帅旗,穿金盔亮甲,暴露行踪的?分明贼有诡计。”急命左右往前,想要叫回陆千十二。

奈何两军之间,看似不远,中间隔了数座营盘。稍一耽误,陆千十二早已去得远了。左车儿与他同出上马贼,交情莫逆,明知敌有奸计,不可弃之不管。他随机应变,留下副手继续在元营中放火,带了百余精锐,杀散挡路的元军,急奔陆千十二追去。

他两人去不多时,雷帖木儿不花赶到。

雷帖木儿不花才受了左车儿部下的接应,刚刚杀出元军骑兵的包围。七百多的部下,这会儿所存者不过二百出头。乱军阵里,乱马交枪,他见陆、左远去,心中奇怪,问左车儿的副手:“两位元帅,为何向西而去?”

“是去追赶贼帅竹贞。”

雷帖木儿不花大惊失色,他说道:“吾军来前,丞相特别有交待,只求杀伤,不许恋战。一击成功,即迅速远遁千里。舍鞑子的军营不顾,反而去敢追区区一个贼帅,岂不舍近求远?谬哉!谬哉!”

“则我部该如何处之?”

雷帖木儿不花转望左右,见元军营中到处火起,粗略一看,死伤遍地,应该基本达到了杀伤的目的。

他兀自记得对邓舍做出的承诺,拨马远望,分辨出竹贞帅营的所在,道:“鞑子在察罕脑儿的城中尚有驻军,鏖战至今,或者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不可不防。尔等随我将此旗联插入竹贞的帅营,然后接应陆、左两位元帅,即刻撤军。”

说完了,他点派一二剽悍将校,一个叫王三,一个叫李四,急忙去追赶陆、左,传递将令,命他们速速回来。自带了本部二百来人,舞旗拔刀,乱杀乱砍,乃往竹贞帅营奔去。

话分两头,却说王三李四,他两人一则人少,二来不恋战,专拣元军的空隙杀出,因此速度倒是不慢。很快追上了左车儿,左车儿道:“吾恐鞑子有诈,若设伏在前,则陆元帅孤军深入,怕有不测。你两人继续追赶,把他叫回。吾随后接应。”

王三李四领命,再往前走,已经出了元军的大营。

没有营寨的阻隔,陆千十二跑的更快,他两人追赶不及。只见得前边两彪军马越行越远,元军的步卒不时有停下来,阻挡海东骑兵。海东骑兵冲开后,接着追赶。转过两个路口,来到一大片牧场之上。忽然间,听到喊杀四起,元军帅旗兜走,陆千十二部勒马不及,纷纷陷入沼泽。

王三李四大叫一声:“苦也!”待要往前,他们就两个人,那是送死。没奈何,拨转马头,一个赶去给左车儿报急,一个回去元营给雷帖木儿不花送信。

却说陆千十二。他心知不好,中了元军的计谋。沼泽地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半截马腿陷入,难以驱使走动。他一路追赶竹贞,马速甚快,骤然陷入沼泽,不少骑兵仓促无备,连人带马,下饺子似的,哗啦啦摔倒一片。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后边的骑兵又撞过来,压在身上,乱做一团。

元军也有掉入沼泽的,但他们是步卒,并且有所防备,很快就爬了出来,围绕着海东骑兵布置成了包围圈。竹贞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有三两勇猛的海东士卒,跳下马来,向外突围,淤泥缠住腿,走不快,接连中箭身亡。

那孛罗的军队,或不及察罕帖木儿部善战,但是在元军中,包括南北群雄里,也是称得上字号,数一数二的雄师。

自孛罗的父亲答失八都鲁起兵以来,至今七八年,先后剿灭布王三等义军,转战南北,与宋政权也屡有交锋,曾兵围亳州,迫使小明王出奔安丰。后因刘福通的反间计,答失八都鲁忧愤而死。他死后,孛罗帖木儿获得了统军权,更是雄踞冀中,屡获大胜,在彭城、丰州击败沙刘二、关先生,并且攻陷了宋政权的曹州行省。

这一支军队,相比海东之前的对手要强悍许多。

左车儿等的劫营,那是千里奔袭、出其不意,不管放在谁的军队中,面对这种情况,都会难免出现溃乱。竹贞虽败不慌,引了陆千十二陷入沼泽。元军稳占上风,训练有素的一面很快就展现了出来。

后边弓箭手,前边枪戈手。

陆千十二组织了一次突围,连沼泽地的边儿都没摸着,就被接连击退。他浑身上下,泥水淋淋。左肩中了一箭,血如涌泉。头回碰到掉入沼泽,老革命遇上新问题,他深知必须即快改变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不然用不了多久,所率军马定然全军覆灭。

他指挥着士卒全部下马,把坐骑推在前边,借助以为掩护,弯着腰发起了再一次的冲锋。

曾昇冲在最前,他瞄准元军的一员将校,飞索抛出,把他套住,猛地往后拉。那元军将校站立不稳,连滚带爬掉入沼泽。沼泽泥多,顿时减缓了那元军将校的去势,使得他有空抽出短剑,一手拽住飞索,将之砍断。曾昇急往上赶,想将他拽住,一阵箭雨过来,只得后退。

骑兵不像步卒,没有带大盾牌的。他们的盾牌很小,圆形的,放在左臂上,骑在马上冲锋的时候,能挡一下敌人的箭矢、刀枪。一旦陷入包围,失去了速度的优势,这点小小的盾牌,根本起不到防护的作用。

而且,他们是千里奔袭,为了提高机动性,穿的全是轻甲,更不利防御。一时间,数里方圆的沼泽地中,冒着如蝗的箭矢、火铳,数百骑兵在泥泞里,挣扎反抗,死伤连连。半刻钟不到,已有近百的伤亡。

竹贞转上高地,与亲信指点评说,时不时仰头大笑。

陆千十二看在眼中,怒在心头。他急怒交加,恨一时大意,竟落入元军陷阱,牵连同生共死的弟兄们陷入危境。他折断肩膀上的箭矢,喷出一口鲜血,叫道:“今日命丧此地,吾命不足惜。临死,也得拽了这鞑子竹贞,同下地府,以为伴当。”

他暴喝一声,与两个亲兵合力,举起了一匹被射死的战马,遮挡在前,身先士卒,发起了又一次的突围反击。他既羞且愤,浑不顾生死,实有万夫莫当之勇,矢石如雨之下,他目不交睫,噗噗噗的闷响不绝,片刻功夫,不知有多少箭矢射到了战马的身上。

他急冲到了岸边。

岸边元军的枪戈手,三四支长矛同时刺到。他右手托马,左臂展开,夹住了三支,不顾剩下一支刺入他的小腹。他骤然发力,竟然硬生生夹断了矛头,然后拔出小腹上的长矛,顺着矛柄,拽了那刺中他的元军士卒近前,抢过长矛,反手插入其颈。

他抹去面上的血迹,用披风包裹住小腹,振臂高呼:“杀敌!杀敌!”

陷入绝路的海东士卒,目睹他的神勇,鼓起了勇气。一个个泥泞满身,跌倒爬起,追随在他的身后,拼死突围。陆千十二朝着竹贞站立的高地,奋勇掩杀。正冲杀间,托着的战马忽然猛地一沉,他转眼去看,却是另一侧托马的两个亲兵,中了元军的枪戈,不支倒地。

陆千十二索性丢下战马,拔出马刀,大步冲阵。

元军的箭矢厉害,他砍翻了两个元军的盾牌手,夺过一面盾牌,撑在身前,飞脚踢翻了对面杀过来的一个百户,盾牌下砸,把那人砸的腿断骨折,滚倒惨呼。于是这般,陆千十二大呼杀敌,叱喝奋战,每一步,必杀一人。

将乃军之胆。

他如此勇武,海东士卒无不搏命。如蛟龙出海,所过处,威不可当。元军节节败退,放了陆千十二并数十士卒上岸。竹贞帅旗一摆,两侧杀出一队军马,横着插过来,把仍在沼泽中的海东士卒隔绝开来,分割包抄,围住了陆千十二。

曾昇见势不可为,急请陆千十二暂且后退,以免后面包抄的元军上来,前后夹击,势必抵挡不住。陆千十二大怒,头也不回,叱道:“鞑子到我背后的时候再说!”血染征袍,毫无退意,苦战不休。

千钧一发之际,元军阵营突然骚乱。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入众人的耳中。陆千十二抬头观看,见一人红衣红甲,使红缨枪,骑红丹马,带百余精骑,如虎如狼,杀入元军重围,溃阵夺旗,手下几无一合之将,转眼间,冲散了元军的外围。

高地上的竹贞骇然惊问:“此何人也?”

那人应声答道:“吾乃海东大将军麾下,左车儿是也。”却是他得了王三的报讯,急忙赶来援救陆千十二。

左车儿冲突阵中,直透重围,奔近陆千十二。他的部属中,适才有人阵亡,空了有战马,吩咐牵过来,拉陆千十二上马。陆千十二身上负伤多处,实在不耐久战。若无左车儿相援,怕真要命丧此地。

“陆元帅快走,沼泽中我军自有吾救。”

陆千十二岂肯就走?他横刀催马,分了左车儿部二三十骑兵,擒贼先擒王,依旧往竹贞冲去。不管拿不拿得下竹贞,至少他这一冲,能带走元军的注意,减轻左车儿救援陷入沼泽中骑兵的压力。

激战到此,天光大亮。

左车儿命部下一半杀敌,一半奔驰沼泽沿岸,接应沼泽地里的士卒们上来。随着上岸士卒的越来越多,元军的包围圈渐渐出现了空隙。曾昇的坐骑早战死了,他没有马,步行追随在左车儿的马后,救了好几个士卒出来。有人指着东边,叫道:“快看!”

曾昇转头去看,透过重重阵地,看见一杆旗帜从远而近,飞驰到来。他松了口气,道:“雷元帅驰援到来,我军有救了。”

便在此时,南边三声炮响。铺天盖地,杀过来了元军的援兵。当先一将,打起的旗帜,看的分明,却是从察罕脑儿城中来的。众人喜色未退,又见大敌,不由面面相觑,叫苦道:“却该如何是好?”

左车儿斥道:“敌皆步卒,吾乃骑兵。且竹贞本部即将溃散,又有何惧?陆元帅虽负重伤,死战不休。吾虽不及,亦不敢稍退。好男儿视死如归。吾闻听狭路相逢勇者胜。诸军,且虽吾往前,杀散敌阵。”

三军应诺,旋即接踵陷阵。

雷帖木儿不花来的匆忙,带的人马不多,多为本部。察罕脑儿城中的元军,来了少说有一千多。旗帜如林,卷带起尘烟大起。雷帖木儿不花部,皆有怯战之意。这不怪他们,从四更到现在,他们没有得到过片刻的休息,人人带伤,实在早已精疲力竭。

先前劝说雷帖木儿不花保存实力的那个亲信裨将,再度跃马进言,勒住辔环,苦苦劝道:“陆、左二帅深陷敌围。鞑子势大,我部才二百来人。元帅,不可轻战呐。

“末将适才观元军营地,受我军突袭,又被大火焚烧,死伤者何止两三千之数。我军奔袭的任务已然完成。即便此时回军,丞相也说不的什么。元帅,您初投海东,本非心腹。若再无部曲,将奈之何?不言而喻。为日后计,请撤军罢。”

雷帖木儿不花大怒,道:“丞相以赤诚待我,今小陆将军陷入重围,我坐视不救,就算能活下来,回去了有何面目见海东英雄?大敌当前,危急存亡,岂顾生死!遑论私心!”用刀背拍落那进言裨将的手,麾军急进,一马当先。

他驰援陆千十二。

雷帖木儿不花有智谋,擅长声东击西,纵横合击。他知道眼前战局如此,与其直接去救陆千十二与左车儿,不如拦截元军的援兵。只要拦截下来,使得左车儿、陆千十二有了稍微缓和的余地,杀出重围,再三军并作一处,方有撤退的机会。

他的谋划不错,怎奈细节上却出现了意外的转折。

陆千十二将要冲到竹贞所在的高地下时,终于重伤不支,摔倒马下。此时,左车儿差不多全部救出了陷入沼泽的士卒,他红衣红甲,催马二度援救陆千十二。竹贞赞道:“舍生忘死,虽陷重围,犹顾袍泽。真是一个有勇有情义的将军。”传令左右,飞马下去,齐声高喝,欲图招降之。

左车儿置若罔闻。

他带了曾昇,两人一马,杀到陆千十二左近。曾昇带的飞索不止一条,另外取出备用的,抛出去,拽住陆千十二,拖了过来。左车儿跳下马来,扶住陆千十二上了坐骑。他举枪掷出,正中来招降的一个元军将校,那人惨呼坠马。左车儿飞步赶去,抢了他的坐骑,翻身跃上。

百万军中,左车儿杀人夺马,如入无人之境。

曾昇带了陆千十二,催马远去。左车儿得到竹贞的重视,却陷入重围。竹贞亲临阵前,高声道:“阵中红甲战将听了。你孤身一人,随行不过三二骑,四面有围,虽有外援,我军的援军却也已经到了。你既无出路,何不速降?某,竹贞也。怜惜你的勇武,若肯降我,定以重用。”

左车儿置之不理。

他没了长枪,改用马刀。元军放了陆千十二,将之牢牢围住。他身边的数个随行骑兵,相继战死。元军一多,逐渐收缩包围圈,坐骑就用不上了,奔驰不成。他骑在马上,反而成了显眼的靶子。

强弓劲弩、火铳连发。

他的兜鍪被元军射落,胸前背后,连中数箭。他披头散发,咬了一缕头发在嘴边,弃马不顾,步战犹酣。竹贞在高地上站着,能看的清战况的全局,又道:“你的援军被我的援军缠住了,那位负伤的将军也已经逃出包围。他们准备撤退了。没人再来援救你,你有这样的勇武,如此死了,岂不可惜?若肯降我,必以心腹待之。”

一箭从旁边射来,系强弩所发,穿透了左车儿的胸甲。

箭势甚猛,左车儿踉跄后退几步。他挥刀砍出,把逼近的元军砍倒了两个,因失血过多,渐觉双眼模糊,他奋起精神,鼓勇大呼,道:“吾乃海东大将军麾下,左车儿是也!”

“若肯降我,必以上将待之。”

左车儿在敌阵中数进数出,将近脱力,平时挥洒如意的马刀,似有泰山之重。他眼见着敌人的长矛刺过来,无力躲闪。因有竹贞的吩咐,元军没下杀手,刺中了他拿刀的右臂。当啷一声,马刀落地。

他咬住舌尖,用疼痛来刺激自己,大呼道:“吾乃海东大将军麾下,左车儿是也!”

这样忠诚、勇武、讲情义的人,着实罕见。竹贞肃然起敬,从马上下来,拱手道:“将军若肯降,某必荐与大帅。竹贞愿与将军并肩而立,共为袍泽。”

左车儿依靠坐骑,席地而坐。

他勉强抓住了马刀,重新握在手中,挣开双眼,轻蔑地看了看竹贞,转顾环绕周遭的元军士兵。他想起了邓舍曾经告诉过他们的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唯义所在,死不足惜。

头顶蓝天白云,身陷十面埋伏。他身上的红甲,已不知是本来的颜色,还是被鲜血染红。他将盔甲解开,露出满身的伤疤。竹贞招降的声音渐渐远去,元军喊杀的叫嚷,也渐渐渺然不闻。

过往的岁月,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一一抚摸着身上的疤痕,造反、从军、杀敌。丰州逃亡,永平起兵,当邓舍的亲兵队长,双城外,夜袭高丽军营。历历在目,直到今日的数冲敌阵,两救陆千十二。这一身伤疤,就是他二十年人生的回忆。短短一生,轰轰烈烈。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大丈夫当如是。他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呼道:“吾乃海东大将军麾下,左车儿是也!”

遂横刀自刎。

——

1,曹州行省。

至正十七年,三月,宋政权的盛文郁克曹州(今山东菏泽),设曹州行省,任平章。(宋政权的益都行省,也是在这一年的三月设置的。)红巾北伐的西路军,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部,就是盛文郁的部属。答失八都鲁曾攻打过曹州,不过战败了。

至正十八年,孛罗帖木儿统领诸军攻曹州。“参政匡福统苗军自西门入,孛罗帖木儿自北门入,克复曹州,擒杀伪官武宰相、仇知院,获印、金牌等物。”

曹州行省失陷不久,至正十八年十二月,宋政权设了辽阳行省。

盛文郁是韩山童、刘福通起义的首事诸人之一,曾与杜遵道一起,任宋政权的丞相,位置尚在刘福通之上。不过后来刘福通夺权,杀了杜遵道,盛文郁大约也因此被排挤出了政权的中枢,驻军在曹州。

曹州行省的地位很重要,是联系山东与汴梁的枢纽,曹州失陷,汴梁便与山东断绝了呼应。

67 战后

左车儿自刎而死,竹贞厚葬之。www.65txt.com

雷帖木儿不花与陆千十二杀出重围,奔往高州。滦河边上有元军的守军,他们突袭元营前就丢下了浮桥,所以来时的那条路他们不能走,选择了第二套方案,改往北行,长驱数百里,走上都,转尖山寨,然后返回高州。

陷入沼泽的海东士卒多失去了坐骑,行军速度很慢。竹贞派了骑兵后边追赶掩杀,等他们千辛万苦抵达高州的时候,两千余骑兵只剩下了四百多人。

这是近一年来,海东军队最惨重的一次损失。用近两千的骑兵,拼掉了敌人不过三千多的步卒。这买卖谁都看的出来,大大的赔本。发军前,邓舍与洪继勋还雄心万丈,想着就算不能大胜,至少抢些牧场的马匹回来。

当雷帖木儿不花发簪全失,披头散发地把这战况报给邓舍,邓舍几乎不敢相信。

对他来说,损失了近两千的骑兵还可以承受,左车儿的战死实在不能接受。他与左车儿相识十来年了,从小时两个人就认识。两个人年岁相差不大,关系很好。要不然,左车儿也不会曾经担任他的亲兵队长。这个职位,最早可是由赵过担任的。非亲信心腹不能任之。

左车儿能知道自己的不足,担任邓舍亲兵队长的时候,遇到战阵,凡有不明白的地方,必然追根究底,打破沙锅问到底,勤而好学。邓舍与他,不但有发小之谊,并且有师生之情。假日时日,左车儿是必然当以大用的。殊不料战没此役。

邓舍心痛不已,等不及雷帖木儿不花禀告完毕,他以手按胸,退入后堂。雷帖木儿不花与卧床而来的陆千十二隐约听见传来啜泣之声。

洪继勋等也在场。洪继勋成为海东谋主以来,出谋划策万无一失,第一次出现失误,他握紧了双手,在堂上站了片刻。诸将眼巴巴地看着他,其中意思,不言而喻。洪继勋默然,转入后堂,拜倒在地,道:“此战之败,皆臣之罪,愿受主公责罚。”

他不是不敢认错的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既然错误估计了元军的实力,便绝不会推诿掩饰。

“非先生之罪,亦为我之错也。”

邓舍挥手,叫洪继勋退下。

他两天一夜,没出堂门,滴水不进,粒米不食。左车儿的死,使得他从接连的胜利中清醒过来。他由悲愤而自责,由自责而反省,由反省而醒悟。临战之前,军议会上,左车儿曾一力反对。邓舍自问:为什么当时没听进他的意见呢?

到底什么迷惑他了视线,混淆他了的判断?

他犹自记得,给诸将讲过骄傲的公鸡的故事。这才有多少时日?诸将没忘了这个故事,他却早已把这个故事忘记了,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几场的胜利,就沾沾自喜。在辽东没有对手,就以为全天下的英雄都不过如此。

“坐井观天。”

邓舍恶狠狠给自己下了一个评语。他提起毛笔,在墙壁上写下了四个大字:夜郎自大。左车儿,左车儿。没有人看见的堂内,邓舍食不下咽,泣不成声。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曾经朝夕相对,屡屡并肩作战的挚友,就此转眼消逝,人世间再无他的影踪,从此再无法听到他的声音。

这样的伤痛,怎能不使人悲肠百断?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今夜高州的月色,清冷依旧。白云如絮,凉风吹动木叶,飒飒作响。后半夜的时候,落了一阵急雨。梧桐更兼细雨,雨打梧桐,点点滴滴。时疏时密,淅淅沥沥。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月落日升,院中的树木悄然拉长了身影。

雨水停了。地上的水洼反射出一种淡淡的凉,淡淡地看那被晒暖的风,又淡淡地看那被听凉的云。水涨水落,云起云散。黄昏时分,邓舍拉开了堂门。他往外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但见堂外院中,洪继勋领头,跪了一地的诸军将校。

陆千十二重伤未愈,强撑着支持到现在。他抢到诸将之前,叩头不止,砰砰砰撞在地上,溅起来水花四射。他两眼通红,口中大呼道:“末将请命,即为先锋,再征察罕脑儿。末将万死不辞。”

“起来罢。”邓舍亲手把他扶起来,轻轻地在他臂膀上拍了两拍。

洪继勋认错归认错,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他瞧了眼邓舍阴沉的面色,极力劝解道:“王不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主公之痛,臣感同身受。唯请主公不要因此而致怒。此战我虽损失惨重,杀伤敌人也有数千之众。不能称之为败,可为惨胜。

“臣之罪,臣愿领责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唯请主公万毋因过怒而伤身。”

邓舍良久无言。他解下佩剑,丢在一边,叫毕千牛道:“取我马刀来。”

短剑,通常是显赫的将领们佩戴的,往往剑柄、剑鞘上镶嵌有宝石、金银,是地位的象征。马刀则不然,质朴朴实,不务装饰,是为两军交战时所用。洪继勋等面色一紧,以为邓舍要兴师复仇。

却见邓舍接过毕千牛取来的马刀,佩戴身上,环顾诸将,神色坚毅地说道:“传我将令,自今而后,三军上下,无论谁人,皆不许佩戴短剑。此战,非我之耻,实为海东之耻。望诸将深刻铭记,知耻而后勇。左帅之仇不报,则卧薪尝胆,永无止日。”

洪继勋伏地应诺,诸将皆道:“左帅之仇不报,则卧薪尝胆,永无止日。”

邓舍尽管悲愤、自责,却也明白洪继勋说的对。一错不可再错。他连夜集合城内城外的诸将,召开军议,总结此战的得失。得到了三点教训。

第一,此战太过轻敌。第二,不够重视情报。虽探知了敌人的虚实,敌人营地周边的地形却没有详细了解。如果陆千十二与左车儿能提前知晓元军营地边儿上有处沼泽的话,肯定不会上当。第三,随着辽东、海东的战事结束,海东将要面对新的敌人。新的敌人实力更加强悍,类似千里奔袭的举动,以后千万需得慎重考虑。绝不能冒险大意。

开完军议的次日,邓舍感了风寒,一病不起。

他在病中,不忘陆千十二的伤势。吩咐毕千牛给陆千十二送去了上好的伤药,以及长白老参等滋补之物。并且把给自己看病的大夫派去给陆千十二治伤。知道的,听说这件事的,都以为陆千十二真是太得邓舍的宠信了,竟以败军之将尚得如此的殊遇。大多称赞邓舍仁厚,顾恋旧情。

唯有识者寥寥数人,私下里议论,说陆千十二是死定了。并举出吴起曾经给士卒中生疮者吸脓的故事,以为佐证。

当然了,到底邓舍心中是怎么想的。究竟是纯粹的关怀陆千十二,抑或是想要迫使他战死。除了他本人之外,没有人可以真的猜出。诸将所能看到的,邓舍病后第三天,发布了一篇文告,榜谕海东,追封左车儿为行枢密院副枢,追赠骠骑卫上将军号。

行枢密院副枢是从二品,与左车儿本来的翼元帅之官职,品级相当。但是一在行省,一在地方,地位的重要性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元朝的武散官共分三十四阶,骠骑卫上将军是其中之一,为正二品。

要说邓舍区区一行省之主官,没权力封赠属僚。但惨胜过后,急需振奋士气,所以顾不了太多。不过他在发布文告的同时,也提前遣派了信使往去安丰,请求小明王核准,算是走一个程序上的过场。

左车儿有一个族弟,本名左十三,年纪不大,十五六岁。——他两人是在永平起兵后碰上的。左这个姓氏很少见,一叙辈分,果然是同族。左十三现在军中,担任百户。

邓舍收养了他作为义子。改邓姓,赐名,唤作邓承志,意思继承左车儿的志向。左车儿这个名字,有点不登大雅之堂。邓舍在发布的文告中,也给他起了个大名,取文天祥《正气歌》中的两句:“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叫做左烈存。

这本来是件小事,却不料在军中产生了久远的影响。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海东行省的官员竟然因此掀起了一场改名的风潮。比如陆千十二、陆千五这类的不雅名字,统统主动改掉,又如雷帖木儿不花、方米罕这类的蒙古名字,也更是积极改变。

这风潮发展到最后,甚而有人上表,大胆请邓舍改名的。举的理由光明正大,“未闻一品之贵,有以舍为名。主公固不拘小节,然为行省未来的考虑,当择有意义的字,以为美名,传天下”。

这是后话,不必多提。

邓舍一病,半月不起。军政大事悉数委于洪继勋。有不忿察罕脑儿之战,积极请战的,全被洪继勋拒绝。这一日,上都传来军报,察罕脑儿、宜兴州、兴和的元军开始逐渐撤退了。尖山寨等地也有详实的军报送来。

根据可靠情报,察罕脑儿一战,元军竹贞部阵亡两千三百,伤者一千余。之所以死的比伤的多,是因为左车儿、陆千十二在元营中大肆放火的缘故。火伤不比其它,特别大面积的火伤,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必死无疑。

邓舍部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惨胜,孛罗军也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惨败了。经此一战,双方不约而同重新估计对方的实力。孛罗帖木儿权衡利弊,正如邓舍早先的判断,放弃了攻打上都的念头。

并且姚好古联系上了蔚州的杨诚。杨诚与邓舍没交情,他不在乎辽东、上都的生死,但眼见元军的主力为平定阳翟王的叛乱接连北上。腹里空虚。如此天赐的良机,自然不肯轻松放过。他颇是借机扩大了些地盘。

蔚州离大同不远,逼近京畿,威胁远比上都、辽东要大。孛罗不能坐视不管,干脆回师,转攻蔚州。

杨诚出身山东,借宋政权的三路北伐,方才在河北有了块立足之地。他原本占据飞狐、灵丘等处,虽得蔚州,时日尚短,地盘既小,兵微将寡,不是孛罗的对手。

以前,孛罗帖木儿的注意力或在山西,或在漠南,没空理会他。如今全师南下,大军临境,杨诚几无还手之力,不数日间,蔚州城就宣告失守。孛罗紧追不舍,追至飞狐县的东关,杨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没奈何,带了数百亲信弃军远遁,听闻去了山东。余部尽降。

这一场战事,前后经过不足半个月。

邓舍闻讯孛罗帖木儿撤军的次日,病好了。

孛罗既然撤军,察罕脑儿就可以不必再管。打了一场恶战,总得有些收获。应雷帖木儿不花的主动请求,邓舍调集三军,以其为主帅,陈牌子为副帅,进驻上都,并请程思忠带本部,立即赶来高州,另行委以重任。

上都军总计近两万人,老卒有一万上下,半数是雷帖木儿不花的部属,半数是程思忠的部属。雷帖木儿不花熟悉上都的虚实,他一反水,投靠邓舍,程思忠无可奈何,拱手交出了上都的军权,日夜赶赴高州。并按照邓舍的军令,他分出本部骑兵五百人,付与雷帖木儿不花,算是补充其在察罕脑儿一战中的损失。

不久,邓舍正式设立开平翼元帅府。开平,即上都的本名。

雷帖木儿不花为翼元帅,屯驻上都。陈牌子为副帅,屯驻尖山寨。陈牌子原来所担任的海阳翼元帅之职务,转李锐担任之。李锐也是上马贼的老人,曾为文华国的麾下,立过许多功劳,本为陈牌子的副手。陈牌子一走,他升官理所应当。

至于左车儿金州翼元帅之职务,授给了邓承志。邓承志年幼,没经验,暂时不必到任,由左车儿原本的副手代理职责。

至此,鏖战辽东、海东年余,邓舍终于形成了一个较为稳固的政权基础。

政治上,有姚好古、吴鹤年,重用辽东士族,以汉人为核心,团结了一大批的高丽旧官、士子。

挟持丽王以令海东。高丽南部地区,尽管还没有全部平定,汉阳府虽然放弃了拥立新王的打算,却依旧坚持不降。但是东线的丽军主力已经尽数投降,南高丽自此不再有成建制的军队,失去了有组织、有规模的反抗基础,大势所趋,掌控海东全境只是早晚的事儿。

文化上,大力推行化丽入汉,鼓励高丽人寻找汉人的祖宗,自居为汉人之后。兴办学校,推广汉话。

经济上,尽量的轻徭薄赋。各地设立民屯,开垦荒地。重视通商。推广合作社、代销店,大力发展基层的民生建设。随着局面的发展,并且稍微修改了一下原先藏富于民的政策,改为休养生息,保障百姓生存、能看到希望的基础上,适当地加大了聚敛财富的力度。

军事上,形成了以五衙精锐为核心,以各地翼元帅府为羽翼的军队结构。坚持精兵政策,区分开了野战军与戍卫军的不同任务。野战军为一线,甲等军,训练与补给都从重从优;戍卫军为二线,乙等军。

这两个军种之外,又有屯田军,为丙等军,亦军亦农,直属行省管辖,闲时负责供应军队的粮饷,急时亦可上阵杀敌,以为后备的兵源。

这样,在保证地方安定的基础上,同时有足够的机动兵力可以用于作战。并且达到了军队自给的目的,减轻了地方的负担。同时,在军队士卒的民族比例上,确保了野战军以汉人为主,女真人为辅;戍卫军以丽人为主,汉人为辅。保证了最精锐力量的忠诚。

同时,坚持镇抚司下到百户的原则,加强军队的思想政治工作。给每一个士卒,不分汉、丽、女真,不间断地灌输汉人的光荣,军队的使命,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振兴民族,重现汉唐的荣光为己任。凝聚了军队的战斗力。

在水军方面,也大致有了一定的规模。

设立了三个水军翼元帅府,对倭寇、高丽降军的改编,将近尾声。淘汰小船的同时,各地的造船千户所日夜赶工,赶制大、中型海船,并及江河水船。抽调大批的汉人士卒,改为水军,操练不止。一步步地会把倭人、丽人排除掉,用不了多久,水军的主力也必然会如野战军一样,为汉人所掌握。

只等海东战事告一段落,平壤初级军校就会开学。盖州、辽阳的中、高级军校,开学的日子也便在不远的将来。

邓舍在禁止将校与地方儒生来往的同时,却又不遗余力地办军校,教他们文化,看似相悖,实则不然。军校教的,都是邓舍想要将校们知道的。所谓:路线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路线对了,就不怕有知识。知识越多越有利。

除了这几个硬件、软件的建设,纵观现在海东、辽东的战略布局层次,也是非常成功的,完全实现了邓舍、洪继勋等人的意图。

北部,纳哈出求和。可以预测,随着孛罗的撤军,邓舍提出的几点要求,纳哈出肯定无条件地接受。自此,辽东便稳固了北境,邓舍下一步的举措,就要再高州城防体系建成之后,再依据辽阳、广宁一线建筑起来一条坚固的防线。

依靠这两条防线,把漠南、漠北的胡人彻底地隔绝在外。

邓舍用赤诚,凭借个人的魅力,收服了雷帖木儿不花,上都就此兵不刃血地被收归入了他的势力范围,成为了辽东楔入漠南的一个桥头堡。上都一日在辽东的手中,就可以保证辽东在与漠南、腹里元军的交战中,保持主动的态势。

并借助上都的政治地位,进一步扩大了他在中原的影响。

当年,韩林儿、刘福通起事,写了一篇讨伐蒙元的檄文,有这么几句:“目今日昏君临朝,奸佞出政,官吏酷贪,纪纲颓败,以至贫极江南,富夸塞北,人心思变,天命攸归。”“富夸塞北”,讲的就是上都一带。蒙元把江南的财富都运去了塞北,可见对上都的重视。

辽西方面,屯重兵在武平、惠和,扼住了世家宝的咽喉,等于控制住了辽西走廊的出入口。

世家宝屡经大败,没有实力北上了。此消彼长,邓舍却可以随时南下,威胁大都。自然,为了整体的利益考量,他不会盲目地现在就用兵辽西,然而,辽西战局的主动权却也是不容置疑的,的确因李邺的惠和一战,处在了辽东的掌控之下。

邓舍病好,留下洪继勋继续主持构建高州防线的事宜,带了主力返回平壤。

他回到平壤没几天,程思忠到了。邓舍毫不客气,先给了他一个行枢密院副枢的高职,然后慢慢地尽数收其兵权,或选精锐补充入五衙,或淘汰弱者下放到军屯。不久,又转程思忠入军屯司,改任同知,成了河光秀的直辖属下。

程思忠与雷帖木儿不花不同。

雷帖木儿不花有智谋,并且是主动投靠,察罕脑儿一战已经证明了他的忠诚,可以用。程思忠却没有甚么突出的才干,空一勇夫,这样的人,邓舍不缺。且邓舍今时不比往日,早已地位稳固,实力强横,也完全没必要对一个平常人物虚与委蛇,该强硬的地方就得强硬。

时光荏苒,步入五月。

这一日,正逢夏至,风和日丽。

邓舍见持续数月的海东、辽东战事,逐渐平息,忽然心有所感,引文武百官出城踏青,登山郊游。平壤城外半里有座兔山,乃箕子墓所在,邓舍初平平壤时,来过一次,此番为二度前来吊古。

平壤府安排的有专人,负责箕子墓的日常看管。

时当春末夏至,漫山郁郁葱葱。一丛丛的杜鹃花盛开其中。远望山川,景色秀丽。时有清风,拂面微凉。

左车儿战死快有一个月了,邓舍兀自不能忘怀。他抚摸着箕子墓边的树木,叹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我记得去年来时,这墓边的树木还没有今日这般的茁壮,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领着百官,拜倒箕子墓前,又叹道:“箕子,本殷商贵族。违衰殷之运,避地朝鲜。自此远望中国,离家万里,穷其一生,再也不能返乡。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每逢佳节,孤身异乡,情何以堪?说不得月夜徘徊,吟诵愁肠。”

姚好古博通诗文,道:“殷亡后。箕子过朝歌,见宫室毁坏荒凉,遍地野生麦黍,心甚伤之,言道:欲哭则不可,欲泣则近于妇人,遂做诗歌。其诗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朝歌殷商的遗民听见,无不动容涕泣。诚如主公所言,恋旧思乡之情,跃然纸上。”

邓舍不由伤神,吟道:“长歌岂能当泣,远望如何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诸将听着耳熟,“长歌”几句,似乎邓舍之前就曾经在一次夜宴上吟诵过。为何这会儿又忽然感叹不已?难道只是因为吊古箕子墓,触物伤情么?姚好古心中一动,欲待说话,听见山下马蹄骤响,冲上来一个信使。

“报,山东急报:江南朱丞相议迎主公出安丰,居金陵。”

“主公”者,非邓舍,韩林儿也。

——

1,吴起曾经给士卒中生疮者吸脓的故事。

“吴起为魏将而攻中山,军人有病疽者,吴起跪而自吮其脓,伤者之母泣。人问曰:‘将军于若子如是,尚何为而泣?’对曰:‘吴起吮其父之创而父死,今是予又将死也,吾是以泣。’”

2,杨诚。

至正十九年,二月,“贼杨诚由飞狐、灵丘犯蔚州,据之。”

至正二十年,三月,“孛罗帖木儿攻蔚州贼杨诚,追至飞狐县东关,诚弃军遁,降其溃卒。”

至正二十一年,八月,“察罕帖木儿降东平田丰、棣州俞宝、东昌杨诚、济南刘珪,围益都陈猱头。”

由此似可推出,杨诚蔚州兵败后,遁去了山东。

东昌是田丰的地盘,由此又似可推出,杨诚或本为田丰的部曲,又或此时投靠了田丰。

田丰是在至正十七年七月造反的,红巾的三路北伐是在当年的六月前后。至正十八年二月,“田丰复陷济宁路。寻,辉州陷。纽的该闻田丰逼近东昌,弃城走,遂陷东昌路。”

3,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狡童:指纣王。

4,江南朱丞相议迎主公出安丰,居金陵。

“二十年,明太祖议迎韩林儿至金陵,不果。”

1 凯旋

“既惠令音,兼赐诸物。www.65txt.com明镜可以鉴形,宝钗可以耀首,好香可以馥体,素琴可以娱耳。抚爱殷勤,出于非望。非丰恩之厚,孰肯如斯!

“每念及此,辗转反侧。海东一别,至今年余。岁月易迁,山川间隔。自去秋以来,妾常忽忽如有所失。长门寂寂,度夜如年。永巷沉沉,见天无日。昨诵《乐府》,见有言曰:‘侧侧力力,念君无极。’临纸伤怀,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这封信笺此刻就平铺在厚重的红木案几上。

邓舍从头到尾连着看了三遍。

信笺的质地为高丽白纸,系棉、茧造成,色白如绫,柔韧如帛。写信之人一手的好字,全篇用小楷,淡淡的墨痕半渗入纸中,字体秀丽,发墨可爱,别有韵味。且这纸由檀香熏过,暗香扑鼻,缭绕满室。读罢之后,虽不说口齿噙芳,却也是手有余香。

此信正是山东王夫人送来的。

邓舍早先得了李首生的密报,知道她快到生辰,曾特地选拣了几样贵重礼物,遣人赍送过去,以为祝贺。王夫人信中所言的“明镜、宝钗、好香、素琴”四样,即为他送诸般礼物中的几种。

“既惠令音,兼赐诸物”等句的意思就是说:承您回答给我美好的音信,又赠送给我各样的礼物。明镜我可以用来鉴照容颜,宝钗我可以装点姿容,好香我可以用来熏染身体,素琴我可以在寂寞的时候自娱自乐。您对我殷勤的眷顾,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恩情不是特别丰厚,谁肯为我设想周全到这样的地步?

这几句的内容不太难懂。邓舍怎么着也是读过不少书了,尽可看的明白。只是,“侧侧力力,念君无极”八个字,就有些难懂,不好理解了。“念君无极”还好说,想念您到了无穷的程度,也就是说无比地想念您。但是,“侧侧力力”什么意思?莫非也是转辗反侧的意思么?

这会儿正当午后。五月底的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没什么风,院中的绿树立在灿烂的阳光下,拉长了树影。院中也没有什么人,静悄悄的。邓舍想了半晌,没有头绪。忽然听见一脚步声,轻而快捷,却是毕千牛前来禀告:“姚先生求见。”

“噢?快请。”邓舍忙收起信笺,正襟危坐,请姚好古进来。

不多时,姚好古走将进来。但见他衣冠整齐,装束的一丝不苟,额头上一层亮晶晶的细汗。

他一路走来甚急,气喘吁吁的,见过邓舍,来不及叙话,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边儿案几上的扇子猛摇一通。邓舍笑道:“七月流火。这才五月,先生就这样热了么?……,来人,取两瓶舍儿别来,与先生解渴。”

姚好古歇息片刻,把气息调匀,喜上眉梢地说道:“臣有一桩好消息,呈报主公。”

“何事?”

“杨将军已入汉阳府,汉阳府的丽人降了。”

邓舍霍然起身,道:“果然?落实了么?”

“一点儿不假。汉阳府的丽人宗室、重臣亲笔署名,半个时辰前,降书并及捷报才送到行省。臣当时正在御史台,得知之后,审阅无错,立即就赶来呈报主公了。”姚好古抖了抖袖子,取出两封文书,递给邓舍。

邓舍展开观看,可不就是汉阳府丽人的降书并及赵过的捷报!

说来话长,随着沈阳战事与察罕脑儿战事的先后结束,辽东可以说大致上已经平定,不必再为外患分心。邓舍一返回平壤,他即集中精力,展开了对南高丽的总攻,同时着手收拾汉阳府的丽人。

半个月前,丽军主力服从了王祺劝降诏书的谕示,全军投降。文华国与李和尚因而得以腾出手来,合兵一处,风卷残云也似,把王京以北的南高丽郡县一鼓荡平,凡有顽抗,无不剿灭。数万大军陆续抵达了王京地区。

随后,杨万虎部的前锋奉命先行,一手拿王祺的王旨,一手挥舞枪戈的大棒,突出百里之外,逼近了汉阳府。——杨万虎回平壤向邓舍报捷后,休息了没几天,便又重返前线了。

汉阳府中,丽人的宗室、大臣不少,能战的将军一个也无,临时征召了万余的民夫,强拉入军,仓促应战。杨万虎三战三捷,却因他的军马太少,不足克城,是以暂时顿兵城下,一边等赵过的主力,一边向汉阳府宣告了海东的最后通牒。

邓舍的措辞很强硬。且拿出王祺的旨意,表明他们如果拒绝投降,那么就是乱臣贼子,有不轨之心,人人得而诛之。并用他们中一部分人在王京的家眷以为威胁。简而言之,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肯投降,不失荣华富贵。如果反抗,必尽数屠之。

此通牒乃洪继勋的手笔,居高临下,毫不客气,杀伐之气,跃然欲出。

汉阳府的丽人重臣,或为宗室,或为鼎食钟鸣的两班世家出身。自幼锦衣玉食,何曾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当初王京破,他们夸夸其谈,一个赛过一个。如今兵临城下,何止彷徨无计,简直要相对涕泣了。

先有两个宗室改变了主意。他两个在初时是最积极拥立新主的,现在却立即变成了最积极支持投降的。有人开了这个口子,底下的事儿就顺理成章的,汉阳府的高丽群臣无不“马首是瞻”。

偶有坚贞不屈,坚决不肯降的,就像是小石头投进了大海中,压根起不了半点的涟漪,根本无人理会。杨万虎围城三日,不等赵过主力开到,汉阳府降。满城文武,五品以上者数百,宗室公侯院君十数,皆白衣出城,跪伏城门两侧,迎海东军入。城内街道两边,百姓摆出香案,以示顺从。

杨万虎遵赵过之命,虽严肃军纪,禁止暴掠生民,但是对待出降的高丽大臣们,却难免有自矜傲容。

昔日的朱紫贵臣,今成亡国之人,命悬他人之手。为了少受侮辱,保住性命,他们尽献珠宝。杨万虎来者不拒,一日间,得珠宝数十箱,价值千万。尽管如此,高丽的降臣们稍有触犯,他仍然不留情面的予以鞭笞。

杨万虎左右有奇怪的,谏言道:“将军如此敛财,难道就不怕主公知晓么?何况既然得了高丽降臣的贿赂,缘何依旧鞭笞不休?”

杨万虎答道:“我海东方屡经战事,府库空虚。丽人自献钱来,吾为何不要?吾若不收,主公宽厚,必然也不会收。白白便宜了丽人。所得钱财,待返回平壤,吾自会悉数交与主公,又何惧主公知晓?至于责罚丽人,不示之以威,何显主公之仁?好人,主公由之;坏人,吾自为之。”

左右肃然起敬。殊不料杨万虎一介勇夫,竟然也能有这样的心思。

汉阳府降,自杀以殉国者,三人。

邓舍看完了汉阳府的降书与赵过的捷报,欢喜之余,不免为王祺感到一点凄凉。高丽立国数百年,一向礼重两班,优待士子,临到国破,肯自杀以徇的,却只有寥寥三人。即便连带上次破王京自杀以殉国的,加在一起,也不足二十个。

他瞅了姚好古一眼,叹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可惜可叹。”不禁想起了潘诚的幕僚潘贤二,摇了摇头,道,“书生,书生!”

姚好古道:“凡国将亡,人心必离。是故慷慨悲歌,多在新朝肇始。贪生惧死,常在国破之际。此亦主公顺天应命。天命在,则国家兴;天命失,则国家亡。天命何也?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高丽臣子多降少死,多有屈膝,少有忠贞的事实摆在眼前,姚好古没甚么可以争辩的。说实话,他也看不起那些高丽降臣。但是邓舍所说的话中,隐隐有鄙视读书人节操的意思,他身为儒生,却不能保持沉默。

他倒也有急智,三言两语,把高丽大臣们投降的原因,扯到了天命上。这固然是为狡辩,可是他对天命做出的进一步引申,——以百姓为天命的观点,却是深得邓舍之心,邓舍深以为然。他哈哈大笑,点了姚好古两下,不再多说。

先前,东线的丽军主力投降,导致高丽自此失去了有组织的军事反抗之基础。如今汉阳府投降,又等于导致高丽接着失去了有组织的政治反抗之基础。没有了这两个基础,南高丽便再无半分的反抗之力。连续好几个月的海东战役,终于缓缓落下了帷幕。

汉阳府投降不久,高丽南部沿海的全罗、庆尚诸道也相继投降。邓舍召回了文华国、赵过、杨万虎等人,改任庆千兴为主帅,以李和尚为辅,负责接管南高丽诸城的城防,对其原有的城防军,就地整编,弱者遣散回乡,择其较为精悍的,逐渐换驻海东。所有南高丽的城池,包括王京、汉阳府在内,全部推倒城墙。投石机、劲弩等杀伤力强的军用器械,悉数收归行省。若仍有执迷不悟、胆敢逆抗的郡县,统统剿灭。

并派出早就选好备下的近百辽东官员,同时赶赴南高丽,一则查点各郡县的户册、图籍,统一做出记录,呈报行省;二来就地留任,为下一步的南官北调做准备。

另外,因长野四郎之死,壹歧岛的松浦党最近反扑甚烈。海东水师按照预定计划,全线收缩,重点布防江华岛,日夜巡弋不止。松浦党观其势大,戒备森严,不敢孤军深入,转而大肆侵扰南高丽沿海,很是占据了一些州县。

针对这种情况,邓舍采取了防御为主的对策。

一方面,他命令庆千兴、李和尚伺机予以剿灭,务必把他们驱逐出海;另一方面,又命令沿海州县的居民退入内陆,清空沿海地带,让出三十里宽的一道无人区,坚壁清野。当然了,无人区不代表放弃,倭人小打小闹的骚扰可以不予理会,他们若敢在无人区建筑壁垒,海东则定然会立即予以打击。

同时,邓舍特准沿海州县的城墙,可以不必推倒,甚至可以增高加厚,视情况而定。

就眼下的沿海形势来看,他答应给藤次郎的耽罗等岛,暂时是肯定没办法实现的,只有待壹歧岛松浦党的反扑稍微平息之后,才能付诸行动。做为补偿,邓舍厚厚赏赐了藤次郎,并先拨给他了两个别的小岛,允许他自征倭人,开垦种植,以为领地。

腾次郎现为江华水军翼元帅,管辖船只百数,水军数千,地位显赫,深得邓舍之重用。海东文武对他皆另眼相看。他出入南高丽,南高丽的土著们对他更是恭恭敬敬,视若天人,不敢仰视。南高丽的贵人、富家,他驱使如奴仆。他一个倭寇,亡命之徒,何曾享受过此等的待遇?

他非常满意。对邓舍的安排自无半分的怨言,服服帖帖。

“即便他有不满,又能如何?”姚好古笑道,“从他杀长野四郎的那天起,壹歧岛上的松浦党便开始视他为仇。我水师吞并了长野四郎并诸多股倭寇,实力尚且不足与松浦党正面交锋。何况他呢?如果没有主公的庇护,他怕连个落脚的岛屿都没有!臣尝闻言,倭人之性情,贪利而寡耻,见小而昧远,诚然不欺。”

“文左丞、赵副枢、杨同佥等今日凯旋。先生可与我同出城迎之。”数月用兵,功成一朝。半个多月来,邓舍头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姚好古也不禁为之欢喜、振奋,躬身一揖,道:“敢不奉命?”

两人携手而出,带了城中三品以上文武官员,风驰电掣,远出城外。等不多时,远远见旗帜蔽天,文华国、赵过、杨万虎等得胜雄师,万余人列成整整齐齐的方阵,穿着红色的战袍,漫野遍赤,奏着凯歌,士气高昂,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文华国等征战多月,精神却都非常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诸将驱马疾驰,急奔至近前,纷纷翻身跃下。由文华国带头,数十将校拜倒在地。邓舍亲手扶起文华国、赵过、杨万虎等,笑道:“诸位征战有功,为我海东开疆拓土。今日凯旋,举省同庆。诸君征战连月,辛苦了,堪谓劳苦功高。快快请起。”

他远出城外三十里相迎,见面不及问战事,先道辛苦,话语殷勤,文华国等感激涕零,顿首道:“微末小功,何敢劳主公远迎?末将等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邓舍牵了文华国的坐骑,请他上马,拉了赵过、杨万虎,一众人并肩而行,徐徐返回城中。

城中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行走在欢庆百姓的人潮人海中,邓舍与文华国等人谈谈说说,谈及战事,壮烈处心怀激荡,惨烈处黯然神伤,或言及大胜,欣喜欢悦。

文华国等也不免问及辽东局势,邓舍道:“诸位凯旋回城,时间刚好。辽东已然平定。陈同知前数日送来文书,说辽阳省府亦已然修缮建好,便打算在这几天,省治就要迁过去。有了你们的大胜之威,迁省治更是喜上加喜也。”

姚好古凑趣,道:“不但喜上加喜,诸公的凯旋,而且也给咱的迁省治,送了一个好大的开门红。”

众人齐声大笑。当夜,邓舍宴请诸将,尽欢而散。

临到散席,邓舍有几分酒了,忽然想起几天前王夫人的那封书信,拉住姚好古,问道:“敢问先生,侧侧力力,何所意也?”

姚好古也醉了,他不假思索,道:“‘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此北朝鲜卑时之民歌也,名之曰《地驱乐歌辞》。‘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极言相思之情。‘侧侧力力’,拟声也,形容叹息。”

“‘枕郎左臂,随郎转侧’,何所意也?”

“‘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拟形也。女子枕郎之左臂,而随郎之转侧而翻转。是言男女欢好之状也。”说到此处,姚好古不由疑惑,问道,“此首民歌,主公从何得知?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呢?”

邓舍很惊讶,原来‘侧侧力力’后边还有两句,居然是这样的意思。他当然不会实话实说,道:“昨夜读书,见有此句,不解其意,故有所问。”

从没见邓舍看过《乐府》之类的书,姚好古对他的回答,当然也不会相信。他意味深长,道:“丞相,臣有一言,不得不说。欲望过多,思梦过盛,很容易引起身体不好的。”

“先生请回。我需要冷静一下。”

——

1,既惠令音,兼赐诸物。

借用前才女文字,分别出自《又报秦嘉书》、《贻王肃书》、《答元微之书》等。

2 燕王

给同学们推荐本书:天下节度,讲一个五代穿越的故事。www.65txt.com写的很好看也,虽然字数少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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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迁省治是个很浩大的工程。

海东行省的流内官,也就是有品级的官员并不很多,左右司、行枢密院、行御史台等各部加在一起也就是数十个人。但是吏员很多。单只行枢密院,就有吏员近百。左右司与行御史台更不必多说,左右司掌两省政务,管理数百州县、几百万的人口,吏员尤其特多。

而且邓舍为了笼络海东丽人士子之心,设立的又有清华馆参事、迎宾馆参议等等甚多的闲散官职,这一块儿官员的数字也不是个小数目。

杂七杂八加在一起,有官吏数百。并且他们大多都有家眷,按一户五口之家,便有两三千人。虽说辽阳本来就是蒙元辽阳行省的治所,各级衙门一应俱全,不必再从新建筑。然而,这么多人的住宿,就不好安排。

好在关铎当初在辽阳的时候,占了许多原本辽阳官宦、富家的宅子,他麾下的谋臣、将校们,每个人都分的有。如今,他们或者死在辽阳乱中,或者投降之后分驻各地。

邓舍一声令下,把他们的宅子全部征用,以为官舍。由左右司出面,统一统计调度,按照官舍面积之大小,赐给行省各级的官员。——,不是送,是赐。官员任职,居官的时候,宅子供其居住。官员离职,去官的时候,宅子收归行省。

这看似小气,实则已算宽厚。比照蒙元旧制,莫说地方行省官员,即便对京官,也是通常不免费提供住所的。

另外,现今驻扎在平壤、负有戍卫省会之职的几支精锐军队,自然也是要随着省治的迁移而转去辽阳的。而辽阳本来的驻军,则一部分对调平壤。合在一起,将近两万人的对调,也不是轻松就可以办到的。

哪支军队先行,哪支军队后行,行军路线的划定,沿路粮草之补给,营寨的互相调换,这些倒也罢了。最为繁琐的是:辽阳对调的军队,原本归陈虎管辖,如今转入平壤系统,归文华国统属。上下级军官编制需要改变。行枢密院为此忙了个天昏地暗。

直到五日之后,左右司、行枢密院才算把各项事宜基本搞定。

第六天,行省五品以下的官员并及各部的吏员先行,第八天,三品以下的官员做为第二批,随同调防的军队,跟着出发。第九天,邓舍、姚好古等,携三品以上的高官要员,并带着王祺等人,以及千余扈卫,最后出发。

自入平壤以来,除了前阵子奔袭高州、救援上都之外,邓舍甚少出城。上一次出军,也是日夜兼程。他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能从容不迫地近距离观看行省风情了。

这一年是个闰年,脚打后脑勺地忙过这一阵,时光已经步入了闰五月。天气炎热,他们又没甚么急事,一行人路上行的不快。见沿路麦田,麦子多已快熟,沉甸甸的麦穗迎着风起伏不定,放目金黄一片。

“小满三候麦秋至,麦到芒种谷到秋。腹里南北此时大约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这东北的麦子,却是晚熟。……,朴提举,你管民屯,今年的麦子收成如何应当心中有数,较之去年怎样?”

朴提举者,前高丽西京副留守朴献忠也。

他现任行省左右司都事,兼任民屯提举司提举。依照官制,都事是从七品,民屯提举司提举是从五品。两者相比,提举为高。所以邓舍称呼他提举,而不叫他都事。

朴献忠道:“丞相重视农垦,各地州县安抚得宜。且有江浙、山东,乃至辽西的流民络绎不绝迁入我行省之内,劳动力充足。并且乡村合作社蓬勃发展。有丞相的种种良政支持,今年较之去年,截止上个月底,统计各州县报上来的数目,已经多开垦出了良田数万顷。虽然有些才开垦出的田地还没来得及下种,但是今年的收成肯定要比去年好。

“只不过因为丞相年前曾经承诺平壤等地减赋十三,所以就目前的估计来看,今年行省的赋收大约却不会有太多的增长,应与去年持平。

“不过随着田地开垦数目的增加,并及原先的荒田也都开始重新耕种,等到明年,即便保持今年的赋税标准,即便不计算新得的南高丽之地的赋税收入,行省的赋收也定然会有一个极大的上涨。民屯司对此有过一个预测,涨幅应在三成左右。”

姚好古笑道:“南高丽膏腴之地,论土地之肥沃,要比海东强的太多。如果再加上南高丽的赋税,明年行省的赋收翻上一番也不是不可能的。”

朴献忠适才提到了合作社,夸之为良政。引起了姚好古的同感,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臣往日公务之余,曾有多次下到乡野。主公所创办之合作社的制度,实在古今少有的良政。臣所到处,上至地方官员、下到寻常百姓,无不对主公钦服不已。

“兵法云:‘以众击寡。’又云:‘分而击之。’合作社集一社之力,把有限的人力、物资集中一处,并设置行之有效的管理体制,从而使得全社上下可以互通有无,协力同心,一年之内,多恳良田数万顷。主公这是把兵法放在了政务的治理上呀。

“不但如此。并且让百姓明白了‘今日助人,日后人必助之’的道理,乐于助人,救它人之急,如救自家之火。实有敦睦风俗,教化百姓之功。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邓舍笑了笑,道:“先生谬赞,愧不敢当。正如先生之言,这合作社首重组织管理,若无行省与地方的上下一心,政策再好也难有收效。朴大人,你平日的督办协调,种种操劳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好生做。我不会忘记的。”

朴献忠闻听此言,又是欢喜,又是激动。

他以降官之身,居行省之内,眼见连高丽王都成了邓舍的俘虏,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海东行省即将要开始施行南官北调的政策,他亦有所耳闻。谁都可以看的出来,这定然是邓舍要开始大刀阔斧裁汰前高丽旧官的一个前奏。联系到他自己的身份,在这鼎革之际,要说他没有点惶恐、对未来的不安,显然是不可能的。虽不至茶饭不思,却也是常常夜半惊醒,深为之忧。

此时骤然闻听邓舍此言,虽然轻描淡写的几句,然而分量很重,他怎能不欢喜激动?顿时减轻了他的忧虑担心。顾不得骑在马上,他翻身下来,跪倒路边,连连叩首,道:“丞相的英明,世所罕见。蒙丞相不弃,卑臣尽管愚钝,不堪大用,亦愿任丞相驱使,必竭尽全能,以效犬马之劳。”

邓舍勒住坐骑,示意侍从把他扶起,笑道:“朴提举何必行此大礼?你的忠心耿耿,我都知道。

“年前洪彦博来我平壤,数次遣人约见提举。提举闭门不纳,言道:‘今阁下为丽王出使海东,是为公事。你我虽有昔日的情分,却是私交。吾虽浅薄,未尝有闻为大臣者,因私而废公者也。相见不如不见。’竟终不与之见面。

“我听说之后,很高兴。不是为你不见洪彦博而高兴,而是为你知道不可因私废公而高兴。当日我就对姚先生说过,你有古大臣之风。哈哈,快起来吧。”

朴献忠从地上爬起来。他刚才叩头的时候,把帽子碰歪了,因为太激动的关系,他没有发觉,就这么歪着帽子坐回了马上。左右随从看见,很多偷笑的。邓舍勒马过去,亲手为他扶正,拍了拍他的手臂,问道:“听说你有三个儿子,长子现为我宿卫,次子与三子呢?”

“臣有三子二女。次子在婆娑路昌城府,现任知事。幼子年未弱冠,随卑臣在家读书。”

“昌城府?”

“是。这本来是卑臣的长子的差事,后来,奉丞相之命,卑臣之长子被选入宿卫。当时丞相有个命令,凡入质子营的各色人等,原有居官的,可改由其弟任之。是以,臣的次子就接任了昌城府知事一职。”

邓舍点了点头,道:“朴提举家学渊源,素为海东名门。料来令郎的才干也是非常好的。任一个小小的昌城府知事,太过屈才。我行省打算近日再调一批官员,放任南方。我记得朴提举不是平壤本地人,是南方人吧?”

“是。卑臣籍贯全罗道。”

“甚好。我有意调你次子去全罗道,擢为地方知州,如何?”

先前,朴献忠为邓舍南官北调的政策忧心忡忡,现在得了邓舍的亲口称赞,自然心情别有不同。何况南方富饶,知州又是一地的父母官,相比知事,那是大大的升官了。他当然不会反对,喜不自胜,连连谢恩。

反过来,放在邓舍这边说。

他之所以会忽有此举,也并非临时起意,而是筹思已久。派去南高丽的第一批官员,多为汉人。担负监督之责尚可,治理地方还是非得丽人不行。选择南调丽官的条件有两个,首先要可靠,其次要有经验。而且大批的官员调动,是需要非常谨慎的。在成批的调动之前,还必须得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带头,以免引起被调动官员们不必要的猜测、慌乱。

朴献忠原为西京副留守,北地的高丽旧官之中,除了寥寥数人之外,没有比他官位更高级的。有他的次子带头,就可以稍微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

定下此事,邓舍接着与朴献忠、姚好古闲聊了几句,转开话题,不觉说到了王祺的身上。

迁省治之前,有人提议把王祺留在平壤,好借助他的名号安稳汉阳府及南方的新得之地。邓舍不放心,没同意。还是决定带王祺一起去辽阳。数日前,总统高丽驻军府与总理高丽王宫府已经宣告正式成立。一如之前的计议,文华国任总统,河光秀任总理。邓舍留了文华国在平壤,带了河光秀随身同行。

说曹操,曹操到。邓舍几人正说话间,河光秀拍着马,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因为沈阳细作的事儿,河光秀返回平壤之后,邓舍单独召见,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他一顿。河光秀为犯下的错误感到了深深的愧恨,他简直痛不欲生,跪在邓舍的脚下,把头都磕破了。当夜回府,就把投靠他来的乡人、并及招徕的文士,全部赶了出去。

他本来以为,这次怕难逃重责,谁知次日行省的宣使来到他家,却向他宣读了邓舍任命他为总理的命令,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不由激动的涕泪滂沱,又深为能得到邓舍依旧的信任而高兴。

只不过,他既然犯下了这么大的错误,邓舍虽既往不咎,不责罚他,他却不能不自己责罚自己,不然实在于心难安。因此他把唇上的胡须,减少了大半的厚度,咬牙切齿地对天发誓,誓要将功赎罪。

否则,绝不加须。

要知,他是个阉人。阉人是什么?残缺的男人。可以说,他居朝为官,带兵打仗,处身赳赳武夫之间,唯一的自尊便在那几缕假胡须上了,似乎那便可以证明他亦有尊严。他肯发下这样的誓言,对别人来说,或为笑言;对他来讲,不啻毒誓了。

河光秀绕过朴献忠,凑到邓舍的马边:“主公。”

“嗯?”

他神秘兮兮的,瞥了下朴献忠、姚好古等人,小声道:“臣有密事禀告。”

“姚先生、朴提举皆我心腹之人,无事不可与之。何来密事?”

邓舍皱了眉头,瞧了瞧河光秀稀稀疏疏的胡须。河光秀的这副尊荣,落在姚好古等人眼中,难免下一个“獐头鼠目”的定语,邓舍却不然,他忽然感到了一点怜悯,放缓了语调,道:“且讲来。”

“是。”

河光秀嘴上称是,却仍不肯多说。他轻蔑地瞄了朴献忠一眼。姚好古当然称得上“无事不可与之”六个字,诚为邓舍心腹。可你朴献忠算什么东西?朴献忠识趣,带住马头,放慢了速度,落在后边。

河光秀这才说道:“好叫主公知晓,那王祺与洪彦博几人,接连数日,不断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臣从王祺的一个贴身太监处打探得知,原来洪彦博想要借我迁移省治的机会,极力撺掇王祺伺机逃跑。该如何处置,请主公示下。”

洪彦博对王祺赤胆忠心,会提出此议,也不足为怪。邓舍不以为意,道:“且不必理会,随他密议。他几个文臣,没一兵一卒,即便闹翻了天,又有何用?即日起,调王祺的车架入我中军营中。选派精锐,日夜看守便是。若其果有异动,河总理,我给你先斩后奏之权。除了王祺,余者尽可杀之。”

邓舍正缺少借口,杀几个王祺的近臣。洪彦博等如果真敢带着王祺逃跑,他不介意杀几个人的。

姚好古道:“主公对王祺并及前高丽的降者大臣,太过宽厚。洪彦博屡次三番,为王祺出谋划策,试探我海东的态度,其欲复国的念头,一直不死。假以时日,虽难成大患,放任不管的话,怕亦不免会有小忧。主公也早就该杀几个人,立立威了。”

邓舍称是,表示赞同。

不过这件事虽然重要,却非当务之急。他回头招了招手,示意朴献忠快点追上来。相比王祺与洪彦博的那点小动静,北官南调与南官北调这两件事儿,才是他现在最为重视的。

朴献忠熟悉南方的官场。邓舍打算趁行路的时间,再接着刚才的话题,好好对此询问一番,不说了如指掌,至少做到略知大概,也好为随后的南官北调打下基础,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调动完成。

他这么急着想要完成这两件事,是有原因的。因为南高丽不能得到尽快的安定,海东就不能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需知时不我待。而今朱元璋已经在议论迎小明王入金陵了,分明是邓舍挟持丽王以令高丽的翻版。并且李察罕又秣马厉兵,随时可能进入山东。面对这样的局势,海东下一步该怎么办?必须尽快决定。他牢牢记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忽然,队伍的前列一阵骚乱。数骑穿过人群,飞马奔至近前,翻身跃下,拜倒在地,高声道:“安丰主公圣旨,前日传入辽阳。晋丞相之职,封为燕王。”

——

1,比照蒙元旧制,莫说地方行省官员,即便对京官,也是通常不免费提供住所的。

自唐以来,朝廷对京官通常就不免费提供住房。

元时,“名臣叫宋本出生在大都,自进士及第后,从翰林修撰累升至礼部尚书,原有的私宅因家贫被父亲卖掉了,本人‘历仕通显,犹僦屋以居’”。僦:租赁。

3 麦熟

邓舍在辽阳即燕王位,建百司官属。www.65txt.com

洪继勋、姚好古、文华国、陈虎等奉表请邓舍仿江南行省朱元璋例,在辽阳、平壤、王京等地置行中书分省,以便于地方治理。

邓舍从之。

乃立辽阳分省、朝鲜分省、南韩分省。

其中,辽阳分省辖辽东之地,西至高州,北至辽沈,南至金复盖诸州,东至鸭绿江岸,分省治所在辽阳。朝鲜分省辖平壤、北界之地,西至鸭绿江,北至关北,南达大海,东至慈悲岭沿线,所辖基本为汉唐时的旧地,分省治所为平壤。

慈悲岭以南,至全罗、庆尚诸道设南韩分省,所辖基本为三韩旧地,分省治所在汉城,——即前高丽的汉阳府,邓舍改其名为汉城。

之所以没把南韩分省的治所放在前高丽的王京开城府,是因为考虑到开城府做为南高丽的都城已经有数百年之久,前高丽的官宦、豪门势力根深蒂固,不利新政权的立足。所以选择了影响较小的汉阳府。且汉阳府在开城府的南边,位处南韩分省的中心地带,把治所设在这里,对全罗、庆尚等南部诸道也能起到一个更好的控制作用。

以陈虎为辽阳分省平章政事,文华国为朝鲜分省平章政事,赵过为南韩分省平章政事。此三人在海东行省的任职不变。南韩分省名义上依旧为高丽的属地,奉王祺为高丽王。

允许三分省再各自分别设立左右司,规格较之海东行省低一级,受行省左右司直辖管理。各分省的驻军则依旧统由行枢密院管辖。换句话说,各分省有一定的政治决策权,但是没有军队决策权。军队的调动、军官的任免仍然由行枢密院控制。

现在,邓舍实际直接控制的地区,从辽阳分省的高州直到南韩分省的全罗诸岛,东西数千里,南北亦有数百里,所辖州县城池数百。各地的风土人情多不相同。

特别是辽东与南韩,山川阻隔,间距千里。两地的语言不通、人种不同,施政的重点也不尽然相同,只靠海东行省一套的班子来进行统一的管理,很有难度。必须因地制宜。从这个角度来说,也的确到了该进一步细分行政区划的时候了。刚好赶上小明王晋封邓舍为燕王的圣旨来,可谓瓜熟蒂落。

顺便通过此举,也等于顺理成章地把南高丽彻底吞并。

还有人提议,把海东行省的左右司分开,仿照中书省的规模,改作左司与右司。邓舍认为此举太过逾制,且无必要,因此没有采纳。

这一做了燕王,日后在正式的场合,邓舍便不能称“我”了。或称“孤家”,或云“本王”。身份地位大不相同。如果说行省左丞相还是臣子的话,燕王就隐然有画土分疆的意味了。并且两周古国中,燕虽不及秦、晋等国,却也是一个显赫的大国,着实尊贵非常。

何况历代以来,能受到朝廷册封,得到皇帝认可的异姓王少之又少。汉唐以下,均有定制:非国姓不得封王。这要是在太平年代,想都不敢想的。如今虽处在乱世,宋政权所正式晋封的王,截止目前为止,邓舍却也是唯一的一个。

——,山东的田丰、王士诚,一个自号花马王,一个自号扫地王,虽亦称王,但一则未得安丰的承认,二来与其说他们是王,不如说更像是诨号,带有浓重的草莽气息。岂有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尊贵王者,竟然有以“花马”、“扫地”为号的?空引得识者发笑而已。

且说邓舍一边不客气地即上王位,一边吩咐姚好古写了一封谢恩表,故作谦逊,表示惶恐,遣人走山东,送去安丰。并带了重礼,送与刘福通、刘福通的弟弟刘十九(上次他曾代表安丰出使平壤)、沙刘二等人。

忙过诸般杂事,忽忽已经到了闰五月底。

要说起来,邓舍得以晋封燕王,实为喜事。现今却有一桩难处,横在了他的眼前。这一日,他重拿出小明王的圣旨,颠来倒去地看。

圣旨的末尾有这么几句:“年余之间,你横扫辽东,灭高丽一国,武功之盛,古亦罕闻。晋封燕王,实至名归。辽东,燕之旧地;蓟城,燕之旧都。今日封你为燕王,固然是你应得的荣誉。但是若无蓟城,却难免有名无实。

“你的勇武,朕素有耳闻,常常听刘平章等人提及,他们对你无不赞不绝口。你对朝廷的忠心,朕也是历历在目。现在辽东与高丽已经平定了,你为什么不趁着席卷海东的余威,振奋你勇往无前的斗志,提三军虎贲,跃十万铁骑,一鼓作气,南下腹里,占取蓟城?

“设若功成,不但你燕王的称号从此名副其实,且鞑子的两都悉由君破。这是何等的光荣啊!必能彪炳千古,永耀青史,为后人传诵。朕的意思就是这样,你怎么看呢?王其勉之!”

蓟城,即大都的古称。战国时期,是为燕国的都城。小明王的意思很明白,要求邓舍发兵南下,攻打大都。

攻打大都显然是不可能的,那叫自寻死路。不过,这虽然是小明王的一厢情愿,却也难免地再度勾起了邓舍的别样心思。他召集群臣,议事堂上。把小明王的圣旨出示给诸人观看,他却先不说自己的想法,问诸臣,道:“主公晋我燕王之号,想以此为激励,要我海东出军,攻打大都。诸位以为如何?有什么看法?畅所欲言,尽管讲来。”

“此事决不可为。”

陈虎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跨步出班,他不屑一顾地道:“安丰朝廷,明以为小明王为主,实际军政诸事皆出刘太保之手。要我海东出军攻打大都,此必为刘太保的提议。昔年,汴梁最盛时,三路北伐尚且不得竟其功,况且如今只有我海东一路呢?我海东若动,果如其言,攻打大都的话,必成众矢之的。李察罕、孛罗帖木儿拥军数十万,岂会坐视不理?

“月前,察罕脑儿一战,主公对孛罗所部的战力,应该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我海东即便倾尽全力,怕也至多与他旗鼓相当。何况鞑子尚有李察罕?察罕帖木儿兵威甚狠,声势犹在孛罗之上。我军如果轻举妄动,海东必陷入不测的险境。

“是以,臣以为,此事决不可为。”

姚好古与陈虎意见一致,附和了两句。

他长期随侍邓舍左右,比陈虎更了解邓舍的心思,话锋一转,说道:“自察罕脑儿一战至今,已然两月有余。三分省既定,朝鲜与南韩的官员、驻军之互调,亦进行的七七八八,差不多了。政权基本稳定。前数日,洪大人送了文书到来,言道经过紧张的修建、日夜的赶工,高州的防线亦然基本宣告功成,将近竣工。他不日即将回省。

“上个月,沈阳纳哈出更已无条件接受了主公的条款,愿向我海东纳贡。

“可以说,赖主公英明,文武一心,我海东而今是外无边患,内无可忧。正值六月麦熟之际,恰逢主公晋封燕王。臣以为,攻略大都之议固不可取,却也不妨趁此机会,议论议论我海东下一步,该怎样举措。”

“先生以为,该怎样举措?”

“臣见识浅薄,不敢先言。请陈大人言之。”

陈虎当仁不让,他对姚好古还是有一点尊敬的,先客气了两句,道:“姚大人言之有理,正与臣之见不谋而合。我海东养精蓄锐两个多月,单就臣之所部而言。将士无不求战,欲提三尺青锋,为主公再拓疆土。”

“拓何处疆土?”

“远交近攻。臣以为,到收拾沈阳的时候了。”

“沈阳?”

“纳哈出自恃名门之后,骄恣凌人。臣尝闻听,他虽服软,平素的言辞之中,对主公却仍有许多的不敬之辞。胡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沈阳距我不过数十里,实为腹心大患。不平沈阳,假以时日,给了纳哈出喘息的余地,定然会有变生肘腋的危险。故此,臣以为,我军当再接再厉,彻底把他剿灭!”

邓舍不置可否,问其他诸臣,道:“你们呢?看法如何?”

杨行健出列道:“臣以为,陈大人所言甚是。沈阳不平,则我腹心不稳。”

又有一人,不以为然,出列说道:“臣以为,我海东之患,首不在沈阳,而在辽西。”

众人转头去看,说话的却是刘世泽。上次邓舍召集军议,议论是否该援救上都的时候,杨行健与刘世泽、刘世民兄弟,一个支持,两个反对,他们就已经有过一次针锋相对的辩论。这一回,又是意见不一。

杨行健问道:“刘大人何出此言?辽西远在数百里外,沈阳近在咫尺,为何沈阳之患反不及辽西?吾也愚痴,愿闻其详。”

“纳哈出,三败之将,早已胆丧气落,数万军马而今只余数千。我海东雄师十万,若要灭他,如反掌观纹耳,不费吹灰之力。而辽西世家宝,他虽才有惠和之败,但是大宁比邻腹里,大都等地对他的支援源源不绝,我军若置之不理,任其充实,岂不养虎为患么?

“沈阳之地,不过一城。辽西之地,方圆数百里。谁的威胁会更大,一目了然。且沈阳与我新立和约,盟约不及旬月,我海东怎能即幡然生变?不合诚信之道。故此,吾以为沈阳之患不及辽西之患。”

“哈哈!刘大人之言,可笑可笑。”

“有何可笑之处?”

杨行健却不理他,径向邓舍行了一礼,说道:“臣只听说过,先易后难,先弱后强。未尝有闻反而舍易就难,击强避弱的。昔人亦有言,刻足以适屦。按照鞋的大小来削自己的脚,主次颠倒、不分轻重。刘大人所言者,便是如此。”

邓舍高踞王座,听他们激烈辩论。

若非他对杨行健、刘家兄弟的底细一清二楚,简直要怀疑他们是否曾有宿怨了。不止这两次军议,几乎每一回的议事,他们的意见总不相和,总要争吵不休。杨行健说东,刘家兄弟就非要说西,而且还不是随口乱说,彼此都有各自的道理。两方又都是读书人,引经据典,言辞犀利。嘲弄挖苦,火药味极浓。

杨行健一个“刻足适屦”,把刘世泽气的满面通红。他兄弟刘世民同仇敌忾,应声而道:“刻足适屦,总胜过屦贱踊贵。杨大人先取沈阳的高论与自断我海东之足有何不同?人走路,需得有两条腿。辽东、高丽即为我海东之两腿也。不灭辽西,则辽东不平。辽东不彻底平定,我海东即少了一条腿,踉跄走路,何能行远?”

他伏地,向邓舍说道:“沈阳,皮肤之癣;辽西,我之大患。若先定辽西,则我进可逼大都,退可守惠和,进退自若。

“若先定沈阳,洪公尝有言曰:是我自居群狼之前也。沈阳以北,尽皆蒙古部落,我军不占沈阳,他们自以为有沈阳的缓冲,一盘散沙。我军若占了沈阳,除去激发他们团结一致对外,别无丝毫的好处。后患无穷。

“臣之见如此,如何决断,唯请主公定夺。”

杨行健大摇其头,道:“否也,否也。沈阳以北的蒙古部落,壮丁早被纳哈出征用一空,剩下些老弱病残,我有何惧?辽西则不然。诚如刘大人所言,得辽西,我军便可进逼大都。然而,进逼大都容易,退守惠和怕就难了。”

“为何?”

“数月前,有一次军议,也曾稍微谈及辽西的形势。吾记得姚公当时曾有言道,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适才陈大人也言道刘太保三路北伐失利之事。当其时也,汴梁最盛,三路北伐,军马何止十万?耀武扬威,其势汹汹,投鞭黄河,为之断流,最终却竟然失利。缘其何也?无它,‘木秀于林’之故也。

“设若我军攻占辽西,南下大都,旬日可至。则我立成鞑子的头等大敌。设若李察罕与孛罗倾军来战,我奈之何?刘大人,请问你计将安出?……,是所以,吾说进逼大都易,退守惠和难。前鉴不远,岂可覆辙?”

他们两方,一个说“洪公言道”,一个讲“姚公言道”。邓舍心中一动,往姚好古脸上看了看。姚好古神色不动,待杨行健、刘世泽的辩论告一段落,徐徐言道:“臣以为,打辽西,不可取。我军方得海东,正该韬光养晦,实不可强作出头之鸟。”

“然则,姚先生是同意打沈阳了?”

“打沈阳,臣以为似乎亦不可取。”

“为何?”

“陈大人刚才提到远交近攻。此诚不二之真理也。但是近攻的方向,却不能放在沈阳。打沈阳的弊处,刘大人讲的很清楚了。尤其刘大人所引述之洪公讲过的那句话,臣非常赞同。我海东绝不能驱走一虎,引来群狼。

“以臣之见,对付沈阳,用不着兴师动众,两个办法就足够了。一方面继续要求他每年贡献,耗其财力;一方面常用游军骚扰之,防其坐大。如此二途,双管齐下,纳哈出纵为猛虎,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改做我海东的看门之猫。至于辽西,也可以按照这个办法,一样对付。

“世家宝的实力稍有恢复,我惠和、武平的军马便可以寻其一战。一来借机练兵,二者有沈阳每年的贡献,足可支持辽西作战。不需花费我海东半文一两,达成锻炼新卒之目的。何乐不为?”

打沈阳与打辽西都不行,那么,姚好古看中了哪里呢?

他说出了两个字:“山东。”

正合邓舍之意。

山东富庶、人多,矿产丰富,并且处在腹里的边缘,早为红巾占据。从近期来讲,争夺山东,在蒙元的眼中,不过是红巾的内讧,不会引起他们太大的注意。往远里看,察罕摩拳擦掌,有意山东已久,若被他抢先一步得到山东,就等于关闭了海东出海、进入中原的道路。西有孛罗,南有察罕,海东顿时处在了两路强敌的夹攻之下,其势必危。

要想化解,除了先下手为强之外,别无它策。

陈虎的性格尽管阴戾,为人却不固执。他思忖片刻,承认了姚好古眼光见识的独到,干脆地放弃了打沈阳的想法,改而同意支持。

但是,就有个难题出来了。山东与辽阳,同为宋政权的臣子,无缘无故地,怎么先下手为强?王士诚、田丰肯定不会主动欢迎邓舍去的。所谓名正则言顺,若找不到一个好的理由,实在难以动手。

陈虎道:“李察罕在山西练兵日久,早闻他有攻山东的意图。何不等他动手,然后我军以援助的名义,进入山东?”

邓舍摇了摇头,道:“察罕虽有攻山东之意,但是,他何时为攻,咱不知道。是其一也。他不准备充足,是绝对不会展开攻势的。咱那时去援助,是击其强也。就算获胜,也定然损失惨重。是其二也。

“山东有田丰、王士诚,他们是主,即便到时咱去援助,也只能是客军。海运粮草不便,军队的粮饷给养皆需得仰仗他们,或会受制于人,掌握不了主动。与其如此,不如不去。是其三也。

“故此,如果等到察罕展开攻势,咱再下手的话,为时晚矣。”

邓舍琢磨这个事儿,想了很多天了。各方面面面俱到。群臣诸人皆点头称是,深以为然。

杨行健沉吟道:“此时若入山东,察罕准备未妥当,措手不及,是我之一利。田丰、王士诚彼此不服,互相攻伐,是我之二利。辽东麦熟将即,军粮充足;军队休养两月,皆有战意,是我之三利。有此三利,必可获胜。唯一可忧,不管察罕准备妥当与否,我海东都不可不防。唯一可虑,……,该找个什么借口,插足山东呢?”

是呀,该找个什么借口插足山东呢?邓舍可是才受了燕王的封号,转过脸就去打自己人,算怎么回事?

群臣默然,皆陷入思考。该找个什么借口呢?

姚好古微微一笑,道:“臣有一策。”

——

1,仿江南行省朱元璋例,在辽阳、平壤、王京等地置行中书分省,以便于地方治理。

龙凤四年,朱元璋置中书分省于杭州。中书分省实际上就是行中书分省。十二年(1366年),罢分省,置江浙等处行中书省。

4 倭乱

姚好古不慌不忙,把他的计策讲出。www.65txt.com邓舍顿时转忧为喜,两日后,洪继勋从高州返回,三人接连密议了两天。第三天,邓舍赍书,急召屯驻平壤的陈良、藤光秀等平壤水军翼元帅府诸将,星夜兼程,赶至辽阳。

邓舍面授机宜,陈良、藤光秀了然会心。

山东濒海,自多年前以来,常有倭寇骚扰。因为近数月来邓舍收编倭人的缘故,平静了很多。但是,便在邓舍与陈良、藤光秀见过面后不久,登州、蓬莱、福山、文登等地却突然再度闹起了倭患。

登州等地的守将促不及备,虽不至于像去年辽左的金复州一样,被倭人夺城占邑,沿海的村县却也因之损失惨重。并且,这一次的倭寇来袭与往年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倭寇明显地具有更强的组织性、纪律性,使用的武器也不但有冷兵器,火炮、火铳之类较为先进的火器竟然也有。

登州往西,是莱州。两地距离不远,相隔百余里。

莱州也濒海,毛贵曾在此地设立三百六十处屯田,山东的军粮半数依赖于此。倭人对登州的侵扰,不可避免地震动了莱州。刚刚麦熟不久,莱州收获的粮食尚且没来得及全部运走,万一被倭人抢去,势必威胁到部队粮饷的供给。这就是大事件了。

好在山东也不是没有海船。当年毛贵下山东,走的便是海路。消息传入益都,王士诚当即下令,调了数十艘大小海船驰援沿海。奈何有海船不代表就有水师,临时草草装备起来的海船,怎会是久经训练、凶残成性的倭寇之对手?

这一场发生在渤海海峡的海战,只持续了七八天,就像是它突如其来的发生一样,又突然地结束了。

山东全军覆灭,数十艘海船只余下了四五艘残兵败将,仓皇逃窜回了莱州湾,固守不出。倭寇获得了胜利,趾高气昂,变本加厉地扩大了对山东沿海的袭击。由最初的两三天一次,发展到一天两三次,并且慢慢地开始向莱州湾推进。

王士诚一筹莫展。

除了连连催促沿海莱州各地加快往内陆转移粮储之外,他别无半点对策。可是,就算他顺利地把粮储全部转入内地,又怎样呢?他岂会不知,这只是权宜之计,绝非长久之策。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屯田在莱州,倭寇就是个严重的威胁。对付过今年,明年怎么办?

就不说明年,有倭寇侵扰边海,下半年的秋种该怎么办?

他本来就是个带兵打仗的,起于草莽,不读诗文,经过历年沙场征伐的磨练,有些将才不假,帅才就勉强。遑论运筹帷幄、临机应变的才干?却是丝毫也无。

要非如此,他也不会在既有名分大义、又人强马壮的情况下,——他有小毛平章在手,且吞并了赵君用所部的大半人马,并且有与续继祖的联盟,却至今连田丰都搞不定。非但搞不定,还隐隐有处在下风的态势。

他连着好些天没睡好觉,连日召集文武,商议对策。他的幕府中,有两个幕僚最得重用。

一个叫姬宗周,本蒙元故官,后来降了毛贵,其为人颇有谋略,现镇守莱州诸路。

一个叫田家烈,东平人氏。

元初,山东有三大汉人世侯,东平严实是为其一。他对读书人很礼遇,在他的求贤若渴下,东平学风名重一时,人才辈出为诸路之冠。延续至今,依然文风荟萃,多有名家。

田家烈生长在环境中,自然少不了饱读诗书。三坟五典无所不知、四书五经无所不通。尤其他特别喜好杂学,兵家、纵横、阴阳家等的学术,也是极其通晓的。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曾考过一次蒙元的科举,落了榜。

至正十八年,田丰陷东平路,得田家烈,本想留为己用。却被毛贵闻听其才,要了过来,收入幕府,待之甚厚,视如左膀右臂。现今官居益都行省右丞。其人个子不高,身短不满五尺,一副紫棠面皮,满口东平土话。

他紧皱眉头,背着手在堂上转来转去,兜了几圈,说道:“却也蹊跷!倭人连着几个月不见来,忽然一来,便声势惊天动地。吾观登州的军报,今番来袭的倭寇怕不下一两千人,大小战船四五十。自沿海有倭乱以来,未曾见过此般声势的。”

天气炎热,堂内虽有冰块镇冷,室外的热风一吹,依然热浪熏人。

田家烈汗流浃背。他素来不拘小节,当着王士诚众人的面,撩起袍子,露出黑黝黝的肚皮,溜达到冰块前头,对着扇了两扇。他寻思片刻,不得其解,搔了搔肚皮,又是一阵摇头,道:“却也蹊跷!”

王士诚转头,去看姬宗周,问道:“知礼,你怎么看?”

知礼,是姬宗周的字。王士诚身为主公,不叫姬宗周的名字,称呼他的字,表示尊重亲密。姬宗周也很热,汗水浸湿了衣服。但他人如其字,“宗周知礼”,穿戴的整整齐齐,坐在位置上纹丝不动。

他沉吟片刻,道:“臣年前听说过一个消息,海东小邓丞相,……,噢,不,现在燕王殿下了,他于去年年底前后,招抚了一批倭寇,几个月前,他所招抚的倭寇中,有一批叛乱,又被他剿灭。以臣看来,倭寇之所以几个月没动静,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应该与此有些关系。”

“什么关系?”

“燕王招抚倭寇,所以我山东上半年就不见有倭寇侵扰。燕王剿灭了一批叛乱的倭寇,或者没能将之一网打尽,有漏网之鱼,而他们又不敢侵扰海东,故此便再度来犯我山东。”

“这么说来,这次的倭寇来袭倒是与海东很有关系了?”王士诚大为不满,道,“城门着了火,殃及到护城河,真是岂有此理!”

他日常与田家烈、姬宗周等宿儒名士接触,常听他们文绉绉说话,难免受到影响。有文化的人,总容易得到人的尊敬,使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羡慕,故此,他也常常会讲两句道听途说的典故、成语,以示文雅。

只是,他到底没读过什么书,往往事与愿违,讲的典故或者辞不达意,或者似是而非。田家烈、姬宗周见惯不怪,早已习以为常。

田家烈对着冰块,兀自嫌热,捞出一块冰来,放在脸上。冰块融化,顺着他的下巴、胡须,冰水淌的他满身都是。两边侍候的婢女们瞧在眼中,不由窃笑不已。田家烈不以为意,随手把融化的冰块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咬了两口,剩余的部分,仍旧丢回冰盆。

他呲牙咧嘴地倒抽冷气,好容易把咬下来的冰块咽下,只觉肺腑一片清凉,大呼痛快。

要说田家烈万般皆好,只有这一点不好,太过粗俗,不讲究礼节。相比姬宗周,简直是两种人。姬宗周容貌端正,威仪进止,知礼守节,平素不苟言笑,处事稳重,有大臣的风范。

王士诚一直对他的这点毛病不甚喜欢,却也无可奈何,招了招手,吩咐婢女送上毛巾,给他擦拭手脸。

田家烈摊开手,任由侍女跪在他的面前,帮他擦拭。他个子低,侍女不用起身,也够得着。

他说道:“姬公所言,甚有道理。吾也听说了,燕王殿下在江华岛、平壤、金复州连设三处水军翼元帅府。号称战舰千艘,水卒五万。倭寇没胆子去侵扰海东,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燕王有那么强大的水师,却怎么没能把叛乱的倭寇尽数剿灭?

“而且从他剿灭叛乱的倭寇至今,好几个月了。那倭寇纵有漏网之鱼,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又活跃起来?又为什么不早不晚,非到现在,才又突然来侵扰我山东沿海?这一点,却使吾迷惑不解。姬公,你又何高见?”

“六月麦熟。倭寇此来,应该是为了抢掠粮食。往年不也是如此么?每到六七月,倭乱总是会更严重一点。”

王士诚越听越心烦意乱。

他召集田家烈、姬宗周来,却不是为了听他们分析倭寇来袭的原因的。他站起身来,直接干脆地问道:“知礼,你镇抚莱州诸地。就以今年倭乱的形势,如果倭寇全力以赴抄掠莱州,你有几分击退他们的把握?”

“倭寇之利,在娴熟水战。若论野战,他们不占上风,绝非我益都的对手。臣有十分的把握击退他们。”

“剿灭呢?”

“倭寇狡诈,从不深入内陆太远,稍有风吹草动,即逃回海上。想要在野战中将其彻底消灭,几不可能。”

王士诚转目田家烈,田家烈点头便是赞同姬宗周的判断。王士诚越发烦躁不堪:“只能退,不能剿。又有何用?”

也难怪他焦躁。

要知,倭寇的危害不止在会影响屯田,山东沿海多有渔民、盐场,不能把倭寇彻底剿灭,就会影响到渔民出海、盐场劳作。长此以往,势必会激起百姓不满为轻;没了渔盐之利,定然会影响到益都的赋税收入为重。

田家烈绕是智谋满腹,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连着想出了三四个对策,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倭患,至多暂解燃眉之急。

姬宗周等了会儿,见田家烈再没什么说的了,这才慢吞吞地说道:“臣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与否。”

“快快讲来。”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海东燕王兵马雄壮,水师强盛。与主公更曾有袍泽之谊。臣以为,主公不妨遣一使者,赍书往去求援。”

“燕王?”

“然也。臣闻燕王此人,宽厚仁义。上个月,为救上都之急,他应雷帖木儿不花之请,不惜以千金之躯,亲提三军,长驱数百里,与孛罗决战察罕脑儿。

“时有谋臣劝谏,以为孛罗势大,不可轻战。燕王却言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上都与吾海东,生本同根,是为一家。今若因惧敌势大便坐视不救,何为人耶?卿言虽善,吾所不取。’

“其仁义至此!主公若能果如臣言,肯遣使往去求援,则臣料燕王必不致令主公徒劳往返。

“如此,倭寇之乱可解。这倒也罢了,最重要的是,主公亦可借机与之交好,得一强援。东平田丰,与我多有摩擦,常有觊觎益都的企图。主公若能得海东的援助,我若有急,彼来救之,对日后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

王士诚闻言大喜。

他对邓舍还是很有好感的。邓舍曾经救过他的夫人、并安全送至益都不说,更加难能可贵的是,邓舍并没有因此就以恩人自居,反而表现的非常谦虚有礼。逢年过节,每每有厚重的礼物送来。

姬宗周赞誉他“宽厚仁义”,王士诚深以为然。他问田家烈,道:“怀柔,你以为如何?”怀柔,是田家烈的字。

田家烈低着头,沉思多时,道:“借兵燕王?”他却先不说是否可行,而是接着姬宗周的话,转而继续评点邓舍为人,说道,“姬公讲燕王仁义,以臣看来,却不见得。”

“燕王之仁,海东传诵。驰援上都,天下与闻。怀柔何出此言?”

“请问主公,燕王驰援上都不假,今日上都却是花落谁家?燕王,关铎之旧将,请问主公,关铎死在谁手?潘诚,昔日亦曾为燕王的上官,请问主公,潘诚今日何在?囊者辽东群雄并起,而今只剩燕王一家。请问主公,真仁厚的人,能在短短的年余间,便做到这等的地步么?

“‘其仁义至此’?以吾看来,不过又一个大耳贼。”

王士诚若有所思,姬宗周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然则,怀柔是以为借兵燕王,实不可行了?”

“却也不是。臣以为,向燕王借兵,应付眼下之急,还是可以的。然而,主公千万不可大意,需得谨慎提防,绝不能给燕王一丝一毫的可趁之机。我益都绝不能这边打走了倭寇,那边迎来了猛虎。”

王士诚道:“如何提防?”

“三策可矣。送以重礼,免落其口实。供给粮饷,明借兵之数。调重兵屯沿岸,限制其出入内陆,以防变生不测。”

要是海东愿意来,山东会重重的酬谢,并且主动担负起供应粮饷的责任。要是不愿意来,也就算了,不勉强。以此来明白地告诉海东,山东就是借兵的,会付出相应的报酬,纯粹是买卖关系。如此一来,就先把道理拿在了手中。

占据了道理,还不够。如果海东答应了,山东需得明确借兵的数目,以免其来援军马太多,不易控制,并且需得限制其军马的出入范围,屯驻重兵在沿海,严防戒备。

王士诚连连点头,道:“怀柔此计,真万全之策。”

再问姬宗周,姬宗周等人自无异议。王士诚即吩咐婢女展开笔墨,请田家烈来写借兵文。田家烈倚马千言,一蹴而就,给王士诚念了一遍,解释一遍。王士诚极其满意,当即选了两个能言善道之人,即日赍书,往海东去了。

却说求援信送至海东。

不消说,邓舍自然欢喜。那倭寇无缘无故的,突然侵扰山东,岂会无因?此正为姚好古之谋也。而今计策得售,邓舍却偏偏要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磨蹭两天,方才应诺,返了书信送给益都。不日点起兵马,即以刘杨为先锋,扬帆渡海。

私下里,邓舍狠狠夸了一通姚好古,赐以重赏。

此一回,便叫做:海东姚好古,出奇策,谋略过海。益都田家烈,献妙计,未雨绸缪。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到底孰高孰低,一时间,却不好分说。这边暂且按下。

却说那日,王士诚军议完毕,有个侍候的婢女,转出堂外,穿门过院,径自来到后边,摸入一座楼阁之中。楼阁上,二楼的卧室里,一个女子正在揽镜自照。但见她生的眉细目挺,俊俏清熟,却不是王夫人是谁?

——

1,山东濒海,自多年前以来,常有倭寇骚扰。

至正二十三年,八月,“倭人寇蓬州,守将刘暹击败之。自十八年以来,倭人连寇濒海郡县,至是海隅遂安。”

侵扰山东的倭寇,与十四世纪初侵扰庆元、台州一带的倭寇不同。十四世纪初侵扰庆元、台州的倭寇大多办事半商半寇,而侵扰山东的倭寇就纯以抄掠为主了。

“把他们看做是在朝鲜半岛活动的倭寇原班人马向山东方面移动,大概不会错误。从以后作为明初倭寇出现的日本人与朝鲜的倭寇都是同一批日本人这一点来考虑,也可以很容易想象到山东倭寇的实体。”

换而言之,侵扰山东的倭寇与侵扰高丽的倭寇都是相同的一班人马。

2,当年毛贵下山东,走的就是海路。

“毛贵得海船由海道长驱,破益都。”

观毛贵陷山东的行军路线,亦是先沿海而内地,由胶州,然后克益都,得济南,则他用海船走海路下山东,应该不差。

5 借兵

那婢女把自堂上听来的种种,一一转述出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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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吃了一惊,似喜又忧,放下镜子,走了两步。又转回梳妆台前,拿起那面镜子,轻柔摩挲。过了好半晌,她轻轻问那婢女,道:“你看,这镜子好看么?”那婢女道:“好看。”王夫人不由一笑,道:“你却也晓得好看!下去吧,这件事我已知道了。”

那婢女弓着身子,倒退出去。

行不多远,她听见室内传出一阵琴声。那婢女虽不解音律,却也听的出来,琴声中带着犹豫,似乎彷徨。幽幽的琴音时断时续,就像谁人独立月夜、风露中宵,仿佛有什么事情难以下定决心似的。

那婢女微微顿足,倾耳细听。

楼阁外,艳阳高照,树木葱翠。满院里繁花似锦,姹紫嫣红。时有风来,隐有暖香;卷动木叶,柳暗花明。如此多时,琴音不再低涩难辨,渐渐地明亮畅快起来,又恍如凤飞翱翔,盘旋梧桐。两鸟对鸣,欢快舒畅。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王夫人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并不知晓邓舍的计谋。她所犹豫不决的,只是听闻倭寇势大,深怕邓舍不知深浅、贸然来了,会吃下大亏。有心传信海东,叫邓舍不要来。可是转念一想,邓舍不来,益都又对倭寇毫无办法。

她到底是王氏夫人。要她与邓舍私通款曲,她有胆量。但要叫她不顾一切,舍家弃夫,纯为邓舍考量,却也甚是为难。

退一万步讲,她即便不去考虑王士诚,也总得为她的兄弟续继祖考虑。续继祖同王士诚的关系,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王士诚搞不定倭寇,续继祖也会受到牵累。因此,她虽担忧邓舍,但要叫她去阻止邓舍来,实在犹豫难决。

此时做下决定。

她轻咬嘴唇,暗自想道:“设若倭寇没有传言中的那般凶悍,又抑或邓郎果然兵马强壮,再假使夫君肯信守诺言,给邓郎以补偿,我对这件事,便也就只当不知。如若不然,说不得,定不能叫邓郎吃亏。”

这桩心事放下。权且丢下烦忧。

她离开琴案,重又拿起镜子,映照出自己的容颜。镜中人眉眼含春,嘴角带笑。真没料到,与邓舍分别才不足一年,他竟然便在辽东做下了这般轰轰烈烈的了不起成就。当年的百夫长,今日的燕王殿下。

“燕王殿下,好生神气。”

她把镜子放在几上,屈膝裣衽,悄声细语,说道:“奴家水儿,万福燕王殿下。”水儿却是她的闺名,唤做水奴。大约觉得有趣,她咯咯轻笑着万福再三。

便在这时,室外蓦然传来阵窸窣声响,吓了她一跳,慌忙转身,见一只猫儿奔窜而去。她与罗官奴一样,喜好养猫。这只猫是王士诚千辛万苦从大都给她寻来的,乃西域异种,价值不菲。她向来喜爱的,见原来是它,啐了一口,走将过去,把门掩上。

被那猫儿一闹,她没了玩闹的心思,来到床边,斜倚躺下。

她眼波流转,望着窗外,不知在想甚么,忽然叹了口气,道:“燕王。扫地王。”悠悠叹息。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非要从辽东回来?她微微懊悔。早知今日,当时何必一再请求邓舍联系王士诚。

窗外一只小鸟自由自在地飞过。

王夫人不免自叹自怜。上天曾经给过她一次机会,她却没有抓住。如果能再给她一次机会的话,该有多好!“再给一次机会?”她一下坐直了身子,王士诚求援海东,邓舍,……邓舍会不会来?

“他若来了,就是心中有我。他若心中有我,……,他若心中有我,……。”王夫人颓然失神。即便邓舍心中有她又能怎样?难不成,还去学那戏中的才子佳人,墙头马上,月下花前。柳梢头对月传情,后花园私定终身?罢了,罢了,恨不相逢未嫁时。

却十分的不甘!

王士诚对她极好,锦衣玉食,凡有所要,无有不依。然而男人好色,此万古不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王士诚也不例外,他占据山东半壁,不知养了多少娇妾美婢,倒是不常来她房中住宿。

连着四五晚,王夫人独守空房。

第六日晚,王士诚醉醺醺来了,二话不说,踉踉跄跄的当头就往床上栽倒。

王夫人已然睡了,险些被他撞在胸口,惊呼一声,忙翻身避开。她用的床褥竹席,都用香熏过的。王士诚满口满身的酒臭,扑鼻而来。她嫌弃厌恶,拽了拽席子,没好气地道:“多日不见你来,吃了酒倒来。不知奴家最不喜酒味的么?”

“你却不知,今日俺不是与别人吃酒。海东小邓的人马来了。那贼厮鸟,好大的酒量。俺差点不是对手。亏得有老田助阵,方才勉强把他杀翻。”

王士诚醉眼迷离,不忘掉个书袋,道,“真是棋逢对手,好一个将遇良才。”

王夫人心头一跳,撑起半身,脱口而问:“海东人马来了?”

“咦?你没听见俺说话么?不是才与你说过。哎呀呀,你且听俺道来。今晚宴席,那贼厮鸟,面善心里猴儿。看似个闷嘴葫芦,殊不知有备而来。腌臜泼才,好生海量!俺先与他连碰了三大碗,他面不改色。俺却也不蠢,当即晓得遇到了对手。你却不知,说时迟那时快,……”

“来的谁人?”

“来的谁人?你又没听俺说话么?俺说多少遍了,来了那贼厮鸟,……”

王夫人从没说过脏话,当下顾不得,追问道:“那贼厮鸟是谁?”

“那贼厮鸟是谁?……”王士诚酒劲冲头,猛地想不起来。他睁大了眼,往帷幕顶上看,呆了片刻,反应过来,道,“叫做甚么刘杨的。这贼厮鸟也难怪海量,极其膘肥体壮。肚子那么大,能不海量么?你却不知,说来好笑。他与老田拼酒,两个人站在一处,一高一低,一胖一瘦,哇哈哈,笑煞俺也。对了,这叫什么来着?娘子。……,相什么成什么的。”

“相映成趣。”

“对,对,对。娘子真乃女秀才也。”王士诚爬起来,装模作样作了个揖,道,“娘子学富十大车,女儿不让汉子,为夫钦佩。”所谓“学富十大车”,学富五车也。所谓“女儿不让汉子”,巾帼不让须眉也。

王夫人听闻来的不是邓舍,没了兴致,懒得与他纠正,恹恹地歪倒一边。

时值六月,虽已半夜,天气依然燥热。王夫人没穿太多,带个水红的肚兜,只用软巾虚虚搭在腹上。她身量苗条,肤色虽有些微黑,然而细润柔滑。这会儿,她侧身而卧,露出半截的肩膀,展着两条光生生的秀腿,从王士诚的角度正可瞧见她的椒乳,不大,翘立着,一手刚好握住。

王士诚兴致勃发,仗着酒勇,欲待近前。

王夫人伸手把他推开,蹙起娥眉,道:“日来蹴鞠,扭了腰。奴且去把侍婢叫过来,陪寝夫君吧。”自顾下了床,换了侍婢过来,一夜无话。次日起来,王夫人把那床上的床褥凉席,悉数换了一遍,又用邓舍送她的好香,熏染室内,把昨夜王士诚留下的气息驱散了一干二净。

前方沙场交战,消息时入后院。

随着每日传来消息的不同,王夫人的心情阴晴不定。海东水师的确强盛,但是倭寇的实力也相当的强横。刘杨依照益都的要求,总计率了四十艘战舰,一千三百名水卒。连日来,与倭寇大小十余战,胜负参半。

他们交战的战场大半在远海,常常一场战斗,绕好几个大大的圈子。益都的海船速度慢,压根儿跟不上。有时候,海东获胜,拉几条倭寇的船只返航。有时候,倭寇获胜,每逢此时,海东返航的船只便会少上几条。

人在挂念某件事之时,时间就会过的飞快。

不知不觉,又是四五天过去。这天,王士诚又来了王夫人的室内。他这回没喝酒,面色不甚好看,给王夫人带来了两颗珍珠,递过来,道:“海东水师的缴获,刘杨赠送给俺。娘子且先收着,改日寻个巧匠,也好打个首饰。”

王夫人接过来,见那两颗珍珠又大又圆,莹白可爱。一看便知,是很难得的珍贵精品。她放入匣中,偷觑王士诚的神情,问道:“这样好的走盘珠,却是少见。怎么?海东水师又获大胜了么?”

“倭寇狡猾,始终不肯恋战。昨天,海东水师布下了个包围圈,费劲心思终于引了他们进来。眼看获胜在望,谁知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倭寇来了外援。两下激斗,从中午鏖战至晚。倭寇的船沉了七八艘,海东水师也自损三四。”

“倭寇来了外援?”

“料是从壹歧岛、对马岛上来的。倭寇中有个松浦党,非常了得。”王士诚近日听刘杨介绍了不少倭寇的情况,对其有了些许了解。给王夫人细细解释一回。

王夫人心寒胆战,道:“倭寇竟如此的势大,该如何是好?海东水师的损失可惨重么?”

“俺也为正为此事忧心。这才交战没多少时日,海东水师加在一起,已经接连损失了十数条战船。除了抢出一条,拉回港口,其它的尽数沉没海中。俺两三日前,亲去莱州,看了抢出的那条。船头、船尾,整条船身,都破损不堪。这艘船,是海东水师带来的最大一艘。船上水卒两百余人,死伤殆尽。最惨的是,那战死的水卒,因在水中泡的久了,一个个面目全非。”

王夫人芳心大乱,只道:“却该如何是好?”

王士诚以为她关心自己,说道:“娘子不必忧虑。倭寇虽猛,海东水师尽可抵挡得住。倭寇有支援,海东却也并非只有这么几条船只。今日下午,俺召开军议。老姬建议俺不妨再向海东求援,请小邓多派些战船过来就是。”

“燕王肯答应么?夫君不是说,他已经损失十几条战舰了?”

“俺把益都的海船,抵了几条大的与他。且按照先前的议定,赔偿给他的有钱钞。一艘船若干钞,阵亡一个士卒若干钞,伤一个士卒若干钞。他若真不愿意,至不济,再多与些钱钞。他海东地广人稀,年前给俺提过,想买些益都丁壮。俺未曾答应。最多,现在也答应与他。”

王士诚说到这里,看了王夫人眼,见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宽慰道:“娘子只管放开胸怀。小邓仁厚,老姬讲了,‘必不致令俺徒劳往返也’。”他心中有事,强打精神,略略抚慰了王夫人两句。

外边侍卫来报,姬宗周与刘杨夤夜联袂而来,有事求见。

“这么晚,姬大人还来求见夫君,且与刘将军一起。哎呀,莫不是海东水师,又,又,……,又出了岔子?”

“水师无事。下午军议过后,俺吩咐老姬先去探探老刘的口风。他两人定为此而来。娘子请歇息,不必等候为夫。”王士诚一去,夜半方回,只见他忧容尽去,喜笑颜开。王夫人没睡着,问道:“怎样?”

“大事定矣!老刘这厮,起初尚且不肯松口。待俺把一箱银子往他面前一放,说是还他那两颗珍珠的人情,他便不扮作一脸的大公无私了,立刻改变口风,愿意随俺的使者,一起回去辽阳。不需他给咱说好话,只要稍微地把倭寇讲的弱一点,此事便成了八分也。”

王士诚兴冲冲,欲待上床。

王夫人道:“日来荡秋千,伤了肩。奴且去把侍婢叫过来,陪寝夫君吧。”腰伤才愈,肩伤又来。王夫人自顾出房,心道:“贪贿欺主,谎报军情,是为不忠。此等人真可杀也。”

尽管对王士诚给海东开出的补偿条件,王夫人很满意,似乎邓舍并不吃亏。但是刘杨这种人,吃里扒外,着实令人可恼。她气愤愤,半夜没睡着觉。次日一早,写了封书信,吩咐婢女,把任忠厚叫来。

任忠厚,上马贼的老兄弟。邓舍送王夫人去山东,沿路皆由他负责护送的。来到山东,任忠厚兼职邓舍使节的身份,一直没走。此次王士诚借兵海东,能这么快就与邓舍搭上线,他在其中立下的功劳不小。

王夫人把信交给他,叮嘱道:“你家主公派来的那姓刘将军,不是好人。这封信,你仔细转交给你家主公,不得有失。”

任忠厚恭恭敬敬地应命,保证拣选得力人手,必将信件尽快呈给邓舍。然而,邓舍终究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到这封信,因为六天后,他就应王士诚的再度求援之请,亲自率军,来到了山东。

当日夜间,王士诚携王夫人,宴请邓舍。

6 争势

王士诚借兵海东。(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邓舍贵为燕王,何必亲自前来?

他固然处心积虑、想要谋夺山东。但是,轻举妄动的话,难道就不怕打草惊蛇,反而引起王士诚的警惕,前功尽弃么?他临行前,姚好古、洪继勋都曾有劝谏。洪继勋更自告奋勇,愿意为马前驱,打先锋。待他打开了山东的局面,邓舍再来不迟。

邓舍没同意。

他有他的考虑。海东目前等于陷入了僵局,北边是蒙古部落聚集的地区,西边是腹里,这两个方向都不可动。想要发展,只有向东或者向南。总不能向东过海去打日本?所以,唯一的出路就在山东。得山东,则辽东活。不得山东,则辽东顶多苟安一时。

为何说辽东顶多苟安一时呢?辽东人少,经济不发达。若等南边群雄分出高下,一家独大之时,则辽东万万非其对手。

由此,山东的重要性就凸现出来了。

邓舍也并非没有考虑过或者先派洪继勋、或者先遣姚好古过去打个前站。但是,洪继勋性格过刚,姚好古不太擅断。过刚,则易折。不太擅断,则易坐失事机。至于陈虎、文华国。陈虎太厉,要说文华国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是文华国少文,少文就不利拉拢地方士族。

是以,邓舍想来想去,非得他亲自出马不可。

那么,他得有借口呀。怎么才能不引起王士诚的警惕呢?刚好小明王的圣旨在他手边,他灵机一动,借口就有了。

小明王不是新封了他为燕王,并且要求海东出军攻打大都么?借口就有两个:一则,晋封燕王,天大的荣耀。邓舍感恩不尽,决意要亲赴安丰,面陛谢恩,以示忠诚。二来,攻打大都,只凭海东一路,怕是难为。顺便见见田丰、小毛平章,也好商议此事,共襄大举。

计议已定。遂以文华国镇朝鲜,张歹儿辅之;以赵过镇南韩,庆千兴辅之;以陈虎镇辽东,关世容辅之。洪继勋掌军,姚好古辅之;并以姚好古管政,吴鹤年辅之。

邓舍自带军马,亲抵益都。当晚,应邀赴宴。

益都方面,自王士诚、王夫人以下,重要的文武官员悉数出席作陪。邓舍此来益都,随行的左右不多。文有罗国器、王宗哲、杨行健等人,武有佟生养、杨万虎、郭从龙等人。另外,任忠厚及水军刘杨等将校,亦有受到邀请,随从出席。

邓舍是北伐军出身,王士诚也参加过北伐,两人看似有些渊源,勉强算为一脉。但是,那时候邓舍不过一个百户,王士诚早已便是元帅。他两人其实没什么交际,互相并不认识。彼此闻名已久,这却是头一回真正见面。

王士诚看邓舍:相貌普通,肤色黝黑,虽年未弱冠,但是大约因常年征战沙场、饱受风吹日晒的缘故,并不显得年幼,唇上、颔下皆蓄有短髭,颇是成熟大气。

“久闻燕王盛名。今日得见,快慰平生。盛名之下,果无虚士。燕王英姿,世所罕见。本王有礼。”王士诚撩衣行礼。

邓舍疾步上前,与王士诚对拜,道:“大王扶危主,逞英豪。率忠义之孤军,渡浩瀚之大海。手刃君用,为主报仇。忠贞勇武,天下传扬。我虽寡闻,对大王的赤胆忠心,却也是极其的敬佩。岂敢受大王之礼?”

邓舍看王士诚:年过三旬,身材魁梧。燕颔虎颈,豹头环眼。说话处声如洪雷,行动间虎虎生风。真一条好大汉也。

两人叙礼毕,再叙往日渊源。邓舍言辞恳切,以后生晚辈自居,恭敬有礼。王士诚大悦,乃道:“昔日在塞外,燕王为上万户冯长舅部。当时吾为元帅。燕王在马军,吾在步军。可惜,不能早识燕王。”

他本意想说同在北伐军的时候,邓舍与他并非一系,因此不能早些相识,为之惋惜。但是,“吾为元帅”云云,落入别人耳中,不免觉得他有些自矜骄傲的意味。佟生养、杨万虎等将校俱面现不忿。

邓舍神色不变,笑道:“吾亦觉与大王相见恨晚。”

王士诚哈哈大笑,扯着邓舍的手,诸人入席。

席间,樽俎早已备下。美酒佳肴。王、邓两人频频举杯,融融相洽。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士诚道:“前不久,倭寇来犯,屡次三番侵扰我益都的沿海。幸得燕王相助,保吾一方太平。本王非常感谢,这杯酒,请燕王饮。”

邓舍端杯未及饮,听见阶下有人高声说道:“燕王且慢,容吾一言。”

邓舍抬眼去看,见说话之人面黑身矮,鼻豁牙暴。王士诚介绍道:“此吾益都行省右丞,田家烈是也。”

“田公有何言语?我洗耳恭听。”

田家烈昂首挺胸,朗声道:“益都、辽东隔海相望。侵扰我益都的贼寇,日后必然也会侵扰辽东。今日燕王助我益都。来日辽东若有急,我益都定然也不会坐视不理。”他端起杯子,道,“愿以此酒为誓,请燕王饮。”一饮而尽。

阶下又有一人,起身说道:“主公且慢饮酒,吾亦有一言说。”

王士诚、田家烈等转目观瞧,见说话之人面白须浓,形貌俊朗,却是海东杨行健。田家烈不认识他,问道:“公有何言?”

杨行健道:“今扰益都之寇,系我海东手下败将。我家主公之所以会应益都之请,不辞千里,漂洋过海地来帮助益都,并非因为担忧以后倭寇或许也会来侵扰我海东,完全出于仁义,拔刀相助。即便日后果如田公之言,倭寇真的来侵扰我海东了,我海东战舰千艘,水卒五万,也足以独立破贼。

“田公的好意,我海东心领。敬谢不敏。古有汉书下酒,今闻田公豪言,亦足相佐,当浮一大白。请主公饮。”

“公之此言谬矣。大错特错。”田家烈大摇其头。

“错在何处?”

田家烈却不先说,观望一番杨行健的官袍,然后问他的姓名,道:“敢问公尊姓大名?现任海东何职?”

“某,杨行健。现任海东行省检校所检校官。”

“检校者,主治文书。杨公既为检校官,职责当在检校诸曹文书。检校官,从七品之官。吾也未曾有闻,从七品之官竟敢代替丞相、右丞、左丞,擅自决定行省重事的。是以,吾说杨公此言谬矣,大错特错。

“且,诚如杨公所言,贵省水师鼎盛,或不忧倭寇之患。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吾也有曾有闻,贵省之北,有纳哈出,名门之后,虎将嫡裔,雄踞沈阳,三战而贵省不能胜之。贵省之南,有世家宝,辽西名将,数侵贵省之疆,而贵省徒然自守而已。贵省之西,有孛罗帖木儿,察罕脑儿一战,请问杨公,贵省与之孰胜孰负?

“我益都,水师虽不及贵省。然益都,古之青州地也。青、兖之军,世称精锐。齐鲁之地,人杰地灵。吾斗胆,再请问杨公,倘若海东果真有急,难道就真的不需要我益都的援助么?是以,吾说杨公此言谬矣,大错特错。”

杨行健晒然,笑道:“纳哈出困守孤城,数万军马至今残存不满数千,我家主公看他,就像是看待豚犬一样。世家宝数扰我边,寸步不能进,虚名无实,不值一提。孛罗虽悍,察罕脑儿一战,我海东亦大破其军,未几,他即胆落逃遁。

“贵省的青、兖之军,诚然精锐。我海东五衙亦威名远播。齐鲁之地,固然人杰地灵,但是乱世需用武。自古幽燕盛用武,我家主公贵为燕王,掩有旧燕之地,设论人才,较之齐鲁,不稍逊也。

“田公言道:‘检校不足论重事’。更是荒唐,引人发笑。位卑不敢忘忧国,我家主公尝言:‘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况吾七品臣耶?尸位素餐,非吾所取。”

田家烈肃然起敬,道:“杨公虽居卑职,竟怀大志。哎呀,海东的人才有如此之多么?以吾之见,杨公之才,足堪大任。”

杨行健道:“我家主公仁而宽厚,待人以诚,求贤若渴,爱才如命,手下文武济济。遑论海东,有不远千里慕名而来者。其中出类拔萃、文武全才、智勇兼备者,何止百十。像吾这样的小人物,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行健忝居检校,已然滥竽充数,常怀惭愧,何敢更望尊职?”

他两人唇枪舌剑,辩论争先。

邓舍举着酒杯,笑容不变,到此时,方才接口说道:“海东、益都本为一家。两位先生皆有大才,田公之名,我在海东也常有闻听。今得田公‘唇齿相助’的提议,实我所愿也。我也正是这么想的,……”他转身对王士诚道,“此酒,愿与大王共饮。以誓盟好。”

王士诚早听的不耐烦。

他不及邓舍敏锐,不明白田、杨突然爆发争执的原因,对此非常的莫名其妙。其实,导火索就是他。爆发争执的原因便是他刚才的一句话。他适才感谢邓舍,说“幸得其助,保益都平安”,话是不错,显得低人一头。

田家烈自然不乐,当即发言,要为王士诚挽回失言,与海东争平等的地位。杨行健岂会如他所愿?逐条辩驳。

说白了,他们两人不是在争地位,而是在争夺声势。形势比人强,占据了势,便占据了上风。对益都而言,有助应付海东的援军。对海东而言,有助扩大海东的影响,制造有利海东的舆论。

——,邓舍来救援益都,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纯粹出自仁厚,仗义相助。这叫人一听,感觉多好。

田家烈牙尖嘴利,挡不住事实雄据。他毕竟多有智谋,当下不与之纠缠,末了虚晃一枪,看似赞誉海东人才多,实则挑拨离间。言外之意,杨行健有这样的才干,却怎么只做了个小小的检校官?若换个心胸狭窄的人,没准儿便会因此心生不满。

两个人旗鼓相当,辩论的结果不分胜负。

邓舍与王士诚对饮,互相落座。邓舍见席上的气氛有些僵硬,话题一转,不说公务,但讲私谊。三言两语,不知怎的说到丰州一战。王士诚叹道:“当初攻打丰州,吾曾坚决反对。奈何主公连下圣旨催促,不打不行。最后结果怎样?几乎全军覆灭!”

忆及当时战况,最险的时候,王士诚差点不能逃脱,被孛罗擒获。他心有余悸,举起酒爵,又满饮一杯,道:“自吾从军,从没有遇到过那样危险的局面呀!……,说及此战,亏得燕王。要不然,吾连娘子都不能保全。……,娘子,且来与燕王上酒,谢救命之恩。”

王夫人陪侍在王士诚的左侧,邓舍在王士诚的右侧。两人相隔不远。她将近一年没见过邓舍了,百般滋味尽在心头。当着众人的面,虽不敢放肆,强自镇定,但她的那一双秋波,已不知往邓舍的身上偷送过几多回了。

席上的争论、热闹,她恍如不闻,眼中只有邓舍一人。

王士诚连说了两遍,她方才听见,又喜又慌,急忙起身,捧着酒款款来到邓舍席前,屈膝跪下,为燕王添酒。

邓舍许久不曾见她,见她变化不大,穿了条曳地长裙,轻绾发髻,横插宝簪,依然楚楚动人。若一定要找出些许的不同,那便是她的眉眼间,越发的容光焕发,较之年前,更多了几分妇人的韵味。

王夫人挽袖斟酒,手臂赤裸在外,抬举时香风缭绕,味道依稀相识,似即为邓舍送她的几样好香中的一种。邓舍赴宴以来,一直不曾看她,这会儿近距离的接触,不由想起了王夫人给他写的那些信件。

封封言辞大胆,字字情热如火。

写信的主人如今便在眼前,她的夫君就在一侧。纵无私情,难怀坦荡。更何况,王夫人临别前,还曾经在双城与邓舍送过一吻,留衣定情。当此情景,人何以堪。仁厚如邓舍,也不觉微微尴尬。

他接过王夫人奉上的酒杯,道:“数月不见,娘子可好?当日丰州,点滴所为,不敢称恩。娘子快快请起,我不敢受此大礼。”

王夫人怀抱了个小鹿似的,砰砰直跳,跪地不起。她俏目流转,回应邓舍的问候,说道:“妾身好。燕王殿下可好?”

“还好。”

邓舍饮下杯中酒。王士诚道:“须饮三杯。”邓舍无奈,只得任由王夫人二度满上。再饮。王夫人道:“天热酒寒,请燕王慢饮。”邓舍道:“有劳娘子关怀。”举杯向前,王夫人给他三度满上。

两人的手指不经意轻轻相触。王夫人提酒的手臂微微一抖,洒到案上了少许。邓舍挥手抹去。王夫人敛眉低觑,见他把第三杯喝完,有心再斟第四杯,知道于礼不合。

她勉强按下失落,恋恋不舍地把酒壶递给侍女,欲待返回座位,起身的时候,刚好邓舍上前一步,做出虚虚一扶的样子。两人的脚尖在案几下碰在一处。王夫人心头一跳,手脚酥软,好悬没站稳当。她两颊飞红,似喜还怨地转了邓舍一眼,提起裙角,露出半点弓鞋,俏生生地去了。

邓舍回身入座,忽然听见阶下传来一阵冷笑。他心中有鬼,难免心虚,心想:“遮莫被人看出勾当?”急忙转目,往发笑人处看去。

7 论雄

邓舍急观看处,见发笑之人,又是田家烈。www.65txt.com

不等邓舍开口,杨行健挺身问道:“田公缘何发笑?”田家烈道:“吾适才想起一事,故此发笑。”杨行健问道:“何事?”田家烈向邓舍拱了拱手,道:“请问燕王殿下,您今次亲至益都,是为何来?”

邓舍不解其意,不愿贸然作答,以目示意罗国器。罗国器坐在他的下首,整衣起立,代而答道:“吾主今次亲至益都,所为者三。一则,助贵省剿倭;二来,往去安丰,面陛谢恩;三者,尚且有一桩大事要与贵主商议。”

“什么大事?”

“酒宴非谈话场所,不可深言。”

田家烈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往去安丰,面陛谢恩。请问燕王,准备何时动身?”罗国器道:“不日即行。”田家烈道:“从益都到安丰,有两条路可走,或者海路,或者陆路,不知燕王打算选择哪条路走?”

“海路难行,选陆路。”

“海路有张士诚为阻,诚然难行。然而,陆路亦有李察罕相隔,道路不靖。燕王选择陆路,吾深为之忧。怕难以通行。”

罗国器正色道:“圣上封我家主公为燕王,这是怎样的殊荣!我家主公纵然披腹心,输肝胆,不足报也。何况面陛谢恩,人臣本分。虽赴汤蹈火,不敢辞也。别说道路不靖,哪怕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挡我家主公的忠诚。”

田家烈道:“燕王乃心王室,赤胆忠肝,实吾辈臣子之楷模也,吾也佩服。然,燕王千金之躯,不可轻易赴险,倘有不测,悔之晚矣。这道路的选择,还是要谨慎点好。请问燕王,打算选择哪条陆路往去安丰呢?”

罗国器道:“东平、济宁现在田丞相手中。我家主公可借道田丞相,走济宁,经宿州,至安丰。”田丞相,即田丰,他官居行省丞相。宿州,在济宁以南,安丰以北,目前处在安丰朝廷的控制之下。

田家烈道:“此路似乎可行。然则,请问燕王欲待何时动身?”

两个人你问我答,绕了一圈,又转回开始的问题上。田家烈步步紧逼,罗国器皱起眉头,不满地说道:“田公这是在促我家主公走么?我家主公才至益都不到一天,人马未歇,道路未探,如何就走?况,我家主公与贵主尚且有要事商议。田公何其急也!”

“什么要事?”

“有关主公圣旨,此地非议事场所。”

兜了一个小圈子之后,两个人又兜了一个大圈子。田家烈等于什么也没问出来,罗国器也等于什么也没回答他。王士诚咳嗽声,道:“燕王初至,车马劳顿,远来辛苦。且先休息几天,不须急行。田公,毋要多言。”

他虽不解之前田家烈与杨行健为何争执,但对此时田家烈逼问邓舍何时会走却不奇怪。因为便在今晚夜宴之前,田家烈曾对他提及,疑惑邓舍为何亲身前来,怀疑其中有诈。

田家烈微微冷笑,转而再问,道:“请问燕王,此来助我益都剿倭,共带战舰多少?人马几何?”

邓舍答道:“谨按贵省要求,战舰五十。”田家烈问道:“不知水卒多少?”邓舍答道:“水卒三千。”田家烈问道:“上次刘将军部来了战舰四十,水卒一千三百。此次,为何战舰五十,水卒却有三千?”邓舍答道:“倭人势大。上次来的多为小船,这次吾所带来的,大船稍微多些。”

田家烈颔首,道:“如此,吾再敢请问燕王,上次小船多,故此剿倭不利;此次大船多,剿倭应当很有把握了?”

邓舍道:“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我海东必然会全力以赴。”田家烈追问道:“胜算几何?”邓舍道:“七八之数。”田家烈道:“十日之内,可否功成?”邓舍道:“尽量争取。”田家烈道:“何为尽量争取?”

时,堂上宴席,左武右文。

田家烈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从疑问渐渐变化为诘问,又渐渐地近乎质问。邓舍好脾气,一直面含微笑,温声和语。他不生气,不代表没有旁人动怒。田家烈猛然听见一声叱喝,左边席位上起来一位将军。

叱声极其响亮。

众人本正全神贯注听邓舍与田家烈对答,猝不及防,顿时被他唬了一惊,纷纷转眼观瞧。更吓得好几个胆弱的文臣面如土色,心惊胆跳,手软无力,筷著、酒杯接连坠地,“劈劈啪啪”,响做一片。

但见那人个头不高,骨瘦如柴,穿着重盔,捉刀而立,站在如狼似虎的武将丛中,非但不显得瘦小,反而自有一番威武的气度,便如渊渟岳峙也似,不怒而威。并非旁人,却正是海东杨万虎。

王士诚失色惊叹,道:“真壮士也!”问邓舍,“此何人耶?”

“此我海东上将杨万虎。”

杨万虎嗔目戟指,指着田家烈,骂道:“竖儒!我家主公不辞千里,远涉大海,亲提三军,所为何来?亏你问的出口!要非你益都报急,二度求援,我家主公的身份,何等尊贵!会轻身冒险,来到你这益都的地方?

“你以为我家主公是为何来?上报天恩,谋国为民,兄弟义气。这就是我家主公为何要轻身冒险,来你益都地方的原因!腐儒!不知感恩,反而夹缠不清。三岁的小孩子也要比你更知道礼节!不为人子!”

田家烈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王士诚羡慕地称赞道:“好男儿!”

杨万虎话音未落。那边厢应声站起一人,面黑如沉铁,须如猬毛磔,翻起一双怪眼,怒道:“哪里的小子,竟敢如此无礼!当着我家主公的面,大呼小叫。难道以为我益都无人么?”嘡啷一声,拔出半截宝剑。

“汝是谁?”

“某,益都泰安元帅陈猱头是也。”

杨万虎更不答话,跳出席外,扯出短刀,道:“且来相斗。”陈猱头宝剑出鞘,一脚踢翻案几,两三步奔至近前,便要大打出手。左右两侧,海东佟生养、郭从龙、刘杨等,益都刘珪、王达儿、高延世等,亦纷纷起身,摸刀拔剑,眼见一场混战将起。

海东与益都都是基业草创不久,诸将野性未驯,一言不和,即逞强斗勇,实属家常便饭,并不奇怪。王夫人并及诸侍女、歌舞姬,无不花容失色。邓舍与王士诚同声喝斥,一个道:“休得放肆!”一个说:“莫要惊动贵客。”

杨万虎当即收刃,转身回去席上。陈猱头兀自愤恨恨,不肯罢休。邓舍笑道:“泰安陈将军,人号石敢当。我闻名已久,今日终得见真容。将军,勇士也,既见勇士,不可无酒。来,来,来,我敬将军一杯。”

陈猱头这才收起宝剑,插入鞘中,与邓舍碰了一杯,自回座位去了。其余诸将也随之自安其位。王士诚再三目视杨万虎,赞不绝口,道:“忠勇之士。”邓舍道:“何如大王麾下?陈元帅勇猛绝伦,堪为虎将。”

王士诚哈哈大笑,拍了拍手,吩咐侍女们清理地面,整顿宴席,女乐调弦,歌舞并作,叫诸人继续饮酒。

王士诚问道:“适才,贵省的罗参政讲到,燕王此来,尚有一桩大事要与吾商议?不知何事?愿闻其详。”邓舍有些为难,道:“此事关系到主公圣旨。酒宴上人多口杂,在这里说,怕不机密。”

王士诚睥睨堂下,道:“来参加赴宴的,不是吾的心腹,便是燕王的亲信。何来人多口杂,怕不机密一说?燕王请讲。”

邓舍踌躇片刻,勉为其难,说道:“非为它事,主公命我图谋大都。”王士诚正在饮酒,一口没咽下去,险些喷了出来。他抓住邓舍的衣襟,不敢置信似的,吃吃问道:“图,……,图谋大都?”

“正是。”

王士诚瞪着眼,目不转睛地瞅邓舍,似乎想要从他的面上,看出真假。邓舍面沉如水,波澜不兴。王士诚放开手,往后退了点,靠在榻上,他道:“那么,燕王你是怎样想的?对主公的这道命令怎么看?”

“天下无不可为之事。”

王士诚半晌无言。良久,道:“此事需从长计议。”

“大王以为李察罕何许人也?”

“虽为鞑虏,诚然当世枭雄。”

“孛罗帖木儿,何许人也?”

“亦不失英雄。”

“图谋大都,大王以为不可,所忧者无非就是这两个人。大王想听听我对他们两人的看法么?”

“请说。”

“孛罗帖木儿承其父恩荫,方才得以统领三军。他的部下皆为他父亲的旧部。若无他的父亲,他不会有今日的地位。我与他交过战,对他还是有一点了解的。其人虽有勇悍,不过一个武夫罢了。这样的人,怎么能称为英雄呢?

“李察罕,本探马赤军户出身,非为蒙古,乃是回回。能谋善断,骁勇善战。其人起自草莽,白手起家,东征西战,南北群雄多数灭与他手。他与孛罗帖木儿不同,大王认为他是当世的枭雄,我非常赞同。

“但是,他却有致命的一点,大王可知道是什么么?”

“未知。”

“便是他的出身。想那孛罗之父答失八都鲁,与李察罕同时起兵,战功远不及李察罕,地位却远在其上,何也?答失八都鲁出身蒙古姗竹带氏功臣世家故也。用鞑子的话来讲,他是‘国人’,李察罕却并非‘国人’。

“因此,李察罕战功再多,也永远比不上答失八都鲁。”

王士诚点头称是,道:“对,对。燕王分析的不错。但是,吾有一点不解。李察罕尽管出身不高,然而答失八都鲁已死,北地诸军,没有比他更强盛的了。他不但拥有晋冀的半壁,且染指陕西,占有河南,声威显赫,一时无两。

“鞑子皇帝对他也是十分的重用。去年八月,察罕取我汴梁,鞑子论其功,拜为为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同知河南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台御史中丞,便宜行事,且赐御衣、七宝腰带,以旌其功。

“而孛罗帖木儿现在也只不过才任了一个河南行省平章政事罢了,地位远不及察罕。察罕的出身,又怎么就成了他的致命弱点了呢?”

邓舍笑了笑,道:“诚如大王所言。察罕以非‘国人’的身份,占据多半的北地江山。所谓功高震主,该当如何?他的出身,怎么就不是他的致命弱点呢?一时虽盛,如架火上。”

王士诚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邓舍又道:“不止如此。我敢断言,至多一年之内,察罕与孛罗必生内乱。”

“何出此言?”王士诚

“察罕非为‘国人’,功高震主,此其一也。孛罗资历不足,无法与察罕相比,却也竟然能任职河南行省平章,与察罕平起平坐。察罕必然对此心中不满,或有怨言。此其二也。

“察罕与孛罗,他两人所辖的地方犬牙交错,南北相邻。孛罗有鞑子皇帝偏袒,岂会不垂涎察罕地广?而晋冀富庶的所在,亦多在察罕的手中,便如肥肉,孛罗岂会不争?此其三也。

“如此,鞑子朝廷害怕察罕势大,不可压制。孛罗嫉察罕有数省之地,生觊觎之心。察罕怨鞑子朝廷不公,不满孛罗与之平起平坐。有此三条,不出一年,此二人必有内讧。”

王士诚听的入神,脑袋快凑到他的席面上了,犹自不觉,道:“此二人若有内讧,与我何利?”

“他两人内讧之日,便是我攻取大都之时。我的见解就是这样,不知大王以为如何?”邓舍按着案几,神色坚毅,斩钉截铁地说道。王士诚偏离了自己的位子,露出左侧的王夫人,王夫人妙目悄转,恰好看到了他这一副英武的姿态,心神俱醉。

王士诚听的兴起,张口就要许诺,表示同意,话未出口,瞧见下首的田家烈猛打眼色,示意他不要轻言许诺。他虽心中纳闷,还是改变了答复,说道:“且待孛罗与察罕真的乱起,然后再议不迟。”

邓舍默然,道:“若等其乱,然后再议,怕就晚了。”

“为何?”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王士诚不知该如何回答,田家烈插话道:“酒宴非谈话场所。燕王殿下,且容留待日后再议。”刚才海东不想谈此事,这才一转眼,没多大功夫,就变成益都不想谈论此事了。邓舍一笑,不再多言。

当晚直到夜深,宴席方散。

8 群英

王士诚、续继祖等亲把邓舍一行人送至住处,这才分别回府。(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田家烈、姬宗周随着王士诚一道,王士诚问田家烈道:“方才席上,你为何对吾使眼色,不叫吾答应燕王?燕王对孛罗与察罕将有内讧的分析,你以为不对么?”

田家烈道:“不是。”

王士诚不禁奇怪,问道:“那是为何?”

“大都,乃鞑子的京城。囊日刘太保三路北伐尚且不能成功,况且今日?此好高骛远者是也。燕王言辞虽然蛊惑,实在不值得相信。吾料他不过借此拖延时日,不肯就走罢了。”

虽然受了杨万虎一顿责骂,田家烈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固执己见,说道:“燕王此次亲提军马前来,必然有诈。吾观他席上讲话,言辞闪烁。主公不可不防。需得日夜督促,催他速定倭乱,并严加看守,及早请他往去安丰。”

王士诚怫然不乐,又问姬宗周道:“知礼,你以为呢?”

“彼若有诈,杨行健岂会与田公辩论不休?彼若有诈,杨万虎岂会与陈元帅刀兵相见?彼若有诈,燕王岂会与主公论天下英雄?”

王士诚以为然,挥了挥手,道:“燕王仁义,名不虚传。吾今日席上与他多有叙谈,凡吾所问,他必有回答。着实难得的诚实君子。”田家烈拽住王士诚的马辔,还要谏言。王士诚妥协地退了半步,道:“日夜督促,催海东速定倭乱,你可以去办。但是燕王远来为的助我益都,人需知恩回报,请他早走的话,以后不许再提。”

“主公!”

王士诚又不耐烦起来,他学着姬宗周的语调,反问田家烈道:“彼若有诈,岂会轻骑见吾?”自以为学的不错,甚有文气,哈哈一笑,绕开田家烈,打马一鞭,由侍卫们前呼后拥着,纵马远去。

……

王士诚把邓舍安排在了迎宾馆内,与其同时,邓舍与罗国器等也在谈论王士诚。

罗国器问道:“主公以为,王士诚是一个怎样的人?”

邓舍来山东前,根据通政司李首生收集的情报,对王士诚做过研究。他道:“正如先前的判断。士诚为人粗略,有勇武,好勇士。粗鄙少文,仰慕文雅。闻言辄喜,胸无定谋。待人以诚,御下以宽,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为何说他闻言辄喜,胸无定谋?”

“士诚居益都快有一年了,一直不曾见他有开疆拓土的动静。由此可见他的志向不在开疆,而在守成。今日闻听我说攻打大都,他却闻言意动,竟至眉飞色舞。是以,我说他闻言辄喜,胸无定谋。”

“为何说他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今日宴席。有两件小事,不知诸公注意到了没有。其一,田家烈与杨公辩论,士诚多有不耐,然而却一直隐忍未发,不曾加以斥责。是其能养士也。其二,杨将军与陈猱头刀兵相见,士诚阻拦,陈猱头悻悻然有不情愿的神色。令行做不到禁止,是其不能用也。故此,我说他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诸人拜服。“主公高见。”

杨行健道:“那么,请问主公。益都人物如何?”

“田家烈貌不惊人,口若悬河,敏而有捷,善辩能谋。姬宗周相貌堂堂,终其宴席,一言不发,虚怀若谷。续继祖敞胸露怀,豁拳猜枚,从头到尾与诸位拼酒不止,对田家烈与杨公以及我与士诚的对话丝毫兴趣也无。是个莽夫,不足重视。

“陈猱头有壮气。杨将军面斥田家烈,他闻言而怒,厉气作色,是员虎将。”

杨行健听完,不由拊掌欢喜,道:“主公有这样的眼光,看人如此的准确。王士诚碌碌之辈,与主公相比,简直天壤之别。益都是我山东的囊中物了!”

多半年来,罗国器屡任大事,又是出使浙东,又是参与政务,他本来性格就谨慎,现在愈发的深沉。他道:“却不可轻视。席上田家烈屡次挑起话题询问主公来意,又一再追问主公何时会走。他定然看出了些许的虚实。主公,此人乃王士诚的谋主,万万不可大意。”

“罗公有何对策?”

“事宜缓不宜急。过急,只能更加地激发田家烈的怀疑。当缓而行之。”

“怎样缓行?”

“一方面,继续依照原定的计划,有条不紊的实行下一步行动。另一方面,吩咐李首生,要求他仔细打探,务必探明田家烈的动静,以免他在背后向王士诚搬弄口舌,坏了主公的大事。同时,走一走通政司已经买通的关系,争取对王士诚的判断施加影响。”

邓舍点头称是,道:“既如此,便遣人暗中与李首生会面,把罗公的提议转告给他,叫他见机行事。

“至于其它,诸位,便按照原定计划,依计行事。罗公,交好地方由你负责。王公,杨公,交好鞑子旧官,由你负责。任忠厚,你久在山东,当与李首生一明一暗,配合罗公、王公行事。阿虎,你是山东人,从龙,你也曾在山东待过,交好益都武将,由你们负责。

“另外剿倭事宜,刘将军,你即刻赶回莱州水师驻地,与扮作倭寇的陈良、藤光秀继续商量着来办。三两日内,给我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出来。要鼓舞鼓舞益都的士气,坚定一下他们对咱的信心。”

诸人凛然应命。

佟生养没分到任务,他问道:“俺呢?”

邓舍一笑,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随我吃酒饮宴。”吃酒饮宴之余,兼与毕千牛一道负责贴身扈卫。

邓舍军中山东人不少。

罗国器出身尼山书院,杨万虎本山东土著,后来因犯事,被流放东北。郭从龙河北人,当年河北战乱,他称了流民,一路流离向东,曾在山东待过一段时间,后来才到了辽东,又辗转去了平壤。

他们三个人各有所长。罗国器与山东士子相熟,他的老师、同学遍布山东各地。杨万虎、郭从龙骁勇,战功卓越,武将们比的就是勇武,他两人刚好合适。并且,设若有急,就凭他两个,千军万马也能护着邓舍杀出一条血路。

昔日山东,毛贵掌权的时候,他任用了很多蒙元的旧官。姬宗周就是其中之一。

王宗哲有蒙元状元郎的身份,连中三元,与姬宗周等这些旧官交往起来,事半功倍。但是他的才干有些不足,所以需得有人相衬。杨行健出身书香门第,不仅饱读圣人书,而且丹青是为一绝,诗词皆能,又有辩才,能观大局,人不迂腐,是一个很好的副手。

任忠厚、李首生两人,自不必多说。

邓舍带来的山东,除了他们几个,还有两人,一个潘贤二;一个赵忠。潘贤二即原来潘诚的幕僚,一条“牛车阵”的毒计,轻松松断送潘诚的性命。他投降邓舍后,邓舍犹豫过杀不杀过,——这人心思太毒了。洪继勋劝他说:“方才乱世,唯才是举。”因此收为己用。

姚好古、洪继勋都在海东,各有重任,走脱不得。邓舍身边不能没有个谋士,潘贤二毒辣阴狠,擅用奇计,正合适用在此时。

赵忠,即赵帖木儿。前阵子,海东掀起了改名潮,赵帖木儿非常积极,不落人后,把他的蒙古名字改成了汉名,唤作赵忠。陈虎与纳哈出一战,赵忠“夜观天象”,歪打正着,提前猜出纳哈出将来攻袭。唬的陈虎一愣一愣,以之为能,战后大力称赞,向邓舍推荐。

邓舍自然不会相信他什么“夜观天象”,但是赵忠有两个常人不及的长处。

一则,他学过蒙古萨满,会断天气,而且他也的确在天气方面有着特别的敏锐,十有八准。把他带在左右,能够准确地掌握天气的变化,阴晴雾雨,随时了然在胸,或许会在关键的时刻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二则,他擅察言观色,会钻营投机。邓舍不待见他,他还能抓住一闪即逝的机会,糊弄住陈虎,使其主动帮他说好话。这看似没什么了不起的,实则不然。眼光、胆量、下决心的勇气、说话时候的表情与语气,随机应变的才能,缺一不可。

纵观邓舍带来山东的这些人,或者博学,或者机智,或者稳重,或者勇敢,无一不是一时之选,堪称海东群英。即便就连那赵忠,亦不可或缺,足供门下驱使。所谓成事者,人也。只有选择对了合适的人,然后才有机会成就大事。这便是:善用人者能成事,能成事者善用人。

从次日起,海东众人各尽其责地开始分头行动。

邓舍反倒没有什么事儿,因为他的目标太大,太过引人注意。他每天所需要做的,无非就是应应这个人的邀,赴赴那个人的宴。隔三差五,回请一下王士诚并及益都文武。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没多久,便与益都上下掌有实权的要员们全都混了个脸熟。

他仁厚、诚实、慷慨。最重要的,他是燕王,坐拥两省,身后有十万虎贲、千里之地、百万之民,地位尊荣、名声显赫。给益都的要员们留下了一个非常好的印象。很多人私下里称赞:“前途不可限量。”

三天后,海东水师获得大胜。

刘杨主动出击,大败藤光秀,击沉倭人战舰三艘,俘获两艘,斩首百余级。当然了,所斩的首级自然并非海东水军的脑袋,而是藤光秀随船携带来的。

海东与南高丽的战事刚刚结束,丽军的主力投降前,被俘虏过许多。本来说过些时日,择其弱者编为屯田军的。因现下水师急需人头,文华国奉暂掌军事的洪继勋之命,悄悄地砍了一批,交给陈良、藤光秀,配合做戏。包括前几次刘杨胜利的斩获,也都是这么来的。

消息传入益都,王士诚欢喜的很。

他对田家烈道:“燕王亲自坐镇,果然不同凡响。你还担忧他会有诈!海东击沉的倭船总是真的吧?海东砍来的倭寇首级总是真的的吧?只要这两样是真的,只要海东能尽快把倭寇剿灭。他纵有诈,又有何惧?”

田家烈嘿然不语。

但凡有才智的人,大多坚持己见。田家烈也是如此,既然说不动王士诚,干脆就自己行动。三言两语,与王士诚禀告过近日公务,他拜辞出府,往左右招了招手。有一人趋步近前,垂手侍立,听他说话。

“这两天,燕王有何异动?”

“回老爷,小人与田三、刘四三班倒,一天十二个时辰,日夜在迎宾馆外监视不休。并不见燕王有任何异动。除了每日赴宴,他哪儿也没去过。大王送他了两班女乐,他每每赴宴回去,必听歌观舞,直到拂晓才停。”

田家烈摸着胡须,勾头寻思片刻,道:“日日赴宴,夜夜笙歌?哼哼,你且去转告田三、刘四,多调些人手,加大监视力度。记住,小心从事,不可松懈。如有异动,立即报吾知晓。”

“是。”

交代过那长随,他往两边看了看。此时时当正午,天气炎热,街上少有人行。他见没人注意,自上了轿子,转去回家。

走不多远,一阵马蹄声从后边传来。山东是蒙元马匹的主要供应地之一,牧场多,家中有马的豪门大户不少,当街驰马并不奇怪。只是大中午头的,谁家子弟会肯冒着烈日出来?田家烈透过轿窗,往后张了一张,见那马上骑士却不是豪门子弟,而是陈猱头。

“陈元帅?你这是往哪里去?”

陈猱头只带了两三侍卫,瞧见田家烈的轿子,忙勒住坐骑,随轿缓行,答道:“海东杨万虎、郭从龙,邀请我益都诸将往郊外打猎,比试箭术。俺本来今日便要回去泰安的,受了他的邀请,不得不走一遭去。”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群武夫聚集一处,较量武艺是很正常的。何况杨万虎、郭从龙远从海东而来,与益都诸将许多都是早有彼此闻名,一直不得相见,寻个时间,约了往去野外打猎比武,也实属人之常情。

田家烈笑道:“早先席上,杨万虎那厮甚是嚣张。陈元帅乃我益都名将,需得好好折折他的锐气,休叫以为我益都无人。”

陈猱头道:“不需右丞嘱咐,俺自晓得该怎般做。”拍了拍悬在马上的弓囊,他道,“右丞可曾记得?大王曾赐给俺过一幅好弓。俺带来了,定叫那厮晓得厉害。”

“如此甚好。但有一点,不可伤了和气。”

陈猱头应了,催马自去。

田家烈目送他走的远了,拍拍轿子,接着往前走。他在益都的作用,就好比海东的洪继勋加上姚好古,益都军政诸事,十之七八出自其手。平时公务繁忙,几无半刻闲暇。就像欧阳修的“三上”一样,马上、枕上、厕上,随时随地争分夺秒地处理事务。顾不上轿内闷热,他翻出两本沧州送来的军报。

王士诚现有的地盘基本因袭毛贵,东、南临大海,西到高唐州,最北边的便为清州与沧州。

清州、沧州属河间路,今河北地。当年毛贵参与北伐,选的行军路线即出河间、走直沽,趋大都。这两个州离直沽不远,只有一百多里地,离大都也不太远,三四百里。可谓山东的最前线了。驻有重兵。常有与元军小规模的摩擦,不过,今番的这两封军报却并非因元军而来,而是为了花马王田丰。

这田丰与王士诚,虽然互相不和,各自的辖区交界处时不时就会爆发一场摩擦,但说到底,那都是内部矛盾,在面对蒙元的时候,却还是可以做到同仇敌忾的。毕竟,他们的地盘离大都太近,对面就是察罕帖木儿,不得不在内部的争斗中依然保持着一致对外的团结。

并且,田丰与王士诚不同。

王士诚自得益都来,少有开疆拓土。田丰锐意进取,与周边的元军交战不断。三个月前,更接连攻取保定路及冀宁路的一部。冀宁路,即今太原一带,他的触角已经深入了山西。而保定路,即今河北保定一带,与河间路接壤。

要说田丰的地盘,最南边只到顺德路,与保定路之间还隔着一个真定路。真定路现在元军的手中。那么,他是怎么攻打的保定路呢?向王士诚借道,走毛贵北伐的旧路线,取道河间路。

他去攻打保定路,不管成功不成功,都能减轻河间路独自面对大都的压力。王士诚自然不会反对,乐观其成。沧州的军报,讲的便是田丰攻下保定路后的一些动向。他隐隐竟有从山西撤军,回抄真定路,转攻广平路的意图。

田家烈陷入沉思。

当初田丰之所以不去直接攻打接临顺德路的真定路,反而借道河间,千里迢迢先取保定路的原因,田家烈是清楚的。正因为顺德路北有真定路,南邻广平路,处在元军的两线包围之中,展不开手脚。

故此,他不惜示好王士诚,以处在内地的济宁、东昌等路军马转而长途奔袭保定。如今,他攻陷保定路,顿时可与顺德遥相呼应,同时打开了处在元军包围中的不利局面。甚而,更断绝了真定路的后援,反用保定路与顺德路把它给包围住了。

田家烈恍然大悟,连着拍了几下脑袋。他直到此时,才终于把田丰的意图彻底看清楚了。

原本在田丰打下保定路后,悍然出军山西,进占冀宁路一部的时候,田家烈就觉得奇怪。冀宁路北有孛罗、南有察罕,他进占的地方,正是孛罗与察罕各自地盘交界的地方。难道他当时就不怕惹了孛罗与察罕,引火上身么?

他当然怕。

所以,他攻取冀宁路的真实意图,并不在插足山西,而是虚晃一枪,故意如此,意图在吸引孛罗与察罕的注意力。将孛罗与察罕的注意力吸引走后,他才好杀个回马枪。他真正想占据的,不是别处,正是真定路与广平路。

真好计谋也!

田家烈不禁为之拍手叫绝。

大开大合、纵横驰骋,奇正兼备、千里转进。好大手笔。田家烈手舞足蹈地叫好毕,再度陷入沉思。如果田丰回抄真定、改攻广平顺利的话,他的地盘就连成一片了。下一步,他会有何行动呢?

不管他有何行动,此消彼长。长此以往,王士诚在山东可就要慢慢地处在劣势了。譬如两马相争,捷足先登。摇摇晃晃的轿子里,田家烈心忧且急,当此乱世,元失其鹿,正英雄用武之时,本应激扬奋发。岂可坐守益都,不思进取?

他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好生再劝王士诚。怎么着,也得轰轰烈烈一场,才不枉了这鼎革之际,生逢其时。

轿子突然停下来了。

田家烈从沉思中惊醒,闻见外边喧哗吵闹,问道:“怎么?”

“前边有官人过街,衙役清道,不许人行。”

“哪个衙门的官人?好大架子!”田家烈不满,他堂堂右丞,还得给别人让道?拉开轿帘,他就要发怒。随从们答道:“似是海东贵客。”海东来人出行,益都遣派专人衙役,负责清道护送。此为王士诚昨天才下的命令,以示礼遇。田家烈一怔,道:“海东贵客?”

他皱着眉头,探出去观瞧。见数十衙役前头开道,三两轿子随后缓行。迎宾馆的配轿有鲜明的特征,田家烈分明认得,三乘轿子里倒有两乘不是迎宾馆的。特别中间一乘,看起来非常眼熟。

他眨巴两下眼,想起来了,似乎是益都豪门刘家的。刘家本为女真族,祖上曾随张弘范、伯颜攻宋,立有功劳,成宗年间,任过湖广平章。在益都算是有头有脸的名门大户。

田家烈心想:“刘家何时与海东相熟?”指使随从过去询问。

没多时,随从回报:“海东来的贵客里,有一位罗大人,与刘家的公子曾做过同窗。又有一位佟将军,也是女真人。昨天,罗大人拜访了刘家公子。刘家公子今日回拜,遇见了佟将军,言谈甚欢。

“因刘家已经多时没见过辽东的族人了,故此,刘家公子请佟将军去他府上一叙,见见家中长辈。那后边一乘轿子,坐的便是佟将军;中间那乘是刘家公子;前边那乘是引路的。”

“噢!”

原来是族人相认。田家烈没有多想,缩回轿中。待佟生养与刘家公子过去,轿夫们抬起轿子,他继续前行。翻着沧州的军报,他打算从头再看一遍,没看几行,忽然心中一动,隐约觉得些许不安。

“怪哉!却也蹊跷。”

他略微呆了一呆,那不安即稍纵即逝,寻不来原因。到底心思全在田丰身上,他摇头失笑,不再去想,很快,沉浸入了对军报的分析之中。

——

1,刘家本为女真族,祖上曾随张弘范、伯颜攻宋,立有功劳,成宗年间,任过湖广平章。

“刘国杰,字国宝,益都人。女真族,本姓乌古伦,后改姓刘。由军卒升至益都新军千户,先后随张弘范、伯颜攻宋。后为汉军都元帅,……,又任湖广左丞,……,成宗时,加湖广平章。”

9 颜氏

罗国器、佟生养成功交往上了刘家。www.65txt.com

兵荒马乱的,多个朋友多条路,没人嫌朋友多。何况佟生养有着海东的背景,乃为燕王的义弟。刘家对他非常热情,宾至如归,刘家的公子与他谈的兴起,差一点八拜为交。倒不是佟生养不愿意,罗国器委婉拒绝了。

他提醒佟生养:“低调,低调。”如果结拜成兄弟,一旦传出去,肯定引起益都不必要的怀疑。并且佟生养贵为燕王义弟,他结拜个兄弟,与燕王算什么关系?从佟生养成为燕王义弟时起,他就不是普通人的身份了,需得时刻注意。不能给燕王惹来麻烦。

罗国器这边挺顺利,王宗哲与杨行健那里也按部就班。

杨行健与田家烈当宴争辩,不落下风。出席宴席的皆为益都高官,散宴不久,杨行健“能言善辩”的名声就传开了。尽管这引起了一些人的敌视,一个小小的从七品检校官竟敢与堂堂的益都右丞分庭抗礼,简直岂有此理!但对姬宗周这类的蒙元旧官来说,他们却不在乎。

到底他们是降官,与益都的亲密远未到休戚相关的地步。甚至,听闻田家烈吃瘪,他们有些人居然还会有幸灾乐祸的心思。田家烈没有功名,往日小民,今高踞头上,纵然当面唯唯诺诺,背地里不服气的人多有。

因此,杨行健很受他们的欢迎。加上王宗哲连中三元、状元郎的身份,举世罕见,百年难遇。连中三元,往常只在书中闻,今日真人在眼前。多难得。即便王宗哲没什么大的才学,能与他一见,好虚名的文人们免不了觉得自己也身价倍增,至少多了个谈资,方便日后吹嘘。

有好事者,后来统计了一下,便在王宗哲到来益都后的短短数日内,益都文人的诗词产量直线上升,最高者,一天就有七八十篇诗文问世。可谓轰动一时。

内容五花八门,有《与状元郎会饮亭中,云淡天高,遂赋此诗》,有《海东王治书侍御史,至正状元,连中三元,时有盛会,满座豪英,余亦陪末席,乃赋此诗》,等等。无一例外,所有的诗篇中必然有那么一句、或者几句点明王宗哲的身份,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直到多年以后,还有曾参与过盛会、见过王宗哲的人给子弟们讲起这段“百年难逢的盛会雅集”,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罗国器与王宗哲等人,每每清晨出门,夜深方回。这一日,罗国器却提前回来了。他满面喜色,转进书房,邓舍正在看书。瞧见他如此高兴,邓舍问道:“怎么?碰上什么事儿了,如此欣喜。”

罗国器道:“臣有一桩好事,要禀告主公。”

“说来。”

“不知主公可知兖国复圣公?”

“孔门三千,最贤颜渊。”邓舍看的书恰好正是《论语》,他翻到《雍也篇》,念孔子赞扬颜渊的话,“‘贤哉回也。’罗公说的可是颜回么?”颜渊,唐时,尊之为兖公;宋时,加封为兖国公;元时,文宗年间,又尊之为兖国复圣公。

“正是。不知主公又可知颜子之后,现在何处?”

“不知。”

“颜子本鲁国曲阜人,其后人分南北两宗。北宗颜氏,世居曲阜,至元年间,按照地域分为十二户。主奉祀事者,乃大宗户,又称翰博府。现今大宗户的族长名叫颜之美,系颜子五十六代孙。”

邓舍莫名其妙,道:“然则,又如何?”

“颜之美曾任伪元益都学正,其子女兄弟有相从而来的。后来,颜之美调任庐州府教授,因为道路迢远,只带了两子随行。其弟颜之希,随他一起来的益都,却没随他一起走,反而落户本地。臣方才从刘家出来,便在刘家,见到了这位颜之希。”

“颜之希?颜子苗裔?”

“是。”

“好啊,哈哈,好啊。”邓舍放下《论语》,起身转了两圈,连道了两个“好”字。

要说那颜之美,由益都学正转庐州府教授,不算有权势,且还是任官蒙元。并且听罗国器话里意思,他的弟弟颜之希更是个白身。看似没什么地位,但是,奈不住他们的身份。颜子苗裔,谁不知道颜渊?复圣后人,听了就让人肃然起敬。况且颜之美是主奉北宗颜氏祭祀的,又与另外十一户大不相同,高出了一截。士子们中间很有声望。

说白了,忽必烈为什么祭祀孔庙,历朝历代为什么对孔子、颜渊加封不断?为什么孔子的后人能得以封为衍圣公,世代承袭?并没有别的原因,纯粹对文化传承的尊敬。衍圣公,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了一个文化的符号。

孔门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颜渊第一。

“颜子苗裔。”邓舍又重复了一遍,“好,好!”忍不住又接连道了两声好。

他道:“颜子苗裔,我需得登门拜访。”随即又摇头否定,道,“不妥,不妥。贸然登门,似乎有些冒失。……,嗯,这么着,罗公,咱从海东来时,我记得专门带了不少的字画古籍。你去挑些出来,先替我送给他,……,送给复圣后人。然后,我再登门拜访。”

罗国器笑道:“却也难送。”

“为何?”

“臣已代主公向颜之希表达了想要登门拜访、与之一见的愿望。”

“他怎么说?”

“求之不得。”

“约了何时?”

“只等主公有空,他说随时恭候。”

邓舍现在就有空。他哈哈一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你上午相约,咱下午就去赴邀。如何?”罗国器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去的越早,诚意越浓。两人相顾一笑。待到下午,邓舍收拾了一下,拣了几件书画礼物,即与罗国器一道,出门往去颜府。

颜家有名望,但并不富裕。

颜之希的家中,不过前后两进,前边会客,后边住人。闻听邓舍来到,颜之希亲迎出门。他约有四十多岁,中等个子,容貌清雅,鼻梁很高,额头上几道浅细的皱纹,颔下三缕长须,随着他的走动而微微飘扬。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拜见燕王殿下。”

邓舍抢步上前,扶他起来,道:“老先生休声美誉,天下所闻,我仰慕已久了。今得相见,非常荣幸。今日我们只论长幼,不分尊卑。快快请起,不须多礼。”到底颜之希白身。他话音尽管客气,却没有回拜,只是把他扶起,作揖行礼。

众人分宾主次序,往正堂行去。

颜家的前院占地不大。角落一口水井,院中数棵槐树。时当六月,正值花开。满树的槐花,洁白似雪,一簇一簇地堆积绿树叶间,地上落的也有,满院暗香缭绕。许多的蜂蝶绕树飞舞,不时传出几声蝉鸣。

邓舍笑道:“夜雨槐花落,微凉卧北轩。老先生隐居此间,诚然桃花源也。”

“陋巷蜗居,岂敢桃源之誉?”

“不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老先生品学兼优,德才兼备,即便蜗居,也为名室。何必过谦呢?”

舞文弄墨、掉了两句书袋。颜之希对邓舍的观感就大不一样,心想:“听闻他本为草莽,不料如此文雅!”有了一个不错的初次印象。殷勤让客,请邓舍入正堂叙话。邓舍拱手,请他先行。

颜家的前后进有侧门相通,侧门是个月亮门,斜对正堂。临入堂前,邓舍瞥见后院里似有个花园,繁花锦绣,有三两个少年在那里玩耍。他也没在意。一行人入得堂内,分别落座。自有小厮奉上茶水。

“为我益都百姓,燕王不辞劳苦,渡海远来。在下无以为敬,唯有此好茶一杯,聊表心意。”

“益都、海东,本为一家。益都遭倭,海东来救,理所应当。老先生太客气了。”邓舍抿了一口茶,入口清润,余味悠长,赞道,“当真好茶。”

他对茶没什么讲究,也就能分出个好喝、不好喝。罗国器比他懂,细细品了两口,笑道:“不止茶好,水也好。主公请看,这碗茶水,汤色清明,饮入口中,轻灵鲜爽,有冰雪的凛冽之气。……,颜先生,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当是用的雪水?”

“正是年前,在下从梅花上收来的春雪,埋在地下,才开化不久。不多,只得了半瓮。燕王大驾光临,没什么可招待的,只此清茶一杯。商请燕王不要嫌弃。”

三人叙话多时。

颜之希既有意逢迎,邓舍又存心与之交好,加上罗国器左右逢源,竟是宾主皆欢。颜之希叹道:“名下无虚!燕王礼贤下士,尊老重教。在下多日来,常听友朋提起燕王,无不称赞,都说燕王仁厚,名不虚传!”

“贵省小毛平章年少聪慧,扫地王宽仁爱士。我这点名声,又怎么敢在贤士们面前提起?过誉过誉,实不敢当。”

颜之希道:“古人云: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在下与燕王虽然初次见面,但燕王的风度,实令在下心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交浅言深,是为忠也。老先生请说。”

“小毛平章聪慧不假,惜其年少。扫地王宽仁爱士,在下居此陋巷,已有数年。扫地王来前,在下便在此居住了。去年至今,扫地王两度张榜求贤,邀益都才学之士,以为辅弼,却从未曾来过在下的家中。年少国疑,爱士而不入穷巷。吾不知其可也。”

邓舍微微一笑,道:“扫地王日理万机、政务繁重,一时没空来老先生这里,还是可以理解的。”他表面上神情自若,心中暗自惊讶。颜之希还真是交浅言深,他猜不透其话中意思。突然来这么一句,隐有对益都的怨望,近乎怨言,很是突兀。

却是因他不了解颜之希。

其实不止颜之希,益都的很多士子,包括一部分的官员,都常有朝不保夕的恐惧。自古山东四战之地。以山东的地形而论,一面临海,好比个扇形,底窄而面宽,三面皆有受敌的可能。虽然西有泰山却无重岗复岭之险,东有大海而无深险奥固之都,且方圆不大,缺乏纵深。几处险要一被击破,全境即有可能不保。

凡战乱之际,山东易成割据。然而凡割据山东者,却罕有成事的。何也?后人评价说:山东以自守则易弱而亡,以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诚哉斯言。

放下眼下说,如果王士诚积极进取倒也罢了,他偏不然,坐拥数路之地,不思进取,坐观田丰在前开疆拓土,他在后边悠哉乐哉,毫无雄心壮志,不客气的说,守户之犬耳。有眼光见识的人,怎能不为此心忧?

就颜之希而言,如果是察罕帖木儿打过来了,山东重归元土,自然最好。怕就怕,就算察罕打过来了,山东就真的能从此太平无事了么?

方今天下纷争,英雄四起。究竟鹿死谁手,孰能知晓?除了那些铁了心忠诚元室的,但凡有些才学的人,当此之时,谁不观望?欲择明主。

天下文章在江南,江南文章在江浙。青田刘基、金华宋濂,他两人的名声,南北儒林中谁人不知?尤其刘基,早先视红巾为寇,恨不食其肉,寝其皮,便在去年,还不遗余力地辅佐石抹宜孙,试图为蒙元平定江南。而今,却不也应了朱元璋的召,与宋濂一道去了金陵?

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颜之希的兄长任官蒙元,他身在益都,两兄弟分处敌国。且益都红巾,多粗鄙无文,他能在此种情况下,安然无恙地生活多年,就说明他不是个迂腐、不识时务的人。海东邓舍,不到一年的时候,平定辽东、掩有海东,年未弱冠,名声鹊起。知兵善战,能施仁政,有仁厚的美誉。欲则明主?这不就是现成的一位明主么?

且,颜之希上午才与罗国器见面,下午邓舍就来拜访,若不心诚,何至于此?自邓舍来到,其实他就一直在暗中观察,在对谈的过程中,他发现邓舍的确仁厚,一如风评。——,连日来,他从很多的地方,不同人的口中,都曾听到过对邓舍有类似的评价。

故此,他终于下了决心,以言挑之,欲试邓舍之志。邓舍避而不答。

罗国器打圆场,道:“在下听刘家公子说,老先生的书法冠绝齐鲁,愿以见。”想看看颜之希的墨宝。

颜之希谦虚地笑了笑,正要说话,堂外忽然传来阵清脆的笑容,便如铃铛也似,悦耳动听。邓舍等人闻言转首,见是个俊俏少年,年约十六七,头戴儒巾,身着阔服。

但见这少年进了堂内,一双眼往邓舍身上转了转,虽见生人,不以为意,径直跑到颜之希的边儿上,拽着他的衣服,笑道:“叔叔,你须得为我做主。”

邓舍与罗国器对视一眼,罗国器笑道:“敢是尊侄?果然人才俊逸。”颜之希苦笑道:“却叫燕王看了笑话。”原来这少年却并非男儿,而是女子。不是“尊侄”,乃为侄女。是颜之希兄长颜之美的女儿,现住他家。

邓舍再转目去看,果然不错。见那少年虽戴儒巾,难掩清秀;身着阔服,更显纤腰。可不正是一个女儿身。

颜之希道:“家兄在外,因此把家眷交给了在下,代为照看。”他吩咐那少女,道,“座上贵客,这一位是海东燕王,这一位是海东罗参政。阿容,休得顽皮,快来拜见。”

那少女倒也听话,却不肯万福,学着男子模样,撩起前襟,跪拜在地,道:“颜家淑容,见过燕王殿下,罗参政。”

她模样俏丽,又学男子礼节,举止言行,别有风味。邓舍看在眼中,不由心中一动。他不托大,起身回了一礼,道:“颜小姐复圣苗裔,我不过一介武夫,何敢受此大礼?惭愧惭愧。”

颜之希无可奈何,道:“此女生时,颇有异像,满室芳香。因此最得家中老人宠爱,娇生惯养,自小顽劣不堪。好好女儿家,偏学打扮男装。燕王殿下毋要见怪。”

“岂敢,岂敢。”

罗国器笑道:“巾帼不让须眉,正该如此。”他笑问颜淑容,“有何事需得你叔叔为你做主?”

颜淑容却不怕生,略整衣冠,便站在那里,抬起腿来,拍去适才行礼时沾在衣服上的灰尘。她从后花园来,衣上沾有落花,初时没发觉,此时看见,一并摘去,不肯丢在地上,取出鲛帕,细细包裹了住。

她举止自然,落落大方,把鲛帕重放入袖中,这才脆生生地答道:“梨花开罢脆梨香。适才我在花园梨树下,与貂蝉、西施饮酒流觞,投壶赋诗。谁知莫家哥哥好生淘气,拿石子丢我。待去打他,又跑的远了,所以来央叔叔做主。”

邓舍与罗国器面面相觑。貂蝉、西施?莫家哥哥?

颜之希解释道:“貂蝉、西施,乃在下这侄女给她的两个婢女所取的名字。莫家小子,即莫天朗之子,名叫莫子有。莫家系益都名门,家兄任伪元益都学正的时候,莫子有曾拜家兄为师,与鄙侄女早就相熟的。”

貂蝉、西施乃古之四大美女,给侍女起这样的名字实在有趣。

邓舍不由失笑。他从没见过这样淘气的女儿,心想:“若有四个侍女,另两个岂不是要叫昭君、玉环了么?”欲待相问,未免唐突,忍下不说。罗国器瞧出端倪,笑道:“有了貂蝉与西施,可有昭君与玉环么?”

他们初次见面,远未到熟悉的地步。罗国器虽然代主发问,少不了显得冒昧,换了别的女子定然不会回答。颜淑容却有什么说什么,大大方方,并不害羞,一本正经地答道:“可惜没有那么多的侍女。”

邓舍笑出声来。

颜之希忙道:“吾与燕王正谈要事,你不要在此捣乱。女儿家学什么男子饮酒投壶,流觞赋诗?快些回你房中去罢。”

颜淑容长长一揖,唱诺出去,临走,不忘对邓舍与罗国器道别:“两位贵客请坐,不劳相送。”甚有礼貌,小大人似的。

邓舍目送她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渐消失不见,犹自再三顾视。

颜之希咳嗽声,道:“此女平时太过娇惯,今日冲撞贵客,实令在下惶恐。”罗国器笑道:“真挚无邪,天然可爱。与人言行,一片本色。古之所谓‘赤子’者是也,何来冲撞一说?燕王,您说对么?”

“噢?对,对。”

邓舍回过神来,端起清茶,忍不住又往堂外看了眼,院中槐花,绚烂如雪。

——

1,颜之美。

“颜之美,字宗德,历天成县教谕,益都路学正,庐州府教授,山阳县主薄,文林郎,东明县尹,主奉祀事。”

2,小姐。

元人称谓,“富户或有地位人家的未结婚女子,称为小姐。”

10 得贤

有颜淑容这一打岔,颜之希话意点到,见邓舍无意深谈,也不再多说,就势转变话题。(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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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国器取出邓舍带来的礼物,交给颜之希。辽东虽偏远之地,人文不盛,但海东很有些书画珍品的。邓舍拣选带来的这几副,皆堪称精妙。其中一幅,是元初赵孟頫的楷书,倒也凑趣,内容写的《爱莲说》,正合了邓舍夸赞颜之希隐士桃源之意。

颜之希对邓舍感谢不已。

他亲手将之悬挂墙上。邓舍来前,特地补了补课,对这几副书画的妙处颇能领会。宾主三人负手悠闲,品茗赏画。你一言,我一语,鉴赏清玩。颜之希雅擅书法,罗国器免不了旧话重提,又请他出示墨宝。颜之希稍作谦逊,亦不扭捏,却没有去取旧作,而是泼墨挥毫,现场临写了一幅。

写完了,做为回礼,送给邓舍。

邓舍看时,只见他用的隶书,字体庄重,雄阔严整,写了八个字:“无其实,敢处其名乎?”这句话出自《史记?赵世家》。邓舍读史,首读《史记》,对此是知道的。他看了颜之希一眼,笑道:“承蒙厚意,老先生金石良言。我必铭刻肺腑。”

颜之希道:“在下年近五旬,三岁识字,五岁开蒙,至今读书何止万卷!虽行路不及万里,见识不算浅薄。纵观古今,罕见少年显贵如燕王者。今海内汹汹,英雄四起,元失其鹿,天下共逐。燕王勉之!”

他甩了下袖子,二度拜倒在地。

邓舍慌忙要去扶他,道:“老先生怎么忽然又行此大礼?”

颜之希不肯起来,坚持跪倒,俯首拜地,说道:“方才在下所言,燕王虽避而不答,然而在下句句出自肺腑。上午闻罗参政言道,燕王欲与在下一见。在下德薄能鲜,何敢劳燕王大驾?之所以没有拒绝,厚颜答应,是因为考虑到燕王现今在益都为客。

“在下若主动求见燕王,必惹人疑。反过来,燕王不以在下卑鄙,亲临寒舍,却可显出礼贤下士的胸怀,且不惹人疑。吾也不才,愿为燕王马骨。”

颜之希乃颜子苗裔,他要去主动求见邓舍,落入有心人的眼中,定然生疑。邓舍这才来益都几天?名声居然就有这么大了?连颜子苗裔,都主动求见。怎能不引人猜忌?而要换了邓舍来拜访颜之希,就好说了,就像是去了曲阜,主动拜访衍圣公一样。很正常。

并且向益都士子们展现了礼贤下士的风范,以燕王的尊贵亲自登门拜访白身。“愿为燕王马骨”,他愿意做邓舍的马骨,千金买马骨,借此作态拉拢益都士子之心。

这是颜之希的一片苦心。同时如果说刚才他谈论小毛平章与王士诚,是试探邓舍的志向的话,难么,等邓舍来拜访,也就可以说他是在试探邓舍的诚。看到底想不想别人风传的那样。试探的结果,他很满意。

仁厚、文雅、知礼。

若能得此明君为主,夫复何求?

邓舍却没想到,他还有如此的一番深意。从来都是他去拉拢贤士,没有过有名气的贤士主动来帮忙,何况还是在异国境内。初次碰见,他竟然不知从何说起,见扶不起来颜之希,索性陪他跪倒,与之对拜。

他一跪,罗国器也得跪。堂上三人,跪成个三角。

邓舍道:“我有何德何能,劳动老先生良苦用心。诚惶诚恐!我来拜访老先生,本来出自至诚,没有奢求过其它。我尽管行伍出身,平时也有读书。复圣公高雅的品德,令人高山仰止。老先生是复圣公的嫡裔,有着与先人一样的节操,志美行厉,如圭如璋。我仰慕很长时间了。

“我来拜访老先生,没有奢求过其它,只求与老先生一见,心愿便足了。骤然得到老先生的深情厚意,我实在为之深深的感动。老先生请起来吧,让我们坐下来说话。有什么可以教我的,我愿意认真地倾听。”

邓舍这番话诚挚感人。

三人起身,又分别落座。经过这个小插曲,彼此再看对方,感觉又不相同,亲近了许多。

颜之希道:“在下没有什么才学,不敢当燕王请教二字。但是,在下听说,‘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又听说,‘士有偏短,岂可废乎?’又听说,‘凡破家灭国,非无忠臣明智者也,但患不见用耳。’

“但凡国家破灭,不是因为没有忠贞的臣子与聪明智慧的人物,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被信用罢了。现在元主的社稷将要失去,不是因为他没有人才可用,而是因为他的无道,所以天下的人才都与其离心离德了。

“天下的人才并非都是尽善尽美的,人无完人。若因为某个人才有一点的毛病,就废弃不用,是无法得到可用的人才的。所以说,纵然有才能的人有些缺点和短处,却不能因此废而不用。

“如果能够任用天下有智慧的人,用正确的方法驾御他们,就无所不可,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即便浅薄如在下,您也能够诚恳地待之以礼,如果您可以把您的态度保持下去,就肯定能招揽来不为元主所用的天下人才,并且容忍他们的缺点,以道御之,那么,最终必将达成无所不可的效果。在下没有什么才学,可以向您讲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颜之希讲的看似套话,行之则难。

邓舍再起身来,端端正正向颜之希行了一礼,道:“我一定会像老先生说的这样,更加努力地去做。”

“在下有句冒昧的话,想请问燕王。”

“老先生请说。”

“千金之子,不下垂堂。您有着尊贵的身份,却冒着危险来到益都。假如在下没有猜错,燕王或许别有所图?”

邓舍心头一跳,道:“我来益都,纯为助剿倭寇。老先生何以言我别有所图?我不明白。”

颜之希笑了笑,道:“燕王骗得了士诚,却骗不了在下。”

罗国器道:“老先生何处此言?我家主公来益都,不是为了助益都剿倭,又能是为什么?……。”

邓舍哈哈一笑,打断了罗国器的话,道:“老先生既然看出来了,咱们也不必隐瞒。正如老先生所说,我的确另有一事要做。稍过些时日,待道路打探清楚,我即会动身前去安丰,面陛谢恩。”

“燕王当在下三岁孩童么?此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邓舍愕然,抚掌,说道:“老先生真有慧眼!面陛谢恩确为明修栈道,实际我另有所图。实不相瞒,主公命我攻取大都,我自忖单以我海东之力,怕不足够。故此,来益都,顺便与扫地王商议,若能两路出军,把握就会大一些。”

说到这里,邓舍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此事诚为机密,今日告之老先生,且不可与外人言。以免走漏风声,打草惊蛇。”

颜之希放声大笑,道:“燕王,燕王!你欲图谋山东,如今街头巷尾,妇孺皆知。还用的着如此隐瞒么?”

邓舍大惊失色。罗国器猛然起身,开口就要叫侍立堂外的毕千牛进来。邓舍回手摸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需留不得此人!”

他与颜之希见面才不足半天,颜之希再交浅言深,短时间内也难以化解邓舍的戒备。若是因颜之希的一拜以及单纯凭他话中投靠的意思,邓舍就对他开诚布公的话,邓舍也就不是邓舍了。

见邓舍仓急拔剑,颜之希倒是不慌不忙。他冷笑道:“一言不合,即拔剑相向。请问燕王,您的礼贤下士就是这样的么?”

邓舍久经大事,方才只不过是促不及备,片刻功夫即镇定下来。他转惊为笑,佯笑道:“老先生的话,吓煞人也!何必以此相戏?”

嘡啷一声,拔出短剑。他握住剑柄,左手托刃,感慨地说道:“此剑,乃主公封我为燕王时,赐与我的。天恩深重,粉身碎骨,难以回报。每念及此,我不免心神动荡。有所失礼,请老先生原谅。”示意罗国器坐下,不必叫毕千牛进来。

他临机应变,甚是迅捷。

颜之希大大佩服,道:“在下以赤心待燕王,燕王为何不肯以赤心待吾?在下适才所言,只是试探燕王而已。‘妇孺皆知’云云,不过戏言。燕王若果欲成大事,在下愿助一臂之力。如若在下猜错了,只当没说过便是。”

邓舍把短剑收回鞘中,正色道:“面陛谢恩、议取大都,要说这两桩事也算不得假,我确实打算去做的。此为公事。老先生对我以诚相待,我自然也实言相告,我来益都,确实为的还有一件私事。”

“何事?”

“我海东接壤腹里。孛罗屯军大同,是我的劲敌。山东接壤晋冀,察罕亦可谓山东的大敌。我来益都的私事,便是想要与扫地王签订盟约,设若孛罗攻我,益都相助;设若察罕攻益都,海东相助。

“因为这是我的私事,所以没有向老先生说及。老先生不要生气。”

颜之希叹道:“曹操,世之奸雄也。刘备,皆称仁义也。燕王有刘备之仁,又有曹操之奸。三分天下,燕王已经有两分了。”他端茶送客,“在下言尽于此。既然不能得到燕王的信任,也就算了。”

他瞅了眼邓舍握住剑柄的手,放下茶碗,道:“是了,燕王既不信吾,想必也不会留吾活命。便请燕王杀了在下吧。”引颈就戮。

邓舍默然。

他念头急转,与颜之希见面来,每一句话、颜之希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飞快地在他脑中重又过了一遍。他暗想道:“似乎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且听他说一说。若然有诈,再杀了不晚。”

他起身整衣,吩咐罗国器出去堂外,与毕千牛把守门口,任何人不许进来。他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不成。非我欺瞒老先生,实在事关重大,不敢大意。请问老先生,从哪里看出来我来益都,另有所图的呢?”

颜之希道:“兵者,诡道也。燕王熟读兵书,心思沉稳。不因为别人的示好便轻易讲出真话,成大事的人应该如此。

“所谓旁观者清。燕王自入益都,虽然除了赴扫地王等人的宴席之外,一直闭门不出,有人拜访,亦不相见,并且派遣前哨,打探往去安丰的道路,好像真的只是借道山东、面圣谢恩似的。但是,您的臣子们,却常有外出。尽管注意了避人耳目,奈何您臣子们拜访的,在下多有相识,上至伪元旧官,下到地方豪门,拉拢士子,博取民心。

“如此,则燕王所图,不就昭然若揭了么?”

“此事除了先生,还有别的人看出来么?”

“燕王真以为益都无人么?有识之士,无不尽知。”

邓舍故作惊容,说道:“该如何是好?老先生教我。”颜之希笑道:“燕王现在承认了?”邓舍道:“还请不吝赐教。”直到此时,他仍旧只含糊承认,不肯亲口直言说出“欲图谋山东”这几个字来。

颜之希又是钦佩,又是惊诧,心想:“沉稳谨慎,更为难得。”不再追问,说道:“要想化解,也不难。两个办法就够了。”

“愿闻其详。”

“一则,燕王当常与士诚见面。二者,买其重臣,以为美言。士诚其人,与燕王不同。他优柔寡断,闻言而喜,燕王若能以言语动之,则必可得其信任。纵有识者与之谏言,士诚也定然不会采用他们献上的计策。”其实,凡有识之士,谁看不出来王士诚并非有为的主公?因此,就算他们看出来了邓舍欲图谋山东,会不会与王士诚去说,实在也是两可之间。

颜之希接着说道:“买其重臣。

“益都贵人里,不少伪元降官,与士诚并不齐心。且士诚不思进取,贵人中与他貌合神离、离心离德的很多。这些人都在等待明主。燕王可选其有权势的,收买拉拢。有他们为燕王美言,亦可以迷惑士诚。并对日后行事大有帮助。

“燕王带来益都的臣子们,在下见过三个,罗参政、王侍御史、杨检校,皆为人杰,料来别的几个也不会有稍逊。主明臣能,燕王若肯再用在下的两策以为裨益。则所图之事必成。

“即便不成,引起了士诚的警觉。依在下看来,燕王在益都也是有惊无险。何也?燕王后有海东,而士诚前有劲敌,他没有坚毅的勇气,肯定不敢伤害您,至多礼送出境。

“且,益都久未有战乱,城防不严,临海又只有数十里。万一有变,百十忠勇之士,便能护送您离开。有海东的水师巡弋沿海,随时可为接应。”

至此,邓舍才算放下了戒备。颜之希的分析,与他来前的判断完全一样。他喜道:“有老先生两策,吾事成矣。”颜之希三度拜倒,道:“吾也无能,空有祖上的美荫,与益都有才学之士大部分都相识。愿为主公摇旗呐喊,奔走招贤。”

邓舍大喜。

由颜之希出面,拉拢士子、豪门,当然要比由罗国器等人出面方便太多,势必会加快计划施行的速度。他真心实意地把颜之希扶起来,道:“事若果成,老先生当居首功。”

邓舍叫回罗国器,三人关上堂门,细细谋划一回。直到天近薄暮,眼看时辰不早,邓舍才告辞离去。一番会谈,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他心满意足。

次日,颜之希早早起来,精神焕发,准备开始行动,还没出门,有人给他送来了两个少女,并及一个纸条。他展开一看,见纸条上写着:“昨日拜访,不知老先生侄女亦在府上。未及备下礼物,甚是失礼。今当补上。此两婢送与贵侄女,一名玉环,一名昭君。”

——

1,无其实,敢处其名乎?

赵武灵王继位后,发愤图强,想做一位实实在在的霸主。可在五国互贺称王的时候,唯独他不参加。武灵王认为:无王之实,何必居此虚名呢?并通告国人,依然称自己为“君”。他是一位扎扎实实打基业的君主,后来他胡服骑射,强国富民,确实有一番作为。

11 三友

会面时,邓舍险些拔剑杀了颜之希。(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会面后,又记挂颜之希的侄女,给她送来两个侍女。这反差太过强烈,颜之希抬头看天,搔首无言。

他对此会有何看法,是否会因此对邓舍更多了一些了解,不得而知。但是,他投靠邓舍却是货真价实的。命小厮收下侍女,交给后院的颜淑容后,他即开始马不停蹄地寻朋访友,四处奔波。

益都士子里,有三个人最有声望。人称“三友”。

一个叫做鞠胜,一个叫做国用安,一个叫做李溢。鞠胜与国用安乃益都本地人。李溢则算个外来户,利津人,不过寄寓益都已有多年。国用安与李溢的家族,皆世宦书香人家,累世有清名。鞠胜与他两人不同。

鞠家本为盐商,家世豪富。他少年游侠,年十五,学骑射,有小成。年二十,折节读书。红巾入山东,毛贵与王士诚先后杀了不少的富家,益都豪门十损七八,鞠家之所以能免于难,全赖姬宗周。姬宗周任蒙元官时,与鞠家有来往。鞠胜走通了他的门路,主动献上半数家产,并及他家原有的沿海盐场,从而得以保全性命。

从他的阅历就可以看出,他与益都红巾是有着深仇大恨的。并且,在益都三友中,他与颜之希的关系最好,相交甚深。因此,颜之希首先就去找的他。

颜之希到的鞠府。不等开口,鞠胜劈头盖脸,就先嚷道:“颜兄!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出门乱走。不知祸事临门了么?”颜之希诧异莫名,问道:“以柔,何出此言?”以柔,是鞠胜的字。

鞠胜冷笑道:“昨日,海东燕王去见你。你们两个从下午谈到薄暮,都说了些什么?”

邓舍昨天去颜府,没有大张旗鼓,只带了罗国器、毕千牛等数人轻骑随从。这才过了一夜,鞠胜怎么就知晓了?颜之希大为奇怪,问道:“昨天燕王去我家,并未声张。你却是从哪里知道的?”

“俗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哼哼,你与燕王闭门深谈,都讲了些什么?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鞠胜身高八尺,膀大腰圆,面如满月,目若朗星。一双眼睛极其明亮,目光灼灼,如见烈日。他有个习惯,每逢欢笑、抑或发怒的时候,眉毛都会往上扬起,眼睛再一睁大,越发衬得逼人耀眼,不可直视。

颜之希微一闭眼,不与他对视,调笑道:“大眼儿,目光灼灼,宛如贼子。”端正神色,正容说道,“吾此来正为此事要与你商量。且入室内,然后密谈。”

两人牵手入得室内。

鞠胜打发了侍婢出去,吩咐看紧门户,无论谁人,一概不得妄入。布置妥当,他与颜之希分别落座,说道:“古有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兄长有何要事,需要密谈?现在可以说了吧。”

颜之希却不先说,追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燕王昨天去了我家?”

“从你家小厮口中听说。”

“我家小厮?”颜之希一怔,继而大怒。

鞠胜细细把来龙去脉讲述一遍。原来,鞠、颜两人交好,他两家的奴仆也多相识。却是今晨颜家的小厮外出买菜,路遇鞠家的小厮,两人说了会儿话。颜家小厮卖嘴,把燕王来访的事儿当作荣耀,吹嘘给了鞠家小厮。鞠家小厮回来,又转述给了鞠胜。故此,鞠胜才会知道的这么快。

颜之希坐不住,霍然起身,道:“以柔,你且先等片刻。待吾回去,稍后即来。”

鞠胜似乎知道他要回去做什么事儿,并不拦阻。颜之希心急火燎,嫌走路太慢,没走多远,又折回来,借了鞠家的一头走骡,赶将回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返回鞠府。鞠胜问道:“怎样?”

颜之希轻描淡写,道:“多嘴的东西,留不得。杖毙了。”

鞠胜一笑,道:“无妄之灾,即为此乎?却也好,有我家小厮相陪,黄泉路上他两个倒不寂寞。”便在颜之希来前,鞠胜也已将他家的那个小厮给杀了。一入奴籍,就是主人的财产。要放在战乱前,无辜杀仆或许还会有人管,现在有谁去管?

颜家与鞠家的两个小厮,一个多嘴,一个卖舌,因为日常仅有的这点可怜消遣,先后被杀。别说在益都,便是在这他这两家中,也只不过顶多引起了一点的涟漪。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人彻底地忘记。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

颜、鞠两人相对一笑。颜之希道:“常听人赞扬你敏慧,当真不假。既然你已经毙了你家的小厮,想必对吾今日前来的用意,定然早已清楚。是何意也?一言而决!”

鞠胜长身而起,慷慨说道:“益都贼寇,沐猴而冠。士诚,僭越称王,妄自尊大。号称扫地,仿佛匪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坐拥青兖膏腴之地,得山东渔盐之利,毫无振奋发作之气,苟安一时,不思寸进。

“主既如此,遑论臣子?昔日田垄村夫,今日赫然朱紫。何足云乎?益都人民,无不彷徨。人心思变,是天欲亡之。

“顺道者昌,逆德者亡。方今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闻燕王在海东,起初虽多有抄掠,辽东豪室多有破门者,然而自洪、姚诸公上位秉政以来,燕王颇能从善如流,改弦易张,优容士子,善待富家。与益都的恶政截然不同。

“士子者,国之腹心。富家者,国之基础。优容士子,即礼乐兴;善待富家,则尊卑定。燕王,诚明主也。”

他盯着颜之希,扬眉耀目,不可一世,斩钉截铁地说道:“兄若欲效张松故事,则吾愿为孟达。”张松故事,讲的即西汉末年张松献益州与刘备一事。同谋者两人,一为法正,一为孟达。

颜之希与他最为相熟,平素谈话,多有交心,晓得他负有大志,也了解他的性格,极有胆气。此时听他慨然应诺,颜之希却故作劝解,说道:“以柔,此事甚危,若不成,你我性命难保。千万深思,切莫仓促。要不,你再想想?”

“干大事岂可惜身!瞻前顾后,非丈夫所为。事成,共富贵。事不成,共入鼎镬。如此而已!兄长不必多言。”鞠胜少时游侠,如今虽年近四十,侠气不改当年,模样意气风发,言辞慷慨激烈。

颜之希大喜,说道:“以柔,真伟丈夫也!哈哈,与有肝胆人共事,快哉快哉!……,只是,你我两人尚且不足。要成此事,非得有守谦、邦杰参与不可。”

守谦、邦杰,分别是李溢与国用安的字。

鞠胜道:“守谦少言而精明,邦杰多疑且迟缓。要说动他两人,没有切实可行的计划是不可能的。兄长与燕王有过会面,不知燕王是何意思?”

“燕王心意,吾已尽知。大事自有燕王为之,你我等辈只需在关键的时刻,鼓唇摇舌、推波助澜,为燕王鼓吹声势,便算大功一件。至于燕王打算如何行事,他谋夺益都的计策是这样的,……,如此如此。”

颜之希把邓舍的计策,有所保留地转述给鞠胜。鞠胜拍案叫绝,道:“妙计,妙计!真妙计也!”

他却不知,颜之希所知道的,根本就不是邓舍的真正计策。

有关怎样谋夺山东,洪继勋、姚好古总共给邓舍上过三套方案。经过连续多日的议论、推演,邓舍选用了最优的一套。而他告诉颜之希的,却正是被淘汰计划中的一个。颜之希道:“事关重大,需得机密。燕王此计,出吾口、入你耳,万不可轻泄。”

鞠胜怫然不乐,道:“兄长却把吾看成什么人了?你我相知,何必相疑?”

颜之希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好。……,以柔,你觉得守谦与邦杰那里,咱们该如何与之分说?”

鞠胜沉吟片刻,说道:“国邦杰胆弱,与他不可直言,且先不必理会,待时机到了,再拉他入伙不迟。李守谦嘴严,且有担当,可与谋之。如此,有你我四人,凭借兄长的名声,并及我三人的些微薄名,到时候振臂一呼,事必和谐。”

“以柔所言,正合吾意。”

他两人密议停当,当天下午,即联袂去寻李溢。

李溢话少,从头到尾,只说了两个字:“然”、“喏。”在听了鞠胜转述的、又打了三成折扣的邓舍取益都之淘汰计策后,他当即取出笔来,痛痛快快地在生死状上签下了名字,交付颜之希收好。

“今日之生死状,必明日之功劳簿!”颜之希信心十足地这样说道。

三人击掌大笑。

不到一天的时间,颜之希即成功拉了三友中的两人入伙。事情进展之顺利与迅捷,甚至大出了他本人的预料。只能说,多亏了王士诚。或者说,邓舍选对了盟友。要没有毛贵、王士诚曾对豪门大户的杀戮,也不会有邓舍的见缝插针,趁隙而入。

颜之希与鞠胜、李溢盟誓已定,相别而去。

奔波了一天,颜之希虽然精神兀自亢奋,不觉得累,但是身体吃不消了。看月上柳梢,时至黄昏,他踏上了回家的道路。李溢家离他家不近,相隔了四五条街道。这时街道上行人依然很多,路边的店铺热热闹闹。

穿过两条小巷,他转上一条宽道,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阵喧哗,急忙掉头去看。

见路人分开,三四骑招摇过市。当先一人,年岁不甚大,盔甲鲜明,衣袍灿烂,神采焕发,顾盼自雄。只见他腰挟红弓,髀带银剑,一柄乌槊搭放马前。两三个锦衣绣甲的伴当紧随其后,风驰电掣地疾驰而过。

有人轻声询问:“好生跋扈!谁家少年?”

有认识的回答道:“并非城中少年,他乃大王手下出名的骁将,名唤高延世。年岁不大,已为千户。”行人纷纷赞叹。

颜之希微微一笑,心想:“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虽然骁勇,终究过眼云烟。可惜,可惜。”也不知他这感叹是为高延世而发,抑或为王士诚而发。他自转回去家去不提。

却说高延世。

他本河间路景州人。至正十八年,毛贵陷清州、沧州,路经景州。他那时才十五六岁,胆力过人,名闻乡里。毛贵听说了,征来军中,任为牌子头。不数年间,屡立功劳,到王士诚入益都时,就已经是千户了。

王士诚擒杀赵君用。

他又立下大功,单人独骑,独当一面,连斩数员赵君用麾下的悍将。事后论功,仅次陈猱头,位居第二。要说至少该升一级,换个万户坐坐。奈何他年少得志,脾气不好,飞扬跋扈,不知收敛。

毛贵在时,他就仗着毛贵之宠,顶撞过王士诚,不受喜欢。王士诚勉强给他了个副万户,没多久,又寻个错处,依旧降为千户。眼见陈猱头因此战的功劳,由万户跃居元帅,分镇一方。甚至功劳第三的王达儿,也被拔擢为元帅,分出镇守高唐。他却原地踏步,也无可奈何。

前两日,杨万虎约益都诸将出猎,他也在其中。

当时诸将一方为主,一方为客,都存了不相让、比比高下的念头。陈猱头提议,不妨赌个公道,看谁的猎物多,取前三名。失败者凑份子请客吃酒,宴席上获胜者高踞首位。杨万虎、郭从龙爽快答应。

比试的结果,郭从龙与高延世平列第一。陈猱头第二,杨万虎第三。

杨万虎乃步将,他步射极准,百发百中,骑射自然另当别论,不能同高延世、陈猱头这些骑军将校们相比。拿个第三,非常不错了。至于郭从龙,他自幼习武,步战亦精,马战亦擅。拿句套话: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高丽战后,邓舍论功行赏,郭从龙获高丽王,大功。连带他立的别的功劳合并一起,按奇功论,拔擢三级,现任千户职位。

郭从龙与高延世既并列第一,取前三名也就变成了取四名。武人本分,愿赌服输,约定请客的日子便在今天。陈猱头走去泰安,王达儿返回高唐,有职司的将校们各有军务,虽都留下了份子钱,显然没办法赴宴了。实际有空来的,不过七八个。

入夜不久,高延世等人来到。地方花柳陌,名叫红粉楼。

高延世留了伴当在外,翻身下来,随手抛了缰绳与一人,任由系马垂柳边,独自意气登高楼。临入楼前,他回首一望。夜空澄澈,不见云彩,远远处一弯新月,城头上数点明星。

——

1,一入奴籍,就是主人的财产。

“元代奴婢没有人身自由,他们归主人所有,‘与钱物同’。他们被主人任意买卖和赠送,生命毫无保障。主人杀死无罪奴婢,罚杖五十七。反之,奴婢杀主,一律斩首。主人犯了死罪,还可以用奴婢抵命。奴婢的婚配也由主人掌握。主人奸污奴妻,无罪;反之,奴奸主妻,处绞。

“奴婢的这种低贱身份和悲惨处境是元代封建社会中奴隶制因素的集中表现。而这种奴隶制因素则是蒙古早期封建社会中奴隶制成分与汉族封建社会中奴隶制残余的混合物。”

“在元代,蒙古中上层之家,每户占有十几个或几十个奴婢是平常的事。显贵之家,奴婢数百上千。色目人的奴婢、汉人勋臣大官家的奴婢,也为数不少。富贵人家蓄使一些奴婢,在当时成了一种社会风尚。”

12 细作

高延世等人上了楼里,小厮接住,迎入雅间之内。www.65txt.com

杨万虎、郭从龙等人也是刚刚来到,急忙起身,两厢行礼。

当初赌约定好的,获胜者高踞上座。陈猱头不在,也就是郭、高、杨三人居首。高延世到前,郭从龙与杨万虎就谦让过了,说:“客不压主。赌约不过是博大家一乐,无须当真,当以年高位尊者,请居上位。”因人未到齐,没有讲定,所以主座暂且空着。

这时,高延世与诸人见礼罢,两只眼往主座看了看,当仁不让,昂首阔步,走将过去,先取下宝剑、弓矢,放到一侧,随后解开盔甲,径自落座。杨万虎瞅了郭从龙一眼,两个人一般念头,均想:“这厮却是轻狂。”

郭从龙偷眼瞧看左右,见好几个益都将校面现不快。

众人谈谈说说,没多久,络绎又来了两三人,满满堂堂坐满一席。一个红面的将官起身笑道:“陈元帅、王元帅诸人军务缠身,来不了。有闲暇的也就咱几个,人已到齐,这便开宴?”

他叫刘果,是济南平章刘珪的族弟,现任益都万户。

刘珪乃毛贵的旧人,那日欢迎邓舍的宴席上也有出席,本为元帅,后来王士诚入益都,为了拉拢他,给了他一个平章的位置,名义上与小毛平章平起平坐,并把济南交给了他,委以重任,有些实权。

现在益都的情况很复杂。毛贵一死,群龙无首,没人能够有足够的威望压服余者,独揽大权。总的来说,分田丰与王士诚两大派。往细里说,两大派又分许多的山头。

王士诚这一派,因他有为主报仇的功劳,并且实力最强,故此众人尊他为首。王士诚、续继祖以下,又有济南刘珪等多股大大小小的势力。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与刘珪一样多为毛贵旧将,当年随着毛贵一起下山东的,大部分都是外地人。

相反,田丰那一派多为后来投奔的。比如田丰本人,原为蒙元的镇守黄河义兵万户。另有棣州余宝、滕州王士信,也皆为义兵万户的出身。或尊田丰为主,或与之结盟。基本都是本地人。

刘果有这层身份在,弟以兄荣,隐约以主持人自居。他话音落地,众人都说好。自有旁边伺候的干净丫鬟,去通传吩咐。一盘盘、一壶壶的好菜美酒,热腾腾、香喷喷流水也似的被端送上来。

此地名叫红粉楼,顾名思义,是益都地方有名的一处秦楼楚馆所在。又有十数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娉娉婷婷地进来相陪。诸将多为熟客,都有相好。刘果替杨万虎、郭从龙选了两个好的,推到身边。

在场诸人皆带兵的将校,姑娘们谁敢不小心伺候?特别热情。素手箸菜,朱唇送酒,莺莺燕燕,翠翠红红。酒过三巡,处处融融恰恰,气氛逐渐热烈。

刘果道:“杨将军、郭将军,远在两三个月前,俺便闻听过你们的大名。弄翻高丽,生擒其王。哎呀,天大的功劳呀。海东有你们两位,一虎一龙,大涨了我皇宋的志气,连带俺益都与有荣焉。

“对两位的威名,俺钦慕已久。借此机会,奉酒一杯,请满饮。”

杨万虎、郭从龙早得了邓舍的吩咐,不可张扬,需得谦虚。杨万虎道:“将军好话,夸的太过了,折煞俺也。日前宴上,俺心直口快,多有得罪。承蒙诸位哥哥不怪,这盏酒,应当你我众人共饮,权作俺的赔罪。”

郭从龙也说:“诸位不知,那天回去,俺家主公好生把俺俩训斥一顿。险些挨了军棍。亏的来时没带棍子,仓促间,贵省迎宾馆里也找不来合用的器具,这才侥幸免了一顿苦揍。诸位将军,幸勿怪责。……,请,请同饮此杯。”

他说的有趣,众人都笑。

刘果正要说话,高延世插嘴道:“两位哥哥英雄本色,些许抵牾早已过去。且前日射猎,两位已经道过歉了。男儿大丈夫,怎能婆婆妈妈?却不腌臜!你我意气相投,何必多言。请,俺先干为敬。”

他端起酒杯,嫌不畅快,丢在一边,换了大碗,一叠声催相陪的粉头斟满。举起来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往下淌,他伸手抹去,侧起碗,朝众人亮了一亮。

刘果微微皱眉,虽嫌他无礼,强自按下,道:“既如此,诸位,便饮起吧?”众人饮了此杯。杨万虎道:“高小郎快言快语,‘意气相投’四个字说的好,正合了俺的意思。诸位,好事成双,来,来,再饮一杯。”

诸人无有不允,再饮一杯。

两杯酒下肚,刘果心想:“礼尚往来,他敬咱两杯,少不得咱也要回他两碗。且,他海东人多势众,步卒强、水师也强,不能不应承巴结。益都外有强敌,说不的,今天借他水师,明日又借他步卒。”

他放下酒杯,教粉头斟上,正待说话,见高延世掣着酒碗,转出席外,走到郭从龙边儿上,道:“哥哥河北人,俺也是河北人。前日骑射,咱俩同得第一,该共饮一碗。哥哥意下如何?”

郭从龙瞅了杨万虎眼,杨万虎微微点头。

郭从龙站起身来,笑道:“他乡遇故知。俺虽年长,比不上将军少年英俊。却有一事告诉将军。那天,贵省欢迎俺家主公的宴席上,咱俩席位相邻。宴席散后,俺家主公曾相询与我,问席上‘少年将军者,谁人也?’对将军赞不绝口,夸将军:‘豪迈不羁,真英武之士也。’”

此事不假。那日宴后,邓舍的确说过这样的话。邓舍年岁不大,对年少者尤为注意。高延世又确实才俊,引动他夸奖几句实属寻常。

高延世哈哈一笑,意态自满,与郭从龙共饮一杯。

射猎比武的结果,郭从龙第一,杨万虎第三。他开了这个头儿,对杨万虎不能不理。刘果捧起酒杯,顺势说道:“两位河北状元饮过,且请山东探花郎,也饮一杯。”

有人起哄,道:“杨将军非但探花,且为地主。一杯不够,三杯,三杯!”

杨万虎海量,沙场血海里淌出来的人会怕喝酒?他学高延世,小杯换了大碗,连干三大碗。诸将拍手喝彩。

刘果不失时机地拉拢关系,殷勤问道:“听说杨将军是东平人氏?”杨万虎道:“不错。”刘果道:“难得来次益都,不顺道回家看看么?”

一句话勾起了杨万虎的心事,他是个孝子,自己荣华富贵,家中老人寒酸受苦,每念及此,往往泪流。不过,他这会儿心情不错,呵呵笑道:“俺家主公特地派了有人,往去东平、并及郭将军老家,接俺们的父母家人过来。掐算时日,也就这几天便会返回了。”

邓舍对细节方面很注意,这次来益都,不仅为图谋山东,也为接山东籍贯文武的家人。不止杨万虎、郭从龙,罗国器等人的家眷也都有人去接,随后送去海东,集中安置辽阳、平壤等地。

这么做有三个好处,一来,可得诸将感激,同时变相控制诸将。二则,也免得将来火拼时候,他们的家眷万一落入益都手中,不利稳定。三者,迷惑王士诚,叫他以为邓舍没在益都长待的意思。要不然,何必接了诸将的家眷送去海东这么麻烦?

高延世喝的兴起。他也好久没见过老乡,加上郭从龙武艺出众,箭术高强,不由惺惺相惜。他也不管刘果与杨万虎叙话,自顾自拉着郭从龙吆五喝六,划拳不止。

郭从龙曾经当街殴打海东吏员,由此便可以看出,他不算个脾气温和的人,很自负。不过,他的自负与高延世又有不同。

高延世毕竟年少,年少得志,功劳越大,就越适才自傲。郭从龙不然。自邓舍把他丢上前线,他真刀实枪地血战过几场之后,性格反而渐渐变得收敛了。打南高丽时,他起初归方米罕管,被编为前锋,杨万虎是他们的最高长官,攻坚战多数都是他们这支部队打的。

方米罕间接地受他牵连,由百户降为九夫长。战后,一个十人队,只剩下了六个人,伤亡率多过百分之五十。眼见短短的数月间,那么多生龙活虎的同袍战死沙场,如果说对郭从龙没有产生什么感触,显然是不可能的。

因此,他虽立下大功,火箭似的提拔速度,一跃成为千户长,却丝毫没有半分的自矜自傲。

另一方面,他后来受了重伤,痊愈后,邓舍亲自下令,把他调到了身边,又亲自抽时间教他了一段时间的兵法。邓舍为人深沉内敛,耳提面命之下,对他性格的变化也起到了一个重要的作用。

话说到这里,对怎么用郭从龙,邓舍是有慎重考虑的。

此人武艺娴熟,却没有领兵打仗的基础,且有棱角。有棱角,就可能会不服从命令;没基础,就是个莽夫,充其量做个悍卒,派不上不用。那么,怎么用他呢?分三步走,首先,先叫他去感受下战争的残酷,磨去他的桀骜不驯。随后,拔擢千户。千户这个职位,接触到一些战术的层次,大致上依然以冲锋陷阵为主。一边打仗,一边教他读书识字、学习兵法,在实践中学习理论会进步很快。最后,视其锻炼的成果,如果好的话,加以重用;要不是这块料,没多大进步,也就是当个勇将使用罢了。

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不是只有一个勇就行的。

他既有这样一个转变,对高延世就有些看不惯。但隐隐又有一点亲切。除了排除老乡的因素,他似乎在高延世的身上看到了几个月自己的一点影子。

郭从龙与高延世划拳拼酒,两人嗓门都大,开始郭从龙还比较注意,兴致上来,简直声震屋瓦。高延世更夸张,捋起袖子,一脚踩在案几上,冲锋陷阵的架势都快要拿出来了。可怜雅间内的粉头们,何尝见过这样的悍将豁拳,还是一次就见了俩,一个个吓得受惊的兔子似的,心惊肉跳。

诸将倒是习以为常,包括刘果在内,并不在意。他与杨万虎拉了挺长时间的家常,自觉亲切许多,以为火候差不多了,拉了拉交椅,离杨万虎近了点。他两人中间夹了个粉头,说话不甚方便。那粉头识趣,搬着小马札,往远处挪了挪。

刘果提出了他最感兴趣的问题,低声说道:“杨将军,昨天俺听说,那天在宴席上,燕王殿下向俺家主公提议,想要合兵一处,攻打大都?”

杨万虎心想:“消息传得好快。”口中答道:“将军听谁人说的?俺不知晓。”刘果笑道:“杨将军还要隐瞒?益都军中好多人都知道了。消息从哪儿传出来的,还真说不清楚。俺是听大王的一个幕僚讲起的。”

“虽能养士,不能用也。”

杨万虎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了邓舍对王士诚的评语。连幕僚都管不住,如此机密的军事传的人人皆知,实在不知所谓。他暗自摇头,好在邓舍并非真的要攻打大都,而且这消息传开,说不定对海东还会有所帮助。且不去理会,暂先记下,回去转告邓舍便是。

杨万虎骁悍归骁悍,不能说他没心眼,要是个直肠子,邓舍也不会派他与郭从龙担负交接益都诸将的重任。他却不回答,反而问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刘老哥,你不要为难俺。此系军机,咱怎敢随便厮说。”

等于婉转地告诉了刘果有这回事儿。刘果的一张红脸,变的更红了,又朝杨万虎边儿上拉了拉椅子,说道:“不知俺家主公怎样说的?可答应了么?”

杨万虎诧异,道:“你不是从恁家主公幕僚处得来的消息么?你家主公答应没,你怎会不知,反来问俺?好没道理。”

刘果有些尴尬,讪讪地道:“那幕僚地位不高,也是风闻,具体的情况不清楚。”杨万虎道:“说实话,俺也不知。”瞅了瞅刘果,用个小小的计谋,旁敲侧击,道,“不知恁们军中,有几个人知晓此事?”

“益都城内的元帅以上,大多皆知。像俺这一级别的,知道的不多。”

杨万虎一听即知,刘果沾了他族兄刘珪的光。他又问道:“要是你家主公应允,刘将军,你觉得行么?”刘果却也老实,道:“自寻死路。”杨万虎作出不乐的神色,道:“不信俺海东的战力么?”

刘果道:“并非不信海东战力。只是晋冀的鞑子势大,单凭你我两家,怕力不能支。若是,……”

“若是怎样?”

“我益都的军马,分作两支。内有俺家主公,外有花马王。花马王田丞相麾下有精卒数万,若是燕王殿下能说的动他,咱们三家联手,或许有一搏之力。”

两人正在说话,那边有人叫道:“老刘,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来快活,偏拉着杨将军窃窃私语,嘀嘀咕咕,说些甚么?”刘果道:“前日射猎,杨将军得了一头好鹿,说与俺分些。正在要债哩。”

诸将知他说笑,不免捧场欢笑。又有人应声道:“俺有个笑话,正好应景。”诸将皆道:“且说来,且说来。”

那人道:“话说,有一家人索债者甚多。椅凳俱满,更有坐门槛上的。主人私下里对坐门槛的那人说:‘足下明天早点来。’那人猜测他是想要先还他的债,乃大喜,帮着主人家说话,驱散了要债众人。

“次早黎明,坐门槛的那人就又来了,问主人家:‘昨天你叫我早来,什么意思?’伸出手,等那主人家给他钱。”说到这儿,这人卖个关子,问道,“诸位猜猜,那主人家怎么回答他的?”

诸将道:“定然不是还钱。”

“那主人家回答说:‘昨日有劳您坐在门槛上,甚是不安。今日叫你早来,可先占把交椅。’”

诸将哄然,笑倒一片。高延世酒有些多了,笑的东倒西歪,站不稳当,摔倒在地。益都诸人有看见的,却不去管,笑的更是大声。还是郭从龙把他扶起,放入座中。众人喧闹饮酒,快到天亮,方才各自散去。

也有刘果等几个没走,扯了相好的粉头,自去大被同眠。高延世醉的不省人事,亏得带有伴当,护送抬走。杨万虎与郭从龙结伴,谢绝了刘果留宿的邀请,迎着西沉的弯月,回去迎宾馆中。

他两个又醉又困,却不肯直接去休息,拿凉水冲了头,清醒了些,候到天亮,晋见邓舍。

邓舍起的早,正与一人说话。见他两人进来,教坐下稍等。与邓舍说话那人,小厮仆从的打扮,杨万虎与郭从龙没见过,甚是面生。听邓舍与他对谈几句,说的似乎是有关一些监视、提防某人的保密事宜。

邓舍询问的甚详,吩咐得甚细,末了道:“你回去告诉李知事,不但颜之希、鞠胜、李溢要接着严密监视,并且凡颜之希接触过的人,也要调查清楚,分别监视。李知事在益都不是发展了不少人手么?拣可靠的,全派出来。一天十二个时辰,半刻不得懈怠。”

那人恭恭敬敬应了声是,问道:“万一发现有异常,该怎么处理?”

邓舍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就是回答。那人心中了然,行了个礼,转身去了。邓舍向杨万虎、郭从龙简单地解释:“通政司的人。李知事才安插入迎宾馆中的。日后若在馆中见到他,你们只当不认识就行了,毋要露出马脚。”

杨万虎、郭从龙应命。当下,两人把与益都诸将宴席上的经过,发生的诸事,每个人的态度,源源本本对邓舍讲述一遍。邓舍道声辛苦,好言慰劳。他们在室内说话,且先不提。

同一时间,奉命去见李首生的那通政司手下,扮作买菜的模样,大摇大摆出了迎宾馆。他走没多时,迎宾馆侧对面的一处客栈上,下来了两个人,往前后看了看,沿着冷冷清清的街道,往田家烈的府上而去。

13 再谏

迎宾馆外客栈里,出来两个人,去往田家烈府上。www.65txt.com这两个人,正是田家烈派去监视邓舍的细作。领头的叫刘三,另外那个是他的副手。

两个人沿冷清清街道,快步疾走,很快来到田府。田家烈有吩咐,凡刘三等人来,不须通报,可直接进见。门房引了他们,交给二道门的仆人,转过三层院落,来到书房。田家烈与邓舍一样,也正在见客。

刘三等了会儿,书房门打开,出来个武官装束的人,走过他的身边,传来一股浓浓的酒味。又出来个人,对他俩招了招手,道:“大人叫你们进来。”刘三不敢怠慢,引了副手入得房内。

房内光线甚暗,隐约瞧见田家烈坐在桌边。他两个人跪拜行礼。

田家烈很忙,没耐心等他们行完礼。他比较务实,对这些繁琐礼节本也就不感兴趣,摆了摆手,道:“起来罢。这两日情况如何?”大约太过劳累的原因,嗓音有点沙哑。

“燕王没什么异常。杨万虎、郭从龙两人却有些不对,昨天入夜赴宴,今晨黎明才回。据馆中的暗线禀报,他两人一回去,顾不上休息、盥洗,直接便去见了燕王。有些奇怪。”

“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还有别的么?”

刘三微微一愣,心道:“原来已经知道。”猛地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个武官,顿时恍然大悟。他接着说道:“罗国器、王宗哲等人,好像也有些不对。与杨万虎等一样,他们也是日日出门,很忙碌的样子。只是小人因人手不足,可惜没法儿跟踪,不知道他们每日都去了哪里。”

“日日出门?”

“是。每天清晨出门,入夜方回。”

田家烈派去监视邓舍的有三班人,其它两班也曾给他提及过类似的情况。他扶着案几,站起来,慢慢地来回走了几步,沉思多时,点了点头,道:“你们两位辛苦了,且先回去,睡个好觉。再接再厉。记住,轮值的时候,绝对不可松懈。”叫侍立旁边的幕僚,“取两锭银子,赏。”

刘三两人跪地谢恩,佝偻着身子,退出书房,自去了。

书房内,那幕僚道:“大人,此事?”

“却也蹊跷!”田家烈左手放在身后,右手拈着颔下的胡须,兜来转去,费心思量,道,“罗国器在尼山书院读过书,益都有几个他的师长、同窗倒不奇怪,但是,却也用不着天天出门访客吧?王宗哲,状元郎,……,连中三元。杨万虎,东平人。……,郭从龙,河北人。哎哟!”他突然痛叫一声,却是想得入神,不小心拽断了两根细须。

他大概才起床不久,衣衫不整,敞着怀,只穿了个短裤,不晓得想起了什么,拔脚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备轿!备轿!我要去见主公。”匆匆换了衣服,登上轿子,一溜烟往扫地王府奔去。

到的扫地王府,张士诚犹酣睡未醒。

田家烈坐立不安地等了半天,终于见张士诚散着头发,披一件锦缎丝绸的袍子,懒洋洋走将出来。他拿眼瞧了瞧田家烈,两手按腰,活动了两下,问道:“怀柔,一大早的就来见俺,有何事也?”

“臣有要事禀告。”

“说吧。”

田家烈将刘三所讲一一道出。王士诚打了个哈欠,道:“俺听说罗国器、杨万虎几个本山东人,离家多年,好容易回来一次,见见亲朋好友有甚奇怪?少小离家,……,怎么说来着?”

“少小离家老大回。……,主公,这是两码事儿。燕王手下海东群臣,文有姚、洪,武有文、陈,此外吴鹤年、方补真、赵过、庆千兴等等,也都有不小的名声。燕王此次来,说要顺路面圣谢恩,为何不带姚、洪、赵过等人,偏偏只带了罗国器、杨万虎几个呢?”

“前几天,燕王不是派人去接罗国器、杨万虎等的家眷了么?就像你说的,他好不容易来趟山东,带几个山东籍贯的臣子,一来熟悉地方,可做向导;二来,也能顺便慰其思乡之情,有何不对?俺早对你说过,燕王乃诚实君子,仁义宽厚。你偏不信!”

“主公!”

田家烈心急如焚,恨不得上前提起王士诚的耳朵,几乎凑上了他的脸,提高音调,差不多在喊了:“罗国器、杨万虎是山东人,燕王体谅臣子,带了他们随行,顺道慰藉其思乡之情,就算说的通。请问主公,王宗哲呢?燕王为何带王宗哲来呢?

“王宗哲?”

“鞑子的状元郎,连中三元。那天宴席上,他随着燕王出席,主公您见过的。……,一口不南不北的腔调,收拾的挺干净,差不多四五十岁。”王士诚才醒,脑袋有点昏沉,想了会儿,没什么印象,干脆不去再想,问道:“怎么了?他有何不对?”

“连日来,这厮与罗国器天天访友拜客,……。”

“有何不对?”

“罗国器、王宗哲日日交接我益都士子,甚至行省高官;佟生养、杨万虎、郭从龙则天天交往我益都地方豪杰,乃及军中诸将。主公!你说,这有何不对?”田家烈恨铁不成钢,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臣请主公,速斩燕王!”

王士诚吓了一跳,昏沉的脑袋顿时清醒:“怀柔,何出此言?”

“臣还是那句话:燕王必有异心。主公试想,他要没有异心,为何来咱益都,带的臣子多为山东人?是为交好地方也。他要没有异心,为何说去面圣谢恩,却借口打探道路迟迟不动?是其意不在酒也。他要没有异心,为何一边放任臣子交往地方,一边他本人却闭门不出?反差如此则之大,是故作姿态,以免引起主公的怀疑也。

“故此,臣请主公速斩燕王。主公若仍旧置之不理,随其施为,臣敢断言,不出旬月,益都则必属他人矣!”

田家烈的分析井井有条,言之有据。细细品味,甚有道理。王士诚既惊且疑,兀自不敢相信,问道:“有这么严重么?”

田家烈咚咚咚,以头撞地,叫道:“臣言尽此!臣言尽此!主公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不肯听从的话,请斩臣,悬臣之头悬在城门,抉臣之眼挂在树梢!”

他仓急焦灼之下,急不择言,引用了伍子胥的典故。伍子胥因谏言激怒夫差,被逼自刎,临死前,对门客说:“抉吾眼置之吴东门,以观越之灭吴也。”

王士诚虽不知此典故的出处,但是田家烈话语中焦急、不安、忠心耿耿的意思,他却也是听出来了。

他弯腰扶起田家烈,道:“田公请起。不必焦躁。凡事皆有的商量,何需如此急切?便如田公所言,燕王果有异志,他现在我益都城中,要杀他,还不是易如反掌?快请起身,你我细细商议。”

田家烈稳下了心神,又给王士诚仔仔细细剖析了一番邓舍自来山东之后的种种可疑之处。

王士诚渐渐接受了他的推测,奋力拍打案几,气冲冲道:“险些中了小贼奸计!怀柔,多亏你了。不必多说,你即拿俺兵符,往去城外营中调兵,俺邀那小贼下午过来。到时候,掷杯为号,给他来个人头落地!”

田家烈大喜,领了兵符,急冲冲地去了。

他前脚出门,姬宗周后门进来。两人差点撞个满怀,姬宗周让开道路,看他火烧眉毛似的飞跑远去,心中纳闷,进的室内,又瞧见王士诚负着手,绕室乱走,一副气愤愤的样子。他心中一动,猜出要有大事发生,却先只当不知。

姬宗周官居莱州总管,本该镇守莱州诸道。只因沿海倭患,他兼任押粮官,负责供应海东水师的粮草,近些日子,常来往益都、莱州两地。——,莱州本有粮储,前阵子多数运来益都,故此运粮必须从益都走。

他来见王士诚,便是为了粮运之事,慢腾腾行了拜见,道:“海东水师,……”

话才开了个头,就被王士诚恶狠狠打断:“怎么?海东水师又要粮饷了?”

“自前日至今,海东水师与倭寇交战数次,水卒伤亡不少。上次运去莱州的抚恤有些不足,……。”

“不足便不足!从今天开始,半锭钱钞也无。”王士诚恶狠狠,道,“不但没有钱钞粮饷,俺还要有一件大礼要送与海东。”

“什么大礼?”

“小贼的人头!”

“小贼?可是燕王?”

“正是!”

“主公?燕王?”姬宗周料有大事,没想到竟然是王士诚对邓舍动了杀心,他心头一跳,面上不露声色,问道,“却是为何?”

“说来话长,你有所不知。适才老田来见俺,如此如此,燕王有异心,欲图谋山东!俺已经决定,要先下手为强,把他给斩了。”

“斩,……,斩了?”

“燕王小贼,枉俺还夸他仁厚、诚实君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姬宗周沉默片刻,突然问道:“请问主公,这几天你见燕王了么?”

“昨天还见。”

“自燕王来到益都以来,主公见过他几次?”

“差不多一两天就见一回。”

“一两天见一回。……,主公,燕王若有异心,他会一两天就来见你一次么?”

王士诚正在火头上,闻言呆了呆,道:“你是说?”

“臣只见杀燕王之弊,未曾见燕王有异。”

“杀燕王之弊?未曾见燕王有异?……,你且细细讲来。”

“请问主公,燕王带了多少人来益都?”

“亲兵五百。”

“主公请想,燕王若有异心,他岂会只带五百人来益都?我益都城内城外,驻军何止万人!燕王若真有异心,区区五百人能起什么作用?是以,臣未曾见燕王有异。燕王以赤城待主公,主公却以猜忌对燕王。杀燕王容易,天下人会因此怎么评价主公呢?这是要陷主公于不义呀!

“且,花马王狼子野心,早有觊觎我益都之意。燕王若死,海东的十万虎贲是又必然与我为敌。就不说远的,单就沿海的海东水师,主公有应付的办法么?一个倭寇,就扰的莱州各地不安,设若再加上海东水师,我益都该如何应对?前有田丰虎视眈眈,后有海东哀军复仇,臣恐怕燕王死日,亦即我益都陪葬之时。是以,臣只见杀燕王之弊。”

“对呀,燕王只有五百人,他能起什么乱?”王士诚霍地站起身,却又犹豫起来,道,“但是,怀柔所言,似乎也不无道理。燕王若无异心,为何放任臣子交往我益都地方?”

“主公,若交好地方便是有异心,则臣亦有异心。试问我行省上下,就连罗公在内,谁会不注意交好地方?人际来往,有什么大惊奇怪的?何况,臣听主公方才言道,罗国器等人交往的大多地方士子。俗云: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些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交往的再多,又有何用?

“臣料燕王此举,不外乎邀名、招才罢了。辽东人文不盛,而我齐鲁乃圣人故乡,他借此机会,想要招揽些人才为其所用,也是可以理解的。”

王士诚恍然大悟,以手拍额,追悔不及,连声道:“哎呀,哎呀!险些坏了大事,险些坏了大事!知礼,亏得有你,亏得有你!”一叠声命门外的侍卫,“带俺的令符,速速去把田大人追回来。”

他负着手,走了两步,想起姬宗周刚才所说的“只见其弊,不见其异”,真要杀了燕王,怕不立刻会招来海东的报复!念头及此,王士诚又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恨恨骂道:“老匹夫!险些陷俺死地。”和颜悦色,对姬宗周道:“知礼,你适才讲你为何而来?”

“臣是为海东水师伤亡士卒的抚恤而来。”

“从厚、从优!钱钞不够,自往行省左右司领取便是!”

不多时,王士诚遣去追田家烈的侍卫带着兵符回来,田家烈气急败坏,追在后边,撞门抢入,嚷叫道:“主公!缘何又突然变了主意?”王士诚笑容顿收,哼了哼,一句话不理他,拂袖而出。

“这?这?”

田家烈瞠目结舌,不知所以。姬宗周端端正正冲他行了个礼,迈着四方步,随之而出,自顾去左右司要钱去也。阳光洒入室内,交椅、案几沉静无声,拉出长长的影子,与田家烈矮小的身形相映成趣。

……

却说王士诚转入后院,兀自忿忿不已。

王夫人正好有事来寻他,见他气愤愤的,不觉奇怪,问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王士诚张口就说:“老匹夫要俺杀了燕王!”一句话吓得王夫人魂飞胆丧,脱口而出:“不能杀!”她话才出口,就知不妙。

果然,王士诚大大惊奇,怀疑地问道:“为何不能杀?咦?娘子为何如此焦急?”

14 私见

却说王士诚转入后院,兀自忿忿不已。www.65txt.com

王夫人正好有事来寻他,见他气愤愤的,不觉奇怪,问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王士诚张口就说:“老匹夫要俺杀了燕王!”一句话吓得王夫人魂飞胆丧,脱口而出:“不能杀!”她话才出口,就知不妙。

果然,王士诚大大惊奇,怀疑地问道:“为何不能杀?咦?娘子为何如此焦急?”

王夫人心念电转,佯装笑颜,款款说道:“燕王坐拥海东,若杀了他,妾恐怕海东会来寻夫君报仇。到时候,夫君前有田丰,后有海东,腹背受敌,或会陷入不测,则益都难保。妾深忧夫君,故此以为不能杀燕王。”

王士诚大为赞叹,说道:“娘子,女秀才,一点儿不假!老姬也是这么说的。如此如此。要非有他,俺可不就差点受了老匹夫的蛊惑!铸就大错!……,老田那厮尚且自诩才智,却连娘子的见识都不如。来日见他,瞧他羞也不羞。”

王士诚本性并非记仇的人,虽说骂田家烈的很凶,实际并没有因此就真的恼怒了他,嬉笑道:“娘子,真为夫的贤内助也。”

王夫人巧言辨饰,轻轻带过此节,转开话题,说及来意,道:“妾有多日未曾出门,昨夜做梦,梦见了菩萨。忽然想起年前曾去文殊庙许过愿,待到夏日,要再去一回,求乞夫君下半年运程顺利。如今夏至已过,却不正到了还愿的时候?夫君明日有空么?要不陪妾一起前去?”

王士诚心中欢喜,道:“难为娘子有心。明天?……,明天还真不行。娘子忘了?明日逢三,是俺面见群臣议事的日子。要不,改天可好?”

“还愿这样的事情,还能改天么?妾等得及,菩萨等不及!夫君既然有事,自去忙。不去了就是。”王夫人故作不乐。

她薄怒的模样,撅起小嘴儿,又俊又俏,平添三分美色。王士诚不免心荡神漾,放下身段,费了好大劲儿,许下几个愿,直到允她明日自己去,王夫人才转怒为喜,俏生生点了王士诚一下,道:“还不都是为了你!”

王士诚越发不堪,涎着脸皮,便要来抱她。王夫人轻巧巧躲开去,道:“明日拜佛,需得诚意。不如妾去叫了侍婢,过来陪侍夫君吧。”

王夫人回到自己的房中,两腿发软,过了半晌,胸口还砰砰直跳,半个时辰后,写了封书信交给任忠厚,吩咐转给邓舍。

次早,她天不亮就起了床,焚香净身,沐浴更衣,略略用了些饭食,即由两三个侍婢、七八个家人相随,前往城外文殊庙而去。

王士诚与续继祖都是白莲教徒。白莲教源自南宋,主要教义承袭佛教净土宗,专修往生阿弥陀佛净土法门,起初不脱佛教窠臼。至元代,渐渐演变为民间宗教组织,一部分改信了弥勒佛,有专门的白莲忏堂,信仰的是“弥勒降生,明王下世”。

按说,王夫人不该去文殊庙还愿。但她女流之辈,且又不是白莲教的信徒,王士诚不去管她,任由其为,也不奇怪。

且说王夫人来到寺中,早有庙里方丈提前得知消息,引了大小和尚们恭恭敬敬迎接在外。

这文殊庙占地不小,进来是个院子,栽种了几棵大树,郁郁葱葱。左手边,一行侧殿,供奉的十八罗汉。右手边,又一行侧殿,供奉的护法金刚。正中央的正殿,除了文殊菩萨,供奉的还有老子、孔子。

当时有个全真教,创建自金朝初年。祖师爷王重阳,他有个提倡,叫做“三教合一”,所谓三教,即道、佛、儒。同时,王重阳是陕西人,他收了七个徒弟,号称全真七子,则全是山东人,因此,这全真教在山东、陕西的势力最大。山东曲阜又是孔子乡里。故此,山东的寺庙里同时也供奉老子、孔子,并不奇怪。

但见那方丈衣帽整齐,穿着袈裟,高唱佛号,与王夫人见过礼,亲自引路,领去正殿。

伴着木鱼与磬声,王夫人先拈了三支香,插入香炉,随后插烛也似的拜倒佛前,三拜九叩,口中喃喃,也不知许下了些甚么心愿。拜完佛,又少不了吩咐随从的侍女,取出金银,以为施舍。几大锭银子一拿出来,方丈眼睛都花了,笑眯眯赞不绝口,一个劲直夸:“娘子虔诚,世所难见。”

王夫人道:“信女一早起身,走了半晌的山路,有些倦累,不知寺中可有雅室?想要借来一间,也好暂作休息。”

这处文殊庙在益都颇是出名,太平岁月里,常有不少读书人来借地温书,雅室自然是有的。那方丈没口子的答应,选了最好的一间,请她入内休息,奉上茶水,本来还想要相陪,说会儿话,见王夫人轻掩檀口,打了个哈欠,那方丈识趣,自告退出去。

一时间,不大的雅室内,只剩下了王夫人与两个侍女。王夫人爱干净,嫌那床脏,也不去躺,她走到窗边,推开来,往外看。

这会儿已经日上三竿,来拜佛的信男信女渐渐增多。山中的空气很清新,远处松林起伏,入眼皆绿。从王夫人站的位置,正好可以斜斜看见寺庙的大门。她目不转睛看了多时,只见人来人往,不止老年人与女子,时不时也有年轻男人出入,却始终不见她所等的人来。

正等的有些着急,看见人流中,有三四个人缓步进来。

当先一人,正是邓舍,穿着便装,扮作游客的样子。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也没骑马,左右只带了毕千牛、郭从龙数人随行。一行人进入寺中,邓舍驻足树下,往殿内殿外张了张,人很多,来来去去,非常热闹。

邓舍瞧见寺中角落,停放了一顶轿子,挂了个灯笼,上写个王字,猜是王夫人定然已然到了。他低声吩咐两句,郭从龙引了侍卫们散入人群,他自带着毕千牛,步入正殿。邓舍不信佛,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对三尊塑像分别拜过,毕千牛取出些许宝钞,算是充作香火钱。

他两人随着人群,不动声色地由正殿转入供奉护法金刚的侧殿。

邓舍仰头观望了一下,笑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说起来,时逢乱世,正该怒目的金刚逞英豪。咱们须得拜上一拜。”与毕千牛拜倒在地,忽闻见香风一阵,边儿上走来个小丫鬟,也装着礼佛,跪倒拜垫上,悄声说道:“燕王殿下,咱家娘子在净室等候。”

“如何相见?”

“净室前后有门,后门需绕到庙后。”

寺庙中人也多,和尚也多,众目睽睽下,雅室内相见,孤男寡女的,有点不稳当。邓舍有心提出换个地方,那小丫鬟起了身,却已经去远了。邓舍犹豫片刻,到底放心不下王夫人所说的“要事”是为何事,想了想,留下毕千牛等候院中,径自往雅室走去。

邓舍自来益都,甚少出门,来这文殊庙中的,又多为寻常百姓,因此倒不怕别人认出他是谁来。加上他稍微做了些易容,换了发型,并黏了络腮胡子,王夫人能一眼认出他,那是日夜相思使然。换了别的人,就算曾经见过面,怕也不能一眼认出。

他步出庙内,绕到后院,往两边看了看,与寺中的喧嚷不同,此处十分清静。红砖垒就的院墙,成排栽种的柳树,远处一条小溪汩汩流淌。茂密的树叶间,时不时传出一阵的蝉鸣,此起彼伏,好似相互应和。

偶尔见一两个小沙弥或者提着水桶、或者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过。邓舍等他们走远,看左右不再有人,闪身进了后院门内。院中一排四五间雅室,只有一间开着门,门扉半掩,不用说,此必为王夫人所在。他略整衣冠,迈步走入。

室内三个人,两个侍女分立两侧,左边那个正是与邓舍传话的小丫鬟。

右侧窗边,金漆圆凳上坐着一位二十多岁的美貌妇人,一双眼睛又明又亮,便如水晶盘上走明珠,勾魂夺魄,似笑如怨,又仿佛带着点嗔怒。

两人视线刚好对上。

邓舍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词儿:“如饥似渴。”下意识退了半步,反手关上门,定下心神,叉手作揖,道:“作揖,娘子。”王夫人穿了条淡红长裙,环佩叮当地站起来,款侧莲足,微动玉体,双手按在腰边,屈身蹲了一蹲,道:“万福,燕王殿下。”

邓舍拿眼往侍女们脸上瞅去,王夫人会意,一边示意她们退入侧室,一边解释说道:“此两丫鬟乃妾身娘家的家养奴,自幼伺候妾身惯了的。妾身嫁入王家,她两人又为陪嫁,梯己人,燕王不必在意。”

梯己人就是心腹的意思。

邓舍微微释然。那两个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只剩下他们两人。室内很热,窗户也关上了,没一丝的风,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源自王夫人裙上,受其蒸氲,渐渐由淡转浓。耳听窗外蝉噪,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相顾无言。

一个是不想说话,一个是不知从何说起。

邓舍与王夫人许久没有单独见过面了。其实来之前他犹豫过,要不要亲自前来?本想派个侍卫代替会面的。后来想了想,觉得有些不礼貌,万一惹怒了王夫人,反而坏事,所以还是决定亲自赴约。

当然了,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或许连邓舍本人也没有真的清楚,王夫人之前几封火辣辣的书信,其实对他的决定赴约也是起到了一点促进的作用。

今时不比往日。或许在邓舍的心中,他依然会因王夫人以前的种种表现,对她有些排斥,但是久掌大权,杀伐决断,他的心态与往日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有时候想起王夫人,他竟不免心动。此心动非彼心动,与感情无关,纯粹“食髓知味”。

他曾经因村民的被杀而差点与邓三闹翻,如今他却可以面不改色、一声令下斩杀成千上万的俘虏。他曾经对部属们以诚相待,尽管他如今也一样地可以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却早已与信任无关,只是权术、心术的一种使用。更甚至,他曾经对王夫人厌恶至极,而如今他却可以若无其事地笑纳李阿关。

对掌权的阶层来说,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腐败。对万人之上的最高掌权人来讲,绝对的权力同样也必然会导致他潜移默化的改变。

“日前宴席一别,这才没几天,娘子怎么似乎就有些清减了?可是因为近日太过闷热,胃口不好么?”

“燕王何必明知故问?”王夫人带着点幽怨,飞了邓舍一眼,幽幽叹息,问道,“要非妾身叫任忠厚送信与燕王,讲有要事相告的话,燕王虽来益都,却是否根本就没有过打算想要与妾身相见呢?”

“娘子厚意,我岂会不知?”

“知道又如何?”

“奈何我远来是客,出入不得不加倍小心。即便今日来见娘子,亦是乔装改扮,方不虞被人发现。种种苦衷,尚望娘子体谅则个。”

王夫人娇滴滴哼了声,道:“要非知晓你的难处,纵然你如今贵为燕王殿下,今日须得也饶不了你。”她自觉宽宏大量,展颜一笑,移过身子,罗裙轻荡,又是一个万福,轻笑道,“请燕王殿下上座。”

圆凳旁边有把交椅。当时男尊女卑,阶级分明,男女同时在场的情况下,交椅只有男子可以坐的。即使夫妻对坐,女方也只有坐圆凳或者马扎儿的份儿。邓舍来到元朝十来年了,对此早就习惯,并不奇怪,微一踌躇,即走将过去,虚虚扶起了王夫人,坐入椅中。

王夫人却不肯依邓舍,没有直接坐在圆凳上,而是先往交椅前拉了拉,这才坐下。两人对面,间隔不足一步。

室内蒸笼似的,热气腾腾。邓舍只觉背后出了一层汗水。王夫人光洁的额头上,也是泛出点点的细汗。距离一近,邓舍就不但能闻到王夫人衣裙上的香味了,隐约似有别种暗香,混合着肉味,温甜甘美,缭绕鼻端。邓舍又非菜鸟,早就猜得出来,此必为王夫人的体香了。

邓舍不禁再往她身上观看。

王夫人穿的淡红丝裙,裙裾甚长,掩住弓鞋,上不及项,露出半截柔润的脖颈,胸脯略显急促地起伏,可见她难以掩饰的欣喜与久别重逢的激动。绕是她性格较为大胆,在邓舍鉴赏似地注视下,脸颊不由飞红。

也难怪邓舍失神,王夫人今天来,特地经过专门的打扮。她本来就俊俏,再一打扮,更了不得了,配上两颊的绯红,额头的细汗,愈发俏丽娇艳。两句诗词浮上邓舍的心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他咳嗽声,问道:“不知娘子邀我来此,是为何事?”

王夫人本来砰砰心口直跳,被他看的浑身发热,见他忽然收走目光,转而问起正题,蓦然间竟感到了一种从不曾有过的失落。她轻咬碎牙,心道:“好不知趣的冤家。”口中答道:“妾身昨日,听夫君讲起了一件事,……,如此这般。”把听来的消息细细告诉邓舍。

邓舍面色不动,赏玩丽人的心思却顿时一扫而空,胸中立刻翻起了惊涛骇浪。

田家烈!以为已然高看了他,浑没料到还是低估了此人的才智。一缕杀机在他眼中一闪而现。在王夫人发觉以前,他及时调整好了心态,微微一笑,道:“多谢娘子。我来益都,本无恶意。田右丞却是误会了。”

“误会也好,不是误会也罢。田家烈深得妾身夫君的信任,他既然生疑,早晚会说动妾身的夫君。万一真要给您来个鸿门宴?……,燕王,你可得千万小心。”

王夫人一副担忧的神色,身子稍微往前倾了点,裙裾上提,露出了一双绣花弓鞋。邓舍恰好因为嫌热,腿也往前挪了挪,两个人的足尖刚好相碰。这一幕似曾相识,简直就是那日宴席上的重演。

一点酥麻,由脚尖到小腿,再经小腿传到大腿,许久之前在双城的某个夜晚曾经发生过的事儿,不期然重回王夫人的记忆。她脸颊的绯红很快变作了潮红。

“阿弥陀佛,……。”

远处殿中的和尚们唱起了佛经,王夫人恍若未闻,她低声喃喃:“冤家,……”

15 纵横

冤家虽好,寺庙非久留的场所。(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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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与王夫人相见,未及半个时辰便匆匆告辞。眼看他身影渐渐消失寺外,终于不见。王夫人凭窗徘徊,留连难去。

大凡人之相恋,不管开始的时候会有多么的热烈,随着时光的流逝,若长时间的不见,相思难免转淡。何况王夫人对邓舍,初时只是落难弱女子对英雄的仰慕,往深里追究,至多潜意识的一种依赖。

设若他两人双城一别之后,自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见的话,或许王夫人的这种仰慕与依赖,早晚会被时间与距离消磨去热情。而偏偏就在此时,邓舍来到了益都,更带着新晋燕王的荣耀。日前宴席上的一次相见,他风采更胜往日。换句话说,他留在王夫人心中旧日的印象未去,新的更引人瞩目的印象又来。

再与王士诚一比,可谓英雄的更加英雄,草莽的越发草莽。也所以因此,王夫人的一颗心,至此算是彻底牵在了邓舍的身上。从开始尚且顾及王士诚的利益,变成现在一听说邓舍要有危险,即马上不带考虑的来通知他早做准备。

并且,其实就这件事而言,她完全可以通过任忠厚转告的,却一定要亲自前来,究其本意,也不外乎有渴望私下会面、以解相思的意思。固然陷入感情中的人,从来不是理智的,但是似乎也可由此,看出她陷入之深了。

夏日的风吹动树梢,又惊动起叶间的群蝉,一阵阵的蝉鸣如沸如羹,传入她的耳中,便如她现在的心情,扰乱不休,纷纷难已。已经不再单纯的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之无奈,隐约有了“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的牢骚。

她的自怨自艾,邓舍自然不知。回到迎宾馆内,他立即召来罗国器、杨行健、潘贤二、王宗哲等人,商议此事,研讨对策。

“诚如颜之希所言,益都并非无人。因此田家烈能够发现主公的意图,且如此之快,并不奇怪。只是,他能够当机立断,即刻一力劝说士诚擒杀主公,而不是采用别的应对办法,实在高明之士。”罗国器这样说道。

他话中的意思众人皆心知肚明,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邓舍从不是自大之辈,他也从来就没指望用一招“瞒天过海”便可以将益都上下全部哄住。海东图谋山东的意图,迟早会有人发现。对此他早就心中有数。如果说颜之希出乎了他的意料,那么田家烈完全在意料之中。

只是,田家烈居然如此的果决,放弃“采用别的应对方法”,单刀直入,直接劝说王士诚擒杀邓舍,委实就有点令人心惊。

须知,邓舍身后有辽东、海东两省,与山东间隔只有一个窄窄的海峡,且制海权亦在海东的手中。要换了中人之智、抑或性格不太决断的人,断难冒着迎接海东复仇、益都由此极可能陷入两线作战的危险(益都西边还有虎视眈眈的田丰),当即作出擒杀邓舍的决定。

说白了,令人心惊的不是田家烈之智,而是他果敢刚烈、破釜沉舟的决断。

“却是小觑了他。”

杨行健产生了与邓舍一样的感触,他沉吟片刻,问道:“事已至此,主公以为咱们该当如何?”

“此时若走,则前功尽弃,且必然惊动士诚的警惕,以后定难以再有类似的机会。是为其一。察罕觊觎山东已久,若是叫他拔了先筹,那么我海东从此便要面临南有察罕、西邻孛罗的严峻形势。是为其二。他田家烈敢破釜沉舟,我为何就不敢与之背水一战?”

邓舍从文殊庙回来的路上,就考虑清楚了,值此关头,万不能退后一步。他振袂而起,慷慨道:“纵然如履薄冰,诸公,亦当逆流而上。风云激荡,恰英雄奋武之时。狭路相逢勇者胜,我有一句诗,与诸位共勉:会当击水三千里,自信人生二百年。”

山东沿海,有海东的水师数千人。益都城内城外,有邓舍精挑细选的勇士五百人。李首生经营山东将近一年,通政司的触角已经深入益都的方方面面。设若真的有急,别的不说,自保的力量还是足够的。立足不败之地,邓舍怎能不自信?

众人凛然,齐声道:“主公待臣等恩重如山,无主公,无臣等。且主公千金之躯,尚且不顾危险。臣等岂敢居后?愿为主公戮力效死!”

“田家烈虽为士诚的智囊,依臣看来,并不足畏。”

邓舍转目,见说话的是潘贤二。潘贤二自献主投降以来,很长时间没得重用。这次随了邓舍来到益都干此大事,对他来讲,委实难得的机会,表现的非常积极。出谋划策,不遗余力。

邓舍笑道:“噢?潘公何出此言?有何见解,愿闻其详。”

“田家烈虽然果断刚烈,但他只是一个臣子。最终决策的人,不是他,而是士诚。士诚优柔,或许会因一时之怒而听从田家烈的建言,但只要有合适的人在适当的时候出现,给以劝解,他肯定就会改变主意。

“刚才主公言道,这一次不就是这样么?姬宗周两三句话就劝得他回心转意。并且主公又有通政司的内线,时刻可得知他的详细动向。我海东知己知彼,就算他有两个田家烈,主公又有何忧呢?”

邓舍去见王夫人,只有毕千牛寥寥数人知晓,罗国器等并不知道。他们以为邓舍去见的,是李首生早先布在扫地王府的内线。

邓舍点了点头,摸着髭须,绕着室内转了会儿,沉思着说道:“姬宗周,……?王公,罗公,你们与他见过面,觉得此人如何?”

王宗哲与罗国器都见过姬宗周。王宗哲道:“此人也是伪元进士出身,说起来,算是臣的后辈。他这个人,……,话不多,很干练。”罗国器接口道:“不但干练,且很明智。臣曾与之说及天下大势,他讲了一句话很有深意。”

“什么话?”

“主公东迁,江南群雄三足鼎立。若无海东,北地豪杰纷争早定。”

“主公东迁”,讲的是小明王迁都安丰。不过,姬宗周这句话重点不是说小明王,而是在说朱元璋。汴梁一破,宋政权走向了衰微,同时朱元璋却接连扩地。小明王本来就对他没有多少的控制力,如今此消彼长之下,他更隐然有了自成一家的态势,与张士诚、陈友谅三家鼎足江南。

北地豪杰,最出众的有四家。察罕、孛罗、山东、海东。察罕兵威甚凶,孛罗拥众数万。要没有海东的异军突起,单凭山东一家,绝对难以支持。他的这个判断,与真实的历史倒是十分吻合。在原本的时空中,孛罗向北、察罕向东,一个收复了上都,一个不久后即轻松攻占了山东。

但是现在有了邓舍,有了海东,北地的局面就大不相同了。姬宗周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他其实是在说山东不如海东,表面上看似赞誉,然而再往深层里分析,结合他昨天替邓舍说话、委婉劝住了王士诚欲杀邓舍的举动,他的这番赞誉中是否还会有着另一层的意思呢?

邓舍若有所思。

罗国器瞥了王宗哲一眼,往前一步,对邓舍附耳低语,道:“宗周本伪元旧官,降毛贵乃不得已之举。今毛贵死,与毛贵相比,王士诚的才干又远逊不如。臣以为,似乎可以在此人的身上做些文章。”

罗国器原本蒙元士子的出身,细说起来,与王宗哲降官的身份相差不大,从贼是为被迫,现而今却因海东的蒸蒸日上,而从不甘愿改作了俨然以嫡系自居,反而把王宗哲看作了外来之人。

邓舍凝神沉思,缓缓颔首,道:“可以一试。此事便交你去办。切记,需得谨慎,首要之务,先探清楚他究竟何意,若果然有争取的余地,然后方可拉拢。要快,但千万不可急躁。”

“是。”

他两人低声细语,别人听不清楚。杨行健顺着潘贤二的思路,接着说道:“我海东知己知彼,却还不够。既然田家烈有了警觉,臣以为,主公接下来的计划也应该随之做些稍微的改变。至少,加快推行的速度。”

“杨公此言不错。……,罗公,颜之希近日的活动情形如何?”

“每日早出暮归,频繁访友。尤其与益都三友里的国用安、李溢来往密切。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你等交接益都文臣、士子,进展如何?”

“益都的文臣、士子,大多数对臣等皆很是欢迎。特别臣往日在尼山学院的同窗,在益都的也有不少,特别有两三个交情莫逆。主公招揽他们的意思,臣只不过稍作透漏,他们即欣然接受。”

“甚好。”邓舍环顾众人,道,“图谋山东,分为三步。第一步已经基本完成,便如杨公的提议,第二步提前展开!”叫来毕千牛,邓舍取出一件随身信物,交付与他,命令,“即送去辽阳,吩咐洪、姚两位先生,即日派出使者往去孛罗、察罕、大都等处!”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海东发展到现在,早已不能单纯的用军事来解决一切问题。欲图山东,首在谋略,其次外交。兵马未动,外交先行。纵横捭阖,方可获胜。

邓舍的命令传入海东,当天夜晚,数支扮作商人的使者队伍就出了辽阳,晓行夜宿,日夜兼程,赶赴各地。

——

1,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李商隐《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前四句的意思是:蝉栖身高处,虽然品性高雅,却风餐露宿,难以饱腹。即便终日鸣叫,也不过徒劳无功。夜深人静,它鸣叫得累了,声响渐渐不闻,可那一树的叶子,依然只管碧绿,无情的一声不出。

16 大都

海东派出的使者分为三路,一路往大都,求见奇氏;一路往大同,见孛罗;一路往冀宁,见察罕。www.65txt.com察罕最远,奇氏最近。求见奇氏的使者最先抵达。使者有两个人,正使刘世民,副使罗李郎,并有十几个挑选出来的军中勇士护送。他们扮作辽东来的皮货商人,皮货皆用马带,一路上走的甚快,只用了其七八天便进入了大都的境内。

大都,在当时又有个名字,叫做“汗八里”。“汗”,是统治者、皇帝的意思,“八里”是城。“汗八里”即皇帝之城。

大都城市的起源,可追溯到殷商。周代,此为燕国都城蓟的所在地。秦时,蓟为广阳郡的治所。汉代起,设置幽州,以蓟为幽州刺史治所,沿用至隋,改称涿郡,到了唐朝,重又改称幽州。

至辽代,改称燕京,是辽的五京之一。辽末,宋曾经接收过燕京及其邻近的地区。两年后,燕京落入金朝的手中。后来,金朝迁都于此,改为中都。与辽朝时期的陪都不同,至此,燕京正式得到了一国之首都的政治地位。

蒙古军兴,贞祐三年(1215),又从金朝的手里夺取了燕京。在蒙古军大军进攻的前夕,燕京曾经发生大火,“延烧万余家,火五日不绝”,城市受到了很大的破坏。后来,在蒙古围城中,“雄丽为古今之冠”的燕京宫殿,又因城中缺乏柴薪,被陆续拆除了不少。因此,蒙古军入城后,总的来说,燕京城已经很残破了。

初时,蒙古并没有以燕京为都城,而是建立了一个行尚书省,也叫行台,代表蒙古政权,管理“汉地”的有关事宜。行台的长官,由蒙古中央政权派出的断事官担任,经常同时有数人。断事官有很大的权力,“得专杀人,多倚势作威”,“杀人盈市”。在种种的残酷统治下,燕京城愈发的破败不堪,满目荒凉,有的水井中堆积着“枯骸”。

时人有诗云:可怜一片繁华带,空见春风长绿蒿。

半个世纪后,忽必烈登上帝位。有不少的蒙、汉大臣认为,燕京“南控江淮,北连朔漠”,有着极其优越的地理位置,提议不如迁都燕京。忽必烈认可了他们的意见,为了更加便于统治“汉地”,他在燕京城的旁边重新兴建起了一座城市,至元九年(1272年),命名为“大都”。

从此,北京开始成为全国的政治中心。

忽必烈兴建大都,所动用的人力是非常惊人的。单单至元八年,有人估计,大都路“打造石材、搬运木植及一切营造等处”,就“不下一百五、六十万工”。由此,也可见最后建成的大都城会有多么的雄伟壮丽。

刘世民世居辽东,罗李郎则世居双城,他两人从没来过大都。

当他们沿着宽敞的官道,在六月底的一个下午,到达大都城下的时候,两个人、包括护送他们的十几个士卒,唯一能做出的反应,就是目瞪口呆。

大都“城方六十里,十一门”。城墙全部用夯土筑成,墙根厚有十余步,二十多米,越往上,墙体越窄,到了最顶端,厚度只剩下了三步,却也亦有数米。高耸入云。虽处战乱年间,出入城门的车马川流不息,远处观望,便如云烟。

城墙之外,又有既宽且深的护城河,白浪拍打河沿,泛出朵朵的水花。阳光洒下来点点金斑,随波起伏。

刘世民注意到,出入大都的行人,许多都是蒙古、色目人的打扮。这与他曾经听闻的事情倒是很相符合。大都城内最鼎盛时期,人口百万,而其中汉人所占不过三分之二。其它的三分之一,皆为异族。

一行人渐行渐近,快到护城河边儿的时候,罗李郎忽然拉了拉刘世民。刘世民转头,问道:“怎么?”

“掌柜的,你看哪儿。”

顺着罗李郎的视线,刘世民看到护城河外,距离两三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凸起的小山丘,不很高,但是在平地上甚是显眼。

罗李郎道:“闻听前年,大都路起了蝗灾、水灾,许多地方颗粒无收,闹了饥荒。加上海运断绝,江南的漕粮无法运达。饿死了很多人。直到去年的下半年,饥荒才稍微得了好转,却又起了瘟疫。百姓死者无算,何止一二十万。十一座城门外,都挖掘了万人坑埋葬。掌柜的,你看那小山丘,没准儿便是其一。”

刘世民摇了摇头,喟然叹息,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护城河上有桥,数队元军士卒看守其上。刘世民等人走近,向他们出示了伪造的路引。带队的戍卒军官是个百户,蓄着蒙古式的发型,长相似乎色目人。他检查过路引,拿眼瞄了瞄刘世民等,抽出腰刀,有气无力地挑了挑商队马匹上的货物,一言不发,只挥了挥手,四五个早候在一侧的士卒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抢了马匹的缰绳,拽着就走。

“这,这,……,将军老爷,这是为何?”

“‘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这句话,你没听说过么?”那百户官儿倒也实诚,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带着这么多好货物,没点孝敬,叫声老爷,就想进城,却把俺们看做甚么了?看门守户的呆头鹅么?”

罗李郎倒手探入袖子里,取出了几张的钞票。

百户官儿瞧也不瞧一眼,嗤笑道:“些许废纸,糊弄谁呢?黑的眼,白的银,老爷俺只认真金白银。”这百户说的不差,去年饥荒,大都城内一锭钞,五十两才买八斗米,那纸钞也的确快要变成废纸了。民间买卖,在很多的地方,甚至出现了以物易物的情形。

罗李郎无奈,只得收回钞票,重取出几块碎银子,陪着笑脸塞给百户。

百户垫了垫银子的重量,腰刀回鞘,说道:“老爷做买卖,向来明买明卖。一、二、三、……,你们总共十四匹马,这点银子只够一半入城。”他把银子揣入怀里,伸出手,晃了晃,探到罗李郎面前,“要想全数过关,另一半呢?”

久闻色目人会做生意,没料到未入大都,便先碰上了这么一个买卖人。罗李郎三度探手,又再取出了点碎银,那百户方才满意。

他退后半步,唱个喏,道:“世道艰难,老爷也一样过的不容易。三个月没发粮,肚皮饿得咕咕叫,不讨些外快,难以果腹。有道是:靠山吃山,靠门吃门。有得罪之处,尚请多多包涵。……,老三,将这几位贵商的驮马牵过来罢,请入城。”

刘世民与罗李郎对视一眼,哭笑不得。随行的护卫们接过元军士卒还来的驮马缰绳,走不的两步,又突然被那百户叫住。钱也给了,怎的却还不让走?刘世民心中一跳,强作镇定。

那百户三两步赶上来,往城门处瞅了眼,说道:“城门口的老刘,狗日的出了名的不好说话,人唤刘扒皮。想知道怎么能从他那儿过去么?……,明码标价,……,”他伸出一个指头,“这个数儿。包你过关。”

罗李郎第四次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两银子。那百户接住,拉了刘世民附耳低语几句。临了,一拱手,道:“按老爷这办法,你要过不去,只管回来。二两银子还你,分文不少。这叫童叟无欺。”

刘世民连连道谢,依了他教的办法,直接祭出五两雪花银,果然顺利过了城门。罗李郎叹道:“堂堂大元,门卒如贾。可笑如此,如何不亡?”只顾了回味刚才这离奇的经历,他两人一时间,连城内的人物、景色都忘记了观看。

城中尽管才经饥荒,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素来是天经地义的真理,况且大都集中了大批的权豪贵族,豪富者比比皆是,因此他们的皮货却是不愁卖的。寻了个路人,一番询问,得知了皮货市场的位置所在。

刘世民道:“演戏演十分。咱们且先去皮货市场,转手些皮货,然后再找接头的人,如何?”罗李郎点头称是,道:“正该如此。”

大都城内有两个主要的商业区,一个在城市的钟、鼓楼周围,另一个在城西的顺承门内。顺承门内,多为羊、牛、马、骆驼、驴骡等市,要买卖皮货、绸缎之类,需去钟、鼓楼。

他们从东边崇仁门进的城,离钟、鼓楼不是太远,道路也很通畅。

沿崇仁门街,一直往西可到鼓楼,这条路上有好几个重要的衙门。大都路总管府、警巡院、宝钞库、倒钞库,皆比邻鼓楼。也正因为此,街上的岗哨甚多。为了谨慎起见,刘世民选择了另一条路,走崇仁门街,第二个路口折往北行,经过孔庙、国子监,再折往西行,可到钟楼。

路上人群熙攘,炎炎烈日,挥汗如雨。

沿街很多的店铺都关了门,仍有开着的,看其门前的帘旗、匾牌,六成以上都是属于权豪势要之家所有的。或为权贵私产,或为寺院经营。元朝重佛,和尚们很有特权,寺院经营商业非常普遍。其所涉足的行业更是无所不包,邸店、当铺、旅店、货仓,乃至酒肆、矿炭。这种情况也不是只有大都一地才有,各地皆然。

刘世民、罗李郎此次来大都,除了担任使者的任务外,也有查探大都民生、风土、人情的职责。

他们混在人流里,边走边看。发现开办商铺的,间或也有些与色目人又不相同的异族。他两人虽从小到大没出过辽东,却也并非对外界全无听闻,知道此类异族必为闻名已久的大食、波斯人了。

有元一代,阿拉伯、波斯等地的外国商人,有很多来大都进行贸易活动的。马可波罗称赞大都为“商业繁盛之城”,认为“世界诸城无与能比”,其繁华的程度可见一斑。一些外商受到吸引,干脆定居在此,改由行商变成坐商,从而便在城内开办商铺,也不足为奇。

不止有阿拉伯人与波斯人,东南亚等处的商人也有。不过,外商中最多的还得数高丽人。

高丽人大部分为行商,坐商不多。往日太平年月,大都城中的高丽商人随处可见,可谓成群结队。最近虽因邓舍新得海东的缘故,数量少了些,但是依然不少。毕竟邓舍尽管与元政权处在敌对的状态,却不曾断绝与大都的商业来往,只是禁止了粮食、马匹等一些战略物资的流出而已。

才走过不到半条街,刘世民就看见了三四队的高丽商人。

听着临街商铺热闹的叫卖声,眼看摩肩接踵的街上行人。刘世民不由感慨,道:“现如今天下战乱,大都又才受饥荒,城内竟依然这样的繁荣。往日太平盛世的年间,真不知鼎盛到了何等的程度!”

罗李郎默然。

双城算海东关北的重镇了,与大都一比,若论繁华、人烟的稠密,怕连城外的村子都不如。别说双城,即便辽阳、平壤、高丽王京这样的名城,也是压根不能与之相比的,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有个护卫道:“繁荣是够繁荣的了,只是有一点未免美中不足。”

“哪一点?”

“满城膻腥。”

罗李郎吓了一跳,险些就要去掩他的口,手伸出了半截,缩回来,转望左右,见无人注意,这才放下心,皱着眉,训斥那侍卫,说道:“休得胡言乱语!此话若叫别人听到,你我性命难保。”

他话音未落,旁边跳出一人,碧睛狮鼻,又是个色目人,只听得他高声叫道:“那小哥儿适才讲的甚么些话?俺候你们早已多时。且住,且住,休要走了!”

——

1,杀人盈市。

“断事官、燕京留守石抹咸得不‘尤贪暴,杀人盈市’。他的亲属与‘势家子’,光天化日之下就在燕京城内拉着车子抢东西,‘不与,则杀之’。断事官不只儿‘断事一日,杀二十八人’,其中有一人已‘仗而释之’,正好有人献环刀,不只儿就‘追还所仗者,手试刀斩之’。”

2,大都饥荒。

是夏,“京师大饥,民殍死近百万,十一门外各掘万人坑掩之,鸱鸮百群,夜鸣至晓,连日乃止。”

“至正十八年,京城大饥,后(奇氏)命官为粥食之。又出金银粟帛,命资正院使朴不花于京都十一门置冢,葬死者遗骼十余万,复命僧建水陆大会度之。”

时人有诗云:“城南官掘穴,日见委尸积。”“沟中人啖尸,道上母抛儿。”

3,顺承门、崇仁门。

顺承门,即今西单南。崇仁门,即今东直门。

17 奇氏

那街边跳出来的色目人,却不是别人,乃通政司布在大都的暗线,也正是此次刘世民来,首先要见的接头人,名叫玛乐格的便是。(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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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玛乐格,本在山东开酒楼的,李首生常去他的店里,一来二去,不知怎的就搭上了线。经过两三次的考验,发现此人倒是值得信任。两个月前,李首生给了他一笔钱,打发了来大都,才置办下一处产业,继续老本行,接着开酒楼。

随着刘世民、罗李郎一同来的护卫们,有两个通政司的人,曾潜入益都,与玛乐格会过面,两下本就相识。

大街上非叙话的场所,玛乐格一边打发小厮,一个名叫彼得的小色目人,领了罗李郎几个带着皮货往去钟楼的市场;一边引了刘世民等人七拐八转,径往通政司在大都的落脚地而去。说是通政司的落脚地,其实也就是他的家。

路上提及,刘世民才知道,这完全是场偶遇。

玛乐格本来是去钟楼市场进货的,——他自幼经商,很有做生意的天分,虽然如今饥荒的年月,开办在大都、用来做掩护的酒楼却红红火火,差不多每日都得出来采购食材、原料等物。

刘世民有点疑惑,问道:“玛官人贵为东家,身娇肉贵。采办食材之类的小事儿,何必亲力亲为?交由小厮们去办,不就行了么?”

“刘官人有所不知。虽说俺不曾在大都里待过,旧日里却也是有几个朋友、关系的。趁着每日采办食材的机会,可以顺路走动一下。顺便,也可以熟悉一下城内的街道、风物。……,哎呀,做买卖不容易呀,刘官人从漠南那么远的地方来,对此该是深有体会。”

刘世民恍然大悟,心想:“人不可貌相。瞧他点头哈腰,似乎油滑,性子却还稳重、踏实。”

按照预先的商量,刘世民与玛乐格应该是生意上有来往的伙伴,为了谨慎起见,刘世民需要与他当面落实敲定。他又问道:“不知玛官人的府上,都还有些什么人?见了面,刘某该怎样称呼?”

“俺的家眷皆留在了益都,随来大都的没别人,只三两个忠诚可靠的仆佣。”

刘世民“噢”了声,点点头,心中有数,所谓“三两个忠诚可靠的仆佣”,定然亦为通政司的密探细作。他们顶着烈日,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了多时,周围的环境由喧闹逐渐变得安静,也不知进入的是哪一片坊区,迎面一座三层高的酒楼。

玛乐格介绍:“这就是小店了。”带着众人绕到楼后,有个小小的院子,他打开院门,肃手相请:“寒舍,寒舍。贵客们快快请入。”

刘世民等进入院中一看,院落不大,房舍不多,收拾地甚为干净。两三个仆役模样的人迎接上来,接过刘世民等人的坐骑,牵去马厩。玛乐格前边引路,带着刘世民几人来到书房。端茶奉水,分宾主落座。

玛乐格来中国很多年了,熟悉汉人的人情世故,殷殷勤勤地问过路上辛苦,与刘世民等劝茶寒暄。

刘世民的性子算是沉稳的,可毕竟这是他头一回担负重任,有些压力,说不的几句,甚至等不及罗李郎回来,就直接把话题转入了正事,他说道:“俺这次来大都的目的,玛官人想必已经知晓?”

“两三天前,俺接到了李知事的命令。刘官人所为何事而来,李知事没讲,俺也不想知晓。俺的任务,有两个。其一,接待之责。其二,协助之责。”

“俺等此来,需要拜访一个鞑子的大官人。”

刘世民的任务,说是密见奇氏,实则奇氏深处内宫,见之不易。上次邓舍与奇氏的私下来往,是通过洪继勋与李春富的关系,而且也并没有面见,只是把通好的意思由别人转达而已。这一次也不例外。

刘世民实际要见的,是搠思监与朴不花。

辽东兵败后,搠思监回到大都,借助奇氏的势力,三个月前,重又被拜为中书省右丞相。如果说以前,他与奇氏还有些貌合神离,有着一点自己的小算盘,经此打击,早已死心塌地的成了奇氏一党。

至于朴不花。此人少年时代就与奇氏相识,青梅竹马,后来与奇氏一起被送入元廷的宫中。远离家乡、处在深宫,两个人的感情自然是越来越好。“如胶似漆”。随着奇氏的得宠,朴不花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权倾内外。较之搠思监,他更是当之无愧的后党。

只要能见着这两个人,也就与见着奇氏没什么差别了。

玛乐格点头,表示明白,他说道:“搠思监的手下,有个叫别里虎台的色目人,细说起来,与俺算是老乡。刘官人来前,俺就已经与他连上了线。并且,俺也听说,早先辽东一战,主公对搠思监有恩,放了他没杀。因此,就俺的估计,要想见他应该并非太难。”

见搠思监不难,见朴不花更容易。朴不花与奇氏一样,都是高丽王京人,王京现在邓舍的统治下,想从中找出几个与朴不花有关系的人,轻轻松松。与朴不花的联系,自有通政司布在大都的其它暗线负责。

——,说句题外话,邓舍之所以会派了罗李郎做为刘世民的副手,便是因罗李郎有双城土著的身份,算半个高丽人,好与朴不花沟通交流。

刘世民稍微放心,说道:“事关重大,宜早不宜迟。玛官人多多辛苦,给你两天的时间,可够接洽别里虎台,定下与搠思监相见的时间么?”

玛乐格拍着胸脯保证:“明天就能给您准信。”

第二天,玛乐格带回的消息,出乎了刘世民的意料。不但搠思监同意与他相见,并且竟然奇氏也应诺亲自出面。太叫人意外了。原来,玛乐格去见别里虎台时,朴不花刚好在搠思监府上,回去转告了奇氏,奇氏因种种的原因,对此很感兴趣,当即拍板,她要亲自面见刘世民。

蒙元本为胡虏,带有胡风,不比汉人的朝廷,这尊卑、男女的关防本就不甚严肃。

奇氏亲见,虽然有些叫人吃惊,但并不是不能接受的,可以说,这是个意外之喜。但是会面的时间,却也不得不因此稍作推迟,会面的地点也做了稍微的改变。——,从搠思监的府上转成了朴不花的家中。

两日后,朴不花寻了个借口,办起家宴。玛乐格的酒楼有两样色目风味的特色菜比较出名,朴不花指定了要他的厨子过来帮忙。刘世民、罗李郎扮作厨子的下手,打杂的小厮,混入了朴府。

朴不花大约有三十来岁,久居上位,养尊处优,挺着个大肚子,面白无须,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他派了心腹人接住刘、罗,先领入偏房。刘世民、罗李郎拿眼打量,见虽称偏房,室内装饰的极其奢华,富丽堂皇。

领路人躬身退下,室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并及一个伺候的丫鬟。

丫鬟年岁不大,十四五岁,玉质柔肌,衣服轻细,裹着件高丽样式的绫罗纱裙,头面首饰俱全,若放在外边见到,不认识的,定以为是谁家大户的小姐。只见她娇滴滴跪在地上,斟水敬茶,皆为膝行,偶尔一弯腰,露出滑嫩的酥胸,颤颤巍巍,香气熏人。

“两位老爷请饮茶。”口音带着高丽味儿,软绵悦耳,荡入耳中,勾魂夺魄。

刘世民瞧了眼罗李郎,两个人不约而同想道:“一个小小的女婢,便如此的佳品,朴不花的奢侈可见一斑,权倾朝野,富可敌国,果然不假。”从银盘上取下青瓷茶碗,他们轻轻抿了口,再互相对视一眼,茶水里泡的何等茶叶,他们两个一点儿也品不出来,只有一种感觉:从没喝过如此的好茶。既清且香,回味悠长。

坐不多时,房门打开,十几个人前呼后拥,朴不花大步跨入室内。不等刘世民、罗李郎与他相见,沉着脸,劈头一句:“皇后娘娘驾到,还不速速跪下拜迎?”

刘世民与罗李郎吓了一跳,他们本以为,奇氏不会出现的这么早,至少等他们与朴不花会谈出个结果,然后才或许有机会见上一面。实在不曾料到,屁股没坐稳,正主就来了。两人拜倒相迎。

刘世民胆子大些,微微抬起头,顺着朴不花往外去看,只听得室内室外鸦雀无声,又见有两三个人缓步来入房中。左边是个老者,他见过画像,认出正是搠思监。右边是个侍女。中间一个年约三旬的女子,一副贵妇人的妆扮,发墨颈白,肌肤晶莹细嫩,姿态娴雅,神气高贵。

根据情报,奇氏与朴不花年岁相仿,大概相差不到两岁。观其举止态度,刘世民做出判断,心想:“此女必为奇氏。”不敢多看,叩首行礼,道,“大宋海东燕王使者,拜见贵国皇后娘娘。”

“大胆!哪里来的野人?竟然如此无礼。……,甚么大宋海东燕王?甚么贵国皇后娘娘?一个小小的红贼叛逆,也敢在娘娘面前自称燕王,分庭抗礼?来人,叉出去,打!”

朴不花勃然大怒。他听出了刘世民的意思,大宋与贵国,分明以平等的级别自居。刘世民与罗李郎的这一拜,不是因为奇氏是皇后,而是因为海东是大宋的臣子。换而言之,如果他们是代表小明王而来的使者,也许就没有这一拜了。

刘世民神色不变,镇定自若,道:“‘哪里来的野人’?朴不花是在侮辱贵国的皇后娘娘么?”他们从海东来,若他们是野人,那么同样海东出身的奇氏又算的什么?

朴不花脸涨的通红。不等他发飙,奇氏莞尔一笑,说道:“请问使者姓名?”

“在下刘世民。”

罗李郎也跟着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不过与刘世民不同,他却用的是高丽话。果然,顿时吸引了奇氏的注意,一双妙目往他身上转了两圈,轻抬玉臂,道:“两位请起吧。……,这位罗大人,你的高丽话说的很好,是从高丽来的么?”

“在下世居双城,年幼时也曾在王京住过。”罗李郎取出一封书信,恭敬递上,接着说道,“今次出使前,在下又专程往王京去了一趟。特地见了一下娘娘与朴大人在王京的族人,这封书信,便是他们写的,托在下转交与娘娘与朴大人。”

朴不花的父亲早亡,母亲改嫁。他才入宫时,地位卑微,没有能力把他的母亲接来;待他有了权势,高丽、辽东一带又战乱不休。故此,他的母亲一直留在王京。奇氏的家族甚大,多年前被高丽王寻个错处,几乎满门抄斩,但是有年幼者两三人,侥幸未死。

邓舍得了王京后,特命赵过、杨万虎,将他两人的家属、族人悉数好生照管,赏给田地、甚至赐给官职。

奇氏接过书信,展开细看,容色不变,心中着实欢喜。王祺斩了她的满门,素为她的平生大恨。此时忽然得悉族中尚有幼弟未死,不啻天大的喜事。她一目十行,匆匆看过,道:“族中幼弟承蒙你家主公照看,两位使者回去后,请向你家主公转告本宫的谢意。”

“我家主公对娘娘仰慕已久。以为娘娘实为唐之长孙、前宋之高太后,贤良淑惠,女中尧舜。能为娘娘做些事,实在非常的幸运。娘娘的‘谢’字,实不敢当。”

“贵使不远千里,来我大都,求见本宫,是为何事?”

罗李郎转目,看了看室内众人。刘世民道:“不知娘娘能否借一步说话?”奇氏了然,拍了拍手,侍女、太监们纷纷退下,只留下了搠思监、朴不花与几个亲信侍卫。奇氏坐在上首,说道:“贵使请讲吧?”

两方五个人,由试探、而挑明,进而讨价还价。一席谈判,直说到入夜才定。

所谓谈判,各有所求的时候,不能太坚决,太坚决难免崩裂。也不能太柔和,太柔和难免吃亏。故此,就需要刚柔并济。正如海东这边,有刘世民唱黑脸,罗李郎唱红脸一样,奇氏一方,也有朴不花唱黑脸,动辄发怒。相比之下,奇氏的总体态度就温柔许多。

随着谈判的深入,刘世民与罗李郎也逐渐了解到了奇氏了真实目的,明白了她为何肯亲自出面相见的原因。

谈判结束,踏着二更的鼓点,他两人走出朴府。夜风习习,满天星光。刘世民殊无大功告成的喜悦,他皱着眉头,道:“万没料到那奇氏,却有如此的要求。罗大人,你说主公会答应么?”

罗李郎摇了摇头,道:“难,难。”

两人忧心沉思,走了一段路,刘世民不知想到了哪里,忽然又开口,冒出来一句:“罗大人,你还记得咱才到朴不花府上时,与咱们端茶送水的那个丫鬟么?”

“怎么?”

“称得上佳人么?”

“绛唇皓齿,春融雪彩,真美人也。”

“与奇氏比较呢?”

“与奇氏比较?米粒之光,焉敢与皓月争辉!”

刘世民叹道:“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又有令人惊讶的野心。奇氏,她不是前宋的高太后,实为今日的武则天呀!”

18 招降

邓舍虽远处海东,对大都的宫廷争斗还是有些了解的。www.65txt.com

当今元帝在位已久,奇氏之子爱猷识理答腊自至正十三年被册为皇太子以来,至今已近八年,春秋日盛。

元朝有个惯例,凡立皇太子,则皇太子必兼任中书令、枢密使。中书令,是中书省的最高长官。枢密使,是枢密院的最高长官。

尽管这两个职务,虚衔大过实职,比如枢密院,掌握实权的其实还是枢密院副使等这些副手官职,皇太子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名义上的首脑,但是毕竟跻身入了朝堂中最为核心的决策权。

至正十四年,元帝下了一道诏书:“敕: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凡奏事先启皇太子。”可以说,有了中书令与枢密使这两个官职,军国之事,皇太子便无与不闻,“皆其所临决”。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在其位,面对权力的诱惑,却就很难有人依然能做到不谋其政了。况且时值天下大乱,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眼看岌岌可危,而当今元帝顶着“鲁班天子”的美名,怠于朝政,荒于游宴,皇太子又正年轻气盛,加上奇氏野心勃勃,各方面因素结合在一起,他难免就产生了篡班夺权的想法。

去年五月,皇太子奏请巡北边以抚绥军民,看似为国分忧,勤于政事,实则呢?往深里根究,不排除他有借此发展个人势力的念头。只不过,最终因“御史台上疏固留”,他没能成行。

随即,在奇氏的撺掇与支持下,他又打上了太平的主意。

太平时任中书省左丞相,是为元帝的近臣,位高权重。奇氏与他派了朴不花亲自出马,告诉太平,他们打算行“内禅”之事,逼迫当今元帝让位,询问太平的意见。太平受当今元帝恩重,默不作声,没做回答。奇氏又招他入宫,“举酒甚前意”,太平始终却不肯松口,坚持不肯同意,“终依违而已”。

皇太子很生气,几个月后,寻个借口,杖杀了两个人。一个中书左丞成遵,一个参知政事赵中。因为此两人皆太平的党羽,他杀鸡儆猴。中书左丞,正二品。参知政事,从二品。二品的大员,他说杀就杀,由此也可见,他的羽翼已然初成。

太平知势不可留,为保命起见,他称疾辞职。拜太保,养疾家中。有台臣奏言,以为如今时事艰危,太平有治国的才能,不用太可惜了,“以师保兼相职为宜”,最好能够还兼任中书左丞相的官职。然而,“帝不能从”。

不是“不从”,而是“不能从”。连自己的近臣都保不住,当今元帝的为难困境,皇太子的咄咄逼人,亦由此也可想而知。

那么,皇太子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势力,为什么还没办法强迫元帝“内禅”呢?原因有三个。

首先,朝堂上忠诚元帝的臣子还有很多,如御史大夫老的沙等。老的沙是个色目人,为当今元帝的母舅,忠心耿耿。

其次,元帝在位二十多年,权臣尽数死在其手,斩杀一品大臣数百,权术手腕还是很厉害的,积威犹在。一点儿的让步,不危及根本利益,他可能不予理会。若真把他给逼急了,皇太子难为对手。

再次,也是最关键的一点,皇太子手上没兵权。

他兼任枢密使不假,但是枢密院“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管的是“政令”,却并不直接掌军。即便掌军,放在太平年月尚好,而今乱世,实际的军权在哪里?在地方割据军阀的手中。简而言之,在察罕与孛罗的手中。

察罕何等人物?风头正劲。

陕西、山西、河北、河南,元廷的半壁江山之所以能得到保全,之所以能从小明王、刘福通的手中夺回、光复,可以说差不多皆为他一人之功。有这样大的功劳,功高震主,他会把皇太子放在眼里么?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积极支持皇太子,皇太子敢接受他的支持么?有元一代,权臣乱政层出不穷,接受了他的支持,岂不自寻死路?当今元帝初年,权臣伯颜之乱,距今不过二十载,前辙犹在,绝对不能复蹈。

而且,当时还算太平,现在宇内大乱,今时不比往日,故此更不能轻易去寻察罕的支持。试想:察罕本就风光无限,皇太子若再推波助澜,由他借助自家的影响,成一枝独秀,发展到最后,这日后的域中,究竟谁家之天下,怕还真说不准。

察罕的支持不能找。孛罗的支持难以找。

帝王心术,不外乎平衡二字。当今元帝深谙此道。为了平衡察罕,他一直以来,对孛罗都有或明或暗的扶植。孛罗既得利益,又何必多此一举,干冒天下之大不韪,跟着皇太子折腾呢?

就在奇氏与皇太子发愁没有兵权的时候,邓舍的使者来了。

不知她怎么想的,闻听到这个消息后,突然异想天开,寻思:“能不能借此机会,给皇太子弄点兵权呢?”与朴不花等人一商量,觉得大有可为,所以,她当机立断,亲见刘世民与罗李郎。

本来,刘世民与罗李郎此次出使的目的,是希望搠思监与朴不花能说服奇氏、皇太子,运用一些他们在朝中的影响力,或者适当地偏袒察罕、或者适当地偏袒孛罗,争取挑起此两人的不合。

明面上的理由,是因为孛罗实力太强,海东怕他进攻自己,希望能得到些许喘息的时间。实则邓舍之本意,是希望察罕能因此而暂时没有余力东顾益都,从而给海东吞并山东创造出一个宽松的外部环境。是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相对的,邓舍愿意用王祺的头颅并及重礼,做为回报。

可既然如今奇氏有了这样的念头,显然单只王祺的头颅就不能满足她了。反正察罕与孛罗皆不能为其所用,挑拨他两人不和,只要不伤筋动骨,无损元廷的实力,倒是无所谓。平衡之道嘛。说实话,即便没有邓舍的要求,元帝与皇太子也是存了有这个想法的。

答应邓舍可以,但是奇氏提出了两个条件。

第一,邓舍必须接受元廷的任命,从桌子底下走到桌面上来。仿张士诚旧例,拜邓舍为太尉。

第二,命令邓舍即日与纳哈出言和,开辽阳关防,许漠南、漠北的蒙古人南下,并改任纳哈出为知辽阳行省行枢密院事。

同时,在邓舍现有地盘的基础上,辽阳行省与海东行省不变,以邓舍兼任辽阳行省左丞,以皇太子的一个亲信为辽阳行省平章政事。用奇氏在大都的族人三宝奴为海东行省左丞,邓舍兼知海东行省行枢密院事。

她的第一个条件的重点在迫使邓舍由暗转明,等于向天下宣告,他投降蒙元了。第二个条件的重点在安插羽翼、控制海东、辽东。使得皇太子可以借机掌握一些军权,壮大后党的声势。

刘世民与罗李郎的汇报,很快就送到了益都。

邓舍看完之后,楞了半晌,半天说出一句:“偷鸡不成蚀把米。”与纳哈出议和,包括开辽阳关防,他都可以接受。但是要他光明正大地去接受蒙元的任命,任皇太子在海东安插羽翼,根本没有可能。

他问罗国器等人:“诸位以为如何?”

“奇氏会提出这么两个条件,实在出人意料。”罗国器道,“这分明是借鸡下蛋,想通过控制咱海东,来给她谋取私利。如果答应她,那咱便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处在了被动的地位,……”他摇了摇头,“臣以为,绝不可答应。”

潘贤二跨步出列,提出了相反的意见,道:“不然。臣以为,奇氏的这两点要求,重点不在借鸡下蛋,以主公在海东的威望,就算任她来安插羽翼,放手不管,海东上下又有谁会听她的?

“尤其我海东的军队,乃主公一手创建,别说任纳哈出为知辽阳行省枢密院事,任三宝奴为海东行省左丞,哪怕再把辽阳行省左丞等等的职务,也悉数交由她的人来担任,充其量不过傀儡罢了。海东的实权还是在主公的手里。

“因此,奇氏的这两点要求,前期的重点当在迫使主公由暗转明。以臣之见,答应了她也无妨。只要主公答应,她便会挑拨察罕与孛罗内斗,对我海东实则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不为?”

杨行健连连摆手,不以为然,说道:“非也非也。潘大人只看到了利,却没看到名。

“请问潘大人,如果主公答应了奇氏,两个后果,该怎么面对?其一,主公便成了背主降敌的小人,且这个敌人还是胡虏,与我炎黄贵胄有血海深沉,势不两立。天下的英雄,会怎么看主公呢?会怎么评价主公呢?

“其二,咱们现在益都,主公图谋山东的根底,便是因为我海东与益都本为一家,王士诚对咱们没有太大的提防。设若主公接受了奇氏的条件,我海东在益都还有立足之地么?我海东还怎么攻略山东?”

潘贤二自知,他在邓舍心目中的地位,远不及罗国器、杨行健这些人,表现的很谦虚,他说道:“名不正、言不顺。‘名’之一物,固然重要。却不可拘泥。

“臣打一个不恰当的譬喻,周郎称曹操:‘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也。’被直呼为贼,曹操不可谓没有恶名。曹髦说司马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马昭亦不可谓没有恶名。又怎样?汉家之天下,终归曹氏。曹家之天下,终归司马氏。

“又,陈平盗嫂,人皆以为贤相。韩信胯下受辱,世称名将。何哉?审时度势,不拘泥虚名,知变通,识时务,此方为大丈夫,可称俊杰也。今降蒙元,则有百利;拘泥虚名,则有百害。该如何选择,杨大人高明之士,不须在下多言,定然也早已看的透彻。

“至于攻略山东。主公大可以暂时先与奇氏虚与委蛇,继续派遣使者,与她来往谈判,拖延时间。如此,我既得起利,又免其弊。一举两得。”

邓舍沉吟。

杨行健饱读诗书,对名分大义看的很重。他涨的满脸通红,开口就要接着反驳。罗国器打断了他的话,问道:“奇氏的意思很清楚,我海东只有先答应了她的这两个条件,然后她才会帮我挑拨察罕与孛罗不和。若依潘大人所言,虚与委蛇,就等于没有把应承落在实处,奇氏得不到满足,怕不会为我海东出力。怎么能‘既得其利,又免其弊’?”

“把她的这两个条件翻个个儿。”

“如何翻个个儿?”

“找个托辞,暂时不答应她的第一个要求,可以先答应她的第二个要求,许皇太子亲信、三宝奴进入海东。”

“用什么托辞?”

“去年皇太子意图北巡,未能成行。我海东愿调遣精锐,攻取北地,挑起事端,为皇太子创造北巡的机会。甚至,主公可以点名提出,不降元帝,慕皇太子之德,愿降皇太子。以此为托辞。

“但是,却有一个前提,孛罗势大,我军要攻取北地,挑起事端的话,怕不是他的对手,为免得弄巧成拙,奇氏与皇太子必须先挑拨孛罗与察罕的不合,然后我海东才能出军,为皇太子造势。”

罗国器道:“纸上谈兵容易,潘大人计策虽好,但是奇氏与伪元皇太子并非三岁小儿,他们会心甘情愿地按此行事么?”

“主公接二连三地派遣使者往去大都,曾为奇氏送去过几份大礼,为她报了灭族之仇。辽东一战,主公又故意放走搠思监,以为示好。或许他们不会因此便相信主公的诚意,却十有八九会据此判断主公首尾两端。就像是张士诚,首尾两端,便有了可以利用的基础。

“并且,察罕一支独大,势力远过孛罗,对元廷来讲,压制察罕不过早晚的事儿。换而言之,主公的请求,对他们来讲,其实顺手之劳。顺手之劳,却可以换来主公的甘愿为皇太子造势,就好比人在家中坐,元宝天上来,为什么不去做?”

潘贤二认为,平衡察罕与孛罗的事儿,蒙元朝廷早晚会做的。有没有邓舍都是一样,至多,邓舍的插手,提前推动了此事的进行。所以只要邓舍肯许诺给他们好处,他们就绝对会答应。

但是,却有一点,罗国器问道:“难道他们就不怕白忙一场,最终主公食言,落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么?”

“纵使最终主公食言,他们白忙一场,对他们有什么损害?并且为坚其信心,主公完全可以先与之私下签订协约,设若主公最终食言,就任由他们把协约公布天下,如此一来,受到损害的不是他们,反是主公。

“并且,他们不知晓主公攻略山东的意图,以为主公不过在求自保而已。由此推断,主公如果食言,对我海东又有什么利处?难不成主公还能趁机南下,攻打大都?主公敢这样做么?没有外压,察罕与孛罗可以不和。有了外压,察罕与孛罗还会不和?想想当年三路北伐的事儿,察罕与孛罗定然会一致对外。

“综合以上,对他们来讲,事成,得利;不成,无损。只要主公把诚意拿出来,臣敢断言,奇氏与伪元皇太子必然同意。”

听起来有些道理。众人的目光同时转向邓舍,邓舍斜倚座上,远望堂外,沉思不语。

——

1,借助搠思监与朴不花挑起察罕与孛罗的内斗。

这并非不可实现的。

“时帝益厌政,不花乘间用事,与搠思监相为表里,四方警报、将臣功状,皆抑而不闻,内外解体。然根株盘固,气焰薰灼,内外百官趋附之者十九。又宣政院使脱欢,与之同恶相济,为国大蠹。”

在察罕与孛罗的内斗过程中,“而丞相搠思监与资政院使朴不花,默货无厌,视南北两家赂遗厚薄而啖之以密旨,南之赂厚,则曰密旨令汝并北,北之赂厚,则曰令汝并南。由是构怨日深,兵终不解。”

19 外交

邓舍总共派出了三路使者。(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他思忖多时,先将奇氏搁置不提,转问罗国器,道:“察罕与孛罗怎样?”

察罕与孛罗距离海东较远,离山东则稍微近了一点。出使他两人处的使团里,也有通政司的人。刘世民、罗李郎这些正使、副使,出使之后即转回了海东,通政司的人却没有随之回去,而是直接来了益都。

故此,邓舍得知这三路出使结果的时间,相差不多。

罗国器道:“出使孛罗处的使者,见着了孛罗。遵照主公的命令,使者向孛罗表示了我海东不会趁岭北鞑子阳翟王作乱之机,南下相侵的意思。请他放心。并愿与之结好,罢兵漠南。孛罗没多说什么,好酒好宴的款待,教他的幕僚回了封信,主公已经看过了,皆客套之辞。

“出使察罕处的使者,没见着察罕,也没见着察罕的义子王保保。对主公的示好之意,察罕没有丝毫的表态。他派出接见我海东使团的官员,对咱们的使者也是爱答不理,甚为托大。

“此外,根据使者的观察,晋冀一带察罕与孛罗控制区域的交界地,果然与主公及洪、姚两公所判断的一致,气氛很有些紧张。孛罗在大同城中聚集了大量的粮草,察罕在冀宁路附近屯驻了不少的精锐。

“使者在与孛罗会谈时,亦稍微点了一下察罕,孛罗虽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但当时在宴席上,他的几个手下却多露出不忿的神色。出使察罕的使者,也找机会提了下孛罗,对方毫不掩饰其轻蔑。

“总而言之。不管察罕与孛罗对待咱们使者的态度如何,一山不容二虎,他两人之间,的确矛盾重重。”

“适才潘大人所讲,可接受奇氏的条件。罗公,你怎么看?”

“臣以为,言之有理,却不可行。”

“为什么?”

“想我皇宋,当年先帝与刘太尉起事,曾传檄天下,中有一句,言道:‘蹑大宋之遐踪,雪崖山之沉恨。胡元宁有百年运乎?恢复宋室,在此一举’。继而,刘太尉兵分三路,北伐中原,我北伐军打出的旗帜,又为‘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我军之战歌,又有‘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之句。

“与胡虏不同戴天之意,尽矣!

“且,主公在我海东亦秉承其意,设有都镇抚司,专管军卒士气。日常宣传,无不以仇视鞑虏为重中之重。每有战事,又必开忆苦大会。何为忆苦大会?放任士卒回忆过去之苦。士卒过去的苦从何而来?皆从鞑子而来。

“因此,可以说时至如今,凡我军上下,无不以灭胡、立汉为己任。主公若此时忽然接受奇氏的招降,定然导致军心不稳。是为图小利而贻大患。

“臣闻听,前年十月,江南朱元璋征浙东,克婺州,曾在省门前建立二大黄旗,两旁立二牌。旗上书云:‘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牌子上书云:‘九天日月开黄道,宋国江山复宝图。’并悬一金牌,镌云:‘奉天都统中华’。又在今年正月朔日,在其府门前亲书桃符,云:‘六龙时遇千官觐,五虎功成上将封。’

“元璋官拜行省丞相,可以代表安丰朝廷任官发令;奄有淮泗、浙东的富庶之地,军权在握,可以便宜征讨杀罚。他的地位与主公相仿,不可谓不春风得意。然而,他打出的旗号,却依然还是‘日月重开大宋天’。

“‘奉天都统中华’,何谓‘奉天’?安丰朝廷是为天,灭元立汉是为天。这就是名分大义呀!

“历代鼎革,群雄逐鹿,所追逐的,说到底,都是一个名分大义。诚如潘大人所言,‘名不正、言不顺’。若无此大义,则主公何来名正言顺?纵得小利,日后又该怎样?是自绝于海东,自绝于天下。”

罗国器的这一番话,很出乎邓舍的意料,吃了一惊。罗国器从军,是不甘不愿的,现在却积极反对投降,坚持灭元到底。他与邓舍一样,转变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不止是拥护海东政权,更进一步发展为彻底断绝与蒙元的关系,把他自己看做海东的一员了。

促使他发生转变的,是因为都镇抚司日常的宣传,叫他明白了华夷之别么?

邓舍并不这样认为。促使他发生转变的根本原因,无它,两个字足以概括:“利益”。海东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利益,并且,在可以预料的不远之将来,他也定然可以从海东得到更多的利益。因此,他心甘情愿地发生了转变。

口号,只是宣传,它或许可以在短时间内起到一点的作用。但是利益,只有利益,才能保证内部长久的稳定与团结。也只有利益,才能吸引更多的外部人才。就好像滚雪球,当雪球足够大的时候,发展就容易多了。

邓舍稍许的感慨过后,很快就回过神来。

“罗大人此言,臣以为大谬不然。……。”潘贤二又开口辩驳。邓舍轻轻拍了拍案几,将之制止。

他说道:“罗公所言不错。降蒙元有小利,而必留大患。高丽为蒙元属国已有数十年,国内亲元党根深蒂固。今我强力压制,方可暂保无虞。若降了蒙元,假以时日,则必乱生萧墙之内。是其一。降而复叛,非君子所为。是其二。投降是绝不可能的,吾意已决,潘大人不必多说了。”

他瞧了潘贤二一眼,心想:“有奇谋而无远虑。我辛辛苦苦创下‘仁厚’的名号,一投降,那不前功尽弃。真是岂有此理!”

人的名,树的影。要没个好名声,王士诚能信任他么?要非“仁厚”,颜之希等能主动投靠么?海东的势力已经发展到了一定的规模,邓舍现在更看重的,很大程度上来说,不是计较蝇营狗苟,而是怎样保持、并且发扬光大他现有的“宽仁爱人”之美名。

“不过,既然奇氏提出了那两个要求,暂时尚且不能与之闹翻,免得她羞恼成怒,把咱与她密使来往的事儿公之于众。”奇氏不知晓邓舍在益都,王士诚可知道。万一打草惊蛇,因此惊动了王士诚,反为不美。

“所以,继续与她虚与委蛇还是可以的。可以接着派遣使者,与她来往商谈。拖延时间。但是有一点,务必要记住:一如既往,不可与她留下片纸只字,签署协议云云,更坚决不行。”

邓舍吩咐毕千牛,道:“待议事后,你即把我的意思传去海东,教洪、姚两位先生按此去办。”毕千牛应是不提。

“结合三方使者的情报。尽管奇氏指望不上了,但是察罕与孛罗两方对我使者的回应,并及他两人之间的矛盾,却与咱们先前的判断,还是完全相符的。凡事没有尽善尽美,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我听说,田家烈前几天曾又再度谏言王士诚。且咱们派去探查通往安丰道路的人也快回来了,事不宜迟,我以为,下一步的行动,咱们应当立即展开。诸位有何意见?”

众人皆无意见。

如果说,招揽地方、从内部瓦解王士诚,发展外交、稳住察罕与孛罗,这两步是前奏的话,那么接下来的第三步,就是重头戏了。这一步要能成功,则邓舍攻略山东的计划,便至少有六成胜算了。

“千牛,我吩咐你的事儿,办的怎样了?”

随行邓舍来益都的众人,各有职责。毕千牛的任务,便是保持与李首生的联系。他回答道:“好叫主公得知。小人早把主公的命令转达给了李知事,李知事也已于数日前,与那人连上线了。”

“甚好!即刻传令李首生,从明日起,正式开始‘顺藤摸瓜’。”

什么是“顺藤摸瓜”?“藤”者,杨诚是也。“瓜”者,田丰是也。田丰与王士诚,共为山东两雄。以海东一己之力,同时面对他们两人,太过吃力。上策莫过于以蔽之矛,攻彼之盾。利用田丰与王士诚的矛盾,拉拢一方、打击一方。

只是,邓舍与田丰从没来往过,彼此没交情,没个门路,难以相见。

刚好,杨诚兵败蔚州,退回山东。他本就是山东出去的,与田丰是为一党。田丰重又接纳了他,把他安置在了东昌。邓舍与田丰没交情,与杨诚却是有过来往的。姚好古当初曾派使者,与他结过联盟。顺藤摸瓜,意思就是顺着杨诚,摸着田丰。

那么,问题就出来了。

联系上田丰后,怎么才能确保他会愿意与邓舍结盟、共同对付王士诚呢?邓舍准备了两套说辞。首先,许其利。其次,助其力。

所谓“许其利”,即承诺田丰,不需他出一兵一卒,只须稍作配合。事成之后,两家平分益都。如果他嫌分到的地盘太少,可以再做让步,给他两分,海东只要一分。所谓“助其力”,即许诺得益都后,海东愿竭尽全力,帮助他对付察罕。

同时对他明言相告。海东对山西、河北之地毫无兴趣,没有野心。邓舍图谋益都之目的,实在淮泗、江浙。

这两套说辞,是经过邓舍、洪继勋、姚好古等人很长时间的讨论,才精心设计出来的。可以肯定,对田丰的吸引力绝对不小,说动他的把握,当在八成以上。

或有人云:田丰或有吞并益都之意,也许会因之心动。然而,难道他就没有顾虑,不怕事成之后,邓舍却出尔反尔么?如果他有了这么一层顾虑的话,邓舍又从何而来的信心,断定有八成以上的把握能与之结盟?

俗云:强龙不压地头蛇。田丰是地头蛇,海东再强,又能怎样?邓舍要不信守诺言,他大可以趁其立足未稳,大举进攻。海东的补给远隔海峡,他又是本土作战。试问:海东的胜算能有多少?

故此,他根本就不会担忧邓舍出尔反尔。最少从前期来说,邓舍也不会出此昏招,只要田丰肯与之结盟,他绝对会信守诺言。

毕千牛凛然接令。

邓舍炯炯有神,看着众人,说道:“事成或败,在此一举。罗公、王公,交好地方士子,贿赂益都官员之事,可且做停顿。近几日内,不要外出。对外的说辞,便说我病了。”派去探路的人很快就要回来,不称病,就没有拖延不走的借口,“传令刘杨,要扩大战绩。若是田家烈再去逼问他何时能彻底剿灭倭患,现在可以给他准信了,十天之内!”

暗中结盟田丰,无论成功与否,十天的时间足够了。若是顺利,则十天之后,便展开最后一步。若不顺利,则十天之后,即撤回海东。

“送急报,传与辽阳。命令洪继勋、陈虎,必须把挑选出来的精锐军马,在五天内全部送到辽左沿海,进入备战状态。同时调平壤、江华岛水师,亦开始秘密向辽左集中,做好运输士卒、物资的准备。”

堂外天色渐黯,黄昏将至。邓舍推案起身,斗志昂扬。

20 形势

邓舍称病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益都。www.65txt.com

谁也没有想到,首先登门拜访的人,不是王士诚,也不是益都的官员,却是何必聚。邓舍久闻他的大名,李首生送回海东的情报,屡次提及此人。名义上,他是受江南朱元璋的派遣,来给小毛平章烧饭的厨子,实际上隐然有朱元璋使者的身份。

邓舍心想:“说曹操,曹操到。”昨天议事上,罗国器才谈到朱元璋,今天,他的使者就来了。

装病第一天,邓舍没经验,有点不确定,把被褥往胸口拉了拉。从昨天晚上起,他就没吃饭,一夜也没睡,又饿又困,脸色微微苍白,说话带着有气无力,他问毕千牛,道:“看起来怎样?像回事么?”

毕千牛认认真真地观察了下,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把药给我吧。”

邓舍端起茶碗,把毕千牛递来的药一饮而尽。没什么别的东西,药的主要成分是巴豆,用量不大,大约也就是能造成个轻微腹泻。只有巴豆还不够,邓舍伸出手,毕千牛小心地往他手指上抹了些胡椒粉。

一切准备妥当,邓舍点了点头,提起精神,默念了两遍朱元璋的名字:“朱元璋,朱元璋。”调整好心态,说道:“请何官人进来吧。”

何必聚早就想来见见邓舍了,苦于一直没有机会。邓舍自来益都,除了常去扫地王府之外,通常都闭门谢客。好容易逮着他生病了,赶快上门探访。来探病,不能空手而来。他提了两样礼物,都是江浙的特产,不贵,透着亲切。转交给毕千牛。他提起前襟,步入室内。

室内很幽暗,窗帘没拉开,穿过窗帘的缝隙,上午的阳光投射进来,形成微弱的光柱。若注意去看,可见有浮起的灰尘在光柱中飘动。没有侍女,非常安静,只有罗国器陪坐床头。邓舍倚靠在床上,面带病容,微笑着注视。

何必聚行跪拜大礼,口中高呼,道:“小人何必聚,见过燕王殿下。”他在朱元璋哪儿没有官职,故此自称小人。

邓舍虚虚抬起手,教毕千牛把他扶起,说道:“何官人不必多礼。我与你家主公神交已久。在海东,每每听说吴国公的大名。好贤下士,知兵善用。”打量何必聚,赞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何官人,好人才也。”

何必聚的外貌不错,仪表堂堂。他从地上爬起来,毕千牛搬来椅子,请他落座。何必聚说道:“我家主公对燕王,亦然久仰大名。尤其燕王攻取高丽,擒获其王的功绩,更是叫我家主公自愧不如,赞叹不已。”

类似的恭维话,邓舍耳朵快听出茧子来了。几乎每见着一个人,都要听一遍。他将近厌烦,早没了新鲜感。不过话说回来,却也正可由此看出,他攻取高丽、擒获王祺的事儿,给天下人造成了多么大的影响。最起码,南北群雄、士子百姓,对他都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既然何必聚恭维他的得意事,邓舍也少不了恭维几句朱元璋的得意事,笑道:“当年,吴国公由和州渡江,一战而取金陵。金陵,江南之重镇也。虎踞龙盘。若较之地位,莫说高丽,数遍中国,怕也没几个地方可与之相比。

“太白曾有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有吴国公占取金陵的功绩在前,我那一点小小的事迹,又值得甚么?当不起何官人如此夸赞。惭愧惭愧。”

何必聚听了,心中想道:“有大功而不矜,不骄不纵。尝听人评论:海东小邓,虚怀若谷,内敛深沉。果然不假。”

他却不知,邓舍对朱元璋的称赞确实出自肺腑。管他现在掩有海东,或许在面对王士诚、甚至张士诚的时候,他不会发怯。但是,朱元璋何许人也?别人不知道,他清清楚楚。头一次接触到朱元璋的手下,而不再仅仅是人口相传里的听闻。邓舍莫名地有了点荒诞、可笑的感觉。并些许的压力。

他才穿越到元朝时,曾有过如在梦中的幻觉。许多年后的今天,当他早已习惯这一切的时候,因了何必聚突如其来的拜访,忽然再一次体会到了相似的感触。庄公梦蝶,阴差阳错。

邓舍说了一大通的话,捂住口,装着咳嗽两声。何必聚关心地问道:“小人今早在小毛平章府上,听说燕王玉体不适,不知染了什么贵恙?要紧么?”

“我久在海东,初来乍到,有些水土不服。没甚么大病,稍微有点发热、肚泻。”

“可请过大夫了么?”

“馆内本有先生,昨天晚上已经看过了。小毛病,不要紧。”邓舍说着,又捂住嘴,咳嗽几声。指头上的胡椒粉嗅进他的鼻中,刺激的双眼流泪,连带着鼻涕也开始哼哼哧哧。房中熏的有檀香,倒不怕何必聚闻见胡椒的味道。

落在何必聚的眼中,那便是邓舍咳嗽的上气不接下气。陪坐床头的罗国器忙站起身来,帮着邓舍捶背。邓舍虚弱地摇了摇手,示意不需要,咳嗽完,依旧拉起被褥,上半身靠在床头,苦笑道:“亏得我平日自诩身体好,病一来,哎呀,挡不住呀。却叫何官人看了笑话。”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益都的天气,比起辽东来,确是潮热许多。小人才来益都时,也很不适应。”

“噢?何官人去过辽东么?”

“小人本籍江南,年幼时随长辈游历,却也曾去过辽东的。”何必聚叹了口气,感慨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只有辽东那样的地方,才能养的出燕王这样英武的俊杰。”

邓舍并非辽东人,不过他自跟随关铎北伐以来,在辽东、塞外待了许多年,潜移默化,受些影响,也是有的。何必聚这话不算错。

何必聚接着说道:“近日里,益都传有一句话,不知燕王有无听闻?”

“什么话?”

“不怕南来十只虎,只惧北来一条狼。”

这句话邓舍自然听过。因为本就是他命人故意放出去的。可称之为“造势”,也可称之为“创造舆论”,负责这项任务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来的赵帖木儿,如今的赵忠。

赵忠现在是越来越会装神弄鬼了,仗着他会预报天气,一招鲜、吃遍天下,连衣服都换作了一袭道袍。山东是全真教的发源地,道观很多,他没事儿就去道观溜达。邓舍给他准备了不少的活动资金,他能侃会吹,又会察言观色,并且出手大方,很交了几个道士朋友。

元朝的宗教很发达,和尚、道士,宗教势力不容小觑。最盛的时候,和尚数量可达百万。全真教在没受到元廷打击之前,更是了不得,“宫观千处,黄冠之人,天下之分之二”,一次盛会,聚集者可达数万。声焰之隆盛,可想而知。虽经过两次化胡之辩的挫折,在陕西、山东这些的根基之地,全真教的势力依然不小。

赵忠交好道士,借助他们的嘴,向全真教的信徒们做了很多的宣传。这些宣传都是悄无声息中进行的。并且宣传的内容,也并非光明正大、大鸣大放,而皆是些似是而非的隐语。包括面很广。“不怕南来十只虎,只惧北来一条狼”,便为其中之一。

别的还有,比如:“紫气东来”。这一句是道教的老典故了。传说老子过函谷关前,关尹见有紫气从东而来,知有圣人将要过关。海东,名字中就带了一个“东”,且也正好在山东的东边,把这个典故用在此处,非常合适。

又比如:“小人当道,上大人登堂入室”。

《孟子》里有一句,“士,诚小人也”。用小人,隐约代指王士诚。此小人,非彼小人也。放在此处,不是与“君子”对应的那个小人,而是与“大人”相对应的那个小人。“登”与“邓”谐音,且繁体的邓字,左边本来就是“登”字。代指邓舍。联系上一句的“紫气东来”,“登堂入室”的意思即为天命注定,益都该归邓舍。

等等之类。

邓舍故作不解,问道:“南来十只虎,北来一条狼?是为何意?”

“此为市井相传之语。北来一条狼,显然就是在说燕王的军队了。夸奖您的部曲比猛虎还要勇猛。”

邓舍笑了笑,不以为然。

罗国器接口说道:“何官人牵强附会了。北来一条狼?要说狼,鞑子才称得上狼。最近岭北鞑子的阳翟王作乱,百姓们说的兴许是他呢。不过,就算如此,以我之见,这句话还是大大的不对。

“即便鞑子是狼,但又怎能比得上咱汉人如虎呢?别的不提,就说你家主公。吴国公麾下人才济济,徐、常、汤、花,邓、胡、吴、郭,无一不是一时之选,盖世的英才。纵然我远在海东,也如雷贯耳。”

徐达、常遇春、汤和、花云,邓愈、胡大海、吴家兄弟、郭家兄弟,这几人都是现今朱元璋麾下比较出名的将领。其中,邓愈自幼随其兄长起兵,十六岁掌军权,投朱元璋时才十八岁,被命为管军总管,随即升任翼元帅,也是一位少年英杰。

罗国器道:“遥想当年吴国公攻打金陵一役,常将军是为先锋。采石矶头,一马当先,勇不可挡。我曾闻其言,自谓能以十万众横行天下,军中呼为‘常十万’。真虎将也。徐、汤、花诸将皆吴国公的旧人。我亦曾闻,花将军面如铁色,人称‘黑将军’,亦屡当先锋,骁勇绝人。”

何必聚长叹一声,道:“燕王有所不知。花云花院判,已在数个月前战没了。”花云在江南行省的官职,是行枢密院院判。

罗国器闻言愕然。

邓舍吃了一惊,他记得花云是朱元璋所谓的“二十四星宿”之一,怎么战亡的如此之早?忙追问详情。

原来,他尽管对朱元璋很注意,千方百计搜集来有关江南行省的情报,对近期发生的事儿,却是不太了解。便在上个月,陈友谅称帝前夕,率舟师攻太平。时守太平者,正是花云与朱元璋的一个养子朱文逊。

友谅攻城三日,不得入,引巨舟迫城西南,士卒缘舟尾攀堞而登,遂攻入城内。花云被其所擒,骂不绝口,且挣断了捆缚,夺守者刀,连斫数人,惹怒了友谅的部曲,重把他绑在舟樯上,乱箭射死。朱文逊与花云并死于难。

邓舍连道可惜,由衷赞道:“真忠贞之勇将也!”不知怎的,不期然想到了左车儿。他心中一痛,再举手掩口,佯装咳嗽。

罗国器问道:“陈贼犯我疆域,无故侵扰江南,此事我海东稍有所闻。不知现在战局怎样了?若我料的不差,吴国公想必已然将陈贼击退了吧?”

何必聚点了点头,道:“我家主公以胡大海胡将军以兵捣信州,牵其后。以康茂才康指挥作书伪降,诈以内应,骗其入彀。然后亲将三军,冒雨与之鏖战龙湾。一战克敌,友谅大溃。获其将张志雄等,皆降,并缴获得巨舰百余艘。只是可惜,叫友谅乘小船走脱了。

“我军趁胜追击,不但尽溃陈贼,并且先前陷落的太平,也已经重又被常将军收复了。”

康茂才曾与陈友谅有旧,两人本就认识,关系不错。朱元璋用康茂才,骗的陈友谅中了他的伏兵计。陈友谅此战大败,退走采石,杀徐寿辉,自立为帝,国号大汉,已而回驻江州,以之为都城。

何必聚道:“友谅此次来犯,与张士诚曾有相约,本欲同侵我金陵。士诚惧我家主公的威名,未敢轻动。友谅狼子野心,狂妄之辈,目空一切,今受此大败,也好叫他知晓咱大宋的天威。”

何必聚话虽如此说,他也知晓,陈友谅尽管此战受挫,实际并未伤及元气,依然是朱元璋的一个劲敌。他既然说到了张士诚,罗国器忽然想起了前两日听益都官员讲起的一件事,随口问道:“我听说,前不久,张士诚遣其将吕珍率舟师自太湖入陈犊港,分兵三路攻打贵省的长兴,可有此事么?”

“张士诚据东南富饶之地,军食奉足,兵多骄脆。其兄弟骄侈淫泆,懈怠政事。唯其三弟士德,颇为善战,但亦早在大前年的常州一战中,为我主公所擒。历数多年来,彼与我多有交战,胜少负多。今虽又来侵我长兴,不足为虑。小人才得知的消息,其部已经被我长兴守将耿炳文耿将军击败了,获甲仗船舰甚众。”

有些话只能听一半。何必聚吹的挺大,陈友谅也行,张士诚也不行,好似朱元璋多风生水起似的。真要如他所言,陈友谅、张士诚还会继而连三地先后发兵与之交战么?邓舍从他的话中,判断出了一件事实:虽不知此时离鄱阳湖大战还有多远,但是就目前江南的形势而论,朱元璋显然还远未到力压群雄、一枝独秀的时候,尚且陷在两线作战之中,左右受敌。

何必聚回答过罗国器的问题,见铺垫的也差不多了,话题一转,道及了他的来意:“今我皇宋,北有殿下,南有我家主公。实不相瞒,我家主公久有与殿下结好之意。并屡次传命小人,叫小人务必把这层意思转告给殿下所知。小人本来打算下个月即过海,前去辽阳求见殿下的。却不料殿下先来了益都。殿下急公好义,仁厚宽怀,实在叫小人敬佩不已。……。”

他刚把来意挑了一个头,话还没说完。门外侍卫进来禀告,王士诚来了。

——

1,全真教。

元好问描述全真教传播的盛况:“南际淮,北至朔漠,西向秦,东向海,山林城市,庐舍相望,什百为偶,甲乙授受,牢不可破。”

两次和林化胡经之辨,道家失败,被令焚毁除老子外诸伪经书和印板,许多道观改为寺庙,罢道为僧者,成千上万,仅杭州四圣观,改为孤山寺,七八百人做了和尚。

虽说老子化胡之说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但是道家化胡经之辩之所以失败,主要原因却是在忽必烈等元朝统治阶层对佛教的偏袒。当时少林寺的主持雪庭福裕,是与道教辩论的主力。

2,雪庭福裕。

万松行秀的弟子。雪庭是他的号,福裕是法名。在元初的宗教界,他非常出名。先住燕京奉福寺,后居少林,门下弟子连绵不绝,是曹洞宗在北方的主力。

他在做少林主持时候,和少林寺的多位高僧日夜奔走,到处去劝说蒙古人。等到汴梁城最后被攻破的时候,蒙古并没有实行大规模的屠杀,被称为“雪庭福裕救天下”。

至元八年,忽必烈诏天下释子,大集于京师,雪庭福裕的弟子,居三之一。去世后,元仁宗皇庆元年春,由集贤大学士、荣禄大夫陈颢奏请皇帝,封赠福裕为大司空、开府仪同三司,并追封晋国公。

元初鼎鼎大名的耶律楚材,也曾在万松行秀门下修过禅,并得到印可。

当时与佛教有关系的名人不少。元初的另一个名人,大都的修建者刘秉忠,也是和尚出身。他原为中南堂寺僧人,名子聪,临济宗的高僧海云印简应忽必烈之召赴蒙古,途径云中时,闻他的名字,约之通行,收为弟子。后来,他被拜光禄大夫,位太保,参领中书省事。

赵孟俯,曾师从临济宗的大和尚中峰明本学禅。

中锋明本的弟子千岩元长,说法精妙,“四海俊杰、江淮雄藩纷纷如仰日月般地争相皈依,朝廷三遣重臣,降香褒扬,赐予‘普应妙智弘辩禅师’及‘佛慧圆鉴大元普济大禅师’之尊号,并赐金法衣。”

中土佛教的影响并且波及到日本、高丽。

宋末,为躲避战乱,很多高僧东渡日本。到了元朝,又有许多的日本留学僧。日本佛界的“五山十刹”,也是仿照南宋的制度创建的。高丽更不必多说,与元朝佛界的关系更深。高丽和尚慧勤,曾来中土进修,得到平山处林禅师的印可,回国后,被封为王师。

甚至,直到明初,佛教对政治的直接影响还依然存在。朱棣的首席谋士姚广孝,也是和尚出身。

3,花云。

“闰五月,陈友谅率舟师攻太平,守将枢密院判花云与朱文逊等以兵三千拒战,文逊死之。友谅攻城三日,不得入,乃引巨舟迫城西南,士卒缘舟尾攀堞而登,城遂陷。

“云被执,缚急,怒骂曰:“贼奴,尔缚吾,吾主必灭尔,斫尔为脍也!”遂奋跃,大呼而起,缚皆绝,夺守者刀,连斫五六人。贼怒,缚云于舟樯,丛射之,云至死骂贼不绝口。院判王鼎,知府许瑗,俱为友谅所执,亦抗骂不屈,皆死之。

“云自濠州隶麾下,每战辄立奇功。因命宿卫,常在左右。至是出守太平,遂死于难,年三十九。妻郜氏,一子炜,生始三岁。战方急,郜氏会家人,抱儿拜家庙,泣谓家人曰:“城且破,吾夫必死,夫死,吾宁独生!然花氏惟此一儿,为我善护之。”云被执,郜氏赴水死。

“文逊,吴国公养子也。瑗,饶州乐平人。鼎初为院判仪真赵忠养子,袭忠职,守太平,寻复姓王氏,至是与云并死于难。”

21 诊脉

王士诚一来,就没办法深谈了,何必聚当即提出告辞。(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罗国器送他出去,好半晌不见转回。门外脚步响起,进来了五六个人。王士诚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随行带了田家烈、姬宗周,并及两个武将,还有一个邓舍不认识的中年人。

邓舍挣扎着起来,要下床迎接。王士诚急赶上两步,把他按在床上,笑道:“燕王身体不适,何必多礼?况且,你我自家人,还用的着与俺客气?快快躺下,快快躺下。”往周围一看,他皱了眉头,“怎的也没人伺候?老孙哪儿去了?来人,去把他给俺叫来。”

老孙,是迎宾馆的管事。

邓舍忙叫毕千牛止住,解释道:“不怪孙管事。是我好清静,把侍女打发走了。”

王士诚哈哈一笑,道:“高丽女冠绝天下,燕王久在海东,看惯了美女,享尽艳福。对俺益都的胭脂有些瞧不上,也是理所当然。”

邓舍来益都带了不少的高丽女,做为礼物,有送给王士诚的,也有送给姬宗周等人的。这些高丽女皆洪继勋操练出来的,个个人间绝色,能歌善舞。姬宗周等人怎么想的不知道,反正王士诚极其满意,故而有此一说。

邓舍一笑,道:“海东不比益都。益都物华天宝,产出甚丰。海东酷寒之地,甚为贫瘠,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些许高丽女子。王爷若是喜欢,待我回去了,再拣选好的,与王爷送来些就是。”

“哈哈。燕王美意,却之不恭。俺提前道谢。”王士诚注意到,室内的窗帘帷幕全都掩的严严实实,料来因邓舍患病不敢见风的缘故,他先给邓舍介绍带来的众人,两个武将分别是续继祖、高延世,宴席上都见过的,分别上前向邓舍行礼。邓舍照例命毕千牛代为扶起。

王士诚说道:“昨天晚上老孙给俺急报,说燕王病了。大夫怎么说的?”

“天气炎热,毛窍开泄,受暑热之邪,侵袭肺卫,热蒸肌表,兼以耗伤津气。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气虚、阴伤的症候。昨天上午,因贪口爽,多吃了两瓣冰镇西瓜,受了凉气,又有点腹泻。”

“暑热之邪,侵袭肺卫”云云,通俗的话讲,即为热伤风,热感冒。邓舍半倚在床上,盖着被褥,室内又没开窗,很闷,他面色苍白,额头发热汗出,小声小声地说话,时不时干咽几下,表示咽喉疼痛。就他外在表现的这些症状来看,确实像是热伤风。

他往肚子上按了两下,心中疑惑:“吃了巴豆,已过了这么半晌,怎么还不见效?莫不是吃的少了?”

便在昨夜,就巴豆的效果与用量,罗国器等人专门先试验了下。有个侍卫主动请缨,也是吃了这么多的分量,没半个时辰,连着往厕所跑了两三趟。应该没什么问题的。邓舍心想:“且再等等。”

王士诚听不懂中医的病理,姬宗周低声对他解释了。他“噢”了声,说道:“原来是冻着了,不,热着了。”王士诚在辽东待过,知道益都的天气的确比辽东要热上一些,而且湿润的多。邓舍常年征战辽东,对益都的湿热不太适应,并不奇怪。

田家烈从进门伊始,就不断打量观察,一会儿看看室内的摆设,一会儿瞧瞧案几上的药碗,更多的观察放在了邓舍身上。

他这会儿插嘴说道:“馆内的大夫不过寻常先生,难称良医。这一位,……”指了指邓舍不认识的那个中年人,他继续说道,“吴钰林吴先生,乃我益都名医。医术高明。吾特地请来,为燕王诊治。也免得庸医误事。”

邓舍心头咯噔一跳。

他身体好好的,病全是装出来,听田家烈语气,这吴钰林还是名医,一搭手把脉,定难隐瞒,不就全露馅了么?好在他早猜到了田家烈会来这一手,预备的有后招。他瞥了眼毕千牛,毕千牛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邓舍神色不动,朝田家烈拱了拱手,道声谢,说声辛苦,坦坦荡荡地伸开了手,任吴钰林上来诊脉。

趁吴钰林诊脉的空儿,邓舍笑道:“田公刚才说,‘以免庸医误事’,却叫我想起了一个古人的笑话。”他稳坐床上,眼观八路,分明看见王士诚的神色随着吴钰林的开始诊脉,忽然变得有点不自在。邓舍心中有数,知晓王士诚来探病之前,田家烈定然不知又对他说了些甚么。

王士诚既心不在焉,田家烈也目不转睛观看吴钰林的诊脉,他们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回应邓舍的话。

室内突然变的安静,出现短暂的冷场,气氛诡异。续继祖与高延世不知王士诚与田家烈的意图,对邓舍的笑话倒是很感兴趣。不过,没等他两人询问,姬宗周徐徐开口,问道:“敢问燕王,不知想起了什么笑话?”

“某甲,人也。初学文,三年不中。遂习武,校场比武,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处。乃从医,有所成,某日病,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姬宗周还没反应过来,高延世已经按捺不住,先发笑声。继而满室笑声大作。包括田家烈、王士诚在内,无不大笑。姬宗周纵然稳重,也不由莞尔,他笑道:“如此文不成、武不就,学医反自害性命之人,却也着实世上少有。”

邓舍怕吴钰林不舒服,带着笑,对他说道:“我因田公之言,想到了这个笑话,讲出来无非博诸位一乐。绝非影射先生。”

吴钰林年纪有三十多岁,这个笑话把他也逗乐了,他笑道:“还请燕王殿下放心,吾学医之前,虽然也曾有学文,没甚成就,但是却绝对没有习过武的。”他诊脉已毕,退后几步,说道,“馆内先生诊治的不错,燕王的确受了暑热之邪。”

毕千牛奉上馆内大夫开的药方,请他观看,吴钰林细细看过,道:“用药、分量大致皆对。只是这一味药,……”他提起案几上的笔,删改两处,然后交还毕千牛,道,“按此方抓药,七八日内,殿下必能痊愈。”

田家烈兀自狐疑,道:“小小热伤风,便得七八日?”

有道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读书人不止读四书五经,对医书也往往有所涉猎。田家烈虽没甚么医术,不会诊脉,基本的医书还是读过一些的。

吴钰林道:“若止伤风,自然不须恁多时日。燕王久居辽东寒冷的地方,体质偏寒。益都既热又潮,热为阳邪,潮为阴邪,譬如在冰寒之上,阴阳相攻,且燕王又受凉,得了腹泻。另外,燕王年少,从军的早,战场上刀枪无眼,定然曾受过不少的伤。吾方才与燕王诊脉,察觉稍嫌气血有亏。几下结合起来,不得不费些功夫调养。”

他转过头,交代邓舍:“少年之人,气血未足。燕王以后可得多加注意了,要把气血补足,须知,药物补品只是外力,强体固本,方为根本。”

田家烈半信半疑。

邓舍道:“多谢先生提醒。”他喟然叹气,说道,“强体固本。说来容易,做起难。人只见风光一面,谁知背后辛劳?坐在这个位置上,数千里地、数百万民,也不怕王爷你笑话,我委实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屡生退位让贤之心。”

他像是有感而发的样子,说道:“去年有次宴席,我问海东诸将各有何样的志向。有的说解民倒悬,有的说升官发财。……,王爷,你可知道我的志向是什么么?”

“不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醇酒妇人,乐在其中。”

王士诚作色不乐,道:“燕王正值青春年少,奋发有为之时,怎能作此消极颓废之念?像俺这样的老朽,还时常有雄心壮志呢!”

他瞧了眼田家烈,意思很明白,你非要说邓舍装病,他哪儿装病了?你非要说邓舍有图谋山东之意,听见没?人家连海东都不想要了。

邓舍道:“王爷春秋正盛,有雄心壮志,理所当然。我自幼从军,对战场杀伐却真的疲倦了。说实话,之所以坚持到如今,实因为受主公恩重,无以为报。士为知己者死。这条命,我早许给主公,不看成自己的了。所以,不得不强为振作,以报君恩。”

邓舍这番话,说的情深意切。配合此时他病中的憔悴,真诚的神态,端得好一个赤胆忠心。吴钰林、高延世等,闻言动容。

王士诚耳根子软,田家烈说一次、说两回,也难免会使得他对邓舍起些疑心。这些日子里,他颇派出了不少人,往去海东,探查邓舍以前的作为。细作们给他带回的情报五花八门,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海东百姓,皆众口一词,赞邓舍仁厚。

又有件小事,吸引了他的兴趣。

据说邓舍的府中,三妻四妾,上到前高丽的公主,下到伺候的侍女,养了不下数十个女子。有个受宠的姓李,更是邓舍从臣子哪儿抢过来的。拿到眼前,与邓舍“醇酒妇人”的志向一比较,王士诚深信不疑,丝毫不以为邓舍在作假。

他叹道:“燕王忠心赤胆,可敬可佩。”

田家烈压下怀疑,改口说道:“方才燕王说待回去后,会再挑拣些许美貌的高丽女子送与我家主公。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燕王殿下答允。”

“田公请讲。”

“圣人有言:食色性也。燕王此次带来益都的高丽女,在下有幸也分得两个,果然勾魂。若是宽裕的话,能不能请燕王也给在下再赐来两个?”

“哈哈。些微小事,举手之劳。”

“不知燕王何时回去?”

邓舍算是服气田家烈了,这个问题他翻来覆去,几乎每次见面都会问起。对他的执着,邓舍也是“可敬可佩”。田家烈又道:“是了,燕王贵体染恙,调养须得七八日。然后赶赴安丰,来回又得半月有余。如此算来,少说也得一个月。哎呀,在下可真有些等不及了。”他自说自话,不给邓舍回答的机会,就主动将其启程动身、离开益都的日子定下了。

“也许要不了一个月。”

“怎么说?”

“我派去淮泗探路的侍卫,今天早上刚刚回来。”

“情形如何?”

“不容乐观。”

“愿闻其详。”

“杞县、宿州一带,虽然还处在安丰的控制下,但是曹州、汴梁、洛阳等地的鞑子,防御日渐森严,每日有轻骑、探马精锐,巡弋周边百里。要想他们的防区穿过,难度极大。并且,沿海张士诚月前才与吴国公交过一战,海道的防御也很严,更难以通过。”

“燕王殿下的意思是?”

“往去安丰,怕难成行。”邓舍忧心忡忡。

田家烈嘴角冷笑,道:“然则,殿下又有何打算?”

“且从长计议。若待我病好,道路依然不通。那么,我也只好暂且将陛见谢恩的念头放下。”

“哈哈!”

“田公缘何发笑?”

“燕王适才所讲的笑话,实在可笑。”

邓舍故作不解其意,不予理会。王士诚岔开话题,说道:“若是路上果真危险,去安丰一事,缓缓也好。燕王既有此心,即便难以成行,想必主公也可以体谅,且定能感到燕王耿耿的忠诚。”

邓舍长叹一声,以手击床,道:“上次见主公,还是北伐当日,主公亲自誓师,我有缘得见天颜。至今已有数年。想念之情,无以言表。”他话锋一转,“主公恩深,我肝脑涂地,难以相报。纵然今次难以成行,主公的命令,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去完成,虽死不惜!”

王士诚奇道:“主公的命令?什么命令?”

“当然是主公在封我为燕王的圣旨上作出的谕令,……。”邓舍亦然奇道,“王爷怎么不知么?我初来益都时,不就与你提及过了么?前两日,咱还又在一起商议。”

“你是说?”

邓舍捂着肚子,从床上跳起,趿上了鞋,三步并作两步,往外疾走,一边走,一边没忘了作出东倒西歪的架势:“哎哟,哎哟!突然腹痛,哎哟,……,王爷且请稍坐。得罪得罪。”门口撞上姗姗归迟的罗国器,邓舍使个眼色,丢下王士诚众人,自顾出门。

他出门后,在门外停了下,侧耳倾听,不出他的所料,王士诚一头雾水,不等罗国器见礼,追问不休:“圣上给你家主公下了甚么谕令?”邓舍微微一笑,随即又一阵的腹疼难忍,急忙咬牙切齿地往厕奔去。

22 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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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邓舍出厕,王士诚等人已经走了。

他在茅厕里待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拉的腿软无力。田家烈临走前不放心,还特地跑到茅厕外边,悄悄地听了半晌,声如雷动。邓舍回转室内,倒在床上,他初时还怀疑巴豆的用量少了,现如今,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狗日的,弄假成真,用的却是有些多了。”

吃巴豆,本就是为应付王士诚等人而采用的苦肉计。王士诚已走,没必要接着受罪,自有毕千牛端上提前熬好的解毒汤。管它苦也不苦,邓舍接住,仰头一气喝完。

在罗国器与毕千牛面前,邓舍身为上位者,不想对他们抱怨。他闭上眼睛,休息了会儿,觉得腹中略微好转,睁开眼睛,问罗国器,道:“你方才去送何必聚,送了那么久,他是不是对你讲什么了?”

“正要与主公分说。他也没讲什么,说东道西,其实也就是一句话可以概括。吴国公愿与主公结盟。”

朱元璋的地盘,东有张士诚,西接陈友谅,南有方国珍,北边邻近安丰朝廷。方国珍据三州之地,水师虽强,步卒较弱,可以先不予考虑。陈友谅与张士诚,一个兵狠,一个国富,皆养有军卒不下十万,是朱元璋的首要大敌。对付他们两个,朱元璋已经很是吃力,若没有安丰朝廷以为他北边的屏障,可以说,他必难支撑。

安丰朝廷为他北边的屏障,屏障的谁人呢?当然是察罕帖木儿。

小明王、刘福通是察罕的手下败将,汴梁一败,实力已然大损。鼎盛时期,他们尚且不是察罕的对手,眼下更可想而知。好在山东现今还在宋政权的手里,从侧面上可暂保安丰朝廷的安全。因为山东比邻察罕的大本营,威胁性太大,故此山东不灭,则察罕必不会用兵安丰。

换而言之。如果元廷没有内斗,察罕可以后顾无忧、放心大胆地用兵的话,他用兵的次序明眼人一看即知,必然先取山东、继而安丰,彻底平定河南、淮泗。张士诚与方国珍早已降元,随后,察罕有两种选择:或由西向东,出陕西,取蜀地,接着先取陈友谅,而后朱元璋。或由东向西,联手张士诚、方国珍,先取朱元璋,接着陈友谅。

不管是哪一个可能性,朱元璋孤木难支,都必然将会岌岌可危。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汴梁被察罕攻取后不久,即很快做出遣派使者、向察罕示好的举动,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还犹豫要不要像张士诚、方国珍一样,接受元朝的官职、名义上投降蒙元之原因所在。

也正为因此,他想与邓舍结盟。

山东的形势大家都很清楚,毛贵一死,小毛平章年幼,压不住场子,田丰与王士诚不和,彼此常有摩擦。兄弟阋于墙而外有强敌。指望山东牵制察罕,显然不可能了。就别说察罕,他为何派何必聚去山东?还不就是为了探山东之虚实,有觊觎伺窥之意!只可惜他距离山东远了点,中间隔了个安丰朝廷,纵然明知山东不稳,却也无法插手。

不过也由此,更让他确定了,山东早晚必然会是察罕的囊中之物。

要想化解这个危机,只有依赖邓舍。朱元璋并非指望邓舍取山东,他也不清楚邓舍已经决定取山东,他想与邓舍结盟的出发点,其实看重了邓舍在辽西战场上的卓越表现。他与邓舍之间,虽因隔了安丰、元军、山东等种种的势力,路途遥远,没办法获悉其在辽东的战况详情,然而,邓舍数次大败世家宝、擒杀张居敬的战绩,因为曾报给安丰,所以他还是知晓的。

既然邓舍在辽西战场占了上风,那么邓舍至今不取辽西的用意就很明白了,并非不能取,而是不想取。取了辽西,威胁腹内,一旦入关,离大都就没多远了,必然会将察罕与孛罗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海东在前线浴血奋战,放任江南群雄借机发展,邓舍没那么伟大。

但是,朱元璋认为,邓舍的这些顾忌都是出于他在关内、中原没有盟友的原因。

如果能与邓舍结盟,则他也许就不会这样考虑了。毕竟,关外就那么大的地方,高丽也被他攻占了,不出关、不入中原,海东就没有什么可发展的余地了。根据近年来邓舍积极进取的表现,朱元璋判断:他绝不是划土自守、没有抱负志向的人。

那么,邓舍、朱元璋两家结盟后,有了朱元璋在中原的遥相呼应,邓舍就能够放开手,积极大胆地攻取辽西。设若果然引来了察罕、孛罗的夹攻,则朱元璋提出,他愿与山东合力,并说服安丰一道出军,攻袭察罕的侧翼,从而减轻邓舍的压力,配合他战胜元军。

朱元璋既有这个提议,他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设若察罕果真攻取山东,给江南造成了压力,则可由邓舍出辽西,威胁大都,从而使得察罕顾此失彼。简而言之一句话,察罕打邓舍,朱元璋应之;察罕朱元璋,邓舍应之。

邓舍听完了罗国器的转述,没直接做出回答,他敏锐地抓住了朱元璋保证里的一个奇怪问题,问道:“吴国公说设若察罕攻我海东,则他愿与山东合力,并说服安丰一道出军?”

“是。”

“莫非吴国公?”

“然也。臣从何必聚话里意思中听出,吴国公已经知晓了主公来在益都,不过他以为主公来益都的目的,名为助益都剿倭,其实与王士诚结盟的。”

邓舍在益都待了差不多快有一个月了,朱元璋在益都的情报工作做的不错,下手比邓舍还早,知道此事倒不足为奇。邓舍沉吟片刻,问道:“你以为吴国公此结盟的提议怎样?”

“虽不足信,然未雨绸缪,吴国公眼光很远啊。”

“为何不足信?”

“言辞蛊惑,遥相呼应云云,似乎对我海东有利。然吴国公左有陈友谅,右有张士诚,自顾不暇,又怎与咱遥相呼应?”

“不然。”邓舍摇了摇头,“他虽陷两线作战,如果与安丰、山东合力,还是有与察罕一战之力的。更重要的是,他以为我到益都是为与王士诚结盟而来,自以为攥住了我的心思,以为我急于入关。则此时提出此盟约,料我定不会拒绝。不止未雨绸缪,吴国公也很会猜人心思呀。”

“可惜。他猜错了主公来益都的真实用意。”罗国器微微一笑,问道,“既然如此,那么请问主公,这盟约,还与他签不签了?”

“你怎么回答何必聚的?”

“臣模棱两可,未曾给以定言。”

“我料三两日内,何必聚定然会再来找你。到时候,你答应了他便是,就说我海东愿与吴国公签此盟约。”

朱元璋以为邓舍来益都是为与王士诚结盟,那就让他这样以为便好。也不怪朱元璋判断错邓舍的意图,邓舍只带了三五百人来益都,即便加上沿海的海东水师也不过数千人,凭这点人马攻取山东?谁也不信。

登陆战不比陆战,或许渤海海峡较窄,补给、后勤等问题可以稍微克服,但就只一个抢滩,以及抢滩后的站稳脚步,没个万把人,难上加难。更不必说毛贵、王士诚经营益都已有数年,早根深蒂固。

“今天不容易,好歹把王士诚敷衍过去了。……,对了,千牛,那个吴钰林,可就是?”

“不错。益都的名医总共也没几个,与田家烈有关系的更少。全靠了颜之希与益都三友,提前走通了路子。”

吴钰林是福建人,早年因父母疫病伤亡故发愿学医,去年大都瘟疫流行,他曾往去行医,不久后,便折转来了益都。他自学医有成以来,江南、北地多有游历,游医的过程中,多见汉人受蒙人、色目人的残酷压迫,他本人也常受歧视,对亡国奴的体会尤为深刻。

故此,他很仇视蒙人。因他去过的地方较多,故此眼界较为开阔,对如今的时局也比较了解。山东内部情形如此,他当然看的出王士诚迟早难逃覆灭的结局。与其让益都再被异族夺取,不如交给邓舍。

故而,颜之希一与之说,希望他能做些配合,他当即答应。

吴钰林算是识时务的,也有不识时务的。识时务者好言想说,待事成后,可许以重赏。真碰上不识时务的,也没关系。颜之希搞不定的,有李首生接手。名医也是人,谁没个家眷亲属的?反正邓舍就准备大举行动了,也不怕先提前用点暴力、威胁的手段,做为开胃菜。

“田家烈怕是越来等不及了,……。罗公,我入厕时,王士诚与你都说了些甚么?”

“他一个劲儿地追问臣,圣上给主公的谕令是什么。”

“你怎么回答?”

“依照早先的商定,臣直言相告。把圣上命令主公图谋大都的圣旨,给他复述了一遍。”

“他怎么反应?”

“虽说主公之前已经多次与他提及,但是他显然一直没当回事儿,以为主公不过在故作忠诚。大约主公入厕前,在床上说的那一段话,给他了深刻的印象,他看似不再以为主公是在‘故作忠诚’,有点相信了。”

“邓舍入厕前,在床上说的那一段话”,罗国器指的是“强为振作,以报君恩”这几句。虽然当时他没在场,但是这番话都是他们早就定下来要说的,并非邓舍一时起意。所以,他也知道。

“有点相信就好办了。阿虎、从龙曾对我说,我欲联兵益都、进取大都的打算,益都军中的上层将领多有知晓。他们有支持,也有反对的。反对者之所以反对,是因为考虑到了田丰,如果田丰能一起出军的话,则他们中的大部分也必会改为支持。

“现今我与田丰的暗中盟约还没结成,派去的使者刚出益都。趁我养病的空当,你等可转我命令,告之阿虎、从龙,教他们加紧对益都军中上层的游说,并可承诺,益都只要出军,田丰那边,交我海东去说服。”

“现在就动手游说么?会不会早了点?万一田丰不愿与主公结盟呢?”

“益都是块肥肉,不用田丰出一兵一卒,我愿与他共分。你觉得他会不愿意与我结盟么?就算他不愿与我结盟,此事已经进行大半,犹如箭在弦上,亦然不得不发。”

朱元璋的主动请求盟约,给了邓舍一个新思路。如果田丰真的拒绝了他,那么,是否可以在朱元璋身上下些功夫呢?借口海东将在辽西发动战事,请他借道安丰,做出攻打汴梁的势头。只要他答应,肯佯动,定能吸引住察罕的视线,这就也与田丰出军所达成的效果相差不大了。将之好好的加以利用,或许一样有机会说动王士诚。

当然了,这个后备的计划只是邓舍临时想到,可行与否,还需得仔细斟酌。并且不好的影响太大,一则,等于把朱元璋直接牵涉其中;二来,邓舍请朱元璋佯动的原因,是借口将要在辽西作战,也就等于把朱元璋给骗了。盟约才签,就以诈骗人,往后的交道会不好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用为好。

罗国器、毕千牛躬身接命。

邓舍谋夺山东的整个计划进行到现在,基本上水落石出。前期是铺垫,关键在田丰,转折为说动王士诚、联手进攻大都,借以调虎离山,趁虚而入,鹊巢鸠占。罗国器道:“从吴钰林可以看出,益都士子对主公无不翘足以望,凡有识之士,急待主公皆如赤子之望父母。民心可用至此,主公的宏图定然可得以顺利一展。”

说的轻松,“民心可用”,靠的全是邓舍在海东殚精竭虑、历经年余的辛苦拼搏。诚如他自己所言:人只见风光一面,谁知背后辛劳?以说出的场合而论,这句话虽有做戏的成分,然而又何尝不是邓舍的感慨自叹?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海东的这棵大树,已然茁壮成荫。树既成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23 五天

看似波澜不惊的益都城内,其实早就暗潮汹涌。(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不止有海东人马的活动,田家烈也加紧了对邓舍的监视。他坚持不懈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说是终于说服了王士诚也罢,抑或理解为王士诚终于受不了他的喋喋不休也罢,不管怎样,总之他总算取得了王士诚的默认,有了调动城中捕快的权力。

人一多,就好办事。

田家烈之前只凭刘三几人,便能够大致查明邓舍并及海东诸人的日常活动,如今人手再得以充实,更如虎添翼。就在邓舍养病的几天里,罗国器、佟生养等人每日的所有活动,悉数进入了他的掌握之中。

汇聚到他这里的情报,详细的程度令人咋舌。

不夸张的说,甚至就连罗国器、佟生养等或许都已经忘记,又或者压根儿就没在意的一些细节小事,也全部都在捕快们呈交田家烈的调查报告上、通过文字描述的方式得以一一的重现。

“前天上午,罗国器去了哪里?”

“左右司。左右司里有一个官儿曾与他是同窗,并邀请了别的几个官员,以品茶的名义,他们在风味楼喝了半天的茶。”

“前天下午,佟生养去了哪里?”

“佟生养与刘大户家的公子不知怎的攀上了交情。前天下午,刘家公子亲接了他去刘府,说是新置办了一班女乐,请他去听。直到晚上他才回去迎宾馆。”

“昨天上午,燕王的病情有无好转?”

“馆内的暗探报告,似有好转。前几天他一日要入厕七八次,昨天半天,他只去了两次。昨天下午,吴钰林吴先生又去给他检查了一遍,伤风的症状基本得到了抑制。他每日用药的残渣,小人等也细细地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异样。”

“今天呢?”

“小人来求见老爷,便是为的今天在迎宾馆外发生了件蹊跷事。”

“什么蹊跷事?”

“王妃娘娘从海东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人,名叫任忠厚。王爷念他有护送娘娘的功劳,任了他一个小官儿,留在了王府里。对这个人,老爷有印象么?”

“任忠厚?本官当然记得。个子挺高,因为没合适他身高的官袍,衣服穿在身上,总掩不住脚踝。人送外号:鹤立鸡群。……,他怎么了?”

“今晨卯时三刻,他提着个小盒子,一个人鬼鬼祟祟摸进了迎宾馆外的一处邸店里,没多久,小人便见迎宾馆内出来了两个人。”说话的捕快头子顿了顿,抬头看了看田家烈。田家烈聚精会神,道:“接着往下说。”

“迎宾馆内出来的那两个人,小人看的清楚,明明就是燕王的侍卫。要说他们清晨出门并不奇怪,因为他们不轮值的每日都要按照惯例跑操。蹊跷就蹊跷在,他两人不是从门口走出来的,而是从墙上翻出来的。”

“翻出来的?”

“是的。他们翻出来后,径直上了邸店。那邸店里虽有咱们的人,但是没法儿靠近,他们又是闭门谈话,所以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大约有半刻钟,很快燕王的那两个侍卫就回去了,……。”

“那个小盒子呢?”

“任忠厚转交给了燕王的侍卫。”

“往下说。”

“小人亲自带手下,吊住了任忠厚,……。”

“他又去了哪里?”

“他倒没去别的地方,直接回了王府。”

“你的意思是说,任忠厚从王府里出来,把小盒子交给燕王的侍卫之后,又直接回了王府?”

“应该是这样。小人问过王府的门房,那任忠厚是在卯时一刻的时候出去的,计算路程,从王府到迎宾馆至少也需要走两刻钟。任忠厚到达迎宾馆的时间是卯时三刻。从此推断,他应该没时间绕路,去别的地方。”

“怪哉!却也蹊跷。”

田家烈凝神思索。任忠厚在王府的任职并不高,依照他的品级,他接触不到什么机密的东西。况且,王士诚耳根子软归耳根子软,却绝非蠢人,对何必聚、任忠厚这类的人,也一向甚是警惕,敬而远之。任忠厚纵然有心,怕也没机会刺探到什么军情密报。

田家烈喃喃自语:“他直接从王府出来,又直接回来王府。……,任忠厚,任忠厚?你那小盒子里究竟放的什么东西?你大清早的溜到邸店,燕王又怎么前脚接后脚的就随即知晓?是了,莫非提前的约定?……,你们这几日监视燕王,除了这次之外,还有无见到任忠厚出现过?”

“不曾。这是头一回。”

“任忠厚平素在王府的表现,你可去调查过了么?”

“王府内事,小人不敢与闻。但是,小人素好交游,也有几个朋友是在王府做事的。以前曾有听闻,任忠厚其人,人如其名,忠厚老实。在王府里从不显山露水,有些人几乎把他来自海东的背景都给忘记了。

“小人又听闻,本来燕王才到益都时,王爷提起过要把任忠厚还给他。但是娘娘好像不太乐意,说任忠厚有护送的功劳,如果送还海东,他位卑官低,不一定会得到燕王的重视,定然比不上在王府享福,娘娘宅心仁厚,会因此内心不安。所以,此事后来也就不提了。”

“娘娘?”

王夫人在益都的口碑还是不错的。从当日逃亡路上,她能以“若败,甘愿自杀”的话以及一些拉拢示好的举动来刺激邓舍等的士气,便可以看出,她虽没大的智慧,小的手腕还是有一些的。不时的小恩小惠,人又长的俊俏,不管在益都行省还是军中,她颇得好评,不少人以为“贤惠”。

田家烈听了,倒也不疑有它。

他迈着步子,在室内转悠了几圈,越想越不明白,越不明白越有疑心。他咬着牙,哼了声,道:“把这任忠厚列入重点监视名单,专门调一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给老爷我把他给牢牢地看住!”

“但是王府里,小人没胆子,……。”

“王府内不必你管,本官自会与王爷分说。哼哼,罗国器!燕王病了,你还有闲心邀人饮茶?佟生养!主子在床上躺着,你还有闲心去听歌看舞?如此明目张胆,也太过欺我益都无人!传我的命令,请罗国器的那位同窗、以及刘家的公子来我府上坐坐。”

“是。”

“……,木头似的杵着干嘛?现在就去办!老爷晚上就要见到他们。”那捕快头子转身就走,田家烈又把他叫住,“办的谨慎点,要隐秘,知道么?悄悄地去办,拿刀的不要。若叫别人看见,你提头来见吧。”

……

案几上,小盒子端端正正地放着,已经打开。邓舍瞧着里边的东西哭笑不得。

任忠厚送来的,并非田家烈所以为的甚么“军情机密”,不过是几截老人参。王士诚探病邓舍,回去把这事儿告诉了王夫人。“邓郎”得病,王夫人岂会不做些表示?老人参即为她从府中搜检得来,送来请邓舍补养身子的。

至于为何任忠厚才入邸店,迎宾馆内就能够马上做出反应。看起来仿佛提前的约定,说穿了,不值一哂。

邸店楼高,有三层。任忠厚进去后,把窗帘拉起,往窗户口一站,迎宾馆内就能看见。邓舍派的有专人日夜守望,故此,前脚接后脚,他便能做出反应。田家烈没去实地瞧过,一时想的差了,也实属寻常。

而那个捕快头子,一开始见到任忠厚就把这事儿往阴谋诡计上想去了,如此明显的接头暗号,却正因为太过明显、简单,所以他反而没有注意。

“这任忠厚,也太不知轻重。”

邓舍口中抱怨,心中明白。此事须怪不得任忠厚。王夫人叫他送东西,他能不送么?这事儿要放在往常的时日,比如邓舍初到益都时倒也无妨,只是在眼下的敏感关头,做出如此举动,未免有些不妥当。若落入有心人眼中,说不定便会因此,凭空惹来一场不必要的麻烦。

“你们去见任忠厚,可有被人发现么?”

“没有。小人出去时,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邸店里也没什么异样。”回答的侍卫犹豫了一下,邓舍问道:“怎么?”那侍卫一副不太确定的样子,接着说道:“但是小人从邸店出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对。好似有人暗中监视。”

邓舍的侍卫皆为海东精锐,久经征战,经验丰富。仗打的多了,人就往往会有一点第六感。面对危险,自然而然地有所感应。听起来很玄妙,实则人人皆有的本能罢了。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有人监视很正常,……。”很早前,他就发现迎宾馆外常有可疑人物走动。但是,他转过头,问佟生养:“阿佟,我记得你前天去见刘大户回来,也说过发现跟踪你的人较之往日有些不同?”

“不错。”

“不同在哪里?”

“跟踪的人变多了,多很多。也比以前的那些人好认。”

“好认在哪里?”

“精干,带着点官威。一看就是吃官家饭的。”

“你是说?”

“很有可能衙门里出来的。”

“去把罗国器找来。”

罗国器捧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进来。邓舍每天的饮食、近日的用药,都是先由侍卫们尝过,确定无毒,然后才送呈给他食用的。诸葛一生唯谨慎,小心总没大错。邓舍要来几个小碗,把药汤平均倒入,佟生养等人每个分了一个,与邓舍一起,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这药太苦了,邓舍又本就没病,熬好了又不能倒,万一露出马脚,徒然引人怀疑。不得已,邓舍坚决要求与众人分享。用药之时,谁在边儿上,谁就得替为分担。

主公下令,臣子不能不从。佟生养这些武将,心思较为单纯,纯粹为完成命令而喝,一个个愁眉苦脸。如罗国器、王宗哲这些文臣则不然,他们心眼多点,在他们看来,与邓舍“共苦”实在求之不得,实乃大大的美差,放在日后,便是一个了不起的资历,因此喝的也要比武将们痛快。

“劳什子的药汤,一天比一天苦!”

邓舍难得发了句牢骚,丢下药碗,连灌了好几盏茶,口中的苦味儿方才慢慢消退。他言归正传,问道,“罗公,前天你去见你的同窗,路上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罗国器微微愕然,他是文臣,敏感度不及武将,绞尽脑汁回忆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没见甚么异常。……,噢,有了,听主公这么一问,臣忽然记起来,臣与臣那同窗几个风味楼饮茶时,见有两个市井打扮的人物,跟在臣的后边,接着进了楼。”

饮茶品茗,乃是雅事。不是说市井人物不能品茶,那风味楼还有说书的呢,但是大上午的,确实罕有市井百姓能有那么悠闲。

“市井打扮的人物?”邓舍问道,“你好生想想,观其举止,像不像衙门出来的?”

“……,像!一举一动,盛气凌人。”

“衙门参与介入。”邓舍心念电转,王士诚?他霍然起身,道,“若无王士诚的支持,田家烈定调不动衙门的人。……。”罗国器道:“不至于吧。昨天王士诚还又来探访主公,态度殷勤,没见有什么不同呀。”

“虽无不同,但至少他的态度较之以前,已经开始有了改变。当然,也许他准田家烈调衙门的人参与监视,并不能证明他已起了疑心,或者只是无奈的默认。田家烈那倔脾气,我见犹怕。

“然而,不管到底王士诚本意如何,就凭田家烈掘地三尺的执着,再有了益都衙门的加入,短日内或没关系,时间一久,定会变生不测!大麻烦,大麻烦!……,罗公,派去见田丰的使者,有信了么?”

“李知事回报,昨夜已到了东昌,与杨诚约好,至迟明天,便能见到田丰。五日内,可有回信送来。”

“吩咐下去,命城内亲兵诸队,外松内紧,做好时刻应变之准备。”邓舍目光转向了墙壁上悬挂的马刀,他心中想道,“五日内。五日内。”这即将来临的五天,肯定将要成为他到益都以来,最难熬的五天了。

24 前奏

为减轻王士诚与田家烈的疑虑,邓舍病后第四天,在平壤水师翼元帅府的配合下,刘杨大败倭人。www.65txt.com擒杀倭寇三百余,缴获大小船只近五十艘。漏网而逃者,只有倭人的三二小船。益都沿海水域,为之一清。

这场历时月余的剿倭战,终以海东获胜而宣告结束。

消息传入益都,王士诚大喜。当天就要在王府中举办宴席,为凯旋的刘杨等人庆功,邓舍以病体未愈为托辞,没有出席。他不出席,刘杨等人自然也不敢出席,纷纷加以推辞。

王士诚心情好,人一心情好,就容易体谅别人,丝毫不以为怪。

邓舍有病不要紧,他亲自登门,把庆功宴置办的地点改在了迎宾馆,并把时间往后推迟了几天。用他的原话:“若无燕王之助,则无益都之宁。今为我益都,燕王竟染贵恙,吾深为不安。且待燕王病好,大宴庆功。”

事实胜于雄辩。

海东水师的大获全胜,有力地回击了田家烈的多疑。托王夫人枕头风的福,优柔寡断的王士诚再度坚定了对邓舍的信任,召了田家烈来见,训斥一番,并要收回他对捕快衙门的调动权。田家烈极力反对。

说实话,事情发展到现在,田家烈对邓舍来益都的用意也有些看不清楚了。他本以为邓舍想借口助益都剿倭,从而发展其在益都的影响,再寻机走水路攻取益都。然而如今倭患已平,往去安丰的道路又不通,不出意料的话,邓舍病好之后即会回转海东了,他人一走,“借机攻取益都”等等的推断,显然就是荒唐可笑的了。

但是,田家烈却仍然感到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好比暴雨即将来临的前夕,他独立高楼,仰望乌云压顶。

王士诚拗不过他的极力反对,对捕快衙门的调动权最终没有收回,但是严厉警告了他:“燕王诚实君子,不计报酬的助我益都,值此功成之际,我益都绝不能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来!否则,传出去叫天下英雄知晓,你我不为人子!你既然还是对燕王有疑心,那么你可以接着去调查,但是,若被吾知道,你做出什么有损益都体面的事来,哼哼。好自为之!”丢下他不再理会,拂袖而去。

这已经不是田家烈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待遇了,便在前不久,王士诚就曾当着姬宗周的面,给过他类似的难堪。室内的桌椅依然拉出长长的影子,田家烈的身形亦依然短小。然而,他看似却没把这难堪放在心上,没有因此恼羞。

天气炎热,王士诚召的又急,田家烈前襟略微松开,有些衣冠不整。他满头大汗,独自一人,呆呆地在室内站了会儿,喃喃说道:“熙攘往来,皆为利故。人间乱世,未闻有急公好义如此者!怪哉,却也蹊跷。”

王士诚的书房内,两边墙壁上分别挂着两幅字。他的视线无意识地从上边划过,见左边上写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右边上写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两句皆出自《离骚》,田家烈每公务之余,好读屈原,这两幅字本就皆出自他手。

他的视线因陷入沉思而显得游离,往字上看了一看,随即转望室外,喃喃又重复一遍:“怪哉!却也蹊跷。”

田家烈凝神静思。室内室外,一时悄然无声。室外艳阳高照,碧空无云,唯有三两落叶,随着微风,飘入其内,袅袅纷飞,恍如碧蝴,或落在他短小的影子上,或落在桌椅长长的影子上。

……

“今我海东水师虽大获全胜,但是这两日,臣等出门,跟踪在后的益都衙门非但没见减少,反而渐有增多的趋势,变本加厉。”佟生养面带不忿,罗国器忧心忡忡,“主公欲以水师之胜来转移益都视线的打算,看来并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

“士诚反应怎样?”

“昨日逢三,刚好益都行省文武议事。王士诚在庭上,多次赞扬主公仁厚,夸颂我海东水师威武。观其言辞,应该是出自真心。”

“如此,则对你们的监视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变本加厉,定非士诚之意,或为田家烈所指使。”

“田家烈,士诚谋主也。有他掣肘,事或难为。”

“田丰那边的消息很快就会来到,若田丰同意,那么动手的时间便迫在眉睫。看来得想个办法,把他这块绊脚石搬走了。”

“计将安出?”

幽暗的房间里,窗帘紧紧拉住,透射进来的日光,在罗国器等人的脸上、身上洒出斑驳的影痕。邓舍半卧床上,凝神静思,忽听见潘贤二道:“臣有一计。”室内十数人,齐刷刷转目去看,见他的目光,闪烁不定。

……

斗转星移,漫天星光闪烁。

夜半三更,王士诚尚且未曾入眠,扫地王府里,文臣武将济济一堂,为庆剿平倭患,今宵将歌舞达旦。王士诚带了醉意,亲自下场,拔剑起舞。续继祖、高延世在旁边为他举烛,烛影飘忽,剑寒如水。

一场舞罢,满堂喝彩。

姬宗周跪拜举酒,贺道:“臣读唐书,见有《秦王破阵乐》,欢庆胜利之舞也。曾于玄武门外奏演之。用马军两千人,引队入场,擂大鼓,声震百里,气壮山河!今大王之舞,不逊秦王。当起一名,以彰益都武功!”

“此吾随意而舞。以卿之见,当起何名?”

“剿倭功成,王有此舞。臣观大王此舞,闪转腾挪,飞越全场,起如雷霆怒,收如江海光,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臣不知别人,臣观罢之后,至今犹觉惊心动魄,诚昔日公孙大娘之《裴将军满堂势》,重现今日者是也!请以《满堂灭倭势》名之。”

“《满堂灭倭势》,《满堂灭倭势》。哈哈。好,好!”

王士诚趁着酒兴,随意而舞,没想太多。姬宗周巧言阿谀,马屁拍的震天响,拉出秦王破阵乐这样的舞蹈来比拟之。就算知道是假的,那也高兴。

他欢喜无限,志得意满,掣剑睥睨。

……

“昨日王士诚夜宴益都群臣,作剑舞,名《满堂灭倭势》。”颜之希约见鞠胜,两人密室对谈。

“你怎么知道的?”鞠胜微微惊讶。

“我自有消息来源。以柔,咱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燕王钧令,命你我推动益都文苑,要求两日内,至少向王士诚献上三十篇对《满堂灭倭势》的颂扬、歌赞之辞。文也可,诗也可。——,总算到了燕王用的着咱们的时候,以柔,这不就是立功的机会来了么?”

鞠胜依然不解,问道:“叫咱们拍王士诚的马屁?燕王此令何意?”

“叫咱做,咱便去做就是。燕王高瞻远瞩,他的用意,吾也不太清楚。这也不是咱们能够猜度的。且待日后,必能知晓。”

颜之希兴奋的话语带了颤抖,等了多日,总算见邓舍有所动静了。为了坚定他的信心,邓舍允许李首生对他讲了些海东的内情,他因而对海东的实力有了一个更清晰、更是深刻地认识,对邓舍必胜的信心也就因此更加地足了。

尽管邓舍前日派人与他传话,说因随事态的发展变化,早先告之他的行动计划或许会有改变,然而不管如何,只要开始行动,胜利难道还会远么?即便失败,对他来讲,也没什么损失。早在数日前,邓舍就通过关系,悄悄地把他的家眷、包括颜淑容在内,悉数转去了海东。

或许邓舍的本意是加强对他的控制,但就颜之希而言,他反正死心塌地投靠邓舍了,对此也并不在意。没有了后顾之忧,他更开足马力,见过鞠胜,随后奔波城内,又接着见了国用安等人。

这些人皆饱读诗文,泡制出些歌功颂德的东西出来,简直易如反掌。接下来的几天中,经过他们巧妙的引导,《满堂灭倭势》即顺顺利利成为了益都文人、儒林,士子间舆论的重点。甚至,渐渐地开始向下层百姓波及,不论益都何地,凡有人聚集之处,谈论最多的话题无不是王士诚的这一场剑器舞,并及由此延伸开来的“武功卓著、前程远大”等等。

所有的人,有些是故意,有些是受了引导,总之,他们似乎全部忘记了,真正剿灭倭寇的到底是谁。

……

“舆论已经造成。佟、杨、郭诸将这两日来,凡有宴请,亦皆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联手进攻大都上引。并按照主公的吩咐,隐晦许诺,若益都愿意参战,则外援之事可交我海东负责,请他们尽管放心。”

“益都诸将有何反应?”

“如今益都上下,对王士诚的赞颂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连带益都诸将外出,街道上也往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对他们翘大拇指。他们从没受到这样的待遇,一个个与有荣焉。老成持重的少,骄傲恣纵的多。”

“田家烈近日有何异动?”

“闭门不出。”

邓舍与众人相对一笑。益都的舆论突然出现一面倒,无论先前支持不支持王士诚的,全部众口一词地颂扬歌唱,料来田家烈定然如坠云雾,摸不清头脑,搞不明状况。闭门不出,那就对了。

邓舍拍板决定:“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就按潘大人的计策,调走田家烈之事,立即着手施行。”

掀起对王士诚称颂的益都舆论,本即为说服王士诚出军的前奏。此之谓:“先骄其志,后动其意。”潘贤二的计策是:借舆论的推动,一石二鸟,先使得田家烈莫名其妙,然后由刘杨出面,提出“大胜之后,不可没有阅师。海东水师久慕王士诚威名,希望王士诚能拨冗,与邓舍一道,亲赴海边参与检阅”。

每逢大胜,必有检阅,此为海东惯例,益都也常常如此,这借口用的天衣无缝。王士诚很难找到拒绝的推辞。就王士诚的性格来看,他也不会推辞。但是,田家烈既然疑心邓舍有诈,那么在他摸不清状况、疑云重重的情况下,闻讯后肯定会出面阻止。阻止的原因不外乎“邓舍有病”,待邓舍病好后再说不晚。

然后,海东方面再以邓舍的口气,奉书王士诚:先感谢田家烈的关心好意,接着痛快接受田家烈的建议,暂时就不去阅师了。不过,海东水师为助益都远道而来,艰苦奋战月余,今终获胜,不予理会的话,似乎不妥。怕会伤水师之心。所以,他打算派个人,做为代表,不日赶赴海边,代为检阅。

王士诚听了,会有何反应?

有了“海东水师为助益都远道而来”这一句,他铁定不会不理会,必然也会干脆与邓舍一样,派个人随行往去,代为检阅。按道理讲,他就算派人,百分百也会派个军中要员,续继祖的可能性最大,还是搬不走田家烈。

但是没关系,邓舍虽身在益都为客,说到检阅水师,他却是当然的主。佟、杨、郭诸将,他一个不派。带来益都的臣子里,罗国器官职最高,邓舍就派他去。武将对武将,文臣对文臣。如此一来,王士诚会派谁随行,呼之欲出。

……

邓舍病后第六日,遣罗国器往去海边,检阅水师。有地主之谊的益都,遣派田家烈随行而往,带锦缎、钱钞无数,以备赏赐所用。

……

次日,田丰的回信传来,言简意赅,八个字:“得悉君意,愿襄共举。”

25 先抑

田家烈离城不久,邓舍病好。(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王士诚重开宴席,置酒迎宾馆,益都高官、海东群英,悉数云集,盛装与会。

邓舍没穿王袍,换着戎装,披挂整齐,铠甲明艳,左边佟生养,右边杨万虎,前有郭从龙开道,后有毕千牛扈卫,携杨行健、潘贤二、赵忠等一班文武诸臣,前呼后拥,昂然来入宴席堂前。

此时已然入夜,堂外两侧,大红灯笼成串地挂起,映得前后一大片亮如白昼。赶来赴宴的人络绎不绝,车如流水马如龙。放眼尽皆朱紫,入目俱为冠冕。人头簇簇,热闹非凡。王士诚早到,与续继祖等相候阶前。

“王爷来的好早。有劳相候,恕罪恕罪。”

“燕王为客俺为主。若不早到,怎显心诚?”

王士诚与邓舍两厢见礼,两人身后群臣皆随之拜倒在地。王士诚锦衣玉带,装束甚为华贵。他打量了邓舍两眼,奇怪地问道:“今日宴会,是为庆贺贵省水师助我成功平定了倭患。并非军议,又非出征。燕王缘何披挂铠甲、却着戎装?”

“正因为庆功的缘故,所以穿着戎装。”

邓舍话里意思,王士诚听的出来,隐约有“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涵义在。穿着铠甲,代表益都宴请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的海东水师。王士诚肃然起敬,对拜毕,起身,一肃手,说道:“燕王请。”邓舍谦让:“王爷先请。”两人对视一笑,携手共入。

宴席的场所,选择的乃为迎宾馆内最大的堂舍。深达一二十步,宽亦有十余步。可同时容纳上百人参宴。

邓舍步入堂内,眼前一亮。

堂内地上,铺着鲜红的地毯。地毯的上边,有许多的檀木案几,饰以金银,内部镂空,排列的整整齐齐。其上红烛高烧。十来根粗大的红漆柱子,半数在左,半数在右,相对绕着案几群形成一个椭圆。柱子的旁边,放置有高高的青铜灯架,每个灯架上,少说数十盏明灯,与案几上的红烛高低相应,越发映照的室内灯火辉煌。

每套案几之侧,皆有一个仅着轻衣纱裙的美貌侍女伏在地上,等待伺候。案几之间,并隔有足够的空隙,供人行走。

王士诚问道:“如何?”

邓舍虽在迎宾馆内居住多日,却从未来过此处,连连称赞,说道:“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既壮且丽,气势恢宏。益都的富庶,名不虚传!”

“请问燕王,海东可有类似的馆阁么?”

“我海东偏远贫瘠,岂能与益都相比?两下相较,我海东之远逊,不可以道里计。”

王士诚得意洋洋,卖弄道:“燕王可知我益都最大的会馆,是为何处么?”

“定为此处了。”

“非也。我益都最大的会馆,不在这里,而在俺的王府之中。又比此处大出足有两倍,姬宗周帮俺起的名字,唤作‘梁园’。燕王初来的时候,俺其实本就欲在梁园宴请你的。不过听了老田的劝,他说燕王此来是为公事,不适合王府私宴,故此改在了行省会堂。今燕王既然病好,改日,待你走时,俺再与梁园设宴,以为送行,好么?”

邓舍神色不动,笑道:“王爷美意,敢不从命?”他城府深沉,对王士诚“待你走时”四字,恍如未闻,好似默认。

杨行健想起了一个有关梁园的典故,插口说道:“唐天宝年间,李白在洛阳与杜甫相遇,又在汴梁碰上高适,三人相见恨晚,曾经相携游赏梁园。诗仙、诗圣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此古今罕有之盛事也,如日月之相逢。或许只有孔子问道老子,可与一比。

“今日大王与我家主公相会益都,彼此相知、情深意重之谊,也足可比拟前贤。又且大王与我家主公分别割据一方,势比诸侯,一举动间,天下震动。就此而论,似又较之他们为胜。若流传后世,亦然必为佳话。”

李白、杜甫的大名,小孩子都知道。他俩曾游梁园之事,王士诚虽并不知晓,但是杨行健以李、杜相比他与邓舍,却是正瘙着了他的痒处。他哈哈大笑,故作风雅,文绉绉地说道:“杨公赞誉,何敢当也?”

何止志得意满?端得春风如意。

此次宴席专为海东庆功,诸人皆没带女眷,王夫人也没有来。邓舍与王士诚并排坐在上首正面,海东、益都的臣子们分别坐在他们的左、右。一如旧例,文臣在左,武将在右。邓舍拿眼观看,见益都来的人中,大多都是在上次接风宴上见过的。文有姬宗周等,武有续继祖、刘果、高延世等。

又等了片刻,待诸人悉数入席。王士诚首先端起酒杯,做祝酒辞。

祝酒辞没什么好说的,陈词滥调,不外乎感谢海东相助,日后海东若有需要,益都也一定会全力以赴、必不推辞。最后引用了一句诗经:“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邓舍回应,表示谦虚,重申海东与益都本为一家,一点举手之劳的帮忙,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他说道:“我与大王有同袍之谊,海东、益都又隔海相望,近在咫尺,守望互助,本是应该。”

他拍了拍手,毕千牛双手捧着几样物事,弓着身子,趋步上前。邓舍指了指,接着说道:“前日辽阳给我寄来了一封信,随信送来的有这几样物事。请王爷猜猜看,它们分别出自何处?辽阳把它们送来益都,又为的什么?”

王士诚来了兴趣,仔细瞧看,总共两样东西。一柄短剑,一顶毡帽。他若有所思,点了点,转顾邓舍,惊讶地说道:“短剑、毡帽?有点眼熟!是,是,……,哎呀,这,这,……,难道是?”

邓舍一笑,说道:“王爷猜的不错。这两样物事分别是许人、李靖送来的。本为王爷之物,瞧着眼熟本也应该。”

原来,王士诚在辽东的时候,曾与许人、李靖并肩做过战。那短剑是缴获自敌人手中的,他喜欢李靖的勇猛,赏给了李靖。而那毡帽,更是他戴过的,前年攻陷上都,下雪天,有此军议,他见诸将中就许人没戴帽子,便送给了他,聊作御寒。

王士诚这个人,没什么花花肠子。他送给许人、李靖这两样东西的时候,说实话,并没什么拉拢之类的心思,纯粹是出于好感以及念旧。时隔年余,居然在今天的宴席上,又见到了这两样物事,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实在意外之喜。

他哈哈大笑,亲手接过来,放在案边,摸了摸毡帽,又抽出短剑,感叹道:“这短剑,俺还记得是从一个鞑子千户的手中缴获而来。那一仗,李靖李将军身先士卒,头一个破的敌阵。真是一员虎将!许多时日没见,哈哈,俺还真有些想念。李将军现在好么?”

“许人、李靖诸将,现皆在辽西。都很好。”

“噢?在辽西?俺听闻,辽西有贵省猛将李邺在,并有关世容坐镇其后。有这两员虎将还不够,怎么许、李两人也去了?”

邓舍笑了笑,没有回答,只简单地说道:“关、李守则可,攻不行。大战在即,没有勇将是不行的。故此,许人、李靖,不但他两人,包括雷帖木儿不花等人,不日内,也将都会调去辽西。”

雷帖木儿不花也是个熟人。王士诚心想:“大战在即?”顿时联想到了上次去探病邓舍,听罗国器说海东将要动手,开始进行进攻大都的战略计划。他心中一动,又欲开口相询。

邓舍示意毕千牛退回座位,端起酒杯,笑道:“王爷,……,诸公,月余来,承蒙诸位地热情款待,受之有愧。我今已然病好,待贵省与我海东罗公检阅过水师之后,三五日内便会转回海东。如今乱世,山水相隔。一别之后,相会不知何时了。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此句,愿与诸位共勉。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此酒,请与诸位共饮。”

他这话里意思,细细品味,竟不似临别,而是诀别了。姬宗周起身,问道:“今夜是为燕王庆功的,殿下为何竟出此言?”

“诸位也知道,我来益都,本意是想借道去安丰,陛见主公。如今道路不通,主公是见不成了。但主公圣旨上给我下达的谕令,我却不管如何,是一定要拼力完成的。图谋大都,事关重大。只我一路,或会难成。虽然如此,男儿大丈夫,生长天地间,生不能顶天立地,死也要轰轰烈烈!”

他高高举起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一手执杯,一手按剑,慷慨激烈,说道:“方今胡尘遍布中国,视我汉人便如猪狗。堂堂炎黄贵胄,受此奴仆之辱。折节屈膝,至今已近百年!但凡英雄志士,眼见身受及此,无不嗔怒愤然。

“王爷号为‘扫地’,顾名思义,当是以靖扫天下胡尘为己任了。我海东不才,虽地方的富庶远不及益都,虽将士的勇猛或不及青、兖,但是男儿重意气,上报天恩,下救黎民的道理却还是明白的。岂敢落益都之后?且,今鞑子因岭北之乱,腹里大为空虚,报我崖山之仇,雪我百年之恨,正其时也!吾也不才,敢不奋发!事若成,不误此生。事不成,冰心在玉壶!如此而已。”

宴席才刚刚开始,堂下的歌舞还没来得及唱动跳起,邓舍突然发此豪言,沉郁雄壮,闻者众人,或面面相觑,或热血沸腾。

佟生养、杨万虎、郭从龙等皆出席跪拜,他们全部都如邓舍一样,穿着的戎装,铠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佟生养拔出短剑,刺在地上,三人齐声叫道:“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若成,则不误此生。不成,冰心在玉壶!如此而已。”

这三位,若论勇武,别说海东,放在整个的北地也皆为少见,当之无愧的万人敌。

虽只三人,气势惊人,欢乐盛宴顿时恍如变成了征伐的沙场,杀气凛然。尤其他们激动壮烈的神色,似乎只要邓舍一个命令,那么即使明知不可为,他们也会虽千万人吾往矣,视死如归的决绝,在高烧红烛的映照下,在罗衣侍女的陪衬下,更是给人了十分强烈的印象。

满堂近百人,有好一会儿,没一个出声的。

邓舍慢慢放下酒杯,微微一笑,道:“扫地王爷在此,你们这是做什么?待回了海东,再表忠勇不迟。快请来罢!”借助整衣落座的机会,偷觑了眼王士诚,见他目瞪口呆,脸上表情复杂,有措手不及的惊讶,也有些许艳羡邓舍言出令从、海东诸将勇武忠诚的神情。

“王爷,且请饮酒。”

海东诸人彼此配合,表演过了这一出后,邓舍只字不再提起攻取大都的事儿。堂下歌舞起,宴席的气氛渐渐活跃。酒过三巡,王士诚像才回过神似的,问道:“燕王攻取大都,是真的下定决心了么?”

“早在主公圣旨到时,我便已下定了决心。”

“奈何孛罗、察罕兵盛?”

“我不是已给王爷分析过了么?孛罗、察罕内斗将起,自顾不暇,纵然兵盛,又有何惧?”

“往日刘太保三路北伐,以十数万之军马,尚且落得大败的结局。今日仅凭燕王的一己之力,殿下以为有几分胜算?”

邓舍默然,半晌,道:“单我海东,有五分胜算。今我海东兵压辽西,辽西世家宝非我对手,战胜他是轻而易举的。得了辽西后,我海东若没有援手,那么攻取腹里、进逼大都的战事也许会遇到些困难。但是,事无不可为,总要试一试,才知分晓。

“而且,以我之推测,我海东只要肯首起义师,那么北地群雄也肯定不会全都作壁上观的。只要能有一支人马助我,胜算便至少可有八成。”

“只要能有一支人马相助?”王士诚疑惑地瞧了眼邓舍,他道,“我益都,……。”

“哈哈。王爷不必多讲,贵省田公的意思我知道。上次宴席,他不就是坚决反对的么?王爷是个忠厚人,我不会叫你为难的。正如王爷你所说的,我助你益都,并非指望益都的回报,匪报也,永为好也。”

王士诚微带尴尬,他讪笑两声,蓦地心头一跳,想道:“北地群雄,除了海东,现今有实力的,只有我山东两家。他不指望我益都,莫不是?”烛光跳动,歌声悠悠。他猛然转头,脱口而出,问道:“殿下几时?……,殿下可是见过田丰了么?”

26 后扬

王士诚猛然转头,脱口而出,问道:“殿下可是见过田丰了么?”

“没有。(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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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殿下的‘另一路人马’从何而来?”

“我虽未见过花马王,但是前不久,他的使者倒是先去了辽阳。”

“田丰的使者去了辽阳?”

“不错。花马王已经基本攻占了保定路的全境以及冀宁路的一部,他下一步欲取真定,为了保险起见,想与我海东联手。他又不知我在益都,故此遣派了使者前去辽阳。前日辽阳给我寄来的信,便是讲说的此事。”邓舍从容答道。

王士诚的神色瞬息百变。

田丰主动去找了海东?初闻不可相信,细思情理之中。田丰近年来用兵甚勤,先后攻取了河北、山西的许多地方,地盘虽然在逐渐的扩大,然而与察罕、孛罗的接近却也越来越近了,其面对的压力自然而然地也就越来越大。

人有压力,要想缓解,不外乎自强、外援两策。

如今田丰所部最北边的先锋军马已经深入到了保定路,由保定路向东,经大都路、过永平路,便是辽西。两地相距不过数百里。田丰主动去找邓舍,想要与之结盟,彼此互为外援,实在正常不过。

王士诚佯笑道:“原来如此。然则,不知殿下打算怎样与田丰联手?”

“各取所需。”

“愿闻其详。”

“花马王的意思,是想请我海东在辽西发动一场战事,吸引下鞑子的视线,以此来稍微地减轻他所面对的压力。我海东本就打算进攻大都,欲取大都,必先取辽西。所以,这一点不成问题,辽阳方面已经替我答应了。

“孛罗驻军大同,察罕屯兵晋、冀,此两人是为大都之悍蔽。为减轻我军进攻大都的压力,同时我也会要求花马王,请他扩大用兵的规模,不但要取真定路,更要把杨诚丢掉的飞狐、蔚州重新夺回。蔚州在大都、大同之间,夺取了蔚州,就能阻隔孛罗援救大都的道路。即便不济,至少也可为我海东多争取点时间。

“如此,我海东呼应了花马王;花马王亦呼应了我海东。各取所需,便是这个意思了。”

“殿下以为田丰会答应么?”

“花马王锐意进取,我料他不会拒绝。”

“哈哈。殿下没见过田丰,对吧?”

“没有。”

“那么,殿下肯定也不知道田丰长的模样了?”

“不知。”

“四个字可以形容:鹰视狼顾。这话不是俺说的,田家烈说的。燕王你也晓得,老田曾在田丰手下干过。‘狼顾’什么意思,你明白么?像狼一样,走路的时候总往后看。这种人,野心勃勃,狡诈多疑。相术上而言,此正为反噬之相。”

对“狼顾”的解释,王士诚悉数照搬田家烈的原话。说完了,他拍拍邓舍的胳臂,以自己人的语气,诚恳地提醒道:“燕王与他打交道,可得多加小心喽。”

邓舍佯装惊笑,道:“不意王爷却还通晓相术。”岔开话题,问王士诚,“看我相貌如何?”

“年少有为,大富大贵。”

“且观歌舞。”

他越不正面回应,王士诚越心中不安。田丰与他不和,两个人是竞争对手的关系,如果邓舍真的与田丰合作了,对益都必然造成强大的压力。两个强邻彼此成为盟友,益都加在中间,下场会如何?引人深思。

堂下歌姬正唱起张弘范的一首《喜春来》:“金妆宝剑藏龙口,玉带红绒挂虎头,旌旗影里骤骅骝。得志秋,喧满凤凰楼。”

张弘范为元初汉人世侯张柔的第九子,曾随伯颜灭宋,崖山上刻字:张弘范灭宋于此。后人在他的名字又加了一个“宋”字,变成:宋张弘范灭宋于此。他的这首曲子,唱在此时,听入众人的耳中,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杨行健叹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张弘范,实我族之奸也。身为汉人,甘为鞑子鹰犬,灭我前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辈凡有志气者,皆羞与为伍。此等人所作的小曲儿,有甚么好唱的呢?”

“不然。”邓舍摇了摇头,表示反对,道,“越是如此,越该叫这首《喜春来》多多流传。也好叫天下人、叫后世人知晓此人的嘴脸。”

有句话邓舍没说出来。张弘范生长北地,当时的北地先属金,后归元,也难怪他堂而皇之地以灭宋为荣,因为他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宋人看过。在他的另一首曲子里,明白地把宋人称为了“南蛮”。对这种以蒙人自居的人,还有什么好讲的?民族大义对他们来说,或许就像是天方夜谭,想都不曾想过的。

邓舍瞥了眼王士诚,说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宋灭元兴之际,虽有弘范之奸,遗臭万年。也更有文丞相这样的忠臣烈士,流芳百世。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有的活着,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永远活着。譬如你我今日攻取大都,不管事成或不成,稼轩有词云:‘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如此,足矣!”

王士诚不读书,邓舍所引用的辛弃疾的两句词,他不太懂,追问意思。邓舍详细地给他解释了,又阐发开来,评点一番宋末人物。文天祥的大名,妇孺皆知,王士诚喃喃道:“有的活着,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永远活着。”品味再三,沉默不言。

忽然,宴席上传来一声巨响。众人忙转眼去看,却是佟生养喝得多了,坐不稳当,摔倒在地。边儿上高延世等人齐声哄笑。佟生养满脸通红,不知是醉的,抑或是恼的,扶着案几,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嚷道:“尔等鼠辈,笑些甚么!”

“你骂谁?”

“谁笑,老子骂谁!”

高延世大叫一声,跳将起来,质问:“你说谁是鼠辈?”

“作威作福,个个好手,说到与鞑子厮杀,无不胆怯。谁如此这般的缩头缩脑,便是谁为鼠辈。”

“休得欺人太甚!”

“哈哈,俺说的错了么?”佟生养乜视席上,益都诸将怒气勃发。

高延世有心辩驳,却一句话却也说不出口。为何?佟生养说的皆为实情。海东秣马厉兵,欲与大都一战,而王士诚却听从田家烈的劝阻,不肯联手与共。这脸打的,不但狠,并且准,叫人掉了牙齿也只能往肚子里吞,丝毫无法与之争辩。

酒喝到现在,邓舍与王士诚一直谈话,没喝多少,益都诸将在海东众人故意地哄劝下,却已都喝得差不多了。

高延世转过身,跨步出席,对着王士诚,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叫道:“主公!海东辱人过甚。我益都兵精将勇,何曾受过如此的轻蔑?简直奇耻大辱!延世不敢自称勇武,愿请为先锋,即日为主公先下大都!”

“哇哈哈!”

佟生养放声大笑。他的任务完成,为避免因方才的言论,过度激起益都诸将的反感,身子晃了晃,装着醉倒,栽入了侍女的怀中,不片刻,鼾声大作。邓舍皱了眉头,斥道:“成何体统!”吩咐毕千牛与三二侍卫,将之抬出了宴席。

“我这义弟被我宠坏了,素来放荡。骄恣妄语,有得罪之处,尚请王爷海涵。”

王士诚干笑两声,道:“英雄本色,无妨无妨。”受人面辱,偏生发作不得,再好的修养也难以做到浑然无事。何况王士诚的城府,本就称不上深沉。他沉了脸,瞧也不瞧高延世,道:“胡闹些甚么!退下!”

“主公!”

姬宗周缓缓起身,咳嗽了声,道:“以臣之见,高将军所言,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甚么?”王士诚大为惊讶。前几日,他探病邓舍,得悉海东欲图大都并非临时起意之后,回来与田家烈等也有过商议,基本上没人看好海东,多认为海东此举委实自寻死路。当时姬宗周也在场,并没有多说什么。现在,他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的确令人惊奇。

“此一时,彼一时也。臣适才听燕王与主公对谈,既有花马王之参与,那么此事,臣以为似乎便有可为的余地了。”

姬宗周的话正说中王士诚的心事,他沉吟,道:“姬公的意思是?”

“花马王兵多将广,占有数路之地。只要他肯参与,我军至少便可多出数万的精锐。且花马王在我益都西边,纵然事有不成,鞑子的报复反击,也定然是他首当其冲。对我益都并无太大的损害。因此,臣以为,或有可为。”

“这,……。事关重大,待田公回来,然后再做详议。”王士诚不愿在邓舍面前谈论,以免显得他益都内部好似意见不一似的,敷衍了两句,挥手叫姬宗周退回原位。

“齐鲁之地,圣人乡里。久闻益都英俊,人才济济。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谁人出此狂言?”

“吾,海东潘贤二。”

“不曾闻听。”

“我海东高明之士,如过江之鲫。类吾之才者,何止百千。我本无名之辈,庸庸碌碌。诸位不曾闻听过吾的名字,却也实属正常。”

邓舍变色,二度斥责,喝道:“佟生养醉了,你也醉了不成?当着扫地王的面,大放些甚么厥词!岂有此理,还不给我速速退下。”潘贤二躬身应诺,欲待退下。事关益都士子的体面,姬宗周却不肯轻轻松松放他走开,问道:“潘先生言吾益都‘不过如此’,是何意也?愿闻高论。”

“请问扫地王,为何对与我海东联手攻取大都一事,迟疑不决?”

“田公有言,囊日刘太保三路北伐,气势何等雄壮,功竟不成。今鞑子察罕兵威正盛,连我汴梁亦陷入其手。俺非是不愿与贵省联手攻取大都,奈何敌强我弱,仓促出击的话,胜倒罢了,若败,该当如何?我益都不比贵省,少有天险,一马平川,东西纵深只有数百里,设如因此引来鞑子的大举反扑,后果堪忧。”

“可笑!”

“有何可笑?”

“吾真不知贵省之主,究竟是扫地王爷,抑或田家烈!王爷以一省主官的身份,口口声声,言必称田公。‘山东两大王,益都一小王’,哈哈。此话看来倒是不假。”

“益都一小王?”

“两大王者,王爷与花马王是也。益都一小王者,田公家烈也。怎么?王爷没听说过这句话么?益都城中上下,早就传遍了的。”

王士诚愕然,转顾姬宗周。姬宗周点了点头。王士诚兀自不敢相信,再去看续继祖,续继祖也点了点头。他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碗碟杯盏,叮叮当当响个不住:“此是何人,敢用此言挑拨俺主臣关系?”

按照本先的预测,海东诸人以为王士诚纵然不至幡然作色,最少也会心有芥蒂。他此时的表现却出乎了众人的意料。

这还是因为益都诸人对王士诚不够了解的缘故。王士诚本性不坏,他虽不喜欢田家烈的一些作风,但却从未曾有过猜忌。并且,他也从没玩弄过权术,对厚黑二字,更完全没有过接触,因而狂怒之下,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如此。也不知该说他聪明好,还是该说他忠厚好。

不管怎的,他猜的虽不中,亦不远矣。“山东两大王,益都一小王”,此话正是海东众人散播出去的,用意在离间田家烈与他的关系。

潘贤二不惊不忙,接着说道:“挑拨也好,离间也罢。王爷,此事的重点不在这里。可惜田公家烈虽看出了不参战之利,却没看出其弊。吾益都无人的感叹,正是由此而发。”

宴席上,有益都一人起身问道:“不参战,有何弊?”

“王爷雄韬武略,诸公饱读之士。有一句话,难道你们全没听说过么?”

“什么话?”

“山东之地,易攻难守。战则可存,避战则亡。”

“怎么讲?”

潘贤二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没有直接地用枯燥之道理说教,而是从历史故事入手,用来作为论据。他说道:“昔桓公九合诸侯,救燕于山戎之患,存卫于北狄之难,而成五霸之首、一匡天下,何也?在其战也。汉末曹操之兴,拥青兖以为基,北击乌桓,南克袁绍,而终一统北国,挟天子以令诸侯,何也?在其战也。

“又有秦汉之田氏,隋末之徐园郎,唐末之李道古,显赫一时,不旋踵而败,何也?在其自守也。是以山东之地,战则可存,避战则亡。自守则易弱以亡,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

又有益都一人,起身道:“话虽如此。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敌强我弱,若贸然出击,则是为以卵击石。不谋全局,不足以谋一域。潘公所言,未免鲁莽。”

“先生谁人也?”

“河间章渝。”

“吾未见敌强我弱,只见章公畏敌如虎。”

“你!”

“公所虑者,料来当与田公家烈所忧相同。王爷适才言道,囊日刘太保三路北伐,功竟不成。可惜,诸位只看到了刘太保失败的结果,却没有研究刘太保失败的原因。刘太保为何失败?之所以功亏一篑,不在鞑虏势强,而是因为中路军关铎部配合不当。当时,贵省毛平章的前锋逼近已至大都百里之外,关铎部却因失期未至,故此功败垂成。”

“如果我益都答应与贵省联手,那么,贵省有何计划?”

“今,花马王已然答应与我海东联合了。如果贵省也愿出军的话,可以与花马王兵合一道,取真定,夺蔚州;走河间,出直沽,从南边威胁大都。同时我海东的军队,先南下攻取辽西,然后出永平,走滦州,由东边而击大都。如此,则贵我两军互相应和,最终会师大都城下。

“不久前,元军才遣派大都的戍军往去岭北平叛,大都城中现在非常的空虚,而孛罗与察罕的精锐全在河北、山西。大同的孛罗若来进攻,则有我上都的军马可为牵制。察罕若来进攻,则田丰首当其冲。这是难得的机会,大丈夫扬名天下,在此一举。事弱可成,岂止扬名?这是就连刘太保都没能完成的壮举,小明王也得对王爷恭敬有加。”

人谁不好名?邓舍“雁过留声”的话言犹在耳,潘贤二的分析看似确实可行,不愿田丰专美在前的念头愈来愈强烈,王士诚砰然心动。他犹豫道:“可是,田公言道,……。”

“哈哈,此真‘益都一小王’也。”潘贤二不再多言,冲王士诚、邓舍行个礼,退回宴席,坐下来,自顾饮酒。

益都又一人,不忿起身,说道:“我行省田公,天纵英才,智慧过人。我益都,……。”

不等他说完,杨行健振衣而起,高举酒杯,意态雄豪,放声吟道:“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历登高山临溪谷,乘云而行。行四海外,东到泰山。”此为曹操《气出唱》中的开篇几句,他朝王士诚拱了拱手,提高音调,感慨万千,说道,“曹公英杰,世称枭雄。驾六龙,行四海,东到泰山!

“伟哉!大王之《灭倭满堂势》,益都士子、百姓无不以大王为傲,视大王为今日的英雄曹公。然而,军国大事,大王却不能自决,便如三岁孺子,事事问计田公家烈,岂不可笑?徒失天下人心。

“今,大王拥泰山而揽黄河,坐东南膏腴之地,锦衣玉食,富比江南!曹操之所兴者,赖青、兖之根本。齐鲁大地,古有齐鲁之国。春秋五霸,桓公为首。齐桓公者,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如今之中原,圣上偏居安丰。膻腥胡尘,满布南北。尊王攘夷,此其时也!九合诸侯,贵我两省精诚团结。一匡天下,此大王与我家主公之功也。大王何意?一言可决!”

自上次宴席后,杨行健善辩的名号算是在益都打响了,有人看不惯,起身说道:“杨公咄咄,何其逼人!想我齐鲁之地,……。”

“齐鲁之地,圣人乡里。鲁有孔、孟,立我名教,礼仪传承,泱泱中华!昔古之齐国,有管仲,辅佐桓公霸业,屠戎而救燕,灭狄救邢、卫。孔子云:‘微管子,吾其披发左衽矣。’壮哉!管子之功。

“今日之中国,胡虏即昔日之戎、狄。今日之益都,大王即昔日之曹、桓。大王若肯与我海东联手,则可以齐鲁圣人之子弟,提千万燕赵之虎贲,竖尊王攘夷之雄旗,出河间而叩关腹里。

“当其时也,大王驾驭骏马兮,乘风而行;西出泰山兮,跨越黄河!何止北地群雄,江南英杰,也必然闻讯而色舞,横眉而拔剑。天下忠义之士,定然云合而影从。南北观望之诸侯,势必唯大王为前瞻。大王一令既下,英雄伏首;大王一怒之威,血流千里!如此,则大王您想做的事,还不就是称心如意,凡所欲为,孰不如志了么?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此天降大任于大王也!时机若失,则不复来。唯请大王明断。”

他根本不给益都诸人发言的机会,意态狂傲,高谈阔论,与潘贤二的发言前后相应,一波接着一波,恣肆如汪洋,发聩如风雷,极其地鼓动人心。益都诸人,无不色变。高延世诸将,奋然挺身,踊跃争先,唯恐落后,拜倒一地,皆大呼请命,愿与海东联手,并甘之前驱。

王士诚转望邓舍,邓舍面带微笑,不发一言。

——

1,自守则易弱以亡,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

这句话出自明代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类似的话,前代也有。因其言洁意赅,所以干脆直接引用。

27 栈道

王士诚一拍案几,做出了决定:“他娘的,干了!”

他虽粗人出身,然而素来仰慕文雅,平时很注意甚少说脏话的,这会儿受邓舍、潘贤二、杨行健三人话语的刺激,热血上头,霍然起身,掂起来边儿上邓舍给的那短剑,拔剑出鞘:“不指望齐桓、曹操的霸业,至少如燕王所讲的,生当顶天立地,死要轰轰烈烈。www.65txt.com”

他向邓舍说道:“此战非同小可,一旦打起来,那便是我皇宋的第二次北伐。殿下的具体计划怎样?说来听听。”

“兵分三路。”

“怎样兵分三路?”

“王爷您为一路,由杨诚为向导,出河间,取飞狐、蔚州。隔绝孛罗的任务交给你。花马王为一路,取真定,阻挡察罕的任务交给他。我海东一路,下辽西,走永平,取大都。王爷与花马王两位为守,我这一路为攻。只要咱们攻守配合得当,此战必胜。”

“由杨诚为向导,本王取蔚州?如果孛罗大举进攻,怎么办?”

“王爷能挡则挡,真挡不住,自有我部上都军南下,经察罕脑儿,配合王爷攻击孛罗的后方。以为呼应。”

“察罕兵狠,如果田丰挡不住怎么办?”

“花马王若挡不住,那么就需要请王爷给予相助一臂之力。”

“如果察罕与孛罗在我军的压力下,被迫联手,同时进攻田丰与俺,该当如何?”

“察罕与孛罗联手的可能性,以我的推测并不大。假如他们真的联手了,而王爷与花马王又落在下风的话,事如危急,我海东自然不会坐视,可以走海路,经益都,由山东的后方相援王爷与花马王。”

“你海东又要打大都,又要吞并上都,又要援我山东,兵力可够么?”

“虎贲十万,倾巢而出,如何不够?”

王士诚面上阴晴不定,一边是展开战事后可能会带来的危险,一边是事若成功时,功成名就、天下传名、青史流芳的美誉。该选择哪个?他看了一眼邓舍。邓舍年未及弱冠,因克高丽、占上都的功勋,却早已威名显赫,成为了如今北地最耀眼的一颗明星。

他心中想道:“老子东征西战,益都的士子夸俺为齐桓再世,难道会连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子都不如么?”争强好胜、渴望荣誉的心一起,他彻底下定了决心。

海东有虎贲十万,他与田丰的兵马加在一起,虽没有这么多,但是四五万总还是有的。十五万的大军,也足可比拟当年北伐的声势了,且今时不同往日,刘福通北伐的时候,海东可没有人配合!细想起来,胜算看似的确不小。他提起短剑,插入案几,问道:“不知燕王殿下,打算何时出军?”

“王爷若有意,你我可先与花马王见个面,将整个的战略部署确定下来。然后,你我三路大军同时发动!打鞑子一个措不及手。”

“好!俺即日便遣派使者,寄书田丰。请他来益都一议。”

三言两语,这桩大事便算就此定下。邓舍心头一松,佯喜大笑,与王士诚对击一掌,赞道:“王爷杀伐决断,雷厉风行。我十分佩服。这样的大事,正该与王爷您这样果断的人商议才对呀!”

王士诚矜持欢笑,当夜酒散,次日一早,他即与邓舍联名派出了两个使者,赶赴田丰的防区,邀其前来一叙。田丰欣然应招。

同一时间,远在莱州沿岸的罗国器用种种的借口绊住了田家烈,等他们终于检阅海东水师完毕,转回益都复命的时候,田丰早已到了,甚至,就连如何进攻大都的整体战略部署,也基本上已然定下。

田家烈连连跺脚,闯入王士诚府上,极力劝阻。王士诚不能从。如果说他刚开始答应邓舍,还是因一时的头脑发热,现如今,连续两三天的军议,田丰与邓舍的一唱一和,早把他的决心彻底坚决。

用田丰的话来说就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实不相瞒,燕王殿下初提此议时,在下实不曾料及大王也会同意参与。”他一副很意外吃惊的模样,肃然起敬,“昨日之大王,人称优柔,今日之大王,如此果敢。”感叹不已,“刮目相看,刮目相看。”

直言不讳的批评,然后加以称赞。这叫先抑后扬。田丰与王士诚是老对手了,他越是如此,越显得话语诚恳。邓舍在一边儿眯着嘴,只笑,不说话。

案几上放的是益都士子呈上的颂扬诗文,耳朵边听的是老对手由衷的佩服称赞。前边有功成名就的荣耀欢快招手,后边是就算失败,也是田丰首当其冲,似乎对益都并无大的危险之保证。王士诚会做什么决定?不须多讲。有道是骄兵必败,他现在就处在骄兵的状态上。

田家烈气急败坏,拽着他的衣襟极力谏阻。军议会上,没人注意的瞬间,田丰与邓舍眼神对话。王士诚踌躇满志,横戈跃马,召集三军将校,言辞壮烈,慷慨誓师。

然而,益都文武那么多,难道就真的除了田家烈之外,便没有人看的出来此中或有玄虚么?当然不是。看出来的人,有的地位低下,说不上话。有的地位够高,却就是不肯去说。王士诚誓师校场,姬宗周深夜秉烛,月下读书,琅琅的读书声传出室外:“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他口中的夷狄,说的是蒙元么?不得而知。

邓舍、田丰、王士诚经过认真仔细地分析、商议,确定了三方出军的先后次序并及时间。邓舍先动,待海东取下辽西、吸引住蒙元的注意力后,田丰、王士诚继而出军。田丰取真定,王士诚攻飞狐、蔚州。为壮大王士诚的实力,田丰与邓舍各拨一支军马,归其统一指挥。

田丰拨给王士诚的,是杨诚军。邓舍拨给王士诚的,是杨万虎部。

计议已定,田丰、邓舍各归本镇。不久,杨诚、杨万虎部分别入鲁。应王士诚的要求,这两支客军没有直接进驻益都,而是一个由南边走陆路,一个从北边走海路,汇合到了河间府。

在此期间,田家烈非常执着,几乎每日必有数谏。王士诚执意不听,到的后来,在姬宗周等的煽风点火下,更是对田家烈起了厌烦之心,见都不肯见了。未免夜长梦多,邓舍回辽阳的次日,辽西战事就随之打响。

这战事展开的毫无预兆,关世容、李邺、许人、李靖等使足了力气,勇猛往前,世家宝节节败退。邓舍并且扬言亲征,三天后,他的帅旗出现在了辽西前线。而便在同一时间,一艘小船横穿过渤海海峡,在海东水师或明或暗地护送下,抵达了益都沿海。

28 陈仓

海东对辽西的进攻,初次尝试了水陆并举。(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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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李邺等的步军以东边的义州为配合,从惠和发起了主攻。另一方面,刘杨的水师亦从海上向位处辽西腹地的红罗山、瑞州总管府等地展开了攻势。并有一支别动先遣队,尽是小船,经小凌河与渤海的交汇口处,沿河逆流西上骚扰沿边,最远处深入可达百里。

这几路胜兵强卒,彼此应和,互相配衬,给世家宝所在的大宁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形成了泰山压顶之势。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随着海东地盘的节节扩大,世家宝的官职也是跟着水涨船高,现如今他已经坐到了蒙元辽阳行省的左丞相,堂堂的从一品大员,画土分疆,与纳哈出平起平坐了。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世家宝虽非所谓的养贼自重,可他独自担负着镇守辽西的重任,面对咄咄逼人的海东,地位也就自然随之显得越来越重要,升个官儿毫不奇怪。但是,元廷能做到的也就只是如此了。

早在上次惠和大败之前,世家宝就曾屡次三番地上书元廷,奏请元帝,一要增援,二要武器。然而除了点火炮、火铳,元帝却什么也不能给他。甚至连军饷,都需得他自己筹办。

世家宝虽远在北疆,却也曾有听闻,天下战乱如此,朝中居然依旧党争不休,奇氏、皇太子为了迫使元帝禅让,与太平、老的沙等帝党的争斗已然将近白热化。而地方实力派,如察罕、孛罗辈,骄横跋扈,拥兵自重,何止“听调不听宣”,甚至即便连“调”,也隐约有了点不肯服从的意思。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眼不见江山难保,欲所图无非苟利。天下将倾,无一人以国为念。寇贼遍布,众朝臣唯利是图。糜烂竟然至此,尚有何话可说?

世家宝纯良忠臣,该做的,反正都已经做了,现在对他来讲,无非十三个字罢了,“尽人事,听天命,临危一死报君王”。

说实话,其实从惠和大败之后,世家宝对大元的江山就差不多失去信心了。李邺以区区一两千人,抗击他数万的大军,小小的一座惠和城,挡住他无法前行一步。城头上林立的旗杆,密密麻麻的人头,这一切,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海东士卒悍不畏死、坚韧善战、凶残如狼的形象不仅摧毁了元军士卒的斗志,也同时摧毁了世家宝的信念。

但凡常人,每遇严重的挫折,或者愈发奋起,又或灰心丧气。世家宝曾经做过前者,而今他选择成为了后者。

严格来讲,他惧怕的并非海东士卒的战斗力,他灰心丧气的是蒙元朝廷的内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只怕猪一样的队友。也因此,此次海东的大举进攻,也基本没给他恍如止水的心田造成半分的慌乱。

他十分的平静,即使在接连获悉前线兵败的情况下依然如此,很有点指挥若定的风度。

“红罗山失陷了?噢,我知道了。”

“什么?瑞云山也失陷了?好,你退下吧。”

“兴中州没了?行,叫败卒都退回来吧。带兵将校来向我请罪?不用了,告诉他们,辛苦了,去休息吧。”

“锦州落入了红贼之手?噢,因为红贼水陆夹击,所以抵挡不住,是吧?可以理解。守城主将阵亡?哎呀,真可惜。他阵亡的原因是副将投降、卖了城给红贼?没关系,降就降了吧。”

“李邺兵临城下?算日子他也该到了。咱的援军来了么?噢,还没有。好几天前援军不就到永平路了么?驻军不前,是吧?孛罗军呢?才出了宜兴州?还没到五指山?来人,替我给孛罗大帅写封信,就说大宁将要失守,他的援军请回吧。”

不到八天,李邺、刘杨、义州军三路雄师汇合大宁城下。传说中,得道高僧往往会先自知晓大限将至会在何时。世家宝现在就是这幅模样。他强任他强,清风抚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号称五万的海东虎贲连营接帜,扎下的营头密密麻麻,成百上千的骑兵成群结队地跃马耀武,扬威城下。世家宝连盔甲都没穿,一袭软衣,慵懒地斜靠胡床,坐在高高的城头,神色安然,观望多时,仰头看天,天高云淡。

许久,他发出了一声渺不可闻的悠然叹息,一首古诗悄然入了心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左右的元军将校都是没什么学问的老粗,听不懂,面面相觑。世家宝翻来覆去将那诗句吟诵良久,忽有所感,粲然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众人,说道:“我看到的不是红贼,我看到的是寂寞。”

然后,他转目西方,数万的蒙元援军,一停永平路,一驻五指山外,皆按兵不动。继而,他又转目东方,一群大雁列成个人字形,穿梭在云层中,振翅高飞。它们时而变幻队形,时而敛翅低掠,飞过了一座座的城池,飞过了一座座的山峦,它们飞过了大凌河,它们飞过了小凌河。

空气由暑热渐渐变得清凉,陆地到了尽头,白花花的水浪拍打岛屿,汹涌澎湃的大海上,东一簇、西一簇,停泊聚拢了无数的艨艟斗舰。

一艘小船,自它们之间穿行而过,灵巧、迅捷,最终在莱州湾中的浮游岛边儿停靠了下来。船上人很少,连带水手只有二十来个。有个仆役侍从打扮的中年人,弯着腰走出乌黑的船篷,手搭凉棚,朝四外照了一照。

浮游岛面积不大,数百米方圆大小。西北两侧悬崖峭壁,东南地势平缓,距离岸边远的地方有四五十里,离最近的刁龙嘴只有十来里。刘杨平倭的时候,顺手曾把此地用为一个补给点。此时在船上远望,蓝天碧水,泛泛烟波中,岛屿便如一点翠螺,碧绿可爱。

浮游岛之所得名,有两个说法,一则因其孤零零浮在海面,故以浮游为名,一则因其状若蜉蝣,故又称之为蜉蝣岛。

那仆役侍从打量了左近周围片刻,扭过头朝船篷里道:“将军,约好接应的人好像还没有到,……。”话音未落,但见岛屿北边的峭壁下,转出三二船只,其中一艘较大的,打着海东水师的旗号。另外两艘则皆为小船快艇,乘风破浪,很快到的近前。

小船的船头上参差站着三四人,三个儒生,一个穿着简单的皮甲。穿皮甲之人双目明亮,灼灼如日,夺采耀人,却不是益都三友之一的鞠胜是谁?他左边一个矮个子的年轻人,面色沉毅,右边一个瘦高中年,弱不禁风。此两人乃三友中其它的两位,年轻人是李溢,瘦高中年为国用安。

他们三人的前边,立着位四旬上下的清瘦文士,海风吹动起衣襟,长袖飘飘,颇有仙气,正是颜之希。

两厢船艇靠拢,颜之希等撩起衣袍,跳上乌篷小船。先前出来的那仆役侍从肃手立在一侧,船舱中又出来一人。年岁不大,短打妆扮,颔下蓄须,一双眼明亮深沉,虽不及鞠胜的耀人,却自有一番沉稳英武的气度,是别人比也比不上的。

颜之希带头拜倒,口中高呼:“见过燕王殿下。”

“诸位先生快快请起。”邓舍跨步上前,笑吟吟扶起众人,他这是初次与益都三友会面,热情而又不显的唐突的打量了三人一下,笑道,“益都三友,梅兰竹,久仰大名,今日一见,得偿夙愿。”

颜之希欲待介绍,邓舍挥手止住,道:“且慢,待我来猜上一猜。”看鞠胜,赞道,“三友名为鞠胜者,字虽以柔,人实英武,目亮如日,咄咄逼人。若我料的不错,这一位,定然鞠以柔先生。”

鞠胜一拱手,道:“燕王英雄盖世,在殿下面前,仆何敢英武二字的评语?惭愧惭愧。”

邓舍哈哈一笑,又指着李溢,道:“利津李溢,惜字如金。饱读诗书,谦谦君子。此一位必为李溢李守谦先生。”李溢叉手作揖,道:“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邓海东。吾也不才,今能有幸见到燕王,与殿下相会海上,幸甚幸甚!”

“益都国氏,世宦书香。累有清名,美誉共传。这位老先生,肯定就是国用安国邦杰先生了。”

国用安惶恐不已,二度跪拜,道:“燕王威名,遍于宇内。天下士子,交口称颂。海内豪杰,奔走归之。用安,益都布衣,今能得见殿下,已属望外之求,‘清名美誉’,实不敢当。惶恐惶恐。”

“哈哈。老先生太也多礼,快快请起来罢。诸位,海上风大,且随我入舱内一叙。”

临入船舱,邓舍瞅了眼停在不远处的水师大船,微微皱了眉头,低声吩咐侍从两句。那侍从自去传命,叫那船只开的远点,莫要停靠左近。那船只太过显眼,若叫有心人看见,说不得会走漏了风声。

一点儿不错,邓舍此次前来益都沿海,本微服出行。辽西那边的战事,尽管竖起的有邓字帅旗,实则不过是个幌子。正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者是也。邓舍这叫做醉翁之意不在酒。舞起辽西之剑,其意方好落在益都。

诸人入得船舱,分别落座。

相比鞠胜几个,颜之希与邓舍算是熟人了。他首先开口,说道:“殿下白龙鱼服,不吝危险,亲又泛舟远来,胆气之豪迈,着实令在下钦佩。”

渤海海峡如今全是邓舍水师的天下,他泛舟而来,又有何险?不过话说回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了图谋益都,邓舍加上这回,先后两次亲身入鲁,若论胆气之壮,颜之希夸的也不为错。

邓舍微微一笑,心想:“干大事怎能惜身?”他这个想法,却与鞠胜曾经对颜之希讲过的话,一模一样。侍从们奉上茶水,邓舍殷勤劝茶,寒暄过后,言归正题,他问道:“从我上次走,至今已有半月。益都地方的情形怎样?可有没有什么变化不同?”

“殿下的雄师,在辽西捷报频传。应田丰的催促与殿下的谕令,王士诚已然于五日前召集诸将,点齐三军,并于两日前,派遣出了先锋部队,开往河间府方向。这个消息,殿下应该已经知晓。”

邓舍点了点头。他之所以在这个时候二度重来益都,原因之所在,正因王士诚已然开始出军。

“此次出军,王士诚本想以续继祖为帅,因了姬宗周等幕僚大臣的劝说,改而决定亲自出马。”

姬宗周劝王士诚亲征的说辞是:北伐大都,实为数年中难得一见的盛举。如果胜利,带兵的主帅定然誉满四方,若用续继祖为帅,怕有日后功高震主之危。退一万步讲,就算失败,此次出军并非益都一方,北地三王皆有其份,且首倡者亦非益都,乃是海东,因而也无需担忧名誉受损。是胜则有利,负则无损,何如亲征?

王士诚从善如流,闻言之下,自然蟒容大喜,当即拍板决定留续继祖镇守益都,他亲率三军,征伐前线。

“除了留下续继祖镇守益都外,王士诚并且把田家烈也留了下来。又有高延世为益都军马巡城千户,调陈猱头充任续继祖副手。”

田家烈为王士诚的谋主,王士诚不带他去前线打仗,反而留下来与续继祖一道坐镇益都,大约不外乎益都乃他的根本之地,续继祖无谋,只留其一人镇守,王士诚不能放心,所以也留下了田家烈,以为辅佐。

当然了,要说这辅佐之任,姬宗周等其实也足可充任的。那么,为什么他偏偏留下田家烈呢?细究起来,其中或许也有他对田家烈起了厌烦之意,故此干脆丢下他不带走,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在内。

不管他的意思怎样,留下田家烈在益都,却是给邓舍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不怕人勇,就怕人智。续继祖、陈猱头、高延世诸将勇则勇矣,皆无智谋,邓舍要取益都,他们绝非对手。如今多了一个田家烈,就有些棘手。邓舍沉吟,问道:“王士诚主力何日出城,可曾定下了么?城中留下的军马又有多少,你们可知晓么?”

这些都是军机密事,鞠胜等人自然不知。颜之希知道。从他的家眷送去海东日起,邓舍对他就算是彻底放心了。前不久,李首生已经奉命与颜之希连上了线,他此次前来面见邓舍,带的也有李首生的密报。

“根据线报,王士诚主力出城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那一天是个黄道吉日,利征战、拔营。他留下益都的军马不少,大约一万多人。”

坚城、勇将、谋主、万余驻军。此皆为王士诚主场之利,邓舍客军的身份,远来海上,至今没在沿海占取半座的城池,他会如何施展计策,在辛辛苦苦终将王士诚调虎离山之后,奇兵取胜呢?

这个疑问不止盘旋在颜之希的心头,益都三友也全都百思不得其解。

要知,邓舍尽管给颜之希说过一套智取益都的整体方案计划,但实则那套方案是早已废弃不用,早就被淘汰掉的。而且,后来邓舍也明言相告了他们,因时局的变化,方案也随之改变。改变后的方案,又会是什么?

海鸟高飞,波浪翻涌。随着波浪,小船微微荡漾。阵阵海风扑入舱内,卷起帘幕,飒飒作响。舱内多人哑口无言,静待邓舍分说。

29 阳谋

历数邓舍入益都以来所用的种种计谋,先用瞒天过海,骗的王士诚信他来益都是为了借道陛见天子。(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然后反间,疏离了王士诚与田家烈的关系,并巧用手段,将田家烈调走沿海。再用益都士子造成舆论,激起王士诚的骄傲。欲擒故纵。

接着远交近攻,安抚察罕、孛罗等之同时,与田丰达成盟约,并与之联手,一唱一和,更进一步地火上浇油,最大限度地刺激出王士诚不切实际之雄心壮志。利用他欲图青史留名的野望,上屋抽梯。所有这一切之目的,全在釜底抽薪,重头戏调虎离山。

如今老虎即将要被调走,看来好似大功告成。可是,另一个矛盾却又出现。

须知,海东在益都没有一兵一卒的驻军,没有基础,缺少立足点,就好似空中楼阁,再强的实力也没有用武之地。如果邓舍不顾一切,采用强攻的方法,那么,名不正言不顺,势必激起益都地方上下的反弹,且他如若强攻,只能从海路上来,即便最终获胜,也定然损失惨重。

更不必说,倘若强攻遇到阻碍,万一久攻不下,给了王士诚反应的时间,再让他带军杀回来,那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实在得不偿失。

然则,下一步该怎么办呢?邓舍与洪继勋、姚好古早就商量出来的决议,下一步索性就不用阴谋,改用半阴半阳。简单地讲,八个字,两个词:老调重弹,故技重施。至于如何故技重施?他的故技又是什么?

邓舍对颜之希等微微一笑,把接下来的步骤、计划详细道出。

诸人听完,又是骇然,又是惊奇。

胆大的如鞠胜,拍案叫绝;胆小的如国用安,忧心忡忡。颜之希拈着胡须,沉思半晌,道:“此策虽险,险中有奇。出人意料,绝妙绝妙。”

对颜之希的分析,李溢表示赞同。他补充道:“此策若成,殿下则反客为主,顿时便有了名分大义。有了名分大义在手,就算将来殿下在攻取益都的过程中,遇到些许的阻碍,料来也不打紧,大可以徐徐克之,无须焦急。是为擒贼擒王、借尸还魂之计也。甚好甚好。”

四个人,四种心思,但有一点却是相同。他们望向邓舍的目光,佩服之余,更多出了三分敬畏,不约而同地想道:“城府深沉?何止深沉!”

有着忠厚仁义的美名,行此致人死地之悍策。曾经颜之希对邓舍做过的评价,此时再度浮上他的心头,真是半点不假!托名仁厚,实为奸贼,诚曹孟德之流也。然而,话说回来,乱世之中,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值得托付与投靠的明君呀!若拿三国人物来做比较,别说曹操,即使忠义仁厚的典范刘玄德,试问:他的荆州怎么来的?他的蜀地怎么来的?他又是怎么当着赵子龙的面摔阿斗的?他又是怎么在临危病死前,向孔明托孤的?

说白了,一个主公好不好,判断之标准,不在虚名,而在他的雄心志向,在他对时局的把握控制,在他对待臣子的态度、并及他对待敌人的态度。

名为仁厚,实际行事也很仁厚的话,至多可得人一声赞许:忠厚长者。君子可欺之以方。尤其战乱之时,鼎革之际,真的英雄注定悲剧人物,只有枭雄才是成大事的材料。历朝历代,曹操皆被视为奸臣,然而当其时也,曹操麾下之能臣勇将,却不知比东吴、西蜀强过多少!最后一统三国的,也不是东吴,也并非西蜀,为何却也偏是曹魏?原因便在于此了。

且说邓舍这擒贼擒王、借尸还魂之计,之所以早不说、晚不说,直到现在才向颜之希等合盘托出,却是因了若行此计,非得鞠胜这样的益都豪门大户配合不可。

故此,他待诸人消化了完以后,笑道:“此计若成,则益都为我囊中之物矣。诸位先生皆高明之士,有治国安邦的大才,日后这益都行省,说不得,还需得请几位出山。到时候,请诸位千万看在咱们布衣之交的份儿上,毋要推辞为好。”

俗云:无利不起早。颜之希几个主动投靠邓舍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以前说太早,现在眼见大事将成,邓舍把话挑明,一来给他们吃个定心丸,二则也好在接下来的“借尸还魂”计中,使得他们更加死心塌地地为海东做事。

果然,颜之希道:“治国安邦之才,愧不敢当。殿下不嫌吾等浅薄,肯以布衣为交,吾等已然受宠若惊。有何需要咱们出力的地方,但请殿下明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颜先生,豪迈之士也。现下这借尸还魂之计,若想功成,还真有一桩事情,非得诸位来办不可。”邓舍缓缓道出,“如此如此。”

众人侧耳倾听,无不心领神会,纷纷慨然应诺。海上相会,匆匆而别。颜之希等自转回益都。

送走了他们,邓舍步出船舱,远望海面,波澜起伏,无边无垠。蓝天、白云、碧波、海鸟。过了这渤海海峡,迎接邓舍的,就将会是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饶是他久经沙场,也忍不住热血沸腾。

一波巨浪打来,小船颠簸,随从侍卫勉强站稳脚步,躬身请他回入舱内。邓舍兴致很高,不肯回去,扶着船舷,稳立不动,迎着强劲的海风,他心潮翻涌,吟诵道:“万里瀚海横渡,极目鲁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争分夺秒,时不我待。

望着颜之希等乘坐的小船渐渐运去,邓舍转问左右,道:“郭将军那里,准备妥当了么?”

毕千牛答道:“精挑细选了三百勇士,郭将军在昨日便已潜上岸了。”

“即去通传,令他立即展开行动。千牛,你也准备一下,赶去益都吧。”

“是。”

三天后,王士诚亲率益都主力,兵马两万,号称十万,敲锣打鼓、张扬旗帜,浩浩荡荡地出了益都城池。他们走后的次日,颜之希与益都三友悄悄返回城中,与颜之希等前脚接后脚,毕千牛化妆成个老农模样的乡下人,也接着进了益都城。

色目人玛乐格虽然远去了大都,但他所在益都开设的酒楼却依然还在照常营业。毕千牛担着一挑木炭,哪儿也没去,进了城门,便直奔酒楼而来。酒楼里的伙计全都早换成了通政司的人,毕千牛寻着帐房,对上暗号,自有人取走木炭,帐房引着他来入后院。

那帐房不识得的毕千牛是为何人,问道:“老哥既是奉殿下之命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殿下有何命令?请讲。”

这帐房在通政司任的职位不低,毕千牛却不肯对他说,只道:“不知李知事现在何处?烦请姐夫且去将他请了过来。殿下的命令,俺只能当面告之与他。”

“姐夫”,是当时陌生人之间一种普遍的表示尊敬的称呼,好比现在的“同志”。一边说,毕千牛一边取出信物,是个青翠玉佩。通政司有明文规定,凡见此物,如见燕王。拥有此物的人,不管有何吩咐,通政司上下都需得无条件服从。那帐房验过无误,肃然起敬,心知这位貌不惊人的老农,定然是位了不起的海东大人物。

不多时,李首生接了急报,匆匆忙忙地过来。他与毕千牛本就相识。要说起来,毕千牛身为邓舍的侍卫队长,海东高层不认识他的,还真一个也找不出来。

李首生又惊又喜,打发了那帐房出去,问道:“主公有何命令?居然劳动毕将军亲自前来!”不等毕千牛回答,他隐隐已经猜到,赶着又问,“可是,……,可是到了那桩大事要发动的时候了么?”

毕千牛神色庄重,缓慢地点了点头。便仿佛春雷炸响,李首生顿然心跳不已。

他堂堂海东高官,甘愿隐姓埋名,在益都卧底的这许多时日里,每日间殚精竭虑,在海东对益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短短的时日内,硬生生无中生有,打造出了一个四通八达、触角无孔不入的庞大情报网,其中的艰险辛苦实在不足与外人道也。他这么卖命为什么?所为的,可不就是这一天么?

他激动的话音都带起了颤抖:“主公有何指示?”

“三条命令。首先,把这封信转交给任忠厚,呈给王夫人看。其次,配合、掩护郭将军部入城。最后,配合、掩护郭将军部出城。另有一句话给你,主公特别交代,此次行动,事关全局成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主公又说:南方有鸟,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李知事,看你通政司大显神威的时候到了!”

“通政司上下定不计牺牲,不惜代价,誓死不辱主公之命。”

毕千牛交给李首生的信,半个时辰后,即由李首生亲手转给了任忠厚。午时前,出现在了王夫人的案几之上。

信上言道:“前日锦州大捷,得珍宝两件,欲赠娘子。计算日程,五天后,我的使者便能给娘子送至。我有个提议说给您听。如今扫地王亲提诸军,将要去征伐前线。城中的军心或许会不稳当,何如借此机会,娘子干脆举行一次夜宴,把珍宝出示给益都文武观看,如此,一则合了古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意思,二来也可示娘子之有暇,有利稳定民心。娘子以为如何?”

王夫人还能以为如何?她的一点芳心早牵在了邓舍的身上,邓舍说什么自然都是好的。何况这个提议,本就很有道理。她当然欣然从命,翘足以待,等邓舍的礼物送来。

在邓舍擒贼擒王的计划中,王夫人这一环比较关键。她既然答应,接下来就顺利非常了。把全部的计划关键一环放在王夫人的身上,这好像有点孤注一掷。其实,邓舍素来谨慎,做事一向两手准备。若王夫人肯答应,则自可智取;若王夫人不答应,也没关系,他还有后手,大可以采用强取的手段。

日落月升,月落日升。

通政司开足马力,所有的关系尽皆发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把郭从龙并及那三百勇士悉数运入了城中。运人容易,运盔甲难。在此其中,李首生苦心经营的情报网络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无须细说,不必赘言。

五天后,海东使者到。

两件礼物,一件为翡翠枕头,一件为舍利子。放在一处,霞光万丈。王夫人十分欢喜,当夜,大摆筵席,遍请益都文武。续继祖、田家烈、高延世等尽数出席。只有陈猱头因该他轮值、戍卫的缘故没有到场。

宴席上,王夫人盛装妆扮。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她用锦盒红布装了枕头与舍利子,由两个美貌的侍女端着,款款绕着堂内转了一周,呈给诸人观看。

田家烈等肯来,全是看在王士诚的面子上。

王士诚出城有五六日了,才传回军报,已经到了河间府,并与杨诚部、海东杨万虎部胜利会师。攻打飞狐、蔚州的战事即将就要打响。田家烈等人虽远在后方,对此却都是极为上心的,敷衍了事地观赏过,例行公事也似的称赞几句,就有人想要告辞。

烛光飘摇,晚风熏然。

海东的使者高座席前。田家烈突然发现,陪伴使者一侧的王府幕僚人中,不知何时少了一个。他揉揉眼,细数一遍,不错,确实少了一个。少了谁?他心头一跳,穿个袍子总盖不住脚的任忠厚不见了!他再往两边观瞧,侧面主席上,也少了一个人。

正有人与海东使者搭话:“尊使贵姓?”

“李。”

“敢问大名?”

“李敦儒。”

田家烈霍然起身。他站起来的太快,衣襟带动案几上的碗碟,酒壶倾倒,洒了一地。吓了王夫人一跳。田家烈曾谏言王士诚杀了邓舍,王夫人很不待见他,厌恶地蹙起细眉,问道:“田大人怎么了?何事惊乱?”

“小毛平章哪里去了?”

小毛平章名为益都的最高长官,实则而今随着王士诚的势力稳固,迹近傀儡之流。平时时候,每有大的宴席,礼节上依然会请他参加,也由他坐在主位,但是就像是个隐形人似的,却常常根本不会有人对他过多的注意。

闻听田家烈的突然发问,连王夫人在内,席上诸人无不茫然。挨着小毛平章坐的是续继祖,他喃喃重复问道:“是呀,小毛平章哪里去了?”有侍女接话,说道:“似乎,……,小毛平章刚才如厕去了。”

小毛平章在如厕。

“任忠厚哪里去了?”

任忠厚在王府后院。便在田家烈发此一问的一刻钟前,他刚刚打开了后院的院门。数十个蒙面软甲的汉子,潮水般涌入进来。当头一人,龙行虎步,提了一杆长枪,枪头闪闪发光。他低声问道:“点子在哪儿?”

“随我来。”

因了王夫人的宴席,王府的仆从们多集中在前院,后院没多少人。一行人趁着夜色,蹑足疾行,没碰着一个下人。半路上倒是遇见了一股巡逻侍卫,提枪的那汉子武艺精湛,其它的数十人也个个好手,不等王府侍卫们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不费吹灰之力,即将之轻松搞定。

晚风熏染,花香袭人。风吹林梢,云掩残月。

小毛平章独自一人走入了茅厕。王府的茅厕装饰奢华,亦有椅坐。他还没坐稳,砰然一声响,厕门大开。一杆长枪跃入他的眼帘。等候多时的蒙面汉子霎那间撞入七八人,手起刀落,砍了厕中伺候的婢女。

鲜血迸溅,尸横遍地。

小毛平章年不过十三四,陡然目睹杀人,却没有什么惊怕的表现,他抬眼看了看冲进来的众人,问道:“尔等谁人?欲取我性命么?”

提抢汉子拉去蒙面的黑布,屈膝跪倒,道:“平章大人不必惊恐。某非歹人,海东郭从龙是也。我家主公闻听士诚挟平章以自重,有不轨之心。因此特命末将前来,请平章移驾,往去海东一叙。”

小毛平章沉默良久,道:“久仰将军的大名。将军擒拿高丽王的功绩,益都城中早已传遍,我如雷贯耳。扫地王有不轨之心,路人皆知。燕王美意,不胜感激。只是,请问将军,带我去了海东之后,燕王会把我与高丽王放在一处么?”

郭从龙愕然,无言以对。

所谓“擒贼擒王”,益都之王者,小毛平章是也。

所谓“借尸还魂”,有用者,不可借。不能用者,求借。借不能用者而用之,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借助没有作为,却仍有一定作用,运用得当会发挥一点影响的势力,获得对己方之有利,从而达到制胜的目的。

30 混战

小毛平章的镇定自若,使得郭从龙大为吃惊。(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只是仓促之下,他没有时间去细细地品味这种怪异的感触。王府中的人似乎发现了异常,也不知是看到了被杀侍卫的尸体,抑或是别的原因,他听见四处喧哗顿起,许多急促的脚步声正往这边赶来。

任忠厚在门口探了一下头,焦急地催促道:“快!快!”

“得罪了。”

郭从龙示意两三个蒙面汉子上前,七手八脚抓住了小毛平章,为了便于行动,并拿绳子将之牢牢地绑住,有人专门负责抬着他,众人发一声喊,提着明晃晃的刀剑枪戈,冲出了厕外。月黯无光,风吹树梢。

郭从龙往四周招了眼,但见远远近近,鳞次栉比的层层楼阁房舍间,忽然间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风越发地热了,带着闷,他恍然间隐约听到,远远的天际,似有雷声震动。

有人高声叫喊:“后院死了人,府中有贼子!锣鼓敲起来,……,天字队,右边走;地字队,左边来。玄字队,去前门;黄字队,往后院。宇、宙、洪、荒四队,守住正气堂口,一个人不许放入!”

正气堂,即王夫人宴请益都群臣的所在。

任忠厚道:“怎么办?”

邓舍给郭从龙下的命令,有一条,命他见机行事,若有机会,顺手牵羊杀几个益都的高官最好。田家烈在名单的第一位。郭从龙当机立断,道:“王府侍卫有了警惕,田家烈杀不成了。按预定计划,放火走人!”

火光冲天。

任忠厚乃王府的地头蛇,熟悉道路,了解虚实。由他引路,数十人不往后院走,抄小路,走竹林,翻假山,过院墙,选了西边侧门做为突破口。这王府之中,后院住的是家眷,此时闻悉警讯,守卫必然最强。而西边住的皆是仆从,平时人多杂乱,眼下乱马交枪之际,警戒的力度却是最弱。

郭从龙冲在队首,譬如一柄尖刀,端的勇不可当,路上虽碰见了三四支王府侍卫的小队,几乎不用别人动手,基本叫他一个人悉数拾掇了。

此番入城,海东总计来了三百人。跟着郭从龙入王府的有三四十个,余下人等又分作两部,一部散入城中,以为后备;一部则就好守在西院墙外,做为接应。两下里,里应外合,势如破竹,瞬时间突破了西院侧门。

西院的仆从们,没一个敢动的,全躲在室内,瑟瑟发抖。透过窗户,瞧见漆黑一片的夜中,随之追击而至的侍卫队伍越来越多。

有个年少的将军一马当先。——真的是一马当先,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匹坐骑,马鞍、辔头都没来得及放上,就那么骑在其上,一手举着个炎炎腾腾的油脂火把,一手倒提马槊,呼啸夜风里,奔腾而至。

有仆从认识他,小声给别人介绍:“小将军高延世。”

“贼子在哪儿?”

“刚冲出了侧门。”

“堂堂王府,任些许蟊贼来去自如?气煞俺也。儿郎们,随俺来。”高延世气急败坏,他心高气傲,何尝受过这等腌臜气,且他席上又饮了不少酒,风一吹,酒力上来,更不多说,用火把柄往坐骑上猛地一敲,窜出了侧门。后边的侍卫多数步行,只有四五个有马的跄跄跟上。

城中也是早一片火海。

郭从龙与李首生有约定,如果凡事顺利,他能悄悄拿下小毛平章,就不用在城中放火掩护。反之,如若惊动了王府侍卫,见到王府中有火起,则散布城中的海东兵卒与通政司的人便也跟着各处放火。

遍布乌云的天空阴沉沉,仰头去看,伸手似乎便可触及。风往身上吹,沉重而蕴含湿气。街边的人家,有恍然不知城中大乱的,深深院落,灯火明亮,丝竹管弦的声音,飘扬可闻。

高延世看不清楚前边的道路,手中的火把晃得他两眼发闪,光溜溜的马背上,他用两腿紧紧夹住马腹。远近燃烧的火势照亮了道路,他随手把火炬丢掉,眯着眼,往前边望去。蒙着面的汉子们就像是林中惊飞的鸟群,三四十人分作七八股,循着蜘蛛网似的巷子街道竞走奔跑。

他勒住坐骑,仔细观看,看见其中的一股,人数较少,有几个前后簇拥,抬着个黑乎乎的物事,好似一个少年人的身形。领头的是个提着长枪的汉子,一群人折东往西,径往东边城门奔去。

“兀那泼才!哪里走?”

高延世虽不知小毛平章被人抓走,却也看的分明,这一股必为蒙面人中的首脑队伍。他催马追逐,城中路上行人寥寥,街面尽管不太宽阔,足够纵马疾驰。他举起马槊,再高叫一声:“有些胆子的,且来与俺会上两招。”

他追的不错,那提抢的汉子恰是郭从龙。

郭从龙拐入一条小巷子,扭头去看,高延世马快,紧随着出现在了数十米外。他停下脚步,兜转身子,伸手向侧边的随从,沉声道:“弓、箭。”一人奉上黄角大弓一副,又一人夹出三支长箭递与上来。

巷内很窄,巷子外较宽,郭从龙放下长枪,依着巷子的墙壁放好,张弓搭箭,箭如流矢,穿过黝黑的小巷,晃眼间箭头耀眼,反射巷外的火光,乍现在高延世的眼前。

高延世不及防备,万没想到对手竟然带的还有弓箭。那箭矢未到,所带起的疾风已然刺痛了他的双眼。亏得他久经沙场,临危不乱,千钧一发之际,侧脸避过,张开嘴,稳稳把那箭矢咬住。

他只顾着闪躲,对坐骑难免少了驾驭。从有亮光的巷外冲入黑黝黝的巷内,坐骑不太适应,马蹄一顿。又没辔头、又没马鞍,高延世险些坠落马下。陡然又一阵疾风掠来,郭从龙的第二箭擦黑射到近前。

高延世奋起精神,暴喝一声,叼在口中的第一支箭矢落地,舞起马槊,挡住了第二支箭矢。他曾与杨万虎、郭从龙等一起纵马射猎,对郭从龙的连珠箭记忆犹新,百忙之中他脑海中灵机闪动,叫喊声震耳欲聋:“郭从龙!”

高延世的坐骑尽管顿足,急切间还有惯性。此时两人相距不足三十米,迎着奔马,郭从龙稳稳立住不动,第三箭射来。

连珠箭听起来容易,射起来很难,海东军中会这一手的还真不多,陈虎是一个。与陈虎相比,郭从龙到底经过的战事不多,其所射出的连珠箭少了点决战疆场一往无前的决死剽悍,却多了些许让人叹为观止的技巧与灵活。高延世闪躲不及,终被射中左肩。

他哎哟痛叫,翻身落马。郭从龙丢下大弓,扎稳马步,嘿然闷喝,用肩膀撞倒了收不住脚、奔驰过来的骏马。几百斤重的马匹轰然倒地,马嘶惊鸣,满地尘烟起。如此神力,使得尾随冲来的数个王府侍卫骇然咋舌,接连勒马不敢往前。

围绕郭从龙左近的蒙面汉子却见惯不怪。别说撞倒区区一匹军马,想当日,攻打南高丽之时,力勒奔马的事儿,郭从龙不也做过?

因有邓舍的嘱咐,郭从龙不肯暴露身份,对高延世的大叫只当不闻,有心趁机干脆结果了他的性命,却因时间紧急,不能耽搁。那高延世素有骁勇之名,真要肉搏,不是三两招可以分出胜负的,既然三箭射不死他,郭从龙也不再恋战。他大笑着,引了手下众人疾奔离去。

高延世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肩膀上的伤处疼得他呲牙咧嘴,眼睁睁看着郭从龙等人远走,巷子漆黑,转眼不见,且有倒地的坐骑阻隔,追之不及。他的箭术也跟高明,可惜出来的匆忙,没带弓矢,没奈何,只得咬牙切齿,气急败坏,恶狠狠又二遍叫道:“海东郭从龙!”

遥遥有个声音传来:“今番看在河北老乡面上,饶过你去。下次若再相遇,且看如何取你性命。”这一战,有分教,叫做:名帅虎将两相遇,郭高初战青州城。

三箭阻住高延世,郭从龙等转小路,一刻不停,径自往东边城门而去。益都,是山东数得上字号的大城市,城池很大。王府离东边的城门距离甚远,他们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看见南北东西,乌压压的天空下,一道接着一道窜起不少的焰火。

任忠厚道:“一道焰火一路军。一、二、三、四,已有四路人马失陷了。”放焰火,是早先约定的信号。三百海东士卒分作了一二十股,凡有陷入重围的,就放起一支焰火,好提醒别的人马注意。

郭从龙向前后看了看,城中的戍军大约已经被惊动起来,若把起火的城池比作一座火焰山,那么一队队举着火把的队伍就好似游走其间的火蛇,夹杂在抬着水龙救火的军卒间,四处都有。

远的不说,便在他们走的巷子前不远之出口处,就有一队明盔亮甲的士卒把守防卫。

郭从龙心念急转。这街口的敌人不多,只有七八个人,似乎个十人队,要说是很好打发。但是再好打发,少不了耽搁些时间,如果因此引来了别的队伍,抑或叫高延世再追上来,免不了便会小麻烦变成大麻烦。

他做出了抉择,说道:“任老兄,城里的驻军看来已经出动了。咱们人太多,目标太大。俺分给你三两人,带着小毛平章速速出城。城外自有人相候。”

“那将军你呢?”

“俺为你开道、断后!”

“不行!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眼下形势,要想带着小毛平章出城,非将军不可。有将军在,即便遇上敌人,也可以杀的出去。换了俺,就不成。开道、断后之责,不可由将军担任。”

“城中道路你熟悉,没你引路,怎么去东城门?开道、断后,非俺莫属!”

“将军不要和俺争了。你说的不错,俺在益都已有数月,城中道路尽皆熟悉,正好打游击,为将军开道、断后掩护。咱们既定目标已定,就是往东边城门去,将军,你晓得东边是哪儿吧?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了东城门,这还需要甚么人来引路!”

“任老兄!”

“时间紧迫,你们跟俺走!”

任忠厚在见郭从龙等之前是直接从宴席上出来的,没着铠甲,穿了官袍。他个子甚高,站在一群彪形大汉中,恍如鹤立鸡群,三言两语定下了兵分两路,不再等郭从龙争抢,点了几个人,一撩前襟,迈着大步,冲出了巷子,向东奔去。一边奔跑,一边故意发出声响。

在场诸人,人人皆知,他们肯定有去无回。选来入城的众海东士卒,本即为精选的死士,跟在任忠厚后边的几人皆面无惧色,而留在郭从龙身边的几人却也一个个毫无半分喜色。

任忠厚大呼小叫,因其个高,他的袍子本短,连小腿都掩不住,这会儿嫌碍事,索性撕裂了半截,赤露两条麻杆也似的长毛腿,舞着一柄朴刀,身先士卒,闯入巷口的敌阵。他上马贼的出身,杀人放火,实为常事,虽然在来益都后,转职做了几个月的文臣,但杀不了两个人,刀术便渐由生疏转为娴熟,往日杀戮疆场的豪情快意,恍然间,重回了心头。

他引着余人,杀出条血路,不往东行,反而掉头向南。守在巷口的益都军没空收拾同袍的尸体,提刀弄枪,蹑后追赶。

郭从龙握紧了长枪,看着他们愈行愈远,渐渐消失街头,突然想起来,半晌没听见小毛平章出声,他心头一动,急忙转过脸去,探手欲待去摸小毛平章的鼻息,却见其睁着一双明亮亮的眼睛,沉稳安静地正注视于他。一个念头在郭从龙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弟兄们!巷口已空,走!”

三百海东士卒,最终出城的包括郭从龙在内只有四五个,还是在李首生等的全力配合下,才侥幸翻过了城墙。东城门一早便关闭了,他们到底没能从此出去。出了城,走不多远,是个小树林。小树林中,有鞠胜等安排的马匹等候,快马加鞭,连夜急行,次日上午,众人赶到了海边。

巡弋沿海的海东水师把他们接住,当日夜间,小毛平章踏上了海东的土地。郭从龙没同他一起,路上改坐它船,而是来去了浮游岛,面见邓舍复命。

又次日,海东即借小毛平章,大张旗鼓地打出了讨逆的旗号,屯驻在辽左沿岸、准备多时的精锐军马,随即三军齐发横渡渤海。同时,有两条消息从益都传来:任忠厚战死,李敦儒被杀。田家烈并派遣信使,急往河间府,传讯王士诚。

电光划过阴沉沉的天空,浪潮翻涌,滚滚的雷声震撼了大海,千舟竞渡,万帆如林。

31 益都

春秋时,管仲曾在召陵之盟上,对楚国的使者说道:“赐我先君履,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到了战国时候,策划合纵的苏秦出使齐国,又这样对齐王说道:“齐,南有泰山,东有琅琊,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所谓四塞之国也。”

山东地形的特点,由这两句话中,便可以看的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其所倚仗的,不外乎东边之海,西边之河,以及南边的泰山与穆陵关。

就眼下的形势而论,东边的海与西边的河不必多说,益都沿海早处在了邓舍水师的控制之下,同时清河与黄河也都处在益都的西边,对海东军队的行动构不成阻碍。至于泰山,亦在益都之西南,而号称“齐南天险”的穆陵关更远在益都南部百里之外。

换而言之,齐国的“四塞”,对走海路来攻益都的海东来讲,形同虚设,毫无半分的作用。

其实,从海路上进攻山东,邓舍并非头一个。就以近期而言,数年前毛贵入山东,选择的亦为海道。只不过,他是由南向北,而邓舍是从北向南。不过也正因益都是从海上得的山东,故此从毛贵起,直到如今的王士诚,他们对沿海的防御无不非常重视。

当然了,他们的本意并非提防海东,而为了防备蒙元。不管怎么说,阴差阳错也好,未雨绸缪也罢,他们在沿海的种种布置,对海东军队的前期行动好歹起到了点阻碍的作用。只不过,面对海东的数万大军,这点阻碍的作用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而已。

——,前阵子,益都沿海闹倭。那些“倭寇”可不是来观光游玩的,益都在莱州湾一带的布防早就被其破坏的七七八八。这也等于邓舍的一石二鸟之计,既利用倭乱找来了下益都的借口,又利用倭乱在不知不觉间,打开了益都的北大门。

早先装作倭寇的陈良、菊三郎等,此时摇身一变,又转职任做了攻打山东的急先锋,率海东水师,二度攻打益都沿海。他们熟门熟路,对莱州湾附近的水文、地势早了解的一清二楚,如反掌观纹,轻轻松松即攻上了陆地。随后,总计两万余的海东军队,络绎不绝,横渡大海。

提前拟好的《为小毛平章传檄益都文》,粉墨登场:

“先益都平章毛贵,栉风沐雨,征伐数年,乃得山东。功成之日,未及庆贺,竟亡君用之手,而山东之地,遂为士诚所窃。士诚,貌忠厚而实奸诈,伪奉小毛平章为主,行鹊占鸠巢之实。

“又,山东齐鲁,本我皇宋之疆。士诚篡逆以来,骄横跋扈,屡屡不从天子调令。于今历年,先有北地旱蝗之灾,后有倭人寇边之侵。加以残暴,好杀成性,地方名门,几为之一空。无论士庶,父子乖离,室家分散。

“仰观天文,俯察人事,此而能久,孰有可亡?凡在有心,谁不扼腕?

“今,我海东得小毛平章之求助,获悉其情,义愤填膺,三军将士,无不奋然而发怒。孤虽远处北疆,亦知忠贞,所以誓师而来、问罪齐鲁者,非但为小毛平章主持公道,更为天子讨伐贰臣贼子。

“昔韩信以裨将伐齐,有征无战,耿弇以偏军讨步,克不移朔。况以我三省之众,十万胜军,扫彼一隅之贼,何异倾山碎卵!益都诸君,或圣人之乡里,或身荷朝廷之爵宠。毛平章尸骸未寒,三尺之孤犹在,有或因而感愧,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执意从逆者,必玉石俱摧。”

檄文一出,山东震动。

明明是邓舍图谋山东,同室操戈,看他檄文中言语,反而倒是成了王士诚大逆不道,死有余辜。田家烈既恼且怒,本来李敦儒被他杀了后,已经埋了。现在他又传下命令,重又把李敦儒的尸体挖出来,悬首城头,并指示手下幕僚立即做了一篇文字,做为回击,亦传檄各地。

文中有这么几句:

“海东邓舍,自诩忠良。既与我王议取大都,口称奉天子之诏;司马之心,暗行吞益都之意。又颠倒黑白,古之指鹿为马者,不意重见于今朝!数海东之发家,先有关铎之死,后有潘诚之亡,以下犯上,狡诈反复,篡逆不轨者谁人也?事例在此,何用多言!擒丽王而令海东,挟其首以命地方,此实为小邓之故技也。

“小毛平章,前毛平章之子也。

“前毛平章不幸临难于君用,我主士诚不辞万里,亲提三军,跨越渤海,与续继祖诸将军戮力共心,冒矢石,临前线,浴血与君用相斗者为何?一则,为主复仇,二来,替小毛平章雪恨。苍天厚土,日月昭昭,纯良士诚,如此丈夫!

“今,海东毁约,无故犯我疆土,号称军马十万,窃为之计,至多万人。我益都,古之四塞之国也,青、兖虎贲不下五万,闻讯邓贼来犯,无不同仇敌忾,奋剑与夕阳争光,挥戈与明月竞色。以此应战,何战不平?

“旧燕之英,海东之雄,有能深明大义、斩送邓首者,赏同佐命。执意从逆者,且看谁与之为摧!”

他也为这篇檄文取了个名字,叫做《为文驰檄数邓之罪》。此篇檄文出来的当天,海东方面便立即做出了反应。虽然洪继勋、姚好古这些邓舍的智囊、文胆还没有来到益都前线,不过不要紧,状元郎王宗哲在。他妙笔生花,紧跟着又一篇《讨王士诚檄》新鲜出炉。没等第二天天亮,益都的回应檄文也即又紧跟着出现了新的一篇。

这一番嘴仗,打的那叫一个如火如荼。

最激烈的时候,一天之内,双方传檄三四通。到的后来,益都檄文的打击面,甚至扩大了海东文武臣子们的身上,痛斥姚好古“卖主求荣”,大骂洪继勋“好色如命”。并且,把邓舍曾经“强占臣妻,以为妾室。玩弄不堪,秽人耳目”的“无道之举”也翻检了出来,声称“仁人志士,无不痛恨”。

檄文传入海东军中日,诸将都很不安,唯恐邓舍勃然大怒。

殊不料,邓舍看过之后只不过和风细雨地一笑,说了一句:“田家烈这是在赞颂我啊!”诸人不解其意,问道:“主公何出此言?为什么这么说?他明明是在骂你。”邓舍徐徐答道:“若此,则魏武帝、唐太宗也被他骂了。”轻描淡写,就将其一笔带过。

王宗哲气愤愤,自告奋勇,写了一篇回应的檄文,把重点也转到了辱骂王士诚、田家烈之私德上。因田家烈个子矮,所以王宗哲引楚王侮辱晏婴,叫他钻狗洞的故事,大骂田家烈为“鸡鸣狗盗之徒”,建议他不如“仿前贤之例,掘洞自埋”,也好过有损益都的形象,在这里丢人现眼。

邓舍却没同意发出去,他义正言辞地说道:“我海东之来益都,是为小毛平章鸣不平,同时为天子讨伐不臣。此为公事。辱人私德,则为私事。公私岂能混淆?他愿意如小人、泼妇一样地去骂街,就随他骂去好了,我军有道义在握,何必理会?”

堂堂正正,众人拜服。即把邓舍此话传遍军中,海东的士卒不自觉抬高了头颅,下意识地都把益都军队看做了“小人”、“泼妇”之流。士气高昂。

这边彼此斥对方为“逆”,那边两边的军事行动却半点没因此耽搁。从莱州湾到益都,只有百里远近,路途上既无山川河流的险隘、也没有名城要塞的遮挡,海东军队一经成功登陆,接下来推进的很快。

为了速战速决,邓舍把精锐部队几乎全都调了过来。

兵分两路,一路走高家港场,向西取乐安。乐安临河,攻下此地,可为主力之侧翼掩护。另一方面,按照计划,河间府的杨万虎、杨诚是要与邓舍一起动手的,设若他们万一失手,没能绊住王士诚的话,那么有了乐安,也可以阻挡一阵。这一路军马有四千多人,带军之主帅乃是赵过。

另一路,即为主力,邓舍亲自率领。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前锋就深入到了益都城下。益都多年未经战事,城中一片惶乱。田家烈、续继祖、陈猱头、高延世众人登临城头,观看海东军容。

来的海东前锋皆为骑兵,先锋官佟生养,副手陆千十二。

两个人分工明确。陆千十二部的汉卒下马在后方扎营,佟生养部的女真士卒则驱马在前,列阵在城头箭矢、火炮射程范围之外的地方,以防备益都军马趁其立足不稳之际出城袭击。并为了鼓舞士气,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小队,奔驰出阵,来往城下,战马带起漫天的烟尘,与乌沉沉的天空对应,越发显得旗帜艳丽如火,枪戈明耀似水。

高延世肩膀伤势没好,打着绷带,怒气冲冲,向续继祖请战:“兀那女真蛮子,太也小觑我益都英雄,敢在城外奔驰,恍如无人之地。末将请令,愿趁其初至,营盘未扎,引一支军马出城,闯一闯他们的阵型,杀个下马威与他,也好叫他们晓得咱益都的豪杰不容轻视!”

续继祖没答话,田家烈插口,拒绝了他的请求,道:“海东贼虽营盘没扎好,来的全是骑军。进退灵活,接战方便。小将军的豪言壮志,值得嘉许,不过出城作战,此时却非良机。且再等等。”

田家烈没军权,而今益都城中最高的统帅乃为续继祖。因而高延世虽受到他的拒绝,犹自不肯退走,眼巴巴看着续继祖。续继祖瞥了田家烈一眼,记起王士诚临走前的交代,“军机要事,多听老田的意见”,哼了声,当下点点头,表示同意田家烈的说法,挥了挥手,令高延世退下。

高延世气鼓鼓,愤愤不平,转去一边。

“海东军马来的如此这块,我城中准备不足。请教田公,不知有何退敌的高策?愿闻其详。”

“海东军马远至,粮草转运不便。眼下虽气势汹汹,譬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吾料其用不了多久,必然锐气尽丧。之所以他先来攻我益都,原因也正在此,无非指望速战速决。敌既欲速,我则当缓。故此,以吾之见,退敌之策,应以守为先,以战为后。

“且,将军已传文各地,三五日内,胶、密、济南之军,便可支援来到。又,吾也已经遣派使者,前往河间府,将此陡变急报大王了。我益都准备尽管不足,有这么多的援军、后手,并我益都之城,素为三齐根本,论防守之固,甲冠山东。区区邓贼,何足挂齿!”

“田公高论,正与本帅之见不谋而合。如此,传令诸军,严守城池,高挂免战牌,拒不出战。违令者,斩!”

“又有一条。前阵子,邓贼来我益都时,与地方豪门大户交接甚众。须得防有叵测奸人,作乱城中,与之里应外合。请将军下令,把城中的大户人家,全转移到帅府之中,用专人严加看守。”

“此事便由田公去办罢。”

“请将军屏退左右。吾又有一紧要秘事,要与将军商议。”

有资格跟随续继祖左右,立在城头观阵的益都诸将,皆可称之为心腹。田家烈话里意思,对他们有明明的不信任,续继祖心中不喜,不过却还是遵从了他的要求,屏退陈猱头、高延世等人,问道:“有何紧要秘事?田公请讲。”

“邓贼在我益都时,不但与地方豪门交接,且与城中文武、军中将校亦多有来往。现下大王不在城中,军心不稳,对此不可不谨慎提防。再请将军下令,细细甄别,凡有亲善海东嫌疑的将校,也要遣人以作监督。”

“田公言之有理。然如今大敌当前,此事不可急躁,若因此产生内乱,又或导致内部不稳,反为不美。需要从长计议。”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蓦然间,听见城下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叫。续继祖急忙转眼,见城下海东骑军的阵中,不知何时忽然纷掣旗帜,遮天蔽日,遍野皆赤,无数枪戈如林,迎着压顶的乌云高高举起。

一骑驰骋阵前,在高声叫喊些甚么,数千士卒,包括女真、汉卒,同声呼应:“断竹、续竹。飞土、逐敌!”

“那些女真鞑子在叫嚷些什么?怎么好像唱歌似的。”

“没错,他们就是在唱歌。”

“什么歌儿?”

“海东骑军的战歌。”田家烈喃喃说道,“得汉卒之用不足为奇,驱女真如臂使指实在难得。孤军深入,军有两族;而汉人与女真之间却偏能做到互相信任,士气如虹。海东邓舍,诚然劲敌。”

——

1,檄文。

部分文字引用了《讨桓玄檄》、《传檄青州诸郡讨辟闾浑》中的内容。

32 庙算

“佟生养与陆千十二的骑军行到哪里了?”

“已到益都城下。www.65txt.com”

“田家烈有无出城袭击?”

“不曾。佟将军的军报刚刚送到,说田家烈、续继祖只在城头观看,闭门不出。即使我军挑战城下,续继祖也只是挂出了免战牌,拒不接战。”

“拒不接战?……,哼哼,田家烈打的主意必是先守而后战,指望王士诚并及济南等地的援军赶到,然后待我军疲,再以逸待劳,伺机与我交战。难道他却不曾想过么?我军既然敢大举进发,并深入益都腹地,岂会肯再容它有援军来到?”

“主公英明。”

“遣派信使,急传赵过,命他两日内必须将乐安拿下!彻底断绝河间府等地山东军队回援的可能。”

“是!”

“再命刘杨等水师各部,令其加大侵扰山东沿海郡县的规模。不求攻城夺邑,只要他们能对山东沿海郡县造成威胁,使得它们不敢轻易出城往来益都救援即为大功一件!”传令官转头要走,邓舍又把他叫回,道,“告诉刘杨、陈良,要对水师中的倭人严加勒管,倘有烧杀劫掠、违反军纪之事,不管是谁,一律从重从严处置。”

藤次郎这些倭人,倭寇出身,烧杀惯了的,军纪很不好。虽在编为水师后,经过有多次的严格整顿,但是效果并不明显。要放在攻打南高丽时,他们若军纪不严,邓舍或许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在山东的地面上,万万不成。故此,他特别有这么一句交代,吩咐传令官转告刘杨。

传令官接命而去。

邓舍骑在马上,勒住缰绳,向前看了看,又转头往后看了看。他所率的乃海东主力,有一万多人。俗云:人到一万,无边无际,好似滚滚洪流,前后望不到边际。城池在前,瀚海在后。阴天红旗,尘土弥野。邓舍扯了根布条,试了试风向,迎面吹来的凉风,稍许带了点湿气。

“赵忠呢?”

“小人在。”

为了更有把握地打赢这场仗,邓舍从海东调来的人马俱为精兵悍将。庆千兴、李和尚、陆千五、程思忠、郭从龙等等俱追随左右,包括连他的义子,原本左车儿的族弟邓承志也被召了来。

相比他们这些人,赵忠位卑人微,没资格走在前边,差不多排在了最后。听见邓舍的招呼,他又没胆子从人群中挤过去,拍着马兜了一圈,赶到近前,跳将下来,跪拜地上,俯首邓舍的坐骑前,恭谨地道:“小人在此,谨候殿下吩咐。”

邓舍淡淡看了他一眼,问了个令别人莫名其妙的问题:“明天有雨么?”

“回殿下,明日不会有雨。天气虽然阴沉有四五日了,但是要下雨,至少还得两三天后,而且也不会下的太大。最多蒙蒙细雨。”

带着赵忠在益都的日子里,邓舍曾闲来无事,特地试验过他天气预报的能力,的确非常准。所以这次行军,也带了他来。为将者,当知天文地理,天气的变化对战事的进行会有不小的影响,带了赵忠在身边,就等同带了个天气预报机,关键时刻,说不定会起些作用。

邓舍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不再多加理会,偏转辔头,纵骑疾驰,其它诸将也纷纷跟着从跪在地上的赵忠边儿上绕过,催马紧跟。邓舍一边奔驰,一边继续下达命令:“河间府的山东援军,有赵过阻挡。沿海州县的山东援军,有水师负责。济南等西边方向的山东援军,情形怎样了?”

“花马王田丰早上传来的军报,言称其部已经开始向济南方向运动。按照主公与他事先的约定,他不会直接进攻济南,但是保证会对济南造成强大的压力,迫使济南的刘珪部没胆子贸然出城。”

“潘贤二走了么?”

“一早就奉主公之命出发了。”

当日在益都,潘贤二配合杨行健,舌战群儒,说动王士诚愿与海东联手出军大都。论其辩才,实与杨行健不相上下。杨行健的辩才,多在堂堂正正,引经据典,以理服人。而潘贤二为人比较阴险,有奇计,因此他的辩才常常剑走偏锋,且擅长随机应变。

济南刘珪,官居益都平章,掌握着一股不小的军事力量,不可小觑。潘贤二所奉的邓舍之命,正是出使济南。

兵法有云:“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换后世的语言来讲,讲的便是斗智为上,斗勇为下。斗智的方法很多,比临战的用军计谋是斗智;分化、瓦解敌人的士气也是斗智。邓舍抓住刘珪不是王士诚嫡系,与王士诚并非十分亲近的这一点,就打算用分化、瓦解的手段,来把他解决掉。

潘贤二带了有一封邓舍的亲笔信,信上,邓舍向刘珪许诺,不用他投降,也不用他来相助海东,只要他肯在海东与益都交战的过程中按兵不动,那么待海东获胜,他便仍然是益都平章。而且,邓舍还许诺,济南也一样仍可接着由他镇守。

这是一个很好的方案,对刘珪非常有利。

坐山观虎斗谁不会?海东胜,他的地位不变,济南也还是他的。海东若负,可以预想益都必然也会损失极大,益都损失越大,反而越能彰显他刘珪的地位重要,对他的利益更是毫无半点的损害,没准儿,还会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何乐而不为?

益都所指望的援军,也就这几个方面了。邓舍分别部署,人未到益都城下,已经巧施妙计,将其陷入了孤城的境地。

“邓贼的主力,距益都还有多远?”

“不足三十里。邓贼所部主力行速甚快,至迟,入夜前后可到。”

“济南等地有没回信送来?”

“至今尚无。”

早些时候,田家烈与续继祖城头观战,曾说到“胶、密、济南之军,三五日内支援可到”。其实,不管是田家烈,还是续继祖,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益都也许会面临的多种可能性中,最好的一个而已。

有一个判断,他们都已想到,却谁也不肯先说出来。因为一旦说出来,必然扰乱军心。

邓舍既敢背弃盟约、大举进犯,难道他就不怕因此激起同约攻取大都的田丰等山东群雄之同仇敌忾,反使得海东军队陷入孤军奋战之境地么?他当然怕。所以,可以肯定,他绝对早已与田丰商量好了。也就是说,此次诓骗王士诚进攻大都,不是邓舍一个人的计策,定为邓舍与田丰两人合力的阴谋!

有邓舍长驱直入,再有田丰在西线策应,而王士诚远在河间府,小毛平章落入海东,益都又群龙无首,缺乏统一的调配指挥,济南刘珪迟迟不动,四处的援军坐视,各地没一封回信送到,如此奇怪的现象,也就可以得到解释的原因了。

“邓贼此计,乃先剪我侧翼,然后直捣黄龙是也。小小计策,以为便可陷我益都入险境了么?哈哈,小邓啊小邓,你也太小看我山东俊杰了。”

“计将安出?”

“我军的优势,在据坚城,虽不及备,大王所留在城中的军马俱为精锐,粮草亦足供数月之用。邓贼虽锐,其劣势亦然明显。益都与辽东,间隔渤海,运输不便。吾的计策还是那一条:守。

“我益都城方数十里,他渡海不易,来的兵马能有多少?如果实在等不来援军,我军也大可以主动出击。到时候,只需要择一上将,引三千精悍,出城奔袭,抄起后路,断其粮道。如此,无须数日,则贼军必自相溃散!吾敢断言,半月之内,我军必胜。”

田家烈信心百倍,转过头,忧心忡忡。

“我料田家烈在得知我军之具体动向,明白益都不会有援军到来之后,饶他智计高明,也定然束手无策,除了依旧坚持一个‘守’字外,肯定别无它计。我军远道奔袭,孤军深入敌国,却有一点,必须仔细防备。传令:着庆千兴带三千人马,巡回我军沿海粮道,务必确保不失。”

“我军粮草转运不便,已经运来的,只够供我军十日之用。主公,设若战事不能速战速决,这粮草?”

“既入敌国,若有不足,当然因粮于敌了。战事如果拖延,许诸军各部就地征集,哨粮左近!”《孙子?作战篇》: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

“粮不三载”,“三载”并非三年的意思,而是“载运”。深入敌国作战,粮食不会多次运输,武器从国内取用,粮食从敌国得到补充。

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行军打仗,还想着讲仁义,想要给敌人留个好印象,以方便日后的管理等等,那是荒唐可笑的。当务之急,是考虑如何获胜,而不是其它。因为,只有获胜的军队才有发言权,兵败之人,即便曾经表现的再仁义,也不会有人记住。

“主公,臣有个疑惑。”

“讲。”

“山东富庶,且又夏收才罢,各地仓储甚丰。粮草等等,我军自然不用发愁。但是,益都乃名城大邑,先有毛贵、后有王士诚经营日久,城池坚固,兵马精良,粮秣充足。若他长期坚守,固不出战的话,我军只有两万来人,将奈之何?

邓舍两次料敌,都曾提到,预料田家烈会用坚守之策,却两回都是漫不在意。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提出了这个重要的、实质性的问题。

邓舍哈哈一笑,道:“将奈之何?哈哈,你以为我不顾危险、深入虎穴,前阵子在益都待了那么许多的时日,莫非竟是虚度的么?我实话告诉你吧,不管他田家烈、续继祖出城来战也好,闭门不出也好,这益都城,半月之内,我必将其拿下!”

“计将安出?”

“佛曰:不可说。”

海东诸将愕然疑惑,有脑子反应快的,心中一动,想到了个可能性,互相眼色示意,无声的语言,都是在说:“半月之内,我军必胜?对付益都这样的大城,又是客军的身份,要想如此速胜,或者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有内应。里应外合。诸人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儿,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看邓舍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们的面上也不由露出了笑容。原本因孤军深入而稍微有点不稳的军心,至此,算是稳定了下来。

邓舍总共征集了大小船只六百多艘,一日夜间,渡海两万余人,并全套的攻城器械。当日夜间,主力抵达益都城下。陆千五的骑军已然大致扎好了营盘,全军入驻,紧急集合,连夜召开忆苦大会,动员备战。

邓舍不及休息,引了四五将校,悄然出营,观看益都虚实。

33 反间

远天的浓云密密层层,遮掩住星月,半点光不教露出来。(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旷野上漆黑一片,渐渐变大的风像是被漆黑紧紧困住了似的,左右挣扎,突围不出。这漆黑染的连那空气都好像变作实质了,并且风也越发得潮湿,带着土地与林木的气味,似乎时时刻刻地都在提醒着人们,雷雨即将来临。

益都城,便耸立在辽阔无垠的齐鲁大地上,每一个城垛都打起了火把,亮腾腾,火焰冲天。这光焰照亮了前后周围数里的方圆,也只照亮了前后周围数里的方圆。

如果从空中望下来,从那前推后涌、仿佛波涛起伏的乌云中望下来,那么,这座城池便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沉夜晚中,唯一闪亮的烛光。这烛光看似明亮,却又似乎细微的风就能够把它吹灭。晃动在风里,晃动在夜中。偶尔一阵滚滚的雷声,沉闷、轰鸣,像是打在了人的心头,震颤的不由悸动。

什么都看不清楚,战马也不敢肆意奔腾。

邓舍众人没打火把,静悄悄地靠近了益都城外。他们在暗处,敌人在明处,城头上的益都军卒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续继祖、陈猱头等益都军的将校,皆为久经战事,城头上的布防安排的井井有条。

火炮、投石机、檑木、瓦片、滚油等等防守的器械,各安其位。刀斧手、枪戈手、弓弩手、火铳手等等各类的兵种,搭配得宜。时不时有百户之类的军官带着明盔亮甲的巡城部队,一边大声地吆喝小心戒备,一边大摇大摆地招摇而过。

“益都军的士气看起来还不错。”

“田家烈智谋之士,续继祖久经战事,他们又是主场作战,要是连这点士气都保不住,那这场仗也不用打了。”邓舍不以为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头,说道,“且待明日开战之后,再看他士气如何。”

佟生养也跟着来了,他早来了一日,较之邓舍,对益都的城防有更多点的了解,他指指点点,把白天里看到的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分别提醒邓舍知道。

益都,春秋、战国为齐地,秦置齐郡。汉因之,又分置北海郡。汉末孔融,当过北海相。唐时,天宝初置平卢节度,安禄山曾经任过平卢军节度副使。宋仍名之青州,金朝改称益都府,元为益都路。

青州之地,刘宋朝有人评价说:“北有河、济,又多陂泽,非敌所向。”周边有许多低矮的丘陵,易守难攻。亏得此次海东军来的迅捷,没给续继祖、田家烈在城外设置阵地的机会,附近的山丘高地、河流溪水,大部分都已经被佟生养的先头部队抢先占据了。

自从南高丽与辽东的战事结束以来,佟生养有段日子没上战场了,打仗惯了的人,那种沙场征杀之痛快酣畅的感觉,没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忽然一歇月余,他很不适应,浑身不得劲。

这次来打益都,海东诸将对步军先锋官的职位争抢的非常激烈,不只郭从龙等都来争,甚至连远在关北的张歹儿也跃跃欲试,为什么呢?因为不打仗没功劳,只有打仗才有功劳。要比功劳,先锋官冲在最前头,抢到大功劳的可能性显然是最大的。

佟生养千方百计,最终抢到了这个职位,不过他的本意倒与郭从龙等不同,并非为了争夺功劳,而是纯粹就想打仗,好好过下瘾头,没料到田家烈、续继祖拒不出战,根本不和他应面,非常憋屈。

他向邓舍积极提议:“兄长,今夜天气阴沉,风声不小,正适合偷袭。也别等到明天了,不如就在今夜,三更、四更的时候,遣一支人马来个夜攻试试?”

“如此阴天,怎么夜攻?”

“敌明我暗,正适合动手!”

“哈哈,阿佟,何必着急?这才一个益都城,山东郡县数十上百,这仗啊,以后有的你打!咱们此次攻益都,记住了,智取第一,力攻第二。”

佟生养大失所望,问道:“怎么智取?”

邓舍却先不回答他,驱马绕着益都城池观看了一圈,心中有数了,转头问毕千牛:“东西备好了么?”

“备好了。”

“现在是二更,再等一个时辰,调一千弓箭手,一起施放!阿佟讲的不错,这益都城防御之重点在东城门,西城门较为薄弱。咱们准备的东西就全放入西城门吧。”

毕千牛凛然接令。他奉邓舍之命,准备的东西是什么?无它,数千劝降书信而已。攻打益都的第一计,邓舍、洪继勋、姚好古三人一致认为,非离间不可。怎么来离间?又可称之为反间。

借王士诚不在城中之机会,假意以佟生养、杨万虎等的语气来写信与陈猱头、刘果、高延世等他们彼此相识的益都将校们,无论招降能否成功,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招降之书信能被田家烈、续继祖看到。

只要他们有一丁点的怀疑,底下的事儿就好办了。离间、反间是什么意思?要点不在奢求敌人相信,只要引起敌人的怀疑,那便足够,即为成功。挑拨的敌人之间出现间隙,然后趁虚而入,只要运用得当,就必能获得有利己方的结果。

观看敌城多时,邓舍策马转回,走不多远,猛听见城头喧哗一片。

他回头去看,见三四个披挂整齐的将领簇拥着一文官打扮之人,大约刚刚登到城上。那文官打扮之人,个头不高,火光映衬下,面黑牙暴,容貌甚丑,却是田家烈,摇着个白毛羽扇,很有点运筹帷幄、镇定自若的架势。

佟生养啐了口,道:“要叫孔明看见,非得羞死。三寸丁似的家伙,也敢装甚么羽扇纶巾!”

凡有井水处,皆歌柳词。柳永的词,只合十八七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东坡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苏轼“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句流传甚广,佟生养也是曾有听闻的。

邓舍微微一笑。孔明丰神俊朗,田家烈其貌不扬,当然无法与之相比,但是要论谋主的地位,两人却是相差不大,认真说起来,还真是颇有一比。

“彼之良谋,我之仇雠。”

邓舍伸出手指,遥遥点了点田家烈,好像感叹,又像慨然。也许受他视线的感召,田家烈似有感觉,阴云下、城头上、火光中,抬眼看来。他与他的视线在夜色里、雨水将要来临的空气中、悄然相对。

雷声轰隆。

闪电划过,弯弯曲曲像一道银蛇,陡然亮彻了天地,这光亮来的如此突然,出乎了邓舍的意料,也出乎了田家烈的意料。城头上的益都军发现了邓舍等人,霎那间,喊叫、喧嚷,成百上千的弓弦同时拉开、箭如雨下。可惜距离太远,即便射落最近的,也距离邓舍等人的坐骑马前足有数十米远。

佟生养用的强弓,赶在闪电消逝的前一瞬,他开弓、搭箭。电光泯灭,箭如流星,直奔田家烈面门而去。田家烈摇着羽扇,错眼间,邓舍瞧见他神色愕然。

不过谁也没指望佟生养这箭能射中他。一来距离太远,纵然强弓,射到近前也是早已劲力不逮;二者他左右站有好几个的将校,临阵拨箭,寻常事耳。果然,一个肩膀缠着绷带的人,闪身上前,举起马槊,将那箭矢斜斜地挑开了。

邓舍听见身侧有人嗤地笑了声,叫出了那使马槊之人的名字:“高延世。”嗤笑之人,却是郭从龙。

“高延世也是一员骁将,来日交战,诸位需得多加提防。”邓舍扬起马鞭,轻轻往坐骑上一拍,当头转走,海东诸将紧追其后,扬尘而去,自返回军营不提。一个时辰后,毕千牛亲自指挥,带了千人弓箭手,在西城门外,将那招降信悉数射入城中。

信入城中。

通常的守城之法,凡城头上之守卒,皆按照队伍,均有长官看管。有敌人射来的书信,私人禁止截留,必须全部交公。汇总之后,再由轮值的将校统一交给主帅。不过,说是禁止私下截留,真要有士卒悄悄留下个一封半封,也很难发现。

几千封的招降信,堆在城中帅府的案几之前。田家烈与续继祖分别拆开了几封,封封不同,有写给刘果的,有写给高延世的,有写给续继祖的,更有一封,署名罗国器,指名道姓居然写给田家烈本人的。

田家烈与续继祖对视一眼,各自想些甚么,别人无从知晓。只见到续继祖哈哈一笑,道:“此离间计也。邓贼小儿,竟然欲以此来瓦解我军之士气,造成咱们彼此之间的猜疑,实在荒唐可笑!”

田家烈随声附和,道:“的确有些荒唐。”

王士诚带走了姬宗周,留在城中的文臣,田家烈以外,次之便得数河间章渝了。章渝和田家烈个头差不多,都是小个子,他蹲在一大堆高高垒起来的书信中,闷着脑袋扒拣了半晌,若有所思,扬起头,带着些迷惑不解,慢吞吞地来了一句:“奇怪,怎么没写给陈猱头的呢?”

“陈将军忠勇坚贞,或许邓贼自知拉拢不了,所以干脆没写。”

“可是,却有写给元帅您与田大人的。”

难道说续继祖与田家烈对王士诚的忠贞程度还不如陈猱头?续继祖闻言怔然,站起身来,绕着室内转了两圈:“是啊,怎么就没写给陈猱头的呢?咦?田大人,你在看甚么?这般的聚精会神。”

“没甚么。”田家烈佯装一笑,不动声色地收拾起了刚拿起在手中的一封书信。

仓促之间,他没把这书信折好。烛光飘摇,映亮了其上的几行字。抬头写给续继祖,落款海东燕王。信中意思,只要续继祖肯降,献上田家烈的脑袋,益都平章、海东左丞,这两个位子便随他挑选。言辞诚恳,且许诺不夺其军权。

乌云、闷雷、烛光、孤城。

次日一早,海东军队展开了初次的攻势。进攻的地点,邓舍选择了益都防守最严的东城门。郭从龙、李和尚、陆千五、邓承志等步军上将皆参与其中。佟生养、陆千十二等骑军的将校则率骑兵,列队两侧,为之压阵。

这战事从一展开,就直接陷入了激烈的鏖战。

东城门守将刘果,不到两刻钟,便向续继祖求援了三次。战不及午时,城墙坍塌两处。郭从龙、李和尚轮番上阵,率队冲城。陆千五带火器营,主攻城门。红旗招展,箭矢如蝗。烟火弥漫,杀声震天。

佟生养、陆千十二带着数千骑军,不但为步卒压阵,也时不时逼近城下,往上边射箭,协助步军的弓箭手并及火炮、投石机等压制益都军的箭手与火炮。

海东军究竟远来,只休息了一夜,力气未能完全恢复,战至下午,后劲稍微不足。然而,邓舍的帅旗却半步不退,郭从龙与李和尚诸人的将旗犹如走马灯也似,一会儿这个在前,一会儿那个在后。奋战不休。

益都军方面,续继祖早就坐不住,亲自登上城头,冒着矢石,临阵指挥。

东城门的防守力量本来最强,奈何邓舍带来的投石机、火炮着实太多,海东士卒又人人悍不畏死,且郭从龙等诸将从交战起,未尝或有稍退,攻势委实太猛。为保险起见,续继祖把别的城门之守军也接二连三地调过来了许多。

敌我两方势均力敌,拉锯战似的搅洒出漫天的血肉。

士卒们的喊杀声压住了雷声,挥下的汗水更潮湿了空气。战死的尸体倒满城头城下,血流成河,火炮与投石机打出的凹陷遍布城墙与地上。破烂的旗帜与城头上交相辉映,城墙下满面尘土与血污的旗手,争先恐后攀爬云梯,去抢夺头一个上城的荣耀。

交战将近傍晚,城头上骤然一片大声喝彩。却是海东诸将,有人终于登上了城头。诸人看时,意想不到,却不是郭从龙,也不是李和尚,竟是邓承志。

34 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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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是海东诸将,有人头一个上了城头。诸人看时,大出意料,却不是郭从龙,也不是李和尚,竟是邓承志!

邓承志用的兵器乃为一对流星锤,他年龄虽小,力气极大,全用了蛮力,不管敌人刀剑也好、枪戈也好,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一通乱砸,一时间当者披靡。有个裨将自恃勇悍,舞枪来拦,邓承志暴喝一声,避过其刺来的长戈,猛地一蹦,跳起来老高,手起锤落,便如砸西瓜似的,顿时把那人的脑袋打了个稀巴烂,脑浆迸裂。

又有一银甲将军来到,喝问道:“来者,……。”

话音未落,邓承志已经冲至其前,锤子由下往上,一样招呼到了这人的头上,端端正正地刚好打在他的下巴上,掀起了半个脑壳子,飞上空中。半空中,这银甲将军的半个脑壳子还兀自开合着嘴,问出了后边的两个字:“……,谁人?”

“你家爷爷,海东大将军义子邓承志是也。”

他黄口孺子一个,年不过十五六岁,自称别人的爷爷,要说甚是好笑,然而城头上的诸军士卒,此时却不分敌我,尽皆骇然。

随着那银甲将军过来的还有个千户打扮之人,见势不妙,掉头就跑。邓承志岂能容他远走?左脚一翘,挑起地上头个被杀裨将的长枪,锤交左手,拿着长枪,转步侧身,发力掷出,正中那逃走千户的后心。

那千户的铠甲不错,有护心镜,但是奈不住邓承志力大,只听得“喀喇喇”脆响连连,长枪刺穿了护心镜,势如破竹,枪头直穿透了他的身子,显出在外,露出胸前,眼见活不成了。邓承志却犹自不肯将之放过,急赶上前,不等其栽倒,两个流星锤同时砸出,又再将此人的脑袋,也打了个稀烂。

益都守军惊骇大叫:“哪里来的黄毛小子!专好砸人头颅。凶残至此!”海东军卒回过神来,有熟悉邓承志的,欢呼高叫,叫起来他在军中的外号:“小岳云!小岳云!”

邓承志逞凶城头,眨眼间连杀益都三员将校,护着其后的登城士卒鱼贯上来,渐渐便要在城头站稳阵脚。边儿上惹恼一人,黑面似铁,须如刺猬,却乃益都虎将第一人,曾与万虎席上斗,满城高唤陈猱头!

陈猱头本来也用枪,刚才交战,断了枪柄,这会儿换了杆大刀,飞奔过来,更不答话,提刀就劈。

邓承志倒转双锤,往上迎住。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大刀断折。邓承志到底年幼,力气没有长成,虽用的是锤,占了武器上的便宜,却依旧有些抵挡不住,连退三步,险些被悠回来的流星锤砸到脸上。再往他身后,两步远外,便为城墙的边界。

陈猱头也不管大刀断折,横握了刀柄,当个杆棒,荡步跨前,扫开围拢上来的几个海东士卒,往邓承志的胸前就捣。邓承志受他一击,眼前发黑,反应不过来,这一捣若是中在实处,定然摔下城墙。

暮色渐深,血战正酣。

千钧一发之际,云梯上冒出个人头,龙眉凤眼。但见其人披挂三层重甲,嘴上叼刀,手中挽枪,攀援如猿,动作迅捷,却是郭从龙。

郭从龙见邓承志危急,慌忙按住云梯,翻身跃上来了城头,三两步晃开来刺他的益都士卒,反手捞住个逼近身前的敌人九夫长,不费吹灰之力,将之丢落城下,三下五除二打开了道路,大踏步挺枪来救。

因为海东军队攻的紧,这时益都的强兵悍将,多数都被续继祖调来了西城墙。负责守卫南边的高延世也在其中。

高延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恰好便在左近,顾不上肩膀伤势,挥动马槊,冲上前来,恶狠狠把郭从龙截住。但凡临战厮杀,动辄二三十合的那基本上是非常罕见的。试想,无论攻城、抑或冲阵的时候,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敌人,怎么有功夫好整以暇地单打独斗?判生死,往往一招间。

郭从龙不慌不乱,欺高延世有伤,折转不便、力气使不出来,连躲也不躲,只轻轻探手,顺着他马槊刺来的方向,一把便将枪身抓住,右手长枪回刺,本来奔其丹田而去的,微微耍个枪花,往下移了点,又伤了他的大腿,笑道:“老乡年幼,且再饶你一遭。”

这话语意双关。要被刺中丹田,下半辈子高延世可就成个废人了,不能人道,仿佛太监。“老乡年幼,且再饶你一遭”云云,郭从龙语近调笑,说完了,丢下他,径往邓承志处厮杀奔去。

高延世又羞又恼,何等高傲的性子,却在郭从龙手中接连受辱!士可杀,不可辱。他箭术了得,没时间爬起来,干脆便叉开腿踞坐在地上,张弓射箭,终因臂膀无力,却只中了郭从龙的肋边铠甲,没能穿透。郭从龙面色不变,摘下箭矢,回头笑道:“投桃报李,多谢老乡手下留情。”

射人不中,反又被辱,高延世气的大叫一声,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想当年,他初出茅庐,在毛贵麾下,迭立大功,万人瞩目;又归王士诚,与赵君用对战,连斩其所部数员猛将,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纵然看不惯他的王士诚,也不得不由衷地夸赞他一句“今之罗士信也”,可谓打遍益都无敌手,名扬山东谁不知?

偏偏自遭遇郭从龙,连番受挫。他陡然发力,欲待再射,却不料扯断了弓弦,懊恼不已,丢下弓矢,忿然叫道:“哇呀呀,气煞俺也。既生高,何生郭!”

此正为:小岳云城头逞凶威,郭从龙两放高延世。

邓承志战不过陈猱头,好容易躲开他那一捣,拖锤就走。陈猱头欲待追逐,城头下佟生养眼观六路,发现了邓承志的危险,急忙搭箭在弓,劲射出去,箭矢穿过层层的人头,犹如电光火石也似,在无数敌我士卒的胳膊、腿、身间的空隙处钻过,“当”的一声,正中陈猱头的刀柄,撞个正着,往侧边斜走。救了邓承志。

西城头这里的鏖战将近白热化,猛听见一声炮响,众人转头观看,见东边硝烟弥漫,矢石遮空,却是邓舍亲率精锐,展开了对东城门的猛攻。原来,此一计叫做声东击西。佟生养、郭从龙、邓承志等猛将骁勇对西城门之攻击,本即为虚张声势。

但见东城门外,海东军队的前锋已然用飞桥突过了护城河,五十余座云梯布上城头。数千长枪手,排列其后,发喊并钲鼓齐发。又其后侧,投石机、火炮、强弓劲弩,等等诸物并立施放。

邓舍稳立中军。毕千牛带着数百督战队,催促军队往前,顺着云梯、攀援城墙。

东城门的益都守军手忙脚乱,用钉锤、狼牙拍、檑木等奋起还击。每个垛口,放的都有滚油、人粪便之类的物事,也一起倾倒。云梯上的海东士卒,如下饺子也似的,多数爬不上一半,便惨叫着坠落下来。被檑木等击中的还好,遭了滚油、人粪便的,无不痛不欲生,即便没摔死,也疼痛的满地打滚。

自从军来,尤其永平起兵之后,邓舍不知参与、指挥过了多少次的攻、守城战,对此类景象早司空见惯。他简短地命令道:“救护伤者,换第二队上城。先上城头者,按奇功论,赏银百两,升三级。”

邓舍带来的士卒中,不止马军中有女真人,步军里也有一些异族。有渤海人、有女真人,也有之前俘虏的蒙古人、色目人。东城门处攻城的梯队,即以蒙古、色目人为先,渤海、女真人其次,汉卒最后。

蒙古、色目人组成的营头,邓舍送了名号与之,唤作“陷阵营”。

这陷阵营乃是新编不久的一个营头,名为千户的规模,却与别的千人队不同,规定的名额有定数,不多不少,五百人,从不扩编。战死一个,然后才能补充一个。并且海东全军上下,也只有这么一个编制。

那么,其组成的成员是从哪里来的?自然从俘虏中来。

想那邓舍与纳哈出、搠思监等有过屡次大战,得的俘虏当然不在少数,只不过有些被坑杀了,像李邺这种将校,与鞑子有不共戴天之仇,见一个,杀一个,从不留俘。有些则被发配去矿山开矿,原本陆千五兼着采矿的差事,后来由崔玉接任,他手底下就有好几千的蒙古、色目矿徒。而最终能留下来、被选入陷阵营的,可想而知,无一不是凶残、亡命之徒。

在一面赤红营旗的引导下,这些异族人披头散发,嗷嗷叫着,像是浑不知死为何物似的,顶着箭矢、火炮的炮弹、以及投石机砸出的巨石,前仆后继,眼中只有一个目的地:城头、城头。

不是他们不怕死,他们要真的不怕死也不会曾经成为俘虏。促使他们拼命的,说白了,完全因为邓舍的两道命令,抑或可称之为邓舍为陷阵营规定的两条军纪。

第一条,临阵不战,无有锣声而敢后退者,杀。这个杀,并非简单地砍头,刘杨教出来的刑讯高手,曾当着他们的面,折磨死过几个不听话的异族刺头,花样百出,那整个的过程,叫人看看就毛骨悚然。第二,临阵交战,首陷敌营者,赏。这个赏,也并非简单的赏赐些银两之类,表现尤为突出的,甚至可调出陷阵营,拔擢为军官。

带军之道,也无非就是两条。刑严而赏重。如此一来,他们怎会不舍生忘死?

途中,有人连中数矢,最多踉跄一下,冲锋的速度丝毫不见减慢。不远处有人被巨石投中,砸的断肢横飞,血肉迸溅,嫣红的血与小块的肉溅到别人的身上、嘴边,他们或者浑然不觉,或者伸手将之抹去,又或者舌头舔一舔,把那碎肉吞入腹内。

他们嚎叫着,穿着简陋的皮甲,高举着枪戈长刀,浑身血污,肮脏不堪地向前、向前、向前。

不知谁人在队列中唱起了异族的歌曲,似并非蒙言,也不知是哪一国的色目语。曲调沧桑,歌声悲凉。一人唱,众人和。恍惚间,有那么一霎,这歌声竟仿佛压倒了炮火连天的厮杀,混入盘旋的风中,上冲阴云。

孤城高耸,落日无光。

“他们在唱甚么?”邓舍倾耳细听,听不懂。

有知晓色目语言的将校答道:“是来自遥远西方的一首歌曲。大意为‘天地好像旅舍,人为匆匆过客。生命如夏花一般的绚烂绽放,又终将如秋叶一样的静美死去。祈求诸圣,怜悯世人,牵引受难者们的渡过苦海,行至彼岸。’”

邓舍听了,再细辩其音调,一时无言。

“将军?”

“消极之音,乱我士气。督战队何在?斩!”

毕千牛挥手落下,数个督战队的士卒弯弓搭箭,远远地把那领头唱歌之人射死当场。邓舍振奋精神,褪去上衣,赤裸双臂,他仰头观望了一下天色,跃上鼓车,大喝道:“落日如血兮,鏖疆场。飞沙走石兮,逐射敌。诸君,且随我高声:大丈夫兮,立功名!”

“大丈夫兮!立功名!”

邓舍亲擂鼓,三军奋喝。西城门处的一支骑军绕过来,纵马驰骋,踏动护城河岸,震撼了城池。龙起卷,马长嘶,枪戈如林,尘土飞扬。又一波猛烈的攻势,宛如滔天的潮水,狠狠击向了高耸的益都城池。

35 粮道

海东初次的攻城,直到入夜方才宣告停止。(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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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方的伤亡都不小,各有一百多人。益都是守方,相比之下,吃了点亏。邓舍鸣金收兵后,诸将归营,依照惯例做战后之总结。攻城的时候,邓承志的表现很抢眼,邓舍非常高兴,缅怀左车儿之余,狠狠地夸奖了他一通,向左右将校说道:“此我之黄须儿也。”

诸将都说:“虎父无犬子。”

邓舍喟然感叹:“惜车儿不能见。”可惜左车儿看不到了。当即传命,赏邓承志银饼、明珠,并赐战旗。

邓承志现任辽左金、复州翼元帅府元帅,此一职务原本乃左车儿担任的,左车儿战死,邓舍特别开恩,转由邓承志接任。本来多有将校不服,视之为“纨绔”,以为全靠左车儿的余荫,经此一战,人人心服口服,对他不由另眼相看。

邓承志道:“今日之战,孩儿虽侥幸先登城头,实非孩儿之功,皆赖诸位将军用命,并及士卒奋勇。父王赏赐,愧不敢当,愿分与金州将士。明日之战,孩儿请为先锋。”居功不自矜,很有礼让的风范。

邓舍大喜,连道了两个好字,说道:“便如你所请,来日之战,就由你金州军打头!”

邓舍用人,向来只看贤愚。邓承志名为金、复州翼元帅,实则本来之军权,多为麾下老将控制。如今得邓舍此言,等同彻底落实了他翼元帅的身份,从此之后,他就是名正言顺地一翼军队之主将了。

次日一早,海东军又再攻城。益都城池到底坚固,激战半日,依旧不能破之。从第三天起,邓舍改变了战术,不再每日都攻,而是隔一天打一次,也不再只拘泥白昼,包括夜攻在内,也发动了一两次。

赵忠的天气预报真的很准,随着战事的越演越烈,淅沥沥的细雨,也开始下个不停。

虽然雨小,初时对攻城的影响不大,但时日一久,地面难免泥泞,城墙湿滑,逐渐不利攀援。并且天气潮湿,火铳等物也好多用不成了,更别说火攻,愈发难以使用。这攻城战,不能用火攻,就等于少了一大利器。而且城外有一些地方,地势较低,营中积水,行走、屯驻不便,短时间内,士卒还可忍受,时日若长,雨水如果一直不停的话,必有怨言。

战局获胜的天平,似乎缓慢地在向着益都方向偏移。好在,这几天里,山东各地的军马基本没有来援的。除了三两支小部队之外,凡屯有重兵的所在,比如济南刘珪、高唐王达儿等人,一个也没有出现。

益都城头。

田家烈已经记不清楚这是他第几次登城观阵了。接连派了三四个信使往去河间府,王士诚一直没有消息。他好几天不曾闭眼睡觉,自前日起,海东军射入城中的书信,忽然有了个转变,不再用邓舍的语气,而改用了小毛平章的口吻,且信中的内容,也从招降转向了造谣。

就其信中所讲,王士诚已然被其擒获,不日便可运至城下。若城中文武知趣早降,尚可免死,执意顽抗者,待城破之日,则必满门抄斩。语气一天比一天酷烈,只差“屠城”两个字没有威胁出来了。

当然就田家烈来说,他是绝对不相信海东所讲之话的。

王士诚带的军马有一两万人,纵然变生不测,足有自保之力,岂会轻易落入敌手?就算他果然被擒,为何济南等地却没有投降?前日还有军报来说,援军不日就至。很明显,邓舍此计,无非在造谣言、以动益都军心。

可是,他不信,不代表军中士卒不信,谣言止于智者,智者没有几人。三人成虎。就连些中级的将校,也渐渐对此半信半疑了。

守城,关键不在城内,而在城外。有必援之军,方有必守之城。一旦陷入孤立无援、与世隔绝的状态,那么,困守城内部队的军心士气必然日久生乱。田家烈遥望东南、又转望西南,济南等地的援军怎么还没到呢?

“田大人。”

“哦,续元帅,你也来了。”

“刘珪怎么回事?每次咱们催他,他都说援军将至。到现在却还迟迟不见!”

田家烈默然无言。尽管他多日不曾好生休息,精神十分亢奋。济南距离益都不是太远,刘珪的援军要来,早该到了。是呀,却为何至今迟迟不见?此中的原因,田家烈早有分析。不外乎眼见强敌压境,又兼群龙无首,所以自保观望而已。但他不愿把自己的判断讲出来。

“刘珪老行伍了,也许他在等一个机会。所谓不动则已,一鸣惊人。”

“围城五六日,城中谣言四起,军中的士气一日不如一日。对了,田大人,往去河间府的信使,今日有没有大王的回信送来?”

“没有。”

“这该如何是好?”

“将乃军中之心。元帅身为一军之主将,大王把坐镇益都的任务交给你,越是危急的时刻,越不能彷徨犹豫呀!元帅,‘如何是好’之类的语句,以后可千万不要再说了。”田家烈指了指城下,胸有成竹,道,“城围至今,不但我军士气不振,海东军筑营雨中,依吾看来,彼之军心,更不如我军。我的破敌之计,或正该用在此时了。”

“何计?”

两人说话间,忽闻三声炮响。诸人一惊,以为邓舍又要攻城,却见城下营中,敲锣打鼓、旌旗飒飒,数百军卒簇拥着一人骑马奔出。那人年岁不大,十来岁,端坐马上,冒着降雨,绕城一周。一边走,一边有大嗓门的传令官高声往城上喊话。

续继祖道:“小毛平章又来招降。”

也是从前天起,邓舍开始用小毛平章亲自出营喊话,招降益都军校,每天两遍,雷打不动。随在田家烈左右的章渝,皱了眉头,插嘴说道:“邓贼此计,端得狠辣。”可不是狠辣?益都乃毛贵打下来的,王士诚尽管自立为王,名义上依然小毛平章的下属。一省之主来招降,降还是不降?

要换了别人,田家烈也许还可以出头露面,大骂回去。骂小毛平章行么?即使如今彼此敌对,军中不少毛贵的旧部,像高延世,没有毛贵的赏识,哪儿有他的今日?且,小毛平章又是个小孩子,怎么去骂?要骂,也只能骂邓舍。

无奈何,只得随他。他说甚么,诸人听甚么就是。

田家烈使个眼色,章渝整了整衣冠,清清嗓子,迈步往前走了几步,扶着垛口,大声道:“海东邓逆,本为马贼,似仁实奸,性比老瞒。欺世盗名,万夫所指。不以为愧,沾沾自喜。以奸猾之计,诓骗我主,取我平章。小毛平章,年只十余,今陷其手,吾心忧愤。明言相告,彼尔竖子,今我平章既陷你手,敢不善待,来日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番回骂,骂了邓舍一个狗血喷头。

他那边痛骂,这厢续继祖与田家烈继续接着话题,往下细说。

“田大人的破敌之策,请问为何?”

“海东军来五六日,吾观其辎重,来时带的并不多,料彼粮秣已将用尽。这两日,多有东来的车队,络绎不绝,如吾猜的不差,必为其后续之粮饷。早先,吾曾与元帅商议,待时机成熟,不妨遣一上将,引军抄彼粮道。今其时也。”

“城围甚严,且有女真骑兵环伺城门左右,大人之计虽妙,抄袭粮道的军队却怕难以出城,如之奈何?”

“人多难出,人少可也。”

“噢?”

“吾观敌阵多日,海东主力大多屯驻东西两门间,邓贼放在我南北两门间的兵力并不多。连日阴雨,一入夜,伸手不见五指。元帅可先选一将,诈出东、西城门,以之吸引住邓贼之视线,然后再选一将,走南北城门,不须率多人马,数百足矣,趁乱出走,定可成功。”

“我记得田大人前番说,欲劫贼粮道,需三千精锐。现在又说数百足矣,够么?”

“此一时,彼一时也。吾前番说时,未曾下雨,故此需要三千。如今阴雨绵绵,已有数日。城外道路少有石板,早就泥泞不堪,邓贼的粮车载重多,肯定行走艰难。我用骑军,灵活机动,大占便宜,因而数百足矣。”

“如此,何时动手为好?”

“事不宜迟,便今夜即可。打一个胜仗,也好振奋下军中士气。”

续继祖思忖了下,表示同意,转顾身畔,问道:“诸位,孤军出城,抄其粮道,是极其危险的。你们谁愿往之?”

陈猱头挺胸而出,步子还没跨出,衣襟被人一带,前后脚险些拌在一处,摔倒地上。他大怒扭头,见拽他之人肩缠绑带,腿裹棉布,拖着根乌黑马槊,好像见了什么好东西怕人抢似的,目不斜视,跃步跳出,冲到了他的前头,挺胸抬头,叫道:“俺愿往之!”却是高延世。

“高将军?……,此行责任重大,危险重重,你身上有伤,如何去的?”

高延世摆开马槊,当着诸人的面,在城头上舞动一回。步伐矫健,虎虎生风,浑不似有伤的模样。

他雄赳赳、气昂昂,慨然道:“一点小伤,算的甚么!当日俺随毛平章与董老贼大战南皮魏家庄,连中鞑子四五箭,不也轻轻松松砍了那老董的头么?”说完了,趁人不注意,悄悄拿手揉了揉腿上的伤处,疼的他后背直冒冷汗。

董老贼,即董抟霄。亦曾为义军名将之一,以儒生起家,转战各地,颇有功名。至正十八年,并与其弟董昂霄,一起战没毛贵军中。

抄袭粮道,非勇将不可为之。续继祖看了看诸将,目前城中众人,也只有陈猱头与高延世合适。陈猱头,他不舍得派,万一战死,损失太大。数来数去,还就高延世合适。他微一沉吟,许了高延世的请命,说道:“高小将军真豪勇也。不亏今之罗士信。这样吧,本帅再调刘果与你之副手。陈猱头,……。”

“在。”

“今夜五更,先由你率军出东西城门佯动。”

“喏!”

“高延世、刘果。”

“在。”

“即刻下城,返去营中,选精悍五百人,无论盔甲、抑或兵器皆用黑色漆之。也是今夜五更,待东西城门外大乱,你二人即趁乱出城,寻机抄彼粮道。若成,则等我军获胜,头功就是你们两个的!”

“誓不辱命!”

高延世接连在郭从龙手下吃瘪,大约因为心理作用,近日里,觉得军中将校士卒们瞧他的眼神都有不对,似乎带了点不屑与嘲笑,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既抢着出城抄粮道的重任,杀气腾腾,斗志昂扬,咬紧了牙关,发誓一定要胜利完成任务,重新夺回益都骑军第一将的光荣名誉。

——

1,与董老贼大战南皮魏家庄。

至正十八年,二月,“癸酉,毛贵陷济南路,达鲁花赤爱的死之。河南行省右丞董抟霄与毛贵兵战于南皮之魏家庄,死之。

“董抟霄将赴长芦,谓人曰:我去,济南必不可保。至是济南果陷。抟霄方驻兵南皮县之魏家庄,适有诏拜抟霄河南行省右丞。甫拜命,毛贵兵已至,而营垒犹未完,诸将谓抟霄曰:贼至,当如何?抟霄曰:我受命至此,当以死报国耳!因拔剑督兵以战,而贼众突至抟霄前,猝问为谁,抟霄曰:我董老爷也。众刺杀之,无血,惟见有白气冲天。是日,昂霄亦死之。事闻,赠抟霄河南行省平章政事,追封魏国公,谥忠定;昂霄礼部尚书,追封陇西郡侯,谥忠毅。

“抟霄早以儒生起家,辄为能吏。会天下大乱,复以武功自奋,其才略有大过人者;而当时用之不能尽其才,君子惜之。“

36 重围

邓舍围城的第一天,颜之希、鞠胜等人就被严格看管起来了。(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每天听着城外炮火连天,杀声盈耳,鞠胜很焦急,颜之希却老神在在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喝茶品茗,下棋弹琴,好似一点儿没受影响。

便在田家烈与续继祖城头定计,打算当夜出城、劫海东粮道之时,鞠胜终于忍耐不住,房间里出来,径往院中亭下走去。

颜之希正在亭下悠闲自得地饮茶赏雨。他们住的地方,离王府不远,专门一个独立大院子。被集中住在此处的,除了颜之希、益都三友之外,还有佟生养交好的那个女真刘家等等许多的益都大户。

这会儿刚刚早饭后不久,院中走廊上不少人在散步消食。他们大多如鞠胜一样,因这场战事的关系,心情忐忑不安,三三两两,窃窃私语。

鞠胜在益都的名气不小。他与众人有所不同,类似刘家之类,多士绅出身,通俗话讲,也就是大地主、官宦子弟,而他鞠家却贩盐的出身。贩盐这买卖,官卖不如私盐赚钱。鞠家之发达,换而言之,实际就是靠卖私盐起家的。不管历朝历代,贩卖私盐都是重罪,敢做这一行的无不亡命之徒,故此,如今鞠家虽然盐场都已经交公,但是昔日的势力却依然存在。若说刘家等为士绅,则他鞠家便堪谓豪强了。

太平年代,士绅清贵,处处高人一头。乱世年间,保家护命,却十个士绅也比不上一个豪强。并且鞠胜本人少时又浪荡市井,做过游侠,人人皆知他胆气极壮的。

此时见他出来,好几个与之有些交情的,都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有的问:“鞠官人,您老人家见识广,您说说看,这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有的说:“续帅与田公好几天没见来了,叔叔,外边有没消息送进来?若有,看在往日街坊的面上,千万与俺们透露些许。”

“官人”、“叔叔”,都是当时的一种街坊称呼。富人家主,可称“官人”。资财不如之人以下称上,表示尊敬,则可叫对方“叔叔”。

鞠胜抱个罗圈拳,道:“外边消息怎样,俺与诸位一同困在此处院中,又怎会知晓?要说这仗会打到什么时候,咱益都城内兵强马壮,兼有地主之利,燕王远来疲军,料来定非对手。诸位,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一边说,他一边挤出人群,冒着细雨,三两步赶到亭下。颜之希笑吟吟看着他。鞠胜回头瞧了瞧,见没人跟着,亭上也无外人,放低声音,埋怨道:“燕王已经围城六七天了,你倒好,整天悠闲自在。这事儿不可拖延下去,哥哥,你定有章程,快与俺讲出来吧。”

“奇哉怪也。贤弟何出此言?”

“哥哥若无章程,为何这般悠闲自在?”

“无非苦中作乐。”

“兄长!”

“叫我兄长也没用。你又不是不知,这院外日夜皆有益都军卒看守,俗云: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你我现今便如笼中之鸟,纵然孔明复生,子房再世,怕也没用办法,只有无计可施。”

鞠胜瞪大了眼,看着颜之希,像是想要看出他所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微带怒气,小声说道:“哥哥,你我谋划多日,功成与否,在此一朝!当日海上会见,燕王殿下怎么与咱们说的?莫非哥哥你都忘了不成!”

“怎么?贤弟有办法么?”

他们与邓舍在海上会面时,邓舍曾有要求,希望他们可以在海东军队抵达后,给以适当的帮助,比如内应等等。鞠胜道:“以当前形势而论,唯一之计,当以想方设法混出这囚笼为上。”

“混出去之后呢?”

“吾已与刘家私下商议过。刘家乃益都豪门,家中仆役奴才甚多,不下百十人。刘家又名将之后,其家主并及诸子侄无不武艺娴熟。哥哥也知道,俺幼年时,曾学过三两枪棒,今虽年长,这技艺倒不曾丢下。并且,红贼来犯益都之前,贩卖私盐的勾当吾家也是曾经做过的,底子都有。只要咱们能出的去,登高一呼,不敢说多,一二百条市井好汉,小弟俺也是能挥之即可招来的。

“并上刘家势力,有了这三百来人,还有何事不可为之?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未免太过危险。”

“兄长!想当初,与燕王搭上线的,可不是俺,也不是小李与老国!事已至此,岂容首鼠两端、狐疑不决?试问,若待城破,你我无功,有何面目再去相见燕王?吾恐到时,徒落它人笑柄。”

“海东兵胜,固然有利可图。可是贤弟,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我呼应不成,燕王反而落败,又该如何是好?咱们这老头皮,怕就难保喽。”

“续贼与田矬子既然把咱们明目张胆地请在此处,形同囚禁,显然对我等早已见疑。现在海东兵围城池、胜负难说,所以他才顾不上料理你我。要真等到海东兵败,待其腾出手来,即便你我一事不为,难道兄长你以为,咱们的脑袋便能保得住么?”

“哈哈。贤弟慧眼如炬,高瞻远瞩,临大难而不苟,决大疑而志定,愚兄佩服。”

鞠胜愕然。

颜之希一改笑颜,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说道:“实不相瞒。吾之所想,正与贤弟相同,适才所言,不过相戏耳。然则,混出去之后,诸事皆好为之。当务之急,该怎么混出去。请问贤弟,可有良策?”

“苦思无策,故此来与兄长商量。”

颜之希的家眷老小,悉数早以探亲的名义,被悄悄送去海东,在他的心里,早就以海东臣子自居了。适才他之所以不肯对鞠胜讲真话,并非“相戏”,实际“相试”。搞乱城中,为海东内应。这话讲起来轻巧,做起来难。稍有不慎,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祸。非得意志坚定之人不可为之。

鞠胜之前的表现尽管十分慷慨激昂,也有胆气豪壮之美誉,然而事到紧急、发展到关系生死之时,到动真格的时候了,他会怎么想?会不会突然惧死变卦?知人知面不知心,因此,颜之希不得不先用言语试探一下,看他到底真心想些甚么。这也是颜之希谨慎的一面。

既已试探出他的真心意,颜之希也不再隐瞒了,他微微一笑,往墙外指了指,道:“至于如何出去,贤弟若无良策,吾倒有一个办法。”

“计将安出?”

颜之希悠然说道:“燕王殿下雄图高略,这益都城中,可并非只有咱们,早按下有一路伏兵,……,你且附耳过来。”鞠胜忙伸着头,侧过去,听颜之希说罢,大喜望外,追问道:“原来如此!好一路伏军!好一路伏军!却不知何时发动?”

“便在今夜,至迟明日凌晨。”

“如此,俺现在就去准备。”

“回来!记住,事关紧密,千万不可轻与他人言说。包括连那刘家,也不能太早告之。尤其国用安,他胆子小,更不要对他说,免得坏事。”

“何需兄长嘱咐。出你口,入我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等事情发动,吾绝不会告诉别人。”

“甚好,去吧。”

颜之希端起青瓷茶碗,看着鞠胜若无其事地走开。院中花香叶翠,凉风阵阵。迷蒙了天地的细雨下个不住,掩住高低起伏的接连房舍,落在池子中,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打在亭子上,沙沙作响。

“贼老天,这狗日的雨水下个不住,好生使人焦躁!”

乌落兔升,夜色来临。转眼间,云层深沉,街道上更鼓不紧不慢,从一更到两更,黄橙橙的沙子无声息地落满沙漏。五更天,益都北城门内,一彪军马埋伏多时,皆黑盔黑甲,连带坐骑也被刷的漆黑。月黑无光,若远远看去,他们与夜色浑然一体,根本一丝半毫也分辨不出。

雨水轻悄悄地落下,坠落在他们的铠甲上,顺着缝隙,湿透了全身,偶尔有军马抬腿仰头,却只发出些许沉闷的鼻声。——,这些骑士们早把它们的嘴用小木棍挡住了,马蹄上缠的并有棉絮等物,一防打滑,二者用来消音。

高延世低声地咒骂了几句天气,取下头盔,倾倒出积满其中的雨水,再戴回去,又把放在坐骑上的马槊换了个位置,按了按腰边弓囊,小心地不碰着伤处,转回头,朝西城门的方向瞧了两眼,问左右:“什么时辰了?”

刘果回答他道:“已经五更天。”

“老陈那边儿怎么还没动静?”

刘果抬起头来,观望了会儿天色,说道:“月亮找不着,半颗星星也没。乌云深重,有点雨水,正好掩盖住咱们奔马的声音,真是个突围出城的难得好良机也。高将军,一会儿咱两人谁打前锋?”

“俺在前,你在后。”

话音未落,西城门处骤然喊声四起。一行人急忙扭头去看,只见无边细雨之中,隔着老远的城中夜幕,遥遥一点火光,渐渐变大。隐约听见许多人齐声大叫:“杀贼!杀贼!”夹杂火炮瓮声,以及投石机所发射出之巨石砸落地面的震颤闷响。

高延世不再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时间过的很慢,又像是过的很快,也不知多了多久,猛然里,四五朵焰火放起,耀的城池为之一亮,绽放在夜空中,霎那间的绚烂令人不敢直视,但很快就被雨水打灭。

“开城门!开城门!”

等待半天的暗号总算来到,高延世提缰控绳,横槊催马。戍卒七手八脚打开了沉重的城门,数百人呼啸而出。等待他们的,是劈头盖脸的箭雨。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谁人放的箭?”

“哎哟!不好,中了海东埋伏。”

“小心!投石机。”

“他娘的,火炮也有。”

刘果赶上高延世:“有些不妙,好似邓贼早有防备。”

高延世最早出的城,城外的箭矢冲他而来的也最多,亏得他反应敏捷,臂膀上虽然有伤,一杆马槊依然舞的飒飒生风,眨眼闭眼的功夫,少说打落了数十上百枚长箭。他心叫不好,忙里偷闲,抬眼远近观瞧,却因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见着黑通通雨夜里,对面影影绰绰,四面八方也不晓得到底有多少海东士卒。箭雨混合细雨,他狼狈不堪。

“海东有伏,将军,咱们快快撤回吧!”

“岂有此理!”

再灰头土脸地撤回去?想也别想!而且高延世也不信海东会早有准备,莫不成邓舍能掐会算,居然能算得出他们今夜会出城突围?他打断刘果撤军的请求,叫道:“狭路相逢勇者胜!且毋慌乱,不过些许海东的游骑。兄弟们,振奋起精神,随俺冲!”

飞矢乱下,箭如猬毛。

“若是游骑,箭矢岂会如此的猛烈?又有投石机,又有火炮!将军!快撤了吧,若晚时,如果被邓贼反而趁机突入城中,其罪大焉!”

“若再多言,斩你头颅。”

高延世奋勇冲阵,与海东军的阵地越来越近。同时,他距离城门越来越远,刘果落在他的后边,嘶声裂肺地叫着:“关了!关了!”什么关了?却是西城门守军见势不妙,等不及刘果等折回,自行关上了城门。

近了,近了。

迎着细雨,破开疾风,数百米须臾便至。高延世头也不回,挺起乌槊,撞上敌阵。他猜的没错,邓舍不是神仙,没有料敌先知的本领,但是诸葛一生唯谨慎,西城门的战斗一打响,邓舍既早就猜到益都会用出抄粮道的计策,当然立即传令各门严加防备。故此,高延世等才一露头,即遭到了铺天盖地的矢石打击。

也只有矢石的打击。步卒的动员没那么快,海东阵地上其实防守非常虚弱。如若刘果他们有胆子,敢与高延世一起冲锋的话,说不定,一下就突破过去了。可惜,临阵决战,从来没有如果之说。

高延世所选的三百精锐,本非他一个营头的,是奉田家烈之命,乃从诸军中分别挑选出来,各有本部的偏裨将校领队。此时陡遇敌情,各部纷乱,追随在其身边的,只有三四十个本营军卒。未及敌阵,哗剌剌对面迎出百十个骑兵,两三个带头将校齐力将之围住,两下混战一处。

地上泥泞,马蹄交错处,溅起大块大块的泥水。高延世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兀自有空回首大呼:“刘果!刘果!”

刘果勒马不前,带了其余军马,退回城门下、吊桥内,只管高声大叫:“快开了城门!”有偏将听见了高延世的呼叫,在旁说道:“高将军轻脱陷围,呼吾等相救。吾等若不应,怕日后会有军法处置。将军,救是不救?”

“延世,河北名将,骑射之术,冠我益都。区区海东诸将,怎会是他的对手?且敌暗我明,又天黑乱雨,轻举妄动,必失吊桥。莫如结阵以待之。”

城门都关上了,这吊桥丢失不丢失还有什么要紧?刘果分明托辞。益都诸将心知肚明,无奈高延世飞扬跋扈,平素与诸人不和,一时竟再无一人肯出言为他求情。二百多人,只管一边聚集城下桥内,观战不前;一边齐声喊门,以图活命。

守城有守城之法,城门一关,要想再喊开,并且又是城外有敌之时,难上加难。刘果等喊叫多时,嗓子都哑了,口干舌燥,只是没人理会。耳边春雷炸响,又一声大呼:“刘果!刘将军!”

借助城头上才点起的火光,众人顺着声音来的方向,齐齐转首。

吊桥外,护城河水翻卷,细雨缤纷,夜色深透。但见乱马交战处,海东军卒越发增多,团团围堵,把高延世等包了水泄不通。高延世舞槊转马,十荡十绝,冲阵溃营,如猛虎下山。虽有三员将校围堵,他犹有余暇驰救麾下。海东士卒,无有可挡其一槊的,应槊而倒者,不知凡几。他眼裂如泣血,三度大呼:“刘果!刘果!”

“快叫城门!城上守卒,你家将军呢?速速去找了来。吾乃万户刘果,还不赶快开了城门?”

围住高延世的海东军卒,有人认出了他来,叫道:“这是高延世!他是高延世!”

“杀李敦儒李大人的有他没有?”

“高延世!”

“高延世!”

“不管杀李大人的有他没有。燕王有令,凡遇上高延世,务必活捉!”

本有百十增援的海东骑兵打算绕过阵地,去攻袭桥内刘果的,这会儿闻言,也全都转过马来。马蹄震地,一柄接一柄的火把绕着战圈接连打起。火光映亮了场中,高延世自知指望不了刘果的来援了,深陷重围绝境,他猛气益厉。与他交手的海东将校,从三个人,渐渐变成四个人,又变成五个人。

纵有高延世驰援,挡不住海东人多,追随他冲阵的三四十本部军卒,没多久死伤殆尽。眼见冲杀不出,他拨转马头,仰天大叫:“关、张亦莫如此。今日之败,非俺之过。刘果诸将,小儿之辈,羞于尔等为伍!”挥槊再战。

片刻,坐骑被海东射死,他跃下泥地,丢弃长槊,拔出马刀,力杀十余人。接战间,嗔目奋喝不止,一喝之威,足令胆弱者齐齐退步。刀刃崩缺,旋即抽出短剑,血染征衣,中三四创犹自鼓勇不休。

城下刘果,睹其勇武,震骇惊动。偏裨诸将校并及部属士卒,多有惭色。先前说话之偏将心神激动,提刀跃马,呼道:“愿与高将军并肩奋战,同生共死。丈夫当如此!”旋卷本部,就待过桥接应。

便在此时,惊天动地一声响,西城门内乱声顿起。

37 家烈

西城门内大乱,城头上续继祖、田家烈急忙往下观看。www.65txt.com

见有三五百人,各执棍棒枪叉,呐喊着从邻近的民居中奔跑出来,如汩汩细流,迅即汇聚一处,并裹挟了许多的百姓,浩浩荡荡,杀人放火。事起仓促,益都守军的注意力全在城外的海东军身上,对内根本就没有防备,片刻不到,内城门就被他们夺了去。

内城门一丢,就剩下个瓮城。要说还有个外城门,但是因为陈猱头出城佯攻的缘故,外城门没有关严,留的有缝隙,以供其随时撤回。只见那三五百人,中有十来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还有骏马,叱咤奔驰。

最前头两员头领,火光冲亮了细雨与夜色,城头上田家烈看的分明,左边那人不认识,右边那人膀大腰圆,相貌堂堂,一双眼明亮仿佛灯火,着铠甲,执长枪,顾盼间飒飒英姿,驰骋处雄壮威武,却乃正是鞠胜。

田家烈大惊失色:“啊呀呀,他,他,……,他怎的出来了?”惊诧之余,不忘口头禅,“怪哉!却也蹊跷。”

鞠胜怎么出来的?李首生的功劳。颜之希所谓城中另有一处伏军,讲的并非别人,就是李首生。李首生潜伏益都城中数月,有海东的财力支持,再加上他本人又豪爽讲义气,马贼的出身,与市井好汉们交往起来,没有甚么语言上的障碍,势力发展的很迅猛,早扩展到了方方面面。

救颜之希、鞠胜等,李首生本打算强攻,却不料看守院落的益都士卒里,有几个他相识的旧人。事情就好办了。大块大块的银子砸下去,把他们收买过来,然后里应外合,赚开了院门,别的人也没管,只带了颜之希、鞠胜、刘家公子三人出来。

颜之希指挥调度,选择了西城门为突袭的方向。鞠胜登高一呼,果如他曾所言,原本跟着他家贩卖私盐的汉子们皆闻讯而来。刘家公子亦返回家中,召集了满门的仆役丁壮,并与李首生的人手汇合一起。三路人马,两刻钟不到,竟也就凑齐了将近五百人!

这就是豪门大户的厉害。

千余年前的《墨子?攻城篇》中,便专有一部分内容,提醒将领在守城的时候,务必要把城中豪强集中一处。为什么?怕的就是他们会在战时与敌内应。便如鞠家、刘家,生在益都、长在益都,家族势力非常的根深蒂固,威望高,人脉广,平时可能不会有什么危害,益都有一两万的驻军,他们能翻起什么浪?但是,危急的时刻,别说这近五百人,哪怕一个人,也许就能扭转战局!可惜,田家烈只想到了软禁他们,却不曾料到海东早在益都埋下有另一路的人马。

李首生的部属,不止有通政司的人,也有百十个提前悄悄入城的军中精锐士卒。他并且偷偷运入城中了许多的铠甲、武器,当下一一分发。至于那十来匹马,却不是他搞来的,大多为刘家原来所有。

三路人马,聚拢一处,以海东精锐士卒居前冲锋,鞠家盐徒其次鼓噪,刘家公子最末压阵督战。

这个三路人马的作战安排次序是有道理的。海东士卒不用说,肯定最为善战,是主力、是中坚,所以放在前头。鞠家盐徒成分杂,人数也最多,故此放在中间,又裹挟了些百姓,以壮声势。刘家的仆役忠心没问题,战力却最弱,因而放在最后,侧出两翼,约束部勒全军的阵容。

李首生与鞠胜,就好像两个矛头,带着五百来人冲锋陷阵。转手夺得内城门,留下半数的海东士卒看守以及颜之希坐镇。马不停蹄,随即一鼓作气,又往外城门杀去。

续继祖高声大叫:“射箭、射箭!”瓮城的城墙上安置的有弓箭手,两边慌乱,忙不迭把箭头调整,对准内里,纷纷拉弦开弓。李首生暴喝道:“冲过去!抢了城门,大军便可入内。燕王早有钧令,凡今日从战者,士诚王府财货子女,皆许归尔等所有!”

王士诚的奢华有目共睹,只一个梁园就有珍宝无数,莺莺燕燕,美女更是如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诸军、汉喊叫、奋勇,冒着箭矢,厮杀搏斗,距离外城门只有两百步远!益都军卒放过两波箭雨,翻开瓮城的暗门,两三个百户带军奔出。

李首生的技击之术称不上出众,然而却有一点,他擅使掷箭。掷箭这玩意儿,与套索、手戟、袖箭差不多,都算是暗器。他右手刀,舞起来,抵挡头上箭雨;左手掷箭,箭无虚发,左右驰骋。与鞠胜彼此呼应,步步前行。

夜深,雨迷。

高高的环状瓮城里,城墙高高耸立,数百人混战一团,鲜血四溅,染红了地上的雨水。尸横遍地,死去人的尸体又被活的人纷踩践踏。鞠胜手刃数人,抬头看处,透过雨幕,远远瞧见田家烈、续继祖挑灯观战,不停歇调兵遣将,一队队明盔亮甲的益都士卒举着各色不同的旗帜,从城墙上各处奔跑蜂拥而来。

瞧见这等的阵势,到底盐徒们与刘家的仆役大多没经历战场,不少人开始迟疑,犹豫不前。

鞠胜大叫道:“既已起事,如果败了,谁也活不成!与其抄家灭门,何不舍生往前?过了今晚,人人富贵!城中财帛女子,任尔等拣选!”事急从权,又加大了许诺封赏的筹码。人喊、马嘶,兵器碰撞。一点一点,他们挤开了敌人,移动朝外城门,不足百步。

续继祖沉不住气了,顾不上陈猱头尚且没有撤回,一叠声催促下令:“关城门!关城门!”

晚了一步,关不上了。海东军在外缠住陈猱头,陷阵营抬举攻城车,天崩地陷一声响,犹如岳撼山崩,狠狠撞开了城门。大凡城池,城门之内,又有千斤顶之类,或者铜铁铸造,或者索性一大块的巨石,如果城门被敌人打开,施放机关,就能放下来,好充作第二道的防御。

城楼上,益都士卒七手八脚,打开了机关。巨石慢慢坠落。说时迟,那时快,李首生叱喝连连,怒眉入鬓,掷箭一股脑儿全丢掷了出去。掷箭最远的射程能达数十步,施放机关的益都士卒接连中箭,有站立不稳的,掉落城下。

只听得马蹄急促,海东军攻入了城内。

当先一人,重铠厚甲,胯下大苑异种名驹,提抢挟刀,好似一道旋风,呼吸间,直入瓮城,刀砍枪挑,不眨眼,冲进二三十步之远。城内城外,城头城下,认识他的人无不动容。田家烈不可置信,续继祖骇然变色,李首生狂喜大叫,鞠胜奋臂高呼。无数人脚跺地面,手举枪戈,红旗掩卷在其身后,万军齐叫:“燕王!燕王!”

邓舍亲为前驱,海东诸将受其激励,无不奋勇争先。

佟生养紧随其后,郭从龙困住陈猱头,邓承志攀援城门。代表了左、右、中三军,前、后两营的五色旗帜,便像灼灼燃烧的烈火,又如奔腾争流的海浪,或随着涌入了城中,或高高插在了城头。

飘扬夜风中,雨水更鲜艳了它们的色彩。

续继祖面如土色,拉了田家烈转身就走。田家烈目瞪口呆,转着头,好似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似的,目光久久离不开。

高墙围住的瓮城里,有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英姿飒然,冲突阵中。万众瞩目,每个人都在为他喊叫。这一刻,他是如此的明亮,就像是一轮冲出地平线的朝日,那耀眼的光辉甚至冲破了深沉夜色的阴霾。恍惚间,细雨也为之停止。

田家烈惊讶地发觉,他自以为通过邓舍在益都的种种表现,已经了解了此人,却原来,他看到的只是表面或伪装。

“田大人,还不走!在想甚么?”

“益都若被此子得去,则海东便如龙入大海,自此打开了进入中原的大门,不可制矣!不行!……。”田家烈回过神来,挣开续继祖的手,抢上一步,拔出其腰间短剑,回转身,拽住一个奔逃的将校,“站住!城门才丢,海东军立足未稳,只需一击,便可将之逐出!逃甚么逃?且随俺厮杀!”

城内很多的人在嚷叫,有海东军卒,也有益都军卒,他们异口同声:“燕王入城了!燕王入城了!”

“燕王入城了!还厮杀个鸟。”那将校脱开身子,浑不顾田家烈的怒气勃勃,抱头鼠窜。

益都军的军心早就不稳,谣言风行传播,士气也早就低沉。海东多日的攻城,又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伤亡。先前收到的招降书,并成功分化瓦解了其将校们之间的信任。因此如今城门一破,人人皆无斗志。一股股的溃卒,丢盔弃甲,互相拥挤。营旗倒了,军旗倒了,帅旗倒了。放眼城墙上下,到处海东的士卒,耳闻远近喊叫,遍地益都的败兵。兵败如山倒,城中乱作一团。

不过呆了一呆,田家烈即被败军淹没。

他个子低,也没力气,顶不住五大三粗的士卒们接二连三的撞击,栽倒地上。地上全是泥水与血水。他从坑洼中爬起来,羽扇没了,短剑没了,儒巾也没了,衣襟敞开,露出黑茸茸沾满泥水血污的胸膛,浑身湿淋淋的。

他茫然地看着不可阻挡的败卒奔逃,喃喃地道:“这就完了?一两万大军,守个坚城,怎么就几天便完了?怎么就几天便也完了?……,完了?完了!怪哉,却也蹊跷。……,续元帅呢?续元帅!”

哪里还有续继祖的影子?早不知逃去了何处。败卒跑光了,一小队海东士卒出现田家烈的面前。

“是个读书人,城里边的乱民吧?”

“喂,兀那秀才,我大军即将入城,你别再呆在这儿了,快快回家去吧。以免误伤。……,咦?他怎的不说话?”

“吓傻了吧,你瞧他那蠢样。要不是王爷下令,不得怠慢书生,咱还懒得与他分说哩。走,走,不用再理会了。”

田家烈没吓傻,他只是突然遇见敌军,没有准备,不知该怎么答话。眼见那队海东士卒渐渐走远,他心中想道:“是趁乱出城?往去别郡,另图谋再取?还是且去寻找续继祖,趁邓贼立足不稳,即刻反扑夺回城池?”

他决定选择后者,迈步没走得两步,刚才那队士卒又转了回来。

带头的百户怀里摸出个图影:“他娘的!好你个矮矬子,装痴弄呆,差点叫你狗日的给跑了。”不由分说,揪住田家烈,对比图影瞧了两眼,一拍手,“没错了,田家烈!害我李敦儒李大人之罪魁祸首。王爷指名点姓要活捉的。”

邓舍亲率队伍,攻入瓮城。他没急着入城,控制了内外两道城门后,郭从龙、邓承志诸将分别率队,按序先行。军卒把田家烈带过来时,他正与颜之希、鞠胜、刘家公子、李首生等人说话。

颜之希诸人这次的功劳,立的不小。他们所召集的近五百人,半刻钟的厮杀,阵亡了一两百。邓舍拍着鞠胜的肩膀,笑道:“鞠胜!鞠以柔。好,好!允文允武,哈哈,堪为儒生楷模呀!今得益都,并得诸贤,双喜临门!明日,当有大宴,我专为你们庆功!”

看见邓舍,田家烈眼睛都红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人未到近前,骂声先传了过来:“邓贼!竖子!”不但骂邓舍一个,“颜之希!枉你为圣人苗裔,卖身从贼,毫无廉耻!鞠胜,枉你有三友清名,松竹菊的骨气何尝有半分一毫?我主公对你有不杀之恩,你不知回报,反卖我城池!不为人子!姓刘的,你这也算世家子弟?吃里扒外,甚么东西。”

军卒踹田家烈的膝弯,逼迫他跪下。邓舍不乐,道:“这是作甚?田公,益都俊杰,名闻天下,你们不可无礼。快快为田公松绑,请他起来。”

“呸!虚情假意,似仁实奸。邓贼,俺早看穿了你的真面目,少来这套,需哄骗不住老田。”

田家烈一挣扎,他的衣服本就开了衣襟,更遮掩不住半身,连带下身,两条毛腿也露了出来,可见内衣。邓舍皱了眉头,斥责军卒几句,对侍立一侧的毕千牛道:“快快去取件衣来,为田公遮掩。”

田家烈破口大骂,粗言秽语,不堪入耳。

诸军皆有怒色,邓舍面色不变,笑而问道:“田公益都冠冕,素有文雅之称,却不料市井俚语,竟也说的这般流畅。博学多才之士,正该如此。”很有点唾面自干的风采。

“邓贼!面皮之厚,尤过城墙。”

“田公何其怒也?来人,把小毛平章请来,让田公见见。田公,你放心,今我虽得益都,绝不会伤你性命。并且这益都城,我海东也不会要,小毛平章依旧会为你们的主公。我军所来,只来讨伐士诚。将来安顿地方,还得依赖田公大才。”

“哈哈,邓贼,邓贼!痴心妄想,用些许巧言令色,便指望老田降你么?你要真无心夺我城池,就把小毛平章还与我等,请我家主公回城。如此,则你我海东、益都,尚且可结两家之好。如若不然,待我家主公带军杀回来,老田怕你死无葬身之地!”

“士诚篡逆,挟主自重。田公,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降我,既往不咎!海东、益都本来兄弟之省,你又何必视我若如仇雠?”

“邓贼,你口口声声海东、益都兄弟之省,却假以仁义为名,行此窃我行省之为。难道你便不羞惭么?你放了李敦儒来我益都,为抢占其妻,借我之手砍了他的头,却又打出为他报仇的旗号,你以为用这等小小的伎俩,就能骗得住所有的人么?

“邓贼,你觉得你这样做对么?抢人妻,杀人夫,窃据人城,你就没想想以后,这天下间的英雄好汉会怎么看你?纵然你人前风光得意,又有否可曾想过,会有多少人在背后咬牙切齿地痛骂你?”

邓舍默然良久,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已夺之,已杀之,已占之,奈何?”

“你!”

“你忠诚士诚,这么做是对的。然我也曾闻言,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你虽痛骂于我,我并不在意,田公,我实在求贤若渴。”

田家烈当面痛骂,当着那么多的海东将校,还有颜之希、鞠胜诸人,换了谁面子上也挂不住,邓舍却能按住怒气,言辞诚恳,依然殷殷劝降。如此的气度,纵然田家烈十分地仇视他,也不由心折。

他长叹道:“你不必多言。也怪俺小看了你,只恨主公不从吾策。若从,今死者你也。”他曾谏言王士诚设鸿门宴,宴席上斩杀邓舍,故而此时有这么一句感叹。他问邓舍:“俺有个疑问,想请问燕王。”

他对邓舍的称呼从“邓贼”变作了“燕王”,邓舍心头一喜,道:“有何疑问?尽管问来。”

“想当初,倭寇突然侵扰我边。如今想来,这倭寇大约也定为燕王所派遣来的吧?”

邓舍痛快承认,推心置腹地道:“不得已而为之。若不如此,我海东没有借口。”田家烈一笑,又问道:“剿倭时,我益都也派的有观战将校,不知燕王的海战是怎么打的?如何哄骗住了我军的观战将校?”

“利诱而已。”

“罢了,败在殿下手中,俺心服口服。愿降燕王。”

邓舍大喜,亲自上前为他松绑,笑道:“田公的高才,我海东上下仰慕已久。田公,田公!……,啊哟。”

却是他才为田家烈解开绑在手上的绳索,出其不意,忽然被其猛地揪住了衣襟。田家烈不足五尺的个子,蹦着脚往上窜,往邓舍的脖子上咬去。邓舍着装有铠甲,适才取下了兜鍪,只有脖颈显露外边。

毕千牛抬步急奔,慌来救驾,提刀插入了田家烈的后背,搅了一搅,把他拽开,丢在地上。邓舍叫道:“且慢,……。”七八个军卒一起动手,枪戈刀剑落下,把田家烈剁成了一滩肉泥。他至死,骂不绝口。

淅淅沥沥的雨水连绵天幕,坠落悄然。邓舍懊悔不已:“怎就杀了?怎就杀了?”随即感慨,“士诚得人,竟至如此?”急令城中并选派信使八百里快马驰传河间府,若遇上王士诚部下有如田家烈之类不肯降者,命诸将一概不得妄杀。

——

1,暗器。

古代名将擅长用暗器的不少,最出名的大约当数孙权,擅用手戟。也有擅用套索的,用袖箭的也有。《水浒传》里有个没羽箭张清,擅打飞石。《杨家将》中,杨大郎会用袖箭。这虽然是小说、演义,不过却也并非没有事实依据的。

38 士诚

邓舍给杨万虎的命令还是送的晚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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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命令到时,最后一个拒不投降的益都军校刚刚被海东士卒砍下了脑袋。杨万虎与杨诚帐中设宴,满帐内数十将校轰然饮乐。特地从高丽带来的军妓唱着靡靡的小曲儿,跳舞助兴。她们只穿着薄薄的纱裙,乳波臀浪时隐时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也该他们放纵欢乐,毕竟才打赢了一场以少胜多的战斗。

小半个月前,王士诚与他两军便在这河间府会师。按照预定之方略,首先要向西进入保定路,然后取道攻取蔚州。因杨诚借口其所部的辎重没有运齐,故此稍微的在清州停留了两日。

王士诚安营扎寨,把杨万虎部做为右翼,放在了东侧;杨诚部做为左翼,放在了西侧,而把己军放在了中间,以为中军。他这番安排布置,要说没甚么错。自己的军队最值得信任,他又是主帅,所以把本部放在中央,正该如此。可是坏就坏在了,他把杨万虎与杨诚分置左右。

他大可以把杨万虎与杨诚合而为一,放在一个方向的,却偏偏没这么做。便在驻扎清州的第二日,预定启程往去保定路的前夜,两杨暴起发难。他二人兵力合在一处,一万出头,占了出其不意的偷袭便宜,一场混战,大败王士诚。

王士诚毕竟有两万人,清州也是他的地盘,当时虽然大败,其实并没伤了元气,而且两杨发难时,他也没在军中,而是正在城里。闻讯之后,他暴跳如雷,招拢败卒,本待出城与两杨厮杀,不料海上来了数十艘大船,海东的援军及时赶到。

清州距离海岸的距离,比益都还要近得多,只有几十里。赶来的海东援军,正是辽西部队,带队的李邺。早些时日,辽西海东军包围了大宁,不过一直没有发动总攻。他们的真实作战之目的地,实际并非大宁,乃为清州,赶在这么个时候,与邓舍一前一后,登陆上了山东半岛。

李邺带来了四五千人,如此,两杨联军的军力便与王士诚相差无几了,牢牢把城池困住。王士诚几次突围,没有成功。清州附近有几个大城,比如沧州、南皮、无棣。这些城池都是在王士诚控制下的,却因田丰大军压境,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赶赴增援。

益都城里,田家烈、续继祖望眼欲穿等待王士诚回援之时,他们自然不会知晓,却也正是王士诚在清州城里望眼欲穿等待益都援军之际。简而言之,邓舍、田丰联手,漂亮地打了一个穿插、割裂,把益都、清州完全地彻底隔绝开来,形成了两座孤城。

细数山东势力,王士诚、田丰不过是最大的两股,其它的小势力还是有不少的。

济南刘珪是一个,依附田丰的杨诚也算一个。此外,又有棣州余宝、滕州王士信等等。余宝、王士信与田丰一样,皆为蒙元义军万户的出身,也就是所谓的青军,后因毛贵的势大,先后投降依附。只不过他们没田丰那么厉害,各自分别占据的只有一两座城池。

滕州在山东南部,临着兖州,快到腹里的边界了,与徐州遥遥相望。在这一场海东与益都的内讧中,基本用不上它,起不到甚么作用。但是棣州不同,棣州在乐安以西、清州以南,经由田丰说动,余宝起军北上。

三路人马会合,军力达到三万余,并力作战,日夜攻城。

在益都上演的戏码,同一时间在清州也一样的上演。招降、造谣、寻找内应。小毛平章之所以在益都攻城战后多日才出现城下,并非因他早先没来,实则他是第一批随军抵达的,只是他的头一个招降目标不是益都,却在清州。他在清州城下招了两三天的降,露过了面,然后才日夜兼程又赶去了益都。就这两三天,他胜过十万雄师,两杨最后能打下清州,便全靠了姬宗周与一个毛贵的旧部献城投降。

这实在意外之喜。本来既定的计划,他们的任务只需要围住清州、不放走王士诚就行了,等邓舍打下益都,然后慢慢再来收拾。真是没想到,如此轻易竟然就迅速获胜,获胜的时间更比邓舍打下益都还早了一日。

什么叫功劳?这就是功劳!可以预想,不管在邓舍的功劳簿上,抑或田丰的功劳簿上,两杨必然会因此得到浓墨重彩的一笔,一个大功劳肯定跑不掉了。联军将校又怎能不为此欢喜?庆功宴席,实属寻常。

然而,却有一个美中不足。杨万虎心不在焉,一边饮酒,一边拿眼不停往帐外瞟去。杨诚年约三十出头,战场上亲眼见杨万虎的剽悍,对他非常敬佩,笑道:“怎么?将军无心饮酒,莫非还是在记挂那事儿?”

“我家主公严命要俺把王士诚困住,如今却,……。”杨万虎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俺深怕纵虎归山。”

“将军多虑了。这清州城咱围的铁桶也似,沿边驻防各营异口同声咬定,绝对半个人没有放走,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王士诚他能有多大的能耐?插翅能飞么?即便能飞,逃得过咱的快箭劲弩么?攻城当天,厮杀了半日一夜,城中死伤无算,说不定,他也在其中。将军何必忧虑?”

“希望如此。”

帐外一人大步跨进,杨万虎霍然起身,伸手压低诸将校的饮酒笑语,急不可待地问道:“怎样?”那人摇了摇头,说道:“城里城外的死伤者,包括平民百姓在内,翻拣遍了,并未曾见有王士诚。”

“俘虏军里呢?”

“李邺将军还在查找。”

“催他快点!”

杨万虎焦躁烦恼,杨诚笑吟吟的,却与他截然不同,好像浑没把此当回事儿,却也好意,不住口地安慰他。杨万虎口中敷衍,心中想道:“要非你部军马与余宝的麾下,城破日,不听节制,入城四处劫掠,搞的陷入混乱。王士诚,又怎会莫名其妙地失踪?”越想越怒,端起酒,一饮而尽,重重放在案上。

“将军何必生气?大事已定,就算走了一个王士诚,他又能怎样?败军之将,不足为虑。”

杨万虎大怒,险些脱口而出:“走不走王士诚没要紧,主公的命令俺没能完成,却该如何是好?你可以把田丰的命令当作耳边风,俺却不能把燕王的令旨置若罔闻!”话没出口,帐外又来一人。二十多岁,中等个头,兜鍪铠甲穿戴的一丝不苟,按剑而行,干净利索。

这来人正是李邺。他来入帐中,目不斜视,穿过宴席,步伐矫健,来到两杨席前,英气勃勃地行个军礼,道:“见过两位将军。”

“怎样?”

“不肯降的,百户以上已然尽数斩首,百户以下也刚刚悉数坑了。计有百户以上将校十三人,百户以下军卒一千三百二十三人。另有城中胡人、色目总计四百三十二人,也一并砍了,已经全部悬首城头。”

“没问你这个,可找着王士诚了?”

“不曾。”

杨万虎大失所望,倒回本位,看看帐内,望望帐外,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狗日的王士诚哪儿去了?”顺口补上一句,“怪哉,却也蹊跷。”

王士诚的下落至此成了一个疑案。很多年后,山东地方兴起了许多种的民间传言,或者有说他战死攻城当夜的,也有说他其实没有死,因为他仁厚有德,天不忍杀之,助其逃出了清州,后来遁入空门,做了和尚。

事实的真相如何,也许永不会有人知晓。

人们眼见的,清州之战过后,王士诚销声匿迹,踪影全无,从此再没有一个见到过他。城头变幻大王旗,益都城头,代表王士诚的“王”字大旗缓缓落下,斗大的“毛”字迎风升起。然而所有的人,每一个全都知晓,推出来的不过是个傀儡,那个毛字的后边,站着的却是个邓字。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曾经的雄心壮志雨打风吹去,誓师校场的豪情仿佛还在,轰轰烈烈的联取大都形同一场闹剧。赢得胜利的只能是野心家,乱世里,绝没有适合过度宽仁者生存的土壤。

陈虎亲率大批的援军,横渡渤海,在随后的月余里陆续抵达益都。

依照先前与田丰的约定,益都以西归田丰,益都以东归邓舍。山东的战略要地,东边没多少,西边的泰安可谓最重要的一个。

泰安有泰山之险。山东丘陵以泰山最高,所谓“山东形胜,莫若泰山。泰山之形胜,萃于泰安”。泰安北阻泰山,南临汶水,介齐鲁之间,为中枢之地,由此纵横四出,扫定三齐,均成高屋建瓴之势。可以这么说,得泰安者,得山东。

“此地绝不能由田丰得之。若落入其手,则我益都便要时刻处在他的威胁之下,且我军以后也势必难以向西寸进。”

“协约上这么定的。怎么办?”

“泰安原本谁的辖区?”

“陈猱头。”

“咱不去取,他来主动求附,这不就行了么?”

“主公的意思是?”

“叫陈猱头来。”

益都城破当夜,续继祖逃回家中,带了家眷,又折去王府,想护着王夫人一起杀出去。王夫人没同意,不愿意走。邓舍早通过李首生给她送去了一封书信,保证不会伤害她,请她放心,并且请她帮忙劝劝续继祖。

一样给了保证。只要续继祖肯投降,官位、地位统统不变,不但不变,还会有升。给了两个选择,要么益都平章,要么海东右丞,这两个位置随他挑。

续继祖半信半疑,王夫人一力说服。好容易说动了他,最终放弃了逃跑的打算,改而投降邓舍。他一降,就等同半数以上的益都军降。同时,陈猱头、高延世先后被郭从龙、李和尚、胡忠等擒获。郭从龙擒获了陈猱头,李和尚、胡忠并力拿下了高延世。他两人见大势已去,邓舍遣出小毛平章出面劝降,又见续继祖也降了,干脆也就投降。

陈猱头此人,忠贞或许比不上田家烈,但是一个非常坚定的人,特别仇恨鞑子,也亏得邓舍派了小毛平章来劝降,且海东军往日杀鞑子的态度也极其的坚决。要不然,他会不会降还真在两可之间。

投降后,邓舍对其十分的礼遇。这会儿,命人传他上来,不多时,陈猱头来到。

“殿下召末将,不知何事?”

陈猱头才投降,心有不甘,话语中带着点生疏语气,也不肯叫“主公”,只呼“殿下”,跪拜地上,马马虎虎地行了个礼。邓舍毫不介意,亲手把他扶了起来,笑道:“正有一桩大事,需得劳动将军大驾。”

“殿下请讲。”

“今我已得益都,花马王欲问我要以东地面。”

“那便给他。”

“给他自然无妨,我之意本就不在山东。只是为小毛平章计,……。”

“殿下何必还如此说?谁人不知,这益都明明已经是殿下说了算的。”

“哈哈。将军快言快语,豪爽人也。”

“殿下叫俺来,究竟为的何事?请不要绕弯子了,直言相告就是。俺如今既然已降殿下,即为殿下臣子。不论什么事儿,只要俺能做到的,必定不辞。”

“只是为益都计,以东的地面都可以给他,唯独一个地方不能给。”

陈猱头心中了然,道:“泰安。”

“不错。将军本为泰安元帅,泰安城中皆为你的旧部,你能去将之招降来么?”

“招降不难。”

邓舍听出他还有下文,问道:“怎么?”

“招降来之后呢?”

“便与将军坐镇守之。”

陈猱头一直冷淡的表情,闻听此言,神色一动,抬眼瞅了瞅邓舍。邓舍面带微笑。陈猱头问道:“殿下此言当真?”邓舍哈哈一笑,道:“自然当真。”陈猱头道:“殿下就不怕末将回了泰安之后,如果?”

“如果甚么?”

陈猱头目不转睛盯着邓舍看了许久,邓舍始终笑容满面,神色不动。陈猱头长叹一声,二度跪倒地上,端端正正行了叩拜的大礼。邓舍故作讶然,急忙又把他扶起,问道:“将军这是为何?”

“主公以诚待俺,俺敢不以诚报之?”他起身,斩钉截铁地道,“不须主公一骑一卒,三日内,末将定将泰安全城献上。”

送走了陈猱头,毕千牛有点担忧,问道:“将军,陈猱头新降,他怎么想的咱们谁也不知道,其意难测。你怎么就真的答应了他,一兵一卒不给,许他单骑去泰安,又承诺泰安仍交由他坐镇守卫呢?”

“益都名将,陈猱头、高延世两人而已。延世傲而直,猱头粗有细。得延世之用易,获猱头之心难。纯粹用言辞、笼络,难以动之。只有用诚心感化。”

“可是前日,杨将军才有军报送来,没有找着王士诚。万一,万一王士诚还活着,那陈猱头?”

“如果王士诚没死,陈猱头又想归旧主的话,即便他在益都城中,你又能管得住么?泰安之地,易守难攻。我军与田丰又有约定,暂时难以贸然出动大军,强行攻打。与其拱手让与田丰,何妨用猱头一试?

“并且,现在济南刘珪也投降了我军,济南离泰安不远,陈猱头设若真要异动,我也不是不能制之。传令,叫杨万虎不必回来益都,直接转道,赶去济南。一为陈猱头,二防田丰。”

济南,也在益都之西,依据约定,本该也属田丰。

清州的征尘尚且没有散尽,转眼间昨天的盟友钩心斗角。有个成语叫与虎谋皮,只不知这“虎”到底是海东,抑或是田丰?

——

1,陈猱头。

他是史书中有记载的益都红巾里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至正二十一年,察罕大举进攻山东,八月,田丰降,十月,济南刘珪降。在此期间,余宝、杨诚等也接连投降。只有陈猱头困守益都,拒不投降。

“察罕帖木儿令参政陈秉直、刘珪守御河南,而自驻山东,移兵围益都,环城列营凡数十,大治攻具,百道并进。贼悉力拒守,察罕帖木儿复掘重堑,筑长围,遏南洋河以灌城中,城中益困。”

察罕在攻城的期间,大约并非接连不断地攻打,可能断断续续,看打不下,就先放在一边,改而去攻掠别的地方。不管如何,陈猱头守城直到次年的六月,“田丰及王士诚刺杀察罕帖木儿,时山东俱平,独益都孤城犹未下,遂走入益都城,众乃推察罕帖木儿之子扩廓帖木儿为总兵官,复围益都。”

然后又过了半年,直到至正二十二年十一月,“扩廓帖木儿复益都,田丰等伏诛。”历年余,先后察罕帖木儿、扩阔帖木儿两人先后围困,元军才总算是攻下了这座坚城。

“自扩廓帖木儿既袭父职,身率将士,誓必复仇,人心亦思自奋,围城益急。贼悉力拒守,乃以壮士穴地通道而入,遂克之,尽诛其党,取田丰、王士诚之心以祭察罕帖木儿。”

当时元末群雄,北地首称察罕,连朱元璋都一再称道察罕“兵威甚狠”,“先遣杨宪往彼通好,凡察罕帖木儿下山东,又遣汪河往彼结援”,对其十分的顾忌,闻“察罕死,叹曰:‘天下无人矣!’”什么是无人?元朝没人了。言下之意,没人值得重视了。

由此可见,察罕的不世武功与赫赫威名。而扩阔帖木儿,亦曾被朱元璋赞许为“天下奇男子”。

陈猱头却能在他两人的攻打下,守孤城达一年多,力保不失,虽有益都名城大邑,防守坚固的因素在,也不无后来田丰、王士诚相助之功,但是这功绩却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唯惜其未逢明主,要不然,定然也是青史留名的一员名将。

2,天下奇男子。

“一日,大会诸将,问曰:‘天下奇男子谁也?’皆对曰:‘常遇春将不过万人,横行无敌,真奇男子。’太祖笑曰:‘遇春虽人杰,吾得而臣之。吾不能臣王保保,其人奇男子也。’竟册其妹为秦王妃。”

观朱元璋此话,似乎称赞王保保为天下奇男子的更多原因不在他领兵打仗的本领,而在王保保始终不肯降他。与其说赞许,不如说遗憾。但从这点遗憾,却也可以看出,王保保的确有过人的地方。

39 狐狼

“不怕南来十只虎,只惧北来一条狼。www.65txt.com”

这一句话虽然出自赵忠的散播,但是既然益都百姓能够接受并成为风行的传言,那么至少在他们看来,对海东来说,狼的比喻的确是要比虎更加合适。海东既不是虎,那么田丰会是老虎么?他也不是,他是狐。

邓舍抢占济南、泰安的消息传来,田丰丝毫没有动怒。

他差不多有四十来岁年纪,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人如其名,相貌称得上丰神俊朗,美中不足,脸上有些黑麻子。不久前,他也派了有人去泰安、济南招降,只不过去的晚了,陈猱头与杨万虎已各在城中,客客气气地招待一番,将之送回。那使者回来,如此这般的一禀报。田丰笑了笑,说道:“既已为燕王所得,且与之。”

“协议上本来约定,那地方是咱们的!”说话之人二十出头,乃田丰之子,名叫田师中。长相与田丰一样,红脸大眼,好似一个模子中刻出来似的,身材高大,蜂腰猿背,很有锐气的一个年轻人。

“燕王想要,咱还能与他抢么?”

“为何不能抢!”

“莫要伤了和气。”

“父王!燕王初来乍到,在益都尚且没扎稳根基,便是与他抢了,他又怎会是咱的对手?泰安、济南两地,实乃山东之枢纽。父王你不是也曾说过,若有泰安、济南在手,王士诚有何惧也?现在多么好的一个机会!父王却又怎么不肯去取?轻轻松松让给燕王。燕王不比士诚,他有海东以为后盾,假以时日,必成我心腹大患!”

田丰手底下得力的臣子有两个,一个叫李秉彝,一个叫崔世英。李秉彝是谋臣,崔世英是武将,皆为他的故人,都是文武双全,人杰之流。这多年来,田丰之所以能开疆拓土,在山东地面上,花马王的名号能稳稳力压扫地王一头,全赖了此两人之力。

李秉彝正当壮年,为图麻利,他穿着一身短衣襟的胡服,虽为文臣,腰间却悬有一口短剑,走到哪里都不肯取下的,形影不离。他轻轻捻了捻手指,说道:“小王爷,不要焦躁。大王所说甚是,泰安、济南既然已被燕王得走,咱贸然去取,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崔世英接口说道:“我军现在的大敌并非燕王,而是察罕。”田师中道:“察罕诚然势强,为我之大敌不假,然而他与孛罗彼此不和,近月来他两人分别在冀宁路一带屯驻重兵,眼看内讧将起。他自顾不暇,于我军而言,又有何可忧?我军正该趁此之机会,与燕王争个高下。”

李秉彝摇了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燕王若不入益都,则察罕与孛罗或许内讧。而今燕王入了益都,察罕与孛罗的内讧也许反而会因此得到稍许的化解。故此,崔公说我军现在的大敌并非燕王,而是察罕。”

“此话怎讲?”

“燕王不入益都,则海东虽强,难入腹里。如今燕王入了益都,等同打开了海东进入中原的大门,强龙已然过海。观今日之海东,形如两个拳头,一个在辽西、一个在益都,状若钳制,不但对大都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同时也对晋、冀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如此严峻的形势之下,察罕与孛罗岂会还有心内斗?”

“你是说?”

“如果吾料的不错,年内察罕与我山东必有一战。”

“父王?”

田丰颔首,说道:“所以,济南、泰安既已被燕王得之,便与之。”田师中恍然大悟,道:“父王想用这两座城,换燕王与我军的继续合作。若日后察罕果进攻山东,我军也不致后路无援。”田丰道:“不错。”他又笑了笑:“何况咱们也并不吃亏。”

他们何止是不吃亏,简直赚大了。

田丰统共出了杨诚一路军马,不到一万人,却换来了河间府等地的大块地盘。并且他也绝非善茬,邓舍在那边抢占泰安、济南,他一样的不落其后。便在邓舍遣派陈猱头往去泰安之时,他亦然也毫不掩饰地吞并了高唐州的王达儿部。

按照协议,高唐州在益都西边,该归他所有。但是高唐元帅王达儿隶属益都,本王士诚的部下,其所部军卒数千人应当交给海东的。高唐州位处山东的西部前线,军卒尽皆骁悍,王达儿亦为有名的勇将,田丰却违反协议,私下里劝降了他。一转手,不但得了高唐州的全境,麾下更又多添了一员虎将,一彪善战的军马。试问,他哪里吃亏了?简直空手套白狼。

不但如此,他更借海东高调入主益都的机会,顺势整合了棣州余宝,远在山东南部的滕州王士信前两天也才遣人送了书信过来,表示愿意依附与他。毕竟,相比邓舍这个外来户,他才是地头蛇,在余宝、王士信等各系杂牌的心中,有着天然的亲近。

海东出力那么大。计策是海东谋划的,益都是海东打下的,即使攻打清州的主力也是海东,十分的王士诚旧地,海东最终却只要了五分,另外五分等于白白送给了田丰。并促使田丰隐约成为了山东的盟主。他不是吃了亏,他是占了大便宜。

至此,山东基本形成了田丰与海东两家并立的态势。

在田丰的克制与邓舍的忍让下,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两方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和气,用互相的小让步换取联手团结。互通声气、齐心协力。都在为可能引起的连锁反应、为也许即将要出现的变局积极地做着应变的准备。

察罕早晚是要进攻山东的,有了海东做为后援,田丰的信心似乎充足了不少。他暂时停下了攻取真定路的计划,改以收缩防线,一边整编新得之王士诚旧部,一边消化所得之王士诚旧地,同时囤积粮草,厉兵秣马,坐以待变。

同一时间,海东的渡海军队在陈虎与刘杨的率领下,水陆并举,分略益都以东各地。战事进展很快,大部分地区传檄而定。

针对海东的特殊形势,为更好、更有把握地控制益都这块飞地,接下来的日子里,邓舍大规模地彻底调整了王士诚原本的战略部署,把重点放在了沿海,加强了沿海州县与辽左、平壤的联系。

他在益都通往沿海的路上,设置了好几个站赤,调拨精锐看守,并抽调了大批的民夫扩建道路,以确保海路与陆路的连接贯通顺畅。

并从辽左屯田军中调拨大批的人手,转驻莱州屯驻。此处有毛贵早先置办的三百六十处屯田,乃益都粮仓命脉之所在。又转调莱州原有之益都屯田军,改去辽左屯戍。以此通过换防,减轻了王士诚旧部在沿海的影响,扩大了海东的势力,保证了沿海的稳定。

同时,抽调了许多辽阳、海东的能臣干吏,循消化南高丽之旧例,渡海南下,分别安插入了地位重要之要紧郡县。

除了这几个方面之外,为了不致引起混乱,最关键的益都旧军,邓舍却暂时没有去动。续继祖、陈猱头、高延世、刘珪等人倒是可以依旧统率旧部。当然,暂时地不动,并不代表完全地没有半点改编,邓舍借口组建新军,分批次地从他们部下中总计抽选了八千的精锐,仿照五衙的规格,赐衙名为定齐,放毕千牛出去,任了都指挥使,用高延世、刘果为其副将。

高延世本为千户。都指挥司的规格与万户等,实质地位上比万户还高了半级。他充作副手,等于从千户升做了副万户。虽与刘果这个见死不救的家伙平起平坐,使他很不高兴,不过大体来说,非常满意。或许不至因此便对邓舍一下子肝脑涂地、忠心耿耿,至少感恩戴德。

并且,续继祖以下,凡益都五品官以上,无论文武,邓舍悉数抽选了其子侄一人,充入质子营。

总之,采用种种的措施,经过两个多月的整合,海东在山东半岛的东部渐渐形成了一个以登、莱为枢纽,连接辽、鲁;北据益都,用泰安、济南为最前线之防御,以辽左、海东为最坚实之后盾的整体局面。

并抽调双城、江华岛、平壤、辽左诸路水军,建成了山东水师,以此来控制渤海海峡。

这些举措牵涉到军、政诸个方面,说易行难。好在海东之前就有过收拾南高丽的经验,有一整套的现成方案。邓舍又专门调来了洪继勋、吴鹤年全盘负责,加上姬宗周、章渝等益都降臣、以及颜之希、益都三友等地方士绅豪门的配合,事情的进展还算比较顺利。

清州一战,姬宗周主动献上城门,杨万虎送他回了益都。邓舍升其官职,现为益都行省右丞。章渝,益都城破之日随续继祖投降,邓舍大人不记小人过,免了他城头相骂的罪过,并给了他一个实缺,现任益都行省左右司员外郎。

颜之希、益都三友等人,也分别被授予显职。

颜之希做了益都知府,李溢则成为登州知府。国用安也进了左右司,位在章渝之下,官居都事,并有刘家公子名叫刘名将的,亦为都事。唯独鞠胜,邓舍喜其胆气豪壮,拔擢入了益都行枢密院,与邓承志、潘贤二并为佥院。

这益都本来没有行枢密院,乃为邓舍新设的衙门。名义上尊小毛平章为首,是为知枢密院事。以佟生养为同知枢密院事,他原为海东行院同知,算平级调动。以李和尚、陈猱头为副枢。李和尚原任海东行院佥院,升了一级。

至于行省宰执,邓舍信守诺言,刘珪、续继祖皆为平章政事,连带小毛平章,益都一时竟然出现了三个平章,这有些令人好笑。

左丞由赵过担任。赵过原为南韩行省平章,现在却只做了一个区区的左丞。明眼人无不看的出来,实际上这是在迁就小毛平章、刘珪与续继祖,大约用不了多久,等邓舍站稳脚跟,益都平章之位,还得是赵过的。

南韩行省的平章之位,则改由姚好古任之。姚好古原任海东御史中丞,正二品。平章政事,从一品。不但是一个简单的升官,更主要的,实权更大。而他空下来的御史中丞之位,则由方补真顺次接任。

右丞姬宗周。参知政事罗国器。罗国器原任海东参知政事,也算平级调动。左右司里,章渝的员外郎,国用安、刘名将的都事,首领官则为罗李郎,他原任海东左右司员外郎,如今升了一级,官居益都左右司郎中。

依照海东旧例,邓舍同时也设置了益都行御史台。原海东治书侍御史王宗哲平级调动,改任益都治书侍御史。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两个职位空缺。且追赠任忠厚亦为益都治书侍御史。

行省以下,较为重要的衙门,悉数调海东官员充任。

如通政司,调李首生为知事;海东通政司方面,本为李首生副手的同知王老德,则升任做了海东通政司知事。山东矿产丰富,设军械提举司,调原海东军械提举司同知崔玉,升任为其提举。

此外,又有官医提举司,任了吴钰林为提举。邓舍装病时,若无吴钰林的掩护,难免露馅。

地方上,颜之希、李溢之外,又任杨行健、刘世泽、刘世民分为济南、莱州、泰安的长官。这三人本来皆为海东检校所检校官,平素公务,接触很多地方的政事,所以倒是不虞没有经验。并且有他们这些心腹、能员在,也有利加强对济南、泰安等地的控制。

针对山东为全真教发源之地,又王士诚旧部多有白莲教徒的情况,邓舍深思熟虑之后,又创办了一个新的衙门,名为总领益都佛道司,委任赵忠做了总领官。交代下去的任务,借助佛道,逐渐消弭白莲教的影响。

白莲教徒多为贫苦人家出身,仇视富人。原先在海东的时候,白莲教的影响还不算大,山东比邻淮泗,淮泗乃韩山童、刘福通的起事所在,白莲教传播极广,对益都的影响本就不小,又有毛贵、王士诚等人的先后促进发展,可以说,如今的益都,白莲忏堂所处可见。不把这个影响消弭掉,委实不利邓舍团结地方士绅、豪门之政策的施行。

不过,此事宜缓不宜急。太急了,说不准会出现反面的效果,万一激起白莲教徒的反弹,反而不美。

更何况,白莲教堪为宋政权的国教。小明王这个称呼,典故就来自白莲教的经典。韩山童、刘福通起事的口号“弥勒降生,明王出世”。韩山童是明王,他早期战死,所以其子韩林儿继任,是为小明王。

邓舍做为宋政权的臣子,目前来讲,连明目张胆地说不信白莲教尚且不能,何况反其道而行之?只能慢慢地来。不但要渐渐地消弭白莲教之影响,佛道两教的过度发展也绝对禁止。简而言之,赵忠的任务:把宗教势力之影响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

这一日,邓舍忙完军务,登楼远望,见蓝天如洗,白云朵朵,远山郁郁,绿水如带。一阵凉风吹来,他忽然怅然,不觉失神。赵过、邓承志、佟生养、毕千牛等皆侍立在侧,毕千牛问道:“将军在想什么?”

“我六月时,初次来的益都。殚精竭虑、图谋远划。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又经战火,兼且战后重建。匆匆间,今已十月。来时绿树成荫,而今黄叶将凋。风起青萍之末,不胜萧瑟。”

赵过笑道:“十月秋天,天高气爽,别有一番风味。将军何必感叹呢?”

邓舍的感叹并非为了他自己,他目睹季节的变幻,因此想起了些甚么,没人知晓。也许是大胜之后的空虚,抑或是又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之前的压力,或者因前生的幻影,又抑或为未来的未知。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只闭着眼,静静任风吹袭,卷带衣襟,飒飒作响。再睁开眼时,他已重又精神百倍、斗志昂扬,顾盼左右,笑道:“阿过说的不错。秋高气爽,遥想岱宗,这秋天的泰山应与春夏时又有所不同吧?”

诸将皆称应是。

邓舍话音一转,道:“大好河山,岂可我一人赏之?令,总理高丽王宫事宜河光秀,即日带丽王入齐。请丽王也来观看观看。另拣选五百精锐,送小毛平章入辽,也请他观赏一下我海东的秋日景色。”他哈哈一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诸位以为如何?”

楼下有侍卫匆匆上来,跪拜在地,道:“殿下,王夫人有请。”

40 金陵

十月清秋,赏景的不止邓舍一人。(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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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里,吴国公府,朱元璋负手庭园。府门外,正月朔日时,他亲手撰写的桃符还在,“六龙时遇千官觐,五虎功成上将封”,十四个字写的墨浓字遒。只是因了大半年风雨的浸染,字里行间本有的那一股充盈而出的春风得意与睥睨豪气,却依稀有些物是人非了。

自至正十五年,他收编巢湖水师廖永安、俞通海等,率部渡江以来,先后得太平、金陵、扬州、徽州等地,所向披靡,震动南北,已然隐约形成了他与张士诚、陈友谅三足鼎立江南的大好局面。然而,便在今年,事情却似乎开始起了些许微妙的转变。

便在今年正月,张士诚攻破了濠州,寻又破泗、徐、邳诸州。

尽管这些地方原本就多非朱元璋所有,是被宋政权并及各地零星红巾势力占据的。并且早在他渡江前,就也已与濠州关系不大了。再又,经由当年脱脱的屠城,百万人烟的徐州也早凋落不堪。但这淮泗重地,毕竟扼守南北要道的所在,如今为张士诚得去,长远来讲,却不得不说是一个潜在的忧患。

这边厢张士诚开疆拓土、捷报连连,那边朱元璋派遣常遇春攻打杭州,却偏战数不利。三月份的时候,不得不将之召回。

五月,陈友谅又遣将罗忠显攻陷辰州。随后,攻池州。亏得当时徐达、常遇春皆在,遵朱元璋之计,伏兵九华山,好歹胜了一场,斩首万余级,生擒三千,常遇春大多坑之。告捷不足一月,闰五月,陈友谅更又亲提大军,陷太平。此一战里,朱元璋麾下之旧人宿将花云战死,养子朱文逊并死于难。损失不可谓不大。

太平乃金陵之门户。朱元璋取金陵,走的就是先取采石,然后太平,最后金陵的路子。陈友谅一样为之,取下太平不久,即与张士诚约同侵金陵,自采石引舟师东下,“金陵大震”。

亏得张士诚没搭理陈友谅,坐观不动,给了朱元璋死中求活的机会。用诈降计,哄得陈友谅上了当,一番水战,杀敌无算。有句话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朱元璋纵然获胜,元气亦因之而伤。

不过还好,他麾下的另一员大将,金陵水战后不多久,给他挣了一个面子。闰五月,胡大海取陈友谅占据的信州路,打了一个漂亮仗,取得胜利。六月,常遇春亦复太平,更筑城。接连两次的胜仗,士气好容易有所恢复。

这些还都是外患,最叫朱元璋忧心忡忡的,却是内忧。

内忧从何讲起?说来话长。至正十五年二月,刘福通迎韩林儿,立为皇帝,又号小明王,定都亳州。五月,遣人召和阳诸将。和阳诸将谁也?当时在和阳的,正是朱元璋、张天祐、郭天叙等郭子兴的旧部诸将。

诸将选了张天祐作为代表,往去亳州,寻自归来,赍当时的大宋丞相杜尊道檄,授郭天叙为元帅,张天祐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为左副元帅。

郭天叙为郭子兴的长子。张天祐,“子兴妇弟也”,是郭子兴次妻小张夫人的弟弟,也是郭子兴手下数一数二的猛将。论与郭子兴关系的远近,他两人都要比朱元璋更近一点。朱元璋,娶马氏,马氏为郭子兴的义女,算是干女婿。那时他才不过位居郭子兴集团诸将之第三。

几个月后,和阳诸将渡江,攻打金陵。时守金陵者,有青军陈野先部。陈野先先降后叛,郭天叙、张天祐遂死在乱中。也就这么巧。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随后的几年中,郭子兴的另外两个儿子,郭天佑与郭天爵,先后或因谋叛,或因欲“谋害吴国公”,而也被朱元璋先后诛杀。

至此,朱元璋似乎做到了尽收军权,成为了真正的一军主帅。

但是,内忧却还存在。郭子兴诸子虽死,郭子兴旧部尚有将存。邵荣,郭子兴旧部,其人“粗勇善战”。至正十八年,任江南行省平章,当时朱元璋也是平章,两人地位平起平坐。即便后来,朱元璋升任行省丞相,尊吴国公,邵荣也仅次其下,地位依然远高徐达、常遇春诸将。当之无愧的江南行省第二号大人物。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围聚在邵荣身侧的郭子兴旧部,如宋氏兄弟等,便是朱元璋的内忧。

“主公?”

“噢,宋先生来了。”

朱元璋正在出神寻思,侍卫们领进了一人。年约五十来岁,状貌丰伟,美须髯。名叫宋濂,字景濂,江南名士,博学宿儒。

元帝曾召他为翰林院编修,他以奉养父母为名,辞不奉诏。几个月前,应胡大海的推荐,朱元璋遣人把他征来了金陵,同时征召而来的且有青田刘基、龙泉章溢、丽水叶琛三人。此四人者,皆江南之人望,儒林的领袖。朱元璋宠礼甚至,专设礼贤馆以处之。并尊之为“五经师”,公务之余,常常请来讲经说史。

宋濂为人诚谨,加上新投朱元璋不久,执礼愈发地恭谨谦逊,撩起衣襟,恭恭敬敬地行庭参大礼。

朱元璋一笑,将之扶起,道:“先生不必多礼。”见宋濂随身带了有经书,拍了拍脑门,道,“原来又该先生讲书,近日事务繁杂,俺却疏忽忘记了。”转顾庭中,笑道,“初秋乍至,气候宜人。今日咱们便在这院中讲授,如何?”

朱元璋乞丐的出身,本来并不识字,后来当和尚,开始读书识字,再又从军,随着地位的步步高升,更加的勤恳奋发,学以补拙,与寻常的武夫截然不同,现今已然粗通文墨,与文人儒生对话的时候,言谈举止,亦可做到礼仪得当,可称文雅。偶尔还能写些诗词,颇得文臣赞赏。

宋濂自无不可。

几个侍卫搬出桌椅,放在庭园树下,两个人,一主一臣,相对而坐,宋濂开始讲解经书。他说给朱元璋听的,是《春秋左氏传》,儒家的重要典籍之一,也是重要的史书一部。春秋诸国纷争,正合眼下形势。唐太宗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亡。多了解一些史实典故,对朱元璋来说,不但增长了学问,更有助扩大他的视野见闻,有实用的价值。

宋濂娓娓讲解,朱元璋凝神细听,时不时插话打断,提出疑问。三两侍女烹茶倒水,红袖添香。

是时也,天高云淡,叶绿杂黄。微风浮动,满庭菊香。院落间,人声悄寂,唯闻琅琅书声。若无昂首挺胸、执戈握戟、站立在院内、廊下的侍卫虎贲之存在,这哪里还是威名赫赫的吴国公府,竟仿似一处清幽书院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停在树边不远。

朱元璋听的入神,恍然无觉。宋濂乖巧识趣,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见来的是府中总管。只见他面露焦急,连连使了好几个的眼色。宋濂心中知晓,此人必有急事来报,不慌不忙,讲完了一个段落,咳嗽一声,道:“圣人云:温故而知新。学问之道,重在温故。主公,今天便讲到此处吧?”

朱元璋先不急着说话。他微闭双眼,回味方才听讲的内容,咀嚼消化,过了会儿,才道:“先生果然大才。听君一席课,胜读十年书。哈哈。”眼光微转,这才发现了那府中总管,沉了脸色,道,“俺不是早有吩咐,凡听授讲课之时,不得打扰!你却有何事?”

总管疾步上来,奉上一封信笺,道:“北来急报。”

朱元璋展开,看不得几行,霍然起身。吓了宋濂一跳,赶快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袖手侍立一侧。千言万言,不如一默。他心中奇怪,嘴上只是不问。朱元璋颠来倒去,细细看了两遍,绕树三匝,喟然叹道:“北地英雄,何其多也!”

也不等宋濂相询,他主动把信递给了过去,道:“何必聚来的急报,海东燕王入主益都。”

“燕王?”

宋政权头一个异姓王,小明王亲自册封,邓舍的大名,宋濂其实早已久仰,如雷贯耳。朱元璋对邓舍也一向是非常的关注,尤其近几个月,只要与邓舍有关的,与海东有关的,不管大事、小事,事无巨细,但凡有点传闻,他必然都会千方百计地遣人搜寻、了解。

“这燕王,还真是个异数。崛起之快,世所罕见。掩有辽东、高丽,今又得益都。先生,以你之见,这条消息一旦散播开去,会对天下纷争之局势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宋濂之长不在谋略。朱元璋曾问过陶安,刘基、宋濂等四人比之陶安如何?陶安回答道:“臣谋略不如基,学问不如濂,治民之才不如溢、琛。”宋濂的长处在学问之道。不过,尽管如此,朱元璋的问题太过简单,宋濂还是可以看出来的,他道:“南北格局,将因之改变。”

“怎么改变?”

“燕王处心积虑,谋夺益都,无它,为绕开辽西、河北,得入中原之途而已。辽西乃大都门户,河北有孛罗军,此两地皆虎穴,轻易不可动之。取道益都,诚为上策。然,益都一入海东,则晋冀元军定然会因此不安,臣以为,晋冀与山东之战,已经迫在眉睫了。”

“先生之见,正与俺同。”

朱元璋生的方面大脸,立眉细目,谈及军事,适才的文雅作态不翼而飞,虽戴软巾,穿便服,语调中不自觉中带了金铁之音。他召侍卫,吩咐展开地图,俯视江山,指点纵横,道:“察罕早欲图山东。

“只是一来因他才攻下汴梁,军力需要时间恢复,粮秣需要时间筹备;二来他的腹心陕西、晋冀等地,有孛罗虎视在侧,不先把其内部的矛盾化解掉,无能轻动。且,海东未入山东前,王士诚、田丰不和,彼此多有攻伐,暂可不以为虑。故此,他方才迟迟未动。

“如今,燕王入据益都。与田丰共分王士诚旧地。山东内部之不和,顿得以改观。

“田丰自号花马王,为人远图,有谋略,锐气进取,多年来,虽面对察罕与孛罗、此两员鞑子之重将,却毫无惧意,几乎无月不战,无日不斗。此其深知山东之地,守则覆灭,战则可强也。燕王,永平起兵,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拥有了辽东与海东,细数其过往,何止无月不战!据俺海东谍报,他起家时的八百老卒,今日所存者只有十三。可见其好战的程度,较之田丰,更有甚焉。

“又,何必聚密报言称,燕王与田丰分士诚旧地,依据约定,益都西归海东,益都东归田丰。而,燕王抢占济南、太难,田丰恍若未见。田丰留士诚骁将王达儿并及其部精锐,燕王只当不知。这两个人,都很能隐忍啊。当世之枭雄。

“两雄并立,不内斗,则定然联手扩外。如此形势之下,纵然察罕不情愿,怕也身不由己。”他悠然转首,遥望北方,说道,“群雄逐鹿,争猎中原。可惜,可叹。”

“有何可惜?主公又为何而叹?”

“可惜俺远在江南,不能适逢其会。察罕、孛罗,燕王、田丰,北地英雄,尽于此矣!想想就叫人热血沸腾呀。”

联想别人,对比自己,朱元璋只觉有千斤的力气,一时间却好似无用武之地。他的视线往地图上落了一落,山东之下,便是淮泗,淮泗往下,即为金陵。金陵之左,陈友谅;金陵之右,张士诚。

他低声喃喃,道:“邵荣,邵荣。”随即,他又提醒自己,田丰与邓舍能隐忍,他一样可以。他心中想道:“时机未到,且再忍耐。”然心中那一股被察罕、邓舍促出来的一股豪情,实在无法按捺,喝道,“刀来!”

侍卫抽出腰刀,呈上与他。

朱元璋当初从军,是从小小的步卒做起,冲锋陷阵,常常突杀在前。或许武艺谈不上娴熟,然而腰刀在手,百战成钢,自有一番凛冽逼人的杀气。边儿上的宋濂吃受不起,打了个寒颤,悄悄退出几步。

朱元璋却没有舞刀,他横刀在手,以手指试探锋芒,慷慨激烈,触景生情,赋诗一首,吟诵道:“天为帐幕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间不敢长伸脚,……,”拿走手指,提刀下劈,轰然一声响,桌案断作两截,“恐踏山河社稷穿!”

此时的他,哪儿还有半点适才好学不倦的样子?

“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吧?”宋濂如是想道。

“传令,着何必聚代俺,示好燕王!遣汪河往彼结援,即日启程!”

——

1,池州之战。朱元璋获胜,斩首万余级,生擒三千,常遇春大多坑之。

常遇春有“好杀降”之名。

池州战,获俘三千余,“遇春曰:‘此皆勍敌,不杀,为后患。’达不可,以状闻。吴国公遣使谕诸将释之,而遇春先以夜坑杀之,止存三百人,吴国公闻之不怿,命悉放还。”

2,胡大海取陈友谅占据的信州路。

“友谅寇龙江,上命胡大海出兵捣广信以牵制之。王恺谓大海曰:‘广信为友谅门户,彼倾国入寇,必以重兵为守,非大将统全军以临之不可。’大海从之,遂克之。”

3,胡大海。

他投朱元璋的时间也比较早,至正十四年,从虹县来投朱元璋,当时朱元璋还在滁州。

“胡大海为将,号令严明。攻必克,战必胜。体爱部曲,抚摩遗民,务尽其心。尝自诵曰:‘我本武人,不读书,然吾行军惟知有三事而已:不杀人、不掳人妇女、不焚人庐舍。’

“故其军一出,远近之人争趋附之。其死也,婺人莫不哀恸流涕,如丧父母。耿再成威名亚于大海云。”

41 江都

晴空朗朗,艳阳高照。(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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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城外,郊野之上,十数骑士正前后追逐,射猎竞技。这片苑林,本为蒙古勋贵的私人牧场,占地百十里方圆,有河水蜿蜒流经,水草肥美,林木茂盛,种种野物出没其间,实在上好的打猎场所。

围绕牧场,有两三千的士卒戒严周边。穿过树林、起伏的矮矮山丘,举目望去,远近枪戈耀日,放眼旗帜如林。

追随着那十数骑士的,又有一队骑卒,各自挟弓挈旗,助威呐喊。上百匹骏马奔腾,卷带泥土,踏动如雷,横过河水,水花四溅。惊飞起无数的林中宿鸟,许多的野兔、角鹿惶惶失措,四下乱跑。

江都,即江州,又名九江。

其地左挟彭蠡,右傍通川,陆通五岭,势拒三江,襟带上流,乃西江之重镇。是为江西的门户所在。曾为徐寿辉天完政权的都城,如今也是陈友谅西汉政权的都城。

数月前,陈友谅攻金陵不胜,大败于龙湾,领残兵败卒退回江州,随后几个月,又接连不利。先是信州被朱元璋夺走,继而浮梁守将降朱元璋。便在上个月,甚至连袁州欧普祥居然也遣人去向朱元璋投降了。

那浮梁守将倒也罢了,且浮梁城很快也被陈友谅重新夺回。可那欧普祥却非等闲,威名赫赫,乃徐寿辉之旧部,不但在白莲教徒中很有声望,人称欧道人,并且战功卓著,历任天完政权的丞相、大司马,又被封为袁国公。实在数一数二的重要人物。

他降朱元璋的原因是,陈友谅弑主,悖逆无道。

本来陈友谅杀了徐寿辉,自立为帝后,原本的天完政权内部就岌岌不稳,不少的徐寿辉旧部皆心存不满,只是畏惧陈友谅的权威,不敢说出来罢了。欧普祥既然敢做出头鸟,形同叛逆,陈友谅就没办法故作不闻,置之不理。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得必须以暴烈的手段,立即给以打击,以免助长此风。闻讯当时,即遣其弟陈友仁率军往攻之。

陈友谅弟兄多人,陈友仁排行第五,人称“五王”,眇一目,有智数,出了名的剽勇善战。不料欧普祥果然名下无虚,陈友仁竟然战败失利,不止战败,连他本人也成了俘虏。欧普祥“鞭而囚之”。

打又没打赢,弟弟也落入其手,兼且龙湾新败,元气未曾恢复,还能怎办?无可奈何,陈友谅只得软化态度,派了太师邹普胜,去往袁州与欧普祥和约。“各守其境”。所谓各守其境,说白了,等于默认欧普祥的投降,也等于默认了欧普祥的指责。欧普祥痛骂他“悖逆无道”,骂了也就骂了罢。

陈友谅向来自视甚高,刚愎自用,为人有傲气,吃了这么大的亏,他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无以排解,因而索性带了诸将射猎郊野。

南北群雄,节俭者少,奢侈者多。犹且陈友谅、张士诚这些势力,割据江南膏腴之地,若论奢华之程度更胜北地。

张士诚自不必多说。只看他兄弟张士信,后房百余人,习天魔舞队,连园中采莲的舟楫,都用的沉香檀木为之。其豪奢由此可见一斑。

陈友谅亦毫不逊色。每逢遣将征伐,必使之遍求奇宝,有善承意者,甚至发冢抢劫。便在去年春暮,他更曾结彩为花树,自王府夹道植至匡山,又剪绣铺于地上,与宫人乘肩舆而行。时人黄信有诗云:“锦绣铺张春色满,小车花下丽人行”。

有这样的铺张奢侈,郊野射猎自然也不能太过寒酸。

但见他胯下白龙马,手中射日弓,着金盔、穿银甲,锦绣衣袍,马鞭镶玉,宝鞍带珠,呼叱左右,迎风疾驰。好似风驰电掣,又恍如天神下世。跟随他身侧的诸将,皆西汉精锐。应他的呼喝指挥,时而云聚一处,时而鸟散郊原。区区十余人,声势居然仿佛千骑纵横。

一只麋鹿受其惊动,奔出林子,左顾彷徨,进退失措,兜头转身,越过小丛的灌木,向远处的溪流逃窜。

“丞相北去,太尉南围!”

丞相者,张必先,太尉者,张定边。此两人皆陈友谅之亲信嫡系,三人曾结拜为兄弟。张必先,人号之“泼张”,顾名思义,非常的骁勇敢战。张定边,名声又在张必先之右,勇武的名声传遍江南,远至辽北,号为西汉第一将。

张必先闻令而动,大呼小叫,驱马北走,一人紧追其后。此人面色黝黑,没用弓箭,提了个套索,却是张必先的弟弟,名叫张必汉,官居枢密院佥院,人号之为“黑张”。这个黑有两层意思,一则他肤色黑,二则他心狠手辣。

张定边渔民出身,年已有四十许,驱马疾奔,速度丝毫不让张必先兄弟。他们三个人,分两侧兜转。那麋鹿前腿趋了一趋,逃命关头,潜力全爆发了出来,左奔右窜,连带跳跃,眼见就要过了溪水。

与陈友谅并驾齐驱的有两个人,张弓搭箭,想要射之。

陈友谅横转长弓,压下他们的弓矢,制止了住,催马追逐,连声大呼:“朕要活的!朕要活的!”这搭箭两人,一个叫陈友德,一个叫陈友贵,分为陈友谅的三弟、四弟,号为三王、四王。

二王是陈友谅的哥哥,名叫陈友才,现镇守潭州,未在江都,因此此番射猎,他却没跟在边儿上,与之同来。

陈友谅分配诸将,终赶在溪水边,牢牢围住了那只麋鹿。十几匹神骏的战马喷着响鼻,转着圈儿,来回驰骋麋鹿的前后左右。尘土掀飞,水花溅射。那鹿被吓得傻了,懵头懵脑,直往陈友谅这边撞来。陈友谅展长弓,搭羽箭,阳光下,箭头熠熠生辉,却为镀了一层银的,正射到麋鹿的脚前。那鹿跳脚,扭头又往后边奔去,陈友谅哈哈大笑。

张必汉撵赶上前,抛起套索,转了两转,朝麋鹿脖颈套去。那鹿睁大眼睛,用角一扭,逃开一边。陈友谅大声喝叫,道:“可惜!”话音未落,七八人齐齐开弓,未及搭箭,先有一箭斜斜射来,恰中其腿,麋鹿正在奔跑中,应弦而倒。

众人齐声喝彩,转头去看,见射箭之人,年约三旬,其貌不扬。穿黑盔,着黑甲,用乌弓,使漆箭。骑着一匹乌骓马,见箭中麋鹿,急催上前,便如一团乌云也似,流星赶月似的奔至鹿侧,施了个镫里藏身,轻巧巧将之提起。

这麋鹿甚是雄壮,少说一二百斤,兼且拼命挣扎,换了寻常将校,别说马上,即便在地上,没个两三人,怕也收拾不住。他单手提起,却是毫不费力。众人看他如此神力,不禁又是同声喝彩,再叫了一声好。

只见他驰马来到陈友谅近前,丢了弓箭,翻身滚落,半跪在地,一手抓着鹿角,一手提着鹿腿,奉上呈献,道:“臣莽撞,伤了鹿腿。不敬之处,还请圣上恕罪。”

陈友谅勒住奔马,策缰缓走,转到这人身边,居高临下地用长弓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往那鹿身上点了两点,笑道:“哈哈。不伤其腿,难得此鹿。好你个老傅!深藏不露。端得耍一手好箭。来人,赏!”

“这鹿怎办?”

“宰了!”陈友谅瞧也不再瞧一眼,对诸将笑道,“待游猎射罢,朕请诸位吃鹿肉,喝鹿血!这鹿鞭,大补之物,老傅,便赏了给你。哈哈。”

“圣上不是说要活的么?”

“这不是已经得了活的么?”

想捉活鹿,所以捉活鹿。捉了活鹿想宰了吃鹿肉、喝鹿血,所以就宰了吃鹿肉、喝鹿血。这两者并不矛盾。那姓傅的将校名叫傅友德,才投陈友谅不久,对其人之性格不太了解,所以有此一问。听了陈友谅的回答,无以为对,地上爬起来,把鹿交给后边的随行侍卫,心中想道:“天威难测。”

傅友德,本刘福通部将李喜喜麾下,参与过北伐。至正十七年,李喜喜由陕西退走入蜀,他亦从之。同一年,徐寿辉部明玉珍也率部进入四川。两方虽同为红巾,各不相属,与元军交战之同时,免不了互相攻战。李喜喜兵败,傅友德又从明玉珍。玉珍不能用。他遂走武昌,奔西汉,三从陈友谅。现镇守小孤山,因了有军务面陛见圣,前两天刚来的江都。所以有机会侍从在侧。

陈友谅拨马转走,没走的几步,猛地闻听有人高叫:“北来急报!”才射猎没一会儿,心情刚刚好转,怎就又有急报来相烦扰?他皱了眉头,回头观瞧,一骑绝尘奔至。

“何事如此急切?北来急报?北来又何急报?”朱元璋大致在他的东边。北来?难道是陕西的察罕与河北的孛罗有什么异动不成?

“伪宋海东丞相邓贼,设计生擒小毛平章,入主益都。”

“小邓?”

“并与田丰共分益都之地。”

“王士诚呢?”

“不知下落。”

“且将急报拿来。”

陈友谅收起弓矢,细观其文,面色疏忽数变。

“皇上?”

“好一个小邓!”

这个消息石破天惊,诸将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转移。张必先倒抽一口冷气,道:“海东小邓与王士诚同为伪宋臣子,背后里捅刀子,这厮实在阴险毒辣。也不怕小明王寻他的麻烦,不惧天下人的斥骂么?”

“刘福通兵败汴梁,昔日的实力早荡然无存,所剩无几。小明王有何可怕之处?小邓,小邓,好一个小邓!”

出乎诸将的意料,陈友谅的表情阴晴不定了片刻之后,忽然展颜作喜,如果说他的第一句“好一个小邓”,表达的还是不可置信之意的话,这第二句的“好一个小邓”,隐约却带了有赞叹赏识的语气。

“皇上,有何之好?”

“敢作敢为,刚猛勇断,大丈夫当如此。”

诸将面面相觑。这简直又进了一步,不是赞叹赏识,而是惺惺相惜了。有机灵的,想到了陈友谅所做过的事情上。陈友谅弑主称帝,邓舍同室操戈、侵吞友邻地盘,细细想来,这两下里还真有些许的相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人顺着他的话锋,说道:“小邓已有海东,今再据益都,实在不容小觑。假以时日,会不会成为咱们的心腹大患?”

“小邓或能称雄一时,长久并不见然。”

“皇上的意思是?”

陈友谅投军前,尝为县贴书,奔红巾,又做过倪文俊的簿书掾,识文断字,很是有些学问,可谓义军群雄中少见的文武全才。此时讲起话来,剖析事理井井有条、层次分明,他说道:“齐鲁虽富,海东太远,中隔海峡,控制不易。遍观古今,未闻有从辽而取齐者也。朕看这急报上所讲,观小邓取益都的过程,之所以可得成功,全赖士诚优柔,又且两人同为伪宋臣子,并非敌对,所以一时侥幸。

“然,他毕竟外来户,难以仓促站稳脚跟。其肯与田丰共分士诚旧地,料来原因也正在此。若只是这样,还不够。田丰亦一时之雄也,要非刚好外有察罕、孛罗之重压,又岂会因区区分地之利,便容他就这般轻易入齐?天时、地利、人和。此天时者也。小邓得有天时,故此成功。

“可也正因为此。察罕何许人也?北地人杰!田丰容得了小邓,他,却不见得能容。以朕看来,不出年内,察罕与山东必有一战!”

英雄所见略同,他短短片刻间,做出的分析正与邓舍、田丰、朱元璋诸人的分析完全一样。张必先还是有点迷惑不解,提出疑问,道:“纵如皇上所料,察罕与山东定有一战,却为何就能断定战事必然起于年内?”

陈友谅伸出手指,指了指天空,指了指地面:“春耕秋战。今年不战,卿觉得察罕有耐心拖到明年?即使他有这个耐心,鞑子皇帝可不一定有!田丰本就军锐,再加上小邓,大都危矣!”

“那么,以皇上看来,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事,是察罕的胜算大些?抑或小邓与田丰的胜算大些?”

“小邓有天时,与田丰联手,也算是半得地利,只是惜其才得益都,却无人和。

“察罕兵多将广,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上下一心,齐力团结,人和有之。汴梁、洛阳诸地现在其手,他若出军,可走陕西、河北,也可走汴、洛,如此,形成两面包围的态势,犹如瓮中捉鳖,山东虽有泰、河之险,这地利,察罕却是也有一半。”

“小邓有天时,察罕有人和,地利分别一半。然则此山东之战将会不分胜负?”

“不然。天时、地利尽管重要,关键还在人和。”

“小邓会败?”

“若察罕此次出军山东,是奉的鞑子皇帝旨意,并且鞑子皇帝的旨意不仅下给了察罕,也同样下给了孛罗,而孛罗又肯奉诏与察罕相随出军。那么,小邓的胜算就不会大。”

“这又是为何?察罕兵威甚狠,以他一人之力,难道还攻不下山东?”

“察罕与孛罗两有矛盾。孛罗若不肯随行,则是察罕虽有内部的人和,却没有外部的人和。有孛罗虎伺其侧,他又怎能全力以赴,投入山东之战?综上而言,小邓胜算不大,然则却也并非没有一搏之力。

“所以朕说他称雄一时可以,长久并不见然。关键之所在,就全看他这场仗会怎么打了。”

“如若此战小邓获胜。那么如此一来,伪宋西有朱重八,北有小邓,安丰为其枢纽,辽东、齐鲁、金陵就连成一片了。皇上,由小邓敢冒大不韪,鲸吞自己人的地盘便可看出,此人野心勃勃,是又一个朱重八。若其与朱重八南北呼应,两厢联手?哎呀,咱们不可不防。”

“两虎相争,尚且必有一伤。何况两狼?朱重八与小邓尽管同为伪宋臣,却不见得会联手。不过,未雨绸缪起见,也不妨暂且先遣使往去示好。诏,孟友德为我使者,即日出使益都。”

孟友德任职参知政事,官位不低,派遣他去,足以表示重视。陈友谅环顾诸将,又道:“此去益都,路途迢远,不可没有勇将护从。”

不知是因为孟友德的名字还是怎的,他往傅友德处瞧了眼,笑道:“老傅,你在伪宋李喜喜军中待过,说起来与小邓也算有些渊源,没准儿面前还能说上几句话,不如便由你护送老孟前去吧?”

傅友德不止在李喜喜军中待过,还曾在明玉珍军中待过。陈友谅本无心之言,听在他的耳中,却不免变味。并且他原非陈友谅嫡系,投奔以来,也没得甚么太大的重用,此时心中不快,面上丝毫没有表露,恭声应是。

三言两语处理过急报,陈友谅提缰远望。下午的阳光流淌在他的身上,反射盔甲的光彩,夺人双目。

这会儿正当起了风,云天浩荡,原野无垠,风过林木,河水粼粼。远处士卒的旗帜迎风招展,近处将校的披风飒飒作响。龙湾之败、欧普祥投敌的这两桩阴影,因了小邓入主益都的刺激,一时间,好似也被那苍劲的秋风吹散。

小邓年不及二十,且能如此,何况他陈友谅?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一两次的失败,不足挂齿!他迎着烈日,弯弓射箭。弓名射日,箭称棋卫。大丈夫当如此!昔,刘邦见始皇帝出巡,叹道:“大丈夫当如此!”

——

1,邹普胜、欧普祥。

元末义军,特别是南方红巾之中,文臣武将名字中有个“普”字的甚多。其中多为白莲教徒。

白莲教创始人茅子元,“尝发誓言,愿大地人普觉妙道,每以四字为定名之宗,示导教人转念弥陀,同生净土。”故此,凡白莲教徒,皆用“普觉妙道”四字为法号之命名。

就拿徐寿辉部下来说,就有邹普胜、欧普祥、项普略、李普胜、赵普胜、左普弼、丁普郎、陈普文、鲁普泰等等。

42 群雄

这是呕心沥血方从哲与Patentanwalt等几位同学对小邓得益都的正反评论,很有趣。(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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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英雄,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等数人而已。

朱、陈、张三人坐千里膏腴之地,拥十万豪强之军,名传天下、妇孺俱知,可称之为名副其实的一方霸主。

而方国珍偏居三州之地,陈友定远在闽、广之间,他们两个,一个言称等待真主,其实狐疑不决,诚然首尾两端之士;一个自比忠臣守节,其实抱残守缺,不过不辨时务之徒。较之朱、陈、张三人,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实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谈不上“霸主”两字。充其量,小霸而已。

朱元璋不必多讲,陈友谅与张士诚又多有相似之处。

首先,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小名都叫作九四,大名一个出自《论语》:“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一个出自《孟子》:“士,诚小人也。”其次,他两个人手下的管军大将皆多为他们的结拜兄弟。陈友谅有张定边、张必先等几个异姓兄弟。张士诚更多,他当初起事,总计十八人结义,如其麾下李伯升、吕珍、潘元明、史文炳等等,都是他的结义兄弟。

再次,他两人都有好几个亲兄弟,分别在其成事后,位居显职。

陈友谅的兄弟们被人以“王”称之,其中五王陈友仁骁勇善战,是陈友谅的一大臂助。张士诚的兄弟们被人以“平章”称之,与陈友谅一样,其中也有一位三平章张士德智勇过人,乃张士诚谋主一级的人物,随士诚起事以来,南征北战,战功最大。

至正十六年,此人以四千军马,出高邮,长驱江左,转战诸地,不足两月,先后下常熟、陷平江、取常州、克湖州。

常熟,鱼米之乡,因其地常年风调雨顺,故得此名。平江即苏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繁华都会,人口百万。常州,“三吴重镇、八邑名都”,人文荟萃,陆游赞其为“儒风蔚然为东南冠”,直到清末,还有龚自珍概叹“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又交通便利,实乃“三湖襟带之邦,百越舟东之会”,是南北漕运的关键转运地点。湖州,江南粮仓,从宋朝时,就有“苏湖熟,天下足”的民谚。

这几座重镇名邑,委实张士诚基业所起的根本,却皆得自士德。被他短短两月间,用三四千人不旋踵而克,勇猛智谋由此可见。张士诚建大周后,便定以平江为都,改成隆平府。

有人赞士德“四千人马取江南”,唯惜其死的太早。

至正十七年,朱元璋麾下徐达率兵攻常熟,士德出城挑战,为徐达部先锋赵德胜所擒获,送至金陵。

士德被擒后,不食不语。张士诚为了把他换回,主动提出愿每年馈金陵粮十万石、布一万匹,永为盟信。什么是“馈”,实则纳贡,等同俯首称臣了,朱元璋不许。

士德一人,能比得过每年的十万石粮食,一万匹布。得了士德后,朱元璋大喜过望,曾有过这样的言论:“张士诚谋主士德,其人智勇,被我擒之,张氏之事可知矣。”

甚至张士诚的降元,也是士德的提议。

士德在金陵,朱元璋以礼待之,供膳食,想让他投降。士德身在曹营心在汉,“间遗士诚书,俾降元以图建康”,建康就是金陵,抽了个空给士诚送去书信,提议不妨投降元朝,以此来寻机图谋金陵。此则“远交近攻”之意也。果然,不久后,士诚就听从了他的意见。

士德既提过意见,最后地给士诚谋划一次,又见自己身处囚笼,朱元璋定然不会放他走了,“事无所成”,怕也难已再有什么成就、功业可去做了,“遂不食而死”,绝食而死。

士德被擒、绝食而死,士诚为之丧气。对朱元璋的恼怒与愤恨可想而知。两个人的结仇还不止这桩,士诚的被擒,源自至正十六年所发生的一件事。

天下大乱,各地群雄竞起,江南富庶膏腴,又远离元朝的政治中心,驻军江南的元军之腐朽程度也是远过北地。朱元璋取金陵后,路过一处哨所,问哨所里的元军老卒驻军多少,老卒回答了个数字,朱元璋又问都在何处,老卒取出一页纸,点着上边的人名,说:“尽在此。”空有其名,未有其人,这样的军队能打甚么仗?

芝麻李十八人取徐州城,张士诚亦十八人结义举事,成就东吴半壁,即使北地,也有上马贼二三百人剽掠淮、汴,朝廷不能制,又有花山贼三十六人在东华山破元军数万,这种种奇闻,看似天方夜谭,令人不敢置信,原因也不外乎元军之腐朽无能。

而江南之地,因元军的腐朽更胜北地,所以趁机而起的人物也更多过北地。最盛时,何止数十!诸种诸般的旗号,有长枪军、一片瓦、黄包头,等等五花八门。

其间,黄包头得名,盖因其皆黄衣、黄帽,是脱脱攻徐州时,在淮东征集的盐丁队伍,有三万来人,又号“黄军”。脱脱攻陷徐州,再打高邮时,元帝一道圣旨,夺了他的兵权,部下百万雄师一朝零落四散,黄包头也在其首脑陈保二之率领下,占了吕城,割据地方。

后来,朱元璋攻下镇江,陈保二便降了与他。至正十六,因朱元璋麾下诸将“虐取”其赀,陈保二忍无可忍,时值士诚、士德兄弟锋芒正盛,他就索性擒了元璋派去的守将詹、李二人,又降与士诚,改而依附苏州。

当时,朱元璋正忙着向西边开疆拓土,不敢冒两线作战的危险,只好忍了这口气,反而遣派杨宪来与士诚通好。

这本来是个好事,朱元璋手下叛降了士诚,他不但忍气吞声,还更遣人来主动示好,多有面子。坏就坏在,朱元璋这书信上写错了一句话,他这封信大概的意思是这样:

“近闻足下兵由通州,遂有吴郡。昔隗嚣据天水以称雄,今足下据姑苏以自王,吾深为足下喜。吾与足下,东西境也,睦邻守国,保境息民,古人所贵,吾深慕焉。自今以后,通使往来,毋惑于交构之言以生边衅。”

“昔隗嚣据天水以称雄”,隗嚣何等人也?东汉初割据甘肃地方的诸侯,后来投降了光武帝刘秀。

朱元璋以隗嚣来比张士诚,言下之意,岂非自以为刘秀么?张士诚有高邮之战,名动天下,那时的朱元璋有何功绩?癞头和尚的出身,不过就打下了个金陵。就敢如此的妄然自大,是可忍,孰不可忍。士诚倒也干脆,信也不回,还扣留下了杨宪。“留宪不遣”。

自此以后,正与朱元璋信中描绘的希望相反,金陵、苏州两家不仅没有“通使往来,毋惑于交构之言以生边衅”,反而“边衅”不断,拉开了长达数年之久的互相敌视、彼此攻伐。

当年七月,士诚部将吕珍率舟师来攻朱元璋,围镇江,不克,为徐达部赵德胜陷其水寨,被徐达所败。旋即,奉朱元璋令,徐达、汤和等率军数万反攻常州,士诚遣众来援,去城十八里,中徐达埋伏,大败而走。八月,士诚元帅江通海降朱元璋。

士诚与元璋都不止是一线作战,两方皆为两线作战。与朱元璋交战的过程中,士诚又接连在别的战场上先后有了杭州、嘉定之败,有点吃不消了,没奈何,十月,遣孙君寿奉书至金陵讲和。

信中大略言道:“既纳保二,又拘杨宪,遣兵来逼,咎实自贻。愿与讲和,以解困厄,岁输粮二十万石,黄金五百两,白金二百斤,以为犒军之费。”

朱元璋回书大略说:“尔既知过,归使、馈粮,即当班师,不堕前好。”又说,“大丈夫举事,当赤心相示。浮言夸辞,吾甚厌之。”这比前番“隗嚣”的比喻更过分了,“浮言夸辞,吾甚厌之”,简直指着士诚的鼻子骂,没那个本事吹什么牛?自讨其辱,叫人看不起。

士诚得书,不报。

两边接着开战。元璋口气虽大,可那士诚到底名下无虚,并非易与之辈。徐达、汤和诸将围城常州,久攻不下,十一月,元璋再增精兵两万与之。常遇春、廖永安、胡大海等能征惯将皆相继赶至。士诚用计谋,诱元璋长兴新附义军元帅郑某七千人叛降,郑某也是围常州的一员。他一降,四面围城就少了一面。士诚军出城与徐达等战,不克,败回城中。

士诚复遣吕珍驰入常州,督军拒守。徐达复进师围之,城中益困。从七月围城,至今已有四月。

一直到次年三月,经过足足七个月的围城战,徐达终于功成,“吕珍宵遁”。而克城的原因,并不在城中将不能守。“初,常州兵少而粮足,坚拒不下”,后来因诱郑某叛军入城,故此军众粮少,所以不能自存。

这场仗,打的叫一个激烈。朱元璋先后动用军马六七万,士诚亦先后用数万兵马驰援。双方斗智斗勇,长达七个月的围城战,战死阵亡者不计其数,非常的惨烈。

兵祸连接,至正十七年二月,耿炳文取长兴,败士诚守将赵打虎。五月,士诚欲反攻长兴,不克。当月,朱元璋部再败士诚,取泰兴。也是巢湖水师出身的俞通海以舟师略太湖马迹山,降士诚将钮津等,遂军至东洞庭山。六月,元璋部将赵继祖、郭天禄、吴良等趁大风雨,大溃士诚军,夜夺秦望山。次日,进克江阴。

士诚北有淮海,南有浙西,长兴、江阴二邑,皆其要害。长兴据太湖口,陆走广德诸郡;江阴枕大江,扼姑苏、通州济渡之处。得长兴则士诚步骑不敢出广德,窥宣、歙;得江阴则士诚舟师不敢溯大江,上金、焦。至是,并为元璋所有,士诚侵轶路绝。

七月,徐达克常熟,擒张士德。

连战连败,张士诚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能按了士德的提议,八月,降元,以为助力。元帝诏士诚为太尉。同月,士诚并与方国珍结为婚姻。方国珍在士诚的南边,两边也曾屡有纷争,国珍几次用海军攻打昆山。至此,士诚北降蒙元,南结国珍,方才算在一连串的大败中稍微稳住了脚跟。

——,陈友谅攻侵金陵,约士诚一起出军,士诚为何迟迟不动?除了座山观望之外,也未尝没有被朱元璋打怕了的原因所在。既然降元,这一年,张士诚又把隆平府,改称平江路。

不过,士诚虽授得元官,实则并不受其命,军事、政务上依然自行其是。至多了,与方国珍配合,一个出粮、一个出船,运些漕粮往去大都,聊作称臣的象征。同时,与朱元璋的战火也没有因之而停歇的意思。

是冬,士诚“筑城虎邱,因高据险,役凡月余”,这是在做好防御的准备。

也是在这一年,七月,山东田丰降了毛贵。十月,李喜喜等在陕西为察罕、李思齐所败,率军走入蜀中。孛罗之父答失八都鲁因中了刘福通的反间计,十二月,忧愤而死,卒于军中。并在十二月,山东余宝杀其知枢密院事宝童以叛变,降毛贵,遂据棣州。又在十二月,徐寿辉部明玉珍率舟师五十艘,进袭重庆路,自是蜀中郡县,多为玉珍所据。

是岁,河南大饥。

至正十八年,张士诚与朱元璋之间的战争依然在持续,只不过规模小了许多。

这一年,张士诚打了几个胜仗。十月,太湖水战获胜,擒获廖永安。廖永安乃朱元璋麾下巢湖水师之首脑,能征惯战,地位非比寻常,元璋愿意用俘虏的士诚部三千将卒换之。士诚不同意,恨士德之死,杀之。两人的仇越结越大。

且在此年中,士诚在别的战场也获得了一次至关重要的胜利。

八月,达识帖睦尔阴约张士诚攻杀杨完者,遂得杭州。达识帖睦尔,蒙元江浙行省左丞相,士诚降元,就是由他前来抚谕的。杨完者所部苗军,剽悍善战,声势甚盛,士诚早先的几次攻打都没能获胜。由此也可见张士德之能,若无降元,怕也难得达识帖睦尔之助,更难得杭州。

也是这一年,山东田丰陷济宁诸路,王士诚陷晋宁路,毛贵率众由河间趋直沽,战漷州,至枣林,距大都一百二十里。京师震动。元帝诏征四方兵入卫。同知枢密院事刘哈剌不花于柳林,败毛贵,大都乃安。

五月,察罕屯重兵以杜太行,刘福通北伐诸军屡次血战,不得过。同一个月,刘福通克汴梁,迎小明王居之为都。九月,关铎攻保定路,不克,为察罕部将关保、虎林赤所败,遂陷完州,掠大同、兴和等塞外诸郡,十二月,克上都,焚宫阙,转略辽阳。并在此年,朱元璋取婺州,师至徽州,得朱升,谏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是岁五月,辽东蝗,山东地震。六月,山西汾州大疫。七月,京师大水、蝗,并有疫病,死者相枕藉。

经过一年的分别休养生息,至正十九年,张士诚与朱元璋之间,再举大起征战。与十七年的朱元璋节节获胜、十八年的张士诚稍有获胜不同,这一年,双方的战局陷入了残酷的拉锯战。

正月,朱元璋部邵荣破士诚军马在余杭,二月,围湖州,再败士诚骁将李伯升。不过因湖州军强,无法攻克,邵荣部亦随后引还。士诚一打江阴、两攻建德,却分为吴良、朱文忠所败,亦然无功而返。

胡大海又围绍兴,却也没能攻克。吕珍围诸全州,堰水以灌城。朱元璋遣胡大海往援,夺堰反灌吕珍军。吕珍于马上折矢求解兵,大海许之。双方两军谁也奈何不了谁。

九月,士诚弟四平章张士信筑杭州。十二月,常遇春、邵荣先后总大军攻杭州,由冬至春,战数不利,接连不克。至次年三月,士诚军获胜,斩获元璋部万余。

并在这一年,朱元璋往士诚处派遣卧底,选侍卫十三人,佯称得罪于上,诈降士诚。士诚配以妻,抚之甚厚。可惜没过一个月,侍卫中有一人,名叫周海的出首告密,俱被斩于虎丘山下。

也是在这一年。张士诚、朱元璋斗智斗勇。方国珍阴持两端。与张士诚结为婚姻的同时,正月,又遣使奉书献金带与朱元璋纳款。三月,更自称献台、温、庆元三路与金陵,并遣其次子往去金陵为质,朱元璋厚赐而送还。十月,他却又受了元帝诏封,为江浙行省平章政事。

同时北地战火也愈燃愈烈。

二月,山东田丰部将杨诚由飞狐克蔚州,据之。同月,孛罗起复仇之军,大败关铎在丰州、云内、东胜。关军奔溃。元帝诏孛罗移兵镇大同,为京师悍蔽。五月,察罕围汴梁,八月,克之。

同年,山东内讧,赵君用杀毛贵。七月,王士诚、续继祖渡海回益都,杀赵君用。仍奉毛贵之子为总兵,以镇山东之地,朱元璋欲知齐鲁燕冀之虚实,遣卫士何必聚做小毛平章的伙夫。

不止群雄纷争、内斗,元廷内部察罕与孛罗的矛盾也开始出现。并且奇氏与皇太子亦开始图谋促元帝内禅退位。

五月,皇太子奏请巡北边以抚绥军民,御史台臣上疏固留,诏从之。十二月,因憾帝党重臣太平忤己,并使监察御史诬中书左丞成遵、参知政事赵中以赃罪,杖杀之。此两人,皆太平之羽翼。

也是在这一年,邓舍起兵永平,所向披靡。先借辽东红巾之势,掩有高丽,羽翼初成,继麾军北上,入取辽阳。小明王诏以海东丞相,封燕王,名声始传与天下,为诸雄所知。

是岁,五月,山东、河东、河南、关中等处蝗飞蔽天,人马不能行,所落沟堑尽平,民大饥。八月,蝗自河北飞渡汴梁,食田禾一空。八月,大同路蝗,襄垣县螟蝝。是夏,京师又大饥,民殍死数十万,十一门外各掘万人坑掩之。

江南富庶,北地几乎年年灾情。察罕攻取汴梁之后,没有立即展开对山东之攻势,此亦为一关键之缘由。

纵观多年形势,若无海东的异军突起,或许这种天下纷乱的局面还会持续下去,依然还会以江、淮为界,南北群雄各自为战。然而,邓舍入主益都,这南北的格局亦悄然地在逐渐因之改变。

朱元璋、陈友谅相继遣使往去益都结援、示好。张士诚又不比陈友谅,他先前得了徐州等地,地盘正好处在朱元璋与山东之间。

闻讯当时,他正设有盛宴,与子弟、群臣欢饮赋诗,当即惊动变色,说道:“海东步卒强盛,屡败元军。兼有齐鲁之地利,为我邻邦,又与朱重八共为宋臣。吾料重八必会与之结援。吾亦当与之盟约。”

即日,遣使携宝物,走水路,星夜兼程赶赴益都。

同一时间,消息亦传入台州。这路消息走的海路,所以较快,与士诚得到情报不分迟早。方国珍正在盐场,巡视晒盐所获。他虽貌似老农,投机取巧诚其一贯的作风,闻讯,沉吟良久,再三斟酌。

台州距离益都远是远,但益都也有水师,不能不预早防范。他也看出了察罕与山东必有一战,说道:“如此,则日后山东与察罕必有一战。两虎相争,有一胜。益都离我虽远,却也临海,并且海东水师不弱,南高丽、益都皆富庶之地。小邓若胜,则其势必大。吾不可不未雨绸缪,且遣人先与之盟”。

江南战火正酣,北雄踏足中原。

南方或不及十虎之数,然北来的这位,如陈友谅臣子所言:心狠手辣,又如陈友谅所言:敢作敢为。却的确不负狼顾之名。江南群雄提早与之结好之余,无不观望,静待山东变局。山东之何去何从,却又只看察罕与海东的一战。

那么,察罕会不会出军,侵攻山东呢?

几乎便在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等遣使的同时,元帝下诏,至察罕军中:“诏,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察罕帖木儿亲率天子之军,平定齐鲁。并及平章孛罗帖木儿出军塞外,平定辽东。”

察罕帖木儿集诸将,拜中军帐内,接圣旨,遵令谕,口呼万岁,舞蹈再拜:“臣察罕帖木儿遵旨。精忠报国,誓灭齐贼。赴汤蹈火,以报圣恩。”

其子王保保、麾下虎将貊高、关保、虎林赤等亦口呼万岁、舞蹈再拜,按剑齐声:“精忠报国,誓灭齐贼。赴汤蹈火,以报圣恩。”帐外诸军,士马显耀。他们奋臂举戈,枪戈如林,同声大呼,声遏行云:“精忠报国,誓灭齐贼。赴汤蹈火,以报圣恩。”

山东,益都。

玉体横陈夜,郎君颠狂时。一夜春恩,王夫人不堪挞阀,面上潮红,浑身慵软无力。邓舍披衣而起,透过帐幕,红烛下,隐约映出她露在外的秀腿弯臂。她媚眼如丝,瞧着邓舍,意犹未尽,悄声问道:“夜漏未尽,邓郎哪里去?”嘴角边,兀自带着一丝白涎,不知是甚么物事。

邓舍笑了笑,行至窗边,推窗远望。遥遥东方的天空,夜色深沉。恍惚间,他似看到了一点青锐之气,冲霄而起。

——

1,方国珍言称等待真主。

“同县章子善来游说:‘足下奋袂一呼,千百之舟、数十万之众,可立而待。溯江而上,则南北中绝,擅馈运之粟;舟师四出,则青、徐、辽海、广、瓯、越可传檄而定。审能行此,人心有所属,而伯业可成也。’

“公曰:‘君言诚是,然智谋之士不为祸始,不为福先,朝廷虽无道,犹可以延岁月;豪杰虽并起,智均力敌。然且莫适为主,保境安民以俟真人之出,斯吾志也。愿君勿复言。’子善谢去。”

2,张士德。

小字九六。

“七月,张士德至建康,朱元璋以礼待之,供珍膳,俟其降。士德不食不语,其母痛之,令士诚岁馈建康粮十万石,布一万匹,永为盟信,朱元璋不许。士德以身絷,事无所成,间遗士诚书,俾降元以图建康,遂不食而死。”

张士德之被擒,有一说在常州之战中。

徐达围常州城,“士诚自姑苏,发其弟张九六将数万众来援”,“(徐达)乃去城十八里,设伏以待,仍命总管王均用率铁骑为奇兵,达亲督师与九六战。锋既交,均用铁骑横冲其阵,阵乱。

“九六退走,遇伏马蹶,为先锋刁国宝、王虎子所获,并擒其将张、汤二将军。九六即士德,枭鸷有谋,士诚陷诸郡,士德力为多,既被擒,士诚气沮。”

较之常州之战的史载:“士诚遣数万众来援,达乃去城十八里,设伏以待之,仍命总管王均用,率铁骑为奇兵,达亲督师,与战于龙潭。锋既交,均用以铁骑横冲其阵,阵乱,士诚兵退走,遇伏,遂大败。”

两者很相似,只不过后者多了个张士德被擒。而所记载的时间一样都是至正十七年七月,当时常州早就被克,徐达攻打的应是常熟。料来大约是把两桩战事混在一起了。

有个士德的轶事:

“张士城据苏府,其弟士德,攘夺民地,以广园囿。侈肆宴乐,席间无张明善则弗乐。一日,雪大作,士德设盛宴,张女乐,邀明善咏雪。明善倚笔题云:‘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田地。冻杀万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书毕,士德大愧,卒亦莫敢谁何。”

士德尽管智勇双全,但是在奢侈享乐上,却也未能免俗。不过,这是当时群雄皆有的习气,细论起来,似乎并不足为怪。然而张明善当面讽刺,士德却没有恼怒,非但没有恼怒,而且因之“大愧”,却也由此可见他的气度与胸怀。

时有维扬苏昌龄,江左名士,与当时的大诗人、文坛领袖杨维祯等皆有来往的,士德聘其为参谋,任职幕府,人称之为“苏学士”。由此,亦可见其的折节下士,求贤若渴。

3,陈保二。

至正十六年六月,“大明降将陈保二叛降于张士诚,诱执詹、李二将。

“保二,常州奔牛坝人。初,聚众以黄帕首,号‘黄包头’军。汤和等下镇江,徇奔牛、吕城,保二以众降。至是复叛。”

“太祖遣人往扬州招到青军元帅单居仁、马某等过江。居仁男单大舍纠同吕城“黄包头”元帅陈保二,执头目叛降张士诚。李文忠哨杭州,获陈保二,太祖杀之。克苏州,生擒单大舍,付居仁自处之。居仁曰:‘不忠不孝,当碎其肉。’缚于市曹,凌迟处死。”

4,俞通海军至东洞庭山。

巢湖水师的将领有廖永安、廖永忠兄弟,以及俞廷玉等人。俞廷玉有三子,俞通海是其长子。

“吴枢密院判俞通海,以舟师略太湖马迹山,降张士诚将钮津等,遂趣东洞庭山,士诚将吕珍率兵御之。

“诸将仓卒欲退,通海曰:‘彼众我寡,退则情见,彼益集其众,邀诸险以击我,何以当之!不如与之战。’于是身先士卒,矢中右目下,通海不为动,徐令劲者被己甲立船上督战。吕珍不得利,乃引去。”

5,太湖水战。

“大明元帅徐达、邵荣克宜兴。廖永安率师击士诚兵于太湖,乘胜深入,与吕珍战,为其所获。

“上遣使渭达曰:‘宜兴城小而坚,猝未易拔,西通太湖口,张氏饷道所出,若断其饷道,军食内乏,城必破矣。’乃分兵绝太湖口,并力攻城,破之。永安复率舟师深入,遂为所获。”

6,杨完者。

“达识帖睦尔阴约张士诚攻杀杨完者,其部将员成率李福、刘震、黄宝、蒋英等来降。

“徽州、建德皆已陷,完者屡出师不利。士诚素欲图完者,而完者又强娶平章政事庆童女,达识帖睦迩虽主其婚,亦甚厌之,乃阴与士诚定计除完者。扬言使士诚出兵复建德。完者营在杭城北,不为备,遂被围,苗军悉溃,完者与其弟伯颜皆自杀。其后赠完者潭国忠愍公,伯颜衡国忠烈公。完者既死,士诚兵遂据杭州。”

“丁酉,张氏遣伪隆平知府周仁诣军门纳款,既降(元),张氏部将史文炳往杭州见完者,相见甚欢。文炳大设宴,盛陈乌银器皿、嵌金铁鞍之类,尽以遗杨,自是约为兄弟。久之,杨谋复建德,文炳以所部从之。及史以麾下兵围杨北关营中,言是受丞相节制,完者出战屡挫,乃缢于营中。”

1 济南

至正二十年,冬十月,元帝诏察罕平山东,孛罗取辽阳。www.65txt.com

察罕虽然接旨,却托辞粮秣未足,迟迟不肯起军。究其用意,无非观望大同,待孛罗之先行。元帝知悉察罕意,二度下旨,令孛罗先行。孛罗亦然,虽痛快接旨,一样寻了个托辞,不肯出军。

元帝无奈,又下诏。

诏拜察罕太尉,并拜中书平章政事,兼知河南、山东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御史台中丞如故。中书平章政事也就算了,重点在知山东行枢密院事。山东还没开战,这个官职就先给了察罕,等同说,只要打下来山东,就默许为他的势力地盘。

同时,诏拜孛罗中书平章政事,兼知枢密院事,节制大同、塞外并及辽东军马。辽东哪儿还有甚么蒙元的军马,只有一个沈阳的纳哈出、辽西的世家宝,总计不到万人的残兵败将,还被辽阳压制的丝毫出头不得。这道圣旨的重点,同样却也在此处。等同说,打下辽东,就默认孛罗说了算。

同时,又诏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运输漕粮,急转大都。并从大都寥寥无几的存粮里,调拨了一部分,分与察罕、孛罗。

月底,孛罗率军先行,屯驻宜兴州,蓄势待攻辽东。邓舍遣陈虎回辽阳,择骁将王国毅,号称陈虎麾下三虎之一,“虎牙”的便是,引精锐五千人,入驻新城赤峰,以为防备。并遣陈虎返回辽阳坐镇,同时遣李邺回去辽西,以为呼应。

辽东地界,一入冬天,天寒地冻。雪也下的早,雪后,往往道路阻塞,难以通行。只要孛罗不在落雪前开战,元军的这一路攻势,似乎并不足畏。

况且,赤峰、高州沿线,又有洪继勋督建的壁垒防线存在,易守难攻。辽西李邺所部,又为海东五衙之一,绝对的精锐。辽阳再有陈虎坐镇,后有海东做为依托,而海东是邓舍的根基所在,势力牢固,即便真的孛罗进攻了,也是完全足以抵挡的。

然而也就在月底,孛罗军行不久,察罕自陕抵洛,大会诸将,尽起三军,率虎贲八万,号称三十万,兵分多路,展开了对山东的攻取。

发并州军出井、陉,沁军出邯郸,泽、潞军出磁州,此三路军马皆走的河北道。又发怀、卫军出白马,及汴、洛军水陆俱下,此数路皆走的河南道。又自率铁骑,亦走河南,建大将旗鼓,渡孟津,逾覃怀,鼓行而东。

不管是察罕的河北路诸军,抑或河南路诸军,田丰首当其冲。他尽管多年来锐意进取,连年征战,却显然并非察罕的对手。真定、河间、顺德、保定、东昌、高唐诸路先后失陷。察罕军势如破竹,山东震动。

田丰急书益都求救,邓舍遣佟生养率女真骑兵疾驰往援,与察罕交锋第一战,阵亡数百,掩护田丰部北走济南路,退入棣州。

察罕趁胜直入,河北道并、沁、泽、潞诸军会师高唐州,由察罕之子王保保总管督战,进围济南。察罕以河南道怀、卫军长驱兖州,克滕州,滕州王士信降。继而以偏师攻蒙阴。察罕自率铁骑、并汴、洛军北上围泰安。

至此,田丰辖境已然将近全部失陷,齐鲁半壁,尽入察罕囊中。而从察罕出军到现在,还不足一月。

此时,山东的大致形势为:邓舍从海东调来的大规模援军尚且没能抵达,而察罕已经击溃了外围的田丰,以近十万人的大军,兵临济南、泰安一线。一旦济南、泰安失陷,则济南往东不足二百里,就是益都。

济南杨万虎、泰安陈猱头,八百里告急,往益都求援。

“我军现有军马几何?”

“连带未来得及裁撤、整编的士诚旧部,不足三万。其中多数还负有镇戍地方之责。”

“察罕的兵锋的确够狠。他出军来侵早在我的意料之中。田丰数万军马居然顶不住一个月,却实在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测。”

“我军先援田丰在高唐州,救了他出走棣州。如今我济南、泰安有急,他却按兵不动。着实可恼!”

由南向北,泰安、济南、棣州差不多连成了一条线。泰安距离济南较近,约有五六十里。棣州稍远点,可是距离济南也不过只有百十里。要说济南最近的援军就在棣州,然而棣州田丰大败之余,却不敢往援,龟缩不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残兵败将,接连丧地,军队早无斗志,不敢出军援我济南、泰安,不以为奇。”邓舍负手,绕着室内,来回踱步,他却是心怀宽广,对田丰的惧战不敢出援很能理解,他想了会儿,嘿然,道,“花马王,嘿。花马王!我却是高看了你。”

要非高看田丰,也不致如此措手不及。当然了,察罕出军的速度之快,也是导致邓舍措手不及的一个重要原因。邓舍入益都还不足三个月,察罕就来到了眼前。可是,话说回来,谁又能想到,看似兵锋甚锐的田丰,面对察罕的攻势,居然连一个月都撑不住呢?

这也不怪邓舍,更亏得他抢先下手,抢了济南、泰安在自己手中,要不然,就看田丰的接连败北,济南、泰安之下场不言而喻,怕察罕的先锋现在不早抵达到了益都城下!

“主公,济南、泰安告急,我军该当如何?济南倒也罢了,有杨将军镇守,其部皆主公的亲卫五衙精锐。且有刘珪部相助,又有杨行健任知府,可保地方无虞。或许还能坚持一段时日。泰安,虽也有刘世民做知府,但是守将陈猱头新降不久,守城军卒也多为其旧部。攻泰安者,又是察罕本人。我军若不迅速往援,臣深恐,那陈猱头万一支持不住,会不会,……?”

邓舍可以用来机动的援军,分为两个大的部分。

一个是海东五衙之一,定东都指挥司,人数定额万人,屡经战事,虽多有补充,现今总共人数八千余人。都指挥使是李和尚。一个是新编的定齐军,挑选的士诚旧部里的精锐编练而成,才没经过多久的训练,都指挥使是毕千牛,高延世、刘果为其副手,这支军马也有八千人上下。

这两支人马,都是驻扎在益都城内的。

除此之外,又有佟生养的女真骑兵数千人,救了田丰后,现在济阳(济南北,相距数十里)。并有一万来人的士诚旧部,分别驻扎在东南诸郡。至于原先分略山东各地时陈虎、李邺等带来的人马,在战事结束后,就早已分别陆续地返回了辽东驻地。辽东是邓舍的根本之地,不能没有重兵驻守。

除掉陈虎、李邺不讲,单说邓舍留在山东的军马,要说也不算少了。一个定东军,一个杨万虎的安辽军,两个整编制的都指挥司,都是老牌子精锐部队,忠心耿耿,能征善战,将近两万人。又有佟生养的数千骁悍骑军。

如果察罕的攻势来的稍晚一些,或者说如果田丰能多抵抗些时日,再等他把王士诚的旧部彻底消化,把定齐军整编完成。加在一起,总计三万多人。有了这三万多善战的军马,益都弹丸之地,东西纵深只有数百里,何止足够使用,简直将之变作一个军镇也完全没一点儿问题了。

然而,现在的问题就是:察罕来的太早,田丰又败的太快,定齐军还没能整编完成。没整编完成,就无法放心使用,特别面对的敌人还是察罕。所以,这八千人现在就动不了。

这八千人不能动。李和尚的定东军职责在镇守益都,也无法派出。杨万虎的安辽军又被困在济南,渴求支援的就是他。掐着指头算来算去,可足调动的军队,只有佟生养的骑军与东南沿海的士诚旧部杂牌。

形势非常危急。好在却有一点,可以稍宽邓舍之心。便在察罕入鲁的第一时间,他见田丰节节败退,便未雨绸缪,先遣人往去平壤征调援军了。

益都之战,动用的都是辽东军队,因为辽东离得近。海东的军队基本没怎么用。或许局势仍然不太稳定的南韩行省没多少军马可以驰援,但是朝鲜行省这边,文华国以及关北地区的张歹儿,还是能挤出些军队过来的。

但是虽然如此。调动军队,长途跋涉、漂洋过海,那是大事,不是说来就能来的。前提条件,还得先把眼下这场仗打好,守住了益都,守住了济南,守住了泰安,然后才有等到援军的可能。

“你怎么看?”

“臣愚昧。以臣浅见,该应立即调派佟生养部驰援泰安。同时,调东南士诚旧部,一并往援陈猱头。务必要把察罕、王保保军阻挡在泰安、济南以外。齐鲁天险,西部无过泰安,泰安若失,则益都危矣。”

一直与邓舍对答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益都行省参知政事罗国器。

邓舍听了他的发言,不置可否,转问姬宗周,道:“姬大人,你的意见呢?”

姬宗周现任行省右丞,也是宰执一流。

他的叛降邓舍,其中有李首生的功劳。为什么他总在王士诚面前替邓舍说好话呢?又为什么在清州之战里,他主动献城门与杨万虎?里边有一个原因,就是李首生走通益都豪门的路子,间接与之搭上了线。他本降官,书香门第的出身,对毛贵、王士诚打击士绅、大户的那一套,其实看不惯,因而偏向立场比较温和的邓舍,也不足以为奇,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如今他虽然投降了邓舍,换了个主子,谨小慎微的性子却丝毫没有改变。尤其罗国器话中涉及到了陈猱头,陈猱头和他一样,都是降官的身份。他不敢妄言,只是恭恭敬敬地道:“罗大人所言甚是。臣以为然。当先援泰安。”

邓舍还是不置可否,又问续继祖,道:“平章大人,你的意见呢?怎么看?觉得我军该如何行事,方为上策?”

续继祖有点受宠若惊。他虽名为王士诚的妻兄,往日却只惯常上阵厮杀,但凡有关军机要事,士诚却因知他智短,甚少与之商议的。他皱眉苦脸,费劲地寻思了多时,回答道:“俺听罗大人说话,建议主公驰援泰安的原因,不外乎顾虑老陈,怕老陈抵挡不住,会投降了察罕。这是罗大人对老陈不了解。”

“噢?不了解?怎么个不了解?”

“主公可知道益都城内诸将,最恨鞑子的谁人么?”

“谁?”

“便是老陈。”

续继祖顿了顿,接着说道:“俺听说主公麾下有一位李邺,每遇敌交战,皆斩尽杀绝、不留俘虏。老陈和他一样。其实,老陈的名字本不叫猱头。‘猱头’,是被他大败、继而坑杀了几次俘虏后,鞑子对他深恶痛绝,所以给的污蔑骂名。老陈却很高兴,干脆就舍了原名,以此为号。主公,由此可见,老陈对鞑子的痛恨。如此,他尽管新降,却又怎会背弃主公投降察罕呢?俺敢保证,只要有他在,泰安城就必然也会在。他绝对不会弃城遁走,也绝对不会投降鞑子的。”

猱,是一种猴子,即猕猴。猱头,猕猴头,就是说陈猱头的相貌长的像猕猴。

陈猱头面如黑铁,须如猬毛,若把他的胡须剃掉,细细想来,还真是有点相像。不止他模样像猕猴,有个词“猱进鸷击”,形容迅捷、轻快,“猱狞”,轻捷勇猛。从另一方面来讲,由元军送给陈猱头的这个外号,也能看的出来陈猱头的勇猛善战。

罗国器道:“便如平章大人所言,即便陈将军不会投降鞑子,但是他以泰安一城,率新降之军,独对察罕雄师。平章大人以为,他又能坚持多久呢?”

“罗大人以为高延世如何?”

“虎将。”

数月前,益都城外一战,李和尚、胡忠两三人,并绝对优势的兵力,才勉强擒下了高延世。“虎将”二字,当之无愧。

“陈猱头虽败在郭从龙郭将军之手,但他的勇猛,实际与高延世不相上下。高延世胜在骑射,而陈猱头骑射或稍有不足,步战却堪称益都第一人。且,猱头又与延世有所不同。他是铁匠锻工的出身,常年在烈火边打铁,性子有时爆裂如火,如果需要的话,他却也能沉静坚忍。当年在毛大帅的旗下,他屡立功勋,称得上能攻善守。

“并且,他所部士卒,又大半皆为子弟兵,都是他从家乡带出来的。很服气他。可以这么说,在他的军中,他的威望最高。他说要干什么,他的士卒们就会去干什么。操练或许不必主公五衙精锐,但是在士气上,绝对丝毫也不逊色。泰安又有泰山,实为我西部天险所在。将勇卒忠,兼有地利,有他守泰安,虽然对手是察罕,暂时之间,俺以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暂时有多久?”

续继祖先随毛贵,又随王士诚,对军中将校、各营的情况很了解,也很有说服力。但他对察罕不了解。关铎曾经与察罕交过几次战,当时他不在场,后来听说的,察罕有多厉害、多厉害,毕竟道听途说,每天亲身经历。真要拿陈猱头与察罕比较,推测陈猱头能守御泰安多久,一时间,他无从说起,没法儿给罗国器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这,……。”他猜测,“半个月总差不多吧?”

“田丰数万军马,不到一个月,就连连丢失了数路之地。一座泰安,就能挡住察罕半个月?”

“田丰地盘虽大,没甚么险要可守。齐鲁之险,北在河,东在海,西在泰山。”这句话不是续继祖说的,而是邓舍插口说道。

“主公?”

听了续继祖的一席话,邓舍似有所决定,却不肯贸然说出,他抬起头,望了望室外,问道:“洪先生与赵将军呢?”

为了整顿地方,两个月前,邓舍把洪继勋与吴鹤年调来了。泰安、济南求援书信到时,洪继勋没在城中,正在临近州县。邓舍已经派人去叫他回来。赵过也没在城中,在城外军营里。多半天过去了,他俩也该到了。

门口的阳光,被人遮了下,光线蓦然一黯,随即重新明亮。洪继勋与赵过,一个白衣飘飘,一个铠甲闪耀,先后步入室内。随在他两人身后,王宗哲、李和尚、毕千牛、郭从龙、高延世、罗李郎、潘贤二、鞠胜、胡忠、邓承志、章渝、国用安、刘名将诸人络绎来到。

——

1,田丰数万大军挡不住察罕一个月。

史载,察罕七月出军,当月平东昌路,八月,降东平田丰。

“时,察罕帖木儿率师至盐河,遣其子扩廓帖木儿及诸将阎思孝等,会关保、虎林赤等军,将兵由东河造浮桥以济,贼以二万余众夺之,关保、虎林赤且战且渡,拔长清。以精卒五万捣东平,东平伪丞相田丰遣崔世英等出战,大破之,斩首万馀级,直抵城下。

“察罕帖木儿以田丰据山东久,军民服之,乃遣使招谕田丰,丰降,遂复东平、济宁。令丰为前锋,从大军东讨。”

田丰降后,也就在八月,“棣州俞宝、东昌杨诚皆降,鲁地悉定。进兵济南,刘珪降,遂围益都。”真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八月,吴国公闻察罕帖木儿平定山东,遣使与察罕帖木儿通好。”

如果察罕打的是一个无能之将也就罢了,纵观田丰战绩,也是非常厉害的。

他至正十七年七月,降毛贵,“陷济宁路,分省右丞实理门遁,义兵万户孟本周攻之,田丰败走,本周还守济宁。”第一战先胜后败,随后就节节获胜,十八年正月,“陷东平路”,二月,“复陷济宁路。寻,辉州陷。纽的该闻田丰逼近东昌,弃城走,遂陷东昌路”,三月,“陷益都路”,四月,“陷广平路,大掠,退保东昌”,十一月,“陷顺德路”。一年之内,在元朝的腹里之内,连占五路之地。顺德,河北顺德,已经开始由山东向河北进取了。

十九年,二月,“陷保定路,朝廷遣使谕之,为所杀。丰又陷孟州、赵州”,大约保定路后来又为元军夺回,又或田丰这次只是占据了保定路的几座城池,次年三月,又“陷保定路”。这两年的交战都在河北境内,大约元军实力较为雄厚,战事不多,但是也都获胜了。保定、孟州、赵州,这就离大都没多远了。

如果以田丰对元军的战绩,再较之他与察罕交手的战绩,实在鲜明的对比。

2 风雷

西部山东的重镇,济南、泰安之外,又有济宁。(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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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宁在泰安之西南,“南通江淮,北接河济。在战国时,苏秦所云亢父之险也”。邻近会通河。会通河乃元人在山东开辟的一条大运河,南北漕运多走此路。由此可见,济宁一地,不但有地势的险要,并且实为“南北转输要地,闭则为锁钥,开则为通关”。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水旱码头”。

得了此地,便顿有南北转运之便利。可作中转站,也可据险而守,以为东进齐鲁之前哨、抑或西取河北之壁垒,甚至南下、北上的前锋。是以“东方有事,必争济宁”。察罕此番用兵,首取的便是济宁。

这济宁没在海东的手中,而是在田丰的控制下。

济宁“南通江淮,北接河济”。察罕既攻下此地,那么他河南、河北两道的军马就算是连成了一片。田丰为何不到一个月,就丢失了几乎所有的地盘?没能守住济宁,即为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

济宁一下,等同山东门户大开,目前能挡住察罕的铁骑,只有济南与泰安。再较之济南与泰安的地势。

泰安,“北阻泰山,南临汶水,介齐鲁之间,为中枢之地”。它南有汶水,北临泰山,是联系齐鲁的中枢要地。山东的整体地形,平原多而山丘少。鲁西包括整个的山东,最高之山峦即为泰山。这个地方,与其说守泰安,不如说守泰山。

泰山自古为历代兵家倚重。

从河南洛阳虎牢关往东,“几千余里,大多经途沃野,无大山重阻”,行之此处,忽然有一座泰山,一千多米的海拔高度,“忽焉特起,博厚崇隆,拱卫南北”,群山翼带,直与关中对峙。“五岳为群山之尊,而泰山为五岳之长”,其对山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也可以说,打下了地方,从河南到山东就长驱直入,再无难以通行的险阻。察罕自率铁骑,建大将旗鼓,渡过孟津,走虎牢关,鼓行而动。泰安,是他必须要经过的地方。所以,攻打泰安的任务,他亲自负责。

然而,是不是就可以因此说,泰安远比济南重要了呢?不然。为什么?

因为两个原因,首先,泰山在泰安之北,换句话说,即便泰安失守,泰山依然会阻挡在察罕的面前。这个时候,就要看济南了。其次,泰安只有泰山之险,而济南不止亦有泰山之险,且处“河、淮之间”。

自古山东有难,济南常为战守要冲。

“南不得此则无以问河济,北不得此则不敢窥淮泗,西不得此则无从得志于临淄,东不得此则无以争衡于阿鄄。”阿鄄,即东阿与鄄城,皆为鲁西名城,项羽与秦军曾在此有过一场恶战。“西不得此则无从得志于临淄”,临淄,即益都的古地名。换而言之,从西边来的军队,若打不下济南,便无从得志于益都。较之泰安,济南更为重要。一点儿不夸张地说,济南在,益都在;济南丢,益都失。

什么是战略要地?

一则有险要可守。二来,绕不过去。即便能绕过去,不打下这个地方,就要担心腹背受敌。济南,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当之无愧的齐鲁要冲。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邓舍肯放心地遣还陈猱头,依旧由他统率旧部镇守泰安,而济南,却一定要派杨万虎过去坐镇。

洪继勋、赵过两班文武到齐。

邓舍简略地把当前所面临之形势与他们讲了一遍,说道:“济宁已失,田丰北遁棣州。齐鲁之地,察罕旬月间已经得有一半。目前有陈猱头、杨万虎分别坚守泰安、济南。此两地,诚然我益都之门户。若是失守,则察罕军自此登堂入室,益都定然难守。而我海东援军,还远在朝鲜。眼下可调之军,只有定东、定齐与佟生养部骑军,并及些许士诚旧部。面对如此的形势,诸位有何良策?计将安出?”

洪继勋早先被邓舍打发去了赤峰修建新城与构筑辽西防线,风吹日晒,他养尊处优惯了的,面色稍有变黑。几个月不见,他也蓄起了胡须,不是太长,垂在颔下。他本来就算是美男子,胡子也长的很好看,色泽光亮,又浓又黑,配衬一袭白衣,手中羽扇,很有点大袖飘飘、玉树临风的味道。

老样子,有他在,别的人就别想先发言。

洪继勋打开折扇,晃了两晃,道:“济南、泰安皆负有天险。察罕虽强,杨万虎、陈猱头亦非弱者。且我军又与田丰不同。田丰兵力分散,故此速败。而我军只济南一城,便有杨将军部近万人,又有刘珪部万余人。城中粮草又足。地方有杨行健坐镇。杨行健绝非胆弱之辈,对杨、刘的守城定能起到积极的作用。如此,我军精粮足,文武协和,察罕虽号称三十万军马,一时间,料来也是难奈我何。”

未及言战,先稳人心。

堂内诸人,可不止有洪继勋、赵过、郭从龙这些海东老人,还有姬宗周、章渝、高延世这些益都的降臣降将,更有国用安、刘名将这些才投不久的新人。越是面对强敌、越是出现突然的变化,越是要安稳、沉静。在这一点上,洪继勋与邓舍不谋而合。

邓舍从闻讯至现在,面上始终带有微笑,笑容不改,说话语气也同往常一样,不疾不徐。洪继勋则一边说话,一边摇扇饮茶,状态悠闲。

邓舍笑了笑,说道:“先生所言,正与我的判断相同。适才诸位未到前,我正与姬大人、罗大人两位商议援军之事。我益都的军力只够支援一地,而泰安、济南同时告急。以诸位之见,该先援泰安,抑或先援济南?”

“泰安险要,守将陈猱头,察罕亲自攻打。泰安若失守,则泰山之险,势必半为元军所有。臣以为,该先援泰安。”

罗国器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要说,他的当初从军本来被逼无奈,论坚定性,还不如续继祖等益都诸将的主动起事。但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却对海东有了一种强烈的归属感与认同感,反过来对续继祖这类投降过来的人却并不信任,并且好似天然的排斥。所以,他对续继祖刚才有关陈猱头的分析,丝毫也不相信。也不知道他是的确真的不信,还是根本就不愿意相信。

“你们的看法呢?”邓舍点名问道,“阿过,你怎么看?”

赵过为益都行省右丞,在场诸人,他的地位仅比洪继勋、续继祖两人稍低,跨步出列,道:“陈、陈将军威名,臣久有闻听。有他守泰安,应该可以放心。且,泰安虽险,济、济南更为重要。臣以为,该先援济南。”

“以柔,你的意见呢?也说来看看。”

鞠胜胆气豪壮,仪表堂堂,一双眼明亮照人。邓舍得益都,多亏了他勇为内应,冒矢石,浴血奋战。端得允文允武,当时战后,邓舍与他有过一番对谈,对他非常喜爱,盛赞其为“儒生楷模”。后来,从颜之希处,又得知了鞠胜曾经“干大事岂可惜身”的豪言壮语,对他更是器重。拔擢入行枢密院,参赞军机。

“泰安城小而坚,陈猱头勇而且稳。只要有他在,泰安必安如泰山。而济南不然,济南城大,城大则不好守。好在攻打济南的鞑子首脑,却非察罕,而是扩阔帖木儿。扩阔年轻,不必察罕老辣。主公若能择一智勇双全之将,统率大军,疾驰往援,一战而破扩阔,则泰安之围,亦然迎刃而解。是以,臣以为,该先援济南。”

济南守军多,粮食足,攻打济南的元军却有些弱。选一员大将,疾驰往援,先打扩阔,然后再助泰安,攻取察罕。此为先易后难,以海东之上驷击彼之下驷的计策。

诸人纷纷发言。邓舍以手加额,只听,不说话。忽然瞧见潘贤二。见他撩着袍子,一副想发言,却又犹豫不决的样子,两只眼,滴溜溜直往边儿上洪继勋处转。邓舍微微奇怪,稍一思索,猜出了原因。

不外乎洪继勋适才只是泛泛而言,并没有讲出他实际的个人看法。所以潘贤二有心发言,却又怕与洪继勋意见相违。洪继勋心高气傲,对潘贤二卖主求荣的阴险一向反感,很不待见,从不留情面。潘贤二要与他意见不一,不管对错,被他抓住,少不了一顿明嘲暗讽。

潘贤二此人,无德却有才。他的故主潘诚,绣花枕头一个,却能在与老狐狸关铎的交锋中,仅仅屈居下风,位次尚在沙刘二之上。其中多半便是赖有此人之力。

潘贤二自投了海东以来,说实话对罗国器、王宗哲之流,很有些看不大起,只忌洪继勋、姚好古两人而已。姚好古还好,时时处处,总不会把别人逼上绝路,为人较为圆滑。唯独洪继勋,实在得罪不起。

洪继勋势力也大,群臣谋士之中,他投邓舍的最早,又曾主持过海东的吏治革新,本人又是双城土著,门生友好遍布辽、海。或许他在军中没多大的影响,但在文臣系统里,实在举足轻重。就连姚好古,虽上有邓舍之恩宠,下有关铎旧部的支持,却依然不得不退避三分。何况潘贤二?

对臣子们的明争暗斗,邓舍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分,不会危及到政令的实施,便只当不知。当下,他坐直了身子,案几上提起玉如意,指了潘贤二,相询问道:“佥院有何言语?”潘贤二,现任益都行枢密院佥院,与鞠胜、邓承志一样的官职。

潘贤二被点了名,不能不说话了,他小步出列,跪拜在地,道:“诸公所言,皆有道理。臣以为,罗大人的意见最为中肯。我军该先援泰安。”

“为何?”

“济南者,益都之门户。泰安者,济南之门户。守益必守济,守济必守泰。且,正因为攻打泰安的是察罕,所以我军当先击其强。”他与鞠胜的意见刚好相反,他认为不该先击弱,而该先击强。

“察罕军盛,如何击之?”

“两策足矣。”

“讲来。”

“遣一偏师,断济南、泰安之道,绝察罕、扩阔两军。迫使察罕、扩阔两军分别成为孤军自战的局面。此其一也。然后,尽起益都军马,合定齐、定东并及小平章所部骑军,总计两万余,以雷霆万钧之势,走蒙阴、取济宁,断察罕后路。察罕深入山东,济宁一断,则补给便断。如此,不出一月,其军必然自撤。”小平章,即海东文武对佟生养的别称。

他一言既出,满堂震骇。

赵过道:“太、太、太险。”

鞠胜道:“此自陷我海东入绝境之计。”

罗国器也是连连摇头:“不可行,不可行。”

洪继勋嗤然而笑,长身而起,折扇合拢,往案几上敲了敲,斜眼乜视潘贤二,问道:“潘大人把主公当作了潘诚么?”潘贤二脸色涨的通红,跪地不起,连连叩头。邓舍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叫他起身,赞道:“潘公胆略,真也雄奇!”潘贤二这是学韩信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细论此策,并非不可行。群臣,包括邓舍在内,讨论的都是如何支援济南、泰安,借此拖延时日,好等着海东援军到来,再与察罕决战。而潘贤二的这个计策,直接把决战提前了,不等海东援军来,就用益都的人马赶走察罕。赵过的评价不错,什么都好,只是太险。这也是潘贤二的性格使然。

洪继勋讽刺了他一句,嘲笑两声,蔑视的意思表露无疑,也不管潘贤二面红耳赤,然后转而与邓舍说道:“正如赵右丞所言,泰安尽管重要,济南更为要冲。南阻泰山,北襟渤海,当四达之衢。实为我山东的肘腋重地。泰安若失,则我尚有济南。济南若失,则我益都还有甚么险要可以凭借?当前眼下,我军力不足,苦待海东支援。臣以为,上策莫过于以泰安为羽翼,守济南为重地。当援济南。”

把泰安做为侧翼,以阻挡察罕河南诸道军。集中力量守卫济南,等待海东救援。

听诸人都讲过了意见,邓舍权衡多时,这才道出了他的决定,道:“洪公之论,正合我意。赵过,……。”

“臣在。”

“即日分你定东军三千,并及士诚旧部五千人,驰援济南。鞠胜、胡忠、邓承志。”

“臣在。”

“末将在。”

“以你三人,为赵将军辅佐。”邓舍亲下台阶,把军令交给赵过,道,“阿过,你此番出征援济,任重道远。我有一句话送给你,不求破敌制胜,只要稳守济南。遇敌逢战,千万不要焦躁,务必稳重。你的性子,我是放心的。另外,如若有急,济阳佟生养部可为你的后援。”

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多说。

转过身,又走到邓承志面前,亲手把他扶起,打量了两眼。邓承志英气勃勃。邓舍拉着他的臂膀,对诸将笑道:“诸位,看我家黄须儿如何?”众人都道:“好!”邓舍大笑,问邓承志:“黄须儿有个典故,你可知道么?”

邓承志摇头不知。

邓舍面容一改,正色说道:“昔曹操子曹彰,能手格猛兽,黄须儿是也。领军出征,曹操交代,居家为父子,受事为君臣。动以王法从事,尔其戒之!此番出征,务必以赵将军的军令为所是从。你的性子急躁,切记,无有军令,绝对不许妄动出战。如若有违,军令如山,我也救不了你。”

邓承志凛然遵命。赵过四人接令。

“高延世何在?”

“末将在。”

“率你本部千人,并拨与你定东军千人,总计两千。即日奔赴济南、泰安间,守御泰山。与赵将军部一样,不求你有功,但求你无过。只要能挡得住察罕军,不让他过泰山一步,就算你大功一件。”

“得令!”

“李子繁何在?”

李子繁是李和尚的师弟,现在定东军中,任职千户。他出列应道:“末将在。”

“拨与高将军的千人定东军,即由你率你所部往去。此战,以高将军为主,你当为辅。凡事需得遵从高将军令,不得违背。”高延世乃士诚旧将,熟悉山东地形,以他为主,以李子繁为副,这是理所当然的。

“潘贤二。”

“臣在。”

“你既有雄奇胆略,我且问你,可有胆量随高将军、李将军往去泰山,阻隔察罕么?”

“刀山火海,臣亦不惧。”

“甚好!即由你为高将军部参谋。随军同去。”高延世、李子繁勇则勇矣,守卫泰山,不比冲锋陷阵,不能只靠勇猛。察罕智谋百端,需得有高明之士随军赞画,出谋划策,以为襄助。潘贤二好为奇、险之计,在高延世部以少迎多的情况下,正好合用。

邓舍调配得当,迎着堂外烈日,按刀而立,杀气腾腾,面色森然,道:“此战胜,则益都方才真为我有。此战负,则观战塞外之孛罗必然会随即驱军奔袭辽阳,则是为海东亦难为我有。诸位,生死存亡,敢不发奋?”

诸人齐齐拜倒在地:“主公恩重,臣等肝脑涂地。”

——

1,济宁。

“南通江淮,北连河济,控邳、徐之要津,扼宋、卫之襟喉。在战国时,苏秦所云亢父之险也。自是东方有事,必争济宁。元人开会通河,而州之形势益重。察罕复山东,先下济宁。太祖命将北伐,亦以济宁为要务。燕师南下,则遣奇兵破济宁。而德州崩溃,岂非以馈饷所经?州实关南北之大命哉!”

2,济南。

朱元璋北伐,徐达、常遇春由运河北进,进攻山东。徐达打下沂州后,朱元璋遣使谕徐达,说道:“将军已下沂州,未知兵欲何向?如向益都,当遣精锐将士于黄河扼其要冲,断其援兵,使彼外不得近,内无所望,我军势重力专,可以必克。如未下益都,即宜进取济宁、济南,二郡既下,则益都以东势穷力竭,如探囊中之物,可不攻而自克矣。”

不过,徐达没有采用朱元璋之策,他取济宁后,走沂州,先取益都,然后迫降济南。

这其中有当时的元军沂州守将王宣已经主动向明军投降的缘故。沂州在益都南边,西临济宁,北望济南。而且徐达是由南向北进攻的山东,又与察罕从西向东进取山东形势有所不同。又且,明军北伐采取的策略,是先山东后河南,而察罕进取山东时,河南多半早已在其的控制之下了。

3 泰山

察罕的攻势其疾如风,侵略如火。www.65txt.com邓舍临危不乱、其徐如林,调兵遣将、不动如山。这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帷幕。到底察罕高明,抑或海东厚重?这首先的着眼点,不是在济南、也不是在泰安,却落在了泰山。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无辎重则亡。这军中运粮补给之道,分有好几种。旷日持久的战争,需要好多年的,宜用屯田之法。几个月的,宜用运输之法。几天就可以结束的小规模战斗,宜就地补给。

类似赵过、高延世这样的驰援行军,行军路线不是太长,又是在本土内作战的,最合适采用的方法当为后方运输与军卒携带两者结合。

并且他两人是准备抵达之后即刻展开作战的,军务比较紧张,很可能大多数的时候,连煮饭都来不及。因而军卒携带的粮草,还不能是普通的粮食,而应该以提前做好的干粮为主。战后闲暇,随时都能够食用。

干粮此物,早在《尚书?费誓》中就有记载。所谓“糗粮”,即后世的炒面之类。“米麦使熟,又捣之以为粉也”。红军翻雪山、过草地,吃的就是这东西。

又有盐、醋等等,也可以用种种的方法制作成便于携带的干粮。比如盐,取三斗,用水和在一起,放入锅内,炭火烧之,即坚小不消。把盐烧成了块状的固体。需要之时,可取来食用。一次弄下来一点,方便快捷。

又比如醋,取粗布一尺,用斗酽醋浸泡,晒干,把醋全晒进布里边。每次食用,裁下来一寸长,放在水中煮。就把醋又给煮出来了。这一尺布长短,可食用五十日。

这些东西都非常好带。邓舍既然早料到察罕会来攻打山东,此类物事亦然早有备下。按照军队人数的多少,各以十日之量,分给赵过、高延世两军。十天的军粮,已经是军卒可以随身携带的极限了。前宋岳家军出征,就是“持十日粮”。过多的话,士卒难以背负。十天后,若战事还没结束,粮食从哪儿来?可就地征集,也可从益都运输。

当日点齐军马,赵、高两将连夜出发,星夜兼程,一往济南,一往泰安而去。

军队行军,讲究“无犯进止之节,无失饮食之适,无绝人马之力”,关键在掌握速度,留有余力,以便保持士卒的体力,倘若遇敌,可以随时投入作战。兵法云:师贵徐行,以养力也。骑军的速度快些,步卒行军,通常一日不过三十里,倍道兼行,则可至五十里,或者六十里。“趋一日力疲,经昼夜者神惫。”再快的话,士卒就会吃不消。

但是眼下形势危急,赵过与高延世两军的行军速度都提到了最高,益都到济南,二百来里,到泰安也差不多相同的距离,稍远一点。

两军轻赍约负,轻装疾行,卷甲衔枚,连渡大河,连续行军一日两夜,第三日清晨,赵过部已达济南。高延世部的任务更为艰巨,面对的又是察罕军,估计会有苦战,所以快到泰山时,半路上休息了一下,也不过只比赵过部晚到了半日,中午前后,抵达泰山脚下。

泰山东临渤海,西依黄河,周一百六十里,高四十余里,雄奇险奥,无愧群山之长的美誉。隋末,名将张须陀曾在此大败义军王薄。

高延世既至泰山,首要之务,即为扎营。营寨的作用无非有二,一则自固,二为扼敌。若为前者,当选险要所在;如为后者,则应择四通八达之地。高延世这两千人的任务,当然重点在后者。

但是他们人少,不依托险要显然也是不成的。而且明明有泰山在,非得舍弃险要,去寻个四通之地安营扎寨,未免有些不妥。出军前,邓舍就参考地图,给他定下了扎营的地点。其部从东而来,选择的扎营地点自然也在泰山之东。依靠险要,扼守要隘,面对汶水,营寨成半圆之形,便如偃月,遥望泰安。

扎营之法,惯用的有两种。平地上用方营,有险可恃之处,则用月营。此时适用的营式,即为月营。背靠高山,面临平原。中军居中,两翼突出,全军形成一个相互联系,进可战,退可守的整体。

高延世冲锋陷阵一把好手,安营扎寨却不一定比得过李子繁。

李子繁老于行伍,又曾在文华国麾下待过。海东诸将,别看文华国为人看似粗豪,粗中有细,最擅扎营的偏偏却就是他。名师出高徒。故此,结营的重任便交给了李子繁。高延世自带五百精锐,散坐在外,以为守备,防止元军突袭。同时,四散侦骑,往去刺探数十里外的元军虚实。

他们来的太快,军马人数又少,并不引人注意,元军的注意力且多在泰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侦骑接连回报:“鞑子并无动静。”

急行军赶了一天两夜的路,高延世也累的不轻。他取下兜鍪,把马槊丢在一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枕在脑下,席地而卧,养精蓄锐。他军中偏裨里,最勇猛得力的有两人,一个叫养由引弓,一个叫苏白羽。分侍左右。不时把侦骑侦探的结果,告诉他知晓。

耳听得不远处,李子繁指挥着士卒忙忙碌碌地建筑营地,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仰望着蓝天、白云、高山。想到察罕的雄师便在数十里外,随时可以袭来。高延世却竟然半点惧意也无。他斗志昂扬。

以两千军,横绝泰山,南阻察罕,这是何等的功业壮举!他高延世很长时间没这样露过脸了。

恍惚间,他似又记起了当年在毛贵麾下,每逢有战,必为先锋,冲阵溃营,所向披靡,多么的春风得意。又恍惚间,似回到了王士诚对阵赵君用当日,他独守要冲,连斩君用数员勇将,血染征衣,中创多处,兀自半步不退。君用因之惊骇,三军震动,视之以为今之罗士信。又是多么的威风八面。

他问自己:“你是谁?”他又自己回答:“高延世!”

大凡筑营,根据需要的不同,修建方式也有不同。长时间驻扎的,可修建城营、壕营、栅营,工程较大,耗时较久。行军途中,用来做短暂休息,临时驻扎的营地则比较简单,可以直接利用军中现成的器械,筑成车营、枪营。

高延世、李子繁独挡察罕,有长期坚守的打算。因而筑营侧重防御。车营、枪营肯定不成,城营、壕营建造起来又费时太久,因而选择了栅营。砍木立栅,以绳索系之,上边削尖,可以阻挡敌人步骑。栅栏之外,又散放铁蒺藜,安置拒马,若时间允许,还可以在栅下挖掘壕沟。

高、李部来,带了有一样秘密武器。海东研制的地雷。早些时候,邓舍调任了海东军械提举司的同提举崔玉,将之拔擢为益都军械提举司提举。崔玉渡海而来,随行带有许多的地雷、新造火器等物。邓舍拨与了高延世、赵过不少。

潘贤二指挥着一部分军卒,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安放在立营地点的周遭。秋天,天气干燥,又得防备敌人火攻。又有一部士卒,不辞辛苦地从远处河里取来大桶大桶的水,一为饮用,二来备急防火。

头顶的太阳,渐渐西沉。

起了风。卷动山林树木,叶声如潮,凉意渐深。营寨草草初成,竖立中央的两面大旗迎风招展,夕阳下,赤红色的旗帜,镀上一层微微的闪光。一面旗上写道:“海东定东甲营千户李子繁”,一面旗上写道:“大宋常胜将山东高延世”。

环绕此两面牙旗,又有各百户的令旗,左青右白,前红后黑。复有各十人队的小旗。大小颜色各不相同。

若从远处望来,只见夕阳沉落,青山巍巍,戈矛如林,旗帜缤纷。一点杀气,升腾营地之上。卧在地面的高延世忽然动了一下,抬头往苏白羽处看了看。苏白羽俯身贴地,侧耳细听,再抬起头时,他的面色有点变化:“鞑子来了。”

不但来了,来的还全是骑军。察罕用兵迅捷,掐算时间,他也该来了。数十里地纵马疾驰,也差不多就是半天的功夫。

“李将军!营寨如何?”高延世一跃而起。

李子繁登上首先搭好的望楼,手搭凉棚,极目远望,大声与高延世道:“尘烟滚滚,声势不小,来的鞑子怕不下千人。……,营寨?才刚刚搭建起来个架子。最快,估计也得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完全建好。”

李子繁所部都是步卒,高延世麾下骑军为多。

他戴回兜鍪,捡起马槊,翻身上马,顾盼左右:“营寨未成,强敌来袭。若营寨为敌所破,则我军后退无依。天将入夜,俺料鞑子虽奔袭而来,却必不耐久战。所欲图者,不过以为我军立足未稳,相机劫营而已。至多天黑,其军定退。诸位,俺谁人也?”

“小将军高延世!”

“尔等谁人也?”

“大宋常胜军!”

“上马,备战。”

五百人轰然喝叫,纷纷上马。

这些士卒往日跟从高延世旗下,向来冲锋陷阵惯了的。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士卒。人人胆气皆壮,因此尽管骤有强敌来袭,他们却是并不惊恐。再则,他们刚刚休息了半天,人马皆有力气。士气高昂,闻令而动。

“苏白羽!”

苏白羽年约二十四五,高延世的老乡。惯用长枪,骑射娴熟。他驰马奔出,昂首挺胸:“末将在。”

“与你百人,为俺左翼。不见军令,不许动一步!”

“接令!”

“养由引弓。”

养由引弓的名字有些古怪,其实也是汉人。用的兵器倒与杨万虎一样,是柄大斧。身高体壮,年不及三旬,貌似四十开外。有点老相。他催马奔出,兜转高延世坐骑前,大斧横执鞍上,应道:“末将在。”

“与你百人,为俺右翼。不见军令,也是半步不许行动!”

“接令!”

高延世侧转马头,朝着百步开外的营寨望楼高声大笑,说道:“李将军,且请你壁上观战,看俺怎么五百人大破来敌!”

“破敌在将军,守营在我军。将军只管放心,敌势若强,有俺为援。”潘贤二也登上了望楼,李子繁回答过高延世,牢记着邓舍的吩咐,“逢敌接战,多听潘言”,问他,“潘大人,这样的布置还可以么?”

“高将军部多骑军,修养多时。将军部多步卒,劳苦筑营。骑军接战,步卒守营,正该如此。

“那边有地雷,吾埋下的甚多。敌人若强,高将军不妨可以将之引入雷区。不过,这是咱们的杀手锏,数量又有限,不到万不得已,还是毋要太早暴露为好。将军可以把火铳手提前,列居营外。作为与高将军的接应。”

李子繁一一从之。养由引弓驰马回营,取了高延世的将旗,送给军中旗手,打起来,跟在高延世后边。高延世拨出两百人,分与两翼,自带三百铁骑,皆皂衣黑甲,聚集成阵。

骑军,不是有马便可以成军的。得有马匹,先要训练,训练后,去其弱者,留下壮者,可为战马。战马的速度不一,组建成军,需要选用速度差别不大的。如若有的快,有的慢,不利作战。

高延世虽不得宠于士诚,毛贵对他很看重,故此麾下骑军的战马皆为精挑细选。临战在即,纷纷举首踏蹄,蓄势待发。数百匹战马踏地,混合远远传来的地面震动,高高在望楼之上的李子繁,也觉得站立不稳,仿佛整个的大地都在微微晃动。

元军的身影,出现在了地平线上。黑压压一片,骏马奔腾,卷带起漫天的尘烟。元军从西来,背带斜阳,映照的铠甲光彩明耀。光线上对其有利。然而,风却是从东向西吹,这一点上,又对海东军有利。

高延世揽辔,再度高喝,问道:“俺谁人也?”

数百人举枪而呼:“小将军高延世!”

“尔等谁人也?”

数百人热血沸腾,举枪而呼:“大宋常胜军!”

高延世连点十数人的名字,皆军中骁悍,道:“待鞑子近前,你们随俺先冲。敌阵乱,余众并力急攻!”

4 初战

骑士者,前后左右,周旋进退,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逢敌接战,要求能做到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急疾捷先,是克敌制胜的关键。其长处在“驰骤便捷,利于邀击奔趋,而不宜于正守老顿”。

若说步卒作战的要点是保持阵型,骑军作战之要点,便在灵活机动。每有骑军对阵步卒,逢上步卒结阵稳固,不易展开攻势的时候,骑军方面常常会派出骁将,率少量的勇士驰骋奔出,冲突敌阵。把敌人的阵势搅乱,然后大部队随后掩杀。

敌人的阵势一乱,上级找不到下级,下级找不到上级,听不清金鼓,看不清旗帜,等于瞎子、聋子。再多的人也只不过是一盘散沙。

步卒强调阵型,一个有机的整体。名将用兵,“如臂使指”。一支优秀的军队,作战时就像是一个人,让什么地方动,什么地方就动。忽然胳膊、腿都不听大脑的指挥了,大脑也指挥不到胳膊、腿了,必败无疑。

骑军冲突以乱敌阵的战例,多出现在对阵步卒之时。骑军对骑军,这种战例不多。

然而高延世自恃骁勇,往日在毛贵麾下时,每有接战,不管敌人是步是骑,通常的战法都是率少则十数、多则数十的勇士,先迎敌而上,持槊冲突。他也端得勇武,十有八九,都会把敌人搅乱。乱了敌阵之后,大部队再紧跟着奔驰继入,扩大战果,常常就此获胜。

他的这种战术,看似简单,却全是依赖他本人的勇猛。换个将校想学,怕也是学不来。却有个弊端,如果遇上的敌人中有勇武与他不相上下的将领,遏制住了他的突阵,那么,首战不利,军中士气受到打击,这么勇猛的主将居然都冲不跨敌阵,再战,获胜的可能性就小了。

察罕军远驰奔至。这队骑军来的皆为精锐,一人兼马,一个人有两匹战马。距离海东营垒还有十数里的地方,停了一下,全军换马。

这每个士卒所有的两匹战马又各有不同。平常骑乘的算走马,专门用来赶路的,边儿那一匹不骑的,乃为战马,非到临战,绝不乘用。要比走马神骏,高大威猛、冲力十足,又久经训练,能听指挥、不惧战阵。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战马也是相同,千马易得,神骏难求。

一匹好战马能助的士卒如虎添翼。前辽与前宋曾有过一次战争,宋将列方阵而待,阵营很坚固,辽军无从下手。辽军的先锋就召诸将,问谁敢先出阵冲突。有一个侍卫就说:“若得骏马,愿为之先。”可见一匹好马的重要性。

对骑兵们迅捷如风的要求,更是对战马的要求。因此,骑兵们对战马都是非常的爱护。军中对如何训练、保养战马也皆有明文的规定。非战时,不得骑乘官马。行军,十里一歇,刷战马口鼻,三十里一饮饲。诸如此类,要求的很严格。

察罕的军中不知道,邓舍的海东军中更有一条规定,凡战马阵亡,只许割耳蹄回报上官,不许开剥食用,必须就地掩埋。违者军法重治。以此来培养士卒对坐骑的感情。其实,就算没这条规定,大部分的骑兵也不会舍得吃用战马。出生入死,效命疆场。战阵之间,全赖马力。战马不但是坐骑,更是同生共死、可以依托的战友。

察罕军换马,留下一部分副兵,看守马匹。遣派出数十人的先锋,行在全军之前,观察敌阵,同时做第一波冲锋的预备。两军中,重骑兵寥寥无几,九成以上皆为轻骑兵。分别持弓搭箭,互相如两个刺猬,试探着慢慢靠拢。彼此相隔十来里,几里地转瞬间就能跑到。

奔至近前,高延世看的分明,李子繁判断的一点不错,来敌数目果然千人上下。分作左、右、后三军。左翼在前,有三四百人。右翼稍后,人数相当。后军徐行,人数较少,只有二百来人。

他心中了然。敌人这后军肯定就是预备队了,观看其左右两翼,最先冲锋的或许会是左翼,却也不排除右翼突然发力,奔突首战的可能。远望敌人将旗,沐浴夕阳中,红罗为帜,黑线绣成,三个大字:胡安之。

察罕麾下,最出名的大将有貊高、虎林赤等人。貊高麾下,最出名的将领又有胡安之、谢雪儿、沙刘等人,均有勇猛的威名。

高延世听过胡安之的名号,这会儿却大失所望:“无名鼠辈!”百忙间,往身后瞧了眼,看见望楼上边的李子繁持铳而立,筑了一半的营中,士卒正有条不紊的进入阵地,背景山峦重重。他心想:“胜之不武。”转回头,抬眼处,与敌相遇。

因高延世先有过命令,养由引弓与苏白羽各带百人,列在营垒门前,坚固不动。其所自带的三百人,与胡安之军稍微一接触,即拨马四散,游走两侧。两军交战,弓矢为先。弓矢、火铳竞相施放。

胡军不少士卒带有胡风,依旧遵循元军探马赤之类正规军的编制,带有小斧子、投枪之类,也如雨点也似的,混在箭雨中旋转投出。

起先,胡安之对高延世这点人马没看在眼里,将旗挥动,右翼迎上。左翼斜斜兜走,转了个弧形,绷紧了,又如利矢,径往海东营垒冲去。战场上,飞矢如蝗,时有火铳迸发的响声,马蹄雷动,喊杀震天。

延世与十数勇敢与大部队脱离,脱弦而出,撞入敌阵。若把大部队比作一个链子,然则他即为流星锤头。战马交错,烟尘晦冥。疏忽突入敌阵数十步。马槊横挑,手下无一合之将。其余十数人,呐喊鼓噪,刀枪并举,血肉横飞。

从李子繁的角度看去,胡军分作三个部分,高军也是分作了三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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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他看到高延世以一种勇武绝伦的姿态,猛地冲入了烟尘滚滚的敌阵里边,又有十数人提马加速,随之驰入。敌人的阵型似乎因之乱了一下,但很快,经过调整,又安稳下来。

潘贤二也是久经战事,他极目远眺,问道:“高将军呢?”

“……,看不到了。”

第二个部分,营垒前左前方,也差不多四五里开外,胡安之部的左翼三四百人绕了个圈子,避开高军的先锋,如同个松紧展、握的拳头,忽而散开,忽而聚拢,怪叫着奔营垒驰来。力气大的,已经把投枪、小斧高高举起,一边驰马,一边活动着手臂,只要进入射程,便随时可以投出。

夕阳闪耀了下他的眼。李子繁微微闭目,随即睁开:“高将军军马少,怕是挡不住鞑子。”他挥了挥手,望楼下边,两三排火铳手与弓弩手,列队前行,依托拒马、栅栏等物,做好了发射的预备。

敌人的左翼越来越近,停驻在营垒门外的养由引弓、苏白羽两部,却视若未见,纹丝不动。李子繁注意到,他两人的视线竟然根本就没放在来敌的身上,而是都在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右前方的交战沙场。

“高将军有令,命他两人不见军令,半步不许行动。”

什么是军令如山倒?这就是军令如山倒。军令不下,莫说数百敌人,哪怕泰山崩,而人不动,面不改色。或许高延世的军纪在益都算是森严的了,但是此情此景,在海东军中却早就司空见惯。李子繁习以为常,毫无惊叹的感慨,摸了摸腰边的火药罐,开始做射击的准备。

他们所用的火铳,与元军、群雄使用的有些不同。

邓舍指点崔玉,对当时的火铳做了点改良。首先加上了一个瞄准装置,三点一线,发放起来命中率会得到不小的提高。其次,改装了一个弯形的手柄,方便射击者更好地使用。最后,试验性质地改变了发射的点火装置,换用火绳做为火源,扣动扳机点火,不再用火媒在外部点火。经过这些改变,火铳实则可以换个名字,改叫半成品的鸟铳了。

崔玉在火器方面很有天赋的,根据邓舍的指点,历时大半年,改良成功。不过,制造起来的难度也更大了,产量不高。

截止目前为止,总共只造出来了三四百柄,且大部分都装备到了陆千五的神机营里。其余的,则全在邓舍的侍卫队中。因了李子繁、高延世此番任务艰巨,故此邓舍特地抽调出了数十柄交付与之,以壮声势。

日头一点点地西落,暮色深重。风渐渐地大了,卷动砂石,落叶飞旋满营。火铳凉丝丝的,李子繁只觉铠甲冰凉。而高延世浴血奋发!

“将军看!”

李子繁顺着潘贤二的手指,遥相望见,敌人右翼阵中,十数人贯通而出。领头之人红弓乌槊,可不正是高延世!一行人竟然横穿敌阵,从阵前杀出了阵后。只见高延世左顾右盼,唿哨一声,不知喊叫了声甚么,张开弓往前射了一箭,却没继续往前冲杀,而是兜转坐骑,引了众人,千军万马奔腾里,再度折身杀入敌人右翼。又从敌人阵后,穿到了阵前。呼吸间,两进两出。数百的察罕精骑无人能制。

潘贤二油然赞叹,赞的却非高延世,而是胡安之:“察罕治军,当真严明。”

有高延世这样的骁将两番突阵,胡军却仍能阵脚不乱,保持着大概的阵型,上下调配有度,不慌不乱。这可要比勇将冲阵要难上许多。着实叫人刮目相看。不管进攻的一方,抑或防守的一方,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开战才不到一刻钟,李子繁等人已经看的都是心动神驰。

胡军左翼,距离海东营垒,不足三里。

迎面雷霆也似急袭而来的敌人,营垒门前,养由引弓、苏白羽,傲立将旗之下,依然纹丝不动。营垒内,火铳手装填弹药。弓箭手拉开强弓。弩手发力,弩箭上弦。再其后,盾牌手举起盾牌,长枪手挺起枪戈。

“李子繁。听说他本来是个和尚?”

“好像是。似乎为海东悍贼李和尚的师弟。”

“和尚懂得甚么打仗?”

胡军后阵中,胡安之好整以暇。用右翼缠住了高军后,他就不再去管,把视线投向了本部的左翼以及远处的海东营垒。经过仔细的观察,他做出判断,海东步卒的应战尽管还算不错,但就看那半拉子的营垒,估计也是挡不住他左翼一击的。

至于高延世,区区几百人,他压根没放在眼里。

高延世虽略有薄名,比得上刘福通么?汴梁一战,刘福通夜遁安丰,险些被察罕军活捉。就也不说刘福通,高延世比得上关铎么?想当年,太行山血战,夜战铁骑谷,胡安之也曾有份参与,关铎、潘诚、沙刘二,不一样被他追杀地落荒而逃?就也不说关铎,高延世比得上田丰么?距察罕入山东还不到一个月,田丰全军奔溃。

一个小小的高延世算甚么东西?无名鼠辈!胡安之喃喃自语:“胜之不武。”一连串的胜利,不但打出了察罕的赫赫威名,更也打出了其麾下诸将的骄纵自大。

“将军快看!”

胡安之顺着将佐的手指,转目去看,见本军右翼中,突然微微骚动,一员明盔亮甲的敌将夹带风尘,挺槊跨弓,骤然间驰奔贯通而出。随后又有十数骑,血污满身,跟着杀出。胡安之失声叫道:“高延世!”

胡军后阵在左右翼之间,距离右翼只有百步远。

高延世冲阵出来,往这边望了一眼,收槊取弓,拉如满月,箭如流星,正中列在后阵最前边的一个九夫长。他用的强弓,力道很足。那九夫长躲避不及,箭矢应脑而入,贯穿而出,轰然一声,栽倒马下。

高延世放声长笑,拿着长弓,点了点胡安之:“老胡,且饶你一命!”

不是他真的想要饶胡安之一命,而是因为胡安之在后阵的中间,距离远,箭矢的射程难以到达。所以,说句大话,顺便打击敌人士气。高延世略微观望了下胡军后阵,见戒备森严,知晓难以冲动。拨转马匹,打了个唿哨,引众人二度折回胡军右翼。胡安之骇然变色:“冲坚陷阵,如此虎将!”注意力顿时从左翼收回,放在了右翼。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右翼居然已经被高延世隐约包围了。

“将军,把后阵提上去吧?”

胡安之念头急转,瞬间看出了高延世的意图。他嘿然一声,心想:“一时大意,险些上了小儿圈套。”说道:“后阵不可提。你没见海东垒前,尚有两百骑兵未动?我后阵若动,则此两百骑兵定然趁机来攻。高延世小儿,分明想用半拉子的营垒拖出我军左翼,然后集中骑兵力量,先击垮我之右翼与后阵。我后阵与右翼若乱,左翼不攻自破。好计谋,好计谋!”

“我军该如何应对?”

胡安之沙场老将,既然看破高延世用意,自有计策应对:“打旗语,鸣鼓。调回左翼,且放下海东营垒,先灭此贼!”

5 炮动

泰山脚下,骁将对强军。www.65txt.com

高延世部与胡安之的右翼总共六七百骑,散开数里方圆,奔腾驰骋,人马践踏。胡军带队的副千户时常会指挥一两队的骑兵,想要咬住高军的尾巴。然而高延世所部尽皆弓马娴熟的老卒,敌人近前,他们便四散靠后,敌人归队,他们又咬紧上来。

总之,时刻保持着游击在胡安之右翼周遭、一箭之地以内,却又警惕地不与之太过靠近,以免出现被其纠缠住的状况。

两下里,箭矢不绝。锐利的箭矢破开风声,在数百的人与马间,如一阵急雨也似的,纷纷乱乱落下。

虽然两边是轻骑兵,但是士卒与战马也都有轻薄的皮甲防护,有闪避不开的,被箭矢射中,只要不中要害,咬咬牙还能接着坚持战斗。因伤落马的,有些运气好,被同袍救起来。又有些,战友无暇前去相救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敌我双方的坐骑踩踏,惨叫连声,顿时血肉模糊。

战不及两刻钟,高军与胡军伤亡各有二三十。地面上落满了空箭,马蹄翻起泥土,泥土上血迹斑斑。断肢残臂,遍布疆场。

这场战斗的烈度不算高,两边还没有进行深入地接触。之所以伤亡的数字会上升的这么快,原因只有一个:双方皆为老卒,训练有素,射箭的准确度高,杀人技术高明。

胡军腹心处,高延世擐甲执槊,驱马冲突,唯十数勇士副之。负责带队的胡军副千户很有经验,军中的百户、牌子头们也都是老行伍,在试探性地阻拦他了两次后,明白此人骁勇,难以阻挡,索性放开不管。凡高延世冲到的地方,无论军官、士卒皆拨马转走。反正是骑军,人数也不多,空当足够大,有的是地方闪转腾挪,就是不与高延世正面应对。

不但不正面应对,还瞧机会、抽冷子,接连射死了好几个随着高延世冲阵的勇士。

打一个比喻,高延世若是流星锤头,胡军便是棉花。锤头打在了棉花里,松软无力,有力气没处使,令人感觉无从下手。高延世虽勇,在几百人中连着横穿冲贯了两回,锐气难免稍微松懈。他心知不对,暗想:“遇上了对手!”听身后有人叫道:“将军!鞑子动了旗,在调左翼过来!”

等的就是这一刻!高延世大吼一声:“随俺来。”一拽辔头,本来从西向东冲的,人马堆里,泼剌剌蓦然里改换方向,折往北行。他冲阵两回,虽没多少斩获,却也把敌阵虚实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一路元军的头脑,鞑子副千户,便在北边!

本来奔驰中的战马忽然改换方向,骑士的骑术再高超,速度也不免会有所下降。高延世十成的力气拿出来,弥补了马速下降带来的危险,一杆乌槊舞的滴水不进。远远近近射过来的箭矢,没有百数,也得有数十,硬是穿不透他的遮挡。除了护住自身,更有余力护住坐骑。

有元军士卒不开眼挡住路的,他二话不说,一槊打过去,扫在马下。后边的勇士撵上,掣身弯腰,补上一刀。再后边的勇士又跟上来,负责割头。这勾当他们不知已经在战场上经历过多少回了,一个个配合得当,便如行云流水。那胡军副千户的三两亲兵,见他渐驰渐近,急忙走马来截。

这几个亲兵穿的盔甲较厚,高延世侧身避开刺来的长枪,挥起马槊把其中一个挑飞地上。急催马赶上,马蹄践踏,将之踩死。同时左手后撤,抓住又从侧后方刺来的一柄矛戈,向前猛拉,那矛戈手攥的也紧,竟然被他从马上腾空拽起。

要说这亲兵也着实悍不畏死。人在空中,紧抓着戈矛柄,兀自不肯撒手,还有空腾出手去拉腰边马刀。他离高延世有一个矛戈柄的长度,大约一两米,马刀肯定砍不着,大约打算抽出来,投掷过去砸高延世的。

高延世瞧也不瞧一眼,另一支手握住槊柄,从左边肋侧斜斜向后捣出,正撞在这人的胸前,当啷一声响,打破了护心镜。那人凌空喷出一口鲜血,未及惨叫出声,高延世挑着他的左手再度向后发力,矛戈柄又端端正正击打在了他的前胸。两下重击,那人吃受不起,萎靡手软,掉落地面。随即,人头被驰奔接来的勇士割走。

这段话讲来话长,其实电光火石。

剩下一个那副千户的亲兵转马就走。高延世岂能容他来去如意?放下乌槊,再取长弓,因那人着重甲,脖子、后背都护得严严实实,所以第一箭射其坐骑,把他颠倒下来。掉落地上,脸露在上,第二箭中其咽喉。

那人捂住脖子,欲待拔箭,又不敢。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铠甲,连带满手满脸,双目惊骇,嚯嚯叫着,挣扎了两下,就此死去。

看这三人,在高延世手中死的轻轻巧巧,却在胡安之军中皆素有勇悍名号的。一下子,胡军大惊。那副千户能做到这个位置,靠的不是勇猛,而是治军有方。见势不妙,急策马奔逃。余下七八个亲兵蜂拥扈卫。

“哪里走?”

十余勇敢散在左右,为高延世遮掩敌人攻击。枪林箭雨下、人喊马嘶中,高延世镇定自若,开红弓,用破甲箭,箭如连珠,层层人群里穿透而过,继而连三,射落那副千户的多个亲兵。亲兵中有人拿的有火铳,放了几枪,全都射偏。又有匆忙赶过来救驾的元军士卒,带着手弩的,手忙脚乱地搭弦发射。利弩如电,顺着马头,与高延世险险擦身而过。

这一箭要中了,近距离的劲弩,铠甲挡不住。高延世如果受伤,失去战力,身处敌军阵中,后果不堪设想。左右勇士无不变色。高延世哈哈一笑,道:“好准头!差点射中老子的腿。”浑没当回事儿,却不理会。

眼看那副千户将要逃出百步之外。

高延世仍撑长弓,有条不紊,把护在其后的亲兵一一射落,最后一箭,恰中其肩胛骨。那副千户翻身落马。高延世丢下长弓,喝令:“取其头来!”三五勇士闻声骤驰,砍杀元卒犹如屠羊,杀出一条血路,须臾,奔驰来回两百步远近,取了那副千户的头颅过来。

万军阵中,取上将头颅,如探囊取物。高延世麾下一卒子,勇悍如斯!

这边那副千户刚刚阵亡,那边这胡军左翼奔回赶到。高延世的时间拿捏得刚刚好,从他暴起发难,到斩首成功,总共用了不到半刻钟。敌人右翼酋首已死,而敌人的左翼又终于被调动过来。高延世目的都已达到,一声令下,身后勇士齐齐开弓,向天上施放鸣镝。

鸣镝响处,虽刀山火海,驰奔。军令下时,纵千军万马,冲杀!

胡军右翼的前后左右,左右众益都军马齐声大呼:“小将军高延世!”乱马交枪的阵中,高延世挑起那副千户的头颅,举槊呼应:“大宋常胜军!”跟随其侧的十余勇敢用弓、刀击甲,呐喊:“杀!杀!杀!”

海东营垒外,养由引弓、苏白羽先前迎着奔驰过来的数百敌人时,不曾有过一下眨眼,现在却抽刀回首,奋力叫喊:“杀!杀!杀!”夹马撑蹬,两百人呼啸如雷,奔行如风,径往鸣镝所在冲去。

不止参战的五百骑兵在大喊。没有参战的那五百高延世部下,也状若颠狂,在营内纷纷散发举刀,跺着脚,捶打胸膛,奋然高叫:“杀!杀!杀!”千人同呼,声动山岳。

高延世,虽经常恃强凌人,言气高下,不为诸将所喜,却也正因其的骁勇冠绝,在本部军中有着极高的威望。将熊熊一窝,将悍,同样也会悍一窝。邓舍新编定齐军,皆从士诚旧部精锐里边抽调而出,唯独高延世、陈猱头两军,一个士卒也没调。是因为这两支军马不够精锐么?益都诸军,唯此两军最悍。却也便是正因其最悍,所以没调。调到别处,士卒不一定服气。

望楼上,李子繁与潘贤二对视一眼。潘贤二低声道:“大宋常胜军。”元军后阵,胡安之马惊扬蹄,他大惊失色:“小将军高延世。”惊讶的,并非高延世令下如山,而是高延世一令既下,千人同呼。士气如此高昂,杀气直冲云霄。他道:“此我军之强敌也。”

仰观天色,日头已有一半沉入地平线下,高山落日,残阳如血。

胡安之看左右,将佐皆面现骇容,士卒多两股战栗,当机立断:“右翼乱,左翼回援,后有苏白羽两军二百人追击。海东营内,又尚有千数步卒未动。我军奔袭三十余里,又鏖战多时,士气已疲。是本将判断失误,大意小看了高延世。且鸣金、收军。后撤十里。待明日再与之战。”

胡安之诚然沙场老手。

反正察罕军实力占着上风,几万人马屯驻泰安城下。高延世、李子繁只有一两千人,根本无法与之相比。攻打这个营垒,又并非急务。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本军士气已然受到打击的情况下,冒着失败的危险,还要继续强行发动攻击呢?

时间多的有,不急在一时。后撤十里,调节一下士气,然后再战。

胡安之左翼接应右翼,缓缓脱离战场。高延世与本部会合,有心趁其后撤的机会,冲杀一阵,却见胡安之两翼军马虽撤不乱,又且胡安之的后军严阵以待,已经做好了应变的架势,不由赞了句:“治军好手段。”

知道胡安之已有防备。就算冲杀上一阵,怕也吃不到太大的好处。放弃了打算,也后队变前队,前队变后队,缓缓撤回营前。

秋风萧瑟,寒意深重。隔着遍布箭矢、血迹、尸体的刚才战场,胡安之待全军撤回,他也准备离开前,扬起马鞭,遥遥往高延世点了点。高延世虚拉弓弦,给以回应。这一场初战,开始的骤然,结束的却也快捷。

胡安之因大意小看,姑且算输了一阵,却通过此战,了解到了高延世的勇猛及其部的剽悍善战。并且其部伤亡的数目不算多,实力未损,等再交手时,或许结果便会有不同。而高延世在此战中,也只不过牛刀小试。并且李子繁也没有上阵。待明日,营垒扎好,真要再有接战,结果如何?或许他两人依然会信心百倍。

“李将军,观俺此战如何?”

“飞将军不过如是。”

高延世意气风发,仰天大笑,跳下马来,随手把那副千户人头丢给潘贤二:“潘大人,本将阵斩敌副千户一员。记在功劳簿上罢。”潘贤二瞧了瞧随他冲阵的十余勇士悬挂在马上、腰边的斩获,问道:“这些人头?”

这些人头的主人,一大半都是高延世杀的。

高延世不屑一顾:“些许小卒,不足挂齿。记在簿子上,没的污了本将的名声。便分与阵亡的兄弟们,做他们的功劳。得些赏钱,也好安置家人。”

他带了十八九人出阵,回来的十二三个。其军中又与海东老卒不同,许多山东、河北的地方土著,不少家中有老有幼。阵亡者本有抚恤。功劳分给他们,又可多得一笔赏钱。这也是高延世的笼络士卒之术。

只不过爱惜士卒,笼络军心,本是好事,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却实在不怎么好听。难为他部下军士早听的习惯,倒安之若素。潘贤二自管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是军中唯一识字的人,功劳簿不得不由他来记。

高延世、李子繁自去一边,遣派士卒打扫战场,掩埋阵亡,收拢伤者,同时总结战果,通过适才的交战,分析敌情。

暮色转入夜色,风卷浓云,泰岳无声。营垒中一处处打起了火把,点燃了篝火。火光熊熊,稍微驱散凉意。各部士卒,除去打扫战场的,又有做饭的,又有警戒的,更多的接着叮叮咚咚开始继续筑营。

黄沙百战穿金甲。乱世之中,对这些百战老卒来讲,类似方才的小规模战事,寻常事耳。简直家常便饭,一点儿不值得重视。战事既然结束,那么该干什么就接着去干什么。也许有失去交好同袍的会难过一会儿,但营中的整体秩序很快恢复正常,各司其职,秩序井然。

夜色云天,似有旱雷滚过,从很远的地方。传至此处,已然有些模糊。

这旱雷响了好几日,一直不见雨下。有几个做饭的士卒不经意地往雷响处望了眼,手中添火的动作忽然慢慢停了下来。边儿上的士卒受其影响,也不由自主地举头去看。更多的士卒站起了身。几乎整个营中,近两千人不约而同,先后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伏在火把下,认认真真一笔一划为高延世等人记载功劳的潘贤二放下毛笔,走出帐篷。正在总结战果的高延世与李子繁同时抬头。数千人齐举首月明中。

遥远的北方,火光冲天。不是雷动,是炮响。

李子繁轻声道:“济南。”

6 万虎

察罕分军两路,同时攻打济南与泰安。www.65txt.com他自带河南军,与貊高、李惟馨、孙翥、阎思孝、关保、李老保等围泰安。分晋冀军与王保保,并赵恒、虎林赤、赛因赤、白琐住、普贤奴、豁鼻马诸人辅佐,围济南。

王保保,即扩阔帖木儿,本姓王氏,名保保。

他是察罕帖木儿的外甥,自幼察罕养以为子,更名扩阔帖木儿。扩阔帖木儿的意思,就是青铁。察罕帖木儿的意思是白铁。作为蒙古名字的常用名,这两个名字都是比较常见的。俗话讲,外甥似舅。察罕无子,收养外甥做养子,这在当时也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

至于王保保本名,“保保”的意思,从察罕军中许多将校的名字中也可以看的出来,关保、李老保,名字里都有个“保”字。无非一种常用名。俗语里,“保保”,是对儿子的爱称,也泛指对儿童的爱称。也就是“宝宝”。又有一说,王保保名中的“保保”二字,是蒙古语“保拜”的音译,“保拜”,即宝贝。与“宝宝”一个意思。没甚么区别。

王保保年岁不大,二十上下。

他自幼从察罕征战沙场,虽无勇悍之名,并非猛将之流,但是乃父用兵、将将的谋略方法,却也因长期的耳濡目染,着实学了个十之七八。他本人又聪敏,战场上打熬出来的体魄,性格坚忍。打济南,是他初次独任方面大员。

王保保既然用兵上颇得乃父方略,在攻城这一方面,自然也名师出高徒。汴梁那样的大城都被察罕打下来了,济南算什么?他分军围城。以虎林赤筑垒城东,赛因赤筑垒城北,自与赵恒、白琐住诸人屯军城南。唯独空出了城西边的一面,只以普贤奴引千余骑兵来回巡游,聊作防范。

他的这番安排是有道理的。

济南东边是益都,需得防备益都援军,所以由虎林赤屯驻城东。城北边,邻近济阳、棣州。济阳驻有佟生养部数千骑卒,棣州有田丰的万余军马。也要防备。所以由赛因赤驻扎。换而言之,这两路军马,首要之责,不在攻城,而在防备益都、棣州方面可能会出现的红巾援军。

既然虎林赤、赛因赤之责,首先不在攻城,那么攻城的重任当然非王保保本人不可。察罕为何遣派他统军攻打济南?不就是给他功劳的么?不亲自打下城池,又哪儿来的功劳?所以,他屯军城南。城南与泰安呼应,后顾无忧,可以放心大胆地麾军猛攻。

再有城西,他为何不派军围堵?

一来,围三阙一,向来是围城的惯例,以免围的太死,引得城内见外无生路,干脆破釜沉舟,给他们来个鱼死网破。放个生路,才能瓦解敌人的斗志。何况王保保早就侦知清楚,城中不但有海东杨万虎,还有益都旧将刘珪。本来就非拧成一股的绳子。网开一面,或许还有机会用攻心计,把杨万虎与刘珪分化开来,各个击破。

二则,济南是个大城,王保保所率军马不足三万,想要彻底地把城围住,也不太可能。兼且,城西田丰旧地,如今全在察罕军的控制下,放他们走城西,也不怕能逃到哪儿去。故此,城西边,他不围。只用千余骑兵巡弋,其所防者,也不为防城中百姓、士卒逃跑,只为防城中军马由此绕出,转攻偷袭南北大营。

这虎林赤、赛因赤等,皆察罕麾下悍将。

昔刘福通三路北伐时,虎林赤曾多次与关铎部交手,屡大败之。胡安之引以为荣的潞州铁骑谷一战,即关保与虎林赤指挥的,当时他们以裨将陈明率死士夜劫营,一举溃关铎数万之众。后来察罕复汴梁,虎林赤、赛因赤又都立有功劳。

虎林赤原官招讨万户,因铁骑谷大败关铎,升任副帅,现为副元帅。

他与赛因赤等人的功劳,甚至包括察罕在内,可以说都是踩着北地红巾军将士的尸骸血肉建立起来的。济南城里的杨万虎、刘珪诸将虽与小明王、刘福通没甚么太深的感情,称不上忠贞臣子,但是毕竟同出一脉,名义上他们仍然为宋政权的属将。面对察罕军的围城,暂且之间,战端才起之时,倒是还能做到同仇敌忾。

却说王保保攻城。

数万大军铺展开来,四面营栅相望,旗帜如林,号角锣鼓并及战马嘶鸣之声,相继不绝。从抵达济南日起,便一日不停地挖沟垒墙。即使没多少人围堵的城西,也虚张声势,赶了一队队就地征集的民夫,往去日以继夜地筑造工事。

短短五六日间,把城外改造的深沟高垒,内外重复,飞走路绝。

如果说,王保保网开城西一面,是为了以免引起城中死战,那么深沟高垒,就是为了打击城中坚守的信念。又不能坚守,又不想死战,还能怎样办?除了弃城逃跑,别无二选。攻城,说白了,除了攻、守手段,很多时间更重要的,攻的其实就是意志。

济南城外有护城河。王保保围城第三日,即已把护城河填平了。

察罕军队的士卒实在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察罕军法又严而酷烈。多日前,那一场填平护城河的战斗,惨烈之程度,饶是杨万虎久经恶仗,也是头一回遇到。察罕军先以车载土,济南用火炮、投石机、火箭、弓弩阻挡,并遣派勇将出城骚扰。王保保战的兴起,亲披铠甲,督阵再后。

护城河边,飞矢如蝗,走石滚丸,喊杀震天。

胶着苦战两日,主动权时而在王保保方,时而在杨万虎、刘珪一方。到的后来,王保保不但用车载土,——推车的数目有限,战斗中又被济南军破坏了不少,索性更调集民夫以及军中较为羸弱的士卒,人人用布囊负土,随车而行。又命白琐住引精骑驱赶在后。

民夫、羸卒有怯而欲退者,当场斩杀,混在推车上,一并扔入护城河中。时不时有民夫、羸卒在运土的过程中,被城中的箭矢、走石击中,不管死或未死,只要来不及返回的,也一概被推入河中。

被箭矢、走石击中还算好的,又有被火箭射中的,浑身起火,未及惨叫,旋即落入水中,一车车、一袋袋的土跟着倒入下来。火虽熄,人不见。也不知这用来填河的到底是土,还是人。观者变色。

如此,从早至晚,护城河平。

王保保填平了护城河,没有急着进攻。接下来的几天,他一边挖掘沟堑,同时便在距离城外不远的地方,二度冒着城中的矢石急攻,用挖掘出来的土积聚成山,略与城平。堆积起来了一道数里长,十数米宽的高地。

他攻城带的军马不到三万,可他征集的民夫多。山东不比辽东,人烟还是较为稠密的,其所征集的民夫,有来自田丰旧地里的壮丁,也有济南城周围的农人,不下万人。一万来人,挖沟垒山,死伤尽管惨重,进度却还算是不慢的。就在高延世奔赴泰山前几天,济南城外的土山垒成。

垒土山做什么用?用来攻城。

搭建天桥等物,一头放在土山上,一头放在城头上。士卒可通过天桥跑过去,这要比攀援云梯省力得多。不过却也有弊端。天桥这玩意儿,一样是有被砸断可能的。不过,即便天桥全都断了,也没关系。拉投石机、火炮放上土山,调集弓弩手亦登山顶,与对面城池相平,然后弓弩齐发、炮石轰鸣,由此打击城内,也是很有事半功倍之效。

垒土山攻城,看似个笨办法。想要破解,很难。

邓舍攻城,很少用此计,之所以不用,不是因为他没想到,也不是因为他不想用。实在他的每一次攻城战,要不时间紧张,要不人手不足,或者来不及、抑或压根就没那么多的人手去来垒筑所谓的土山。

这还不算最工程浩大的。

但凡围名都、攻雄邑,城中仓储又足、军马又多,难以迅捷攻克的,攻城方常常有城外筑墙的。也就是深沟高垒中“高垒”的升级版。城外边再围一圈墙。从而造成城中内外断绝,彻底孤立的局面。一场围城战打几个月,乃至几年,都不奇怪。

王保保土山已成,遂大举攻城。昼夜猛攻,分番相代。高延世抵泰山脚下的前一日,也就是昨天,他才刚又对济南进行了一次猛烈的强攻。

昨天的那次攻势。王保保发起攻击是在午时,挑的济南守卒该吃饭的时候。搭建起七八座飞桥,他携带的飞桥不算很宽,丈余。其麾下骁将豁鼻马披重甲,持长刀,引数百死士驰突桥上,先与攻击。二三十的云梯靠住城墙,又有白琐住引数千勇敢,攀附往上,坠而复升,无有退者。

土山上、云梯后,无数的投石机、火炮、强弓劲弩一起发射。

再用冲车,撞击城门。城门坚固不能破。改而冲撞城墙薄弱处。冲车又重又厚,推动冲车的士卒都用盾牌掩护,自身也穿厚铠。这些精选出来的车手,无一不是力挽奔牛的大力士。每一下撞击,城头为之震动。

然而,济南究竟大城。城墙牢固,仓促难以破坏。杨万虎又是赫赫有名的一员悍将,城头也守的稳稳当当。战至入夜,元军丢下了数百的尸体,收军回营。济南城中,守军伤亡亦有三二百之数。

一场鏖战下来。第二天一早,王保保又攻了半天城池。下午稍微休整,入夜不久,再度攻城。李子繁、高延世部所闻听到的炮响,即王保保这又一番攻城的开始。

接连多日的激战,济南城中的守卒,海东军还好,上至杨万虎,下到一小卒,皆受邓舍恩惠甚多,人人没有惧怕,众志成城,但求一死战而已。

刘珪部则又不然。其军中不是没有勇士,良莠不齐。这几日的苦战,虽然主守南城墙的是杨万虎部,可是刘军也不是没有助防、上阵,伤亡不小。对士气打击的很大。又见西城门外,少有元军围困。起初的血性过去,目睹过察罕军的种种剽悍、威势,就有将校开始出谋划策,向刘珪提议,与其玉石俱碎,何不如走西城门,保全实力,撤回后方?

尽管刘珪每次都把提议的将校斥责了回去,但他到底怎样想的?是否真的不同意,又或者只是故作姿态,首尾两端?没人知晓。

王保保的此番攻城却改变了策略,炮响过后,并没有立即展开攻势,而是调出了一队队的军卒,打起军旗,巡游城外。察罕乃北地强雄,占据有河南、河北、山西、陕西的大块地盘,军用又足,士卒且勇。王保保挑选出来的又皆为精锐,列成队伍,打着火把,整整齐齐地出来一转,城头杨、刘两军士卒齐看。火光冲天里,但见其军:器甲精新,军容甚盛。排列最前的千户官与列在队伍中间的百户官们,铠甲外皆被缯绮,金银炫耀,望之森然。城中刘珪军望之气夺。

察罕军士卒川流不息,从左营出来,转一圈,入右营归队。

从济南城围日起,杨万虎就没下过城头,他倒提大斧,挨着垛口,也仔仔细细地观望多时。刘珪在他身边。杨万虎转头笑道:“鞑子军此出彼进,平章大人以为如何?”刘珪年有四旬,强作镇静,道:“这是王保保的攻心计。故意在向你我炫耀。”杨万虎嗤笑,道:“穷山恶水出刁民,吃苦耐劳最亡命。不知平章大人麾下怎样,俺们海东军马穷惯了,反正是越见彩头,越有斗志。”他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把王保保的炫耀当作了未来的战利品。刘珪干笑不言。

不多时,王保保炫耀毕,又三声炮响,依旧白琐住、豁鼻马当头,率众攻城。

杨万虎早有预备,大斧一挥,整个的南城墙上点满了火把,照耀的城里城外数里地亮如白昼。轮值夜晚守城的士卒有的持枪挺戈上前,有的卷动狼牙拍、檑木等机关,做好施放的步骤。机关多由铁索转动,立时吱呀呀噪音大作,使得听到的人不由牙酸。这海东士卒还真如杨万虎所言,越遇敌人强盛,越是斗志昂扬,一个个勇气百倍,真不愧亲卫五衙的精锐之名。

王保保攻城的手段,还是那几样。

豁鼻马走天桥,白琐住攀云梯。把投石机、火炮聚集在一处,集中往城南墙的一角抛掷、发射。冲车撞墙,飞矢雨集。白琐住带了千余精卒打前锋,皆缚刃在背,衔刀在口,前赴后继,援墙而上。

杨万虎向刘珪微微抱了抱手,道:“平章大人,且请退后。”

他往左右吩咐两句,旗手打起军旗,传令官沿墙奔跑,大声下令。放置在城墙垛口处的强弩、火铳一时俱发,洞甲穿中。只闻听城下人仰马翻,一时间杀伤甚众。火炮等物也迎着元军的矢石,朝着他们安置火炮、投石机的地方,如怒吼的猛虎也似,倾斜发射。夜幕沉沉,地动山摇。

轮到今夜守城的,有两个军官,一个胡苏北,一个方米罕。

他两个人要说起来与郭从龙有些关系。邓舍初见郭从龙时,砍了一个失职老卒的头,责罚了两个军官。这两个军官,便是胡苏北与方米罕。那被砍头的失职老卒乃方米罕部曲。方米罕本为百户,受其牵累,降职九夫长。从中层军官一下子变为了基层军官。胡苏北原为千户,是方米罕的上官,倒是官职没变,挨了一顿杖打。

随后,海东征伐南高丽。郭从龙被编入了方米罕部下,连带胡苏北,一并交给杨万虎,由他指派。自此入了安辽军。

郭从龙屡立功勋,与方米罕等先登高丽王宫,生擒高丽王。战后,论功行赏,郭从龙拔擢三级,方米罕官复原职。换而言之,间接地因郭从龙,方米罕降职。又直接地因郭从龙,方米罕复职。真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今郭从龙青云直上,方米罕却还依然是个百户。

不过,以他的年龄而论,已经算是不错的了。邓舍军中年幼者不少,但是做到百户以上的,只有寥寥数人。官位最高的自然邓承志,然后高延世,再下边就是方米罕。

邓承志虽勇,有左车儿与邓舍的先后调教。高延世将门虎子,只看他会用马槊就知道家中有钱。只有方米罕是真正的穷人家子弟,从军前,只不过是一个流民。为了实现每天能吃到肉的理想,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军功。

他也改名字了,“米罕”是肉的意思,叫方肉不好听。取了个谐音,把“米罕”换了俩同音字。换汤不换药。军中都是大老粗,谁管他用的什么字,所以大多还是依旧叫其原名。

这会儿见察罕军夤夜攻城,万虎以下,诸将身自奋战。方米罕首争前锋,勇敢无前。胡苏北出身积匪悍贼,杀人伍里出来的,也是十分勇猛,弯弧发射,矢无虚发,元卒毙者相属。王保保城下仰望,催战鼓声雷动。

双方你来我去,一场混战,打的不分上下。战至夜深。刘珪虽退,退未走远。城头上也有他的士卒,四五百人,伤亡已近半数。其中带队的一个副百户身中数创,神色仓皇。不小心陷入了七八个元军士卒的围困。他的部下各自为战,一下子没人顾得上他。

方米罕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相隔几步。杨万虎安排守城,是安排每个军官负责几个垛口,方米罕与那副百户刚好相邻。转眼处瞧见,他急提抢往救。一边大叫:“瘦猴!铁牛,这边来。”

瘦猴、铁牛,都是跟随方米罕已久的部下。在方米罕最早任九夫长的时候就跟着他了。东牟山一战,与纳哈出对垒,此两人很立了些许功劳。现如今,方米罕官居百户。他们自然也水涨船高,升任牌子头。

三人一前两后,奔驰近那副百户所在之处。

瘦猴瘦小,趁手的兵器早砍的缺口,丢了换掉,用地上才捡的铁鞭,不由分说,往围着那副百户的一个元卒头上就砸。铁鞭算重武器,砸着就伤,况且砸的是头?那元卒是背对着他的,毫无防范,被砸了个脑浆迸裂。

铁牛壮实,本用的兵器也坏了,不知哪里捡来的一条戈矛。他紧跟着冲到,随手挑开另一个元卒砍向那副百户的长刀,来不及回手再刺,大叫一声,舍掉矛戈,揉身扑上,抱住那元卒,不由分说,开嘴就咬,硬生生撕掉了那元卒的半截耳朵,满嘴鲜血。那元卒措手不及,嘶声连呼,拼命挣扎。铁牛放开手,抬起一脚,把他踹下城墙。

瘦猴与铁牛这厢厮斗,城墙垛口又有元卒爬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爬上来的元卒又从瘦猴与铁牛的侧后偷袭他们。

瘦猴有铁鞭在手,尚可遮挡。铁牛没了兵器,待转头去拾,没时间了,眼见赤手空拳,要死在敌人刀下。方米罕才解决了别的两个围困那副百户的元卒,见势不妙,奔跑赶上。顺路挑起地上不知谁人的一柄短剑,踢给铁牛。手中兵器劈头盖脸,直往那几个才上来的元卒身上打去。瘦猴也来帮忙。铁牛因而得以缓过来一口气,却没去拾那短剑,因为他根本没功夫弯腰。反手拽住垛口上的火把,权且舞动当作武器。三个人齐心并力,把那几个元卒打下城墙。

再回头去看,急赶着过来想要救的那副百户早已横尸当场。而杀他的那几个元卒,一转眼的功夫不到,也先后被其它守军砍死。

顾不上惋惜、伤感,方米罕遥遥听见有人厉声喝叫:“方米罕!你的位置呢?擅离职守!你是又想要降职,还是想要老子直接砍了你的头?”却不是杨万虎是谁?方米罕高声回答:“这边刘军副百户死了!”杨万虎一眼也没去看地上那副百户的尸体,直接命令道:“两片辖区全交给你管!”方米罕大声应诺。

城下以及土山的元军强弓劲弩施射,方米罕只顾与杨万虎对话,没有注意,突然痛叫一声。杨万虎问道:“怎么?”方米罕道:“中了鞑子箭。”何止中箭!那强弓箭矢何等的力道?破其铠甲,洞穿其股。鲜血淋淋,顺着腿,汩汩如溪水,往下流淌。杨万虎终于舍得放眼过来,看了看,道:“伤重,且下城包扎。”转头欲待唤后备军官上来。

方米罕咬紧牙关,拽着穿透出来的箭镞,把箭矢拔了出来。瘦猴与铁牛慌忙一个警戒护卫,一个撕裂衣袍,为他火线包扎。方米罕叫道:“末将虽微,亦国家一将。怎能使鞑子有伤将之名!不需后备替换,末将尚可再战。”有伤不退。

夜空繁星点点,城上战火纷飞。

杨万虎哈哈大笑:“好汉子!这才是咱安辽军里好儿郎。”方米罕年不过十七八,胆气若斯,军中莫不壮之。三军振奋。军人奋勇,呼声动天地,无不以一当百。刘军色变,立在其后的刘珪双股颤栗。

城下王保保远远观看,见杨万虎瘦而矮小的身躯,屹立城墙,明晃晃的大斧担在身后,迎对矢石如雨,稳站不动。时而叱咤,时而喝令。凡一令下,诸将皆忘生。为得其一嘉奖,军卒争先赴死。

他慨然而叹,道:“这怎么是虎呢?简直像是夜叉!”

——

1,王保保年龄。

王保保生年不详。察罕帖木儿生年亦不详。

到了1366年,当时察罕已死,王保保遣兵攻陕西,调李思齐等四路军马来相助。李思齐时年43岁,痛骂王保保,说:“乳臭小儿,黄发犹未退,而反调我耶!我与汝父同乡里,汝父进酒犹三拜而后饮。汝于我前,无立地处,而公然称总兵调我耶!”

“乳臭小儿,黄发犹未退”云云,料来有夸大之处,实乃污蔑之辞,是自居长辈。但是似乎也可由此看出,王保保的年龄并不大。

察罕与李思齐是一起起兵的。察罕功劳显著,位在李思齐之右,又是色目人,与李思齐饮酒,尚且“进酒犹三拜而后饮”,或许这话里也有李思齐的自夸之处,但是如果察罕比李思齐大很多的话,肯定不会如此。所以,就不说察罕比李思齐小,他两人的年岁不会相差太大,却大约还是不错的。又,察罕死后,其麾下不少的悍将都先后脱离了王保保,这其中料来也是有王保保年岁太轻,资历太浅,镇压不住的原因。

假设察罕与李思齐同岁,再假设他二十岁时收养的王保保,王保保自幼为察罕收养,又假设他当时三五岁。则1366年,他也不过二十七八。二十多岁,未及而立,“乳臭小儿,黄发犹未退”,好像也就说的通了。当然了,王保保真实的年龄,甚至有可能还比这个推算更小。

又,王保保妹王氏,在1371年,被朱元璋选为次子秦王妃。秦王是1356年出生的,当时15岁。王氏总不会比他大,就算大,也不会大多少。王保保下边还有弟弟,王氏或许是他的幼妹,但由此似也可推出王保保的年龄。朱元璋称他为“天下奇男子”,说不定,这其中也有因其年少,“后生可畏”的缘故。

7 星光

杨万虎城头督战,杨行健也没闲着。www.65txt.com

守城战。要想守得住城,不但士卒要守,城中的居民壮丁也要参与。士卒当然是主力,壮丁们作甚么呢?给士卒们打下手。只有这样,才能把后勤补助这一块儿给解放出来,才能集中把有限的兵力投入到惨烈的防守战中。

王保保在城外挖沟筑山,济南城内也一样如此。杨行健清空了城边的民宅,组织民夫在城墙内挖掘壕沟。壕沟里挖出来的土,同样地堆积成垒,在城内又建造起来了一条土墙。万一外边的城墙被攻破,有了这壕沟与土垒,守城方的军队便还可以再继续接着负隅顽抗。所谓的“步步为营”,也就是这样了。

杨行健原本辽东一布衣。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辽东也算燕国旧地。受地理环境与天气的影响,生长此地的人,性格多刚毅豪迈,有男儿气。杨行健虽为一书生,耕读传家,但是也不例外。且若无邓舍,他也不会有今天。

辽东的人文并不荟萃,莫说与江南相比,连中原都远远不如。江南人视之,以为关外荒寒边疆。要非邓舍兴起于海东,他杨行健再有学问,估计也是默默无闻。又怎会有机会名闻海东?如今大名更传遍益都。是以,他心中因此,自然而然地就又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

王保保攻城虽紧,他浑没当回事儿。置生死于度外。早抱定了城在人在,城亡人死的打算。

想当初,许多日前,王保保初至城下时,刘珪惊慌失措,其部下将校多有言弃城而走、甚而提议投降的。

杨万虎当时勃然大怒,即命亲兵抬来他的大斧,竖在帅帐外,抽腰边刀,指而说道:“这杆斧头,随俺打下了双城,又随俺打下了南高丽的王京。转战辽东,杀人何止百数!死在俺这斧下的,无论高丽将校、抑或鞑子酋长,数都数不过来。今日,主公以刘平章为济南总镇,以俺为辅。刘平章,诸将有言降、或言走者,你以为该当如何?”

他帐外的亲兵皆虎狼之士,闻言奋喝,同时拔刀。

刘珪与部曲相顾骇然。杨行健亦取腰间宝剑,趋步上前,奋然大喝,道:“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向刘珪分析利弊,“自察罕东下之日起,主公便已经急命海东,召集援军。我数万海东百战虎贲,随时可以渡海南下,往而来援。想那察罕因鞑子皇帝的严令,未及准备妥当,便轻率来侵于我。待我大军到日,灰飞湮灭的会是谁,刘平章你想过没有?

“再则,我海东援军暂时虽然还没到,但益都城中尚有数衙的精锐,又有棣州田丰拥军万余,济阳小平章女真骑兵数千。济南,大城也。主公绝对不会不来救我。他们也随时可以驰援来到。王保保军马才有几何?就不用海东援军,济南城也定然有惊无险!刘平章你以为然否?

“又且,济南,益都之门户也。济南若失,益都必然有事。益都如果有事,则主公取山东之心血全盘尽弃。此非一城一战之得失,实干系主公之大计!若因平章降或者走的缘故,致使益都失陷。刘平章纵不念妻子性命,难道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了么?平章久在山东,当知王著故事!

“刘平章,事已至此,诸将有言降、或言走者,你以为该当如何?”

早些时日,邓舍曾扩招质子军,刘珪的嫡子并及诸将中许多的子侄也都在征召之列,尽皆被召去了益都。杨行健“刘平章纵不念妻子性命”之句,便是在威胁刘珪。如果刘珪敢投降或者弃城而走,导致益都陷入危险,那么他嫡子的性命,下场会如何,不言而喻。

“难道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了么?”这一句,显然也是威胁。海东数万援军随时可至,益都、济阳又都还有不少的军马,山东之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若是察罕败了。那刘珪不管降也好、走也好,既然“此战干系海东大计”,致使益都失陷的原因只要一落实在他的身上,那么秋后算账,他定然最终也难逃一死。王著,益都人,元初有色目权臣阿合马,权倾天下,祸害生灵。王著刺杀之。“王著故事”,即便山东之战最后是察罕获胜了,海东也不缺乏王著这样的勇士。当朝的权相都能刺杀死,何况一个小小的刘珪?

想一想邓舍自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威名。想一想海东诸虎将的勇猛,一个个堪称万人敌。刘珪当场表态:“我辈军人,当死国、死战。诸将有言降及走者,斩!”

杨万虎忠则忠矣,勇也勇矣,激愤恼怒之下,说话却有些不太注意方式。要没有杨行健后边的这番补充、剖析,或许只会造成一种后果:当场就与刘珪及其部下诸将闹翻。也不用等王保保来攻城了,直接先来上演一出血溅帅帐、自相残杀的好戏。

即使杀掉了刘珪与刘军诸将,城中尚有他们的万余军马,内部定然不稳。所以说,邓舍派杨行健来做济南知府,实在明智之举。杨行健有谋略,有口才,临危不惧、侃侃而谈,刚好可以补充杨万虎的稍微鲁莽不足。

两人合力,逼迫刘珪下定了决心。才有随后这一系列的据城苦战。

杨万虎与刘珪划分职权。杨万虎主守南、西,当王保保主攻的正面。刘珪守卫北、东。防守之余,若南边有急,亦要及时地予以补充。同时,城中民夫的征集、后勤的支援,悉数交由杨行健负责。

杨行健一日睡不足半个时辰,精神高度亢奋。城中原有的文官,有不少蒙元的降官,一概撤换掉,请杨万虎拨了几个识文断字的军官过来,分片划区,用军法治民。并组织起数百胆大豪勇、可靠能信任的民夫,配合士卒,日夜巡逻城内。又高价购买民家粮、油诸物,同时鼓励大户献纳,精打细算,备以军用。济南城中储粮不少,足够支全城三月之食,但是不能见远者,必不能就近。谁知道这城会守多久呢?未雨绸缪还是必须要做的。他来济南上任时,邓舍给了他数十个亲兵、家丁,也大部分交给杨万虎,上城助战。只留了没几个,随在左右,做传令官使用。

王保保此番攻城开始之时,杨行健才忙碌了一整天,刚闭上眼,想要休憩片刻。闻声而起。急呼左右,乘肩舆,行城中。

星光夜色下,城中搭建起了好几座的高台,上有军卒,悬挂大红的灯笼,俯瞰全城。这是以防止城中生乱。若看见何处有变,高台上的军卒即敲锣打鼓,用灯笼引导方向,自有巡逻士卒奔驰往赴,以平乱息事。

杨行健便行在一处与又一处的高台间,一边按照区域,检查城内各处的情况,一边指挥民夫,奔驰助战,络绎不绝。

济南有好几年没怎么见过战事了。何况王保保攻城,呼喊声惊天动地。又并且益都才换了主人,邓舍立足并非太稳。城中遍有传言,有说海东援军快到的,有说海东根本没派援军来的,甚有说邓舍早全军撤退回去辽阳了。有说杨万虎连南高丽的王京都打的下,守个济南城绰绰有余。有说察罕天上将星下凡,凡夫俗子难是对手。又有见多识广的,举出徐州城的例子。因芝麻李顽抗,脱脱克城后,大肆屠城,杀了个鸡犬不留。隐隐中为假如城破之后而担忧。民心动摇。

城中百姓中,托李首生的福,杨行健安插的有细作。这种种的流言传闻,他尽皆知晓。心中怎么想的,别人不知道。跟随在他左右的属官、亲兵们只看到他安定不乱。杨行健转望南城墙,见矢石如雨,打入城内的炮石,很短时间内,就积起了厚厚的一层,差不多好几步高下。

有属官道:“大人,城中流言多起。这才守城了没几天。若没得力的措施加以扭转,长此以往,后果堪忧。”

杨行健微微一笑,道:“毛贵、士诚经营山东日久,城中百姓烧香吃素者不少。国教根基深厚。纵有流言,有何惧焉?”

“烧香吃素”,说的是白莲教。白莲教的主要教义承袭的乃是佛门净土宗,为发展在家教徒,其教规不禁婚娶,但是禁食荤腥,“断肉食菜”。宗教的力量很强大,特别乱世里,民不聊生、生无所望,精神信仰的力量便更加会成为支撑人生活的唯一支柱。

杨行健虽不信白莲教,——其实海东上下,文武诸臣,也没几个信奉白莲教的。白莲教的“五戒”,其中有一条“戒酒”。只从这一条,就能看的出来。没事儿的时候,邓舍常召功臣诸将饮宴,没谁不喝酒的。即使王士诚等益都诸人,也没有说滴酒不沾的。很大程度上,白莲教只是一个手段。现在,就是运用这个手段之时了。

杨行健沉吟片刻,道:“选城中的忠贞教众,组成队伍。人不需多,多分几队。日夜轮班,游走城内。走到处,皆高宣佛号,诵教义经典。引居民转念弥陀,坚定他们同生净土之念。”

刘福通所部,遇到艰险的时候,常有同念佛号,以坚信念的举止。杨行健此为事急从权,姑且学而用之。眼下形势,指望用华夷的分别、民族的大义,又或者忠君报国的思想去鼓舞居民团结抗战,很明显是不切合实际的。杨行健绝非迂腐之人,只要有助守城,对他来说,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属官闻令,自去安排布置。

“只这一项布置,怕还不够。不信白莲教的民众也有。叫城内寺庙、宫观里的僧人道士,也出来组成队列,宣谕城中。城中居民不是传言察罕天上将星下凡么?我海东在益都之东。本官记得不是也有传言,‘紫气东来’?真人自东而来。教僧人、道士们好好给百姓们批讲批讲。”

“紫气东来”,这是赵忠早先在益都散播的传言。此时又用的上了。

“再请刘平章、杨将军,堆积日来斩获的鞑子首级,放置城内,给居民观看。以坚其守城之信心。”杨行健往边儿瞧了眼,示意指派办此事的官员近前,低声补充道,“堆积的首级多少不要紧。记住,务必要紧多挑拣几个长相威猛的,诈为鞑子猛将。昨日守战,胡苏北胡千户不是斩获最多,论功第一么?把他杀死的鞑子数目再翻上两倍,遍传城中!”

这一招叫竖立英雄典范。

一个英雄,在激励士气方面,往往比十员猛将都管用。杨行健久受邓舍的熏陶,往日常见邓舍使用此计。杨万虎的部队打下了王京,邓舍就赐予其先登入城中的千人队一个“汉阳营”的美称。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属官心领神会,转身自去。

夜色深沉,战火不绝。一行人立在城内,兀自觉得地表震动。朝着南城墙处看了多时,见敌我士卒厮杀喊叫,纠缠鏖战不休。又远远望见杨万虎的身躯挺立城楼不动,刘珪悄悄地向后一退再退。有人面带忧色,问道:“大人,鞑子围城已有数日。不知主公的援军何时会来?”

“援军之事,自有主公运筹。守城之责,在你我众辈。

“方今天下逐鹿、群雄竞起。南北英雄,北地唯有主公与察罕两人而已。田丰鼠辈,抱窜于棣州;孛罗狡兔,观望于宜兴。此两者,皆小儿辈也。今日济南之战,可谓决定北地的气运一战,势必天下瞩目。诸公皆饱学高明之士,不必行健来讲,也定然对此早已心中有数,清清楚楚。

“济南胜,则诸公的赤胆忠心,主公定不会相忘。济南失,则诸公之伟烈英名,亦必传遍南北。此战,对于你我而言,是成则显贵,亡则青史。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当五鼎烹!人生如此,夫复何求!既然如此,援军何时会来,又有什么关系呢?此为行健的微末浅见,诸公以为如何?”

杨行健左右的属官、亲兵,皆亲信人,都是海东旧人。人皆振奋,都道:“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当五鼎烹!”

一队队的民夫,在士卒的监督下,抬着开水、饭食,以及补充战斗消耗的箭矢、用来打敌的瓦片、木石等物,川流不息,经过杨行健等人的身前,送去城头。杨行健果断敢为,先采取措施安顿民心,又用言辞激发出来属官的勇气,仰头看了看天色,繁星点点,长夜未央。他拍了拍肩舆,吩咐:“去城头,本官要与平章、将军同肩并战。”

肩舆,轿夫们抬在肩膀上行走的。他高高踞坐其上,打发了属官各安其职,然后只带了三两个亲兵,径往城头奔去。

他去上城头,可能对守城的战斗不会有帮助,但是以他文臣之身,竟然有胆气登城观战,对军中的士气与城中的民心却定然会有不小的鼓舞。越近城边,危险越大。地面因挖掘壕沟的原因,起伏不平,甚不好走。

城外察罕军的投石机、火炮,不时打入城内,或者在城头上滚两滚,坠入内城墙下。落的不是地方的,一块巨石就能冲垮好几座民宅。巨响不断,烟尘漫天。直教人分辨不出,没火把照明处,黑压压的难见五指,到底是因为夜色,抑或还是因为烟尘。

好在住在城边的居民早就已经分散入了城中。除了民夫、士卒的误伤,人员的伤亡并不算多。

除了巨石、炮弹,还有城外土山上射进来的箭矢。嗖嗖嗖,落雨也似。穿过土墙,走过壕沟,轿夫们迎着箭雨,顺着马道,艰难地朝城头上行走。路过的民夫纷纷给他们让道。落箭太多了,民夫们动辄便有中箭,惨呼痛叫,随即被扶下抬走。杨行健坐的位置高,相比之下,危险性更大。跟在轿子边的亲兵从者抬起盾牌,为他遮挡。杨行健看了眼两边闹轰轰的民夫队列,几乎所有的民夫都在看着他。他略整衣冠,正襟危坐,道:“去掉盾牌。”

“大人?”

“去掉盾牌!”

盾牌撤掉。露出他毅然坚定的形象。冒矢石,神色泰然。也不知从谁人先起,民夫的队列渐渐安静下来。中箭的不再高呼,引浆的陷入沉静。一个、又一个,一队、又一队,成十上百,成百上千的民夫,跪倒在地。无数的人,仰望他高高在上,迎面箭雨,神色自若,一步步,登上了城头。

“杨大人!威武。”

是夜起,城中传言顿息,居民遂安。城头上,星光灿烂,杨行健下了肩舆,与杨万虎并肩而立。纵枪林箭雨,他们丝毫也无忧惧。两人相顾一笑。虽一文一武,此时不免惺惺相惜。杨万虎道:“大人来了?”杨行健答道:“为将军助阵。”沉默了片刻,杨行健又道:“王保保攻势虽锐,不足惧也。”杨万虎点了点头,没有回答,极目远眺,视线投往南方。

透过重重的夜幕,往南。经由灯火通明、正在热火朝天筑造营垒的高延世、李子繁部的头上再往南。同一片的璀璨星空之下,南方往南,泰宁。守益之关键在济,守济之关键在泰。泰宁在,察罕河南军无法北上,则无以支援王保保。泰宁失,察罕与王保保河南、河北军会师一处,则济南难保。

——

1,刘福通所部,遇到艰险的时候,常有同念佛号,以坚信念的举止。

历史上,红巾军东征高丽。时值冬日,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三军士卒冻伤者甚众,皆聚集帐内,唱诵佛经,互相取暖。

8 雄风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www.65txt.com

同一片星空下,益都城内,燕王府里。邓舍中宵披衣,缓步院中。清风徐徐,吹皱一池秋水。月色清朗,庭下如积水空明。垂着厚厚帐幕的室内,隐有红烛的光芒映出,掺和了月光,一并洒在阶前。偶尔闻听有鸣叫声当空而过,稍稍打破了这安静的夜晚,却是夜鸟飞掠。

洪继勋与邓承志分别陪侍在邓舍的身边。

他两人,洪继勋才从海东远来,城中尚无合适的住所。因此邓舍索性安排他住在了府中。邓承志为邓舍义子,又逢战事,故此也搬入了府中居住,兼负守卫职责。更兼且他两人的身份,一个近臣,一个义子,正适合出现在夜半散步的场合。故此相随左右。

又有续继祖、罗李郎随行在后。

他们两个又与洪、邓略有不同。一个与王夫人乃兄妹的关系,一个同罗官奴乃父女的关系,而今也算半个家里人。现在又分别管益都的军政。所以邓舍也把他两个专门叫了来,吩咐与洪继勋、邓承志一块儿,暂时一样住在府中,以方便随时咨询。

邓舍身为主上,半夜不睡觉,出来院子里转。他们不知道的话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不能不一起陪着出来。

几个人在院子中走了会儿,行至一棵树下。从出来庭中到现在,已经有多半晌了,邓舍倒也古怪,按住腰畔的玉犀带,只管这么转来转去地走,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洪继勋几人跟在后边,不免纳闷,猜不透他在琢磨什么。

罗李郎偷眼观瞧,见他面沉若水,看不出半点的波动,但再看他按住犀带的手,时而用力,时而松开,却暴露了其内心中必有所思。只实在不知到底是喜是忧,究竟何种意思。大起胆子,问道:“敢问主公,可是在忧虑济南与泰宁的战事么?”

邓舍摇了摇头,道:“济南两杨,文武双全,虽刘珪稍弱,但是杨万虎有万夫不当之勇,杨行健胆略、智谋皆高,亦足可安抚民心。并且,又内有安辽军的精锐悍卒,外有赵过驰援。纵然王保保十万之众,一时也但可保无虞。我十分放心,并不忧虑。”

续继祖接口问道:“那么,主公所忧者,必为高延世了?”

高延世与李子繁只带了两千人,需要完成的任务却很重。要得以泰山为分界线,把察罕与王保保两军分割断开。尽管有一些新式火器的帮助,并且有泰宁与济南两座城池的呼应,但是难度还是非常大的。

邓舍又摇了摇头,道:“高延世,勇将。其为人争强好胜。有他在泰山,我敢断言,只要他人不战死,泰山防线便定然不会丢失。李子繁虽勇猛不及高延世,然而用兵有方略,比较稳当。他两人配合,有急有缓,天衣无缝。再有潘贤二,好用奇险计,正适合绝地求生。泰山,我也并不忧虑。”

既不担忧济南,又不担忧泰山。邓承志道:“这么说,父亲大人定然是在担忧泰安了?”

邓舍默然无言,半晌,却又摇了摇头。说道:“泰安陈将军,说实话,我了解不深。但是我相信续平章的判断。泰安,济南的门户。我相信陈将军必知轻重,能把城池守的很好。”

这就是邓舍的高明之处。拉拢人心在不动声色间。反正他目前捉襟见肘,早已是没有军马可以派去驰援泰安了。既然听天由命,何不干脆顺势送个人情与续继祖?续继祖曾大力保证过,陈猱头不会弃城、也绝对不会投降,会与元军血战到底。如果续继祖对了,是邓舍用人不疑。如果续继祖错了,是续继祖判断错误,邓舍则又大可以或借机夺取兵权,抑或宽大为怀,不以为咎,好言抚慰。两者皆可视形势而定。前者暂且不说,若是后者,试想,续继祖犯下这么大的错,邓舍却还能宽大待之,依旧信为心腹,如此,还不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他死心塌地的忠诚么?

罗李郎奇怪了,道:“主公又不为济南担忧,又不为泰山担忧,又不为泰安担忧。然则,主公何故中宵不眠,秉烛夜行呢?”

“洪先生,可知我意否?”

洪继勋一反常态,今夜没抢着说话。夜晚风凉,他掩了掩衣襟。听邓舍问话,“啪”的一声,打开折扇,下意识地想摇两摇,随手又收合起来。沉思片刻,他说道:“主公夜深不眠,披衣行走中庭。所思者,……。”用折扇往城南点了点,问道:“可在南边?”

“知我者,洪公也。”

山东半岛,北有黄河、渤海,西有泰安、济南。此数地,固然天险、坚城,要论齐南要塞,却非穆陵关不可。

穆陵关位处沂水与临朐两县交界处的大岘山上。道径险恶,两侧有长城、书案两岭,群山环护,地势狭窄,仅容一轨可过。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便已是举世闻名的雄关。号称“天下雄关我为祖,万里长城独占先”。

察罕用兵老练,如果泰安与济南果然如续继祖与邓舍所料,坚守壁垒,使得他久攻不克,其远来之军,势必不会长久的顿兵城下。旷日持久,徒然沮丧士卒的锐气。他定然别出机杼,转道别处。最大的可能,会改而直接奔袭益都。

走泰安,往益都,路上一马平川,山川阻隔不多。唯一的关卡,便在临朐穆陵关。

东晋北伐南燕,时为晋将的刘裕,走的便是这条路。当时南燕的都城青州,即益都。刘裕过关之后,高兴地指天说道:“吾事济矣!”可见穆陵关之险要。再其后,南朝宋叔孙建攻青州,唐代李道古伐缁青节度使,皆道出于此。

邓舍口中称赞洪继勋善解人意,面上的表情却还是没多大变化。罗李郎倒抽一口冷气,道:“主公的意思是说,察罕很有可能会经由穆陵关,间道奔袭我益都?”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山东战事一起,我海东援军随时可到。此事显而易见,察罕岂会不明?宜将剩勇追穷寇,切莫沽名学霸王。察罕,枭雄也。他又怎么会因为区区两座坚城,却反而轻易放掉位处山东首脑之地的益都呢?不管泰安、济南守或守不住,早则两三日,迟则三五天。他定然提军西上。”

既然如此,坚守泰安与济南还有什么意义?有两个意义,首先,至少能暂时地拖住察罕的步伐。其次,只要这两座城池不丢,察罕即便西取益都,最不济,也可以绊住他的一部人马,使其无法后顾无忧地全力来攻。

“那若察罕取道穆陵关西上,主公以为我军可守得住么?”

邓舍没有说话。关卡再险,得看敌手。洪继勋斩钉截铁,道:“益都必有一战!”等于间接地做出了判断,穆陵关守不住。

续继祖熟悉山东地形虚实,也认可洪继勋的判断。他皱了眉头,忧形于色,道:“料来难以守住。守军太少。”关上守军只有一两千人。

“为何不速速增援?”

邓舍并非没有增援,关上的两千守军,有一半都是新才派去的。他也并非不想再多派点援军过去。可如果把军队都派了出去,益都谁来守?要知,察罕若是西上的话,取道穆陵关只是其中的一条路。他还完全可以绕过临朐,经由稍微靠西北方向的淄川,单刀插入。与其防不胜防,不如集中军马,准备决一死战。

罗李郎胆气不足,颜色大变,面容苍白,道:“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月光如水,漫天星辰。深蓝的夜空,沉静无声。众人一时,皆沉默无语。风吹动树梢,沙沙作响。邓舍问洪继勋,道:“海东的援军走到哪里了?”

“刚刚调集完毕,正赶往平壤集合。”

“何时能赶来益都?”

“最快,也还得半个月。”

集结军队是很繁琐的,尤其仓促之下,更急切不来。就不说别的,只运这么多人过海,船只、水手就得需要不少。再则说了,也不能止士卒渡海,粮饷总得预备。益都将临战事,指望粮草全由益都供给,不太现实。何况辽东也面对大敌,有孛罗屯军宜兴州,海东不能视若不见。换而言之,海东不但肩负支援益都的责任,更兼有时刻备援辽东的任务。

林林总总下来,半个月算快的了。

而察罕要从泰安西上,却只需两三天便能抵达益都城下。而且再假设他不放心那如芒刺背的穆陵关,即使决定取道临朐,加上破关的时间,至多也不过三五日。两边的时间一相对比,益都将会要在不久的将来独对强敌,几乎板上钉钉。

院子里的气氛,变得压抑。当察罕还在泰安的时候,似乎很远。忽然一下子,他就要出现眼前。他那如雷贯耳的威名,其部可止小儿啼哭的凶悍,以及所向披靡的胜绩。就仿佛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罗李郎几个的胸间。

续继祖不安地用手来回摩挲剑柄,不由自主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反应过来,急忙又悄悄归回原位。

邓舍恍若未见。他依旧的神色不变,伸出手来,往旁边的树干上按了两下。树不算大,随着按动,前后摇晃,泛黄的叶子缤纷落下。他仰起头,任树叶落在肩膀、身上,许久,悠然叹息,说道:“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风起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洪公,天冷了,该要加衣。”

“见一叶落”、“睹瓶中之冰”,语出《淮南子》。“风起青萍之末”则见于宋玉的《风赋》。

邓舍的这两句话说的没头没脑,看似与眼下的危机形势毫无关系。但是洪继勋博学之士,闻弦歌而知雅意,却立刻行起了大礼,撩起前襟,再拜而言,说道:“今当强敌,益都彷徨。独主公不以为意,披襟以当之。则察罕虽狠,何足惧哉?闻主公此言,臣心定矣。闻主公此言,益都定矣!臣为主公贺喜,臣为益都贺喜!”

续继祖、邓承志瞠目结舌,不知所云。

罗李郎也读过不少诗书,适才的惊骇过去,微一思索,随即明白了邓舍与洪继勋对谈的深意所在。他喃喃吟诵道:“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飚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

“察罕,……。嘿嘿,察罕。”

邓舍轻轻拍打着树干,一手负在身后,仰起头,闭上眼,静静感受沉沉深夜里来的快哉秋风。风从府外来,从遥远的西方来。行经千山万水数百里地,经过了济南,也许还经过了泰安,吹至此地,拂过他的面孔,似犹自带有未曾退去的杀气。又恍惚一股自有的豪气。

风起青萍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

邓舍似看到了济南城头,杨万虎持斧督战。又似看到了泰山脚下,高延世突围冲阵。他侧着耳朵,好像听见了甚么。他以手加额,像是对鏖战泰安城楼的将士们表示致敬。风声掠过,夜鸟惊飞。杀气盘旋益都城,豪气冲霄丞相府。

风起青萍之末,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

细思这走来一路,辽东杀鞑子,海东杀丽人。南征北战,从一个小小的百户,两年的功夫,坐拥数省之地,麾下十万虎贲。察罕,诚为英雄。但海东邓舍的大名,却也并非虚得!就连杨万虎、高延世、陈猱头此辈,且不畏惧察罕,况且邓舍?两虎相争,毋庸多言,且只看究竟谁胜谁负!

察罕只要敢来,邓舍便敢与之争衡相抗,比较高下。更何况,益都此战,不但关系海东气数,又最是华夏、蛮夷两不立!

察罕的军功,皆从北地红巾上来。说白了,都是从屠杀汉人上来。他维护的蒙元,即为邓舍的仇敌。赞其为枭雄,是英雄重英雄。然而可是,彼之英雄,我之仇雠。赞许并不一定就代表友好。邓舍久处高位,或许很多地方都有些改变了,只有一点,他牢记着他的祖宗血脉。汉人的传承,须臾片刻,丝毫不敢有所忘却。

邓舍半夜不睡觉,还有适才的手握玉带,时紧时松,的确皆因有所思。但他的所思,绝非因察罕之将来,而心存畏惧!他问道:“谁人为我,且唱军歌?”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秦始皇,汉武帝,雄兵百万清胡尘。……。”

此首军歌,乃邓舍专为军队所作。上至秦汉,下至唐宋,其中的华夏英雄多有称颂。续继祖新投不久,还不会唱。邓承志、罗李郎却都是会的。才起头唱了一段。邓舍打断,道:“且转唐宋段落。”

“隋唐名将千千万,我之盛世万古扬。何止武,单说文。河南洛阳王玄策,单人独骑灭敌国!满堂花醉三千客,盛唐气象夸浑雄。我皇宋,岳武穆,一片丹心报天子,精忠报国世所闻。怒发冲冠凭栏处,愿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本来这一段还该三复咏叹。邓舍手打节拍,直接把咏叹掐掉,又道:“且歌尾段!”

“中华自古有英雄,炎黄血脉传至今。看我北来汉骑三千万,看我祖龙皇气连绵生。”

歌意雄浑,曲调慷慨。几句词儿唱下来,罗李郎苍白的面色也似因此得到了些许的好转。勇武如邓承志者,遥想汉唐盛世,更是心神激荡,恨不能拔刀出来,舞上一番。初次听闻的续继祖,也不由精神一振。

风起青萍之末,飘忽淜滂,激飚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

邓舍有胆谋夺益都,便早就做好了与察罕正面相抗的准备。尽管因察罕来的太快,不及作充足之预备,但从始至终,他压根就从没有过半分的惧意。他此时的胸怀中,风雷起。意气风发,热血沸腾。

彼之英雄,我之仇雠。他说道:“鞑子。……,嘿嘿,鞑子。”收回拍打树干的手,抽出腰间的短剑,反转来,递给洪继勋,道,“以我此剑,传命三军。即日起,秣马厉兵备战!”

“是。”

“并遣侦骑,往去泰安。察罕军倘有异动,立刻来报!”

“是!”

邓舍顾视众人,微然一笑,又问洪继勋,道:“洪先生,还记得昔日关铎问志,我怎么回答的么?”

——

1,穆陵关。

南燕主鲜卑慕容超没有守穆陵关,放了刘裕轻松过关。刘裕入关前,就说道:“我一得入岘,则人无退心,驱必死之众,向怀贰之虏,何忧不克!”既入关,“举手指天”,又欢喜地说道:“吾事济矣!”

察罕与王保保围益都时,安丰曾派有援军过来,之所以没能指上用场,也便是因为被阻在临朐之外。“刘福通以兵援田丰,至火星埠,扩廓帖木儿遣关保邀击,大破之。”火星埠,即在临朐西南。

9 泰安

今天更的早点。www.65txt.com。。不过还是一更。如果下午有时间,也许明天会两更。最近写的这场战争是不是有点不好看?书评区好冷清。。。同学们要觉得不好看的话,我就把这点快进过去。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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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关铎问志,邓舍的回答是:“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在这个世界上,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主持沉浮的究竟是谁,他并不知道。所以,他常常仰望星空,同时对此保持敬畏。但是,这敬畏,却往往又会成为激发他向前的动力。“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七个字,身为一个穿越者,他从来就没信过。然而,话从另一边去说,不去做,又怎么知道自己到底能做成什么样子呢?如果说,头顶的星空常会使他敬畏,那么他心中的信念,正好与此相互呼应,推动着他向前、向前、向前。

就且不说“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也不且不说“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只说那察罕,诚然汉末曹操一流,世所罕见的枭雄。能与这样的对手交锋,又怎会不叫人**澎湃?

说实话,早先谋夺山东,邓舍的出发点纯粹是利益。整个的与王士诚斗智斗勇之过程,丝毫也没曾激起过他半分的热血沸腾。就像是一个冷冰冰的权力与阴谋,他只不过按部就班、一步步地去把目标完成了而已。而即将到来的与察罕交手,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讲,与之相比,却都是截然不同。不论成败,便单只“察罕”两个字,就已经激发起了的他万丈豪情。

豪情万丈,泰安城池,陈猱头。

高延世抵达泰山当时,便派遣信使,给他送来了消息。这是邓舍的吩咐。尽管高延世、李子繁只带了两千人,而且停驻泰山脚下,不会再南下半步,实际对泰安起不到任何的驰援作用。但是只要有这两千人驻扎在城外不远的北边,对陈猱头、对城中的守军来说,总会多多少少地增加一点安慰。至少说明,邓舍没把他们忘记。

信使带来的信件,也是由邓舍亲笔所写。很坦诚地告诉了陈猱头目前益都面临的形势。直言相告,在海东援军到来前,没有多余的军马支援泰安了。并总体地阐述了近期的战况、形势,同时仔细地分析了一下守住泰安的重要性,且引用续继祖的话,表示了对他的高度信任。

信末写道:“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言乎远,言乎近,孰无忠义之心?为人子,为人臣,当念祖宗之愤。

“今与察罕之战,非关益都,实系国运。山东若失,则半壁北国,重归膻腥。万千忠义士,血战经年,至此前功尽弃。若山东定,则北连辽海,南通安丰。以安丰为纽,集江南之财,汇辽海之军,进可麾军大都,退亦不失远图。如此,前宋祖宗之仇,崖山海上之恨,且有可报之机。

“又,察罕远来之军,不耐久战。至多十日,必东寇益都。所以说,泰安虽险,只要支持过十天,便定会化险为夷。济南者,山东之门户。泰安者,济南之门户。公其勉之!”落款署名:邓舍、续继祖。

陈猱头收到信后,叫文案给他详细解释了一遍。他打铁锻工的出身,并不识字。听完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信笺端端正正地折叠了起来,放在案几上边。然后,即传令敲响召将鼓。大集诸将,召开军议。

除开轮值守城的,军中百户以上,悉数到会。

陈猱头平素的军纪不算太严,军官中又有不少他的家乡子弟。彼此很早之前就非常熟悉了,甚至穿着开裆裤时候就互相认识了。总角之交。因此,以往的召集军议,总是松松垮垮。不过这一次却因城市被围的缘故,诸将来的倒还都很快。鼓响未及三遍,皆已到齐。

陈猱头堂兄弟不少,他在家中排行十三。有个小名,唤作“菩萨奴”。正如“保保”相似,“菩萨奴”、“普贤奴”、“三宝奴”、“佛家奴”之类的名字,也是当时的常用风俗习惯。与重佛风气有着很大的关系。也因为此,他军中之人多有叫他十三,或者菩萨的。

诸军官纷纷到来。后边来到的还没坐下,前边先来的就嚷嚷叫道:“十三哥!才守了半天城,水也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听见你召将鼓响。有甚么事?值得这般急巴巴地催叫俺们赶来?”

陈猱头对外脾气火爆,对内却完全不一样。

从那军官敢在军议的场所还大呼小叫地唤他“十三哥”,便可以看的出来,在他的军中,并不注重上下阶级之法。彼此之间,依然惯用乡间的辈分来当做称呼。换而言之,宗族血脉实在乃维系其所部军队的重要纽带。与其说陈猱头是一军之主将,不如说他是一个大家族的长辈。

朝嚷叫的那军官处瞅了眼,陈猱头没理他。有老成的,把那军官按住,低声教训:“叫唤些甚么!菩萨吩咐多少回了,军议场所,正规场合,要守规矩。没的叫外人看了笑话去。”往陈猱头边儿上努了努嘴,示意,“你没看见刘大人也在么?”

泰安知府刘世民。邓舍有明文规定,文官不得参与军事。要按军法,他没资格参加军议。不过,眼下非常时期。守城,非得文武齐心不可。加上他身份不同,算邓舍的亲信。故此,陈猱头也请了他过来,端坐上首,旁听会议。

刘世民咳嗽声,尽量不引人注意的变换了一下坐姿。要说陈猱头主动邀请他参与军议,是好意。不知怎么的,他却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来泰安做知府有些时日了,平时少不了与陈猱头打交道。凭心而论,陈猱头此人还算不错。军纪虽称不上严,但是他也并非没有底线,对士卒的管束,严格程度当然无法与海东相比,倒也基本没给地方上惹过甚么麻烦。井水不犯河水,两者相安无事。有时候,邓舍有政令下来,需要军队协助完成的,他也总能积极配合。尽管不识字,做的到礼敬斯文。

说一千,道一百。板荡识忠臣。陈猱头平时的表现,是他平时的表现。如今察罕数万大军围城,泰安弹丸之地,便如风中之木,风雨飘摇、危在旦夕。陈猱头又会怎么想?守?走?降?刘世民心中没底。

他手里没有军权,只有数十个衙役,还都是在邓舍与王士诚一战中,负伤失去战斗力的老卒,就地安置过来的。多半伤势还没好。若是陈猱头执意要走、抑或要降。该怎么办?无计可施。

趁众人不注意,刘世民又换了一个坐姿。如坐针毡。

邓舍不止有写给陈猱头的信,也有写给刘世民的。皆由高延世的信使送来。刘世民适才来前,也仔细看过了。两封信里意思,差不多内容。只有一点小小的区别,写给刘世民的,信末多了一句话:“城若难守,公且急走。”什么意思?要觉得城守不住,就快点逃走。

这太违反常理了。哪儿有做主公的,让臣子逃跑的?言下之意,不外乎对陈猱头信任不足。刘世民文弱书生一个。陈猱头要真不想守城,留下他有何用处?这也是邓舍对他的关心厚爱。姑且不说这份恩遇,使得刘世民多么的感激涕零。由此也可以看出,就连邓舍,对陈猱头会怎么做都没有把握。何况刘世民?他寻思不定。

反复琢磨盘旋脑海的念头:要是陈猱头真的走了,抑或降了,该怎么办?

就凭泰山脚下高延世与李子繁那两千人,能挡得住察罕么?拖延个一天半日就了不起了。察罕与王保保顺利会师济南城下,杨万虎守得住么?一个王保保就让他吃力非常了!再加上察罕?绝对守不住。泰安、济南都没了,都没能守住,益都怎么办?

刘世民越想越心惊,越来越不安,心中想道:“主公信件才到,他便召集军议。是何用意?”看了陈猱头一眼。陈猱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过脸,对他笑了笑。陈猱头黑铁脸、大胡子,十分威猛可怕的长相,说是在笑,实则半分看不出来。见过铁块儿会笑么?很渗人。

吓了刘世民一跳,心里打了个突儿。忙稳住心神,故作镇静,开口问道:“将军突召军议,不知所为何事?”

“强敌围城,当然为商议守战。”

“噢。商议守战。”

刘世民勉强保持住神色不动,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守战,有什么可商议的?商议守战。商议守战。如果商议不通呢?如果他军中的军官多数要求撤走呢?那陈猱头,会做出怎么反应?他嗫嚅嘴唇,欲待相问,又把话咽了回去。

陈猱头站起身来,铠甲与环刀碰撞,发出一阵脆响。他环顾堂上,问道:“人都到齐了么?”军法官回答道:“到齐了。”陈猱头点了点头,伸手把叠放在案上的信笺拿起来,递给文案,道:“念。”

堂上本来乱糟糟的,安静下来。有人问道:“这是什么?”

“主公来信。”

文案清清嗓子,从头到尾,读诵一遍。读完了,又解释一遍。解释完了,陈猱头重又把信取回,依旧一丝不苟地叠好、放在案头,然后示意那文案坐回原位,向诸人道:“主公信里内容,便是如此。你们怎么看?都来说说看吧。”

诸将面面相觑。

好大一会儿,最早叫他十三哥的那军官立起身来,朝左右前后都看了一遍,又瞧了瞧陈猱头的脸色,说道:“十三哥。听信里意思,益都没援军给咱派?”

“高延世、李子繁驻军泰山脚下,便为咱们的援军。”

轰然一声,堂上炸了锅。

“两千人?”

“还驻在泰山!”

“咱城外头可是察罕!”

“往济南派援军了么?”

“察罕号称三十万军马,咱城中才有几个人?”

“菩萨!早两天你说,益都必有援军派来。弟兄们都信你的话!打到现在,围城三四天了。一天接战四五次!援军在哪儿?一封信来,没援军可派,这就完了?早就对你说过,后娘的娃,没人疼。现在信了吧?”

刘世民的额头上,浸出了汗水。

堂上数十个军官,一大半都既怨且怒。刘世民按了按椅子,想站起来讲两句话,却一时茫然,不知从何说起。摸了摸腰间的饰剑,又把手缩回。他再转头去看陈猱头,却只能见个侧影,瞧不清楚表情。

陈猱头敲了敲案几,把吵闹压下,沉声说道:“陈三四,是你问的往济南派援军了没,对么?主公信上不是讲的很清楚?派了!十六弟,你问益都是不是没有援军派给咱?不错。信上也讲的很清楚,没有。除了这两条,你们大家还有什么疑问?”

那十六弟,与陈猱头的关系比较近,是本家兄弟。往常在陈猱头面前,素来口无遮拦,有什么说什么的。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堂中两列将校的中间,昂首道:“就这两条便够了!还有甚么疑问好提?益都摆明了架势,要把咱当作弃子。十三哥,该怎么办,你说吧!兄弟们都听你的。”

“你想俺怎么办?”

“外无援军,是为孤城!十三哥,益都既然以外人来对咱,咱作甚还与他卖命?扫地王爷在的时候,咱多风光?如今呢?益都换了主子,吃香的是海东那帮人。毕千牛,不就是个亲兵队长么?好家伙,一下子定齐军万户!定齐军的兵哪儿来的?抽调的还咱们益都旧军的人!

“杨万虎,去了济南。早半个月俺就听说,居然与刘珪平起平坐!他算甚么东西?不就打下过高丽的王京么?郊野射猎那次,论起来弓马娴熟,还不如十三哥你!凭甚么他就能与刘珪平起平坐?好么。济南有事,王保保围城,益都马上就派去援军。咱泰安呢?围城的可是王保保他老子察罕帖木儿。一个援军都没?还有甚么可说的!十三哥,你要听俺的,这狗日的城,咱不守了!”

“不守哪里去?”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咱北上去投田丰,南下往投安丰。就凭咱这近万的弟兄,到哪儿去,也比叫人当弃子的强!”

“你们也这样想?”

“小邓来咱益都,阴谋诡计,大丈夫不取!要非你十三哥你,咱弟兄会肯降了他?小十六说的不错。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既然他不把咱当本家人,这劳什子的泰安城,咱还守它个鸟!”

有人嘡啷一声,抽出短刀,不怀好意地看了看刘世民,道:“十三哥,弟兄们的意见就是这些。你说话吧!要怎么办?是先宰了监军督战的那厮,还是把他留给鞑子收拾?只要你一句话,怎么说,弟兄们怎么听。”

当初邓舍攻下益都,泰安本就犹豫,是降海东,抑或改从田丰。亏了邓舍魄力足,大胆放了陈猱头单骑回城,这才招的诸将甘愿降城纳降。但究诸将本意,终究难免有些不服气。而今察罕围城,益都无援,这份不服气,混合了怨气,顿时一并爆发了出来。

刘世民汗如雨下,仓急跃起,拽住陈猱头的披风,急声解释道:“主公援济南,却不援泰安。此中是有原因的。益都军马不足,只够援一地所用。济南,淄、青之门户。若不即刻援救,王保保便随时可以东犯益都。益都若危,纵援泰安,又有何用?且,尽管如此,泰山脚下,主公不也竭尽所能,派来了高延世、李子繁两位将军么?陈帅!大局为重!且要以大局为重也。”

“胡言乱语!”

“休得信他!”

“济南是益都的门户,俺泰安便甚么都不是了么?所以就把俺们当作弃子么?岂有此理!十三哥,……。”

咣当一声巨响,打断了诸将的忿然、怨怒。诸人一起抬头,见是陈猱头一脚踢翻了座椅。

“十三哥?”

陈猱头黑着脸,道:“闭嘴!”轻轻从刘世民手中抽回披风,温言抚慰,道:“主公援济南、不援泰安的原因,在信中讲的清清楚楚,俺很了解。即便主公不讲,这其中的难处,俺也不是不知。刘大人毋要慌乱。你且放心。猱头虽为粗人,大局为重的道理,却还是明明白白的。”

他顾盼诸将,慨然说道:“当日益都夜战,俺为主公所俘。实话告诉你们,起初俺也并不服气!但随之不久,主公即遣俺单骑回城。刚才谁说的,主公以外人视咱?若真把咱当外人,会放心派俺一个人回来么?”

“故示宽厚,收揽人心!”

“说起容易做起难。小十六,换了你来试试?也好让俺来瞧瞧你有甚么本事故示宽厚!这且不说。就算如此。察罕西来,花马王号称剽悍,数路之地,旬月间便尽数丢失!如今龟缩棣州,半步不出。又有滕州王士信,更好更干脆,直接投降了事。这也是素来自以为英雄人物的!如此不堪。不管益都如何,迎面强敌,主公寸步不让。俺且来问你等,主公现在何处?”

“益都。”

“主公走回海东了么?”

“没有。”

“是主公走不成么?”

“不是。”

“那主公为何不肯离去益都?”

诸将默认,无人有一言相对。

“你们还有甚么话要说?”

没人出声。

“陈夫子,天道好还怎么着?主公信中讲的那句话,烦请你再来念诵一遍。”

陈夫子即为他的文案,应声而起,道:“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言乎远,言乎近,孰无忠义之心?为人子,为人臣,当念祖宗之愤。”

陈猱头又问诸将:“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诸将无言。陈猱头拔出环刀,掀开衣甲,转了刀柄递给刘世民,道:“劳动刘大人,给俺个忙。”刘世民双手颤抖,握住刀柄,按照他的要求,在他的胸膛上刻上了八个字:“赤胆报国,誓杀胡贼。”

“诚如主公所言,此战非关益都,实系国运。诸位,又再言走甚降者,斩!”邓舍要信上给他讲交情,论别的,或许陈猱头不会搭理。唯独“忠义”两字,他看的比天高。他第三遍问诸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陈三四、十六弟等人,多与他乃宗族血亲,再加上常年的征战,感情极好。陈猱头顽守孤城的决心既下,诸将自然无话可说,拜倒在地,同声说道:“愿与十三哥同生共死。”刘世民跌回座位,至此,才算是长出了一口大气,不觉汗湿重衫。

10 赵过

看了同学们的书评,精神百倍。www.65txt.comO(∩_∩)O。。,晚上再更一节。。

——

陈猱头受邓舍信中“忠义”两字的激励,决意顽守孤城。

他城中只有数千人,泰安城池也不大,勇气虽然有了,面对察罕夜以继日地猛烈攻势,是否能守得下去,却还是个未知数。又或者说,他究竟能坚持多少天,包括他自己在内,没人知道。

察罕所部的河南军马,皆为去年攻克汴梁时所用的雄师劲旅。攻下汴梁后,因为汴梁毕竟做过宋政权的都城,红巾军明面上虽被击垮,潜藏地下的势力却依然不小,又因为此地南连湖广朱元璋等江南群雄,西通淮泗安丰小明王等宋政权残部,所以这支军队便就地驻扎。若较以骁悍,尤胜过王保保所带的河北军马。察罕用兵又老道,诸将皆勇敢,无不轻死之辈。几个方面结合在一起,陈猱头所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远在益都的邓舍,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因此,尽管在写与泰安的信上,他毫无保留地把益都如今捉襟见肘的困境,悉数实言相告,给陈猱头打了一个预防针,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却也不能就真的完全把泰安弃之不顾。哪怕有一丝的希望,也不得不全力争取。山东地面上,现今还有谁可以争取?田丰,只有田丰。

棣州,有田丰的万余残兵。早在泰安被围不久,邓舍便接连给他去了两三封信,请他提军南下。田丰却一直没有回音,置之不理。

洪继勋也曾自告奋勇,提出不如由他亲自往去棣州一趟,以给田丰分析利弊,从而希望可以说动他,或增援济南,或驰救泰安。邓舍想都没想,只问了洪继勋一句话:“先生可胜甲胄?”问洪继勋穿不穿得动甲胄。洪继勋文弱书生,他当然穿不动。既然穿不动,去棣州,那不送死么?

田丰之意非常明显,按兵不动,作壁上观。看海东与察罕的这一番鏖战交锋,到底哪一方能占上风。待其分出胜负,抑或者,胜负将要分出之际,然后,他再做最后的决定。

田丰此人,其实从他自投降毛贵后,一直以来的锐意进取,以及肯大胆联手素来交往不多的海东,反脸无情、鲸吞昔日同袍王士诚旧地的种种表现,便可以看的出来,其人之性格既狡且悍。在海东与察罕胜负未分的时候,洪继勋如果贸贸然前去,十有八成的下场也许不会被杀,铁定会被软禁。邓舍又怎能放他前去?使者派不成,唯一的办法,也就只好接二连三,一封信连着一封求援信,十万火急驰送棣州。

邓舍的去信送至泰安的同时,田丰终于也有一封回信送来。写道:

“东平一战,本部损兵折将,存者十不有三。幸得殿下遣派佟生养千里驰救,厚恩没齿难忘。前信都已收到。无论公私,本该即日南下赴援。奈何军中诸将、下至士卒,皆无斗志。以此残兵沮气之军,敌彼骄悍高昂之师,纵往去援,有何用处?吾也不才,窃为殿下计。方今之上策,无过急调海东之援军。”

一封信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意思:谢谢你遣派佟生养救了我,我也很想去帮你的忙,但是军中士卒皆无斗志,去了也是白饶。我没什么才干,帮您想了个小小的计策。要想破解现在的这个危局,最好的办法,不是指望我棣州,而是应该赶快调海东的援军渡海。

这不全废话么?

有资格看到这封信的诸人,无不义愤填膺、恼怒非常。像续继祖这样的武将,更是破口大骂。不能不叫人生气。田丰有事,益都千里奔救。如今泰安、济南危,望眼欲穿地等他驰援,却等来等去,先是不理人,好容易信来,说的又都是废话。列的那几个不能出军支援的理由,能叫理由么?好似把人当作傻子。特别如此危急的关头,更出的那叫甚么主意?还上策。说是风凉话还差不多。

邓舍也恼怒。但他既身为一军之主,此时却不能把恼怒显在脸上。哈哈一笑,他说道:“我固知花马王不会前来援我。此前数信,不过故意试探试探他罢了。”拂袖而起,信心百倍,斩钉截铁地道,“不需他前来援救,我海东也一样能独力过此难关!”他拂袖的风,带落了田丰的来信,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洪继勋俯身捡起来,看到信的背面却还有一行字,微微一怔,看了眼,交给邓舍,道:“主公,信后却还有话。”邓舍伸手接过。田丰的这封来信,正面用的行书,行云流水也似。此时去看那信后,用的却是楷书,十分的庄严肃穆,只简单地写了两三句:

“闻赵过驰援济南。吾在棣州,亦闻其声。”

观其字,识其人。想必田丰在写这几句话之时,心情定与之前不同,或者受到了什么触动,也许百感交集。不但写的端端正正,似是尊敬。并且入木三分,又仿佛感慨。更兼且银钩铁画,字里行间,又隐约有一股杀气,扑面欲出。

“赵过?”

堂上诸人,如洪继勋、姬宗周,无不书法行家。细细观看了这句话多时,一时皆悄然无言。不约而同,心中均同时升起了一个念头:“赵过驰援济南,以数千拼凑之军,迎对王保保百战悍师。需要怎样的激烈,才能使得喊杀声居然连百里外的棣州都可以听到?又是需要怎样的惨烈,才能使得田丰这样的沙场老将,也竟然不由心生敬意?”

堂外,天高日晶。午后的阳光洒落庭园。风卷落叶,萧萧瑟瑟。秋意渐深。昔日葱茏争茂的树木,而今渐至催败零落。唯有墙角的菊花,傲放灿烂。此花开后百花杀。夫秋,刑官也。姬宗周喃喃道:“主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赵过军八千人,以胡忠、邓承志为副,用鞠胜为佐。二百里山河,三日飞度,与高延世、李子繁抵达泰山脚下的时间不分前后,进驻济南城外东北十余里处,有山,名叫华不注。临黄河南岸。

华不注,意即谓:花骨朵。言此山孤秀,如花跗之注于水也。春秋时期,齐国与晋国的“鞍之战”便发生在此地。齐顷公被晋军追得“三周华不注”,绕着华不注山跑了三圈。“灭此朝食”的典故,亦出于此。

华不注山下,南边有一个华阳宫,占地甚广,乃全真教丘处机的弟子陈志渊所建,距今已有百余年。山东素为全真教的重镇,这华阳宫也是大大有名的,素来香火鼎盛。只不过因察罕西来,王保保兵围济南的缘故,宫观中的道士们大多逃走,现今有些冷清。

赵过牢记着邓舍“非到必要时刻,不得扰民,并及毁坏佛庙宫观”的吩咐,其军到时,即传令各营,绕开华阳宫,驻扎在外。因见华阳宫中珍宝器玩不少,并专门派了一小队人马,把守宫观门外。以免有士卒闯入侵扰。

宗教问题,是个大问题。邓舍才来益都,还没扎稳脚跟。不得不向势力极大的佛道两教示好,以表善意。有蒙元近百年的鼎力发展,说一句和尚道士遍天下,丝毫也不夸大。再加上白莲教,更加小觑不得。总而言之,这东西得慢慢解决,急切不来。

扎营当日,便在胡安之与高延世开战的前后,赵过也与王保保交手第一阵。只是与胡安之奔袭高延世不同,换了个攻击方,主动发起攻击的,却并非王保保,而是赵过。

赵过行军,很注意节省士卒的体力。进止有节。最大力度地发挥了骡马、辎重车等物的作用,且时常会让负担较重的军士轮流休整。所以,尽管日行六十多里,士卒们却仍然多留有余力。真正地做到了召之即能来,来之即可战。这还不是他的嫡系,要换了他一手带出来的军队,这方面的能力会更强。即便如此,也很了不得。

与王保保交手的第一战,赵过就全力以赴,又同胡安之与高延世的稍一接触便守军后撤不同,从午时直打到入夜。

守卫济南城东的察罕军将领是为虎林赤。他手下有两员骁将,一个叫陈明,一个叫董仲义。当年潞州铁骑谷,引死士夜劫关铎营的,便为陈明。在那一战中,当之无愧的论功居首。有这样的骁将为敌,战事的艰难程度可见一斑。

可以说,从开始发生的那一刻起,战斗便直接进入了高峰。

赵过所率的军队,分由两个部分组成。三千人的定东军老卒,五千人的益都士诚旧部。两下的战斗力,自然定东军远远高过士诚旧部。但是赵过投入使用的,却先是士诚旧部。有两个意图,首先,故示己弱,以骄敌军。其次,给定东军养精蓄锐的时间。

然而强中自有强中手,那虎林赤却也并非弱者。战至近夜,好容易见元军略有疲色。胡忠、邓承志踊跃请命。那三千定东军,赵过却迟迟无法派出。原来,自始至终,在交战阵地的右侧,都有一支元军的铁骑虎视眈眈,没有动过。尽管赵过初来乍到,连营盘都不扎,即发动展开进攻,且派遣的又是较弱的士诚旧部,可谓地一再示敌以弱,可惜虎林赤就是不肯上当。赵过留了有生力军,虎林赤也一样的存有余力。

夜色将至,营盘未立。再打下去,不是险中求胜,稍有不测,即全军覆灭。无奈,赵过只得鸣金收军。

一日夜间,扎起营盘,接着再战。虎林赤寸步不让,两边厢针锋相对。便在这华不注山外,黄河南岸,距离济南城只有十几里的地方,两军接连鏖战数日。赵过百般计策使尽,从头到尾,虎林赤却只有一招相对:你来战,咱便战。你要走,咱不追。不求胜敌有功,但求守营无过。

诚可谓:“你有千般妙计,我只一策安身”。

要知,那虎林赤的营盘,北边与赛因赤相衔,南边和王保保相望。以赵过的八千人兵力,强攻,显然是不可能的。就好比一条蛇,虎林赤就是蛇身,打他打的急了,赛因赤与王保保随时可以来援。这样的话,赵过军不可避免地就会陷入三面有敌的状态。别说驰援济南,恐怕自保也难。

要想快速地将之击败,唯有计诱一策。

用个计策,把他骗出来,然后在远离其营地的地方,来个包围歼灭战,如此,才能把他没有后患地消灭掉。可现如今,他偏偏却如个缩头乌龟也似的,就是不肯远离营盘。正如老鼠衔乌龟,无处下口。拿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实在无计可施。

海东军中,帅帐之内。赵过召集诸将,计议对策。

“难也,难也。”胡忠连连摇头。

顿兵城外多日,连续不停的交战,纵然赵过再擅长保持士卒的体力,损耗也是难免。八千人,已然伤亡近千。而敌人,单只虎林赤一部,就有军马将近万人。在这样的形势下,还能有什么办法?

邓承志年龄虽小,沾邓舍的光,位居上座。要说冲锋陷阵,他是一把好手,在益都之战中,已经证明了他的勇武。但若说及出谋划策,他却远远不及,苦思无计。再加上赵过爱惜他,这几天的战斗,也没怎么叫他上阵。此时憋气非常,甚是烦躁郁闷。

他摘下兜鍪,往腿上哐哐哐地狠砸几下,扬眉怒气,说道:“虎林赤好大的威名,未曾料到却胆怯如鼠。阿叔,这几天,咱能用的计策全使遍了。示弱,不管用。诈败,不管用。故意营外不设防备,也不管用。装着撤军要走,还是不管用。又做出改道奔袭城南王保保的架势,依旧没用。眼睁睁看着城中日夜激战,炮石声昼夜不绝。着实让人焦躁!总不能便待在这儿,一点用处也无!父王在益都,可全指望着咱!”

赵过与邓舍虽非弟兄,却是发小。海东军中,除了文、陈,便是他与邓舍关系最近。从感情上来讲,甚至有可能更胜过文、陈。故此,邓承志呼他为阿叔。

赵过顾视诸将,慢慢说道:“小王爷所言不差。我、我军自到济南,已有多日。主、主公派遣咱们来时,殷勤厚望。而你我至今无有寸进。每、每思及此,吾惭愧惶恐。王保保攻城甚急,又有大批的火炮、投石机诸物相助。昨日下午,吾登、登高远望,见济南外围城墙,多有残破。

“虽、虽然城南杨佥院部,旗、旗帜如林,犹且奋战不休。城北、城东刘平章部的军旗,却许多歪歪斜斜。旗者,将帅之号令,三军之胆也。旗歪而斜,则刘军的斗志必已萎靡。又且,除、除了开始两日,城东墙的刘军试探性的出来冲了两回阵,稍微与我军做了下配合之外,也一直没见它有半点的动静。”

“左丞大人的意思是?”

“吾不虑杨佥院,只虑刘平章。若我军迟迟无功,则济南城池必危。”

杨同佥,即杨万虎。他有两个官职,一个是安辽军的都指挥使,一个原为海东行枢密院的同佥。前海东行院佥院李和尚调任益都,升任副枢,杨万虎也随着升了一级,现任佥院。比较两者的品级,都是正三品。不过佥院位居中枢,当然比都指挥使尊贵的多。故此,赵过以“同佥”称呼之。换了别的人,或许便直接叫“杨将军”了。赵过却不然,这也是他性格方正之处。连个称呼都一丝不苟。

他对城中的观察细致入微,诸将闻言,无不面现忧色。

胡忠道:“刘珪所部,俺是见识过的。月前,主公选士诚旧部之精锐组建定齐军。俺随着洪先生来过济南。说实话,他的军马看似不少,其实战力不行。他们在山东这富裕之地待的久了,济南又是大城,要甚么有甚么,和咱海东比,拍着马也追不上。”说到这儿,他哼了声,又道,“更别说刘珪又新投不久,左丞大人疑他不能坚守,仔细想想,的确不错。”

这胡忠也就比刘珪早投海东了多半年,俨然以海东嫡系自居了。其实此中也自有道理。尽管胡忠等本为关铎旧将,原本还是杂牌,毕竟同出辽阳军的一脉。如今视山东刘珪为外人,也不足为奇。帐中诸将听了,纷纷称是。

泰安诸将不忿海东诸将,海东诸将又瞧不起山东诸将。这也就是所谓的山头了。地盘一大,臣子一多,这些事儿,也都是无可避免的。

赵过皱了眉头,道:“刘平章军马战力或许不足,却、却关‘新投不久’何事?这般言语,以后休得提起!”他想了片刻,转头问坐在边儿上的鞠胜,道,“鞠佥院,眼下形势如此,以你看来,我军该如何是好?”

鞠胜也是佥院。益都行院佥院。似乎与杨万虎平起平坐,实则不然。他这个佥院没实权,类似谋臣。还是要差上一些。而且海东是邓舍的兴起、根基之地,从海东出来的官儿,无论自以为,抑或从别人看来,都是平空高一级。

从新近的任选官员上也能看出来,比如罗李郎,本海东左右司员外郎,现益都左右司郎中;又比如李和尚,本海东行院同佥,现益都行院佥院;又比如火器天才崔玉,本海东军械提举司同知,现益都军械提举司提举。全是提拔高一级任用。

鞠胜倒没受胡忠的影响。他是文臣,又和武将不同,也压根儿就没把自己与刘珪相提并论,浑没将此放在心上。他沉思良久,道:“用兵之道,首在奇正。兵法云:虚虚实实。用计不成,是为难以用‘虚’。大人,何妨改弦易张,换而用‘实’?”

“换而用‘实’?”

鞠胜伸出手来,捋起袖子,虚虚往空中劈砍一下,道:“用实!”

11 劫营

鞠胜伸出手来,捋起袖子,虚虚往空中劈砍一下,道:“用实!”

“怎么用实?”

“拣轻死勇士,择虎将领之。(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衔枚夜击!”

“劫营?”

“多日来,大人连番用诈。虽没能骗住虎林赤,但是却也一定会给他造成了一种印象。使其产生误解,以为大人不敢强攻。用‘虚’已经到了尽头,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此正用‘实’之良机也。”

“佥院之言,正合吾意。”

赵过用兵,与邓舍不同,多走稳重一路。这也与他自随邓舍起兵起来,常接受的任务有关。邓舍信任他,因此每逢交战,常常会把侧后翼交由他来坐镇。打辽阳,他在辽左。打益都,他在乐安。次数多了,用兵的习惯难免受到影响。海东军中,多有剽悍勇猛的将校,一打仗,勇往直前。赵过与他们都有不同。他有个最大的特点,首重退路。首重退路,非为怯也。后顾无忧,然后可战。

就像他与虎林赤的此番对阵,尽管前线交锋不断,他的后边却总会有一支预备队,看守道路要隘。前头战事再紧,从来不曾调动。

如果把他和杨万虎调个个儿,改了杨万虎来救济南。且不论杨万虎是否有耐心接连用计使诈,只与虎林赤多次交锋,占不了便宜,没准儿便会激怒了他,孤注一掷,全军压上。赵过则完全不然。即便他现在决定了采用鞠胜的计策,改而用实,求稳的性子依旧却保持不变。

先不安排劫营,遣兵点将,首看退路。劫营是很危险的。成功了,万事都好。万一失败,劫营的军卒必陷险境,且会对全军的士气有很大打击。一连点了三四员将校,安排下三四路的应变。

随后,赵过才道:“通过这几天的交战,诸、诸位也看到了,察罕军与咱们以前遇到的鞑子大不相同。虎林赤有名将风,陈明、董仲义,尽皆骁悍。军卒敢战,士气不低。并且,他们的营垒扎的很稳当。吾、吾观望已久。井井有条,布置有度。端得不容小觑。夜半劫营,险事也。诸公,谁愿往之?”

三国时,司马懿案行诸葛亮营垒处所,说:“天下奇才也。”止则为营,行则为阵。营垒,是三军将士的依赖所在。一个优秀的将领,不但要会排兵布阵,更要紧需精通安营扎寨。南北朝时,韦睿引豫州军驰援被北魏包围的钟离,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比晓而营立”。北魏的统帅大惊失色,用杖击地,说:“是何神也?”不是几百人、上千人的小营地。一夜之间,竟然便能扎好。也难怪北魏统帅失色,实不愧“韦虎”之名。

并且安营扎寨的本身,又就有预防劫营的成分在内。

有的营地扎的“营中有营,队中有队”。唐名将李靖,尤善安营布阵。从诸葛亮八阵图中化出的六花阵法,“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外以之方,内以之圆。“隅落钩连,曲折相对。”这样的营垒,别说夜劫营,大白天地进去,怕也会转的个昏头涨脑。

好在与虎林赤鏖战多日,赵过日日登高,把元军的营垒也瞧的差不多了,心中还是有些数的。胡忠头一个站出来,道:“末将愿往。”

“连日与鞑子激战,皆将军先锋。此番劫营非比寻常。将军且勒部属,与吾坐镇大营,以为接应便可。”

胡忠本盗寇的出身,关铎便死在他的手下。要把他的性子激起来,战场上也是很能冲锋陷阵的。只不过连着打了几天的先锋,气力未免有些不足。赵过婉言把他拒绝,视线从诸将校的脸上一一扫过。

又有三两人挺身出来,请战愿往。其中一个比较合适。乃为上马贼的老兄弟,可靠、勇敢,久经沙场,胆气十足,兼且弓马娴熟。赵过正欲点头,便许了他,猛听见一声响,急忙转头去看,却是邓承志一跃而起。

“阿叔!要去劫营,非俺莫属!”

“小王爷,……。”

“父王派俺来,是教与厮杀,却非前来看戏。俺知阿叔心意。只是天天闷在营中,好生无趣。”他转望帐中,问道,“要比力气,请问诸位,谁胜得过俺?”一力向赵过要求,“此番劫营,非俺莫属!”拍胸脯保证,“绝不给海东丢人!且看俺马到成功。”

“这?”

赵过委实不愿邓承志去。要有个不测,怎向邓舍交代?邓承志丢下兜鍪,蹭前两步,跪拜赵过座前,道:“左丞大人,末将邓承志请令。愿往去劫营。并愿立军令状。若有不成,情愿领受军法!”

“小王爷,快快请起。刀枪无眼,……。”

“左丞大人,不知你还记得临出益都前,俺父王曾有的交代么?‘居家为父子,任事为君臣。’莫说刀枪无眼!即便连那益都城头俺也登上过,何况鞑子这小小的营盘?阿叔!你就让俺去吧。”

话说到这个程度,赵过也只有答应。

军令状倒也不必立了。夜劫营本就是高风险,谁也没把握保证定然成功。当下,拣选军中勇士,挑足三百人。赵过又把自己的亲兵侍卫,选了十几个骁勇出众的,一并交与邓承志,扈卫左右。兵马选齐,有人问道:“何时动手?”

“便在今夜。”

夜色笼罩大地。数里高的华不注山,遮掩海东军的营垒上方,形成大片的阴影,越发黝黑了夜色。深夜,万籁俱寂。赵过步出帅帐,侧耳细听。除了远处的黄河水与掠营而过的风声,更再无半点的声响。

“城南边?”

“王保保从昨日起,接、接连不息地攻了两天一夜的城池。他的士卒便是铁人,怕也早已吃不消了。今夜,看来济南无战事。”

“杨将军他们也许能睡个好觉了。”

“希望如此。”

赵过按着刀柄,遥望城南,半晌没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甚么。也许,这一个难得安宁的夜晚,济南无战事的夜晚,反而更加催促得他忧心如焚。王保保的军卒不是铁人,杨万虎的安辽军同样也不是铁人。

他在帅帐外的军旗下立了会儿,等诸将到齐,与胡忠、鞠胜等,悉数全幅披挂,大步来到营中小校场内。吃饱喝足、休息了半夜的劫营勇士们,排列着整整齐齐的队伍,正立在其中。皆为骑兵。一个个牵着战马,衣甲、兵器悉数涂黑。马蹄上,亦包裹好了棉布。

“邓承志!”

“末将在。”立在勇士队列最前的邓承志迈步出列。

“三更出营,四更接战。”

邓承志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高声道:“喏!”

“胡忠!”

“末将在。”

“引你本部,集结辕门西侧。邓将军若劫营成,你按兵不动。若不成,即往接应。”

“喏!谨遵令。”胡忠半跪地上,拔刀在手,插在土中,大声应命。

“鞠先生。”

“下官在。”

“劫营若成,烦请先生坐镇中军。吾自领主力,趁机攻袭元军。”

“得令!”

“能援济南成否。诸公,在此一举!……,拿酒来。”数个亲兵抬来两坛好酒,每个劫营勇士的面前都放有一个瓷碗。赵过亲自托起酒坛,给三百人一一斟满。秋意深寒。秋风冰凉,拍动校场旗帜,飒飒翻卷。绕着校场一周,插下的火把也随着风时明时暗。

赵过转回队列前边,举起酒碗,慨然道:“主公曾有言:先人传给我们的血脉,不可以沾污地上。千古在前,万古在后。汉人的姓名不可以因我们而受到侮辱。

“今,我军方入益都,鞑子即卷带十万众,气势汹汹,西来寇我。此战,实我军渡海南下以来,与鞑子交手之首役。而此役之重,又要在济南。济南之重,又要在我辈。天下英雄观望,海东何去何从。诸君,敢不戮力?但愿我辈,不辱没血脉,无愧祖先。”一饮而尽,挥手碎碗。

诸人齐齐仰头,饮酒、摔碗,齐呼:“但愿我辈,不辱没血脉,无愧祖先。”三百人,士气奋厉。乌云遮月,天暗无光。鞠胜喜道:“天助我也!”

风过营垒,碰触拒马、帐幕、旗杆、枪戈诸物,鏦鏦铮铮,如金铁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夫秋,刑官也。主杀!邓承志引三百勇士,衔枚摘铃,杀气腾腾,夜袭元营。

虎林赤早有防备。

他在铁骑谷击溃关铎,用的便是夜劫营。并且他纵观海东战绩,又知道海东军剽悍多奇计,故此不管白昼有无战事,每夜中总结阵以待。他所布置的营垒,以中军居中,骑兵居侧,步卒当前后左右。

营地外,又有壕沟、拒马、铁蒺藜等等防守措施。过之不易。赵过亦然早有预备。另选有二百人,持木板、抬飞桥,行走邓承志等军马之前。铺陈木板,把铁蒺藜钉走。架设飞桥,供劫营军卒飞度。

当其时也,天黑地暗,秋风劲急。卷土扬沙,对面难识人形。稍顷,飞桥搭好。邓承志等伏在远处,待这两百人悄然退回,聚精会神地往对面看了多时。只见壕沟内侧的元军营地安静无声,寂若无人。

唯有辕门前高高挂起的气死风灯,孤零零随风摇荡。昏暗的光线,甚至连数十步外的沟堑,都不能映照得清楚。

邓承志捏了捏流星锤,手上冷汗浸出。他随手往地上抹了一把,抓起些许尘土,稍微止住了汗水,重又把锤柄握紧。临阵决战,非生即死。且不止关系个人生死,此番劫营的成败,且又牵涉到整个的日后战局。胆气再足的人,也难以做到浑若无事。

风飒飒,夜沉沉。

邓承志霍然起身:“走!”翻身上马。催马疾驰。呼吸间,奔近了壕沟。辕门口,气死风灯摇荡。转回首,三百骑紧紧相随。纵然马蹄上皆裹有布,急促地敲打在地面上,那沉闷的蹄声,依旧传出甚远。

元军营中动静全无。

赵过军中,小校场,望楼上,轮值的裨将挥起了旗帜。同一时间,又一员本来侧着耳朵伏在地面的将校,陡然抬起了头:“小王爷动了。”鞠胜后撤一步,按剑挺身,一双眼亮若星辰:“左丞?”

“杀!”

邓承志头一个跃马过沟,流星锤卷开,猛地撞击上辕门外的旗杆。粗大的旗杆前后晃动。灯光摇晃。跟随在他后边的军卒,有用大刀的,吐气大喝,紧跟着横砍其上。喀喇一声响。旗杆缓缓栽倒。

“扬马腿!”

三百人,三百战马,一千二百条马腿,几乎同时高抬。跃过已被旗杆撞歪的拒马。邓承志流星锤打,轰开了辕门。如一道铁流,三百人奔驰入营。营中外围的帐幕环遭相连。帐幕的士卒闻此巨响,却安然不动,不见没有半个敌人出来。邓承志心中一跳,隐隐觉得不对,仓促里,没工夫细想,怒马驰骋,风驰电掣。转眼功夫,深入敌营百步。

“还没接战?”

“敌营鸦雀无声。”

海东营垒,赵过军中。辕门西侧的胡忠不由心头一跳。他老于行伍,战场杀伐很有经验。这会儿,他踞坐马上,借军卒挑起的灯笼,极目远望,隐隐觉得不对,说道:“古怪!且驰使者,往报左丞。鞑子或许,……。”

不用他来驰报,赵过也在密切关注地元军营垒。他转过头,与鞠胜对视一眼,道:“敌,……。”

话音未落,远处元营,蓦然喊声大作!那外围的许多帐幕,却是原来本就没有士卒。邓承志深入百步。元军营中有营,他们又撞上一座中营。炮声三响,角鼓齐鸣。中营内,一排排士卒持弓挟矢,挺枪束戈,有条不紊,从营帐中跑步而出。邓承志大叫一声:“鞑子有诈!且走。”拨马就退。后边侧方两翼,泼剌剌,撞出两队明盔亮甲的元卒。

中营帐内,一将披挂锦绣,登高而笑,遥遥呼道:“小辈!也敢来击我营。本将早候你多日。”

邓承志放下流星锤,取出弓矢乱射。一众人纷纷转马,迎头面见后边来抄袭的敌将,不是陈明是谁?引有一两千人,皆厚铠重甲,抬动拒马、檑木诸般物事,横七竖八丢放地上,阻挡邓承志等退走的前路。

前有阻隔,后有矢石。

陈明引敢死士先迎,嘲笑道:“乳臭未干,也来学大人劫营?这般勾当,不知爷爷乃是祖宗么?”说的却还是铁骑谷他劫关铎营的那回。陈明带的士卒多为步卒,他本人却是员骑将,自恃骁勇,只带了数十人,避开拒马诸物,奔入邓承志军中,左右驰射,迅捷如飞。

邓承志部卒,措手不及,纷纷应而落弦。凡有落马者,不管生死,外边元军士卒皆用钩镰枪,把他们拽出去。没死的补上一刀,死掉的枭首砍头。“小王爷你快先走,此处自有俺们应付。”说话的,乃赵过的一个亲兵侍卫。一边说话,他一边左支右挡,连连帮邓承志挑飞了数支箭矢。

秋风寒,热血盈。邓承志热血冲头。连受虎林赤与陈明的两番嘲讽,他又恼且羞。本来劫营,未曾想,反被敌人劫杀。他力气足,箭术不好,恼怒上来,索性放弃弓矢,呼喝高叱,便要往陈明处冲击。

那赵过的亲兵死死拽住他的辔头,叫道:“小王爷!你不走,三百人都走不得!”

邓承志是邓舍的义子。诸军要敢抛下他逃走,就算冲出了元营,也难逃军法处死。邓承志幡然醒悟。他年幼归年幼,好战归好战,却也并非热血一上来、就不顾后果之人,恨恨地盯了陈明一眼,按下怒火,转马向营外驰去。

他施开流星锤,当者披靡。连连打碎了好几个挡路元军偏将的头颅。抢来一柄铁枪,奔至才设置下的拒马前边。力沉双臂、舌绽春雷。硬生生将之挑起,连挑三四个,为后边军卒扫开了道路。

元军中营,见他们撤走,也随之撤回了弓箭手。打开营门,放出步卒追逐。陈明睹其勇敢,舍下对手,催马赶过来,迎上阻截。

邓承志这些天甚少上阵,元军中认识他的人不多。但是他益都一战中,大出风头。且察罕出军前,更早把益都有名的将领悉数侦察清楚,脾气、性格、相貌、勇武无不了如指掌,并且多数绘有图影,交与诸将的有。有人认出了他来,高叫道:“此为邓承志!海东邓贼的假子!”

一言既出,元军群情沸腾。

一道道的军令从中营传出:“拿下邓承志!赏银五百两!”“活捉邓承志,计大功!”“将军有令,活捉邓承志!”“死活不论。诛之者,亦按次功计!”元军营中,像是有几千、上万人,都在齐声大呼:“将军有令,拿下邓承志!死活不论。”呼声振地。

适才望楼上那锦绣将军步下高台,上马持枪,临后阵而督前线。虎林赤亲自出马。远近观望,元卒如潮水也似。无数的士卒自一座座的帐幕中奔跑出来,列成队伍,前后相属。一眼望不到边际。只有百步远的辕门,似在天边,又好比天涯海角,咫尺天涯。

“小王爷?”

“昔我父王,双城一战。高丽军围城四面,攻势甚急。最危险的时候,城池已破,险些不能身免。而我父王坚韧不屈,未尝有一时半刻的松懈。终能大破丽军,生擒庆千兴。今日之战,虽陷敌围。俺虽死,亦不堕父王威名。”邓承志遇险愈坚,在这危急如火的关头,反倒沉静下来,显出了他性格的本质。身先士卒,麾众出入阵中。

苦战良久,他的战马被流矢射中。

好一个邓承志,不慌不乱。就近用铁枪一击,把一敌骑刺下了马,侧身跳跃,夺了那人的坐骑。乱阵中,用流星锤不太好施展,所以,他抢了铁枪后,一直就没再把兵器换回去。左枪右锤,易骑奋呼。且行且斗。枪、锤到处,元卒铠甲皆碎,连杀三十余人。海东诸军皆随之而进,元卒攻势稍却。距离辕门,五十步远。

后边虎林赤悚然而叹,道:“真邓舍假子也!”

邓承志鼓勇前行。陈明望尘追逐。鏖战近一个时辰。虎林赤欲待再遣援军,而营外胡忠接应的人马已到。此时,整体的战局是这样的:邓承志陷入元营,为陈明所追。胡忠驰援营外。元将董仲义勒铁骑三千人,出南侧壁垒,伺观战况,待机而动。赵过坐镇大营,命三军不许动。

两军两万多人,围绕邓承志这三百人,都很快地做出了应对。

“左丞大人。小王爷身陷险境,且敌营已乱。为何只掉胡忠偏师往去接应,主力按军不动?”

“小王爷深陷鞑子大营,快一个时辰了,却只闻鞑子呼声震天地,而竟不见异样。此中,除了小王爷勇武的原因,也必有虎林赤故意为之的成分。吾观鞑子前营虽乱,乱而有序。鞑子后营,旗帜安然。又南有董仲义三千铁骑。分明有诈。我军若动,则定入其彀中。”

“左丞!小王爷若有事?”

赵过正色道:“吾来驰援济南,难道为的是小王爷么?生死战阵,各安天命。且劫营前,各营安排布置已定。越是逢乱,越该各司其职。怎能逢乱骤急?”当初不想派邓承志去劫营,是为私。此时不调大军去救邓承志,是为公。公私分明。鞠胜以下诸将,闻言叹服。

赵过转而观注城上。远远的济南城,矗立在夜幕中,火把光芒明耀,影影绰绰见约有不少刘军的士卒临墙观战。却终未见有人出城呼应。

12 察罕

海东军夜击元营,虎林赤将计就计,以邓承志为饵,欲诱赵过上当。(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赵过公私分明,按兵不动。胡忠引偏师急往接应。冒矢石,苦战至清晨,终将邓承志救出。

是役,邓承志能先陷敌营,又侥幸逃脱,实在有两方面的原因。一则,陷入包围之始,虎林赤为用他做饵,没动用全力。二则,邓承志本身也的确十分骁勇。临大险而不丧气,犹能做到鼓勇奋战。总共加在一起,只死在他手下的元军士卒,就不下四五十。

不过,尽管如此,话说回来,人力有尽时。他也大小负伤十几处,面中三箭,浑身上下血染铠甲,就连胯下的坐骑也都被染成了朱殷之色,鲜血顺着辔头、马蹬往下直淌。三百勇士,逃脱生天的不足三十人,余者尽数没在阵中。而济南东城墙的刘珪军,却始终单只观战,不曾有一人出城呼应。真不知赵过来救的到底是不是济南。

战后,赵过忧心忡忡。

邓承志因失血过多,胡忠把他救出来后,一直昏迷不醒。有将佐以为赵过在担忧邓承志,道:“随军医师已经看过了,小王爷纯粹因失血过多,兼且使脱了力,稍加调养,便能恢复如初。将军不必忧虑。”

“自吾随主公起兵,凡大小数十战,无役不与。艰、艰险如双城、辽阳、辽西诸战,最危险之时刻,亦如千钧一发。然而,却从来没有过一场仗,能、能与眼下的此番危急情况相比。泰安独对察罕,前途叵测。我军顿兵华不注山下,寸步难进。援军尚且远在平壤,而王保保攻城日急,若济南也不保?”

“城中杨将军日夜督战,又有杨行健杨大人与之配合,安顿地方。鞑子攻城虽急,短日内或许还会无恙。况且城里又有刘珪刘平章,所部亦有万人,并熟悉地形,兼且了解内外虚实。如今我军虽顿兵难前,夜来劫营,小王爷却不愧‘小岳云’之号,虽败犹荣。三百人出入元营如入无人之地,料来对鞑子之士气也必会有很大的打击。将军又何须忧虑?

“以末将看来,只要有我军在,又只要城中文武协力。济南城池,我军虽不易救。王保保破之也难!”

“吾担忧的,正是刘珪。”

“将军何忧?”

“今日一战,酣烈处,敌我两军喊杀震天。你、你没瞧见,那东城墙上,刘军士卒却只是依墙观战么?吾又见有杨、杨将军的传令官,往来奔赴者何止五六次!杨将军守的南城墙,往东城墙传甚么令?不外乎命刘军士卒出城,呼应我军。

“但是,却从始至终,不、不曾见有半个刘军的军卒出来!如若他们昨夜敢出来一战,与我军内外呼应,说不定虎林赤的诈计假乱,便也甚有可能变作真乱!奈何!奈何!刘军士气已糜。吾所忧者,我军若不能快速击败虎林赤,则济南城内,祸起萧墙之患,或指日可见!”

诸将默然。

赵过召来鞠胜,重又计议半晌,无计可施。与胡忠等去彩号营探视过邓承志及负伤士卒们的伤势,他撩开帐幕,转出营中,望远天碧蓝。黄河水不知疲倦也似的滚滚东流,山峦沉穆,城池如铁。遥遥南边,闻炮响不断,却是王保保在休息了一夜之后,再度展开了攻城。

“用计既难成。传令!三军秣马。明日起,日夜不息强攻。”智取为上,力破为下。不得已,赵过只能出此下策。

九月深秋,十月为冬。

时间缓慢而坚定地,一日日流逝过去。天气由凉转寒。万物凋敝,天高云淡。入冬以后,齐鲁的山川很快显示出了它朴实厚重的一面。林木的叶子差不多落的干净,早晨起来,光秃秃的树枝上结满寒霜。

风也渐渐从凉爽适人,开始朝凛寒刺骨转变。菊花凋谢了,而梅花却还未到开时。沿着棣州、济南、泰安一线,交战区附近的乡村民家,十室九空。有些逃往了益都,更多的被抓做了民夫。田地荒废,杂草丛生。

济南是大城,泰安也很出名。邓舍入主益都,刘珪与陈猱头皆为主动投降,并没在这里开过战。虽处乱世,多年未见兵戈,往日倒也还算的上繁华。而如今的道路上罕有人行。时不时见有饿殍倒毙路边。

偶尔也会有步履匆匆的行人走过,但他们对那路边死尸相望的景象却好似早就看惯了似的,至多瞥上一眼,谁也不会多看。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或有不相识的两人相遇,彼此警惕对视,互相让个道路也分别极其的小心翼翼,如逢大敌。

察罕攻袭山东,本来的意图速战速决,没料到区区泰安、济南两座城池,小半个月居然还没打下。七八万大军每日所需的粮草,不是个小数目。

一百石够一万人吃一天,八万人一天便需八百石。一石约有一百二十斤,八百石差不多十万斤。不止人要吃饭,骑兵的军马、辎重营的牲畜也要吃东西,往往吃的比人还要多。特别是军马,更需要精料细养。

除此之外,运粮需要民夫。给民夫的也要有口粮。军卒还不能只吃饭,要有菜,打仗了得有肉吃,激励士气。还得有调味品,将军们得有酒喝。一天下来,所耗者极多。

“国之贫于师者运输,运输则百姓疲。”供应军粮,军队的后勤补给,从大后方调配固然是最常用的,但是“因粮于敌”,却也是经常会被采用的一种办法,且往往被视之为“上策”。察罕也不例外。

他打田丰,本来指望有些缴获。谁知田丰临走,带不动的粮草辎重统统一把火烧掉。甚么也没给他留下。然后他又指望济南。济南是个大城市,仓储必丰。又谁知连着打了十几天,城池难破。

他不能把随军所带的辎重粮草全用在打泰安上。而且去年陕西、河北、河南各地又遭了蝗灾、水害。说实话,他的后备储粮其实也不算太多。长途跋涉地再运来,“以数夫而供一夫”,用好几个民夫运粮,供应一个士卒的吃用。并且民夫还不但只是去,路上还得有一个来回,去了再回,光民夫的口粮就得数倍于军用。太过浪费。

因此,他自然而然地便采用了“因粮于敌”之计,专门组织了搜粮队,远近县城、村寨,无不抄掠。要说秋天才过,泰安、济南城外的路上为何就有饿殍出现?粮食全被元军抢走了。此为一个重要的原因。

哨粮的不止有元军。

泰山脚下高延世部、华不注山下赵过部,他们也一样的如此行为。益都日夜备战,为可能即将到来的元军,实在没有过多的余力,无法做到日日运粮不绝。不足的地方,也只有赵过与高延世自己想办法解决。

提起战争,都说“兵灾”。对老百姓而言,又怎不是“灾”呢?只是大军过境,就已经害过蝗虫。更别说两军鏖战,势成拉锯。当年脱脱攻徐州,已经过去好几年了。至今,徐州城中几无人烟。

察罕三次手书,急递王保保,问何时能够破城。王保保起先保证,三日内。第二次保证,五日内。第三次保证,十日内。接连三次,反复易词。察罕不怒反笑,对左右道:“济南城池,竟然坚固如斯么?”

察罕汉姓为李,故此又有叫他李察罕的,字廷瑞。本为探马赤军户。其曾祖扩阔台,随元军定河南。祖乃蛮台,父阿鲁温,遂家河南为颖州沈丘人。

他幼笃学,好学不倦,曾应进士举,有时名。在当地很有名气。身长七尺,修眉覆目。左边脸颊有三根白毫,怒则竖立。一发怒,那三根白毫毛便会根根竖起。此之谓“人有异貌”。慨然有当世之志。

也正好天下大乱,正英雄用武之时。至正十一年,红巾起。元廷征兵与战,皆无功。察罕见此,便在次年征数百人起兵,并与信阳李思齐合军一处。首战克复罗山,继而转战向北。十五年,定河北。十六年,入关中,大败李喜喜等红巾北伐部队。再定陕西。十八年,克汴梁,又定河南。

自他起兵到现在,六年的时间,转战南北,攻无不克。小明王与刘福通的宋政权,最盛时宣赫百万众,三路北伐,锋芒之锐,天下震动。却是差不多被他一人之力所给扑灭的。

要没此人,以宋政权当初的声势而论,说不准也许就已经攻克大都了。而早在至正十五年,察罕初出茅庐,才定河北之时,便也曾获得有一个外号,人称“长枪侍郎”。——当时元廷奇其功,除他为中书刑部侍郎。

亦由此可见,其人之名,实早已传遍南北。元廷内外,无不视之为护国的长城。红巾上下,则无不以之为心腹之仇敌。

他年约三四十岁,此时在帅营帐里,内穿铠甲,外披锦袍,坐在胡床之上。身前两侧皆其麾下的谋臣、勇将。王保保攻济南不破,他并不见责。毕竟,就连他本人也是围攻泰安已近两旬。虽然说,泰安与济南又有不同。泰安城小而坚,城池小,受力面就少,陈猱头就能从容分配兵力。察罕军马虽多,到底难以一次性地全部押上。

他握着一柄玉如意,轻轻敲打着胡床,若有所思,良久,问道:“泰山脚下,胡安之部,情形如何了?”胡安之屡攻高延世不胜,察罕前后数次与之援军。截至现在为止,已经从一千骑兵,增加到了三千步骑。

有一将回话言道:“胡安之部虽日夜猛攻不辍,奈何红贼倚仗坚营、泰山之险,并有新奇火器的助阵。高延世又颇勇武,每战,必擐甲执兵,身先士卒。李子繁则稳守大营,为之接应。此两人配合的不错。且间或又颇有奇谋诡计,或用火烧,或用地道陷阱。委实应之不暇。故此,我军一直难以攻破。”

说话此人,绿睛虬髯,右边脸上有道伤疤,从眼角直拉到嘴边,模样恐怖,甚是吓人。正是貊高,乃察罕麾下有名的虎将,位在多数将校之右。攻打汴梁一战,率勇士先登,功劳极大。胡安之即为他的部曲。

“少少两千人。胡安之用三千步骑,还打不下?”

貊高列举的那些理由,察罕好似未闻,抬起眼,略略瞧了瞧他,淡淡地如此说道。说话的声音语调都很平和,不知其喜怒。貊高额头出汗,十月初冬,竟如处夏日。他拜倒在地,重重地叩头,道:“末将无能,实在该死!”

“起来罢!”

察罕半卧胡床,风入帐内,颇有冷意。跪侍边侧的两个侍女,乖巧伶俐,捧出来一卷毯子,轻手轻脚地搭在他的腿上。察罕对她两人笑了笑,闭目沉思。又良久,徐徐睁开双眼,转问另一人,道:“孙先生,军中存粮还有多少?够支军卒食用几日?”

“孙先生”,孙翥。是察罕的一个谋臣,与随在王保保身边的赵恒,同为谋主一级的人物。他回答道:“不足一月。”

察罕微微点头,不再多问。重又瞑目深思。帐中十几个万户以上的骁将,鸦雀无声。没有一人敢乱动说话。北风卷动帐幕,啪啪地响动。有时掀起,露出条缝隙,冬日的阳光透射进来,拉出他们长长的影子。时不时可以闻听见帐外士卒们行走的脚步声,整整齐齐,分毫不乱。

过了好半晌,察罕忽然问道:“海东的援军快到了吧?”

“掐算时日,也差不多该到了。”

“关保,吾叫你去办的事儿,办的怎样了?”

关保身材魁梧,臂膀如猿,两条胳膊很长,手指上摩得尽为粗糙茧子,一看就知,此必为一员精擅骑射的勇将。他昂首跨步,雄赳赳出列,堆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宏声说道:“末将奉大帅之命,侦察益都东南州县虚实。现已查清。益都东南沿海,虽有海东军卒驻防,多数却为士诚旧部。又有莱州等地,驻扎有不少海东的屯田军卒,不过战力并不高明。

“只需五千人马,末将人头担保,十日内,我军必能攻占。”

“十日内?五千人马?吾给你三千人。五日内,要东南沿海不再有半个海东军卒的存在!……,军法官?”

“末将在。”

“现在什么时辰?”

“申时三刻。”

“五天后,申时三刻之前,吾要接到你的捷报!敢晚片刻,提头来见!去罢。”

关保高声接令,爬起来,弯腰勾头,倒退着出了帅帐。关保在察罕军中的威名,与貊高相仿,远在虎林赤之上。战阵上亦常麾万众,驰骋敌阵,如等闲事耳。如此杀人如麻的猛将,在察罕的面前却俯首听命,好似走犬。直到退出帅帐,竟然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察罕不动声色间,连下数道军令。凡被点到名的将校,半句话不敢多问。察罕说让干什么,便马上去干什么。临了最后,察罕叫过来貊高,道:“再给胡安之五百人。明天清晨前,吾要仍然见不到高延世的脑袋,便取了他的头颅过来罢。”貊高应命而去。

“主公,你这是打算?”

“泰安难下,济南不克。我数万大军,岂能即因此而蹉跎益都门户之外?李惟馨、阎思孝?”

“末将在!”

“分你军马八千,屯驻泰安城外。围而不攻。余者诸军,明日午时,随吾东上,走淄川,奔袭益都!”

诸将骇然。有人壮起胆子,出列谏言,道:“济南、泰安未下,棣州田丰龟缩。是为后方未靖。后方未靖,而我军长驱直入。且,海东小邓又素有善战名声,如若我军?哎哟,大帅且请三思。”

察罕翻身跃下地面,毯子滑落在地。

他奋目攘臂,拿玉如意击打案几,说道:“自吾起兵以来,转战中国,战无不胜!海东贼渠小邓,黄毛孺子。纵有济、泰坚城,岂能挡我雄师之锋?益都克,则杨万虎、陈猱头辈,何足为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打益都,难道等到海东援军赶至么?那更是将会要陷入僵局。

他用力太大,砰然一声,玉如意碎裂成片。左边面颊上,三根竖立的毫毛,慢慢软下。察罕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他随手把玉如意的碎片丢落在地上,默然站立了片刻,忽然摇了摇头,自失一笑。命那两个被他吓得瑟瑟发抖缩在床脚的侍女去拉开了帐幕,迎着帐外的阳光,负手远望,视线透过层层的营帐,遥遥观看那极远处的泰安城墙,问道:“吾听说,从我军与泰安开战来,陈猱头便日夜吃宿城头,从没再下去过?”

“是。”

“吾又听说,陈猱头自开战来,每有战,必率敢死士当前。虽伤不退。最多者,一日竟斫折换刀十数口?”

“不错。”

察罕悠然叹息,道:“真敢战将也!”

13 益都

至正二十年,冬十月。(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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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知河南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台御史中丞察罕帖木儿久攻泰安不下,留李惟馨、阎思孝部围困之,亲率主力,分以偏师,克莱芜,走淄川,奔袭益都。军马络绎,烟尘滚滚,旌旗蔽天,前后三十里不绝于道。

守淄川者,海东旧将,名唤王十二,上马贼的老人,素以善战出名。察罕军先锋貊高,一战克之。俘虏三千,尽数坑之。又斩王十二头颅,并及胡安之首级,一并用盐腌了,送与益都。

胡安之死,因其未没能在限定的时辰内,击破高延世与李子繁的营垒。察罕令出如山,当时格杀。并先用他的脑袋祭了旗。随后依旧改调貊高的另一员部将谢雪儿统帅其军,继续围攻高延世,不过这一回,没有再要求速克,只与李惟馨、阎思孝等的任务相同,包围了事。

察罕杀胡安之时,貊高等诸将多有为之求情的,列觉胡安之历次所立下的功劳,请能免死,为马前驱,也好让他待罪立功,不致死的这般没用用处。

察罕当时大怒,说道:“吾帐中勇将,何止百数!八万虎贲,又哪个不是敢死决绝之士?类如胡安之辈,车载斗量。纵立有微末的功劳,杀之有何可惜?且又,胡安之,不过爪牙耳。爪牙之用何在?为吾杀贼!既不能杀贼,留下何用?”决意斩之。

他之所以这么做,除了类似像胡安之的武将,他手下的确极多,死一个毫不可惜的原因之外,别有另一个真正的意图,不外乎以此来宣示三军,警惕诸将,使其不敢不努力向前。通过泰安、泰山与济南的战事,他已经看出了海东军与山东旧部的不同之处。实在并非易与之辈。他久攻泰安不下,士气难免疲惫,不得不杀人以振奋军心。

此时,再把胡安之的首级与王十二的脑袋一并送与益都,则为的又是恐吓海东军将。看看他的军纪有多么的严明,并表示他一定要攻克益都的决心。

朱元璋多次赞他用兵狠辣,果不其然!军马尚且未到益都城下,威风已经传遍海东军中。城中诸将,接到王十二、胡安之两人首级的当天,自万户以下,无不悚然。唯独洪继勋不以为然。

时近薄暮,续继祖、李和尚、毕千牛、郭从龙诸人,披挂铠甲,齐来王府,晋见邓舍。并姬宗周、罗李郎等文臣,也装束整齐,一起同来。

洪继勋也在其列。他姗姗来迟,最后一个才到,半分没有沮丧的模样,喜气洋洋。不等邓舍开口,他先跪拜在地,三叩而言道:“臣为主公贺喜!”邓舍正为王十二的阵没而伤恸,闻言举首,问道:“何喜之有?”

洪继勋笑指胡安之首级,顾盼诸人,说道:“胡安之,彼之勇将也,向有威名。今老贼却未及战而先斩之,是可谓昏聩杀人,自断爪牙。俗云:狗急跳墙,兔急咬人。老贼技穷可见。故此,臣为主公贺喜。”

邓舍太息,说道:“却可惜了王十二。”

即传令,吩咐祭奠王十二。并遣人携珍宝珠玩,价值万金,往去察罕军中购王十二的躯干。务必要求得全尸厚葬。他两人一唱一和,一个打击察罕,一个笼络军心。有一个共同点,皆神色自若,仿佛半分没把察罕军至的消息放在心上。诸将方才因此稍定。

姬宗周往前一步,道:“果如主公所料!

“老贼居然真的有胆舍泰安、济南不顾,驱十万众,浩荡东行。现今淄川已陷,贼众随时可至益都,而我海东的援军还没有渡海。再又,泰、济沿线交战正酣,我山东地面,已实无一兵一卒可以来援。

“贼势强盛,我军孤城。敢问主公,计将安出?”

堂外远天,有闷雷滚过。这雷声,从益都与察罕接战起,便一直响个不停。然而,却从来没见有半滴雨水落下。时已入冬,雷声不息。邓舍微微望外瞧了眼,心中想道:“却也纳罕!”冬天打雷,很少见的。

他没回答姬宗周的问题,问诸将,道:“察罕军行至何处了?”

“昨日过的淄川。料来现在或已过河。”

淄川与益都间,有一条河水相隔,名叫淄水,北流入海。淄川与另一座齐北名城临淄的得名,即皆由此水而来。齐国时,晏子一桃杀三士,这三位勇士的坟墓,以及齐威王等田氏四王冢,也都在此河水沿岸。齐威王是战国七雄之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很有名气。

邓舍每入一地,案牍军事之余,常与文臣们考古访幽,对这些周近的古迹都是非常熟悉的。

察罕没来时,他或许有时会稍感紧张。而今察罕来了,他反倒镇定下来,刚才居然还有空儿去琢磨冬雷。这会儿听的“淄水”两字,又不由心中一动,忽然有了个念头,想道:“晏子一桃杀三士。三士虽有勇力,在晏子的眼中,不过一个勇夫,死不足惜。察罕杀胡安之,又何尝不是如此?成大事者,不可心慈。”

又想:“齐威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我初至益都,方才履足中原,站脚未稳,便骤逢强敌。嘿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邓舍扶案起身,从容言道:“察罕既或已渡河,我军备战便是。彼兵来,我将挡。彼水来,我土掩。何用计为!”召李和尚上前,道:“察罕军由西而来,我城北临河,他的主攻方向定在城南。城南诸门,交由你来防守。”把防守的主要任务交给了李和尚的定东军。

李和尚应命。

又召毕千牛上前,道:“城北有河,不可不防。趁察罕军马未至,命你部即刻出城,多挖掘沟渠,释放河水。并留一军,驻扎城外,以为呼应。余者,协防李将军,并为奇兵。”命毕千牛所部的定齐军守卫城北,同时抽调一部分留为预备队。

毕千牛应命。

又召续继祖上前,道:“城中定东、定齐两军外,多士诚旧部。非平章不能统御。城东、西诸门,烦请平章守之。”又召了曾昇等几员海东将校,并及刘名将等人,道,“各引本部,随续平章守门。”

曾昇,本陆千十二部将,善用飞索,与孛罗察罕脑儿一战,他立有功劳。此番攻略益都,他带了二三百的骑兵,也随之跟来。当下,跟在续继祖后边,与刘名将诸人跨班出列,躬身应命。

片言间,四面城门的防御安排妥当。邓舍笑顾洪继勋,道:“武将御敌于外,文官安民于内。此守城之常理也。洪先生,安顿城内、补给军需的重任,便只有劳烦与你了。”

又唤姬宗周、罗李郎、章溢、国用安等人近前,说道:“洪先生总揽,姬公为辅。罗郎中,章、国两位大人,你三人各自负责城墙一处。凡有军用,一应物资供应绝不可有断。倘若有差池,军法从事!”

洪继勋等凛然应命。

诸人不分文武,各有差遣。只有郭从龙无事。他摩拳擦掌了良久,迟迟不见邓舍召唤,终于按捺不住,按刀跨出,高声道:“末将虽驽,遇敌也有一战之力!斗胆请主公,遣派末将随李都指挥使,同守南城墙!”邓舍判断察罕会主攻南城墙,所以他请求与李和尚一道同守南城诸门。

邓舍摇了摇头,道:“此乃大将为也。非你可为。”

这是大将做的事儿,不是你可以做的。郭从龙愕然、益奋,脸皮涨了通红,大声说道:“末将虽非大将,勇气不敢稍让!”邓舍笑道:“果真?”郭从龙道:“末将之勇,尚可贾人!”自夸他的勇气,除了己用,还能售卖给别人。

邓舍颔首,道:“如此,我正有一桩要事,不是勇将不能为之。你有胆子接下来,去为我办么?”郭从龙道:“纵然龙潭虎穴,末将视若寻常。有何不敢!惟命是从。”拍着胸脯保证,再危险也不怕。

邓舍听了他的保证,却仍不肯说到底有何任务要交与他去完成,只是说道:“我也不来瞒你,要交与你去办的事儿,端得危险至极。九死一生。”追问道,“我且再来问你一遍,你果真可有胆气么?”

“胆大如斗!”

邓舍大喜,对诸将道:“此贾勇将也!”这是要卖勇气给别人的将军呀!意甚嘉许。即招手示意他来上前,低声耳语,说道:“王十二,我军中悍将。故此,我才派他去守淄川。不意察罕西来,竟然能一日而拔淄川!诛我悍将,坑我士卒。向来,我观看诸将神色,多有怯惧。唯将军气色如常。将军之勇,我固知矣。适才我所言,‘此乃大将为,非你所为’云云,实为激将之法。

“将者,军之胆。现今诸将既然多有沮丧,来日与察罕交战,胜负委实堪危。欲振三军士气,方今唯有一策。即不等察罕来至城下,我军先要挫其锋锐。我想要你去办的,便是此事。你可敢去么?”

这番话推心置腹。邓舍把自己的担忧不作隐瞒地全盘讲出,说与郭从龙听,明显地把他视作心腹。郭从龙感激涕零,勇气愈厉,慷慨奋然,说道:“主公一言,从龙敢不奉命!”

邓舍看了他会儿,不再多说,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即传令拣选军中骁勇,挑足以五百人与之,命他做好准备,只等察罕来到,便出城攻袭。给元军一个先声夺人。

守城,讲究有攻有守。战场的主动权要把握住,绝不可单纯的一味被动挨打,主动进攻很重要。郭从龙的任务不可谓不重。如果打的好,给察罕个下马威,海东士气自然振奋。同时也会给察罕的军心造成很大的打击。如果打的不好,邓舍说“胜负委实堪危”,那益都城,还真的就是要“堪危”了。因此,邓舍不能不谨慎。选了郭从龙出阵还不够,又选五百人,交给李和尚,命其亦用猛将率之,为其后应,以防不测。

诸般攻守事宜,一一定下。还有桩要紧的事,不能忽略。

邓舍又召吴钰林上前。邓舍初入益都时,曾经装病,吴钰林帮他遮掩过。现任益都官医提举司提举。兼管军医诸事。

医,本就与战争密切相关。“医”与“疾”,皆从“矢”。矢,就是箭矢。早在上古,军中就有军医制度的存在。历经秦汉、隋唐,至前宋时,已经发展的较为完备了。其军中医生的数目按全军人数之多少,遵照一定的比例配备。并且为了能更好地救治伤员,也有设立过类似野战医院似的机构。

入元以来,更因战事频繁,作为一种制度,在各地广泛设置“安乐堂”,其职责中有一条,便为“疾者医之”。是专为士卒所设立的。

一个良好的军医制度,不但能救治伤员,尽最大的可能保存老卒。并且可以鼓舞士气,要结军士之心。至少在战阵上,士卒们不必担忧如果受伤了怎么办。历代名将对这一块儿都是很重视的。邓舍尤其重视。

他本来还想用后世的一些见闻,对现有的军医制度,做些改良与发展。待其深入了解后,却发现根本没什么可改进的。时代不同,把后世的制度生搬硬套过来,根本不合用。比如如何在战斗中抢救伤员?这是现有制度中没有的。纵有心改进,欲待加上这一项,却无从下手。

试想,敌我两军相逢,厮杀混战,并在一起,枪戈相碰,对面相见,怎生抢救?不止没有办法组织抢救,还得严令军中,逢有交战,处在战斗中的士卒绝对禁止放下武器,改而去抢救伤员。“只管向前。违者,斩。”

唯一的举措,不过多抽调士卒,改行做了卫生员。不用学望闻问切,只学最简单的金创外伤。充实了军医的队伍。并将每有战事,必设战地医院作为了一项军中的制度。

叫了吴钰林出列,邓舍道:“所谓‘医’者,军之要事。欲得士卒死力,不可不以之为重。此事便交付提举。四面城墙内,皆需设置临时的医药院。南城墙内,尤要多设几处。交战,凡士卒有伤者,悉数授管医治。”

吴钰林躬身应命。

邓舍此时还不知察罕已遣派关保,提精锐昼夜北上,转侵东南沿海。他指挥若定,吩咐诸项事宜完毕,有意提高一下诸将的士气,笑道:“察罕锋芒虽锐,有三败。益都虽或为孤城,有三胜。诸公,只要听我号令,破察罕军,不为难事!”

姬宗周知邓舍用意,凑趣,道:“臣愚钝,不解主公之意。察罕何以有三败?”

“彼军久顿泰安城下,军卒已疲。军卒已疲,不知休养,反却更来寇我益都。是其一败。察罕军运,皆走济宁。济宁在泰安之西,而我益都,在泰安之东。察罕不顾泰安,悍然远来,是不顾其尾,以客军犯我主地。又天已入冬,寒风催人,倘有落雪,阻塞道路,他粮运艰难,自蹈死路者是也。是其二败。察罕走淄川,兵行虽速,穆陵关上却还有我军数千人马,位处其后。其腹背受敌,必不能久。是其三败。”

“又不知我军何以有三胜?”

“益都大城,城坚、人众、粮足。又对察罕前来早有准备。此我益都之一胜。我海东援军到来在即,不出数日,必然能至。内有坚城,外有强援。此我益都之二胜。”说到此处,邓舍故意顿住,停了一下。

姬宗周问道:“主公言有三胜,这才两胜。不知其三为何?”

“姬公猜猜看?”

姬宗周不知道。洪继勋摇动折扇,微微一笑,点了点对面的续继祖等人,接口说道:“文谋、将勇。文有我辈,武有诸位。此主公之三胜也。”说完了,又问邓舍,道,“敢问主公,不知臣猜测得对么?”

邓舍哈哈大笑。

察罕军渡淄川。貊高再接再厉,依旧一战攻克临朐,留下军马两千人,看住了穆陵关,以阻关上军马往援益都。关保抄近道,星夜兼程,一路北上,取乐安,转向西行,陷潍州,火烧昌邑,进围莱州。

莱州屯驻有数千才迁来不久的海东屯田军,苦战。内有副千户名王三者,原辽阳降军。纳哈出遣张德裕出使海东的时候,曾用刘旦招揽过他。刘旦间谍事泄,平壤的沈阳细作大多落网。唯独王三,因与刘旦是单线联系,因而不曾败露。此时他见关保围城日急,乃潜与之结,做了元军的内应。关保乃得其城。屯田军有不降者,尽数屠之。

其部军旗所向,短短数日内,益都东南沿海州县尽数陷落。海上刘杨水师,闻讯赴援,可惜陆战非其精通,数战,皆败北。海路遂断绝不通。关保的捷报送至察罕军中时,察罕主力已至益都城外三十里。距离他发军东来那日,刚好过了五天。

14 城围

大凡围城,不会总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www.65txt.com

特别在围大城市的时候。一座城池,方圆几十里,哪儿有那么多的军马去围困?充其量占据要塞,不让城里的军马出来,同时也尽量做到不让驰援的军马进入城中。如此,便算一次成功的围城。

这点要求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关系到很多的方面。尤其围城一方主帅的全盘统筹能力。有过许多的战例,尽管围城方号称军马几十万众,在遇到城中有特别骁勇的将校时,却是往往包围圈形同虚设。

唐玄宗时安史之乱,叛军尹子奇等围睢阳。睢阳城中有骁将南霁云,先以三十骑,出城往求援军。“贼众数万遮之”。南霁云左驰右射,杀出重围后,“止亡两骑”。随后,引三千步骑援军,又杀回来。“至城下,大战,坏贼营”,死伤两千,依然还能剩下千人入城。

人多了,范围大。并且良莠不齐,有勇敢的,有不勇敢的。有善战的,有不善战的。又不全是骑兵,还有步卒,行动不太灵活方便。所以似乎还没有人少的时候好在敌阵中冲杀驰骋。不过,这也已经算很了不起的战绩了。

南北朝时,又有一人,城池被围,缺粮,他从城中杀出来,运了粮食,再杀回去。不止一次,往复数次。这就更叫人叹为观止。当然了,此人如此勇不可当,或许也有围城方较为柔弱的原因在内。如果换了察罕去围城,大约结果就会是另外一回事了。

察罕既克临朐,前后左右数路军马齐聚益都城下。合计有近四万人之众。他一边布置围城,一边分军北徇安丘、胶水等地,以与莱州的关保连成一线。

为了给城中的守军造成压力,并又精选了数千的“样兵”。人人高大威猛,披挂着精耀的铠甲,耀武扬威地在城外不远地方来回转走。三军擂鼓,号角悠扬。远远地从城上看去,围城的元军无边无际。

守在城楼上的海东士卒,受其角鼓声的震动,皆面现惊容。恍然间,连城墙都似乎在为之晃动。无数的灰尘粉末,簌簌地从墙头落下。这震耳欲聋的声响,直透城内,与城北的滚滚河水遥相呼应。

邓舍本来正在王府,接到军报,即召齐诸将,一同登城观看。走到半路上,他想起了件事,教罗李郎过来,问道:“吴国公、陈友谅的使者现在何处?”

朱元璋等派来的使者,抵达益都城的时间不差先后,前后脚。他们来到不久,察罕即麾军东进,旬月间,攻陷济宁、东平诸路。这些地方一丢,基本上就算断绝了从陆路回去江南的可能。

陆路没法走,倒是还可以走海路。方国珍与张士诚的使者一见察罕来袭,当时就坐船回去了。朱元璋与陈友谅的使者也想走,可是他们要走海路的话,难以直接抵达本国。东南沿海,多在张士诚与方国珍的控制下。他们走一截海路之后,还得再借道张士诚或者方国珍的境内,才能进入本国。

朱元璋与张士诚的关系不好。张士诚的弟弟就是间接死在了朱元璋的手里;朱元璋又曾屡次三番地蔑视侮辱张士诚。彼此的仇恨不可谓不深。所以,他的使者汪河等人就干脆没走。

邓舍贵为燕王,还有胆子不走呢!怕什么?就算万一益都兵败被俘,他们又不是海东的人。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他们还是第三国的使者。朱元璋与察罕又有过书信来往,曾特意向察罕示过好。料来察罕也不会为难他们。这么一想,留下来也就留下吧,还能顺便看看海东的战力。

至于陈友谅的使者。

陈友谅与张士诚没仇,可陈友谅与朱元璋有仇。朱元璋的地盘在陈友谅东边,走海路回去,难以绕开。因此,他的使者们也索性留下不走。再则,陈友谅派来的这两位使者,一个孟友德,一个傅友德,皆为武将出身,同时也有点自恃其勇。即便做最坏的打算,益都陷落。他们也有足够的自信,认为就凭他们的武力,不说别的,至少自保还是没一点问题的。

罗李郎答道:“汪、孟诸使,皆在馆内。”都在迎宾馆里。邓舍吩咐道:“去请了来,一并上去城头。”罗李郎躬身应命,自去请汪河等人上城。

汪河有借机观看海东战力的打算,邓舍也未尝不是没有借机炫耀海东武力的念头。察罕再猛,邓舍对他一手带出来的海东军队,却还是一样很有信心的。不敢说必胜,最少短日内不会落在下风。要不然,他也不会留下城中不走。

说起来他留下守城。当初,罗李郎等人是很有劝他的,都请他不如趁察罕未到,先及早返回海东,以避开危险。如若田丰能在前边多档上一阵,邓舍或许也就从谏如流,早回去海东了。

但万没料到,田丰竟然败得如此迅速。山东半壁已失,他再一走,益都交谁镇守呢?益都新得之地,尚且未曾彻底稳定下来,强敌便骤然临门,若没有重量级的人物坐镇,下场可想而知,定然不战自败。

邓舍处心积虑、不惜给王士诚背后捅刀子,这才好容易占据了益都,取得了一块立足中原的桥头堡,岂容这般轻易便拱手相让与察罕?他绝不能坐视前功尽弃!故此,他非留下来不可。

现在看来,他的这个决定是非常正确的。

从一个方面便可看的出来:他身为全军主帅,亲自坐镇益都,城中军卒犹且斗志不高。设若坐镇益都的换一个别的人,面对察罕军马的汹汹来犯,那三军之士气更不知会萎靡到何种的程度!那泰安、泰山、济南的守军又更不知会不会坚持到现在。

邓舍与诸人步上城楼。

不多时,罗李郎引着汪河、孟友德、傅友德三位使者也联袂来到。汪河等拜见邓舍。城下鼓声喧天,城楼上他们行跪拜之礼。

汪河与孟、傅两位各为其主,彼此很不对付。此时却不约而同,一边行礼,同声心中纳闷,都在想道:“元军来袭,这燕王不去忙着整军备战,却为何忽然叫了俺们来?却也古怪。”不知邓舍用意。

邓舍命人扶了他们起来,笑道:“江南繁华之地,富庶远胜益都。几位尊使已来有多日,我益都却一直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用来招待你们。实在惭愧。正好察罕率军远来。察罕,天下之枭雄也。我料诸位对他怕也是闻名已久,只是不知有亲眼见过他的么?”

汪河作为朱元璋的使者,曾见过察罕。孟友德与傅友德没见过。不过,汪河去见察罕,是作为秘密使者去见的,不宜公开承认。故此,他三人都是摇头,道:“不曾见过。”

邓舍微微颔首,徐徐说道:“佳肴易得,枭雄难见。若佳肴为宴宾之上品,则枭雄实待客之尤物。察罕跋涉山川,千里迢迢,难得来一次。我请诸位登城,没别的意思,不敢独享,所以请诸位,一起来观察罕。以为待客。”

汪河、孟友德、傅友德诸人面面相觑。好家伙。察罕名动南北,引千军万马来攻益都,天下群雄闻之,无不色变。到了地头,邓舍这位地主反而丝毫不以为意。不但不以为意,还居然把察罕与佳肴相提并论,用来做待客之物。真不知该说这位燕王殿下是镇定自若的好,抑或胆大包天的好。

傅友德翘起大拇指,赞道:“燕王,真英雄也!”

汪河却忍不住,犹豫片刻,说道:“殿下的胆略,实在令人敬佩。但是察罕军锐,殿下不可轻敌。”朱元璋与邓舍到底宋政权一脉。汪河又出使过察罕军中,亲眼见过察罕的虎狼之师,他这是在好意提醒。

邓舍展颜一笑,道:“察罕虽锐,我军却也不弱。汪大人但请静观便是。”

他立在城头,转目远看。见城外那数千的察罕“样兵”还在走来走去。后边络绎来到的元军军马已经拉开了架势,准备安营扎寨。察罕军选择扎营的地点,距离城池不远也不近,有十几里。数万的人马从东向西,拉出去多远。不同的营头一字排开,旌旗招展,如云蔽日,直到视线的尽头。气势惊人。

通常围城,围城一方扎营的位置,距离城墙远的能有三四十里,近的也多在十里上下。扎营在十里内的,就比较少见了。因为如果距离城墙太近的话,城中的敌人随时可以出来,等于方便了对手骚扰或者劫营。

邓舍看了多时,问左右,道:“有找着察罕的么?”

几万人里找一个人,不好找。没人找着。傅友德却是眼尖,遥遥指向西侧。有座土山,山上围了许多元军的将校,簇拥有一人,金甲锦袍,手执拂尘,似乎也是正在观望益都城防。他说道:“此人是么?”

邓舍命侍卫中眼力好的,细细观看,把那人的穿着佩戴一一道出。

军中主帅的穿着,肯定与寻常将佐截然不同。邓舍听完了,说道:“不错,此察罕是也。”极目远眺,半晌,又惋惜叹气。洪继勋问道:“主公为何叹息?”汪河心想:“莫不因见察罕英雄,故此叹息?”

邓舍一本正经地答道:“惜乎间隔太远,瞧不见他颊上毫毛。”

这回答再次出乎了汪河的意料,也同样出乎了诸将的意料。察罕面颊上的三根白毫,纵不认识他的人,也多尝有听闻,很有名气的。一生气,毫毛就会竖立起来。人们的传言,都以为这是“异貌”,表示察罕此人非同寻常,不是一般人。然而邓舍此时说来,却带了有调笑的意思。续继祖、李和尚等人一怔过后,越想越觉得有趣,不由放声大笑。

“既有枭雄待客,岂可没有女乐助兴?且,察罕风尘仆仆,远来我益都,虽为敌人,亦然算客。我忝为地主,不可没有接待。来人,召女乐上城!”

女乐早就备好,在城底下等候半天了。洪继勋亲自下去,引来城头。莺莺燕燕三十多人,一上城头,全军瞩目。包括城外的元军,也是好多都被吸引住了视线。不分敌我,全在窃窃私语。海东军中互相纳闷:“王爷怎的召了女乐登城?”察罕士卒则彼此相询:“红贼此为何等勾当?”两边军中多有老卒,攻守城池多少次,从没见过这一幕。

这三十多个女乐,乃洪继勋精挑细选出来的。选的皆为军中城内伎者里有胆子的,兼且训练有素。上了城头,处敌我两军间,多数居然也能做到面不改色。随着邓舍好整以暇地坐入椅中,轻轻拍手,顿时鼓乐齐鸣。

邓舍又也是早就拣选好的数百大嗓门的士卒,列在城头之上,女乐的侧边,向着城下齐声高叫:“贵军远来,为我送数万头颅,路上辛苦。我益都深感厚意,无以酬答。久闻李察罕歌舞双绝,故此,特备下女乐一部,投将军所好,聊以为谢。诗云: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西边土山上,元军诸将所拥之人正是察罕,听得益都城头这般叫喊,他失声而笑。

“为我送数万头颅”句倒也罢了,“李察罕歌舞双绝”句,却有些过分。隐隐把察罕帖木儿比作了伎者。貊高以下诸将,无不忿然发怒。好几个将领抢步跃出,按剑奋臂,道:“红贼小邓,辱人太甚!大帅,末将请战!”

“有何辱人?曲有误,周郎顾。小贼这是在夸老夫为周瑜。传令,谢之。”

察罕军才到,当务之急不是攻城,而是安营。口舌小利,何必与争?察罕的度量,抑或者说他的面皮,却也与邓舍不相上下。他分毫不以为意,意态悠闲地甩了下拂尘,命亲兵侍卫同声齐叫,回应道:“小子尊老,知投老夫所好,甚有礼貌。吾很喜欢!女乐你且留在城中,来日吾自取之。”

邓舍年纪不大,所以察罕唤他“小子”,小孩子。有倚老卖老的味道,更有轻蔑侮辱的涵义。适才,邓舍的那番迎客辞说毕,是城头诸军欢笑;现在,察罕的回应说罢,换作了城下诸军大笑。

续继祖、李和尚等皆怒气填膺。邓舍一笑,说道:“老匹夫脸皮忒厚。”亦然丝毫不以为意。

天将近午,时有旱雷。城楼红旗飒飒,城下枪戈耀日。邓舍坐在椅中,仰起头,看冬空如洗,云聚云散。凉风掠过,带一丝刺骨的冰寒,浸透铠甲。他以目示意洪继勋,洪继勋按下乐声,道:“且换《破阵子》。”

15 袭战

老眼昏花,眼睛又疼了,今天还是一更吧。(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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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空如洗,云聚云散。洪继勋按住乐声,清声道:“且换《破阵子》。”

《破阵子》,又名《十拍子》,唐之教坊曲。即《秦王破阵乐》是也。又有双调小令,乃截取此曲中的一段为之,词牌名亦叫《破阵子》。

女乐本在奏着的是迎宾之曲,和缓优雅,闻听洪继勋一令既下,陡然改弦易张,小鼓敲、银瓶崩,琵琶催、转激昂。留之必为后患。数百虎贲勇士应声高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其声高扬,裂金石、遏行云。

这突然的变化,使得城上三军惊诧。

邓舍霍然起身,转顾城内墙下,高呼问道:“我海东贾勇将何在?”城头上诸军只闻听春雷也似的一声响,城内有人应声答道:“末将在!”邓舍嗔目慷慨,拔刀奋然,道:“鞑虏既来寇我,并又耀武城下。是可忍,孰不可忍!为我取其人头来。”那员将毫不犹豫,回声道:“谨遵王命!”

他两人对答如流。城头上的海东军卒纷纷探头,想往下去看看这位答话的将军却是谁人。没等着他们看见。城门大开,一杆大旗斜斜打出,黑丝红底,飞针走线,上边只简简单单写了五个字:海东郭从龙。

一员将,重铠挺枪,跃马当先驰出。五百铁骑紧随其后。大呼而进。

邓舍挺立城头,回刀入鞘,伸出手,道:“槌!”毕千牛跪在地上,高捧鼓槌,膝行近前奉上。邓舍又道:“鼓!”李和尚袒胸,背负战鼓,转到他的面前,伏下身子。邓舍放声长啸,意气奋发,与汪河、傅友德诸人道:“诸位尊使,请观我海东小儿辈,怎生破敌!”

察罕骂他是“小子”。他就让汪河等人看看,“小子”怎么收拾老匹夫。

汪河曾经多次为朱元璋出使各地,并且还都能把差事办的很好,可见其人的口才与胆气都还是很不错的。而孟友德与傅友德,本为武将出身,骁勇剽悍,更不必多讲。此时他三人眼见城头剧变,歌舞管弦骤然变作厮杀战场,一下子难免反应不过来,却不禁皆为之色变。

孟友德无言。汪河唯唯。傅友德热血冲头。

城外元军震动。

邓舍举起鼓槌,重重击打战鼓。他这战鼓一敲响,立刻把管弦乐声带动了起来。战鼓雄浑。邓舍又久经沙场,敲动起来,自带有一番激壮与昂然。当之无愧地成为了领声。城头下,郭从龙一往无前,直冲敌阵。

西边土山,元军群将骇然。

察罕面色稍变,随即恢复平静,好似若无其事似的,又像称赞的语气,说道:“初生牛犊不怕虎。诸公,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哈哈。”城头上,数百军卒正唱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察罕的主力多在十几里外,城门外附近,只有那数千的样兵,以及左右两队的骑军。说时迟,那时快。也不过就是察罕一句话的空儿,郭从龙连人带马,已然撞入了样兵阵中。

城上城下,两方先是互相观望。接着邓舍调女乐上城,与察罕来往酬答,又与左右谈笑风生,本来似乎半点也没有要出城与元军交战的模样。猛然地骤变来的如此突然。何止汪河等人没反应过来,察罕的样兵也是同样。一下子手忙脚乱。

好在带军的将校有经验,连连打旗,转动阵型。也是他们兵精将勇,胆气十足,最初的忙乱过去,观其阵型变化,竟隐约有了将计就计,要趁机把郭从龙等陷入阵中的打算!两侧的骑军也随着号令,缓缓逼近。

郭从龙与五百骑外结锐阵,内连以方。以勇武出众者居两侧,用弓马娴熟者处中间。两侧接敌,纷纷刀枪并举。中间随行,箭如连珠。他看也不看包抄过来的那两队敌人骑军,催怒马,使铁枪,直往样兵阵中深处冲杀,叱喝不绝,所用披靡。

身陷险境,绝不能犹豫观望。狭路相逢勇者胜,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条道路杀到底。只有这样,才能险中求胜。

元军也有箭矢来。乱如飞蝗。海东骑军皆用左臂的小盾牌遮挡。有遮挡不及的也不要紧。他们穿的多为重铠,防御力很强。但凡不是强弓劲弩射出来的箭矢,很难穿透。即便穿透,多也不过皮外伤。对他们这些百战老卒来讲,算不得甚么。战马坐骑也有皮甲保护。

众人驰行阵中,大呼酣战,鼓噪而前。

邓舍脚踏交椅,用毕千牛奉上的鼓槌,敲打李和尚背负的战鼓,呼喝续继祖,命令道:“请平章为将士吹角!”三四个小校取来号角,抬住放在肩上,伴着鼓声,续继祖吹响开来。鼓声震撼,角声高亢。

数百军卒唱道:“沙场秋点兵!”

冰冷的北风,袭掠而过,吹动城头上千百士卒的衣袍。卷动林立的红旗,带起邓舍身后的披风,上下翻卷。他站立在城楼的最高处,仿佛伸手可与天接。鼓声、角声不断,声声催促,勇士陷阵。

邓舍击鼓用力之大,震颤地下边的李和尚随之摇晃。他出了满头的大汗,浑身热气腾腾,远远观望着郭从龙出没敌阵,也是忍耐不住心神激荡,加快了击鼓的节奏,与诸军卒齐声而歌:“马作的卢飞快!”

郭从龙胯下骏马,闪开敌人悍不畏死的地趟滚刀,轻轻跃起,跳过道窄窄沟堑。两三个元卒阻挡前路,举起枪戈,枪柄在上,枪头在下,交叉奋力,往它的腿上刺去。这战马也是老军伍了,灵巧地避开其中两个,奔跑中,不慌不乱,抬起前腿,踹倒了另一个。郭从龙扭腰回身,暂放长枪,提起长弓,刷刷两箭,将战马避开的那两元卒分别射死。

“弓如霹雳弦惊!”郭从龙诸人齐进致死,须臾,已深入样兵阵中腹地。

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察罕的样兵尽管也皆为从各营里拣选出来的壮勇之士,兼且铠甲精良,但又怎会如何是他的对手?

那元军带队的将校还企图包围住他,却很快便发现,若无勇将阻其锋锐,单凭普通的士卒,欲完成此项任务,仓促间,委实有些难以做到。

西边山上,察罕问诸将:“冲吾军阵中,谁人也?”间距太远,他只能看见个大概,瞧不清楚仔细。有侍卫答道:“见其军旗,上写:郭从龙。”察罕道:“可是生擒高丽王的那个人么?”侍卫道:“料来应是。”

察罕由衷夸道:“名不虚传!”点评道,“彼以五百人,敢出城敌吾数万众,是为有勇。又视吾两队骑军如不见,是为有胆。而竟至乱我数千精卒阵!是为有谋。”做出判断,“如此骁将,留之必为后患。”当即传下命令,“如不能生擒,则务要杀之!”

城头唱曲,已经渐至尾声。城下鏖战,方才刚入酣畅。

邓舍注意到了元军的调动,看见一队队的强弩手,从后阵出来,慢慢往前边移动。若叫他们顺利布成包围阵型,射出箭雨,那么郭从龙等人再勇敢,势必也难为遮掩。他鼓声音调一变,敲打出警告提醒之音。

军旗、鼓角,本即为军中传令用的东西。不同的旗帜变化与不同的鼓声音调,其所表达的意思都是不一样的。特别当邓舍正在敲打《破阵子》曲时,这个变化就更加明显。

从城头上看去,几乎与鼓声变调在同一时间,郭从龙旗帜挥动,五百人瞬间分作五队。百人一队,分头别路,如同逆流击水也似,又恍如鲜花绽放,从元军阵中的腹地,笔直地插向了外围。没多长时间,他们就与元军大面积地混合在了一起。换而言之,就把这几千人给拖住了。弓弩手要放箭,总得等自己人先撤下才行。自己人撤不走,怎么放箭?只好眼睁睁看着郭从龙在阵中冲杀,无计可施。

邓舍变调的鼓声重又改回,接着刚才的调子,继续敲打《破阵子》。续继祖亦用足了力气吹角,憋得面红耳赤。汪河与孟友德等人,这会儿缓过劲了,立在邓舍的脚下,举头仰望,只觉阳光刺眼。

战鼓很大、很重,邓舍用力且足,李和尚扛了多时,有些吃不消,越发站立不稳。邓舍俯视诸人,大喝问道:“诸君!有谁愿来接替李将军,为我负鼓?”海东诸将还没来得及回应,傅友德首先振甲踊跃,高叫道:“俺虽无勇!请为燕王负鼓。”

“好!”

傅友德脱去铠甲,接过战鼓。李和尚汗流浃背,帮他放在放好,却不走开,扶在边儿上。邓舍重重擂击,打一下,唱一个字,连成一段,唱的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远望察罕,仰天大笑,道:“可惜,可叹!李察罕老矣。可怜白发生。”

诸军齐呼:“可惜,可叹!李察罕老矣。可怜白发生!”

呼声动天地,风云变色。郭从龙冲阵敌军,邓舍擂鼓城楼,猛将负鼓,平章吹角。文武诸臣悉列观战,海东三军士气振奋。洪继勋乜视汪河,笑而问道:“请问尊使,观我家主公如何?”汪河诺诺,道:“英雄少年。”

敌阵中,郭从龙听见城头山呼海裂,锐气益奋。战士无不一当百。

五百人散而复聚,聚而再散,把数千元卒冲撞的队不成队,列不成列。杀伤无算,流血成河。环绕周边的那数百元军弓弩手,徒然观望;驰骋外围的那两队察罕骑军,纵然心焦如焚,却始终无法支援。

察罕皱起眉头。

他远来初至,营盘未立,实在不想久战。邓舍敢出城冲阵,其实已经让他刮目相看,大出了意料之外。冲阵的郭从龙,偏偏又是这般的勇猛,战到现在,只见他的大旗在阵中忽而左去,忽而右往,数千元军,居然拿他一个人没办法。总不能因为他再调援军上去,那不是反倒恰好如了邓舍的意么?不管擒不擒得下郭从龙,对己军的士气定然会有损害。

为一个人,三番两次的调军,成何体统!

他略一沉吟,心想:“战阵上丢的面子,总得在战阵上找回。”不再去管阵中,往左右看了看,命令貊高,说道:“红贼欺吾无将。绿眼儿,去为吾争回一阵!”貊高色目人,眼珠颜色特别的绿,所以察罕叫他“绿眼儿”。

貊高应命跃马,奔下山丘。他惯用强弓,此时却没在身边,放在山丘下的侍从亲兵处。他马不停蹄,奔过亲兵旁侧,喝叫一声:“弓矢!”亲兵急忙取出,他弯腰抄走。一阵疾风似的,赶至阵前。

元军士卒没有不认识他的,纷纷与之让道。

貊高紧盯住郭从龙的军旗,横穿军阵,追了大半圈,快到阵边儿的地方,好歹尾随撵上,叫道:“来将且慢!”郭从龙长枪舞动得滴水不进,把前边挡路的几个元卒尽数搠死,抽空回头瞧了眼,问道:“何事?”貊高一窒:“何事?”

郭从龙这话问的,真叫人无从答起。不像是战场敌将相遇,倒仿佛邻家街坊碰面。

貊高喝道:“可知俺是谁么?”郭从龙问道:“是何狗彘?”是什么猪狗东西?貊高道:“俺貊高是也!”示意周围的元卒让开。郭从龙拨马转身,与他打了个照面。适才没看清,这一打照面,吓了郭从龙一跳,道:“好大的疤脸。”貊高右脸的伤疤,的确很恐怖。

貊高道:“你如有胆,可撤去身后士卒,来与俺单打独斗。你可敢么?”

郭从龙看他手里强弓,马上长矛,晓得此必为元军骁将。他心中想道:“主公命俺冲阵,却不曾叫俺斩将。此人或不易与,没的耽搁时间。”一言不发。貊高又说道:“你要无胆,俺也不为难你。只与肯下马投降,保你荣华富贵。可不比从贼的好么?”却想说服郭从龙投降。

郭从龙问道:“你待怎生单打独斗?”貊高道:“比箭如何?”郭从龙点头答应。他两个尽管说话,却都是严防戒备。数队海东军卒从各处冲杀过来,汇聚郭从龙军旗下。貊高道:“你把你家的军卒往后边退退。”

郭从龙点头言好,举手欲挥,蓦然像是听见了甚么,侧耳凝神,道:“你听,是何动静?”益都城头,诸军把《破阵子》已不知唱到第几遍了,正又唱至尾段。貊高听见,歌声雄壮冲入云霄:“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他道:“是你家主公在唱歌。……。”

话未说完,郭从龙突然驰马疾奔。他们两人之间,并非全无阻拦,隔了还有两队的元卒。但见郭从龙马如闪电,枪如霹雳,一个呼吸不到,接连挑开四五个元军士卒,眨眼的功夫,冲至了貊高身前。

貊高措不及防,举弓招架。

郭从龙铁枪到处,击打在貊高胸前。打的他应枪飞起,人在半空,喷出一口鲜血。郭从龙一击得手,更不恋战,勒马挽弓,连射数箭,皆中其的,又把掉落地上的貊高射的好似刺猬。紧跟着,军旗招展,率五百人急退出阵。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兔起鹘落,迅捷无比。直等他退出阵外,驰奔入城,元军士卒才回过了神,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负重创的貊高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耳边如闻山崩,城头海东军跺脚挥戈,齐呼高声:“海东郭从龙!”

邓舍扔下鼓槌,纵声欢笑,神采飞扬,道:“可惜,可叹!李察罕老矣。可怜白发生!”

他迎着阳光,站在高高的城上,数十个曼妙歌伎松散地列在其下,或立而吹管,或坐而拉弦,或弹奏琵琶,或拍打檀板。洪继勋、续继祖等诸文臣、武将分居两侧。红旗招展,三军欢呼。城下元军,望之气索。

西山,察罕见貊高负创,郭从龙退回城内,明白交锋初战的失利已成事实,改不掉了。越是如此,他反而越是舒展眉头,挥动拂尘,笑对诸将,安闲地说道:“一时大意,却叫小子赢了一阵。”

16 友德

郭从龙大胜,退回城中。(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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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舍下鼓槌,命人撤去战鼓,又教侍卫盛来好酒,等的郭从龙赶上城楼,引与诸人相见,喝酒庆功。又亲自拉了郭从龙的手,走到城墙垛口,向元军夸耀。令三军往城外齐呼:“此我汉儿贾勇将!问彼胡儿,服也不服?”

“汉儿”,是异族对汉人的称呼。魏晋时期,“儿”、“人”两字通用,“汉儿”与“汉人”一样,本来并无褒贬之意,算是个中义词。只不过,正如汉人称呼异族为“胡儿”,在游牧民族在口中,“汉儿”一词,也往往不可避免地带有点轻蔑的意味。

邓舍在城头上,神气活现,夸耀郭从龙。城头下的元军士卒人仰马翻,慌乱一片。那数千的样兵与两队骑军,一边手忙脚乱地打扫战场,收拾伤亡,一边狼狈不堪地急急往后边撤退。却是没有一个人出来答话。

邓舍心情舒畅,哈哈大笑。文武诸臣回忆起刚才的所见,也都是心动神驰,即便如姬宗周、章渝这些胆气较弱的人,起初的焦灼忧虑也似乎不翼而飞,改以豪气壮志,一起往前给郭从龙敬酒贺功。

众人在城楼上边,轰然对饮,竟好像半点没把数万元军围城放在眼中也似。海东三军的士气,愈发高昂。

这边对饮,那边三个使者彼此耳语。目睹过邓舍的英武与郭从龙的骁勇,汪河与孟友德原本互相的不对付,现在也好像暂时得以了稍许的缓解。

孟友德与汪河说了几句话,拉住傅友德走到一边儿,低声埋怨,道:“燕王虽然英武,但他是伪宋的燕王。乃我之敌。你贵为使者,一举一动所代表的可都是我国家的体面,刚才怎么能给他负鼓呢?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称呼他为燕王。恍如他的臣子一般。

“这倒也罢了,偏又被落入汪河的眼里,他回去金陵,肯定会对重八讲。重八与我皇乃为仇敌。重八若得悉此事,不会不添油加醋。定然会说你怎样怎样,拜服燕王脚下。上国之猛将、尊使,拜服敌国臣下?此话若传出去,大大损害咱国的体面!再若教陛下知晓。老兄?陛下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可该如何是好?”

傅友德“哎哟”一声,道:“孟大人所言极是。却是下官适才气血冲头,不曾来得及考虑周详。”陈友谅的脾气如何,他虽新投不久,却也是清清楚楚的。

陈友谅初从徐寿辉时,本为倪文俊的簿书椽,佐文俊有功,寻用为领兵,为元帅。也就是说,是倪文俊一手把他从一个文案提拔为了有兵权的元帅。后来,倪文俊死在了他的手中。他又自称汉王,以江州为都,奉徐寿辉居之。后来,徐寿辉也死在了他的手中。

巢湖水师,俞通海、廖永忠等人以上,本还有个赵普胜。

当时巢湖水军依附朱元璋,俞通海与廖永忠去了,赵普胜却半道折回,半路上改了主意,改而降与徐寿辉。此人骁勇,善用双刀,人称双刀赵云,在徐寿辉麾下,起初的声望尚在陈友谅之上。陈友谅忌之,便也在去年寻个错处把他给杀了。与收拾倪文俊一般无二,一样的尽数吞并其部。

从一个小小的簿书椽,不数年,到如今登基称帝,俨然九五之尊。弑主如同常事,吞并仿佛惯为。徐寿辉、倪文俊、赵普胜麾下多少的强兵猛将,或用权术折服,或依旧不服者,则尽数杀之。陈友谅为人如何,由此可见。傅友德愈想愈是心惊,心惊肉跳,遍体生凉,连连以手锤头,连声道:“哎呀,哎呀。孟大人,却该如何是好?”

孟友德正待说话,看见邓舍走了过来,道:“此非详谈场所,日后再说罢。”与傅友德、汪河三人,躬身迎候邓舍。经过方才的这一番激战,他们看邓舍的眼光,自又大不相同。虽不能说就此心折,至少更增敬畏。

邓舍一手拉了郭从龙,一手端着酒,来到三人近前,说道:“郭从龙的勇敢,今日诸公共见了。”问汪河,道,“闻吴国公帐中,有勇将常遇春。号‘有十万众可纵横天下’。与我家从龙相比,孰胜?”

汪河态度恭谨,回答道:“郭将军冲锋陷阵,常将军十荡十绝。两位将军若相遇,必惺惺相惜。”既捧了郭从龙,又没堕常遇春的威风。“惺惺相惜”,避实击虚,从侧面说他两人都是英雄好汉。

邓舍笑了笑,又问孟友德,道:“闻贵主麾下,骁将如云。可有胜过我家从龙的么?”

“我国天子诸弟,三王、五王,皆能文能武,骁勇善战。太尉定边、丞相必先,亦文武双全,出可为将,入则为相。又有新开陈、饶大胆,丁普郎、熊元震,邓氏兄弟,无不才勇兼备,天下壮男子也。”

太尉张定边,丞相张必先。新开陈、饶大胆,都是绰号,一个叫陈普略,一个叫饶鼎臣。邓氏兄弟,即邓克明、邓志明,御众无纪律,所过荼毒,人以“邓贼”称之的便是。

这陈友谅与朱元璋不同。朱元璋与邓舍到底算是一脉,互相吹捧,无伤大雅。然而陈友谅却与宋政权可谓敌国,虽与邓舍没什么冲突仇恨,汪河却在场。所以孟友德不能示弱,得拣选本国的勇猛将领,好生自夸。

洪继勋便在邓舍的身边。他闻言不喜,怫然道:“定边、必先也就算了。克明、志明,何许人也?配与郭将军相提并论!岂有此理。”邓舍也姓邓。孟友德当着他的面,贸然提出名声不好的邓克明兄弟,落入有心人耳中,不免多想。续继祖、郭从龙诸人,也俱皆为之色变。

汪河与孟友德水平的高低,从这几句对话中,便可看的出来。邓舍好度量,丝毫不以为意,一笑,道:“贵国五王、定边、必先,诚然英雄。”

“贵国五王、定边、必先”云云,却是孟友德的又一失言处。

郭从龙才千户,孟友德却居然用五王陈友仁、太尉张定边、丞相张必先等等的西汉勋贵高官与之相比,明明是自挫威风,高抬海东。海东的一个千户,就要陈友仁等与之相比。如续继祖、李和尚,岂不得陈友谅亲自出马,才能比较了么?更进一步地说,那邓舍呢?西汉又有谁可比?太上皇么?

外交无小事。一失足成千古恨。孟友德才批评了傅友德,紧接着他自己也犯下严重的失误。

其实也不怪他。郭从龙的勇敢能与常遇春相比,陈友谅麾下也真是除了陈友仁诸人之外,实在没有别的好拿来相提并论。总不能空口胡扯,教人看出来,岂非更显尴尬?衬得他对海东毫无敬意似的。要怪也只能怪邓舍,为了磨练郭从龙,到现在还只给他个千户的官儿。

孟友德心知不对,想改口,邓舍不给他机会,叫侍卫端盛酒来,满满斟上,亲手递给傅友德,笑道:“适才对战,有劳将军负鼓。孟使言道,贵军五王诸将可与我家从龙比较。固然不错。以我之见,却少说了一人。将军之勇,亦足与从龙相抗。临阵负鼓,非勇悍不可为之也!且请满饮。”

傅友德才经孟友德提醒,这酒喝是不喝?欲待推辞,太不给邓舍面子。眼见邓舍殷勤相劝,没奈何,硬起头皮,一饮而尽。喝完了,转眼处,看到孟友德一头擦汗,一头眼神飘忽,时不时往他手中的空酒碗上去看。

傅友德道:“孟大人?”

孟友德心不在焉,道:“噢?”

“却是怎么?”

“酒好么?”

傅友德不知所对。

他两人的反应,邓舍一一看在眼中,不动声色。他原先也还打算赏酒给汪河与孟友德的,此时却临机改变了主意,不再与他们多言,转回身,吩咐教女乐撤下,仍然与诸人城头观看察罕军容。元军撤走样兵,全线收缩,只留了些许骑兵看住城门,转而集中全力,安营扎寨。

邓舍又唤了傅友德,与他说话,道:“我听说傅将军是砀山人?”

“在下祖籍宿州,后徙砀山。”

“宿州?宿州好地方!人杰地灵。”邓舍转顾郭从龙,问道,“从龙,你可知陈胜、吴广么?”郭从龙没读过甚么书,不知道。邓舍笑道:“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设坛为盟,揭竿而起,是为秦末首义者也。大泽乡,便在宿州。……,西楚霸王,你总该听说过吧?”

西楚霸王项羽,千年以下,威名赫赫。郭从龙当然知道。邓舍又道:“项羽垓下兵败,自刎乌江。垓下,便也在宿州。又有捉鬼道人钟馗,亦然宿州人。”翘起大拇指,赞傅友德,道:“祖籍百战之地,流淌宿州人血,难怪将军有如此之勇!”把傅友德夸的天花乱坠。

谁人不喜欢听别人夸奖自己的故乡?又何况邓舍此等尊贵的身份!傅友德纵然隐觉不妥,不知邓舍何故突然这般地称夸与他,却也总是忍不住的面有得色,矜持道:“殿下盛誉,友德愧不敢当。”

“噫,对了。汪使,吴国公的夫人,马娘子似也是宿州人吧?”

“不错。”

“难怪,难怪。”邓舍好似不经意地问了那么一句,转口,又说及傅友德,道,“宿州与砀山,也算我家主公首义的地方。”宿州、砀山挨处淮泗,处在宋政权势力的范围内,邓舍此话不为错。他接着说道:“却与将军失之交臂。”扭头看了看孟友德,似笑非笑,“竟使得将军归之于尊上。”摇头惋惜,“可惜!可惜!哈哈。孟使,实不相瞒,我很嫉妒你家的主上。”

傅友德投军,起先从的就是刘福通部,跟着李喜喜北伐陕西,随后转入蜀中。因不得四川明玉珍所用,最后才又转投陈友谅。对这些具体的周折详细,即便邓舍开始不知,现在也早就一清二楚。他之所以还那么说,实则故意装糊涂。

果然,傅友德面现尴尬。

汪河清楚他的来历,咳嗽声,插话道:“殿下有所不知。傅将军初次投军,其实本也从的便即为咱家主公。”他这个主公,说的是小明王,“随后,又从李喜喜大人北伐入陕。奈何失利,无路可走,故此方才转投了汉主。”

“啊?原来如此。”邓舍更加的惋惜,道,“可惜!可惜!”目注傅友德,良久,又道,“可惜!可惜!”偷眼观瞧,见边儿上一直没开口的孟友德,陡然间,神色变了两变。

邓舍心知火候已到,令侍卫再与傅友德满上一碗酒,举起自己的酒碗,叹道,“数年前,主公三路北伐,我也曾有参与。不过傅将军走的是陕西,我走的却是塞外。恨不相逢北伐时!且请再满饮一杯。”不等傅友德说话,先干为敬,亮了碗底,笑道,“痛快!痛快!”

他都先喝了,傅友德能不喝么?无可奈何,也只得喝下。要说刚才他尚且不解邓舍为何突然夸奖他,现在已然明白了稍许,晓得此必为邓舍故意为之。虽还不知邓舍为何故意为之,难免不安。既然不安,不免下意识地,便去找正使孟友德。抽个空儿,他道:“孟大人?”

“噢?”

“却是怎么?”

孟友德干笑两声,道:“但饮无妨。”

邓舍微笑,好似完全看在傅友德的面子上,更好像敷衍似的又端起酒碗,对孟友德道:“孟使也请饮一碗。”

傅友德不知邓舍打的甚么主意,猜不出他为何突然又是夸奖又是示好。不但是他,连汪河等也不太了然。甚至包括郭从龙、续继祖等,也一头雾水。聪明如洪继勋,也至多以为邓舍是想离间孟友德、傅友德,等他们回去江都后,给陈友谅埋下点内患。其实,邓舍的用意很明显。

从第一次见到傅友德起,他就打定主意,决意要把此人留下。

只是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难得借郭从龙破敌,逮住了傅友德一时热血冲头,主动要求负鼓,以及孟友德先后失言的好时机,当然不肯轻轻放过。各种手段接连施出,层出不穷,务要以挑拨孟、傅为上。

最终目的,非欲为陈友谅种下“内患”,实在逼使傅友德。要用他的不安,进而发展为自觉危险,从而不得不主动改换门庭,投效海东。

其中之关键,又不在傅友德,而在孟友德。为何说“孟友德先后失言”是一次难得的好机会?试想,孟友德失言两次,会不会担忧傅友德回去禀告陈友谅呢?肯定会担忧!只要他担忧,事情就好办了。同时,傅友德也做错的有事,不该为邓舍负鼓。正、副两位使者间,彼此猜忌,互相生疑,而他们的主上又是为陈友谅这样的人物。要想在其中做些手脚,不就容易上许多了么?邓舍只需推波助澜,也许便可坐收其成。

这却也多亏的邓舍有急智,思维敏捷,一听到孟友德失言,立刻抓住不放,并步步引申开去,若无其事中,已然做下了好大的一篇文字。

点到即止。

为免画蛇添足,邓舍待孟友德饮完酒,转开话题,与诸人说道:“诸位,今与李察罕初战,旗开得胜,我三军士气振作。诸公以为,底下该怎生接战?”打赢了初战,充其量开门红,象征意义远大过实际作用。下边该怎样迎敌,这才是紧要重点。

李和尚兀自赤膊,风阵阵,他倒也不觉得冷,兴冲冲,道:“老郭纯爷们,铁血真汉子!刚才冲阵,端得长了咱海东的气焰!下边怎么打?没的说。主公,……。”大手往下一挥,“一力降十会!真刀真枪,与鞑子拼个死活就是!”

“好!壮志可嘉。续平章,你以为呢?”

“鞑子人众,咱们军少。况且今日虽胜一阵,我军的长处在有坚城。与鞑子硬碰硬,怕有些不妥。”续继祖道,“不过,李将军的提议,也是甚有道理。‘一力降十会’。我军今日既然大胜,也正该再接再厉。”

“怎生再接再厉?”

“另寻机会,再与鞑子野战!只有打疼了他们,也才能尽早解开我益都之围。”守城首在野战,无野便无城。单纯的闭门守城是不行的。打仗,讲究一个战场主动权。放弃野战,便等同放弃了主动权。整日被动挨打,城池必危。续继祖毕竟久经沙场,这点眼光见识还是有的。

“姬公,你以为呢?”

行军打仗,实非姬宗周所长。他犹豫片刻,道:“臣以为,上策不如静候海东援军。待援军到,我城中又养精蓄锐已足。则内外呼应,前后夹击,鞑虏虽强,必不能守。如此,我军获胜不为难也。”

邓舍点了点头,又问汪河,道:“汪使,有何高见?”

“在下浅薄。”

“今察罕围城,你我同在城中,当同舟共济。何必谦虚?有何高见,但请尽管讲来。我洗耳恭听。”

“同舟共济”四个字,听起来冠冕堂皇。其实却是邓舍准备暗算傅友德的又一处伏笔。只不过,发作非在此时。他斜眼顾视孟、傅两人,心想:“察罕围城,必有交战。待再交战时,这四个字却再看我如何用它。”

汪河推辞不得,道:“姬大人所见甚是。续平章与李将军两位,说的也不差。守城,正该有攻有守。以守待援。”

“哈哈。诸位讲的都对。洪先生,你看呢?”

洪继勋打开折扇,往城下看了看,遥遥指点,笑道:“察罕远来,后有济、泰,顿兵城下,急在一战。主公知己知彼,想必早有胜算在胸。何必要臣多言?”“啪”的声,他将折扇合上,转对邓舍,笑而不言。

海东诸将对洪继勋的作态,早就习以为常。汪河等人则不然。听的他这般说话的语气、态度,汪河不免暗吃一惊,翻起眼皮,偷偷地瞧了下他,心想:“燕王英武,可冒矢石、对敌擂鼓。这位洪大人,却是胆子不小!”

邓舍拍手起身,笑道:“先生真我腹中蛔虫!”

他转顾诸将,说道:“正如洪先生言语。鞑虏远来,粮草不足,天寒地冻,运输艰难,利在速战。且其悬军深入,所带皆精兵猛将,实不容小觑。我今虽胜其一阵,侥幸而已。又如续平章言道,我军的长处,正在城坚粮足。因此,益按甲不出,闭城养锐。待其气衰,然后可战。”

虽然胜了察罕一阵,不过侥幸罢了。邓舍胜而不骄。接下来该怎样应战?他制定的对敌策略,简而言之,四个字:闭门养锐。

城外,元军大营。

貊高先中了郭从龙一枪,又连中数箭。虽然他穿的重铠,箭矢的伤害不致命,但到底是伤创。特别那一枪,尤其打的不轻。战场上,他东倒西歪站起来,没站稳,就又跟着扑倒在地,昏厥不醒。这也是元军为什么没顾上去追赶郭从龙的一个原因。只顾忙着抢救貊高了。

胡人救治重伤号,有个秘方。找头小牛,剖开腹,把受伤的人脱得赤条条,然后放进去,再缝合起来。闷上一会儿,有时候昏厥的人便能醒过来。察罕用的就是这个办法。把貊高塞进牛腹,过了好半晌,又把他取出来。还真有奇效。不多时,貊高悠悠醒来。

他睁开眼,看见察罕,勉力挣扎想要爬起来,跪地请罪。

察罕制止住,道:“临阵交锋,因大意失敌。导致前军败绩。论军法,当斩!”缓了下语气,接着道,“看在你往日功勋,权且饶你一遭。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令:棍三十七。”军法官高声接令。

察罕又道:“权且记下,待你伤好,然后再说。”

貊高赤条条的伏在地上,兼且他刚受重创,又才昏迷中苏醒,风一吹,瑟瑟发抖。察罕解下披风,亲手把他包裹起来,抱入帐内榻上。又教伙夫马上去做滋补的汤食。等做好了,亲自端着,喂他饮食。

貊高被感动的涕泪交零。

察罕作色,喝道:“涕泣甚么?”随即温言,抚慰说道,“杖,军法也。不得不为之。你今日虽稍微失利,哪儿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好生保养。待的来日,战场上再把场子找回,不就行了么?”

貊高哽咽,道:“末将有负大帅所望。怎敢更劳大帅解衣推食?请大帅放心,来日再战,末将有死而已!”

“你今虽败,却也并非无功。”

貊高并榻下诸将,皆不解其意。察罕停下汤匙,顾盼诸将,胸有成竹地说道:“贼起海东,未见大敌。今侥幸胜吾一阵,必轻敌好斗。待我军营盘扎定,则可用计,诱其主力出城,围而歼之。然后攻城。”

虽然败了邓舍一阵,不过大意罢了。察罕虽败不馁。接下来该怎样对敌?他定下来的应战策略,简而言之,也是四个字:计诱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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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相持

在城楼上看了察罕安营扎寨多时,邓舍大致做到了心中有数,知道了何处元军多,何处元军少。www.65txt.com

果如他之前的判断,察罕主力攻击的方向正是南城墙。北边有河,河的内侧驻有海东军队。察罕没有去抢夺阵地,只是调了一支人马驻扎在对岸,隔河相望。显然摆开的架势,看住就行了。至于东、西城墙,分去的军马也并不多。又一如王保保围济南的例子,也是掘重堑、筑长围。总计加在一处,环城列营数十。远处地放眼看去,旗如林木,遮天蔽日;人如蚂蚁,满山遍野。天色将暮,鼓角声起,数十里外,犹如闻沉雷。

元军开饭,城头上的海东军卒也开饭。

饭食还不错,大锅菜,馒头管饱。邓舍亲自检查一番,满意地点点头。有府中的侍卫骑马过来,说娘子已然备好饭菜,请他回去用膳。军卒们已经开饭,邓舍又怎能回去?他对洪继勋、郭从龙诸人笑道:“诸位,同甘共苦,是治军的根本。咱们便与军卒同食,如何?”

他本来就常与士卒们一起吃饭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李和尚、郭从龙等武将也是经常如此。只不过因有了洪继勋、姬宗周、汪河等人在场,所以他才用了商量的语气。洪继勋诸人自然没有异议。

察罕解衣推食,邓舍与士卒同甘共苦。

从登上城楼开始,邓舍就一直表现的意气风发、谈笑自若,看似信心百倍。但是面对察罕这样的劲敌,谁敢掉以轻心?他难免忧虑。所以,胃口并不好。可作为一军之主,此时此刻他却又不能表现出来。不仅不能表现出来,还得故作饥饿,一连香喷喷地吃了三大碗,直撑得肚子满满堂堂,往上翻涌,这才作罢。

他放下碗筷,抚腹惬意,道:“饱乎哉?饱矣!”打了几个饱嗝。转眼看见郭从龙面前,好家伙,堆的小山似的,叠放了足有五六个空海碗。邓舍惊笑道:“阿龙,你真宰相也!”宰相肚里可撑船。形容郭从龙的饭量大。问他:“可饱了么?”

郭从龙是真饿了,他激战半晌,体力消耗的非常大,手里捧着碗,一边儿往嘴里扒饭,一边儿囔囔不清的嘟哝道:“饱有六成,还差三碗。”

难怪他做了流民,又难怪他投了军。就他这饭量,即使太平盛世,放在寻常人家里,怕也是难以养活。邓舍哈哈大笑,亲手又给他盛了两碗过来,关心地道:“你才经苦战,不可多食。三碗太多了,两碗罢!”

治军不可只有威猛,也要有适当的柔情手段。邓舍说话的神气,便仿佛家中长辈也似。郭从龙很感动,捧着碗把饭吃完。

邓舍待他吃毕,这才先请了汪河等回去,然后巡视一周城墙,对士卒们嘘寒问暖,没一点架子,碰见熟悉的,还笑骂几句。本该郭从龙值夜,邓舍看他太累,换了李和尚顶班,又细细安排、叮嘱了诸项防守事宜。直到夜幕深沉,方才转回府内。

才入府中,就嗅见香气袭人,他看到门墙后边,俏生生立了一人。侍卫提了灯笼高照,但见那人眉清目秀、弱不胜风,立在风中,穿了条厚厚冬裙,不时跳起脚来,跺上两跺,又或者缩起纤手,凑到嘴前呵气。

正是王夫人。

眼前一幕,邓舍依稀相识。恍然想起,似乎很久前,又好像便在昨天,是在双城。却记不清楚,是否也适逢敌人围城。只记得他仿佛每天早出晚归,而几乎每一次的晚归,总有王夫人等候门前,翘足企望。

他在坐骑上待了片刻,就停在门洞的下边。穿掠而过的冷风拂面,高高的灯笼映照通红的光芒。看着王夫人的面容,莫名忽然思及往事,邓舍忽然有了点异样的感觉。甚至有那么一忽儿,好像就连下午时分城下的激战、以及对以后战况的忧虑,也居然被风渐渐吹远了似的。不过很快,他就回过了神。冬夜寒意上来,铠甲有点冷。

王夫人看到了他,绽开笑颜,提着裙子,小跑迎上:“殿下,你回来了。”邓舍笑了笑,欲待下马。王夫人扯住了他的缰绳,接过侍卫的灯笼,巧笑倩兮,说道:“先别下马。殿下,你累了半天,该好好休息一下。教奴为你牵马,好么?”

左近侍卫识趣,放慢了脚步,落在后边,不去打扰他两人。

月明星稀。马蹄轻轻,敲打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夜色幽静,传出甚远。院子中空气清冷,地面的石板结了露水,灯笼映照处,萧瑟的树木上尽是霜花。远处假山流水,只闻其音,不见其形,更增幽冷。

“殿下,城外情形怎样?”

察罕来袭,邓舍不能回走海东,本要把王夫人送去的。谁知道,她却怎么都不肯答应。联系她之前贪生怕死的表现,这回的一反常态,实话说,真叫邓舍大吃了一惊。王夫人不是傻子,她不肯去海东是有原因的。

她在海东根基全无,连个熟人都没有,即便去了,又有何用?更且听说,邓舍的后院妾侍不少,得宠的也有好几个。她续水奴是什么人?何时做过人下人了?既然跟了邓舍,她便要做人上人。此番察罕围城,别人看是危险,就她看来,却是个难逢之良机。刚好与邓舍共患难。

她自认为对男人的心态还是很了解的。王士诚为甚么后宫佳丽三千,却对她依然保持敬、宠不改?还不就因为王士诚才起事的时候,她跟随左右,不管遇到何等的危险,从未曾有过稍离么?对邓舍,她也打算故技重施。

那话说回来,她就不怕万一城池不保么?益都如果不保,邓舍只要能突围成功,那她也会无恙。那如果邓舍不能突围成功呢?邓舍若不能突围成功,则她去海东更无用处。故此,她打定了主意,绝不离开邓舍。

自然,话不能直说,不可说实话。她的借口是:“奴既已身属殿下,自当生为殿下人,死为殿下鬼。岂有殿下陷险境,而奴却高走海东的?此非为人妻的道理。愿与殿下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大义凛然。

邓舍还真差点被她打动了。虽然只是差点。不过,以往对她的一些讨厌与反感,却也到底因此得到了些许的减轻。他伸出手,感受了会儿冷风,回答王夫人的问题,说道:“察罕初至。下午的时候,我与他交了一次手,略有小胜。”

“可是申时左右?”

“不错。”

“奴在府中,也听到了城外的喊杀声响。城头鼓角鸣号,声震屋瓦。奴虽一介弱智女流,亦不由闻声振奋,恨不能变身男儿,擐甲执兵,与勇士同赴疆场,为殿下作一马前卒子。恭喜殿下,旗开得胜。”王夫人放开缰绳,提着灯笼,便在马前,裣衽万福。喜气洋洋,面容上一片欢色。

邓舍一笑,道:“娘子若化身男儿,世间未免少一秀色。我帐下不缺勇士,娘子还是接着做你的女儿身吧。”战场上你死我火,庙堂里钩心斗角。回来府中,总不能还是依旧紧张。偶尔与妾侍调笑,不失舒缓压力的一个良方。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王夫人款款起身,扬起脸,眉目含情,悄声道:“奴虽为女儿身,却也一样想做殿下帐内的勇士。”邓舍说的“帐下”,指的是帅帐。她说的的“帐内”,却有了“入幕之宾”的意思。

邓舍食指大动。近日来忙于布防,他几乎没去过后院。下午旗开得胜,又与王夫人说了这么会儿话,此时心情稍微放松。其实想开了,反正察罕已到,忧虑也没用。且等他如何出招,然后见招拆招即可。

王夫人瞧出他有心事,问道:“殿下在想甚么?”

邓舍所想,当然守城诸事,同时琢磨察罕下一招会用出何种计策。不过此等事宜,牵涉军机,不可与女子分说。他微微一笑,道:“我所想之事,与你无关。且待城围解了,日后再说。”

来入后院,邓舍且先下马,两人携手入房。免不了:芙蓉帐里春宵暖,玉人何处教吹箫?情浓处,邓舍自当然奋长枪,再跃马,征战沙场。正所谓:二十四桥明月夜,隔江犹唱后庭花。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邓舍一早起来,神清气爽。

他还没下床,便听见门外脚步仓促,有人奔近,与婢女低声两句。房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伺候在外的侍女走将进来,瞅见邓舍已然醒来,慌忙跪倒,伏下头,道:“殿下,洪老爷及续老爷等来了,正在书房等候。”

洪继勋很少一大早来找他的。邓舍知道,必有要事。王夫人也醒了,媚眼如丝,半掩玉体,拉了邓舍的手,撒娇不想他就走。邓舍顾不得温存,挣开了手,披衣而起,问她:“你昨夜呼痛,可要叫大夫来给你看看么?”

王夫人顿时羞红了面颊,似怨如嗔,娇羞可人,说道:“那般地方,怎好叫大夫来看?羞煞人也!”又道:“痛也就算了,却劳累殿下也没能进去。好不烦恼!”

邓舍颔首,道:“大约初次,所以你有些吃不消。下次或许就会好上许多。你且好生将养。我去看洪先生来有何事。”吩咐侍女,“娘子伤了身子,你好好伺候。”穿好衣服,匆匆洗漱,推门而出,径去往前院书房。

洪继勋带来了一个消息。

见邓舍来入房内,一向潇洒自如的他,颜色焦急,猛然起身,来不及行礼,跨前几步,急声说道:“臣今早去往衙门,半路上碰着城外来使,从东南边沿海到,才杀入城中。却有一桩急报,不得不速来告之主公。”

邓舍听得“东南沿海”,心中咯噔一跳,稳住心神,不急不躁,步上正座,缓缓坐下,问道:“何事?”

在座的除了洪继勋,又有续继祖、姬宗周诸人,都是起身站定,躬身而立。排布在洪继勋的身后左右两侧。洪继勋说道:“数日前,察罕遣派其麾下骁将关保,由泰安,转略东南。东南沿海郡县,已然尽数陷落。”

邓舍按住座椅的扶手,差一点挺身跃起!他面色须臾转变,目光往左右转去,眨眼片刻,已把续继祖、姬宗周诸人的神色看的清清楚楚。续继祖额头汗出,姬宗周神情仓皇。邓舍哈哈大笑,道:“李察罕技止如此!”

连带洪继勋在内,诸人不觉愕然。洪继勋问道:“东南失陷,则我益都危险!主公却何出此言?”

邓舍用袖子掩住了双手,紧紧攥着椅子的两边,脑筋急转,笑吟吟,说道:“我本以为察罕当世英雄。如今看来,却是高估了他。察罕号称有军马三十万。我倒要请问一下诸公,你们以为,他究竟人马会有几何?”

续继祖、姬宗周等意见不一,有说十万的,有说十五万的。洪继勋也道:“十五万或许没有,十万总是有的。”

邓舍摇了摇头,道:“不然。我掩有辽东、海东。辽东千里之地,海东三千里锦绣河山,竭尽所能,才能养军不过十万。察罕虽据有山西、陕西、河北、河南,此数地却皆非富庶所在。且他又兼有救济大都的责任。大都人口百万,江南漕运不通,只每年需陕西等地救援的粮食,便不是个小数目。如此这般,扣除掉种种的支出,他或许总计能养军十五万。

“总计有军十五万,不代表他可用之军就有十五万。河南之南,他有淮泗群雄为敌。河北、山西一带,又有孛罗虎视眈眈。陕西邻近四川,蜀中明玉珍,亦一时之雄也。这几个地方,他都不能不留下重兵驻防。这样算来,他能可调动、用来寇我山东的,有五六万人就了不起了。

“以六万人众,鲸吞齐鲁之地,要说起来,似乎不算少了。但是,现如今,济南、泰安依旧在我益都之手。他孤军深入,又不得不留下军马环绕围困济、泰。是六万人中,最少又去掉两万。

“是他还有四万人。若悉数用来攻我益都,他的确仍占军马人数的优势。然而,他却又偏分军袭我东南。好似断绝了我援军之来路,却实际忽略了主攻方向之所在!是为主次不分。徒然给我军以机会,各个击破!”邓舍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通,最后总结道,“所以我说,察罕技止如此!”

“主公的意思是?”

“他若不分军取我东南,则益都或有苦战。他既分军取我东南,则我益都胜利在望!”

“敢问主公,计将安出?”

邓舍却不先说。他不是不想说。实则他方才的侃侃而谈,只不过随机应变。应变好办。动上真格,却就需要时间好好地整理一下思路。教侍卫送上茶水,他镇定自如地饮用稍顷,有个计划慢慢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暂时间,他似乎觉得还不太成熟,装扮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好整以暇地问洪继勋,道:“俗云:‘山人自有妙计。’洪先生,你可有良策呀?”

洪继勋有智谋不假,没有遇到过太危险的局势。受邓舍安稳态度的感染,他也慢慢地镇静下来。顺着邓舍的分析,他说道:“按照主公话中的意思,察罕分军是自去优势。我军欲待各个击破,无非先弱后强,非得先要把东南沿海的元军歼灭不可。但是,我军主力困守益都,难以出城。不过,我军却又有游军,处在益都城外。比如,赵将军、小平章等人。”

续继祖眼前一亮,道:“对呀!我军尚外有游军。大可在游军上施出些手段!”

洪继勋不以为然,道:“赵将军部八千人,人数好像不少,但有救援济南的职责,不可乱动。高延世、李子繁部两千人,人数不多,又有隔绝济南、泰安两路元军联系的任务,也不能妄动。”

姬宗周接口道:“诸路军皆不可动,那么,唯有小平章佟将军部数千骑军?”

“阿佟部骑军也不可动!”

邓舍的急智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他快速地转动着脑子,借助洪继勋与续继祖对谈的时间,把适才灵机一动的计划尽力地补充完善。他道:“用兵之道,奇正结合。我军主力困在益都,为正。阿过所部驰援济南,亦为正。高延世、李子繁部断绝济南与泰安两路元军的来往,也为正。遍数诸军,只有阿佟部可为奇。他那数千骑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

“然则?”

“正可为奇,奇可为正!阿过、高延世两军皆在野外,没有依托,且责任重大,所以为正而不可动。但是我城中主力,虽一样为正,却有城池可作为依托,又与他两路人马有所不同。”

“故此?”

“故此,欲破东南沿海州县失陷的险局,……。不,应该说,要想抓住察罕分军失误的这个机会,我军当遣派城中主力,即日出城,往复沿海!先灭关保。然后打通沿海通道,引来援军。再以我外有强援的优势,胜察罕之劣势。”

察罕攻取东南沿海,断绝邓舍外援来路。邓舍得知消息后,最短的时间内,寻找出了破解之道。这个破解之道,或许不敢说一定成功,却是以目前的形势而言,唯一最好的办法。邓舍笑不改容地与洪继勋等人说毕,即传令召集诸将。书房太小,坐不下恁多人。换了正厅堂上。

邓舍与洪继勋等人前后走出。很快空无一人的书房中,有清晨的阳光投入,映在邓舍恰才坐的交椅上边,两边的木扶手,已教他捏的变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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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针锋

这一节居然写了十个小时。(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还是很不满意。

——

等到诸将赶来,众人一起细细商议。却又有一桩难处不好解决。

如果这情报能够得知的稍微早一点,哪怕是昨天呢,也好过今日。察罕的军马昨日才到。要是昨天能得知这个情报,趁他部署未定、扎营未牢的机会,那么军队出城会容易许多。虽然只隔了一个晚上,但是察罕安营甚速,城南、东、西各处的营垒大致已具雏形。且最重要的,他的诸路人马都已陆续赶到,并基本部署已定。

而同时另一个方面,益都的守军自守尚且勉强,再分军往复东南沿海的话,防守定然会更觉吃力,因此,可用来调派的军队肯定也不能太多。毕竟益都才是重中之重,益都如若失陷,援军来了也无用处。

问题就出来了:以不多的军队,冲击察罕数万大军部署已定的阵地。该采用什么样的办法,或者说,该选择哪个方向出城,用什么样的战术,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成功?

比较察罕在城外各处部署的军队,北边最少。但是,北边有河。尽管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了,但是山东远比辽东温暖,河水却还没有完全结冰,大部分的河段依然奔腾不休。从北边出去,显然是不可能了。

东、西两侧也有河水环绕。唯一的南边,却又是察罕主力屯驻的所在。

李和尚想到了一个主意:“何不声东击西?”邓舍问道:“怎么声东击西?”李和尚道:“用一支人马先出南城,吸引住察罕的视线。然后选派出来往复东南沿海的军队,再走北城门,潜伏渡河。北城门外的鞑子最少,只要咱能过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铁定能杀出去。”

洪继勋摇头反对,道:“纸上谈兵!谁都知道北城外元军最少,殊不易者,唯独河水难渡。‘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讲起来轻易,做起来太难。稍有不测,便是我军半渡而遭敌袭的局面!李副枢,你有什么好办法,能保证我军可以安然渡河么?”

李和尚现也官居益都行院副枢,堂堂的从二品大员,兼有军权,诚可谓位高权重,却被洪继勋斥责如三岁孩童。

李和尚敢怒不敢言,梗着头,瞪大铜铃眼,好一会儿,才悻悻然地说道:“俺却也没甚么好办法,可保证我军能安然渡河。”顿了顿,又说道,“不过,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何况还有洪公、姬公你们这样的高明秀才在此。只要咱们肯用心想,办法总会有的吧?”

姬宗周道:“声东击西。……,声东击西。”

他对邓舍行了一礼,若有所思地说道:“洪公所言,固然不错。渡河的办法着实难想。但是副枢所言,却似乎也并非没有道理。现在南城墙外,元军势力雄厚,又有察罕亲自坐镇。如果硬冲,怕是难为。方今之计,也只有在北边或者东、西墙外想些办法。”

邓舍问道:“姬公有何良策?”

“臣成长山东,后又任官本地,对益都附近的山川情况还是比较熟悉的。城北河水湍急,实在不易横渡。然而,城东、城西,倒是颇有几处河流浅窄的渡口。主公遣军往复东南,所用者,料来定当以骑兵为主。骑兵有马,若是选对了渡口,却是完全可以做到驱马洇渡。”

“噢?”邓舍大感兴趣。

时当冬日,雨水少,河流中的水不如春夏季节时充盈,水面早已下落许多。有些渡口的确如姬宗周所言,水面不但很浅,并且很窄。要挑对了地方,一夜渡河却也并非毫无可能。邓舍问洪继勋,道:“洪公以为?”

洪继勋心思细致,对姬宗周所讲的那些“浅窄易渡的港口”,其实也早有深入的了解。不过,他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请邓舍铺展开地图,放置地面。然后倒提折扇,行走其上。

走至一处,他用折扇指着,问姬宗周,道:“姬大人,你所言称的‘浅窄易渡’之港口,这里,是为其中一处吧?”姬宗周点头称是。洪继勋再走到另一处,又问:“这里,也是为其中一处吧?”姬宗周再点头称是。如是者三。

洪继勋打开折扇,扇了两扇,玉树临风地立在那地图之上,转而对邓舍说道:“了解山川,熟悉地理,是为将者的基础素质。李察罕,老将也。此中的道理岂会不知?这些渡口,连为臣都清清楚楚。何况李察罕耶?他更加不会不知。以臣估料,但凡这些浅窄易渡的港口,他定然早有军马严防戒备了。”

说至此处,他抬脚往后让开了点,以方便邓舍看清楚地图。紧跟着,“啪”的一声,又将折扇合拢,他躬了躬身,说道:“臣请用佩饰,为主公演示察罕安营屯军的形势图。”

邓舍颔首,摘下腰上的锦囊、玉佩等物,交给侍卫,吩咐按洪继勋的指挥,一一放在地图上边。不够用。续继祖、姬宗周等也分别解下配饰,供其所用。不多时,安排布置完毕。只见绕着地图上的益都城池,附近山川、周围左近,大大小小放了十几个形态各异的玉石、玛瑙、珍珠诸物。珠光宝气。照的室内光线,都是不由一亮。

洪继勋道:“昨日夜间,臣又登临城头,更仔细观察了察罕对各营的部署情况。主公请看:这里即为北城墙外的南阳水与北阳水。北阳水稍远,北流入海。南阳水较近,环绕益都,不止包住了北边一面,并且城东与城西两面也尽在此河的围绕之中。水宽处,达有两三百米。东连巨洋水。

“察罕在这三个方向,所布置的军马虽然不算多。但是却由东、经北、而西,连成了一线。此正为长蛇阵也。是所谓击头则尾应,击尾则头应,击中间则头尾应。我军若贸然过河,后果可想而知。必然会陷入他们的前后呼应夹击里。别说出城往复东南,怕连自保都没可能。”

邓舍问道:“那依先生的意思,我军该如何是好?”

洪继勋也没什么好办法。从得知消息到现在,才只有两个时辰不到。邓舍能迅捷地做出决定,决意要用城中的军马尽快地去重新打通与海东的通道,已经算是当机立断了。只是大的框架好说,真要具体到细节的实施步骤,莫说甚么“三个臭皮匠”,恐怕就算诸葛复生,料来也是难以一下子便胸有成竹,当即就拿出来一个成熟、而且确实可行之计划来的。

群臣无言,室内悄然。

邓舍皱着眉头,盯住地图看了好半天,忽然说道:“我适才召见那东南沿海过来的信使,听他说,来入我城中的过程颇为艰难。所带三十骑,阵亡大半。动静闹的这么大,想必察罕也定然早已经得知了此事。……。”他抬起头,问道,“诸位,如果你们是察罕,会因此而做出怎样的决定?”

“如果臣等是察罕?”

……

察罕正在帅帐,听一员将校说话。

这将校正是刚才拦截海东信使之人。察罕细细询问了整个的过程,满意地赞道:“甚好!你这差事办的不错。”教侍卫,“取盘银子,赏!”看帐中诸将,道,“东南红贼的信使,已经顺利入城。料来东南沿海州县尽入吾手的事,小邓此时已然得知。诸位,若你们是邓贼,会因此而做出怎样的决定?”

一点儿不错。东南信使又非特别骁悍的猛将,他之所以能在数万元军遮挡的情形下,以区区三十骑,还能顺利入城,正是察罕故意放纵的结果。

一员将转出身来,道:“东南沿海失陷,则益都外援断绝。小邓要得知此事,肯定心慌意乱。说不得,早晚间他便会调兵遣将,往去与关帅交战。”关帅,即关保。他现今还驻扎在东南沿海州县。

察罕道:“不错。那老夫再来问你。以你之见,小邓会调那支军马往去东南呢?”

“纵观海东红贼在益都的军队,能机动的,只有济南赵过与济阳佟生养两部。不过,末将以为,小邓也算有将才,他定然不会随便妄动此两路人马的。所以,他唯一可动用的,也就只有益都城中的守军。或者,……。”

“或者怎样?”

“或者还有棣州田丰。”

……

与此同时,益都城内帅府堂上,续继祖猛地眼前一亮,迈步出列,急声说道:“主公,且先休管李察罕会因此怎样。有一个人,您却是把他给忘了。”

“谁人?”

续继祖道:“棣州田丰!既然我军眼下难以出城,却何不请他助我一臂之力?他虽连经惨败,军马尚有万余。并且,棣州距离东南沿海也不远。朝发夕可至。主公为什么不备下一封书信,遣人与他送去。许些好处,换其帮我夺回东南?”

“田丰。”

……

“田丰,剽悍猾贼。我军与海东红贼开战已有多日,你们可曾见他有一兵半卒派出,援助过小邓么?老夫闻听,倒是小邓屡有求援信与他送去,但是他从来置之不理。何谓‘剽悍猾贼’?得便宜处剽悍如狼,临大敌时狡猾如狐。你们可又曾见过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的野狼与狐狸么?田丰龟缩在棣州至今不动,就是明证!小邓指望不上他的。”

……

“要能指望田丰,还用等到今日?田丰此人,剽悍且猾。我给他写去的信还算少的么?他至今龟缩棣州不动,便是明证!他早已被察罕打痛。料来此时打定的主意,无非坐观变化。我益都形势若好,还有调动他的可能。我益都形势越坏,他越不会前来赴援。”

……

“田丰如若坐观,那么小邓可使用的人马,也就只有益都守军一处了。”

察罕颔首,道:“正是。便如答忽所言,小邓闻知东南失陷,首先肯定是要派遣军队往去争夺,以此来重新打开海东援军的通道。而赵过、佟生养诸路游军,他现在又不能动。田丰,他更调不动。故此,老夫断言,不出三日,益都城里,定然有人马杀出!”

答忽,即方才说话的元军将校。察罕的分析有理有据,诸将齐声称是。有人因此忧虑,说道:“观昨日初战,城中红贼不乏有勇力的。他要真如大帅所料,决意出城突围,我军万一拦截不住,却倒也真是个麻烦!”

察罕笑道:“有何麻烦?”

“大帅的意思是?”

“要嫌麻烦,老夫又何必故意放那东南红贼的信使入城?难道你们还没有看出来,此正是我军夺城克敌的一个绝佳良机么?”

诸将对视一眼,不少人顿时醒悟。不过做臣子的,该装傻时候,就该毫不含糊的装傻。他们没人自作聪明,反倒依旧都是一片迷茫的神色,纷纷说道:“臣等愚昧,不解大帅何意?愿闻赐教。”

察罕往帐外瞧了眼,说道:“自我十月出军,至今有一个多月了。将近隆冬,一天冷过一天。将士们跋山涉水,旬月转战千里之地,也都有些疲惫。兼且,军粮运输不易。济南、泰安,又到现在还没有攻克。我悬军深入,实在不可在益都城下久顿。久顿则师老,师老则无功。故此,该速战速决!

“如何速战速决?老夫昨天就说过了,要想速战速决,唯有一计。那便是要千方百计地把小邓军马调出城来,逼迫其与我野战。野战胜,则益都不攻自克。

“也是天助我也。这东南红贼的信使刚好来到,老夫故意放他入城,正为了调小邓军马出来。只要他的军马肯出城,以老夫的手段,翻云覆雨等闲事耳!有多少的计策可以用出?夺城,指日可待!是以,这不但并非麻烦,实在天赐良机。”察罕捋须欢笑。

诸将作恍然大悟状,皆说道:“大帅庙算,鬼神莫测!臣等拜服。”

察罕笑道:“甚么庙算神算?马屁免了罢!既然如此,吾再来问。依尔等判断,邓贼如要出城,会走哪一边?”

糊涂装罢,现在该表现才能的时候了。答忽思索片刻,又抢先回答道:“我城南有主力屯驻。邓贼出城,只有城北、东、西可走。”

“城北、东、西,他又会选哪一边呢?”

“城北有南阳水、北阳水,水流湍急,河面甚宽。不容易渡过。邓贼应该不会选择这一边。城东、城西,却是很有几个渡口,水面既窄,河水又浅。邓贼或许会选择这两边。只不过,……。”

“只不过怎样?”

“只不过大帅安营扎寨,城北、东、西三面所用的营垒阵势,乃是一字长蛇阵。邓贼军中有名洪继勋者,素有智数。末将昨夜巡营,见有一人,白衣飘飘,好似便是他,立在城头观看我大营多时。现在想来,我军营垒布置的妙处,他或许已经了然于胸。”

“那又怎样?”

答忽忧心忡忡,说道:“既然红贼对此或许已经了然,末将担忧,即便小邓有心出城,怕也是束手无策。这样一来,大帅您欲调贼出城的打算,会不会难免就要?”

“就要落空?”

……

“我信使从东南来,察罕不会猜不出,他们带来的会是什么消息。这信使又非骁勇之将,而竟能以三十骑,冲杀入城。诸位,你们以为,会不会是察罕故意放纵为之?”否决掉田丰,邓舍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主公何出此言?”续继祖、姬宗周诸人皆大吃一惊,纷纷不解问道。

洪继勋受了提醒,扇子快速地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啪啪”直响。他应声而道:“主公所言,很有道理!”急忙勾头,再朝地图上细看察罕各营的布置情况,口中喃喃自语,绕着益都转了两三圈,抬起头,目**芒,说道,“主公,要真如此,则我军突围往复东南,便并非不可能了!”

诸人仍然不解。

邓舍一笑,好像半点也不恼怒洪继勋的随意插话。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身体更舒服地放入椅中,继而含笑说道:“洪先生,看来你已有计了。何不细细道来,也好讲与我等诸人来倾听?”

……

察罕道:“依我军目前营地阵势的部署,红贼也许会束手无策、知难而退。老夫欲调其军马出城的盘算,或者便也会因此落空。但是,难道你们就没想过另一种可能么?”

“请大帅赐教。”

察罕教人展开地图,悬挂帐上,起身缓步走至前边,召了诸将围拢身边,手中拂尘甩了两甩,朝益都城东与城西两个方向分别轻轻一点,徐徐说道:“若老夫主动把屯驻此两处的军马撤走一部分呢?”

“撤走一部分?”

“老夫能故意放红贼信使入城,却为何不能故意再放城中红贼出城?”

……

“如果东南信使果真乃察罕故意放纵入我城中的,那么他必有后招。正如主公先前的判断,察罕远来,不宜久战。他放我使者入城,所打的主意,无非欲调我城中军马出城。一则,分我守军实力。二来,也可由此做些其它的手段,伺机取我城池。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军若没看破他的打算,也就算了。现今既然已看破他的图谋。那么,自然可以反过来,将计就计!故此臣说,我军突围往复东南,也许就并非没有可能了。”

……

“敢问大帅,不知准备如何故意放红贼出城?”

“头一个重点,不可明显。来人!接下来几天,仔细观察城中红贼动静!”

……

“请问洪大人,不知准备如何将计就计?”

“头一个重点,不可明显!主公,请派专人,接下来几天,仔细观看元军动静!只要元军果然有异动,比如或者偷偷撤走了某部的驻军,又或者用种种的瞒天过海,故意减少了城东、城西的包围力度等等。那么,就说明主公的判断是正确的。而我军将计就计的时刻,当然也就随之来到。”

邓舍拊掌,笑道:“洪先生才思敏捷,真我之诸葛也!”

元军帅帐,诸将奉承阿谀:“大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之孙武是也。”

闷雷阵阵,压抑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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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出城

今天七千字,我应该分成两节。www.65txt.com但是我太厚道了。

老赵,你真厚道。

嗯,还行吧。

O(∩_∩)O,同学们的书评,有时候因为比较累,所以我没有回,不过每一个我都有看的。特别看见写的东西能得到大家的喜欢,我更是精神百倍。

——

邓舍派去察看城外动静的人,连着三天,没发现什么异常。但就在诸人怀疑邓舍是否判断错误的时候,第四天夜间,终于发现了察罕的异动。

他趁着夜色,把部署在城东的元军,调了一部分去城南。恰好空出来的地段,就有两处洪继勋与姬宗周所说的浅窄渡口。而调走的那部分元军,走的偷偷摸摸,好似不想引起城中察觉似的。邓舍与洪继勋闻讯,急上城头观看。洪继勋瞧了半晌,做出判断,道:“欲盖弥彰!”

邓舍却没下判断,沉吟了会儿,只是说道:“且待明日再看。”交代负责查看元军动静的那人,牢牢盯住这股元军的动向。次日,那人来报,这股元军被察罕派去堆积土山了。

邓舍闻言,精神振奋,笑道:“如此。则我东南信使必为察罕所故意放纵入城的了。”

有人不解,问道:“昨夜元军欲盖弥彰,为何主公不下判断。而现在听说那股元军去堆积土山后,却就能肯定我信使必为察罕所故意放入城中的呢?堆积土山,定为察罕备为攻城所用。也许,他是真的缺人手,故此才调城东人马往去城北帮忙?而我信使入城,没准儿还真不是他故意为之。”

邓舍解释道:“数万大军扎营,调动一两股的军队,改变驻营地,实在寻常。他昨夜虽然偷偷摸摸,却不一定就是欲盖弥彰。也许用那股元军另有别的秘密用处,也未可知。那么,我信使入城或许便非他故意为之。

“但他现在却大张旗鼓,改用那股元军去堆积土山。城南元军数万,难道还差这么点人手?分明无事自扰。昨夜偷偷摸摸,今日大鸣大放,这才是欲盖弥彰。则我东南使者,定为他故意放入的了。”

当即传令,召集文武诸臣。

不多时,洪继勋、续继祖等来到。

邓舍把他的判断讲出,诸人皆以为然。邓舍说道:“敌情已明,我信使入城,定为察罕故意放纵的无疑。召诸位来,便是为商议接下来,该怎么遣军出城,往复东南。洪先生,你前日讲,可将计就计,如何办法?”

洪继勋的将计就计,很简单。

他说道:“要想将计就计,首先需得搞明白察罕故意放我信使入城的目的所在。”续继祖道:“这还用多说?鞑子的目的当然在引诱我军出城。”洪继勋颔首,道:“不错。但是他为何想要引诱我军出城?”

续继祖道:“无非为消耗我城中守军实力。”

洪继勋道:“此其一也。”

“愿闻其二。”

“消耗我军实力为下,打击我守军信心为上。我出城去东南的军队肯定不会多,他消灭我三五千人又有何用?如吾所料不差,他在消灭了我出城军队后,肯定会把我军阵亡将士的尸体,悉数摆在城外,以此来彻底断绝我军指望外援的希望。则我军士气必受极大的打击。外若无援,城必失守。此是为攻城为下,心战为上。”

邓舍表示同意,道:“不错。”

洪继勋道:“攻心是察罕的目的,消灭我出城军队则是为察罕的手段。怎么消灭我军?唯有设伏。”他依旧请邓舍铺开地图,用扇柄指点图上江山,说道,“主公请看,我军要出城去东南沿海,则肯定要走东边。——,而且察罕给咱们空出来的也是城东。所以,我军从哪个方向出城,是不必考虑的了。只有出东城门。

“而要走东城门,则城东此处有山,为必经之地。察罕若设伏,肯定便会挑在此处。臣的将计就计,无它,两个字:避开。

“怎么避开?我军出城,可不必急切东行,先向北行走,绕过这座山谷。然后再折往东行。只要绕过了这山谷,再往东去,就是一马平川。即便仍有察罕的围堵,我军出城人马尽为骑兵,也足可冲过。”

这几天,一边注意察罕军队的异动,一边城内也在忙着出城军队的挑选。邓舍选的尽为骑军。

诸人观图沉思。姬宗周提出个疑问,说道:“我军自可先往北行,绕过东边的山谷。但是却有一点,若果如洪先生言语,察罕在城外定有设伏。那他既能在东边山谷设伏,又会不会也在北边设伏呢?”

对啊,察罕故意放海东信使入城,明显就为的诱海东军队出城。洪继勋能想到先绕道向北,察罕会想不到么?

洪继勋道:“察罕在城北,或许也会有伏。但城北有南阳水、北阳水,两水间隙不宽。纵有他伏,伏军的人数却也不会太多。”

“伏军的人数不多,可也是有伏军也。”

洪继勋作色,道:“两军交战,岂有万全之策?古如韩信,尚有背水一战。勇如项羽,且曾破釜沉舟。若单凭文臣谋士的运筹帷幄,就能决胜疆场,那还要武将何用?主公尝言:狭路相逢勇者胜。此其时也!”

邓舍喝彩,道:“洪先生此言,当浮一大白!”

他按刀起身,双目有神,顾视诸将,说道:“今益都被围,东南路绝。若无援军,则强敌难胜。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洪先生计策已定。该武将扬威。诸位将军,谁有胆色引军出城,往复东南?为我行此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壮举!”

续继祖、李和尚以下,诸将皆抽刀在手,齐刷刷跨前一步,半跪地上,刀插入脚前,都道:“末将愿往!”

邓舍大喜而笑,说道:“宁为百夫长,不作一书生!我就知道,老子军中没有一个孬种。”他平常甚少说粗话,忽然爆出来一句,很有振奋士气的作用。

这出城奔袭东南,重打开与海东通道的任务,可谓重任。挑选将校不可不慎。不过邓舍早有成竹在胸,他点了续继祖,道:“平章熟悉地形,可为主将。”

续继祖不但熟悉地理,并且东南沿海州县原有的驻军,很多皆为他的旧部。尽管东南沿海现今多已被关保攻占,但是本来驻军逃出来的不少。派续继祖去,也许还能收拢些残兵败将,以壮声势。所以,这主将的位子,非他不可。

续继祖好歹也从军多年。早先益都之战,他不敌邓舍,并非因其不够勇武,而是纯粹因王士诚当时不在城中,群龙无首。他这个人有将才,没帅才,缺少统筹全盘的能力,压不住阵脚,故此失利。但是若论冲锋陷阵,给他个明确的目标,叫他去做,却还是没一点问题的。

此时闻令,他也毫不含糊,挺胸昂首,慨然应命。

邓舍又看别的几员将校,目光停在郭从龙身上,道:“此去路远敌横,危险重重。不可没有勇将相从。从龙,以你为平章副将。”以郭从龙为辅。

续继祖是王夫人的亲兄弟不错,但是牵涉到此等大事,他到底新投未久,即便邓舍相信他,洪继勋等人却不免保有怀疑态度。因此,为使得城中诸人安心,不得不再拣选一亲信勇将为其辅佐。

赵过、佟生养、邓承志、杨万虎诸将皆没在城中,邓舍手头可用的人其实不多。也就李和尚、郭从龙寥寥数人。李和尚乃定东军的主将,是为守城的主力,他肯定不能动。这样,也就只有郭从龙可派了。

郭从龙凛然接令。

邓舍放缓语气,招手示意他两人往前两步,叮嘱说道:“城中步卒多,骑兵少。我能分给你两人的军马并不多。尽力抽调,也只有三千骑而已。你两人到了东南沿海后,不必先急着克复失地。

“沿海有刘杨的水军,东南失陷,他肯定不会远去。你们切记,务必要先与他取得联系。同时,要尽量地收拢溃卒,以壮大声势。待一切准备妥当,有把握了,然后方才可战。四个字送与你两人:戒急、戒躁。

“我城中能派的军马,也只有你们这一支了。你们如果功成,则我益都有救。你们如果失利,则我益都堪忧。益都若危,则孛罗必提军东进,则我海东亦危。你两人实在一身系两地安危。

“出城后,切莫忘记,城中父老相望。从龙,你曾经先登高丽王京,生擒高丽王,名震海东。日前冲阵,更威名远扬三十万元军众里,令鞑子丧胆。宜将剩勇,再接再砺!平章,其实我该叫你声小舅子。此去你身为一军主将,重任在肩。咱们一家人,我话也不需多说。你要谨慎加倍。”邓舍含笑,拍了拍他两人的肩膀,道,“我在益都,等你们的好消息!”

这一番话,前边叮嘱,中间勉励,最后用情动之。续继祖、郭从龙还有什么好说的?死而后已就是!

邓舍又拿出他自己的铠甲,赐给他们两人。郭从龙的战马前两日冲阵受了点伤,邓舍又把自己的坐骑牵了给他。等到入夜,续、郭引军出城。邓舍更又亲领洪继勋、李和尚诸人,直将他们送到城门。

每一个出城的军卒,都从邓舍的面前策马走过。邓舍对每一个人都含笑点头。主帅亲自送行,何等的荣耀!虽然邓舍一句话也没说,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头顶寒星,迎对危机重重的前路。三千人士气振奋,在邓舍充满厚望的目光中,夤夜出城,驱马渡河。雷声深沉。远望夜色茫茫。向后看,城池高耸。孤军出城,系两地之安危。重任在肩,将士皆奋勇向前。

邓舍与洪继勋诸人等他们出了城,又登上城头,看着他们渐去渐远。

一时间,无人开口,数十个文武官员只静静地站在城楼上看着,没人说话。一片安静。向周围看去,夜色笼罩四野。连营几十里的元军,环绕城池一周。远近火光点点,恍如天上星辰倒落。

续继祖与郭从龙顺利过了河。有人轻轻的呼了口气。河边有片林子,尽管是冬天,树叶几乎落尽,但是夜色中的林木,却还是遮掩住了诸人的视线。很快,就无法再看到出城的军队了。但是他们仍站在那儿看着,谁也没提出离开。

像是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短短一瞬。

骤然有人觉得城头像是动了一动,随即一声沉闷的响声从远处传入耳中。众人急忙凝神极目,夜色里,河水对岸,林子的东侧,很远的地方,有火光接二连三地隐现。似乎是很多的火铳在同时发射。

夜色太深了,又隔着河水与林子,看不大清楚,什么也瞧不见。连具体那地方离城有多远,一下子都无法分辨出来。只有那火光,撕裂了夜幕,时隐时现。又接着听见喊杀声遥遥传来。人群里,有人不安的移动了一下脚步。

元军果然有伏。

众人脑海中,不约而同浮上一个疑问:洪继勋不是说埋伏会在东边山谷么?却怎么竟然就在河边不远!他们忐忑不安,遥遥远望。有的翘起了脚尖,有的紧张到满头大汗。李和尚微微张开了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盯着那喊杀传来的方向。好像看见了什么似的。其实除了漆黑的夜色,他什么也没看到,下意识地抽出半截腰刀,又随手送回鞘中。

姬宗周的喉咙不停地蠕动,一口又一口,艰难地屯咽着唾液。他个头不及李和尚高,伴随李和尚抽刀、回鞘的动作,肩膀时不时地会挡住他的视线。他挪开了点身子,前头又被洪继勋挡住。

他紧张归紧张,还没傻到敢得罪洪继勋,插队向前的份儿上,只好翘起脚尖,从洪继勋的肩膀头上,尽力地极目远眺。好半晌,把眼睛都看的酸涩疼痛。可是却与李和尚一样,他也是什么也没瞧见。

翘足远望是个体力活儿。姬宗周又是个文弱书生,站的久了,小腿肚子抽筋。他的精神全在远处,没提防,不由往旁边一歪,险些摔倒。亏得章渝便在他身侧,姬宗周伸手一抹拉,按住了他的手臂。

只听得“扑通”、“扑通”两声。却是章渝不知何时起,早就双腿发软,勉力支撑着罢了。此时忽然受到姬宗周的重压,仓促不及备,终于支持不住。两个人跌倒一团。

邓舍听见声响,扭头瞧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就把头重有转了回去。姬宗周满面通红,心道:“惭愧。”偷眼去看洪继勋。只能看到侧面。见洪继勋好像也有些焦急担忧的神色,但从总体外在表现来说,却还是称得上镇定。白衣儒巾,折扇轻摇。和邓舍扭头几乎同时,他微蹙眉头,也瞄了姬宗周与章渝一眼。随即,就又转回头,与邓舍低声交谈。不知说些甚么。

姬宗周与章渝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顾不上打扫衣服上的灰尘,讪讪归入班列。章渝也瞧见洪继勋的表态了,却与姬宗周反应不同,轻啐一口,心中想道:“装甚么潇洒镇静。你要不害怕,寒冬腊月的,这么冷儿天,还摇甚么扇子!‘欲盖弥彰’?你这狗日的才是欲盖弥彰!”

章渝投降前,做为田家烈的爪牙,曾痛骂过邓舍。邓舍虽没怪罪,既往不咎。但是却也没怎么重用他。说给他了个益都左右司员外郎的官儿,其实等同虚设。

益都左右司里,上到郎中罗李郎,下到都事国用安、刘名将,不管官衔比他高的,抑或官衔比他低的,全没把他当回事儿,看见只当没看见。他心中怎不窝火?特别这狗日的洪继勋,来益都才几天,居然就训斥过他好几次了。全是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而且,每一次的训斥,还都不是私下,全当着别人的面,甚至就在邓舍的面前。

要他真做错了什么事,也就算了。可是,洪继勋摆明了鸡蛋里挑骨头,就说上次,只不过就因为在邓舍召集议事时,章渝所站的位置稍微没与边儿上的人对齐,就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这叫什么事儿?

刚开始的时候,章渝觉得很委屈,也纳闷。

他委屈是因为不知为何洪继勋总盯着他的过错。他纳闷,则是为的另一个方面。洪继勋来头是挺大,燕王殿下的亲信,左膀右臂。说他跺跺脚,整个海东都要颤三颤,也不为过。但是有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的官儿再大,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又不是益都左右司的人,并非章渝的长官。更进一步地讲,他甚至连益都的人也不算。海东右丞。凭什么来训斥益都的官儿?

章渝委屈,他纳闷。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有一次,他与姬宗周闲谈,提出了这个疑惑。姬宗周官场里打滚多少年了,先做蒙元的官儿,接着做王士诚的官儿,现在又当海东的官儿。历经三个主子不倒,而且官儿还是越做越大。对此中的门道精通。看在曾经与章渝同僚的份儿上,稍微提点他了两句。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章渝这才恍然大悟。洪继勋之所以屡屡训斥与他,很明显,看上他益都左右司员外郎的官位了。

听说洪继勋本为双城人,在海东士子中威望不低。有许多人投奔他,走他的门路。门生故旧遍布辽、海。又听说他主持过几次海东吏治的改革,上上下下早借机安插了不少亲信。或许武将与他的来往不多,但就单在海东文官中,实在一呼百应。

他在海东便已经是如此的作派,益都更远比海东富庶,如此肥美的地方,又岂会视若不见?自然会想要积极插手进来。而要想插手进来益都,最好的选择,无过收拾掉士诚的降官,然后再换上他的人。他的人皆为海东旧人,根正苗红,只要做的不过分,料来邓舍也不会反对。两全其美。

再纵观士诚降官,现今最高位者,有续继祖、有刘珪、有姬宗周。他们的官位太高,而且各有势力,不易轻动。其它的又太低。没必要大费周折。比来比去,也就章渝了。所任的官职不太高,却也不算低,正好适合作为第一炮。

章渝越想越是恼怒,他虽出身不及姬宗周,才智也不如田家烈,但是却也正儿八经的蒙元一秀才,并且亦素有辩才、智士之称的。却为什么肯放下身段,心甘情愿的投军从贼,可不就为了荣华富贵么?又为什么肯放下尊严,骂了邓舍又降邓舍,可不也为的荣华富贵么?偏偏洪继勋,一丝不体谅他的苦衷难处。他咬牙恨齿,心中想道:“却莫将人逼急!”

他还真是个官迷。本来骇怕、焦虑的情绪,因这么片刻的走神,倒是安定了甚多。一股怒气,勃然迸发。邓舍不知听洪继勋说了句甚么,刚好又一次扭过头,教姬宗周上前,瞥眼瞧见了章渝愤愤然的模样,有些奇怪,随口问道:“员外郎怎的这般神情?你可有事么?”

章渝吓了一跳,怒气不翼而飞,看也不敢看邓舍与洪继勋半眼,躬身缩脑,道:“臣无事。”

“适才为何嗔目作色?”

“李察罕寇我益都,实在可恨!彼鞑虏窃据我中华百年,驱我汉人如使走犬。仇深似海!今主公顺天应时,起兵海东,光复中国。他却不但不知顺天应命,反倒更来侵犯。掳我子民,害我忠良。臣每有思及,总义愤填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故此,适才嗔目切齿。”

他话里的“中国”,并非指的全国,而是用的古义,借指中原。

邓舍大奇,心想:“此人虽胆弱性劣,华夷大义上,倒是颇有可取之处。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诚不我欺。”对章渝的看法顿时大为改观,称赞夸奖他:“好!好!”对诸人道,“员外郎大义凛然。诸位,可为榜样。”

洪继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章渝一遍,像是忽然不认识了这个人似的,直看得他战战栗栗,浑身毛骨悚然,方才轻蔑一笑,对走近上前的姬宗周道:“姬大人,你久在益都。远处交战的所在,距离我城池有多远,你能感觉出来么?”

“河水离城七八里,林子又在河东七八里外,总得有十几里地。”

“十几里地。还没出元军的营区。”洪继勋皱眉想了片刻,道,“或许,续平章、郭千户遇见的并非元军伏兵,而是元军的巡营队。”

伏兵怎么也不可能放在大营里边。要放在营中,稍有差池,营盘就有可能会被踏破。未免得不偿失。且扎营也很麻烦。料来察罕不会出此下策。

李和尚走过来,赞同洪继勋的分析,道:“有可能。也许只是偶遇鞑子的巡逻。”他补充道,“鞑子的巡逻队,俺这两天都有细细的观察,人数常常不多,充其量百数十人。很容易冲过去的。”

姬宗周道:“若是如此。那么,刚才那声巨响,却又是甚么?臣以为,分明乃为投石机。火炮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元军的巡营队,难道还会带着投石机巡逻么?”

邓舍与洪继勋相视一笑。那声巨响,他们知道,却非因投石机而发出的。送续继祖、郭从龙出城前,邓舍曾专门吩咐军械提举司的崔玉,调了几个特制的大号地雷分与他们。以防万一。如果真碰上了察罕的包围,绕不走的话,可以用此出奇破敌。那大号地雷,填的火药甚多,外为铁制,中有碎片,可埋在地下,也可手头点燃。一旦点燃施放,响声端得震天动地。

好像是为了证明他们的猜测是对的,远处火铳发射产生的火光渐渐稀疏,越来越少,进而消失。喊杀声也渐渐地远去,终至渺不可闻。夜色重又恢复了安静。

而在这整个的过程中,元军其它的营垒,似乎没反应过来似的,直到火光与喊杀都消失不见,才见有几支人马出营赶去支援。都打着火把,蜿蜒如蛇。还没到方才交战的地点,大约也得了消息,海东骑军已经冲出,又原路返回。竟是半点作用也没起到。

洪继勋笑道:“察罕老贼!定然有伏。却也难为了他,把这一出戏演的好像真的也似。”寒风扑面,他不觉打了个冷颤。邓舍解下披风,给他披上,笑道:“先生不耐寒意,请先回城去罢。这里,有我看着就好。”

续继祖、郭从龙已经突围而走,还有什么可看?

邓舍道:“既来城上,不可不巡视守卒。况我军才突围未久,察罕有无下手,尚且不知。多看会儿,也是图个安稳。”

洪继勋也的确冷坏了。这几天,他的睡眠时间越发减少,一日不足一个时辰。殚精竭虑。如今好不容易送了军队出城,委实有点坚持不住。他不再辞让,行了一礼,任邓舍遣派侍卫,扶了他下去回府。

邓舍看他走远,笑对诸人,道:“我军已然出城。诸位,劳碌了一天,想必你们也都很疲惫了。下城且回罢。”诸人遵命退走。只有李和尚、姬宗周寥寥数人没走,陪他继续观望远处,顺便巡视守卒。

夜深寒重。

城外元军帅帐。察罕正挑灯读书。帐幕掀开,答忽进来禀告:“禀大帅。果如大帅所料,红贼走东边渡口,杀去北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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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水淹

今天更的晚了点,因为眼睛又疼。(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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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寒重。城外元军帅帐。察罕正挑灯读书。帐幕掀开,答忽进来禀告:“禀大帅。果如大帅所料,红贼走东边渡口,杀去北边了。”

察罕缓缓放下书本,却先不说此事,问道:“适才老夫听见城东隐有杀声,却是为何?”答忽道:“是红贼撞上了我军的巡营卫队。”察罕点了点头,一副不出意料的神态,安闲自如,说道:“料来如此。”

他又问道,“那一声巨响,却又为何物?”

刚才答忽就在城东。他心有余悸,答道:“红贼似乎把火药堆积在了一起,不知用的什么办法,作成了个大铁瓮。炸开来,声音极大,恍如霹雳也似。威力也不小。他们在铁瓮中装放了许多的铁碎片,随着火药炸开,四散弹射,不少军卒因此伤亡。”

察罕饶有兴趣,细细问了过程,下达命令,道:“把那铁瓮残渣收拾下,交给匠营,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做成的。”

答忽恭谨接令,等了片刻,没听见察罕更有别的话说。他悄悄抬头,看了眼,不禁愕然。只见察罕不知何时,却又拿起书本,竟然重新阅读了起来。答忽来见察罕,可为的不是向他禀告那一声巨响是怎么回事。

他闷在帐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一会儿,方才壮起胆子,旧话重提,问道:“大帅,红贼向北去。我军?”

“这还用问?按计行事。”察罕头也不抬,微微摆手。真不知他在看的甚么书,如此入迷!答忽倒是识得两个字的,借助烛光,瞧见是本史书。十几年前,由脱脱、太平、欧阳玄等人修成的《宋史》。

答忽知道,察罕起兵前,本也算个儒生,还考过进士。投笔从军来,虽戎马倥偬,却是一向手不释卷。最喜欢读的书,便是这一本《宋史》。常常对亲近人赞叹:“有宋一代,风流冠绝。”对前宋的文雅风流是很向往的。当下,他也不敢打扰,屏气息声,静悄悄地退将出去。

察罕帐内夜读,邓舍城头巡视。

这几天,洪继勋睡的少,他也睡的少。天气转寒,还有些感染了风寒。刚才群臣都在,他不动声色,勉强坚持了住。此时左右都是亲信,他捂住嘴,咳嗽了几声。随即被城头的风声卷得七零八散。

北风呼啸,翻卷红旗。

姬宗周小跑两步,赶上邓舍,一边担忧地打量邓舍的气色,一边体贴地说道:“主公。城头风着实不小。寒意催甲冷。要不,您也请先回吧?巡视守卒诸事,交给李将军与臣下就行了。若元军有变,您再来临阵指挥不迟。”

邓舍微微一笑,道:“我自幼从军,这点风寒算的甚么?当年在辽东,转战塞外。那天气才叫寒冷。大半夜地伸出手去在帐外,能把指头冻掉!”又捂住嘴,咳嗽几声。

李和尚也劝,说道:“主公,您请先回吧。这里有末将就足够了。就算鞑子有千军万马,飞将军从天上来,俺也敢向您保证,绝不会叫他进的咱城池半步!”指着城上防戍的军卒,“都是百战老卒,主公大可放心!”

邓舍道:“我并非不放心。如此寒夜,我知冷,士卒们一样知冷。看一看,也好提升士气。”

话音未落,城池北边,蓦然间,又是一声巨响传来。夜色很静,这一声的巨响来的又毫无征兆。如果说,上一次的巨响,是城池好像震动,这一次的巨响,城墙是真的震动。一声巨响过后,又是一声,连绵不绝,仿佛堤岸决口,又似乎怒潮拍岸。竟恍如山崩地裂,恰好像银河倒灌。

城头诸人,相顾失色。

本来坐在垛口边儿上的士卒,纷纷站起。有的拄着枪戈,有的按住墙头,上千人,目光同时转向了城北。虽然夜色深沉,也看见有滔天的巨浪此起彼伏。那浪潮的水意,混在风中,远远地吹卷过来,很多人都是觉得脸上一凉。姬宗周骇然,道:“不好!是元军决了堤岸!”

李和尚道:“决了堤岸?南阳水?”

“不,必为北阳水无疑。”

“为何?”

“北阳水,即古之渑水。古谚有云:渑水不冰,瘦马不渡。如今虽入冬季,南阳水尚且还有河段结冰,而北阳水却是丝毫不见有冰。浅窄的地方,纵不宽,瘦马也不能渡过。可见其水之暖与深。

“又且,南阳水离我城较近,我军在城上便可看的到。然而北阳水却离得较远,白天姑且尚可遥见,入夜则难以看到。即便咱布置在北边城外的军队,也是无法看到的。若元军在此河上做些甚么手脚,咱们却是万难知晓。若臣料的不差,这声巨响,定为元军掘堤放水的声音。”

李和尚去看邓舍,问道:“主公,该怎么办?”

邓舍心念急转。对元军有可能掘河灌城,他倒是早有防备。布置在城北的军队便是为此,时刻提防。而且他也曾在察罕未到前,在南阳水、北阳水的两侧新挖掘了许多的分水疏道。既然他这般的谨慎,对军队出城后,也甚有可能会遇到的水淹七军,当然也不会没有防范。给续继祖、郭从龙选择的行军路线,全都远远避开了河流湍急的地方。

他笑道:“关云长水淹七军。察罕老匹夫,也想学学么?他这一招,早在我预料之中。诸位,无需担忧。所谓‘有的放矢’。有了‘的’,才能‘放矢’。续平章与从龙两人,走的路线就没近水边。他就有滔天洪水,关咱何事?”

他斩钉截铁,下了结论,说道:“我料老匹夫此举,无非打击我军士气罢了。实际的作用却半点也不会起到。多想无用。且待明日,遣派城北驻军,往去北阳水边打探,底细自然便会全明。”

邓舍充满自信的态度,感染了城头众军。而事实上,他是否真的像外在表现出来的这样信心百倍呢?没人知道。诸人所能看到的,只有他接着继续不疾不徐地巡视城头。足有一个多时辰,方才缓步下城回府。

入府还没坐稳,即急令召洪继勋前来。

星转斗移,王府中灯火通明。洪继勋匆匆赶到,邓舍与他并肩站在地图前,指点分析。府外的街道上,巡更人打响了四更的鼓声。北风肆虐城中,打着旋儿,抛洒起落叶与尘土。云层逐渐深重,遮掩残月。深夜寂静。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黎明即将到来。

城楼上。

李和尚登高远眺。虽然一夜未眠,他精神很好,一手按刀,一手捧着兜鍪,身后跟了七八个亲兵,都是光着脑袋,远远地看去,别是一道风景。冷风吹卷他们的披风,飒飒作响。他们已经站了很久,有几个亲兵觉得腿脚都发麻,脸颊冻得通红,鼻涕长流。但是李和尚却好似钉子似的,一动也不动。有夜鸟掠过城楼飞去,李和尚揉了揉眼,问道:“你们看,那是甚么?”

亲兵们顺着他视线,望向城东。

早先的巨浪滔天已经平息,而且那巨浪本在城北,元军东边的大营本来很静。但是此刻,却像忽然有颗小石子投了进去,激起了层层的涟漪。涟漪随即扩大,如同又一股的浪潮,片刻功夫,搅动得整个东方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怎么回事?”亲兵们面面相觑。有人想到了一个不好的念头,叫道:“哎呀,难道?”李和尚抓着兜鍪,转身就走,走没两步,又停下来,再扭头往东边瞧了下,沉声道:“速去往王府,报主公知晓!”

“怎么说?”

“城东元军营乱,似我军突围不成,又重杀回城内。”

城东元军的骚乱,没多久,扩大成了动乱。借助他们营垒中冲天的火光,遥遥隐见一彪军马,打着大旗,如猛虎下山,又似恶龙出海,在一员将校的带领下,东奔西驰,径穿过重重的围困,直往城下杀来。经过短暂的慌乱,元军组织起了三二百人的骑兵,尾随追赶。

夜色漆黑,城头上尽管有火把映照,照不出城外三丈。护城河水悄然流淌。那彪军马且战且走,奔至河边。乱糟糟的声音传入城中,是他们在高叫:“快放下吊桥!开了城门。”

军中守城法有严格规定,没有主将的命令,不管遇到何等情况,城门绝对禁止开启。守城的士卒彷徨无策。有聪明的,也都与李和尚以及他的亲兵们一样,已经猜到这支军马没准儿便是续继祖、郭从龙所带突围的骑兵。并且,竖在这彪军马最前头的大旗,似也证明了这个推断是正确的,上写着:海东郭从龙。血迹斑斑,破烂不堪。也不知便在这短短的半夜间,他们经过了多少的残酷厮杀。

护城桥与城门,都是有机关,可在城头开放。看守机关的两个百户,不知该如何是好。听见脚步声响,李和尚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将军?”

李和尚按住城墙垛口,吩咐左右打亮火把。影影绰绰看到,来的这彪军马约有三四百人,就视线可见的部分,穿的全是海东铠甲。铠甲上边尽是血污,有好几个连马都没了,两两凑坐一匹。再往他们的脸上看,也一样的沾满血污,瞧不清楚模样,只见到一双双的眼睛,充满疲惫与见到希望时的期冀。他们高声叫嚷:“俺们乃为郭将军部,还不快快开了城门!”

追赶他们的那三二百元军骑兵,咬得很紧。前头败卒叫城,后边厮杀震天。

“请郭将军出来答话。”

“郭将军在后边御敌!”

看守机关的两个百户,与李和尚说道:“将军,看似不假。他们所穿皆我海东铠甲。郭将军的大旗也在此处。后边鞑子追赶,你听那喊杀的叫声,彼此的厮杀可都是动的真格。要不,咱们就开了城门?”

“本将已派人去请示主公。主公命令不到,城门绝不能开!”李和尚再往城下叫道,“两军对敌,岂能闻尔等一言,便遽开城门?有俺相识的人么?请上前答话。”

败卒分开道路,有人叫道:“郭将军来了!”一将从后边驰骋奔上。四五骑打着火把,映亮了他的面容,虽然隔得远,光线也不亮,看不大清楚,瞧那嘴脸,却依稀就是郭从龙。骏马长枪,挎弓负囊,他叫道:“李将军,俺郭从龙也!”

“主公令你出城,为何周折败回?”

“鞑子狡诈!放了北阳水。我军猝不及防,受了水淹。数千骑仅存剩下数百。突围不成,只好回城。李将军,还不快开了城门?”郭从龙回首后顾,长枪也跟着向后一指,叫道,“鞑子大军即快来到,再不开门,便这数百人也保不住了!”

“续平章哪里去了?”

“战死阵中。”

李和尚凝神观瞧,隔了太远,实在不能把郭从龙看的清楚,他疑惑问道:“你的嗓音,怎会变得如此沙哑?”郭从龙大叫道:“喊杀一夜!岂能不哑?李将军,你还磨蹭些甚么?数百袍泽,血海尸山地杀过了鞑子营地,好容易回来城下,你便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面前么?”

“郭将军亦知军法。不得主公令,城门难开。”

“李和尚!你,……。”郭从龙恼怒异常,好悬一口血没吐出来,他像是想要痛骂几句,又忍了住,只道,“如此,便快去请主公来。”拨马兜走,又往后阵厮杀处奔去,未及近前,一只冷箭射来,正中胸前,大叫一声,栽倒马下。败卒诸军发一声喊,奋力向前,把他抢了回来。百十人同声高叫:“郭将军受了伤!”城头百户惊惶,问李和尚,道:“将军?”

“怎么?”

“郭将军乃主公爱将。若阵亡城下。你们怕逃不了见死不救的罪名。亦然难逃一死。开了城门吧?”

李和尚握紧了拳头。他以一个非上马贼系统出身的杂牌,能如今得到邓舍的信任,成为嫡系。靠的并非出众的计谋,而是他的忠诚与敢死。他自知在邓舍心目中的地位,与郭从龙这样的新秀相比,怕是远不能及。

如果郭从龙真的死在城下,邓舍或许不会因此便罪责杀他,毕竟他这是在严格的遵守守城军法,细说起来并无过错。但是,却定然难免便会如那陆千十二一般。以后要想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怕也就是难上加难了。

——因为陆千十二的缘故,左车儿阵亡。自此,陆千十二便从未曾再有过获得重任的机会,等于被打入了冷宫。尽管他现在仍为五衙之一的度辽军主将,但军中已有传言,邓舍迟早会把他调走。

就这,陆千十二还是上马贼的老人,交情遍布军中。有个哥哥陆千五,更掌握着神机营。不可谓不势大权重。然而伴君如伴虎,一旦引起邓舍的不满,结果就是如此。何况他李和尚?他绝对不想落得这般下场。

李和尚要等邓舍命令的坚持,有了稍微的改变,犹豫不决。

元军的大队已然出现在了城外。前边叫城的败卒,不少滚落下马,跪地乞求。有因绝望而俯首号哭的。好些人举着郭从龙的身体,乱叫乱嚷。郭从龙紧闭双眼,箭插在胸,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败卒们都道:“小人等自从军起,这条命便算卖给燕王殿下了。今日虽然陷入敌围,中了鞑子的奸计,死不足惜!但是,郭将军是为我海东栋梁,勇猛的威名,响彻敌国。怎么能就此死在城下?怎么能就此死在自家人的眼前?李将军!求你开了城门吧。”

李和尚默然,道:“你们后有追兵,城门若开,则鞑子势必趁机夺城。”

败卒里有几个小校,昂首跃身,叫道:“李将军的难处,俺们尽知了。但请打开城门,送郭将军入城。后边鞑子的追兵,自有小人等厮杀阻截。即便尽数战死城下,也绝不会叫鞑子过了护城河半步!这样可行么?”

实在没想到,郭从龙得军卒之心,竟至于斯!士卒们宁愿自己死,也要送了他入城。李和尚感动,说道:“城门虽难开,看在你们忠心救主的份儿上,本将可放下吊篮。拉了郭将军上城就是。”

“护城桥不放,怎么过河?”

“游过来。”

“郭将军负有重伤,怎能见水?也请放下吊桥!且拉起吊篮,悬挂半空,鞑子大军快到,其中颇有射雕者,如果侥幸射中绳索,掉下来怎么办?李将军!无论如何,也请要打开城门。”败卒们执意要求,要李和尚打开城门。

看守机关的两个百户,看见郭从龙胸前中创处流出来的鲜血,已经几乎染红了半身的铠甲。他们六神无主,道:“将军。败卒护主心切,讲的也有道理。鞑子大军虽然将至,但是有他们在外阻挡,一时半刻还是不会有危险的。便请依从了他们罢!”

李和尚的一个亲兵,急匆匆城头下赶上来,奔至他的身边,低声耳语两句。李和尚道:“传令!拉起吊桥,开启城门。”城门外,败卒无不喜形于色,欢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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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堙穴

月黑风高,败卒入城。(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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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桥才刚放下,数十败卒即拥抬起郭从龙,前追后赶,一窝蜂地朝城门奔去。短短的距离,转瞬即至。城门缓缓打开。城头上,火把随风摇曳,时明时暗,映照在诸败卒的面容上,显露出惊喜、紧张、怀疑等等多种的神色。这一切,全叫居高俯视的李和尚看在眼里。

多日未雨,城门外的地面很干燥,又被寒风吹了一夜,被冻的硬邦邦的。踩在上边,“砰砰”直响。

最前边的败卒高抬郭从龙,等不及城门全部打开,侧着身子便朝里边挤。后边的败卒,自发地放宽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排成一个扇形的阵势,百十只手不约而同握紧了兵器。有的枪戈丢在了路上,不要紧,腰边还有短刀与长剑。

他们微微向前躬住身子,力气同时往臂膀上聚集。更有好多人因精神过分集中,而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似乎随时会爆发出震天的呐喊。

百十步外,本有负责掩护的败卒正与元军的骑兵激烈交战,他们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压抑,双方军卒的喊杀声都忽然减小。再往东边,不远的地方,元军大队已然驰奔赶至,高挑的军旗跃入了城头诸人视线之中。

李和尚轻声道:“再把城门开的大些。”

机关转动,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在这冰凉的空气中,传出老远。战场上变低的喊杀声突然间重又高涨,城门前的败卒有少半都挤入城中。郭从龙被他们抛在了地上,数十人同声发力,变局陡生,枪戈刺入城门内海东士卒的体内,刀剑劈砍在阻挡在前红巾的身上。

鲜血迸溅,断臂残飞。

人群中,败卒里先前答话的那小校,奋不顾身,拼力往前挤杀。张开半天的嘴终于发出一声怒吼,他嗔目奋色,高声叫道:“吾皆元卒!大帅令下,降者不杀。”数十人一起鼓噪:“益都城门破了!”

吊桥边,厮杀的战团应声而止,不管是元军,抑或海东装扮的人马,都立刻停下了激战。数百人汇做一股铁流,有的拨马回身,有的挺枪直行,擦肩碰臂,马蹄骤急,风卷残云似的,须臾片刻,前后跃过了吊桥,冲至城下。数百人齐声高叫:“大帅令下!降者不杀。”

再远处,元军大队上千人,催马争先,泼剌剌径亦往此处杀来。也都不住口地高叫大嚷。一时间,城门外,尽皆元军的呐喊,惊天动地。城头上的守卒纷纷相顾,响震骇然。李和尚道:“再把城门开的大些。”

城门乃生铁铸成,开启很不容易。并且,这是一道外城门,进去后,不是主城,是为瓮城。过了瓮城,再过内城门,这才算进入城中了。

瓮城中没有点火,半点亮光也无。起先城门外虽然光芒也弱,毕竟也是有些光亮。忽然换个眼前一抹黑,先突入门内的败卒,一下子便不能适应。但是,现下却没有时间给他们,仓急下,顾不了许多,索性凭靠直觉,倚仗勇力,刀枪并举,一边乱砍乱喊,一边脚不停步,朝里边奔走。

就像是势如破竹。他们几乎没遇到甚么抵抗。带头小校欣喜若狂。听见震耳的马蹄声响,却是吊桥边那数百人也冲了进来。益都是个大城,瓮城也很大,足能容下数千人。几百人在里边,空荡荡的,根本就显不出什么。他们一鼓作气,并力又往内城门奔杀。

这后来杀到的数百人,带的有火把。主将在百忙中,往四处观察。

他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很多穿着海东铠甲的士卒,料是先前那数十败卒的战绩,不过却也古怪,这些阵亡士卒的脸上都带着面具。而且,纵马踩踏上去,也是软绵绵的,不着力。浑然不似人体。他心中纳闷,用长枪挑起了一个,面具脱落,他定睛一看,哎呀一声大叫,道:“不好!”

这哪里是士卒?明明是假人!

他勒住马头,便待欲喊叫部属退走。后边元军的大队已经来到。千余人,也全是骑兵,提辔控缰,大呼小叫地,争先恐后往瓮城内奔走。前后拥挤簇拥。别说即刻退走,元卒有稍微靠后的,受了拥挤,如此的形势下,怕连转个身都不能。前边元卒也有发现异常的,往后跑;后边的元卒不知底细,往前撵。互相撞在一处,乱成一团。上空几个孔明灯悠悠飞过。

瓮城两侧城墙,火光大作。

千余元军闻听得有人放声长笑。先是将校、继而士卒,一波波地安静下来。他们抬头观看。只见瓮城墙头,两三人迎风而立。正中间那位,白衣宽袖,手摇折扇,方巾掩头,朗目疏眉。元军将校里认识他的不少,接连叫道:“洪继勋!”

“察罕老贼,先决河水,以乱我军。后用诈败,以骗我城。指望以此三岁孩童也会的雕虫小技,便想赚开我益都城门么?却也太小觑我城中无人!”洪继勋合拢折扇,往瓮城内一指,喝问左右,道,“我海东虎贲何在?”

分别从城墙的南、北两头,两队士卒持弓负矢,鱼贯相对而出。瓮城墙上亦有垛口。每一个垛口,站定一人。不多时,绕着元军,站满了上千弓箭手。随着洪继勋的口令,弓手开弓搭箭,牢牢瞄准了城内。

元军转头就朝城门跑。晚了。城门关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千余元卒,多是骑兵,策马奔窜。或仰头失色,或低头寻找遮蔽。有勇敢的挥舞枪戈,高叫詈骂,有胆怯的,双股颤栗,竟至栽倒马下。其带军的主将及那首入瓮城的小校,都是双目一闭,神色惨然,想道:“我命休矣。”等了半晌,只闻城内乱马交枪,却不见洪继勋放箭。

洪继勋叹了口气,道:“尔等入我彀中,生死在我一念间。以我视尔等,皆胡虏辈,杀之如屠猪狗罢了。没甚么值得怜悯。只是我家主公宽仁,特意交代:上天有好生之德。有愿降者,可下马、解甲。”

能被察罕选入诈城的,无一不是轻死之徒。尽管死在临头,难免会有胆怯,但要让他们在袍泽、主将的监督下投降,却是基本没甚可能。洪继勋连问三遍,没人理会。不少带有弓矢的元卒,反而张弓搭箭,逆往城头上射去。着实悍不畏死。

洪继勋冷笑声:“冥顽不灵。”挥了挥手,说道:“放火。”

元军这才发现,城墙角落,堆积了很多的柴草、油脂。墙头上海东弓手的任务,却不是射敌人,而是射柴草、油脂。用的都是火箭,继而连三地施放。转眼功夫,柴草诸物皆被悉数点燃。烟炎弥天。

引燃了火,城墙上又出来数百步卒,都捧着柴、油,往下倾倒。更助长火势。瓮城内,顿时火势熊熊。人叫马惊。有被烧死的,有被踩死的。

他们中间有许多人皆穿着两层重铠,被火烧的滚烫,脱也不脱下来,痛极惨呼。往往呼叫不了几声,便即湮灭不闻,多半竟然被活生生烫死了。死状皆令人惨不忍睹。黑烟滚滚,直冲云霄。而便在这一幕人间惨景的上头,三两洁白细纸扎成的孔明灯,轻飘飘,悠闲闲,摇荡夜空。

李和尚关了城门,拉起吊起,吩咐士卒们提醒精神,加意防备,以防察罕趁机更起主力,突然攻城。安排好这一切,他也来到瓮城墙上。

人才刚刚来到,他就闻见了一股浓郁的烤肉香味,抽了抽鼻子,往城内瞧了眼。饶是他久经沙场,也不觉面现不忍。多年未曾念过的佛号,不由自主溜了出来,他道:“南无阿弥陀佛。”他一个带军的悍将,杀人无算,战场上也坑过降军,此时却居然冒出这么一句,乍听下,似令人发笑。细想处,可见瓮城内火烧元军景象的惨烈。洪继勋面若无事。

“洪大人。主公呢?”

“区区小事,何劳主公亲至?”

李和尚有个疑惑,问道:“倒也奇怪,鞑子拥来的那人,俺也曾有细细看过,分明便是郭从龙。只不知,主公人不在城头,却如何就能肯定此必为鞑子用计?”

“元军数万人众,寻出个与郭将军面貌相似的有何难处?且又黑灯瞎火,不须七八成相像,有个三四成,稍作伪装,便足以骗过咱们。可惜他找到的那人,只得郭将军外貌,不得郭将军其神。

“郭将军何许人也?贾勇将也!纵陷入元军重围,突围不成,返回城下。又岂会如妇人状,三番四次求你打开城门?又且,你问续平章何在。彼等只说阵亡,却死不见尸。郭将军怎不知续平章的地位重要。即便续平章真的死了,他也肯定不会放任不管,绝对会把他的尸体抢回。就算抢不回来,在与你的回话中,也不会对此只字片言也无。故此,这个郭从龙,定然是为元军伪装。”

李和尚赞服,道:“主公知人,料事如神。末将佩服。”又问道,“我军遣派郭将军出城,是昨日才定下的。察罕却又怎能先知?预先就安排下了这个假的郭从龙呢?”

“李将军你有守城责,断不可轻出。而往去东南,又非勇将不可为之。主公可用之将,寥寥数人罢了。察罕能够做到预先料知,并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李和尚抬头望了望天空,又问道,“火烧便火烧。缘何施放孔明灯?”

洪继勋打开折扇,意态闲然,笑道:“无它。唯向察罕问好。”说是问好,不如说是示威。他遥点数灯,问道:“将军可看到灯下有字么?”李和尚早看到了。几个孔明灯下边,各悬有一道字幅。字写的很大,火光映衬中,清晰可见。只是他不认识,问道:“不知写的都是些甚么?”

“主公有令,命城头三军齐叫。”洪继勋一手放在身后,一手指着字幅,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说道,“李察罕偷鸡不成蚀把米,老匹夫赔了夫人又折兵。”他顿了顿,一笑续道,“横批:多谢厚意。”

瓮城内千余元卒,终无一人投降。大火直烧到黎明天亮。肉香的味道随风飘走,十数里外的元营里都可以闻到。

次日,待火灭后,李和尚命人收拾了元卒的尸体,扒下铠甲,取走兵器,不管能用否,至少也是个铁器,能改为守城用。并将所有尸体的头颅全部砍下,悬挂城头,余下的躯干部分则尽数扔到了城外,搜集城中野狗,放出去,撕咬啃吃。

孔明灯还没有落下,送走夜晚,迎来朝阳,依旧飘荡在城头的上方。邓舍此举,不但极大地振奋了三军的士气,同时也相应地激起了察罕的愤怒。当然,也许他并不愤怒,但是面对此情此景,却不得不有所表示。

当日,他连派了四五队骁勇,冒着海东的矢石,用飞桥越过护城河,拼死抢回了阵亡军卒的尸体。总不能放任他们不管,任野狗啃吃。太打击士气。

并且从下午起,元军明显加快了堆建土山的速度。又用精卒,鬼鬼祟祟地在营内开挖地道。

攻城法,早在千年前的战国时代,墨子便在《备城门》篇中,将之总结为了十二种。“堙”与“穴”,即为其中之二。“堙”,就是积土为山,登高而击。“穴”,即挖掘地道,“穴土而入”,以坏敌城。这两个办法,是在攻打坚城、大城时,经常用到的。

土山可以在城内看到。察罕挖掘地道,城内看不到。

不过,邓舍也算挖地道的行家了。他打辽左盖州,能在快速的时间内出奇制胜,便是用的此计。对此当然不会不妨。海东军中,最擅挖地道的当数刘杨。他当过矿工。自盖州战后,邓舍拨给他了百十人,专学此术。因此,虽然现在刘杨没在城中,城内却不乏他的弟子门生。邓舍召来问计,都说:“要破解鞑子堙、穴攻法,只有一计,那便是也挖地道。”

察罕堆积土山。

对付的办法与陷城墙相仿。从城中测算好方位,然后挖掘出一条地道过去,通到土山的下边,将之掏空。先动摇其地基。接着,挖掘施工人员用木柱等物支撑地表,埋下火药,退回城中。最后点燃引线,催爆火药,土山自倒。这个对策,最大的难度不在施工,而在计算方位。挖着挖着挖偏了怎么办?或者说挖得太浅,又或者挖的太深。太浅容易被发现;太深没准儿动摇不了土山的根基。必须得计算精当,做到一击成功。

察罕挖掘地道。

他挖掘地道,又分有两种战法。或者如邓舍破盖州,用地道来陷落城墙。抑或者不陷落城墙,直接把地道通入城中。以勇士经地道入城,里应外合,抢开城门。对付这两种战法,又自分别有两种对策。

一种对策,在城内挖掘壕沟。挖的深一点。察罕若想用勇士入城,地道挖至壕沟处,自然无法再往前行,定然会被看守的军卒发现。杀之即可。

另一种对策,在察罕可能挖地道而来的方向,紧贴墙根挖井,三步一井,或五步一井。在井底放置新陶缸,上蒙薄牛皮,使听力聪敏的人伏缸侦听。此法名之为“瓮听”。只要敌人挖地道,就绝对能听的见。

如此,侦测出敌人具体挖掘地道的方位后,即从城内也挖掘反方向的地道相迎之。务须以此来截住敌人的地道。同时,筑窑洞在地道外,装设鼓风机,安插管道,把它们的排风管通入地道内。并随地道的延伸而向前铺设。

当挖通敌人的地道后,即焚烧窑洞。窑洞中,放的尽为柴禾,还可以添加毒剂。当烟气都通过排风管道泄入窄小的地道中时,可以想象是怎样的一种情景。虽无火燎,实为烟熏。为防止敌人把排风管道截断、堵塞,同时也为己方的士卒免去烟熏之苦,反地道中,往往还会放置连板。

连板,高低宽窄与地道相合,用以挡烟。板上,有小洞,方便矛戈刺击。如果敌人把前边的通风管道堵塞了,守方就可以利用连板的阻隔,再把后边的通风管道放开。随即引板后退。

邓舍采纳了这几种应对的方法。

他前阵子偶染上的风寒,因得不到充足的调养与休息,虽吃了吴钰林的几服药,却丝毫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拖着病体,他强自支撑。指挥分配,监督元营、挖掘地道的任务,交由洪继勋。组织民夫、动手开工的任务,交由姬宗周与罗李郎。

他并亲自下到军中,挑选骁勇。地道挖成后,可不是只用风烟就能退敌,至少,连板就需得由人操作。而且,两军相遇,免不了短刃相接。必须得有勇敢的士卒,下入地道作战。“短刃相接”,进入地道作战,用的军器也皆为特制。要在短小精悍。打造军器的任务,自有军械提举司负责。

海东与察罕两军。

先有邓舍趁其立足不稳,出城突阵。继而察罕用诈骗城,水淹火烧。连经斗智斗勇,彼此之间,似乎就此两战之后,忽然间偃旗息鼓。连着三四日,不曾再有交锋。然而,一番也许会更加激烈的地下对抗,却伴随着两方紧锣密鼓的准备,日益地迫在眉睫,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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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地战

但凡攻守城战,建造高楼是一个重要的手段。www.65txt.com有两个用途。

首先,攻城战术的方面。谁的楼高,谁就可以占据制高点。

比如,察罕堆积土山,高与城平。但是守方如果建造有高楼,且高度足够的话,便可以居高临下,用火铳、弓矢、乃至投石机等物,从高处打击察罕。再结合城墙上突出外侧的马面,有高、有低,有外、有内,如此便能形成一个立体式的防御网络。当然了,高楼不止城内可以建造,察罕也可以建造,他建造的高楼若比城内的高,或者与城内的高度差不多,便也能反过来压制城内。

其次,侦察方面。只有登到高处,才能俯瞰敌军,从而对敌人的动向做到了如指掌。

察罕搭建有好几座高高的敌楼,这暂且不说。只说城内,早在元军未到,邓舍便已在城墙四角、以及城中建造了许多的望楼。待察罕到了,更每日皆派有眼力好的军卒登临观望。续继祖、郭从龙出城时,元军故意撤防的那两个浅窄渡口,便是这些士卒们发现的。

经过几天的观察,果如邓舍所料,他们又明确地发现了元军挖掘地道的位置。根据他们的发现,洪继勋、姬宗周等兵分三路。一边在城内挖掘长堑,做防止元军地道入城的被动之防御;一边往察罕军堆积土山的方位,加快延伸外颓地道的挖掘速度。同时也开始向城外挖掘反地道,做防止元军塌陷城墙的主动之进攻。

挖掘的过程中,并通过“瓮听”的办法,随时校正反地道延伸的方向。元军的主力营地距离城池有十几里远,且间隔护城河,施工量很大。两方都夜以继日。

察罕为了迷惑守军,在挖掘地道的同时,每日督造垒积土山不懈,作出一幅摩拳擦掌,就等土山堆好、便要展开进攻的架势。邓舍有样学样,也每日抱病巡查城头,时不时地组织起来一队大嗓门的士卒,朝城外吆喝叫阵,表现出一种连连获胜后得意洋洋的姿态。

除了堆积土山、挖掘地道,察罕并且明显地加紧了对城池的围困。

续继祖、郭从龙突围前,元军对东、西、北三侧的布防还有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彻底做到了水陆断绝。端得天罗地网。哪怕是只鸟,恐怕也飞不出去。邓舍接连派了三四路信使,想去济南、东南了解情况,却无一例外,皆被元军堵截回来,无法穿行通过。

邓舍打着喷嚏,觉得此事有些不对,心中隐隐不安。他对洪继勋道:“察罕围我城池,先松后紧。其中必有玄虚。”说着话,打个冷颤。

他与洪继勋说话的场所,正在府内。边儿上伺候的侍女伶俐,见状忙去往炭盆中添加了几块火炭,用钳子撩起,火苗窜起多高。室内微微回暖。王夫人也陪侍在侧,跪坐榻前,乖巧地捧起薄毯,帮邓舍搭在身上。

洪继勋一双眼朝王夫人身上转了两转,回答邓舍,说道:“老贼狡诈,臣观其以往战例,多用计谋。此番先松后紧。想来确实有些不对。”

姬宗周、章渝诸人也在一侧。姬宗周说道:“元军自至益都,已有多日。与主公两次交锋,都惨败而归。如今天气越来越冷,往常年月,山东现在便要开始落雪了。一旦降雪,我城内还好,他城外难免吃不消。臣以为,察罕之所以先松后紧,不外乎因此。想在赶在下雪前,把咱城池攻破。”

章渝很赞同姬宗周的话,并引申开来,充满憧憬地说道:“只要落雪,察罕军必然难以久持。我益都城池的围困,解之不远。”

邓舍摇了摇头,道:“兵者,国之大事。察罕既引数万军来,岂会没把落雪考虑在其中?即便下雪,怕他也不会就此便退。他所带的军马,多为河北、河南、山西、陕西人,这几个地方的气候,冬天往往比山东还要冷。些许降雪,不会是甚么大问题。”

“他的军粮?”

“莱州等东南沿海郡县已入其手。莱州,是先毛平章屯田的所在,尽管今年的收成不少皆运来了益都。但是民间存储甚丰。一两个月的军粮,他还筹集不来么?何况益都左近的村县,怕也已经全都被他拿下。就不用济宁转运,就地抄来的粮食,足够他坚持一段时间了。”

邓舍有点懊悔,又说道:“实在没料到察罕的兵锋,竟锐利至此!我自以为放在东南沿海的防戍力量已经足够,虽不足以挡住察罕的攻击,但至少坚持到援军到来没一点问题。却没料到,居然在短短的数日内,便几乎尽数沦陷!”他在士卒们面前一向表现的胸有成竹,洪继勋等都可算亲信,用不着隐瞒真实的想法。

章渝与姬宗周默然无言。

洪继勋道:“不管怎样,好在济南、泰安尚在我军手中。只要此两地不丢,便等同在察罕的后背上楔下了两个钉子。主公无须忧虑。只待续平章与郭从龙重新打通与海东的道路,等我援军赶来。我内有坚城,外有援军,后有济、泰,察罕纵有三十万军马,又有何惧?”

当东南沿海失陷的消息初次传来时,洪继勋曾有过短暂的失神。但他的性格有坚韧不拔的一面,当年身处穷弱、被人鄙视,且能做鲲鹏远望,先投关铎、再从邓舍,生扬眉吐气、吞吐八荒之志,何况此时小小的一点挫折?早重振旗鼓,恢复了斗志。

在这一方面,邓舍与他有共同点。就像邓舍曾经思考过的那个问题:天命固然不可违,但是不去做,又怎知天命是甚么?稍微的懊悔过去,他咳嗽几声,面颊上泛起一抹红,精神振作,笑道:“先生所言甚是。

“我听说,当日世家宝趁潘诚作乱,袭我辽西的时候,在李邺的防线前寸步难进。因此哀叹:以他的失败,徒成李邺之名。察罕老匹夫,名震宇内。我海东才入中原,正愁没有人拿来祭刀。他这是在学世家宝,也特地来成就咱们的威名!诸公!此番益都之战,英雄莫不翘足观望。汪河、孟友德、傅友德,他们的主公皆称雄江南,亦有霸主之号。今日也便叫他们看看,咱们海东、山东的英豪,是有着怎样的风流。”

居上位日久,邓舍的改变也是很明显。不但招揽人心、演讲鼓动、指挥作战等各方面的能力在不断地提高,并且包括性格与志向,也都在潜移默化地产生着变化。此时他虽在病中,激越锋锐。尽管困境,英雄豪气。

跪坐在他脚边的王夫人,妙目生辉。眼见这样的一个英雄郎君,她心中念道:“燕王,燕王殿下。”一股没来由的情绪泛上心头。只觉浑身发热,不由手脚酥软,朝外边看了看,暗自埋怨:“天却怎的还不黑!(手机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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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外脚步匆匆,罗李郎小跑着进来。大冷天,他满头大汗,来不及向邓舍行礼,仓促地说道:“地道,地道,……。”

“地道怎么了?”

“挖通了!”

邓舍霍然起身,洪继勋等人也随之站起。洪继勋问道:“挖通甚么了?可是与鞑子碰上头了?”汗水流下来,沾入了罗李郎的眼帘,他揉着眼,手忙脚乱地连连点头,道:“便在城外,刚过护城河,就与鞑子的地道碰上了!”邓舍问道:“谁在指挥?”罗李答道:“李将军与傅友德。”

“傅友德?”

“傅友德刚好去城头,寻李将军说话。所以恰巧赶上。”

邓舍伸开手臂,侍女们帮他穿上外衣,披挂铠甲,引了诸人便往外走。王夫人道:“殿下?”邓舍回头:“怎么?”王夫人依然跪在地上,慌乱中忘了起来,抓紧了裙角,一手按在地上,向前倾着身子,忧形于色,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叮嘱说道:“千万小心!”

邓舍一笑,道:“娘子且等捷报。”

时当下午,庭中寒冷。风很大,刮得树木折腰。时阴时晴的天气,又渐显阴沉。邓舍才出室内,一阵冷风卷来,把他从房间里带出的稍许暖气,一下子吹卷了个干净。如入冰窟。西边城头,蓦然一声闷雷,来的太突然,炸响的声音又非常大,吓的诸人都是一惊。

邓舍微停脚步,转头西望,那里是泰安与济南的方向。忽然间,一个不好的念头浮上心头。大约受了旱雷的惊动,他脑中灵光一闪,似乎猜出了察罕围城为何“先松后紧”的原因。但他看了看洪继勋,却并没有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眼下并非良机。

他很快就又迈开大步。随在白衣飘飘的洪继勋等人两边,侍卫们参差地跟上,一件件深红的披风,飞舞卷动。

地道里已经有头一批的士卒进入。因为地道狭窄的缘故,进入其中的士卒并不多。只有二三十人。邓舍来到之时,地道的入口处也有不到百人的后备队,蓄势待发。这些士卒都是挑选出来的。每一个人,或者脸上、或者身上都带有明显的伤痕。甚至有手脚残缺的在内。

手脚残缺,看似不如四肢健全,但是地道是个封闭的环境。决定人生死的不在棍棒有多么的娴熟,主要是看勇气。往前走,是敌人。往两边,没地方退。要往后走,那地道就被对方占据。地道总共宽不过两人,低矮处,甚至高不及一人。所以,看重的不是杀人之技术,而是士卒敢死的勇气。

海东对军卒退伍是有着比较周道的安排,而手脚残缺还不肯退出军队的,很大程度就证明了这个士卒是亡命之徒。放在此等的条件下,实际要比棍棒娴熟的强上很多。

李和尚、傅友德都站在地道口,看见邓舍到来,分往前走了几步,迎接上前。邓舍问道:“地道里情势怎样?”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地道外的人,没人在地下,地道中情况怎么样,都不能说了解。李和尚为保险起见,在地道外布置了数百的士卒,以防地道失守,别教元军趁势冲出。

李和尚道:“咱军士卒才下地道不久。末将适才听瓮,喊杀声沉闷。才不到两刻钟,已有多具尸体拖出。半数是元卒。”

邓舍转目观看,见地道口果然放置了十来条尸体。死状皆甚惨烈。城内拖出来的半数是元卒尸体,证明对方拖出去的也至少有半数海东军卒的尸体。洪继勋指着地道的窑洞,问道:“洞中的柴禾、毒烟不是已经在施放了么?为何伤亡还是这么大?”

李和尚道:“我毒烟虽发,奈何察罕早有准备。其入地道之军卒,与我军一样,皆有醋浆的面罩。醋能解毒。我毒烟再猛,短促间难以害之。”

地道的挖掘入口,放置有几个陶缸。邓舍听了李和尚的解释,不置一词,来到陶缸边侧。缸上蒙有牛皮,可听地下动静。

他附耳在上,凝神静听。带着一些杂音,地下的杀声模棱入耳。入地道的士卒,所带武器皆为特制,不能太长。崔玉专门用精铁,赶造出来的。也有带火铳下去。间或发射,声音震得陶缸都是嗡嗡直响。

邓舍正听间,地道里冒出一个头来。满脸泥与血。没等众人看出他是谁,只叫了一声:“鞑子势猛,快派后队入洞!”随即又钻入地道之中。

候在洞外的士卒,皆按照十人队的规模,闻声而进。一连进入了三十人。地道中辗转腾挪都不方便,一次性进入三十人已经可谓极限。姬宗周叹道:“可惜郭将军出城!”谁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地底下可以说是真正的狭路相逢勇者胜,如果郭从龙在,万夫不当之勇,敌人再多,也绝难是为对手。邓舍笑道:“尽管从龙出城,难道我城中就没有勇士了么?”

李和尚道:“末将愿身先士卒!”

邓舍笑道:“此非大将所任。”拿眼瞄了下李和尚身边的傅友德,“况且,山东民谚:南来十只猛虎,不抵北方一狼。何用李将军出马!”说过了,像是猛地醒悟过来,才意识到傅友德是从南边来似的,又对傅友德道:“虎狼之说,俗谚而已。将军请毋见怪。”

傅友德要说不算南方人,他祖籍宿州,在淮泗一带,处在南北之间。但是他的主上陈友谅,所占据的地盘却多在江南。本来邓舍说及“民谚”云云,他就面现不快。邓舍犹如画蛇添足似的,又往下补充解释了那么一句,更叫他升起争胜好强之心。越说“且毋见怪”,他越是不甘人后。

更何况,邓舍提及郭从龙。郭从龙冲坚陷阵的那日,刺激得傅友德到热血沸腾、甘为负鼓的程度。今时郭从龙虽然出城往去东南,可正如邓舍所说的,“难道城中便没有勇士了么”?

他跃步而出,忿然作色,说道:“李将军负有重任。在下虽非海东将校,却也是汉人儿郎。今察罕围城,彼为胡虏之辈。在下与燕王殿下诚有同仇敌忾之恨。如蒙殿下恩准,愿引军下地,与彼死战!”

“将军远来为客,怎可劳将军大驾?”

“殿下瞧不起俺们南方丈夫么?”

“将军何出此言!”邓舍像是迫不得已,道,“既然将军一力要求,恭敬不如从命。来人!与将军精铠、铁甲。我等静候将军佳音。”

傅友德是使者,没穿铠甲。闻邓舍下令,李和尚取来一套上等精铠。帮他穿上。崔玉打造的兵器俱皆堆积地道口外。傅友德拣选趁手的,插了三四支短戟在腰间,手执一柄短枪,对邓舍道:“铠甲在身,不容行礼。殿下请听瓮声。”戴上面罩,跳下地道,弯腰钻内。

洪继勋虽堪谓邓舍心腹,看出了他这是在用激将计,但是却不解其意。傅友德?名声不显。用的着这般下功夫么?就算激将的他下了地道,难道真就对地里的战局会有帮助?邓舍笑而不言,贴耳瓮上,闭目细听。

地下道中,傅友德孤身而入。

地道的高度并不一致,最高处人可直腰行走,最矮处,却需得折身躬背。前半截,有百十步,十分安静。将近护城河的地方,洞壁的泥土渐而湿润。再往前走不多远,鲜血浸透地道底部。排列在地道两侧的输风管道,是熟铜筑成,傅友德不小心碰着,滚热烫手。越往前行,烟气渐渐越浓。砍杀的声响,从隐隐约约,也变得清晰入耳。

地下本就压抑,更戴着面罩,越发使得人透不过气。

邓舍侧起头,示意窃窃私语的姬宗周、章渝等人止声,道:“傅使遇到敌军。”冷风吹动洞外的尘土,扬起漫天。有几个侍卫耐不住风寒,轻轻抬脚,往地上跺了几跺。傅友德仰脸倾听,地表上好像有些声音传来,但他没时间去理会。地道中交战的惨烈一幕,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23 山崩

本来想写个好看精彩的地下血战,连改了好几遍,实在写不出想写的那种感觉。(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果然,还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从来就没下过地道。。

这一仗写的我也真够累了,本来打算写个十来节内容就搞定了,没想到写这么多,再来个高潮,也就差不多了。同学们猜猜,这一仗的结局会是什么?O(∩_∩)O。。

——

傅友德首先看到的,不是战士,而是尸体。

地道最高的地方也不过才有一人高,宽度只容两人并行,四五具尸体堆在一处,便把道路堵塞的严严实实。傅友德握紧了短枪,走到近处。两壁插有火把,借助光芒,看的清楚。那数具尸体,并非全是海东士卒。半数以上,都穿着元军的铠甲。料来应是前线厮杀的双方,嫌阵亡的碍事。因此,不管是自己人,抑或敌人,一概拉到后边了事。

虽然经由刚才出洞求援那人的路过,这几具尸体被挤撞的有些松散。但是却依旧不利大队通行。必须得经过整理,才可继续前进。

先前入洞的三十人,除了支援前方,还有个任务,便是整理通道。整理通道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把尸体拖拉出去,一个是暂且就地安置。地道中每隔一定距离,都有特意早先挖好的壁洞。如果战况太激烈,尸体来不及拖拉出去的话,也可以先放在其中。壁洞虽不大,把尸体竖起来,放个两三具却还是可以做到的。

等先前入洞的三十人把道路清理完毕,傅友德从他们中间挤过去。士卒们都认识他,晓得他为汉王的使者。不过,邓舍遣他下地道的时候,士卒们都已经入洞。这会儿见他一身短打,挤身而行,不免皆茫然奇怪,猜不出他为什么也下来地中。

傅友德一边儿往前挤着走,一边儿说道:“燕王殿下令,此番地下厮杀,以俺为主将。”拿了邓舍给的令牌,出示众人观看。众人看了,都道:“唯将军马首前瞻。”话是如此说,纯粹因邓舍的军令使然。傅友德一个外人,却怎么就忽然成为了地下的主将?凭什么?这些士卒无不骄兵悍将,不服气肯定还是有的。

傅友德只作未见。乱世中,主择臣,臣亦则主。他向来自负才干,却连换了三个主公,都不得重用。最早在李喜喜麾下时还算尚好。破关陇、入蜀中,常为军锋冠。奈何李喜喜败,从归明玉珍。明玉珍疑不能用。闻听陈友谅英雄,他于是便再转投江都。谁知道,陈友谅虽有英雄称号,却一样因他的出身而常有怀疑。并且,陈友谅帐中得宠诸将,三王、五王,皆其亲兄弟;张定边、张必先等,也是结义兄弟。投奔西汉多时,现今傅友德仍然只是个小小的守城将校,眼看没有出头之日。

空负信、布之勇,蹉跎居人之下。所谓的“怀才不遇”,便是如此。况且,时当天下大乱,正豪杰奋武之际,看着不如他的人,一个个摇身一变,俨然朱紫衣贵。种种般般,又怎能不叫他牢骚满腹!

更有一条,与他同守小孤山的丁普郎,却是赵普胜的旧部。自年前陈友谅杀了赵普胜后,丁普郎也是常有怨言,对此非常的心怀不满。两个人都有勇力,彼此意气相投,私下里,也没少互相交流。都早有念头,另投明主。与陈友谅接壤的有朱元璋。只可惜他们镇戍的小孤山,不在两国的边境处。因此,尽管屡有相投之心,无奈不得方便。

本就已生有异心,此番更阴差阳错。陈友谅忽然派了他与孟友德一起出使益都。开始的时候,傅友德倒是还没想太多。他对邓舍不了解。邓舍一直远在海东,名声虽也显于江南,但到底隔了大海,熟悉他的人却几乎没有。都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子的,谁又会贸然就起投奔之意呢?傅友德也不例外。

然而,察罕突然围城。随着战事的进展,邓舍以弱敌众,指挥若定的英雄气概因此得已显露出来。城头击鼓,郭从龙出城冲阵的一幕,更是把观者诸人,无不刺激的热血沸腾。于是乎,自然而然地,便引起了傅友德的兴趣。

借助他使团副使的身份,傅友德一再地与城中官员、士绅接触。对邓舍的了解渐渐深入。他发现,不论贤愚,也不管是否海东嫡系,每个人对邓舍的看法,细节上或有不同,但是却有一个共同点,极其鲜明,那便是,夸赞邓舍“爱贤乐士,视人如己,推赤心入腹中”。

随后不久,他又发现,守卫泰安的陈猱头、屯军泰山的高延世、镇守济南的刘珪,以及前数日出城往去东南的续继祖,甚至包括此时城中的李和尚,居然都不是邓舍的嫡系出身!傅友德大为惊讶。不是嫡系也就罢了,更叫他惊讶的,这些非嫡系出身的将校,却竟然也就肯服从邓舍的调配命令。泰安到现在没丢,济南也没丢,泰山也没丢。这就不能只以“惊讶”来形容了,简直“震惊”。燕王得人,竟至如此!

“爱贤乐士,视人如己,推赤心入腹中”,诚然不欺。(手机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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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傅友德就有了个想法。不过现在提出来还早。他暗下决定,且等益都之战分出胜负,然后再说。如果海东败了,一切只当没说,突出重围就是。可如果海东胜了,那么击败察罕,便足以证明邓舍的实力。也许就可以考虑些别的?

其实,他之所以肯自告奋勇、进入地道,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只有先表现了自己的武勇,然后才能到时候临机决定。

狭窄的地道,使得人呼吸困难。潮湿的土气,混合了鲜血的腥味,透过面罩,扑鼻而入。傅友德这还是头一回下入地道作战,朝向前边喊杀声传来的方向,他深一脚、浅一脚,飞快奔跑。不小心碰着地壁,簌簌地掉下许多泥土。

洞上的火把,光芒黯淡。数十人呼吸沉闷,脚步的回音,回荡远近。走过的窄路,很快归入昏暗,没到的前方,甬道蜿蜒。为避开地下水积聚较多的地方,地道稍有曲折。转了个弯儿,厮杀出现眼前。

头批下来的士卒,已经阵亡多半,只剩下十来人。分作两拨。前边的抬举木板,用来阻挡元军的突入。后头的把枪戈放入木板上的小洞中,向前刺杀。顺着小洞,也有排风管道散出的烟雾弥漫进来。虽然烟雾不多,而且有面罩遮掩,但是傅友德一下子也感觉到呼吸困难。

十来个士卒闷头厮杀,精神高度集中,浑不知援军已到。时不时有人暴喝叫骂,声音回荡在地道里,震耳欲聋。泥土、尘沙,一个劲儿地往下落。

对面元卒也不知有多少人,他们好像还带来了木槌之类的物事,一下接着一下,猛烈地撞击木板。还有人使用大概的是斧头、阔刀等兵器,接连不断,也往木板上劈砍。每一下地撞击、每一下地劈砍,都用出了全身的力气,撞得海东士卒直往后退。

又有极其骁悍的,抓住从板上小洞中刺出的枪戈,往后争拽。其目的不在抢兵器,而在争夺小洞。只要把小洞抢夺过来,他们就不会处在被动挨打的地位,也可以刺杀海东士卒。偶尔,木板会被撞歪。便又有元卒抓住机会,用长枪狠狠下刺海东士卒因而露出外边的脚面。伴随而起的,通常一声痛呼。

经过长时间的撞击、劈砍,厚有近尺的包铁木板已经出现了裂缝。亏得地下不能纵火,要不然,只凭这木板,怕也是难以坚持到现在。

有个九夫长模样的海东军官高叫道:“鞑子又把排风管堵住了!快再截开一段管子!木板往后撤。”自有人重新打开一段木板后的排烟管,不等浓烟冒出,举着挡板的士卒随之后撤。傅友德在边儿上观看多时,指挥吩咐援军,接住木板,替换那些已快筋疲力尽的军卒。他把短枪也插入腰间,凑到板前,半蹲下身子,猛地喝道:“往前推!”

邓舍军中的军纪很严,尤其这些老卒们,服从命令差不多已成本能。丝毫没有多想,仓促间,甚至连傅友德实际并非自己人的念头都没反应过来,举板的士卒便应声接令,连声大喝,拼力往前。

他们撑住板子的着力点,在中间偏下位置,一用力,板子不免往前翘。傅友德眼疾手快,板子的底部才刚离开地面,他就伸手向外,拽住了一个元卒的脚脖。奋力后拉。那元卒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他高声叫道:“板子再往上!”士卒顶住元卒的撞击,咬牙切齿,手臂、脖颈上青筋迸起,勉强把板子又撑高了一点。傅友德不给那元卒挣扎的机会,顺势拉入板内。随手往后一丢,轻描淡写,道:“砍了!”

“噗噗噗”,几声闷响。那元卒惨死当场。这回下地道来的援军较多,尚有空出的人手,不慌不乱,接着将之拖走一边,免得阻碍道路。

如此这般,且战且退。元卒每堵住一截排风管,他们就往后退一点。差不多又退后有二三十步,“哗啦”一声响,木板终于破碎。撑木板的措手不及,撞木板的也出乎意料。两边士卒闷战了半晌,总算得以目睹对方的真面容。木板后,烟雾弥漫。很快将他们悉数包围中间。短暂的停顿过后,只听得烟雾里,碰撞、刺击、叫嚷,杀声骤然再起。

傅友德一马当先。取出两支短枪,揉身扑入敌阵。烟雾越来越浓,火把的光湮灭不见。刺激的他双眼泪水横流。干脆闭上眼。反正前边的都是敌人。枪枪入肉。

他所穿戴的铠甲远比军卒的要好。兼且闻风辨音,他身手又灵活。技高人胆大,不怕元卒砍杀。接连侧身,避开三四支元卒的短矛,右边短枪上撩,架住砍来的一柄长斧,左手朝前疾刺,中了敌人的小腹。

先不拔出,在里边搅了一搅。

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手往下淌,一截黏糊滑溜的东西缠在枪头。可不就是那敌人的肠子!拽出来,不管其惨叫痛呼,飞起一脚,将之踹倒。底下昏黑,浓烟滚滚,只有不时飞溅的鲜血,增添些许的暖意与亮色。

地道口,邓舍附耳细听。

洪继勋问道:“怎样?”

“似乎鞑子打破了挡板。两下陷入混战。毒药太浓,怕不能久战。传令,洞口点火,准备施放。遣人下去地道,令傅友德等人撤退。”

先时,元军离洞口远,放火也没用。此时渐近洞口,可以放火了。邓舍本来还有打算,想要等击退了元军后,再沿着地道,冲入他们的营中杀上一阵,如今看来不太可能了。姬宗周惊叹道:“毒烟乃崔玉亲自调配,臣也试过威力的,端是了得!实在没想到,元军竟能坚持到现在。”

北风卷动众人的衣衫,城墙高耸,天阴云暗。

邓舍转眼看了下从地道中才拖出不久的那几具海东士卒的尸体。皆残缺不全。他说道:“不是我军不善战,实在元军太过凶悍。”又附耳瓮上,毕竟是“地听”,听不太真切,只隐约可闻兵器相碰、厮杀喊叫的声响。不绝于耳。遥想地下厮杀,不知惨烈到何等程度!

他问洪继勋,道:“另一条地道,挖的怎样了?”

傅友德越战越勇。虽然因为浓烟的缘故,看不清楚左右。但是他也能感觉到,海东的士卒似乎越来越少。而对面的敌人却大呼小叫,绵绵不绝。相应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并且,元卒已经不单有枪戈与斧钺,火铳手也进来了。他尽管穿有精铠,近距离火铳的释放,还是很有威胁的。好在烟雾至今迟迟未能散去。元卒火铳手并不能分清敌我,只示威似的冲洞顶鸣放了一枪。

傅友德心想:“今日主动请缨,是为表现俺的武勇。此时若退,前功尽弃。且观燕王言行,这几天,对俺也很有些拉拢的意思。料来也必不致丢下俺们在此不顾。又,燕王聪睿,定有后手。便再冲杀一阵,等来命令,随后退走不迟。”

贴身肉搏,最损耗兵器。况且元卒铠甲虽不算精良,也多有穿着重铠的。两支短枪,早刺杀的折了。换了腰边的短戟,傅友德丝毫不顾身边袍泽越来越少的变化,兀自大呼酣战,半步不退。

被他杀死的元卒,不多时,积累近有一人高,再度堵塞道路。傅友德不耐烦等元卒清理通道,几脚把这小尸山踢散,却有两三具垫底的尸体没能踢走,他飞步起身,跳跃其上,大叫道:“宿州傅友德在此!不惧死者,可来与战。”

他虽眼不能睁,脚踏敌尸,横执短戟,须眉皆立,威风凛凛。大喝之威,把那烟雾都吹的散去了些许。对面的元卒齐齐后退,纷纷骇然。他们也睁不开眼,瞧不清楚傅友德的容貌,但那充盈的杀气、以及一往无前的豪气,却是不须开眼,也完全可以感受得到。

不少人说惊骇地说道:“听闻汉儿贾勇将出了城,殊未料到,城中尚有猛将!”足有两三呼吸,没人敢往前一步。

邓舍的传令官赶至,教诸人撤退。傅友德却不即走,叫道:“你们先退,俺来与尔等断后!”跳下地面,往前急冲。勉强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抛出左戟,正中对面最前一敌的额头,直穿出脑后。其人随之栽倒。

傅友德跨步跟上,踩过他的尸体,左臂一揽,夹住次后一敌的枪戈。地下作战,用的多短兵器。元卒亦然。那枪戈只有一臂多长,傅友德将之夹住,便等同与敌人脸贴脸。紧跟着右手的短戟举起,刺入其项。拔出来,血如泉涌。这元卒也栽倒在地。

傅友德鼓勇,再往前行。地道能容两人并行,再往前,是两个敌人肩并肩,站在一处。他们看不到,但是听见傅友德来了。急忙举起短矛,护住身形,虚虚刺击。

傅友德眼睛睁了这么会儿,受不了,只好又闭上,仗着铠精,径直撞上短矛。一支擦着他的肋骨刺空,另一支却刺中了他的肩胛,未能深入,但也甚为吃痛。他左手伸出,揪住了右边元卒的臂膀,横拽过来,微一弯腰,短戟由下往上,刺入此卒的裆部,深没入柄。

这人大叫一声,倒地翻滚。傅友德凭着感觉,抬起脚,碾、踹他的面部。没两下,便踹的他鼻骨破裂,倒插入脑,顿时气绝毙命。右手的短戟没空取出来,往洞壁上一拨拉,碰住了火把,拽下来,攥在手中。劈头盖脸打在另一元卒的身上。点绕了他垂在脑侧的小辫子,烧的他又蹦又跳,哇哇怪叫。得闲再从腰边,摘下又一短戟,刺入他的下颔。杀之了事。

这整个的过程,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一步杀一人,傅友德连杀四人。大笑一声,掉头就跑。此时,剩余的海东士卒早走的远了。道路畅通。傅友德顺着洞壁,跑一阵,停下来,把短戟丢入追赶的元卒群里一个。

烟雾逐渐稀疏。算是他剽悍勇敢,受了许久的毒烟熏染,也是有些支撑不住。奔至洞口。洞口就像个井。有用绳索绑着的大篮子垂下来。他翻入其中,上边的士卒一起用力,将他拉拽上去。

洞外空气清冽。傅友德闷了半天,大口呼吸。好像换了个天地似的。有士卒捧来解毒汤,他接住了,仰头灌下。听到洪继勋下令:“放火。”他试探性的睁了睁的眼,看到一一捆捆点着的柴禾,被士卒们丢入洞中。

邓舍绕到他的面前,笑容映入眼帘。邓舍上下打量傅友德,见他浑身铠甲满是血迹,脸上、手上,也是血迹斑斑,而身上却是半点伤势也无,不禁由衷赞道:“南方丈夫,果然英豪!将军之勇,冠绝三军!”

远处城外,轰然巨响。傅友德吓了一跳,问道:“这是?”邓舍不以为意,答道:“洪先生掘穴功成,把察罕的土山崩了。”话音未落,城头士卒惊叫连连,邓舍笑道:“无非塌陷了座土山,城头何必惊讶如是?”

两个百夫长疾奔下城,跪拜邓舍面前,惊疑不定,道:“禀殿下,城外鞑子高悬刘珪人头。”

24 再战

邓舍与洪继勋、李和尚、傅友德诸人急登城头,只见城外烟尘漫天。(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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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罕堆积的有三座土山,间隔各有百步。洪继勋同时挖掘的地道也有三条,分别通往其中一座。因为火药引线点燃的速度有块有慢,距离也有远有近,所以这三座土山并非同时塌陷。饶是如此,声势非常惊人。

要知道,这三座土山虽尚未及城高,但是少说也有两三丈的高低了。又非常的宽广,能容百十人站立。一座接着一座,倒陷下来。扬起的尘土铺天盖地,宛如一条黄龙也似,滚滚冲上云天。一条黄龙才起,又一条黄龙跟着奔腾翻卷。阴沉的天空,压抑其上;刺骨的北风,更助威势。

山上还有人,很多的士卒担土负重,在往上堆积。陡然山倾,一个也没跑掉。军旗瞬间被淹没,无数的人转眼就找不着影踪。

远处是元军连绵的军营,近处是如带的护城河水,脚下是高耸的城墙。便在这其间,黄土尘沙肆虐。邓舍刚上的城头,扑头盖面,就被卷的一身尘土,吃了满嘴。

他顾不上去感叹、观瞧,顺着那两个百夫长指引的方向,看见有四五骑元军的军卒,正打着面小旗,沿着护城河畔,在尘土中来回驰骋。最前边的一骑,高举一根竹竿,竹竿上悬挂有一个人头。

人头的下边,又挂有一幅字。正面写道:“济南城陷,得万千银粮。”转了个圈儿,兜回来,反面写道:“刘珪授首,是小小军功。”四五骑同声高喊:“俺家大帅有言,邓郎美意,却之不恭!”却是盗版洪继勋孔明灯上那几句嘲讽言辞的创意,有来有还,方为礼也。

姬宗周道:“这,这,……。”章渝眯着眼,极力远望。他与刘珪同僚多年,彼此相熟,把眼睛都使疼了,终于看的真切。傅友德不认得刘珪,疑惑问道:“可是真的么?”章渝面如土色,偷瞧了眼邓舍,不敢回答。

邓舍心中知晓,这人头必然不假。刘珪肯定是死了。济南也肯定是破了。他今日出府、听见西边那声旱雷时,便觉得有些不对。果然,看来他的猜测一点儿没错。察罕围城“先松后紧”,正为的用此来诈济南。邓舍喃喃说道:“好一个连环计。”

让时间倒流,连环计的开始,便在察罕放续继祖、郭从龙出城的那个夜晚。连环计的第二步,是察罕遣人诈为郭从龙的败军。尽管这两步,或因埋伏失败,或因被邓舍看破,都先后宣告失利。但是没关系,他有条不紊,接着第三步:加强围城戒严。

益都是个大城,方圆几十里。察罕不可能长久的断绝益都与外界的联系,不过短时间里全力以赴,做一个天罗地网还是没有问题的。借助这个机会,目的唯有一个,又再去骗取济南。

他到底怎么骗的济南,邓舍虽然难以猜出,但料来不外乎两种办法。或者依旧诈为败卒。或者宣扬益都已破、同时东南沿海也已然尽数失陷。要么赚开城门,要么造成城内不稳。济南城中,刘珪本就新投未久。要多些时间的话,邓舍能把他的军队消化掉,至不济也可把他调往别处。可惜察罕军来的太快。刘珪或许便会因此投降。

不过却有个问题,如若是刘珪投降了,他的人头又怎会在此?邓舍推测,也许是刘珪投降献城时,被杨万虎无意察觉,两人火拼了一场。也就是说,刘珪极有可能不是死在元军的手中,而是死在杨万虎的刀下。但不管怎么说,察罕连环计的第三步,成功了。

现在又用济南城破,来动摇益都的军心。只不知,这是否他连环计的第四步?

邓舍与洪继勋对视一眼。洪继勋聪明,也很快猜到了这其中的原委。他凑近两步,低声道:“济南破。泰安?”是呀,察罕不会只骗济南,定然也会一并骗取泰安。却不闻元军说泰安城陷。难道,陈猱头还在继续坚守?

两人正寻思间,又见有数百元卒涌出营外,列队排开。同时,另有数骑从其间奔出,穿过尘土漫扬的地带,会合了护城河边的那四五骑。他们好像交谈了几句,先前那四五骑爆发出一阵欢呼。随即,这十数骑兜马回转,一起奔至才列开的阵前,勒住缰绳,战马人立,嘶鸣不已。

数百人同声喊道:“泰安捷报!陈猱头死。泰安城陷。”又一个人头挂上高杆。却是隔开得太远,这次看不清楚。再有七八骑士,拖着两个人,绕着营外奔了一圈,那数百人又高喊道:“赵过、杨万虎不降。斩!”便在辕门外,当着城头诸人的面,砍了那两人的脑袋。

城上诸人,一片沉默。

李和尚睚眦俱裂。海东军中也有山头。要说李和尚与关世容、罗国器等算比较亲近的。可关世容嫉妒他得邓舍宠幸,罗国器又差不多改作了文职,彼此交情其实泛泛。他与海东诸将关系最好的,反倒却就是杨万虎。

一来,他两人皆为海东亲卫五衙之一的都指挥使,见面的机会多。二则,他两人合力打过南高丽。尽管前期李和尚只负责东线的战事,后期却也与杨万虎合作过。两个人都是猛将一路,脾气相投。

李和尚抓住铁枪,向邓舍请令,道:“主公!万虎,我海东的勇将,死在鞑子之手,末将,末将,……。”哽咽不已,要求出城去抢了杨万虎的首级与尸身回来。邓舍一笑,说道:“我知道你与阿虎感情好。但是这不过是察罕老匹夫在用诈,何必如此失态?”

“主公?”

“刘珪的人头不假。”邓舍心知,益都城里认识刘珪的人太多了,骗是骗不住的,与其不承认,不如顺其自然,他接着说道,“但是,陈猱头与阿过、阿虎的脑袋,却未必是真。我且问你,如若他三人是真,察罕为何不把他们的脑袋与刘珪的人头放到一起?隔那么远,谁看的清楚!此计为:虚虚实实。兵家常用的故技罢了。”

洪继勋颔首,道:“不错。济南城或已失陷。然而泰安陈猱头,所部万众一心,城池必然还在。只要有泰安在,察罕就不能后顾无忧。并且,既然察罕用诈,伪杀赵过、杨万虎,就说明赵将军与杨万虎定然也还在。只要他们也还在,王保保纵得济南,亦难与察罕会师。如此,则我城中或许会因此有些危险,却不致十万火急。”

他与邓舍一唱一和,安稳士心。

邓舍道:“续平章、从龙突围成功,我海东援军指日可待!且济阳还有佟生养数千女真骑兵。察罕为何百般用诈?正说明他已快要山穷水尽!诸公,我益都虽险,却依旧稳如磐石。何惧之有?”

他侃侃而谈,诸人连连点头,紧张的压力稍微得到缓解。寒风浸入铠甲,冻得邓舍遍体冰凉。没人发现,从登上城头起,他连咳嗽都忘记了。那地道退敌与崩陷察罕土山的胜利喜悦,早不复存在。

“虚虚实实,兵家常用故伎。”邓舍刚才的这一句,表面上说的似乎是察罕用真假人头来动摇益都军心。实则他想到的,却是察罕用来骗取济南的计策,可不也就是他数月前,用来骗取益都的故伎么?

他心中真正的所思,也许只有洪继勋才能猜出。

济南一丢,就算真如他们的推测,赵过与杨万虎都还在。但是,就凭他们,能挡得住王保保么?而且,究竟赵过与杨万虎是否真的还在,别看邓舍与洪继勋话说的斩钉截铁,其实他们谁的心里也没有底。

那三个人头,究竟是真是假?

邓舍与洪继勋猜对了,那三个人头的确是假。邓舍推测的济南城池失陷的经过,也大差不差。便在前天下午,察罕遣派去济南的人,绕着城池,告诉城内,益都失陷、东南沿海失陷。虽无邓舍的去向,却有东南郡县,比如莱州等地守将的首级。也正如邓舍所料,果然因此造成了城内的军心不稳。

不过邓舍却猜错了一点,献城的不是刘珪,而是刘珪被部将裹挟。当天夜晚,刘珪的部将与王保保取得联系,五更前后,裹挟了刘珪,打开东城门,献城投降。

杨万虎闻讯赶至,虽竭力阻挡,挡不住城门已开。他才不管是谁投敌,眼见辜负了邓舍的信赖与托付,大怒之下,只身匹马,杀入敌阵,三进三出,连斩数员元将。刘珪虽在诸部叛将的簇拥下,却也难逃追杀。乱军阵中,被杨万虎阵斩。

杨万虎杀了刘珪,没空取他脑袋。既然城池守不住,只好引领本部,护住杨行健,往外冲杀。

王保保数万军马,围聚在外,按说他难以冲出。亏得赵过夜半闻乱,知道城中不妙,急忙整起三军,拼力厮杀,冲破了虎林赤的阻拦,与之合军一处。两军并力,先还试图夺回城池,乱马军中,直杀到天亮,见王保保已占上风,知道势不可为。无奈回头,又杀出重围,回到华不注山下。

厮杀半夜,赵过所部八千人,有五千原本士诚旧部,实在不耐战,散乱大半。杨万虎部八千人,守城过程中已阵亡两千余,夜晚乱战,又连带伤亡、以及失散,存者四千上下。两人点兵,加在一起,剩下的不足万人。没有能力展开主动进攻。就算不能进攻,也不能失守。当下,两人布置防线,一边阻截王保保东进、和察罕会师,一边急忙遣派信使,前去通知益都。察罕围城甚严,无法通过。故此,两边消息断绝。

华不注山下。

距离济南失守,已经过去了两天。杨万虎夜半冲阵、追杀刘珪时,所斩杀的数员元将中,也有颇是骁悍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也因此受了有不轻的伤势。左臂中刀,深可见骨。但是此时,他却好似半点疼痛也感觉不到似的,怒气冲冲在帐中走来走去。

赵过坐在正对帐口的座位上,抬头可以看见帐外层次栉比的军营,天阴云沉,红旗招展。他的座位之下,分作左右,左边坐着胡忠诸将,右边坐着杨行健等文臣。杨行健突围当夜,也受了伤,有冷箭与他擦头而过,射掉了半边的耳朵。包扎得严严实实。

胡忠皱起眉头,说道:“济南失陷。派去与主公报讯的信使已有两拨。却始终不能进入城内。左丞大人,咱们该如何是好?”

“小、小王爷的伤势怎么样了?”

“逐渐好转中。”

“王保保有何异动?”

“昨天与咱交战了两回。今天倒是挺老实。到现在没见他有什么动静。”

“诸公以为,我军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杨万虎停下脚步。他自从军来,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猛地拔出马刀,砍在支撑帐幕的壁柱上,叫道:“我军该如何是好,还用多说?”丢下马刀,大步走到赵过面前,昂首忿色,说道,“俺自跟随主公以来,无往不利!南高丽的王京,难打不难打?老子把它打下了!王保保就有三头六臂?要非刘珪那厮!……,啊呀呀,气煞俺也。左丞,咱们怎么着也得把济南夺回!没的辜负了主公对咱们的信任!”

他的性子在受了几场恶战的磨练之后,较之以前原本有些收敛。像他在邓舍谋夺益都时,与刘珪等人交往时的表现就不错。可现在怒火冲头,原形毕露。什么都不想。就是想要从哪里失利,再从哪里把面子争回。

赵过是他的老上级了,打南高丽时,就曾直接指挥过他,对他的脾性非常了解,按了按手,道:“杨将军且坐。”

他转顾诸人,说道:“我、我军的主要职责,不在击败王保保,而在首先确保济南不丢,其次,确保华山防线不丢。济、济南的失陷,责任不在杨将军。但是毕竟济南已丢。本将以为,我军接下来的任务,应该有两条。尽快取得与主公的联系,是其一。保证华山防线,以免王保保与察罕会师,是其二。”顿了顿,征求诸人的意见,“你、你们以为呢?”

杨行健接口说道:“左丞大人所言甚是。我军接下来的主要任务,不应在攻,而应在守。”

他摸了摸受伤的耳朵,好像被寒风冻住了似的,一点儿也不觉得疼,轻轻揉了两下,接着说道:“另外,左丞说我军该尽快与主公取得联系。这一点,下官以为也是重中之重。察罕围益都甚紧。他围的紧,则城中必然消息不通。孤城难守,难守在甚么地方?便是与外界不通来往。短日尚好,时日一长,则守军必然缘疑生变。因此,下官提议,咱们不但要尽快,且应该立即!再选派死士,往去益都,务必要与主公取得联系。委实不可再拖了!”

胡忠也赞同需要尽快与益都取得联系。

他又针对赵过提出的第二条,说道:“左丞大人、杨大人,你们说的都对。末将也以为,我军目前的职责,应该在与主公取得联系,同时尽力固守防线。但是,王保保既得济南,便由此解开了两线作战的窘境,接下来定然全力攻我。我军现在不足万人,又且新败。鞑子有数万军马,别说主动进攻,咱们就算阻挡,怕也要很吃力。”

赵过以为然。

杨万虎恼怒济南失陷,赵过其实也是一样的非常愤怒。甚至,他要比杨万虎还恼怒。他不但恼怒,他更羞愧。邓舍交给他八千人,要他援救济南。来到济南城外快半个月了。没救下济南不说,反而更眼睁睁看着济南失陷。这算甚么事儿!怎么能对得起邓舍的信任!打南高丽,他不过也就用了一两万人。八千人,救不下一个济南。便在昨夜,他思及临行前,邓舍的厚望嘱托,险些愧疚的咬碎一口钢牙!

可是,他是主将。他得忍耐。需得分清轻重。毕竟追随邓舍这么久了,养气的功夫,他也学了个七七八八。面上若无其事,说道:“临行前,主公给本将有特别交代。本将有临机应变之权。若军马不足,可调济阳佟生养部来援。”

杨行健道:“小平章一动,那么棣州田丰?”

“田丰说起来有万余人,皆残兵败将,怎能与我虎贲雄师相比?又且,他到底与我军一脉,是否会遽然生变也是两可之间。佟生养部骑军三千余人,留下千人足矣。本将昨日已经传去将令虎符,命他引两千骑,即日来援。女真骑军皆弓马娴熟,有了他这两千人,王保保虽然凶悍,至少我军在机动力量上,不落下风。守住防线或者艰难,但还是可以做到的!”

赵过站起身来,下达命令,道:“此事便就此定下!杨将军,你虽有伤,军少勇将,左翼防线交给你。胡将军,右翼给你。中军由本将负责。胜负兵家之常,善用兵者能因败为成。济南一战,这不过才打了一半。只要咱们华不注防线不丢,王保保便不算获胜。待佟生养到,整军再战!”

杨万虎含忍怒火,胡忠与杨行健诸人俱按剑起身,皆躬身凛然接令,道:“胜负兵家之常,善用兵者能因败为成。谨遵左丞军令。”

帐外,一点雪,飘然而下。

25 大雪

雪落无声。www.65txt.com

先是一瓣、两瓣,然后三瓣、四瓣,接着十瓣百瓣千万瓣。这雪,从北方来,从塞外来,走大都,经河北,兼济关中,远涉海东。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几乎顷刻间,笼罩了整个的北国。

山东半岛。

华不注山下,赵过诸人不约而同停下话头,走出帐外,立在满营飒飒的红旗中,仰头观望。看天地茫茫。天地茫茫,益都城头。邓舍正准备下城回府。他停下脚步,伸出手,任雪花落满。雪花落满,元军帅帐。察罕侧卧胡榻,一手支颐,谈笑风生戛然而止。万千飘舞的雪花莹白,跃入他的眼帘,远处帅旗鲜艳翻卷。

翻卷的白衣,洪继勋哈哈大笑。落雪很快堆满了他的肩头,他却丝毫不顾,转顾邓舍,心怀舒畅,说道:“人生四大喜。今日雪,可算久旱逢甘霖。”姬宗周问道:“先生何出此言?”洪继勋道:“雪既一下,察罕虽得济南,不等雪停,却也是定然难攻我城。有了这段时间的缓冲,我军自可徐徐调整方略。此即为:天助我也。”

“彼益都城中守军,定然以为这雪一下,我军的攻势便不得不为之暂停。”察罕翻身坐起,潇洒挥动玉拂尘,顾盼诸将,笑道,“老夫自起兵来,十年矣!岂会遂他三岁孺子之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传令三军,原定计划不改,明日冒雪攻城!”

答忽出列,谏言道:“大帅,冒雪攻城,不利与我。一下雪,城墙滑,地面难行。且天寒地冻,武器冰冷,士卒伸展不开手脚,怎好厮杀?”

察罕作色,说道:“济南城破,刘珪授首!老夫为何肯放郭从龙出城?还不等的就是为这一刻?益都城中现在定然军心惶惶,只有乘胜追击,未曾有闻纵敌以暇!纵敌以暇,给了小邓喘息的时间,必导致我前功尽弃。

“你们又不是不知,辕门外砍掉的杨万虎等人之首级,难道真的就是他们的脑袋么?我军以数万人围城,时间一长,包围圈难免出现缝隙。难道要等到小邓得知消息,知道这是我军在用诈,然后重新整起士气之后,我军再去与之交战么?良机稍纵,便不可得!

“天寒地冻又如何?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明日总攻,老夫亲自督战!兵法之道,出奇为胜。他越以为我军不会进攻,我军越要进攻!又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其时也!”

益都城内越以为他不会冒雪攻城,他越非要冒雪攻城。出奇制胜。并且,他一连串的布置谋划,进行到眼下,也实在到了无法停止的时候。好不容易,千方百计地总算打击到了益都的军心士气,正该趁其生疑的时候一鼓作气!怎能因为一场突然而来的雪,便就此前功尽弃?察罕道:“智者所不取。”

不就是军队的伤亡可能会比较大么?慈不掌兵。养军千日,用在一时。该让士卒卖命送死的时候,就绝不能心慈手软。说到底,军队是甚么?攻城略地、成就功业的工具罢了!吴起吮疽,非为仁也,实为令士卒效死的手段。吴起吮疽,吮其父疽,其父亡。吮其子疽,其子又亡。一将功成万骨枯。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只要获益够大,再多的士卒伤亡也不可惜。充其量,一个数字而已。

大雪朔朔,旗为之冻。察罕按榻而起,须发飞舞,尽显枭雄本色。怒斥严责,刚决如火。诸将诺诺,皆不敢言。

次日,察罕百道攻城。三军将士,齐发出营。填沟堑,趋城下。铺天盖地,旌旗百里。土山塌陷,没办法再用。用飞楼、云梯诸般登城车,摆设开足有七八里,搭满了全部的南城墙。又有成百的火炮、投石机居后掩护,并及无数的冲车、钩撞车、木牛车、饿鹘车、搭车等等,或攻击城门,或协助登城车近距离地杀伤守卒。

从城头上往下看,茫茫的雪下,攻城的元卒望不到边际。喊声动地,杀声震天。其后更有无数的援军,纷扬雪里,黑压压宛如乌云,至少上万,皆擐甲执兵,列阵以待。而便在这前锋与后援之间,又有督战队数百人,皆心狠手辣之辈,抬着拒马,隔绝两边。拒马的作用,在阻挡前锋后撤。有死无退。

察罕且造有火车数十。有的用来喷火烧门,有的则抬上高处,焚烧城头垛口处的种种防守器械。并及千余火兵,点燃火箭,高高射出,划过雪空,如条条火蛇,绚丽壮观。城头上亦有用火,猛火油柜一字排开,不时有被燃着的元卒惨叫着自高空坠落。两军火器最多的地方,火势压过了雪势。

守军防守所用的狼牙拍、铁撞木等被烧的通红,火光冲天。元军的云梯诸物也有接连着火。黑烟腾腾。撞击城门的撞车,前仆后继,一声声,惊心动魄。察罕踞坐高台,用壮卒抬举奔走,方便观察战局的进展,偶有命令,左右的侍卫即摇动大旗,并一起射出鸣镝,与前线的将校指引猛攻的方向。每有一鸣镝射出,必有后援中的一支人马闻声而动,穿过特意留下的拒马空隙,赶赴需要加强攻势的地方。

但见城头上空,火箭、鸣镝不绝。

邓舍全幅披挂,亲上战阵。一如当年守双城的旧例,挑选了五百精卒带在身边。何处有急,即当时点将,给予小旗,往去救援。有杀敌功大者,或火线提拔,或授给奖励。并由传令官,齐声高喝,好叫全城守军知晓。

报功的声音此起彼伏:“定东乙营,半个时辰,退敌三次进攻!千户某某,记次功一次。百户某某,得首级若干,赏银一锭!”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又高喊报捷:“定东丁营,九夫长某某,阵斩鞑子百户一员。次功一次!赏银两锭!拔擢副百户。”

到的最酣时,数里长的南城墙上,到处都是赏赐功劳的声响。混在一处,随北风飘摇直上,卷入云霄。又低落下来,伴随寒雪,散入满城。洪继勋、姬宗周等组织了数千的民夫,或往城头运送补给,或从城上拉走伤员。章渝专门带了三二百人,什么事儿也不干,每闻城头庆功,即在城下随声应音,高叫喝彩:“彩!”

邓舍与察罕对阵将近半月,斗智比谋过后,争勇逞强到来。(手机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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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沿海,续继祖、郭从龙,勒马南顾。雪花迷住了视线,放目不及百步之远。他们自杀出重围,远赴东南以来,已有多日。原本带出城的三千骑,受了元军的埋伏,尽管早有防备,却也是死伤不小。阵亡数百。

奉邓舍的军令,他们抵达东南之后,没有立刻便去对被关保攻占的郡县展开攻势,而是先与刘杨取得了联系。同时,尽力地招拢残卒。

戍卫东南沿海的益都军队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士诚旧部,一部分则为海东军卒。其中,海东军卒又以屯田军为主。士诚旧部多为本地人,兵败后,四散归乡。招揽不易。全凭了续继祖的名号,至今也不过才勉强召回了两千来人。而海东军卒,莱州之败,屯田军差不多尽数覆没。侥幸有逃出的,虽然一听说郭从龙到了,都奔涌来归。但是他们人数更少,还不到千人。

因此,续继祖、郭从龙目前统带的军队约有五千。骑兵两千出头,步卒将近三千。看似不少,奈何步卒战力不高。步卒或者士诚旧部,或者屯田戍军,也正如邓舍所说,他们能起到的作用,无非聊壮声势。换而言之,要打通道路,还得依赖出城时所带的两千余骑军。

他们在东南的这几天,几乎每天都换地方,从没在一个地方待过太长时间。关保也接到察罕的军令,知道他们来了,派遣有数百的骑兵,日夜追击。无日不战。郭从龙朝南边远方看了会儿,对续继祖道:“平章大人。忽然下雪,也不知益都城中情形怎样了?”

“既有落雪,料来察罕的攻势会为之稍停。我益都城中,或便可因此稍得休憩。”

续继祖仰起脸,雪花落在他的面颊上,凉凉的。他停了片刻,又道:“我军自至东南,无日不战。有了这场雪,不但主公,咱们也总算能稍微得到些许休整的时间了。”朝身后绵延的军队瞧了眼,他接着说道,“主公命你我先招拢败卒,然后再战。咱们目前招来的三千步卒,虽不多,然而怕也是短日内可以招来的极限了。

“郭将军,以吾之见,不如等雪停,养足了军卒的体力,咱们便与刘将军合力,召开攻势罢!”

风紧雪密。

五千人的队伍拉成如一条长蛇。士卒畏寒,骑兵还好,虽冷,不用走路,不致湿了鞋袜,并且武器也可以放在马上。步卒就不行了,鞋袜尽湿,枪戈冰寒。很多人都把长枪之类的兵器斜倚肩膀,手缩入袖中,勾头缩脑,尽管如此,却还是难挡冷意,一个劲儿地打寒颤。冻得哆哆嗦嗦。好在有军官两边催促,行军的速度倒还不慢。

郭从龙与续继祖停在路边,看着士卒从他们的面前走过。

不知谁人,在队伍的前端吹起了横笛。吹的是时下流行的一支小令,许多人都会唱。随声应和。郭从龙侧耳细听,却是首思乡之曲。他皱了眉头,问道:“谁人前军吹笛?”续继祖笑道:“此必柳三郎。”

柳三,是海东骑兵中的一个军官。他的出身即便在包罗万象的海东军中也是较为少见的,本为勾栏乐工。擅长吹笛,而且吹的很好。名扬全军。连才降海东不久的续继祖也是有所耳闻。郭从龙道:“雪下行军,本就艰难,怎能再吹此等惆怅曲子?传令,叫他吹我军歌!”

两个亲兵催马疾奔,冒雪赶至队伍的前端,果然吹笛的柳三。

柳三的年纪,才不过二十来岁。他曲子吹的好,人物也俊秀,因有勾栏卖唱的经历,又与海东军中的那些勇将悍卒不同,更十分的风流蕴藉。当下,闻得将令,他即横笛雪下,盘坐马鞍,改调换曲。笛音清亮,迎风破雪。他倒也伶俐,吹的军歌中一段,恰与眼下形势相和。乃南北朝时,陈庆之孤军深入北魏,百战百捷的故事。

士卒队伍的中段,郭从龙以手击鞍相和。笛音极其的高昂,调子非常的慷慨。两千余海东骑军,近千的屯田步卒,不觉应曲高歌。

“南梁将军陈庆之,七千白衣讨胡皇。三千里地无人挡,克城卅余向无前。七千人屠四十万,洛阳城中儿童唱:千军万马避白袍。”歌声雄武。反复咏叹。带动起不会唱这歌的两千余士诚旧部,也都是低声附和。

海东的骑军,唱到兴起,也没人带头,同时高呼:“断竹、续竹。飞土、逐敌!”却改唱起了骑兵冲阵杀敌时的军歌。两千多的骑兵抽刀高歌,声势很大。步卒们受其激励,也是不由枪戈柱地,激起雪花飞溅,齐声叫道:“阿威威,杀!”

风雪苦寒,因而稍解。

郭从龙深思良久,接上续继祖方才所说展开攻势的话,提出了不同的意见,道:“待到雪停,再去攻城。我军固然可以借落雪修养体力,可是鞑子却也一样!我军并不能因此就占有优势。而且,雪后地面必定难行。我军两千余的骑军,难有用武之地。敌有坚城,我军不良于行。以此攻城,是为以我之短,击敌之长。事倍功半。

“因此,末将以为,我军若要展开攻势,与其等到雪后,不如现在!”

续继祖道:“但是雪落不停?”

“雪落不停,刚好是咱们的掩护。”

续继祖犹豫不决,问道:“即便如将军所言,我军若展开攻势,该打何处?”

郭从龙吩咐亲兵取出地图,清理开一片落雪,就地铺展。有亲兵取下披风,虚虚遮掩,以免雪落其上,把字、图弄湿。他跳下马来,用马鞭指点,说道:“通过近几日的侦察,可以断定鞑子的主力俱在莱州、昌邑沿线。文登一带,是其势力薄弱的所在,虽也有千余人驻守,但是距离莱州甚远。一下雪,鞑子的援军难以速至。所以,末将认为,我军若展开攻势,便应打在此处!”

文登在莱州的东边,位处山东半岛的前沿。两地相距,约有两百多里。如果没下雪的时候,莱州援兵,两三天即可赶到,要用骑兵的话,速度会更快。但是雪一下,道路难走。关保驰援所需的时间,至少便得多上两日。两天的时间,也许就是克敌制胜的关键。

郭从龙又道:“打文登,且又有一利。文登近海,刘杨的水师也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续继祖道:“将军虽见其利,未见其弊。我军现在的位置,处在莱州西边,离文登少说也得有三百里。五千军卒,长途跋涉,迎风冒雪,等赶到那里,不免也成强弩之末。此是弊端之一。更不必说,我军要大张旗鼓地往文登赶去,势必会引起关保的注意。后有追兵。该当如何?此为弊端之二。并且,我军粮草亦已不足,即便关保的追兵不足畏,可是我以孤军,深陷敌阵三百里,倘若文登城坚,仓促难拔。又该当如何?城池难克,追兵又至。请问将军,我军又该当如何?此其弊端之三。”

郭从龙道:“平章所言甚是。然以末将看来,我军虽有三弊,却大可以计破之。”

“如何破之?”

“你我分军两道。步卒归你,骑兵末将自带。平章可气势汹汹,多竖旗帜,并末将的军旗,也给平章,作势扑击莱州。末将则引骑兵,偃旗息鼓,抄小道,兼程奔赴文登。这样,关保定然会被我迷惑。以为我军的主攻方向,是在莱州。平章佯攻在后,末将从容破城在前。此计名之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平章以为如何?”

“两千骑兵?怎足以破城!将军此计,未免凶险。”

“兵者本为凶也,战阵自为险事。末将昔在海东时,朝夕陪侍主公,曾听主公讲过许多的历代战例,从而也令末将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古用兵,没有人多便一定可以获胜,也没有人少便一定会失败的。

“平章所言:‘两千骑兵,怎足以破城’?末将不以为然。长途奔袭,所用的兵卒不在多,贵精在勇。两千骑兵,绰绰有余!”

续继祖抬头看天,意犹未定,道:“这雪?”

“这雪才开始初下,平章该早下决定。否则,若等到积雪深厚,真到了骑兵难行之时,即便平章再肯愿允末将之请,却也不免良机已逝,为时已晚了。”

郭从龙的语气很恭谨,像是在请求续继祖的同意。实则他不过是在遵从邓舍给他的交代。出城前,邓舍交代他,要他无论如何,得时时处处都要对续继祖恭敬有礼。孤军在外,最重要的是将领和睦。

续继祖沉默半晌。他也不是没有勇气的人,做出了决定,说道:“将军既然有孤军深入、雪袭文登的胆量,吾虽不及将军之勇,却也愿为将军摇旗呐喊。将军尽管奋勇向前,只要有本将在,便无需忧虑莱州关保。”

察罕出其不意,冒雪攻城。邓舍的私塾子弟郭从龙与他不谋而合,也要趁雪奔袭文登。

26 文登

文登也算一座名城。(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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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初年,胶东半岛有不少的东夷诸侯,其中最有名的大约得数莱国。后被齐国所灭。但是至今,山东还有许多以“莱”为名的地方。比如莱州、莱阳等等,又有莱山,莱河。文登,即为古莱国地。

其东北八十里,有不夜城。相传莱子所筑。汉末王莽时,有一位奇士,自称巨无霸,长一丈,大十围,且能驱使虎豹。王莽用为垒尉。这一位巨无霸,便是由当时不夜城的地方长官献给王莽的。

其城东二里,又有座文登山。文登之得名便由此来。而文登山的得名,却又有个典故。相传始皇帝东巡,曾召集文士登此山,论功颂德。“文士登山”,所以名叫文登山。

文登附近始皇帝的遗迹不少。城东一百八十里,有秦皇宫,乃始皇帝东游时筑。城东北一百二十里,又有望海台,亦为始皇帝所筑。顾名思义,筑造此台,用以望海。望海台东北又三十里有成山,成山东有召石山。“秦始皇造石桥,欲渡海观日出处。有神人召石于山下,因名。”

除了这几座山之外,文登附近还有铁槎山、铁官山、斥山、五垒山等等诸山。文登虽然近海,却非平原所在。境内可谓“丘陵起伏,沟壑纵横”。两边高,中间低;北侧高,南边低。形如一个簸萁,口向南,延伸向海。

便是晴天时候,这种地形也不太适合骑兵的长驱直入,何况如今降雪。郭从龙与续继祖分手后,引两千骑,冒风雪,长途奔袭二百多里。在第三天下午的时候,将近文登。雪犹未停,越下越大。

他们因为是突袭,为保密起见,路上不能走官道,所行道路皆为小路。平原地带还好,一入丘陵地区,高低起伏不平,放眼看去,尽是茫茫落雪。积雪厚的地方,深有半尺。骑兵们稍不注意,马蹄便会陷入其中。正在奔跑中的战马,忽然陷入空处,结果只有两个:或者把骑士抛出,或者马腿断折。行军的速度不得不因之减慢。尽管如此,短短两、三个时辰不到,还是接连便有十数骑因为踩空而断折了战马之腿。

郭从龙用手搭起凉棚,踞马远望。时当黄昏,风雪飘摇。阴惨惨的天空下,远远近近的山峦、丘陵,被积雪妆扮的银白一片,默然地耸峙着。山上的林木也好似银装玉裹,风很大,吹卷的它们东倒西歪。

大片大片的雪花,随风乱舞,时不时打在人的身上、脸上,生疼。

他又扭过头朝后看,见长长的队伍里,每个士卒都是身上、马上落满积雪,乍一看,雪人似的。人、马呼出的热气,如一团团的白烟,很快的消失,但随即又很快的出现。军旗已经被冻住了。风掣红旗冻不翻。任寒风呼啸,悬在高高的旗杆上,纹丝不动。就好像一团团凝聚的火焰,参差闪现在队列里。近处的若如火把,远处的便因隔得太远,而恍如烛光。

郭从龙道:“传令,取下军旗。”快到文登了,军旗多为红色,太显眼,得取下来,以免打草惊蛇。

他又补充道:“将校人等,有戴红色披风的,也悉数摘下。”他的披风也是红色,带头反手摘下。披风此物,行军打仗时,穿着可壮军威,同时亦表示身份。天冷的时候,则又可保暖御寒。也是一物多用。

郭从龙军中,本带的有乡导。

这些乡导,还是他益都突围前,邓舍特地给他的。皆为专门从城中居民以及士诚旧部中挑选出来的,家都是在东南一带的土著。其中也有好几个文登人。此番奔袭文登,郭从龙便带了他们一起。当下,他吩咐亲兵:“带乡导来。”不多时,两三人来至面前。

地有积雪,郭从龙免了他们跪拜,扬起马鞭,指向前方,问道:“此地距离文登,还有多远?”

乡导中有一人答道:“文登城西南有水,名叫古桥河。离城六十里。我军下午过的那条河,便是古桥河了。”

说着话,他也往前边看了眼。虽然风雪弥漫,入眼只有白茫茫、灰糊糊,且当黄昏,可见度更低,不过他到底土著,好歹还是认出了现在何地,又道:“将军请看,前边那山,有个土名,唤作得胜山,相传为古战场所在。过了得胜山,离文登便只有三十里。”

“得胜山?”

“是。”

郭从龙笑道:“好名字!好彩头。”有将校在旁边凑趣,说道:“山名得胜,则我军此次奔袭,必然旗开得胜。恭喜将军。”郭从龙道:“连日赶路,将士们辛苦了。现在快到文登,可以稍微放松。来人,即去那得胜山下,先寻个避风的所在。也好教将士过去略作休整。”

那将校问道:“不知将军打算何时攻城?”

“便在今夜。”

“我军迎冒风雪,长途跋涉,连行二三百里。尽管军卒皆我海东老卒,并且也都经受过辽东苦寒之地的锤炼,但是少少的几个时辰,怕也是缓不过来劲。今夜便开始攻城?将军,是否太急太快?反正我军已然赶到,也不急在一时。以末将之见,不如干脆今天休息一晚。明天再攻城不迟!”

“去年主公打辽阳,也是雪下行军。从双城到辽阳,何止二三百里?千里也有了!并且辽东的严寒,更甚山东。可是主公不也一样一战即破辽阳?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本自远来,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将士们的行军之苦,本将岂会不知?可越是如此,越不能松懈!一旦松懈,必然导致军无锐气。若真到了军无锐气的地步,则莫说打下文登了,眼见雪越下越大,咱们能不能回的去?尚且难说!”

双城离辽阳,没有千里那么远,加上绕路等等,顶多六七百里上下。郭从龙这是夸大之辞。不过,却也正可由此,表现出他要趁夜攻城的决心。

他又道:“又且,文登并非大城。城方不过数里,守卒只有千人。就这千人里头,还有一部分鞑子就地征召的民团青军。战力并不甚高。再则,我军来的如此出其不意,他定然措不及备。——,你们只看此地离文登已经只有三十里,我军却依然连半个城中守卒的游骑都未曾见到,便可推测出城中的防守已经因为这场大雪而懈怠到了何等的程度!

“我军远来,首重一个‘奇’字。怎能行百里却半九十?吾意已决!尔等不必多言。”

“奈何军中伤冻?”

天气太冷,一连急行军两三天,加上自出益都以来,全军基本都是一直在风餐露宿,骑军虽然俱为海东老卒,也是有些吃不消。出现了小面积的冻伤减员。郭从龙问道:“截止目前为止,冻伤者有多少人?”

“六十余人。”

“连带伤马者,一并编在一处。将我军旗尽数予之。待今夜我军主力攻城时,吩咐他们在城外山上、林木丛里,四处点火。并招摇军旗、奔走,大声鼓噪。装作为我军的援军。以壮声威!此为‘风声鹤唳’之计也。”

诸将大为佩服,道:“将军妙算。”

这却也是邓舍给他讲解历代战例的时候,郭从龙记在心中的。用在此时,算的上活学活用。他出发前,同时派了有人,去与刘杨送信。约定会师文登。刘杨在海上,来往方便,比他到的早。郭从龙又再遣人,即往约好见面的地点,去找刘杨,告诉他今夜就要攻城的事儿。约定了时辰,到时一同出军。

郭从龙计议已定,遂引军径至得胜山下。全军下马,吃干粮,稍事休息。做战前动员。只等天黑,便要攻城。天色渐渐昏沉,彤云密集。

彤云密集,天色渐渐昏沉。

泰山脚下,三杆、两杆残旗,竖立在凄冷的云雪下。旗杆的周围,是一片更加残破不全的营寨。营寨里堆满了落雪。时不时有寒风卷扬起落雪,吹上帐幕。帐幕上也是积了厚厚的一层。随即,混在一起,再度簌簌的落下。尽管有深雪掩盖,却依旧隐隐约约、随处可见斑斑的血迹。

这营寨的面积不大,但也不小,大约有数百顶的帐篷。足可容纳两千人屯驻。但是这会儿,营中却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了似的。只有风声与落雪的声音,肆虐横行。更不曾见有半点的炊烟升起。

不过,若细细观察的话,却可以发现,便在营里帐篷与帐篷之间的过道上,还有未曾被雪掩盖住的脚印。以及正中间的帅帐中,也有依稀透出的烛光。这脚印尽管不多,带来了生气;那烛光虽然黯淡,寒风难以吹熄。这一切,却又都好似在时刻提醒着别人,此处依旧还有人在。

这里,正是海东的军营。

帅帐里,有三个人正在说话。高延世、李子繁、潘贤二。这三人年岁不同、相貌不同,甚至连文武也不相同,但是此时,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管谁人,全都面目肮脏,近处嗅闻,酸臭扑鼻。也不知是汗味,抑或血腥,又或者两种掺杂,实在令人不由掩鼻。

久处芝兰之室,不觉其香。久处鲍鱼之肆,不觉其臭。他三人倒是早已习以为常,彼此间很适应。潘贤二文官,还好点。高延世与李子繁,无不从头到脚,兜鍪与铠甲上遍布乌红的斑迹。伸出手,指甲里全是泥土。把兜鍪取下来,长时间没洗的头发,乱糟糟,粘结成绺,稍微搔首,灰土的细粒并及与铠甲上那种乌红相似的小块,都像下雨似的,扑扑落下。

灰尘倒也罢了。此种乌红块状物,征战沙场的人一看就知,非为别物,乃是为血渍凝涸后形成的。连头发中都全是这些东西,真不知他两人在这些天中,究竟经历过了多少的苦战。

他们出城时,走的匆忙,没带多少寒衣。又要紧着战士们穿,包括潘贤二在内的文职官员,都是衣衫单薄。潘贤二只穿了件袍子,外头罩了个披风,虽在帐内,也是冻得嘴唇乌青。他抱着膀子,瑟瑟发抖,说道:“天太冷了。得赶紧想个办法。要不就这么硬撑下去,不等鞑子打来,咱自己便先冻死了。”

李子繁体壮,比潘贤二强,较为耐寒,但是他也是满面忧色,点头说道:“潘大人所言不错。后山上的林木本就不多,已快被咱们砍伐干净。昨天,俺不得已,遣了一个小队去稍远的地方伐木。不料鞑子却早有准备,柴禾没得回多少,反折了四五个兵卒。看这雪丝毫没个停的意思,也不知还下多久。尽管鞑子这些天暂停了攻势,可如果雪一直不停,说不得,还真没准儿咱们就把自己给冻死了。”

高延世哼了声,道:“一点雪,算的甚么!也值得你两个愁眉不展。鞑子不来攻,咱攻过去就是。他不让咱去伐木,咱索性便去抄他的老营!”

“雪大难战。且我军伤亡太重。两千人,如今剩下有战斗力的,不足八百。防守尚且勉强,况且主动进攻?不可冒进。”李子繁不同意高延世的提议。说起伤亡,又是个愁事。潘贤二接口道:“阵亡的也就算了。目前全军伤员三百多人。缺医少药,又少寒衣。只昨天一天,就又死了五人。这也是个麻烦。要不及时解决,对士气的打击会很大。”

李子繁问道:“口粮尚有几何?”

“我军从益都出发来此时,所带军粮够全军十日之用。来至泰山后,又曾四处哨粮。并且全军伤亡严重。所以,目前口粮还是勉强足用。”潘贤二道,“但是,益都战事遥遥无期,海东援军迟迟不来。我军也不知还需要坚守泰山多久。时日若长,口粮怕也会是个问题。”

李子繁喃喃道:“是得想个办法了。”

帐内一时默然,没人说话。高延世觉得气闷,腾的站起来,抽出刀来,虚虚砍了两下,不小心带住肋下的伤处,疼的呲牙咧嘴。

他这伤处,是为落雪前在与元军的一次交战中负下的。当时,他重施故技,依旧带百十骑,突入元军阵中,搅乱敌阵的同时,并希图阵斩敌将。

谁知元军换来的这一位主将谢雪儿,也是个勇将。而且谢雪儿的亲兵中有个昆仑奴,力大无比。高延世生长河北,从军后随毛贵征战山东,去过的地方不多,还没有见过昆仑奴。乱马军中,他拿眼一看,见那昆仑奴黑的发亮,不免分神。一分神,手脚慢了些,顿时被谢雪儿偷袭,刺中了肋下。亏得他十分勇悍,伤而不惧,用回马枪,杀退了谢雪儿。杀退了谢雪儿不算,他还又更鼓勇气,兜马换回,生擒住了那昆仑奴,然后方才回营。

他擒昆仑奴回营,倒并非为了别的,纯粹好奇使然。尽管他上阵杀敌,勇不可当,毕竟年未及二十,好奇的心态还是有。拿了昆仑奴回来,语言不通,现在没功夫多研究,捆了,丢在营中。

这时,他伤口一疼,难免因之又把那昆仑奴想起。冲到帐口,掀起帘幕,一叠声地叫外边的亲兵:“狗日的黑奴,害俺负伤。取了鞭子,去与俺痛打三十!”亲兵应命即走。高延世又把他叫回,犹豫片刻,“罢了,三十下怕他受不住,改十下吧!”好不容易抓住的,不能轻易打死。

看他现在的表现,才像一个贪玩的少年。李子繁与潘贤二都是相对一笑,帐内的气氛微微轻松。

潘贤二道:“在下有一计。或许可以缓解我军所处之困境。”

李子繁与高延世立刻有了兴趣。高延世走回座位,问道:“什么计?”

“前数日,赵将军十万火急与我军送来军报,说道济南失陷,……。”潘贤二才起了个头,李子繁即叹了口气,说道:“以杨将军之勇,以杨大人之智,济南居然也难逃失陷的结局。当时闻讯,俺真不敢置信。”

潘贤二道:“不错。济南失陷,王保保有两个用兵的可能方向。或猛攻赵大人部,与察罕会师益都。或提军南下,夹攻我军,打通与泰安的道路,从而再克泰安。他若选择前者,则益都危。他若选择后者,则我军危。当前之计,在下以为,要打破险局,只有一策。”

高延世问道:“哪一策?”

“请赵大人抢在王保保前,提军南下!”

“提军南下?”

“正是。提军南下,先与我军会合,并力歼灭对面谢雪儿之敌,随后驰援泰安。只要救下泰安,察罕的粮道便在我军的俯瞰之下。察罕为何大举进攻益都之同时,还留下人马围困泰安?其所虑者,正在此也。他的粮道一入我军之手,则益都之围,也定会随之而解。这叫做两全其美。”

“若赵大人南下,不是便给王保保让开了通往益都的路?又假如王保保分军一部,尾追赵大人,则赵大人部岂不就有要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

“杨将军不是与赵大人合军一起了么?济阳小平章的女真骑军不是也已与赵大人会师了么?大可留下一部,看住后军。并可设伏泰山脚下。王保保纵有追兵,又有何惧?他要真有追兵,其实倒也好了。战场交锋,最忌军力分散。他又要守济南,又要追赵大人,又要与察罕会师益都。他只有不到三万人,顾得过来么?如果真的如此,那么我军便又大可待机而定,甚至放弃救援泰安也行,不妨运动中歼敌!”

高延世又问道:“然则,如若王保保不追赵大人,与察罕会师益都呢?”

“在下方才不是说了么?他若不来追赵大人,我军就去救援泰安。打下泰安,取察罕粮道!”

李子繁也并非无谋之人,李和尚打南高丽,水淹敌城,便是出自他的手笔。此时听罢,却不像高延世闻言而喜,霍然起身,拍案道:“潘大人此计,看似绝佳,却深藏险患。就不说赵大人,便是俺,也万难苟同。”

——

1,巨无霸。

“夙夜连率韩博上言:“有奇士,长丈,大十围,来至臣府,曰欲奋击胡虏。自谓巨毋霸,出于蓬莱东南。”

夙夜:即不夜城。连率:官职名,职如太守。

27 棣州

李子繁的反对并没有起到作用,潘贤二说动了高延世。www.65txt.com毕竟这支军队名义上的主将不是李子繁,而是高延世。高延世即遣派信使,将潘贤二此策献上与赵过。信使到时,已为次日下午,赵过正在巡营。

佟生养的骑兵才到没几天,军情紧迫,没时间扎营,暂时驻在了华不注山下的道观华阳宫中,与赵过本军的大营相距有三四里。这会儿,他也在赵过的营中。除他之外,并有杨万虎、胡忠、杨行健等人随行在侧。

杨万虎是为海东数一数二的勇将不假,名声也很大,但在军中的权力地位,实际远远不及赵过,甚至较之佟生养也有不足。所以,他在济南城中的时候是主将,现在与赵过会师,便只能位居其下,至多比胡忠稍高一筹。邓舍又向来重视军中的阶级之法,因此,一行人行走营中,赵过居前,佟生养落后半步,杨万虎与胡忠并肩而行。最后是杨行健。

听高延世派来信使说完潘贤二的计策。赵过沉吟不语,问左右诸将,道:“诸公以为如何?”

佟生养当然要先发言。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却说不出到底何处不妥,皱着眉头,说道:“潘贤二此计,听来似乎不错。我军南下,可救泰安,从而威胁鞑子粮道,间接救援益都。若王保保从后追赶,则又可随机应变,设伏以待,在机动中歼敌。但是,……。”

杨行健冷笑声,说道:“但是,如果王保保不来追赶咱们呢?若是他前去与察罕会师,该怎么办?”

那信使道:“潘大人言道,若鞑子不来追赶我军,则我军可并力攻打泰安。泰安下,则益都城围便不救自解了。”杨行健道:“话是不错。然而一旦我军放任王保保与察罕会师,则围困益都的鞑子必然因之势涨。万一,在我军打下泰安前,鞑子先破了益都呢?”

那信使道:“这?潘大人倒是没讲。”

杨行健道:“他当然不会讲!他这分明是以益都为饵,以主公为饵。主公说他好行险计,今日看来果然不错。”对赵过拱了拱手,施礼说道,“下官曾有闻听,潘诚之败,原因便在潘贤二给他献上了一个甚么牛车阵。此人脑有反骨!由此可见一斑。诓骗罢了潘诚,今时又想要诓骗大人。实在罪当万死,其心可诛!”又问那信使,道,“不知你家军中,高、李两位将军对此怎生的看?”

“李将军反对。高将军赞同。”

杨行健松了口气,道:“高延世无谋,且又年幼,会被潘贤二的花言巧语打动,倒也不足为奇。亏得有李将军在,要不然,泰山脚下险矣!”原本他还不觉得,现在发现了,由衷地赞叹,道,“主公真有识人之明!”却是佩服邓舍有先见之明,把李子繁与高延世、潘贤二搭档。

杨行健是为正统的儒生,其家世代耕读,忠义两字,牢记心中的。他瞧不起潘贤二,却也在情理之中。佟生养听他说了,恍然大悟,道:“难怪!难怪!怪不得俺方才便也觉得潘贤二此计有点玄虚。原来如此。”

胡忠说道:“杨大人所言甚是。潘贤二此计,的确很险。”他寻思片刻,对赵过道,“不过,以末将看来,其中却是也有可采纳的部分。”

“噢?”

“抄鞑子的粮道!”

“怎么说?”

“我军本少骑兵,今有佟将军两千女真骑军来到,正可谓雪中送炭。不妨选调一部,待雪后,即抄近道,绕过泰安,奔袭鞑子粮道!”

杨行健大摇其头,反对道:“虽有佟将军与我会师,我军人马也不过才万人上下。且多为残兵,士气还没恢复过来,伤员也不少,战斗力并不高。济南距我,只有十数里地,王保保两万余人近在咫尺!只凭我军目前之现状,即便倾尽全力,能不能挡得住他,还在两可之间,又怎能主动分兵,去抄袭甚么鞑子的粮道!

“并且,便在昨天军议的时候,左丞大人不是也讲了么?我军现在的敌人,不但有王保保,察罕也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如果察罕不等王保保去与他会合,反而突然调军西上,先与王保保并力攻打我军,该怎么办?我军两面受敌,势难支撑。是自保不足,岂有余力更去抄袭鞑子粮道?”

“那么,以杨大人之见,我军该如何是好?”

“倚山为营,凭险自固。方今之计,唯有一字为上:守!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以预见,会很艰苦,也会很危险。但是高延世、李子繁以两千人就能守得住泰山至今,我军万人,难道还不如他们么?只要能成功坚守到我海东援军赶来,便为苦尽甘来的时候。”

佟生养、杨万虎皆为猛将,他们固然出于种种的考虑,不会赞成潘贤二的险计,可是对杨行健的保守却也是有些不以为然。

杨万虎道:“丢了济南,是俺的错。但是要非刘珪那厮,就凭王保保?城池绝对丢不了!鞑子的战力,咱也都见识过了。不过如此!比咱强也强不到哪儿去。一万人守个山还守不住么?五千足矣!

“而今益都城危,我军空拥万人大军,却半点事儿不去做,单纯地被动挨打?诸位,待察罕军退之后,咱们有何脸面去见主公?老胡的看法不错。左丞,俺也以为,该遣派支骑兵,往去抄掠鞑子的粮道。至少,可以减轻益都的压力。”

赵过问佟生养,道:“佟将军怎么看?”

“俺愿亲引千人,不必等到雪后,即日出发,往去抄袭鞑子粮道!”

杨行健苦谏:“分兵之举,徒然自弱我军。况且,区区一千人,去抄鞑子的粮道,能起到甚么作用?察罕老于疆场,岂会不知粮道的重要性?必有重兵把守。白白给了鞑子将我军各个击破的机会!左丞大人,切请三思,此计万万不可行之。”

赵过其实早有考虑,分军一部去抄袭察罕军的粮道。之所以一直没有实施,究其原因,也正是因为他有着与杨行健相同的顾虑。并且,除了杨行健所说的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忧虑。

他说道:“本、本将临来援救济南前,私下里,主、主公特别有过交代。我军不止要防鞑子,还要防另一个人。”

“谁人?”

“田丰。田、田丰屯军棣州,迟迟不动。主公多次请援,他置之不理。此人首鼠两端,棣州离我军又只有百里之遥,委实不可不防。分军抄袭鞑子的粮道,固为上策。但我军现在之重点,不在抄鞑子的粮道,而在坚守华山,保证王保保不能与察罕会师。诸公,需得分清主次!”

杨万虎道:“可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老贼察罕围困益都!我等皆受主公恩重,万一城破,怎么办?对得起主公么?”

雪花纷纷扬扬,洒落营中。赵过披着大氅,停下脚步,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高高竖立的旗杆。他放目四望,洁白一片。寒风钻入铠甲内,冰冷刺骨。决定实在难下。抄粮道,华山也许便会因此失守。不抄粮道,益都也许便会越来越不好过。该怎么办?左右两难。

他转首东顾,援军,援军,援军何时能到?东南失陷的消息,他听说了。续继祖、郭从龙出城去打通道路的消息,他也听说了。他相信郭从龙,但是道路什么时候能打通,却还是个未知数。他该怎么办?如杨万虎所言:便这么眼睁睁看着益都日益紧蹙?他做出了决定,道:“穆陵关上有我军千余人,传我将令,命其选派精锐,出关侵扰鞑子粮道!不求杀伤,不求缴获,只要求一个‘扰’!”

诸将凛然接令。杨万虎道:“那我军?”

“我军按兵不动。一方面阻、阻截王保保,一方面广派探马,刺、刺探益都情形。如果城池真有不保的迹象,我们这万人,或许还能起到些作用。”诸人心知肚明,如果益都不保,他们这万人能起到的作用无非有两条,一则留死士继续阻截王保保,一则以精锐前去救援,与察罕拼个鱼死网破,如此而已。

赵过顿了下,又往北边瞧了眼,接着说道:“当、当初救田丰,主公不得已而为之。不救他,他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甚至投降察罕。此、此人是山东的地头蛇,手下军马也有不少,若放任他投降察罕,对我军大为不利。所以,主公命佟将军去救了他。时至如今,咱虽不指望其感恩图报,但是却也不得不敲打敲打他!”

他召来文案,命令道:“即写信与田丰。告诉他,郭将军已至东南,很快便可打通与海东的道路,我援军指日即来。即便无法说动他来援我,至少也要暂时将他稳住。”英雄所见略同,赵过吩咐人写信与田丰的同时,察罕的招降书,已经到了棣州。

招降书言简意赅:

“益都城围,东南失陷。王师所至,无往不利。为公计,宜早降。早降,不失富贵。若执迷不悟,则昨日之刘珪,即明日之田公。”

赤裸裸的威胁。这也就察罕有资格这么做,虽然顿兵益都城下多时,有往日战无不胜的战绩在,霸气依然。招降书送到棣州,递与田丰案头。田丰当即召集诸将、幕僚,紧急议事。他麾下诸人,文称李秉彝,武为崔世英,这两人分别站在班首。其子田师中,侍立在侧。

田丰在棣州的这段日子,很不好过。

他本来与邓舍联手,吞并士诚旧地之时,可谓春风得意。基本没费一兵一卒,凭空得了恁大的地盘。棣州本为余宝的地盘,迫于邓舍的压力,余宝依附了他。甚至就连当时山东最南边的滕州王士信,也不远千里,主动与他送来盟约,表示臣服。殊未曾料到,这才几个月的时间不到,他居然就丢盔卸甲,接连丧地,济宁诸路丢失一空,如今万余残军不得不就食棣州。原先大好的形势,顿时变得严峻。

棣州城池本就不算很大,存粮有限。他当初败退的时候,也没空带太多的军粮。要没这一场大雪,或许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如今大雪数日不停,他的抄粮队难以出城,城中七八座大仓库,已经有一多半见了底。即便省着点,能勉强熬到开春。但是春日时节,青黄不接,一万多人,马上就会有面临断粮的危险。

如果主将是一军之胆的话,那么军粮即为一军的底气。一旦没有军粮,军队要么自乱,要么自散。他辛辛苦苦起兵这么多年,也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山东大地上成就过一番赫赫的威名,花马王的诨号也更曾名动京城,到头来却竟换回来一个如此的结局,怎生甘心!

他本生的面如重枣,目若朗星,倒也是仪表堂堂。现如今,两颊消瘦,容貌憔悴,唯有一双眼,依然的炯炯有神。他顾盼诸人,说道:“察罕要咱投降,……。”掂了掂招降书,“措辞严厉。诸公,你们怎么看?”

小王爷田师中站在他的身边,按刀而立,昂首挺胸,道:“自反了鞑子日起,便没想过投降。父王,你常常说,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当轰轰烈烈。怎能如那张士诚,反而复降,犹如小人,空落天下人笑柄!这绝非大丈夫所为。以孩儿之见,无须多议,斩了察罕老贼的信使便是!”

田丰沉下面容,说道:“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地方?不得胡言乱语!”转望诸人,朝李秉彝身上看了眼,问道,“李公,以你之见,此事我军该如何处理?”

李秉彝一如平常,胡服、短剑,轻轻捻了捻手指,说道:“此事我军该如何为之的关键,不在我军,而在察罕与海东。”

“此话怎讲?”

“臣有一言敢问主公。之前,燕王也曾写来多封求援书信,主公为何置之不理?是否为了等察罕与海东分出胜负,待局势明朗之后,然后才好做出决定?”

邓舍写求援信与田丰这件事儿,他麾下诸人皆知。不过田丰却从没就此事与他们商议过,直接便自己做出的决定。故此,李秉彝有此一问。田丰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猜测,说道:“察罕与燕王势大,我军力孤,本王不得不如此。”

李秉彝明白了田丰的心意,说道:“臣请为主公以古喻今。彼三国之时,刘备入江东,周瑜劝孙权杀之,而孙权终不杀之。原因何在?因为北有曹操。今日之山东,即三国也。主公可谓刘备。”

“先生想说甚么?”

“臣斗胆,妄猜主公心意。‘主公欲降,又怕察罕失信。’此是为主公之疑虑,也是主公为何召集臣等商议的原因。请问主公,臣猜的对么?”有什么样的主上,就有什么样的臣子。田丰为人,行事非常的有决断,甚少有所顾忌。李秉彝的性格与他相仿,当着群臣的面,直言相询田丰是否想要投降。田丰默然不语。

“如此,主公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孙权不杀刘备,则察罕也必不会杀主公。”

他两人一唱一和,就把投降的调子定下来了。堂上诸人窃窃私语。崔世英是田丰的心腹爱将,向来唯田丰马首是瞻,降也好,不降也好,对他来讲,只要是田丰做出的决定,便去遵从就是了,没有质疑的意思。但是,别的人不同。杨诚与余宝有疑问。

杨诚跨步出班,问道:“王爷,既然之前你因为察罕与燕王未曾分出胜负,所以犹豫不决。为何现在却忽然因察罕的一封招降书,便遽然决定降与鞑子呢?”

李秉彝代替田丰回答,说道:“便如察罕信上所言,东南失陷,则海东援军无望。济南城克,则赵过部覆灭只在朝夕,只需察罕一部军马西上,与王保保联手,则赵过必然全军覆灭。这样一来,益都孤城,能守得住多久?现今山东的局势已然明朗。燕王负,察罕胜。”

他跪拜,向田丰道:“察罕招降书所来,其实正也是臣想与主公建议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轰轰烈烈固然大丈夫,然而,能屈能伸才为真丈夫。臣知主公与张士诚并不相似。士诚降,乃因其胸无大志。主公降,却正为的日后之壮志雄图。主公用心良苦。日久见人心。天下英雄,或会一时误会主公,但是终究必能化误会为钦服。昔有勾践卧薪尝胆,此正主公可效仿之例也。”

田丰喟然,起身,叹息,说道:“知我者,唯李公。”投降,不得已而为之。就此定下。

随后的两天内,田丰召见察罕信使,信使把察罕的承诺与要求分别告之与他。承诺有两条,保证不会削弱他的军队实力,同时待山东平定,可保举他为万户,一如元初山东汉人世侯的旧例,许其镇戍地方。而要求只有一条,令其即日南下,与王保保会合,联手合力,歼灭赵过所部。

田丰接受了承诺,同意了要求。接到招降书的第三天,整顿三军,第四天,前锋出城。然而,便在他即将打算亲带主力随之南下之时,第五天下午,有一个消息从东南传来。

28 夺旗 (补完)

今天总算忍住没看电视剧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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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南传来的消息比察罕的招降书还要简单,只有四个字:“文登城破。”

郭从龙冒雪袭文登,一战功成。其所部虽然只有两千骑,却又有刘杨水师千人,三千步骑守一座文登城,特别在有水师战船随时可以支援的情况下,绰绰有余。水师并有不少的火炮,尽数搬入城中。用水浇灌城墙,冰冻结实。一边做防御的准备,一边海东的援军开始扬帆渡海。

海东的援军多数抽调来自高丽,较远的如关北张歹儿以及南高丽诸营,因为牵涉到换防、路远以及大雪阻路等等的问题,还没有集结完毕。但是较近地方的已然大多抵达平壤。天降大雪,鹅毛纷飞。千舟万帆,络绎出航。这消息也很快传到了益都。

只不过,益都城内城外两方得知消息的方式却有些不同。察罕是通过斥候探马得知,而邓舍则从与郭从龙预先商定的暗号得知。

他们商定的暗号并不复杂。郭从龙破城后,即遣派了两个十人队,星夜兼程,赶去益都城外。抵达当夜,在元军营地的外边,点起了好几座的火堆。点火,代表东南道路已经打通。火堆的数目,则代表预计还有多少天,援军可以到达。城头观望的守卒看的清清楚楚,总共八座火堆。

“八天内,援军可到。”

按道理讲,援军何时会到,应该是为军机。但是在邓舍的故意放纵之下,这个喜讯却很快就传遍了城中。便从点燃火堆的当夜起,“援军即将到来”这六个字不胫而走,未及天亮,已然传遍三军,甚至传入了几乎每一个居民的耳中。天空依然阴霾,大雪依旧未止。然而,城中军民的士气,却一下子因此走出了低落,逐渐高昂。满城喜庆的气氛。

燕王府中。

邓舍、洪继勋诸人却忧心忡忡,半点没有援军将到的喜悦,相反的,多数人心情沉重。因为,他们了解内情。邓舍实际与郭从龙相约的,不是一座火堆代表一天,而是一座火堆代表两天。也就是说,援军并非八天就可以到达,却是十六天也许才能抵达。

“半个月。还有半个月,援军才可能到来。算上从文登到益都的路程,半个月也许还不够。察罕攻城日急,从前天到现在,连攻三日三夜不停。李将军接连急报,南边城墙已有多处崩塌。并且士卒疲惫,伤亡惨重。这半个月怕会很难过。”说话的人是姬宗周,满面忧色。

邓舍的伤风越发严重,咳嗽也越来越厉害。急促的咳嗽声,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了。侍女轻轻捶打着他的后背,他随手拿了软巾,掩住嘴。

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过后,他强撑精神,说道:“近两天察罕攻城虽然越来越急,但是人力有尽时。我军固然疲惫,难道他们就不疲惫么?老贼就那么几万人马,天寒地冻的,即便他轮番使用,但只要赵过能牢牢地把王保保阻挡在外,不给他增援生力军的机会,则我益都就必然会有惊无险。前几天能熬得过,后边这半个月也一样可以坚持下去。”

洪继勋道:“主公料敌如神。察罕老匹夫所部,的确已然将近强弩之末。不知诸位有否发现?他而今的围城已经不如前些时候那般紧了。说明什么?说明其军将疲!况且,现在我援军将到,城内士气鼓舞,同时却也必然会对察罕军造成打击。是为我涨彼消。”对邓舍说道,“臣敢断言,只要我援军到,察罕必然退军。”

邓舍点头表示同意,但其实他内心中对此却并不以为然。

他不但有今生的经历,更有前世的记忆。他来的那个时代刚经历过一场规模巨大的内战。有关那内战的具体情形,他听闻最多的,却正有四个字:“围城打援。”察罕是老行伍了,用兵狠辣,他既然敢来围城,肯定便早已推演过如若海东援军来到,该怎么应对。想来想去,也就是个“围城打援”最为上策。

甚至,邓舍心中不由冒出个念头:“老贼围城至今,攻城虽急,却一直是数万军马轮番使用,从不曾一起上阵。他保留生力军的目的,或许便在防备万一关保守不住道路,好以逸待劳,等我援军到时,给以迎头痛击。”堂上人多,这一层的忧虑却不能当众讲出。

他附和洪继勋,继续信心百倍地说道:“大雪多日。便不说城外,只城内积雪深的地方,一脚踩下去,能没住小腿。察罕的士卒再耐寒善战,这样的天气,也肯定无法坚持长久。洪先生所言甚是。诸公,我军胜利在望。开春前,战事定可结束!”话未说完,又一阵激烈的咳嗽。

吴钰林也在堂上,忙上前与邓舍把腕诊脉。

姬宗周问道:“怎样?”

吴钰林皱了眉头,劝说邓舍,道:“主公,你这病本不严重。可你每天的休息时间太短,得不到该有的保养,又且每日的登城督战,更受风寒催迫,故此病情日益加剧。既然如今我军胜利在望,你每日休息的时间不妨多加一两个时辰。要不然,就算等到胜利,你的身体怕也会吃不消。”

侍女递上温水,邓舍接住,喝了几口,稍微湿润嗓子,笑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道理我懂。不过我自幼从军,风餐露宿惯了的,小小的伤风算的甚么!”看堂外天已薄暮,问洪继勋,道,“今夜该谁轮值守城?”

“又该李将军。”

李和尚非常辛苦,差不多每次都是该他轮值。不过他久经沙场,守城的经验还是比较丰富,也有临机应变的决断。有他守卫,邓舍可以稍微放心。他颔首,道:“李将军守城,那今夜我便遵从吴先生的吩咐,多休息两个时辰罢。”诸人都笑。

风卷雪花,洒入室内。冷风冰凉,吹动刚刚点上的蜡烛,拉长了众人的影子。文臣的长袍交错武将的铠甲,他们那高高的冠冕与厚重的佩剑时隐时现阴影之中。这一切,都给落雪的傍晚增添了几分的庄严与肃穆。

诸人的笑声稍微驱散了沉重。然而未等笑声落地,堂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们不约而同地转首顾视。还是先前送来援军已到消息的那个侍卫,只不过,他这次带来的不是好消息,而是一个坏消息。

“鞑子塌陷了城墙。”

远远的城头,战火已经连续三天不曾停歇。踏着厚雪与暮色,邓舍与诸人行出府外,驰马奔赴前线。城上杀声震天,城中却很寂静。宽敞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萧瑟的北风掠过光秃秃的路边柳,将枝头的积雪卷扬半空,又与鹅毛般的降雪混合在一起,纷纷扬扬地飘落。

他们才出府没多远,就被落雪染得浑身皆白。邓舍打了个寒颤,强忍住寒冷,不动声色地裹紧披风,一边问侍卫城头的战况:“鞑子塌陷的那段城墙?”

“还请主公放心,并非前两日塌陷的地方,乃是为偏西边的一截。从塌陷处突入城中的鞑子也不太多,约有百数十人。小人赶来报讯前,李将军已经亲临前线,开始组织人手,准备打一个反击,重再把他们赶出去。”

城墙塌陷听似可怕。其实只要提前准备充足,并且塌陷的地段又不是太宽的话,就守军方面来讲,还是可以做到应付自如的。至于准备,也很简单,两个足够就行了:足够的青砖、石块诸物;以及足够的死士、民夫等人手。

邓舍详细询问了塌陷处的情况,微微放心。赶到城边,远远观看,果然如那侍卫所讲的一样。

城墙崩塌的范围并不是很宽,约有十来步长短。两边与地上全是残砖断壁。烟尘还没有彻底地消散。尘烟中,有许多的人影正在厮杀鏖战。李和尚没戴兜鍪,光秃秃的后脑勺,映衬在暮色雪里,非常的显眼。他督战其后,所站的位置距离缺口约有二三十丈,另有四五队士卒已然集合完毕,更等候在他的后边,随时可以听令上阵。

邓舍没有过去,停在了远处。他骑着高头大马,左右文武簇拥,穿着也与普通的士卒将校皆有不同,一看就是主将的身份,在城墙崩塌的情况下,如果还主动往前线凑的话,那不叫勇敢,只能说添乱。

他勒马观战,注意到木女墙还没来拉上来。

所谓“女墙”,就是在城墙壁上再设的又一道矮墙。因为卑小,不及城墙高大,比之与城好比女子比之与丈夫。因此,叫做女墙。而“木女墙”,顾名思义,用木头制造的墙壁,有些下有滑轮,可以推动。比如守城时,若何处城墙塌陷,则便可将之推来,暂时地做为阻挡。

洪继勋道:“主公请看那边。”

邓舍扭头去看,见数十人推着一座木女墙,缓缓朝缺口移动。木女墙很高大,这个又是特别制造的,足与城齐。数十人连拉带拽,把它推到崩塌的缺陷处。早先突入城中的百十元卒,在优势守军的围歼下,已然死伤殆尽。李和尚并又派出了三四十人的死士,反而突出城墙外,列成一道防线,给了安置木女墙的空间。

元军的投石机、火炮,集中了不少,对准缺口轮番施放。有守卒举起盾牌,掩护推拉木女墙的人,缓慢却坚定地逐渐填充满了缺口。缺口的地上,本有很多敌我士卒的尸体,此时来不及收掩,木女墙碾压上去,一片的血肉模糊。木女墙一挡,留在墙外的死士后无退路,下场可想而知。

督战元军攻打缺口处的,也是察罕麾下的一员骁将,名叫郭云。好容易打开缺口,岂容海东守军轻易堵上?发了性,脱掉铠甲,肉袒上阵。

郭云此人,身高八尺,姿容魁岸,膂力绝人,擅用铁锤,份量极重,墙外的海东死士几乎无人能挡其一击。锤头落下,所到处,人皆颅碎。鲜血、脑浆,迸得他满身一脸。浑然不顾,呼叫酣战。

其部下偏裨、亲兵、骁勇等等,目睹此状,也无不鼓勇进前,或穿重铠,或也索性如郭云模样,肉袒赤膊,大呼奋击。几如风卷残云也似,转眼间,留在女墙外的海东死士被杀戮一空。眼见木女墙填充了缺口,郭云回首大呼:“石头来!”投石机投掷巨石,打在女墙上边。

木女墙不但重,还很厚。三两石头打上去,不起什么作用。郭云焦躁,抢过一个亲兵的盾牌,支在头上,挡住两边城头往下射来的箭矢,大踏步走上前去,抡起铁锤,狠狠撞击其上。他的力气端得不小,每撞击一下,甚至把几丈高、数尺厚的木女墙也都能震得随之摇晃。

然而,投石机撞不烂的,凭他的力气,显然也是撞不开。

城头上箭矢如雨,噗噗地钉在盾牌上,片刻间,就把盾牌射得好似个刺猬一般。郭云恍如不闻。因为缺口地面上有断砖,木女墙的底部有些地方高,有些地方低。他丢了铁锤,蹲下身,叫喊十数个力大的将佐、亲兵近前。有士卒撑起半截船,为他们遮掩箭矢。郭云叫道:“听俺号令!数到三,一起发力。”

他竟是想要用人力,把木女墙抬翻!未免太匪夷所思。十几个人,人人憋得满面通红,木女墙纹丝不动。大雪飘落,郭云虽赤裸半身,头顶热气腾腾。有一支流矢穿过半截船的缝隙,中了他的肩膀。郭云抽出旁边将校的短刀,自斫之,血流半身,兀自不肯退却。

“我军来攻益都多日,本部常为先锋,至今寸功未立!虽有多次崩塌益都城墙,却皆被红贼随即遮掩!堂堂王师,岂能不若贼子?诸君!奇耻大辱。敢不舍生向前!”郭云文武双全,非但有勇才,更有文采。伸手向后一指,说道,“看见了么?大帅的帅旗在向咱们发令!城上城下万千的军马,视线此时悉数集中此处!成则英雄,不成,则不如寇贼。敢不舍生向前!”几句话激励得众人热血沸腾。

见抬不动木女墙,郭云从城门处调来了几座备用的撞车。

暮色深沉,风雪扑迷人眼。冒矢石,元卒奋不顾身,一座座的撞车,接连相继。木女墙承受不住连续的重击,出现了裂纹。城头上指挥作战的守军将佐发现了这个情况,一边应付元军的蚁附登城,一边紧急调来死士,打算缘墙而下,把撞车毁坏。然而,却终究晚了一步。

轰然巨响,女墙破碎。

迎面出现在郭云面前的,却不是一览无遗的城内,而是已经堆砌有半人多高的砖石。他捡起铁锤,呼唤部属,数百人前后相继,摩肩接踵,纷纷翻越跳过顾不上拉走的撞车,拥挤着往重新打开的缺口奔去。

缺口不宽。冲在最前边的,因为同时奔过去的人太多,就好像束在了一起似的,刀枪不能并举。

郭云瞧见半截砖墙后边,城内数十步外,一个光头将军挥了挥手。不知什么时候,李和尚命人在墙后堆积了大垛柴草、油脂,立时被纵火引燃。这会儿的风向正好从北向南。烟气滚滚,随风弥漫。元卒措不及防,眼不能睁。大批的海东弓箭手、火铳手,隐在火后,矢、弹齐发。只听得惨叫不绝,冲锋最前的元军士卒没等跃过砖墙,便尽数中创而死。

好在这回郭云没冲在前头。烟雾涨天的,他也什么也看不见。不得不引军稍退。

他抬头观看,雪落不停。左右两侧,一架又一架的云梯,升而复降。云梯的种类有不少,不止是个梯子,往城墙边儿一竖,士卒顺着朝上爬。还有一些,就好似会移动的高台。很大,很高。

这种云梯,台子上多的能够容纳数百人,少的也足以站下数十近百。由军卒推着来到城边,等同省略掉了攀爬的过程,上边的士卒可以直接跳上城头。邓舍命人集中了火炮、投石机,对准这些云梯,猛烈轰击。又用火箭、猛油焚烧之。云梯上的士卒一个不注意,往往被烧死者泰半。

城头上搭建的有高楼,居高临下。适才射郭云的,便有许多来自楼中。焚烧云梯的,也有很大部分从此中来。元军的对策是采用长柄钩镰,夹杂在云梯之间,专门去钩拉拖拽。三四支钩镰同时用力,高楼多数便会因此塌陷。

海东士卒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用钩镰。钩元军的钩子,然后斩断。有时顺势也会把云梯砍斫,一旦云梯断裂,坠落的士卒能连接成线。郭云往后倒退了几步,有将校奔至他的身前,问了句甚么。

他却没能听的清楚。

周围喊杀的声音太响,投石机、火炮施放的巨响好像便在耳边,震的人头皮发麻。郭云站在雪下,迎着烟雾,脚下遍地断臂残肢,积雪掩不住射落的箭,远远近近,到处深深浅浅的洼陷,那都是投石机的功劳。他觉得似乎时间猛然地停顿了下,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他问那将校:“甚么?”

“缺口处烟太大!根本就什么也看不见。这样子朝城里冲,和送死没什么区别。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弟兄们死伤数十!该怎么办?要不要把铁甲军调来?”

当初脱脱围高邮,麾下有一部铁甲军,皆为重甲步卒,战阵上无坚不摧,名声极大。察罕仿效之,也在军中建立了一支同样的编制。拿眼下的形势看,却是正适合他们出马。但是郭云又怎肯就此把功劳轻松转让?

“城墙是咱们打塌陷的!调铁甲军来,想要惹军中笑话么?”郭云定住神,极目朝烟雾中望,一点红,招摇不定。他铁锤前挥,下令:“传我将命,夺旗!”

29 援军

郭云看到的红旗,正是李和尚的将旗。www.65txt.com

但是烟雾太浓,难以冲入。海东守卒并且在柴禾中夹杂有毒药,隔着大老远,就熏得元卒眼泪直流,咳嗽不断。郭云看见有两三个偏将穿着的有披风,命令他们取下来,撕裂成条,揉一团地上的雪,将之浸湿。然后分发给左近的士卒,系在面上,蒙住口鼻。有些受不了呛、又特别悍不畏死的,甚至把眼睛都蒙上了。不多时,众人准备妥当。

披风有红、有黑。郭云转目四顾,见分到有布条的差不多百数十人,或疏或密的散落站在雪中,不管赤膊、抑或重铠,全都握紧了兵器,目光尽数集中。尽管因布条蒙住了脸,看不到表情,却只从目光,也便能感觉出他们的杀气腾腾。所有人屏气凝神,只等他一声令下。

“红的左边走,黑的跟俺冲。”郭云脸上蒙的也有布条,却是黑色的。他提着铁锤,言简意赅地把队伍分派成两支,当先冲入烟里。

若说烟气外的,还是黄昏;那么烟气中,就恍如起雾的深夜。什么也看不到,入眼昏昏沉沉。烟雾带有辛辣,刺激的郭云泪水长流。纵有布条的遮掩,却也挡不住口鼻疼痛。“飕飕”的响声,从他的脸边身旁飞掠而过,这是海东守卒射出的箭矢。郭云把铁锤放在眼前,半弯着腰,快步急冲。偷空往后瞧了眼,影影绰绰,元卒们紧随其后。

海东守卒射出的箭矢很密集,暂时没有射中郭云,不代表也射不中其它的元卒。郭云只听得身后闷哼、惨叫不断。他对自己的手下很了解,不用再去看,也猜得出来。闷哼的,肯定只是射中了肩、手、腿、臂等处,

而惨叫的,必然是或者中了面颊,或者中了别的要害。

他高声大叫:“往前,……。”他想说“往前冲,就快入了城内”,但烟雾熏入喉咙,呛得他连声咳嗽,下边的半句话只得咽了回去。

烟雾弥漫的范围不小,得有上百步。郭云才冲到一小半远近,眼睛就实在受不了,但是他却也真有足够的勇悍,眼睛睁不开,就闭上,凭着感觉继续往前奔跑。不时有重物坠地,掉在他的身边两侧,也不知是墙内守卒施放出来的甚么武器,又或者城头上跌落下来的敌我士卒尸体。

脚下绊住了砖石,他顺势往前一扑,单手按地,接着跃起。有箭矢射入了他的腿上。亏得腿上还有护甲未去,他看也不看一眼,随手拔下。他先前肩头受创的伤口,只经过了简单的包扎处理,此时鲜血又浸透出来。

但是,他却好似半点疼也感觉不到。他也的确半点疼没有感到。他的精神高度亢奋,他紧闭的双眼隐约感觉到了光亮。他试探着睁开了一点,简直仿佛成百上千的箭矢,迎面冲来。他看到那被撞碎的木女墙以及才堆垒了小半截的砖墙出现眼前。带着简易防毒护罩的民夫,本来正忙着砌墙,忽然看见他的出现,短暂的呆滞过后,惊慌失措。他穿过木女墙,飞身跃上矮墙,大锤左右开弓,连打倒了四五个民夫,挺身直腰,嗔目奋喝:“南阳郭云在此!”

铁锤回砸,碰落了七八支射过来的利箭,郭云跳下墙内。

十数丈外,有人问李和尚:“将军,该怎么办?”数百步外,姬宗周失色惊叹:“察罕麾下,竟有将如此?”就与察罕曾经问左右,郭从龙是谁人一样,邓舍也不由地转问左右,道:“此谁人也?”

洪继勋耳朵好使,听见了郭云方才的自报家门,回答道:“听他自称郭云。”邓舍夸奖称赞,说道:“真勇悍也!……,传令李将军,放他入城。”两个侍卫拨马疾行,奔至李和尚边儿,传达下令,道:“燕王军令,放郭云入城。若可生擒,要活。不能生擒,要死。”李和尚闻言接令,挥动军旗,矮墙边儿的民夫四散奔走,警戒的守卒退向两侧。

郭云引近百元卒冲入城内。

姬宗周喟然叹道:“察罕麾下,果然人才济济。”

济南,内有杨万虎、外有赵过,抵挡不住王保保与虎林赤。泰安,内有陈猱头、外有高延世,此两人的骁勇堪称益都之雄,奈何不了李惟馨与阎思孝的区区万人。东南沿海,地长南北数百里,关保五千人,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不过五天,就尽数沦陷。

战事发展至今,历数海东多次的战绩,能拿得出的手也无非一个郭从龙,一个高延世。

因高延世的关系,察罕斩了部下的一员将佐胡安之。郭从龙倒还不错,先重伤貊高,再雪夜破文登。当然了,攻克一座小小的文登城,或许无法与关保五千人取东南相比,但这毕竟关系到了以后战局的发展。算扳回了一局。除此之外,连邓舍赖为臂膀的赵过诸人,却俱皆乏善可陈。

而现如今,察罕麾下,又一个名声不及王保保、关保诸人的郭云,居然也竟如此的悍勇!

邓舍笑道:“老匹夫帐中固然人才济济。我海东却也毫不逊色。便不提阿过、从龙、万虎,不知姬公可曾闻听过我平壤文华国、辽阳陈虎,以及关北张歹儿、辽西李邺诸人的名号么?援军不日将至,我料此数人必定有随军而来的。到时候,我海东诸将的风采,也还要请姬公点评点评。”

他这几句话中,带有点批评的意思。言外之意,教姬宗周不要急着发感叹。等援军到了,且看海东的威风。

姬宗周知道失言,他性子谨慎小心,生怕就此惹了邓舍的不满,忙恭谨答道:“文将军坐平壤,提调两省之地。陈将军镇辽阳,数次大败纳哈出。张将军屯关北,驱女真如牧羊群。李将军戍辽西,世家宝寸步不得北上。此数人,皆威名远扬,声威赫赫,诚然国之良将,是我海东的砥柱,臣闻名已久。虽然未见,料来却也定会远远胜过察罕老匹夫的麾下,绝非王保保、关保辈可以相提并论的。”

邓舍哈哈大笑,以手背掩口,咳嗽两声。道:“且观战。”

郭云引近百元卒冲入了城内。

因李和尚故意放开了道路,他们呼吸间直入数十步。因为火堆点燃在墙后的左右,他们冲入的地方位处中间,所以烟雾渐渐转向淡薄。李和尚取了军旗,稍微后退,暂避其锋。他本以为郭云入城,为的是摧毁矮墙,却没想到是为了军旗。故此,他一退,郭云就进。两排海东火铳手迎上前去,弹丸打出去,密集如雨。火药冒起的白烟,升腾雪中。

十来个元卒躲闪不及。近距离火铳的威力很大。有被打中手臂的,炸开一个血洞。有被击中额头的,脑浆迸出。最惨的,被打中了小腹,鲜血汩汩流出,肠子之类的东西也随之流淌出来。但是,这些士卒不愧精锐,死了的栽倒地上,没人去瞧一下。活着的,或不管伤处,或随便把肠子塞回,状若颠狂,嘶叫着追随在郭云身后,依旧直往军旗处奔杀而去。

“将军,他们像想要夺咱们的军旗。”

李和尚没说话,注意观察元卒的队列。近百人,分作两支,红的在左、黑的在右,分别各自留下了十来人,守在墙边。其余的,尽数随那自称郭云的肉袒猛将冲锋。他笑道:“一勇之夫,无名鼠辈,这般的作态,莫不是却也想学俺海东万虎么?”却是海东军中,也有一位喜好肉袒冲阵的,正是杨万虎。

李和尚左右两边,有早就准备好的数队士卒,以为预备队,现在到了用上的时候。他牢记邓舍的军令,先要试试生擒,调出一部上前,做正面的阻拦,同时保护军旗。接着又分出两队,迂回包抄其后,顺便汇合原本矮墙边上的警戒军卒,把郭云放下留守的二十来人消灭,以防元军还有后援。

他说道:“不过百十鞑子而已。”指挥若定。又叫人督促民夫,只等把墙内郭云的留守军卒清理干净,便要继续开始垒筑。

百十元卒,人人蒙面。郭云一马当先,他酣战至今,气力不见有半分的衰减,愈战愈勇。用大锤的,大多为一力降十会,不讲究花哨。管他什么兵器来,只管一锤砸过去。吃的全是力气饭。他用的锤又与邓承志不同。邓承志用的流星锤,能收能放。他这个却不行,因为有锤柄,并且锤柄很长。有点类似铁骨朵。舞动开来,滴水不漏。凡有碰上的,动辄器折骨断。

海东火铳手阻挡不住,退后。弓箭手也一起退后。

李和尚才调将上来的盾牌手、长枪手,并及两翼包抄的刀斧手,开始与元卒接触。短刃相交,展开了白刃战。大雪纷飞,天色阴霾,将近入夜,四围打起了火把。数百人纠缠一处,喊杀震耳。鲜血洒落雪上,刀斧对劈碰撞。

人头飞起,断肢遍布。

两三个元卒撞入正面的海东盾牌阵。察罕曾有过“长枪侍郎”的绰号,其军中用的长枪很多,这几个元卒用的也皆为长枪。其中有一个力气特别大的,长枪刺出,把海东盾牌手的盾牌都顶得出现裂缝。盾牌后扬,打在那盾牌手的脸上,顿时鼻骨断裂,涕泪混着鲜血,弄了他整个一脸。这元卒接步上前,长枪上挑,枪头已经没了,破裂的断头处,顺着那盾牌手的左腰,扎入皮甲的缝隙,贯穿半个身躯,又从脑后透出。

海东军中的编制,常常会按照地方把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军卒编在一起。这样,彼此都是老乡,对平时的操练与临阵的厮杀都有好处,能够增强互相的信任与战斗力。这并非邓舍独创,其实各地通行的惯例。

此时阵中的盾牌手与长枪手也不例外。那阵亡盾牌手的左近全是老乡,见他死状惨烈,无不愤怒。没等元卒把长枪拔出来,三四个海东士卒已然围了上来。盾牌手不但有盾牌,还有短刀,先用盾牌将他夹住,紧随着两三柄短刀插入体内。两柄插入了肋下,一柄插入了眼中。插入眼中的,刚把短刀抽出,别的元卒杀到,两杆长枪交错着刺入了他的后背。这海东士卒吼叫一声,猛然转身,抛出短刀,中了一个偷袭元卒的咽喉。

片刻不到,两个海东士卒与两个元卒先后阵亡。

就好比两头狰狞的巨兽,在双方将领的指挥下,不同阵营的士卒们不分敌我,撞击厮杀一处。察罕的军卒往城内冲,欲夺敌人的军旗,从而打击其士气,扩大战果。海东的士卒则朝城外冲,要把敌人赶出去,从而坚定己方的斗志,同时稳住阵线。

这一场恶战,落入邓舍等观战诸人的眼中,饶是他们久经阵仗,却也为之感到了惊诧。如姬宗周、章渝,掩面不敢再看。搏杀惨烈的程度,远过了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军旗三十步前,敌我的尸体,堆积渐高。

这些士卒表现出了相同的勇敢,壮烈赴死。他们你追我赶,却不知晓道路通向何处。(电脑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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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生命结束的如此轻易,也许他们不会留下名字。甚至,即便就连指挥他们赴死的主将们,也很快就会把他们忘记。卑微如同蚂蚁。但是,胜利者的果实,却不也正是由他们创造出来的么?当他们卑微,会匍匐在权力者的脚下。当他们愤怒,会把所有的一切全部砸碎。

邓舍迎着大雪,面对战场,看士卒们前仆后继,旋踵赴死,感其壮烈,为之触动,曾经关铎问志时、他醉中回答的那句词,又不觉悄然浮现脑海。他低声吟诵:“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郭云看着那招展雪中的红旗,近了、近了、更近了,也许二十步?抑或只有十步。死伤者迸溅的鲜血,染红了他的遍体。有他杀死的,有别人杀死的。有自己的血,也有敌人的血,朦胧了他的眼。他看这世界,已不是洁白,而是通红。不过,这一切他都已经不在乎。他看的只有那面军旗。将旗,乃一军之灵魂。只要夺下这军旗,城内的守军就定然大乱!

夜色已至,火把升腾。

他抹去脸上的血水,举起铁锤,回首高呼,叫道:“士为知己者死。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何以报答?一死而已!诸君,红贼的军旗已在咫尺,且鼓余勇,随俺杀之!”

李和尚的亲兵面色焦急,急声劝道:“将军,鞑子将悍,不如再做稍退。”

李和尚勃然色变,斥道:“数百步外即主公观战地。主公不退,俺岂能退?并且,方才稍退,是俺不明鞑子所图。现在已知他们为俺将旗而来。将旗,军之胆。又怎能一退再退?若要再退,岂非示弱敌前!战况正剧,稍微不慎,势必便会不堪设想。不须多言,今日有我无敌,决不后退!”伸手抽出长刀,亲自握住大旗,插在雪中,凛然生威。

海东士卒勇气倍生。郭云很勇,难以抵挡。但是别的元卒却没他这么勇悍,被牢牢地阻挡在了更远的外边。李和尚睁大双目,盯住郭云不放,正打算从亲兵中挑选出些悍勇的,去试试把他生擒活捉。却不料猛然听见城外号角齐鸣。

他心中一跳,急忙抬头,想道:“莫不是鞑子又增援来取我矮墙?”左右亲兵面现喜色,听出了元军号角的意思,叫道:“鞑子撑不住,撤退了!”连续猛攻三天三夜,察罕的军队也该到坚持不住的时候了。

军令如山倒。郭云虽然离军旗只有不到三十步了,却也不得不闻声而退。他恨恨地盯了李和尚的将旗后,怎么样地杀进来,又怎么样地杀出去。李和尚布置在矮墙内的包抄队伍,竟然形同虚设,却是半点也没能拦住他的撤走。只不过,随他入城的百数元卒,能出去的却只剩有二十来人。

城头上的元卒亦然如潮水也似,滚滚撤走。

李和尚握住军旗的手攥的青筋迸出,直到此时,他才松了口气。听见马蹄声响,转头看去,却是邓舍驰骋奔至。李和尚舍了旗,刀回入鞘内,忙跪拜请罪,道:“末将无能,没能留下郭云,也没能将之阵斩。请主公责罚!”

邓舍笑道:“郭云之悍,实出人意料。没能留下他算不得甚么,未能阵斩也非你之错。将其击退,你已经是大功一件。”招呼姬宗周上来,睥睨作态,问他:“姬公,方才一战,你看我海东李将军如何?”

“臣,臣观战,已然目眩神迷。李将军人物,非臣可以评价。”姬宗周汗流浃背。就他了解,邓舍绝非心胸狭窄的人。此时才击退察罕的进攻,却实在不知为何不及庆功,反而揪住他一时失言的小辫子,诘问不休?

邓舍笑了一笑,他诘问姬宗周,自有目的在,不过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点到即止,转入正题,道:“鞑子攻城三日夜,各营多数都有调动,这会儿突然撤退,一两万人,肯定会有骚乱。正是我趁机出城的时候。从龙取文登,我援军将至。我却有一封密令,须得转交援军知晓。

“李将军,你可即刻选调勇敢,换上鞑子的衣着,趁乱混出城去,往去东南,为我传令!”

李和尚躬身接命,转身自去安排布置。却只见矮墙缺口处,元卒才刚退出不久,又数人奔出了烟雾,翻越跳入。他大惊失色,邓舍便在此处,可千万不可有失,急调未曾退下的刀斧手等,就要围上去砍杀。

却听得那几人高声叫道:“且莫动手。俺们乃郭将军部,从文登来。”

30 渡海

文登来的几人里,领头那位即原本乐工出身,善吹横笛的海东骑兵军官。www.65txt.com唤作柳三的。

横笛柳三郎的大名,海东军中人人皆知。邓舍也曾有听说,这时去看,果然一表人才。尽管因其才从元军的重重围困中混入进来,所以满面的血污,却依然难掩骨子里的丰神俊朗。邓舍按辔问道:“你便是柳三?”

“小人便是。”

海东文武,要论相貌,首称洪继勋。只不过,洪继勋的容貌可以用“俊朗”来形容,并且俊朗中,透出一股清高孤傲。而柳三则不然,是为“俊秀”,俊秀里又自带与生俱来的一点风流倜傥。

此时他虽然站在尸体枕藉的战场上,却令人如观远山横黛,不自觉地心旷神怡。古人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出色的相貌常常能给人一个深刻的第一印象。邓舍称赞道:“果然好男儿。”问他:“从龙遣派你来,有何事要与我禀报?”

邓舍刚才命令李和尚挑拣勇敢,准备出城去文登给郭从龙送密信。这会儿见了柳三,却忽然有了一个新的决定。因此,没有打算带他入府,便在这战火才息的矮墙内,直接相询。

柳三躬身抱拳,答道:“郭将军奇袭文登功成,当夜即遣小人来与殿下送信。昨夜城外的火堆,便是为小人点燃。却又有机密军报,必须面呈殿下。”掀开铠甲,从贴身处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与邓舍。

邓舍打开,一目十行看过,颔首,道:“我知道了。”随手把信递给洪继勋,洪继勋也看了一遍,信中内容不多,不外乎略述取文登的经过,以及通过刘杨已经与海东取得联系,援军大约半个月内就会赶到。并询问了如果援军来到,下一步是否便按照原定计划实行。

邓舍说道:“你来的正好,我正准备派信使往去文登。城中军卒、将校,多不熟悉道路。你既能趁鞑子撤退的机会混进城来,我且问你,可能再趁机混出去么?”

柳三答道:“鞑子纵然千重万围,以小人看来,却只若坦途。”邓舍大喜,说道:“好!”拿出密信,交给他,吩咐,“切记,此信中内容事关重大。两点交代:首先,要亲手交给郭将军,其次,绝不可令鞑子看到。”柳三道:“但请殿下放心。”依旧把密信收好,掉头往外瞧了眼,见元军渐渐撤远。夜色渐深。要出城,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不再多言,他冲邓舍行个礼,招呼随行进城的伴当,转身就走。

邓舍又把他叫住。

柳三大约在混入城前,偷袭过落单的元卒,身上穿的也是元军的铠甲。却有些不太合身,而且稍嫌单薄。邓舍反手摘下披风,唤他过来,亲手给他披上,说道:“夜寒雪重。三郎此去,路远迢迢,万须谨慎。”

看着柳三诸人灵巧地翻过矮墙,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李和尚道:“主公,柳三在军中的名气是不小。但是他不过乐工的出身,出名的缘故也并非勇敢善战,而仅仅是因其吹的一口好横笛。这般要紧事,只派他一人去办行么?要不,末将再挑选几个勇将,护送陪伴他一起前往?”

邓舍摇了摇头,道:“从龙取文登,距今才没有几天,柳三便能兼程数百里,赶来我城外,与咱们放火报讯。可见其忠于职事。夜半放火,看似简单,没点智谋,却难免会被鞑子发现。由此可见其智。鞑子围城才撤,他即混入城内,又可见其判断时机的能力。并且只带两三人,就敢深入重围,更可见其胆略。此人虽无善战之名,但勇敢智略,却皆上等之才。有他送信,一人足矣。”

正所谓:英雄未必不遍地,下下人有上上智。

话说到此处,邓舍又不由感叹,说道:“从龙军中,尽皆我骑兵精锐,多善战勇将。从龙不用别人,却只用他来与我送信,亦有识人之明。”

暂时击退了元军的攻势,固然值得喜悦,但是相比郭从龙的成长,却是后者更能带给邓舍欣慰的高兴。

吩咐了李和尚抓紧时间打扫战场与接着垒筑矮墙之后,邓舍又去城头巡视了一番,然后才与洪继勋诸人打马回府。

夜晚的雪,纷扬飘舞。一弯冷月,冰雕也似地悬挂在遥远的夜空,时而有云层遮掩。刺骨的寒风盘旋身前马后,卷动道路旁的柳树,飒飒作响。柳三等人顺利混出城外,马不停蹄,奔赴文登。

真正的风餐露宿,日夜不停。到底数百里路,不是一蹴可就的。他们每人各有两骑,坐骑尽可支撑得住,到的后来人却不能坚持。柳三教伴当们用绳子把腿绑在马上,就这样翻山越岭,横度冰河,走过厚厚的积雪,穿行过广阔的荒野。三天后,到达了文登。

便在他们抵达文登的当天,连日来的落雪,开始渐渐变小。这一场雪,足足下了有十多天。郭从龙夜袭文登时,地上的积雪才没过一半的小腿,现在已然深可没膝。柳三等人奔至城下,仰头喊话,招呼守卒开门。

为防备莱州的关保再来夺城,文登的防御布置堪称刁斗森严。续继祖所带的步卒,亦在前两日也过来会合了。加上刘杨的水师千人,守军的数目达到了近五千人,兵源充足,城头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从柳三的位置往上看去,只见满城的红旗,林立僵硬冻在风中。而若从城楼放眼四望,却又可见城池周近山上的林木,仿佛千树万树梨花开。

守卒百户辨认出了柳三,正待开门,见城内一众骑士驱马来到。当先一人,铁枪骏马,却是郭从龙。那百户心下纳罕,柳三才到,郭从龙却怎么就迎出来了?莫非未卜先知?他探头叫道:“将军,柳三郎回来了。”

郭从龙勒马城门内,吩咐:“开城门。”城门好几天没开过了,机关差不多被冰雪冻住。十来个军卒使用枪杆、刀刃等物,又是敲冰、又是削雪,累的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将城门缓缓打开。一行人奔驰而出。

柳三正候在门外,瞧见郭从龙,也是吃了一惊,忙解开绑住腿的绳子,翻身下马。腿被绑住的太久,血液流通不畅,麻木近乎没了知觉,他站立不稳,摔倒地上。

郭从龙随之下马,亲手把他搀起来,打量观看。见柳三面色苍白,嘴唇干燥,双眼中血丝遍布,耳朵、脸颊、以及露在外边的手,多有冻疮。去益都数百里,回来文登又数百里,天寒地冻,大雪封路,别说柳三,换个铁人吃不消。

郭从龙更不答话,直接吩咐亲兵,抬了柳三等人,便要往城中送。

柳三却不肯便走。他牢记着使命,挣扎撑起身子,摸出邓舍的密信,递给郭从龙。他拿信的手臂,不能自制,颤抖个不住,开口说道:“将军。这是燕王殿下的密令,吩咐小人务必要亲手交与将军。”嗓音沙哑。

“益都城中如何?”

“鞑子攻城甚紧,城中士气尚好。只不过,……。”

“怎样?”

“小人与燕王殿下见了一面,观看殿下的气色,似乎染上了风寒。”

郭从龙颔首,道:“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柳三问道:“将军这是要去哪里?”他在郭从龙的随从队伍中,看到了好几个百户以上的军官,还有刘杨水师中的将领。郭从龙答道:“头批援军来到,本将要去海边,迎接他们入城。”

援军终于来到了。

文登海边,停靠了数十艘的船只。有大有小。其中三分之一,是水师的战舰,余下的尽皆征用的平壤商船。一片片的白帆,接连密布,布满了整个的临时港口。转小的雪花,好似琼瑶玉屑,纷摇坠落,落在一望无垠的碧海上。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卒,分别按照营头,络绎下船。

岸上,有续继祖、郭从龙提前布置下的接应,引导着他们有条不紊,或先就地休整,或者直接走上通往城中的道路。海边的积雪也很深,不过郭从龙派来的接应队伍早将其打扫的干干净净。并不影响行军。

郭从龙等人策马来到,一边给不绝于道的士卒们让路,一边寻找来军的帅旗。他也是才接到刘杨的通报不久,只知道来的是头一批援军,大约万人。带军的主将张歹儿。除此之外,究竟来的援军有多少步卒、有多少骑兵,带了多少的粮草,以及随行了多少的辎重,全都一无所知。

海岸上到处都是刚刚下船的士卒,一眼望不到头。

混杂在士卒之间,一面面的旗帜打出来。有红、有黄、有白、有青、有黑,有的很大,有的较小。旗帜上的图案也不尽相同。这些,代表了不同的营头。因为船只的载重量不同,所以不可能刚好一艘船就能装满一个编制的士卒,为了便于集合,打出各自的旗帜是非常有必要的。

每面旗帜的下边,不但有本部的将校,也都还会有几个城内派来的军官或者文员。方便彼此的沟通,不致使得局面产生混乱。

如果旗帜下是辎重营,抑或骑兵等等,需要携带物事较多的,便先原地休息,等辎重、战马诸物也到齐了,再开拔入城,到城内、又或者城外指定的地点扎营安寨。而若是轻装步卒,携带物事不多的,则就不需要过多等待,只要人员点齐,就可以上路入城。

上万人马凑在一处,有下船的,有寻找本营集合地点的。有骑兵、有步卒。有碰见熟人的,有找不着袍泽的。有晕船的,有受不了寒冷活动身体的。一时间,岸上人喊马嘶,热闹十分。

郭从龙抓住几个路过的援军军官,问出了张歹儿所在的位置。难怪在岸上找不着他,原来他还没有下船。刘杨也来了,张歹儿坐的便是他的旗舰。所有船中最大的一艘,很好找。

人太多了,骑马也驰骋不开。郭从龙索性下了马,把缰绳丢给亲兵,步行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海边,召来一艘小船,划至刘杨旗舰的下边。旗舰船楼的上,站了几个百户打扮的水师军官,正在打着旗语,指挥调度别的船只靠岸。

郭从龙立在小船船头,叫道:“刘元帅、张元帅可在船上么?某郭从龙,前来拜见。”刘杨与张歹儿都是元帅,比他官衔大的多。称得上“拜见”两字。那几个百户勾头往下瞧了眼,自有人去报知刘杨、张歹儿知道。不多时,两人亲自迎出舱外。放下舷板,请郭从龙登船。

郭从龙穿的有甲胄,以军礼相见。夜袭文登时,他和刘杨见过面。张歹儿一直镇守关北,他两人却是从没见过。张歹儿倒不托大,回了半礼,握住郭从龙的手,笑道:“久仰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快慰平生。”

郭从龙平素在军中,也常听说张歹儿的名号,知道他可算海东宿将,跟从邓舍的时间很早。或不及文、陈、赵过等上马贼老人,但也说的是一个老资格了。

拿眼观瞧,只见他龙眉豹头,赤面长须,姿体雄伟,气度浑沉,端得威风凛凛。也许因为久镇关北蛮荒地的缘故,此时虽笑容满面,顾盼间,不经意却便杀气隐现。若把杨万虎比做一柄锋芒毕露的长刀,那么张歹儿便如同一杆黝黑厚重的铁枪,不动则已,动必风云变色。这个念头在郭从龙的心中一闪而过,他恭声道:“元帅之名,末将亦然久仰。常听主公提及,说元帅曾有言道: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末将也尝窃思,非大英雄,难以说出此言。早不胜敬仰。今得一见,实在得偿夙愿。”

刘杨在旁边笑眯眯听着,等他们叙礼告一段落,肃手相请,道:“俺们来文登,郭将军你是主人。现在你来俺船上,俺则成了主人。且请入内,有海东好参茶一碗奉上。权且祛祛寒气。”诸人入内,分宾主落座。

舱内生的有地火,暖气袭人。寒暄两句,道了辛苦,问过一些路上航行的情形,又回答了一番益都战况的形势与现下整体战局发展的情况。郭从龙言归正传,说道:“此番所来援军数目,不知具体有多少?”

张歹儿的主将,这问题得他回答,答道:“一万三百余人。总计十三个千人队。其中步卒千人队有十个,骑兵千人队有两个。又有一个千人队,是为辎重营。”一个千人队不是一定要有一千人,七百人便可算上千户。郭从龙一听即知,来的都是满员的上千户精锐。

“辎重、粮草所带几何?”

“足够全军使用一月。”

“不知海上航行时,可有减员?”

“此次所来的军马,半数为我关北虎贲,半数为海东精卒。路上虽有晕船的,但好在路程短,倒没有甚么大碍。”

张歹儿的关北军,本来按照计划,该抽调八千人,也就是一个万人队出来的。因为牵涉到驻守等等问题,所以此次只有五千人做为先行。另外的五千人,则是从平壤、德川等等朝鲜分省的戍卒里抽选而出的。

“此番万人之后,不知下次的援军何时可到?又会有多少人?”

“下次的援军,大约两万人上下。我关北还有三千人,此外,南韩分省有万人,朝鲜行省也还能再凑出五六千人。会分成两批到达。预计全部赶来的时间,至迟,也最多十天之内。”南韩分省,即南高丽旧地。

“谁人主将?”

“文平章、庆参政。”

文华国,现任朝鲜分省平章政事。庆千兴,现任海东参知政事。海东行省,是安丰朝廷设立的。朝鲜分省、南韩分省,还有辽阳分省,则是邓舍为方便管理而自己设立的。因此,这两套班子同时存在。

分省的班子规格上其实低了一级。文华国朝鲜分省的平章政事,相当海东行省的左丞。他也的确还兼任着海东左丞的位置。

“庆参政?他不是本该镇守辽西防线的么?”庆千兴兼任武平、惠和等地的总镇,是为李邺的上官。

“因后续援军中,不少高丽军卒。因此文平章与陈平章协商,抽调了庆参政,也参与过来,专门提调高丽军马,并做为全军的副帅。”海东的军队总共就那么多。要说两三万的汉卒还是可以凑齐的,但是总不能把全部的汉卒都派过来。其实,不止后续的两万人中有近半皆为丽人,便即随张歹儿抵达的头批援军里,也有不少的关北女真人。

郭从龙了然,又问道:“也就是说,两批援军共有三万人?”

“这已是海东可抽调军马的极限。”

“文平章亲来驰援,然则平壤有谁坐镇?”

“自有姚平章总揽两省。”姚好古,现任南韩分省平章政事。文华国驰援,姚好古坐镇,这是邓舍早在最初调遣海东援军时就定下的方案。郭从龙问的清楚,稍微安稳。他从袖子取出一封文书,打开来,给张歹儿、刘杨观看。

“这是?”

“主公才送来的密信。”

张歹儿与刘杨展开观看,看不几句,陡然抬头,说道:“主公这信里,主公是在担忧?”

郭从龙缓缓点头,说道:“不错,担忧察罕老匹夫围城打援。方才末将在路上,已然看过了。主公命你我商议。并提出不如先不救益都,改横插敌后,先打掉济南。围魏救赵。两位元帅大人,意下如何?”

“万万不可。”

郭从龙愕然,问道:“万万不可?”

“本将也有一封密信,是姚平章写给主公的。内中也有谈及围城打援之说。不妨先请将军观看。”

31 定计

姚好古写给邓舍的信,前半截内容有关孛罗帖木儿,后半截内容则通过哨探送至海东的情报,详细分析了山东的战局,并提出了对下一步战况发展的估计。(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所谓“旁观者明”,他的分析与邓舍和洪继勋有着很大的不同。

邓舍想到了“围城打援”。姚好古更进一步,不但想到了“围城打援”,更考虑到了“围点打援”。郭从龙将他的密信看过一遍,抬起头,对郭从龙说道:“姚平章的意思是?”

“察罕老匹夫固然有‘围城打援’之可能,却一样也有‘围点打援’的可能。”围城打援的这个“城”,当然指的便是益都。围点打援的这个“点”,却出乎了郭从龙的意料,指的竟是华不注山下的赵过部。

张歹儿继续说道:“济南距离益都只有百十里远近,赵左丞部已然在华山脚下待了少说有一个来月。请问郭将军,如若在济南城池未破时,察罕老匹夫遣一支军马从益都奔袭华山,与王保保部里应外合,则赵左丞部会何种下场?”

如若济南未破时,察罕遣军奔袭华山。那么,赵过部前有王保保、虎林赤,后有察罕,前后受到夹击,下场堪忧。十有八九会遭遇大败。郭从龙道:“前有坚阵,后有强敌。赵左丞困守孤山,纵拥军近万,虽不至覆灭,或难逃一败。”说至此处,他不觉脑中灵光一闪。

“正是。济南未破时,如果察罕奔袭华山,赵左丞难逃一败。现今济南城破,又如果察罕奔袭华山,赵左丞部会下场如何?”

“前有大城,后有察罕。赵左丞部新败之军,绝非对手。若济南未破时遇袭,或只为一败。现在若遇袭,甚或会全军覆灭。”

郭从龙悚然而惊,险些扶案起身,不过随即想到了另一可能,说道:“察罕以三四万人围城益都,至今攻城半个月,寸功未立。他兵力不足,攻我益都已觉吃力,却是没有余力再去奔袭赵左丞部的。”

“不错。察罕看似没用余力。但是如果他的这个没有余力,其实是故意作态,专门装作给我军看的呢?”

“你是说?”

“姚平章以为,察罕老匹夫并非没有余力。他之所以一直没去理会赵左丞部,实际故意给我军下的圈套。”

“这?……,这怎么可能!”郭从龙不可置信,说道,“末将破文登前,东南沿海已经尽数沦陷。没东南,我援军就不可能抵达山东。察罕怎可能未雨绸缪到这等程度?况且,按照姚平章的分析,察罕是有能力奔袭赵左丞部,但是他没有去做。两军作战。赵左丞部近万人,察罕能放着他不管?任赵左丞部屯军华山。一方面阻碍王保保与他会师,另一方面赵左丞部又很有可能会从后面威胁到察罕本军。察罕若真有余力,面对这等情形,又怎可能放任不管!”

郭从龙提出了两个疑问。两军交战,歼敌为先。察罕要果真有余力,不可能一直放任赵过部不理不问。并且先前东南沿海已经尽数沦陷,察罕就算有心想要“围点打援”,也不可能会考虑到这么长远。他又怎么知道郭从龙能雪夜破文登?他又怎么就能预料得到海东援军早晚会到?

张歹儿先回答了察罕为何放任赵过部不管的问题,他说道:“郭将军你方才提出一种可能,说赵左丞也许会对察罕本军造成威胁。但是俺又请问你,赵左丞部对察罕本军造成威胁了么?”

赵过屯军华山下,就没动过,对察罕本军当然没造成威胁。郭从龙若有所思,摇头说道:“没有。”

“为何没有?”

“因为赵左丞部先要救济南,后要阻王保保。所以腾不出手来,回援益都。……,但是,赵左丞却到底阻挡住王保保与察罕的会师了。”

“即便阻挡住了王保保与察罕的会师,又有何用?王保保部军马才有多少?”

“约有两万。”

“他打下了济南,就算想要去与察罕会师,又能抽调出多少人马?”

“守济南,至少得万人。他顶多能抽调出万人去与察罕会师。”

“赵左丞部有人马多少?”

“八千。”

“也差不多一万。如此,用王保保的万人折合赵左丞部的万人,赵左丞挡不挡得住王保保又有何用?对益都的战局又有什么关系?况且,这还是济南城破后。济南城破前,城中且有杨将军与刘珪部,合计约有两万。换而言之,用王保保的两万拖住了我军的三万人。谁占便宜谁吃亏?”

“但是主公?”

“主公不是没有看出来,赵左丞也不是没有看出来。赵左丞困守孤山,委实形势如此,不得已而为之。不管对我军,抑或对察罕来说,赵左丞部,实则只是一个死棋。因此,察罕方才有胆量,对之置之不理。”

不但邓舍、赵过、察罕分别都看出了赵过部的无奈,包括泰山脚下的潘贤二对此也早就看的明明白白。他献计与赵过,提议放弃济南,转攻泰安,要说是步好棋。赵过要肯走的话,顿时便可化死棋为活棋。可惜出于种种的考虑,并且因杨行健也坚决反对,赵过最终没有接受。

“但是察罕又怎知我援军必至?”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郭将军也算久经沙场了,当知兵家之事,没有必然。比如你前不久雪夜奇袭文登,破文登城前,你就有十足的把握,你肯定可以获胜么?所以说,人总要给自己留个后路。特别沙场交战,最忌一条道走到底。没有后手。这是万万不成的。察罕的后手,便是赵左丞。反正赵左丞部已成死棋,取之无益,还不如留下来。以防我援军来到,也好做一个‘围点打援’的诱饵。”

“末将又有不解。”

“请讲。”

“察罕已能够‘围城打援’,又何必再留下一个‘围点打援’?”

“虚虚实实,此乃为奇正之道。(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ωωω.1⑥κ.cn(1⑹κ.Сn.文.學網)”

“也就是说,主公没有料错,只不过是少预料到了一点。只考虑到了察罕有可能‘围城打援’,却没有想到‘围点打援’。”

“主公不见得没有想到。你没见主公密信上的末尾,有这么一句交代?”张歹儿重新展开邓舍写的密令,念道,“益都有险,华山道或亦不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为察罕所围,困在城中,城外形势所知甚少。诸将可见机行事。”

“那该怎么见机行事?”

“姚平章以为,不如将计就计。”

“如何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又有两条。或将计就计驰援益都;或将计就计先克复济南。”

“该选哪个?”

“姚平章建议,上策当为先克复济南。”

“为何?”

“济南一下,则王保保必然东窜。泰安城外,才有万余鞑子。然后我军可以大胜之军,裹挟棣州田丰,趁势再救泰安。一旦济南、泰安的鞑子全被我军消灭,便好比关门打狗,察罕是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势必即会因此陷入我军包围。如此,我军化被动为主动,此战必胜!”

姚好古的提议,某种程度上与潘贤二倒是不谋而合。只不过,姚好古的提议立足点在数万援军的到来,而潘贤二的提议立足点,却只有赵过的数千人马。比较两者不同,姚好古的提议显然更为稳妥,更多地考虑到了益都的安危。

郭从龙寻思片刻,问道:“若取济南,怎生将计就计?”

“无它。察罕以虚实示我,我也以虚实示他便是。”

“愿闻其详。”

“俺料我援军赶来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察罕定然就能知晓。并且,我援军来齐之后的动向,是去救益都,又或攻济南,他也肯定能做到了如指掌。毕竟在东南沿海布置些哨探不是难事。俺刚才已经说过,察罕故示与我军的两个诱饵,一个益都,一个济南。这便是他的虚实。我军若去济南,则益都为虚。我军若援益都,则济南为虚。我军的对策,就在化虚为实。也故意示与他,……。”

郭从龙顿时醒悟,说道:“我军去往济南,却故意做出驰援益都的样子。从而使得他判断错误。此是为‘化虚为实’。可对么?”

“不错,正是这样。”

“但是,元帅你也刚刚说了,察罕老匹夫在东南沿海肯定遍布眼线,而且莱州等地还在关保手中。我数万大军行动,又该怎么才能将之哄骗得住?”

“关保好说。他区区五千人,绝非我援军的敌手。或者先把他消灭,抑或干脆也如察罕对待泰安,围而不打。”围而不打的好处,可以用不多的人马把敌人困住,不致影响主力行军。

“还有察罕布置在东南的眼线、探马呢?”

眼线、探马不太好对付。因为他可能化妆,也许只有一两个人,守在道路要口。防不胜防。张歹儿答道:“彼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就且看是他眼线高明,抑或我军斥候了得。大不了,多派斥候,凡军行处,扫荡一空。同时,多用疑兵计。教他分辨不出我军的真实意图。”

如果对付关保是斗勇,那么对付元军的哨探,就没什么好说的,斗智就行了。郭从龙问道:“文平章也是这个意思?”

“什么?”

“先取济南。”

“文平章很赞同姚平章的提议。”

“虽然主公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此事,却必须报主公知晓。”

“这是当然的了。”

郭从龙站起身来,往舱外望了望,见远近帆樯或前或后,还没有调度完毕。不少的士卒仍然没有下船。他等不及了,收起姚好古的信,拱手说道:“事关重大。末将这就回城安排人手,立即赶去益都,好尽快把姚平章的密信呈与主公。”

张歹儿与刘杨随之起身,道:“将军请先回。待船上军卒集结完毕,俺两人自会随军入城。”郭从龙转身出舱,临走到舱门口,想起一事,折回头,说道:“如果主公同意,不知元帅打算何时奔赴济南?”

32 野人

即便得到邓舍的同意,奔赴济南还需得要有两个前提。www.65txt.com

首先,要等文华国的第二批援军赶到。添油战术是兵家大忌。既然要去打济南,就要集中全部的力量,务求做到一击必中。其次,还要先扫清东南沿海的关保所部。正如张歹儿提出的两个办法,或者先行将其消灭,或者遣派一支偏师,围而不打,把他困住。不把东南搞定,与海东联系的通道就大多依然还在元军的手中,后路有敌,去打济南也无法安心。

计算现在文登城中的军马,加上援军,以及续继祖部,共计约一万五千人上下,而关保部只有五千人。至少在局部上,海东目前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换而言之,不必等文华国来,张歹儿、郭从龙便可以先见机行事,把关保打掉。

事实上,文华国第二批援军本来就有另外一个备用的登陆计划,即:不走文登,改走莱州。走莱州的话,等同用海路代替了一截陆路,可以大大缩短军队奔赴济南的时间。尤其在大雪封路的情况下,这将会更加的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从而或许可以使得察罕措手不及。

等到海上援军全部登陆,天色已然昏黑。络绎往城中开拔的军队,纷纷打起了火把。人马喧叫。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条条的火龙蜿蜒在雪中。

张歹儿带来的关北军队里,有不少的女真人,都是骑兵。而且不但有熟女真,还有生女真。熟女真即为类似佟生养这样的,接受汉化较多,虽然在汉人的眼里,他们依旧仍为蛮夷,但是毕竟稍微开化了一点。

而生女真则不然,只从外表打扮就可以看的出来,野人似的,带着骨质的装饰,裹着野兽的皮毛,驱驰坐骑,肆意奔腾。他们使用的武器,甚至还有许多骨箭,拉开弓矢,往空中虚虚射箭,表现的都非常兴奋。

可以想象一下,就好比茹毛饮血的原始人,忽然来到了繁华热闹的大城市,见的都是以前没见过的,吃的都是以前没吃过的,因此表现出过分的兴奋和躁动,显然也是很正常的。

他们用的骨箭,并非海东军中箭矢不够,没法给他们更换。却是张歹儿故意不给他们换的。刘杨曾经对此提出过疑问,问他为何不给生女真换上更好的兵器与铠甲?换上了更好的兵器与铠甲,岂不是对杀敌也有帮助么?

当时,张歹儿笑了笑,回答道:“生女真,彼辈虽有人形,实则与禽兽无异。刘元帅可曾听说过,有谁会给走狗穿戴人的衣服么?俺豢养他们,便如为主公豢养走狗。可用之来杀敌,却绝不可待之如人。”

刘杨问道:“将军待生女真如此,就不怕他们心生怨气?”

“俺去关北前,主公有几句话送与俺,吩咐俺时刻谨记在心。主公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凡蛮夷,弱则请服,强则叛乱,自古皆然。因此对待生女真不可单以怀柔,务必威服’。俺虽没给生女真换上更好的铠甲与兵器,但是给他们的日常吃用皆与我海东士卒无异。”

张歹儿随口点了几个此次随军而来的生女真部落,又道:“而且这几个部落,原本在关北不算大的,要没俺的支持,他们也不会有今日的地位。就比如那竖着海东青旗帜的部落,只在半年间,就侵吞了别的弱小部落四五。他们对我海东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又怎会心生怨望?”

刘杨恍然大悟:“此为示之以好,用之如犬,同时挑拨其内斗,以蛮夷治蛮夷之策。”却与他治理水师中倭人的办法一般无二。

随后出航的日子里,他也亲眼见到了张歹儿在生女真人中的声望,的确像他说的一样。每个生女真对他都恭恭敬敬。即使一个部落的族长,抑或实权人物,在张歹儿的面前,也是大气不敢出。

生女真到底蛮夷,军纪不太好。便在出航的前夜,有一个违反军纪的。张歹儿当场格杀,五马分尸,悬首旗杆。没有一个生女真敢对此说半个不字。不但不敢说半个不字,更加的卑躬屈膝,便在那血淋淋的旗杆悬首之下,表现的越发谄媚巴结。

“元帅此次带来的女真骑兵共有多少?”

入夜不久,张歹儿与刘杨随军入了城中。郭从龙已然安排好人手再去益都送信,带头的依然柳三。办完这件急务后,郭从龙请张歹儿、刘杨来入帅府,给之接风洗尘。席面上,他问出了上边的这个问题。

“总计一千四百人。熟女真四百,生女真千人。”

“熟女真之数尚不及生女真?”

“早先小平章曾奉主公之命,在关北征熟女真入伍。熟女真可战之力,多数被征集一空。留下来的,本将也还需要他们帮着镇戍关北。所以,这次带来的熟女真不多。不过虽然只有四百人,却皆为精锐。大多都是他们本部族的射雕手,弓马娴熟,可堪大用。”

张歹儿对待熟女真的态度,与对待生女真的态度截然不同。

这其中或许有佟生养的关系。佟生养是邓舍的义弟。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但更大的原因,却还是在“以蛮夷治蛮夷”上。尽管熟女真与生女真同为女真,实际因熟女真接受汉化的缘故,并且邓舍也多次有意提高熟女真的地位,所以熟女真并不看大得起生女真。熟女真既看不起生女真,并且他们两者之间,又语言相通、风俗相似。所以,利用这个矛盾,用熟女真来治理生女真,再好不过。

在高丽、关北这块地面上,民族关系很重要。遍布了许多的民族,汉人、高丽人、女真人,甚至还有不多的一些渤海人。稍有不慎,就会动摇政权的根基。不过还好,至少到现在为止,邓舍处理的还算不错。

“先前元帅提出两个对付莱州的办法,不知究竟打算使用哪个?”

……

通往益都的道路上,柳三与数骑披星戴月,饥则食些炒面,渴则吃些雪水。这已经是柳三在短短的十天不到内,第三次走这条道了。连续多日,不曾得到充足的休息,他甚至可以坐在马上就直接睡着。

郭从龙挑选人去再给邓舍送信时,考虑到柳三连日来的劳苦疲惫,倒是有想过换一个别人。但是军情急如火,换个不熟悉的道路,也许会在路程上过多地耽搁时间。因此,不得不还是用柳三担此重任。至少,这条道他走过几回了,哪里有近路,何处积雪太深,无不一清二楚。

前两次,柳三等人都是随身两马。此次则一人三马。昼夜不停。待赶至益都城外,坐骑累坏了两匹。不过本该三四日的路程,只用了两日夜便急行抵达。在城外稍事休息,养足精神,然后故技重施。

柳三依照前番,一样地扮作元卒,熟门熟路,潜入敌人阵中。这一次,察罕没在攻城,但也不要紧。柳三心细胆大,借助夜色的掩护,穿行过元军营垒间的小路,有惊无险地混到城下,随后搭弓射箭,与城上送去信物。城头守卒核实无误,放下吊篮,拉了他们上去。

柳三入城不多时,城中高楼上升起两堆大火。火光冲天,惊动元军骚乱,以为城内要出城偷袭。因为便在这几天里,上次元军的猛烈攻城结束之后,邓舍多用疲兵计,常常半夜敲鼓、抑或放火,作出反攻的架势。元军严阵以待,等候了半晌,却与往常一样,丝毫不见有半个海东士卒出城。轮值夜守的元将骂骂咧咧,鸣金收兵。

短暂的骚动过后,城内城外重归安静。元军的将校士卒们却没有发现,便在他们营外的一处小树林中,有两骑疾驰而出。

这两骑,正是柳三入城前,特意留在城外的。用意有二。一则,若柳三入城失败,半路上被元卒发现,则还这两骑可以做第二路入城的信使。二来,如果柳三入城成功,则便可在城内升起暗号,那两骑瞧见了,自可不必再等柳三出来,直接回去文登复信。因为入城成功,却不见得出城也能成功。这也是柳三谨慎小心的一面。

又两日后,信使回来文登。将邓舍的回信报给张歹儿、刘杨、续继祖与郭从龙。两堆大火,表示的意思是:同意姚好古的分析,可以先打济南。

……

“莱州自前毛平章入山东来,即为其屯田所在。又经小毛平章、王士诚的苦心经营,城守甚坚。今又有强兵在内。要论上策,当然围而不攻。但是方今大雪初停,道路阻隔。若文平章援军也走文登,则我军去打济南,就势必会在路程上耽误太多的时间。时间若久,变数就大。

“所以,莱州,必须要打。”

“怎生打法?”

“驱生女真以为前锋。”

“生女真蛮荒夷狄,怕不会擅长攻城?”

“以我汉卒为主力,操作投石机、火炮、攻城车、云梯诸物为其后援。生女真虽然蛮荒夷狄,难道蚁附登城却还不会么?将军是没有见过生女真人打仗,我军精锐已然可称得上悍不畏死,但是若与生女真人相比,却还是稍有不如。他们根本就不知死为何物。”

若说熟女真,特别是那些住在中原的女真人已经几乎被汉化的与汉人没多少区别了的话,那么合兰府等地的生女真却还是保留着他们民族的本色,依旧停留在奴隶制的阶段,散居山谷间,逐水草而居,以渔猎为生。俗勇悍,喜战斗,耐饥渴苦辛。十分的悍鸷雄劲。

并且更有另外一部分,居住在更远的乌苏里江、黑龙江中下游流域的,甚至还处在氏族社会发展的阶段,即原始社会,连市井与城廓都没有。没有文明,不开化,愚昧无知。其轻生敢死的程度,可想而知。即便在蒙人的眼中,他们也是当之无愧的“虏种”与“野人”。

从这个方面来说,也难怪张歹儿压根儿就不把他们当做人看。

生女真生活的地方,较之辽东更冷。眼下虽山东大雪,这丁点的寒冷,他们却是丝毫也没放在眼里。张歹儿久居关北,也学会了些女真话。次日一早,他即把生女真人集合了起来,向他们训话。

为鼓舞士气,他许诺道:“今攻莱州,用你们做先锋。若莱州城破,则凡得蒙人俘虏,许给你们作为奴隶。并且战中缴获,但凡军器之外的东西,无论财宝衣帛,谁得之,即给谁。立下头功,先登城池的,赏金牌一面。”

他所说的“金牌”,是邓舍管理女真地方的一个分化措施。等同转变户籍。抬举女真籍入汉籍。有金牌的,其人之家族在地方能享有特权。待遇与汉人相等,比普通的生女真人高了一头。比如铁器、衣帛等等,便不会再限制他们使用。同时允许他们搬入双城等地居住,乃至与汉人通婚,从而可以享受更好的生活。这是生女真人非常盼望想要拥有的东西。

军令一下,女真人捶胸顿足,嗷嗷嚎叫。

……

张歹儿动用了八千人,以续继祖部两千人为前导,当天下午,出城奔袭莱州。为防止关保趁援军登陆之机前来偷袭,续继祖部原本驻在文登城北,已经备战多时。倒是不需要再做什么动员,直接就可上阵。

前锋续继祖,张歹儿自带主力,一万人步骑,丝毫不做掩饰,直扑莱州。刘杨所指挥的水师,虽然有大半都回去平壤,接第二批的援军来赴山东,但却也又分出了少部分,绕道亦走海路,往去莱州。或许不会起到太多的作用,至少能给莱州城中造成一点的压力。

郭从龙留守城中,送他们走后,回到帅府。吩咐亲兵挂起地图,倒提刀鞘,近前观看。

东南角的文登城,出文登,走宁海,蜿蜒向西北,过栖霞,至莱州。所经道路二百余里。上万军队,不比三两轻骑,且又是才过雪后,路上难行,最乐观的估计,要走完这段路程也最起码需要五天的时间。

郭从龙心中忧虑:“也不知关保会不会在半道设伏?”

……

关保没有在半路设伏,他闻风之后,紧急收缩兵力,把放在别的城池的军队悉数调了回来。也就在张歹儿长驱直入的同时,一队队的元卒如同溪流入海,从莱州左近纷纷汇入城中。张歹儿抵达城下。

……

夜色降临,堂内点起红烛。

郭从龙秉烛观图,绕室独行。一个亲兵在室外听到动静,探头入内,问道:“将军是在担忧张元帅部么?”

郭从龙皱眉深思,说道:“我援军到来的消息,察罕此时定然已知。他用兵老辣,不会猜不出我军肯定要先克复东南。估算时日,张元帅大约应该已经抵达文莱城下。若察罕遣派一支人马,从后边袭击与我。该如何应对?”

……

张歹儿分万人为两部分,抵达城下当日,变续继祖的前锋为后队,寻城外险隘处,居高而守,以此来防备察罕从后来袭。然后率主力为前队,开始展开攻城。

……

“张元帅言称,生女真浑不知死为何物。但莱州城中元军,亦皆为骁锐,五千人便可取我东南。张元帅只带了万人,到底能否攻下此城?”郭从龙夜深不能眠,虽在文登,心神却飘去了远在数百里外的莱州。莱州城下,战火刚起。

33 莱州

张歹儿兵至莱州城下。www.65txt.com

当初,关保陷东南时,察罕总共给他了三千人。打下了几座城池后,他发动当地的地主豪强残余势力,又临时扩编了千余的青军。加上少部分投降的益都旧部。他的军马最多时,确如张歹儿与郭从龙等人的分析,达到有五千之数。只不过,他现在可用的其实没这么多。也就三千许。

因为一来,他把青军多数放在了文登。郭从龙克复文登,这部分人马大多被歼灭。二则,他在攻打莱州等地的时候,尽管因有海东叛将与之里应外合,取胜得很快,却难免也会有所折损。所以,除掉这两部分受到的折损,他还能留下有三千人可用,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三千来人看似不多,但是也不容小觑,因为多数皆为他本来所带的主力精锐。

按照常理来讲,莱州内有储粮,城池也很坚固,再有强兵守卫。张歹儿纵然所带皆为生力援军,若想要速战速决,怕也是殊为不易。文登城中的郭从龙因此为他担忧,诚然实属正常。

然而,胜利的到来,也总如落败,有些会在人的意料之中,更有一些,往往会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比如,关保取东南,获胜之轻易,或许在察罕的预料中;但海东落败之迅捷,却就大大出乎了邓舍的估计。而如今这一出相同的戏码,在海东援军抵达后,不期然地再一次上演。地点便在莱州城下。真可谓:兵家无常胜的将军。

唯一的不同,敌我双方交换了彼此的身份。昨天的胜利者,如今变作了落败的一方。而昨天的落败者,却成为了获胜的一方。

就在郭从龙秉烛帅府,费尽心思地想要推测出张歹儿抵达莱州后,也许会遇到的战场情况之时,莱州城下,战火才起,刚经过两三波的冲锋,生女真人便登上了城头。他们使用着种种粗陋却沉重的武器,追击守城的元军。元军略作抵抗,即落荒而逃。不到两个时辰,张歹儿的军队就夺取了城门。

胜利的果实得来如此之易,援军无不士气鼓舞。张歹儿勒马城外,望着黑洞洞的城门,却不由疑云顿生。

如果说城中都是青军的话,获胜的快一点还不会惹人生疑,但现如今城中明明皆为元军精锐。而且关保之前也曾争分夺秒,把散在周边的军队悉数调入城中,分明摆出了一副凭坚据守的架势。却为何,竟一触即溃?

他喃喃自语:“却也太过蹊跷。”

……

文登城中。

郭从龙把莱州战局从头到尾推演了一番。他越琢磨,越觉得心中无底。看似简简单单的一次攻城战,因为对手是察罕的关系,却不得不引人再三深思。张歹儿出城前,三军上下皆信心百倍,却也不知到底会不会出现变数?他所忧虑的变数还是那两个。

变数之一,如果关保主动出城,在半路上设伏?变数之二,又如果察罕闻讯,从后来袭?郭从龙喃喃自语:“该如何应对?”

……

张歹儿勒马城外,眼见城头与城门内的元军抱头鼠窜,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他说道:“不对,此中必然有诈。”

左右亲兵问道:“城池已为我军所得,还有何诈之有?”

张歹儿沉吟不语。

亲兵笑道:“将军却也太过把细。元军虽精,先是数日连克数城,陷我东南,接着又受困雪中,以数千人防守数百里地,一直不得休整。今忽见我大军来到,有些惊慌失措当然难免。且我生女真军虽只千人,人人敢死。因此,我军能一鼓克城,似乎并也不足为奇。”

“关保,察罕军中骁将。本将从军前,河北、山东都去过,常常闻听他的大名。此人能攻而善守。每战,必身先士卒。今日此战,却接战即走。这,难道还不够奇怪的么?”张歹儿寻思片刻,说道,“传令三军,不要急着入城。先放生女真人进去,试试虚实。”

他此番攻城,带来的几千人中除了关北嫡系,还有两千多的平壤等地驻军。这会儿见城门大开,正打算鼓勇杀入,不料却忽然见将旗摆动,示意各营稍退,只放生女真入城。顿时,关北军嫡系还还说,平壤驻军的将校们大为不满。

三三两两,这些人驱马赶至将旗下边。七嘴八舌,问其原因。

张歹儿细细与之解释一遍,把心中的疑惑全盘讲出。有将校不以为然,笑道:“城门都已经打开了,鞑子还能有甚奸计?张帅,莫不是你看这莱州城中富饶,故此才不愿先放俺们入城么?哈哈。末将斗胆,说笑而已。还请元帅大人毋要责怪。”

张歹儿皱了下眉头,随即舒缓脸色,笑道:“将军此言差矣。本将虽与诸位少见,却并不以诸位为外人。且大丈夫志在功名,些许城中微利,一点的子女衣帛,何足挂齿?本将实在忧心城中有伏。故此才先放生女真入城。诸位没见么?连带本将关北的本部,也一样的没有入城。”

“原来元帅大人的关北本部,并不算有生女真?”

“生女真虏种野人。本将用之,便如鹰犬,怎能算为本部?”

“到底元帅还是有关北本部。俺们这些平壤杂牌,当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张歹儿久在关北,与平壤等地的将校们来往并不多。这些将校,多数是为文华国的部属。文华国什么人?邓舍的叔叔,在海东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张歹儿虽得邓舍宠幸,能和文华国相比么?因此,这些人却不一定就会甘居其下。

又且在打南高丽的时候,他们中又有很多人皆立下有不小的功劳,可谓尽皆骄兵悍将。虽然奉文华国之命,现在暂时受张歹儿的调遣,对他却不见得心服口服。说不得几句话,便开始有人耐不住性子,冷嘲热讽起来。出言不逊。

张歹儿身边的亲兵们,也是在关北跋扈惯了的,从来只有他们见张歹儿给别人使脸色,没见过有人竟然敢对张歹儿出言不逊的,当下都是大怒。齐刷刷跨前一步,手按刀柄,嗔目相视,喝道:“大胆!无礼。”

“哈哈。好威风,好杀气。”

这些平壤等地的驻军将校们,谁不是刀山血海里滚爬出来的,丝毫不放在眼中。有带亲兵过来的,也是各自迎上,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要知道,邓舍从百户起家,打下了偌大的地盘。其军中但凡能够出人头地的,别说千户、万户,哪怕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也无不都是杀敌杀出来的功劳。别看他们在邓舍面前都老老实实的,走出去,一个比一个骄横。

便不说别人,只这张歹儿。邓舍一令之下,他服从如山。可是他在关北的时候,却也是端得杀伐决断,一言既出,动辄百十人头落地。他是如此,别的将校也都一样。海东军中又包括上马贼、原辽东红巾、高丽降军,可以说山头林立。所以,不是一个派系的,彼此间压根儿就不会服气。特别上马贼旧部。

蒙人讲究“根脚”,这上马贼旧部,在海东的军中便算是最大的根脚了。张歹儿不是上马贼。偏偏这些平壤的将校、文华国的部属里,又很有几个上马贼出身的。自恃与邓舍渊源深,顶撞张歹儿几句,浑不当回事儿。嘲笑完了,还咧嘴笑,一副你能拿俺们怎么办的样子。

张歹儿挥手止住亲兵,斥责几句,转过头,依旧笑容满面,说道:“诸位将军说笑了。”

他往城中望了眼,生女真军入城已有片刻,厮杀声隐约入耳,大约元军的残部还有负隅顽抗的。他想了一想,做出妥协,说道:“诸位但请再多待稍顷,等生女直军把邻近城门的地段清理干净,确定了没有关保设伏之后。本将可向你们保证,绝对首先先放入城的,便是诸位。可好么?”

“只怕到时入城,关保军的辎重饷粮,早被不是关北本部的生女真人抢掠一空喽。”

邓舍军纪森严。这些将校刚才说是城中富饶,似乎想入城中是为了抄掠,实则即便张歹儿不阻止他们,任其入城,他们也是没有胆量随意抄掠民家的。至多在缴获上动些手脚。这也是各地军中不成文的规矩。又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显然不切实际。只要不过分,邓舍对此常常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歹儿纯粹看在邓舍与文华国的面子上,才一再做出让步,见还有人不知好歹,不免怒气勃发,强忍下来,问道:“那么以诸位之见,该当如何?”

“还用说么?元帅你自己也承认了,生女真虏种野人,也就不怕死,真要论及打仗,能比得过咱们么?末将等愿请为前部,先入城中。即便城中果然如元帅所言,真有埋伏,有末将等在,总也能较之生女真人为强吧?好容易抢下城门,不致前功尽弃。这却也是末将等为战局着想。”

张歹儿默然不语。

夜色渐渐深沉,城中火光冲天。远远处,有数骑的斥候奔驰而至。飞身下马,跪拜张歹儿马前。张歹儿问道:“怎样?”斥候答道:“沿海港口,尽数被鞑子破坏。并及沿海州县,鞑子撤军来入莱州前,也都有放火焚烧。城中的存粮、辎重等物,皆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这几骑探马,却是张歹儿早先放出去,打探沿海周边动静的。手机访问:wap.ㄧбΚ.Сn

有平壤的将校道:“形势很明白了。鞑子打的主意并非坚守,而是破坏。因此莱州城一击即破,也就没什么值得可怀疑了。元帅大人,请下令吧。如若你真不想用俺们入城,也请你快一点派你的本部入城。关保还在城内,若因为你的优柔寡断,反叫他给趁机逃掉的话。元帅大人?可该怎么对主公交代?”

张歹儿分兵攻城,只围了城池三面,空出有西边没围。他兀自犹豫不决,说道:“关保或许还在城中。但是方才攻城,本将却一直没见到他的将旗,……。”话音未落,西城墙处,又有数骑骤然奔来。

诸将齐齐转首观之,见那数骑来到近前,马上的骑士等不及下马,高声叫喊:“报元帅!西城门大开,一彪军马冲杀而出。小人等遥遥看其旗帜,上正打着‘关保’二字。是关保的本军。”

张歹儿大出意料。关保抽调了数千的精锐,齐聚莱州,他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恶战,却万万没想到,关保居然真的不战而溃?难道果如亲兵们的解释,是元军因为久不得休整,因此军无斗志么?他再次往黑乎乎的城门口瞧了眼,心中问自己,道:“就这么胜了?”不对,必然有诈!

……

郭从龙面前,摆放了两支算筹。

一支代表关保,一支代表察罕。变数之一,关保设伏。变数之二,察罕来袭。火烛摇动,他盯着算筹,猛然间心头一动。关保设伏?察罕来袭?如果关保不设伏,反而佯装败北。然后察罕设伏半路,该如何应对?

……

莱州城外,诸将请命。

他们请命的要求却不再是争先入城,而换成了追击敌人。

“诸位认为关保何许人也?”

“察罕的左膀右臂。”

“关保用数千人,取我东南如风卷残云,易如反掌。今我虽大军来到,以他如此的骁悍,却为何不交一战,稍作抵挡,即望风而走?

“元帅大人想说什么?”

“此中必然有诈!”

“什么诈?”

“他或会半路设伏!”

“可笑,可笑!”

“有何可笑?”

“先前元帅大人以为,关保会在城中设伏。如今他出城远遁,元帅大人却又以为他会在半路设伏?关保充其量两三千可战之军马。末将倒要请问元帅大人,仓皇鼠窜之际,他有何余力在半路上设伏?”

“这?”

“元帅大人久在关北,要说关北苦寒之地,所产尽皆勇士。却怎么元帅大人的胆量?当真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哈哈。哈哈。”诸将一力要求,想要追击关保。张歹儿默然不语,随便他们讽刺,就是不肯下令。

当此关键时刻,后军阵上,又三两骑匆忙奔至。马蹄声敲打夜色,动人心魄。来人是后军的监阵官,滚落下马,叫道:“元帅!后军续继祖听闻关保夜遁,不听末将等谏阻,执意孤行,私下引了军马,转去追赶了!”

“续继祖?”

续继祖新投之将,急切立功。他又先见郭从龙轻松破取文登,后见张歹儿一战克复莱州,对关保部有所轻视。并且,他更自以为熟悉地形,有地利之得。故此,一听说关保遁走,当即引了军马,不听海东监阵官的阻拦,擅自脱离阵地,抄近道试图绕前截击。

有他的例子在前,平壤诸将不再与张歹儿多说,纷纷拨马转走,便要各引本部,齐往前去追击。这要是各营散开,任其自行其是,不用关保设伏,也必然自乱阵脚。张歹儿无奈,只得下达军令。

“留三千人入城。余下各军,用平壤军为前锋,以关北军为后阵。追击关保。”

34 中伏

这几节的情节是有点慢,主要是因为我在考虑怎么把转折衔接的自然。(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前头是察罕攻,现在援军来到,该援军反攻了。没个衔接过渡,总觉得似乎有点不合适。另外,张歹儿很久没出场,也想顺便多给他些场景,借此再给郭从龙点成长的过程。所以,在莱州这上边费的笔墨多了点。

我得加快把欠的内容补上来,现在看书评区都是偷偷摸摸的。。O(∩_∩)O。。。

——

诸将不和,兵家大忌。

文华国分兵五千与张歹儿,命他暂时统带过海的时候,也许绝对没有想到,便因为他的这个举措,竟然就会在莱州城下产生诸将纷争的后果。而这个后果,明显地又将会进一步地导致一系列不可预测事件的出现。

但不管怎么说,可以将之归罪与文华国的分兵举措失误,也可以将其归错与张歹儿的威望不足,尚不足以统帅三军。事实,已经发生。

……

莱州城中。

郭从龙找到了对付察罕设伏的办法,无它,唯有一计而已:夺下城池后,就入内据守。所谓“无招破有招”,根本就不去追赶。就算关保军的佯装败北装得再像,又能拿我海东援军如何?话说回来,如果去追赶了又会怎样?援军人生地疏,稍有大意,难免就会吃亏。

郭从龙长吐出一口气,心中想道:“好在张帅足够的谨慎小心,察罕有可能‘围点打援’的假设也是由他带来的。他对察罕的或许设伏应该已然早有防备。即便出现了这种情况,料来也不会上当。万幸万幸。”

……

莱州城外。

平壤军原本负责围困的城墙地段在城南,既然张歹儿下达了军令,当下一一转向,人人奋勇,个个抢先,铺天盖地地喊叫:“活捉关保!”呼声振地,几欲叫破夜色。一股脑儿打起火把,往关保突围的方向蜂拥追赶。

张歹儿自带三千关北嫡系,押住后阵,紧随而行。

山东半岛东西长,南北窄。莱州位处东南沿海,若把它与益都和文登连在一起的话,会形成一个三角形。三角的顶端就是莱州。而且这个三角形还是近似等腰的。换而言之,莱州左下边益都,右下边文登,分别距离此两地的远近也基本相等,都在三百里左右。

唐时,太宗皇帝伐高句丽,除以步卒走陆路攻取辽东之外,又别遣有舟师自海道趋平壤。这水军一路,就是从莱州出发的。

莱州附郭有个县城名叫掖县。战国时,齐国的田单打败了入侵的燕军,收复失城七十余座,因为有复国的大功劳,所以齐王就把掖县赏赐给了他,做为封邑。很有名气的。也是莱州一直以来的郡治所在。

海东援军要想追击关保,就得先从此地经过。他们迎着沉沉的夜色,踩踏地上的积雪,就像是在自家院子中散步一样,旁若无人地直接从掖县城池中横穿而过。四五千人,打起的火把亮如天上的繁星,兴奋的面容好比看见无数羊群猎物的猎手。充耳听见的,只有一声声“快一点,快一点”的催促。开眼看见的,只有一面又一面的军旗,相互竞追。

过了掖县,再行十五里,城南有山。名唤“高望”。因其峰峦秀特,可以望远,故得此名。顾名思义,可见此山的高度。虽然山东半岛因地势的关系,除了泰山,并无特别高耸的山峦。这高望山,其实也不过只有数百米高下。但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忽有一座山川耸立,会给人一种什么样的印象,自然不言而喻。倒也算的上一处险要。

十数里的路程,转眼即到。

张歹儿远远望见此山。他大吃一惊,急忙问左右,道:“城西外,怎么却有一座山峦?”为将者,不可不知地理。张歹儿临来打莱州前,早把莱州周近的地形了解了个透彻。他明明记得,城西外边是没有山的。

左右也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有机灵的,忙去找来乡导询问。乡导答道:“好叫元帅知晓。这山名叫高望,却并非在城西,而是在城南的。”

张歹儿左右的亲兵、偏裨面面相觑。却是追的脚滑,只顾撵着前边的平壤军疾奔,连何时偏转了方向都没发现。地上到处都是积雪,白茫茫一片,又是深更半夜,他们且为客军,一时不注意,被关保带着跑偏了方向,要说起来也是情有可原。但是,张歹儿却闻言色变,取下马侧铁枪,横执手中,急命后军,传令道:“吹响号角!教前边平壤军马速速后退!”

“元帅这是为何?”

“来莱州前,本将已经仔细观看过地图。莱州附近适合设伏的地方,城东道士谷是一处,城东北万里沙是一处。你们没见,本将带军来攻打莱州的路上,便远远地绕过了这两处地方么?除此之外,这一座城南的高望山也是一处!”

“高望山名虽高望,其实不算很高。小人看它山峦起伏,也不算宽大。元帅为何认为它适合设伏?即便鞑子要在此地设伏,怕也埋伏不了多少人马。我军追赶关保的,加上续继祖部,有七千人。就算真的碰上些许埋伏,或许也无关紧要。”

“不然。高望山虽然不算宽大,但它往南不远,接临有大泽山。大泽山上皇城顶,本将问过乡导,说传言是赤眉旧寨。较之高望山,更适合藏军。更重要的,大泽山南边七十里外就是平度城。现今平度早已陷入察罕手中。如果察罕?……。”

张歹儿说至此处,“哎哟”叫了一声,懊悔不已。若早知道关保会把他们带往城南,那他说什么也是不会同意平壤诸军追击要求的。一叠声催亲兵立刻吹响号角。

号角齐鸣。他眼往前看,只见追赶关保部的平壤诸军,却好像对此置若罔闻似的,依然一窝蜂地朝前撵赶。他知事不可为,果断地改变了命令,道:“收拢后军。传命下去,凡我关北军本部,一概不得再往前半步。”连叫了三四个将校的名字,“率尔等本部,刀剑出鞘,但闻本将鼓声,即一往无前,救前边平壤诸军。有敢巡睃不进者,斩!”

又把那四百熟女真骑兵的千户官叫来,吩咐道:“待会儿战事起时,你可引你本部,游离两翼,不必参战。等本将救出了平壤诸军,到撤走之时,断后掩护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张歹儿只顾下达军令,没看道路。坐骑不知碰到了甚么,绊了一绊,险些把他给兜下去。亏得他骑术高明,长枪往地上轻轻一点,顺势坐稳了身形,勾头朝地上瞧去,看见两三锭银子深深陷在雪中。银和雪的颜色相似,因此坐骑没分辨出来。他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必是关保部沿途丢撒下来的。难怪前头的平壤诸军紧追不舍。

……

文登城中。

郭从龙多日忧心莱州战局,终于得出了最后的结论。只要张歹儿不轻军冒进,则或者莱州城池不易攻破,但至少近万人的生力援军却肯定不会有事。他放下了担忧,伸个懒腰,不觉有些饥饿。喊外边的亲兵进来,吩咐取些酒食。亲兵笑道:“将军这数日来都忧心忡忡,茶饭不思。小人看将军现在心情不错,可是所忧虑的事儿得到解决了么?”

“俺少说推演了有四五遍。就张元帅的谨慎性子而言,莱州战局,也许不会速胜,但最起码可保我大军不失。”郭从龙按着腰,在室内来回踱步,一边笑吟吟地回答,一边探头望了望堂外的天色,问道,“什么时辰了?”亲兵答道:“将近四更。”取了酒食,摆放案几。请郭从龙吃用。

临转身出去,那亲兵不经意地说了句:“就张元帅的谨慎性子而言?要他一时大意,不够谨慎呢?”郭从龙愕然,抬起头,问道:“你说甚么?”亲兵道:“小人胡言乱语。”郭从龙问道:“不,你刚才说甚么?”亲兵道:“小人说,张元帅会不会一时大意?如果他不够谨慎呢?”

如果张歹儿不够谨慎?

郭从龙拿起筷子,迟迟无法下箸。他记起来邓舍常说的一句话:“诸葛一生唯谨慎,尚且有街亭之败,挥泪斩马谡。况我辈耶?人无完人,兼听则明。我辈可以做的,只有尽力地把该做的事情做好罢了。”

张歹儿也不是完人。如果他不够谨慎,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该怎样应对?郭从龙推盘起身,重又来到地图前边,再一次开始推演盘算。

假设张歹儿一时大意,轻举妄动,打下莱州后,紧追败北的关保不放,最终中了察罕的埋伏。首先的问题,遇到埋伏的地点会在何处?郭从龙的视线在地图上游移不定,最后确定在了高望山的位置。他提起手指,朝上头重重地一点。如果遇伏,此处最为可能!

——,城东道士谷与城东北的万里沙,虽然也都是不错的设伏地点,但离益都太远。察罕肯定不会舍近求远,跑到那儿去安置埋伏的。

确定了张歹儿可能会遇到埋伏的地点之后,第二个问题:最好的应对办法是什么?郭从龙凝神苦思,如果换了他是张歹儿,他会怎么做?张歹儿不可能会带了全部的人马去追赶关保,至少要留下三千到四千人看守莱州。即是说,他遭遇埋伏时,所带的军马最多六千人上下。

而察罕即便可以及时获悉张歹儿去攻打莱州的消息,给他传递消息的斥候路上来往需要时间,因而,他埋伏军队出发的时间也定然会晚于张歹儿援军离开文登的时间。这也就是说,他派遣去高望山的埋伏人数不会太多。顶天了,三千人上下。且皆为轻装行军,不会带有太多的大型辎重。郭从龙自言自语:“六千对三千,……。不对,还有关保部的数千人。”换而言之,甚有可能,会是六千对六千。

六千察罕埋伏据险有备,六千海东援军轻忽无防。夜深雪白,堂外的寒风吹袭入内,烛光忽明忽暗,地图上阴影浓重。室内室外,万籁俱寂。郭从龙遍体生凉。他追问自己:“换了是俺。该如何应对?”

……

张歹儿的应对方法,简单有效。

先采用“壮士断腕”之策,割裂平壤军与关北军的联系,临时紧急地人为制造出一道无人地带。随后用“避实就虚”之计,选拣精锐,攻击埋伏军队的薄弱处。“围魏救赵”。再救平壤军脱离险境。

这也是万不得已的办法。他在竭尽全力地约束本军后阵之同时,双腿竖直,站在马上,极目远望。远处的高望山安静无声。他忽然想起,续继祖哪里去了?

最起初的时候,他还能看见续继祖的将旗。但好像便在刚刚穿过掖县县城后不久,似乎续继祖部就踪影不见了。他当时也有询问,有人回答他说,续继祖熟悉道路,大约改走小路,抄近道,往前边阻截关保去了。

现在,高望山已在眼前,续继祖不管抄的甚么近道,总也该到出现的时候了吧?除非?张歹儿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把这突然而来的念头清出脑外。续继祖部再不耐战,也有两千多人,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消失。

就好像是为了验证他的这个想法似的,前头高望山中,陡然间杀声四起。

……

文登城中。

郭从龙想到了一个应对的办法。

前半部分与张歹儿的对策相同,“壮士断腕”。后半部分却有很大的不同。张歹儿之对策,重点在自保。郭从龙的办法,却进而试图反包围。他的手指停留在高望山片刻,沿着原路返回,轻轻弹了一下掖县县城。

他心中想道:“若是真的关保佯北、察罕设伏,则他们之所以肯这样做的原因,不外乎见我援军来到,料莱州孤城不可坚守。鞑子攻陷东南的目的,本就在阻我援军,延迟我援军抵达的时间。现在,他们的这个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继续打呆仗。因此,索性就放弃莱州,主动撤军远走。这样,一则,可以保存实力,关保部毕竟也是有三千精锐。二来,若设伏成功,还有机会顺势再杀回去,把莱州城重新夺回。

“他们的用意应该便是这两条。如若换了俺是张帅,是不是可以针对鞑子的第二个用意,反而给他们下一个圈套?将计就计,借机把来犯之敌军歼灭一部?”假使见机得早,并且调措得当的话,这个“将计就计”,应该还是可行的。郭从龙盯着掖县,全神贯注,思忖具体的方略。

“若俺是张帅,当在闻讯鞑子设伏的第一时间,即刻变后阵为前队,间道返回掖县。随后接应前边遇伏军马,故意做出大败北逃的样子。从而诱使鞑子追赶与我。鞑子只要想顺势再夺回莱州,肯定就会紧追不放。

“待进入掖县地界,我军伏兵大起。前边诈败的军马也再返回头来,狠狠杀他一个回马枪。同时调动莱州城中的人马也出来一部分,可合军一处,可绕道反而抄其后路。如此,形成一个反向的包围圈,纵不能全歼来敌,至少也可以把他打疼!”

郭从龙想过布局,再想细节。他又想道:“此策好似简单,要想成功地实施,却有两个关键需得注意。首先,当遇伏之时,调动军马的措施必须果断,雷厉风行。其次,何时接应遇伏前部脱困、又何时诈败北走,这中间反过来诱敌入我埋伏的种种时机,亦然需要把握出色。”

他自问,他可以做到么?思来想去,纸上得来终觉浅。反复斟酌,欲行此事殊不易。他想到的这个计策,非胆大心细之人,绝难施为。

……

高望山中,喊杀四起。

察罕果然在山中设置的有伏军。只不过,先撞入其中的并非平壤诸军,而是张歹儿正在寻找的续继祖部。这是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察罕的伏军本来等待的是海东援军,续继祖部本来追赶的是关保。他抄近道,绕到高望山前,试图在前截击,却不料阴差阳错,正好撞上了察罕的埋伏。一下子双方都措手不及。伏军不得不提前发动。

续继祖拨马就走。

他背有埋伏,前有关保。走不多远,当头一员元将横冲阻截,道:“某关保是也,来将请留下人头!”续继祖哪里是关保的对手?三不两合,被斩落马下。关保纵马往前,正想要补上一刀,顺便砍下他的首级。后边平壤诸军收不住脚,轰然乱响,撞将上来。

顿时间,夜黑、雪上、山中、火光,纷纷乱乱,杀作一团。

关保顾不上再去取续继祖的首级,引领部下,与伏军合作一处,鼓勇返身冲杀。平壤诸军抵挡不住,大败溃走。张歹儿按照预先部署,调兵遣将,厮杀直到天亮,方才接应住了败军,手执铁枪,压住后阵,徐徐而退。

关保掩杀追击,不提防侧翼中受到四百女真骑兵的冲阵,攻势因此稍止。

他抬头望天,见夜色渐去,天将大亮,再往前看,张歹儿的后阵旗帜井然,虽退不乱。晓得这场伏击战至此已算宣告结束。即使继续往前追杀,估计也占不到更大的便宜了。当下见好就收,命令收军。检点战果,杀伤海东军马两千余人。其中,续继祖部占了大半。

他哈哈大笑,遥遥向张歹儿叫道:“将军远来,无以为奉。今夜聊且送上小礼一份。且待来日,益都城下,再恭候将军大驾。”指挥三军,自回益都去了。来到益都,察罕正在帐中与人下棋。

35 下棋

察罕在下的棋,不是围棋,也不是象棋,而是双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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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陆大概起源印度,后来传入中国,唐代的时候便已经风靡全国。至南宋年间,江淮以南地区,双陆几乎绝迹,但在辽、金相继统治下的北方,却仍然流行。有元一代,南北混一,双陆重又在全国的范围内流行开来。算是“才子戏”的一种,尤其到元末,上至宫廷,下到民间,非常风行。关汉卿有名的《一枝花》里,说及他会的技艺里,就有“会双陆”。

双陆既为棋类,也有棋盘,长方形。玩者分黑、白两方,每方各有十二路。中间有门,门的左右各分六路。六、陆音同,“双陆”之得名,即由此来。其游戏规则,类似后世的飞行棋。

每方各有十五马。比赛时,先投掷骰子,以点数行走棋子,白马自右归左,黑马自左归右。先把棋子走尽的算是获胜。关保来入帐中,毕恭毕敬地候在一侧。帐内没什么人,除了与察罕下棋的对手,只有两个亲兵侍立左右,时不时斟茶倒水。

那与察罕下棋的对手,名叫孙翥,乃是察罕的谋主之一,年约五旬,相貌生的非常奇特,嘴阔唇厚,眼棱突出,乍一眼看去,好似个猿猴。偏生还留有几缕长须,故作潇洒姿态。此时他见关保进来,洒然一笑,说道:“多日不见,关将军满面红光,想必莱州必有大胜了?”

当着察罕的面,关保不敢放肆。他偷眼瞟了下察罕,恭谨说道:“小胜而已。”

察罕浑似未闻,全幅精力好像都放在了双陆棋子之上。刚好该他掷骰,放在手里握了一握,轻轻投出,两个骰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停稳立定,合在一起,是个十一。数字越大,当然越好。他哈哈一笑,拿起棋子走了几步。好整以暇,转头瞧了瞧关保,接口问道:“莱州战况如何?”

“大帅料敌如神。末将诈败弃城佯走,红贼果然紧追不舍。只可惜未及海东援军完全入我包围圈中,续继祖部却先歪打正着,撞入其中。故此,杀敌只有不到四千。红贼渠首张歹儿用兵甚是谨慎,末将见其虽走不乱,因而,也没有再继续追杀。未能顺势再夺回莱州城池,实乃末将无能。甘请大帅责罚!”

“杀敌不到四千?”

“检点首级,总计三千八百余。”

关保杀伤的海东军马,总共只有两千多人。还是连杀带伤。他报给察罕的首级却就有三千八百余。多出来的一千多脑袋,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只能说,不管上官多么的严厉、精明,总也挡不住部属“下有对策”。

察罕微微颔首,说道:“用两千人设伏,能斩首三千八百余,你虽没能顺势再重夺回莱州,也算不错的了。可记功一次。老夫问你,你适才说红贼张歹儿用兵谨慎,虽走不乱。却是如何一个谨慎?”

“当其时也。他前军入我军伏击圈中,后军随即改换阵型。临敌变阵、不显仓促。末将鼓勇掩杀之际,他又以骑兵冲我军侧翼,分明早就准备好的。战至天亮,末将观其依旧旗帜井然,所以说他用兵谨慎。”

“红贼援军情形如何?”

“这一次从海东的红贼援军,末将已经侦察清楚。至多万人上下。不过从张歹儿这般拼命地争夺莱州看,或许他们还会有第二波的援军来到。如果末将猜的不错,并且他们这第二股的援军肯定会走莱州海岸。”

“孙先生,你怎么看?”

“海东援军定然不会只有这一批。关将军所言不差。臣也以为,至多十日内,他们定然会有第二批军马来到。”孙翥放下棋子,端起茶水,抿了口,又道,“张歹儿之名,臣也曾有闻听。此人久镇关北,是为海东的重将之一。这第一批的万人援军只不过是前头部队,即由他亲率而至。由此可见,在不远之将来会要到来的第二批海东援军的统帅,显然地位会更加的高。臣敢断言,不是陈虎,就是文华国。又可由此推断,这第二批的红贼援军,人数也定然会多于第一批。至少两万人。”

“也就是说?”

“两批红贼援军,总共三万人上下。十日左右,或会悉数抵达。”

“不会有第三批么?”

“海东人马总数,可战之力至多有十来万人而已。邓贼早先带入益都的便已有两三万。他们能再东拼西凑出三万人来援,以臣的估计,这已是他们的极限。须得知晓,辽东门外,可是还有孛罗虎视眈眈。海东乃邓贼的根基之地,他是不会把全部的军马都调来与主公决战的。所以,只要第二批来援之红贼有两万人,便绝对不会再有第三批红贼来到。”

“孛罗?”

说到孛罗,察罕微微蹙眉。他虽然人在山东,耳目遍布北国。孛罗帖木儿自引军出了塞外以来,一直停驻在宜兴州。早先借口粮饷准备未足,后来又借口天降大雪,道路难行。总而言之,迟迟不肯前行半步。

他心中的那点小算盘,察罕一清二楚。

说甚么道路难行!还不为的就是保存实力?早先时候,孛罗与邓舍在察罕脑儿有过一次交战。在那次的战斗中,孛罗明面上露布告捷,实际很是吃了点亏。察罕对此岂会不知?说来道去,孛罗就是怕再吃亏,他打的注意其实与田丰一般无二,坐山观虎斗罢了。这还是其一。

要再往深里分析。孛罗为何怕再吃亏?他为何想要保存实力?还不为的就是察罕!

邓舍所占的辽东,苦寒之地。就算打下来,有什么用处?比得上察罕所占的陕西、山西、河北、河南等地么?这边他与海东交战,实力大损,然后眼看察罕吞并山东,势力影响更上一层。此消彼长之下,以后还有他的路子可走么?就算是笨蛋,也知道现在该选择怎么去做!

孙翥从察罕的面色上,猜出了他此时的所想。笑道:“主公是在忧虑孛罗么?”

“孛罗承其父之余威,据晋冀、大同等地。自以为功臣世家子弟,在老夫的眼中,不过黄口孺子而已。论及文韬武略,他连我家的保保也是比不上的。这样一个人,有何值得我忧虑的?”察罕晒然。

“然则,主公因何蹙眉?”

“老夫在想的,不是孛罗。”察罕往北边拱了拱手,接着说道,“而是天子。”孙翥若有所思,说道:“主公的意思是在说?”

察罕道:“孛罗纵然无能,到底蒙古功臣世家的门第。”话不需要说完,起个头,孙翥、关保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察罕是为色目人。首先这一个身份就比不上孛罗。他两人地盘接壤的地带,以往也是常有摩擦。就凭察罕的宣赫军威,孛罗要没有大都的支持,会有胆量这样做么?

孙翥道:“臣明白了。主公忧虑的不是眼下,而是将来。”

将来何时?将来察罕在山东获胜之时。准确点说,该是察罕将来快要在山东获胜之时。如果那个时候,天子忽然一道诏书,召孛罗回去大同。察罕远在山东脱不开身,孛罗回去大同,等同甚么?就等同在察罕的家门口放了一只老虎。这怎能不叫人忧虑?

况且察罕的这个忧虑并非无的放矢。孛罗朝中有人,他察罕也一样的朝中有人。便在前数日,大都传来的消息,说孛罗的人最近活动的很厉害,走通了许多朝中高官的门路,并假托言官之手,给元帝也递上的有折子。隐约传闻,折子上的内容,无非又在拿察罕色目人的身份做文章。谏言元帝,不如把冀宁诸地从察罕的手中拿回来,转交给孛罗驻守。

察罕用兵数年,全赖晋、冀以给其军,而致强盛。如若元帝真的下了这道旨意,何异虎口夺食?简直就是变相地在动摇察罕的根基。较之谋夺山东,这才是最大的心腹之患。

孙翥沉吟多时,说道:“现今海内鼎沸,我朝能至今尚有半壁江山,并且渐有中兴之色,皆主公之功。天子圣明,不会看不出这一点。而且,主公对皇上的忠心耿耿,世人皆知。朝中又多有高明之士。以臣料来,孛罗虽假托言官,托辞迷惑,纵其说的天花乱坠,皇上却也不一定就会受其挑拨,肯同意他所提出之无理要求的。”

察罕摇头不言。

有句话:功高震主。察罕以区区儒生起兵,短短数年,至雄师十万,掩有陕、晋、冀、豫诸省之大部。兵威所至,群雄慑服。何止功高震主。怕在元帝看来,他也差不多要与江南的张士诚、陈友谅等一般无二了。打击强盛的一方,扶持较弱的一方,此为帝王控制臣子的常用手段。

察罕几乎可以断言,即便没有孛罗的钻营,皇帝早晚也会是对他先下手为强的。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几,尽管满腹忧虑,神色上没有过多地流露出来,笑对孙翥说道:“该先生走子了。看看运气?”

孙翥应声拈起骰子,转了一转,丢在案上。两个骰子翻来转去,定下来,一个三,一个五,加在一起是个八。他笑道:“却是运气不如主公。”

“哈哈。”察罕抚须而笑,意甚欢畅。他转头看了眼呆在边儿上的关保,转开了话题,开口问道,“阿保,莱州既然失守,老夫且来问你。依你看来,海东援军到后,红贼会做出怎样的反攻部署?”

“末将以为,待海东援军到后,红贼的反攻部署,料来不出两策。”

“哪两策?”

“或救益都,与我主力决战。或打泰安、济南,断我军退路。”

“上策为何?”

“若眼下围困益都的是孛罗军,自然断其退路为上。可惜我军不是孛罗,所以上策当为寻我决战。”

“这却又是为何?”(电脑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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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保答道:“孛罗军战力不强,退路若一被断,军中定然大乱,益都之围不解自开。红贼更可趁机内外夹击,也许可以获得大胜。故此末将说,若围城的是孛罗部,自然断退路为上。”孛罗军的战力的确不如察罕,关保这话倒没有轻视的意思,只不过顺手拉过来做个对比。

“我军战力远胜孛罗。你以为红贼就有能力可与我军决战么?”

“正因为我军战力远胜孛罗,所以末将才认为红贼的上策,当为寻我主力决战。”

“噢?”

“如孙先生适才的分析,红贼援军之总数才不过三万人,他要去打济南与救泰安的话,单只我济南城中就有两万人,泰安城外又有万余人。不管他选择哪个,显然都是难以速胜的。与其如此,不如索性倾尽全力,来与我主力决战。”

“泰安城外,固然我军万余人,但其城内,可是也有陈猱头所部数千。红贼去打泰安,可以里应外合。你就怎么断定他难以速胜?”

“泰安城中虽然有陈猱头数千人,但是益都城外也有我主力数万。”关保言下之意,如果海东援军去救泰安,益都的元军便可以抄袭其后。

察罕又道:“若他去打济南呢?济南城中虽有我两万人,但是城外也有红贼赵过部近万人。”关保道:“大帅留了赵过至今不打,等的不就是为万一海东援军赶到?他要真去打济南,则便一如他去救泰安。我益都主力当然也能一样地由后奔袭。”

“益都城中,邓贼颇为善战。你这样随心所欲地调动我城外军马,难道就不怕他趁机突围?”

“大帅与邓贼交战已有半月。末将方才回来的时候,见路过的益都城墙很多残破不全。邓贼即便善战,战至今日,估计也军力疲惫。我取城也许不易,他出来也是不易。不必要多,城外只需有两万人马,末将就敢担保,他绝对便会没胆量出城一步!”

察罕哈哈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拂乱了棋局。

孙翥讶然,失笑,说道:“主公?”

却是关保侃侃而谈的时候,他两人又分别投掷了几次骰子。本处在下风的孙翥也不知怎的猛然时来运转,接连投掷出了好几个的大点,俨然有了反败为胜的架势。察罕拂乱棋局的举动,分明是在耍赖。

不过,察罕就是察罕,就算耍赖,也耍赖的教人无话可说。他喟然叹息,引申开来,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世事如棋,殊难预料。”顿了顿,扬眉作色,调转慷慨,继续说道,“……,阿保,你所说的几条,的确不错。但是前提却放在了不能保证尽快地攻克益都之上。老夫所不取也。”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海东虽来援军,小邓诚为对手。察罕还是丝毫锐气不减。尽管心忧孛罗,纵然战局停滞。他依旧充满坚定的信心。海东援军来,看似益都的机会。但正如世事如棋,说不定一样也是他打破停滞、速战速决的机会。他向孙翥说道:“孙先生,将咱们商议的定策,讲给阿保来听听吧。”

“要想速战速决,上策唯有一条。”

“什么?”

“就如高望山中。”

“设伏?”

“然也。”

“红贼援军会选择何处下手,我军还不知道。纵想要设伏,请问先生,该设伏何处?”

“此事,将军何必问在下?将军应该问你自己。”

“此话怎讲?”

孙翥与察罕相视一笑。笑容一放即收,察罕正色道:“关保接令!”

关保跪拜在地,道:“请大帅示下。”

“我军上下,也就你较为熟悉东南沿海。即日起,东南我军之哨探、探马悉数交你管辖。人手不够处,可从各营抽调精锐。但有一点,益都往北、济南往西,所有的道路、岔口、险要,都必须要我军的耳目。无论莱州、抑或文登,又或者其它的地方,凡有红贼活动之地点,任何的风吹草动,老夫都要知道的清清楚楚!”

关保恍然大悟,难怪孙翥说设伏的地点得问他。只要提前得知海东援军的动向,底下的事情显然就水到渠成。他凛然接令,道:“但请大帅放心,末将必设下天罗地网。”

36 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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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拨拨精挑细选出来的元军探马,由益都出发,或者北上,或者东去。察罕本来在东南沿海布下的斥候便有不少,如今加上补充,真如关保的保证所言:堪谓“天罗地网”。

海东虽然打下了莱州,但是兵家贵奇正之道,因此却也并不能就排除他们的援军还有继续在文登登陆的可能。所以,察罕军马斥候的主要监视区就有两个,一个莱州,一个文登。虽不至于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立即地了如指掌,最起码海东若有大规模的调兵行动,绝难逃过侦察。

最远的斥候放出了二百里远,十里一站,互相接力。大大小小的情报犹如潮水也似,正好像斥候放出去时的景象一般,又源源不断地一波波汇入关保手中。由他整理了,一天三次,然后再报与察罕。

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大战,察罕稍微放松了对益都的攻势。以此来休养军力。他原本备下的生力军,——也即是不参加攻城的只有万人。现在扩大了休整的规模,把这个数字提高到了两万。同时,快马通知济南、泰安等地,吩咐王保保、阎思孝等人时刻做好开战的准备。

又同时,一改对赵过部置之不理的态度,接连派出小规模的骑兵,轮番相代,对其驻扎在华山脚下的营地进行长途袭扰。不去正儿八经地攻打他们,只是把部队开过去,日则耀武,夜则疲敌。

他这么做的目的有两个。

其一,不管海东援军在或来益都救主与或去济南抄袭之间选择了哪一个,赵过所部的近万人都不是个摆设,需得先行疲惫之,最起码可以先减轻一些压力。其二,他这也是在故示以诈。等同在对海东援军说:“本帅已经知道了你们的打算,你们想要去济南抄本帅的后路。故此,本帅先未雨绸缪,恭候尔等大驾。你们尽管放马过来就是。”

算心理战的一种,让海东援军摸不着头脑。好处又有两个,首先,若援军真的打算先去济南,看见此情此景,必然不敢轻举妄动,甚或临阵变计,一变计,定有漏洞。“三军之灾,起于狐疑。”也许察罕获胜之良机便在此处了。其次,若援军打算先来益都救主,更好。给他们造成错觉,让他们以为察罕防御之重点是在济南,麻痹之,使其轻敌大意。“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果若如此,海东援军的覆灭不为远也。

兵者,凶器。凡征战之事,没有大小。决定最后胜利的,很多都不在兵马的多众强弱,而全在主帅的运筹帷幄。所谓“天时、地利、人和”。除了地利之外,天时与人和都和人的心理有关。谁能把握出敌人的心理,谁就最有可能获得胜利。越细节处,越显出功底。察罕的这一小小举措,看起来像无关紧要,好似一着闲棋,实际包涵了他用兵多年的老谋深算。

又同时,察罕再次遣使赍书与田丰。

上次,田丰接到察罕的招降书,正准备出城的时候,忽然接到了郭从龙攻克文登的消息。明眼人一看皆知,文登一下,海东的援军很快就可到达。故此,他又当即改变主意,收兵回营,缩回了棣州。继续作壁上观。

对田丰而言,“反”还是“降”,其实并不是问题。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问刘邦与项羽,哪怕陈胜和吴广,他们初起兵时或许为的是“反”,到的最后,难道还是单纯的一个造反么?终极之目的,无非在问九鼎之轻重。欲得此鹿,要问鼎重,一时的委曲求全压根儿不在话下。

刘邦不也赴过鸿门宴,光武帝不也曾讨好过杀兄的仇人?方今天下战乱,英雄争的是“势”,而不是“时”。但问题却就出在,往往没几个人能看的出“势”到底是什么。所以田丰狐疑不决。察罕世之枭雄,对此倒还是可以理解的。理解不代表放纵,他的第一封招降书已经算是言简意赅了,这第二封更是简单,霸气十足,只有两句话:

“问君愿五鼎食,抑或欲五鼎烹?”

田丰也称得上一时豪杰了,接信当时,看罢这十二个字,汗流浃背。他把此信放在案上,挨在边儿上不远,又有一封展开的书信,却是邓舍刚刚又遣使送来的,也很简单,言辞委婉,与察罕的相映成趣。上写道:

“我援军已到。我将起益都,盼公出棣州。翻云覆雨,此其时也。不图公雪中送炭,唯请愿锦上添花。近读《史记?范睢蔡泽列传》,得有一句,感触良多,愿与公分享。言云:‘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田丰万余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更重要的,他在济宁诸路还有不少被打散的残兵,杂七杂八加在一起,也还有不少。比如续继祖去东南,几天的功夫,就招揽了溃卒几千人。潜力很大。因而,当此战局进入关键的时刻,即便以忠厚仁义著称的邓舍,也终于按捺不住,尽管委婉,其信中蕴含的威胁之意,却实则与察罕不相上下。

田丰看看左边察罕的信,再看看右边邓舍的信,左右为难。刚好崔世英在,问道:“主公之意?”

田丰沉吟良久,难下决断。察罕的军锋固锐,海东以往的战绩却也不同凡响。如今他援军已到,一边是久顿城下的疲军师老,一边是斗志昂扬的生力军马。谁胜谁负?一时间,还真是难以预料。他道:“且再等等,且再等等。”按下两封书信,决定谁的也不回复。

关保回营第二天。

早晨,有一个较为重要的情报从文登方向送来。说见有三四骑趁夜出城,向西北方向去了。入夜,栖霞方向又传来军报。说有从东南来的数骑,迤逦急行,看样子,像是要往莱州去。次日午时,莱州消息传来,这数骑果然入了莱州城。几个情报综合起来,引起了关保的重视。

海东才克莱州,文登与莱州间有人来往并不奇怪。但奇怪的却是,莱州新克,本该张歹儿给郭从龙送捷报的。为什么张歹儿的捷报还没到文登,就在克城的次日,郭从龙就遣人赶去莱州了呢?莫非郭从龙有先见之明?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此可以断定,文登的数骑出城前,并不知道莱州已克,他们实际去的不是莱州,而是要找张歹儿。那么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能促使他们做出这种事呢?而且星夜兼程,一天多疾驰二百多里。关保做出判断:不是文登内部出现了急事,就定然与海东援军有关。他把情报并及个人的判断,当即送去察罕帅帐。

“你以为会是何事?”

“要么文登有变。要么红贼援军有事。”

“文登有变?会有何变?”

“文登城外防守森严,末将的斥候难入三十里内。会有何变,诚难知晓。末将只是在依据事理推测。”说完了,关保又补充道,“不过以末将的分析,认为相比文登生变,红贼援军有事的可能性也许会更大一点。”

“为何?”

“良将拔于卒伍。郭从龙从马前卒子,做到如今千户,都是从战功中来。称其良将,不为过也。末将也有听闻他伤貊高之事,身处险阵,谈笑伤敌,全身而退,可谓有勇有谋。莱州小城,虽数月间连易三主,或许内中不稳,但有他以精兵镇压,短日内,估计却也可足保无虞。故此,末将认为,红贼援军有事的可能性会更大一点。”

莱州先是王士诚旧地,随后归邓舍,接着被关保克之,不久郭从龙光复。关保口中所说的“连易三主”云云,即从此来。察罕颔首,接着问道:“若是红贼援军有事,会是何事?”

“末将以为,不出两个可能。或者红贼援军将会提前到来,所以郭从龙去通知张歹儿,顺便了解莱州战况,为援军的登陆做计划。或者红贼援军将会推迟到来,所以郭从龙星夜兼程,急遣人前去转告张歹儿。给他一个心理准备。”

“到底会是提前,抑或推迟?”

“红贼打下莱州,很明显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援军铺路。末将临弃莱州前,已经尽数焚毁了沿海港口,且在其中布下了眼线。究竟红贼援军会提前、抑或推迟,以现在的情报还难以分析。只有等莱州沿海的港口送来情报,我军才能知晓。若红贼加紧修复港口,则必为提前无疑!”

“且去再探。”

关保应命而出。

……

莱州城中。

张歹儿缓缓展开了郭从龙的来信。与关保猜测的不同,郭从龙信中洋洋洒洒数百言,没半个字是有关援军的。张歹儿看罢,对左右说道:“天下高明之士,所见略同。从龙远在文登,却也猜出了鞑子或许会诈败弃城,诱我军入伏。”叹道,“惜乎前日一战,不是与从龙比肩。”

要是前日一战,他是与郭从龙并肩的话,纵然关保佯北设伏的招数再巧妙,料来援军也定然不会上当。也不致军马初到,未及与察罕交锋,就先大败一场,损失了近千的平壤精锐。堂上平壤诸将,闻言羞愧难当。

说及前日战事,张歹儿想起一事,问道:“还没找着续平章的尸首么?”

“没有。”

“叫本将怎与主公交代!”他面转忧色,偷眼观瞧诸将。平壤诸人,皆惶恐不安。高望山中伏,虽然损失了数百的精锐,往好的一方面来看,张歹儿却也趁此竖立了在平壤军中的威望。忧心忡忡地叹了气,他又故作强打精神,好言抚慰,对诸将说道:“诸君但请宽怀。本将身为主帅,高望山一战,战败之责不在你们。无论续平章生死,此事自有本将担当。我援军将至,苦战在后。一时之挫,算得甚么?主公向来奖罚分明。我辈男儿,出生入死,在随后即将来到的苦战中,大可以戴罪立功!”

诸将凛然,齐齐应诺。

……

从繁杂的事物表面,抽取种种有关、抑或看似无关的线索,从而总结出敌人的动向,做出正确的判断。这本就是一项高难度的工作。非有出类拔萃的洞察力与分析力,大多数的人都是不能做好的。关保因郭从龙遣人去莱州,判断海东援军有事,这虽然是一个判断的错误,但他的整体方向没有错。第五天,莱州沿海港口送来了一份军报。

张歹儿分兵四出,用三天的时间稳定了莱州周边的局势,歼灭了多股关保没有带走的地方青军,对各处县城进行了清洗,警戒范围推出了有八十里远,把可用来登陆的口岸悉数置入了牢牢地控制之中。从第四天起,征集民夫,开始了对港口的抢修。关保焚毁了港口不假,有基础在,修整起来也是会很快的。又不需要有多好看,管用就行。

“张歹儿已然开始了对港口的抢修。”

“现在才开始抢修?看来你先前的判断是错误的。海东援军没有提前到来的预兆。那么,会是延迟到来?……,那张歹儿除了抢修港口,有没有别的甚么举动?”察罕拈髯细思,向关保询问说道。

“没有甚么特别的举动。也就加强戒严,搜刮民间存粮而已。”

“且再去探。”

关保应命而出。

……

莱州城外。

张歹儿亲自监督抢修港口。他可是曾经给文华国立下过军令状的,绝对不会因为他的关系而造成第二批援军抵达的延迟。推算时间,剩下可供他用的不过三四天。任务很重。好在平定莱州左近的过程还算顺利,没有过多耽搁时日。他问负责抢修施工的匠营百户:“还需得多少工时?”

“三天内,定可完工。”

……

第八日,关保又得到了一通从文登来的情报。

通过收买文登沿海的渔民,混入附近小岛上的斥候,发现郭从龙近日多次出城,来到海边。一如上次迎接张歹儿到来的举止,在临海的口岸周围重新布置岗哨,并又征集渔船。由上次的经验可知,海东水师有颇多的战船,因为太大,所以无法靠岸。征集渔船,应该是为接应所做的预备。一方面,莱州抢修港口,一方面文登做接应预备。这两方面结合一起,似乎推翻了关保海东援军会从莱州登陆的断定。

“末将以为,文登此举,不外乎两种原因。”

“哪两种原因?”

“或者红贼援军预定登陆的地点不止莱州一处。或者郭从龙是在故布疑阵,意图迷惑我军判断。”文登远比莱州距离益都要远,如果元军相信了海东援军会有一部分在文登登陆,那么很明显,他们对海东援军何时会发动攻势的判断也就会因此受到误导。

察罕依旧不置一词,道:“且去再探。”

……

续继祖生死不知的情况,郭从龙已然知晓。续继祖在文登留下的有数百步卒,协助守城。为以免引起军心浮动,郭从龙将这消息按下不发。他在沿海布置岗哨、征集渔船等等的诸般举动,其实全是早与张歹儿商议好的。关保的两个推断其实都对。

狡兔三窟,不能把宝都押在莱州,万一莱州有变怎么办?抑或在第二批援军抵达时,口岸还没修好。那么,文登便可做备用港口。如果莱州无事,口岸也及时修好了,那么这番的预备举动也不算白费,便也正可做为“故布疑阵”。

……

沙漏滴沙,流水东逝。斗转星移,第九天来到。

在这多天中,关保凡所接到之大大小小的情报,足可以堆积有一尺多高。然而,即便把这所有的情报加在一起,也不如他在第九天的傍晚收到的这一条消息重要:海东援军抵达莱州。帆樯连天,远望如云。声势之盛,震动东南。粗略估计,船只大小二百余艘,连绵海上数十里。

抵达当天,一份署名海东邓舍、文华国的檄文,几乎同一时间,张榜海东控制下的所有县城、村镇,传遍沿海。

斥候抄下了其中的几句,这样写道:“倾海东之兵,擂鼓中原。举三省之力,会猎齐鲁。浩荡雄师北来,何止为救我益都。十万虎贲伐南,意在取察罕之首。自古胡人无百年运。试看明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要只说为救益都,气势上难免落人一头。直言为取察罕首级而来,非常鼓舞人心。第十三天,军报再至。文登郭从龙,引千余骑,与莱州会师。第十四天,莱州军马齐齐出城,兵分两路。一趋益都,一赴济南。

两军皆拉长队形,远看烟尘弥天。军中两杆帅旗,分别上边皆写着一个“文”字。

37 西京

海东,平壤。(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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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风凛冽催人寒。大批赶赴海东的援军刚刚出海没有几天,城中因此陡然变得有些冷清。当初临时扎在城外的军营,因为时间仓促,没有来得及拆毁,曾经数万人驻扎,喧闹不堪,而现如今空无一人。从城头上远望,寂静的令人感觉到不适应。偶尔有北风盘旋而过,卷起满地的积雪、士卒们遗落下来的种种杂物,扶摇而上九霄。但很快,风过去了,又都纷纷落地。只有城头上飒飒的军旗,孤单地与之相对应。

援军虽已渡海,但留下的紧张气氛,却依然笼罩城池的上空。最近些时日来,居民们出门、说话,都有些不由自主的小心翼翼。他们的小心翼翼,不止为远在海外的益都战事,还为西边的辽东地带。

孛罗帖木儿屯重兵在宜兴州,号称步骑三十万。纵然其中有夸大的成分,却也不折不扣地是对辽东、乃至海东的一个巨大威胁。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孛罗的威胁更远甚益都。毕竟,平壤城中居住的多为高丽人。

邓舍虽然年余来一直在大力地推行汉、丽一家之政策,并且也的确给了高丽的底层百姓们一些经济方面的利益,到底时日尚短,不能彻底得到他们死心塌地地拥护。

又且南高丽一战后,邓舍曾经连续多次,把原高丽王京以及汉阳府等地的高丽遗老遗少们都尽数迁徙来到了平壤。对他们而言,更怕是每一个人都在私心中盼望着,益都越早覆败越好。所以,对益都的战事,他们都不是太关心,更多抱的是幸灾乐祸、乐见其败之心态。

但是辽东就不同了。

如若赤峰一线挡不住孛罗,蒙古人必然长驱东进。要在高丽没亡国时还好,最起码鸭绿江沿线有兵马布防。往好的方面说,没准儿还会有上下其手,浑水摸鱼的机会。可惜现在形势迥异。为支援益都,海东的军马被抽调了大半,倘若辽东不是孛罗的对手,高丽的下场可想而知。

说实话,相比邓舍较为柔和,或者可以称之为“较为虚伪”的民族政策,不论是普通的高丽百姓,抑或遗老遗少们,都是更不能接受蒙古人的野蛮与粗暴。至少,邓舍提出的口号:“汉、丽一家”。而蒙古人却是完全把高丽人视作异族,且是低人一等的异族。

当然,这只是大多数高丽人的想法,并不排除还有少量的原有亲元派之与众不同。便在昨日,文华国才出海后的第三天,姚好古就接到了通政司王老德的密报,说有一小部分高丽人,开始私下串联。串联的内容不得而知,料来无非蠢蠢欲动,打算借助蒙古人的力量重新复国之类。

早先邓舍有过计划,把小毛平章送去辽阳,然后再把高丽旧王调来益都。但是却因为战火起的太快,只来得及把小毛平章送走了,没顾上把王祺接来。故此,而今王祺还在平壤。蛇无头不行。蛇有头在此,这就不是一件小事情,需要谨慎应对。

这一日,姚好古召来了河光秀。

姚好古本来南韩行省的平章,是在南高丽,因文华国远去益都、平壤身为南北交通之要枢、不可没有重臣坐镇的关系,才来到平壤不久。

南韩方面,现暂由方补真顶替监督。方补真或许不够聪明,却够直。他连对邓舍都敢当面喷之,何况些许地方小人辈?胆子足够的大,敢杀敢为。这样的性子,肯定不足以长期执掌地方,但在短日内、尤其目前南高丽正需要强压管制的情况下,他却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更重要的,他是姚好古的心腹。也只有用他顶替,姚好古才能放心。

河光秀容颜憔悴,他对邓舍忠心耿耿,这几个月心忧益都战事,饭吃不下去,觉睡不着,整个人瘦了两三圈。晃晃悠悠走在路上,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来入堂上,他跪拜在地,强振精神,向姚好古施礼,问好,说道:“下官河光秀,见过平章大人。”

“河总理请起。”

姚好古不像洪继勋,他对待下官没有架子,很平易近人。亲手把河光秀扶起来,打量几眼,说道:“河总理近日清减的厉害,却是怎么回事?”河光秀叹了口气,顺着姚好古的手臂站起身来,说道:“心忧益都,怎能不瘦?”姚好古道:“越是紧急危险之秋,你我臣子越须得多加注意身体。也只有这样,才能帮主公分担解忧。万不能就此垮掉。要不然,主公之大业,岂非就无人可来襄助了么?河总理,你说我说的可对么?”

“大人所言,道理不错。但是心中忧虑,实在无以排遣。”

河光秀受了邓舍几次训斥,性子渐由张扬外露转变内敛深沉。又因见邓舍大力提倡诸将读书的缘故,他积极响应号召,也有事儿没事儿地混入学堂,跟着夫子之乎者也一番。人一读书,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外在的表现就截然不同,给人的观感大不一样,言谈举止,颇有长进。

姚好古道:“河总理赤胆忠心,吾固知矣!今日约你前来,正为商议一桩要事。”

河光秀道:“请大人示下。”姚好古请他入座,吩咐侍女端上茶水。时当下午,虽有阳光,室内清冷。又令仆从多往炭盆中放了些火炭,温度微微上升。姚好古这才说道:“昨日,吾接了一封密报,言称城中的高丽旧官因见我海东战火四起,近日来很有点不安分。河总理执掌高丽旧主王祺之内外事宜,故此,请你来,想问问王祺最近可有异常么?”

“王祺?要说异常,倒也没有。不瞒大人,下官虽然无能,看住个人还是没一点问题的。虽因奉主公之名,凡其所要,下官无不与之。但是,自主公远去益都至今,下官可以保证,他绝对没有见过一个外人。不但没有见过一个外人,连其所居之王府,他也没能走出去过半步!”

“府内伺候他的人呢?”

“下官在府外安排了数百的护卫,三班倒,一天十二个时辰。莫说人,飞鸟难入!伺候他的那些个阉人、宫女,也绝对没有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即便采办食材、日常用务等等,也都是下官不假他人,亲自操办的。所以,大人尽可放心。”

说到这儿,河光秀想起一事,又道:“大约有一个多月了吧,倒是有过一次,一个阉人想要潜出去。不过随即被下官发现,当场打死。随后,下官更加强了防备。每天不定时点名集合。可以担保,不会有半个人能混的出去。”说完了,他问道,“大人适才所言,说城内高丽遗民怎么个不安分?”

“不外乎因见我两面受敌,有些别样心思罢了。”

河光秀正忧心益都战事的时候,闻言咬牙切齿,道:“一帮养不熟的狗!主公对他们可谓仁至义尽,迁来平壤,好吃好喝地招待,不知感恩图报,反而私下生起异心。”他“霍”地立起来,猛一拍案几,说道,“下官请命,这就点齐府军,把这帮狗东西抓了砍头了事!”

“府军”云云,即看守王祺住处的数百护卫。他现在虽无大的兵权,但这府军数百人,还是算其下属,归其调遣的。

姚好古笑道:“总理且请息怒。我海东主力虽然已然过海,但是仍有数万精锐驻扎。区区些许的城狐社鼠,既无兵马,又无民望,纵有异志,借给他们胆子!又能翻起什么风浪?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给你提个醒。今日不比往日,对王祺,必须要更加的多加提防!切切不可疏忽大意。”

姚好古点到即止,下边没有细说。言外之意,如果河光秀万一没看住王祺,教他给跑了,小风浪也或要成为大风浪。河光秀心领神会,坐回椅子,说道:“下官理会的。”究竟不能安心,又问道,“但是那些遗老遗少,就这么放任不管么?”

姚好古沉吟,说道:“现今益都战事正酣,要一点儿也不管,自然也不成。此事,宜疏不宜堵。不可有大动作。动作太大,难免惊扰民间。要因此激起反弹,给了贼子们鼓动人心的借口,反倒不美。”

“大人之意?”

“先礼后兵!河总理,你是丽人,名义上又总理高丽王宫内外事宜,与王祺最为亲近。这件事,非得你出面不可。”

“怎么出面?”

“召高丽旧官,往去你府上赴宴。席间,可以言语警告。就说我海东援军过海,益都之围不日即解。辽东陈平章神机妙算,孛罗帖木儿也定然不日就会撤军西走。最好能把他们的不轨异动给吓回去。”

“要吓不回去呢?”

“说不得,还真的就请你河总理麾下的府军发发威风!”堂外冷风,庭木瑟瑟,姚好古轻描淡写的一句,杀气凛然。他对人尽管和善,不代表他没有铁腕的手段。小仁为大仁之贼,他转目室外天空,遥望城中栉比高耸的楼阁,悠然叹息,说道,“本官非好杀之人,血流成河实非我愿。只希望这些人,不至于太过不识时务吧。”

“辽东陈平章,神机妙算?但是大人,话可以如此说。孛罗帖木儿那边,屯兵宜兴州,虎视眈眈。眼看积雪将化,道路要通。确实我心腹大患也。”

姚好古一笑,道:“孛罗之意,不在辽阳。其势汹汹,实则观望。只要益都我方不落下风,他便不足为虑。”河光秀道:“下官愚钝。”姚好古解释道:“孛罗要想攻我,等不到今日。他坐望至今,不过是在犹豫不决。”河光秀问道:“犹豫甚么?”姚好古伸出两个手指,道:“不愿山东落入察罕之手,此为他犹豫之一。是否该趁益都战事胶着而借察罕无力回顾之机返回大同、开衅冀宁,是其不决之二。”

河光秀若有所思。

姚好古又道:“吾已写信一封,快马送与陈平章。请他看后,若是觉得可行,便署上他的名字,转交给孛罗。”河光秀来了兴趣,问道:“下官斗胆,不知大人信中内容如何?都写了些甚么?”

姚好古知他为邓舍亲信,也不隐瞒,取出草稿,递给他看。河光秀入学堂读了几天书不假,多是人云亦云,认的字却是不多。姚好古写的又是草书,他拿来一看,十个字里边能认得一个就了不起了,汗颜,道:“大人墨宝,下官学浅,难以认全。”说的还文绉绉的。姚好古笑了笑,又接过来,给他读过:

“闻将军秋末而来,驻马宜兴。隆冬将尽,犹踌躇不进。不知是何意也?

“久闻将军天下英雄,吾虽辽东野人,仰慕之情,江水滔滔。以吾之不才,妄度将军心意,试为分析将军不进的原因:河南察罕,以布衣而起,趁乱用武,数年间,而至掩有北国六分。方今益都战酣,若山东为其所得,则势必如虎添翼,天下之大势可知矣。将军何去何从?纵得辽东,宛如鸡肋。且我海东虽弱,亦有强军数衙,将军不免因此损兵折将。是其将军踌躇不进也。

“而上有天子旨意,不得辽东,将军难还。是其将军又踌躇难退也。此正所谓:进亦难,退亦难。将军之进退两难,吾已明矣。然,当此之时,以何策为上?

“吾也浅陋,窃为将军计:彼察罕,色目人耳。以世祖皇帝之明,尚有阿合马之乱,前鉴不远,岂可覆辙重蹈?设若山东为察罕所得,则非但将军,元室之天下,又将何去何从?将军忠贞之士,岂不知孰重孰轻?

“是以,将军之上策,不在进,当在退。趁察罕用兵益都,提十万虎贲,挥军河北、山西。河北、山西定,则将军定。将军定,则元室定。

“纵若不成,你我三家,亦可为三国故事。察罕者,强魏也。将军者,江东孙权也。我家主公者,或可为刘备也。愿与将军盟好,共戮察罕。事若成日,何妨再决战中原?将军若从,则请退。雅不愿,但请西来,吾当奋海东健儿,尽起辽东良家子,与将军一决高下!谁胜谁败,听天知晓。”

当今元帝坐位垂二十余年,威望不低,孛罗又非黄金家族的成员,或许不会明目张胆地起篡位之念,但方今群雄争起,摆明了乱世年间。纵不敢谋朝篡位,做一个当朝权臣的想法,孛罗却肯定会有。“三国故事”四个字,却是姚好古此信中的关键,以常理推测,十有八九会正好说中孛罗的心事,得到他的认可。

河光秀连连点头,对姚好古十分佩服。想起他刚才说的一句话,又不觉讶然,说道:“大人此信,有理有据,实在绝妙的好文字。下官却有点不明白的地方。”问道,“为何不直接以大人之名落款,反倒要署上陈平章的名字?”殊为不解。不知道姚好古此举何意。

姚好古笑道:“陈平章镇守辽东,正是孛罗的对手。不署他的名字,又怎能落款本官之名?署名陈平章,才是名正言顺。”

河光秀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更加佩服,说道:“大人心细如发。下官心服口服。”他的性子,本就是很外露、喜出风头的那种,尽管如今有些收敛,还是不脱本性。要换了他行此事,铁定不会让别人沾光。对姚好古不重虚名之“心服口服”,确确实实。

他却不知,姚好古不肯署名自己,其实还是有另一层意思的。自古功高震主之臣,有好下场的有几人?自文华国渡海而去平壤,全高丽旧境,等同他一人在管辖。此等的权力,实在太大。虽然只是暂时性的,但数遍海东重臣,洪继勋、文华国、陈虎,谁能有过这样的威势?权辖一国之地,令从一人而出。办的不好,是错。办的太好了,还是错。

因此,他尽管乃心王室,还是一样之殚精极虑地为海东出谋划策,却委实不愿落太多的功劳。心甘情愿把这份书信的落款写与陈虎。设若真的成了,便是陈虎之功。处大权大位兼享大名者,需把权位设法退让几许,才不致引主上生疑,导致晚场不可收拾。

也正是从这层意思出发,为了分功名、为了分权位,所以他也才请河光秀来,与之商议该如何处置城中少部分高丽人之蠢蠢欲动的。既然河光秀对此没有疑义,当下两人定下章程,即准备照此实行。

日头西落,暮色萧疏。平壤的城门缓缓关闭,刁斗森严的城楼上,士卒们吹响号角。雄浑的角声,散入四野,惊飞起无数林间的栖鸟以及水畔的野鸭。河水悠悠,群山默然。冬日已深,而益都的战事,却短暂的相持后,更进入又一次的激烈对抗。

38 铁枪

倾海东之兵,擂鼓中原。(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举三省之力,会猎齐鲁。

海东的援军自莱州登陆,分兵两路,一起浩浩荡荡。一路奔益都,一路赴济南。同时这两路人马也都遣派出了大量的探马,把行军所至沿途二十里方圆内的道路全都清理地干干净净。文华国提出的口号:鸡犬不留。

这个“鸡犬不留”,不是要把人杀的鸡犬不留,而是争取要把人撵的鸡犬不留。尽量做到凡是军队行走到的地方,周围没有一个闲杂人等。以此来达成最大限度的军事保密。

察罕派出的斥候虽多,却也只能远观,不可近看。斥候有经验,看不出行军部队的虚实,便落在后边,观察海东援军走过后留下来的脚印、马蹄印、以及辎重车碾出来的车辙等等。甚至牛马粪便。

一支军队行军,人多人少好伪装。三国时,莽撞如张飞也曾心细如发,晓得用骑兵拖拉灌木往返奔走,以造成尘烟,冒充骑军众多,从而以此来混淆敌人的判断。

但是,一支军队到底随行带了多少的辎重、牛马,就不好伪装了。辎重车还好说,多做几辆车,里边放些重物。碾出来的车辙一样看起来也是很深,似乎装的物事不少。牛马呢?不太好办。文华国却也有奇招。

这两支军马中,肯定有一支是假的。假的这一路其实士卒不多。文华国分了些牛马给他们,行军路上,教其阵内的士卒与牛马来回走动。并且也学张飞的计策,两支军队所带牛马的尾上,全都尽数捆绑灌木。牛马在前边走过去,后边的灌木能把它们的脚印抹去。只不过这抹去,却并非全部地抹去,定然还会剩下些许浅浅的印子。元军的斥候看到,便不好判断。要说脚印不多,没准儿是抹去了。要说脚印多,剩下能看到的又似乎不太多。而凡有牛马粪便,又一概有专人看管,全部带走,一点不许留下。走过去的路,除了些积雪与烟尘,以及足迹与车辙之外,简直空无一物。

情报传入益都城外的元军大营,关保紧紧皱起了眉头。殊难决断。事关重大,他当即报与察罕知晓。

“文华国猛张飞似的人物,不料却也竟有此策。”两军对阵,实际就是双方的将军们斗勇比智。“知己知彼,百战不贻”。只有了解了对方阵营中将校的性格与脾气,战争才有打赢的可能。所以,察罕对海东诸将分别各自不同的喜好、脾性,还算是比较了解的。曾经专门下过大功夫去收集。对文华国往日所做过的事情也是颇有所闻,知道他其实并不算多谋。现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还真有点出乎意料。

“海东谋主有两人,一个洪继勋,一个姚好古。现今洪继勋在益都,姚好古在高丽。或许此策,是姚好古给文华国出的也不一定。”

察罕笑了笑,意外归意外,但要破解此疑,对他来讲,却也不难。他说道:“区区雕虫小技,若真是姚好古出的主意,倒也好了。海东无人!老夫且来问你,红贼两军分别行军之速度各有几何?”

“不相上下,都是一日五十里。算不得快,但要按三万人行军来说,也不算慢。”

的确不慢。莱州距离益都与济南,益都较近,济南较远。但不管是益都抑或济南,按照海东援军一天五十里的速度,最晚也就是四五天就可以到达。换而言之,察罕必须立刻判断出其两支军马之虚实。否则,若晚上那么一两天,他的伏兵便没办法提前安置了。

“老夫有两策,可破其计。”

“敢问大帅,是哪两策?”

“遣一支骑兵,佯装诈攻,当场可知虚实。此其一也。不过老夫并不打算用这一策。”

“为何?”

“打草惊蛇。他既故布疑阵,我便也装作不知。将计就计不是更好么?不但要将计就计,老夫还要故作上当。”

“怎么故作上当?”

“传令!即遣三千人马,也如红贼模样,拉长阵型,佯装伏兵,即日赶赴益都城外,咱们早先挑好的埋伏地点。首要之务,须得叫文华国发现与知晓。并调济南保保,明日起,做出出城进攻赵过部的架势。”

“末将实不解大帅之意。莫非大帅断定,红贼的实际意图是在济南?”

“不错。”

关保一头雾水,问道:“末将鲁钝。请问大帅,却是怎生断定的?从哪里看出来的?”

“红贼两军之行军速度相当。老夫便是由此看出来的。较之济南,益都为近。因此,红贼若想要更好地哄骗我军,他两支军马的行军速度便不该齐头并进,而应一路快,一路慢。来益都的慢,去济南的快。但是,他现在却偏偏地两路军马速度相仿。是为何?”

关保好似云雾中见到一丝光亮,脱口而出,答道:“红贼想诱使我军由此作出错误的判断。”

“什么样的错误判断?”

“益都近,济南远,则其来益都的军马先到。若按常理推测,在我方不知其虚实的情况下,或许便会因而先设伏在益都。因为益都近,即便我军设伏之后,发现来犯之敌其实是疑兵,还有机会转赴济南。”关保以手加额,道,“是了!大帅远见万里。红贼试图让我军以为其要来救援益都,这便是他们想要诱使我军作出的误判。”

“不但如此。华不注山脚下的赵过部,为救益都,至今仍不肯南下泰安半步。他虽明知僵守华山此举,对战局无益,却依然甘作死棋。善为将者,因利施导并不算本事,能化弊为利的,才算名手。姚好古运筹帷幄或不及洪继勋,但是却也颇有智数。他绝不会把赵过这个死棋给忘了的。

“所以,他故意作出红贼将要援救益都的假象。我军既已有赵过为救益都而死撑的先入为主,一旦做出这个判断后,你说,会不会因此而更信呢?”

关保连连点头,钦佩神色溢于言表。他犹豫片刻,又道:“大帅所言固然极对。然而战阵之事,瞬息数变。虚实之间,难以断定。末将却有个疑虑。如果,……,只是如果。如果红贼的本意其实却是在益都,刚才大帅的分析才正是他们想要诱使我做出的误判的话,又该如何是好?”

说实话,察罕适才的两点分析,并没有坚实的事实基础,全是从对海东诸将的分析而得出的结论。说的好听点,这叫“洞察人心”,说的不好听点,无非“臆测”罢了。关保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万一察罕“臆测”错了,产生的后果,非但关系到将来伏击一战的成败,实则更加关系到日后益都战局之整体走向,影响深远。委实不可大意。

察罕一笑,说道:“为大事者,不可没有后手。老夫破红贼此计的第二个办法,便在适才命令设伏益都城外的三千人马身上。若你是红贼,真实的意图又实在益都。那么,现今,你既然知晓了老夫已经大张旗鼓设伏在益都要隘了,你会怎么做?”

“这,……。或者变计奇袭济南。或者索性明火执仗,化暗为明,强攻益都。”关保顿了顿,随即又道,“当然上策不是强攻,而是变计。”说到此处,不由拜倒在地,赞道,“大帅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口中这样说,心中实际还是有疑惑的。将信将疑。

在他看来,察罕的第二策看似高明,要论稳妥,却远远不及第一策。换了他为主将,他肯定会选择第一个办法。干脆先把局势挑明了,又何必像现在这样蒙着眼猜测?如若有误,后果严重。

察罕看出了他的心事,正色道:“我军入山东,已有近两个月。雪后天气更冷,三军冻伤不少。粮食转运困难。且孛罗驻军宜兴州迟迟不进。故此,我军此战必须速决!晚则势必生变。老夫若用第一策,那战事又将会推迟到什么时候?第二策似乎行险,将若无胆,岂可率引三军!

“又且,自古成大事者,半看人力,半听天命。你我但尽人事,至于是否能成,听凭天命便是。又有何疑?貊高伤势已然好了大半,此次济南埋伏,即由你两人为将。吾在营中,候尔捷报。”

关保接令。临走,察罕又叫住他,屏退帐内左右,取出一方锦囊,与之附耳低语了几句。关保闻言,精神大振,半信半疑的心态顿时为之一去。心悦诚服地又向察罕拜了几拜,转身自去。回入本军帐中,会齐貊高诸将,点齐军马,共计两万出头,偃旗息鼓,迤逦往济南去了。

……

察罕推测的不错。

文华国两支军马,取益都的正是偏师。先克济南才恰为他们的真实意图。会师赵过,以雷霆万钧之势,先下济南,然后席卷泰安。成关门打狗之态。最好的结果,歼灭察罕全军。退一步来讲,也可围魏救赵。

只不过,佯取益都的偏师,不但负有迷惑敌人的职责,同时还有一条任务,要尽力地把益都城外之元军牵制住。所以军马虽然不多,也不太少,有五千之数。率军之主将,正是张歹儿。

五千人,多半是他的关北嫡系。因为文华国将其所部的女真骑兵全给抽调走了,所以,给他另外补充了还有一千多的平壤军马。也就是他打莱州时所带的。经高望山中伏一战,这些平壤的将校们老实了很多。

文华国来到莱州后,知道了中伏的经过,大发雷霆,险些当场砍掉几个人的脑袋。亏得还是张歹儿劝解,说:“临战杀将不祥。”方才免其死罪,准许戴罪立功。他们这些人的脑袋都等同张歹儿救的,也不能不老实。

军行两日,距益都不足二百里。

道路上的积雪多半已然消融,泥泞不堪。人马踩踏其上,不时泥水四溅。辎重车中载满了石头等物,拉运起来,十分吃力。牛马走过,尾上捆绑的灌木,更把地上糊弄得狼藉一片。牵马赶牛的士卒们,一个个满身满脸的泥水。张歹儿停马路边,临时检查往返的牛马群,问道:“这是第几遍了?”带队的百户回答:“小人等是丁队,这已是最近十里内的第三次来回走动了。”张歹儿微微点头,说道:“且再多行两遍。”

不但牛马来回走,士卒也是来回走。这一支偏师的行军阵型,布置在两边的士卒拉的很长,中间空虚,有足够的空当做手脚。

听见马蹄声响,张歹儿扭头去看。见是撒出去的探马回来。三两骑士,骑术高超,绕着外边阵型兜了一转,打起令旗,斜斜插入进来。战马奔走,带起泥水与雪屑,经过的士卒纷纷忙不迭地给他们让道。

探马觑着将旗方向,径直奔驰近前。顾不得地上泥泞,数人滚落马鞍,跪拜张歹儿马前,领头的是个九夫长,禀道:“报将军。小人等是天字第一号探马斥候队。”天字第一号,是放出去最远的探马队伍,张歹儿点头,表示知道,听那九夫长接着说道:“俺们才从益都城外三十里处回来。”

“鞑子有何动静?”

“果中文帅妙计!小人等探知明白,接连数日,鞑子调兵遣将,先后有数股人马进至城外要道某处埋伏。每股约有三千人,总计不下两万。”每股有三千人不错,只不过这斥候探知的“数股”,实则却都是这同一股的三千人。昼去夜归。第二天,继续从益都出发。做出的假象好像便如数万人马一样。

斥候话音才落,张歹儿还没说话,周边诸将面色多变。有人问道:“两万?你等可探知确切了么?”那探马道:“千真万确。”诸将齐齐转看张歹儿,又有人道:“察罕设伏之所在,乃我军必经之地。鞑子果然中计,对文帅而言,确实喜事。对我军而言却不尽然。我军少而敌众,且我军长途跋涉,鞑子以逸待劳。将军,需得三思,该以何计破贼!”

张歹儿横放长枪,哈哈大笑,道:“鞑子既已入我彀中,此天赐良机,何用多思?传命三军,军行速度不变。我军只当做不知。教后队主力刀剑出鞘,时刻备战。”招呼探马,又道,“即快马报与文帅。”微微沉吟,吩咐亲兵取出纸笔,写了几行字,叠好封住,递给斥候,命令道,“见到文帅后,记得把本将此信呈交递上。信中关系军机,不可落入敌手。”

几个探马接令,收好了信,上马远去。

有将校问道:“不知将军信中,写了些甚么?”张歹儿笑了笑,不肯说,转眼看见几个军官面带忧色。不用说,肯定是在察罕伏军之事担忧。大凡一军之中,有勇将,也会有不够勇敢的将校。不可能每个人都视死如归,轻生敢战。他摸了摸手中的铁枪,不等再有人谏,顾盼左右,沉声问道:“诸君,可知本将此枪的来历么?”

“主公所赐。”

“主公赐本将此枪,为的什么?”

“为激励将军杀贼。”

张歹儿慨然说道:“不错!主公赐本将此枪,非为装饰。赐枪当时,有一言授俺。主公说道:此枪跟随他数年,杀敌何止百数。如今转赐与俺,希望不要堕了威风。前番高望山中,我军中伏,败了一场,本将身为主将,难脱其责。此已是有辱此枪雄风之一也。有一,不可有二。今临强敌,本将以枪为誓,再有犯军法、不从军令者,斩!本将法,不可违也。”

策马雪上,寒风盘旋身侧,迎着西边下山的夕阳,张歹儿手提铁枪,神色凛然。诸将不复敢再有异言。未接敌时,需怯。怯则生稳。接敌时,需勇。勇则能胜。张歹儿为将,就是这种。当在莱州城外,他疑心重重,总怕中计,是可谓怯。今日遇到劲敌,勇气百倍,是可谓勇。

传下军令,张歹儿退散诸将,命他们各自预备。又召来关北的嫡系亲信数人,与之言道:“察罕用兵老练,向有谨慎之名。他今日设伏,本该十分隐秘的事情,却居然能被我军少少的几个斥候探知,殊为可疑。本将方才写与文帅的信上,讲的就是这点。我军也不可不防。你等几人,如此如此。”此数将心领神会,接令自去。

张歹儿是一军的主将,心有所疑,不能对三军明言。那样的话,只会动摇军心。主将尚且狐疑,何况下边的士卒?因此,他不当着众人的面讲,只叫来心腹,私下安排。安排妥当,他极目远眺,北风从络绎不绝的队伍上头掠过,卷动如林的红旗,呼啸着向南方刮去。

南方,益都城外的某处,察罕的伏军到底是真是假?等着他的又究竟是些甚么?也许,他很快就可以知晓。

39 闯伏 (上)

张歹儿的密报,很快送至了文华国军中。(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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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国所引的军马总计有两万六七千,两万五千的援军,千余的郭从龙部骑兵,另外还有数百人的续继祖旧部步卒。他与张歹儿部不同,张歹儿的行军路线是往西偏南,而他的行军路线则是大致贴着海岸线向西而走。张歹儿的军报到时,他刚刚过了胶水,行至昌邑一带。

胶水是一条很古老的河流。山东半岛东部的地区又称作胶东半岛,所谓的“胶东”,指的就是胶莱河。胶莱河之北端即为胶水。

元世祖年间,曾在此开凿运河,连通了胶莱河南北的两段,并广开新河。其最盛时,漕运的规模相当江南漕运之六成。河道上的水手、军人数万,船只千艘,岁运米数十万石。不过因耗资太大,所以只不过运行了数年,就废弃不用。但规模尚存,太平年间,也是帆樯如云,商旅往来,十分的热闹兴盛。现今乱世,纵有毛贵、王士诚的先后经营,依然常用此道运输粮食,但较之以前,却毕竟凋零了许多。

更况且最近的益都之战,拖延近有两月,战火至今尚且未曾平息。文华国过河的时候,远近数十里,少见人烟。

昌邑,也是一座名城。其城池不大,方圆数里而已。但若要追溯历史,可到千余年前。秦末,刘邦麾下有一员名将,名叫彭越的,堪与韩信、英布齐名,后来被封为梁王。他就是昌邑人。司马迁称赞其:“虽故贱,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不愧齐鲁英豪。

刘邦在这儿打过仗。到了汉景帝时,七国之乱,名将周亚夫攻梁国,亦曾屯兵此地。后国除,改山阳郡,昌邑为治。至东汉,又为兖州治的所在。吕布与曹操争兖州,也曾经屯驻山阳。

山东齐鲁名国,自古四战之地,这话说的真是一点不错。随便走到一个地方,也许脚下踩到的土地便曾经是金戈铁马的古战场。其实,又何止山东。华夏文明源远流长,放眼南北,无论东西,无数的名城重镇,动辄千百年计。其间也不知到底出过有多少的英雄豪杰,能人志士。也不知到底有过多少或风流、或慷慨,或名流千古,又或者早已湮灭的故事。

然而细细数来,令人神往之余,看青山白水,却也不免为之怅然。

后人有首词唱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活一世,短短数十的春秋,究竟该怎样去度过人生,是随波逐流,抑或坚持信念,即便有大才能的人有时候也会不免地茫然。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当然了,登高吊古,是为文人骚客的雅兴。文华国出身马贼,对此却是丝毫没有兴趣的。他帐中也有谋臣、文案之属,许多都是辽东人。自来到山东,操办公务之余,尽管战事紧急,依然还是有几个文案很有些闲心思到处去凭吊,回来营中,再滔滔不绝地讲述故事,好似显示才能。

文华国心中有事,此时却哪里有心情听他们谈论古今?避之不及。私下里对亲兵们说道:“难怪主公上次酒后给俺说道,儒分多类,有真有假。如姚先生可谓真儒。像这些的酸儒腐儒,闻之迎风能臭八百里。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在哪儿纸上谈兵、论事讲古。岂有此理!”

自潘贤二出卖潘诚后,邓舍对军中诸将的幕僚控制得更为严格。文华国麾下的那几个文案,都是行省给与统一调派的。他没有任免权,只要文案们在公务上没有差错,就无权管辖。并且文华国这个人,虽然本不识字,对读书人倒是颇有尊重的。也算响应邓舍的号召。因而,纵然看不惯,也就私下发发牢骚,明面上,依旧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嘴脸。至多了,不和那几个文案多有接触便是。

邓舍军法:诸将多不识字,来往公文、军报全赖文案。故此,若有因公文讲解差错而导致出现军事行动失败的,论文案之罪,法不坐诸将。所以,倒也不怕文案们由于游兴大发的缘故,玩忽职守。

亲兵笑道:“无非想引起大人的注意,升官发财罢了。”

依照邓舍的军法,文案与诸将虽然分属两个系统,有互相监督的意思在内。但是文案既在军中,想要升官,其实还是离不开带军主将的赞许。自然,主将要有过错,文案密报与上,也可算一条升官的途径。

只不过文华国是海东第二人,位高权重,指望拿他的错处,实在不易。相比之下,还是第一个办法比较稳当。文华国的亲兵倒也说的不差,那几个四处吊古的文案,还真是醉翁之意,并不在游玩景色。不过借机表现他们的学识渊博罢了,希图以此来引起文华国的赏识。

文华国面相憨厚朴实,实际并非心中无数之人。用夜壶赶走绣花枕头的事儿他都能做的出来,又岂会只因为几个“酸腐之儒”的侃侃而谈,便对他们另眼高看?却也是那几个文案们没有识人之明,万没料到,搬起石头反倒砸了自己的脚。委实有些殊料未及。

抛开这些琐事,文华国言归正传,吩咐亲兵招呼幕僚、文案们过来,把张歹儿才送来的军报递给他们,问道:“老张的军报讲了些甚么?”

文案接过来,看了一遍,回答道:“回平章大人。张帅言道:鞑子设伏益都城外,彼部斥候探明,计有两万上下。(手机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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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些?”文华国伸头探过去,他明明记得军报上写了足有两三行,怎会只有这么区区几个字?怀疑地看了那文案一眼。那文案又道:“卑职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后边又有一言,张帅说:‘察罕老奸巨猾,用兵诡秘。彼伏兵之事,我部发现的太过轻易,末将料来,此中或会有诈。’”读到此处,那文案抬起了头,“张帅请平章大人明断。”

“下边呢?”

“下边没有了。”

文华国认得这个文案,正是好凭高吊古的一个,点了点头,道:“有劳先生。既然下边没有了,你就且出去罢。”那文案一愣。文华国道:“沙场征战,自有本帅与诸将谋划。先生之责,在公文往复。既然下边没了,便请先去备好纸墨,稍顷本帅若有回信,再来麻烦先生。可好?”

那文案躬身退出。

留下的诸人无不大笑。“下边没有了”,是个典故。文华国在平壤的时候,常用此言语来戏弄河光秀。比如,酒席宴上,劝河光秀打关。等河光秀打完关了,文华国会故作不知,专门问他:“下边还有么?”河光秀往往便会回答:“下边没有了。”河光秀对待文、陈这类的邓舍心腹重将,却也好脾气,开始不明白,后来明白了,也不恼。诸将笑,他也笑,自嘲:“能博诸公一乐,亦为福分。”文华国故技重施,又拿来调戏文案,果然得到熟知此典故之诸人的哄堂大笑。

笑了一阵,文华国道:“红脸儿有勇有谋,久镇关北,从没出过半丝的差池。前次高望山一战中伏,他也早有先见之明。诸位,他以为察罕老贼是故布疑阵,你们的意见呢?”张歹儿面色赤红,所以文华国叫他“红脸儿”。没有轻视的意思,算是对待亲近人的昵称。

“卑职以为不然。”

“噢?”

说话的是一个幕僚,跟随文华国的时间很久了。文华国坐镇平壤,此人常常出谋划策,很得文华国的倚重。却是个回回,名唤契长寿。至正十八年,他随其父契逊避乱入高丽。后来邓舍得海东,征集四方的贤良方正入平壤,其人亦在征召之列。邓舍亲试其才,发现他文武双全,又懂文事,又通兵法,是个难得的人才。因此,拨给了文华国,为其膀臂。

契长寿道:“所谓百密一疏。察罕老贼用兵固然诡诈,但是我军却也不至于风声鹤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因此,卑职以为,尽管张帅发现了他的伏军,其中是否有诈还需要商榷。不可断言。”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又有一人出列,说道:“末将以为,契大人所言太过多疑。”诸人转目去看,说话此人名叫张仁甫。本为通商高丽的一个商人,是个“都纲”,也即商人的头头。因倭寇之乱,高丽漕运不通。他曾助丽朝运输过全罗道的赋租。邓舍入平壤,大家都是汉人,他很自然地就又转投邓舍。先归刘杨的水军统属,不久后,转拨入平壤步卒,现为千户。统带的皆为归编后的高丽降卒。这个人战绩虽很普通,但是因走南闯北,去过的地方多,眼界与见识还是很有一些的。以商人之身,改而从军,胆略也有。

文华国从谏如流,洗耳恭听,说道:“你来日,你来日。”

契长寿咳嗽声,提醒道:“大人。不是日,那个字念曰。”

“噢!对对对。你来曰,你来曰。”

39 闯伏 (下)

张仁甫道:“张帅为人谨慎,遇敌不躁。(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且又探明鞑子伏军的斥候,正是他所部军中的。当然具体情况他最为了解。契大人所言固有道理。但以末将认为,鞑子设伏益都到底真假,还是应以参考张帅的意见为重。”

“也就是说,你认为鞑子设伏益都是假了?”

文华国伸长脖子,往诸将群里看,找到了郭从龙。他此次来救援益都,所带诸将中多有老资格的军中宿将。郭从龙才是个小小的千户,不管按资排辈、抑或单纯讲论官职,都排不到前边,站在人堆里,排在后列。文华国看重他得邓舍信赖、同时又有奇袭文登成功的战绩,点名问他的意见,道:“老郭,你怎么看?”

诸将纷纷让道,郭从龙从人群中挤出来,行个军礼,道:“两位大人说的都对。末将位卑人微,不敢乱言。”文华国提起马鞭,虚虚抽了一下,故作不满,说道:“叫你说,你就说。扭扭捏捏像个娘们!”

诸将都笑。

郭从龙道:“末将斗胆,以为张大人所言甚是。首先接触察罕益都伏兵的既然是张帅,我军就应当以尊重他的意见为上。再则,不管鞑子到底有否在益都设下伏兵,反正我军都是肯定先要克复济南的。因此,此一情报实际对我军整体的目标并无影响。故而,末将以为,我军最多小心一点就是了。至多给张帅送去封回文,请他不要大意便可。”

郭从龙说的对。不管察罕有没有设伏益都,文华国反正都是要先取济南的。这一则情报,对他们来讲,其实并无太大的影响。至不济,承认两路分军的疑兵之计失败,下边准备好接一场硬仗就是。

文华国点头赞许,他骂了句粗口,说道:“狗日的察罕老贼,倒也狡猾。老子才给使个他疑兵计,他便也接着给老子同样来个疑兵计。老郭讲的不差,传令下去,教前锋、后队,做好闯伏的预备。再把探马撒出去的远点,务必给本帅探得明确了。前头各处大道、要隘,一处也不许落下。回文老张,吩咐他小心戒备。如若果然鞑子设伏益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能拖住鞑子三五天,不叫其来回援济南,就是他的头功!”

快言快语,三两句定下对策。诸将接令,各去从事。

郭从龙待走。文华国拉住他,说道:“如果老张判断的对,那么鞑子的设伏就在我军前路。前锋不可没有勇将。老郭,你智勇双全,探路之责就交给你了。引你本部,即日提前,不可距大军太远,却也不可距大军太近。若发现鞑子埋伏,不要恋战,立即回来报与本帅知晓。”

郭从龙慨然应诺。他也渐渐已经习惯担当重任了。其指挥军队之本领,或许尚不及万人,但是引千把人闯关陷阵,却正为拿手好戏。披挂整齐,引军出阵,带千余骑兵,放开马蹄,泼剌剌,径自奔赴前锋。

……

同一时间,奔赴益都的张歹儿也调出精锐,行走最前。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便如大雷雨即将来临的前夕,空气窒闷,令人倍感压抑。这压抑不但对海东援军,察罕的各路军马亦然也有相同的感受。

接连两三天,东西两线、乃至益都、济南、华山等地,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停息了干戈。历经两月鏖战的山东半岛,一时间忽然由喊杀震天转入了看似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每一个人,敌我的将领、书生、士卒、百姓,甚至包括棣州的田丰在内,全部屏息凝神。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决战的时刻就要到来。海东若胜,则益都活,邓舍正式宣告步入中原,并且站稳了脚跟,逐鹿天下的群雄里从此便会又再多出一个豪杰。而海东若败,则察罕之势,今后便将要由陕西、经河北、到山东彻底连成一线。至少就北地而言,再也无人能挡。到底谁会胜,谁会败?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整个天下的目光,此时都聚集在了益都,又或者济南。

……

金陵城中,朱元璋压指按图,笑而问道:“先生以为,益都战事谁胜谁负?”

回答他的是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文士打扮,面容儒雅,抚须说道:“海东燕王年不及二十,数年间而竟能平辽定丽,如今又更有胆略携军渡海,尽收故齐之地。关铎、王士诚,皆一时俊杰,悉数灭于其手。年虽幼小,胆略之足,世所罕见。不入虎穴,不得虎子。此非常人也。

“沈丘李察罕,以布衣而起,亦不过数年间,即威震中原。兵锋所到,罕有败绩。纵以刘福通之盛,也非其敌手。想宋盛时,雄师百万,面对李察罕的长枪军,却几无招架之力。且又敬文重儒,肯礼贤下士。驱使健卒,如用走犬。声望之高,隆隆炎日。此亦为非常人也。

“司马相如曾言: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汉武帝因而言之: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燕王、察罕,此两人既为非常之人,则今番益都之战,亦堪为非常之战。谁获胜了,谁就能立下非常之功。

“以臣之见,主公不该问其会谁胜谁负。俗云:牵一发而动全身。当此非常之时,逢此非常之战,我军能否在其中稍得其利,又或者该怎样化解可能会因此带来的危局,才是主公应该所关心的。”

朱元璋沉吟不语。

……

江都城中,陈友谅问左右,道:“孟友德、傅友德两人,还没消息么?”

张必先答道:“益都战事未毕,孟、傅两人尚且仍困在城中,暂时难以归来。”陈友谅取下佩剑,用案几上的茶碗、文牍堆成益都地势图,提剑指点,问道:“老张,以你看来,益都之战谁会最终获胜?”

“海东小邓,用兵虽锐,毕竟年岁尚小,或不及察罕老辣。”

“噢?这么说,你认为察罕会胜?”

“鞑子察罕,虽然用兵老辣,却奈何孤军远征。不知今海东援军到否,若到,则或不及海东士气。”

“到底谁会胜?”

“小邓与老察罕,皆可谓北地英杰。一小一老,各有千秋。正如春花秋月,分领风骚。要说到底谁胜谁负,臣远在千里外,实在难以预知。只知此一场战,无论谁胜谁败,必定都会影响深远。”天下智谋之士,当真所见略同。张必先的答复与金陵城中那老者话语不同,意思却是相近。

……

益都城中。

邓舍扶病而起,行至城楼,看远处元军壁垒相连。他问道:“文、张两军,行至何处了?”洪继勋侍立一侧,答道:“近两日,察罕的军马看守得我城池又严密了起来,信使难行,两军都没有军报送来。”

“察罕之伏军,你以为会在何处?”

“不在益都,就在济南。”

洪继勋的回答等同废话。但是,说废话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怪也只能怪邓舍问的太莫名其妙。要能提前知道察罕会设伏何处,这一场仗,还用得着日夜忧心么?邓舍一笑,极目远眺,半晌,悠悠说道:“好一场雪。”

此时积雪还没有消融干净,远山皑皑,河流如带。他轻轻拍打城墙,低声吟道:“北国风光,……。”

……

元军营中,察罕问道:“我军埋伏可安置好了么?”

“两路伏军,皆安排妥当。主力在济南,早已到达了预定的位置。貊高、关保两将才传回的军报。主公所选择的设伏地点,——长白山,果然地势雄奇,实在上好的绝佳之埋伏所在。”

察罕点了点头,回望北边,悠然道:“张歹儿也该到了。”

……

“北地英雄如斯!有察罕,又有小邓。请先生观之,我比之察罕如何?比之小邓又如何?”朱元璋问罢该如何应对益都战事可能会带来的后果,好似漫不经心地转口一提,目光炯炯地看着那老者,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老者不假思索,说道:“小邓、察罕虽为非常之人,却也未能与主公相提并论。主公祖籍为沛,当以汉高为比较的对象,岂能自降身价,较之察罕、小邓?”

……

陈友谅放声大笑,道:“老张,老张,你也忒过把细。益都之战,有何难断?纵远在千里之外,朕也明断无疑。”张必先恭谨说道:“臣愚昧,愿闻我皇详说。”

陈友谅侃侃而谈,如流说道:“正如你言,察罕,老贼也,用兵虽辣,惜乎远征。小邓,可谓英杰,奈何在益都立足未稳。此战,这两人必两败俱伤。无论胜负,得利者,非彼金陵朱重八,即为我强汉也。待小邓与察罕战罢,北地局势必然有变。现在已经进入了战事的关键时刻,我大汉不可无备。即可召集群臣,前来殿议!”

“臣遵旨。”

……

邓舍拍打城墙,眼望元军冬日围城,旗帜如云,低声吟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张歹儿军行将至益都,沿途大小河水,尽皆冰冻,不复春夏滔滔奔腾的局面。郭从龙勒马军前,转望远处的山峦。故齐之长城,西起平阴,经泰山北麓,横穿莱芜,东至胶南琅琊台下夏河城而入黄海,历经无数的山川连绵,全长千余里。千载之下,至今尚有遗迹犹存。

洪继勋侧耳细听。

邓舍吟诵的声音渐渐高昂:“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城头红旗,城外元军。两军对阵,杀气冲天。洪继勋喃喃重复,道:“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

江都城里。

张必先躬身小步退走,陈友谅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他叫住,丢下短剑,甩开衣袖,蓦然问道:“卿适才言语,以为察罕、小邓为北地英杰。那么,以卿之见,朕比之察罕如何?比之小邓如何?”

“我皇英明天纵,家乡旧楚之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此英雄之故乡,豪杰之闾里。今之元,便如昔日之暴秦。区区察罕、小邓,臣虽誉以为英杰,不过逞一时之豪强。又岂能与主公相比?”

……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邓舍语转慷慨,身虽染病,志气激昂。元军、山峦、河流、雪后的大地,一一跃入他的眼帘。追思往事,展望明朝。他意气雄浑,说道:“今我援军既然已到,无论察罕设伏益都也好,掩藏济南也罢,是胜是负,且在今朝!”

“闻主公之词,当调寄《沁园春》。似乎还没有吟尽,不知下句是何?”

……

同一时间,金陵城中。朱元璋对那老者的回答很满意,哈哈大笑,拉住了他的手,上下摇动,说道:“先生之誉过矣。汉高刘邦,岂是我辈可以比拟的么?能得先生襄助,方才实为吾之幸事。青田刘基,谁人不知大名?”

……

益都城上,邓舍转首,看了看洪继勋,微微一笑,道:“下一句?下一句便是且在今朝!”洪继勋愕然不解其意。

……

陈友谅志气踌躇,很满意张必先的回答,说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说的好!哈哈,说的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大丈夫当如此!”

……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

张歹儿前军疾驰回报,遇伏接敌。

郭从龙军至长白山。

——

1,朱元璋祖籍为沛。

朱元璋的祖籍一向争论不休。一说,他的祖籍为徐州沛县。

清朝的孙家鼎有一幅写朱元璋的对联,这样写道:“生于沛,学于泗,长于濠,凤阳昔钟天子气;始为僧,继为王,终为帝,龙兴今仰圣人容。”《明史》记载朱元璋的籍贯:“世家沛,徙句容,再徙泗州。”

徐州人杰地灵,人赞之为:千古龙飞地,一代帝王乡。

出生或者祖籍在徐州的历代帝王,开国皇帝就有汉高祖刘邦、南朝宋武帝刘裕、五代梁太祖朱温、南唐国君李昪等等诸人,又有西楚霸王项羽。这些大约应为确定无疑的。再加上明太祖朱元璋。还有把光武帝刘秀,三国昭烈皇帝刘备也算到徐州的,又有说孙权也是在徐州出生的,以及曹操、曹丕也是徐州人。还有南齐高帝萧道成,南梁武帝萧衍,说这两个人是萧何的后代。萧何,徐州沛县人,因此也把他们算做徐州人的。乃至太平天国洪秀全,都有说是祖籍徐州的。

要按以上的结论来讲,则楚汉争雄、三国鼎立,全是徐州人在和徐州人争夺天下了。自古争战地,帝王将相乡,一点不错。

40 闷雷

益都城中,邓舍临高远望。www.65txt.com

人们往往自以为理解一个故事,而所了解的只是结局。要想知道真相,必须从头开始。尽管这几天因为察罕再次收缩戒严的缘故,益都与城外的文华国等部重又陷入了消息隔绝之境地。但是,消息隔绝却并不代表对敌人的动向就一无所知。最起码,经过仔细的观望,通过对察罕攻城的力度以及戒严的范围大小等等各方面的察看,邓舍与洪继勋诸人,早在两三天前,便已经做出了判断:元军定然早已把设伏的军队调遣出去了。

或而言之,此时包围益都的察罕军马,远远不到四万人了。

邓舍在城楼上临时起意,吟罢那一阙传遍后世的《沁园春》之后,笑对洪继勋,说道:“先生,虽不知察罕会设伏何处,但估算时日,我海东的援军怕也即将快要与之接战了。甚至没准儿,战事已开也不一定。咱们早先定下的计策,是不是也该到实施的时候了?”

既然已经判明城外的元军有很大一部分都被察罕派去了设置埋伏,做为城内的海东军队来说,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好机会。

邓舍与洪继勋早就精心制定了一份突围的计划。有两个目的,若能借此趁机打垮察罕,从而一举扭转战局,自然最好。至不济,也要牵制住察罕的本军帅营,使其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再去顾及分散外地的多路偏师。也好给文华国、张歹儿等减轻一些压力。

洪继勋文人的本性,还沉浸在邓舍方才吟诵的《沁园春》词中,连连赞道:“真王者之词!”邓舍一笑,心中想道:“当然是王者之词。”问道,“先生意下如何?”

洪继勋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一揖到底,恭声说道,“察罕轻敌大意,多路分兵。视我海东若无物。现今我援军已到,此正我反击的良机。但凭主公一言,三军将士枕戈待战,其实已经等候多时!”

可惜邓舍早先布置在城外北边的营寨,已经被元军攻破了。如若不然,要有这几个营寨在手,此番突围成功的可能性或许会能更加的多上几分。不过也不要紧,每次察罕的攻城,邓舍都有亲临指挥。对元军何处强、何处弱,他早已了如指掌。即命侍卫升起将旗,敲响战鼓。

李和尚诸将,并及汪河等城中的使者,闻声赶至。

邓舍慷慨激昂,便站在城头上,与诸将说道:“自与察罕交兵,我有三大恨事。彼察罕老贼,视我如小儿,污蔑之甚,更胜纳哈出‘土贼’之语。我与诸位,堂堂炎黄贵胄,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我之一恨也。

“每有交战,凡我阵亡之将士有落入敌手的,无不遭到剥光、斩首、悬挂等等的侮辱。凡我三军将士,皆兄弟骨肉是也。已经战死,还要受到这样的奇耻。怎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忍无可忍。此我之二恨也!

“自鞑虏侵我神州故土,至今百年。我中华衣冠传承数千年,到了咱们的现在,怎能眼看汉唐英雄的子孙,如你我辈,如今却呻吟哭泣在鞑子铁骑的蹂躏之下?百年之后,何以面对祖先!此我之三恨也!为人一世,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此三恨,死难瞑目。今天,我海东的援军已经来了,雪恨报仇的时刻已然到了!诸君,谁有勇气,敢与鞑子一决死战的,请往前一步。”

李和尚以下,诸将皆齐刷刷迈步跨前。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邓舍的三大恨,也是他们的三大恨。毕竟蒙元入居中原已有近百年,或许对邓舍的第三恨,有些人并不是感触很深。但是第一恨和第二恨,真的可以引起共鸣。众人无不愤怒。李和尚高声叫道:“主公的恨,就是末将等的耻辱。末将愿为前驱。”

城中大将,如赵过、郭从龙、高延世等,早就被派出去了。邓舍手头,其实有些捉襟见肘,能独当一面的可用之人实在太少。李和尚身为城防主将,不可妄动。他故技重施,瞧向汪河、孟友德等使者处,屡屡注目,做出沉吟不决的姿态。只道:“此番我军突围,外有援军,内有哀兵,获胜料来不难,谁担此任,必能得名扬天下。诸位,有谁自告奋勇?”

一将奔出,跪拜旗下,道:“李将军乃重将也,不可轻动。在下虽没用勇气,我大汉与贵国却也算同气连枝,同为炎黄贵胄。愿为先锋。”

邓舍看时,不由大喜过望。可不就是傅友德么!前次地道战后,邓舍战后庆功,在酒席上着实拉拢了傅友德一番。郎有情、妾有意。傅友德既在陈友谅麾下甚不如意,早有改投明主之心,对邓舍的拉拢当然不会置之千里外。两人颇是惺惺相惜,很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若说上次的地道战,是傅友德对邓舍暗送秋波。那么,他心中明白,这回的突围战,显然就是真正的投名状了。所以,才感受到邓舍的目光,他即主动踊跃请战。锦上添花当然好,雪中送炭却是更妙。

只要邓舍能在获得此次战役的胜利,不但海东可算在山东站稳了脚跟,他傅友德也或许就此会在海东有了一条更加光明的前途。

乱世臣择主,不是轻易就能做出决定的。傅友德看似表面上对邓舍的拉拢积极响应,仿佛邓舍没费太大的力气,内在里他其实也是经过再三地考虑。试来分析一下之所以邓舍可以拉拢到他的原因。有两个:

大凡一个势力的发展,起步总是艰难,欲得人才,需要十分的费力。然而,当这个势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有了一定的声望,再去招揽人才的话,相比之下往往就能轻易许多。海东发展至今,也算较有名气的了。

邓舍宽仁爱人的美名,南北皆知。就连刘基都以为他堪为“非常之人”,更何况傅友德呢?所以说,一方面来讲,他本心中就有了投靠的主观因素。并且,从另一方面的客观因素来说,邓舍也曾经多次当着孟友德的面,施展离间计,离间孟、傅两人的关系。此也可谓外部的造势,对傅友德及早地做出决定,不无推动之力。

邓舍站在城头,傅友德跪拜旗下。他两人视线相对,同时心领神会。只要此战最终获胜,傅友德,便会成为邓舍的彀中人物,而海东又将会再添一员虎将。若是不胜,那这桩话题,从此以后也就不需更来提起。只当傅友德此次的主动请缨,的确是如他所说,只不过为了“大汉与海东同气连枝”,故此加以援手罢了。

邓舍需要傅友德的投名状,傅友德也一样需要邓舍的投名状。邓舍的投名状,就是此战必须获胜。红旗飒飒,风高云重。诸将挺立城楼,远望城外的元军。察罕似乎预感到了邓舍必会有所动静,有条不紊地调动了一队队的军队,或前或后,或疏或密,缓缓摆开了随时可以应战的阵势。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信使,汇聚在元军阵地的外围,或者掩藏在山下,或者隐蔽在林中。有的策马远走,有的步行潜伏。

这些信使,一些来自张歹儿部,一些来自文华国部,还有几个,从最远方的泰山脚下而来,也有从华山赵过营而来的。他们所带的,都是最新、最急的军报,但是却因元军的收缩防守,一直苦于寻不到道路可进入城中。风从林梢过,这一刻,就连远在数十里外的他们,也不约而同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十数人,分从不同的地点,同时目光投注,望向了益都。

空气寂静无声。益都的城门,陡然大开。

一杆将旗挑出,傅友德一马当先。两千勇卒,呐喊如潮,刀枪明亮,迎向落日。落日的光辉洒遍四野,近两个月的被动挨打,在这一刻宣告结束。海东的反击战,从此刻开始,由邓舍亲手在益都拉开了帷幕。

元军的帅帐里,察罕雅兴不浅。他笑对左右,说道:“邓舍小儿,妄图借援军赶来、趁我军多路分兵的机会展开反击,不自量力,实在可笑,可笑!”连帐门都不肯出去一步,随手点派侍立一侧的一将,下令道,“即引你本部,去往接战!”那员将那是个万户,在军中也素有勇敢之名的,眉头不皱一下,应命而出。察罕又叫过来孙翥,笑道:“上次与你下棋,说老夫耍赖。今日难得有红贼擂金鼓与我助兴,且来再下一盘!”

帐中听战,下棋助兴。黑白棋子,纵横棋盘。

双陆的棋子,是骏马的形状。孙翥不及察罕的胆略,面色有些苍白,闻听帐外由安静而喧哗,从喧哗又到安静。渐闻远方杀声响起,须臾片刻,震动天地,捏拿棋子的手微微颤抖。恍惚间,似化身将卒,骑跨战马,尺余的棋盘顿作征战的沙场。惊心动魄。

察罕放声长笑,转望座侧诸将。

到底沙场征战,兵者凶事也。只能耳闻、无法眼见的情况下,再沉稳的人也难免不安。诸将虽是武人,也不例外。对比孙翥,好多人也强不到哪儿去。大冷的天,至少三四个人,因为紧张而出了一头的汗水。

察罕若无其事,只当不见。拿了骰子,虚虚摇晃两下,掷落案几,口中大呼:“六!六!”两颗骰子,转了几转,定立下来,却没一个是六。一个四,一个五。孙翥勉强一笑,说道:“主公闻变而不惊,遇险而愈稳。臣等气量不足,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察罕不肯出帅帐,却并非为空自显示所谓的“气量”,而是有深一层考量的。

四万人围城,打到现在,没能破城。邓舍善战的名号,军中早已传遍。现今又有两万的生力军,被他调去了外地。又且,军卒攻城多日,冰天雪地的,实则多有疲惫。对察罕而言,这些其实皆为不利。但是,越有不利,他却越不能不故示轻松。要是邓舍一突围,他就紧张得不得了,首先对军心就很会产生打击。示以暇余,对军队的士气反而会有鼓舞。

传出去,让三军知道。前线作战,主帅混没当回事,依旧好整以暇地在帐中下棋,对士气的稳定就会非常有帮助。

当然了,这一招也不是谁都能用的。第一个,察罕有百战百胜的威名,士卒们对他很信赖。不致把他的闭门不出,理解为不知兵事。第二个,察罕手下有许多能征善战的勇将与富有经验的底层军卒,不用他亲自出面,这些将校军卒们也自然会把战事处理的很好。就是说,这一招便像诸葛亮的空城计,得先有基础,然后才能使用。

战报连连。

“报,红贼有将傅友德,引三千贼卒,突入我军前阵百米。连拔两处营垒。负伤而不退,裹创而更战!幸好有萧将军及时赶到,稍阻其势。”萧白朗萧将军,就是刚才的那员万户官。

察罕充耳不闻,笑对孙翥说道:“该先生投子。”孙翥惶惶恐恐,汗不敢出,拿了骰子,还没摇动,手指缝漏开,两个骰子先后掉下。翻过来,一个二,一个三。二三得五,算比较小的点数了。

察罕得意大笑,伸手按住,道:“总共五点!先生可不许耍赖。且走子,其走子。”孙翥苦笑,抹了一下袍子,把手上冷汗擦掉,拿起棋子,走了五步。看棋盘形势,才才开局不久,已然远远落在了察罕之后。

察罕的这一副双陆,用的精铁铸造而成,铸造的匠人可算名手,不止有骏马的形态,更有骏马的神韵。其中好几个,都是以察罕所养的战马以为原型。站立在棋盘上,昂首扬蹄,栩栩如生。察罕拿起一个,放在眼前观瞧,问道:“诸君,请看老夫的这匹‘飒露紫’,如何?”

察罕儒士出身,麾下诸将里,也颇有几个饱读诗书的。

一人跨步出列,雄赳赳、气昂昂,说道:“水光鞍上侧,马影溜中横。翻似天池里,腾波龙种生。末将曾得主公恩赐,在战阵中乘过此马,腾跃摧锋,所向皆破。不愧神骏之名。”说话此人,正是郭云。

“飒露紫”,本为唐太宗的六骏之一,察罕用来命名己骑,以表现其之勇武神骏。郭云所引的诗句,却也正出自唐太宗一首咏马诗中的言语,可谓相得益彰。察罕哈哈大笑。帐外军报第二波来到。

“报,贼将傅友德临阵断枪,换用将旗舞动。虽遇我军拼死阻拦,死战不退,连斩我百户以上将官三员,实有万夫不当之势。萧将军亲驱骑应战,未及三合,被他扫落马下。群马践踏,已然战死疆场。”

萧白朗,万户官,若论其勇武,在察罕军中也是小有名气,居然被傅友德轻松干掉。帐中诸将都是闻言色变。察罕面色不动,波澜不惊,点了点郭云,说道:“好!你想再骑骑老夫的飒露紫么?即引你本部三百亲兵,往前接替萧白朗。三通鼓内,与老夫提傅友德的人头前来!”

郭云凛然接令,转身而出。自驱察罕的飒露紫,奔赴前阵。

帅帐中,察罕把以飒露紫为原型铸造而成的那颗棋子,放在手中摩挲了两下,轻轻放落棋盘。闻远方,益都城楼鼓声惊天。看近处,帐外血色夕阳西落。无声处,诸将似乎都隐约听到,有闷雷再度酝酿云际。

41 惊雷

闷雷从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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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帐里,诸人都扭过头,透过帐幕的缝隙,望向积满云层的暮空。孙翥低声地说道:“‘冬天打雷雷打雪。’这才晴了没几天,也许,又快要落雪了。”风从帐缝中穿过,嗖嗖地吹袭进来,翻卷起诸将的披风,令人如入冰窟。帐内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只有案几上的文牍在随风卷动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尽管声音不甚大,却十分地清晰入耳。

察罕拈起骰子,摩挲不语,一双细长的眼睛在棋盘上转来转去,也不知在想些甚么。他腾出只手来,抚摸左边面颊上的三根白毫,忽然笑了一笑,正要说话,蓦然雷音中混杂出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案几都好似为之轻微颤动。诸将纷纷面面相觑。

孙翥骇然变色,仓皇起身,按住案几,惊惶失措地问道:“是营寨的护墙垮了么?”察罕不慌不忙,把骰子丢下,拍手而笑,说道,“又是一个四,一个五。先生,你可是大大落后了也。哈哈。”伸手示意他坐下,瞧了眼诸将,徐徐说道:“何必惊乱?且稍安勿躁。老夫料此,绝非我护墙倒塌。无非红贼把火炮拉出了城外,齐放共施,乱我心神罢了。”

前宋苏洵有言:“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带兵的主将,征战沙场,往轻里说,一言可决万人生死;往重里说,一举可定一国兴亡。城府是一定要深的。所谓宰相气度,不止宰相需要气度。将军们更需要气度。

察罕的稳定不乱,稍微安抚了诸将之心。

不多时,帐外有人来报。果然如察罕的判断,那几声巨响并非营寨的护墙倒塌,确实邓舍把城中的火炮统统集中在了一处,并及投石机等物同时释放,故此方才造成了如此极大的声势,使人错觉地动山摇。

孙翥问道:“郭将军如何?”

“郭将军锐不可当,有大帅的飒露紫相助,飞跃沟堑,如履平地。三军士气大振,杀伤无数,红贼稍退。红贼伪燕王故技重施,又亲为擂鼓,并调出了李和尚上阵,用五百骑兵冲突,试图将郭将军分割包围。战事正酣。”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红贼之势,已然渐衰了。”

“主公何出此言?”

“想那益都城中红贼大将,李和尚居首。重将,岂可擅动?而今战不过半个多时辰,小邓却居然就派了他出战,可见前线战事之烈。也由此可见,红贼之士气已然渐衰。只要将李和尚击退,则至少数日之内,红贼必再无可战之力。”

帐外的落日,渐渐西沉。夜色来临,亲兵侍卫们点起了火把与蜡烛。火影交错,映出察罕的背影,拉长在牛皮的帐幕之上。

他略作沉吟,连连点出三员千户以上的将校,下达命令,说道:“天已入夜,红贼战不能久。令尔等三人,引三千精锐,即披挂上阵。两人与李和尚交战,剩下一人,佯动诈抢城门,以此来逼迫红贼撤军。给你们两个时辰。老夫在此等候捷报!”

那三员将校躬身接令,倒步退出帐外。

很快,集合军队的鼓角声此起彼伏,嚷叫的喊声,穿透寒意,在夜色中传出甚远。打起来的无数火把光芒,在帐幕外摇曳不定。察罕军纪森严,集合的时间不长,三千人整装出发。听着整齐的脚步声踏地远去,营中重归安静。

孙翥说道:“主公,你的判断固然不错,红贼或许已渐衰败。但是这些天里,我军也不是没有与他们有过夜战。鏖战一宿的时候也曾有过。并且,这一回,小邓又亲为擂鼓,可见其突围的决心之大。两个时辰?主公只想要两个时辰就能听到捷报,时间会不会有些短,稍嫌不够?”

察罕一笑,说道:“老夫若有疑,则请先生解之。此是为先生之责也。老夫若无疑,则如何决断便为老夫之责。先生又何必多疑呢?哈哈。快来下棋,快来下棋。等你半晌了,这一步你还是迟迟不肯走出!等的吾好生焦躁。”委婉告诉孙翥,你就好好陪老夫下棋就行了。有的没的,那些问题一概不要再问。本来就是,察罕下棋为的稳定军心,孙翥在这儿问东问西的,反而不美。很可能会造成相反的效果。

孙翥闻言,他也是聪明人,立刻醒悟过来。毕竟牵挂战事,虽然醒悟,下棋还是心不在焉,没多时,硬让察罕领先了半局多。一盘棋下到底,孙翥大败。察罕微微一笑,道:“意犹未尽。再来一盘!”

孙翥的心头浮起来了一句话,“舍命陪君子”。

他心想:“外边擂鼓激战,相距咫尺之遥。主公偏要在帐中秉烛下棋。罢了罢了,俺还真成是了‘舍命陪君子’。”无奈,只得重整棋局,一边侧着耳朵听远处喊杀振地,一边重新又开始下起。

前线的杀声越来越响,一波波的军报连绵不绝。时间一分一点地流去,帐中的诸将坐立难安。

察罕却好似全身心都沉浸在了棋局中,对外事不理不问。纵有军报送来,报杀敌几何、伤亡几许,他顶多也就是随口哼哈两声。一盘棋散了,又一盘。红烛不太亮了,有人挑明。直到下到第四局,军报又有送来。

“报,先前萧将军战亡阵中,首级为傅友德所得。郭将军拼死奋前,连连击退两路红贼,终将萧将军的首级抢回。红贼渠首李和尚趁机熄灭火把,麾军深入侧击。刘、李两千户是为郭将军之后翼,抵挡不住,被其击溃。败兵奔散逃至营外沟堑处,人马坠落其中,须臾填满。李和尚纵马践踏,已将郭将军成功分割包围,并又眼看要近前我营!”

察罕的营垒外,挖掘有长堑数道,皆深两丈,宽三丈。刘、李两千户就是适才领命的三将校之二,他俩的部下近两千人,被李和尚引五百骑兵击溃,奔逃到了长堑的所在,掉入其内。这信使尽管只寥寥数语,那人马落空、互相压撞的惨状,如在眼前。

察罕头也不抬,问道:“我军的炮石呢?”

“已经搬上前阵,正在释放。只是红贼中用手雷的甚多,投掷出来,能炸开一片,尽为铁子、碎石,中者无不或顿伤或立亡。单就火器而言,我军委实有些处在下风。”

泰山脚下的高延世、李子繁等多次使用手雷此物,泰安的元军早把此条情报报与了察罕知道。也探明了海东对这物事的称呼,即为“手雷”。要说这玩意儿,只是对当时简陋地雷的一种改良,要仿制的话不是太难,但是一来没有得到实物,不能参考。甚至就连地雷,察罕也没有见过到底是什么东西。二来察罕驻军在外,也甚少带有能工巧匠。所以,这信使说:单就比较火器,海东略占上风。

火器稍有不如,那便只有在勇武上下功夫了。

察罕不再只派些萧白朗、刘、李等千户这类小有名气的将校,点出座侧左排一人,道:“韩将军,你与郭云素有‘郭韩’并称的美名。郭将军既然上阵,你怎可不去?即引三百骑兵,去与李和尚比比高下!”

韩札儿,善用长枪,所带的长枪骑兵,可谓察罕麾下的一支精锐部队。察罕刚刚显露头角的时候,人称之为“长枪侍郎”。用长枪,也算他军中的一种老传统。韩札儿闻声出列,唱了个诺,大踏步出帐自去。

帐外夜色苍茫,一层层的冻云凝寂不动也似的,铺展夜空,隐藏了弯月。星光黯淡。满营的火把光芒却星星点点,就好像星空坠落到了营中。韩札儿翻身上马,远望栉比的营寨前边,益都城火光冲天。便在这两团火一样的城与营之间,矢石交飞,箭如飞蝗。

洪继勋又在城中放起了孔明灯,随风高扬,烛光映亮了莹白的灯笼,一点、一点,散满整个战场的上空。韩札儿凝目看了会儿,待骑兵集结完毕,收回目光。他也没有鼓舞士气,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走。”

三百骑兵,风驰电掣,卷带黑色的将旗,冲破夜幕,奔出营寨,越过沟堑,奔向了激斗更烈的战场。他当然不会明白,洪继勋施放孔明灯,却并非单纯为了好看,是有实际的意义。这是一种信号,这是一种召唤。传达了邓舍的将令:凡在城外、来自各处的信使,现在,该来冲入城中。

山下、林中,四面八方,十数信使,或骑马、或飞奔,走出了隐蔽的地点。若把益都比作大海,便像是百川归海。而若把隔绝在中间的察罕营寨比作大海,则又仿佛八仙过海。他们各显神通,有的伪装,有的挑走小路,趁着夜色,分别混入了敌营,向益都前进。

情报,是战争的耳目。即便此次不能突围成功,至少,也得给外边的信使创造机会,好让他们入城。然后根据外边战况的发展与变化,才可以制定出新的对应方略。信使在暗夜里潜行,察罕的帅帐中灯火通明。

孙翥终究按捺不住内心的疑问,倾听着韩札儿卷军出营,他偷偷看了两眼察罕,说道:“敢问主公,为何到现在才肯派出韩将军?傅友德虽无勇名,但上次地道战,也颇是勇悍。李和尚更早有剽悍之称,萧、刘、李诸将分明难为他们的对手。却为何,不开始就遣韩将军与郭云一同出战?”

察罕笑了笑,反问道:“先生以为原因为何?”

“可是因为,……。”孙翥拿起一枚棋子,用手指敲了敲,试探地说道,“以吾之下驷,对彼之上驷。以吾之上驷,对彼之中驷么?”

“哈哈。先生真老夫的知己也!先用我军的下驷,磨去红贼的锐气。然后再用我军的上驷,对其施以打击。小邓虽勇,岂敌我智?大凡两军对阵,当以计为先。这也是为何老夫说,海东红贼将快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原因所在。”

海东军马出城突围,开始必然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察罕暂避其锋,用萧白朗等将把他们的锐气磨掉。然后,待其将衰之时,再点派勇将出战。足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果。“郭韩”、“郭韩”,至于为何却把与韩札儿齐名,且排在韩札儿之上的郭云先派将了出去,却是因为担忧萧白朗等人掌控不了大局,故此,不得不需先有一员重将坐镇。此可谓“张弛得度”。

察罕捋须而笑,瞧了瞧棋局,说道:“战至此时,益都城中已无勇将。且看小邓,如何应对老夫的这招妙手。”孙翥沉吟,说道:“小邓年未弱冠,尽管少年老成,其人的性子还算的上‘沉静’,但是毕竟年少。少则好勇,以臣下看来,他的对策无非四个字。”

“哪四个字?”

“亲自上阵!”

“先生所见,正与老夫相同。”察罕拊掌欢笑,他又补充说道,“非但因小邓年少好勇。他要真想突围而出的话,傅友德、李和尚两人既已势衰,他就算不愿出战,却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不得已而必须为之。”唤来传令官,吩咐道,“即传老夫将令,命前阵郭云、韩札儿,并力齐战。倘若小邓出阵,能得其首者,官升两级!生擒活拿,拔擢三级!”

传令官前脚出帐,前线的军报后脚入门。

“伪燕王邓贼,召来府中姬妾,亲手为城头贼军斟酒蘸甲,拣选出来有两百的海东旧卒勇士,并交与本人佩刀,令之出城支援李和尚。并又令三军齐呼,许诺此战若胜,人人封赏。红贼军士气顿涨,呼声震动数里。”

察罕失笑,说道:“久闻小邓好养人妻女。不意今日鏖战,竟却又出姬妾,为军卒倒酒,以此来助长士气。亏他想的出。”连连摇头,道,“真妙人也!真妙人也!”

南宋有梁红玉,擂鼓黄天荡,为夫君助阵。宋军的士气因此高昂。邓舍此举,倒也算是活学活用。要知,这姬妾内眷,平时不是要好的朋友,别说属下,连上官也是难以见到的。邓舍出姬妾,夜深征战时,素手挑酒勺,亲为城头的军卒斟酒,对士气的鼓舞可想而知。

察罕语近调笑,不动声色化解了他判断失误的尴尬。听他说的有趣,帐中诸将都是不由大笑。察罕说道:“他既行事如此有趣,把姬妾摆上城头给我军观看。老夫不可不**之美。即令前阵军马齐呼,教他放心,待其战败,他的妻子,老夫自替他养之便是。”

邓舍用姬妾来鼓舞士气,察罕便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借此来鼓舞己军的士气。传送军报的信使忍住笑,接令出去。未及半刻钟,前线元军的呼喊,隐约传入了帐内。察罕招呼孙翥,说道:“前边战事,自有郭云诸人冲杀。先生高雅之士,何必牵挂?且再来下棋。”

元军前阵,数千人同声齐呼:“我家大帅有言:告彼红贼小邓,你放姬妾在城头的意思,老夫已经明白。待你战败死后,汝妻子吾自会养之,汝毋虑可也。”益都城头,诸将闻言,无不大怒。

邓舍仰天大笑,说道:“此察罕激将计也,妄诱我亲自出战。他若不是因内部空虚,而惧我军之威,何必出此下策?正此为他技穷的表现。可笑,可笑。诸位何怒之有?是我军获胜在望!”也命三军齐呼。

下边对垒,上边骂仗。火光如焚,夜转深沉。

城下战中,数骑突然冲出元阵,绕行斜侧,奔至门前。守门的军卒看清楚了他们的来历,没有阻挡,放他们径直入城。来不及下马,便催促坐骑,沿着马道奔驰上得城楼,两三骑士一起滚落马鞍,拜倒邓舍面前。

42 霹雳

火光如焚,夜转深沉。(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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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下战中,数骑突然冲出元阵,绕行斜侧,奔至城门前。守门的军卒看清楚了他们的来历,没有阻挡,放他们径直入城。来不及下马,便催促坐骑,沿着马道奔驰上得城楼,两三骑士一起滚落马鞍,拜倒邓舍面前。

这三个人,两个来自张歹儿部,一个来自文华国部。

来自张歹儿部的两人,并不是同一拨,而是先后赶来的。邓舍先听文华国的军报,那信使道:“文平章亲率主力,日前抵达昌邑,已然渡过河水。以郭从龙将军所部为前锋,正日夜赶往济南。沿途并未曾见有敌踪。”

“估计还需要多久,文平章才可以到达济南?”

“中间要是没有鞑子的埋伏,三日可到。即便若有鞑子的埋伏,文平章也已经下定了决心,教小人转告殿下,至迟五天内,必到华不注山下。与赵过赵左丞会师后,即会立刻展开对济南的攻势。”

“赵左丞部,可联系上了么?”

“小人来前,文平章已经接连派出了三路使者,尽为精兵干将,打通和赵左丞的联系应该不会太难。至于现在是否已然联系上了,小人却是不知。”那信使穿着元军的铠甲,脸上用雪、泥涂抹的脏乎乎一片。夜色中尽管看不太清楚他的神色,但是语调慷慨,落地有声,如金石相交,衬显出十分的斗志昂扬。

邓舍笑了笑,说道:“若文平章派去与赵左丞联系的使者,是与你一般无二的,倒也确可称得上‘精兵干将’。打通联系,料来指日可待。”保持一贯的好习惯,温言抚慰了这信使几句。得邓舍一赞,那信使顿时满面生辉,爬起来,走去一边,昂首站立。

邓舍又问张歹儿部所来两人,道:“张元帅部情形如何?”

先来益都城外的那信使回答道:“小人来前,张帅已经行军至益都城外百里处。我部虽然只有五千人,但却金鼓齐鸣,旌旗蔽天,状如两万人行军的架势。按照预先的部署,若前边没有鞑子的伏兵,则我部必长驱直入,至迟两日内,可到益都城下。以此来配合殿下突围作战。”

邓舍点了点头,又问后到一人,道:“你带来的军报,可有甚么变化么?”

“小人来前,张帅部行至益都城外八十里处。在一处河流前,遇到了鞑子的伏击。鞑子设伏于险,南薄山,北临水。山水之间,可供我部通行的道路只有里许的宽度,长则有数里之远。张帅驱马驰骋河上,观看敌阵,不意冰层突然坍塌。张帅措不及防之下,连人带马坠落河中。连带我部军卒,陷入水中者亦然甚众。”

邓舍微微吃惊,问道:“张帅无恙么?”

“托殿下的洪福,张帅倒是安然无恙。命小人呈报殿下,根据他的观察,阻击我部的鞑子似有万人之众。前有劲敌,两天内,我部怕是赶不来益都了。但愿立军令状,至多四日,必至益都城下。”

“阻击的鞑子有万人之众?”

洪继勋插口说道:“察罕最多能调动两万人。张将军部遇到万人,这么说,文平章部有可能会遇到的伏击顶多也就是万人上下了?”

话没说完,他连连摇头,自己又否决了自己,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添油战术与分兵过散,乃是为兵家大忌。察罕老练用兵,他纵然轻视与我,再怎样的轻敌大意,也断然不会如此地调兵遣将。他如果这么做的话,岂不是自陷死路,故意给我各个击破的机会么?此中必然有诈!”

“先生之意?”

“要么察罕阻击张帅的埋伏是虚张声势,以图借此来混淆我军的判断。要么他还有生力军放在后边没用。若是前者,则察罕之埋伏必在济南城外。若是后者,则张帅部区区数千人,危在旦夕。”

邓舍沉吟,说道:“察罕若真的把埋伏全设置在了益都城外,对张元帅而言,固然危险。但是对文平章而言,对我整体的战局而言,却不失一件好事。我素知张歹儿,遇小敌而怯,遇大敌则勇,足可独挡一面。我料他后边定然还会有军报送来,咱们猜测无益,静候消息便是。”

城下乱军战中,忽然发出一阵欢呼。城头诸人,急忙都走到垛口,往下观瞧。只见却是傅友德挺旗驱马,与李和尚互相配合,又攻破了元军的一处壁垒。洪继勋由衷叹道:“傅友德先随李喜喜,又从明玉珍,再投陈友谅,辗转诸侯间,一直名声不显。却实在不料竟有此等万夫不当之勇!主公若能得此人,可比蜀汉之刘备得黄忠。”

黄忠先从刘表,继而归曹操,最后随刘备入西川。他在投刘备前,虽有名,却名声不显。投了刘备之后,立时声名鹊起。定军山一战,推锋必进,劝率士卒,斩杀曹家名将夏侯渊,威名震动南北。最终得以与关羽、马超并列,齐名上将。

傅友德日后的成就会怎样,邓舍自然心知肚明,但他不会说出来。不过就其前半身的经历来看,洪继勋说的却一点儿也不错,正与黄忠相似。邓舍一笑,说道:“傅友德若比黄忠,则先生可为我之孔明了。”

洪继勋傅粉何郎,俊朗的脸上轻轻一笑,却不推辞。默认了。他扭过头,瞧了瞧站在远处的汪河、孟友德等人,说道:“以臣看来,傅友德似也有弃暗投明之心。只是待此战毕后,孟友德定然提出返回江都。不知主公有何妙策,既能留下傅友德,同时却又不致惹得陈友谅发怒?”

傅友德是陈友谅副使的身份。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使者,就等同国主的代表。邓舍想要留下傅友德,一个处理不好,就很可能会造成陈友的误解,认为他这是在扣留使者、故意挑衅。虽然陈友谅的地盘距离山东还远,但为了一个勇将而招致一个大国的敌视,却未免有点不值。

邓舍笑道:“益都,乃齐国的故地。齐威王曾与魏王论宝,认为国家之宝,当为人才。傅友德有勇有谋,武可上阵杀敌,谋能出使大国。这样的人才,我是非留下不可的。如果轻松放他走掉,便等同把爪牙拱手再让回与陈友谅。智者所不取。至于该怎么留,才不会引起陈友谅的愤怒,先生既为我的诸葛,难道就没有良策么?”

洪继勋微微一笑,说道:“良策早有。主公其实不是也早就心中有数了么?”又转头看了看孟友德,道,“良策,便坐落在这孟友德的身上了。”两人相对一笑。现在却不是解决此事的时候,三言两语,话头又拉回到了战场。

战场的两边,元卒和海东的士卒点起了很多的火把,映照得方圆数里之交战中心亮如白昼。邓舍俯视战局,见傅友德与李和尚虽然连破元军三垒,元军中因有韩札儿的支援,郭云却越战越勇。但见他挺锤驰马,所过处,竞相披靡,手下几无一合之将。

邓舍说道:“久闻‘郭韩’的勇名,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注意到郭云所骑乘的战马,神骏异常。往来战场,就好似一道闪电,跨越沟堑如履平地,穿行阵中从容不迫。他不由赞道:“真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鏖战至此,已有多个时辰。

邓舍把出城的军队分作了三班,编号甲乙丙。甲队出战,乙丙休息。乙队出战,甲丙休息。以此类推。每队八百到一千人,打半个时辰,休憩半个时辰。城中的姬宗周、罗李郎、章渝等,则负责饮食、包扎伤员诸事。保证每一个参战的士卒都能时刻地保持住最佳的体力状态。

邓舍虽然亲为之擂鼓,却也不是时刻不停息地擂鼓。兵家有云:“鼓繁气易衰,叫数力易竭。”所以,只有每当看到己军攻破敌人一垒,抑或见到敌人的攻势稍强大之时,他才会擂动几下战鼓。并且在派遣傅友德、李和尚先后出阵之前,他也曾分别有交代:“不必总大呼小叫,但衔枚疾战,听吾鼓声号令便是。”数里方圆的战场上边,战事益发进入激烈。

……

元军帅帐。

军报连叠。已经不止有前边益都战场的报告,更有外边各地伏兵的接连信到。

来自张歹儿遇伏处的军报最先到达:“我部以三千人裹挟千余民夫,在山林、河边等处尽插旗帜。故作声势浩大之状。张歹儿行走河上,欲观我部军势,不料冰层塌落,红贼因此坠入水中的很多。

“然而,张歹儿毕竟关北名将,遇险而愈勇,身先士卒,引数百关北敢死耐寒之士,衔刀渡河,连斩我部数员将校,现已深入岸上,将近我伏击圈重点包围之所在。我部人虽少,然有地利。敢下军令状,必不教张贼近益都半步!但请大帅围城勿忧。”

察罕看了看帐门,嫌帐幕低垂,空气稍有不畅,令侍卫把牛皮的毡子尽数掀起。寒风吹入,众人都是精神一振。

帐外营中的士卒远远看来,只见帅帐中灯火明亮。察罕一手抚须,一手执棋,脚前匍匐信使,座侧环绕猛将,面对儒者孙翥,虽闻战事而不惊,纵风吹浪打却宛如闲庭信步,那安闲自如的姿态,真如神人也似。

这边城外伏兵的信使才退下,那边益都战场的军报又送来。他问道:“前阵战事如何?”来人满头大汗,跪拜地上,答道:“小邓遣姬妾为军卒斟酒,令得红贼士气高昂。傅友德又破我军一垒。郭将军虽依然勇猛无前,但所部士卒多有疲惫不堪,气力已然稍嫌不支。”

冬云密集,察罕远望帐外的夜色。就好似被墨水泼染过了一般,夜色越发深沉。雷声隐隐,滚动云层。他问左右,道:“甚么时辰了?”

“快到子时。”

才接战的时候,天才薄暮。从酉时战到现在,已经快有三个多时辰了。

察罕说道:“海东红贼虽然擅长夜战,老夫观其以往的战例,多有趁夜破敌的故事。但是,将近三个时辰的鏖战,不但对我军是个考验,对他们来讲,也肯定是一件吃不消的事情。传令郭云、韩札儿,再给老夫顶住一个时辰,务必要磨得他气竭为止!”

孙翥问道:“何不现在就派援军上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时派遣援军,有等若无。老夫要把生力军留下来。如果小邓一个时辰后还不肯撤军,则我可趁机发起反击。我军养精蓄锐,彼贼气竭,说不定,我军还可以顺势一举夺下城池。也未可知!”

“主公高见。”

帐外又有两个信使奔入。一个来自设伏在济南方向的关保、貊高,一个来自济南城中的王保保。

关保、貊高设伏的地方,在济南城东百三十里处的长白山中。隋末年间,王薄曾在此处举旗造反。当时有歌唱道:“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绵背裆。”自古是为深险之地。关保、貊高设伏以待,苦候多日,终将海东的援军等来。

那信使禀告道:“红贼勇将郭从龙引千余骑,为文贼的前驱。昨日下午,陷入了我军的伏击圈中。交战不移时,即引军后撤。关、貊两位将军判断,认为郭从龙向有勇悍之名,虽然遇伏,却断然也不至会溃败的如此之快。此必为他的败兵计,意图诱使我伏兵出山。”

长白山离益都,也不过百十里地。这信使一人三马,马歇人不息,一天之内,足能奔驰两个来回。因此,昨天下午的事情,到子时,察罕就能知晓。

他听了,略微思索,认可了关保、貊高的判断,说道:“此一回,可算貊高第二次与郭从龙交手。前番阵中,他的落败只是因为武勇不足,兼且大意罢了。这一遭,既看出郭从龙的败兵计,他与关保可有对策么?”

“小人来前,两位将军还无定见。”

话音未落,帐外有一骑奔至,骑士翻身下马,沿途高呼“紧急军报”,冲入了帐中。来不及跪拜行礼,送上书信一封,报道:“小人从关、貊两位将军处来。郭从龙中伏长白山,诈败佯走。

“文贼的主力,距离郭从龙部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为防止文贼因之而提前有备,两位将军计策已定。决意借助地利,由貊高将军亲引三千人,追击郭从龙,势必要将他的假溃败变作真溃败。同时,也好以此来冲击文贼的主力部队。争取一战灭其全部!”

干脆把郭从龙的假败变作真败,然后用溃败的散卒冲击随后的文华国部。从而把山中的埋伏战,变成野外的歼灭战,关保、貊高的定策可谓临机制变。察罕手里拿着的棋子,半天没放下去。他皱眉深思,招呼前边来到的王保保信使,问道:“华山赵过营,可有异常?”

“华山赵贼部,大概得到了文贼、又或者益都邓贼的军报,近日来蠢蠢欲动。先是遣人去与泰山高延世等人联系,小人来前,又见他开始调动军马。把骑兵放在了东侧的外边,而把步卒放在了西边的内线。看样子,似乎是想要步卒来抵挡我城中的军马,而用骑兵去驰援文贼所部。”

“保保如何对应?”

“少帅令小人转报大帅,预定今夜子时,全军出城奇袭华山。必要叫赵贼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去接应文贼。少帅并又亲写信去与棣州田丰,要求他必须即刻出城,协同作战。”

察罕微微摇头,说道:“全军出城,奇袭华山。这是不错。但要求棣州田丰协同作战,却是几无可能。哼哼,田丰这个老滑头!此战罢了,说不得,老夫定要将之五马分尸!”察罕城府本深,也是田丰实在把他恼坏了,“五马分尸”四个字,说的杀气腾腾。话音一转,颜色稍和,开口欲待再要说些甚么,帐外陡然一声“喀喇喇”的巨响。

诸将吓了一跳,案几上的东西被震动的为之晃动。齐齐转目去看,远望夜空,却是一直在隐隐作响的闷雷,忽然变大,出其不意地响了这么一声。察罕下意识地捏紧了棋子,回过神来,笑道:“好一声冬雷!”

帐外又有信使飞跑奔至,大约因为他只顾看着前边,没提防脚下,在帐门口,被门槛绊了一下,成个滚地葫芦,地上翻滚了几圈,灰头土脸地起来,满面张皇神色。察罕不悦,斥道:“何事如此惊慌!”

“红贼傅友德,正与我郭将军对战。天忽有雷,霹雳下,雷火烧面。傅友德喊杀,须发皆燃,弃旗换刀,斫中郭将军肩膀。郭将军险些落马,不敌而退。更催马奋进,连斩我数员将佐,火遂灭,眉鬓俱焦。”

帐中诸将顿皆骇然。察罕若有所失,半晌,茫然叹道:“友德乃能与霹雳斗!”其勇决如此。不用想也可知道,海东的士气定然会因此高昂到极点,而元军的士气却定然会反过来,为之一衰。

“主公?”

“红贼有此勇将,不可小觑。”因为傅友德一人,察罕一改先前的决定,不再有等海东军队气竭,然后趁机夺城的打算,扔掉棋子,起身而立,连点三四上将,说道,“即引本部出战,接应郭韩归营。”

孙翥问道:“那今夜此战?”

“挂免战牌。静待长白山战果。”

他想要休战。孙翥等人面面相顾,心中不约而同浮起了一个疑问:邓舍摆明了架势要突围出城,却是否肯答应休战?能否会如他所愿?

——

1,乃能与霹雳斗。

南北朝时,北齐有将,名叫薛孤延。

“薛孤延少骁果,尝从神武阅马于北牧,道逢暴雨,大雷震地,火烧浮图。神武令延视之。延案稍直前,大呼,绕浮图走,火遂灭。延还,须及马鬃尾皆焦。神武叹其勇决,曰:‘延乃能与霹雳斗。’”

43 长夜

。(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见蚁贼吧里有同学说估计我是在琢磨怎么圆这个局,还真是。。。,把这场益都战役铺的太大了,完全出乎了我的本来计划,有些时候,一写顺手,就控制不住,大纲都改了好几遍,不过还好,已经圆回来了,很快就能搞定。。。。

——

益都城头,邓舍看元军缓缓地收缩撤退。

察罕之退,是因为傅友德的勇武出乎了他的意料,再打下去,怕也占不着甚么便宜,因此快刀斩乱麻地当机立断。而邓舍的本意,借机突围是上策,至不济也要吸引住察罕的视线,使得他无力顾及别处的伏兵。此时见元军的防御有规有矩,军队虽撤,前后的阵型却丝毫不乱,知道是没有可能达成借机突围之目的了。他也索性见好就收,反正肯定已经吸引住了察罕的注意力,最起码次一级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他的伤寒未愈,站在城头上任冷风吹了半晌,不觉感到点头昏脑沉。按住胸口,咳嗽了两声,他吩咐道:“鞑子既退,咱也撤军入城。不过,虽然撤军,却也不能叫鞑子得意。留下李和尚,每隔半个时辰,出城转一圈,敲锣打鼓,务必要扰乱得其不得安宁,使察罕老匹夫无力旁顾。”

诸将应命。

邓舍尽管病体不适,安排妥当了,却还不肯就走,坚持着等傅友德回来,亲自下城迎接,握住他的手,殷勤问好。

适才那道霹雳委实厉害,邓舍从后世来,知道点避雷针的原理。傅友德上阵不久,枪就断了,一直换用将旗舞动。将旗的顶端乃是用钢铁制成的,如枪尖的形状,从下收敛至上,形成一个尖锐的锋芒,旗杆又长。

他骑在马上,在万军阵中,拿着舞来舞去的,犹如鹤立鸡群,可不就好似举着个避雷针一样!吸引住滚雷朝他所在的位置劈下,却是一点儿也不奇怪。倒也亏他命大,没直接劈在头上,只是把须眉燎燃了。胯下的坐骑也受到了殃及之祸,被雷火烧的黑糊糊一片。

邓舍不等他下马,抢先一步上前,抓住他的手,上下打量。连连惊叹夸赞,说道:“将军之勇,吾今日见之矣!一喝之威,天雷竟为之灭。何况彼等蛮夷鞑虏?怕都被吓得两股战栗了吧?哈哈,实在扬眉吐气!大涨我汉儿威风。”问傅友德,道,“可有伤处?”

人遭雷击,再勇武的人,或许当时战场上一心杀敌,没时间去多想,现在战事结束,回想起来,骄傲自豪之余,却也难免后怕。傅友德倒也实诚,慌忙跳下马来,说道:“倒也不曾负伤。当时厮杀场上,没想太多。就觉得浑身一热一酥,挺过瘾的就是,比泡温泉还强。”

邓舍心情畅快,放声大笑。傅友德虽然没被雷伤住,但是肩头、胸前却有多处被郭云等元军将卒的刀枪伤着。邓舍携手,亲带他去了军医院,命吴钰林好生包扎。待包扎完毕,又亲送他回去安歇,这才返回府中。

府中早有七八个人等候。

趁机混入城中的外来信使,不止有来自张歹儿与文华国两处的。还有从郭从龙、赵过、陈猱头等处来的。因为适才在城头,察罕撤军的快,邓舍需得安排己方的对策,所以一时没功夫问他们各地具体的情况,都教先带回来府里。如今有了空闲,当然得细细询问一番。

上城头给将士们敬酒的姬妾们也都回来了。邓舍打发了她们且先归去后院,只留下了王夫人一个,侍立身侧,熬药端水。随行邓舍回府的洪继勋、姬宗周、章渝诸人则分坐左右。然后,命令信使们一个个上来。

按照时间顺序,先上来的是陈猱头处所来之使者。

陈猱头的这个使者早就来到益都城外了,在外头足足等了四五天,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进城。浑身脏污不堪,手、脸都被寒风皴裂了许多的口子,露在外边的脸,冻得红通通的。他拜倒地上,说道:“启禀殿下,小人四日前,来到了城外。刘大人与陈大帅各有一封信,令小人转呈殿下。”

邓舍先把刘世民的信接过来,略看了一眼,没别的内容,无非自围城以来的种种军报。

他问道:“泰安城中,现在情形怎样?陈元帅,还能守得下去么?”相比益都,泰安才是真正的与世隔绝。除了泰山脚下高延世、李子繁的一点人马与之呼应之外,已经有两个月,基本没有与外界有过联系了。

要不是赵过时常会有军报送来,兼及说到些泰安的局势,怕城中的人,都早以为泰安已经失陷了。即便如此,就在前阵子,邓舍与洪继勋商议军事的时候,洪继勋还提出一个担忧,疑心泰安究竟能不能守到最后。

所以,邓舍见到泰安的信使,又是高兴,又是疑虑。

那信使说道:“小人来前,城中的弟兄们已经伤亡近半。陈大帅以下,无不挂彩。围城的阎思孝诸将,先是日夜攻城,随后围而不攻。虽然不攻,奈何鞑子所带的箭矢、弹石甚足,没日没夜的往城里施放。城里挨着城墙的地方,积石几乎要与城头相平。我军上下,阵亡极多。”

这信使说着说着,带了哭腔,抖着手又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高举过头,膝行至邓舍座前,俯首在地,脸紧紧地贴着地面,说道:“小人适才交给殿下的,是刘大人的书信。这一封,是陈大帅的。请殿下观看。”

邓舍楞了下,见他这般的动作,心知陈猱头的这封信中必然有异,起身下了座位,神情庄重地接过来。打开信封,只有薄薄的一页纸。刘世民的那封信,用的上好高丽纸,这封信,用的寻常可见草纸。页面发黄,吸墨性不好,写出来的字,洇透成团。抬头写道:“燕王殿下钧鉴。”

下边一排排的,列成格式,写了好多行。前头是官衔名,后边是数字。

邓舍看过了,抬起头,往洪继勋诸人处看了一眼,又低下头,从头到尾再看一遍,轻声念道:“副千户以上,原二十三员,现十一员。副百户以上,原一百三十一员,现六十二员。九夫长以上,原八百四十三员,现三百一十三员。”

最后几行,却不是数字,而是一句话:“血战至今,臣部伤亡半余。主公之言,臣不敢有须臾之忘。‘言乎远,言乎近,孰无忠义之心?为人子,为人臣,当念祖宗之愤。’臣从军多年,非为富贵。大丈夫行事,当无愧与家国。今临强敌,臣虽无坚守破贼之把握,玉碎成仁之志,却不遑多让先贤。臣在城在,城破臣死。如此而已。臣,陈猱头扣禀。”

信中语言朴实,但是一股悲壮的勇气,扑面而来。

那信使连连叩头,撞的青石板“咚咚”直响,喊道:“殿下!殿下!城外的援军已经来了,求求你,快给泰安派去点吧!再没有援军,城里边可真的就撑不住了。兄弟们不怕死,但是,伤的、饿的,……。殿下,你没在泰安,那惨状,铁人见了都撑不住!太惨了。”

“你先起来。”

“殿下!陈三四、陈十六,那都是陈大帅的亲族,亲得再不能亲的本家!就在小人来的前一日,十六哥登城御贼,被鞑子的投石机砸个正着,血肉模糊。连尸身都拼不齐!死的那叫一个惨。陈三四,与小人一起出的城,来给殿下送信。半路上遇见鞑子的探马,他主动断后,被鞑子抓住,小人眼睁睁看着他被鞑子驱马踩断了四肢,临死,还骂不绝口!

“殿下!给俺们泰安派点援军吧!”

犹如杜鹃泣血,信使的哭喊,传出堂外,在夜色中散出极远。陈猱头的部属,多是同乡,彼此的情谊较之其它的部队本就深厚得要多。这信使一边苦苦哀求,一边不要命似的把脑袋狠狠地撞在地上,磕得血迹斑斑,悲伤焦急的感情表露无遗。侍立在一侧的王夫人,不由为之眼圈一红。

邓舍闭上眼,默然片刻。姬宗周抢步起身,拽住了信使。

洪继勋不满地哼了声,拍案怒道:“陈元帅守城之苦,不用你说,主公也知道。今我援军虽到,不是也没来救益都么?打不垮济南的王保保,就算一时退走了泰安之围,下边怎么办?本官听你刚才自报家门,也是个百户。慈不掌兵的道理,难道你不晓得?本官可以代主公答你,泰安城,现在没有援军!不打垮济南,以后也不会有援军!”

洪继勋性子激越,直言相告。连杨万虎、郭从龙这样的邓舍亲信,他还不放在眼里,纯以武夫对待。何况外系的陈猱头?他当然想泰安守得住,但是要为了泰安,打乱整体的布局,却是半点可能也没有。

邓舍睁开眼,深深呼吸,伸手阻止了他继续往下的说话,走到那信使面前,吩咐王夫人取来毛巾,亲手为他擦去泪水与脸上的脏污,抓住他的肩头,注视他的双眼,说道:“不是我不愿救援泰安,实不能救援之。你们的牺牲,我记在了这里。”

他重重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接着慷慨地说道:“年余前,我的义父,死在了鞑子的手下。一直到现在,我还不能把他安葬在故乡。你的痛苦我都明白。但是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有些事,是不能做的。我们能做的,只是把仇恨记下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终有一日,我们会再恢复祖先的荣光。”

邓舍从不轻易动感情,但陈猱头却真的把他感动了。《手机访问



他两人相交不深,往深里说,还本为敌人。如今却为了一个共同的敌人走在了一起,并肩奋战。陈猱头英雄无畏、不计前嫌、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精神,实在令人钦佩。陈猱头出身草莽,也许他并不懂得太多有关民族大义的大道理,但“大丈夫行事,当无愧与家国”,掷地有声。

邓舍心中想道:“中华五千年,民族的精神之所以蓬勃不息地传延至今,也正是因为总有这些堪称脊梁的人们之存在吧。一次次的黑暗过后,我们总能再迎来属于华夏的辉煌。”

他不由又想道了杨行健:“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陈猱头与杨行健,一个是粗人,一个是文人,面对异族的敌人,表现出来的态度却出奇地不谋而合。还有姚好古,刑场上的一阕词,更曾感染地邓舍心潮澎湃。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他用力地按住那信使的肩头,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他说道:“我们,总要有点精神。”

这场仗打得太久了,久到不管有名的、无名的,敌人、又或者己军,都快要坚持不住了。但是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必能获得胜利。而这胜利,又正如陈猱头所说的,非为个人的荣华富贵。邓舍想道:“应该是为了一些人的信念与坚持。”

他转过身,疾步回去案前,命王夫人铺纸墨墨,打算为陈猱头回信。有千头万绪,他似乎有很多的话想要说,汇聚笔端,他却只写下了五个大字:“赤胆陈猱头。”丢给洪继勋,下令,说道,“按此五字,制作军旗。”又对那信使说道,“待破贼日,待我军胜利,本王要把这面军旗亲自授予陈大帅!以彰显陈大帅与兄弟们的忠勇武烈。”

邓舍称呼诸将有个惯例,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唤其官职,最多的常用“将军”二字,从没叫过哪个部下是“大帅”的。这回用那信使对陈猱头的称呼,亦呼之为“陈大帅”,足可见他对陈猱头已经不止是单纯地视作部属,而相当程度的表现了尊敬之意。

陈猱头的信使含泪下去。赵过的信使上来。

王夫人熬好了药汤,邓舍此时却无心去喝,回到座位,他勉力安抚下波澜汹涌的情绪。看近旁烛影摇红,望堂外夜色深深。对姬宗周按了按,说道:“姬大人且请入座。”姬宗周适才去拉陈猱头的信使,到现在还没坐下,闻言归位。邓舍问道:“赵左丞有何军报送来?”

赵过的信使也听见陈猱头信使的哭喊了,不过赵过部所面临的形势,虽然孤军在外,却远比泰安的四面被围要好上许多。况且现今援军已到,首援的就是赵过,局势虽然危急,任务虽然很重,但是毕竟还算比较安稳。因此,这信使比较从容,跪拜行礼,说道:“小人入夜才到的城外,带来有左丞的亲笔书信一封,呈交殿下。”

赵过的信很厚,满满堂堂几大页。他在信中详细地叙述了他的作战计划。

文华国已经与他取上了联系,为防止元军在中道设伏,他计划先亲率步卒以阻击济南王保保的可能出城,同时遣派佟生养部的女真骑兵,兼程抄小道,争取与文华国部早日汇合。如果元军果然有伏,则内外夹击,务必一击而破。随后,诸军会师华山,反攻济南。

这个计划看似简单,实则也是非常之危险。

察罕既然敢在中道设置伏兵,肯定就会预料到赵过有可能会出军接应文华国,从后夹击。那么,如何才能使得赵过无暇从后夹击?无它,就像邓舍作势突围一样,用王保保出城奔袭。赵过部才不到万人,还多为残兵败将。王保保部两万多人,除去攻城时伤亡的,仍有近两万人。以多击少,以常理推算,赵过应该是绝无能力去接应文华国的。

但不接应不行。因为只有去接应了,才有可能快速地突破察罕的伏击。不接应的话,战事还要持续到甚么时候?察罕据险设伏,单凭文华国一军,人生地疏,纵有乡导,想要一击而破,却也是难上又难。

赵过这也是不得已,一改往常谨慎细微的用兵习惯,行其险棋。

在信末,他这样写道:“主公困守益都,遣援军先袭济南,是为破釜沉舟。臣据守华山,后有两万保保精锐,分兵接应文帅,亦可谓背水一战。功成,则山东战事翻局。若败,则我华山营全军覆灭。能否成功,臣殊无定料。行文至此,不禁泪下。非为臣之性命,实念主公安危。

“臣一死不足惜,若因此牵累及主公,臣万死莫赎。我军如果失败了,求乞主公得到消息的当日,不必为臣悲伤,切要以海东的基业为重,立即展开突围。李和尚,素有勇名,对主公忠心耿耿。有他在,并及城中定东衙的精锐,想来主公突围不会太难。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到主公了,臣如赤子之望父母,非常地想念您。保重、珍重。臣赵过敬扣。”

人到危难,方显真情。赵过此信,好比绝笔,写的情深意切。他与邓舍发小的关系,邓舍看罢,也是感动非常。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又是半天没说话。洪继勋、姬宗周等人识趣,不去打搅他。室内安静无声。半天,他才示意那信使下去,说道:“且教郭从龙的信使上来。”

堂上落针可闻,郭从龙信使一步步走将上前,牛皮底的靴底踏在地上,发出“橐橐”的声响,就好像响在诸人的心头。诸人都转头去看,堂外云深掩月,夜正漫长。长白山外的闯伏战,关保刚刚遇上文华国。

44 深夜

郭从龙的信使一步步走将上前,牛皮底的靴底踏在地上,发出“橐橐”的响声,就好像响在诸人的心头。(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来入堂上,他拜倒在地,说道:“好教殿下得知,昨天下午,我部在长白山陷入了鞑子的伏击圈。”

“现在战况如何?”

“小人来前,郭千户决定诈败退走,同时遣派飞骑,通知后边的文平章,请他早做准备。并成功地诱出了贼将关保引数千人出山,追击于我。”这信使说到此处,转头瞧了瞧堂外的天色,又道,“估算时辰,料来现在应该已与文平章所率的主力碰上了。”

益都城前的突围战才停歇不久,长白山外的鏖战却算是刚刚拉开帷幕。这一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齐鲁大地上,战火纷纷再起。到底海东军队的全面反击会否成功,也许,用不了多久,等到天亮就能知晓。

长白山外,郭从龙部丢盔弃甲,辙乱旗靡,溃奔不成队列,人挤马撞,连连横度过数条溪河。因为夜色深沉,为了不致使追击尾随在后的关保失去目标,也为了给散乱的士卒指明方向,郭从龙特命各百户官多多地打起了火把,临水回顾,见千余骑兵散布在数里方圆的旷野上,到处火光点点,尽是佯败奔逃的人马。

“离长白山有多远了?”

“二十里上下。”

“关保部现在何处?”

“咬住了我部的尾巴,正在紧追不放。鞑子的前锋骑兵队,距离我至多有七八里地。”

“文平章呢?”

“我部的前锋正在往前赶,争取尽快与文帅碰面。”

郭从龙甩了甩马鞭,再往后边看了眼,斩钉截铁地命令道:“要快!不能给周边县城插足的机会。邹平等城现处在鞑子的控制下,县城里虽然驻军不多,但如果突然横插进来,依我部现在的状态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威胁!传吾将令,再给前锋半刻钟的时间,必须要与文平章见到面!”

郭从龙诈败溃散,试图诱使元军出山的这一举动,虽然其实与文华国早先就商定好的,然而平心而论,也委实是一步险棋。

天寒地冻、且又黑灯瞎火的,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会真如关保所愿,由假溃败变成真溃败了。这是一个度的把握,又要装的像,又要不能乱,也是对郭从龙掌控全军节奏、以及掌握战场节奏能力的一个考验。

他把掌旗官叫过来,问道:“各营旗帜如何?”

“回将军,小人与各营的旗官,从开始诈败到现在,一直都保持有联系。将军的军令:要做到散而不乱;可以丢弃不必要的辎重,甚至假军旗,但上下级的渠道必须要保持畅通。这一点,各营都做到了。”

郭从龙问话的所在,在一条溪水的边儿上。

黑而冷的夜色笼罩四野。溪水上本结的有冰,早被骑兵的坐骑踏破,水声潺潺,顺着望去,蜿蜒直到很远的地方。沿岸长的有蒹葭,在风中轻轻摇动,火把一映,白茫茫的一片。枯萎的芦苇、水中的泥土、以及种种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嗅入鼻中,令人不觉精神一振。

除了马蹄奔腾的喧哗声,时不时还会有野鸭、宿鸟等等“扑棱棱”地惊飞掠走。一支又一支的火把,从郭从龙等人的身边一闪而过,红腾腾的火光照亮了马上骑士的面容,多的为兴奋神色。有很多认识郭从龙的军官、士卒,跑过去,还不忘扭回头嚷上两嗓子,或者喊:“将军!鞑子快追上来了。”或者叫:“前边文帅怎样了?咱什么时候开始回头反击?”

不多时,前头有两三探马奔驰而到。

他们来不及下马,甚至连减缓马速都顾不上,直奔到水边,方才用力拽住缰绳,绕着郭从龙诸人来回驰骋,践踏起溪水、泥土,踩平了一大片的芦苇,“哗啦啦”的响。便在马上,匆匆行个军礼,叫道:“将军!我部前锋已与文平章碰头。文平章令我部按原计划行事!立即展开部署。”

郭从龙喜上眉梢。他跟在邓舍身边,颇是学会了城府深沉,但此战委实事关重大,眼见最难的一部分终于完成,心中的喜悦实在按捺不住。他哈哈大笑,转顾左右,下达命令:“柳三!”

柳三郎,上回往去益都城中送信,邓舍留他住了一天,权做休息。次日,即又返回了文登。这一次郭从龙做文华国的前锋先行,柳三也随军在侧。他应命而出,道:“末将在!”

郭从龙注视了他一眼,说道:“即引你本部,并拨与你两百人,继续往东边奔逃。每个十人队,多打出两倍的火把!再把队列的间距散开一点。务必要瞒住关保,教他以为我军仍然在向文平章所在的位置溃败。不要求你杀敌,把关保引过去,就算你的大功一件!”

“得令!”

“命其它诸营集合,熄灭火把,随本将沿此小溪,先转向北行,然后兜转至鞑子的后翼,从后边抄关保一把!”

文华国与郭从龙的定策:诱元军出山后,不管出山的元军有多少,由文华国在前阻击,郭从龙则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性,悄然无息地抄道兜转,回去长白山外,给出山之元军来一个反包围。

一旦反包围形成,关保、貊高部就有两个选择,要么弃置出山的元军不顾,任海东军队将其吃掉。要么,山中的元军也只好全线出击,来拼力救援被反包围的部队。如果是前者,对海东来说,吃掉一点是一点。如果是后者,就把山中的闯伏战,转变成了荒原上的对决野战。总之,不管元军会选择哪一种对应之策,都会大大减轻海东援军的压力。

集合部队,不能吹角敲鼓,免得惊动后头的元军。数里远近的原野上,一队队的传令兵四散奔走,很快就把郭从龙的命令传达了下去。

早先就已经被指定,要跟随郭从龙抄袭元军后阵的六七个百人队,一边熄灭火把,一边有条不紊地往营旗靠拢。百人靠拢完毕,然后再过来到将旗处集合。在他们靠拢、集合的同一时间,归柳三指挥的两三百人,也一边不断地扩大彼此之间距,一边打起新的火把。从数里外的关保部看去,只远远地见到前方火把忽明忽暗,根本瞧不出半点内在的蹊跷。

海东骑兵七百人无声无息地汇聚一处,郭从龙把百户们召集起来,简单地做了战前动员。

他只说了几句:“益都战事至今,转折在望。要想益都胜,必先济南胜。要想济南胜,则必先突破长白山鞑子的伏击。想要突破长白山鞑子的伏击,则必先抄袭关保的后阵成功。要想抄袭关保的后阵成功,重任在你我之肩。诸位,此战胜,本将为你们请功!”

郭从龙不愧邓舍的私塾子弟,邓舍鼓舞军心的本领,他学了有四五成。几句话下来,巧妙地把整个战局获胜的关键放在了这几个百户的身上。人马虽然不多,七百人,却关系到十几万敌我两军的胜负,人人热血沸腾。重点在最后的十个字:“此战后,本将为你们请功”。

站在此益都战事的关键之转折点上,若获胜,功劳会有多大?可想而知。

几个百户回去本队,再把郭从龙的话转述给九夫长们听了一遍。九夫长又直接说给士卒们听。谁会嫌功劳多?一个个满脸涨的通红,杀气腾腾。要不是为了保密,不能大声喊叫,怕不早就杀声震天了!

郭从龙横枪驱马,当先跃入溪中。

七百人前后相接,乘风破夜,呼啸而去。选择从溪水中过,却是郭从龙心细的一面。走地上,难免留下马蹄印,若是给关保发现,说不定便会前功尽弃。走溪水中,慢,也许会慢一点,但胜在足以隐藏行踪。

郭从龙这边抄袭关保后阵,那边文华国部署停当,严阵以待。

文华国是海东军中最为扎营的一个。夜晚野战,也并非是他的第一次经历。早在邓舍永平起兵的时候,他就曾随邓舍在辽西与世家宝、张居敬夜战过一遭。以弱敌强,海东尚能出奇计以制胜。何况此番以众击少?

不过,战前的动员却还是必须的。因为此乃为邓舍的军法规定。

海东军规:凡逢战事,无论大小,如果有时间,就搞忆苦大会之类,进行全军动员。如果时间紧促,也需要集合百户以上军官,以进行鼓动宣传。一方面,若敌强我弱,可以借此来坚定战斗之决心。另一方面,如果敌弱我强,则也可以打消全军上下的轻敌之念。换而言之,不论搏虎、又或搏兔,都必须倾尽全力。

文华国本是个粗人,也想不到太多。他的鼓舞动员,相比郭从龙,就少了几分随机应变,向来都是那么几句。

召集来百夫长以上,吩咐按照官职高低,排成几行。随后,他爬上座小土山,叉着腰站在其上,顶着夜幕苍穹,面对临时构筑成的工事战场,俯视诸将,叫喊道:“弟兄们!这一场仗,要打赢了!文老爷必呈报主公,不吝厚赏!打输了,不等主公发话,老子先砍了你们的脑袋。老郭的军报很清楚,追来的鞑子最多三两千人,咱有多少人?记住!你们不是一个人。你们身后有两万虎贲!”

他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金锤,挥舞了两下,扯了扯腰上的金链子,恶狠狠往诸将的面上一一看过,朝地上啐了口浓痰,道:“谁要能砍了关保的人头,老子帐中的娘们儿,随便选!谁要给老子丢了脸,哼哼!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回去罢!文老爷就在这儿等你们的捷报!”

要论海东的军法,行军打仗是不能带女眷的。

文华国从平壤渡海而来的时候,也并没有带姬妾。只是张歹儿等人知道他的喜好,克复莱州等地后,颇是俘虏了几个元军临时任命的地方伪官以及青军的将领。这些都是本地人,家眷皆有。张歹儿因此专门从中选了两三个人的正妻,献给了他。文华国虽然牵挂益都,无心于此,但也总不能驳了张歹儿的面子,也就所以笑纳了,随军带在帐中。

诸将轰然应命,见文华国没有别的话讲,齐齐行个军礼,四散开去,纷纷骑马上了阵地。

文华国话虽粗,说的却不无道理,确实很有用。海东援军乃是从海东来的,在山东作战,人生地疏是一,兼且月黑风高是二,敌对的又为名声显赫的察罕军队,纵然人多,少不了会有些没底子。至少一想起不是孤军奋战,身后还有“两万虎贲”,士卒们总就能壮起胆色。

长白山,大战在即。就好像是两只聚拢成的拳头,彼此蓄力,互相等待,只等惊天动地的一击。夜色中,文华国看着诸将远去,坐倒了丘上,随手把锤子放在腿边。他一个平素总大大咧咧的人,难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大人,在想什么?”

“俺在想,即便咱围住了关保,把他吃掉,但如果山中的鞑子却不肯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应对才好。”他下意识地捏了把沙土,又松开手,看沙土散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华不注山下,赵过部现在如何?接应我军的人马可有消息了么?”

“赵左丞的军报,说他打算遣派小平章引女真骑兵来接应我军。但是,至今还没有消息。”

文华国抱腿而坐,遥望夜空,雷声隐隐,北风凛冽。他喃喃说道:“若佟生养能早点来,那就好了。”佟生养若能及时赶到。那么,山中的元军肯不肯出来也就都没有关系了。肯出来,有文华国消灭他。不肯出来,有佟生养击其后,做为配合,也能策应文华国过山。此是为一步连环棋。

为将者,便需要考虑到种种的可能。算无遗策,方有胜望。便在文华国忧心忡忡之同时,佟生养部已然百里路行有半数。

要说起来,派佟生养接应文华国的决定,赵过做出的很不容易,在执行的过程中也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当时,有许多的将校都表示反对,说赵过的此举,是想要把全军陷入死路。多亏了他在军中的威望,方才把反对者的意见压制了下去。

但是,既便如此,甚至在佟生养已经出发了多半夜之后,就在王保保已经开始出城,准备展开对华山攻势的时候,全军上下依然很有微言,士气不振。便在赵过紧急召开的军议上,赴会的诸将多数垂头丧气。

可不是么?

赵过部满打满算,总共还不到万人,王保保却足有胜兵两万,敌人本就占有绝对的上风。还偏要再把最精锐的女真骑兵派出去,接应文华国。和自蹈死路有何区别?就连胡忠也持有反对的意见。

赵过看诸将低迷,忍了火气,问道:“诸公,为、为何都一言不发?还是对本官派佟生养去接应文平章有意见么?有意见,便说出来!”

胡忠的地位比较高,仅次赵过、杨万虎寥寥数人,他也自恃立过不少的功劳,赵过叫说,他便说,跨步出列,说道:“有意见不敢。但是,以末将的看法,左丞大人遣派小平章之举措,确有不妥的地方。”

“你且说来,何处不妥?如何又才能稳妥?”

“文平章部两万余人,悉为骁悍精锐,猛将如云。如郭从龙辈,皆有万人敌之勇。又才从海东来,都是生力军。即便长白山中有鞑子埋伏,也不一定就冲不过来。我军何必分兵前去接应?依末将之见,我军之上策当为凭险据守。等文平章来,然后合力攻打济南。方称稳妥。估计此时小平章还没有抵达长白山,至多走了一半的路。左丞大人若是想要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末将斗胆,请为大人亲传军令,追回小平章。”

附和者甚众。

杨万虎、邓承志、杨行健诸人也在座。同意赵过决策的人只有寥寥几个,他们都是其中之一。杨万虎闻言,勃然大怒,霍地起身,就待要开口斥责。邓承志也是跳起来。不等他两人说话,杨行健瞧了瞧赵过的脸色,伸手将之拉回座位,说道:“听左丞大人训示。”

邓承志虽为邓舍义子,年少,军中最讲资历,他说的话不见得能让人服气。杨万虎是邓舍爱将不假,胡忠诸人却不归他管。杨行健更为文官,没有发言权。要想整合全军的思想,还得看赵过。

赵过拂袖而起,抽剑斫案,奋然变色,说道:“我、我军困顿济南城外两月有余!先是坐视杨、刘血战,不能救。如今济南城池已失,察罕围攻益都甚紧。山东战局之要点,可、可以说全在海东援军的身上。援军过长白山,绝不能有失!‘也不一定就冲不过来’?胡忠,这话你怎么能说的出口!等援军过来?诸位,难道不嫌晚么?

“小平章引精锐骑兵助我,我军又汇合杨将军的本部,战、战至今时,也没能拿下济南!为何?是、是因为鞑子太强么?泰山脚下,高延世、李子繁凭区区两千人,守御阵地至今,半步未曾退过!陈猱头陈元帅,以孤军守孤城,到现在还是稳如泰山!他们面对的敌手,莫、莫非就不是鞑子了么?一样的鞑子!为何我军如此无能?

“是我军不够精锐么?比比高延世、李子繁!比比陈猱头陈元帅!杨将军,你所部号称五衙,是为我海东有名的雄师,难道还比不上他们么?胡忠,你所部本为辽东红巾的精锐,攻城略地,何尝有过败绩?上都、辽阳那样的名城,都被你们打下来了!为何偏顿足济南城下?

“以本官看来,之所以数月来,我军连接败仗,寸功未立,不在敌强,亦不在我弱,唯在诸位不敢死战,心存怯意,为察罕、王保保的虚名所震慑耳!”

他这是在点名骂诸人胆小如鼠。尽管在与王保保的历次交锋中,诸将都尽了全力,这会儿却不免羞惭。人谁无点争胜好强之心?从军之人,争胜之心更盛。没有争胜心,怎么打胜仗?有了争胜心,才有荣誉感。

夜风吹卷帐幕,簌簌作响。帐内十数将校,没一人敢发出一声,尽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静听赵过斥责。

赵过挺身而立,仗剑在手,又慷慨说道:“何况,即便如诸位所请,坐等援军来,不速战速决的话,难、难道察罕就不会给王保保增派援军了么?兵贵用奇,岂在人众?益都尚在鞑子的围困之中,不败保保,如、如何救下益都!主公视吾如鹰犬,吾以诸位为爪牙。现在的形、形势就是这样,该怎么做。你、你们自己决定吧!”

他环顾诸将,又放缓语调,语重心长地说道:“古、古人云:知耻而后勇。我军一败再败,是奇耻大辱!受了一次耻辱,又一次!是想要报仇雪恨,复我光荣。抑或就算死了之后,也还要受尽鞑子的嘲笑。诸公,你、你们自己选择吧!”

谁不是杀人如麻的勇将?军人争的就是一口气。

赵过连连举出高延世、陈猱头等益都派系将校的例子,彻底把海东诸将的血性调动了起来,无不振奋,群情激昂,皆昂首起身,说道:“誓死相报主恩,必要知耻后勇。有前死一尺,无却生一寸。”上下万众一心。

前边战场,王保保的先锋突入了海东阵中,短刃相接,喊声顿起。赵过道:“各归阵地。本官亲组督战队,有退一步者,立斩!”邓承志的伤势还没有全好,也顾不了太多。诸将皆凛然接命,转身自去。

战斗的声音,如火上浇油,越来越激烈。喊杀声震天动地。

山下的道观受到战火的波及,熊熊燃烧。火势又点燃了华山上的枯木,燃烧的火山直冲云天,照的战场亮如白昼,数十里外可见。百余里外的棣州城中,田丰夜不能眠,披衣出院,抬头看天,隐约见南方浓烟滚滚,听云外闷雷,他心有所感,悠悠说道:“雪晴才没几日,又要变天了。”

45 拂晓

棣州城中,田丰夜不能眠,披衣出院,抬头看天,隐约见南方浓烟滚滚,听云外闷雷,他心有所感,悠悠地说道:“雪晴才没几日,又要变天了。www.65txt.com”

在并不宽广的益都、济南周边,大约一两百里方圆的土地上,便在田丰有所感的同时,一幕又一幕激烈对战的场景,不时地在上演着。自海东援军到来之后,察罕与邓舍就在不断地进行新一轮的斗智斗勇。而当战事发展到现在,双方的棋子都可算已经落在了明处。

棋盘如战场,落子不能悔。不论虚实,既已落在了实处,剩下的就非棋手可以掌控。成大事者,半听天命,半从人力。人力已毕,接下来,就只有看到底天命属谁了。益都城中,邓舍遥望堂外的夜色,良久,也悠然低声,发出了一句与田丰类似的感慨,他说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不知到明天早上,这益都的天会否能更换一个光景。”

堂上诸人,洪继勋、姬宗周、章渝等,人人皆心中清楚。苦守益都两个月,被动挨打两个月,好容易盼到援军赶来,并正式与元军展开了交锋。能不能就此一举扭转乾坤,化被动为主动,关键之关键,就看今夜了。

室内的空气有些压抑。邓舍微微一笑,挥手示意郭从龙的信使退下。

他注意到章渝等人都是气色不佳,很有点困意朦胧的样子,当下说道:“章公,既然困了,也不必在此呆等。适才听几位信使们的军报,既然各处的战事都已经纷纷打响,咱们便静候文、赵、张、郭诸位的捷报便是。诸位,且就散了吧。各归本府,早些安歇。”

章渝几个,也真是困了。

连着许多天,他们这些人每天的睡眠的不足两个时辰,常常才挨着枕席,就因为又有急事,被属僚匆忙叫起。尤其姬宗周,向来养尊处优,毛贵、王士诚在的时候,对他也是非常的优容相待,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但是,困归困,真要叫他们去休息,没一个能睡得着的。

邓舍说的轻巧,“静候捷报便是”,如果来的不是捷报呢?诚如郭从龙所言,现在益都战事的重点不在城中,而在城外。城外打的好,益都之围自解。城外要打的不好,益都的下场不言而喻。

姬宗周咳嗽声,说道:“主公运筹帷幄,文平章、赵左丞诸将,也都可谓俊杰之才。臣等虽知此战我军必胜,而且对援军与察罕的交手也端得盼望良久,但是,……。”

他干笑两声,接着说道:“但是,当此战真的来了,当此战真的打响了,不瞒主公,臣的心中不知怎的,实在有些七上八下。”看了看坐在上首,拿着纸扇摇个不停的洪继勋,由衷叹道,“臣这养气的功夫,说实话,本来也是颇为自傲的。现在看来,非但远不及主公,与洪先生相比,臣也是望尘莫及,拍马也赶不上呀。”

早些时候,邓舍曾在城头上给过姬宗周冷脸色。这一段时间,他总在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挽回过错。一番话,又像是由衷而言,给人一种“这是个老实人”的印象,又不动声色地拍了邓舍与洪继勋的马屁。

洪继勋不冷不热地笑了笑,没有说话。邓舍也是笑而不言。诸人既然不愿走,他也不勉强。见王夫人又端了药汤上来,接过来喝下,吩咐道:“把我的好茶叶取出来些,冲与诸位大人品尝。”

邓舍不好口腹之欲,包括喝茶,也不是很在意。好茶,他能品出来。不好的茶,他也一样能喝得下去。不过,毕竟身为数省之主,堂堂的燕王之尊,底下人给他上供的不少。所以,好点的茶叶还是不缺的。

王夫人乖巧地应了声,纤步款款,转入后堂。

对姬宗周、章渝等人来说,王夫人既是上任主子的内室,又是现任主子的侍妾,恪守“上下尊卑”以及“非礼勿视”的名言,都低着头,不敢直视。唯独洪继勋毫不在乎,一点顾忌没有。看着王夫人摇曳生姿地步入后堂,他晃了两下折扇,笑道:“步步生莲华,可谓此乎?”

邓舍一笑,不置可否。

宋元之际,有关茶文化,流行有很多种的游戏。比如“斗茶”,又叫“茗战”。还有一种,唤作“分茶”。不但受到文人雅士们的喜爱,底层的百姓们也很喜欢。可谓上至王侯,下到民间,与“斗茶”一样,都是十分的风靡。前宋的宋徽宗,有名的风流帝王,便精于分茶。甚至传入女真,前金的金熙宗也堪谓此道高手。那么,何谓“分茶”?

“分茶”,是文人起的名字,也许民间对其的称呼,——“茶百戏”,更能揭示这种游戏的本质。说白了,也就是在的点茶的时候,以汤面幻出花鸟书画、虫鱼鸟兽等等图像。相比斗茶,实际更难上一层。

王夫人取了茶具出来,当堂煮茗。诸人看玉手弄细碗,生香熏红袖。不多时,满室清香。邓舍有心打破堂内的沉闷,笑对姬宗周说道:“姬公,久闻你乃分茶的高手。请看看今天我这茶叶,可适合用来分茶么?”

分茶,不是随便哪种茶叶都可以用的。上品当选青白色之茶。黄白色的就不行。还不能加香料,需要自然芳香的。此之为分茶之第一步骤,等同检查茶样。邓舍虽不会分茶,但与洪继勋、姚好古等文人接触的多了,对此类种种的要求,也是有所耳闻的。故此,有此一问。

姬宗周应命而起,站起身来,走到堂中煮茗的所在,先恭恭敬敬地给王夫人行了一礼,说道:“有劳娘子。”然后,探头观水,见那茶汤正呈现出青白之色,向邓舍说道:“主公的好茶,果然神妙。”嗅了嗅,却不说茶叶,喜道,“可是用的山泉水么?”山泉水煮茶,最为上品。

邓舍点了点头,笑道:“正是。”

“茶为上品,水亦为上品。若用来分茶,最好不过。”

“那就请诸位大显身手,本王做个评审,如何?”

“主公有命,敢不从之?”

章渝与姬宗周交好,分茶之术亦然颇晓一二。众人都表示同意。审过茶样,还需要再有第二步,即类似“烤茶”。把成品的茶团再进行炙烤碾罗。炙烤,是为了激发茶的香气。碾罗,则是冲泡末茶的特殊要求。

炙烤后,用净纸把茶包起来,锤碎,然后熟碾。碾过,用筛子再筛一遍。筛眼宜细不宜粗。连带炙烤,这整个的步骤费时不少。

邓舍斜依胡椅,饶有兴趣地观看,闻到一缕熟香,扭头去看,却是王夫人把茶水冲好了,端呈献上。邓舍把茶碗接过来,拉了王夫人的手,教她跪坐椅侧,笑道:“鏖战罢了,寒夜漫漫。聚三两知交,品茗观茶,倒也不失为一件雅事。娘子,有道是红袖添香,你也来看看罢。”

王夫人俏脸一红,想把手缩回来,又不舍得,心想:“这多月来,殿下忙于战事,甚少有过好的心情。难得今夜来了兴致,任他去吧!(电脑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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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邓舍私下闺中的时候,王夫人或许很放的开,此时当着臣子的面,手被邓舍抓住,却难免羞涩。她偷偷地用袖子把手掩住,感觉邓舍轻轻用手指滑动她的手心,竟很快有了点异样的感触,不觉心潮荡漾。

邓舍的举动其实无心之举,他的注意力并没在王夫人身上,甚至也没在堂上诸人分茶的上边。听着外边夜风呼啸,传来军旗飒飒的声音。他的心神,不由随风散入夜幕。也不知,长白山外战况如何?

……

夜幕低垂。

郭从龙沿溪水而行,早已顺利转至了关保的阵后,伺机待动。而关保的三千人,也已经陷入了文华国的反击包围。

关保所部皆为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卒,铠甲精耀,虽在夜里,被火光一映,更显得金戈交辉,夺人耳目。自海东起兵,凡所遇到的敌手,若论装备,无过此者。和他们一比,海东不少的营头简直就好似土包子一般了。文华国部有很多人,为之望而气夺。

文华国高高站在土丘的上边,迎烈风,展大旗,抓耳挠腮,把金链子晃的呼喇喇直响,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有将校问道:“鞑子器甲鲜明,我军远不能比,军器上已然大大吃亏。大人何喜之有?”

文华国哈哈大笑,胸有成竹地说道:“关保骁将,轻视于我,引三千人就敢出山追击郭从龙。可见他的傲慢自大。先前,他取我东南,五日而下,更增添了骄傲懈怠。此是为骄兵必败。别说只有区区三千人,纵然军多,不足战也。如此精甲,正为儿郎们所准备。文老爷想至此处,一时喜从心来,情难自禁,故此大笑!”

文华国粗是粗,不能说没有心眼。他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关保倒好似成了特地来与海东献纳铠甲的,三军士气大振。文华国又补充一句,道:“传老子将令!谁抢来的铠甲兵器,待战后,便狗日的给谁!”

海东十数万军马,最精良的武器大多分配与了五衙,像这次来的援军,有精良武器的委实不多。战场征战,谁不知晓?武器好,就相当战斗力的增强。战斗力增强,就相当在军中地位的提高。

一闻听文华国的这个将令,士卒倒也罢了,百户以上的军官无不狼崽子看见了好肉似的,一个个红了眼,催促部属,嗷嗷叫着往前厮杀。海东本就人多,再加上不要命,战未及两刻钟,关保抵挡不住,就待要撤军回走,猛听见后阵角鼓大作。郭从龙选了个好时机,引七百骑兵,开始从后出击。关保前后受敌,打仗就怕乱,何况夜晚。郭从龙又锐不可当,转眼间,三千人马被海东骑兵冲了个七零八乱。

郭从龙先登陷阵,左俘右斩,中创不退,大呼酣战,遂大破关保。关保军为之披靡。乱马阵中,关保远望郭从龙与文华国两人的英姿,大惊失色,说道:“虽然远来,却如归师。这样的军队,实在凶悍。”

兵法云:“归师勿遏”。但凡军队欲归,士卒思念家乡,必定斗志高昂。所以,千万不要阻挡。这也与“穷寇莫追”的意思其实差不多。关保当机立断,不恋战,不贪战,趁夜色,惶惶向南败逃。

长白山外第一战,海东告捷。邓舍的棋子,先胜一手。

……

一边把玩着王夫人的葱葱玉指,邓舍一边收回了望向夜空的视线。堂外寒意,室内春暖。邓舍惊讶地“噫”了声,指着姬宗周的茶碗,问道:“姬公的茶已经分好了么?”姬宗周道:“刚小试牛刀,热了热手。臣打算分出一首诗来,正想请主公观看。”

邓舍颔首。姬宗周又道:“诗有四句。尚请主公,再赐碗三个。”

“如姬公所请。”

按照姬宗周的要求,侍女又拿来三个茶碗,与他本来就有的那个,一字排开,便在邓舍的座前案几上放好。然后,姬宗周捋起袖子,行至其前,开始往碗中慢慢注汤击拂。注汤,就是往碗中注沸水。邓舍目不转睛地观看,稍顷,白乳浮盏面,幻化成字迹。王夫人轻声吟道:“武王载旆。”

姬宗周不慌不乱,再往第二个碗中注水。又是四个字:“有虔秉钺。”字迹栩栩,清晰明白,宛如书写。邓舍惊笑道:“神乎其技!”吸引了洪继勋与章渝。他两人丢下手中的茶具,也一并凑过来欣赏。

章渝笑道:“下边四个字,可是‘如火烈烈’?”果如其言,第三个碗正是显出了这四个字来。最后一句:“则莫我敢曷。”

姬宗周放下茶壶,整了整衣冠,跪拜案前,俯首在地,高声说道:“‘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此《诗经》之商颂篇是也!武王,汤也。我王英明神武,天纵英才。武功赫赫,彼老贼察罕岂为对手?今借此茶戏,愿将此诗,献与殿下。”

这首诗讲的是商汤出兵伐夏后,车子上载着胜利的旌旗,锋利大斧拿在手中,好比熊熊燃烧的烈火,谁敢阻挡我?“旆”,旗也。“有虔”,即形容强武的相貌。

姬宗周这又是在拍马屁,拿邓舍的武功比拟商汤,用亡国的夏比拟察罕。看似有些不合适,但商人的祖先曾经在辽东生活过,细论下来,与邓舍起家辽东的身份还算较为符合的。至于“如火烈烈”两句,用在海东的身上,单从字义来讲,却与前两句的勉强符合不同,可谓十分的恰当了。红巾军,顾名思义,当然尚红。就好比烈火熊熊,铺天盖地地燃烧,察罕、以及腐朽的蒙元注定会要被烧个干干净净。

邓舍读过《诗经》,知道此诗的含义,再三吟诵:“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

先人的英武之气,与睥睨四方、舍我其谁的自信、豪迈,随着他吟诵调子的渐渐增高,也好比一团熊熊的火焰,在他的心中蓬勃燃烧。千年以上,祖宗们勇武至此。千载以下,子孙们怎能忘记荣光?

常年的征战,早养成了邓舍愈挫越勇的性子,如今虽当大敌,胜负未知,但受此诗的相激,他不觉心神激荡,恍惚间,竟有吞吐四方之志。长身而起,他说道:“《商颂》固勇,何如《殷武》?”

《殷武》,也是《商颂》中的一首。邓舍慨然吟道:“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常年的征战,早养成了邓舍愈挫越勇的性子,如今虽当大敌,胜负未知,但受此诗的相激,他不觉心神激荡,恍惚间,竟有吞吐四方之志。”

商人兴自河南商丘。当初商朝开国君主成汤时,包括远自氐、羌的部族,没有敢不来参与祭祀的,没有敢不来朝供商王的。都说商是要经常参拜的宗主!王夫人跪坐地上,仰望邓舍挺拔的身姿,心动神摇。

洪继勋诸人齐齐拜倒在地,同声道:“如火烈烈,如火熊熊。我王英明神武,天纵英才。昔有成汤,曰商是常!”

……

益都城外数十里,山河围中,张歹儿判明了伏击元军的具体数目,知道了只有三千上下。通传诸将,三军勇气倍增。苦战半夜,终于把敌人击溃。麾军急进,翻山过河,拂晓前后,急行军出现在了益都城外。

消息传入元军帅帐。察罕也与邓舍一样,彻夜未眠,仍在与孙翥下棋。闻报,不动声色,吩咐了几句,只叫外围的驻军提防防守。待帐中诸将退下,孙翥发现,他把手中的精铁铸成的棋子都快要捏断了。

“主公?”

察罕沉默良久,油然叹息,说道:“经此一战,世上自无人敢小觑海东。”随即,他振奋精神,慷慨说道:“张歹儿之战,我军算稍负半筹。长白山处,老夫尚有后手。小邓的这盘棋,到现在为止,充其量才翻过小半。主动权仍在我军的手中。且看最终究竟会鹿死谁手!”

——

1,分茶成诗。

“沙门福全能注汤幻字成诗一句,如并点四碗,共一首绝句,泛乎汤表。檀越日造门求观汤戏。”

46 正午

张歹儿身先士卒,引关北健儿前仆后继,终于冲破了埋伏。www.65txt.com拂晓时分,军行至益都城外。

察罕闻讯,沉默良久,油然叹息,说道:“经此一战,世上自无人敢小觑海东。”而便在数日前,金陵的朱元璋问计刘伯温,请问他对益都战事的看法时,刘伯温当时的回答言犹在耳:“小邓,非常人也。”

何止邓舍。

纵观益都战事至今,如果说泰安的陈猱头、泰山脚下的高延世、李子繁,以及死守益都的李和尚与奇袭文登的郭从龙诸将,都还只能说是有峥嵘将才的话,那么,平壤文华国、关北张歹儿,包括华山赵过,却都通过与察罕交手的不同战例,分别表现出了鲜明的帅才。

将才将兵,帅才将将。

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持矛鼓噪,前登坚城,如入无人之境。与敌决战疆场,掣旗溃阵,一呼之威三军颤栗。此可谓“勇将之才”。运筹帷幄,庙堂筹算,未战而先谋胜。驱使三军,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临诡秘变化之战局,不受假象的迷惑,慧眼独具,三言两语,令人如拨冗云而见月明。此可谓“统帅之才”。

察罕综合各处的军报,并又重新翻拣出以前收集来的有关海东诸将的种种情报,细细看了几遍,沉吟良久,对海东的观感顿时为之一变,评点道:“海东陈、高、李、郭诸将,或守一城,或引一军,此皆将才也。尽管勇武,不足为虑。唯文、赵、张三人。

“文华国用兵,举重若轻。吾观其以往的战绩,并无特别突出的地方。但听说此人特别擅长安营安寨,且镇守平壤年余,半点错也没犯过。海东悍将不少,却对他都伏首贴耳。看似个粗人,挺有心机。此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乎?

“赵过常为海东侧翼,多次担负掩护中军之责,从他死守华山就可以看出,此人十分的慎重求稳,很少打无把握之仗。然而,保保方才送来的军报,却说他在身处劣势的形势下,居然还敢派出最精锐的佟生养部来抄袭关保、貊高之后。看来,在需要的时候,他却也不乏壮士断腕的决心。能柔能刚,随机应变,敢下决心,算个人才。

“张歹儿久镇关北,剽悍如女真人,对他也不敢有丝毫不敬,想必定然敢打敢冲。情报上写言道,他且能与士卒共劳逸,甚得将士之心。听说他军中长弓手极多。好用弓者,必好用计。有勇而能使诈,士卒亦乐为之用,我军不能把他阻截在益都城外,却也是实属正常。

“这三个人,老夫之前却是有些小看了。”察罕到底世之枭雄,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他嘿然,说道:“虽然如此,我军不过是小败了一局,无关紧要。张歹儿部能有多少人马?尽管冲破了老夫的阻击,料来现在也是损兵折将,没有再战之力了。传令,调一个骑兵千人队,过去监视。如果他驻足不前、戒备森严倒也罢了,倘若胆敢再向前一步,或者军容不整,就地斩杀勿论!”

察罕判断的不错。

张歹儿才有五千人,阻击他的元军就有三千上下,并且元军占有地利。尽管穷山恶水出刁民,关北健儿的确一个个悍不畏死,但在冲破伏击圈的时候,付出的代价还是不小。伤亡近千。打前锋的两三个百人队,几乎都快要拼光了。军队鏖战半夜,又急行军数十里,体力的消耗也很大。眼下的确没有了再战之力,必须要进行及时的休整。

也正因为此,张歹儿选择驻扎的地方,距离元军的阵地不是很近,相隔有十几里地。占据了座小山,先不求杀敌,首要做好了防守的准备。有部将问道:“将军扎营在此,不怕察罕老贼出来偷袭我军么?”

“昨夜,察罕才与主公交锋一合。此时他刚刚收兵未久,即便有心来取我军,暂时间也缓不过来劲。又且,若其真的来打我军,主公岂会坐视不理?我部人马虽少,千里驰援来到,对城中守军的士气鼓舞却定然很大。此长彼消。如此情势之下,察罕要还敢来主动挑衅与我,哈哈,本帅还真得要佩服他的胆色了。”张歹儿算的很清楚。他要是算的不清楚,他也不会敢于在冲破元军的阻击后,不加休整便直接赴援益都城下。

他登临高处,远观察罕的军营。

冬天的拂晓,清冷、干净。益都城东的巨洋水、康浪水等河流,都早已结冰,在初生的红日下,冰层反射出明亮的光芒。远处的山上,积雪未消。山岭俊秀,林木明霁,积雪望之如浮云端。从张歹儿的角度看去,正见山峦俯视益都,城中想必更增晨寒。

围绕益都城池,如一条长蛇,包围了有数十上百的元军营垒。五颜六色的军旗,绵延足有二十多里。只不过,因为察罕分兵设伏长白山的缘故,现如今,这些营垒中至少有半数已然被空置,悄无人声。

穿过元军的营寨,再往前看。是雄浑高耸的益都城墙。张歹儿离得远,瞧不太清楚,只见到城墙上亦有无数的红旗招展。他松了口气,对左右说道:“益都被围两月有余,看城上的军旗,依旧军容整齐。主公治兵,果非我辈可比。看来,城池暂且尚是无恙。”左右皆点头称是。

张歹儿看的只是远景。要在近处,却定可看的分明,那红旗下巡逻的士卒,士气固然挺高,但是十有五六却都负有创伤。

连带垛口以下的城墙,亦然处处裂缝,多有痍毁。很多的地段,甚至早就坍塌了。缺口小的,守军往往用厚实的木女墙堵住。缺口大的,则只能用砖石临时砌成一截新的壁垒。不论木女墙、抑或新壁垒的上边,皆血迹斑斑。就好似一件破烂的衣服,满眼缝缝补补的痕迹。

张歹儿看罢多时,见元军有一支骑兵从阵地中侧行绕出,粗略估计数目,大约六七百人,应该是个千人队。他的左右也都看到了,有部将说道:“可是察罕老贼来试探我军虚实的么?”

张歹儿瞧了片刻,见那支骑兵行军的速度并不快,走走停停,不像前来厮杀的模样。他做出了判断,说道:“试探虚实未必见得,无非因怕我军突袭,故此先来示威恐吓罢了。察罕老匹夫不可一世,其部号称所向皆破,无往不利。今日却也有胆怯心虚的时候,哈哈!”

“我军该如何应对?”

“弟兄们打了半夜的恶仗,早就累了。不必理会他们。传令,除留下必要的防范外,三军休整。”晨光下,张歹儿目光深邃,按剑挺立,寒风吹起红色的披风,翻卷铺展,飒飒作响。他再望了眼远处的益都,说道,“而今的当务之急,不在寻察罕交战,而在须尽快与城中取得联系。”

他的军令传下不久,环绕驻军所在的小山,一处、又一处的野火燃烧起来,升腾的黑烟,直上云霄。

黑烟滚滚,顺风而行,很快便弥漫了张军与察罕营地之间的空当。同时,一队、又一队的信使披挂整齐,携带精锐,亦趁着烟雾,从军中四散而出。天亮了,想要混入城中不容易。既然难以混入,便索性硬打硬冲,试试看能不能冲得进去。

益都城中。

李和尚昨夜激战半宿,需要好好地休息。因此今日轮值的乃是毕千牛。张歹儿的部队才到城外不久,他就接到了望楼上士卒的报告。但因过远,瞧不清楚张歹儿的旗帜,所以不敢妄下结论。直到看见黑烟四起,——这是邓舍与诸军约定的暗号,他方才算是肯定,援军总算到了。

“援军总算到了!”

毕千牛激动地差点跳起来,他心中的狂喜实在无法言表。两个月,两个月。城里边的出不去,城外边的进不来,这简直就不是战争,好似煎熬。他强压下喜悦,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遭,把张歹儿点起的火堆连数了三遍,说道:“一点儿不错!八个火堆,左边六个,右边两个。是张元帅来了!”吩咐城头戍卒几句,命他们大呼齐叫,好叫全军、全城知晓。然后,即令亲兵牵来坐骑,飞身上马,亲自赶往王府,去为邓舍送信。

“张歹儿到了?”

“好叫主公知晓。臣数了三遍,城外点起的火堆数目,确实是主公给张元帅指定的报讯暗号。”

“张歹儿!张歹儿!”

毕千牛到时,洪继勋、姬宗周等人还没有散。邓舍难得的兴致,正在请姬宗周教他分茶。他闻讯而喜,霍然起身,步入堂中,连着转了几圈,抚掌而笑,与洪继勋诸人说道:“不容易,不容易!张歹儿以数千人,大破几乎等量的鞑子伏军,天刚才亮,即至城下。好,好!真我之虎将也。”

昨夜,邓舍让洪继勋几个分茶作戏,品茗观战,似乎悠闲,究其本意,其实与察罕拉着孙翥下棋是一样的,不过故示以安,以求稳定军心罢了。现下,好消息传来,纵其城府深沉,心头的喜悦也是难以按捺。

他的表现还算好的了。只听得“哐啷”一声,诸人急忙转头去看,却是章渝跌坐地上。原来,他重重压力之下,骤然狂喜放松,一时坐不稳当,因此竟然连人带座,栽倒在了地上。邓舍指着他,哈哈大笑。

章渝摸了摸脸,地上爬了两爬,勉强站起。他太过高兴了,刺激太大,犹觉双腿发软无力,干笑了两声,表情古怪,也不知到底是想要欢喜发笑,抑或是想要喜极而泣。似哭非笑。引得洪继勋诸人无不捧腹。就连姬宗周,一向注重仪表的,也是笑的连帽子都丢了还浑然不觉。

益都城、张歹儿、长白山、华山外,一夜的苦战,惊动齐鲁,惊心动魄。现如今,长夜终于过去,拂晓的第一道光线总算来临。

邓舍找出了昨天晚上张歹儿信使送来的两封军报。第一封,说张歹儿行军至益都城外百里。第二封,说张歹儿在益都城外八十里处,渡河遇伏。

他念了其中第二封里的几句,说道:“‘鞑子设伏于险,南薄山,北临水,似有万人之众。臣部才有五千,今夜料难突破。两天内,怕难至益都。’”念至此处,邓舍停了下来,甩了甩军报,对诸人笑道,“‘两天内,怕难至益都’。哈哈。一个晚上就到了!好一个张歹儿!好一个张歹儿!”

邓舍笑对姬宗周说道:“‘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好,好。姬公的这首诗,献的好!哈哈。”拍了拍姬宗周的肩膀,又对洪继勋道:“先生判断的不错。察罕老贼当真狡诈,放在外边阻截张歹儿的伏击果然是虚张声势。绝对没有万人之数!”

说到这儿,因张歹儿来到而产生的喜悦,略微稍减。邓舍微蹙眉头,沉吟道,“如此一来,截击张军之鞑子为假,则长白山外想来应该是真,少说有两万人。文平章、阿过与从龙的压力,可就大了。”

洪继勋道:“主公所言甚是。张歹儿军至益都城外,当然值得高兴。至少单就益都方面来讲,我军被动的局势会因之一变。城中有守军,城外有张军。我军自此可战可走,稍压过察罕一头了。”

洪继勋的分析很对。为何察罕一听说张歹儿来到了城外,即顿时幡然变色,一改轻敌,说出“海东从此不可小觑”的话来?又为何张歹儿突破元军的伏击后,不加休整,即长驱急进?深层次的原因,都正在此。

“但是,……。”洪继勋冷静思考,接着说出了一句与察罕类似的话,“但是,整个战局的转折点,整个战局主动与被动的变化,关键却还是在长白山。只有长白山胜,才可以说,我军彻底掌控了整个山东战局的主动。如果长白山败?……,如果长白山败,则我现在益都方面的主动,其实也只不过水中之月。最终的胜利,还是会归察罕所有。”

若长白山胜,进而攻克济南,更进一步威胁泰安,则察罕后无粮草,外无援军,久战之旅,士气低沉,必然铩羽而归,甚至全军覆灭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如果长白山败,海东的主力援军付之东流,张歹儿纵然小胜一场,对整个的大局而言,却也依旧是与事无补。

姬宗周、章渝听了洪继勋这么一说,想想也的确如此。

姬宗周偷觑邓舍,见他喜色渐收,负手凝眉,踱步深思。他有心劝谏,一句话在心头千折百回,直想脱口而出,想要请邓舍抓住眼前有利之机,干脆放弃益都,突围了事。但思来想去,知道邓舍在这一场山东之战中,已经投入了太大的本钱,绝不会轻易放弃。究竟不敢说出口来。

也幸亏他没说出口。

他要真说出来,别说是他,就算洪继勋,邓舍也定然会重则斥责,轻则不理。立足山东,对海东的下一步发展至关重要。实话说,邓舍对察罕本也是颇有忌惮的,这一仗,本来就是硬着头皮打的。

但是战至此时,海东损失惨重。邓舍纵横辽东,何尝吃过这样的大亏?他人虽宽仁,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带兵打仗的,谁没几分傲气与血性?早把脾气打出来了。察罕再勇,怎么样?一样敢和他拼到底。

何况,海东固然损兵折将,细细数来,察罕却也似乎没占多大的便宜。不错,他的士卒伤亡远小过海东。然而,泰安,他不就没打下么?关保五日陷东南,确实勇悍,但郭从龙不也一战就破了文登么?最起码,海东不是全无还手之力。

更况且,当此关键转折之时,胜利并非全无希望。邓舍自然不会轻言放弃。他瞧了瞧诸人,说道:“先遣派信使,出城去见张歹儿,令他凭险据守,不要急着与察罕交手。至于长白山,……。”他说话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洪继勋、毕千牛等言道,“且等等。且再等等。”度日如年。

仗打到这个程度,胜利、或者失败,早已经不需要谋略与布局。不管察罕也好,邓舍也罢,他们等的,都只是一条消息。而也只需要这一条消息,整个益都战役的前景,便足够因此决定了。

城中因援军到来,到处充满欢呼的喊叫。

这喜悦的欢呼,好似把堆满天空的云层也给冲淡了。日头不紧不慢地从东而西,院中的树影逐渐由长而短。其间,张歹儿的信使与邓舍的信使,有过多次地出击,却一直未能突破元军早有防备的壁垒。

他们虽没能突破,却也并非无功。大约正因为了他们的掩护,便在正午,邓舍苦等的消息,姗姗来迟,终于从西城门外送至了城中。这一条消息,也几乎不分先后,同时送入了察罕的帅帐。两边的措辞不同,内容相似:

长白山外,文、郭大破关保。关保南走,遁回山中,重与貊高合军一处。文、郭提军急追,现已至山之东侧。佟生养引三千女真骑兵,亦也出现在了山之西侧。关保、貊高前后有敌,看似海东获胜在望。

47 锦囊

长白山中,关保与貊高拆开了察罕的锦囊。(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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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囊中写道:“你们现在拆开锦囊,料来无非因为两种敌情。其一,红贼的援军未走长白山,其主力是扑向益都而来。其二,红贼的援军走长白山了,但你们初战不利。针对此两种不同的情况,吾有两计。

“若是前者,红贼的主力扑向益都而来,老夫自有应对之术。你部可不用理会,只管卷行向西,与保保会师,务必争取在短日内将华山赵过营击溃。然后,联军保保,合兵以三四万之众,挟大胜之威,转而再来益都。如此,你我两军内外呼应,红贼文华国部虽众,非我敌也。

“若是后者,红贼的援军走长白山了,但你们初战不利。也不要紧。你军可分出一部军马,扼守要隘,把文华国阻击在长白山外。继而,依然提带精锐西进,还是以先取华山为上。你部既然初战失利,可见红贼的战力必然颇是可观,因此,留下来打阻击战的人马不可太少,当以五千至八千人为最好。

“你军共有两万人,留下五千至八千人,也就是说,可用来打华山的应有万人上下。万人看起来不少,但若指望凭此便将赵过所部快速地击溃,怕还是不够。

“此锦囊中,附有老夫的帅令一道。尔等可即刻取出,遣派快马,送与泰安阎思孝诸将。阎思孝部有万余人,可先分出一部,至少五千至六千人,也疾行赶赴济南。如此一来,济南城中保保有两万人,你部有万人,阎思孝军有五六千人,合兵一处,计有三四万人。而赵过营的军马不足万人。以四敌一,足可速胜。

“获胜后,三军合一。以保保为主帅,你两人并阎思孝为副将,然后可以视战局之变化,或以雷霆万钧之势,先歼灭文华国部。或回师来援,与老夫并力攻打益都。此万全之策也。”

两个人看罢,倒了倒锦囊,果然里边又有一封命令,是写与阎思孝的。这道帅令没有封口,打开来,见上边写道:

“接此令日,即分军五千至六千,急袭华山,联手貊高、关保诸将,听命于济南保保,共取赵过。至于分军之后,泰安城中的红贼,会否因此突围?你部不必担心。泰安受围至今,料来城中的红贼早已筋疲力尽。而老夫早有军令,命你部围而不攻,现在你部的士卒也定然已有足够的养精蓄锐。以精敌疲,留下四五千人继续包围,足矣!

“另外,老夫听闻,泰山红贼高延世、李子繁部,你们到现在还没有把他们歼灭。如今战况急转,当以聚歼华山为重,就先把他们放一放吧。”

要说察罕真是善用兵,就先不说他这两道军令,只写给阎思孝此令的最后一句,短短一句话,似乎温和,但是斥责、不满的意思却表露无疑。阎思孝数月未能歼灭高延世,今见此军令,必然心生畏惧。来袭华山,肯定是不得不出尽全力了。顺便敲山震虎,也暗示了一下关保、貊高。

他的言外之意:“你们先前的失利,老夫可以既往不咎。但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如果还不能将功赎罪的话,那就前账、后账,等着一块儿算吧。”温和的话语表面下,隐藏的威胁杀气腾腾。

关保颠过来、翻过去,连着看了这两道军令好几遍,叹道:“大帅用兵,当真神机妙算。兵法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大帅此举,也可以用‘神’来形容了吧,真可谓得其妙者了!”

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如果说华山赵过曾为死棋,那么泰安阎思孝,则早先可谓闲棋。这两个棋子,尽管一个为海东方面,一个是元军方面,究其根本,却都是由察罕先后布下的。王保保取济南,赵过因此成为死棋。察罕命阎思孝围泰安而不攻,阎思孝因此成为闲棋。

这两个棋子原本看似都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海东援军一到。死棋顿时变作活棋。文华国的首要目标,不就是攻打济南么?若是济南城外没有赵过这近万人,他还会去攻打济南么?对海东来说,这就是个诱饵。

明知道是察罕布下的诱饵,也不得不往里边跳。好在赵过背水一战、亏得文郭大破关保,要不然,援军的下场可想而知。其实,就算文华国不走长白山,依察罕锦囊中的第一个对策而言,援军依然难逃覆灭的结局。

换而言之,即是说直到文、郭大破关保之前,战场的整个主动权都还是掌握在察罕手中的。

现如今,文、郭大破关保,察罕打援失败。张歹儿赶至益都城外,少数战场的主动权似乎出现了逆转。但是,察罕却并不慌乱,因为他还有一步闲棋。闲棋一动,即成重棋。五六千人,看似不多,却足可成为决定胜负的最大筹码。少了这五六千人,或许便不足以速胜。多了这五六千人,便有把握足以速胜。这就是察罕最大的筹码。

关保与貊高至此才算看的明白,这一步死棋与这一步闲棋,可不就是察罕未雨绸缪,早就专为海东援军预备下来的么?他两人心服口服,即遵照察罕的命令,遣派飞骑,去与阎思孝送信。同时,留下了貊高引六千人守山,关保则引万余人间道出山,准备奔赴华山。

只不过,长白山的西侧,还有佟生养的三千女真骑兵,要想会师王保保,先须得将其击破。三千骑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关保咬紧了牙关,要带罪立功。

他亲自督战,选出来三千的精锐,做为出山的前锋,以步卒为中坚,用骑兵殿其后,并调集来大批的弓弩、火铳手为其两翼策应。一声令下,三军齐动。出山未久,便遇上了佟生养的骑兵。

佟生养岂会坐视关保出山?当即组织军队,亦选用精锐,以为拦截。然而数次冲阵,却皆不得破。察罕军的士卒战力的确强悍,尽管才败一场,面对一股股的骑兵冲锋,没有一丁点儿的畏惧。

他们交战的地方,离长白山不远,溪水纵横,山丘起伏,地面崎岖不平,其实不利骑兵作战。

佟生养见接连数次的冲击,都没能把元军赶回山中,不由恼怒上来,亲披甲上马,率引三百本族的女真勇士,持弓奋呼,挺枪策骑,直冲敌阵。未及百步远,先有元军两翼的弓弩交错,矢石如雨。

进至五十步,元军步卒的小斧头、标枪等物,尽数投掷出手,黑压压一片,如蝗群掩日,铺天盖地。至三十步,有元军的火铳手近距离施放,打马不打人。再进十步,撞上元军步卒的长枪、长戈。短短的百步距离,说时迟,那时快,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佟生养已冲到了元军的阵前。

他百忙中回头去看,所带的三百勇士伤亡数十。

佟生养嗔目大呼:“我军若挡不住鞑子,放其出山,则华山赵左丞势必难支!益都之战,战至今时,各营都立下了有极大的功勋!唯独我军,至今寸功未立。且看今日,便由这一仗,把咱们女真人的威风打出来!”

两百多人大呼小叫,有喊叫女真话的,有说汉话的,甚至还有叫嚷蒙古语的,混在一处,再配上他们的外形,真如鬼哭狼嚎也似。数息间,突入元阵十余步,枪戈交鸣,士、马相践踏,热气腾腾的鲜血在冬日的阳光下飞洒半空,断肢残臂,处处掉落战场。

佟生养冲杀最前,元军稍退。其带队的百户,支撑不住,还没等转身,眼角余光瞥见从后边的将旗处,有一骑提刀驰来。却是关保派过来的军法官。早在开战前,关保就下达了严格的军令:“凡战时,顾望者斩首,转步者斩足”。

不用说也知道,此一提刀的军法官,必为取此百户的首级而来。后退也是死,前行也是死。与其死在己手,何如战死阵上?至少战死了,有荣誉,还有抚恤可给家人。这百户大叫一声,硬生生拔出胸口的中箭,创口也不裹一下,抹了把鲜血,涂在脸上,变后退为前进,更前决战。

佟生养的骑兵三面攻之,元军将士皆殊死战。

从下午到傍晚,双方伤亡近千,流血没踝。佟生养死战不退,身中数创,血流满面,意气弥厉。关保分其众为三,轮番上阵,且休且战。会日暮风急,风从东向西吹卷,尘沙漫天,女真骑兵人马皆被迷眼。关保乃退步卒,用骑兵出战,齐进致死,呼声动地。女真人战斗到此时,人也疲,马也疲,加上处在下风口,最终难挡其锐,遂败退而走。

关保鼓噪而趁之,驱万众紧追不舍,掩杀二十里。女真人的军纪本就不如汉卒,兵败如山倒。佟生养连斩数将,再三勒令不住,只得放弃了长白山口,奔溃数十里,方才缓缓停下。收拢残部,不到两千人。

夜色已深。

佟生养临时扎营。临来长白山前,赵过给他详细分析过关保、貊高的重要性。他知道,一旦叫关保出来,华山必败。因此,虽然败了一场,肩负重要任务的他,却还是并不肯就此放弃拦截。整顿残军,欲待再战。毕竟,他尽管败了,却仍然堵在关保的前头。

便在此时,遥遥听见后边关保的追杀队伍,顺风大叫:“你军已败,山口被我冲出。长白山之战,事关重大。按军法论,你们定然逃过一死!尔等本为异族,非与红贼同种。既然如此,何苦卖命与海东小邓?

“佟生养!我家将军久闻你的大名。你若肯1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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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少说也能给你一个上万户的职位!何不速降?”却是关保用上了攻心计,试图招降佟生养。

佟生养身为邓舍的义弟,受其恩宠甚重,况据说他这一脉乃是岳飞的后人,早就自以为是个汉人了,当然不会投降。

但是,当他转目左右的时候,却发现很有几个将佐,似乎受到了关保的蛊惑。有人窃窃私语,说道:“鞑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咱长白山一败,华山赵左丞受此连累,也必败无疑。华山若败,益都难保。这可不是小过错。殿下虽然宽厚爱人,洪继勋这些人可都是反脸无情。咱们可别叫真被砍了脑袋!”

女真骑兵,本就是许多的部族联合一处的。有疑心的,自然也会有如佟生养一般忠心耿耿的。不以为然地反驳道:“洪大人再刻薄无情,做主的又不是他。主公宽仁,定然知道咱们已尽全力,绝不会怪罪的。

“况且,诸位,你们别忘了咱们的族人现在都在哪儿!大多迁移到了双城。鞑子招咱们投降,那不是对咱们好,是想致咱们的族人入死地!你我虽是自己人,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为好。”

佟生养的心头忽然浮起了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风闻张歹儿在关北,杀伐决断,恩威并施,或许,这才是治理异族的最好办法。他把这个突然其来的想法藏在心头,哈哈一笑,却也知道军心如此,怕是不能继续拦截关保了。方才那几个将校的话,他故作不闻,仰头看了看夜空,说道:“关保招降我军,是因为惧我军之勇。此战我军虽败,威风却也算是打出来了。

“诸位,既然拦截关保不成,我军便回师华山便是。赵左丞部四五千人,加上咱们,就有近万。鞑子出山的军马也不过万余,刚才一战,又被咱们斩杀甚多,即便加上济南的王保保,只要我军固守不战,能奈我何?”

当下,佟生养集合残部,趁夜色,取道西行。

次日近午,回到了华山。

看见佟生养带伤入帐,赵过大惊失色。三言两语,佟生养把战败的经过与赵过汇报一遍。赵过情急之下,起身得太快,把案几都带倒了。顾不上理会,他急问道:“关保军所部军马几何?”

“一万三千人上下。”

“距我华山,还有多远?”

“鞑子多有步卒,行军的速度没我部骑兵快。根据斥候的探查,现在距离华山还有五十里地。”

“五十里?”

五十里的距离,如果急行军的话,即便是步卒,至多一天也能赶到。赵过按剑急行,在帐内转来转去,他说道:“一万三千人,五十里。”佟生养跪拜地上,道:“末将有愧左丞厚望,罪该万死!愿受军法惩处。”

张歹儿五千人破察罕三千人的埋伏,出乎了邓舍等人的意料。佟生养三千铁骑不能阻截住关保出山,也一样出乎了赵过的意料。他紧紧握住剑柄,看了佟生养一眼,忍住怒气,说道:“你起来吧!现今战事紧急,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所部的军马带回了多少人?”

他暂不追究佟生养的责任,却并非因为佟生养是邓舍的义弟,而是因为佟生养是个女真人。要现在用军法来惩处他,女真骑兵铁定哗乱。故此,为大局考量,不能轻举妄动。佟生养说道:“带回来有近两千人。路上又收拢了一些,现共有两千出头。”他抬起眼,偷看赵过的神色,问道,“请问左丞大人,不知我军与王保保交战如何了?”

他刚才回营的时候,没见前线有战火,所以有此一问。赵过答道:“自昨夜至今日下午,王保保连攻我军阵地三四次。杨万虎、胡忠、邓承志诸将,浴血奋战。尤、尤其是万虎,冒刃死战,流血盈袖,未曾小却。这、这才勉强守住阵地不失。你回来之前,保保才撤军稍退。”

赵过一边回答佟生养,一边心念急转。

佟生养既拦不住关保,一天后,关保就能来到华山。那么,摆在他面前的道路,便只有两条。要么继续凭险据守,苦战待援,等文华国、郭从龙击溃貊高,前来驰援。要么放弃华山,转走小道,撤回益都。

该选择哪一条?

赵过喃喃说道:“关保引一万三千人来犯,则、则长白山中貊高顶多四五千人上下。文平章部有两万余人,过长白山应该没有问题。只是,貊高扼守要隘,三两天内,怕难以将之击溃。因、因此,我军要是选择苦战待援,至少需要坚守华山三天以上。

“三天,三天。王保保有两万人,关保一万三千人,除、除去用来济南守城的部队,鞑子可用来攻我军总计有三万上下。我军除去伤亡,还有不到八千人。以一抵三。”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杨行健也在帐中,面带忧色,说道:“怕是难以抵挡。”但是就这么撤走么?如若撤军,等同把济南彻底交给了元军。文华国先打济南、再救益都的部署,也等同就此付之流水。实在不能甘心!

赵过转回到案几的前边,重重拍打了一下,做出决定,道:“主、主公尝有言: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主公有深入险地、坚守益都的决心,我军为何就不能有临危不惧,苦战华山的意志?传、传将令,收缩防线,静待关保来到,做好两边接战的准备!”

下定决心,要死守华山,等文华国率部来援。杨行健也是很有胆色的,闻言喝彩,大笑说道:“职虽文臣,愿与赵公同生共死!”佟生养膝行向前,含羞带愧,请战说道:“末将为关保所败,非关战罪,实因风沙。末将不服,请大人下令,依然由末将本部对阵关保!”

赵过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有人急冲冲奔入帐内:“报,泰山军报!”

“传进来。”

泰山信使进来,当头就拜,面色仓皇,说道:“泰安鞑子阎思孝部,分兵六千,今晨过了泰山。看其方向,正是奔华山而来。”

“六千?六千!高、李两位将军,可曾出军伏击?”

“我部军马,现今所存不足五百。且多半负伤。高将军虽亲率死士,伏击了一阵,实在拦截不住。”

赵过立在案前,久久无语。

以一抵三,或许还可勉力支撑数日。以一抵四,别说现今剩下的都是残兵败将,即使悉为精锐,也绝对万难坚守了。良久,他说道:“改传将令,命以杨万虎殿军,邓承志先行。待到入夜,即放弃济南,撤出华山。”

48 送客

赵过撤出华山,又有两个选择。www.65txt.com

或者间道,向东南方向,绕过长白山以及章丘等县,与文华国会师。或者直行向南,过泰山,奔袭泰安。这第二个选项,其实也就是潘贤二早先的提议。但是,危险性太大。如果向南的话,后有王保保的追兵,前有阎思孝的堵截,还不如坚守华山。所以,只能选择走东南方向,与文华国会师。会师之后,可以选择据守长白山口,把王保保等部悉数堵在济南沿线;也可以选择回援益都,先寻找察罕决战。

当然了,上策不是后者,而是前者。

因为如果要回援益都,留在长白山外的威胁力量肯定会小。威胁的力量一小,就无法再起到震慑王保保等部的作用。王保保等人自然也大可以采取赵过撤军的路线,也干脆绕过长白山,运动到益都附近。

这样一来,元军的两大主力就等同会合一处,合计有六万的军马。而海东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万人,并且其中不少的部分都是疲兵残部,如张歹儿营、如赵过营,一旦发生野战,十有八九不是元军的敌手,想来定然难逃覆灭的结局。

故此,总而言之,赵过撤军只能走东南方向,与文华国会师。与文华国会师后,他们两支军队也无法回援益都,只能固守长白山口。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察罕就又因此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亦不尽然。

如果,赵过与文华国能把长白山口牢牢地守住,王保保、关保、阎思孝诸将无法越过雷池一步的话,换而言之,也就是说,益都西边的战事重又陷入僵局。整个山东战场的重点,由此又从华山转入了益都。从敌我两军争夺济南,重新发展变成了邓舍与察罕的正面决战。

察罕要能破益都,则海东败。邓舍要能破察罕,则海东胜。

那么,单从表面的实力来看,察罕与邓舍谁能获胜?邓舍城中所存的军马并不多了。察罕分兵长白山,手头的军马也只剩下了两万。察罕的军队或许占有多数,但邓舍有坚城以为依托。双方看似是半斤八两。

但是,邓舍在城外,却还有张歹儿一支人马。忽然之间,张歹儿好像就变成了阎思孝,摇身一变,居然成为了决定益都占据的关键力量。加上他的数千人,邓舍敌对察罕,仿佛稳占上游了。

当赵过撤军、会师文华国的军报传入益都城中,李和尚、毕千牛、姬宗周、章渝诸人,都是先忧而后喜。忧,济南大势已去。喜,益都获胜有望。邓舍召集诸人,堂上军议。并专门请来了傅友德旁听。

李和尚诸人一致请求,请邓舍下令,立即展开与察罕的决战。抓住眼前有利战机,与张歹儿里应外合,速战速决,把察罕击溃,以免夜长梦多。

洪继勋却有异议。他用折扇敲打着手心,沉思着说道:“眼前之战机虽然对我有利,但是察罕并非易与之辈。我军若想速胜,纵有张歹儿的配合,怕也是难上加难。又且,计长白山之敌,元军有六万之众,文平章、赵左丞加在一起,才有三万上下。敌众我寡。倘若一方面我益都不能速胜,另一方面文、赵又坚守不住,这战局?”

“先生之意?”

洪继勋命堂外的侍卫进来,铺开地图,细细观瞧。他的视线长久地停顿在益都、济南之间,思考了很长时间,说道:“鏖战至今,我军虽在益都略占上风,但这上风只是短暂的。从长远来看,从全局来看,我军依然处在下游。以臣之见,要想真的速战速决,只依靠我益都方面,还是远远不够的。”

“愿闻其详。”

“若单单指望我益都一军之力,有两个可能性。或者在王保保、关保等人过长白山前,我军侥幸击败了察罕。或者在王保保、关保过长白山前,我军没能击溃察罕。如若是后者,元军的两大主力合兵一处,我军前程堪忧。如若是前者,……。”

李和尚问道:“怎样?”

“如若是前者,察罕军毕竟还有两万,以我城中联合张歹儿的实力,难以尽数将之歼灭,至多小胜。既然不能将之尽数歼灭,万一察罕南遁,再与王保保会合?……,依然敌强我弱。不管怎么算,我军都还是下风。”

李和尚道:“鞑子粮草转运不便,仗打到现在,他的粮食应该有缺了。”

话未说完,洪继勋接口说道:“不错,仗打到现在,元军的粮草应该会有缺乏。但是,元军的粮草转运不便,我军呢?益都城中连带各部所存的粮储,也是早已不足了。山东多数城池,现在都处在元军控制之下。我军要想补充粮草,只有从东南转运。如果察罕再遣派一支军马,重取东南,再度断绝海东与我的联系,该怎么办?”

李和尚语结,问道:“那先生以为,我军该怎么办?”

“非得借用外力不可。”

“借用外力?”

“现在的战机对我军是有利的。这就好比两人相争,一人略占上风,但是对方的实力其实更强,如果再打下去,也许两败俱伤,也许转胜为败。所以,这个时候,不该再去交手了。而应该利用这个‘略占上风’,鼓动周围观战的人们,一起参与进来,壮大声势,不战而屈人之兵,把对手吓走!”

李和尚诸人都不是笨人,马上就想到了洪继勋口中所谓的“观战之人”是谁。姬宗周说道:“洪先生说的可是棣州田丰?”

“不错!”

“田丰在棣州,一直作壁上观。主公多次去信,他都置之不理。想来察罕也定然会对他有过招降之举,可他到现在为止,没出过棣州一步。其首尾两端之态,尽显无疑。我军如今虽在益都稍占上风,正如先生所言,就全局而言,还是察罕占有优势。先生就能断定他现在肯参与进来么?”

“若只有我益都稍占上风,田丰或许依然会犹豫不决。但是,姬大人,难道你忘记了,文平章早先送来的军报中,曾提及姚好古给孛罗帖木儿写过一封信么?”洪继勋也是边说边想,说到此处,整个的筹划方算考虑的成熟。

“姚大人?孛罗帖木儿?”

“然也。孛罗在宜兴州瞻顾不前,文平章的最近一封军报中,不是也有言说,听闻他已经在返回大同的路上了么?”

洪继勋向邓舍施了一礼,折扇打开,又“啪”的合拢,——这个举动是他心有定计时的习惯动作。他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地说道:“主公。战至今时,我军与察罕都是智谋百出,双方将士可谓势均力敌。损失都很大。以下的战事,已经不能够只用战斗来解决了。

“韩非子云:法、术、势。比之战争,则法可如谋,术可如斗。当法、术皆难取胜,只有选用‘势’之一途。臣请主公,书写密信两封。一封与田丰,一封与察罕。臣敢断言,此两信一出,战事必结。”

洪继勋对法家的著述是很感兴趣的,纵然在围城的期间,也是手不释卷,一卷《韩非子》倒背如流。因此,他这会儿用法家的“法、术、势”来形容战争,虽可谓心思别出,少有听闻,但邓舍听了,却并不觉得奇怪。

他以袖掩口,咳嗽了两声,笑道:“先生之见,实在高明。”对洪继勋的意见表示了赞同。当即,命人取来纸张笔墨,微一沉吟,下笔如飞,很快,两封信就此写成。

写与田丰的信,交给信使,命其即刻出城,杀出重围,务必要求两日内送至棣州。写给察罕的信,则绑在箭上,由守卒射出城外,是谓“箭书”。

元军的士卒拣着。但凡军队征战,无论守城、野战,都有军法,凡是捡到敌军的信件等物,必须交给上官,不得私自掩藏。违者必处以重刑。这也是为防止敌人用心理战、宣传战来瓦解己方的军心。

故此,那捡着箭书的元卒不敢耽搁,立刻交给了顶头上官。一层层上传,不多时,送入了察罕的帅帐。察罕展信观看,见上边写道:

“方今隆冬深寒,兵方四集。我海东的援军已经来到,连连告捷,先破益都埋伏,又胜贵军关保,现如今,又将与王保保鏖战长白山口。益都城外,公只有两万人马。若我城中与张歹儿合军,试问公能胜否?

“自公西来,战至今日,已有两月。寒冬天冷,时间若久,军卒必不耐劳苦。冬去春来,积雪消融,公野宿城外,更不利行军。试请问公,虽占上风,以为能速胜我否?若不能速胜,是为久战不利,空自劳师糜饷。

“并且,我听说孛罗在宜兴州瞻顾不前,已然准备回去了大同,是你后院又将要起火。窃为公度,诚然三军西望,度日如年。你的士卒们都盼望着能早点回去,早已没有了斗志。既然如此,何不撤军?

“你要不肯走,依旧执意攻城的话,三日内,可听棣州田丰消息。又,粮食乏者可见语。前日得公赠箭十万,无以为报,城中唯有粮多,当出廪相贻。”

邓舍的这封信,先指出察罕在益都略占下风。接着,简要回顾了战事的过程、以及开春后察罕可能会要面临的困境。同时,坦率地承认了在整个的战场上,察罕仍然还是占有优势的。随后,点出了孛罗、田丰两人可能会对察罕造成的威胁。最后,以委婉的态度表明了,如果察罕执意不肯撤军,则益都必奉陪到底,暗示城中的存粮还有很多。

“前日得公赠箭十万”云云,是洪继勋想出的一个计策。当察罕攻城,用门板竖在城头,接住元军的弓弩箭矢。几次交战下来,得到的箭矢数量不少。

察罕看罢,哈哈大笑。

他在城外,消息比邓舍灵通。赵过撤军、转向长白山的军报,早半天就知道了。关保试图截击,但没能成功。佟生养知耻而后勇,突围战中,立了不小的功劳。这桩军报其实倒也罢了。赵过撤军、突围,本就是他对未来战局发展之可能性的多种推演中的一个。不算太出乎意料。

但是,便在昨天,冀宁路等处,给他送来了十万火急的军情,孛罗不是“准备回去大同”,而是已经回去了大同。这就非同小可了。察罕转望帐外,看云天苍茫,心中想道:“时也?运也?”

孙翥在旁说道:“主公,信笺的背面似乎还有字迹。”

察罕转过来去看,信的反面果然还有语言,只有一句话,写道:“吾已传令三军,斩公首者,封万户侯,赐布、绢各万匹。”

孙翥等人勃然变色,说道:“小邓欺人太甚!”

察罕倒是好气量,哈哈一笑,不以为意,手书回复,写道:“十万赠箭,何足挂齿!阿儿,你也太过小气。吾首之价,何止万户?”命人依样绑在箭上,射入城中,权且做为答复。

孙翥道:“小邓信中,尽管好似仍有勇气,求肯服输之状,却溢于言表。虽然孛罗回去大同,估计一时间,冀宁路各地还是可保无恙的。不知主公下步,如何打算?”

虽然察罕大举来袭益都,但是陕西、山西、河北等地是他的老巢,并且既然早知道孛罗对这些地方十分的觊觎,他显然不会没有防备。留下的军马,或不足主动进攻,固守一时还是可以做到的。察罕沉吟多时,反复斟酌,说道:“且等三日,然后再议。”

再等三天,看看棣州田丰到底会有无动静。如果田丰没有动静,元军对益都还是可以再攻一回的。察罕的主力都在济南、益都之间,后边与河北、山西、河南相联系的东平诸路很空虚,如果真如邓舍所言,田丰果有异动,察罕无奈地想道:“怕也只有撤军。”

怕的不是田丰那万余人马,而是田丰一动,势必会催促得孛罗也会提早行动。单方面的受敌,他不怕。两方面有敌,可就难为了。

当初,他给关保的锦囊,写的有两条计策不错。取济南实为下策;首先歼灭文华国部方为上策。谁知,关保没能把文华国歼灭,纵把赵过逼走了,实际已经失去了速战速决的机会。在这节骨眼上,如果孛罗与田丰同时行动,察罕孤军在外,的确难以应付。

然而,正所谓“屋漏偏逢雨”。三天后,棣州传来消息,田丰集合三军,倾巢而出,扑向高唐州、河间路而去。消息传来不久,益都城中又有书信赍来。依然邓舍亲笔书写,寥寥数语,上写道:“今公为客,迢迢远至,我没甚么可招待的。也不送你了。来日我当为客,与公约见河北。”

察罕放下书信,缓步踱至帐口,放眼远望,看满营军旗飒飒,又看远处益都城池。转望山川如画,感受寒风冷冽。他长笑一声,召来诸将,传令三军拔营,不急不躁,徐徐撤走。

归师途中,他更遣派偏师,在高唐州,重又击败田丰。但因为文华国、赵过跟随其后,充当送客的缘故,河间路终究又被田丰占走。

49 观营

通常而言,打胜仗容易,打败仗难。(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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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胜仗,一往无前、风卷残云,很容易。打了败仗,还想要保存实力、避免全军覆灭,这就很难。进攻的时候,上下齐心、只管往前冲杀,也很容易。撤退的时候,兵无斗志、难以约束,要求有条不紊就很难。尤其在四面有敌的情况下,欲待安然无恙地撤走,难上加难。

就比如察罕的这次撤军,如果他有一点儿不小心,被邓舍发现漏洞,从后追击,很可能就会因此败上一场,吃点小亏。

但是,要不说察罕用兵老道,便在邓舍与张歹儿的眼皮子底下,徐徐撤走,丝毫不乱。三军行动,有规有矩。虽然是为撤退,旗帜严整、将士有序,前有骑兵开道,后有步卒压阵。邓舍闻讯之后,虽也派出了李和尚、毕千牛,尽起城中精锐,并及张歹儿联军数千,直追了三十里,却是半点下手的机会也没找着。无奈,只好调头回城。

察罕绕过长白山,进至济南,与王保保、关保、阎思孝合兵一处,却不急着就走,而是先不急不忙地把泰安各地的驻军调回,又就地休整了两天。一副大模大样的姿态。虽处在敌情之中,偏好似闲庭信步。

这也是察罕用兵老练的一个表现。

撤军,就怕急躁,越稳越好。只有稳当了,才不易生乱。文华国与赵过统军两三万人,与之隔山相对,虽有邓承志、杨万虎诸将一再请令,想要借机打察罕一下,但是却也从头到尾,竟是与李和尚、张歹儿、毕千牛一样,丝毫的可乘之机也没有发现。

于是这般,李和尚、文华国前后接力,好容易等察罕修养完毕,总算将元军远远地送出了海东现有的势力范围之外。

察罕并在临走前,在济南留下了万余人马镇守。济南周边的一些县城,有些离得远了,他放弃了;有些离得近的,他却也依样地留下有些许军队坐镇,也好以此与济南左右的羽翼。不致使得济南成为一座孤城。

消息传入益都,邓舍的心情不知是忧是喜。

喜的是,这场战事可算告一段落,真要在打下去,益都绝对支撑不住。忧的是,察罕临走,还布下济南这个钉子。济南距离益都很近,不过二百多里。洪继勋连连说道:“心腹大患!心腹大患!”

山东半岛上,因为地形的关系,险隘、关口并不多,济南可算一处。它的南边是泰山,北边是渤海,界河淮之中,堪为肘腋重地。过了济南,往东到益都,二百多里地,一马平川,几乎无险可守。春秋时,诸侯争齐,多在历下。历下,即济南。“历下多事,则齐境必危。”历下,就好比齐国的门户。现如今察罕占据济南,便等同益都门户大开。

姬宗周也是双眉紧锁。察罕撤军的喜悦过去,忧虑不免袭上心头。他忧色重重地说道:“秦兵灭齐,就是从攻克历下始。可惜我军此战虽打走了察罕,却没能守住济南。

“若济南只为孤城也就罢了。据军报言称,察罕更分兵驻守济南周边各县、要隘,以为济南的左右羽翼。撤军途中,又在高唐州击溃了田丰的军马。高唐州临济南,是又成为驻守济南元军的背后依托。

“高唐南边的东昌、东平、济宁诸路,原为田丰所有,现在也悉归察罕。如此一来,走济宁可通汴梁,走高唐可通冀宁。冀宁、汴梁,皆可谓察罕的根本之地,有他的重兵布防。济南一旦有事,他的援兵随时可到。我军想要重夺回济南,怕就十分困难了。”

“不但如此。济宁、东平诸路,现在察罕的手中,便等同断绝了我军南下江淮的道路。济南又也落入他的手中,便又等于断绝了我西入晋冀的道路。这就仿佛察罕在我益都的周围布下了一道铁幕。叫我四出无门。”

这才大战刚罢,洪继勋的思路便转向了下一步的发展计划,他不只考虑了益都的安全,考虑更多的,是该如何打破僵局,化防守为进攻。

姬宗周顺着他的话锋往下说道:“却也好在陈猱头严守泰安,未曾有失。泰安在济南的南边,相距不远,也算我山东的一处要地。有泰安在,对济南、济宁好歹有些牵制的作用。不致使得我军完全丧失主动。”

察罕本来在东南一带,也是攻陷了些许的城池。这次撤军,他把益都以西的军队全部收缩了回去,但是沿济南一线,有好几个已经夺下的城池却没有丢弃。像兖州、滕州、费县。这几个地方,他皆留有精锐镇戍。

兖州、滕州等地,都在山东的南部,与北边的济南连成一线,成为个半弧,深入到山东半岛之内。泰安,也正在这条线上,便处于济南与兖州的中间。若把济南比作察罕插入益都的钉子,那么,泰安便好似益都插入“元军铁幕”中的一个钉子。因此,姬宗周才会说泰安没丢,对济南、济宁还算好歹有些牵制。不致使得益都完全丧失主动。

邓舍笑了笑,说道:“自我红巾起事以来,南北英雄与察罕交手者甚多,有几个能做到全身而退的?更别说,能与察罕交锋数月,却势均力敌,一直不落下风,最终使得他灰溜溜主动撤军的?我海东今与察罕一战,虽然没能完胜,能有这样的战绩,却也足令天下震动了!诸位,察罕撤军,是一件喜事,何必愁眉不展?

“……,不过,姬公说的也对,泰安陈大帅,此战立功极大,大涨了我海东的威风。我已传下帅令,教文平章分兵一部,即日接防泰安。并已经遣人拿我的亲笔书信,去往泰安,请了陈大帅尽早率部前来益都。本王,要亲自为他设宴庆功!”

洪继勋等都道:“主公英明,是该如此。”

这些人没一个笨的,听邓舍忽然把话题扯到陈猱头的身上,就知道他现在不愿多谈益都面临的困境。也是,好不容易战事停歇,海东全军损失惨重,正该想方设法鼓舞士气的时候,怎能再去自找没趣、净想些叫人垂头丧气的事?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现在到“弛”的时候了。

诸人按照邓舍的意思,纷纷改换话题,暂时不再去谈此战的得失。章渝凑趣,问道:“微臣斗胆,请问主公,‘设宴庆功’,却只是请了陈元帅一人么?”

邓舍哈哈大笑,道:“自然不是。泰安陈大帅、泰山高、李诸将。赵过、张歹儿、刘杨、郭从龙等人。还有文平章,凡此战有功者,皆请!”问洪继勋,“文平章、阿过、张歹儿诸军,现在何处了?”

“文平章、赵左丞两人,送了察罕出境之后,已经率军返回了。遵主公吩咐,他们在长白山口留下了一彪军马,并也已经分遣一部前往泰安接防。其主力,大约两日后便能来到益都。张元帅部联合李将军一部,正在清扫益都沿边诸县城,大约也至多两三日,即可归来。”

元军在益都城外围了两个月,周边的县城里,很有些僵而未死的地主豪绅之流,肯定会受到影响。张歹儿与李和尚,追击了察罕一段距离后,就改而去做这事儿了。邓舍给的命令:斩尽杀绝。

一来,益都现在是前线,必须要保证地方安稳。这类死性不改、忠诚蒙元的地方势力,必须要借助此次机会,彻底地给以铲除,绝不能留情。

再则,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说实话,益都城中也很是有些府库空虚。伤亡的士卒要给抚恤,立功的将士要给奖赏。从海东调钱,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察罕走的时候,又把周边县城的府库都席卷一空。钱从何处来?收拾一批有身家的土豪劣绅,也不失一个很好的办法。

邓舍点了点头,又问道:“刘杨的水军,现在何处?”

“一部分在文登,多半在莱州港口。奉主公之命,刘杨上午送来的军报,带了有四五百人,正兼程赶来益都。计算时日,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就能来到。”

说起莱州,邓舍想起一事,他问道:“卖我莱州的那厮,可曾找着了么?”

关保陷东南,之所以能很快地攻克莱州,全因为屯田军中有一人为其内应。城陷之后,许多不愿投降的屯田军因此被屠。邓舍也是才知道这个消息不久,非常恼怒。当时就传令张歹儿,搜天索地,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为什么他叫张歹儿去做这个事情呢?因为张歹儿克复莱州后,抓了不少的元军俘虏,其中有地方青军,也有少部分投降的屯田军。

洪继勋道:“张元帅在俘虏中检索了两遍,未曾见有此人。驻莱州地方的军队,也在地方上进行了大规模的搜查,依然没有此人的行踪,料来,或许已经随关保撤走了。”

邓舍面如寒霜,怒气勃勃地说道:“这厮卖我东南,陷益都入险境,甘投鞑虏,害我数千将士遭受屠戮。实可为海东之耻。是我汉人的耻辱。这次虽叫他逃过一遭,早晚本王必令他生不如死!”问洪继勋,“他在海东可有家眷么?”

洪继勋早已调查清楚,说道:“此人本为关铎旧部,家不在辽东。因此,在海东没有亲眷。却有一个弟弟,现在沈阳纳哈出的手下,似乎还做了个小官。他把这层关系掩护的很隐秘,原先臣等并不知晓,这也是刚刚才查出来的。”顿了顿,又道:“以此推测,料来他卖城投虏,或许与他的弟弟应该脱不了干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邓舍冷笑道:“纳哈出?他弟弟的名字可知晓么?”

“知晓。”

“即传我令,着陈虎赍书与沈阳,叫纳哈出把他的弟弟交出来。五马分尸,传首海东,示众各城。以为后来者戒!”有道是“祸起萧墙”,内部的叛乱往往是最需要让人警惕的,故此得严惩不贷。

罗李郎等左右司的官员,这时来到。侍卫进来通报。

邓舍吩咐传见。诸人走入,拜倒在地,却是为的诸般战后事宜。益都城墙多处受毁,需得及时修缮。城中居民不少死在战中,也需得及早给以抚恤。城外的农田,很多也遭到了破坏,乡下的百姓们不少流离失所,该怎么安排?鏖战两个月,终于战事结束,又眼看春节快到,是不是还得需要安排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很多繁杂的事情。

邓舍听了会儿,笑道:“城墙修缮,可交给李和尚、毕千牛负责。你们征派些民夫就可以了。百姓抚恤、城外农田等事,本即为左右司的分内管辖,下去拟个章程,给我看看就行了。

“有两个要点:首先,抚恤要从厚。其次,农田、房舍受毁的,地方上如果钱不够,可从军中抽钱,一定要让百姓满意就是。至于庆贺新禧,此事单只地方不够,待文平章诸位来到,尔等可与军中商议,务必要做到军民联欢。咱们也可借此来鼓舞一下民心、士气,对否?哈哈。”

三言两语,把种种的琐事交代过去。

邓舍站起身来,顾盼诸人,说道:“察罕老贼撤军,倒是没有把留在城外的营寨付之一炬。想鏖战紧时,我军数次突围皆不得过,可见他对安营扎寨,必有所擅长的地方。三人行,必有我师。老匹夫虽为我敌,他的长处,咱们也不能不看在眼里。我以为,不如趁现在有空,诸位,咱们一起去看看?……。傅将军,你说好么?”

傅友德列席旁听,一直没说话,此时见邓舍相询,点头说道:“殿下说的不错。老贼对安营扎寨的确是有一手,前日俺与李将军携手突围,用尽了千般手段,却居然还是百战而不能破。现在他既然撤走,留下的营寨,咱们当然不能不去观瞧。若下次交手,也好能做到心中有数。”

邓舍带了诸人,又召来几个留守的军中将校,一并策骑出城。时当下午,云散日出。城门内外,到处打扫战场的士卒、民夫。风也停了,冬日的阳光沐浴身上,暖洋洋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舒服。

走过遍布石坑、散满箭矢的中间地带,邓舍笑道:“当日傅将军与李和尚突围,点火夜战,那虽处乱军阵中,却大呼酣战、丝毫没有畏惧的英姿,实在令我印象深刻。恍如便在昨日,真是历历在目。哈哈。”行至一处坑洼,邓舍停下坐骑,用马鞭指点,说道:“傅将军阵斩鞑子勇将萧白朗,若我记得没错,便是在这个地方吧?”

傅友德道:“殿下好记性,正是在此处。”

随在邓舍边儿上的诸人,有些没有见到傅友德阵斩萧白朗的场面,邓舍对傅友德说道:“且与诸将讲讲,你当时如何地阵斩萧白朗?”

傅友德其实话不多,不是喜好自吹自擂的人,简简单单地把过程讲了一遍。他说道:“当时四面皆有鞑子,俺驱骑杀到此处,遇到了萧白朗。萧白朗欲刺俺坐骑,俺先以军旗挥其面,避过他的枪戈,继而,赶马与其并行,伸手把他夹了过来,随后抽刀斫其颈。如此,便阵斩了萧白朗。”

“临危不惧,斩敌上将。万军阵中,数进数出。傅将军勇武不让前人,真我之关、张、赵也。”邓舍由衷赞颂。

傅友德面色不变,说道:“微末寸功,不敢当殿下称赞。”

邓舍与洪继勋相视一眼。邓舍用“关、张、赵”来比拟傅友德,傅友德没有表示反对,虽然还是恭恭敬敬地称邓舍为“殿下”,似乎客气的语言,但他的心意却也可由此略见一二。洪继勋心道:“友德心已向此,只要再稍微略加推力,主公便可又得一良将。”

邓舍与众人出城二十里,来至察罕立营处。

遍观前后营垒,历左右诸军,见绵延数十里的元军营中,虽然人马尽去,但遗留下来的种种规章,依然井然有序。便如司马懿入诸葛亮营时的感触也似,邓舍不觉恍然自失,立在察罕的帅帐前,喟然叹息,良久,方才说道:“元人有察罕,真可谓北国之长城。”即令人把察罕的扎营模式,一一绘制下来,直到暮色深重,才返回城中。

入得府中,迎面一股香气,邓舍抬头去看,却见王夫人俏生生立在院中树下,手拈梅瓣,正等候多时。洪继勋诸人相顾一笑,都道:“主公连日操劳战事,未尝多与娘子叙话。臣等不敢多加打扰,就此告退。”

50 梅香

百余年前,只因胡家祖上曾于西湖边,灵隐寺前斩杀过一条聆听佛音的赤炎蟐蟒,孽债因此而生。(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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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苦少年胡灵峰,这是一个性格倔强,绝不服输的孩子。‘蛇形血印’的出现,完全颠覆了他的人生道路。面对未知的,强大而又诡异的,非一己之力可以抗拒的赤蟐,胡灵峰没有屈服,也不会就此认命。

——

王夫人迎接上来,丢掉梅瓣,撩起裙裾,下拜恭贺,说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邓舍伸手把她扶起,笑道:“自家人,还用得着这般客套?”王夫人满面欢喜之色,喜笑颜开地说道:“殿下送阿志出城、往去济南赴援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家中为父子,出则为君臣’。臣妾与殿下,不也正是如此么?闺房之中,是为夫妻。闺房之外,是为主臣。

“臣妾这一拜,不是为奴的夫君,却是为海东的主公。察罕凶名甚盛,卷带千万众,长驱直入来犯我益都。当其时也,南北惊动。天下英雄,莫不以为益都危险了。主公临危不苟,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如有神助。才不过两个月,就打得察罕落花流水,叫他不得不灰溜溜地西逃遁走。

“主公的威名,想必也早已随着察罕的撤走,响彻北国江南了。君有这样的威名,臣妾以蒲柳之姿,承蒙不弃,居然可以忝陪枕席,也真是十分的倍感荣耀。而我海东的百姓,亦可因此重新安居乐业、不必受颠沛流离之苦。念想及此,奴家心中的欢喜之情,无法用语言表达。故此,臣妾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一席话说的有理有据。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阿水,却也不知,你也好生伶牙俐齿。”伸出手指,在王夫人鼻子上点了一下。王夫人娇笑不依,说道:“玲珑心窍因君开。自闻听察罕败走的消息后,臣妾实在为殿下欢喜。所谓‘情深而意切’。这些话,怎能为伶牙俐齿?实为奴家有感而发。”

俗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然王夫人适才的一番话,确实是经过了精心地准备,但她的欢呼雀跃之情,倒也的确不假。有道是:“夫贵妻荣”。邓舍通过此战,不仅击退了强敌,并且在可以预见的不久之后,必然也会因此而名声大噪。连带王夫人的地位,也定然水涨船高。

她怎能会不欢喜?

便在邓舍回府前,王夫人还在房中想了很多。不可避免的,也肯定会想到王士诚。若再拿王士诚来与邓舍比较,简直云泥之别。更加鉴证了她选择的正确。试问,如果现在还是王士诚在益都,察罕来袭,他能挡得住么?就以王夫人女流之辈的眼光来看,也是悬乎。

别说“地位水涨船高”。只怕真要如此的话,王士诚一旦兵败,她连求做个民家妇也是难为!相比之下,更不由连呼“幸事”。她怎能会不欢喜!邓舍与她说笑片刻,有下人来禀,晚膳备好了。

两个人自入厅中,饮食用膳不提。

饭罢。邓舍转顾厅外,见连日阴沉的天空,一时云散。院中三两老树,枝桠横生,托出一弯寒月,悬挂在瓦蓝的夜空。远远望去,宛如玻璃琉璃也似。邓舍这些时日甚少有放松的时候,此时因见月光清好,远近楼阁如罩轻纱,景色甚是喜人,观之可爱,不由动了游兴,笑道:“娘子,先前洪先生说的不错,我近日军机繁忙,已有多日未曾与你好好地说过话。难得天晴,今夜月色皎洁,你可有意秉烛夜游么?”

王夫人当然愿意。

当下,出了厅外。邓舍吩咐下人远远地避开,不必跟从。两人携手秉烛,提着灯笼,踏着月色,嗅满院梅香,慢慢地走了会儿。不知不觉来到后院。后院中有专门的园林,假山竹林、梅苑水池,景物更是清丽非常。

王夫人穿的薄,不耐寒意,打了个冷颤。邓舍把大氅解下,为她披上,说道:“夜深寒重。娘子若冷了,不如咱们便就回房?”

因了邓舍的吩咐,园中四周都没有人,静悄悄的。月夜出游,两人同行,携手秉烛,是难得增进感情的机会。王夫人哪里会肯轻轻地放过?她说道:“奴家却不怕冷。只是殿下风寒未愈,要不咱们回房也好。”

邓舍听出来她话中依恋、不肯就走的意思,笑了笑,转过头来,去看她。

只见她转眄如波眼,娉婷似柳腰,只穿了条窄腰修身的浅紫长裙,红色的大氅拖在地上,越发衬托出摇曳生姿的莲步。长裙的袖子很长,露出半截的葱葱尖指,大约是感受到了邓舍的目光,王夫人含羞似冷地勾下了头。端得楚楚动人。真可谓“雾为襟袖玉为冠,半似羞人半忍寒”。

邓舍挑起她的下巴,笑道:“‘月下观美人,愈增三分色。’古人的这句话,诚不我欺。”

他们正走到几株梅树之下。远听水声淙淙,近闻幽梅吐芬,一时间,月助梅香,梅添秀色。邓舍身处其中,直觉得恍似画里一般。王夫人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羞的,两颊飞红,不敢与邓舍对视,偏转螓首,说道:“夫君!”如娇似嗔。

最是那一低头的风情,像是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顺着王夫人的衣襟,邓舍晃眼间,似乎看到了她那胸前的两团瑞雪,忽然心生促狭,一手依旧托着她的下巴,一手提起灯笼来映了一映。

王夫人的肤色并不算白皙,有些黧黑,但这会儿处在溶溶的月色之中,分外不同,被红色的烛光一映,更是滑腻可人。邓舍食指大动,笑道:“真秀色可餐。”探入其襟内,摸了满手软香。

他如今渐渐自居有文武之才的,免不了触景生情,搜肠刮肚,记起了两句诗来,吟道:“胸前瑞雪灯相照,眼底、眼底,……。”下半句却是“眼底桃花酒半醒”,与眼前之景不太相对。王夫人接口续道:“眼底梅香正关情。”以梅香自比,含蓄地表露出了她对邓舍的深情恋意。若再结合上半句,便更有一点玉体横陈,任君采撷的意思了。

要说邓舍的后院之中,姿色出众的侍妾着实不少,但能与王夫人相似,聪慧伶俐的,却是一个也无。至多,高丽的那几个公主,略微堪与比较。但那几个公主的姿色,比之王夫人,却又相差不如。

早先,邓舍本来对王夫人的脾性有些看不惯。但谁知,自从了邓舍后,也许因为把邓舍看作了赖以依靠的夫君,不再是可以作威作福的外人,她往日曾有的那些自私、小心眼的脾气竟是悉数收敛,一次也没再表现出来过。绣楼求欢,媚态横生。出入庖厨,素手调羹。出门见客,落落大方。竟然好似“出的厅堂,下的庖厨,上的绣房”。

到底同床相寝,日夜相对,邓舍对她的观感,也就随之有了点改变。

其实,乱世之中,人命如蚁。就连男子汉、大丈夫,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怕也难免会不顾一切,只为求生心切,何况王夫人一介弱质女流?况又从小娇生惯养。这么一想,她虽曾在丰州兵败后,有过种种自私自利、不顾别人的表现,但似乎也就情有可原,可以理解和原谅了。

接了王夫人的话,邓舍有心调笑,说道:“阿水之才,真就仿佛我家的谢道韫。却不知娘子所说‘眼底关情’,关的甚么情?”

“自然是对殿下的爱恋深情。”

“我少时读书,却曾记得温八叉有一阕《菩萨蛮》,中间有言道:‘春梦正关情’。娘子眼底关情,可也是缘由春梦么?”与察罕的对垒,令邓舍殚心竭虑,如今烽烟战罢,一朝云散,难得清闲,趁好月之夜,牵佳人之手,游赏苑林,谈笑风生,以词相戏。对像邓舍这样有着雄图壮志之心的人来说,权作放松之余,不失为一桩风流雅事。

邓舍提灯笼的手,没有袖子掩盖,一直露在风中。王夫人不舍得,接过灯笼,插在梅树上边,然后将之捧起,握了握,问道:“冷么?”邓舍笑道:“若能再得软香一把,便纵然再冷上些,也是无妨。”

王夫人往左右看了看,除了他两人,并无别的人在。她眼波横转,撩开衣襟,显露出半边酥胸,低声说道:“奴家便连这身子,也全是归王爷所有的。只要殿下不厌,莫说软香一把,即便要奴做更羞人的勾当,但也随意。只求殿下欢喜就好。”

寒风一吹,冻得她瑟瑟发抖,显露在外的雪肤上起了一层冷栗,胸前的两团肉,好似新剥开的鸡头肉也似,虽不甚大,胜在坚挺,上头两点鲜红的小樱桃,颤颤微微,轻轻晃动。邓舍心中一动,把手伸了进入,细细把玩,手感软滑,仿佛塞上酥初凝。月光的映照下,又有疏朗的梅影横斜其上,更添三分的兴致。

王夫人半袒酥胸,邓舍月下玩美。风虽凛冽,却只能更助长欲焰。邓舍玩儿了多时,问道:“你适才说你身子都是我的,可知我喜欢你哪儿么?”

王夫人多日没和邓(本書轉載拾陸κ文學網)

舍同床,受不住他的挑逗,情火上来,一双眼水汪汪,能滴出水来,腻声说道:“奴家不知。”邓舍笑道:“最喜欢你这两团肉,还有你那一双手。”王夫人的手很好看,纤指葱葱,自取了上来,放在乳下,往上托住了,问道:“好看么?”邓舍笑道:“玉乳葱指,妙不可言。”王夫人顺势抓住了邓舍,用力往乳上捏了一捏,曲声相求,说道:“殿下,咱们回去房中好么?”

邓舍却不肯,道:“良辰美景,岂能荒废?先来梅边,月下品箫。如何?”

王夫人自无不允,半掩罗裙,伏下身形,顾不得地上落叶土脏,只管屈膝跪在了邓舍的腿前,好像拿甚么宝物似的,把他那物事小心翼翼地取出,二寸横波回慢水,一双纤手弄拨弦,吞入口中,有滋有味,舔舐品咂,进进出出的同时,还不忘仰起脸,给邓舍绽放出一个讨好似的笑颜。

邓舍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你哥哥续继祖,在莱州一战,因轻敌冒进,遭了关保的埋伏。阵亡乱军阵中。此事,你已经知道了。我这两天都在想,是不是给你哥哥一个名义呢?要不要奏请朝廷,给他追封一下?”

王夫人口中一顿。

续继祖的阵亡,使得她在益都愈加孤立无助。听到消息后,一个人曾经哭了好几次。这时见邓舍说起,脸上却不敢半点的哀戚之色,短暂地失神之后,她依然地强展笑容,继续卖力吞吃,一边呜呜囔囔地说道:“全,……,呜呜,全凭殿下作主。”

“也好。”

不知怎的,从续继祖,邓舍突然想到了王士诚,又从王士诚想到了李敦儒,再从李敦儒想到了李阿关。又从李阿关,想起了在海东时,历次与她云雨的情景。两个多月没见,倒是颇有些想念。脑中想着李阿关,身下感受着王夫人,邓舍愈发情难自禁。王夫人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加快了动作,问道:“殿下,舒,……,呜呜,舒服么?”

邓舍哈哈一笑,教其放口,略整了衣服,横腰把她抱起,说道:“正是渐入佳境。只是有一点不好,不得尝你的妙处。走也,留些余味,且先回去房中再说。”灯笼也不要了,抱着王夫人径往寝室而去。

王夫人敏感,猜出他好端端的,忽然想要回房,肯定是想起了些甚么,问道:“殿下,可是嫌奴家不够滋味么?”邓舍摇了摇头,笑道:“非也。”

王夫人猜的不错,他果然是因为李阿关,又想起了罗官奴、李闺秀等女。又因罗官奴、李闺秀等女,想起了洪继勋。为何想到洪继勋?却又是因为从他被小明王封为燕王后,洪继勋、姚好古诸人,前后曾有多次谏言,以“乾坤”为比拟,劝他早立王妃。

洪继勋的意见:海东既然以辽东、高丽为根基,王妃便该从高丽贵族、或者辽东名门之中选择。比如高丽的那几个公主,抑或罗官奴也行。邓舍不愿选高丽公主,以为她们非为本族。洪继勋退而求其次,改而支持罗官奴。罗姓在高丽虽然算不上显要,但毕竟罗李郎在双城一带也是有些名气的,兼且是勋臣故旧,若选为王妃,也可借此向海东示不忘患难。

邓舍不置可否。

姚好古的意见,则与洪继勋截然不同。他以为:海东虽然是以辽东、高丽为根基,但是主体是为汉人。并且方今元失其鹿,群雄逐之,有见识与抱负的人不应该囿守偏远一地,理当放眼天下。所以,王妃的人选最好不要从辽东、高丽挑出,上策莫过于选择一个割据的诸侯联姻,结为秦晋之好,可为助力。至不济,也应当从中原的豪强士绅中挑选,以此来收揽人心。

早些时候,邓舍入益都,准备动手与王士诚开战前,为免得伤及诸臣的家眷,把杨万虎、郭从龙等的亲人都先后去了海东。其中包括有颜淑容。

姚好古知道后,甚至为此专门写信与邓舍,将之做为一个人选提了出来。认为很合适。亚圣的后裔,尤其在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之际,很有政治意义。兵争纷乱之时,姚好古还把这做为一件要事,远隔山水,郑而重之地写成信笺,呈交递送邓舍观览。由此亦然可见,海东群臣对立王妃的事宜是何等的重视。

姚好古与洪继勋两人,两种针锋相对的意见,各有不少的人支持。方补真、王宗哲等等,这些人支持姚好古。河光秀、朴献忠等等,这些人支持洪继勋。因为见这两种意见僵持不下,故此,邓舍对姚好古的提议,依旧也是一样的不置可否。

就在今天下午出城观看察罕营地的时候,洪继勋还又说及此事。邓舍随口问了下姬宗周、章渝诸人的意见,姬宗周吞吞吐吐,章渝倒是敢大胆直言,表示姚好古的提议似乎比较可取。惹得洪继勋满脸不高兴。

实际上,邓舍对他们的心思都是洞若观火,了如指掌。洪继勋是双城人,他在海东的羽翼势力,也多是以高丽人、辽东人为主。选个王妃,不是寻常事。乾坤、乾坤。王妃的地位就相比如“坤”。如果是由高丽人、或者辽东人来做王妃的话,洪继勋的地位可以想象,定然更加稳固。

而姚好古并非辽东人氏,他是随红巾北伐来到辽东的。他当然不愿意有个海东、或者辽东人来做王妃。

姬宗周、章渝的心意,也便如姚好古一样。姚好古推选颜淑容,颜淑容是山东人。颜之希更与他们投靠邓舍的时间相差不多,又同在益都,平常也早有认识,天然上便较为亲近。故此,他们当然支持姚好古的意见。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这却也是姚好古的聪明之处,人未到,就先得到了姬宗周、章渝诸益都派系官员的好感。

不过,虽然他们争论的厉害,尽管邓舍一直以来都没有做出决定,实际上,邓舍胸中早有筹算。只不过在等个合适的机会罢了。

把这些事暂时逐出脑海,邓舍抱住王夫人,来入卧室,将她放在床上,随手取下大氅,叫来两个侍女帮手,一并把她的长裙剥下。把她摆了个姿势,也不令侍女退出,吩咐在侧伺候,自就开始提抢上阵。

窗外月明,满室春光。锦衾寒,玉肤腻,王夫人蹙眉娇喘,伏在床上,转过头来,低声问道:“深浅合意无?”

邓舍心情不错,调虐笑道:“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半晌,犹如深堕泥中,猛然意思上来,想看王夫人娇羞神态,又道:“我忽然诗兴大发,欲要吟诗一首。”王夫人道:“奴家恭听。”邓舍放声吟诵,说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脱身出来,教王夫人,“且开口来。”

王夫人忙转过身,便跪在邓舍的面前,轻开檀口,用素手相捧,又把那物事含在口中,啧啧吮吸,不多时,邓舍虎躯一震,令她吃了满口。

王夫人媚眼如丝,用香舌盛住,吐出来,给邓舍看了,然后又咽下去,方才含羞笑道:“奴家今日才知,果然粒粒皆辛苦。可怜奴奴都要禁不住了呢。”边儿上服侍的两个侍女,俏脸绯红。

见邓舍额头出了汗水,王夫人又极其乖巧地叫侍女们去取了床边的丝巾,亲手帮他抹去。一转眼,又看见那物事上还留了些许的脏污,王夫人再曲下身来,用嘴吮吸干净,这才伺候邓舍躺下。

次日一早,邓舍醒来,不觉风寒已愈。

51 酬功

次日,邓舍一早醒来,神清气爽。www.65txt.com拉开挂在床边的水晶帘,看见窗外阳光灿烂,投入室内,案几皆明。

因昨夜太过劳累,王夫人还没睡醒。邓舍却不想惊动她,也并不急着下床,托着头,先欣赏了会儿佳人酣睡的美姿。但见其玉腕枕香腮,鬓乱脸酡红,大约夜来炭火太旺,有些嫌热,只用锦被掩住了半个身子,两条俏生生的光腿与半弯恰可供人一握的细乳,都显露在外,嘴角边兀自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那男女之事,又叫巫山云雨,便好比春雨贵如油,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夜云雨过后,再来看这王夫人,果与平时不同,虽是在梦中,鸳鸯锦下玉体横,别有一番妩媚诱人的风情滋味。

邓舍直看得多时,这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侍女们听见动静,忙进来伺候洗漱穿衣。

昨夜颠龙倒凤,那王夫人尤且敏感,容易动情,水深火热、意乱神迷的时候总是情难自控,或**连连、或哀求饶过,种种样样,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尽管现在服侍邓舍起床的侍女们并非当时留在室内的两人,却也都有听闻。

她们既能为邓舍的侍女,年岁都不甚大,正在容易羞涩、好奇的时候。一边儿伺候邓舍穿衣,一边儿都是脸颊羞的通红,头也不敢抬一下,却又克制不住好奇,时不时往床上的王夫人身上,飞快地溜上一眼。自以为邓舍没有注意,却不料他早把这些小动作悉数看在眼中。

邓舍心中好笑,故作不知。他府中用来伺候的侍女并不太多,只有五六十人。较之王士诚在时,可以说是大大不如。

王士诚好美色,单只姬妾就有数十人之多,婢女就更可想而知,少说也得数百。邓舍入主益都后,专门命人把王士诚的姬妾与侍女,选拣年轻貌美、或有一技之长的,留下了部分自用,其它的悉数赏赐与了立有功劳的文武诸臣。

姬妾、侍女本就没什么地位,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就连盛世如唐宋,斯文士子之间,还尚且以转赠姬妾为雅事。何况乱世年间?并且,如今在别人看来,邓舍也算“英雄”一流了。美色佳人,若放在怜香惜玉的人眼中,也许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应该好好宠爱。但是,就“英雄”们看来,她们只不过是可用来收揽人心的一种物事罢了。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如果多情了,还怎么能称之为“英雄”?即便如“妻、子”,都不应该在乎。何况些许的胭脂女色?若太过在乎,反为不好。也正因此,邓舍毫不吝啬、拿王士诚的姬妾与侍女赏赐功臣的举动,非但没得到批评,更增加了“仁厚爱人”的名声。

至于那些被当作物品赏赐出去的女子们,会否得到如意的生活,也就只有听天由命罢了。成王败寇。她们原先的主人王士诚尚且兵败失踪,除了曾经负责搜索过他的士卒们之外,早已无人关心。何况好比附属物品的她们?能保有一命就算不错了。

话说回来,王夫人起初对邓舍有的还是好感与爱慕,而现在却渐渐地更多成为了依附与讨好。甚至便在昨夜,在听到邓舍说及续继祖之死的时候,还一丝半点的戚色不敢流露,非但如此,更卖力刻意地巴结求欢。原因何在?也正在于此。

又有李阿关,本来自居高高在上,不把邓舍放在眼中,后来却主动舍弃结发的夫君,心甘情愿地献媚与他,低三下四,花样百出地讨好,便如奴仆也似,除了贪慕邓舍的权势之外,也却正有一部分的原因在此。因为,只有依附了强者,才能保证她的荣华富贵。

而就邓舍来言,对此当然心知肚明。

如果说开始的时候,他对此还有些反感、自责。就比如李阿关与王夫人,觉得自己是夺人妻子,很不好,担忧会听到儒生文人的流言讽刺,觉得不安。但是,时日一久,却也早已就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了。

人的变化总在潜移默化间。

现如今,李阿关之辈献媚与他,他不但毫无内疚,享受得更是心安理得。伺候的舒服了,便赏赐些珠宝绫罗。如果厌烦了,弃之不理就是。就好比用财物豢养个玩物,何乐不为?又或者真要有不识进退、惹得他十分厌烦的,也不打不骂,便干脆像把王士诚的姬妾与侍女赏给功臣一样,也索性赐与臣下。一举两得,还能再传扬下他的“宽仁”之名。

何乐不为?

当然了,也许拿李阿关与王夫人来相提并论,有些不太合适。到底王夫人对邓舍是有好感在先,而且邓舍现在对她,也似因她的讨好与秀慧,而较之比对李阿关更为恩宠。不过,这只是浅层次的。从根本而言,他对待她们两人的态度,其实并无大的不同。便如两件器物,一个少见点,一个寻常点。喜欢少见的,人之常情。但是,器物到底只是器物。

实际上,真要把邓舍的后院诸女,拿来相互比较的话。邓舍对王夫人的态度,别说与对罗官奴的态度相比,乃至连对李闺秀都有不如。

罗官奴年幼,没有心机,天真可爱。邓舍与她相对的时候,总感到非常的轻松自在。李闺秀人如其名,大家闺秀的出身,惨遭战火之乱,沦为陪寝的姬妾。起初在辽阳,关铎教她来侍寝邓舍时,邓舍对她本不太在意,甚至还有点警惕。但随着了解她的身世之凄惨后,又在发现她并没有做甚么密报之类的事,警惕之心一去,难免异样之情顿起。

李闺秀从小锦衣玉食,没做过什么粗活,身体爱惜的好,肤色尤为莹白,远望之便如冰雪。因为遭逢惨变,受到打击,性格内向,平素呆呆的,便好像一个木头人也似。

即使在伺候邓舍的时候,她也好像丝毫不解风情。邓舍叫她做什么,她便一声不响地去做什么。有时流露出来点情绪的变化,比如夜晚梦中,却也总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便好像一只遇到虎狼的小兔一样。

看似无趣,但是若配上她的身世,再衬以其姿容,以及她平时不经意流露出的表情,却往往能给邓舍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非关爱意,亦非好感,强为之名,似可称之为“怜”。这种“怜”,又与“怜香惜玉”的“怜”不同。一定要找个词来形容的话,也只有“我见犹怜”差为相似。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柔软的角落,邓舍也不例外。或许,他对李闺秀的异样感觉,此一种“怜”,便是出自“柔软”。

又或者,只不过是因为他下意识中,对自己平素所为一些事情,诸如同意洪继勋走私高丽女、默许李邺诸将大肆杀俘等等,有些隐隐的愧疚,故而想要通过善待李闺秀来以求良心的安稳罢了。至于究竟真实为何?这样一种复杂的情感,莫说外人,便是他自己,怕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邓舍又看了看王夫人的睡态,暂将儿女情事压下心头。任由侍女帮他穿好衣服,盥洗过后,略略吃了些许早饭,即来到前院。

早有侍卫来报,洪继勋诸人等候多时了。

大战才罢,有许多事情需要及时手机轻松阅读:wαр.⑴⑹k.Cn整理处理。昨日堂上议论,邓舍与洪继勋诸人只是对此战的得失略微地做了下分析,并将城中善后、抚恤百姓的任务交代给了左右司罗李郎、益都知府颜之希而已。

相比民事,军事更为重要。

洪继勋身为海东右丞,虽非行枢密院的长官,然而一向以来,他既为海东谋主之一,实际负有行枢密院之责。诚然,他没有指挥军队的权力,可是参赞军机,却从来无有不与的。战前谋划,战中应对,战后总结,自他投奔邓舍始,就一直如此,也可算为惯例了。

因为今天议论军事,是邓舍昨天堂上议论散后就决定的。故此,除了洪继勋,还有李和尚、毕千牛、鞠胜等人也来了。

另外,又有姬宗周、章渝等人亦在。

他两个人,姬宗周为益都分省右丞,章渝为益都左右司员外郎。姬宗周倒也罢了,章渝本没资格参会。但是激战才罢,强敌方退,邓舍为稳住益都系降官之心,因此特别恩准,也允许了他们一并前来。

邓舍鸣鼓坐堂,诸人络绎进来。

洪继勋为首,十数人跪拜在地,行主臣相见的大礼。邓舍笑道:“诸位皆我心腹,何必多礼?都起来罢!”说及正事前,先问洪继勋,“昨天咱们观看察罕的营地,我吩咐命人将之细细描画下来。可办好了么?”

“察罕营地太大,连绵数十里。并且其所扎建的营寨,因地制宜,故此营式多有不同。臣虽已经调了多人参与描绘,但是急切不得,没有三两天,估计却是难以绘制完成的。请主公放心,待绘制成后,必先请主公观看。然后依照主公的吩咐,再发与诸军及平壤各地的军校,以为参考。”

邓舍点了点头,环顾诸人,说道:“连日来与鞑子交战,诸公多有辛苦。文以谋智,武以英勇。我都看在了眼里。察罕之所以战而无功,最终不得不撤军退走,实际全赖诸位之力。古人云:‘刑以惩恶,赏以酬功’。今天,召集诸位来,就是为商议战后的‘酬功’之事。”

顿了顿,他又说道:“因为赵过、佟生养、张歹儿、陈猱头诸人还没入城,所以,今天咱们大家,也其实就是先议个草案出来。诸位,你们都是从头到尾经历过此战的,此番酬功的章程该是如何?有何提议,不妨畅所欲言。”

赵过为益都左丞,兼任的又有海东行枢密院副枢之职,佟生养现为益都分院的同知,张歹儿为海东行院的同佥,陈猱头为益都分院的副枢。他们几个才是货真价实的枢密院长官,该掌有论功行赏的建议之权。

那么,邓舍为什么不肯等到他们入城之后再议?原因有二。

一则因为如果尽早地能把酬功之章程拿出来,可以起到鼓舞士气、安抚军心的作用,二来,也有点平衡的意思。

赵过、佟生养、张歹儿、陈猱头都是带兵打仗、亲自参与此役的将领,若叫他们自己来论功行赏,难免会有所偏失,肯定会对本部的将校有大力的推荐。将校争功,本非奇事,司空见惯的。

真要等到那个时候,看他们争的脸红脖子粗,未免不是太好。而他们这几个人,又确有大功劳的。若他们把争论交给邓舍裁决,现正在收揽、用人之机,诸将又派系不同,各有山头,邓舍自问,也委实难以裁处。比如陈猱头的降军系,佟生养的女真人,稍有不慎,说不定就会被他们的部下视之以为“厚此薄彼”。

因而,就有了今天的提前议论。趁诸将未曾入城,先把整体的框架立下。框架一旦立下,就算诸将再去争功,只要出不了章程规定的范围,也就同样出不了邓舍的掌握控制。即使诸将对章程不满,最多不满意参与规定章程的诸臣,却绝不会埋怨到邓舍的身上。此亦可为权术运用的一种。

另一方面,对参与制定章程的诸臣而言,他们中间并非没有聪明人,对邓舍的用意或可猜出一二。不过即便猜了出来,又能如何?正如邓舍方才所言:“诸位皆为心腹。”不是邓舍重视的人,也难以参与此会。换而言之,这也是对他们在海东地位的一个肯定。求之不得。

洪继勋瞅了诸人眼,当仁不让,步出班列,首先说道:“自主公起兵以来,我海东所经历之大小战事,不下百数。但是,历数辽西、双城、辽阳、南韩诸役,实未有惨烈竟如今益都之战者。

“此战,先有赵左丞、李和尚、陈猱头、高延世诸位,或御敌于城外,或坚守于要隘。后有文平章、张歹儿、刘杨诸位,或驰援自海东,或海运以粮饷。慷慨激烈如高延世,可歌可泣如陈猱头,长途奇袭如郭从龙,遇坚而愈勇如张歹儿。又有出谋划策如微臣,舍生取义如刘世泽,临危不惧如杨行健,协防城内如颜之希。诚可谓:文忠而将勇。”

“出谋划策如微臣”,也就只有洪继勋,才能说的出这种话。刘世泽,乃泰安知府刘世民的哥哥,是为莱州知府。关保破莱州,他不肯弃城而走,与城偕亡。这个消息,是邓舍等人才知道不久的。

颜之希,是为益都知府。察罕兵围益都,邓舍多次带臣子登城,颜之希却一次也没有陪伴在侧。并非因邓舍忘了带他,而是因为他肩负安抚城内的职责,实在走不开身。益都能得保全,他功不可没。今日军议本也要请他来的,又因忙于城内的善后,所以没有时间前来。

洪继勋接着说道:“不止文武齐心。三军之将士,在此战中亦无不尽出死力。郭从龙军中有柳三,小小的百户,多次来往文登、益都送信。冒以冰雪,数百里地,三天竟至。既至城外,又视数万元军的包围如若无物,轻骑出入,面色徐徐,不为之变。勇壮可嘉!料来其余诸军之中,也定然多有此类勇武的壮士。

“臣闻:‘不以位卑而忽其功,不为爵高而忽其过。功虽小而必赏,过虽微而必责。是明主之所为也。’此战中,总的伤亡数目现在还没有统计出来,只益都与张歹儿两军,便伤亡近万。由此可见,总的伤亡定然不小。

“故此,综上所述,臣以为,主公若想要名符其实的酬功,章程之原则可以三条为上。首先,酬赏需重。不重,则无以抚恤此战之惨烈。其次,酬赏需平。不平,则无以彰显文武之忠贞。其三,酬赏需广。不广,则无以凝聚士卒之军心。

“若能做到这三条,则我海东此战尽管惨胜,主公初入中原,明智有为、奖罚得当的名声却必能因之而传诵南北,稍加推动,必可由此一举而尽得四海猛士之心并及天下智者之慕。‘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即此意也。”

洪继勋果然不同凡响,头一个发言,不但顺着邓舍的话语,总结出了章程的三原则,更进一步地发挥,点明了此次酬功的重要性,扩充了其中的政治意义。

邓舍初入中原。虽然他在辽东威名卓著,到底隔了个渤海,又因为各地战火阻隔的缘由,海东与内地的消息并不畅通,除了少数人之外,大部分江南、北国的有识之士,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经此益都一战,他的名声才算传入北国、江南。打走察罕,可见军功。但是欲待要逐鹿中原,只有军功却还是不够的,还必须得对天下人表现出来“明主”风范。怎么表现?接下来的酬功之举,正是个绝好的机会。

邓舍颔首,说道:“先生之言,正合我意。”问姬宗周等人,道,“你们看呢?”诸人皆说:“洪先生高瞻远瞩,议论深刻。正该如此。”

“先生,你说酬赏之原则应有三条。从重、从平、从广。前后两条,我皆明白。从平,如何从平?”

洪继勋答道:“从平,又有两个意思。今此战中,立功的文武皆有。不可只重战功。内若不安,外何以御敌?类如刘世泽、杨行健等人,或慷慨而就义,或督城而资战,他们的功劳应该更值得重视。

“此之为文武需平。是其一也。

“臣观主公往日的酬赏,对待立有功劳的臣下,多加官以为赏。以前,我海东行省初建,百废待兴,空缺的官职甚多,酬之为官,倒也确实应该,不以为过。但现在,有实权的官职多数皆已授出,且此番立功的文武,多数也早已位居高位。如文平章,此番率领援军、救我益都,功实为诸将之首。然而,他已经是朝鲜分省的平章了,若按照以前的惯例,实在封无可封。臣以为,主公封赏功臣的惯例,似乎也到了该改变之时。

“前贤有言:‘官以任能,爵以酬功。’这次酬功,官爵需平,是其二也。”

文华国现为朝鲜分省的平章,诚如洪继勋所言,邓舍还真是没法再升任他的官职了。何止是文华国,还有张歹儿,现为元帅,总镇关北之地,就军权而论,在朝鲜地面上,仅次过文华国,暂时来讲,也是升无可升。其实,别说升无可升,随着海东地盘的扩大,有些官职,特别显职,就算可以升的,最好也是不升为好。为何?“非才则废事,权重则难制。”

那么,该怎么办?赏赐爵位。

只是,却有一桩难处。邓舍犹豫说道:“先生所言,虽为正理。主公却没与我封爵之权。”瞧了瞧堂下诸人,像突然想起了解决的办法似的,又喜道,“是了,咱们权且先讨论出一个该奖赏的名单来,然后我奏与朝廷,请主公裁决便是。甚好!甚好!便如此作为罢。哈哈。”

洪继勋怫然不乐,亢声说道:“主公此言差矣!”

邓舍愕然,说道:“赏爵之议,乃先生的提议。我遵照先生的意见,做出这样的决定。先生却怎么又不以为然,说不对?何出此言?”

“臣的赏爵之议,是请主公为功臣赏爵,却并不是请安丰为功臣赏爵!”洪继勋此言一出,堂中诸人无不色变。

邓舍高坐堂上,观看诸人的神色,佯笑道:“安丰为朝廷所在,加官进爵,本自朝廷出。先生之言,我殊为不解!”

“礼乐征伐,也本自该为朝廷出。察罕取田丰之济宁诸路,复攻我海东益都等地,却为何不见安丰有征伐动作?岂有征伐不管不问,由我三军将士浴血奋战,酬劳功勋却出自安丰的道理?名不正,言不顺。”

洪继勋站起身,转对堂上,目光炯炯,逼视诸臣,问道:“试请问诸公,此战,你们是为安丰打的?抑或为海东打的?”

52 继勋

洪继勋站起身,转对堂上,目光炯炯,逼视诸臣,问道:“试请问诸公,此战,你们是为安丰打的?抑或为海东打的?”

李和尚、毕千牛等武将,应声而道:“自然为主公而打。(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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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继勋的这个问题问的太过突然,姬宗周、章渝等文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面面相觑。章渝抬起脚,想要跨列出班说话。姬宗周用袖子掩住手,不动声色地把他又拽了回去。章渝微微转头,姬宗周故作不知,只往堂上去看。堂上邓舍安坐不动,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鞠胜大步出列,一拱手,像是回答洪继勋,又像是对邓舍说道:“李、毕两位将军所言甚是。此战,我益都当然是在主公的指挥之下,方才获胜。”洪继勋问诸人为谁而打,鞠胜却回答说是在邓舍的指挥下方才获胜。轻巧巧一句话,便把洪继勋的本意带走。

邓舍哈哈一笑,顺着他的话风,点了点他,说道:“此战能胜,多赖诸位之功。佥院怎能把功劳都归功与本王?却有拍马屁的嫌疑。”也是避实就虚,故作不解洪继勋之意,将之一笔带过。

他接着又对诸人说道:“洪先生的两个‘酬功需平’,深得我心。诸位,这封赏爵位、‘官爵需平’,咱们暂且先按下不说。只说‘文武需平’。你们都有什么意见?有看法尽管提出来!”

鞠胜道:“洪先生提出‘从重’、‘从平’、‘从广’三条,的确是非常重要之原则。但是,是不是还应该再加上一条?”

“噢?加一条什么?”

“封赏不可太高。”

虽然鞠胜的话里意思对洪继勋的意见表示赞同,说甚么“洪继勋提出的三条原则很重要”,但洪继勋才说的封赏应该“从重”,他就来一个“封赏不可太高”,实际上就是在对“从重”一条表示委婉地反对。

邓舍问道:“为何?”

“此次立功的文武、将士必然很多。臣以为,主公固然应该要重重地赏赐他们。可是这一次大封功臣,也是主公入中原以来的第一次封赏。在此战中,察罕虽退,实力未损。可以预想,日后的战事必然还会有很多。如果此次封赏的起点太高,再接下去的封赏该怎么办?

“主公令臣等定章程。臣以为,这个章程,不仅应该只定这一次该怎么封赏,更应该定下以后该怎么封赏。所以,臣以为此次封赏不可太高。”

鞠胜的意见也挺对。他其实这就是在向邓舍提议,借此次酬功的机会,干脆把海东封赏功臣的制度也确定下来。海东原本也有封赏的制度,但只局限在军中,只是按照军功的大小给以相应的赏赐。严格来说,那只能叫军法,不能叫封赏制度。没有明确的典章、公文规定。

这个提议正说中邓舍的心意,他大喜,夸奖鞠胜,说道:“好一个鞠大眼!说的好。……。那么,这个制度,你觉得该怎么规定?应该以什么做准绳?有没有可供参考的前朝典范?”

“方今战乱,首重战功。历数前朝,若论武功之盛,无过秦汉。秦、汉之爵,列侯、关内侯以下,计分四等二十级。八级以下为民爵,八级以上为官爵。凡临战,士卒斩敌首一级,即可赐爵一级。而军官则按照其所属部队的斩首数目,二百人作战,斩敌人首级三十三以上为满功,各级军官亦即可赐爵一级。臣以为,秦汉封爵的制度,若放在太平盛世或许无用,但用在当下,却是最合适不过。”

邓舍说道:“秦汉封爵?”

“历数前朝,若论武功之盛,无过秦汉。”这句话并不全对,对了半截。隋唐的武功也很盛。但是隋唐的封爵制度,大致是按照公侯伯子男来封赏的。这几等爵位早已约定俗成,历朝历代都肯定是只能由朝廷封赏的。鞠胜之所以只说秦汉,不说隋唐,就是因为要仿照隋唐的话,封赏功臣为“公侯伯子男”,定然绕不过安丰。海东难免有僭越的嫌疑。

但是,如果按秦汉的封爵,自秦汉已降,基本没人用过的,略微地改头换面,大可就奉行无事。就像是邓舍在海东行省之下,又设辽阳、朝鲜、南韩、益都分省一样。分省是什么?其实也就是行省。但是换个名号,就能马马虎虎地说得过去。只要不旗帜鲜明地去挑战朝廷的权威,偏居一隅的安丰就算对此不满,正值用人之际,却也无可奈何,无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其实,不但邓舍是这么做的,包括江南的朱元璋,“分省”之号,他也有用过的,曾经设置过“江南分省”。

邓舍沉吟未决,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呢?”

洪继勋对鞠胜刮目相看,他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只不过,洪继勋想的更深入一点,他说道:“鞠佥院的意见,臣基本同意。唯有一点。秦汉封爵,有四级二十等,未免有些稍多。以臣之见,不如芟繁从简,汉武曾化二十级爵位为十一级,以为特授之武功爵,专授军功。

“臣以为,主公似可考虑。”

邓舍想了会儿,却先不置可否,没有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问道:“秦汉的军爵制度,依你们两位的意见,似乎不错。但是我却有个疑问,为何后世历朝,不见有用之者?其中是否有什么弊端?”

“秦及西汉初,皆以攻城掠地多少,取敌首级若干,杀、俘敌人官员级别之高低作为记功的标准,分等授爵。其本意,是专为奖励军功。然,景帝之后,天下渐渐承平,授爵也因此而逐渐地开始流之轻、滥,常作为布恩以及筹措朝廷收入的手段,其奖励军功的本意也因此而逐渐地失去。爵位可用钱来买,自然失去了荣耀,从而导致无人重视。

“武帝为鼓励将士与匈奴作战,再次重赏军功。推出了十一级的武功爵。虽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却也因为可以买卖,而且易得高爵。故此,与军功授爵的本意实则也是颇有背离。

“至东汉,则又恢复了二十等爵制。然而,东汉的爵位只限于将帅,普通的士卒,无由问津。即使获得低等的爵位,也无实惠。故此,其对军队的吸引力其实并不算大。有人评论说道:‘古者爵行之时,民赐爵则喜,夺爵则惧。故可以夺爵而法也。今爵事废矣,民不知爵者何也,夺之,民亦不惧,赐之,民亦不喜。是空设文书而无用也。’

“东汉末年,除原本的列侯、关内侯外,又增设许多虚封的侯爵。然而,亦因其不食租,毫无价值,受封者不得实惠,是以将士对此也是兴趣不大。综上而论,秦汉之封爵,本意不错,只是在使用的过程中,没有能做到公道分明。因此,延续数百年后,渐泯然无闻。”

“本意不错,用之不当。”

“正是。今以臣观之,秦汉之爵本无错,主公自大可用之。唯在用的过程里,还是臣的那句话:‘需要从平’。《商君书》中有言道:‘夫民力尽而爵随之,功立而赏随之,人君能使其民信于此如明日月,则兵无敌矣。’

“只要赏赐封爵纯以军法而论,不掺人主好恶的私情,则对于鼓励军功,凝聚士气,必然大有好处。”

“先生适才言道,东汉末年封爵,只有空名,没有实惠。是何意也?”

“东汉末年之封爵,便如曹魏之封爵。曹操废二十等爵、武功爵,定爵位九等,计有王、公、侯诸等。此外,又创立有名号侯、关中侯等诸般侯爵。名号侯者,以国内州县之名为侯爵之号。但是,却空有其名,无有封地、食邑。看似彰显了其荣,一旦轻、滥,则必泯然众人。恍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所以,臣称之为‘只有空名,没有实惠’。”

“怎么给实惠?”

“秦之二十等爵,按爵级可获得田宅、奴仆、租税、官职、免除徭役,乃至恕免本人与亲属的罪罚等诸般之待遇。以民爵而论:士卒斩敌首一级,赏爵一级,免除全家的徭役、赋税。士卒斩敌军官一人,赏爵一级,赐田一顷,宅九亩,庶子一人。平时,每个月,庶子需要在主人家中服劳役六天。战时,庶子随主出征服务。是可谓等级森严,封赏分明。

“有功则赏,不但有荣名,更有可得的实惠。以此行军,何敌不破?”“庶子”,就是等同农奴之类的。

洪继勋顿了顿,又道:“话说回来,主公之前对军中立功将士的封赏,虽未用秦汉之军爵制度,其实却本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凡立功之将士,主公多有将南韩、朝鲜的土地赏赐与之,不但酬劳了功勋,更有助王化地方。天下有识之士,所见略同。主公英明神武、天纵之资。臣深表钦服。”

真是难得。洪继勋从来不拍马屁的人,破天荒居然也随手给邓舍戴了个高帽子。猛地一下,邓舍倒是很有些不适应。他笑了笑,又问道:“民爵可按此赏,官爵又该如何赏赐?”

“秦制,七级以下为民,七级以上为官。公大夫是为第七级爵,也是最低的官爵。自此级爵位以上,可与县令抗礼。七级公大夫,八级公乘。公乘者,非临战,可得以乘坐公车。九级五大夫,得爵五大夫者,可食邑三百户。至二十级列侯,金印紫绶,上通天子,食邑多则可至万户。”

民爵与官爵的分界线还是很清晰的。民爵所得的利益多与日常生活有关,在经济上更多一点。官爵不但在经济上有实惠,在政治方面也有很高的优待。

邓舍现在控制的地盘,只有数省之地。若按照这个赏赐法,第九级就可食邑三百户,十个五大夫,就是三千户的食邑。若封赏过多,恐怕会大大不利行省财政的收入。他问道:“先生适才所言,以为秦爵二十等稍多。若以武帝十一级的武功爵来封赏,又该如何?”

“大致也是如此。可分高爵与低爵。高爵即为官爵,低爵即为民爵。

“士卒、百姓、吏员可得民手机快速阅读:wàp.1⑹κ.cn

文字版首发爵,不可得官爵。唯将校、官员,才可授官爵。无论民爵与官爵,凡得爵位,即可获得相应的实惠奖励。功尤大者,不分官、民,可荫其一子。‘天有十日,人分十等。’不以出身论人之高低,单以军功为赏。虽爵位低等,有功则升。纵爵位高等,有过则罚。

“主公若能如此施为,则强秦之兵,必可又现今日。”

洪继勋的整体构想,通过这么几句话上,简单地勾勒出来。

仿照秦制,把爵位分作两大块。民爵给民,官爵给官。立了功劳,即授予爵位。犯了过失,即可夺爵。夺去爵位后,相应的好处当然也要随之收回。奖罚严明,则必三军齐力,百姓同心。换而言之,他是要用这套爵制,把海东彻底地凝聚起来,打造成一个战争机器。

邓舍还没说话,一边的李和尚听出了一个疑问,问道:“先生不是说,武功爵只授予军功?士卒可得爵位,那是自然。但是,百姓、吏员如何可得民爵?”

“先秦汉时,亦有制度。民献粟若干,可得爵位一级。”百姓献上一定的粮食,也可以得到爵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行军打仗,粮饷的重要性不用多提。这姑且也可算为军功。李和尚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先生之见甚好。”邓舍沉思多时,做出了决定,说道,“不过我有两个提议。说出来,请诸位商量。首先,汉武帝的十一级武功爵,名称太古,若照搬在今日,将士必有多不解其意者。不知其意,则必以之为怪。以之为怪,则必失其庄严。所以,各级爵位的名称需要改一下。另外,也不要总体地用‘武功爵’这个名称,……,称之为‘军衔’即可。”

“军衔?”

“便如官、爵之分。百户、千户为官,十一等为衔。如此可好?”邓舍谨慎,若用“武功爵”的名称,还是有僭越的意思。用“军衔”来称之,则便可解释为是军制改革。这就完全是军中事宜,与封爵无关了。

诸人立即明白了邓舍的心意,都点头同意。

“其次,不同爵位的相关封赏。民爵,可按秦制。给田、给宅、免其徭役。但是用爵位免罪、以及赐与庶子两条,我看就免了吧。可在地方上再多给点经济优待便是。比如,我海东本有制度,家有从军者,去代销店购买物事,可予以优惠。合作社组织春耕,也应以其为主,多给帮助。若得爵位,再多点优惠就行了。

“至于官爵,食邑可以给。最低也不必从三百户起,三十户就足够了,最高不可多过千户。每户折钱若干,按月与俸禄一起发放。我记得,前朝宋时,实封的采邑,每户折钱二十五文。现在战时,需将士效死,这个数目有点少,如今的钱制,也与宋时多有不同。你们再商议一下,酌情增加吧。如何?”

洪继勋等没有异议,应声接命。

“我便补充这两条。你们回头拟个条陈,拿与我看。”邓舍端起茶碗,喝了口水,忽然想起一事,他本来是想先议论“文武需平”的,但因为鞠胜的打岔,却把官爵先给议论了,笑道,“说是先议文武需平,鞠大眼,被你这一打岔,却把官爵给先议了。诸位,咱们言归正传。

“‘文武需平’,你们有何看法?”

官爵制度虽然重要,但那是长远之事。要论眼前,还是‘文武需平’最为重要,牵涉到诸人的切身利益。因此,不但邓舍感兴趣,诸人也是精神一振。洪继勋道:“既然名之为‘平’。当然应以‘平’为重。何谓‘平’?五五之分,可为平。臣以为,此次封赏,文武各半,是为最好。”

此战中,文臣的功劳的确不小。有协助武将作战的、有督运粮草过海的。邓舍能坚持到察罕撤军,他们功不可没。但是,洪继勋是站在文臣的角度出发的,李和尚等人顿时大为不满。

毕千牛曾任过邓舍的亲兵队长,人比较稳重,有不满,却不肯先出头。

李和尚管他三七二十一,当即跳出,道:“文武各半,说的轻巧!洪大人,此战我海东军中阵亡以数万计,文官虽有些功劳,怎能相比?主公,臣以为,三七分最好。”武将还没争功,文武之间先争上功了。

洪继勋嗤笑,道:“若无运筹帷幄,何来决胜千里?”

“数万将士的浴血奋战,就无关轻重么?”

“吾所谓‘五五之分’,本指的就是官爵之赏赐。关士卒奋战何事?军士浴血,自有民爵可赏。又且,文武相平,放能显出主公的重儒敬文,对招徕四海俊杰,必有大用。主公,非五五不可。”

“若按五五,如何分之?”

“文官之五,又可分为海东、山东。山东是为主战场,可得其三。海东是为补给,可得其二。山东又应以益都为主,因益都坐镇枢纽,是最重要之处。海东又应以平壤为主,因平壤督运粮饷,亦为转运补给的最重要之处。”

“武官之五,如何分之?”

“若无山东诸军的死战不退,则援军虽到,必无用也。是以,武官之五,也应当以山东诸军为重,可得其三。援军可得其二。

“山东诸军里,陈将军坚守泰安,力保我重镇不失。高延世、李子繁据险泰山,两千人战至只余五百,惨烈之状,令人不忍闻。益都御敌,李、毕、郭、刘诸将,皆有显功,尤为重中之重。因此,山东三分,两分又该归功泰安、泰山、益都三地。”

邓舍眼皮一跳,抬头看了洪继勋一眼。洪继勋神色庄重,又道:“再有援军两分。张歹儿赴援益都,对逼走察罕立有大功,其军虽少,似亦可独得一分。另外一分,文平章所部与水师刘杨可共得之。”

“‘益都御敌,李、毕、郭、刘诸将’?”李和尚诧异说道,“李,当为俺。毕,当为老毕。郭,当为郭从龙。刘,是谁?”

“刘果。”

“刘果有何功劳?他是刘珪的什么来着?族弟对吧?刘珪济南之乱,害我军大败。刘果虽助守益都,寸功未立。他凭什么也得赏赐?”不但李和尚茫然不解,毕千牛等也是莫名其妙。

洪继勋面色不动,徐徐说道:“此战,山东旧军损失惨重。察罕才退,不可不防其生乱。故此,吾以为刘果虽无大功,好比马骨,赏之,可抚山东旧军之心。”向邓舍拜了拜,说道,“此为臣之愚意,是否可行。全凭主公裁断。”

邓舍只是笑,不给以评价,道:“先生文武分功的依据,言之有理。不过,老李的意见也不为错。估计此战的伤亡,怕不下数万。赏赐若薄,怕难免失先生‘酬功从平’之意。这样吧,文四武六。

“察罕来势汹汹,我山东诸军固然劳苦功高,海东援军却也是战功卓著。正如先生言道,如张歹儿,率部急行数百里,破敌伏、援益都,功劳甚大。文平章分兵两路,虚实结合,败华山之贼,会赵过之军,也是功劳极大的。单以将校受赏,似也不可独重山东。

“老李,你是为兼任有行枢密院院之官,具体该怎么酬赏,待各军把功劳簿递上后,你可配合文平章,拟出个名单与我。可好?”

“臣遵命。”

“就先这样吧!”不知为何,邓舍忽然像是有了心事,本该细细讨论的事宜,三两句交代出去,也不等诸人告退,自顾自起身,入了后堂。

洪继勋等分别散去。毕千牛却没走。他的身份较之诸人不同,与邓舍更亲密点。现虽任一衙的长官,与邓舍私处时,仍然好比当日担任亲兵队长。他追着邓舍,也来到后堂,见邓舍正在来回踱步,如有所思。

他问道:“主公,在想什么?”

邓舍默然不语。

毕千牛猜道:“可为姬、章、鞠?”他瞧了瞧邓舍的面色,说道,“先前,洪先生问及臣等此战为谁而打的时候。臣也注意到了,姬宗周、章渝两人颇有些小动作。鞠胜又主动把洪先生的话引走。

“主公可是在为此而担忧山东降臣的心意么?”

姬宗周明智有余,为人圆滑。他之所以拽住章渝,只不过是因为他不知道邓舍的心意罢了。不知道洪继勋所说的,到底是邓舍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所以,不肯贸然发言,不足为怪。

而鞠胜把话题转走,不是因为反对。他如果反对,依他的脾气,肯定当场便与洪继勋争辩。故此,他应该只是认为,现在提出此议有些嫌早。对姬宗周、鞠胜等人的性格,邓舍了如指掌,他并没有因此而担忧。

那么,就邓舍来说,他是赞同洪继勋、抑或赞同鞠胜的看法呢?洪继勋之前并没与他商议,但从他后来的应变之中,其实也可以看的出来,他是赞同鞠胜的。虽然他对安丰朝廷一直以来,就没什么臣服之心,不过现如今才立足益都,外有强敌,也是认为此时就提出自立,未免太早。

只不过,这些话不可对外人而言。所以,尽管毕千牛是为亲信、心腹,邓舍听了他的疑问后,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

“那主公是在想什么?”

邓舍在想洪继勋的分功之论。如果说,洪继勋提议文武各半还可以理解,那么,在他后边的话中,却宁愿冒得罪海东援军的危险,把功劳隐隐地大多归功与山东,就有点突兀了。邓舍喃喃说道:“刘果。刘果。”

到底洪继勋的意见,是从公出发,抑或掺有私利?邓舍既掌高位日久,高处不胜寒,不可避免的,也就对臣下的风吹草动不由自主地更多了点怀疑与警惕。

第七卷 补天手段略施展1 封赏

议事会散后,洪继勋、姬宗周等分别出了王府。www.65txt.com

虽说自察罕围城以来,他们朝夕陪伴在邓舍的身边,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之间可算较为熟悉的了。

但是一来洪继勋自恃海东旧臣,功劳高著,眼高过顶,并不太看得起姬宗周这些降官。二者也正如邓舍的评价,姬宗周此人“明智有余”,说白了,就是太过圆滑,太“识时务”,很认得清楚自己的位置,为了避免引起邓舍的猜疑,因此对洪继勋也是有些敬而远之。

所以,他们的交情其实泛泛。

出了王府,姬宗周恭谨地给洪继勋行了一礼,说道:“今日议事,先生提出以汉武的‘武功爵’做为封赏的依据,实在动中肯綮,正合用在当下。尝闻人称赞先生为海东诸葛,盛名之下,果无虚士。下官钦佩不已。”

姬宗周有三四十岁了,洪继勋才二十多岁。要按年龄计算,洪继勋与姬宗周的子侄辈差不多。但看眼下,这两个人,偏偏却年龄大的执礼甚恭,年岁小的毫不在乎,态度与年龄刚好反了过来。

洪继勋草草拱手,姑且算回了一礼,说道:“为人臣者,当为主上排忧解难。此是为本官的分内之事,何劳姬大人称赞?”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快中午了,本官还有些事。姬大人,先行一步了。”

姬宗周、章渝等人弯腰弓身,送他上了轿子,齐声道:“先生慢行。”洪继勋拉开轿帘,微微对他们点了点头,拍了拍板子,轿夫自四平八稳地将之抬起,迈步开行。诸人直看他去远,方才各自散去。

洪继勋才来益都时,没地方住,本住在邓舍府中。时间短倒是无妨,时间长定然不便。后来,得城中名流刘家献上了一套大宅子,邓舍命颜之希用官钱买了,特地送与他暂住。刘家,即与佟生养交好的那户女真人家。其家有子刘名将,在邓舍入益都时立有功劳,现也在左右司中任职。

邓舍对洪继勋的恩宠不可谓不厚。

海东文武的家宅,的确也有邓舍赏赐的,比如文华国、陈虎、姚好古等人在平壤、辽阳、汉阳府等地的宅院。但是,唯独洪继勋一个,双城赏他一处,平壤赏他一处,辽阳赏他一处,现又在益都赏他一处。固然,一处宅子对邓舍来说不算什么,对洪继勋来说,也不算什么,但这表示的是一种重视和礼遇。已经不单有君臣之谊,更是无微不至的关怀。

不但赏赐宅子,邓舍更曾接连多次把双城、平壤、南韩等地的良田膏腴之处,大量地赏赐与之。累积下来,少说万亩都有了。良田千顷。虽然说,较之元廷动辄赏赐寺庙、臣下数万亩、几十万亩的大手笔,这个数目似乎远远不如。但是单就海东来说,洪继勋却也是头一份。邓舍本来就对赏赐臣下田地保持有高度的克制,排在第二的文华国,以邓舍叔叔之亲、朝鲜分省平章之贵的身份,总共也不过才得赏赐良田数千亩罢了。

除此之外,逢年过节、乃至随时随地的财货赏赐,更是数不胜数。

而随着海东地盘的扩大,辽东、朝鲜、南韩等分省的地方官送来的贡物也是越来越多,不乏精品;又有方国珍、张士诚等送来的交好礼物,以及从原高丽王宫、关铎府库、益都库藏中抄来的书画珠宝,其中更是多有珍贵。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价值几何,只要洪继勋看见,但凡流露出喜欢神色的,邓舍亦然绝不吝啬,一概慷慨予之。

在这方面,文、陈是武将,暂且不与相比。

姚好古,深得邓舍器重,倚之为左膀右臂,先任行省御史中丞,现掌南韩分省大权,已经可与文、陈并坐,要论其地位之高,在文臣中,可以说仅仅处在洪继勋之下。但是若将两人拿来比较,他却也是望尘莫及。

总而言之,洪继勋现今在海东,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姬宗周等人为何对他会如此的恭敬,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了。只不过,世上的事总是没有绝对。洪继勋权势如此,有人敬畏他,自然也就会有人看不惯他。

便在邓舍上次赐他田地时,方补真就曾提出过异议,谏言说道:“方今海东根基初肇,既久经战火,民生凋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主公应以俭朴节约为尚,不可开奢侈浪费之源,故此赏赐臣下,不宜过重。”要求邓舍收回成命,不要再赏赐洪继勋田亩了。

邓舍答道:“昔我永平起事,若无洪先生,便无得双城。无得双城,便无得朝鲜。无得朝鲜,便无得辽东。无得辽东,何有今日?先生与我海东,功莫大焉!岂可与寻常臣子相论?非有重赏,不显其功。不显其功,则必伤天下士子之意。”出于种种的考虑,不但坚持原意,更又把本来准备赏赐的田地亩数翻了一番,最后还又把方补真斥责了一顿。

洪继勋府中,也有能人。听了这件事后,有个门客建议洪继勋不如主动请辞,举出的理由是:“月有盈亏,过满则溢。圣人‘中庸之道’是为此也。执其两端,而用其中。这才是为人臣子的道理。”

洪继勋不以为然。他当面没说甚么,私下里与亲信提及,斥之为:“腐儒之言!”他认为,“韩非子说:明主治国,明赏,则民劝功;严刑,则民亲法。主公赐我良田、宅第,是明赏之举。该我所得的赏赐,为何推辞?如果我推辞了,不就违背了‘明赏、严刑’的本意么?为一己私利,为了所谓‘中庸’,为了明哲保身,就违背行省的制度,我所不取也。”

没几天,他就寻个借口,把那门客给赶走了。

坐在轿中,洪继勋思及往事,一时有些心烦意乱。他把这些思绪从脑海中抛开,下意识地用折扇敲打着腿,开始回忆适才在王府与邓舍对谈的情景。

邓舍赞同用“武功爵”为封赏的依据,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随后在说到具体的封赏名额时,邓舍却似乎对“文武各半”有点不认可,并好像对“应以山东为主,以海东为次”的论功条件也有点意见。更指定了文华国与李和尚为议功的首领,把他隔绝在了外边。

对洪继勋来说,这是很少见的。

他喃喃自语地说道:“不得议功也就罢了。但,‘应以山东为主,以海东为次’的论功条件,主公到底怎么想的呢?”他所用的轿夫,原本都是给王士诚抬轿的旧人,邓舍特地赏与给他的。轿子也是王士诚曾用过的。坐着也舒适,走起来更稳稳当当。不知不觉,已经回入府中。

他对姬宗周说他有事,这话不假。才入府中,便有下人小跑着过来,待轿子停下,搬来踏板,一边伺候他下轿,一边禀道:“好叫老爷得知,刘将军几位大人,早一个时辰就来了。正在堂上等着呢。”

“刘将军几位大人?”洪继勋呆了下,问道,“都有谁?”

“刘果刘将军,还有陈、李、翟、史诸位千户、百户老爷。”

陈、李、翟、史,这几个千户、百户都是山东降军的军官。有出身益都旧军的,也有后来从外地调来的。察罕围城时,他们都在城中。因为刘果是他们中间官职最高的一个,因而,向来以刘果为马首是瞻。

洪继勋皱了皱眉头,说道:“告诉刘果,打发这些人都走。留下他一个就行了。”却不先去堂上会客,转去后院,换了身家常衣服,然后这才来入正堂。陈、李、翟、史诸人已经走了,偌大的堂上,空空荡荡,只有两三个侍女候在外边,刘果一人坐在其中。

看见洪继勋来到,刘果忙不迭地站起来,三两步迎上,撩起袍子,便要跪拜行礼。

还没等跪下,洪继勋已经大踏步地从他身边走过,瞧也不瞧一眼,随手摆了摆,说道:“不必多礼了。……,坐。”自管自坐下,吩咐堂外侍女,“看茶。”打开折扇,又合拢住,抬眼瞧了刘果一下,“你怎么还不坐?坐下,坐下。……,以后你再来见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不要带甚么陈、李、翟、史之流。我这是宰执府,不是你的千户宅!”

刘果屁股刚挨着座椅,赶忙又站起来,垂了手,恭声应道:“是。”等了片刻,见洪继勋没别的话说,才又小心翼翼地坐下,扯出个笑容,带点阿谀,说道,“先生真乃我海东的柱国之臣,大清早的出门,现在才回来。劳累!劳累!主公也真是的,就不能给先生一天半日的休息?”

他是个粗人,马屁拍的没什么水平,太过明显,也很粗俗。洪继勋笑了笑,也不知是嘲弄,还是懒得理会,没有接腔。待侍女捧上茶水,端住抿了口,说道:“你来求见我,是担忧这次的封赏酬功吧?”

刘果何止担忧这次的封赏酬功,他更担忧的是他日后的身家性命。刘珪之乱,连累杨万虎兵败,丢了重镇济南。虽然刘珪战没军中,但他与刘珪是同族的关系,谁知道邓舍会不会迁怒于他?

前阵子,好容易通过刘名将,巴结上了洪继勋。他端得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短短数天,拜见洪继勋了就不下四五次。只送的礼物就快把他积蓄多年的家产淘净了。终于在昨天,洪继勋总算松了口,答应帮他活动一下,看看能不能在即将到来的酬功中,替他争取点好处。

刘果在益都到底有几年了,还算称得上耳目通灵的。今天一早,听说邓舍召了洪继勋等人去府上议事,他当即猜到,必然与论功有关,所以当即约了陈、李、翟、史诸人,跑来打探消息。——,陈、李、翟、史几个,则是通过刘果,与洪继勋扯上线的。

他不安地扭了扭身子,陪笑对洪继勋说道:“小人的这点心思,真是一点儿也逃不过先生的法眼。不过实话说,先生,对这次封赏,小人有自知之明,真还没什么过分的奢想。只是不知,今天议事,主公的心思?”

洪继勋正色道:“主公的心思,岂是你我为臣子者可以猜测的?”

“是,是。小人失言,请先生毋怪。”

洪继勋语气放缓,话音一转,说道:“主公怎么想的,本官是不知道,也不想去猜。不过,在议事会上,本官也重点提出了‘如若酬功,当以益都诸将为重’。刘将军,你在守城中都立下了什么功劳,你自己最清楚。回去之后,不妨再好好想想。估计议功之事,很快就会提上日程。你做好准备便行了。记住,本官不会替你说好话,主公明察秋毫、奖罚严明,总也不致使你受委屈就是了。”

“是,是。”

“还有别的事儿么?”

刘果连椅子还没坐热乎,茶水更半口没喝,听见洪继勋这么一说,急忙又站立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先生日理万机,小人不敢多做打扰。能得先生一见,已是意外之喜。也没别的事了,这就告退。”

洪继勋微微点了点头,端茶送客,也不起身,只叫下人引了他出去。堂外日上中天,正是午饭时分。

刘果走了不久,又有两人来到堂上。一个年有四旬,一个三十来岁。这两个人,一个叫李兰,一个叫洪继荫。前者是洪继勋原先在朝鲜交好的友朋,后者则与洪继勋是为本族,如今皆充任洪府幕僚的角色。

洪继勋与他两人,或为朋友,或为同族,交情非比寻常,早已到了熟不拘礼的地步。

相比之下,洪继荫与洪继勋更为亲近点。他瞧了瞧刘果留在案几上的茶碗,笑道:“这刘果,来的倒是勤快!他这是将咱们洪府,当作他签押画道的衙门了么?三天两头的来跑。……,是了,十二郎,你应承他的事儿成了么?俺见他方才出去,满面喜色。”注意到洪继勋神色不对,愕然,问道,“怎么?事有不谐?”

“岂止不谐!”

洪继勋示意他两人落座,把议事会的经过简要讲了一遍,说道:“以吾看来,主公虽没明言拒绝与我,但究其本意,还是对海东诸将情有独钟。甚至,咱们先前商议出来的几个说法,还没等我提出来,主公就匆匆退去了堂后。两位,指望借助山东降将来助长咱们的羽翼,好与姚好古分庭抗礼的打算,似难为之!”

邓舍担忧与警惕的,一点儿不错。

洪继勋之所以会在上午的议事中,突兀地提出以“酬功当山东为重”,其出发点,正是为一己之私利。要知道,他虽在海东的地位甚高,与海东诸将的交情却基本全无。海东诸将,有文华国、有陈虎、有赵过,掌握重兵的全是上马贼老人。若说洪继勋是从龙旧人,那么这些将领的资历却比他更老,更与邓舍的关系非常亲近,谁又会把他放在眼里?

即便如张歹儿、杨万虎这些后起之秀、半路从军的,实际上,也是不怎么太过把他当回事儿。

例如张歹儿,当初女真人叛变,洪继勋为解双城之围,曾不经过邓舍,调动各地军马来援。张歹儿虽然以大局为重,接受了他的调令,却同时给邓舍写去了一封信。写信什么意思?说明他本不肯听从洪继勋的调派,只是为双城安稳,不得已而为之。要论效忠的对象,要论海东唯一的权威,还是只有邓舍。他们对洪继勋,尊敬是有,也就仅此而已了。

洪继勋的志向在治国平天下。海东诸将是否服气他,抑或他在海东诸将中有没有权威,他本来是一点儿也不在乎的。只要邓舍信任他、重用他,就行了。但是,事情的转变从姚好古的到来开始。

姚好古奉关铎之令,去双城夺权的时候,就与洪继勋颇有摩擦。他们两个人的性格,一个内敛,一个外放,可谓格格不入。洪继勋本就对他没好感。姚好古呢?说实话,也很不喜欢洪继勋的傲气。只不过,姚好古深沉,深知为臣之道,面子上倒是还能与洪继勋马马虎虎。

他能与洪继勋马马虎虎,不代表洪继勋也能与他马马虎虎。眼看邓舍对姚好古的重用,一天多过一天。洪继勋能没想法么?以前是没有竞争对手,大权独揽,何等风光!现在突然出现个劲敌,何况这劲敌还是降人的身份。

洪继勋为海东鞍前马后、出谋划策的时候,姚好古在哪儿?他凭什么分享本该属洪继勋一人的权力?姚好古有没有才干?确实有!邓舍做为一国之主,该不该大力重用人才?确实该!然而,道理虽然如此,真要放在了个人的身上,洪继勋却难免还是有些不平衡。

如果只是有些不平衡也就罢了。

但是,便在邓舍入益都之前,为调赵过随行,却竟然就又把姚好古派了出去,接过赵过的原先任职,居然便当上了南韩分省的平章!

这可是个大大的实缺。海东现今有四分省之地,辽东、朝鲜贫瘠,益都新得,最富庶的就是南韩。看似姚好古远离了中枢,就任了地方,但只要他在这块富庶之地上作出点功绩,就以邓舍之前对他的重视来看,绝对不会把他就此留在南韩,铁定还会调回行省的。

而一旦他再被调回行省,有实干的功绩在,还能够仅仅是只任一个御史中丞么?十有八九,不是拔擢为宰执,就是执掌行枢密院。

为什么洪继勋认为姚好古有可能会被调入行枢密院?南韩也算新得之地,姚好古就任时,有些山岭野外,还有不少高丽的叛军。沿海岸边,又时常有倭寇骚扰。这些麻烦,也算是兵事了。姚好古如果能将之一一解决,加上他早先在关铎军中曾有过的军事经历,调任行院也实属寻常。

宰执与行院,可就与御史台不同了。御史中丞这个官职很重要,宰执与行院却更重要。宰执管一省之决策,行院管军旅之事宜。不管姚好古得到哪个职位,对洪继勋来讲,绝对就是一个威胁。他怎能不为此提前筹备、未雨绸缪?他仔细分析了他与姚好古的不同,得出结论:各有优势。

他的优势,首先,在资历比姚好古老;其次,借助几次整顿吏治,在朝鲜的势力也明显强过姚好古。

但是姚好古既然就任了南韩分省的平章,绝对不会不趁此机会,提拔亲信、安插心腹。换而言之,也就是说,洪继勋的第二个优势,其实等同已被姚好古化解。洪继勋在朝鲜的势力大,姚好古在南韩的支持多,不相上下。那么,洪继勋的第一个优势呢?

姚好古的资历定然不如他,但姚好古却也有一个地方,是洪继勋不能相比的。

那就是,关铎覆灭之后,投降海东的辽阳红巾不少。如许人、李靖、胡忠,甚至刘杨等人,全是辽阳系红巾的出身,与姚好古一样。尽管在此类将校中,有些如刘杨诸人的,与姚好古的来往并不多,然而,却还是很有些以姚好古为其靠山也好、为其党首也好的。毕竟,姚好古在辽阳系红巾中,口碑甚好,大多数的人都非常佩服的。

姚好古在军中有支持者。洪继勋每想到此,都甚为不安。与李兰、洪继荫等密谋了多次,他最终决定,也要开始下手,在军中安插一些心腹。刚好,刘果通过刘名将,辗转搭上了他的线。洪继勋也就因此顺水推舟,打算借此次封赏,先把刘果等益都派系的降将拉拢过来。

对刘果,他其实是看不上的。但是,海东诸将他又拉拢不来,没奈何。姑且先用着,待时机成熟,再以此来跳板,若能把陈猱头、高延世这些人拉拢住,他认为,也许在与姚好古的争权中,大概就能多点把握了。他要的不是军权,而是要有军中的人为他说话。

李兰说道:“主公对海东诸将情有独钟,也是可以理解。这次援军,有文平章亲自率领,若是赏得薄了,未免说不过去。大人无须为此忧虑。以在下之见,只要咱们这回能把刘果的事儿给办成了,其实也就算成功。为何?这等同是在给山东诸将一个信号。先能得其好感,也就足够了。”

“话是如此说。若主公一力反对?”

洪继荫道:“如今益都之战暂告一段落。俺听说,那姚好古在南韩做的风生水起,还曾与孛罗写过一封信。好像察罕的撤军也与此有些干系。说不定,殿下很快就会把他调回行省。

“他更先前提议请立颜淑容为王妃,已经示好给了山东的官员们。十二郎,形势如此,就算主公反对,咱们也定要须得在他回到行省前,务必把此事办妥。要不然,这益都地方,怕可就要没咱的立锥之地了。”

洪继勋沉吟不语,许久,叹了口气,说道:“争权夺利,实我所不欲也。奈何姚好古看似谦虚谨让,实则锋芒毕露,逼人太甚。我已退无可退。为展我心中抱负,襄助主公做出一番成就,说不得,也只有如此了!”

2 华国

身居高位者,不管其性格如何,仁厚如刘备、枭雄如曹操、英杰如孙权,对手底下臣子们的态度却有一样是完全相同的。(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那即是:猜疑与提防。

曹操的多疑自不必多说了。刘备临死,还给诸葛亮来过一手“榻前托孤”。而承父兄之余烈的孙权虽有“任才尚计”的美誉,同时却也又有“性多嫌忌,果于杀戮”的后人之评。有道是:高处不胜寒。此乃为人之常情。

尤其乱世年间,强者为王。

就不说前朝,只拿当下来讲。最鲜明的例子,陈友谅是怎么上位的?先杀倪文俊,再弑徐寿辉。徐寿辉倒也罢了,一直以来,多没有实权,类同傀儡的角色。倪文俊可不同。陈友谅初投军时,就是投的倪文俊。在曾经的天完政权里,此人也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人物,握有绝对的实权,也曾经在南方呼风唤雨,兵锋到处,无不披靡。到头来,却与徐寿辉一样,先后都成了陈友谅上位的踏脚石。

有此前车之鉴,身为上位者,怎能还不小心?更而且,通过汪河、孟友德等几个外来的使者,邓舍更也分别进一步了解到了江都与金陵的一些内部斗争。

汪河与孟友德当然不会自卖己赖,但是他两家有仇,挡不住互相揭短。他们自来益都,有段日子了,平时除了进见邓舍,也常常受到海东诸臣的邀请,互相之间有过很多的应酬来往。酒酣耳热之际,为了拉拢海东,彰显己国之强,少不了会抨击一下敌国的政治。

那陈友谅为排除异己,在接连弑主之后,又跟着连杀了多位不服气他的地方重将。这些,邓舍早有耳闻,暂且不提。

只说朱元璋,他本来只是濠州郭子兴麾下的一员将校,名声不显。即使在郭子兴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濠州红巾系中,也是排名较为靠下的。要不是因为原本排名在其上的诸将,比如郭子兴的儿子与郭子兴的小舅子,一个接一个地在攻打金陵前后“离奇”的阵亡,他凭什么能有今日的权势?要知道,在濠州红巾的系统中,若比资历,他甚至连汤和也不如。早在他投郭子兴之前,汤和便已经是滁州红巾的千户了。

计朱元璋之从军,自至正十二年始。先为郭子兴亲兵,后得配郭子兴义女马氏。这一年中,他虽掌过兵事,打过几场仗,却实际上没有军权,指挥的军队都是郭子兴给他的。直到次年五月,他主动提出归乡募兵,得七百余人,六月还至濠州,以所得壮丁献与郭子兴。郭子兴令他将之,任为镇抚。这才算是开始有了自己的部曲。

这是起步。又到次年,至正十四年,七月,朱元璋引费聚数骑,深入虎穴,降青军三千,算是扩充。当月,没过几天,又以花云夜袭横涧山,大败了另一股青军,降缪大亨,再得两万人。至此,军声方才大振。而他这两次的招降青军之举动,少则三千,多则两万,如果单凭借他的七百人部曲,能做到么?要没有濠州郭子兴的势力、威望,绝对难以成功。

也就是说,直到至正十四年,他已拥军两万余,但是在濠州系统中,却依然算不得甚么出众的角色。甚也便在当年十月,郭子兴因担忧他的势力渐大,将其的文案抽调走了数人。文案者,实际便是智囊。并“是后四方征讨总兵之事”,也不再令朱元璋参与,把他给隔绝了出去。对此两件事,朱元璋有何反应?也是无可奈何。默认而已。

又次年,至正十五年。郭子兴病卒。诸将推选主帅,郭子兴长子郭天叙为都元帅,次之郭子兴的小舅子张天祐,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不过排名第三,时任左副元帅。又直到金陵之战,郭、张二帅相继“战死”,朱元璋才算坐实了都元帅之位,正儿八经地成为了滁州系的主帅。

可是即便如此,郭、张系的老人中,还是有一部分对朱元璋很不服气。为首者就是邵荣。这些秘闻,都是邓舍前阵子听孟友德说起的。当时听了,他倒是没有多想。但是,现在细细想来,却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综合比较陈友谅与朱元璋的发家过程,邓舍发现了一个共同之处:全都是以下克上,充满了阴谋与斗争。

只不过,一个更加明显,赤裸裸不加掩盖。一个更加小心,似乎走的更多是隐秘曲线。当然了,这与他们不同的性格有关,也应该与他两人所面对的不同环境与条件有关。毕竟对陈友谅来说,他要想掌握大权,就必须搞掉倪文俊与徐寿辉。而对朱元璋来说,却因郭子兴的早死,而不再存在有这个障碍。联想到从后世听闻的“小明王之死”,邓舍不禁做出了一个猜测,他想道:“若是郭子兴死的晚一点?”

将心比心,猜测的结果只有一个。郭子兴勇悍善战,而性悻直不能容物,他就算死的晚一点,也早晚是必死无疑。

遍数现今天下各处的割据势力,最出名者,无非张士诚、陈友谅、朱元璋三人。而就只这三个人中,就有两个是以下克上而发达起家的。

张士诚较之陈、朱,似乎稍好一点。但是,这却不能就说他没有争权夺利的野心,只能说他的运气不错,从起事开始就是首领,兄弟也多。有亲兄弟、有结拜兄弟,对手下的控制不错。

然而尽管如此,张士诚却也不是没有过内斗杀人的经历。

他初起事时,不算唯一的首脑。还有一人,名叫李华甫,时任泰州判。张士诚只不过是首脑中的一个,论其地位,大约还不如李华甫。李华甫的名声比他大,泰州判的官职就是被元廷地方招安得来的。而张士诚,那会儿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泰安盐场纲司牙侩。

可是,便在他们起事不久,张士诚与结拜兄弟等十有八人,便火拼了李华甫,共杀之,尽得其众。如果严格来讲,这就算不是克上,也是平级夺权。而且当时,张士诚还没有多少地盘。已经如此!

现在海东有四省之地,精兵十万,不管放在哪儿,都绝对是一块令人垂涎欲滴的大蛋糕。

见过洪继勋在议事会上突然奇怪的表现之后,邓舍怎能不因此而暗生警惕!在与毕千牛谈了几句后,他将之打发出去,独自转入书房,闭门沉思。他想的不止有洪继勋,由此引发出去,他考虑了更多。

洪继勋的权势有很大一部分,其实是他主动给予的。他原本的考虑,洪继勋是个文臣,只要不掌兵权,就算势力再大,料来也翻不出什么风浪。然而,就洪继勋在议事会上的表现来看,分明却已经开始在觊觎军中。

他喃喃地说道:“我却忘了人心难料,欲壑难平。”

他又从洪继勋想到了别人。洪继勋是如此,位列文臣之首,权倾海东全省,平时所得的赏赐且厚,犹且还不满足。那么,海东诸将呢?相比洪继勋的觊觎军权,海东诸将可是已经掌有了军权。尤其文、陈诸人,心腹、亲信极多,在军中威望甚高,如果他们中有一个,忽然不满足了呢?

说实话,有关诸将军权的事儿,邓舍绝非现在才有考虑到的,其实从海东地盘日渐扩大以来,早就便是他的一个隐忧了。

只不过之前,他迭遇大敌,全幅精力都放在了战事上,无暇多想罢了。如今击退了察罕,暂时可保益都安稳。益都又与海东隔了一道海,他孤悬海外,难免就会因洪继勋的异常反应,把从前的隐忧一并勾引出来了。

陈虎镇守辽阳,先灭潘诚之乱,后逼得纳哈出不能南下一步。文华国治理平壤,坐守中枢要地,又曾总领三军,攻取南韩。不论资历、又或功勋,他们两个人,都是没的说。今番元军来袭,更又一个独挡孛罗,力保辽东无事;另一个亲率军驰援益都,退走察罕。再又分别皆立下大功。

邓舍轻声自问:“‘官以任能,爵以酬功。’就算官,我不能再给他们升。爵,我该怎么赏呢?辽阳、平壤。辽阳、平壤。”

不错,文、陈是邓舍义父的结拜弟兄,也算他的义叔了。可是,那朱元璋与郭天叙还是一家人呢!突然之间,邓舍寒意侵上身来,才击退了强敌察罕的喜悦,不知不觉间已然不翼而飞。

他负手独处,孤行室内,看窗外寒冬冷日,听冰凉的风声四起。过了很久,他才推门出室,吩咐侍卫召来了益都通政司的知事李首生。仍在书房之内,两人密谈甚久,直到夜色深重,李首生方才告退而去。

……

次日傍晚,文华国、赵过、张歹儿等人先后回城。

邓舍一如旧例,依旧约了洪继勋、李和尚、姬宗周等城中要员,亲自至城外迎接。文、赵两人是一起到的,随行的还有邓承志、佟生养、杨万虎、郭从龙、胡忠诸将,以及杨行健等人。邓舍出城三十里,手搭凉棚,遥望归师,只见军容整齐、旗帜如林。

他笑问洪继勋,说道:“先生观我此军如何?”

“臣早闻听文平章治军甚严,也曾在平壤亲眼见过文平章治军的手段。虽才经大战,又是长途跋涉地来到,却旗帜不乱、队伍整齐。果然名不虚传。文平章治军,实有名将之风。不同凡响。”

“哈哈。我海东有良将如此,天下虽大,何处去不得?”见归师渐近,邓舍教毕千牛取出提前备下的案几、美酒与杯盏,先一一放好。

停了会儿,他像是临时想到,随口说起似的,又对洪继勋说了一句,说道:“昨天议事,先生提出‘论功当以山东为重’。我仔细了想一下,山东诸将皆本士诚旧人,新附未久,即遭此恶战,损失不小,是该要好好地抚慰一下。这样吧,我会写两封亲笔信,督促陈猱头与高延世诸将也尽快来到益都。至于该怎样封赏为好,到时候,不妨再细细商议。如何?”

“主公英明。”洪继勋心头一跳,抬眼瞧了瞧邓舍,口中回答,心中想道,“昨天匆匆散会,今日却又主动提起?奇怪,却是为何!”

昨天会后,他与李兰、洪继荫商量,本又准备了一大兜的说辞,打算另找个时间,再向邓舍进言,务必要将之说服。却没料到,邓舍不等他再提及,就忽然主动改变了口风,一时间,反而无言以对。

数万人马行军,掀起了很大的烟尘。文华国诸将早接到了传报,纷纷催马急行,越过军队,赶来相见。

邓舍本在马上骑着,瞧见一行人风驰电掣地驰骋过来,知道必是文华国等人。他转顾左右,笑道:“今我益都围解,察罕之所以无功而退,功劳全在海东援军。诸位,功臣来了,咱们且下马相迎?”不等左右答话,他带头一偏腿,跃下马来,丢掉缰绳,步行向前。

他以人主之尊,先迎文华国诸将城外三十里,待等其来到,又下马步行前迎,这份敬重的礼节,给的太大了。洪继勋、李和尚、毕千牛诸人都是心中一动,姬宗周叹道:“主公折节下士,世所罕见!”

诸人也忙各自下马,后边追上。

文华国策马奔行,来到邓舍近前,翻身滚落马鞍,一句话也不说,只管扑通一声,先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主公!主公!”邓舍措手不及,吓了一跳,慌忙去搀扶他,说道:“阿叔,你这是怎么了!咱们叔侄多月未见,今日相见,本为好事。你为何痛哭流涕?”

文华国身重体沉,拗着力气不肯起来,挣开了邓舍的手臂,“通通通”,可着劲儿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嚎哭,叫道:“狗日的鞑子,入他娘的老匹夫察罕!主公,鞑子兵围益都两个月,你都不知道,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担惊受怕!俺就想,被困在益都里的,咋不就是俺哩?张歹儿那王八犊子!……。”

“张歹儿?”

“就是为了等他的关北军,俺才来益都的这么晚。还有刘杨,面善心里猴的狗东西!俺叫他准备海船,直拖延了大半个月,才勉强凑齐。还有,吴鹤年这老王八,人样虾蛆,呆里撒奸。俺叫他负责粮秣补给,总归就是使唤不动,直用了一个多月,才勉强给俺备齐。主公!这些狗日的,都是脑袋欠砍!他们都不知道,俺这俩月,简直度日如年!要不是姚先生一再来信劝阻,俺怕不早就只引了平壤军,杀来救援主公了!

“主公!主公!”

文华国嗓门粗,哭得惊天动地。地上尘土多,他又狠命地磕头,把脸上糊弄的一块块黑。直看得洪继勋诸人哭笑不得。

他痛骂张歹儿、刘杨、吴鹤年等人,好像这些人多不忠心似的,实则是没有理由的。关北离平壤远,道路难走,张歹儿临走前,总还得把地方军事安排一下,他能及时赶到平壤,已经是千赶万赶了。

刘杨征集海船,海船好征集,水手不好征集。大半个月就能备下可运输数万人的船只,算是很好的了。

吴鹤年筹措粮秣,这就更不用说了,不但要筹措,还得从各地运输到平壤集中,冰天雪地的,难度更大。也就是吴鹤年了,换个别人,寻常庸才,不够干练的,别说一个多月,两三个月也不一定就能筹好。

文华国的这些抱怨、痛骂,不过是在表示他对邓舍的忠诚而已。看似毫不讲理,越不讲理,效果越好。邓舍失声大笑,他一个人扶不动他,把李和尚、毕千牛叫来,三个人用力,这才算把文华国搀起来。

文华国泪眼花花,抽着鼻涕,抹了把脸,细细地打量邓舍神色,看没几眼,怒从心头起,不由分说,伸手把毕千牛揪了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两个大耳刮子。

毕千牛现如今堂堂都指挥使的身份,也四十多岁的年纪了,莫名其妙地被文华国揍了两巴掌,半声不敢出,懵然不知其解。邓舍大惊,见文华国打了两巴掌似不过瘾,把腿也抬起来了,忙拽住了他,叫道:“阿叔!你这却又是为何?莫非,千牛哪里得罪你了?”

文华国戟指大骂,点着毕千牛的鼻子,叫道:“当日,主公从平壤来益都。你是主公的侍卫队长,俺亲口与你交代,要把主公照顾好!俺且问你,为何比起当日,主公消瘦了这么多?不错,俺听说你升任都指挥使了,莫不是,当了个狗屁官儿,就不把主公当回事儿了么?就把俺给你的交代,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么?”

毕千牛有委屈说不出,站直了身子,低着头,诺诺唯唯。

邓舍明白了原委,不由一笑,说道:“阿叔,不必动怒。这却不怪千牛。是前些日子,我自己不太注意,略染了些风寒。如今早已好了。”看文华国脸上太脏,亲用袖子,帮他擦拭干净,笑道,“阿叔年岁不小了,如今且又执掌有一省之权,麾下数万之众,怎么却还像个孩子。当着三军之面,在诸将面前,嚎啕大哭,成何体统?”

“一省之权,数万之众,又怎能与主公相比?”文华国转过头,铜铃大的眼,瞪立在身后的诸将,恶狠狠地道,“俺见着主公,心中欢喜,情不自禁。你们谁觉得好笑?老子把你眼给抠出来!”诸将噤若寒蝉。

文华国又将脸转回,拉了邓舍的手,左看右看,大笑起来,说道:“主公,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说。”

“只管说来。”

“你是俺的主公,却也是俺的舍哥儿。舍哥儿,两个月不见,俺怎么看你这个头又像是长高了呢?”

邓舍愕然,又不禁失笑,他虽年少,个子却早长成,怎会俩月不见又有长高?他说道:“阿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或许是因你太过想念,故而有此错觉吧?”邓舍早先预备的有酬劳、贺功之辞,受文华国这一打产,顿时不好再说出来,显得见外,改而叙说别后相思之情。

正说间,赵过牵马来到。

原来,却是邓舍下马步行的时候,文华国、赵过等人都看见了。文华国、佟生养没有下马,只是快马加鞭,提快了奔行的速度。而赵过却不敢托大,也改为牵马步行,直走到这会儿,才来到相见的地点。

李和尚、毕千牛端来酒案,邓舍与诸将分别斟上,一饮而尽。数万的援军自有人招呼,引去筑营、宿住。文华国等人,则随了邓舍迤逦回入城中。城中早备下酒宴,更请了傅友德也有出席,夜宴庆功。

3 宴起

出席宴会的,若以主宾而论,则是以邓舍为主,海东援军为客,益都群臣相陪。(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至于赵过、郭从龙,介处于半主半客之间。毕竟他两人一方面自始至终都参与了益都之战,另一方面,也算救援了益都。除此之外,不但又有傅友德与会,汪河、孟友德等外来之使者也有份出席。

文有洪继勋、姬宗周、罗李郎、颜之希、杨行健、章渝、鞠胜、刘名将诸人,武有文华国、赵过、佟生养、邓承志、张歹儿、杨万虎、郭从龙、胡忠等人。——,张歹儿的入城时间,较之文华国晚了会儿,虽然邓舍没有再亲自出迎与他,不过好歹也算赶上了这场夜宴的庆功。

另外,刘果等一些益都派系的军官,也均有赴宴。

这是邓舍为了表示不分厚薄,特地叫人去通知他们前来的。只不过,因为士诚旧部中,官职最高的陈猱头、高延世诸将还没有回来,留守城中的这些人官职平均较低,军职最高的刘果,才只不过是个在战前方才提拔为的副万户,比之文、赵诸将远远不如,所以大部分都是位处末席。

夜宴的地点,正是王府里的宴宾堂。

早先,王士诚在时,曾经下了很大的力气,在王府中别开辟出了一大块的苑林,取名唤作“梁园”。这个宴宾堂,便是正处在梁园的正中。

左右有竹林、梅苑相拥,虽然深冬,郁郁葱葱、暗香浮动;前后有奇石、清泉相望,尽管夜色,水明石秀,陶情宜人。环绕着会堂,周遭更且打起了无数的火把、灯笼,只映照得远远近近亮如白昼。

火光与灯光下,上百的王府卫士,擐甲执戈,或站岗守卫,或来回巡逻。这些卫士,都是从军中精选出来的,一个个皆堪称虎狼之士,无不久经沙场。便算是不动,往那儿一站,就能给人一股冷到骨子里的森然杀气。

这道防线,以宴宾堂为中心,向外散出,直布到梁园的外围。再朝外,自另有王府中其它的卫士负责保卫。

梁园的门外,又站了有不少的诸将之亲兵、以及文臣的随从。王府早给他们规定了活动的范围,没有邓舍的王命,任何人不得出圈子一步,违者格杀勿论。其实,按道理讲,文臣的随从倒也罢了,诸将的亲兵是没资格带武器进入王府的。他们能候在梁园之外,这还是邓舍的格外开恩,给了文华国、赵过、佟生养、张歹儿等寥寥几人特权的缘故。

即便如此,也给他们限定了数目。

比如文华国,可以带入王府的亲兵最多,达到二十人之数。赵过次之,能带十五人。佟生养与张歹儿再次之,可带十人。杨万虎、郭从龙等功劳较大的,也分别得到允许,可以带两到十人之间的亲兵。这也可算是邓舍给他们的一种特别的恩宠吧。

宴会刚刚开始。

便在那梁园的层层布防之中,在充满英武阳刚的卫士警惕戒备之下,宴宾堂门内门外,一队队的淡妆娥眉,高捧着古香古色的杯盏、酒器,进进出出;一行行的下人仆役,低端着热气腾腾的美肴、佳馔,川流不息。

从宴宾堂门而入:门外的火光就已经够明亮了,堂内更加的光彩耀人。

足可容纳一两百人的大厅上,地上全都铺着西域来的羊毛细毯,厚而绵软,色泽绚丽。大厅的两侧,一根根高大的红木柱子,支撑着弧形的穹顶。穹顶之下,有一道道的横梁横穿而过。便在横梁上,悬挂了有数十成百的宫灯,或用青铜而铸,或用丝织而成,有的点燃了香薰红烛,有的直接放上装饰所用的明珠、珍宝。雕梁画栋、珠光宝气。

单要是宫灯的光亮,还不足映得堂内这般辉煌。前后左右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还放置有极多的灯盘;堂上每一个案几的旁边,也都有放置铜制的蜡台。灯盘与蜡台,皆形态百异。有的如美人模样,有的似童子拜佛,还有的形如蟠龙,又有些仿佛梅兰争芳。置身其中,便好似游走在虚幻与现实之间,尤其灯光点点,越发增加了梦境般的不真实。

邓舍高踞上座,左文右武。

堂上与堂门,并不是直接相连的,留了有一段不小的空间。这空间和左右柱子后的过道连接在一起,如同众星捧月一样,把宴客的地方环绕其内。侍女、下人的端酒奉菜,便是从柱子后走动的。而堂门与堂上的中间,则是留给了乐师、歌姬与舞女。

邓舍顾盼左右,见文皆英俊,看将星灿烂。今夜的这次宴会虽是在益都举办,但海东的菁华,可以说至少有一多半都位列参与了。

邓舍看的多时,以目示意,转头瞧了眼立在身后的侍卫,意思是在问人都到齐了没?那侍卫快步走近,躬身道:“回殿下,都齐了。”

堂上很喧哗,文臣还好,恪守礼节,即便交谈,也多是小声叙话。武将们就不同了,李和尚等守益都的将校与海东援军的诸将很久没见了,又才经过一场前所未有的激烈鏖战,都很兴奋。亲近的,比如李和尚与杨万虎,彼此叙及别情、笑言不断。疏远的,比如刘果与胡忠,本没什么话可说的,却因座次邻的较近,也是说起战事,高谈阔论。乱糟糟一片。

邓舍端杯酒,站起身,咳嗽了声,说道:“诸位。”

他是主公,一发话,堂内逐渐安静了下来,诸人的目光纷纷投注在他的身上。赵过、姬宗周带头,“哗”的一声,数十人也是同时起立。邓舍微笑着看了他们会儿,说道:“今番益都战,实为我海东从没经历过的考验。战事非常惨烈,延续了两个月之久。最危险的时候,益都城几乎不保。全赖诸公之力,方才转危为安。

“特别海东援军。文平章在短短的时间内,就组织起了数万人的援军,隆冬腊月,横渡瀚海。大小激战十数次,终至能力挽狂澜,挽大厦之将颓,救益都于水火。不但救了益都,更保全了我益都之全省,没有陷落敌手。行军之劳苦矣!战功也高卓矣!”

邓舍看了看文华国,又看了看洪继勋,再看了看刘果,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固然,正如我方才之所说,我军之所以能逼退察罕,自然不止有援军之力。若没有益都诸将的舍生忘死、固守孤城,纵然我援军再盛,怕也等不来破敌之时。李、毕两位都指挥使,刘果刘将军,也都有立下不小的功劳。还有,辽阳陈平章、南韩姚平章,他两人今夜虽不在此,但一个支援渡海、一个计退孛罗,却也是功不可没。

“诸公,还是那句话,‘全赖诸公之力,此战方才转危为安’。今夜宴会,一来,为文平章、赵左丞诸位功臣们接风洗尘;二则,也是为在座诸位能齐心协力,击退察罕而庆功!”

邓舍一番话出来,堂上诸人神色各异。

姬宗周想道:“夸了在座诸位,又单独夸援军与文平章。夸了援军与文平章,又重点夸李和尚、毕千牛与刘果。夸了李和尚、毕千牛与刘果,又附带夸奖没来的陈、姚。夸过了陈、姚,又兜回来,重新夸在座诸位。

“……,主公这到底是在夸谁?”

他瞥了洪继勋一眼,又想道:“不管在夸的是谁,总之,老洪力挺山东诸将的打算,看似已被主公瞧破,而且很不以为然。怕是要落空了。”又抬眼偷觑了一下邓舍,悄悄地弯了点腰,把站姿放得更加恭谨。

洪继勋本正一边拿着(一路看小说网,电脑站www.16k.cn)折扇,轻轻拍打腿侧,一边听邓舍说话。听完了,他手中折扇微微顿了顿,转眼招了招右边的文华国,心中想道:“主公这番话,前后夸在座诸位,又重点夸文老土,这倒不奇怪。反正在昨日议事上,主公就已经表现出对我力挺山东诸将的不太赞同。

“问题是,却为何又特别点出了陈八与姓姚的那厮?‘一个支援渡海、一个计退孛罗’。嘿嘿。姓姚的功劳端得不小。俺们这一大票人,千方百计才把察罕打退,姓姚的稳坐南韩不动,就‘计退了孛罗’。

“主公到底是何意思?”

陈虎在邓三的结义兄弟中,排行第八,所以,洪继勋私下里往往称其为“陈八”。而“文老土”自然就是文华国了。文华国总一副暴发户的姿态,喜好披金戴银,恨不得把全幅的家当都挂在身上,言谈举止也总甚是粗鲁,不脱乡土本色。是以,洪继勋对他有此迹近轻蔑的称呼。

他在看文华国时,文华国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转过脸,冲他呲牙一笑,心中想道:“老姚倒是好运气,人没来,主公还惦记着他。真叫人替他喜欢。只不过,刘果那狗日的,有什么资格能与李和尚、毕千牛并列?

“……,只可惜了陈猱头与高延世到现在没回来益都,这两个人,在山东诸将中倒也还算得上一条好汉。且看日后,要有时间,说不得,俺老文需得寻了他们来,摆上宴席,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顿。”

正寻思间,他觉得眼皮子底下有什么东西硌着了,随手一揉,见是个灰粒,远远弹走一遍,暗中想道:“却是见着舍哥儿时,哭的有些忘情。入城赴宴,又太紧促。这狗日的脸,没能洗干净。……,呸呸,‘狗日的脸’?这不骂了老子自己了!他娘的,老文你真是少根弦。”

文武诸臣,各有心思。可是,即使包括文华国,身居高位日久,或许尚且谈不上养气深沉,至少也是稍有城府了。脑中念头急转,脸面上,没一个露出分毫的异样。全都屏气凝神,继续听邓舍说话。

邓舍把杯子举起,神色一正,语调转入低沉,说道:“此番大战,虽赖诸公之力,我海东侥幸惨胜。但是,却也损失惨重。便在宴会前,本王拿到了有关在此战中伤亡士卒、受损百姓的粗略统计。

“益都军、华山营、济南军并及海东援军各部,只阵亡的士卒人数,就有一万多人,将近两万。这还是没有算上泰安军与泰山营的损失,也没有算上伤员的数目。又只益都周边,受战火波及,或者死伤、或者被察罕掳走的百姓,又就有不下万人。此一战!给我海东的打击,实在不可谓不大!

“……,伤亡的将校、士卒,都是我海东的忠勇之士。受苦受难的民间百姓,也都是我海东的赤子忠良。洪先生曾经说过:三军将士,国之爪牙也。姚公亦然曾有言道:兵戈不休,而我民又有何罪!

“诸位,本王提议,咱们这第一杯酒,应当敬与为保境安邦,而不惜牺牲的伤亡将士们。”

诸人齐齐应诺,都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自有侍女再来斟满。邓舍又把杯子举起,接着说道:“第二杯酒,为因此战而受难、流离的百姓。这一杯,不是敬酒,不是他们为流离失所而饮,而是为本王未能保境安民的愧疚而饮!饮下此杯,本王与诸公誓约,察罕犯我疆土、杀我百姓、毁我家园的仇恨,早晚必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

数十人同口齐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臣等与主公誓言,察罕犯我疆土、杀我百姓、毁我家园之仇,早晚必报!”

“且饮此杯。”

诸人又或掩袖、又或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随后,邓舍第三度把酒杯举起。他转顾诸臣,面色稍和,笑道:“第一杯酒,敬的勇士。第二杯酒,牢记此恨。这第三杯酒,诸位,你们说,该有个怎样的名堂、为什么而喝?”

姬宗周想道:“缅怀过亡者,铭记过深仇。此次夜宴,既然以庆功为名,第三杯酒,自然该敬功臣。”他低首敛眉,不由猜测。“再从主公适才夸奖功臣的话中可以听出,虽没说出此战谁的首功,似乎却非文平章不可。”做出了推断,“这第三杯酒,定然是敬文平章。”

他虽猜出了一个答案,却保持低调的作风,不肯露头回答。

两个月来,颜之希一直在忙于安抚城中。这回的夜宴,是他最近时间里,头次参与的大规模群臣聚会。因为休息不足,他此时的气色很不好,面容憔悴,向来保养的又黑又亮的胡须,也变得有些干枯与蓬乱。

昨日的议事会,他尽管没有参与,傍晚迎接文华国,他却是有去。他强忍困倦,心中想道:“今天文平章来到,主公亲迎出三十里,更步行相接。礼节之重,着实罕见。这第三杯酒,自当为敬给文平章无异。”

想到了这儿,他不由又想起见到文华国后,文华国的那些表现。他位置较为靠后,斜斜往前瞄了眼,看了看文华国,又心中想道:“文平章看似粗人,傍晚的那一出,却表现得端是了得!

“当着三军之面,在诸将的面前,嚎啕大哭,像是情感外露。但他身为一军主帅,久掌军权,岂会不知为将者,应该以威为重?当着诸将的面,他不顾身份,嚎啕如乡野民夫,却实则为打消主公的疑忌。

“他这一哭,指挥数万精锐,意气风发、转战数百里、逼退察罕的威风顿然全失,救援益都的功劳也顿时全失。

“高明,真是高明!

“不但如此,他还又先后痛骂张歹儿、刘杨、吴鹤年。此三人者,皆主公之心腹。张歹儿坐镇关北重地,刘杨执掌平壤水军,吴鹤年把持民生经济。看起来,文华国是在对他们表示不满。

“然而,换个角度去想,张、刘、吴三人,本来就是主公放在朝鲜以分文平章之权的。文凭在对他们越是不满,主公对他,反而不就是会越放心了么?因为他骂得越狠,越表示朝鲜分省并非一块铁板。

“主公困守益都两月,与平壤几近消息隔绝。文平章既来,又引千军万马,声势一时无两。虽察罕之退,非他一人之功,但就益都全省视之,却多以救星来看。此正主稍疑、臣稍强的微妙之际,稍不留意,后果就不堪设想。殊不料,文平章却奇招迭出,先自堕威风、再痛骂重臣,不过小小的两招,就轻巧巧化解去了主公对他的猜疑。

“更又且,他当时在话中又穿插了姚好古,说姚好古多次阻拦他提前渡海。这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地说这些干什么?可不就是为了向主公暗示,此次海东援军之所以能顺利地渡海救驾,非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姚好古也有大功。摆明了此是为分功之举。

“……,文平章,文平章。久闻他在平壤似粗有细,管一省之地,虽大而化之,却从没有过错处,并且有慧眼识人的美誉。俺原先还以为,这无非是些阿谀奉承之徒的溜须拍马之词。以他今日的举动观来,果有其不同常人之处。

“只是不知,这个方法,到底是他自己想出的?抑或别人谏言的?”

文华国也是一脸的洋洋得意,尽管低着头,近处的人、比如赵过,却也能把他的表情看的清清楚楚,更见他嘴唇蠕动,细细听来,似乎在说些甚么:“此战,……,臣之功虽大,主要还是主公指挥如神,……。”等等的言语。

以赵过的稳重,也不由啼笑皆非。他这却是不等邓舍敬酒,便先在排练谦虚之辞了。邓舍离文华国也不远,一样隐隐听到了些,他微微一笑,往文华国看了看,笑道:“阿叔劳苦功高,自不用多讲。但这第三杯酒,我却不是敬与阿叔的。”

端着酒杯,邓舍走下堂上,来到洪继勋的身前,双手捧杯,神色端重,言辞诚恳,说道:“察罕围城月余,攻战不下数十。若无先生殚精极虑,与本王谋划计策,益都城池能否守住,实在两可之间。无先生,便无益都。无益都,便无本王。无本王,谈何海东?先生之功,实为居首。此杯酒,请先生饮。”

4 宴中

邓舍的第三杯酒,不敬文华国,却敬洪继勋。(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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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举动,不但出乎了姬宗周、颜之希等人的意料,更也叫洪继勋没有想到。本来很安静的堂上,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姬宗周不动声色地瞟了洪继勋一眼,见烛光跳跃,映在他的脸上,阴影与光亮变幻交错。

洪继勋没有接邓舍手中的酒杯,他把自己的杯子端起,朗声说道:“坚守益都的功劳,臣不敢领。

“当察罕之来时,其势也汹汹,山东震动、益都惊恐。要没有主公身处险地而镇定自如,临危不惧且指挥如意,即便有十个臣,怕也难挡察罕一击。论此战之功,臣岂敢与主公相提并论?又且,益都此战,臣不过出了三两的计谋,要论败敌取胜,临阵杀人,却还全是诸将的功劳。守益都的功劳,臣不敢领。这一杯酒,臣愿敬与主公,并及诸将。”

“先生何必多辞?

“昔日,汉高定鼎,封赏功臣,以张良万户,萧何八千户,其虽文臣,功皆居诸将之首。诸将都很不满,自以为披坚执锐、攻城略地、劳苦异常,偏为何功居张、萧之下?张良倒也罢了,可算运筹帷幄;萧何又有何功?竟能为功臣之首!乃寻汉高说理。汉高又言道:

“‘诸君知猎乎?知猎狗乎?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

“今以我海东论之,今以此战论之,则先生临机决策、决胜千里,可谓我之子房。姚公镇海东,保我之后方,供给馈饷,不绝于道,可谓我之萧何。文平章连数万之军,大败察罕,全我齐境,可谓我之韩信。你们三个人,是为此战的‘功人’。至于赵、佟、张、刘、李、毕、杨、郭诸将,‘能得走兽’,虽立些功劳,‘功狗’罢了。

“这杯酒,非先生饮不可。

“又,自永平起兵以来,先生与我相助大矣!人皆见之。如果没有先生献上双城的地图,则我无辽东。如果没有先生献上平定高丽的计策,则我无海东。这一次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先生坚持固守益都的谏言,则我也不会保有齐地。先生之功大矣!先生之功全矣!海东谁能相比?

“因此,这杯酒,不止为敬先生此战的功劳,更为敬先生一直以来的功高劳苦!”邓舍话语诚挚,情深意切,说完了,又转过身,问堂上诸人,道,“诸君,你们来说,这杯酒,洪先生该不该喝?”

数十人的堂上,又从窃窃私语、转入安静无声。赵过首先出席,跪拜地上,将酒杯高举过头,说道:“诚如主公所言,洪先生功高过人,此杯酒,非先生饮不可!下官斗胆,愿与主公共劝,请先生饮。”

文华国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往邓舍与洪继勋的面上看了又看,也不知心中在想些甚么,也随即跟着跨步出位。

他不比赵过,官职与洪继勋相差不大,算是平级,因此没有跪拜,只走到洪继勋面前,也是把酒杯端起,伸手拍了拍洪继勋的肩膀,大笑道:“洪先生,俺也斗胆,与主公共劝。就请你把这杯酒喝了吧!”

他们两个一带头,文如姬宗周、颜之希、章渝、罗李郎,武如张歹儿、邓承志、郭从龙,也纷纷都是或者端酒,或者跪拜,皆高声说道:“臣等亦然斗胆,愿与主公共劝,请先生饮!”

偌大一个堂上,跪倒一片,只邓舍、洪继勋、文华国寥寥数人站立其中,犹如鹤立鸡群。红烛高烧,堂外夜色渐深。有风从北而来,卷动竹林、梅树,时有幽香袭入,连带寒意冷冽,刺骨冰凉。

刘果坐的位子,距离堂门不是太远,他穿的也不甚厚,被风一吹,险些打出个冷颤。不过身上虽冷,他心中却是欢喜,跪在地上,想道:“知道主公看重洪先生。却不料,竟看重到这等的程度!”

邓舍面带笑容,看也不看跪下的众人,只注视洪继勋。洪继勋默然片刻,端起酒,说道:“既如此,主公厚爱,臣虽惶恐,不敢再让。”一饮而尽。

“哈哈!”

邓舍也陪着把杯中酒饮下,右手拿着酒杯,左手往下一甩,倒抓住了袍袖,向诸臣示意,说道:“先生杯酒既饮,诸君,起来吧。……,三杯酒罢,夜宴开始!”吩咐管事,“教堂下的歌舞唱起来、跳起来!……,诸位,这些歌姬舞女,可都是原先专从高丽带来的。统统经过精心的调教,技艺非凡!寒冬过后,必有阳春。此战中,大家都辛苦了。今夜,不醉不散!”

乐声起,歌舞作。诸人皆起身归席,轰然应诺。

邓舍拉住洪继勋的手,笑道:“今夜不醉不散,可不只是说诸将,先生也要如此!……,刚才只敬了先生,没顾上别人。两个月的鏖战,不分文武,都很辛苦。来,来,先生与文平章一起且陪我,再去与诸公敬酒!”

不等洪继勋答话,他把酒杯交给侍女,一手扯了洪继勋,一手扯了文华国,先来到左边席位,给诸将端酒。文华国之下,头一个就是赵过。

邓舍与他不必多说些什么,只教酒杯斟满,连着敬了两杯,笑道:“好事成双。阿过,你守华山,与王保保激战月余,以少敌众,力保防线不失,避免了王保保与察罕连军一处,对我益都功莫大焉。

“……,长白山一战,见战不利,又敢于果断决策,间道撤军,提前与文平章会师,不但保全了我数千百战余生的精锐不致覆灭,更又壮大了援军的声势,一方面使得长白山防线更加安稳,一方面又对益都的察罕造成威胁。察罕之所以如此快的就主动撤退,此中也是有你的功劳。

“种种用兵的手段,可圈可点!我心甚慰。不过,如今察罕虽退,战事却不能算就此停歇。可以预见的将来,必有更加惨烈的激战。两句话送给你: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需得再接再厉!”

赵过恭声应道:“是。”

邓舍点了点头,叫他坐下,自又去给下边诸人敬酒,走没几步,转过头,又像是临时想起似的,随口说道:“阿水近日学会了做一种新粥,据说来自咱们的老家。我尝了几次,以前虽没听说过,但还真是颇有你我小时候经常喝的那种羹汤的味道。待会儿席散了,你不必急着走。我已经吩咐阿水,多做点,好拿来醒酒。你也留下来尝尝。”

“是。”

交代过赵过,下一个敬酒的对象本该是佟生养。按说,他的军职较之张歹儿还是有所稍低,但因与邓舍有义兄弟的关系,所以座次反而在张歹儿之前。不过,邓舍来到他的席前,却没有停步,只微笑说道:“你我兄弟,自家人,端酒不端酒,反显得见外。‘先公而后私。’待会儿你也留下来,等席散了,我另外备的有家宴,咱们再好好痛饮!可好?”

佟生养自无不允。不但答应,还很高兴。长白山一战,他获遭败绩,本就正忐忑不安,唯恐邓舍当着群臣的面训斥他。邓舍虽没给他端酒,但却肯留下他参与家宴,他的不安顿时为之一空,放松了许多。恭恭敬敬地站着,目送邓舍往下一个席位。

再往下,就是张歹儿了。

邓舍先不急着给他(更新最快)敬酒,带着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多时,放声大笑,说道:“当日我赐你铁枪,红脸儿,却不料你竟有今日之功!仅仅以数千健儿,五百里长驱,先取莱州,再破敌围,而后驰援益都。除了势如破竹之外,真没有别的词儿可用来形容你。……,满饮此杯!”

张歹儿谦虚不敢,对文华国笑了笑,再向洪继勋微微颔首,仰起脖子,一口饮尽。

邓舍以主公之尊,给臣下端酒,礼遇非常。能受此礼遇的臣子,自然不会有太多。接下来,诸将大多只得到了温言抚慰,受到敬酒待遇的,只又有郭从龙等几个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将校。只不过,却也都是一杯到底。没有人能像赵过,竟然能得到敬酒两杯的殊遇。

转了一圈,来到使者席位。邓舍先与汪河、孟友德叙谈几句,话锋一转,点名傅友德,笑道:“傅将军,坚守益都之战,你为本王出力不少。先是有地道战,后又有突围袭敌。更阵斩鞑子勇将萧白朗。要单论战功,比较勇武,尚在李、毕之上。”从侍女手中取了酒壶,亲自把酒杯斟满,道,“我敬的最多的,是阿过,两杯酒。你,三杯饮净!”

汪河、孟友德都是脸色一变。

汪河转过脸,神色古怪,瞧了孟友德,又瞧傅友德。孟友德干笑两声,说道:“在下等本是奉主公之命,来晋见大王的。适逢察罕犯境,我两国同仇敌忾,虽聊助有些许的绵薄之力,怎敢当大王这般的礼重?实不敢当之。……,傅大人,还不快向大王致谢?酒,就免了吧。”

“话不能这么说。非饮此酒,不足以表本王之心意。”

“如此,便只饮一杯。”

“也不行。为何本王要敬傅将军三杯?却是有名堂的。”

“愿闻其详。”

“正如你所言,我与你家主公,虽为两国。但是察罕,彼鞑虏之种,是为我汉人之共敌。这头一杯,敬的不是傅将军,敬的是我汉人英雄!”

这顶大帽子一扣下去,孟友德连道不敢,却还是力辞,不肯叫傅友德去饮。文华国恼了,哼道:“我家主公敬傅将军是英雄好汉,你却在这边如此推推拖拖,十分的不够爽利,是不识抬举?还是嫌俺这酒不好?”

没奈何,孟友德只得松口,却还是坚持,道:“只此一杯。”傅友德起身,端起头一杯,一饮而尽。文华国问道:“却不知主公第二杯酒为何而敬?”

邓舍笑道:“傅将军助我海东守城,全我益都一地。这第二杯酒,是为益都百姓而敬。”孟友德呆了呆,说道:“保全益都不失,全赖大王与海东俊彦之力。在下等不过是个外来的使者,何敢贪功?”

要说,别国的主公亲来敬酒,这传出去,本应该是一个很大的脸面,是件好事,助长了西汉的威风。孟友德却为何一再托辞?不是因为其它,正是缘由邓舍近段时日以来,对傅友德表现出来的态度过于亲近。

他与傅友德同住一处,对邓舍有意拉拢傅友德的举止岂会不知?如若傅友德果真被邓舍拉拢了过去,那眼下的敬酒就不是给西汉脸面,而是耻辱。使者派出去,就相当主公的代言人。没把任务完成,反而被外国给拉拢了过去。这算什么事儿?是在向全天下表明,陈友谅不如邓舍么?

洪继勋说道:“功劳者,有利百姓为功、辛苦办事为劳。现今益都城中,坊间百姓早已传遍了傅将军地道破敌、临阵斩将的事迹。可谓对我益都,有功、且有劳。孟使,何必苦苦推辞?傅将军,请!”

“这,……,万万不行!傅大人,……。”

文华国又焦躁起来,叫道:“我家主公自敬酒与老傅,又不是给你。你作甚一再从中搅和?岂有此理!”

边儿上的汪河,嘿然笑道:“文平章言之有理。”

他不是没有看出邓舍的用意,只是朱元璋与陈友谅不和,而朱元璋又与邓舍同为宋臣,他自然对此乐见其成。轻巧巧一句话,煽风点火。孟友德情急上来,伸手去掩案几上的酒杯。没等他掩住,傅友德已端了起来,道:“洪大人之赞,愧不敢当。殿下的厚意,不敢推辞。”又是一饮而尽。

“傅大人,你!”

邓舍冲孟友德笑了笑,第三杯酒亲手端起,递与傅友德。孟友德忍住怒气,问道:“敢问大王,这第三杯酒,却又是为何。”邓舍微微一笑,说道:“这第三杯酒,倒没什么好说的。纯为我想敬与将军。请饮。”

什么是“纯我想敬将军”?赤裸裸的招揽!孟友德面色大变,眼睁睁看着傅友德接过酒杯,听他说道:“殿下厚意,不敢推辞。”再又一饮而尽。

邓舍击退察罕,虽不算大胜,但须知察罕自起兵以来,罕有败绩。海东能在这一场长达两个月的鏖战中,把他逼退,已经堪为了不起的成就了。其间,邓舍的临危不苟,海东群臣的文谋将勇,都给傅友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为重要的,他通过这段时间,耳闻目濡,了解到了邓舍仁厚爱人,但凡用人,必不计亲疏,有才就重用的宽阔胸怀。

傅友德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早先在李喜喜的帐中,锋锐为诸军冠。李喜喜败后,辗转明玉珍、陈友谅麾下,却一直不得重用。本就郁郁寡欢。如今,既见到海东的势力,又了解了邓舍的为人,为荣华富贵也好,为实现抱负也好,他对邓舍的招揽当然求之不得,不会对此表示拒绝。

当然了,这其中也有别的一些原因。比如,邓舍有意再三挑拨他与孟友德的关系,包括不避孟友德之面,对他一再示好。这其实也是断绝他后路的做法。傅友德本来就不得陈友谅的重用,出使了一次益都,却别样得到邓舍的青睐。试想,即便他拒绝了邓舍,待返回江都,孟友德会不向陈友谅密报么?陈友谅得知后,又会怎么做?不言而喻。

要说傅友德犹豫过没有?倒是还真犹豫过。有过两次。先前是犹豫海东会不会胜,察罕退走后,他又犹豫他留在江都的家眷。

他从军很长时间了,虽没娶正室,姬妾还是很有一些的。得他宠爱的也有。他要是投了海东,姬妾们肯定只有留在西汉。陈友谅的性格,睚眦必报,一怒之下,十有八九会把她们悉数砍头,要不就发配给披甲者为奴。偶尔一想,还真有些不舍。但是话说回来,妻子岂应关大计?功名只有马上得!为了功名与雄心,这些,也只有置之不理了。

开宴至今,邓舍酬劳了功臣,收服了傅友德。若说前者还是带有些勾心斗角的意思,后者实在令人心情舒畅。

他见傅友德饮下第三杯酒,大喜过望,丢了洪继勋、文华国,探过席位,抓住傅友德的手,笑道:“我与将军相识的时日虽浅,但是我却可断言:将军绝非池中物!走,与我回去主席,咱们再把臂痛饮,不亦快哉!”

傅友德当然不是池中物。自来到这个时代,傅友德更是邓舍见到的第一个“熟人”。历经两个月的水磨功夫,千方百计,百般示好,连离间计都用出来了,终得良将相投。他高兴的不得了。

也许,此举会引起陈友谅的不满。但是“远交近攻”,陈友谅离海东的地盘远得很,他再恼怒,暂时也是鞭长莫及。并且,邓舍更可以大胆地断定,只要中间有朱元璋在,只要朱元璋与陈友谅的战事不停,别说拉拢走一个傅友德,即使连孟友德也留下,又能怎样?陈友谅也是一个堪称雄杰的人物,有着雄图大略,为大局考虑,为合纵连横,面对日渐强盛的朱元璋,为得到海东的联合,也只有吃下这个哑巴亏。至于真到了那个时候,海东该怎么做,是否与他联合,自然再视局势而论就是。

换而言之,邓舍留下傅友德,看似得罪了陈友谅,其实与大局无妨。

同时,再从另一方面考虑,邓舍这么做,其实也是对朱元璋的一种示好。汪河等人为何来益都?还不就为的向海东示好,以图结盟?邓舍留下了傅友德,等同变相拒绝了陈友谅。整个过程,汪河都看得清清楚楚。等他回去,给朱元璋一说,朱元璋对海东的印象,自然便有不同。

那么,就目前来说,邓舍虽有此用意,究竟是否真心想要与朱元璋交好?并不重要。现在需要的,就是给朱元璋一个好印象就行了。到底陈友谅离海东虽远,朱元璋的地盘却离益都不远,而且更要紧的,他的地盘离察罕也不远。在面对强敌察罕的时候,能多得一份助力,当然比少得一份为好。又而且,示好朱元璋,实际上还与张士诚有关。张士诚也临近益都,只不过,这牵涉到了日后的外交,现下倒是还不需多言。

拉拢一个傅友德,既得良将,又关系日后的合纵盟友。一举多得。

邓舍引了傅友德,转入主座,才饮酒没几杯,听见席下喧哗,抬眼去看。

5 明珠

邓舍引了傅友德,转入主座。www.65txt.com才饮酒没几杯,听见席下喧哗。

抬眼去看,却见是孟友德怒极,带了赴宴的西汉使团要退席而走。邻座的几个海东臣子挽留不住,纷纷抬眼望主座看来。

邓舍只当不见,只管与傅友德推杯换盏。傅友德倒是面有不安,说道:“殿下,不如由臣出面,去与孟大人说几句话?若是因为臣下的原因,导致汉王与殿下交恶。臣实在于心不安。”

邓舍说道:“国之兴盛,全在人才。若以明珠相喻,人才就是国家的明珠。既得将军相投,是楚地之明珠归于我也。是为:‘虽楚有才,晋实用之。’即使或会因此而导致汉王发怒,我又有何惧之?”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较之陈友谅可能会出现的发怒,他更看重傅友德的相投。只要能得到傅友德的相投,即使会因此而导致陈友谅的发怒,他也在所不惜。

傅友德越发不安,说道:“殿下,……。”邓舍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笑道:“将军请放宽了心,且来饮酒!”

文华国捋了袖子,一脚踩在案几之上,叫嚷道:“老傅!俺早在来益都前,便已从露布上看到了你地道战破敌、阵斩萧白朗的事迹。端得是够勇悍!俺老文向来就佩服有胆有识的英雄好汉。与你相见,相见恨晚!

“……,殿下现在饮酒越来越斯文,好生没趣。俺看你也是个不识字的老实人,咱俩对脾气!以后就是自家兄弟。感情有没有,全在杯中见,且来与俺大战三百回合!”换了杯盏,摆上海碗,亲捧了酒坛子,将之倒满。拉住傅友德,非要与他拇战。

傅友德推辞不得,没奈何,只好先把孟友德与陈友谅抛置之脑后,放开了怀抱,提点起精神,与文华国两个人开始吆五喝六。邓舍笑吟吟看了会儿,堂门外进来个卫士军官,转到近前,附耳低语,说道:“伪汉使孟友德带了使团诸人,现正在院门口,要求离开。请问殿下,放与不放?”

邓舍微微颔首,那军官转头就走。邓舍又把他叫回,低声吩咐道:“备下几件礼物,替我送与孟友德。并且使团上下,都要打点一番。再去告诉迎宾馆的人,如果孟友德要回江都,尽量多挽留几天。转告李首生,本王先前交代给他的那件事儿,可以去做了。抓紧时间,要尽快办妥。””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邓舍与傅友德所言“不惧陈友谅发怒”云云,固然是他胸有成竹,的确不怕陈友谅恼怒,但是其中却也不是没有故示不在乎、以此来感动傅友德的意思。真要落到实处,毕竟海东理亏,也不能表现的太过分。送些礼物,表示抚慰,就算不起什么作用,至少聊胜于无。

至于他后半句里交代李首生去办的那件事,却是又与傅友德有关。

傅友德在小孤山驻地有家眷,他可以为了功名抱负而不在乎,邓舍却不能不表示一下关心。多挽留孟友德住几日之用意,便在不让陈友谅过早地知道此事。如此,李首生的通政司就有时间潜入汉国,看看能否找个机会,把傅友德的家眷带来益都。如果成功,当然能更好地笼络住傅友德,让他最短的时间内,死心塌地归属海东。即使失败,最起码邓舍有心,想到这一层了,也不失为笼络。

那军官应命而出。

堂上席间的气氛,因为邓舍敬酒的举动,渐入酣境。

武臣席上的叫声尤高。许多的将校都与文华国一样,将杯盏换了大碗,一口喝下去,顺嘴直流,大呼痛快。而文华国与傅友德已经分别连喝了三四碗,依然划拳不住。

邓舍端着酒杯,轻轻抿了两口,目光转动,看向右边的文臣席位。

他今天举行的这场夜宴,名为庆功,说是给海东援军接风洗尘,其实通过他方才种种的举止,有心人多看的出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最先的祝酒辞,包括后来与诸将敬酒的顺次,乃至敬酒给洪继勋时,暗示赵过、姬宗周以下全场跪拜奉酒,分明都在隐隐约约地暗示着甚么。

也许大部分的武将性子比较直率,看不出此中的内涵。但是文臣们,一个比一个脑子活络,比如洪继勋、姬宗周、颜之希等人,哪一个不是人精?即便包括谨小慎微如罗李郎,也早已看出了其间的蹊跷。

因此,相比武臣席的热闹,文臣席位就安静了许多。尽管也有人在划拳猜枚,多数都心不在焉。

邓舍看向他们时,正见到章渝离席,凑近了颜之希,不知在说些甚么。而颜之希明显的精神不振,哈欠连连,敷衍似的边听边点头。

在他两人的上首,罗李郎举杯发呆,姬宗周保持微笑,扭着头,好像注意力全在堂下歌舞。又在他两人的下首,杨行健正襟危坐,刘名将则跑到了对面的武将席,与佟生养几个混在一起,却是在喧闹着打通关。

以及其它的十数个行省与地方的官员,也都是神色各异。但是,他们却又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目光与视线,时不时地都会有意无意溜向右侧最上首的席位。右侧最上首,洪继勋面无表情,正在自斟自饮。

邓舍举起酒杯,微笑道:“诸位,为何这般安静?我刚才可就讲了,今夜不醉不散。……,姬公,歌舞好看么?我记得初来益都时,王士诚却也曾给本王炫耀过他的舞姬。和他那会儿比起来,孰高孰低?”

姬宗周忙起身,恭敬说道:“主公高雅,王府里的歌舞姬,全是来自高丽。高丽舞女,天下闻名。士诚旧人,当然远远不如。郑玉有诗云:‘天下承平近百年,歌姬舞女出朝鲜。’果然言下无虚!臣今日大开眼界。”

郑玉,字子美,徽州人。至正十四年,曾被元廷除为翰林侍制,不过因当时天下已乱,他称病,没有到任。徽州本为文学鼎盛之地,文风昌盛,此人在当时也是颇有声名的,从其读书的人甚多,以至“所居至不能容”,连他家都住不下了。为此还专门办了个书院,可见门生之众。

邓舍笑道:“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徽州的人文鼎盛,我却是久有神往。不过治国安邦,却绝非单纯文人可为。姬公治理莱州,屯田地连年丰收。比之郑子美,虽诗名不及,才干上却更胜一筹。”

他本来正说着舞女,却顺着姬宗周的话,陡然把话题转到了这方面。姬宗周莫名其妙,心想:“‘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却是好句,只不知谁人所写?”不敢问,只谦虚地说道:“主公称赞,臣不敢当。不过治国安邦,倒是确如主公所言,并非文人可为之事。”

邓舍问洪继勋,说道:“洪先生以为然否?”洪继勋点了点头,道:“主公所言甚是。‘宁为百夫长,不为一书生。’圣人云:知行合一。些许的诗名文采,确与国家之事上是毫无用处的。”

海东文臣多有干才,但是若论文学,还得以杨行健为上。他有家学,能诗擅画,听过洪继勋的话,有点不以为然,插口说道:“文学之士,虽无大用,然而先生之言未免过矣。至少,赋诗作画,能稍微地陶冶情操。”

“歌舞弦乐,亦能陶冶情操。文学之士,固然对寻常百姓而言,是为可仰慕其风流。但是对人主而言,对殿下而言,不过便好比堂下的歌舞之姬。蓄养之,聊助声色罢了。”洪继勋瞅了杨行健一眼,淡淡地说道。

杨行健还欲待反驳,邓舍笑了笑,打断了他们的这一番小小争执,叹了口气,说道:“先生之言,正合我意。说起来,如今虽然退走强敌,今夜庆功,我其实并不高兴。”杨行健道:“请问主公,为何烦忧?”

“看我海东行省上下,虽然人才济济。但是要论治世的干才,却实在不多,也不过只有洪、姚两位先生,以及诸位罢了。我刚才同傅将军讲,人才就好比明珠。我海东的明珠,委实太少。每念及此事,难免烦忧。”

杨行健开解说道:“此事有何烦忧?主公宽仁爱人,只要继续这样下去,天下高明之士,自然会络绎来投。”

“话虽如此说,我海东不比江南,人才本就少。尤其辽东苦寒之地,更是向来文风不盛。今虽得山东,是为圣人桑梓,但是我海东所有的地方,又不过只是齐鲁的四分。纵我望眼欲穿,怕也是难得贤才!”

杨行健道:“主公爱才,人所共知。眼下的形势,……。”

邓舍拈着杯子,突然又把杨行健的话打断,说道:“洪先生。”杨行健愕然,住口不说。洪继勋应道:“臣在。”邓舍说道:“早在平壤的时候,没来益都之前,我就多次曾经听你提及,说起你有一个族弟?”

“是。”

“名叫洪继荫?”

“是。”

“很有才干?”

“……。”

“还有一个叫李兰的门客。我记得,在取下南高丽之后,你有过推荐他出任汉阳府的知府?当时因南高丽才得未久,地方上需有重将屯驻,故此我没答允。可对么?”

“是。”

汉阳府原为高丽的陪都之一,是南高丽最大的一个府县。要论其繁华的程度,比平壤还要更甚。地位非常重要。当时,文华国与赵过才得南高丽不久,洪继勋就推荐李兰出任此职。邓舍以“地方上需重将屯驻”的原因给以婉拒。当然了,他之所以拒绝,实际上是为了抑制洪继勋势力的发展。其实,直到如今为止,洪继勋在南韩也还是丝毫插不进手的。

不过出于种种的考虑,邓舍现在却改变了主意。他笑道:“大战才罢,我山东地方上百废待兴。特别莱州、泰安等地,非有真才干者,不能接手。先生,可愿割爱?我有意请你的族弟与李兰出山,就任这两个地方的知府。依你看来,可行么?”

邓舍此言一出,洪继勋沉吟不语,姬宗周诸人皆是一愣。

姬宗周想道:“主公为何突然提出此议?奇怪,奇怪。莱州知府刘世泽战没军中,是该要找个人去接任。但是,泰安知府刘世民却是好好的。主公为何无缘无故要将之换任?莫非是不满刘世民在此战中的表现?

“陈猱头的军报中,对刘世民的评价的确不如杨万虎对杨行健的评价,可他也没犯下甚么错处呀。而且,就算如此,换地方知府非为小事。李兰、洪继荫两人,至今未曾在行省任过一官半职,有何资格才出山就任职如此高位?……,难道,主公是在示好老洪么?”

洪继勋也拿捏不住邓舍的意思,他轻轻拍打折扇,一边措辞,一边说道:“莱州是为屯田要地,兼且为益都与海东的中转枢纽。而泰安临前线,位置也是为极其的要紧。此两地,非有经验、有资历,并且允文允武的人物不能坐镇。臣的族弟洪继荫与门客李兰,虽然有点小小的才能,但是,……。”

“小小的才能?先生何必谦逊!我虽与他两人没有见过,但是他们若只是有些小小的才能,怕先生也不会推荐李兰为汉阳府知府。怎么?先生是不忍割爱?哈哈。”

“绝非因此。”

“又或者是嫌知府之位太低,不足以发挥洪、李二人的才干么?”

“臣惶恐,绝无此意。”

“那么,为何推辞?”

“臣所怕者,所任非人。如果耽误了主公的大事?臣万死难赎。”

“只要先生肯允他两人出任,耽误不耽误国事,自与先生无关。有本王负责。”

“刘世泽战没军中,莱州知府空缺。但是,泰安知府刘世民?”

“刘世民在此战中表现不错,论功当赏。我已决定拔擢他入行省,公文不日就会下达。”

邓舍与洪继勋的对话,渐渐吸引住了大部分坐在前排的文臣。刘世民、刘世泽兄弟都是海东旧臣,姬宗周对他们不算熟悉,杨行健却是很了解。

他想道:“早就听说,两刘兄弟与老洪走的很近。主公提出准备要把刘世民调入行省,又有意任老洪的族弟、门客接任刘氏兄弟的原职。用意何在?是在示好洪继勋么?但主公刚才的祝酒辞里,特别敬酒的时候,分明却对老洪表现了不满。……,难道,是俺理解错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暗道:“待席散,却需得将此事立即写入信中,送与姚公知晓。”

洪继勋沉默片刻,说道:“主公既已决定,臣当然没有异议。”邓舍大喜,转头瞧了瞧傅友德,傅友德与文华国还在拼酒,又把头转回来,笑对文臣,说道:“我海东,又得明珠两颗。可喜可贺。诸位,且饮此杯。”

6 传记

接下去的夜宴乏善可陈,因为文华国等远来初到的缘故,不到二更天,宴席就散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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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送诸臣出门,在梁园的门口,还一时兴起,与文华国、赵过两人的亲兵们说了几句话。他两人的亲兵多数都是老卒,文华国的亲兵队长更也是上马贼的出身,算是老兄弟了。邓舍与他们都是早就认识的。

燕王殿下过来叙话,那些亲兵们,尤其文华国的亲兵队长顿时就自觉身份与众不同了。一个个激动非常。甚至在出王府的时候,走着路都全是一副腆胸叠肚的样子,还拿着挑剔的目光,一个劲儿地去看其它诸将、特别是文臣们的侍卫与随从,整个的一个瞧不起和高高在上,脸上就差写上“瞧见没?老子是从龙元勋”几个字了。

邓舍看着好笑,但是了解他们的心情,却也不足以奇,只是再三叮嘱,要他们平时务必多加注意,扈卫好文华国与赵过的安全。

文华国、张歹儿诸将现今虽然皆身居高位,却不脱军人的本色,主动提出归营住宿。邓舍没有多做挽留,对文华国说道:“城外驻军数万,不能没有重将镇守。我待会儿的家宴,就不请阿叔参加了。毕竟军务才是最为要紧。军令要严,没有我的命令,城外各营,不管将校、抑或兵卒,一个人也不许入城。违令者,斩杀毋论!”

文华国笑道:“主公尽管放心。有俺在,绝对不会闹出半点乱子。”邓舍点了点头,又笑道:“阿水熬的汤,我刚才已经专门吩咐了人,盛了一些,快马送去阿叔在城外的帅帐了。也请阿叔尝一尝,看看味道如何。”直把文华国等人送出府外,看他们远走,这才转回。

武将们先走,文臣都是坐轿子,走的晚。

邓舍又在门口见着了洪继勋,没再多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手,见他穿的单薄,命侍卫取来大氅,亲手与他披上,笑道:“先生一身,干系我海东全省。方今察罕才退,俗云:‘下雪不冷化雪冷’,最近一段时日,需要去做的事情很多,想来定然会更加忙碌。天冷寒沉,先生可千万要注意身子。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莫要累坏了。”抬头看看天色,“夜色深重,快要二更,我也就不再多送先生了,路上慢行。”

洪继勋道:“是。请主公留步,臣等告退。”顿了顿,又说道,“有关洪、李两人,等臣回去后,自会把主公的意思转告与他们。只是不知,主公明天有没有时间?如果有的话,也好命他两人前来跪拜谢恩。”

“不必了。明天我打算出城巡视营中,看一看将士们。……,这样吧,大约过个两三日,泰安陈大帅与刘世民便能回来益都。等到那个时候,再叫洪继荫与李兰过来,做个交接,顺便直接前去上任就行了。”

洪继勋自无意见,答应了,行个礼,自与姬宗周等人乘轿回去不提。

邓舍的家宴没请几个人,无非赵过、佟生养、邓承志等寥寥数位而已。另外,还有罗李郎。加在一起,也不过只有四五个人。没在梁园里办,地点放到了后院书房。侍女、下人也一个没用,伺候服侍的全是邓舍的姬妾。案几上摆放三四样小菜,王夫人素手调羹,邓舍亲自温酒。

人虽少,其乐融融,相比刚才的宴客厅热闹喧哗,别有一番情趣。

邓舍一边热酒,一边与赵过等人说话,看窗外夜深、听风声萧瑟,觉院中寒意、而室内温暖如春,忽然间,心生感触,喟然叹息,说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乐天的这首诗,我从小就喜欢。可惜的是,却一直以来没有机会行此雅事。

“想当年,自十来岁起,我便随父上阵,先是呼啸黄河两岸,后又跟随义父参加红巾。征战沙场、不得稍歇,忽忽至今,已有近十年了。呼啸黄河两岸之时,我年岁尚小,暂不多讲。单只参加红巾后,历数我所曾参与的战事,大小何止百数!而今想来,尚且历历在目。

“……,阿过,咱俩在一起的日子最久,你可还记得,四年前,咱们投红巾不久,在陕州打的那场仗么?”

“臣、臣记得。当时的对手也是察罕。本来在陕州的驻军并非咱们这一支。因为察罕围城日紧,故此刘太保临时调动我部前去增援。不过军马才动身不久,即、即听说灵宝已丢,为察罕所拔。灵宝是为陕州的后翼,灵宝一丢,陕州军因而军无斗志,弃城西遁。我、我部虽数百里急援,却也没能将之救下。后来,察罕在平陆,追上了陕州军,以铁骑蹙之。

“刚好,我部也赶到了。臣记得当时带兵的指挥是冯、冯长舅,那会儿他还不是副万户,应该是个千户,当、当机立断,趁察罕与陕州军战事胶着的机、机会,率领我军,又从察罕的侧翼对其发动了进攻。一番激战,从中午打到夜半。杀死的鞑子无数,我军死伤的兄弟也是无数。”

邓舍放下酒壶,站起身,解开衣襟,露出左边的胸膛,上边有个显眼的疤痕,长达数寸。红烛高烧之下,看着很是可怕。佟生养、邓承志与罗李郎之前都没有见过,眼中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邓舍说道:“这道疤,便是在那场战事中留下的。四年前,我还小。力气没长成。战场上遇见了个鞑子的勇士,那厮用的一柄大刀。我到现在还记得特别清楚。一刀,便砍飞了我的长枪,顺着劈下来,直把我的铠甲也劈成了两半。”

他往疤痕上比了一比:“再多砍入一指,我这条命就算交代了。……,阿过,全亏了你,奋不顾身,跳上那厮的坐骑,——,是用咬的吧?哈哈,把那厮的耳朵都给咬下来了。给我时间,让我缓了口气,弃枪换刀,合你我二人之力,才总算将那厮杀了。说起来,你对我可是有救命之恩!”

佟生养等人都是笑。邓承志道:“叔叔,却不曾想,你小时候还有这样的事?把那鞑子的耳朵给咬掉了?哈哈。”

赵过难得的带了点不好意思的表情,说道:“当、当年臣也小。那鞑子浑身上下都包着铠甲,像个铁皮人似的。臣、臣无从下手。情势也紧急。一急起来,顾不了许多,一口便咬下去了。但之所以最后能杀了那厮的功劳,却还是全在主公的身上。是主公临危不惧,虽然负伤,越发勇武。要、要不然,怕臣的小命也就要交代在当时了。”

室内虽暖和,邓舍解开衣服,却还是有些冷意。

王夫人伸出手来,帮他重新把衣服穿好,说道:“却是一向来,没有听过殿下提及,原来与叔叔还有过这样一段故事。叔叔,你对殿下既有救命之恩,妾身便给你端杯酒,也好为殿下谢一谢你,可好么?”

赵过忙起身,拘谨地说道:“臣何德何能,不敢劳娘子端酒。遍数往昔战事,要说起来,还是主公救臣的次数更多。”他尽管推辞,王夫人不肯答应,自管自斟了杯酒,端捧与他。

邓舍笑道:“今天家宴,不论主臣。阿过,这是你嫂子的心意,便饮了吧。”

赵过推辞不得,无奈,只好惶恐不安地把酒喝下。

邓舍又悠然说道:“不瞒你们说,近些日子里,我常常夜半醒来,思及往事,恍然一梦。想当初,战场厮杀,朝不保夕。现如今,坐拥数省。当初察罕兵威之盛,我数股联军与敌,犹且不是对手。到现在,我孤军奋战,居然能勉强与之平局。……,阿过,当日厮杀疆场的时候,你却有没有想过,咱们竟也能有今日!”

赵过道:“主公龙凤之姿,自幼便不同凡响。臣、臣小时候就知道,主公绝非池中之物。今天的局面,臣、臣以前是没有想过的。不过细细想来,以主公的雄才,能崛起自草莽,起坐有数省,却也是意料中事。”

“哈哈。好你个赵过,也学会阿谀拍马了!”

笑了一阵,邓舍又给赵过等人把杯子填满,不再回忆往事,殷勤劝酒。

下酒菜不多,却皆出自王夫人之手。色香味俱全,令人观之,不忍下筷。菜过五味、酒过三巡。佟生养等本就在夜宴上饮酒不少,便有了四五分的酒意。酒劲涌上来,不免嫌热。邓舍离开席位,踱步到窗前,拉开了点缝隙。冷风吹进来,顿时精神一振。

他转过身子,与佟生养说道:“阿佟,却有件事儿,我得先给你透露个风声。此番与察罕对战,你部女真骑兵固然立功不少,但是长白山之败,未免有些美中不足。待来日论功,怕少不了我需得在诸将的面前,斥责你几句。你提前做好准备,到时候,可不要说我不顾兄弟情谊。”

这就是邓舍用人的手腕了。

佟生养有长白山之败,不给点处罚,说不过去。用兵之道,最忌讳的就是用人唯亲、奖罚不明。但是,却有一点:如果佟生养是寻常的汉人将校,邓舍处罚也就处罚了。毕竟,佟生养所部都是女真骑兵,乃为异族。纵有结义兄弟的恩情在,处罚之前,还是先打个招呼为好。既顾全了情分,照顾到了女真人的情绪,又不致影响军纪。

佟生养面带羞惭,放下筷箸,出席跪拜,说道:“哥哥信得过俺,叫俺带的女真人,堪为全军第一精锐的骑兵。却在长白山,被关保占了便宜。有负哥哥的厚望与重托。俺自知罪责深重,但请哥哥从重责罚。”

邓舍一笑,扶了他起来,说道:“自家兄弟,何必如此?你的军报,我都看了。要说长白山之败,你部以少击众,虽然落败,过错却也并不算太多。哪里有百战百胜的将军?战败一次不要紧,重要的,你要从中吸引教训,搞清楚,到底哪一点做的不好?吃一堑,长一智。这样就行了。”

淳淳教诲。

又从此话题中延伸开来,帮佟生养分析长白山一战中的利弊。说的兴起,更搬动座椅、案几,摆成地形图。以佟生养为关保,重现当日元军突围的阵势;并由他本人来当佟生养,指挥女真骑兵,截击对垒。

赵过与邓承志也分别参与其中。

邓舍调整了佟生养原本的战术布局,将队伍向外边拉出了十数里地,避开了山路崎岖的地面,更好地发挥了骑兵的优势。并在开战之初,就调遣精锐,抢占住了上风口。如此,则又避开了当后来起风时,导致全军被沙尘迷眼的情况。佟生养当时落败,虽然有寡不敌众的因素,但其实一个地利、一个天时,才是最为决定性的原因。

邓舍总结说道:“阿佟,若论冲锋陷阵,你的确是一把好手。即便是我,要与你相比,怕也自愧不如。但是,冲锋陷阵的再好,也不过只是个将才。你的弱点在什么地方?不知书。以后,待闲暇时候,需得多识些字,多看点书。你要记住:为将者,不可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卷纸,递给佟生养,说道,“这是我昨天从从《宋史》中,抄下来的《王审琦传》。你不妨拿回去看看。”

佟生养恭敬接过,道:“是。”

他不知王审琦何许人也,罗李郎饱读经史,《宋史》虽才编成了不过十来年,他却也曾有读过的,知道王审琦此人。

王审琦,乃为宋太祖布衣时,所结交的“义社十兄弟”之一。其先辽西人,后徙家洛阳。严格意义上讲,佟生养关北人,也算隶属辽东,他两人算是老乡。王审琦善骑射,这一点也与佟生养相似。

他与佟生养不同的地方,性子纯谨,且能文能武,史家赞其为:“重厚有方略”。并且在“义社十兄弟”中,他也算是较为荣华富贵的一个。不但他本人得有宋太祖的恩宠,而且他的九个儿子,也皆得任高官,并有多人得尚公主,可谓显赫一时,时人称之为“九院王氏”。家声连绵数百年不坠,实为“京师甲族”。直到南宋,还曾出过一位宰相。

邓舍之所以会选拣此人的传记交给佟生养去看,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这为人主上者,摘选史书传记给臣子们看。前朝历代不乏其例。有很多话不适合明言,选一个历史上合适的例子,拿过来给对方一看,对方只要聪明,自然心领神会。便不需要再多讲些甚么,全都有了。

邓舍家宴,先不急不忙,与赵过叙旧日交情,再把亲手抄录的传记交给佟生养。诸般铺垫之下,他自觉火候已到,可以转入正题了,瞧了罗李郎一眼,缓缓说出了一番话来。

7 有喜

邓舍瞧了罗李郎一眼,说道:“今天家宴,一来为阿过、阿佟、承志接风,二来,其实我还有一件喜事要告诉你们。(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便在前天,我接到了海东家里的来信,……。你们猜,信上写了甚么?”

“臣等不知。”

“却是官奴有了身孕,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赵过等人闻言之下,先是愣了愣,继而纷纷露出欢喜的神色,接连起身,跪拜在地,高呼说道:“恭喜主公!恭喜主公!”

佟生养与罗李郎的位置较为靠近。他喜笑颜开,重重地锤了罗李郎一下,带有不满,埋怨道:“老罗,你的口风倒是甚紧!刚才夜宴上,俺却也找你喝过几杯酒,你就不肯把这事儿先告诉与俺?”埋怨完了,却发现,罗李郎竟也是一脸又惊又喜的神色。佟生养不免奇怪,问道:“怎么?”

邓舍笑了笑,接口说道:“阿佟,此事却须怪不得罗郎中。最近左右司太忙,我也一直没有空闲,所以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罗郎中。不但罗郎中,现今益都城中,包括洪先生在内,也还没人知道此事。你们是最先晓得的。趁着家宴的机会,说出来,高兴高兴!”

别说洪继勋、罗李郎,实际上,就连王夫人也是才知道此事。佟生养说罗李郎口风紧,口风最紧的却是邓舍。他之所以直到现在,才肯将此事讲出,原因有两个。一则,正如他所言,这两天的确太忙。二来,却是与随报喜家信而来的另一封信有关。

另一封信是吴鹤年写的。

自文华国驰援海东以来,朝鲜的军政事务就暂时交由了吴鹤年掌管。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邓舍留在平壤的家眷,更是吴鹤年照顾的重中之重。

要说起来,得知罗官奴有喜,中间还有个小插曲。

罗官奴年幼,对怀孕没经验,前期的妊娠反应也不明显,又还是个孩子,整天贪玩,丝毫没有察觉。

还是前阵子,有一次,她与李阿关的女儿提及了一下(早在李敦儒死在益都之前,李阿关就已经把女儿接到了平壤),李阿关的女儿和她年岁相仿,两个人虽然认识的时间还不长,在缺少同龄人的邓舍后院之中,却是难得少有的玩伴,早已好似闺中密友,无话不说。毕竟怀孕两个多月了,身体上肯定有变化。罗官奴便把这种变化,当作一件怪事,很纳闷地告诉了李阿关的女儿。李阿关的女儿也不懂,无意中,又转而告诉了李阿关。李阿关有经验,听了之后,就立刻派人去找来了吴鹤年。

再通过吴鹤年,请来了大夫,经过检查,是个喜脉。

吴鹤年却也机灵,人有心计,用现在的话讲,很有政治敏感度,深知此事关系重大。那姚好古与洪继勋为劝说邓舍立妃,各执己见,立场鲜明,曾经屡次三番的上书谏言,他虽没参与其间,对此却早有听闻。牵涉到了辽东、海东官场的明争暗斗。如果在这个时候,罗官奴怀孕的事儿被有心人得知,影响可想而知。因此,他当即下了封口令。并请李闺秀写了一封报喜信,连带他自己的一封信,连日送来了益都。

也就是说,罗官奴有喜之事,到目前为止,除了李阿关等人之外,也只有邓舍、吴鹤年,以及今夜参加家宴的几个人知道。

吴鹤年在信中,贺喜之余,并且很委婉地表达了他的担忧。不过,他很明智,通篇信中,丝毫没有提及“立妃”,更半点没有涉及到有关洪、姚之争的内容,只是在信末写道:

“方今益都才胜,娘子更有身孕,是双喜临与我海东。臣在平壤,虽深居简出,少与同僚来往,然而平素议事、相会,闲暇的时候,也常常听到有人高谈阔论,言及‘乾坤阴阳’云云。双喜临门,固为好事。若教有心人闻之,难免另生波折。主公的心意,臣不敢猜测。但是出于忠诚,却又不能不把这些事情如实地告诉您。该如何处理,伏唯请主公决断。”

计算罗官奴怀孕的日子,应该是在益都战事开始之前,但是,好巧不巧,偏偏在察罕撤退后,这件事才被知晓。对邓舍来说,当然是双喜临门。但是,对有心人来说,说不定就会在这上边做些文章。

吴鹤年的顾虑很对。也因此,邓舍自从前天得悉喜讯以来,便一直在反复考虑。直到此时,考虑成熟了,方才借家宴的时机,告诉了赵过等人。

王夫人神色瞬息百变,邓舍转头去看她,她扮出一幅笑颜,万福行礼,说道:“妾身也恭喜殿下。早先在双城,妾身却也曾有见过官奴妹妹的。当时就看了出来,官奴妹妹生有宜男之相。”捂嘴一笑,眼波如水,仿佛欢喜非常,又说道,“妾身就先预祝殿下,生得贵子。”

“哈哈。那就承你吉言?……,阿过,你们还跪着干什么?都快起来!”

赵过诸人起身,齐齐端起酒杯,表示庆贺。邓舍与他们碰了一杯,一饮而尽,转眼又瞧了瞧罗李郎,似乎漫不经意,说道:“明天,我就打算把这件喜事告诉洪先生等人。……,罗郎中,听说前两天,洪先生邀你去他府上了?你们两人把酒对饮,直到夜半才散,可有此事么?”

“前两天?是了,洪大人是有请微臣去他府上,不过他邀请的却并非只有微臣一个人。还有颜之希、姬宗周诸位大人。也并非为饮酒而邀请的臣等。实为公事。”

“噢?什么公事?”

“主公前数日,不是命臣等要好生抚恤因此战而受到损失的百姓么?这件事的牵扯面太广,要做好,非得分省、益都地方与分省左右司配合不可。因此,洪大人就牵了个头,将姬大人、颜大人与微臣都召集了在一起。确实是直说到夜半,才把各方面的头绪都捋清。”

邓舍道:“原来如此。那抚恤诸事,安排的怎样了?”

“城内百姓,大多已经开始安置落实。周边县、乡里的百姓,至多到明后天,也将要准备开始着手。”

邓舍点了点头,忽然又把话题转开,说道:“官奴还小,一个人在平壤,往常还好,现今有了身孕,怕是免不得会有些想念亲人。我打算过几天就把她接来益都,到时候,给你几天休沐的假期。你们见个面。你看行么?

“……,对了,顺路把你的夫人也接来吧,路上也好有个照看。我知道你府上地方小,也不必再为你夫人另寻地方居住,待她与官奴来到益都之后,便一起住在我这后院里边,也就行了。好么?”

罗李郎唯唯诺诺。

佟生养心中想道:“却也蹊跷!从今儿傍晚迎俺们入城起,直到适才(本書轉載拾陸κ文學網)夜宴席上,又到现在,主公看起来,怎么似乎都有点古怪的样子?接俺们入城时,出城三十里不说,还更步行相迎文平章。夜宴上,又分明暗示赵过、姬宗周以下,全部跪拜奉酒以敬洪继勋。这现在说起了娘子有孕的喜事,又东拉西扯,说到洪继勋的身上作甚去?

“……,噫!文平章、洪继勋,此战击退察罕,我海东获得前所未有的大胜。……,娘子有喜。前天便知道了有喜,却直到今天才说。”佟生养倒抽一口冷气,隐隐明白几分,想道,“莫非是因为?”

他装着给众人倒酒,拿眼去瞧邓舍,见邓舍不动声色。偷觑赵过,见赵过呆个脸,便像个泥塑的菩萨,坐在那儿,面无表情。转过脸,瞄了瞄罗李郎,罗李郎看似镇定,而其实从邓舍话题转入洪继勋起,他放在案下的手就捏紧了衣襟,更脸色发白。

只有邓承志,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一手握着酒杯,一手不停地叨菜,边吃还边称赞:“好吃!好吃!”下酒菜,都是王夫人亲手做的。她巧笑嫣然,说道:“志哥儿,这一个多月来,你都随军征战在外。风餐露宿。想来定是十分辛苦的了。吃着好吃,你就多吃点。若不够,再去给你做。”

“多谢干娘。……,父王,您也吃呀。尝尝这个,真是好吃!”

佟生养倒了一圈酒,坐回本位,越是寻思,越是不安,越是观察,越只觉得室内的气氛忽然间,变得微妙难言。他如坐针毡。邓舍却好似浑然不觉,接口邓承志,笑语晏晏,谈了几件闲事。

罗李郎终于忍耐不住,说道:“臣,臣,……。”

“说是家宴,何必称臣。罗郎中,你这是怎么了?看你面色有些发白。……,”邓舍好像才注意到罗李郎的异样,问道,“可是身体不适?”

罗李郎仓急之下,再度出席跪拜,袖子带倒了案几上的杯盏,“哐啷啷”响成一片。他却也顾不得太多,连连叩头,话语颤抖,说道:“臣自知罪责深重。臣、臣,臣实不该……,臣罪该万死。”

“你这是作甚!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如此?到底怎么了?你不该?你不该做甚么?是有什么事儿么?你快快起来,不要这样。咱们自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说清楚就行了。……,快起来,快起来。”

邓舍和颜悦色,罗李郎不敢起身。

他俯首在地,说道:“前两天,洪大人邀臣去他府上,臣实不该应许。但是当时,臣所想者,只是为了抚恤善后等诸般事宜。不敢隐瞒主公,娘子有喜的事,若非主公今夜言及,臣真的还是不知道。臣、臣,……,主公,臣自知罪责深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罗郎中、罗郎中,叫我说你什么才好!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呀?你起来罢!要说起来,是我的不对。官奴有喜这件事,我本该早点告诉你的。你到底是官奴的父亲,与别人不同。”

“你到底是官奴的父亲,与别人不同。”

这句话落入罗李郎的耳中,无异黄钟大吕,震的他心神俱裂。洪、姚之争,支持立罗官奴为王妃的,可不是别人,正是洪继勋。便在得知罗官奴有喜的关头,他却跑到洪继勋的府上,所为者何?不错,当时他是还不知道罗官奴有孕,当时也的确是为了公事,然而,这些重要么?

他不比佟生养,人虽谨小慎微,不是笨人。早在夜宴席上,就发现了邓舍对洪继勋的态度有些许的不对。再联系到眼下,忽然得知罗官奴有喜,并更由此扩展,追溯至洪继勋与姚好古的“立妃”之争。罗李郎心中明白,他陷入了一个大大的漩涡。

他汗如浆出,惶声急道:“主公!主公!”有心解释,却又怕越描越黑。慌不择言,他冲口而出,说道:“主公!臣斗胆,臣实在从没想过立小女,不,立官奴,……。”话一出口,就觉不对,罗官奴虽为他的女儿,现为邓舍的姬妾,名字却早已就不是他所能叫的了,反手狠狠朝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臣失言。不是官奴。……。”“啪”,又给自己了一巴掌,急的满脸通红,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有关立王妃之事,臣不敢欺瞒主公,臣自知人微位卑,实在从来未曾想过。主公!主公!”

脑袋直往地上磕。

“立王妃?罗郎中,你怎么想到这儿去了?说好了今天是家宴,之所以把你也请来,就是因为官奴有孕,你毕竟是他的父亲,不可不叫你知道。这却与立王妃有何关系?”

佟生养、邓承志看着罗李郎的窘急之样,面面相觑。想要劝解,不知该说些甚么。

赵过咳嗽了一声,徐徐说道:“罗、罗大人,主公并无它意。你、你何需如此?娘子有喜,是件大喜事。你快起来吧。坐下来,好好说话。”

罗李郎便如找着了救星似的,拽住了赵过的袍子,惶急地说道:“赵大人,咱俩相识甚早,你是知道下官的。下官、下官,……,这立妃之事,下官真的是从没有想过!……,主公,微臣、微臣,微臣罪该万死。”他只觉得百口难辩,翻来覆去,也只好一句“罪该万死”。

他伸手拽的力气太大,赵过一不留神,竟然险些被他从座椅上拉下去,奋力将之挣脱,稳了稳身形,依然面沉如水,不慌不忙地说道:“立、立妃之事,主公今夜虽然并没有议论的意思,但是你既然说到,从、从来没有想过,那就没有想过便行了。把话说开,不就可以了么?

“罗大人,快请起来吧。这是家宴,你、你总跪在地上,成何体统?”

“罗大人”三个字,赵过咬字甚重。

佟生养灵机一动,却忽然由此想到了别处,他暗中想道:“罗大人?罗郎中!自今夜家宴始起,主公便一直以‘罗郎中’来称呼老罗,说是家宴,却又以官职相称。……,其中意思,耐人寻味。是在提醒老罗,不要做不该做的事儿么?”

罗李郎福至心灵,却从赵过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好似溺水的人捞住了救命稻草,连声说道:“是,是!赵大人所言甚是。下官愚昧,下官愚昧。……,主公,微臣明天就去与洪大人讲,有关立妃此事,臣从没想过。”仰着头,又是惶恐,又是乞求,问邓舍,“这样做,可好么?”

邓舍还没说话,王夫人俏声道:“罗郎中,你这是何苦呢?主公本无此意,看你把头都磕的红了。快起来吧。”却是地上铺的有地毯,罗李郎磕头的时候,用力虽大,倒也不曾伤着皮毛。

邓舍一笑,道:“阿水说的对,我本无此意。”顿了顿,又道,“至于你有没有想法,想不想去与洪先生说,却是你的私事,我管不着。不过,以我看来,现在你没头没绪的,毫无缘由,突然跑去与洪先生说这些事儿,也没甚么必要。你先起来吧。今夜,咱们只饮酒叙情,不说公务。”

——

1,干娘。

“赵氏干娘,高皇义父之妻也。”高皇,即朱元璋。朱元璋的义父是耿再辰。

8 布局

家宴直到很晚才散,除了赵过坚决要求要回城外营中住之外,佟生养与邓承志都留在了王府里过夜。(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至于罗李郎,他在益都有住宅,论亲疏远近,也远不及佟生养、邓承志与邓舍的关系,所以邓舍也就没有刻意地留他,甚至连送也没有送,只是吩咐了侍卫,将之扈卫回府就是。

夜很深了。

占地宽广的王府内,大多地方都已经熄了灯火,至少不多的楼阁上,还有些许的烛光。冷风从房舍与房舍之间的缝隙中穿行而过,就像是一条冰寒的小蛇似的,寒冷刺骨。星光黯淡,前后十几重的院落中,种的有不少树木,早已落光了叶子,被风一吹,时不时便会发出阵呜咽的声响。

安排过佟生养与邓承志的住处,邓舍与王夫人回到房中。他却丝毫也没有睡意,在床上躺了会儿,实在睡不着,干脆又披衣而起,拒绝了王夫人的陪伴,叫来两个侍女,前边打起灯笼,转入院中,踏月散步。

虽然在夜宴、以及家宴上,邓舍都看似谈笑风生,实则这两天来,他的心情都不算太好,有点沉重。

洪继勋那天在议事会上的表现,一直缠绕在他的心间。越琢磨,他越觉得问题严重。当时,洪继勋主要提出了两个意见,一个是在定基调方面,提出此次酬功应以山东派系的文武官员为主,一个是在具体落实方面,隐隐约约透露出了想为陈猱头、高延世、刘果争取功劳的意思。

很明显,洪继勋这是想要插手山东,想要在山东安插羽翼。

说实话,邓舍并不怕臣下揽权,也不怕臣下结党。他很明白,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必然会有党派。只要有权力存在的地方,也就必然就会存在斗争。他前世曾经听到过一句话,说的非常正确,八个字,就足以将这种情况概括:“党外无派,千奇百怪。”所以,他对此还是很能理解的。

甚至,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臣子结党,对上位者来说,其实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权衡之道,历来就是帝王心术。分化、瓦解,才是掌握权力的不二法宝。臣子们如果真的都抱成一团,反而不见得是件好事。

也正因此,邓舍虽然对臣子们的结党成派,实际上早有察觉,但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越过限度,他就只当不知道。那么,他的限度是什么?还是他在前世,又听说过另一句话:“枪杆子里出政权。”对这一句话,他深信不疑。他的底限,就是军队。

海东各军的来源很杂,连带屯田军在内,现有的十数万人马,大部分都是来源自降军。高丽降军、关铎降军、潘诚降军。乃至水师,底子也多是投降的倭人。要论正宗的嫡系,严格来讲,只有寥寥不多。

虽然,经过一系列的改编与整合,降军与嫡系的区别已经渐渐不大了。现今得以掌控军权的,也全是邓舍的亲信与心腹。看起来,军队的忠诚度,也好像早就没一点问题了。但是洪继勋的表现,却给他敲响了警钟。

洪继勋想往山东安插羽翼,暂且不讲。只说他想往军中伸手,他是只打算向山东军中伸手,抑或是也向海东军中伸手了?若是前者,他是已经向山东军中伸过手了,抑或是才准备开始伸手?若是后者,他会不会已经在海东军中存在势力了?如果已经存在势力了,势力有多大?

说白了,简而言之一句话:邓舍所忧虑的,就是洪继勋在军中,现在究竟有没有存在势力。而今,海东的军队,大致分有四块儿,南韩、朝鲜、辽东、益都。细分之下,又可分为八块儿。

南韩的军队,一部分驻扎在汉阳府,一部分驻扎在南边沿海,带军的将校各不相同。

朝鲜的军队,一部分驻扎在平壤,一部分驻扎在关北,与南韩一样,名义上归平壤文华国总统,关北的张歹儿实则也有监督平壤的权力。辽东的军队,一部分驻扎在辽阳,一部分驻扎在辽西。由辽阳的陈虎总统,但是辽西的庆千兴、李邺却也有相应的独立性。

而益都的军队,才经过大战,目前集中驻扎在益都与泰安两块儿。不算文华国的援军,握有军权的,一个是赵过,名义上的总统,一个是陈猱头,镇守在地方上的重将。

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邓舍的这种驻军之安排,其实本就带有互相牵制的意思。如果换个说法来讲,比如,朝鲜的文华国与张歹儿,实际上就是一个主帅、次帅,并且这两个人,一个是邓舍的叔叔,上马贼的老人,一个是邓舍亲手提拔起来的,与上马贼没什么关系。再如,辽东的陈虎与庆千兴,也是如此。一个上马贼的老人,一个高丽的降军。

——,庆千兴本该随文华国驰援海东,但是,便在文华国出发之前,辽西方面又发生了一场战事,世家宝作势对前线展开了进攻。为防止孛罗与之配合,所以庆千兴就又回去了辽西坐镇。虽然世家宝的进攻很快就被击退了,而孛罗也在不久后即撤军退回了大同,不过他既然没赶上来海东的机会,也就干脆没再动了。

再比如益都,也是同样如此。一个赵过,上马贼的老人,一个陈猱头,山东降军。

这样的安排,按说该是比较可靠的。

但是,既然就连洪继勋这样的文臣之首,都已经开始不满足现有的权势与地位,有了向军中插手的心思;那么,掌控一地军权的地方重将,生杀予夺养成了习惯,会不会也同样的不满足现状,有想要更上一层的想法?如果有,会不会和洪继勋一拍即合?

邓舍思来想去,在院子中走了很久,风很冷,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喃喃自语,说道:“既得陇,复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想道:“不管地方重将如何,现在洪继勋的麻烦,需得尽快解决。只是,也不知李首生几时才能把调查出来的结果送来报与我知。如果洪继勋在海东军中已有了势力,该怎么处理才好?山东倒是好说,他想伸手,我就把他的手打回去。刘果、刘果。他既然在那天的议事会上,特别提出了刘果,甚至把刘果与李和尚、毕千牛相提并论,待来日论功,我就好好地把这刘果安排一下。顺便也好借此,给他和山东的文武们一个警告。

“……,话说回来,如今在益都,洪继勋的权势也的确有些太大。未免一枝独秀。今天夜宴上,我把洪继荫与李兰要了过来,他虽然答应了,却明显的表现出有不满。这个人,就是性子太傲。如今察罕已退,也该好好地整顿一下山东。也许,应该找个人来分分他的权了?找谁才好?

“颜之希?不行。资历太浅。罗李郎?不行,此人资历虽然够了,却太过胆小怕事,没有担当。姬宗周?也不行。这个人明智有余,不足以担大任。阿过?也不行。他的性子虽然越来越持重,但是长处却不在政务上。鞠胜、李溢、刘名将、国用安、章渝?全都不行。

“益都地方上,还真是没有谁能与洪继勋相抗衡。看来,只有尽快地从其它地方上提拔了。可是,提拔谁才好呢?

“洪继勋有资历,有才干,寻常人物,在他面前(手机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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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n)根本无足轻重。姚好古倒是不错,但他在南韩,一时怕走不开。”邓舍在院中停下脚步,沉吟片刻,想起了一个人,“吴鹤年。”

吴鹤年有资历、有干才,人虽圆滑,给邓舍的感觉,却很有点绵里藏针。自然,这个绵里藏针不是对邓舍绵里藏针,而是对别人。

从他前后在双城总管府、行省左右司中所任职做事的情形来看,其人还是很有点手腕,有点用人能耐的。尤其他本在蒙元任官,浮沉宦海二十多年,可谓官场老油条了,熟悉人情世故,且能拿捏得住僚属,若将其调来益都,分权之余,在尽快消化这块儿新得之地上,也是会很有帮助。

“只是,若把吴鹤年调来益都,平壤的政务,该交由谁去接管?”

邓舍有两个选择,或者直接从行省左右司、又或者直接从朝鲜地方上拔擢一人,抑或者从别的部门、别的地方选取一人。

他想道:“树挪死,人挪活。上策自然非后者莫属。吴鹤年若来益都,猛一下,还不能就把他拔擢的位置太高,必须先得有个过渡。怎么过渡?不如就先任他为益都知府。至于颜之希,索性就把他对调,调去行省左右司,依旧如吴鹤年,并且兼管朝鲜分省政务。”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

首先,山东地方的官员,大多还是毛贵、王士诚时所任用的。虽然为了顾全稳定,暂时来说,不能大刀阔斧地进行任免,但是,局部的调整还是没问题的。邓舍早就有心,想要把其中的一部分对调去海东。颜之希,乃是为他的嫡系,先把颜之希调走,可以减轻随后的阻力。

其次,吴鹤年在行省左右司、以及朝鲜等地经营多时,势力不小。如果直接从左右司或者朝鲜地方拔擢官员接任的话,难免还会处在吴鹤年的掌控之中。既决定要把吴鹤年调来益都,邓舍自然就不会再把行省左右司留给他遥控指挥。而若把颜之希调过去,自然就不一样了。他在左右司、在平壤都没有根基,要想坐稳位子,非得依赖邓舍支持不可。

两全其美。

月渐西沉,邓舍依然困意全无,他在院子中走来走去,直把考虑的几件事反复思考成熟,这才作罢。

他想道:“两件事。一来,给刘果调个好地方;二则,将颜之希调走,把吴鹤年调来。有此两个对策,加上在今天夜宴上,我表现出来的对洪继荫与李兰的态度,只要洪继勋聪明,大约也就知道我的想法了。

“……,又则有关海东军中诸派的坐大问题,以及洪继勋是否在海东军中存在势力,此事虽然重要,却不能急躁。同时,通过对文叔与阿过的试探,暂时间似乎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并且大战才过,一时间,确实也不好下手,只有静待李首生的调查结果送来,然后再从长计议。”

回过眼,他注意到那两个侍女早冻得嘴唇乌青,灯笼中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早就换过了一根。他对下人们向来是很体恤的,此时想出了解决洪继勋麻烦的办法,更是心情舒畅许多,微微一笑,说道:“把你们冻坏了。冷了怎么不说?走,回屋里去。”

那两个侍女牙齿打架,看邓舍去的方向,却不是王夫人住处,一人壮起胆子,问道:“殿、殿、殿下,不是去娘子房里么?”

“前几天,田丰不是给我送来了两个美女?说是色目人。我还没有见过。阿水已经睡熟,便不去打扰她了。且去瞧瞧,是怎样的色目美女。”

察罕在的时候,田丰首尾两端。察罕一撤,他立马就改变了态度。尤其在高唐州又吃了察罕一次亏后,他更是前倨后恭,接连给邓舍写了好几封信。前不久,更专程派了使者,山长水远地,送来了一份大礼。这两个色目女子,就是礼物中的一部分。

邓舍当时忙,没空接待他的使者,打发了姬宗周去见的面。姬宗周回来报告,田丰不外乎示好、希望继续结盟之意。

对此,益都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为顾全大局,不妨捐弃前嫌,接受田丰的示好。毕竟,田丰在棣州、河间府还有些地盘,军马不多,也还有数千,能替益都抵挡一下来自大都与河北方面的压力。

另一种意见却截然相反,以为有仇不报非君子,察罕围困益都的时候,田丰既然不肯来援,就没必要再给他好脸色。他不仁,益都何必要义?不如趁机将之吞并了事。至于借助他为益都的屏障云云,他就那么点人马,就算继续与他结盟了,能起到甚么作用?吃到嘴里的,才是实惠。

支持前一种意见的人又提出,田丰人马虽少,但他是山东本地人,在地方上还是很有影响的,不能说全无用处。并且,他到底与海东同为安丰的臣子,若真把他吞并了,传出去,影响不好。

支持后一种意见的人不以为然,李和尚是支持此派意见的主力,他口无遮拦,当时没说什么,私下里却对邓舍说,田丰是安丰的臣子,王士诚就不是了么?

虽然说,我海东之所以搞掉王士诚,是因为他挟持小毛平章以自重,是不守臣道,是不忠,我海东应的是小毛平章之要求。但是,当察罕来袭的时候,田丰坐视不救,难道就没有观望投敌的嫌疑么?抓住这个说法,料来就算把他搞定,安丰也没什么话可说。大丈夫行事,怎能前瞻后顾?

并且,拿下棣州与河间府,益都的防线就能前推一两百里。最重要的,从此以后,山东就再无第二家,海东名正言顺,可以集中精力应付察罕。何乐而不为?

这两种意见都有道理。邓舍却不急着做出决定。

他考虑的,不但只有单纯的战术,更有整体的战略布局。棣州与河间府的意义,不是夺下来,就能把益都防线前推一两百里、可以集中精力应付察罕这么简单。才打走了察罕,如果再把田丰消灭,会给大都、给察罕、给孛罗、以及给安丰、给江南群雄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会不会令元廷觉得海东锋芒太锐?会不会令察罕与孛罗觉得海东虽经鏖战,其实元气未损,因此给他们造成压力?如果给他们造成压力,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又会不会令安丰觉得海东太过桀骜?固然,安丰对海东没什么办法,但是如果导致小明王忍无可忍,直斥海东,对海东的名声会不会不太好?

尽管邓舍从没有过臣服安丰的想法,到底海东还没到可以自立的时候。朱元璋在金陵发展的不错,可不也还是恭恭敬敬地依旧奉小明王为主公么?海东的情况与朱元璋差不多,看似势大,实则危机四伏。

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虽然如今小明王与刘福通的实力,早已经就算不上大树了,但是,打着他们的旗号,至少可以减轻一些压力,能够壮大一些声势。要知道,刘福通的三路北伐才过去不久,想当年,数十万宋军多路并进,一人呼,百万人应,卷动半壁北国,威势何等之盛!他在北地民间、白莲教、红巾军中,威望还是不低的。

这些,都需要仔细斟酌。

邓舍心中想道:“击退了察罕,算是外部稍微稳定。等再把洪继勋的麻烦解决掉,把内部也稳定下来。随后,再考虑田丰的事儿吧。”一边想,一边来到了那两个色目美女所住的院中。

9 赐旗

次日,邓舍召集群臣,把罗官奴有喜的消息讲了出去。www.65txt.com

果如他的预料、也果如吴鹤年之前的判断,洪继勋等人闻听这个消息之后,果然都是贺喜之余,一个个全都若有所思。因察罕来犯而暂时被压制下去的“立妃之争”,眼看就要因此而再起风潮。邓舍却没他们机会,接连又把那两个在昨夜做出的决定先后抛出。

“点行省左右司郎中吴鹤年为益都知府。进益都知府颜之希为行省左右司员外郎。”

调吴鹤年来益都的理由是:大战才罢,山东凋敝,急需能员干吏前来重整地方。吴鹤年为政海东,政绩卓异,是最合适的人选。改颜之希为行省左右司员外郎的理由则是:海东偏远之地,素来文风不盛。颜之希乃颜子苗裔,将之调任过去,对发展地方学风有积极的作用。

这两个理由都是无可辩驳的。群臣中虽有隐约猜出邓舍心意,看出来调吴鹤年来益都之根本用意所在的,却也或者因不关己事、高高挂起,又或者因与洪继勋有嫌隙而乐见其成,总之,没人反对。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待此两项决定通过之后,邓舍又将后续的几项人事变动一并抛出。

其一,拔擢泰安知府刘世民入行省。

“‘盖闻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虽唐、虞不能以化天下。’今,泰安知府刘世民,在泰安一战中,亲冒矢石,组织得力,胆识俱优。又且,功而不骄,温良有让,有古大臣之风。进益都分省参知政事。”

其二,起洪继荫为泰安知府,起李兰为莱州知府。

刘世民与洪继勋一向交好,来往密切。李兰是洪继勋的门客。洪继荫更是洪继勋的同族兄弟。这三个人,都可算是洪继勋一系的干将。邓舍分别委以重任。尤其是刘世民,更一跃进入了分省宰执的行列。

如此一来,纵然洪继勋对邓舍不打招呼、突然袭击地把洪继荫与李兰两人要走而心存不满,却也是无话可说。要说起来,邓舍要走洪继荫与李兰,给他们任官,应该是件好事,洪继勋为何还有不满?

须知,莱州与泰安,原本的知府刘世民兄弟本即为洪系的官员。邓舍调走刘世民,然后再以洪继荫与李兰接任此两地之知府,对洪继勋来说,他在地方上的势力其实并无扩大。

并且,洪继荫与李兰两人,能成为洪继勋的亲信心腹,就说明这两个人还是有些能耐的。知府的官职,看似不低,洪、李从没在海东任过官,一任官,起步就是这么高,好像邓舍对洪继勋很照顾的样子。实则,就洪继勋认为,这其实是大材小用。地方上一个知府,实权再多,远离中枢,对洪继勋这样心存高远的人来说,有何用处?还不如在分省中任一个闲散官。至少在廷议、论事的时候,还能有个人帮助说话。

又且,泰安与莱州,一个位处前线,一个濒临海边。莱州又是山东的重点屯田区。可以预想,洪、李任职之后,定然疲于政事。有句话说:“不做不错,少做少错,多做做错。”人无完人,特别在政务繁杂的地方,难免总会犯下错处。一旦犯错,再落入有心人的眼中,下场堪忧。

有这么几个原因在内,洪继勋怎会不满?

此次察罕来犯,十万强军驰骋胶东半岛,来回蹂躏了好几圈,山东地方的官员或死或降,位置空缺出了不少。洪继勋本来还指望借助这个机会,把他夹带里的人,好好地安插一番。谁知,不等他开口,甚至便在封赏功臣之前,邓舍就先来了这一出。表面上看,恩遇不可谓不厚。其本质,却是把洪继勋还没开口的嘴、提前给堵上了。

听过了邓舍的这几则有关人事调动的命令,堂下群臣,敏感如姬宗周、颜之希等人的,无不暗中挑起大拇指。

姬宗周心中想道:“帝王心术,当真难测。少少的几条任命,似乎是对洪继勋恩宠有加。但若细细寻思,却不免教人一头雾水。委实看不出来,主公到底是信任老洪,抑或是猜忌老洪。如果再把今天的任命,与昨天夜宴上主公对洪继勋的态度联系在一起,更是令人云山雾罩。”

他站在臣子班列里,位置在洪继勋之后,瞧不见洪继勋的表情,拿眼偷瞟,瞧了后边的颜之希一眼,又不由想道:“老颜倒是走运。一道调令,就轻巧巧从地方直升入行省。更远去平壤,避开了益都的是非漩涡。端得前程似锦,赫然新贵。

“……,这几天,却因公务太忙,来往的与他少了些。待得晚上,且以贺喜为名,需得去他府上看看。不管怎么说,都是益都出来的同僚,我在朝中本就根基浅薄,万万不能再和他断了关系。”

姬宗周正胡思乱想,听见洪继勋轻轻咳嗽了两声,紧紧握住折扇,跨步出列,说道:“臣弟继荫,学识浅薄,实无德能。今蒙主公赏识,不以其卑鄙,拔于白衣,委以显任,竟掌一地州牧之职。委实诚惶诚恐。虽然如此,君有命,不敢辞。唯鞠躬尽瘁,以报君恩而已。继荫因为没有官身,现没在堂上。待明日廷议,臣自会令他亲前来谢恩。”

“‘君有命,不敢辞。’……,‘自会令手机轻松阅读:wαр.⑴⑹k.Cn整理他前来谢恩。’”姬宗周暗中摇头,想道,“老洪也老洪,虽然有才,不会做人。这样的言语,分明还是心有不满。即便你不满,又怎能当着满堂文武、在主公面前发出牢骚?此岂为臣子之道?”悄悄看了看邓舍。

邓舍倒是不以为意,微笑说道:“有其兄,必有其弟。我对继荫久闻其名了,他虽是你的弟弟,先生却也不必太过谦虚。举贤不避亲,即此理也。”

叫洪继勋退回班次,他又对诸臣说道:“前天议事会上,便已决定由文平章与李都指挥使负责此战的论功等事。文平章,你当时还没有入城。现在,我就正式把这项任务交代给你。你需得抓紧时间。马上就要过年了,争取在过年前,把该封赏的都封赏下去。才经大战,民心、士气都急需鼓舞,也好借此让大家高兴高兴,过个好年。”

这事儿在昨天的夜宴上,邓舍就给文华国通过气了。文华国道:“是。”

邓舍又问李和尚,道:“泰安陈大帅与泰山高延世,离益都还有多远?前天你不是说,估算时日,今天就该来到了么?怎么还是全无消息?”

李和尚道:“正要报与主公知晓。今天早上,臣才接到陈元帅与高将军的军报。因他们两部人马都损失很大,所以在接防的部队抵达后,他们又在原驻地多修养了几天,并且路上走的也不快,现今距离益都大约还有五六十里。已经定下了,明日午时之前,准时到达。”

邓舍颔首,笑了笑,说道:“陈大帅、高延世、李子繁、潘贤二,在此役中立功甚伟。不过明天我有事,怕是没办法亲自去接他们了。这样吧,文平章、张元帅、李都指挥使、郭千户,你们四个人,代我去接一下。如何?”

文华国、张歹儿、李和尚、郭从龙自然没有异议,答应了。

邓舍拍了拍手,四五个侍卫从堂外进来,捧了好几样物事,折叠在一起,似乎旗帜的模样。邓舍转下堂中,亲自取过一个,示意毕千牛上来帮手,两个人一前一后,将之拉开。诸人去看时,但见上边写道:“摧锋军”。

洪继勋诸人皆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邓舍笑道:“先前,我闻泰安陈大帅坚守孤城的事迹后,心有所感,受其触动,赐他了一面军旗,号之为‘赤胆陈猱头’。那面旗帜,我已经派人与他送去了。而高延世、李子繁以孤军扼泰安、济南之要道,避免了这两地鞑子的互通消息,冒雪苦战,寸步不退。两千人伤亡多半,存者不过五百之数。闻听之下,亦不禁使人动容。

“我又听说,高延世虽临强敌,丝毫无惧。凡有战,即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往往以三二百之骑兵,纵横上万人之敌阵,冲锋其中,贯穿左右,来往驰骋,如入无人之境。敌之所以屡进而无功,屡战而屡退,多赖其力。斯人虽年少,诚如益都人言语:今之罗士信是也。亦不可不壮之。

“雄师凯旋,不可无赏。而酬功封爵之事,又因功劳还没有计算完毕,眼下又无法进行。故此,我准备仿赐陈大帅军旗之例,把这面‘摧锋’军旗,也先赐给高延世。聊以先慰其功。

“李都指挥使,你立刻派人,将此旗送与高延世军中。待他来入益都,许大张旗鼓。以壮行色。”

把这一面旗交给李和尚。邓舍又展开一面,上边写道:“泰山营。”

他说道:“高延世、李子繁以两千人守要隘,能力保不失,除了高延世善攻敢战之外,其中也有李子繁精擅防守的功劳。敌对万人之众,为高延世之稳固后援,守护营垒有如泰山之不动,功亦显著。李都指挥使,这一面军旗,也即刻派人送与李子繁军中。待其来入益都,一样许他大张旗鼓,以壮军威!”

又把这一面旗帜也交给李和尚。再展开第三面军旗,上面写道:“长弓营。”邓舍问道:“张歹儿何在?”张歹儿出列,拜倒:“臣在。”

邓舍说道:“你以数千人,先取莱州,再破敌伏,驰援益都。十来天内,人不解甲、马不停蹄,转战数百里地,三战三捷,斩杀鞑虏不下三千之众。功也显著!尔部之锐,便如离弦之弓矢,一发不可收拾。

“又,你军中本长弓手多。这一面‘长弓营’的军旗,赐给你。望你部在以后的战事中,再接再砺,不要堕了关北英豪的名号!”

张歹儿双手接过旗帜,非常激动,说道:“谨遵命!”

“明日你去接陈大帅、高延世入城的时候,也许你打起此面旗帜。壮我军容。”

“是!”

“郭从龙何在?”

郭从龙官职低,本没资格参加廷议,邓舍特许叫他来的。此时,他闻声出列,跪拜在地,说道:“末将在。”

邓舍又再取过一面旗帜,与毕千牛一起将之展开。较之前几面旗帜,这面旗帜简单很多,没有“摧锋”、“泰山”、“长弓”之类的形容词,上边只有五个字,简洁明了地写道:“海东郭从龙。”

邓舍也没怎么赞他,只是就把旗帜亲自交与他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武子勉之!”武子,是郭从龙的小名。

四面军旗赐毕,还剩下一面。众人都想:“文、赵两人在此战中劳苦功高,便连高延世、李子繁都有了赏赐,他两人料来也应该不会没有。只是,只剩下了一面旗,却不知主公是打算赐给谁的?”

有机灵的,又想道:“噫,不对。看主公赐旗的顺序,高、李暂且不说,单只说在城内的,先张歹儿、后郭从龙,分明乃是按照官职之高低来赏赐的。文、赵两人,论其品级,尚在张歹儿之上。这剩下的一面旗,莫非,不是准备赐给他两人的?那么,主公又是想赐给谁?”

“傅友德何在?”

昨天夜宴上,傅友德算是正式投了海东。当夜,并就搬出了迎宾馆,由颜之希另外与他安排了宅院暂住。今天议事,邓舍也叫了他来。只是因为还没下达官职的任命,所以排在了群臣之末。

他当下出列,也跪拜在地,道:“末将在。”

“当日城外突围,夜深云密。将军匹马单枪,七进七出敌阵。斩敌将如探囊取物,破敌垒如反手观纹。连斩鞑子将校三五员,连破鞑子营垒四五座。将军之勇,使临城观战如我者,亦然心神激荡。料彼鞑酋,更定然肝胆俱裂。这一面旗,遍数海东英雄,非将军不能得之。”

旗帜展开,两个字:“霹雳。”

10 缺粮

邓舍赐旗的举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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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赐旗给有功的将士、部队,有助增强他们的荣誉感。军人有了荣誉感,作战自然就会勇敢。并且,有了荣誉感,对其个人所在的部队就会有归属感。有了归属感,就也能够更进一步地增强凝聚力。不管是荣誉感,还是凝聚力,对军队的战斗力与忠诚度都会大有帮助。

二则,在正式酬功之前,先赐下几面旗,也就等同先给文华国、李和尚指明了论功的侧重点。至少,得到旗帜的几员将校的名字,便肯定会因此而出现在论功行赏的名单上,并且还会比较靠前。

新年快到了,赐过旗,颜之希、罗李郎又奉上了七八个庆贺新年的方案。这是邓舍之前就交代过的。众人讨论一番,从中选择了几个,算是就此定下。七嘴八舌地说完,邓舍看堂外天色已然不早,将近午时。他环顾诸人,问道:“还有别的事儿么?”

颜之希出列,说道:“臣尚有一事,需得请主公定夺。”

“何事?”

“有关海东援军。如今,山东的战事已经宣告结束,文平章、张元帅所部也皆已陆续从各个战场上撤出,来到了益都。益都才受察罕之围,城中存粮,剩下来的委实不多。现在城外连带赵左丞部,总共两三万人的军队,短日内还好,如果时日一久,供给上怕是会有些吃力。”

益都城中的存粮不多了,几万人吃喝拉撒,一天下来,耗费极大。颜之希虽然已被任命为行省左右司员外郎,但只要吴鹤年一天不到,益都知府的活儿还就得暂时归他办理。所以,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对海东援军,邓舍是有想法的。

这一场大战,不但地方上的文官死伤甚多,山东降军更是损失惨重。最严重的地方,比如莱州,位处敌我双方激烈的争夺区,多次经历鏖战,原有的驻军可谓十不存一。又比如泰安,陈猱头部尽管骁悍,死伤也是极多。再比如济南,刘珪部万余人,或死或叛,现今剩下的也是寥寥无几。

在察罕来之前,邓舍为求稳,为拉拢刘珪、陈猱头等地方实力派,除了将王士诚的嫡系改编过一部分,另外组建成了一衙之外,大部分的降军建制都没有动。既然现在降军损失甚大,从上到下的建制,可以说已经都被打破了。他就想趁机此会,干脆将之一股脑儿,统统地改编一下。

但是,改编之事,说来容易、做起来难。

尽管山东降军损失甚大,杂七杂八地加在一起,所存者差不多还得有两万多人。邓舍不打算全留下,他只准备把在此战中表现坚强的留下,不堪一战的,则全部撤销。这就需要有足够的人手去选择、去甄别,同时,还得需要有足够的部队去监督、去控制。又并且,改编降军不是说办成就能办成的,在此期间,地方上总还得需要有军队去接防。

这些人手与军队从哪里来?只能从援军中来。所以,海东援军暂时还是不能走的。只不过,颜之希所说的,也的确是一个问题。军粮不好解决。

邓舍沉吟许久,问道:“城中存粮,还够用多久?”

“察罕临走前,把城外县、乡里的粮食大多抢掠一空。城中的存粮,不仅要供给军需,遵照主公的令旨,还需得抚恤百姓。以眼下的消耗速度推算,至多还能支撑一个月。”

“若从别的地方调集呢?”

颜之希只管益都,别的地方不知道。罗李郎出列说道:“济南、泰安以东,除了益都之外,几乎所有的城池都曾被元军侵扰过。各地仓储之剩余数目,统计结果已经报来。东南沿海久为屯田重地,官仓、民间皆富,情形算是最好的,但是也仅够供其当地所需,恐怕是没办法支援益都。”

“那你们的意见是什么?”

颜之希、罗李郎等人能有什么意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虽略微猜出了邓舍的心意,却也是无计可施。

罗李郎说道:“大战才过,人心思归。快过年了,咱们想过年,将士也想过年。城中粮食又不足够。臣以为,主公若是没有别的安排,不如,就先把他们遣返回去海东。”偷觑了眼邓舍的神色,又说道,“当然,察罕才退,各地原有的驻军损失不小,地方上也不能没有强军接防。主公若是为此而担忧的话,援军倒也不必全部遣返。少留下一部分,城中再紧一紧,大约也还是可以坚持到开春。”

颜之希的意见与他一样,也说道:“罗郎中所言甚是。”

他是益都知府,所考虑的,不止有粮食问题,更有地方治安的问题。顿了顿,他接着说道:“援军现在的驻地,本为察罕当初的营垒,距离益都最近的地方不过十来里地。几万人的大军,又都是才从战场上下来,杀气正盛,离城太近,总不是个事儿。即使文平章、张元帅的军纪再严,臣所忧者,军民之间,早晚难免会出现纠纷。

“如今之上策,臣也以为,还是先把援军遣走一部分的为好。”

“即便遣走一部分,城中的存粮也只能坚持到开春?那开春以后怎么办?罗郎中,你左右司可有对策么?”

“臣已写有折子,正打算呈与主公观看。对策只有两个,或从海东求粮,或从江南买粮。”

“洪先生,你对此有何看法?”

“南韩饱受倭寇骚扰,前高丽朝早已府库空虚。而自去年以来,辽东、朝鲜又迭起大战。至今,辽西、辽阳两地仍然处在战时的状态。指望从海东求粮,怕是难为。”涉及军国要事,洪继勋倒是尽心尽力。他暂且丢下适才的不满,冷静地分析过海东粮储之现状,接着说道:“要想渡此难关,方今之策,唯有从江南买粮一途。”

洪继勋的分析不错,海东存粮仅够自给而已,指望它来支援益都显然是不太现实。邓舍却皱起了眉头,说道:“从江南买粮?”

姬宗周也是闻言之下,紧皱眉头,说道:“现今济宁诸路皆在察罕的手中,等同从陆路上隔断上了咱们与江淮的联系,……。”

“不错。要从江南买粮,只有走海路。”

江南群雄中,临海的只有三人。一个福建陈友定、一个台州方国珍、一个江浙张士诚。换而言之,也就是说,要走海路去江南买粮的话,只能和这三个人打交道。而这三个人,又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全都接受的有蒙元的官职。或者忠诚蒙元,比如福建陈友定。或者名义上已经降元,比如张士诚、方国珍。

姬宗周说道:“张士诚、方国珍两人,前阵子才派过使者来我益都,表示愿与主公交好。并且,臣又听闻,早在主公才得平壤之时,他两人就也曾经遣派使者去求见过主公。可见,他们虽名义上降元,与蒙元实则同床异梦。现今我益都缺粮,请他们帮个忙,大约应还是没问题的吧?”

洪继勋摇了摇头,说道:“不然。”

姬宗周问道:“为何?”

“张士诚、方国珍与我交好,其所欲者,不过通商而已。今我若去买粮,则便是与商贾无关,关系军国根本。张、方两人到底已经降元,尽管他们与蒙元也的确是同床异梦,但是却有个麻烦。方国珍邻近福建,张士诚临近河南。福建有陈友定,河南有察罕。如果消息传出,陈友定与察罕会不会给他们造成压力?如果造成压力,他们会怎么做?实难预测。”

颜之希是个有志气的人,身处乱世,想要做出点功业。因此早在投靠邓舍前,他对天下大势就很关切,对各地的势力也比较了解。

此时听过洪继勋的分析,他很赞同,说道:“张士诚、方国珍与我通使,一来正如洪先生所言,是为与我通商。二来,则也必是因见我势大,故此先来交好。而如今我海东虽退强敌,损失惨重,察罕却元气未损。张、方两人会如何想?确实难以预测。”

说白了,张士诚、方国珍与海东交好,都是纯粹因为利益的关系。经益都一战,海东虽然惨胜,打响了名号,但是伤亡甚重,而察罕的损失却不大。那么,他们会不会冒着得罪察罕的危险,来答应海东买粮的请求?

还真是不好说。但是不管好说、不好说,他两人却是海东现今唯一的希望。邓舍心想:“成与不成,总是做了才知道。”

他当即拍板,说道:“咱们在这里推测,终究只是推测罢了。究竟能不能从江南买来粮食,只有去试一试才能知道答案。张士诚、方国珍前阵子才刚派了使者来,礼尚往来,咱们还没有回礼。洪先生,这件事儿,交给你去办。借回礼的机会,把要求提一提。看看他们会怎么说!”

“此往江浙,关系买粮重任,非常寻常。使者非得能言善道之人不可。臣不敢擅断。请问主公,该选派谁去为好?”

邓舍往堂下看了看,视线从众人的面上一一扫过,他想了想,说道:“当日我初来益都,士诚宴请与我,自强在席上舌战群儒,一个人就把益都英杰都辩驳得无话可说。胆识俱优,可当此任。”

自强,是杨行健的字。他愣了一下,跨步出列,犹犹豫豫地说道:“主公令旨,臣本不敢辞。只是,……。”他摸了摸耳朵,“张、方皆一地之雄也。臣现今的这幅容貌,若出使大国,怕会有损海东形象。”

杨行健的容貌,面白须浓,刚正庄严,本来还是很不错的。只是当日,邓舍攻取益都,他随行在侧,一不小心,被冷箭射掉了半个耳朵,因此现在有点破相了。这出使敌国,不但要求能言善道,更因为代表了己国的形象,所以通常来说,最好都是选择仪表堂堂的人物。否则站出去一看,像吴鹤年那种,人样虾蛆的,难免叫人笑掉大牙,岂非自讨其辱?

邓舍笑了笑,说道:“杨公容貌,本就庄严。今虽损半耳,是受损在战场,又有何妨?更增英武、杀伐之气。出使外国,实在再好不过。也叫他们瞧瞧,咱们海东男儿都是什么样的人!诸位,我说的对不对?”

姬宗周道:“唐时李长吉有诗云:‘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哪个书生做过万户侯呢?杨大人能文能武,却实为我海东之‘书生万户侯’是也。出使敌国,最合适不过。”

邓舍最欣赏能文能武的读书人,这一点,在海东早就人人皆知了。早先,还是在攻取益都的时候,鞠胜以文士之身,亲自上阵杀敌、以为内应,因此更得到了邓舍“儒生楷模”的赞许。姬宗周化用前人的诗句,夸奖杨行健之同时,小小拍了邓舍一记马屁。杨行健还欲待推辞,邓舍哈哈大笑,说道:“自强,你就不必谦让了。这出使之职,非你莫属。”

杨行健这才无话,接令退下。洪继勋又问道:“张士诚、方国珍两处,使者需得两人。杨大人是一个,另外一个,该选谁去为好?”

早在平壤时,海东就曾与张士诚通过一次使者,那次,派的是罗国器与方补真。不过,现今他两人都不在益都,所以需得另外选人。其实,就算他两人在益都,邓舍这一回也没打算再派他们去。

为什么呢?罗、方两人,口才都是寻常。要是普通的出使任务,倒也足够。此次牵涉到买粮事宜,他两人的能力却是就有些不足了。

邓舍斟酌深思许久,把益都诸臣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姬宗周?颜之希?鞠胜?罗李郎?却是与罗、方两人相似,这些人亦各有不足。或只有胆识,或口才不够。一时间,竟是无人可选,不由踌躇难定。

姬宗周察言观色,说道:“臣有一人推荐。”

“何人?”

“方从哲。”

11 从哲

“此谁人也?”邓舍好像没听说过。(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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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忘了么?此人原为迎宾馆接待。张士诚、方国珍的使者,就是由他接待的。”

不等姬宗周说完,邓舍想了起来,恍然大悟,说道:“噢!对了,方从哲。方从哲,……,我记得方国珍、张士诚的使者走时,还特地向我提及过他,赞不绝口。尤其方国珍的使者,更是拐弯抹角,想要寻个借口把他要走。当时我就想见见他,不过适逢察罕来犯,就把此事就给忘记了。……,他现在还在迎宾馆?”

“是。不过已经不是接待,因接待方国珍、张士诚使者有功,升了一级,现为主事。”

“你和他很熟悉么?”

“倒也称不上熟悉,有过交往。他本浙西人,应过蒙元的科举,虽然中了,却不肯去任官。后来游历各地。便在主公来益都之前,他也来到了益都。并与臣结识。臣与之交谈,惊讶其才,曾打算把他推荐给士诚。但是却因为他不肯,而最终未能荐成。”

邓舍来了兴趣,说道:“如你所言,他先应鞑子科举,中而不去任官。又来益都,不肯受你的推荐。分明是个野人隐士一流了。你刚才又说,他现任我益都迎宾馆接待,不,主事之职,又是怎么回事?”

“这迎宾馆接待之职,却是在主公得益都后,他主动相应的。”

“主动相应?你不是说,你曾打算把他推荐给王士诚,他却不肯么?又为何换了我来益都,他就肯接受你的推荐了?”

“他之出任迎宾馆,却非因臣的推荐。臣倒是想再推荐他,却依然被他拒绝了。主公当时不是曾有行文招贤么?方从哲知道后,当天即主动前去应征。历经考核,方才得授官为迎宾馆接待。”

“拒绝了你的推荐?主动应征?……,这么说,此人倒还是有些节操的,并且想来也必是自恃才干的了。但是,他历经考核,方才得授官为迎宾馆接待?……,”邓舍微微蹙眉,问罗李郎,说道,“罗卿,当时负责招贤考核的是你,对不对?”

罗李郎恭声应道:“是。”

“我记得,那一批召来的贤人中,最高授官是进了分省左右司,是么?”

“是。”

邓舍顿时大失所望,说道:“迎宾馆接待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吏员,较之分省左右司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他虽曾得到过张、方使者的称赞,但历经考核,才得此任。其人的才学可见一斑。料来,不过是徒有口舌之利,没有甚么真才实学罢了。纵有节操,又有何用?姬公,他有什么地方值得你推荐?”

姬宗周不慌不忙,说道:“好叫主公得知。要论方补真之才,当时招贤,他其实也是足以进入分省左右司的。”

邓舍疑心大起,见姬宗周信心十足,不免狐疑,瞥了罗李郎一眼,心想:“既有入分省之才,为何却只得授迎宾馆接待?莫非有人徇私舞弊?”问道:“姬公此言何意?愿闻其详。”

罗李郎也不知道姬宗周这话是什么意思,额头上的汗珠顿时就下来了。姬宗周笑道:“臣不敢隐瞒主公。其实,这迎宾馆接待之职,却是方从哲早在应征之前,就定下来要去做的位置。”

不但邓舍,堂上诸人全都被姬宗周绕糊涂了。颜之希道:“姬大人的意思是在说,方从哲在应征之前,其实便已经决定了要去做迎宾馆接待?因此,其虽有才,却不屑任分省高官?”

姬宗周道:“正是。”

颜之希连连摇头,说道:“弃高官而就低吏。姬大人,就算你赏识方从哲之才,此话也未免太过荒唐。”邓舍却又来了兴致,问道:“‘弃高官而就低吏’,其中必有原因的吧?姬公,方从哲这却又是为何?”

姬宗周道:“初时,臣也不解其意。后来问他,他回答说:‘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人贵在自知。他深知他本人的才学,重在两个方面,一为典章之学,一为纵横之术。现今乱世,典章轻而纵横重。故此,虽有机会进入分省,位处高位,不过案牍之劳。对他来说,还不如选择去迎宾馆,做个小小的接待。位置虽低,接待来往使臣,却能发挥其学。”

堂上诸人听了,只觉匪夷所思。邓舍惊笑道:“‘人贵有自知’,知易行难。姬公所言若是属实,那么,此人倒还称得上一个妙才。”

“臣所言,句句属实,怎敢欺瞒主公。”

邓舍沉吟片刻,旧话重提,又问道:“你适才说,他曾中举而不应,来益都,又不肯受你推荐。我且问你,他又为何愿出任我海东之吏?”

“此非臣所知也。主公若有意,不妨召他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么?”

邓舍点了点,吩咐堂外侍卫,说道:“即传方从哲入见。”自有人应声而去。邓舍转过头,瞧见边儿上洪继勋嘴角冷笑,随口问道:“先生以为此人如何?”洪继勋哼了声,说道:“依臣之见,不过沽名钓誉之辈。”

“此话怎讲?”

“左右司的职任,乃是通上达下,并总揽一省之政务,非干练之才不可为之。自有元以来,行省、中书省的高官多有出自左右司,可见其地位之重要。岂能以‘案牍之劳’四字而论之?此浮夸之言是也。由此可见,此人必虚华不实。‘弃高官而就低吏’,无非为钓声誉而已。

“主公刚才说,认为他‘空有口舌之利,必无真才实学’。臣以为,倒是对此人一阵见血的评价。”

“那他先中举而不应,后拒绝姬公推荐,却又是因何?也是在沽名钓誉么?”

对呀,如果是为了沽名钓誉,为何有任官的机会却不肯去做呢?洪继勋道:“方今天下战乱,他虽中蒙元之举,是个南人,至多任官地方。试请问主公,现在大江南北,何处还有净土?他任官地方,能任到哪儿去?如果他真的去应了官,那才是自寻死路。至于拒绝姬大人的推荐,料来他也只不过是在先抑后扬、待价而沽罢了。”

邓舍一笑,不再与洪继勋多说,话题转开,重又与诸臣开始讨论江南买粮的事宜。因见天已中午,一边说,一边教侍卫去膳房传话,多做些饭菜,留了众人同用。直到把买粮的事儿讨论的差不多,又等午饭也吃的差不多了,去找方从哲的侍卫这才回来,禀道:“方从哲已经带来。”

邓舍还没离席,停下筷箸,说道:“叫他进来吧。”

只见堂外走进一人,七尺上下,八品官打扮,年纪不大,约有二十多岁。面容清瘦,眉细而长,一双眼乌黑透亮,蓄的有短须,入得堂内,虽然面对海东诸多显官考究打量的目光,却不卑不亢。行了一礼,说道:“迎宾馆主事方从哲,拜见殿下。”声调不高。说的虽为官话,带有明显江浙口音,不过入耳听来,却没有让人觉得他官话不标准,反倒颇觉清朗。

不等邓舍说话,洪继勋先问道:“你就是方从哲?”

“卑职正是。”

“一个时辰前,主公就召你前来。迎宾馆距王府不过几条街的远近,为何你姗姗来迟、至今方到?难道不知道让主公久等,是为不恭不敬么?”

邓舍面带微笑,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方从哲,等他回答。

方从哲答道:“殿下召见卑职时,适逢吴国公使者有事。卑职曾有闻:‘忧公忘私者必不然,但先公后私即自办也。’殿下召见卑职,是为我海东私事。吴国公使者有事,是为我海东公事。卑职职责所在,因此虽得殿下之召,却也不能不先把吴国公使者的事情解决掉,然后才能前来。”

“吴使之事为公,主公召你便是为私?荒唐!主公在议事堂上,遣人召你前来,分明也是为公,怎能说是为私?况且,主公之前就从没听说过你的名字,召你前来,又怎能是为私事?你这是在巧言饰非么?”

洪继勋身为文臣之首,方从哲只不过是个才入流的小官,一番斥责下来,就连旁听的罗李郎等人都不禁心惊肉跳。方从哲却是毫无畏惧之色。

他侃侃而谈,说道:“迎宾馆,是为迎送往来使臣之地。吴使汪河,既出使我国,便是代表吴国公而来。卑职虽然低微,却任职在迎宾馆,便是代表燕王殿下。殿下召我,卑职虽不知为何,即便如天地之大,却也是为我海东内事。吴国公使者有事,卑职职责所在,即便如芥子之小,却也是为我海东外事。两者相比,殿下召卑职,如何不是为私?”

洪继勋指责他,认为他姗姗来迟,是对邓舍的不恭敬,耽误了办理手机快速阅读:wàp.1⑹κ.cn

文字版首发公事。方从哲争辩说,他之所以来晚,却正是因为先公而后私。他们两个人站的角度不同,所以看法也不相同。不能说谁错了,只能说都各有道理。

姬宗周出来打圆场,说道:“方主事,在主公面前,不得无礼!洪先生说的一点儿不错,主公若非是为公事,岂会召你前来?你本来迟,已是为错,怎还敢巧言辩驳?还不快点向主公与先生请罪!”

邓舍一笑,岔开话题,问道:“吴国公使者有何事?竟然耽误你到现在才来?”

“吴使打算这两天就上路,回去金陵。主公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本王今早,刚接到了他的请辞条陈。”

“便是因为他打算回去金陵,临走前,想捎带些山东地方的特产。殿下召见卑职的时候,卑职正在外边给他选购。所以,耽误到现在才来。”

他这话一说出口,不但洪继勋嘿然,满堂诸臣无不愕然。

罗李郎道:“只因为吴使选购特产?便耽误至今!”连连摇头,不以为然。姬宗周也是面色微变,想帮方从哲说句话,不知该从何说起。选购特产这事儿,实在太小了。姬宗周心道:“中涵本是个聪明人,来晚便是来晚了,刚才的那一番辩解也还不错。只是,却怎么能想出用这么个借口!说不得,怕会引起主公发怒。”偷偷转过头,去看邓舍的神色。

邓舍不动声色,笑道:“你来晚一个时辰,想必为吴使挑选特产是很尽心尽力的了。那么,吴使对此可满意了么?”

方从哲跪拜在地,说道:“令吴使满意容易,得吴国公心却难。”

堂上安静了一下。邓舍又仔细打量方从哲几眼,问道:“噢?此话怎讲?”

“今察罕虽退,我益都受到两个月的战火蹂躏,不但将士的伤亡很大,很多府县的仓储也被察罕抢掠一空,甚至还有些地方全城都被烧毁。百姓流离失所,眼看寒冬难过。尽管主公已经命各地要尽力、尽快地展开对民间之抚恤,但是杯水车薪,料来成效不会太大。我海东现在委实似安而危。卑职斗胆,请问主公,不知对此有何良策?打算用什么办法来渡过这个难关呢?”

邓舍收敛衣襟,把案几上的杯盏、碟盘往外边推了一推,正容问道:“召你来前,本王正与诸公商议此事。以你之见,面对如此难关,该用何策应对为上?”

“卑职也愚钝,人微言轻,本不该妄言。但是卑职也又曾有听闻:‘位卑未敢忘忧国’,故此平常公务之余,也常常夜不能寐、饮食无味,为此忧心。以卑职之见,若想要渡此难关,只有两策可行。”

“何策?”

“用纵横之术,外结强援。循勾践之例,卧薪尝胆。”

“愿闻其详。”

“昔春秋末年,越不如吴,越王勾践乃能忍,入质吴国,臣事吴王。十年积聚,十年生养。苦心励志,卧薪尝胆,积二十年之力,遂竟破强吴,成就霸业。观今之时,晋冀,即昔之强吴是也。海东,即昔之弱越是也。

“益都之战,两月而毕,我军虽胜,而山东积聚为之一空,是我虽胜而犹败。察罕虽败,当其撤退之时,随军运送粮秣财货的车辆不绝于道,且济南也被他占去,是彼虽败而犹胜。今当冬末,冰天雪地,待到来春,天气转暖,若晋冀无事,则李察罕此人,性格坚韧,必会卷土重来。

“请问主公,若当其时,我益都内虚而外弱,必晋冀内实而外强,该以如何应对?”

邓舍不言。

方从哲接着说道:“是以,臣以为,方今两策,于我国内,当效勾践故事,不妨暂且卧薪尝胆,臣事强吴。”他这是在提醒邓舍,不要因为一时的胜利就骄傲自大,而应该看到益都内部的不足,该向察罕低头的时候,就要忍受屈辱,向他低头。邓舍不置可否,说道:“效吴越故事,卧薪尝胆是这样,那么用纵横之术,外结强援,又是什么意思?”

“外结强援者,外结江淮群雄是也。既结江淮群雄,不吝珠宝贵重,不惜阿谀奉承,或与之结盟,或私下交好。如此,便可得有两利。一则,借助其势,可以抗衡晋冀。二来,互通有无,亦能内缓我急。”

颜之希插口说道:“你这只不过是在泛泛而谈。外结强援,人所共知。如今江淮群雄有四五,勾心斗角,我海东该如何结之?该与谁结?便如离我海东最近的两国,张士诚、朱元璋,此两人彼此有仇。则是结好朱元璋,必为张士诚所敌。结好张士诚,必为朱元璋所敌。该如何结交?”

“如今江淮群雄有四五。该如何结交?视与我海东有利者,结交之。视与我海东无利者,不结交之。视与我海东利大者,结交之。视与我海东利小者,不结交之。如此而已。”

听洪继勋、罗李郎、颜之希等人接连与方从哲对谈,武将群中,也有人对此产生了兴趣,赵过接口问道:“如你所言,则谁、谁与我海东有利?谁、谁与我海东无利?谁、谁与我海东利大?谁、谁与我海东利小?”

方从哲道:“卑职不才,愿为殿下讲述天下大势。”

邓舍挥了挥手,吩咐侍卫把案几上的碗碟全都撤下去,正襟危坐,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字,说道:“请。”

“方今天下,群雄并起。观我海东之地,西连晋冀,南接江淮。晋冀之察罕、孛罗,皆可谓一国之雄是也。江淮之汉、吴、张士诚,亦皆可谓一时之雄是也。又有蜀中明玉珍、福建陈友定、台州方国珍,亦然皆可称其为一地之雄是也。而其中,又以晋、冀、汉、吴、张士诚为最盛。

“此五人者,两在西北,三在东南。晋冀有强兵之锐,汉吴、士诚有富庶之田。试问天下谁敌手?若只论现在,则主公之强敌,是为此五人。若瞻望将来,则主公之强敌,也必然只会出现此五人中。”

姬宗周皱了眉头,说道:“晋、冀、汉、吴、士诚之强,世人皆知。方主事,不必大话炎炎,且请直述重点。”

“晋、冀、汉、吴、士诚之强,固然世人皆知。从哲斗胆,请问诸公,若待五年、十年之后,此五强者,所存者为谁?诸位大人可能预料的出来么?”

“这,……。”姬宗周哑口无言,试探着说道,“察罕必为其一。”

颜之希道:“吴国公处皖、浙之间,西邻陈友谅,东接张士诚。其国虽富,两邻皆强,若无良将,怕终难逃覆灭结局。则朱、陈、张可存者,或为陈、张。”

鞠胜对天下大势也是一直都很关心,很有些心得,他不赞成颜之希的看法,说道:“吴国公虽处两强之间,东邻张士诚富贵而骄脆,西邻陈友谅桀骜而过刚。是此两强,皆有不足。若运用得法,大可以各个击破。以吾之见,朱、陈、张可存者,有可能为吴国公,也有可能为陈友谅。但是张士诚,必然早晚覆灭。”

邓舍兴致勃勃,笑而问道:“为何?”

诸人现在当然皆不知道此数强的最后结局,邓舍却是知道的。鞠胜不能推断出朱元璋与陈友谅谁会剩存,但是却言之确凿地推断出张士诚必然覆灭。这就和真实的史实相差不大了。所以,也难怪邓舍忽有兴致,问了鞠胜这么一句。

鞠胜答道:“张士诚西有朱元璋,北有我海东。是也与吴国公的处境相似,位处两强之间是也。今,臣观士诚与吴国公的历次交战,士诚之谋略,却远逊吴国公。则是士诚邻居之两强,又远甚吴国公邻居之两强。以此推断,则士诚早晚必难逃覆灭。或亡吴手,或被我灭。”

邓舍哈哈大笑,又问他道:“东南三雄,你以为士诚必亡。则西北二雄,察罕、孛罗两人,谁存谁亡?”

鞠胜道:“察罕、孛罗皆为蒙元之将,也是现今蒙元最能战、也最能以为依赖的两个人,所以适才方主事形容他们两人为一国之雄。此两人之谁存谁亡,却是非臣所知。”

察罕、孛罗都是蒙元的将领,与江南群雄不同。江南群雄割据,互相征战起来很自由,没人管。而察罕、孛罗尽管不和,却也会多少受到些大都的约束。故此,鞠胜说他两人谁存谁亡,不是他所知道的。

邓舍点了点头,见洪继勋有一会儿没说话了,问道:“姬公以为,察罕必为五强所存者之一。颜公以为,吴国公或会不存。大眼儿以为,士诚必然不存。先生是高明之士,以你之见,此五强所存者,又会有谁呢?”

洪继勋本不屑回答方从哲的提问,此时见邓舍问及,方才开口。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以臣之见,此五强存者,必察罕、吴国公是也。”

邓舍吃惊失笑,道:“为何?先生就如此确定么?”

“西北两雄,察罕、孛罗,虽同为元将,而势力却早就远远大过元廷。强枝弱干,即为此也。并且他们两人的军队,又多为自己招募而来的,与元廷关系不大。吃、用皆由自给,穿、戴悉从己出,从将校而到士卒,很多都是只知主将,不知元帝。是主将之威,又远高元帝是也。

“又是强枝弱干,又是主将威高。又且此两人早有不和。这样一来,则纵然或因元廷的干预,他们暂时不会大动干戈,一旦时日长久,矛盾加深,元帝必不能制矣。而又如果此两人兵戈相见,察罕之强,显然盛过孛罗。则谁胜谁负,不必多言,自然可见。是以,西北两雄,存者必察罕是也。”

“东南三雄呢?”

“至于东南三雄。存者当然是为吴国公。”

“为何?”

“刚才,鞠大人说,陈友谅不驯且刚,张士诚虽富而脆。这个评价还是很中肯的。鞠大人又说,如果吴国公应对得当,则大可以将此两敌各个击破。这个推断也是很不错的。由这两个评价与推断,自然也就不必多言,便可以得出‘存者必为吴国公’的结论了。”

包括鞠胜在内,都是迷惘不解。鞠胜问道:“先生怎么由此两个评价与推断,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下官洗耳恭听。”

洪继勋瞥了他眼,说道:“我给你举个例子。便在几个月前,陈友谅大举侵吴,铩羽而归。有关此战,我听说,他本是约了张士诚一起行动的。却因为士诚瞻前顾后,他等不及,所以就单独出军了。也正因此而落败。

“这个例子,不就正是和了你对他两人的评价与推断么?一叶落知天下秋。由此可见,友谅、士诚之间,其心不齐,两个人的性格,又是一刚一柔,一强一弱。如此,这样的敌人就算有三个、四个,又岂会是朱元璋的对手?

“朱元璋此人也,我在这一年多来,听说过他的很多事儿,对他算是略有了解了。其人虽出身草莽,有鸿鹄高飞之志。贵为国公,能谦虚折节下士。勇足以上阵杀敌,夜寝降军营中,安之若素。文足以治国安邦,每当一地,必先求贤士。胸有雄图天下野望,得刘基等四人,说是‘我为天下屈四先生’。此人杰也。此曹操、孙权一流也。

“友谅、士诚有此强邻,而犹且三心两意,不知联手。则此两人之败,多则五六年,少则三四载,诸公必能亲眼见到。”

邓舍拊掌,叹服,说道:“先生之见,果然高明。”

洪继勋不以为然,说道:“主公称赞,臣不敢当。此常理也。有远见之人,皆可见之。何足称赞?”这话要换个人来讲,比如姚好古,人们会以为他这是在谦虚。但是从洪继勋嘴里出来,味道就变了,就成了高傲。诸臣中,如颜之希、鞠胜、刘名将等,都是不禁为之微微皱眉。

邓舍笑了笑,问方从哲,说道:“洪先生与诸公的分析,都很高明。这个问题是你提出的,你又有什么见解?”

方从哲说道:“诸公之言,皆有道理。而卑职唯与洪大人的见解相同。”

“也就是说,你也认为五强中,存下的会是察罕与吴国公?”

“正是。”

此时堂上诸人,因为刚才是在用饭,所以都在座椅上坐着。只有方从哲一人是站着的。邓舍听过他的回答,先不急着听着他再往下说,示意侍卫取过来一把椅子,放在堂中,说道:“请方主事坐。”

12 三喻

方从哲对众人行个礼,虽官卑人微,不见丝毫的拘束,坦然落座。(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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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笑道:“我听说,真正的贤人能够见微知著。洪先生从蛛丝马迹中,便能够大胆推断出天下五雄里,最终存者必为李察罕、吴国公。不管这个推断对不对,最起码‘见微知著’四个字,当之无愧。方主事与洪先生既然所见略同,可见,方主事应该也是一位高明之士。

“我海东目前面临的形势,的确如你所言,内外交困。你适才说解决之道,不外乎‘外结强援,内则卧薪尝胆’。卧薪尝胆我已经知道了。外结强援,愿闻其详。”

“欲外结强援,既名之为‘强’,则首要之重,当然就是要选择强者以为结交。这也是卑职刚才请问诸位大人以为天下之五强,最终所存者为谁的原因。既然所存者,极有可能便是李察罕与吴国公,则我海东欲‘外结强援’,自然非此两人莫属。

“而李察罕,是我生死之敌也。彼晋冀与我山东,譬如两虎相争中原,势必不能容。我海东又既然与晋冀有此水火不容之势,那么,欲接强援,该与谁结,也就呼之欲出,不言可知了。”

“你是说,我海东要想渡过眼下的难关,就只能与吴国公结援?”

“不错。”

“但是,吴国公远在金陵,虽离我不远,中有济宁、河南相隔。‘鞭虽之长,不及马腹’,即便我海东与吴国公结援了,或许可为外在的臂助,于我内困有何帮助?我听说,‘攘外必先安内’,内若不稳,纵有外援,又有何益?”

如今,海东外有强敌,内部空虚。因为陆路上有察罕的阻隔,所以,就算与朱元璋结盟,顶多外部可稍壮声势,对海东内部的空虚却毫无帮助。故此,邓舍有此一问。

方从哲说道:“卑职在山东也久。虽然我进入迎宾馆还没有多长时间,但是在山东有很长时间了,对殿下在海东的作为也早有耳闻。

“殿下以区区八千永平之卒,一二年间,席卷辽东、掩有高丽。强如纳哈出、贵如高丽王,或屈膝纳贡,或俯首称臣,临殿下一怒之威,无不屏息凝气,战战兢兢,莫敢言声。是殿下之势锐,天下少见。

“非但势锐,殿下仁厚爱才之名,也早已传遍北国。残如河光秀,不以其低贱而弃之;勇如郭从龙,不以其勇敢而过宠,贤与不肖,皆得才所用。上至公卿世家,乃至布衣之士,无不对此交口称赞。是殿下之贤,亦然天下少见。

“以殿下之贤,以殿下之锐,今又横渡瀚海,更且击走察罕,是中原逐鹿之英,又多一雄矣。当其时也,南北莫不顾望,东西莫不狐疑。天下英雄顾望、狐疑者为何?

“盖因殿下横空出世,而群雄皆不知殿下之心意也。故此,远至台州,南至吴越,西到楚汉,方国珍、张士诚、吴国公、陈友谅,乃竞相遣派使者,携珠宝、带美人,不辞千里之遥,而奔走益都之道。此数人者,皆强国也,不以山水为远,而来益都,求见于殿下之前,游说于群臣之间,所为者何?

“盖因殿下横空出世,而群雄欲知殿下之心意也。臣闻之,疑不能久,久则必乱。从殿下过海来益都至今,见过的外国使者也很多了,不管对哪一国的使者,殿下都是笑语殷勤,短时间内还好,如果时间一长,则必然会导致群雄相疑于殿下,群雄一旦相疑于殿下,则我海东又外有强敌,那么,殿下必然就会很难再找到盟友。

“现在的形势,与殿下当初在平壤时是不一样的。在平壤的时候,殿下与群雄相隔有大海,互相只是为贸易商贾之利,殿下与群雄同时交好也无所谓。现今,殿下既渡海而来山东,与群雄之间的利益,就不但只是商贾之薄利,更关系到了群雄的切身根本之利。

“所以,殿下刚才问卑职,结好吴国公,或可为我海东外在之臂助,如何相助我海东内在之空虚?卑职以为,殿下的目光不应该这么短浅。殿下渡过大海,来到益都,是为了什么呢?眼下我海东内在的空虚,只是暂时的难处;长远的发展规划,才应该是殿下考虑的重点。”

“你是说?”

“解决暂时的难关,不过是我海东外交之枝节。而与吴国公结盟,却实在是为我海东外交之根本。”

邓舍问他的是该怎么解决内部困境,方从哲长篇大论,一番话下来,却把重点归结到了“枝节”与“根本”上去。看似文不对题,邓舍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邓舍召他来,为的本是看看他适合不适合做为使者出使外国,换而言之,就是为了解决内部空虚之困境才召他来的。

然而,方从哲大约是想抓住这个机会,向邓舍表现他的才干,所以却有意无意的,把话题引向了海东的整个外交方针政策。因其醉翁之意不在酒,东绕西绕下来,解决“内部空虚之困境”,也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枝节”。他并且谏言邓舍,应该“以考虑根本为重”。

也就是说,在方从哲的眼里,如何解决眼下的困境,其实是件小事。最重要的,该是如何趁击退察罕的机会,把海东的外交方针给确定下来。

不但邓舍明白了他的意思,颜之希、杨行健等人听到现在,也才算是终于听明白了。颜之希心中想道:“此子虽然只不过是个八品小官,心志不小。”虽然明白过来了,却没有恼怒,瞧了方从哲几眼,又想道,“口若悬河,口才不错。分析天下大势,见识倒也是不错。”

邓舍连受了方从哲几顶高帽子,又是“殿下之锐”,又是“殿下之贤”的,他也的确是求贤若渴、爱才心切,因此,虽然他所关心的“如何解决内部困境”在方从哲嘴里成了“支微末节”,却是也与颜之希一样,并不恼怒,索性顺着方从哲的话锋,问道:“如你所言,与吴国公结盟是为我海东外交之根本。你这个结论的根据是因为,你认为吴国公会是天下群雄中最终的所存者之一。那么,既然如此,你就不怕我海东与吴国公结盟,或许是与虎谋皮么?”

对呀。既然朱元璋会是群雄中的胜利者,那么与朱元璋结盟,不就是与虎谋皮了么?

颜之希就是这样想的。他大点其头,提出了与方从哲不同的意见,说道:“选择、并且结交盟友固然为长远之重策,但是该结交谁?却不一定非就是强者。何如结盟弱者,比如张士诚之流?先联手弱者,一起吞食强者。既灭强国,然后再决战弱者,是不是会更省力气?”

方从哲道:“卑职又请为殿下分析群雄之形势。”

“请讲。”

“察罕,据陕西而有晋冀,坚有崤函之固,悍蔽大都之首,居高临下,出则席卷天下,退则足以自守,是为天下之脊也。

“吴国公,占金陵而拥江淮,险有长江之阻,横断南北道路,四通八达,下则囊括江南,上则并吞北国,是为天下之腰也。

“我海东,连关外而坐山东,以辽东为依托,显锋芒在中原,虽侧居天下之东方,西出可击大都之首,南下能通南北之道,是为天下之臂也。

“至于士诚、友谅、国珍、玉珍、有定诸子,无非或为腿、膝,或为脚、趾,其国虽富,其人虽众,无所用力处也。

“今天下大势,盖此三分是也。我海东既然外有察罕之强敌,若要选择结盟,当然便只有选择吴国公了。臣也孤陋,却也只听说过,择其贤者而邻居,从来没有听说过,选其无用者而为盟约。如果不选择吴国公结盟,却去选择与张士诚等结盟,那么,山东必不能守。殿下渡海而来益都所图之事,也必然便会因此而前功尽弃。

“又,殿下以为,择吴国公为盟,或会有与虎谋皮手机轻松阅读:wαр.⑴⑹k.Cn整理之忧。以卑职看来,此实为杞人忧天。时局总是在变化的,到时候真的发展到这一步了,再说不晚。何况,现在殿下以区区山东之地,就有敢与李察罕争锋的勇气,吴国公虽强,又有何惧?试问殿下,李察罕与吴国公相比,谁为虎焉?”

“方主事所言甚是。你以脊、腰、臂为譬喻,我听起来觉得很好。你能再详细地阐述一下么?”

“卑职又请以此三喻,为殿下分析群雄之短长。”

“请讲。”

“脊者,天下之坚硬处也。日前,殿下与察罕益都激战,长达两月,最酣烈的时候,宇内之群雄无不屏住呼吸、翘起脚尖,敬畏地远远观看。则,殿下对秦军之硬,应该是很有了解的。以秦卒之勇,被坚甲,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这是察罕的长处。

“腰者,天下之柔软处。吴国公处两强之间,数年来,几乎无月不战、无日不斗,或侵士诚,或略友谅。而他与两强的战事虽如此的旷日持久,却不但没有窘困不支的景象,反倒是越战越勇。主严以明,将知以武,以吴地之富,积粟如山,这是吴国公的长处。”

“我海东之长呢?”

“较之察罕,我海东之坚甲、利剑不如之。较之吴国公,我海东之积粟、富庶不如之。然,我海东之民,生长黑山白水之间,久处天寒酷冷之中,若论吃苦耐劳、忘死敢战,却是察罕、吴国公不如我之者远甚。

“为何?臣闻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海东之地,可谓忧患之地是也。臣又闻之,穷山恶水出刁民。我海东之地,可谓穷山恶水之地是也。山既穷,水既恶,地既忧患,则我海东的百姓就没有什么担心可失去的。今主公得山东,是我海东穷山恶水之民,得以从此踏足繁华富庶之中国,主公赏罚又极其严明,得有一功,既享富贵。纵然一死,无有可失。

“是以,若论吃苦耐劳、忘死敢战,我海东之胜察罕、吴国公者则远甚。”

方从哲的意思,其实就是在说,海东太穷,百姓们连活都快活不下去了,如今一入中原之地,邓舍又奖罚分明,只要敢打敢杀,就能得到富贵。就算战死,也没什么可损失的。所以,海东的军队就特别的骁悍敢战。

为何当初海东诸将都认为女真骑兵敢战?就因为女真人太穷。得到的都是赚的,战死了也没啥亏的。只不过,如今在方从哲这些从江浙富庶地区过来的人看来,海东的汉人军队实则也是与女真差不多而已。

至多一个五十步,一个百步。说到底,还是都比富地方的军队不怕死。渔阳自古豪侠地,幽燕从来盛用武。这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邓舍微微一笑,心中想道:“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是整个世界。”对方从哲此议颇以为然。

方从哲分析过了三雄之长处,赵过问道:“短、短处呢?”

“民虽少而皆勇,国虽穷而益坚。上下一心,后顾无忧,唯殿下之令而是从。此是为我海东的长处。而我海东的长处,就是李察罕、吴国公的短处。

“李察罕虽有十万之军,虽然占据了晋冀、陕西之地,邻有孛罗之觊觎,上有大都之牵制。是其军虽硬而不能收发由心,是其人虽多谋而不能任意施为。无法做到令从一出,没办法随心所欲。若将他比作猛虎,则孛罗与大都就是他的笼子,柙中之虎是也。这就是他的短处。李察罕少的,是天时也。

“吴国公虽积粟如山,虽然麾下的诸将都能征善战,左有友谅之扰,右有士诚窥伺。是其不灭此两强就不能一飞冲天,是其虽殚精竭虑却无法得心应手。若将他比作雄鹰,则友谅与士诚就是他的网罟,罟中之鹰是也。这就是他的短处。吴国公少的,是人和也。

“李察罕、吴国公的短处是这样了,那我海东的短处呢?又是什么?”

“我海东之短在没有地利。山东地四平,条达辐辏,无有名山大川之阻。济宁到泰安,不过百里。从济南至益都,二百余里。马趋人缓,不待倦而可至。北与辽东,相隔瀚海。来往交通,难以畅达。倘若有战,或虞不及接应。若将我海东比作常山之蛇,则海峡就是我的七寸。这就是我海东的短处。”

这个地利之短,是没办法的。邓舍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如果我海东与吴国公结盟,该怎样来实现盟约呢?”

“殿下所问者,不是问该怎样来实现盟约。以卑职以为,殿下其实是想问该怎样来擒虎捉鹰,可对么?”

邓舍不回答,只是笑,说道:“你且来讲讲看。”

“卑职又请仍以先前三喻,为殿下分析如何擒虎捉鹰。”

“请。”

“李察罕为脊,吴国公为腰。窃为殿下计,上策无过先折天下之脊梁,元廷塌陷。再取天下之腰肢,是南北混一。也即是说,擒虎捉鹰的基本原则,应该以灭察罕为先,以取江淮为次。

“那么,进一步地来说,如何擒虎?正如卑职一再所言,如今虎强而我弱,非得与雄鹰联手不可。那么,再进一步地说,如何捉鹰?殿下适才担忧与吴国公联手,会不会与虎谋皮。卑职以为这是杞人忧天。这也的确是杞人忧天,但是,这是否就是说,对吴国公就完全不需要忧虑了呢?是否就一定要等到擒虎以后,才能捉鹰呢?

“也不尽然。先下手为强。擒虎之同时,殿下也可以私下款通友谅与士诚。友谅远而士诚近,借助士诚的力量,以此来消磨吴国公的实力。如此一来,是我擒虎的同时又拔掉鹰羽,折断脊梁的同时又取下腰肢,天下的走势,不就很明显了么?”

综合方从哲的论述,是一个原则,一个确定,一个款通。原则是先取察罕,次取江淮。确定是从江南群雄中选择了朱元璋做为盟友。款通是在与朱元璋结盟的同时,又暗中相助张士诚。

邓舍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呢?”

洪继勋没有再表示不屑,慎重地说道:“此国家大事,非一言两语可决。”暂时不表态。邓舍颔首,又听方从哲说道:“卑职尚有一言。”

“讲来。”

“洪大人所言,固然老成谋国。结盟强援之事,也确实非一言两语可决。但是,结盟强援之事,实在是也绝不能久拖而不决!为什么呢?因为我海东如今既已入主益都,便是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已经成为天下之臂了。

“卑职又请为殿下论天下之脊、天下之腰、天下之臂三者的关系。”

“请讲。”

“若无脊,则天下塌。若无腰,则南北绝。而若无臂,则是为脊、腰皆无用。是以,我海东既已为天下之臂,则就算我无意外出,脊、腰也必然会来与我纷争不休。是为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海东已然处在了风口浪尖。

“察罕欲图江南,必先图山东。江南欲图北地,也必先得山东不可。

“我山东是位处四战之地也。而我山东的地利之短,殿下又已经知道了。所以,结盟强援之事,急不容缓!是欲以海峡为我七寸之断,抑或欲挟风云而化飞龙。卑职也人微言轻,不敢多言,唯请殿下决断之。”

既然海东占据了益都,天下大势所趋,在可以预见的不久之将来,战事必然会一次接着一次。要想立稳脚,结盟强援的事儿,就刻不容缓。

邓舍默然,注意到方从哲说了半天,嘴唇都干了,忽然想起来,方从哲说他是陪吴使去买过土特产之后,随即就来了王府,笑道:“方主事侃侃而谈,竟令我为之忘餐。方主事,你吃过饭了么?”

“没有。”

“来人,为方主事准备膳食。”

众人又议论了一会儿。等饭菜上来,留下方从哲与刚才没有吃完饭的大臣们在堂上接着用食不提。邓舍与洪继勋等迈步出堂。出了堂门不远,问洪继勋,说道:“方从哲之才,先生以为可用否?”

洪继勋恃才自傲不假,越恃才自傲的人,越有自尊,越不会说假话。他沉默了片刻,说道:“纵横捭阖,辩丽横肆,比较长短,言必称利,此苏秦、张仪之徒也。”

邓舍笑对姬宗周,说道:“得洪先生一赞,方从哲果有自知之明。”

姬宗周说方从哲有自知,知道他本人的能力一在典章之学,一在纵横之术。苏秦、张仪,都是有名的纵横家。洪继勋称他为“苏、张之徒”,也就等同变相地认可了他在纵横之术上确有所长。

邓舍与洪继勋、姬宗周谈谈说说,快走回到议事堂时,又猛地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忘了问方从哲,吩咐侍卫,说道:“去,问问方从哲,为何他先中举而不应,来益都,又不肯出仕士诚。现如今,却愿为我之臣?”

很快,侍卫回来,原封不动地把方从哲的话重复出来:“卑职进取之臣,不事无为之主。”

13 下乡

回入议事堂上,邓舍当即下令,拔擢方从哲进任益都分省左右司都事,行迎宾馆主事事。www.65txt.com

所谓“进”某官,就是升官的意思。迎宾馆主事是八品,分省左右司都事虽在事实上比行省左右司都事低了半级,但是在名义上,品秩却还是与行省左右司都事一样的,乃为从七品。而所谓“行”,则是兼职的意思,并且指的是比本职低的兼职。

邓舍的这个任命,换成通俗的话来讲,也就是在说:拔擢方从哲为分省都事,同时依旧兼管迎宾馆事。

尽管邓舍与方从哲交谈的时间不长,对此人的印象却还是不错的,也很深刻。当着满堂的高官显宦,初次晋见邓舍,他能不卑不亢,举止落落大方,说明有胆识。分析天下大势,语言深入浅出,用的几个比喻非常形象,并且恰当,使人不知不觉就接受了他的观点,说明有口才。

最重要的一点,他对天下群雄中最终所存者为谁的分析,非常准确。

也许颜之希等人听了,只会觉得他分析的有道理,但是邓舍却是知道历史走势的。察罕是个变故,暂且不提,那朱元璋先后战胜陈友谅与张士诚却是确凿无误的。他对此怎能不大吃一惊,以为奇才?

正如他当时说的那句话:“真正的贤人能够见微知著。”

固然方从哲本为浙西人,早先又曾周游各地,较之颜之希等人,对江南形势之了解,或者会更为深入、更为全面一点。然而,他能够从朱、张、陈友等人的性格、处事御下的风格等等,从这些小事与细节上就可推断出正确的结论,却也不得不说,端得可谓是个贤人了。

方从哲自称,他有两方面的才能,一在典章,一在纵横。他典章方面的学问到底如何,邓舍现在还不知道,至少他的纵横之术、乃至分析天下走势的战略眼光,隐约已可与洪继勋相提并论了。

就在听方从哲侃侃而谈的时候,洪继勋、姬宗周、颜之希等人就知道,此人必会升官了。所以,这会儿,他们对邓舍下达的这道拔擢任命,其实倒是毫不奇怪。不过,就方从哲的才干来看,出使外国的重任虽然可以担当,但他究竟才入分省,分量不够,难以独当一面。

邓舍想了想,做出决定,说道:“罗国器上次出使,很合我的心意。算圆满完成了任务。这样吧,此次出使,台州方国珍处,交由杨行健去办。至于张士诚,则依旧以罗国器为主,方从哲为副使。诸位,你们说可好?”

众人自无异议。

罗国器本来随邓舍来过益都,他如今任的官儿也是益都分省的参知政事。只不过,察罕来袭前,邓舍派他护送小毛平章去了海东。现在还没回来。这也是为什么开始的时候,邓舍没把他考虑在使者的选择范围之内。既然现在有了口才绝佳的方从哲,原先的决定也就可以因此而改变一下了。邓舍当即传下令旨,命他火速前来。

他心情舒畅,高兴地对诸人说道:“一日而得三个人才。好,好。不瞒诸位,今天,要比知道察罕撤军的那天还要更加令我高兴。姬公,你举荐人才有功,我要大大的赏赐你。……,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说来。”

姬宗周谦虚地说道:“臣没有什么才能,蒙主公不弃,竟能高居分省右丞之职,向无功劳,实本忧心。一直来,尸位素餐,早就惶恐不安。虽因侥幸,给主公推荐了一个人才,但却怎敢就妄图赏赐呢?

“臣不愿得主公的赏赐,唯希望我海东能够越来越兴旺。贤者能得其位,有才者皆可任之。如果说臣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这才是臣想要的。”

邓舍笑道:“姬公之愿,亦我所愿也。”微微沉吟,又道,“有功不赏,非为明也。虽然你什么都不想要,但是我还得赏赐你。不是因为你举荐了人才而赏赐,而是要为其它的人做个例子。”不是赏赐姬宗周,而是想要借此告诉海东诸臣,鼓励他们推荐贤才。吩咐侍卫,说道,“姬公雅擅翰墨,一笔颜体楷书,冠绝益都。取我日常所用的镇纸来,赏与姬公!”不赏珍宝财货,赏赐常用的镇纸,重不在价值,更显亲近之意。

姬宗周拜倒谢恩。察罕围城之时,邓舍曾给过他脸色看,他已经不安了很多天,心头好似总有块巨石压住,沉甸甸的。至此,才算稍微放松。

邓舍又看了看洪继勋,笑道:“姬公有荐举从哲之功,洪先生也有荐举继荫、李兰的功劳。先生好茶,又好琴。只是先生最喜欢的襄阳茶,我这里却是没有的。”命令侍卫,“一并取把好琴来,……,嗯,就取那面放在我室内的仲尼琴来。得自士诚府库。据阿水说,乃为名家所制,是出自赤城朱致远之手。我对琴道不通,明珠暗投。便送与先生。”

“仲尼琴”是琴的一种样式。有元一代,毕竟夷狄入主中原,造琴之风远不及前朝唐宋时。不过,却也是颇有几个斫琴名手的。朱致远,即为当时的一个制琴名家。其所制之琴,既集有唐琴的宏量,又并容宋琴的细润,且古朴苍拙。每所出一琴,价值百千金,时人得之,皆珍为宝。

本来是邓舍出其不意,强征洪继荫、李兰出仕为官的,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成洪继勋主动荐贤了。

从昨晚上起,洪继勋的心里就很不痛快。姬宗周推荐方从哲时,他曾经连连出言贬低;待见着方从哲,他又接连诘问为难,除了心高气傲、见不得别人盖住他的风头外,也未尝不是没有借题发挥的意思。见过方从哲,邓舍还特地又问了问他的看法。方从哲确实有才干,他的骄傲也不容他昧着心说假话。窝火之怒气本就越级越盛。

此时,又听邓舍如此一说,他的心情可想而知,越发糟糕了。不过好歹他还明白,与邓舍有上下尊卑的关系在,强忍住气,板着脸,行了一揖,说道:“多谢主公恩赐。”谢了恩,一言不发,重又退回本位。

他低着头,心中想道:“昨天夜宴散后,我回(本书转载1⑹K文学网www.⑴6k.cN)去府上,将主公任命的决定告诉了李兰与继荫。他两人对此很有些看法。结合夜宴上主公暗示群臣跪拜奉酒与我,李兰认为,这是主公在向我表示不满。

“又听继荫说,通政司的李首生这几天来,一直鬼鬼祟祟,总见有他的手下在我宅子周边活动,也不知做些甚么。

“‘主公向我表示不满’?我做错什么了?忠心耿耿、殚精竭虑,为海东、为主公出谋划策。要没有我,海东能有今日么?‘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身为男儿,生长乱世,想有权力,不就为了淋漓快意?

“我如今不就想举荐几个士诚旧人?又哪里做错了?何必当着群臣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与我!”夜宴上,邓舍暗示群臣跪拜奉酒与他,并及刚才颠倒黑白,把洪继荫与李兰说成是洪继勋主动推荐的,全被他看成了是邓舍对他的羞辱。攥着折扇,怒气冲冲。

他按下火气,又想道:“罢了。李兰说的也对,‘人君心意,本难猜测’。管主公怎么想,我只需去做我该做的事儿,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邓舍恍如不觉,等侍卫取来镇纸与琴,亲手赏给了姬宗周与洪继勋。看堂外天色,已然下午。他早已与颜之希说好,下午要出城,去乡下看一看,巡视民情的。三言两语,把出使的事情定下来,具体的操作,交给洪继勋、姬宗周去协调办理。也不再等方从哲等人过来,邓舍挥了挥手,直接宣布议事结束。群臣山呼千岁,跪拜告退。

待诸人退走,他只带了颜之希、赵过等几人,轻车简从,自出了王府,走东城门,绕开地方县城,径往乡下而去。

出城四望,天高云淡,冷风飒飒,路边的树木尽皆光秃。除了远处的山巅还有稍许的积雪,地上早就干干净净。远近观望,只见一望无垠的平野。马蹄踏在其上,“咚咚”直响,却是天气太寒,地都被冻住了。

察罕数万大军围城,给城边郊外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一路走来,处处断垣残壁,虽然接连数日,都有民夫与士卒在日以继夜地打扫战场,到底曾经交战的范围太大,偶尔还可见有断折的箭矢,以及枪柄、刀头半埋在土中。更有一滩滩的乌黑痕迹,时时出现在道路之上。这些,都是交战时留下的血迹。不太显眼的地方,比如沟底、河湾,还往往能看到一些尸体。从衣着分辨,有些是元军的士卒,有些则是无辜受害的百姓。

邓舍一路行来,倒是还好,没见有海东的军卒暴尸荒野。这是他再三叮嘱、交代下去的。每个营头,原有多少人,阵亡多少人,都必须清清楚楚地报给上级。待其找够阵亡将士的尸体后,再由上级统一检查、安葬。生有所养,死得其葬。也算是显示仁厚、凝聚军心的一个手段。

出城近二十里,又路过察罕的旧营。现在有海东的援军暂时驻扎在内。

邓舍没有惊动营内的将校,只是勒住坐骑,停在高处,远远地看了会儿。淡白的日光下,营内红旗招展。辕门口,士卒巡守森严。一层层的帐幕,遮蔽了视线。只见大概小校场的位置,有烟尘滚滚,隐约可闻喊杀之声。不用想也知道,此必为驻军在进行日常的操练。

邓舍问赵过,道:“驻扎此地者为何营?将校为谁?”

“城东所驻扎的部队,都是臣与杨将军的部下。此营垒中,暂住的是为杨将军所部,应该是安辽军里的丙字营。丙字营千户胡苏北,从济南突围时,负有重伤,尚未痊愈。现在暂管千户事的,是百户方米罕。”

“方米罕?”邓舍好像有点印象,如果没记错的话,此人曾为郭从龙初从军时的上官。胡苏北,则是海东的老人了。他问道:“胡苏北重伤,下边的副千户、镇抚呢?怎么却让一个百户,来暂任千户事?”

“从、从济南突围时,丙字营是前锋。伤亡最重。胡苏北还算好的,只是重伤。下、下边的副千户、镇抚等职,悉数阵亡。百、百人队中的甲队百户也阵亡了。方米罕是乙队百户。按、按照军法,可以递补接任、暂理千户事。”

临战,若上官阵亡,则余下军官顺次递补,是海东军法中的一条重要律令。不过,按照军法,这个递补只是在战时的状态下。战事一结束,就该取消的。或者正式任命,或者另选人来。

之所以与察罕的战事结束多日,方米罕还仍以百户暂理千户,不外乎两个原因。

或者因为杨万虎部损失太大,高级军官所剩无几,无人可派,找不到人来接任丙营千户。又或者因为杨万虎已经决定提拔方米罕为丙营千户,只是直到现在,论功酬赏的工作还没完成,所以,方米罕还在等正式的任命。

邓舍不再追问,策马驰下高地,淡淡地说道:“才经大战,毫无懈怠之意。营防森严,校场练兵不止。这个方米罕,不错。”

不管杨万虎有意没意提拔方米罕,有邓舍这一句称赞,方米罕千户的位置就算是落实了。

赵过会意,附和了两句,说道:“刘、刘珪叛乱,杨将军在万军战中,紧追不舍,阵斩其首。当、当时方米罕的百人队也是随行在侧,立、立下有不小的功劳。”瞧了眼邓舍,又道,“只、只是,打南高丽前,方米罕犯的有错,御下不严。曾受过主公的责罚。”笑了笑,说道,“要、要说,他那会儿就是百户了。连带受贬,罚了一级。只、只不过因在南高丽战中有功,从龙擒拿了高丽王,他顺带又受赏,官复原职。”

邓舍一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错必罚,有功必赏。只要他能改错为正,善莫大焉。”

“是,是。”

遍数海东军中,从百户贬职为十夫长的不多,被贬为十夫长后,短短的时间内,又因功而重新升为百户的更少见。因功重新升为百户,又在接下来的战事中,立有较大功劳,足以再升为千户的更是一个难找。邓舍心知念道:“方米罕。”不同上次在平壤,这一回,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一行人打马疾驰,过了军营。又行三四里,来到了一处村落。

14 民心

村名陈家村。www.65txt.com

邓舍初得益都时,也曾经白龙鱼服下到乡间看过,第一个去看的村落便也正是这一个陈家村。他还记得,这个村子不大,住的村民不少,当时约略估计至少七八百人。村中大姓是陈,故此得名陈家村。

此时,众人进入村中,入眼满是荒凉,很多的村宅都倒塌了,地上坎坷不平,杂草丛生。沿着村中的土路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一个人影不见。静悄悄的,阒若无人。只有三两树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村中的人呢?哪里去了?”有了一个不好的想法,心情沉重地想道,“莫不是全村都毁在了战火之中?”

果然,听颜之希回答道:“当察罕来时,此村离元军的大营最近。村里的百姓大多被元军掳走,有的死在了攻城战中,有的被带去了晋冀。前些日子,奉主公之命,各县地方做了一个户口统计。臣记得,其中损失最重的就是这个陈家村,原有口数八百余,现在只剩下了二百出头。多数还是老弱妇幼。”

他随行带了有两个小官儿,扭过头,吩咐了两句。

那两人拍马疾走,分道深入村中。过了很久,又似乎很快,他们分别回来。下了马,跪拜禀道:“小人们看遍了村中,一个人也没有。倒是在村头瞧见远处的田地里似有人踪,料来是村民们都下了地,正在劳作。”

众人皆去看邓舍,等他拿主意。

邓舍高踞马上,停驻在凋敝荒凉的村中。北风吹起他的衣襟,卷动披风,冰冷的寒意,透彻体内。缰绳很凉,马鞍很冷。村中的土路绵延向前,连一处好点的房屋也见不到,要不坍塌,要不陋舍,尽是蓬门荜户。

那两个小官儿说的却不对,村中并非一个人也没有,只听见“吱呀”一声响,边儿上有间茅屋打开了门。

邓舍忙去看时,见到出来的却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又矮又瘦,脸上黑乎乎的,虽是寒冬腊月,只穿了件大褂子,很长,一直拖到了地面。光着脚,穿了双草鞋。他不知是不是才睡醒,一边出门,一边肉眼,忽然瞧见了邓舍等人,吓了一跳,掉头就想往屋里跑,大约因为太过害怕,被门槛挡了一下,顿时摔倒在地。

不等他爬起来,那两个小官儿已经奔到了近前,抓住了他的手,说道:“不要怕,这是城里的官人,来你们村里看看。”

那小孩儿拼命挣扎,挣脱不开,倒在地上,也顾不上脏乱,踢腿弹腾,一咧嘴,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叫:“爷爷!爷爷!”叫声极其刺耳。惊动了许多栖息老树枯藤之上的乌鸦,“扑啦啦”地纷纷展翅飞起。

那两个小官儿有点尴尬,哄道:“别叫!别叫!不是爷爷,是大官人。”他们以为这小孩儿是误会了,在求饶,所以叫他们“爷爷”。谁知,便在那小孩儿的哭声中,听见有人咳嗽一声,门内又走出老人。

也不知道这个老人有多大年龄了,拄了一根用粗树枝做成的拐杖,身子佝偻,乱蓬蓬的花白头发,脸上堆满了皱纹,眼睛几乎要合成一条缝了,踉踉跄跄地走没几步,扶住门边,微微喘息。

他老眼昏花,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站了好一会儿,似乎才看清楚了邓舍等人。不比小孩儿,他毕竟年老,有些见识,一看就知道,此必为从城里出来的大官儿,忙不迭丢了拐杖,“扑通”一声,想要跪拜,却因年老体衰,没力气,瘦如麻杆的胳膊撑不住,整个人都栽倒了地上。

邓舍一偏腿,跳下马来,大踏步走过去,稳稳地将之扶起。仔细打量,见这老人头发、眉毛、胡须全都稀稀疏疏的,一双眼,浑浊不清。可能因为惶恐,也可能因为太冷,感觉到他在浑身发抖。老人张了张干瘪的嘴唇,也许是想说些甚么,不知是因为没有力气,也不知是因为已经老的不会说话,却只听见含含糊糊的几声咕哝。

“老人家,我从城里来,过来看看你们。你们村子里的人呢?都下地了是吧?只剩下有你们祖孙俩在呀?”

那老人又咕哝了几声,邓舍还是什么也听不明白,招呼颜之希,问道:“老人家在说什么?”

颜之希凑近过来,仔细去听。他毕竟在益都住了不少年,平时来了雅兴,也经常下乡间踏青,对地方上的土语较为了解,听了会儿,连蒙带猜,听出了有七八成,回答道:“老人在说,那个是他的孙女,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大官人。请官人慈悲,饶她一命。还说,他家里就剩下他们祖孙俩了。求官人开恩,给他家留条血脉。”

邓舍又瞧了瞧那小孩儿,以为是个小子,却原来是个小丫头,示意颜之希扶住老人,来到她的面前。因见爷爷出来了,那小丫头已经收住了哭闹。邓舍和颜悦色,蹲下身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不肯说,眼睛滴溜溜,直往众人的坐骑上打转。赵过从军多年,早养成有习惯,不管去哪儿,随身必携带清水、干粮。从褡裢里取出两块饼子,递给邓舍。邓舍接过来,放在那小丫头的手中,笑道:“想吃吗?给你。”那小丫头把饼子紧紧抓住,怯生生,点了点头。

赵过问道:“想、想吃,我们这儿还有。大官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好么?”小丫头点了点头,邓舍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喜哥。”

“你家里的大人呢?只有你爷爷了么?你爹呢?”

“爹和叔,被扎小辫子的鞑子给捉走了。说打完仗就能回来,到现在也没见回。村里的姨姨们说,也许是死了。”

“你娘呢?”

“娘也被鞑子抓走了。还有我哥,娘被鞑子抓走的时候,哥哥不愿意。”

“然后呢?”

“被鞑子杀了。”小丫头往村外边指了指,“还被鞑子挂在了村头的树上。本来说埋呢,爷爷挖不动。村里的姨姨们不敢帮忙。直等前几天,鞑子都走了,才刚埋了。家里就一条席,爷爷说,哥哥走了,不能让他光着身子走,把席子也给哥哥了。老爷,你有饼子,能再给喜哥个席子么?爷爷晚上总咳嗽,喜哥听了好难受。草堆里太冷了。”

邓舍对赵过点了点头,赵过走入茅屋里,又出来,说道:“什、什么也没有。只、只有一堆草。”

颜之希接口说道:“察罕围城的时候,因为天太冷,元军要取暖,所以周边的村里,很多人家的床板、桌椅,都被他们抢去了。前阵子搞调查,连带不少百姓家的门窗都被元军拆了。”说着,他点了点茅屋。

邓舍这才发现,这祖孙俩所住茅屋的门明显是新做的。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木栅栏。

颜之希又补充说道:“不但百姓家的东西被元军抢掠一空。咱们来的路上,道边的树也被砍了个七七八八,也都是元军做的。”顿了顿,又道,“牛羊猪狗鸡鸭,也被抢走了很多。”元军过处,还真是鸡犬不留。难怪方才入村,不止见不到人影,甚至连一只家畜、家禽也没看到。

邓舍拽住袖子,把小丫头脸上的污垢一点点擦拭干净,拍了拍她满是冻疮的小手,温言说道:“我在城中,已经听说燕王殿下传下了令旨,凡是百姓家中缺衣少粮的,各地县府衙门都会尽快地给以救济。不但会给你们席子,粮食、饼子、家具、床,都会给你们。”

“真的么?”

“真的。”

“那喜哥的爹爹、叔叔、娘和哥哥呢?老爷会还给喜哥么?”

喜哥童言无忌,邓舍听得心头一酸。他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颜之希忙笑道:“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殿下救济民间的令旨,小人也听说了,并且听说各地的府衙也早已开始着手进行。只是地方受损太大,所缺的物资太多,急切间难以筹措完备。也就在这几天,大概就能统一下发。……,官人,咱们要不要下地里去看一看?”

他是益都知府,这陈家村处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喜哥那么一说,他生怕邓舍因此不满,故此插话,委婉地解释了两句。

邓舍叹了口气,说道:“尔禄尔俸,民脂民膏。战事已毕近有半月,陈家村距益都不过二三十里,该救济的物资居然都还没发下。再远一点的地方呢?一边是锦衣玉食,一边是饥寒交迫。府衙办事,也太慢了点!”

这其中是有原因的。

时当岁末,正是教牛、种桑之时。相比床、门、桌椅这类东西,农桑才是重中之重。分省左右司专门为此下达了公文,各地救济,应以农桑为先,别的东西应为其次。所以,民家日常用品这块儿的救助,展开的动作就慢了一点。不过,颜之希并不敢争辩,唯唯诺诺。

邓舍站起身,说道:“教各地府衙听了,即日起,凡官吏人等,不分品秩高低,一人负责一村,落实到底。官衙用饭,每日中午,所食者,要与民间同。百姓们吃什么,他们也吃什么!”

他忽然想起了后世的一个典故,交代颜之希,说道:“回去后,寻人画幅青菜,下边写上:‘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无此味。’多印一些。给山东的地方官儿们,不,给整个海东的地方官儿们,每个人都送去一副。就说是我赐的。”沉吟片刻,又道,“罢了,画你去找人做。两句题字由我亲写。”

“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无此味。”

此典故出自明朝时有名的清官徐九经。此人曾在江南句容做过县令,及满去,百姓恋恋不舍,父老儿稚挽衣泣说:“公幸训我!”他回答道:“惟俭与勤及忍耳。”这三个字,也因此就被当地的百姓们称为“徐公三字经”。他任官时,更曾经在大堂上画过一棵菜,下边的题字,写的就是“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无此味”这两句鼎鼎有名的为官箴言。

为官一方,造福百姓。其实,官员吃民间饭,在历代也都是颇有传统的,有些朝代还将此列为明文的规定。只是执行的严与不严有所区别罢了。因此,颜之希虽觉得那两句话说的很好,对邓舍令官员吃民家饭的命令,却也是不以为奇怪,恭谨应命。

小丫头喜哥攥着饼子,眨眼看邓舍,手指放入嘴里吮吸。

邓舍说道:“看这祖孙俩,老的老,幼的幼。家中丁壮皆无,亲戚也没了。虽可受族民救济一二,时日若久,难免使人生厌。怎么生活下去?海东已有成制,类似这样的民家,一方面,可由合作社日常帮助,另一方面,可由地方里长、族长报与衙门。按其困难的程度,分作多等。由衙门按月出钱给粮,加以赡养。

“圣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颜公,你乃圣人苗裔,对此的理解应该比我更为深厚。这两件事儿,就交给你负责,也一并命令山东各地,尽快展开施行。

“虽然发展合作社的进程,因为察罕来犯被打断了,各地多还没组织完成。但是各地衙门的分等工作,完全可以先展开进行。给你十天,务必要在吴鹤年来前将之办好。正如你们所说,也好让百姓们过一个好年。”

“官人宅心仁厚,爱民如子。”颜之希犹犹豫豫地说道,“只是此虽德政,山东才经战乱,地方凋敝。钱财倒是好说,只是粮食?官人也知道,缺粮的紧。小人以为,以各地现有的能力,怕不足以……。”

下乡前,才与群臣商定了出使借粮之策。地方缺粮,邓舍岂会不知?

他皱了眉头,说道:“救济与赡养不在广,而在做不做!就以益都来说,每村选出一个所需要赡养的对象,全府也不过几百人。这点粮食难道都没有么?如果实在没有,缩减官吏口粮!从我府上开始,你们带头缩减。”

颜之希懂得了邓舍的意思,民间才经受过战乱,海东又刚得益都不久,尽管缺粮,表示爱民的举措却不能不做。他心领神会,说道:“是。”

“走吧,去田间看看。”

赵过问道:“这、这老人和小丫头怎么办?要、要不要叫他们带路?”

邓舍抬脚要走,闻言又停下来,转头看了看老人与小丫头,说道:“田垄就在村外,还用得着叫人带路?老人家年岁已大,行走不便,就请他们留下来吧。阿过,记住回头取些被褥、枕席、床椅,给老人家送来。”

早有侍卫把坐骑牵来,邓舍翻身上马。小丫头喜哥还是年幼,和邓舍说了会儿话,觉得他很和蔼,早先的惧怕早不翼而飞。小孩子又好奇,站在马边上,仰着头,伸手摸了摸马腿,咯咯笑道:“大老爷,骑大马!”

才哭又笑,却是有趣。只是众人见了村中凋落的情形,看残屋破壁,又见丫头笑颜绽放,目睹此景,却是无不恻然。颜之希把小丫头抱走一边,邓舍打马前行。土路崎岖,马蹄踩上去,甚是颠簸。

不多时,出了村落,来到田边。

腊月、正月,这两个月,虽然地里头是空落落的,还没到种植农作物的季节。但是,栽桑、种麻、嫁树、骟树、移栽果木等等,却都非得此时不可。此外,农家需做的农活,还有修农具、开沟渠、修蚕屋、织蚕箔等等。要说起来,需要做的事情还是不少。

这陈家村里,既然丁壮缺少,下田干活的自然九成以上都是妇女。诸人驻马田外,远近观看。

广阔的平野上,一块块田地星罗棋布。顺着地势,农田有高有低。高的地方,引有沟渠,围绕田侧,田地与沟渠之间筑有高垄。并且高垄上,本来植栽的都有成排成列的桑柘,只是如今都只存了树桩。

低矮的地方,则在其欹斜坡陁之处,也有开垦出来的田块。现在里头什么也没,等到季节合适,这些小块地可以用来种植蔬茹麻麦粟豆之类。除掉或高、或低的地方,大部分农田还是都处在较为平坦的地面之上。

也有果园,不过里边的果树,也与高垄上的桑柘一样,大部分都没了。只存下一截截的树桩子,依稀可令人遐想到往常果树收获之日。

不必颜之希再来解释,邓舍也可以想到,这些桑柘、果树也定然都是被元军为烧火取暖而砍伐掉的。

归陈家村所有的农田不少,一眼望不到边。这会儿,正在田中劳作的人,却稀稀疏疏。有些发现了邓舍等人的到来,丢下工具,呆呆地看过来。有些还没有发现,只管勾头弯腰,默不作声地干活。

颜之希说道:“牛、骡等物,不好筹办。桑苗、果树苗等等,有些受兵火影响较小的府县,还是存了一些的。

“奉分省左右司之命,根据‘宽余支援不足,买富家、支援贫家’的原则,各地把宽余的集中起来,统一分配。益都诸县分到的也有。他们在田家、果园里种植的,就是刚又从衙门里转分下来的。”

“开春就要种粮了,粮种准备的怎样了?”

“粮种不足。分省左右司已经向行省左右司告急求助。前分省左右司郎中吴大人亲自回文,说会从朝鲜、南韩分别征调一部分。微臣听说,行省枢密院也特事特办,给平壤水师下达了军令,拨出来了不少的船只,供行省左右司使用。大约至迟到下月中旬,第一批的粮种就能运来山东。粮种之外,耕牛、农具等物,应该也能支援过来一些。”

“这些都关系到国计民生的要紧大事。民以食为天,不可大意。吴鹤年很快就会来到益都,你接手左右司之后,首先的重点一定要放在这上边。你了解山东的情况,缺什么,给什么。要办的越快越好。”

颜之希接任吴鹤年,虽然不是以郎中的身份,而是以次一级的员外郎身份。但是,吴鹤年一走,等同行省左右司也就没了郎中,最高的官职就是员外郎了。也就是说,颜之希官职虽低,名副其实的一把手。听了邓舍的嘱咐,他说道:“请主公放心,臣必不辱君命。”

——,至于为何邓舍不任他郎中,暂时只给他员外郎的位置,却是有别的考虑。一来,颜之希资历浅,骤然给以太高的官位,怕左右司属僚不服。二来,邓舍也存了先试试颜之希能力的心思,能治好一府之地,不代表就也能治好三省民事。看他表现怎样,如果表现不错,再提拔不晚。

“我对农桑不够了解,但是我看农书上说,春秋季节的田地,三十亩必须一人。陈家村丁壮皆无,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耕牛也奇缺少见,现在农事不忙,种种桑树、果苗什么的,马马虎虎地还行。等到春忙,人力必不敷使用,各地府县有何打算?可有章程出来么?”

“别的府县臣不知道,益都已有章程。陈家村是距交战地太近,所以壮丁、耕牛奇缺。远一些的地方,受到的损害会轻一点。等到春忙,府衙打算一如征调树苗、粮种的例子,把各村的劳力都集中起来,互相帮助。同时,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将合作社的组织完善一下。”

邓舍喟然,说道:“兵戈纷纷,战乱不休。而我民也何苦,朝不保夕!诸位,你们来说,咱们打仗是为了什么呢?”

“蒙元无道,民不聊生。主公顺时而起,打仗,正是为了开后世之太平。”

邓舍颔首,说道:“颜公说的不错。自我幼时,随父来往黄河南北,及长,又从军转战河南、河北、山西,远出塞外。历近十年,所睹所见,北国半壁,几无乐土。还记得那年黄河泛滥,前几年河南飞蝗、陕西饥荒、山东地震,死者相枕藉,沟堑尽饿殍。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不意古之惨状,竟重现今日!鞑虏,非我族类,虐我同胞。视我以奴,驱之如犬。主公与刘太保之所以起事颍上,非其所愿,不得已耳。

“我与我父、我叔、我兄、我弟,与文叔、陈叔、阿过等,之所以肯应倡从军,舍生忘死,征战疆场,自入塞外,更多年来,冒矢石、突白刃,浴血奋战,不肯稍息。所为者何?诛元之罪,吊我之民。如此而已。”

诸人皆不解邓舍心意,不知道他为何突发感慨。颜之希道:“主公仁厚爱民,顺天应事,此等心意,臣等皆知。”

邓舍话锋一转,接着说道:“我起兵的原因,你们固然知道。我所忧者,唯恐百姓不知。颜公,你为我写一篇告山东父老文,要把我的这番心情描述出来。要说清楚,我之起兵,非为富贵,封侯非我愿。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民有所居,人有其田,老有所养,少有所学。为往圣继绝学,不使我名教坠落;为万世开太平,扬我华夏天威。此是为我之愿也。写成之后,即日张榜各地,宣示民间。”

邓舍在山东立足未久,基业不稳。又才经战事,民间凋敝,若遣使借粮之策不得成功,可以预见,缺粮、窘迫等等诸般的内忧定然会越来越严重。要想使百姓不乱,就必须在收揽民心上有所作为。

一篇文字,或许作用不大,但如果再配上他深入乡间、体察民情,以及抚恤老幼、令官员食民家饭、带头裁剪王府日用等等的举措,还是会有一些成效的。又且,更加上他不叫别人去写这篇文书,却令颜之希去写。颜之希乃圣人的后代,人一传,这是“燕王口述、颜子后人所写”,如此一来,有了圣人的光辉,在可信度、说服力上应该也是会更好一点。

颜之希应是不提。

邓舍看了看田间的百姓,既深入乡间,不可不嘘寒问暖,否则枉来一趟。适才那祖孙俩,一老一小,很多事情没法儿问,问也问不清楚。他再又跳下马来,说道:“诸位,走,咱们去地里看看。”众人皆下马,随行而前。

15 威胁

邓舍在陈家村体察民情。www.65txt.com

同一时间,察罕从山东撤走、返回晋冀的消息也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因为立场的不一,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人们的反应自然也就截然不同。有闻讯而喜的,有大惊失色的,有忧心忡忡的,也有欢欣鼓舞的。

但是不管他们的反应如何,却有一个共同点,是几乎所有的有识之士都立刻反应过来的,即:在这一个战火越燃越烈的乱世中,益都此战海东获胜的结果,分明就是一种带有明显暗示意味的信号。

至于这信号,到底暗示的是对海东有利,又或者对元廷有利,却也又因为人们出发角度的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种种不同的结论综合在一起,可以大致地分为两类。

其一,认为对海东有利,放而言之,乃至对整个的义军也是有利的。继刘福通三路北伐失利之后,曾经一度陷入低潮的北方红巾,似乎又因此战而出现了兴旺的迹象。而曾经在北方所向披靡的察罕军,却也似乎因为此战,而又将要面对一个堪比当年刘福通的强硬对手。

其二,认为对元廷有利。

海东在此战中获胜,诚然会给察罕造成压力。但是,海东北有辽东,南有山东,南北并力,对元廷之所在地大都更会造成压力。压力之下,面对共同的敌人,会不会有可能会导致元廷、察罕与孛罗的放弃矛盾、并且实现联手?

这三方面一旦实现真正的齐心对外,以察罕与孛罗的兵多将广,山东必然非为敌手。

山东既非敌手,被察罕或孛罗占取。北方除了辽东,也就不再有红巾的势力了。更重要的,察罕或孛罗一得山东,他们的势力范围也就推进至江淮一线。浙西的张士诚、台州的方国珍,这两个人名义上已经投降蒙元了,察罕与孛罗再一来与他们做邻居,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会不会迫于强压之下,实质上也投降蒙元呢?殊难预料。即便不实质上投降又怎样?凭他两人能挡得住察罕与孛罗么?也是殊难预料!

如若他们挡不住察罕与孛罗,那就等同蒙元的势力再度大举进入江南。加上福建的陈友定,江浙、福建势必就会因此而重新再度落入蒙元之手。蒙元打通了江淮,重新进入江南,把南北连成一片,以江南之富庶,养北地之雄师,朱元璋、陈友谅、明玉珍,会是对手么?

金陵城中。

朱元璋与刘基等谋臣接连商议了三天三夜,考虑到了种种可能会出现的最终结果,得出了一个应对的办法。

“益都此战,海东虽然惨胜;察罕退走,主要却非因战事的关系。若不是因为孛罗突然返回大同,察罕担忧后防不稳的话,怕战事至今还不会结束。海东调兵遣将,从平壤拉来了数万的援军,战至最后,却连济南都没有保住。这就好比两人角力,一方倾尽全力,而另一方却保存了至少三四分的力气。

“海东此胜,固然有利宣我威风;但是如若在海东的压力之下,察罕与孛罗经过元廷的调解,暂时化解矛盾,解决了后方的不稳,卷土重来,再与益都鏖战一场的话,臣敢断言,燕王却绝对非其对手。”

“先生之意?”

“主公不应该因为此战而就改变对察罕的方略。越是在这种微妙的关头,越是应该滴水不漏。臣以为,等汪河从益都回来后,一方面,主公不妨先仔细询问他一下有关益都的虚实,然后可视情况,决定是否在现有已经示好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地与其私底下签订一个盟约;同时,另一方面,也应该尽早、尽快地再准备密使,往去晋冀,见一见察罕。”

“两手准备?”

“对。”

宋濂插口道:“可是,刘公不是说一旦察罕化解了与孛罗的矛盾,再卷土重来的话,燕王绝非对手么?既然如此,我金陵又何必与燕王私底下签订盟约?”

“若以力较力,燕王自然非为察罕的敌手。但是臣闻听,燕王幕府之内,颇有能人。洪继勋、姚好古,此数子者,皆计谋之士。前阵子,晋冀、大同的暗探不也有一封密报呈与主公,说孛罗之所以撤军,其中不无姚好古推波助澜的原因么?

“自古权谋舌辩之士,皆不可小觑。‘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运筹帷幄之中,用三寸不烂之舌,一言足可挑动天下风云之变。或唆外敌骤起战端,或助己国化险为夷。燕王不及察罕,此是为外力也。洪、姚出谋划策,此是为内谋也。外力可断,内谋却不可判。

“故此,示好察罕,是因为察罕外力远胜。盟约燕王,则是因为燕王内谋难测。”

说白了,刘基建议朱元璋,两边下注。海东占上风了,有私下的盟约在,可为盟友。察罕占上风了,最起码也给他示好过,可作壁上观。大争之世,人皆逐利。看他们主臣对话,全围绕着己方的利益,对海东与金陵同为大宋之臣的这一点事实,却是全都只当不见。没有只字片言涉及。

这也不怪他们。邓舍与群臣议事,每每谈到金陵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言必称利,几时又有人重视过金陵与海东同为宋臣的关系?邓舍与朱元璋一在北,一在南,远隔山水,在面对此问题时,却是出奇的相似与一致。

树大招风。安丰小明王、安丰宋政权,对他们来说,都只不过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幌子罢了。甚至,他们两人的经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颇为相似。身为宋政权里现在最大的两个地方实权派,他两个人,却是从头到尾,都是从没见去过汴梁、也从没去过安丰,更从没见过小明王的。

“先生的意思,我知道了。但是,我却有一疑,想听听先生的见解。”

“主公请讲。”

“虽然说海东如若在山东站稳了脚跟,确实会对察罕、孛罗、大都同时造成压力,然而海东北据辽西,兵锋直指腹内;南有山东,屯驻河间之外,就以态势而论,他其实对大都造成的威胁是最大的。对察罕与孛罗的压力虽然也有,却不见得会有很大。而察罕与孛罗之间,彼此却存在有激烈的矛盾。又且他两人拥军自重,对大都的命令也不见得会肯听从。

“如此的形势下,以先生看来,此三者因外力而化解矛盾,或者说,察罕与孛罗会肯因海东并不大的威胁、而就甘愿放弃彼此的矛盾,接受大都的调解,从而达成联手的可能性,会有几成?”

朱元璋的眼光不错,做出的分析很对。

实事求是地讲,海东对察罕与孛罗造成的压力其实并不算太大,而察罕与孛罗又彼此不和,并且他两人对大都的命令也不见得肯听从。那么,他们愿意接受大都调解,协力共取山东的可能性会有多大?

要知道,察罕之所以从益都仓促撤军,就是因为他与孛罗之间的矛盾已经几乎快要到不可调和的地步了。他们会因为大都的一道命令就放弃敌视,暂时搁置彼此的矛盾,再联手并取山东么?

如果可以的话,察罕也不致在稳占上风的情况下,匆匆从益都撤军。如果可以的话,如果察罕、孛罗、大都三方的主事人都识得大局的话,察罕与孛罗也不会内斗不止。甚至大都还从中煽风点火。

刘基悠然答道:“主公所言甚是。察罕与孛罗的不和固然已经激烈渐至不可调和,但是他两人之间的矛盾,为何却发展的如此之快?为何在不长的时间内,就发展到了如此激烈的程度?其中之内在原因,却不可不深究。”

“先生的意思是?”

“他两人矛盾发展的如此之快,当然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缘故,但是根本之症结,却还是正在大都!”

“愿闻其详。”

“当今之元主,人号‘鲁班天子’,以奇技淫巧为工,日益厌政。高丽阉人朴不花以奇氏为内应,得以乘间用事,为奸利。自年来二月,搠思监重入中书省,再任右丞相以来,他两人因同为后党,更结构相表里,气焰熏天,权倾朝野。当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察罕与孛罗之所以渐与元廷离心,并且彼此之间构怨日深,与他两人是脱不了干系的。何以言之?

“臣闻听,搠思监、朴不花堵塞言道,凡四方警报及将臣功状,皆壅不上闻。是察罕与孛罗及其部将,虽有功,难得其赏。奖罚不明,将士心生怨望。时日一久,怎会不与元廷相离?

“臣又闻听,此两人贪货无厌,明知察罕与孛罗不和,不思设法调解,偏以为察罕与孛罗是两大金主,竟视南北两家贿赂之厚薄而分别啖之以密旨,南之赂厚,则密旨与南令其吞北;北之赂厚,则密旨与北令其并南。有这样的朝廷,察罕与孛罗两家,又怎会不构怨日深?是以,孛罗一回大同,察罕即匆忙撤军,其所惧者,正在此也。

“所以臣说,他两人之不和,症结不在别处,关键正在大都。”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请先生继续说。”

“但是当今之元主,得以在位二十余年,尽管昏庸,却也绝非庸碌无为之人。民间传言,死在他手下的权臣、一品大臣已不下数百人。这话虽然有些夸大,由此却也可见,此人的能力还是不低的,有过人之处。

“不错,搠思监与朴不花如今权倾内外,但他们得以内外用事,却是建立在元主日益厌政的基础之上的。请问主公,如果当元主忽然发现外部的忧患已经大到朝夕可危的时候了,他已经不能再去心无旁骛地搞些奇技淫巧了,他又是一个颇有能力的人,他会怎么去做?”

朱元璋以为然。

有元一代,世祖忽必烈以下,到当今元主登基之前,短短三四十年间,连换了八九个皇帝,平均在位的时间,不到五年。如今,元主随俺厌政,但是就凭他登基二十多年,到现在帝位还固若金汤,就可知此人的确还是很有些能力的。否则,万万难以保有帝位至今。

“搠思监、朴不花权势虽高,难与伯颜、脱脱相比。察罕、孛罗军马虽众,血脉却非黄金家族。元主积威之下,不动则已,若有所动,必然惊人。翻手可为云,覆手能为雨。

“故此,臣以为,察罕、孛罗构怨虽深,若当大都、若当元主肯亲自出面调停的时候,他两人还是很有可能暂时达成和解的。只不过,这个和解究竟能否达成,却又非只大都一面之力,还要看海东会如何对招。

“正如臣方才所言,海东能人谋士也是很有几个的,他们会不会让大都顺利调解察罕与孛罗成功?却又非臣现在可知。因而,如果主公一定要问可能性有几,臣只能说:五五之数。”

刘基长篇大论下来,看似对大都、孛罗、察罕三方作出了一番详细的分析,好像说了很多,但是细细回味,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五五之数”,什么意思?归根到底,山东的归属,到底海东与察罕谁能笑到最后,现在他也还看不清楚。也所以,“两边下注”,最为稳妥之策。

但不管如何,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海东如若在山东站稳脚跟,察罕、孛罗也就罢了,大都绝对会因此而感觉到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当察罕撤军的消息传入大都,搠思监正在午睡。他闻言而惊,翻身就(本書轉載拾陸κ文學網)起,被褥被掀落在地上,丝毫不顾。等不及侍女帮他穿衣,抓了件袍子,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快步往室外走去。一叠声地催促下人:“快!快!备轿,老夫要去见朴院使。……,不,别备轿了,备马!备马!”走没几步,又道,“皇上知道此事了么?”

来报信的是枢密院里的一个同知,他回答道:“还不知道。下官得知讯息后,就直接先来报与相爷了。”

“那就先别给皇上说。皇上最近心情不太好,为皇上分忧是为臣者的本分。先去见了朴院使,商议出个对策,再奏报圣上知晓不迟。”朴院使,即朴不花。他现今是蒙元资正院的院使。

“是,是。”那同知本为搠思监党人,对搠思监擅权弄事,堵塞言路的行为早就司空见惯,自然没有异议。

搠思监从室内出来,院子里撞见别里虎台。别里虎台乃是为他的亲信,色目人,去年在辽东,曾经作为元军的代表,出使过海东。前数月,刘世民来大都,秘密求见奇氏、搠思监,也是此人从中搭的线。

他见搠思监神色仓皇,不觉奇怪,行了一礼,问道:“相爷,何事惊惶?”

“你却不知,益都之战,察罕退走,已然撤回晋冀了!”

别里虎台顿时面色大变,问道:“消息可确实么?”

搠思监拉了那枢密院的同知,拽到面前,说道:“你问他!你问他!”那同知道:“那告讯的使者是察罕亲自派来的,上午才到的枢密院。并有察罕亲笔所写的奏折,详细诉说原委。据奏折上说,益都兵强,察罕苦战无功,大雪封路,粮饷供给不上,因此不得不暂且撤军。”

“全都撤了?不是说济南已被我军攻下了么?”

“倒也并非全撤,还留了一两万的人马驻在济南、济宁、高唐州等地。只不过前锋部队,在使者出发前,也就是三四日前,便已然回到晋冀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相爷,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事关重大,需尽快要让皇后娘娘知晓。老夫去见朴院使。”

“对,对。此事非同小可,是该尽快告知娘娘。”别里虎台越想越心惊,说道,“海东之军,居然勇锐至斯?连察罕都不是对手?”一边随着搠思监往外走,一边顺着思路往下说,“察罕十万雄军,不支而退。是我大都南边失去了庇护。海东红贼北临辽西、南逼河间,倘若他挟大胜之威,骤然而动,南北夹击,则我大都?哎呀,哎呀,岂不危哉!”

“糊涂!察罕骁兵悍将,近十年来,何尝有过一败?海东红贼立足辽东,穷乡僻壤之地,又是才入山东,他再厉害,能会是察罕的对手么?益都此战,分明是察罕故意放水!以老夫料来,绝非因为‘益都兵强’云云,十有八九倒是因为孛罗先撤回大同的缘故。”

别里虎台呆了一呆,被搠思监搞糊涂了,说道:“相爷的意思是说,察罕撤军是故意的?也就是说,海东不是察罕的对手。海东不是察罕的对手,则我大都南边就还有悍蔽。只要济南、高唐州、济宁等地还在察罕的手中,我大都也就没危险?那相爷又为何如此惶急?”

“老夫问你,去年京都饥荒,饿死百姓一二十万,是谁救了京都的命?”

“福建陈友定。去年夏天,京师大饥,饿殍近有二十万。秋天,陈友定运粮数十万石送至,因此缓解了饥荒。京师百姓由是得活。”

“老夫再来问你,今年四五月,又是谁运粮十一万石,来至京师?”

“浙西张士诚。”

“若没有陈友定与张士诚运粮救济,我大都现在会成什么样子?”

“早为鬼蜮。”

“他两人运粮,是怎么运来的?”

“海运,……。哎呀,哎呀!是了,今年四五月,张士诚运粮来至大都时,就已经说及,见有甚多的海东红贼战舰,游弋在山东、辽西沿途海域之上。当时,邓贼还没有入主益都,现如今?”说到此处,大冬天的,别里虎台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倒抽一口凉气。

当邓舍还没有入主益都,海东的水师势力就已经扩张至山东沿海。现如今,察罕退走,可以料知,邓舍在山东的地位也必会因此而渐趋稳固。

邓舍不比王士诚。王士诚没水师。邓舍不但有,而且经过吞并倭寇、整合高丽水军等等一系列的步骤,早已在北方一枝独秀。那么,其水师的势力,又会更因此而在渤海海峡中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

有察罕与孛罗在,海东在陆地上对大都的威胁,或者不足为忧。但是,察罕一退,山东在海面上对大都造成的威胁才是最为致命。江南漕运之断,造成的后果饿死大都二十万人。海运若是再为之一断,后果可想而知,大都必乱。

别里虎台仓急之下,脱口问道:“相爷!事已至此,该当如何是好?”

16 去日

也难怪搠思监焦躁。www.65txt.com

元初开国,为了便于统治中国,把都城定在了大都,远在北方。大都人口极多,“都城十万家”,不带官衙、驻军,城中的百姓长住人家,就有十万户,四五十万人,加上驻军等等,最繁荣的时候,近有百万。

“百司庶府之繁,卫士编民之众,无不仰给于江南”。

这么多人,几十万、上百万,衙门日常的需用、官员的薪俸、驻军的粮饷、百姓的吃穿,大部分全都是赖江南供给。千里迢迢,运到大都。主要的途径有两个,一是运河,也即漕运,一是海运,走海路。

元朝在前代的基础上,大规模整修运河,先后开凿、修治了通惠河、通州运粮河、御河、会通河、济州河等等,通过这几条运河,与江南原有的运河相连接,保证了南北水系的贯通、流畅。世祖忽必烈时,大都的粮食供应,就主要是靠这些运河运输。

在整修运河的同时,又大力发展海运。经过较长时间的摸索,最后采取了从长江口的崇明附近出海,向东行,入黑水大洋,北趋成山,经渤海南部,至界河口的直沽,再转运大都的路线。这条海道看似很长,但若是在顺风的情况下,十天左右即可到达。海道运粮,初时不过四万余石,后来逐年增加,至蒙元中期,最多时已可达三百万余石。

较之河运,海运虽有一定的风险,但总的来说,其所耗费还是要远比河运要少的多。所以,自海运高度发展起来之后,运河的重要性就大为降低了,到后来,大都的经济生活便几乎完全依赖海运了。

但是,不管河运也好,海运也罢,有一个地方,却是这两条运输线全都无法绕开的。那就是山东。

走海运,需要过成山,成山位处山东半岛的东部;要走渤海,渤海在辽东与山东的之间。如果邓舍在益都站稳脚跟,海东又有较强的水师,这条道显然就走不成的。

那么,是否可以再一如世祖忽必烈时,放弃海运,改走漕运呢?

走漕运更不可能。原因有三个。

一则,也与海运一样,北方的运河大多在山东境内,太不安全。二来,就算山东境内的运河还有处在蒙元控制之下的,比如济州河,走的是济宁,现在察罕手中。但是自海运兴,这些运河却也多数都被荒废了,再整治,没那个人力、也没那个时间。三来,就算运河没荒废,也不行。为什么?淮泗一带现今盘踞有小明王、刘福通的安丰政权,他们在中间这么一横加插手,便等同彻底断绝了南北水运之道。

其实,早在张士诚攻占高邮之后,南北水运之道就等于被断绝了。

高邮,地位很重要,位处南北漕运之枢纽地带。为何高邮一丢,天下震动?乃至脱脱亲率百万雄师,下江南,往而围之?除因高邮位处江南富庶之地外,断绝了大都的漕运也是其中一方面的原因。

虽然说,张士诚因为顶不住朱元璋的压力,后来又投降了蒙元,但是南北之漕运,却也由于红巾遍地的缘故,早就无法再用了。

也就是说,大都现在可以倚仗的只有海运而已。

为何毛贵、王士诚、田丰前后占有山东多年,元主不曾下诏催促察罕东进?又为何邓舍才得益都,元主即下诏令察罕“亲率天子之军,平定齐鲁”?无它,只因为毛贵、士诚没有水师。而海东却有水师。辽西、山东一合,大都海运危矣!邓舍得益都,关系到了大都的切身安危。

也正因此,当察罕因孛罗的原因而观望不动之时,元主又一改先前的平衡两方、并稍微偏向孛罗之策,干脆利落地又给孛罗下诏,命其首先北上,军出塞外,以此来化解察罕之疑。

却万万料不到,一番谋划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孛罗竟然敢置大都缺粮而不顾,为一己之私欲,悍然撤回大同。从而导致了察罕不得不在稳占上风之际,仓促回师,给了益都喘息之机。

搠思监怎能不焦躁?

但是,他却是有苦说不出。又是为什么呢?他早就听到风传,说孛罗之所以敢撤军,正是因为朴不花。孛罗还在宜兴州的时候,曾有多次派遣密使、说客,出入朴不花府上。给以厚赂,说动了朴不花,换来了一封密旨。密旨内容为何?不言而喻。

当时搠思监听说,就觉得不对,但是却因他这个中书省右丞相的位置,得来全赖朴不花与奇氏之功,故此不敢加以阻止。他虽然贪财、贪权,到底不比朴不花一个高丽阉人,见识还是有的。可惜,事已至此,徒呼奈何!他与别里虎台两人,轿子也不乘,骑了马,赶往朴府。

事情发生了,总得解决。怎么解决?还不得不去与朴不花商议。他忧心忡忡,想道:“察罕前功尽弃,突然撤军。此事若不能立刻加以解决,邓贼必定会坐大益都。待到来年,张九四该怎么运粮来大都,怕就是个问题了。”

元廷费劲心思,千辛万苦,不久前才与张士诚、方国珍说好,方国珍出船、张士诚出粮,每年至少运一次粮食来入大都。每年运粮的时间,就定在上半年三四月份。马上新年就到了,用不了几个月,便到海运时节。

要不快点把察罕撤军的麻烦解决,不快一点把益都搞定,眼看明年,大都城里就又要再闹饥荒。去年饥荒,死了一二十万,明年再饥荒?可真就要如别里虎台所说:变成鬼蜮了。不用等红巾来打,自己就先崩溃了。

“张九四,张九四。”

江浙不但是海东求粮的主要目标之一,更是大都唯一的指望。搠思监急匆匆,自去寻朴不花商议。朴不花又没在府上,一大早陪着奇氏去了皇太子府,不知议论些什么。等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才算是见着了面。

他两人怎生议论,会找出什么对策,暂且不提。益都城里,邓舍才从乡下回来。

他带着颜之希等人跑了半天,不但去了陈家村,周边的村落,也临时选了几个,都不辞劳苦,亲自下到田间,对民情查问的很细。结合左右司的汇报,有关战火对山东民间造成的损害,心中大致有了一个了解。

“不容乐观。”

回到府上后,邓舍没让颜之希等就走,留了下来,吃过饭,又吩咐人把姬宗周、罗李郎找来,把所见所闻简略地与诸人讲了一遍,并又重新把分省左右司递上来的汇报折子摊开,放在了桌上,叫众人讨论。

他说道:“兵灾之害非常的大。缺粮是一个,其它的问题还有很多。劳力不足、耕牛不足、种子不足、农田遭害、灌溉的沟渠受损,等等。开春后,接着就是春耕。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些麻烦都必须得尽快解决。

“姬公,你久在山东,熟悉情况。罗卿,你的左右司管的就是民事。颜公,你为益都知府,算地方上的代表。都有什么意见?对解决这些麻烦,都有什么办法?尽管说来。今晚上,咱们畅所欲言。”

“要说起来,缺粮是最大的麻烦。不过,对此,今儿上午经过讨论,主公已经有了对策:往江南求粮,且使者不日就会启程。这个麻烦,就先放下不说。耕牛、种子不足等等,左右司也有对策,可由海东救济。这个麻烦,也可以先放下不说。除却这几个方面之外,臣以为,现今需要尽快解决的,其实说到底,只有一个麻烦:劳力不足。

“没有人,什么也干不成。

“就比如农田遭害、沟渠受损,要想赶在春耕前将之解决,就得有人。等海东的耕牛、农具、粮种运来,要种地,还得有人。所以,臣以为,劳力不足实乃题眼。若能把它解决,一切的困难迎刃而解。”

这是颜之希的意见。

姬宗周说道:“颜大人所言甚是。人为农之本。劳力不足之难题,固然亟需解决,并且应该放在首要来解决。但是,姑且就不先论,此一麻烦改如何解决,就假设咱们能把这个难题解决,能从别处召来劳力。

“又有个困难之处,不知颜大人有没有考虑过?——现在我海东缺粮。在我使者从江南求来粮食之前,就算召来了劳力,用什么来养呢?况且,张士诚、方国珍其意难测,我使者即便很顺利地去了,他们会否肯即答应售粮与我,就目前来说,也委实难以预测,是在两可之间的。

“又假设,我把劳力召来;士诚、国珍却不肯贾粮与我。该如何是好?”

缺粮食,缺劳力。没有粮食,召不来劳力。召不来劳力,来年还是缺粮。这是一个矛盾。

颜之希不以为然,说道:“岂能因噎废食?不召劳力,来年依旧不足粮。召来了劳力,紧巴紧巴,一冬、一春也就过去了。至少等到秋天,我益都可以缓过劲来。……,主公,臣以为,召劳力之举,势在必行,实在拖延不得!当与求粮并为我益都目前之两桩要紧之事。”

姬宗周吧唧吧唧了嘴,有心辩驳,想道:“缺粮而召劳力,太过冒险。一旦粮食紧缺,出现断口,供应不上,必然导致民乱。”却忽然想起近日来益都官场里掀起的一股暗潮,终于还是把辩驳压下,点头说道,“是,是。颜大人高瞻远瞩,所言甚是。”

他想起来的所谓“益都官场之暗潮”,并非别的,还是与立妃有关。

罗官奴有喜的消息传出之后,因察罕来袭而暂时消失的这股风潮,也又再度重新出现。很多人私下里都认为,较之罗李郎,颜之希的官运显然更加亨通,且更能得邓舍信任。比较家世,颜之希更远胜罗李郎。

又有传言,颜淑容自去到海东,邓舍曾多次派人送礼物与她,分明十分地照顾与喜爱。甚至送给颜淑容的东西,比给罗官奴等的还多。再加上罗官奴有喜后,邓舍只是决定把她接来益都,除此之外,没有半句话说。据此推断,他们皆以为邓舍若要立妃,九成九必为颜淑容无异。

颜淑容若为王妃,颜之希就是邓舍的岳父级人物。

姬宗周为人圆滑,拉拢颜之希还来不及,自然不会为些甚么公事之类的与他产生矛盾与不和。即使现在讨论的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他也一样甘愿退避三舍。吹捧了颜之希两句,坐在一边儿,不再说话。

邓舍问罗李郎,道:“罗卿有何看法?”

“姬公、颜公说的都对。两位大人所忧虑的,也皆有道理。这又缺粮、又缺劳力,确实不好办。

“据臣的统计,益都、莱州、泰安、以及长白山周边,还有益都南边的一些州县缺乏劳力的情况最为严重。这些地方,也是兵灾最为严重的地方。十户不存其六。所存之民中,也是多为老弱妇幼。

“而东南沿海、益都东、北各地,因并非敌我主要的交战区,劳力缺乏的情况倒是不太明显。又且,劳力缺乏的府县,也往往就是农田遭害、沟渠受损较为严重的所在。因为当察罕走时,他曾经专门派了一支部队去干这些事。破坏农田、坍塌沟渠。极其之可恨。臣也对此做过统计,要想把受损的农田、沟渠全部恢复,所需之劳力数目是很大的。

“综合上述情况,以臣之见,颜公所言似乎更有道理一点。尽管如今我海东缺粮,劳力却的确是非召不可的。要不然,不止会耽误来年的春耕,来年秋耕,乃至下一季的春秋耕种,怕也会受到耽误。”

罗李郎看了颜之希与姬宗周一眼,他久随在邓舍身边,是当之无愧的亲信,早在双城、平壤的时候,就参见过很多次的军事会议,对邓舍一贯以来的战后建设之构想可谓是非常了解。

他接着说道:“不过姬公担忧粮不足而召劳力,或会导致民间不稳,也不无道理。臣以为,当今之上策,不外乎两法。

“要么,以田地为饵,迁海东丽人、女真人,或者吸引淮泗、晋冀的流民来我益都。察罕来犯,虽然对我山东的民生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却也因其来犯的缘故,奉主公之命,这一段来,我山东各地又借机杀了不少的地方豪强,清楚了许多的察罕余孽,收归官有的农田数量着实不少。

“便例如益都,到现在为止,全府上下,民间能有百亩之田的人家,已经甚是罕见了。这件事是文平章负责的,主公应该比臣清楚。单单死在他手下的豪强,就不下百人。这也就使咱们得以掌控了大量的空闲田地。

“我海东如今固然缺粮,以闲田为饵,一如海东分田地的故事。臣以为,也不是召不来劳力的。”

察罕退走后,文华国、赵过、张歹儿等没有立刻就来益都城中,而是奉邓舍之命,开入了各个的主要交战区,先把依附过察罕的地主豪强们清理了一遍。如果按照比例来算,文华国杀的人还算少的。

因为,在察罕撤军的时候,很多益都地方的豪强自知留下来不会有好果子吃,跟着察罕一起走了。需要杀的人不多。

杀人最多的,是张歹儿。早在他克复莱州的当时,为保证海东援军能够安全地抵达,就搞过一次大搜查,全城捉拿投靠过关保的地主人家。十天之内,杀了五六百人。许多的地主豪强都是被满门抄斩。人头挂了满城。文华国入城时,还被吓了一跳,笑说张歹儿快赶上李邺了。

李邺在辽西,出了名的杀人狂。所得俘虏一个不留,投敌叛变株连九族。他在辽西不到一年,杀的人少说四五千。且更以亲手杀俘为乐。他因以寡敌众,挡住了世家宝北上的脚步,被元军视之为辽西“铁壁”。他又更因好杀俘、杀降,被元军视之为辽西“悍贼”。当然了,海东诸将,在元军的眼中,都是贼。但是能被元军一提起名字来,就必在其后缀个“贼”字的,邓舍、陈虎之下,李邺是第三个。

陈虎也是好杀人。早在朝鲜定州时,那会儿邓舍才得双城不久,他就曾因区区小事,一夜杀人数百。攻双城,邓舍负伤,又是他下的命令,允许将士屠城。乱世里为将,不铁血,不敢杀人不行,这也是没办法。不杀人无以立威。不过,陈虎、李邺杀的还多是敌人、小民。

文华国、张歹儿这一回,杀的却多为地主、豪强。有一些御史台的官员,便在文、张回城之前,还曾为此而上书邓舍,弹劾他们两个。说他们两人“太过滥杀,怕有损殿下仁厚之名”。

邓舍当面,对这些官员大加鼓励,表示赞许与认可,说他们说的很对,承诺会对文华国与张歹儿,狠狠地加以责罚。转过身,却又对文华国与张歹儿温言抚慰。造反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造反是一场暴动,造反就是要杀人。

邓舍不是不知道地主阶级、文人儒士的重要性,但是中间派,可以拉拢。他对此也一直都是很积极地在拉拢。拉拢不过来的呢?顽固不化的分子,却非杀不可。

邓舍又新得益都不久,战乱才罢,为稳住局势,对待那些顽固的分子,更是要像秋风扫落叶,绝对不可容情。其中,他也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借此机会,也能把毛贵、王士诚的残余势力打掉一批。

从这个角度来看,文华国、张歹儿杀人的事儿,其实是办的不错的。邓舍当然要温言抚慰了。听了罗李郎的回答,他问道:“你说有两个办法。分田地是其一,另一个办法呢?又是甚么?”

“还是如海东故事。经历此战,士诚旧部多有折损,其所存者,战力也大大降低了。察罕如若卷土重来,他们定非敌手。既然如此,臣以为,不如干脆抽其精锐者,另组一军;用其老弱者,补充屯田。人数或不会太多,毕竟他们原本皆为士卒,可依旧用军法约束之,统一地用来整修农田、修葺沟渠,料来要论成效,应该会比寻常百姓更为好上许多。”

邓舍有意再对士诚旧军做一次改编,罗李郎是知道的。按照他的办法,既改编了军队,又补充了地方上的劳力,可谓一举两得。

罗李郎又道:“改编士诚旧军,事关军务。臣职在左右司,对此不敢妄言。一点浅见,可行与否,请主公裁断。”

邓舍一笑,说道:“军务之事,自然不该你说。不过,你这个提议还是不错的。可以考虑。然事关重大,不可轻断。待我将之发给分省枢密院,着佟生养、李和尚等先议论个章程出来看看,然后再说罢。”

他从案几上,把左右司呈交递上来的折子拿在手中,收了笑容,说道:“察罕临撤军,还给咱们益都来上这一手。又是抢、又是烧,明明为来年做准备。若我所料不差,只要孛罗的忧患一解,至迟来年春夏,他定然还会再来。犹如蝗虫过境也似。我益都若被他再这么来一回?”叹了口气,“实在堪忧。”

堂上众人,皆默默无言。

邓舍转望堂外,去看夜色渐深。几颗寒星,远远地悬挂天边。寒风吹过,时有云层遮掩,星光时隐时现,仿佛摇摇欲坠。他不觉感从心来,低声吟诵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时间过的太快了,一天天的过去,察罕虽走,威胁却仍在不远之将来。能否在短日内,抚平战火的伤害,重整旗鼓,充满信心地迎接下一次的挑战?邓舍委实没有底。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

1,大都运粮。

大部分都是从江南运来的。元末,漕运断绝,大都缺粮,蒙元在大都附近搞了一些屯田,但杯水车薪。也有从陕西等地调粮,但调来的也不多。有人分析元朝灭亡的原因,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海运中断,运河也被切断”。

17 整军

次日一早,从益都城的东门里出去了一拨人,到了中午,又从北门里,进来了一拨人。(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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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里出去的,是杨行健、方从哲等。杨行健出使台州,方从哲出使浙西。不管去台州也好,抑或去浙西也好,陆路都是走不通的,只有走海路。他们要先到文登,乘坐刘杨水师的船只,然后分道南下。

方从哲只是副使,出使浙西的正使乃为罗国器,尚在海东。邓舍已经传令,也叫他直接先去文登,在那里与方从哲会合。两个使团,正副使以下,抽调的都是精兵强将,无不能言会道之士。带了很多的礼物。

——毛贵、王士诚经营山东多年,还是很有些积蓄的。邓舍选其贵重、罕见的,全都给了使团。并亲自送行,交代杨行健、方从哲:“不惜代价。只要他们答应给粮食,不管提出什么样的要求,都可以答应。”

两个使团中,还随行带了有通政司的人。李首生的益都通政司,触角虽还没有深入江浙,但是对张士诚、方国珍手下的权臣、贵人还是有所了解的。带了他们去,也许在关键的时刻能起到点作用。

而且,通政司的人都经受过细作的训练,搞地下工作还是有一手的。

邓舍从来都相信,天生万物,一样米养百样人,必有其用。哪怕土鸡瓦狗,只要放对了地方,也是会大有用处的。送走了使团,他没有回城,一直看着他们身影远去,带了颜之希等,转行向南,继续接着视察民情。

中午,从北门里进来的,是陈猱头、高延世、刘杨等人。

刘杨其实上午就到了,不过因为约定的是午时相迎,所以他又在城外等了会儿。等到陈猱头等人来到,一起进城。

文华国、赵过、张歹儿、傅友德、郭从龙等出城相迎。一样的出城三十里,鼓乐齐鸣。诸将同时打开了邓舍赐下的旗帜,迎风招展。黄天白地,红旗黑字,配上一队队擐甲执戈的卫士,精光耀日。远远望去,十分威武雄壮。

众人相见,自有一番热闹。

文华国做为官职最高的,先来敬酒、表示洗尘。随后,赵过以山东地方长官,益都分省右丞的身份,口述邓舍令旨,把“摧锋军”、“泰山营”两面旗帜,郑重地转交给了高延世与李子繁。高、李跪拜谢恩,并连及陈猱头“赤胆陈猱头”的旗帜也一并打开。

一时间,疾风卷扬,漫起黄沙,枪戈如林,满目皆旗。

文华国瞄了这多面旗帜一眼,想道:“舍哥儿教俺们出城、入城时,都打开旗帜。端得好计策。这两天驻军益都城外,眼见益都民心不振。有这几面旗帜一打过去,招摇过市,对宣我海东军威、振作民间气氛,显然会大有帮助。”暗挑大拇指,啧啧做声。

他与陈猱头等都是彼此闻名已久,初次见面。邓舍早有交代,他深知海东要想在山东立稳脚跟,陈猱头这些地方旧将,是非得拉拢不可的。当下,见官事完毕,主动放低了身段,嘘寒问暖,拉扯了一通闲话。

高延世倒也罢了,没甚么心机。陈猱头心中想道:“早就听说平壤文华国是为主公义叔。攻取南高丽一战,统筹三军,调协诸将,更又披坚执锐,亲临前线,遂大破丽军,生擒丽王,为我海东开疆千里。声威远震。

“今又横渡瀚海,来救我益都之急。临危受命,分毫不乱,驱使张歹儿、赵过、郭从龙诸骁悍勇敢之将,如臂使指。长白山外,迎战关保。想那关保,三千人横扫东南,何等的勇锐!却非他的敌手,一战而告捷,竟将察罕逐走。

“主公还没入益都的时候,就风闻百姓传言,‘海东有三虎,一文、一陈、一诸葛’。果不虚言!委实堪称我海东的顶梁之柱。只是却不曾料到,他身居高位,为人却是这般的随和、没有架子。”

他到底是外系,较为敏感,如果文华国稍有托大,难免便会心生芥蒂。此时见了文、赵诸将的态度,暗中点了点头,很是满意。

“海东有三虎”云云,是邓舍初来益都时,为争夺益都民心而做的几首民谣。当时由赵忠负责四下散播。又是“不怕南来十只虎,只惧北来一条狼”;又是“紫气东来”等等。“海东有三虎”,也是其中之一。“文”,自然指的便是文华国;“陈”,则是陈虎;“诸葛”,说的却是洪继勋。

诸人叙话毕,文、赵当先引路,一行人迤逦回城。

尽管陈猱头、高延世所带来的部队,已然转道往去城外营中驻扎。但他们随身,还是带了有数十亲兵的。加上文、赵诸人的侍卫,合在一起,也有三四百人。皆为骑兵。逆风而行,马蹄卷踏,掀起的动静不小。一路奔行,吸引了许多的沿途百姓观看。待进入城中,更是引起轰动。

人皆虎贲,马若游龙。冬日阳光的映照下,铠甲夺目,器械鲜明。

诸将按照主客之分,并及官职高低之顺序,以行军之法,前后相继而行。每间隔十来人,便有一面小旗,是各个十人队的军旗。又每间隔数十人,便又有一面大旗。此即为邓舍所赐之旗。不论小旗、抑或大旗,执旗的旗手,一个个都为高大威猛之士。端坐马上,旗帜高扬。

有识字的,每过去一面旗,便念一遍给围观的百姓们听。

“赤胆陈猱头。……,此是泰安陈大帅。听说他在泰安,以孤军抗击鞑子数万人,大小数十战,毙敌无数,只阵斩的鞑子酋领就不下数十,力保泰安不失。为了表其功绩,这面旗是燕王亲笔提写,赐给他的。”

“摧锋军。……,这却说的是谁?”

高延世在益都人望不低,不少人都认识他,有人接口说道:“看那旗下所坐,分明是高小将军。……,摧锋军?这面旗好。高小将军勇武无敌,也只有‘摧锋’两字才配的上他。这旗不知道是不是燕王亲笔提写的?”

“还用说!俺虽不识字,也看的出来,这面旗与陈大帅那面旗,字写的多像,肯定出自一人之手,铁定也是燕王写的。……,又来了一面旗。请问那位秀才哥儿,上头写的甚么?”

“泰山营。”

有消息灵通之人说道:“这面旗,是燕王赐给李子繁的。”

“李子繁什么人?”

“咱城守李将军你知道吧?李将军当过和尚你知道吧?李将军法号李子简,这一位李子繁,就是他的师弟。在泰山,他与高小将军两人合力,冰天雪地,阻击泰安的鞑子,不让其与济南会合。而泰安的鞑子前后增兵好几万,硬是拿他两人没办法。‘泰山营’,稳如泰山。善战的很呀!”

陈猱头三人,算是“客”,故此走在最前边。

“又来一面旗!‘长弓营’,……。这说的是关北张元帅。‘霹雳’,定然是傅友德了。傅将军乃敢与霹雳斗!你看他那眉毛,被雷火的烧的还没长出来呢。哎呀!他看了俺一眼,吓死俺了,……这叫什么?这就是杀气吧?你们知道不?傅将军本为汉国陈友谅的手下,来我益都出使,见到了咱们的燕王。一见之下,惊如天人!……。”

“惊如天人什么意思?”

“……,咱们燕王是天上星宿下凡,知道么?想那汉高祖刘邦,半夜睡觉,人看见他身上盘了条龙,这也是星宿下凡。专为救天下苍生而来的。”

“怪话!俺却也不是没有见过燕王的。上午,燕王送人出城,俺还远远地看了一眼,咋就没见着什么身上盘条龙?”

说话那人翻起眼,鄙视地说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城西王老二,谁不知道你?偷鸡摸狗一把好手!就你?也配和傅将军相提并论?傅将军什么人?敢与霹雳斗,你敢么?傅将军也是天人下凡。只不过,他这个天人,不是星宿,比燕王低了点,是天将。专门来辅佐燕王的。所以,一睁慧眼,顿时就看出来了燕王乃是天人。是他所以下凡、要来辅佐之人。

“前朝宋时,康王泥马渡河。这都是有天命的人。陈友谅背主,杀了徐寿辉,你们都听说过了吧?和咱燕王宽厚仁义怎么能比?傅友德既看出了燕王的身份,当即纳头就拜,就此投了咱们海东。”

这人大约是评书先生的出身,一番话神神怪怪,唬的众听众一愣一愣。正说话间,骤然听见街道上的百姓们喝彩连天,临街的高楼上,也纷纷被推开窗户,或者正在酒楼吃饭的客人,或者人家闺房里的少女,到处一片欢呼之声。有胆大的姑娘们,甚至抛出香囊、绣帕。满楼红袖招。

诸人急忙去看时,却见队伍已经快走到了尽头,行在诸将之末的,乃是个年轻英武的将军。身后一面大旗,斜斜打出,上写道:“海东郭从龙。”

“哇!是郭将军也。与察罕首战,三进三出鞑子营,临阵重伤鞑子大将貊高,全身而退,从容不迫。为救东南,杀出重围,马踏连营、再又两战察罕,几十重鞑子营都围不住他。三战文登,两千人雪夜奇袭,手刃敌将,先登城楼,一战告捷,迎来了海东援军。四又激战长白山,身先士卒,巧用智谋,诱使关保轻敌追赶,终落入文平章包围。

“更早先,他才从军,还是个小小的士卒,便擒拿住了高丽王。端得是我海东骁勇第一,良将无双!”

“海东郭从龙!”呼声振地。

这欢呼声,从一条街道蔓延到另一条的街道,发展到最后,竟是全城皆呼。文华国诸人,实在没想到郭从龙居然有如此的声望,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郭从龙也没想到。他有点尴尬,骑在马上,挥手向百姓示意。

走在前头的高延世,凯旋归来,本自洋洋得意,听见了这呼声,心生不忿。猛然间,想起来郭从龙抢走小毛平章的时候,他两人交过手,他还吃了点小亏。

他原本争强好胜之人,越发嫉妒、泛酸。哼了声,催动坐骑,赶着前边的陈猱头,说道:“快点走,快点走。赵右丞不是说,主公备下了酒席,晚上要请咱们喝酒么?看咱们连赶了几天的路,满身征尘,就这么见主公,未免不敬。先回家去洗洗,好换衣服。”

他却不知,郭从龙之所以如此的出名,之所以如此的大占风头,固然有其本身的战绩在,最重要的原因,却是出自邓舍的暗中推动。

邓舍早在海东时,就很重视文化工作,曾经命令(16k小说网手机站wap.16k.cN)吴鹤年等搞出过许多的“新时代杂剧”。实践证明,这是一个很好的凝聚民心、鼓舞士气之办法。故此,打走察罕后,也又命令姬宗周、罗李郎等,召集文人,短短的几天里,创造出来了许多的杂剧、评书、传奇故事、小曲等等。

并一如海东旧例,把城中说书、唱曲的艺人,全部组织了起来,交给由赵忠管理,统一集中宣传。

如若高延世早几天回来,如若他在城中转上一圈,他会惊讶地发现,如今在益都城中,所有的茶馆、酒肆、勾栏、瓦舍之内,所有的说书先生以及歌伎舞女们,他们说的、唱的几乎全都是有关此战的故事。

“文华国救海东”、“傅友德霹雳斗”、“张歹儿复莱州”、“陈猱头定泰安”、“高延世守泰山”,每一个段子都有。只不过,有关郭从龙的段子最多而已。控制宣传,引导舆论,是从稳定民心的角度出发。

百姓都喜欢听英雄们的传奇故事。要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地扫除战火的英雄,抓住民心、重新稳定局势,在施行种种的救济措施之外,用他们喜闻乐见的方式,来宣扬海东将士的勇武,不失为一条捷径。

而在这其中,又把郭从龙做为宣传的重点,却是因为邓舍的另一个考虑。

海东才得益都不久,与益都百姓本质上还是有些隔膜的。在这个时候,在才经过一番大战之后,从海东诸将中挑选出一个重点人物,加以大力地宣扬,让百姓们觉得这是个很厉害的人,觉得能与他同为一国,是很自豪和骄傲的事儿。稳定民心至于,也就自然而然地拉近了海东与益都的关系,两全其美。那既如此,在海东诸将中该选择谁为重点呢?

文、陈、赵等皆身居高位,肯定不合适,拿他们来讲故事,一来有失威严,二则他们的声望如若太高,邓舍也不会放心。

郭从龙才是个千户,他生擒高丽王时,更还只是个士卒。官职不太高,人也年轻,又是河北人,和益都的百姓比较接近。以士卒之身,生擒高丽王,不需太多的加工,本身就充满了传奇色彩。宣传他,最合适不过。

果然,效果极其好。满城欢呼,雷动惊天。

一行人城中有宅子的,各回本府,稍作休息。没住处的,先住迎宾馆,由赵过陪着说话。待到晚上,邓舍回来,大摆宴席,宴请不提。

陈猱头兼任有益都分省枢密院副枢之职,在宴席上,邓舍借助罗李郎之口,把想要对益都旧军稍微做下整编的意思稍微吐露出了一二,试探陈猱头的心意。刘珪一亡,陈猱头就是士诚旧部中最大的实力派,他又有坚守泰安之功,假如他不满,对此表示反对的话,这事儿还真不好办。

也许是邓舍赐旗的作用;也许是文华国相迎、执礼到位的作用;也许又或是陈猱头通过此战,算是彻底清楚了海东的实力,已经下了真心相投的决定。当然了,又也许是这几方面的因素合并在一起。

不管怎样,他的表现倒是非常干脆,毫无异议,直接就说道:“刘珪叛变而亡,济南军名存实亡。东南沿海、益都西南诸军也在此战中,都受到了很大的破坏。

“察罕虽退,未曾伤及筋骨,迟则一年,短则数月,他定然还会再来。这些营头若不经过改编,定难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发挥作用。主公打算将之改编,臣完全赞同。其实,就算主公不提,臣在来益都的路上,对此也都有过反复的斟酌与考虑。”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文书,递给邓舍,说道,“主公请看,臣连条陈都写好了。若改编,请先从臣部开始。”

邓舍接过条陈,展开细看,见抬头一行字,标题写的是:“臣陈猱头奏请主公改编益都诸军事。”

下边分了有三四条款,头一条、头一款,又写的即为:“臣部经泰安战,十损五六,不经整顿,实已无战力。又且,刘珪一死,益都诸军,诚以臣部为首。为主公计,改编益都诸军,请先从臣部起。”

陈猱头屡次给邓舍以惊奇。先是遣他去守泰安,领命即行;然后孤军困守,虽外无援,死战而不降;现在为整军预备再战察罕,又主动从大局出发,请求先从他的部队开始改编。邓舍不由肃然起敬,感叹说道:“赤胆陈大帅,赤胆陈大帅。”连连说了两遍。亲手斟酒,连敬三杯。

人谁无私?邓舍本来以为,陈猱头即使不会反对改编,——毕竟益都城外,现在驻有数万的海东嫡系,但是料来他也绝不会答应的太过利落。即便他答应了,也肯定会提出一些要求。比如要些地盘、要点实惠之类。

却实在不曾想到,他不但一点要求没有,还更主动为(更新最快)邓舍考虑,不等邓舍细说,就先把条呈递上,提议先从他的营头开始。其间虽有察罕外敌强压的因素,却也只能用四个字形容:大公忘私。

老实说,自战后起,邓舍就做好了准备,想对益都旧军下手,一直迟迟不动,所虑者,就是陈猱头。一道难题,就这样轻易解开。邓舍怎会不对陈猱头再度刮目相看?

打铁趁热。宴会过后,邓舍即又再开小会。

把佟生养、陈猱头、李和尚、潘贤二、鞠胜、邓承志等人悉数召入议事堂上。这几个人,就是益都枢密院的所有官员。论说益都分院的最高长官是小毛平章,不过人人心知肚明,他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且远在海东,不必理会的。众人一番讨论,将改编诸军的办法算是定了下来。

第二天上午,挂上小毛平章的名字,分院发出了一道公文。

决定从益都旧军各部中,抽调其精锐者,打乱编制,重新建成一军。定军名为:安齐都指挥司。计划全军定额八千人。若益都旧军精锐不足的部分,可从海东援军中抽调补充。益都旧军中,凡所被淘汰掉的士卒,一律转入屯田军编制。由原本将校带领,分去各地,协助地方准备春耕。

益都旧军驻扎的地方很分散,由文华国、赵过等分别派出部属,带领军队,前去传达命令、接管防区、同时监督改编事宜,并令陈猱头、高延世等也各自派遣部下之将,一起前往,互为配合。

又接连发出了十数道人事任命,自陈猱头、高延世起,益都诸将无不名列其上。一部分的海东诸将,也有被提及。

陈猱头:泰安元帅,改任莱州翼元帅。原为分院副枢,晋升一级,任分院同知,与佟生养并为益都分院的实际最高官员。他肯主动接受改编,邓舍投桃报李,也是出于“本地人好治理本地士卒”的考虑,并且将新成立的安齐都指挥司也交给了他,由他兼任都指挥使。

先前,毕千牛的定齐都指挥司,也是多从士诚旧部中挑选精锐组建而成的。安齐都指挥司再又一成立,益都旧军便算是从此不复存在。

胡忠:论功调出,改任安齐都指挥司副指挥使。

他在华山战中立了不少的功劳。都指挥司,品秩虽与万户相同,但能被称为“都指挥司”的,都是海东的精锐,地位远远高过普通的万人队。能任一司之长的,也无不皆为邓舍的亲信心腹。他能被任为此职,就代表他已从杂牌旁系中脱颖而出,算是正式地步入邓舍嫡系的行列。

邓承志:原分院佥院,拔擢一级,接替陈猱头,任副枢。高延世:原定齐军副指挥使,仍任此职。拔擢入分院,接替邓承志,任佥院。

等等许多。

因洪继勋等人的军功爵位还没定下,所以暂时都只是封赏官职。其它益都诸军的将校,较有军权的,或者选入新建之安齐军,或者改调入屯田军,充任军职。被淘汰掉的,不想再从军的,转任地方,视其军职的高低,赏赐银钱,给以文职。不过,给的文职都是闲差。意思很明白,用俸禄养着他们就是了。夺了他们的军队,不能不给点补偿。

一系列的人事任命,如果说大部分还都是在益都群臣的意料之中,其中有两条却就十分的奇怪,是每个人都没想到的,特别地引人注意。

一条乃关系益都诸将。一条乃关(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ωар.1⑥κ.cn(1⑹κ.Сn.文.學網)系海东诸将。

刘果,守益都有功,论功行赏,改任辽阳某军副万户。令旨下日,着其即时出城。王国毅,原辽阳某军万户,历经与沈阳的多次战事,卓有功勋,论功调出,改任安齐军副指挥使。也是令旨下日,即着其启程。

王国毅,乃为陈虎麾下的猛将,从邓舍永平起兵以来,一向来都是跟随陈虎征战的。人称“虎牙”。可见他与陈虎的密切。突然调来益都,有点奇怪。

若说此事还只是奇怪,可以理解,下给刘果的任命,却更就可称古怪了。刘果,任命上说他有功,却把他调去辽阳。他在辽阳人生地疏,一个人也不认识。被调去那里,下场可想而知。哪里是封赏?简直是流放!

这十几道的任命之下,顿时在山东掀起了改编的浪潮。同一时间,更在益都官场,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暗流。

18 夜访

邓舍的这几道人事任命,对益都官场造成的影响暂且不说,只说洪继勋。www.65txt.com

他闻讯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很生气,觉得受到了侮辱。当日论功会上,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他的意思,想要给刘果讨些功劳。散了议事回来,还又言之确凿地对刘果暗示说,此事有七八分成了。

这才过去几天?邓舍就来了这么一出。还是绕了开他,在益都分院的议事会上做出的决定。甚么“论功行赏,改任辽阳某军副万户”。刘果,本即为定齐军的副指挥使,虽然排名在高延世之下,可却也早已算是副万户一级的军官了。且,定齐军的编制明显地要比其它的万户为高。

前边说有功,后边却来个平调。平调也就罢了,更名为平调,实则暗降。若再加上其中那点“流放”的意思,叫人情何以堪!

洪继勋生气,倒非为刘果而生气。刘果一介武夫,他本来就瞧不起,推荐刘果,无非想要把他当棋子来用的。几时听说过,有棋手会对棋子的死活、荣辱感兴趣、乃至感同身受的?有用的时候,就用;没用的时候,就毫不留情地舍弃。如此而已。

乃至,他也不是为想插手军队失败而生气。

他想插手军队,本意并非为控制军队,只不过因觉得本身的地位受到了姚好古的威胁。而姚好古之所以能得到邓舍的重视、宠信,根据洪继荫、李兰的分析,皆认为又与其隐然为关铎旧部之首领的地位脱不开关系,所以他也想插手军中,找些助力,相与抗衡罢了。一次失败,下次可以再来。反正他对控制军权兴趣不大,也是很无所谓的。

他实在是为邓舍不给面子而生气。

他年不过二十多岁,早先在大都,又因为其父的关系,受够了亲戚的白眼。人有才干,不但得不到发挥,还时时处处受到“庸人”的蔑视,抬不起头来做人。这些早先的经历,对他性格的养成有极大影响。

并且,入海东来,这几年中,他与邓舍朝夕相处。抛开他凡有策出,邓舍定无有不允不提,单说他与邓舍的关系。彼此亲近到什么程度?他可以直入邓舍内室,而邓舍丝毫不以为怪。邓舍每去他府上,他也必会陈姬妾以歌舞、行酒。邓舍的年岁又与他相仿,还要比他小一点。

也许在他的潜意识中,也许在他这样一个自幼受人轻视、自幼没享受过亲朋情谊的人的心目中,邓舍对他,早已不是单纯的“主公”这么简单。是邓舍,给了他扬眉吐气;是海东,给了他如鱼得水。

他可以坐视大都的叔伯因他而获罪,心中不曾生起半点的涟漪;他却不能不因邓舍的忧虑而转辗反侧,不能因海东的困难而殚精竭虑。多少个夜晚,他通晓不眠;当双城变乱,他最先想到的是邓舍之安危。

海东的胜利,就是他的欢喜;邓舍的愉快,就是他的高兴。

他曾经写过一幅字:“士为知己者死”,打算挂在卧室里,却又因为觉得难为情,而将之取下。他不屑如吴鹤年等一样,溜须拍马,赤裸裸地向邓舍表露忠诚。但他偶尔不经意间,却也曾回想起前尘往事,人生至今,他最快乐、最舒畅的日子就是在海东;就是在邓舍的身边。

突然之间,邓舍居然拒绝了他的提议,他又是生气,像是受到了侮辱;又是失落,像是受到了委屈。

他坐在书房中,看窗外云起云灭。寒风吹卷枯树,便仿佛他此时的萧瑟。案几上放了一架琴,是邓舍前天才赐给他的。他伸手想去抚弹,却因为复杂的情感,而无法奏成曲调。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角落的银瓶里装满了火炭,无生生息地燃烧,又似乎他现在的另一种心情。

他萧瑟,他恼怒。

洪继荫与李兰来劝他,被他赶了出去。最终,他做出了决定,像是赌气似地,他亲笔写了一封信,向邓舍告假,说他病了。

他知道,他这是在试探。但他究竟想试探些甚么?是试探邓舍会否因此而改变定议,重将刘果召回,给以重任?抑或只是想要试探邓舍在接到信后,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会不会亲自来看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一种冲动,催促他、逼迫他、促使他,必须要做出这样的试探。

邓舍接到了信,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派了吴钰林,前去洪府,给洪继勋看病。同时,吩咐王夫人准备了不少的补品,找来毕千牛,叫一并给洪继勋送去。赵过似乎看出了点什么,谏言邓舍:“洪先生病了,主、主公是不是该亲自去看看?”

洪继勋的心思,邓舍岂会不知?他比赵过更明白。

他也想去看看洪继勋,但是却没有时间。大战过后,民生凋敝。察罕虽退,随时有可能再来。巨大的压力之下,自战后到现在,他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左右司、益都府,百姓民事都得他亲自过问。如罗李郎、颜之希的建议,招徕劳力、稳定民心,一系列的举措都得他亲自拍板。

更又且,陈猱头、高延世回来,随着昨天那些公文的发出,整顿益都旧军的计划也正式宣告开始。这更是重中之重。牵涉到了几万的军队,稍有不慎,就会酿成严重的后果。他忙的脚打后脑勺,一个人恨不得分布成两个人用,又哪里有功夫顾得上洪继勋的耍脾气呢?

不过,赵过说的也对,不能置之不理。邓舍抬眼,往堂外瞧了瞧,说道:“你先代我去看看。晚些时候,待处理完了公事,我再去。”

赵过也知道,邓舍的确脱不开身。他刚才来见邓舍的时候,过道里看到了少说有二三十个的文武官员,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列,在寒风中都被冻得瑟瑟发抖。他心中叹了口气,想道:“战事才平,内忧外患。洪先生此举,确实有些过了。”恭谨应命,自转身而出,往洪继勋府上而去。

他虽没参加当日筹备论功的议会,他也一向很谨慎与文官们的交往,却并不代表他就耳目不灵。通政司的李首生,也是上马贼的老人。还有李和尚,也算是老战友了。便在前两天,他们还在一起聚了聚,吃了场酒。

邓舍给过李首生命令,教他好好调查一下军中的派系势力,看看有没有与文官来往密切的,并且隐隐约约地,着重点了一下洪继勋。这些事,关系机密,李首生当然不会对赵过说起。

但是,李和尚心粗,说话没有遮拦,他是益都城守,地头蛇,筹备论功的议事会也有曾参加,三分酒力上来,再联系到邓舍在宴请文华国、赵过诸将的酒席上过分抬举洪继勋的表现,自然少不了一通评论。李首生看在上马贼的份儿上,也借此含蓄地给了赵过一个提醒。尽管赵过当即就把他们打断了,但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却顿时也就有了些许的了解。

赵过打小就认识邓舍,两人的交情不是洪继勋、李首生、李和尚等人可以相比的。自从军来,他又常年地亲随在邓舍的左右,鞍前马后,较之别人,对邓舍的了解当然也就会更加的深入。当时他心中就做出了断定,夜宴上抬举洪继勋,是“扬”;依照邓舍的个性,随后必然有“抑”。

果不其然,继“扬”之后,便在昨天,通过流放刘果,做出了“抑”。

一边回想那天李和尚、李首生说的话语,赵过一边出了燕王府,翻身上马,径去寻洪继勋。北风袭来,他打了个寒颤,不觉摇了摇头,又想道:“主公先灭关铎、后灭潘诚;以纳哈出之强,如今困守沈阳,半步难出。

“这三个人,虽难称英雄,亦可谓枭雄。又及王士诚,坐拥山东,自号称王,兵威盛时,何等宣赫!在主公的攻略下,却都或冰消瓦解,或竟无还手之力。

“即便智谋如姚好古,治理头绪繁杂的南韩,如烹小鲜;筹集粮饷、为我后援,易如反掌;一封书信、一条计策,即可退走孛罗。要论其文韬武略,诚然一时之秀。然而,他早先来入双城时,虽有钱士德上千铁骑相助,却在主公的太极推手下,不也是束手束脚,空有韬略,无从施展?就不说关铎死后,他这样重视忠诚的一个人,最终还是投在了主公麾下。

“又有黄驴哥、关世容,当永平起兵日,这两人俨然重将。主公每与相见,哪次不是礼敬有加?就因存有异志,接触到了主公的底线,下场如何?一个身死名裂,早没人想的起;一个远在辽西,也已近被人遗忘。

“主公虽然仁厚,若论铲除异己、杀人无形、用人废人的手段,何止狠辣无情!

“洪先生,洪先生,你虽有才能,随着我海wар.ㄧбΚ.Сn东的蒸蒸日上,随着姚好古、杨行健等人的相继来投,早不复当初的重要。远的不说,就前天,姬宗周荐举的那个方从哲,一番言论下来,不也甚至得到了你的赞许?可以预想,日后来投的人才必然会能更多。你虽为老臣,虽然实事求是地讲,主公现在也还离不开你,但是你博览群书,却怎么就不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却不知道什么是柔弱胜刚强?却不知道什么才是为臣之道?

“你却不能仍把主公当作双城昔日的主公看待,更应该把主公当作如今海东可用人、也可废人的燕王来看。”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劝劝洪继勋。

待他来到洪府,洪继勋闭门不见。

“洪先生没见你?”

赵过不能对邓舍说假话。他在洪府门外等了半晌,冷的鼻涕直流,手脚麻木,直到天黑,实在没办法,这才不得不来回报邓舍。他犹豫了下,婉转地答道:“臣听洪继荫讲,洪先生病得不轻。怕是起不来床。天也冷,臣也怕洪先生若是强自起来的话,如果再感染了风寒,难免会病上加病。所以,把主公的慰问告诉了洪继荫,请他转告,然后就回来了。”

邓舍从案几上拿起一张纸。这是吴钰林去给洪继勋看过病后,写下的诊断。他将之递给赵过,说道:“洪先生病的很重,起不来床么?”

吴钰林的诊断,洋洋洒洒写了几百个字,归根到底,最后的病情结论是:“因情志不调,使阴阳失和,导致神气不宁。故有失寐之状。”“失寐”,也就是失眠。失眠,怎会起不来床?赵过伏地,额头出冷汗,不知该如何解释,说道:“臣,臣。”

“你起来吧。”邓舍沉默了会儿,吩咐左右,说道,“叫堂外等候的官员们,先都回去罢。阿过,你陪我一起,再去看看洪先生。”随手要回诊断书,丢入了案几边儿的火炉里。火苗烈烈,将之烧成了灰烬。

邓舍夤夜往去洪府探病,赵过相从。便在洪继勋的卧室中,三人谈了很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也许是往事,或者只是单纯的交谈。

又或者只有守在室外的洪继荫、李兰略微可以猜测出来一些。他们没有听到争吵,在说话快要结束的时候,反而听到了一阵阵的笑声。先是邓舍在笑,接着是赵过,最后,洪继勋也笑了起来。三人的笑声汇合一处,传出在外,连日严寒的空气,似乎也因此而添上了些许的暖色。

第二天上午,洪继勋的病好了。下午,燕王府发出了一道命令,给洪继勋了一个新头衔,命他以行省右丞的身份,行调协海东左右司与益都左右司事。这不是一个人事任命,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协调任务。

益都左右司已经向海东左右司发出了请求春耕援助的公文。行调协两地左右司事,就等同把眼下救济民生、准备春耕的等等事宜交给了洪继勋去负责。不容置疑,这显然是益都目前最需要紧急办理的事情之一。

洪继勋的劲头很高,他本来就精力过人,现下更充满斗志,虽文案堆积,坐客充满,应对如流,手不停笔。一桩桩的公务从他手底下过去,无不处理的妥妥帖帖。千头万绪的民事、农耕,也渐渐地由此变得有条不紊。

头一批的耕牛、种子、农具,两天后运来了莱州。李兰走马上任,与洪继勋遥相呼应。

益都城附近的州县,因受战火的损害最大,存留的士诚旧部已经不多,改编起来也是最容易的,又加上邻近首府,速度也较快。转入屯田军的士卒们,在军官们以及左右司官员的带领下,不等休整,也立刻地投入了战斗之中。赶去莱州,把海东运来的物资,一车车地拉去了各地。

因洪继勋而掀起的暗流,在经历了夜宴、刘果、邓舍夤夜探病诸事之后,似乎有些虎头蛇尾之嫌,还没等多数臣子来得及做出反应,好像就突然结束,宣布要告一段落了。但是,暗流既已产生,消失会真的就这么简单么?在私底下,在群臣的心中,在无人不渴望权势,在无人不希图利益的他们之心中,他们,是否也能真的就此重新归入安宁与平静?

这是一个问题。

不过,至少在表面上,内忧外患的益都在邓舍的总体指挥下,又迈开了向前的步伐。所有的文官,眼睛全放在了救灾、春耕之上;所有的武官,视线也全部投入了整军、改编、备战之上。一天比一天,更加的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很忙碌,所有的人都是连轴转。

这其间,既无关救济、也无关改编,发生了一件小小的趣事。在繁忙的公务之余,不妨可以当做一个插曲。却是高延世。

几个月前,他还没投降邓舍,邓舍兵围益都,攻城时,他与刘果向外突围,陷入了胡忠诸将的包围。他在外冲杀呼援,刘果却驻军城门,见死不救。两个人结下了梁子。那会儿,刘果有刘珪做为倚仗,高延世虽然恼怒,也没法子。转眼间,世事变迁,两人的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有仇不报非君子。大丈夫快意恩仇。

高延世既衔恨刘果,如今闻听到了他被放去辽阳的消息,岂会不落井下石?便在洪继勋病愈视事的当天下午,刘果出城。高延世单枪匹马,只带了从察罕军中擒获的那个昆仑奴,挟槊持弓,连追了二十多里。在北阳水边,赶上了刘果。横槊疾冲,弯弓射箭,一箭射掉了刘果的冠缨,再一箭,射掉了他的军旗。高踞马上,问刘果:“刘丑儿,当时在益都城外,你可曾想到有今日?”

刘丑儿,是刘果的小名。

刘果战战栗栗,惶恐不敢言答。高延世又历数旧事,把刘果以前得罪他的地方,尽数翻检出来,痛骂责斥,并又驱驰坐骑,将其军旗来回践踏。刘果随行数十亲兵侍卫,没有一个人敢出头阻拦。这还不算完,高延世痛骂过了,嫌不尽兴,又示意昆仑奴上前,唾了刘果一脸。

刘果擦也不敢擦,吓得跪在地上哀求饶命。他方才志得意满,仰天大笑,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在俺的眼里,你连这黑奴也比不上。且就去辽阳,做你的副万户。日后做人,可须得记住谦逊二字!”看也不再看刘果一眼,拨马归城。倒是好笑,他如此跋扈,反倒叫人谦逊。

当夜,李首生便把此事报知了邓舍。邓舍一笑了之。

繁忙而充实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很快,元旦到了。

19 过年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www.65txt.com

“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年时节,元夜日,乃一年之中,汉人最重要的节日,已经延续了数千年之久。每到这一天,历朝历代,上至天家、下到寻常百姓,无不欢天喜地。宫廷、府衙、民间,也都会相应地或官办、或自发地组织起来各种各样、丰富多彩的庆典活动。

没有年,就没有岁。没有岁月,就浑浑噩噩。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来到,日出月落,春夏秋冬变幻,民族与国家的历史便又翻开新的一页。站在年之口上,祭祀祖先,追忆往昔;辞别旧岁,展望未来,意义非常重大。

不但汉人,蒙古人亦早有庆元正的活动。只不过,蒙人的传统习俗与汉人多有不同。自世祖忽必烈迁都大都后,融历代中原王朝节庆的习俗与蒙人的传统节庆习俗为一体,庆祝活动也因此而更加的丰富多彩。

元旦前日,邓舍亲笔题写春联,教佟生养、邓承志将之贴上府门。

办完了公事,当夜,又按照传统,在王府内办起傩戏。召来群臣,一起观看。畅饮美酒,十分热闹。傩戏散后,因洪继勋、文华国、罗李郎等在益都没有亲眷,邓舍又把他们留下,叫出王夫人,另整酒席,君臣欢聚一堂,共同守岁。

说是守岁,其实也并没有真的熬一宿。除了佟生养、邓承志两人,年少好玩儿,不肯就睡,别的众人也就等到鸡鸣时分,放过了爆竹,便各去安寝了。鸡鸣,就是丑时,凌晨一点。

第二天,就是元旦。

一大早,群臣来贺。

邓舍带头,备下香案,奉上贺表,又山呼舞蹈,遥向安丰方向,给小明王拜年。这“拜表仪”,是外地臣子必须的礼节。并且早在察罕退走后不久,邓舍也曾经给安丰派去的有使者。一来为汇报益都战事的过程,二来正也是为拜年而去。当时,邓舍就嘱咐,命那使者等过了年再回来。带有很多的礼物,不但有给小明王的,也有给刘福通等权贵大臣的。

给小明王拜过年,群臣接着还要给邓舍拜年。

遵照礼制,他们分别给邓舍献上合乎本身官位的礼物。有很多的礼仪,都不得不走。一通忙乱,直到中午。邓舍接受了洪继勋的建议,依照前朝旧制,再又设宴款待群臣;并赐柏叶、美酒,以示礼尚往来之意。

这庆贺新年,本来依邓舍的意思,民间可以办一办,王府就省了。毕竟才经战事,似乎应以节俭为上,不宜大操大办。洪继勋等坚决反对,他们提出来:就因为才经战事,且海东新得益都未久,所以,这个庆贺的典礼才应该越发办的隆重一点。不然,说不定会引起官员、民心不稳。

也有道理。邓舍从谏如流,听从了他们的意见。

比照惯例,元正应当给假三天。虽然公事很多,邓舍也不能不通情理,早就与臣下们商量好了,分省官员辛苦一点,只给假两天;地方府衙可以给假三天。最辛苦的是益都分枢密院,正值改编关头,只给假一天。另外,休假其间,不管分省、地方,所有的部门都必须留下值班的官员。

中午宴后,邓舍也想放松一下,约了洪继勋等几个近臣,带了王夫人、佟生养、邓承志等,乔装出府,微行游玩,姑且也算与民同乐。

出的燕王府,走不多远,转入大街。

人潮涌动,人声鼎沸。益都本即为大府,察罕来袭的时候,元军又始终未能进城。虽因元军的投石机、火炮等物,有一些的百姓死在了战火中,但是大多数的人家还是安然无恙的。又是首府,战后的救济最为得力。故此,恢复的也最快。元旦是个大节日,出来游逛的百姓着实不少。有呼朋唤友的,有拖家带口的。摩肩接踵,挥汗成雨。

街道的两边,摆出有很多的小摊。卖的都是些糖糕、枣糕之类的吃食,以及灯笼、泥人之类的玩意儿。每个摊子前,都聚集了不少人,尤以小孩子为多。看着好吃的、好玩儿的东西,一个个走不到脚步。家里有钱的,大人慷慨,要什么买什么。没钱的,大人也竭尽所能,或买的少一点,或用别的物事来转移注意力,不愿在这好日子里让孩子们不高兴。

邓舍想起一事,问道:“我记得,颜公曾有提起,说益都府衙专门准备了一些小吃、玩意儿,打算分给城中穷苦的人家。这事儿办了么?”

颜之希身为益都知府,越是节日,他越没空,又赶上升迁,不愿在这关键时刻出甚么漏子,主动留下了在府衙值班。因此,没随在邓舍左右。罗李郎对此事略知一二,答道:“昨天下午就分下去了。”

“百姓们都怎么说?”

“很高兴。交口称赞。都说主公仁厚。臣中午宴席上,邻座是益都府的几个官员,还听见他们谈起,说百姓们无不感恩戴德。称赞主公此举,可谓德政。”

的确是德政,而且是借花献佛的德政。益都府衙备下的东西,应邓舍的要求,没一件是衙门出钱的,全是由城中大户置办。像刘名将他家,刘名将现为左右司都事,官儿不低,还有实权,也一样跑不掉。

听了罗李郎这么一说,邓舍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德政不德政的,倒也罢了。一点儿小玩意儿,值得甚么?老百姓不容易。我身为燕王,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已经很愧疚了。大过年的,总得让他们高兴高兴。”

洪继勋道:“‘师之所出,荆棘生焉。大军过后,必有凶年。’益都战事才毕,民生难免艰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主公何必自责?况且,主公到底才得益都未久,益都百姓的日子不好过,说到底,错亦不在主公。还是罪在毛贵、王士诚。”

邓舍摇了摇头,说道:“不然。早在海东时,我对益都不太了解。自入益都来,遍观毛贵、士诚旧政,虽有不足,还是颇有可取之处。王士诚倒也罢了,他无非萧规曹随。毛贵此人,还是有点才略的。若他不死,或许益都的民生会比现在要好上许多。”

邓舍一提出毛贵,众人无话可答。心中都在想:“毛贵当然有才略,渡海来山东,以客军的身份能在益都站稳脚跟,并兴兵呼应刘福通的三路北伐,曾经打到过大都城外。他要没才略,也做不出这等大事。只是,他若不死,我海东欲得山东,怕也是难上加难。”

两三个小孩儿,在人群中穿来走去,前后追逐,险些撞到邓舍身上。两三个侍卫伸手就要把掩藏在衣下的兵器取出,邓舍笑了笑,将之制止,摸了摸其中一个小孩儿的脑袋,给他们让开了点路。

看他们欢笑着跑远,邓舍感慨地说道:“天真烂漫!”

心头浮起后世所闻的一篇文字,名之为《少年中国说》。现今益都的形势虽然危急,民生凋敝,内忧外患,但只要有信心,总是会好转的。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继续与众人缓步前行,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前几日,我下到乡间,走了不少的村落,有两个感触。”

洪继勋问道:“哪两个感触?”

“一个,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百姓们生活太不容易。另一个,当我与百姓叙话时,常常听到他们会说到毛贵。毛贵已死多年,益都民间却至今还仍以‘老平章’称之。每每提及,必恭敬有礼。给我感触很大。”

罗李郎诸人面面相觑。佟生养不解邓舍之意,捋起袖子,说道:“毛贵、毛贵,都死成个鬼了,百姓们还唠唠叨叨、记着他作甚?哥哥若是不喜欢,一道令旨下去,着各地的衙门动手,禁止了就是。若怕衙门的人不够手,干脆就交代给俺,俺去办!抓几个,杀几个,看谁还敢再记?”

邓舍啼笑皆非,道:“胡闹!百姓们记得毛贵,是因他为百姓们做过好事。”叹了口气,对罗李郎等道,“今我海东得益都,你们左右司是专管民事的,毛公前贤,你们该以他为榜样,多多自勉!”

罗李郎道:“是。”

洪继勋道:“主公的意思?莫非是?”

“不错。毛公与我,同为宋臣。毛公之死,是因赵君用之乱。想当年,惊闻益都变乱,我也是非常的愤怒、悲伤。若非远在双城,道路不通,也定会提兵前来,为毛公报仇。虽未成行,一直耿耿在怀。还特地因此遥相祭奠过毛公。

“后来,听说王士诚、续继祖自辽东取海道,来了益都,将赵(16K小说网电脑站www.16K.cN)君用擒杀,算是为主报仇。我很欣慰。又祭奠毛公一次,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谁料到,士诚此人,看似忠贞,实际奸人。得益都后,竟以小毛平章年幼为名,自立为王,行篡权之实。又有田家烈等,甘为爪牙。

“这些事我本不知道,适逢倭寇乱齐,应益都的请求,我亲自率水师前来助剿。你们都知道,我也因此在益都住了些时日,这才渐渐了解内情。深为不满。亏得我还曾多次夸奖过士诚,以为他是真豪杰,不料原来是个奸佞之臣。却究竟此为益都家事,不好干涉。

“托天之幸,小毛平章真是聪明伶俐,又趁机给我写了一封求援书信。字字泣血。得书信日,我怒气勃发!想那毛公,英雄一世,后人却被小人所欺。而且被欺的程度,更远甚我之以为,竟然早已形同软禁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故而,才甘冒被天下人误会的可能,兴义师,救小毛平章。士诚倒行逆施,一战而亡。我重扶小毛平章登行省丞相位。

“这是我整个入益都的过程。本想当时就功成身退。奈何察罕又骤然来犯,小毛平章请求我再帮他退敌。

“益都战事的过程,你们身历其中,也都很清楚,不须我赘言。察罕虽退,元气未损,眼看年内就很有可能再卷土重来。前日,我接到小毛平章的信,说请我好事做到底,再帮他把益都稳固一下。我海东事物繁杂,虽不愿,但我听说,古代的仁人君子应该急人之所急,扶危救难,方为圣人之道。不得已,勉为其难,拖延到现在,还不能返回辽阳。”

他一通话说下来,明显的颠倒黑白,偏偏言辞恳切,众人听了,又是无言以对。

姬宗周面不改色,说道:“主公宽仁,有长者风。且如主公所言,主公与前毛平章,本同为宋臣,疆土又相邻近。今前毛平章已经不在了,小毛平章年小,主幼则臣疑,请主公前来相助,也是理所应得。”

邓舍道:“话虽如此说。道理不能不讲明。益都民间,百姓思慕前毛平章。你们知道我为何而来,又为何至今不走,实是全因小毛平章的恳求,实是全因为保益都地方安稳。但是,他们却不见得知道。

“姬公,前毛平章在时,你就是他的左膀右臂,益都肱骨。回头我把小毛平章的信都交给你,你看一下,然后拟一个告示,一如颜之希写的那篇《告益都父老文》,张榜各地!宣谕百姓们知晓。”

“是。”

“却有一点,你需记得。这份告示,不可以我海东的名义,须得要全以小毛平章的口吻来写。”

“是。”

邓舍为得益都民心,先用海东的名义,出一份告示,表明他起兵的目的,是为宣扬他本人的形象。现如今,又打算用小毛平章的名义,再出一份告示,表明他留在益都不走的原因,是为占据名分的大义,有理有据。

两封告示合在一起看,一个仁义、爱民,急人所急、大公无私、乃至舍己为人的燕王形象就较为丰满了。诸臣心中无不暗挑大拇指。

谈谈说说,众人顺着街道,随着人潮,来到勾栏。益都府衙组织的欢庆活动,大多都在此处。沿街,有唱曲的,有说书的,有歌舞,也还有民间的傩戏,以及颜之希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几个西域人,正在耍些吞火玩蛇的把戏。端得锣鼓喧哗,热闹非常。男男女女,熙熙攘攘。

当时风俗,元旦日,百姓出游,喜欢头上戴花。尤其是女子,多喜爱“云鬓插小桃枝”。放眼看去,满城花开。

邓舍兴趣盎然,放下话头,不再说公事,引了诸人,一路走,一路观看。百姓们尽管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因见其人多势众,穿戴多似贵人,却也不敢挡道。因此,凡行到处,人虽多,倒是没有拥挤之苦。

洪继勋人物风流,是一行人中最英俊的一个,手拿折扇,潇潇洒洒。引来了许多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一双双水汪汪的眼,总在他身上勾来荡去。

邓舍调笑道:“晋有潘安,妙有姿容。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今,先生与我等同行出游,看那女子目光,却竟是全都视我等若无物,无不流连先生身上。也可谓是今之檀奴了。”

檀奴,是潘安的小名。

洪继勋晒然,笑道:“徒有容貌,不过好皮囊罢了。主公嗜读史书,岂不闻‘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之句么?”众人皆笑。

适当的与臣子们说笑,有助增进感情。姬宗周一边陪笑,一边想道:“听闻前几天,主公夜访老洪。也不知说了些甚么,这几天看来,老洪倒是一改前些日的阴郁,重新又精神焕发起来。他毕竟是老臣,在主公心目中的地位,非我等可比。我最近与老颜走的太勤了点,别叫老洪因此生了气。过两日,还得抽个时间,借助过年的机会,往去洪府拜访一遭。”

洪继勋与姚好古不对付。姚好古支持立颜淑容为妃,因此,洪继勋与颜之希也很有点不和。姬宗周自知他根基不稳,对这两方,谁也不想得罪,想要左右逢源,却是圆滑的很。

忽然间,他由此想道:“洪继勋的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不但默认了刘果的被流放,甚至就连对刘果在城外受辱,也是半个字没与主公提及。这与他的性格,委实不像。难道?是主公在立妃之事上对他做了让步?”

有关立妃,邓舍曾经在之前的家宴上敲打过罗李郎,罗李郎嘴严,没外露过。姬宗周诸人并不知道。对邓舍的心意,他们当然也就更无从知晓。通过洪继勋态度的骤然改变,姬宗周会有此猜测,也不奇怪。

“虽然,看起来主公更照顾老颜,也更照顾颜淑容。但是,听说这回接罗官奴来益都,顺道也还把颜淑容接来了。老颜去平壤上任,主公偏不留颜淑容在平壤,而是接来益都。有些古怪。这样看来,罗官奴有喜,母凭子贵,若真的生个男孩儿,也不是没有可能。”

邓舍对颜淑容有兴趣,益都官场的人都知道。早在他没得益都之前,就曾送过几个婢女给颜淑容。把颜淑容送去海东后,又专门交代文华国、吴鹤年等细心照顾。要没兴趣,也不会做这些事。

所以,后来就有了姚好古提议立颜淑容为妃。

但是,虽有人提议,立妃是大事,男聘女婚,要合乎礼仪。现在,邓舍与颜淑容什么礼仪都没有。颜之希去平壤,他却要把颜淑容接来。看架势,哪里有迎颜淑容为妃的意思?分明像纳个姬妾。纳姬妾,就没那么多礼节了。比如邓舍纳罗官奴、王夫人等,直接迎来后院就算了事。

姬宗周百思不得其解,又想道:“老颜的口风也够紧。我多次试探,问主公接颜淑容来益都,是为何意?他却是从来不肯回答。也罢,管是罗官奴,又或颜淑容,反正这等要事,都是非我可以参与的。

“姬老爷,姬老爷,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儿就成了。老颜、老洪,……。”瞥了边儿上罗李郎一眼,“还有老罗,一个也不能得罪。”

远处,喝彩声响,众人转头看时,却见是从一处说书地方传来。

——

1,床头捉刀人。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甚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

20 文宣

远处,喝彩声响,众人转头看时,却见是从一处说书地方传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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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引了诸人,人流中走过去,见那说书的场所是个茶肆,坐满了人,外边还围了一圈,挤的密密麻麻。侍卫向前,想把堵在外边的人赶走,邓舍摇了摇手,示意不必。姬宗周眼尖,瞅见邻近有个酒楼,跑过去,丢下几锭钞,借用了几把椅子。放在人群外,请邓舍、洪继勋登高观看。

还没等站上去,又听见茶肆里的人一声喝彩,也不知那说书人讲了些甚么,杂在乱轰轰的街道上听不大清楚,随之又是很多听众的大笑之声。邓舍登高看远,瞧的清楚,说书人有两个。

坐在主位的一人,身量甚长,奇瘦无比,大约搽了胭脂,脸颊通红,板着脸,一本正经的。下首另坐一人,却是个残疾,缺左眼、少左耳,左边袖子空荡荡的,胳膊也断了一支。

洪继勋奇道:“倒也稀罕!哪里找来的这等残废?眼、耳、臂缺也就缺了,缺少的还都是左边的。好似个半边人。”罗李郎似乎知其来历,开口想要解释,话没出口,又被听众与看客们的笑声打断。

邓舍问王夫人,道:“想上来看看么?”

王夫人带了有面纱,微蹙细眉,往两边瞧了瞧,见人太多,又吵闹,顾忌仪态,且更不愿与小民并肩,只俏生生地立在邓舍的身侧,粲然一笑,说道:“妾身女流之辈,若登高处,怕站不稳。便在这儿听会儿就好。”

邓舍笑了笑,不勉强,袖子耷下去,掩住了手。座椅不太高,王夫人又正好扶在椅背上,顺势握住了。一边把玩玉手,一边听那说书人讲古。

那瘦长个儿的艺人,待听众笑声落下,惊堂木一拍,续往下说道:“且说那乐毅,次日宣谕诸将,言道:‘齐王无道,侵凌诸国,吾今佐燕王,会集秦,魏,韩,赵四国军将,共灭无道齐君,以雪先王之耻。汝等有功者赏,怠慢者斩!’宣谕毕,遂布下七星八斗阵。

“齐帅邹文简领兵三十万,列成坚阵。邹文简出马叫道:‘太平不睹来朝,输赢定在今日!’乐毅道:‘你识吾阵么?’文简道:‘识。’乐毅道:‘何阵?’”端起茶碗,抿了口水,又问那下首残疾人,道,“可知何阵。”

那残疾木口木脸,说道:“俺虽缺一耳,却非聋子。你不才讲的是‘七星八斗阵’?”

“可知这七星八斗阵,为何名之为七星八斗么?”

“问俺就问对了人。”

“怎生讲?”

“你却不知,俺这胳臂是怎么丢的么?”

“愿闻其详。”

“正是随我海东燕王麾下,张元帅,破敌冰水河畔。当时张元帅摆下的,可不就正是这七星八斗阵?”

“当时怎么摆的阵?”

“遣兵调将,按天上七星八斗之形,沿河布阵。”

“威力如何?”

“张元帅见鞑子入阵,将手中白旗一招,变成六十四卦阵。鞑子撞阵,不能得出。多时,只见一人将皂旗亭亭而立;鞑子元帅至近,其人将旗摇动,狂风大作,土雾遮天,不辨高低上下。那鞑子元帅便就此被众军捉住,推见张元帅。”

“张元帅擒了鞑子元帅,又怎生做?可斩了么?”

“我海东军纪严明,无有燕王令旨,张元帅虽痛恨鞑子,却也不敢自作主张。令将槛车收了。”

邓舍从军前,上马贼中许多人都喜欢听说书,他也没少跟着凑热闹,略听片刻,即知道这说书人讲的是《乐毅图齐》。乐毅乃燕国之将,齐乃山东之地。乐毅一战而尽得齐国之地。套用在今时,却是十分贴切。

这两个说书人更匠心独运,把话本里的故事与现实联系起来,借讲古的名义,实际宣扬海东大败察罕之胜。邓舍心知,此必为益都府衙安排的,想道:“颜之希办事不错。借古喻今,做的很好。”

那瘦长说书人道:“俺听说张元帅是个红脸儿,可对么?”

“你欺俺眼少了一只么?张元帅的红脸儿,那是全军皆知。俺虽少了只眼,也能看的清楚,自然是红脸无异。”

瘦长说书人往自己脸上指了指,问道:“可有俺红么?”他搽的有胭脂,殷红欲滴。加上他的表情,做眉做眼,甚是滑稽。

听众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那残疾不乐,说道:“好生无礼!”从腰边摸出一把木刀,威吓他道,“米粒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张元帅,神仙般的人物,岂容你来戏弄?莫不想吃俺一刀?“

瘦长说书人一缩脖子,装着吓了一跳,随即正色说道:“你这残废,俺却把你看低了。没料到你却是人残心不残。诸位,‘米粒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这话说的不错。有句古话不知你们听过没有?

“‘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想当年,荆轲刺秦王,同行有一勇士,名叫秦舞阳,年十三敢当街杀人。‘人不敢忤视’,看见他的人都不敢正眼去瞧他。这个人‘怒而面白’,一生气脸就发白,他就是骨勇之人。

“而咱们的张元帅,天生红脸,怒则更赤。此便为血勇之人。也正如这残废所说,端得‘神仙般的人物’,远非常人可比。关云长知道么?桃园三结义,跟随刘皇叔南征北战,讨逆杀贼,武圣是也。他‘面如重枣’,也是天生红脸。这叫甚么?自古英雄,必有非常之处!”

话音未落,喝彩连连。

邓舍笑道:“这厮倒是能言善道。”低声问罗李郎,“可是益都府衙安排的么?”罗李郎道:“是。”邓舍又问道:“那残人说他曾随张歹儿征战,可是真的么?”

有关此次庆贺元旦的活动,益都府衙都曾有向左右司汇报,对有关的节目、表演人,罗李郎多有了解,答道:“是个卒子不假,倒不是张元帅麾下,而是李都指挥使麾下。眼、耳之残,是因此次益都之战。手臂之残,则是因早先南高丽一战。”

邓舍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罗李郎知其心意,海东军法规定,凡因战而伤残者,可发送地方,命妥善安置。那残人因南高丽一战,缺了一臂,按道理说,就不该再留在军中,以免影响战力和士气。

罗李郎补充解释道:“这残人断了一臂后,李都指挥使也曾有想把他送去地方,但是他却坚决不愿。又因为南高丽一战中,此人很立下了一些功劳,故此,格外容情,依旧留了他在军中,放入了亲兵队里。……,有关此事,李都指挥使说,他请示过主公的。”

邓舍“噢”了声,略微有点印象。说道:“是了。此人名叫、名叫,……,骆八五,对么?”

“本是叫这个名字,后来改了名,唤作骆永明。”早些时候,海东曾兴起过一阵改名风,料来这骆八五也应该就是在那会儿改的名字。邓舍心中一动,说道:“永明,永明?改的好名。……。”

白莲教讲究“明王出世,弥勒下凡”,众人皆以为邓舍是因此而说骆八五名字改的好。罗李郎诺诺,道:“是,是。”

听那说书人,言归正传,又接着讲书,说道:“乐毅既摆下七(16K小说网电脑站www.16K.cN)星八斗阵,引那齐兵入阵,亲督百万大军,混战一昼夜。齐兵大败。杀得尸横遍野,血浸成河。齐王无措,引败兵走入齐城不出。

“乐毅遂收军下寨,犒赏四国军兵,烹牛宰马,管待秦将白起,韩将张奢,魏国毕昌,赵国公子。酬劳军卒,不在话下。”话题一转,又问那残人骆永明,道,“你言道你曾为张元帅麾下,这杀的敌人尸横遍野的场面,你可见过么?”

“俺不但曾在张元帅麾下,俺更还曾在赵左丞军中。张元帅屯兵益都城外,当时赵左丞还在华山脚下。为两军取得联系,着俺做为信使,去给赵左丞送信。正碰上鞑子小将王保保,倾巢而出,与赵左丞厮杀。那一仗,就是杀的鞑子尸横遍野、血浸成河!”

“赵左丞?你既然做为信使,应该见过他吧?”

“那是自然。”

“俺听说赵左丞仪表非凡,不知言谈如何?”

“也是神仙般的人物。”

“你可能够学学他说话,叫俺也见识一下,他又怎么也是神仙般的人物?”

骆永明点头答允,欲待开口,那说书人又道:“且慢。”故作悄声,与听众们道:“你们且看了,俺能叫这厮学鸡叫。”众人皆兴致勃勃。

骆永明道:“当俺见到赵左丞,他正分派诸将,分别迎敌。俺就学他调遣诸将时的说话。他这样说道:‘胡、胡、胡忠胡将军,引、引千人出左营;杨、杨、杨万虎杨将军,引、引千人出右营。……。”

那说书人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些许谷子,捧在手中,突然放在骆永明眼前,问道:“此为何物?”

骆永明正在学赵过说话,一下子没反应回来,道:“谷、谷,……。”“谷、谷”正为鸡叫之声。满座皆笑。洪继勋也是忍俊不住,轻笑了一声。邓舍略微不满,心道:“阿过虽然结巴,岂能容这等操下贱之业的人嘲弄?”想起那说书人刚才对张歹儿的说话,按住不满,且听他下边如何再讲。

骆永明大怒而起,木刀架在了那说书人脖上,斥道:“赵左丞自随燕王起兵,善战之名,传闻中外。你好大的狗胆!借此戏弄。不必多说了,今日俺非得砍下你的狗头,看你还敢如此乱言?”

那说书人做惶恐状,连声道:“军爷息怒、军爷息怒!”

骆永明回位坐下。说书人抹了把汗,与众人道:“亏得他只少了一臂,腿还齐全。要不然,摔倒在地,谁扶得起?”不等众人哄笑,神色一正,说道:“赵左丞仪表非凡,实乃我海东栋梁。不过,人无完人,他有些口吃之病。这在咱城中也不是秘密,诸位肯定早有听闻了。

“在那三国时候,曹魏帐中,有个叫做邓艾的,自幼能筹画,多谋善用兵,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蜀汉之亡,就多因此人。他先入成都,是为第一功劳。可谓三国后期有数的名将之一。

“你们却不知,这个人,也是有口吃的。今我海东之赵左丞,若拿来与他相比,两个人端得可称‘前后辉映,并称双雄’。

“诸位,这刘皇叔若无关云长,则难得三分;这曹魏若无邓艾,也难灭蜀。方如今,我海东军中,勇武有张元帅,可比关云长;智数有赵左丞,可比邓艾。猛将如云,谋士如雨。你们说,那察罕来犯,怎能不败?”

因为《说三分》是传播最广的话本,百姓也对三国的人物最为熟悉。所以,这说书人拿来做比类的都是三国人物。众人鼓掌叫好。

邓舍转怒为笑,道:“好口才。”问罗李郎,“这说书人叫什么名字?颜公从哪里找来的?却是难得。”罗李郎道:“此人姓马名得宝,字现世。却不是颜公找来的,本为左右司一个小吏。素来诙谐、滑稽。臣知此次的贺年活动意义重大。故此,特派了他来。”

当然意义重大。邓舍令衙门发布告百姓书,是走官道;着府衙组织活动,是走民间之道。以此双管齐下,务必要消解战火的危害,更重要的从长远考虑,也是为要彻底化解益都与海东的隔阂。

他点了点头,说道:“甚好,选此人来,正所得其人。”通过张歹儿、赵过两个段子,总结出了那说书人的套路,心道,“先用戏言,拉近我海东诸将与益都百姓的距离;继而用古人的例子,加以美化,同时不动声色地抬高诸将的地位。我看此人,其貌虽不扬,心思灵活,算个搞宣传的好手。”

说书人马得宝,轻敲案几,待叫好声落,接着讲古,道:“却说乐毅战败了齐军,还了四国军兵,令其各归本国,自率燕国军兵长驱入齐。……。”

他与骆永明一唱一和,已经不只是单纯的说书,还掺杂了有杂剧中用丑角来插科打诨的艺术特点,与后世的相声颇有类似之处。他的口才又便利,确实诙谐有趣。难怪吸引了这么多的听众。

邓舍听了一会儿,忽觉手心微痒,勾头去看。虽隔着面纱,却也见到王夫人面飞红霞,却是因在大庭广众之下,她的手被邓舍牵了这许久,有些害羞,怕被人发现,故此用手指轻挠,以作提醒。

邓舍微微一笑,从椅子上跳下,说道:“这马得宝与骆永明故事讲的不错。娘子喜欢听么?”

王夫人哪里有心思去听。她的心神全都放在邓舍的手上去了,早想将手缩回,又不舍得,怀里像揣了个小鹿,“噗通通”乱跳,胡乱答道:“喜欢。”倒也不知说的是喜欢听说书,还是喜欢邓舍牵她的手。闺房之内,她可以忍住羞涩,任邓舍施为;到底受礼教约束,在外边只是拉拉手,却就难为情起来。似羞又喜的模样,最是动人。邓舍偏偏促狭,更又拽着她的手,往身边拉了一拉。王夫人娇嗔道:“殿下!”

“哈哈。既然娘子喜欢,……。”邓舍吩咐罗李郎,道,“待晚些时辰,叫马得宝与骆永明来我府上,再专为娘子讲上一段。”罗李郎恭谨应命。

“走吧,再去别处逛逛。”自有侍卫扶了洪继勋下来,往去酒楼还了座椅,众人边行边逛,直到薄暮才回。

回到府上,邓舍照例,留诸臣吃饭。饭毕,群臣告退。

热闹了半日,只剩下邓舍与王夫人。想起路上王夫人的羞态,邓舍不觉心热,横腰将之抱起,大笑着转入后房。闺中之乐,有更甚画眉。其中意思,不足与外人道也。云散雨歇,王夫人说了一句话。

邓舍本自欢畅,闻言之下,顿时不喜。

21 军校

云收雨散,王夫人说道:“前几天,听闻殿下提及,说罗家妹妹与颜家小姐过几天要来益都?”

邓舍正处在空虚的时候。www.65txt.com男人也,总在某个时候是最为空虚的。一泄如注的**过去,他既心满意足,又慵慵懒懒,以手支头,一边余兴未消,轻弄王夫人那又挺又翘的双乳,一边微闭双眼,不经意地“嗯”了声。

室内暖气熏人,暖洋洋的,很舒服。

王夫人小心翼翼地看了邓舍一眼,故意把胸脯挺起,将双乳夹在一团,好方便其玩弄,看他兴致挺高,心情不错,大了胆子,往下说道:“方今察罕才退,益都并不安稳。颜家小姐倒也罢了,只是罗家妹妹怀了身孕,更且天寒地冻的,道路难行。

“奴家这几天就一直在想,怕她若是路上受了颠簸,益都又不安稳,抑或受到惊吓,说不定会伤及胎气。……,殿下,要不再想想?平壤毕竟是要太平得多。”

邓舍手上的动作一停,睁开了眼,道:“噢?”

王夫人心头一跳,绽出俏笑,接着说道:“话说回来,其实呀,殿下如果真的想她了,何不待益都局势稍稳之后,干脆亲自去往海东走一趟?殿下来益都两个月了,也一直没回去过平壤。海东是殿下的根基之地,文叔叔尽管忠心耿耿,要论才略,还是远不及殿下。殿下也好顺道去看看,视察一番,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说完了,又是嫣然一笑,道:“说实话,自上次殿下送奴家来山东,奴家也有一年多没再去过高丽。还真有点想念双城呢。”仰起了脸,做出留恋的样子,又夹杂点兴奋和憧憬,问道,“不知殿下在双城的旧邸,可有变化?奴家还记得,那日殿下有闲,亲手植种了几株腊梅。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现已正旦都过了,想来那几株腊梅也早就开花了?”

王夫人这一番话,先从罗官奴说起,然后转入平壤,最后以双城收尾。好像重点在为邓舍和罗官奴着想,但她的心意,邓舍岂会不知?

他笑了笑,也不接口腊梅云云,直接说道:“你说的也是。只是,正因为察罕方退,益都不稳,故此我委实没有时间回去海东。阿奴虽然怀有身孕,有姚先生和吴鹤年的照顾,料来路上也不会有甚差错。你就不必为此担忧了。”

“奴家实在是挂念她的身体,海上风波大,……。”

“官奴的身体好着呢,你是不知道。以往在平壤之时,爬高上低的,可要比你这个文弱娘子强多了。”

“文叔叔?”

“待益都旧军整编结束,我就会放文叔回去平壤。文叔这个人,看似粗莽,粗中有细,我对他很放心。”想起数日前,文华国在益都城外又是哭又是骂人的表现,邓舍不觉一笑,心中想道:“倒也难为他了。”说道,“平壤上下,对他都是赞不绝口。前阵子,吴鹤年来了封折子,还曾有说及,言称士林赞誉,夸奖文叔‘慧眼辨才,沉静深远’。”

“‘慧眼辨才,沉静深远’?”王夫人吃惊失笑,她怎么也不能把文华国和这八个字联系在一起,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邓舍意味深长地说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娘子雅致,读的书不少,难道还不知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道理么?”

“奴家,……。”

王夫人还欲待说些甚么,邓舍面色一沉。

他可以允许王夫人使些小心眼,争风吃醋,只要不过分就行,因为这是人之本性使然,管不住;但是却不能允许她点评海东要员,怀疑军政用人事,妇人干政,本为大忌,说道:“文叔人才如何,是为军国要事,这不是你所能评说的。毋要多言,夜了,睡吧。”

不多时,邓舍即睡熟了。听着他平静的呼吸,王夫人却辗转难眠。室内温暖如春,室外冰寒彻骨。她思绪万千,心潮起伏,想了很多的事。

忽然之间,她有点羡慕罗官奴。

她知道洪、姚两人曾因邓舍立妃之事而起过争斗,也知道争斗的焦点就在罗官奴和颜淑容。要说起来,邓舍为燕王已有一年,“成家立业”,家不成,业何为?不管为稳定民心军心也好,又或者为给臣下们一个定心骨也罢,也确实到该定下妃子人选的时候了。

可以预想,伴随着罗官奴与颜淑容的来到益都,大约过不了太久,“立妃”之事肯定便会再被人重新翻起,定然又会有人上书劝说。

王夫人自知身份,她不是不读书不识字的女子,自然晓得历朝历代能以再嫁而成为帝、王正室的,不能说没有,但是少之又少。况且,续继祖一死,她也明白无论行省、抑或军中,都绝对也不会有人替她说话。有这样尴尬的身份,行省、军中又无支持,而邓舍对她的宠爱,似也不比对罗官奴的多,甚至还远远不如。扪心自问,她并不奢求“正妻”之位。

然而,这又是为什么?有一点失落,有一点不安,有一点淡淡的伤感?

月光若水,积于庭前。锦被上,鸳鸯鸟儿正欢乐无限,转首铜镜,如雪清辉里,却只有一张逐渐苍老的容颜。在至正二十一年的元旦深夜,她忍不住回首前尘往事。自随士诚起兵以来,颠沛流离,好似半天安生舒畅的日子也没有过过。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几时?或许是在还没有出阁之前。家有幼女初长成,青春未艾,少女多情,浑不解世间伤心事。

那过去的时光,历历在目,只是有些遥远,如今难以记得。

韶华如水,时光不再。淡淡香炉,云雾深处,一双眼朦胧看去,屏风上,一纸青山为何如此寂寥?待温旧梦,前尘缥缈,已不可追。欲暖残酒,有枕边人,身不可起。辗转反侧,心思难眠,忽忆起,是谁写过,“闲展吴山翠”?王夫人心有所感,喃喃说道:“生在乱世间,恨为女儿身。”

罗官奴即便立不成妃子,至少她还有罗李郎,至少她还有了一个孩子。外有家人为助,内有婴孩固宠。不至无依无靠。

王夫人问自己,她呢?她与家中久不通音信,很早前就听说,因为续继祖、王士诚的关系,家中亲戚被蒙元地方官屠戮一空。便如小雀,无枝可据。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邓舍的手,这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

一个晚上,她没睡着觉。

次日拂晓,早早起来,梳妆打扮,精神奕奕地笑迎邓舍起床。帮他盥洗,助其更衣。洗素手,亲下厨;捧出羹汤,伺候吃饭。听鸡鸣三声,到了邓舍登堂理事的时辰,再又笑语殷勤,送至后院门口。

看他去远,方才折回内室,拿出没做完的女红。是个为邓舍绣的手帕。放下心怀,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一天的时间,就这样很快便过去了。待到入夜,她推开楼阁的窗户,往院门连望了好几次,不见邓舍归来。

饭食都已过了许久,看到有个人提了灯笼,快步来到,与守院的侍女说了几句话。那侍女上来禀告:“殿下请娘子往前边堂上去。说昨个儿在街上遇到的那个说书先生来了,有新段子要说。请娘子一起听听。”

王夫人来到前边,见堂上已坐了数人。

洪继勋、文华国、赵过、张歹儿、罗李郎等皆在位。下边又站了两人,一个瘦高个儿,一个半边残疾,果然便是马得宝与骆永明。邓舍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在旁边坐下,笑道:“昨日在街上,本王的这位娘子听见你们说书,风趣幽默,甚是喜欢。今儿晚上叫你们来,有三个目的。”

他指了指赵过与张歹儿,“一来,昨天你们又是说赵左丞,又是说红脸儿,说的好生热闹。让你们见见正主。”笑了笑,又道,“二来,也想听听看你们还有没有新段子。至于三来,等一会儿,也有些事情想要相询。”

马得宝口拜倒在地,对邓舍行了个礼,再转过身,给赵过与张歹儿叩头,表示歉意,说道:“小人狗胆子,狗胆包天。昨天在街上胡说八道,万幸王爷、娘子与诸位大人,大人有大度。不与小人一般见识。诚惶诚恐。”

要没有益都分省、枢密分院的同意,给马得宝三个胆子,他也不敢拿赵过与张歹儿说戏。赵过与张歹儿对此都是早已知道的,当然不会见怪。

文华国偏偏故作不豫,斥责道:“正旦之日,欢庆之时。你俩什么不好说,乌七八糟的,却拿朝廷命官来做说笑。何止狗胆包天,简直不知死后!俺且来问你,你怎生就知道,俺们大人有大量?主公自然有大量,洪先生也不消说。难道你却不知,文老爷俺,可是出了名的小肚鸡肠!”

马得宝不慌不乱,道:“实不敢相瞒,王爷、娘子、文老爷、诸位大人,……。”抬起手,大拇指与食指捏了捏,空出一毫的缝隙,自比说道,“在你们诸位贵人的面前,小人实在就只有这么高。说是蝼蚁,丝毫不过。但是却有一样本领,是小人有,诸位贵人都没有的。”

“什么本领?”

“小人会望气。”

“望甚么气?”

“小人的望气本事,却又与堪舆、占星之流不同。也不望地气,也不望天气。专望人气。”

邓舍来了兴趣,笑道:“何谓人气?”

“人气也者,人皆有气,腾腾头顶之上,绚烂七彩之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色有不同;或虚或实、或介于虚实之间,厚薄亦有不同。”

“或分七彩,或有虚实。那且再问你,这人气是怎么形成的?为何我却从没听说过?”

“人有七窍,便如天上星辰,又如地脉山川。聚之为形是为五官,行之于气便是人气。大凡人之气运,皆可从此中看出。今之天下,会此术者唯小人一人而已,殿下未曾听说过,倒也不足为奇。”

文华国晒然,道:“吹的神乎其神,说还不是堪舆,也不是占星。说到底,原来只不过是个看相的。”

“相面之术,十中其一,已算高手。望气之术,十错其一,已为低手。若强要将此两者相较,便好比硬要拿小人与老爷相比。一低一高,相差悬殊;一贱一贵,云泥之别。相面,雕虫小技。望气,仙人不传之秘。”

马得宝自吹自擂,大言不惭。包括王夫人在内,诸人其实都明白他是在吹牛。看他说的有趣,张歹儿笑吟吟,说道:“你个汉子,休要只管吹嘘!甚么望气之术,真的如此神妙?姑且信你。你都能望出些什么来?”

“若到功力精深,一眼可断生死,一目能定祸福。小人练此功夫未久,就以现在的水平来说,还到不了这个地步。但是,若是只想看看一个人的贵贱、脾气、性子与喜好,则是绰绰有余,立刻了然。”

“那你来看我们,试着说说。”邓舍一拍案几,“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有半分错处,你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马得宝胸有成竹,道:“小人便请先从王爷说起。”

“说吧。”

“王爷头顶之气,主色为赤,又带青黑,浓郁如云。色赤,主兵戈,说明王爷的富贵皆从征战中来,是为一个乱世英雄。青为木,黑为水,水木清华,相辅相成。则又说明王爷礼贤下士,且身边有贤人相助。浓郁如云者,是王爷贵不可言也。王爷之气,是为王气。”

邓舍瞅了瞅左右,看那马得宝说的唾沫四溅,陡然想起“王霸之气”四个字来,不觉一笑。又道:“你再来看看洪先生与文平章。”

“洪老爷之气,黑如漆墨,形似板状。黑也者,是水也。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说明,洪老爷乃是一位智者。形似板状,便如玉笏。洪大人之气,是为文臣显贵之气。文老爷之气,如金似革,犹如铁石。金也者,杀气凛然;犹如铁石,说明文老爷心志坚毅,此是为武臣显贵之气。”

王夫人听得好笑,低声与邓舍说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前边把牛皮吹的比天高,后头说的却全为废话。倒也难为他,一时间,竟能应变快捷如此。”邓舍哈哈一笑,说道:“牛皮也吹过了,却比听你说书有趣。既博得娘子一笑,功劳不浅,赏银两锭。……,你现为左右司何职?”

“小人现为椽吏,分理户曹。”

椽吏是行省最主要的官员,人数也最多。职责为分曹理事、处理案牍。所谓“分曹理事”,即分别在刑、户、吏、礼、兵、工诸曹中办公。远在唐宋时期,这六曹都是归属府县的编制,统称地方胥吏。

不过,在入元之后,“悉罢之”。名义上不再有六曹,而是以左右司首领官统领吏员分理诸曹之务。故此,马得宝说他“现为椽吏,分理户曹”。

邓舍喜他口齿便利,说道:“街上说书,宣扬我海东王化,相助本王得益都民心,你两人立下有功劳。明天起,你便不用去左右司了。改来我燕王府,做个宣使如何?”

宣使,负责上传下达的吏职。就分省吏员来说,相比而言,虽然椽吏的地位最高,一些能干的椽吏,“省臣呼为先生,不以吏遇之”,考满即可升为正七品,调为地方长吏,但是若要与王府宣使一比,自然还是远逊不如。

分省中也设置的有宣使。人评价其为:“去而代宰相行事,一言而纪纲振。”出入皆随行主官,承意指及,宣劳力于列省,外出即贵为使,可见其地位之重要性。马得宝喜形于色,山呼拜倒,说道:“小人为王爷贺。”

邓舍说道:“却也奇怪,是你升了官,为本王贺甚么?”

马得宝严肃地说道:“贺王爷知人善用,擢小人入王府,为宣使,实在慧眼独具。贺喜王爷又得一人才。”

“哈哈。”满堂皆笑。

马得宝这边对答如流,骆永明呆呆地立在旁边,半天没说一句话。邓舍温言说道:“你的胳臂是在南高丽一战中丢去的,身有残疾,本该安置地方。听说你却不愿。李将军因为此,曾专门给本王上过书,我还记得。你是我海东的勇士,虽伤而不肯下战场,其志可嘉。现如今,你又损一耳、一目,怕亲兵也是做不成了。行省有定制,对你定会妥善安排。李将军打算把你安置去什么地方?”

骆永明道:“正要与殿下分说,求殿下开恩。”跪倒叩头。

“你这却是为何?可是李将军安排的地方,你不满意,不想去么?”

“李将军体恤下属,爱兵如子,早几日还与小人说,想要把小人安顿去汉阳府,做一个地方吏员。”

汉阳府,是南高丽数一数二的大邑,出了名的繁华富庶。这该是个美差。邓舍奇道:“怎么?你觉得汉阳府不够好么?那你想去哪里?”

“小人本为军户,投王师前,也曾在鞑子军中待过。自入王师,追随殿下、李将军,战辽东、征高丽、守益都,凡我海东历次大战,无有不与。小人不敢自夸,现也为李将军亲兵队的副百户。无论对鞑子军的虚实,抑或对我海东的战法,也都算的上略有了解。

“小人尽管已为废人,今我海东战事未平,鞑虏强敌未定,却不愿就去地方上享福。只求王爷开恩,若真不能留小人在军中,也请能把小人发去军校,也好能散散余热。”

邓舍知道,有一种人,从军当兵习惯了,要猛然间,让其离开军队,的确很不适应。听了骆永明的话,他微微沉吟。

要说骆永明的条件,以亲兵队副百户的职位,放在外头少说也是百户、副千户,论其职衔、阅历,确也够做个教官。并且据他所言,又有实战经验,又熟悉敌我虚实,很有利的一点。只是,却有一处,有些为难。他说道:“军校里的教官,有一个基本的要求,必须识文断字。你可识字么?”

骆永明笑了,说道:“小人虽军户出身,因叔伯们多,互相周济,幼年时,家中还能顾上温饱,所以也曾有去私塾,读过几年书。此次,李将军之所以点派小人来与马大人配合,一则,因小人略有战功,这残废之身出去,李将军说,有利扬我海东尚武之风;二来,却便是因小人识字。”

邓舍点了点头,心中已有八分许了。问文华国,道:“文叔,平壤军校是你执掌,目今缺教员有无?情况你最清楚。你看这骆永明,可以么?”

虽为燕王,涉及臣下掌辖之事,不专权、不擅断,以示尊敬有礼。文华国道:“现今军校,第一批学生已经毕业了。一部分留在海东;一部分奉主公之命,正陆续调来益都。因为备战察罕,又遵照主公的吩咐,才又对新招的学生开了扩招之令。这教员,还真是有些不足,稍嫌紧张。”

他曾任过南高丽一战的总指挥,骆永明是李和尚麾下有名的勇士。因此对此人,他早有听闻。平壤士林夸他“沉静深远、慧眼辨才”,是他面对读书人时做出的姿态,究其本质,到底是个武将,喜欢骁勇善战的人。

骆永明受有残废不假,打不成仗,当个教员授授课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又且,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骁勇的教员教出来的学生,想来也差不到哪儿去,定然也会是敢战、毫不惧死的。

文华国考究地打量了骆永明片刻,说道:“骆八五,俺闻名已久了。既然识字,又打过不少仗,臣以为,当个教员还是可以的。”邓舍笑道:“文叔觉得行,那就是行了。”对骆永明道,“等会儿请文叔与你写个委任状。待你回去后,与李将军说一下,便准备准备,这几天就起程去平壤吧。”

骆永明大喜过望,连连叩头谢恩。

本来找他俩来说书的,书没听成,先给一个升了职,又给一个调了任。邓舍看夜色渐深,听书本为次要,索性不再提说此事。他找马得宝、骆永明来,有一个目的,乃是想问几个问题,这才是重中之重。改口问起,无非有关益都民情、他们说书时听众反应之类。

马得宝、骆永明一一答了。

邓舍非常满意,与洪继勋道:“先生,民心可用也!”赞许罗李郎,“差事办的不错!”忽然听见赵过腹中雷鸣,却是他为忙碌整编益都旧军之事,整整一天不曾吃饭。才处理过公事,又被邓舍叫来府上,因是饿了。邓舍大笑之余,不免慰劳,教膳房立备饭食,留了诸人,请一起吃用。

当夜,骆永明回去,即寻了李和尚,把邓舍的话转述告之。

李和尚也为他高兴,拿了几锭银钞,赠予他,以充行囊。军校教员,看起来没实权,也远不如到汉阳府去做一个小吏,不是肥缺。但是,教出来的学生若有一个两个出人头地,那老师可也就水涨船高,了不得了。

骆永明虽并不在意这些,却也深深地为残废之身又有了用武之地而欢喜,去心似箭。

次日一早,他便辞别了李和尚,单身一人,奔去莱州海港。等不及军船,找到地方府衙,亮出李和尚给他写的手批。莱州知府李兰,才走马上任,见是李和尚的手笔,很给面子,亲自出头,特地给他找了一艘商船,扬帆出海。正好顺风,不到下午,即到达了平壤。

22 永明

骆永明到的平壤海港,谢过了商船,下的船来,远近观望。www.65txt.com

虽然元旦才过,还在新年里边,这海港内外却丝毫也不冷清。樯桅如林,白帆如云。粗略一眼看过,少说停泊了有数十条的大小船只。有的离岸较远,不时见有水手在船板上行走;有的临岸较近,或搭了板子、或用小船来往,正在装、卸货物。人很多。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其中,有穿戴较好的,或绫罗绸缎,或狐裘缓带,保养不错,眉眼中透露出精明,一看就知,此等人必为商船的管事。

不过,既为港口,人群里自然还是以劳力为主。有说高丽语言的,也有说汉话的。说汉话的人中,又有语调生硬,听来怪怪的,大约本为高丽人,才学说汉话不久。一个个大呼小叫,脚步飞快,或扛着麻袋包裹、或用小车推送。大冷的天,全都是汗水淋淋。

夹杂在商船管事与劳力之间,间或又有穿戴吏员服饰的人。有的在与管事沟通,有的在指挥劳力搬运。这些人,骆永明当然也知道,应该就是平壤船舶司的僚属。他缓步行在人群中,边走边看。

两个多月前,他就是从这里随军渡海去的益都。较之两月前,港口似无大的变化。走不多远,因他穿的是军服,有船舶司的吏员注意到了他,快步迎上,作个揖,说道:“作揖,大哥。从哪里来?”

正好有辆手推车经过,骆永明侧身让开,也回个礼,答道:“俺从益都来。”

“如今哪里去?”

“俺往平壤去。”

“这港口来往的都是商船。大哥搭了商船来,不知是为公事?还是为私事?”

“却是为公事而来。”

那吏员一听,很热情,隔了人群,往东边一指,道:“大哥既为公事来,却是用不着俺们船舶司了。您往那边去,不用转弯,直着走,瞧见那处红色的屋檐房顶了么?便是朝鲜分枢密院在这里设置的官衙。一为统调港口驻军,二来,即也专为接待因公而来的军爷们。”

骆永明打量那吏员,看他模样,分明不似汉人。高丽人有一种典型的长相,板子脸、塌鼻梁、小眼睛,眼深而凹陷。若是没见过高丽人的,或许分不清高丽人与汉人的区别,骆永明久在朝鲜,却是能分辨清楚。

他听这吏员汉话说的甚是流利,字正腔圆,半分没有高丽人的口音,有些奇怪,问道:“你莫不是高丽人么?”

“大哥好眼力,俺正是丽人。”

“你是丽人,却怎么汉儿语言说的好?”

那吏员一笑,颇为自豪,说道:“大哥你却不知,俺家里长辈有曾去过内地走商的,打小,就教过俺说汉话。自燕王西来,恢复了我中华衣冠,又在各地置办的皆有学校。俺也又曾在学堂上学过文书来。”

“噢?原来有家学,上过学堂。”骆永明暗自点头,心道:“难怪看他谈吐,颇为文雅。”问道,“在学堂里,你学过甚么书来?”

“《论语》、《孟子》,《小学》也有读过。”

骆永明心中清楚。邓舍为提倡汉话,在原高丽地区施行了种种的措施。类如:凡学会说汉话,不管务农、经商、入仕,都有优惠。务农的,减轻田赋;经商的,减少纳税;入仕的,也更容易得到提拔。

这些措施,对高丽的影响很深。对高丽人来说,他们用的本就是汉字。也有不少人原本就会说一点汉话,尤其在达官贵人中,这种现象最为常见,这本就是地位的象征。因此,学起汉话来,他们没有心理上的抵触。

再加上经济、政治上的各项优惠,各地的汉文学堂十分的兴旺。

邓舍又有规定,小孩儿学说汉话,可以免费、或者少收费;大人学,便需要交钱。像这个吏员,家中经商,有资财,就可以去汉文学堂上学。然而,多数的民间百姓却没这个余钱,但是他们又想学会汉话,以此来得到经济上的优惠、减省赋税的缴纳,又该怎么办呢?

由此,便又产生了一种很有趣的现象。特别在一些乡村地方。往往孩童在村塾学了汉话回来,家里的长辈又跟着孩童去学。农闲垂暮之时,四野闻听汉声。

地方上皆有定期的汉话考试,由儒学提举司统一安排,这是免费的。凡高丽人自认为学的差不多了,便可以前去应试。最低等的汉话考试,不要求认字,会说就行。过了关的,发给凭证,再到缴纳赋税时,把凭证拿出,就能享受优惠。诱之以利,人人争先。据儒学提举司的统计,距离第一期的汉话考试才过去了一年多,应试的人数已经达到了十几万。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学说汉话分有两种大的类型,一种去学堂,一种间接学习。放在眼前来说,这吏员和码头上会说汉话的劳力便是此两种例子之典型表现。

这吏员,乃是从**学堂中学出来的。而劳力中,那些说汉话生硬的,十有八九,便是跟着自家孩子学来的。在南高丽,这类的现象还较为少见。在朝鲜,在平壤,邓舍根基稳固,汉化已深,非常的普遍。

就优惠措施来讲,又是分有等次的。

过了低等考试的,给一个优惠措施;过了中等考试的,又给一个更优惠的措施;过了高等考试的,最为优惠。并且,这个优惠措施也不是一直都给的,有个时限。一次性,只给三年。三年之后,然后再说。

那么,就又有个问题。虽说暂时只在三年中减免赋税,积少成多,会不会影响政府的收入?也不会。为什么?

一者,不可能所有的高丽人同时都学会汉话,分开来,一批一批地学会,已经最大限度地减轻了影响。二则,高丽原有的赋税很高,重重盘剥之下,十收五六、十收七八的都是寻常可见。为得民心,本就该减免赋税。如今加上学说汉话的条件,其实一举两得。

有关优惠的种种举措,表面上的措施,骆永明知道。内在的深意,他不见得会懂。也不须赘言。

当下,骆永明称赞,说道:“听你说话音正,倒是把俺都比下去了。又读过《论语》、《孟子》,想来汉话的高等考试,你也就早就过了吧?”

那吏员却是谦虚,说道:“汉话的高等考试,俺虽早已过了。但是比起大哥,‘音正’两字实不敢当。汉、丽本为一家,我丽人既为箕子之民,托庇燕王兴王师,恢复了中华衣冠,学汉话理所当然,值不得大哥夸口。

“况且,俺虽没什么学问,也晓得这丽人语言只能用在朝鲜、南韩,好比地方之方言,去的辽东便一句话也对不得。大哥从益都来,自燕王渡海,益都也已成为我海东之土。普天之下,莫不汉儿语言。大哥您说,这汉话不学成么?不管从道理,抑或从实用来看,汉话都不得不学。不学汉话,寸步难行;不学汉话,更是无以为华夏之民。”

骆永明心道:“瞧不出一个小吏,也有这等见识。”

两人说的投机,这吏员主动前头引路,带了骆永明来到朝鲜分院办事处的所在地。他人头很熟,上下打招呼,很快,骆永明就办好了手续。分院里有现成的车、马,照顾骆永明残疾,给他了一辆马车。又征询他的意见,也没进城,与那吏员话别之后,直接往讲武学堂去了。

讲武学堂在平壤城外,距离城池不近,赶到地方,夜幕已然降临。

此时的学堂已经与初建成时大不一样了。初建成时,除了负责戍卫的驻军,几无人来。现如今,隔了大老远,骆永明就看到一片灯火辉煌。正碰上学生放了晚课,才到的学校门口,放眼看去,占地极广的校园一眼看不到边,中间人来人往,到处都是英姿勃发的军人,川流不息。

骆永明打发了马车回去,在校门口站了会儿。又是激动,又是不安。激动,为心愿得偿;不安,为害怕自己水平不够。

他抬起头,看了看门口两侧的对联,一边写的是:“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一边写的是:“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两联之上,有斗大的八个大字:“海东讲武初级学堂。”他早就听闻,此是为邓舍亲笔题写。借助火把灯笼的光芒,这八个字,越发显得雄迈豪壮。恍惚间,竟好似能通过字迹,看出一番金戈铁马、睥睨天下的气势。

学校门口,有守卫的军卒。

邓舍曾有严令,校区左近,非是军人,无有公文,禁止靠(web用户请登陆www。①⑹k.сΝ下载TXT格式小说,手机用户登陆wàp$#$$.1)(__++$##$$⑥$#$%%%$$$$K**((|||\\$$##$$.Сn)近。骆永明才刚把对联与校名看过,就有人过来问话了。他取出文华国的委任状,递给那人。那人不识字,又请了上官出来。那上官是个百户,检查无误。

不过,却还不能就此放入校内。

百户笑道:“好叫先生得知。俺们这些驻扎在校外的营头,只是负责驻守戍卫,校内的大小事宜却不归俺们管。先生从益都远来,马不停蹄,料来也早疲乏了,且先请入营内稍作休息,吃些饭食,略解饥渴。俺这就遣人去通知校内,待会儿,自会有人出来迎接先生。”

骆永明有心来军校,对军校内外的章程自然早就熟悉。

也许出于安全的考虑,也许是出于制衡的考虑,虽然军校名义上归文华国管理,校外的驻军却全是直接从行省派来的。

校内管不着校外,校外也管不着校内。彼此的长官,又都有互相监督的职责。谁有逾权之处,对方即可直接向上级行文。若事关重大,他们还有越级奏报的特权,也即是说,乃至可以直接给邓舍密报。

骆永明随那百户先来到校门旁边的屋内。

有人端来饭食。吃过不久,校内有人迎出,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但见他个头不甚高,穿着教员的服饰,行走间,步伐矫健、虎虎生风,进入屋里,眼睛往左右一扫,定住在骆永明脸上,面无表情,拱了拱手,道:“你可就是新来的教员,骆永明?”

“正是。”

“随俺来。”

这人不但举止利落,说话更是言简意赅,微微冲那百户颔首,权作问好,不等骆永明答话,转身就出了房间。

百户低声说道:“这一位,名叫席结,学堂里出了名的冷面神。现专责教员事。学校里的新来教员,都暂时归他管。来学堂前,他曾在赵左丞的军中担任过镇抚,也是燕王殿下的旧人。脾气如此,骆先生不要见怪。”

“燕王殿下的旧人”,言外之意,上马贼出身,有大根脚。“曾在赵左丞的军中”,是在说他与文华国的旧部不是一系。“担任过镇抚”,专门搞思想工作的。

这百户人不错,又或许是通过适才的交谈,得知了骆永明战功赫(更新最快http://wap%$##$$$.1@##@!##$$$()\\$$6$%$###$$$||\\\\$$k(||\"'??##$%$$.cn)赫,故此心生敬重,看在他残疾的份上,略微提点了他两句。骆永明感谢地点了点头,道:“待来日有闲,请将军喝酒。”提起行李,快步撵上了席结。

有席结带路,通行无阻。

进入校园不远,看见路边亭子里,竖立了一块戒石。席结领了骆永明来到近前,略微停步,点了点,说道:“此块戒石,乃是王爷亲笔题写。竖立此处,特为警示学堂师生。写的是甚么?你念一遍。”

“‘国有国法,学有学规。无有规矩,不成方圆。我辈武人,国之爪牙。当以服从军纪为天职,当以复我中华为己任。尔等既入此校,即吾门生,须好自为之。若有违反,人情可悯,法难姑息!’”

尝闻军中有传言,说从讲武学堂出来的军官,即为燕王门生。骆永明又往那“尔等既入此校,即吾门生”几个字上看了看,心道:“原来典故在此。”

席结黑了脸,冷冰冰说道:“服从军纪为天职,复我中华为己任。你要记住了。这几句话不但是讲给学生听的,更也是讲给你们听的。师者,为人师表,言传不如身教。要给学生做一个好的榜样。若有过失,你看清楚了,这最后四个字:‘法难姑息’!”

“是。”

这席结,不愧是搞思想工作出来的,先给骆永明来了个下马威。缓和了语气,又道:“文平章选择教员,甚为谨慎。你既能来此,说明你这个人还不错。你的这些伤残,可都是在战场上受的么?”

“是的。”

“我学堂中的教员,残疾的也有不少,也全都是在战场上受来的伤。‘我辈武人,国之爪牙’,正该如此!”

席结说的很平淡,也不知是在称赞,还是在讲一件理所应当的事,略略顿了下,转开话题,说道:“虽然如此,你才来学堂,没有经验,还不能立即给你正职。学堂里也有专门培训教员的地方。

“等到明日,俺就会安排你去入听。学期两个月。有考核。优胜劣汰。若你考核可以过关,会再给你安排老资格的教员,你跟着去旁听几节课。再能过关。是试讲。讲的如果还行,才能给你正职。流程就是这样,你明白了么?”

分为三步:首先,学习教材;其次,学习讲课的技巧。再次,进行试讲。若是都能优秀过关,才算正式成为学堂里的一个教员。

“明白了。”

“在你得正职之前,全归俺管。丑话说在前边,在此期间,若你不能遵守军纪,或在日常规范等等方面上犯有过失,纵你三关皆过,却也是不能转授正职的。俺一句话,就能开革你出校。可记住了么?”

“记住了。”

席结声色俱厉,将规矩与骆永明讲的清楚,再度语调转和,说道:“当然了,如果你三关全过,在军纪、校规方面又无过失,得转授正职以后,燕王殿下最是尊师重教,给你们的俸禄也是不差。

“教员之分等,一如军中之分级。初转正职,按百户俸禄。考满若能得优异,即时升迁,按副千户俸禄。以此类推,目前之规定,最高可到元帅俸禄。出了校园,也可与同级军官平起平坐。尔其勉之!”

元帅俸禄,就等同张歹儿的地位了。待遇确实很好。

戒石附近,有不少的学生经过。两人成排,三人成列。见到教员,都是恭敬地行以军礼。骆永明注意到,席结的周围就好像气氛格外与众不同,凡从此路过的学生、甚而教员,无不皆神色一变,行礼时尤为拘谨三分。

他心中想道:“‘冷面神’三字评语,果然贴切。”

第二天,由席结主导,在校园礼堂之中,为骆永明举行了宣誓典礼。这也是学堂的规矩。不管是学生、还是教员,头次来到学堂的,必须走这个仪式。以示庄重、同时阐明学堂的办学宗旨。待教员转授正职、又或者学生毕业之时,同样的仪式还要再来一次,只不过誓词有所不同。

礼堂很大,没有别人。

只有席结与骆永明两个,站在台上,身形显得有些孤单。但是誓词慷慨有力,他两人的声音也极是宏亮。一个说一句,另一个跟一句,前后相继,此伏彼起,传入堂外,混入新春的气息之中,混入广阔的校区之内,混入成百上千英姿勃勃的学生群中,别有一番难以喻明的感觉。

“自永平之起,我海东之军,日以驱除鞑虏、救我生民为誓。燕王壮哉!燕王也仁。若无燕王,便无我军。若无燕王,亦无我校。今我入校,何以为报?复我中华,耀我祖先。舍我此身,翼护我民。尧舜之疆,炎黄贵胄。不忘前贤,永以为记。”骆永明紧握拳头,心神激荡。

自此之后,待三关过,他便可成为学堂正职一教员。虽不能再上战场杀敌,就好比开花结子,教出的学生,却能把他的心愿带去全国各地。有学堂存在的一日,海东的精神、燕王的精神便能贯彻军中。

“复我中华,耀我祖先!”

鼓声响起,号角鸣放。学堂里又是开始了崭新的一年,又是开始了崭新的一天。

——

1,高丽人学说汉话。

骆永明和吏员的对话,借用了《老乞大》中的几句。

《老乞大》是元末明初以当时的北京话为标准音而编写的,专供高丽人学汉语的课本。高丽人对学说话,确实没什么心理障碍。《老乞大》中有几句对话是这些写的:

“‘你是高丽人,学他汉儿文书怎麽?’

“‘你说的也是,各自人都有主见。’

“‘你有甚麽主见?你说我听着。’

“‘如今朝廷(元朝)一统天下,世间用着的是汉儿言语。我这高丽言语,只是高丽地面里行的。过的义州汉儿地面来,都是汉儿言语。有人问着,一句话也说不得时,别人将咱们做甚麽人看?’”

——究其话里意思,似乎分明只是把高丽话当作了一种地方的方言。

23 三女

骆永明在礼堂宣誓的同时,有一艘军船升帆起锚,自平壤驶向了山东。www.65txt.com随行另有三四艘较小的战舰,游弋左右,以为护航。

午时前后,这支船队抵达了莱州。莱州知府李兰早几天前,便接到了平壤分省的通知,亲自来到码头迎接。

莱州原有的驻军,在不久前的战事中近乎覆灭,损失殆尽。新任的莱州翼元帅陈猱头又因忙于改编山东旧军事宜,还没有来上任,目前暂时驻扎的仍为张歹儿的关北军。一个千户的编制。

他们也接到了益都分枢密院的命令,调派出最精锐的两个营头,从码头始,直到府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沿途俱布下了最高规格的戒严。上至千户官,下至镇抚、副千户,并亦悉数全幅披挂,冒着北风,不惧严寒,也来到了码头,与李兰一起殷勤相迎。

码头岸边,停泊的本有不少商船。早在那船队还没到达的时候,李兰便早有命令,吩咐衙役们分别上船,拉起了封锁线,禁止一切人等上下。码头上的劳力也早就被驱赶一空。此时,除了接船的官员与士卒,偌大的港口上,再无一个闲杂人等。有些冷冷清清,给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好奇乃人之本性。过往商船上的人虽然被禁止不能上下,但是躲在船舱里往外偷看几眼,谁也管不住。见莱州府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未免奇怪。几乎每一艘船上,都起了窃窃私语之声。

商船来自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都有。来自江浙一带的,不了解情况。有从平壤开来的,消息较为灵通,说道:“四五日前,便已风闻燕王的姬妾里有人怀了身孕。燕王甚为想念,打算将之接来益都。李知府接的船是从平壤来,又搞出这么大的阵势。看样子,定为燕王的娘子到了。”

果然,见那船队才一靠岸,李兰与千户便快步走至近前,乘了小船,登入舱内。

不多会儿,两人又倒退着走出来。军舰上似有人说了句什么,李兰躬身应命,招了招手,又有两艘大一点、好一点的快艇缓缓行至舰边。又等了一会儿,船舰舱中出来了一行人。有男有女,多为仆从侍女的装扮。有空着手的,有拿了些拂尘、如意等物的。

出了船舱,这行人大多分两列站好。

有几个管事却没在队中站列,其中一个像是还穿着官袍,而是与李兰、千户说了几句话,隔得远,听不清楚,也不知说了些甚么,只见李兰不断点头,唯唯诺诺。说没多久,那穿着官袍的人登下快艇,似乎检查了一番。随后,往舰上送了一个信号。留在船上的管事,见到信号,也不再理会李兰与那千户,即转身回走,重又进入舱内。

港口上停泊的一众船只,尽皆寂静无声。

又再等得片刻,终见有三个女子,千呼万唤始出来。入舱的管事弓身弯腰,随从在后。舱外诸人齐齐下跪。瞧不清楚那两三个女子的模样,顺风一吹,看见她们的面前有轻纱状的物事翻起,大约戴的还都有面纱。只见一个个衣帽鲜明,形容明逸。行走间,或柔如至水,或娇若婴孩。

其中最瞩目的有一位,穿件白色狐裘衣,头戴白色狐皮帽,被那碧海蓝天一衬,好似一颗明珠,光彩夺人。船上的人都赞道:“这一位娘子这般出众,看周围人对她如群星捧月,料来必就是李知府要接的正主了。”

还欲待细看,军舰上的人乘坐快艇,分批近至岸边。岸边停有暖轿。后出舱的三个女子分别上轿。前有那千户官引领如狼似虎百十军卒开道,后有莺莺燕燕数十个侍女跟随。左边李兰,携领挺胸衙役;右边那官袍男子,统带凸肚仆从。半点不给别人回味的时间,前呼后拥地径直去了。

人去良久,暗香犹在。

商船上的人猜测的不错,这支所来的舰队,正是为送罗官奴诸人而来。李兰迎住了,先接入府衙。因其人中女子为多,骑不成马,若要坐车,半天到不了益都。故此,当天没走。征用了一个大户人家,住了一宿。

次日一早,李兰又再亲送出城外数十里,直到邻县的边界方才折回。地方官守土有责,不能远离。接下来的路程,一方面自有路经城县里的官员相接迎送,负责膳食、伺候,一方面也自有那千户官率领精锐,继续扈从。走的皆为大道,道路很通畅,薄暮时分,迤逦入了益都城。

罗官奴虽有身孕,年小,她本又生性活泼,坐了半天的船,又连着坐了一天的马车,闷得不轻。

刚开始,她还能规规矩矩,记住来之前母亲的教导:“王爷叫你去,是疼你、宠你。你要记得好。不能再像从前,总没大没小。王爷在益都才打了几场大仗,肯定很累。万一,一个不小心,惹了王爷生气,又是何苦?王爷宠你的时候,可以当你是孩子心性;如果恼你的时候呢?像你以前,听说你竟然敢在王爷的脸上画过小猫?那就是不知尊卑!

“如今你又有了身孕,更要学会安稳一点。尤其在外人、臣子们面前,须得有大家气象,要既稳且娴。”

儿行千里母担忧。罗官奴的母亲啰啰嗦嗦说了很多,罗官奴当面乖乖答应,可惜路没走一半,这些话就全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从小到大,她没出过朝鲜。年幼的时候,又经常听到罗李郎说起中国衣冠,总是一副既向往又自豪的样子,更早就听闻,中国是个大国,富庶远胜海东。难得出一次远门,漂洋过海,来到了神往已久的内地。又且,两个月不见邓舍,她也着实思念。怎能不欢呼雀跃?

从出莱州起,不知道将那轿帘偷偷地拉开过了多少次。看山长水远,也不知道将那夫君想念了多少回。

行走道上,时不时能见到乡间野老,或卷裤过河,或带了孙儿孙女坐地观望。还有些胆大的小孩儿,会一边兴冲冲地随着车队奔跑,一边叫嚷些难懂的村语方言。本不是多有趣的事儿,却也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高兴,咯咯的笑声差不多洒遍了一路。

笑过了,她不忘记邓舍,拿出随身带的小本,认认真真、一笔一划,把觉得好玩儿的事全写在其上,留着等见了面,好说与他听。小本很厚,已经满满腾腾地写了十几页。大多都是她在这两个月中记载下来的。合上本子,露出封面,她却还给起了名字,唤作:《绮窗趣事》。

底下一行小字,之乎者也,一本正经地写道:“夫君很忙,难得余闲。若能以此册,博夫君饭后一笑,稍解忧烦,阿奴之所愿也。”并署有她的名字:奴奴。这却是闺房中、私下里,面对邓舍时她的自称,也是邓舍情浓时分对她的昵称。

好容易来入益都,邓舍却因有公事,一时没空来接。他也不想惊动太多的人,更不愿扰民。只派了罗李郎并及几个府内侍卫,轻车简从,远远地出城接住。并直接打发了莱州来的那千户回去,踏着暮色,接入府内。

罗李郎虽然是罗官奴的父亲,没有得到邓舍的允许,两人却也不能私下相见。他循规蹈矩,恭恭敬敬地把罗官奴等送入王府,连门都没进,就去寻邓舍复命了。王府里边,邓舍不在,王夫人就是主人。

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后院里收拾出了许多间的干净房子。又从中午就开始妆扮,换上新衣,挽起高髻,轻描黛眉,细点朱唇,粉敷双颊,耳垂玉翠。再三揽镜自照。见那镜中人眼波流转,虽早过二八豆蔻,不复青春年少;却也好比久受云雨滋润的巫山,端得态媚容冶,别有一段妇人的风流,好一个风韵俏佳人,方才满意。

这会儿,见轿子来入院中。

她不慌不乱,正要吩咐侍女上前打起轿帘。不等她发话,头前第一个轿子里,轿中人自己把帘子给掀开了,也不用侍女来扶,三两步蹦跳下来。立定了,一手扶住轿栏,好奇兮兮地东张西望,左右观瞧。

暮色低沉,院中已打起了灯笼。

王夫人定睛细看,只见出来的这人,童颜如玉,容色可爱,绛唇皓齿,星眸微转处,憨态可掬,年不过十四五岁,分明却还是少女。两人目光相对,这少女先是呆了一呆,继而好似忆起了些甚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笑颜如花,脆生生地说道:“是续家姐姐!”

早在双城时,王夫人与罗官奴便曾经见过面的。她也认出w$a\p.1\6$k.&cn来了,忙移步过来,笑道:“罗家妹妹。一晃眼,年余未见。……。”握住了罗官奴的手,细细打量,夸奖道,“妹妹出落的越发俏丽了。”

罗官奴倒不扭捏,大大方方,受了王夫人的称赞,也细细去看对方,眼中露出羡慕的神色,说道:“姐姐才是好看!”

一年多前,她两人初见的时候,一个是堂堂一地诸侯的正室,一个只不过是小小双城城主的侍女。想当时,王士诚是连邓舍也处心积虑想要结好的对象,王夫人又何尝特别正视过罗官奴?也不过拿她当侍婢一流对待。谁曾料想,岁月变迁,时转境移,现如今,两个人竟平起平坐,共侍一夫,甚至,王夫人的地位还稍有不及与罗官奴。

要论阴差阳错,实令人只能感造化之神奇,叹际遇之玄妙。王夫人感慨万千,面上分毫不露,放下了往日的架子,笑语殷勤,嘘寒问暖。略略说过几句。她注意到,后边两台暖轿里,一直没见动静。

她早前听邓舍说,晓得此次来益都的有两个人,一个罗官奴、一个颜淑容。现在罗官奴已然下轿,她心中想道:“后头还有两台轿子,其中一个定为颜淑容无异。却不知另一台轿子里,坐的却是谁人?”暗自生疑。

她问道:“这后边轿中?”

罗官奴抬起手,指了指第二个轿子,说道:“坐的颜家姐姐。”

颜淑容的年岁也不大,虽也一样的年少天真,却又与罗官奴有些不同,毕竟圣人家教,讲究礼仪,人不来迎,便不好意思出轿。王夫人对此,她还是十分了然的,笑了一笑,拉了罗官奴的手,来至其前,正欲待起帘,突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从院门外直到院内,伴随着这阵脚步声,一拨拨的侍卫、侍女接连跪w$a$p,1$6$k,$c$n倒,跪拜呼喊的声音相连不绝,或雄浑、或娇脆,口中说出的话却是皆相同无二,说的俱为:“恭迎王爷回府。”声音之大,惊飞宿鸟,掠过暮空。

王夫人回眸一笑,望向院门,说道:“是殿下回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数十人的簇拥下,一个人的身影出现门口。可不正是邓舍是谁?

罗官奴猛地挣脱了王夫人的手,用力很大,吓了她一跳,来不及再去扯住,但只见罗官奴连蹦带跳,飞快地绕过轿子,跑了过去,一下子钻入邓舍怀里,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欢喜大叫:“爹爹!爹爹!”

邓舍才办完公事,也是想罗官奴,所以没吃饭,就急匆匆地回来了。

看罗官奴飞奔过来,他也与王夫人一样,顿时被吓了一跳,想要出声阻止,又怕惊住了她,提心吊胆,直等到一个暖香温玉的身子扑入怀中,才定下神来。听她在耳边开心大叫,不由又是高兴,又是后怕。

随他一起回来的诸人,多为侍卫,从平壤陪行而来的那个官袍男子亦在其中。看见罗官奴与邓舍相拥一处,侍卫们非礼勿视,跪安罢了,自去入值不提。那官袍男子笑嘻嘻,却会凑趣,说道:“罗家娘子想念殿下,还在平壤没出发的时候,就一会儿一问,连问了好几次到益都需得多久。终于见到了殿下,高兴也是难免。情难自禁,情难自禁。”

邓舍本想说罗官奴两句,有了身孕,不该如此冒失。

听了这男子故作文雅,掉书袋似的说话,他不由一笑,放下了罗官奴,虚虚抬脚,踢了那男子一下,笑骂道:“滚你的去罢!甚么‘情难自禁’?说的这般无礼!几个月不见,你的学问还是不见有半点的长进!”

“是,是。其实主公的教导,小人时刻都是记在心中的。只不过,平素公务太忙,实在抽不出空儿来读书。主公不知,那狗日的王祺整天装神弄鬼,披头散发地院子里转来转去,实在让人讨厌。还有那小毛平章,人小鬼大,小孩儿一个,非装老成。这两位老爷,真是难伺候的紧!”

这男子胡须浓密,嗓音尖利,虽着朱紫官袍,卑躬屈膝,口口声声必自称“小人”。挨了邓舍两句骂,受了邓舍一脚踢,一丁点儿的惶恐不见,反而眉开眼笑,好像三伏天灌下了一大碗冰冻酸梅汤似的,说不w$a$p,1$6$k,$c$n出的舒畅快活。除了河光秀,海东全省上下,再无第二个这样的人物。

“行了。”邓舍懒得与他多说,挥了挥手,叫来远处一个侍卫,道,“领了河大人,去前院安歇。”与河光秀说道,“你鞍前马后,护送娘子来到。路上多有辛苦,我已命备下膳食,你且去吃些,好生休息。等明天,我再找你说话。”

河光秀眉开眼笑,说道:“是,是。小人能得送娘子来益都,见到主公,已是天大的福分。海东的那些官儿们,都不知道有多羡慕小人呢!鞍前马后不敢当,微末寸功也不敢有。主公体恤下情,还专为小人备下了饭食,小人真是,……,小人真是感激涕零!感激涕零!”

“感激涕零?这词儿说的很对。就是你这脸上怎么笑容满面的,有些和词中意思不和。”邓舍哈哈一笑,不再理会与他,任其跪倒拜去,管自携了罗官奴的手,步入院内。暮色深重,夜色渐至。

他瞧见了三顶轿子,问王夫人,道:“颜家小姐呢?”

“还在轿中未出。”

邓舍笑道:“大家闺秀,果与常人不同。”捏了罗官奴的鼻子,调笑道,“看人家多好的坐性,非等到我来,才肯出来。瞧瞧你,野丫头一个。”摸了摸她的肚子,问道,“叫大夫诊过脉了么?”

罗官奴紧紧抱住邓舍的胳臂,答道:“才来,刚下轿子,还没有看大夫哩!下午时候,在前头城里诊过了一次脉,没一点儿的事儿。”

邓舍说她野丫头,她也不生气,往轿子那边照了一照,由衷说道:“颜家姐姐本就好脾气,好性子,识字读书也多。还会弹琴画画,又会写诗填词,奴奴向来就很羡慕,自知相比不上的呢。不过,如果殿下喜欢,颜家姐姐也说了,以后若有空闲,也会教奴奴画画、写诗。”

她童言浪漫,难得半点嫉妒心也无。邓舍每每政务军纪繁杂之余,又怎会不喜欢与她说话逗趣?

王夫人在前相引,素手轻提灯笼,一晃一荡,走过散满幽香,扑鼻缭绕。举步行动,用足了身段,腰如柔柳,婀娜秀美,翘臀晃动,曲意摇摆,莲步款款,带了邓舍与罗官奴又重来到第二顶轿前。

邓舍亲手掀开轿帘,接过王夫人的灯笼,凑近往里一看,只觉眼前一亮,一个身穿白色狐裘、头戴白色皮帽的少年女子,正坐在其中。

她眉清目秀,眸子清澈宛如水晶,颈项纤细温柔,肌肤晶莹细嫩,虽在轿中闷了这许久,神气娴雅,姿态轻盈,不见有一丝一点的纷乱,脸上有一种安闲的态度,无法形容。邓舍倒退了两步,唇干舌燥,心头乱跳。

初春的夜安静无声,笼罩了天地。有星光探出了头,闪烁明亮。

邓舍道:“颜、颜小姐。”

颜淑容缓缓起身,闲步出轿,她与邓舍只见过一面,举止间却落落大方。若说罗官奴坦然承受王夫人称赞时的大方,是娇憨不认生;那么,她此时的大方,便是文雅而自然。她裣衽行礼,道:“万福,燕王殿下。”

“请起,请起。”

征战疆场、驰骋万军阵中,也从不会有畏惧的邓舍,猛然里,竟有些手足无措。他又往后退了两步,好似才脱开了那叫他窒息的感觉,深深呼吸了两口冰凉的空气。呼声未落,听见边儿上又一声深深地呼吸,转头去看,却见是王夫人。很显然,颜淑容的容貌与仪态也把她给镇住了。

上次邓舍见颜淑容,颜淑容穿的是男装,匆匆一见,已把他吸引。这一次,颜淑容换回了女装,更有灯下月光的映照,平添三分姿色,再加上坐姿娴雅,又与上次截然不同。邓舍不经意之下,自然难以吃消。

他定住心神,问道:“奇怪。阿奴,不是只你和颜小姐来了么?这第三顶轿子,坐的是谁?”想道,“莫不是李阿关,又或李闺秀谁也来了?”

罗官奴道:“是李家妹妹。”

“哪个李家妹妹?”

“关家姐姐的女儿。”

“李家妹妹”,“关家姐姐的女儿”。邓舍莫名其妙,转眼见王夫人也是一头雾水,他忽然隐约猜出点甚么,道:“请她下来吧。”

一个与罗官奴年岁相仿的少女从轿中走出,眉眼依稀,长的好似李阿关。行过一礼,勾着头,不声不响。邓舍皱了眉,问道:“你是阿关的女儿?”那少女应了声是,道:“奴家宝口,便是关家娘子女儿。”

邓舍不满,说道:“却怎么把她带来了?”早些时候,李阿关说过,想叫她女儿也一起来。邓舍没答应,拒绝了。拒绝过的事儿,李阿关还不肯放弃,他当然生气。

罗官奴好心解释,说道:“奴奴在平壤,没甚么玩伴,便只有李家妹妹常常相陪玩耍。远来益都,爹爹又忙。关家姐姐怕奴奴发闷,因此就也送了李家妹妹一起同来。爹爹毋恼,关家姐姐却是为奴奴着想。”

邓舍勉强收起怒气,请颜淑容先行。

他们都还没饭食,且往堂上用膳。看到邓舍恼怒,李阿关的女儿没有人敢去招呼,要不是罗官奴频频回首相叫,怕她不得在轿子旁边站上半夜。跟上了诸人的脚步,她一副恭谨的样子。没人注意之时,她悄悄抬起了头,目光盯在邓舍的背上,借助灯光,可见一点仇恨的光芒闪过。

24 宝口

李宝口的身世其实很可怜。www.65txt.com

她十来岁就跟着父亲投了军,随关铎转战,从中原杀到塞外。一个小孩子,跋山涉水几千里,风餐露宿。倘若再逢上风雨,道路泥泞;天降寒雪,山河俱冻,成年男子都受不了的,何况是她?

要说起来,平时还好。苦是苦了点,有李阿关的照顾,最起码安全有保证。可哪儿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如果碰上败仗,前军后阵一窝蜂似的,大队溃逃,谁也顾不上谁。乱马交枪的。有好几回,李阿关都差点把她给丢了。全靠了李敦儒,不顾危险,不辞艰辛,再又掉回头去找她。

想想当时的情景:其后元军追赶,喊杀震天;左右红巾丢盔弃甲,纷纷窜逃。放眼看去,追兵与败军皆望不到边际。唯闻马嘶人叫,地动山崩;只见遍地残肢,血流成河。若再加点如晦的风雨,天地飘摇。

人潮人海里,一个小女孩儿孤零零地站在中间。当马蹄践踏过来,躲无可躲;当败卒拥挤过来,藏无可藏。又脏又冷,惶恐害怕。

就在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天快要塌下来时,忽然之间,看到一个骑着骏马的男子奔驰过来,滚落下鞍,把她抱起。嗅着那熟悉的味道,看着那又惊又喜的面容。又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依赖在那男子的宽阔厚实的怀抱之中,顿被温暖、安全包围,似将风雨、将战场全都阻隔在外。

对她来说,李敦儒就像是一座山。只要有他存在,只要有她的父亲在,这个世道虽乱,却也好似就不会再有任何东西,可以使她感到恐惧。

因为她知道,不管她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不管她会在甚么地方,他,李敦儒,她的父亲,总会奋不顾身、勇敢无畏地前来把她解救,把她从危险中带出去,然后给她温暖与安全。可是,如今李敦儒死了。

就在她的母亲李阿关被邓舍“强行夺去”之后不久,她的父亲李敦儒也因出使益都而被害了。

虽然所有的人众口一词,包括李阿关在内,都对她说,杀了李敦儒的是王士诚。她又不是真的三四岁的小孩子,一点辨别能力都没有么?要不是邓舍图谋益都,李敦儒怎会被杀。邓舍分明没有把李敦儒的死活放在心上,甚而言之,他明明就是故意派李敦儒去送死的。把李敦儒送去益都,名之为“使者”,实际为麻痹王士诚、田家烈诸人。

她还记得,当李敦儒被定为使者,将要出使益都之前的那个夜晚,整宿都没有睡。一个人在院子里,举首望明月,低头长嗟叹。

她问道:“爹爹,你怎么了?”李敦儒没有回答,眼中透着爱怜、悲伤,还似乎有一点不甘,过了很久,方才说道:“你母亲早就想把你接去平壤,你收拾一下,明天就随为父一起出发吧。刚好顺路能把你送去。”

她不喜欢她的母亲,虽然她一直认为她的母亲是被邓舍“强行夺去”的,乃至在从侍女的窃窃私语中听到,其实是她母亲“主动勾引”的邓舍,她也还是坚持固执地那样认为。但是,她也还是不喜欢她的母亲。

“强行夺去”并不是理由。看着李敦儒一天天的消瘦,快乐的笑容越来越少,她的心中,剩下的只有对她母亲的愤怒,以及日渐强烈的厌恶。

她不愿意去平壤,李敦儒坚持带了她去。李敦儒也许懦弱、没有胆量,面对权势,他不敢反抗,任凭命运,随波起伏。但他毕竟是一个父亲。他送了李宝口去到平壤,交给了李阿关。没有多做停留,即直接渡海又去了益都。从此之后,李宝口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没有想到,那一夜、那一面,竟是诀别。

她恸哭、她发狂,她大吵大闹,她不但觉得失去了乱世里唯一的依靠,她更觉得她的天空真的就此塌陷了。然后她平静,她安详,她的仇恨每个日夜都在生根发芽。她恨李阿关,她恨平壤,她恨海东的一切。每当听到人提起“燕王”、“殿下”,她的小拳头总都会不由自主地握紧。

后来,她认识了罗官奴。罗官奴没有心机,她曲意讨好,很快就将之哄骗住了,得到了罗官奴赤诚相待的友谊。

再后来,她见到了颜淑容。颜淑容读过很多书,会讲故事,给她们讲了很多古代女子的传说。有北魏的花木兰从军,有汉时的缇萦救父,又有唐时的卫无忌为父报仇等等。颜淑容的本意并无错处,缇萦救父、卫无忌为父报仇,这些故事本就都是在历代史书之中的《列女传》中有记的。

《列女传》,也就等同女子的楷模。只是颜淑容不知道李宝口的身世,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女子十五岁可以盘发插笄,是为成年,李宝口也就快要到十五岁了。白天听了故事,她强颜欢笑;晚上夜深人静,她被仇恨折磨,想念父亲、厌恶母亲、痛恨邓舍,她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她对自己说:“我已经不再是个孩童,我已经快要及笄,我已经是个大人了。缇萦做到的,我没有做到。卫无忌能做到的,我为什么不可以做到?”

花木兰、缇萦、卫无忌便是她学习的榜样。

再后来,李阿关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在得知邓舍要接罗官奴入益都后,千方百计地与罗官奴说好,把李宝口也塞入了船队。于是,李宝口便随着颜淑容与罗官奴,一起来到了益都。临行前,又是一个夜晚。李阿关来到了李宝口的房中,给她说了一段话。

李阿关说道:“娘知道,你看不起娘。娘也知道,你想你的爹爹。现在这年月,到处兵荒马乱,是个什么样的世道?你随着你爹,随着为娘从家乡来到塞外,又从塞外来到海东。见了多少无家可归的人?又见过了多少冻死、饿死的路倒尸?你跟在为娘的身边,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你吃,有好衣服也紧着你穿,没教你受多少的苦。可是难道你还不知道?你小时候在军中的玩伴,如今还剩下几个?都哪儿去了?

“有的死在了战中;有的父母死了,没人管,丢在路边,除了饿死、被杀,他们还能怎样?为娘一直没有对你说,小时候你最喜欢的黄家哥哥,他爹是个百户,战死了,你知道你的黄家哥哥去哪儿了么?

“被沙刘二的人碰见了,抓走了,煮了吃了。你伯伯关铎为此还和沙刘二吵了一架。又能怎样?死也死了,吃也吃了。人如果饿红了眼,别说一个没了爹的小孩儿,天王老子也顾不上!要想活命,就得有靠山。

“你也快是个大人了,和娘一样,咱们都是女人家。女人的靠山是什么?是男人。要想活命,就得有男人!要想活的好,就得有个好男人!甚么是好男人?有权有势的就是好男人。过了年,你娘快要三十了。女人的好年华就那么几年,你娘一老,你爹也死了,谁照顾你?

“殿下是个好男人。有权、有势,有本事、有能耐,人心眼也好。你看娘从了他后,不缺衣、不少食,也从没受过气,连一句骂都没有挨过。这样的男人去哪儿找?你听娘的话,为了你,也为了娘,去了益都,好好伺候殿下。你年少、漂亮,殿下喜欢你这样的人。看看你的官奴姐姐,日子过的多好。没听到传言,殿下还有可能立她为妃!你哪里比她差了?

“你就不想也像她一样过上好日子么?从此衣食无忧,再无可以让你害怕的、恐惧的东西。人要想过的好,男人可以去杀人、男人可以去读书,男人的功名可以从马上来。女人呢?只有靠你的脸,只有靠你的容貌,只有趁你年少,只有靠你贴心小意地去伺候男人。

“……,娘好歹也跟了殿下不少日子,有一些伺候殿下的经验,也有点技巧,以往想给你说,你不乐意听。你明天就要走了,今儿晚上咱娘俩好好唠唠。娘都说给你听。娘是你的娘,能害你么?都是为你好!”

李阿关的“经验”与“技巧”都是些甚么?她又都给李宝口讲了些甚么?外人不得而知。而李宝口以前不愿听,为何这一次却又改变了主意,竟强忍着仇恨与厌恶,老老实实听了一宿?她的想法,外人一样无从得知。

来到益都第四天,除了头天晚上,她一直没有再见到过邓舍。

王夫人把她安排到了后院最边儿上的一栋楼阁里,面子上还过得去,也拨了两个侍女。只不过,也许是奉邓舍的命令,又或者是王夫人揣摩邓舍之意,私自安排的,一天到晚,从早上到入夜,再从入夜到天亮,楼阁外总有值班的麽麽,除非罗官奴派人来找她时,别的时间,一概不许其自由出入。简直形同软禁。

李阿关教给她的那些所谓的“经验”与羞人的“技巧”,一时间,看似没有了用武之地。这似乎是件好事。但她小小脑袋中,隐藏着的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念头,一时间,却也看似毫无了可以实施的机会。

这又不免叫她度日如年。她就像是一头小小的困兽,被圈禁在窄窄的空间之中。空有志气,只能磨牙擦爪。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烦躁不安。

每一日,邓舍出院;每一夜,邓舍回来,她都能听见,也都能登高望见。仇人近在咫尺,她却无能为力。她敏感,她多疑,侍女们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麽麽们一句无意的说话,都极有可能会引起她的猜测。都极有可能会让她认为,她们是在嘲笑她,在嘲笑她和她的母亲,在嘲笑李敦儒。

“多一点耐心。不要着急。”她这样对自己说道。

有一次,她去陪罗官奴说话,故意地拣些罗官奴感兴趣的话题,刻意地巴结,哄其开心。试图以此来拖延罗官奴送她回去的时间。她知道,邓舍每夜归来,必会先来看一看罗官奴。她也几乎就要成功了,她已经听到了邓舍在室外走廊上的脚步声,但那可恶的麽麽,却突然地出现,不由分说,带了她就走。而罗官奴也立刻就把她忘掉了,毫不犹豫地丢下了她,一个人跑了出去。她没有办法,只有离开。

在拐角,她瞧见了邓舍的背影。

按照规矩,即便只是见到了邓舍的背影,她也得与侍女、麽麽们

(电脑小说站http://ww$w.1$6$k.c$n)跪拜行礼。一如她初来益都的当夜,她拘谨、恭敬,她的礼节无可挑剔,外在的表现正如一个年未及笄、身形单薄、无依无靠、楚楚可怜的少女。

她深深地伏在了地上。她低着头,没人看到她的眼睛。她的仇恨更加深重了。仿佛火苗,茁壮燃烧。

又随后,好多天邓舍早出晚归,她站在她的楼阁上,就好似一只在暗中窥伺猎物的小狼。她发现邓舍出院的时辰越来越早,又发现他归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往往四更、五更就出去,两更、三更还不见回。披星戴月。她虽不知是怎么了,也猜得出来,益都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很谨慎,虽然奇怪,却不肯去问罗官奴。她也很聪明,通过旁敲侧击,果然,从侍女们的口中知道了原因。的确是出现了不算小的事,而且不是一件,而是三件。不过,却都并非发生在益都。

一件发生在函山。

函山邻近济南。济南城里的元军出外掠食,与海东的巡逻部队在此相遇,产生了冲突,出现了一次小规模的交锋。具体的过程,侍女们不太清楚。只知道海东的军队因为事出仓促,措不及防,很吃了点小亏。

李宝口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第二件事,发生在莱芜。

莱芜也离济南不远,西边便是泰安。函山的交锋,虽然很快就得到了平息。但邓舍对此非常重视,专门派了一个枢密院的官员,听说叫甚么“鞠胜”的,前去调查。路过莱芜,发现了一件事。

当地官员贪污,把海东运来的粮种、耕牛等物,私下买卖,大部分都没有如实分给平民,而是作价卖给了富户。据说,邓舍为此大发雷霆,差点亲自出马,要前去查办。亏得被洪继勋劝住了。改而指派赵过,给了“当机立断、生杀重权”,两日前才刚刚启程,去了莱芜。

李宝口也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第三件事,发生在安丰。

邓舍派去安丰的使者回来了,并带回来了一个消息。小明王很关心邓舍,知道了他还没有立妃,认为很不妥,说“燕王位高,权掌一国。地远千里,民有千万。无有婚姻,则无嫡长,无有嫡长,则国难稳。又且,谨婚姻以正王化之原,此天地之常,国家之大典也。宜偕室家”。

据此,他希望邓舍能快点立妃,且又认为,“燕王天资英明,忠诚仁厚,非有良家,难为其配”。为表示恩宠,绕来绕去,说出了最终之目的,——打算要把刘福通的女儿嫁过来海东。

李宝口一点儿也不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她不是不高兴小明王想给邓舍立个妃子,她是不高兴小明王对邓舍的夸奖。这样一个阴险、卑鄙、无耻的小人!值得甚么夸奖?还“天资英明、忠诚仁厚”。她又在心中给邓舍加上了一条罪状:虚伪、骗人。

她对邓舍的痛恨,邓舍当然不知道。

只这三件事,已经把他忙的焦头烂额。夜已深,他还在前院堂中,与洪继勋、文华国、姬宗周、罗李郎诸臣挑灯夜议。

若说函山的冲突,因察罕之暂时无力,也因益都的暂时疲累而还好解决;莱芜之贪腐,估计赵过也快要到了,虽令人生气,也不难收拾。唯独小明王想要嫁刘福通之女来海东,该怎生处理?接受?抑或拒绝?

群臣意见不一。

——

1,卫无忌为父报仇。

“绛州孝女卫氏,字无忌,夏县人也。初,其父为乡人卫长则所杀。无忌年六岁,母又改嫁,无兄弟。及长,常思复仇。无忌从伯常设宴为乐,长则时亦预坐,无忌以砖击杀之。既而诣吏,称父仇既报,请就刑戮。巡察大使、黄门侍郎褚遂良以闻,太宗嘉其孝烈,特令免罪,给传乘徙于雍州,并给田宅,仍令州县以礼嫁之。”

古代为父报仇的例子很多。

唐朝时候,大诗人杜审言受同僚周季重、郭若讷的诬陷受拘入狱,他的儿子杜并年方十三,“伺季重等酬宴,怀密刃以刺季重。季重中刃而死,并已见害”。周季重临死,叹气说道:“吾不知杜审言有孝子,郭若讷误我至此。”

古人讲究孝道,鼓励孝行,每遇到这种事情,当事人往往能得到美名流传。很多时候,皇帝也并不责罚。比如卫无忌,“太宗嘉其孝烈,特令免罪,给传乘徙于雍州,并给田宅,仍令州县以礼嫁之”。不但没处罚,更形同奖励。

而又如杜并,他刺死周季重后,杜审言虽因此而被免官。但是,给杜并写墓志的是苏颋,给他写祭文的是刘允济。这两个人在当时都是很有名气的。苏颋与张说齐名,刘允济与王勃并称。杜审言并也亲自给杜并写祭文。再后来,武则天又召见了杜审言,“甚加叹异,屡迁膳部员外”。仕途不但没有受到影响,还因养出了一个孝子而多次受到升迁。

25 惩贪

邓舍有点后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洪继勋、姚好古上书请他立妃的时候,他就该把妃子定下。www.65txt.com拖延至今,搞的安丰朝廷又过来横插一杠子。接受吧?刘福通的女儿,嫁过来海东,会一个人来么?肯定会随行带一些人,这就等同放手安丰,任其插手到了海东。不接受吧?这可是小明王的意见,“皇上赐婚”,天大的恩宠。怎么拒绝?敢不给“主公”面子,成何体统?怎么也说不过去。

他以手支头,听着群臣争执。

群臣立场鲜明,洪继勋坚决反对。文华国也不同意。罗李郎不知是因避嫌还是怎么,闭口不言。姬宗周与他一样,也是保持缄默,不管谁发言,都是只管笑眯眯地点头。只有章渝,一力支持,对此表示十分的赞同。

章渝唾沫四溅,吹得胡须乱飞,站在堂上,大声地说道:“皇上赐婚,臣岂能辞?君为臣纲。皇上赐婚与主公,是天大的恩宠。主公若是不肯答应,试请问诸公,奈天下何?奈海东臣子何?天下人会怎样看主公?海东的臣子与百姓又会怎样看主公?

“‘夫人臣之于君也,犹四肢之载元首,耳目之为心使也。’岂有四肢不从元首,有耳目竟违心使?主公若是拒绝,臣也闻言:‘上不正,下参差’。无有礼,无有纲,必上下瓦解。臣也不知其可!”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五常是维系制度稳定的基础。邓舍不但是安丰的臣子,更且是海东的主公,他如果拒绝了小明王的赐婚,就是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他是海东的主公,行为四省之规范,都不能做到以身作则,何以要求臣下?

洪继勋嗤笑,说道:“天子赐婚,臣而拒绝。自古至今,历代并不乏见。朝廷虽为好意,主公就一定要接受么?先封主公燕王,再以太保之女赐婚,天子之恩宠固为重矣!当察罕来时,为何却不见天子之军?”

他认为章渝未免有些上纲上线。

话里意思隐约点出,海东虽与安丰名为君臣,却不一定就非要什么都得听安丰的。为什么察罕来袭时,安丰没有援军?如今察罕退走,小明王倒是想要来“赐婚”了。小明王与刘福通的意思昭然若揭,分明只不过想藉此插手益都罢了。况且,益都有急时,安丰不救,本就是小明王亏理在先。为人君者,见死不救;又怎能要求为人臣者恪守“纲常”?

——,这其实也正是借用章渝适才所说“上不正,下参差”的意思。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章渝说道:“察罕来犯之时,朝廷怎无援军?出使安丰的使者归来当日,就已经明明讲到,说当察罕与我在益都激战,皇上与刘太保闻讯之后,也是当即就遣了有军马前来支援的。只是因为察罕势大,所以未能入我山东之境。洪先生当时也在场,难道没有听见使者的这句说话么?”

“未入我境,岂能称为援军?可笑,可笑!”洪继勋晒然。

听他强词夺理,章渝激动的脸都红了,有心斥责,没有胆量,只是一个劲儿地说道:“你,你!”他冲着邓舍跪拜在地,伏首叩头,说道:“‘从命利君谓之顺,逆命利君谓之忠。’夫为人臣者,不亦难乎?臣之所以坚请主公答应皇上的赐婚,实出肺腑忠诚。主公,万万不可拒绝!”

言辞诚恳,只差把一片忠心掏出。

邓舍笑道:“章公之意,我已知矣。你的忠诚,我也很明白。”洪继勋哼了声,道:“‘坚请’不错,‘忠诚’未必。”邓舍一笑,不等章渝辩解,问姬宗周,说道:“姬大人,你听了半天,没有说话。你的意见呢?对此事,你怎么看?‘言者无罪’。有什么看法,尽管讲来。”

“臣以为,洪先生与章大人说的都有道理。以臣看来,洪先生所虑者,不外乎是在担忧,如果主公答应了,刘太保之女嫁来海东,或许会出现后妃干政之事。毕竟刘太保之女有安丰以为倚仗。刘太保亦天下之雄杰也,颇有人望。臣以为,这个担忧是不无道理的。”

“如此,你是赞成洪先生的意见了?”

“章大人所言也对。主公要是不答应,影响不好。对海东的影响倒也罢了。主公仁厚爱人,海东上下无不爱戴。臣子们与百姓对主公的敬仰,绝不会因此事而就出现改变。但是,天下人会怎么想呢?不可不深思。”

“天下人会怎么想?”

“臣愚钝,不敢妄言。”

“说了‘言者无罪’。你且讲来,听听看。”

“臣的一点浅薄陋见。若是主公拒绝了,则我海东与安丰必生裂隙。将我内部的裂隙出示给外人观看,怕有些不妥。察罕来犯我境的时候,安丰的援军虽未能入境,到底还是有援军来了,间接地也减轻了一下我益都的压力。主公一旦拒绝,当若察罕再来的话,怎么办?主公又想与吴国公结盟,我海东若想要连同金陵,也绕不开安丰。”

姬宗周遮遮掩掩地说了很多。许多话不能明言。他的意思大概就是说,如果邓舍拒绝,就等同把不臣之心宣示给了天下。如此一来,就又等同给了察罕从中取利的机会;同时,想要再与朱元璋交好,怕也就难为。

邓舍沉吟不语。洪继勋只是冷笑。

文华国插口问道:“这么说,姬大人其实是赞同章大人的意见了?”

姬宗周偷眼观瞧邓舍的神色,缓了一缓,又道:“要说起来,此本为主公家事。臣也低微,是不敢替主公下决定的。只是,臣也曾有读过史书,观历代之后妃,请以前朝隋唐为例,与主公说之。

“隋文帝的皇后独孤氏,乃为周大司马独孤信之女。唐高祖的皇后窦氏,乃为隋神武公窦毅之女。此皆名门闺秀。如若以此来看,主公若能得刘太保之女为妃,似乎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话里又有一层意思,洪继勋担忧后妃干政,这是不错。但是,如果运用得当,说不定也还能借用刘福通的名望,化弊为利。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姬公所举之例,皆开国之帝王。我只不过是宋室一臣,岂能如此类比?不妥,不妥。”姬宗周道:“是,是。臣一时疏忽,举错了例子。该死,该死。愿请主公责罚。”

见邓舍笑的舒畅,他暗自里却对所举两例甚为满意。

邓舍本来对安丰就没多少忠诚之心,自称宋室臣子,不过大树底下好乘凉。此一道理,人人心知肚明。要说他心无异志,谁也不会相信。否则,他如若当真忠心耿耿,又何必还为小明王的“赐婚”而大感头疼?

邓舍又问罗李郎,道:“罗卿何意?有何见解?且说来。”

听洪继勋、章渝争执了这么长时间,邓舍对自己的想法却丝毫半点没有吐露。罗李郎不知道他的心意,不晓得他究竟是倾向同意,抑或是倾向反对。不过说实话,罗李郎的想法却是与洪继勋、文华国相同。

他实际上对此也并不赞同。

但是,如果反对,又害怕邓舍怀疑他存有私心。他左右为难,讷讷半晌,憋出来一句,说道:“姬公所言甚是,此为主公家事。何必询问臣下?若强要臣来言之,臣委实孤陋寡闻,从未曾闻听过刘太保有女。”

罗李郎急得额头出汗。他此言一出,洪继勋忍不住“噗哧”一笑。

“这是您的家事,不必询问臣下。如果一定要问,我连刘福通有女w\a\p,1\6\k,\c\n儿没有都不知道,实在没有什么好的意见好说。”满堂皆笑。邓舍大笑道:“罗卿、罗卿,何必如此惶急?我与你相识多年,却不知你原也是一个妙人。”

“臣惶恐,臣惶恐。”

“文叔,你的意见呢?”

一群文臣说话,都是文绉绉的。文华国说话直,直言不讳,说道:“刘太保,俺不识得。他的女儿,俺也没见过。主公千辛万苦,弟兄们拼死拼活,打下了偌大的地盘,好容易立足方稳,却不是做饭给别人吃的!”

“怎么说?”

“刘太保之女一来,安丰离咱又咫尺之遥。臣没读过书,臣也不识字,却也知道,这事儿麻烦的很,处理起来也定然棘手。与其如此,何不干脆就不答应?至于不答应的原因,也好说。主公后院佳丽三千,选一个,然后给安丰回话,就说妃子已经定下了。‘人无信、人无信’,……那个怎么着怎么着?姬大人,你学问深,这句话是怎么说的?”

姬宗周干笑了两声,说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对呀!人要不讲信用,连饥渴都不知道。连饥渴都不知道,还能w\a\p,1\6\k\,c\n叫人么?所以,臣以为,一句话就能把这事儿给打发了。主公以为如何?”

姬宗周似乎出自好心,解释说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这个‘可’,却不是饥渴的‘渴’,而是可以的‘可’。意思是说,……。”文华国不等他说完,一挥手,将之打断,大大咧咧地道:“一个意思!”

邓舍一一问过诸人,做出了决定,不过却不肯就说。

他简单地做了总结,说道:“诸位的意思,我全清楚了。此事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诸位稍安勿躁。待到明日,我自会召使者来见,把我的答复告诉与他。并呈送奏折,上至安丰。”接着话锋一转,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带入了另外两件事体,蹙眉说道,“函山之战、莱芜贪腐。对此两事,诸位有何见解?趁此机会,也一起来议议。”

洪继勋道:“函山之战,我军虽稍有失利。臣以为,却是无足挂齿。不必为忧。”

“为何?”

“济南之元军,不过万人。仅足其自守,不足其外侵。探究察罕虽然撤退,却不肯放弃济南的用意,无非打算以此来做跳板,好为下一次来取我山东做准备。但是就以济南来看,固为齐鲁名邑,城坚而沟深,垒高且墙宽。然而,察罕却忽略了,济南的西边,即为黄河。

“现在还好,河水结冰。济南若有事,他可立即从西边的高唐州等地调遣军马来援。待到二三月间,等冰河开化,以黄河之水,滔滔万里之势,奔腾卷袭之涌,何止可以用天堑来言之!若我当其时,尽起大军,径袭济南。察罕以何来援之?济南对察罕来说,中有黄河之间隔,不过无根之木。济南对我益都来说,其间一马平川,毫无阻碍,却是探手可及。是以,函山之战,我军虽小有失利;纵观全局,却是不足为忧。”

济南的西边是黄河,天冷结冰,察罕的军队可以来往便利。一旦河水开化,济南便成孤悬之势,等同了一座孤城。城池虽大,虽坚,若邓舍到时候能下决心,倾益都之力,往去取之。察罕的军队未必能守得住。

当然,前提有两个。首先,察罕与孛罗依然保持不和,察罕无力顾及济南。其次,益都的民生恢复得不错,损失惨重的军队能得到及时的补充。并且有信心,在夺回济南后,有能力应付察罕或许会随之而来的报复。

济南,是山东的重镇。要想打破察罕的钳制包围之态势,是必w\a\p,1\6\k\,c\n须要先把济南夺取回来的。有关如何夺取济南,邓舍早就与洪继勋等计议成熟了。济南若为根本,函山最多皮毛。因此,函山一战,确实不值得太过重视。

邓舍颔首,又问道:“那么,莱芜贪腐呢?”

“当此内忧外患之际,地方官不知体恤国事。论法惩处就是。”

“我问的就是该怎么惩处?”

“治乱世,当用重典。以前秦之暴,汉承之以宽。此是为‘宽以济猛’。以汉末之乱,曹魏行之以刑。此是为‘猛以济宽’。‘宽猛相济,政是以和。’自蒙元入主中原,沐猴而冠,至今已近百年。天下承平日久,贪腐成风。因贪腐而生变,因变动而生乱。是如今之时,又一乱世。不以重典,无以刑之。臣以为,当从重、从严。”

“如何从重?怎么才算从严?”

“查如属实,斩立决!”

邓舍站起身来,摇了摇头,道:“斩立决?不然,不然。”洪继勋道:“主公莫是嫌重?”文华国是从苦人家出来的,最恨贪官污吏,叫道:“不重,不重,却还嫌轻!”罗李郎地方士绅出身,对此类事早已司空见惯,也不以为是多大的问题,有几个官不贪?他嗫嚅了几下,想发言,没说。

姬宗周自以为猜到了邓舍的心思,笑着说道:“主公仁厚。若不想杀之,何妨由赵左丞上书?由他来提议从重处罚。待其书至,主公可以给以批示,吩咐斟酌减刑。此是为‘恩从上出’。”恶人让赵过去做,好人则由邓舍为之。此亦可算为自古以来,帝王施恩臣下、显示宽仁的不二秘诀。

邓舍说道:“我曾经听说过一句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食君之禄,不为君分忧,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用国家之公器,图谋一己之私利。是为不忠!乃不忠国家。

“身居州牧之职,不以生民为念。尸位素餐。为区区财货之欲,罔顾百姓死活。是为不仁!乃不仁苍生。

“鞑虏膻腥我中原几近百年,中华衣冠因之而沦陷亦几近乎百年之久!当此英雄奋起,风起云涌之时,正为驱除鞑虏、光复中华的关键时刻,无为民族,贪图蝇头小利。是为不义。乃不义民族。

“前有列贤,不追慕列贤的伟行,是为无礼。乃无礼列贤。上有祖宗,不思为祖宗报仇,辱没门楣,枉为人子,是为不孝。乃不孝祖宗。生而为人、读圣人书,不学圣人之道,是为不学无术。乃使天下人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贻笑大方,丢尽尔等圣人子弟的容面!

“此等不忠、不仁、不义、无礼、不孝、不学无术之徒!斩立决?未免太过轻饶!我再三细思,只把‘当机立断、可断生杀’的权力给阿过,远是不足。此等人,怎可一杀了之?”

邓舍凛凛发威,群臣慑服。姬宗周大起胆子,问道:“然则,主公之意?”

“查经属实,不论尊卑、不乱贪腐数目,即悉数拉去街上,当众剥皮充草。斩其头,传首山东;悬其身,城门示众。株三族!以儆效尤,为后来者戒。”

只听得“嘡啷”一声,众人去看,却是罗李郎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上。洪继勋以下,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论贪腐数量,一概剥皮充草。已经算是很重了。严重点说,简直惨无人道。什么是剥皮充草?把人的皮完整地剥下来,剥皮的过程中,受刑人还不能断气。皮剥下来后,以草充实之,再缝起来。往地上一放,还是个人形。听一听,就让人觉得恐惧。更且只是因为贪腐,便株连三族?

姬宗周喃喃说道:“太重,太重。”

章渝也是一脸骇然,挺身欲出,想要谏言。邓舍不容置疑,说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言了。天已很晚,诸位请各自退去吧。”挥袖转入后堂。诸臣你看我,我看你,无奈只得跪拜告退。

他们出的堂外,没走多远,后边追上来个侍卫,说是奉邓舍之令,又把洪继勋与文华国给叫了回去。

——

1,察罕来犯时,朝廷怎无援军?

元军攻取山东的时候,“九月,刘福通以兵援田丰,至火星埠,(时察罕已死)扩廓帖木儿遣关保邀击,大破之”。火星埠,在临朐县南。

2,剥皮充草之说。

有说朱元璋将贪官污吏剥皮充草。“国朝初严于吏治,宪典火烈,……,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以为将来之戒。于府州县卫所之左,特立一庙,以祀土地,为剥皮之场,名曰皮场庙。于公座旁各置剥皮实草之袋,欲使尝接于目而儆于心。”又有说这其实并不是真的。

26 巡抚

“士诚旧臣,究竟与我不能同心。(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洪继勋在后堂见到邓舍,劈头第一句话便如此说道。邓舍愕然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洪继勋说道:“刘福通女若来海东,对我海东或许会有些好处不假,然而,确实弊大于利。这其中的道理,不必臣多讲,想必主公其实也早已心中有数。姬宗周、章渝,皆非庸人,难道他们就看不出来么?却一力建议主公答应安丰的‘赐婚’,接纳刘福通之女,立以为妃。所为者何?以臣看来,无非希图以此来引进外力,以固其权势。其心可诛!”

邓舍笑道:“先生此言,未免过矣。适才议事,本即为畅所欲言。姬、章二公虽与先生见解不同,大约也是因个人看待问题的出发点不一,因此而有些争论,也是纯属寻常。不值得大惊小怪。”

“主公糊涂!”

“怎么说?”

“想那章渝,本为田家烈党人。当主公军围益都的时候,他主动请缨,登临城墙,痛骂主公。侮辱之声,三军皆闻。主公虽然宽容,既往不咎,依旧给他以原职,不但给原职,且有加封。但是,他岂会不心中忧惧?

“再想那姬宗周,原为士诚股肱。并且,又在毛贵未入山东之前,他便已为官益都。先蒙元、继毛贵、又士诚,先后事两朝,历三主。不但不倒,官儿还越做越大。加上主公,已经是他的第四位君主。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五代之冯道是也。

“主公评价他说:‘明智有余,不可假以雄职。’甚矣!至矣!主公真的是有识人之明。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一心所要的,他一心想保的,无非个人之得失。至于主公之利益、海东之前途,又岂会是他所考虑的?

“为了个人的得失,他可以朝入颜公门,夜入臣之府,不顾廉耻至此!又为了个人的得失,他丝毫不顾海东之利,执意请求主公纳刘福通之女为妃,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以臣看来,这才是‘纯属寻常’。”

邓舍默然。

姬宗周、章渝非是海东嫡系,虽一向来,邓舍对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客气中却透露出见外。正如洪继勋所言,此两人皆非庸才,沉浮宦海多少年,又在乱世,难免敏感,对此岂会不有所察觉?

既有察觉,少不了便有想法。

洪继勋说姬宗周,“朝入颜公门,夜入臣之府”。姬宗周岂会不知,洪继勋与颜之希虽谈不上水火不容,却也是面和心不合,格格不入的?须知,坚决反对立颜淑容为妃的,正是洪继勋。他却偏偏摆出一副俨然超出事外,左右逢源,两不得罪的架势,还不为的就是以后做打算?两边都不得罪,不管日后谁得了势,料来也都不会为难他。

朝中有人好做官。未雨绸缪。在朝堂中寻找到一个强援,好以为靠山。

奈何,颜之希虽为圣人苗裔,为人却不古板,很有点圆滑的意思;而洪继勋,则更不必说,自恃才高,卓然不群。尽管他两人在表面上对姬宗周的态度不一,底子里却是完全相同。有笼络,有敷衍,有笑语相见,有言谈甚欢,同时却也有一层隔阂始终不能透破。

姬宗周容貌端正,威仪进止,往朝堂上一站,也是仪表堂堂,望之不俗。用老百姓的话来讲,是一个很有“官威”的人。但他心中的惶恐与不安,却实在与他的外表截然不同。

洪继勋说的不错,他先后事两朝,历三主,所为者何?远的不说,只说最近,当初要不是他偷开了清州的城门,王士诚也不会兵败的如此之快,并终导致落得一个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的下场。他肯这么做,还不为的就是个人之得失!个人之权势!若不为权势,何不做个忠臣?

罗官奴乃双城勋旧之女,颜淑容是益都新贵之后。姬宗周自知没有资格去参与这其中的立妃之争。所以,选择了高高挂起,两不得罪的对策。

但也许是受了前阵子被邓舍斥责的影响,又或许是受了邓舍一言之下,刘果即被远贬至海东的影响,更有可能,则是因为受到了邓舍只肯给他高职,却从来不肯给他以实权的刺激。当然,也或者还有洪继勋、颜之希始终对他不冷不热的原因。惶恐、彷徨、不安。

便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说了安丰有意“赐婚”邓舍。他有些想法,想搞些小动作出来,也的确毫不奇怪。若能促使邓舍接受赐婚,他是不是就能通过刘福通之女,搭上安丰、搭上刘福通的桥呢?

再借助刘福通的影响,来巩固他在益都的权势。

他不是不知,安丰名存实亡,要论实力,早已远不及海东。他也不是不知,一旦引了刘福通的势力来入益都,必然会对海东的稳定造成不好的影响。至少,从此以后,邓舍免不了会有些束手束脚。

但是,在个人的权势日渐受到威胁,在个人的地位也越来越不稳当的危机关头,他狗急跳墙,出此之策,似乎也能说的通。

再考究他与章渝在先前议事上的表现。先用章渝来打头阵,试探邓舍的心意。邓舍不表态,然后他再出头。出头也就罢了,所说的话里,还处处给自己留下余地。甚么“此是为主公家事”,好像他本来不想发言似的。随之,一见风头不妙,马上闭口不言。

邓舍越琢磨,越觉得洪继勋言之有理。

洪继勋纵然有种种不是,有两个好处。其一,忠心耿耿。其二,没那么多心机,或而言之,他不屑隐瞒。事无不可对人言。除了试图拉拢刘果等人之外,从来没对邓舍隐瞒过甚么。总是有甚么就说甚么。像姬宗周“朝入颜公门,夜入臣之府”,这种话,他都能当着邓舍的面说出来。

邓舍叹道:“洪先生,洪先生,真是赤子之心。”

他对洪继勋有不满,但要论猜忌,在洪继勋插手军中之前,怕还远远不及对姚好古、对文华国、对陈虎。要不然,他也不会在洪继勋耍脾气、告病假之时,放下繁忙的公务,主动放下身段,前去夜访叙话。

他沉吟片刻,说道:“先生所言,或有道理。但是人谁无私心呢?只要不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

“这还不过分?主公说那莱芜贪官,是为不忠不仁之徒。以臣看来,姬宗周、章渝也是不忠不仁之辈!”

洪继勋是真的把海东看作了他的孩子一般。海东能有今日,他付出的心血太多。虽然李兰、洪继荫之前,包括去外地做官前,都曾有多次劝他:“放下一点脾气、多一点油滑,学学姚好古的为人处事,不要和同僚弄的太僵,多下点功夫拉拢益都旧人。”他当时也深以为然,表示同意。

但是,如今事关海东前途,事关邓舍利益,他却也顾不得太多,将李兰、洪继荫的嘱咐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他跪拜在地,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地说道:“此等不忠不仁之辈,此等五代冯道之徒,臣虽不才,与之同列为官,却也是深以为羞,窃以为耻!臣请主公,即下令旨,剥其职、夺其官,驱使流放,逐出朝堂!”

姬宗周、章渝,现在是为士诚旧臣的代表人物。就目前来说,不管他们犯下了多大的过错,都不适合从重处罚。

其实,即便没有这件事,邓舍对姬宗周、章渝也没多少好感。为人主者,都是喜欢忠臣。一边要求臣下忠诚,一边又希望敌国的臣子不忠诚。如若敌国的臣子真的不忠诚了,投降过来了,反而又定会对他们产生猜疑。可是产生猜疑了,又不能处置。还得对待他们很好。否则,谁还会来投降?要真的想秋后算账,也只能等到稳定了再说。

要说姚好古也是投降过来的。那为什么邓舍对他又有不同?赞许他为“真儒”?无它。与姬宗周、章渝相比,姚好古更有人格魅力。姬宗周、章渝全是为个人之地位而已,而姚好古却有着更为崇高的抱负。

邓舍英雄重英雄,与姚好古惺惺相惜。

并且,姚好古之投降,也不是卖主求荣的投降,也不是当时立即、二话不说的主动投降。邓舍为得到他的效忠,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并且,姚好古之最终肯投降,也与其图谋个人的地位、权势无关,是因为他发现邓舍有能力,更重要的,也有抱负。若效忠邓舍,则“道之可行”。

也就因此,邓舍对这两者的态度,自然也就有所不同。

他说道:“先生的意思,我全都明白。先生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只是,姬、章两公,能力还是有的。况且,先生所言,也不过全为猜测。以猜测之言,遽定重臣之罪。我以为不太合适。这件事到此为止。

“另外,有关此事,你知、我知、文叔知即可,以后都不要再说了。更不要传出去。要不然,恐会伤及大臣之心,也会有失主臣间的和气。”

洪继勋还欲待谏言,文华国抢先说道:“臣知道了。请主公放心,臣的耳朵是属龙的,不该用的时候就是一个聋子。刚才的话,臣甚么也没听到。”微微一顿,挠了挠头,转口问道,“既然如此,臣请敢问主公,这明天接见使者,回复安丰之文,主公打算怎么写?是接受,还是拒绝?”

邓舍一笑,说道:“文叔不是已经给我想好理由了么?洪先生,要不这道回文就劳驾你来写吧?便替我谢过主公的恩宠厚意,只是后妃的人选已有定下,不好改换。说不得,只有谢恩、谢罪了事。”

洪继勋从地上起来,目光炯炯,说道:“臣也请敢问主公,不知回文里该写定下了谁家的女儿?主公打算立谁人为妃?”

文华国顿时也支棱起了耳朵,一边故意把头转去别处,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一边聚精会神,听邓舍回答。

邓舍打个哈哈,一笑,说道:“回文里不必明提就是。把意思说清楚就行了。”见洪继勋似有话说,他面色一正,带走了话题,言归正传,讲起正事,说道,“我叫两位回来,正是有两件事想要相询。”

文华国问道:“何事?”

“一件改编益都旧军。一件对莱芜贪腐,我又有了一个想法。”邓舍先问改编益都旧军,问文华国,道:“这两天,我没去益都分枢密院。只在条陈上见说改编事宜颇为顺利。文叔,具体的进展情况如何了?”

“进展还算快。计益都旧军,包括原本的益都屯田、地方府军,以及少部分的察罕俘虏等等,如今所有者,总共两万四千三百余人。遵照主公去弱存菁的命令,已经将之改编了八成,共得精壮士卒六千余人。预计至多三五日内,便可全部改编完成。总计得精卒,应在八九千人上下。不用再从海东抽调军队补充,已经足够再重新编制成一个都指挥使司了。”

“将要重新编制成的都指挥使司里,军官的组成,现在可有定案了么?”

“八千人,需都指挥使一人,镇抚一人。十个左右的千户,一百个左右的百户,八百个左右的九夫长。另需副千户十人,弹压官十人左右、军司官百人左右。并及经历、知事、参谋、文案诸般文职官员。粗略计算,九夫长之外,共计需要武官百户以上者,大约一百二十一人。镇抚官军司以上者,大约一百一十一人。文职官亦需百人上下。”

经过邓舍一系列的调整,有改变固有军职权责的,有加入新设职官的,海东军中目前有三个系统。

一个是武将系统,都指挥使、千户、百户之类,是为主官,负责杀敌、守城等事。一个是镇抚司系统,镇抚、弹压、军司之类,是为政委性质的官员,专职给士卒们做思想工作,战前动员、战后抚恤,并有一部分的监督武将之权。这类官员,介于文职与武职之间。

一个是文职系统,经历、知事、参谋、文案之类。掌职军中的后勤、辎重、地图、档案、来往文书,以及军饷之分放等事,并类如参谋,且有参与军机、谋划战事的职责。不过,他们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最终的命令决策,还是必须得由主官做出。

这部分文官,大致控制了军队的物资补给,并且与镇抚司官员一样,也有一些监督武将、同时监督镇抚司官员之权。

这三个系统的军官、文官之来源与任命,也各有不同。

武将系统之军官,或者是出自行伍,或者是来自军校,全部是由枢密院任命的。

镇抚司系统之官员,现在海东的军校里也专有这门课程,也或者是来自军校,也或者是起于行伍。给士卒们做思想工作,总不能不熟悉军中的情况。所以,这类的官员说是军职,只管政治工作;说是文职,却也不是弱不禁风。这一系统之官员的任命,名义上亦然由枢密院下达委任状,实则悉数出自枢密院的下辖机构,——都镇抚司。

相比之下,文官系统之官员的来源就比较杂了。有从军职转为文职的,有从行省直接选任的,也有一部分也是出自军校的。不过他们有个相同点,委任的命令皆不是由枢密院所出,而是由分省亲自任命。

看起来,三个系统,很繁乱。其实井井有条。因为权责分明。

邓舍施行的是为主官负责制。凡涉及军事,行军打仗、布防城池,镇抚司官员与文职官员一概不许插手。打仗失利了,首先追究主官责任。若因镇抚动员不利,再追究镇抚责任。若是后勤不利,则再追究文官之责。若因文案辨识文书有误,导致失利,则再追究文案责任。并且,如若真的是单纯由于文案辨识文书有误之责,那么主官就“免坐”,不再追究。

简而言之,训练军队、设置布防,遇敌及战与临机决策之权,只有主官可以有。总揽全局。其余官员人等,只要管好他们的一摊就可以了,他们管的是“务”,各种各样的“庶务”。军事方面,却是严禁他们涉及。

文华国说道:“林林总总,所需的各类官员,百户以上的共有三百余人。遵奉主公的意思,四分从益都旧军中选,两分从军校中选,四分从海东军中选。目前已经定下的,有二百来人。也大约至迟三五日内,便可全部定下。到时候,臣再呈与主公,请主公定夺。”

“此事要紧,不可掉以轻心。”

“是。淘汰下来的益都旧军,也悉数按主公的吩咐,大多已经转为屯田军,也已然分发各地去了不少。莱州是为毛贵屯田的重点地区,主公早先曾有调辽左的屯田军去。因察罕来犯,辽左屯田军几乎损失殆尽。

“臣早几天,与赵左丞商议过了,根据益都民屯司的意见,打算把剩下来的那部分已被淘汰,却还没改编成屯田军的益都旧军,待改编好之后,全部派去莱州。请主公毋忧,定然能赶在开春耕种之前,将之调配得当。”

邓舍颔首,道:“民以食为天。屯田之事也需要抓紧。一定要重视。重视的程度,甚至要大过重编都指挥使司。”

“是。”

“说起这个都指挥使司。我有个想法。改编,是将之全部打乱的。现今内忧外患,没有时间缓缓消化。即便仓促成军,怕也没多少战力。我以为,不如把他们干脆调去海东得了。徐徐操练,省的急躁。”

“那山东防守的重任?”

“各地府县之中,已有你与张歹儿所带来的部分军队接防。所差者,只是少了一支主力部队。你与张歹儿带来益都的军队有数万之众,不妨从中选出来一些,并再从辽阳挑选、调拨过来一些,有个一两万人,料来也足够使用了。从而也能放心大胆地接替益都防守之重任。你看如何?”

文华国、张歹儿带来的部队多是他们的旧部,大多皆是他们w\a\p\.\1\6\k\.\c\n\一手训练出来的。尤其张歹儿的关北军,他初去关北,只有几千人,现今已然扩大至万余人。邓舍轻巧一句话,就等同削弱了他们的势力。

洪继勋心中想道:“主公此是为学汉高取韩信之军,以减其军权之故计。”

楚汉相争时,刘邦多次夺取韩信的军权,把他训练出来的军队归为己用。文华国不读书,不知道这段故事,但是他却半点没有犹豫,说道:“主公此策,实在绝妙。而今辽阳、朝鲜各地,日渐安稳,空有十万雄兵悍将,无用武之地。正该换来益都,以敌察罕秦晋之锐卒。”

他对此全无异议,不过却有个疑惑,问道:“先前,主公已任陈猱头为新指挥使司的指挥使,并任胡忠、王国毅为副指挥使。若调此军入海东,则陈猱头、胡忠、王国毅三人该怎么办?”陈猱头的部属都已编入了新军,若再把陈猱头调离,改任新职,他难免疑心。而若不把他调离,也命他随军去海东,则山东旧将却又不免会为因之惊疑。

邓舍早就考虑纯熟,说道:“不妨。陈猱头部属编入新军中的,不过一两千人。抽调出来,划入莱州翼元帅府,仍归陈猱头指挥。调度辽军来益都,改任陈猱头为度辽都指挥使。胡忠、王国毅,亦改任度辽军副指挥使。”

度辽军,是海东五衙中唯一的骑军。参加过辽西鏖战,后来世家宝大败而退,这支骑兵也就改而驻扎在了辽阳与平壤之间。既然海东的政权,而今在辽东与朝鲜日渐稳固,如果还把它放在那里,就近似浪费。

趁此机会,调来山东。这样一来,海东五衙就有了三衙都w$a$p$.1$6$k$.c$n$在山东,加上战前组建的毕千牛之定齐军,三支步卒,一支骑卒,除掉战中损失,还有差不多两万人的部队。若再加上赵过部、佟生养部,合计不下三万人。用之来进攻或许不足,但是只用为防守,却是完全足够的了。

“度辽军都指挥使,本为陆千十二。若调陈猱头接任,则陆千十二又该怎么办?”

邓舍说道:“暂可接任新军都指挥使之职。”

可接任就是可接任,甚么是“暂可接任”?文华国心头一跳,想起了左车儿之死。若不是因为陆千十二,左车儿也不会阵亡。自左车儿战死,邓舍对陆千十二就有明显地疏远。

要按陆千十二的资历,上马贼老人;要按他的地位,一衙之长官。不可谓不亲近,不可谓不显赫。邓舍来益都,却带了赵过,带了佟生养,带了杨万虎,乃至带了胡忠等人,偏偏就是没带陆千十二。

方今察罕才退,就又立刻把陆千十二的度辽军改而交给陈猱头。陆千十二是个骑将,却命他接任新组建的步军长官。还不是“接任”,而是“暂任”。其中意思,分明深远。

骤降重将,且是旧人,很不合适。但是在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慢慢地将之剔出核心,却是谁也不好说什么的。文华国偷偷瞧了邓舍一眼,见邓舍面沉如水,好似若无其事,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他恭谨地应道:“是。”

“你若无意见,此事便如此定下。明日便发文给辽阳,请陈叔拨出五千精锐,与度辽军一起,即日启程,速来益都。”

文华国应了。邓舍忽由此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卖我莱州,致使莱州屯田军几近覆灭的那个谁,他不是有个弟弟有个沈阳?我早先已传文给陈叔,命他问纳哈出要人。纳哈出把人交出来了么?”

“昨天才接到辽阳军报,纳哈出已把人交出来了。他起初还不愿意,陈平章威胁以攻,军队还没出辽阳城,他就立即改变了主意,老老实实地遵从了主公之意。”说起此事,文华国扬眉吐气。当日的强敌,如今却已成为为图微薄之存而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弱者,实在大快人心。

他笑道:“老陈在辽阳做的不错。十日一掠,半月一扰。搞的纳哈出毫无喘息之机。想当年,沈阳何等势大。听说现如今,纳哈出的军马连五千人都没有了。只每日各鞑子部族问他要粮要饷,便整得他焦头烂额。”

邓舍也是笑了笑,说道:“陈叔办事,当然没的说。只是有一点,文叔,等你回去平壤,且须记得,时刻提醒一下陈叔,不要真把纳哈出给逼得走投无路。过犹不及。现在,没时间去理会沈阳。咱们还是需要他在位,以为西边的屏障。”真要把纳哈出逼下了台,蒙古各部一乱,反为不美。

改编军队这件事说过,邓舍对洪继勋道:“有关莱州贪腐,我有个想法,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主公请说。”

“剥皮充草、株连三族的处罚,你是否觉得太重?”

“虽说治乱世,当用重典。臣以为,的确有些过重。因为贪腐,便株连三族。兔死狐悲。若因此而引起臣下的惊惶?主公,‘过犹不及’也。”

用邓舍的话来劝阻邓舍。邓舍一笑,说道:“此中道理,我岂会不知?唯因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如果处置的轻了,难以为后来者戒。前宋名臣范文正公言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小仁是大仁之贼。”

“若是为后来者戒,此举倒也不算过分。”洪继勋顿了顿,又道,“等到将来处置莱芜贪腐官员之时,主公可别忘记了,务必需得吩咐赵左丞在文书中把这一点说明。以示主公之深意,以宽臣子之忧惧。”

邓舍点头答应。

洪继勋看似没有甚么别的意见了,文华国突地冒出来一句,说道:“先前听主公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端得好言语,似乎民谚。恕臣不识字,只是不知‘红薯’是为何物?”

原来,当时还没有红薯传入。

邓舍哑然,呆了一呆,含糊带过,随便觉了一种吃食,说是别称。文华国叹道:“主公博学。”邓舍不免心虚,不愿在此话题上纠缠,说道:“我是这样想的,莱芜官员的渎职、贪污,绝非个案。料来山东各地,远至海东州府,此类的事件定然也会还有很多。即便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为澄清吏治,是不是可以想一个办法?形成制度。有则纠之,无则杜绝。”

“主公的意思是?”

“制度的完善不是一朝一日,现在我也没甚么特别的办法。通过派阿过去查处此事,我突然想到,何不以此为例,由行省、行御史台分别举荐出一批官员,以为巡游各地,抚军安民,并总揽督理地方之吏治?

“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专责抚农事、安生民、纠风纪、劾贪渎。若有地方官不称职的,也不用等到考核,可以及早发现,及早黜罚。而若地方官卓异的,也不必再等到年考,同样可以及早发现,及早拔擢。且若遇到乡野贤人,也能及时地向我推荐。不使人才无用。先生以为如何?”

洪继勋熟思良久,说道:“听主公之言,似乎此便如汉之绣衣直指、隋唐之监察御史。诚为良法也。不知主公打算以何名之?”

“便以‘巡抚’名之。”

“拟遣谁人专责?”

“暂打算调方补真来益都。并选行省、行御史台五品以上官员十人。分作两队,一队巡抚益都,一队巡抚海东。”

“一次的巡抚时间以多久为好?”

“长则年余,短则数月。不经我的命令,便一直巡抚下去。一批巡抚罢了,可以接着再换另一批巡抚。”这却与汉朝的绣衣直指,隋唐的监察御史有所不同了。负责巡按州郡的官员是灵活的,是机动的,是随时可换的。似乎更能杜绝人情,更好地发挥监督地方的职责。

洪继勋道:“调方补真来办此事,最好不过。巡抚时间不定,也很好。臣位列宰执,不能及早地想出办法,来杜绝地方官之贪污、渎职,已然罪莫大焉。今主公既有良策,臣当全力配合。”

邓舍笑道:“海东州县数百,你怎会能一一看的过来?错不在你。你既然赞同,待到明日,也便一并将此事办了吧。即发文召方补真来。”

方补真喜欢“喷人”,平素看起来,文质彬彬,脾气一上来,连邓舍他都敢照“喷”不误,何况别人?洪继勋对此人,也是久有领教。用他来办此事,真是得才所用。文华国在一边儿暗中想道:“也不知有多少可怜虫,将会因这道任命而要把乌纱帽子丢掉。”

洪继勋应了声是。

邓舍两件事情交代完毕,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堂外夜沉,将近三更了。王府中四外寂静,万籁无声。唯有摆在墙角的火盆,偶尔爆出个火星,带出点“兹兹”的声响,清晰可闻。文华国识趣,说道:“若无别事,臣等便告退了。夜已深,请主公早些安歇。”

“好。你们也回去,早点休息吧。”

“臣还有一事。”

“噢?先生有何事?”

“说是一事,实为两事。”

“请讲。”

“数日前,罗家娘子与颜家小姐已来到益都,且已住入主公府内。颜家小姐是颜之希之女,乃堂堂命官之女。主公私下接她来入王府,不知打算如何安排她?此事关礼仪。颜之希虽不问,臣却不能不问。”

洪继勋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恪守礼仪的人,他这么问,分明别有目的。

不过,此事也确实与礼不合。邓舍心中理亏。其实,他接颜淑容入府,只不过是因为当日匆匆一别,多月不见,委实太过想念,所以接了来,一解相思之渴。要说他知道不知道不和礼制?他知道。但是他是谁,燕王,海东之主。礼仪,是给不得不遵守的人设置的,不是给他设置的。

如果真的说礼仪,王夫人是敌国之正室、李阿关乃臣下之发妻。王夫人倒也罢了,他把李阿关收为姬妾,合适么?或许,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不适应,有些自责,还是很在意的。但是掌握权力日久,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权力带来的特殊,发展至今,他根本也就不在乎这些了。

他的地位决定了,他有权力不在乎。

但是这话不能直说。听了洪继勋的质问,他勉强答道:“我接颜家小姐入府,可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阿奴。阿奴有孕,又与颜家小姐交好。故此,我把颜家小姐接了来,也好阿奴有个说话的伴儿。”

“然则,请问主公。打算立谁人为妃?”

洪继勋问出了第二件事。这也是他对“立妃”人选的第二次直问。邓舍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出来了一个名字。

27 册妃

赵过临去莱芜的前一天,邓舍曾经专门召了他来,两个人有过一段谈话。www.65txt.com

当时,去安丰的使者刚回来。邓舍名义上召他来,也是为了讨论“赐婚”之事。赵过与洪继勋、文华国等一样,对此表示了坚决的反对。说完后,邓舍借机将话题引申开去,顺便询问了他一下有关“立妃”的意见。

不是以海东燕王的身份,而是以“发小”的身份相询。还拿出了洪继勋、姚好古等人的条呈,都给赵过观看。赵过不敢细看,粗略地翻过之后,没有做出明确的回答,只是很客观地分析一了下诸女分别所有的优势。

他说道:“罗、罗家娘子怀有身孕,其若产子,得立为妃,则是为嫡长可定。且罗家娘子又为双城勋旧之后,若得立妃,也可示主公不忘旧人之意。并可喜的是,其父罗郎中又素来谨小慎微,与群臣皆少交结。就以眼下看来,即便立了罗家娘子为妃,主公大约亦不会有外戚之忧。”

“如此,你是认可洪先生的意见了?”

赵过不点头,也不摇头,平铺直叙似的接着说道:“续、续家娘子,乃士诚旧妻。士诚在益都的时间不短,兼承前毛平章的余威,其旧军、故吏遍布山东,势力还是不小的。如今主公才得益都,更方息战事,并且,还需要时刻防备察罕再来,诚如主公所言:此诚内忧外患之秋也。

“虽然,主公已在着手进行对益都旧军的改编事宜,但是当此之时,对地方官员却也不好猝然便做出太大的变动。正是需要笼络、使用他们之时。续、续家娘子若能得立为妃,也许会对安抚山东地方起到一些作用。”

“这么说,你倒是认可立阿水为妃了?”

赵过顿了顿,补充说道:“若无益都,则我海东便无中原。由此看来,安抚山东、应战察罕事,实为我海东目前之重中之重。主公若能在益都站稳脚跟,则我海东逐鹿中原之势,才算是确定无疑。若不能保有益都,则主公的雄图壮志势必便要前功尽弃。且,续继祖一死,续家娘子在军中、行省也就再无甚么亲戚。单从此方面看来,似比罗家娘子更有优势。”

还真没谁提议立王夫人为妃的。

不过赵过说的也对,若立她为妃,不说长远,就近期来看,的确好处不少。只是,……。邓舍犹豫说道:“奈何阿水本为士诚妻。”续阿水,也即王夫人本为士诚妻子的经历,既成为了她的优势,又成为了她的劣势。

赵过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知道邓舍从来都是可以在小事上装糊涂,却在大事上,一旦做出决定,并自认为正确的,便几乎从来不会再去更改。而“立妃”此事,关系重大,不仅国事,更牵涉家事。邓舍断然不会没有自己的主意。

只不过,之所以一直迟迟不肯说,无非在权衡利弊罢了。

洪继勋、姚好古一道又一道的条陈,赵过刚才也都大致地看过了一遍,虽说尽皆是挑选的对己方有利之因素,但也确实分析得十分透彻。料来邓舍在经过一番综合比较之后,定见大约也该有了。

那么,为何又召赵过来?赵过对此心知肚明,他非常清楚,不外乎因其一直没发过言,是保持中立的。越是中立,越是可信。故此,邓舍其实只不过是想再听听他的意见,确定一下个人的决定而已。

而邓舍的个人决定是什么?赵过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呢?又因为他也很清楚。他与洪继勋、姚好古的身份不同。他是邓舍的“故交”、“发小”。以他对邓舍的了解,他相信,只要他忠心耿耿,知道进退,就绝对不会失去邓舍的信任与倚重。也就是说,洪继勋与姚好古需要争宠,他完全不需要。试想,他既然在平时都能做到严格地要求自己,在这个微妙的关头,他怎肯大意到丢失谨慎?

也正因此,也正如邓舍的希望,他彻底做到了客观与公正。

分析过续阿水,他又顺着往下说道:“主公后院,还有几个高丽公主。若能从中选择其一,立以为妃。则对安稳朝鲜、南韩,或会大有帮助。只是,臣也闻言,蒙元入主中原,昔日鞑酋忽必烈有对子孙的训示,言称凡高丽女不得入后宫。元政虽弊,这一条却是不错。如今元主,自高丽奇氏得立为皇后,内霸宫廷,外接权臣,用高丽权阉,乱天下事。可见忽必烈还有很有点先见之明。臣以为,对此一点,主公却是不得不防。”

邓舍微微颔首,他就从没想过立高丽女子为妃。

就连对军中的武将他都曾有明文规定,可纳高丽女子为妾,严禁娶高丽女子为妻。不分官民,凡户主为汉人者,所立家中之嫡长,亦非汉人不可。他身为燕王,海东之主,更不可能带头去破坏此令。

邓舍看赵过半晌没往下说,主动问道:“颜家小姐呢?”

虽有姚好古提议立颜淑容为妃,但是颜淑容到底不比罗官奴等人。罗官奴等已经是邓舍的后院姬妾了,所以,赵过可以直言;而颜淑容毕竟还只是姚好古的提议。故此,赵过直等到邓舍问及,他才说道:“颜家小姐,乃圣人苗裔。其父虽非为颜家之长,也却是货真价实的颜子后人。

“主公曾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是为我海东之愿。颜家小姐若能得立为妃,对号召天下衣冠,得读书人之望,必有帮助。乃至聚中原、江南之民心,想来也都会不无裨益。只不过,颜家乃山东之土著,名门大户,又与孔家等等,悉被世人视为一体。其之有利,亦不免为弊。”

颜淑容的家族,虽然在军中、行省没有多大的势力,邓舍也很注意控制,至今只用了颜之希一人。但是,如果立了颜淑容为妃,再加上圣人苗裔的头衔,又与孔家交好,颜家会不会因此而得以壮大?导致尾大不掉?

自古以来,帝王之后妃,希有孔、颜之后人。帝王者,一代之帝王。圣人者,百代之帝王。儒教,又称名教。天下读书人,十有其九,皆孔孟之门生,名家之子弟。权力与名望,这两者一旦结合,会不会出现严重的后果?不但对政权的稳定,更对日后治理海东之方针,再远一点说,甚至治理天下的方针。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深远。不可不深思熟虑之。

赵过猜测的很对,邓舍对立妃的确早有定见。唯其一直所犹豫不决者,正在于此。

姚好古是一个儒生,他深信圣人之道,当然支持立颜淑容为妃。邓舍也很喜欢颜淑容,但他是一国之主,不得不为后人考虑。他可以做到不受太多颜家的影响,颜淑容若有子呢?或许颜淑容有子也无所谓,有他的教育也不成问题。但是,怕就怕此事成为“定制”。若有后来者循“故事”,以为前例,再立孔孟之后为妃呢?他的后人们,能保证不受儒家太多的干扰和影响么?

儒家自有道,真正的儒者也确实值得人敬佩,绳纲纪、定上下、导人善、厚风俗,治国不可缺。但若受儒家影响太深,真的去搞出一个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纯用儒术治国,却绝对不可行之。

汉朝时,宣帝起自民间,了解民情,重视法制。而他的太子柔任好儒,却劝说他道:“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说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为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乃叹道,“乱我家者,太子也!”后来,太子即位为元帝,果因一些政策,致使国家产生了危机。且元帝年间,外戚横行。篡权之王莽,也即元帝皇后的外甥。

邓舍沉默了很久,最后喟然叹息,说道:“阿过,阿过!我知之矣。”

……

洪继勋问道:“然则,请问主公。打算立谁人为妃?”

邓舍答道:“续阿水。”

洪继勋愕然,继而勃然,作色道:“士诚旧妻!主公欲令天下人笑么?”

“颜家小姐,如何?”

洪继勋大怒,几欲拂袖而起,大声地说道:“主公欲令wA、p。1/6,k。cn,16k-marry海东乱、进而天下乱,以至主公之家中乱么?”汉宣帝的那句话,洪继勋在条陈里也有写过。因此,他此时有这么一个质问。立颜淑容为妃,是不是也想乱家?

邓舍一笑,顾视文华国,道:“先生何其怒也!”面色一正,道,“我适才戏言耳。罗家娘子,如何?”

洪继勋回嗔作喜,行跪拜大礼,说道:“罗家娘子聪慧,年虽少,有贵人之姿,又已有身孕。兼且其父罗郎中秉性纯厚。若她能得立为妃,不但主公之福,眼看嫡长亦可确立,并且诚然海东之福,可示主公不忘旧人的仁厚。人主岂可能有戏言?臣便请主公明日即颁令旨,以宣海东。”

邓舍哈哈大笑,面色甚愉,心中却想道:“姬宗周说为臣难,为君也何尝不难!若寻常人家,三五亩地的一个田舍汉,娶个老婆哪儿得来这么多的麻烦与周折?还不能随心所欲。”嗟叹不止。

他对罗官奴也不是没有感情,也很喜欢她。但这种喜爱,更多的与男女之情的喜爱无关。纯粹的是一种对“天真无邪”的喜爱。远不及颜淑容带给他的心动,但是为从长远计议,却也只能忍爱将之放弃。

他猛地想起,前阵子才刚暗示过罗李郎。说:如果有人提议立罗官奴为妃的话,要他主动请辞。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也只有收回前边的决定,做出相应改变了。但是,也许是不甘,也许是一点的“反抗”,邓舍却不准备再去将已经改变的主意告诉罗李郎。

不打算提醒他。就让他拒绝几次也好。

洪继勋既得首肯,必然明日就会上书。想一想罗李郎那谨小慎微的模样,闻见此书,定会心神俱骇,少不了跪地不起,苦苦推辞。洪继勋肯定大怒,一个是外人,一个是罗官奴之父,两个人偏偏一个坚持要邓舍立罗官奴为妃,一个执意不肯。罗李郎尽管胆小,为不惹邓舍生气,说不得,也定会壮起胆子,与洪继勋当庭争执,吵嚷不休。

然后,邓舍忽然竟答应了洪继勋的上书。罗李郎会是什么表情?想到妙处,邓舍不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在夜色传出甚远,极是清亮。文华国与洪继勋面面相觑,不知他在乐些什么。姑且也算“苦中作乐”。

这第二天的庭上纷争,确与邓舍料想的差不多。不需再多赘言。

下午,邓舍即发下令旨,依旧用“皇帝圣旨、燕王令旨”做为开头,宣示海东上下,说明要册立罗官奴要妃。既已立妃,不可无嫔。也索性一并将颜淑容、续阿水与一个高丽公主三人立以为嫔。又或许是出于补偿,又特地将颜淑容的两个侍女,立之为媵。媵者,陪嫁之女是也。

嫔、媵算是姬妾一流,就不必再专门发文册立了。只是因为邓舍的执意要求,在册妃文中,将颜淑容与续阿水附带地写了一笔。

顺带,那高丽公主也被写了上去。便是那对“姑侄公主”中的侄女,公主号为“嘉顺”,小名儿唤作观音婢的。她好在眉心点一红痣,当闺房之内,绣床之上,红烛之下,一丝不挂,柔白如雪。还真是有点玉观音的样子。单纯以高丽公主来相对比,邓舍对她的喜爱算是较为出众的。

至此,邓舍后院多人,名分齐备。

至于李阿关、李闺秀等等,或因名分,或因出身,或因册立人数的限制,却皆没在此次的册封中得有地位。对此,李闺秀应该是不会在乎的。但是,李阿关呢?她会不会在乎?这却又并非是邓舍所能理会的了。

册封的文书既出,为早日形成事实,以防安丰再有变局,邓舍又与群臣商定,便定在两个月后,选一黄道吉日,即做正式地迎娶。

既然做出了迎娶的决定,罗官奴、续阿水虽与邓舍已有了夫妻之实,仪式还是需要走的,分在外边寻了两处宅子,安置出去居住。颜淑容也即在当日便回去了益都家中。等到时候,一起娶进门就是。又令把观音婢也接来。吩咐分省左右司、益都府衙这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为婚事做准备。

对婚礼的仪式,邓舍没别的要求,只有一条批示:务要俭约。

种种安排,甚是繁杂,不一一细表。

只说册立的文书传出,海东上下有喜有忧。反对者以姚好古为首,其数甚众,却因为一来得消息晚了,册立已成定文,没办法再出面谏言;二来也是因为邓舍在海东的地位使然,他做出的决定,包括姚好古、方从哲在内,一时也竟是没有一个人敢真冒着触怒他的危险表示坚决的反对。罗官奴将要被立为妃子之事,似乎自此已成为定局。

邓舍把打算再派去安丰的那个使者召来,出示了册立文书与他观看,交代了几句,着其及早动身,务必好言好语,把小明王的“赐婚”给回掉。

他并提点使者,小明王形同傀儡,安丰之权尽在刘福通之手。嫁女之事,与其说是小明王的意见,不如说是刘福通的想法。刘福通有族弟,名叫刘十二的,曾经去过海东。邓舍曲意交往,彼此处的关系还算不错。

以及还有沙刘二,早先他千里勤王,去安丰的时候,邓舍也曾给以了大力的帮助与配合。

若是事情难办,刘福通执意不肯答应,又或因为发现了海东的仓促立妃,从而感到十分生气的话,也不妨可以去走走这两个人的门路,说不定会有柳暗花明之喜。那使者心领神会,不日便又携厚礼、驾车马,乔装打扮,不辞千里之遥,横穿敌国之境,跋山涉水,自去安丰不提。

近日来烦忧邓舍的三件事。

函山之战,为疥癣之疾,其根本之要害是在济南,这却非短日可以解决的。暂且可以搁置。小明王赐婚,经过几天的紧急商议,已经有了借口,可以回绝,也可以暂时放下了。只有莱芜贪腐,事关国本,若不能尽快、尽量妥善地将之加以解决,怕势必会造成极其恶劣、难以挽回的恶果。

邓舍放下了别样的心思,把其它的公务一概排在后边,集中精力,聚起精神,把全部的视线都投向了莱芜。沿途州县,一拨拨的回报递来,赵过已过临朐,赵过已过七宝山,赵过已至牟汶水,赵过已到莱芜。

很快,赵过的第一封密奏送至了他的案前。

——

1,乱我家者,太子也。

“皇太子柔仁好儒,见上所用多文法吏,以刑绳下,常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柰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过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汉宣帝少年时代,重游侠,喜遍游,对地方的治安问题颇有心得,所以重视循吏(对法律熟习的官吏)和酷吏(对法律酷守的官吏)的法家精神。‘信赏必罚’是汉宣帝时代的美称。

“可是太子奭却是一位儒教的教条主义者。汉宣帝曾自叹说:‘乱我家者,太子也。’后来太子即位为元帝时,即把盐铁的公卖制度废除,认为政府不应该‘与民争利’。可是,随之国家的收入减少,元帝财政发生危机,元帝终于又把盐铁公卖制恢复了。”

28 贪户

快到了十五,天气渐渐转暖。www.65txt.com

一大早,下起了雨。并不大,细碎而绵密。扯落在天地之间,犹如张了纱幕,笼罩在益都城上,远处的楼阁、近处的屋舍皆朦胧如画。或宽或窄的街道上,时不时会有一抹新绿,带着盎然的生机,跃入披着蓑衣的行人眼帘。但当他们行至近处,却什么也看不到。

燕王府内。

邓舍独坐书房,临窗棂下,一边听着屋檐滴水,“嘀嗒嘀嗒”;一边细细地将赵过送来的密奏翻看,翻页无声。房间里很安静,也很暖和。气氛似乎很安谧。但是,如果跪坐在边儿上的侍女抬起头来,她们却会发现,一向来内敛、深沉的燕王殿下,此时的表情却正在不断地变幻。

时而蹙眉、时而咬牙、时而握紧了拳头、时而愤怒的满面通红。密奏尚且没有看完,他已经愤怒到无法克制心情,拍案而起,近似咆哮的声音传出窗外:“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叠声召人进来。

莱芜贪渎的真相,远甚过他早先的了解,也远甚过他曾经的想象。赵过才至莱芜一日,发现的问题就已经不止有私卖粮种耕牛、有误春耕这一条了。赵过在密奏中有几句是这样写道:

“臣至莱芜,未及城外,先便衣入访。入茶楼酒肆之中,扮作商贾,与百姓闲谈。问及粮种耕牛案,百姓皆言:‘此小事耳。’臣惊诧其言,乃问:‘有误春耕还算小事,不知还有何事可称为大?’

“百姓有胆大者,乃道:‘君外来人,当不知。然鞑虏察罕来犯之事,君亦应该曾有闻听过?’臣答道:‘听说过。’百姓又道:‘则当察罕之势大时,知府老爷计议献城以降事,君可知否?’

“臣大惊失色,问道:‘知府大官人纵然计议献城,想来也必为密事。你不过是个小民,何以得知?’

“百姓道:‘俺虽然只是个小民,家里却有富贵亲戚。豪绅某,便是俺的族叔。俺与他家的管事常有来往。管事好言,又是俺族叔的亲信,机密事无有不与的。某次,他饮酒醉,与俺言之。故此知之。’

“臣犹不肯信。再三盘问,方知其详。原来,莱芜知府米某,原本蒙元小吏,之所以骤升州牧,得当地方之重职,竟是全赖两次献城得来。

“其首次之献城,是在毛贵来时,因见其势大,遂与城中豪绅七八户,私下计议献城。献城之计虽未有成,然亦略有里应外合功。论功行赏,乃得入流之官。后,士诚得益都,米某仍与大户密议,又是首倡。亦因而有功。遂进至知府。至今年余矣。

“再后,我海东之得益都,米某虽非首倡,然亦又有献城功。本该进赏,却因为察罕的突然来犯,而暂时没有顾得上。也幸好因为察罕的来犯,又因为鞠佥院明察秋毫,使得主公能及时洞悉其奸。否则,就凭此人‘献城’以谋官禄的惯技,倘得入大邑、又或竟入行省,后果实不堪设想。”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赵过又在后边写道:“此事至今,臣仅为风闻。只因事关重大,不敢不尽早上奏。至于到底是否属实,臣当细查之,等到得有了证据,当会再奏报与主公知晓。如若查无此事,本来为虚,该如何将那百姓定罪,还请主公到时候示下。”

赵过为人极其谨慎,要是没一点儿的把握,单单凭借空谷足音,一点点的谣传之言,他也不会就立刻奏报给邓舍知道。他如今既敢将此事奏上,便说明他至少已有了七八成的把握,足可以证明此事属实。

相比“密谋献城”,“有误春耕”的确倒算是无足轻重了。

地方官和地方豪门相勾结、互为表里、以为狼狈,这种事并不少见。要不为什么历朝历代都有规定:本地人不可为本地官?防的就是这点。但是防不胜防。太平年代、异地为官,还会经常出现权钱勾结的现象,更何况乱世?很多的地方官本就是土著。更且烽火连天、战事不断。

尤其类似山东等等的这些地方,四战之地。一年到头,十二个月里倒有十个月都在打仗。政权中的高层管不着,也没精力去管,精气神全用在打仗上去了;而中层呢,只要地方上给粮给人,能保证按时完成任务,官员有些贪腐,往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见。

官绅勾结,沆瀣一气,残害百姓的事情更是司空见惯,十分寻常。

更有严重点的,便像如莱芜知府米某这样的。不但残害百姓,而且随风倒,没有半点的节气,趁乱世、上下瓦解的机会,窃据州牧之职,不思忠义事也就罢了,中饱私囊也就算了,却更竟然为了一己之私利,俨然将为官之地视作了禁脔,把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地盘,上谄强横,下接豪强,见谁势大,便投降给谁,把城池献给谁。这类的人,其实也不少见。

只海东来说,典型的代表现在就有了两个。一个是在行省之中,高踞宰执之位的姬宗周,一个便是这莱芜知府米某。像那姬宗周,官职虽较米某还高,好歹是在行省里,给个荣衔,不给实权,搁置一边就行了。要论危害,类似米某这样的人更为甚重。邓舍越想越是心惊。

窗外雨声,清风入室。

案几上,放了有几本邓舍平素常读的书。最上边一本是《庄子》。在乱世里读《庄子》,或许有些不合时宜,因其似乎对帮助治国的益处不大。但是却因邓舍的身份关系,他对“庄子梦蝶”的故事很感兴趣。故此,每逢闲暇,或公务、或读史之余,也尝尝会拣出此书,翻读朗诵。

清风不识字,随性乱翻书。正好将书页翻到了《庄子?胠箧》篇,其中有几句话若隐若现:“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窃一地而据为禁脔者,该如何?

马得宝来入书房。邓舍怒气犹且未消,说道:“即带我令旨,速去莱芜。交代赵过,务必要将此事一查到底!凡有涉及本案者,无论官绅,一概从严处理!”随手把写就的令旨递给了马得宝。

令旨上的字,墨迹还没有干。马得宝不知其故,不明白邓舍为何突发此雷霆大怒。匆匆往上边瞥了一眼,只看见“……,腰斩,……枭首,杀无赦,……,抄家、族诛,……,示众”等等几个词。

他人虽滑稽,并非不知轻重,顿时心中一颤,想道:“莱芜姓米的那厮,也不知到底做下了何等恶事。观主公动静,怕不止私卖耕牛这么简单。此一道令旨一至,恐怕莱芜必会随之而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马得宝恭恭敬敬地接了令旨。他才被邓舍拔擢为王府宣使,出外宣布命令,正为其主要的职责。不敢多说,退步欲出。

走没几步,邓舍又把他叫住,沉吟片刻,叮嘱说道:“你此去莱芜,不必带太多随从。三两人,微服入城。直接把令旨交给赵左丞即可。切记,令旨中言语,不可与外人知晓。若有泄漏,你提头来见。”

“是。”

马得宝答应了,见邓舍别无话说,方才退出。又听见邓舍隔着窗子,叫侍卫,说道:“去府衙,把洪先生找来。……。”话未落地,马得宝又见有一个外府管事官儿模样的人拿着个条呈,小跑着进了书房,禀道:“益都分省枢密院佥院潘贤二,有密奏呈给王爷。”邓舍大约翻看了一下,很快,又传出声音,问道:“潘贤二现在何处?”那管事官儿回道:“正在外边,候王爷召见。”邓舍道:“等洪先生来,叫他也一起进来吧。”

话说至此处,马得宝去得远了,底下的话无从听到。

他顺着游廊,一个人转至出府的路上,因来的急,没带雨具,走出游廊前,略停了一停。他仰头观望天色。只见阴云逐渐密集,淅淅沥沥的雨水,遮天蔽地,见不到有半点的止势,越下越大了。由润物无声,渐至到处都是一片“噼啪、噼啪”的入耳急响。雨水落下,溅射出点点的水花。大多洒落在庭院中的树木、花草、石板地上,将之冲刷的甚是干净。

天光阴暗,受了雨水洗礼的景物,得了映衬,反而却因此而显得明亮。

他看了会儿,只觉四下皆静,唯有雨亮,不知怎么的,忽有所感,想起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几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轻轻叹了口气,放好令旨,冒雨出了王府。先回入家中,换过衣服,一刻也没有停留,径出城奔赴莱芜。

洪继勋与潘贤二先后来入邓舍书房。

邓舍先不说找他们来何事,把潘贤二的条陈拿起来,读了几句,说道:“你这条陈中处置贪官的两条,可是你自己想到的么?”潘贤二答道:“是。”邓舍微微点头,不再理他,道:“洪先生,你也来看看。”

洪继勋接过条呈,打开观看,见上边洋洋洒洒写了许多的文字。开头是分析莱芜之所以出现贪腐,不外乎“乱世之中,礼崩乐坏,人皆慕利”云云,并认为,只对贪官进行刑事上的处罚并不见得能起到“为后来人戒”的效果。提出来,欲要根治,有两策可行之:

“其一,视贪腐的数目,可以责罚其家双倍以偿国库。严重者,可至抄家。其二,凡有贪渎,也不必尽杀之。若为‘后来人戒’,与其杀之,似不如辱之。此臣之陋见,合适与否,请主公裁决。”

洪继勋看过,提着条呈,问潘贤二,说道:“第一条倒也罢了,抄其家、没其产,自然是肯定的,不必多说。第二条,‘杀之不如辱之’,作何讲?”

自从战后,潘贤二只在几次大规模的宴席上见过邓舍。邓舍从没召见过他。甚至,此次的改编山东旧军事宜,邓舍也没让他插手。——,潘贤二本在枢密院任职,这是他分内之权。所以,他很是疑惑,坐立不安。

当察罕来袭,邓舍亲自点将,令他配合高延世、李子繁出驻泰山,担任接应泰安的重任之时,他还窃喜不已。以为自此之后,便可得到邓舍的重用了。却不料,战事才过,即遭受到了等同闲置的待遇。

他猜测,莫不是因为邓舍认为他在此战中毫无功劳,故此失望了么?

但是,他却并不这样认为。

不久前,他借助高延世的口,把(1*6*k小说网手机站$wa^p**&.1^6^k.cN)他曾经建议赵过、高延世两军放弃华山、泰山,先取济宁、断察罕粮道的计策告诉了邓舍。据高延世说,邓舍当时先是悚然一惊,继而沉思,随后面带赞赏之色。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却分明是表示认可,乃至褒奖的。却又为何,不肯给他实权呢?

潘贤二百思不得其解。

便在前几天,他听说了莱芜贪腐之事。也听说了邓舍为此,多次召见重臣,商议讨论。可见邓舍对此的重视。他也略略听说到了一点邓舍打算对此作出的处置。他直接地意识到,这是一次(1*6*k小说网手机站$wa^p**&.1^6^k.cN)难得的机会。

于是,他就闭门不出,反复思量,仔细斟酌,处心积虑,拟出了以上的两条计策,并主动挑选了一个邓舍有空的时候,巴巴地送来府上。

一来,展现他的才智。二来,也好借此见一见邓舍,试探一下邓舍的心意,看究竟是为何不肯给他以实权。——他在条陈中,不肯把第二则“杀人不如辱人”写清楚,只简略地一提。用意也正在此。写清楚了,邓舍说不定就不见他了。只是,他没料到,邓舍却也把洪继勋给召来了。

他对洪继勋非常忌惮,收敛心神,毕恭毕敬,答道:“主公、洪先生,所谓‘杀之不如辱之’。臣、卑职是这样想的。

“贪渎重罪,固然法不可恕。但是一杀了之,未免太过轻易。臣以为,何如专门另办一户册,其上专录贪渎者之子女、族人名。凡名入此册者,赋税加重,不得入仕,形同贱户。是一官贪,则其子子孙孙,千秋百代尽皆为贱。日受乡人之白眼,夜则翻转而难眠。较之杀之,岂不更快?”

洪继勋抬头看了邓舍一眼,邓舍也恰好抬头去看他,两人视线相对,心中不约而同,一个想:“真毒辣计也。”一个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把贪官抄家、流放,将其家人打入贱籍,前朝并非没有例子,但是却没听说过有任何一个朝代,专门给贪官的子女另外办理一个民籍的。千里为官为何?有的为财,有的为名,也有的为抱负。但有个共同点,读书人读书为官,有谁不是想要为光耀门楣的?当成贪官,不但没有光耀门楣,反而“流毒百代”,殃及后人,永世不得翻身。让后人永远被人戳着脊梁骨,说:“这是某某贪官之后,贱籍之民。”是够狠辣的。

邓舍不由想起了洪继勋对潘贤二的评语。

便是在前些日前,从高延世口中,得知潘贤二的“泰山奇计”后,邓舍甚为惊奇,想要将之提拔重用,先找来了洪继勋,询问一下他的意见。洪继勋说道:“潘贤二此人,卖主求荣,不义之徒。”

邓舍也对潘贤二卖主之事甚为警惕、并且反感。只是,他说道:“此人确有才智,不用可惜。”

洪继勋大不以为然,说道:“其人虽有才智,然,臣观其用计,多好行险,重权谋术数。好行险,则人必阴,阴则难知其心。重权谋,则人必狠鸷,狠鸷则难测其志。既难知其心,又难测其志。此虎狼之徒是也。或可在临险境、当雄敌之时,用之以为出奇,却绝不可在平时重用。”

邓舍权衡再三,听从了洪继勋的意见。此时听潘贤二的两条计策,果然与“狠鸷”二字极其相符。奈何其策虽狠,其人难用。

潘贤二兀自不知,妨碍了他升迁之途的罪魁祸首便是洪继勋,也不知邓舍已给他下了“其人难用”的定语。这会儿,见邓舍与洪继勋眼神交换,都是一副惊奇、激赏的神色,心中还沾沾自喜。

他越发作出一副恭谨的姿态,又补充说道:“《汉书》云:萧何为沛主吏椽,‘文而无害’;隽不疑为吏,‘严而不残’。是夫治国之道,首要‘慎刑’。贪腐虽恶,多不及死。若因其贪渎,更至一族诛。固然大快人心,可是主公却难免会因此而落下‘废文而害、严酷而残’的名声。

“昔日,诸葛武侯治蜀以严,却无有残酷恶名。魏武严刑峻法,虽其本人,触法亦不姑息,‘削发以代之’。却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好杀之毁。主公博览群书,料来对这些故事,断然不会不知,……。”

洪继勋面色一沉,打断了他,怒声斥责道:“怎么?你以为主公没有读过《汉书》么?”

这话从何说起?真是无妄之灾。潘贤二惊骇得面容变色,滔滔不绝的话语顿时收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说道:“臣,……,臣,臣实无此意。臣,臣,……,臣罪该万死。”

他本闻听邓舍好读《汉书》,故此特地引用了《汉书》里的句子来作论据。却哪里知道,洪继勋对他的讨厌,已近乎根深蒂固。

这种讨厌,不仅是讨厌他的为人、不忠,卖主求荣。往深层里说,洪继勋与潘贤二这两人,其实在某些方面还是颇有类似之处的,比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此,还更带有一点同性排斥的讨厌。

潘贤二磕头不止。邓舍挥了挥手,说道:“你起来罢。”问洪继勋,“先生以为此两策如何?”洪继勋道:“‘天根自我民视’。将贪渎官员的子女、族人打入另册,便好比将贰臣打入《奸贰传》。此诚良策。”

邓舍瞧了一眼潘贤二,见他人虽站起,仓皇之色未去,脸色苍白,汗出如浆。笑了笑,温言说道:“你此议甚好。为贪官的子女、族人另行编订册籍之事,你可与左右司商量一下,具体的细节就交给你来办理吧。”

潘贤二闻言而喜。先是大惊,如今又是大喜。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站立未稳,又跪拜在地,叩首领命。

这个人虽不可重用,但是适当的、时不时地用一用还是必须的。要不然,长久弃之不用的话,必定会导致其心生怨望。再到需要其出力的时候,没准儿就会消极怠工,乃至重演其出卖潘诚的一幕。

这也可算是用人的一种方法。

潘贤二问道:“不知此册,主公打算定以何名?”

邓舍微一沉思,道:“便以‘贪’户名之。”教潘贤二先行退下,待他走远,笑对洪继勋说道,“此人若用之得当,却也不失汉之陈平一流。”洪继勋哼了声,问道:“主公召臣来,不知所为何事?”

邓舍乃出示赵过密奏给他观看。

洪继勋坐在案前,一字一句,细细看过,对邓舍召他前来之意,已经了然,却不先作讨论,而是端放姿态,正襟危坐,严肃地问出了一句话。邓舍不禁为之愕然。窗外天空阴沉,雨也下的更大了。渐如泼水。

29 养士

洪继勋问道:“请问主公,现在的心情有没有受到立妃的影响?”

言下之意,他这是在问邓舍会不会因为立了罗官奴为妃而感到不高兴。www.65txt.com毕竟,人所共知,邓舍似乎更喜欢的是颜淑容。这种话,也就洪继勋敢当面问出来,还不带打折扣,半点弯儿不绕的。直言不讳相问。

邓舍愕然,然后佯笑,说道:“先生此话何意?正如先生所言,阿奴有喜,倘若得产一子,则嫡长有望。此正我所愿也!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他当然很不高兴。这两天,他连后院都没进过,吃住都在书房。一来,罗官奴、续阿水等全部都搬了出去,后院空落落的,去了也没甚意思;二来,他也确实存了有希望以繁忙的政事来稍微消解郁闷的想法。

洪继勋一本正经,说道:“如此,臣就放了心。”

“放什么心?”

“怕主公因心情不好而迁怒他人。”

邓舍无言以对,在室内转了两步,把角落里的那两个侍女打发了出去,觉得室内渐冷,又亲去把窗户关上,隔绝了雨声在外。他笑着与洪继勋说道:“请先生尽管放心。莫说我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即便有,国事为重的道理,我岂会不知道么?你且请说来,对莱芜此案有何看法?”

要换了姚好古在这儿,说过这般敏感的话题之后,也许会顺势再说两句笑话,先造成一团融洽的氛围,然后方且肯会言及正事。洪继勋却不这样,话语点透,既提醒了邓舍要保持冷静,便直接开始言说正题。

他说道:“莱芜贪渎案好办。即使米某谋议投降事也经查属实,实际上,也并不难为。也并不难处理。

“主公已经遣派了赵左丞前去,足可见主公对此的重视。赵左丞虽言少,却行重,其为人木强敦厚,可属大事。办此小案,绰绰有余。料来也定然不会有辱君命。臣以为,主公之所以召臣前来,所忧虑者,想听臣解说的,既非为贪渎,也非为米某谋降,其实为米某勾结地方豪强事。”

邓舍连连点头,说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转回案几前头,坐下来,问道,“以先生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臣先请为主公分析豪强之何为豪强。”

“先生请讲。”邓舍洗耳恭听。

“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盖其豪强,自古有之。荀悦有言称道:‘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於世者,谓之游侠。’太史公又有言称道:‘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淩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

“此两种人,或游侠,或豪暴,究其根本,皆‘豪强’是也。所不同者,游侠或讲‘义’,而豪暴则悉无‘义’。

“木生于土,故此茁壮;鸟之有翼,故能展翅。盖此豪强何以得势大,何以绵延自古不绝?无非有两点原因。一者,其家有财,有供其称雄的资本,便如木之有土。二者,世代生长本地,有宗族朋党之相助,正如鸟之有翼。既有财,又有人,于是,小者乡曲之称霸,大者闻名于天下。

“若天下太平,此两种人或会相安无事;一旦鼎革之时,其必趁时而纷起。臣观莱芜豪强,正此类也。只不过,他们还没有成气候,现在只能称霸于乡曲。

“远者如战国之四公子,以一人之力可解国家之危难,‘显明诸侯’,行走道上,人皆以侧目;如汉初之河内郭解,以一人之势可权使将军为言,‘人貌荣名’,起卧陋宅,名入与深宫。此强横天下者是也。

“又有汉之剧孟,也是以任侠闻名。

“景帝年间,吴楚七王之乱,周亚夫为太尉,平反事,至河南,得剧孟。大喜过望,说道:‘吴国与楚国举大事而不求剧孟,我知道他们不能成事了。’天下骚动,得一剧孟,如得一敌国。由此可知,剧孟虽游侠、虽地方之豪强,其势实已至能影响天下走势的地步了!

“自然,汉之豪强,因袭的是有战国之余风。放在现下来说,地方上也许已不可能有这样强大的势力了。然而,那只是在太平年代。如臣言:一旦鼎革,时局动荡,便必又是豪强群起的时候!方今,即其时也。

“近者如台州之方国珍,风云际会,而竟以渔夫之贱微而得数州富庶膏腴之地;浙西之张士诚,恰逢其时,而竟以盐丁之卑鄙而逞匹夫问鼎轻重之志。此亦强横天下者。乃至一人呼万人应,临高一倡,居然可以致使四海动摇。‘豪强’、‘豪强’,这样的人和汉初的豪强比起来,又有哪里不如了呢?这样的人,又岂能只是用豪强来形容了呢?

“山东虽然是圣人的乡里,遍观古今,却也并不少见豪强、游侠。

“也是在汉初,有朱家,曲阜人也,与圣人同乡,亦为有名的游侠,名动关东,曾经以平民之身乃能说动显贵,进言汉高,救下季布。一言之出,能左右权臣。此等的威风,较之今日,相比莱芜豪强与米某互为勾结如何?一个左右权臣,一个勾结地方官。看似有所不同,他们在本质上却都是相同的。皆以布衣行施权力,小者把持地方,大者倾动天下。

“汉武因何杀郭解,诛其族?正是因为‘解布衣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以武犯禁,罔顾国法,大逆不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不利地方的稳定,不利政令的行一。是以不得不杀之,族之。以警天下人。

“以古喻今,如何处理莱芜豪强,确实是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

“然而,汉武之杀郭解,到底是为古事。就如今而言,臣窃以为,一则,莱芜之豪强,牵涉众多。二来,且豪强者,各地皆有,也非是单只莱芜一地。人太多了,杀之不能尽。又且,为稳定起见,也绝不能就简单地一杀了之。臣以为,要想彻底地将之解决,还非得需另寻良策不可。”

“计将安出?”

“臣仍请以汉朝故事为主公讲之。”

“请说。”

“汉初,地方郡国多有富豪,或为六国旧贵族后,或为功臣、大吏家,亦有商贾富人,以及豪杰兼并之家。此等人,或凭世代名门显贵,或凭山积财富,或人多势众,一族数百家,盘踞郡国,横行乡里,勾结官员,兼并田地。给地方治理上造成了很大的不便,产生了种种恶劣的影响。

“为了扭转局面,加强控制,先是汉高时,迁齐地诸田、楚国旧贵及诸功臣家至长陵,徙关东豪家入关内,数至十万户。至汉武,又再次大批地迁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者至茂陵、云陵。当时被迁徙者,也有山东的强宗大族,有些甚至被远迁至数千里外的江南会稽。并更下令,严禁豪强聚族而家。一族几百家,打散开来,分别安置。

“汉武迁徙豪强之前,时有名臣主父偃言谏言:‘天下豪桀兼并之家,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

“‘不诛而害除。’诚哉斯言!今,主公才得益都。山东地方之豪族,虽经受战乱,多有摧毁,残余之势力依然不可谓不大。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又且,山东四战之地。先有毛贵、后有士诚,再有察罕,竞相觊觎,纷纷而来。或数年而亡,或年余即败,又或战虽失利、却仍然虎伺在外。遍观山东各地之豪强,诚然皆如莱芜地方之奸猾,无不坐视观望,若论其首鼠两端,必然有之;而若欲得其忠诚,暂时来说,却是难上加难。

“要想一劳永逸地将之彻底解决,把地方上的祸患根本除之。

“臣也请主公,不如便就仿照汉朝的旧例,等到一个合适的时候,将之全部迁移至海东。如此,此类人等就又便如无根之木、无翼之鸟,势虽强而无根,不足惧;力虽大而无翼,不足忧。‘不诛而害除’,正为此也。”

谏言邓舍,把山东地方的豪强悉数迁移去海东。这就是多读书的好处,在现实遇到的麻烦,从书中多半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要说起来,洪继勋的这个意见,倒的确是个根治豪强的好办法。

只是,……。邓舍略有犹豫。他说道:“如今我才得益都,刚退强敌。即大举迁徙地方豪杰往去海东,似乎不太合适吧?”

如果因此反而更引起了地方的动荡与不安,反而不美。那汉朝的迁徙豪强,不也却是在平定天下之后才展开进行的么?洪继勋笑道:“主公所虑甚是。眼下固然不是开始大举的迁徙的良机,但是,反过来,不动山东大户,却先动手把海东之民迁来山东,应该却是没甚么问题的吧?”

“迁海东之民来山东?”邓舍如醍醐灌顶,顿觉豁然开朗。他站起身来,击节赞叹,笑道:“先生此言,实在高明。”

其实,邓舍早就有了迁徙海东之民,以之用来填充山东的打算。山东有豪强,海东也有。只是海东不比山东,邓舍的根基已稳,在他一手怀柔汉化、分田地、减轻赋税、争取平民之心,一手严酷镇压、或杀或诛、坚决打击不服的软硬两面手段之下,海东的豪强没有出头的机会。

但是,没有出头的机会,不代表他们在地方上就没有潜在的危害。

这两年中,邓舍已经命令文华国与姚好古,迁徙了不少海东的豪强。把南韩的迁徙至朝鲜,把朝鲜的迁徙至辽东。也是到时候,该再迁徙一部分来山东了。只不过,依然还是为了地方的稳定考虑,这个数量不能太多。洪继勋提议迁徙海东民来山东,主要指的也并不是豪强,而是平民。

迁徙海东之民来山东有三个好处。

其一,山东饱经战乱,劳力缺乏。空有大片的田地,少有人耕种。战乱严重的地方,乡野中十室九空。把海东的百姓迁徙过来,有利恢复经济。

其二,海东之民,例如朝鲜等地的,虽为异族,若论其对海东的忠诚,较之山东地方的豪强,反而是会强上很多。他们因邓舍而得了田地,来山东又是人生地疏,不依靠邓舍依靠谁?并且,迁徙了他们来,在充实了劳力之同时,也就等同为益都开扩了兵源。察罕若再来,益都军队随时可以得到补充。新充之军,战斗力或不强,壮壮声势还是完全可以的。

其三,要搞汉化,最好的办法不是在高丽本土搞。而是在内地中原搞。把海东的百姓迁徙来,将之放置在汉人中间。不用采取过多的措施,他们自然而然的也就汉化了。前金时候,有几十万的女真人迁徙到了山东,发展至今,除了少部分,多数早已形同汉人。早已经看不出区别了。

而且,谁家没个亲戚、朋友?

迁徙一户海东民来山东,汉化一户海东民,只要他们过的好,有田、有屋,影响力投射出去,波及到他们的亲戚、朋友,再由他们的亲戚、朋友把影响二度传递出去。这便好比形成了一个辐射的网状,层层波及、层层影响之下,必然也会对海东的汉化产生十分有利的帮助。

唯其有两点需要考虑。

洪继勋说道:“一为土著,一为外来户,两者间又大多语言不通,迁徙了海东民来,需得防止他们与土著发生争执,这是其一。人无利不行,且高丽也多如中国,重乡土情。把他们从海东迁徙来山东,背井离乡,不可不诱以重利。臣以为,首批迁徙的对象,可先从贱民开始。

“主公虽然早就有令,对高丽的贱户多有释放。但是,高丽的贱人毕竟太多了,随便一个地方,放眼皆是‘棒子’。又,南韩地方至今也还没有开始大规模的释放贱户举措。不妨就先把这些棒子们,首先迁徙过来。

“明文规定,凡迁徙来者,免贱籍、赐银钱、给田地。想那贱户,在高丽地位全无,操持贱业,什么也没有。一闻此优惠条件,怕还会不即趋之若鹜?”与其让海东民被动的来,不如让他们主动的来。

邓舍颔首,赞成,说道:“要想此策成,非一日可行。要想妥善办成此事,也必须要有能员干吏来专职负责才成。”低头想了片刻,问洪继勋,道,“吴鹤年何时能到?”

洪继勋答道:“颜之希才走,吴鹤年大约还得等着他,办结交,最早,估计也得七八日后才能到。”

“下公文,催促他来。待杨行健、方从哲从台州、浙西回来,若果能借来粮食,便着手大办此事。”

“若借不来粮食呢?”

“也迁。少迁徙一点就是。”

如果借不来粮食,山东粮食不够,也没关系,可由海东直接发粮及粮种给迁徙的人家。一户人家发给口粮若干,随行带来山东。所发的粮食不必多,足够供其数月的食用便行了。粮食一季的收获,也就半年多的时间。并且,贱户之家,平素也都是饿惯了的,吃食上也不挑剔,也不必给太好的粮食,能吃就行。

洪继勋又道:“真要到迁徙的时候,粮食是一条,济南却也是需要注意的一个地方。”

邓舍了然地点了点头。

济南为何需要注意?济南是益都的门户,(&6&K小说*网电脑站$

www.&6*&K.c&N)更也是山东的门户。不把济南夺回来,后方便不能稳定。要是连后方都不能稳定,又怎么能够放心大胆地迁徙百姓?迁徙海东民填充山东,说起来轻巧,真要付之行动的话,牵涉面还是很广的。不过,既然有了定策,及早准备总是没错的。

邓舍忽然想到了田丰,问道:“近日来,棣州动静如何?”

“田丰虽趁察罕撤退的机会,重夺回了河间府的几个城县。但是还是地方还小,其所得之粮钱,怕连养军都不够用。还不如咱们益都,虽为主战场,尽管也是缺粮,却还有海东可以依托。稍缓燃眉之急。

“便在昨日,田丰还又来了一封信,主公不是也看过了么?卑躬屈膝、厚颜卑辞的,倒是把先前坐视不救我益都忘的一干二净,还竟然想求望着主公能借给他些粮食。可笑,可笑。”说到此处,洪继勋忽然也想起了一件事,问道,“这封书信,主公还没有给他回。不知打算怎样回复?”

“我益都也缺粮,拿甚么借给他呢?我是有心无力。”

邓舍这话一半真、一半假。真的是,他确实有借粮给田丰的想法,“唇亡齿寒”,有田丰在棣州,或许对益都没甚么具体的帮助作用,但是至少可以分散一点元军的注意力。田丰可以坐视不救益都,他却不会也像田丰一样,坐视不顾棣州。假的是,他想借粮给田丰,现在却又不想借,固然有益都缺粮的原因,却也有另外一个原因。

那即是:借粮给棣州的时候还不到。

益都通政司在棣州也有细作,一日三报,棣州的大小事宜,邓舍无有不知,非常了解。田丰缺粮、缺钱,但是还没有缺到急红眼的时候,东拼西凑的,勉强够用。现在借给他,起不到“雪中送炭”的用处。那么,何时才是该到“雪中送炭”的时候?棣州,距离济南不远。

邓舍笑了笑,说道:“且也等到杨行健、方从哲回来,若咱们能从江南借来粮食,待到谋划规复济南之时,再借给他吧。……,这次给他的回文里,把咱们的难处讲一下。粮食没有,改编士诚旧部的过程中,不是多余了一些铠甲、军器么?拣选部分出来,给他送去。也算聊表一下我益都的心意。”

洪继勋心领神会,与邓舍对视一笑,说道:“是。”

关了许久的窗户,室内香薰、火燃,却又有些显得闷了。洪继勋欠身,又把窗子打开。一股冷风吹入,带来了冰凉的空气,空气中夹有水意,湿漉漉的。两个人都是精神一振。案几上的文书,随风乱翻。邓舍拿了镇纸,压在其上,随手抽出一卷文书,递给洪继勋,说道:“这是姚先生写的条陈,亦是有关莱芜贪渎案。昨夜才送到的。先生请看看。”

益都看似离南韩很远,若从莱州走海路,先到南韩沿海,再转走陆路,至汉阳府也不过只需要几天的时间。快则两三天就可以到达,慢则也至多三四天。莱芜案发距今,也有好几天了。案发的当日,就便有邸报送去了南韩。——,这邸报,是定期由行省发给各地的。

姚好古从得讯,写出条陈,再快马加鞭地送到益都,计算时日,也就是刚好昨夜能够送到。

洪继勋打开来,见此条陈写了有两页纸的内容,当头第一句话:“‘廉者,民之表也;贪者,民之贼也。’莱芜贪渎,残民之贼,其罪当诛。然臣以为,若想要从根本上纠正贪风,却非纯以诛杀可以为之。”

姚好古挥挥洒洒,上至前朝,下至近代,举出了很多大贪巨蠹的例子,由此得出了结论:“试问主公,何朝无有大贪,何代无有巨蠹?此其皆不知贪为民贼,廉为民表的道理么?不然,此人性使然。

“孟子以为人性本善,荀子以为人性本恶。究竟人性的善恶,就连前贤也还争论不休。更何况臣才疏学浅,对此更是不敢妄言。但是,臣却也曾有闻:‘人皆慕利。’

“天子教尔曹,读书求功名。十年寒窗,骤得重权,出入人上,入耳皆为阿谀,看到的全是奉承。一怒之威,健儿跪拜如羊。臣又请试问主公,人非圣贤,孰能无情?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夫子言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门七十二贤,夫子且还如此感慨,更且不是圣贤的人?

“谁又不会因此,因为握有权力,因为高高在上而产生一些自得满足、进而谋私的念头呢?能贪十分,只要四分,已为良吏;能贪十分,只要两分,已为清廉。古之两袖清风者,少之又少,世所罕见!

“此何理也?因为人皆有‘欲’。安利者就之,危害之去之,此即为人情是也。那么,圣贤书本来是教诲人去行善的,读了圣贤书来做官,却成为‘民贼’,这是不是说明圣贤的道理不可行之了呢?是不是说明圣贤书读了也没用呢?又不然。

“荀子尽管言称性恶,却也又说道:‘不可学、不可事而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何为性伪?人性本天生,经由学而‘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学成伪后,又有什么样的好处呢?‘正利而为谓之事,正义而为谓之行。’经由‘学’,知‘正利’,知‘正义’,这就是学习圣贤书的好书。

“‘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主公如果想要从根本上纠正贪风,没有其它的捷径,也不能全用刑罚,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大力倡行圣人之道,去‘性’引‘伪’,以明示百姓廉耻之意。

“又且,自蒙元入主中原,彼等鞑虏之种,野蛮之属,不知礼仪,无有礼教,侮辱斯文,以为常事。民间尝言:‘儒不如妓,下九流’。堂堂衣冠,动辄当庭杖责。呼之如犬,驱之如羊。以赵子昂贵胄之裔,深得忽必烈恩宠,也不免有过受辱殿前杖下的经历。何况别等!

“什么是斯文扫地?这就是斯文扫地!风气如此,读书人没有一点的尊严。臣更又请问主公,怎么能指望他们有节气呢?前朝宋室,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以言罪人,太祖训令,禁杀大臣。对读书人是这样的礼重。也因此,当前宋亡,崖山之海,浮尸十万!蹈海殉国者比比皆是,何等壮烈!文丞相‘而今而后,庶几无悔’之言,何等感人!

“此皆其三百年养士之力也。

“窃以今计,臣叩首、伏请主公,刑罚之外,请千万毋要忘记导善之举。倡名教、引人学,废蒙元之弊政,循前宋之优例,礼天下之士子,以此来重塑当今之士风。主公仁厚,必不致让臣失望。”

洪继勋看到此处,条陈还没写完,但是邓舍提前将下边的内容遮住了,贴了一条纸。他也不好撕开,往那纸上瞅了两眼,将条呈还给邓舍。邓舍问道:“姚先生的这些话,谏言我慎用严刑,重塑士风,你以为如何?”

洪继勋淡淡地说道:“人性的善恶,究竟是什么?臣也不知道。但臣却也曾听说过一句话:‘人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赏其好者,罚其恶者。如此,赏罚可用,则禁令可立。治理天下是如此,治理官吏也是如此。

“‘重塑士风’当然不错。但是严刑峻法,却也必不可少。且,养士不是短时间就可见成效的。若与刑罚相比,在见效的快慢上,似乎又有所不如。臣以为,姚大人此言,未免有些不切实际、好高骛远了。”

姚好古与洪继勋,一个孔孟之徒,重视“道”,一个韩非信徒,重视“法”。这两者看似相悖,其实并不相违。一个是在内在道德规范,一个是外在的严刑峻法。内儒外法,也就是这个意思了。正好互为表里,相辅相成。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我觉得姚先生此言,还是很有道理的。既然先生也对此表示认可,我便即批示了这条陈,发回汉阳府。重塑士风,虽然难以一蹴而就,不过,还是可以先教姚先生就前宋之例,写出来几个现实可行的办法。咱们来斟酌试行一下,看看成效如何。”

“主公既有定见,臣并无异议。”

天近晌午,洪继勋看邓舍没别的事儿了,主动告辞。邓舍留饭。洪继勋却也是公务繁杂,他来之前,还有几件紧要的急务没有处理完毕,不肯,长长一揖,唤来伺候在外的随从,撑起油伞,换上木屐,自飘然而出。

看阴沉的天光中,他一袭白衣,行走雨下,渐行渐远。

邓舍目视良久,忍不住赞叹道:“真有飘然出世之姿。”

直目送他到看不见,方才转回室内,掂起姚好古的折子,拆开黏贴在第二页下边的那条纸,露出了先前被遮掩到的字迹。没多少字,只有寥寥两三行,却是讲的与莱芜贪渎全无关系的另外一件事。

莱芜贪渎案,姚好古知道。但是因时间的关系,他写来此折时,邓舍已经确定立罗官奴为妃的事儿,他当时却还不知道。底下的几行字,写的便是有关立妃。仍然还是执意坚持请求邓舍,立颜淑容为妃。

邓舍把这几行字遮住,却也不是因为怕让洪继勋看到,而是觉得没必要让他看到。洪继勋与姚好古为邓舍该立谁为妃,已经吵的不可开交了。现在,既然已经定下了是罗官奴。又何必多此一举,又还让洪继勋看到?这也是出自邓舍一番想要调解臣下矛盾的良苦用意。

臣下的矛盾,必须要有。但是适可而止。吵闹的太过了,也不行。为人君者,有时候要默认臣下间的矛盾;有时候也要加以调解。

听着窗外的雨声,邓舍好像是下意识似的,又把姚好古的那几行字看了看,叹了口气,收起来,放回到了案几上边。又看见了潘贤二的条呈,拿在手中,翻来覆去也又看了一遍,喃喃说道:“确为人才。”

他想了一想,叫侍卫,吩咐说道:“快中午了,令膳房备下一桌酒席,送去潘贤二府上。就说是我赏给他的。”那侍卫应命要走,邓舍又道,“等一下。……,告诉他,好生做。守卫泰山的任务,他办的不错。我都一一看在眼里,全都记下来了呢。”侍卫恭谨接令,躬身退去。

潘贤二有才干,但他卖主求荣的那一幕,实在太过令人印象深刻。还不是像姬宗周,献了城门了事,而是给潘诚出了一个甚么“牛车阵”的计策,不但导致了潘诚的因此覆灭,更留下为识者所嘲的笑柄。委实险恶。

对待这种人,一下子不能拔擢太过。邓舍也确实心存猜忌。暂且先冷一冷,然后给些好处。所谓“先抑后扬”。应该更能更好地将之收服。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虽经过与洪继勋、潘贤二的谈话,邓舍因赵过密奏而引起的怒火稍有消散。而针对地方豪强势大的麻烦,也似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但是,这个解决办法的前提,却是杨行健、方从哲得先从江南借来粮食。

他两人究竟能否借来粮食?张士诚、方国珍皆非易与之辈,杨行健、方从哲两人到底能否将之说动?疑问又产生心头。邓舍忧思重重,一边挂念借粮江南,一边立在窗前,视线又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莱芜方向。

——

,汉初之郭解,以一人之势可权使将军为言。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馀万。”卫将军,即卫青。

朱家,山东曲阜人,救过季布,并通过夏侯婴向刘邦进言,使得季布得到赦免。

30 苏州

赵过在莱芜办案,邓舍派去江南的两个使团也先后抵达了目的地。(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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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行健去的台州,路程较远,抵达的时间稍微晚了点。罗国器与方从哲去的浙西,路程较近,便在邓舍临窗忧思的时候,他两人刚刚临入平江府。平江府,也即苏州。至正十六年,张士诚得平江路,改名隆平郡。次年,张士诚投降蒙元,授太尉,开府平江,就又把路名改了回去,仍叫平江。

苏州城,早在上古时,在九州中属于扬州之域。

商末,周太王古公亶父之子为了避位让贤,从陕西岐山下的周原南奔,在江南建“勾吴之国”。至春秋,吴国二十世国君把都城南迁到了苏州一带。又过了几十年,到了阖闾元年,大臣伍子胥受命建城,此是为苏州建城之始。至元末,已有近两千年的历史。

苏州东有大海,西有太湖,——太湖中的洞庭山,那是天下闻名。且又有运河傍城而过,一马平川、河网交织。在唐朝时,就已被誉为是江南的唯一雄州。至宋代,“苏常熟,天下足”。可见其地的繁荣富庶。后人有称之为:“江南财赋之渊薮也,自唐宋以来,国计咸仰于是。”

别的不说,就只说田地。区区一府之地,开垦出来的田土数量竟就达有近十万顷之多。天下百分田,苏州独占一分。而因其土地肥沃,一年的收成,更远出别地,甚至较之江南各地也要高出很多,几近天下之十一。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二字,苏州实在当之无愧。风物之雄丽端得冠绝天下。且人文鼎盛。

自宋室南渡,衣冠尽皆南去,早在当时,浙东便已成为学术昌兴的重镇。“宋之南也,浙东儒学极盛。”其中又以婺州最为繁盛,婺州也即金华,号有“小邹鲁”之称。金华丽泽书院,是南宋著名的学府之一。朱熹曾在此讲过学。朱熹生平虽不喜浙学,但是最终能继承、发扬理学的,却正是在浙东。宋元之际,浙东朱子学鼎鼎大名,堪与江西并重。“是以近世言理学者,婺为最盛”,师生承继,绵延数世,号称嫡脉,被视作是理学的正宗。不但儒学昌盛,文学上也是极其出众,可与吴中争长。

苏州虽不属浙东的范围,但是距离婺州、徽州这些地方也并不远。长期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受到此种学风、文风的影响,也是学者辈出,文化浸盛。单只唐宋两代,便就共计出有状元十余人。

也难怪洪继勋说张士诚,说他以一个小小盐丁的身份,非常卑微,只是因为生逢良时,却竟也能因此而一逞匹夫问鼎之志。既占据了这等膏腴、富庶、风流的地盘,“三代以下,西北之甲兵,东南之财力,并能争雄于天下”。其人若是果真有志,“问鼎天下”,也绝非一句虚言。

苏州是个大邑,城门很多。

早在伍子胥建城时,就有陆门八道,水门八道。至宋代,丞相史弥远又奏请修治,为江南一路城池之最。到了蒙元入主中原,平定江南之后,曾下有过毁坏城郭的命令,“凡城池悉命平毁”。苏州也在其列。

再又到至正十一年,天下大乱,元帝复又诏天下缮完城郭,苏州乃复筑垒开壕。及张士诚入据,至今已又忽忽数年。

苏州的城门多因循古名。

西北边的阊门,得名自伍子胥建城时。阊阖,乃是传说中天宫的南门。吴王阖闾时,孙武与伍子胥率吴军伐楚,即由此门出发,又于此门凯旋,故此,又名破楚门。西边又有胥门,即伍子胥的胥,城门上挂过伍子胥的头颅。东边的葑门,伍子胥说:“抉吾眼悬吴东门上”,即此门也。城北的齐门,相传齐国女女吴而得名。“齐女思乡”。若说阊门最为雄壮,而胥门、葑门最为传奇,那么,这道门便是最为伤感。

罗国器、方从哲等人,此次前来出使是秘密行动的,没有打出旗号。自登岸来,一路迤逦东来。

方从哲还好,他是浙人,早已经见惯了江南的文物繁华。罗国器是山东人,除了上次出使,没有下过江南。只一次出使,怎能把江南风光看尽?两只眼睛不够看。眼见风流景物,耳听软侬吴语。行走处水乡灵秀,接触到俱民殷物繁。较之黑山白水的辽东,何止云泥之别!乃至素有富庶之称的山东,莫说如今战乱之余,地方残破,民力凋敝,即便全盛之时,与之相比起来,也是大为逊色。他走了一路,赞叹了一路。

待终于到达苏州,他们从东边来,自然从东门进入。

走的是城东匠门。匠门,本名将门。春秋时候,吴王阖闾曾经使干将在此处铸剑。将门之“将”,大约是便来自干将之将。后以讹传讹,遂呼之为“匠”。城东还有个匠门塘,就在葑门与另一座城池娄门之间。

众人入城。

时虽天将有雨,地上泥泞,但是方才入得城门,一片喧哗与热闹的声响便迎头兜来。一条笔直的大街,横贯东西。街道两边,商肆林立。来往行人或披雨衣、或撑纸伞,你来我往,川流不息。车水马龙,拥挤成堵。

迎着细密的雨线,有的步伐匆匆,有的闲游缓逛。男的衣帽鲜明,女的则衣香鬓影。无论男女,尽皆一表非俗。细雨如织,行人如织。走在其间,“我侬”、“你侬”之声,此起彼伏,处处皆闻。充盈满耳。

苏杭的风俗,尚淫奢。当时人评价说,以为浙西风俗太薄。举了个例子,说其“日用饮膳,惟尚新出而价贵者。稍贱,便鄙之纵欲买,又恐贻笑邻里”。甚有攀比之风。而苏杭人的人物风貌,由此也可见一斑。

罗国器、方从哲等人,在海东都是人上之人。尤其罗国器,现任益都参知政事,宰执之流。他们又是出使而来的,在装扮上自然很是注意。放在海东,出门一看,人皆知此必为“大官人”是也。但是,步入苏州城内,“泯然众人矣”。单从衣服上,根本看不出来他们的“贵人”身份。

诸人边走边观看城内的风土人情。

使团中的成员多数都是初次来到苏州。他们对比苏人的打扮,再看看自己的穿着,无不自惭形秽。特别是那几个从辽东来的土著,从没来过江南,何尝见过如此丰富的城邑?更是羞惭。惭愧的连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一个悄声对另一个说道:“休要昂首挺胸,毋得东张西望。快些把你的嘴脸收拾一下。你没看见这城中的人物,来往无白丁,穿戴尽绫罗。你这般虎视眈眈的架势,没的吓着了人。吓着了人倒也罢了,叫人一问起来,说是从海东来的。少不了指指点点。却是有失咱海东的脸面!”

另一个偏偏却是憨大胆,乜视说话这人一眼,不屑地说道:“穿的好看,有甚用处?空有如此的好皮囊,却降了鞑子,更还被吴国公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比之我海东,差的远了!”话虽如此说,难免有些底气不足。

这也是人之常情,好比刘姥姥进大观园,所见所闻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景象。怎能不心底发虚?看似不屑一顾,与其说是自信,不如说是因自卑而促使出来的自信。先前那人大惊失色,急忙伸手掩他的口,说道:“噤声!噤声!胡言乱语些甚么?莫要忘记了咱们来此,是为何事!”

是为了求张士诚借粮而来。说出这些话,若叫路人听到,别说达成任务,怕连想要出城也是难了。

那人自知说错了话。却也是因为受了这繁华景象的刺激,一时失言。瞧见走在前边的罗国器扭了扭头,像是听见了动静。不敢再说,哼了两声。倒是听从了同伴的意见,稍微收拾嘴脸,闷头只管走路,不复左右观望。

苏州城方圆几十里,地方极大。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

诸人走了多时,才不过只把一条街道走完。城中的居民不止有汉人,绿眼回回也有不少。当街的商铺中,也不但有男人,妇人做主、吆喝买卖的亦然比比皆是。游人士女,或相伴而游,或独行雨下,络绎出入其中。

苏州又是水乡,城中桥梁也多。横跨河水之上,细雨迷离之中。

路所遇见,时不时看到三三两两的妇人、女子,家常打扮,拿油纸伞,曳以靸鞋,犹如风吹弱柳,款款地从桥上走过,掩入树后。只给人留下惊鸿一瞥的纤细背影。又时不时见有孩童,前后追逐,不避细雨,在桥上桥下嬉笑奔跑,打闹游戏。清脆的笑声融入雨幕,传出甚远。

罗国器看过这边,觑了那边,看的眼花缭乱。

他不禁感慨叹道:“‘普天下锦绣乡,寰海内风流地。……,这答儿忒富贵,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关汉卿的这段曲儿,唱的虽说是杭州,但是若拿来用在苏州,却也最为合适不过,十分贴切。”

方从哲轻声一笑,说道:“‘这答儿忒富贵’,说的真是一点不错。适才后头那位说的也是不错。只可惜空有富贵,士诚空自占据了这般上好的膏腴所在,却没有半点的志气,只图守成。暴殄天物。奈何,奈何!”

方从哲临出使前,才被邓舍从迎宾馆中拔擢上来,罗国器与他本不相识。但是,这十来天以来,通过与他在路上的接触,罗国器也算是对他有了一个较为深刻的了解。对其表现出来的过人才华也是深为感到佩服的。

这个人的口才真是太好了。

能说善道。而且不但能说,一说就能说到点子上。眼光也非常独到。读书也多。兴致一上来,引经据典,极其雄辩。有种人说话,能叫人忘记时间的流逝,对谈至夜半,乃至几天几夜不知疲倦。方从哲就是这种人。

而且说的还不是废话,不是所谓的“清谈”。指点江山,挥斥遒劲。

对待时政,对待时局的发展趋势,他提出来的见解,往往会使人耳目一新,忍不住拍手赞叹。说实话,也就像是那几个辽东土包子因初见苏州,而为其难以想象的繁荣而感到吃惊一样,罗国器在与方从哲交谈的时候,也时常会产生出一种惊奇、以至隐约自惭的感觉。

他不是没有见过有才干的人。

就海东来说,洪继勋、姚好古,甚至吴鹤年,包括喜好喷人的方补真,以及允文允武的杨行健、鞠胜,圣人苗裔颜之希,连中三元王宗哲,谁人不是学富五车,哪个不是才华出众?就连罗国器本人,也是尼山书院出来的。虽然因后来从戎,把学问丢下了一些,可是底子还在。也绝非不学无术之辈。

而若与方从哲相比,洪、姚诸人,或长于远略,或行事沉稳,或特有治民之才,或专行耿直之道,或勇敢,或博学,或遵循礼制,循规蹈矩,或更具武风,临战不惧,毋庸置疑,自也确实各有所长,皆有胜其之处,然若只论捭阖纵横之术,却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

还是在船上的时候,罗国浏览器上输入w-α-р.$①~⑥~κ.с'Ν看最新内容-”器与方从哲在船头闲谈,想起来邓舍曾经多次仿照关铎问志的故事,问过臣下诸将之志。因此引申开去,略谈及诸人当时的回答。又问方从哲,道:“不知中涵志向为何?”

中涵,是方从哲的字。

方从哲迎对海风,远望浩瀚,清瘦的脸上神采飞扬,袖手而立,衣衫飒飒,慨然答道:“时当乱世,未及太平。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粮,或解两国之难,或使两国亲如兄弟。用我者存,不用我者亡。是从哲志也。”

这句话,化自子贡之语。罗国器见其风华正茂,气度慷慨,不觉目眩神迷,由衷称赞说道:“辩士哉!此前贤之志。”

战国以降,历代的儒家其实对纵横家是看不惯的,以为苏秦之流只不过逞口舌之利,奔走诸侯间,朝秦暮楚,言必称利,没有道义可讲。但是,方从哲借用子贡的话来明志,本质一样,意思便不同了。“此前贤之志。”

此番海东使团长途跋涉,来至东吴,目的是为了借粮。但是,究竟能否说动张士诚,不止远在益都的邓舍没有把握,身临其境的罗国器也是一样对此没有太大的把握。东吴富庶,粮食肯定是有的。

但是,却有两个最大的麻烦。或者可以说,是三个。

其一,张士诚府中有很多的官员,本来都是蒙元之官。只因他的投降,才又转投在他的手下。比如行省左丞周伯琦,招降张士诚的就是这一位,本为蒙元江浙行省参知政事。又比如行省参知政事严蒙古不华,本为蒙元宜兴分帅。再又如行省宪使完颜,本为蒙元常州路总管。等等。

这些人皆是位高权重,且大多对蒙元忠心耿耿。就又便如完颜与严蒙古不花,现在是名义上张士诚的臣下不假,可是在张士诚投降前,他两人却也曾与常州路同知,另一个叫做李秉方的,合力一处,在阳山抗拒了张士诚长有十六个月之久。对蒙元的忠诚不言而喻。

海东前来借粮,乃是为大事。料来定也瞒不过他们,必然阻力重重。

其二,就算能把他们说服,或者能把他们绕过去,直接去对张士诚讲说辞。但是,就有把握能把张士诚说动么?

虽说张士诚既降蒙元,与海东即便为敌国。但是他的投降,一来,不见得有诚心,二来,且他与海东也没甚么仇怨。要说起来,或许他也不会太过分地为难罗国器与方从哲。若真把他说动了,没准儿他也还会看在与高丽通商的份儿上,给点粮食与海东。然而,问题麻烦就麻烦在,他却与朱元璋有仇。而海东与朱元璋,却又同为宋臣。

尽管到目前为止,邓舍与朱元璋的来往还并不多。可是,张士诚会肯理会这些么?落在他的眼中看来呢?邓舍与朱元璋来往再少,也是同殿称臣,同气连枝。邓舍与东吴的交往再多,也是彼此互为敌国。

现今,张士诚的势力已然发展到了徐州一地,距离山东已经不远。如果借了粮食给海东,使得海东因此而稳定了在益都的地盘。会不会反而造成邓舍联手朱元璋,一个在西边,一个从北边,两路联手,夹攻东吴的后果?若是果真如此,岂不成了养虎为患,他张士诚自食恶果?

不得不深思之,谨慎之。这便又加深了罗国器与方从哲出使的难度。

其三,还是徐州。

小明王现在安丰,离徐州也不是很远。刘福通虽虎落平阳,其势未倒。若是借了粮食给海东,即使海东因要对付察罕,而顾不上与朱元璋联手夹取东吴,但是会不会因小明王的旨意,遣派一路偏师,配合安丰,夺取徐州呢?徐州是重镇。得了徐州,就等同打通了淮泗的通道。益都与安丰便就能连成一气。再远至金陵。三点一线。以点成面。南北呼应、东西应和。上则可迎取晋冀,下则可席卷江浙。亦不可不防。

总而言之:不论从公,张士诚降了蒙元,与海东为敌国;抑或从私,相助海东,很有可能招致东吴自讨苦吃。他都没有理由借粮给益都。要想将之说动,顺利完成任务,难度太大。杨行健出使台州,难度有没有?有。但是,要比之罗国器与方从哲出使东吴的难度,却还是远远不及。

罗国器与方从哲议论,忧心忡忡,说道:“今俺与君使东吴,成,则益都稳。不成,则益都堪忧。出言陈辞,国之安危。当我益都此时,诚然安危之秋。重任在肩,诚惶诚恐。请问中涵,对你我此行,有几分把握?”

方从哲却不肯回答他,只说道:“大人问有几分把握,此言谬矣。”

“何出此言?”

“出使四方,不辱君命。虽力不能及,也要全力而为。这就是我辈臣下该做的事。此行虽困难重重,迎难而上就是,又何必问有几分把握呢?”

罗国器默然,道:“话虽如此。”坚持问方从哲,说道,“自益都出时,主公对君多有赞誉,叮嘱俺若遇难事,不妨多询问你的意见。今你我出使,俺日思夜想,夜不能寐,苦无良策。正是因为深恐有辱君命,所以才想请问你,对此行有几分的把握?可是否已有良策?”

方从哲仍然不肯回答,只是又说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是否有无良策,并不要紧。最重要的该怎么施行。请大人勿忧。等到入了苏州,见到士诚,大人只管提携纲领,余事交我去办即可。”

“你我促膝对谈,舱中无有六耳。中涵、中涵!何必如此嘴严?有何良策,请尽讲来。也好一安俺的忧虑。”

方从哲初得邓舍拔擢,就获此重任,他的压力也很大。但是却不像罗国器,长吁短叹。罗国器一再追问,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说道:“吴地文化璀璨,士子风流。能人众多,贤士辈出。士诚又素有好士之名,向来就得有宽厚之誉。在他的府中,肯定是不会缺乏有才干的人。

“今我与公负重任,出使大国,将要面对众多的贤人,就算咱们能提前筹划出来一两个良策,又有甚么用处?譬如临阵决战,敌我两国勇士列阵,号角响、战鼓鸣,即将冲杀。在这个时刻,我也想请问大人,敌人会肯听从我军的安排与布置么?若问良策,我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大人。唯有‘临机应变’四个字而已。要说良策,这便是我的四字良策。”

“中涵言之有理。俺只是在担忧不能完成主公给以的使命。”

“公自请坐镇,虽刀山火海,荆棘遍布,自有从哲前为之。”轻巧巧一句话,说不上豪言壮语,但较之两人的地位,却好似身份反了过来。罗国器早先受命出使台州,差事本也办的不错。此时,却只有点头称是。

冒细雨,入苏州。

使团诸人找着了接头人,却便是上次出使益都的那个东吴臣子,把来意告之。那人一听之下,即知关系深重,不敢擅自定断,即先妥当地把罗国器等安置下了,随后匆匆而去,便入太尉府,报与士诚知晓。

——

,一府之地,田土的数量竟达有近十万顷。

明洪武二十六年,苏州府田土九万八千五百零七顷七十一亩,占全国的百分之一。实征税粮米麦合击二百八十一万零四百九十石,差不多占全国实征税粮的十分之一。

当然了,苏州的税粮之所以如此之多,这其中有朱元璋因苏人助张士诚而发怒,故此对苏州的赋税有大幅度的增加之缘故。苏州的“地丁之重甲于天下”。但是由此,却也可以看出苏州的富庶。

2,浙西风俗。

“杭民尚淫奢,男子诚厚者十不二三,妇人则多以口腹为事,不习女工。至如日用饮膳,惟尚新出而价贵者。稍贱,便鄙之纵欲买,又恐贻笑邻里。

“至正己亥冬十二月,金陵游军斩关而入,突至城下,城门闭三月余,各路粮道不通,城中米价涌贵,一斗直二十五缗。越数日,米既尽,糟糠亦与常日米价等,有赀力人则得食,贫者不能也。又数日,糟粮亦尽,乃以油车家糠饼捣屑啖之。老幼妇女,三五为群,行乞于市。虽姿色艳丽而衣裳济楚,不暇自愧也,至有合家父子夫妇兄弟结袂把臂共沈于水,亦可怜已。一城之人,饿死者十六七。军既退,吴淞米航幅辏,籍以活,而又太半病疫死。岂平昔浮靡暴殄之过,造物者有以警之与?”

“浙西风俗太薄者,有妇女自理生计,直欲与夫相抗,谓之私。乃各设掌事之人,不相统属,以致升堂入室,渐為不美之事。或其夫与亲戚乡隣往复餽之,而妻亦如之,谓之梯己问信,以致出游赴宴,渐為淫荡之风,至如母子亦然。浙东间或若是者,盖有之矣。”

3,靸鞋。

“西浙之人,以草为覆,而无跟。名曰靸鞋,妇女非缠足者,通曳之。”

——即是拖鞋。

4,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粮,或解两国之难,或使两国亲如兄弟。用我者存,不用我者亡。

孔子登临景山,问弟子之志。子贡说道:“两国构难,壮士列阵。尘埃涨天。赐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粮,解两国之难。用赐者存,不用赐者亡。”孔子称赞他说:“辩士哉!”

孔子登临戎山,问弟子之志。子贡说道:“得素衣缟冠,使于两国之间,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使两国亲如兄弟。”孔子称赞他说:“辩士哉!”

子贡,即端木赐,字子贡。

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子贡是言语科中的翘楚。他长期随侍孔子,利口巧辞,长于辞令,富有外交才能,被孔子誉为堪当大任的“瑚琏”之器。瑚琏,即宗庙重器。

子贡的外交才能非常出色,“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31 波折

张士诚得悉后,连着两天没有召见海东使团的意思。www.65txt.com也没有另外给他们安排地方去住,只是遣了人日常送来酒席招待。诸人难耐枯等,坐立不安,罗国器去找那先前出使益都的东吴使者,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出使海东了不止一次,上次出使益都的是他,上上次出使平壤的也是他,两次皆受到了热情的招待。按道理说,该“礼尚往来”。但是,对眼下海东使团备受冷落的情形,他却也是无可奈何,说道:“俺已把贵国使团到来的事情告诉了太尉。并也如实地转告了贵国使团的来意。”

“那为何贵主迟迟不肯接见吾等?”

那人沉吟说道:“俺给太尉说此事的时候,在场的并非只有太尉一人。还有饶参政也在。太尉本在正与他下棋。俺观看饶参政的反应,在闻听过贵国使团的来意之后,他的面色似乎甚有不豫。也许?……。”

这人初次出使平壤的时候,就得了有不少的好处。还因此而帮着平壤,走私了许多的浙西流民过去,充实劳力。前阵子出使益都,又得了好处不少。虽然当时察罕重兵压境,邓舍自顾不暇,却也还是礼节周到,送了极多的珍宝与他。并且专派高官,百里相送。

俗语云:“吃人手短,拿人手软。”这人尽管贪好财物,却也常常自诩,是个“讲义气”的。答应不答应借粮,是张士诚的事儿;但是海东使团能不能尽快地见到张士诚与此却也并不相违。至多,张士诚不同意,拒绝了就是。就这样放在这儿,不理不问算甚么意思?

这人也有些着急。着急之余,竟有些惭愧。故此,他在方才的话语里微微点出,提醒罗国器,说不定,也许是这一位“饶参政”从中作了梗。

“饶参政?”

罗国器既来东吴出使,对东吴的显宦自然早有了解。饶参政,姓饶名介,字介之。临川人。本任官蒙元,职为翰林应奉,出为浙江宪佥,累升淮南行省参政。张士诚据吴,慕名请造,仍官原职。不仅显宦,而且博学多才,谈锋机敏,也同时是一个有名的文人、书家。现在张士诚府中,与另一个名士陈基,相与主典文章。士诚的案牍、公文之类,多出其手。

时人赞之:“介之为人,倜傥豪放,一时俊流皆与交。书似怀素,诗似李白,气焰光芒,烨烨逼人。”

罗国器听了,长长一揖,表示感谢。自转回住处,与方从哲诸人计议。将原委说的明白,罗国器问道:“饶介之虽本为元臣,甚得士诚信重。早有听闻,其宾主间,甚为欢洽。如今有饶介之从中作梗,计将安出?”

有份参与议论的,都是在使团中职司不低的,其中也有那个憨大胆,也有那个谨慎人。

谨慎人言道:“自士诚据吴,好延揽宾客,所赠遗舆马、居室、什器甚具,无不充足。在江南颇有好士之誉。无论贤与不肖,争相趋之。辄能得富贵。且日前吾随诸君入城,路上有听闻寻常百姓言语,凡言及士诚,必交口称道。可见其亦有民心。有此等仁名,有如此民心,岂能不得士之死力?饶介之虽然本为元臣,能与士诚宾主欢洽,究其原因,无非一来士诚有此等美誉,再则士诚也已降了蒙元。却也是不足为奇。”

憨大胆言道:“扯东扯西半天。大人问的是‘计将安出’,不是想听你夸士诚美誉!”

“只有知道了士诚的美誉,深入了解了士诚与饶介之的关系,明白了士诚对饶介之的信赖程度,然后才可以对症下药。老兄何其急也!”

“你且讲来,如何对症下药。”

要想对症下药,上策莫过于直接去寻饶介之。只要能把他给说动了,使得其改变了主意,问题当然就能迎刃而解。但是,海东使团在浙西人生地疏,门路不多,想见饶介之怕是不容易。这个办法十之八九难以行通。

上策难行,是否能有中策?

中策,绕开饶介之,直接托人去帮忙说辞,比如那个曾出使海东的东吴使者,去给张士诚下说辞。把张士诚说动了,问题也自然也可以得到顺利解决。但是,以张士诚与饶介之的关系,饶介之侍从文学,几乎每天都要与张士诚见面的。要想绕开饶介之,怕会更也是难上加难。

他熟思良久,却也是苦无良策,看诸人都在看着他,等他回答。只好徐徐答道:“难以一蹴而就,非得缓而图之。”

憨大胆拍案而起,说道:“岂不废话!”双目圆睁,抖擞衣袖,左手按住腰间,振奋右臂而发怒说道,“想那士诚使者来我海东,主公殷勤招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待其之情,不可谓不深厚!咱们千里迢迢,远至平江。却将咱们空闲投掷,见也不与相见。难道这就是有‘仁厚’之名的张士诚,接待客人的方法么?”十分生气。

那谨慎人急道:“且小声!”

一边说,他一边忙转头向窗外去看,不放心,又走到门口,打开门,往外边左右看了一看。还好,没有府中的仆役、侍女刚好经过。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只有渐渐转小的细雨,还在下个不住。落在树上,沙沙作响。风一吹,遍体生凉。室内多人都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罗国器皱了眉头,说道:“天冷,把门关上。……,诸位,咱们远来出使,务要不辱使命。临行前,主公就有言道,说我等的此次出使,定然困难重重。如今虽如今未见士诚,已先遇一阻碍。这其实也早在预料之中了。主公又常说:‘每逢大事有静气’。大家不必焦躁,沉下气来。好生计议。”见方从哲静坐在一边儿,不说话,他问道,“中涵可有办法么?”

罗国器或许没有急智,但是毕竟经历丰富,当过儒生,从过军,也曾经心高气傲,也曾经历经坎坷,尝尽了世间冷暖,早把昔日的那点棱角抹去。自入海东,又连受重任,阅历与经验都也要得到了很大的长进。别的不说,单就沉稳的度量上来讲,确也是磨练出来了。

人的经验和阅历很重要,初次遇到困难,只觉难于登天,束手无策。把这个困难解决,过去之后,再遇到困难,就有了经验,知道不管怎样的难题,总有一个办法可以将之解决。关键就在:能否找到这个办法。

对能否说动张士诚,罗国器的确心中无底。然而,真到了遇到困难时候,比如方下,使团诸人中,最能静气沉思、不急不躁的,却也是非他莫属。

方从哲站起身来,负手在室内踱步,转了两圈,与那憨大胆说道:“时将军不愧行伍本色,壮气可嘉!中涵有一语相问,待到去见士诚的时候,时将军可有胆量,与我同行,并把你刚才的那番话再讲一遍么?”

憨大胆名叫时三千,上马贼老人,现为军中千户。

使团跋山涉水,出使大国,团内不可没有军卒护卫。这时三千虽为马贼、行伍的出身,小时候却也读过村塾,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外貌上也不是很凶悍。打扮起来,换上文士服,远远一看,还能给人点文质彬彬的印象。故此,邓舍就把他也给抽调入了使团,是为随行士卒的指挥。

时三千挺胸凹肚,高声答道:“龙潭虎穴,俺也视作平常。时老爷又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不过见一个区区张士诚,有何不敢?”

“好!好!”方从哲大喜喝彩,说道,“有将军此话,有将军的好胆色相助,咱们此番说动士诚的把握,便多有了三分。”罗国器听他话外之音,似未把目下的困难放在眼中,问道,“怎样说动士诚接见我等,解决目前的困境,中涵,你莫非已有定策了么?”

方从哲抿嘴一笑浏览器上输入w-α-р.$①~⑥~κ.с'Ν看最新内容-”,说道:“先我等来时,把借粮的来意直言相告与东吴,中涵就曾有窃思,以为士诚或许便会因此而不肯接见咱们。但是,若不把来意直言相告,咱们又难免稍有欺瞒的嫌疑。即便见着了士诚,他或许也会因此而心生不满。先入为主,产生抵触,反为不美。因此,也就没有劝说大人,不要把直言相告。又譬如两军对垒,堂堂之阵,光明正大,本为王者之风。但是,中涵既已有此忧虑,自也不会不先未雨绸缪。”

“中涵有何计策?”

“请大人再去寻那东吴使者,告诉他,我海东使团今来,不止为借粮而来,更也会东吴的安危而来!请他去问一问士诚,是想困坐东吴,终难逃覆灭之局;抑或是有冲天之志,请问他想不想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这,……。”

只说借粮,无关东吴痛痒,是海东求东吴,张士诚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加上一个话题,拉上了东吴的安危,即便是空言大话,张士诚事关己身,哪怕他只是有一点点的相信,也就不能不对此加以重视。

罗国器却有个疑虑,道:“若是士诚仍然置之不理,不予理会呢?”要想引起张士诚的重视,前提是得叫他能相信,哪怕一点点的相信也是相信。可是,如果他压根儿不相信方从哲的这句话呢?又该怎么办才好?

方从哲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关己身,方寸必乱。士诚接见我等,不过浪费些时间;不见我等,则关系东吴存亡。孰重孰轻?

“不过,浏览器上输入w-α-р.$①~⑥~κ.с'Ν看最新内容-”大人所忧也是。为保险起见,便请大人再给那东吴使者讲一句话,请他转告士诚,就说今之松江,即昔之东吴。试请问之,昔之曹魏,又即今之谁人?若士诚果有降元之诚,的确是很有诚意地降了蒙元,想做鞑虏的奴仆,则咱们也不就再提借粮的事儿,现在便可以走。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如果士诚另有其志,则见不见我等,请他自决!”

如果张士诚真的投降了蒙元,那么,海东借粮的目的定然是达不成了。但如果他并不是真地投降了蒙元,对方从哲的说辞就不能不深思了。

罗国器听罢,低头想了会儿。他也确实别无办法,只有按方从哲的主意,去找了那东吴使者,把方从哲的原话转告。那东吴使者也挺肯出力,当天下午,即就又去见了张士诚,又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告之。

到了第二天上午,张士诚派遣宣使,召海东使团入见。

“中涵真有大才。”在去往太尉府的路上,罗国器这样对方从哲说道。方从哲笑了一笑,却很谦虚,说道:“故作惊人之语,本为古之说客故伎。能说动士诚见咱们,难为本事;能说动他肯借粮给咱,却才算能耐。”

这话说的很老实。不过,这“惊人之语”也不是好发的。最起码,得说中对方的心事。得有点影子,对方确实在忧虑此事,这才能把对方说动。

海东使团来的人不少,去见张士诚的不需要全去。罗国器是正职使者,他是一个;方从哲副使,也是一个。方从哲又点了时三千的将,时三千也又是一个。总共就他们三个人。在太尉府宣使的带领下,径迎细雨,穿通衢,走过几条热闹的街道,转入士诚府上。

王士诚的太尉府,不是占的原本苏州的府衙,也不是占的苏州豪门大户之府邸,而是占据的原本苏州城中的一座寺庙。庙宇叫做承天寺。

张士诚毁去了佛像,占据宫殿,以为府邸。承天寺中有一个万岁阁,很有名的。大约是看中了这个名字,也许还有这庙宇富丽堂皇的原因,现下他就日常起居在其中。早在其才入苏州,刚据承天寺时,还有一则小事。也不知是出自何种的想法,他亲拈弓矢,发了三箭,射在梁栋之上。

罗国器、方从哲、时三千,来至承天寺外。

抬头一看,只见寺门外边,两侧雄赳赳、气昂昂站了数十上百的士卒,尽皆黑甲,披挂黑色披风。细密落下扯不断的雨丝打在他们的铠甲、戈矛上,发出微微的响声。早春的天气,还是很寒冷。沐浴在雨中,这些士卒却皆肃然而立,没一个人乱动一下。人未及前,已有一股森然的杀气迎面袭来。罗国器、方从哲对视一眼,皆是想道:“先声夺人。”

罗国器久经沙场,方从哲也有胆色,时三千更不在话下。罗国器带头走前,方、时两人并行在后,三人昂然迈步,行往去庙宇殿中,长驱直入。

32 庭辩

罗国器、方从哲、时三千目不斜视,从如狼似虎的东吴悍卒中间缓步而行,冒雨入殿。(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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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得殿内,天光阴暗,四角点起了油灯、蜡烛,眼前一亮。只见殿宇深深,占地甚大。两侧放满了案几,有数十人或坐或立,居处其后。这些人里,有穿戴儒服的文士,也有披挂铠甲的武将,或老或少,有美有丑。本来喧哗不堪的殿上,此时因三人的入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诸人目光灼灼,视线尽皆放在了他们的身上。方从哲大致地洒眼掠过,见正中主席坐了一人。

不待细看,料来定为张士诚无疑。三人前后行礼,跪拜说道:“海东使臣罗国器、方从哲、时三千,见过张公。”

一个略显迟钝的声音,随之响起,说道:“诸位使者从海东远来,不需多礼,都请起来吧。”说话人的声音并不大,却很厚重,并且带有浓厚的江浙口音,回荡在宽广的殿堂之中,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三人起身,方从哲偷眼相看,见那说话之人,正是主座的张士诚。隔得也远,光线也不好,瞧不太清楚张士诚的面貌。只见他坐姿慵懒,一手支头,一双眼中时有光芒闪过,似乎也正在细细地打量他们三人。

罗国器是正使,按理说,应该需要先说话。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突然就听见左边席上,有一人按几起立,高声说道:“三位伪宋之贼,来求见我大元之太尉,不知所为者何?请问你们,刚才可见到我布列在殿外的勇士了么?你们害怕了没有?”

罗国器说道:“我等远来,负有王命。虽艰险,不敢辞。”

左侧席上又一人起立,仰头大笑,说道:“伪宋之王,也敢自称王命?以吾看来,亡命之徒倒也还差不多!叛逆之贼,也居然胆大!真是不知死活。”喝令殿外的士卒,恶狠狠地说道,“来人,即将此叛逆之贼绑了出去!立斩殿外。以示我忠臣不肯与贼子共立的意思。”

罗国器以目视方从哲,方从哲不动声色,咳嗽了一声。时三千挺胸出列,叫道:“甚么叛逆之贼?甚么自称忠臣!好没廉耻,兀的颠倒黑白。遮莫你们东吴的使者,就从没去过我海东么?遮莫你们东吴的使者去到了我海东的时候,我家主公对待他们,也是不由分说,即便威胁以斩杀么?

“想你们东吴使者来我海东,我家主公殷勤招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待你们使者的情谊,不可谓不深重!

“而如今,俺们漂洋过海,千里迢迢,远来平江。你们不殷勤接待也就罢了,却竟将俺们空闲投掷,居然见也不与相见。不但不与相见,好容易见了面,还偏在外头摆放下士卒。摆下士卒也就算了,入了你们的殿内,你们还又吵吵嚷嚷,喊打喊杀。问俺们害怕不害怕?真可发一笑!

“难道这就是有‘仁厚’之名的张公,接待客人的方法么?”

时三千怒发冲冠,睚眦俱裂,拽着袖子,逼视左右两侧的东吴群臣。东吴群臣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质问,先前站起的两人,悻悻落座。

张士诚说道:“适才我臣下所言,是为戏言。三位幸毋见责。”

方从哲答道:“适才公之臣下,虽为戏言。我等既为来使,却也不可不回答之。刚才,那位先生问我等害怕不害怕?从哲实言以相告:从哲之壮,不及勇夫。从哲之力,难以缚鸡。从哲所以随罗公,伴时公,行海路,冒风波,不辞艰险,辗转千里,驰骋而来到贵地,所倚仗的只不过是胸中的一番浩然之气。理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是我之壮,虽不及勇夫;是我之力,虽不足以缚鸡,然而虽千里之险阻,我尚且不惧。何况贵国只是在殿外陈列了几个干戈之士?虽然勇武,但是要想让从哲感到害怕,却还是远远不够。贵国此举,虽不必说可发一笑,但确难为大方!未免多此一举。”

他话虽说的委婉,实际上还是在讽刺张士诚的此举未免有些贻笑大方。

右侧席上,又有一东吴臣子起立,以手指点,斥责言道:“伪宋之贼,也好意思自称浩然!你的浩然之气是什么?就是丢弃仁义,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为你伪宋之燕王谋利,而置我东吴于险境。不但想要败坏我主的忠臣美名,更是想要扰乱我主的国政么?”

方从哲瞧了这人一眼,却是认得,知道他便是饶介。微微一笑,答道:“三寸不烂之舌,可当百万雄师。三寸不烂之舌,可生白骨,活死人。我带着我的舌头,来到贵国东吴,当然是为了燕王牟利。

“但是贵国人文荟萃,承续前贤之智,作者往来,绵延数代不绝,是贤士能人辈出的地方。如果我的言辞真的只是对燕王有利,而对贵国有害,贵国的能人志士难道会听不出来么?若能听的出来,先生又何惧之有?

“且夫,我虽少学,却也曾经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乱而不解,子贡耻诸。说而不富贵,仪、秦耻诸。’我虽然的确是带着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为了给燕王谋利而来到了贵国,但是就我的本意来说,却绝非仪、秦之流,单纯是为了富贵而来的。我之所来,正不但是为燕王,也更是为相助贵国排解忧难而来的。”

饶介坐下。右侧又有一东吴士子站起,嘲笑说道:“你这是在以子贡自居了?但是,难道你就没有听说过‘子贡辩智而鲁削’的故事么?”

——,齐将攻鲁,鲁使子贡说之。齐人说:“子言非不辩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谓也。”遂举兵伐鲁,去门十里以为界。

方从哲问道:“请问先生何名?”

那人答道:“临海陈基。”

陈基与饶介,皆是张士诚府中有名的文士。

方从哲点了点头,说道:“‘偃王仁义而徐亡,子贡辩智而鲁削。’这是韩非《五蠹》中的话。韩非在后边总结地说道:‘以是言之,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儒生,也是他所言道的‘五蠹’之一。

“我久闻先生的大名,知道先生少受业于义乌黄溍。黄公,大儒,文名四方。若按照韩非的‘五蠹’来说,那么,陈先生所师从黄公学者,岂非无用?试请问先生:平素所学者为何?难道不是儒家经典,圣人之言么?又或者,莫非先生也赞成韩非,真的以为儒生是五蠹之一么?”

陈基哑然。无言以对。

方从哲又说道:“韩非之言,是辱我儒生。‘子贡削鲁’,其事之真假,姑且不言。就算确有其事,‘子贡说齐而不行’。但是,却又有前贤言道,‘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是何理也?”

就算韩非子说的都是事实,子贡确实虽经出使而不行,导致了“削鲁”的后果,但是他却也的确有过“存鲁”的成绩,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时,殿上诸人没有再起来质疑,而皆是聚精会神,听他解释。

方从哲环顾诸人,顿了一顿,才又说道:“无它,利字使然。乱世之年,人皆图利。子贡之存鲁,确有利与敌国,故此,其能说动敌国,实现‘存鲁’。子贡之削鲁,确无利与齐国,故此,他说不动齐国,致使‘削鲁’。”

子贡的出使,尽管其最根本之目的,是为了保全鲁国,但是按照他的计策,也确实造成了“强晋、霸越”的附带作用。也就是说,他的计策在“存鲁”之余,也确实存在有帮助敌国的一面。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能够说动敌国,最终实现成功“存鲁”的原因。既利己,又利人。

方从哲又向张士诚说道:“子贡一出,而能‘霸越’、‘破吴’。

“放眼天下,如今,公据有吴越之地,此天下粮仓。若论形势,实在已远胜古之春秋吴越。只是,形势虽然胜过了古之春秋吴越,我所不知道的,却是不知道公的雄图壮志是否也一样胜过了古之春秋吴越的君王?

“若公有此胜志,则听我之言,‘霸越’可成。若公无此胜志,抑或公有此胜志,而却不肯听我言,则‘吴破’必矣!”

张士诚整袖、理衣、正座、肃容,诚恳地说道:“吾固有此志久矣。请先生言,放眼天下,以如今的形势,吾该行何策,以‘霸越’?”

方从哲答道:“我先请为公分析东吴的优劣。”

“请说。”

“公之所据,枕江而倚湖,食海王之饶,拥土膏之利,民殷物繁,田赋所出。吴郡之于天下,如家之有府库,人之有胸腹也。是公有府库膏腴之地,占据天下胸腹要害,自有争雄天下的资本,富庶自不必多言。

“公之一动,天下惊动。若公断粮与大都,则大都饥;若公绝交与诸侯,则诸侯饿。用一府地养亿万民。试请问公,天下间除了您之外,还有谁人能有这样的威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即此谓也。

“铸山煮海,国用富饶。这就是东吴的优势之一。”

“绝交与诸侯”,暗指张士诚纳粮给朱元璋的事情。张士诚打不过朱元璋,所以早些时候签下了条约,他需得年年进贡粮食与金陵。这本是丢人的事儿,力不如人,近似俯首称臣。但从方从哲话里说出来,反倒成了张士诚“威势”的一个表现。“一府地养亿万民。”同时,用“诸侯”而不用“金陵”,似乎也就还有了一点海东使者的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请求东吴借粮的意思在内。

先夸奖东吴富庶,地方有钱。张士诚面有得色。

“再请观公之所据,南抵绍兴,北逾徐州,近乎济宁之金沟,西距汝、颍、濠、泗,东薄海,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

“人皆言吴人脆弱。春秋之末,以齐、楚、晋三国之强,而吴足以入楚、祸齐、胁晋。越既并吴,山东诸侯亦且惕惕焉。及秦之衰,项羽起于会稽,巨鹿之战,士无不一当十,呼声动天地。诸侯从壁上观,皆惴恐。犹谓吴人脆弱,不足以当秦晋之甲骑乎?犹谓吴人脆弱,不足以惧诸侯与壁上乎!

“吴王濞率江湖子弟起而叛汉,事虽不成,君臣皆为震动。曹魏以汉之丞相,蜀刘以汉之苗裔,而孙氏立国,非汉丞相,亦非汉之苗裔,承三代之烈风,独以江南为表里,而竟至能抗衡两国之强敌。何也?全赖吴人之强横也。又至东晋,淝水之战,更一战大破强秦百万!以前秦之强,风声鹤唳。吴人其脆弱乎?吴人其脆弱乎?犹且还说吴人脆弱么?

“我也愚陋,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地方的人脆弱而竟可以至此的!‘吴、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人性好武,风气果决,视死如归,战而贵诈,此东吴之旧风也。

“是公有广地、雄军,天下之精兵,此东吴优势之二也。”

再夸奖东吴民风果决,军队敢战。张士诚抚须而笑。

“又再请观公之所据。南临闽粤,北指金陵。佩带江湖,东濒大海。此形胜之地是也。而江浙之地,又且河水多而森林茂密,山峦连而地势险峻。此是又有奇变之资也。形胜者,足以扩土;奇变者,足以自守。

“公有前人吴越君主的志向,那么,想来是不屑自守的。

“不屑自守,如何扩土?窃为公计,公既有江淮,南临闽粤。是上可以越淮河,进取中原;下可以扣闽粤,规复南疆。进亦可,退亦可。‘地利’二字,诚哉斯言!时当乱世,群雄争起,恢复中华,是公又有天时。

“如此言之,则天时、地利,也是尽在公手了。此是为东吴优势之三。”

再又夸奖东吴有天时、地利。张士诚闻言听后,深觉有理,很是赞同。不觉壮志勃勃,手握腰边短剑,挺胸直首,睥睨左右。有王者之姿。

说客说人的说辞,向来都是只说人优,不言人劣。方从哲可谓深得其中三味。他瞧了眼张士诚的神色,又说道:“又再请为公言人和。”张士诚昂首而坐,声若洪钟,一挥手,充满气势地说道:“君请言之!”

“公有好贤之名,仁义之称。士若有才,则必折节下之,不以其卑贱为意。人若有德,则必不耻而师之,亦不以其低微为怀。是公之美名,早就享誉中外。南北群雄,谁不闻之?江浙百姓,人皆称颂!

“自我来吴,百姓对您的赞浏览器上输入w-α-р.$①~⑥~κ.с'Ν看最新内容-”誉,我在路上多有闻听。今入殿上,又见到了随从公之诸君,也全都是名实兼备的贤人。由此见之,是公之据吴,民心所向;公之府中,人才济济。‘人和’之称,实则已不用我再多言。

“天下之卿相人臣,乃至布衣之士,莫不高贤公之处仁行义,皆愿奉教陈忠于前之日久矣。”

再又又夸奖张士诚有美名,有“人和”。

张士诚哈哈大笑,颇为自得地说道:“要论‘人和’二字,确实也不用你再多说。”他虽然要论军强,或有不及朱元璋、陈友谅,但是如果要只来比较“仁义”美名的话,他却是一直对此都极为自诩的。

方从哲分别从几个方面,分析了东吴的长处。他虽然说是请为张士诚“分析东吴的优劣”,对东吴的劣处却是只字不肯提及,至此,做出总结,他说道:“是公据东吴,国富、雄军、形胜,有天时,有人和。

“有了这些优势,若再加上您的壮志,则何止称越之霸?以我之见,恐怕连那不可言之事,也是全然可以相问!”何为“不可言”?无非问鼎天下。张士诚连连点头,颇以为然,意犹未尽。他又故意追问方从哲:“以君以为,我东吴之成就,到底可为如何?能达到怎么样的程度呢?”

明摆着想听方从哲再说好话。方从哲心领神会,侃侃答道:“若以我看来,韩非子的话虽然无礼,但是却也有对的地方。若公果肯听我言,以东吴之此数利,再‘行法术于内,而事智于外,则必然治强矣。’”这句话也是韩非子《五蠹》中的话。

张士诚屏息凝神,说道:“我知道‘行法术于内’的意思。但是,‘事智于外’,该如何行之?”

方从哲答道:“所谓‘事智于外’,牵涉国之称霸。是军国重言,不可轻入别耳。我听说‘君不密,则失其国。’公若果欲想闻之,则请公先屏退左右,然后我可以与公从容言之。”

张士诚屏退群臣,只留下了韩谦、钱辅、潘元绍、李伯升等人,说道:“此数人皆吾心腹,不需退去。先生有何言语,但请直言吧。吾洗耳恭听。”

韩谦、钱辅,是张士诚的谋主一流。潘元绍,是他的女婿,现管水军。李伯升,则是他的结义兄弟之一。号称其麾下第一骁将。留下的这几个人,确实都是他的心腹亲信之臣。

方从哲也知道,张士诚不可能会因为他的一句话,便将群臣尽数屏退。毕竟,两方彼此分属两国。而且他的本意,也并不是真的就想张士诚把群臣悉数退去,他只是想把其臣下中忠诚蒙元的那些人赶走而已。留下的既然是张士诚心腹,意图已然达到,不必再吞吞吐吐了。

他看了罗国器一眼,心想:“重头戏来了。”

殿上安静,门外细雨声声。方从哲提点精神,往前走上两步,按住衣襟,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说道:“我听说过一句俗语:‘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今以吴之强,与公之贤,乃欲谄媚蒙元,称臣属,何以异于牛后?

“又且,蒙元者,鞑虏之属也。自蒙元入中国,蹂躏百姓近有百年之久。上国衣冠,尽数沦陷。圣人典籍,不复再存。公以英明神武的天资,才为世出,崛起民间,如今既然占有了膏腴强横的吴地,却为何不思为我汉儿出力,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竟愿为戎狄之奴,甘做帮凶!致使祖宗蒙羞,圣贤为耻。我虽不才,却也是窃为公羞之!

“公言有壮志,而公又甘为鞑虏奴仆。此公自相矛盾处,我实在不解。公若果欲闻该如何‘事智于外’,我斗胆,先请公为我解此疑惑。”

“牛后”是什么东西?不是牛尾巴,而是牛“出粪”的地方。这句话,骂人骂得很重了。也许如果换了别的君主,说不定当场就会发怒。要说这张士诚,为什么人皆夸其“仁厚”,赞其“宽容”呢?确有过人之处。

他闻言之后,不仅没有发怒,反而面有惭色,转顾诸臣,说道:“吾并非不知蒙元实为鞑虏,是我华夏的仇雠。奈何情势,不得不稍委曲求全。”

西边有朱元璋的咄咄逼人,北边又接壤安丰朝廷,距离察罕的势力范围也不远,南边的方国珍也早已经便投降了蒙元,广东的陈友定更对蒙元是忠心耿耿。张士诚若不降,则难免要沦为四面受敌的困境。所以,迫于情势,眼下来说,不得不暂时投降,以此来“委曲求全”。保存国家。

方从哲岂会不知此理?他是明知故问。因为不把这层关系挑透,他接下去的言辞便没办法讲。

他闻言点头,做出来一副了然的表情,说道:“如此,则公的苦心,我知道了!您这是在‘以迂求直’。正如《易经》上说:‘尺蠖之屈,求其信也,龙蛇之得以存身也。’”“信”,即“伸”。暗以“龙蛇”比喻张士诚,不动声色地又给他拍了一个马屁。夸奖他能屈能伸,可称为大丈夫。

张士诚好文不假,没读过《易经》。询问过了这句话的意思,他大点其头,说道:“正是,正是!吾的心意正是在此!”

“那么,我就请为公讲一讲‘事智于外’是什么意思了。所谓‘事智于外’,意思就是说该怎么与诸侯交接。该怎么以本国的实力,而与天下的诸侯或者交好、或者敌对。我听说,‘结远援以守其国家。’我也又有听说,‘内不量力,外恃诸侯者,则国削之患也。’

“什么是‘结远援’?远交近攻。什么又是‘国削之患’?单纯地自恃有强援的帮助,而看不清楚真正的大势所趋,这就是不自量力,必有‘国削之患’。方今天下,君臣土崩,上下瓦解。元失其鹿,群雄共逐之。

“假设以南北而论。江南的群雄,不外乎公、朱元璋与陈友谅三人。北地的群雄,也不外乎燕王、察罕、孛罗此三人。余者不说,又只说公、燕王与察罕。察罕之境,临海东而接东吴,势如巨虎,虎视两端。昨天,我请您想一想,谁是今日之曹操?察罕,就是今天的曹操!

“以察罕之强,坐拥关内之地,半天下,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粟积如山,车马万乘。以至虎贲之士,跿跔科头,贯颐奋戟者,不可胜数!较之昔日的曹操,犹自更胜三分。非只为我汉人之仇雠,亦诚为公与燕王之强敌。试请问公,对此,您平时就没有过忧虑么?”

张士诚困守东吴,有一个远忧,也有一个近虑。他的近虑,便是朱元璋。肘腋之大患。他的远忧,他所以不得不降元的原因,却也正是察罕。察罕占据了河南,随时可以南下。如果他南下,危害更胜朱元璋十倍。

他默然片刻,说道:“吾当然为此忧虑。奈何敌强!先生有何言以教我?”

“我听说,最上策的不是在本国内打仗,而是驱狼吞虎,灭敌在境外。那么,又该如何驱狼吞虎,灭敌在境外呢?我又请试问公,以为我海东如何?”

张士诚实事求是地说:“海东军卒,称雄东北。益都一战,足可与察罕相抗。”

方从哲慷慨激昂,猛地击打双掌,说道:“然也!秦卒虽强,被甲胄以会战。我海东虽穷,战士们却不穿铠甲、赤裸上身就敢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若以我海东之卒与秦卒相比,便好似拿孟贲之与怯夫相较!

“适才入殿的时候,我这位同伴,时三千的勇武,您是看在眼中了。在我海东,像他这样的人,车载斗量!放目军中,比比皆是。是以,我海东虽穷,有这样的强军,面对虽盛之察罕,我们却也丝毫不会畏惧。

“‘如何驱狼吞虎,灭敌在境外?’若以察罕为虎,则我海东,即为狼也。公若欲灭强敌在境外,非用我海东不可!”

韩谦陪坐一侧,听了多时,此时不以为然地插口说道:“你这话道理是不错。但是,你说来绕去,还是想求俺们借粮与海东。如你所言,海东的士卒如此善战,俺们又借了粮食给你们,纵然你们最终可以战胜察罕,难道俺们东吴不是养虎为患了么?”

“不助我海东,则吴亡在即。助我海东,则能灭强敌在境外。如果只是为担忧以后的‘养虎为患’,而竟置迫在眉睫的危险不顾。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您了。是该说您智慧呢?还是该说您不智慧呢?”

张士诚沉思良久。

钱辅坐在韩谦的对面,他也是不停地摇头,说道:“然而,终究还是‘养虎为患’。”

方从哲坦诚地说道:“我今来说公,虽是为您牟利,但我毕竟是海东人,不可能卖国以求荣!至于察罕灭后,会怎么样?这已经不是我可以向您说的了。但是,即便日后或许真的会出现东吴与我海东为敌的情况,以公之贤,以松江之富,以吴人之强,难道您就没有半点取胜的自信么?”

方从哲这话其实就是在说:“我能为你牟取的,只是解决近忧。至于日后,会不会出现与海东交恶,这已经不是我能所说的了。何况,即使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我刚才夸了你们东吴有那么多的优势,你张士诚又自认为很有雄心壮志,难道还会怕与我海东交战么?”

张士诚哈哈大笑,他还是很有些王者气度的,说道:“诚然此理!你接着往下说。”

“公如果肯救海东,则是为‘高义’。海东虽得其救,外有秦晋的察罕。公坐山而观虎斗之,大利也。义救困燕,威却强秦,不肯去这么做,不务此,而却是目光短浅,只去可惜区区的粟米,专务粟米,则为国计者过矣。

“并且,今公坐拥江浙富庶,视海东缺粟而不肯帮忙,则海东必然生疑。海东又与强吴同归宋室。公是守一粟,而得一国三面之强敌。”“一国三面”,金陵、安丰与海东。

给张士诚说过了利,又给他讲危害。方从哲言语间,隐隐透出了威胁。如果东吴不肯借粮给海东,就是得罪了燕王。得罪了燕王,难道就不怕海东与安丰并及朱元璋联手,共取东吴之地么?

踞坐在侧席上的潘元绍闻言而起,攘臂发怒,说道:“海东缺粮,地方残破,朝不保夕。如果得不到俺们的粮食,军马再精良,也不会是察罕的对手。自保不及,还用‘得一国三面之强敌’的话来吓唬俺们么?”

韩谦却是不屑一顾,发出嗤笑的声音,说道:“潘公所言甚是。海东自保不及,还想来威胁俺们东吴?”他调侃似的,学方从哲的语气,说道,“俺倒是也还想请试问一下你,若我东吴不肯借粮与你们海东,燕王恐乎?你们朝不保夕的燕王会不会因此而恐惧?”

罗国器心头一跳,急忙转眼去看方从哲。潘元绍与韩谦的质疑很对,该怎么回答他们?

方从哲立在大殿之中,冷风从外而来,卷动他的衣袖,飒飒作响。他不慌不乱,笑了一笑,先冲潘元绍点点头,再安详地回答韩谦,说道:“君子不恐!”回答过了潘元绍和韩谦,然后再又依旧对张士诚说道:“潘公与韩公此言,看似不错。实则大谬不然!

“察罕虽有秦晋之强军,但是他图谋山东的想法,我海东已经知道了。海东虽弱,勇士冠绝天下。益都之战,事起仓促,尚且未败。更何况如今察罕的志向,我已经知之!如果他再来侵袭,会鹿死谁手?请公自断。”

举出益都一战的例子,来证明海东的军强。以此推理,即使察罕再来,估计也难以取胜。

李伯升抓住了这一点,因此而起身言道:“益都之战,海东虽然没有落败,但是察罕却打下了济南,并且全身而退。你说你们海东军强,这又该怎么解释?况且,济南,是益都的门户。没有济南,益都何以自保?”

“天时不与,上有鞑主,察罕身不由己,虽全身而退,何足以忧?人和不与,侧有孛罗,察罕顾盼失措,纵得济南,何足为虑?”

韩谦、钱辅、潘元绍、李伯升诸人皆不由默然。

方从哲接着刚才的话,又说道:“没有图谋敌国的志向,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图谋敌国的志向,使人知之,殆也。此两者举事之大患。察罕图谋我海东的志向,已为我所知,可知其‘殆’。而东吴没有图谋我海东的志向,却因为不肯借我粮食,而非要使得我海东生疑,是可谓‘拙’。

“窃为公计,何必在明知察罕未必能够取胜之时,因为区区粟米,而招致燕王的怀疑?为守一粟,竖一国三面之强敌,智者不取。”

张士诚沉吟不语。

方从哲又补充道:“现今,东吴虽名为元臣,但是也就像您刚才所说的,您却也并非就是肯真心地臣事鞑虏。那么,察罕对您的威胁,您就不能不慎重地加以考虑。如果您不借给我海东粮食,便是在察罕之外,又徒然空竖起来了一个强敌。而如果您肯借给我海东粮食,则便是在驱狼吞虎之外,又必然会能得到燕王的感激。燕王之仁,可也是闻名北地的!”

又用这句话,用燕王“仁厚”的名声,来打消张士诚对海东与金陵同为宋臣的担忧。

“如此一来,设若东吴有事,便如今日我海东求粮的例子,您只需要遣派一个使者,匹马单车,驰入益都。燕王岂能会不投桃报李?凡有您之所请,必定无有不允!何为‘结远援’,这就是结交远处的强援!公既结交了远处的强援,又能做到内量国力,那么‘国削之患’自然而然地也就得到了消弭。是我为公计也。

“如果海东灭亡,而对公有利。我便请求您不要借粮给海东。如果海东灭亡,而对公不利,则唯请公图之。削弱了海东就是壮大了察罕,壮大了察罕就是对您的威胁。我的看法就是这样,请您好好地考虑一下吧。”

方从哲话音落地,偌大的殿堂之上,一时间,竟然是沉寂安静。诸人表情各异,有的惊然,有的赞叹;或者低首沉思,或者眉飞色舞。四角烛火飘摇,唯闻其外风雨声声。

张士诚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良久,慨然叹息,说道:“先生真是雄辩之士。”

次日上午,张士诚令从中出,直接从太尉府下出命令,答应了方从哲的请求,借粮十万石与海东。

罗国器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对方从哲说道:“中涵之才,胜我十倍。等到你我回到了益都,我必会大力向主公推荐。”细细回想方从哲的辩辞,一夜过后,犹觉酣畅淋漓。再细想初入太尉府时,受到东吴群臣刁难的过程,更是犹觉惊心动魄。连连赞叹,对方从哲甘拜下风。

正在此时,门外有客来拜。投了个名剌进来,点名求见方从哲。方从哲打开那名帖一看,见其上一行字:“太原罗贯中。”

33 国器

罗国器与方从哲来东吴,主要目的为了借粮,但是既然身为使者,难免也负有一些探刺消息、搜集情报等等的任务。www.65txt.com

虽说这活儿本来应该主要是归时三千去管,但是,时三千毕竟是武人,下至市井、搜集情报可以,至于结交士子、并以此在东吴的文人阶层中扩大海东影响的工作,这就非得罗国器与方从哲不可。

因此,接到了罗贯中的名帖,尽管他两人谁也没听说这个名字,却也丝毫不敢怠慢,即命人速去请他进来。

不多时,见有一人,身长八尺,仪表堂堂,穿一袭青衣,由两个小厮引着,昂首阔步,气昂昂、来入室内。两边见礼,互相打量。方从哲见此人,年有三旬,美须发,器宇轩昂。卧蚕眉,眼睛不大,炯炯有神。相貌非凡。罗国器与方从哲两人顿时心生敬重。让座,请茶。寒暄罢。

罗国器殷勤问道:“见先生名帖写是太原人?不知现在松江做些甚么勾当?”因罗贯中穿的便衣,寻常文士的打扮,不好判断他的身份。也不知他现在是寓居苏州,抑或是在张士诚府中居官。所以有此一问。

罗贯中微微一笑,说出了一番话来,三言两语,便就把他的来历解释的清清楚楚。原来,贯中却非他的本名,而是他的字,以字行。

他单名一个“本”字,世代太原祁县人。时当天下大乱,他也是个有志气的,见四方兵起,“有志图王”,游历南北。早几年前,却也曾去过汴梁,再后来,却也曾去过杭州。便在年前,又来到了苏州,因见张士诚宽仁,有美名,遂入了其幕府之中。现在却也没居什么官儿,闲散差事。

罗国器闻言点头,说道:“原来先生遍游天下,料来见识非凡。”

“要说见识,却也不敢。干戈纷纷,四处战起,俺只不过走的地方多些,见过的人物多些,听过的故事多一些罢了。”

罗贯中讲话言简意赅,看样子不像是个太喜欢说话的人,略略说过几句,即将来意托出,与方从哲说道:“先生远涉重洋,来至我松江,肩有重任,不负主托。舌战群儒,庭辩俊彦,竟能将我东吴的衣冠簪缨尽数折服,一日间名声鹊起,江湖子弟无不皆交口称赞。闻先生以子贡自比,此真有子贡之辩才。贯中慕名前来,所以冒昧造访,非为其它,纯为欲一睹先生之风采而后快,并也想要请看一下海东的人物风貌而已。”

方从哲笑道:“从哲也狂妄,岂会真敢以子贡自比?‘辩才’云云,非关圣人正道,实难等大雅之堂。孟子云:‘予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只因从哲肩负王命,所以,昨日在殿上口若悬河,其委实不得已而为之。

“又且,究从哲昨日在殿上之所语,之所以能得到贵主的认可,并获得江东群贤的同意,说其根本,亦并非是因为从哲有所谓的‘辩才’,只不过是道理使然,从哲所讲,皆为真言。大势所趋,此之必然。又且,贵主确实不愧天下赞誉,真有王者风范,不以从哲年少而轻视、亦不以从哲狂妄而不满,从善如流,故此,从哲的意见最终才能够被得到采纳。

“言辞之功,岂敢自诩?苟能完成君命,又能做到有利于贵国,两全其美,此是为从哲之所愿。先生夸奖,愧不敢当。‘舌战群儒’,更是惶恐。”

居功不傲,恃才不骄。

方从哲很谦虚,把他不辱君命、借来粮食的成就轻巧巧一笔带过,下了大力气,反而去称赞东吴士子之能与张士诚之贤。要说也是,他已经借来了粮食,又何必再去抬高自己呢?既得了美名,又不致引起东吴反感。

罗贯中听过,更是大为佩服。

他喟然叹道:“海东人物的风貌,贯中今日始知!”因问,“久闻海东燕王,以不及弱冠之龄,出自行伍,崛起草莽,勇而能仁,上马可临阵杀敌,退居则重文与儒,数年间文治武功,打下了好大的一片天地。我也闻名已久。只是,吴中却有传言,称道燕王虽仁,却也曾有过夺大臣妻、弑旧时主的种种恶行。‘以臣弑主,可谓仁乎?’夺臣下妻,亦能称义。贯中也不敢捕风捉影、人云亦云,对此两件事确实也早心存疑虑,不知其真伪。料以燕王之名,断不会行此恶事。幸得两位远来,请为我解疑。”

方从哲与罗国器对视一眼,两人皆有明悟。

这罗贯中说的好听,来是因“仰慕方从哲的风采,为欲一睹海东人物风范而后快”。听其言、观其行,他十有八九倒是为给东吴士子找回场子而来的。要不然,岂会有当着臣下的面,直言询问对方主君恶行的道理?

罗国器怫然,说道:“我主之仁,天下谁人不闻?不知先生此言,从何讲起!”

“夺大臣妻”,说的应该就是李敦儒与李阿关事;“弑旧时主”,则应该指的即为邓舍先杀关铎、后杀潘诚事。罗国器却也为难,这两件事属实不属实?千真万确!的确是有,不能否认。但是难道说就能承认么?

也还不能承认。如果承认了,被这罗贯中沾沾自喜地出去一说,大肆宣扬,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怕还真就会出现如他所言“人云亦云”的现象。越传越是过分了。而且,退一万步讲,这些也都还不说,即便不会出现“人云亦云”,罗贯中也不去大肆宣扬,但是就只本国的臣下当着敌国官员的面,竟敢去议论本国主上的德行这一条,也便不行。

必然会产生很不好的影响。不但不利海东的名望,也更不利邓舍的声誉。

罗贯中瞧了罗国器一眼,问道:“听闻先生是山东人?”

“不错。”

“曾在尼山书院读书?”

“正是。”

“尼山书院,四海闻名。先生想来必是博学之士。观先生相貌,文质彬彬,君子哉!‘君子之言,信而有征。’夫子五德,以‘信’为仁义根本。贯中日前在吴中所风闻的燕王两事,到底真伪,是或虚实?先生何必绕开不答?贯中来此,本无恶意。先生又何必突然面有怒色?”

罗贯中执意要求,道:“先生君子,请先生为我答疑。”

君子说话,要讲究诚信。戴了个“君子”的帽子给罗国器,请他如实回答。

罗国器定了定心神,说道:“我听说,当着敌国臣子的面,非议对方的主上,是没有礼貌的行为。有德行的人,绝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先生虽不告而来,贸然登门,但是您既然已经来了,我们正襟危坐,相迎与门外,还是用接待大宾的礼节来欢迎您。生怕有一点做不到的地方,以免引起您的生气。这不但是对您的尊敬,更也是对东吴士子的尊敬。

“但是,您入门才至,刚刚坐下,席不暇暖,就用一些道听途说而得来的话对我们的主上横加指责,并一再追问我们,问其真假,询其虚实。我不知道您是代表您个人而来的?还是代表东吴士子而来的?

“如果您只是代表您个人而来的,则我窃以为,非有德之举,同时也难逃毁人主而邀己名之讥。而如果您是代表东吴士子而来的,则您刚才问出的那番话,名为请我等为您‘解疑’,实则却是出于何种的目的,我却也更是不知其可!不敢胡乱地加以猜测!”

罗国器推开案几,振袖起身,对罗贯中正色地说道:“话既然说到地步,先生的来意与目的到底为何?也请您先给我们做出解释!”

他依然不肯回答罗贯中的问题,话锋一转,却把罗贯中的单人前来,上升到怀疑他是代表东吴士子而来。罗贯中若是还执意相询、为难罗国器与方从哲,则便非单纯士子间的拜访,而是要牵涉到两国之间的关系了。

罗贯中哑口无言,没办法再继续追问。场面顿显尴尬。

方从哲适时开口,笑道:“先生冒雨来访,咱们闲坐清谈,不可无美酒相佐。”因教侍从取了酒来。亲手斟满三杯。罗国器也重新落座。三人对饮一杯,自此不谈国是,只议论古今。过了很久,罗贯中才拜辞出来。

出的海东使团所住处,路遇一人,名叫施耐庵的。

施耐庵,祖籍泰州,后迁兴化白驹场,与张士诚是老乡,现也在士诚的幕府之中任职。他与罗贯中的关系,亦师亦友。罗贯中能得以入士诚幕府,其中便也有不少他的出力。他是知道罗贯中今日去拜访罗国器等的。

在路上遇见,两人寻个避雨的所在。

施耐庵问道:“你是刚从海东使团处出来么?听闻方从哲昨天在殿上,尽服我东吴群儒。不知人物如何?又听说海东使团的正使是罗国器,昨天在殿上,他却几乎一言未发。士林因此而有传言,说他庸才碌碌,实为‘因人成事’之辈。你也见到此人了么?不知其人物究竟如何?”

“海东真人才济济,燕王也真有识人之明!”

“此话怎讲?”

“从哲风流,智者如水,有机变才。国器淳厚,仁者如山,有稳重才。机变,则谋略百出,如水之行,能说服敌臣,足以完成使命;而稳重,则不卑不亢,虽受到挑衅,亦然如山之不动,足可以使国不受辱。

“若以军阵类比:从哲,智将;而国器,则是为‘堂堂之阵’者也。”

罗贯中与施耐庵的说话,且不必多言。

只说张士诚。他虽然已经穿下了借粮与海东的令旨,却还有许多的细节需要与海东使团商讨,专门指定了数人,与罗国器、方从哲谈判。比如:说是借粮,不可能无偿地给海东,海东打算出价几何?两边讨价还价。

又比如,十万石粮食,不是个小数目,苏州离益都也有很远,该怎么运输?走陆路肯定不可能。若走海路,这运粮的船是用张士诚的船,还是海东自己派船来运?就算走海路,之前也还得走一段陆路,也还得需要苏州来安排这一段路程的运输。总不可能让海东的人长驱直入,在浙东横冲直撞吧?那么,苏州就得为此征调民夫,而这些民夫路上所需的银钱口粮,也就是运费和伙食,又该怎么计算?是直接从十万石粮扣除,抑或是海东将之折算成银钱,一并付给东吴?都需要尽快做出决定。

再去请示邓舍,肯定来不及了,一来一回得耽误多少时间?

海东春耕在即,移高丽民在即,更要要的,备战察罕紧急。耽误不得。并且,“夜长梦多”。东吴臣子中,依然还是有不少人坚决反对借粮给海东的。这消息如果再叫大都知道,下个圣旨,若再给张士诚加以严厉的制止。事情恐怕就要不谐。也因此,这粮食,自然是越早运到海东越好。

早在来前,邓舍就给了罗国器临机决断的权力。罗国器日则去与东吴臣子商谈,夜则又与方从哲等使团成员讨论权衡。如此,一天睡不足三个时辰,吃一顿饭停下来三四次。多日后,双方最终达成了一份协议。

简而言之,协议内容分有三款。

其一,十万石粮,海东以市价购买之。这个市价,不是松江府的市价,而是按照大都一带的市价。大都缺粮,其地方粮食的市价要比松江高出很多。最高的时候,一锭银钞也买不来几斗粮。十万石,委实需钱不少。

海东有钱没有?有。地有数省,且又先后得到了关铎、高丽王以及王士诚等人的府库藏资,别说十万石,百万石也买得起。但是有钱,不一定就非得要冒充大方。海东备战察罕,益都又是百废待兴,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不能投入买粮中太多。因此,罗国器提出,海东可以付一部分现钱,而缺口不足的地方,不如以货易货。用高丽的特产,来充作粮款。

高丽都有什么特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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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之类。高丽参、高丽米、高丽纸、高丽苎麻布都是很有名气的。不过这类东西,没多少适合百姓们用的,除了苎麻布与一些的漆器之外,大多皆是奢侈品。包括高丽米,甭看海东缺粮,高丽米的产出还是有一些的。但是这玩意儿很贵,即便在高丽,寻常人家也是吃用不起。放在高丽,没什么济民的用处,但是如果运来松江就不一样了,物以稀为贵,拿出来,完全能够以少换多。

用高丽米、高丽纸此类的奢侈品,来换取人皆可吃用的粮食。罗国器的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细。不过,其实张士诚本来与高丽通商,商贩往来,去高丽返回的,也大多都是带的这类货物。浙西富裕,对此也并不在乎。

也因此,这桩看似对海东最为有利的条款,倒偏偏却是最先得到东吴方面同意的。最终的条文上写道:“四成以钱付,六成以货易。”

“四成以钱付”,其二,条文的第二款,便牵涉到这个“钱”了。

时当乱世,各地割据。光明正大建起国号的,蒙元之外,就有两个。一个安丰宋政权,一个江都汉政权。又有蜀中明玉珍,本为徐寿辉麾下,如今虽还没有登基称帝,却也因不服陈友谅,而便在数月前自称陇蜀王了。诸国间,彼此征伐不休。国内财货流通,用的钱钞也多有不一。

张士诚投降了蒙元,用的当然是蒙元的钱钞。而安丰宋政权,却早在汴梁时,就已经废弃了蒙元的钞制,另外开始自行铸造钱币。

关铎入辽东,带的就有不少宋钱。而毛贵、王士诚前后在益都,虽因种种的原因,没有大举废弃蒙元钱钞,却也有少不了一仿宋钱的样式,开山铸币。宋钱与元钞,在山东都是颇有流通。元钞更多的是流通在地方,而宋钱更多的则是用在官方。臣子之俸禄、军人之军饷,用的皆是宋钱。

邓舍既然身为宋臣,就不可能与安丰唱反调。

虽也因与毛贵、王士诚一样,他至今还没有正式下令,禁止民间流通元钞。可是,在名分上,海东使用的却也是宋钱。不能就堂而皇之地用蒙元钱钞来做买卖。再则,自从蒙元的前丞相脱脱更变钞制以来,蒙元的钱钞实际上也早就越发地不值钱了。说是废纸一片也不为过。

这样,就出现了一个矛盾。

海东想用宋钱给付粮款,东吴肯定不会愿意。海东改用蒙元钞票给付粮款,东吴却也不见得会肯答应。怎么办才好?

负责与海东使团谈判的,中间有一人,是松江知府,名叫周仁的。本锻工出身。打铁的。英雄不问出身,虽然性格稍嫌深刻,但是长有聚敛之术。松江府库充盈,他功莫大焉。深得张士诚信用。他折中了一下,提出个意见:不要元钞、也不要宋币,要求海东以银给付粮款。

根据大都地方的粮价,折合成钱钞,再折合成银数。但是却又有一个问题出来了。蒙元钱钞贬值得厉害。钱钞就是纸,说贬值就贬值,不值钱;而银子却是货真价实,能保值,也就比钱钞更值钱。人皆不愿要钞,人皆想欲要银。由此,便也导致了市面上出现了“钞贱而银贵”的现象。

怎样一个“钞贱而银贵”?打个比方,一贯钞能买一石米;而如果用等同一贯钞价值的银子去买米,也许却就能够买到两石米。十万石粮食,计算用钞,十万贯。按市场上明面的换算比例折合成银,就是需等同价值的银十万贯。看似公平合理。然而,实际上,如果拿这十万贯银,去市面上买粮的话,其实是足可以买到二十万石的。

也即是说。按照周仁的这个办法,海东就等同用两倍的钱,买来了这十万石粮食。这么一算,海东就太吃亏了。

罗国器据理力争。那周仁寸步不让。方从哲能辩不假,他能说动张士诚借粮给海东,现如今,却半点也不能将周仁说服让步。一旦牵涉到真金白银,任他说的天花乱坠,也是毫无用处。他因此而不由地在私底下对罗国器感慨地说道:“剖析时事,道理所在,固可用言辞以动之。而如若一旦涉及到了纯粹的‘利欲’,其所欲者,钱也;我所讲者,仁义也。纵巧舌如簧,泼水难进!‘子贡辩智而削鲁’,我算是相信确有其事了!”

罗国器问使团诸人,说道:“今,以周仁的条件,我海东将要以多钱而买少粮。你们的看法是怎么样的?有无什么好的提议?”

使团诸人,皆没有甚么办法。正如方从哲所说的,一旦牵涉到钱,就不是能以言语来打动对方的了。说什么也没用。大部分的人就很犹豫。

先前那谨慎人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大人所有临机之权,以我看来,却还是最好不要妄自决定。不如报与主公知晓?听候主公裁断就是。”十万石粮食,非同小可。按照周仁的条件,需要多付的银钱数目太多了。不是小问题,关系太大。使团上下,没有一个人有胆量敢冒失表态、承担责任的。

“中涵,你的看法呢?”

“唯请大人决之。”

方从哲此次虽立下大功,在海东根基太浅,面对现下如此重要的问题,他却也是不肯轻易表露意见。罗国器沉思片刻,说道:“我海东缺粮,关系重大。想来主公在益都,必然翘首以待、等候我等的佳音已久矣!无有粮,万事难行。此事,已不容再多做拖延。”

“大人之意?”

“便答应周仁的条件!”

谨慎人说道:“但是,周仁的条件太过苛刻,……?”

罗国器打断了他的说话,说道:“银钱虽重,较之国计,哪一个更加的重要?不言而喻!又且,若是拖延了时日,此事被大都知晓,又或士诚重又被反对借粮给我海东的臣下说动,难免夜长梦多。”大胆拍板,做出了决定,道,“此事便就此定下。诸君,不必多言了。”

使团中仍有人存有疑虑,说道:“可是,十万石粮,需要咱们海东付出的银钱数目实在是太多了,不是十两、百两。如若主公,……。”

“主公若有见责,国器一人担之!必不致连累诸君。”

东吴不让步,海东做出了让步。答应了周仁的条件。

其三,运输与运费。

自松江至浙西沿海,这一段陆路,由东吴负责运输。运输所需的费用,一概折成银钱,由海东一并付给。浙西不比台州,水师不是很强,海船也是较为缺乏的。海路一段,由海东自运。既然罗国器已经在银钱折钞上做出了重大的让步,在运费上当然也更不会斤斤计较。差不多是完全同意了周仁的条件。从优、从宽。他只提出了一个要求,“从快”。

条款议定当日,罗国器与方从哲即发文,将消息传去了海东。

又过了数日,海东传来回复,没有表示反对,令即按此办理。

再又过了几日,头一批的粮食开始陆续运送,而海东头一批的运粮船只也到了浙西沿海。——买粮的钱款,自有运粮船只随船带来。罗国器等留下了使团中三两人,负责后续事宜。这才辞别了张士诚,随行而回。

——

,罗贯中。

罗贯中的籍贯有多种说法,有陕西太原人说,有山东东平人说,等等。兹从太原说。

他的生卒年也有多种说法,以及他何时入的张士诚幕府也有多种说法。年代久远,亦无足够的史料,难以考察。也只有从中分别选取一说,从之。不过,他确实曾入过张士诚幕府,这一点应该为确实无误的。

时人有笔记一则,这样说道:“罗贯中,太原人,号湖海散人,与人寡合,乐府隐语,极为清新。与余为万年交,遭时多故,各天一方。至正甲辰复会,别来又六十馀年,竟不知其所终。”至正甲辰,即至正二十四年,西历34年。

有说,这个“罗贯中”,不一定就是罗本罗贯中,似有道理。但是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也似乎并没有确切的反驳依据,并且,别的有关罗贯中生平的确切史料又也找不到。所以,也是只有从此一说。

34 千兴

罗国器、方从哲等随船回到益都,在莱州上岸。(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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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见有许多的战船,或来或往。不论来往,其上皆遍布士卒,军旗林立。远观其打扮,似也并非全为水卒,多数竟为步卒。还有为数不少的船只,遥遥闻听到从其中传来战马的嘶鸣声,大约也还有骑兵在内。

时雨未停,海天苍茫,道路泥泞。

上的岸来,又见码头上更到处军卒。莱芜担负着与海东交通的重任,其地向来都是非常繁忙。尤其现如今,又正值海东大力支援益都的时候,又是运送粮种、又是运送耕牛,常常货积如山。而现如今,却连一点民用的货物都见不到了。军卒之外,便全是各式各样的军用物资。

这些军用物资,有些被盖住了,类如火铳、火炮这类怕水的东西,以及大约还有地雷等之类还算较为保密的、也较为新式的火器。而另外一些,又比如像是辎重车、戈矛之类的物事则却是不怕水,也没有必要掩盖的。便那么直接地淋在雨中。雨水无边无际地落下,将之冲刷得甚是干净。

军旗鲜明、士卒整齐。颜色各异的军旗,分别指引着不同营头的军卒,有的在上船,有的在下船。

罗国器发现,上船的士卒与下船的士卒,看其装扮,彼此间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上船的士卒,大多穿的五花八门,有披挂铠甲的,有穿着皮甲的,也有就一身棉衣的,甚至还有穿百姓服色的。

而下船的士卒,其所之穿着却很统一。军官皆为明盔亮甲,而士卒则都是棉衣皮甲。而且不论军官、士卒,都佩戴的有标识。

军官的标识分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在肩甲上,点的有颜色,或红、或黑、或白;一个是在胸前的护甲上,佩戴了一个类似名牌的东西。上边都是格式如一的书写了三行字,抬头一行,即该军官所属营头的名号;次一行,乃该军官的官职;再次一行,则是为该军官的名字。

士卒的标识也与军官的一样,也是两处,分在肩上、胸前。只不过,在肩上点的不是颜色,而是戴了个肩章。所一致者,同样地分为了红、黑、白三色。此外,他们胸前的名牌,也不是佩戴的,而是牢牢地缝在了皮甲的上边。至于内容,则大致上却是与军官一样,差别不大。只是少了一行,没有官职的称谓。另外又多了两行,一行写的是该士卒的籍贯、家居何省何府,以及另一行则记载了该士卒的入伍从军是从何年开始。

罗国器对这两类的军服穿着都很熟悉。前者是士诚旧部的打扮;后者却分明就是海东精锐的穿戴。红、黑、白者,红为汉卒,黑为丽卒,白为女真。不过,细说起来,却也并非所有佩戴红色肩章的士卒都是汉人。

因为邓舍在军法中有一条明文的规定:高丽、女真军中,凡立下有大功劳的,无论将校、士卒,其若愿入汉营者,听之。

不但有军服上的不同,士诚的旧部与海东的精锐分别各打的旗帜也大有不同。士诚旧部各营头所打起的旗帜,也和他们的着装有着很大的相似,一样五花八门。有的直书以山东府县名,应该是以本来所驻扎的地方为名;有的则豪迈外放,颇具征战杀伐气,大概是王士诚赐给的美名。

聊且举两个例子。

便在罗国器等人的左近,就正有两支士诚的旧部在排队上船。稍微远一点的那个营头,打的旗帜是:“大宋益都高密千户所。”稍微近一点的这个营头,打的旗帜却则为:“大宋益都威武虎豹上万户所。”

而下船的海东精卒,其所打起的旗帜却也如他们的肩章、名牌一样,放目看去,高高低低、大小不同的数十上百面旗帜,格式完全如一。

也举两个例子。罗国器右手边儿,有一支海东的军队刚刚下船完毕,正在集结整训。人数不多,百十人,大约应该是为一个百人队的编制。前头竖立着一杆军旗,上写道:“海东度辽都指挥使司甲营丙队。”

营者,千户所是也;队者,百人队是也。再往下,十人队也有旗,不过就没必要写这么详细,只是简单地写道:“度辽甲营丙队某什。”

“某什”,其中的这个“某”字,也是以甲乙丙丁等等的天干为号。邓舍早先规定军制,为便于区别,天干的名号只许给海东五衙使用。因为海东五衙是精锐,野战军性质的部队,取天干为号,一来表示他们的精锐地位,二来,也是取“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的意思。

而至于地方戍卫军,也即城防军,只许用地支来作为番号。一来,表示他们的精锐程度不及野战军,二来,也是取“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的意思。天干,代表攻击;地支,代表防御。区别很明显。

随便一支军队、一个士卒出来,一看他们的旗号、标识,就立刻能明白他们所属部队的性质。

相比野战军与城防军,两者之间还有一个区别,那就是野战军所受到的待遇,远远要比城防军高上许多。最精锐的士卒、最好的武器、最快的补给,乃至最高的军饷、最优良的环境,从来都是只给野战军的。并且,野战军的军官升迁也是最快。

海东的野战军先前已有五衙,现在又编定了益都两衙。这七支军队都是都指挥使司、也即万户府的编制,共计有近六万人。除了益都两衙,一个才改编完不久,一个才刚刚把人员选定,还没开始正式的操练之外,如今的这几万人就算是海东到目前为止,最能攻善战的主力军队了。

海东军队立下有卓著战功的,邓舍也往往会赐给美名。但是,不像是士诚的旧部,即使有美名,海东军队的主要旗帜,依然还是分别以天干、地支为名的番号旗。有美名的,可打两支旗帜。一个番号旗,一个名旗。

又另外,对野战军的组建和军中人员的构成,邓舍一向来都是很谨慎的。原则上,只选用汉卒入野战军。

不过,海东既然已经据有高丽旧地、势力且也渐渐发展至了女真人聚集区,太过的歧视也是不利团结的。同时,高丽人、特别女真人中,骁悍勇敢的士卒也还是很有许多的。女真人生长马上,生活的环境严寒冷酷,剽悍轻死,是其风气。高丽人虽然稍嫌懦弱,人口基数大,从其中拣选出一些敢战不惧死的,也不是什么问题。有敢战之人,不用,未免可惜。

再则,又而且说了,如果能在五衙中用一些女真人与高丽人,对他们的族人来说、对他们族人中有志马上取功名者来说,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盼头。而对海东来说,也是不失为一种拉拢、分化。

也所以因此,在综合了上边几个方面的考虑之后,邓舍还是分批、分次地抽调了一部分立有战功、确实勇敢善战的军卒补充入了五衙之中。到现在为止,海东五衙中总共有三支纯粹由异族组成的部队。

一个便在度辽都指挥使司中,由女真人组成了一个千户。另外两个则是由高丽人组成的,一个在辽西的安东军中,一个在朝鲜的定辽军中,也分别皆为千户。

前有五胡乱华,近有蒙元入主中原,海东上下,不止邓舍,包括洪继勋、姚好古等人,对异族其实都是非常警惕的。更尤其军中诸将,杀鞑子出来的,对异族深恶痛绝。虽五衙中只有这三个千户,他们也还嫌多。

洪继勋就曾经因此而劝谏过邓舍好几次。他说道:“军队,是国家的重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过去的朝代中,虽然有异族为我中国效劳,并且确实忠心耿耿的。但是,即便有十个忠诚的异族,只要出现一个安禄山,就是国家的忧患。而我海东,又与别的地方不同。异族为多。拿他们来守卫地方,臣已经很不安了。若再把他们调入精锐,让他们穿上精良的铠甲,拿起锐利的武器,并俨然与我汉人的将校有平起平坐的地位。一时或许无恙,时间若久了,人数若多了,岂会无忧!”

谏言了很多次,还更又举出蒙元不用汉人为怯薛的例子,请求邓舍把五衙中的异族悉数剔除。

蒙元的精锐有两支部队,一个探马赤军,大多安放在地方,又叫“蒙古军”。在北方有四大蒙古军都万户府。这个不用多讲,从名目上就能看的出来,其之主力全是用蒙古人组成的。也有一些色目人。在其非主力的编制中,倒是也有一部分的汉人,但是数量应该不会太多。

一个即为中央宿卫军,是蒙元世祖忽必烈仿照中原王朝禁军制度组建而成的中央军队。又有两个部分,一个是宿卫亲军,另一个即为遵循旧制的怯薛。

怯薛,可谓是蒙元精锐中的精锐。号之为“大中军”。有四大怯薛长,在铁木真时,分由“四杰”统帅。其后,怯薛长的职位也多为四杰的后人所承袭。怯薛的成员,一如西汉的郎官,全是由高官的子弟组成。其成员又被称为“番士”,上番戍卫的意思,蒙元定制:“番士”只用蒙古人,定数不够可用色目人,除事情许可范围内排斥汉人,更无论南人。

在入蒙元之后,怯薛多不出征。

若说这支部队已经没有了出战在外的作用,而只是单纯地保有了其警卫殿上、扈从游猎之性质的话,那么宿卫亲军,可就是货真价实的蒙元之主力军队了。“天子之禁兵,宿卫在内,镇戍在外。”用以居重驭轻,威慑天下。而就在这宿卫亲军之中,依然还是以蒙古人、色目人为主的。

如果单纯的只是从数量上来说,汉人倒是占了多数,有三分之二。可那是全是因为蒙古人、色目人太少。不用汉人,所以不足以“制华”的缘故。而若要是来细较区分其各所负责戍卫的位置、并及在宿卫亲军中地位的高低,汉人还是不及蒙古人、色目人的。

有些汉人的宿卫亲军,与其说是主力部队,不如说工役军,平素的任务大多数只是一些负责些夜晚巡逻、修缮城墙等等。即使如此,这些汉人亲军的前身,也还是多为最早投降蒙元的那些中原汉人万户的部属。

唯其降早,故可信任。

可是邓舍得高丽才多少日子?尽管因其大力地推动,在高丽推行汉化的活动确实是搞得风生水起、如火如荼;到底时日尚浅,太好的功效还没出现。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怎能放心大举使用丽人、女真人为主力?

奈何辽东地广人稀,汉人不多。多年的征战,人口更是稀少。而先后经过与关铎、潘诚的火拼、与搠思监的激战、又及与世家宝、纳哈出的多次交锋,并且两次征伐高丽,从中原来的红巾老卒也是损失不小,渐有捉襟见肘之困。不用女真人、高丽人来做补充,势将难支。

若说起来,现如今邓舍得了益都。似乎海东汉人的比重也因此而略有了提高。但是,与李察罕一战,战火差不多遍及到了山东各地。民间受损甚重。再若从中大规模的征兵,不是治国之道。得来的士诚旧部,现可用者,又只有毕千牛的一衙和陈猱头部所存剩下的数千人而已。

邓舍为何把改编的士诚新军调去海东,又先是留下文华国、张歹儿军中的一部,接着又从海东调来数衙的精锐?还不就是因为益都之军在鏖战之后,多数残破,不足以应对随后的战事了么?问题却是,此一举,姑且能够做到应付一时;然而,在可以预料的将来,益都与察罕的交战却定然会延续很长一段的时间,益都的北边、西边、南边都处在察罕的封锁之下,军民久战,部队若是再损失惨重,又该从何出抽调补充呢?

用丽人、用女真人,不得已。

也故此,洪继勋的谏言不是没有道理,可惜却因时势的关系,邓舍无法采用。而更且便在前阵子,辽西的庆千兴,还又给邓舍提出了一个意见。

庆千兴的意见,与洪继勋全然相反。

他是在知道了邓舍抽调海东精锐去益都后,给邓舍上的书。他在条陈上这样说道:辽东汉人少,朝鲜与南韩丽人多。若只用汉卒为主力在前线杀敌,则不但兵源的补充会出现问题,且汉人长期征战,难免伤亡,一有伤亡,汉人的数量就会更加的稀少。汉人少而丽人多,不利稳定地方。

他委婉地说道:“主公此举,虽是为体恤丽人,兼且新得之地,或许也有不愿意用过分繁重的兵役来烦扰他们的意思在内。但是,全用汉卒掠地,而只用丽人守城。对国家长久的安定来说,却实在是非常不利的。”

前高丽的旧军,虽经过多次的裁撤、整编,至今为止,计其数目,还剩有七八万众。其中,八成守卫地方,根据“本地人不戍本地城”与“南人北戍,北人南戍”的原则,散布在辽东、朝鲜、南韩各地。余下两成,皆专门选择出来的尤为善战者,多为老卒,分属与陈虎、庆千兴统带,本都驻扎在辽阳,现下有一部分随庆千兴去了辽西。

根据这个情况,庆千兴又说道:“丽卒守城者且不论,计其在辽阳、辽西一带的,也有近两万之众。辽阳邻近纳哈出,辽西敌对世家宝。这两个地方常有战事。以臣之亲眼所见,驻扎在两地的丽人士卒,凡遇到战事,冒矢石、犯锋镝,出生入死,日夜与敌交锋而不及稍息者,可以说,丝毫也不比五衙的精锐逊色。临阵不惧,是为勇;乃心王室,是为忠。

“如此忠勇可嘉之卒,主公为什么非要在待遇上,把他们与五衙的精锐区分开来呢?现今,主公才得益都,刚经血战。臣闻,因益都军不足,主公已有令旨,教令五衙过海。臣以为,这只不过是一时之举,姑且应急,却绝非为老成谋国之策。海东之精卒,只有五衙。日用则日削。海东之丽人,何止千万!何不大开征军之门,仿五衙之例,选其勇武效忠之辈,操练在本地,若有急,亦可调集他们过海,海路畅通、朝发夕至,用武在益都?如此,一则,不惧海东汉人之少;二则,无忧军队之补充。

“又且,主公先有迁辽东汉人入高丽的举措,臣又闻听,主公现在又有徙丽民去益都的打算,臣也斗胆,猜测主公的心意,无非为‘汉、丽一家’耳!迁徙民移,固为上策。可是丽人千万,岂可迁尽?汉人再多,岂能尽充朝鲜、南韩地?抽调勇敢的丽人从军,不但减轻了地方上的压力,有利稳定,同时用他们征战在外,不也是一个很好的削弱办法么?

“臣虽丽人,自从主公,早视己如汉。臣之故里,尝有人言:‘庆千兴,丽奸也。’臣不以为怒,反以为喜。何哉?非臣欲喜骂名,是主公英才绝世,德重名厚,乃有天命。又且,‘汉、丽本为一家’,理固然哉!臣虽愚昧,岂敢违天命?臣虽无知,不敢违真理。以是故也。也因此,臣虽受故里之毁誉,臣实不以为然;且等待后世之称颂,是臣所以欢喜!

“臣之谏言,皆出肺腑。临表叩首,请求主公考虑。”

“抽调勇敢的丽人从军,不但减轻了地方上的压力,有利稳定,同时用他们征战在外,不也是一个很好的削弱办法么?”庆千兴书中此言,是在暗示邓舍,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不要只考虑丽卒的威胁,也要看到用丽人作战的好处。抽调了地方上勇敢的丽人,送他们上前线去打仗,有阵亡、有负伤,不但能减轻地方守军的镇戍压力,而且也能借机减少丽人的数量。也许一次战事,丽人阵亡的不会太多。积少成多,数量也还是不少的。比如辽东红巾,初至辽东时,号有一二十万,如今呢?有个五六万就不错了。又就只益都一战,海东军队的伤亡就不下两三万。

抽调丽人入军,也就等同迁徙丽人去山东。而且省去了迁徙的麻烦,并又能用其来打仗。一举两得。

罗国器、方从哲在莱州码头,见到战船来往,问了前来接应他们的官员,知道运去海东的果然是士诚旧部,——新编成的益都安齐衙。因还没有进行正式的训练,也还没有开始正式的编制,所以他们的穿戴与旗帜,依旧还都没有变动。而从海东来的,也果然便是邓舍才调来的精锐部队。

莱芜知府李兰,也候在港口相迎。

他任官在这个地方,还真是忙,迎来送往。又刚好逢上大批大批的军队,分从各地络绎不绝地前来。忙得脚打后脑勺。罗国器也知道他忙,且急着去给邓舍回报出使浙西的具体内情,故此,也没在莱芜多做停留。李兰原为洪继勋的门客,罗国器见过他几次,并不太相熟,就在码头上,只是和他说了几句话,谢绝了他的招待,即转走陆路,赶赴益都。

至于随行运来的头批粮食,不必罗(全文字手机小说阅读$,尽在ωap.⑹κ.Сn(⑥κ.cn.文.学网)

国器等人再管,自有分省特派来的负责人专门处理。

路上,从接迎他来的那个官员口中,对益都近日来的情形,罗国器也略微地有了一些了解。他们出使浙西,是在年前,回来已是十五后。在这二十来天里,益都大的变化没有,小的改变不少。

最大的事情,应该当数军衔制的颁布。

文华国等遵奉邓舍的命令,定出了十二级的军衔。本来按照洪继勋的意见,是九级。邓舍做了一些修正,改为十二级。大体地说,可分为四等。最高等为“将”,分三级;次一等为“校”,亦分三级;又次一等为“尉”,也是三级;又又次一级为“士”,同样还是三级。

又仿照古之封爵制度,分为了“低衔”与“高衔”两层。

“士”之一级,是为“低衔”。“尉”级以上,是为“高衔”。“低衔”,是专为授给士卒的。“高衔”,则是专为授给军官的。但是,若有卓异之功绩,或士卒有入军校而结业的,“低衔”也可转入“高衔”。

“高衔”,又分两类。校、尉两级,只要资历够,就可升迁。暂定两年一转。也就是两年可升迁一级。而“将”级,又被称为“重衔”,非有突出的战功,不可授之。

罗国器没有参与军衔制的制定过程,只是对此有所风闻。他听了那官员的解释后,才算是稍知其详,不觉有些迷惑,说道:“听老兄言语,这‘军衔制’,岂不就是与前朝历代并及蒙元的勋官制、散官阶一样么?

“便如‘重衔’,前宋亦有法:武官转至武功大夫后,如无军官,到此为止,此是为‘止法’。又如‘校’、‘尉’,亦都是勋官制中的名称。只不过减少了‘将’的层次而已。这和散官有何区别?”

他话里意思,隐约觉得邓舍多此一举。方从哲也是很为不解。

那官员笑道:“前朝的勋官、散官制,徒有其名,未有其实。如宋之勋官,都是一些附加性的官衔。就不说多数并无实封,即便有食实封的,也不过是按其实封的户数,折合一户每月给钱二十五文罢了。些许钱数,何足挂齿?谁人会放在眼中!就正如洪大人所以言:无有实惠,难以激励战功。今主公所定军衔制。分别按等,给以实惠。一如秦之军功封爵。就以‘士’等为例,‘士’分为上、中、下三级,每升一级,即可依照规定,或赐给田亩若干,或免除其赋税数年。重赏之下,岂无勇夫?

“此是我海东的军衔制,与勋官制最大不同的地方。并且勋官、散官,都是给军官的,虽也有勇将起自行伍,罕见少数。而我之军衔制却也授给士卒,一视同仁;再又加上军校制度,两相补充,也就给了士卒们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若相比田亩实惠,也许这其实才是最为重要的。”

罗国器微微沉吟,对这改变是好是坏,他眼下了解不深,也分辨不出。因又问道:“适才,听你说‘士’分三级,名为‘上、中、下’。那么,‘校、尉’与‘将’呢?莫非也是以‘上、中、下’为名么?”说到这儿,他笑了一笑。因为自觉得不可能。那官员却点了点头,道:“正是。”

“这,……,这也未免太过简单,有失威武嘉名之意了吧?”

“主公以为,与其选其好名,不如‘务从简便’。文平章等诸位大人,倒也其实拟定的有不少好名,但是听说都被主公一笔勾去了。如像是‘龙虎卫上将军’之类。主公说:‘称其龙虎卫,便真的就是龙虎卫了么?治军之道,在简以明。悉数除去,与士相同,以上、中、下名之即可。以宣我海东不务虚名、专以求实之意。’因此,‘校、尉’与‘将’,也就与‘士’一样,也是以此三级为名了。”

罗国器与方从哲这才恍然大悟。罗国器说道:“原来如此。”又问诸将分封,“军衔制可曾都分下去了么?”

那官员答道:“因为时间的关系,现在只封了在益都之战有功的将士们。海东诸军,大约随后也会开始。”

“‘将’为‘重衔’,料必无封。‘校、尉’两等并及‘士’等,不知共分封了多少人?最高受封者,料来应该非文平章莫属了?”

“不错。文平章受封最高。但是,却也非没有人受封‘将’衔。主公认为,我海东是东北大国,不可无‘将’。没有‘将’不足以鼓舞士气,也不足以显示我海东的威武。故此,此次有三人受封为‘将’。文平章是其一,最高,为中将军。陈平章与赵左丞是其二,次之,为下将军。”

“陈平章?”

“海东诸军,只有陈平章在这一次中受了封。”

罗国器了然,请他往下说。那官员又接着说道:“‘校、尉’两等,共有三十四人受封。‘校’等,十二人;‘尉’等,二十二人。‘校’等最高,是为张、李、毕、陈两位元帅,皆为‘上等校’。”张、李、毕、陈,张歹儿、李和尚、毕千牛、陈猱头。

“‘校’等次之,又有佟、杨、李、高诸将。又有郭千户,还有新投我海东的傅友德,也得了次等校的封赐。佟、杨、李、高诸将,佟生养、杨万虎、李和尚、高延世等人。郭千户,郭从龙。

这官员说过了‘将’与‘校’中的几个人,又道:“再次等校,并及尉,人数甚众,待大人到了益都,大可自去观之。主公已令枢密院把受封为‘将’、‘校’、‘尉’的诸将之名悉数书写纸上,张榜街中,以示恩宠。

“而‘士’等。至今已受封的,总计有四千来人。上等士最少,八百上下;次等士次之,一千出头。余者两千余人,则都是又此等士。不知大人刚才在码头注意到没有?有几个莱芜当地驻军的百户,被抽调了过去,维持秩序。在他们其中,就有‘士’。”

“你却是怎么知道的?”

“大人定然不曾留意。‘士’与普通士卒的区别,便在他们的肩章上。上等士,绣有三条铜线,次等士有两条,又次等士则为一条。‘校、尉’与‘将’的标识也大致与此相仿。不同者,‘校、尉’是银线;‘将’则是银星。这样一来,平时在军中,受军衔者可得尊重;倘若在战场,主官阵亡,又无别的接替候补,凡此之时,军衔高者即可接替指挥。亦足以井然有序。特别寻常士卒中,战事再乱,也不致失去指挥。”

罗国器深以为然。

这是益都最近在制度作出的一个改革,在人事上。又有两条消息。文华国、张歹儿等皆已然回去了海东。而吴鹤年与颜之希交接完毕,便也在数日前,宣布正式调离行省左右司,来到了益都,接任益都知府之位。

此外,还有一条消息。邓舍为备战察罕,前数日,行文海东,点了姚好古等几个重臣的名,着其即日前来益都,说是准备要开一次军议。那官员不是枢密院的人,对此也是略有所闻,并不知其详情。一语带过。

又还一则消息,却是邓舍已然发下令旨,宣布立妃,无须多讲。倒是那官员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一条小道消息,说是因为邓舍拒绝了小明王的“赐婚”,安丰大为不满。刘福通派了一支使团,正夜以继日,兼程赶来益都。也不知是不是还想要旧事重提,依然是为“赐婚”之事而来。

上次小明王“赐婚”,是用商量的语气,邓舍可以婉拒。但如果这一次小明王明文下旨,海东怕不就好再做拒绝了。言说及此,那官员很是替邓舍忧愁。罗国器与方从哲问明了来龙去脉,也是不禁大感棘手。

不过好在,这还只是小道消息,未得证实。也许只是传闻呢?诸人也只有以此来互相开解。一行人谈谈说说,行至天晚,便就在邻近县中,将就住了一夜。次日天不亮便又启程,未及中午,回到了益都。

邓舍本来正与洪继勋、赵过等人在议事,一听了罗国器与方从哲到了,笑与诸臣说道:“这是咱们海东的大功臣回来了!”即命使团诸人进来。

罗国器等入见。邓舍好生夸奖了他们一番,见其都是神色疲惫,晓得路途辛苦,因而说道:“诸位此次出使浙西,不但不辱使命,更借来的粮食数有十万石之多,实出我所望。诸位劳苦功高。我必有厚封重赏。”看堂外天色,将近午时,吩咐侍卫,说道,“叫膳房备下酒宴,请诸位功臣先去吃了饭,然后各请回府,休息一下,也见见你们的家人。肯定都很想你们了。待到明日的朝堂会上,我再给你们论功行赏!如何?”

诸人自无异议。跪拜退出。

邓舍单独留下了罗国器,见使团诸人出去,又大大称赞了他一番,说道:“你日前来书,说你在购粮款上擅自定断,深感惶恐,请求我责罚你。你是从过军的,当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我既给了你临机应变的权力,就是相信你的能力。就不怕你敢‘擅自定断’,也是希望你敢‘擅自定断’的!这件差事,你办的很好。分得清轻重,理的清主次,非但无过,而且有功。是为有大功劳。理应重重加以赏赐的。‘责罚’云云,从何谈起?”

罗国器跪拜谢恩。

邓舍叫他起来,从案几上拿了份文书,命侍从递给他,说道:“你来的正好。我正与诸位大臣商议军事。你是益都分省的宰执,也在朝鲜待过不短的时间,对那里的情况算是了解。对我海东军中,你也更是熟悉。汉军、丽军,你都接触过。你且看一看这份条呈,说说你的意见。”

罗国器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抬头一句话,上写道:“奏请主公立丽卒军衙事。”底下署名,却是庆千兴。

35 驱口

今日早不比往日,想当初,邓舍刚刚得到益都的时候,百废待兴,在益都一穷二白,甚么根基也没有,兼且当时益都地方的官员、豪绅顽抗的少、投降的多,也不好大动干戈地就没收宅院,给臣下。(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那会儿,便是洪继勋、佟生养、邓承志来了,也是没地方可住。

而现如今,借助察罕来袭时、多有豪民作乱的原因,又借助文华国、张歹儿因此而统率虎狼之卒,风卷残云也似地清理周边府县中投敌地主的机会,益都府在颜之希、刘名将、鞠胜等本地人的牵头指挥下,也做成了一件大事。

——,凡在益都此战中,有“从虏”、“投机”罪名的,一概抄没其田宅,枭首示众。

城中的地主之流,或是因为在战时,本人有“瞻顾狐疑、不肯用事,借以投机鞑虏”的嫌疑,或是因受乡下亲族的连累,不少都被砍了头、抄了家。空出来的宅院,邓舍大笔一挥,命令益都府将之悉数分与了海东群臣凡有在益都分省任职的、三品以上官员。这种夺人田、杀人头、抄人家的事情,在乱世司空见惯。其实却也是丝毫不足以为奇的。

更早些的时候,那毛贵、王士诚来益都的时候,难道说便是单身一个人来的么?随行他们前来的文臣、武将有多少?来到了益都,这些人都住在哪儿?那王士诚的王府、那田家烈的大宅院,都是从哪儿来的?还不就都是从当地豪门手中抢来的府院。

罗国器才从浙西回来,张士诚的太尉府更绝,抢的庙宇。有元一代,尊崇佛教,江浙又富裕,苏州更是大邑,张士诚抢的那承天寺,修建的端是富丽堂皇,实在是巍峨高峻。抢来做殿宇,果然最妙不过。

说起庙宇,又还有那陈友谅,不但名字与张士诚有类似处,一个出自《论语》,一个出自《孟子》,他更且年前在采石,弑徐寿辉、自立为皇,登基称帝的时候,却也是一时寻不来好所在,用了一座五通庙来当作的行礼之处,并用为行殿。他两人也可算英雄所见略同,相映成趣了。

再有那朱元璋,从军前却也曾在庙里待过,是一个小小的和尚。江南群雄之中,他们这三个人都和寺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王府在庙里,一个登基在庙里,一个在庙里当过和尚。反过来说,似乎由此也可见蒙元时期,天下寺庙的昌盛程度了。张养浩说,天下人口,僧道占了十之八九。这话虽有夸大之处,却也不是没有根由的。

这庙宇,不但是一座庙,并且多有寺田,平时雇佣佃户耕种,每年收租、其所收成,或用来增建殿堂,或用来供养和尚。

大的寺庙,所拥有的田地乃能至有成千上万顷,有些名刹古寺,自己组建的还有僧兵,庙里的和尚们有些不守戒律的,在外边尚且建有外宅,娶的有妻妾。荒淫奢侈。说是出家人,何异地主豪强?

日子本来过的好好的,红巾一起,庙没了,地没了,妻、妾没了,日常供养他们的民脂民膏没了,只得狼狈奔窜,只求侥幸一生。何止和尚们,自红巾起事以来,各地的地主豪强更也是如此。

而话说回当下,相比别的红巾、义军杀戮地方豪强的行为,——很多的地方,红巾过处,旧有的豪门大户都是被杀的鸡犬不留。邓舍的行为,已经算是“仁厚”了。至少,他只杀不肯投靠他的,若肯投靠他的,比如颜之希、鞠胜、刘名将等等,对这些人,他不但不杀,还给以重任。

他深深的知道,体制如此,不依赖地主阶层,政权就难得稳定。但是不杀地主也不行,财富、土地都在地主们的手中,不杀地主,怎得来财富与土地?无有财富,怎得国用?没有土地,如何封赏功臣、招揽民心?

只是这杀与不杀,其间要把握好一个尺度。益都,是山东的腹心所在,必须要稳定,不和海东一条心的地主,就可以杀的狠一点。而其它府县的地主,就不能单纯的一杀了之。或留之、或迁徙之、或寻个罪名流放充军。总而言之,要以宽容为怀,但却也绝不可留情,“王霸道杂之”。

分给罗国器的府邸,就本是益都一个大户的宅院。

这个大户所以被抄家,却非因他投敌,而是因受了邻县亲戚的牵连。投敌的杀,受牵连的流放。前不久,才刚刚被流放去了高丽。拖家带口,几十人。连带整个那一批被流放的,单只益都周边府县加在一起,总共就不下二十户,人数有三四百。这也姑且算是邓舍迁徙山东豪强的前奏。

山东地方,诚如洪继勋的忧虑,豪强门户还是有不少的。

蒙元入主中原,山东豪强多有依附。鼎鼎大名的山东汉人三世侯,东平严氏、济南张氏、益都李氏。虽然,益都李氏后叛蒙,兵败身死,覆灭的早。并且忽必烈也早有取消世侯、打压地方势力的举措,东平严氏的仕途也便是很顺畅,但是严氏与张氏却毕竟大族,在其任世侯的时候,权倾一地,至今尚有影响。又并且开枝散叶,家族的势力很是不小。

还有许多本任职在蒙元的官宦,或退休后回到乡中居住,或现仍然居官外地。对蒙元都是忠心耿耿。

就拿颜之希来说,他有个族人,叫做颜瑜,是为颜子五十七世孙,至正十七年,田丰起兵,颜瑜携带家眷往郓城避乱,途中被田丰部卒所执,要求他帮忙写个旗号。他不肯,拒绝了,因此被杀。又如滕州人,李稷,官至山东廉访使,时人称为名卿。再又如滨州杨承,曾任江浙行省左右司员外郎,至正十六年,因拒绝张士诚的投降,自刭死。再又如兖州王思诚,曾任陕西行台治书侍御史,时值红巾进攻关陕,他带病措置陕西防务,后病卒。再比如淄川张名德,曾任般阳路总管府总管,至正十五年,毛贵取山东,他坚守般阳路,不敌致败,城破后力战而死。再又比如郓城樊执敬,曾任江浙行省参知政事,守杭州,亦是因城破而战死。

这些人中,或仍没死,或虽死而家族尚在山东。毛贵杀了一批,王士诚杀了一批,不服、刺头的大多都已经被砍头了。但是,阳奉阴违的却还有很多。察罕一来山东,不少就跳出来了。斩草需得除根,把他们迁徙去别处,势在必行。在议事会上,邓舍不但与诸臣讨论了庆千兴的条呈,也在最后,略略地与诸人谈了一下地方豪强事。

罗国器冒雨回府,他的心情又是轻松、又是沉重。轻松的,是出使的使命顺利完成,且得到了邓舍的夸奖;沉重的,却便是因为此两事。

庆千兴提议仿海东五衙、益都两衙之例,专为丽卒也组建衙军,事关军队,国之利器,关系重大,不可不深思之。而洪继勋倡言迁徙豪强,又也是事关地方的安稳,关系亦然重大,更是不可不谨慎之。

一条军事,一条政务。最好的选择、正确的决定该是什么呢?诸臣在堂上讨论了半天,最终也是还没有定策出来。临散会前,说好了,各自回去,都再仔细地做一下思量。留待明日,朝堂会上再接着议论。

就罗国器本意而言,对第一条,他是赞同的。对第二条,他却是有些反对的。要说起来,也是好笑。他住的宅院本就是从豪强们手中抢过来的,现在换了将豪强迁徙去高丽,他反而犹豫不决,心存不忍了。

说到底,他所以不忍,还是因为他是山东人的缘故。

他家中虽不算豪绅,亲族中,也几无称得上大户标准的。但是,他却曾在尼山书院读过书,能去书院求学的,没几个寒士,他所交往相识的老师、同窗,以及前辈,大部分都是地主子弟。迁徙豪强事,一旦成为定议。那么,他的这些师长、同学们,少说也得有一半以上都符合迁徙的条件。十年修得同船渡。面对师长、面对昔日的同窗,他又怎会不恻然。

人情,人情,人谁能无情呢?

他心事重重地回入府上。府中伺候的下人,有些是他从海东带来的,有些是邓舍赏给他的。罗国器谨慎,当着下人的面,不好露出烦恼。草草地吃过饭。即屏退侍女,独自一人,待在了书房之中。反复筹思。

听窗外雨声滴滴,早春乍暖还寒时节,寒冷的雨气浸入房内,不觉暮色渐转入夜。他点起了红烛。远处看去,在夜下的雨幕之中,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芒,稍微似能给人了一点暖意。映着窗纸,但见一人影立。

夜色又渐渐深重。

夜深忽有访客,却是方从哲来到。

罗国器不免奇怪,暂放下烦闷,亲自出迎,接入室内,相对坐下,说道:“从浙西回来,先走海路,又走陆路,路上十分辛苦。明日一早,又得赴会朝堂。中涵为何不在家好生休息?夤夜冒雨来访,不知是为何故?”

方从哲倒是精神不错,半点看不出劳累,笑道:“不敢隐瞒罗公。我才从姬公的府上出来。姬公与罗公的府邸相接,是以顺路过来,拜访一下。”

罗国器知道,若无姬宗周的推荐,便无方从哲的得受重用。他这一回来,就先去姬宗周府上,却也是理所当然。罗国器“噢”了一声,说道:“下午议事,姬公也在场。想来,中涵在姬府等了不短时间吧?”

“倒也不算长。中涵是快入夜时分才去的。本来,只是想送些浙西的特产与姬公。却不料想,听姬公说起,便在今天下午的议事会上,主公提出了两件事。一个是庆大人的提议,专为丽卒立衙。一个是洪公的提议,迁徙豪民。姬公不以从哲浅陋,特地询问我的意见。所以,耽误至今。”

罗国器愣了愣,心中想道:“正好瞌睡,送来个枕头。”

他可不就是正为这两件事而在发愁的么?不过,他虽然赏识方从哲,到底相识日浅,交浅言深非君子所为,却也不肯就把心中的烦忧说与他听,因只是徐徐地问道:“中涵远见卓识,料来对此定有卓见了?”

“卓见不敢。只不过有些看法罢了。”

“愿闻其详。”

方从哲微微愕然,他并非好显摆的人,若非罗国器问及,他是绝不会主动说刚去见过姬宗周、就连姬宗周也询问他的意见云云。近似炫耀。但是,既然罗国器看起来也像是对此很感兴趣的样子,他也没甚么好隐藏的,直言答道:“立丽卒为衙军,是为得利一时,必将不利以后,不可取。迁徙豪民,是或为动荡一时,但却必将有利将来,诚为良策,可取。”

刚好与罗国器的看法相反。罗国器是真的来了兴趣,问道:“何为得利一时?又何为必将有利将来?你且详细说来,与我听之。”

方从哲稍微地明白了过来,他看了看罗国器,想道:“却原来罗公也是正在为此两事忧烦。难怪半夜不睡,独处书房。”他与罗国器相伴去浙西,罗国器口才虽不如他,但稳重实胜之。他对罗国器,也是较为尊敬的。所以,也并没有因此便自命不凡,——才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就有两个宰执大臣因此两事而亲自询问他的意见,反而是更加的谦虚,说道:“从哲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本不该冒冒然地便随便议论政事。但是,既得罗公垂询,尊长有问,不可不答。我也就胆大妄言一回了。”

“请说。”

“我听姬公言道,庆大人在条陈中,历举组建丽卒衙军的好处。确实,这些好处的确是有。但是,我也听说,洪公对此是坚决反对的。洪公的忧虑也非常正确。大批地组建丽军,虽可暂得一时之利,然高丽新得之地,人心未附。又况且高丽旧主王祺还在。时日一久,丽人在军中的势力若成,假设,王祺一道密书出来,这些高丽军将会否依从?实难预料。

“王氏立国高丽有数百年之久,深得有高丽民心。主公为何至今(全文字手机小说阅读$,尽在ωap.⑹κ.Сn(⑥κ.cn.文.学网)

尚不肯把他杀了?只是软禁。其所虑者,便在此也。深怕因杀一王祺,而致使高丽生变。软禁一王祺,一则可示丽民以我海东之宽仁,二来亦如握重器,只要王祺还在,就好比高丽旧臣的首领,可做号召之用。但是,王祺虽可软禁,前高丽的公侯显宦、王族重臣,又岂能尽数软禁之?

“多数的旧丽重臣,虽也因王祺已降了我海东的缘故,也就此投降。又但是,在他们其中,难道就是人人皆为诚意投降的么?又岂会没有几个不甘不愿的?彼辈之属,在我强兵威压之下,或怨不敢言。

“然而,若我组建丽人为衙,一旦丽军得势,又即便没有王祺的密书出来,这些存有怨望的人中,又会不会出现有因此而产生些异样心思的?亦实难预料!设若,其中果然有一二奸逆之巨贼,骤出以令,伪为王祺旨意,号召丽民,兴反作乱,则丽军中的士卒将校又会怎样?是否肯从?

“从哲虽也没什么才学,但今日我安丰的主公,为何自称前宋的后裔?而前宋我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事情,就不怕重演么?是若组建丽人以衙,便好比我海东自受人以柄,把国家的利器交给了奸贼。尽管可以暂时得利,长久下去,必定反受其乱。是不利以后。”

“这些道理,主公不是不知道。其实即便如我,也是很清楚的。但庆大人在条呈中说,就眼下的形势来看,不用丽人,只用辽东、益都两地的汉人征战的话,则随着战事的发展,必然会出现汉人日少,而丽人日多的局面。亦有弊端。我认为,他这几句话其实说的也是不错。朝鲜、南韩两省,有丽人千万;而我辽东、益都两省,汉人满打满算,也才只不过百数十万。妇孺以外,壮年者,至多几十万而已。征战者,皆汉人;伤亡者,皆汉人。时日若久,也确实会不利海东的稳定。

“就算丽人不闹事,咱们汉人怕也吃不消。中涵既对大举征召丽人从军事不以为然,那么,对庆大人的此忧,你又有没有良策,可为解决呢?”

方从哲默然。这个问题,刚才他在姬府上时,姬宗周也一样问过他。说实话,对此,他也没甚么太好的办法。这本就是个矛盾。要想解决矛盾,就得去寻找根结。根结在何处?根结在邓舍占据了高丽。若邓舍没有占据高丽,只占有了辽东、益都,自然便大可不必为境内的民族构成问题而感到忧心。可是,难道就能因为这个棘手的麻烦,便干脆将高丽舍弃么?也显然是绝不可能的。故此,要说解决的办法,实在不好寻思出来。

他说道:“要想解决此一矛盾,不外乎四个字:‘开源节流’。开源者,扩大兵源,也就是采取种种的措施,从而招徕中原的汉人来我海东,借以提高汉人在海东的比重,增加我海东汉人的数量。”

“益都东临海,北、西、南三面,皆处在元军的包围之下。此如笼中之鸟。里边的人难以出去,外边的人难以进来。就算是主公采取了种种招徕移民的措施,中原、江淮的汉人又如何才能进来?怕也是难之有难。”

“所以‘节流’。”

“如何节流?”

“我辽东、益都两省的汉人,也正如罗公适才言道,壮年者虽少,却也不下有数十万众之多。所以我兵源之征召仍感不足的原因,是因为我汉人中的壮年男子,大部分都是在家务农。若全部把他们征召入伍,则他们的家中就没有了壮丁,其所有的农田难免因此荒废。是以,不可行。

“而主公才颁行的军衔制,有些部分乃是仿照的秦之军功封爵制。得‘士’级,即可分给田地、宅院。主公又有议,打算想要把高丽贱民迁徙来益都。何不针对眼下的麻烦,将此两者做个结合?”

罗国器顿时明白了方从哲的意思,他大吃一惊,说道:“你的意思是说?”

“蒙元有‘驱口’,凡在战中俘获的百姓,尽皆收为私有,驱使如奴。蒙古灭金,所得‘驱口’,几近金人的半数。蒙古取我南宋之地,掠民为驱口,凡其所获的俘虏、乃至降民、良民悉数皆以充为奴隶,动辄万计。其所得之数,也极其众多。蒙元之初,宋子贞说:‘将校驱口几近天下之半。’殆非虚语也。权臣阿合马,家口七千。山东世侯张氏,僮仆数千。乃至脱脱、董文柄、马哈失力,竟能率家奴、僮仆以冲锋陷阵。

“这个政策,的确是个弊政。但放在现下,做为权宜之策,似乎也不妨可以仿效之。若用‘驱口’与那高丽的贱人相较,其本质虽有不同。一个是或本为良家,因战乱被俘,而被迫为奴,一个则是本即为下贱民后,世代为奴。但是,却有一个共同点,此皆贱籍是也。

“其日夜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自由身。高丽贱人世代为奴,料来对自有的渴求定然也是更为强烈的。主公迁徙他们来益都,以我之见,似乎也没有必要从一开始就直接大张旗鼓地分给他们田地。只需先给他们自由,也就足够了。秦之军功封爵制,不但赏给士卒田宅,更也且赐给奴仆,以相助耕种。士卒在前线杀敌,奴仆在后方耕种。

“我以为,既然仿效了军功赐田,何不连赐给奴仆,也一并仿效之?

“取高丽贱人,赏给立功军士。又或有家中男子从军、而劳力缺乏者,也赏给奴仆。数量上有所区分就是。如此一来,既腾出了大批的汉儿壮年可以从军,且有军功封赏为诱,不用主公下力气去征召,说不定他们自己就人人踊跃,个个争先了。二来,又不误耕种农田。岂不大妙?”

“可是,按你话说,这些被赏赐给军士的,不一样依然还是为奴么?给其自由云云,从何说起?”

“此为权宜之计。肯定不可长久加以实行的。定个年数,为奴仆满若干年,或三年、或五年,之后即可给以自由。做的好的,还可以赏赐给田地。且在为奴期间,也允许他们读书,也允许他们向上,如得到家主的称赞许可,也可提前削去贱籍。苟有才能、若更有为我海东献计献策,确有功劳的,也不以其贱籍为念,可以当即拔擢为吏。试想,那些个的高丽贱人们,还会不趋之如骛,甘愿乐从么?放而将之,更不但可以将他们赏赐给益都百姓,也可以同样地赏赐给辽东百姓。

“我虽受限形势,暂时不能‘开源’;可是,若按此实行,不就也可算是‘节流’了么?主公英明神武,尽管如今处在元军的封锁包围之下,但早晚必能大败察罕。也许用不了三年五载,定能就尽取中原。等到那时候,自然也就不会再为区区高丽人多而发愁了。而等到那时,再将此政取消。是得此政之利,而无有此政之弊。何乐不为?”

罗国器击节赞赏,说道:“好妙计!果然妙计!”又问,“迁徙益都豪民事,中涵为何以为是有利将来?”

罗国器本为山东人,海东上下谁人不知?方从哲也是知道的,因此笑道:“迁徙豪民,利在将来。罗公才识深远,对此岂会不知?又何必再问?从哲也知,桑梓情深,也许罗公是或有不忍。但为人臣者,功在社稷,利在万民。公之为人,虽然‘稳厚’,从哲万万不及。但是,公却也有一病,亦病在稍嫌过‘厚’。从哲与公出使浙西,对公的器量与才能都是非常佩服和敬仰的,有一言相劝:虽不忍,却也不可不行之也。”

遥闻街上更鼓,已是两更。方从哲不再多做停留,即起身告辞。

罗国器又亲送他出府,见他是一个人来的,因为夜雨路滑,又叫了两个小厮,打起灯笼,吩咐送他回家。看方从哲远去,罗国器自转回书房,又将他的意见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直到夜深,这才将就睡去。

睡不足两个时辰,又起来。盥洗、穿衣、吃些饭食,准备妥当,命了轿子,来到燕王府上。

时天色未亮,而罗国器到时,见王府外已经停靠了一溜不少的轿子与乘马。门口接连碰着好几个熟人,也都是赶来参与朝堂议会的益都官员。彼此寒暄,分按品秩,前后进入王府里的议事堂之中。

邓舍勤政,他也早早地就起来了。很多时候,他都是不拘小节的,也没等群臣到齐,就先也来到了堂中,登上了正位。

看见罗国器等人进来的时候,他本来正与洪继勋、姬宗周几人说些闲话,即放下话头,笑容可掬地道:“罗公昨天才回来,路上辛苦。今天起的倒也是挺早。我这前脚才到,你这后脚就来了。”

罗国器也是忙谦恭地一笑,说道:“主公勤政,臣等岂敢贪睡?”

君臣问答,颇相融洽。待及有资格参与朝堂议会的群臣到齐。几声磬响,诸臣入班,正式的议会便宣告开始。头一个议题,就是接着前一天,继续讨论庆千兴的条呈事与洪继勋所提议之迁徙豪民事。邓舍先不及等别人发言,洪继勋等的意见,他早就知道。昨天议事,罗国器推说不熟悉情况,没怎么发言,今回议事,他首先便即点了罗国器之名,教他来说。罗国器应命而出,跨列出班,讲出了一番话来。

36 宽猛

听罗国器说完,邓舍微微惊讶,转头去看了看姬宗周,笑道:“我却不曾料到,罗公的看法,却竟是与姬公大致相同。www.65txt.com”不觉一笑,又道,“你两人宅第相连,邻的很近。不会是昨夜先凑在一起,预先商量好的吧?”自觉得不可能,哈哈一笑,赞叹说道:“天下高明之士,果然所见略同。”

却原来,姬宗周来的早,刚才邓舍与他说话的时候,已经又和他谈过了此两件事,问过了他是否有新的见解出来。

姬宗周所用来回答的,正是昨夜方从哲的言语。而经过大半夜的考虑,罗国器却也是与姬宗周不谋而合,最终决定全盘采用了方从哲的意见,尽管在措辞上有所不同,整体的意思上却是大差不差。

罗国器颇是惶恐,他本来却也是无心贪功的,忙说道:“臣不敢隐瞒,好叫主公知晓。天下高明之士,固然所见略同。但这高明之士,却非是臣与姬公。而是为姬公与方从哲。臣适才所言,悉数皆为方从哲见解。”

“噢?是方从哲的见解?”

罗国器解释说道:“昨夜,方从哲适来臣府,见臣独处书房,似有所思。故此询问其故。臣如实答之。方从哲便因此而说出了以上的一番见解。臣以为,倒是也还甚有可取之处。便采纳了。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奏报。”

“原来如此!”

邓舍笑了笑。要不是罗国器老实,他还真是难以了解详情。意味深长地瞧了姬宗周一眼。方从哲针对庆千兴提议建立丽卒衙军的条呈事,提出了不如“节流”的建言。对此,邓舍还是很为赞赏的。初闻姬宗周说时,顿觉眼前一亮,很有点柳暗花明之感。所以,刚才,便即对姬宗周赞誉有加,好好给了他一番夸奖。而姬宗周当时却只是自得微笑,不停地抚须谦虚,而半点丝毫也没有把功劳让出的意思。

却原来,这竟不是他的看法,而是方从哲的见解。

——,方从哲为何大晚上的跑去罗国器府上?罗国器、姬宗周两人府邸相连,而姬宗周对方从哲,又有着荐举知遇之恩。不用说也知道,必定是方从哲先去了姬宗周府上,继而才又顺路去的罗国器府上。

以方从哲的地位而言,他是断然没有胆子把姬宗周的见解说成是他本人意见的。又可以由此推断,姬宗周所言,也绝对就是从方从哲口中听说而来的。只不过,姬宗周没有料到,方从哲出了他的府,又去了罗国器的宅院。更没有料到,方从哲也与罗国器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出来。

再去看姬宗周,他这会儿却倒是不慌不忙,一点儿也没有因为真相大白而显出有慌乱的意思,雍容地一笑,缓步出班,双手交叉,拢在袖内,姿态安然地说道:“臣亦不敢哄瞒主公。臣适才所言,实则却也是方从哲的议论。之所以臣刚才没有明言,是因为臣不知道主公对此是否赞成。若主公不赞成,从哲官微,臣不忍其受责。若主公赞成,臣自然也不敢居功,自会再与主公言明。是以,臣适才没有说这其实是方从哲的意见。”

堂上诸臣,面面相觑。许多人交头接耳。明明本来是姬宗周贪功,被他这么一说,反成了爱护方从哲。好几个人都是暗挑大拇指,心道:“老奸巨猾。几句话说的滴水不露。当真不愧人称其是为‘今日之冯道’。”

洪继勋认为姬宗周是“今之冯道”,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又且,洪继勋也不是个圆滑的人,更是从来不屑隐瞒对别人的好恶。不仅当着邓舍的面他这么说,当着别人的面他也说过不少次。益都有很多人都听说过。

洪继勋闻听姬宗周此言,面上不禁又是露出厌恶的神色。邓舍一笑,说道:“姬公体贴方从哲,用心很好。不过,你所言,顾虑如果我不赞成此议,或会责罚方从哲。这却是大可不必。我什么时候‘以言罪过人’?

只要确实是出自公心,的确为我海东着想的。‘言者无罪。’哈哈。”

轻描淡写,含蓄地批评了一下姬宗周。邓舍转顾群臣,又接着说道:“方从哲虽然官微,见识还是有的。‘位卑未敢忘忧国’,很好。……,诸位,你们对他的这个建言,都有什么看法?觉得可行与否?但请畅所欲言。”

“方从哲,……见识还是有的”,“‘位卑未敢忘忧国’,很好”。邓舍连下两句赞语,对方从哲此议的看法已经不言而喻。公正地来讲,方从哲提出的这个办法,“用高丽贱民为军人奴仆”,也的确还算是不错。

蒙元“驱口”,当然是一个弊政。蒙元的“驱口”,是掠民为奴,只要战败,受到俘虏,就是奴隶。大批的良家子也因此而沦为贱籍,导致了数目极大的家庭也因此而受到危害。广泛地实行开去之后,“将校驱口几为天下半”,一则,不利社会的稳定;二则,不利经济的发展。

但是,在方从哲提出的这个办法中,却把用来赏赐给军人的“奴仆”的范围限制在了高丽贱民之中,不会波及良家子。高丽贱民本为贱籍,就是奴仆之流,给谁做奴仆不都是一样的么?转去拨给士卒做奴仆,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就从根本上与蒙元的“驱口”政策不同了。去掉了其不分阶层、纯粹“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野蛮一面。

而又并且,蒙元的“驱口”,又是一旦沦为“驱口”,便形同主人的私人财产,没有自由,生有子孙,亦世代为奴。方从哲的意见里,又提出不妨给赏赐给军人的“奴仆”定一个为奴的期限。期限到了,即给以自由。这就又把一旦沦为蒙元“驱口”、便即世代为奴的蛮横一面给去掉了。

可谓,尽去其弊,独得其利。

但是,每个政策的实行,都必然有得利者,也有利益受到损害者。按照方从哲此策行之,谁为得利者?海东。那么,谁又为利益受到损害者?

有一臣下出班奏道:“方从哲此议,诚为良策。然有一点,却不可不防。即高丽贱人原本的主家。主公若行此策,就等同是从这些高丽贱人原本的主家手中夺利。凡有贱人的,多为大户。如果激起了他们的反弹,似亦堪忧。对朝鲜、南韩的政局之稳定,怕会有不利的影响。”

又有一人不以为然,出班反驳这人,说道:“释高丽贱人从良,本就是我海东既定之策。且主公在朝鲜,也早就分批次地施放了不少的高丽贱人。庆千兴在辽西统带的丽卒里边,就有不少此等脱贱从良之辈。却也怎没见引起朝鲜分省的动荡了?大人此忧,未免有些杞人忧天!”

“不然。主公确实已在朝鲜释放了不少的高丽贱人。但是,这却是与当时的形势有关。一来,当时主公所释放者,除了部分为大户之家奴外,多数实为官有贱人。大户豪门的利益受到损害的其实并不多。二来,主公当时又也是才起自双城,雄兵悍将,强压之下,纵然强行施放了部分大户之家奴,那些个豪门大户却也是不敢有违。

“现如今与当时相比,当时我海东是草创基业,以霸道为先。现如今,我海东基业已定,却该以王道为主。

“我辽东、益都的汉人虽少,户口却也不是一个小数字。口有一两百万,计一户有五口人,户也近乎三四十万。而三十亩之田,需劳力一人。又以我军衔制规定而言,能得中士衔者,其所被赐予的田亩数量就差不多三十亩地了。辽东地广人稀,主公多次分田,更有许多的民家所有之田亩数量,也其实早不止三十亩了。百亩以上者,也是为数不少。

“以此计算,若想在辽阳、益都两省全力推行此策,需高丽贱人至少五十万、乃至百万众。主公已把朝鲜的官有贱人释放掉了大半,再要放奴,就不得不去南韩。南韩之官有贱人虽众,百万贱人却怕也是远远不够。这便就又不得依然还用强势的手段,再从高丽大户手中夺取。数目要是少点还好说,数目一旦多了?……,吾之所忧,又怎会是‘杞人忧天’?”

“官有贱人”云云,说的其实也就是官奴。因为这犯了燕王妃罗官奴的名讳,所以那臣下改而言为“官有贱人”。

邓舍尽管曾有多次释放高丽贱人从良,但大部分所被释放的都是高丽官奴。即便此次,又拟迁徙高丽贱人来益都,其所准备迁徙的,依旧还是以高丽官奴为主。就像那臣子说的,一旦采用方从哲此议,所需要的高丽贱人数目太多。单只高丽官奴定然不足够使用,非得对高丽的豪门大户下手不可。也许还真会因此激起一些高丽地方上豪门的不满。

邓舍沉吟,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如何?”

“方从哲此议,是为海东利。担忧会因此而激起高丽地方上的不满,此是为高丽豪门利。孰对孰错,何用臣言!”

邓舍微微点头,又问赵过,道:“阿过,你又以为如何?”

“主、主公得朝鲜已久,正该合用王道。南、南韩是前高丽的王京所在地,豪、豪门大户极多,其中多有不服,却也正是仍旧还用霸道的时候。”

有了洪继勋与赵过两个人的支持,方从哲此策便算定下。

邓舍当即传令,先是吩咐行文海东左右司,要求颜之希等人尽快把海东汉人的总共户数呈报上来。接着又吩咐分别行文朝鲜、南韩,好令文华国与姚好古知道此事,开始为选取高丽贱人为军士之奴做准备。

至于庆千兴的提议,便也就不用再议、自此搁置不提了。不过,(全文字手机小说阅读$,尽在ωap.⑹κ.Сn(⑥κ.cn.文.学网)

邓舍想了想,又叫也给庆千兴去了一封回文,其策虽不能用,但是别的不说,就只看在他被乡里痛骂为“丽奸”的份儿上,也要对他加以褒奖。

经过连续两天的讨论,今日的朝堂议会上,总算把这两件事定下。一个用高丽贱人给军人为奴;一个迁徙山东豪族去高丽。

迁移山东豪族去高丽此事,遭遇到的阻碍远不及庆千兴的提议。重点是在罗国器、姬宗周等本地人,只要他们都不表示反对,别的人更也不会反对。方从哲已把罗国器说服,他同意,这件事自然也便就算通过了。

不过,这两件事都急不得。

邓舍决定,先行前策,待局势更稳一点之后,再徐行后策。议论过此两事,他从案几上取出一份文书,正欲待说话,忽然看见赵过整了整衣冠,又再度出列,跪拜地上,口中说道:“臣、臣有一事请奏。”

邓舍不免纳罕,暂且放下文书,问道:“何事?”

“莱芜贪腐、谋逆事。”

赵过去调查莱芜贪腐案,用了十来天的时间,把事情调查的清清楚楚。米某与莱芜豪族密议谋反之事,的确属实。大逆不道,论法当斩。且因其事关谋逆,罪行太重,不需等到秋后,前几天,凡参与此案的莱芜豪族皆已被悉数处斩、抄家了。而那米某,又因犯下的有贪腐之罪,更也一如邓舍之令,早就被剥皮充草,并砍下了脑袋,传首山东府县示众了。

按理说,此案已经结案。赵过还奏请什么?

不但邓舍,堂上诸臣也都是觉得古怪。邓舍笑道:“莱芜贪腐、谋逆案,你办的不错。不到十天,就把案情调查清楚了。是了,我该给你些奖赏。你要不说,我倒是忘了。阿过,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来。只要我有的,要什么给什么,都赐给你!”想起了一事,又哈哈笑道,“阿过,你至今还没娶妻。我听说,你府上的姬妾也并不多。到现在还没个儿子生出来。你辛辛苦苦打下的这偌大家产,若没个子息,给谁承继?咱俩总角之交,看我,现在就快有儿子了。这么着,我赏给你两个能生养的女子,如何?”

群臣都是笑。邓舍与赵过的关系,那真是别人不能比。也不知有多少人都在听了之后,暗自羡慕。

赵过一脸严肃,说道:“臣、臣所请者,非为臣请功。”

“噢?那是为的什么?”

“臣、臣闻言,主、主公听了潘贤二之策,有、有打算定民籍、加贪户,凡、凡贪官后人,皆、皆打入贪户册。凡、凡入贪户册者,不、不许读书、不许为官,世代为贱。臣、臣大胆,请、请问主公,可确有其事么?”

另立“贪户”事,邓舍虽还没有正式下令,形成以法文定制。但是,自潘贤二领命去专责办理贪户册以来,他把此事搞得兴师动众,大张旗鼓,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传得人人皆知了。因此,赵过知道,也不奇怪。

邓舍蹙眉,说道:“是有此事。贪官污吏,食民脂民膏以为自养,用国家公器以为己用。不顾廉耻,贪图享乐。上则有害国家,下则肆虐百姓。但凡有识之士,无不深恶痛绝。潘贤二所提另立‘贪户’,打贪官后人入其册之议,我以为其虽稍嫌严苛,却也不失为良策。是以,表示了赞同,并且吩咐了他专去办理此事。怎么?阿过,你莫非对此有意见么?”

“臣、臣也不敢质疑主公决定。立贪户册,固可为良策。但是,凡、凡入贪、贪户册者,便不许读书、不许从官,且世代为奴。臣、臣以为,责罚未免太重。”

邓舍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依你之见,如何才算不重?”

“方、方从哲议以高丽贱人为军士奴,定下期限也才不过或三年、或五年。臣、臣窃以为,‘贪户册’所以固为良策者,不在把贪官的家人、子孙、后裔打入其册中多久,而却在立此册以警告天下贪官。当了贪官,族人就会被打入此册,有辱祖先,愧对后人,侮辱的成分似乎更为大些。

“若按照潘贤二的意见,凡有贪渎,其族人、后人便即要悉数被充入贱籍,一个米某,族人、家人便有数十上百。十个米某,就是数百上千。一百个米某,就是数千上万。主公仁厚,一边释放高丽的贱人,一边却充实贪官之族、贪官之后为贱人。这又是何必呢?

“因此,臣、臣以为,何不也为入贪户者定下个期限?一代足矣!知耻而后勇,既因先人贪渎而入贪户,便知道了耻辱,其后人岂会不勇而改过乎?如此,既体现了主公的宽仁,也得到了立‘贪户’册的好处。不是也一如方从哲之议,尽去其弊,独得其良了么?此是为臣、臣的一点愚见。对不对,臣也不知道。惶恐不堪。伏唯请主公裁决。”

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邓舍决意定贪户、打贪官族人、后人入其册之举,在海东群臣里边,私下里说起来,八九成以上都是表示反对的。即便有极少数拥护的,也多半不过想以此作为升官、邀宠的机会而已。真心支持的,几乎没有。

赵过这几句话说过,群臣窥伺邓舍的面色。见他似乎没有勃然大怒的迹象,一个个壮起胆子,亦纷纷出列,附和赵过。

邓舍又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呢?”

潘贤二献策时,洪继勋就在边儿上,他对此是支持的,晒然一笑,说道:“臣犹记得,主公说过,‘小仁,是为大仁之贼。’此等贪官,实为无良、不知羞耻之徒,将其族人悉数打入贪册,臣以为,却也还是嫌轻的了!”

洪继勋为人,性子激越,又是崇尚韩非子法家言论的,有些地方和邓舍甚是相像,也是遵奉用重典、治乱世。

赵过非常明白洪继勋对邓舍的影响有多大,此时见洪继勋明言表示支持,不由便急了起来。他一急,就越发地结巴,说道:“臣、臣,……。”咽了口唾沫,“臣、臣,……。”“臣”了半天,一个字说不出来。把他给急的,急坏了。拽住衣襟,按在地上,昂起头,面红耳赤。

邓舍“噗哧”一声,笑了出声,说道:“阿过,何其急也!”示意他先不必说话,转而又再去问罗国器,道,“罗公以为呢?”

罗国器不愿与洪继勋起冲突,但以他的资历,却也不致像姬宗周这些人、对洪继勋忌惮到一言不敢辩驳的程度。他答道:“臣随主公已久,知道主公对前宋的文丞相,一向来是极为敬佩的。但是,臣想请问主公,可却曾听过:‘地下修文同父子,人间读史各君臣’之句么?”

“不曾。……,这句话说的什么意思?”

“是前人的联句。文丞相为前宋尽忠,而其子,却在入元后,至元年间,出为蒙元的郡教授,只不过未及到任,行数驿而卒。人皆作诗悼之,闽人翁某独出此句,以之为联。是为绝唱。这便是此一联句的来历了。”

罗国器意思很明确,文天祥对前宋忠心耿耿,他的儿子入元后,却也就随之便入仕了蒙元。忠臣之后,可为“不忠之臣”;那么贪官之后,为何就不会成为“清廉之官”呢?邓舍沉思不语。

听见“咚咚咚”的声响,转眼去看,却是赵过伏在地上,在不停地叩头。上次就是因为某事,赵过劝谏邓舍不听,急得说不出话来,磕头不止。这次又是。邓舍虚虚抬手,说道:“阿过,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起来吧。”

文天祥有亲子三人,皆死在道路颠沛,遗命以其弟子为后。罗国器举的这个例子里,说的文天祥的这个儿子,其实便是他弟弟的后人,不是他的亲生。但是,既过继给了文天祥,便也就算是他的后人了。

而文天祥的弟弟文璧,其实也是早已经就仕元的了。文天祥曾因此而发过感慨,说道:“兄弟一囚一乘马,同父同母不同天。”他以他弟弟的儿子为过继,则他弟弟的儿子承继他弟弟的作风,入仕蒙元,也无可厚非。这却与文天祥的家教、家学无关。

邓舍虽然不知此中尚有内情,但是,罗国器这话说的也的确有些道理。

姬宗周窥伺邓舍意思,安闲出列,说道:“打入贪户,是为严惩。放其后人,是为宽仁。‘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为政之道,正在宽猛相济。

“臣以为,潘贤二此策,虽有可取,稍嫌偏狭,有些过猛。赵左丞请主公示臣下以宽,是为老成。主公若能将此两者相为糅合,当为最好不过。”

洪继勋冷哼了一声。姬宗周不以为意,他反正是早也就发现了,洪继勋的马屁端得难拍,想巴结到洪继勋,太难了。而潘贤二此策,明明过猛,谏言邓舍,给以纠正,也算是维护了大部分海东官员的利益。顺便,也还可以拍拍罗国器、赵过的马屁。一举两得。为什么不做呢?所以,他也是出来,表示支持赵过与罗国器的意见。

邓舍斟酌再三,他从善如流,既然群臣都反对,赵过几人说的也各有道理,那便改了也无妨,说道:“既如此。便按诸位的意见办吧。”

他对赵过一笑,说道:“阿过,你还不起来?又有谏言之功。……,两个侍女不够,赏你四个吧!”群臣本来都还在担忧邓舍会生气,见他还有心戏弄赵过,知道就算生气,也不会严重。都是这才释然,忙又陪笑。

邓舍拈起文书,说道:“这个条呈也是从海东而来,姚先生递上来的。讲的也是贪官事。我本就正打算与诸位商议。”递给侍从,叫传与诸臣观看,说道,“诸位且先请看看。若有何意见,也都请讲来。”

37 祠亭

姚好古办事挺麻利,邓舍叫他想几个重塑士风的办法出来,他的条呈这就送上来了。www.65txt.com诸臣观看罢了,或者赞成、或者反对,意见纷纷。总体来说,赞成的占了绝大多数。

这“重塑士风”,不是一朝一夕就可搞定的。便好比每有地方官到一个地方任职,首要之任务便是“敦风俗”。何为“敦风俗”?有的地方“风俗薄”,人皆逐利,不讲道德,不忠不孝,地方官就需得要采取种种的措施,把这种风气扭转,使得人人安居乐业、人人向善,从而也就使得风俗亦“由薄转厚”了。“敦风俗”,功在当代,利在地方,功莫大焉。

而“重塑士风”,也是一样的道理。主要便是扭转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培养读书人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让读书人明白圣人之道,知道廉耻,明白礼仪,要有读书人的风骨。这样的一种扭转,是没用捷径可走的,犹如春雨入夜,润物无声。非得有长时间的坚持不可。上则需邓舍以身作则,中则要群臣以为表率,下则更得在民间百姓中大力提倡。

虽然不可以一蹴而就,虽然“重塑士风”听起来玄之又玄,但是却也并非就毫无对策。姚好古提出了三个办法,算是在短时间内可以实行的。

头一条,群臣都是深表赞成的。

姚好古言辞恳切,要求邓舍以身作则,虽不敢明白地要求“刑不上大夫”,但是至少要把蒙元的一些弊政尽数废除。比如:当庭杖责大臣。

一个不满意,就拔了大臣的裤子,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挨棍子。这太侮辱人了。欺辱过甚。主君就不尊敬大臣,将大臣视若家奴,不给大臣以独立的人格,又怎能再去要求大臣表现风骨?

这一条是从邓舍的层面上来讲。

次一条,姚好古提出,蒙元八十年不开科举,读书人“干禄无阶、入仕无路”。近代以来,虽然如今的元主因见天下大乱,听从了脱脱的意见,又重开了科举,但是对南人、汉人的鄙视还是很明显的,专门给蒙古人、色目人立一榜,称之为“右榜”;汉人、南人为一榜,称之为“左榜”。

蒙人以右为尊,“右榜”的地位高出“左榜”。考上之后,分派官职,“右榜”所得的职位自然因此也要远远比“左榜”为高。

须知,想那蒙古、色目人,本为异族,读汉书、学汉字,做汉人文章,纵然天赋奇才,又怎能与汉人的秀才相比?蒙元的统治者当然知道这个问题,也所以,定下的制度:“右榜”只考两场,题目较为容易。“左榜”倒需得考三场,题目反而艰深。蒙古、色目人稍微读些文书,即可摇身一变,成为“右榜”状元。对两个榜单的考试已经够不公平了。即便如此,“左榜”的状元,也常常不给汉人,亦由蒙古、色目人来当选。

更别说,两个榜单分别限定的还有录取之人数。

汉人读书的人有多少?考一次科举,挤破了头,成千上万人去争那一个名额,难度有多大?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纵使侥幸考上了,临到分配,却也得不来多大的官。王宗哲连中三元,到最红分配给他的也只不过是个八品的小官。

蒙古、色目人不读书,有个大根脚,年未弱冠便官至朱紫。汉人秀才十年寒窗,没科举的时候无人问,有了科举也难以考上,考上也没甚用处,得不来高官显爵,反因为读书而弄的家计萧条。试问:读书又还有何用?

蒙元既八十年不开科举,开了科举考上的可能性又极其渺茫。读书人为谋饭食,多有折节,只好低声下气地去做“吏”。

因为蒙元的制度,做“吏”做的好了,也还是有机会受到拔擢,成为“官”的。可是,如果打算从“吏”而入流,就算升迁快的,最起码也要经过二百一十个月,也即七年半的苦熬,才能勉强入流。入流,始得九品小官。再以后的拔擢升迁,却是就会更加的难之有难。

我汉人秀才,读圣人书,习圣人道。学不得其用,才能得赏识。“四民之首”,被“混为编氓”,屈在薄吏、沉郁下僚。“白衣卿相”,尊严何存?

为吏的还好,又有更多的读书人,因为没有上进的途径,为了口饭吃,竟沦为与医卜星相、倡优女子为伍,日以说书为业,或则编写杂剧。“士失其业”,“世者嗤之”。读书破万卷,有巨笔如椽,本该致君尧舜。奈何时不畅,做白屋穷民,成梨园领袖。民间云:“九儒十丐。”诚哉斯言!

风气如此,“士风”何存!

姚好古请邓舍,上表安丰,奏请大开科举,为读书人开进阶之道。只有先给了读书人入仕的希望,重新把读书人该有的地位还给他们,然后才能培养他们的尊严,从而以此来扭转风气。

这一条,群臣有争论。

有些人以为,就算上表给了安丰,兵荒马乱的,安丰自保不及,明知道即使推行了这一政策,实际上也是对海东有利,放而言之,对金陵朱元璋或许也会有利,而对安丰却是半点利处也无。小明王、刘福通对此不一定会感兴趣。因此,要想得到安丰的同意,可能性未免不大。

可是姚好古的提议确实也言之有理。诸臣多都是读书人,谁不想重开科举?这是光耀读书人的一个王道之举。那么,该怎么办呢?就有人提议,干脆绕过安丰,由邓舍直接在海东推行就是了。可如果这么做,又未免有僭越的嫌疑。哪儿有为人臣子者,绕开朝廷,自己去开办科举的?

有人便就提了个建议,说道:“我海东虽已得高丽,并将之旧有的疆域划分为了朝鲜与南韩两个分省,但是,高丽王祺还在。何不以他的名义,在南韩分省试行科举制度呢?”

又有人反对,说道:“王祺,傀儡而已。淡化他的存在还来不及,反更以他的名义去开办科举?是想壮大他的声势么?是想动摇南韩的安稳么?彼辈心存异志之徒,必定会闻讯蜂起,群起而来应试。到时候,是录取他们还是不录取他们?如果录取了他们,满朝上下皆是丽人,地方府县也皆是丽人。这海东到底是我汉人的,抑或是他高丽人的?庆千兴倡议为丽卒立衙军事尚不可行,何况此事?必乱我政。此议真是大谬!”

邓舍拍板决定,说道:“以王祺名义开科举,断不可行。姚先生此策,也不可不行。先上表安丰,试探一下主公的口吻。然后再议。”

这一条,是从整体的社会层面上来说。

接着再看姚好古的第三条。

先邓舍以身作则,然后给读书人尊严,最后就需要用些手段,使得读书人明廉耻了。请邓舍仿前朝的制度,在各地广立祠、亭。

祠庙者,立两个。一个“乡贤祠”,一个“正气祠”。亭者,立一个。可取名为“贪亭”。

“乡贤祠”,专录本乡人,分为前后两进。前边的堂中,录未曾入仕而在本乡有贤名者。后边的堂中,则录入仕而且有贤名的本乡名宦。不但可录文人,也可录武人。文左武右,分为两边。

“正气祠”,则是专门录选为官本地而有名望、清正廉洁的官员。

“贪亭”,则便立在“正气祠”的外边。在亭中竖立“戒碑”两块,前边的一块,刻本地人为官而贪腐者的姓名,并及家住何处,祖宗何人。后边一块,刻为官本地而贪腐者的姓名,并及家住何处,祖宗何人。

姚好古在条呈中写道:“世有秦桧,而与之同姓者耻之,与之同名者羞之。世有岳飞,而与之同姓者荣之,与之同名者喜之。这是为什么呢?人性的善恶臣虽不知,但自从有了圣人的教化,人便有了向善之心。所以,尊重忠良、痛恨奸贼,此亦人之常情。彰显忠良的名字,以美耀之;勒刻奸贼的名字,以羞耻之。显一方之良,锄一方之莠。

“如此,读书人的明廉耻,便可行矣!”

又请邓舍,每过若干年,便将各地“乡贤祠”、“正气祠”以及“贪亭”中凡所录有的人名,集合在一处,刊行成书,发给天下。教天下人都知道,某地有清官某某一人,某地有贪官某某一个。以此,更好地起到用这两祠一亭来澄清吏治、重塑士风的作用。

他还给“贪亭”想了一副对联,上联写道:“前而有古人,后则有来者,千百年关系名节,岂敢不约束以正气?”下联写道:“既蒙羞祖宗,又羞耻子孙,三两回辗转思量,尽管且放纵以恣睢!”横批:“头顶三尺”。

头顶三尺有神明。千秋万载有公断。

这“乡贤祠”之类,各地本来都是有的,原本就是有“敦风俗”的作用。只是,往往除了本地人,外地人对异地的“乡贤”多有所不知。甚至,有些本地人也对本地的乡贤没有多少的听闻。更不必说,姚好古还又提议专立“贪亭”。异地为官做贪官的倒也罢了,本地人为官做了贪官的,把名字铭刻出来,有蒙羞乡里之嫌。所以,各地多是没有“贪亭”的。

姚好古一个提议刊行凡列入祠、亭的人物姓名,一个提议专建一个“贪亭”。其出发点,便是想使得这些祠庙的作用能得到更加彻底地发挥,使其之影响能得到更大的扩展。既做到了光耀了忠良,又起到了惩既往而儆效尤的作用。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

尤其姚好古提议立“贪亭”的办法,可称绝妙。人都有乡里之情,罗国器不就曾对迁徙山东豪族而感到不忍么?在各地立个“贪亭”,上边刻写,本乡出贪官某人,再刊行天下。一来,使得贪官的族人在本乡人面前抬不起头;二来,也可以使得本乡的读书人感到羞耻。如果天下都传言:某地盛出贪官。太没面子了。再有入仕的读书人,也许就会因此而时刻存有为家乡除去羞辱、显耀荣光的念头,并时刻立志,要当清廉了。

这一条,是从民间地方下手。

群臣对姚好古的此议,完全赞成。

三个办法,囊括了三个大的方面。邓舍是前天得到的这份条呈,先与洪继勋等人反复讨论,都觉得可行,这才又在今天的朝堂议会上拿出来,交给群臣议论的。此时,见诸臣基本都是支持的态度。他心怀大畅,振袖起身,望了望堂外的雨天,再又顾盼群臣,充满豪情地说道:“姚先生此三策,首策在我。欲行此三策,首先也需我以身作则。

“诸位,请你们看着,我定然会在近日内,便尽去蒙元弊政!绝不会以小故而责大臣!……,日后,你们如果哪天上朝会来迟到了,也不必再担忧会挨板子。”蒙元的制度,迟到也要会被受到笞责,吃竹笋夹肉的。其实,邓舍本来就没做过这种事儿,群臣皆知他在说笑,看他心情不错,都是陪着哈哈一笑。邓舍又感慨万千,接着说道:“世风日下,何为世风日下?其责不在百姓,而在当朝的衮衮诸公!上梁不正,下梁歪。

“诸位,我既愿以身作则,也希望你们都能时刻牢记读书人的风骨,为天下读书人做个表率,不要令我失望!”

诸臣皆跪拜,齐声说道:“谨尊诸公令旨!臣等必时刻牢记圣人的教导,时刻警惕己身,绝不会令主公失望。”

邓舍十分欣慰,笑道:“诸位请起。”

他又露出神往的神色,手按案几,慷慨地说道:“前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遂得三百年锦绣风流。我虽不才,没有多少的能力与德行,但是却也早就非常仰慕前朝的风范,愿意坚决地遵行之。诸位,我也知‘重塑士风’不是一朝一夕之力,并非短日内就可获得成效的。你们之中,年轻的,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年老的,也至多四旬、五旬。‘三年一代。’我愿用十代之力,来行此事!三十年后,请诸公与我,一同再去看天下风气如何!诸公,咱们君臣合力,上下齐心,这世上又有何事不可为之?

“宋儒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此我之志也。诸公,你们的志向是什么呢?”

一番话,说的群臣也是心怀激荡。包括洪继勋在内,都是觉得热血沸腾。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倡圣人之道,重塑天下之风气,并因此而再度彰显出华夏的荣光更有意义?更值得人前仆后继,虽路漫漫其修远兮,而仍然百折不回地去做呢?群臣皆高声道:“主公之志,即臣等之志。臣等虽然也才疏学浅,但是却也愿发宏誓,追随主公,襄赞鸿业!”

“好!好!”

邓舍示意群臣归列,他也重新入座,忽然问道:“诸公,我海东才颁行了军衔制,这件事,你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你们可是否明白,我为何分别以‘上士’、‘中士’、‘下士’之名来做‘低衔’三级的名字么?”

洪继勋等自然知道的,没有参与过军衔制制定过程的诸臣,却多不晓得。姬宗周也没参加制定军衔制的过程,他微一寻思,联系邓舍刚才“重塑士风”的豪情,顿时便即胸有成竹,出列奏道:“臣愚昧,妄做猜测。

“可是取古之诸侯,凡所得‘士’,即按此才能,分别立以为‘上士’、‘中士’、‘下士’的典故么?”

邓舍双手合击,说道:“不错!正是。我所以为‘低衔’三级,取浏览器上输入w-α-р.$①~⑥~κ.с'Ν看最新内容-”此三者为名。其所用意,正是在养士于走卒之中。圣人有天生而为圣人的,有后天学而成为圣人的。虽行伍走卒,乃至市井引车卖浆者之流,位固卑微,然而,只要若其有向上之志,有奋发之情,则即便低微,却也不是不可以成为国家之‘士’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我不但已经在‘低衔’中立此三级,我更打算在民间,也一样定下一个‘民爵’制。苟有利与国家,无论是献财、粟,抑或是引导了一地的风气从善,等等种种,我都会赐给他们‘民士’的荣耀。

“设若有一天,我华夏亿兆生民,人人皆‘士’,人人皆以‘士’的要求来要求自己。我华夏何愁不昌?我华夏何愁不盛?今我华夏虽在戎狄的蹂躏下,沉沦几近百年。但只要你我协力,向这个目标去做。则我神州尽管暂时地沉沦,又有何忧?则我汉人之复,又何愁不能指日可待!”

邓舍自知他的长处和短处。

他虽然有后世的阅历,但是他并不擅长“格物致知”。用后世的话来说,他并不懂科技发明,就凭他的那点与常人无异的学识,也是搞不出来什么发明创造的。他的长处,在略知历史的走势。在略微地知道一点蒙元之后,数百年中,国家因何而衰落的原因。既知道一点原因,虽庸人,亦可对症下药。何况是他?才能不敢说太高,但也绝对非庸人可比的。

所以,他便早有心思,想要做出一些相应的对策。

只不过,却有一点,早前,他披坚执锐,浴血奋战,为求一生存,而征战在辽东,就像是如今的安丰,自保不及,哪儿有功夫去奢言为国家和民族做出改变?直到了现在,益都尽管还处在察罕的威胁下,但是辽东、朝鲜、南韩却算是较为稳定了,似乎便可以缓缓地开始着手。

又刚好,姚好古倡言“重塑士风”。他经过认真的考虑,认为‘风气为天下先’,先改变了天下的风气,别的什么也都较为好办了。便决定先从这方面入手。

其实,要想振兴一个民族,振兴一个国家。身为上位者,能做的,也就只有是从大的政策上去做出改变、做出引导。中华百姓亿万,有这么大的人口基数,其中学识出众者实在有太多了。不知凡几。为人君者,只需要做出正确的引导,剩下的其它具体细节,自然便有这些学识出众之人来接着去办了。事事躬亲,一个人的能力有限。邓舍就算是全才,他能搞几个发明?他又能做出几个创造?人民的力量才是无穷的。

“帝王为一代帝王,圣人为百代帝王。”

邓舍适才与群臣说到,他打算想要给百姓“士”的头衔,以此来让他们感到光荣,并以此来使得百姓明白圣人有天生的,也有后学的。这话,其实他不但是对群臣说,不但是想让百姓知道,不但是想促使百姓人人学做圣人的。实际上,这也根本就正是他本人现在的志向。

当年在辽阳,关铎问志。邓舍当时饮酒醉了,用了一句词来回答,说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是因为他不知前途,所以心生彷徨。

但是,其实从这句词中,也是可以看出,他那时虽然迷惘,但是却也不能就说他毫无半点的壮志。“敢问天下,谁主沉浮?”能说出这样话来的人,自然不会没点雄图壮志。而现如今,一路走来,发展至今,他拥有了数省之地,强军十万。势力已经不可谓不大,早就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既已有此等势力,俨然已经成为了地方上的一大强势诸侯,也有了问鼎天下的实力。那么,他的志向,当然也就会有所改变,早就便已从迷惘,转向了更为明确的雄图。

但他的雄图,他的雄心壮志,却又也不仅仅只是想成为一个为后人称道的君主,即便被后人称为“雄才伟略”又如何?还不是“一代而没”?

汉武、唐宗,够雄才伟略了。汉也不过四百年,唐也不过三百年。虽给中华带来了光荣,但却也只是匆匆的过客。

他的雄心壮志,更想成为一个“百代帝王”。至不济,也要成为始皇帝一样的人物,不是因循前代,而是开创出一个新的时代。也正因此,他有这样的一个抱负,他也才所以认为利用手中的权力,为百姓、为民族创造出一个良好的、积极的、正确的风气,才应该是他去做的事情。

只不过,现下天下未定,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他的这番雄图,也就是暂且的想一想。还不能大展手脚、大刀阔斧地去做。先按照姚好古的倡议,对扭转“士风”做出一些举措。姑且也算是牛刀小试。

天虽阴雨,邓舍却只觉得胸中好似有一团烈火。他的志向、他的抱负都因姚好古这几条“重塑士风”的办法,而被勾引了出来。

他坐不住,他前瞻历史,后望来世,他想一想中华曾有的荣耀,他又想一想若干年后,中华曾受到的耻辱。他觉得胸中的那团火,越燃烧越是炽烈,他心潮汹涌,他激动莫名,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在催促他,在催促他。他站起身来,步下堂内,按着腰边的玉带,来回走动。

他一再地重复宋人张载的那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

群臣虽也都因为邓舍刚才的言语而无不感到兴奋和憧憬,但是对邓舍为何却竟如此的激动却茫然不解。谁都不明白。在群臣的注目之下,邓舍步至堂门,观看雨势,连绵不绝;感受新春,寒风阵阵。

良久,他吟道:“我汉人之复,当兴如朝阳。千秋万世,华夏永昌。”群臣望之,但见他似有沉郁,而神色坚毅,迎风而立,卷动了襟袖,飒飒作响。不少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个词:“雄姿英发。”

姬宗周带头拜倒,高呼:“主公有此壮志,英雄豪迈,真我海东英主!”反应快的,跟着也急忙跪拜;反应慢的,还在欣赏邓舍的英姿,未有来得及相从。邓舍转过身来,哈哈一笑,说道:“马屁,就不必拍了。”

他从群臣中间,疾步走上主位,坐下来,炯炯环顾诸臣,说道:“子作《春秋》以正名,乱臣贼子惧。姚公倡言特立‘贪亭’,我也希望能起到相似的作用。但是,圣人做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只读书,不知骑射,难为圣人门生。而今之读书人,专务以寻章摘句,却废六艺而不学也久矣!我海东既然要‘重塑士风’,这一条却也不可不重视。即传我令旨,一,命各地立祠、亭;二,令海东秀才学骑射。”

口述旨意,由负责撰写令旨的臣子加工润色,当时成就一文。名之为《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大意如下:

“出将入相,古大臣之风。圣人六艺,今人废之久矣。文者,定国;武者,安邦。以秦之盛强,旋踵而亡;虽宋晋风流,偏安江南。因此贤人说:‘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废蒙元禁汉人弓矢之弊政,着天下秀才习骑射。秋夏读书,冬春射猎。”

又命在行文各地立贪亭之外,另成一问,着重讲莱芜米某事,以为给海东臣下的惩戒,名之为《止贪污》,大意如下:

“民苦荼毒久矣!莱芜米某,贪我民脂,虐我民膏,剥皮充草之,吾并亲令传首各地,以儆效尤。今,吾已又传令旨,命海东各地建立贪亭。以为褒善贬恶意也。而若一意孤行,既不惧千夫所指,万世骂名,亦不惧吾之严峻酷刑者,但为之!吾自有斧钺相待尔等。”

邓舍意犹未尽,又针对“重塑士风”,再成一文,名之为《告海东百姓书》,没有几句话,言简意赅,大意如下:“君王死社稷,文臣死谏,武臣死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三文一成,即命以快马传送去辽阳、朝鲜、南韩各省,凡有人烟处,尽令悬挂之。以此来宣示海东各地。并宣明邓舍止贪污、塑士风的决心。

这是邓舍自从占有了眼下这数省之后,头一回为扭转蒙元的弊政而从整体的政策方面做出来的一项举措。不可谓不重大。可以预想,待这几道令旨传扬开去之后,对海东上下定然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并且,这影响也的确很快便就造成了。

海东群臣中,会骑射的不多。这次朝堂议会之后不久,先是益都,再又波及辽阳,继而朝鲜、南韩,凡是令旨传到的地方,每一个府县,每一个衙门,遍地到处都出现了一股学骑射的风潮。政务之余,官员们的消遣本来无非就是下下棋、饮饮酒、作作诗画。邓舍的这个号召一出来,倒是可好,不分年岁,不分品级,人人学骑、个个学射。

直到后来,有一次朝会,邓舍发现姬宗周没来。问怎么回事?下边有人回奏,说道姬宗周因为学习骑射,不小心摔了腿。所以没办法来参加议会。姬宗周四十多岁的人,整天还骑马学射,也还真是难为他了。

邓舍一笑,本来不欲理会。御史台有御史,却借此机会,上了一道谏言。邓舍这才知道,原来,在各地府县中学骑射的官员中,甚有六七十岁的老迈者。老年人了,还去学骑射,不免荒唐。有失邓舍本意。

他这才特地又下了一文,命令凡是年四旬以上的,不必学骑射。若都像姬宗周这样,因为学骑射而摔断了腿。政务就没人去理了。

这是一个小小的轶事,且放下不提。只说朝堂议会上,邓舍口述,臣下们写成了三道文书。《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可谓是现下最要紧的一个。非得有出色、足可为此道令旨之代表的大臣去宣旨不可。邓舍遍观诸臣,心中已有人选,他问道:“鞠胜何在?”

王宗哲出班奏道:“今日行院该鞠胜值勤。故此未来参与议会。”

他是行御史台的治书侍御史。群臣上朝、参与议会的事儿归他管。所以他知道鞠胜为何不在。不止鞠胜没来,吴鹤年、河光秀等也没来。吴鹤年才接任益都知府,事体很多,需要时间熟悉。邓舍特给他的命令,允许他近日内可以不必参与朝会。河光秀品级不低,按说是有资格参与朝会的,但是他的官衔却是总理高丽王府事宜,这和海东的政务没多大关系,所以,邓舍也给他下了一道令旨,不必参加朝会。管好王祺就行了。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要想把《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顺利发给各地,非得有儒生楷模不可为之。而我海东的儒生楷模,却又非鞠大眼不可为之。”鞠胜饱读诗书,人有胆略,邓舍对他向来是很赞赏的,因道,“传我命令,叫他来。我要赏赐给他些物事,以壮其行色与传旨的声势。”

不多时,鞠胜来到。

邓舍问道:“鞠秀才,可会骑射么?若会,则射术可精么?”

鞠胜少年时,曾经做过游侠。并且,在邓舍攻取益都的时候,他也有胆量,敢冒矢石,用僮仆为军,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为邓舍里应外合、打下益都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又岂会不通骑射?

尽管此时,他因为不知缘故,不明白邓舍为何匆匆地把他召来,却是为的发此一问,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却也半点没有心虚,昂然答道:“臣不敢说会骑马,却也能骑劣马。臣亦不敢自夸射术精良,十中九的。”

说是不自夸,很不谦虚。能骑劣马、十中九的。邓舍一笑,道:“鞠秀才!你也还真是毫不谦虚。”

鞠胜说道:“臣只知道忠心主公,不知道‘谦虚’二字是什么意思。”

“此话怎讲?”

“谦虚虽能博取个人的名声,但是却因为隐瞒了个人真实的能力,从而有了欺瞒主公的过错。臣虽不才,不屑为此。”

邓舍不由大笑,说道:“好一个鞠大眼!”令左右,“从我马厩中取一匹烈马出来。”又吩咐,“再从我府库中,取一副好弓矢出来。”待左右取至,亲手把弓矢交给鞠胜,引群臣来至堂门,命鞠胜,“且去骑马,我要便在这里,亲眼看看你怎么个‘能骑劣马、十中九的’。”

早有侍卫在院中竖好了靶子,并从马厩中牵来的战马也放在了院中。

鞠胜昂首而出,不顾细雨,手执弓矢,翻身上马。院子很大,足够周转。冒雨兜转几圈,或奔驰、或缓走,进退自如。邓舍养的马,也都是久经战场的,和他很配合。只见冷雨如幕,鞠胜驰骋其间,虽然身穿的是文官服饰,风姿飒爽,却自有一番英武的气概。群臣都是喝彩,皆道:“好!”

表演过了骑术,鞠胜开弓搭箭,或侧身、或直射,或疾奔中松弦、或静立下放矢。行驰阴雨中间,射箭燕王面前。果然连射十箭,连中十支。

邓舍鼓掌喝彩,说道:“好!骑术精,射术妙!”招了招手,唤他近前。鞠胜下马,把弓矢还给等候在边儿上的侍卫,大步地走过来。

堂前站满了群臣,他没地方站,索性便就直接跪拜在了堂外的泥水中,说道:“主公骑精、射妙的称赞,臣实不敢当。在主公面前走马射箭,何异班门弄斧!以臣之技,莫说远不及主公的神武,较之军中诸将,也是远逊不如。至多,也就较比寻常的腐儒稍微胜过一二罢了。”

“我有一事,交给你办。”命人把《着海东秀才学骑射令》念了一遍,邓舍接着说道,“我海东人皆知你鞠大眼文武双全,可为儒生楷模。我的这道令旨,即打算交给你,去传示各地。你可愿去么?”

“主公有令,臣岂能辞?臣谨遵令旨。”

“甚好!为表示我对圣人六艺重现当日的期盼,也为宣扬我对海东士子的殷勤期望。你方才所骑之骏马、所用之良弓,我也一并赏赐给你!以壮你行色。可好?”

“主公要真的想壮臣之行色,想向海东士子宣扬主公对他们的殷勤期望。臣以为,只赐给臣骏马、良弓却还是不够的。臣还想向主公讨些赏赐。”

“你想讨要何物?”

“骏马、良弓,只是宣扬了主公想要士子学骑射的殷勤期望。主公难道却忘记了么?士子之为士子,根本还是读圣人书。臣请主公,再赐给臣儒衣一件,儒巾一方。”有文有武,才是文武双全。

“言之有理。”

邓舍即又令赐给鞠胜文士衣一套,儒生巾一方。鞠胜这才心满意足,叩拜谢恩、领旨。他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邓舍也没多留他,吩咐他回去,换个衣服,同时准备行囊,择日便即启程出发就是。鞠胜退下。

朝议至今,该议论的事情也都议论的差不多了。看看天色,也快到饭时。临散会前,邓舍问道:“方从哲等人,现在何处?”

昨天,邓舍与出使浙西的使团说好的,要在今天的朝堂议会上,给他们赏赐。王宗哲道:“皆在外边侧堂之中等候。”

邓舍说道:“天已近午时,诸公都是一早便来,怕也都饿了。你们且退下吧。叫方从哲等进来,我便去书房之内,见见他们!”群臣告退。只有洪继勋、罗国器两人相陪,邓舍自出了正堂,转入书房。刚刚坐下,就见方从哲等人,由人引着,按照官职高低,鱼贯而入。

38 菩萨

与方从哲等一直说话到饭时,又留了饭。(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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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燕王府传出两道令旨。其一,擢方从哲入集贤院,任参议;行分省左右司都事事。其二,调时三千入王府侍卫军,任千户。

集贤院,与早先设立在平壤的清华馆类似,也是邓舍专为招揽士子、有才之士而设置的一个馆阁。只不过比清华馆高了一等。又同时,清华馆是归行省直辖的,而集贤院却不归行省管,却是直接对燕王府、也就是直接对邓舍本人负责。在任职方面,倒是与清华馆一样,内分设有两级。最高一级称为“学士”;次一级称为“参议”。学士从四品,参议正五品。

集贤院的职辖范围,包括了文学、图书、起草令旨;以及参谋日常政务、赞画重要军机等等。也可以说,这就是邓舍的一个幕府。既有秘书的成分,也有参谋的权限在内。可谓是燕王府的“智囊”与“谋士团”。

随着地盘的扩大,境内的贤人越来越多,前来投奔的有才之士也是越来越多,行省内有正规编制的官员就那么多,连带分省在内,宰执、行院、行台的职位也就那么多,数量有限,不可能每个前来相投的人都能得到合适其才学与身份的任命,所以创办这么一个集贤院,不给其实权,但是给其清贵,尊崇之,并且时刻随行左右,凡遇到疑难的问题,又可以随时都能用得上他们的智慧,不但是在情理之中,也算是两全其美。

细论起来,也就仿佛前朝的翰林院。唐宪宗以来,以及有宋一代,宰相多从翰林院中遴选。人皆视入翰林院为清贵之选。何谓“清贵”?地位高,但是又没太多杂七杂八的事儿,较为清闲。一个专门的人才储备库。

方从哲原为迎宾馆接待,一个刚刚九品,才入流的小官儿,先是因以策对卓异而被拔擢为分省左右司都事,并被选为出使浙西的副使;接着因出使有功,回来还不到两天,就又被升迁为集贤院参议。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连升何止三级,一下子就跳到了五品。

五品,可不是小官儿。

要知道,原任行省左右司郎中的吴鹤年,权力虽大,但较其品秩,也只不过才是“从五品”。而一向深得邓舍重用的颜之希,从益都知府改调去任的行省左右司员外郎位,更也才只有“从六品”。邓舍的这道令旨一出,益都上下,稍微敏感的人,顿时便即知晓:海东又将要出一新贵。

时三千得任王府侍卫军千户,自然更也不需多讲,虽然一样还都是千户衔,看看毕千牛的今日,就是他的明天。

两道令旨发出,很快,姬宗周也就知道了。他当时正在府衙里边办理政务。虽然在知道方从哲得任集贤院参议之后,嘴上没说话,却因为上午在朝堂中的那一幕,心里会不会犯点嘀咕?却也就非外人可以知晓了。

只知道傍晚散了堂后,他回到府中,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待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饭好,下人请他去吃,他也不去,只说:“叫大郎来。”

大郎者,姬宗周的长子,名叫姬冲。刚过了弱冠之岁,年有二十一二。年岁虽小,却因了姬宗周的关系,早就在毛贵当权益都的时候,便已经在省中任了有一个小官儿。再经过王士诚、邓舍的先后入主益都,对姬宗周都是大加笼络,姬冲的官儿也就随之水涨船高,较之最先,不但没有降低,反而多有提升。现为益都分省铸币局的一个都事。大大的肥差。

只不过姬冲这人,到底年岁小,又仗着姬宗周的势,这几年,多少豪门破败,偏偏他姬家青云直上,在山东一省,可称炙手可热,多少人巴结,多少人讨好?他也就因此而养成了一个浪荡公子的性子。

日则走马斗鸡,夜则流连风月。总醉里仰头,兰台上白眼望青天;常兴致起来,在街衢横冲直撞。不以读书向上为志,唯以游山玩水为业。结交了许多的市井豪侠,认识了无数的粉蝶流莺。凡杀猪屠狗之辈,倘有一丝半点的意气,必会与之称兄道弟。凡青楼卖笑之流,若有半点一丝的容貌,必挤破了头、务要成为入幕之宾。一掷千金、骄奢傲慢。

益都城中,十万百姓,人皆称之为“小霸王”。分省上下,三千衙内,无不视其为带班的领袖。是一个鼎鼎大名的小霸王、姬衙内。

这时,姬宗周既有相召,那姬冲却也刚好,今日倒是在家,即转朱阁、过庭院,来入书房。拱手一揖,说道:“刚才听小厮说,父亲大人有召。正是吃饭时候,大人不去吃饭,反叫俺来,不知是为何故?所为何事?”

姬宗周拿眼一看,见姬冲穿戴的还算整齐,只是眉梢眼角,不知为何,却有一点的乌青淤迹。

知子莫如父。姬宗周对他的这个儿子,那绝对可算是非常了解的。一看即知,必是又在外头闯了什么祸,沉下面色,严厉地斥责说道:“二十弱冠。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赖老父的情分,主公前不久才刚拔擢你去任了铸币局的都事,恩宠不可谓不厚!你不兢兢业业,偏生还整天在外头斗鸡走狗!看看你的样子,成何体统!不但有失观瞻,走出去给别人一看,人家都会怎么说?铁定指指点点。更是大大丢了我姬家的面子!”

姬冲一撇嘴,也不与姬宗周争辩,只说道:“大人唤俺来是为何事?俗谚云说:‘吃千吃万,不如吃饭。’一天不吃饭,人就饿得慌。大人不吃饭,俺却还饿着呢。有什么事儿,就请快说了吧。”

姬宗周气的,胡子都乱是发抖,伸起手,指着姬冲,骂道:“看你什么德行!难道这就是儿子在跟父亲说话的时候,应该有的态度么?”回手就往案几上去摸。案几上放的有铁如意、案几上放的也有石砚台。

姬冲往后退了两步,不慌不忙,说道:“大人若是恼了,墙上挂的有拂尘。俺这就脱了裤子,任大人打两下、出出气就是。那铁如意、石砚台可千万莫要拿起。东西太重,打在身上不是顽的。夫子说:‘小棒则受,大棒则走。’大人若是定要去拿那铁如意与石砚台,俺可是就要跑了。”

“你,你!”姬宗周怒目而视,姬冲面色不变。过了好半天,姬宗周无奈,实在拿他这个无赖儿子没办法。只得长叹一声,说道:“家门不幸,生有逆子!”姬冲嗤笑一声,应声回道:“‘养不教,父之过。’”

“罢了,罢了。老夫不和你这小畜生一般见识。你且近前,我有话说。”

“说话倒是行。‘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大人,你可且莫要诓骗俺。哄的俺近前了,又抄起大棒揍俺。”

前几天,有一回,也是因为姬冲在外边闹了事,姬宗周狠狠地揍了他一顿,骂他不读书。是以,最近这阵子,每当再见到姬宗周,姬冲总是“出口成章”,几乎每句话都会引用一句古人、古书或俗谚中的言语。看似好像是想以此来在明面上表示他“谨遵了父教,日常闲余开始常有读书了”,实际上,却是针锋相对,无非是在向姬宗周暗示他绝非是不读书之人。

姬宗周忍了怒气,缓声说道:“你且过来,我不诓你。”

姬冲这才上前,问道:“到底何事?请大人说吧。俺‘洗耳恭听’。”对他的阴阳怪调,姬宗周只当不闻,说道:“待饭后,你且去拣选几件物事,不需要太贵重,只要显得有人情味就行了。给方从哲送去。”

“无缘无故,给老方送甚么礼物?”

“你不知,方从哲刚被主公升迁任了集贤院参议。”

“老方升官,倒还真是快。话说回来,大浏览器上输入w-α-р.$①~⑥~κ.с'Ν看最新内容-”人也不必因此就给他送礼吧?要非是俺认识了他,把他推荐给大人;又要非是大人赏识他,又把他荐举给了主公。他老方再有能耐,怕也难以一月连升数级吧?‘感恩图报’,此人之常理。依俺看,大人完全不必给他送礼;在家里等着,该他给咱们送礼才对。”姬冲认识的人很多,方从哲也就是他推荐给姬宗周的。

姬宗周有苦难言,只道:“其中另有别情,你不知道。只管听了我的吩咐去做。”

“有何别情?请大人明示。‘人无不可对人言。’大人不说明白,俺这礼物咋给老方送去呢?不明不白,未免糊涂!”

姬宗周只得把上午发生在朝堂上的那一幕告诉了姬冲。说完了,又长叹一声,说道:“想老父我当年在前毛平章、士诚府中任职的时候,真可谓是一帆风顺!不敢说要风得风,但至少从没过坎坷。怎么换了在主公手下任事,就步步荆棘了呢?一不小心,就动辄出错!”

他瞧了姬冲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冲儿,你是咱们姬家的希望,是老父的长子。以后,学点好!现在也还不指望你为咱们姬家生光,但是最起码,你也要学会体谅一下老父的难处与老夫的苦处!这分省宰执,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居官在乱世,更是不易!冲儿,老夫的这些话,都是肺腑之言。我怎么会害你呢?你要,……。”

话没说完,姬冲截口说道:“大人,俺有点小小的见识,不知当说不当说?”姬宗周愕然,不知他为何意,说道:“且说来。”

“你说你在前毛平章、士诚府中的时候,一帆风顺;说在今日主公手下的时候,却步步荆棘。你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大人,请你出去在街市上走一圈,就不说行省、分省的官儿怎么看你,便连那百姓,也都十个里边有四五个都在说您是‘今时的冯道’。

“前毛平章与士诚,一个是来益都人生地疏,一个是胸无大志,所以一个得借重您,一个也要重用您,您当然就能一帆风顺。而当今我海东之主公,却与前毛平章与士诚都不同,海东人才济济,如今击走了察罕,在益都也算是渐渐立足已稳,更重要的,燕王殿下,更且是一位有雄图伟略的主君。您说,就以您‘今时之冯道’的美名,您怎么能不步步荆棘呢?那老方,为何不任蒙元的官儿?也不任士诚的官儿?偏偏就任了主公的官儿?‘进取之臣,不事无为之主。’这是老方说的原话。主公是有为之主,可是您呢?您是‘进取之臣’么?您怎么能不步步荆棘!”

别看姬冲浪荡公子,眼光见识倒还是不错。话说的有理,姬宗周却闻言大怒!被姬冲气的脸色刷白,猛的站起来,站不稳,险些跌倒,抄起案几上的铁如意,就往姬冲的身上打去,痛骂道:“‘今时之冯道’?无法无天的小畜生!有你这么对乃公说话的么?你这是在辱骂乃公么?”

“乃公”,乃,即是你;公,即是父亲。换成市井话,就是“你老子”的意思。这真是把姬宗周给气急了,铁如意挥的虎虎生风。

姬冲见势不妙,三两步窜出去,一溜烟儿跑出去好远,扭头看姬宗周没追出来,才放了心,仍旧又是撇了一撇嘴,说道:“但去做,还怕人说!”到底姬宗周是他父亲,父亲有命,不可不从。不等吃过饭,他即选了几件物事,叫了三四个小厮,骑上高头大马,径自出门前去方府。

虽已将将入夜,街道上人还是不少,热热闹闹。

雨水渐渐地停了。冷风轻吹拂面,空气冰凉清新。姬冲与诸小厮轻裘肥马,招摇过市。路人看见他,有顿时吓了一跳,慌不迭惊惶窜走的,也有笑脸相迎,上前来殷殷勤勤与他相打招呼的。更有较为相熟的,也瞧见了他眼角的乌青,不免笑问一句:“大郎,又何处惹事了?”

姬冲大大咧咧,也不藏短,直言相告,说道:“却是昨日,在迎春园,撞见一个东街上的泼皮,不开眼,非要与小爷抢一个新才来的高丽倌人。小爷一怒之下,与他斗殴。那厮倒也好汉,虽被小爷打了他一个‘落花流水春去也’,也给小爷的脸上来了一拳。就此落下个乌青。”

“东街泼皮?倒也可恼!大郎,您一句话,咱去寻他报仇。”

“且罢了。小爷又没吃亏。那厮也算条好汉。知道了小爷的名字后,下跪求饶。家君常教俺,做人,不可‘欺人过甚’。便权且放他一马。”姬冲虽借助姬宗周的权势,为人也霸道,但却也不是一味恃强欺人的。瞧见对方“算是条好汉”,也就愿意放过那泼皮一次。

路人听了,少不了高声称赞:“大郎真有家教,端得是有容人之雅量。”

姬冲得意洋洋,也是抱拳逊谢,故作谦虚。正走间,听到前边街角锣鼓喧天,路上行人很多都熙攘着奔跑过去。他便在马上,随手拽住一人,问道:“前头是谁?遮莫是哪个大官人出街走在这里了?好大的声势。”

那人是认得他的,虽然心急,不敢不答,说道:“大郎不知,不是大官人出街,却是今日正该活菩萨给信男信女们讲经。要往城西的大寺庙里去。刚好走经这里。街上的人们,都是跑过去想要看看活菩萨的。”

姬冲点了点头,放开了他,与小厮说道:“俺以为是谁,却不料是个假和尚!也罢,既顺路碰上,你们且随俺也去瞧瞧。”

“活菩萨”者,赵忠是也。邓舍任了他为总理益都佛、道诸教事宜。赵忠此人,脸厚心黑,去管理佛、道诸教正是最合适不过。做的风生水起。一边大规模地裁剪出家人,迫使和尚、道士们还俗;一边还没有惹起信男信女们的不满。他本蒙古萨满的学徒出身,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些许佛教经典的演绎,学会了一点“如是我闻”,摇身一变,俨然得道高僧。

姬冲称呼他为“假和尚”,倒是不错。没剃发,不戒律,但是他就是有本事,扮出一幅庄严宝相,让信男信女相信他就是高僧转世。也正因此,一有出街,就搞得全城都是惊动。姬冲与诸小厮们,驱马过去观看。

转过街角,只见无数人头拥挤。

千百的百姓中间,有一乘小轿,前头二、三十和尚开道,后边又有三、二十道士殿后。又是磬、又是锣,敲锣打鼓。更有好几面的旗帜,高高竖立,伴随慢行。有的旗帜上写着:“总理益都诸教。”字大、墨深。有的旗帜上则写着:“得道活佛转世。”银钩、铁画。姬冲笑与诸小厮说道:“装的恁像,忒也好笑!除了一个‘般若波罗蜜多’,他还会说些甚么?”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是佛教的一个经典。没多少字,百十字上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即是此经中的名言。赵忠,还真是如他所说,不管去哪儿,不管开的甚么盂兰盆会,从来倒头说的都是只有此经。

看人潮人海,姬冲居高临下,不经意,人群中却瞧见了一个熟人。年当三旬,正值壮岁,引了两个伴当,在人流中低头行走。可不就是原先朱元璋派来给小毛平章烧火做饭的何必聚么?邓舍得了益都后,何必聚就转去了金陵。却不知何故,如今又回来了。看他几个人行色匆匆,似是往柳前街而去。柳前街,即为是士诚之旧臣聚居的地方。

姬冲说道:“怪哉!老何何时回来了?却也不来寻俺,与俺说话。”

他是益都城内出名的衙内,何必聚在益都时,也常与他来往的。他却是想去打个招呼,忽然心中一动,转了脸,只作没瞧见。也不知又想些甚么。只管先去方从哲家里。见过方从哲,夜深出来,转去了李首生府上。

39 暗流

姬冲和李首生早就认识的。(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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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人,一个可算是益都最出名的地头蛇,交游广阔,上到当官儿的、下到平头百姓,无有不晓得他的大名的,认识的人遍及三教九流,有着复杂的关系网。而另一个,则货真价实地可谓是益都最大的间谍头子,专做情报工作。要想搞好情报工作,首要之重就得有足够多的情报来源。或许在别人的眼中,姬冲是个“地头蛇”,是个“衙内”,但是在李首生的眼中,他却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一个天生的、绝佳的“线人”。

也正因为此,李首生和姬冲早就相识了。

既相识之后,又因为一者,李首生为了扩大情报来源,少不了就会时常去找姬冲,借用他的关系;同时二来,姬冲也绝非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看似莽撞,其实心中有数,口风也很严,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总体上来说,李首生对他还是较为满意的。如此,一来二去,见的面多了,合作的次数也多了,他两人自然而然地便由相识变至相熟,又由相熟发展到了近似朋友,彼此之间的关系倒也还是处得不错。

却说姬冲在见过方从哲之后,即催马长驱,往李首生的府上而来。

到了门口一问,才知道李首生却还没有回来,仍旧在衙门里办事。通政司很忙,别说晚回府一会儿,几天不回家都是常事。一有任务,吃住都在衙门。姬冲特地问了清楚,问道:“敢是衙门里又有了甚么要紧事体?”

李首生的府邸不大,两进两出。

看门的是个四十上下的壮年汉子,脸上有一道刀疤。姬冲却也是认识他的,晓得此人本为海东老卒,乃是为李首生没转行做细作前的老部下,因后来在战场上落了残疾,左臂有些活动不便,又和骆永明一样,不愿意被安顿去地方,故此千里迢迢,跑来益都,来寻他的老上级,央求李首生把他留下。李首生为此还专门请示过邓舍,得了许可,便就将其安置在了门房。

姬冲听他答道:“衙门里有无要紧事体,俺也不知。老爷却是从来不与俺们下人说讲公事的。但是,最近几天,老爷回府倒还都是挺按时。大约衙门里,应无要事。”这才安下心,静静在门口相等。

门房又说道:“夜色渐深,又才雨后,门外风冷。大郎与老爷是相熟许久的朋友了,不比外人,何不请去府内等待?也不知老爷何事会回来。”

姬冲谨慎,通政司管事的府邸能是随便入的么?尤其李首生不在家的情况下。执意不肯。夜里风中,直等到快到两更,才远远地看见街角处,有火把明亮,数骑缓缓行来。行至近前,头前一骑,正是李首生。按照制度来言,通政司该归分省左右司管,虽为文职,他身着软甲。大红的披风,一柄朴素的短剑在腰边,胯下骏马,他踞坐其上,身形挺得笔直。

“大郎来了?”

“下官姬冲,见过李大人。”

“怎却不入府内?这门口多冷!”

李首生也不下马,便居高临下地在马上与姬冲一拱手,略说几句话不到,即转过了头,去责备门房,说道:“俺说了多少次,大郎不比外人,若来,不管俺在不在家,都可以直请入府!又让大郎在门外相候。”

他是上马贼老人的出身,先是征战沙场,杀人无算,本即自有一股剽悍的杀气。再又自从接了通政司的管事,日常接触所致,更因此而又平添出了几分的阴狠。又阴狠、又剽悍,杀气森然。就拿他责备门房的几句话来说,不过平平常常的几句话,其实也没带多少斥责的语气,但是听入姬冲的耳中,却竟因此而便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了点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忙一笑,说道:“还请大人毋要动怒。门房老哥,本也是请了俺入府内相候的。只是大人您也晓得,俺打小火气大,落出个毛病,怕热喜寒。越冷,俺却是越喜欢哩。也所以,是俺不肯入的府内,不管门房大哥事。”

李首生面皮动了动,也许是笑了一笑,阴沉沉的夜色中,也瞧太不清楚,只见他微微掂起马鞭子,点了点姬冲,说道:“大郎!三日不见,你的嘴皮子可是越发能说了。”听不出来是夸、抑或是损。姬冲笑道:“不敢。”一阵寒风吹来,李首生掩住嘴,轻轻咳嗽了两声,问道:“来寻俺何事?”

姬冲看了看李首生的左右,不肯就说,只道:“今儿在街上,撞见了一个人。下官觉得有必要来给您说一说。”

“请入府来。”

李首生打马一鞭,引了随从,不走正门,走的却是边儿上的角门,奔驰入了府内。这是他的府邸,他可以骑马踏门,姬冲官儿没他高,权没他大,不能托大,急忙丢了坐骑给小厮看管,一撩袍子,小跑着跟了上去。

李首生没请他的小厮入府。所以,他的小厮便只有接着在门口继续等待。一等就是小半夜。三更过了,快到四更,姬冲才从李首生府上出来。

也不知他与李首生两人到底都说了些甚么,居然用了这么长的时间。小厮早被冻得瑟瑟发抖,佝偻着身子,递来缰绳。姬冲伸手接住,临上马前,抬头望了一下夜色。雨水虽停,阴云未消。星月无光,凄冷幽深。

时入后半夜里,风更加的冰冷,时闻呼啸之声。卷动起李首生府门前悬挂的两行灯笼,乱飞翻动,噼啪作响。他打了个寒颤,喃喃地说道:“直娘贼,真他奶奶的冷!”踩蹬上鞍,一侧身,冲门房抱个拳,催马自去。

他走后不久,李首生又也从府中出来,去了衙门。次日,不到中午,他便亲自将一叠情报送至了邓舍的案头。

邓舍也是人,不是铁打的,也需要休息。这天正好没有甚么紧要的公务急需处理,李首生来时,他正在梁园中的一个小亭子中读书,身边也没带多少人,只有两个侍女相随。一个斟茶、一个捧着暖炉。

亭上风寒,用来翻书的手若是凉了,便伸到暖炉边儿暖一暖。如果看书看到兴致起来,就品两口香茗。坐的闷气了,站起来,走两步,远望则亭台楼榭相连,足以开阔心胸;近看则小桥流水卷荷,亦足能陶冶情操。

美中不足的是,围绕着亭子的周围,散落站立了有数十成百的侍卫,个个披盔带甲,人人手执枪戈,虎背熊腰,面目肃然。都是杀气腾腾。未免与这梁园中怡人的景色有些格格不入,稍微有一点大煞风景之嫌疑。

随着邓舍身份的提高,也随着海东地盘的扩大,他的侍卫队也早就不同旧日的气象,经过多次的扩充,如今到了有近两千人的规模。

虽然这些侍卫,对外皆称侍卫。但是细分之下,又可分为两类。

一个即是由士卒组建而成的殿前侍卫军,有浏览器上输入w-α-р.$①~⑥~κ.с'Ν看最新内容-”一千人上下,其职责是为扈从邓舍的平时出行、以及燕王府的日常警戒工作。都是从各军各衙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俱为久经沙场的精锐士卒。这个部分,可以说是邓舍侍卫队中的主力。

另一个则便是质子军。在双城时,唤作质子营,现在人数多了,大约也有八九百人,遂改称为“军”。

其中的成员,多半都是海东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的子侄。也有部分是良家子、也即平民或者寻常军户、又或者小官吏家庭的出身。

但或因其家族在地方享有声望,比如世代书香,豪门大户;又或因其家中长辈虽官职不足五品,但是却为海东立下的有功劳,比如卓有战功。也是为了拉拢地方,也是为了表彰功勋。因此,尽管他们的出身就现在来说,还不符合被选入质子军的条件,却也一样地被挑选了入来。

其日常之职责,与殿前侍卫军不同,并不以扈卫为主,而主要是随从的性质。常年跟在邓舍的身边,总是随行左右。除了当“质子”、做随从,有时候,邓舍也会选用他们其中表现较为优秀同时可以信任的一些人去办些事。如果办的好,往往立刻就能得到拔擢,放去行省、抑或地方当差。这也可算是邓舍的一个预备官员团体,也是他重点培养的亲信队伍。

时三千新官上任,他就任的就是殿前侍卫军的千户。警戒线外瞧见了时三千。他两人都是上马贼的老人,见了面自有一番亲热。李首生的那一副阴森脸皮,也是难得露出了点真笑容。因说了有要事来求见邓舍。时三千不敢马虎,留他在外边,去请示了邓舍,方才又折回去,放了他入。

李首生的佩剑,在入燕王府前,就被解下来了。时三千又一丝不苟地搜了他一遍,派了两个百户,在前引路,顺便也做监视,引了他来入亭中。

邓舍见他到来,放下了书,笑道:“老李、老李,我多难得能有会儿闲暇,偷些空。你就又来扰我。是又怎么了?济南、棣州?济宁、高唐州?抑或还是晋冀?又是哪里出现了紧急的情况?你且先坐下,再说来。”

亭中一个石桌,两个石墩。就像是姬冲不敢骑马入他府内一样,他也同样的不敢在邓舍面前落座,口中谢恩,站立不动,弓着身子,陪笑说道:“本不该在主公难得闲暇之时前来打搅,只是实因事关重大。”

“噢?到底何事?”

“这,……。”

邓舍了然,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与那两个侍卫军的百户退下。李首生只看他们去的远了,方才开口,压低了声音,说道:“昨天夜里,臣闻悉,何必聚又来了益都。经过半夜与今天一个上午的调查,发现了一件事。”袖子中取出一叠文书,恭恭敬敬地呈给邓舍。

邓舍接过来,打开略看一眼,本来轻松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柳前街?……,何必聚。”

“柳前街乃是士诚旧臣的聚住区。臣在那里,安插的有眼线。何必聚昨晚一夜之间,去了三个士诚旧臣之家。最长的,说话有一个时辰;最短的,说话也有两刻钟。他与士诚旧臣说话的具体内容为何,虽然臣还没有调查出来,但就止他一夜连去三户、对谈的时间还都不短,臣以为,此事便大有可疑!”一说及公事,李首生的面色便又阴沉下来。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早在王士诚才得益都不久,何必聚就来益都了。吴国公派他来给小毛平章烧饭,常出入小毛平章与士诚的府上,他与士诚旧臣本来就多有相识,却也不值得奇怪。既然相识,他且又时隔数月,再次来到益都,顺便去探访一下旧日的相识们,互相见个面,彼此说说话,却也更是实属寻常。这没有甚么好大惊小怪的。……,问题的关键是,他这一次又来我益都的目的,你查出来了没有?”

“臣、臣还在查。”

邓舍点了点头,先不说话,又将李首生送来的情报从头到尾地细细看了一遍。看完了,随手放在石案上边,说道:“你这份情报没多大用处。看起来很详细,何必聚几更几点去的谁家,又几更几点从谁家出来。一,他们谈话的内容你不知道;二,他来益都的目的你不知道。他的行动、他的活动,你调查的再清楚,有何用处?”

“是,是。”

“当然了,我也并非不通情理。你说你昨晚才知道的消息?只用了半夜半天的功夫,你就能把何必聚昨天一晚上的活动摸得这么清楚,辛苦了!”邓舍站起身来,负手在亭内踱了几步,打量了一下李首生的脸色,笑道,“瞧你眼圈发黑,听你说话声音沙哑。昨晚上,怕是又一夜没睡?”

“臣职责所在,一夜没睡正常。可是却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何必聚的来意,实在有愧主公信用。”

“你是军中的老人了,我的老兄弟了。我不信用你,还能信用谁?你现在管着通政司,就是我海东的眼睛、就是我海东的耳朵,就是我的鹰犬!尽心尽责是对的。但是话说回来,你也要爱惜身体。现在咱益都外有强敌,等彻底收拾了察罕,我还想着仍像以前,约齐了咱们的老兄弟们,在一起喝喝酒、说说话,岂不快活?若是有朝一日,能平定战乱,更好!你想过没有?到那个时候,咱们君臣欢乐,同享太平,共同好好地过上几十年的富贵生活。你说,是不是想着就美?岂不会是更加的快活!”

李首生绽出笑容,心中感动,说道:“臣不敢欺瞒主公,臣也倒是从来没有想过以后。只是有时候却也会忍不住就想,就像主公说的那样,要是什么时候能仍旧还是像在双城时一样,能仍旧还是像从前一样,时不时地可以与主公在一起喝喝酒、说说话。臣也就心满意足了。”

“哈哈。想寻我说话、喝喝酒还不容易?我的燕王府就在这里,你随时来,我随时备下好酒。我现在虽是燕王,但我更仍然还是你们的老兄弟。更仍然还是从前的‘舍哥儿’。”邓舍与李首生叙过从前,话题一转,说道,“有关何必聚此事,你们通政司要继续追查下去!直到把他的目的找到为止。……,你有没有做过推测?猜猜他是为何而来?”

“以臣推断,何必聚今番又重来我益都,所为者,不外乎三件事。”

“说来听听。”

“其一,我海东才击退察罕,吴国公派他来,也许是为了探知我益都内部的虚实。其二,前阵子闻报,安丰朝廷派了使者来我海东,现在还在路上。也许,吴国公也得知了这个消息,所以派何必聚来,打探虚实。其三,……,其三,何必聚一来,就接连去见士诚旧臣,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

“王士诚清州一败,生死至今不知,下落至今未明。会不会是?”

邓舍停下了脚步,问道:“会不会是什么?”

“会不会是王士诚没死?也许吴国公探知了他的下落?所以,派何必聚来先打个前站,夜访士诚旧臣?”

清州一战后,王士诚下落不明。这早成了海东上下的一个心结。通政司曾经有过三番五次地明察暗访,几乎把清州、乃至整个益都都翻了一遍,动用的人力何止千百,却是连王士诚的一根毫毛也没找着。民间有传言,王士诚当了和尚。赵忠总理益都诸教事宜,也配合通政司,把益都所有的山头、庙宇都跑了一个遍,也是连半点的王士诚的人影都没见着。

百寻不见,李首生很早之前就开始怀疑,王士诚是不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这不但是海东的心结,更也是他的心结。甚至就在邓舍都已经不再把王士诚的下落当回事儿之后,他还是百折不挠。简直已经快要到风声鹤唳、捕风捉影的地步了。邓舍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笑道:“何必聚绝不会是为王士诚而来。”

“为何?主公就能如此肯定?”

“自经察罕一战,我海东在益都根基日稳。士诚旧军残破凋零。所存之精锐大多也都已被我调去了海东。即便士诚未死,又能如何?何必聚去见一见士诚的旧臣,指望几个文臣,翻得出什么风浪?”

“那对何必聚见的这几个士诚旧臣,要不要?”李首生做了个手势。

邓舍断然拒绝,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见了见旧日的老友,万万不可因此便大动干戈!没有我的命令,你们通政司绝对、禁止、不许去惊动这几个人。私下、暗中的调查可以,这正是在我想要打算‘重塑士风’的时候,没有真凭实据,绝对不能妄动大臣。”

“是。”

“你且下去吧,好生调查。若有发现,随时可来见我。……,还有,估算时日,安丰使团大约也快该到了。除了何必聚这件事外,你再选几个得力的好手,若能在他们抵达益都前,先将之来意探查出来,最好不过!”

“是。”

“你去吧。”

李首生躬身弯腰,倒步趋退,直出了亭子,方才转过身,自出府而去。

被他这么一搅合,邓舍也无心看书了。在亭内待了会儿,又把李首生送来的情报文书翻来覆去瞧了两遍,喃喃说道:“朱元璋,朱元璋。”他心中明白,察罕若是眼前的劲敌,那么金陵便必然是日后的强敌。一个词浮现脑中,他不由地想道:“临渊履深。”打天下的路,本就步步艰难。

冷风吹动了他的衣襟,他暂把忧烦放下。金陵尚远,且说察罕。毕竟,只有先顺利应对了现在,才有可能从容面对将来。唤来侍从,他缓步出亭,转入后院

40 火药

李首生走没多久,邓舍刚回到后院,时三千又来报,崔玉求见。(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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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玉可是个稀客,自他任了益都军械提举司知事一职后,连着几个月,邓舍见过他的次数,总共也不过三五回。并且,多数时候还都是邓舍想起他了,派人去召,他才肯来。平常时候,绝难见到他主动前来求见的。

但是,崔玉却有个特点,他是不主动前来求见则已,只要主动前来求见,便必定是在火药又或及火器的研究上有了新的成果与发明。因此,邓舍一听,即闻言大喜,连声说道:“快请他入来,快请他入来。”室内转了两圈,等不及,披起衣服,迈步出了室外。立在院中,翘首待望。

也不是邓舍没有城府,他为何如此兴奋?

却是早多半个月前,他亲下去军械提举司,见过崔玉一次。听崔玉汇报近日的工作情况,听他说起,在火药的研究上出现了不小的进展。等这个研究成果出来以后,大约就能做出来一个新的方子。相比前宋流传下来的、以及蒙元现有的火药方子,威力也许会能更加的大一点。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益都外有强敌,察罕精兵悍将,面对察罕的威胁,邓舍压力很大。若崔玉果然能在火药的配方上搞出来点改良,也就等同加强了海东的军事实力,他对此当然也就是求之不得了。

崔玉整天做研究,按道理说,该是个学究的模样,不应该太注重打扮。他也的确不太注重打扮,但是不管邓舍何时见他,他却也总是能把他自己浑身上下都给收拾地干净利索。他日夜埋首军械司,天天和火药、火器打交道,一有试放,动辄便是震的烟雾弥漫。整日身处其间,不说就应该脏不拉唧的,但是多多少少,总应该得有点烟尘之色吧?偏偏他就是不然,无论何时何地,见到他,总是一尘不染。至多,也就像是刚才的李首生一样,眼圈发黑、眼中血丝密布,以显示其经常熬夜罢了。

来入院中,邓舍拿眼看他。果不其然,虽然见他走路似乎有点飘,一副劳累过度的样子,但是脸上、手上、身上全都是干干净净的。

崔玉与洪继勋一样,都是在衣服颜色的选择上,偏好白色。他本辽东东宁人,也是辽东土著,自幼生长辽东。而辽东接邻高丽、女真,其境内的蒙古人也有不少。多数时候,与关内的联系反而不多。是以,即便是汉人,若是居住在其间的日子长了,或多或少地难免都会受到一些高丽人、女真人与蒙古人的影响。而蒙古、女真都是尚白。高丽人也喜欢穿着白衣。崔玉、洪继勋的喜好大概也就都是由此而来的。

不但他两人,海东行省里,还有很多显宦高官,也都是来自辽东,像佟生养、罗李郎、杨行健、刘世民等等,他们在衣服颜色的喜好上自然也都是大致相同。显宦高官,尤其是文职官员们多喜穿白衣,也可算是海东行省与其他割据势力所不同的一个地方,堪为一道别样的风景了。

就在前数日,邓舍还从佟生养的口中听说了一句话,在益都流传的很广。是这样说的:“马上短衣多齐赵,城中高髻半辽人。”

“马上短衣”,说的是海东军中的重将,多数都是上马贼、抑或北伐红巾的出身,从关内而来。“齐赵”,战国时期,黄河流域的两个国家。“城中高髻”,则便是代指的文官,城中做高官的,半数以上都是辽东人。

“马上短衣”,姑且不说。由此却也可见,辽人在海东的势力。再往深层里说,这其实也就算是间接地说明了,邓舍在辽东采取的政策不错。要不然也不可能得到辽东士子们的支持,笼络到了这么多的人才。

邓舍打量崔玉过了,笑道:“崔知事,今来求见我,是为何事?你可是大大的稀客,一个月也见不了你几回。难得见你主动前来。……,莫不是你那个火药的方子,做出来了新的进展,有了新的研究发现么?”

崔玉答道:“主公料事如神。正如主公所说,臣搞的那个火药方子,因上次得了主公的指点,确实稍有所成。故此,特来求见主公,请主公一观成效。”

“‘稍有所成?’”听崔玉意思,分明已经研制成功。邓舍大喜过望,一叠声地说道:“好!甚好!请我一观成效?你可是将成品也随身带来了么?快快取出来。”吩咐随从,“速速将院中清理。请崔知事大展手脚。”

院中本也没太多的物事,十几个随从一起动手,很快清理出来了一块不小的空地。崔玉入府前,已把随行带来的东西悉数交给了时三千。时三千取出来,又还给崔玉。邓舍一眼瞥见,不但有几包火药,还有两个形似地雷的物事。料来是崔玉为更好地表现新式火药之威力,而特地拿来做试放使用的。也没多问,只是催促崔玉,快点开始表演。

这地雷一物,很早之前,还在海东的时候,便因为邓舍的提点,崔玉得以将之发明创造出来。前不久,察罕来袭,益都一战,虽然因为产量的关系,大多数的战场都还没有机会用得上它。但是,一来为弥补军队的不足、一来也是为试验威力,邓舍却也曾专门从军械提举司抽调了一部分,交给高延世、李子繁使用。

在泰山脚下,地雷初战告捷,发挥出了不小的作用,同时,却也暴露出了不少的问题。

李子繁都将之记录了下来,转交给崔玉。军械提举司针对其不足,又也加班加点,对其做出了一些的改良。如今改良成功,又刚好研制出来了新式的火药,更加大了威力,便也就正如邓舍之所料,崔玉索性也就拿了过来,顺道请他看看。

崔玉先拿起来火药包,一个个拆开,放在邓舍的面前,分别指点,介绍说道:“这排在头前两个的,即臣改良成功之新式火药。全是多亏了主公的提点。臣加大了硝的成分,减少了磺与炭的成分,并悉数去掉了别的杂物成分。经过多次的摸索与试验,算是找着了一个较为稳定的配比。

“此一个,可做火炮发射之所用。配比方式是硝一斤,磺二两,炭三两。此一个,可做火铳发射之所用。配比方式是硝一斤,磺二两四钱,炭二两七钱二分。用此两种新的配比方式,火药之威力确实大有提升!”

邓舍听说过“黑火药”的名称,晓得所谓“黑火药”,即是完全由硝、磺、炭配比组成的。也知道其中,硝的成分应该最多,大约在七八成左右。但是对具体的配比数目,却是早就不记得了。

听崔玉这么一说,他问道:“为何在这两种配方里,火炮与火铳所用之硝的数量不一样?”

“硝性主直,磺性主横。性直者,主远击;性横者,主爆击。火炮需要远发,射程越远越好,所以在其火药的配方中,硝的含量要多一点。而火铳呢,所需要射出来的距离远不如火炮,少一点硝、多一点磺,反倒有利扩大其在铁子射出之后,所能波及到的范围。是以,两种配方不同。”

“噢。‘硝性主直,磺性主横。’那炭呢?”隔行如隔山,邓舍对此还真是一窍不通,不觉来了兴致,难得开口一次,询问崔玉有关一些火药、火器专业的问题。

“炭性主燃,燃着有助喷发。若以此硝、磺、炭三者相较,则硝,便如君,磺、炭便如臣。烈火之剂,一君二臣。磺悍而炭烈。用磺用的好,便如主公用武臣用的好,可收剽疾之功;用炭用的好,则便如主公用文臣用的好,可收猛炸之奇勋。虽文武二途,并输力于主君。”

火药配方,在外人看来很没意思。但被崔玉这么一说,趣味盎然。邓舍大笑,点了点他,说道:“‘术业有专攻。’崔知事,几句话便给我解释的清清楚楚。你可谓是已经深得火中三味了。真我之‘雷震子’是也。”

“火药之方,此不过小道、小术而已。主公盛赞,臣不敢当。”

“怎可说是小道?怎可说是小术?近的说,你这火药可为我在军前建立功勋;远的说,若书写成文,亦足可流传后世,为后人所学、所用。道既无‘先后’,又岂会存有‘大小’?苟利国家,便是大道!”

读书人讲究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火药搞的再好,发明创造再多,在他们的眼中,也不过是有“一技之长”,若对此深恶痛绝的,更有可能会斥为“奇技淫巧”。便不说“大道”,怕连“正道”也是难入了。邓舍一番话,盛赞崔玉。“苟利国家,便是大道”八个字更是说的振聋发聩,崔玉激动非常,跪拜谢恩,说道:“主公的过分盛赞,臣固不敢当。然,若臣之所学,果然能够‘苟利国家’,此正臣所愿。”

“哈哈!”邓舍挥手叫他起来,又把视线放在火药上边,问道,“……,你这随行带来的火药包数量不少。一、二、三,……,有六个之多。你说刚才那两个是研制出来的新式火药,那后边的几个又是甚么?”

“这两个是火攻时可用之火药配方。这两个则为臣新近才又研制出来的毒火药配方。”

火药的配方,单就发射威力而讲,当然是越纯越好,最好是只用硝、磺、炭三物。但是,针对不同的用途,却也并非就是说完全不能够加入别的配料。比如在非供火铳、火炮用时,在用来火攻的时候,临风起焰,燃人衣甲。相比火药的爆炸威力,就更多的需要侧重其“燃烧”的一面。

“发射火药”与“燃烧火药”是不一样的。在“发射火药”中加入杂质显然不行,不利“远射近击”,会降低发射的威力。但是在“燃烧火药”中,若是能够按照一定的比重加入轻煤、黑豆秸灰等等一些助燃、易燃的物质,就不但不会较少威力,反而倒是能够效果更好,能够更大限度地实现烧伤敌人,以及焚烧敌人营寨、辎重的目的。

崔玉研究出来的那两个“火攻”配方即为如此。邓舍对此也并不懂,只知道他在其中一个里加入了一定量的黑豆秸灰之类;另一个则加入了轻煤等物。介绍过后,又介绍那两包毒火药。

顾名思义,“毒火药”者,在配方中加的有毒药。两包火药,同为毒火药,又有不同。一个更侧重“毒”,一个则更侧重“爆炸”。

“爆炸”,也就是“爆炸火药”。又和“发射火药浏览器上输入w-α-р.$①~⑥~κ.с'Ν看最新内容-””与“燃烧火药”不同,火药燃烧时,能做到“落地喧天发火光,吐雾吐烟火满寨”,专用来“冲阵劫寨”所用的。

侧重“毒”的一个,里边加入了南星子、江豚油、巴豆、砒霜等物。据崔玉的介绍,施放开后,可起到“敌闻其气,昏眩卧倒,又燎皮肉”的效果。毒性很烈。侧重“爆炸”的一个,里边不止加有毒药,更多的加入了有助爆炸声势的东西,石黄、雄黄、硼砂之类。

这两个“毒火药”,显然肯定是不能当着邓舍的面试验了。邓舍将之留下,交给时三千,吩咐他回头找个空旷的地方,弄些鸡鸭,权且算是试验。

崔玉介绍罢了火药的品类,取过那两样地雷样式的物事。又分别介绍,说道:“好叫主公知晓。左边这个是改良后的地雷,右边这个则是改良后的手雷。皆用的新式火药。不但地雷威力大增,连这手雷也是威力不小,似乎也是足可以用来军用了。”

虽然邓舍给崔玉提起过,但是限于火药的威力,崔玉却是一直没能研究出来正式可用的手雷。

固然,地雷也可以转作手雷使用,反正都是用引线燃烧的。高延世、李子繁,包括邓舍守卫益都城的时候,也的确都这么使用过。但是,地雷毕竟太大,投掷很不方便,要不就得用投石机,要不就非得用大力士不可。而若是单纯地追求体积小,却又因为火药装填少了,威力又有不足。

追溯手雷的历史,早在宋时,便有“火球”,用多层纸、布等裱糊为壳体,点燃后用人力抛出,球体爆炸并生成烈焰以杀伤敌军。后来宋人又研制出来“震天雷”。外壳改以用生铁包裹,上安引信,使用时根据目标远近,决定引线的长短。或可用投石机发射,或可用人手投掷。引爆后能将生铁外壳炸成碎片,并打穿铁甲。这已等同邓舍在后世所知的“手雷”概念了,只是赖于当时火药的组成成分,或许威力并非太大。

而现在崔玉既改良火药成功,火药的威力得到了提升,对手雷的研究,也就便因此而得到了一个不小的突破,从试验性质,渐渐地转为可做军用了。邓舍更是喜欢,说道:“且点了火,丢出去给我瞧瞧,看看威力。”

崔玉本想先给邓舍试放地雷的,“甘蔗倒吃甜”,把好东西放在后边。此时见邓舍如此说,也就改变了次序,先试放手雷。

较之以前的笨重样式,这新研制出来的手雷,的确小了很多,比较轻便。就连崔玉这样的书生,也可以拿起来、投掷出去。

侍卫搬出来一副盔甲,用棍子支撑了放好。崔玉打开火折子,将手雷的引线点绕,瞄准了盔甲,远远扔出。刚好丢在其下。三两息之后,手雷炸开。声音不小。院子四周有墙,受其震动,回音不断,与炸开的声音混在一处,更增添了些许的声势。邓舍揉了揉耳朵,兴致勃勃地说道:“且把盔甲与炸开的手雷皆拿过来。好让我细细观看。”

两个随从跑过去,一个搬盔甲,一个拿手雷。邓舍近处细看。手雷里放的有铁片,炸开之后,铁片飞出,嵌入了盔甲之中。但是,也许大约还是因为火药的威力不够,那铁片嵌入盔甲里的深度却不是太深。虽也炸开了两三处裂缝,总的来说,并不见盔甲有太大的损害。

崔玉说道:“沙场之上,多少的士卒并没有盔甲可穿。臣在棉甲等物上试验过,手雷对棉甲的破坏力会更大一点。”

邓舍也就没指望,用现有的火药,造出来手雷,丢出去,就能炸倒一片。能有如此的效果,他已经很是满意,笑着问道:“这手雷所用的火药,能否也用‘毒火药’?”

这当然可以用了。崔玉答道:“一样也可以用。臣试造出的手雷中,本就有使用毒火药配方的,只是没有拿来。”邓舍更是满意,说道:“我也不需它能炸开铠甲,只要能释放毒烟,炸开的声音够大,便已足矣!”

炸开的声音够大,投掷出去,即便伤人不足,最起码可以给敌人造成惊吓。若是碰上敌人的骑军,更是再妙不过。人受惊吓可以约束,战马受到惊吓,怎么约束?再有可以释放出毒烟,随风一散,大范围的弥漫,也可大大降低敌人士卒的战斗力。

“地雷呢?也拿过去一边儿,点燃了试试。”

地雷体积大,威力更大。炸开后,满地碎片,有铁片、有石弹。院墙上受到波及,被砸出一个一个的小洞。院中满是烟雾。诸侍卫、随从,一个个都是面如土色。过了好一会儿,耳朵还是嗡嗡响。

时三千赞道:“好大的声威。简直快要赶上打雷的动静了。真是雷震子!”

崔玉谦虚,逊让了几句,说道:“这地雷,主公是知道的,一样也是可用毒火药。只不过,有关手雷,臣还有一事,需得向主公明奏。”

见用了新式火药,地雷的威力也的确得到了不小的提升,邓舍心情大好,问道:“何事?”

崔玉说道:“臣今日带来的这个手雷,是经过特别的精工细做而成的。乃是由臣亲自制作。所以,炸开之后,铁片四散,威力不小。然而,若是大批的制造,还是因为火药的原因,却也许不会每一个都能有如此的效果。臣曾经试过,也会有虽然炸开,但是却只被炸成两截,放置在手雷内部的铁片因此而无法得到更好发散的情况出现。”

“此为小事。我本就不欲用其杀敌,还是那句话,只要声音够大,可以释放毒烟就行。”

“臣虽埋首军械、火药,却也知主公近日有‘军衔制’与‘重塑士风’的举措出来。臣不才,有点陋见,想请奏与主公。”

邓舍转目去看崔玉,不由感到奇怪。却不料他整日埋首火药、火器之中,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国策也有所关心。笑道:“有何良策?只管讲来。”崔玉答道:“凡所军械提举司制造出来的火器,按照主公的吩咐,无论火炮、火铳,其上皆镌刻有制造机构、制造人、监造人、制造时间、编号与装药、装弹量等铭文。此举确为良政。很好地保证了火器的质量。”

行省及分省各军械提举司,其下皆辖有若干的火器制造场。海东军中所用的火器,都是从其中制造出来的。

制造人,即参与制造的工匠;监造人,即火器制造场的管事。海东军法规定:若是某工匠制造出来的火器,在战场上立了功劳,战后,对这个工匠连带监造人就便都有赏赐。而若是在战场上,在使用的过程中,发现了劣质的火器,对其制造人及监造人也有相应的惩罚。

邓舍点了点头,不知道他为何又把话题转到了火器制造上,也不说话,只听他往下边接着说道:“主公颁行了‘军衔制’,又听说计划推出‘民衔制’。凡有献粟米若干、又或者银钱、土地若干,有助国用的,也打算颁给‘民衔’。臣以为,何不在火器的铭文上,也增添一项,加上一个‘捐助人’的名条?如此,若有官绅百姓愿意捐资帮助我海东制造火器的,不也便可由此得显其名,以示荣誉了么?”

刻上一个捐资人的名字,鼓励官绅百姓踊跃捐资。若实行得法,足以减轻行省财政上的压力。邓舍笑道:“此议甚好!”沉吟片刻,又道,“既要加,便干脆再加上一条。‘发明者’,抑或可称之为‘荐造人’。”

谁发明的火器,也就在其上刻写其人之姓名。彰显其能、表扬其功。邓舍刚才还说“苟利国家,即为大道”,这灵机一动想到此条举措,也算是正合其中的意思了。因又笑道:“目前,我海东雷震子,还只有你崔玉一个人。诸般新式的火器、火药,多为你研制出来的。此策一行,你的名字可就要随着万千的火器,传遍军中、名闻海东了。”

人谁不喜欢美名天下扬?

崔玉闻言,虽然惶恐,却也是不由自主,又是自豪的,又是骄傲,说道:“臣自投来海东,即得主公重用。日常所需,又只要臣有所求,主公必应。若无主公的信赖,臣纵然喜好此道,也必湮没无闻。臣之功劳,实在皆因主公而来。若真要在火器上刻写‘荐造人’,臣实不敢自居其功。”

邓舍一笑,即口述旨意,由随从润色成文,分遣宣使,送去行省枢密院。再由行省枢密院下发给各分省枢密院,再由各分省枢密院转给各地之军械提举司。正所谓:主上一句话,底下风云动。

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至黄昏。邓舍留了崔玉用饭。席间,交代他,要尽快与行省枢密院沟通,务必要迅速地投入大规模生产之中,并及早地交付给军方,训练使用。以争取在下次察罕来前,就能形成战斗力。

崔玉凛然接令。饭后,他自告辞不提。

——

,马上多为齐赵客,城中白衣半辽人。

朱元璋的麾下,文武官员多是淮人。因此,刘基写过这样一句诗:“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楚客”,淮泗一带在战国时是楚国。

41 二月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此一首诗,乃是为唐人贺知章所作的《咏柳》。“二月春风似剪刀”一句,端得一语双关。既别出心裁、比喻新奇,咏柳罢了,三句过后,收拢落在了春风之上,令人眼前一亮。更又且二月早春,本就还寒意料峭,用“剪刀”两字来形容尚存寒意的春风,亦实在是最为贴切不过。

日升月落。倏忽之间,海东的一月已过,二月来临。

时间从不等人,流逝得缓慢而坚定。站在二月的开头,邓舍回望一月。便在那刚刚过去的一个月中,他自觉过得十分充实。办成了好几件的大事,接连定下了好几桩事关海东未来之发展的军政决策。

最近,他多出了一个爱好。

他常常会在没人的时候,常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去到书房,关起门,点起蜡烛,然后铺开地图,细细观看。他有时看的是全国地图,更多时候,看的却是海东全境图。海东之全境,从辽西到南韩,又从双城到益都,东西两千里、南北亦近有千里之远。这的确是块辽阔的疆土。而每当此时,他总会忽有恍然如梦的错觉,同时他的心头也总会不由地浮现出一句话:“这都是我亲手打下来的。”似真似假,却是江山如画。

更常常有时候,他会因此,一边观看地图,一边忍不住地遥想,便在这块他现有的土地之上,曾经经历过多少的战火,曾经是多么的府县残破,到处一片民不聊生的悲惨情景,而发展到现在,经过战乱、经过安抚、更是经过这几年的苦心经营,却在他与洪继勋、姚好古等诸班大臣的齐心协力之下,各地渐渐地都开始摆脱了战争的阴影,出现了明显的好转,虽然还不敢说繁荣昌盛,恰好也就正如那二月的春风,即便还冷,其中蕴藏的勃勃生机,却是藏也不藏住,挡也挡不住,早就呼之欲出了。

他有一种鲜明的、涌动的、又也许可以称之为“确切”的冲动与把握,只要能再给他有几年的时间,他必能够将海东发展的更加旺盛。不止恢复以往的元气,他有很大的把握,他并且可以使之更胜从前!

这是一种快乐。一种期待的快乐。

而这样的一种快乐,又绝非行军打仗、征战疆场、战胜强敌、掠城夺地时的那种兴奋可比。如果说,征战疆场是一种类似破坏的兴奋,那么,发展民生、重建家园,这却分明就是一种建设的快乐。

相比前者,他发现,他似乎更喜欢后者。他喜欢战胜敌人,但他更喜欢建设的充足与充实。

破坏,只是单纯的毁灭;而建设,却可给人希望。毁灭掉旧有的,建设起崭新的。随着势力的越来越扩大,他也随之越来越感觉到,是的,这就是他想要去做的。是的,这就是他的使命。这就是他想要去实现的。

他不但想要建设海东,他更想要建设整个神州。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读书的时候,读过这句话。当时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书面上的十四个字罢了,虽也佩服先贤的心胸,但是却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感触。而现如今,他却是如此深刻的、如此深入的体会、领会到了这句话其中的意思。,这是一种崇高。

他从先贤的话中体会使命,他也更常常会从后世的见闻中吸取力量。

“与天斗争,其乐无穷。与地斗争,其乐无穷。与人斗争,其乐无穷。”他也是直到此时,才算深刻领会到了这句话其中的意思。因为他如今生活在了乱世,因为他现在也充满了豪情壮志。也所以,正因为此,察罕纵然可以称为强敌,海东至今只偏居一隅,他却依然勇敢坚持,不肯畏惧;他却也依然对将来充满了自信。甚至可以说,自他起事起来,他就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充盈的、这样强大的自信。但是现在,他却有了。

也又所以,多日前,他在堂上,面对群臣,在说到“重塑士风”的时候,才能表现出那么积极、那么乐观的精神状态。

遍观古今,能成大事者,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坚韧不拔”。为了一个目标,虽千万人吾往矣,虽九死而不悔,虽惨败不言输。何谓“天下奇男子”?这就是天下奇男子。更何况,邓舍敌对察罕,他还不算败呢?

若是说,以前的邓舍,先是为求生而战,又是为求稳定而战,而现在的他,在经过战火的磨砺之后,在经过失败、也经过成功之后,不但他的抱负已经今非昔比,已经不再只是眼看一地,而是确确实实的心怀天下了。他的性格,也同时因此、也同时因为久经磨砺而亦然越发地走向了成熟。日趋大气。就此而言,他也确确实实地已经有了心怀天下的资本。

一月中旬的时候,邓舍曾经行文各地,召集行省、诸分省的文武重臣们来益都,开一个扩大的军事会议。

根据他与洪继勋等的估计,察罕如果再来,有很大的可能性就会在六七月份,至迟也不会超过秋季。秋天马正肥,且天气凉爽,而六七月份则刚好是麦熟时节。秋主刑杀。这是作战的最好季节。

换而言之,益都还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备战。各地的重臣们,前阵子才分别各有回文送来。有的地方太忙,暂时脱不开身。有的地方处在前线,还正在小规模的与敌人交锋。综合各地的具体情况,邓舍最终定下了军议的日子,又往后拖了些许时日,便放在四月的中旬。

军议暂且可以不必考虑了。二月的大事,到目前为止已经知道、又抑或是已经定下的,又至少有三件。

其一,安丰使者要来。前日送来急报,使团已经进入了益都分省的境内。邓舍也已经传令各地接待,并专门遣派了大臣前去迎接。计算时日,大约三两日内便可到达。先前,邓舍曾有叫李首生去查安丰此次所以遣派使者前来的目的是为何事?李首生还没能查出来。只知道,此次带队的安丰正使,依旧还是上次去过海东的刘十九。即刘福通的那个叔伯幼弟。

其二,察罕退走不久,邓舍就传过命令给益都各地。凡是在战中,城墙有受到损害的,加紧修缮。当时给了他们一个半月的时间。这也到了该遣人去检查的时候。

经过多半个月的忙碌,益都旧军皆已被送去了海东,如今接管各地城防的都已经换成是了海东的军马。连着好几天,又也有不少将校送来军报,多数都是要粮、要军械的。明知道不久之后就又会将有大战,没有人会嫌城中的存粮多,也更没有人会嫌军中已有的军械储备多的。

粮食好说,张士诚借给海东的十万石粮,陆续皆已运来。除了用作粮种、赈济穷苦百姓的之外,剩余的还有甚多。邓舍传令左右司,与枢密院相结合,斟酌各地的不同情况,或增或减,调配分发下去就是。

田丰也听说了此事,知道邓舍从浙西借来了粮食。一封书信接着一封书信,短短半个月不到,给邓舍写来了七八封求援信件。看在安丰使团将至的面子上,邓舍略略地也给田丰调拨过去了些许。

田丰不知足,还想要。邓舍回文写道:“朝廷使者将至,公为益都丞相。岂有使者来,丞相不见的道理?我在益都扫榻以待,恭请公何不早来?至若公欲借我益都粮事,现在不必着急。等公来后,咱们可再慢慢商议。”

一封信回过去,石沉大海。

田丰不救益都在先,理亏。邓舍又也不是老好人,先杀关铎、又杀潘诚,再抢益都,虽然他每次捏造的都有理由,但是“心狠手辣”四个字的评语,却是也早有流传。对田丰而言,邓舍此信之召,无异“鸿门宴”。纵有安丰使者前来,他肯不肯就离开棣州,便有胆量前来赴会,也实在难说。他既有此顾忌,邓舍的回信,又怎会不石沉大海?

用一封信,打发了田丰。邓舍再又专注军事。各地不但要粮,还要军械。益都的军械库存早就没了,海东各军来时,因为船只有限的关系,大型的器械也确实带的都不多。要想补充,还必须只有再从海东调来。

加上迁徙高丽贱人来益都的行动也已准备着手进行,水师的运输量很大。单只刘杨的辽西水师已经远不够用了。

海东水师有三支,辽西水师、平壤水师、江华水师。江华水师有防范倭寇的职责,责任重大,不可随意调动。平壤水师的总指挥,目前还仍是由邓舍兼任的,一道命令下去,调出了小半数的船只,与辽西水师分工明确。前者专负责运送高丽贱人,后者专负责运送军需。

渤海湾中,日夜船只来往不断。莱州府的港口不堪重负。

海东援军来时,曾在文登上过岸。邓舍又传令,命建文登港口。各个港口的分工也给了明确。莱州距离益都较近,军需、粮食都从此地上岸。文登较远,高丽贱人以及一些不需要急用的物事则都可以在此处靠港。

山东本有运河,虽然多年不用,底子还在。

邓舍又因眼见运输的繁忙,便与洪继勋等商议,打算等忙过这一阵,就把运河也给重新地整理、疏通一下。海东与益都之间的联系,彼此全是倚靠海运。在可以预料的将来,不管是应战察罕,抑或是扩大地盘、深入中原,两地的运输量,定然是只会增加,不会减少。若是能把运河给重新打通了,一来可节省人力、减少消耗;二则,也能提高运输的速度。同时,对发展贸易、增强益都各地的交流与联系也是会大有帮助。

千头万绪,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很多时候,邓舍都恨不得能把他自己分成两个人。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不过话说回来,既然都已经忙碌至此,他又怎能会不感到充实?他不仅想重新打通运河,他还想修路。不只想在益都修路,他更想在海东,在辽东与朝鲜之间,在朝鲜与南韩之间修路。在蒙元先已有的基础上,再扩大、再贯通,修成几条足够宽阔的、横贯南北、通彻东西的大道。因为,只有交通便利了,他才能有能力更为牢固地控制足有数千里远近的地盘。可惜还有察罕,束缚了他的手脚。眼下,也只有以备战为主。

其三,自然便是邓舍的完婚大事。

本来,邓舍把完婚的时间定在二月,已经觉得不算晚浏览器上输入39;看最新内容”了。但是,安丰使团的来到,却又让他深为后悔,应该把时间定的再早一点。不过,他怎么说也是燕王,婚事不可马虎。能在二月份成婚,其实已算是很快的了。

针对安丰使团将至之事,他召来群臣,连日商议。商量出了种种的对策。如果安丰果真又提出“赐婚”,该怎么应对?分别看具体的情况。若有圣旨,使团随行带来的若有小明王“赐婚”之圣旨,是一种应对方法。若无圣旨,使团只是带来了小明王的“口谕”,又是另一种的应对方法。

大体来说,两个词可以将其神髓概括。一个是“装傻”,一个是“拖延”。

装傻由邓舍来。虽然海东的臣下们总是赞邓舍英明神武,但并不代表他就不会装傻。想当年,他只身入辽阳,在关铎的眼皮子底下里待了那么久,不也还是一点事儿没有?更顺利回去了双城。装傻还是有一套的。

拖延,自然便只能由臣下们来做。若那刘十九果然提出此事,便一个接一个的出来表示反对,给以重重的阻力。即使邓舍故作生气,当庭斥责,也是要表现出来毫不气馁的执着。或者可以文绉绉地讲道理,或者干脆发了狠磕头死谏。直到安丰束手无措,毫无办法,主动放弃为止。

洪继勋、赵过两人牵头,把臣下们谁来文谏、谁来武谏,都安排好了。并从集贤院中,选出了一些忠心可靠的学士、参议们,由他们提前拟好了许多的谏言内容。海东武将多不识字,怕到武谏、死谏时候说不出来什么大道理。分下去,给他们,叫先熟记背诵。等到时候,好有的放矢。

准备充足,只等刘十九到来。

这且不说。只却说那成婚将至,邓舍在这边摩拳擦掌,受到册封的几位娘子、以及没有受到册封的诸女,却也是一个个心绪不定,各有所思。若把她们做个比较,或许最淡然的,就是颜家院里的颜淑容了。

说实话,颜淑容对邓舍并没有甚么太深刻的印象。

当初头一次相见,他们两人只不过简单地对答了几句话。前些日子,第二次相见,也只有短短的数日,见也没见两三次,邓舍册封的令旨即下,她便又匆匆地搬了出去。在海东时,她也有过听说,知道姚好古曾经多次力谏邓舍,请求把她立为正妃。而观邓舍对她的态度,似乎也是颇有此意。以致伺候她的下人、丫鬟们,瞧见她,也全都是既敬且畏,俨然皆已视她为将来的海东正妃了。待到册封文书一下,结果却大大地出了诸人的意料。谁也没有想到,邓舍却是立了罗官奴为正妃。

她身边亲信丫鬟两人,都是日常使用惯了的,一个叫貂蝉、一个叫西施。对此,都是大为不满。

西施小丫鬟嘴利,背地里也不知给颜淑容说过了多少次,说道:“罗家小娘子有了身孕不假。比比身世,她哪儿与小姐相比!也不过才十五六岁。瞧殿下的后院里,又是续家娘子、又是李阿关。哪一个不是人精?罗家小娘子即便就当了正妃,能管得住她们么?可惜,可惜!殿下英明一世,怎么却就糊涂一时了呢?”忿忿不平,吧唧两下嘴。

她自幼便跟着颜淑容,也常听颜淑容读书,似懂非懂地知道了些典故、成语,还引用说道:“‘百炼钢也成绕指柔’,一牵涉到儿女私情,像殿下这样的英雄人物,却怎么也是看不透!……,啧啧,……,看不透呢?”

貂蝉话少一些,较为温柔,也胆小。

每次听到西施点评邓舍,并且竟然敢点评到如此肆无忌惮的地步,她便总是吓白了小脸,拽住西施的手,阻止她说:“殿下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大人物做事,当然有大人物的想法。而大人物的想法,咱们小人物又怎么能懂呢?快别说了!仔细叫人听见。如果传入了殿下的耳中,咱们掉脑袋小事,牵连了小姐,罪可就大了!”连念阿弥陀佛不止。

但凡嘴利和嘴软的人在一起,总是会少不了斗嘴。每听到貂蝉如此说,西施也便总会去掐她的脸,嘲笑说道:“瞧你那芝麻粒儿大的胆子。哎呀,脸皮都红了。口口声声‘殿下是个大人物’,……。”学貂蝉说话,绘声绘色,一转语调,冷笑,“小妮子莫不是春心动了?瞧咱们随小姐才回来益都时候,每在后院见着殿下,你的眼珠子都是一动不动,猛盯着他看个不住。殿下使唤你,叫你帮着洗次脸,就高兴得屁颠屁颠,险些把脸盆子给打翻了!且又直到后半夜,还在哪儿傻呵呵地乐。

“你且放心!反正小姐就快要嫁入燕王府了。你这个陪嫁的侍女,模样长的也还算端正,早早晚晚,总会有受到殿下‘临幸’的时候!”

羞得貂蝉又急又恼。想否认,没话说。要承认,又不肯。没奈何,只好动手,也去撕西施的嘴。

她两个拌嘴、打闹,颜淑容充耳不闻,只管看书。有时画画,或者弹琴。这一日,西施又来与她说,抱不平,说道:“小姐,可听说了么?殿下不是从浙西买粮?昨天,张士诚随船给殿下送来了几件礼物。

“里边有好大一个屏风,全是用各色珠宝打造的。小姐你猜怎么着?殿下瞧见,说了一句‘如此奢侈,非我可用’。倒好!转手就赏给了罗家小娘子。不是殿下可用的,罗家小娘子就可用么?怎么不见赐给小姐!”

鼓起了小嘴,闷闷不乐。

颜淑容正在写字。又是一身男装,长袖飘飘,文雅清秀。先没搭理西施,沉心静气把字写完,退了几步,再三端详,自觉满意。方才轻轻放下狼毫毛笔,笑了笑,不以为意地反问道:“赐给我作甚?”

“表、表、表示重视!”

“表示重视?你看我日常所用,有几件镶珠嵌宝的?殿下明知我不喜此类物事,为何还要赐给我?这才是表示了对我的重视。如若是殿下明明知道我不喜欢此类物事,反而却还是赐给了我,我才会反而不喜呢。

“怎么?我还没有生气,你嘟着小嘴,生甚么气?是了,虽然我不喜欢,但是如若殿下将屏风赐给了我,却好叫你出去吹牛,对么?”

“小姐!”

颜淑容长袖一揖,学西施说话,道:“公子。”

西施翻了翻白眼,无可奈何,说道:“奴婢算是服了您了,小姐!”

“做奴婢的服气主人,本就是天经地义。”

“……,小姐才写了字,手上怕会沾些墨水。奴婢给您打水去。”西施一肚皮的怒气过来,半肚皮的哭笑不得而去。她才出去,貂蝉露了露脑袋,蹑手蹑脚地跑了进来,装着收东西,一边偷看颜淑容的神色。

颜淑容在室内转了两圈,推开窗户,看一看风景;取过铜镜,映一映面容,冷不丁忽然问貂蝉,说道:“你偷觑我半天了。是我脸上长花儿了么?虽说我的容颜,确也可称‘花容月貌’,但也值不得你这般偷看吧?”

貂蝉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东西丢掉,慌忙放好了,说道:“奴婢、奴婢,……。”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颜淑容放下铜镜,转到貂蝉面前,伸出手指,勾起了她的脸,一手托着腮帮,若有所思,说道:“西施才去,你就又来。我知道了。你是怕我会因为西施说的那些话,因为那个劳什子的屏风而生气,对不对?”

貂蝉吱吱呜呜。

颜淑容一笑,说道:“西施说你动了春心。我原还不信。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你也不是为怕我生气,你为的是怕我生殿下的气,是不是?”貂蝉的脸又红了,红扑扑的,像个红苹果,说道:“不是!不是!”

“哈哈!你且来看,……。”引了貂蝉来到案几前边,颜淑容指着她写成的那幅字,问道,“你可认识,我写的这几个字是甚么?”

貂蝉数了数,总共十个字。她歪着头,一个一个地点,遇到不认识的就跳过去,认识的就念出来,念道:“……,如山上,……,若云,……月。”颜淑容夸奖她:“不错,不错。比西施强多了。居然都能认得六个!”

“这是两句诗么?”

“不错。”

貂蝉虽识字不多,好听诗词,央求道:“念给奴婢听听好么?”

颜淑容立在案前,远望窗外,春云堆柔,碧玉柳清。早春的景色干净而明媚。虽也早已是春天,细细比较下来,却又与三四月份的深春截然不同。少了几分过浓太甜的蜜意,却自又多了一番清爽分明的个性。春寒料峭,室内温暖。她曼声吟道:“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

“又是雪,又是月。好清冷的两句诗!小姐,这是谁写的?又是想要表达什么意思的呢?”

颜淑容只回答了貂蝉的前一个问题,说道:“我给你讲过卓文君的故事。这几句诗,就是她写的。”颜淑容越是不回答,貂蝉就越是感到好奇,追问:“那,这两句诗,到底是在讲什么?是想表示什么意思的呢?”

这首诗,是卓文君写给司马相如的。全诗很长,下边接着的两句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卓文君听说司马相如要讨妾,所以写了这首诗,寄给他,要与他分手,“相决绝”,表示决裂,要永不再与他相见。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两句,则是用的比兴的手法,用“雪”和“月”来形容她本人对感情的坚贞,以及不容对方三心两意的坚决。

颜淑容虽与邓舍还不熟悉,也更不能因为邓舍或有两意,便相与决绝。但是既然注定,她要嫁入燕王府;既然注定,她要成为邓舍的人。那么,她所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保证她本人对邓舍“皑皑如雪,皎皎如月”。

42 鸾镜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颜淑容以诗明志。

她到底是圣人苗裔,虽说其年岁也不太大,只有十六七岁,其实也正在天真烂漫的时候,不过却因为素来的家教,这“妇德”两个字,却好似便是早已就刻在了她的骨子里一样。尽管邓舍也还没正式迎她入门,但是既然册封的令旨已下,她自然而然地便也开始以此来要求她自己了。

也许是她确实家教优良,又也许是她对邓舍还没有太多的感情,又或者根本就是因其年岁尚小,情愫未开。再又或者是她本人性格所致。相比罗官奴的娇憨,相比王夫人的小意,她的性子,更多的是清淡一路。

总而言之,不管是出自何种之原因,西施所愤愤不平者,她却倒是真的毫无半点感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年龄到了,嫁人就是。嫁给谁还不都是一样?至于嫁给的夫君,会否对她好?又是否会偏心与别人?说实话,就现在来讲,颜淑容还真不在乎。她也完全就没有想到过这些。

当然了,她虽性子清淡,却也不是木头人。

要做新嫁女,马上就要成为他人妻。难免也会有些忐忑和不安。又也许?在她还没有发觉的意识深处,她也是有那么一点兴奋和憧憬的?毕竟,不管怎么说,燕王殿下,也还足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少年英雄。

话说回来,燕王既可足称英雄,人又皆言“日久生情”。

那么,又或者可以由此推断,她现在那还没有觉醒的情愫,她现在那还不知“酸”为何物的少女情怀,在真正地嫁入燕王府后,会不会也渐渐地随之有所改变?这却非她如今可知,也更非外人可知了。

颜淑容是诸女中最为淡然的一个,而若说心情最为复杂,则非王夫人莫属。

王夫人早有自知之明,晓得邓舍不会立她为“正妃”,能得个“嫔”,她其实已经非常满足。然而,既有做过“扫地王”“王妃”的经历,虽说王士诚的这个自称“扫地王”更像是个匪号,但是,怎么着也总是个“王妃”。忽然之间,一下子沦为妾室,却把主位让给了年才十五六岁的罗官奴,她的心情可想而知。少不了失落,少不了幽怨。颜淑容揽镜自照,看到的是“花容月貌”;而当她揽镜自照,看到的却是不再“风华正茂”。

在所住的小院中,王夫人手拿罗扇,只引了三两婢女,行至假山池塘之畔。天光明亮,风正轻寒。有一个婢女展开软褥,铺展在池塘边儿上的一个石椅之上。请她落座。王夫人穿着一袭宫装,裙裾很长,一直拖到了地上。她用一手按住胸脯,由婢女扶着,慢慢地坐下。微微一笑,说道:“岁月不饶人。这才没走几步,就有些气喘吁吁了。”

她也就二十多岁的年纪,只是长年累月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很少运动,所以体力上有些不足。

婢女机灵,回道:“娘子正是好时候呢!上次殿下来,奴婢伺候娘子安寝。殿下不是还夸您,说您越来越味道了么?”学邓舍夸奖王夫人的话,“‘十五六的小姑娘稍嫌青涩。像娘子这样的,最是风情万种。’”

她们这些婢女之流,整日待在后院,服侍主人,伺候邓舍,一年也出不了两次门。等闲更是见不着外人。要是唯一可常常见到的男人,也就只有邓舍了。是以,就像是颜淑容的那两个侍女一样,一天到晚,她们的心思里除了主人,就是邓舍。邓舍随口说一句话,就能让她们记住好久。

说话的这个婢女,也算是王夫人的旧人了。从她初来益都起,就是由这个婢女带班伺候的。丫鬟也分高低,这个婢女就是一个“大丫鬟”了。因此,说起话来,较为随意。

王夫人笑道:“前不久,颜家小姐来,与咱们同住后院。我见过她的丫鬟们。其中有一个叫西施的,嘴巴真利。你呀,我看也快赶上西施了。净是挑些好听的话,说来给我听。哄我开心么?”

“要说哄您开心,也不是奴婢,是殿下。奴婢没读过书,可说不出‘风情万种’这种文绉绉的词儿。”

旁边又一个婢女接口,说道:“不但‘风情万种’,殿下那会儿不是还说了另一个词儿么?说什么‘爱’什么‘不’什么的?”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懊恼,“哎呀,奴婢可真笨!连个词儿都记不住。”

王夫人俏脸微红。随着这两个婢女的一唱一和,她失落、幽怨的心情略有开解,不由回想起了邓舍夸奖她的那一幕。

正是画罗金翡翠,香烛夜正红。邓舍前院宴请了臣下们归来,带三分酒意,似是先去见了罗官奴,然后方才转来的王夫人房。当时夜色已深,王夫人以为邓舍不会来了,刚刚换下衣裙,只穿了一条黑丝的肚兜,披了一件轻薄红绡,正坐在镜前卸妆。室内烧的有香炭暖炉,倒是也并不觉得冷。

蓦然在镜中,瞧见了邓舍的笑脸。

不等反应过来,一双手已插入肚兜,从后边寻上了她的乳峰。王夫人的体质本就敏感,又更近月来常受邓舍的雨露滋润,自然便就越发的敏感了,打了个颤,忙去抓邓舍的手,娇嗔地说道:“殿下!”

邓舍却是雅兴,看半裸卸妆的镜中美人,随口赞道:“真真雪胸鸾镜里,好一个镜中蝉鬓轻。”调笑她,又道,“娘子的这身皮肉,本就细嫩。最近莫非是又用了甚么物事?怎么才几天不见,感觉却就越发滑嫩了?”

“殿下醉了!”

邓舍哈哈一笑,放开了手。他心情不错,在室内走了几圈,说道:“娘子不知,今天为夫做成了一件大事。”王夫人问道:“做成了什么事儿?”邓舍略说几句,讲道:“传了一道令旨,教海东秀才学骑射。”王夫人不解,说道:“教海东秀才学骑射?这便是大事么?”邓舍转回王夫人身边,替她取下了一条宝钗,笑道:“倡一时风气,将来再定为成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当然便是一件大事。你妇道人家,不理解也正常。”

看到镜中的美人,似有惆怅。邓舍不免奇怪,问道:“怎么?瞧你心事重重的。为夫办成了这样一桩大事,你不为我高兴么?”

王夫人答道:“奴妇道人家,自然不懂男儿事。至若军国重事,奴当然也就是更加的不明白了。不过,殿下既然说是教海东秀才学骑射是一件大事,那却也肯定便是大事了。奴虽不理解,也是一样地为殿下高兴。”

“那你为何心事重重?”

“流光匆匆,从来容易把人抛。人生如白驹过隙。倏忽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奴只不过是忽然想到,殿下男子汉、大丈夫,可以在外边做出一片偌大的功业,名留青史,千秋万世,传诵不绝。而奴,却是只有锁在深远闺中,看镜中的人慢慢老去。韶华易逝,红颜易老。想古人有诗,云‘北方有佳人,佳人难再得’!故此,不由伤感。”

邓舍微微一笑。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对时光易逝的感叹,又岂止是女人才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老骥伏枥,壮志未已。英雄迟暮的感伤,更是比比可见。邓舍两世为人,此一世,年纪虽然还轻,但他对王夫人的感叹,其实早已就心有戚戚。只不过,也正如王夫人所说,男子汉大丈夫,既生于世,不能顶天,也要立地。所以,很少去想这些事罢了。

早春的夜晚,窗子开着,风凉如水。穿着肚兜的半裸美人,英武挺拔的少年英雄。在红色烛光的映衬下,他们的身影交相辉映在清冷的镜中。两个才十几岁的小丫鬟,跪坐在墙边,伏首无声。房内很安静。这一刻,有一点淡淡的如花香、如雨意的莫名惆怅,又似乎伤感,尽情弥漫其间。

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再来看分别看室内的这几人,又都分别会是怎样的样子?又都分别会有着怎样的变化?

立在王夫人的身后,站在镜架的边侧,邓舍抽出腰边的短刀。锋利的刀刃、闪出一抹的寒光。借助烛光,他细看映在其上的模样。雄姿英发,神采飞扬。越是时光短促,大丈夫越该争分夺秒。

看了几眼,他振奋精神,丢了短刀,说道:“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娘子却是触景伤情了。”瞧一瞧镜中人,想一想罗官奴,又不禁赞道,“娘子正是花开绚烂的时候,何必惆怅?要论风情万种,又岂会是十五六的青涩小姑娘可以相比?”往她胸前揉了一揉,笑道:“软玉凝酥鸡头肉。娘子可知何为‘爱不释手’么?你这两团肉可真真就是令我爱不释手。”

酒意上来,顾不得跪坐在墙角的那两个婢女,便如此这般,令王夫人起了身,就对着镜中,随兴所至,云雨一番。

小院池塘边,王夫人回想至此处,不由又是脸上一红,啐了口,心道:“羞死人了!”再想起邓舍当时种种般般的要求,更是不堪。恍惚里,宫装裙下,不觉泛滥。待回过神来,曲径深处,早已是湿热泞滑。

这已经并非是头一回了。丢开最早双城的那次不说,只说近段日子里。也不知怎的,才不过从后院搬出来了不到一个月,她对邓舍的想念就已快到无法克制的程度了。常常是一句话,一个回忆,就能让她情不自禁。很多时候,她也会很自责,这太不像是贤惠妇人该有的德行。

然而可是,又曾有过太多次了,每当邓舍与她行那事的时候,那种销魂蚀骨、摇神荡魄的感觉,却实在是太让她无法忘怀了。

她不动声色,悄悄地把裙下的双腿并拢一处,以免得被婢女们发现了,有失体面,抬头瞧了眼天色,盼望地想道:“快些晚上来吧。”临从燕王府搬出来前,邓舍也不知是出于促狭,抑或是出于逗趣,给了她一个角先生。王夫人从没用过。但是此时,她却很想试试,下意识地往婢女中看去,去找她最喜欢的那个婢女,心想:“也许?她可以帮帮我的忙?”

正好,那个婢女热好了茶,与王夫人斟上,端来,说道:“娘子请用茶。”王夫人接过来。那婢女又道:“也不知娘子听说了没有?今早儿上,奴婢在院门口听见外头值班的卫士们讲,说安丰朝廷遣了个使团来咱们益都,已经过了泰安。怕至多三两日内,便要到了。侍卫们又还说,听上头的大官人讲,没准儿,这使团有可能还是为给殿下‘赐婚’而来的呢!”

“为给殿下‘赐婚’而来?”

“就是殿下册封娘子前,娘子不也知道的么?安丰刘太保,想把女儿嫁给殿下。……,娘子,您说,要是这使团果然还是为赐婚而来,殿下会肯答应么?又如果若是殿下答应了,那罗家小娘子?她可怎么办呢?”

王夫人也不知道。

别看她做了邓舍枕边人这么久,邓舍却是与王士诚截然不同,从来不怎么对她讲军政要事的。即便有时讲起,也最多一语带过,从来不肯细说。就连册封,也只是提前略微给她讲了一下,只说罗官奴有了身孕,该立为正妃。两天不到,册封的文书即下。对安丰赐婚之始末,她要非从婢女们的口中曾有听闻,怕是直到现在,还是闻所未闻呢。

她想了一想,说道:“如若安丰果真又还是为赐婚而来浏览器上输入39;看最新内容”,殿下会不会答应?我也不知道。但总之,罗家妹子有了身孕,即使做不成正妃,总归也还是会有个名分的。”摸了摸小腹,又开始伤感。她也纳闷,想道:“殿下来我房中的次数也算够多的了,却怎么始终不见动静?”

罗官奴有了身孕,肯定会有个名分。

如若邓舍真的答应了安丰的赐婚,那她呢?“嫔”的头衔还会不会有?她自知,比不上罗官奴,更也比不上颜淑容。“嫔”虽为妾,也不宜太多,有两三个就差不多了。想及此处,又不禁顿时从伤感转变成了不安。

说话的那婢女善解人意,瞧她的动作,立刻便猜出了她的心思,说道:“殿下对娘子的宠爱,那是人人皆知。前两天,殿下不是还赐给了娘子一个水晶枕头么?是从浙西送来的礼物中选拣出来的。奴婢听说,这一次,浙西总共送来了有十几件的礼物。除了赏赐给大臣们的,殿下也就只给娘子与罗家娘子了呢。连那个前高丽的公主都没给。颜家小姐也是一件没得。殿下对娘子的宠爱,由此可知!娘子且宽心,……。”

她转了脸,往周围看看,做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凑近了王夫人,悄声说道:“看娘子手放在腹上,面有忧色,可是在想生育的事儿么?”不等王夫人回答,又接着说道:“有个大和尚,人称‘活菩萨’的,不知娘子有没有听说?念的一口好经,得道高僧。前几天,续娘子来串门,奴婢听她的丫鬟说,西市刘大官人,家里的娘子过门七八年了,没有身孕。就是庙里听‘活菩萨’讲了半夜经,没一个月,就怀上了!……,娘子身份不同,去寺庙不太方便。要不,由奴婢出面,去把那‘活菩萨’给偷偷地请来?趁殿下还没迎您过门,先听几天经。说不定呀,到时候,娘子您听了这经之后,一过门,再回到燕王府里,立马就也有喜了哩!”

“续家娘子”,即是为续继祖的娘子。

续继祖一死,也没孩子,他的这位娘子年纪又也不太大,比王夫人还小了好几岁。平时闲待在家中无趣,有事儿没事儿的,便会常来寻王夫人说话。时不时带来一些奇闻异事,也可算是王夫人不多的消遣之一了。

“‘活菩萨’?”

王夫人啼笑皆非。她可是晓得“活菩萨”底细的。可不就是赵忠么!没少听邓舍提起。装神弄鬼的一把好手,不过是个萨满的学徒。也许连佛教的经典都没读过几本,哪里来的得道高僧!倒是,西市刘大官人的娘子?真的听了他半夜经,便有了身孕?却也蹊跷!王夫人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她有一次忽又把此事想起,说与了邓舍听。

邓舍大笑不已。也没与她多讲甚么。只是次日,便即写了个便条,吩咐人拿去给赵忠。上边只写了短短一行字:“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你既已成饿鬼,便削发出家吧。若再有‘讲经’事让吾听闻,取你秃头!”

赵忠所任之职,虽为总理益都诸教事,但是却还并没有正式的出家。家中娶的也有妻,家中蓄的也有妾。

邓舍一道令下,他这个“活菩萨”,纵然不情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只有从办。想那当时情景,端得是举步如千钧,洒泪别娇妻。自此出门去,萧萧班马鸣。入了深山,寻处大庙,“奉旨落发”,才总算名至实归,成了一个货真价实、且严守清规戒条的“真和尚”。只是每当春暖闻猫叫,夏夜思往事,他是否又会曾有多少次的辗转难眠,也只有他本人才知了。

插入一言,不需多叙。

王夫人思绪万千。又是自伤年华,又是惆怅将来。燕王府中,最角边的一处阁楼上,却也是同样的有着一个人,一样的万千思绪。只不过此人所想的,更少些惆怅,更多点自伤。更少的去看将来,更多的回忆过去。

李宝口。

她也听说了安丰使团将至。她也听说了安丰使团此来,或许仍是为给邓舍赐婚。邓舍已立了正妃,安丰使团再来赐婚。在这位少女的小小心灵中,以她不多的见识与阅历断定,她认为,如果此事果然真的,邓舍定然就会因此而大为挠头。皇帝,天之子,亲自赐婚。邓舍会敢拒绝么?他肯定不敢拒绝!不敢拒绝就得接受。一旦接受,那么罗官奴、颜淑容、续阿水、观音婢这些人,又该要如何处理?绝对是会使得他大伤脑筋。

邓舍越伤脑筋,她就很高兴。

站在楼阁的顶层,透过开了条缝的窗户,她看着邓舍每天匆匆归来,又匆匆离去。虽然因为隔得太远,她根本就看不到邓舍的模样,顶多瞧见个不太清楚的身影。但是,这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快乐。因为她可以在脑中,帮邓舍补出一幅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的模样。

从听说了安丰使团要来的消息后,这几天里,她快乐的就像是个小鸟。她攥着小拳头,快乐地想道:“真是太美了!你个坏人,也有今日!”

可惜,快乐并不总是唯一,也有美中不足。美中不足的就是,此次陪她来益都的,有一个老婆子,是李阿关的体己人,经常使唤、用来做事的。来前,这老婆子听了李阿关的叮嘱,所以,没日没夜的在她耳边聒噪。

总是一遍遍地说,一遍遍地提。提醒她莫要忘了李阿关的交代,催促她快点想出办法,去接近邓舍。王夫人等人一搬出去,后院几乎就空了。这可不是最好的接近邓舍的机会么?不抓住良机,等到罗官奴、颜淑容、王夫人等再过门回来了燕王府,邓舍的眼里,又哪里会还有李宝口!

李宝口很烦。她恨不得拿个针线把那老婆子的嘴给缝上。老婆子又来说了,唠唠叨叨:“小姐!来前,该说的,娘子都给你说了。算算日子,你来益都也有半个多月了。可是,除了你才来的那天晚上,你连一次也没再见过王爷。你还等着王爷来找你?没那么娇贵!

“王爷身边多少美人,你不主动点,王爷会能想起你来?这一次册封妃嫔,罗家娘子就不说了,颜家小姐、高丽公主,连那续家娘子也都得了个嫔的名分。想想你娘,落着什么了?什么也没有!你就不替你娘着急?

“殿下的地盘越来越大,权势也越来越大。老婆子听说,底下的府县里,可有不少没廉耻的官儿们,三番五次地给王爷献上美女。高丽的、色目的,黑奴都有!虽说王爷奋发有为,很少会肯接受。但是积少成多。你要是再还没动静,你娘要是再又一失宠。你说,你们娘俩儿可该咋办?

“靠着我一个老婆子来伺候你们么?你仗着你娘的势,锦衣玉食惯了的,就算老婆子我身子骨还硬朗,支撑得住,你可能吃得消么?”

李宝口硬邦邦地说道:“阁楼底下,有看门的婆子。平时要不是罗家娘子找我,我连门都出不去。现在,罗家娘子也搬出去了。你说,我又怎么能去接近那坏、……,我又怎么能去接近殿下?”

“只要你肯,你愿意。看门的那俩婆子,我去给她们说。娘子不给你带了些首饰来么?黑的眼、白的银。谁不喜欢?你且取出两件给我。我转手便去送给那俩婆子。你放心,然后我再去说,管保一说就行。”

李宝口烦躁起来,猛地把窗子全都打开,从快乐的小鸟变成了像是被圈在笼中的金丝雀,她转来转去,翻出来李阿关给她的首饰盒子,一下子全丢给了老婆子,大声地说道:“给你!给你!去拿给她们!”

老婆子接了,笑道:“这才是你娘的好女儿。”颤巍巍,自出了门,下楼去寻那俩看门的婆子。

风吹入楼内,带来远处的柳木清香。李宝口又是生气,又是难过。难过,是因为她想起了李敦儒;生气,是因为她恨怎么会有李阿关的这样一个娘!空气很清凉,她却好似感觉到了窒息。生气与难过之下,她又一次地想起了她的志气。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她牢牢地将之抓住。

现实让她失望,仅有可以让她坚持下去的,也只有此了。她把颜淑容讲过的那些烈女故事,一个个地重温。她小声地对自己说:“看!她们就是榜样。这才是了不起的好女儿!”她一点儿也不想做李阿关的好女儿,她只想做李敦儒的好女儿。她想道:“是的,我要做爹爹的好女儿。”

她这样想着,怒气渐渐地平息了。走到镜子前边,看里边的人。年可十六七,形容娇柔,容色可爱。身体轻盈,美中带甜。

她轻轻解开了罗襦,任衣裙顺着身子滑落地上。她看着那镜中的少女,从下到上,她看见了细巧而伶俐的脚踝;她看见了浑圆的柔若无骨的小腿;她看见了柔软灵秀的腰肢;她看见了白嫩细腻的小腹。她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双乳颤抖,眼神娇羞。而她的头上,轻挽的发髻高高盘起。

既有少女的稚嫩,又已渐有妇人的风韵。

她流连镜中,一看再看。春日的阳光温暖柔和,她沐浴其中。她恋恋不舍,她的眼神不忍从镜中离去。二八少女,恰值豆蔻年华二月初。本该无忧无虑。她此时心中想的却是:“我见犹怜。可惜天生了一副好模样!”

她自豪,却又不由地为自己难过。

她习惯性地转开了思绪,又去想如今唯一可以令她满足的事情,她想道:“就不信那坏人,看见我这副模样,不会不动心!只要他动心,只要他来,……,来与我做那羞人的事儿。便且我怎么为爹爹报仇!”弯下腰肢,从落在地上的裙中,摸出了一柄窄窄的裙刀。

隐约听见有喧闹声起。

她来不及穿衣服,便提起裙子,略微掩住了胸,三两步奔至窗前,往楼外去看。瞧见是一行人出了后院。遥遥的,只看到有无数的干戈武士,前呼后拥地簇拥着一人。却是邓舍刚才午休过后,要往去前院议事。

43 安丰

邓舍来到前院,为的不是别事,正是安丰使团中有人先到了。

准确点说,先到的这人却也并非是安丰朝廷之官员,而便是海东先前遣派去安丰的那个使臣。这使臣去了安丰,随刘十九一起回来益都。待过了泰安,见已入了益都境内后,就告了个罪,星夜兼程,先提前赶回。

有些事,需得在刘十九到前,就要与邓舍私下禀奏明白。邓舍屏退随从,只在室内了留下此一使臣。两人落座对谈。

“此去安丰,所见朝廷人物如何?”

那使臣答道:“一如从前,并无太大的变化。刘太保依旧权倾朝野,皇上徒有虚名,事皆决于太保。安丰上下皆有传言,说先前,刘太保挞杀杜遵道,而杜遵道与杨太后似有瓜葛。杨太后对此甚为不满,恼怒非常。曾有数次撺掇皇上,欲不利太保。而皇上,大约也听说过杜遵道与太后有染的传言,对杨太后反而也甚是不满。倒自安心,任刘太保掌握国事。”

杨太后,即韩山童之妻,韩林儿之母。

杜遵道本为一书生,曾给蒙元朝廷上言:“请开武举,以收天下智谋勇力之士。”时任蒙元枢密院知院的马札儿台遂将他补为掾史。既而杜遵道知不能行其策,遂弃之去。适颍州,结识了韩山童,遂为红巾举首。

韩山童战死之后,刘福通等迎韩林儿称帝,杜遵道为丞相。乃与杨太后私通。自是专权怙势,人皆嫉之。

想那杜遵道,所以能当上宋政权的丞相,不过就是因其曾读过书,是个“秀才”,并且又曾在蒙元枢密院做过一个小小的椽吏罢了,或许也有几分才干,但是却怎能与刘福通这样的人物相比?本在白莲教中没甚么根基,又不知收敛,自然死期便在眼前。刘福通颍州界首人,家巨富,在北方白莲教中,乃是当之无愧数一数二的有名渠首。看不惯他。便阴命甲士将之挝杀。刘福通本为平章,从此之后,遂自为丞相,后加太保。

小明王初称帝时,丞相有两人,一个杜遵道,一个盛文郁。平章亦有两人,一个刘福通,一个罗文素。枢密院的知事则为刘六。刘六,即刘福通之弟。韩山童既然已经死了,刘福通又杀了杜遵道。他的弟弟且掌管着枢密院。刘福通的权势自然就是炙手可热。呼风唤雨,足可一手遮天。

同为丞相的盛文郁,也是白莲教中的渠首级人物。见刘福通势大,自知难与争锋。至正十七年,龙凤三年,盛文郁打下了曹州,建曹州行省。随后不久,乃去丞相职,改任行省平章,专门坐镇曹州。

曹州,即今之菏泽。在山东西部。刘福通三路北伐的时候,中路军即是从此处遣派出去的。攻入陕西的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诸将,本即为盛文郁的旧部。次年,龙凤四年十月,孛罗帖木儿统领诸军来袭,盛文郁抵挡不住,才新建了一年多、不到两年的曹州行省就此便又宣告陷落。

曹州行省陷落不久,盛文郁即病卒了。他没孩子,收养了一个养子,原名马鉴的,当时盛文郁卒时,这孩子才不过十四岁。受盛文郁部下拥护,代领其众。现也居在安丰。有个官衔,任职在枢密院,是为同佥。

邓舍问那使臣,说道:“你此去安丰,可曾有去见盛鉴么?”盛鉴,就是马鉴。他是盛文郁的养子,所以“冒其姓”,用的盛文郁的姓氏。

那使臣答道:“盛鉴,寿春人。与臣是老乡。臣谨记主公的吩咐,去安丰的次日,见过皇上与刘太保等后,即备下了一份厚礼,前去求见过了盛鉴。也遵照主公的吩咐,并没有与他多讲甚么,只是闲谈风月,说些家乡旧事。倒也是相谈甚欢。盛鉴虽年少,却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

寿州距离安丰不远,两地可谓乡里。隋时,置寿州总管府。唐时,辖安丰、寿春等县。宋时,寿州同为寿春府治与安丰军治。入蒙元,属安丰总管府,治寿春。

宋政权把都城迁去了安丰,海东派使臣去,当然是选择一个熟悉安丰情况的当地人最好不过。经过甄选,选出来的这个使臣,不但是寿州人,而且本为关铎旧部,与安丰的许多文臣武将都是本就相识的。所以,虽然要论嘴皮子的伶俐程度,此人远不及方从哲等,但是除了人脉较强的原因外,此人还有一个优点,模样沧桑,长相非常憨厚。也所以,海东前后多次派人出使安丰,邓舍皆是选用的此人以为正使,带队前去的。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盛平章虽卒,在安丰的故旧还是有不少的。与盛鉴处好关系,将来早晚总会有用。”又问那使臣,道,“安丰人物,出众者不少。你此去安丰,又可曾与朝廷中的名士们有所接触么?”

“监察御史丁国珍,才辩有时誉。耿直敢言,有文武才。在安丰威望素著。臣今此去安丰,托人、走关系,与他曾有见过一面。”

“丁国珍?”

“是。”

“哪里人?”

“河中人。”

河中,即今山西永济一带。

邓舍微一沉吟,说道:“是了,河中丁国珍。早先,我还在辽东红巾军中的时候,就曾经有听说过他的大名。关铎对他也是赞不绝口。怎么?他现已升至监察御史了?我记得那会儿,他虽有名声,官职还并不显。”

“此人有文才,也有武略。察罕攻打汴梁时,他上书刘太保,提出议论数条,对汴梁的防务颇有赞画。因功拔擢,一跃而即成为了监察御史。不过,……。”

“不过怎样?”

“臣去拜访他,和他说了有小半个时辰的话。听其话锋,他似乎对安丰朝廷并不太满意。虽其官职,是受刘太保拔擢;然臣观其神色,他却对刘太保似乎并无太多的敬意。倒是对咱们海东像是很有兴趣的样子。”

“怎么一个有兴趣?”

“臣与他小半个时辰的说话里,至少有八成以上的时间都是他在问臣。”

“都问你什么了?”

“问我海东之疆域,问我海东之国力。问南韩、问朝鲜。问我益都。问主公的风范如何,问我海东的俊彦人物。主公才击退察罕,而他问臣最多的,却也便就是有关益都一战。他对我海东的军队,似乎兴趣最大。”

“你都是如何回答他的?”

“主公英明神武,天纵之才,雅量仁厚。天下人皆知。此自不需臣多做夸口,他其实也早就闻主公之名、如雷贯耳了。我海东俊彦,洪、姚两先生,好比卧龙、凤雏。文、陈诸将军,好比关、张、赵云。其实,这也是不需用臣多讲的。臣铭记主公的吩咐,并没有作太多的自夸,只是客观地略微与他讲了几句诸位先生、将军的日常趣事。南韩、朝鲜,臣所知不多。无非根据臣所知者,以实相告与他。主公在此两分省实行的‘汉、丽一家’等种种之举措,丁国珍大为叹服。直呼‘燕王伟器’。”

“哈哈。”邓舍笑了一笑,并没有因此就沾沾自喜,“你不是说,他对我海东军队的兴趣最大?都问了些甚么?你是怎么回答的?”

“他提出的问题很多。有问及我军队数量,有问及我军队装备,有问及我军粮筹措,有问及我军队中精锐与地方屯田军等各所占之比例如何?又有问及我军中火器用的多不多?再又问及我军中丽人、女真人数目分别各是多少?还有问到在我军与察罕的交战中,斩获几何?自损多少?他也听说了主公设办军校之事,对此也是做了很详细的询问。”

邓舍颔首,心想:“这丁国珍提的问题确实不少,几乎囊括了我海东军中所有的方面。若是如实回答了他的这些问题,我海东之虚实,安丰可不就立知了?”示意那使臣继续往下说,看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丁国珍。

“臣对我海东军中,所知本也不多。又记的有主公之交代。凡牵涉军中,十分里至多回答他五分。故此,臣虚虚实实。说起我海东军队的具体数目,臣回答了他一个概数,只说包括屯田军在内,有十万上下。

“装备及军粮,臣没有任职在枢密院,对此自然不甚了然。又有丽人、女真人分别所占之数目,臣回答他,约占全军之三四成。我军之精锐当数海东五衙、益都两衙,臣回答说共七衙之军,因益都一战,折损甚多,现在所存者,不足四万人。又益都一战,我军之斩获与自损。臣夸大了斩获,也没说小自损。他还问了火器。臣一样以不清楚回答。”

海东的精锐七衙,损失虽大,也远远没到只剩下三四万人的份儿上,少说还有五万人上下。前阵子经过补充,各衙又更都已是满员。单这满员的七衙,就有战卒六万多人。再加上地方戍卫军、屯田军,海东的军队总数何止十万人。邓舍不让这使臣说实话,是因有担忧。

海东如果太强了,会不会引来安丰的猜忌?

而且,安丰如今北边有察罕,南边有张士诚,两面强敌。若是这使臣去了安丰,一说起来,海东精兵强将,近有二十万之众。小明王会不会一听之下,就立马一道圣旨过来,命邓舍选派精锐勤王,协助安丰防御呢?

即便不会,又会不会下一道诏书,命浏览器上输入39;看最新内容”邓舍全力南下,以此来打通与安丰之间的道路呢?真要有这么道圣旨或者诏书来,邓舍拒绝当然是可以拒绝,但是与其如此,又何不根本就不给安丰下发圣旨与诏书的机会?

因此,这使臣出使前,邓舍再三交代,不要吹牛,不要把海东吹的很厉害。该如实回答的,可以如实回答。不该如实回答的,就打个折扣回答。对这使臣的回答,邓舍很是满意,夸奖了他两句。见这使臣说了半天,有些嘴干,让茶,又问道:“你此去安丰,可有去拜访刘平章了么?”

刘平章,沙刘二。他虽回去了安丰,辽阳行省平章的位置,却还依旧担任着。那使臣喝了口茶,忙又放下,恭恭敬敬地答道:“在去见盛鉴之前,臣首先拜访的就是刘平章。”

“刘平章怎么说?”

“臣送去的礼物,刘平章都收下了。臣向他打听,朝廷是否还有意赐婚主公?他回答的很爽快,说刘太保对主公很有不满。又直言直语,责备主公。他说,……,他说,……。”这使臣偷觑邓舍神色,吞吞吐吐。

“他说什么了?原话讲来!”

“是。刘平章说,主公本无立妃的打算,是听说了安丰想要赐婚给主公,然后才仓促立的妃子。他说,这也太、……,太,太明显了。刘太保因此不满,也不足为奇。他还说,刘太保私下里大发雷霆,问主公是不是嫌他女儿丑?又与亲近左右的人说,主公对朝廷不忠。”

“还说别的了么?”

“别的?……,没有了。”沙刘二的原话很长,引用了很多刘福通大怒之下的怒言。还有骂人的话。这使臣不敢当着邓舍的面说,回答说“没有了”,用的乃是春秋笔法。把一些不好听的话都给删去了。

邓舍笑道:“我虽没见过刘太保,也知他性格豪爽。他若是果真因此大怒,说的话肯定不止这些。骂我个狗血淋头,我也并不惊奇。你不说也就罢了,反正我又不会为此生气。那么,刘平章答应帮我说项了么?”

这使臣本关铎旧臣,与沙刘二也很熟悉,他说道:“年前,刘平章由辽阳千里迢迢去了安丰勤王。他所带的军马,沿途折损不少。至了安丰,安丰的军队又多为刘太保的嫡系。日常物资的供给本就很紧张。拨付给他的,无论是军械、抑或粮饷,都很不够他使用。刘平章说,……。”

“说什么?你有话就讲,不必吱吱呜呜。”

“是。刘平章提出了一个条件。他说,只要主公能从益都运一批军械、粮食过去,赠送给他。让他办什么事儿都行。”

沙刘二从辽阳去安丰前,正值邓舍才杀了关铎。他就曾经借此机会敲诈过邓舍。当时他说的话,意思与这使臣如今转述的也差不多,大意也就是:只要邓舍能满足他的条件,帮他回去安丰。杀关铎之事,自有他帮邓舍遮掩。还专为此派了使者来,一张嘴就要是要多多少少,“漫天要价”。邓舍嫌多。那人也不恼,只说:“等你‘就地还钱’。”

思及往事,邓舍哈哈大笑,说道:“刘平章,倒也还真是个妙人。他开出的价码多少?”那使臣答了一个数字。邓舍皱了眉头,问道:“这又是他在‘漫天要价’,你可有‘就地还钱’了么?”

“刘平章的脾气,臣也是略有所知的。当即给他打了折扣,还了他十分之一。刘平章不愿意。来回讨价还价。最终说定了,是原本数字的五分之一。”一刀砍下去了五分之四,这沙刘二还真是“漫天要价”。

“这还差不多。只是,现在刘十九已快来到。我就算答应了他,军械、粮食运去安丰,也至少还得需得半个月之久。若是刘十九随行带来的就有皇上赐婚的圣旨。又该如何是好?”

“刘平章说,只要主公肯答应,他便可以先表现出点诚意,提前先帮主公活动。又且,他还说,就算这次赐婚的事儿他没能给主公办成,可是以后,难道说主公就没有用的上他、请他帮忙的时候了么?”

邓舍想起了一个词:“放长线,钓大鱼。”

沙刘二从辽阳带去到安丰的军队,路上虽有折损,剩下来的也至少还要数千上万人。在安丰,诚然可以算是一大势力了。他本刘福通的部将,但如今刘福通的嫡系损失惨重,他的地位直线上升。就这使臣前几次去安丰回来后的奏报,隐然间,他已渐渐有了不愿听从刘福通调派,分明欲图自立一系的架势了。那盛鉴,盛文郁的养子,与他的关系就不错。彼此互为声援。虽说他们之间的结合、联盟,形成的力量,也还是远远不足以抗衡刘福通,但是与以前相比,乃至与他初至安丰时相比,他的地位与影响力都却也是确确实实的、早已经有了较大的提高与扩大了。

这也是为什么,刘福通不肯足额、足量地拨给他军械、粮饷的一个原因。

也因此,沙刘二既在安丰的地位渐高,确实也正如他所说,就算这次他帮不上忙,“朝中有人好做官”,估计日后,邓舍却仍然还是少不了有麻烦他的时候。

邓舍该小气的时候小气,浙西送来的礼物,镶珠嵌宝的,他不舍得用,分赐臣下与后院;该慷慨的时候慷慨,海东虽也缺粮,海东虽也军械紧张,他也不用多想,当场拍板,说道:“即下令旨,命益都分省筹措。就按刘平章的要求,就按这个数额,尽快地准备好了,便送去安丰。”

“是。”

“……,只送给刘平章,怕朝廷有意见。再备下一份,军械、粮食不需多,多准备金银珠宝。刘平章任的还是咱们辽阳分省的平章,送给他的军械物资,就以辽阳分省的名义。不说是送给他的,只说是请他转交献给朝廷的。至若他肯不肯献给朝廷,便不管咱们的事儿了。而另外备下的那份金银珠宝,则可用海东行省的名义,用我的名义。直接献给朝廷。”

邓舍瞧了那使臣一眼,道:“此事便交你去办。”那使臣接令。

问过安丰朝廷,邓舍又说道:“徐州为张士诚所得。徐州在安丰的东北边。我听从浙西回来的使者奏报,说张士诚又便在上月,更新近才得了濠州。濠州亦在安丰之东北边,而距离安丰更近,只有数日的路程。而安丰之东,不远又即是高邮。是安丰已落入在了张士诚的半包围之中。

“你此去安丰,安丰民心、士气如何?”

濠州,是朱元璋起家发迹的地方。上个月,为张士诚所得。那使臣答道:“濠州失陷的消息传来时,臣正在安丰城里。安丰朝野,上下震惊。皇上与刘太保等连夜密议。臣也从刘平章那里,打探来了些消息。具体的内情,他虽没与臣讲。但是,皇上与刘太保因此而大为震动,却必然是绝对无疑的。刘平章透露,似乎皇上给吴国公下了一道诏书。也不知写了些甚么。臣出使任务完成,回来益都,又奉主公命,因赐婚事,再度出使安丰。便在此次二次出使的期间,臣又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说吴国公派了徐达引军北上,观其兵锋所指,似应为高邮。”

邓舍久经沙场,经验丰富,扯过来地图,一看即知,立刻明白了朱元璋打高邮的用意,他说道:“围魏救赵!”

高邮,是张士诚发家的所在。张士诚打下了濠州,半包围住了安丰。也许是小明王诏书的原因,又或者是朱元璋也想报复浙西的原因,所以,他选择攻打高邮、做为反击。一来,以牙还牙。二则,打下高邮,就等同切断了浙西与濠州等地的联系,也就减轻了安丰的压力。

邓舍抚掌赞叹,说道:“好妙计!”问那使臣,“濠州失陷,安丰震动。朝廷的使团正当这个时候来。实话告诉你,我不但有担忧朝廷仍想赐婚给我,我更担忧的是,朝廷有无打算调我益都军南下?”

朱元璋已经北上。即便朱元璋攻打高邮,或许并不一定是因为小明王的圣旨,没准儿更大的原因,是为了想报复张士诚。但是,不管怎么说,朱元璋已经动了,派遣的还是徐达。若此次安丰使团前来,也一样的给邓舍捎带来这么一份圣旨。朱元璋打高邮;令邓舍取徐州。

邓舍该怎么办?

海东外有强敌,金陵也不轻松。朱元璋西边陈友谅、东边张士诚,若论压力,并不见得就比邓舍轻。可是他,至少在明面上,就奉旨出军了。海东呢?若小明王果真下了这么一道圣旨,而就邓舍的推断,小明王也是很有可能会下这么一道圣旨的,因为,这完全可以当成是一个不再赐婚给他的交换条件。邓舍可以拒绝赐婚;安丰让一步。安丰既然已经让了一步,再命邓舍南下。那么,邓舍还能够接着抗命,再拒绝南下么?

那么,小明王若果真下了有这么一道圣旨,海东要不要奉旨?

首先,要打徐州,需得先要经过察罕的地盘。其次,刚从浙西借粮,信誓旦旦地说要与浙西交好,转过身,即大举去攻取徐州,未免太不讲信用,会落个反复小人的恶名。因此,依照邓舍的本意,他是不想奉旨的。可是,先拒绝赐婚,又拒绝南下。却又未免有损忠贞的名声。何去何从?

他紧盯着那使臣,等其回答。

1,杜遵道知不能行其策,遂弃之去。

又有一说,是杜遵道是被“沙汰免职”。

44 使团

那使臣给邓舍的回答,模棱两可,他对此也并不甚了然。

倒是拐弯抹角地向刘十九打听过。可是刘十九既然连赐婚之事都不肯说,牵涉军机更不必提。什么也没给他说。使者回来前,也曾经为此,专门又去找过沙刘二。可惜,尽管沙刘二在安丰的地位,较之从前,确实有了一个很大的提升,但是毕竟他挂名的官衔还是辽阳行省平章,朝廷高层中的一些秘密决定,他也是还没有到能够直接接触的层次。

也就所以,刘十九此来,是否带的有小明王令邓舍南下的圣旨,也只有等他到了,答案才会揭晓。

两天后,安丰使团抵达益都。邓舍率文武大臣,并诸般仪仗,以及两千虎贲精锐,亲迎出城数十里外。远远地看见有数百人驱骑、催车来到。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当前一人,踞坐高头大马之上,头戴硬翅幞头,身穿紫色公服,腰束革带,系金鱼袋,脚下穿着一双乌皮靴。全套的天使打扮。可不就是刘十九。后头一溜烟,十几面牌子高高举起。

有的牌子上写着:“奉旨出使益都。”有的牌子上写着:“大宋御史台侍御史刘。”有的牌子上,则写着安丰朝廷赐给他的美号;有的牌子上则写着“肃静”、“威武”之类。

其实,朝廷使者下至各地,按规定该用的仪仗并不全都是这样的。只是,刘十九等从安丰来,路上要先要穿过张士诚的地盘,然后接着还要再经过察罕的地盘。在敌境之中,怎能是锣鼓喧天、明目张胆?故此,刘十九一行,前头的半截路全都是乔装打扮,本是扮作行商而来的。他现在用的这些仪仗,全都是在泰安等城找来,甚或是临时制成的。故此,摆在一起,便很有些不伦不类。

只不过,宋政权本就起自草莽,刘项原来不读书。便是在安丰的时候,也没有多少人会去注意这些礼节。况且出使外地,一路艰险?刘十九对此,也更是不在乎。只要够多,排场够大,看起来够威风就行了。他就满意了。要说,使团里也不是没有读书人,有给刘十九提过意见。刘十九一句话就把他们打发了,他只问:“谁是正使?”

言下之意:“老子是正使,老子说了算。”

不止十几面的牌子,还打起了许多的旗帜。有大有小,有高有低,五颜六色,煞是招展。一边行,一边鼓乐齐鸣。配上随行扈从的二三百骑军,战马奔腾;使团中多半的成员乘坐的又都是马车,车行辚辚。种种的动静、声响混杂在一起,真真烟尘弥漫,震耳喧天。

随着坐骑的行走,刘十九的身形也是上下摇晃。

邓舍与海东诸臣纷纷下马、落轿,往前走了几步,恭候他的大驾。两边碰面,邓舍行礼。他虽为燕王,刘十九代表的朝廷。刘十九哈哈一笑,赶上近前,与邓舍还礼,说道:“殿下何必多礼!你我老相识了。”握住邓舍的手,打量,叹道:“一别经年,殿下风采依然。”

邓舍微笑,说道:“刘大人也是英气依旧。”

刘十九转过身,一一介绍使团的成员。邓舍也一样给他们介绍随行的海东诸大臣。免不了彼此寒暄,互道久仰。

海东群臣里,最吸引使团诸人瞩目的,头一个当然便要数洪继勋了。洪继勋是为海东的谋主,本来就颇有名声。前不久,再又经过益都一战,出谋划策,助邓舍挫败了察罕,名声自然也就更大了。不敢说妇孺皆知,至少四海皆闻。洪继勋仍然是一袭白衣,与刘十九诸人相见,晓得他们是天使,稍微收敛了些倨傲的脾气,但是在别人眼中看来,却还是不约而同,心中都是在想:“清高孤傲,名不虚传。”

诸人相见过了,邓舍命将带来的仪仗打来。两千精卒分作两队,前头五百人开道,后头一千五百人压阵。护送刘十九而来的数百骑军,也归入其中。连带仪仗,将近三千人。声势浩大,行去益都。

正是春耕时分,路上百姓很多。

他们不认识刘十九,却识得燕王的车马。不管在路上的,抑或是田间的,纷纷跪倒。其中有不少的人,磕头磕得很重,把手高高举起,然后把头深深伏下。一看就是真心实意的,绝不是敷衍了事。刘十九笑道:“殿下深有民望,百姓望道而服。真海东之幸。”

邓舍谦虚,说道:“我有何德何能?百姓之所服者,全赖皇恩浩荡。”

几十里地,要走半天。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刘十九盛赞邓舍,邓舍也不动声色地给朝廷戴高帽子。海东诸臣,也分别各寻使团成员,陪伴说话。或道劳路上辛苦,或指点风景,讲些风土人情。笑语不断。呈现出来的气氛看上去非常和谐。

然而,时不时却也会出现刘十九偷觑邓舍,恰好被邓舍发现;又抑或海东的臣子在与使团成员说话的时候,彼此两人都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所问非所答。每当出现类似的情况,大家都是干笑一声。谁也不点透,轻巧带过。甚而有之,还有主动为对方解释,帮对方找下台阶的。说一声:“锣鼓声太大,也难怪大人把话给听差了。”对方自然深表赞同,连连点头,说道:“是,是。确实声音太大。”

一团和气的表面之下,人人心怀鬼胎。

薄暮前后,邓舍引使团诸人来到了益都。迎宾馆早收好了,先把使团诸人所带的行李等物安顿下去,当晚夜宴,自不必多提。歌舞助兴,划拳猜枚,一场酒,直热热闹闹地吃到半夜三更。

刘十九酒量甚豪,小杯换大碗,大碗换海碗,越喝越清醒,就连李和尚、毕千牛这样的武将都不是他的对手。几乎就快要所向无敌。到了最后,王宗哲出马,方才与他勉强战了平局。王宗哲,别看他迂腐拘礼,却天生的一副好肚肠,若说酒量,在益都那是数一数二。

宴席散了,各自安寝。

刘十九是正使,不必去住迎宾馆。迎宾馆的布置再好,也比不上燕王府。邓舍便留他宿在府中,扶醉,送了他入房。刘十九又扯住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看模样,他也是有些酒意上来了。邓舍反正已经醉了,想什么就问他什么。刘十九却胡话连篇,谈天说地,云山雾罩,偏偏就是不接邓舍的话茬,不往正题上说。

邓舍见也问不出什么,像是不觉间亦然酒意翻涌,醉眼迷离,好似站也站不稳了一样,说道:“天时不早,且请大人安歇。”告辞退去。

待他转出,刚刚出门不久,刘十九的醉意就顿时消失不见,行至窗前,往外窥探,笑与左右说道:“些许浅酒,便想把俺灌醉了好套话么?哈哈,殿下,殿下,你也太小看俺了。”拽起袖子,又道,“俗话说:‘没有三两三,岂敢上梁山?’不知俺老刘出了名的千杯不倒?”

宋时,就流传有宋江起义的故事。梁山泊,刚好也在山东。刘十九这句话,一语双关。

且再说邓舍,酒气熏天地回去房中。本有两三个侍女搀扶相行的,不等她们来帮忙盥洗、宽衣,邓舍挥了挥手,即令之退下。负手在室内转了几转,一样来至窗前,推开窗户,视线投入夜中。

刘十九所住之处,恰与他的房间遥遥相对。

他暗自寻思,心中想道:“那刘十九,看似醉了,却分明是在装假!万没料到,他的酒量居然如此厉害。”整了整衣襟,自言自语,说道:“民谚云:‘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他如此推诿做戏,甚有可疑。其所带来的圣旨里边,必然是定有玄虚!”

却不知,刘十九到底带来了小明王怎样的旨意?

次日一早,邓舍与海东群臣摆香炉、置香案。刘十九宣读圣旨。

“皇上圣旨,……。”云云。

蒙元的圣旨,很多用的都是口语。宋政权造的虽是蒙元的反,在圣旨方面倒是没甚么改动,一样也是如此。不需要有什么学问,就可以听得明明白白。,那刘十九本不识字,圣旨上的内容早就背诵流利的。举个圣旨放在眼前,无非做个样子罢了。

圣旨宣读既毕,刘十九面带笑容,将之交给邓舍。邓舍双手接住。

刘十九笑道:“殿下既已接了圣旨,俺这‘天使’的身份也就没了。从今以后,俺就是益都一臣子,就是殿下手底下的一个小卒。虽不敢自夸才能,但是,只要殿下有用的着俺的地方,一句话,一道令旨下来,必为殿下效鞍前马后之劳。殿下快快请起,请受俺一拜。”

邓舍微微一笑,把圣旨交给随从,缓缓起身。制止了刘十九的下拜,反过来,拉住他的手,笑道:“大人何必多礼!诚如大人所言,你我老相识了。实不相瞒,上次在海东与大人相见时,我就极其仰慕大人的风采,想把大人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但是,我也知道,大人素为朝廷的顶梁柱石,料来皇上定不肯割爱的。是以,也就没说。

“实在没有想到,大人这次出使来我益都,皇上就居然肯主动把大人给我送来了。好,好!真是叫人欢喜!……,哈哈!好叫人欢喜。”

刘十九道:“俺老刘目不识丁,粗人一个。哪里又会有甚么‘风采’了?殿下的夸奖,实不敢当。殿下乃不世出之英杰,有不世之才,皇上开恩、此次能把俺派来益都,归从殿下节制。让俺也得以因此,可以沾沾殿下的光。说实话,俺却也是喜不自胜!”

“哈哈!”

“哈哈!”

两人相对而笑。

“请问殿下,皇上圣旨里,说请殿下南下。不知殿下打算何时奉旨动身?”

“这,……。我益都才经战事,粮食缺乏,才从浙西借来了十万石粮。借粮此事,大人也应该有所听闻?”

“略有听闻。”

“粮食不足,我益都军械也是不足。便在大人来前两日,我从军报上看到了濠州失陷的消息,又因担忧朝廷,从我不多的粮食、军械中挤出来了一部分,已经遣人送往去了安丰。请刘平章转交呈献给皇上。我益都本就缺粮、缺军械,这批挤出来的物资再又刚刚送走,更是雪上加霜。我虽也很心急,但是估计短日内,怕还是难以南下。”

“殿下心忧朝廷,乃心王室,忠心耿耿,以至不顾益都、先济安丰。种种作为,委实叫俺佩服。殿下的难处,俺已尽知。益都也确实缺粮、缺军饷。但是,安丰之危,却也是迫在眉睫。如何才能既解安丰之危,又不会令殿下太过为难呢?俺有一策,不知是否可行?”

“大人请讲。”

“俺闻听,虽经益都一战,扫地王的旧部却还存有不少。陈猱浏览器上输入39;看最新内容”头、高延世、刘果诸将,皆可称骁悍。不如这样,殿下只管再从海东调来些粮食、军械等物。俺虽目不识丁,若论文采,狗屁不是。然而,早年却也曾经跟随刘太保征战过沙场的,也曾经真刀实枪地与鞑子打过仗。也不需殿下亲征,也不需殿下南下,更也不需用海东的一卒一马,便由俺,带了扫地王的旧部,即日南下。殿下以为如何?”

“大人此策,固然妙计。可是,便在方才大人宣读的圣旨里,皇上不是才任了大人为益都丞相么?大人守土有责,怎可妄动轻出?”

“那以殿下之见,南下之事,又该当如何?”

“三五日内,我必给你一个准信。”

“殿下既然如此说,那俺初来乍到,也还真是不好再多讲了。但请殿下不要忘记,安丰朝野上下,十万军民,无不正翘首以待殿下!请问殿下,三天、还是五天?你必给俺一个准信。”

“三天太短,五日如何?”

“悉从殿下之意。”

“哈哈。”

“哈哈。”

两人又相对而笑。

刘十九补充一句:“想来这几日,殿下定然会很忙。南下关系重大,毕竟要与海东诸公商议。俺便不多叨扰。五天之后,再来求见殿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望了望邓舍身后的群臣,又说道:“棣州田丰,也是为益都丞相。却怎的没见他来?俺新官上任,不和他打个招呼不好。……。”

邓舍接口说道:“我也曾与他去信,也不知是因他忙的脱不开身,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却没有给我有回信。”

“棣州处在前线。田丞相脱不开身,也情有可原。什么最大?军事最大!也罢,他既然脱不开身,来不了。俺便亲去棣州一趟。”

“棣州路远。大人若去棣州,那五天之后,我怎么给大人答复?”

“俺不带太多随从,只是轻骑快马,去与他见上一面,便即回来。五天的时间,一个来回,估计也就足够了。……,只是,俺人生地疏,对山东道路不熟,还得需要殿下给俺派个乡导,以为引路。”

邓舍沉吟片刻,说道:“大人既已决定,我也就不多做劝阻了。派个乡导给大人引路,当然不成问题。”

“如此,多谢殿下。”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刘十九仰头看天,说道:“天已不早。俺说去就去,这便启程。”邓舍赞道:“大人真雷厉风行。”吩咐臣下,速去寻两三乡导过来。并大大方方,拨了五百骑军,权且为刘十九的护卫,相从同去棣州。

不多时,乡导来到。刘十九与邓舍一揖而别,也没带太多的使团成员,只挑出了三四人同行。其它的,则悉数留在益都了。昨天,邓舍亲去接了他入城;时隔一夜,邓舍又亲去送了他出城。

看他去远,邓舍笑颜不变,又把一同来送刘十九的使团成员殷勤送去迎宾馆,说好了,待到中午,再请他们宴席。转回府中,脸色铁青。洪继勋诸臣也一个个都是紧锁眉头,或忧心忡忡,或怒形于色。

待诸人落座,邓舍问道:“诸位,你们对此事怎么看?”

“皇上在圣旨中讲了两件事。一件,任刘十九为益都丞相。另一件,把益都交给了咱们海东节制。同时,要求主公即日协调海东、益都两军南下。……,皇上的这道圣旨,臣品味再三,只觉涵义甚深。”

“你都品出了甚么涵义?”

“令主公节制益都,此为何意?令主公节制益都的同时,又任了刘十九为益都丞相,此又为何意?任了刘十九为益都丞相,令主公节制益都的同时,又令主公协调两地、即日南下,此又为何意?

“那刘十九口口声声,把‘益都’、‘海东’,分的很清楚。才宣读过了圣旨,即马不停蹄,又去棣州。此又为何意?”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这叫臣不由想起了当年,主公还在双城的时候,关铎不也曾经用过相似的计策,派了姚先生来‘辅助’主公么?”

有人插口,道:“正是。却也奇怪。当时关铎派了姚先生去双城,最终不但毫无用处,更是落了个‘偷鸡不成蚀把米’。安丰朝廷不是没有人才,却又是为何对此如视而不见,好的不学,一定要去学关铎的故智?重蹈前辙?如今,主公虽非益都丞相,益都之军政却早已皆落入了我海东的掌控之中。是无有其名,却有其实。

“莫说安丰朝廷只是派来了一个刘十九,便是派来十个刘十九,一没根基、二没实力,又有何用处?”

先前与邓舍说话的是吴鹤年,他一拍大腿,说道:“正便是因为主公对益都的控制‘无有其名、却有其实’。所以,安丰朝廷才给咱们海东来了这么一出!”

“怎么说?”

“‘虽有其实,无有其名。’我海东虽然已经有了掌控益都之实,但是,臣斗胆,请问主公,对这个‘名’,您想不想要?”

邓舍默然不语。

他当然也还想要这个“名”。虽有了“实”,名义上益都却仍然还不是海东的辖地。“名不符实”。便在月前,他不还给益都百姓下了一道文书,特意说明了他为何至今停留益都、不肯回去海东的原因么?毛贵、王士诚、小毛平章,他们一脉相承,在益都经营多年,才是益都百姓、也是安丰朝野认可的益都之主。即便是田丰,红巾入山东,打天下的时候,也是有他一份的。浴血奋战,打下的疆土。

什么叫“名正言顺”?他们这才叫名正言顺。海东再有借口、再有“其实”,没有“名”,也只不过是外来户。

那么,怎么才能得到这个“名”呢?无非两个办法。一则,也就像是田丰他们那样,又或也正如邓舍取海东,一刀一枪地拼出来。放出去说,没人会不承认这是他亲手打下的地盘。二来,便只有朝廷的任命了。前者,是起自下;后者,是发从上。

吴鹤年接着说道:“如果主公想要此‘名’的话,则以臣看来,安丰的这道圣旨,便摆明了就是想与咱海东做买卖!”

“做什么买卖?”

“正如臣适才所言,为何安丰前边刚刚说令由主公‘节制’益都,后边就又紧跟着令主公协调两地、即日南下?这岂非便是再说,只要主公肯南下,则主公便有‘节制’益都之权?也就是说,安丰朝廷这是在以‘节制’益都之权,来换取主公南下。而‘节制’益都,不就是主公想要的名么?……,更且,再从刘十九的表现上分析。

“他才给主公颁下圣旨,即便启程去见田丰。何其匆匆!田丰固然为益都丞相,有必要他这么急着去见?当然了,也许他是为拉拢田丰而去,但是依田丰现在的军力,又怎会是咱海东的对手?他就算拉拢了,也没用。对此一层,明眼人一看皆知。他更不会不知。他既然知道,又是为何这般急切地去见田丰呢?不由不引人深思。

“又且,益都丞相虽是田丰,若论名正言顺,田丰又岂能与小毛平章相比?而刘十九,又岂会不知小毛平章现在哪里?他为何只提田丰,对小毛平章只字不言?如果说,他是真的想在益都长待下去,做个货真价实的益都丞相的话,他绝对不会不提小毛平章。

“综上而言,臣以为,他所以只字不提小毛平章,而却又如此急切地去见田丰,其实之根本用意,不外乎是专门做给主公看的。他是想提醒主公。如果主公答应南下便罢;若是主公不答应南下,……。”

“又怎样?”

“十有八九,他定然就会联合田丰,提出请主公交出小毛平章来。”

要说智谋,吴鹤年不如洪继勋。但是,吴鹤年自入仕,从蒙元的官儿做到现在海东的官儿,宦海沉浮,不下十几年。对上意的猜测,却又是远胜洪继勋了。不但邓舍在听他分析,洪继勋也是倾耳细听。

吴鹤年继续往下说道:“臣请再为主公分析刘十九的言辞举动。那刘十九,明知他在益都没根基、没实力,一点儿弯儿不绕,读过圣旨,就问主公要益都旧军。他又岂会不知,主公断然不会把士诚的旧部交给他的么?他肯定知道。他既然知道,又为何做此无用功呢?还是那句话,臣以为,他还是在提醒主公。”

有人问道:“提醒什么?”

“若主公不答应南下。则他不但会联合田丰,请主公交出小毛平章,更会以朝廷、以小毛平章的名义,要求士诚旧部勤王。虽说士诚旧部如今已然多去了海东,但是刘十九若果有此举?”

刘十九如果真的这么做了,肯定会对士诚的旧部产生不小的影响。

吴鹤年道:“也所以。臣以为,刘十九的种种举动,乍一看,好似冒失,实则恰是与安丰圣旨里的意思保持了一致。若将其两者结合在一处,则便刚好又正是臣适才的推测。主公若南下,则可得‘节制’益都之名;主公若不南下,则刘十九必出辣手。”

他顿了顿,又道:“前日,听主公说,安丰使团此来,有五千人陪从护送。现今停在徐州一带。那里已经是浙西的地盘了。使团既已入我益都,而彼深处敌境,兀自不肯退走。又是为何?所谋者何?

“刘十九为何一再催促主公对南下之事,早做决定?会不会是也与此支军马有关?究竟其深处敌境,不可久留。”

有人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若主公不肯南下,安丰那五千人便有胆入我益都境内?”不以为然,说道,“区区五千人,纵入我境,有何用处?”

“我益都有雄师数万,五千人当然用处不大。但是,那刘十九可是才去了棣州。棣州田丰,也还有上万的人马!要是再加上刘十九假托小毛平章之名,用安丰朝廷旨意,诏谕各地,言我不忠。虽说士诚的旧部留在益都的不多,但是却也还有陈猱头、高延世之流。高延世现在益都;陈猱头驻军莱州。莱州,距我益都不远,实可谓肘腋之地。试问,他们会怎么做?我海东虽然不会畏惧,凭借他们也难翻出风浪。然而,一番小小的麻烦却也必定会是少不了的。

“事关重大,不可不慎重深思。”

说来说去,还是要不要南下。邓舍沉默半天了,看了看诸臣,徐徐问道:“然则,以诸位之见,我海东是否需要南下?”

45 对策

洪继勋说道:“以臣之见,我海东当然不能南下。原因有三。

“一则,我海东目前之大敌,乃是察罕,而非浙西。此之为私。二来,且主公才从浙西借粮,方从哲与士诚言道:‘设若浙西有事,只需士诚单骑匹马、遣派一使者来我海东,则主公必无有不应。’是‘信誓旦旦’。岂有刚刚许诺、即陡然反悔之理?此之为公。

“是无论从公从私,我海东都是绝对不可以南下的。

“又且,我海东目前之首要大敌,既为察罕;好容易方从哲说服了士诚,说动了他与我交好,现在我海东若再奉旨去打他,则是断我一友,而竖我一敌。徐州坚城,即便我军去攻,能否打下,还是两可之说。万一,再又设若我军久攻不下,而士诚发兵来援。则我军前有士诚、后有察罕,下场如何?前途会是如何?不需臣多讲,想必主公也心中有数。

“此一条,则又是为从道理来讲,我军亦然不可南下。”

先从私,再从公,然后又从道理。三条理由,把海东绝对不可南下的原因阐述的清清楚楚。吴鹤年拈着胡子,皱着眉头,说道:“洪先生所言,确为正理。奈何刘十九此来,我海东该如何应付?”

适才,吴鹤年把刘十九此次前来益都之本意与目的,以及若是邓舍果真拒绝南下,他可能会因此而采取的种种后手,也都分析得非常透彻了。刘十九秉承安丰朝廷旨意,殚精极虑地想要迫使海东南下;而按照洪继勋的分析,海东却又坚决不能南下。矛盾就出来了。该如何解决?

洪继勋瞧了瞧堂上诸臣,说道:“要想应付,其实倒也简单。”总结吴鹤年的分析,说道,“究竟刘十九之手段,说到底,无非两个字、一个词,‘名分’,或者可称之为‘大义’。朝廷令我出军南下,我若不肯,则棣州田丰、还有山东诸将,便可能因此生疑。生疑者为何?表面上是疑我不忠。而说白了,‘忠’与‘不忠’只是一个借口。

“‘名分’与‘大义’谁都可以用。汉末之曹操,托名为汉相,实其为汉贼。蜀国之刘备,自视以皇裔,割据川中,口口声声是为‘复兴汉室,讨伐奸贼’,而其果然就是为了‘复兴汉室’么?究其行为,与曹操何异?此两人者,皆是托名与‘大义’,而实际上所行者,全是‘奸雄’之事。‘名分’与‘大义’是什么东西?一句口号罢了。

“田丰疑我者,山东诸将疑我者,就像吴大人刚才所说的,我若不肯南下,就便有可能会给刘十九从中上下其手、挑拨我山东内部不和的机会。但是,田丰、并及山东诸将,难道说,他们就是忠诚安丰的么?正如曹操、刘备,名义上所争者是为‘大义’,其实所欲者,是为天下!

“诸公皆英杰,主公更是不世出的英雄。想必诸位对此,都是心知肚明的。既然道理如此,那么如何应付此事?很简单,彼刘十九想争‘名分’,则我海东亦然可以先从‘大义’入手。只要我海东占据了‘大义’,则南下、不南下,还不就是主公说了算么?”

“师出有名”。名分与大义,这个东西看起来很虚,而要想争夺天下、逐鹿中原,却又万万不可没有。

安丰朝廷为什么有“大义”?原因有两条,其一,韩山童、刘福通是首倡起事者,先在北方建立了宋政权,开花结果,散枝落叶,影响遍及黄河两岸,远出塞外,西至陕西,南到金陵,可以说,如今北国半壁的江山,凡是起事反元的,几乎所有的义军打的全都是“大宋”的旗号。

下到民间,寻个乡野百姓一问:“现今反元者何人?”无论妇孺,乃至老迈,万口一辞,十个人中至少得有九个半,回答的都是一个字:“宋。”这就是“大义”,人心所向。多半的老百姓都已经把宋政权当作了反元的一个标志。插旗所至,影从者无数。察罕为何先取汴梁,再取山东?“擒贼先擒王”者是也。便就算元廷,也是把宋政权当作最大之敌人的。

山东诸将不用多说,便连海东旧军、诸将,其中有很多人原本的出身,不也就都是辽阳红巾么?朝廷有旨,不遵,说不过去。这就是宋政权拥有“大义”的第一个原因。

其二,再从“宋”政权的国号来说。与洪继勋方才所讲的曹操、刘备两人何其相似!只不过,曹操、刘备所托的,乃是为汉室之名;而韩山童、刘福通所假托者,是为宋室之名。韩山童自称宋徽宗八世孙,刘福通自称前宋名将刘光世之后。宋政权所以握有“大义”与“名分”,这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名正则言顺”。

又如秦汉之际,陈胜吴广起义,便连陈胜、吴广这样的草莽,也都知道打起前楚国的旗号。号为“张楚”。项梁、项羽起事,即有谋士范增前来为其出谋划策,说陈胜、吴广所以失败,是因为虽号称“张楚”,却没有立楚王之后。楚怀王入秦不还,楚人哀之至今。因此谏言他们立楚怀王之孙为王,以为“名分”的号召。项梁、项羽本即为楚国名将项燕之后,即从之。从而最终号令诸侯,成就了项羽“西楚霸王”的威名。

如今的形势与秦汉之际,又有何等惊人的相似。

蒙元立国之时间,若较之秦朝,尽管其绵延之年数,国存之时间,确实是多出来了几十年。但是,宋亡至今也不过只有百年,虽然说自古没有亡国百年还能再复国的,但是对老百姓们来说,他们认可。

提起前宋,那就是汉人的政权。若是再配上红巾军的口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用前宋之国号,灭当今之蒙元,这不就名正言顺了么?也所以,宋政权在民间的影响能有如此之大。

安丰朝廷既有“大义”,海东若是执意不肯听旨。恃一时之强军,固然或可自保于无恙。邓舍若是只有割据之志,但行无妨;设若他有问鼎天下之雄心,则就不可不细细思量。

听了洪继勋的话,邓舍不由失笑,堂下诸臣皆是窃窃私语。邓舍放目看去,不少人面现不忿。读书人讲究“名分”,讲究“大义”。

蒙元建国多少年,天下秀才还在因蒙元与前宋的“正统”地位,何为“正统”,何不为“正统”而争执不休。直到脱脱为相,才算拍板决定。蒙元与前宋各为“正统”。由此也可见,“名分”与“大义”在读书人的心目中,占据有何等重要的地位。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何为“乱臣贼子”?没有“名分”,没有“大义”的就是“乱臣贼子”。

而洪继勋几句话,却把“名分”与“大义”形容的这般不堪,将其所蕴含的崇高与正义性之一面,彻底地给剥离了下来,完全将之视为了一种可以利用的工具,彻头彻尾地充满了功利主义的色彩。不少的臣子都是闻言大怒。只是畏惧洪继勋的权势,敢怒不敢言。

不过,洪继勋的话,却是正合了邓舍的心思。

他只当没看见诸臣的发怒,徐徐说道:“君为上,臣子为下。安丰在上,海东为下。朝廷既有圣旨,我海东自当遵从。若不遵从,当然便没有‘名分’,失去了‘大义’。洪先生,以你所言,倒似乎我海东不用南下,也可以握有‘大义’。此话何意?我实在不解。愿闻其详。”

洪继勋对诸臣的愤怒也是只当不见,再有带着轻蔑似的的眼光,扫视了一圈堂上,心中想道:“腐儒一群!”给邓舍行了一礼,姿态自若,侃侃言道,“‘名分’与‘大义’者,正如臣所言,固然是人人可用的一件东西。但是,主公若心存壮志、腹有雄图,则此两物,却也不可轻易丢弃。若轻言之、轻为之,主动将之放弃的话,则便可谓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是以,臣言道,既刘十九欲用‘名分’来为武器,则我海东便也大可先下手为强,首先抢占住了‘大义’,让他哑口无言!

“至若如何抢占‘大义’?臣见堂上诸公,似多有对臣之所言不以为然者。臣大胆,先请主公屏退诸臣,然后,臣才可以一一与主公细讲。”

终有一人,按捺不住,跳出来,气恼的满面通红,几乎怒发冲冠,激动的浑身发抖,两手揪着衣襟,险些把衣襟拽烂。愤怒到什么程度?连给邓舍行礼都顾不上了,三两步窜至洪继勋身前,抬起手臂,戟指痛斥,说道:“大人位居宰执之位,不思以正言来引导主公,反用一派歪理邪说,大言炎炎,来诱使主公犯错。洪大人,你也是读圣贤书出来的,试问你,公理道义何在?满口邪说、只为功利,则大义何存?你的正气何在?洪大人,你且收口,不再说了便罢!设若是你仍执迷不悟,对主公行如此罔顾正气之说辞,哇呀呀,……,那你且便小心,俺可要喷你了!”

说话者谁人?方补真。

邓舍把他从海东调了来,指派其巡抚益都各地。他这是才来益都未久,还没开始正式地下去诸府县巡抚。所以,此次的议事,也有前来参加。但见他大怒之下,声高震耳,奋臂挥指,礼仪全无。说起话来,唾沫四溅。洪继勋蹙眉,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取出洁白的手帕,微微擦了擦脸。对方补真怒火上来时的脾气,他也是早有领教的。

当下,他也不与方补真多说,只对邓舍言道:“方大人官居行台御史中丞,二品大员。究其职责,应该本有纠百官之风纪这一条。但他却空居此职,动辄就对人恶语威胁,言必‘喷人’;又如今君前失礼,咆哮大臣,成何体统!本该他纠风管人,却连他自己都管不住。

“臣请主公下旨,革其官职,严惩其过!以为后来者戒。”

方补真怒火冲头,开口又要大骂。堂下群臣,无不失色。邓舍微微一笑,说道:“阙忠心为主,所说之话也是不错。来人,请方大人下堂,取我后院的好银耳,配些生薏米,熬一碗汤,赏给方大人。请他喝了,败败火气。待过片刻,若是他觉得火气下了,你们可再请他前来上堂。”

又环顾诸臣,笑道:“二月天气干燥,诸位,自觉火气大的,也都请下去吧。我后院银耳,乃是地方上才献来的。也一如方大人,每人赏给一碗。若是喝了之后,自觉火气已无的,请再来就是。”

群臣啼笑皆非。侍卫们上来,连拖带拽,请了方补真下堂。其余诸臣,也还真有几个,虽不敢斥责洪继勋,但是确实也不愿听洪继勋的言论,纷纷出列,向邓舍行了一行跪拜之礼,也转身随之出去。

对这些出去的臣子,邓舍也不知恼怒,微笑着看他们走出,再又环顾留下来的诸臣一眼,笑与洪继勋说道:“先生可以讲了。”

“若欲先下手为强,先抢占住‘大义’之名。臣有两策。首浏览器上输入39;看最新内容”先,与刘十九虚与委蛇。表面上答应他,并积极地开始整军备战,做出即打算遵从圣旨,发军南下的架势。而同时,遣派使者,前去棣州。与田丰送去密信一封。”

“虚与委蛇,我明白。但是与田丰送去密信一封?”

“密信上可写,今朝廷有旨,命我海东南下。而我益都之军,除去防守之所必需外,并不足以够我南下。棣州缺粮,问田丰想不要粮食?他若是想要,即要求他收信之即日,便从部属之中,立即选出五千之精锐,做好随我军一同南下的准备。则如此,我海东可以借与他粮。”

“田丰若肯出军,则我便可借给他粮食?”

吴鹤年心中一动,说道:“洪先生之意,莫非是想要驱狼吞虎?用田丰之军为南下之主力,以此来减轻我海东的压力么?但是,即便是田丰肯从,遣军随我南下。南下的名义,却还是得用我海东之名,则与士诚结怨,依然不可避免。是了,先生之计,必不为此。那么,先生到底何意?”

洪继勋却不肯先回答他,自顾自,接着往下说道:“……,这一个送去给棣州的密信,主公不妨可以多写两封,并前后择使,多遣派几人给田丰送去,以示急切。而在给田丰送去此密信的半路上,也不妨可以故意丢失其中一封。在通往棣州的道路上,颇有盗贼。信入盗贼之手,盗贼会怎么做?臣非盗贼,难以预测。但是,如果盗贼肯将之公布与益都?则是借盗贼之手,遍示山东、海东、天下,以明主公确有出军南下之意。”

洪继勋言辞委婉,诸人听得明白。甚么“借盗贼之手”?甚么又是“盗贼会怎么做?臣非盗贼,难以预测。”洪继勋的意思,明明就是请邓舍选派军卒,装作盗贼,抢了其中一封密信,然后公布天下。

听到此处,邓舍也是不由心中一动,对洪继勋的计策略微有了三分的了然,心中想道:“明面上答应刘十九,是为稳住安丰;暗中故意丢失密信,又是为制造舆论。这两条,确可称之为抢占‘大义’。”

但只来“虚”的也不行。若说此两条是个前奏,那么,前奏过后,总还是需要得来“实”的。换而言之,出军南下,早晚还是得要“落到实处”。又该如何对策?邓舍心知,这中间必有一个转折,也不插话,稳坐主位,沉心静气,不急不躁地等着洪继勋继续往下说。

果然,转折来了。

洪继勋说道:“经此两步,则不管从明,还是从暗,则安丰朝廷、包括山东诸将、乃至我海东旧军,都必然会是已经相信了主公确有南下之意。请问主公,正当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时。我海东诸军的士气都已经上去了,经过动员,都也已经做好了打仗的准备。突然之间,便在此时,若是‘函山之战’再度重演?甚而言之,较之上次,又再设若此次我军与察罕在函山的冲突更为加大、更为激烈。则我军该如何是好?”

吴鹤年一拍大腿,喝彩,说道:“先生妙计!好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修栈道,表面上整军南下;暗渡陈仓,其实意在济南。赵过听了半天都没有发言,这时也忍不住赞叹,说道:“先、先生高明,果、果然好计。既、既应承住了安丰,又、又糊弄住了察罕。”

“正是如此。函山冲突,导致我军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即为臣策之‘其次’。外患不除,则便是为自顾不及。自顾不及,则便是为又如何能够帮助安丰?到时候,我军备战已足,而且田丰的五千精锐也已经有了,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函山冲突’,即我海东之东风是也。

“适时,主公以此为由,用为借口,一声令下,会集两地之军,改南下为向西。我军自东,而田丰从北,用数万精卒,挟雷霆万钧之势,两路夹击,骤然而起,收济南、光复我境,则何止易如反掌,简直唾手可得!

“至于打下济南之后,安丰朝廷还会不会依然坚持我军南下?以臣之见,十有八九,朝廷还是会旧事重提,依然坚持的。只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我军已经光复济南,山东的形势必然也会因此而一变。形势既然已经生变,则我海东到时自然也大可以因时制宜,再来寻找别策即可。”

光复济南,是海东早就定下来的成策。只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在四五月份才动手的。洪继勋此计,的确可以称为妙计,但是却也正因为他提前了光复济南的时间,所以邓舍微有顾虑。

他说道:“如先生所言,至迟到本月底,或许济南之战就会打响。以我军目前的状态,多衙精卒齐聚益都,光复济南或许不难。然而,若是因此引来了察罕的反扑?则我益都才经苦战,还没有恢复元气,势必又将要迎来再一场的鏖战。以先生之见,你认为我军能否取得最终之胜利?”

“若是单凭我一地之力,若是察罕果真因此而来反扑,则我军获胜之可能性,以臣看来,确实不大。但是,主公难道忘了么?察罕的北边却还有孛罗。在我军攻取济南之前,主公何不未雨绸缪?先遣一使,前去大同,寻那孛罗,用言辞将之说动,用他来牵制察罕。若能成功,则察罕虽有反扑之意,怕也会力不从心。只能徒呼奈何!

“又且,如今二月,天时转暖。黄河之水,多已开化。黄河,天堑。有此天堑,一则我军攻打济南时,可不用担忧察罕的援军速至;二来,待我军光复了济南之后,却也是十分有利我军据守。

“若果能如臣计,北有孛罗呼应,前有黄河为堑。则此即是为我军之两利,而便是察罕之两弊。主公又何忧之有?”

“择一使者,说动孛罗?”

察罕、孛罗两不和,派个人,去大同,把孛罗说动。或挑唆其主动挑衅;或便不开战,也要争取把他说动,只要能说动他,把重兵开往前线屯驻,对察罕都必然会造成重大的威胁。如此,察罕对山东的压力自然而然地也便随之减轻了。洪继勋此议,看似异想天开,实际根究察罕与孛罗的关系,却也并非是不可行之的。而且,也的确还是有不小的成功可能性。

吴鹤年问道:“若如先生计议,则先生以为,该选派何人为使最好?”

洪继勋去看邓舍,正好邓舍也在看他。两人相视一笑。

洪继勋说道:“集贤院参议方从哲,前番出使浙西,不辱君命。才可堪大用,辩足以服敌。该选派何人为使最好?臣以为,主公若是肯从臣之计,而若又想臣之计果然能如臣之所愿,则应该派去大同、说服孛罗的使者,就非得此人不可!”邓舍颔首,笑道:“先生之计,诚然妙策。我当然是会听从的了。而至若该选何人为使?我却是与先生所见略同。”

方从哲出使浙西,初露锋芒。邓舍与洪继勋两句话定下来,不日后,他即会又将要动身前去大同,再逞雄才。至此,应付安丰圣旨之策,就算成熟。

当然了,洪继勋的此条计策,却也并非处处无懈可击。就比如命使者故意丢失一封密信,或许会骗住人一时,但是天下又岂会没有高明之士?迟早会被人看穿的。只是,看穿了又如何?没有真凭实据。你可以说是假的,海东却也就可以一口咬定、非要说是真的。

洪继勋说:“名分大义,人人可用。”至少,经此一手,海东就不会显得那么理亏,可以站得住脚了。

吴鹤年来益都的虽晚,但是毕竟位高权重,有关近期以来,邓舍做出的种种决策,他也还是尽皆知晓的。姚好古曾给邓舍上书,谏言他请安丰开科举,这件事,他也是早就有所听闻。

他眼珠转动,在座椅上扭了扭身子,摸摸胡须,忽然说道:“主公,洪先生此计,若行之得法,用之得当,定然可成,这是无疑的。前阵子姚先生不是给主公也曾上有一书?谏言主公奏请朝廷开科举。既然洪先生此计之前半,是应诺安丰,我海东肯答应南下。”他嘿然一笑,“那么,何不就借此机会,索性便奏请安丰,请朝廷再下道圣旨,开了科举?”

邓舍还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瞅了眼吴鹤年,心中想道:“刚才方补真说洪先生无有正气,太过功利。但是洪先生此计之用意,其实不过还是为了寻个借口、哄住安丰、不肯南下,并没有涉及其它,只是话语说的有些直白而已。这老吴却不然,得了便宜还不知足,不但想要哄住安丰,更还想在哄住安丰的基础上,再从安丰要点东西出来。还好,方补真下堂去了。要不然,真不知道他听了这话之后,又会做出如何的表现?”

不但邓舍没想到,洪继勋、赵过等人其实也没想到。

在他们看来,在他们如今所想的,能够哄住安丰,实现海东不需南下的目标,就不错了。谁也没有再去想,在哄住安丰的同时,海东什么都不用出,倒过来,还再以此为筹码,再骗得安丰拿点什么东西出来。一时间,诸人也无不都是叹为观止。赵过忍不住,笑了一笑,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到底稳重的性格占了上风,又忍住了,咽下去没有说出来。

洪继勋说道:“吴大人此计,诚为好计。但是,欺人不可太甚。若是安丰因此而羞恼成怒,似乎反为不美。主公,以臣看来,还是不要这么做的好。”吴鹤年讪讪一笑,说道:“是,是。洪先生老成谋国,所言甚是。”

大骗子佩服小骗子,倒也有趣。

邓舍沉吟再三,颠倒翻覆,把“厚黑”两字想了好几遍,也不知到底是因为功力还有不足,抑或是觉得洪继勋说的有理,还是听从了洪继勋的意见,说道:“吴大人此计,且先放一放。看看以后的形势再说。”

难题解决,心情大畅。

邓舍吩咐随从,说道:“看看堂外喝银耳薏米汤的诸公,火气下了没有?若是下了,便请入来。再议军事。”

既整军备战,也是还有很多的细节需要详细商榷的。堂外诸人回来,邓舍也不提洪继勋的具体计策如何,只说打算备战,围绕调何军、用谁营,带军将校之人选,以及后勤辎重之筹措等等诸事,又议论了多时。大体定下。诸臣告退。邓舍再又留下洪继勋,召来方从哲,三人转入书房,密议直至夜深。

诸般事体准备妥当。次日,方从哲即秘密出城。随后,邓舍又连着两日,与洪继勋仔细商议细节。一边商议,一边就只等着刘十九从棣州归来。

46 十九

五天后,刘十九如约归来。

看他兴致勃勃,也不知是故意做出来的表情,抑或又是真的在棣州与田丰相见甚欢。邓舍又亲去迎了他入城,接入燕王府内,不等他开口询问,便主动把与海东诸臣商议的结果告诉了他,说道:“这多日内,我与辽阳、平壤、汉阳府等地文书往返,已与陈、文、姚几位平章商量妥当。

“我海东虽然才经大战、其实内部困难重重,但是这南下,既然是朝廷的圣旨,我海东身为臣子,自然还是应当遵从的。经过初步商讨,计划如下:

“徐州,坚城。又且邻近察罕之地。其周围的许多城池,现在都在察罕的控制之下。要想顺顺利利地一举将之攻克,粗略计算,至少也得需要两到三万的军马。计我益都如今现有之军队,也不过四万出头,不到五万人。这四万多人,又显然不能全部派出,最起码也又还得留下两万上下,戍卫地方。如此算来,我益都实际可用之军马,其实只有两万人左右。用两万人去打徐州,怕是不够。因此,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大人才从棣州回来。不知大人在棣州期间,可曾有下过田丞相的军营?”

“这,……,因为时间关系,倒是没有下军营去看。”

“田丞相所部,尽皆青、兖精卒。青、兖之精卒,天下闻名。骁悍善战,能吃苦耐劳。我的想法就是,若田丞相可出军五千,与我益都军马相为配合。则我部两万人,加上田丞相部五千人,合计两万五千人,或许也就足够用来南下了。至若军饷、粮草、辎重等等一应之物,我也知棣州如今较为窘困,也许没有能力措办,为了朝廷、为了皇上,我益都便再紧一紧,田丞相的那份儿便也由我益都为他拿出就是了。”

“也就是说?”

“只需田丞相出精卒五千,其余之物,可全由我益都筹备。只是有一条,田丞相那里,正如大人先前所言,却也正是处在前线的位置。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余力,可以拿出五千人来?

“他若可以拿出,则多则半月,少则十天之后,我两军便可配合出战。他若是拿不出来,那么我益都就还得再从海东调军。路途遥远、兼且还得要走海路。上次察罕来犯,大人应该也是知道的,我海东援军从准备、到抵达益都,足足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这一回,虽然不比上次,需要调动的军马人数较少,但是按照目前的估计,没有一个月,料来却也是难以完成的。也即是说,如果田丞相无能为力,没有余力助我益都的话,则南下的时间就不得不往后推迟。非得一个半月不可。”

“田丞相若出军,则殿下十天半月之后便可南下;田丞相若不出军,则殿下南下之时间,便就得在一个半月之后?”

“正是如此。”

刘十九皱了眉头,端起茶碗,抿了两口。

他此去棣州,其实与田丰也没谈太多,只是在说话中,给了田丰一点的暗示。暗示田丰,朝廷对益都如今的局面很不满意。

并且明言相告田丰,他虽得朝廷任命,现今也是做了“益都丞相”的官儿,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在益都长待的打算,很快,他就会回去安丰。而至于他会怎么样一个“很快,便回去安丰”,他却没有说。

只是又含糊其辞地提了一句,转述的刘福通的原话,大概的意思就是在说朝廷所承认的益都丞相,依然还是只有田丰与小毛平章两个人。只字没有提及海东,更半点没有说到邓舍。给田丰留下了足够的遐想空间。

临辞别行前,他倒是也有给田丰略微提了一下朝廷想促使海东南下的意思。为什么只是“略微提了一下”?因为田丰而今困守一地,自保不及,指望他南下,肯定也是不太现实的。所以,刘十九也就没有与他多说。却不曾料到,他这前脚刚回益都,邓舍后脚就告诉他,要想尽快出军南下,还非得再去寻田丰不可。他寻思多时,说道:“若无田丞相出军,益都可出者,就只有两万军马?”

“不错。”

“两万军马,尚且不足南下么?”

“大人又不是不知军事。几天前,大人初来我益都时候,不也说了,您曾经随刘太保上阵杀过敌。当知‘兵者,国之大事者也,死生之道,存亡之理,不可不察也’!既为国家之大事,那么一旦决定出军的时候,不敢说一定就要有十足十的把握,少说也得有七八分的胜算吧?

“士诚之军,姑且不说。察罕之军,何等精锐?徐州周边,多有察罕军马驻扎。且我军出益都,往徐州,路上也更需要经过察罕的防区。何为‘深入敌后’?这就是‘深入敌后’!两万人怎会能够!”

邓舍取出一叠纸,递给刘十九,说道:“这是我益都行院才刚刚拟定出来的作战计划。请大人观看。也许大人看了之后,便会对此有些了解了。”

刘十九展开观看,见其上所写甚详。何部、谁人营为先锋,何部、谁人营为两翼,又何部、谁人营为后阵,再又何部、谁人营为主力。何部、谁人营担任主攻;又何部、谁人营负责策应。还有谁人负责押运粮饷、辎重,又有谁人负责监视徐州周边的城池。又还有谁人所部不用参加主攻,也不用负责策应,只负责看住军队的后路,担负接应之重任。

林林总总,一番计算下来,可还不真的就如邓舍所说,没个两三万人绝对不行。

邓舍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指点解释,又说,倘若军马真不足够,此处可精简多少人,此处又可精简多少人。但是,即使把这一些不太重要的地方精简一下,也最少还是得有两万五千人,这还仅仅是勉强够用。

刘十九的确也是略通军事,他看了又看,说道:“既如此。不知殿下是何打算?田丞相那里,是殿下遣人去说,抑或还是由俺再去跑一趟?”

要再从海东调军,那么,依照邓舍言语,就至少还得等一个多月,然后才能南下。而若是田丰肯出军,则便最多只需要半个月便可南下。该选择哪个?不用多说,更也不用细想,当然是后者了。

刘十九此话一说,便代表他同意了邓舍想要也叫田丰出军的要求。

“大人车马劳顿,不妨先做休息。不瞒大人说,南下之事既定,我也是十分的心急。现今二月,元旦才过去不久,天也还冷。又且我益都之战也是刚刚才结束,还不到三个月。如果现在出军,或许还会起到一些出其不意的效果,对我攻取徐州会大有帮助。是以,就以我的看法来说,与大人不谋而合。也正是认为,若能争取在半月之内出军,实为最好。

“皇上既有旨意,令我协调海东、益都两地军马。田丞相既然身为益都丞相,也便在受我节制的范围之内。便在大人回来之前,我其实就已经遣人去了棣州,把我刚才与大人讲的计划,也送去与田丞相了。信使前去棣州,距今已有两日。估算时日,大约田丞相今晚、或者明早,便可收到我的密信。也就是两三天内,他的回信就能送来。等到那时候,看了他回信怎么说,我再请大人来,共同商榷就是。大人,你看如此可好?”

刘十九斟酌再三,说道:“田丞相军处前线。俺此次前去棣州,虽没下他的军营,但是却也曾有听他说起,他现今所存之军力,不过万人上下。一下子,殿下就想要问他要走五千人。以俺的估计,田丞相难免会觉吃力。一封密信,怕不能够把他说服。

“这样吧,俺也再写一封信,麻烦请殿下派人,给他送去。

“安丰如今所处的危急形势,殿下虽略有所知,但是却也肯定不会有俺清楚。俺可以在这封密信上,把安丰如今所处的危急形势,详细地给田丞相讲一讲。田丞相对朝廷的忠诚,朝廷还是很放心的。有这么双管齐下。殿下想问田丞相要五千精卒之事,也许便有几分可成了。”

真是正在瞌睡,刚好送来个枕头。邓舍顺水推舟,浏览器上输入39;看最新内容”答应了,又借势说道:“田丞相军力如今稍有不足,这个事儿,我也是知道的。今受大人提醒,我也忽然觉得,一封密信怕还真不足以将他说服。大人的密信尽管请写。我也便这就再给他写一封信。三封信到,应该也就足够了。”

刘十九点头,表示赞同。

他即起身,召来使团中的文书,却不肯当着邓舍的面写信,而是告了个罪,转回房内,掩上门窗。多时,把信写好,细封住了,又再出来,交给邓舍。邓舍给田丰的第二封信也写好了。便选出信使,快马送去棣州。

看看天色不早,邓舍早备好了酒宴,殷勤邀请刘十九。

刘十九哈哈一笑,说道:“自俺来入益都,未有寸功。为救安丰,还更劳累殿下南下。偏偏殿下待客却又殷勤非常,大宴、小宴不断,还真是叫俺惭愧。”他心情不错。本来预想的,邓舍定会推三阻四。却是万没料到,他居然这么爽快地便答应了南下之事。再去看邓舍,刘十九是越看越觉得亲切。心中暗挑大拇指,想道:“都说燕王狡诈,这些人却都是看走了眼了。燕王殿下,明明就是个大的不能再大的忠臣!”

邓舍微微一笑,话语亲切,说道:“大人何必如此讲?大人已为益都丞相,又何来‘待客’一说?前数日,大人初至我益都,行色匆匆,次日即转去了棣州,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介绍益都的官员。以后你们都是同僚。南下之事,既然已经定下。今晚宴席,便不讲别事,只叙同僚之谊。

“……,大人,你先请。”

刘十九也不客气,呵呵一笑,转身出堂。才出堂门,猛听见脚步急促,慌忙转头去看,险些与一人撞在一起。他稍微往后退了两步,见来人满头大汗,神色焦急,顾不上与他赔罪,略行一礼,即入了堂内。

刘十九目随之,见此来人奔至邓舍身前,附耳低语了两句。邓舍微蹙眉头,嘴唇动了动,因声音太小,也不知回答了些甚么。只见他又提起右手,轻轻往下斩了一斩。来人躬身行礼,大声说道:“是!谨尊主公令旨。”大踏步地又出来了。进去堂内时的焦急神情,此时也换了一脸的杀气腾腾。在堂门口,这人再又给刘十九行了个礼,转身而去。

刘十九不免好奇,等邓舍出来,问道:“适才入堂之人,不知是谁?”

“大人不认识么?是了,前几天大人来,他刚好有事,没能随我一起前去相迎大人。此人即为我益都左右司都事,名叫刘名将。现掌刑罚之事。”

“俺看他入堂时,神色焦急。不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么?”

“也没甚大事。不过三两蟊贼,不自量力,在地方生乱。劫杀了两队商贩。我已经叫刘名将去严办了。”

“三两蟊贼?”

“大人也知,益都战事不断,且山东地方,民风自古剽悍。大名鼎鼎的梁山泊不也就在山东么?故此,便颇有些地痞无赖,因为战事就此而落草为寇。平素倒也没甚么大的损害,就是常常骚扰商贩,着实可恼。”

“原来如此。不过,虽说是三两蟊贼,却也不能放之任之。殿下怎么就没有想过,将之彻底剿灭么?”

“我其实本早就有打算,想将之彻底剿灭的。只是一直抽不出空来。现在不是又已决定南下了么?暂时之间,也便只好再缓上一缓了。……,此皆为小事,不必多讲。大人,你请先行。我给你介绍同僚要紧,些许蟊贼,何必多提?没的影响了大人的兴致。”邓舍肃手作礼,笑而言道。

刘十九也没多想。天下战乱日久,本就处处盗贼丛生。这种事儿,本就并不少见。他也是一笑,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当先而行。

两人自去宴会场所。

邓舍巧妙设计,刘十九不知不觉,已经渐入其彀。益都、海东积极备战,这边且放下不说,只说方从哲。自出了益都,星夜兼程。他本为文弱书生,并非赳赳武夫,却也是难为他了,日行两百,夜亦少说百里。几乎不眠不休,十来日后,进入了孛罗的地盘。又一两日,来到大同。

这次不比上回。上回出使,罗国器是正使,这一次,方从哲便是正使。这一次,也非是为借粮而来,而纯粹是为说服孛罗而来。所以,随行的使团成员也不多。为保护方从哲的安全,邓舍依旧派了时三千随从。

来入大同城内。看城内景象,若说苏州是繁华奢侈,大同便是杀气森然。

大同北拒阴山,南控恒山,锁扼内外长城,地当晋、冀、蒙交通要冲,自古便为北方之军事重镇。历史上游牧民族之入侵,便是多从大同突入,继而进击晋、冀,从而称雄中原。自前辽建都北京,号南京幽都府;蒙元得天下,亦以北京为都城,改称大都。大同的战略地位就更加的重要了,成为了都城西北部的门户,居高临下,有高屋建瓴之势。

孛罗屯军大同,大都之蒙元朝廷上下皆视之以为“京城悍蔽”。大同的地位,由此可见大概。诚然锁钥之寄,其实中原大门。得大同,便可保晋冀之稳;失大同,便形同腹地全开。

不但地位重要,又且山西民风,较之山东,不遑多让。亦然自古剽悍,风俗尚武。五代时,后汉立国山西。山西,因为在黄河之东,又被称为“河东”。后汉高祖刘知远麾下有员名将,唤作郭威的,当刘知远未起之时,便曾经这样与刘知远说道:“河东山川险固,风俗尚武,土多战马。静则勤稼穑,动则习军旅,此霸王之资也,何忧乎?”诚哉斯言!孛罗盘踞大同,占有半数的山西之地,势力远出塞外,虽其或稍逊察罕一筹,但是较之天下群雄而言,他却也实际上是占有举足轻重之地位。

方从哲等人来入大同城内,因任务紧迫,不及细细观看人物,也没功夫去寻关系,来不及慢慢与孛罗搭上线,更没有时间去做休整。直接径去孛罗府前,投了个名帖。厚厚贿赂了看门之人,请他尽快传递呈给孛罗。

孛罗接到名帖,打开一看,上头只有一行字:“客从东来,有千里之地,欲献与公。”

“客从东来”?东边是哪儿?海东。孛罗见此话的口气如此之大,不免动了好奇之心。即传令,叫入府来相见。

方从哲留下了时三千等人,教他们在府外等候,说道:“十数日兼程赶来大同,事关重要。如能说服孛罗,则主公大事可成。如不能说服孛罗,则主公事或难为。从哲重任在肩,而到底能否说服孛罗,便在此一举了。

“诸公且在府外相候。若果可成,则至多一个时辰,我必出来。若果不可成,则孛罗与士诚不同,他和我海东本即是为仇敌也,以为我皇宋是他杀父的仇人。孛罗又嗜杀,更和士诚不同。并且粗鲁无文。想当年丰州一战,尽屠我辽阳红巾万千之众。又且上次去浙西,只不过是为了借粮;这一回来大同,目的却更是为了挑拨。性质更是越发的不同。则我还是否能走出这个门,实难预料。一个时辰之后,若不见我出。诸公便请自回益都。不必再等我了。”

风起街上,层云变色。

时三千等人,皆慷慨威武之士,既受命此来,岂会惧怕一死?皆道:“公但请入内。来则同来,去则同去。公若不出,吾等亦绝然不会先行。”

方从哲道:“不然。此行非关你我性命,更关系国家大事。从哲若死,则易;诸公跋山涉水,再回去益都,将此事告诉主公,则难。孛罗必会沿途追杀。从哲书生,此所谓:‘易事者,我为之。’诸公豪杰,则所谓:‘难事者,请诸公为之。’且以一个时辰为限。牢记!牢记!”

孛罗府前,一队队的军卒持枪站立,铠甲黑压如云,枪戈明亮如林,阳光投射下来,映照其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方从哲说的话在理,时三千诸人彼此相视,慨然应道:“公既如此说,便如公之言。以一个时辰为限。公请入内。”

风萧萧、枪戈寒,方从哲与诸人一揖作别,挺胸昂首,阔步而入。时三千等见他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庭园深深的孛罗府中,终不曾回顾一眼。

47 大同

方从哲单身入府,在几个孛罗府上人的相引之下,穿廊过院,来到一处不大的屋舍之前。这里却便是孛罗平素会客之所在。

门外立了有数十的老军,皆孛罗军中之旧人,沙场悍卒。大部分都是蒙古、色目人,也有三两汉人夹杂其间。不论蒙古、色目,抑或汉人,发饰衣装,全都是按照蒙古习俗的打扮。髡顶,剃去了头顶四周一弯的头发,留住前发、剪短四垂,并将两侧的头发编成小辫,垂悬肩上。之所以把两边的头发编成小辫,是因为若是任之散落的话,会有碍左右顾望。

多数的老军都蓄的胡须,或上唇蓄须,或上唇、颔下皆有蓄须,这说明他们的年龄已经过了二十多岁、又或者已经过了三十多岁。也有少数的老军,年纪甚轻,上唇、下颔皆无蓄须。这些人,年龄皆是尚且还在二十上下。不蓄须,说明他们还没有正式的成年。不过,不成年不代表他们不善战。试想,孛罗坐拥强军数万,能够有资格被挑选出来做为宿卫的,也就数百、至多千许人而已。自然人人精锐,个个骁悍。非常威武。

却不似出使浙西的时候,孛罗倒也没摆出什么刀斧阵来,这数十人只是便松松散散地立在院中。见方从哲来到,齐刷刷地转过头,数十道视线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有人上来,搜身检查。

老军中有几个大胡子,睥睨了方从哲几眼,不屑一顾地转过头去,大声说了几句什么,用的是蒙古语言,且带有浓重的部落口音,方从哲听不大懂,只听清楚了几个词:“黄口孺子,……,汉家小儿,……,大言不惭。”等等。诸老军都是放声大笑。

风冷过庭,拍动满院人的衣甲,飒飒作响。

方从哲路途劳累,身体不免疲乏,微觉寒意。却胸中豪气,愈发激扬。方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才月余间,他刚刚见过士诚,今日又即将要见到孛罗。手虽无缚鸡之力,胸腹藏百万甲军。纵横家之流,诚如古人所言:“一人之辩,强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

诸老军的嘲笑,他犹如过耳不闻。出使浙西归来,邓舍即兴写了两句诗赠送给他,他此时不由又将之想起,心中默念了几遍:“古人却从书中见,男子要为天下奇!”行走海内,奔走四方,不辱君命。一言而可兴己国,一动则能灭诸侯。何为“天下奇男子”?这便就是“天下奇男子”!

他深深呼吸了两口冰凉的空气,仰头、顾盼孛罗府中景物。待老军检查搜身完毕,振袖、昂首,举步、迈足,从数十虎贲群中挺胸而过,直入屋内。屋内只有两人。一个三旬上下的雄壮将军,一个貌美如花的娇柔侍妾。方从哲心知,此雄壮将军便必定是孛罗帖木儿无疑了。

他展袖、拉衣,行庄重大礼,道:“海东来客,见过将军。”

“敢问先生姓名?”

“方从哲。”

“可是说张士诚者?”

“正是。”

张士诚借粮十万石给海东,消息早已传入大都。孛罗在大都有人,对此当然也是早有知晓了。他闻言色变,说道:“‘送千里之地与我’,你名帖上此话的口气实在不小!当时俺就疑惑。原来你却是前来欲做说客的。说动了士诚借粮十万石与你海东。今你来俺大同,又想用何言辞说俺?”

“欲送千里之地与将军,此实言也。何来‘口气不小’之说?”

“狡言善辩之徒!不用你多讲,且让俺来猜一猜。是了,定然是因为益都一战,你海东大败。缺粮少卒。你家伪燕王怕不是察罕对手,深恐察罕再去攻你,所以遣了你来,欲图说服俺,唆使俺同察罕争锋,好让你海东坐收渔翁之利。……,你之来意定然为此。俺说的可对么?”

孛罗能镇守大同,承其父之余烈,与察罕一时瑜亮,却也绝非不学无术之人。一句话,就说中了方从哲的来意。方从哲处变不惊,哈哈一笑。这声大笑有学问。一来,表示从容,同时也暗示对方说的不对;二来,可以借机争取时间,调整思路,寻找可以用来回答的说辞。

笑声未落,说辞找到。

孛罗适时,刚好又开口问道:“难道俺说的不对么?你为何大笑?可是因被俺说中,所以心虚了么?”方从哲正色答道:“将军此言谬矣!”孛罗斜倚胡床,环拥美妾,乜视方从哲,冷笑问道:“谬在何处?”

方从哲言道:“我奉主公之命,往去浙西借粮。是为公也。我身为海东臣子,自然应当以公事为先,尽忠职责。将军言我‘狡言善辩’,此话从何讲起?在将军视我,或许为‘狡’;在从哲自己看来,我却是为‘忠’。”

“红贼叛逆,何来为‘忠’?”

“夫秦汉之际,刘、项纷争。试请问将军,刘邦与项羽,孰为‘忠’,孰为‘贼’?”

“我大元正统,……。”

“大元之前,皇宋亦为正统。国家之宝,天下重器,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今当战乱,非到水落石出,‘忠’、‘贼’如何可辨?”

孛罗勃然大怒,推开怀中美人,一跃而起,抽出放在胡床边儿上的短剑,一手持剑,一手握拳、攥住衣襟,往前行了两步,逼视方从哲,怒道:“大胆反贼!竟然敢在俺的面前,口出狂言!俺且问你,是不想活了么?”

“将军现居元廷高职,坐拥数万精卒,镇守大同。大同,人皆以之为是大都的悍蔽。若以人体相比,将军就好比是为元廷的左膀右臂。既担负如此的重任,自当明辨天下之形势。当今天下,豪杰竞起。元失其鹿,群雄共逐之。将军若能明白这个形势,则前汉、后汉的故事,或许还会重现在今日。而若是将军不能明白形势,徒然用强势以压人,则虽秦之强,两代而亡!……,从哲书生,将军又何必持剑相胁?”

西汉虽亡,有光武帝中兴汉室,继而建东汉,又延续了宗庙数百年之久。方从哲以古喻今,借用西汉末年的形势来比喻当下。其实就是在对孛罗说:蒙元虽失其鹿,但是现在群雄纷争,还没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蒙元究竟是会像秦朝那样,虽强而亡?抑或是会像两汉一样,可以再度中兴?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你孛罗帖木儿既然身居高位,对这个形势就应该看的很清楚,不应该一听到逆耳之言,就骤发雷霆之怒。

毕竟是有求于人,这番话,看方从哲说的似有道理,可称中肯,其实潜在的意思,已经是微有向孛罗服软。蒙元大厦将倾,这是有识者皆可以看出来的。又怎会如前、后汉时?

且,方从哲是海东的臣子,若果真蒙元如前、后汉时,又再度中兴,海东怎么办?将会置海东于何地?但是,既然是来说孛罗的,就不能直言不讳,为了完成任务,适当的服软也是必要的。纵横之术,又被称为“长短之术”。所谓“长短之术”,“长”,即为“饰辩虚辞,高主之节行,言其利而不言其害”。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只说对方喜欢听的话。

果然,孛罗闻言,怒色稍息。却仍不肯收剑。退坐回入胡床,将剑放在膝上。方从哲不卑不亢,又说道:“我今此来,求见将军,非是为与将军讨论‘正统’。从哲有一言相问,还请将军能如实回答。”

“你且问来。”

“将军视我海东如何?”

孛罗默然,他早在一年多之前,就曾与海东交过手。察罕脑儿一战,海东军卒虽落包围,视死如归。他麾下上将竹贞,用优势之军力,也没能从中讨得多大便宜。良久,他答道:“你海东之军,可称劲卒。”

“较之察罕如何?”

“益都之战,你海东尽管落处下风,不能称败。”

孛罗也是一时的英雄人物,既然方从哲是在用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来请求他的意见,他也自然不会再说假话。亦然实事求是的回答。,其实,他对海东的实力,也是颇为顾忌的。要不然,适才方从哲引起他的大怒,他为何不当即斩杀了,反而还肯与方从哲说话?

他的心思,方从哲此时已经大致猜到。

孛罗虽然先是一上来,就痛斥方从哲为“狡言善辩之徒”;紧接着又抽剑做出大怒之姿态,但是既然他现在肯如实回答方从哲的问题,其实也就说明,他实际上也还是想听听方从哲想要给他说什么的。

综合他前后的态度,方从哲心中大定,想道:“此事已有三分成了。”他又问道:“从哲再请问将军,察罕何许人也?”

孛罗乃是蒙古功臣世家的出身。蒙元朝廷,最讲究的就是“根脚”。“根脚”也者,即其出身。察罕纵然称雄天下,出身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军户,孛罗又怎会看得他起?嗤之以鼻,心中想道:“色目小儿。”但是这话却不能对敌国之人讲,回答方从哲,说道:“我大元之栋梁。”

“察罕之军如何?”

“军强将勇,谋臣如雨。”

“相比将军如何?”

孛罗之军,稍有不如察罕,却不肯自认不如,强自答道:“不相上下。”

“察罕之军与将军不相上下。而数月前,我海东与察罕又曾有一战,如将军所言,虽落下风,不算为败。则便也就是说,我海东之军与将军、与察罕也大概也可以称之为‘不相上下’了?”

方从哲绕来绕去,孛罗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皱了眉头,道:“姑且算是。”

“从哲虽为浙人,却也曾经游历天下。再请问将军,河东之地,土地最为肥沃、可称粮仓的地方又在哪里?”

“冀宁诸路。”

“从哲又再请问将军,如今冀宁诸路,现在谁人之手?”

孛罗猛然抬头,二度逼视方从哲,却先不回答,质问道:“你颠来倒去,说东道西。到底想与俺说些甚么?”他不回答,方从哲替他回答,说道:“如今冀宁诸路,却是在察罕之手。不知对也不对?”

“对又怎样?”

“如此,则前番察罕来与我在益都交战之时,将军虽然打出了‘呼应’的旗帜,也曾大发三军,屯驻塞外,却自始至终不肯与我海东交锋的用意,从哲算是明白了。”

“益都交战,俺屯驻塞外?”孛罗越发糊涂,不晓得为何方从哲三转不两转,却竟把话题落在了此处,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察罕之军既然与将军不相上下,我海东之军也与察罕不相上下。所以,将军屯驻塞外,看察罕与我海东在益都交锋,是欲坐山观虎斗。”

孛罗不语,静听方从哲接着往下说。方从哲继续说道:“而将军为何想要坐山观虎斗?从哲斗胆,妄加猜测。究将军之意,无非是因为将军之军虽可与察罕匹敌,但是却又因冀宁诸路现在察罕手中,所以将军之粮远不及察罕。而察罕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袭我益都,则这显然便是一个削弱他的最好机会。是以,将军坐山观虎斗。将军之欲,应该是打算在等察罕与我海东两败之后,然后再趁机而起,席卷东西,一统北地。……,不知从哲之所猜测,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不是,如果从哲猜错了,则从哲下边的言语,将军大可不听。而若是,如果从哲猜对了,则将军此举,以从哲看来,实在难称良策。将军果欲如此行之,仍然坚持‘作壁上观’之策,则将军之覆败,为时不远!”

“此话怎讲?”

“察罕、将军与我海东,三强并立。北地之英雄,也只有将军、察罕与浏览器上输入39;看最新内容”海东三家而已。正如从哲刚才所言,今之天下,群雄并起。谁可胜、谁会败,不到水落石出,实难预测。但是,遍观古今,古今之英雄,凡所能够成就大事的,却又有一个共同点,那即是,……。”

“即是为何?”

“秦汉之际,刘、项争雄。项羽军强,刘邦不能抵,乃入汉中,焚烧栈道,示其再也无意出军,以麻痹项羽。不久之后,却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挥军东出,联络诸侯,与项羽决胜争强。终垓下一战,项羽自刎乌江。这段楚汉争雄的故事,将军应该是知道的吧?”

孛罗点了点头。

“隋末之际,李渊自河东起事,虽四面强敌,不惧战斗。先取关中,继而败王世充、斩窦建德。经历多年鏖战,终一统天下。将军如今屯驻大同,也算是处在河东之内,对这段故事,也应该是知道的吧?”

“知道。”

“又再如汉末之曹操、宋初之太祖,自凡所起事,多者或大小数百战,少者亦不下数十。而观其所以能成就大事,从哲也愚陋,只看见了‘积极进取’四个字,却从未曾看到过有因‘坐山观虎斗’而竟能有所成的。

“秦汉之际,项羽战于巨鹿,多路诸侯的义军却倒是曾有‘作壁上观’的。然项羽战罢,大败秦军,诸侯之将无不膝行入其辕门,不敢仰视。从哲又再请问将军,是欲效仿膝行之秦末诸侯,又抑或是有意效仿汉高、宋祖?”

孛罗沉吟不答。

“坐山观虎斗,是消极退让。诚如将军所言,察罕、将军与我海东,若较之军力,的确不相上下。如今,冀宁诸路已在察罕的手中,是察罕又已因此而较强与将军。设若,察罕与我海东相争,察罕胜,我海东负。则察罕便是更加又掩有山东。则当其时也,西至关中,东至益都,北抵冀宁,南到汴梁,察罕地广数千里,军强数十万。将军尚欲‘坐山观虎斗’耶?将军难道想用您的大同一地,来对抗察罕数千里的疆域么?

“又设若,察罕与我海东相争,察罕负,我海东胜。则我海东便是更且又扩地千里,以我久战之悍卒,挟大胜之威风,长驱直入,兵临城下。从哲又想要请问将军,将军尚欲‘坐山观虎斗’耶?又或者,难道将军依旧打算只用您的大同一地,来对抗我海东数千里的疆域么?

“‘坐山观虎斗’,可短不可长。从哲大胆,为将军预测。如果将军还是坚持旧策不改,仍然不肯主动出军,还是想要‘作壁上观’的话,则北地三雄,最先亡者,必将军也。”

孛罗以手摩挲短剑,狐疑不决,看方从哲,说道:“你从海东来,是海东之臣。你这是在用花言巧语,想要说服俺上当么?”

方从哲笑了一笑,说道:“从哲固然是从海东来。然,天下大势如此。将军又何须问我的身份?只论其势则可。若觉从哲所言对,将军请从之。若觉从哲所言错,从哲既敢单身前来,又何惜此头?”

“俺看你的目的,兜转来兜转去,却还不是为了挑唆俺与察罕相争?你言称不可‘坐山观虎斗’,但是究竟你的用意,却还不就正是为了挑拨了俺与察罕相斗,从而却好使得你海东‘坐山观虎斗’么?”

“从哲仍请用汉末之例,为将军比之。”

“且说。”

“汉末战乱,英雄四起。北地豪杰,曹操、袁绍,一两人耳。先,袁绍军强,曹操势弱。观之与今日,则察罕军强,恰如袁绍;将军稍弱,可比曹操。然,曹操虽弱,毫不惧战。与袁绍对决官渡,一战功成!

“这段故事,将军知道么?”

当时,说三分风行海内,孛罗对此当然是知道的。方从哲又道:“曹操有一句评价袁绍的话,又也不知将军可曾听过?”

“哪句话?”

“‘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观将军今日之举,持两端,狐疑不决,听忠言而不纳,疑从哲为奸诈。何异曹操此评!曹操虽处弱势,而能奋发,一统北国,终成帝业。此之可谓‘真英雄’也。而将军如今,既已身处曹操当年之弱势,复有昔日袁绍之‘无断、惜身’。试请问将军,较之察罕,将军又怎能不败?”

说过了好话,孛罗还是犹豫不决。这个时候,就该说点不好的话,用来刺激一下他了。所谓“长短之术”,“短”者,即为“贬主之节行,言其害而不言其利”。如果孛罗不肯听从方从哲的意见,那么就夸大有可能会因此而产生的后果。

孛罗沉思良久,回剑入鞘,问道:“你说你今此来,是想要献给俺千里之地。你所欲献者,就是冀宁诸路么?”

这本是方从哲故技重施,故作惊人之语,以此来引起孛罗的兴趣。不过,既然孛罗问起,他却是也早有准备,答道:“将军如果能听从我的意见,则从哲献给将军的,又何止冀宁诸路?关中之地,也定然早晚都会悉为将军所有。”孛罗还是难以决断,说道:“若俺如你言,与察罕相争冀宁。则你海东虎伺一侧。岂非就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若将军果肯出军,则将军从北,我海东自东。受损者,必为察罕;而得利者,又何止我海东?得利者,将军与我海东也。”

“然,你海东终归逆贼。”

就算海东与孛罗都能得利,察罕乃是为蒙元之支柱,最终受损的却还是蒙元。方从哲早料到孛罗会这么说,之前就早埋下了伏笔,这时听孛罗如此一说,心中反而轻松,暗自想道:“我海东虽在你眼中是为逆贼,但是你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发怒。此事,已有八分成了。”

他从容不迫地答道:“‘当今天下,豪杰竞起。元失其鹿,群雄共逐之。’非到水落石出,究竟谁会得利,究竟谁会受损,将军又怎能轻言断之?”

既然孛罗默认了如今之天下便好比昔日的西汉末年,那么就也等同是默认了将海东、察罕以及孛罗三方放在了一个平等的地位之上。在形势还没有明朗之前,谁能得胜、谁会落败,的确也不好断定。

方从哲又道:“又且,人无伤虎意,可是难道说,老虎就不会吃人了么?察罕,就是老虎!从哲再又请问将军,即便将军不去与察罕争冀宁诸路,可是难道说,察罕就也没有觊觎大同的意思么?”

这一句,打中了孛罗的要害。他悚然而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问道:“然则,以你之意?”

“先下手为强!若真的等到或者察罕尽取我益都,又或者我益都尽取彼察罕之地的时候,将军就算还想要振作,怕也是早就为时已晚了。”

“若俺依先生之言,即取冀宁诸路?”

话说至此,听孛罗重又改称“先生”,方从哲心知,此事已经成了。他斩钉截铁地答道:“我海东必居东呼应,为将军摇旗助威。”

果然,孛罗示意那美人退下,叫门外老军,唤来府中谋臣。关上门户,与方从哲细细密议。方从哲记起府外的时三千诸人,请孛罗派了个人出去,告诉他们且再多等一会儿。密议直到夜深。孛罗留客,方从哲不肯。自出府,寻了时三千诸人,夤夜出城,星夜疾驰,赶赴奔回益都去了。

48 风云

。。。见有同学提出,以为孛罗与察罕因为有益都存在的关系,所以应该不会开战。我在书评区已经做了一个回答,说了一下我个人的看法。

我认为,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这个道理很是浅显的。但是,并不一定就是说,浅显的道理就一定能够得到遵从。孛罗与察罕不会不知道他们两个纷争,只会使得义军得利;但是,却因为他们双方各自的利益,之间的战事本来就是一直不断的。

试举几个例子如下:

至正二十年

八月,诏遣参知政事也先不花往谕孛罗帖木儿、察罕帖木儿,令讲和。

时孛罗帖木儿调兵自石岭关直抵冀宁,围其城三日,复退屯交城。察罕帖木儿调参政阎奉先引兵与战,已而各于石岭关南北守御。

十月,诏孛罗帖木儿守冀宁,孛罗帖木儿遣保保、殷兴祖、高脱因倍道趋冀宁,守者不纳。

十月,察罕帖木儿遣陈秉直、琐住等,以兵攻孛罗帖木儿之军于冀宁,与孛罗帖木儿部将脱列伯战,败之。

时帝有旨以冀宁畀孛罗帖木儿,察罕帖木儿以为用兵数年,惟藉冀、晋以给其军,而致盛强,苟奉旨与之,则彼得以足其兵食,乃托言用师汴梁,寻渡河就屯泽、潞拒之,调延安军交战于东胜州等处,再遣八不沙以兵援之。八不沙谓彼军奉旨而来,我何敢抗王命,察罕帖木儿怒,杀之。

至正二十一年

正月,命中书参知政事七十往谕孛罗帖木儿罢兵还镇,复遣使往谕察罕帖木儿,亦令罢兵。孛罗帖木儿纵兵掠冀宁等处,察罕帖木儿以兵拒之,故有是命。

而丞相搠思监与资政院使朴不花,默货无厌,视南北两家赂遗厚薄而啖之以密旨,南之赂厚,则曰密旨令汝并北,北之赂厚,则曰令汝并南。由是构怨日深,兵终不解。

二月,察罕帖木儿驻兵霍州,攻孛罗帖木儿。

三月,孛罗帖木儿罢兵还,遣脱列伯等引兵据延安,以谋入陕。

五月,察罕帖木儿以兵侵孛罗帖木儿所守之地。

六月,察罕帖木儿谍知山东群盗自相攻杀,而济宁田丰降于贼,欲总兵讨之。

以上察罕与孛罗之间的战事,都是发生在察罕还没有取山东之前。当时,田丰锐意进取,接连开疆拓土,即便在如此的形势之下,察罕与孛罗还是不能一致对外,为争夺冀宁诸路而接连开战。可见,他两人的不和实际上根本已就快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故此,由此推断,给他们个助力,说动较弱的一方,去借助外力,挑衅较强的一方,似乎也并非不是没有可能的。

当然了,以上观点,还是仍然皆为我个人的看法。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同学们提出来,也好做继续的议论。

因为回益都的路,去大同的时候都已经走了一遍,所以较之去时,回来的速度更快了一点。六日之后,方从哲、时三千诸人回到益都。正在夜半时分,方从哲取出令牌,出示城上守军。海东的令牌分有好几种。有最低层次的,不太紧急;有较高层次的,重在紧急;又有最高层次的,不但紧急、且还秘密。守军轮值的将校看那令牌,却正是最高层次的,知这来人必有紧急且秘密之事。急令部属打开城门,放诸人入城。

为免得引起城中惊动,方从哲等人皆用棉布裹住马蹄,也不打火把,只借助阴暗的夜色,停也未曾停一下,直接穿过了城门,横行街上,径往燕王府奔去。待至到了府门之前,一样地出示令牌。

守门人不敢怠慢,急忙放请入内,一边自有侍卫飞奔快跑,前去通知邓舍。

邓舍刚刚入眠不久,闻讯而起。来不及穿衣服,便只拣了件袍子,马马虎虎地披在身上,甚至忘了穿鞋子,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又转回去,随便穿上,即往外走,同时说道:“请从哲等人且去书房与我相见。”

来入书房,未及坐下,方从哲、时三千已到。邓舍快步迎出,在书房门口,握住了方从哲的手,却不先问出使情形,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方从哲诸人几眼,见诸人皆是风尘仆仆,由衷说道:“诸位辛苦!”

“为主公谋大事,岂敢言辛苦!”

“诸位快请入内。”

诸人入内,分别落座。室外夜深,寂静无声;室内红烛,暖气如春。邓舍吩咐随从上茶,与诸人说道:“诸位夜深归来,是不是还未曾吃饭?”又教随从,“去膳房取些糕点、充饥之物,速速拿来。”

时三千连灌了三大碗热气腾腾的茶水,这才方解饥寒。

连着十几天都在马背上渡过的,时三千这些武人出身的还好,方从哲一书生,早就受不了了。下了马,走路都还是在打飘,犹如腾云驾雾。更且两侧腿内,又也早就是磨得烂了。虽然也一样的饥寒难耐,嘴唇干燥,可是却因身体不适,又与时三千等人不同,就连茶水,一时间也是难以喝下。只拿起水杯,抿了两口。室内暖气熏人,多时,才渐渐缓过气来。

邓舍见他们多有恢复了,这才问道:“出使情形如何?那孛罗可曾有被你们说动?他是怎么回答的?如何说法?”

一连几问,可见邓舍心情之急切。如此急切的心情,却还能够忍到现在才问。时三千粗人,人不够敏感,倒也罢了。方从哲心细,不免感动,起身跪拜,言简意赅,答道:“臣此次出使,托主公洪福,幸不辱命。”

“果然?”

“正是。”

邓舍霍然起身,搓着手在室内连转几圈,欢喜之情实难压抑,脸上的笑容顿时绽放,笑声欢快,如释重负,先走到方从哲座前,拍了拍了他的肩膀;又来到时三千的座前,捶了他两下;再行至其它几个有资格入室内的使团成员座前,或击掌,或握手,连声大笑,说道:“吾事可成矣!”

随从将糕点等物送上,时三千诸人皆狼吞虎咽。方从哲吃不下去,略略填了两块,即放下,不再去拿。

等他们吃了会儿,邓舍说道:“我知道你们路上辛苦,看你们的面上颜色,尽皆疲态,想来怕是会有十来天都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吧?本该就让你们去休息,但是却因为此事关系重大,且我益都出军之日也已经近在眼前了,所以,有关此次出使的详情,我必须现在就要了解。……,这样吧,从哲、老时你们两个人留下,我有话相问。其余诸位,便请即先去休息。也不必回你们家中了,今夜,便宿在我的府内就是。”

随从引路,带了其它人出去。

邓舍又追出来,交代随从:“些许糕点,难以吃饱。教膳房再备下些饭食,送去诸位房中。海东给我送来的好酒,也取出来,请诸位痛饮!”笑与诸人说道,“此次出使功成,诸位劳苦功高。却因暂时间,此事需得保密,所以不能即行封赏。且等一等,过些时日,我必有赏赐下来。”

诸人皆道:“尽忠主公,本分事也。且臣等何能?此次出使,所以能获成功,功劳皆在方君。臣等虽随从方君左右,实际因人成事,不敢求赏!”

“哈哈。你们且先去吧。”

邓舍看他们远去,又低声叮嘱随从,“告诉府内人等,从哲诸人今夜归来之事,禁止外传。尤其刘大人那里,绝不可令其知晓!”随从应命,自去给知情人下封口令不提。邓舍转回室内。

“中涵此行,能不辱使命,完成任务,是为我海东又立下了一个大功。我心甚慰,我心甚慰!……,你们站着做甚么?还不快快坐下。中涵,你且将你出使的经过、面见孛罗的情形,一一与我细细道来。”

“臣入大同城后,便径直去了孛罗的府上,投名帖以求相见。待见到孛罗之后,如此这般,臣将之说服。他并又召来府中谋臣,与臣密议,直到夜半。臣遵照主公的命令,与他商议妥当。

“已经定下了,只要主公自益都发起对察罕的攻势,他便会从大同出军,威胁察罕的后阵。同时,他提出一个条件,如若在主公动手前,察罕先来与他交战的话,也请求主公能够从益都出军,以此来威胁察罕的侧翼。总之一句话,主公动,则孛罗会与主公配合;孛罗若动,也请主公配合。”

“好!好!”邓舍喜不自胜。

虽然,洪继勋先前出谋,已经为海东定下来了明取徐州、实收济南的计策。但是,益都毕竟才经战乱,收济南容易,两万人足够;但是,若因此举导致引起察罕的激烈反扑,益都却势必难支。固然,邓舍早前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方从哲此次出使能否成功,他都会按照洪继勋的此策行事;然而,他其实内心中所承受的压力还是很大的。

方从哲不辱使命,出使大同,一举成功。既说服了孛罗,有了孛罗的呼应,那么如今基本上便可以断定,即便益都取了济南,察罕反扑的可能性却也不会太大了。等同压力骤减,邓舍怎会不高兴?

他称赞方从哲,说道:“适才,听中涵言语,你用曹操、袁绍之例来说孛罗,真乃大妙!曹操、袁绍,皆为汉臣。曹操官渡获胜,故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倘若获胜者袁绍,或许挟天子者,就有可能会是袁绍了。察罕、孛罗,还真是就像汉末之曹操、袁绍!

“只是,中涵,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用此例一说孛罗,孛罗就会肯从呢?毕竟今日之北方,不但有曹操、袁绍,还更多了有我一个海东。你就不怕若用此例说他,反而会激起他先联察罕,取我海东么?”

邓舍此问有理。对孛罗来说,到底海东才是外敌、是反叛;而察罕,不管怎么说,和孛罗却也还是“自家人”。方从哲用此例说他,难道就不怕适得其反?

方从哲答道:“凡说人者,首要之点,是先要摸清楚对方的心理。知道了对方的所想,然后才能有的放矢。臣启程去大同前,奉主公令旨,先去了通政司,从李首生手中得来许多有关大同与孛罗的情报。且臣对晋、冀的形势,通过平时的耳闻路听,其实也是早有一些了解。

“由此,结合通政司的情报与臣平时之所闻,臣分析孛罗之心态。”

“孛罗是何心态?”

“他自居功臣世家出身,素来瞧不大起察罕。可惜,他虽瞧不起察罕,察罕对元廷的功劳却远大过他。两下相合,孛罗对察罕就是一边瞧不起,一边却又深为嫉妒。越是瞧不起,就越是嫉妒;越是嫉妒,就也越是瞧不起。人若无欲,纵然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既然孛罗有此心态,臣自然便可趁机向他施以说辞。是以,臣用曹操、袁绍之例说他。”

“噢。如此说来,你用此例说他,明面上,是想暗示他与察罕谁获胜,谁就可挟天子以令诸侯,实际上却是也想同时借此来更加地激发出孛罗对察罕的嫉妒,并利用他的这种嫉妒,促使他产生争胜好强之心。”

“主公英明,臣正是此意。又且,孛罗虽占有大同,粮食其实却也紧缺。缺粮,就会少军。而晋冀之地,丰饶的所在当数冀宁诸路。冀宁却在察罕的手中。孛罗觊觎冀宁久矣。前番,益都之战时,他屯军塞外,为何因姚平章一封信,就即返回大同?还不就是为了冀宁诸路?

“若说他对察罕的瞧不起、嫉妒以及争强好胜,只是一种浏览器上输入39;看最新内容”心态,那么,他对冀宁诸路的窥伺,便可以称之为是一种‘所欲’了。臣既然已经知其心态,又了然他的‘所欲’,给他的说辞,当然就能够有的放矢了。

“另外,臣举曹操、袁绍之例,其实还是有另一层意思。是想借此来向孛罗暗示今日之形势。”

“如何暗示?”

“汉末的形势不止袁绍与曹操,即使其天下之大势,要说起来,与今日其实也是很为相似的。

“汉末之时,有黄巾起义。今日之时,有我皇宋红巾起事。

“汉末之时,南北群雄,北边曹操、袁绍、袁术,先还有凉州董卓、幽州公孙瓒,又有南阳张绣,荆州刘表,江东孙氏、益州刘璋等等。其中除了黄巾余党外,多数虽有割据之实,名义上却仍然还是遵奉汉室为主。

“而今日之时,南北群雄,北边察罕、孛罗、我海东,南有吴国公、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明玉珍、陈友定等等。除了我皇宋以及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诸人也是虽有割据之实,名义上却仍然还是遵奉元室为主。较今日较之于汉末,则明玉珍割据蜀中,便如汉末之刘璋;而吴国公、陈友谅、张士诚争雄与江淮,便如汉末之孙氏、刘表。

“‘说三分’天下风行,孛罗虽为蒙人,料来对此却也定是十分熟稔的。故此,臣用此例,明是只说了袁绍与曹操,未尽之意,其实却是在讲今日之形势。所以‘未尽’,由他去想,比臣来说,效果更好。

“既然今日之形势,如此相像汉末之争雄。那么,孛罗是应该学曹操,还是应该学袁绍,不言而喻。至若我海东,主公自非董卓、公孙瓒一流;而若以孛罗想来,他自视甚高,却说不定就会以此来相比。”

海东虽盛,但是论其地盘,辽阳非富庶之地,南韩、朝鲜本丽人之地,更且益都孤处海内,运输不易。弊端还是有不少的。孛罗更又自视甚高,即使他真的把海东看做了董卓、公孙瓒一流,却似乎也是说的过去。

方从哲分析已毕,做出总结,接着说道:“是以,臣先明究以孛罗之心态,再了然与他的所欲,继而向他暗喻今日之大势,虽举曹操、袁绍之例,又有何惧他会联察罕,先取我海东?”

邓舍哈哈大笑。

便在适才,听方从哲讲面见孛罗之经过的时候,邓舍实际上就对他为何会举曹操、袁绍为例有了一点的推测。这会儿,听过解释,果然便正如刚才之所料。不禁赞赏地说道:“‘明察秋毫’,‘胆大包天’,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啊!”

说客,首先要有敏锐的洞察力;其次还需要有出众的胆色。只有胆色,没有洞察力,去出使了,胡言乱语一通,说不到对方的心里去,胆子再大有何用?难免掉脑袋。又或只有洞察力,没有胆色,见到敌国的君主,就双股战栗、簌簌发抖,就算把对方的心思看的再准,说不出来,烂在肚子里,也是半点用处也无。到头来,还是难免性命不保。方从哲,有口才、有胆色,洞察力也很出色。因此,两次出使,两次成功。

方从哲谦虚,说道:“自古没有十拿十稳的说客。臣方才所言,虽然看似侃侃而谈,但到底还是私下揣测之言。实不敢相瞒,臣此次出使大同,在见到孛罗之前,在臣准备的说辞没有与他说出之前,本来也是提心在口,深恐有辱君命的。所以能获侥幸之成功,非臣之功劳,实则还是全赖有我海东作为后盾。无我海东之坚实,臣纵然空有口才,又有何用?”

邓舍赞叹再三,说道:“中涵,你又何必谦虚?无有把握,也敢应命即起,出使往去大同,更是表现出了你有胆如虎。兼且,亦然利齿如虎。你虽为书生,却真是我海东一虎!”

“臣出使前,虽无把握。但主公一令既下,即便赴汤蹈火,臣亦不辞。何况只是出使大同?。主公盛赞,臣实不敢当之!”

连带时三千,三人相视而笑。

这句评语,后来从时三千的口中传了出去,广为流传。自此之后,海东上下,称呼方从哲往往不称其名,而竟以“方虎”称之。

古有“韦虎”,今有“方虎”。南梁名将韦睿,素来体弱,未尝跨马,雅有旷世之度,每临战,却辄乘白板舆,执竹如意以麾进至,督厉将士,勇气无敌。而方从哲力不足以缚鸡,技不足以敌人,看起来秀士一名,月余的时间不到,前后出使,却先说士诚,再说孛罗,接连面折诸侯。他两人,一为将,一为使,也可算是相映成趣,皆为书生扬名了。

说过出使的情形,方从哲问道:“现今已是二月底,主公方才言道,我益都出军近在眼前。不知定下的日子,是在几时?”

方从哲、时三千身负出使的重任,对洪继勋的计策自然也是早就知晓的。邓舍也不瞒他们,笑了一笑,说出一个日子。方从哲连在马上奔驰,都快过糊涂了,想了想,记起来今日是为何日,掐指一算,惊讶说道:“三天之后?”邓舍颔首,说道:“不错,正是。”时三千也很惊讶,插口说道:“可是三天之后,不也刚好就是主公大婚的日子么?”

邓舍大婚的日子,上个月就定下来了。

这个日子,不但时三千知道,也不但海东上下都知道,安丰、金陵、浙西、江都,包括台州等地,海东也早遣使者前去通知了。想来消息传递,也不止南方诸侯,即使北方的大都、察罕等处,估计也是会早有听说了。

邓舍微微一笑,说道:“就是因我将要大婚,所以才好用军。”

方从哲忍不住抚掌称妙,赞道:“出其不意!好计策!”时三千倒是有些顾忌,说道:“只是主公大婚,是为喜事。大婚之日动干戈?”

邓舍什么人?有壮志雄图,想取天下之人,岂会在乎这些?他挥手而笑,说道:“我知阿奴有喜之日,正好在击退察罕之时;当时是为双喜临门。这一次,我也还更想要在大婚之时,接到济南捷报!也来一个双喜临门。”

“棣州田丰那边?”

“有刘十九的催促密信,又有我答应借粮与他。他的五千精卒,已然准备好了。前数日,我派了一批将校,已经赶去棣州,以为协调指挥。”

田丰比益都还要更加缺粮,他若不同意,邓舍就不会借给他粮食。若无邓舍的借粮,以他的存粮,至多还能坚持一两个月。两个月后怎么办?无粮就无军。所以,他纵然心中不愿,也是不得不答应出军。

“今,主公告诉田丰,欲取者是徐州。但是,主公想要的却是济南。等到战事展开的时候?那田丰会不会?”

说到能言善辩,海东或许无人能胜方从哲;但是讲及军事政事,方从哲却难免差了一些。邓舍笑道:“田丰缺粮,就像中涵你所说的,他‘所欲’者,粮也。只要我给他粮食,让他打哪儿,他还不就是得去打哪儿?”

时三千说道:“三天之后,战事即起。主公,攻打济南少说也得一两万人。来得及调动么?”

“早在前日,就调动完毕了。为保密起见,各部应调的军卒,或者是乔装成屯田军、又或者是装作民夫,再又或者是扮作换防,经过十几天的调动,如今已经陆续开到了益都以西的诸地。此等诸般事宜,皆是由阿过及其益都分院所整体负责的。办的非常稳当。万事俱备,只欠开战。”

“那开战的由头?”

何为“开战的由头”,自然即为洪继勋提出之“函山冲突”。邓舍说道:“开战由头此事,我交给了通政司去办。自上次的函山之战后,李首生就曾有派出不少人手,对济南鞑子的活动习惯早就摸得透彻。

“如不出意料,明后两天,就是又该到了济南鞑子出城哨粮的时候。我在函山一带安排了两个营头的士卒,待鞑子出城,他们即也装成巡逻的模样。待敌我两军相逢,交战之时,我有严令,只许败、不许胜。务必要诱使鞑子急追紧撵,深入我益都腹内。无论其烧杀抢掠也好,又或者无论其借势取我城县也好。声势造得越大,就是越好。

“只等此消息出来,我自便可佯装大怒,与刘十九说,为保后方安稳,必须改变计划,先取济南。”

“粮饷、军械等物?”

邓舍看了看方从哲,笑道:“中涵从浙西借来的粮食,所剩还有不少。我已然令吴鹤年以及分省左右司将之尽数调集,储备在了一处。足够两万人两月之用。至于军械,也早已准备妥当。泰安等城,本就才运去了许多的火炮、投石机等物,不需补充,也足可管够我军使用。”

打济南,绝对用不了两个月。邓舍之所以提前备下了两个月的粮饷,其实还是为了防范察罕。虽说方从哲说动了孛罗,但是战事一旦打响,却万万不能够把指望放在别人的身上。如果察罕不顾一切,一定要来一次反扑,至少不会措手不及。这却也是两手准备,可谓老成之谋。

又及军械,准备的除了火炮、投石机等大型军械之外,也还有军械提举司才生产出来的手雷、地雷等物。因为时间关系,数目不多,不过却也可以刚好趁此战的机会,牛刀小试,试试这些东西的作战效果究竟怎样。

海东万事准备已足,即将要在刘十九的眼皮子底下、以及察罕的不及防备之下瞒天过海。自益都之战,过去才不过几个月。如果此战获胜,则也就同时说明,海东将要从早先敌对察罕时的被动防御,积极地转变成为主动攻击。一想及此,方从哲、时三千虽然疲倦,免不了斗志昂扬。

室外夜色深重,院中风声时闻。

因为刘十九的到来,海东对察罕的反击不得不随之提前,经诸多臣子的协力齐为,箭已在弦上。深谈快至天亮,方从哲、时三千两人方才告辞,由随从领了,去往房舍歇息。

邓舍虽说是几乎一夜没睡,此时却毫无困意,精神奕奕,在室内负手踱步,将方从哲面见孛罗时的说话又细想了一遍,看窗纸发白,听雄鸡报晓,知道天光将明。他推开窗户,迎冷风,看黎明的天空云气变幻,不多时,遥遥见红日喷薄,跃出地上,豪情万丈,教随从:“请洪先生来。”

49 大婚

小明王龙凤七年,蒙元至正二十一年,春二月,二十三日。也即辛丑年,辛卯月,乙巳日,以星象推算,正是该到吉神值日之时,诸事皆宜,不避凶忌。是为“黄道吉日”。宜:嫁娶,订盟,纳采,动土,徙迁。

邓舍的大婚之日,便定在了此日。

依照礼节,诸般该提前走到的程序,早在此日之前便都已经走过了。这礼节,是蒙元根据朱熹《家礼》中有关婚礼的内容而制定的。再往远说,这朱熹的《家礼》,其实所依照的还是自周朝以来便就形成的《士昏礼》。只不过《士昏礼》是有六礼,而经过变动之后,现在的婚礼则是有七条。

头一条,议婚。必先使媒氏往来通言,俟女氏许之,然后“纳采”。

次一条,纳采(即下定)。主人具书,夙兴,奉以告于祠堂。告庙而后行,示不忘祖。乃使子弟为使者如女氏,女氏主人出见使者,遂奉书亦告于祠堂。出以复书授使者,遂礼之。使者复命,婿氏主人复以告于祠堂。或婚主人亲往纳采者听,婚家之主也可以亲自去纳采。

次次一条,纳币(即下财)。以男家为主,办酒筵,请女氏诸亲为客,女氏诸亲先入座。男家至门外,陈列币物等。令媒氏通报。女氏主人出门迎接。相揖。女氏主人先入,男家以次随币而入。举酒,请纳币;饮酒,纳币讫。女氏主人回礼,婿家饮酒毕。主人待宾如常礼,许婿氏女子各各出见。两边的亲家,包括女方的婆婆和男方的丈人,互相见个面。

此三礼行过,接下来就是亲迎。新郎官和新娘子该要出场。

亲迎的前一日,大都等地有风俗,盛行在出嫁前为姑娘沐浴。家人把女儿送入堂中澡浴,男家一应都散汤钱,凡应役者赏有差。男家复把避风盏之类,比及出门,轻者十封,及有剃面钱之类。迟明则出嫁。由男方出钱,在迎娶的前一天,请将要嫁入门的新媳妇洗澡。

益都距离大都不是很远,此风也是颇为盛行。只不过,邓舍身份不同,罗官奴也有身孕,这一条就免了。但是另外一条却是免不了的。临出门前一夜,罗李郎需要先使人张陈“其婿之室”。也就是说,先要派人去把新婚的房子给整顿一下,不外乎送些家具、办些器具之类。

男方置办房子,女方置办家私,这也是早有传统。但是,邓舍身为燕王,什么东西没有?实际上却也不需要罗李郎来“张陈”,只是恪于规矩,任由罗李郎准备了物事,略略地稍微送来了一些。

便在这日夜晚,宾客云集。

有洪继勋、赵过等海东大臣,也有刘十九等安丰贵客,更有从浙西等地将将赶至的贺喜使臣,满室衣冠,尽皆朱紫。动辄见人,便是名士。邓舍置酒办茶,穿梭其中,他本来就心中有事,当此之时,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迎对诸人的恭贺,笑语殷勤,累得实在不轻。

好在诸人也都知道,他明日还得早起,并没有闹得太久。二更前后,即便各自散去。

刘十九现今本就还是在燕王府住,不用着急,他是最后一个走的,临走,意味深长地冲邓舍笑了笑,说道:“殿下名满中原,那浙西士诚、江都友谅,乃至远到台州,宾客云集。这样的盛况,即便是俺当年在汴梁的时候,却也是不曾见过的。真是叫俺大开眼界。”

邓舍故作不解他的意思,连连谦逊。刘十九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说,长长一揖,哈哈大笑,说道:“恭贺殿下明日新婚大喜。”看宾客皆已走了,凑近两步,低声问道,“南下之事?敢问殿下,各部都已经准备好了么?”

“皆已准备妥当。按照预定的时间,便在明日下午即可全军出发,同时南下。若是顺利的话,一天之内便可穿过察罕所辖之诸城。待到三日后,就能抵达徐州城下。五日之内,必能够发动得起第一波的攻势。只是,却不知大人留在徐州一带的那五千军马,有没有也已经准备妥当?”

“殿下放心。俺十日前就给他们送去了密信。估算时日,密信早就应该送到。料来,他们也定然已经准备妥当了。”

“甚好!有我益都两万人,棣州五千人,合计两万五千人担任主攻、并及负责牵制察罕部,又再有安丰五千人担任掩护、并及负责牵制士诚部。三万人,攻打一个徐州城,十拿九稳!大人,你就等着听候捷报吧。”

“只是那浙西士诚的使者,昨日却也来了。战事若一打响,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向他解释?”

“他来的是我益都。即便战事打响,他有所听闻,难道却还需要我向他解释么?”如果战事打响,张士诚的使者来入益都,就是羊入虎口。胆小的,怕会担忧性命;即使胆大的,难不成还敢硬闯燕王府,痛斥大骂?

刘十九一跳大拇指,笑道:“殿下能有此决心,自然是再好不过。”行了一礼,告辞出门。

邓舍亲自送他离开,看他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低声吩咐了侍卫两句,不多时,洪继勋、吴鹤年、李首生等文臣,并及赵过、李和尚、毕千牛、傅友德、郭从龙、胡忠、王国毅等诸将,悉数再次出现。

邓舍令侍卫:“戒严室外,百步之内,不许有人。”掩上门窗,高烧红烛。与诸臣、诸将密议。有关此战,种种的细节,所来的诸人早已知晓。不需再来多讲。邓舍话语简洁,只是把分别交给诸人的任务又重复了一遍,先看李首生,沉声问道:“济南鞑子出没之情形,近期可有变化?”

“回主公,并无变化。”

“如此,一切诸事,皆依旧按原计划行事。此事能成与否,全看你通政司的情报到底是否准确。从今夜起,你就不用回家了。吃住衙门之内。要时刻与分枢密院保持紧密的联系。……,从济南送来的情报,还是一日三次么?”

“自昨日起,臣已将之改为了半个时辰一次。”半个时辰一次,一天就是二十四次。为了此事,李首生几乎把通政司的人手全都派遣了出去。邓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甚好。还有,你要记住,在保密方面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在我军发动之前,绝对不能走漏半点的风声!”

李首生凛然接令,说道:“是!”

邓舍再看吴鹤年,问道:“军粮诸物,现在情况怎样?”

“臣奉主公之命,从分枢密院借来了五百精卒,现今专责看管粮仓。并也已经将运粮所需的民夫名册定好了。只待开战,如果前线陷入僵持,又或者察罕反扑,臣可保证,至多三五日内,粮饷诸物便可送到济南。”

兵马未行,粮草先动。只要粮饷备好,没有问题,邓舍就宽心许多。

他点了点头,又问洪继勋,说道:“明日上午我大婚,明日下午战斗就要打响。战斗一旦打响,刘十九等人的动向必须注意。还有徐州一带的五千安丰朝廷军,也一样需要谨慎防备。此两事,先生可准备好了么?”

“已然准备妥当。刘十九等人处、以及五千安丰朝廷军处,通政司都早已派去了有人,远远监视。这两拨人马,现今皆归臣管。不管是哪一处,只要有丁点、任何的异动,臣即会按照先前定好的方案,给以应对。”

所谓“任何的异动”。

那五千的安丰朝廷军,不必多讲。它若异动,只有两个可能,或者回去安丰,或者闯入益都。若其回去安丰,则不需理会;若其果然有胆子闯入益都,则邓舍早备下的有预备队,泰安一带的军马都不会参与此次的战事,当会给安丰朝廷军以迎头截击。其实,话说回来,这后一种的可能性并不会有太大。但是防患于未然,做些准备总还是没有错的。

而至于刘十九,他若有异动,最大的可能不外乎四处散播谣言,动摇益都士气、民心,又或者联络士诚旧将,图谋趁机作乱。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刘十九等单人匹马,人数极少,都好是对付。

同时,也有会出现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刘十九也受到了蒙骗,以为济南之战确实是突发事件。若是他果真如此认为,则自然便是另一种应对,遣能说会道人,给其安抚就是。

究此几种可能,依洪继勋推测,还是最后一种的可能性最大。至多,在战事快要结束、又抑或已经结束之后,刘十九可能才会反应过来,晓得这是益都在“瞒天过海”。可到那时,尘埃已经落定,即便他反应过来,也于事无补了。邓舍颔首,问过情报、粮饷、后方安稳,然后才问前线准备,问赵过,头一个问题却也还不是本部己军,而是问的棣州田丰。

他问道:“棣州田丰处,可有异样?”

“据我军派去的将校回报,并无异样。头批借给他的粮食,十数日前已经送到。田丰得到粮食后,即开始厉兵秣马,并点派了数员骁悍之将,做为准备带军出征的统率,以及其所选出的五千精卒也亦然早几日便开始枕戈待旦。看其动作,观其行为,应该是肯定会出军不错的。”

“他肯定会出军不重要,最要紧一条,浏览器上输入39;看最新内容”要防备他知道我军打算先取济南后,忽然改变主意、按兵不动。为预防此变出现而准备的后手如何了?”

“南部沿海一带,我军已经集中了数千精卒。只要田丰果有异变,真的不肯随我军攻击济南,那么,我军的这数千精卒就会造出声势,往棣州周边开动。遵照主公之令,绝对会给田丰造成一种他若不肯随我出军,则我军在取济南之后,便会立即以此为借口,转头再来取棣州的假象。”

上次察罕来犯,数万大军围困益都,田丰就坐视不救。这次,邓舍已经借给他粮食了,而且又是“对敌”察罕,并还有小明王令邓舍节制海东、益都两地的圣旨,如他还是不肯出军。那就说明,他是完全没有一丝半点的同僚之谊,更远远谈不上忠心宋室。如此,邓舍即便以讨伐“不忠”的名义,主动出军前去攻打与他,也是没人可以对此说出一个“不”字。

一边用粮食做诱饵,一边用大军压境做威胁。总而言之,务要迫使田丰老实听话。所以想让他老实听话,看重的并非是安丰所给邓舍之节制两地的权力,而主要是想要用他的五千精卒,从而来减轻海东军队的伤亡。

“对棣州田丰,既有把握便好。”直到此时,邓舍才开始转问前线的布置,问道,“前线各部,准备怎样?”

赵过答道:“两万主力,多从诸衙之中调出。谨遵主公令旨,截止目前,各军皆已准备妥当。给将士们的宣传,说的还是南下打徐州。只有军中副万户以上者,才知道我军欲取之目标实为济南。待到明日,战斗打响,按照预定方略,可保证在三个时辰内,便能将新的作战命令传发下去。”

毕千牛、李和尚、胡忠、郭从龙等,皆迈步向前,一一奏道:“末将本部若干营,目前已经运动至某地,现在某城驻扎。实有人数多少,配备军械怎样,作战任务为何,主将者分别为某某人。皆已备好,只等战起。”

“战事将起,军中不可没有重将。诸位,今夜,你们便启程出城去吧。明日午时前,务必要求各归其位。按通政司的情报,至迟到明日酉时,我军布置在函山一带的营头,就会‘遭遇’鞑子出城哨粮的军队。

“戌时左右,函山的战事会结束。军报送至益都,按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大约会在夜半子时。我接到军报,即会立刻去寻刘十九,通知他我军将要改变计划。然后,我便会遣派快马,分头给你们送去攻击济南的命令。

“也就是说,后日寅时前后,你们就能接到正式的开战命令。你们一定要在三个时辰内,把命令转发各军。后日巳时三刻,我要听到你们打响攻取济南的炮声!……,赵左丞,还有棣州田丰之军,我也希望能够在后日巳时三刻,听到他们已经出城的消息!……,诸位,还有何疑问?”

赵过问道:“早先,主公送去给棣州的密信?”

邓舍一笑,答道:“其中一封,已被‘盗贼’抢去。只是为保密起见,还没公布。大约明后两天,也就会公布于众了。”这密信,如若是公布得太早,未免打草惊蛇。不到开战,绝对是不会公布的。

赵过又问道:“莱州方面?”

莱州翼元帅陈猱头。邓舍想也没想,直接答道:“此战,不需陈将军上阵。待战事打响,再告诉他就是。他的任务,只要看好莱州,战事若陷入僵持,保证作为我益都与海东中转港口的莱州能顺利畅通便可以了。”

“是。”

“城中高延世等益都诸将?”

“也不必告诉他们。一样待战斗打响,再教他们知晓。”

赵过接令。

“又有水师刘杨部。刘杨路远,他已然赶去了船上。赵左丞,和水师的联系也要时刻保持。诸位,事能成否,便在明日!我也不和你们多说甚么了。都打起精神,振作起来斗志!天色不早,你们速速出城去吧。”

诸将慨然应道:“誓死不辱君命!”齐刷刷,行个军礼,转身而出。

说是军中不可无重将,益都却也需有重将坐镇。赵过、毕千牛两人的职责,就是负责益都的安稳。他两人不用去前线。李和尚、傅友德等出了燕王府,先回本家,取了披挂,各带或多或少的亲兵卫士,即卷驰出城。

马蹄奔驰的声响,在寂静深沉的夜中,传出甚远。

燕王府内,刘十九夜深未眠,他也听到了。他住的房舍是个独立的楼阁,登上高处,推窗远望,只见夜色苍茫,笼罩城池。远远近近,偶有灯光。间或风声萧萧,卷动道路林木。除此之外,寂然无声。

早已就悄然无人的街道上,此时却忽然出现了一队又一队的骑士,从不同的方向出来,打着火把,便如一条又一条的火蛇,驰骋其上,飞驰远去。观其方向,多汇集到了西边城门。惊动了许多人家的狗,犬吠一片。

他知道,这必是城中诸将奉旨出城,要往前线去了。他仰望夜色,天空阴云密布,喃喃说道:“臣来益都,呕心沥血,终说动燕王出军南下。皇上、太保,如今燕王一动,我安丰暂时来讲,便可算安然无恙了!”

人各为其主。他殚精竭虑,为了安丰的安危,而或明说、或暗劝,手段迭出,计谋接连,一心想要说动邓舍南下。如今见木已成舟,海东南下似乎已成定局,他自然如释重负,自认为不愧小明王、刘福通的重托。

而同一时间,邓舍在室内展开了地图,铺展地上。

他倒提短剑,行走图上。近至济南前边,一手按腰,一手用短剑指点。此处济南、此处函山、此处泰安、此处莱芜、此处棣州,……。满腹心思,全是围绕战事。至若明日之大婚,他却好似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将要攻取济南之战,似乎一切的计划都已经稳当。

只是奈何,作战从来都不是一方一厢情愿。其中一方的计划,做为敌人的另一方并不见得就能遵从。计划赶不上变化。便在邓舍直到夜深、方才安寝之时,一场小小的变故发生在了数百里外的济南城外。

1,辛丑年,辛卯月,乙巳日。

有元一代,“举行婚礼的日期,要选所谓‘十全吉日’,即壬子、丙子、乙丑、丁丑、癸丑、丁卯、癸卯、己卯、乙卯、乙巳。”

50 亲迎

济南城外的夜变,直到夜半才宣告一段落;又知道次日早晨,有关的军报才送入益都。

今日,乃邓舍大婚之日。

他天没亮就起了身。新郎官大婚,不能一个人去迎亲。便在早几天,为表示不忘旧人之意,他还就特地从驻守益都的军中召来了许多上马贼的老弟兄,以及不少八百老卒中的老人,还有一些自永平起事就追随左右的有功将士。共计有四五十人。与之约定好了,即便由他们做为随同迎亲的队伍,以赵过为为首之人,到时候陪伴邓舍一同前去罗家。

此一日,诸人亦天还没亮就来到了燕王府外。一个个皆是软甲在内,锦袍在外。远处看去,尽皆昂藏大汉;近处细观,无不英俊勃发。大约因为行伍的习惯,其中有几个人,还都随身带的有长刀短刃。

赵过瞧见了,走至近前,蹙了眉头,说道:“今、今天主公大喜之日。你、你们还带着这些劳什子作甚?还、还不快快取下!”来的诸人,多数都是年岁不大,二十出头、三十上下,闻言皆笑。那几个带了军器的,听了赵过的训斥,不敢分辨,嘿然一笑,将之取下,递给了门口的侍卫。

门口两侧,大红的灯笼高高挑起。除了这些陪同迎亲的人们之外,又有数百的精锐士卒,有骑马的,有徒步的。他们之任务,是在来回清道,并兼有扈卫之职。因天色尚暗,不少人还打着火把。与灯笼互相映衬,把燕王府门前的这一整条街道映照的都是红彤彤。

又有许多的府上仆役,或用捧、或用抬,一一取出迎亲时所会用到的物事。这些物事,都早安排了有专人看管,分别都分发下去。

不过,人虽多,事虽繁忙。说话的却没几个。夜色未去,静悄无声。也不知过了很久,又似乎刚刚过去片刻,总之,便在天色欲亮未亮之时,猛然间,听到府内有人似乎高声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府内传出来了一片喧哗之声。陪同迎亲的诸人窃窃私语:“莫不是时辰到了?”

话音未落,府门口,昂首阔步走出一人。一身大红的吉袍。观其穿戴,虽可看出是新郎官的打扮,却又与时下流行的装扮有所不同。诸人中,却是也有消息灵通的,低声说道:“早就听闻,今日主公大婚,专从城中刘裁缝铺子处,订做了一套仿宋的吉服。看来,应该便就是这一身了。”

再去看出来此人,年不过二十,神采飞扬,灯笼映照之下,满面喜气堂堂。其身后,又有十数文武大臣相随。左边乃是刘十九,右边则为洪继勋。府前诸人、诸军,骑在马上的,纷纷跳下;执有军器的,纷纷平放。呼喇喇一声,近千人跪拜在地,齐声高呼:“恭贺殿下大喜!”声震屋瓦。

这出来此人,正是邓舍。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今天,是我大婚之日。咱们不叙君臣之礼,诸位且请起身。适才礼仪官儿说,吉时已到。……,诸位,咱们这便出发?”转回身,与洪继勋等人道,“天色尚早,路上风大。诸位大人,多有年老者,不必随我去了。刘大人,你身份非比寻常,我也不敢劳动你的大驾。洪先生,吴知府,你们两人便就留在我的府上,替我陪好诸公就是。”

洪继勋、吴鹤年躬身应是。

时三千转出,将邓舍的坐骑牵来。

邓舍更不多话,一手按住马鞍,不等时三千屈膝、做人蹬子,即手、脚用力,翻身上马。他到底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虽多时不曾上阵,这上马、下马的动作却像早就刻在了骨子里似的。一套凭鞍上蹬的动作使出来,端得漂亮,便好似行云流水。尤其还穿着新郎官的礼服,更是增色三分。

随从迎亲诸人里边,那上马贼的老兄弟、乃至八百老卒中的老人,与邓舍的关系自不必多言。货真价实的自己人。更又且这些人都是行伍的出身,性格多数粗豪,目睹此景,都是忍不住,一叠声,大声喝彩。

邓舍高踞马上,面带笑容,与诸人抱了个四方拳。

赵过快步过来,仰起脸,问道:“这、这就走么?”邓舍笑容不改,也不看赵过,仍旧还是一边与诸人抱拳道谢,谢他们喝彩,一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赵过转身待走,邓舍又把他叫回,轻声问道:“老毕那里?”

“请主公宽心。两刻钟前,毕将军才送来一道军报,城中、城外守军各营皆安然无恙。”毕千牛有守城的重任,邓舍的婚礼,他是没办法参加了,现正在城中军营里边坐镇。邓舍微微颔首,说道:“且带了弟兄,前头带路,这便起身,往去罗家。”赵过遵令,转身高呼:“奏乐,起行。”

按照礼制,婚礼不用乐。但自前宋时,就已经普遍开始用乐。每有婚礼之时,往往迎亲的队伍所过之处,“鼓乐喧天,笙歌聒耳”。

赵过一令既下,顿时音乐具举,一时间,声破夜空,热闹非凡。

前头乐队鼓吹,中间邓舍与众迎亲的伴当策马徐行。其后,又有成百的家人、仆役抬举着诸般诸样的物事,有花瓶、有花烛、有洗漱妆台、有裙箱、有衣匣等等,跟随而行。并在邓舍等人之前,有人抬着花轿。

,迎亲之礼,向来有专用花车。只不过,也是从前宋的时候起,民间便改为流行用花轿了。

再往前,在乐队之前,又有二三百步卒开道,火把照亮。再往后,仆役之后,又也仍有二三百步卒殿后,一样的火把通明。而在队伍的两侧,则俱为是如狼似虎的骑军。

沿着街道,队伍缓缓前行。有临街的百姓,早知道今日邓舍大婚,很多人家也都是彻夜未眠,只为了看一看海东燕王的排场。

寻常人家,没有楼阁,因有禁令,也不许出门,便举家带口地聚在门口,透过门缝朝外观瞧。而至于富贵豪绅,则自可登楼上阁,呼朋唤友,自高处从容远望。更还有那一些的好事之人,家本不在迎亲队伍要走的街上,却因为想要瞧一瞧热闹,少不得走亲戚、寻朋友,也是早早地便找着了能借给他们地方的路上家户,凑做一处,同样地欢喜观看。

正所谓:最是燕王大婚日,喜庆惊动全城时。

这一番排场,不必一一细表。

只说那街道两侧的百姓人家,看的人中,不但有男子,还有为数甚多的妇女。都是或近或远的看去,看见邓舍骑在马上,身姿英武、意气昂昂;再又往左右前后看,又见有无数的飒飒少年,簇拥随行。真如众星捧月也似。却也不知,有多少待字闺阁之中的少女,因此而被逗起了相思;却又也不知,又有多少早已嫁为人妻的,亦然因此而被挑起了春情。

这迎亲队伍该要走的街道,却都是提前便就规定好的。绕着益都城,转了足有半圈,总算来至了罗家门外。天光已然大亮。诸军熄灭了火把,各按位置,纷纷站立。

到了地方,却又不是立刻就能见着新娘子的。自古有风俗,要先“起檐子”。何为“起檐子”?就是作乐催妆,促请新娘子上轿。待诸军、诸人、并及前头的乐队等等悉数站定,赵过等人先行下马,都是转脸去看邓舍。赵过为人,性子谨慎,虽然与邓舍是为总角之交,这会儿却不肯多说话,只是笑。随从迎亲的伴当中,有胆大者,喧哗高叫。或者嚷嚷:“将军!还不快请下马?”或者嬉笑:“新娘子,怕都等得急了!”

邓舍一笑,也不责备他们没大没小,自下了马。由诸人拥护着,来到花轿边儿上。花轿就停在了罗家门外的正中当间。

罗家的门没开,紧锁关闭,外头一个人也没有。鼓乐稍歇。赵过扭转过头,看了看后边一片黑压压的人头,请示了邓舍两句,一挥手,乐声再起。邓舍带头,叫道:“新妇之,……。”诸人齐声随叫:“催出来!”

要按规矩,估计得叫嚷好一会儿,新娘子才会出来。邓舍毕竟燕王,罗李郎又谨小慎微,哪儿有胆子让邓舍久等?一声大叫未毕,罗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连带赵过在内,诸人都是不由大笑。

有年岁较大的随从伴当笑道:“当年在老家,俺也曾经有过随乡人迎亲。却几时有曾见过?叫嚷一声,新娘子便会出门的?哈哈!”恭维邓舍,“将军之威,果然了得!”此话一出,诸人更是笑个不住。

邓舍看时,认得此人,乃是八百老卒的一个,军中出了名的骁悍能战,抬起手来,往他脑袋上拍了一下,笑骂说道:“多嘴!”

罗家府门之内,远远见有一行人走将出来。邓舍正欲待去看,听见身侧骚动。急忙转头,见一人满头大汗拥挤进来。却是邓承志。邓舍今天大婚,有两个亲近人都没有参加,一个佟生养,另一个人便是为邓承志。

邓承志为邓舍之义子,佟生养为邓舍为之义弟,他两人本来是应该来的。只是却因前线战事将起,益都分院不可没有亲信之人坐守。而邓承志现居官职,益都分院副枢;佟生养现居官职,益都分院同知。

故此,邓舍留了他们两人,一替一个,轮班值勤。如此一来,若有前线的紧急军务,不致延误。

见是邓承志来到,邓舍心中一跳。赵过也看见邓承志了,忙上前,帮他清开道路。邓承志来不及与赵过说话,疾奔至邓舍身前,附耳低语,说道:“昨夜,济南城外。我军与鞑子的巡逻队狭路相逢,提前碰面。”

“狭路相逢?怎么回事?”

“通政司的情报,鞑子从没夜间出城的习惯。但是便在昨夜,却忽有一个百人队的鞑子骑兵,趁夜远出城外,去了函山边的一处县城乡间掠粮。正碰上地方上的巡逻守军。两下交战。守军人少,不敌众。败绩。遁入函山。鞑子紧追不舍,又恰好撞见了我军埋伏在函山的那两个营头。”

“撞见之后怎样?”

“带队的柳三郎,当机立断,发动埋伏。可浏览器上输入39;看最新内容”惜,却没能将其尽数全歼。逃走了约有三四人。”没能全歼,叫元军逃出了三四个。邓舍闻言,面色陡变,霍然转首,说道:“如此说,我军埋伏的消息走漏了?”

消息一旦走漏,济南城中的元军定然就会有所防备。济南城中的元军一有防备,原本预定在今日下午会发生的函山遭遇战,怕就又会难免因此生变。一旦遭遇战因此生变,整个的作战计划就也会随之付诸东流。

邓承志低声道:“说是走漏,消息确实走漏。

“但是,柳三郎还算做的不错,又当机立断,引了人,追踪鞑子,直到济南城下。并又便在城下,射死一人,斩杀一人。耀武扬威。终将城中的鞑子激怒,诱了数百人出来。柳三即转马而走,且战且行。虽未能全部按照计划行事,但是好歹也算是丢了两个县城给与鞑子。”

按照海东原本的方略,应该是接连放弃三座县城,以之诱使济南城中的元军深入益都腹内,从而好借此向刘十九夸大其之威胁。又进而,再据此顺水推舟、改变南下之计划,转而先取济南。柳三郎的接连两次临机应变,虽未能全部完成原定计划之目标,但细想之下,却也算是不错了。

邓舍心中一松,随即,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又是眉头紧蹙,问道:“这两座县城,都是昨天晚上丢的么?”邓承志答道:“是。”

又再按照预定的方略,丢失县城应在今日下午,开战应该是在明天中午。但是如今,却在昨天晚上就把县城给丢了。也就是说,县城丢失的时间提前了大半天。那么,现在就有一个抉择,摆在了邓舍的面前。是继续按照预定之方略,依然等到明天再开战?又或者还是改变计划,既然县城提前丢失了,那么,索性就便把攻取济南的攻势也提前发动?

“你们分院的意见是甚么?”

“时间若长,必有漏洞。”

为什么深更半夜的,邓舍埋伏两营军马在函山角落?又为什么柳三郎悍不畏死,主动去济南城下挑衅?又是为什么,数百元军出城,就能轻巧地连续攻取下两座县城?诚如邓承志所言,如果拖延的时间一长,济南城中的元军有很大的可能就会反应过来。虽然说,他们也许不会由此就能猜出邓舍的真实用意,然而,必有防备却是肯定的。若是等到那个时候,再要去攻打济南,起不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是轻,难以速胜则重。

邓舍做出了决定,说道:“即传令,命各部备战。八百里加急、快马送信,问李和尚诸将到了没?若是到了,传我将令,作战时间,提前至今日午时。”不管李和尚诸将现在到了没,午时之前,定然是都能赶到的。先令各部提前展开动员,待诸统军的重将赶到,即展开攻取济南之战。

“是。”邓承志凛然接令。

“佟生养呢?”

“昨夜是佟叔值勤。熬了一宿,刚回去府上休息。”

“叫他起来。准备好他的骑军。事既有变,不可不防。他的这一支预备队,没准儿也会就此提前用上。”

邓承志接令,又问道:“棣州田丰那边?”

“也是八百里加急、快马给他送信。就说计划改变,我军要先取济南。令他至迟到明天夜间,要把军队开到济南城外!”

棣州距离济南两百来里地,即便是急行军,一天的功夫也是赶不到的。何况,中间还需要排除去送信与田丰的时间?所以,只有令他明日必须赶到。这也还是非得要他拼了老命,从接令就出发,紧走慢赶不可。

邓承志奉令而去。

邓舍与他的说话,都是低声,又且鼓乐齐鸣,周围的环境吵闹不堪。是以,没有外人听到。赵过注意到,邓舍隐有忧色,凑过来,低声询问:“主公?承志来是为何事?可是前线,……?”邓舍简单答道:“昨夜遇敌,攻城之战,我已令提前发动。”声乐入耳,罗家人已经走出门外。

百十人拥簇之间,正中一人,凤冠霞帔,带着花冠,大红的盖头。

虽瞧不见容貌,诸人却也尽知,此必便是新娘子罗官奴了。罗李郎亲自随行左右。这新娘子出门,自出厅堂起,一直到上轿,有一个规矩,脚下不能沾尘,也不可落地。即便必须着地,也得有人背。通常都是兄弟或舅辈。罗官奴没有兄弟,舅舅倒是有。但是,却仍旧又还是因了邓舍的身份,她的舅舅们虽然为了此一婚事而早就来到了益都,却硬是没一个人敢背的。燕王妃,太尊贵。最重要的,还有身孕。背出来个问题怎么办?没人有这个胆量。不过,这也没关系。前边铺上毡子、地毯就是。

此一风俗,早在唐时,便就有了。当时叫做“传毡”。白乐天《春深娶妇家》诗云:“青衣转毡褥,锦绣一条斜。”

有个说法,意谓不能父母家的土带走,也即是说,不能把父母家的祖传财富带走。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既然嫁出去,那就是别家的人了。两块毡子,前后传递。新娘子走到哪儿,毡子便铺在哪儿。中原一带,也有用袋子的,称之为“传袋”,意思不言而喻,“传宗接代”。

邓舍身为海东之主,虽然俭约,却也不差这么一块两块的毡子,虽然规矩如此,做的地毯倒是不妨可以大一点。大红的地毯,羊毛质料,雍容华贵。倒却也是因此,免去了一些罗家下人们的传递之劳。

新娘子已出,诸伴当齐声高呼,又是一阵大叫:“新妇之,催上轿!”

这一句,却是没这个规矩的。人皆好热闹,喊叫几声,也是凑趣。邓舍不以为怪。罗官奴上轿。上了轿子,却还不能就行。要赏赐花红,给利市钱。否则,迎亲队伍不肯起步抬轿。有读过些书的,乱声喧闹:“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

讨个好口彩。说的新娘子高兴了,大把的花红自洒将出去。邓舍掩住心事,笑眯眯,任诸人去闹。直闹了多时,等迎亲的伴当对拿到手的花红都表示出满意了,这才鼓乐一声又起响,打道转回燕王府。

随从邓舍迎亲的诸伴当,可不比罗李郎。

他们能被邓舍挑中,本身就已经说明他们皆是为邓舍的梯己人。其中胆大包天的,着实很有几个。邓舍是主公,罗官奴过了门,便即为主母,该有的礼节肯定不能缺,但是该闹的,他们却也是肯定会去闹一闹。所以,要花红、要利市,没一个人肯手软。甚而有之,还有去逗罗李郎的。

依照规矩,女家需用酒礼来款待迎亲的来人。罗李郎又亲自出马,当了主陪之人。他本也是一身吉服,穿戴的整整齐齐,却万万没有料到,这些军爷们没人贪酒,更没有去叨菜,反而打个唿哨,一拥而上,把他围住,掏兜的掏兜,摸怀的摸怀,只去找钱,搞得他衣衫凌乱。

他却是还不敢生气,唯有陪笑不已。还是赵过看不下去了,斥责了几句,诸人方才罢手。跟了轿子,随从邓舍,转回去向燕王府。

这接了新娘子,回府上的路上,却是还有个风俗。亦然还是早在唐时就有。称之为“障车”。即市井无赖、乃至王公拦路求酒、要钱财。北宋初年,此俗仍有流行。大约是闹的太不成样子,宋太祖还专门为此下了严诏禁止。此后,此风遂有所减。邓舍是燕王,没人敢拦他的车。此一条,却是不许多说。但是,没人“障车”,却有人“拦门”。

“障车”之风俗被禁后,便就出现了“拦门”。即在迎亲队伍回到男家门口时,乐师、歌使等人不让新娘子下轿进门,念些礼颂诗,仍旧还是讨要利市钱。

这到了燕王府外,有早被选出来“拦门”的一个乐师,壮起胆色,来到门首,伸开双臂,念诵礼颂诗,说道:“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今日门阑多喜色,花箱利市不须悭。”赵过迈步出来,答道:“从来君子不怀金,此意追求意转深。欲望诸亲聊阔略,毋烦介绍久劳心。”

这几句,则便是为代男家答复的《答拦门诗》。赵过熟读成诵,又是提足了精神,却是难得,居然在念的时候没有结巴。答复过了,再有利市钱洒出。观看天色,已至巳时。邓舍与罗官奴,喜气洋洋,前后入府。

51 拜堂

邓舍与罗官奴,欢天喜地,前后入府。

而便在同一时间,济南前线,小清河畔,柳三引百十人正驻马饮水。经过多半夜的激战,原本埋伏在函山一带的共有两个营头、两百余骑,现今已经折损过半。柳三原本百户,因在益都一战中,来回传递军报有功,战后受到封赏,被拔擢成为了副千户。并得授军衔,现为下等校。

他是副千户,可以直接统带一个营头。两个营头,他一个人是管不过来的。本来还另有一个百户与他属下的,带的是另外一百骑军。只是昨夜与元军的交战实在太过激烈,那个百户早在济南城下时,就已然阵亡了。

士卒们驱马入河。征战半夜,人、马俱累。

但是骑卒所以为骑卒,就是因为有坐骑。人人皆知爱惜战马。都是强忍疲累,先照顾过战马饮水、吃马料。有些特别爱惜坐骑的,或者与坐骑相伴征战已久、已经产生了非常浓厚感情的,更是还取出马刷,小心细致地还给坐骑刷去尘土、以及在战时迸溅在战马身上的血迹。

然后,也顾不得寒冷,他们这才纷纷下水,或饮、或洗。诸士卒的铠甲、脸上、乃至头发里,也皆与战马一样,全是血迹。铠甲上的倒也罢了,脸上与头发里的,粘在其中,十分难受,不洗不行。

柳三人物俊朗。他的风流蕴藉在海东全军里都是甚为出名的,此时却因有带军之责,却也是根本无意在乎这些末节了。看诸士卒皆下水洗浴,他却不去,只是随随便便地把沾在眼皮边儿上的几个血块抠掉,以免影响视力,即便带了两三亲兵,驰上邻近的一处土山。登高远望。

“半夜鏖战,我部连连诈败,已经丢掉了两处县城。也不知派去传讯的弟兄将此消息送去了前线大营没有?”

柳三往远处看了良久,什么也没看到。因为天色阴沉,日光显得有些阴暗。冷风一吹,掀起弥漫的沙土。沙土飞扬之中,有许多的树木,或高或矮,皆随风摇摆。再往远处,隐隐有几道黑烟,升腾翻卷,直上云空。

亲兵之一,指着那烟说道:“看那黑烟起处,便是才丢的县城所在。想来,应该是鞑子抢掠已毕,开始烧城了。”按照预定的方案,应该在丢弃县城前,先把百姓撤出来。但是,昨夜的变化来得太快,没有时间再去预警。故此,所丢失的两座县城里,百姓都还没有来得及撤出。

柳三没有答话,眯着眼,迎着黯淡的日光,又往远处看了会儿。他皱起了眉头,说道:“不对。”一个亲兵接口问道:“什么不对?”

“我部从济南城下,诈败东奔的时候,追在咱们后边的足有七八百鞑子的骑军。后来,派了弟兄绕回去看,又见少说有上千的鞑子步卒出来。”

“将军不是早有推测,认为鞑子的这千余步卒,必定是为接应骑卒,所以出来的么?”

“不错。先出城的鞑子骑兵,是因受了俺的激将计。由此可见,这鞑子骑兵之统率必定是为一个无谋之人。而随后,步卒即出。绕回去看的那弟兄回报,说出城之鞑子步卒,旗帜鲜明、队伍整齐。又由此可见,这后出之鞑子步卒的统率,却显然与那骑兵统率不同,如果俺所料不差,必定应该是为一个有勇有谋之人。黎明前后,又有斥候来报,连夺我两县者,皆是鞑子之骑兵,而非鞑子之步卒。现在距黎明,已有将近两个时辰过去。距离咱们上次与鞑子交锋,也快有一个多时辰了。……,俺且来问你们,为何鞑子的骑兵和步卒,皆忽然不见踪影了呢?”

“将军的意思是在说?”

“与我部多次交手者,皆鞑子之骑兵。步卒速度慢,计算咱们如今离济南的路程,鞑子之步卒若想赶上鞑子之骑兵,非得两个时辰不可。你们看,远方烟起。你刚才猜的不错,定是为鞑子抢掠过了,正在开始烧城。……,俺再来问你们,鞑子为何烧城?”

“抢掠过了,自然烧城。年前,察罕来犯,与我海东交战益都,因不敌我军,败走撤退的时候,他们不就是这么干的么?抢过、烧光。”

“正是!鞑子临撤退之前,必抢过、烧光。这一次,他们也还是抢过、烧光,其必无久留县城之意!”

“将军之意?”

“定是鞑子的步卒追上了骑兵,并且那步卒带军之统率定然也是已经说动了骑兵之统将!”

“将军以为?”

“鞑子要撤军,回去济南!”

诸亲兵皆倒抽一口冷气,有人说道:“我部千辛万苦,方才总算是将鞑子诱使出城。且又,也已经丢掉了两座县城。若是鞑子此时撤军,而我前线大营尚且无备。这,这,……,这岂非功亏一篑?”

何止功亏一篑,好容易诱出了元军,县城也丢了,百姓也死了那么多。更且,两座县城也都被元军一把火,付之一炬了。到头来,却眼睁睁看着鞑子退回济南。要论军法,这就是没能完成任务,砍头都算是轻的了。

尽管,责任不全在柳三的身上,但是,谁叫前线的大营偏偏却将这个任务就交给了他呢?不管出于何种的原因,恐怕他却也定是难逃其责。

“将军,该如何是好?”

柳三略一沉吟,再一次的当机立断,往河中看了一眼,下令说道:“即再遣信使,速去前线大营报讯。多派几个人去,情报一定要送到。至于其余诸人,传我军令,命悉数上马,即随俺,前往去黑烟起处,再寻那鞑子斗上一场!不管怎样,务必要将其缠住不放。主力不出,我部不退。”

两百余骑,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虽然伤亡已然过半,柳三军令一下,所存者百十人却半点儿犹豫也没,当即呼喝上马。

柳三虽是乐工出身,但毕竟久经沙场,鼓舞士气自有一套,兜转坐骑,奔下土山,近至河边,来回驰骋,抽出马刀,与诸士卒高呼说道:“尔等皆为老卒,追随大将军已久。今天,是大将军大婚的日子。兄弟们,你们高兴不高兴?”百余人俱高举枪戈,齐声同喝:“高兴!高兴!”

“想不想送份大礼给大将军?”

“想!”

“既如此,随俺来。”柳三拨马就走,马蹄飞踏,掀起尘土。百十人尾随奔行。柳三骑术不错,一手揽辔,另一手把马刀收回,拿出长笛。他这长笛,乃是向来都贴身携带,形影不离的。放在嘴边吹响,一曲高昂激荡的调子,随风而起。诸军皆应之而歌:“断竹、续竹。飞土,逐敌!”

诸士卒,皆为沙场老卒了。谁人不知?这一去,十有八九就是赴死。但是一则,因为邓舍在军中的威望;二来,也因为柳三平时爱兵如子。再有,这百余人,颇有得授“士”衔的,邓舍想要“养士”在行伍走卒中的想法已经初步地贯彻下去了,平时他们在军中得到的赞誉极多,也是爱惜荣誉。是以,多方面相结合,虽明知赴死,亦然是慷慨相从。

笛声远去,歌声远去。风渐变大,沙尘飞扬,渐渐遮掩住了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人已去,河水流。

一条小清河,横穿过北方的山东大地,奔流不停,汇向大海。那带着寒意的水波起伏,时不时会露出些许鲜艳的红色。这却是适才诸士卒在水中冲洗马匹、铠甲的时候,洗刷下来的血迹。如墨,洇入水中,散开来。与已然远去的、已经消失不见的士卒;与已被风沙遮掩的点点红旗,遥相呼应。在冷风中,在阴霾的天空下,这点色彩,似是唯一可见的暖色。

……

喜婆掀开了轿帘,罗官奴出来。依然在轿子前,摆放了两块地毯。又有“阴阳人”,也即道士之流,手拿花斗,斗中装着谷、豆、铜钱、彩果等物,一边念咒文,一边望门而撒。孩子们争相取。此俗,名叫“撒豆谷”,相传源自西汉,目的在于避“三煞”,俗云压青羊诸杀神。

争相取豆、谷等物的孩子们,人数不少,七八十个。不过,却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来的,而是由姬宗周等人提前便就挑选好了的。多数皆为城中豪绅家的子侄。不过,应邓舍的要求,也有一些小户人家的子弟。

能被选来做这个事儿,对士、民来说,也是一种荣誉。回头家中的大人与人说起,燕王大婚那日,去抢豆、谷的孩子中,便有自家的子侄,多骄傲。而反过来,对邓舍来说,这却也是对士、民的一个拉拢。

“君无戏言”。身为人主,一举一动都不能随心所欲。哪怕是大婚,”具体到细节某处的安排上,也是都需得有深意在内。不过,邓舍身居上位者也有挺长一段日子了,对此,却也倒是早就习以为常。

他喜气满面,入了府内。接下来,就该拜堂。只是,却也还不能直接就去拜堂。还得有风俗与仪式走到。

罗官奴踩踏青色的地毯,行走入中门。中门处,摆放的有一个马鞍。由人扶着,她从马鞍上跨步而过。这一俗,行的是跨马鞍之仪,“鞍”与“安”谐音,取意祈求平安。此一俗,据说传自唐五代时期。

缘由当时胡人骑鞍马风盛,因此便有了此一婚俗。

随后,有人送上镜子,罗官奴做个样子,取镜照面。嫁人为妇,要注重仪容。“妇容”,也是妇德之一。自此非是女儿时,需要时刻注意端庄有礼。再往前走,到三重门。此处,需得请人开弓射箭,连射三箭。此一俗,也是与“撒豆谷”相似,为避神煞。

邓舍麾下,能射之人多有。但是这射箭,却也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来射的,邓舍选了刘名将。其实,他本来是想用鞠胜的,只是鞠胜出外传旨,尚未归来。所以,转而用了刘名将。刘名将,与佟生养交好,乃是邓舍得益都后,才入仕海东的。由他来射这三箭,算是代表了益都群臣。

刘名将三箭射罢。

他家本为女真人,虽是熟女真,迁来山东已久,但是骑射的功夫却没落下。三箭射得漂亮。弓如满月,箭如流星。引来旁观诸人高声喝彩。他拱手道谢,还了弓箭。邓舍拍拍他的臂膀,笑道:“见你射这三箭,端得利索,我却是后悔把你任职在了益都分院。来日若有战,你既有如此的武艺,可有胆量上去战场,用你的箭术来为我杀敌么?”

刘名将说道:“但凡主公有令,上刀山、下火海,臣不敢辞。”

“好!有志气。男儿当如是。”邓舍放声大笑。赵过等人也皆是笑。罗官奴走过三重门,入了新房。一路上,皆是从地毯上踩踏而过。拜堂之前,她先要在房中坐一会儿。此之谓:“坐富贵。”房中不能只有她一人,伺候丫鬟可在。此外,还得有个小孩子。大约便如“压床孩”之类的意思,也与“传代”相仿,都是想讨个好口彩,有婚后求子之意。

到了这个时候,罗家来送亲来的娘家人,就该要走了。不过在他们走前,有早就给其预备下的三杯酒要先喝过。此一俗,唤作“亲送客”。这个仪式,不用邓舍亲自去做,委托给亲戚就行。他没甚么亲戚,任务就交给了赵过。三盏酒过,罗家人告辞退走。赵过等送至出门,此为“走送”。

罗官奴娘家人已走,说明亲迎的仪式已经走过,可以拜堂了。

按照宋时的风俗,新郎官所穿的衣服,却还并非是后世的大红礼服,而是绿色的衣裳,戴花幞头。邓舍不愿穿绿衣,选了红袍。来入新房,在床前请罗官奴出。借这机会,细细地打量她了好几眼。

从早晨至今,邓舍一直都在忙着种种的仪式,这也是头一次有空来看罗官奴。见她坐在床上,分毫不乱。一双纤纤玉手,露在衣袖之外,安静地放在膝盖上边,也是稳稳当当,甚是从容,半点不见有惊乱的迹象。

邓舍心中暗暗称奇,不觉想道:“不料阿奴小小年纪,人却倒是十分镇静。这周围人声嘈杂,且嫁为人妇,何等大事?竟是一点不见她有慌乱。”他因低声说道:“阿奴,怕么?”半晌没听见回答,又问了一遍。

罗官奴抬过头,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但这应该是下意识的动作,轻声答道:“怕却不怕,只是好生气闷。”

从早上出门到现在,她的盖头就没掀开过。只听到热热闹闹,却眼前丁点的光景不见,她要不气闷,倒却才是奇怪。

邓舍却是没有想到她会给出一个这样的回答,失笑说道:“且再忍耐片刻。我这就可以把你的盖头掀开了。”

见罗官奴盖头微动,却是她点了点头,又听她说道:“爹爹,奴奴……。”也不知她想说些甚么,邓舍却顿时被吓了一跳,生怕别人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急忙将之打断:“我早先就给你说过,这个称呼以后不要再提。以后你就是我的燕王妃,更是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称呼与我。”

“是了。殿下,奴奴,……。”

“也不要这样称呼你。”

“殿下,妾身,……。”

罗官奴连换了三次称呼,话才起个头,就听到门外的礼仪郎高声说了几句甚么。即有人捧着一样东西,行走入内,双手奉上。却是一个同心结,乃是用红、绿两色的彩缎绾成。而这彩缎,则又是由燕王府与罗家各出一条。此一俗,谓之“牵巾”。象征恩爱。罗官奴用手拿住,邓舍挂在笏上。又有人奉上小秤一个,邓舍接住,用之挑开了罗官奴的盖头。

盖头掀开,邓舍只觉眼前一亮。见惯了罗官奴小女儿的打扮,此时开了面、梳起妇人的发髻,别有一番风味。也许因了室内太热,又或者是因“气闷”,罗官奴两颊红润,宛如霞飞。一对黑溜溜的眼珠,哪儿也不去看,也与邓舍一样,先就朝往邓舍的脸上看去,看过脸,又看衣服。一句话脱口而出:“爹爹,你今天的打扮真是好看!”

邓舍啼笑皆非。刚才提醒过她,转眼就忘,却还是用的这个称呼。好在室外喧闹,罗官奴话音也低,没有别人听到。不过,却有耳朵伶俐的,听到了点她的后半句话,都是不由闻言即笑,不免凑趣说道:“主公可是今天的新郎官,打扮的怎能不好看?”诸人皆哄堂大笑。

两人牵巾,邓舍在前,倒退而行,牵引着罗官奴,面对面出来,来到家庙之中。

燕王府里,本无家庙。为因大婚,特地辟出来了一处房舍,供奉上有邓舍这一世的父母、祖辈,并及邓三的画像和神主。拜堂之前,还需得先要拜见祖先神灵。邓舍与罗官奴行叩拜大礼。然后,换了罗官奴倒着出来。她既嫁给邓舍,就是邓舍的人,这是在表示对夫家祖先的尊敬。

又还有拜亲戚等礼,邓舍没亲戚,这一个就可以省了去。

两人再转回新房。房中铺席,邓舍站在东边,罗官奴站在西边。夫妻交拜,此时可行。罗官奴先拜,邓舍答拜。按照宋时风俗,邓舍拜两次,罗官奴要拜四次。交拜礼毕,送入洞房。这时,又有“撒帐”。

礼仪郎一边不断地吟诵喜词,一边拿着同心花果和特制的钱币撒向帏幕间,钱币上刻有“长命富贵”等吉祥的话。其所撒之方位,则包括有东、西、南、北、上、中、下、前、后。一时间,室内人满,室外拥挤。

邓舍坐在床上,侧有玉人,看喜庆的糖果与钱币到处纷飞。听礼仪郎吟诵说道:“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葱笼长不散,画堂日日醉春风。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低,龙虎榜中标第一,鸳鸯谱里稳双栖。……。”

朗朗的吟诵声,传入院中,混入风里。

邓舍的视线,也从礼仪郎、房内诸人的身上,随之渐渐地转去室外。他虽面容欢喜,但却若有所思。诸人的喧闹、礼仪郎的吟诵都皆慢慢隐去,他的耳中,似忽有干戈铁马入来。日头高升,已快午时。益都前线,不知如何?他转眼去往室外的人群里看,邓承志又匆匆而来。

52 喜宴

新房里,礼仪郎“撒帐”。

新房外,人群簇拥,邓承志夹杂在人群之中,神色焦急。正午的阳光晒下来,暖暖的,驱散了清晨时有的寒意。邓舍坐在床上,视线穿出门外,透过人群,分明地看到,邓承志的额头上亮晶晶的,皆是汗水所反射出的光。较之上午时分,他流出的汗水也显然是更加得多了。

在人群中,邓舍还看到了洪继勋。还有赵过,他刚刚送走了罗家的亲戚,也才转回过来。

洪继勋与赵过两人亦不约而同,发现了邓承志。挤过去。三人凑在一处,低语了片刻。随即,赵过便又挤出人群,出去的路上,碰见了许多随从邓舍迎亲的伴当,皆是或轻拍其肩头、或附耳低声,连连从其中挑出了五六个,随其同出。邓舍注意到,那被赵过挑出的五六人,全是上马贼的老兄弟,亲信中的亲信,且军职也都很高,最低的一个也是副千户。

看他们从人群中挤出去,走到院中的一处角落。赵过轻声细语,像是吩咐了几句甚么,那几个伴当的表情,笑容随即敛去,逐渐变得严肃起来。到得后来,有一两人甚至下意识地并起双腿,一副想要行军礼的样子。好在赵过眼疾手快,急忙将之制止住了。又小声说了几句话,那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纷纷点头,勉强将严肃的表情收起,再度绽出了欢喜笑容。

赵过像是还不放心,又用审视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打量而过,见寻不到什么破绽了,这才微微点头。诸人即散为两三路,重新混入人群,一边与相熟的伙伴高声言笑,一边若无其事也似,不动声色地一一离去。

再看洪继勋,虽站在人群中纹丝不动,但眼神却时不时地游移开来。时而往院中顾盼,去看赵过;时而往室内盯视,去瞧那正在主持仪式的礼仪郎。不经意间,眼角眉梢便会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几次抬腿,像是想往室内来;但是又几次克制,连连抬头,转而观望天色。

邓舍笑容不改,心中却知,必是前线又发生了变化。但婚仪正在进行中,却绝对不能突然中止。否则,大战将即,必然会对民心、士气造成一个不好的影响。他故作不知,听那礼仪郎说道:“撒帐已毕,该合髻了。”

合髻,就是结发。

“男左女右,留少头发,二家出匹缎、钗子、木梳、头须之类,谓之‘合髻’”。表示夫妻从此白头偕老,命运与共。邓舍遵照礼仪郎的唱礼,一丝不苟,与罗官奴同时动手,分别拿起早就备好的发须,用梳子梳得整齐了,然后将之互绾、缠绕起来。有时,两人的手会触碰在一处。

每当此时,邓舍便会微微一笑。而在众目睽睽之下,罗官奴虽然娇憨,当此情景,却难免羞涩。怀中就像是揣了一只小兔,心里砰砰直跳,说不得身酥体软,乃至霞飞双颊,酡红欲滴。更有一种感觉,说不出是满足、抑或是幸福,把她的心中满满充塞。她想起了她的母亲对她说的一句话:“结发,就是一辈子。”这句话便是昨夜,她母亲才与她说过的。

她不知道邓舍的心事,但是她却非常清楚她自己的。她把她母亲说给她的话,反复再想,然后偷看邓舍。她此时的感觉,又是奇怪,又是快乐,她不由自主地想道:“为什么奴奴的心跳得如此快?为什么奴奴的身如此酥软无力?颜家姐姐说,有种感觉叫甜蜜。……,这,就是甜蜜么?”

“合髻”之后,该饮“交杯酒”。

交杯酒之仪,源自古之合卺,在唐代便已盛行。“卺”,即一种匏瓜,俗称苦葫芦。所谓合卺,就是把一个匏瓜剖成两个瓢,用红线系在两瓢之柄,新郎新娘各执其一,饮之。象征婚姻将两人连为一体。

且又据说,卺酒异常苦涩,本就是用的苦葫芦做为酒具,“苦葫芦”所以为“苦葫芦”,就是因其味苦不可言。这又象征夫妇两人今后要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不离不弃。再又且,卺,是古代的一种乐器,“合卺”,也还象征新郎与新娘婚后会琴瑟相和。是对新婚夫妇的一个美好祝愿。

而交杯,便是从这个仪式演变过来的。“古者婚礼合卺,今也以双杯彩丝连足,夫妇传饮,谓之交杯。”其实,在唐朝的时候,合卺也还是用瓢的,一分为二,夫妻对饮,饮后还原为一瓢。至前宋,开始不用瓢,改换用盏。唐代夫妻各饮三次,而宋代,则是夫妻对饮并且交换酒杯。

邓舍与罗官奴相对而立,手中银盏,两个酒杯用红线连足,对饮一杯,交换酒盏。不论房内、抑或房外,数十成百的人同声欢喜乱嚷。声音之大,震动房梁,都是簌簌地往下掉落粉尘。邓舍也是欢畅而笑,转身,看了看诸人,携手罗官奴,将酒盏与花冠子丢掷到了床榻的下边。

这也是前宋的风俗之一。“盏一仰一合,俗云大吉,则众贺喜。”诸人的目光,随着邓舍与罗官奴的举动,急往床下去看。果然见两个酒盏,一仰一合。这真是难得。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跪拜在地,叩首高呼,大声贺喜。诸人皆随之拜倒。贺喜的声音就如浪潮,一波又一波,此起彼伏。

婚仪至此,大部分的仪式就算是已经走过。

此外,还有“新妇拜堂”、“拜舅姑”、“送三朝”、“拜门”等等。不过,这都是要等到次日之后才能去做的。交杯酒饮讫,邓舍抱拳,冲室内室外诸人行礼,权作答谢。又请跪拜诸人起来,笑道:“忙了半天,诸位怕都饿了。我已在‘梁园’备下了筵席。诸位,请移步,且吃酒去也。”

诸人皆道:“主公不去,俺等怎去?”七嘴八舌,都催促邓舍出门,好去喝酒热闹。邓舍笑道:“安丰刘大人,并及各地来给我贺喜的使者,现在也都还在偏房中等候。我得先去给他们略略叙话。顺便,也好请了他们共去赴宴。诸位,你们请先行一步。稍顷,我便会前去。”

有人叫道:“新婚三天没大小。大将军,你虽为俺们的主公,今天的这场酒,你却也是休想逃掉的!”又有人道:“李疯子,你这话俺们可记下来了。待会儿,到了给将军敬酒的时候,你可别装熊。且看你的手段!”那人大大咧咧,说道:“周豆子,何须多讲!不晓得你家李爷,最不吃的就是激将计么?”看似是个浑人,却也十分滑头。诸人皆放声大笑。

邓舍也是笑,只说道:“诸位,请先去赴宴吧。……,洪先生,阿过,阿志,你们留一下。陪我一起去请刘大人并及诸位来使。”诸人齐应一声,拍手叫嚷,与各自相好之人勾肩搭背,乱糟糟的,自纷纷离去。

他们先去赴宴不提。

洪继勋、赵过、邓承志三人见他们走远,院中安静下来,抬步迈腿,来入房内。那礼仪郎也随诸人已然前去梁园了,房内只有邓舍与罗官奴两人。赵过与邓承志拘束礼节,罗官奴现在就是他们的主母了,特别是邓承志,更且是他的义母。虽说罗官奴的年龄要比他两人都小上很多,但是礼节不能不守。两人行跪拜大礼,先参见邓舍,再又参加罗官奴。

洪继勋没他们两个那样拘束,直接来到邓舍身边,说道:“主公,……。”

邓舍一挥手,制止了他,转过身,握住罗官奴的手,面带微笑,温言说道:“阿奴,你也累了半天,饿了没?”罗官奴羞怯怯地摇了摇头,这半天,她都是既好奇,又开心,更甜蜜,哪里还会觉得饿呢?

“既如此,你先在房内休息会儿。若何时饿了,尽管教婆子们去给你准备饭食。今天来赴喜宴的人中,有很多我的老弟兄,熟不拘礼,其中更有不少胆大之辈。也许,过一会儿,他们还会嚷嚷着要给你敬酒。若果真如此,我便会令人再来叫你。……。”看罗官奴显出害怕的样子,邓舍不由一笑,笑了笑,抚慰她道:“你提起胆子,也没甚么可害怕的。”

说了几句话,招呼赵过、邓承志起身,引了他们与洪继勋先后出门。

“前线战事如何?”

“刚才送来军报,出济南城的鞑子有两队。骑兵七八百,步卒千余人,总计两千人上下。他们夺了柳三故意丢给他们的那两座县城之后,先是抢掠、继而放火。似乎没有久留之意,好像想要便即缩回济南。”

邓舍微一停步,蓦然转首,看着邓承志,说道:“‘缩回济南’?若教他们缩回,我军岂非前功尽弃?”

若叫元军顺利缩回,那么,他们至多就是出来抢掠了一番。只是抢掠,却没有掠地陷城。那就只能说其是“危害”,而远远难以称之为“威胁”。若是难以称为“威胁”,又怎么好去与刘十九分说,改南下为先取济南?

“请父王毋忧。军报有两份,一份由前线大营所写,一份由柳三所写。两份军报,悉数皆是由前线大营送来的。柳三在军报中说,他已带本部往去所丢之县城处了。”邓承志从怀里取出军报,双手呈给邓舍。

邓舍接住,一边行走,一边展开观看,放在上边的那一份,正是柳三军报。他一目十行,大略扫过,目光停留在末尾几句,念道:“观鞑子似有遁回济南之意,末将已率本部,重杀回县城。无论如何,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以此来阻碍鞑子回城之路。然末将本部伤亡颇重,所存者百十人而已。怕不能坚持长久,请大营早日遣派军马,以为驰援。”

邓舍蹙起眉头,又去看下边一份军报,内容没有很多,只写了有五六行,大意是前线诸军尚未准备妥当。但请邓舍放心,因为大营已经决定先遣派出数百骑军,速去县城柳三与元军交战处,以为呼应。并在末尾,又再次强调,立下了军令状,保证:绝对不会放任何一个元军回城的。

邓舍蹙眉,问赵过,说道:“阿过,你不是说,保证三个时辰内,便可完成全军动员么?自昨夜至今,何止三个时辰!柳三半夜半日之间,转战一两百里,何其苦!却为何直到现在,前线诸军居然还没有准备好?”

赵过答道:“军、军报从前线送至益都,需要两三个时辰。推、推算军报从前线大营发出时,至、至多巳时前后。现、现在,定然应该已然动员完毕了。各军之主将,李和尚等是昨夜离开的益都。估算时辰,此时也应该都已经抵达各军了。如、如臣所料不差,也许,各部现已有发动。”

邓承志接口说道:“父王令各军提前发动的军令,早在巳时前,孩儿就已”经奉父王之命,将之传发出去了。依然用的八百里快马加急,现在也应该已经到了前线大营。赵左丞所言甚是,也许,前线如今已经开战。”

洪继勋说道:“开战不开战,只有下封军报送到才知。现在咱们所知道的,只有元军欲遁回城,柳三郎疾驰抄袭。”

邓舍举目,往远处看了一眼,瞧见院中的树木枝桠横生。才过寒冬,新春刚至,有很多的枝杈,还没有生出叶子,既瘦且直,便如细线。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可惜,没有电报、也没有电话。”

益都与济南的距离其实不算很远,几百里地;但是却只能依靠快马传递情报。也不知此时前线的情形究竟如何?到底是如赵过、邓承志的猜测,已然开战?又或者是降洪继勋所说,只知道柳三郎疾驰抄袭,但是有没有抄袭成功,却难以预料?若是柳三没有成功,叫元军顺利遁回济南?

邓舍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内心的不安。笑道:“洪先生所言甚是,前线如今情形如何,咱们难以猜测。但是,不管柳三郎抄袭成功与否,鞑子,最起码已经出了济南城,且与我军交过战,并占据了两座县城。”行走间,见已快到刘十九等在的院落,问邓承志,说道,“……,阿志,你把前封军报带来了么?”邓承志点了点头,又摸出一封军报呈给了他。

邓舍不再多说,拿了军报,撩起前襟,做出急匆匆的模样,径直冲入院中。洪继勋等紧随其后。奔入院内,邓舍随手抓住一个跪拜相迎的下人,急声问道:“刘大人何在?”那下人吓了一跳,不知所措。洪继勋抬腿,一脚将之踢翻,厉声喝问,说道:“主公不是在问你话么?刘大人何在!”

那下人可怜兮兮,滚在地上,不敢起身,张皇四顾,指了指一间房舍,颤声答道:“刘大人便在那里。”

邓舍疾走,未至门前,但见门帘挑开,一人走了出来。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刘十九么?刘十九还不知内情,因听见声音,所以出来观看,见是邓舍,先是一愣,随即满脸堆笑,笑道:“殿下,今日大喜,为何如此急匆匆?”瞥了瞥那下人,心中生疑,说道,“便是急着寻俺吃酒,却也无须这样急躁。哈哈。……,殿下,快屋里请。吃你酒前,先吃俺酒。”

“刘大人,……。”邓舍伸手,抓住了刘十九的胳臂,急声说道,“现却非吃酒时候。济南才给我送来军报,昨夜三更前后,济南城中的鞑子突然出城,先是攻占了函山,继而连夺我两处县城!现今前线,尚在激战。”

“啊?”

“这是军报,请大人细看。”

“这,这,这从何说起?”

洪继勋道:“以吾之见,必是元军因见今日主公大喜,猜测我前线诸军必无防备,故此突然袭击,接连取我城池。”

“丢失县城两座?”刘十九急展军报,待看,忽然想起来他不认字,反手抓住洪继勋,把军报塞入他的手里,连声说道,“烦请先生,为俺一读。”洪继勋大声读了一遍。刘十九抽回胳臂,搓着手,原地打转,说道:“鞑子可恶!鞑子可恶!趁殿下大喜,竟敢妄自开衅。这,这,可该如何是好?”面上的笑容早不翼而飞,抓住邓舍,道,“本计划这两日就要南下,济南偏偏此时开战。……,殿下,有何打算?计将安出?”

不等邓舍说话,洪继勋亢声道:“元军已经打上门来,还问‘计将安出’?即便南下,若济南不稳,试请问主公,又如何南下?”刘十九惊疑不定,问洪继勋,道:“然则,以洪先生之见?”洪继勋斩钉截铁,说道:“内若不安,如何攘外?以臣之见,当今之计,只有先给犯我境之元军以迎头痛击!”刘十九倒抽一口凉气,说道:“济南若是开战,则如何南下?”

洪继勋道:“元军料我无备,又岂会知晓我军早有南下之意,已经布下了数万精锐便在济南周边?南下,大事也;济南,小患耳。然不除小患,无以济大事。方今之策,正合先用我虎狼之精锐,先取济南!济南一下,则我军后顾无忧,再联手田丞相,随后南下就是。舍此之外,别无二策。”

赵过、邓承志知道,该他们出场的时候了,皆抽刀在手,雄赳赳、气昂昂,单腿屈膝,刀插在地,慷慨请命,说道:“请主公下令,臣等愿引五千虎贲,即刻出城,驰奔前线。用济南之城池,为做主公大婚之贺礼。”

邓舍故作犹豫,说道:“然,早先军令,是命三军南下。若此时忽然变令,便是朝令夕改,则军心、士气?”

“济南本我益都之地,陷落察罕之手。三军将士,无不以之为耻。臣等夙夜兴叹,磨枪砺剑,亦时时刻刻都在想早日将之光复。今,济南城中的元军趁着主公大婚,又来犯我。是无礼之极!虽朝令夕改,军中士气定然如虹!”洪继勋、赵过、邓承志众口一词,即请邓舍下令,取济南。

邓舍去看刘十九,问道:“刘大人,……,你以为呢?”

洪继勋等抬出了济南的元军趁着邓舍大婚的机会来犯、无礼之极的理由,刘十九也无话可说。他总不能说察罕与益都本为敌人,何来有礼、无礼?那也太不尊重邓舍了。何况,若真如军报上所言,益都连丢两座县城,便货真价实的是为后方不稳。后方既不稳,明显地也是无法南下。

他脑中急转,往邓舍、洪继勋、赵过等人的脸上看了又看,终于做出决定,说道:“事既至此,也只好先退济南之敌。殿下,便请下令吧。”

邓舍却不就下令,又说道:“济南之敌若是轻出,则这场仗便好打。我军迎头痛击,将之打回去就行了。但是,如果济南之敌是蓄谋已久、准备充足,那么,这场仗怕就得要拖延些时日了。朝廷那边?”

“自有俺上书解释。”

“好!有刘大人这句话,我便放心了。……,赵过、邓承志。”

“在。”

“即传我令,着前线各军,即展开反击。”

“是!”

“军报上说,已经给棣州送去消息,请棣州田丞相前去相助。这件事,前线大营做的很好。为速战速决,还真是非得请田丞相出军不可。即再传我令旨,催促田丞相出军。……,只要我益都、棣州两处军马能合为一处,只要鞑子不是准备充分,料来此战,我军获胜定会容易!”

赵过、邓承志接令。

刘十九问道:“前线战起,那‘梁园’酒筵?”

“昔日晋时,与前秦淝水之战。西晋统军之主将,乃是为谢安的子侄。获胜。捷报到时,谢安在与客人下棋。客人问:‘战事如何?’谢安从容语道:‘小儿辈已破敌矣。’刘大人,你可愿做与谢安下棋的客人么?”

邓舍言下之意,谢安能从容,他也能从容。婚宴继续,酒席不变。刘十九不觉佩服,说道:“殿下真举重若轻,有从容不迫之风。”

赵过、邓承志自装模作样,再又去传送军令。

邓舍与洪继勋、刘十九,并及又转而去请了各地的来使,一行十数人,来入梁园。由侍卫引路,行至酒筵场所。入得门来,见堂上人满,觥筹交错。抬眼看去,到处张灯结彩;一片喧闹之声,扑面而来。

礼仪郎高声说道:“殿下驾到。”堂内稍静,诸人皆起,拜伏贺礼:“臣等恭祝殿下大喜。”邓舍微笑,示意诸人起身,迈步入内。

燕王府内,梁园之中,邓舍入内迈步。而便在数百里外,函山之侧,柳三正在催马快行,引本部第六次横入县城,截击元军。

53 宴酣

柳三拨马疾驰,引七八骑从县城的正门冲了进去。

天刚正午,日光洒下;马蹄奔驰,掀起尘烟。县城之中,火光冲天;黑烟涨天,直入云霄。那烟雾,被凉风一吹,又四下里弥漫散开,笼罩了全城。呼入鼻来,净是呛人的味道。柳三举刀高呼:“王二,左边来;刘卅,西边去!余者弟兄,随俺急冲!”七八骑齐声呼应:“杀!杀!”

虽只十来人,气势难挡,杀入城内。

却说便在一两个时辰前,柳三兜回、才又来到这县城之时,刚好碰上元军抢罢、烧过,正准备出城。元军抢占的益都县城有两座,在此一座中的,乃是为元军的主力,有一千多人。五六百骑兵,七八百步卒。他们既然撤军、准备返回济南,肯定是骑兵在前,步卒在后。

柳三赶到时,恰恰见到元军骑兵的大旗才从城门洞里探出。柳三深知,若是叫这股元军的主力出了城,就凭他这百数十人,万难阻挡。因此,又再一次的“当机立断”,即令部属散开,齐齐搭弓,箭如雨下。其所射之箭,皆为提前在赶来路上的时候便就预备好的,多为火箭。

箭矢到处,顿时起火。更还有三四个力大、臂长的,随身携带的又有“手雷”,也皆拿出,点着了引线,抛掷出去。手雷炸开,硝烟冒出。

三四个手雷一起炸响,动静极大。烟中又有毒性。一下子,惊得元军人仰马翻。也不知是被打蒙了,还是被吓蒙了。海东这是初次使用新式的手雷,元军不明所以,受到惊吓、却也是自然。许多人纷乱嚷叫:“霹雳炮、霹雳炮!”却又也不知是误会了柳三搬来了火炮,又或者是以为柳三等人在施放霹雳。城门洞里的大旗,“唰”的一声,就缩了回去。

只留下了两三匹或被火箭射中、或被地雷炸伤的战马,并及七八个伤卒,在地上辗转呻吟。

柳三部人少,城中元军人多。要想顺利完成截击,将之留下,最好的办法当然不是厮杀,而是堵住城门,不放他们出来就是了。如此,等到援军赶到,再行歼灭不晚。因此,柳三一见如此形势,自然将计就计。

他当即便分开部属,分作两队,一队由他亲率,堵住正门;一队则命由一个副百户带领,前去围堵侧门。百十人分作两处。县城的两座门外,各放了五十来骑。也不去冲杀,若有元军出来,便远远地放箭、丢掷手雷。并分出数人,去召集散落城外的百姓,或砍树、或抬石、或掘土,或便索性用已坍塌的城门,悉数堆积在门洞之外,借以来阻碍元军行动。

此一计,唤作:“瓮中捉鳖。”

要说起来,柳三的打算本是不错。他的所部尽皆精悍,五十来人守一座小小的城门,或许不能持久,但是拖延会儿完全还是可以做到的。只是奈何县城的城墙不高,又且城内不但有骑兵,还有步卒。

元军的骑兵往外冲了两次,见死伤太大,那手雷又确实是为对付战马的一种利器,难以应付。便干脆不再用骑兵往外头冲了,改而选出了百十敢死的步卒,用绳子槌了,自城墙而下。有元卒出城,柳三便得分兵前去截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渐渐的,就从围城堵门变成了两军混战。

两军一混战,柳三就落了下风。百十人越战越少。他见势不妙,又再一次“当机立断”,改守为攻,以攻为守。如元军的做法,留下一部分人继续在城外截杀,同时亲自带队,率领余者直入城内。

不过虽然入城,他却依然不是以冲杀为主。城内本就已经起火,他带着军卒入城之后,纵马奔腾,更是接着放火,到处乱射火箭。围不住元军,便干脆用火把他们烧死。这样一来,元军就不得不像柳三应付从城墙出城的元卒一样,也是无奈之下,只好分兵,往外冲的同时,还得救火。

柳三也不恋战,每过两刻钟就冲一次。而每次冲杀,却又是入城不远,便即折回。城中元军一千多人,想用火把他们烧死,其实也是不太可能。最主要的,他是想给元军制造一些麻烦。饶是如此,他身边的士卒也还是越来越少。第一次入城时,他带的有十五六骑;第二次入城时,他带的也还有十二三骑;到这第六次入城,他所带的士卒便只剩下了七八骑。连带负责城外截杀的,原本共计五十来人,此时合在一处,也不到二十。

他心中焦急,暗中想道:“援军,却怎的还不来到?”脸上神色却镇定自若,引了诸人冲入城内,哈哈大笑:“城中鞑子听着:你家柳大老爷又给你们送礼来也!”拉弓便射。身后诸人也是同时骑射,火箭四发。

他冲了六回了,城内元军岂会无备?但是却有一点,柳三可以在城外摆放阻碍,元军却不能在城内摆放阻碍。若在城内摆放阻碍,不但断了柳三入内之路,不也更是断了元军出城之路么?步卒可以顺墙爬出去,骑兵呢?总不能把马都丢了。真要把这七八百匹马丢了,就算回去济南,也是死罪。没办法,只有用人来挡。元军出城,本意是为了野战,大型的军械也都没带。虽得了两处县城,城中储存的军器,也早在城池陷落之前就被柳三等人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柳三用箭,他们也只好用箭。

两侧高处,埋伏了很多的箭手、火铳手。正面相对,摆下了数十的盾牌、刀斧手。

柳三诸人虽是轻骑入城,却皆身披重铠,战死的士卒多有,把他们的盔甲扒下来,一人穿两套,乃至有力气特别大,穿三套的,三重铠甲,单就防御的效果来说,还是非常不错的,对两侧的箭雨、弹石视若不见。

身穿三重铠的那位大力士,胯下战马也是精选出来,极其神骏。本为邓舍坐骑,后因柳三在益都战中,往返传递军报有功,赏给了柳三。柳三此时又转借给他来骑乘。原是产自大苑的良马,尽管驮了两三百斤的重量,不见吃力,奔腾自如。方入城,即提前奔出,驰在了柳三之前。

那大力士手中没拿箭矢,而是横执了一根粗大的树干。但见他奋起千钧力,大喝一声,挥舞起来,将之丢入了元军的盾牌阵中。夹有战马的奔驰之力,这树干重量极沉。“呼呼”风响,落入阵中。

霎时间,便将元军的阵线砸得东倒西歪。

柳三朗声长笑,引三四骑上前,枪刺刀砍,杀出一条路来。他们在阵中搅拌,余下三四骑径直从其中穿过,入得城内,四处乱放了一阵火箭,拨马转回。两队再又会合一处,击退了元军的纠缠,纵马出城。待出城外,柳三检点诸骑,七八骑,又折损两人。存者亦皆无不带伤。

“县城中路窄,鞑子的骑兵发挥不出威力,步卒也难以抱团。是以,在这种情形之下,人多不如人少。且咱们又无夺城之意,骚扰过即回。故此,能得以坚持到现在。但是,……。”

柳三抹了一把脸,他的脸上尽是血迹与烟尘,一抹之下,混在一起,越发显得可怖骇人。这时看去,他哪里还有一丝半点的“风流蕴藉”?变了面色,他做出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顾盼诸人,说道:“但是,若援军迟迟不到,怕咱们也坚持不了太久。弟兄们,俺有一计,若能成功,或许还可以多为咱们拖延些时辰。只是稍有危险,不知诸位可敢从否?”

诸人皆是笑,纷纷说道:“刀山火海也闯了,龙潭虎穴也过了。以咱们区区百十人,阻挡近两千人的鞑子,至今已足有两个时辰,使得其出城不得。还有甚么比这更危险的?将军尽管吩咐,俺们无有不从。”

“鞑子所占县城两座,此座中的是其主力,另一座中又还有二三百偏师。便在一个时辰前,已有百十鞑子从那处城中出来,赶来此处参战。因其骑兵少、步卒多,故此,被我部击退。

“但是计算路程,料来至多一两刻钟后,那处城中的鞑子必定又会来到。这次若来,估计就不会是只有百十人了,很大的可能,他们会倾城而出。到那时候,内外夹击,我部是万难阻挡的。且诸位久战,人马俱疲。此皆我部之不利。若想破局,如今看来,只有用‘诈’一条。”

“如此用‘诈’?”

“遣派数人,驱赶百姓,往去远处,或用树枝拖地、或纵马驰骋,搞些烟尘出来,做出我部援军已到的架势。”

诸人听了,都觉得耳熟。这不是说三分里,张飞在长坂坡所用之计么?柳三是乐工出身,常年在勾栏之内,熟知说三分,却也不足为奇。诸人寻思片刻,有一人出言问道:“请问将军,若用此计,何险之有?”

“鞑子见我援军到,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退缩城内,固守亦然待援。另外一种,却也极有可能会狗急跳墙,拼命出城。若是前者,那么,俺此计得售。若是后者,则我部必无以支撑,内外受敌,是为大险。”

诸人皆道:“观如今形势,非将军此计不可。有五五之数,便足可施为。”

诸人既无意见,柳三即遣出一人,将此决定告之了侧门外的那个副百户。两边凑出四五伤势较重之人,驱赶百姓,向着南边,迤逦远去。见他们远去之后,柳三登高远望,不多时,果然见到西边又忽有烟尘起来。这西边,就是另外一处县城的所在。柳三急忙转眼,再往南看。

几乎是与西方同时,南方也是烟尘顿起。柳三左右扭头,观看两侧,因不知此计是否能够奏效,不免提心在口,催促留守的诸骑,皆执弓持枪,做好战斗的准备。又挑出数人,故作来回奔驰,欢呼高叫:“援军到了。”

这西边来的元军,似乎也发现了南边的烟尘,微微停顿。

柳三目不转睛,遥遥注视,这股元军到底会退、会停、抑或接着来袭?暂时之间,实难以知晓。便在此时,县城内的元军听到了城外诸人的欢呼,有将校打扮之人登上城头,往南边与西边分别看了几眼。随即下城。

柳三一双眼,要看三处地方。只觉得不够用。火还在烧,烟还在弥漫,日头缓缓西落,已过午时。四野安静,除了诸骑欢呼之声,连声鸟叫也听闻不到。骤然间,地动山摇一声巨响。城内元军发一声喊,奔突出城。

似乎呼应,西边来的那支元军也几乎便是在同一时间,招展旗帜,骑兵出列、步卒紧随,猛地就往这城门处奔来。

柳三暗叫一声:“不好!”猜出了元军的心意,其或许不是看出了柳三此计的破绽,而定为是想趁益都援军未到之前,先将柳三所部击溃,然后两下聚集一处,好在与来敌交战。内外皆敌,如何应对?

柳三咬了咬牙。他心知,对他们而言,此时的最上策当然是即刻撤退。但是拼了力气、将元军已经阻挡了这么长的时间,怎又甘心便就此撤走?他往下边一望,见诸人都是策马兜转,正在仰脸看他。

他用长刀重重地拍了两下马鞍,做出决定,高呼叫道:“弟兄们,行百里者半九十。事已至此,怎可就退?若传闻出去,岂不落尽了咱们的脸面?又怎对得起战死的兄弟?更如何去面见殿下?唯有死战!”

诸人皆举刀相应,呼叫:“死战!死战!”

柳三驱马,从高处奔下,与诸人会在一处,指点远近,分析说道:“城门近,西边远。若守城门,我部必内外交困,难做久持。俺见西边来敌,多为步卒。弟兄们,咱们不如舍了城门,且去西边战斗。不求杀敌,只要能利用咱们骑射的长处,把他们再牢牢地拖住一会儿,便是无愧!”

不说有功,只求无愧。从这句话就可看出,柳三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既接受了埋伏函山的命令,他便一定要想方设法,将敌军缠住,非要等到援军赶来不可。诸人无不应命。又即施放鸣镝,遣人奔去侧门,叫了那个副百户引领部属过来。人喊马嘶,两边的人马拢为一军。

柳三左顾右盼,见所存者,加在一起,已经不到四十人。

人数虽少,斗志昂扬。人人抽刀,高唱军歌,排成阵型,”只等着柳三一声令下,便要往去截杀西边的来敌。便在此时,柳三放去往南边做伪装之人,忽然催动坐骑,飞快地奔跑过来。一边跑,一边高喊:“援军、援军到了。”众人齐齐回首,有人杀迷瞪了,脑子转得慢,往地上啐了口,骂道:“他奶奶的,还喊!没看到鞑子已经准备与咱争个鱼死网破?”

那人仍是一路高叫,奔至近处,柳三等人看得清楚,见他欣喜若狂。柳三心中一动,听那人叫道:“南边!南边!大营的援军到了。”柳三大喜,急忙问道:“来者谁人?所带军马几何?是骑军?抑或步卒?”

“皆为骑军,千人上下。俺见其前边打出的大旗,上写斗大两个,……。”

“斗大两个什么?”

“将军,小人不识字。”

这传信之人也是乐糊涂了,话说半截,才猛然想起,他虽然是看到了一面海东的大旗,但是却不认得上边写了什么字。柳三哈哈大笑,不及细问,再转看城门、西边。见城门中,元军的骑兵已经出来了一部分;而从西所来的敌人,也已经又往前逼近了百十步,近在咫尺之遥了。

柳三又一次“当机立断”,下令,说道:“我部援军已到,城中鞑子出来、却是正好送死。唯有一条,不可任其列成阵势。”命那副百户,“引你所部,即散在城门周围,骚扰出城的元军,务必不可使其成阵。至若其余人众,则仍是随俺往西边去,先冲杀一阵。只要能把他们的阵势也给搅乱了。来敌虽多,对我援军来说,也顶多不过是块案上的肉。任我宰割。”

诸人接令。一路骚扰城门,一路直冲西去。

往西边去的这一路人马,半路上,有人马力不足,马失前蹄。那马上的士卒没有提防,一下子被摔倒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后边之人又已奔到。躲闪不及。几百斤重的坐骑,顿时一脚踏在了那人的腿上。

只听得“喀喇”一声,不用说,这人的腿定然断了。

这后边之人与这断腿之人,却又恰好是为兄弟,眼见此情,不由“啊哟”一声痛叫,却因敌人便在眼前,顾不得下马照顾,忍住心痛,只扭头叫了声:“小四,等哥哥回来!”再转回首处,元军的箭矢已迎面射来。眼看又是不及闪躲,柳三长刀横劈,帮他挡开。两军相接,一番鏖战。

一二十人,对敌数百人,又不比方才是在县城中狭窄的街道上接战,现在是野战。

野战、地方空旷。元军人多势众的优势,立时得以展现。带队的元军将校军旗挥动,把部属分为三队,中军应战,左、右翼包抄。眨眼间,便把柳三等人围在了中间。柳三等人马皆累,战不须臾,连连有人落马。

柳三虽是勇敢,无奈力气不支,渐渐地也就有些不住。便在这关键的时刻,他身处嘈杂、纷乱的战场之上,忽感觉到地表震动。前后左右都是元军,密密麻麻,透过他们的缝隙往远处去看,只见一大一小两面红色的军旗飞舞,一片黑压压的骑军,出现在了县城左近。

他拿眼观瞧,看得明白,见那两面旗上,分别有字,都是用黑线绣成。较小的一面上边,有一个字,龙飞凤舞是个“傅”字。较大的一面上边,则有两个字,银钩铁画,写得分明乃是为“霹雳”二字。

“傅友德!”

包围他们的元军,比他们更早地看到了这面旗帜。从外到内,因此而引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骚动。有认识汉字的,惊叫不已。先是一两人、接着一二十人,再接着百数十人,到得最后,三百多元卒一起大叫:“霹雳将军!霹雳将军!红贼来的援军,带队之人傅友德!霹雳将军。”

早先,傅友德在益都城下对阵察罕勇将,一呼之威,能灭冬雷。他的大名,早就传遍了察罕军中。谁人不知?海东猛将如云,其实更有数人,都是万人敌。其中又再有最出众者,一个郭从龙,另一个正是傅友德。

见是他来,元军士气顿落。

傅友德从南边而来。柳三长出了一口气,心还未曾落下,只听得东边又是马蹄如雷,又有一彪军马杀至。他扭头去看,还没等他看清楚,听得周围的元军叫声更惊,无数声音汇在一起,响遏行云:“海东郭从龙!”

东边所来之将,却是郭从龙,一样带了有千人骑军。傅、郭齐现,元军士气不振。又忽从西边,再又转出一彪人马。大旗飘扬,其上只有一个字:“杨。”,安辽军都指挥使杨万虎。这一路人马,却全是步卒。

原来,杨万虎的任务,本来是去收西边县城中的元军,因是步卒,去得晚了,到县城时,元军已出。所以,抄了小路,尾随急追。便在此时,终是追上。之前,察罕与海东在益都交战月余,其部下们与海东诸将多次交手,互相都是很熟悉的了。便在察罕军中,有好事者曾经在私下里,给海东诸将排了一个名次,郭从龙、傅友德、杨万虎,皆是在前五之列。

海东的援军不来便罢,一来就是三员上将。元军士气全无。

城内的千余人被及时赶到的傅友德堵住了,出不来;城外的三百来人,见势不好,也无心再战,带队的将校拨转马匹,撤开包围,引了众士卒就走。三面都有敌,慌不择路,只有往北边逃遁。柳三有心纠缠,他左右所剩不过只有五六人,坐骑也没了力,人更疲惫不堪。拦阻不得。

郭从龙的骑军,奔跑快速。元军前脚才撤,他们后脚就到。这柳三,本就是郭从龙的部将。郭从龙驱马奔至,也不下马,甩了甩马鞭,瞧了一眼柳三,笑道:“今日此战,三郎不错!”便从坐骑上取下水囊,掷给他,吩咐说道,“且喝些水,下马休息。看本将如何杀敌!”轻描淡写的一句夸奖,便即不再理会柳三,驱马带队,追逐逃窜之元军去了。

再看柳三,受了郭从龙此夸,浑身的疲惫好似顿时消去,精神陡涨,喜笑颜开。连带所存的那五六人,也一个个与有荣焉。郭从龙治军,得自邓舍的亲传,与杨万虎、傅友德等人皆不相同。虽然宽和,但是素来很少夸人。能得他一句称赞,真是十分不易。柳三等下马,看郭从龙杀敌。

郭从龙留了十来亲兵,陪伴柳三,同时帮伤员裹伤。

先前那坠马之人与他的哥哥两个都已经战死。柳三强撑体力,略裹伤毕,即带了存者,请亲兵帮忙,把附近阵亡士卒的尸体、并及战死的坐骑都收在一处。半夜半日的苦战,两百多人,只剩下了十个不到。便加上城门处的那支队伍,没有阵亡的、也还没有二十人。存者不及十一。

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待城门口的那支队伍也撤下了战场,众人再次会合。彼此环顾。一时间,柳三诸人难免悲恸。

这会儿,杨万虎的步卒也加入了围攻县城的行列。

柳三等展目远看,见远处,郭从龙所带的千人骑军,散开阵线,追杀元军不住;看近处,县城里也是杀声震天。天上云低,时有野雁掠过。凉风吹袭,旷野苍茫。柳三乃盘坐马下,横笛而吹。一声笛响,响声苍凉。

十来存者皆环列阵亡士卒的尸体之前,应声和歌,高歌唱道:“魂兮归来,守我家国。”

数骑从北方奔来,丢下了二十几个血淋淋的人头,叫道:“奉郭将军令,以此鞑虏之首级,祭奠我军之好男儿!”并及那十来个亲兵,诸人放好了首级,跪拜在地,慷慨悲歌,高声唱道:“魂兮归来,守我家国!”

片刻,又有数骑从城门处奔来,依旧丢下一二十个人头,叫道:“奉杨将军令,以此鞑虏之首级,祭奠我军之好男儿!”诸人把首级堆放一处,皆抽刀、击打铠甲,随着柳三的笛音,尽皆伤痛,竟乃至有痛哭流涕、泪如雨下的,几乎像是在嘶嚎,他们高声唱道:“魂兮归来,守我家国!”

音未落,又有数骑从城门处奔来,也是丢下了一二十个人头,叫道:“奉傅将军令,以此鞑虏之首级,祭奠我军之好男儿!”

诸人泪眼模糊。数十个首级堆在一处,似可一消诸人的郁积垒块,可惜,阵亡者却没有人可以看到。同袍之情,非常深厚。柳三笛音激昂,吹破了调子。诸人皆免兜鍪,顿首在地,高声唱道:“魂兮归来,守我家国!”

咏叹再三,杨万虎、郭从龙、傅友德杀敌干净。或驱骑、或步行,皆率部过来。步卒执戈、骑卒下马,将校去盔,军士行礼,数千人皆伴随柳三的笛声,高歌齐呼:“魂兮归来,守我家国!”天地苍茫,歌声雄浑。

这短短的一句,是邓舍有一次在祭奠阵亡将士时所说的话,因其悲壮慷慨,而被海东军中牢记。自此之后,凡有交战,往往就会有人用这两句话来祭奠阵亡的将士。祭奠之后,柳三起身,收起笛子,拜见诸将。

他问道:“鞑子已经出城,诸位将军也已然将之歼灭。不知下步,我军该如何行动?前线大营,可有命令?城中主公,军令是否已下?”

郭从龙答道:“主公军令已下,前线大营传命,三军皆动,即日攻取济南。杨将军、傅将军并及俺之所部,本为先锋。今,既已歼灭了出城的鞑子,下一步,当然便是开往济南。……,三郎,你多辛苦,且带本部回营中休整。这攻取济南之战,便不用你参加了。你阻拦鞑子成功,已是大功一件。待到战后,俺必会为你上书主公,亲自为你等请功!”

柳三怎肯答应,他说道:“将军,战死的弟兄那么多,末将要为他们报仇。攻取济南之战,务求将军准许末将随行。”他看了看郭从龙,又转目去看了看杨万虎与傅友德,说道,“今取济南,末将有一计在此。”

“何计?”

柳三不急不躁,说出了几句话。诸人听了,先是一愣,继而都是喝彩。

……

喝彩之声,同一时间也在数百里外的益都城里、燕王府中响起。

梁园之内,喜宴正酣。

刘十九用大碗,连倒了三碗酒,请邓舍饮。邓舍半句不推辞,碗到酒干。喝过了,一亮碗,诸人都是叫好。邓舍微微一笑,放碗回案,似是不经意,视线转出堂内,看了一眼外边天色。见日头西沉,却是刚过申时。

堂内欢闹,他想道:“不知前线战事如何?”

55 拜堂

邓承志来到门外,却不能入。院中的侍卫把他拦住。

按照习俗,这洞房的次日便是该到拜堂。通常都是在五更时分,用一桌盛镜台,放镜子在其上,望堂展拜,谓之:“新妇拜堂。”拜过堂,还要“次拜尊长及亲戚,各有彩缎、巧作、鞋袜等为献,谓之赏贺;尊长则换一匹回之,谓之答贺”。这大约便是后世“磕头礼”的由来。

唐时颍川(即许昌)人王建有诗云:“双杯行酒六亲喜,我家新妇宜拜堂。”即此谓也。只是邓舍在这一世,如今并没有什么亲戚,所以“赏贺”、“答贺”之礼也便就姑且算是免了。

邓承志来时,正好五更。邓舍与罗官奴早早起来,由侍女们备好了镜台、镜子等物,也刚好正在准备拜堂。故此,门外的侍卫将邓承志拦下。邓舍听他来到,知必是又有前线军报送至,却也不急,笑与罗官奴说道:“阿奴,时辰将到,且来拜堂吧。”罗官奴娇羞地应了,两人跪拜镜前。

“新妇拜堂”,却并非只新娘子一人拜堂,新郎也得同拜。邓舍与罗官奴夫妇两人,随着礼仪郎的唱赞,望上而拜。,那礼仪郎,却是在邓承志之前就来了的。

这“拜堂”之礼虽然简单,却是夫妻新婚最重要的一个礼节。表示新妇正式成为了男家之人,同时,亦有跪拜天地、告示祖宗之意。非常的严肃。邓舍一丝不苟,行礼认认真真。他此时的心中在想些甚么?是在想他这一世的亲人、抑或是在想他上一世的亲人?能看到的,只是他表情庄严,端重肃然,至于他内心中的想法,却就是不得而知了。

拜过堂,送走了礼仪郎。邓舍晓得罗官奴昨夜没有睡好,吩咐了侍女伺候她睡下,再补会儿觉,推门而出,自去见邓承志。夜色未去,天光尚暗,院中灯笼高照。晨风阵阵,邓承志立在院中。见邓舍初来,他忙拜倒,贺喜说道:“恭祝父王新婚大喜。”邓舍笑道:“自家人,不必多礼。”

邓承志起身,袖中摸出一叠文书,呈与邓舍,奏道:“前线又有军报送来。”邓舍接住,展开观看。邓承志取了一个灯笼,给他照亮。借助灯光,邓舍一目十行,很快将军报看过,面现喜色,说道:“好!好!”

“前线各军皆已开至济南城下。并专有一军,抄济南的后路,断绝了济南与高唐州的联系。观现今之形势,济南实际已成孤城。昨日下午,杨、郭、傅三位将军,顺利地把出城之鞑子歼灭后,用柳三之计,入夜时分,用‘败卒’去哄济南之城门,虽未获得成功,但是却也对鞑子的士气有了一个不小的打击。我军部署已毕,士气如虹;鞑子困守孤城,士气低迷。李、毕诸帅皆信心百倍,都下了军令状,言道:五日内,必克济南。”

“济南大城,守将关保亦堪称名将。想当日,他以数千人马横扫我东南沿海,如入无人之境。今济南虽成孤城,困兽犹斗。不可小觑。传我军令,教前线诸将务必谨慎。不要贪功,不要抢功,更不要争功。莫说五日,只要能在十日内攻克济南,我便算是他们每人大功一件。”

虽然开局不错,邓舍却依然保持冷静,想了片刻,又说道:“先前诸将出城之时,我就曾有军令。命前线大营诸军,以李和尚为主,用毕千牛为辅。潘贤二为其谋士。此一战,关系重大,影响深远,绝不可失利。你再传我军令,将此重申。凡若诸将有不遵上令,妄动轻战者,斩!”

邓承志凛然接令。

此次参战的海东诸军,悉为五衙老卒,尽皆精锐;且诸将之中,多有勇悍,像是如杨万虎、郭从龙,乃至刚刚才从辽阳调过来的王国毅,以及本为赵过麾下的胡忠,等等诸人,全都是战功显赫,杀人如麻,又有哪一个不是桀骜不驯之徒?尽管李和尚资格够老,毕千牛与邓舍的关系够亲近,但是,邓舍却还是有些隐隐担忧,怕他两人会压不住场面。

原地转了两圈,走得几步,针对这个问题,他越想越是不安,抬头看看天,转头瞧瞧邓承志,寻思想道:“李和尚太直,性子稍嫌暴躁。毕千牛不善言辞。却还是需得有能言善道、且在海东有威望之人,前去调和。”

该选谁去?他想来想去,忽然想起一人,说道:“杨行健现在何处?”邓承志怎会知晓?他犹豫了一下,答道:“天色尚早,应该还在府中?”

杨行健与罗国器、方从哲先后出使,他去的是台州。台州方国珍,所占之地只有三郡,且多沿海,其国中虽富,仓储却不及浙西。一来,可能是这个原因;二则,大约也是因海东太远,与台州的利害关系不算太深,是以,方国珍高高挂起,没有同意借粮。不过,杨行健也不是无功而返。

仿照张士诚给大都运粮,是由浙西出粮,台州出船的旧例。他问方国珍借来了十来条大船。前阵子,浙西借给海东的粮食,所以能运得那么快,短短半个多月就全部运来了益都,其中却也还就是不乏方国珍的功劳。

杨行健他本来任官济南知府,此次攻打济南,他曾有多次请命,想随军同去,一雪前仇。只是因为他非常熟悉济南内部的情形,通政司研究情报,暂时来说,离不开他的协助。故此,邓舍一直没有放他出去。

如今战事已起,相对而言,济南内部的情报不是很重要了,也应该到了可以放他出去的时候了。邓舍即下令,说道:“教集贤院起草一道令旨,命杨行健即日赶赴济南。”邓承志问道:“以何名义?”邓舍不假思索,道:“依旧挂济南知府衔,加巡抚前线事,有参赞军机、勾画军务之权。”

“参赞军机、勾画军务之权”,这一条是虚的;“巡抚前线事”,这一条才是实的。明眼人一看即知,邓舍给的这个头衔,分明就是让他去协调诸将的。

杨行健曾和杨万虎搭档,在先前的济南战中表现不错,颇得军中认可;又曾在华不注山脚下与赵过处过一军,也与胡忠相熟,并且他此次又是奉邓舍之命前去的,毕千牛肯定也会尊重他。洪继勋、赵过因本身职责所在,不能轻出。算来算去,若说“协调诸将”,也就还是他最为合适。

邓承志领命记下,说道:“父王英明。今我军取济南,出其不意,在军事上已占上风。父王又遣杨大人去,是诸将必和。军事既优,诸将且和。又且,李、杨、郭、傅诸将尽皆勇悍。则此番济南的战事,我军必胜。”

邓舍笑了笑,说道:“阿志,你却怎的也学会了拍马屁?”两人相对一笑。自有侍卫、随从等,即刻接令,前去了集贤院。

不多时,令旨送来。邓舍看过,确定无误,吩咐掌印盖上了燕王的宝印。交与邓承志。邓承志接住令旨,却不就走,话题一转,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他问道:“父王,不知道您这两天有没有见过方从哲?”

方从哲在迎宾馆陪伴各地来使,邓舍当然没有见到过他,问道:“怎么?”

邓承志答道:“益都分院离迎宾馆不远,昨天,俺在路上碰着了他。听他说起,似是想要来求见父王。大约迎宾馆中的诸位外地来使有些异常的表现。”邓承志此话,立刻引起了邓舍的重视,问道:“什么异常表现?”

“好像是我军攻取济南之事,已有使者知晓。”

海东谋取济南,虽然极其秘密。但是从昨日战起,至今却也已有一日一夜过去。济南离益都又不甚远,消息来往传递极快。而这些外地所来的使者,本来他们的主公就是多有在益都安插细作的。比如朱元璋,那何必聚不就是去了又来,月前才刚又来到益都?因此,细想之下,诸使能这么快的就得悉了此事,其实却也是丝毫半点都不出奇。

邓舍微皱眉头,说道:“这件事我知道了。你且去吧,看你脸色,定然一夜未睡。上午给你放半天假,好好休息一下。至于分院,佟生养不可离开军中,可教刘名将暂且代替。另外,你去把李首生给我找来。”

邓承志应道:“是。”倒退几步,转身离去。

邓舍负手院中,陷入沉思。

济南的战事,诚如邓承志所言,经过一系列隐秘而充分的战前准备,海东如今已占先机,兵力上也占据有优势,并且诸将皆勇,待杨行健奉令出发,赶到之后,再有他协调诸将,济南城中守将虽是关保,但是料来却也绝对难以抵挡。换而言之,也就是说,此战之关键,其实不在开战,而在战前。虽然是便就在昨天,经过了一场小小的波折,但是海东现今明显地布局已定,不用等到战后,此时就可断定,济南此战必胜无疑。

夫庙算,多算胜,少算不胜。既胜券在握,邓舍此时的沉思当然就并非为此。却是因受到了邓承志的提醒,他开始把思考的重点转移到了迎宾馆中诸位使者的身上。军事是什么?归根到底,军事只是手段,根本却还是政治。益都之战,刚刚才过去。转眼间,邓舍便又主动与察罕开战。这个消息若是一旦传出,必然就会再度引起南方群雄的高度注意。

如此,是不是便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再来扩大一下海东的影响,并制造舆论,为下一步海东的行动打下基础?

至多十来天内,济南应该便可收复。收复济南之后,小明王命令海东南下之事,定然就会被刘十九再度提出。若察罕果然因受了孛罗的牵制,没有展开反扑。那么,海东还有何借口来拒绝小明王的圣旨?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先下手为强。用种种的手段,造成一个时势出来。造出一个有利海东的时势。不是我海东抗旨,而是时势使然,没有办法遵旨。

相比之下,这似乎是唯一的上策。然则,这个时势如何造法?就得先从诸位外地来使的身上入手。

凌晨的天气很冷,邓舍披着大氅,在院内踱步。隐隐地,有晨曦在东方展开。天光微明,将要破晓。一夜风寒,铺陈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尽是露水,院角的树木、花草,逐渐地露出轮廓出来。邓舍转首观望,见云层的后面,鲜红的朝霞喷薄而出。夜色已逝,朝阳东升。侍卫与随从们七手八脚地把灯笼熄灭。院外有人来报:“李首生、方从哲求见。”

……

济南城内。

初升的日头,将光芒洒满了全城。阳光在云片上渲染开去,天空呈现出明亮的玛瑙红,把整个城池、并及远近山川,都抹得光彩晃目。从城头上往外看去,昨天还是空荡荡的,而今却仿佛一夜之间,平地起了无数的营寨。连绵不绝,旗帜如林。时有斥候、探马或出或入,疾驰如飞。

清凉的晨风,夹带野外的气息,卷上城头,扑鼻而浏览器上输入wαр.$①⑥κ.с&39Ν看最新内容-”来。若在寻常时刻,这必定会使人心旷神怡,不觉精神一振。而当此时,望着那铺天盖地的海东营地,济南城上的戍卒却无不面如土色。胆小者,竟至双股憟憟。

关保也如邓承志,一夜没睡。只不过他两人,一个是牵挂军报,另一个却是心忧城防。关保引了百十护卫,在城头上巡察一遍,转入棚中。五六人在其后相从。分别坐定。关保问道:“昨夜遣出的信使,可有回音?”

昨天晚上,郭从龙等退走不久,关保即接连派出了三四路信使,前去高唐州告急。但是却无一例外,至今未曾见有一个有回音送来。

他左侧一人答道:“红贼在我城后,亦布下了一彪军马。将军所遣之出城信使,之所以没有回音,估计却都是没能冲破阻截。末将方从城西过来。在城西的城头上,远远望见,阻截我信使的红贼高高打起有一面旗帜。末将遣了探马去看,却见其上是写了一个‘方’字。”

“一个‘方’字?”关保蹙起眉头,想了会儿,没什么印象,问道,“红贼军中,有哪个贼将是姓方的?”

“应为方米罕。”

“方米罕?”

“此人年岁不大,在海东军中虽然并不以骁勇闻名,却是出了名的踏实肯干。从一个小卒,一步一个脚印,如今已升至千户。现在杨万虎麾下。早先益都之战的时候,末将随少帅攻打济南,曾经与他交过手。”说话此人名叫普贤奴。先前,王保保攻取济南,他是为辅佐诸将之一。当时,守济南的海东将领正是杨万虎,因此,他对杨万虎的部将多有熟悉。说完了,又补充一句,“此外,末将听说,那郭从龙本来就是他的部曲。”

“‘踏实肯干。’你的意思就是说,有他做西边的截杀,我军难用计突围了?”

普贤奴道:“为战者,不惧敌勇、亦不惧敌智。敌勇,我可以智取;敌智,我可以勇胜。唯有一种敌人,不好对付。那便是无勇亦无智,却踏实肯干。对上级的命令奉如令旨,丝毫不敢逾越、亦然丝毫不肯改变。就像是乌龟缩在了壳子里,委实叫人无从下手。这方米罕,就末将与他交手的经验,他就是这种人。据说,还是早在红贼未曾得南高丽之前,因为违反军纪,他受过一次邓贼的责罚。自此之后,更是循规蹈矩。”

不说邓舍还好,一提起邓舍,关保便就忍不住地怒气填膺,脱口而出,痛声大骂,道:“邓贼实在狡猾!……,居然趁他大婚之日,发军来袭我城。趁他大婚之日也就罢了,还更早先放出烟雾,说是甚么刘十九去益都,是为促其南下。他娘的奸贼,南下、南下,反而是取我济南来了!”

邓舍能在济南城中安插细作,关保自然也可以在益都安插细作。前阵子,刘十九奉旨上益都,有风声传出,是为小明王想使邓舍南下。又刚好逢上邓舍大婚。两重烟雾弹打出来,饶是关保名将,却也是不免因此上当。

他座下右侧,一将言道:“邓贼奸诈,世人共知。奈何我军不备,中了他计。如今,红贼大军压境,且已切断了我军的外援,将军,计将安出?”问话者,郭云是也。这一位,也是察罕军中猛将。益都战时,颇显锋芒。

“如今黄河水开化,与高唐州来往不便。即便红贼没有切断我军的外援,若想等高唐州的驻军来救,也非得十来日,他们才能够来到。现在,我军的信使虽然出不去,但是红贼压境,声势甚大,高唐州与我只一水之隔,早晚必知,也就是顶多这两三天内,也许他们就会把援军备好、派来。如今形势如此,别无它计。要问本将的对策,只有一个字。”

“敢问将军,是哪一个字?”

“守。”

“守?”

“坚守城池,等待援军。我城中存粮甚多,足可够供应三军数月之吃用。又且济南城坚,红贼虽众,我军数目亦然不少,料来其定然难以速克。只要咱们能坚守个十天半月,则高唐州的援军必到。等援军赶到,我城中守军与援军内外呼应,……,当其时也,诸位,俺却有一个比喻。”

“怎么说?”

“就好比倒吃甘蔗。”

“此何意也?”

“后头甜!”尽管因上了邓舍的当,关保非常恼怒,但是对守城,却倒还是信心十足。诸将面面相觑。普贤奴说道:“将军此计,果然妙计。但是,我军城西、黄河之畔,如今既有红贼据守,想那高唐州的援军,纵然三两日内可以备好,想要渡河,怕是不会太过容易吧?”

“岂有此理!高唐州守将严平章,勇敢善战,多谋有智,在我军中,素有威名。且其副手韩札儿,与郭将军并称‘郭韩’,亦骁悍之士,及其所部的长枪骑军,更是足可以堪称我北地精锐。诸位,莫非你们以为,严平章与韩将军,竟是还比不过区区红贼中一方米罕么?”

严平章,名叫严奉先。亦察罕帐中的一位多谋善战之人。

见关保发怒,郭云、普贤奴等人不敢再与他争辩,皆道:“将军所言甚是。”

郭云虽然勇悍,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他熟读《汉书》,可称文武双全,随着诸人同声回答过了,斟酌再三,还是开口说道:“将军,今来犯我之敌,粗略估算,不下数万之众。且杨、郭、傅几人,又尽皆红贼之中有数的悍将。不可轻视。高唐州的援军,虽如将军所言,或许十数日内便必会来到。但是,以末将之见,我军却也不可不没有后手,以为预防。”

“预防甚么?”

“倘若严平章、韩将军两位得知我军被围的消息晚了些,又倘若他两位应变的速度慢了点?俗云:求人不如求己。以末将看来,咱们城中却也是需要早有准备。”

“准备甚么?”

“若红贼势大,我军难支,……。”

“如何?”

“末将以为,将军应该及早定下我军突围的方向。”

“突围的方向?你是在说弃城么?”

“末将斗胆,然用军者,不可不顾后路。此事,确实不可不提早预备。”

关保拍案而起,喝斥道:“大胆!你果然斗胆。未及战,先言走。此惧敌之罪。若按军法,你这就是在乱我军心、士气。按法当斩!”“嘡啷”一声,短剑出鞘。普贤奴等皆是色变,慌忙也起身、拜倒,替郭云求情。

“罢了。且看在诸将面上,饶你性命。再敢有此类言出,定斩不饶!”

郭云拜谢。

关保缓和了语气,环视诸人,说道:“诸位,济南对我晋冀的重要,不用俺说,你们也都是非常得清楚。当日益都之战,何等惨烈。经过月余的苦战,我军好不容易才夺下了济南。济南是甚么?只是一座城池么?济南,益都之门户是也。只要济南还在我军的手中,益都红贼就不敢轻举妄动。往前,我军可轻取益都;退后,我军亦可以此保晋冀安稳。大帅为何派了俺镇守此地?大帅又为何派了诸位协助帮俺?由此,亦足以可见大帅对济南的重视。诸位,咱们既得大帅信用,岂能不为主分忧?”

诸将皆道:“是!”

关保单手提剑,传下将令:“从现在起,三军同志,坚守城池!若敢再有言走者,无论将校、抑或军卒,斩!”

日头高升,城外喧闹。只听得忽然角鼓齐鸣,万众喊杀。却是海东正是开始了攻势。

56 大捷 (上)

刘十九回到房中,兀自十分恼怒。他不止恼怒,更是羞恼成怒。从邓舍书房告辞,他在回来的路上仔细想过了。

他与左右亲信说道:“俺初到益都之日,说起朝廷欲令海东南下,当时小邓分明就有稍顷的愣神,只是后来面色转得快,看似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与俺,做出了一副慨然接旨的假象。俺也因此受其迷惑,失了谨慎。再没几日,就是济南战起。他急冲冲过来,告之与俺。俺那会儿仓促,不及防备,糊里糊涂地居然就同意了先取济南。如今看来,此明为小邓阴谋!济南之战,俺敢打包票,不是察罕侵犯,而必是为小邓主动挑起!

“济南战事既起,如今,又借口南下风声泄露,并通过海东臣下的谏言,给俺提出了个一二三,究其话中意思,摆明了就是想要以此作为托辞,试图改变前意,不再南下。……,俺还敢打包票,这南下风声为何早不泄露,晚不泄露,偏偏此时泄露?偏偏在浙西使者来到益都的时候泄露?这也肯定是为小邓主动泄露!小邓欺俺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左右亲信也皆是怒不可遏,都说道:“老爷所言甚是。然事已至此,该当如何?”有人提议,说道:“小邓既然阳奉阴违,给老爷玩弄阴谋诡计。老爷,以小人看来,您也完全不用再对他客气了!”

“不用再对他客气?”

“是啊。老爷您来前,刘太保不是有过交代么?若小邓对我朝廷有异心,抗旨不从,则老爷手中有密旨,大可以立刻便联络士诚旧部、益都旧人,打出小毛平章的旗号,外则与田丰勾通,把益都给他搅一个天翻地覆!”

又有一亲信人说道:“正是!老爷前番去棣州,与田丞相相谈甚欢。听田丞相言语,他对小邓也是深有不满。只要老爷一句话去,他定然立即就会给以响应!如今,恰又正好小邓还在济南前线用兵,内部空虚,请田丞相用三千人马急袭益都,老爷联络了益都旧将,在内呼应。

“待事成,即抬小毛平章出来。前毛平章在山东日久,百姓多受其恩惠,民心所在。老爷既已与田丞相联合、得下益都,各地必能传檄而定!”

“荒唐!”

诸亲信面面相觑,有人大了胆子,问道:“敢问老爷,何出此言?不知小人等所言,何处荒唐了?”

“小邓取济南,命田丰出五千军马相助。此为何意?”

“小人等不知。料来,大约是想用田丞相之军,以减轻海东军队的损失。”

“此其一也!还有其二、其三,你们知道么?”

“请老爷细说,俺们愿闻其详。”

“其二,……,这就是人质。用海东两万余的强军,裹挟田丰的五千军马。田丰的总共兵力才有多少?万人出头。一半的兵力、还皆为精锐,现今都在海东军队的裹挟之下。纵使俺有皇上的密旨,你们以为在当前如此的形势之下,他就会肯听旨么?他若稍有异动,那五千人马必死无葬身之地!”

“虽失五千人马,却可得一益都,进而可以掩有山东。重振旗鼓。以小人之见,田丞相是有大志雄图的人,若以此作为说辞,似乎也还是能将之说动的吧?”

“荒谬!你们以为你们都是方从哲么?……,其三,这也是小邓在示威给俺看呀!用些粮饷,就能驱使田丰甘为他的马前卒子。田丰岂不知,五千人马送去济南,实际上便是在为海东军队做挡箭牌么?必伤亡惨重。可是,他还是听从了小邓的调遣,老老实实地把军队派去了前线。正如你们所说,田丰绝非胸无大志之人,这又是为何?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俗云:‘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

“他缺粮。无粮便无军。他又怎能不老老实实地听从小邓的调遣?俺且来问你们,咱们能给田丰甚么?能给他粮么?能给他钱么?若他那五千人马没派去济南,若小邓前阵子不曾给过他粮食,或许咱们还有一搏之力,还能将他说动。现如今,为时已晚!什么叫做‘一步错,步步错’?这就是‘一步错,步步错’。要后悔,也只能后悔,愧不当初,俺不该不谨慎,俺不该不仔细!怎么就被小邓给出的假象给骗住了呢?”

刘十九追悔莫及。他能受刘福通的重托,前来益都促使海东南下,当然也还是有些才能与见识的。一番分析,头头是道。

诸亲信听了,心里琢磨,还真的就是这回事儿。有人说道:“如老爷所言,田丞相或许指望不上了。但是,士诚旧部与益都旧人?小邓适才不是在用臣下的谏言以为拒绝南下的托词么?老爷何不去找几个益都的旧臣,向他们出示皇上的密旨,也让他们给小邓上书,一力南下?就算是事不能成,至少也能给小邓添些麻烦。然后老爷不妨再用皇上的密旨来威胁小邓,若其不从,便将他的恶行公布天下!他不是常常自我标榜,自称‘忠诚仁义’么?这就是他的弱点,太过爱惜羽毛!老爷若能如此,便是攻其弱点。或许,他便会因此改变主意,同意南下了呢?”

邓舍如若执意不肯南下,就把小明王的密旨公布,让益都的臣子都看看,这就是自称“忠义”的海东燕王!不得不说,此计甚毒。

“即便公布,又有何用?以朝廷现在的局势,能与海东决裂么?那海东臣子给小邓的谏言中,有句话说的不错,‘海东存,则益都存。益都存,则安丰存’。小邓若是执意不从,俺就公布密旨。你这不是把小邓往叛变的方向上赶的么?不错,确实打击了小邓的名声,可是,却对我朝廷有何好处?有百害而无一利!那金陵的吴国公本就与我朝廷早便是貌合神离,你看那金陵的使者自来益都,主动前来见过俺几次?现如今,再又把小邓赶走。你出此毒计,可是想陷我朝廷处于孤军奋战之困境么?”

“这,……。”

刘十九说的很对。如今安丰与海东、与金陵的关系,虽然说名义上是主臣的关系,实际上却是强枝弱干,朝廷依赖地方的多,地方依赖朝廷的少。若是用了这亲信的计策,真的把邓舍给惹恼了,他拍拍屁股,干脆就索性自立门户,安丰能奈他何?邓舍是会因此而落下骂名不假。但是,这骂名,对安丰有何用处?这是虚的。对安丰半点好处也无。

刘十九说道:“‘损人不利己’,即此谓也!说的就是你这种人,说的就是你这种计策。”

那亲信不气馁,又说道:“虽然如此。则老爷不必出示密旨给小邓,也不必将密旨公布。但是,用益都旧臣上书,表示坚决海东南下,这一策,却应该还是可行的吧?最起码,也会给小邓造些压力。”

“益都旧臣,益都旧臣!你们随俺来益都也有多日了,对益都的情形想必也有了一些较为深入的了解,不像当日在朝廷只是风闻和臆测。俺且再来相问你等,你们认为,如今还在益都任职的益都旧臣之中,还有谁,或者说,还有几个人分量够足、握有实权,且能帮咱们说的上话?”

那亲信掐起手指,说道:“益都右丞姬宗周,自前毛平章时,他就在益都。分量够足,也有实权。左右司员外郎章渝,本为田家烈亲信,现在与姬宗周走得很近。此人也很有实权,分量也够足。

“还有,益都行院同知枢密院事陈猱头,忠贞之士,忠烈之名,闻于朝廷。又才任的度辽军都指挥使,且前不久,更被小邓任为莱州翼元帅府翼元帅,手底下更有数千嫡系部队。分量更足,更有实权。

“又及,益都行院佥院高延世,定齐军副都指挥使,骁悍之名,山东皆闻。益都人皆称之为‘小将军’。也很有些实权,分量亦然不轻。

“老爷这几日,与姬宗周、章渝、高延世见的次数都不少。他”们对老爷也都甚为恭敬。陈猱头虽远在莱州,老爷未能与之一见。但是他向有忠烈之名,只要老爷把密旨出示给了他看,料来他也必不会推诿。此四人者,或为显贵,或有军权。若能有他们一同上书,南下之事何愁不成!”

这亲信越说越兴奋。刘十九不以为然,“哼”了声,说道:“不错,俺这数日与姬宗周等相见确实甚勤。但想那姬宗周何许人也?‘当今之冯道!’……,他娘的,你们知道冯道是什么人么?”他的亲信大多都是目不识丁之辈,纷纷摇头。刘十九却也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冯道”是谁,略略解释几句,接着说道:“现在知道了吧?这就是滑头的代名词!指望这种人忠诚朝廷,替咱们上书?你脑袋没被门夹住吧?怎么可能!

“姬宗周是‘当今之冯道’,而那章渝,如你所说,又确与他走的很近,事事皆以他为马首是瞻。姬宗周既指望不上,章渝自然也是指望不上。

“你刚才还提到高延世。俺也真不知道,这高延世是真傻,还是假憨。屈指算来,自从俺来益都,见他的次数怕不下十来回了!可是有哪一次,他是正儿八经与俺说话的?有几次,你们中也是有人相从左右的,难道就没发现?不是炫耀他的军功,就是拉出他的黑奴、要不就是摆几个歌女,叫俺观看!每当俺说起正事,他就总会把话题扯开。指望他上书?

“王士诚在时,他是甚么?一个小小的千户!现如今,小邓入主益都,他又是甚么?定齐军副都指挥使!俨然已与毕千牛等平起平坐。俺只听说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却从没听说过有人肯为劳什子的不相干,冒丢官被砍头的危险,去惹主上的发怒!

“再有陈猱头,你们对他的评价也确实是说的不错。‘忠烈之名,闻于朝廷。’可是,俺还没到益都,小邓就把他打发去莱州了。连这次小邓大婚,陈猱头说想亲来贺喜,小邓都没答应,不肯教他回来益都。为的是甚么?难道你们都是瞎子?看不出来?还不就为的防俺与他相见!

“俺也曾有提出,想去莱州看看。小邓怎么说?俺是从朝廷来的,他大婚,俺不可不在。拖延着俺,到现在还不肯放俺前去莱州。又且,他接连给陈猱头升官、给权,陈猱头忠烈不假,越是忠烈的人,越是感恩图报。也许你教他上书还行,若教他背叛小邓?以小邓笼络他的手段来看,可能么?……,‘赤胆陈猱头’。小邓这厮,不得不说,笼络人确有一手!”

田丰用不成了,益都旧臣也难以指望,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刘十九的亲信们绞尽脑汁,苦无良策。有人眼前一亮,说道:“小毛平章?”刘十九不耐烦,斥道:“愚蠢!没有,一个空头大佬倌儿,有何用处!”

没了田丰,没了益都旧臣,就算抬出来十个小毛平章也是半点用处没有。又有人道:“徐州一带,有我安丰五千军马。既如此,便趁小邓前线用军的机会,把他们调过来?如此一来,我军趁虚而入,或许,……。”

“徐州那五千人马,不是棣州的田丰!远在山东境外,若入益都,必须先过泰安。此番小邓取济南,诸路军马皆动,唯独泰安的驻军未动。所为何者?先前,他与俺说,是为防止济宁等地的察罕军马偷袭。如今看来,却也是防察罕为虚,防我徐州军马为实!若真调那五千军马入境,怕其还没到泰安,咱们的人头就先被邓舍取了!你提的此计,实在可笑。”

诸人束手无策。有人说道:“那老爷就干脆写封密信,送去安丰,请示刘太保,看看刘太保可有良策?”

“写封密信,送去安丰?此计甚好!只是,俺却问你,这信上该如何写?”

“自然是写小邓奸诈,出了诡计,……。”

“哄骗住了俺,使得俺上了他的当。这南下之事,怕是不成了。俺奉重任而来,却有愧使命。所以,请太保责罚,请皇上责罚。……,你就是想俺给安丰送去这么一封密信,对不对?你可知,若是此密信送到安丰,猜一猜刘太保与皇上会有如何反应?诸位,你们都来猜一猜。说说看。”

诸人大眼瞪小眼,没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刘十九一脚把案几踢翻,叉着腰,在室内连转了好几圈,怒视诸人,恨铁不成钢,说道:“你们这是想让俺自寻死路么?俺要真是如你们所提,写出这么一封密信,俺也又还敢给你们打包票,用不了十天,安丰必定就会有圣旨召咱们回朝。待咱们回去之后,……,又会怎样?刘太保大怒生气时会有什么表现?你们没有见过么?你们活腻味了,俺还没有!”

半晌,方才有人怯怯开口,说道:“那以老爷之见,咱们该怎么办?”

正在此时,门外有人来报。却是时三千奉邓舍之命,给刘十九送礼来了。刘十九正在气头上,门也不开,高声连道:“不要!不要!已经如此哄俺,现在还指望用些许的贿赂就想,……。”话说到此处,看诸亲信惊惶无措的面容,心中忽然一动,微微一顿,转口说道,“且慢。”

沉吟片刻,他改变了决定,说道:“燕王刚刚大婚,便把礼物收下。也好让咱们沾沾喜气。另外,再备些物事,送与燕王。礼尚往来。”邓舍大婚,他已经送过一份礼了,现在接受邓舍的贿赂,也有说辞,姑且算是接受回礼。再回送邓舍一份礼物,更有深意。门外之人应声退走。

室内诸人,有人猜出了刘十九的心思,试探性地说道:“老爷,今既收下了小邓的礼物,……。”刘十九皱起眉头,斥道:“甚么小邓?没大没小!你们是为俺的随从,岂能如此不分尊卑?该叫‘燕王’!”

“是,是。老爷既收下了燕王的礼物,那朝廷的密旨?”

刘十九长叹一声,说道,“燕王枭雄。他的多谋善计,俺在安丰时,虽就曾有听沙刘二说起。但是,却直到今日,方才算是领教。”

诸人都安慰说道:“老爷是个实在人。一时不察,上他个当,却也没甚要紧。还请老爷息怒,若是因此伤了身体反为不美。”

“罢了。只恨当初,俺才来益都之时,没能下起狠手,受了他的花言巧语之骗。”刘十九又将刚才的追悔说辞重复一遍,“‘一步错,步步错。’恨只恨,俺不该给他这十来天的转圜机会。要不然,何止如此!”

诸人皆道:“是。”问刘十九,“既已中计,如今该如何应对?”

“朝廷欲使海东南下之事,咱们当然还是得尽心尽力地去办。只是眼下这形势太过模糊、还不够明朗。且等济南战事平息,再随机应变吧!”

刘十九的回答,使得诸人皆陷入思考。何为“形势太过模糊”?何为“还不够明朗”?

……

时三千回来,见邓舍。

邓舍也才见过罗家送礼的人,刚刚转回书房,问他:“刘大人收下礼物时,有何话说?”时三千说道:“说是谢主公赠赐。并有回礼一份,送给主公。”邓舍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大人果然有识之士。”

刘十九肯收下贿赂,就说明他意有转变。只是他现在的转变还只是内因,若想令他主动给安丰上书,帮益都解释不能南下,却还是非得有个外因不可。何为“外因”?就是刘十九与亲信们说的“形势”。

然则,如何才算是“形势明朗”?有个益都不能南下的借口,有个益都不能南下的原因,就算明朗。毕竟,若直说“风声泄露”,未免太过显得出刘十九办事不力。还非得另有说辞不可。而这借口,这原因,其实邓舍也早就已经给刘十九准备好了。只是现在时机不到。他打算等过些时日,待收复了济南之后,便说与刘十九听。再由刘十九,转述给安丰。

从刘十九来,一直到现在,邓舍集思广益,终将安丰欲令海东南下的麻烦大致解决。他顿时轻松许多,如释下了千钧重压。挥了挥手,示意时三千退下。从袖中取出邓承志刚才呈给他的军报,便倚在胡床之上,细细观看。军报有两封。一封是前线大营写来的,一封却是杨行健写来的。

他不急着去看前线大营的,而是先去看杨行健的。看不几眼,面色微变。

57 大捷 (下)

却说前线写来的军报有两封,一封是大营写来的,一封是杨行健写来的。邓舍倚在胡床之上,先取出杨行健所写来的,看不几眼,面色微变。

杨行健去前线,他的任务是协调诸将,其信中之内容自然主要也就讲的是前线诸将。对济南的战事,只是在开头部分一笔带过。简略地写道:“自我军总攻,战事大体顺利。

“因为济南的城墙、楼堞,在上次王保保攻城时,多有受损,且又因为时间的关系,关保还没有能来得及大举修缮,故此,我军攻城,阻力甚小。至今,东、南各处城墙,已有多处坍塌。鞑子虽极力抢救,奈何人力不足。毫无疑问,我军已然是稳占上风。克复济南,只是早晚。”

写到这里,杨行健笔下转折:“然而,克复济南虽为定事,臣自奉主公之令,到前线以来,却发现诸将之间,多有不和。”

随着杨行健的行文,邓舍的脸色逐渐地也开始变得严肃。才刚把刘十九搞定的轻松不翼而飞,他端起茶碗,喝了口水,继续往下观看。只见杨行健如此写道:

“诚如主公所忧,李将军过直,而毕将军讷于言辞。杨万虎、郭从龙、傅友德、胡忠、并及王国毅诸将,又尽皆骁勇。又且诸将,杨万虎在我军中早有勇名,郭从龙、傅友德乃后起之秀,而至于胡忠、王国毅等,又或曾经为赵左丞部将、抑或原本是陈平章部属。可以说,各有‘根脚’。

“因此,他们对李、毕两帅的命令,有时候并不见得便就会肯听从。臣来前线,不过一两日,就已经发现了两次诸将不听大营调度的事情。

“一次是杨万虎。杨万虎本来的职责,是应该率其所部的安辽军,佯攻济南的西城门,以此来配合毕将军与棣州军攻取东城门。便在昨日,因见毕将军部、以及棣州军损失太大,李将军下令,教他拨出一部分人马支援毕将军。杨万虎或许是因为争功心切,却只是只管猛攻西城,迟迟不肯从命。直到最后,李将军又接连下了三道军令,他才算是勉强接受了调拨,但是,却也只是拨出了不到五百人,去给毕将军做支援。

“一次是王国毅。王国毅的本来职责,是应该率其本部骑兵,驻守北城门外。不必参加攻城。若有鞑子从北边突围,则他可与胡忠诸将横出截杀。又在昨夜,他却忽然轻出,遣出了三百骑兵,绕北边城门疾驰,大呼小叫,惊骇城中,竟以此为乐。并四出轻骑,抄掠邻近乡、县。

“李将军闻讯,即明下军令,要求他不得妄动,速归本阵。王国毅乃与左右言道:‘吾,陈平章之虎牙是也。驰骋辽东日,李和尚在何处?征战沙场,本杀人之事,怎可听从一秃头的命令?’并就以此为文,回复前线大营。

“李将军接此回文,勃然大怒,即欲亲提军马,往去王国毅军中,取其首级。幸赖潘贤二诸人苦劝,方才作罢,乃改而遣派臣去传令。臣至王国毅军中,明示主公的令旨与其观看。当面告诉他,有违军纪、不从调遣者,遵主公之令,当斩!他这才微有收敛。诸将不和,乃竟至此!

“又,李将军对诸将亦颇有微词。臣至当夜,他就与臣说:‘诸将跋扈,殊难指挥。’杨、郭、胡、王诸将不用多说了,便只傅友德。当时,李将军用了八个字来形容他:‘沉默寡言,自以为是。’傅友德这个人,臣与他接触不多,也就只是在前线这几天,与他见面的次数稍微多些。

“按照规定,前线大营每日有两次军议,凌晨一次,晚上一次。每次军议,傅友德皆沉默无言,甚少话说。对李、毕两帅,他虽也甚为恭敬,但是,却有一次,因对李将军的部署有所质疑,乃至当场争吵。李将军性子也直,两人闹得很有些下不来台。虽然说,傅友德此举不算为错,但是当着诸将之面,与主将吵闹,却也未免有失部属的身份。

“前线诸将纷争如此,我军取济南虽然必胜,臣却无喜,反以为忧。主公令臣来前线协调诸将,臣的能力或许虽然不足,但是必尽心竭力。”

杨行健的这封军文,从头到尾,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字,其实都只是在说明了一个问题:前线大营里边,主事者帅才不够,而诸将又多过跋扈。经此一战,纵然能得济南,但是诸将不和,彼此间矛盾重重,如果就在此时,忽有敌人来犯,怕是难以抵挡。故此,他“不喜反忧”。

邓舍对前线诸将都很了解,事实上,他已经预料到了会出现有不和的现象,否则,他也不会派杨行健去了。但是,诸将不和的程度,却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心中想道:“李、毕两人,看来确实只能为将,难以为帅。”想当日,赵过、文华国分别统带大军,一个在华山,一个渡海驰援,杨万虎、胡忠、郭从龙诸将,当时也分别都在他两人的麾下,却怎么就没见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此一次攻取济南,他实际上也是有想过仍派遣赵过出马,用以为主将的,只是却因为在现在的益都,赵过实为邓舍的左膀右臂,当此之时,益都也确实离不开他,故此才换了李和尚与毕千牛为主将。

既然已用李和尚与毕千牛为主将,若是而今再去突然临阵换将,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了。好在,洪继勋、李首生等人的前期筹划还算是做的不错,杨行健也说了,此次攻取济南定能获胜。即使军中存在种种的问题,也至多是将获胜的时间延迟一下,应该并无大碍。邓舍寻思,想道:“也只有等到战后,等腾出手来,再对军中的这些问题,慢慢地找办法解决。”

说是“慢慢地办法解决”,其实,邓舍对到底能否解决此事,却是半点把握也无。试想,诸将都是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桀骜之徒,指望他们能互相和睦?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并且,针对这种诸将不和的情况,邓舍之前也是曾经有过多次的整顿。就效果来看,并不很明显。

不过,话说回来,要想解决此事,倒也并非全无办法。再逢战事,不要再用李和尚、毕千牛这样的人做主将,而改派文华国、赵过等人便可。只是,邓舍心中想道:“奈何帅才不足!”

屈指数来,海东发展至今,有能力坐镇一方的,也只不过文华国、陈虎、赵过、庆千兴等寥寥数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猛将好找,帅才难寻。邓舍不免又因此而想起了庆千兴的那个条陈,虽然说,他的条陈被否决了,但是这个人确实还是很有能力,可以大用的。

现在海东的地盘越来越大,并且下一步的发展目标,明显是向中原发展,要与群雄争锋的。陈虎坐镇辽东、文华国坐守朝鲜,此两地皆为邓舍的起家根本,不可大意。文、陈两人也因此不能轻动。邓舍手头上,如今可机动运用的重将也因此便只有赵过一人。总不能以后有了战事,便就都派赵过去吧?即便赵过任劳任怨,也还是不行。就像辽东,打纳哈出的同时,还得防范辽西,更要戒备孛罗。若是日后,益都也出现这种两线、乃至三线作战的情况,又该怎么办?总而言之,只有赵过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用的。现今辽东局势平稳,这庆千兴,似乎也就可以调来了。

有赵过、庆千兴两人在,至少,不会再出现类似这一回捉襟见肘、无人可用的局面了。邓舍忽然又想起一人,想道:“陈猱头?此人在泰安战中,有勇有谋,坚守孤城月余。且深识大体。似乎颇有帅才之料。”

也只是“似乎”而已,具体如何,还是得试试才知。邓舍也不着急,且先把这心思存下,又想道:“且等收了刘十九,将朝廷欲令我南下之事彻底的搞定,然后再说吧。”纵然陈猱头确有帅才也还是不够,还得再把他的立场搞清楚。邓舍决定,便先通过刘十九此事,看一下陈猱头的立场究竟如何。若是他自始至终,对南下之事都不发一词的话,便证明可用。等有机会,便可再给他添加重任,试一下此人的帅才到底怎样。

思来想去,又转回到杨行健的军报之上。

邓舍略一思忖,提笔回书,写道:“王国毅夜乱北门、抄掠乡里,按法当斩!然念其战功,杖责一百。军令一下,疾如山压,杨万虎拖迟延误,按法亦当斩!然念其战功,杖责五十。若是再有违反军纪,不听调度、指挥者,违令者斩!李和尚、毕千牛身为主将,若不能行军法,受坐罚!”

叫时三千进来,封好回信,递给他,吩咐说道:“速遣快马,将此信送至前线。”时三千知道邓承志送来的有两封军文,不知邓舍的此封回信是给大营、抑或是给杨行健的,乃问道:“是交给李将军?还是杨大人?”

“给李和尚!”

“是。”

时三千接信退下,自去安排人发送。邓舍又拿起大营的军文,依旧躺入胡床,展开观瞧。只见军文上写道:“龙凤七年,春二月二十五,乙酉日。昨夜激战,坏敌东城墙。今晨卯时,毕千牛部又发起攻击。

“大营调集了各军的攻城器械,悉集东城。诸色投石车、火炮等物,不下数百架。又及强弓劲弩无数。每有一发,矢石遮天。中有强弩,可穿重甲;又有大石,一发辄毙十余人。敌守御东墙者死伤相藉。

“卯时三刻,杨万虎又坏敌西城墙,并敌之南城墙亦有损坏。城中鞑子见势难支,乃诈降。为我军识破。用潘贤二计。李将军假装应允。巳时,鞑子遂驱百姓为前,藏甲兵居后。待其出城,郭从龙、傅友德两将分从左右,率骑兵冲杀。敌众惊乱,我军鼓噪乘之,杀敌百余。并俘敌将一人。李、毕、潘诸人乃细问此俘,得知城中敌军军心浮动,多有言走者。

“又用潘贤二计,我军在城池四周,高挂免杀牌。选数百人,高声说与城中知道,‘降者不杀,献城者重赏’。午时,又起攻城。东城墙之敌,已多无斗志矣。午时二刻,方米罕报,在河之对岸发现了鞑子援军。已传军令,命其严阵以待。并又用潘贤二计,诈示城内,我军已退其援。城中鞑子的士气,越发不振。未时,毕千牛部又坏东城墙。”

军报至此,戛然而止。

邓舍急不可耐,起身出外,走入院中,仰望天色。估算时辰,却还得再有小半天,前线的下封军报才会送来。他心牵战事,反正就算是回入书房,也是坐立不安,索性叫了两三随从,径直出了院子,便在后院闲走。

与随从们谈谈说说,话题多是有关前线战事。不知不觉,行至一处院落的外边。抬”头去看,却不就是他与罗官奴的新房所在。毕竟新婚,也许他这是下意识的就走将过来了。院门口,瞧见了一个侍女的身影,很是眼熟。这侍女正背对着邓舍,提个小水壶,在为墙边的花草浇水。

邓舍叫出她的名字,问道:“楚娃,夫人在做甚么?”

那侍女听见邓舍的声音,急忙转过身来,下拜行礼,答道:“回殿下,娘子正在室内,看娘家送来的礼物呢。”邓舍点了点头,说道:“且去通传,就说我闲来无事,过来看看她。”那侍女应了,却不就走,笑了一笑,说道:“殿下,好叫您得知。奴婢却不是楚娃,而是越娃呢。”

邓舍一愣,说道:“是了。你是会弹琴的那个。”

罗官奴从娘家带来的侍女,虽然只有越娃与楚娃两个,但是邓舍贵人多忘事,却又哪里会给她们太多的注意?一时记错,却也是有的。此时听越娃说话的口音,不似北人。她虽然说的是官话,但是却分明带有南方的音调,于是随口问道:“你是哪里人?”越娃答道:“奴婢家本嘉兴。”

“嘉兴?那是江浙了。却怎么来到了益都?”

“奴婢的家君曾入仕伪元,做过益都左右司的都事。后来,毛老爷光复益都,城破,家君虽已降,但是当时的形势太乱,乃没乱军中。奴婢的母亲远在嘉兴,奴婢在益都无人可依,所以卖身为奴。年前,殿下入益都,其后不久,罗老爷也来了。奴婢就被原来的主人送给了罗老爷。罗老爷仁慈,见奴婢使唤起来还算得力,便又将奴婢送给了娘子,因此,得以来入燕王府中。这却也是奴婢有福,竟有幸伺候殿下、娘子。”

“如此说来,你的经历却是与李闺秀颇有相似。难怪弹得一手好琴。”

越娃不知李闺秀是谁,也不敢问,只说道:“是,是。不敢当殿下的称赞,些许曲子,能入殿下之耳,不嫌有污清听,已是奴婢天大的福分。”

邓舍哈哈一笑,与随从们说道:“你们且便在院外等我。若有前线军报来,即来叫我。”随从们答应了,自在院外相候。

越娃前头引路,邓舍走入院中。自来到这个时代以来,他眼见的、听到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实在太多了。若是放在从前,或许越娃的经历还能引起他的些许同情,但现如今,却是早就难以在其心中产生半点的涟漪了。

越娃的相貌虽然普通,身段倒还是不错。

她穿了条窄腰长裙,越发显得蛮腰一握,在前边走着,虽称不上婀娜多姿,却也很是有些楚楚动人。更因其出身的关系,别有一番温丽端庄的味道。而这个温丽端庄,却又与她的奴婢打扮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反差。邓舍瞧了两眼,心中想道:“较之闺秀,虽不及其美,伶俐上却有胜之。”

不过,他也就是想想。这个念头随即就消逝不见。他的后院中,佳丽多有。越娃虽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但较之颜淑容却又是远远不如。而若但就容貌而言,胜过她的更不知凡几。所以,邓舍对她,实无半点想法。

因是邓舍与罗官奴的新房所在,这处院落甚大。连传过两处过门,又走过挺长的一条游廊,方才来入正室。越娃先入内通传,稍顷,即出来,又屈膝跪拜,五体投地,恭顺非常地行了一礼,请邓舍入来。

邓舍大步入内,拿眼一看,室内不止罗官奴一人。

还有那个唤作楚娃的侍女,以及另外一个少女。诸女本来都正围在床边,看罗家送来给罗官奴的彩缎等物,此时见邓舍入来,皆纷纷转身,楚娃并及那个少女拜倒行礼,罗官奴则喜孜孜的,喜笑颜开迎接上前。

邓舍瞟了床上一眼,又看了看楚娃与那个少女,笑与罗官奴说道:“娘子,有何喜事,如此开心?”

罗官奴答道:“爹爹,你快来看。俺家给送来的物事,其中有好多都是奴奴也没见过呢!也不知爹爹是从哪里找来的。”叫邓舍是“爹爹”,叫罗李郎也是“爹爹”。虽然说邓舍听她这样的称呼早已习惯,这会儿却也不免好笑。他笑道:“你今既嫁给了我,作了燕王妃。你父亲当然要寻些稀罕的物事,来给你壮壮脸面。免得别人传出,你娘家不够大方。”

走到床边,随手拿起两匹缎子,迎着窗外的日光瞧了一瞧。他对这东西也不是太懂,用手揉了一揉,说道:“不错,甚是光滑。也够轻软。”

“爹爹你说,奴奴的爹爹给奴奴送来这么多,都能铺满一大床,这得值多少钱呀?还不只这些,还有那些、那些、那些。”罗官奴拉住邓舍,绕着室内转了圈,一一给他指点。邓舍这才发现,到处都是堆放的礼箱。

先前,他虽是亲自去迎接了罗家送礼之人,但是对礼物的多少却并没在意,直接吩咐下人给罗官奴送来了。这时去看,罗李郎的手笔着实不小。

要说起来,邓舍给罗家送去的聘礼其实不算太多,邓舍因此笑道:“你父亲这次可算是亏了本也。”罗官奴不依,嘟起小嘴,说道:“爹爹怎能如此说!这却是奴奴的爹爹疼奴奴哩。”邓舍哈哈大笑,蹲下身子,去摸罗官奴的小腹,说道:“阿奴,别动。来我听听动静。”

罗官奴怀孕已有数月,小腹微显。

她又羞又喜,忙站定了不动,袖了手放在肚子下边,把小腹挺起,任邓舍抚摸,说道:“今儿早上,奴奴好像觉得他踢了奴奴一脚呢。”邓舍一边听,一边笑道:“才几个月?就会踢人?踢人好啊,活泼好动,必是个小子!”说话间,没听见罗官奴腹内的动静,却听见身后有人动静。

他转过头,见是那少女。依稀眼熟,想了起来,却是李阿关的女儿李宝口。

见她上穿件翻领式的窄袖衣,配以丝裙,腰系绶带。伏在地上,袖口处露一双纤纤玉手;衣不及腰,显一抹莹白。额头上戴有玳瑁为冠,乌发中插以象牙为梳。但见年岁虽小,身量已成。眉目如画,有出尘之姿。

邓舍适才没有细看,此时细看,不由心中一动。

这副穿戴,却是早先在海东的时候,李阿关也曾经穿过的。若再配上李宝口那极似其母的模样,分明就是另一个的李阿关。只不过若与李阿关相比,小了一号,少了些妇人的妩媚,但却也更多了点少女独有的稚嫩。

李阿关为何不远千里把李宝口送来益都?对李阿关的心思,邓舍还是十分清楚的。他对此本来甚为不满。不过,实事求是地讲,他的不满却倒也并非是因李阿关的那点心思,邓舍虽然说不上荒淫无道,但是如今却也绝对称不上正人君子。他的不满,更多的而是因为李阿关的自拿主意。

也许是本性,也许是出自对权力的谨慎,他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争宠可以。但是却不能在得到他的同意之前,就擅自做主地把李宝口送来。这算甚么?先斩后奏?把他邓舍看作什么人了?任其摆布?太也放肆。

也所以,因了对李阿关的不满,连带对李宝口,他也是很不待见。打量了李宝口几眼,邓舍说道:“你两个免礼吧。”李宝口正在懊悔。她刚才跪的时间久了,膝盖微麻,不小心歪了下身子,撞响了腰间的环佩。

她装出害怕的样子,责骂自己,想道:“怎的恁不谨慎!明知这个坏人喜怒无常,还偏偏在他开心的时候打搅他。若是因此把他惹恼,挨顿板子没关系,若被他一怒之下,拉出去杀了。却又还怎能为爹爹报仇!”

忽然想起罗官奴对邓舍的称呼,她暗中呸了声,忙改变对李敦儒的称呼,“却又还怎能为父亲报仇!”再一想,“不对,是阿奴叫这坏人爹爹,又不是俺叫这坏人爹爹。俺为何改口?这一改口,意思不就是在说,俺也叫这坏人爹爹了?呸!呸!”又改变称呼,“却又还怎能为爹爹报仇!”

到底有罗官奴这样称呼邓舍在前,还是隐隐觉得不合适。却又倔强,不肯再改。她咬了咬牙,随着楚娃一起站起。

“你咬牙作甚?”

却是李宝口虽有复仇的大志,究竟涉世不深,城府太浅。邓舍不注意她的时候,可能无所谓;现在邓舍刚好正在看她,立刻就发现了她无意间显露出来的表情。闻听邓舍此言,李宝口被唬了一跳,花容变色,假害怕顿时变成了真害怕,“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俯首说道:“奴、奴。”

“怎么?”

情急之下,李宝口慌不择言,说道:“奴家自小就好磨牙。娘平时对奴家便多有教训,说这样有失礼仪,不成体面。但是,奴、奴家确实是管不住。请殿下息怒,奴家愿领责罚。”话一出口,稍微轻松;解释过了,心神稍定,但是随即,她就又再度懊悔,“真是可恼!这俺好磨牙的事儿,便是阿奴也不知,却怎的一不留神,就说给这坏人听了?”

又是恼、又是悔,更因少女的天性使然,又是羞,而且急。她不由俏脸通红。更因为不知道这解释能否让邓舍满意,伏在地上,只觉心中砰砰直跳,手上汗出,把头勾得越发低了。竟是不敢抬头看邓舍一眼。

有个词,“不怒而威”。邓舍乃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久握重权,他一冷脸,就连李和尚、郭从龙这样的悍将也无不都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屈膝如羊。何况李宝口一个小小的少女?故此,方才邓舍虽然只是平常一问,李宝口却也是既怕又惊,脱口而出,就把女儿家的闺中秘事给说了出来。

罗官奴怕邓舍生气,忙给好友说情,撒娇说道:“爹爹!小鸭又不是故意惹你生气。你何必与她计较呢?”

“小鸭?”

“爹爹不知道么?这是宝口的小名儿。”加个“丑”字,就是丑小鸭。这小名儿起的不错。邓舍不由一笑,与李宝口说道:“你起来吧。”

待李宝口起身,见她面色时红时白,晓得必是受了惊吓,也不以为意,自接着与罗官奴说话。却不知,就因为罗官奴的求情,李宝口更是羞恼。磨牙叫邓舍知道了,如今更连小名儿也被他知道。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门外脚步声响,越娃入来,说道:“殿下,院外的随从们说,前线有军报送来了。”邓舍看外边天色,才过去了没多久,怎么就又有军报送来?吩咐了李宝口与侍女们好生照顾罗官奴,他匆匆走出室外。

穿游廊、经过门,原路走回,来到院门口。见随从之外,多了一人。千户打扮,容貌俊秀。邓舍却是认得,乃是柳三,不免奇怪,问道:“你怎么回来了?”猛然间,猜到了一个可能,又惊又喜,道,“莫非?”

柳三行了一个军礼,大声说道:“禀告殿下,我军大胜。已取济南!”

58 献俘

前线大营送来的上一封军报还在说诸军并力攻城,而杨行健写来的密信,也还是在说诸将不和。却殊未曾料到,获胜竟来的如此之快。

邓舍大喜,却强自将喜色抑制。为人主上者,切忌喜怒形于色,尤其在臣子们的面前,更要稳重。他镇定自若,先是夸了柳三几句,评价他在战中的表现,说道:“在不期遭遇鞑子之后,你先是临机应变,诱敌出城,此是为智;后又只用百余人,便将千余鞑子阻在县城中至有数个时辰之久,此是为勇。智勇双全。你做得很好。此战能得胜,你功居第一。”

柳三谦逊,说道:“此战能胜,一在殿下之前筹划得宜,二赖李、毕诸位将军指挥适当,三因前线士卒勇敢善战。末将小小的功劳,不值一提,不敢当殿下赞誉。”有功而不傲。

也是邓舍开心,越看他越是觉得欢喜,笑道:“好一个柳三郎!不但智勇双全,而且居功不傲。更是难得!”又把柳三夸奖了一通,这才徐徐说道,“你且把前线告捷的军报文书拿来,待我观看。”

柳三心中佩服,想道:“前线获胜,何等惊喜!殿下偏能不紧不慢,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似的。真有人主之风。”越发恭谨,取出军报,呈给邓舍。邓舍展开观看,见较之前几封军报,此一封言语不多。

上边这样写道:“龙凤七年,春二月二十五,乙酉日。午时,我军又发起攻城。因此前已知城中鞑子军无斗志,及未时,毕千牛部又坏敌东城墙,遂用潘贤二计,乃调杨万虎、郭从龙、傅友德诸将,齐聚东城。

“李将军亲临前阵,矢志一战取城,令下:‘顾望者斩首,转步者斩足!’诸将各率精锐,相次猛攻。短兵相接,矢石如雨,将士皆殊死战,莫有退者。杀鞑子千余。适时,敌将关保闻讯,亦至东城,乘骏马,披银甲,驰突城内,来往指挥。郭云、普贤奴诸将亦皆相续驰援到来。战入胶着。

“杨万虎适才下阵,远见关保,去甲,肉袒,执斧,徒步,大呼,冒尘烟,引率勇士,复回阵中。直突城内,欲生擒之。敌军虽众,无有一合之将;勇士虽少,无不以一当百。呼声惊天动地。关保闻之,亦因瞩目。郭从龙率百骑,适在阵中,趁机射箭,中其面门。彼既伤重,遂堕马下。

“敌失主将,余众大溃。用潘贤二计,我军齐发手雷。鞑子尽皆惊骇,自相践踏,死者无数。斩首三千级,俘虏两千余。擒获关保、并其上将郭云。普贤奴以数骑遁去,已令胡忠、王国毅、方米罕诸将,严防细搜。”

看过军报,邓舍笑道:“李、毕诸将向我夸口,说是五日内,必能收复济南。如今算来,可不就是在五天之内,就大获全胜!好,好,甚好!……,传我军令,命诸军不必着急回来。我军虽然获胜,对高唐州等地的鞑子更需提防。命李、毕遣派探马,日夜巡防河岸,不得有误。只叫杨万虎、王国毅两人,率其本部,把关保、郭云以及俘虏,即日送来益都便是。”

随从接令。邓舍顿了一下,又说道:“此次战中,棣州军出力不少。告诉李、毕,也不要急着放棣州军回去。命棣州军带军的将校,也随杨万虎、王国毅一同来我益都。就说,我要当面给其封赏,酬劳他们的功勋。”

柳三眉头一跳,看了邓舍一眼。

邓舍命棣州军的带军将校来益都,真的只是为了当面给其封赏么?却不见得。他隐约猜出了邓舍的用意,暗挑大拇指,想道:“先用棣州助战,减少我军的损失。接着挟大胜之威,借机收服。一石二鸟,端得是厉害!”

济南大获全胜,确实是件喜事。邓舍欢喜之余,却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

他先是不失警惕,命李和尚、毕千牛严防河岸、注意高唐州等地的元军动向,以防止察罕反扑。其次,他脑筋转得也快,立刻想到各地来使还都没有走,仍在益都,这是一个很好地宣扬海东军威的机会。

因此,又令杨万虎、王国毅将关保、郭云押送回城。关保、郭云皆是为察罕麾下的骁将。特别是关保,若说郭云在察罕军中的地位类似杨万虎、胡忠之流,那么,关保差不多便就等同文、陈、赵诸将。堪称察罕膀臂。

想当日,他用数千军马横卷益都东南,声势之盛惊动南北,一举动间天下瞩目。要非郭从龙冒险,雪夜急袭文登,为海东援军打通了登陆的道路,怕益都早被察罕攻占。何等的威风!现如今,却成了海东的阶下囚。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邓舍叹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有多少的英雄好汉,只因一时不慎,乃至英名不保。传令与杨万虎、王国毅,在送关保来益都的路上,要好生善待,给其礼遇。不许侮辱、虐待。他不是受了有伤么?用军中最好的大夫,用军中最好的金疮药,仔细医治!”

不知怎的,在听了邓舍这番话后,柳三忽然想起了庆千兴,不免猜测,心中想道:“关保乃是为敌之重将。殿下特意传令,命杨、王两将要对其好生善待。莫不是,想如庆千兴的例子,把关保给收服了么?”

庆千兴是异族,对前高丽本来也很忠诚。关保和他的确甚是相像。以邓舍笼络人的手段,柳三细细想来,从姚好古到庆千兴,还真很有可能也会将关保收服。他的猜测似有道理,其实,却没有猜对邓舍真正的想法。

邓舍真正的想法,根本就无关收服关保。他此时之所想,实际上远比收服关保更为重要。那就是,要给关保一个合乎他身份的待遇。

为何?

一方面,善待关保,能显示出海东的仁义,同时另一方面,也就不致会激起察罕军中更大的愤怒。先前,郭从龙等杀降的行为就有些过分,但那是为了能更快地收复济南,也无可厚非。如今,济南城池已得,若是还野蛮霸道,不妥善处置俘虏,仍然加以虐待,却就未免不合时宜。

以强临弱,可以蛮横,比如屠城、杀降,便如泰山压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用以威胁敌人。而以弱敌强,却就绝不能也如此作为,便该祭起“仁义”的大旗,优待俘虏、善待降卒,便如细水浸石,不知不觉、瓦解无声,用以分化敌人。实际上,此两者虽然形式不同,本质却还是一样的,又皆可称之为“势”。只不过,前者是霸道,后者是王道而已。

此时邓舍所想的,就是这些。

简而言之,他想善待关保的用意有二。一则,尽量减轻察罕的愤怒,不落话柄。济南本为益都所有,收复济南,谁也无话可说。此为兵家常事。善待关保,彰显海东宽宏,更使得察罕找不到激发士气的借口。

,免得察罕也来个几大恨、几大恨甚么的。

二者,实则这也正是邓舍的一贯故伎。最先,他不嫌河光秀是个高丽阉人,一样有功即赏,给以重用,“千金买马骨”。如今善待关保,却也恰与之相似。给敌对势力的将领们看看,海东燕王绝非残暴之人。

,这样,纵使软化不了敌方的忠臣,却也能无形中就使得一部分敌方立场不坚定的将领也许对海东就会稍有好感,不致极其憎恶。

如果再加上他令杨万虎、王国毅送关保来益都,欲借此向各地使者炫耀海东军威的这一层意思在内,只是在一个关保的身上,他便只片刻之间,就接连做了三层的文章。不可谓不是深谋远见。令人拍案叫绝。

随着邓舍地位的抬升,他的眼光与见识也渐渐不同。

若是说,他以前的重心多在军事;那么现如今,他的注意力就多转移到了政治之上。欲得天下,没有强军不成。但是只有强军,没有政治也不成。倚仗军队显赫一时者多,然皆如昙花一现。远如项羽,近如安丰。若是想要成就大业,就非得两者兼有。那柳三虽然智勇双全,到底限于地位,在政治上的眼光与见识还远远不够,也所以,他只能往邓舍是想要降伏关保这一层上去琢磨。他立在一侧,想不片刻,听见邓舍说话。

邓舍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随从们说的,说道:“济南大捷,关系重大,不可没有露布。传我令旨,即命集贤院立刻草拟露布,呈给我看。并请洪先生来。另外,把赵左丞、吴鹤年、姬宗周等人也都叫来。我要议事。”

随从们接令,纷纷告退,各去办事。柳三一拜,也想退走。邓舍却没就放他去,笑道:“你不必急走。待会儿诸位大臣来到,必会有人问及收复济南的详情。你历经了整个的战事,对此很熟悉。留下来,也好回答。”

柳三应命。

邓舍扭头,往罗官奴的院中又看了一眼,见越娃还在院门口没走,微微向她点了点头,心中奇怪,想道:“这丫头却怎的喜欢往院门口跑?刚才来时,就见她在门口;这会儿我已出来半晌,她还不肯离去。倒也怪”哉。”因心中有事,也不暇多想,便带了柳三,径直往前院议事堂而去。

步入堂中,天将薄暮。

洪继勋等人还没到,堂上很大,刚刚升起火盆,蜡烛都还没点,有些阴冷。邓舍也懒得独处其中,就又转出堂外,由柳三相陪,在院中闲走。

夕阳落山,鸦雀归巢。晚风拂面,虽凉似暖。远望城中,炊烟处处。空气中飘扬着一股说不来的气味,像是近处花草的幽香,又仿佛远处林木的清新。邓舍贪婪地呼吸了几口,侧耳倾听,隐约可闻街上人声喧哗,而偌大的燕王府内,暮霭重重之下,却近乎寂然。一动一静,对比鲜明。

他由衷地发出感叹,说道:“‘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柳三,你看我现在整日深居府内,罕有外出,是好?还是不好?”

柳三不知其意,不敢贸然回答,说道:“殿下深居简出,日日操劳政务。海东能有今日,全赖殿下英明。”

邓舍一笑,说道:“我幼年时候,也曾在乡中务农。因蒙元暴政,无法过活,无奈之下,随父从军。继而转战沙场,从中原一直杀到辽东,也可算是饱经坎坷,品尝过许多的人间百味。对民间民情,姑且也能称得上了解。但是,即便如此,这年余以来,因甚少有空外出,对百姓们的所思所想,竟也时而会有隔膜之感。‘深居简出’,有甚么好的?柳三,你可知道么?我常常都会想,如果我会分身术该有多好?一分为二。一个在燕王府中处理军政诸事;另一个则轻骑简从,下到民间,体察民情。”

年前益都之战,柳三做为信使,曾有多次往返文登、益都,与邓舍的关系虽说比不上郭从龙等人,但也勉强可称亲近了。饶是如此,突然听到邓舍敞开心扉,与他说起这些话来,他还是不由感到受宠若惊,恭敬答道:“殿下能时常有此想法,心怀民间,诚为海东之福,诚为苍生之福。”

邓舍流连院中,看着暮色一点一点地浓厚,想想从前,想想现在,又从济南大捷想开去,猜度一下察罕会否反扑,不知孛罗会不会改变主意。种种想法,交织一起;千头万绪,心潮起伏。莫说外人,就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楚他此时的心情究竟该如何形容。有忐忑,却也有自信;有自傲,却也有鞭策。他好一会儿没说话,许久,才又开口说道:“柳三,上次见你,还是在益都战时。记得听你说过,你本是乐工出身?”

“是。”

“吹的一手好笛?”

“末将祖上,世为乐户。前宋之时,家中曾有先人为宫中乐师。这吹笛之技,便是传自那时。”

“梅花三弄,你会吹么?”

柳三怔了一怔,答道:“此古之名曲。末将少年时学的第一套大曲,便是此曲。”邓舍微微颔首,说道:“你的笛子可有带来?”柳三的笛子向来从不离身的,即从袖中抽出。乃是个竹笛。邓舍说道:“你且吹来。”

《梅花三弄》,先是笛子曲,后被改为古琴曲,名气很大。所谓“三弄”,就是同一音调在不同的徽位上重复三次,反复咏叹。与“三叠”颇为相似。比如“阳关三叠”,用一个基本的音调将诗歌咏唱三遍,以此来加深情感的表述。暮色之中,柳三横笛。笛音清亮,响彻燕王府内。

随风悠扬,亦传入了罗官奴所住之院落。她本来还正在收娘家送来的礼物,遥遥听来,觉得这笛音甚是可爱,便不禁行至窗前,把玩细听。

李宝口刚刚离开,走在路上,也听到了笛音,不禁停步,回首东顾。不多时,忽又闻琴音起。她虽不太懂乐曲,但是却也能分辨出来,这一个笛曲,一个琴曲,虽音色有异,但是究其调子,却分明相似。

她心中想道:“一笛一琴,音节高低虽是不同,其意却是相仿。”

好似从那笛声与琴音中,看见了一树寒梅,在冰天雪地之中,傲然怒放。风霜愈厉,梅开愈香。她不知不觉,听得痴了。恍惚间,便就好像她自己化身为梅,而那风刀霜剑,自然也就幻化成了邓舍的残暴。

一个伺候她的婆子说道:“小姐?”

“不要说话!”

想起适才见到邓舍时那进退失据的窘状,李宝口既羞且恼,自责不已。受笛音激励,她暗下决心,自我鼓励,握住了小拳头,想道:“花木兰代父从军,俺虽是为女儿身,也应有寒梅的风骨!若有下次,必不能还是这样。”

暮色深重,听笛与琴。

弹琴之人,不是别个,正是越娃。笛音起时,她正在院中,忽有所感,便入室内,也为罗官奴抚琴。所弹之曲目,亦然正是为《梅花三弄》。邓舍洞房之日,她曾经弹过一曲《凤求凰》,当时只是应景之作。现下奏起《梅花三弄》,却因其身世的关系,全神贯注,身心投入其中。

风霜雪下,墙角孤梅。虽有幽香,难敌它晚来风急。满地花落,寂寞无声。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思及往事,幽怨伤情。她黯然销魂,曼声而歌:“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笛音高昂,琴曲低回。遥相呼应,便如有两个人,一个在高歌,一个在轻吟。高歌以叙志,轻吟以自怜。散入府中,一时间,无论下人、抑或随从,又及侍卫,皆或转首、或停下手头的事儿,无不悄然倾听。

刘十九也听到了。

他推开窗子,问左右,说道:“这是甚么曲子?”有知道的,回答说道:“梅花三弄。”刘十九从没听过,哼了一声,说道:“燕王倒是雅兴。”那左右说道:“数日前,燕王曾给老爷说过一句话,不知老爷可还记得?”

“甚么话?”

“燕王来告诉老爷,察罕的济南军出城侵犯益都。举出东晋谢安的例子,以示其镇静。”刘十九问道:“怎么?”那左右答道:“此一曲《梅花三弄》,据说便是出自东晋。”刘十九来了兴趣,说道:“说来听听。”

“前秦犯东晋,军至百万,投鞭可以断流。东晋宰相谢安派谢玄、桓伊等引军八万迎战。与前秦军战于淝水,大败之。此便是为淝水之战。这谢玄,是谢安的子侄,而那桓伊,则是东晋名将桓宣之子。桓伊不但‘有武干’,而且也是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

刘十九插口说道:“就好像周瑜?”他虽不识文字,也曾听过说三分,知道周瑜不但能打仗,而且也是精擅音乐。

那左右笑道:“正是。”话题一转,问刘十九:“老爷知道王羲之么?”刘十九怫然不乐,说道:“大书法家。他的名字,就连黄口小儿也是都尽皆知晓的。俺虽不读书,却也并非粗人。你此问何意?小觑俺么?”

那左右忙陪笑,说道:“小人不敢。王羲之有个儿子,叫王徽之,和桓伊是同时人。不过,他两人并不相识。有一次,王徽之奉诏入京,泊舟溪侧。桓伊刚好从岸上过。船中客有认识他的,称呼桓伊的小名,说道:‘此桓野王是也。’王徽之就命人上岸,追上桓伊,对他说:‘闻君擅吹笛,试为我一奏。’桓伊听说过王徽之,虽然说他那时候已经显贵,但却也还是丝毫没有的矫情做作,也半点不在乎王徽之的唐突,便下了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也。’

“他当时所作的《三调》,就是《梅花三弄》。借物咏怀,以赞梅花之凌霜傲寒,而实喻节操高洁。”

那左右摇头晃脑,之乎者也,说了一通。并把这曲子的寓意也附带做了一下解释。奈何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刘十九对此毫无兴趣,他嘿然说道:“如此说来。这曲子却是燕王故意叫人吹给俺听的了?嘿,他却是甚么意思?……,是在向俺示威?还是想迫使俺改变主意,不再促他南下?”

负手低头,他在室内转来转去,寻思邓舍用意。暂且不提。

只说柳三,一曲笛子,吹得真是有裂石流云之响。全曲甚长,待他吹罢,夜色已至。院中打起了火把,点起了灯笼。洪继勋等人也都已到。诸人都静静地站在一边,陪邓舍欣赏。此时,见其吹罢,齐齐称赞,都说道:“柳三郎名不虚传。此曲或不能说独占天下之妙,却也必为益都第一。”

柳三收笛,逊谢。

邓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唐时,有乐工雷海青,舍身尽忠,名垂青史。我听说当年徐寿辉起事,麾下有一员骁将,名叫熊天瑞,现在陈友谅帐中,也是乐工出身。凡战,无往不胜,已官至伪汉平章。先前益都战时,你已立下许多功劳;这一次,又立下大功。这都很好。我有两句话送给你:若非一番寒澈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三郎,勉之。”

乐工是贱籍。柳三的出身并不好。虽说天下大乱,英雄不问出身。而且他这个人,在随性率意方面也是和桓伊有点相像,看似对此并不介意。但是人之常情,到底内心的深处,有时候也难免会因之自卑。

并且,随着他军职的提高,交往的人中,也渐渐多有海东权贵。便在这些人中,有些出身较高的,比如书香门第、官宦人家之类的,时不时的,也会在日常的接触中不经意地就流露出些许对他轻视、鄙夷的态度。就算是胸怀再开阔的人,怕也是难以对此视若不见。生有芥蒂。这会儿,听了邓舍的勉励,从表面上看,柳三似乎没有甚么太大的反应,但从他下意识攥紧的拳头,忽然一下子明亮的眼中,却显然可以看出他的激动。

他跪拜在地,说道:“殿下的赐言,末将永不敢忘。”不但激动,更且热血沸腾,想道:“士为知己者死。殿下如此高看与俺,岂能不肝脑涂地,以报赏识之恩。”邓舍对他微微一笑,亲手将之扶起,与诸人说道:“诸位,请你们入夜而来,非为它事。也许你们已经知晓,我军已收复济南。”

洪继勋等来得匆忙,邓舍遣派去请他们的随从们,因无邓舍之令,也没与他们细说邓舍是为何事而找他们来的。所以,诸人都是直到此时,方才知道原因。皆面现喜色,俱齐呼拜倒,不约而同地高呼贺捷。

邓舍扯住柳三的手,笑道:“此战后,我军该如何布置,及我益都该作出怎样的相应变动。今夜,便请诸位畅所欲言。……,诸位,都快快请起吧。”诸人起身,因为欢喜,一边随邓舍入堂,一边忍不住纷纷说话。热热闹闹,声喧院外。惊飞起枝头归鸟,三两只展开翅膀,飞入夜空。

夜如轻纱,远处琴音未歇。

59 受降

诸人来入堂内,分别落座。邓舍坐在主位,说道:“我军已在济南获胜,擒敌将关保、郭云。高唐州等地的鞑子还没有能过河,不过现依然在河之对岸。具体的战事情况就是这样。诸位,有何谏言,尽管讲来。”

堂内的火炉点燃多时,温度上来,诸人都是觉得暖洋洋的。火烛高烧,罗列案几。每个案几上都点的有烛火,映照得堂内也甚是明亮。和外边的夜色恰成对比。烛光跳动,投影在诸人的脸上,皆是红彤彤的。

洪继勋说道:“济南之胜,早在臣的意料之中。此次济南之战,主公调集了李和尚、毕千牛、杨万虎、郭从龙、傅友德诸将,所用也尽皆五衙老卒。可谓强兵悍将,我海东多半的精锐在此。且又是攻其不备,若不能获胜,反倒不可思议。只是,竟能获胜得如此快捷,老实说,却还是颇出乎了臣之预料。……,既已获胜,以臣之见,方今之计,最紧要的一件事,不为别的,自然便应是为更加谨慎、警觉地提防对岸之元军。”

邓舍点头,说道:“我已下军文,令李和尚、毕千牛多出探马,刺探对岸军情。这件事已经吩咐下去了。”

“主公英明。次一件,臣以为则是应该趁着各地使者还在,即命前线速速把俘虏送来益都。以向江南群雄宣我海东军威。如此,一来,可稳我南边疆域的安宁;二则,也有利我海东应付察罕可能的反扑。”

“示我军威,明示给张士诚等看,我海东不可犯。腾出手来,全力应付察罕。先生高见。此一事,我也已经传下令旨,教杨万虎、王国毅办了。”

洪继勋说道:“主公高明。这第三件事,就是棣州军了。现在正是最好的分化、瓦解田丰军马的时机。”

“我也已经下令,着参与此次攻城的棣州军将校随杨万虎、王国毅齐来益都。”

洪继勋道:“这第四件事,就是刘十九了。今我济南获胜,刘十九甚有可能会旧事重提,仍要主公南下。”英雄所见略同,洪继勋连着提出的几件事,都是邓舍已经办好的。邓舍笑了笑,道:“先生有所不知。那刘十九似乎已经有些回心转意了。”洪继勋说道:“噢?”

当下,邓舍便把之前给刘十九送礼一事,说与诸人听了。

“果如主公所言。这刘十九肯接贿赂,分明立场已经犹豫。”洪继勋击掌而喜,说道,“那只要再把咱们下一步的举措使出,十有八九,他便会打蛇随棍上,顺了主公的心意,为咱们海东上书安丰,帮忙说情了。”

“下一步的举措”,在场诸人有不知道的,一头雾水。吴鹤年问道:“请问主公,这‘下一步的举措’,是为何也?”

邓舍笑与洪继勋说道:“此为先生的计策,便请先生说与诸人听吧。”

洪继勋也不谦虚,回答吴鹤年,说道:“二三月份,青黄不接,本是为倭寇严重之时。我已请主公下书南韩,命姚平章就此写封折子来。便说南韩沿海,日来多有倭人侵扰,边境不宁。请主公点派军马,前去平乱。”

“妙计!好妙计!我境内不宁,当然就无法抽手南下。先生真有奇才!”

吴鹤年阿谀奉承,洪继勋却丝毫不以为意。他根本就不在乎,抿嘴一笑,说道:“吴大人过誉了。此等小计,寻常事耳。便是中人,也能想到。‘妙’之一字,从何谈起?远未之及。”问邓舍,“不知主公打算何时用此步?”

邓舍沉吟片刻,说道:“与其咱们主动去找刘十九说,不如等刘十九又来找我、催我南下的时候,再将此告诉他知。”

洪继勋低头,略想一回,说道:“主公所言甚是。既如主公所言,刘十九现已犹豫,那便暂且先让他犹豫一下。‘过犹不及’。若是现在便又赶着去将此步实施,说不定会起到反效果,没准会使他觉得咱欺人过甚。”

“倭乱”之事,一听就是借口。已经用察罕来犯做借口骗过刘十九一次了,若紧跟着就又用这借口再去骗刘十九,不是明摆着把刘十九等人当作可供人任意戏弄的傻子看待了么?人争一口气,佛受一柱香。也还是真有可能,刘十九会因此而大发雷霆,导致抵触,来个破罐子破摔。

若真如此,反为失策。得饶人处且饶人。先留下一段缓冲的时间,照顾一下刘十九的体面,让他息息不甘与恼怒。然后再去说,效果应能更好。

吴鹤年插口说道:“说起倭乱。主公以倭制倭,收编倭人为我海东水军,再用他们来防范倭寇。确为良策。但是就去年的经验来看,这倭寇之乱确实还仍然是我海东的心腹大患。想那倭人因国中战乱,民不聊生。国土又狭,为了活命,只有外出侵略一途。此等小国、此等国民,诚然穷山恶水,实在可谓刁民。人皆凶残,悍不畏死。虽我水军严防紧守,奈何杀不胜杀,杀了一茬,又来一茬,其寇竟至前仆后继,络绎不绝。我海东立足南韩,时日未久,已饱受其乱。长此以往,怕难免会受其拖累。”

邓舍以为然,用手指轻轻敲打案几,转目吴鹤年,说道:“倭乱之患,也是困扰我很久了。我也知道,只用防范之策是被动之举,难以将之根治。只是,一则苦无良策;二来,我军现在的重点是争雄中原,也没功夫去收他们。……,龟龄,你既然忽然提起此事,可是有甚对策么?”

吴鹤年柔声轻气,说道:“臣愚,对此也无甚好的办法。”一拱手,呲牙一笑,毕恭毕敬地对洪继勋道,“先生高明之士,想来必有佳策。”

“倭国者,弹丸之地,土地贫瘠,缺乏物产,人口亦然不多。‘小国寡民’,即谓此也。与我中华且有海水相隔。其之扰我,是以小搏大。其本无所失。若强说其所失者,唯其命也;而其之所得者,乃我中华之物产也。对他们来说,可能牺牲的只是一些人的性命,但是能够得到的,却是我中国富庶的财物。而即便他们不来扰我,便如吴大人所言,其国穷山恶水,民不聊生,可能百姓也活不下去。是失去的,他们本不在乎。扰不扰我,其国之民本都难以活命;而扰了我,不但或者可能延命,且足以得到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财货。有五成利,人便趋之如骛;有十成利者,人皆忘生死。试问,重利之下,他们怎能不前仆后继,络绎不绝?

“此是为其国之本性使然。好有一比。譬如赌也。他们失去的,本无一物;而得到的,却是富贵荣华,怎能不杀不胜杀?若比其为穷,则我中国为富。富者常为盗者所记,我中国常为倭人所记,也是这个道理。

“是南韩之受倭乱,不足为奇。若想根治,其实却也简单。不需我中华齐力,只要尽起我海东之军,用十万人便足可以横扫倭国。只是,对我中国而言,倭国便譬如鸡肋,地方也小,且也贫瘠,取之何用?

“臣也孤陋,只听说过英雄们所想要的是为天下。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一位盖世的豪杰所欲得者是为倭国。想我中华,自夏商周而至今,我汉人由中原之地,开疆拓土,北至大漠、南至大海,西至高山,东亦至海,凡有肥沃土地之所在,凡阳光照耀到的地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古至今,英雄豪杰凡几!为何没人去取那东瀛?盖其得之无味。蒙元之初,蒙酋忽必烈因怒兴兵,两遇飓风,所失者何也?精锐也。纵其能胜,所得者何也?弹丸之地也。是智者不取。

“是以,以臣看来,应对倭人,其实也并不需要甚么良策。主公也大可不必因其之扰我而困扰,一句话、两个办法就可以对付他们了。”

洪继勋对倭人的分析,鞭辟入里。邓舍结合后世的所见所闻,几乎想要拍案称绝。可以说,洪继勋完全把倭人这个种族给看得透彻了。他说道:“倭人因国家地理使然,好胜而不让,贪利而寡耻,见小而昧远。‘小国寡民”,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形容。如何两个办法可以应付?愿闻其详。”

“一句话:先忍而后发。

“两个办法:当此之时,取倭国利薄,正如主公所言,我海东之重点当在中原,对倭人,防范即可。此为现在可行之办法。设有一天,待主公占有中原、及得天下,对此小国,如果忍无可忍,可选精锐、调强军,万艘艨艟东征、千艘斗舰直下,以我国家之力,尽取其地便是。得其地,其民降,则受降之。若其民不降,或可屠之、或可徙之。一劳永逸。此将来可行之策。”

吴鹤年说道:“先生也举了蒙酋忽必烈之例。忽必烈两次东征日本,声势不可谓不大,奈何铩羽而归,三军折戟沉沙?”

“忽必烈东征,一败在天时,飓风之起,人莫知焉。二败在地利,倭国岛屿甚多,不利骑射。三败在人和,忽必烈所遣之诸军,多用前宋之降卒。其二次东征,江南军迟缓失期,东路军等待不及,乃便先发动攻势。待江南军到,又因汉、蒙、丽诸将不和,臣之祖与丽将金方庆结怨甚深,而东征日本之统帅范文虎又为其它将领轻视,指挥不利,配合不当。范文虎后来竟然至临阵脱逃,‘独帆走高丽’。其三利,焉能不败?”

“臣之祖”,即洪茶丘。洪继勋是洪茶丘之孙。说及史实,他并不为先人讳,秉公直断,明言指出,洪茶丘与金方庆的不和,以及范文虎与其它蒙元诸将的不和乃是为导致蒙古东征日本失利的几个重要原因之一。

“又再且,当蒙元初年,倭乱尚且未烈。忽必烈之兴军,全因倭人不肯臣服蒙古。倭人既无犯我中国之罪,是师出无名。而东征之蒙元军又多为前宋之降卒,蒙元又暴政,三军厌战,士气低迷。将士不知为何而战。孙子言:‘王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因愠而致战。’忽必烈又岂能不败!”

蒙古两次东征日本,都遭惨败。当时的蒙古正如日中天,竟接连两次败给一个小小的岛国。这些事情发生的年代距今都不甚远,不但在座的诸人多为熟知,天下人亦大多皆知之。但是很多人都是只知道蒙古战败了,而不知道其原因。此时,听过洪继勋深入地剖析后,诸人都是叹为观止。

洪继勋接着说道:“忽必烈之败,原因就是在此。既知其原因,那么我军若是有意东征,除了天时不可预测,地利、人和、并及师出有名,我军却皆能提前而设备。其实,就算是连那飓风,我军也是可以提前预备的。飓风能时时都有么?总有个停歇的时候。待其停歇,主公又已得中原,后顾无忧,以倭人乱我沿海为名,用十万久战之精锐东征。取倭国,探囊取物耳。……,只是现今时机不到,东征之事还不用提起。”

邓舍说道:“蒙古东征失利,我早先在海东的时候,也曾为此想过原因。确如先生分析,天时、地利、人和,蒙古皆不占。他怎能不败?

“且忽必烈东征,多用前宋降卒,用意何在?担忧我汉人之军队会危害到他的统治罢了。得倭国,则得一倭国;死士卒,皆死我汉人之士卒。此是为驱狼吞虎、借刀杀人,这个计策何其毒辣!不体恤军士,这便是为忽必烈东征失利之最主要原因。又且,两次东征,其军队都连船为城,不思用登陆为根基,而全以海船为依赖,遂两次皆遭飓风,大败而归。

“从另一方面来说,像蒙元军卒这样,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以船为走,没有勇敢的斗志,纵然无有飓风,又怎能获胜?诚如先生之言,这却也是蒙元军队‘出师无名’的一个表现。因为师出无名,所以军无斗志。”

邓舍的着眼点又和洪继勋有不同。

洪继勋是从天时、地利、人和出发,而邓舍最看重的,却是“体恤士卒”和“出师有名”。出师有名,其实也就是有了人和。以天时、地利、人和来讲,天时难测,地利共享,而只有人和,才是单方面的。

吴鹤年说道:“所谓‘人定胜天’。主公真知灼见。‘师出有名’与‘体恤士卒’,实为沙场获胜的不二秘诀。”

赵过拿眼看了吴鹤年一眼。也不知堂上别人有无感受,反正赵过是隐隐感觉”到了。这吴鹤年的溜须拍马,在海东可算一绝。但是,就今夜议事而言,他的拍马屁却也是很明显、区别对象分有不同的。对洪继勋的奉承,吴鹤年是阿谀之外,暗藏为难;而对邓舍的奉承,他却是全心全意。

邓舍笑了一笑,说道:“本来在议济南战事,怎么忽然就说到倭国上去了?”

说到倭国上去,却是吴鹤年起的头。他忙谄笑说道:“是臣该死。不该因洪先生说及倭寇,便由之转开话题。不过,却实在是因为臣在平壤日久,日常多听闻倭寇之事。所以一时之间,嘿嘿,有些情不自禁。”

洪继勋似笑非笑,瞧了瞧吴鹤年。他岂会瞧不出吴鹤年的那点心思?借机岔开话题,说及倭人,不过是为了想以此来为难他罢了。洪继勋却也不屑与他计较,更懒得说破,“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摇晃了两下。

他说道:“是了,刚才主公问,我军济南获胜,下步该有何举措。臣之见,便是那三条。至若余者诸事,不外乎屯粮、筹饷之类,以为备战,此皆有关后勤,系内政事。吴大人曾为左右司郎中,现又为益都知府。益都乃是为山东首府,地位重要。想来吴大人对此必有高见,愿闻其详。”

吴鹤年愁眉苦脸,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先生刚才也说了,现今二三月份,正值青黄不接。‘屯粮’之事,启奏主公,臣实无良策。不过若说起筹饷,但却请主公放心。臣虽无别能,益都到底大邑,又因主公的,与山东各地并及辽阳、朝鲜、南韩,乃至浙西、台州等处往来通商者甚多。又且,益都周边矿山也有一些。为前线诸军筹集军饷必无问题。……,又及,即使益都独力难支,莱州东南各地皆沿海,有渔盐之利,更兼商船之税。料来,也都定能为前线筹集到不少的军饷。”

粮食没办法,但军饷却还是可以支撑的。

如今,海东的课税与徭役大部分依然遵循元制。田赋之外,又有盐、茶、酒、醋、各类矿产、竹、木、棉、窑、皮革等等的课税。以及还有商税、市舶课、杂敛。

吴鹤年敛财还是有一手的。他原先任行省左右司郎中的时候,一年所得之税,不但可供军政用,能够军饷、能支百官俸禄,能修路赈灾、能办地方学校,而且还能盈余一些。海东现在的地盘,也就南韩富庶点。能做到这个程度,又且没有激起百姓的特别不满,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了。

邓舍说道:“如此甚好。龟龄,你在行省左右司时做的不错。所以我调你来益都,改任益都知府。就是希望能借助你的才智与能力,为我解后顾之忧。如今我益都才经战乱,民间凋敝,与浙西等地的通商较之往前,也多有减少。只依赖南韩、朝鲜、辽阳之力,怕还是难以恢复繁荣。

“罗李郎虽说也是很有能力,但是在这方面,毕竟没有你的经验多。你有闲暇的时候,不妨与罗李郎多见见面。汉高能胜项羽,多亏萧何。自永平以来,我所得你的助力甚多。只要咱们君臣同力,海东何愁不兴?”

益都分省左右司郎中罗李郎,要比能力,不如吴鹤年。

罗李郎是甚么样的人?规章制度定好,他能严格执行。但是若论灵活机智,还得说吴鹤年。但是,随着海东地盘的扩大,只有一个吴鹤年,却也还是远不足用的。因此,邓舍就希望吴鹤年能够帮一帮罗李郎,有甚么好的意见与办法,便去给罗李郎说一下,也好能开拓一下罗李郎的思路。

罗李郎是罗官奴的父亲,邓舍可以说他才干不足,但是吴鹤年却不愿意得罪他,圆滑地说道:“罗大人之才,胜臣多矣。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不用主公说,如果臣忽有所得,必定会是去请罗大人指正的。”

“军饷既不成问题,唯一可忧的,就是粮食了。方从哲出使浙西,借来十万石粮,用到现在,已经所剩不多。满打满算,只够前线将士一两个月的所用。若是察罕反扑、战事持久,这粮食,怕还真会出现紧缺。”

实际上,就算军饷不够也没关系。如今这年月,人所图者,不过一口饭吃罢了。只要有粮食,就会有军卒。但是如果粮食出现紧缺的现象,邓舍深为之忧,也许今天棣州的窘状,便是益都将要面临的困难。

吴鹤年长期担任行省左右司郎中的官职,对海东的税收、田赋都非常清楚。他说道:“益都虽然粮食不足,但是海东还是有些存储的。便在前数日,济南战前,主公不是已经下令,命朝鲜、南韩等地运粮西来了么?”

“此只可解燃眉之急,怎能以为长策?长途运粮,损耗太多。”

邓舍长叹一声,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龟龄,你的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对了。”主位之席,正对堂门,他抬起头,看了眼堂外的夜色,见夜色迷离,说道,“方从哲出使大同,也不知道孛罗会不会按照约定行事。如他果能出军,牵制察罕,使得察罕无力反扑。……,我也不需要太久,只要能再多给我半年的时间,等到秋收之后,那就是最好不过。”

洪继勋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主公毋须多忧。今我军取济南,本不得已之举。各项备战的事宜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先前益都之战,察罕十万精卒骤然来犯,最终不也是无奈败归?既有前次交手的经历,这次又是我军主动开战,早有准备。且前线之诸军,亦尽皆为我海东之精锐,较之前番,更是远胜。纵其再来犯我,又有何惧?

“更且,生为男儿,当顶天立地。察罕若非强敌,败之何味?大丈夫应该迎难而上,挫强敌、扬国威,方为快事!岂有遇强敌,便成狐疑作态?”

如果察罕不是强敌,即便打败了他,也没甚么意思,不足以显海东的威风。能以弱胜强,战胜强敌,这才是人生快事。洪继勋的为人,激越锋锐。只从这简单的几句话中,就可看出他斗志昂然。丝毫不以察罕为惧。

赵过与吴鹤年等对视一眼,都想道:“用狐疑来做批评,虽明知其是在激励,但却也忒是胆大!无有人臣之礼。”有心斥责,但却都把话咽了下去。

邓舍端正了一下坐姿,正襟危坐,如对大宾,严肃地说道:“先生所言,诚为正理。”乃振奋精神,再去看堂外夜色,虽渐深沉,然终会退去,等朝阳东升,光芒必重现大地,他说道,“无论孛罗是否依约从事,我军已得济南,不容狐疑。察罕不来,我且待之;察罕若来,我便战之。……,阿过,即传我军令,明告山东,动员百姓,全省备战!”

赵过接令。

门外侍卫入来,禀告:“集贤院已将露布写成。”

邓舍道:“拿来我看。”

露布,就是获胜后的告捷文书。露而不封,以布告众人。由专人快马,肩扛手捧,传送各地。供军民阅览,鼓舞士气。

侍卫手举过头,捧着集贤院写成的露布,经过洪继勋、赵过、吴鹤年等人的中间,来至邓舍座前,屈膝跪拜,呈请观之。

邓舍接过来,展开观看。见上边写道:

“往者宋祚衰微,胡贼入侵,肆虐华夏,乱我百年。齐民涂炭,煎苦雠孽,至使六合殊风,九鼎乖越。我皇神武圣哲,继宋之统,起事颍上,拨乱反正,拯其将坠,复我传承。晋冀察罕,……。”看至此处,他微蹙眉头,也不抬头,摊开手,令随从道:“拿笔来。”

左右自案几上取笔,放入其手。蘸了浓墨,他尽数将“我皇神武圣哲”前边的几句尽数抹去,只留下了“胡贼入侵,肆虐华夏,乱我百年,齐民涂炭”几句。并在下边续写道:“吾也不德,忝荷戎重,奉旨节度海东、益都。”写到这里,停下笔来,又接着方才抹去之处,往下去看。

“晋冀察罕,以命世英才,先兴军以犯我,劳动我境内,侵扰我百姓。吾以少击多,将之击退。虽失济南,今已复得。不足五日之战,败察罕万人之军。弧矢一飞,则酋渠相灭;战才接刃,即贼将见擒。”云云。

其下的内容还有甚长。

邓舍不耐细看,说道:“是写给百姓看的,又不是写给我看的。我皇宋起事的经过,天下百姓皆知;我济南获胜的详情,益都百姓也不需细知。何必如此累赘!”拿起笔,把“晋冀察罕,以命世英才,先兴军以犯我”下边的内容也都给尽数抹去了。略一思忖,寥寥补写数句。

又从头到尾,念与诸人听:“胡贼入侵,肆虐华夏,乱我百年,齐民涂炭。吾也不德,忝荷戎重,奉旨节度海东、益都。晋冀察罕,以命世英才,先兴军以犯我,为我所败。不思前车之鉴,今又兴师动众。

“为安我境、为抚我民,吾乃迎战於济南。未及五日,已获全胜。败敌万人,关保、郭云见擒。所得缴获,积甲成山。露布以宣,咸使知之。”

问诸人:“如何?”

洪继勋等都是有见识的,从中听出了名堂,皆道:“主公此文,甚为妥当。”

邓舍改写的这露布,语句不多,但是却点出了三个重点。其一,已有圣旨,命他节度益都。其二,此次济南之战,是察罕先犯海东。其三,不到五天,益都就大获全胜,并擒获了敌将关保、郭云。

话语越少,重点就越突出。较之原文,确实强出甚多。不过邓舍也知,这么写,文采似有不足,把改后的露布交给那侍卫,道:“着集贤院润色,便发去各地。”

侍卫应命,转身而去。

集贤院所拟的原文,虽未得邓舍满意,但是帮助润色,实为小事。倚马可待。未及半个时辰,发送露布的宣使们便策马驱骑,连夜出城。露布先行。一个时辰后,奉邓舍之命,集贤院又拟出了一个备战的通告。仍由等候多时的宣使们,踏着月色,带出城外,八百里加急,驰送各地。

先后两道文书,一个告捷,一个备战。随着一拨拨的宣使夤夜飞骑,呼啸而过,凡其经过的地方,无不喧闹沸腾。才从战乱中平静下来不到数月的益都,在被振作了士气的同时,又随之转入了临战之前的紧急状态。

三天后,杨万虎、王国毅押送着关保、郭云,抵达了益都。

60 临汾

山东宣使四出。而同一时间,黄河对岸的高唐州,也是有数骑快马夤夜而出。

高,大也;唐,防也。高唐亦为“大防”的意思。高唐建城,历史悠久。为齐名都。早在春秋时期,就有高唐邑。西汉设为县。汉末有个叫华歆的,曾官至曹魏相国,就是高唐人。入蒙元以来,改县为州,设高唐州。

高唐州离聊城不远。这一带虽然地平土沃,没有大川名山之阻,但却是转输之必所经,常为南北孔道。且西连相魏,居天下之胸腹;北走德景,当畿辅之咽喉。战略地位也是较为重要的。“大防”二字,当之无愧。

早先,毛贵、田丰战山东,高唐州为田丰所得。年前,察罕下益都,顺便将田丰击溃,把高唐州又给抢了过去。在此屯驻有重兵,与济南相呼应。邓舍声东击西,攻取济南;高唐州促不及备,未及能援。

驻扎在高唐州的元军守将严奉先、韩札儿在接到了济南陷落的军报之后,一方面,由韩札儿亲自引兵东进,率五千精卒,至黄河岸边,搜集船只、日夜筹划渡河,以图将功赎罪;另一方面,则由严奉先坐镇高唐,秣马厉兵,既为韩札儿的后援,又同时接连遣派了好几股的信使,星夜兼程地赶去晋冀,以将济南失陷的消息报知给察罕。

那出城的几骑,便是严奉先派去给察罕报讯的最新一路使者。

使者们所骑的全是西域骏马,体力足、速度快。一人三马,加鞭飞奔。马蹄奔腾,踏破了早春的月色,声音在沉静的夜中传出甚远。虽然已经是二月底,深夜的天气还是有些冷的,信使们的脸都被迎面扑来的疾风吹得又红又干,手脚冰凉,呼出的呵气还没成形,即便被风吹散。快到天亮,他们已经出了高唐州的境内,进入了顺德路。胯下的坐骑直冒汗水。顾不上让骏马得到充足的休息,他们只是稍微放缓了速度,便在马上,接着冷水,草草地吃了些许干粮,然后,纷纷换马,继续加鞭疾驰。

经顺德路,一路向西,入晋宁路。沿途经过数条大河,翻过几座重山。迎来日出,又送走日落。经过一座座的城镇,又穿过一片片的旷野。几乎是马不停蹄。只有在路过屯留的时候,因为随行所带的坐骑都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他们才在当地的驿站稍微停歇,换了一次马。随后,就便一直都没有再休息过,横渡沁水,绕过乌岭,数日之后,到达了临汾。

临汾,是晋宁路的路治所在。因为军事上的一些原因,察罕现下便就在这里。

临汾位处山西汾河下游,古称平阳,又称晋州。其地东连长治,西略黄河,南通汴洛,北阻太原,有巍巍太岳、吕梁作起天然之城,滚滚汾、浍为其天然之渊,自古以来就是襟带河、汾,翼蔽关洛的军事要地。

自从察罕攻占了汴梁、占有河南大部之后,临汾在晋冀的地位更是直线之上,从临汾往北去,就是大同;从临汾往南下,便是汴洛;由临汾向西西,就是关内;而再从临汾向东去,几百里外就是山东。

可以说,临汾就等同察罕军的心腹重地了。察罕下了很大的功夫经营此地,镇戍者,皆为精卒。且重修过城墙,加高、加宽,打造得铁桶也似。

高唐州的信使到时,刚过夜半,他们在城下亮出令牌,出示了严奉先亲笔所写的路引、军文。因有前几股信使的来报,轮值守城的将校也已知道了济南陷落,当下不敢怠慢,忙放下了吊篮,将他们拉入城内。

入得城内,自有专人引带,先送去城中府衙。

一层层报上去,不多时,有一个大官人模样的人从外进来,打量了一眼,问道:“谁是高唐州信使?”府衙中值夜班的人不少,见此人入来,都是慌忙拜倒,跪下一片。几个信使站起身来,回答说道:“小人等即是。”

那人年岁不大,二十出头,剑眉星目,十分英悍,又问道:“谁是主事?”

信使中有一人出来,道:“小人乃严参政军中百户,是此次送信的主事。”

“随俺来。大帅要见你。”这人说了,便就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去。那百户疾步跟上。

出的府衙,街上火把通明。那百户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外头竟来了有百十骑兵。看其打扮,都是老卒,应该是察罕府中的侍卫。站在马侧,立在夜中,一个个身形笔直,面无表情。人数虽多,却没一人乱动乱说话,就连他们的坐骑,也都是一动不动。俱皆鸦雀无声。人、马皆穿黑盔甲,一手高打火把。打眼一扫,黑压压一片。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见两人出来,侍卫们也不说话,齐刷刷转目去看。被他们眼光一扫,饶是那百户久经沙场,也不由浑身汗毛倒竖,只觉一股冰冷,直浸入肺腑。他心中有数,想道:“久闻大帅府中,有两支亲兵。一支寻常侍卫;另一支却全都是由家乡子弟组成,尽皆百战悍卒。人数虽少,不及千人,但是却号称‘三晋冠军营’,又唤作‘黑人马’。料来这些人便必是了。”

偷眼去看那年轻大官人,心中纳罕,想道:“‘黑人马’乃是为大帅亲信中的亲信、精锐里的精锐,这一位大官人年岁甚轻,却竟能劳动这支人马随从,也不知是为何人?”猛地想起一人,暗中道,“定是此人了!”

想到此处,那百户越发恭谨。

年轻大官人很利索,也不用侍卫帮忙,翻身上马,转过头,看了一眼诸人,淡淡地说道:“走罢,回府去。”

一声令下,百十人动作整齐,只一花眼,就都上了坐骑。二三十骑提前开道,二三十人退后压阵,又有两侧,分别各有一二十骑扈卫。百数十骑,前呼后拥,泼剌剌放马行奔,如一阵疾风,风驰电掣间,已来到了察罕在临汾的府邸。虽已夜深,察罕的府邸依然灯火辉煌。

府门外,进门的地方,两边摆了长长的椅子,分别各坐有数十条的壮汉。这些壮汉,远处看去,都是虎背熊腰;近处一看,却可以发现,他们几乎人人都带有伤残。不是少了只眼睛,就是断了只手臂。其中最严重的一个,面目全非,手残臂断。这要放在外边去,生活怕都难已自理。

但是这些人坐在那里,却都没有半点伤残的消沉,相反,却竟皆毫不自轻,都是一副大咧咧、意气风发,十分骄傲的模样。

那百户见他们的穿戴,皆是下人装扮,心中想道:“此必为大帅府上的仆役。早就听说,大帅府中的下人们,十有五六都是从军中来的。凡有卓越战功的伤残士卒,若愿意,都可以来大帅府中。军中私下里认为这是‘荣养’。他们这些人,几乎人人带伤,肯定便就是‘荣养’之卒了。”

这些大汉瞧见了一众骑兵过来,却也不去盘问,纷纷起身,打开府门。

有四五个带头模样的,让过前头骑兵过去,隔着几行人,笑与那年轻大官人说道:“哥儿回来了。”嗓门很大,声音很高。那年轻人对这些下人倒不肯冷脸,展开笑容,答了声是,问道:“大帅还在书房么?”

那几个答道:“刚又派了小四出来,问哥儿回来了没呢。”年轻人点点头,不再多说,催马入府。

入府没多远,左手边是个极大的院子。

院子里甚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圈房屋,中间是一大块的空地。空地上铺了细沙,边侧一溜许多的兵器架,对脸则又是一溜的拴马桩。年轻人在院子的门外略微一停,吩咐侍卫,说道:“夜已深,晚上应该没甚么事儿了。白天陪俺打了半天猎,想来你们也都累了。这就各去休息吧。”

那百户往院中瞧了眼,心中想道:“看这院子甚大,房屋众多。若按军中住宿的规模,住个二三百人绝无问题。应该就是黑人马轮值住宿的地方了。”果然,侍卫们领命,皆下了坐骑,按照队伍,前后牵马入院。整个的过程有条不紊,严格有序,并且除了马蹄声,仍然还是几无声息。

只留下了两个九夫长打扮的小军官,那年轻人也下了马,把缰绳交给其中一人,带了另一人与那百户,转行向右,步行朝内。

连过了三四个或大或小的院子,来至一处独门院外。这处院子不大,红墙白瓦,周遭有竹林掩映,夜风一吹,竹叶沙沙。显得很是清静。院门口两挂灯笼。那百户识得几个字,抬起头,瞧见院门上两个字:“成行”。

百户不解其意,思忖想道:“大帅本为儒士,文武双全,可称儒将。这‘成行’两字,料来该是有些典故的,也许是出自圣人的什么经典?”正在猜测,听见那年轻人说道:“大帅便在院内书房,你跟俺进来吧。”

百户忙收思绪,打点精神,毕恭毕敬地随着那年轻人走入院中。

与前边经过的几重院子不同。前边那几重的院落门外门内,都有许多下人、仆役垂手而立。这一处院中,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很安静。左边和中间的厢房也没烛火,黑漆漆的;只有右边,透过窗纸,可见一灯如豆。

那百户不敢细看,一瞥眼间,只隐约看到窗纸上还有两个人:XS影映衬出来。一个似乎长须,另一个则好像正在饮茶。那年轻人轻轻扣了扣门,稍顷,室内有一个声音传出,不大,很沉,问道:“何人?可是保保回来了么?”

原来,这年轻人就是察罕的义子王保保。他说道:“是。父亲大人,高唐州的来使,孩儿已带来了。”

“进来罢。”

留下另一个九夫长在院中等候,王保保带着那百户推门而入。

室内却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只因那第三个人离窗子较远,正在欣赏对面墙上的字画,所以影子没有能映在窗纸之上。确实有一人在饮茶,气度沉稳,面颊之上有三根白毫。那百户认得,此人分明便是察罕。

王保保躬身一礼,退开一边。百户拜倒在地,口中说道:“小人高唐州严参政麾下,见过大帅。”

察罕开门见山,直接问道:“军报呢?”

因怕在路上丢失,军报被那百户贴身所藏。取出来,双手过头,膝行呈上。察罕接住,打开观看。在他看的时候,室内静悄悄的,诸人没一个开口说话。那百户悄悄打量,也认出了那长须之人。乃是孙翥。原本在看字画的人,负手转回,坐在了察罕边儿上。百户也认得他,是李惟馨。

孙翥和李惟馨,都是察罕的谋主。

孙翥不必多说,便在上次察罕取益都时,他就随在军中,长从左右,出了不少的计谋。而这李惟馨,也参加了上次的益都之战。不过,他当时的任务却是与阎思孝两人围困泰安。虽然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能攻打下泰安城,但是“围困”的任务却完成的是十分圆满,没有放陈猱头部一兵一卒出城。从头到尾,非常稳固地保证了察罕后方的安全。同时,也确保了粮道无误。

要说起来,这李惟馨,其实比孙翥更得察罕的重用。要不然,察罕当时也不会把困守泰安、保障退路、并护卫粮道的任务交给与他。如果与海东相比,这就和邓舍每遇大战,都必定会把守护侧翼的重任交给赵过一样。此类任务,都是非为极得信用之人,绝对不可担任之的。

因为李惟馨和孙翥常常跟随察罕视察各军,故此,这百户的军职虽不甚高,对他两个却也都是早就熟悉的。察罕看过军报,放在一边,问那百户,说道:“你高唐州的上封军报,严奉先说韩札儿已至河岸,开始搜集船只,做渡河准备。至多十日内,只要老夫一道令下,就必能强渡过河。如今,距离严奉先的上封军报,已经过去了有四五日。准备如何了?”

那百户答道:“益都红贼此次取我济南,是有备而来,做了很充足的准备。交战当日,就把黄河东岸的船只尽数焚之一空;并便在当夜,就又遣人偷渡过河,去到了我之西岸,将我军原先预备的船只凿沉了甚多。

“所以,仓促之间,我军可用来渡河的船只不足。正如严参政的上封军报所言,便在小人来前,韩将军已经亲自率军去了岸边,一边搜集渔船,一边就地征集渔民、打造新船。计算时日,现在应该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三五日内,严参政必会派有下拨信使来到,定然不会延误失期。”

察罕微微点头,又问了这百户几句别的,都是有关高唐州驻军的情况。问过了,没别的话说,挥了挥手,说道:“你远来送信,路上辛苦。且便去歇息吧。”那百户接令,凝神静气,倒退出门。

王保保也随着出去,与院中那九夫长交代了几句。那九夫长自前头引路,带了那百户出府、重回府衙,并就安排了地方给他及其伴当们歇息不提。看他们远去,王保保转身回入室内,说道:“父亲大人,听您刚才问那信使话的意思?……,您可是已经决定东上,渡河重取济南了么?”

察罕没有回答他,随手把军报递了过去,说道:“保保,你且先看看这份军报。”

王保保接过军报,很快看完,说道:“严奉先在军报上说,益都红贼攻下济南之后,其悍将李和尚、毕千牛、郭从龙、傅友德等都没有走,只有杨万虎、王国毅两部才刚刚离去,返回益都。还有近两万的军队留驻在济南城中。父亲大人,小邓的这番作态,分明便就是为了防我军反攻。”

“前次益都战时,济南是你攻打下来的。对济南的情形,你应该是很了解的了。如今以你看来,济南城中有敌近两万,且俱为精锐。而我高唐州与济南,又隔了有一条黄河。如果我军东上,想要再把济南夺回的话,至少需要多少人马?又会有多少胜算?”

王保保沉吟片刻,说道:“数月间,济南两经战事。城墙必定多有损坏。只要我军能快速、顺利地渡过黄河,不需太多人马,有三万上下,短日之内,就必能夺城成功。”

“只要三万人马就能取下济南?”察罕笑了一笑,亲手取出地图,放在案上,唤王保保近前,并替他端来烛台,帮忙照亮,说道,“便假设为父给你三万人马。你且来说说,你打算如何布置,如何攻城?”

王保保拿过玉如意,指点地图,侃侃而谈,说道:“若取济南,有三个地方不可不防。”

“哪三个地方?”

“济南之北,有棣州。棣州田丰虽被父王击溃,尚有数千残兵。不可不防。济南之南,有泰安。上次益都之战,李先生与阎公引精卒、困其城,至月余之久,而都没有能将之攻下。可见其城池之坚。且,现如今,小邓又调有精锐,换了陈猱头屯驻泰安城中。此地也不是不可不防。”

“那第三个地方,该防何处?”

“当然便是益都。济南是益都的门户,小邓费尽心思,好容易又将之夺回,我军若再去取,小邓定不会坐视不救。益都距离益都并不甚远,中间又无险阻,一马平川,骑兵一两日可到,步卒至多四五日内亦然可到。是以,益都也是不能不防。”

“你只三万人马,如何能防得住三处红贼?并且,你上次取济南,守城之贼将杨万虎,其所部即为海东五衙。你也是见识过的了,当知其与寻常士卒不同,的确堪称精锐。这一回,守济南、泰安等地的,又尽皆都是五衙军队。三万人马,又要防三地红贼,又要强攻名城。你如何用之?”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凡战,以正合,以奇胜。今我军若取济南,利速战,不利持久。以孩儿之计,并不打算强攻济南。”

“噢?那你打算如何行事?”

“三万人马。孩儿布置五千,放在德州,……。”王保保手执玉如意,往地图上德州的位置点了一点,德州在棣州之西,相距不远,他接着说道,“以此来威胁田丰。棣州是田丰的老巢,他与小邓并不和,虽或会因受小邓的压力而被迫出军,但是只要棣州受到威胁,他必回师。如此,就可以把棣州解决掉。”察罕颔首,问道:“那泰安呢?”

“孩儿亲提两万人,壮大声势,走东平路,攻击泰安。”

“两万人?攻泰安?”

察罕与孙翥、李惟馨对视一眼,他三人都是英杰,王保保只说到此处,他们就便明白了他的计划,但是却没人点透。察罕饶有兴趣地说道:“你刚才也说了,泰安坚城,又有红贼精锐。你这两万人,怕是难以取之吧?”

“即便短日内取不下也没关系。只要我军做出猛攻的架势出来,益都红贼必会遣军驰援泰安。而来驰援泰安的,孩儿以为,又定便是济南贼军。”

“为何?”

“上次益都战中,红贼伤亡甚众。现如今,小邓的可用之人定必不多。且他又把大部分的军队都集中在了济南。泰安有事,来援者,定是济南。”

“难道小邓就不会直接从益都派军么?”

“孩儿观小邓用兵,颇有智谋。他不会不知道,遇到战事必须要在手头上留一部分的预备队。他的益都军马就是他的预备队,不到万不得已,定然不会轻遣。不过,若他果然无智,竟真从益都派军,也不要紧。则我两万人马围城打援,尽歼灭之。非要使他不得不再从济南调军不可。”

察罕点了点头,说道:“你继续说。”

“只要济南驰援泰安,孩儿就便提轻骑,倍道穿插,径取济南。此是为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也。”

先废掉棣州,然后佯攻泰安。待济南驰援,便杀个回马枪,趁其济南城中空虚之际,轻骑奔袭。王保保先前已经有分析,济南两经战事,城墙必多有损坏。用雷霆万钧之势压下,且又是出其不意,取之应为不难。

孙翥与李惟馨拍掌而笑,说道:“真好计策!”察罕却道:“这只是你的如意算盘。保保,你却是想过没有?如果小邓看破了你的计谋,却就是不肯调济南军马出城,前去驰援泰安。你又将如何是好?”

“如若小邓果真不肯遣济南军马往援,则孩儿便佯攻变成真攻。泰安为济南的右翼。只要取下泰安,则我军取济南还不就是易如反掌。”

“为父再来问你。若果如你言,小邓是调了济南红贼驰援泰安。你趁机轻骑往去攻取济南,但是却未能速胜。而便在此时,小邓动用了益都的预备军,星夜驰援,又将来到。同时,你留在泰安的部队也没能把从济南驰援过去的贼军缠住,被其杀出包围,亦转回济南。当其时也,你前有坚城,东有益都的红贼援军,南有济南的红贼杀回。你又如何是好?”

王保保对答如流,说道:“父王给孩儿三万人马,另有五千人,孩儿提前布置在高唐州。只等孩儿轻骑奔袭济南之时,这五千人就渡河来援。也不需他们攻城,只要守住华不注山,断开益都来援的贼军即可。”

“那重又杀回济南的红贼呢?”

“红贼前边有孩儿,红贼后边有我泰安围城军。如果红贼真敢杀回济南,孩儿前后夹击,败之不难。”

“哈哈!”察罕这才满意,抚须大笑,与孙翥和李惟馨两人说道,“虽是纸上谈兵,保保已有三分名将气象了。”孙翥与李惟馨皆笑。孙翥做出一副很佩服的样子,连声说道:“真‘有虎父,乃有虎子’。”

笑得多时,察罕说道:“保保,你此计虽还算不错,只是东取济南,对我军现下面临的形势而言之,却难为之。”

61 保保

王保保问道:“却是为何?”

“你又不是不知,便在三日前,孛罗帖木儿突然南下。遣了其将保保、殷兴祖、高脱因等向我冀宁而来。”

“孛罗承其父之余威,虽居大同,号称雄军十万、京师悍蔽,但是以孩儿看来,他不过藉父之名,难称英豪,至多是个守户之犬罢了。莫说他只是遣了保保几将前来,即便是他亲自引军前来犯我,又有何惧?”

“孛罗之军,固不足惧。为父所忧者,朝廷也。”

“朝廷?”察罕此话一出,王保保默然无言。察罕缓缓地从座椅上站起,在室内走了几步,来到窗前,微微地将窗户打开了一点缝隙,朝外望了一眼,夜色沉静,唯闻竹声。他说道:“自去年五六月份以来,孛罗帖木儿多次兴兵,犯我境,欲取我冀宁。六月,其部将方脱脱擅入我境,与我军厮杀,双方皆伤亡甚多。八月,孛罗又亲自调兵,自石岭关抵冀宁,围我城池三日。若非为父及时遣严奉先引兵与战。怕冀宁已然不保。

“也因为此惊动了朝廷,乃至皇上连下两道圣旨。

“六月的圣旨,诏令方脱脱守御岚、兴、保德州等处。并令今后我与孛罗两军的部将,毋得互相越境,侵犯所守信地,因而仇杀。而八月的圣旨,又命孛罗守石岭关以北,命为父守石岭关以南。传圣旨之人,是参知政事也先不花。也先不花来到,先宣读圣旨,后又在私下里,说孛罗与我两军仇杀,虽是孛罗的不对,但是却劝为父以大局为重,与孛罗讲和。保保,当时你也在场,当知内情。你来说,为父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父亲大人当时回答说道:‘想红贼未靖,反而我军与孛罗自相仇杀,亲者痛,仇者快。确实很不对。但是也正如也先不花大人所说,凡所我军历次与孛罗军的交锋,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孛罗帖木儿先挑起来的。只要孛罗帖木儿能够做到谨遵圣旨,不来犯我,我军绝不会妄自开衅。’”

“不错!皇上的圣旨不可谓不辞严,为父从大局着想、因而愿意与孛罗求和之心,亦不可谓不诚。但是,便在去年十月,为父应皇命,下山东,钲鼓而行,先溃田丰,得高唐、济宁诸路;继而再挫小邓,重重包围益都。眼见我军即将功成。却又是为何不得不匆匆撤军,致使功败垂成?”

王保保咬牙切齿,说道:“只因孛罗毁约,提前撤回大同,觊觎我冀宁诸路。故此,父亲大人不得不匆匆撤军,致使前功尽弃。”

“正是!想那孛罗,接连犯我,窥伺我冀宁之心不死,而竟置圣旨于罔闻。皇上去年六月、八月,连带十月为父与孛罗出军时,三次圣旨,他三次毁约。有此人在为父的侧翼,便如一狼!如今济南虽失,但是,如此情形下,为父又怎能放心大胆、毫无忧虑地再起兵去与小邓交战呢?”

“父亲大人的意思是?”

察罕转过身,双目睁圆,面颊上的白毫竖立,重重地在案几上拍了一下,斩钉截铁,说道:“小邓,癣疥之疾。孛罗,心腹大患!”

王保保精神陡涨,问道:“父亲大人是想要?”

察罕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手,说道:“孛罗与为父到底同殿称臣,不可相煎太急。且前有圣旨,若是贸然兴兵,名不正言不顺,徒然落得个世人骂名。你刚才去带那高唐州的信使来时,李先生给为父出了一策。”

“是何计策?”

“先,去年七月,皇上有旨,诏孛罗帖木儿总领达达、汉儿军马,为总兵官,仍便宜行事。这件事,你也是知道的。”

“是。”

“从这件事情中,你看出了甚么?”

“如今大元的江山,全依靠父亲大人的支撑。孛罗一个孺子小儿,却只是因为其出身蒙古带功世家,官职反高居在父亲大人之上。天下有识之士,无不叹息。朝廷只重根脚,任人不明,不用贤士。必失百姓民望。”

察罕自从起兵以来,先取陕西,再定河南,前不久,又大破田丰,占有山东半壁。战功赫赫,天下闻名。别说较之孛罗帖木儿,就是与孛罗帖木儿之父答失八都鲁相比,也确实是不知强出多少。只是却因为出身的原因,先是居答失八都鲁之下,继而答失八都鲁病亡,又再屈居孛罗帖木儿之下。王保保心有不满,借机发发牢骚,却也是最正常不过。

察罕心中想道:“猜忌功臣,历代皆是。这却也是朝廷的一片平衡之意,所谓帝王心术。”王保保对此很不满,他却是看得明白,丝毫不以为意,又想道,“只要我手中有兵,占有地盘,朝廷即便再有猜忌之意,又有何用?”浑没把这当时回事儿,笑了一笑,说道:“朝廷用人,自有制度。保保,你却也不必因此而生气。不过,你对朝廷‘只重根脚’的分析,倒是说的不错。为父且再来问你,当此之时,我军该如何破局?”

“如何破局?”

“然也。既不能妄动干戈,又是在朝廷偏向孛罗的形势之下,我军该如何应对?你有何想法?可有计策?”

王保保低头寻思,多时,说道:“为政之道,孩儿不懂。但是久从父亲出征,对兵法一道,却是稍有心得。当此之时,是敌占天时,若想破局,唯有一策,便把他的天时抢过来。此是为‘釜底抽薪、反客为主’之计。”

“如何把敌人的天时抢过来?怎么釜底抽薪?又如何反客为主?”

“是啦。父亲之意,孩儿明矣。李先生之计,孩儿也已经猜到。”

“噢?说来听听。”

“如今朝中,天子厌政。孩儿早就听闻,奇后有促天子禅让、以立皇太子为帝的念头。朴不花、搠思监皆是为其党羽。沆瀣一气、权倾朝野。父亲大人之意,李先生之计,莫非就是想从奇后、皇太子处落手么?”

察罕放声大笑,又问李惟馨两人,说道:“我家保保如何?”孙翥笑道:“真公家千里驹也。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察罕对王保保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李先生之计,正是为此!”又淳淳教导,接着王保保的话,做了一番更深入地分析,说道,“当今天子登基,已有二十余年。先后经燕帖木儿、伯颜、脱脱,诸位权相。

“想那燕帖木儿权势最盛时,娶诸公主者四十余人。伯颜权势最盛时,自称大丞相,去官职名称总计二十四百十六字。但凡稍有实权之署,乃至天文、医人、修史、养马,皆归其管。又和太皇太后有私,数往其宫中,或通宵不出。时人谓:‘上把君欺,下把民虐。’而至脱脱,虽称人杰,号为贤相,亦握有四衙卫军。南下围城高邮之日,天下军马皆归其辖。动有百万之众。独揽大权,炙手可热,也不可不谓权威宣赫。

“然而,此数人者,下场都是甚么?燕帖木儿时,天子尚年少。燕帖木儿又沉湎酒色,遂荒淫过度身死。然其身死之后,其弟撒敦、其子唐其势先后为中书左丞相。宗党势力依然很大。他的女儿并被立为皇后。……,保保,撒敦、唐其势并及其女,下场如何?”

“均为伯颜所杀。”

“其宗党下场如何?”

“多被伯颜投入狱中,或诛杀之。”

“伯颜的下场又如何?”

“脱脱是伯颜的侄子。脱脱献计天子,趁其出城打猎,宣其罪。及伯颜归,闭门不纳,诏徙流放。病死途中。”

“脱脱的下场又如何?”

“临阵高邮时,受哈麻弹劾,被革职流放。不久,又被哈麻矫诏,遣使令其饮鸩自尽。”

“哈麻的下场又是如何?”

“既毒死脱脱,哈麻乃为中书左丞相;其弟雪雪为御史大夫。次年,哈麻欲逐走其妹婿秃鲁帖木儿,反而被秃鲁帖木儿先发制人,诉之天子。天子乃将哈麻与雪雪杖毙。”

“你可从中看出什么了没有?”

王保保沉吟不语。

察罕笑道:“自我朝鼎革,世祖已降,前朝列帝,除了世祖之外,在位的时间,没有一个能多过三五年的。而当今天子以少年登基,却竟在位至今。朝野内外,有不敬者,因天子喜好木工,便多称其为‘鲁:XS班天子’。若只是一个‘鲁班天子’,又岂会多经权臣,能保帝位不失?

“从表面上看来,燕帖木儿宗党之败,是因为伯颜。伯颜之败,是因为脱脱。脱脱之败,是因为哈麻。哈麻之败,是因为秃鲁帖木儿。但究其本质来说,难道这也不正就是为天子的用人以及平衡之术么?

“从过去的发生的故事,再来看今天的孛罗与为父。皇上为何偏向孛罗?只是因为孛罗出身蒙古功臣世家,而为父出身军户么?非也!皇上这正是在用对付伯颜、脱脱、哈麻等人的计策来对付为父呀!”

“所以,父亲想要结好奇后、皇太子?”

“奇后、皇太子本来就曾经遣使,来求见过为父多次了。只是因为父不想涉及朝中政争,所以总是装聋作哑,没肯给他们个确定的话。”察罕帖木儿长叹一声,忽然转开话题,问王保保,说道,“保保,为父的这个书房院外,院门口上写有两个字:‘成行’。是出自何处?蕴意为何?”

“院门口的门匾,是父亲大人亲笔写的。当时,孩儿就曾问过,此两字何意?父亲大人告诉孩儿,这两个字出自前宋云门宗的一位禅师。原话是:‘一切圣贤,出生入死,成就无边众生行。愿不满,不名满足。’”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佛家说‘成就无边众生行’。方今天下,战乱纷纷。民受其乱,颠沛流离。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凡英雄豪杰,目睹此景,眼见此情。谁又不会便因此而顿生怜悯之意,遂乃有澄清宇内、一匡天下的壮志呢?为父虽不敢自称英杰,但是为父的志向却就是如此啊!本只想一心一意平定乱贼,匡扶社稷。还我大元百姓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奈何虽有此志,朝廷不能体谅,孛罗更鼠目寸光,反复无常。《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察罕又是一声长叹,绕室而行,嗟叹再三,无可奈何,最后说道:“如今之计,若是想要真正的为大局考量,若是想要真正的以天下之先,也只好改变以前的方略了。”室内诸人想起国事,都无言可说,沉默片刻。

半晌,李惟馨说道:“天下聪明之士甚多。料来大帅的苦心,世人必能体谅。”

察罕说道:“世人能否体谅,老夫并不在乎。毁誉由人。男儿大丈夫行事,只求四个字:‘问心无愧。’人生短暂,譬如朝露。皇上曾经说过一句话,老夫深以为然。皇上说:‘人生不满百年,既使以夜当昼,犹不足十万天。怎能不珍惜时光呢?’待老夫年迈苍苍,回首往事,再去看老夫这一生的时候,不求名满天下、誉满中原,也不求高官厚禄、荫及后人。‘人之相与,俯仰一世’。老夫所求者,只求无愧天地。如此而已。”

“人生不满百年”云云,这一句是当今元帝说给劝谏他不要荒淫的臣子们听的。察罕此时引用,寓意却是截然不同了。两个人皆知人生苦短,一个是及时行乐、荒淫无道;另一个却是心存大志,欲成就一番伟业。

李惟馨等皆是肃然起敬。他们都是察罕的亲近人,通过一向来与察罕的接触,都知道,察罕的这番话的确是发自肺腑。

李惟馨说道:“公有此志,便已入圣。”自宋以来,理学大兴。而理学讲究的便是做圣人。圣人有天生的,但是只要有人肯发下誓愿,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那么即便是寻常人,也是可以成圣的。察罕如今虽为北地诸侯,统率十万强军,但是他的骨子里还是儒生。所以,李惟馨夸奖他,称他有此志,便可算是已经奠定了成圣的基础,迈入了圣人之门。

察罕笑道:“自老夫起兵起来,杀人如麻,‘入圣’二字,怎可敢当?先生过有所饰。”

李惟馨正色说道:“‘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大帅虽杀人如麻,是杀千百人而救千万人。如何不是入圣?”

察罕是儒生不假,但是蒙元重佛,受佛教的影响也不小。所以,他这个院子的门匾用的佛教言语,而李惟馨此时的回答,也是用佛教典故。察罕掀髯大笑,略略谦虚几句,随即转回话题,与王保保说道,“为父的决定就是这样。保保,你收一下行装,便在这几天,替为父去大都一趟,见见奇后与皇太子。皇太子想要与为父定约,就与他定约。务必要求得朝中稳定,使得为父能腾出手来,专心致志,收复山东!”

“与皇太子定约或许不难。但是,父亲大人,孛罗开至我冀宁路外的军队?”

“有了皇太子与奇后的,孛罗若仍敢犯我境,先取之就是。”

“取孛罗也不难。但是,父亲大人,若在我军与孛罗开战之时,益都小邓?”

“益都小邓,不足为忧!前番若非孛罗,为父早已将之擒拿。小邓虽占益都,地不过二三百里。高唐州、济宁诸路皆在我军控制之下。他的北面,与辽东相隔大海,交通不便;他的南面,又有张士诚。可谓是两面有敌,两面临海。保保,若以兵法而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地方?”

“两面临海,不利通行,此是为‘天罗’之地。外有强敌,寸步难出,此是为‘天牢’之地。城狭地窄,临海有敌,又可称之为‘绝涧’。”

“兵家六险之地,益都已占其三。小邓有何惧也?且,自古山东之地,开拓者胜,守成者必败。而现如今,在我军与张士诚的包围下,小邓纵然有心向外开疆,也是无从下手。只有守成而已。是其天时、地利皆失。”

“话虽如此。但是若在父亲大人与孛罗开战之时,小邓趁机西掠?我军势必难以兼顾。如何是好?”

“李先生又有一计,可保在为父收孛罗的时候,小邓不但不会趁机出军,若用之得当,没准儿,他自己就分崩离析了。”

“是为何计?”

“计小邓所得之地,益都弹丸、三险之地,不值一提。辽阳荒凉,民少且贫,又内有纳哈出、外有世家宝,亦不值一提。唯有高丽,可谓小邓之根基所在。然,高丽立国数百年,小邓新得之。其丽人必不服。……,你刚才说到,有一计是为‘釜底抽薪’。你今去大都,见到奇后与皇太子之后,可主动提起,就说为父愿助丽人复国,并且更愿为奇后报仇。”

“为奇后报仇?”

早先,奇氏的亲族因为弄权,被王祺尽数诛之。愿为奇后报仇,意思就是在说愿帮奇氏杀掉王祺。察罕说道:“只是,因为我军距离高丽太远,鞭长莫及,是以虽有此意,难促成行。奇后本乃高丽人,宫中多有丽人宫女,大都也多有丽人贵族。因此,便先请奇后拣选出一些精明能干、又有根脚的大都丽人,潜回高丽,联系忠臣。伺机起事。以乱小邓后方。

“并在这件事上,可以令孛罗给些助力。比如从塞外暗送军械、粮饷,运去高丽。而待高丽乱起,你告诉奇后,我军必会牵制益都的军马,使其无力北上,驰援高丽。待事成,高丽复国,何止一区区王祺之首,便是高丽国君,还不是任由奇后作主么?想让谁做,便就让谁去做!

“又则,高丽临倭国。为父曾有听闻,近些年来,高丽沿海地方的倭寇之乱也是越演越烈,也可联系之。如此,一则有丽人作乱;二来有倭寇之扰。小邓后院起火,自顾不及,又岂会还有余力趁机西掠、取我中原?

“是以,为父说小邓不足忧。而若高丽果然复国成功,小邓便只有益都、辽阳两地。辽阳东有高丽、北有纳哈出、南有世家宝,足可困之。而我军则便可趁势再下山东,取益都。小邓一己之力,如何支撑?定能一鼓成擒!收复益都。然后,我军借道辽西,与世家宝、高丽再并取辽阳!”

王保保忍不住脱口而赞,说道:“真是好计策!”

“即便高丽不能复国,有此两乱,也足够小邓忙碌。我军取孛罗,也不指望将他一战灭之。只要能打疼了他,不敢再来扰我,便就足矣!打疼了孛罗,然后再取益都。不管是哪一个办法,小邓都定难是我军对手。”

“父王神机妙算,孩儿望尘莫及。”

“哈哈!”王保保的马屁,比李惟馨两人可管用得多,察罕开怀大笑,说道,“你这小子,也来给为父灌米汤!”拍了拍王保保的手。父子两人,其乐融融。王保保说道:“却还有一事。若按父亲大人的谋划,我济南城池暂时失陷虽然没有关系,但是奈何关保、郭云诸将为小邓所擒?”

关保在察罕军中堪称宿将,名望不低。如今被邓舍捉拿,察罕如果置之不理,未免会有伤军卒士气。

察罕说道:“为父已经令严奉先,即遣人前去益都见小邓,明言我军愿用百匹骏马、万两白银、十万锦缎换关保、郭云归来。”察罕做出愿意赎人的姿态,若是邓舍同意,能显出察罕仁厚;而若是邓舍拒绝,也能激起察罕军的同仇敌忾。

“说起严奉先。父亲大人,既然您现在并无意收复济南,何必再令他与韩札儿搜集船只,做出渡河的架势呢?岂非疲惫军卒?”

“不然。为父现在虽然没有收复济南之意,但是严奉先、韩札儿搜集船只、佯装打算渡河的动作却还不能停止。用意有二。示孛罗我军无意与他争锋,使其麻痹大意,此其一也。待我军与孛罗开战,威慑益都,使小邓不敢轻举妄动。此其二也。保保,你且须牢记,用兵之道贵在虚实。”

王保保恍然大悟,说道:“既如此,孩儿明日下午便启程前去大都。”

“也好。早去早归。你能早一日办好差事,为父也就能早一日开始收孛罗。”谈谈说说,五更已过。遥闻鸡鸣,窗纸发白。却是天色将亮。

察罕一夜未睡,精神甚好,与李惟馨两人说道:“保保明日启程,计算时日,最快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归来。在此期间,那孛罗开至我冀宁路外的军队还是得谨慎应付。两位先生,且随老夫前去堂上,召齐诸将来议。”

却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邓舍潜通孛罗,以图用孛罗来牵制察罕。察罕虽然不知道他两人私下里的勾当,但是却也用出了一个几乎相同的计策,用丽人来牵制邓舍。邓舍收复济南,两人虽然没有立刻便因此展开大战,但是战前的布局却已都开始。正所谓:“阵上交锋日,明枪易躲;未战先谋时,暗箭难防。”

却也不知察罕的计谋能否成功?却又也不知邓舍该会如何应对?

……

对察罕的阴招,邓舍却还茫然不知。察罕与李惟馨等定计,一夜没睡。远在益都的他,这一个晚上,也是同样一夜未眠。他刚刚才在白天的时候,完成了受降的仪式;晚上又接着处理了半宿的军报、政务。便在察罕与李惟馨等前去大堂的同时,有一封急报,从通政司送来了他的案上。

62 田丰

急报从淮泗一带来。

淮泗紧邻山东,益都通政司的势力早就扩展过去了。这一封急报,上边只有一句话:“张士诚复高邮,吴国公兵败而走。”

邓舍并不知道,按照史实,朱元璋取高邮、并及张士诚旋即又收复高邮此事,其实是该发生在去年的。而且时间也是在二月间。只是因为他的到来,只是因为海东的异军突起,以及他又突入插足益都,拖延了此事发生的时间。不过,发生的早晚都没关系,邓舍对此也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他从这道军报中,似乎获得了一个较为有用的信息。

他喃喃自语:“吴国公没能守住高邮,又被张士诚夺走?”若有所思,叫门外的侍卫,“去请洪先生来。”侍卫就走,他又将之叫回,瞧了瞧堂外的天色,还没大亮,改变了主意,说道,“且等等。待天亮后再去请。”

体恤大臣,不耽误人家的休息。侍卫道:“是。”退出去不提。

看过这份情报,邓舍琢磨了会儿,想道:“朱元璋,朱元璋。”

他随手又从案几上拿起了另一封情报。也是通政司送来的,内容也是涉及朱元璋。不过发报的地点却不是淮泗,而是来自金陵。朱元璋在益都安插的有细作,海东在金陵安插的也有细作。不过,这一份情报无关军事,而却是金陵近期的一些政治、经济的举措。

便在二月,朱元璋做出了两项决策。头一项,改枢密分院为中书分省。次一项,立盐法、茶法,并及置宝源局,开始铸钱。

这两项决策都很耐人寻味。改枢密分院为中书分省,看似只是制度上的一个改变,却透露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即是朱元璋已稍有自立之意。同时,借助改制,来对金陵的权力体制开始做出一些的调整。

“中书分省”,其实也就等同海东内部对南韩、朝鲜、辽阳、益都的称呼。而这个称呼的来源,实则却还是出自蒙元。至正十八年,蒙元在福建行省下开设分省。邓舍是学自此,而至于那朱元璋,却不知也是学自此,又抑或是从邓舍的举措中吸取了灵感。但是,不管是哪个原因,把名字一改,从枢密分院变成中书分省,金陵与地方的统辖关系就顿时出现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何?在原本的时候,金陵的政治体系,乃是行中书省与行枢密院并列,而凡其所得城池,坐镇之将校却皆是由行院遣出,与行中书省没甚么关系。现在一改制,就变成是从行中书省派出的。虽说这也在是仿效蒙元的地方行政体系,行省兼管军民。但是,如此一改,原先在行枢密院任职的最高官员们,权力显然就会得到一个不小的削弱。当然了,对大部分的人来说,影响或许不大。

随着这份情报,附带的还有一个名单。写的都是从枢密院改任行省的金陵之高级官员。比如:以枢密院同知邵荣为行省平章政事,同佥常遇春为参知政事,同佥胡大海为参知政事,等等。

常遇春、胡大海本同佥,转任行省参知政事,品级等同,且他们本就是朱元璋的亲信,改制对他们没有多大的影响。但是邵荣,他最先的时候,与朱元璋同为行省平章政事,后来,朱元璋受封吴国公,任行省丞相,调了邵荣入行院,改任同知,现如今,又调回行省,改任平章政事。调来调去,看似品级没有甚么变化,但是最开始的时候,他乃是与朱元璋平起平坐的,也是在行省任职,随即被调去行院。等朱元璋把行省的权力都抓住了,再又把他调回来。同时一改制,地方上的行政、军事、人事等等大权皆收归行省。这对邵荣而言,怎能不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邓舍寻思想道:“看来,吴国公在金陵的内部已经稳占上风,邵荣这一系的原郭子兴旧将大约已然失势。”

他虽人不在金陵,而且通政司在金陵的细作也还根基尚浅,探听不到金陵上层政治斗争的虚实,但是只看表面:朱元璋与邵荣先是平起平坐,继而高其一头,再到现在大权独握。想必,在这一整个过程中,朱元璋与邵荣定然是会有激烈的斗争,乃至明枪暗箭、无所不用其极的。

邓舍在“邵荣”的名字上注视了良久,结合他个人的经验,他做出了判断,想道:“邵荣粗勇善战,必非肯俯首称臣的人物。且此人颇有资历,早就追随在郭子兴的左右。若论其根脚,较之朱元璋,甚至也是稍有胜出。又且,便在朱元璋的军中,郭子兴旧部也还有不少。面对将要失势的局面,他们定然不会甘愿。但凡政斗,一方雄才大略,而另一方又不识时务、不肯退出,此两者之间的斗争定然不死不休。也许用不了多久,金陵就又会有情报送来,不是朱元璋败,就是邵荣死。”他随即推翻前一个判断,朱元璋是肯定不会失败的,他给邵荣下了定论,“此人必死。”

就像是曾经,他和关铎;又像是曾经,他与潘诚。涉及权力的斗争,绝不可能会有妥协。

他琢磨着想道:“朱元璋与邵荣的火拼早晚都会爆发。以目前金陵的情形而论,邵荣只要有中人之智,他就绝对可以看得出来,如果他再不反击,一步步的,就会被朱元璋夺走所有的权力。而如果他想反击,现在应该就是最好的时候,他虽落下风,但是却也还不至全无还手之力。若我所料不错,早则年内,迟则明后两年,他必会与朱元璋闹翻。……,朱重八乃是当世强敌。那么,我海东是否能趁机从此中得到些好处呢?”

想了会儿,终究益都离金陵太远,想要火中取粟怕不是不易。他惋惜地摇了摇头,暂且将此事丢下。

又看下边。朱元璋定茶法、盐法,铸币。这几件可都是极其要紧的大事。就拿铸币来说,早在毛贵、王士诚时,益都就办有铸币局,虽说因为益都地方不大、经济也多受战火损害的原因,每年所铸之币并不多,但是就这不多的铸币,对益都的军饷就已经有了极大的帮助。益都没有茶,沿海产盐。这盐就更不必多说了。简直支撑起了益都税收的半壁江山。

朱元璋所占之地,尽皆江南富庶膏腴之地,他在金陵一开始铸币,并且大张旗鼓地开始实行盐法、茶法,这对金陵的财政定会产生积极且重大的影响。粮足、钱足,兵精、将勇。邓舍一双眼,就好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似的,便在那情报中的这几行字上看来看去。良久,喟然叹息。

忽然听人问道:“主公为何叹气?”

吓了邓舍一跳,忙抬头去看,却是洪继勋。

原来,他分析情报入了神,竟没注意天色早就大亮。侍卫已经去请了洪继勋过来。他定下心神,徐徐放下那份情报,笑道:“因见金陵日新月异,又见吴国公雄才大略。故此欢喜,喜欢我皇宋有人。所以不由叹气。”

洪继勋晒然,笑道:“当日臣初见主公的时候,与主公谈及天下大事,主公便是如今日这般,王顾左右而言他,拉三扯四地哄人,就是不肯说实话。今臣已随主公久,朝夕陪侍左右。试问主公,您的心意,有什么是臣所不知的?相知已深。臣自以为君臣相得。主公何必又重用故伎?”

“哈哈!先生,先生!”饶是邓舍脸厚,也不由面上一红。往堂外瞅了眼,见侍卫们离得都远,堂上也无别人,只有洪继勋一个,乃放低声音,小声地说道:“实不是有意相瞒。我也不是想哄先生。只是习惯使然。”

一言既出,洪继勋先是愕然,接着大笑。

邓舍这句话说的确实有趣,他不是有意想哄骗洪继勋,只是经常这样,总是不肯对人说实话,因此习惯成自然,下意识地就言不由衷,说出了假话。洪继勋大笑说道:“臣随主公至今,听主公说次实话,真是难得!”

两人相对而笑。笑得片刻,洪继勋说道:“主公适才为何叹息?不用主公回答,臣已知矣。”

“噢?你知道甚么了?说来听听。”

“主公应是在重观金陵情报,见到吴国公改制,铸币,定茶、盐法等等诸事,所以有感。只不过,主公的‘感’,却定非主公所言之见‘皇宋有人,故而大喜’,以臣料来,却必为是因见金陵蓬勃日上,故此动情。”

“我动何情?”

“吴国公与主公同为宋臣,皇宋英雄,唯主公与重八耳。而现而今,我海东独对察罕,压力重重;吴国公却南征西伐,不断地开疆拓土,今又有诸般的改制、经济政策出来,可以预想,前景远大。与他的得意相比,想及我海东的困难,主公是以喟然。……,请问主公,臣猜得可对么?”

“知我者,先生也。”

“以臣之见,主公其实却也不必忧烦。想那吴国公,虽然春风得意,西有陈友谅、东有张士诚,尽管他接连大胜,但是陈、张两国却是元气未损。臣好有一比,若说我海东是独对强敌,则吴国公便就是在两强中求出路。张士诚虽懦,陈友谅悍,吴国公的压力并不见得就会比咱们轻。

“况且,臣又再请问主公,张士诚、陈友谅、察罕,此三人者,谁为强也?”

“察罕。”

“不错!想主公未曾南下益都时,察罕之强,天下莫能挡其锋。别说一个陈友谅,一个张士诚,就算是陈友谅、张士诚加在一起,却也还不一定能比得上一个察罕。然,上次益都之战,主公竟然几乎与察罕平分秋色。是以吴国公一人之力,临两强敌;是以主公一人之力,挡一察罕。试问主公,吴国公虽得意,我海东与之相较,却又哪里不如了?”

陈友谅和张士诚加起来,也不见得能比得上一个察罕。这句话有些夸大。但是一个察罕,能比得上一个半的陈友谅或者张士诚,总还是不错的。朱元璋在金陵,主要的强敌也就是陈友谅,张士诚坐山观虎斗,充其量算得上只使出了一半的力气。这样一比,海东和金陵确实不相上下。

“先生所言甚是。”

邓舍口中虽然如此说,内心中的压力并未曾有半点的减轻。洪继勋不知道朱元璋何许人也,邓舍可是知道的。不过,他当然不会把后世的见闻说给洪继勋听,也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将淮泗发来的那份急报:XS递给了洪继勋,说道:“请先生看一看。我请先生来,便是为的此事。”

洪继勋大眼一扫,喜道:“真是刚才瞌睡,便就送来个枕头。有了这个消息,咱们拒绝南下的借口可便是就更加充足了。……,主公,原本计划用倭寇之乱来拒绝安丰,现在,完全可以用这个消息来做理由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吴国公兵败,已失高邮。我军就算南下,也没了呼应。何况,我军现在还要面临察罕或会反扑的压力。便如此说与刘十九去听,应该还是可以的。既然先生也如此以为,那此事便交先生去办吧。”

让洪继勋去给刘十九说,能显出邓舍的重视。洪继勋答应了,把情报收入袖中。

邓舍知他定然还不曾吃饭,即吩咐侍卫,端了两人量的饭食上来。两人对坐,边吃便谈。既然说起了察罕,话题便顺着延伸下去。

洪继勋说道:“济南军报,言称严奉先、韩札儿日夜搜集船只,似有渡河之意。不知道对此事,主公是如何的看法?”

邓舍蹙了眉头,说道:“察罕用兵,虚虚实实。他虽然做出了一副强渡过河的架势,但是大同的细作却也传来了一份情报,说孛罗果然依约出军,已然兵临冀宁路。察罕虽勇,他的军队再能善战,可是,如今他后方不稳,难道他还敢冒着丢失冀宁路的危险,不顾一切,来袭击我军?”

洪继勋问道:“那么,主公的意思是?”

邓舍沉吟不语。洪继勋接着说道:“可是认为察罕不会来袭么?”

邓舍伴着馒头,吃了两口咸菜,慢慢咀嚼,咽了下去,喝了口粥,然后停著细思,过了会儿,方才轻轻地摇头,说道:“兵如水势。我观察罕历次用兵,虽不乏堂堂之阵,但是却也经常会出诡道。他会否来袭,以现下看来,却还真是难下定论。……,先生,你以为呢?对此有何高见?”

“臣的意见,与主公相同。察罕非常人也,不可以常理推测。他到底是何用意,就目前来说,的确难以料知。不过,无论他是何用意,不管他到底会否来袭,只要咱们严防戒备,总不会有错。以不变应万变就是了。”

邓舍颔首,以为然,说道:“只是我军与孛罗有约,但有两国其中的一方与察罕交战,则另一方需要佯动声援。如今我军打下济南,孛罗随之出军冀宁路,是为呼应。而孛罗此时出军冀宁路,依照约定,我军也该再做出相对策应的举动。……,若是察罕果欲规复济南,则我军就是已经策应孛罗了,减轻了他的压力。但是如果察罕其实是为佯攻,对我军该如何策应孛罗,咱们却是还得有准备。”远交近攻。能与孛罗达成协议,而且孛罗难得地能够依约行事,邓舍当然也会对此非常重视。

洪继勋说道:“该如何策应孛罗,且看察罕到底是佯攻、抑或是真攻,等看明白了,然后再议也不为迟。”

将此一条一言带过,话题一转,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他说道:“昨日,严奉先遣来一人,自称是奉察罕之命。愿用百匹骏马、万两白银、十万锦缎,换取关保、郭云两人。主公当时没给他答复,现在可想好了?”

“百匹骏马、万两白银、十万锦缎。察罕端得大手笔。我已想好,财货易得,良将难求。我益都不富,虽然看着这些财货眼红,这关保、郭云,却还是绝不能给他的。”

“怕主公的这个决定,察罕也早会料到。他提出的这交换条件,没准儿,只不过是故作姿态,表现给他军中士卒看的罢了。只是,却也正如主公所说,区区财货,无有用处;关、郭两将,皆堪称骁勇,确然不可轻纵。若放之,便好比纵虎归山。下次战场相遇,岂非是咱们自寻麻烦?

“但是唯有一点,察罕条件已经开出,主公不肯答应。却便是咱们做了一回恶人,衬得他察罕反倒是成了好人。想来在其军中,待消息传出,必是人人称颂。而对咱们,怕却则定会人人痛骂。同仇敌忾,有利士气。”

察罕不惜财货,请求赎人。邓舍拒绝。消息传出去后,定会有利察罕军中士气。邓舍一笑,说道:“我也想到这一层了。察罕打得好如意算盘,奈何我却不想让他得逞。”洪继勋奇怪,问道:“敢是主公有良策可对?”

“如此,如此。”

洪继勋拍案叫绝,说道:“妙!妙计!”转而低首,又皱起了眉头,说道,“此计虽妙,只是在实施上,却怕会有些难处。也不知能否成功?”邓舍笑道:“能不能成,也只有试过了才知。”办法是他昨晚上想出来,本来就打算今天实施的。见此时说起,干脆这就开办,便即吩咐侍卫上来。

时三千才接班,听到邓舍召唤,急忙入堂。

邓舍吩咐说道:“传我命令,教赵过再去见见那严奉先派来的使者,就说察罕想要换人,我是没意见的。不过,察罕却也太过吝啬,百匹骏马就想换回两员上将?告诉那使者,非得千匹骏马不可。”

时三千咋舌,应道:“是。”心里边想道,“千匹骏马?一百匹就不少了。为两个人,纵是上将,拿出一千匹骏马出来,察罕定也会大感肉疼。十有八九,断然难以答应。也不知主公是怎么想的,当察罕是大羊牯么?”

“还有,提醒赵过,这一次只说骏马,银两、锦缎一件都不要提起。”

时三千顿时了然,想道:“原来如此。主公这是在想拖延时间。你察罕就算一狠心,答应了千匹骏马,下次你的使者再来,接着谈银两和锦缎。”应道,“是。”他是个厚道人,忍不住又说道,“主公,要是这么做。赵左丞怕会很难会给那察罕的使者说通。千匹骏马?忒也多了。”

邓舍笑了笑,说道:“有什么多的?那察罕的使者若有不满,说我海东无有诚意,一句话就给他堵回去了。便对赵左丞说,若察罕使者果然恼怒,就告诉他,若我是察罕,为两员上将及数千降卒,莫说千匹骏马,便是为此而割让出去一座城池也值!,记住,就说这是我说的原话。”

“是,是。”

邓舍大话炎炎,但是这话说出去确实好听。

他教时三千转告赵过的这句话里有两个重点。一个是“及数千降卒”,察罕只是想换回关保和郭云,他却把降卒也加进去了。显得他比察罕仁义。另一个是“割让一座城池也值”,更显得他比察罕还要重视部属。

时三千想走,邓舍说道:“别急。正事还没给你说呢。”却是方才这几句,还不是他昨夜想出来的应对之计。时三千垂手恭听。

邓舍说道:“关保和郭云,现在都被分别关在军中。命令看守他们的将士,从今天起,便将他两人关在一处。不过,却不能在同一处营房之中。给关保的营房,要按照贵宾的待遇,锦衣玉食。等他的伤势稍微好转,隔三差五,再从城中选两个名妓给他送去。给郭云的营房,按寻常士卒标准即可。也不用锦衣,更不必玉食。名妓什么的,更不能有。每过一两天,可以放他们出出门,随便他两人交谈。若郭云想去关保房中,也可以。但派人看着即可。不过,等放风的时间一到,依然还是各归其房。”

时三千听得瞠目结舌,如堕云雾中,不解邓舍之意,问道:“主公这是何意?”

邓舍不回答他,继续说道:“不过看押关保、郭云的士卒却须得一视同仁,都不准侮辱打骂,要以礼相待。我听说,郭云与关保的关系并没有很好。当我军围城时,郭云曾有谏言,提议弃城,被关保斥责。且郭云、关保皆为沙场悍将,脾气都很火爆。如此这般,要不了几日,我料那郭云定心生疑窦,会质问看押的士卒为何一样俘虏、不同待遇?

“等到那个时候,便令士卒告诉他,就说所以对待关保好,是因为察罕遣来了使者,提出想要赎人。只是价钱还没谈拢。故此虽不能放关保走,待遇上自然有所提高。那郭云定然又会再问,既然察罕遣使来赎,却又为何只提高关保的待遇,不肯提高他的待遇?士卒便回答他,‘只听说察罕赎关保,未曾听说察罕赎将军。’……,你记下来了么?”

时三千略有所悟,隐隐猜出了邓舍的心思,暗中想道:“真妙计也。”说道,“是,记住了。”

“然后,看看郭云甚么反应。如果发现他暗有怒气,那么,随之便就再提高关保的待遇。也可以在关保正在饮酒吃饭的时候、或者正在关保与名妓同在一处的时候,故意放郭云出去透风,故意叫他看见。

“再从鞑子的俘虏中,选出几个已投降我海东、且是郭云素来信赖的军官,有事没事,也派去郭云房中,只说是我海东军中怕郭云烦闷,令他们去陪郭云说话的。郭云见了信任之人,定会问及看押士卒告诉他的话是真是假。就回答是真,确有此事。便说那察罕只提出赎关保一人,不但没提郭云,更也没提数千俘虏。郭云定然还会问起俘虏事。就说我海东待人宽厚,凡有降者,皆给其原职。郭云定然又会问起济南为我军所得,察罕是何反应?便告诉他,孛罗兴军,已至冀宁路。察罕自顾不暇。

“这般如此,若见那郭云因此而有了犹豫之意,或绕室长叹,或茶饭不思,又或夜不能寐,又或每见关保必怒目以对。等到了这时,你令那看押的将士,即速速前来报与我知。我自有应付。”

时三千领命而出。

洪继勋拍手而笑,笑着说道:“此是为离间计。若主公此计果真得售。则是察罕偷鸡不成蚀把米。既大方上不如主公;又且,即便他也大方了,郭云却还是降了我海东。不异给了他当头一棒!在其军中,他必威信扫地。”

他略微一想,又补充说道:“不但如此。如果郭云真的就此投降我海东,待他知道事实的真相之后,是察罕已经提出赎他、他却还是降了,纵然或会恼怒,但是却也不得不自此死心塌地,断了念想,为我海东征杀了。”

“虽是离间计不假,但是究竟不够仁厚。先生过誉了。”

“成大事不拘小节。只要有利我海东,仁厚与否,又有何关系?”对“仁厚”这个词儿,洪继勋嗤之以鼻。处理过此事,两人接着吃饭。饭罢。侍卫们将餐盘收走。洪继勋取出手帕,抹了抹嘴,忽然提起了一事。

他说道:“主公今日召臣,实际上,臣今日也是想来求见主公的。”

“有何事?”

“臣有一个想法,却是有关棣州田丰。”

63 筑防

洪继勋说道:“臣有个想法,却是有关棣州田丰。”

“田丰?先生有何想法?”

“上次益都战中,田丰被察罕大败,以残兵败将,龟缩棣州一城。我军多次请援,他视而不见。待益都战后,臣犹记得,当时就有人提出,不如便以此为由,遣一良将,挟我大胜之军,讨其不援。彼困窘孤城之内,缺军乏粮,不须鏖战,我军定能旗开得胜。却不知主公当时怎生说的?”

“战事才息,地方未宁。察罕虽退,虎视眈眈。且我益都境内,士诚的旧军还没有整编完毕。而且,我海东五衙的精锐也还多没有调来。不是开战的良机。还不如暂且留下田丰,尚能为我益都做一北边的屏障。”

“以当时的形势而论,主公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臣当时也是一样的意见。然而,所谓‘时过境迁’。以现下的形势而论,却又与那时不同了。”

“先生之意?”

“臣窃以为,如今已然到了我益都该取下棣州的时候!”

“愿闻其详。”

“原因有四。首先,如今的形势与益都战后的形势已有改变。诚如主公所言,益都战后,地方残破。当其时也,我军内部尚且不稳,如何能贸然再另起战端?若一战能胜,还算是好。若一战不能胜,说不定,反而还会逼迫得田丰降了察罕。是以,以当时看,主公不同意取棣州是对的。

“然而,以现下来言。一来,我海东的五衙精锐,多半皆已调来益都。二则,济南,又为我军收复。此是为内部已稳。外虽有强敌,相距河水。其三,察罕后方又新才起乱,对我益都来说,前线应该暂时无忧。纵然察罕心意难测,或许他仍然还会执意前来犯我,但是料来十天半月内,却也肯定不会有事。换而言之,如今,我军取棣州的内部条件已经有了。”

“先生言之有理。我军取棣州的内部条件,确实已经成熟。……,其次呢?”

“其次,从外部条件而言。何为‘外部’?今我益都之外部,就是察罕。察罕者,实为我益都的生死大敌。察罕不灭,我益都难起。而只要我益都存在一日,察罕也必定会如芒在背,寝食不安。无论此次察罕会否前来犯我,臣可以断定,早早晚晚,我益都与察罕定然还会有一场血战。

“试请问主公,若等我益都再与察罕开战之时,我益都前有济南、南有泰安,此两城池者,皆有我精兵悍将坐镇,纵然遇险,却也皆可做到心中有数,能指挥得如臂使指,当援则援,当走则走,至少不会茫然浑噩。

“但是,棣州在我益都之北。临济南、与我益都也不远。若是察罕来袭,不走济南,亦不走泰安,选道棣州。我军该当如何?”

邓舍默然。

田丰与海东不是一心,存有异志。若察罕真选择了棣州做为突破口,大军压境之下,田丰会不会有斗志还在两可之间,益都即便遣派了军马前去驰援,如果还没有到、又或者才到,田丰就投降察罕了,该怎么办?以察罕用兵的手段来讲,单说上次益都战中,关保取东南沿海的时候,攻势何等猛烈,速度何等迅捷!田丰等不及益都援军便就投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又即便田丰坚守不降,等来了益都的援军,却又有个问题。

洪继勋紧接着,又说道:“纵然我援军及时赶到。棣州孤城,城内两支军马。主公,前番益都战时,济南是怎么失去的?”

当时邓舍已入主益都,济南刘珪部尚且与杨万虎部不能齐心协力。况且而今,田丰与海东异志,就有援军派去,又怎能就保证他们能精诚团结?洪继勋说道:“与其把存亡寄托在别人的手上,何如我军自守之?棣州若为主公所得,则便可与济南、泰安连成一线,共为我益都坚防。”

益都弱,察罕强。所以海东虽然收复济南,尽管海东与孛罗有约,洪继勋的着眼点却还是首要在防御。邓舍轻轻敲击案几,不置可否,说道:“先生的第一条,说的是内部条件已有。第二条,说的是外部形势促使。那么,请问其三为何?”

“其三,便是名义。田丰与主公毕竟同为宋臣,且他还是益都丞相。若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名义,虽有前两条,我军却是也不好便动干戈。师出不能无名。否则,必然士气低落。传出去,也不利我海东的名声。”

洪继勋的这一条,正说中了邓舍的心事。济南战事才罢,邓舍调田丰协助攻城,田丰老老实实地就去了,反过头,就去打棣州。的确有点说不过去,未免太不讲理,稍嫌横行霸道。他说道:“然则,该以何为名?”

“刘十九从安丰来,带来圣旨,命主公节制海东、益都两地,这就是名义了。我军不是收复了济南么?主公大可以便因此给田丰下一道令旨,命他即日前来益都,一同商议迎敌察罕之策。田丰虽然遣了五千人相助我攻取济南,但那是无奈之举。若令他益都,他绝对是不肯来的。

“他如不肯来,主公不就有理由了么?抗旨不从,是为何罪?”

田丰遣人去协助攻打济南,是为了能得到邓舍的粮食支援。但是,如果下个令旨,命他亲来益都,他又不糊涂,定然不会答应。益都对他,就比如龙潭虎穴,又便好似鸿门宴。只要他来,铁定便再不回去棣州了。对此,他当然也是非常清楚的。如若不然,前些天,刘十九来的时候,邓舍也曾有邀请田丰来益都,他为何拒绝?只是当时,邓舍还没有节制益都的名分,管不了他。他就算不来,邓舍也拿他没办法。但是现在不同了。他要是还不肯来,就不但只是违抗邓舍的命令,更是置圣旨不顾。

邓舍点了点头,问洪继勋,说道:“先生的其四呢?”

“其四,只说棣州内部的情况,现在却也正是为我军攻取的最佳良机。臣有一计,可保不须伤我海东一兵一卒,更不用劳我海东半粒粮食,只要三千军马一到,便定能兵不血刃,轻轻松松地收取棣州城池。”

邓舍略微猜到,笑问道:“先生运筹帷幄,敢问是何计策?”

“棣州助我取济南的诸将校,现在不是还在我益都城中么?经过这些日的接触,主公想必对他们也都有所了解。赵左丞、佟生养诸将,日日都有宴请他们,对他们,想必也更是熟悉。不妨从中选出二三人,许以官职,暗中将之说动,使其归我海东。随后,在主公给棣州下令旨之前,便就放了他们回去。并与之提前约好,待我军到城下,他们就在内响应。

“里应外合之下,棣州即便固若金汤,却也必成为主公的囊中之物。”

洪继勋的四条,先说内部,再说外部。讲过形势,接着说名义。末了,连取城之计都已经筹划得当。邓舍不由大笑,说道:“先生真运筹帷幄!”

“则主公之意?”

“便按先生此策。”

洪继勋说他自觉与邓舍“君臣相得”。他和邓舍还真是“君臣相得”。邓舍才说了应对察罕赎人的计策,他跟着便又提出智取棣州的谋划。两者好似风牛马不相及,但是却有个共同点:皆不讲仁厚。唯利为先。话说回来,这却也是不足为怪。自古逐鹿天下的人们,谁又不是如此呢?如果真的在战争中,讲究仁信,那才是拘泥不化。宋襄公自称仁义之师,不半渡而击,非要等到敌人的军马过了河,才肯开战。徒然落千古笑柄。

堂外日升,风吹入内。

已入三月,天气渐暖。和风拂面,既暖又熏。一夜没睡,受这暖风一吹,邓舍不觉困意上来,打了个哈欠。

洪继勋说道:“主公又是一夜没睡?”邓舍说道:“才得济南,军务甚多。先生你看,……。”指了指案几上的文牍军报,笑道,“堆积如山也。”洪继勋道:“虽然军务繁忙,主公一身系海东安危,却也是要谨慎身体。”

“我观看通政司的线报。尝见从金陵来的线报中,曾有提及吴国公勤政条,说他常常三更未睡,五更已起。日以为常事,不觉疲惫。从晋冀来的线报中,也曾有提及察罕,说他也是经常熬夜,往往夜至四、五更,还见他府中有将、校熙攘出入。我海东较之金陵,不及其富;我海东较之晋冀,不及其强。既然已不如人,先生你说,我又怎能不以勤补拙呢?”

洪继勋自责,说道:“只恨臣才力有限,不能多为主公分忧。”

正说话间,堂外侍卫来报,说道:“禀告殿下,关家娘子、李家娘子到了。现已入府中,刚至后院。”

却是邓舍大婚不久,没隔几天,就又正式纳了颜淑容、续阿水、观音婢为嫔。也许是因为越娃,那天他见越娃,听越娃说起来身世,不禁想起了李闺秀。又或许是因为李宝口,那天他见李宝口,便是个小一号的李阿关。又因见后院诸女多已来到益都,索性就便又传令,把李闺秀和李阿关也给接来了。也算借此,更向海东上下以及益都地方明示,纵然察罕再来犯,他也会坚决不退,固守不走。

听了侍卫奏报,邓舍颔首,表示知道,说道:“便请王妃给她们安置住处。”此为小事一件,他也没放在心上。待侍卫领命出去,他见天色不早,与洪继勋说道:“取棣州之事,我会交代给阿过,命他全权去办。先生,时辰不早了,刘十九也该已经起来。他那边,就请先生去一趟吧。”

去说给刘十九,高邮已失,朱元璋已撤军,海东一个巴掌拍不响,估计是难以南下了。洪继勋应诺,起身告退。

邓舍亲送至堂门,看他远去,转回堂上,坐入胡床,从案几上拣出一份条陈,打开来,上边抬头一行字:“议取棣州事。”

底下写道:“前数日,主公召棣州诸将入益都,以臣之见,应是为分化棣州计。臣窃以为,棣州者,乃我益都西北之重镇,关系全省之安危。与其分化,权握他人之手;何如径取田丰,守御我自断之?……。”

云云。其下所分甚细,内里言语与洪继勋适才所讲的大略相似。只有一点稍有不同。洪继勋提出的取棣州之计,是用棣州诸将在内呼应。而这个条陈里提出的取棣州之计,前半截与洪继勋是一样的,也是先策反几个(web用戶請登。xs,СOm下載TXT格式,手機用戶登1С)棣州将领,后半截却是截然不同。条陈中提出来:在策反棣州将领成功后,指使他们内乱,斩田丰,随后再向益都投降。又或者,在其内乱起后,益都以“协助平乱”为名,即遣精卒星夜驰援,借机取下棣州。

底下署名:“微臣潘贤二再拜。”潘贤二现在济南。这封条陈,是他通过前线的信使,昨夜才刚刚送来的。

“这潘贤二,人才难得。”

邓舍沉吟片刻,把潘贤二的计策与洪继勋的计策两相比较,最终还是选择了洪继勋的计谋。潘贤二的计策,用棣州内乱,然后使得益都坐享其成。看起来,诱惑很大,要比洪继勋的计策好一点。但是,诱惑越大,风险越大。若是内乱不成,被田丰迅速平定,空自打草惊蛇。再取棣州就不容易了。而且,他所出计谋中的次一个选择,待乱起,益都去平乱,就也等同把策反的棣州诸将给出卖了,似乎也是不太合适。太过只求利。

如果现下外无强敌,也许用潘贤二之计不错。纵内乱不成,棣州也必衰败。但是如今外有强敌,大战或许在即,却是不能冒这个风险。还是用洪继勋的计策,较为稳当。邓舍熟思良久,做出甄别,定用洪继勋之计。

接着,他又从案几上翻出了一份条陈。这一份,却是益都分院就此次济南战事而拟定出的封赏功臣名单,也是昨天才呈上来的。抬首数人,自然主将李和尚、毕千牛,潘贤二做为谋主,名列第三。再下边,接着是射伤了关保的郭从龙,肉袒冲阵的杨万虎,并及柳三、傅友德等等。

给潘贤二定的功,是次功。到底此次攻城,他虽有多次献计,但是并没有起到特别突出的作用。拟定给他的封赏是记功一次,赏赐银钱若干。

这所谓“记功一次”,不可能每次有战事,有功者都能得到升迁。如果是这样的话,用不了升迁几次,就升无可升了。故此,累计功勋,按照贡献功劳的大小,到了一定的数目,之后方才会给以相应的升迁。

邓舍取出笔来,将拟给他的次功划去,想了一想,改为优等。并又划去了原定给他的封赏,连带前边的改动,总的改为:“前番守御泰山,已有大功。制定贪册,又有功劳。此战亦有功。宜为优等。擢为益都分院副枢。赏赐银钱若干,并给益都宅子一区。”也提高了赏赐与潘贤二银钱的数目。更主要的是赐给他了一所宅子,地位得到显著提高的象征。

改过了,再又把这条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将给傅友德的封赏也略微提高。即封好了,唤来随从,令交给益都分院,就按此行赏。随从接住,抬眼偷觑邓舍,似乎欲言又止。邓舍笑骂说道:“鬼鬼祟祟!是有何事?”

这随从不是别人,正是马得宝。他现为燕王府的宣使,做得就是传送邓舍令旨的差事,所以日常多有随侍在侧。因他诙谐,时不时会有妙语,常引人捧腹,也所以,虽调入燕王府的时间不长,却已是极得邓舍喜欢。

马得宝道:“殿下明见万里。小人略有迟疑,已被殿下看出。”

“少来给我拍马屁,有什么事儿?说吧。”

“却不是小人的事儿,而是杨将军与王将军。”

“怎么?”

“从天没亮起,他两人就又来了。现正候在院外,想求殿下召见。”

邓舍沉了面色,说道:“他两人起得倒早。昨夜四更还没走,今天天不亮就又来了。当我的燕王府是甚么?赶出去!告诉守门的侍卫,不许他两人再来!”

马得宝说道:“殿下息怒。杨将军与王将军也挺可怜的。殿下您是没见,瘸着个腿,走路都走不稳当,坐也没法儿坐,站也站不住。连着好几天了,天天都是半夜没走,天没亮就来。他两位还都长得凶神恶煞。知道的,知道他们是来向殿下请罪;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您请了俩门神呢。”

“你这是想为他两人说情?”

马得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忙不迭地分辨说道:“小人哪儿有那个胆子!所以说起此事,只是方才殿下唤小人入堂,小人从他两人身边走过,听他们互相攀比年纪,觉得有趣。故此,想起来,与殿下一说。”

“攀比年纪?甚么意思?”

“因为日出,太阳晒下来,有些热。堂外树荫不多,因此两位将军彼此相让。说请年岁大的,去树荫下遮凉。王将军问杨将军:‘将军几岁?’杨将军说:‘三十一。’王将军说,‘我三十,然则明年与你同岁。’”

邓舍初不经意,没听明白,旋即,反应过来,指着马得宝,笑得差点喘不过气,说道:“马得宝,马得宝!……,你老子还真是有先见之明,给你起了个好字,现世。你也还真是够现世的!”前仰后合,笑了一通。

明知道马得宝所说的,肯定不会是真的。他却也是不禁稍微去了些怒气,说道:“罢了!去叫他两人入来吧。”

马得宝接令,地上爬起来,说道:“是,是。”

邓舍笑得不行,他倒是一本正经的,转身出去。自去往益都分院办事,顺便叫了杨万虎、王国毅入堂。不多时,杨万虎、王国毅来到。邓舍瞧了他俩一眼,本来好容易板住的脸,又是一时忍不住,不由大笑。

却见杨万虎和王国毅,皆赤裸上身,反绑双手,也不知去何处寻了几根荆条,混乱缠在绳中,负在背上。因为才挨过板子,走路都是歪歪斜斜,搞得那几根荆条也是随之晃荡不止。入得堂内,两人拜倒在地,齐声说道:“末将罪该万死,已知过错。不该前线不从军令。愿领主公责罚。”

邓舍止住笑声,有心再好好地训斥他两人几句,但是气氛已被破坏。总不能立刻就从笑脸转成黑脸,就算训斥,也起不到太好的效果。无可奈何,只得长叹一声,说道:“你两人起来吧。”

杨万虎两人起身。

邓舍问道:“阿虎、国毅,自你两人从我以来,至今有多久了?”

王国毅是上马贼的老人,答道:“末将从主公,至今已有近十年了。”杨万虎答道:“末将从主公,至今也快有两三年了。”

邓舍问道:“我对你两人如何?”

王国毅答道:“恩深情重。若无主公,便无国毅今日。”杨万虎答道:“当初在辽阳时,若无主公收留,也便无万虎今日。主公对万虎,实有再造之恩。”

邓舍说道:“那你两人对我,又是如何?”

王国毅与杨万虎皆道:“主公以恩情待末将,末将等虽愚,虽无才干,对主公却也唯有以忠相报。”

“‘以忠相报?’我三番五次,严肃军纪!明令军中,有违军纪者,严惩不贷!无赦。我且来问你二人,为何在济南前线,多次不从军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和尚、毕千牛既为主将,便是连我的命令也可以不听从的。你们两人,何德何能,竟敢不从他们的命令!‘虽愚’,‘虽无才干’。你们也太过自谦。我看,你们两个的能耐,大得很也!”

杨万虎与王国毅神情惶急,面如土色,又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说道:“末将等该死!该死!末将等已知过错。是杀是罚,随主公处置。”

邓舍冷眼相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面色,语重心长,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正如你两人说的,你们两人追随我已久。我眷恋旧人,记得你们的功劳,也更记得你们的辛苦,日常不愿你们受委屈。我有此心,你们应当牢记。平时你们若有小错,我可以一笑置之。

“但是事关军纪,却是绝不能容情!这一次,只每人打了你们一顿板子,已经算是轻的了。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该杀就杀,该斩就斩!我海东的军法,你们也都知道。回去翻一翻,看一看,记熟了!莫要再有错。”

杨万虎、王国毅的声音都在发抖了,两人不敢抬头,说道:“是,是。主公军令,末将等牢记在心,绝不敢再犯。”

“起来吧。”邓舍绕过案几,来到堂上,打量他两人背后的荆条,忽然开口问道,“这是谁给你们出的主意?”“负荆请罪”,这是有典故的。杨万虎与王国毅两个目不识丁的粗人,若无人提点,必不会想到此处。

杨万虎两人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交代,说道:“却是前天在殿下府上,撞见了赵左丞。赵左丞给俺们出的主意。”

邓舍一笑,心想:“阿过却有心机,此时帮万虎两人出谋,卖个人情。待日后有战,指挥起这两个人,必是得心应手。且,传出去,也有利增加他在军中的威望,统御诸将。”这是个好事儿,他也不点破,故意又冷了脸,说道,“阿过给你们出这个主意,是想我用荆条来揍你们的么?”

杨万虎与王国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都在想:“才挨了几十上百的板子,四五天下不来床,走不成路。若再挨上几下,还不半条命都没了?”但是,为了讨邓舍的原谅,咬了牙,又齐声说道:“愿领主公责罚!”

邓舍哈哈大笑,转到他们的身后,亲手帮他们解开绳子、取下荆条。教外边的侍卫,说道:“取些好的伤药来,给这两位威风无比的将军送去府上。”在“威风无比”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杨万虎与王国毅皆讪笑。

“你们行动不便,也回府去吧。这几日,就不要乱动乱走了,好好养伤。另外,今天我对你们说的话,回去后,也要好好地寻思!”

杨万虎两人应了,又跪拜行礼,倒退出去。才出了堂门,刚刚转过身,听见邓舍说道:“且慢。”两人忙站住,想要回身。邓舍已经过来,伸手止住,从杨万虎的头发中拈出了一根小刺,又解下了外衣,给王国毅披在身上。同时吩咐随从,说道:“去后院,再取一件我的衣服来,给杨将军穿上。也是元帅了,光着膀子出去,成何样子?没得惹人指点笑话。”

杨万虎与王国毅感动非常,战场上受了伤也还不肯退下的人,此时竟都是眼泪都快下来了,哽咽地说道:“主公、主公。……。”

邓舍微微一笑,等随从取来衣服,又亲给杨万虎披上,拍了拍他两人的手,温声地说道:“去吧。”

两人三度跪拜在地,重重磕了几个头,转身而去。他两人各自回府不久,邓舍又遣人去给他们送去了一些补品。随着补品,还分别给他两人写了个便条,给杨万虎写的便条上写的是:“君年三十一。”给王国毅的便条上写的是:“明年与万虎同岁。”两人请文书念了,皆是迷惘,不知何意。

却是后话,不须多讲。

只说杨万虎两人去未多时,又有人来,未入门,先道:“主公大喜!”

64 布局

却说杨万虎两人去未多时,又有人来,未入门,先道:“主公大喜!”

邓舍看时,乃是洪继勋,问道:“喜从何来?”洪继勋打开折扇,摇了一摇,笑道:“臣适才去见刘十九,将浙西已克复高邮之事说与他听了。他倒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等臣多言,便主动说‘既然如此,朝廷令燕王南下之事,也只有缓一缓了。’并又当即主动提出,愿意就此事给安丰上书,帮主公给朝廷、刘福通解释原因。”

“难得刘十九如此爽快。看来,他是已经想明白了。这个人,很识时务。”

“若与我海东相比,安丰不过漏船一艘。他识时务,却也不足为奇。”虽然刘十九终于软化、改变了立场,但是对洪继勋来说,这却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摇了几下扇子,他低下头,掐指一算,说道:“估摸日子,庆千兴诸将也快该到了。刘十九已经改变立场。若计划顺利,再过十天内,也就可取下棣州。这三件事一办好,则行院先前为备战察罕而拟定的方略大约也就准备得差不多了。”

晋冀那边,察罕打算先通过蒙元朝廷,借助奇后、皇太子的势力来对抗孛罗,稳定后方,然后再全力谋取山东。,那察罕虽然与王保保说,较之孛罗帖木儿,海东实为癣疥之疾。其实,他这句话未免有点言不由衷。如果他没有把邓舍看做劲敌,又何必先收了后方,然后才肯开战?

而在益都这边,邓舍也一样是把察罕视作了平生大敌,他的整体备战方略,虽说在表面上与察罕多有不同,但是究其本质,两者却也竟是有着惊人的相似。同样是为先稳定住后方,从而才好心无旁骛地全力以赴。

察罕的后方是孛罗,邓舍的后方是海东、是益都。按照海东行院拟定出来的战略,整体布局是这样的,分为三大条。

洪继勋屈起一根手指,说道:“首要一条,即严肃军纪,振奋士气,发动百姓,积极备战。”

邓舍笑道:“方才,万虎、国毅负荆请罪,在严肃军纪这方面,可保无虞。”不留情面地训斥杨万虎、王国毅,杀鸡给猴看。让诸将和三军的士卒都看看,不从军令的下场就是严惩不贷。就算上马贼老人如王国毅、骁悍亲信如杨万虎,只要违反了军纪,也是一样地逃不开责罚。

洪继勋也是一笑,接口说道:“刘十九也已经改变主意。振奋士气方面,算是也先完成了一半。”把刘十九说服,不用再为安丰会否继续下圣旨令海东南下而烦忧,就是外无掣肘。可使三军无疑,齐力御敌。

“至若发动百姓、积极备战。早在那夜宣使四出之时,各地的州县也就开始着手进行了。”

洪继勋又屈起一根手指,说道:“次一条,针对益都机动兵力不足的情况,再从海东调军。并调来数员上将,以补充地方上的实力。”

调来的上将,除了庆千兴一个,还有许人、李靖两人。按照计划,他们三人共计会再给益都带来五千人马。其中,三千丽卒,两千汉卒。三千丽卒,皆庆千兴在辽西的部属,都是百战老卒。两千老卒,则都是辽东红巾的旧部,也即关铎的旧部,由许人、李靖二将,各率千人。

有了这五千人的补充,益都的兵力就大为充裕了。

“除此数员上将,及其随身所带军队,海东更且遵照主公之令,又还准备了万人上下的预备队。”

邓舍颔首,说道:“才接到军报,这几支预备队都已开拔,正在分头开赴至辽左、平壤等地。”

辽左、平壤等地临海,各有港口。并有水师驻扎。只等益都战起,如果陷入胶着,抑或出现后继乏力的情况,这万人上下的预备队就会立即登船、迅速驰援。

这个预备队的组成,半数是先前调到海东去的士诚旧部,也就是新编之安齐军。另外一半,则是从辽阳、平壤各防区抽调出来的精锐。

“预备队的总指挥,仍然是为文平章。陆千十二现为安齐军的都指挥使,是为副总指挥。文平章已有驰援我益都一次的经验,加上陆千十二的配合,纵然我益都将来真的陷入胶着战局,也必无忧。”

这一次因提早有备,就不用再调动张歹儿了。毕竟他坐镇关北,距离平壤太远。能不动他,最好还是不要去动的为好。

邓舍笑了笑,说道:“不错。只是可惜我益都军粮不足,又且,察罕到底会来侵犯与否,到现在为止也还是个未知数。所以,不能现在就把文平章等人的预备队调过来。”

洪继勋点头,说道:“主公所言甚是。若现在就将其调来,一则,粮饷上会出现不足;二来,而若是察罕不来侵犯,回头还得再把他们送回去,劳师糜饷,太不划算。这两条,都是有关后方备战的情况。”

他又屈起一根手指,继续说道:“再次一条,便就是涉及益都本省的整体布局,或者说,整体防御了。”

邓舍铺开地图,在上边指点,说道:“分益都全省为三个防区。”

洪继勋撩起袍子,走到邓舍身边,先在棣州、济南、泰安等地划了一下,说道:“此三处城池,便是我益都的头一个防区。因在益都之西,可称为西线防区。又因位处前线,首当其冲,又可称之为前线防区。”

这三座城池连成一线,形成一个半弧。

最西北边的棣州,临海;从棣州向南,一二百里外就是济南;再从济南向南,又是一二百里外,便是泰安。按照原本计划,棣州由田丰设防,益都协助。现在因洪继勋与潘贤二的分别上书,邓舍已经决定把棣州夺取,自己来防。分别在此三地驻扎精兵猛将。

“泰安,由毕千牛率本部定齐军驻防。待战事起,即调定齐军副都指挥使高延世为其副手。”

洪继勋说道:“千牛持重,延世骁悍。一个揽总坐镇,一个冲锋野战。此两人相互配合,可谓相得益彰。”

“谋士方面,已经定下选用潘贤二为其辅佐。”

“历经多次战后,定齐军现有兵力六千余人,再加上原本驻扎在泰安的地方戍卫军,两者相和,约在万人上下,或不足以反击,但足够守御所用了。”

邓舍手指移动,放在了济南的位置,说道:“济南,由李和尚率本部定东军坐镇。待战事起,即遣承志为其副手。”

“李和尚性急,非得有稳重之人为其辅佐不可。主公定下用杨行健,可谓高明之至。上次守济南,这杨行健就是杨万虎的副手,他对济南非常熟悉。并且,此人又有胆气,刚直、有原则,在军中也颇有声望。有他辅佐,济南城万无一失。”

“虽然也是历经了多次战事,但是因为定东军是海东五衙的老牌精锐了,所以在兵源的补给上要远胜定齐军,是以,现在仍然大致保持了满编状态,有八千余人。而且定东军是老牌子了,战斗力也要比定齐军强得多。虽只八千人,却便足能比得上泰安的一万人。”

“也不只八千人,还要再加上一部分的周边地方戍卫军。总体兵力也在万人出头。用这万人守卫济南,只要稳扎稳打,肯定绰绰有余。”

洪继勋一边说,一边指向棣州,接着说道:“棣州,本来计划用杨万虎、罗国器为其协助。现如今既然打算自守,待取下棣州后,便干脆用杨万虎率本部安辽军坐镇。安辽军也是老牌子的精锐部队了,情况与定东军相仿,兵力也在八千人上下。加上周边的戍卫军,总体兵力差不多也有万人。以杨万虎为主,以罗国器为辅。用此两人守棣州,也是肯定足用。”

这三座城池连成一线,据河为险,临山为障,总计兵力三万余人。

邓舍握住拳头,重重地在这一线上顿了顿,说道:“可以说,我益都现有军队的半数以上都被放在这里了,且皆为精锐。而这一线,从整体上来说,也确实是三个防区中最为重要的一处。堪称重中之重。”

“只要这一线稳保不失,益都便高枕无忧。

两人相对一笑。

邓舍视线转换,往益都的南边看去:“第二个防区,设置在益都南边。”

“沿蒙阴、沂水、密州一线,向西接临泰安,向北遥望莱州,后则有益都为其坚固,中则以穆陵关为之依托。”

“这一线,本有戍卫驻军三千人上下。等到庆千兴率军赶来,便将这个防区整体移交给他。他带来了有三千丽卒,也一并加入此防区。总计兵力六千人上下。只要察罕不把主攻的方向放在这里,六千来人,却也是足够自保了。”

“第三个防区,设置在益都的北边。”

“上次,关保以数千人取我东南沿海,险些断我益都后路。这一次,不可不防。从棣州东边的博兴州起,一路经昌邑、莱州、直至文登,沿途设防,严加戒备。不过,这一条线太长了,上千里地,要想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显然是不可能的。我益都也没这么多的兵力。……。”

“所以,又从此一线中提出了两个重点。”

“一个莱州,一个文登。”

洪继勋说道:“莱州由陈猱头坐镇,文登由即将到来的李靖坐镇。”

邓舍道:“陈猱头现兼任莱州翼元帅,手下有兵力四千来人。其中两千上下是他的本部,两千上下则是我后来又拨调给他的莱州地方戍卫军。莱州毕竟处在后方,上次所以被关保偷袭成功,是因为猝不及防。而这一回我军早就有备,定然不(,1<>lt;xgt;sco_m)会再出现类似的局面。故此,有四千来人,配上一员猛将,也就够用了。”

“正如主公所言。文登更是后方中的后方,城池也小,所需的驻防军马更是也不需要太多。李靖带来了有一千人,配上本有的地方戍卫军,总计一千七八百人。完全够用了。”

其实,文登远在大后方,只要前线能守得住,肯定不会在这里出现敌人的影踪。所以还是也放上了一员上将,还是为防止出现上次的情况。如果,假设前线失利,莱州又也没守住。至少,还能有一个后方的港口保持畅通。此一防区,总指挥是陈猱头,副指挥李靖。

“同时,主公又已经令水师刘杨部日夜游弋沿岸。倘若察罕果然故技重施,又来取东南,水师也可以帮一下忙。水师虽说不善步战,我军也不指望能依靠水师打退来敌,但最起码可以暂缓其急。能给我益都、包括海东的援军一些时间,腾出手来援助。整体的三大块防区就是如此。

“泰安一线防区的总指挥是赵过。主公则坐镇益都。”

“我已下令,三五日内,待清剿济南周边的鞑子残部毕,便就将傅友德、郭从龙诸将调回,为我守卫益都的爪牙。”

“计划放在益都的部队,又分为两个大的组成部分。

“一个部分是步卒,一万五千人上下,是原本就有的益都地方戍卫军。此外,又还有调来的许人部,一千人。总计一万六千余人。这个部分,主要是用来守卫益都的自身安全。益都虽为大城,但不在前线。用一万六千人来守城,应该是足够使用了。”

邓舍表示同意,说道:“这一万六千人,是守卫益都的中坚力量。非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动用。”

“另个一部分则都是骑兵。又分为两个系统。

“一个是度辽军,海东五衙中唯一的骑兵部队。”

也即为胡忠、王国毅所在的部队。虽然说其军中皆是为骑兵。但是因为,一来,蒙元在辽东、高丽都设置的有牧场,就战马来说,海东不太缺乏。再则,辽东、关北地区民风剽悍,普通百姓也多有会骑马的。所以却也是还能保持满编。大约八千人上下。都是能征善战,精锐中的精锐。

“另一个是女真骑兵。”

也即佟生养的部属。这个女真骑兵,其军中都是女真人,要说从海东来到益都后,它应该兵源不好补充。但是,要说起来,却也古怪,其军中的士卒不但没有减少,反倒稍有壮大。却是为何?

两个原因。

一来,在上次的益都战中,女真骑兵只参加了后半部分的决战,较之别的部队,伤亡略少。二来,益都虽处中原,但是在前金、包括金元之际的时候,辽东的女真人曾经有过大规模的迁徙,从辽东迁来了益都。数目至有百万。虽经百年,繁衍至今,多数都已然被汉化了,却是还有一部分保持着女真人的习气。比如刘名将。他家就是女真人。外表上看,汉化了;但是骑射,却还是会一点。所以,这个女真骑兵的兵源补充,在益都也是很方便的。佟生养部本来有三四千人,便在上次益都之战的前后,又接连征召了有山东女真数千从军,如今总兵力也在八千人上下。

这支骑兵部队,有个别名。因为佟生养是邓舍的义弟,邓舍有时候出外,常常会选用他的骑兵做为扈从,故此,海东军中皆称其为“旄头骑”。

所谓“旄头”,即天子仪仗中一种担任先驱的骑兵。邓舍才是燕王,军中便就以“旄头”相称佟生养部,这明显是一种僭越。不过,因为只是私下的称呼,邓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有听说,不知道了。

合计骑兵一万六千人。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可以说,益都每月所耗之粮饷的半数左右都是用在供养这支骑兵上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如今,就到了该大用这两支骑兵部队的时候了。按照海东行院的设想,这一万六千人的骑兵主要担负有三个责任。

“这一万多人的骑兵部队,作用可就比步卒大得多了。首先,可以用他们来协防益都。”

虽说骑兵对守城用处不是很大,但是凡所守城,都不是说只单纯地守城。守城必守野。有守,也要有攻。野战的时候,就用得上骑兵部队了。

“其次,更是可以用他们作为我益都三个防区的总预备队。”

这一个任务,是这支骑兵部队的主要任务。又可细分为二。其一,若前线各部有告急者,即遣骑兵部队快速往援。其二,若察罕部在进攻的过程中,露出破绽,也即用骑兵部队快速穿插,抓住战机,给以打击。

前者不须细说,而至若后者。察罕若来侵犯,那益都就有一个优势。益都是防御的一方,察罕是进攻的一方。一方为静,一方是动。有个词“以静制动”。待对方显露出破绽,便立刻给以雷霆一击。这便是以静制动。

“若说作为总预备队仍然还是着眼在前线的防御。再次,还可以用其主动出击。”

怎么“用其主动出击”?说来简单。邓舍读《三国》,听说书,有一个桥段,他印象十分深刻。那就是曹操的敌人对曹操用兵习惯的一个分析,说:曹操喜好劫人粮道。前边打仗,后头把敌人的粮道给抄了。

官渡之战,曹操以弱胜强,他不就是这样获胜的么?也许是在此战中吃了甜头,纵观曹操征战,劫敌人粮道的惯伎他也不知总共用了多少次。反复使用,且还是总能成功。这个劫粮道,就是主动出击的一个表现。

为了应对察罕,自上次益都战后,邓舍就大量地翻检史书,看了许多以弱胜强的战例。官渡之战是一个,濉水之战是一个,昆阳之战是一个,浅水原之战是一个。等等许多。并对照兵法,他总结出来一个经验:

“若想以弱胜强,必需要有两个先决的条件。头一个,要能守。守如山。次一个,要能攻。攻如火。”

这两个条件看似废话。实则不然。他曾经和洪继勋有过这方面的探讨。他当时问洪继勋,说道:“官渡之战,曹操胜在何处?”

洪继勋认为:“曹操所以能以弱胜强,胜在他能抓住战机,且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他对此作出了详细的分析,说道,“曹操先敢借助地势,用不过万人的军队挡住袁绍的十万大军,并尽一切的手段避免在不利的情况下与袁绍决战。等到许攸献计,即及时抓住战机,亲率数千骑兵,夜袭乌巢。当其时也,乌巢距离袁绍大营不足百里。孤军深入,一战功成。”

邓舍以为然,又问道:“濉水之战,项羽以三万人大胜刘邦联军五十六万人。濉水被染成红色,尸横遍野,水为之不流。项羽胜在何处?”

“当其时也,刘邦已趁项羽征齐、后方空虚的机会,占领了项羽的都城彭城。彭城,即今之徐州是也。楚地尽落刘邦之手。项羽面临两难的局面。他若回师,则后有齐军、前有刘邦联军,腹背受敌。他若不回师,孤军深入齐地,没有补给,缺乏依托,也定难胜。该怎么办?

“项羽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策,当机立断,命诸将继续攻打齐国,而亲引三万骑兵,抄小路,长驱千里,直接插入到了彭城之侧,断了刘邦的后路,突然发动攻击。一战功成。”

“昆阳之战,刘秀以万余人,大败王莽的四十余万军队。他又是怎么获胜的?”

“当其时也,昆阳被围,城内守卒只有八九千人。刘秀带十三骑突围出城,赴定陵、郾县等地调集援兵。说服了不愿出军的诸将,得到步骑万余人,返回驰援昆阳。及战,刘秀又亲自率领千余骑为前锋,反复冲杀,斩敌千余。昆阳城中士气大振,乃里应外合,王莽军大乱,只淹死在水中的就有万余人。一战功成。”

“浅水原之战,李世民用弱势部队败敌十余万,又是如何获胜的?”

“当其时也,敌擅野战。李世民乃先固守城池,耗敌士气,待敌粮草不足,士气低落之时,抓住战机,接连遣出两支人马,在城外筑营。以此为饵,吸引敌人分兵,分别围攻。便在战至酣时,他突然打开城门,也是亲自率数千骑突袭而出,与外边两营呼应,遂大败强敌,一战功成。”

结合这四个战例,邓舍作出了总结:

“曹操、项羽、刘秀、李世民,此四人者,虽然当时面临的敌情各有不同,但是所以都能够取得以少胜多,以弱克强的辉煌战绩,深究其本,以我看来,却也是有共同之处的。有四个共同的原因。

“一则,即为‘守如山’。虽处其弱,气势不落;虽处下风,稳扎稳打。不气馁,有耐心。不急战,也不惧战。

“二则,即为‘攻如火’,守到战机来到时,便即果断出军。当其不战之时,静如处子。当其骤然果断出军之时,动如脱兔。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呀!

“三则,此四人皆敢轻身冒险。当战机来临的时候,他们都是亲自率领军队,或弱军以临强敌,而孤军深入敌后。没有一个胆怯的,更没有一个犹豫不决的。不敢冒险,岂能成就非常之功?干大事不可惜身!

“但同时,其四,他们的冒险却也不是贸然而为之,而是在把握住有利的战机之后。‘谋定而后动’,说的也就是这样的人呀!

“他们能守,善攻,有谋,当战机来时,不狐疑,敢决断。有了这四条的原因,又怎么能够不获胜呢?”

洪继勋深表赞同。邓舍接着又说道:“在这四个原因之外,却又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用来攻击、或反击敌人的部队,多数都是骑兵。

“换句话,也就是:如果说前四条原因是他们所以能够获胜的主观原因的话,那么这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所以能够获胜的客观原因。

“只是能守,只是能攻,只是不狐疑,只是敢决断,只是能抓住战机,都还不够。还必须要在战机来临的时候,在果断作出决策之后,手头上有一支可以做出快速反应的部队,及时出现在战场之上。非如此,不能取胜。而这支部队,又非是骑兵不可。只有骑兵,才能攻如火。”

洪继勋闻听之后,当场拜服,三拜而再起,说道:“主公明察秋毫,洞悉其实。此次若察罕再来侵犯,则我这一回的益都之战,必获胜矣!”

对这一万六千人的骑兵部队,邓舍寄以厚望。

他打算,若是察罕果然来犯,便视当时的战况,或用一支骑兵抄敌后路、断其粮道;或就把全部的骑兵集中使用,用来在关键的时刻调动敌人,等敌人露出破绽,便就全力以赴,猛攻其之一点。以点带面,大溃敌军。

转回现在,洪继勋立在地图边儿上,说道:“整体的布局,便是如此。”

前线有精锐步卒固守城池,侧翼有智勇上将以为呼应,而后方有水陆两军保证安稳。中间为益都枢纽总镇。步卒可守城,骑兵可反攻。总共加在一处,益都可用来布防的军马有七八万人上下。虽说其中精锐只有五万来人,但是只要用之得当,又从上次的战中已经吸取教训,邓舍有自信,足可挡察罕十万军。

只不过,两军交战,没有算无遗策的。

察罕虽决定了投靠蒙元皇太子,以此来彻底地稳固后方,但是却没想到邓舍与孛罗已经签订盟约。而反过来,海东也是如此。邓舍虽然想到了与孛罗签订盟约,但是却没想到察罕打算鼓动南韩作乱。两强交锋,各自殚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但是究竟谁能获胜?现下却还分辨不出。

正在与洪继勋重又议论海东行院的这份备战方略,忽然门外有侍卫来报:“海东有人来了。”

65 变化

说曹操,曹操到。却正是庆千兴诸将来了。

邓舍大喜,即与洪继勋、赵过等亲自出郊相迎,接住庆千兴等人,安排了他们随行所带来的士卒,携手入城。回入城中,入得燕王府内,分君臣落座。

邓舍拿眼观瞧,见庆千兴等人皆是满面尘土,因慰问说道:“诸位跋山涉水,行数百里地。漂洋过海,十日内就能来到益都。路上辛苦。”

庆千兴、许人、李靖诸将,近年来都是长期征战在外。尤其是庆千兴,先战沈阳,再去辽西。长达年余的时间,几乎没有半日的歇息。此时,近处看去,只见他们几个人都是面黑如铁,手糙如刺,尽是风霜之色。

前些日子,洪继勋因受姚好古的刺激而产生了拉拢军中诸将的心思。虽然上次插手益都事物,被邓舍不留情面地给以了拒绝,但是他既已存此心,对待军中诸将的态度自然也就与以前稍有不同。

更且,许人、李靖姑且不说,只说这庆千兴,他和别的将校也很有不同。

当年双城一战,他差点生擒邓舍。那一战,可谓是邓舍起事以来最危险的一战。因此如果说邓舍对文、陈是尊,对赵过是亲,对庆千兴就是敬得更多一点。面对昔日的强敌,今日虽成为自己的部属,但是却也难免惺惺相惜。更又,庆千兴也是自幼读过圣贤书的,文武双全。

所以,连带着洪继勋对庆千兴,较之别的诸将,也是更加地高看一眼。虽然说,他早先曾经有过反对庆千兴谏言为丽人开衙军的条陈,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对这个人也反对。

他接住邓舍的话风,笑着说道:“自将军获大任,荷重军,先战斗沈阳,继而平定潘诚之乱,又再戍卫辽西。一年多来,执干戈,暴露于野;斗强敌,功勋显赫。真可谓我海东栋梁。便在将军未到之前,主公已有多次曾与我讲起,夸奖将军,赞不绝口。对将军的此次前来,是十分盼望。”

庆千兴说道:“千兴以微薄之身,待罪辽西。虽稍有寸功,上则因陈平章指挥得当,中则因李都指挥使智勇双全,下则因军中将士忘死敢战。若言功勋,此三者之功勋也。千兴并无突出的才具,何敢当先生称赞?”

李都指挥使,李邺是也。他现率安东军,驻在辽西。和庆千兴共为辽西地方上的上将。“待罪辽西”,则是官吏供职的谦辞。意思就是说随时准备因失职而被治罪。

邓舍一笑,说道:“将军何必自谦如此!”又与许人、李靖叙话。说了几句。说过别情,问过辛苦。话题一转,问及辽西等地的战事。庆千兴答道:“李都指挥使骁悍过人,且极具谋略。世家宝多次侵犯我境,而寸步不能入。计年约来,被李将军斩杀的鞑子何止万数!声威远震。辽西之敌皆呼之为‘铁壁’。世家宝因而困蹙。辽西虽战事不息,非常安稳。”

“赤峰沿线部署如何?”

“赤峰新城,是洪先生前年亲自督建而成。建城的材料所用皆大石巨砖,十分牢固。驻有精兵。近则与辽西犄角,远则和上都相应,后又有辽阳为托。出,则足可取塞外;退,亦然足以可守。金汤之固,即谓此也!”

“沈阳战事如何?”

“陈平章咄咄逼人,纳哈出苟延残喘。依主公之策,陈平章一月一小兴兵,两月一大兴兵。小兴兵则用两三百人,大兴兵则用两三千人。或取沈阳畜产,或削平不服。纳哈出内临诸部落的不满,外临强敌的压境。早已是毫无还手之力。只因无主公取城之令,故此方才让他残存至今!”

“关北如何?”

“关北之地,乃为平壤所辖。臣战斗在辽东,对关北的情况并不了然。”

庆千兴不熟悉关北的情况,许人、李靖两人清楚。许人答道:“关北有张帅坐镇。张帅所部的关北军,多为辽东、关北土著。辽地苦寒,其民剽,以之为军,更悍,足慑蛮夷。又且,张帅多深沉,有谋略,颇肯施恩惠,故此熟女真多有归附。虽有些许的生女真恃强斗狠,然亦畏其威。”

“畏其威而怀其德。主公用张帅坐镇关北,可谓得其人哉!”

姬宗周官居益都右丞,庆千兴诸将来是件大事,所以他也在场。闻言感叹,如此说道。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前番益都战时,张帅有来驰援。臣睹其风采,虽统千军万马之众,见同僚有礼,进退有节,真国家重将。”

邓舍又问道:“朝鲜、南韩如何?”

李靖之前,曾经在南韩待过。对南韩的情形较为了解,答道:“姚、姚平章虽以文臣而镇新得之地,胆识俱佳。处、处事公正,为政宽和。响应主公的号召,视汉、丽果然如同一家,不偏不倚。然、然若遇事,亦强毅果断。去、去年八月间,有盗贼起沿海。时、时臣尚在南韩。

“事闻。姚、姚平章即令臣率领千人前去平乱。臣至,擒其首、从,计有六十余人,押解送去汉阳。

“姚、姚平章亲审问之,问贼众,‘因何为盗?’贼首答言:‘饥寒交迫,因而为盗。’姚、姚平章乃说:‘我为尔等之父母,使尔等饥寒。这是我的过错。然国法不可以违。’即、即令斩其为首者,而尽数赦免其从。

“南、南韩百姓听说了这件事,都说道:‘赦、赦免其从,因平章仁厚。斩其首者,是国法终不可违。’先、先前的时候,南、南韩因新得之地,又因倭寇骚乱,沿海地方多有盗寇成群出没。至、至此,各地盗贼渐息。”

李靖和赵过一样,也是个结巴。

但是,他却又与赵过不同。赵过结巴,所以话少。而李靖虽也是个结巴,话却很多。早在辽阳、他还是关铎部属的时候,关铎军中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唤作“包打听”。意谓他消息灵通,也暗指他是个话唠。

现如今,归了邓舍,他的脾气性情却是半点也没有改。庆千兴、许人回答邓舍的问题,都是言简意赅,只说大略。偏偏他,结结巴巴地还给觉出了个例子。不过,这个例子也还是挺有趣的。邓舍听得兴致盎然。

好容易,听他结巴完了,邓舍笑道:“姚平章虽文,干戈阵里出来的。人又能辨形势,不拘泥。有他坐镇南韩,我是很放心的。”辽西、沈阳、关北、南韩,这几个地方都很安稳,益都就更能后顾无忧地迎战察罕了。

当夜宴席,为诸将洗尘。

次日,邓舍又召见诸将,把益都目前面临的局势,以及海东行院拟定的作战方略,详细地与他们说了。军情如火,早开始预备一日,待战事起时,便会能多有一分把握。也不久留庆千兴、李靖两人了。两日后,便即下令,着此两将一个去益都南,一个去文登,这就开始为战事做预备。

庆千兴、李靖才启程不久,这一夜,一封密报从大都发来。李首生亲自送入燕王府中,虽然夜色已深,却还是坚持请侍卫叫起了邓舍。

邓舍就在书房中接见了李首生。连着多日,他睡得都很晚,或者干脆通晓不眠,难得今夜睡得早了点,又还没睡熟,就又被李首生扰醒。他却也不生气,强忍住困倦,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系着衣襟,问道:“何事?”

“通政司密探玛乐格,从大都送来急报一份。请主公观看。”李首:XS生跪拜在地,呈上密报。随从接住,交给邓舍。邓舍展开来,看不一眼,正在系衣襟的手不由自主便停止了动作,打了半截的哈欠也咽回肚中。

见那密报上写道:

“小人上午按照惯例,去西城门拣买蔬菜,兼且巡看。见有一队车骑入城。观其旗帜,高悬的是晋冀旗号。小人暗中跟踪,见这队车骑最终是入了城中馆舍。入夜,有数骑轻出,直入搠思监府上。小人与搠思监府上看门的人常有来往,早行有贿赂,乃与之打听。入府之人是王保保。”

“王保保去了大都?去的当夜,就私见搠思监?”

邓舍的睡意顿时消失,他在密报上弹了两下,直觉地意识到,此事必与孛罗侵犯冀宁有关。他问李首生,说道:“对此份密报,你们通政司的分析是甚么?”通政司不但有收集情报的职责,更有分析情报的职责。

李首生答道:“臣等分析,此事必与孛罗帖木儿出军冀宁有关。”

“噢?”

“孛罗帖木儿前脚出军冀宁,王保保后脚即入大都。时间何其凑巧!又且,王保保是察罕之子,他去见搠思监,就等同是察罕去见搠思监。若无急事、大事,察罕专权地方,形同诸侯,又怎会去不远千里,去遣他的儿子夜见搠思监呢?而如今晋冀的大事,唯有孛罗帖木儿侵犯一事。

“再又,以往察罕与孛罗帖木儿也曾有过多次的交战,每次他们开战,都必然会有一方先去大都,走通门路,以此来取得一份有利己方的圣旨。综合以上各条推测,以臣料来,这一回,应该也是如此。”

“还有呢?”

“若臣等所料正确,则现在察罕定然是已经做好了与孛罗帖木儿开战的准备。孛罗帖木儿虽地狭,也是北地强军,若是察罕已然准备与他开战,势必难以兼顾我益都。如此,则他在高唐州厉兵秣马,其实不过是诈!”

“诈又如何?”

“若察罕果真为诈,则臣等分析以为,海东行院先前拟定的备战方略似乎也就可以因此而一改了。”

“如何改之?”

“海东行院的备战方略是以防御为主。而今,若察罕与孛罗帖木儿起战事,是为两虎相争。且主公又与孛罗帖木儿有约。以臣等之见,我军应该趁机西取。综合高唐、济宁等处的情报。察罕部署在前线的军队多数集中在高唐等地,相比之下,济宁实际空虚。若察罕与孛罗帖木儿无战事,则济宁后有河南、晋冀可为倚仗;如今若察罕与孛罗帖木儿起战事,则济宁必然就会陷入无援。臣等分析认为,不需人多,两万人足以取之。”

“此两万人从何而来?”

“半数可从泰安、济南前线调出;半数可从益都骑兵中出。”

如果察罕真的无意与益都开战,那么前线的防御力量就不用太多,完全可以抽调出来一部分,奇袭济宁。邓舍沉吟,说道:“事关重大,不可急促。有关高唐州、济宁路等地内部军事虚实的情报,你可带来了么?”

李首生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仍然由随从转交给邓舍。

邓舍略看了一看,说道:“先放在我这里。待我细细看来。”想来想去,只因为王保保现身大都、去见搠思监,便就把整盘的战略部署改变,似乎稍嫌贸然,有些冒失。邓舍起身,负手,在室内踱步,再三思忖。

“主公?”

“玛乐格在密报上说,他与搠思监府上的门子很熟悉。回文发给他,令他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通过那个门子,把王保保夜见搠思监、他两人说话的内容给我侦悉明白!此事若成,告诉他,就说我必不吝高封厚赏!”

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才从似睡非睡中醒来,也许是因为近日来操劳过度,邓舍忽然有一点敏感。或许,也可称之为“疑神疑鬼”。

他隐隐地觉得,王保保长驱千里,夜见搠思监,肯定不会是只为了取得一份有利察罕的圣旨这么简单。正如李首生所言,以前察罕与孛罗帖木儿交战的时候,也曾经有过多次遣人前去大都走门路、寻求圣旨以为支援,却就从来没见有派过王保保,而这一次,便就遣派了王保保亲去呢?

此中必有玄虚。但到底玄虚为何?却也是难以猜测。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份密报确实很有价值。至少,可以使得海东由此对察罕的真正战略部署能够做出一些推断。如果,玛乐格再能将王保保与搠思监两人的谈话内容探知清楚,那么,这份密报的价值就更直线上升,甚而言之,说是不可估量,也不为过誉。邓舍有今生后世的经验,深知情报之重要。没准儿,也许会成为决定将来与察罕一战的成败关键。

李首生恭声接令。

邓舍想了一下,加重语气,又说道:“若玛乐格处银钱不足,可从燕王府直接拨钱与他。若其手下不足,就立即从通政司再调集好手,给他派去。我刚才说,要玛乐格‘不惜一切代价’,你懂得这是甚么意思么?”

李首生抬起头,面沉如水,说道:“臣懂得。”

不惜银钱,不计牺牲,不怕暴露。邓舍微微颔首,说道:“你去吧。”

李首生行个军礼,转过身,大步出房,很快,身影就没入了夜色之中。要说他如今算是文臣了,不该行军礼。究竟他本为上马贼的老人,到了重要的时刻,不免会被激发起了昂扬斗志,下意识地就把军礼行出来了。

室内只剩下了邓舍。

他倦意全无,一个人在室内转了几圈,自案几上取了海东行院拟定的战略方案,一手端起烛台,来到一副高悬在墙壁上的地图之前。这份地图很大,足足占了有半面墙壁的面积,正是益都及周边图。上边山川起伏,城池星罗。比例很大,精确到了县、村的地步。在一些较大城池的旁边,还有细小的笔迹,注有此地戍卫军若干以及将校谁人等等的详细内容。

虽然隐约感觉到了战局可能会出现变化,但是在没有得到准确的情报之前,邓舍却还是不会就改变海东行院既定的部署。反正也睡不着,便就索性再来研究一下。如果局势真的出现了变动,也好能即刻做出反应。

看着这幅巨大的地图,邓舍秉烛夜观。想象着待战事起时,敌我双方成千上万的悍卒、勇将,或围城、或奔袭、或纠缠野战;或守御、或穿插、或决战平原。似有一股惊动天地的喊杀声,从地图上扑面而出。恍惚间,日升日落,风云变色,那连绵的群山、那屹立的城池,那咆哮的河水,那广阔的旷野,都活了过来,栩栩如生,把他的精气神全都吞噬了里去。

邓舍全神贯注,模拟推演。

时而,他为守方;时而,他为攻方。时而,他是海东燕王;时而,他似乎又化身为了晋冀察罕。用军之道,虽然危险,走差一步便可能万劫不复,但是若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却又自会感到一种博大精深、变化不穷。

自古名将,争锋沙场。当经过斗智斗勇,最终艰苦战胜强敌的那一刻,既轻松、又舒畅。就好像文豪做出了一篇花团锦簇的好文章,又好像一件渴望已久的宝物忽然被得到。这是一种满足,没有经历过的不能了解。

因为太过入神,邓舍连手中的烛台倾斜都没有注意到。蜡油滴落,积满了烛台,又流到他的手上,他还是半点感觉也无。

他想道:“若是察罕来犯,海东行院拟定的部署已然足可以应付。但是,如果他因为得到了元廷的,后顾无忧,乃至与孛罗的交战演变激烈,我军又该如何动作,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而又若他虽然与孛罗开战,实际上却没有扩大战事的意思,只想打个局部战而已。那么,我海东又能否推波助澜?”

一支葱葱玉手,从他的手上接过了烛台。一个妩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哎呀,蜡油都滴到殿下的手上了。不疼么?”

邓舍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一团温润贴上了他的皮肤,随即,又有一点柔软探出,在上边灵活地舔舐。脂香缭绕。他转头去看,却见是个裙装的女子,正半跪在他的脚边,低了下头,将嘴凑在他的手上,帮他吮吸。

66 春情

见这女子高挽发髻,脑后插了一个发梳。因已是三月中旬,天气暖和,她衣衫单薄,只内穿抹胸,下着罗裙,外边则罩以广袖衫衣。

所谓广袖衫衣,就是衫袖很宽,长度却只有半袖之长,浅色透明,本色暗花,系用纱罗制成。纱衣之下,因为抹胸无袖,隐映出她赤裸的肩膀与两条雪白的胳膊。下边所穿的罗裙很长,裙裾拖曳至地,纹饰娇艳。

这女子手执烛台,跪在邓舍的脚边。邓舍低头看时,正是先看到她的发髻,再瞧见她的胸前,又看到她的长裙。

这内穿抹胸,半露酥胸;下系长裙,拖曳至地;外罩轻裳,显透肌肤的打扮,却不是时下的流行,而是风行在晚唐时期的装着。

邓舍后院里的女子虽然不少,却也很少见到类似的衣装,此时突然看见了,不觉眼前一亮。尤其红烛高烧,这女子的抹胸与长裙也都是红色,长裙胭脂红,抹胸淡水红,被荧荧的烛光一映,十分美艳妖娆。

邓舍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又注意到了她的发饰。

只见她脑后所插的那个发梳,乃是用象牙制成,莹白可爱,和她挽成的发髻一对比,更加是衬托出了云鬓堆耸,犹如轻烟密雾。这个发式,邓舍好像是觉得似曾相识。见她一手拿着烛台,一手托着他的手,专心致志,用舌头舔来舐去,不觉手上发痒。他微微一笑。

还更有一种香味,说是胭脂气,又有些熟。说是肌肤香,又有些甜。混合在一处,又香又腻,缭绕在鼻端。他刚正沉浸在地图中,骤闻此味,不及防备之下,又不觉心中一荡。

邓舍定下心神,抽回手,说道:“蜡油滴我手上了么?我竟不知道。你起来吧,些许蜡油,有甚疼的。”那女子款款起身,娇娆一笑,说道:“殿下意在军务,当然不觉得疼了。要换了奴家,怕不早眼泪都流出来了。”

邓舍抬起头,往窗外看了看,说道:“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不睡觉,跑来我书房作甚?”

这女子扭转娇躯,摇曳身姿,风情万种地走到案前,放下了烛台,捧起一个银盘,又回到邓舍的身前,依旧下跪,把银盘托起,仰头说道:“殿下忘了么?前几天王妃娘娘因见殿下夜夜晚睡,所以吩咐了奴家等每夜轮值,伺候殿下。这是奴家给殿下熬的一碗参汤,请殿下饮用。”

她这几步路走的,端得打起了全幅的精神,把身段扭得便如一条蛇也似。配上她梳的发髻,邓舍识得,刚好也叫灵蛇髻。真是看得让人不由眼热。邓舍心中想道:“这女子,体态又丰腴,更擅会拿低做小。好一个尤物。”

却问这女子是谁?

邓舍后院佳丽虽多,除了李阿关,还有谁能当此评价!要说起来,李阿关年岁不轻,已有三十出头,但是服侍起比她小十来岁的邓舍,曲意讨好,那却是偏能做到自自然然;狐媚邀宠,更是不落人后。且常常还会别出心裁,半点也不嫌难为情。便正如犬、狐伺主,好似再正常不过。

说起她的别出心裁,就不必说她早先在后庭插尾,也不必说她今夜故作唐妆。就说她与罗官奴、李闺秀等原先在平壤,都还没来益都时,诸女皆经常会给邓舍写信。在信末,罗官奴、李闺秀的落款多就是很简单的一句话,或“奴谁人”,或“贱妾谁人”。却只有这李阿关,落款多与众不同。有时候写:“薄命妾阿关儿摇尾。”有时候写:“贱奴俯身以翘望。”

什么是“摇尾”?那不就是她在自比小狗儿了么?又什么是“俯身以翘望”?怎么个俯身法?又怎么个翘望法?俯下了还怎么翘望?又或者说,她俯的是哪儿?翘的又是哪儿?总会留点意在信外,让邓舍去想象。

大凡这男女之间,情分多种。

就以男子来说,有喜欢对方容貌的,比如邓舍之喜观音婢。有喜欢对方性情的,比如邓舍之喜罗官奴,又比如邓舍之喜颜淑容。又有怜对方经历的,比如邓舍之对李闺秀。又有相处日久,渐渐因为习惯而适应了的,比如邓舍之对续阿水。又有受对方狐媚所引的,就像是邓舍之对李阿关。

严格意义上来讲,或许怜对方之经历、受对方狐媚之所吸引,这应该不能算是情。一个是形同强大者给弱小者的施舍,另一个则无非贪图男女之欢。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两种情形却也是多有存在,能占一席之地的。

邓舍对待李阿关,其实就是这样。

尽管对李阿关的一些作为很不满,但是有阵子没见,还真是会有点想。想甚么?不用多说,当然是想她的“狐媚惑主”。整天需要处理的军务、政务那么多,外有强敌,人都不是铁打的,太累的时候,压力太大的时候,也会想要放松一下。怎么放松?可以去逗罗官奴,可以去听续阿水弹琴,但是李阿关,却也是不可缺少。

也正因此,所以前阵子邓舍在罗官奴房中见了李宝口一次之后,就不由自主想起了李阿关。将之和李闺秀一并接来了益都。只是因为近日备战察罕,军政繁忙,虽然把她接来了,却也一直没得空,没有怎么见她。

他虽然没怎么见李阿关,但是因为平时事情多,可能还没关系,一忙起来,就根本想不到她了。但是,李阿关则就不同了。她整日待在后院,什么事儿也没。干什么?就是琢磨着怎么邀宠,怎么更好地得邓舍欢心。所以,邓舍不见她,她难免着急。好容易,趁着罗官奴吩咐诸女轮值伺候邓舍的机会,终得今夜可以一见。谁知道,邓舍先前又早睡了。

她很失望,半夜没睡着,起来临窗远看,蓦地见邓舍书房灯亮,一下子大喜,忙梳妆打扮了,熬了参汤,急忙忙给送来。试想一下,她有多久没和邓舍单独相见了?难得机会,当然会要打点起全部的精神。

邓舍接过参汤,略略喝了两口,没甚胃口,丢在一边,毕竟军事为重,说道:“把烛台拿来,我要接着再看地图。”

李阿关乖巧地答应了,再又去取过烛台,帮邓舍照亮墙上。她个子远不及邓舍,翘起脚尖,烛台高高举起,样子很吃力。邓舍随手把烛台接过,说道:“夜色已深,你去睡吧。我房外有侍卫、随从,也不需你伺候。”

李阿关怎肯就走!

她在书房里磨磨蹭蹭,一会儿用袖子擦拭本就干干净净的案几,一会儿来帮邓舍泼去冷茶、续上热水。一会儿又怕邓舍胳膊累着,带一股香风,轻轻帮他揉捏。总之,半露酥胸,拖曳长裙,转来转去,就是不肯离开。

邓舍看地图多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李阿关尚且未走。

“你倒也不困。”

“殿下还没有睡,奴家怎敢就去先睡?”

邓舍虽然明知道她是在巴结,但听她回答的伶俐:XS,也还是笑了一笑,把她一看,见其星眸含俏,云鬓笼情,也不知是因为室内太热,还是因为受了烛光的映照,又见她双颊晕红,愈发显得一双眼水汪汪、勾魂夺魄。

邓舍不觉放低了声音,暂将军事放下,温声说道:“阿关,自你来后,除了几次吃饭,我因政务繁忙,甚少见你。也还没来得及问你,来了益都,你可习惯么?”

“益都和平壤都临海,气候多有相同。再说,奴家这身子,天生的贱骨头,从小就东奔西走,也比不得王妃娘娘和诸位贵人,倒是没有甚么不适应的。殿下公务繁忙,奴家是早就知道的,奴本也没有求能有福气,多承殿下的雨露恩泽。来了益都,时不时地能够看殿下一眼,奴也就心满意足了。只是王妃娘娘,她有了身孕。殿下再忙,还是多去看看的好。”

“你却会说话。”

邓舍连着往她的发式上瞧了好几眼,猛地想起,说道:“前些时日,我见过一次宝口。你们不愧是母女俩,就连梳的发髻、插的象牙梳子竟也是一样。”示意李阿关蹲下,玩弄她的头发,赞道,“很与众不同。”

李阿关说道:“殿下要是喜欢,以后奴家便天天都梳了这发式吧。”顿了顿,又道,“不敢隐瞒殿下。这象牙梳子,其实本还就是宝口的那个。因奴家这几夜都住在了她的楼里,与她同睡,所以顺便就拿来用了。”

平平淡淡的几句话,也不知怎的,邓舍忽觉一股热气从小腹上来,心中想道:“怪哉!”一双手不由自主,便顺着李阿关的发髻往下,抚摸上了她的脸颊。李阿关确实会体贴人,见邓舍动作,忙就举起头,往上挺了点身子,好方便他抚弄。

秋水盈盈两眼,春山淡淡双娥。红唇欲滴,眉目含情。她保养得好,粉脸轻弹可破。邓舍把手指往她唇上略放了一放,觉得柔而且软。李阿关即微启樱桃,吹气如兰,一边儿妖媚地看邓舍,一边儿轻轻地舔他手指。

邓舍笑道:“你在平壤时,给我写信。我见你信末的落款,常常是‘薄命妾阿关儿摇尾’。却也稀奇!你怎么摇尾?”

李阿关不料邓舍忽出此言,心中后悔,想道:“早知道,便将那狐尾带来了。”却也不妨。她灵机一动,解开裙腰。裙腰是条丝带。一手拿住了,放在身后臀下,她摇了两摇,说道:“回殿下,奴家便是这般摇尾。”

随她一摇,抹胸里边的两团肉也是来回摇晃。邓舍又问道:“你又有时候会落款写道‘贱奴俯身以翘望’。你既俯下了身子,又如何翘望?”“翘望”,是仰起头。但是俯身,却是低下头。怎么俯身以翘望?

李阿关便就蹲着,往后边退了几步,也不顾地上干净与否,趴了下去。脸贴在地,转去邓舍的方向,把臀部高高翘起,说道:“奴家便是这般俯身以翘望哩。”说着,又将裙腰丝带放在臀后晃动,好似邀功请赏似的,又献媚地说道,“奴家不但能俯身以翘望,还能俯身以摇尾。”

邓舍心苗上顿起了一点欲火。不过虽来了情欲,目睹李阿关此状,却也不免还有些啼笑皆非,他笑骂道:“好淫妇儿!真也风骚。”

李阿关受此一骂,非但毫无羞惭,反而是把臀部翘得更高了,丝带也晃得越发起劲儿,媚笑说道:“谁叫殿下英明神武,让奴家总是情不自禁。奴家也就是在殿下面前才这样风骚呢。却也不知道,殿下喜欢不喜欢?”

邓舍哈哈一笑,也不回答,只招了招,说道:“你且过来。”

李阿关也不起身,便这么爬了过去。墙边有椅,邓舍坐上,分开腿。李阿关识趣,把裙腰丝带放在脖颈上,腾出手来,帮他解开衣襟,探手取出那话儿,又抬起头,一面看着邓舍,一面开了檀口,慢慢吞入嘴内。

邓舍拿着烛台,往下映了映,看她吧唧有声,吃得很香,有意调笑,问道:“好吃么?”

“自娘肚里出来,奴家从未得如此美味。”

这回答出乎了邓舍的意料。他先是愕然,继而大笑,说道:“如此说,便宜你了。”看着李阿关轻拢细挑,有滋有味地吞吃了一回,邓舍兴致大动,随手拉住她脖子上的丝带,牵至案前,吩咐说道,“你且起来。”

李阿关心领神会,不必邓舍再说,温驯地趴在了案前,并回眸一笑,主动将裙子撩起。裙子一拉起,就露出了两条光腿儿。却原来她是早有准备,连亵裤都没有穿。因她总是如此,邓舍也不奇怪,早就习以为常,往她的臀上看了一看,只见丰满美嫩,摸了一把,极其滑腻,满手留香。

邓舍手里拿的还有烛台,本打算放在案几上,想了一想,没有放,仍拿在手中,放在近处,看得清楚。便就挺身一耸。李阿关轻叫一声,说道:“好殿下,慢些来!”却是多时不曾承受风雨,太过敏感,难堪迅猛。

邓舍因放慢速度,就烛光,观瞧浪翻,别有一番情趣。正在动时,不注意手中烛台倾斜,蜡油滴落了在李阿关的臀上。蜡油很热,烫得她一疼,下意识收缩肌肤,又是一声轻呼。邓舍问道:“不碍事么?”怕再烫着她,就把烛台往边儿上放,不料被李阿关反手抓住,邓舍问道:“怎么?”

李阿关羞答答,说道:“奴家不是已给殿下说了?奴家却就是贱骨头。疼些更加舒畅。”

邓舍想起,当时李敦儒把李阿关送来他的府上,与她初次云雨时,就见她的身上有很多鞭痕。那时没问,只当是李敦儒打的她。却不料这妇人竟是好“疼些更加舒畅”这一口儿。如今看来,她那鞭痕,没准儿却也是她主动要求李敦儒打的了。邓舍暗暗称奇,想道:“这已是非只风骚!”

既然她喜欢,邓舍无可无不可。反正蜡油很多,倾斜下烛台也是举手之劳,费不得什么力气。索性就应她的要求,一点点把蜡烛滴下。红色的蜡痕,沾在雪白的肌肤之上,就好似点点红梅绽放。邓舍操劳之余,微觉遗憾,心中想道:“可惜,我不懂绘画。要不然,还能连带陶冶情操。”

一手倾烛,一手按住她的细腰,不时换个花样,或者牵引丝带。又或者兴起,往她的丰臀上拍打几下。乐在其中。李阿关先是柔声颤语,随着邓舍的动作,声音也渐渐升高,转成喧叫,乃至远出窗外,院中可闻。

院中有侍卫、随从。这侍卫、随从不同奴婢。奴婢是下人,侍卫、随从却是下属。邓舍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拽下她的抹胸,揉作一团,塞入了她的嘴内,说道:“休得乱嚷,你既说从未吃过如此的美味,便且细细品味就是。没听闻圣人言道:‘食不语’么?怎可不守礼节!”

李阿关呜呜囔囔,扭动腰肢,翘起美臀,拼命迎凑。邓舍听她似乎是在说:“好殿下!亲爹爹。弄得奴家好生爽利。遇见你,不枉奴来世一遭。”

邓舍心道:“却也没听别的后院诸女如此说过。”不禁想到了别的事上,又想道,“人果然还是都喜欢听好话。这李阿关赞我,是真是假,姑且不说,只说这却又与佞臣的阿谀奉承有何区别?”

他做上位者日久,便是在这种时刻,居然也能联想到国事、民事上去。如果说出去,委实引人好笑。

虽然如此,也正如他说,人都喜听好话,还是因此而越战越勇,直弄得李阿关步摇乱颤,香汗淋漓,连声求饶,方才抽身而出,令李阿关,说道:“再来吞吃。”就在李阿关口中,一泄如注。

半夜观图,两刻春情。

话分两处。却说出了燕王府不远,便是赵过府邸。邓舍多半夜还没睡,赵过却也是直到此时,尚且未曾入眠。

67 姬冲

赵过府中,书房之内,烛光明亮。

赵过坐在主位,对面是杨万虎,侧首是罗国器。他三人彻夜不眠,通宵长议,所议者非为别事,正是为如何智取棣州。

刚刚已经讨论的差不多了,赵过说道:“大概就是这样。自多日前,主公将此事交代给我之后,我、我已经顺利地策反成功了几个在益都的棣州将校。其中一个是王达儿,原、原来的高唐州元帅。自、自从高唐州陷落以来,他随田丰去了棣州。因、因为不是田丰的嫡系,所以受到了许多的排挤,一向来很不得意。故此,这、这个人应该可以信任的。

“另外,还有两个。一个是千户,一个副千户。他们三个人可以掌握的军队,大约在两千上下。虽、虽不足以内乱,但是用来作为内应,配、配合我军取城,绝对是够用的了。

“今天是三月十四,明天,棣、棣州诸将就会先回济南,接着再返回棣州。大约到二十日前后,他们应该就能都抵达棣州。田丰也可算是个枭雄,对我海东收买棣州诸将之事,他、他肯定也会有防备。拖延时日若久,也许就会被他看出王达儿及那两个千户的不对。所、所以,我军的反应也要快。

“又及,便在这几天,主公也已经接连给田丰下了两道令旨,命他来益都商讨军事,但是都被田丰拒绝。如此,咱、咱们海东出军的借口如今也是已经有了。罗大人,杨将军,你、你们两位,明天也就出城去吧。”

罗国器与杨万虎都道:“是。”

“切、切记,路上一定要谨慎。要偃旗息鼓。特、特别再快到棣州的时候,更是要小心注意,不要被田丰的哨探发现。此、此一战,要诀在两个字,一个‘快’,一个‘隐’。兵贵神速。在未开战之前,要隐蔽得好。”

杨万虎说道:“不需左丞大人叮嘱,末将等自然晓得。只是,却有一点。若等开战,取下棣州,那田丰怎么处置?”

赵过没有回答他,端起茶碗,抿了口茶,轻轻再把茶碗放下,提起手来,虚虚往下一斩。杨万虎领会其意,说道:“是。末将明白了。”赵过补充一句,说道:“这件事,也是两个字。也要做到‘快’和‘隐’。”

现如今,一个小毛平章就够邓舍头疼了。杀不得,放不得,还得时时刻刻防备安丰以及别的势力拿小毛平章出来作为反对海东的号召。斩草要除根,既准备取棣州,那田丰就留他不得。罗国器说道:“大人的交代,吾等记下了。请大人放心,必办得妥当。卑职却又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罗大人请说。”

“既然是里应外合,想来取下棣州之后,棣州军和我军都应该伤亡不大。如果计策得当,兵不血刃也是有可能的。那么,棣州军的俘虏该怎生处置?”田丰所部上万人,就算俘虏八千,也是个不小的数字。而杨万虎部总共也才只不过七八千人,那么,这俘虏该如何处置,确实是个问题。

赵过说道:“现在我军备战察罕要紧,没、没功夫在别的事儿上耗时间。凡、凡所得俘虏,愿意降者,悉数送来益都。不愿意降者,……。”

他顿了一顿,又把手提起,仍旧虚虚一斩,接着说道:“你二人且需要牢记住了,取、取下棣州后,务必要做到城内除了你们本部,除了我海东的人外,原、原本的棣州军,半个人也不能留下!定要保证城内安稳。”

罗国器问道:“这是主公的意思?”

赵过点了点头。两人皆道:“是。谨遵主公之令!”

“夜已晚了,罗大人、杨将军,你们这就请回吧。时间紧迫,罗大人请先回府,收下行装。杨将军便请直接去城外军营,至迟明日夜间,一定要开拔出城。”赵过瞧了杨万虎一眼,忽然想起一事,放缓了语气,微微一笑,说道,“杨、杨将军,不知道你的伤势,恢、恢复得如何了?”

杨万虎挠了挠头,难得羞惭,说道:“多亏得左丞大人给末将想了个办法,前数日终得主公一见,并得了主公的原谅。请左丞大人放心,修养了这十来天,俺的那点伤早就好了。已能骑马。更绝不会有碍临敌交战。”

“那、那就好。”

赵过命室外的下人入来,给罗国器和杨万虎分别点汤。点汤送客。两杨起身告辞。赵过亲送出门,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方才折回。

罗国器自回府去。而杨万虎则带了随从亲兵,转行向南,往城门处而去。他的本部现驻扎在城南大营之内。因将近四更,街上悄无一人。夜风拂面,甚是温暖。借着月光,走得多时,杨万虎忽见有一个人迎面而来。

待至近前,看得清楚,却是姬家大郎。杨万虎冷笑一声,寒了脸色,走过去,劈手便将姬冲抓住,说道:“好你个姬大郎!不知主公有令,二更宵禁后,街上禁人行走么?现已四更。你这么行色匆匆,是为何去?”

姬冲走路时本勾了头,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想些甚么,根本就没留意到杨万虎,骤听此言,被唬了一跳,挣开杨万虎的手,往后退得两步,定睛一看,笑了出来,说道:“俺当是谁,原来是杨将军。真真吓俺一跳。”

却是原来,这姬冲会交际,杨万虎在益都城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两人早就相识。杨万虎这个人,外表虽傲,但讲意气。人敬他一尺,他便会敬人一丈。在姬冲的有意交好之下,他们两人的关系还算处得不错。

杨万虎因笑道:“看你心猿意马,俺都走到了你的面前,你竟是还没发现。老实交代,你这是刚刚去哪儿了?”往姬冲身上嗅了嗅,嗤笑说道,“扑鼻子一股胭脂油粉的香味。你不必说了,定是又去了南城迎春院。”

姬冲笑道:“杨将军怎么一猜即中?莫非,您能掐会算么?难道总打胜仗。”好像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他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带走,又道,“自将军回城,这些日却是少见。前两天,俺听家君大人讲起,说这一回收复济南,将军又立下大功。益都分院已经定下功劳簿,给将军定的次功。料来,用不了几天,殿下的封赏便就必定会下来。杨将军,你可得请客!”

杨万虎啐了一口,满脸不高兴,说道:“大郎休再多言!”

姬冲奇怪,问道:“怎么?”

杨万虎悻悻然,说道:“兀那益都分院,将俺定成次功,真也可恼!这倒也罢了。更可恼的,却偏就给郭从龙定了个头功。说什么他射伤关保,是为头功。直娘贼!要是没有俺冲锋陷阵,吸引住了关保的视线,想那老郭,纵然箭法再好,他能射得着关保么?大郎你说,俺怎生不恼?”

姬冲心道:“老郭骑马,你步战,本就吃了亏。你更还不守军纪,挨了板子,将功折罪,还能得个次功已算不错。”口中安慰说道,“将军的虎勇,我益都上下、海东军中谁人不知?何必因为此事烦恼?来日方长。”

“哼!”

“俺记得将军府邸不在城南,看将军全幅披挂,带领亲兵,敢问可是想要出城去么?”

杨万虎含糊其辞,说道:“刚在家里,接了左丞大人的命令,说城外营中有些军务,教:XS俺出城去办。是以,趁夜出城。”他仰头瞧瞧夜色,一拱手,道,“军令在身,俺就不与大郎多叙了。……,大郎,主公军令如山,你父亲虽是为我益都右丞,但是这违禁夜行之事,你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再有。不然,要教主公知晓,别的不说,一顿板子肯定跑不掉的。”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姬冲险些笑出声来,心中想道:“挨过顿板子后,果然就是不同。”忍住了笑,连连点头,说道,“多谢将军好意。”肃手相送。杨万虎引了亲兵等人自去不提。

却说姬冲,他身上虽有脂粉香味,其实并不是才从迎春院里出来的,而是本在迎春院,但后来被人找走,刚刚从那人的府上出来。找他的人是谁?正是李首生。临走,李首生还给了他有令牌,故此并不怕府军巡夜。

他目送杨万虎走远,继续走路。

转过几条街,就是姬府。正门已关,他从侧门入内,也不在前院多留,径直回到屋中。点上蜡烛,独自一人在室内坐下,又是以手支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会儿,叫门外的婢女,说道:“去叫俺弟弟们来。”

婢女刚起来,睡眼朦胧,“啊”了声,道:“现在?”

“不错。”

姬宗周虽然管不住姬冲,但是姬家的家规却是很严,姬冲也很能管得住下人们。那婢女不敢再多问,急急忙忙地去了别院,把姬冲的弟弟们一个一个的叫起。过了约有两三刻钟,天色已经发白,姬冲诸弟纷纷来到。

姬冲有三个弟弟,最小的一个才十来岁。都是睡眼惺忪,打着哈欠,来入房内,皆道:“哥哥,深更半夜的,不让人睡。叫了俺们来作甚?”

别看姬冲平时吊儿郎当,好似个浪荡公子,但是在他的弟弟们眼中,却是很有哥哥的威严。他正襟危坐,面容严肃,说道:“你们先去洗把脸,清醒一下,然后再过来。俺有话与你们说。”诸弟看其神色,似有要事,都安静了下来,排着队,前后有序地又出了室内,各去洗脸。

不多时,诸人折回。

姬冲招了招手,叫小四过来,摸着他的头,问道:“四郎,你今年多大了?”小四答道:“下个月就十二了。”姬冲点点头,说道:“殿下的义子今年方才十六,已经能够上阵杀敌,且多次立下大功。你下个月十二岁,也已经不算小了,是个大人。”又问老二,道,“二郎,你今年多大?”

“回哥哥,俺比你小两岁,已经二十了。”

“二十弱冠,和弟弟们相比,你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姬冲叹了口气,从座椅上站起,在室内走了几步,说道:“方今乱世,天下纷争。你们这些年甚少出去过,即使有出去,也最多也就是在益都城边转转。记得多年前,还是在前毛平章入主益都的时候,父亲奉命按察全省,哥哥有过跟随。当时一路上的见闻,俺记到现在!

“多少的名城大邑因兵火而毁,多少的豪门大族因战事而破。莱州陈家,地方上有名的大户,祖上曾经出过三品高官儿的,满门百余口,如今不存一。棣州黄家,二郎,你年岁稍长,应该是有听说过的。耕读传家,也是非常有名气的。因为当面痛骂前毛平章的部将,而被满门抄斩。三郎,咱家中最聪慧的就是你,你且来说,咱们姬家为何能独得保存?”

“是因为父亲大人明哲有智。”

姬冲猛地一拍手,说道:“正是!若不是父亲大人明哲,则我姬家与那陈家、黄家怕早就是下场一样!你们能懂得这个道理就很好。三郎,俺再来问你。你读书也有不少了,且给俺来说一说,西汉初年,韩信因何被斩?而张良、萧何又因何能得宠不衰?”

“韩信不辨时务,不该有异志的时候有了异志。不忠,是以被斩。张良明进退,不贪恋权势;萧何忠心耿耿,是以他两人能长得帝宠。”

“今我海东之殿下,较之汉高如何?”

“俺没见过殿下,不知道。”

“那你见过前毛平章,也经历过前毛平章在的时候。今日之益都,较之前毛平章、乃至王士诚在时的益都,你觉得如何?”

“胜之远矣。”

“汉高是为明君。而今我海东之主,一样的起自布衣,一样的有雄才大略,虽敌察罕而不败,虽临强敌而不惧,爱民如子,宽宏下士,也是一个明君啊!父亲大人明哲有智,虽处乱世之中,能保住我姬家不败,这是很了不起的。但是,而今我海东崛起北方有望,甚至争雄天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在现在这样的形势之下,仍旧只是明哲,怕就远远不够了。

“明哲只能保身。若想如张良、萧何那样,能久得帝宠不衰,能出人头地,能保我姬家富贵荣华。就非得有奇功献给殿下不可!这一点,你们可懂么?”

姬冲诸弟皆茫然,不知道姬冲缘何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老二说道:“哥哥所言甚是。”

“虽然如欲得以后的荣华富贵,咱们姬家非得有奇功献给殿下不可。但是,若立奇功,必冒奇险。而父亲年岁已大,且如今又有咱们在,太危险的事情,也不能让父亲大人去做。以俺看来,最好的办法应该是为便由父亲大人保家,咱们行险立功就是!你们以为然否?”

“哥哥说的是。”

姬冲满意颔首,说道:“很好!俺今夜召你们来,就是因想将一件与此有关的事告诉你们。俺已接到主公之令,奉命要去办一件大事。明天上午就会启程,出城远去。此行甚是危险,堪称深入虎穴,是否还能归来,俺现在也没把握,说不准。但是俺为何还是要去?就是因为‘明哲只能保身’!二郎、三郎、四郎,俺今夜给你们说的话,你们一定要记住。”

姬冲诸弟皆是大惊。便连最小的四郎也听出来了,竟是姬冲所以召他们来,所以说出了那么一番话,隐约是有遗言嘱托的意思在内,急忙都跪倒在地,说道:“哥哥!”小四和姬冲最亲,拽住了他的衣服,急到快哭。

姬冲怫然变色,霍然起身,挥去了小四的手,怒道:“怎么?俺适才语重心长,说了那么多话与你们听。你们却是难道还没有能明俺意思?俺之此行,虽深入虎穴,所以慷慨接令,正是为了咱们姬家日后的富贵而谋!你们皆是我姬家男儿,不思为哥哥壮行,效此妇人作态何为!”

“不知哥哥接了何令?”

“事关军机,非是你们可以知道的。俺明日走时,就不面辞父亲大人了。你们要把俺刚才说的话记住,待俺走后,转告给父亲大人。再则,也还要请他不要为俺担忧。……,另外,此事你们知道即可,千万不要外传。

“三郎,俺走后,你要接着刻苦读书,你是咱们姬家的雏凤。哥哥少于文采,即便此行能成,将来能广大咱们姬家的,还定然非你莫属!四郎,你年纪虽小,但日后不可再以少儿自居。当以殿下义子为你效仿的榜样。

“二郎,你已,是个大人了。以前,哥哥对你疏忽管教。若此行,哥哥不能归来。你就是家中长子。长子如父。你要好好地管教弟弟们,不要总使父亲大人烦忧。你的性子,稍显轻脱,有些轻浮,以后不能再这样,须改。要沉稳、稳重。走路要慢,说话要钝。否则,难为人所重。”

姬冲诸弟皆泪下,跪拜叩首。姬冲慨然,行至窗前,推开窗户,黎明渐至,适见到案上有本戏折,却是他平素常读的。展开来,找出他最喜欢的一首曲子,迎着退去的夜色、迎着将出的晨光,拿捏嗓音,放声唱道: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妇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天时尚早,府中甚静,黎明快到时候,正是人安睡时分。他唱曲的声音很大,响彻府内。惊醒了姬宗周,翻身而起,披衣奔出,远远斥道:“一夜不回家!回来不学好!四书五经不去看,偏来一大早,唱些秽语浪词!”

姬冲大奇,问诸弟:“父亲怎知俺一夜未回?”

小四抹了眼泪和鼻涕,哽咽说道:“因见昨夜起了风,有些凉。所以,父亲大人夜半而起,亲来与俺们添被,想来应是也到哥哥房中了。”

姬冲哈哈一笑,说道:“说不得,又要挨训。你们且去吧,莫被父亲大人瞧见了。”撵走了诸弟,掩门而寝。他的弟弟们不舍得走,在门外待了会儿,没片刻,就听见室内传出了鼾声。虽将入虎穴,姬冲安睡如常。

68 取城

本来,姬冲定的是次日上午出城,因为李首生临时想起了几件事情,又将他找去,交代了半日。故此,他出城的时间,便也就随之拖延到了晚上。晚上也好,至少出城的时候,不会有人看见,更有利保密。

却说,姬冲究竟接下来的是什么命令?正是潜去大都,与玛乐格接头。不惜一切代价,要尽快、从速地弄出来王保保与搠思监那夜谈话的内容。

自那天接到邓舍的指示后,李首生就反复斟酌,最终选定姬冲,却是出自三个原因。

其一,搠思监乃是为蒙元显贵,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他的门下仆从们,自然也定都是豪奴一等,作威作福惯了的。而这姬冲,不但擅长交际,能放下身段去巴结人,而且吹拉弹唱无所不会,也正适合投其所好。要派个木讷之辈,不会酒、也不会曲儿,去了往那儿一站,木头似的,那些豪奴们估计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这情报又该如何弄法?

其二,玛乐格本是在益都开酒楼的,姬冲与他是老相识了。两人有交情,尽管谈不上特别熟悉,最起码不会出现隔阂。有利共事。

其三,李首生曾经用过姬冲多次,对此人较为了解,知道他胆大心细,不是莽撞的人,更且略通拳脚。派其去大都,首先可保证他不会乱来,其次,若遇危险,他也有防身的手段,足可应一时之急。

李首生手下干将虽多,但是能占齐这三条却不多。

特别是头一条。他手底下的人,多是为从军中老卒,要不就是出身原为平头百姓,有几个懂曲子、会唱词,时常走马兰台的?平时做情报,也还用不上这些,但是这一回可是去与权贵门下打交道的,非得会此不可。

所以,就选了姬冲。

更有一条,姬冲的家世也不错,李首生也看中了。只要有姬宗周在益都,只要有他的弟弟们在益都,只要有他的全家都在益都,即便是万一他没有能完成任务,失手被搠思监的人抓住,也不用担忧他会把海东给供出来。只不过,这一点却是李首生本人有数即可,不足与外人道也了。

虽说如此,姬冲倒也不是一个人去大都的,毕竟他不是通政司的人,没有经过专门的培训,有些技术上的活儿,他不一定会。所以,李首生又从通政司里选出了四个能手,以姬冲为主,做为他的伴当,也一同出发。

随行,又还应邓舍的命令,带了有不少的银钞。不能说是益都去的,扮作徐州茶商。徐州现为张士诚的地盘,离山东也不远,口音相近。姬冲少年时,也曾去过那里的。他人又聪明,假扮起来,惟妙惟肖。

他们五人,赶了马车,车上堆放茶叶,连夜出城。到了城门下,出示燕王府的令旨给守将观看,守将不敢怠慢,便开了城门,送之出去。出城门没走多远,忽然伴当中有一人指了远处,说道:“大郎,且看!”

诸人举目望去,见夜色深深,隐有一支军马在前行走。相隔约有七八里,而这支军马又都没有打火把,所以看得不太清楚,只黑黝黝的看见了个轮廓。

姬冲一惊,说道:“却没闻听有军马调动。只有今日上午,有棣州诸将出城,但是他们皆是轻骑而行,也没听说带有人马。且到现在,怕早已到了百里外。这支人马,却是从何而来?”急打眼看去,辨其行军方向。

这一看,他更是吃惊。瞅了好一会儿,竟是连一个旗帜也见不着。他倒抽一口冷气,说道:“不对!观其行军方向,应该是刚从城南大营出来。这要非是有主公军令,便是将校私行!”正盘算要不要回城报信。却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队骑兵,也不说话,亮出兵器,将他们围成一团。

骑兵队里带头一人,看其装扮,是个副百户,在其胸前,有个军衔的标识。原先,在海东将校的胸前本是名牌标识,自出台军衔的政策后,便都改做了军衔。姬冲看时,认得分明,此副百户是个下尉。

副百户而为下尉,不多见。可见其战功。那副百户打量姬冲,看了几眼,又是惊讶、又是好笑的声音,说道:“却是大郎。怎的打扮成这副模样?”

这副百户带的有头盔,头盔上还有护面,姬冲瞧不到他的脸,一下子认不出来,迟疑地说道:“将军?”

那副百户恍然,推起护面,笑道:“大郎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俺了么?”姬冲怎会不记得?此人名叫杨四,是杨万虎的族侄,本在家乡,后来因为听说了杨万虎在海东得志,便就不远千里,前来投奔。也甚为勇悍。

“小杨将军。……。”姬冲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暗中想道,“昨夜,在街头碰见杨万虎,看他半夜出城,猜就必有要事,果然不错。应是奉殿下之令,这却不知是想开往何处?”心中疑惑,却也不问,只是寒暄。

他不问,杨四问,说道:“大郎这副打扮,是要去哪儿?尊公乃我益都右丞,你又也是铸币局的都事,遮莫你竟缺钱至此!乃至夜出贩茶?”自觉有趣,哈哈笑了两声。

姬冲答道:“却不是贩茶。小杨将军,你也知俺现在铸币局,奉了有差事,要往泰安出差。又缘在泰安城中,有俺家中的一门亲戚在,且多有故交,所以奉了家君大人之令,带些茶叶过去,分别送与给他们。”

杨四笑道:“以为俺粗人,便来哄俺么?岂有送茶叶,竟送两大马车的?罢了,大郎,你必有勾当!俺只是不问。”回转头,往远处望了一望,又道,“俺家叔叔奉有殿下令旨,也是出外公干。便不与大郎多说了。”马上行了个礼,唿哨一声,招呼部属,纷纷策马奔走,追赶部队去了。

待至军中,杨四见着杨万虎,与之一说,如此如此,刚才见着了姬冲。杨万虎也是顿时便就想起了昨夜,笑骂道:“直娘贼!好个姬冲,明明也是奉有差事,说不定也还是奉了主公的密旨。昨天夜间,还来瞒俺!”

邓舍平时常有教导诸将,办事要密,杨万虎牢牢记得。而那姬冲,却则是天生的伶俐把细。所以,他两人尽管相熟,虽然昨夜一见,但却都是遮遮掩掩,不肯告诉对方实话,互相哄骗。偏偏今夜出城,两人又碰在一处。也是凑巧。不过假话虽然揭穿,他二人却也都没恼怒,一笑了之。

路上相逢。姬冲前去大都,杨万虎与罗国器则引领诸军,一路偃旗息鼓,夜行晓宿,径赴棣州。十九日夜间,到了棣州城外,离城三十里扎营。

杨万虎请了罗国器来,两人便在帐中商议。杨万虎说道:“左丞大人吩咐,说是二十日前后,棣州诸军便应该能回入城中。今晨,果然接到探马来报,说他们已然归城。只是不知,这取城的方略有无变动?那王达儿等可否还能按计行事?却是须得先要遣人悄悄入城,与之接头方可。”

罗国器道:“正该如此。”

当下,杨万虎叫来杨四,交代说道:“带三两人,去盔甲、不要兵器,乔装打扮,扮作乡人。且想办法混入棣州城中,去寻王达儿等人,问一问,看他们准备好了没有?再问一问,看他们何时能够动手。”

杨四应了,接令自去。杨万虎与罗国器便在军中等候。

直到次日下午,杨四才回来。他入帐禀告,说道:“因昨天夜深,俺没能入城。今天城门开,这才去入城内。找着了王达儿等人。”杨万虎问道:“怎生说?”杨四答道:“因棣州诸军才回城,田丰已经定下了要在今天晚上要为他们庆功洗尘。王达儿说,若想里应外合,今夜最为合适。”

“今夜?”

“正是。”

“约了是什么时辰?”

“田丰惯例,夜宴通宵不散。待到丑时,棣州军中诸将必然都多有喝醉。等到那时,将军就可攻城。”

“从何处攻城?”

“今夜戍卫城池的都是田丰嫡系。没有王达儿等人部。但是戍军中有一人,名叫牛五的,是个百户。此人乃是为王达儿的老乡。王达儿已将之说动,约定我军临城下的时候,由他在内开门。其守卫城门,是东城门。”

罗国器问道:“丑时,东城门。然则,田丰军马总计约有万人。具体的驻地、部署,你可向王达儿问清楚了么?”

“东城门有两千,其它三个城门各有一千。城北大营有三千余。这是八千多人。在田丰帅府的边儿上,又驻有数百人的卫队。王达儿说,城内驻军皆是田丰嫡系,而在城北大营中,则多是杂系。他的那一千多人也就驻扎在城北。还有那两个千户,也是都驻扎在城北。因此,城北大营不需我军去管,自有王达儿诸人负责。他保证,绝不会放一兵一卒出营。”

罗国器颔首,说道:“王达儿并那一个千户、一个副千户,能控制军马两千多人。城北计三千余人。也就是说,除了他们的人马之外,只有一千来人可能支援棣州。他们有两千多人,的确是足能控制住了。”

杨万虎问道:“城内呢?只有那牛五一个百户,若是城门不能依约打开,如何是好?”

杨四答道:“王达儿说,依照往日旧例,每逢夜宴,田丰皆许诸将各带亲兵前来。他和那两个千户,总共可带百人上下。他且又已经从军中拣选出了三二百的精锐,皆作寻常装束,暗藏短刃,至迟,也定会在入夜前便能分头混入城内。这样,除了牛五,城内还能再有四百人响应我军。”

“我军也不需他响应,最主要的,王达儿只要能控制住夜宴,保证田丰及其诸将没一个能出得去的,就是帮了我军的大忙!”

“是。王达儿所说,正与将军相同。他说,城内四百人,分出一百人,保证东城门必能打开,剩下三百人,他会全部用来控制田丰帅府,并在等将军攻城的时候,会遣人四处放火,以此来减轻将军的压力。”

“真能如此,大事必成!”杨万虎一拍案几,大声喊帐外亲兵,下令说道,“教三军开伙!依旧和昨夜一样,只许吃干粮,不许点火生烟。卫报了肚子,做好准备,便就攻城!”众亲兵得令,转身飞奔,前去下传。

罗国器蹙眉,说道:“王达儿所言,虽然不错。但是将军,却有两件事,须得提防。”

“是为何事?”

“一则,若王达儿没能依约办成以上诸事,我军该如何应对?二来,若其实此事已经泄漏,田丰已知,我军该如何应对?”

“大人以为呢?”

罗国器沉吟说道:“若是前者,我军来得隐秘,田丰又在夜宴。最多费点力气,也并不要紧。若是后者,可就要多做防备了。千万不能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打下棣州,反被叫田丰给设下圈套,以至令我军吃个大亏!”

“大人言之有理。”杨万虎久经战事,也很有经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道,“俺有一计,可保就算是后者,我军也定能顺利取城。”

“噢?敢问是何计策?”

“分我军为两部。一部两千人,打东城门。若是王达儿果能依约行事,两千人取城,足够用了。若是他不能依约行事,田丰早有设备,则俺便另分一军,六千人,绕到城西,看住城北大营的同时,猛攻棣州西城门。”

“西城门只有一千,我军六千人取之,足矣!将军妙计,此是为声东击西。”

“既然大人同意,咱们便按此行事?”

“便按此行事!”

杨万虎命开伙的军令传下去,军中诸将皆知,必是攻城在即。也不等召将鼓响,纷纷前来,入得帐内,分列两侧。皆是披挂整齐,一个个挺胸凸肚。杨万虎见他们来了,索性也就升帐,一一点名,安排任务。

“胡苏北。”

“末将在!”

一将跨步出列。此一将,本是为方米罕的上官,因也是受了郭从龙的连累,从千户贬为百户,后又立功,现却与方米罕一样,仍为千户。

杨万虎看他一眼,不急着就下令,又道:“方米罕!”

又一年岁不大的少年将军跨步出列,正是方米罕,应道:“末将在!”

杨万虎接着又连点六个千户之名,等他们皆出列站好,下令说道:“尔等八将,各引本部,某某、某某,你两人随方米罕,待今夜丑时,务必要运动到城西偏北的地方,你们的任务,是要看住棣州军的城北大营。”

方米罕三人道:“末将等接令!”

“尔等其余诸将,则以胡苏北为首,也是待到今夜丑时,务必须得运动到棣州城西。待城东的攻城战起,你们便大喊诈动。先是不用攻城,只要为城东打好掩护、吸引住城西一带的敌人守城军队便可。等俺军令,如果是城东久攻不下,你们就转虚为实,要求全力攻打棣州城池西门!”

“末将等接令!”

“剩下诸将,带你们本部,也是等到今夜丑时,便随本将攻打东城!”

“末将等接令!”

“杨四。”

“末将在!”

“若是俺取下东城,你不用恋战,即带你本部,火速前去田丰帅府,驰援王达儿。要求在俺去到之前,那田丰帅府里,连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

“末将接令!”

“现在是巳时,离到丑时还有八个时辰。你们先各回本部去吧,要士卒们抓紧时间,好生休养。等到入夜,便就开拔动身。并记住,给你们各部的探马游骑下令,在我军还没有开拔之前,必须要继续保持高度警惕!凡入我军警戒范围的,不论是棣州哨探,抑或是乡间百姓,统统留下。”

诸将都是杀气腾腾,同声接令,整整齐齐得行了个军礼,倒退几步,按照军衔,先后转身出去,自归本部预备。杨万虎在邓舍面前,跪拜如羊。他军中的诸将在他面前也是同样如此。海东治军,从来都是以严为重。军纪如山,谁敢不遵?不遵军令者如杨万虎,也是难逃责罚。何况余等?

军中放的有日晷,便就在杨万虎的帐外。有专人每隔一个时辰,来报一次。日升至中,又渐西斜。投射在晷面上的日影随之而动。这日晷,可以精确到一刻钟。不久,夕阳下山;很快,夜色来临。

杨万虎与罗国器说道:“开拔的时辰已到,便请大人率五百人坐镇此处。最多明日天亮,万虎必有捷报传至!”

罗国器也不矫情。他虽上过战场,毕竟文臣,自知武勇不是强项,即便跟杨万虎去了,也没甚么用处,更且他既然立志转为文职,更不会主动再去行沙场事,便就肃然行礼,言简意赅地说道:“国器恭送将军出战。”

杨万虎整齐兜鍪,束好铠甲,解去披风,腰带短刀,大步流星,挟斧而出。出了帐外,诸将齐至。又是一番点名,继而再又传下命令,有人高声传递。诸将接令,皆是为一诺即退,引军出营。叱咤之间,全营已空。

罗国器登上高处,极目远眺。见夜色下,诸军如蛇,迤逦前去棣州。虽数千人的部队,行军间,全不闻声响。罗国器叹道:“真是我海东强军!”夜色渐深,诸军都消失不见。暖风吹面,带来野外气息。罗国器立在高处,只管往前方去看。见远远的地方,隐约似有灯火,知道那便是棣州。

他专门带了有一个沙漏,放在脚边,不时看一眼。刚到丑时,就猛见远方火光一闪,先是一点,接着数十点,就好像是鲜花在绽放在夜色之中。紧随其后,隐隐听见有爆炸的声响随风传来。他想道:“是开了火炮。”

杨万虎已开始攻城。

罗国器尽管远在大营,这会儿见杨万虎已然开始攻城,想起日中商议,却也不由担忧,想道:“也不知田丰到底有备无备?”

69 定计

杨万虎顺利地取下了棣州城,次日下午,捷报便就呈给了邓舍。

又没过几日,包括王达儿等降将在内的六千多降卒以及俘虏,也都被送去了益都。一同送去的,还另外又有一份正式的露布。

消息传出,刘十九很快就知道了。邓舍刚给他在外边找了个不错的宅子,他才从燕王府中搬出去。得悉此事,他的左右随从们皆是大怒。无不怒形于色。好点的,只是连连摇头,更有脾气坏的,乃至破口大骂。

有人与刘十九说道:“前几天,那小邓突然没来由的接连给田丰下了两道令旨,命其来益都议论军事。当时小人便就觉得不对!果不其然,一遭到田丰的拒绝,他竟就妄动干戈,居然攻取棣州!联系前后来看,这明明便是他的又一个阴谋!

“……,看杨万虎以及罗国器送来的露布以及报捷文书上边,痛斥田丰,说他甚么不遵燕王军令、抗拒圣旨,有不臣朝廷、狐疑观望、投降鞑子之意,好大的一顶帽子!小邓,真是今之曹操!没有我安丰朝廷旨意,他居然便就敢擅杀堂堂封疆大吏,胆大如此!还更反咬一口,说田丰有不臣之心。依小人来看,他才是明为宋臣,实为宋贼,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是可忍,孰不可忍。老爷,你应该立即对此做出反应!”

“俺该做出甚么反应?”

“小人有上、下两策。”

“说来听听。”

“当庭面折,据理力争,将小邓的奸贼本相公布于众。并以此为号召,号召益都地方的忠贞臣子、忠勇将士们报国恩、杀奸贼!事若成,则老爷,……。”

刘十九不等他说完,打断道:“行了,行了。你的上策俺知道了,不用说了。下策呢?你的下策是甚么?”

那人正说的慷慨激昂,被刘十九打断,好悬没得噎着,干咽了一口唾沫,调整下思路,接着说道:“小人的下策就是,……。老爷,小邓的不臣之心已然暴露无遗,而老爷身负国恩,以如今的形势而论,如果还留在益都无异与虎谋皮!事情若是传去安丰,老爷定会被千夫所指,落下骂名。老爷若不想行上策,如今之计,早点收行囊,该应立刻回去安丰。”

“回去安丰?”

“是。回去安丰,把小邓的反状奏与朝廷,说与刘太保知晓,……。”

“行了,行了,你的下策俺也知道了。不必多说了。”刘十九背着手,在房间里转悠几圈,神情变幻,忽而蹙眉、忽而举首,半晌,呲牙一笑,说道,“嘿嘿!”他的诸随从们不由愕然,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有人问道:“请问老爷,为何发笑?”

“早先,俺在安丰的时候,与沙刘二常有见面。多次曾经听他说起,燕王在辽东杀伐决断。想那燕王,名声显露之前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百户,一有机会,握有大权,就连关铎,也是说杀就杀。因为俺不曾亲历此事,所以那时候还是体会不深。但这一回,燕王又杀田丰,俺却是身处局中。”

“老爷身处军中,又怎样?”

刘十九长叹一声,说道:“只是想一想,却就不由感到心惊。”

“因何心惊?”

“田丰,益都丞相,朝廷的从一品大臣,虽因察罕之侵而实力大损,但是却也还有上万的人马。而燕王才取济南,刚惹了察罕,在强敌也许很快就会压境的形势下,却还敢冒着失败的危险,轻取棣州。难道他就没想过,如果取棣州失败,他会面临何种的局势?势必将会逼得田丰投降察罕,而棣州若落入察罕之手,则等同益都西北无防。燕王,燕王,……。”

“燕王如何?”

“胆大如斗!”

“然则,老爷有何打算?”

刘十九沉思良久,好半天,才咬了咬牙,似乎横下心的样子,恶狠狠地下令说道,“问本老爷的打算?来人,磨墨、铺纸,本老爷要上书朝廷!”

前边谏言刘十九面折邓舍的那人大喜,说道:“老爷英明!”刘十九不识字,说话此人是他的文胆,平素有公文来往,全都是这个人写的,急忙走到案前,磨好了墨,铺好了纸,提起了笔,问道:“老爷打算怎么写?”

“田丰欲叛朝廷,将投察罕。幸赖燕王早知,举大军、临其城,一鼓而歼之!燕王忠贞,乃心王室,既灭叛贼,请朝廷赏!”

执笔之人闻言色变,惊道:“老爷?”

刘十九看也不看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就这么写!”又吩咐左右,说道,“待此奏折写成,先别急着送去安丰,呈给燕王殿下看一看!他要甚么不满意的地方,按照他的意思,去改!然后,再奏报朝廷。”

诚如洪继勋所说,安丰现在就是一艘漏船,刘十九虽是刘福通的族弟,但是即便夫妻,也还是大难到时各自飞,何况族人?邓舍有地盘、有人、性子也杀伐决断、极有魄力,既然在令海东南下的事情上,刘十九已经惨败、彻底落在了下风,那么,便就干脆借此转头阵营,向邓舍示好,趁安丰朝廷还在,趁刘十九自认为还会有点用的时候,在海东博个地位。

当然,海东或许很快就将要面临察罕的来犯。海东与察罕,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但是,较之安丰,海东总还是强出太多!

刘十九与诸人说道:“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适。’吾意已决,要投海东。尔等如若有异议,俺也不拦。不但不拦,还会给你们发送盘缠。想回去安丰也好,想另寻出路也罢。各从诸位之便。”

他的随从们大眼瞪小眼。室内沉默许久,最终,包括谏言刘十九的那个人在内,没有一个人提出离开。

刘十九这边的勾当,邓舍暂时还不知道。棣州的捷报送来时,他正在议事堂中与群臣议事。杨万虎的信使呈上露布,邓舍打开,大致看过,笑了笑,与诸臣说道:“田丰谋逆。万虎、国器已然前线破贼,攻克棣州。”

取棣州之事,群臣中有很多都不知道的。杨万虎前一封的捷报又是密奏,邓舍也并还没有宣示给众人看。因此,不少人都是此时才知。闻言之下,堂上诸人或惊、或喜。喜的人,是事前已知的。惊的人,是事前不知的。

短暂的混乱过后,群臣皆回过神来,拜倒贺喜。

邓舍问那送露布的使者,说道:“露布上说,斩贼两千余。为何只有两千人?”

田丰的棣州军号称上万,实际不过八千来人,而被俘获的就有六千余,如此算来,斩杀的其实也就是两千上下。只不过,按照惯例,凡是在战场上杀敌,写在捷报上的杀敌数字从来都是与实际的杀敌数字不一致的,通常都是十倍计之。比如,实际杀敌千:XS人,写在捷报上,就是杀敌万人。这看似是虚报战绩,其实是约定俗成,和冒功领赏没有多大的关系,主要是为了振奋本国百姓的士气,同时威慑敌国百姓。自古皆然。

所以,邓舍有此一问。

那使者答道:“本来,杨将军是打算按照惯例来写露布的。但是被罗大人劝阻。罗大人说:‘若是杀鞑子,杀敌国之军,十倍之,可以扬我国威,但行不妨。然,现在却是平贼、平叛,有何国威可扬?如果还是一样的十倍之,不就是主动在向百姓、向敌国表现我海东的不稳定了么?’故此,依照罗大人的意见,此一份露布上所写的杀贼数按的便是实数。”

“国器真乃国器,有栋梁之才。”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罗国器的成长还是很快的。不过,邓舍多读史书,知道他这一招儿其实还是学自古人。但是贵就贵在,罗国器能够做到活学活用。读书多,又能活用,或许不足称奇,但是“人才”两字却是绝对可以称得上了。群臣也都是顺着邓舍的话,称赞罗国器此举得当。

今日议事,议的乃是民事。

备战察罕,虽以军队为主,地方上也要协助。不但协助克敌,更重要的是要积极保境。察罕上次来犯,所过之处,寸草不留,导致许多的府县都是元气大伤。而今三月中旬,春麦都已经种下。要是察罕再来犯,如果又来一次烧光、抢光,上次是好不容易从浙西借了十万石粮食,方才能够得以应付一时之急,难道还能再来一次?纵然得胜,亦然得不偿失。

群臣群策群力,想出了几个办法。

或者地方结寨,由各地的县令出头,组织壮丁,发给简单的兵器,虽然说挡不住察罕的大部队,但是对付游兵散骑之类的应该还是没有问题。或者由各个防区备下巡逻,时不时地去地方上去转一转,也能安定局面。等等如此。当然了,这所有办法的前提却还是只有一条,那便是前线要能守住。只要前线诸军能稳守住防线,不出现溃败情况,察罕的军队不能长驱直入,任意施为,则后方纵然稍有损失,也可在接受的程度之内。

因露布来到,邓舍略略地与群臣说了几句有关棣州的事。

有臣子问了一句:“田丰如何?”邓舍没回答,洪继勋轻描淡写地接口说道:“已没在战中。”上一封捷报洪继勋看了,故此他知道。

又说了一会儿,群臣无话。话题重又转回到今天议事的议题上边。直说到入夜,才讨论得差不多。按照以前的旧例,要是议事太晚,邓舍多数时候都会留群臣饭。但是今夜,他却一反常态,只道声“辛苦”,便就吩咐随从送群臣出门。待群臣走后,他也不吃饭,独自来到书房坐下。

点上蜡烛,照亮室内,刚刚坐下没有片刻,听见脚步声响。抬头看去,却是洪继勋。邓舍一愣,起身相迎,说道:“先生怎么没走,又回来了?”

洪继勋只往邓舍脸上观瞧,看其神色,不答反问,说道:“适才堂上,臣见主公自接到棣州露布之后,便若有所思。直到议事将散,还时常都有走神。棣州报捷是为喜事。臣却也愚钝,不知主公为何反因而踌躇?”

邓舍大笑,说道:“先生真慧眼如炬!”

“主公踌躇是为何事?”

“先生不知,数日前,我收到通政司密报一封。因为消息还没探得确实,所以也还没与先生说。”

“主公且不用说,容臣来猜一猜,看看通政司的这封密报讲的是什么。”

“噢?先生能猜得出来?”

洪继勋微一闭目,拿折扇敲了敲手,随即把眼睁开,说道:“通政司此封密报,定是从大都而来!”

邓舍暗下一惊,面上神色不变,听洪继勋继续往下说。洪继勋“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摇了两摇,又说道:“不但是从大都而来,所讲之事,也定是与察罕有关!”邓舍吃惊而笑,道:“与察罕何事有关?先生再猜!”

“今当察罕强敌将要来犯,我军取下棣州,是坚固了我前线的防御。是以,主公定不是为防御而踌躇,见捷报而有所思,必为察罕有变!察罕有变,又肯定和我军的防御无关,……。”洪继勋“啪”的一声,又将折扇合上,非常确凿地做出了推断,说道,“定是察罕遣人去见搠思监,又或朴不花!”

“如何就断定是察罕遣人去见搠思监,又或朴不花?”

“察罕有变,既和我军防御无关,那显然就是和我军出击有关了。主公踌躇,不是为防。防有何踌躇?布下阵势,等察罕来犯就是了。所以,主公踌躇,定是为攻。正因为我军防御已备,而忽闻察罕有变,似我军有趁势出击的机会,所以,主公才不由踌躇,踌躇我军是不是也该随之改变方略,一来,依约配合孛罗;二者,借机取察罕之地。臣所猜可对?”

邓舍点了点头。

“既然主公踌躇是为攻,那只有什么原因才会使得主公突然从防御想到出击呢?又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主公忽闻,察罕有舍我益都,先取孛罗之意。我海东在晋冀的细作,一日两报。其所报内容,臣都有观之。察罕直到现在为止,想要出军何处的意思还是很不明朗。那么,既如此,主公又是从何得知察罕有先去攻打孛罗的意思呢?只有是从大都得知。

“按察罕与孛罗交战的往例,每逢他两人开战,都必定会有一方先去大都,以求得蒙元朝廷圣旨的。而又,当今之元帝,或明或暗,的是孛罗。综上所述,由此又可以推断得出,察罕如果想要先去攻打孛罗,则便就必定会先遣人去大都求圣旨。而他若是遣人去大都求圣旨,可以找的又也只能是搠思监,又或朴不花。为何?此两人乃是奇氏一党,乃是蒙元皇太子一党。又且,蒙元的皇太子对察罕也早就是秋波不断。”

洪继勋把折扇在手中转了一转,似笑非笑,问邓舍,问道:“敢问主公,臣所猜可对?”

“先生真神人也!”邓舍从案几上找到通政司的密报,递给洪继勋,说道,“先生请看。这就是大都密报。”洪继勋接住。他已经猜对了,没必要细看,略看一眼,重又放回到案上,问道:“不知主公是怎么想的?”

“如果此事确实,则显然是我军出击的一个良机。但是,我现在所以踌躇,却就是因为此事至今还不能确定。察罕用兵,神鬼莫测,往往出其不意,难以猜度。《孙子》云:‘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察罕用兵,就是这样的,堪称一个‘神’字。我所担忧,若他遣派王保保见搠思监,实际上是‘虚’的呢?是故意给咱们看的呢?其实他想攻取的还是济南,甚至不但济南,更想再大举来犯我境呢?”

如果察罕遣派王保保去见搠思监,其实只是个幌子,故意做给海东去看的,该怎么办?

察罕肯定知道海东在大都有细作的。他在晋冀不动,然后在大都做出一副去寻搠思监,好似摆明车仗想要先攻取孛罗的架势,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过为了迷惑海东。若是海东因此而懈怠防守,他便趁虚而入。如果是这样,该怎么办?所以,邓舍踌躇不定,没有确定的情报,就难以定下成策。洪继勋问道:“通政司有没有再遣人前去大都仔细打探?”

“三四日前,已经遣了人去。”

“不知所遣何人?”

“为首者姬冲。”

“姬冲?”

“姬宗周之子。”

洪继勋恍然,说道:“难怪这几天议事,见姬宗周总是神不思属,却原来是因为其子被通政司遣去大都了。……,姬冲?”他有点印象,低头想了会儿,记了起来,说道,“姬冲此人,臣在宴上见过。颇有其父之风。谁也不得罪,在益都城中,似乎很有点名声。通政司遣他去,行么?”

邓舍一笑,说道:“我与先生一样,也只是在家宴上见过他几次。与他并不熟悉,对他也并不了解。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李首生选了他去大都,想来应该是自有道理。”所谓“家宴”,邓舍有时候会在燕王府中置办酒席,小规模地请客,请的都是些近臣,允许其带子侄。

洪继勋道:“主公说的是。李大人精明能干,料来也定然不会选错人的。只是,……。”话说一半,他停了下来,轻轻地拿折扇敲打案几。

“先生?”

“啊?”

“怎么话说一半,停了下来?只是什么?”

“只是,臣在想大都密报。若此事确切,则我军的方略该如何改动?”

正是:取棣州,服刘十九,方定守御策;忽接报,闻晋冀变,乃思为攻计。

70 出城

窗外夜阑人静,室内两人对坐。

邓舍说道:“若细作落实,确有此事,该如何改动我军的方略,我这几天也有思忖。先生既然去了又回,咱们不妨便就讨论一下?”

“愿闻主公高见。”

“该如何改动我军的方略,暂且不说。在改动之前,必须先要有两个前提,三个条件。换而言之,只有满足了这两个前提,三个条件,我军才能够做出改动方略的决定。”

先不说怎么改动,而是要先确定了两个前提,三个条件,然后才能说改动。洪继勋问道:“何为两个前提,又怎么是三个条件?”

“首要的前提,察罕确实是打算先攻打孛罗。其次的前提,他与孛罗这一战,还不是小打,而是大打;又或者,至少是有可能会发展成为大打。”

洪继勋颔首,说道:“是非得有这两个前提不可。”

“三个条件。首先,我军不但要探查清楚察罕的用兵方向,更还得要探查清楚他放在我益都前线的军马虚实。高唐州、济宁路等地,他都驻扎有多少军马,这些地方的存粮又能支几日,及带军将校都是何人。等等。

“其次,还需要探查清楚,短时间来他又可调来多少援军。援军最有可能从哪里来?援军的带军将校又是谁?援军所来之地与高唐州、济宁路等处之间的地形又是如何?短时间内他能调来多少人,长时间内,他又能调来多少人?具体到十天,头一个十天多少人?次一个十天多少人?

“再其次,若是等到我军展开攻势之后,浙西的张士诚会有何反应?需不需要我海东遣一使者去安抚他?我军战事顺利的时候,他可能会坐观。但是如果我军战有不利的时候,他会不会也像我海东一样,因此而产生借机扩其地盘的念头?这些也都需提前做出防范,想好应对之策。”

“也是非得有这三个条件不可。”

“李首生给我送大都密报的时候,说根据情报,他认为我军如果改变方略,最好的攻击目标应为济宁路。我当时对他说,‘事关重大,不可急促。’问他要来了通政司现存的一些有关济宁路、高唐州等地的情报。我看过之后,深感不足。后来,又吩咐他在遣人去大都的同时,也还要遣派能干之人,立即前去济宁、高唐等路,务必要取得更加翔实的情报。”

“不知这些情报,李首生已经取得了没有?”

“时日太短,尚且未能。”

“如此,计主公所提出来的两个前提,三个条件,我海东现在所能满足的,除了头一个前提略有影子之外,其它的竟是一个也没有!”

“正是因此,我虽忧急,却也没有召开军议,议论此事。”

洪继勋很能理解,说道:“朝令不可夕改。我军刚刚才定下防御之策不久,若因为捕风捉影之事就便立刻兴师动众,重议军策,自然不可取。在没有确定情报之前,主公不肯泄露此事,实在是最为正确不过。”

朝令夕改,动摇的是民心、士气。何为“稳重持国”?下命令之前筹思成熟,命令颁发下去之后,便不再更改。令出如山,军民乃服。

洪继勋顿了顿,又道:“主公提出的这几条确实很重要。‘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知己知彼,百战不贻。

“是要先把情报收集齐全,然后才有取胜的把握。但是主公,假设您提出的这两个前提、并及三个条件都已经得到了满足。也就先不说具体的作战方略,首要一条,对我军该要用兵的方向,主公有何想法?”

如果改守为攻,就先不说具体的战术,但是至少在大的战略层次上应该先要有个想法。比如,假设察罕与孛罗的确是会有大战,那么,海东若是想要抓住这良机,来趁势扩大现有的地盘,最好是往哪个方向出击?

邓舍道:“我意尚未定。”他想出了有几个方案,但是还没有最终决定,问洪继勋,说道“先生以为呢?以先生看来,我军该先取何地?”

洪继勋再有才干,也不可能当时就有应对。他细细地想了会儿,引用邓舍的话来回答邓舍,说道:“事关重大,不可仓促。”即站起身来,说道:“臣先请告退。待臣回去,容臣熟思。若有所得,再来回奏主公。”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十分干脆。他长长一揖,也不多做停留,便就执扇辞去。

送走了洪继勋,邓舍在书房里又待了有小半个时辰。随从两次过来,催请他吃饭。看夜色已晚,他方才停下沉思,草草地吃了些饭食,出来书房。他这几日军政繁忙,甚少回去过后院,常常都在书房吃住。

此时因改变方略之事,一时想不出好办法,觉得有些烦闷,忽然想起了罗官奴。当下,便就趁着月色,迈步缓行,去了后院,来入罗官奴房中。

罗官奴正在房中听颜淑容读书。

罗官奴怀了孩子,邓舍前阵子告诉她,婴孩要从胎里教,没出生就开始教孩子,这样等孩子长大才会有出息。罗官奴向来是邓舍说什么她就听什么,教什么她就信什么。自此之后,便一有时间,或者听琴,又或者请人给她读书。总之,就真如邓舍教她的一样,从现在就开始教起孩子。

她的侍女越娃会弹琴,想听琴,越娃来弹就成。而要想听人读书,后院诸女,学问最高的当然是颜淑容,她小半个月前已和续阿水两人被邓舍接回府中,正式做了燕王嫔。颜淑容和罗官奴早在平壤时就曾同住一院,她两个人一个知书达礼,另一个没甚心机,关系相处的也还挺好。所以,时不时的,罗官奴就会请颜淑容过来串门,读些诗书与她来听。

邓舍来入房中时,正听到颜淑容在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却是曹操的《短歌行》。看她两人都是一本正经,罗官奴斜依床上,颜淑容坐在床边,一边读书,一边还用手轻抚罗官奴的肚子。邓舍不由哑然失笑,说道:“阿容,你读这些,那小东西能听得懂?”

罗官奴二女见邓舍来到,忙都起身见礼。邓舍止住了,说道:“阿奴已在床上,不必起来了。”

颜淑容款款行礼,福了一福,起身答道:“殿下说教孩子首重胎教,淑容听了,深觉有理。也许,孩子现在还听不懂,但是总会有些印象。待他出生了,等他长大了,也好能令他做一个像殿下一样的英雄豪杰。”

《短歌行》是曹操写来抒发壮志,同时表达招贤纳士渴望的一首诗,是以颜淑容有此一说。邓舍哈哈一笑,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颜淑容不是孩子的母亲,却还能有这番心思,更是难得。

床边案上点有蜡烛,罗官奴坐在床上,烛光隔着罗帐映入,衬得她两颊红如海棠,而颜淑容立在床边,离烛光较近,则更是被映照得好似明珠生晕,又宛如美玉莹润。也许是刚正在读书的原因,又有一股书卷的清气,温文美雅。邓舍想道:“一个娇艳,一个清丽,都是人间绝色。”

和她俩说了会儿话,自觉烦闷渐去。听外边打响二更鼓声,见罗官奴掩嘴,轻轻打了个哈欠。知道她身子渐重,瞌睡也随着多了起来。便不多打扰,笑了一笑,他说道:“阿奴,我这几天太过劳累,晚上睡觉定然打鼾。今晚,也就不在你房中烦你了。”牵起颜淑容的手,笑道,“走吧?”

虽已与邓舍做了夫妻,当着别人的面,见他做出亲昵的举止,颜淑容也还是不免(!)面上一红。不过,她到底非是寻常女子,也不扭捏,落落大方地随之起身,抽回手来,又向罗官奴福了一福,道:“娘子,淑容告退。”

罗官奴将为人母,心智渐开,不复少女娇憨,看到邓舍和颜淑容的亲昵,虽和颜淑容交好,也是难以抑制,不由心中一酸。但是少女的脾性毕竟还没有脱净,也不以为意,笑道:“恭送殿下。”虽得邓舍阻止,她还是起了身,送出房外。邓舍自携手美人,归去颜淑容的房中不提。

却说洪继勋,自辞去后,连着两天没见人影。

次日下午,邓舍升堂议事,也不见他来。问王宗哲。王宗哲是御史中丞,正管着群臣朝仪事。他回答道:“洪大人请了假,说是有要事需要闭门思考。还说,主公也是知道此事的。”邓舍点了点头,也就不再多问。

下午议事,又是直到入夜。

这一晚,邓舍却是没去后院,而便待在书房,对着地图研究了半宿。睡不足两个时辰,又该早起。召来了李首生,问大都情形。李首生答道:“尚无回报。”再问济宁、高唐州等处情形,李首生答道:“正在打探。”

有些事情,是急也急不来的。

邓舍按下心思,也只有嘱咐他全力以赴、加紧办事而已。下午,才吃过饭,吴鹤年就来了。却原来是早就说好,邓舍要在这天下午,出城体察民情。叫来时三千,只带了三四十骑,一行人轻衣快马,自出城而来。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出得城外,沿途看去,见三月下旬的麦苗已然长得不低。放目往去,远远近近,农田星罗棋布,皆为青葱之色。间有农人劳作。路两边柳树低垂,渐已有荫。诸人行得一程,吴鹤年说道:“虽是三月,日头已甚毒辣。主公,出城已有挺远,咱们不如就在树下,寻个凉荫,歇息一会儿?”

邓舍此次体察民情,谁也没通知,只说给吴鹤年知道了。出来城外,也不去县里,只管往乡村里行。村间道路,都是土路,天气又干燥,已经连着有多日未曾下雨,数十骑踩踏经过,尘土飞扬。邓舍瞧了吴鹤年一眼,见他灰头土面,说道:“行还不及三十里,龟龄,你就吃不消了?”

吴鹤年讪笑,说道:“倒也不是吃不消。主要怕主公累着。”

边儿上一人撇嘴,说道:“吴大人这话,俺可不乐意听。主公是什么人?上马杀敌,下马安民,英明神武。这点子路,会累着?想当年在辽东,主公引着咱等小人,从永平一路杀到双城。道路何止千里!轻轻松松。”

说话此人,公鸭嗓子。提到“主公”两字,嗓音顿时高出八倍;说到“咱等小人”四字,嗓音又顿时落下八倍。或可谓:抑扬顿挫,即为此也。正是河光秀。却是邓舍出府前,正好碰见了他来回事,因也便带了随行。

邓舍一笑,说道:“龟龄是我海东的财神爷,累着谁,也不能累着财神。罢了,咱们就下马歇会儿。”翻身下马。河光秀本在与吴鹤年说话,见邓舍下马,不敢落后,忙收了声,滚落下鞍,没站稳,险些跌倒。

还是一个侍卫眼明手快,将他扶住。

邓舍走过去,踢了他一脚,说道:“‘主公引着咱等小人,从永平一路杀到双城。道路何止千里!轻轻松松。’吹的好大牛皮!老河,你也是上过阵、杀过敌的人,这才多久?就连马都不会下了?还轻轻松松!”

河光秀道:“嘿嘿。俺们小人,怎敢与主公相比?再说了,不也是正有了小人下马姿势的难看,才能更好衬托出主公下马姿势的英明神武?”

“他娘的,下个马也是英明神武?你能换个词儿么?”

河光秀绞尽脑汁,道:“威风凛凛!”

他压根儿就不识字,能知道什么词儿?

邓舍也不和他一样见识,笑骂几句。早有侍卫收出了片干净地方,诸人坐下。时三千取出水囊,请邓舍喝水。虽然邓舍身份今非昔比,但他一向俭约,凡有出行,并不带太多东西,还是和往常在军中一样。

他接住水囊,喝了几口,随手放在身边,一阵清风吹来,顿觉爽快,远望麦田起伏,不由感叹,说道:“民以食为天。龟龄,我刚才说你是我海东的财神爷,其实说的也还不对。你如今是益都知府,那就是益都百姓的衣食父母了。自古为官,古人常有感慨,说为庙堂显,为地方难。要说,治理地方是你的老本行了。来益都也有段日子,你有何心得?”

“山东民风淳朴厚重。臣自来益都,便深觉与辽东不同。辽东的百姓虽然也很朴实,但是究竟关外之地,民风剽悍。山东不然,圣人故里,学风浓厚。前任知府颜之希,治理地方赏罚得益,轻重分明。说实话,臣接任以来,一来还不太熟悉地方,二来,颜公之策甚好,无非萧规曹随。”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年前因为察罕来犯,致使我益都地方残破。其实要说地方,没有难治之民,只有不称职的官儿。你和颜之希都还做得不错,很称职。就看看眼前此景,谁能想得到,便在几个月前,这一带地方还是满目疮痍?如今前线又起战事,待应付过去,必对你们有赏!”

“不求有赏,只求对主公有助,对我海东有益,臣便满足。”

这边邓舍与吴鹤年谈话,那边时三千指派侍卫们散出警戒,布置毕,按刀立在邓舍身后。他们或者在说话,或者有事做,只有河光秀既插不上嘴,又没事儿办,在树下站了会儿,看见邓舍的衣服上稍有灰尘,忙陪着笑脸过去,嘿嘿两声,先对着邓舍拜了一拜,然后轻手轻脚帮他打去。

邓舍与吴鹤年说的正是入港,也没理会他,忽然想起一事,提了出来,与吴鹤年说道:“月前,莱州知府李兰给我上了一份条陈。说莱州港口里边,往来商船甚多。其中有一部分,并不是来我益都买卖的,而是停一停,便就又扬帆往西,直去直沽。又从直沽转道大都等腹里各地。腹里人烟,远胜我海东。他提议,不如我益都分省也索性组织个商队,扮作民商,也夹在这些船只之中,一并前去腹里买卖。你对此有何看法?”

“李知府这是因眼见商船之利,故此起意效仿。不瞒主公,臣其实也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有向主公说起。”

“为何不说?”

“今我益都的形势,与昔日海东不同。主公昔日在海东,可以与浙西等地做买卖,有利府库充盈。但是现今益都才经战乱,民不聊生。重点不该在通商,而应在务农。否则,百姓们还食不果腹,地方上偏偏就分别重商,追逐钱利。不就是舍本求末了?敦本抑工商,均业省兼并。民以食为天,管好了肚子,再做其他,也还不晚。是以,臣未曾与主公说起。”

邓舍微微颔首,说道:“龟龄之见,与我正同。想那李兰,在洪先生的府中时,我也曾有多次闻其名。人皆道此人是个奇才。我在任他为莱州知府前,特地召见他一次,与他也有过一番对谈。果然是能言善辩,机巧伶俐,看似干练。谁知,却竟然是徒有其表。‘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在邓舍说到洪继勋的时候,吴鹤年眉头跳了一跳。待邓舍说完,他不动声色,说道:“臣来益都,先到的莱州。倒也是见过这位李大人的。八面玲珑。接人待物,办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确是个迎来送往的人才。”

“迎来送往的人才?”

吴鹤年此话乍听之下,好像只是个评价,但是稍微琢磨,便觉大有深意。邓舍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吴鹤年低眉顺眼,却似乎毫无所觉,恭谨地说道:“臣与李大人只是匆匆一面,并没有深谈。也许,臣看的不准,评价错了,也是有的。”

邓舍道:“哈哈!”忽觉有人在揉他的肩膀,转过头,见是河光秀。却是他呆立无事,索性帮邓舍揉肩,一脸谄媚,说道:“可是小人用的力气大了么?”收起三分力气,不但揉,还捏,再捶一捶,越发体贴周到。

邓舍笑道:“我还没老到这份儿上。罢了。你别折腾了,过来坐下歇会儿,咱们便接着访问。”

河光秀接令,因吴鹤年在邓舍面前坐着,他没位置,又不愿坐在边儿上,便扭到吴鹤年的身后,叉开腿坐下。正对住时三千。时三千拿眼往他两腿间瞅了眼,又朝他唇上浓密的胡须看了眼,转了一下身,抬头望天。

若此时有人从一侧去看,邓舍、时三千、吴鹤年、河光秀的位置就很有趣。时三千站在邓舍身后,吴鹤年面对邓舍,河光秀又坐在吴鹤年身后。四个人连成一条线。更有趣的是,河光秀还叉着腿,把吴鹤年包在中间。

邓舍不留意,还没觉得怎样。吴鹤年很别扭,往左边看,是河光秀的左腿,往右边看,是河光秀的右腿,好生不自在。他挪了挪屁股,伸了伸脖子,咳嗽一声,徐徐说道:“主公,天色已然不早,咱们接着寻访吧。”

邓舍点头同意。

诸人起身,分别上马,又往前行去。

71 得计

邓舍、吴鹤年、河光秀、时三千等一行人,向前而行。沿路两侧皆是麦田,行有七八里地,见前头现出一处村落。邓舍便在马上,手搭凉棚远望,见村头有两棵大树,郁郁葱葱。时已三月下旬,树叶已然甚为茂盛。

邓舍瞧着眼熟,猛地想起,笑顾左右,说道:“若我记得不差,前头那村子应该便是牛家村。”屈指一算,道,“要算起来,自我来益都,这已经是第三次来这个村子了。第一次来时,是才得益都之后。第二次来时,是在去年底,打走察罕之后。这一回,便是第三次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又与吴鹤年说道:“我还记得,头回来时,这村子里的村民着实不少,老老少少,青年丁壮,加在一处,得有八百余。而当我第二回来时,却只就剩下了两百出头。姚先生曾有言道:‘干戈不止,而我民何罪?’诚哉斯言!每忆及姚先生此语,我都是不由恻然。”

吴鹤年说道:“主公心忧天下,情牵苍生。臣深为百姓欢喜。干戈不止,百姓固然无罪。有罪者,蒙元之鞑子是也。今主公起自海东,为的正是戡乱天下,复我河山。以主公英明神武之姿,这天下早晚必然重归太平。”

“英明神武?哈哈!”对吴鹤年的马屁,邓舍一笑置之,打马一鞭,催骑快行,说道,“走,既然来到这里,牛家村不可不去。咱们且去看看。”

百十骑风驰电掣,转眼间来到村口。

邓舍先不急进村,便就停在那两棵大树之下,勒住马,往村里看。上次来时,村中冷冷清清,路上杂草丛生,很多的村宅也都倒塌了。这一次,还没见着人影,就先听到了几声鸡叫。邓舍打眼看去,见村中的土路平整了许多,到处都是人的脚印和车辙的印痕,杂草也都没了。

再往里看,屋舍整齐,一眼望过去,之前那些倒塌的房舍或者已经被清理干净,或者就在原有的根基上又重新建造起了新的土屋。更又且远远地看见,便在土路转弯的地方,有三两只鸡鸭,也不知是从谁家跑出来的,正一摇三晃地在地上寻食。刚才听到的鸡叫,大约就是它们发出的。

邓舍看得多时,比较满意。眼前此景,虽然还是有点冷清,远远不及头次来时看到的那种兴旺景象,但是却也不复上次来时所看到的那种荒凉情景。很明显,这个村子已经渐渐地开始在恢复元气了。他转过头,赞许地看了吴鹤年一眼,说道:“吴大人不愧我海东干吏,果然名不虚传。”

村子能恢复元气,吴鹤年身为地方的最高长官,肯定劳苦功高。吴鹤年谦虚地说道:“臣有何功?都是主公的政策好。臣不过是执行而已。”

“吴大人何必谦虚?难道你就没有听说过,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

吴鹤年一怔,道:“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这,……,臣还真是没听说过。”品咂再三,赞叹不已,说道,“主公真是出口成章,满腹才华。这句话说的真是太有道理了!古人云:‘过犹不及。’即此之谓乎?”

邓舍随口一句话,没想到吴鹤年还能引经据典。被他这么一说,这句在后世传得很俗的话,还真是就有了点可供人品味的深蕴了。

邓舍心中想道:“这就算满腹才华?老子还没虎躯一震呢!”因为一路走来,看到途径各地都恢复得不错,所以他的心情也是不错,拿起手指点了吴鹤年两下,戏谑说道:“吴大人,你真是舌灿莲花。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送过来,我还真有点吃不消了。”哈哈一笑,下了马,步行入村。

吴鹤年讪笑两声,也忙下马,提起袍子,小步快跑地追上。

河光秀不落人后,也是急追慢赶。村中路窄,只能容两人并行。也不知他是哪儿来的力气,硬是把时三千给挤到一边儿去了,和吴鹤年一左一右,紧紧地跟在邓舍身后。

他一边儿挤,一边儿还对时三千不住口地小声说道:“借光,借光。”挤过去之后,又转回来头,连连对时三千拱手和赔笑,说道,“得罪,得罪。……,时将军,你还真是人如其名。挤着你,就像是挤石头似的!……,咦?你只愣着瞅俺作甚?怎么还不快点叫弟兄们散开,护卫主公呀?”

碰着河光秀这样的人,那是气不得,笑不得。时三千没好气地“哼”了声,也不理会他,自管自指挥卫士,留下一部分看住村口,兼顾照看战马。其他的则也全部都下马,或走前,或殿后,或分在两侧,跟随扈卫。

入得村中。

土路的两边都是农家小院。因为正是农忙的时候,所以村中没几个人,院子都是空着。但是透过围绕院子的篱笆,却可以看到,有许多的人家都在院子里开垦出了一些菜畦之类,还见有两三户居然养起了猪、羊。

邓舍说道:“上次我来时,连房舍都是坍塌的,更别说菜畦了。时隔不过数月,今日来此,不但房舍整齐,更还能见到几乎村中家家都又垦出了菜畦。不仅如此,竟然还有鸡鸭、猪羊!吴大人,又皆为你的功劳。”

“民以食为天。山东的民风淳朴厚重。老百姓勤劳,且因为素来人口繁盛,又知道爱惜土地,在院中开垦菜畦本是风俗。臣所做者,不过是给百姓们提供了些蔬菜的种子。并且,即便就是连这种子,也还都是从海东运来的。还有猪羊等,也都是从海东调拨过来的。臣借花献佛,不算有功。又再且,劝农耕桑,本为地方官的本分。主公赞誉,臣愧不敢当。”

邓舍当然知道菜籽、猪羊都是从海东运来的,所以称赞吴鹤年,其实是在赞他分配得当、调度得宜,且办事麻利。从海东运来,这是海东官员的功劳;收到货物后,能快速、公正地分下去,这就是吴鹤年的功劳了。

不过,他也没再解释,顺着吴鹤年的话风,边走边问道:“菜籽、鸡鸭、猪羊等物都分配下去了,耕牛呢?耕牛分配的如何?”

“自去年底起,接连从海东运来了三批耕牛,总计万余头。当时,头一批运送来时,臣还在行省左右司,曾有亲手调集。所以对此中的情形还算熟悉。辽东、朝鲜两地的耕牛仅够自用,故此,运来益都的耕牛,多数都是从南韩调集而来的。三批万余头,按照地域的不同,半数给了东南沿海,三分给了西北及南边诸城,益都府独得两成。是有两千多头。

“这两千多头耕牛,臣又按照各县村土地和丁壮的多少以及各县村土地的肥沃程度,区别地分了下去。地多者多分,人少者多分,地肥者多分。牛家村丁壮不多,土地肥沃。如果臣没有记错,应是分给了二十头牛。”

牛家村丁壮虽少,老弱多,二百来口,少说四五十家。二十头牛不足以均分。是以,按照益都分省拟定的政策,分下去的耕牛并没有直接分配到户,而是转交给了合作社。有专人看管。该到用牛的时候,统一支配。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二十头牛。虽说不多,但只要能做到统一支配,将之拧成一股绳,牛家村丁壮虽少,也足够使用了!”河光秀凑趣,说道:“要说起来,这牛家村还真得多感谢感谢主公和吴大人。”

“感谢主公是对的。谢俺作甚?”

“话可不能这么说,吴大人。牛家村,牛家村,没有牛还能叫牛家村么?多亏了主公从海东调牛,又多亏了吴大人及时分配。‘牛家村’这三个字才算是名副其实。主公您说,这牛家村是不是得多感谢您和吴大人?”

“你却是会想,也倒是会说。”

沿着土路走了一截,也许是被诸人行走的声音惊动,路边儿一个小院子中,传来了开门的声音。邓舍转目去看,见院中出来个小女孩儿,约有四五岁,头扎冲天辫,脸上洗得干干净净,一身新衣服,脚上小布鞋。她站在门口朝邓舍这边儿看了一眼,见人多,吓了一跳,转身跑回院中。

邓舍就这么一瞥眼间,依稀觉得她有些面熟,想起来了一个人,但是抬头看看她出来的那个院子,又觉得不像。招呼了吴鹤年、河光秀等人,说道:“入村这么久,才见着一个人,还是个小姑娘。咱们过去看看。”

走没几步,见那小女孩儿又悄悄地从院中探出了头,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直往邓舍身上看来。她咬着手指,眼睛一亮,似乎也是想起了什么,想往外踅摸,又终究胆子小,怯生生地看了看时三千等,不敢出来上前。

邓舍越看她越眼熟,待走至近前,面带微笑,试探地叫了声:“喜哥?”

“嗯。”

上次来牛家村,见喜哥脏兮兮、破破烂烂的就像是个小叫花子,现如今,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虽还是有点瘦,却精神奕奕,面颊红润,仿佛是谁家的娇养明珠。反差太大。邓舍兀自不敢相信,又问道:“记得我是谁么?”

“城里的大官人!”

还真是喜哥。

邓舍吃惊之余,再去打量喜哥,又仔细地去看眼前院落。村中的房屋多是为土屋、篱笆墙,但是面前的这个院落却是少见的砖石结构、厚重木门。很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要不知道的一看,定然还会以为是殷实人家。不过,从砖墙、屋瓦、木门却又可以看出,分明是才落成没有多久。

他随即明白过来。

上次来牛家村时,他在喜哥家中待了挺长一段时间。定然是消息传出,被地方上的官员们听说了。不用多想,喜哥的变化以及她家的变化,也肯定便即为他们的功劳了。邓舍非但没有因此而喜,反而心生感叹,想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件事,对我来说不算甚么,只是来她家中看了一看。但是对她来说,对这个家庭来说,却不啻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就是权力的威力。

往小里说,不经意间就能够改变一个家庭,乃至一处村落。益都府是个大府,经过海东的三次调拨,才总共分到了两千多头牛,而牛家村只不过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村子,却就被分给了二十头,几占百分之一。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吴鹤年说是因为该村丁壮少,土地肥沃,所以多分。但是却到底是否因此?抑或其实也是与喜哥家的变化一样,也是因为邓舍曾经来过此地,并且在此地停留的时间较长?不得而知。

往大里说,有了权力就有了发号施令的基础。一个好的号令,也许就能成就一代盛世;而一个不好的号令,却也就可能会造成一代乱世。

邓舍暗生警惕,心中想道:“成事者也人,败事者也人。上位者办事,需要时刻记住身份,因为一言一行都可能会产生较大的影响。此其一也。人治与法治皆不可偏废。此其二也。此两点需要铭记。”因怕忘了,他即取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将此话记在其上,记好了,收起笔记,又微笑着对喜哥说道:“我上次来时,记得你有一个爷爷。他现在家里边么?”

喜哥说道:“地里正忙,爷爷下地去了。”

上次来时,邓舍见喜哥的爷爷犹如风烛残年,连路都快走不成了。几个月不见,却竟然都能下地了?他把这问题问出。喜哥答道:“自上次大官人来过之后,没多久,县里的傅老爷就派了差役给俺家中盖房,还亲自领了个大夫来给俺爷爷看病,除了药,还留下了好多的补品,说是让俺爷爷调理用。所以,爷爷的身体就好了起来,早两个月就能下地了呢。”

“能去你家看看么?”

喜哥虽小,知道邓舍是大恩人,怎会不肯?小手小脚,吃力地推开院门,前头带路,请邓舍入内。院子不是很大,但收得很干净。东边墙内,与别的人家一样,也是开辟出来了一片菜畦,并有豆架子一类的东西。西边墙角,则是鸡圈、猪栏。正面三间堂屋。

邓舍没有去屋子里,便负着手,在院中转了转。来到菜畦前,他蹲下身子,看畦中菜苗的长势,很茂盛,青翠喜人,称赞道:“喜哥,看你家种的这菜长势不错。”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问道,“什么时候种下的?”

“上个月就种下了。”

“二月播好种,四月收新菜。上个月种下的?那等到下个月,可就能收获喽!”些许青菜,看似不值甚么,但是对小户人家来说,却也是能省下一笔开支。邓舍越看越欢喜,想道:“只是可惜,土豆、红薯等物现在却是还没有传入我国。要不然,用此类物事充饥实在最是再好不过。”

土豆、红薯的原产地都是在美洲,直到数百年之后,才被先后引入中国。

看过菜畦,邓舍又来到猪栏前边。里边养了有两头小猪。邓舍问喜哥:“哪儿来的?”喜哥答道:“县里的老爷给送来的,说是燕王大老爷念俺们生活艰苦,自海东调来了许多的猪羊。不要钱,就白送给俺们了。”

“村中是家家都分到的有么?”

“也不是。家中有从军的和像俺们家这样困难的优先分给。村里一共得了四五头猪、七八头羊。村南口刘大婶家,俺刘家哥哥前阵子应召从军了,她家分得有两头。村北口王大娘家,王大爷和王叔叔都在去年死在战中,她家也分得有两头。还有村西口,……。”喜哥认认真真地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给邓舍算出,把村中凡分有猪羊的人家都报了出来。

小孩子认真起来很好玩儿,看得邓舍与吴鹤年等人都是嘴角含笑。

听着喜哥说话,邓舍又踱到鸡圈前头。鸡比猪多,喜哥家养了有七八只。他拈起点鸡食,撒入圈中,看群鸡争食。不经意间,突然发现便在鸡圈的北边,西墙和北墙交界的地方,砌出了一块凸起。他不由奇怪,指着问道:“喜哥,好好的鸡圈,作甚砌出块凸起?有何用处?”

喜哥答道:“爷爷眼神不好,撒鸡食的时候,总会不注意丢到墙角。鸡子啄食。爷爷心疼院墙,怕被啄坏了,所以央人帮忙,砌了块凸起,保护墙壁。”

上次邓舍来时,喜哥家住的茅房,风一吹都能被掀走了。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老人家心疼也是不足为奇。虽然说怕被鸡子啄坏了墙这个担忧有些好笑,但是心情可以理解。邓舍感慨万千,与吴鹤年说道:“你说山东民风淳朴,果不其然!淳朴至此!其实何止山东,放眼南北,又有哪里不是如此?老百姓都很好。世上并无难治之民,只有不称职之官。”

吴鹤年道:“是,是。主公所言,实为颠扑不破的真理。所以说,选择贤良为地方官吏,乃为政之大计,不能马虎。没这个能耐的,就绝不能用。有些人徒有虚表、夸夸其谈,办起正事,一无是处!最是可恶!”

他正说的热闹,河光秀捅了捅他,打断说道:“嘘,别说话。没看见主公在想事儿。”吴鹤年忙收声抬头,这才看到,邓舍不知为何忽然变得有点心不在焉,一双眼直往那凸起处看去,手抚髭须,若有所思。

“主公?”

“嗯?”

“在想什么?”

邓舍没有回答。

河光秀又捅了捅吴鹤年。他下手没轻没重,吴鹤年吃痛,往边儿上让了让,微带不满,问道:“怎么?”河光秀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道:“吴大人,你刚才说‘有些人夸夸其谈’云云。俺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刚来牛家村前,咱们在路边树下歇息,说起莱州知府李兰,……。”吴鹤年蹙起眉头,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道:“嘘!没看见主公在想事儿?”

河光秀嘿嘿一笑,给吴鹤年做了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又轻声说道:“吴大人,你的心思俺很明白。”吴鹤年不动声色,问道:“你明白甚么?”

河光秀道:“俺又不是傻子!吴大人,你甚么意思?都这么明白了,难道俺还看不出来?不过,你尽管放心,俺绝不会给李兰去说!为什么?因为俺喜欢你,你这人厚道、老实、本分。而且咱们甚么关系?老交情了!从永平起就相识了。那李兰能比么?你放心,俺虽然看出来,……。”

他在这边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吴鹤年佯装沉稳,正在寻思怎么让他住嘴的时候,邓舍猛然一拍额头,放声大笑,两三步来到喜哥面前,一把将之高高抱起,笑道:“喜哥喜哥,你这名字起的好。还真是我的喜鹊!”

吴鹤年、河光秀、时三千面面相觑,齐声问道:“主公因何欢喜?”

“因何欢喜?我解决了一件困扰我已久的难题,又怎能不欢喜?”邓舍把喜哥放下,问时三千,说道,“随身带的有钱钞么?”时三千点点头。

“取出两锭银,赏给喜哥!”吩咐过了,邓舍转身就走。

时三千急追上去,问道:“主公哪里去?”

“回城!请洪先生、赵左丞等人议事。”

72 济宁

回到城中,叫来洪继勋、赵过等人。

邓舍连衣服都没有换,只略略洗了把脸,便就直接与他们在书房相见。推门入内,他问洪继勋的第一句话就是:“洪先生,连日不见,听说你闭门在家,苦思咱们上次说起的那件事儿。不知现在是否已有良策了?”

洪继勋不答反问,说道:“臣请问主公,现在大都那边的情形怎样了?可有新的消息传来么?”

邓舍振衣袖,大步流星,从诸人面前穿过,直入主位,坐下来。不但赵过、洪继勋来了,李首生也在座,便在邓舍的右手边。听了洪继勋此问,当下,他与李首生说道:“大都那边的情况你最熟悉。给洪先生说一下。”

李首生应是,答道:“大都那边,姬冲与玛乐格还没新的消息传回。根据上次的情报,可以肯定的有两件事。其一,王保保夜见搠思监,并密谈甚久,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其二,见过搠思监后,次日晚上,王保保又见了朴不花,这一点也是已经得到确定了的。此外,另有一点存疑。”

“哪一点存疑?”

“通过一个渠道,玛乐格探知王保保似乎还与鞑子的皇太子见面了。”

洪继勋眉毛挑起,大感兴趣,说道:“噢?”

“只是这一点,至今还没有确定。想那王保保即便如果真的是去见了鞑子的皇太子,其行踪也定然是会十分隐秘,知道的人必然不多。也是多亏了玛乐格是个色目人,有了这层身份的掩护,探听起消息来很是便利,但尽管如此,他也只是风闻传说,到现在也还没有能将此事落实。”

洪继勋沉吟说道:“‘空穴来风’。既有这个传闻,便就说明不排除有此事存在的可能性。李首生,此事非同小可,你们通政司可是要多下些功夫。一定争取要在短日内获取确凿的消息!”又问道,“察罕动静如何?”

“孛罗兵临冀宁路。昨日晋冀方面传来线报,说孛罗此次动用的兵力有五千人左右,分为三营,分别屯驻在冀宁路的左、右、中三方。并已有多次主动挑衅冀宁路的察罕驻军。但是也不知是否因察罕的命令,冀宁路的察罕军却一直都是按兵不动,守城而已,对孛罗的挑衅毫不理睬。”

“五千人?”这点人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洪继勋低头思忖片刻,又抬起头来,问道,“察罕可有援军派去?”

李首生摇了摇头,说道:“陕西、山西、河北、河南等地的察罕军都没有异动。并不曾见察罕有派遣援军的举止。临汾传来情报,说自孛罗压境以来,察罕至今都还没有出过临汾城一步。另外,还有两条消息。”

“是甚么?”

“都是有关孛罗的。一条从大都送来,说在大都也见到了孛罗的使者。另一条是从大同送来的,说数日前,见有一彪军马趁夜出城。观其方向,似乎是往西边而去。”

“往西而去?人马多少?”

“因这股出城的军队戒备森严,具体的人数没法探明。只能大概估计,从他们留下的饭灶、痕迹等等判断,应该也是在五千人上下。”

“也是五千人?”

“是的。”

“派去冀宁路五千人,往西边又派去五千人。孛罗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赵过迟疑说道:“莫、莫不是想往东胜、云内、丰州等地去么?”

东胜、云内、丰州等地距离大同很近。两年前,关铎的辽阳红巾军曾在此地被孛罗打败,邓舍、赵过、李首生都是亲自经历过此役,印象深刻。要是没有当时的丰州溃败,也不会有后来邓舍的永平起兵。

不过,印象深刻归印象深刻,说到眼下,对赵过的推测,邓舍并不赞同。他提出了两个反对的理由,说道:“年前,鞑子的阳翟王在岭北造反,曾有过进军腹内的企图。但是早在几个月前,他便就已经被鞑子皇帝击败,人也被杀死了。现如今,漠南、漠北一带早就便已无战事。此其一。

“其二。况且,现下又是正当孛罗有意南取冀宁路之时,单单敌对察罕,他已是十分吃力。又怎可能在此关键时刻,主动分兵遣去东胜、云内、丰州等地?所以,这股出城的人马定然不是去东胜、云内、丰州等处的。”

“那、那以主公之见?”

“孛罗用兵,虽然说远远不及察罕,但是他却到底也是久经战事,对用兵之道也算是‘精通’。……,现在咱们的情报不足,对他遣军西去的目的,我也有过深思,但都是猜测罢了,并无定论。洪先生,你以为呢?”

“以臣之见,……。”

“如何?”

洪继勋请邓舍取出腹内的全局地图,铺展地上,起身离位,走近观瞧。看了多时,说道:“孛罗当此挑衅冀宁之时,突然却遣军西去,确实有些奇怪,波诡云谲。但以臣之见,臣以为其之用意不外乎应该有三。”

“愿闻其详。”

“一则,大同与冀宁路之间隔有五台山,如果从大同直接南下,道路不好走。孛罗遣军西去,也许是为抄近道、绕过五台山,增援他先前派去冀宁的军马。二来,他也有可能是故布疑阵,做出向西想要入陕西境的姿态,以此来吸引察罕的注意力,促使察罕分兵布防,从而减轻其前线的压力,帮助其前线所部能够快速地攻占冀宁。而其三、其三,……。”

“其三怎样?”

“其三,也没准儿,孛罗是确有西入陕西之意。”

李首生说道:“‘西入陕西’?大同南边是冀宁,西边是陕西。冀宁、陕西两地,如今大多都在察罕手中。要论军马的数目,孛罗不及察罕;要论兵精,他还是不及察罕;要论粮足,依然不如察罕。但是若以先生的这个推断,那孛罗就是想要两线作战?他不会这么蠢吧?”

洪继勋的第一和第二个推断是有可能的,但是他的第三个推断未免太过大胆。孛罗哪样都不如察罕,只攻打冀宁就已经很是不易了,怎么可能两路并进,一边打冀宁,一边还更去入陕西呢?并且,他这两路军马都是五千人。临对强敌而分兵多路,是兵家大忌。更何况两路军马不分主次?分明自寻死路。更是让人觉得不可能。李首生以为孛罗不至如此。

洪继勋虽然提出了这个推断,但就他个人来说,其实对此也是拿捏不准的。并没有反驳李首生。

诸人讨论了会儿,都觉得如坠云雾,因为情报不足的(!)原因,一时间猜度不透。邓舍转开话题,说道:“既然猜不透,现在就先不说这个了。等情报再多点,然后再议。先生,说说你对咱们上次讨论那事的意见吧?”

“对上次与主公所讨论之事,臣的想法还不成熟。”

“没关系,尽管说来听听。”

洪继勋回到座位,喝了口茶,说道:“如果察罕果然有意先取孛罗,而察罕与孛罗此战还会打的较为激烈,那么我益都该如何行事?臣思得有两策。一路可称之为循规蹈矩,一路可称之为迂回侧击。”

“何为循规蹈矩?”

“出济南,渡黄河,以精卒直击高唐、东昌等路,借机收复田丰所丢失的地盘,扩大我益都的势力范围。此一策,有一个好处,一个弊处。”

东昌路就在高唐州的南边,两地相邻。

邓舍问道:“好处为何?”

洪继勋答道:“好处是此一计循规蹈矩。高唐州、东昌路比邻我济南,向南、北展开。我军打下此两地之后,后有济南可为顶点,再后边又有益都城可为支柱。就像是一把伞,可收可放。形势若是对我有利,我军便可继续外扩;形势若是对我不利,也大可收缩。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弊处为何?”

“察罕在高唐州、东昌路布下有不少的军马。我军如果要攻打这两地,还需要强渡黄河。就算战事顺利,也定然会损失不小。”

“这是循规蹈矩,我知道了。迂回侧击呢?又是为何?”

“迂回侧击,顾名思义。我军若打高唐州,那就是直线出击;如果迂回侧击,那就是曲线出击。”

“怎么一个曲线出击法?”

“走泰安,取济宁。”

“取济宁?”

济宁路与泰安州交界,位处泰安西南。北边是东平路,再北边就是东昌路。泗水、曲阜、兖州、任城、沛县等等这些地方都是归属济宁路管辖。

邓舍闻言,不禁转首,看了李首生一眼。此前,便在李首生送玛乐格密报时,邓舍问过他的意见,他就曾经提议若察罕欲先取孛罗此事属实,益都不妨就趁势攻取济宁。原因是根据情报,济宁路的察罕军并不很多。

洪继勋接着说道:“此一策有好处二,同时亦有弊处二。”

“好处为何?”

“高唐州与我济南之间有河水相隔,强渡不易。但是济宁路与我泰安之间,却并没有不好渡过的河水,有利我军行军。此是其一。

“其二,济宁的地位很重要,是南北转输的要地。其地南通江、淮,北连河、济。若是能取下此地,则我军南下,可至徐州;向西南,可入河南;往西北,则可威胁山西。闭则为锁钥,开则为通关。可攻可守。

“是为向来东方有事,必争济宁。先前察罕犯我山东,也是先取的济宁。因此,如今我军若想趁势反击,则济宁一地,也必然是不可不争夺的。”

诚如洪继勋分析,济宁的战略地位很重要。如果益都能够夺取济宁,那么,在日后迎对察罕的战事中,就会稍微扭转一点局面,从纯粹的被动防御转变为可攻可守。邓舍面沉如水,声色不动,问道:“弊处为何?”

“济宁与我泰安之间,虽无大的河水相隔,但是在济宁东南边的边界处,却有一个大泽,山阳湖。我军若想入济宁,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泗水河畔的兖州以及山阳湖北边的任城一线。李大人虽然探听得来了情报,说察罕在济宁驻军不多,但是却也有万人之众。料来,他定然会在此两地驻有重军,防范绝对会非常森严。我军没有花巧可取,必须只能硬碰硬。倘若不能速攻、久战不下,待察罕反应过来,其部后续的援军赶到,则我军怕就难免会白白辛苦,出现劳师糜饷、师出无功的情况。”

“这是弊处之一。弊处之二呢?”

“其二,济宁北边是东平路,南边是河南,西边是曹州、大名路。这些地方现如今都在察罕的掌控中。即使我军可以速胜,不等察罕反应过来,不等他各地的援军赶到,我军就已经很顺利地攻占了济宁,但是打下来容易,想守住却肯定会是很难。三面有敌,形同孤军深入。压力会很大。”

邓舍哈哈大笑。

洪继勋等不由愕然。洪继勋问道:“主公因何发笑?”

“先生所见,正与我同!”

洪继勋诸人更是愕然。李首生问道:“主公此话何意?”

邓舍却不先回答,说道:“我今天出城,下午去了牛家村。见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墙角鸡圈处垒起的有一块凸起。当时我不明白,就问那人家,在墙角垒个凸起是做甚么?那人家回答说道,是因为怕鸡子啄坏了墙。”

饶是洪继勋聪明绝顶,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迷惑问道:“主公忽然提起此事,却又是为何?敢问可是有何深意?”

“那鸡圈两面是院墙,两边是圈栏。等同四面皆有阻碍。洪先生,你觉不觉得这种四面有阻的情形,是否看起来有些眼熟?”

“主公的意思是在说?……,像我益都?”

“正是!我益都两面有敌,两面临海,不也是四边有阻么?与那鸡圈何其相似!”

赵过恍然大悟,接口说道:“若、若我益都就好比是那个鸡圈,则、则咱们就是圈中的鸡子。”

“一点儿不错。牛家村的那户人家,怕鸡子啄坏了墙,所以特地在墙角垒起了一处凸起。我想请问诸位,我益都这个鸡圈的墙角又是在哪里?”

李首生道:“北为河间路,南为济宁路。”

“然也!若把察罕的封锁比作一道墙,则墙的最北边就是河间路,而最南边却便是济宁路。我军若想将这道封锁打破,以我看来,最好的上策并非是‘循规蹈矩’。咱们不应该去打高唐州。高唐州在这道封锁线的中间,就算我军能将之打下来,一来,就好比打墙。我只听说挖墙脚的,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从中间动手。若是从中间动手,目标太大,一击之下,墙壁肯定会塌。而如果察罕的这道封锁线一塌将下来,压力实在太大。

“二来,高唐州突出在外,后有河水与我相隔,也正好比是一个出头的椽子,定然难以久持。我军是怎么收复济南的?还不就是因为济南和我益都同在河水的一侧,对我军有利么?我之济南,就是察罕的高唐州!”

“主、主公是想?”

“我已经决定,等确定了察罕果然是想要先取孛罗,我军就趁机攻取济宁!”

“可、可是,洪先生适才说我军若是攻取济宁,虽有两利,也有两弊呀!”

“山东,四战之地。这个地方不比关内,缺少险隘,纵深浅,又多是平原、丘陵,连大一点的湖泊、森林也都没有,太不合适守御了。从来得山东者,若想成就大事,只有不断地向外扩取,绝不能固步自封。攻取济宁,虽然有两弊,但是总比坐山观虎斗、半点动作也没有要强得多!”

邓舍这一番话说下来,看似斗志昂扬,其实蕴含其中的意思,明明攻取济宁是无奈之举。

要想求得发展,要想在益都站稳脚跟,只是单纯的守御远远不够。虽然说益都才经战乱,但是如果察罕真的与孛罗开战了,这个机会却还是必须要抓住的。如若不然,等察罕解决了孛罗,益都的前途就不言而喻了。

赵过说道:“主、主公所言甚是。但、但是,我军取高唐州还好说,如、如果攻取济宁,诚如洪先生所言,纵、纵使打下来,也是形如孤军深入。以、以我益都现在的情形来看,军马勉强够用,唯是粮秣?”

益都缺粮,不足以太长久的军事行动。邓舍说道:“对此我也有想过了。今天出城,我见乡间麦苗的长势都还不错,大部分地方也都渐渐地已经在开始恢复元气。现在是三月底。我军如果能够打下济宁,不管再多困难,只要坚持两三个月,等到秋收,情况应该就会有所好转。”

他问洪继勋,说道:“先生以为呢?”

洪继勋闭上眼,想了会儿,又把眼睁开,说道:“主公用鸡圈来比喻益都,很形象、很贴切。如此,似乎也只有先取济宁是为上策了。”诸人正在商议,堂外侍卫入来通报:“启禀主公,有通政司的人在院外求见。”

“何事?”

“说是大都来有一份急报。”

1 四月

四月初,平壤。

已是初夏的时节。天蓝如洗,云朵片片。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湿润,呼吸起来格外的清新爽快。干净的阳光下,远山青翠,近处河流潺潺。

岸边的杨柳树垂下老长的枝条,一阵风吹过,飞絮漫天飘洒,落下来,沾满在岸边洗衣的妇人一头全身,引来一阵阵的欢笑之声。

跟着妇人们一起来到河边的顽童,喜欢河水清澈,趁大人们不注意,三三两两地跳入其中,溅出来许多的水花。大人们看见了,连声叫骂,听话的就急忙爬回岸上,不听话的却只当未闻。这欢笑声与叫骂声,传出甚远,打破了初夏河边的安静。又随风荡去,散入周围广阔无垠的原野。

四月的北方原野,到处充满了勃勃的生机。麦苗已经很长,足可没过人的膝盖。远远望去,入眼皆绿。很多带着斗笠的农人,在其间辛勤的劳作。当他们直起腰时,可以看到;当他们弯下腰时,又会消失在麦间。

而就在这河水与田野的围绕之间,有一大块甚大的空旷地带,上边耸立着许多的房舍,周围用砖石圈成围墙。围墙的四角上还有望楼,隐约可见有披挂整齐的士卒戍卫其内。不管是洗衣的妇人,抑或是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乃至水中游戏的孩童,每当他们的视线望至此处的时候,说笑的不由声音降低,劳作的不由面带敬畏,而戏水的却多是满脸憧憬神色。

麦田中修建有一条大道,乃是从平壤城中直接出来的,全用青石板铺成,上有排水道,下有排水沟,能容五匹马并排而行。此一条大道的尽头,就是这片耸立在麦田间的建筑群。沿着大道走过去,正可来到这片建筑群的院墙门外,若抬头去看,可以看到有一块大匾端端正正悬挂其上。

匾上只有八个字:海东讲武初级学堂。

这里,就是海东的三座大军校之一,专门培养百户以下军官的地方。

时近中午,刚好到学生散课的时候。南北两院中,现有学生近千人,加上教官,差不多一千两百多人。随着悠扬的钟声响起,几乎所有正在上课的教官都同时放下了教案,站在讲台上,宣布下课。而分布在数十个教室中的上千名学生,也几乎都是在同时,随之起立,毕恭毕敬地向授课教官鞠躬行礼。随后,教官还礼。待师生礼毕。教官先出教室,学生目送之,待教官去远,然后这才按照座位的顺次,依序而出。

这一整套下课的程序,是邓舍亲自规定的。

虽然是军校,传授的是兵法之道,但这也是先哲的经验之言。换而言之,也是宝贵的知识。下课钟声响,师生相对行礼,为的并不是向对方表示尊敬或重视,而为的是向知识表示尊敬。也就是说,学生向教官行礼,看似是向教官这个人行礼,实则是向先哲和先哲传下来的知识行礼。而教官向学生行礼,同样亦然如此。教官与学生都是在向知识表示尊敬,向先哲表示尊敬。通过这个程序,无形中就把知识的地位抬升到了最高。

同时,上课的程序也是这样。

在授课的前后,用这两个程序一走,就会使人产生一种庄严感。用邓舍的话来说,就是:“课堂地方,传载知识,岂能不敬慎待之?”既存有“敬慎”的念头,教官在授课的时候当然便会更加的认真负责,而学生在听课的时候自然也就会更加地仔细用心。

二百来名教官,近千名学生,按照往日惯例,下了课后应该各去食堂。军中阶级森严,上下分明,教官有教官的食堂,学生有学生的食堂。且依照学生兵种的不同,食堂也有不同。伙食都是按军中最好的规格。

不过,却在今日,教官与学生们都没有去食堂,而是在出了教室门后,分别列队。教官在前边引导,班长喊着口号,从四面八方开来了军校最中央的大校场。

大校场之上,已有一百多人。分成三个小队,整整齐齐地在哪儿站着。中午的阳光很热,晒得他们都是额头浸出汗水,但是没有一个人乱动。队伍的最前边,站了三个人。看其衣着打扮皆是军服。左边一人,是个万户;右边一人,也是个万户。最中间一人,却是平壤最高长官文华国。

校场上都有石灰划出了白线,后续开来的教官与学生们,都按照石灰线划出的范围,前后进入。整队列好。一时间,校场上口令不断。文华国朝两边儿瞅了一眼,抬头望望天色,问左边那人,说道:“时辰到了么?”

那人答道:“还有半刻钟。”

文华国“噢”了声,说道:“那就再等会儿。”看站在他面前的那一百多人,一个个都是昂首挺胸,纹丝不动。满意地点了点头。笑与右边那人说道:“老契,军校你管得不错。学生们都很有精气神!虽说只有百十人,气吞如虎。不愧是我海东虎贲,更不枉了主公一向来的重视。”

右边那人名叫契长寿,是文华国的左膀右臂。

文华国名义上挂着平壤军校校长的职衔,平时政务、军务繁忙,其实少有时间亲自管理。多数时间,都是由这个契长寿在代理负责。此人虽说是个回回,难得文武双全,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把军校管理得井井有条。

说了两句话,文华国在后续的教官、学生队中瞧见了一个熟人。

但见这人,缺眼、少耳,断一臂。可不就是骆永明?原来,他年前来的军校,顺利通过了两个月的培训期,经过考核,得了一个优。再又跟着老教员旁听了一月的课,又再顺利通过了试讲。便在不久前被转为正职,已经登上讲台,开始了给学生们的正式授课。这次集会是全校都有,所以他也来了。要说起来,文华国只是早先在驰援益都时,曾经见过他一面,所以能记到现在还没有忘记,一来,是因为他的模样独特,伤残严重,好记。二来,却也更是因为他能来军校,乃是出自邓舍的亲批。

文华国没甚么架子,既瞧见熟人,便大声叫道:“骆永明!”

骆永明“啪”的一声,立定站直,高声答道:“有!”

“你这厮不错,这么快就通过考核,正式成为教官了?瞧你那人模狗样的样儿!哈哈,过来,让老子好好瞧瞧你。”

骆永明虽已成为正式教官,教官也分三六九等,他现在还是个最低级别的,尚有上官。听了文华国的喝令,他却不就来,先是走到队伍的最前边,请示本专业的系长官,听到了允许,方才大步流星来到文华国眼前。

文华国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骂道:“跟着李和尚享福你不干,非来军校当先生。起五更,睡三更的,你这熊样受得了么?”用了力气,猛地一拍骆永明右臂。骆永明怎么说也是沙场上厮杀出来的,尽管少了左臂,受文华国这一拍,却还是混不当回事儿,脚底下就像扎了钉子,半步没动,高声答道:“回禀大人,末将虽是个废人,脑子没废!上不了战场,打不成仗,来军校当个先生,教教学生,却也还是能做得到的!”

“好,好!”文华国哈哈一笑,与契长寿说道,“瞧见没?我海东军中没孬种!”左边那人这时说道:“大人,时辰到了。”文华国又拍了一下骆永明,赞赏的语气,说道:“好汉子!难怪主公会推荐你来军校。回去吧,提起精神,好好做。不要给咱海东军丢脸,更不要给主公丢脸!”

“是!”骆永明转身,归列。

“先生、学生们到齐了么?”

“骑、步、水三军教官、学生,都已到齐。”

文华国颔首,在他们的身后不远,有一个高台,当即引了诸人拾阶登上。台上有六面鼓,鼓的后边站有鼓手。挨着鼓,是六个号角,也有号角手。鼓和号角之间,则是三面红旗。竖立在阳光下,迎风招展,鲜艳夺目。

文华国登上高台,立在旗下。往远处看,见校园外麦田如海,起伏波浪。往校内看,见房舍栉比,楼阁鳞接。一条条笔直的道路分布其间,无论宽窄,皆是早已绿树成荫。而又在校园的中间,有座土山,南边有片人工林,林木茂盛,郁郁葱葱,北边则是一潭湖水,反射阳光,宛如明珠。

文华国收回目光。

他往那百十人的队伍上看了看,又朝围绕高台周围的上千教官、学生队伍看了看。全场寂静,鸦雀无声。他提高了声音,手指向土山方向,大声地问道:“诸位!俺且来相问尔等,知道那座土山是谁建的么?”

千余人齐声答道:“这座土山是在建校之初,奉燕王殿下令所建。”

“知道为什么要建在步卒军官区?又知道它是代表了什么意思么?”

“土山厚重,顶上有亭,可招揽八风之风。兵法云:‘不动如山,其疾如风。’燕王建造此山,就是为了提醒步卒军官不要忘了这八字真言。”

文华国不置可否,又将手指向林子的方向,问道:“俺且再来相问尔等,知道那片林子是何人所建么?”

“也是在建校之初,奉燕王殿下之令所建。”

“是何用意?”

“林呈火焰形状,兵法云:‘其徐如林,侵略如火。’燕王建造此林,也是一样为了提醒骑兵军官不要忘了这八字真言。”

文华国又指向湖水,问道:“那湖水又是谁人所建?有何用意?”

“仍为燕王殿下令人所建。‘山不厌高,水不厌深。’是为了表示我海东水师的博大能容,远大之志。”

“回答的不错!你们说的都很对。俺且再又来相问尔等。”文华国回手指向校门处,又问道,“校门内有戒亭一座,亭内有戒石一块。你们可知道,那戒石上都写了些甚么?”

“戒石上写的是:‘国有国法,学有学规。无有规矩,不成方圆。我辈武人,国之爪牙。当以服从军纪为天职,当以复我中华为己任。尔等既入此校,即吾门生,须好自为之。若有违反,人情可悯,法难姑息!’”

“这几句话,又是谁人所写?”

“燕王殿下亲笔所写!”

“不错,正是!你们入了这个校门,就是主公的门生。我海东军马数十万,副百户以上的军官不下万人。但是够资格称得上主公门生的,却也只有你们,只有从这个学校里走出去的你们而已!你们觉不觉得骄傲?”

“骄傲!”

“觉不觉得自豪?”

“自豪!”

“很好!”文华国两手叉腰,在台子上走动踱步,视线不离台下队伍,他放缓了语调,接着说道,“现如今,我益都前线有事。主公亲自指挥将士,在上个月刚刚收复了济南。此事,你们应该都已经知晓。这对咱们海东来说,是一个大大的胜利!察罕号称勇悍,可不还是被主公打的落荒而逃?且生擒了他的上将关保、郭云。鞑子伤亡者,不下数千人。我海东的威风,在这一仗中就打出来了!你们兴奋不兴奋?”

“兴奋!”

“俺也一样的兴奋!但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察罕虽败,元气未损。我军虽已收复济南,还是得时刻提防他再来反扑。俺记得主公说过一句话: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如今,可不就正是沧海横流、英雄用武的时候么?便在今天,二期的学员毕业了!把你们集合来,不为别事,就是为了给二期的学员们壮行。”文华国神采飞扬,振衣伸手,指向那列在高台前的百十人队伍,慨然说道,“入此门来,所为者何?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扬威疆场?今日,即其时也!”

他转顾众教官、学员,说道:“奉主公之令,二期的学员将要全部被调去益都前线。调去那里做甚么?调去那里为和察罕、为和鞑子打仗!俺问尔等,有怕鞑子的么?”

一百多二期的学员同声喊叫:“没有!”

“有怕打仗的么?”

“没有!”

“有怕死的么?”

“没有!”

文华国连问三遍,到了后来,回答他的已经不是只有二期的学员,包括全场的教官、学员都是涨红了脸、粗了脖子,拼命地高喊回答。呼声振地,响遏行云。文华国抽出佩刀,砍在台上,抬手,下令:“击鼓!”

鼓声响起,雄浑有力。

“吹号!”

号角齐鸣,苍凉慷慨。

“唱校歌!”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平壤军校的校歌本有很多备选,也曾试用过别的歌曲,但最终还是选定了岳飞这曲气壮山河的《满江红》。岳飞是前宋名将,可谓自前宋以来最有名的忠臣,也是一位妇孺皆知的大英雄、大豪杰。邓舍生平最敬佩两个人,天祥,武就是岳飞。此两人不但可以武官员的楷模,更可以说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故此,他亲点校歌用了《满江红》。

鼓声、号角中,千余人慷慨高歌。虽当正午,阳光炽烈,大校场上旗帜飘扬,却好似变作了一个干戈沙场。所有的人都是全幅精神投入了这曲歌中。唱至动情处,岳飞写作此词时的心情,他们仿佛也都能感同身受。有的握紧了拳头,有的浑身热血沸腾,更有甚至,竟至激动得热泪满眶。

词转下半阙。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架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鼓声停、号角歇。文华国抽刀回鞘,简洁下令,命道:“取酒!给将赴前线的壮士们送行。”

平壤军校的学员,一期、二期的最少。因为当时学校刚刚建立,教官、设施等等都还没有健全。所以,二期的只有一百多人。而一期的更少,还不足一百。早一个月前,一期的已经毕业,也全都是分去了益都前线。

文华国一声令下,一队队的士卒提着酒瓮、酒碗而上。给每个二期的学员都倒满一碗。也给文华国、契长寿等都倒上了。

文华国一手握住刀柄,一手高高举起酒碗,迎着烈日,对二期的学员说道:“喝了这碗酒,你们就要开赴前线。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你们学到了很多的东西。俺也没甚么可以送给你们的,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是:‘学的再多,不会灵活机变也是没用。你们要记住,最好的课堂,不在学校中,而是在战场上。最好的先生,也不是你们的授课先生,而是你们将要面临的敌人。’第二句话是:‘不敢死的,永远难以出头!临战杀敌,功名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俺从来没有听说过,有怕死畏难却可以成为名将的。’这两句话,……,算是俺的送行赠言。”

说完了,他举碗,一饮而尽。一百多二期的学员随之亦饮尽。诸人一同摔碗。文华国大笑说道:“鸿鹄高飞,一举千里。出了这个校门,你们就是我军中的砥柱。俺先在此预祝,希望诸位都能建功疆场,名扬天下!”

抓住披风,往后一抖,他道:“传令,解散!”

集会散了。当天下午,一百多二期的学员就赶去了平壤海港,登上了航往益都的军舰。

2 前线

海东讲武初级学堂的学员,到目前为止,已经召到了第九期。

其中,前两期的学员人数最少,分别都只有一百来人。同时,这前两期的学员也有另外的一个特点,那就是从第三期开始,凡所招收的学员其中都有一定比例的良家子,而这前两期却不然,全都是军中老卒出身。

一期暂且不说,二期毕业共计一百四十二人。此次全部被调来了前线。除了少数特别优秀的被直调入益都分院抑或补充入邓舍的卫军之外,大部分都被打散分入了各营,分别根据其特长以及在军校中学习时的表现,大部分被任命为了副百户,也有少部分被任命为了参谋、后勤之类。

不过在这之前,他们先被集中在了益都。邓舍亲自接见,赵过作陪。

为了培养军校生的荣誉感,邓舍颇是通过后世的经验,想出了一些小细节。接见时,先是勉励、鼓励了一番,接着赐给每个学员一柄佩刀。佩刀的样式和普通军官所佩戴的大致相同,只是工艺更加精细了点。但是最重要的,却是在每一把佩刀的刀柄上都镌刻了四个字:燕王亲赐。

这就一下子把军校生和普通军官划分开了。什么叫嫡系?这就是嫡系。什么叫亲信?这就是亲信。且在每一把佩刀的刀身上,又都刻有一句话:“扶持社稷心中事,要与苍生解倒悬。”要求这些学员们怎样呢?不但是尽忠海东,不仅是尽忠邓舍,更要紧的是要有为苍生解倒悬的抱负。

简单的一个会面过后,因为不久前,晋冀方面出现了一个很重要的变化,前线的情况渐渐紧急起来,邓舍也没有说太多,只是当即命令赵过,要求五天内全部的二期学员必须各就各位。他一声令下,赵过雷厉风行。

学员们是上午见的邓舍。下午,益都分院的任命书就送到了每个人的手中。当天晚上,一百多人就分头出城,由分院的人前边引导,星夜兼程,奔赴前线,前去各自所被分到的部队。

这二期的一百多人中,有两个人,一个叫佟生开,是佟生养的异母弟弟;一个叫陈细普,是陈牌子的弟弟。

他两人本来都在军中,而且皆已做到了百户、乃至副千户的位置。但是在听说举办军校后,为了增强个人的能力,却同时主动提出想要再去学习。陈细普当时已经是副千户了,按资格足可进入中等学堂,但是却因为一点,他不识字,而且是半路从军,用兵布阵的基础也并不牢固。所以,邓舍经过考量,把他们俱放入了初级学堂。

现在毕业出来,因为军中有规定,初级学堂出来的至多也就是能任个中级军官,他两人也不能例外,故此,和别的学员一样,如今也皆是副百户。陈细普被分去了方米罕的军中,佟生开则被分去了杨万虎的军中。

杨万虎军驻扎在棣州,出了益都城,得往西北边走。而方米罕军本来驻扎在黄河岸边的,前不久刚被调去泰安一带,出了益都,得往西南边走。

虽然说陈细普和佟生开在军校中的时候,因为陈牌子和佟生养的缘故,他两人都算是军中在职将校的子弟,关系处得还算不错,但军情如火,现如今却也是不得不暂时分手。便在城门外,月色下,两人一揖而别。

陈细普和陈牌子长的很像,也是身材高大,肌肉发达。陈牌子的脖子上绣了一个虎头,他却则是绣了个豹子头。说起话来,也和陈牌子有几分神似,很圆滑,笑与佟生开说道:“老佟,杨将军是我海东名将,所守之棣州更是我前线的重要所在。你此去,能投在名将麾下,立功之日必然不远!将来富贵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同窗,老伙计!”

佟生开年岁不大,二十出头。他和佟生养不一样,佟生养如今很多时候都是汉人打扮,他却从来还都是女真本色,头上髡顶蓄辫,耳垂又圆又大的赤金耳环。一圈细小的辫子上还绑有发饰,摇晃下脑袋,发饰和耳环互相碰撞,叮叮直响,响声很是清脆。他笑道:“老陈,上军校前,你就是副千户了。如今学成出来,正好赶上前线又要开战。眼看察罕又将要来犯我境,你这是英雄必有用武之地。要讲富贵发达,俺好有一比。”

“怎么说?”

“如果说俺们是麻雀小鸟,那老陈你,可绝对就是展翅的海东青。”佟生开往前线的方向一指,说道,“看到了没?那里,就是你振翅高飞的天空!”夜色迷茫,往前方看去,只隐约可见许多的村落灯光点点。一条宽阔笔直的官道,从益都城门口延展出去,深入夜里,不知前途何方。

陈细普放声大笑,见城门下的学员们多已上马,打起火把,热热闹闹地分头出城。他也随之翻身上马,笑与佟生开说道:“承你吉言!老佟,咱们这就话别罢。此去前线,刀枪无眼。老弟,你可是得要多多保重。”

“哥哥尽管放心。待战事毕,回来城中,俺请你喝酒!到时候,且比比谁的战功更多。”

陈细普大笑说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提起马鞭,“啪”的一声,在半空中挽了个鞭花,往坐骑上轻轻一打,纵马疾驰,与引路的小吏一起,径自出城远去。佟生开看他的身影渐消失夜色,也上马离开。

佟生开赶赴棣州,且按下不讲。

只说陈细普,一路上披星戴月、紧赶慢赶,总算在第四天头上赶到了驻扎在泰安城外的方米罕部。其实,此次分来泰安的学员军官不只他一个,总共五十多人,但是分到方米罕部的,却是只有他一人。

原先在军校时,据他们了解到的情况,泰安驻军只有一两万人。路上,这些同路的学员们之间也都曾经有过讨论,觉得很奇怪,一两万人的部队,所需副百户,顶天了,也就是两三百人。怎么一下子就补充过来五十多人?难道去年底的益都战事,竟然会使得部队受损如此之大么?

到了泰安一看才知道,哪里是一两万人的部队,不带城内驻扎的,只驻扎在城外四个大营中的,粗略一数,就已不下两万人。

诸人皆是又惊又奇。只是因为军纪严肃,入了大营,不敢交头接耳,唯有互相用眼神示意。有聪明的,隐隐猜出了些甚么,满脸兴奋的表情。

陈细普一边细细观看营中军卒,一边暗自寻思,想道:“怪哉!俺说怎么分了这么多学员过来,只看这城外大营的架势,怕泰安一地现有的驻军加在一处,不得有三四万人?益都总共才不过七八万人马,竟是半数集中此处!却是为何?难不成是因为殿下得了确切的情报,已经探明察罕将要反扑的目标会是泰安么?……,却也不对。就算察罕十万人来,守个泰安,也用不了这么多的军马。……,哎呀,端得稀奇,难以猜测。”

引路的小吏闷头走路,入营不多远,陈细普已经和别的学员们多数分散。

方米罕的部队在大营的左边。虽然那小吏穿着吏员的服饰,而且陈细普也是穿戴整齐,俨然副百户的打扮,并且此时他们早已经深入了营中,但是每过几个营头,就时不时地还会遇到岗哨。有的是固定的,有的是流动的。无论哪种,在检查他们的证件时,无一例外,全都是十分的认真,毫不因为他们通过了前边的岗哨,检查就有所放松。防范森严异常。

陈细普更是纳罕,心中想道:“更是古怪!我海东虽然军纪严明,但是却也从不听闻,竟有严格到这个程度的。按照这种岗哨检查严密的程度,别说是个人了,即使是只苍蝇,怕也难飞得进来。如此严密却是为何?”

如此严密当然是为了防范消息走漏。防范什么消息走漏?防范此地驻有大军的消息走漏。

陈细普越往里边走,越是心中大动。他人不笨,终于也渐渐地猜出了一点端倪。只是不敢相信。刚才是又惊又奇,这会儿变成了又惊又喜。接连经过了十三四处营头,小吏停下脚步,与陈细普道:“前头那营,就是方千户部了。”陈细普借机搭话,赞道:“大人足不出益都,对泰安大营里边的情形却倒是清楚。就知道前头那营是方千户的营头了。‘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说的就是大人您这样的吧?叫俺好生佩服!”

那小吏笑了笑,说道:“俺只是一个小小吏员,哪里当得起陈百户‘大人’两字的称呼?没得折杀俺也。却也不是俺不出门就能知天下事。上个月,军校一期学员毕业,也有分来方千户营中的,同样是由俺相送来到。所以,俺就对方千户的营头在哪儿,较为熟悉。‘老马识途’而已。”

“原来一期生也有分来方千户军中的?”

那小吏答道:“是啊。但是和你一样,也是只分来了一个。而却也没有担任百户的实职,而是被分去做了参谋。陈百户,别着急。用不了多久,你俩就能相见。说不定,你们还都认识呢,到底一个学校出来的。对么?”

陈细普干笑两声,说道:“是,是。”放低声音,又道,“大人,您久在分院,对咱前线的态势肯定很熟悉。不比俺,才从十万八千里远的海东过来。……,大人,俺却是有个疑问,想请您解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那小吏摆摆手,说道:“别,陈百户!你不说俺也知道你想问什么。上次那一期生,和你一样。实不相瞒,陈百户,你问了俺也是白搭。俺在分院不假,这前线军队的调动俺也的确经手过一二。但是您看看俺?”

“怎么?”陈细普顺着那小吏的手指,将他从头刀下打量一遍,称赞说道,“大人玉树临风、器宇轩昂,……。”

“哈哈!陈百户,俺不是这个意思。你看俺这身装扮,……,不入流。一个小小的吏员,位卑人微。前线军队所以调动,究竟是为何事?你说,俺怎么会知道?这事儿呀,怕也就殿下、左丞老爷寥寥几人知晓罢了。”

陈细普连连点头,说道:“大人所言甚是。”

要说起来,这陈细普上有陈牌子做靠山,陈牌子和杨万虎又交好,他本来没必要去奉承一个吏员的。只是因为一来,这是他脾气使然,素来不肯得罪人的。二来,却也是应了一句话,“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不管怎么说,那吏员虽然位卑人轻,却毕竟是在分院任职。巴结点总是没错。

两人小声说话,来入方营。营门口又经过了一道盘查。

验证了公文和任命书都是无误,那看门的士卒方才立正、行个军礼,说道:“请陈百户入营。”陈细普依旧等着那小吏先走。那小吏却站立不动,笑道:“陈百户,送你至此,俺的任务已经完成。这就告辞,预祝你早立功勋。日后扬威沙场,不枉殿下厚望。”冲陈细普抱抱拳,转身自去。

陈细普楞了楞。边儿上守营门的士卒替那小吏解释,说道:“营中军规,非本营将士不得乱入。刚才那位大人虽然有分院的公文,但是也就至多能送您到营门口。这里边,他是进不来的。百户老爷,您请入内吧。”

回想一下,还真是如士卒所说。自入大营以来,那小吏在头前带路,全都是走的营中大道,碰到某军的营头,从来没有直穿而过,统统全部绕道而行的。陈细普暗中点头,想道:“听闻泰安主帅是毕千牛,乃殿下心腹。果然持重。看这营中,虽驻扎有恁多的人,井井有条,半点不乱。”

当下,他昂首入营。

早有军卒传话,通报了方米罕。方米罕亲迎出外,远远接住。

两人彼此打量。陈细普看方米罕,见他年岁不大,相貌普通,身形不高,甚为瘦小,肤色黝黑,带着点土气,大眼看去,半点剽悍也无,倒好似是一个乡野少年。这要放到外边去,脱去铠甲,去掉军器,任谁也看不出来,更想不到,居然是个堂堂千户。陈细普沾了陈牌子的光,见过不少海东的将校。有骁悍的,有勇武的,却从没见过像方米罕这样的。

他微微惊讶,想道:“早就听闻军中有三少。一个是殿下的义子邓承志,一个是益都的小将军高延世,一个就是我海东的千户方米罕。皆是为年岁不大,少年有为。方米罕军职虽然最低,但却也是多次有立下功勋,且郭从龙也是从他的手下出来的,更曾与郭从龙一道,擒下前高丽王。名声不小。万没料到,竟是这般模样。丝毫杀气没有,仿佛乡野村少。”

方米罕看陈细普,见他虎背熊腰,膀大腰圆,往哪儿一站,待看他的脸时,都得要仰起头。若把陈细普比作一棵大树,方米罕就像是个小树苗。方米罕看罢多时,心中想道:“好一条壮汉!”笑道:“陈百户!”

“末将陈细普,见过方将军!”陈细普急往前两步,单腿跪地,行军礼。方米罕一把拉起,说道:“久闻陈百户勇名,今日终得一见。快快请起。入军校前你就是副千户了,说起来,咱俩其实差不多。何必行此大礼!”

“末将既军校毕业,分来将军营中,就是将军的部曲。只有今日将军麾下一百户,至若往日的所谓副千户,末将早就将之忘了。”

“讲武学堂出来的,军中都说,你们就是殿下门生。前途不可限量。陈百户,里边请。”方米罕与陈细普并肩而行,笑道,“军中虽然禁酒,但是不禁茶水,更不禁吃肉。俺已略微备下有一桌筵席,专为给百户洗尘。”

“初来乍到,寸功未立。正是末将表现的时候,怎敢反而烦劳将军宴请!实令末将惭愧、不安。”

方米罕一笑,拍了拍陈细普的手臂,——他本来想拍陈细普的肩膀,但是够不着,故此转拍手臂,说道:“陈百户立功心切,当真将门虎弟。不愧是陈元帅的弟弟。既来之,则安之。你也不必太过急切。待筵席后,俺刚好有一道才接到的军令,给你看看。”瞧了瞧左右,压低声音,说道,“陈百户!大战在即!……,有你立功的时候,都在后头呢。哈哈!”

方米罕年龄,土气归土气,毕竟带军的时间久了,自有一番改变。与陈细普说起话来,不但一点儿没有少年人的怯生,而且颇有上位者的风范,很令人刮目相看。陈细普听出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急追问说道:“‘大战在即’?将军,此话怎讲?可是察罕军就要来犯了么?”

方米罕缓缓摇头,神秘一笑,说道:“却不是鞑子来犯,而是我军要,……。”伸出手来,狠狠往前一斩。

陈细普心头猛地一跳,说道:“怎么?”

“军令已下,要我军十日后,主动出击!”

3 局势

益都城里,包括燕王府在内,以及分省、分院、左右司、益都府衙等等的各级衙门中,都是一片忙碌。许许多多的官吏进进出出。这些官吏们,有的是文职,有的穿着军装。或高大、或矮小,或年老、或年轻,衣服和外表各不相同,但是却有一个共同点,每个人都是匆匆忙忙。

有捧着一大叠文件的,刚出门,与进门的人迎面撞上,还好是手脚伶俐,没让文件洒落。抬头瞧一眼对方,两个人都是同样严肃的表情。但透过他们的眼睛,却可隐约看出,在严肃中,又不约而同地皆含有一点兴奋。

不管认识与不认识的,在这个时刻,碰面的人都会互相点一下头。城府浅的,涨的脸红脖子粗,像是隐藏了有什么样的秘密似的,直往对方看去,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下,只又重重点下头,彼此擦肩而过。

城中的百姓,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和以前相比并没有甚么不同的变化。但是在几乎所有的衙门中,却似乎有一团紧张的空气笼罩其上。是的,紧张的空气。有时候,相熟的人碰在一起,或会忙里偷闲地立在院中墙角说上几句话,而每一句话,都是和一个词、两个字紧密相关:“出击!”

“出击!”

便在昨天早上,一份军令已然发下。军令签署了邓舍的名字,明确告知益都分省上下,燕王府已经决定要在十日内展开对济宁的进攻!这个命令来的是如此突然,但是对高层的官员们来说,却又是如此在意料之中。

“知道么?三天前,察罕和孛罗在冀宁开战了!”

“小道消息,上个月底,殿下接到了大都送来的一份密报。王保保与鞑子的皇太子达成了协议。鞑子的皇太子已经决定支持察罕。有了大都的支持,察罕与孛罗的这场交战定然不会轻易结束。殿下的意思是想要趁势西进。借机夺取济宁路!济宁路地位很重要。打下了济宁,就等同我益都向外凸出了一块缓冲带。知道这叫甚么?兵法有云:‘以攻为守’!”

“殿下英明。不过,你们有没有听说,这一次在大都立下功劳,为殿下得来情报的人是谁?”

“还有你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姬右丞的长子姬大郎呗。”

“啧啧。真是看不出。姬右丞居然能生出这样的一个儿子!龙生龙,凤生凤,不倒翁的儿子却竟能有这般胆色。实在令人感叹。殊为难得!”

“俺有一个相识,现在燕王府做宣使。听他说,上月底,姬大郎带着情报回来后,殿下很高兴,亲自召见于他。当面问大郎,问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奖赏?大郎回答说,‘愿从军,愿上前线。’这不,几天前燕王府就因此下了令旨,将之从铸币局调去了棣州,任副千户。姬右丞的这个儿子,……。”说话之人大摇其头,翘起大拇指,由衷赞道,“了不得呀!”

正说话间,有人瞥见了姬宗周,竖起手指,放在嘴边,道:“嘘!小声。”

这些人说话的地方正是在分省门口,姬宗周老远就看见了,也隐隐听到了点他们说话的内容。只是因为他这几天正心情复杂,所以故作不闻,从诸人身边走过。诸人行礼,他微微颔首。出了分省,召来随从,命把轿子抬过来,弯腰钻入。随从问道:“老爷,哪里去?回府么?”

“不,去主公府上。”

随从高声答应,轿夫抬起轿子。稳稳当当向前行去。天将午时,日头正好,虽有轿帘相隔,阳光依然能够透入轿内,晒的姬宗周浑身暖洋洋的。他放松了身体,靠在轿上,呼吸着四月的空气,微微闭起双目养神。

看似沉静的外表之下,他心潮起伏。心潮起伏的原因有两个,一个因为公事,一个因为私事。公事当然是为即将展开的济宁攻势,而私事,则自然便是为了姬冲。公事还好说,打济宁是邓舍的意思,他又不是武将,只是个文职,遵令执行就是。可这私事,这姬冲,却委实使他大为烦心。

别看他平时对待姬冲总是疾言厉色,从没有好脸色,动辄斥责痛骂。但是相比起来,在他的四个儿子中,他最喜欢的却还是当数姬冲。

姬冲出生的时候有过异象。彤云遮日。当然了,这应该只是巧合。但是,他作为父亲,却难免会因此受到点影响,由此认为姬冲长大后,必然会成就一番大事。爱之深,责之切。为何他总是训斥姬冲?这就是原因所在。但是,话说回来,姬冲平时浪荡也就算了,谁知道,他竟却胆大至此,一声不吭,就去了大都。大都什么地方?龙潭虎穴!

自闻讯后,姬宗周连着许多天吃不好、睡不好。好容易,姬冲安然无恙地归来,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呢,这小子居然又主动请缨,提出想要去前线!姬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什么时候出过武将了?

不错,姬冲是会点武艺,但是会点武艺就有资格去前线么?就有能耐去打仗么?战场多凶险,弄不好就是尸骨无存。

姬宗周不敢埋怨邓舍,少不了又是痛骂姬冲一顿。姬冲偏偏还振振有词,说甚么:“‘乱世重将。’如今,一来正当乱世;二来,观主公军衔等制度的颁发,很明显是首重战功。因此,若想我姬家出人头地,马上封侯,得享富贵荣华。非有战功不可!父亲大人守家业可也,取战功孩儿为之。”

姬宗周痛心疾首:“老子怎么生出你这个儿子来!都说‘子肖父,子肖父’。你除了长相,脾气、性格有哪一点像老子了?子不孝,父之过!”加额长叹。

姬冲这一回却是没和姬宗周顶嘴,跪拜在地,三叩首而起。他说道:“乱世保全家业,孩儿不如父亲。马上取得功名,父亲不如孩儿。若说孩儿不孝,孩儿确实不孝。孩儿所孝者,不但是父亲大人,更是我姬家祖宗。”

这一番谈话,是在姬冲得到棣州副千户的任命后,他们父子最后的一次谈话。次日,姬冲就赶赴了棣州。每思及此,姬宗周总是伤痛之余,却也不免无可奈何。此时他坐在轿中,又想起了他与姬冲的这次谈话,叹了口气,想道:“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想飞,就让他去飞一飞吧!”

转过念头,忽然又想起了适才在分省门口隐约听到的那几句对话,一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辨别了许久,他方才确认,兀自不可置信。这种感觉,俨然却是叫做欣慰。他苦笑一声,喃喃自语地说道:“‘龙生龙,凤生凤,不倒翁却竟能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欣慰罢了,思绪万千。

轿子轻轻放下,随从在外说道:“老爷,燕王府到了。”

“噢!”

姬宗周掀开轿帘,从容下轿。除了少数人外,不管是谁,来到燕王府,都得在门外停马、下轿。姬宗周手扶腰带,往府内进。走过随从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问了一句,说道:“姬六,你觉得大郎像老夫么?”

那随从瞠目结舌,不知姬宗周为何忽出此言。无从回答。勉强答道:“老爷持重。大郎到底年轻,朝气蓬勃。”

“朝气蓬勃?”姬宗周笑了一笑,轻轻拍了拍随从的肩膀,说道,“你回答的好!只是怕老夫并非持重,而是老朽喽。”那随从惶恐不已,急忙解释,说道:“老爷,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哈哈。罢了,罢了。”姬宗周仰起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烈日,在燕王府门外站立了片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很快,他就收回了视线,表情也重新恢复一贯的雍容,迈起方步,不快不慢,走入了府中。

那随从看他远去,微有所觉,想道:“老爷似与往常有些不同了。”但想了半天,没找出究竟哪里不同。索性不再去想,招呼了轿夫,自去歇息。

姬宗周来入府内,有人在前相引。邓舍在书房。洪继勋、赵过、吴鹤年等人也在。看见姬宗周来到,邓舍笑道:“洪先生、阿过、龟龄前脚才到,老姬,你后脚就来。可是眼看着中午快到,所以都来蹭饭的么?”

因为姬冲的关系,——姬冲去了一趟大都,顺利完成任务,回来又主动要求从军、上前线,邓舍很欣赏他,所以连带着对姬宗周的态度也是有所转变。以往,邓舍对姬宗周是尊敬中带着点疏远,常以“大人”相称。现如今亲近了很多。有时也会像称呼吴鹤年一样,直接叫他“老姬”了。

姬宗周连道不敢,问道:“诸位大人来找主公,定然都是有要事。微臣的事情不急,请主公继续与诸位大人商议。微臣出去等会儿便是。”

“也没甚要事。该调去泰安的军队,早几日都调去完毕了。该准备的粮秣,上月底也早就备好了。一旦开战,需要调动的援军,海东也已经选好了。我们在这儿没说别的,就是聊聊局势。……,老姬,你有何事?”

“是有关民夫之事。”

“准备怎样了?”

“遵照主公的令旨,臣已令左右司必须要在五日内把民夫的花名册办好。现在确定可以征用的,已有八千余人。待花名册办好,大约可动用之人力应在两万人上下。只等前线开战,后方的辎重、粮秣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运上去。请主公放心,绝对不会耽误攻打济宁的大事。”

“后勤辎重这块儿很要紧。老姬,千万不能大意。你不但要管我益都现有的辎重与粮秣的运输事宜,海东支援过来的那部分你也要管一下。去莱州李兰处协调一下,争取从海东运来的物资,不过夜、不卸车,从莱州运来益都,随后直接就可以运往前线。两万民夫若是不足,可以再征!”

“是。”

“另外一点。凡所被征用的民夫,一定要按照规定给以补偿。而且,不止要保证不会耽误前线的战事,更重要的,乡间的农活儿也不能耽误了。合作社就可以在这个时候发挥一下作用嘛。家中有被征为民夫的,农田里的活儿可由别家帮忙去干。再几个月就秋收了,千万要紧,不能耽误。”

姬宗周恭谨应是,往诸人面上看了看,试探问道:“主公方才讲,正在与诸位大人谈论局势。可是晋冀那边儿有什么变化了么?”

“晋冀并无变化。通政司上午送来的情报,说察罕与孛罗两下在冀宁打的正是激烈时候呢!……,要说变化,也是有点变化。”

“什么变化?”

“察罕又遣军五千增援冀宁。你猜带军主将是谁?”

“谁人?”

“貊高。”

“啊?连貊高都派出去了?”

邓舍与洪继勋等相顾而笑。赵过插口说道:“察、察罕既然从大都争取到了鞑子皇太子的支持,看、看动静,他这一次是想要彻底把孛罗给解决掉了。先、先后两次增援冀宁,目、目前他在冀宁一带部署的兵力已在一万五千人以上。遣、遣派貊高去做主将,却也其实并不奇怪。”

“派貊高去,当然不奇怪。只是有一点,奇怪的却是孛罗只派去冀宁了五千人,明显寡不敌众,至今却没有半点撤军的意向。真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主公,如果孛罗一直不派援军去冀宁,那以他的那点人马肯定不是察罕的对手。察罕万一速胜,我军攻取济宁之事?”

“察罕就算速胜,阿过说的不错,看他的如今的架势,分明是想要一举打垮孛罗。在冀宁获胜后,他定然还会继续北上。我军攻打济宁之事,不会受此干扰。况且,孛罗也不是弱者,更不是傻子。他以弱敌强,用五千人在冀宁应战察罕一万五千人,肯定是有他的用意的。早先,他不是遣出了五千人出大同西去了么?虽然说直到现在还搞不清他这支军队去了哪儿,但是以我之见,在关键时刻,他的这五千人定然会出现。”

“主公的意思是?”

“很有可能,孛罗是打算先用冀宁的五千人拖疲察罕的一万五千人。然后,再用那五千养精蓄锐已久的精卒突然出击,寻求与察罕决战。”

诸人皆是深思,纷纷点头,说道:“主公言之有理。”

邓舍一笑,铺开地图,朝冀宁路一带看了会儿,摇了摇头,说道:“以往我还真是小觑了孛罗。五千人出城西去,居然就像是被蒸发掉了似的,至今在大同的细作还没有能找到他们的行踪。倒是古怪。能跑哪儿去?”

寻思了会儿,不得其解。吴鹤年笑道:“管他去哪儿,反正总之一如主公预测,会在关键时刻给察罕个‘惊喜’便是了。”嘿然一笑,又道,“臣敢打赌,不但主公在琢磨孛罗的这五千人,想来那察罕更会无比关注。”

孛罗的五千人,牵动了两地诸侯的视线。

也许还真就如邓舍所说,这五千人没准儿会在关键的时刻起到关键的作用。对邓舍来说,这关键的作用并不一定非要是孛罗因此而击败察罕,但至少要把察罕拖出。而对察罕与孛罗来说,这关键的作用或许却就是代表了谁胜谁负。邓舍一笑,说道:“龟龄说的对。察罕肯定比我关心!”

洪继勋道:“前天,孛罗送来了一份文书。说请主公在他与察罕开战后,恪守协议,出军呼应。主公,现在我前线各军已然准备妥当,是否到了给他回文的时候了?”邓舍颔首,说道:“这封回文,就请先生起草吧。”

姬宗周接口说道:“经过连日来的秘密调动,棣州、济南以及益都等地的军马,半数都被调至了泰安。而今,只泰安一地,就集结了我军四万余的主力。且多是精锐。用这么多的人马去打一个济宁,还不就好比是泰山压顶?十天之后,当战事打响,察罕措手不及,我军必旗开得胜!”

“这话说的不错。察罕再多智,他也绝对不会想到,咱们居然会与孛罗签有协议!大象虽重,奈不住蚂蚁啃食。且我军才益都战事过去不久,他也定然不会想到,我军居然就会有胆量再主动掀起大规模出击。不开战则已,诸位,只要开战,就绝不能再犹豫。济宁路,必须要志在必得!”

4 动员

打济宁路的重要意义,邓舍已经明确告知了前线各军。

在发给前线的动员令中,他这样写道:“现在的形势是艰苦的,但是正因为我益都的形势艰苦,所以察罕轻忽大意,在冀宁兴师动众,开始了与孛罗的内讧,这个机会对我军来说,更是千载难逢的。如果不能抓住这个机会,等察罕与孛罗决出胜负,则日后的战事定然会更加艰难。

“故此,当此之时,我军必须要及时地抓住此一良机,坚决地趁机而动。不怕牺牲、顽强作战,一定要打下济宁。

“只要能打下济宁,则我益都目前所面临之严峻的形势就必然会因之一改。如果说去年底的益都之战、包括前不久的济南之战,都还是内线防御的话,那么,只要能打下济宁,我军就可由内线防御转变为外线作战。

“这将会是一个重大的转折。从此之后,我军就可以把战火从我益都境内,引向察罕境内。古人云:‘宁为百夫长,不为一书生。’盛世尚且如此,何况是如今乱世呢?三军勉之!设立有功劳,吾亦必不吝封爵之赏。”

动员令之外,邓舍又亲命镇抚司,在前线各军中展开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战前动员大会。主要的方式还是以“忆苦思甜”为主。通过忆苦思甜,激发起士卒对蒙元的憎恨,从而加强他们敢在艰苦形势下作战的决心。

如果把这个忆苦思甜比做是内在,从士卒的内心中深处确定他们敢战的勇气,此外,还搞了一个外在的东西:“三比”。“比武艺、比斗志、比勇敢。”从外部的环境来更引导士卒们敢战的斗志。

“贪生怕死”,这是人的本性。但是同时,人,又是一个群体性的物种,很容易会受到别人、很容易会受到群体的影响。如果在一支军队里,所有的士卒都是充满了不敢死、不敢战的思想,那么这支军队肯定就没有什么战斗力。但是,反过来,如果在一支军队中,能把“敢战、敢死”的信念给建立起来,那么这支军队就定然会成为一只所用无敌的猛虎。

其实,邓舍对军队斗志的塑造,并不是临时抱佛脚,现在才动手施行的。他早先给立下殊功的部队颁发军旗,也是出于此一目的。

军旗是甚么?那就是代表了荣耀。一支军队有了荣耀感,才能说这支军队有了灵魂。而只有一支有了灵魂的军队,才能算是百战强师。

邓舍的这两手举措,简而言之,前一条是让将士们知道此战是为何而战,有的放矢,才不致迷惑,才会在即便遭受挫折的情况下,依然能够保持坚强的斗志。而次一条,则便是想要通过“忆苦”、“三比”来鼓舞将士们的斗志,要在军中形成一个人人以敢死为荣,以怯懦为耻的风潮。

虽然说,邓舍看准了察罕与孛罗内讧,敢于在此时出军。但是他并非盲目自大。对自身与察罕的差距,他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他曾经对他本人有过一句自我评价,他说道:“所以我海东能走到今日,所以我海东能日渐蓬勃,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么的英明神武,也不是因为我有多么的神机妙算,只不过是因为我很有自知之明。”

自知者明。不做自己能力之外的事儿,这首先就立在了不败之地。既然如此,他自然不会冲昏头脑。战机是要抓住,但是差距更需要看得明白。

海东军和察罕军的差距在什么地方?

其一,装备、战斗力不足。较之海东军,察罕军的装备与战斗力都是要略胜一筹。其二,后方补给不利。益都和海东间隔大海;而晋、冀、河南、陕西等地却都相连。在这一点上,海东军更是远不如察罕军。

战备不足、战斗力不足、补给不利,按说起来,这仗还怎么打?不过,也有对益都有利的地方,察罕与孛罗内讧。但是只此一点,要想获得胜利,怕还是远远不够。就必须得要在斗志、敢死、不怕牺牲上下功夫。

有很多的战例,为何能以弱胜强?还不就是因为其中的一方虽为弱者,但却斗志顽强么?所以,现下海东虽处弱势,但只要军中动员到位,却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的。

邓舍对此,还是有不小的信心。他备战的计划分为了两大步走。

头一步,秘密调动军队,集结泰安。次一步,待前线军队准备妥当,接着开始大规模运送辎重、粮秣等物。为何分此两步?因为有利保密。不带辎重的部队运动起来,既便利,又方便隐蔽。等部队都集结完毕之后,再把辎重运上去。如此,能够更好地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姬宗周见过邓舍的次日,第一批的民夫开始出发。多数是从益都而出,也有一部分是从东南沿海而出。

如果这个时候,从天空中往下望去,可以看到,远至莱州、乃至文登,几乎所有益都分省的道路上,现如今都是遍布了一队队的辎重运输。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运输队的规模也是一天比一天更要扩大。

成千上万的民夫、车轮、骡马,络绎不绝,星夜兼程,赶去泰安,踩踏、碾压出来的烟尘遮天蔽日。

而便在同一时间,棣州、济南、泰安等地前线的防范也是日渐森严。也不知有多少隐伏在益都的细作,——不但是只有察罕、孛罗布下的,其中也还有安丰、金陵、江都、松江府等地遣来的,像是忽然听到了号角响声,皆被海东的这一次前无规模的大运输给同时惊动了,但是却因为前线的封锁,他们尽管着急,却也只有无可奈何,根本无法将消息送出。

而且,更还别说,益都不但封锁了前线,以李首生为首的通政司,连日来更是大大地加强了工作量。除了少数极其隐秘的外来细作之外,像朱元璋派来的何必聚等等这些人,也早就全部被落入了严密的监控之中。

邓舍给通政司下的死命令:“片言只字不能出益都。”

可以说,李首生很坚决彻底地落实贯彻到了一点。到底他是地头蛇,在益都经营日久,也许想要把细作全都揪出来不容易,但是在得了军方的全力配合下后,控制一下消息外传的渠道却还是绰绰有余,能够做到的。

当然了,这个控制不可能控制太久。但是,只需要十天半月的时间也就足够了。

姬宗周见过邓舍后第五天,头一批的辎重物资顺利运送到了泰安。毕千牛亲出迎接。押送运输的辎重官是胡忠。便在营中,两人查点、交接。

“此次运来粮秣若干石,箭矢若干支,铠甲若干件,以及枪戈、刀剑若干柄,并有地雷、手雷、炮弹等物若干箱。毕大帅,请您查点。”

毕千牛细致地检查一遍,扣除损耗,确认无误。取出帅印,在交接签名画押。等手续办好,他与胡忠说道:“胡将军一路押送辛劳,本帅已在帐中略备薄宴。胡将军,这边请吧?解解路上风尘之苦。”

“大帅好意心领。给您送来的这是第一批辎重、粮秣,俺还就得赶回去,接着给您送下一批。眼看济宁将要开战,辎重十分紧要。主公军令如山,末将不敢有违。……,大帅,这酒什么时候喝都行,且记着,且记着!”

“不知后续辎重还有几批?”

“主公对打济宁非常重视。不瞒您说,大帅,您是不知道,俺在益都亲眼所见,这一回,可算是把咱益都的家底都快要给掏空喽!”胡忠抬头瞧了眼天色,说道,“末将送的第一批,次一批乃是由王国毅护送的,大约至迟到明天早上就可送来。后天晚上,又有一批是赵左丞亲自护送。大后天早上,该是佟生养的第四批送来。末将所部皆是骑兵,赶点路程,回去益都也就是一天两夜。四五天后,俺将会把第五批军资给您送过来。

“您问后续辎重还有几批,大约也就是这么几批了。不过等到开战后,等海东的大批支援运到,肯定还会接着给您往这儿拉。”

“五天之内,五批军资。把益都的底子都快要给掏空了?主公这次下的决心还真是不小!”毕千牛往辎重清单上看了看,蹙起眉头,说道,“只是箭矢、刀剑、手雷等物还好,唯独有这粮秣,就此一批运到的来看,还是远远不足支撑四五万大军的日常需用啊!顶多够十天所用。胡将军,不知后续运来的这几批物资中,粮秣占多大比重?总共能运来多少?”

“总共能运多少,那是军机。俺又非主帅,怎会知晓?实话告诉您大帅,俺知道的,也就是俺给您运来了多少。主公下有严令,不许俺、王国毅、佟生养之间彼此打听。您问俺是白搭,问他们也是白搭。谁也不知道总数。也许,等到后天赵左丞来了,您能从他那儿问出来一个确定的数目。”

此次攻打济宁非同小可。毕千牛一来资历不足;二来,能力也有些不够,邓舍肯定不会任他做主帅的。他现在也就是担任一个战前协调各部、交接辎重的任务。等赵过来了,前线的整体军事重权就会移交到他的手中。

“你刚才说,赵左丞后日能到?”

“不错。”

“这就好,这就好。说实话,赵左丞一日不到,本帅这心里,就一天没底儿。”

“哈哈!益都离泰安不过几百里,轻骑而行,一日夜可到。赵左丞要来,那还不是会快得很么?本来预定这第一批的军资就是由赵左丞送来的,只是因为这几日,主公又多次召见他商讨军情、议论战事,并及开战后的各种部署。所以推迟到了后天,来得晚了点。……,有关粮秣,俺虽不能告知您确数,但是却有个消息。或者可以稍缓大帅您的心头之忧。”

“是何消息?”

“俺临从益都出来前,见有左右司发下的公文,已经张榜各地。令各地豪绅有粮出粮、有钱出钱。严辞命令,要求其务必大力支援前线。我益都虽然多经战事,那些个豪门大户毕竟土生土长,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却也还是都颇有粮储的。就算把他们榨干了,也绝不会耽误前线需用!”

“是,是。”

毕千牛虽点头称是,心中颇不以为然。指望从地方豪门处征粮,实在希望不大。前线数万大军,只用豪门之粮能供养得起么?要想保证粮秣无缺,没有别的办法,还是唯有依赖海东。别的办法,都仅仅是杯水车薪。

“行啦。天色不早,俺得动身回城去了。大帅,咱这就告辞。”

胡忠转身就走,毕千牛随后相送。

走没几步,胡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过头,问毕千牛,说道:“济南、棣州军半数皆已集结泰安。早几日前,李和尚与杨万虎两位大帅不是也都来了么?却怎么没有在帅帐见着?不知去了何处?”

“奉主公之令,李、杨两位大帅皆深入军中,正在展开战前动员。”毕千牛示意胡忠倾听,问道,“听见了么?”

“甚么?”

“周边营中的誓师大会。”

胡忠侧耳细听,隐约听到了一点声音。似乎有人在呐喊,又似乎是在欢呼。毕千牛说道:“这有的是在忆苦思甜,有的是在搞‘三比’。你仔细听,声音最大的那一营,就是杨大帅营。杨大帅亲自在动员将士比斗志。”

“这么说,军中士气很高?”

“在前番益都之战里,我军虽然稍落下风,伤亡较重。但是一则,伤亡的军卒多半为士诚旧军,其实对我海东主力并无太大损失;二来前阵子,主公取济南成功。我军挟大胜之威,又知此战为何而战,士气自然高昂。”

“大帅所言甚是。想我海东在辽阳、朝鲜、南韩战无不胜。来到了益都,偏偏就连受挫折,竟至举步维艰。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他察罕帖木儿就与众不同,和别人相比他是长了三头六臂,又抑或是刀枪不入?

“大帅,虽然说俺这次没捞着打济宁的首战,但是即便是俺,还有俺营中的弟兄们,没一个不是憋了一肚子气的!这一仗,非得要打好不可。让他李察罕也知道,论起打仗、不怕死,咱们堂堂华夏贵胄、汉家儿郎,和他鞑子相比起来,只有强过,没有不如一说!”出了营门,胡忠上马,便在马上,对毕千牛行个军礼,大声说道,“用主公的话讲,三军勉之!”

毕千牛取下兜鍪,肃然而立,慨然说道:“愿与将军共勉!”

关铎的脑袋就是被胡忠砍掉的。从军之人,谁没三分热血?何况胡忠他们这些造反起事的原本草莽之辈。只要鼓舞得好,鼓动得力,能把他们的斗志都鼓动出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人人都是斗志昂扬。

胡忠唿哨一声,引了本部押送辎重的骑兵,左右卷住了已把货物卸载下来的民夫们,驰骋而去。

泰安城外,远山连绵,他们在广阔无垠的原野上渐渐地远去。毕千牛立在营前,举首,见红日高悬;回首,看城池屹立。无数的斧钺隐耀其间。他不禁握住手,热血沸腾,心中想道:“是胜是负,数日后便可见分晓!”

第六日,第二批辎重运到。

第七日,赵过到,第三批辎重运到。

第八日,第四批辎重运到。

第十日,第五批辎重运到。

第五批辎重运到的当晚,一支数千人的部队悄悄开出了泰安。

5 首战(上)

从地图上看,济宁路的形状很有特点。就好像是一个瓮,口宽、颈窄,瓮肚更宽。它和泰安州交界的地方便好比是翁口,长度约有二百多里,宽则有几十里。随之,瓮口向中间收缩,形成了一道细窄的脖颈区域。过了这个脖颈区域,即为瓮肚。瓮肚最宽处有三四百里。

在它的瓮口和瓮肚区域,河水不多,地势较为平坦。

而在其脖颈区域,却有好几条河水交汇流经。一条泗水、一条汶水、一条沂水,另外还有一条叫做济州河的运河。河水密集,交错横行,不利大规模的行军。并且,在这块脖颈区域的上边,是东平路。东平多山。在其下,则是两个大湖,一个山阳湖,一个微山湖,占地数百里长。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益都如果想要攻取济宁路,最关键的便是争夺这片脖颈区域。就目前来说,此一区域中的城池都处在察罕的控制之中。从上到下依次是宁阳、兖州、滋阳、任城。宁阳在最前边,任城最靠后。山阳湖和微山湖就是紧邻任城的。山阳湖的最上边离任城只有十来里。

若再好有一比,把任城比作脖颈区域的咽喉地带,那么在它前边的滋阳、兖州、宁阳三地,就好比是人脸上的嘴、鼻和眼睛。打下眼睛,夺得鼻子,取得嘴,然后顺脖颈直下,占据咽喉。就算将济宁路的腹地打开了。

当夜,从泰安出发的这支海东军队,其目标就是直指宁阳。

宁阳距离泰安有一百来里地,从建制上来说,它和滋阳一样都是归属兖州府的。离兖州也不远,二十里上下。按照益都分院既定的作战计划,第一步,就是在开战当日,用先头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宁阳。打下宁阳,军队逼近兖州。再集中优势的兵力,争取在短日内,把兖州也给攻克。随即,挟攻克兖州之威,继续西下,继而攻取滋阳。

打下滋阳,就等同差不多占领了兖州府的全境,前头的阻碍便只剩下了任城。再等攻克任城,济宁路的腹地就基本不再有大的险阻,一马平川,足可任海东军队随意驰骋了。

这一路是主力。此外,还有一路侧翼。

因为脖颈区域的城池不是只有兖州府和任城的。从兖州朝东北去,大约数十里是为曲阜。曲阜再往东北数十里,将近瓮口的地方又有泗水。这两座城池中如今也皆处在察罕的控制下,分别都驻扎有一部分的军马。

为了不致因它们而影响主力攻城,海东就必须得派出相应的军队给以牵制。这一路侧翼的主帅是庆千兴。在与泰安州军队出城的同时,他也率领数千丽卒,从蒙阴一带出发,直扑泗水。蒙阴相距泗水也就是百十里。

两支军队,一从泰安州出,是为主力的先锋;一从蒙阴出,是为侧翼的呼应。经过一夜半日的急行军,分别抵达了目标城池之外。

庆千兴这一路既然是为侧翼,主要任务就不是攻取城池,重点是在牵制泗水的敌军。主要发动攻势的还是泰安州军,这一路军马由杨万虎亲率。杨万虎原本是驻扎在棣州的,前不久奉命调来了泰安,并把棣州驻军也带来了一半,约有四千来人。此次攻取宁阳,用的就是他这四千人马。

宁阳虽为县城,但因比邻边界,自被察罕攻占以后,经过多次的修缮,现如今城墙已是十分的高大、坚固。共有四个城门,分列东南西北。四座城门两两相对,在城内形成一条十字大街,是县城里的交通干道。

又因为济宁路地处要冲,人烟繁密,宁阳县城的居民不少,城中的地方早不就不够居住,所以在东、北两个城门外,又建立有关城。

所谓关城,就是在主城之外所建立的小城,与城池相连,通常来说,每一个关城的面积是主城的四分之一大小。居民、百姓可以在这里建造房屋,繁衍生息。人们常说:“东关、西关、南关、北关”,这个“关”,其实说的就是关城。除了较之主城为小之外,关城的其它的设施,诸如城墙、城门等等完全都是与主城一样的。也即是说,凡是建造有关城的城池,攻打起来就更是不易了。为何?因为需要连打两座城门。攻入了关城,还有主城的城门。更有些城池,在主城城门内、乃至关城的城门内又建造有瓮城。这对进攻的一方来说,攻打的难度当然也就会更大了。

好在宁阳县只有两个关城,西、南两边并无关城,算是稍微地减轻了一点海东军队攻城的困难。

杨万虎来到宁阳城外,不管城中元军的慌乱,有条不紊,分兵遣将。按照既定的部署,令方米罕引千人,去东、北两面,围住两座关城,围而不攻。然后亲率三千人,开至宁阳南城门下,选择此处为主攻的方向。空出了西边城门不围也不打。此是为“围三缺一”,很正统的攻城之道。

此时刚过了中午,日头正艳。

杨万虎部急行军百十里,士卒多有疲惫,待扎下营寨,布置好了围城,他传令三军:“各营埋锅,入夜晚饭。饭后休息三个时辰,子夜前后开始攻城。”为了防止兖州府的元军来援,他一面又遣派快马,回去泰安州。请赵过、毕千牛尽快把第二路的军队派来。同时,命令杨四引本部哨探,绕过宁阳,往兖州府的方向运动,一边打探消息,一边权做监视。

海东的这次来袭完全没有征兆,宁阳城中的守军之前并不知晓,没有得到一点的情报。如今突然看到军临城下,守军的惊惶可想而知,乱做一团。城中守将倒也算是个反应快捷的人,当时就遣派出了两队信使,趁杨万虎的阵势还没有布好,火速出城赶往兖州,指望能去请来援军。

这两队信使才出城,其实就被杨万虎部的探马发现了,只是因为杨万虎另有目的,所以只当不见,放任他们快马离去。

薄暮,泗水送来军报,庆千兴的动作倒是快,已经开始攻城了。杨万虎难得不急不躁,还是按照军令,等三军吃过晚饭,又休息多时,看夜色将至子夜,这才下令:“准备攻城。”

6 两策

宁阳城外的战事即将展开的同时,便在临汾的察罕府中,有一个小范围的军事会议正在召开。参加的人不多,李察罕、王保保、孙翥、李惟馨等寥寥数人而已。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海东已然对济宁路发动了突然袭击,议事的重点仍然在大同的孛罗帖木儿身上。

虽然说,察罕与孛罗在冀宁路的争战也已经开始有好几日了,但是就像两个重量级的拳手在正式开打之前,总是会小心翼翼地互相试探,以更多地寻找对方的弱点一样,他们这两支强军也是如此。开战至今,除了少数几次的接触外,大部分的时间,两军还都是主要保持对峙的态势。

这种态势,从表面上来看对李察罕是有利的。因为至少到目前为止,孛罗帖木儿仍是进攻的一方,而李察罕则是守御的一方。对守军一方来说,敌人不动,当然最好。孛罗帖木儿客军作战,后勤辎重、粮秣军饷等等诸物都是需要从后方运输补给,长途跋涉、消耗很大。他几千人马驻扎在冀宁路外,如果长时间的不动,自然劳师糜饷,其次也对士气不利。

只不过,尽管表面上对李察罕有利,此时的李察罕却并无太多的欢喜之色。

为何?只缘他的敌人不是只有孛罗帖木儿一个。对他来讲,打孛罗帖木儿其实并非本意,之所以与孛罗帖木儿开战,他的根本目的实为益都。一天不打败孛罗,他就一天难以腾出手来、全力以赴地攻取益都。

故此,对孛罗帖木儿如今驻军城外、守而不战的架势,他深感头疼。

“这孛罗帖木儿究竟什么意思?五千人驻扎在我冀宁路外,来了已有十来日,却每天只是忙着挖沟、筑垒,偏偏就是不肯与我军交战。大帅,卑职怎么琢磨,怎么觉得其中必有玄虚!”说话者是李惟馨。只见他蹙起眉头,用两根手指捻着胡须,在室内转来转去,一副不得其解的样子。

孙翥接口说道:“不错,确实蹊跷!想那孛罗帖木儿发精锐、敲锣打鼓,气势汹汹地来到,本以为他是想大打出手,却不料在城外五十里处便驻军不前。按道理而言,他是客军,且其大同的储粮并不见多,应该以速战速决为上。却就停在城外,一步不前!……,大帅,此事很有可疑。”

李察罕盘膝坐在胡床上,微闭双眼,好像在听孙翥、李惟馨两人说话,又好像没有在听。过了片刻,他睁开眼,把手伸出。王保保将放在案几上的茶水递上,他接住,轻轻抿了一口,不急不慢,说道:“那依两位先生之见呢?请问两位,认为孛罗帖木儿此举,是蕴含了何等的玄虚?”

孙翥说道:“以卑职所见,孛罗此举的目的也许有二。”

“噢?”

“一则,也许他知道了大帅已从皇太子处得来密旨,所以按兵不前。大帅安排在大都的耳目,前数日不是有报,说在城中似乎见到了孛罗帖木儿的使者?没准儿,他是遣人求见皇上去了。要抗衡皇太子,就非得只有皇上不可。”

“你的意思是说?”

“所以孛罗驻军不前,是在等皇上的密旨。”

李察罕点了点头,说道:“这是其一。你说他目的有二,另一个呢?”

“其二,也许是他准备尚未充足。故此,只在我城外挖沟、筑垒,纯做守势。其目的不外乎在等后续援军的赶来。大帅放在大同等地的细作,接连数日来不是也多有急报,说孛罗在后方调兵遣将,看其架势,好似是打算将之都派来冀宁。”

孙翥提出的这两个原因,都是言之有理。

五千人打冀宁路,那肯定是难以打得下来的,而且李察罕更又得到了蒙元皇太子的秘密支持。要想更稳当地打赢此仗,孛罗帖木儿就非得两手都要硬不可。一手,是也从大都得来支持;另一手,增援攻城的军队。

李察罕不置可否,又轻抿了口茶水,问李惟馨,说道:“先生的看法呢?”

李惟馨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素来深得察罕倚重。他不着急回话,反而踱步到悬挂在墙壁上的地图前,凝目注视良久,方才回转过身,说道:“孙先生所言甚是。孛罗帖木儿所以驻军不前,很有可能真的便是因为这两个缘故。只是,除此两点之外,卑职还有另外一个猜测,……。”

“什么猜测?”

“只是卑职的一个想法,并不成熟。也许说的不对。”

“请先生只管讲来。”

“不知大帅是否还记得,多日前,孛罗曾遣出过一支军马,出大同往西而去了。”

李察罕不动声色,说道:“老夫记得。”

“孛罗这支出城西去的军马,据细作回报,也是约在五千人上下。至今,他们出城已有七八日,却消息、行踪全无。大帅在大同至冀宁路的沿途之上,连连布下了十几道的岗哨,遍布大道、小路,乃至山林、渡口,但是却也一直都没有能发现他们的踪迹,就好像突然间被蒸发掉了似的。……,以卑职看来,这支军马,也许才是孛罗按兵不动的根本原因。”

“此话怎讲?”

“凡用兵,以正合、以奇胜。孛罗虽然全赖其父威名,才侥幸立足大同,但到底也是厮杀阵里出来的,不可太过小觑。观如今冀宁路外的孛罗军马,竟然完全是以防御为主。岂有攻敌之国,以防为先的?卑职以为,很有可能,现在冀宁路外的孛罗军队不但是在等大都的圣旨、也不但是在等后续的援军,他们更是再等这五千出城西去的人马!”

“先生能说的再详细点么?”

“冀宁路,是孛罗觊觎已久之地。对这块地方,他是早就垂涎三尺了的,曾经多次遣派骁悍将校来与我军争夺。虽然,一来因为大帅指挥如意,二来因为我军勇武,他是一次也没有占着便宜。但是,他究竟遣军来过多次,对我冀宁路的地形、形势却也是可谓十分熟悉的了。‘知己知彼。’他既然在正面战场打不赢,大帅,会不会突出奇计呢?”

“先生是在说,孛罗帖木儿驻军不前的真实用意,其实是想要这‘驻军’来吸引我军的注意,然后趁我不备,突出奇军,用计取我冀宁?”

“正是。”

孙翥摇头,不以为然,说道:“李先生适才也讲了,大帅早已便在大同至冀宁的沿途要道之上,遍布细作、岗哨。至今未见孛罗的这五千人马出现。有我军如此森严的防守与警戒,他又如何能‘突出奇计’呢?”

“大帅,请看地图。”

察罕起身,来到地图前。李惟馨指点说道:“大同与冀宁路之间,山地很多,尤以东部的五台山最为崎岖难行。五台山山势连绵,占地极广。过了五台山,就算是到了我冀宁路。大帅,虽然我军在大同到冀宁的沿线安插布置下有许多的细作、岗哨,但是在五台山里,却没有多少耳目!如果孛罗帖木儿遣出一军,走五台山,突然出现在我冀宁路的侧翼?”

“走五台山?”

王保保插口说道:“但是,五台山在东部,孛罗的那支军马却是出城西去。”

“虽是出城西去,不见得就是果然西去。‘声东击西’,故布疑阵,也属寻常。”

李惟馨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如果作此大胆的假设,假设孛罗出城西去的军马实际上又绕行向东,潜入了五台山中。如此,便可以解释为什么我军的细作、岗哨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并且,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接连七八日,这支军队都行踪不见。毕竟走山路,还是很不好走的!更还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在我冀宁路外的那五千人马到现在还按军不动!”

似乎是一个正确的推断。各方面的疑点都因此得到了解决。但是李察罕却沉吟不语。王保保道:“父亲大人?”

“李先生的假设颇有道理。那依先生看来,若是孛罗果然如此,我军该如何应对?”

“五台山甚大,出山的道路也多。我军若想把他们堵在山中显然是不可能的。要想应对,卑职有上、下两策。”

“上策为何?”

“上策者,我军对此故作不知。在冀宁路的前线战场上也不必急着与孛罗军决战,与以前一样,他们不动,我军也不动就是。另遣一军,抄小路,至孟州一带,埋伏左右。孟州,乃是从五台山出来到我冀宁路的必经之处。只等孛罗的这五千人经过之时,我军突然出击,给他包一个饺子!打个歼灭战。只要消灭了这五千人,按兵不动的那五千人不在话下。”

“先生此计,是打援?”

“不错!”

“真好计策。从来只多有‘围城打援’,先生却是反其道而为之。妙哉,妙哉。”李察罕无意中的一句话,正好说中了济宁路宁阳城外的战事。海东对宁阳,就是由攻击一方所做出来的标准的围城打援。但是,李惟馨此计,却是由防御的一方主动出击,长途跋涉,前去打敌人的援军。

王保保问道:“不知先生的下策为何?”

“孛罗的那五千人不知何时会到。卑职的下策,便是不等他那五千人,直接先对驻军冀宁路外的五千人发动攻势。只要能够快速地打掉这五千人,那孛罗的另外五千人即便穿过五台山,出现在我冀宁侧翼,也定然是毫无作用了。”

“此计与方才计策的不同,区别只是在先打哪一路。先生为何称此计为下策?而却称适才那计为上策?”

李惟馨微微一笑,侃侃而谈,说道:“原因很简单。上策者,是我军守株待兔,主动权百分百在我军的手中。而此一计,虽然看似主动权也在我军的手中,但是却因为冀宁路外的那五千孛罗军马连日来一直在不停地挖沟、筑垒,防御之势已成。我军贸然展开攻势,怕是难以速战速决。一旦不能速胜,而孛罗的另外五千人又及时赶到,则战场的形势便就会很容易出现持久、胶着的情况。所以,相比上策,此计只能是下策。”

“如此。先生是倾向采用上策了?”

李惟馨缓缓颔首,说道:“正是如此。”

室内安静下来。李察罕目注地图,深思不语。诸人交换个眼色,孙翥问道:“不知大帅意下如何?”

李察罕没有回答他,而是在看了大同、五台山、晋冀等地看了多时之后,把视线转去了大都,在上边点了两下,叹了口气,说道:“皇上和皇太子的日子,都不好过!”诸人皆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为何突发此感慨。

王保保脑子转得快,说道:“父亲大人突发慨叹,可是因为想起了皇太子提出的条件?”

他去大都与蒙元皇太子结盟,不可能只得到好处,没有付出。蒙元皇太子当时提出了三个条件。一个是,待打败孛罗后,希望察罕帖木儿能够亲率军马,前去大都,支持皇太子,迫使元帝禅让。

这首要的一条是和政治有关。其次,是和粮食有关。

邓舍在益都已然立足渐稳,渤海湾上来回都有他的水师巡弋。张士诚以此为借口,拒绝再通过海路给大都送粮。不走海路,便只有走陆路。陆路运粮有两个麻烦。一则,漕运不通,难以大规模运输;二来,即便是小规模的运输,沿途盗贼丛生,安全也是难以保证。蒙元皇太子因此而要求察罕,在与孛罗交战的同时,务必一定要保证陆路运输的安全。——如果张士诚从陆路运粮,大部分的路线都是处在察罕的控制范围内。

其三,还是和粮食有关。

虽然说,大都的特使已经去了松江府,也许说服张士诚从陆路运粮并不太难,但究竟远水解不了近渴。三四月份,正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年,张士诚便是在这个时候给大都送去了十一万石的粮食,经过一年的消耗,早就快要用空。大都城中,已经再度面临缺粮的危险。蒙元皇太子要求李察罕,命令他先从晋冀运一部分粮食,送去大都。而且,并又要求,这部分粮食不要直接交给朝廷,而是给搠思监和朴不花,由其控制。

李察罕说道:“大都缺粮。皇太子虽然只是要求老夫一个守好陆路的运输路线,一个先运一部分粮食送去大都,但是不用多说,想必诸位也定然能够猜得出来,皇太子最想要的,怕实则却还是与我军一样,希望我军能快速地击败孛罗,一扫后顾之忧,然后大军东下,攻取益都!”

李惟馨道:“大帅所言甚是。邓贼一日不除,则我大都便一日不能安稳。”

“所以,先生的上策虽好,然要我军坐等却是难成。孛罗的那五千人何时能到?就连先生的心中也是没数。我军若枯等的时间长了,大都城里的皇太子殿下肯定会很为不满。”

“大帅是决定?”

“选用先生下策!”李察罕做出了选择。室内的诸人都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对他非常了解。听了他的决定,诸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浮现出了一个相同的想法,皆是想道:“大帅素来稳重,能巧胜的绝不会硬拼。只因为怕皇太子等级,就放弃上策,改而选用下策,这绝非大帅的风格。”

孙翥想道:“定是另有原因。”李惟馨目光转动,做出了一个猜测,想道:“也许是不想等孛罗也从大都取得密旨?”王保保则顺着李察罕的视线,在地图上看来看去,开口问道:“父亲既决定选用下策,何时用军?”

“传老夫军令,明日入夜,先做头次反击!”

7 兖州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宁阳城外,杨万虎部攻城已有两日。连着这两天,他攻城不可谓不急,将三千主力分作三番,几乎是夜以继日、不停不休。但是,却出乎了他的意料,数十里外的兖州府居然至今没有派出一兵一卒来援!

没有援军,怎么打援?

杨万虎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他琢磨想道:“莫不是兖州的鞑子看破了俺们的计谋?”要不然,实在没办法解释这个诡异的现象。宁阳这边儿被围,攻城的军队打的热火朝天,相距只有几十里的兖州府却安静无声。

委实古怪。

这日上午,方米罕、杨四诸将皆齐聚帅帐,诸人商议对策。

杨四首先开口,说道:“这事儿不太妙。将军,俺的弟兄们这两天就没有闲着,一再打探兖州动静。但是据观察来看,兖州府里的鞑子,上至将校、下至军卒,一个个全都是若无其事,虽然说我军围困宁阳的消息早就传入了城中,但是他们却好像全没有援救的意思。我军出泰安前,赵左丞明言交代,要求将军务必要把兖州的鞑子诱出。围宁阳已有两日,兖州府的鞑子就是不肯出来,要去做缩头乌龟。……,将军,计将安出?”

杨四从军前,只是个平头百姓,仗着勇力,现今做到了百户的位置。冲锋陷阵的确是把好手,但是要论排兵布阵、运筹帷幄,那他却是半点也不懂。不过从军前,他倒是也有常听说书讲古的,不知从谁人那儿学来了点军阵用语,有时候会照搬一下,看似也是像模像样。他最常说,用的最熟溜的便是“计将安出”四个字。所以,此时诸人虽忽然听这么一个大老粗爆出来这么个文绉绉的词儿,却是因早都听惯的,并无人惊讶。

方米罕也道:“兖州距离宁阳只有二三十里地。这两日来,将军攻城不遗余力,做戏也算是做到十分了。战事最激烈的时候,怕连我军攻打宁阳的火炮声,也会传入兖州城中。兖州府的守军却竟能坐得如此安稳?将军,此中必有内情!”

“什么内情?”

方米罕从军日久,当千户也当挺长时间了,因此年岁虽轻,在军阵上的经验却是远比杨四为强,他中规中距地分析道:“要么是我军情报失误,鞑子其实在兖州府的驻军并不多,不敢来援救宁阳。要么或者就是?”

“如何?”

“我军引蛇出洞的计策,已被兖州的鞑子看破。”

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杨万虎嘿然,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咱们成了猴儿么?在这儿上窜下跳,反倒成了兖州鞑子的笑柄?”

“末将不敢。”

“哼!”杨万虎霍然起身,在帐内转了几圈,说道,“兖州府的鞑子有多少,情报确凿!就算是通政司的情报有误,咱们军中的斥候绝对不会探错。它定然不是驻军不够,不敢来救援宁阳。方肉儿,你的第二个推测倒是有几分道理。说不得,咱们还真他娘的成猴儿了!嘿嘿。”

“将军?”

“本将好容易从老毕、高延世这些人手中争抢来了先锋官的位置,本来打算立一个‘初出茅庐头一功’,却不料竟出师不利!毛葫芦、毛葫芦,果然名不虚传。居然能做到眼见同袍受困,偏偏按军不动。了不起!”

杨万虎心中憋火。

也难怪他憋火,“毛葫芦军”的战力确实了得,连着两天的攻城,杨万虎部的四千多士卒已经伤亡近百。如果引不出兖州的元军,那这近百的士卒就算是白白阵亡、白白受伤了。他转回案前,握紧拳头,猛地在案几上捶了一拳。他力气大,一拳下去,险些把案几打散。

诸将都吓了一跳,帐内皆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杨万虎勉强按捺下怒气,才又开口说道:“泰安、益都有无军报传来?”

“回将军,还是今天早上,泰安送来了一份军报。”

兖州府的元军这般诡异,杨万虎不可能不汇报泰安。今晨,泰安送来了回文。赵过亲笔回书,命令杨万虎继续佯装攻城。杨万虎对此深为不解,他喃喃自语,说道:“明知兖州的鞑子不动,赵左丞不可能看不出来,也许是我军的计策已被鞑子猜到。却是为何,依然令俺继续佯攻宁阳?”

猜测不透。

泰安为何不肯直接攻打兖州,定出个引蛇出洞的计策,杨万虎是很清楚的。兖州不比宁阳,是个大府,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如果要攻坚,没有个两三万人难以拿下。而且,即使有两三万人,也断难在短日内克城。必须另走蹊径,将城中的守军调出,改攻城战为野战,这才有机会速胜。

“已经过去两天了。仗打到现在,还想要调兖州守军出来?若它就是执意不出,再用不了三四天,我军奇袭济宁路的消息必然就会传入晋冀。到时候,察罕已知,奇袭变成明攻,战机稍纵即逝。我军又该如何应对?”

对泰安的想法,杨万虎实在猜测不出。但是既然军令如此,他却还是不得不严格遵守。一边儿心忧如火,他一边儿传下军令:“既然泰安再别无军报送来,我军便按此执行!传本将军令,一个时辰后,再次攻城。”

杨四问道:“此次攻城,换哪一番军马出动?”

杨万虎环顾诸将,睁大了眼,恶狠狠说道:“哪一番?老子要亲自带队!”

佯攻这活计,其实很不好做。又要攻得凶狠,像是真的;又不能真的把敌城攻破,坏了计谋。杨万虎一令既下,诸将齐齐起身,皆抱拳胸前,行军礼,齐声应道:“是!谨遵将军令。”动静之下,甲片嚯嚯作响。

方米罕猜的很对,海东试图引蛇出洞,明攻宁阳、意在兖州的意图,的确是已被敌人看破。

兖州府的元军守将贺宗哲,在察罕军中的威望虽说不及貊高、关保,但却也是有勇有谋,单论其地位以及得察罕信用的程度,较之高唐州的严奉先,更还略高一点。在本来的历史中,察罕死后,此人更是成为王保保的左膀右臂,曾在岭北一带,与王保保联手大败过徐达的北伐军。

济宁路的地位极其关键,察罕用兵老手了,岂会不遣派重将坐镇?贺宗哲足可称得上“重将”二字了。有重将贺宗哲,又有强军“毛葫芦”,杨万虎出军的首战便在宁阳城外受挫,却也是实在情理之中。

兖州府内,贺宗哲正在巡视城头。

他年有三旬,正当壮年,普通身高,普通相貌。若脱去身上的铠甲,丢入人堆,怕谁也不会看得出来,他竟是一位指挥千军万马、决胜疆场的将军。也许,只有他眼中偶尔会露出的一点精光,并及他尽管削瘦却十分精壮的身躯,才会能让人觉得他有些许和他现在的身份相为符合。

“毛葫芦军”本为“义军”,也就是青军,虽然现在已经归属了察罕,但却还是保存了以前的习惯,在着装上与正规的元军稍有不同。

每个士卒皆裹了黑色的头巾,乃至多数将校披挂的铠甲之外,所穿的披风、软袍,也都是黑色的。还有旗帜,很多也是黑色的。远远看去,兖州的城头放目皆黑,和头顶的蓝天、城下的黄土互相映照,煞是整齐。

“青军”所以得名,是因为皆戴青色的头巾,按理说,这支“毛葫芦军”即便保持了以前的习惯,也应该是头裹青巾才对。只是因为最初的那位带军将领颇通诗书,很相信五德之说。红巾,象征火;青色,代表木。木头碰见火,只能会让火越烧越旺。故此,改了青色,换作黑色。黑色,代表水。一方面象征水火不相容,与红巾势不两立;一方面也是讨个口彩,要想灭火,只有用水。也不知是否真的这个原因,反正自从换了黑色头巾、黑色大旗后,“毛葫芦军”还真的就是所向披靡,几无一败。

久而久之,这黑色也就成了“毛葫芦军”独有的特征。想沙场交战,一边是红如燎原之火,一边是黑如滚滚之水。场景确实令人热血沸腾。

贺宗哲在城头巡查。

“毛葫芦军”毕竟地方义军转来,虽然战功彪炳,但是军纪上并不很严明。城头戍卫的士卒们很多都是站立得松松垮垮,有的把枪矛夹在胳膊里,懒洋洋倚墙而立;有的索性就坐在垛口内,三五成群,聊天喧闹。

此时看见贺宗哲过来,有站起来的,也有没起来的。但不管起来,或者不起来,和贺宗哲说话却都是很亲热。

贺宗哲治军,很有李广之风,其实他对部下们的要求也并不严厉,甚是宽松。李广治军,士卒乐为所用。贺宗哲治军,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连过了几个垛口,看见熟悉的人,遇到踏实肯干的,贺宗哲或者抚慰几句;而若是碰见无赖脸厚的,或者干脆就一脚踹过去,笑骂几声。

凡他走过处,与士卒打成一片。

有士卒胆大的,远远地高声询问,叫道:“将军!宁阳那边儿打的热火朝天,快成乱麻了。听,……,又是火炮响,应该是贼军又开始了攻击。听说这回带人来打咱们的是杨万虎,有名勇将。咱们什么时候去救?”

贺宗哲不答反问,笑道:“杨万虎虽是贼,不得不说,是条好汉子。怎么?王三癞子,你这有名的虎大胆,碰见万虎,就软蔫了?怕了不成?”

“呸!将军说什么都好,却少来激将。咱自从军以来,杀的人何止百数!”那人抽出钢刀,弹了一弹,“瞧见没?就这把刀,砍过的贼子脑袋真也是数都不数清!别说甚么万虎,就是来个十万虎,照杀不误!”

他话音未落,周围一片嘘声。有人喊道:“王三癞子,将军说你虎大胆,你就可真成虎大胆了?”捏起嗓子,学他说话声音,“‘瞧见没,就这把刀,砍过的贼子脑袋真也是数都数不清’,俺呸!你数不清,俺来帮你数清。上一阵,你砍了两个人;上上一阵,你砍了一个半。……。”

有人凑趣,问道:“怎么还有一个半?”

“一刀下去,没把贼人的脑袋砍掉,中了兜鍪,反弹回来,差点把自己的脖子抹了。杀了个贼子,险些丢掉半条自己的命,不就是一个半么?”

城头上笑声一片。王三癞子羞恼成怒,有心上去扭打,到底当着贺宗哲的面,军纪再松,也不能作此勾当,无奈忍气吞声,反击说道:“刘瘸子,再怎么说,老子就算砍了一个半,也比你狗日的一条半腿要强得多!”

刘瘸子瘸了条腿,所以王三癞子说他一条半腿。刘瘸子却也不恼,哈哈一笑,说道:“一条半腿怎么了?一样上阵杀贼。倒是你,王三癞子,下回吹嘘,记得先把你的癞子头给治好喽,然后再吹吧。”

贺宗哲放声大笑,与士卒们说了会儿话,引人穿行而过。兖州是大城,城头的面积不小,内侧皆有棚子,是平时用来供将校、戍卒休息的地方。巡查多时,贺宗哲与左右随从转入一处棚中,稍作休息。

透过棚门,可见蓝天白云,极目看去,隐约能见到宁阳城墙。

青天白日之下,光线的能见度甚好。贺宗哲凝神遥望,瞧见几片黑烟,从宁阳的方向直直升起;侧耳细听,有炮火轰鸣之声远远传来。他接过亲兵递来的水碗,里边都是凉水,痛痛一饮而尽,打了个响亮的嗝,走回棚内坐处,招呼诸人都坐下来,问道:“宁阳军情如何?”

“杨万虎攻城不止,两日内接连发起了四次攻势。宁阳三次遣人告急,说西边的城墙已有多处坍塌。将军,我军如果还是不救,城怕就要破了。”

“派去晋冀的信使,到了临汾没有?”

“计算路程,还得至少两天。一来一回,没个三四天不成。”

边儿上一人插口,说道:“就算四天能回,大帅在冀宁路正与孛罗对垒,想要等大帅腾出手来,派遣援军赶来,以末将推算,少说还得十天半月。”

“莫说十天半月,只要我军能坚守住兖州不动,不中红贼的计策,便是援军再过一个月才能来,也没有关系!”

“将军所言甚是。只是将军,现在咱们还能将城中的士卒瞒住,若是等到宁阳城破,这怕是就瞒不住了!”

“毛葫芦军”是地方义军转过来的,全军上下都是南阳、邓州人,和早先海东的陈猱头部有些相像,大部分的士卒彼此都认识,很多还都带着亲戚。宁阳城被围,兖州府的戍卒岂会不着急?之所以到现在贺宗哲还能按兵不动,而兖州戍卒似乎也是没把宁阳被围当回事,却是全因为他在军报上动了手脚。宁阳告急求援的军报,悉数皆被他压下了。并且,他告诉兖州戍卒:海东虽遣出了杨万虎来攻城,军马却只有两三千人,其真实目的不在围城,而是诱使其军出城,所以,宁阳城半点危险没有。

泰安所以会定下围宁阳、以诱兖州军马驰援的计策,就是看在“毛葫芦军”在团结方面十分出色的缘故上,只要其军一部陷入危险,主力肯定不会弃之不顾。但是,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上墙梯。这一招,却被在贺宗哲看透其计谋之后,不动声色地就用“隐瞒军情”给化解掉了。

“能瞒住一时就是一时。就算是到了隐瞒不下去的时候,这城,也坚决不能出。我城中守军只不过数千人,济宁也才一万多的军马。小邓既来犯我,定然是早已准备充足。拿我军这万余人出来与他野战,绝非对手!是为‘以我之短,对敌之长’。当下之计,只有固守城池一策。”

有人赞同,说道:“兖州大城,正当要道。古人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的就是我军现在所处的环境。只要咱们能稳守兖州不失,等大帅反应过来,别说小邓数万人马,即使倾海东全力而来,也是难得寸功。”

“小邓为人,阴险毒辣。关保将军、郭云将军一时大意,为其所擒。大帅虽然多次增加赎金数额,他却总不肯松口同意把两位将军放回。如今看来,他分明是毫无诚意,摆明了用此来麻痹我军罢了。此等狡诈之敌,诸位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宁阳危险的消息切记不可泄出。如若一旦泄露,为军中所知,必然群情鼎沸,济宁路的全局定会就将要不可收拾。”

“是!”

诸将接令。有一人忍不住,又旧话重提,问起说道:“将军,我军若一直按兵不动,小邓擅长用军,肯定会猜出是他的计策已被将军看破。到时候,杨万虎的佯攻肯定就会变成真攻。以宁阳小城,铁定难以阻挡。宁阳城池若破,消息是万难再隐瞒下去的。将军又打算怎么安抚三军?”

当士卒醒悟受骗,知道宁阳城破,那时候,就不但只是会“群情鼎沸”了,以“毛葫芦军”的剽悍作风来看,闹不好,搞哗变都是有可能的。贺宗哲却没当回事儿,微微一笑,说道:“请问诸位,何为军?何为卒?”

诸人大眼瞪小眼,不知他是何意思。

“本将自幼读书,兵法也读过不少。无数的先贤前哲,对军、卒的理解都大同小异,但是究其根本,也就是一句话而已。什么是军?军就是‘鞘’。什么是卒?卒就是‘刃’。掌军之人,掌的是什么?掌的就是‘鞘’!让‘刃’杀人,刃就得出鞘;不让‘刃’杀人,刃就不能出鞘!本将掌军多年,若是连这握住刀鞘的能耐都没有,又怎敢位居诸位之上?”

贺宗哲起身,按剑而立,目光炯炯,顾盼诸人,说道:“领军,是本将的责任,与你等无关。而至若该如何安抚军卒,也是本将之道,非你等该想。今,强敌压境。我军若想获胜,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上下齐力!该本将做的,本将去做;该你们做的,你们去做。如此,便就行了。”

如果邓舍这会儿在场,肯定会给他翘一个大拇指。用一番好像很有道理,实际云里雾里的语言,回答诸将的疑问。在坚定诸将信念的同时,更又不忘保持本人的神秘性。这真是提升威望、确定三军斗志的不二法宝。

再看守军诸将,果然皆是大声应诺,人人现出果决坚定的神色。

海东初战,就遇强敌。

8 强弓

。。。连着一个多星期,每天最多吃一顿饭,持续不断的反胃难忍。这是感冒的后遗症?抑或是如编辑所说的厌食症?我想,这是一个问题。。。

——

贺宗哲在兖州城中做出的决定,杨万虎当然是不知道的。尽管他猜不出为何兖州的元军不肯前来援救,但是对赵过的军令,他却依然还是全无折扣地照样执行,亲自指挥战士,掀起了又一次对宁阳的猛攻。

之前的攻城,他都是直接就开始进攻;这一回则不然,在展开攻势之前,却是令参战各部皆高举旗帜,明盔亮甲,先绕城一周。鼓噪勒兵,钲鼓俱响。一边行走,一边都高声喊杀,声震宁阳屋瓦。

他立在高处,看三军士气高昂,攥着腰边的长刀,与左右说道:“小小一座县城,才不过两天,居然就致使我军阵亡近百。本将自随主公征战,从来没有受过这般的腌臜气!赵左丞军报严令,要求咱们继续攻城,想来应是嫌咱们没把宁阳打疼!今日攻城,就算城依然不能打下,却至少也要把那所谓的‘毛葫芦’给老子狠狠地打疼了!看它兖州来不来援军。”

说完了话,展目远望,瞧数十里外的兖州城。又放高声音,痛骂两句。两三骑奔至高地下,却是信使来报:“回禀将军,我部绕城已有一匝。”

“城中鞑子怎样?”

“无不面如土色!”

“杨四!”

“末将在。”

“头一阵,你来带队。”

杨四和杨万虎有亲戚,头一阵就派杨四上去,可见杨万虎确实憋屈得很了。杨四大声接令。他是骑将,攻城不需骑马,翻身下马,朝杨万虎行了一礼,提起长枪,略略整下铠甲,引了十数亲信,便就转身奔赴前线。

也不怪杨万虎憋屈。他要是放开了猛攻,小小的宁阳县城肯定早就被攻陷了,哪儿用得着两天的时间!却就因为一个引蛇出洞的计策,不得不收敛军力。如若计策能顺利奏效,收敛军力也就罢了,偏兖州至今不动。眼看着近百的兄弟们白白伤亡,他如何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如换了以前,说不定他早就把军令置之脑后,只是前阵子因不服李和尚而导致刚刚被邓舍打了几十板子,明白了军令如山倒,不得不忍气吞声。

看杨四领命远去,杨万虎只觉有千言万语在胸中翻覆,汇成一句话出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跺了跺脚,往地上啐一口,说道:“他娘的!”诚如他所说,他还真是自从军以来,就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窝囊仗。

边儿上一个副千户说道:“真不知泰安是怎么想的?明明兖州按军不动,十有八九看破了我军的计谋。我军就算在这儿打得再欢,怕也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引不出来鞑子的援军。怎么还就非得我军继续攻城?”

这个疑惑,不但这个副千户有,杨万虎也有。但是杨万虎身为一军主将,带兵日久,虽然还是认字不多,然而在邓舍的言传身教之下,对“将是一军之胆”、“狐疑乃三军之灾”等等的道理,却也还是早就明白了的。他的疑惑,不能说出来。闻声转头,瞅了那副千户一眼,冷了脸,也不去骂他,也不去打他,牙缝里只吐出来几个字:“你也去给老子上阵!”

从安辽军组建起,杨万虎就是都指挥使,他在这支军队中的威望是非常高的。可以说,在安辽军的将士们看来,海东军中,除了邓舍,就是杨万虎。一令既下,无人敢违。那副千户虽然一愣,半句话不敢多说,接令而出。也只带了十数亲兵,紧随着杨四,奔赴上了前线。

这“毛葫芦军”和“长枪军”之所以能成为察罕麾下最出名的两支强军,是各有其独到特点的。比如“长枪军”,擅长使用长枪,遇到战阵,成千上万条长枪竖起,看着就骇人。前边若再加上大盾牌,部分特别精锐的营头,甚至能够对抗骑兵。而“毛葫芦军”,除了士卒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非常团结之外,在战阵上也自有长处。那就是极其擅用强弓。

虽然说,当时火炮、火铳等物已经较为普及,但是毕竟不可能给每个普通的士卒都配备的有。士卒们上阵杀敌时所用的主要兵器还是枪戈、弓矢等等冷兵器。“毛葫芦军”更且是从地方武装转变过来的,在冷兵器的运用上,较之蒙元的正规军更是普遍。而又在冷兵器中,威力最大、杀伤最大的,当数弓矢无疑。“毛葫芦军”在这一点上,颇有前宋之风。

前宋时,就是大规模的运用弓箭手。当时,每百名马军之中,除十三名枪手、旗手外,剩下的都是弓箭手;每百名步军之中,除八名刀斧手,十六名枪手外,剩下的也全都是弓箭手。临敌对阵,箭矢如雨。当然了,前宋的军制所以这样安排,也许是为了更好地对付敌人的骑兵,但是弓箭手一旦上了规模,不但可以对付骑兵,对付步卒更也是绰绰有余。

所以,“毛葫芦军”从建军伊始,就是以强弓出胜。

现如今,宁阳城中的士卒又是守城,不是野战,居高临下,弓矢的威力自然也就更大了。杨万虎部两天伤亡近百,大部分都是伤亡在了对方的箭雨之下。就拿西城墙来说,并不太长,一字排开,只有上百个垛口。但是,一个垛口前后可站立三个弓箭手,就是三百多人。三百多人轮番射箭,看似人不多,问题是箭雨不停,长时间的射击,杀伤力显然甚大。

而且,还不止弓箭手。宁阳城再是县城,也是个城池,而且地处与泰安州交界的前锋,城中类如火炮、投石机等等诸物也还是有的。箭雨射程不到之处,可以释放投石机、火炮。海东的士卒冒石、弹冲至近处,又要再冒好几波的箭矢打击。连过矢石,好容易来到城下,还又有檑木、滚油等物。再冒凶险,攀附城墙,登至垛口,又将要面临敌人的刀斧。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宁阳县城虽小,防守的措施却也是十分俱全。可远、可近,可上、可下,若再加上城墙前的壕沟,以及城头上的敌楼,堪称立体式的防御。杨万虎能在两天之内,面对强敌,还是在刻意收缩己方军力的情况下,只伤亡近百,便打垮了西城边儿的一截城墙,已经算是实属不易。

更重要的,“毛葫芦军”将士的战斗意志的确顽强。

杨四与那副千户已经分别带队,冒矢石,开始了冲锋。宁阳有火炮、投石机,杨万虎带来的也有,皆集中一处,放在阵地中,对准西城墙,猛烈开火。炮、石到处,隐隐地面都在震动。有打的准的,正好击在城墙或者垛口处,石屑飞溅,烟尘滚滚。戍卫在城头上的敌军,不时有惨叫传出。历经两天的鏖战,城中守军的伤亡也是不小。有些地段的城头,已经被乌黑的血迹遍布。城墙下到处是还没有来得及收走的断肢残臂。

但是,就算如此,透过烟雾,杨万虎分明可以看得清楚,硬是没有一个敌人肯后退半步!

竟至有伤势较重的弓箭手,站都站不起来了,还背靠内侧的垛口,迎着炮火来处,朝天放箭。箭矢汇在一处,仿佛阴云,一瞬间遮蔽住阳光,劈头盖脸地又从高处坠落,凡其掉落处,躲闪不及的海东士卒惨叫连连。

顿时间,本来阳光灿烂的上午,一下子变成了血腥杀场。

“听说‘毛葫芦军’的兵源都来自乡野老实之民。果然胆气精神十足!”即便是作为敌人的杨万虎,目睹此状,却也是不得不由衷发出赞叹。

自古选兵之法,“必胆为主”。必以胆色为主。最喜欢诚实,不在武技勇伟,而在胆气精神。首先最适合从军的,就是乡野田农。为什么?乡野田农最为老实,能吃苦耐劳,便于用军纪约束,而且有利驱使上阵杀敌。

建一支军队,如果兵源全部都是市井游猾之人,临敌自利,不肯死战,见风转舵,那么这支军队的战斗力会是如何?不言而喻。

甚至,便是膂力便捷这一条,在选兵的原则上,也还是排在胆气精神的后边。再有膂力,再便捷,没有胆气、没有精神,难免就会“临敌忘其技”,功夫再高,无用武之地,杀不了敌人,有什么用?徒然成为累赘。

“伶俐无胆者,临敌必自利;有艺而无胆者,临敌忘其技;(身体)伟大而无胆者,临敌必累赘;有力而无胆者,临敌必先怯;俱败之道也。”

这几条选兵的原则,平时也都是海东所遵从的。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故此,杨万虎一眼之下,就看了出来,这“毛葫芦军”确实有其不同寻常之处,难怪威名赫赫。

一个亲兵说道:“昨天审问俘虏,问起来‘毛葫芦军’平时的训练。那俘虏说到,他们不但平时训练刻苦,而且在刚开始选兵的时候,就也十分严格。他说,他们全军上下,身高悉数在五尺四寸以上,俱能负重日行百里。且其中多数射十箭皆可上垛,内二箭中贴。”撇了撇嘴,又道,“也不知是不是在吹嘘!就他们这条件,倒似都快赶上咱们安辽军了!”

五尺四寸,折合成后世的换算,差不多就是快有一米七。前宋的时候,征兵的标准是身高必须在五尺二寸至五尺六寸之间,等同后世的一米六二到一米八一。前朝金时,选兵最为看重弓弩手,其身高标准更高,是六尺,合今之一米八七。北方人个头较高,“毛葫芦军”有这条规定,也许并非是假。个头高、力气大的士卒在战场上毕竟会占有便宜。

杨万虎不置可否,只看前头激战。

军中有句老话,叫做:“不怕火炮,只怕箭矢。”火炮和投石机虽然在施放的时候,声势很大,但是其实这两种武器的杀伤力并不见得太大。用它们来攻城,当然是最好不过。指望它们能大范围地杀伤敌人,实则很难。对沙场男儿来说,最具有威胁的,却还是箭矢这种古老的武器。

单个的箭矢,或许可以避开;但当箭矢成雨,成百上千的箭矢绵绵不绝,就算是技艺出众,也是避无可避。好在安辽军是海东五衙之一,在铠甲、军器等方面都是向来皆能得到优先供给的。即使是个普通的士卒,也大部分都能穿戴得上较为完备的皮甲、棉甲。迎对箭矢,伤害能大为减轻。

即使如此,未至城下,受创者已有甚多。

也许是被“毛葫芦军”打发了性,凡海东冲锋的将士,无论伤或不伤,只要能往前冲的,也是一如城头上的敌军,没有一个肯后退、肯转身的。主将性格的不同,往往会造成军队之间的不同。杨万虎能打硬仗,敢打硬仗,带来的影响就是,他的部下们也一个个都悍不畏死。

杨四颇有杨万虎之风,左臂刚才中了一箭,因铠甲精良,其实并无大的创伤,但是却因此而激起了他的骄悍,一怒之下,一边儿往前跑,一边儿解下铠甲,挥舞长枪,赤膊上阵,声嘶力竭,大声叫喊:“冲!冲!”

城下的定齐军,很多是辽东人;城上的“毛葫芦军”,全是南阳、邓州人,此时,不管是城头、还是城下,上千的敌我士卒都在呐喊。两种不同的方言口音混合一处,竟然好似将火炮、投石机的轰鸣都给压下去了。

从杨万虎的这个角度看去,只见带着红巾的定齐军士卒,便如同一股又一股的浪潮,散在宁阳的西城墙外,前仆后继,勇往直前。而带着黑巾的“毛葫芦军”,却就恍惚一块巨石,林立在宁阳城头,虽然面对怒潮拍打,时不时会有人坠落城下、抑或翻身栽倒,但却始终屹立不动。

不知不觉,天将正午。城下战事渐酣。

杨万虎不忘此次攻城的真实目的,百忙中,叫来斥候队副百户,询问:“兖州方向动静如何?”

斥候队副百户答道:“我军攻城的声音,远在三十里外,都能清晰可闻。宁阳县城适才不久前,又遣出了两个信使,急往兖州求救。末将谨奉将军之令,故作不知,当作没看见,只杀了其中一个,放了另一个过去。但是,兖州府的鞑子却到现在也还是没有丝毫的反应。”

“还没反应?”

“是。”

杨万虎忽然有种无计可施的感觉,看着眼前如火如荼的攻城战,再远看数十里外沉静如水的兖州府,他以手加额,喟然叹气,说道:“兖州贺宗哲,这厮究竟在想些甚么?”叹气未毕,忽有一骑探马奔至。

“怎么?”

“启禀将军!在我军后方,有一支军马从东边而来!”

9 必救

东边来的这支军马,不是敌人,而是友军。看其大旗,前边斗大的一个“庆”字,却原来是庆千兴来了。

杨万虎很纳闷,想道:“这庆千兴本该是在围泗水的,怎的忽然来到此处?来之前却也没闻军报。”想起了一种可能,不觉心头一跳,又想道:“莫非是?……。”正在寻思处,不多时,瞧见百十骑从东边驱马来到。

见当头一将,银盔银甲,胯下骏马,手中钢枪,年约在三旬往上,身形不太高,但盘踞马上,颇有龙盘虎踞之姿,精神抖擞,虎虎生风。来至近前,看得清楚,可不就是庆千兴?

杨万虎也即便策骑下了高地,两人在军中相见。所谓“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在军中,特别是有战事的情况下,即使是面对主上,军人也是不必下拜行大礼的,自有一套军中礼节。当下,两人相见毕。

庆千兴笑道:“杨将军正在攻城?看来,俺来的正是时候。可要帮忙么?”

杨万虎哼了声,说道:“区区小城,本将反掌可灭,所以拖延至今,不过是因奉军令罢了。倒是庆将军,泰安传给你的命令不是围困泗水、护我侧翼么?为何突然来到此处?可是军令有了什么变化不成?”

“原来将军尚且不知。昨夜,赵左丞给本将传了一道新的军令,命俺立刻变围为攻,将泗水、曲阜攻克,然后来驰援将军。”

“噢?如此说来?”

“昨夜,本将攻陷泗水;上午,攻克曲阜。宁阳以东的济宁路诸地,现今都已经处在我军的掌控之下。本部丽卒三千人,后有赵左丞补充给本将的三千汉卒,总计六千人,除留下两千人守城,其余的四千人俺都给带来了!”庆千兴三言两语、简单地把东线战事做了个概括,从袖中取出一道军文,便在马上递给了杨万虎,说道,“此是军令,请将军观看。”

杨万虎展开观看,略略地看了一遍,招招手,把文案叫来,令道:“读!”却是他识字不多,军文中有很多字不认识。就在乱军之中,前头攻城、后边蓄势待发的这么一个情形下,那文案大声地把军文朗读了一遍。

军文的内容并不很长,主要讲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正如庆千兴所言,令他快速攻克泗水、曲阜,带主力驰援杨万虎。第二件,与杨万虎会师后,两军合为一部,以庆千兴为主帅,杨万虎为副将,然后分军两路,一路继续围困宁阳,争取短日内,将宁阳彻底攻陷;另一路则直向西行,进入东平路,打汶上。

汶上在宁阳的正西边,相距数十里。如果用一个三角来做比喻,宁阳、汶上与兖州刚好是分处在三个角上。且这个三角近似等边三角形。杨万虎身为先锋官,对东平路、济宁路的地形算是摸得很透彻了,闻令之下,不由一愣。他狐疑不决,问道:“泰安的意思是想要?”

“既然打宁阳调不出来兖州的援军,便攻敌之必救!改打汶上。”庆千兴令左右,道,“取地图来。”左右两个亲兵翻身下马,取出随军的大地图,铺展在地面上边。庆千兴驱马近前,提起钢枪,在图上指点。

杨万虎并及十来个军官聚集周围,听他解说。

庆千兴说道:“将军请看。宁阳、汶上、兖州,此三地恰好形成一个三角形。宁阳在最前边,汶上在最上边,而兖州在最下边。我军攻打宁阳,是为了调动出来兖州的援军,但是贺宗哲偏偏却不肯出来,该怎么办?方今之上策,唯有绕道向西,改打汶上。打汶上,有两个好处。

“其一,汶上的后头就是济州河,而北边则是东平湖。有济州河和东平湖作为屏障,我军打下汶上后,不用担忧鞑子会很快来援。其二,也正因为汶上后有济州河与侧有东平湖,鞑子若想驰援汶上,便只有两个地方的军马可动,即为南边的兖州以及兖州后头的济州。换而言之,若我军攻打汶上时,兖州的贺宗哲仍然不肯动的话,待我军攻下汶上,便大可以绕过兖州,先取济州。只要能顺利打下济州,兖州就是一座死城!”

为何兖州就成了一座死城?

从地图上可以看得分明。

宁阳在兖州的东边,汶上在兖州的北边,曲阜、泗水在兖州的东南边,而济州在兖州的西边。现如今,曲阜、泗水已经被克,也就是说,兖州东南的防御已经陷落,随后,按照泰安的这份新计划,庆千兴、杨万虎两军再相继攻陷宁阳、汶上、济州,到那时候,兖州便等同是四面有敌。

兖州不是城坚么?城中的守军不是精锐么?储粮不是也足么?直接攻城或不易,但是,既然不易就不去攻,把它给包围起来。四面皆无出路,这兖州不就变成一座死城了么?那贺宗哲不也就成为了瓮中之鳖么?

“但是,兖州东边却还有邹县等地。这些地方如今还仍然在察罕的手中。我军纵然打下汶上、济州,围其四面,其实还没有围严。”

曲阜、泗水是在兖州的东南边,兖州的东边还有一条缝隙,如果海东按此计划行事,贺宗哲完全能够走邹县,从东边逃窜。

“围三缺一。空出东边不打,是为标准的围城之术。只不过围困兖州的,不是我军的营地,而是宁阳等几处城池。若是贺宗哲果然从东边逃窜,杨将军,这难道不是更好么?不费一兵一卒,我军便能得兖州大城!”

“将军言之有理。”

“不过,贺宗哲也算的上是一员名将,以本将料来,他是绝对不会从东边逃窜的。我军打宁阳,他不动;只要我军去打汶上,他必动!必定会立时遣军前去驰援。要不然,这丢失兖州的责任,怕他是承受不起的!”

“攻敌之必救。”

“正是!汶上,就是贺宗哲的必救之处。”

杨万虎看了地图半晌,拍掌叫绝,说道:“真好妙计!若是把我军攻打宁阳比作暗诱,那么,现如今我军改打汶上,就是明逼。无论暗诱,抑或明逼,总之,是非要把贺宗哲这个缩头乌龟从兖州城中调出来不可!”

“将军既同意此计,那咱们便照此执行?”

“不知此计谁人所出?”

“据泰安来的传令官讲,是潘贤二想出来的。”

“嘿,老潘还真是个人才!”杨万虎抬起头,把视线从地图上收走,与庆千兴说道,“泰安既有此计,且军令已下,本将自然会照此执行。只是不知,这攻宁阳与打汶上,将军打算如何分配军力?”

“将军围宁阳已有两日,仓促不可撤军。以本将之见,不如宁阳仍归将军围困,至若汶上,便由本将亲去攻取!将军意下如何?”

庆千兴是主帅,而且他的分配方案确实合理,杨万虎并无异议。

只是,他朝汶上的方向瞧了眼,心中想道:“狗日的!本来老子是先锋官,却万没想到,打宁阳连打两天,贺宗哲这个腌臜泼才一直不肯出来。现下好了,改换庆千兴去打汶上。若姓贺的那厮果去驰援汶上,那先锋官不也就实际上换成了庆千兴么?好大一份功劳,就这么轻松溜走。忒叫人不甘!”纵然不甘,也没办法。要知道,就算是邓舍,对庆千兴也是很尊敬的。他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将军调度的甚是,便按此行事。”

庆千兴哈哈一笑,心中想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在辽东、辽西打了一年多的仗,山高皇帝远,功劳再大,也比不上益都诸将。真是阴差阳错,贺宗哲这厮十分狡猾,倒是被本将因此得到了形同先锋官的位置!这一仗,一定要把它打好,显一显俺丽军的威风。说不得,只要能立下出众的战功,再去请求主公为丽军别开一衙,也许便有八分成了。”

他却是直到现在,还想着为高丽军别开一衙的事儿!庆千兴是不但有军事才干,而且有些政治眼光的。为高丽军别开一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问题,不止是高丽军的军事地位会得到提高,并且最为重要的,高丽军的政治地位、乃至所有高丽人的政治地位,都会因此而得到显著提高。

做一个浅显的比喻,就如同蒙元朝廷,一等人蒙古人,二等人色目人,放之军队,也是同样如此,最精锐的探马赤军,全是蒙古人与色目人。好比当下,海东最精锐的军队悉数皆为汉人,如果忽然有一支高丽军队能跻身其中,对海东的政局定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试想一下,昨夜庆千兴才得到泰安的新军令,一夜半日,便连克两座城池,虽说泗水与曲阜也不算大城,但毕竟也不容易。何其速也!为什么能这么快?就全是因为他憋着一口气!连带他统率的丽军上下,也全都是憋着一口气。人人憋着一口气,斗志就高,斗志一高,攻城略地就快。

两人几句话,贯彻了泰安的军令。

庆千兴说道:“军情急如火。此去汶上,还有数十里地。杨将军,本将就不多做停留,这便告辞了。请将军记住,攻打宁阳千万不可大意。今晚入夜,我军大约能抵达汶上,明日午时,就可以展开攻势。若是计划顺利,至多两天内,兖州的援军就必会出城。也就是说,将军还有两天的时间,来供你把宁阳彻底攻克。”

“将军放心,万虎定不会耽误军机。”

庆千兴来时,他的军队就没扎营,便临时停驻在宁阳城东。此时与杨万虎商议妥当,他行个军礼,即兜转马头,带了护卫亲兵们,匆匆离去。

杨万虎看他远去,只觉百感交集,又是窝火,又是兴奋。窝火的是把先锋官的位置拱手相让,兴奋的是若此计得售,显然便会大战在即。他定下心神,挥起马鞭,狠狠地虚空抽了两下,大声下令,说道:“变佯攻为真攻!传俺将令,调预备队出营,至迟明天早上,本将要登上城头!”

不但庆千兴部的高丽士卒憋了一肚子的气,受他们的刺激,杨万虎部的将校们也是个个憋气。一夜半日,庆千兴连陷两座城池!犹且马不停蹄,又将要扑向第三座城池。什么时候高丽棒子也居然这么能打了?

想当年,攻打南高丽,首克王京的可不是别人,就是杨万虎的本部!怎能被高丽军给比了下去?庆千兴给了杨万虎两天的时间攻陷宁阳,杨万虎暗下决心,最多要半天一夜,他便要取下宁阳城。连打宁阳两天,宁阳的城墙已有塌陷,虽然城中戍卒是号称察罕精锐的“毛葫芦军”,但是杨万虎其实也确有把握,可以在明天早上前,取下城池的。

一声令下,三军皆动。前头攻城战,越发惨烈。

庆千兴临走前,也许是为了炫耀本部的高丽军威,也许是为了想要帮助杨万虎一把,并没有直接带队离开,而是分成三部,绕着城池转了一圈,并在北边的城墙外摆了一下攻城的架势,做足了威吓的样子,这才远去。

负责北边城墙的是方米罕,他年岁虽轻,且尽管为人向来不争强好勇,然而此时的心情倒是与杨万虎一般无二。站在高高的望楼上,看着高丽军趾高气扬地离去,他重重地朝地上呸了一口,招呼传令官,命道:“速去将军营中请示,问要不要我部也开始攻城!或者分军协助?”

杨万虎只给他回了一句话:“给老子看好北边,就算你大功一件!”

方米罕久在杨万虎麾下,对他的脾气非常了解,一听这语气,就顿时明白,与将校说道:“将军发怒了。”

匹夫一怒,血流五步。将军一怒,国灭城屠。没等到次日早上,当夜三更,宁阳城陷。因为泰安的此次用军重点是为了调动贺宗哲出城,故此对情报方面看管得并不甚严。一道又一道的急报,分从东、南、北三面,如同潮水也似,最急的时候,几乎两刻钟一封,连绵不绝涌入兖州城中。

“泗水城破!守军阵亡六百,降四百。”

“曲阜城破!守军阵亡三百,降五百。”

“宁阳城破!全军覆灭。”

“汶上遇敌,观其旗号,是陷我泗水与曲阜的庆千兴高丽军!”

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军报,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得出来,海东明明是陡然改变了先前的方略。贺宗哲秉烛室内,观看地图,倒抽一口凉气,喃喃说道:“侵略如火!陷泗水、破曲阜、取宁阳、围汶上,海东这是想要,……,海东这是想要攻我之必救。”

海东攻兖州之必救,兖州究竟是否会随海东心意,出军驰援汶上?贺宗哲彻夜难眠。

10 打援

对贺宗哲来说,他是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

何为“攻敌之必救”?就是打的地方,对方不救不行。明知道可能会有陷阱,但是还必须得去救。用兵到这个程度,就算是行家了。按照己方的部署,调动敌人的军队。不过,贺宗哲此人到底也非易与之辈。在出军之前,他召来诸将,询问说道:“晋冀临汾可有军文送到?”

“估算时日,将军遣去临汾的信使应该是快到了。大帅或许这两三天就会有回文送来。”

“庆千兴兵锋甚锐,一夜半日连克两城。如今,宁阳也已陷落。若再得杨万虎的配合,这汶上,怕是坚持不了两三天。等不及大帅的回文了。吾意已决,这就出军驰援汶上。不过,以本将的估计,益都所以这么大费周折,左右开弓,所为者,不外乎正是为了诱使我军出城,因此,它肯定是会在汶上附近设置有伏兵。所以,此次驰援汶上,本将决定如下。”

诸将“刷”的一声,皆起身,恭听军令。

“我城中驻军总计六千余,此次,将调两千人出城。出城之后,只走大道,凡是山林、沼泽地带,统统绕过!行军路上,需要广布斥候、哨探,倘遇风吹草动,立即就地驻扎。等到了汶上城外之时,有三点需要注意。

“一则,攻敌前先求自保。营垒一定要扎好。不可急躁!二来,我部孤军在外,敌人或许会有埋伏,遇敌,一定要果断有力,当战则战,不当战则守,绝不能犹豫狐疑。三者,遇敌接战,不指望能把益都红贼击溃,只要能守住营垒,与汶上城中相为呼应,力保汶上不失,就是功劳一件!

“我军的目的是,坚持三到五天,等大帅的回文送到,或者待大帅调遣的援军赶来,然后再寻机与敌决战!在此之前,不求有功,首先但求无过。

“另外,为迷惑红贼,本将打算在遣军去汶上之同时,另派一军,大张旗鼓,前去宁阳,做出一副要克复宁阳的态势,以为奇兵。若是能因此而混淆敌军的视线,那是最好不过。即便不能混淆,也可作为汶上军的一个呼应。不管这两支军马,哪一支陷入敌人的埋伏,另一支需得迅速驰援!”

贺宗哲的整体应对,简而言之可以用五个字来概括:“一字长蛇阵。”

益都方面,是用城池为军队,计划拿宁阳等几座城池来包围兖州,以此来逼迫贺宗哲出军;而贺宗哲接连派出两支军队,加上兖州本部,便形成了一个一字长蛇阵。若把他派去汶上的军队比作蛇头,那么他派去宁阳的军队就是蛇尾,兖州本部即为蛇身。益都如果打蛇头,则蛇尾应;如果打蛇尾,则蛇头应;如果打蛇身,——趁虚而入,直取兖州,则蛇头、蛇尾齐应。此外,若是蛇头、蛇尾不足以应敌,蛇身也可支援。

诸将听罢,皆称绝叫妙,说道:“益都会在汶上或者宁阳附近设伏,这几乎已经是肯定的了。但是,将军这么一应对,就化我军的被动成为了主动。如若是计划顺利,便不是敌人诱我军出城,而是我军出城诱敌人的伏兵了。……,不知将军打算派遣多少奇兵前去宁阳?”

“少则无用,多则臃肿。千人足矣。”

贺宗哲不动则已,一动,就把城中一半的军队都给派出去了。他补充说道:“去汶上的军队,要少打旗鼓,收缩队形,对外只说派去了千人。而去宁阳的军队,则要多打旗鼓,拉长队形,对外就声称派去了两千人。”

派去汶上的两千人,装作是一千人;派去宁阳的一千人,装作是两千人。兵法云:虚虚实实。此是为颠倒正奇之术。如果益都方面相信了这个情报,那么便很有可能把本来是安排在汶上的伏兵调去安排在宁阳。毕竟,围歼两千人和围歼一千人是有着本质不同的。

又有将校称赞,说道:“若此计得售,则敌人的调动就全凭将军一念了!就不是敌军调动我军,而是我军调动敌军了。”贺宗哲深谙兵法之道,打仗,打的其实就是一个主动权。兖州虽然已经落处下风,但是他仍然殚精竭虑,希望能通过这几个小计策,把面临的被动局面给扭转过来。

这就好像是下棋,城池为棋盘,军队为棋子。尚且未曾开战,贺宗哲已经与赵过、潘贤二等人交手一合。

……

益都,燕王府。

连日来,邓舍晚睡早起,他虽然没去泰安,但是对前线的战事却皆了如指掌。毕竟泰安距离益都不是太远,紧急的军报乃至可以朝发夕至。杨万虎佯攻宁阳没有能调出兖州的元军,赵过因而改变策略,改打汶上之事,邓舍也是知道的,并且在和洪继勋商议过后,完全赞同了此策。

每个人所站立地位高度的不同,必然就会导致其对战争视野的不同。如果说,赵过与贺宗哲目前的视线多数都是集中在了兖州、汶上一带,那么,邓舍却是更多的在观察济宁全路、以及晋冀临汾等地的情况变化。

李首生如实汇报,说道:“济宁、东平诸路的察罕军队,因为措手不及的缘故,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特别是东平路、高唐州等地,因我军济南、泰安各部奉主公之令,皆做了佯动的姿态,故此很好地牵制住了此数地的敌人。唯一可忧者,是河南方面的察罕军马。

“河南在济宁的西南,两地相邻。如果济宁遭遇到重大的打击,河南肯定不会坐视不救。只是,如果没有察罕的军令,河南军却也不好擅自行动。也即是讲,至少在短日内,在察罕做出反应、传下调令之前,河南军纵有心驰援,却也定是会无力东上。济宁路还会处在无援的状态下。”

“以你的推算,察罕的军令何时会传下河南?”

“从临汾到河南,最快也要三四天。军令传至后,河南的元军还需要一定准备时间。不可能是军令到日,他们就能出发。这样一来,河南的元军要想驰援济宁,最为顺利的情况下,也非得有十日左右不可!”

邓舍敢忽然出军攻取济宁,打的就是这么一个时间差。如果赵过、庆千兴等可以在十天内攻取济宁全路,则益都首先就立在了不败之地。

“晋冀的元军有无驰援济宁路的可能性?”

“就目前情报来看,晋冀诸路的元军并无驰援济宁的可能。察罕与孛罗已然在冀宁开战,李察罕再占上风,毕竟孛罗也非弱手,他如果想要干脆利索地击败孛罗,没有三万人是绝对不够的。而他现在放在晋冀诸路的军马,总计也就是三四万人而已。换而言之,晋冀诸路的元军,仅仅足够察罕与孛罗的交战,不足以分兵支援济宁。李察罕如果想用晋冀的军马支援济宁,除非一种情况出现,那就是他与孛罗罢兵休战。

“但是又据临汾、冀宁等处的情报,察罕与孛罗之间,已经从日前的小规模接触,渐渐发展为较大规模的交战。察罕接连调动了三支军队,或者已至冀宁,又或者正在赶往冀宁的路上。分析他的这份手笔,分明是想要一战聚歼孛罗的那五千人马。

“在此关键时刻,让他与孛罗与休战?应该是没有可能的。而且察罕骄横,向来瞧不大起我军。以臣的推测,就算是他接到了我军攻打济宁的消息,定然也不会因此就放弃孛罗。最大的可能,他应该是会继续与孛罗交战,争取尽快击败孛罗,之后,才会用晋冀的军马支援济宁。”

察罕在晋冀的军队不会驰援济宁,唯一能作为济宁援军的只有河南军。而在察罕的调令传下之前,河南军也是万难出动的。

邓舍笑道:“今时一战,若能果如你的分析,我军顺利夺下济宁。首生,你且来猜猜,则对我军来说,最大的功臣是谁?”李首生微微一愣,晓得邓舍绝对不是在说他,脑子一转,猜出答案,笑道:“孛罗帖木儿。”

“正是!要没有孛罗帖木儿的主动挑衅,进攻冀宁。那么,李察罕布置在晋冀的军队也就不会受到牵制。若他在晋冀的军队没有受到牵制,则我军也不可能如此轻松自如地出入济宁。对了,孛罗出城西去的那五千人马,可有消息?”

李首生蹙起眉头,说道:“仍无消息。就像是整个失踪了似的。”

邓舍踱步来到地图前边,负手看了会儿,也是不由啧啧称奇,说道:“以往还真是小觑孛罗了!五千人马,他竟然能掩藏到如此程度,乃至踪迹不见,实在不易。哈哈,若我所料不错,现在的察罕肯定如坐针毡。”

五千敌军踪迹不见,神龙见首不见尾,如坐针毡怕还是轻的。邓舍一时兴起,转过头,问洪继勋,说道:“先生,以你看来,孛罗的此五千人或许是在何处?”

洪继勋对此也是早有反复斟酌,如今孛罗形同益都的盟友,盟友的一举一动是必须得关注不可。只是,洪继勋虽然再三寻思,却也是还没有能确定,他沉吟说道:“臣想来想去,也还是只有那两个可能。

“或者,孛罗明面上出城西去,其实绕道南下,其意仍在冀宁,所以通政司的密探在西边探查不出半点的风声。又或者,孛罗的这五千人是真的出城西去。但他如果西去,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是西入陕西。陕西也有察罕的重兵屯驻,并且陕西关山四固,不好入内。孛罗难道竟会有如许大的气魄?一边在冀宁与察罕开战,同时深入陕西另辟战场?”

洪继勋连连摇头,过了片刻,又道:“如果他西去的军马不是五千人,而是一万人,或许有这个可能。区区五千人,即便成功潜入陕西,也是白饶。难成气候!孛罗到底怎么想的?如今情报不足,臣委实不好推测。”

“深入陕西另辟战场?”

邓舍脑中灵光一动,凑近地图,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说道:“先生的这个推测,未尝不是可行!”吩咐李首生,说道,“若是先生推测正确,孛罗西去的五千人果然是入了陕西,他的行军路线最有可能的只有一条。即为西去之后,再北上,经云内、东胜、丰州等地,然后再绕行南下,入陕西境。……,你即刻传令安插在大同的细作,命令他们改变一下探查的方向,便去丰州等地查一查,看看有无孛罗大军经过的痕迹。”

李首生恭谨接令。

邓舍越琢磨,越觉得洪继勋的此一猜测有道理。

他又惊又喜,说道:“孛罗、孛罗,胆量真的会有这么大么?若此事确实,则他进攻冀宁的那五千人显然就只是一个摆设罢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陕西之间也!不错,五千人也许太少,不足以攻入陕西。但是,先生不知有无想过?兵家有增灶、减灶之计,也许,他出城西去的不止五千人呢?只是在明面上说有五千人,实际上,一万人呢?又甚至会有更多呢?他遣去冀宁的军马,根据线报,多日来,一直都是不思进取,没日没夜地挖沟筑垒,倒好似他是守御的一方,而李察罕是攻击的一方。此殊为可疑!我本来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如果用先生的这个推测来解释,则我的疑惑便迎刃而解。”

邓舍重重地在冀宁方向点了一下,说道:“之前,孛罗曾有多次与察罕用兵冀宁,皆落下风。这一回,他也许根本就无意冀宁了!他想要的,实为陕西!冀宁的这五千人,只是一路疑兵。所以,他不思进取,所以,他日夜筑造工事。所为者何?等陕西开战,他放在冀宁的五千人就是守卫大同的最前线!……,先生以为如何?”

洪继勋不经意的一句话,引出了邓舍大胆的推断与分析。洪继勋摇动折扇,深思多时,说道:“主公言之有理。用五千人把察罕的视线都吸引在冀宁,而且多次以来,他与察罕争夺的都是冀宁,也给察罕造成了一个错觉,认为他这回还是想要来夺取冀宁。虚晃一枪,实取陕西。此是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如果主公推断正确,对我军大为有利。”

对益都当然是大为有利。

孛罗三番五次地前去争夺冀宁,已经搞得察罕鸡犬不安。若是孛罗更进一步,去图谋陕西,可以预见,他与察罕的交战只会越演越烈。陕西、晋冀是察罕的根本。晋冀产粮,陕西出良马,是王者基业。到那个时候,别说益都攻取济宁,哪怕是益都有意河南,察罕也许都不会有功夫去理。

“一定要尽快将此事探查清楚!”

11 陕西

因为洪继勋无意中的一句话,邓舍猜测孛罗帖木儿那出城西去的五千人也许是入了陕西,这是一个大胆的推测,但是他猜对了。

只不过,他在对孛罗帖木儿行军路线上的猜测上稍有错误。孛罗军并不是走的东胜、云内、丰州,而是行经河曲,从府谷城外的刘家川渡口过了黄河,继而长途行军,又横渡无定河,目标直指关北重镇,——延安。

河曲,在东胜三州的南边;府谷城外的刘家川渡,早就是陕西黄河上的一个重要渡口。

陕西之地,“阻山带河”。黄河自青海发源,经甘肃、宁夏,流经陕西的时候,刚好凸出为一个“几”字形,把陕西大部分的地方包裹其中,随后,沿着陕西与腹内的交界地带南下,经河南,滚滚东去。别的地段暂且不说,只说黄河流经陕西与腹内边界的地段,全长千余里,两岸山峦重叠,谷道弯曲狭窄,滩多水急,航运困难。沿岸最为重要、且又可为军事通道的渡口,府谷城外的刘家川渡可谓是自北而南的头一个。战略地位非常重要。从这个渡口,可西入山西,也可北上内蒙。反过来,不论是从内蒙出军、抑或是从山西出军,也都可以经此渡口进入陕西。

此地距离大同不是很远,几百里地。大同在西北方,而冀宁则在此地的东南边。目前,这块地方处在孛罗的控制下,所以,他也才能因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黄河,军入陕西。

陕西是为“四塞之地”,如果从潼关入内,很不好过。但是孛罗占据了地利,他据有大同,可以不走潼关,能够绕道刘家川,横渡黄河,迂回入陕。这看似轻易,其实也殊为艰难。别的不说,就说几千、上万人过河,而且还是悄无声息地过河,只在后勤供应上,就可想而知孛罗下了有多大的功夫。并且,陕西北部河流纵横,还不止有黄河一条河水。

过了黄河,还有屈野川、兔毛川。“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过了屈野川、兔毛川,又有鼎鼎大名的无定河。再过了无定河,又有蒹芦川、大理水、清涧河等等,大小河流不下五六条。过了这许多的河流,最终才能够进至延安。虽然说,这些河水不能与黄河相比,没有那么难渡,其中有一部分也完全可以从水浅处徒步而过,然而,毕竟是这么多条河水,行军的困难不必多言。要不然,也不致孛罗这支入陕西的军队居然连着十来日,都是毫无消息。没有消息,他们在做什么?跋山涉水。

这还是孛罗在占有地利的优势下。

陕西“四塞之地”的名头可不是白来,如果是换了察罕,如果是换了从临汾、冀宁路等地入陕,就不单单只是渡河的麻烦了,而且还有翻山越岭之苦。陕北有三座大山,北边横山,西边子午山,东边黄龙山。这三座山皆是占地极广,动辄方圆上万里。最大的横山面积两万多平方里,最小的黄龙山,面积也有一万多平方里。只这三条山脉,就几乎占了陕北总面积的三分之一。更且,分处三面,形成了一个马蹄形,是为一个天然的防御结构。加上黄河、无定河等许多条的河流,山水呼应,连绵不绝。比如无定河,就在横山的东边;而黄河,也就在黄龙山的东边。更形成了一个稳固的防御体系。何为“关山四固”?这就是“关山四固”。

延安,就处在这三座大山的中间。“府东带黄河,北控灵夏,为形胜之地。”前宋时,因与西夏的敌对关系,在延安常年驻有重兵。当时,叫做延州,被称为“五路襟喉”。金国人窥关陕,凡用兵陕西,往往便是从山西渡河,犯延安,“延安陷则南侵三辅,如建瓴而下矣”。

不但金人如此,西夏更是如此。前宋与西夏曾多次在延安一带发生大战。所为者何?就是因为西夏想要争夺延安。一旦延安被夏人所得,他们则便可经由横山、子午山、黄龙山三座山脉所形成的马蹄缺口处,长驱南下,进攻关中。——,此三座山分布在延安的北、西、东三面,唯一所留下的缺口,正对着关中平原。是以延安一下,关中即要陷入危险之中。

唐代中叶,安史之乱。

安禄山从范阳(今北京)反唐,率军循太行山东麓南下,从正面攻取潼关。当时,就有人顾虑安禄山若是别遣一军从延安一带迂回,长安就十分危险。杜甫还因此写了一首诗:“延州秦北户,关防犹可倚。焉得一万人,急驱塞芦子。”只不过,安禄山根本就没想到这一招儿,却是这些人多虑了。而孛罗这次的出军路线,却正是用了安禄山没有用的招术。

简而言之,延安在陕北的地位,就犹如长安之於关中,汉中之於陕南。

孛罗帖木儿多次与察罕争夺冀宁不果,这一回,他算是下了一个大赌注。干脆不要冀宁,经黄河入陕,先占据延安,以为据点,然后图谋关中。这一步举措,不是邓舍开始时没有想到,也不是察罕没能料到。“赌注越大,风险越大。”孛罗此举若能成功,则陕西就算有了他的一席之地;但是如他不能成功,惨遭失败,则他入陕西的军队必然来得容易去得难。

此时,陕西的大体形势与晋冀相仿。

陕西之“陕”,本指河南陕县西南的陕陌。早在周成王时,将王畿千里之地(西起泾渭平原,东抵伊洛流域)以陕陌为界分成东西两个部分。陕陌以东归周公治理,陕陌以西归召公治理。此即历史著名的“周、召二公分陕而治”,后人因称陕陌以东为陕东,陕陌以西为陕西。

唐朝曾在安史之乱后设置陕西节度使,这是以“陕西”作为行政区域名的开始,不过为期很短,范围也小。

宋时,置陕西路,治所京兆府(今西安),辖境包括今之陕西和宁夏长城以南、秦岭以北及山西西南部、河南西北部、甘肃东南部。“大陕西”自此出现。入元,设陕西行中书省,治所奉元路(今西安),辖境约为今之陕西全部、内蒙古河套南部、甘肃黄河以东及宁夏南部。其境内最主要的区域,也就是今之“陕甘宁”三省的全省、或者部分地区。

陕西这块地方,有人评价说:“天下之势,恒在西北,边塞阻险,盡在ωа

,受敌一面(指东面),虽中才亦足以自保。”诚哉斯言!只不过,要想借陕西而成事,当全有西北之地。如果关内割据,两强、乃至几强对峙,“以一隅之地,而彼此称雄,互相观望”的话,却就莫说成事,怕是连自保也难了。也就是说,陕西合而为一或将无敌天下,分而形散必自保不及。

方今的陕西形势,却就是“分而形散”。

要想把陕西的局面讲清楚,就非得从至正十六年说起不可。

当其时也,刘福通的北方红巾军正盛,三路北伐,中有一路由李武、崔德率领破潼关、烧华阴,长驱入陕。渭南、渭北之民,老幼糨抱,富者贫者号哭之声震天地,迤逦奔走於延安诸山。关中惊动,很多城池的蒙元官员都是闻风而逃、卷家遁走。时有蒙元的豫王阿剌忒纳失里、同知枢密院事定住、河南行省平章政事伯家奴率军与李武、崔德鏖战潼关。其所引之军队中,有驻扎在凤翔的蒙古军万户府的精锐,这是蒙元驻扎在北方的四大蒙古军万户府之一。潼关数易其手。李武、崔德最终败走。

不久,河南的红巾军攻陷了陕州(今之三门峡)、虢州(今之灵宝,古函谷关),断殽、函之路,欲再入陕西,同时威胁山西。

时任知枢密院事的答失八都鲁,即孛罗之父,方节制河南军,乃调李察罕、李思齐往攻之。李察罕接令,即便鼓行而西,用疑兵计和声东击西计,接连克复了陕、虢二州,且与这支红巾军的主力在下阳津相持数月,获得大胜。“贼势穷,皆溃。”察罕因此战而“以功升佥河北行枢密院事”。

至正十七年春,李武、崔德攻陷七盘、蓝田。七盘山、蓝田在西安的西边,相距不远。最近的时候,李武、崔德军距离西安只有“一舍之地”,也就是三十里。豫王、定住等奉命往攻,却因畏惧,不敢轻动。“众汹惧无言。”有个叫王思诚的就提议说道:“陕西重地,天下之重轻系焉。察罕帖木儿,河南名将,贼素畏之,宜遣使求援,此上策也。”

提议去请求察罕帮忙。

那时,察罕奉命,还在守御陕州。陕西的蒙元诸将也向来是久闻察罕威名,却是因此担忧,如果请了察罕入关,会不会受到察罕的排挤,陕西的地盘会不会被察罕夺走。“嫉客兵轧己,论久不决。”王思诚却倒是一心为察罕出力,说道:“吾兵弱,旦夕失守,咎将安归!”乃移书送去给察罕,请他入关。察罕得书大喜。入陕西,谁不想?当即回文:“先生真有为国为民之心,吾宁负越境擅发之罪。”遂提轻兵五千,倍道来援。

李察罕果然名不虚传,五千人马到,破李武、崔德,救了西安。

不过,因为他之入陕,却不是奉旨行事,答失八都鲁闻讯,果然遣人来问,问李察罕擅调之罪。王思诚鞍前马后,为察罕卖命不遗余力,“亟请於朝”。言称“宜命察罕帖木儿专守关陕,仍令便宜从事。诏从之。”

自此,李察罕的势力从河南、山西扩展入了陕西。

因为战功,更又在不久后,他得授陕西行省左丞。同他先后入关的李思齐,也因为战功显赫,得授四川行省左丞。李思齐本就是与李察罕一同起兵的,他两人算是一党。至此,二李在关中一带站稳了脚跟。

当年六月,刘福通又遣出了一支援军,由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率领,由汉江谷地攻入陕南,会合了撤出关中的李武、崔德。

十月,入关的红巾军合兵一处,声势复振,陷兴元、围攻凤翔。围城的营垒“厚凡数十重”。但是却因中了李察罕之计,被李察罕、李思齐击败,阵亡数万,伏尸百余里。突围出来后,一部红巾第三次进攻关中,另一部则在李喜喜带领下继续西进,深入宁夏地,攻占了巩昌。

李喜喜,称得上是皇宋政权的一员骁将,那会儿,傅友德就在他的麾下。在宁夏地方,李喜喜待了多半年。

到了后来,至正十八年四月,在消灭了进攻关中的那一部红巾之后,李察罕、李思齐会同宣慰使张良弼、郎中郭择善、宣慰同知拜帖木儿、平章政事定住、总帅汪长生奴等等一干陕西的蒙元诸将,“各以所部兵讨李喜喜於巩昌”。李喜喜不敌众,无奈之下,只好退至陕南。

元军追击不止,红巾军又不得不放弃陕南。

红巾军入陕西的部队,本来是先有李武、崔德,后有李喜喜、白不信,在攻凤翔时他们合军在了一处。凤翔兵败,分出一路第三次进攻关中。除此之外,主力还是较为集中的。但如今接连兵败之下,在放弃陕南后,便重又分成了李武、崔德部与李喜喜、白不信部两支军队,分别退入蜀。

陕西的乱战打到这一年,以红巾失利、败退入蜀为结果而落下了帷幕。但是,红巾军虽然失利,却不代表陕西就从此没了兵火。李察罕、李思齐入陕西日久,根基渐固。便在他们合围巩昌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李思齐、张良弼合力袭杀了宣慰同知拜帖木儿,明火执仗的一场内讧,两人分掉了拜帖木儿所率之军。一个月后,李思齐又杀同佥枢密院事郭择善,夺其军,——郭择善本为郎中,因有功刚刚被升为同佥枢密院事。

不到两个月,两次火拼。李思齐成了最大的得利者。

正所谓:“外敌才去,内斗便生。”陕西有着得天独厚的地利环境,谁不想占据之?因为红巾军,因为李武、崔德、李喜喜、白不信等,现如今陕西的元军可谓凋零一空,握有实权的方武装,形同割据,且一个个野心勃勃,而大都的朝廷又无力能制,试问,怎能够会不产生内乱?

当然了,李察罕、李思齐、张良弼等地方割据势力虽强,大都的蒙元朝廷却也不是吃干饭的。蒙元朝廷毕竟有名分大义在手,虽然说没甚么实力,但通过任官拜将却也是足可以施展制衡的手段。

其实,蒙元朝廷的这个手段早在李察罕、李思齐入陕西不久之后就开始施行了。明知李察罕、李思齐是为一党,却在任李察罕为陕西行省左丞的同时,任李思齐为四川行省左丞。如此一来,李察罕、李思齐单就在官职上来说,就成一党变成了分庭抗礼。

继而,便在至正十八年,在李察罕、李思齐、张良弼等大败李喜喜前后,又传下诏书,命李思齐屯凤翔,诏李察罕屯陕西。这就等同默认了凤翔是李思齐的地盘。换而言之,把李思齐军从李察罕麾下分化了出去。

不过,虽然蒙元朝廷施出了种种分化的手段,李察罕到底威震北方,李思齐对他还是比较服气的,且深知和则两利,分则两败的道理,所以两人在大面上,仍旧还是很为团结的。

在与张良弼合力袭杀了拜帖木儿后,两李联手,又与张良弼常有摩擦。不必说,李思齐打的主意肯定是与袭杀拜帖木儿一样,打算将张良弼部也给吞并了。但是,张良弼是块硬骨头,从他敢和李思齐联手杀掉拜帖木儿就可以看得出来,此人亦为一个心狠手辣之辈。故此,两李多次与张良弼相争,虽稳稳占据了上风,却始终没能把他彻底吞并。

不过,在长时间的内讧与火拼之过程中,陕西的割据势力也渐渐随之减少。小规模的割据或者被消灭吞并、抑或者纷纷投靠强者。

发展至今,整个是陕西大体上来说是三分天下。

李察罕是一部,李思齐是一部,张良弼是一部。李思齐占据凤翔。凤翔比邻四川,他的势力影响也能远播至蜀中。

而张良弼的势力范围,现今则在蓝田、西安一带。名义上,张良弼受察罕的节制。但是,他与李察罕、李思齐争斗多年,并不甘心受李察罕的控制,私下里,又和陕西平章政事定住相为连结,听丞相贴里贴木儿的调遣,在鹿台安有营垒。李察罕对此甚为不满,“闻而衔之”。便在前些日子,大约因为定住和贴里贴木儿的荐举,张良弼更又被蒙元朝廷授给了陕西行省参知政事的官职,较之李察罕的陕西左丞,仅仅只略低一等。

而孛罗帖木儿,便是在这样的一个形势下,遣派精锐秘密入了陕西。

12 石破

孛罗的军队出现在延安,消息传出,几家欢乐几家愁。

察罕闻讯之后,先是愕然,继而大笑。王保保陪侍左右,莫名不解,说道:“孛罗军入延安,定是为图谋关中,对我大为不利。原来他放在冀宁路的只是一路疑兵,却是我军中了他的计。不知父亲大人为何发笑?”

“昔年,老夫受答失八都鲁节制。那个时候,孛罗帖木儿还是一个黄口孺子,乳臭未干。借其父之威名,他得统大军,屯驻大同,号称‘京师悍蔽’。历年来,其窥伺冀宁,与我交战,屡处下风。对老夫而言,无非仍旧昔日之小儿,一个手下败将罢了。殊不料,‘今者才略,非复吴下阿蒙’,居然能出此奇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老夫这一笑,不是为孛罗而笑,而是为其父而笑。答失八都鲁能有子如此,可以瞑目了。”

察罕大笑不止,良久,踱步到地图前,细细观看:“此处大同,此处冀宁路,此处延安。跋山涉水,长途数百里。想来他所以能做到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必定是从刘家川渡过的黄河。延安城中虽有驻军,但是却非吾与李思齐的嫡系,看到他大军突然来到,定是惊惶失策。嘿嘿,不交一矢,就能得一陕北重镇。孛罗、孛罗,不愧将门虎子。生子当如斯!”

“生子当如斯”。汉末三国,建安十八年,曹操与孙权对垒濡须,相持月余,曹操不能胜之。望孙权军齐肃,喟然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

这是一句称赞的话语,同时也是一句骂人的话。言下之意,曹操是在以孙权的长辈、在以孙权的父辈自居。涵义非常复杂。李察罕此刻突出此言,与曹操当时的心态却是颇为相符。既有称赞,称赞孛罗后生可畏的意思;又有近似倚老卖老,依旧视其为小儿辈的意思。

察罕感叹许久,王保保不忿起来。

他叉手而道:“孛罗军虽得延安,南望关中,然而他在关内并无根基,是为客军,且孤军深入,后勤辎重定难以补给,又不熟悉形势地理,势不能长。关中有父亲大人的精锐在,又有李思齐在,纵然一时大意,被他得去了延安,此小患耳。孩儿不才,请父亲大人给兵卒五千,即日赶去陕北,敢立军令状,至多半月之内,必将之赶出陕北!”

王保保的为人虽然并不骄横,但是到底沙场上搏杀出来的。他不到二十岁就随着李察罕起兵,多年来,转战黄河两岸,常有功劳,不可与寻常人相比,性子中自有一股傲气。且有李察罕是他的义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来只有人敬他,哪里有他去敬人的道理?自视甚高。骄傲上来,受不了李察罕对孛罗的夸赞,也在情理之中。

察罕哈哈大笑。他老於世故,岂会不知王保保为什么如此不忿?也不在意,没有回答王保保的请命,而是岔开话题,带着考究的味道,问道:“吾儿,关中素被称为王者基业,你可知道原因是为何么?”

王保保侃侃而谈,说道:“前宋时,赵鼎说:‘经营中原,当自关中始。’汪若海说:‘将图恢复,必在川陕。’关中之地,连山带水,退则足以自全,出则横行天下。殷商六百年,而亡於百里之歧周。赵、魏、齐、楚、韩、燕八千里之地,而受制於千里之秦。沛公王汉中,收巴蜀、定三秦,五年乃成帝业。李唐入长安,得秦凉,剪除群雄,独尊天下。

“若以人体相喻,则陕西便好比人之头项。是以若得陕西,便是得了天下之首。所以说,以关中发难,可以迅速制天下之命。此是为王者基业。”

察罕颔首,说道:“以史为鉴,可以明兴亡。吾儿说的很对。关中所以为王者基业,所以能制天下之命,除了吾儿说的这些之外,最重要的还有两条。其一,关中号称‘陆海’,乃是九州膏腴之地;天水、陇西等处迫近羌戎,修习战备、崇尚武力,是民风剽悍,可成强军;又且,自武威以西,水草宜畜牧,多有适合养马之地。退则足以自全,即此谓也。

“其二,更为重要的是,关中地处西北,由西北向东南,犹如高屋建瓴。居高临下,向东,可以虎视河北;向南,可以控御四川。

“自长江东下,黄河南注,而天下大势,分为南北。故河北、江南,为天下制胜之地。而挈南北之轻重者,又在川、陕。江南所倚仗的,是长江,四川据长江上游,下临吴、楚,其势足以夺长江之险,是以欲得江南,必先得四川。河北所倚仗的,是黄河,陕西据黄河上游,其势足以夺黄河之险,是以欲定河北,必先得关中。川、陕两地,常制南北之命。

“而如老夫前面所言,关中居高临下,又足以控御四川。因此,关中实为重中之重。老夫为何在用兵河南、山东的同时,不忘放一支精锐在关中?如果用策马来比喻之,老夫放在关中的精锐就是马鞭。驱马争雄天下,马鞭要在人手。关中,便是老夫的‘人手’,便是老夫的根本所在!”

他笑容渐敛,转为严肃,抬起手指,在地图中延安的位置上轻轻一点,似乎是在说给王保保听,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说道:“孛罗纵然是孤军深入,但既已得延安,觊觎关中,便不可小觑!吾儿,你适才以周、秦、汉、唐为喻,说明了关中的重要性。为父又再且来问你,世祖皇帝能定鼎中国,原因又是为何?而前宋所以三百年难成一统,又是为何?”

王保保刚才举的例子,只说了唐朝之前,没有说自宋以来的近代。

听了察罕的相问,他略一低头思忖,说道:“世祖皇帝所以能定鼎中国,也是因为关中。宪宗皇帝时,欲以九州封同姓,命世祖在汴京、关中自择其一。因了姚枢的建言,说关中厥田上上,古名天府陆海,世祖遂请关中。宪宗皇帝并以河南与之。由是地广军强,乃成帝业。而前宋所以三百年难成一统,除辽、金强盛,怕也是有西北不在其掌控之中的原因。”元宪宗,就是蒙哥汗。宋时,西北有西夏国,两国彼此敌对,常有交战。

“关中之重,由此可知!”

“然则,父亲大人打算如何应对孛罗?”

“关中如此重要,孛罗帖木儿不会不知。他之所以占据延安,正是因为看到了关中的重要性。但是,又如吾儿适才所说,他孤军深入,定不能久持。他既看出了关中的重要,敢出此奇计,用精锐深入,以老夫料来,必不会犯这样幼稚的错误,定是有恃无恐。或许,他还会有后手存在。”

孛罗帖木儿既然看出了陕西的重要,有胆子出奇兵,占据延安,那么,他肯定也会知道“客军入境、不能持久”的道理。所以,察罕推测分析,他之所以敢如此作为,应该是有后手存在。王保保问道:“有后手存在?”

李察罕注目地图,看了会儿延安,视线下移,定在了蓝田附近。王保保心有所悟,说道:“父亲大人是在说张良弼?”

“张良弼虽然名受老夫节制,但却阴结定住,存有不轨。孛罗帖木儿敢突然进入陕西,这其中不会没有他的影子!若他与孛罗联手,则我关中虽有一支精锐,虽有李思齐在,仓促间,怕也是难以将之彻底地平定!”

“那该如何是好?”

察罕已有定计,说道:“如今之计,唯有一策。”

“是为何策?”

“首先,要稳住,不可自乱阵脚。张良弼也许会和孛罗联手,但这毕竟只是老夫的猜测,是否确有其事,还不好说。故此,要把孛罗帖木儿入陕西的消息压下,不能传入军中,以免动摇军心。其次,纵然张良弼果然是与孛罗联手了,我军在关中的精锐以及李思齐,暂时间或者不足以克敌,但还是足可自保。所以,目前之战略,我军仍然应该以冀宁为主。”

“仍以冀宁为主?”

“不错!先冀宁,后陕北。”

“可是,如果孛罗帖木儿一面坚守冀宁,一面全力入陕?”

“坚守冀宁?哼哼,千军万马争过独木,譬犹两鼠相斗穴中,将勇者胜!孛罗帖木儿虽在冀宁前线挖掘工事,摆出了一副坚守的架势,但无论比较将勇、抑或较之卒精,他都远逊我军。只要我军全力以赴,他定然非是敌手。虽深沟高垒,在老夫眼中,土鸡瓦狗罢了。即传老夫军令,命前线将士从即日起便展开猛攻!给他们五天的时间突破孛罗军的壁垒。待打开了通道之后,马不停蹄,继续北上,用雷霆万钧之势,压迫大同!”

“歼灭孛罗布置在冀宁前线的五千人马,然后直取大同?这,这,……,这是围魏救赵之计!”

“然也。孛罗占据延安,虽然看似我关中危险,然而只要我军能迅速地击败当前之敌,进至大同城外,则关中便会虽危实安!”

置根本之地的关中不顾,面临突发的危境,依然坚定信念,不肯仓促地改变前线部署,破釜沉舟,采用围魏救赵之计,明打大同,实保关内。王保保心动神驰,说道:“父亲大人英武!孩儿愿亲临前阵,突敌之垒。”

“吾儿,眼下却是还用不着你出阵。……,你且记住了,将,乃军中之胆。非到万不得已,身为主将者,绝对不可轻动。”

越是遇到险境,主将越要安稳。

如果现在便把王保保派上前线,前线的将士肯定狐疑。为何王保保会来?几千上万人聚集一处,一旦产生狐疑,难免就会有谣言四起。谣言一起,就难以万众一心。不能万众一心,又面临强敌,唯有失败。

当然了,这却也不是一定之言。如果军中没有重将,在面临危境的情形下,也许主将就需要出马。只是,察罕帐中将才济济。摧坚折锋,多有良才。遣一个貊高去,便就已绰绰有余。所以,察罕不愿调王保保亲出。

王保保道:“谨受父亲教诲。”

察罕帖木儿刚把军令传下,正说话间,室外有人来到:“禀大帅,济宁急报!”

“济宁?拿过来。”

门外侍卫引了济宁信使入内,呈上军报。察罕展开观看,面色陡沉。王保保问道:“父亲大人?”

“海东小邓大举侵犯济宁。”

“啊?”

真是屋漏偏逢雨。才定下了如何解决孛罗帖木儿,邓舍却又来犯济宁。王保保神色大变,问道:“济宁现在的形势如何?”

察罕帖木儿把军报看完,递给王保保,让他自己观瞧,询问信使,说道:“贺宗哲在军报上言,说小邓分军两路,一路取泗水,一路围宁阳,看样子,是想要围城打援。你出城来我临汾时,贺宗哲有何应付之策?”

“贺将军计划以不变应万变。虽然红贼围攻宁阳甚急,但是贺将军并无出城支援的打算。”

“没有出城的打算?”

“是。”

察罕顿足而叹,说道:“兖州必失!”

王保保一目十行,匆匆看过军报,听了察罕帖木儿此说,又是莫名不解,说道:“观军报上讲,贺宗哲推断红贼是想要围城打援。所以他不肯出城,免得中了贼军的伏击。以孩儿看来,这个应对是没有错的。……,父亲大人缘何说兖州必失?”

“想那小邓,用兵以诡诈著称。去年的益都之战,我军以优势攻之,尚且不能克胜。况今日耶?现今是他主动来犯,料来必是准备充足,正在士气如虹的时候。贺宗哲明知其围攻宁阳,却因顾忌中伏而不肯出救,是先在士气上就落了一筹。正确的应对怎么能是这样的呢?

“兖州距离宁阳不过数十里,即便有贼军的埋伏,我军后倚重镇,可为依托,前有坚城,足为呼应,又有何惧?正确的应对,应该是在闻讯之始,便就选拣精锐,出城驰援。与贼军野战,大败之。如此,方能振奋我军之士气,挫败敌军之锋锐。又且,我军正在冀宁与孛罗交战,贺宗哲不会不知。越是这样的时候,他越该主动进攻,越不该被动防御!因为只有他主动进攻,才能减轻我冀宁方面的压力;现如今,他困守待援,不就是等同把压力全部转移给我冀宁了么?大大的失策,大大的失策。”

“虽然如此,但是贺宗哲固守兖州,兖州是大城,粮食也充足,纵不能克敌之锋锐,用来守御应该还是无恙的。父亲大人为何便说兖州必失?”

“海东文谋武勇,人才甚多。洪继勋、赵过、郭从龙等皆一时之选。他们强军压境,是用一国之力,对贺宗哲区区兖州一地。所谓:一计不成,必施二计。贺宗哲首先在气势上已经落了下风,被海东看出了弱点。若是海东因此而另有专门针对的计谋施出,则十之八九,他定会上当!”

“被海东看出了弱点?什么弱点?”

“害怕兖州丢失。”

王保保到底也是个英才,得了察罕的提醒,顿时明白过来,失口说道:“不错,正是。贺宗哲不敢出城,明面怕中伏,其实是因为害怕丢失兖州。他想要固守兖州,这本是好的。但对海东来说,他想要固守兖州心切,却便是成了他的弱点。……,哎呀,这该如何是好?”

察罕帖木儿与王保保的分析一阵见血。

为何杨万虎围攻宁阳的时候,调不出来贺宗哲,而潘贤二提议改打汶上,便就能调出来他的援军?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宁阳若失,兖州还能坚守;但是汶上一失,兖州必定难保。贺宗哲固守兖州心切,所以不得不出军驰援。李察罕叹道:“太过计较一城的得失,岂能保我济宁?”

他这句话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贺宗哲有守土之责,自然便会把兖州看得最为重要。而李察罕站在全局的高度,他当然就不在乎兖州的得失。

“事已至此,我军该如何应对?”

“现如今,也只能看贺宗哲会不会上敌之当了。老夫断言,海东围宁阳,既调不动贺宗哲的援军,下一步,必定会改变策略,用其它的计策来迫使他出城。如果贺宗哲能不上当,坚持不出援,则兖州或许还会有救。但是如果他沉不住气,贸然轻动,则兖州的丢失,只是早晚而已。”

“父亲大人的意思是,海东不会硬取兖州,即便围攻宁阳的计策不成,仍旧会以调贺宗哲军出城为目的?”

“是啊。”

“这却又是为何?”

“小邓早不来犯,晚不来犯,偏偏在此时来犯,定然是因为听说了我军与孛罗正交战冀宁。他岂会不知,一旦等我冀宁分出胜负,则他火中取粟的打算便不免落空。故此,他攻兖州、打济宁,只会是速战速决。但是,兖州大城,攻之不易。要想速胜,唯有调虎离山,然后趁虚奔袭。”

“父亲大人所说甚是。但是孩儿却有一点不解。”

“噢?”

“就算是贺宗哲中了小邓之计,最终遣军出城。然而,正如父亲大人所讲,我兖州是个坚城,攻之不易。即便出城的军队战败,小邓要想迅速克城,怕也不会太过轻易吧?”

“城再坚,守者人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贼军围攻宁阳之时,贺宗哲不肯出援,士气已衰。又若中贼军之计,贸然出城,中伏惨败,则是为士气已竭。且,宁阳守军与兖州守军都是‘毛葫芦军’,同出一脉。宁阳如果陷落,被士卒们知道了是因为贺宗哲不肯援救的缘故,吾儿,你想一想,城中的士气到那时候,何止衰竭!必定群情沸腾。

“内不能稳,又没有士气,如何能对强敌?”

王保保沉默不言,半晌,又一次问道:“如此,我军该如何应对?”

李察罕负手室内,转了几圈,说道:“别无良策,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传吾军令,命河南军分出一部驰援济宁。若赶到济宁时,兖州还未曾陷落,便以兖州为前突,坚守济州为上。只要能守住兖州、济州,便是守住了济宁的咽喉,小邓即便有强军千万,也定然是难以前行半步。

“而若是兖州已失,便把防线布在济州一带。另外,调令东平路驻军在济州河沿线严密防守,以防止小邓奇袭东平,同时,别遣一军,从汶上等地出,作为兖州、济州的策应,务必要把济州的侧翼守好。”

说到此处,李察罕停下话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再度来到地图前,细细查看了一会儿,面色逐渐变得沉郁。

他喃喃说道:“汶上、汶上。嘿嘿,小邓如果别出二计,想要调贺宗哲出城,说不定,便是会改从汶。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兖州的前景可就有点不太妙。此是为‘攻敌之必救’。……,保保!”

“孩儿在。”

“你刚才不是请命,想要上冀宁前线?冀宁用不着你,济宁路却说不得,需你上阵了。”

13 天惊

六天后,王保保到了济宁路。

他并没有直接去前线,而是去了巨野,并选择此处作为他的帅营所在地。

巨野本是为济宁路的府治所在地。至正八年,黄河水决,淹没了巨野城,蒙元朝廷遂把府治东迁,移至了济州。济宁路总共辖有三州之地,兖州、济州、单州。兖州在最东边,过了兖州是济州,自济州南下,便是单州。巨野,距离济州不远,在济州的西边,过了济州河,再走百十里就到了。

虽然说,巨野曾经被黄河水淹过,但毕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红巾起义后,全国各地有过一次重修城墙的风潮,巨野也在其中,新修好的城墙颇是高大坚固。

之所以王保保选择此处为他的帅营所在地,有三个原因。

一则,此地邻近前线,离济州百十里,距离兖州也就是一百多里,便于就地指挥。

二来,巨野的地理位置不错。首先,它离北边的东平路不远,几十里地;其次,距西边的曹州也不远,一二百里;再次,距西北边的濮州也不远,同样一二百里。王保保坐镇此地,可以很方便地调动这邻近三州的军队。

三来,巨野东临济州,下御单州,前敌海东,后有三州之地为依托,是一个很重要的物资转运地。并且,巨野与济州、兖州不同,周围河流不多,地势平缓,也适合大规模的部队集结。如果济州和兖州都没能守住,那么,巨野就可以很快地摇身一变,成为扼守济宁路要道的又一个重镇。

正如察罕的分析推测,王保保赶到巨野的时候,前线兖州城内的守军果然皆是士气低落。

先前,贺宗哲分兵两路,一正一奇,故布疑阵,驰援汶上,自以为得计,谁知还是中了海东的伏击。

伏击的海东军是由傅友德率领的,在得知元军分兵两路出城的消息后,他完全没有受到贺宗哲的迷惑,准确地判断出了元军主力的行军方向。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便急行军到了战场,便在汶上城外,用绝对优势的兵力,联手高丽军的一部,六千人打两千人,几乎将之全部歼灭。

不但如此,攻陷宁阳城的杨万虎也再立大功。

他不服气庆千兴和傅友德,本来在傅友德判断出兖州援军的主力行军方向后,泰安下给杨万虎的军令是:把来敌牵制住即可。他却以孤军之力,一边守城,一边同时主动出击,正面迎战来犯的元军偏师。用两千人,两次冲锋,便彻底将来犯之敌打垮。只不过,“毛葫芦军”到底名不虚传,他又不是伏击,是正面交战,虽然获胜,却实际斩获不多,没能把来敌全部留下。元军的这支偏师有一千人,最后逃回兖州的还有五六百。

综合两个战场,海东军总计斩杀兖州援军八百余人,俘虏上千人。

特别是傅友德的那一场伏击战,从汶上城外一直追杀到济州河边,从入夜一直杀到次日傍晚。汶上离济州河几十里地,沿途遍布元军士卒的尸体。河水都被染红。元卒丢弃辎重,仓皇逃遁。为了能跑得更快一点,几乎是将校人人丢盔,士卒个个弃甲。“毛葫芦军”是察罕的精锐,将士的装备都很好。傅友德这一下子可算是赚着了,所得物资,堆积如山。

为了恐吓敌人,尤其是为了恐吓东平路的敌军,傅友德在战后,把所有的元军阵亡士卒之尸体皆收集在了一处,悉数摆在了济州河边。筑成了一个血淋淋的京观。数百具的尸体,只看数字似乎不多,但是如果摆在一处,却也是有十来步高,数十步宽。隔大老远就能看见。一时间,兖州兵败、贺宗哲全军覆灭的消息沿着运河水道而上,顿时传遍了东平路。

“三人成虎。”

这传言一出去,就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刚开始的传言还比较靠谱,“海东傅友德大败贺宗哲,杀敌千余”。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这个有心人,当然就是海东通政司的细作们了,没过两天,传言就变成了“傅友德大败贺宗哲,杀敌五千”;再又没过两天,又成了“杀敌上万”。

这个杀敌的数字,越传越离谱。识者对此不过发一笑罢了,大部分的老百姓皆是人云亦云,他们又不知道兖州有驻军多少,更不知道“杀敌上万”是个什么概念。说的人多了,一个个言之确凿,不信的也将信将疑起来。造成了一个影响,便是在东平路的元军中出现了一句话:“宁遇万虎,莫逢老傅。”要说起来,傅友德才投靠海东不久,论其战功,其实远逊杨万虎。但是就因为通政司的推动,他倒好似成了海东第一杀神。

不久后,杨万虎也听说了这句话。他作为当事人,会有何想法,外人自然是不得而知。这且放下,只说王保保。

他抵达巨野的当日,便接连发下十几道的令牌,召集周边驻军的将校悉数前来,商议军事。因为兖州地位重要,贺宗哲不能轻动,所以只有贺宗哲没去。郓城、嘉祥、鱼台、金乡,这些地方离巨野较近,驻守其地的戍军将校次日即便先后应命来到。分别按照地方城池的大小,驻军数目也各不相同,有万户、千户,还有百户。察罕麾下另有一个谋士,叫赵恒的,和孙翥、李惟馨齐名,也跟着王保保来了巨野城。王保保来时,随行带了三千人马,皆是骑兵,这支军队的将校们也参加了军事议会。

在议事上,王保保先听地方驻军大致讲解一下了现下的济宁诸路形势。

“泗水、曲阜、宁阳等城,分别都已陷落。兖州兵败,伤亡甚大,本六千‘毛葫芦军’,如今所存不足四千。因先是宁阳城陷,继而援军中伏,据贺宗哲军报上讲,兖州城中的军队都是士气低落。且怨言很大。”

“怨言很大?”

“还不是因为宁阳城陷!早先,杨万虎围攻宁阳的时候,贺宗哲把宁阳的求救书信皆压住了,没与军中士卒们说。宁阳驻军和兖州驻军都是‘毛葫芦军’,同气连枝。现如今,宁阳城陷的消息已经散开,加上出城驰援汶上的军队又遭大败,不断的打击之下

,军中怎能会没有怨言出现?”

这一切的发展与察罕的推测一般无二。察罕帖木儿因此而做出的结论是:兖州必失。可是,王保保少年心强,虽遇挫折,毫不气馁,他高踞主位,按剑而坐,居高临下,顾盼诸将,点点头,示意那人继续往下说。

“继杨万虎、傅友德分别在宁阳城外与汶上城外大败兖州援军之后,便在前日,庆千兴与傅友德联手,也又攻陷了汶上。此三路海东军马合为一处,除却驻守城池的军队外,总计兵马八千人,已经开到了兖州城下。

“另外,根据线报,海东用来攻打兖州的军队似乎远不只此数。又有打着李和尚大旗的一支军队,约有五千人上下,便在昨日晚间也已经入了济宁路境。观其行军之方向,应该也是往兖州开去的。”

“先头八千人,后续五千人。一万三千人?‘十则围之’,贺宗哲虽然兵败,但兖州城内还有近四千人,且兖州城坚,而且后方还有我巨野等地的军马可用以为援。海东小邓只用一万三千人,就想打下兖州城?”

“小邓蓄势已久,不动则已,动必惊人。正如将军所言,想来,他也必会知道只用一万三千人是万难打下兖州的。也许,还会有后续的部队接着从泰安开出。”说话的这人命室内侍卫铺开地图,请王保保近前观看。

“将军请看。据现有的情报分析,海东军已入我济宁境内的共计约有一万八千余人,分别由庆千兴、杨万虎、李和尚、傅友德四将率领。他们的屯军地点分别是为:北边的汶上与南边的宁阳各有两千人守军。庆千兴、傅友德从汶上南下,带军马约有六千,现驻扎在兖州城南;杨万虎从宁阳东来,带军马约有两千,现驻扎在兖州城北。两军隔沂、泗对望。

“此外,在他们两军的后方,李和尚率五千人已然渡过汶水,快到宁阳。看其行军路线,应该是去与庆千兴、傅友德会师的。”

“两军隔沂、泗对望?”

“正是。”

沂水和泗水一个从西北而来,流向东南;一个从西南而来,流向东北。在兖州交汇,形成了一个十字。庆千兴、傅友德部驻扎在两水的南岸,杨万虎部驻扎在两水的北岸。所以这人说“两军隔沂、泗对望”。

为什么说兖州难以攻打呢?又为什么益都千方百计想要调兖州守军出城,而不愿意直接进攻呢?除了因为兖州城池坚固、守军精锐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兖州地处河流交汇的地带,实在易守难攻。

别的姑且不说,兵法里有一个说法:侧水侧敌,是为死地。何为“侧水侧敌”?一边是河水,一边是敌人。中间地带太过狭窄,不利展开阵型,这就是死地。而兖州城外的地形,刚好便是非常地符合这个说法。

如果说,只有沂水、泗水这两条河水倒也罢了。还称不上“侧水侧敌”,可以避开。就像是现在这样,杨万虎驻在两水交汇口的北边,庆千兴、傅友德驻在两水交汇口的南边,只要选择扎营的地点合适,完全便可以躲开这两条河水。但是,却有一个麻烦。兖州城外不止有这两条河水。

兖州的西北边,还有一条洸水流过。如此一来,就等同是三水纵横。无论怎么避,最多都是只能避开两条河水,想要将三条河水全部皆避开,没有可能。除非是不在城北扎营。但是,围城、围城,空开城北的全部,就形同是把一半的城墙都弃之不管了,那还能叫围城么?所以说,城北还不能不管。杨万虎现今的扎营位置,就是标准的“侧水侧敌”。

他的下边是兖州城,上边是洸水。中间可供腾挪的地方不到二三十里。这也是为什么李和尚带的五千人是去与庆千兴、傅友德会合,而不是去和只有两千人的杨万虎会合。

王保保跟随李察罕征战已久,对这样的地形一目了然。因此,听了那人说后,当即就明白了海东围城军队所面临的困境是什么,也对海东为何这样排兵布阵了然在胸。他说道:“如此说来,若是贼军攻城,其所会选定的主攻地点定是为兖州城南无疑了。”

“不错。”

“兖州是我济宁路的咽喉要地,虽然贺宗哲不慎中计,先败一阵,导致城内士气低迷。但是,既然贼军去围,我军还是一定要去救援的。诸位,针对此战,针对此次我军即将救援兖州之战,有何良策?请尽管讲来。”

赵恒年约四十,生的仙风道骨,留了一部的好胡须,飘然潇洒。不过,大约是从小养成的,他却有个毛病,喜欢挤眼。说话的时候挤,想事情的时候也挤,而且挤得更加厉害。本来挺俊朗的一个人,因为了这个毛病,未免美中不足。这会儿,他随从王保保,也是在地图前边站着,一手抚须,一边观看地图,同时不停地挤眼,沉吟片刻,忽然说道:“将军,以卑职看来,益都贼军的布阵,似乎不单是隔水相望这么简单也。”

“噢?先生有何高见?”王保保傲气归傲气,虎父无犬子,礼贤下士这一点,跟着李察罕学会了有七八成,对饱学之士,他也还是很尊敬的。

“将军你看,城北杨万虎、城南庆千兴、傅友德。杨万虎后头是宁阳,上边是汶上。现在,还多了一个李和尚,正在沿水而下,去与庆千兴、傅友德会师。这个阵势?……,小邓是想踢蹴鞠也。”

“踢蹴鞠?”

室内诸人皆茫然不解。王保保也是一头雾水,问道:“先生何出此言?‘踢蹴鞠’是什么意思?”

“杨万虎与庆千兴、傅友德夹河相望。主力在庆千兴那边,而城北的杨万虎部则军马不多,且深陷‘侧水侧敌’的死地之险。卑职想请问将军,如果将军驰援兖州,会从何处下手?”

“当然是先取杨万虎!”

“然也。先取弱者,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将军请看,杨万虎部虽弱,东边有宁阳、北边有汶上,相距皆不足六十里。如果杨万虎部遇敌,那么甚至不需要庆千兴、傅友德部帮忙,只这两座城中便可当时凑出至少两千援军,朝发夕至。将军去打杨万虎,我军也要先过河。

“当其时也,我军已经过河,与杨万虎部挤在区区数十里宽度的一片区域之中,而宁阳和汶上的红巾援军又忽至洸水北岸。到那个时候,‘侧水侧敌’的,怕就不是杨万虎部,而是我军驰援兖州的军马了也。”

“先生的意思是说?”

“若把宁阳、汶上与杨万虎,以及庆千兴、傅友德与李和尚比作是踢球之人,那么我军就是被踢的‘球’。当我军去打杨万虎时,会被宁阳、汶上踢。”赵恒微微停顿,用力地挤了几下眼,接着往下说道:“而若我军不打杨万虎,即使冒险去打庆千兴时,也一样会被后续的李和尚踢。”

室内诸人皆面面相觑,有人说道:“先生的这个说法,……,嘿嘿,倒也新奇。”王保保蹙起眉头,若有所思,道:“以先生所言,围兖州的军队其实并不是以攻城为目的,而仍旧是想故技重施,依然‘围城打援’?”

“估计是这样的。”

“那我军该如何应对?”

赵恒挤眼挤得更厉害了,他寻思良久,说道:“方今之策,唯有一计。”

“什么计?”

“不援兖州,先复汶上、宁阳。”

“先复汶上、宁阳?”

“断围城贼军的侧翼,使我军不必有后顾之忧,随后大举驰援兖州。再先取杨万虎,后寻庆千兴、傅友德、李和尚在城南决战!”

……

巨野城里,王保保与诸将集思广益,谋救兖州。

益都城内,也有一人,这日来入燕王府中,给邓舍献上了一策。有分教:此策一出石破天惊。邓舍的本意只是先取济宁,但在听了此人此策后,却甚有可能会将此一场局部的战争发展演变成为与察罕的全线激战。

14 捭阖

来给邓舍献策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方从哲。

方从哲两次出使,两次立功,而且他这两次立功还都不是普通的功劳,可以说是决定海东前途的两次奇功,因此他在海东的地位自然也是随之直线上升。邓舍给了他近似洪继勋、吴鹤年等人的特权,可以自由出入燕王府;并且如有紧急事体,不需侍卫通传,甚至可以直接至后院相见。

他这日来时,邓舍正与洪继勋、姬宗周、河光秀等人在前院堂上说话。听闻他来求见,邓舍便吩咐随从,说道:“快请入来。”

方从哲入内。

天气转暖,将入四月下旬。人间四月芳菲尽。四月天已算初夏,益都临海,这个时节就已经比较热了,而且空气潮湿。像邓舍、吴鹤年等等这些常年在辽东活动的人,对这种气候便很有些不太适应,而方从哲本是浙人,对此倒是习以为常,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一袭夏衣,昂然上堂。

说起来,邓舍因军事繁忙,也有一阵子没见过他了。

这时去看,大约是因为接连长途出使的缘故,见他本来就清瘦的面容更是削瘦,而颔下所蓄的短须似乎也有些渐长,稍嫌零乱,应该是没怎么修理。乍看之下,较之往昔,变得有点憔悴。但是又或者是因为天气湿润的缘由,抑或是逢大事、精神振奋的原因,他的那一双眼睛,却是越发的乌黑透亮。晃眼间看到,就好像是两个纯黑葡萄,十分的光彩夺目。

邓舍笑道:“中涵,多日不见,你怎么越来越清减了?”

“主公与李察罕对垒济宁,臣虽不通军事,也知这是关系到我海东命运的一件大事。日常所见同僚,凡是言谈,必会提及前线战事。虽然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是臣却难免也会朝思夜想,所以有点饮食不振。”

清减,是因为忧心前线的战事。邓舍哈哈一笑,仔细端详了方从哲片刻,笑与洪继勋等道:“虽是瘦了,精神还好。”问方从哲,说道:“若我没有记错,今天该是你休沐之日。难得放假,怎不在家好好休息?”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臣虽然不才,但是因为连日来都是在考虑前线的战事,所以便在今晨起床的时候,忽然得了一策。反复思忖之下,窃以为,觉得应该对主公有帮助。故此,特来求见主公,只为上此计策。”

“噢?是何计策?来。”接触的越多,邓舍越是喜欢方从哲。年轻、仪表堂堂,有才华,纵使面对上官也总能不卑不亢,是个少见人才。

“臣请问主公,此次攻取济宁,是想蚕食?抑或鲸吞?”

“何为蚕食?”

“若主公之意只在济宁一路,便是蚕食。”

“何为鲸吞?”

“若主公有意卷袭晋冀,便是鲸吞。”

他这一句话出来,邓舍还没说话,姬宗周不由神色大变,起身说道:“卷袭晋冀?察罕帖木儿带甲十余万,积粟如山,虽名义上奉大都为主,实则不异割据之侯王。兼且,其帐下谋士如雨、勇将如云,李察罕本人也更是能征善战,极得人心,又有李思齐为臂助,真乃我北地巨擎。方大人,莫非你觉得,以我海东现今之实力,就能鲸吞晋冀、卷袭北国了么?”

“‘百人舆瓢而趋,不如一人持而疾走。’何也?纵有百人,持瓢慢走,一日也只不过是最多能行一舍之地。但是,如果持瓢疾走,哪怕是只有一个人,一天也足能行三舍之地。蚕食和鲸吞的区别,便在於此!”

方从哲言下之意,如果邓舍是想蚕食,虽然劳师动众,但是就像是百人舆瓢而趋,所得必不会多。然而如果邓舍有决心鲸吞,那么即使动用人马不多,正如一人持而疾走,却也是极有可能会有远较蚕食更多的收获。

姬宗周晒然,说道:“方大人,吾知你两次出使,为主公立下有汗马功劳。但是纵横说辞这一套,你不用也拿来与主公讲吧?”

在座的人都是人精,谁会听不出来?方从哲一开口,先是“蚕食”、又是“鲸吞”,摆明了他所谓“思得一策”,这一策恐怕就是想要谏言邓舍“鲸吞”。而以海东目前的实力而言,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所以,不等他正式提出,姬宗周就站起来反驳他了。

为什么是姬宗周起来反驳他呢?方从哲是姬宗周推荐给邓舍的。姬宗周有私心,怕如果方从哲说出可笑之言,败坏了其在邓舍心目中的形象,没准儿也会连带姬宗周受斥。方从哲只不过是立下了一点功劳,就不自量力,大言炎炎,妄议军机大事。显得他姬宗周没有识人之明。

方从哲神色不变,说道:“‘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李察罕固然盛也,兵威所至,群雄慑服;提关中、晋冀而虎伺天下,此可比如战国之强秦也。但是他究竟也只是一个人。且纵其之盛,年前益都之战,我海东却也(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

c是未可言败。有这个基础在,而如今,臣听闻,孛罗发奇兵、入陕北,是已威胁察罕的后阵;前又有主公尽其大军、入济宁,是进逼察罕的前锋。若有一比,去年的益都之战就是个转折点。所谓‘盛极而衰’。李察罕现如今就是处在了走向衰败的关键时刻。如果能抓住了这个时机,用之得当,则卷袭晋冀,又怎么能说是不可能的事情呢?”

方从哲精研纵横之术,对战阵的学问或许不懂,但是对天下大势却非常的敏感。他这么一番话讲出来,邓舍忽然想到了后世。

后世,倭国入侵,号称不败,多么像李察罕。但是,益都之战,就打破了李察罕不败的神话。原来李察罕也是会失败的。这样一来,惧敌之心就没有了。因此,方从哲说“益都之战是一个转折点”。孛罗为什么敢一边在冀宁路布置疑兵,一边大举进入陕北?未尝没有这个因素在内。孛罗又为什么肯与身为“反贼”的海东结盟?也未尝不是因有此因素在。

姬宗周还待斥责,邓舍笑了笑,挥手示意请他回入座位,与方从哲说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好!中涵,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谏言我抓住这个机会,鲸吞晋冀,对么?但是姬公所言也不错,李察罕的实力比我海东要强。该如何鲸吞?你的计策是什么?请说来罢。我愿闻其详。”

“适才,姬公责臣,说臣用纵横说辞来说主公。诚然,臣所习者,纵横之术也。所以,臣所思得之策,也一样是从纵横捭阖出发。”

“捭阖”,就是分化、拉拢的意思。

邓舍颔首,请他继续往下说。

方从哲接着说道:“纵观李察罕之地,东至济宁,西至关中,北至冀宁,南抵河南。与他接壤的诸国,分别有我海东、孛罗帖木儿,以及金陵吴国公。如果说我海东是居其首,那么孛罗就是处其尾,而吴国公则便为抵其腹。现在的形势是我海东与孛罗皆动,首尾呼应。李察罕济宁、关中这两块儿,暂时间算是不能动了,可他却还有河南。如果吴国公在这个时候,也突然出军,进取河南。请问主公,察罕会将要面临何等局势?”

“你的意思是说?”

“说动吴国公,请他也出军。与我海东、孛罗联手,三家共分晋冀之地。”

饶是邓舍、洪继勋,闻听此言,也是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方从哲的这个想法太大胆了。联手三家之力,同分晋冀之地。如果真能如此,察罕再强,面对三个强敌,也是难逃覆灭。只是,洪继勋皱起眉头,说道:“你这个想法听起来不错。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三家有联手的可能么?”

便且先不说朱元璋。朱元璋西边陈友谅、东边张士诚,只是应付这两个人他就已经很吃力了,颇有点自顾不暇的架势,十有八九不会有余力出军河南。而且就算他有余力,他会不会有胆子在已经有了陈友谅、张士诚两大强敌的情形下,再去招惹更强的察罕?这也是一个问题。

更且,最主要的孛罗。

孛罗帖木儿虽然私下与海东结盟,共同对付察罕。但是,到底他是蒙古人,在急于扩展地盘的心态下,他会和海东暂时的联手。只要他能得关中、河北就是胜利,就是占了大pian宜。然而,如果再加上朱元璋,三家分晋冀,很明显,最大的便宜就不是孛罗能占的了,而是会被海东和朱元璋占去了。就好像方从哲去说孛罗的时候,把北地的形势比作汉末。

曹操和袁绍可以打仗,但如果这个时候有孙权的话,孙权又来横插一杠子,曹操与袁绍百分百会罢战,先携手把孙权赶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北地内乱,可以。南边的想要借机来抢食,不可能。孛罗帖木儿纵然再蠢,也会能看得出来。三家分晋冀后,下一个就是两家分孛罗。

毕竟,朱元璋和邓舍都是同属安丰朝廷。

“若是孛罗帖木儿提前知道三家分晋冀,则此事必无可能。如果他不知道呢?现今,孛罗帖木儿已然出军陕北,而李察罕又从大都得了蒙元皇太子的支持,以臣料来,孛罗与察罕之战,只会越演越烈。便在他们交战最为激烈的时刻,吴国公突然出军。察罕和孛罗的反应再快,也要有一段缓冲的时间吧?只要我军与吴国公能够充分地把这段时间利用起来。臣敢断言,即使达不到三家分晋冀的效果,至少也能够两家分河南。”

“两家分河南?”

如果说,“三家分晋冀”是一个水中之月,基本没甚么可能。“两家分河南”,倒是似乎可以一试。对邓舍来说,有孛罗在陕北、冀宁的牵制,察罕放在晋冀的军队是没有功夫驰援济宁路的。他所忧者,一直以来都是察罕的河南军。深为担忧,若不能速胜济宁,察罕的河南军支援来到,怕是益都难免无功而返。而方从哲适时提出了此一谏言,邓舍沉吟,心中想道:“用朱元璋来牵制察罕的河南军?……,‘两家分河南’?”

洪继勋说道:“吴国公东、西两面皆有强敌,几乎日夜用兵不停。并且,吾也早有闻听,据说吴国公曾有多次私通李察罕,好像并无与之对敌的打算。方大人,即使不说孛罗,又即便如你所言,孛罗与察罕的对战会越演越烈,可是要想说动吴国公参战?怕会不易吧。你打算如何说之?”

“臣本浙西人,家有一兄,名叫希哲。现在吴国公手下,任职参议。一向来,臣与家兄皆有书信来往。家兄在信中,也曾有多次说及吴国公的为人。故此,臣对吴国公也还算是较为了解。吴国公此人,出身布衣,胸怀大志。而今他虽与李察罕有来往,以家兄看来,只是虚与委蛇而已。

“便在上封信中,家兄写到,月前吴国公召集群臣夜宴,在宴席上说了一句话,说道:‘天下英雄,唯北而南。三足鼎立,是今日之形。’

“何为‘三足鼎立’?察罕、主公以及吴国公自居一足。由此可见,对主公,吴国公是深为敬佩的;而对察罕,吴国公也是极为警惕的。相比察罕,张士诚不过冢中枯骨,陈友谅无非哮天之犬。只要主公能下决心,臣即请命,即日前去金陵,有家兄引荐,必能说动吴国公出军河南参战!”

方从哲是浙西秀州人,其父方天叙,是蒙古明经科的进士,曾为县令、行省都事等职,后来天下乱起,应无锡莫天佑之聘,做了他的谋主。

莫天佑,外号“莫老虎”,是江浙地带的一个地主武装头目,忠诚蒙元。早年,张士诚曾攻打过他,久攻不下。直到张士诚投降了蒙元,他才算是归降。士诚累表为同佥枢密院事,但直到现在为止,也只是羁縻而已。

按说,方天叙给莫天佑效力,等同间接地保蒙元,方从哲兄弟该也是如此的。但是,方天叙毕竟是汉人,忠君是一回事,对蒙元的政策有没有反感又是另一回事,对方从哲兄弟并没有约束。而方从哲兄弟又皆为有见识之人,深感蒙元大厦将倾,而认为张士诚也非是能得天下之人,故此,相约出游。方希哲南去,投了朱元璋;方从哲北上,投了邓舍。

一家三口人,方天叙保蒙元;方希哲辅佐朱元璋;方从哲投海东。看似不可思议,其实,这也是乱世之中许多家族惯用的自保之术。

就譬如三国时的诸葛氏,诸葛瑾在东吴,诸葛亮在西蜀,诸葛诞在曹魏。世称“南阳三葛”,说是“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无论是哪一国最后得了天下,反正他们诸葛氏都是能得富贵荣华。

这也是乱世求生的一种家族智慧。

当然了,他们的投靠也都不是胡乱投靠的,确实选的皆为明主,或者说自认为选的皆为明主,都认为自己选择的主公是能够获得最终胜利的。故此,虽是一家分投各处,忠诚上却是完全可以信赖的。邓舍读史书很多,对此类的事情司空见惯,此时听了方从哲如此说,倒也并不奇怪。

“察罕好比强秦。昔,秦末之时,天下畔秦,能者先立。今日,若主公能其难,消灭察罕,则必亦可为天下雄!齐桓九合诸侯,乃成霸业。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如今决胜中原,问鼎天下。正其时也!”

“‘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中涵,你就是我的‘一人用’。”

“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这句话出自《战国策》。《战国策》讲的都是纵横家事,是纵横家的宝典。“一人用”,指的不是单个的人,而是引申指人的智慧。刚才方从哲引用此话,用的是引申意,也就是这句话的本意。而邓舍在此时又重复一遍,却就并非是在用引申意,而是又收缩回来,单指具体的人,在夸奖方从哲就是他的苏秦、张仪了。

不过说实话,邓舍对此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他对朱元璋的了解比谁都深刻。这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杰。指望一番纵横说辞就能将之说动,可能微乎其微。但方从哲既有此计,不去试一试也实在可惜。他说道:“中涵既有此意,便收拾下行装,择日前去金陵。我在益都恭候你的捷音。”

“臣此去,必不辱使命。”

15 诱敌

方从哲献策后,便就奉令自去,次日便就启程,前往金陵去了。

且说当日,方从哲拜辞告退之后,邓舍与洪继勋等人接着说话。他问洪继勋,说道:“中涵适才所献之策,以先生看来,可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洪继勋也和邓舍一样,对方从哲的这个计策并不看好。他说道:“正如方从哲所言,吴国公并非庸主,不能把他看作是和张士诚一样的人。臣虽对吴国公这个人不太了解,但是琢磨过他的用兵手法。观其多次用兵,或者是与陈友谅交战,或者是与张士诚对垒,无论是进攻、抑或防御,似乎总有一个手法是他惯用的。”

邓舍来了兴趣,说道:“噢?总有一个手法是他惯用的?什么手法?”

“吴国公总是喜欢在与敌决战之前,先把敌人主力所在地的周边全部剪除,去其羽翼。比如,今番我益都用兵济宁,主公所采取的战术是围城打援。通过攻打宁阳、汶上等地,来调动兖州的元军。攻敌必救,机动歼敌。而若是换了吴国公来做指挥,十有八九,他却是会先把汶上、曲阜、宁阳等等这些兖州周边的城池全部攻克,然后调集主力,猛攻兖州。

“主公用兵,擅奇袭、多计谋,若比作‘奇’;则吴国公用兵,多堂堂之阵,稳扎稳进,可为‘正’。臣虽对吴国公不了解,但是由此观之,从他用兵的手法上却也可以推断出来,似乎此人的性格脾气不好冒险。

“所以说,即便他有雄才大略,但是就凭他‘稳重’的这一面,似乎应该就不会对方从哲的提议太感兴趣。

“方从哲的提议看似对吴国公有利,‘两家分河南’,其实呢?要想施行方从哲此议,对吴国公来说,前提却是需要先把陈友谅、张士诚的威胁置之不顾。目前,吴国公之根本在金陵,他的大敌不是察罕,不是河南,而是张士诚和陈友谅。若按方从哲此议行事,‘本末倒置’,即为此也。

“当然了,吴国公和主公同为宋臣,有同殿称臣之情,也许他会看在主公的面子上,不会明言拒绝方从哲。但是以臣猜测,甚有可能,他却会拿出陈友谅与张士诚作为借口。总之,不会赞同方从哲此议。”

洪继勋没见过朱元璋,对朱元璋也不了解,但是就从朱元璋喜好的用兵手段上,他却大胆地对朱元璋的性格和脾气做出了一个推断。并由此引出来,再又推断朱元璋必会用陈友谅和张士诚为借口,委婉拒绝方从哲。

邓舍听了,低头想了会儿,不由佩服,说道:“古人云:‘见微知著。’先生能从吴国公擅长用兵的手段上,就推测出吴国公的性格。‘见微知著’四个字,先生当之无愧。”

不管怎么说,方从哲反正是派出去了,成或不成,至多半个多月内就可以有消息传回。成了,自然最好;如果不成,也不会对益都攻取济宁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邓舍与洪继勋等说了几句话,岔开话题,问洪继勋,说道:“先生既认为吴国公与我联手的可能性不大,对眼前济宁路的战局,先生可有什么看法么?”

“目前为止,我军在济宁路的攻势还算顺利。上午前线传回军报,说细作在巨野城中见到了王保保的旗帜。王保保是察罕帖木儿的义子。不到危急时刻,察罕帖木儿是绝不会派王保保去济宁的。这说明了两件事。”

“哪两件事?”

“首先,说明李察罕已经认识到了济宁战局的危急程度,王保保去到巨野后,必会对前线重新做出部署。东平、乃至河南等地的察罕援军没准儿很快就会能集结完毕。也许,我军将会在未来的数日内,就要受到元军较大规模的反扑。换而言之,前线我军顺利的局势,或者就将会要面临一个转折。如果顶住了元军将至的反扑,济宁路就算入主公囊中了。”

王保保亲至济宁,说明李察罕对济宁路的战事已经做出了反应,同时也因此而预示元军被动挨打的局面将会得到扭转。这是对益都不利的一面。

“其次呢?”

“非到万不得已,主将不会轻动。通过察罕帖木儿把王保保派去巨野也可以看出,察罕在晋冀、关内与孛罗的战事实在是已到了如火如荼的关头,他定然无暇顾及济宁,要不然,也不会这般轻易就把王保保派上前线。这就又说明了,最少短期内,晋冀、关内的察罕军队绝不会有余力来驰援济宁。前线我军面对的敌手,也最多就是一部分的河南察罕军。”

因为察罕无力顾及济宁,同时又因为济宁的地位很重要,所以察罕才不得已,把王保保派去了巨野。益都将要面临的敌人,除了济宁本路的元军,也最多就是再加上一部分的河南军。这是对益都有利的一面。

姬宗周忽然笑了起来,插口说道:“前几日和主公讨论《老子》,主公说了个新名词,说是甚么用‘辩证法’的观点来看问题。便好像如同大夫望闻问切一样,‘辩证’地分析事物。先生从王保保去巨野,既看出了对我不利的一面,又看出了对我有利的一面。主公,这就是辩证法吧?”

“辩证”本是中医术语,望闻问切,统称“辩证”。所以,姬宗周用大夫看病来比“辩证”。邓舍闻言一笑。

洪继勋打开折扇,“啪”的一声,又合上。他不屑姬宗周变相地拍邓舍马屁,也不理会,自管自地继续说道:“这是对我军有利和不利的两面。此外,对前线的战事,在济宁路之外,臣却是还另有一个忧虑。”

“济宁路之外?是何忧虑?”

“适才,臣分析了吴国公和主公所擅长的用兵之术。请问主公,对察罕帖木儿擅长的用兵之术,主公可了解么?”

“请先生细说。我愿闻其详。”

“察罕用兵,首重凌厉。不止凌厉,且老谋深算。吴国公用兵的长处在一个‘稳’字;主公用兵的长处在一个‘锐’字;而察罕用兵的长处,却是不但‘稳’,并且‘锐’。看年前益都之战,他用关保取我东南,是为‘锐’;用数万大军围我益都,见我援军来到,不肯纠缠,当即撤军,是为‘稳’。令人不得不赞叹,此人之用兵之术,端得非常老辣。

“如今,后有孛罗与他鏖战晋冀,前有我军与其争锋济(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

c宁。看似他是处在了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但是以臣料来,越是如此,他越是有可能突出奇兵,在‘稳’的前提下,重施故技,再给我益都来一个‘锐’!”

“如何‘锐’之?”

“臣先请给主公说‘稳’。他派王保保去巨野,调河南军驰援济宁,稳扎稳打,以保全济宁为首先之要务,这便是‘稳’。”

“不错。那么‘锐’呢?”

“正如年前的关保奇袭东南。臣以为,他极有可能会在某个时刻,别遣一军,或者声东击西、抑或围魏救赵。选择我前线的一处薄弱地带,猛打猛攻,借此威胁益都,从而迫使我泰安各军不得不从济宁前线撤退。”

“先生的意思是说,察罕会在令王保保在济宁与我诸军正面交战的同时别遣一军,突袭我前线的某处要地。双管齐下,以达迫我撤军之目的?”

“正是如此。”

邓舍沉吟不语。细细想来,洪继勋的分析是很有道理的。就以察罕帖木儿用兵的老练程度而言,这种情况不是极有可能发生,甚至是确定可以发生。他站起身来,在室内踱步,寻思片刻,问洪继勋,说道:“那以先生之见,若是察罕果然别遣一军,他最有可能攻我前线的何处?”

洪继勋说了半天,有些口渴,不慌不忙饮了口茶,然后方才回答道:“我益都前线,从最北边的棣州到最南边的泰安一带,凡与李察罕接壤之地,不下数百里之远。大而言之,这数百里边界线上的任何一座城池,都会有受到察罕突袭的可能。但是以臣看来,最有可能的却只能会是棣州。”

姬宗周问道:“却是为何?”

“这还用多说么?泰安一带,现有我主力云集,军马不下三四万,察罕既然是突袭,就不会用太多的军队,而且他也没太多的军队可调,所以,泰安这里,首先就可以排除。除非察罕昏了头脑,自投死路,他才会攻击泰安。其次,济南一带,与高唐州隔有黄河,有天堑,更是难以突袭。也可以排除。最后,只有棣州。察罕突袭棣州,有利处三。

“一则,棣州接壤河间路。河间路有扈卫大都之责,驻扎有不少的元军,察罕有一部精锐也驻扎在此地,有足够的军队可供调遣。且,河间路一方面远离济宁,另一方面因有西边的保定、真定诸路作为缓冲地带,也与大同相隔甚远、更且也又远离冀宁,不受两处战场的波及。调动这里的军马,既方便,对察罕在济宁、冀宁两路的战事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二来,从河间路到棣州没有甚么险隘,只需要渡过几条不大的河水。如果选择的路线合适,称其为一马平川也不为过。便于行军,有利突袭。

“三者,棣州距我益都不过一两百里地。其间多是平原。从棣州前来益都,行军速度快一点,两日可到。只要察罕能攻下棣州,——哪怕是攻不下,只要围住棣州,对我益都就是个极大的威胁。

“综上三条,察罕如果突袭我前线诸城,只有棣州是最佳选择。”

邓舍补充一句,说道:“而且第四,棣州是我新得之地。本来有杨万虎驻扎,现又分出了一半的驻军前去济宁参战。相比有天堑的济南、有重军屯驻的泰安,棣州城确实是我前线诸城中防御力量最为薄弱的一个。”

姬宗周说道:“那该如何是好?”

“臣有一计,或会能可保棣州安稳。若实施成功,甚至不但会能保棣州安稳,说不定,更会给李察罕一个重大的打击!”

“先生请说。”

“主公有先见之明,提前已在益都集结了众多的骑军。主公,如果察罕真的如臣所料,突袭棣州,何不即发益都之骑军长途急袭,一如我军在兖州城外的围城打援,再在棣州城外,也给察罕上演一台类似的好戏?”

在兖州城外,是围敌城、打敌援;如果察罕真的突袭棣州,如洪继勋提议,便是敌围我城、我打敌军。邓舍颔首,说道:“先生此议甚好。”

姬宗周道:“先生此议确然高明。只是察罕会突袭棣州,却只是先生的猜测。到底察罕会不会行此计策?现今还并不确知。若是察罕真的来了,我军给他个迎头痛击当然是好的。可若是先生料错了,察罕没有来呢?”

洪继勋微微一笑,说道:“如果察罕没有来,为什么我军不可以引诱他来?”

邓舍眼前一亮,他立刻明白了洪继勋的真实意图。

洪继勋不仅仅只是想要在棣州伏击察罕,也更不仅仅只是想把棣州作为诱饵、诱使察罕来犯,联系他刚才分析察罕用兵手法的话,他的真实意图其实是:察罕也许会想到用突袭、围魏救赵来间接地解济宁之险,那么,为什么海东不能够也一样如此呢?通过诱使察罕来犯棣州、进而在棣州大败来犯之敌,以此来间接地支援济宁,敲山震虎,夺取最终胜利。

“先生妙计!”邓舍抚掌称赞,回转座位,坐下来,问道,“若我军诱察罕来犯棣州,计将安出?”

“无它。唯有一策。故意示弱就是。”

“怎么示弱法?”

“分为四步。第一步,令棣州加强警备,并故意把加强警备的消息放出去,并且最好能尽快使得河间路等地的元军知道此事。我军为何加强棣州戒备?正是因为担忧元军突袭。第二步,夸大棣州守军数目,调一些民夫,扮作军卒,开入棣州城中。但同时,又再故意把此消息泄露。如此,便给了元军一个我军在虚张声势的假象。

“其三,我军攻克棣州时,不是俘虏了许多的田丰部卒么?选几个信得过的,叫他们逃跑掉,去河间路,找驻守当地的元军将校,备将棣州虚实说与之听,并表示愿意做他们的乡导,鼓动其来侵犯。

“若是河间路的元军将校因此起意,料来他们定会用最快的速度去请示察罕。这个时候,主公可以传出去一个假消息,说是亲自前去了济宁前线。此为第四步。这四个步骤下来,臣敢打包票,察罕再老谋深算,便以他一贯以来的用兵喜好,也定会无意也变成有意,肯定会中臣计。”

“知己知彼”。两军交战,当一方对另一方的主将有了足够的了解之后,便可以针对对方主将的脾气、喜好,为其量体裁衣地设置计谋。人无完人,谁都有缺点。从对方的缺点入手,这计谋就十拿九稳地会告奏效。

邓舍大喜,说道:“先生真我之子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非先生莫属。”微一沉思,又道,“先生之计,不可谓不精。但似乎还有值得补充的地方。‘故示己弱’,只严防戒备与虚张声势是不够的。还得用别种措施。……,这样吧。”他环顾左右,视线从一直没说话的河光秀等脸上掠过,落在了姬宗周的身上,道,“姬公,我明日会下道令旨,给你加一个巡察防御使的头衔。即日起,你就出益都,往去济南、棣州诸地巡视。你要记住,表面上看,你似乎不偏不倚,但是实际上,你要表现出来,你此次巡察防御的重点,其实是在棣州。可以在棣州多停留点日子。”

姬宗周不防话题落在了他的身上,忙起身恭敬说道:“是。”

邓舍笑了笑,示意他坐下,说道:“姬冲现在也在棣州。你们父子相别有些时日了,这一次,你也算是假公济私,可以顺便去看看姬冲。”

听到邓舍提及姬冲,饶是姬宗周能言善道,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干笑两声,说道:“多谢主公关心。”

“海东援军,现在如何?”

“大部皆已集结在辽左、平壤。请主公毋忧,若是我前线有变,援军必能迅速来到。”

“如此就好。后有援军,才能做到手下不乱。‘胸有成竹。’这援军,就是我胸中的成竹也。既援军无事,那么咱们就君臣协力,在济宁、在棣州,好好地与察罕打上一仗,雪一雪年前的益都之恨。”

16 变计

看邓舍虽与洪继勋等人说话表现得信心十足,其实他内心中,也还是有些忐忑。军报上说,王保保已至巨野。王保保何许人也?尽管他现在的名声还不是太显,但在后世,邓舍对他可早就是久闻大名了。

洪继勋适才提起了朱元璋,通过朱元璋常用兵的手法来对朱元璋的性格脾气做了一个分析。邓舍在后世时,曾经听说过一个有关朱元璋、王保保、李思齐的故事。故事很短,也很简单,但很鲜明地表现出了这三个人不同的性格特点。

说是李思齐投降朱元璋后,王保保退去漠北。朱元璋遣派李思齐为使者,去见王保保。两人见面,言谈甚欢。李思齐后辞别回程,王保保派了一队骑士,把他们送到边界,说道:“总兵有旨,想请您留下点东西以作遗念。”李思齐是使者,没带什么东西,说:“我为公差原来,无以留赠。”那骑士又说道:“请留一臂。”李思齐知不可免,断一臂与之,还京而死。

朱元璋的借刀杀人,王保保的快意恩仇,包括李思齐见不可免、便断臂与之的狠辣,皆跃然纸上。因为这个故事太具有传奇性了,所以邓舍牢记不忘。王保保这个人,见李思齐了以礼待之,临别送行索要一臂。朱元璋赞其为“天下奇男子”,只从此事也可看出,“奇男子”他当之无愧。行事出人意料。把他的行事风格放在战场上,会不会也总是出人意料?

殊难预料。

但是,难以预料归难以预料,邓舍毕竟为海东主公,在臣子们面前却需得保持自信。与洪继勋等议论军事,直说到入夜,诸人方才拜辞。送走群臣,邓舍留在书房中,一个人观看地图,推演前线的战事,彻夜未眠。

次日一早,有军报送来。

细作探知,大约是奉了王保保的调令,河南的察罕军马中有一部开始向济宁路方向运动,并又有济宁路单州、济州等各地的军马也逐渐开始有朝巨野一带集结的态势。如此,济宁路的敌人就大致形成了两条战线。前线是兖州、巨野,以防守态势为主;后边是正在赶去的河南军马。可以预想,待河南的军马赶到,王保保十有八九,必会由防御转变为攻势。

邓舍与前线下达军令,既定部署不变,短期内,仍然以围兖州、调巨野一带敌人驰援、从而打援为主,若敌人不动,则可改打援为攻城。总之,无论打援成功与否,务必要在河南的敌军来到之前攻下兖州城。

打下兖州,就等同卡住了济宁路的脖子。在未来可预见的激战中,海东就能占据较大的主动权。

另外,在遥控指挥济宁战事的同时,洪继勋以棣州为诱饵、调敌来犯的计策也开始付之实施。一方面,姬宗周奉令出巡。另一方面,命陈猱头、李兰在东南沿海征了千余民夫,扮作士卒,装模作样地向棣州陆续出发。

一边是明攻,一边是暗诱。明攻的对手是王保保,而暗诱的对象则是远在临汾的察罕帖木儿。以一人之力,对敌父子二人。经过连番血战的磨练,邓舍虽说有时也会不太自信,但该有胆略的时候他却也绝不会犹豫。

如果说,邓舍的胆略是胜则开疆拓土、败则有可能退回海东,那么他需要前线将士们做的,却就是抛头颅、洒热血,胜则立下功勋、败则战死疆场。从济宁送军报到益都,一来一去需要两天多,只这两天的时间里,战局就又出现了变化。变化的导火索是封信,写自庆千兴,传入兖州城。

庆千兴既然身在前线,那么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就比邓舍还要清楚敌人的动态。自王保保去到巨野,济宁路诸地的元军就全部动了起来,接二连三地开至巨野、济州沿线。庆千兴认为,在这个时候,是需要对兖州做出一些恐吓的动作了。不然,兖州城内的敌人看援军持续来到,必定会士气振奋。他们士气振奋,反过来,海东军马也许就有可能士气低落。在这个时候,给敌人一点恐吓,也好能振奋一下本部的斗志。

因此,他写了一封信,令弓箭手射入城中。这其实也是攻城的惯计,“攻心计”,同样的内容写了数百封,一阵箭雨,悉数射入城内。守城有法,得敌人之信件,不可私留。需得全部呈交给最高指挥官。贺宗哲得信,展开观看,见上边没写几行,大意写道:

“以惴惴兖州五里之城,十里之郭,敝卒三千。焉能抵我十万强军?先顺者赏,敌之者诛。不降则屠。”

口气非常大。虽然话语不多,但是却言简意赅,几句话便把敌我形势分析得十分透彻,兖州只有两三千的守卒,纵然有后方的援军正在赶来,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怎能抵抗海东的十万强军?“不降则屠。”

特别是,贺宗哲看这封信的措辞觉得很眼熟。想了半晌,猛然想起,似乎年前察罕围困泰安时,就是写了这么一封类似内容的信,同样地射入城内,招降陈猱头。现下里倒好,局势反过来了,换了庆千兴写这封信。

贺宗哲几乎可以肯定,这绝对是庆千兴故意的,想以此来动摇他的军心。

“城外红贼布阵如何?”

“贼渠李和尚部已然来到,与庆千兴、傅友德合军一处,驻扎在城南。杨万虎部驻扎在城北。总计贼军一万多,不到两万人。”

“巨野的消息如何?”

“小主公传下军令,命将军死守城池,不得轻易出战。单州等地的援军正夜以继日赶来巨野、济州。此外,河南军马也有调动。目前,河南军的前锋已经快要入我济宁境内。连带单州军,总计援军两万余人。如果再加上东平路等处可随时调动的军队,此次来援我城的人马约有三万。”

泰安的海东军马总共也就三四万人,而王保保调动的援军就有三万人。且王保保还有坚城可为依托。如果等到他的援军赶到,兖州战事的结果会是如何?不言而喻。所以,贺宗哲对庆千兴的这封信也只是一笑了之。与左右说道:“此是为红贼见我守城严密,无机可趁。故此虚言恫吓耳。”

有人说道:“将军所言甚是。现在唯一可虑者,是河南军、单州军,乃至东平军的驰援暂时间却还不能到位。红贼不会看不出这个形势,如果等我援军来到,他们就没戏唱了。所以,近日内,末将以为,贼军定会发动一次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

c规模的攻势。我守军连经两次败战,先是失守济阳,继而在汶上中伏。军中士气确实低迷。若贼军不计牺牲、猛攻猛打?”

贺宗哲晒然,不以为然地说道:“巨野便在我城后,小主公亲临前阵,对我守军的士气定有振奋。即使贼军猛攻,守个七八日的城还是绝无问题。至多十日后,各地的援军就会络绎来到。待到那时,破贼易如反掌。”

说到这里,他又神情复杂的自失一笑,意味深长地与诸将说道:“其实,要说实话,本将还真是巴不得贼军能来攻我兖州城池一次!”

诸将皆面面相觑,不解其意。贺宗哲也没再多做解释,只是起身,负手踱入内室。诸将看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些苍凉。

王保保和贺宗哲打的主意都是坚守兖州、等待援军。海东如想克敌制胜,首要一条,就不能让元军的如意算盘打响。便在贺宗哲与部属商议的同时,庆千兴、李和尚、傅友德等也在议事。甚至,城北的杨万虎也来了。

一个帅帐之内,四员海东上将。

庆千兴是总统领官,他高踞主位,下首两侧,左边是李和尚与傅友德,右边是杨万虎。并及一些副万户、千户以上的将校,满满堂堂,坐了有二十来人。皆全幅披挂。帐外的阳光透入,映照得他们身上铠甲耀眼。

庆千兴说道:“泰安方面的军令,本来是令咱们在城外安营扎寨,最好能诱使一部分的鞑子援军来袭,先灭其援,继而再陷其城。但是,王保保到底将门虎子,至今我军围城已有多日,一直不见他有遣派援军来到。

“是‘围城打援’之计暂时已不可执行。根据线报,鞑子的河南军正急行军赶来济宁;东平方面的鞑子也似有异动,有渡过济州河、攻击我汶上城的态势。若汶上被夺,则我军的侧翼便就不安稳。若河南的鞑子军来到,则我军攻陷兖州之事就势必会成为泡影。形势在变化,本将以为,我军也应该随之调整一下方略。今日召集诸位前来,便是为商议此事。”

李和尚、杨万虎皆是为海东悍将,论资历远胜庆千兴。虽然说,他们对庆千兴的才干也是很钦佩的,昔年双城一战,庆千兴都能和邓舍打一个不分胜负;而且庆千兴为前线总统领官的委任也是邓舍亲自任命的,所以要他们遵从庆千兴的军令可以,但是若想使他们伏首贴耳地如同其下属将校,却也是万万不可能。因此,庆千兴话音落地,他两人都没接口。

傅友德微微起身,问道:“将军以为我军该如何调整方略?”

“‘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以两鸟相比,兖州是一鸟,鞑子的援军是一鸟。既然鞑子援军不来,我军打不成援,那么便干脆先将兖州攻克!只要能夺下兖州,纵使鞑子的河南军来到,我军至少也可立不败之地。”

“那泰安的军令?”

“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况且泰安耶?军情如水,战机稍纵即逝。若是唯唯诺诺,只唯数百里外的军令是从,则就算是白起复生、淮阴再世,临敌对阵,也是非败不可。”庆千兴话语一顿,说是这么说,要让他擅自改变泰安军令,别说诸将也许不会从之,就算是他本人,也不致如此胆大,放缓了语调,又接着说道,“当然了,我军改变策略,也还是需要给泰安请示一下的。若诸位皆无异议,那本将即日便上报泰安。”

杨万虎与对面的李和尚对视一眼,按刀问道:“请问将军,若如你所言,改变我军策略。具体的行事,该如何行事?”

“凡攻城,强攻为下。不战而屈人之兵,此是为上策。按目前之形势,不战而屈敌军已无可能;但强攻也不可取。以本将之计,该取中策。”

“如何中策?”

“调贺宗哲出城,与其野战。”

“我军围城多日,贺宗哲闭门不出,定是已得王保保军令,命他固守不可出战。而且,贺宗哲前番驰援汶上又中我伏,已经吃了一次亏。将军还想要调他出城,与之野战?说来容易,做起来怕是难之又难。”

“贺宗哲此人,本将也曾有闻听。不是庸将。要不然,察罕也不会让他来镇守济宁。身为名将,落败汶上。坐拥数千精锐,而被我军围困。如果没有王保保来巨野,也许他会吃一堑长一智,固守不出。但是如今,王保保已来巨野。王保保何许人也?是李察罕的假子。年少气盛。

“本将敢下断言,他下给贺宗哲的军令上,除了命之不许出城外,定然还别有训斥之言!杨将军,本将且来试问你,如果换了你是贺宗哲。前番大败,现在城池被围,又受上官的严厉训斥。你会作何想法?”

杨万虎愕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欲戴罪立功。”

“正是!这就是贺宗哲此时的心态。别看他在城中守的稳,那是因为他无机可趁。难道说,你觉得他就真的是想等河南、单州、东平等处的援军来救援他么?难道说,你就觉得他真的想等到河南等处的援军来救下他么?不错,等援军来到,他必然得救。可是,得救的同时,怕也正是他得罪之时!察罕军纪森严,王保保年少气盛。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所以,他现在肯定是看似稳当,实则急切地想要寻找机会,戴罪立功。为何本将招降、恐吓的书信射入城内后,他半点反应也无?如若俺料的不差,嘿嘿,其实他正就是在想等咱们去攻城呢!若能打退咱们的进攻,不管怎么说,也总算是功劳一件吧?”

诸葛亮把“将”分为六种。

“察其奸,伺其祸,为众所服,此十夫之将。”这样的人可以当九人将,带十个人。“夙兴夜寐,言辞密察,此百夫之将。”这样的可以当百人将,带一百个人。“直而有虑,勇而能斗,此千夫之将。”这样的人可以当千人将,带一千人。“外貌桓桓,中情烈烈,知人勤劳,悉人饥寒,此万夫之将。”这样的可以当万人将,带一万个人。“进贤进能,日慎一日,诚信宽大,闲于理乱,此十万人之将。”这样的人可以当十万人将,带十万个人。“仁爱之合于天下,信义服邻国,上知天文,中察人情,下知地理,四海之内,视如室家,此天下之将。”这样的人,可为天下将。

先前,洪继勋献策给邓舍,针对察罕的脾气性格,定下了用棣州作为诱饵的计策。此时,庆千兴又也是针对贺宗哲的性格,提出了再次“诱其野战”的计策。他们两个人,都是标准的“十万众将”,且“中察人情”,能根据敌将的性格如量身定制般的选择计谋,近似“天下将”的层次了。

而用这六种“将”来比这会儿同在帐中的杨万虎、李和尚和傅友德,则杨万虎、李和尚都是绝对可以胜任“千人将”,勉强算是“万众将”。傅友德才投靠海东不久,具体的将才还没怎么显露,但是就他表现出来的勇武来看,最起码做个“千人将”也是绰绰有余了。

泰安的赵过,能荐举贤能,为人敬慎,诚信宽大,经过多年的沙场征战,也可谓“闲于理乱”,且“仁爱信义”,称他一个“十万众将”,乃至与洪继勋、庆千兴一样,近似“天下将”,则显然也是毫无疑问的。

再说那贺宗哲,如果也用这六“将”来套比,也许他至多是个万众将的程度。

以万众将来对十万众将,这就好像秦末刘邦用韩信、灌婴、曹参击魏,适时郦食其刚从魏国出使归来,刘邦问他:“魏大将谁也?”郦食其说:“柏直。”刘邦不屑一顾,道:“是口尚乳臭,安能当韩信!骑将谁也?”郦食其答道:“冯敬。”刘邦说道:“是秦将冯无择子也,虽贤,不能当灌婴。”又问:“步卒将谁也?”答道:“项佗。”刘邦很高兴,说道:“不能当曹参。吾无患矣!”而之前,韩信亦问食其:“魏得无用周叔为大将乎?”郦生说:“柏直也。”韩信道:“竖子耳。”遂进兵。

所以,无论贺宗哲会不会中庆千兴此计,但如果没有王保保的来临阵指挥,可以说,海东取济宁几乎是必胜的。

只是,没有如果这一说,王保保现在已经来了,那如今对庆千兴等来说,也就是只有在察罕的河南援军赶到之前,先争取把兖州攻克。听了他的一番分析,杨万虎、李和尚、傅友德等皆无异议,表示赞同。

庆千兴说道:“诸位既无异议,那本将这就便上报泰安,听赵左丞裁决。”他信心十足,巧用计谋,要二调兖州军,再与贺宗哲野战。

17 夜惊

兖州东北至济南三百三十四里,南至徐州三百六十里,北至大都一千余里。春秋时属鲁,战国中后期属楚,亦为齐、宋之疆。

其地据河、济之会,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山,东带琅琊。是中原与江南之间的一个重镇。得了兖州,向东可以囊括三齐,向南可以问事三楚,直走宋、卫,长驱陈、许,足以方行於中夏。宋国、卫国、陈国、许国,这些都是春秋时期,位处河南的诸侯国。大ti位置便是在今日之商丘、淮阳、叶县一带。换而言之,占据兖州后,向东可以直取山东,向南能够扣江南之门,向西则足以横行於河南。此地的战略位置是非常的重要。

也所以,察罕帖木儿将他最精锐的部队之一,——“毛葫芦军”放在了兖州。而且,一听闻邓舍大举西下,便在迎对孛罗帖木儿主动挑战、抽不开手的情况下,还立即就把王保保派去坐镇。

何为“兵家必争之地”?这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现如今邓舍已经控制了渤海海峡,张士诚是没有办法走海路运粮去给大都了,已然改走陆路。可是,他若是走陆路运粮食,兖州一带是必经之地。连通淮、泗等河水的大运河济州河就是从兖州城西经过。一旦此地失守,首先便是被彻底断绝了从江南往大都运粮的道路,而一旦粮道被断绝,这其次,大都食粮的压力就转给了孛罗与察罕。

察罕怎能不对此重视?

虽然说,他的根本之地是在陕西、山西,但是大都一旦闻讯邓舍在往兖州、济宁路用兵,试想蒙元的皇帝、皇太子,包括朝中的大臣们又怎能不着急?肯定给李察罕催促。又即使李察罕对蒙元朝廷的催促不在乎,但兖州、济宁路关系到河南、徐州等处的安危,这就是察罕的切身之疾了。因此,无论是从公从私,即便孛罗那里他确实腾不开手,但遣派王保保过去坐镇,并当即兴师动众、调河南军往援,却也是不得不为之。

两军鏖战,在兖州之地。

经过似乎前奏似的一番小小试探,有海东军队的围城诱敌,有兖州军队的试图救急,目前的结果是海东略胜一局,但在双方都智谋百出之后,在敌我皆有智将坐镇之后,在好像智谋无法起到决定作用之后,现在可用的,对海东一方来说,也就是只有以力取城了。

故此,庆千兴做出了引敌出城、促敌野战、在敌之援军未曾尽数抵达、尽数准备好之前,借机克城的决定。兖州的地势,河水交错。要想要引敌出城野战,首要便是得选择一个好的战场。

庆千兴把战场选在了城南。

放在城东不行,城东边是上有泗水、下有沂水,地方太窄,转折不开。城北也不行,城北距离宁阳不远,宁阳现在益都手中,贺宗哲再蠢,也不会贸然出城、将自己陷入腹背受敌之局。城西更不成,一则太远,二来邻济州、巨野等地,是兖州的大后方,对海东不利。

只有城南。首先,有大片的开阔地面,足够野战。其次,贺宗哲如果出城,肯定骑兵先发,城南的地形也有利骑兵活动。再次,城南乃是庆千兴、杨万虎、李和尚诸将的大营,驻扎了海东主力万余人,看似人很多,从常理推断,也许贺宗哲会不敢来,但只要用之得当,却也足为诱饵。

在得到泰安的军文答复后,——赵过同意了庆千兴的野战方案,兖州城外的益都诸将遂按庆千兴之计开始施行引敌的计策。

庆千兴的计策其实很简单。怎么才能把主力大营变成一个可口的诱饵?又怎么才能够使得贺宗哲无视益都大营万余人的威胁而敢于出动来犯呢?无它,唯有一策。“自乱”。装作营啸,故意出示己病给贺宗哲看。

所谓“营啸”,也就是炸营。在冷兵器时代虽不常见,但却也是不少见的。

三国曹休伐吴,军夜惊,士卒乱,弃甲兵辎重甚多。前宋救援太原之战,因为传闻宗翰来了,引发二十万大军营啸溃散。越是军马多的营地,越是容易引起“营啸”。上万、乃至几十万人驻扎一处,士卒们都是提着脑袋上前线的,压力很大,通讯也很不方便,尤其是夜间,只要一营乱起,如果主将弹压不当,很快就会引起全军惊乱。

邓舍曾经提起过南朝梁的一员名将韦睿,在一次南梁与北魏的鏖战中,南梁主将萧宏就曾因军队夜惊、弹压不力而弃军逃遁,差点害的南梁军队全线崩溃,幸好有韦睿、曹景宗等大破北魏军,这才免于失败。

为何军中纪律森严?不许谣言流传,甚至士卒出去见到了什么奇怪的景观、少见的动物都不许乱传,必须只能报给主将知晓?原因就在此。谣言若不克制,越传越广,造成军心浮动,一个不小心,半夜里稍微一点儿动静就可能引发营啸。营啸一起,十有八次都是难以按住,不战自败。

庆千兴的计划,就是故意营啸,半夜里忽然大乱,引诱贺宗哲出城来袭,然后野战决出胜负。这个计策若是获得成功,兖州军队等同连败三场,主力尽失,“毛葫芦军”再精锐,也是少不了士气一落千丈。取城易矣。

“城池再坚,守城的是人。故此说,‘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只要胜了敌军的人,别说兖州,就算‘固若金汤’,取之也是不在话下。”庆千兴在接到泰安回文之后,便当即就又召集诸将,分布任务。

“杨将军。”

“末将在!”

“此次引敌出城野战,不需你部。当贺宗哲出城后,你只需看好本营,并遣出一部人马插入至兖州城北,以防济州的鞑子来援即可。”

“接令!”

“李将军。”

“末将在!”

“此次野战,也不需你的本部人马全部参加。分出千人,要皆为精锐敢死之士,伏在城北门外,待战起,看有没有机会趁机而入,夺取城池。若有机会,自可取城。若无机会也无妨,可改而断出城鞑子之后路。”

“接令!”

“傅将军。”

“末将在!”

“此次野战,你部与本将部是为主力。炸营夜惊前,你便带军出营,埋伏在我大营西南。待贺宗哲出城来犯,等他入我营中后,你即包抄过来。要中之要,你须得牢记,杀敌外,定要看好西南。绝不可放走一兵一卒。”

“接令!”

庆千兴顿了一顿,却不就叫傅友德下去,又补充说道:“当是时,夜中三更,我营中伏军四起。我军在营中是为内,傅将军,你部在西南是为外。此战,济州距离兖州不过数十里,想必战事一起,鞑子的援军随时会到,虽有杨将军可以阻之,但我军必须速胜。因此,你接敌之后,万万不可恋战。”

“速胜?不可恋战?”不恋战怎么速胜?傅友德微微愕然,随即明白过来,说道,“将军可是想?”

“不错!我大营南为沂水,西为泗水。方今四月底,夏水正涨,河水很深。交战的时候又是在夜间。料来鞑子在中伏之下,定然会难辨道路。你我两军杀上一阵之后,只管催撵着他们往西去,叫河水代劳。”

帐中诸将皆是大喜。一员高丽将校拜倒称赞,说道:“将军真妙计也!”

庆千兴抚须而笑,按刀起身,顾盼帐内。他虽然个头不高,但此时全幅披挂,诸将看去,却只觉得他如渊渟岳峙。很多人不约而同地想道:“掌万人之军,主杀伐之事。正该此等有胆有识有担当的重将方能为之。”

庆千兴本为丽将,久在辽东,尽管征战不断,但名声并不显於关内。这一回来到益都,可谓“初出茅庐,中原首战”。能不能令益都诸将彻底心服,是否可以在益都群臣中占据一个较高的位置,只看此战胜负了。

18 青牛

营内埋伏,最适合用五行错综阵。即把军队分为二十队。十六队布置在外边,分处四面八方;四队放在内部,以应四角。只要内部的四角不乱,则便纵使敌人在营里闹的再欢,也是进退有据,可攻可守。足以胜敌。

只不过,在布阵之前,庆千兴先得把“营啸”的事儿安排好。

怎么安排?无缘无故的“营啸”,显然不合情理。益都军马连胜几阵,士气如虹,怎么会忽然就“营啸”呢?须得找个幌子。

庆千兴命人寻了头牛,拿出染料,将之染成青色。黄牛成了青牛。然后,将之远远地放出营外,置在高处。黄牛寻常可见,青牛就很罕见。两军交战之际,陡然间,出现一头罕见的青牛,这就给谣言的流传造就了合适的土壤。同时,也就给益都军的大营“夜惊”造就了合适的幌子。

当天下午,有一头青牛出现在了益都大营的外边。

但见它转转悠悠,慢慢腾腾,在营外转了半圈。随后,在三两个人暗中的驱赶下,朝兖州的方向而去。益都的主力大营距离兖州不远,只有十几里地。那青牛走的虽然不快,但到傍晚时分,就出现在了城下。顿时引起了城上守卒的注意。当然了,驱牛的几人早就提前躲开。

“怎么来头牛?”

“还是青色的?”

“似乎是从贼军大营的方向而来。”

守卒互相对视,面面相觑,有人说道:“这得报给将军知道。”无论是野外扎营、抑或守城军卒,凡是看到怪异的东西,都必须立刻报给主将知晓。便有当日轮值戍卫的将校下了城头,赶去帅府,禀告给贺宗哲知晓。

贺宗哲闻讯,也亲自登上城头,远远观望。暮色降临,笼罩四野。为防止益都军队取火烧城以及打造云梯,并为了视野开阔,城外的树木、乃至灌木都早被砍光,空旷的原野之上,一头孤零零的青牛,十分显眼。

“此为何物?”

“青牛。”

“青色的牛?倒是罕见。乃是从贼军大营而来么?”

“正是。”

“却也古怪!”

虽然觉得奇怪,但是贺宗哲也没有多想。有将校提出,不如出城去把那青牛抓住?贺宗哲沉吟片刻,疑心此是为益都军的诱敌之计,断然拒绝。又因那牛在射程之外,也没令人射箭。看了一会儿,也就自下城而去了。

暮色渐渐深重,夜色来到。

城头守卒换防,纷纷打起火把。一晃眼的功夫,忽然有士卒惊声高叫:“咦?那牛哪儿去了?”不可能总是有人盯着牛不放,新鲜劲儿过去,也就没人注意它了。听见这士卒叫声,诸人去看,果然那牛不见了。

牛去了何处?却是潜伏在边儿上的那几个海东士卒趁城头不备,把它拉走了。城头戍卒都是大眼瞪小眼,本来很热闹,顿时安静下来。好半晌,有人道:“这,这牛莫不是会飞的么?实在蹊跷。还得去报给将军知道。”

贺宗哲正在吃饭,闻讯,不免惊奇。少不了,又再登城观看。今夜有云,遮蔽星空,远近皆是黑乎乎的,借着火把的光芒,能看到城外两三里。贺宗哲眯着眼,瞧了半晌,那牛,还真的是不见了。

他纳闷想道:“骤来骤去,这青牛到底是什么意思?”百思不得其解,注意到左右的将士中已经有些人嘀嘀咕咕,沉下脸色,下令说道:“青牛虽不多见,却也不是没有。有甚大惊小怪?传令三军,不许议论!”

转回帅府,他越想越不对劲,狐疑猜测:“城外村中的百姓,大多都早被迁入城内。没有迁入城内的,也早就逃亡它处。贼军大营便在十数里外,方圆二三十里内,怕早就少有人烟了。怎会莫名其妙的出现一头牛?而且还是青色的牛?其中必有古怪!莫非?……,是贼军在故使诈计?”

他却是想到别处去了,疑心这头牛是益都军马故意放出,用来动摇他的士气。“毛葫芦军”纵然精锐,但是士卒都是从务农转入从军的,乡间传说甚多,这些士卒们又不识字,没读过甚么书,难免迷信。见到怪异的事物,特别在敌军压境时,肯定会疑神疑鬼,说不定便会有谣言四起。

“这事儿不对。”他在室内转了几圈,召来传令官,下令说道,“命戍将寻城,禁止士卒再讨论傍晚的那头青牛。若有违反者,斩!”

那传令官接令而去。

他左右亲兵,有一人笑道:“不过是头青牛而已。将军何必如此谨慎?”

“不然。成千上万人屯驻一地,军中岂有小事!前南齐时,便有因异物出现而导致三军夜惊,几乎全军奔溃的故事。如今贼军万余人兵临城下,我戍卒本来便士气不定,稍有大意,就有可能弹压不住。此事不可不防。”

夜渐转深。

城中巡夜敲响了更鼓。因为是守城,故此贺宗哲施行了夜禁。街道上已无人行。唯有更鼓之声,响彻全城。外有强敌,虽然后方援军将至,贺宗哲却也是夜不能寐。听过一更鼓响,好像没多久,便又是二更鼓响。

就在三更时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帅府的沉静。

贺宗哲本来正在俯首地图,听见了这阵脚步声,急忙抬起头来。室外亲兵来报:“城上守将前来,有紧急军事禀告将军。”贺宗哲“噢”了声,连忙说道:“快快命他入来。”收起地图,走回堂上,落座等候。

不多时,一个满头大汗的千户快步走入室内。

“有何紧急军情?”

“便在二更二刻前后,城南贼军大营突然喧哗不止,似乎(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

c发生了营啸。”

“营啸?”

“是。”

“你可确定?”

“虽然贼军营中大乱,但是毕竟离我距离稍远。末将并不是看的清楚,但就观察到的所言,应该是‘营啸’无疑。”

贺宗哲霍然起身,想要说什么话,又咽了下去,低头寻思稍顷,自言自语,说道:“难道是那青牛?”一叠声叫来护卫,穿上披风,三度登临城头。上了望楼,遥遥望去,只见兖州东南方,火光冲天。那里,正是益都军的大营所在地。侧耳细听,隐约似有喧闹的声音随风传来。

“将军?”

“无缘无故怎会‘营啸’?”

“以末将看来,八成是因为傍晚的那头青牛。”

“不对。贼军连胜两阵,士气正旺,绝不会因看见头青牛就产生夜惊。”

“贼军虽然接连侥幸胜我两阵,但是贼将李和尚素来以粗蛮著称。想他一个和尚带军,能有甚么能耐?也许是他不善治军?听说他上次取我济南,便弄得诸将不和,杨万虎、王国毅等还因此挨了邓贼的板子。越是贼军获胜,没准儿其各部诸将的不和便会越多。一时压制不住,又刚好有青牛出现,因此引起军心惶惶,最终导致‘夜惊’。说不定也是有的。”

“还是不对。李和尚、杨万虎诸贼确然无有将才,乌合之众,但是庆千兴号称高丽名将,不会犯此错误。”

“高丽名将?高丽区区弹丸之国,当年倾国之力不能当我一军,又能有甚么名将了?他若真是名将,末将等却怎么就从没听说过他有多大的名声?‘号称名将’,不过自吹自擂罢了。再且,就算他是名将,但是一直以来他都在海东,这是头次出现益都。杨万虎、李和尚无不桀骜之辈,贼军大营一旦产生‘夜惊’,恐怕他即使想去压制,也没谁会听他的。”

贺宗哲远望城池东南,沉吟不语。

“将军,如今小主公已至巨野,尽管说已经调动了河南军马,且援军将至,却不知将军想过没有?自与贼军接战,我军连败,失济阳、中伏汶上。若是据城自守,只等援军破贼,则破贼后,请问将军,该如何自处?”

“……,你此话何意?”

“末将请令,引五百骑兵即刻出城,远远地到贼军大营之外,就近观望。若是贼军‘营啸’是真,便放焰火为号,将军可随即率主力出城,趁机抄其大营!若是贼军‘营啸’是假,末将带的骑兵马快,兜转回城就是。”

贺宗哲微蹙眉头,心中盘算,没有回答那人说话。

说话此人是贺宗哲的心腹,其话语之外还有未尽之意,不用明说,贺宗哲也是心领神会。“毛葫芦军”是李察罕的精锐,可不是他贺宗哲的精锐。贺宗哲放弃宁阳不救,已经得罪了“毛葫芦军”;汶上中伏,又使得其在“毛葫芦军”中威信大降。所以他现在还能够勉强稳住军队,守御城池,一则大敌当前,二来后边王保保已到。如果真等到援军解围,而他还是寸功未立,那么可想而知,不必等王保保用军纪来处罚他,只“毛葫芦军”中的诸将,定然都不会放过他,百分百会群起而攻之。

贺宗哲转眼观瞧周边将士,火把的光芒映照在他们的脸上、身上,时明时暗,远处一点的就有些看不大清楚。他心中犹豫不决。

说话那人凑近他的身前,放低声音,又道:“将军,虽然说决战疆场,常有胜负,前两番我军的失利实际算不得什么。但是,如果此次贼军‘夜惊’是真?而将军却按兵不动,视若不见。若是被谁传入小主公耳中?”

贺宗哲悚然而惊。

他不救宁阳,往好了说姑且老成持重,但往坏了说就是畏敌如虎;中伏汶上,往好了说勉强误中敌计,但往坏了说就是冒进轻动。如果这一回,眼看敌人夜惊,他却又按兵不动,少不了落人口实,再又添上一条纵敌失机的罪名。“畏敌如虎”,“冒进轻动”,“纵敌失机”,他那亲信是有句话没问出来:“请问将军,你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够得住军法去砍?”

益都军“夜惊”,他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要说贺宗哲也是个果断的人物,想明白了此层,不再犹豫,哈哈一笑,说道:“如此,便按你所说行事。”

他那亲信领命下城,点齐五百铁甲骑兵,便就打开城门,呼啸出城。十数里地一闪即至,没用一刻钟,就来到了益都军马大营之外。这亲信倒也仔细,不肯深入,停在离益都大营还有数里地的一个小山下,带了两三人,策骑上山,从高处观望。本来城外边是遍布益都哨探的,他这一路行来,却半个敌人没有见着,心中已经是动了三分。此时登高远望,瞧见益都军的营中乱做一团,尘烟大起;又在近处,那喧闹声更是清晰。

“将军快看!”

顺着他一个亲兵的手指看去,这亲信瞧见连绵数里的益都大营北边,猛然里起了一阵浓烟。尽管是在夜中,这黑烟也是极其的明显。滚滚而上,升入云霄。他喜上眉梢,说道:“是贼军营中走水,起了火!”

火势一起来,映衬得营里越发明亮,至少营北面简直是亮如白昼。他集神望去,望得清楚,瞧见那益都北营,恰似乱马交枪,无数人奔来跑去。更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军卒扑倒在地,隐隐约约到处鲜血横流。又有人奔到营门处,抽刀举枪,砍倒守卒,抢了营门,大呼小叫地四面溃逃。

益都营中的嚷叫声音越来越大,远隔数里,兀自觉得震耳欲聋。

“他们在叫些甚么?”

“像是在喊什么‘王保保亲至兖州,兖州援军已到’;又好像有人在喊什么‘青牛白马’?”

“‘青牛白马’?”贺宗哲的这个亲信却也是读过书的,微微一愣,随即想起,笑道,“契丹人自称其祖男骑白马,女乘青牛,结为夫妇,始有契丹。汉儿不识我蒙古与契丹区别,说不得,或是以为青牛是我吉祥。”

契丹人传说,有男子乘白马,女子乘小车驾青牛,相遇木叶山下,结成夫妇,是契丹人的祖先。生有八子,分处各地,号为八部落。这个传说,早在前辽之时,便就流传汉地。汉人多有知晓。只是,传说中的青牛实为黑牛。因为青色,有时候指的就是黑色。因大部分的人并不知这个区别,所以这贺宗哲的亲信又道:“望文生意。汉儿却是不学无术。”

对益都军中‘夜惊’信了六成。

待再去看时,见营寨北边四处火起,黑烟弥漫,渐渐笼住了整个的大营。一个亲兵说道:“看起来像是真的。若是做戏,没必要搞得这么逼真。把大营都给烧了,就不怕今夜引不来我军,反被我军明日趁机来袭么?”

贺宗哲的这个亲信却不着急,又装过头,朝河对岸的杨万虎营中看去。

因为距离太远,并不能看得清楚,但影影绰绰,他见到杨万虎营中先是一点一点的火光,很快变成满营通亮。有打起火把的探马,络绎不绝奔出营外,像是也被城南大营惊动,打算过河要前去探查出来个究竟。

至此,他已然相信了九成。

“将军!奔溃出营的贼军朝咱们这边儿来了。”

他忙转回首,数百的益都军卒可不就正是往这座土山跑来。奔跑的队伍拉得稀稀拉拉,有人跌倒,很快爬起,就好像后边有什么怪兽在追赶似的,连个回头的空儿都没有,顾头不顾腚的,惊慌失措,只是发足疾奔。

十成把握,信有九成,已经足够!

贺宗哲的这个亲信兜转马头,奔下小山,长笑一声,说道:“贼子昏了头,自投死路!全队听令,放焰火!随俺来。”抽出马刀,轻轻一夹马腹,一马当先,迎着夜色,披风飒飒,往来敌处奔去。他身后五百人,同声高叫,发出“嗬、嗬”的威武恐吓之声,紧随着奔出,朝火起处。

19 营战

天上布满云层,星黯无光,一朵焰火砰然而发,散满夜空,光彩耀眼。

城池巍然,两座益都的大营夹河而立。两者之间,相隔旷野平原。城中戍卒寂静;城外营内黑烟滚滚,喧声振地。看到焰火升空,一直在城头未曾离去的贺宗哲先是一喜,继而沉吟。裨将说道:“焰火升空,乃贼军自乱是真。将军为何喜色稍纵即逝?不即出军往袭,又为何事沉吟?”

“红贼猾虏,而且经历的事情很多。自今济宁战起,历观其用兵,先取宁阳,后设伏汶上。凡战,皆以智谋先。现在他们虽然‘营啸’自惊,但是原因却只是一头青牛?本将怎么想,怎么觉得有些不安。”

他麾下裨将多为“毛葫芦军”的将校,其中有一个叫黄友人的厉声说道:“临敌决战,岂能疑惧不决?如今贼军自乱,正将军奋力去击、一雪前耻的时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况且,现在焰火都已升空,如果将军不速出兵往袭,将奈少主何?将奈军法何?纵敌失机,此斩首重罪!”

一句“斩首重罪”,深深打中了贺宗哲内心深处的惧怕。

他咬了咬牙,再三的犹豫之后,终于做出决定,暗叹一声,想道:“‘赶鸭子上架。’若这果真是红贼的计谋,庆千兴真不容小觑!看来这一仗,俺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了。”说道,“尔等所言甚是。即传本将军令,整军出城。为防贼军有诈,不要一股脑儿全都出去。分为两队,五百人为前锋,一千人为后队。如果前锋无恙,则后队才发。本将亲自率后队。”

他打的主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交代过后,犹自觉得不保险。

他城中总共三千来人,一下子派出去两千人,只剩下千人守城。担忧如果此次“营啸”真的是益都计谋,怕是会城池难保。有心少派些人马出去,但是虽然“营啸”,益都大营也是有万余军马的,而且河对岸还有杨万虎的两千余人,出城夜袭的人马若是少了,还真是不起什么作用。

考虑了一下,他又补充说道:“济州离我兖州不足六十里,轻骑半夜可至。立即遣派信使,快马前去济州。就说贼军内乱,我军要出城夜袭,顾虑军马不足,请他们派些援军过来。”现今三更时分,济州的驻军接到军报,再派军出城,至迟,到明日午时前便可赶到兖州。倘若此次“营啸”真的是为益都计谋,有济州援军在后,最起码贺宗哲觉得保险一点。

分派已定。信使出城。

城中的军马分为三部:千人严守城池;五百人先行出击,接应放焰火的那五百骑兵;贺宗哲亲率千人,聚在北城门后,时刻待发。

云层密集,渐有风起。城外空旷的原野上,半个人影也无。只见一队人打起火把,出城急行。四月的风虽然很暖,但是吹在他们的铠甲上、伴有军器碰撞的声音,无端端给这个温暖的初夏深夜,平添了几分肃杀。

衔枚夜袭,最适合用九锁连环阵。五人一队,九队连环呼应。

出城五百军马的指挥便是黄友人,他也算是会用兵的。把这五百人摆成了九个小的九锁连环阵;九个小的九锁连环阵又互为呼应,隐约成为一个大的九锁连环阵。剩余九十五人则带在身边,做为殿后的接应。并且,每个小的九锁连环阵内,四十五人又布成锐形,这是最合用进攻的阵势。

“毛葫芦军”是步卒,骑兵并不多,已经都被放焰火的那将校带走了。黄友人所带的虽说都是步卒,但是十来里地,也是很快就到。远远看见益都大营内,烟尘翻腾。一阵阵的喊杀声、惊叫声、奔逃声杂乱入耳。

却是先前的那五百骑兵已经冲入营内。

黄友人挥手止住部下,观望片刻,哈哈大笑,说道:“贺将军忒也把细,现下看来,分明贼军‘营啸’是真!”吩咐左右,“再放焰火,催促贺将军出城!”亲兵问道:“那我部是等贺将军来?抑或是先接应五百骑兵?”

黄友人瞪大铜铃眼,嗔道:“贼军自乱,正我军破贼良机。天大的功劳便放在眼前,难不成还要拱手相让别人?没瞧见拔都已经冲入了么?”

拔都,即贺宗哲的亲信,带五百骑兵的那人。黄友人举锤高呼:“破贼奇功,便在当前!众儿郎,还不奋力厮杀?”五百人齐齐呼应,杀声震天,直往营内奔去。因为益都大营早先起火,火势最大的是北营,栅栏、营门等等皆被焚烧一空,所以黄友人与拔都不谋而合,也是往北营冲去。

夜深烟重,余火未灭。五百人蒙着头,一鼓作气,奔入营内。

人人提起精神,片片钢刀雪亮,阵势不乱,前后紧凑,只等碰见益都军卒,便要大杀特杀。深入营中,众人却惊觉不妙。他们刚才从远处看到了北营门内横尸许多,现在杀到近前,却陡然惊悚,那倒在地上的横尸分明却是用麻草扎起的假人!而所谓“血流(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

c遍地”,也只是红色的水迹。

黄友人大叫一声:“哎哟!”急抬起头来,打眼四望,除了横尸,他们方才还看到很多被烧着的人影绰绰,此时也看得清楚,哪里是甚么“人影”?也与横尸一样,都是穿着衣服的草人!他脑子反应不慢,脱口而出,叫道:“诸葛亮草船借箭!好一个益都贼子,使得诈计,诓我入营。”

心知不好,急忙传令,叫后阵速退,去通知贺宗哲中计。同时,约束前队,想要转过头去,杀回城内。

只见一枝枝红旗招展,旗都不大,两尺方圆,无声无息从左右没有被焚毁的营帐中显露出来。约有数百的益都军卒,皆改穿了黑衣,刀剑枪戈也俱用黑色的涂料漆了,就好像一群从夜色中杀出的恶鬼,也不喊叫,只猛扑上来。又有二三百的箭手,在后方射箭,箭矢落下如雨,射中人体,发出一片的“噗、噗”闷响。五百兖州士卒躲避不及,连番中箭。

到底“毛葫芦军”,勇悍无比。尽管中计,在箭雨之下,阵势也摆不成了,但是人人呼喝,无人畏惧。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适才的“勇往直前”顿时变作了“勇往直后”,丝毫不顾箭矢,撞入外围益都军中。

黄友人乃是“毛葫芦军”中出名的悍将,双锤摆开,手下几无一合之敌。转眼间,鲜血、脑浆涂满双锤,更溅射得他满身都是。随手把沾到脸上的血肉抹去,他声嘶力竭,高声呼喊:“‘毛葫芦’,无往不克!”

数百人皆高声随呼:“‘毛葫芦’,无往不克!”

整个的北营内,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数百中计的兖州士卒都是呼喊不断,而上千的益都军却是没一个人出声。

负责埋伏营内杀敌的益都军马都是庆千兴的嫡系,皆为高丽老卒。庆千兴有心露脸,遣出来的皆是精锐。这上千人不喊不叫,一方面是埋伏杀敌,怕惊动兖州城内;另一方面却也是庆千兴平素的治军成果。

士卒上阵杀敌,分为两种,一种是大呼大叫;另一种则是闷头只管砍杀,半句话不肯多说。前者大呼,是为振士气;后者不出声,则是为聚精神。庆千兴认为,如果不停地喊叫,力气很快就没了,杀气也会很快就泄了。所以,他带出来的精锐,就有个共同点,上阵杀敌,从来是不发一声。

夜战正酣。

一支飞矢斜斜射来,正中了黄友人股上。黄友人左手锤放入右手,双锤并举,把弓身杀来的一个高丽军卒锤倒,反手拔刀,截断飞矢。虽身上受创,面不改色,觑见一百户打扮的敌将便在不远处,掷出佩刀,刚好砍中他的肩头。

那百户虽穿铠甲,难敌他力大,佩刀深入肩胛,惨叫一声,连退数步,三四个“毛葫芦军”的士卒奋不顾身,揉身扑上,有用刀的、有用枪的、有用短剑的,悉数劈砍、刺入他的体内。鲜血飞溅。

这百户不愧庆千兴的精锐部下,濒死之前,挥刀反击,从下到上,撩开了一个敌卒的下巴,刀锋沿着面颊往上,直劈至脑门。那敌卒弃剑后退,两手掩脸,惨呼连连。叫没两声,被两个高丽军卒围上,刀枪并举砍死。

战争是很惨烈的。

像这个百户和这个“毛葫芦军”的士卒,死在沙场,其实还不算太惨。最惨的那些受伤之人,特别是伤得不是地方的。就拿庆千兴部下来说,在辽东征战年余,几乎无人不伤,断腿断手都是常见。更有甚者,面目全非的有,落下疾病的有,乃至下ti受伤,不能人道的也有。生不如死。

为何说“慈不掌兵”?如果太仁慈了,别说催促士卒上阵杀敌,就连只是这些受伤的,怕是都不忍卒睹。

一边是高丽士卒,一边是“毛葫芦军”。精锐对精锐,夜战北营头。

厮杀间,黄友人听到几声马嘶,在营中更深的地方响起。百忙中,他扭头去看,夜色深深,瞧不到。只辨别其声响,大约是从南营周近传来。相距五六里地。他心中一动,想道:“或许是拔都所带的五百骑兵?”

猜测得很对。正是拔都的那五百人。原来,拔都先期入营,庆千兴为免打草惊蛇,惊动兖州,不再遣军来袭,便用计把他引入了南边深处,交给了傅友德。然后又将北营布置一番,引来了黄友人部。

要说起来,为引诱敌人来袭,庆千兴居然敢把北营烧毁一空,胆识诚可谓不算不大。下了如许大的本钱,拔都与黄友人又怎会不最终上当?那青牛无非只是个引子,这一场诱敌出城的重头戏实为他自毁营盘无疑。

黄友人军马之悍,出了庆千兴的意料。在主场作战、且以多击少,又是设计伏击的情况下,血战小半个时辰,居然还没能将之全歼。有哨探驱马奔来,来不及下马,急声禀道:“贺宗哲亲率千人,已经出城。”

庆千兴仰望夜色,快到四更。他是站在一个望楼的上边,再居高临下,俯视营内的战场,见黄友人部所存二百来人,兀自苦战不休。知道是没有可能在贺宗哲到达之前把敌人全部消灭了,幸好早布下了有后手,他不慌不忙,传下令去:“等贺宗哲出城,教李将军即起伏军,断其归路。”

“是。”

“傅将军处,可已歼敌?”

“鞑子骑兵凶悍,虽然因傅将军用拒马等物已经断其驰骋之利,他们不得不都下马作战,而且已经伤亡在八成以上,所剩者不足百人,却还不肯投降,犹且负隅顽抗。”

庆千兴赞了一声,说道:“好强敌!”因为拔都部都是骑兵,所以拨给傅友德的军马也比较多,有三千人。三千人打五百下马的骑兵,至今还在鏖战之中,没能尽数歼灭之。“毛葫芦军”的强悍由此可见一斑。

“却是难为杨将军能速克宁阳了。”庆千兴转过话题,提起杨万虎攻克宁阳之事,又称赞了他一句,想道,“难怪日前会师,俺巡视杨万虎营中,见他所部士卒多有带伤。他虽能速克宁阳,看来也是啃了块硬骨头。”

海东军中,郭从龙虽出众,但是要数能打硬仗的,目前来说,还是当属杨万虎第一。

庆千兴微一沉思,令道:“吩咐傅友德,鞑子骑兵只余百余人,不足为大患了,留下个偏将围之即可。命他即率主力出营,拦截贺宗哲出城的军队,与之野战!”

先后有两股敌人入营,看其剽悍的架势,若是再放了贺宗哲入营,没准儿偷鸡不成蚀把米,还真会有可能被“毛葫芦军”把大营给彻底搅乱。反正预定的计策就是促敌野战,既然营内已经困住了敌人的一部,干脆贺宗哲的那千人就不放入营内,在营外歼灭便是。

传令官接令。

庆千兴转头,望了望河对岸,又道:“速遣快骑,过河去通知杨将军,教他千万谨慎行事。如果济州有援,务必阻拦,绝不可放一兵一卒过来。”

“是!”

“既然李将军要改而去断贺宗哲归路,原本还交代给他的另一个重任,——伺机取城,看来便只有本将为之了。传吾军令,留下千人围住北营鞑子,点齐丽军,从西营出,避开贺宗哲,插入敌后,看有无机会取城。”

因为北营火起,所以原本驻扎在北营的军队现在都暂时挤在了东、西二营。高丽军的主力两千余人正在西营。贺宗哲一声令下,三军皆动。河水两岸的两座大营,总计一万多人,摩拳擦掌,誓要今夜取城。

“两军对战,攻心为上”。

此战至此,庆千兴“促敌野战,趁隙取城”的计谋算是实现了一半,用自烧大营的勇气,成功引出了贺宗哲。而他这前半截的计谋所以能得以实现,便全都是因为放在了“攻心”的基础之上。至若他究竟能否得城,这后一半的计谋是否可以实现,却就与“攻心”无关,唯在“力取”了。

20 得城

贺宗哲率千人出城,行有四五里路,猛听得一声炮响,一彪军马从西南方杀出,直抄其后,断了他的归路。贺宗哲大惊失色,急忙转马来看,但见一杆大旗竖在这支军马之前,其上斗大的一个“李”字,迎风招展。

大旗下,一个光头的将军手执长枪,据马而坐,哈哈大笑,点了点贺宗哲,说道:“兀那鞑虏,可识得你李家爷爷?”

事已至此,不须多讲,贺宗哲心中明白,这一番必是中了益都军的诡计。他又恼又惊,心道:“拔都、黄友人误我!”面上强作镇定,也不答话,只是催马回入军中,一叠声地下令,改变阵型,试图退回城内。

李和尚岂容他就走?眼看强敌中计,他乐开了怀,提起长枪,招呼左右,高声叫道:“庆大帅神机妙算,鞑子果然中计。众军!出营前,本将在庆大帅的面前,立下有过军令状!绝不放半个鞑子回城。老傅的主力将到。弟兄们,还不随俺直冲,给鞑子来个老和尚剃头,——一扫而空!”

李和尚每当高兴的时候,都会常常忍不住说些歇后语,还往往都与和尚有关。他的部下们熟悉他,一听他说“老和尚剃头,——一扫而空”,无不大笑。

李子繁一马当先,引军先出。除了李和尚引二百人不动,稳住阵脚外,其它诸将亦皆争先恐后,纷纷杀入敌阵。两军临战,贺宗哲在中伏后,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的匆匆改变阵型,纵然“毛葫芦军马”再是精锐,也难免会产生一点混乱。此时,又被李子繁等人一冲,顿时乱成一团。

李和尚朝远处望去,看见傅友德的大旗已然出现。

伏击战虽然刚刚开始,但是贺宗哲所带这千许人的命运却基本上就可以断定了。他笑声不绝,又大声说道:“贺宗哲也贺宗哲,饶是你奸猾似鬼,这一次,却也是难逃庆大帅的天罗地网。好有一比,你就是那老和尚的木鱼,——天生挨揍的货。既已中伏,还不速速投降?可饶你一死!”

这边傅友德与李和尚两员勇将夹击贺宗哲;那边庆千兴亲率两千高丽士卒,出了西营门,直扑兖州城。而在更早一些的时候,杨万虎也已遣出了方米罕,带有一千来人,在河对岸迂回到了兖州城后,以防济州援军。

益都军本就是为攻城而来,云梯、火炮诸物带的本就多有。

庆千兴来至兖州城下,摆开阵势,云车十余丈,瞰临城中,旗帜蔽野,埃尘连天,钲鼓声闻数十里。或施火炮、投石机,冲车撞城,积弩乱发,矢下如雨。时夜云层集,夜风渐大,吹动城楼,会杀伐声,轰响振地。

诸将先克宁阳,又取汶上,既经累捷,胆气益壮,况此时又处在上风,无不一当百。望营中,伏军杀敌,血流成河;观野外,傅友德、李和尚与敢死士数千,猛攻贺宗哲的一面,逼其朝泗水方向败退;看城下,庆千兴立在弓矢可及之处,不避不让,亲自擂动战鼓,督部强攻。

未至天明,营中先传来捷报,入营的兖州军马被尽数杀之,阵斩拔都,生擒黄友人。东方微亮,朝阳才升,野外又传来捷报,已成功驱敌入河,连杀带淹,敌军死伤无算,俘三百余,拿获贺宗哲以下共十余将校。

先后两个战场都已告捷,诸军聚会城下,围城三重,再接再厉。

想那兖州城中的驻军只不过仅存千人,且又无重将坐镇,在看到贺宗哲、黄友人等被带至城下示众之后,不久,就军心溃散。午时,城克。

庆千兴、李和尚、傅友德诸将耀武扬威,进入城内。适时,杨万虎的军报送来,说济州的王保保援军来到,约有两千人上下,刚刚和方米罕部开始了小规模的交战接触。庆千兴当即下令,命傅友德引军三千,驰援方米罕。傅友德出城不到一个时辰就又回来,缴还军令,说道:“末将去至阵前,明示济州的鞑虏,我军已然克城。见大势已去,其军自退。”

庆千兴微微颔首,他说道:“传本将军令,给杨万虎、方米罕(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

c记功一次。我军虽然攻克了兖州,但是济州、巨野的王保保部随时可来,城外不可没有驻军呼应。吩咐杨万虎,不必来入城内,教他即带本部,从河北岸转入河南岸我军的大营中驻扎,与我城中城掎角之势。以保城内安稳。”

传令官接令而去。

“令入城的军队不可骚扰百姓。敌人随时会有反扑,我军万万不能大意。李将军、傅将军,劳烦二位,请去巡城,并约束部属,布置防守事宜。”

有这一胜,庆千兴在益都军中的地位便算是确定下来了。李和尚、傅友德两人恭谨接令,转身自去。

“带贺宗哲、黄友人上来。”

贺宗哲、黄友人满面血污,衣甲不整,五花大绑地由亲兵们推拥着上来。

“贺将军,本将久闻你的大名。今日一战,你可心服?”

贺宗哲哼了声,挺直身躯,说道:“要非拔都、黄友人误我,老爷又岂会上你狗贼的当?”他出言不逊,惹恼了庆千兴的亲兵,上去就是一脚,将之踹倒。庆千兴忙止住,斥道:“贺将军中原名将,尔等不得无礼!”

“罢了,罢了!”贺宗哲挣扎起身,长叹一声,说道,“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吾既已落败,是杀是斩,随你就是。”

“贺将军,你也是一个汉家儿郎,奈何从贼?我家主公求贤如渴,礼贤下士,你何不降我?自此弃暗投明。在青史上也能留下重重一笔,被后来人看到,都会伸出大拇指赞上一声:好男儿,好汉子。岂不美哉?”

“呸!庆贼!你本亡国之余,投降为贼,还好意思说俺?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俺姓贺的也是堂堂皇元将军,若和你同流合污,莫说惹得天下英雄嗤笑,怕连俺家的祖宗也羞死了。你要杀,便杀。要俺降?却是休想。”

“你英年妙品,何以自取杀身之祸?你不自惜,我甚为你可惜。”

“今战败被执,我不能杀你,便你可以杀我。有何可惜!”

庆千兴暗中称赞:“这贺宗哲虽然战败,倒不失一条好汉。”也不生气,笑道,“我家主公早下有严令,凡得敌将,万户以上者,外将不得自专,必须都要送去益都。贺将军,你降也好,不降也罢,本将也不为难你。”命令亲兵,“给贺将军松绑,好生款待,即日便转道泰安,送去益都。”

益都城里已经囚禁了关保、郭云两个察罕的猛将,这时加上贺宗哲,那就变成三个了。邓舍喜好招揽降将,这在海东是出了名,庆千兴不就是这么投降的么?还有刘杨、李靖、许人等等都是降将。但是就眼下看来,似乎邓舍的这个喜好渐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已经不但是招揽降将了,哪怕是不肯投降的,他也一样不放、不杀,全部集中在一个地方看押。而且千叮万嘱,要看守的士卒千万注意,不可让俘虏自杀。有空没空,他还会时常过去负手转悠一圈,纵使遭了痛骂,依然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海东诸将对此都是迷惑不解。有人问起,邓舍也不解释,就是一笑而已。或许这个谜团的答案,除了他之外,永远不会有别人知晓了。

不管怎么说,诸将身为臣子,既然主公有此古怪的爱好,他们即便不能理解,也是必须得全力配合。当下,庆千兴叫人送走了贺宗哲,对黄友人,就不必这般客气。他说道:“我大军压境,济宁路不日即刻速下。‘覆巢之下无完卵。’黄将军,你若肯降,本将保你荣华富贵。”

刚受了贺宗哲的责备,黄友人有些垂头丧气,但听了庆千兴此话,他昂首挺胸,厉声叫骂,说道:“大帅军中,只有断头老爷,没有投降将军。”

庆千兴也很干脆,他是前线总调度官,统帅万余人的大军,而黄友人才不过是个小小的副千户,和贺宗哲完全不能相比,既然不肯投降,他也没功夫多与之说话,轻轻挥手,传下令去:“既然如此,推出去,斩了。”

另外还有十来个百户以上的俘虏,庆千兴都推给了部下去审问,愿意投降的,官复原职,不肯投降的,杀了了事。

李和尚、傅友德安排城防已定,回来帅府,分别报上杀敌、俘虏的数目以及本部损失的人数。“毛葫芦军”赫赫威名,是北地有数的强军,在益都军马巧用计谋的形势下,几乎被屠杀一空,但是给益都军造成的损失却也是极大。总计杀敌两千余,俘虏七八百,而自损竟也近有两千。

傅友德说道:“料不到‘毛葫芦军’如此强悍。若非大帅智谋,如果强攻兖州,怕是我军的伤亡就会远远不止两千了。不过对此战,末将还有两点疑问,想请教大帅。”

“将军请说。”

“昨夜营战,为了引诱‘毛葫芦军’出城,将军大胆决定自烧北营。请问将军,难道将军就不担忧?若是此举引不来敌军,或是反被敌军看破,等到天亮,他们再来袭之,到那个时候,我军营盘已毁,如何对敌?”

“如你所言,‘毛葫芦军’是为察罕精锐,历观他们以前的战绩,罕有一败。‘恃众凭强,谓之骄兵。’将骄则政令不一。且越是常胜之军,越是难应付败局,贺宗哲虽可称名将,但连遭两败,肯定已经引起了军中的不满。同时,王保保又已至巨野,贺宗哲定然又担忧会受到军法的严惩。所以,本将断定,只要我营中火起,装出自乱夜惊,他们定会来袭。”

傅友德又道:“将军用一头青牛,引发了这场胜仗。奇思妙想,实令末将佩服。但是,这种计谋太也罕见,近同、近同儿戏。难道将军就不怕敌人疑心,不肯上当?”

“越是匪夷所思,越是会容易让人相信。其实,这头青牛最多算是个引子,即使贺宗哲不肯相信,但是只要我营中火起,就足以诱其出城。”

简而言之,庆千兴的这个计谋是抓住了贺宗哲畏惧王保保军法严惩、急于“戴罪立功”的主观心态与“毛葫芦军”骄兵悍将、不擅长应对败局的客观表面,因此虽然看似儿戏,但是却一举奏效,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将军用兵,真出神入化。”

庆千兴自得一笑,环顾室内。室内除了李和尚、傅友德,还有几个丽军的将校,他带着指点的口吻,说道:“东坡论文,说作文当以‘意’为先。譬如市上店肆,诸物无种不有,却有一物可以摄得,钱而已。

“物,是很容易得到的,而钱却是很难得到的。今文章,词澡、事实,就是市面上的诸物;‘意’,就是钱。为文若能立意,则古今所有,翕然并起,皆赴作文之人所用。若能明晓至此,便算是会做文字了。

“用兵之道,也是与此相同啊!军卒、阵势、铠甲、器物,也便就好比市面上的诸物,这是很容易得到的。而‘意’,则便就好比是钱,得之殊为不易。可是,若真能通晓了用兵之意,虽对强敌,也自可百战百胜。”

傅友德拜服。

李和尚说道:“我军已得兖州,捷报也送去给了泰安。王保保屯重兵在巨野之地,离我很近,而且河南、单州等地的鞑子援军还络绎不绝地正赶往前去与之会师。请问大帅,我军下一步的行止,该当如何?”

因了此战的胜利,傅友德、李和尚称呼庆千兴,都从原本的“将军”改为了“大帅”,庆千兴心中欢喜,知道是得了诸将的尊重,但却故作不知,神色不变,回答说道:“兖州,是济宁路的咽喉,乃敌我必争之地。王保保得悉后,肯定会来与我争。本将在送去泰安的告捷军文中,已经写明,请赵左丞速带主力来援。或进一步再夺济州,或暂时先据守兖州。”

……

兖州失守,为益都所得。消息传出,引起了巨野的震动。王保保大发雷霆,即日整顿三军,准备前去争夺。而益都城中,邓舍却是大喜过望。

21 济州

益都城内,邓舍正在书房中,临对窗下,执卷读书:“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历登高山临溪谷,乘云而行。行四海外,东到泰山。仙人玉女,下来翱游。”洪继勋、吴鹤年、河光秀等陪侍在侧。河光秀不学无术,听的莫名其妙,低声问吴鹤年:“主公在读什么?”

吴鹤年答道:“曹操的《气出唱》。”

曹操的这首诗,邓舍初来益都时,杨行建曾在王士城面前吟过。邓舍对这首诗也是非常的喜欢,常常读诵。

“七出唱?”河光秀恍然大悟,了然地点了点头,心中想道,“七出唱。顾名思义,料来是有七出戏唱了。不知主公读的是第几出了?真没想到,曹操居然也是个写戏的行家,一出手就是七出戏。了不起,实在了不起。”

听见了他两人的窃窃私语,邓舍放下书卷,微笑与诸人说道:“汉末三国,群雄辈出。曹操曾与刘备煮酒论英雄,说淮南袁术,是为冢中枯骨;河北袁绍好谋无断;刘景升虚名无实,孙伯符藉父之名;益州刘璋,守门之犬。如张绣、张鲁、韩遂辈,更不过是碌碌小人,不足挂齿。而得出结论:‘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诸公,你们以为他此话可对否?”

吴鹤年答道:“两袁、二刘、张绣、张鲁、韩遂等辈,固然庸碌小人。孙策早死,孙权相继,孙氏三代称雄江东,却也是足称英雄。”

“如此,龟龄是以为曹操、刘备、孙权三家皆可称为英雄了?”

“正是。”

邓舍笑了一笑,问洪继勋,说道:“先生之见呢?”

“得天下易,守业难。孙策性急,非稳重之才,或不足以称为英雄,但是孙权承父兄之余烈,画江自治,抗衡曹、刘,此非真英雄不可为之。以臣之见,汉末三国的英雄,不是曹刘、而是曹、孙。”

“噢?先生以为刘备难称英雄?”

“东吴先有周瑜,后有陆逊,曹魏更是名将辈出,而刘备得人,唯一诸葛亮耳。关羽死,刘备击东吴,舍船就步,树栅连营七百余里,魏主曹丕闻,言‘苞原隰险阻而为军者为敌所擒,此兵忌也。’是刘备不知兵。继而,果有火烧连营之祸,兵败退入白帝城。刘备,久经患难不改壮志,论其心志之坚,或许可称一声豪杰之士,但较之曹、孙,却是难称英雄。”

河光秀瞪大了眼,虽然说半句也听不懂,不过曹操、孙权、刘备的名字他倒是知道的,隐约猜出了洪继勋的意思,忙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刘备的江山,——哭来的。要说英雄好汉,洪公说的不错,刘备当然算不上。哪儿有好汉动辄啼哭?请问主公,您以为三国英雄,当数是谁呢?”

“孙、刘各擅胜场,可称一时之秀。若论英雄,唯独曹公而已。曹公文才武略,‘外定武功,内兴文学’,挟天子以令诸侯。剪除群雄,威震华夏。何止是三国英雄,遍数古今,能如他一样的人物也是少之又少。”

邓舍的着眼点和吴鹤年、洪继勋皆不相同,他称赞曹操,既武功无敌天下,而且文学四海扬名,文武兼修,实在是帝王中极其罕见的一位。这倒是暗扣了他刚才朗读曹操《气出唱》诗篇的意思,犹自意犹未尽,他把书中的诗卷翻过几页,找到《蒿里行》的位置,又放声吟诵:“‘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生在乱世,以救天下百姓出水火之中为己任,曹操之志,不愧英雄!”

忙中偷闲,主臣对答,评点了一番三国英雄。

邓舍说完了,几人相对一笑。

洪继勋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上午接到泰安的捷报,庆千兴已得兖州。赵右丞提议,我军不如趁此大胜,干脆把济州也一举攻克,免得等王保保军马调度完毕,再来反扑。……,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一如惯例,邓舍不肯先把打算说出,轻轻地把诗卷放在案上,转回椅中坐下,反问洪继勋,说道:“先生是什么意思?”

洪继勋折扇轻拍,道:“济州北邻东平湖、南接山阳湖,是进(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

c出济宁的必经之地。而且如果想从兖州下济宁,也只有这一条道路可走。只要打下济州,便等同打开了济宁路的大门。我军便算是彻底立在了可进可退、能攻能守的不败之地。赵左丞的提议,从地理、兵法而言,确实很对。”

“先生同意阿过的意见?”

洪继勋缓缓摇头,说道:“臣适才的分析,只是从地理、兵法上来分析。换而言之,只是从眼前来做分析。长远来看,臣却以为,打济宁、不如暂时不打济宁。”

“此话怎讲?”

“过了济州,就是巨野。两地相隔不足百里。并且,济州河正好是从济州城中横穿而过。也就是说,我军如果攻陷了济州,就会出现两个麻烦。”

“哪两个麻烦?”

“其一,据情报而言,到目前为止,巨野已经屯驻了一万多的察罕援军,且还有一万多人正兼程赶去。我军打下济州,看似占据了有利位置,可要想再进一步,却就必须要面对总计三万的察罕援军。压力太大。

“其二,济州城中及两侧又有济州河,不利大军行动。想那三万的敌军近在咫尺,与济州相距不过百里,就算我军决意再进一步,可王保保又怎么会轻易容我大军过河?而若是只从济州出军,济州的城门能有多大?地形太过狭窄,又太容易受到狙击。这是对我军不利的两个方面。”

邓舍不动声色,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问道:“然则,如先生所说,是不同意赵左丞的意见了?”

“却也不是。”

“又不是同意,也不是不同意,先生的意思到底为何?”

“以臣之见,济州还是要打的。只是并非真打。”

“并非真打?”

“上策莫过明攻济州,暗取巨野。”

“如何明攻?怎么暗取?”

“遣庆千兴引军,做出浩大的声势,表面上猛攻济州,把王保保的视线尽数吸引在此。济州一地,关系到整个济宁路的安危,王保保肯定不会不去救援。只要他派出主力前去驰援,这‘明攻济州’就算告成。

“而同一时间,令赵左丞率领泰安军,不去济州,而去汶上。经由汶上向西,悄悄渡过济州河,横插入济宁路的北部,至巨野附近。只等王保保主力派出,便猛攻直取!灭其精锐、耗其实力为先,而克敌取城为下。”

用庆千兴攻济州,调王保保驰援,随后令赵过插入敌后,决战巨野。只要巨野一克,济州不战自下。甚至,不止济州不战自下,因为元军主力尽失,整个的济宁路也会是不战自下。这便是洪继勋所谓的“长远之计”。

吴鹤年失色而起,说道:“令赵左丞引孤军横入敌后?巨野上临东平路、左临濮州、下临曹州,一旦有事,则三地皆可支援。而且,先生刚才也说了,巨野距离济州也只是有百里之遥,王保保随时都可以回师。一个不小心,就是四面受敌的局面。而因又有济州河与济州相隔,如果赵左丞真的被包围住,即使庆千兴、泰安军队想去驰援,也是无路可走!

“先生此计,太也行险!是想要陷赵左丞於绝地么?还是想要陷我万余主力於死境呢?”

洪继勋晒然,说道:“决战疆场,岂有万全之道?没有风险,又怎有奇功?诚然,巨野深处敌人的腹地,邻近一路两州,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四面受敌的险境。但是,首先我军已经占据了汶上,汶上属东平路,只要屯驻足够的人马,便足以替赵左丞挡住东平路的元军;其次,庆千兴部猛攻济州,若是王保保回师驰援巨野,则他们便大可绕过济州,趁机过河,尾随追击。有此两个后手,足可保赵左丞退路无虞。即便攻取巨野的战事不很顺利,也是完全能够从容撤退。吴大人,何必大惊小怪?”

有汶上和庆千兴作为两个支点,就算赵过师出无功,也是完全可以做到安全撤走。吴鹤年连连摇头,只是说道:“太险,太险!”

洪继勋懒得多理会他,问邓舍,说道:“主公以为如何?”

邓舍沉吟不语,命随从展开地图,细细观看,说道:“容我三思。”

吴鹤年所言不差,洪继勋的这条计策确实很险。如果成功,确实是王保保主力尽失不假;但若是失败,可就是换成益都主力尽失。一旦主力尽失,便就等若益都的这次攻取济宁之战宣告失败。不能不三思斟酌。

“察罕用兵晋冀、关内,孛罗帖木儿能否获胜、又或能坚持到何时,殊为可知。如果察罕速胜,而我军还没能夺下济宁,必然前功尽弃。臣自知,此计确有些行险,可是非常之时、唯有用非常之谋。主公何必犹豫?”

“先生所言甚是。”

“我军要想在察罕与孛罗分出胜负前,迅速地攻下济宁路,除了尽快与王保保决战之外,并无二途。而若是与王保保决战,兖州、济州一带,河网交错,不利布阵;汶上附近,多有山丘,也不利骑兵驰骋。最合适的地点,只有巨野。巨野周边方圆数百里,一马平川,都是平原。济宁路的战事至今,我军的骑兵部队都还没有怎么动用,此正其用武之时!”

“若赵过未歼巨野之敌,而王保保已然回师,虽有庆千兴可以尾随追击,但短时间里,赵过难免腹背受敌。该如何应对?”

“有两策应对。一则,令赵左丞坚营自守,命庆千兴以偏师牵制济州,率主力全师过河。则当其时也,王保保军内有赵左丞、外有庆千兴,内外鼓噪,足可为呼应。王保保再强,也必定会头尾不顾,最终难逃一败。

“二来,或可在侦知王保保回师时,命庆千兴急遣别军过河,抄小道、阻截其前,给赵左丞徐徐歼敌的时间。待赵左丞将巨野之敌歼灭后,再迅速前去支援。仍旧命庆千兴率主力渡河,内外夹击,再灭王保保。”

这两个应对,前者可称“一鼓围敌”,后者可称“分而破之”。

“李察罕中原英雄,虎父无犬子,王保保血气方刚,不容小觑。若我是王保保,面对这个局面,很有可能会不肯回师,继续进攻庆千兴,同时调动濮州、曹州的军队前去支援巨野。若是如此,先生如何应对?”

“两强相斗,敢死者胜。臣会命赵左丞提前便遣派偏师攻占郓城。郓城正当濮州至巨野的要道,是占据郓城,便就是断了濮州的察罕援军。

“而曹州的察罕援军若来,必从曹州(今菏泽)出发,再令赵左丞遣派偏师去巨野城西的山内埋伏,等曹州军至,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凡济宁路周边数路、数州的察罕精锐皆已被王保保调至巨野,再去支援的部队定非主力,只要杀上一阵,就足能打掉他们的斗志,不会影响巨野战事。”

“若我放弃巨野不救,一边集中精力,先把庆千兴打垮;一边调动曹州等地的援军来到,然后再回师与之会合,同取赵过。先生如何应对?”

“如果王保保真敢如此,我军已然攻陷巨野,而却两面受敌,一面是王保保的主力,一面是曹州等地的军马,处在劣势,面对这样的局面,臣会命令赵左丞不与接战,改而弃城南下。从巨野南下,少有河流、多为旷野,骑兵纵横,定然无往不利。有赵左丞这一支游军骚扰敌后,臣再徐徐调遣泰安、益都的军队,开去兖州,趁王保保不能兼顾,攻城略地!”

“曹州西南,便是河南,虽然王保保已经从河南调了一部军马,但是还有万余精锐屯驻。若我再从河南调军,围堵赵过?”

洪继勋笑了起来,说道:“安丰虽弱,犹有上万强军;金陵虽远,且与河南接壤。主公一调而再调河南的军马,难道就不怕安丰与金陵觊觎?”

邓舍设身处地,自比王保保,接连诘难,而洪继勋对答如流。

吴鹤年拍掌喝彩,说道:“听主公与先生论战,虽只是在图上推演,不过纸上谈兵,却端得比真刀实枪的交战还更令人眼花缭乱,心动神驰!”

河光秀也是赞不绝口,说道:“主公用兵如神,这水平,小人拍马也赶不上!”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我用兵如神?莫不成你没听出来,这场论战,却是先生胜了。”

“啊?”河光秀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吓了一跳,生怕邓舍动怒,偷眼观瞧,却见邓舍神色欢畅。他大起胆子,问道:“主公虽负,为何却喜?”

“哈哈。洪先生胜了,就是我益都胜了。我怎不欢喜?……,先生,我计已决,即传令泰安,便按你计谋行事!”

22 战前

“明攻济州,暗取巨野”,这是一个很大的战术动作。洪继勋讲给邓舍听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梗概,如果想要实行,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连着一天一夜,邓舍、洪继勋、吴鹤年等讨论成熟,方才传下军文给泰安。

“治兵以信,求胜以奇”。何为“奇”?“奇”就是出其不意。洪继勋此次的全盘谋划,根本点就是在一个“奇”字上。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用庆千兴来正面诱敌,使赵过当“奇兵”,横渡济州河,突出敌后。

若想获得成功,首要一点,便是须得把王保保给迷惑住。

军书下至泰安,赵过依样施为。

本来庆千兴是前线总统领官,一道命令传去,调他回泰安,改任李和尚为总统领官。继而,又第二道军令传至,遣派高延世率部屯驻宁阳。又第三道军令,命杨万虎率部出兖州城外大营,向西行,逼近济州河畔。但走没多远,又第四道军令传去,叫他暂且停下前进,就地驻扎。

第五道军令,改任泰安知府洪继荫为兖州知府,即日启程,带了大大小小数十个文官,打起全幅的仪仗,浩浩荡荡前去兖州。

两天之内,泰安一连串下了五道军令。而且每一道军令还都不怎么保密,故意地泄露了出去。

早有巨野的细作探知,马不停蹄、前后接脚,接连报与王保保知晓。王保保、赵恒等人才接到兖州失守的消息,又接二连三获悉益都频繁调将、军队四出的情报,一时间,都是被搞得莫名其妙、有些不知所措。

“红贼这是何意?”

“庆千兴打下兖州,才立下大功,却被调了回泰安。李和尚粗鲁无文,非主将之才,反被任为前线总统领官。莫非贼军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又或者是贼军力有不逮,自觉没有能力打济州,所以只想守好兖州么?若是如此,却又为何命令杨万虎率部出营,向济州河方向运动?且把洪继荫都派来了。洪继荫是洪继勋的族弟,要是没有甚么特别的情况,万万不会轻易被派到前线危险之地。……,红贼此举,卑职也有些看不懂。”

王保保皱眉沉思,半晌不得其解。问赵恒,说道:“河南军的主力现在何处了?”

“日前已入济宁地界,正快速向巨野前来。至多两天内,就可全军抵达。”

“等河南军的主力来到,屯驻在巨野之我军数目就可达到三万人。不管贼军有何诡计,只要我人马足够,‘一力降十会’!”

想不通,干脆就不想。兖州失守,给王保保造成的震动很大,他如今打的主意只有一条:任敌千变万化,在本部的全部主力没有聚集前,我自岿然不动。但是面对泰安的古怪军令,却又觉得不太保险,他沉吟片刻,又命令左右,补充说道,“吩咐探马细作,对兖州之敌要严加探查。”

话音未落,室外脚步匆匆,一个满头大汗的探马入来,跪拜禀报:“八百里加急!泰安又下军令。”

“又下军令?这回下的又是什么军令?”

“又任庆千兴为前线总统领官,改任李和尚为副统领官。并命李和尚率部出城,前去与杨万虎会合。且令庆千兴遣人前去山阳湖边,征集当地渔船。另外,洪继荫昨日出的泰安,沿途所行甚速,今日已将至宁阳。”

王保保与赵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迷茫。赵恒说道:“怪哉!两三天内,才免了庆千兴的职位,不等他出城,又任之为总统领。邓贼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么?‘朝令夕改。’泰安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洪继荫已至宁阳?他带了那么多的伪官儿,都是文人,赶路还能赶得这么快!实在奇怪。又令庆千兴遣人去山阳湖征集渔船?”

王保保若有所思,背着手在室内转了几圈,扭头与赵恒说道:“先生,红贼虽然‘朝令夕改’,但是你看,他变来变去,其实并没有改变太多。庆千兴还是总统领,洪继荫还是在往兖州去。若说唯一的改变,也只是杨万虎与李和尚先后带队出营,朝济州河边、山阳湖畔开去了而已。”

赵恒一愣,反应过来,很快抓住了王保保话里的重点,说道:“少主的意思是?”

“说不得,红贼只是在故布疑阵!接连六道军令,他为何不做掩饰?邓贼用兵老练,岂会不知‘军贵机密’?为什么他的这几道命令,我军的细作却能如此容易地探查出来?只有一个可能,他是故意不做遮蔽!专门给咱们(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

c看的。他这几道军令,以我看来,必是其中有真有假。”

“真的为何?”

“真的自然便是我适才所说的那两条。一个任洪继荫为兖州知府,一个令杨万虎、李和尚往山阳湖畔运动,同时命庆千兴征集渔船。”

“假的为何?”

“两次改任庆千兴的职位,一次暂停杨万虎的行军,调派高延世进驻宁阳。……,不对,调派高延世进驻宁阳怕也是真!”

“那红贼的这一番布置,是何用意?”

王保保很兴奋,双眼闪亮,认为已看破了泰安的真实用意,令侍卫铺开地图,请赵恒近前观看,一边指点,一边说道:“先生请看。贼军调派高延世进驻宁阳,此举应该是为补充兖州的军力,以做兖州的后盾。遣洪继荫去兖州,应该是为安抚当地的百姓。而命杨万虎、李和尚往山阳湖畔运动,同时令庆千兴征集渔船,自然就是为了渡济州河、攻打济州。”

“高延世为后盾,洪继荫为安抚;杨万虎、李和尚为攻城。”

赵恒猛地一拍手掌,霍然惊醒,说道:“少主真知灼见!听君一席话,真如拨开云雾见青天,委实令卑职钦服。……,但是,卑职却有个疑问。贼军已打下兖州,下一步肯定是要攻打济州。对此点,无论是他们、还是咱们,早都心知肚明。泰安又为何多此一举,故布疑阵给咱们看呢?”

“我来巨野已有多日,连番军令催促之下,至今三万援军还未能悉数到位。况且红贼耶?

“贼军目前在济宁路的只有庆千兴、李和尚、杨万虎部一万余人。这一万多人,用来守御或许是足够了,但欲待继续掠地,恐怕却是远远不足。故此,红贼故布疑阵,是为迷惑咱们的视线,为他们调集军马争取时间!”

“如少主所言,则贼军下一步的举动?”

“定是为图谋济州无疑!”王保保冷笑两声,说道,“驻军山阳湖畔?是想要经山阳湖,突然迂回出现在济州城后,断绝我巨野与济州的联系,然后再大举攻城么?难怪父亲大人称邓贼擅用诡计。嘿嘿,好计谋!”

与察罕不同,察罕平素在府内的时候,通常都是穿戴儒衣,王保保年少气盛,却是不论在哪儿,只要带军打仗,总是披挂整齐。这会儿,他虽在室内,也一样明盔亮甲,按住腰边短剑,他弯下腰,细细看了会儿地图,说道:“哼!只是可恨贺宗哲,枉了父亲那般地器重他!连个兖州城都守不住。没了兖州,济州就完全暴露在了红贼面前。委实不利我军。”

赵恒笑道:“‘国有常众,战无常胜。’国家有众多的常备军队,但打仗没有常胜不败的。兖州小败,虽失城池,但是只要济州还在我军手中,红贼纵千军万马,也定难西行一步。少主何必烦躁?话说回来,其实以卑职之见,兖州一败,对我军没准儿还是有些好处呢。”

“有些好处?什么好处?”

“古人云:‘常胜之家,难以虑敌。’经常打胜仗的人,难以对敌人有所顾虑。贺宗哲就是败在了他‘常胜’。而有此一败,不失为给我军的一个警醒。殷鉴不远,下次再有与贼军交战,我军诸将想来就会小心许多。”

察罕的谋士中,王保保与李惟馨的关系不算太好,但是与赵恒、孙翥两人交情很深。此时听了赵恒的开解之言,他自失一笑,说道:“先生言之有理。临来济宁前,父亲大人叮嘱我,说我虽从军多年,姑且算是深通战阵,但是在沉稳方面,却还是有些不足,要我遇事多请教先生见解。先生高才,若是我有不对的地方,还恳请先生便如方才一样,多多指点。”

“少主天纵英才,卑职已然老朽,哪里敢当得起‘指点’二字?惭愧,惭愧!”

但凡人杰,必有出众之处。王保保气恼之下,听了赵恒一句话,就能立刻收敛怒气,改以诚恳求教,确实不易。邓舍是两世为人,因此胸有城府;他则不然,年不过二十上下,便能有这般度量,着实不愧英才之称。

可惜,虽是英才,却也到底没能把洪继勋的计谋彻底看穿。

只不过,有一点他倒是猜对了。洪继勋所以故布疑阵,一来,是为了吸引他的视线,二来,也确实为了调集军队而争取时间。

如今,益都放在泰安前线的部队多数都是步卒,骑兵主力皆在益都。便在泰安连番传下军令,“朝令夕改”的同一时间,佟生养、胡忠等人率领万人骑军,从益都出发,夜以继日、兼程行军,陆续抵达了泰安。

“‘凡用兵之法,三军之众必有分合之变。’观主公此次‘暗取巨野’的谋划,前半段分军两处,一处以庆千兴万余人为佯攻,一处以骑兵万余人为主力;至后半段,则又把两路军马会合一处。数万人的军马,时合时散,主公用兵,真如臂使指。”

这一番的赞叹不是出自赵过之口,而是出自潘贤二之口。最近这两个月,潘贤二的日子过得不错,邓舍对他是明显得越来越看重。因他的确也是屡出奇谋,连带着,前线诸将对他也是渐渐高看一等。若是用一句诗来形容他此时心情,当然便是只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自他投降以来,经年受到冷遇,忽然间春暖花开。试想,又怎能不意气风发?只是,因为有受冷遇的待遇在先,所以他现在虽然逐渐得势,倒是也不敢别有它想。卯足了劲,就想着多立功劳,再多得几句邓舍夸奖。

有了这个心思,他随时随地拍邓舍的马屁,特别是当着赵过等邓舍亲信的面拍马屁,也就不足为奇了。

赵过和他相处月余,彼此较为熟悉,对他的这些奉承话,早就听得耳朵里都快生出茧子了,笑了一笑,说道:“潘、潘先生,主、主公传来的军文里,还、还特地写了一句,问、问先生对取巨野之计是否可有看法?”

“‘明攻济州,暗取巨野’,此实奇计。卑职对此,唯有钦佩而已。不过,说到‘暗取’,按主公军令,这路军马是该由将军亲自率领的。卑职有一句话想送给将军。”

“请、请说。”

“将军提万众骑兵,渡济州河,长驱数百里,深入敌后,临强敌。若胜,便是大胜。如稍有不慎,恐怕就会陷入后无退路的险境。

“卑职想送给将军的话,便是‘潜师远袭,利在捷速’这八个字。将军如果想要马到功成,便不可不在‘捷’、‘速’上边多下功夫。又且,‘用兵之道,奇在速,速在果’。将军此去,是为奇兵。用兵奇的关键在快,而快的关键在果断。如遇敌情,千万请将军当机立断,万万莫要犹豫!”

“先生之言,我必牢记。”

“主公此计,真是奇谋。‘正兵贵先,奇兵贵后。’用庆千兴部明攻济州,可算‘正兵’,‘正兵贵先’。请将军带众突袭敌后,正是‘奇兵’,奇兵贵在后发制人。一阴一阳,一正一奇,正合了兵法之要。啧啧,了不起。”

潘贤二摇头晃脑,又针对此计评点了一番。一言概之,无非接着拍马屁罢了。但是想出这个计谋的正主,——洪继勋,却是被他选择性地遗忘了。

赵过好脾气,只是微笑不言。他与潘贤二没在营内,是在营外,只见远处青山如黛,碧野无边,侧有溪流,淙淙流过。仰望天空,朵朵白云变幻,时而风起,吹面不寒。他悠然说道:“白云苍狗,沧、沧海桑田。对山观云,真、真不由使人顿生‘人生世间,犹如一粟’的感慨。”

潘贤二的马屁戛然而止。

从来没有发现,原来赵过也是个雅人。或许是常年的征战促使他产生了这些的感慨?又或许是见惯了战乱年代的聚散离合,故此心有感触,自觉渺小?大战将至,突听此等感言,潘贤二不由瞠目结舌,问道:“将军将提孤军、入敌后,临晋冀强军、陷生死之地,却还能有此雅兴?”

赵过微微一笑,说道:“人生感意气,生死何足论?为人臣子,主公有令,战而已。何须多言?”

山川如画,连营号角。潘贤二再看赵过,神色已大不一样。

23 老谋

益都骑兵主要是两个部分,一个是佟生养的女真骑兵,一个是胡忠、王国毅所在的海东五衙之一,度辽军。总计一万六千人上下。

此次,被邓舍派去泰安的有一万人上下。主力是佟生养部,约有八千人;另有两千的度辽军,带队者是胡忠。从益都到泰安,都是平坦的道路,距离也并不太远,更且骑兵行军很快,只用了两天一夜,便全部来到。

赵过已经提前安排好了泰安军事,遵照邓舍的军令,在他亲率军马出战的期间,泰安暂时由邓承志坐镇,任潘贤二为其辅佐,以毕千牛等为其爪牙。便在佟生养、胡忠抵达的当夜,他又召集诸将,做临行前的交代。

“王、王保保不是庸才,察罕帖木儿更是人杰。如、如果等兖州被我军攻克的消息传去临汾,再加上近日来我军的接连异动,可、可能察罕帖木儿就会对此有所警惕。主公打算用骑兵深入敌后、长途奔袭的计划也许便不能实现。

“昨、昨日下午,潘先生给本将说了一句话,言、言道‘潜师远袭,利在捷速’。诸位将军,‘兵贵神速’。战、战事至今,已经不能再多做拖延了。听我将令!”

佟生养、胡忠、邓承志、毕千牛、潘贤二等人皆起立,恭敬听从。

“邓承志。“

“末将在。”

“本将走后,泰、泰安便交你镇守。兖、兖州方面,自有庆千兴作主,又且,李和尚、杨万虎等也皆是百战名将,兖、兖州前线不需你多加过问。而至若深、深入敌后,则自有本将为之。你、你只需要把泰安看好;若兖州、汶上有急,则救之。如此,便是大功一件。你可能做到么?”

邓承志在军中的日子不短了,也参加过几次大仗,但是独荷重担、担任方面主官,这却还是第一回。饶是他久经沙场,到底年少,一张黑脸涨得通红,憋足了力气,大声说道:“请左丞放心,末将定不辱军令!”

赵过露出点微笑,注目在他的脸上,温声说道:“承、承志,你的勇武善战是我三军上下都人人知晓的,但、但是你毕竟初次担此重任,万事须得小心在意,千万不可鼓一时之勇,误、误了主公大事。临别行前,我、我有两句话嘱咐你:遇敌情若诡,则、则问潘先生;遇敌情若急,则、则问毕千牛。我、我且问你,这两条要求,你、你可否能够做到?”

潘贤二多智,若元军用计,他定能看破。毕千牛稳重,若敌情紧急,他必不会大意。邓承志高声应道:“喏!”

赵过颔首,把军令递交给他。又拿起一面令牌,令道:“潘先生,毕千牛。”

潘贤二与毕千牛出列,一个道:“卑职在。”一个应:“末将在。”

“辅佐承志、镇守泰安的重任便交给你们二人。只、只要守好城池,记功簿上边少不了你们的一笔。此次本将提军出战,深入敌后,汶、汶上有策应之责,若是敌情有变,我、我军欲退,也只有汶上一条道路可走。你们两人在协助承志、守好泰安的基础上,对汶、汶上也不可掉以轻心。”

“接令!”

两人上前,接令而下。

“佟生养、胡忠。”

“末将等在。”

“此番出战,你、你二人便是本将的左膀右臂。提万众、长驱敌后,本、本将好有一比,那就譬如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壮、壮士提剑,主动前去龙潭虎穴!本、本将且问你两人,有信心打胜仗、不负君恩么?”

佟生养、胡忠两人昂首挺胸,回答的言简意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

赵过朝帐外望了一望,遥观夜色,斗转星移,快到二更时分。他把令牌交下,下了命令,说道:“你、你两人即便归营,教士卒好生休养。明、明日再休息一天,至明日入夜,咱们便北上汶上,横、横渡济州河。”

“喏!”

“再八百里金牌加急,传令庆千兴,命他务必在明日入夜前,做好佯渡山阳湖的准备,并开始第一次试探性地攻打济州城!”

帐内诸将,齐齐接令。

天入二更,夜色渐深。

泰安城外的营地里,旗帜如林。士卒们多已休息,非常安静。时有巡夜的队伍,打着火把,穿营而行。

营外临溪,溪岸老树。老树青藤,上边宿有昏鸦。也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忽有群鸦惊起,掠过营飞。便在它们飞过的下方,十数里连营的正中间,一座最大的帐篷猛地被掀开了帐幕,数十个杀气腾腾的将校,分作两列,鱼贯而出。人人鲜盔怒甲,个个按刀佩剑。他们走出了帐篷后,却并不就走,而是停下来,齐刷刷转过身,冲着帐内躬身。

帐内一个声音悠悠传出:“今番此战,将、将决定济宁归属。逢大战,本、本该以酒鼓勇,但军法:‘遇战,禁酒。’诸君,且、且等本将直捣黄龙,凯旋归来后,再与尔痛饮!杀鞑虏头,饮英雄酒,岂、岂不快哉!”

“将军壮志!末将等恭候将军捷报。”

诸将告退。偌大的帐内,空落落,只剩下了赵过一人。熄去了火把,一灯如豆。他斜卧胡床,在阴影里,提起佩刀,将锋刃抽出一半,迎向灯光,用手指轻弹,发出一声清音。三尺龙泉剑,霜刃寒如水。暖暖的夜风,吹动了灯火,映照在他的脸上。虽然沉静恬然,但是却光影交错。

征战厮杀了这么多年,赵过遇过的危险已经不知有多少。从一个小卒,做到现如今数万人的统帅。

不错,在厮杀中,他渐渐成熟。他深知自己的价值,并且深知自己的位置。他更深深地知道,他今天的一切都是谁给他的。也因此,对邓舍的命令,他总是坚定不移地执行;而且每次见到邓舍,乃至面对军中诸将的时候,他也总是很好地保持住了恭谨敬让,而不敢稍有自大。

可是,他也是一个人。昨日在潘贤二面前,今夜在诸将面前,他的表现尽管都确实是十分的镇定自若,但在独处之时,人孰能无情,他也难免会有软弱、彷徨一面。尽管说他束发便从军,血战何止百!然而提孤军、深入敌后,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灭,这样的危险他却是也从未曾有过。

更不用说,他这一战的胜负更关系到了济宁的归属、更关系到了益都的前景。从私而言,自身的安危;从公而言,益都的前景。

他说邓承志年少,可他,也只不过才是二十来岁。重重压力之下,他面沉如水,凝神看刀,又伸出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刀声清亮,绕梁盘旋,余音不绝。汇入风中,传出幕外,又被风吹散,落入千营万帐。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岳wu穆的这曲《满江红》慷慨激昂,功名如土,英雄求志。随着这一声刀响,伴着这一句诗词,赵过复杂的心事好似也随之消散。他翻身而起,抽出佩刀,展开地图,借助灯光,打起了精神开始观看地形、推演作战。

从泰安出,万骑奔腾,席卷旷野。经汶上,转道西去,竞渡长河。长驱疾行数百里,赵过手提长刀,将之重重地插在了巨野。

……

堂上红烛。

一柄莹润的玉如意轻轻地点了点巨野,随后,在泛黄的地图上一路向东,过济州河,至汶上。在汶上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移动,改而南下,最终停在了泰安的位置。临汾帅府之内,察罕正与李惟馨秉烛议事。

他刚刚才得知了兖州丢失的消息,神色很凝重,与李惟馨说道(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

c:“贺宗哲是我上将,据坚城、用强军,却居然没有能把兖州守住。贼军的手段看来是越发得高明了。……,此次兖州之战,贼军的主将是叫庆千兴?”

李惟馨点了点头,说道:“此人本丽将。邓贼攻取关北时,降伏了他。一向来,听说他都是在辽东驻防。在世家宝送去与大都的军报上,多次曾见到过他的名字。按世家宝的评价,此人的能耐似乎还在李邺之上。”

察罕在朝中有人,所以世家宝上奏给元帝的军报,他和他的亲信们也都能看到。

“李邺?”

“号为铁壁,有过多次击败世家宝。实为邓贼在辽西的悍防。”

“噢!”察罕想了起来,说道,“有点印象。”沉吟片刻,转回话题,接着说道,“上次老夫取益都时,没有见到庆千兴。实在没有想到,邓贼手下竟然还能有如许人物。老夫观看军报,这庆千兴取兖州之战,不肯力取,全用智攻,‘攻心为上’,彻底抓住了贺宗哲的弱点。可圈可点啊!”

“这不是主公您的过错。

“一来,我军没有和庆千兴交过手,不知道他的用兵习惯及喜好,不够了解。二则,邓贼把他从辽东调来,任为贼军前线的主将,也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若换了李和尚、杨万虎之辈,以贺宗哲之才,足以御之。”

“老夫本来以为,邓贼麾下重将,只有文、陈、赵过而已。吾原本的想法,是用贺宗哲来敌对李和尚、杨万虎;用保保来应对赵过。庆千兴,庆千兴。……,嘿嘿,实在是没有料到,半路上居然杀出个程咬金。”

“‘智者千虑,或有一失。’兖州虽丢,但是现在济州还在我军的手中。且如今有少主坐镇巨野,河南等地援军也已齐聚,想必济州定然会万无一失。只要济州不失,济宁路便是固若金汤。小小失利,主公何须挂怀?”

“不然。”

察罕摇了摇头。

“怎么?主公可是有何想法?”

“兖州在前,济州在后。此两州前后呼应,便如人之两拳。现如今,兖州被克,只存济州,就等同我军的前线被废掉了一只拳头。一方面,限制了我军的周旋余地;另一方面,却也给了贼军灵活机动的机会。”

“主公何意?”

“先生,你来看。”察罕再又拿起玉如意,先放在了济州下边的山阳湖附近,说道,“山阳湖虽宽,但也不是不能渡过的。过了山阳湖,便是我济宁路的腹地。如果红贼放弃济州不打,改走山阳湖,横插入我济宁南部的平原地带,则下可断绝通往河南的道路;上可围击巨野等地。”

“是有个这个可能。”

“先生,再请看。”察罕移动玉如意,又将之放在了济州上边的汶上一带,说道,“汶上现已落入贼军掌控。红贼如不走山阳湖,又可以从泰安出发,转道汶上,横渡济州河,迂回至我济宁路北部。如果红贼行此策,一样是上则可以断绝巨野通往东平等地的道路,下则可围击巨野。”

“这,……。”

“这两种可能还不是最危险的。”

“请教主公,最危险的可能是甚么?”

察罕帖木儿看着地图,沉默了片刻,把玉如意分别在山阳湖、汶上各点了一下,然后移到济州,说道:“分兵三路。以一支偏师过山阳湖,插入济宁路的南部,骚扰巨野我军的后方。接着,再使用一支偏师兴师动众,佯装攻打济州城,迫使巨野遣派军马前去救援。最后,趁巨野空虚,用一支精锐经汶上,横渡济州河,长驱奔袭。若是如此,则巨野前已有主力派出,难以速回,后则有贼军偏师扰乱后方,三面受敌,必然难保。”

李惟馨大惊,说道:“主公此策,端得狠辣!如果真是如此,巨野危矣!”转念一想,他又沉吟,说道,“若按主公此策,分兵三路,少说也需要动用兵马四五万人。据线报,益都现有的可用兵力总共也就是三四万罢了。邓贼才经年前的益都之败,元气未复。他会有胆量做孤注一掷么?

“若是他胜了,或许济宁路可归其所有。但若是他败了,精锐损失一空,可就连益都也保不住了。”

“吾观邓贼用军,虽多求稳妥,但越是关键的时刻,他越敢行险。先生,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么?‘后生可畏’也!他究竟敢不敢孤注一掷,老夫也说不准。但确实不可不防。”

“如何防之?”

察罕却不肯就讲,反问李惟馨,说道:“以先生之见呢?”

李惟馨愕然,手抚胡须,忽有所得,笑道:“主公之计,臣已知之!”

“噢?老夫何计?”

李惟馨接过察罕手中的玉如意,走到地图的最东侧,往南高丽的地面上指了一下,笑道:“主公的暗桩埋伏在此处已久,也是到时候,让他们动一动了。”问察罕,说道,“不知微臣猜得可对么?”

“哈哈!知我者,先生也。不过,老夫久闻红贼中两个才人,一个洪继勋,一个姚好古。现今姚好古为邓贼镇守南高丽,怕是只有这几个暗桩,不一定能发挥出多大的作用。要想稳保济宁,还非得别有二计不可。”

“二计?”

“请问先生,而今我军与孛罗交战如何了?”

“孛罗遣军占据延安,主公一边令李思齐及关中军队监视张良弼、并及防备孛罗南下取关中;一边则尽其晋冀诸路的精锐,从临汾北上,欲直取大同。用‘围魏救赵’之计,促使孛罗从延安撤军,回守大同。”

“不错。正是‘围魏救赵’。先生,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在济南失陷不久,老夫、你与保保一起议论军事。保保提出了一个克复济南的办法?”

当时,王保保提出,先废棣州,佯攻泰安,诱使济南的杨万虎出军救援泰安,“调虎离山”,然后提轻骑,倍道穿插,径取济南。

李惟馨当然记得,点了点头。

察罕说及正题前,先发了个感慨,叹息说道:“大凡用兵,不外乎分散敌人的兵力,集中己军,趁虚而入,以十而斗一。如果此次红贼的行事果然如老夫所料,倒也算是与保保之前的论兵不谋而合了呀。”

王保保论取济南,是用了“调虎离山”;若如察罕所说,益都这一回取巨野,也同样的可算是“调虎离山”。正应了那句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不过两点的不同,首先,上次王保保是纸上论兵,而这一回益都为真刀实枪。其次,上回王保保是出谋划策者,而这次他是身在局中。

可惜,就目前来说,身在局中的他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益都的此计其实就是他曾经谋取济南的翻版。这且按下不说,只说察罕,发了几句感慨之后,言归正传,说道:“上一回,保保议先取棣州,再取济南。因为时机不对,所以未能施行。现在,时机已经来了!”

“主公的意思是说?”

“老夫想要在益都与在晋冀一样,也给邓贼来一个‘围魏救赵’!”

“如何围魏?如何救赵?”

“济南与我高唐州间隔有黄河,难以轻取。棣州距益都只有两三百里,只要打下棣州,就可远望益都。棣州,就是‘魏’;济宁,就是‘赵’。”

“打棣州,救济宁?”

“然也!即传老夫军令,急送书去与保保,吩咐他一定要谨慎贼军从山阳湖、汶上方向突袭。再令河间府等地我军,必须在五日内包围棣州!”察罕斩钉截铁,传下军令,语气稍缓,笑与李惟馨,说道,“至若高丽那边,就交给先生去办吧。”

“臣接令。”

察罕帖木儿老谋深算,在应付晋冀战局的同时,还有余力指点济宁。欲待要双管齐下,乱益都阵脚。

24 渡河

察罕帖木儿欲待双管齐下,乱益都阵脚。

奈何早在邓舍夺取兖州之前,洪继勋便未雨绸缪,先献上一策,请邓舍注意棣州方向,防的就是元军“围魏救赵”。并命姬宗周为前线巡防官,去了棣州。只不过,棣州毕竟军马不多,如果察罕遣个两三千人,或许不在话下,但若是察罕尽出河间诸路的军马,不下万人,怕就难以抵挡。

这一场北国的大战,是越打越大。先后北地三雄都纷纷参战,先是晋冀有事,接着战火烧入关中,随后山东战起,现如今,战火又烧到了河北。

河北紧邻大都,大都虽然名存实亡,对察罕帖木儿、孛罗帖木儿等早就已经没有了多大的约束力,但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有些残存实力的,也有不少的密探、探马布置在晋冀、河北等地。各地的军情连番送入城中。元帝惊慌失措,急召皇太子、搠思监、朴不花等人议事。

在了解了具体的情况后,搠思监暗中长叹一声,对先前答应当察罕帖木儿奥援之事不由深深后悔,面对面色苍白的元帝,他只说出了一句话:“大都政令,难出城门。今天下四分五裂,而北地之势,已不可制矣。”

仗打到了这种程度,李察罕、孛罗帖木儿、邓舍皆已打出了真火。察罕帖木儿如果胜利,孛罗必败,邓舍难逃覆灭。而邓舍与孛罗帖木儿如果胜利,则李察罕也是一样难逃一亡。若是说开始时,他们三方还只是为争夺地盘为战的话,现如今,这场战争已经演变成为关系存亡之战了。

别说蒙元的皇帝了,怕是连天王老子下令,他们三个人也谁都不会理睬。

深深的殿宇中,元帝彷徨绕柱,束手无策,说道:“晋冀、关中、济宁倒也罢了,如若河北战起,定会危及大都。若是邓贼胜,则益都贼军的前锋就可以占据河间府等地,兵锋直指大都,说不定就会重复当年毛贵犯都的故事。若是察罕帖木儿胜,则河北再无敌人,一家独大,他的势力同样也会影响到大都,也可能便会再度出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前辙!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太紧急了!……,太子,太子,计将安出?”

皇太子阴结搠思监、察罕帖木儿,在奇氏的支持下,试图逼使元帝禅让。在这方面,他是一把好手。但是临对河北危局,他却难有一策。只是勾着头,半句话也没有。但惶恐之余,他的嘴角却还隐约带有了一丝笑容。

“爱卿,爱卿,你可有对策?”

搠思监默然不语,听殿外风过林梢,虽是四月初夏的天气,他却忽然不由竟觉萧瑟,过了许久,才说道:“事已至此,臣亦无良策。”

他看到了皇太子嘴角的笑容,对皇太子的盘算一清二楚。不必多说,皇太子肯定是抱得寄希望与察罕,希望察罕能够最终获胜的念头。

有元一代,权臣辈出,帝位更迭视若常事。但所以没有权臣篡位,全是因为非黄金家族血统者不可为帝,所以,这场北地的战争如果最终是察罕帖木儿获取了胜利,对皇太子其实是利大于弊。他处心积虑想要逼迫元帝禅让的打算最起码可以得以实现。但是,搠思监心中冰凉,想道:“察罕帖木儿一代枭雄,他若得势,带兵进入大都,本官何去何从?”

历来有新的权臣兴,老的权臣必然下场悲惨。

大殿之内,君臣三人。一时都沉默无言。

元帝与皇太子是父子,皇太子是搠思监是一党,三个人,此时却分别有着三种截然不同的心思与感受。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纵生为帝王,天潢贵胄;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乱世之中,又有何用?当灾难来时,越是地位高贵的,反而越是欲求一活而不能。沉默的时间太久,空气令人窒息,搠思监汗透重衣,抬起头,叫了声:“陛下?”

既然君臣皆无良策,那么便放开胸怀。

元帝登基已久,在帝位二十多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尽管很有可能将要亡国,但是元帝幼年时曾被放逐,后又被迎为皇帝的这段坎坷且又传奇的经历却也造就了他“顺天应命”的性格,说的好听点,是“豁朗大度”;说的不好听点,那就是“听天由命”。

经过了这么会儿的时间,他刚才惶恐的心情已经被压制下去,回到龙椅坐下,面对跪在眼前的这心思各异的两人,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大臣,因为很少见阳光而有些苍白的面容上,他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幽深的大殿尽头,黄色的龙袍,龙椅之上,一个皇帝笑容诡异。

搠思监汗毛倒竖,险些被吓得心胆俱裂,惊惶骇然下,连连叩头,说道:“陛下?陛下?为何发笑?”

“自朕登基,觊觎帝位者众。而终坐帝位者谁也?唯有是朕!朕之命,乃是天授!天若想夺去,便夺去。天如要给朕,便给朕。红贼虽众,察罕虽悍,朕有天命,何足惧也?”元帝按住扶手,站起身来,仰头大笑。

他挥了挥袖子,说道:“皇儿、爱卿,你们都退下吧。”召来宦官,由两个小侍搀扶着,放声而歌,慢慢地从殿后而出。走出殿外,已不见身形,歌声还传入殿内。皇太子与搠思监面面相觑,听那歌声唱的是:

“天地是万物之逆旅,光阴乃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继而,听见元帝停下歌声,高声问小侍,“阿奴,朕且问你,人生不足百年,昼夜相加,不满万日,譬如白驹过隙。你可知人生的乐事为何么?”

那小侍不知答了句什么,元帝放声而笑,连声道:“说得对!说得对!正是在秘密室中饮酒观舞。”秘密室又叫作色济克乌格,依华文译解,系事事无碍的意思。这个地方乃是元帝平时寻欢作乐的场所,常与亲信(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

c在此一处xuan淫。而倚纳便是元帝所赐给亲信的美号,最亲密心腹的意思。

元帝接着说道:“阿奴,便传朕口谕,速速去请亲王八郎等人前来,一并去秘密室中饮酒观舞!”亲王八郎,乃元帝兄弟行,是他玩乐的良伴。

听到此时,大约元帝已渐渐去远,声音渐小,只听得他继续说道:“‘酒犹兵也,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无备。酒可千日而不饮,不可一日而不醉!’咄!且去醉休,且去醉休。”殿内沉寂,元帝话音渐不可闻。

“殿下?”

“嗯?”

“咱们也走吧?”

受了搠思监一叫,皇太子从茫然中清醒过来,“噢”了声,道:“走,走。”走没几步,停下来,扭过头,看样子是有迷惘想问搠思监,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回首往殿后望了两眼,喃喃自语,说道:“父皇就是父皇。”

“……,走吧,殿下!”

“走,走。”

两人行出殿外,见日头西沉,暮色来至。

……

暮色沉沉,转入夜中。

东平路,汶上城西的山谷中,有大队的骑兵趁着夜色,悄悄出谷。队伍很长,拉得足有四五里地,宽也有三四里,成千上万的马蹄卷起尘土,弥漫半空。如果在白天看去,肯定声势震天。但现在是夜晚,这支骑兵分出了许多的探马出入远近,以为警戒,所以并没有人能够看到他们。

骑兵队中旗帜不多,每一个骑手都是轻盔轻甲,挟弓跨刀,其中的大部分观其发式,皆不类中国人,偶尔有军官约束队列,说的话也不是华言。

在队伍的中间,似乎中军的位置,倒是有不少汉人打扮的。簇拥着一个年少的将军,前头一杆大旗:“海东赵。”这支军队,正是从泰安出发,奔袭巨野的益都骑兵。他们是昨天晚上出的泰安,一夜行军,赶到汶上。没有入城,便在城外休息了一天,今夜二更时分,又启程奔赴济州河。

汶上距离济州河,对轻骑来说,走得快点,也就是一个晚上的路。

赵过此次是突袭,保密是最重要的,故此夜行晓宿。当然了,上万人的骑兵行军,规模太大,再保密,也是难免会走漏风声的。走漏风声不要紧,只要探马得力,能把敌人的细作抓住,同时催促行军速度,在巨野闻讯并为此做出准备只前,能及时地渡过济州河、深入济宁路便就行了。

为配合他们的此次奔袭,汶上的益都驻军也下了不小的功夫。沿汶上一线,安排了数百的侦骑,基本把汶上、济州河一带全都封锁住了。

这块地方虽然是邻近敌占区,但是因为地方不大,只有几百里方圆,而且从汶上通往东平路、巨野,乃至济州的道路都是固定的,就那么几条,因此封锁起来,也不算太难。只需把各条要道、狭隘封住,也就足够了。

佟生养从后阵赶上,催骑来到赵过身边,手搭凉棚,借助月色,朝前边瞧了瞧,说道:“东平多山丘,地势崎岖,不利骑兵行军。便是汶上还不算东平腹地,这路就有些不好走了。主公当初定策,不打东平,决定打济宁。真有先见之明。……,大人,快四更了,天亮前能到济州河么?”

“过、过了前边那座小山,离济州河就不足四十里了。天、天亮前定能抵达。吩咐兄弟们,再加把劲。务必五更前后赶到河边。然、然后渡河后,还可以在岸边休息一个时辰,养一养马力。以应付将要开始的鏖战。”

沿济州河一线,对岸有元军的守卒。不过济州河很长,王保保不可能在每处都布下军队。汶上早已探查清楚,找到了一处较为隐蔽的渡河地点。

“上午接了泰安的军报,说杨万虎昨天凌晨佯渡山阳湖,已然吸引住了元军的视线,并小有交战。庆千兴率兖州的主力,也在昨天上午发动了对济州的攻势。王保保果然分别遣军,一路驰援济州,一路驰援山阳湖。这对我军‘暗取巨野’十分有利。但是,据线报,王保保遣出的两路援军,总计也才不过万人而已。也就是说,巨野一带,还屯驻有两万鞑子。

“大人,我军渡河之后,对面便是济宁路的地盘。王保保肯定消息灵通,也许咱们很快就会暴露。万骑对两万,且鞑子又有坚城,我军为深入敌后,所带粮秣只有十日。对此战能否获胜,不知大人有几成把握?”

“佟、佟将军,你的所部皆女真精锐,号、号为我海东‘旄头骑’。名声赫赫。怎么?将临大战,你、你却有些胆怯了么?”

赵过不答反问,一下子激起了佟生养的傲气,不忿叫道:“大人何必扬鞑子的威风,灭俺的志气!不须大人使‘激将法’,俺也敢与大人说,莫说两万的鞑子,就是十万,就凭末将这八千子弟,也是来去自如。”

“那、那就好。本将也可以给你说一句:莫、莫说王保保果中主公之计,分兵往援山阳湖、济州,即便他没有中计,不、不曾分兵,我也敢给你打包票,此战,我、我军必胜。”

两人都是哈哈大笑。

说话间,胡忠也从侧翼来到,在马上给赵过行了个军礼,禀报道:“前方五里外,就是小山。我军快到济州河了。”

“路上可见有鞑子细作?”

“探马抓了有七八人,皆行色古怪。因行军途中,不及细问,也没空看管羁押,因而悉数砍了。除此外,并无别的异样。”

“汶上不是先期遣派了两个小队过河,为我军渡河打前站?可有军报送来?”

“还是三更时送来的那封军报。河对岸一切无恙。”

过了小山,再走有一二十里地,夜风中渐有水气。又走数里,已可听到前方远处,隐有河水拍岸的声响。

赵过传令:“命三军放慢速度,人衔枚、马衔铃,不许有一丝声音发出。”看见前队还有打着火把的,命令,“教前边打着火把带路的,把火把也都全部灭掉!”军令既下,万人轻骑顿时声息大减,士卒们不但熄灭了火把,更且皆取下了头上的红巾,掩在怀中;并卷起大旗,收拢放好。

来到河边,河水奔腾。遥望对岸,黑黝黝一片。

前队的千户引来了两个百户打扮的军官,至赵过马前。这两个百户便是专从泰安步卒中调来的工兵军官。

“搭建浮桥的物事可备好了么?”

“已备好了,随时可以搭建。”

“甚、甚好。”赵过仰望夜色,还没有到五更,令道,“胡忠,你便带人,协助他们搭建浮桥。三军渡河!”

25 接敌

当敌后处在守城状态时,要想打破僵局,快速取得胜利,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选择一个敌人重要的据点,然后奔袭之,以此来调动敌军的运动,从而方才有可能在运动中歼敌。否则,就只会敌我双方皆陷入僵持。

益都骑兵来到济州河边。胡忠协助工程兵,很快搭建起来了一座浮桥。上万军队,连人带马,一座浮桥显然是不够用的。赵过命令佟生养引带五百骑先行过河而去。尽管河对岸并无敌军,但是防戍还是必不可少。

专业的工程兵部队,大约是出现在宋时。在此之前,常常都是步、工混合。

到了南宋,因为火器的大范围运用,部队中出现了坑道爆破队,以及制造和使用地雷的部队,如地雷连炮、霹雳火球,就都是由工兵掌握操纵的。这些掌握了地雷和爆破技术的工兵部队“良将一员,精兵三千,当抵强兵数十万,可以无敌于天下”。由此可见,工兵也是很能打仗的。

只不过,南宋的这些火器类工兵,也许用之来轰炸城墙是绰绰有余,但使之去“修桥铺路”,或者就有点专业不对口了。也没关系,“修桥铺路”与火器的使用相同,亦存在有专业的工兵队伍。而且不止南宋,便是蒙古,早在成吉思汗时期,也就都出现了专门用来“修桥铺路”的队伍。

在成吉思汗西征时,攻下养吉干城(今花剌子模附近)后,便从战俘和居民中编组了一支专用来修筑工事的部队,叫做“哈萨儿”,行军中担任道路保障,驻防时构筑营垒。这就与海东军中现有的工兵部队相似了。

赵过从泰安带来的两百工兵,皆是工兵部队中的好手,又有胡忠带人帮忙,建桥的速度很快。

军用桥梁分为很多种,有桩柱桥、浮桥、索桥、机桥等等,具体到使用哪一种,则应视河流的深度、湍急程度而定。济州河毕竟是人工运河,虽然时当初夏,河水才涨,但是水面还是比较平稳,并且水深也只有数米罢了。这种情况下,最合适采用桩柱桥。

所谓“桩柱桥”,即为设置木制桩柱桥脚所架设的军用桥梁。

在水深合适的情况下,架设这种桥梁既能保证架桥速度,又能使部队安全迅速抵达彼岸。早在春秋时期,这种搭桥的方式就有了。西汉名将赵充国奉命西征、平定羌乱时,曾在进军的途中一连架设过七十座桥梁,“信威千里,从枕席过师”,为给取得那次战役的胜利起到了关键作用。

夜深水流,万骑横渡。

佟生养先行过河,过河后,在对岸上四面列阵,乘高远望,并以候骑探之,防备元军掩袭。

早先,汶上曾经派了两个小队过来,一方面探查对岸敌情,一方面看守渡河地点,这会儿,也都前来与之会合。佟生养仔细询问了下,知道此时远近二十余里皆无敌踪,夸奖了他们几句,给些赏赐,吩咐放之回城。

天亮不久,人马悉数过河。

趁伙夫造饭,部队暂时休息的空。赵过召集诸将,展开地图,便在河边的湿地上,召开了一次临时军议。众人或坐或蹲,围成一圈。

赵过手指地图,说道:“据情报,邻近的鞑子据点有两个。一个是这里,梁、梁山,在我军的北边,距、距离约有四十多里。一个是这里,开河站,在、在我军的南边,相距约有三十多里。

“梁山是东平路的要塞,开、开河站是个站赤。如、如今我军已经全部过河,下一步的行动方向是该转道南下。梁山那里,只要他们没发现咱们,咱、咱们就可对之不理不会。但是,开河站不行。它刚好挡在咱们的前进道路上。必、必须先将之拔除。”

梁山附近有一大泽,便是鼎鼎大名的“梁山泊”,占地极广,俗称八百里。因环绕梁山而得名。梁山险峻,四周泊水弥漫,易守难攻。金代以后,黄河南徙夺淮,梁山泊的水体有些内缩。但入元以来,因为河水决入,又成为了一个“量深恣包藏”的汪洋巨浸。实为东平路的重镇要地。

胡忠说道:“如将军所言,梁山难取,且对我军进攻巨野并无影响,咱们不必主动招惹。而开河站虽处在我军前行的道路上,但毕竟只是个小小的站赤,和梁山没办法相比,驻军不足百人,也没有甚么壁垒作为保护,想要将之拔除,实在是容易不过。只需遣一偏将,引百骑前去即可。”

“百、百骑不够。这是咱们过河后的第一战,必、必须十拿十稳。柳三,给你五百骑,两个时辰后,本、本将要听到捷报!”

柳三本是郭从龙部属,因此次渡河之战关系重大,故此邓舍把他调出,借给了赵过。此时闻令,柳三一跃而起,应道:“接令。”弯腰行了个军礼,转身退下。不多时,点齐本部军马,带了五百人,呼啸往南奔去。

佟生养看他远去,笑骂道:“这小子!一听打仗,饭都不吃了。”

“灭、灭此朝食。诸位将军,巨野就在我军的前边。但是欲打巨野,还有两个地方却不得不防。一个是这里,——郓城;一个是这里,——嘉祥。”郓城在巨野西北方,嘉祥在巨野东边。

“郓、郓城正处在从濮州到济宁路的要道之上,占据此处,便、便等若断绝了濮州的敌人援军。嘉祥正处在从济州到巨野的要道上边,拿、拿下此处,便等若将巨野与济州隔断。依、依照主公的方略,在我军进攻巨野前,这、这两个地方是必须要掌控在咱们手中的。也不求攻陷,只、只要扼住它们的咽喉,抢、抢下要隘,保证鞑子不能通过,便就可以。”

急行军了一夜,赵过满面风尘,但是却精神极好,一双眼炯炯有神,顾盼诸将,问道:“诸君,你、你们谁愿去取郓城?又有谁愿拿下嘉祥?”

一个少年将军首先挺胸,大声说道:“末将愿取郓城。”

诸人打眼去看,见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高延世。这高延世不是去增援兖州,进驻宁阳了么?却原来,那只是一个幌子。高延世乃益都有数的骑将,骁勇善战,此番渡河、深入敌后,邓舍连柳三都借给赵过了,何况是高延世?又怎会把他放在宁阳,无用武之地呢?也随军在行。

“郓、郓城路远,我军又是骑兵。高将军,此去务必谨慎。不要求你攻城掠地,也不要求你杀敌多少,能占住要隘,就、就是你功劳一件。”

“是。”

“给你千骑。够么?”

“只需末将本部八百足矣!”

此次渡河,参战的部队说是分为两个系统,一个女真骑兵,一个度辽军,但这只是最主要的两个组成部分。其实,还有一些别的部队。

比如柳三的数百本部,以及高延世的八百本部。柳三和高延世的本部都是上次战后又给他们重新补充的,也是皆为精锐老卒。

赵过微微一笑,道:“壮、壮志可嘉。”但是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坚持意见,又拨了两百女真给高延世,凑够千骑。

“末将愿取嘉祥。”

诸人再去看时,见这一回自告奋勇的是个女真千户。

赵过微微摇头,说道:“嘉兴不比郓城。它离济州很近,离巨野也不是太远。现如今,王保保的万人援军已至济州,巨野又有他的两万主力。在我军进攻巨野之战打响后,可以预见,济州与巨野之敌定然会千方百计、不惜代价地猛攻我驻嘉祥之部,以试图打通道路。所以,派去嘉祥的部队不但要能善攻,且还要擅长防御。女真骑兵固然勇悍,却在防御上稍有不足。……,胡将军,嘉祥便交给你,你看如何?”

胡忠部的度辽军,大部分皆为汉人骑兵,其中不少原先都是步卒。上马可战,下马能守。而且因为都是汉人,和山阳湖的杨万虎和攻济州的庆千兴等彼此交通联系起来,也较为方便。用去屯驻嘉祥,确实最妙不过。

主将下令,胡忠自无拒绝之理,起身应道:“接令!”

“也因为上述原因,前去嘉祥的部队必须要比去郓城的多。你便自率本部两千骑,对你的要求和对高将军的一样,守住要隘,就是大功一件。”

“喏!”

分遣至此,派出去了三千人,赵过手头可用的还有将近八千。他这(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

c一支部队,虽是“奇兵”,但打起仗来,也得再分“正奇”。若把赵过的本部比作“正”,那么高延世与胡忠两部就是“奇”。正奇合,方能胜。

先取开河站,是为扫清前路;再拿下郓城、嘉祥,是为剪除巨野羽翼。调遣至此,已是万事俱备。接连几日几夜的操劳、忙碌后,赵过总算是能略微松了口气。有斥候从远方奔来,冲到诸将近前,滚落下马,伏在地上,急声禀告:“北边梁山泊,有鞑子异动。或许是我军已被发现。”

天光早已大亮,上万人屯集河岸,又是人、又是马,能不被人发现么?到现在才被元军发现,算是晚的了。赵过霍然起身,往人马群中看了看,唤来中军营内的当值小校,问道:“部、部队的早饭吃完了么?”

“大部分都已吃过。”

“人、马休息的怎样了?”

“渡河已有一个时辰。适才各个营头皆已来报,说人、马都休息好了。”

“传、传令,马备鞍、人披甲,待柳三回来,便三军开动。”

“是!”

“高将军、胡将军?”

“末将等在。”

“大概的情况就是这样,具、具体的任务你们也清楚了。两位将军,这、这就请你们先行吧?”

赵过带兵的风格受邓舍影响很大,平易近人。虽是下达军令,但说话的语气却很温和。高延世、胡忠齐声应是,冲赵过行了一礼,与佟生养等人微一对视,丝毫也不拖泥带水,很干脆利落地转身而去。

“为防鞑子来得太快,趁我整军时突袭,佟将军,请你带人布防北侧。”

“是!”

骑兵在休息时,为了能更好地休养马力,往往会把马鞍取下。但是因为渡过河后,便是到了敌人的后方,故此并不是全部的骑兵都解甲下鞍,有一部分负责警戒的仍旧全幅披挂。佟生养带了他们,奔去北边设防。

赵过军令传下,主力人马纷纷整束衣甲,毕竟皆为精锐,速度都很快。未及两刻钟,胡忠、高延世已经出发。又过了一刻多钟,各营前后遣人来报,三军准备已毕,随时可以开拔。赵过心细如发,想起一事,令道:“命伙头军,速速把锅灶掩埋。不可把我军兵力的虚实暴露与敌知道。”

河水从北向南地流过,水面上的浮桥都已被拆掉。水流转弯处,洼地里芦苇丛生。晨风吹过,带来扑鼻的泥土气息与水草的清香。

赵过立在坐骑的边儿上,揽住缰绳,手按马刀,微微闭上双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初夏清晨的空气。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南边驰来。他睁开眼,看了过去,透过千军万马的军阵,一面“柳”字旗正迎着初升的朝阳,奔驰而来。信使飞骑过阵,一路高声报捷:“柳三郎已屠开河!”

“‘兵贵神速’。诸将士,上马,取巨野!”

因为济宁路的战略地位很重要,向南可通至江、淮,向北则连接河、济,控制了往徐州去的津要,扼守着长驱河南的襟喉。战国时,苏秦所云“亢父之险”。所以,“自是东方有事,必争济宁”。察罕帖木儿取山东,便是先下济宁。故此,自古以来,凡乱世,在济宁这块土地上常有战火。

巨野既然位处济宁路的北部,是个重镇,当然对战争也并不陌生。三国时,曹操在此破斩吕布将薛兰等;唐末,朱全忠在城南尽屠兖州朱槿部。

不过,虽然说巨野是济宁的重镇,但是若论地势,却远远不能与兖州、济州等地相比。特别是蒙元以来,自开通了济州河、会通河两条大运河之后,因为兖州、济州刚好在济州河边,所以它们也更越来越易守难攻。

如前所言,沿济州河一线,用济州为分界线,南北皆有大湖,号为“北五湖”、“南四湖”,如串珠相连。特别是南四湖,南北长近三百里,东西最宽的地方四十多里,窄的地方也有十余里,想要越过,殊为不易。因此攻打济州的话,便只有正面进攻一个办法,“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

巨野不然。

济宁路的北部都是平原,没有什么险隘。巨野周边,只有城南五十里外,有一座高平山,山东西十里,南北五里,高四里,顶上方平,故名。高度只有三四里,占地的面积更不是很大,且离巨野较远,虽然山形还算峻峭,但是对整体的巨野城池防御来说,起不到什么作用。

城北三十里,又有一座独山,“四野平旷,屹然中起,因名”。从山名就可看出,“四野平旷”,即使有了这么座山,也起不到阻挡敌人的作用。

倒是县东五里处,有个巨野泽。

在先秦时,巨野泽很大。“东西百里,南北三百里”。秦末,昌邑人彭越在此为群盗。晋时,桓温伐燕,遣将凿巨野泽三百里,引汶水合清水,引舟自济入黄河。刘裕伐秦,亦遣将开巨野泽入河,进据滑台。

不过,自隋朝以后,“济流枯竭,巨野渐微”。十几年前,黄河决堤,冲荡之下,把巨野泽也给“决”了。本就“渐微”,又被黄河冲开了口岸,遂逐渐“涸为平陆”。尽管还有些余泽,但也已难成为巨野城的屏障了。

总而言之,巨野四面无险,地势大体平坦,有利大部队行军,更有利骑兵纵横。为争取时间,不给王保保整治防御的机会,益都骑兵之主力在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后,便在赵过的率领下,继续行军,直扑巨野城池。

从济州河到巨野,只有二百多里地。一日一夜可到。

对巨野敌军的分布情形,赵过早就通过细作探查明白。王保保分军四处,城东巨野泽屯驻有两千东平军;城西北广野亭,屯驻有两千曹州军;城南咸亭,屯驻有两千单州军。另外,自率河南军主力万余人驻巨野城内。

巨野城不是很大,两万多的军队驻扎部下,因而分兵四处。

所谓“东平军”、“曹州军”、“单州军”都是应王保保军令而赶来巨野的各州之地方部队。既为地方部队,都是由土著组建而出,并非野战军,战斗力自然不是很强。其中最强的,大约当数“曹州军”了。

曹州风俗尚武,其地之民“性强悍,负义气”,“遇事敢为”。

唐末,山东、河南大旱,曹州旱情尤重,赤地千里,民不聊生,衙门不思救灾,反照样催粮催款,急如星火。当地百姓走投无路,“翻却曹州天下反”。王仙芝、黄巢从这里起兵,率领曹州子弟,南下广州、西取长安,转战十二省,行程数万里,浴血奋战十年之久。惊天动地、气壮山河,给唐王朝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可见曹州人的强悍能战。

既取巨野,这几路的元军便不可不顾。

曹州军和单州军倒也还罢了,一处西北、一处城南,暂时不用多管。而城东的东平军却正当益都骑兵的前进方向上,必须先要歼灭。

赵过思来想去,在诸将中再三挑选,仍旧还是决定选用柳三,再补充给了他数百骑,连其本部,总计合有千骑,作为前锋先发,限定两日内,必须要占领巨野泽。

柳三临行前,赵过交代说过:“三郎,你机智有勇。先、先前收复济南之战,你用两百骑独挡敌精卒数千,为我军打下济南立下了赫赫奇功,你、你也因此而声威远震。

“这一番‘暗取巨野’,上午时候,你又用五百骑攻陷开河,是、是再立下头功。本将任你为先锋,你此去巨野泽,面、面对的敌人是两千东平军。巨野泽距离巨野城只有数里,你若能奔袭成功,将、将敌速歼,便速歼之。若敌人有备,不、不能速歼,你也不必急於求成,但、但能把巨野城中之敌引出,等我主力掩袭,仍、仍为奇功一件。可记住了么?”

“记住了。”

柳三此次的任务,不止是歼敌,更主要的是诱敌。

“此、此外,单州军和曹州军分在城西北与城南,和、和东平军是掎角之势。你奔袭东平军,消息传出后,这、这两路军马也很有可能会去驰援。对单州军,你不必在意,他们定无我军精锐;但、但是曹州军,虽不是鞑子的主力,却、却也万万不可小觑。……,如果,敌、敌人的河南军、曹州军、单州军都去援助东平军的话,你、你可知道该如何行事?”

“若真是如此,末将会收缩阵型,且战且退。以引诱鞑子追击。”

“甚、甚好!但是有一点你且牢记:诱敌的时候,不、不要往东边来。无论是鞑子出了多少军马,你都朝北边去。”

“朝北边去?可是我军的主力若去巨野,不是得从东边而来么?”换而言之,赵过带的大部队是从东边往巨野去的,为何要把元军诱往北去?

赵过笑了笑,说道:“你、你若往东来,鞑子定有警惕,或会因怕我军设伏而不敢追至。故、故此,本将令你往北边去。”

“大人的意思是?”

“你、你不要多问,按计行事便是。”

“喏!”

待柳三带队离去,赵过叫来了佟生养,与之附耳低语两句。佟生养先是愕然,继而欢喜,心领神会地抱了抱拳,带了两千人,悄悄地离开主力自去。等这两路人马先后去远,赵过这才令主力继续前行,奔向巨野。

却说柳三。

他带了千骑,人皆双马,马歇人不歇,日夜不停,突袭巨野泽。

一路上,遇到村野,都绕开而过;逢上寨子,也避而不打。长驱两百里地,在次日一早,进至了巨野泽东十里处。他这一路行来,也不知引起了多少路人的惊骇;更不知给沿途村寨惹来了多少的鸡飞狗跳。

不止柳三这一路,胡忠、高延世也给济宁各地造成了震动。就好像大梦初醒似的,一拨拨告急信使分从各处涌现,紧急朝向巨野飞驰。

“红贼过河,突然出现在济宁路的北边。”

“红贼突袭开河站。守卒不敌众,被尽数全歼。”

“贼军兵分三路。一路向西北,奔向郓城。一路往东南,径去嘉祥。”

“红贼又分出先锋千人,正日以继夜,向巨野而来!其后还有主力近万。”

“贼军前锋已将至巨野泽。贼军主力紧随在五十里后。”

“红贼驻军巨野泽东十里。前线已经开始交战。”

“济宁危险!巨野危险!”

军报递入巨野城中,王保保大惊失色。

“父亲大人的军文才来,令俺防红贼从汶上、山阳湖两面进军,还没来得及布置,万没料到红贼已然过河!”王保保疾步下到堂上,劈手抓住了一个来报讯的信使,厉声问道,“红贼带军的主将何人?兵马几许?”

“红贼先锋千骑,观其旗号是柳三。主力大队七八千人,主将是赵过。又有佟字旗、胡字旗、高字旗。”

“去郓城的是何人带军?去嘉祥的又是何人带军?”

“此两路军马都没有打旗帜,不知带军将校是谁。”

胡忠和高延世不打旗帜,是为了给王保保一个“虚实莫测”的印象。他两人连同佟生养的大旗,现在都还在中军,随赵过一起行军。

军情紧急,赵恒等人也尽皆失色。

赵恒上前两步,抓住王保保的披风,仓促说道:“少主!事急矣。红贼前锋已至巨野泽,离我城不足一舍之地。还请少主,快快定下御敌之策。”

王保保偷觑堂上诸将,见都是汗流股战,忽然醒悟,不动声色地放开了信使的衣襟,先不回答赵恒,而是放慢脚步,在堂上负手徐踱。转了两圈,回到信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个情报,你送来的很及时。不错,不错。来人,赏银一盘。……,你且退下,先去歇息吧。”

信使退下。

时当上午,堂外阳光明媚。王保保哈哈大笑。

“今军情紧急如火,贼军已近在眼前。不知少主为何发笑?”

“俺笑红贼无谋。”

“啊?”

敌人都杀到眼前了,居然还说敌人无谋?

王保保不慌不忙,给诸将分析,说道:“综合情报,红贼过河之军至多万人,且皆为骑兵。诚然,我济宁路地势平缓,的确是很适合骑兵行动。但是,红贼却忘了,我有坚城可以倚仗。奔袭用骑,攻坚则步。没有步卒,即使前来的骑兵再多,又能奈我何?贼子无谋至此,俺怎不发笑?”

诸将皆道:“是,是。”面色稍和。

王保保又是一阵大笑。

“虽说贼子无谋,但毕竟已然兵临城下。少主不思怎么御敌,为何又再度发笑?”

“俺笑红贼自投死路。”

“此话怎讲?”

“贼军所来者,不过万骑。而我军仅仅在巨野城内便有万余精卒,加上城外各地的驻军,两万余人。是我不但有坚城可为依赖,并且我军多而敌军少。又且,巨野地处三州交汇的地带,只要俺一道军令传出,不说济州的军队可迅速撤回,便是曹州、东平路等地,也立刻能有援军派来。只要我军将红贼的退路切断,他们这万骑,难道不就是为自投死路么?”

“少主所言甚是。”诸人渐去惊惶。

王保保负手踱步,没走两步,又是一阵大笑。

“少主又因何而笑?”

“俺笑红贼此番犯我济宁的战事,开头看似声势浩大,连克我宁阳、汶上、兖州等城,现如今,却很有可能不得不中道而阻,铩羽败归。我军大胜在望,俺怎能不笑。”

“纵然贼军过河的万骑不在话下,不会给咱们带来太大的危险。但是兖州等城现在皆为红贼所控制,取之不易,少主却为何说我军大胜在望?”

“过河来的万骑贼军,想来定是益都红贼精锐中的精锐。只要我军能将之全歼,就等若杀光了红贼的精锐。受此打击,试问,兖州、宁阳、汶上等地的红贼,怎么还会有斗志?我军挟胜之威,再接再厉,取城定易如反掌观纹!”

“少主英明!”诸将皆闻言大喜。

“传俺军令,命巨野泽的东平军凭险守御,务必把来敌拖住。再令曹州军、单州军分从南、北出击,断其后路、并阻挡贼军主力。本将要亲带河南军,先把这股贼骑包围消灭。”

吹得再大,也只是言语动人;若想要稳住士气,非得有实战功绩。

26 破竹

——

柳三率部进至巨野泽东,先在十里外停下,令士卒们稍微休息。

他深知此战重要。

先前取开河的时候,站中只有区区百余人,要说何必用五百骑去攻之?赵过为何不听诸将意见,执意杀鸡要用牛刀?

用意很明显,便是为的“旗开得胜”。

万余人马深入敌后,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灭的局面。特别是开战之初,在“胜、负”二尤为关键。如果战败,对军心的影响就会很大;而若是打胜,自然振奋士气,可使三军胆壮。

所以,开河尽管只有百余元军,赵过依然还是决定足足调了五百骑去打。初战告捷,三军的士气果然大振。只不过,攻陷开河毕竟是个小战事,与将要展开的巨野泽之战不能够相提并论。柳三自知重任在肩,召来部下的诸百户官,拔出马刀,刺在地上,立於晨光之下,慷慨激烈而言。

他说道:“方今敌强,前有大泽为阻,后拥坚城为依,而且东南、西北各地的援军也随时都会赶来。我部只有千骑,是以寡击众,且是为长途行军而来,孤悬敌后。等会儿与敌接战,如果你们和士卒们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怀内顾之心,无出死之计,必不能胜。

“而如果战败,有我部在日前尽屠开河的前例在,鞑虏定然是不会绕过咱们的。虽然说从军为将,正该马革裹尸,死不足惜,可是如若因此受到鞑虏的侮辱,何异奇耻?便算是死了,也无颜面对海东父老,更九泉之下也愧对主公厚恩。

“为此战计,也是为了诸君的荣誉计,吾望尔等,严肃军纪。

“务必要告诉士卒们现在的形势非常危急,如果战败了,肯定是会要受到鞑虏的侮辱和嘲笑。堂堂七尺男儿,汉家丈夫,岂能受此羞耻?这叫做‘明耻教战’,振奋士气。

“并且,你们还要告诉士卒。在开战后,本将会亲自督战、监阵,凡士卒若有退者,必诛杀之。待战后,无论我军胜败,本将还会一一检点士卒负伤者,凡是有中创在背者,也一样必诛杀之。如此,士卒必死,无有二心,又皆有愤激之气,怀救败赴亡之急,以决一旦之命,必然胜也。”

“中创在背者,也一样必诛杀之”。中创在背,说明是在敌人面前退后转身而被击中的。

诸百户皆凛然接令,道:“是!”

“本将素闻东平军富,其营中多有财货。如此战获胜,所得赀财,左丞大人已许诺,皆以赏将士。有战死者,兄弟子侄袭其职;家有妻妾的,以其妻妾殉葬;家有老幼而无兄弟的,国家养之;家贫者,倍给抚恤。”

先用军法约束,再用重利诱之,后保证死后之事。诸百户无不奋勇,齐声应道:“将军严明、宽仁,职等敢不死战!”

宣谕已明,布置已定,将士们休息也够了,柳三这才进军。他一马当先,奔在阵列的最前边,也不回首,举旗传令:“卒有后出者斩!”

千骑卷袭,行五里路,遇东平军的前哨。

此时,东平军虽然接报已久,但一来,因是早晨;二则,且巨野是在内地,所以应对仓促。忙乱凑出了三四百人作为前锋,打算抢先占住巨野泽东边的一处小山丘,从高处临下,狙击柳三部。两军正相遇山下。

东平军都是步卒,柳三部皆为骑兵。两下野战,东平军又没能提前占住小山丘,步卒怎是骑兵对手?

元军带队的千户匆匆摆出了一个雁行阵,将弓箭手、火铳手都调在两翼,试图用箭雨来阻止一下益都骑兵的冲锋。所谓“雁行阵”,形如大雁,如一个“v”字形,两翼相距很近,所以弓箭射击的效果极佳。

如云的箭雨中,柳三不避不让,在马上观阵,看得片刻,与左右笑道:“贼将不知兵!”

“鞑子矢石如雨。贼将摆出此阵,说明他还是知道在来不及扎营的情况下,欲阻骑兵,唯有用矢石迎击的。将军为何反说其不知兵?”

“此雁行阵是也。固然有利弓、铳射击。但是铺开的面太大,却十分不利移动。我部皆轻骑,进退如风。进,则可直捣其本;退,亦可退出箭矢的射程之外。总是他矢如雨下,又能如何?……,且看本将破阵杀敌。”

令旗打起,迎风卷动。

分出两百人迂回去小山丘,以防东平军再去夺山。留下两百人,以为中军后阵,同时肩负督阵之责。

用六百人为主攻,列成了锥形阵。“锥形阵”,顾名思义,就是全军形如箭矢,由勇将居其前。这种阵型,最适合突击破阵。特别是在用骑兵组成此阵的时候,效果更好。

果如柳三所料,六百轻骑迎矢石、如铁流,须臾间,已直穿敌阵。六百人再分为三队,四百人为中坚,掉过头,二度直击;左右各分出百人,扰东平军的两翼。群马践踏,刀枪并举。一时烟尘大作,喊杀震天。

骑兵过处,蹂践则横尸入地;戈矛举时,刺杀则积血成尘。叫噪而声将振地,叱咤而气欲吞沙。不到一刻钟,东平军的雁行阵已破。

数百的残兵溃卒无不丢盔弃甲,倒拖旗帜,狼狈西逃。那带队的元军千户连斩败卒,再三约束,奈何兵败如山倒,人人只恨少长了两条腿,逃命为先,根本没人听他。无可奈何之下,他也只得拨转马头,随众溃败。

柳三中军阵里,战鼓擂响,号旗连挥。

迂回至小山丘侧的二百骑兵,闻声而动,观旗而战。从侧后方掩杀出来,与六百主力合作一处,便如砍瓜(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

c切菜也似,撵着东平败军狠杀不止。一战下来,只杀得血流成河,伏尸遍野。捉住了元军千户,并俘虏过百。

检点本军,伤亡不到五十。

诸百户纷纷前来报捷,请示如何处置俘虏。

“我军深处敌后,没有余力看押战俘。而如果放了他们,任其退回巨野,又是为我军自寻麻烦。传令,除那千户外,悉数斩之。”

柳三先屠开河,又斩战俘。每一次接战,都是斩草除根。有熟悉他性格的人,不由奇怪,低声说道:“将军,以前作战,你常常优容俘虏。为什么此次接敌,你却回回都杀之必尽?怕是并非全因没有余力看押?”

柳三微微颔首,也低声回答,说道:“左丞大人早暗中有令,嘱咐本将,凡是遇敌,无论胜败,俘虏一概不要。非如此,不足以坚士卒死战之心。”把俘虏都杀掉,和元军结下血海深仇,不怕士卒还怀有侥幸,不肯死战。

“原来如此。那又为何单单不杀鞑子千户?”

“一则,为问东平军虚实。二来,为沮敌军士气。”

“问虚实,小人懂得。却又怎么用这个千户来落鞑子的士气?”

柳三一笑,先不回答。吩咐把那千户带到马前,细细询问巨野泽的虚实。那千户败军之将,为了求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如早先的情报,巨野泽中现有东平军两千人,除去刚被斩杀的三百多人,还有一千六百余。这元军千户出营前,因为时间仓促,东平军的主力还没有能集结完毕。不过,王保保已传下将令,要他们不必着急,说已经调动了曹州军、单州军驰援,并称会亲自带河南主力前去会合。

问过清楚,那千户磕头求饶。

柳三说道:“你虽落败,也是千户之官,不能与寻常卒子比较。俺也不为难你。但两军交战,兵强者胜。你既落败,成了我军的俘虏,也不能不留下点东西做彩头。来人,削去他的鼻子,砍掉他的耳朵,放之归营。”

刚才和柳三说话的那人这时豁然醒悟,赞道:“原来将军说‘沮敌士气’,便是出在此处。”

不止是沮敌士气,此举还可以激敌怒气。更还可以借此千户之口,把益都骑兵尽杀俘虏的事传给敌知,坚定本部斗志。可谓一举三得。

自有亲兵上前,把那千户仰面放倒,按住手脚,手起刀落,削其鼻,砍其耳。犹自觉得不足,顺手又在他的脸上横七竖八地划了几道,破了容、毁了貌。然后才放开手,拽起来,嘻嘻哈哈地踹了几脚,任之狼狈窜走。

“气可鼓,不可泄。众将士,随本将再往前战!”

却说那千户逃回营中,东平军的主将刚刚好了集结部队,正在帐中与诸将会议军事,见之大惊,说道:“你带军出营,去的三百余人,却怎么只回来了你一个?你的耳朵、鼻子和脸上又是怎么回事?”

那千户羞愧无比,说道:“俺奉令出战,在山丘外遇到红贼,力战不能胜。贼将柳三残忍,尽斩俘虏,并削掉了俺的鼻、耳,加以侮辱。俺本有求死之意,但念及俺若死了,没人给将军示警,故此忍辱偷生。”

“贼军现在何处?”

“大约已将至营外。”

部队扎营有讲究,不能离水太远,也不能离水太近。如果离水太远,不易取水;如果离水太近,则未免阴湿。所以,东平军名义上驻扎巨野泽,实际上,营地并不在水边,相隔的还有十来里距离。

那主将闻听柳三将至,悚然起身,说道:“贼军皆是轻骑,我部还没有集结完毕。而大营周边又都是平原,无险可恃,一旦接战,很容易会被其冲入营内,不利我军。须得立刻遣人带队出去,列车阵营外,权且阻挡红贼一阵。”沉吟片刻,又道,“只列阵阻挡还是不够。还须得另遣一军,绕出营后,埋伏边侧。若是贼军势锐,列阵难以阻拦,便从边上杀出,以为‘奇兵’。”计议已定,下令说道:“各部分别出营,或为列阵,或为‘奇兵’。本将自带中军,待尔等扰乱贼军阵后,便鼓噪杀出破敌!”

这一位东平军的主将,虽然只是地方军队的长官,但也可算有将才。

若是别的庸将,在敌骑来袭、后援未到的形势下,也许就会选择龟缩营内,拒不出战。但是因为东平军的营地四面空旷,而且所扎下的寨墙也不算牢固,所以他当机立断,决定主动迎击。以一部布列车阵、阻截来敌;用“奇兵”乱其阵;然后带主力杀出,想要打柳三郎一个当头痛击。

“凡将正而无奇,则守将也;奇而无正,则斗将也。奇正皆用,则国之辅也。”这东平军主将的一番布置,虽是仓促调度,但“正奇”皆有。端得可见其能。如果获胜,那便是大功一件。即便失利,也无妨,完全可以再退入营中,固守待援。

军令既下,东平军上下皆动。

在平原上与骑兵交战,步卒的劣势很明显。用步敌骑,只有一个办法:借助外物,加强防御的能力,以此来抵消骑兵的冲撞。“车阵法”便是其中一个较好的对策。东平军士卒们把营中的辎重车等等悉数推出,组成环形,布列营外,又在辎重车的前边安置拒马,并洒下许多的铁蒺藜。

人多好办事,在柳三到来之前,阵型已经布好。

出营列阵的总计有四百人,一百盾牌手,一百长枪手,两百弓箭手。盾牌手在最前边,紧挨重车的内侧;次之为长枪手,皆用脚抵住枪尾,把长枪从盾牌上专门留下的枪口处放出,远望就如一个刺猬;再次之是弓箭手,在最里边,两百个弓箭手分作四列,等到敌至,就轮番射箭。

营中还有几座投石机,也都尽数搬出来,放在了车阵的后边,作为支持。

那主将又令营中偃旗息鼓,禁人马喧哗。霎时间,偌大一座营鸦雀无声。

柳三郎催促部队赶到,来到营前,但见眼前车阵,其后默营,周遭平原。阵左边,十余里外是一片泽水,阳光下泛着点点波纹;阵右边,五六里外则是一片林子,不甚太大,大约是受了森然杀气的刺激,有群鸟惊飞。

车阵中,带队的元军副千户高呼道:“来将通名!”

“益都柳三。”

“尔为反贼,不思降伏,竟无故来犯我境,却是何为?我乃王师,胜兵千万,难道你们就不怕命丧此地?”

“哈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什么是反贼?什么是王师?你蒙元倒行逆施,驱虎吞羊,海内仁人无不侧目,天下义士无不切恨。正所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只要俺能将你击败,谁是贼子,怕还是说不定!”

那阵中的副千户还想要再说些甚么,以借此来拖延时辰。

柳三郎却不再理他,观望敌阵多时,已然心中有数,顾盼诸将,说道:“‘兵争机,商争利。’我军远道前来,虽势如破竹,先破开河、又歼雁行,但较之此营,那些都只是小鱼小虾,无足挂齿,难显军威。灭劲敌在目下,扬国威於敌土,正此时也!谁人敢为俺冲掠敌阵、示我军之勇?”

“掠阵示勇”,正该在敌人出现危机,或为夺敌军士气、长我军锐气的时候使用。

27 对弈

……益都城内,燕王府中。

楼台亭榭,栉比接连。隐映静深,分布秾秀。

从府门进入,两垂杨拂地,黛柏苍槐,深环石砌。

顺着青石铺成的地面,往前直走,可到正堂;其间有一个岔口,折往府内深处。经过几座楼阁、穿过几处庭院,乃见一高台,耸出树杪,眺望最远。高台西边又有一个小院,院门有匾,题为:“钓海”。

院中左右两个精致的雅室,这里却便就是邓舍的书房。

“钓海”的取义,乃是出自庄子之语:“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学海无涯。就算是每天都有读书,也只是好像从无边无际的学海中偶得了些许的珍宝而已。这个院名是原本王士诚在时就有了的,乃姬宗周所取。王士诚虽不读书,但好附庸风雅,邓舍入主益都,本想换个名字,但是谁知洪继勋却对此名难得一见钟情,非常赞赏。因此,也就索性没换。

只不过,洪继勋所以喜欢“钓海”二字,却是和姬宗周起名的本意无关了。他是由此想起了李白曾经的自号:“海上钓鳌客。”

当时朝中的丞相问李白:“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钓线?”李白答道:“风波逸其情,乾坤动其志。以虹霓为线,明月为钩。”又问道:“何物为饵?”李白答道:“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丞相闻言惊悚。

“钓海”,不是从学海中钓取珍贝,而是用“天下无义丈夫”钓鳌。那么说了,这个意思是不错,但用在书房合适么?洪继勋也有道理:“遍观史书,古往今来,没有义气的匹夫很多。古有‘汉书下酒’,今则主公读书室内,尽取书中‘无义丈夫’为饵,用来钓鳌。又有何不可?”

邓舍拍案叫绝,赞道:“此名经先生一解,立意顿时天壤之别。”

一样的名字,不同的人看去,想到的东西却不一样。这也许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也是洪继勋与姬宗周的不同之处了。

书房之前,小院之内。庭有垂杨,袅袅拂地,婆娑可玩,以岁久繁柯,阴遂满园。院后枕一池,甚修广,倒影入屋楹。池中种的有莲,荷叶田田。院落深深,沉寂安详。这会儿,右边书房里,正有两人在临枰对弈。

一个是邓舍,一个是洪继勋。

邓舍并不擅长围棋。学下棋,还是在他成为燕王之后才开始学的。

读书人讲究“琴棋书画”,洪继勋、姚好古、姬宗周,乃至章渝、杨行健等人,无不都是围棋高手。邓舍整日与他们接触,难免受些影响。他又是一个有志向的,现如今也想成为一个“外定武功,内修文学”的雄主,所以就跟着洪继勋等人学起了下棋。

有事儿没事儿,下上两盘。一来,围棋与兵法有相通之道,洪继勋等又都是高手,且大多也熟读兵书,常常别出机杼、布局绝妙,落子令人意想不到,往往能给他些启发;二来,也是与臣下们联络感情的一个办法。

棋盘上,参差黑白,这一局棋已下到过半。

洪继勋轻轻摸着下颔,端详棋局,说道:“主公虽学棋不久,细节处尚需磨练,但是大局观已经胜臣许多。”

邓舍的是黑子,洪继勋的是白子。此时黑子少而白子多,洪继勋已稳占上风。邓舍啼笑皆非,说道:“先生什么时候也学会阿谀奉承了?此局明明你胜,还说甚么我的大局观胜你许多。你这是在嘲笑我么?”

洪继勋哈哈一笑,打开折扇,又将之合上,说道:“若不得人奉承,如果臣每次见主公,都直言强谏,请问主公,做主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洪继勋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陡然听他说出这么一句话,邓舍还真有些不适应,不由愕然。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大笑不已,说道:“先生,先生,若非你我相知已深,听了你刚才那句话,没准儿我还真会以为你转了性呢!”指向棋局,接着说道,“可惜,你下棋的风格还是把你出卖。思路敏捷,落子迅速;棋风迅猛,善长大行,得理不饶人。这才是先生你的本性啊。”

“主公慧眼如炬。说实话,阿谀奉承,非臣不能。臣只是不想罢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臣敬重主公,因此不愿用阿谀欺瞒。”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为此乎?”

君臣相对而笑。

既然知道落败,底下的棋也不必再下了。邓舍举手投降,把

c棋盘弄乱,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在室内踱步,行至后边窗前,临窗远望,熏风扑面,看院后的池水碧蓝。池子再往后行,是片竹林,望林色遥青可鉴。

“先生,目睹此景,凭临此风,实令人心旷神怡。”

“荣华富贵,人皆向之。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亦有此意也。”

邓舍默然。

人是个群体的动物,但凡群体的动物,都必有阶层。权力,看不着、摸不到,但是确确实实的存在。只要拥有了权力,就能高高在上。为何邓舍一令之下,便能够驱使万众为其赴死?还不就是因为他有了权力么?

他喟然叹息,说道:“成事的,是因为有权;坏事的,也是因为有权。三代以下,王朝迭更。长如两汉,各三四百年;短如秦、隋,二世乃亡。先生,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又是否有办法将这个难题解决呢?”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但是有了权,却得看到底是用‘权’做了些甚么。若以权,用一人而为天下人谋福祉,则千秋万代易也;若以权,用天下人而为一人谋私欲,则虽二世尤为长也!”

绿波青竹,暖风丽日。

书房里,邓舍与洪继勋一立一坐,拉出或长或短的影子,时时摇动。两人安静了一会儿,邓舍转过身,扶住窗棂,说道:“先生之言固然。但是‘用一人而为天下人谋福祉’,一个人去这样做,是很容易的。譬如历朝的开国帝王,多数都可称得上这一句话。但是他们的子孙后代,生在深宫之内,长於妇人之手,膏腴玉食,自以为理所当然。乃至‘何不食肉糜’!因此而往往荒淫无道。以汉高之才,凭唐祖之略,犹不免国亡。况且别的人呢!不瞒先生,每思及此,我经常都会感到彷徨不安。”

邓舍自永平起兵,连年开疆拓土,海东燕王之名,早已天下皆闻。地位到了这种程度,他的眼光和思路当然就和以前不同。加上他有前世的见闻,会在私下里有时候考虑一下“王朝周期律”的问题,也毫不奇怪。

洪继勋闻弦歌而知雅意,顿时明白了邓舍的心思,端正容貌,起身拜倒。

邓舍忙将他扶起,奇怪地问道:“先生为何突然行此大礼?”

“主公心存雄图,有以天下为念的壮志,是一件能够鼓舞海东人心的大事。臣正当以大礼相拜。”

“快快请起。”又问洪继勋,“我之迷惑,先生可否能为我解之?”

洪继勋起身,正容说道:“虽是圣人,也难知百年后的事情。如果只有壮志,而没有踏实肯干的态度,那壮志也只能变成不切实际的好高骛远,空落人笑柄。……,因此,臣以为,主公现在不应该想这些。主公该想的,应是眼前。把眼前的局面应付好,然后再想别的,也为时不晚。”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先生所言甚是。我只是忽有所感,故此随口言之。请先生坐。”

两人落座。

邓舍亲手给洪继勋沏茶,说道:“既说到眼前,济州、巨野的战事就目下来说,进展得还算顺利。”

距赵过渡河,已经过去了三四日。尽管赵过部深处敌后,军报来往不便,但是大体的情况,邓舍和洪继勋都还是知晓的。

洪继勋说道:“赵左丞渡河第一日,势如破竹。柳三郎为先锋,鏖战巨野泽。先是‘掠阵示勇’,破东平车阵,再败彼之‘奇兵’,进逼敌垒。因见敌将指挥得当,调度顺畅,知难以速胜,遂改攻为围,引来了王保保的主力与曹州军和单州军。故作不支,佯北而走。王保保为振奋己军的士气,虽不肯动用主力追击,却令曹州军和单州军尾随撵赶。

“至城北独山,佟生养奉赵左丞之令,已先期抵达,埋伏山外。柳三郎诱敌,奔入山谷。佟生养与之里应外合,大败曹州军和单州军。

“当其时也,师大呼,山谷皆震。单州军先败,溃乱不成阵。曹州军勇悍,皆持戈奋力,殊死战,再四突围。柳三遣人上山,砍倒林木,焚之推入谷中,风怒火盛,察罕军被烧死者甚众。自午至夜,烟火犹且不绝。

“王保保闻讯,引精兵三千来援。另分五千河南军阻赵左丞部。河南军乃百战之师,昔日破汴梁者,即为此军是也。纵横河南,无人能当。赵左丞受阻,不能过。而王保保援山谷之军已至。佟生养、柳三见谷内单州军虽乱,而曹州军还苦战不休,知战机已去,遂撤军,与赵左丞合。

“保保既救出单州军、曹州军,看夜渐深,亦撤河南军马,一并退入城内。赵左丞检点各营,伤亡五百余,杀敌过千。因见各部激战半日,都已经力疲,故此就地扎营。次日,拔东平军营,逼近巨野,薄城下。

“趁赵左丞安营扎寨,王保保遣勇将带勇士八百,出城扰袭。他们袭击的是佟生养左营,带队军官佟生开,不及防备之下,被其直入营内,放火燔寨墙,乱军阵。军士马惊,自相践踏,我军死者数十人。敌将骁勇无敌,佟生开竭尽全力,竟不能留之,任其来去自如。”

佟生开是佟生养的弟弟,平壤军校毕业,本是被分去了杨万虎军中。因为此次渡河作战,如果能获得胜利,必为奇功,故此佟生养把佟生开调了过来,也是存了想要借此来给他点战功的意思。却不料,初战便失利,让敌将劫了他的营。按照军法,这是可斩也可不斩的,看在佟生养的面子上,赵过法外容情,没有立斩,许他戴罪立功。若再有错,定斩不饶。

战事的第一天,柳三借奔袭之利,先占上风,至山谷一战,毕竟济宁路是王保保的地盘,赵过埋伏歼敌的计策没有能完全成功,用骑兵打步卒,伤亡都有五百多,姑且算是打了个平手。到了第二天,王保保趁赵过立足未稳,遣人击营,占了个便宜,他所遣出的那勇将“斩级而还”。

“赵左丞扎营,一日而成,及入夜,王保保二度遣人来犯,仍由那勇将为首,虽我军已有戒备,佟生养并亲自上阵,但却依旧没能留下此人。

“战事第三天,也就是昨天。刚才来的军报,说高延世、胡忠都已经顺利抵达预定位置。高延世所防守的濮州、曹州方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元军运动的迹象。但是胡忠防守的济州方向,王保保先前遣去支援济州、防守山阳湖的河南军,却已开始有了回援巨野的动向。胡忠部两千骑就地布防,他在军文上写道:‘有臣在一时,必无鞑子回援巨野之日。’

“然而,从第一日的山谷之战来看,河南军能以五千步卒挡住赵左丞部数千骑兵的去路,激战半日,不落下风,由此可见他们的战斗力着实强悍。胡忠部只有两千骑,也不知究竟能否阻住山阳湖的河南军马回援。”

“山阳湖的对岸还有杨万虎部,杨万虎部的后边还有李和尚部。胡忠一人挡不住,加上他们两人,总该差不多。我不是已传下军令,命杨万虎、李和尚不惜一切代价,必须配合胡忠,把山阳湖的鞑子之河南军留下!”

“杨万虎部强攻宁阳,士卒多伤,至今未得休养。李和尚部的情况较好一点,但攻打兖州一战,他的部卒也颇有伤亡。要配合胡忠,留下山阳湖的河南军,他们还得渡湖作战。主公,臣觉得有些堪忧呀。”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阿过已经深入敌后,临坚城,战强敌。若是放了山阳湖的鞑子回援巨野,阿过两面受敌,定难以支持。杨万虎、李和尚、胡忠,他们就算是拼光了最后一个人,也要给我把河南军拦下!”

为表示决心,邓舍上午一连发出了六道金牌。每道金牌都只有四个字:“有死无敌。”

洪继勋忧色重重,说道:“方今战事渐酣,若赵左丞可以速胜,则我军此战必然大捷。若是赵左丞与王保保相持城下,旷日持久,待粮尽、卒惫,我军必败。又或者若是胡忠、杨万虎、李和尚没有能拦下山阳湖的河南军,则我军亦然必会大败。此战之关键,现在就全落在了这两点上。”

赵过在敌后,邓舍鞭长莫及,对巨野的战事是管不到的。对他来说,他能够做到的,也就是紧紧盯住山阳湖的阻击战。相比赵过能否速胜,这一点似乎更为关键。

28 阻敌

赵过渡河第四天,下午,济州南部,南四湖,山阳湖。

湖成狭长形,一眼望不到边际,最宽处有十几里。入春来,很是下了几场雨,加上积雪消融,水面涨了很多。阳光下,宽广的湖面波光粼粼,浮光流金。湖水轻轻撞击湖岸,哗哗直响。

岸上林木茂盛,葱葱郁郁,树影倒映水中,随波扩散。洼地处芦苇、蒿蓬丛生,野鸟飞翔。还有很多的野鸭,聚集着浮在苇、蒿丛中,戏水啄食,时不时会举起长长的脖颈,左右转动,机警地望向远方。

若在平常时节,在这个时候,湖面上早就是百舸争流、风帆点点了,但现如今,因为战事的关系,一望无垠的湖面上却连半艘船也见不着,十分安静。而便在那野鸭望向的远处,远离湖岸,扎建起了许多的营地。

营寨相连,成百上千。

从高处俯瞰,可以看到这块连绵了足有十来里的营地又分为了两个部分。一个部分较大,在下方;一个部分较小,在上方。两个部分间隔一条溪水而望。较大部分的中军竖有一面“杨”字旗;而较小部分则是一面“李”字旗。这块位处山阳湖东岸的营地正是海东步卒驻处。

而若是再从更高处俯瞰,由此向西,俯掠过浩瀚的湖面,至湖水的西对岸,又能够看到,在哪里也有一块刁斗森严的营地。相比杨、李营,这个营地更大,连绵二十里。中军一面鲜艳的大旗,写的却是:“河南军。”

再由此转向西北方向,不到三十里有座山丘。山不甚高,林木葱茏。山下河水环绕。便就依着山、傍着水,第三座营垒跃然入目。这一处营垒也打有大旗,红色的旗帜高高飘扬,其上赫然是个斗大的“胡”字。

且与前两处营寨不同。前两处营寨虽然都不小,但此时皆相对安静,即使有士卒列队出入,声音也不太大,而“胡”字营中却热闹了很多。马嘶不断,烟尘阵阵。这里,正是胡忠所带的两千度辽军骑兵安营扎寨处。

把俯瞰的高度再拔高,再从“胡”字营朝向东北,溯山阳湖而上,沿济州河直行,行百数里外,渐渐河网交错,其间有一座雄城耸立。城头上军旗如林,一队队穿着元军服色的士卒或依垛而坐,或挟戈徐行。此城池四面皆有城门。最高最大的一座是正门,在城东,刻有两个字:济州。

从东城门往前,走十四五里地,出现了第四座营垒。

这座营垒,是所有营垒中最大的一个,绕城半匝,宽至数里。战鼓、号角的声响直冲云霄,响遏行云。一派沙场肃杀之气,将初夏的和熙冲得一干二净。便是连飞鸟,似乎也知道危险,不敢从营寨的上空飞过。

此处营中亦有将旗,“庆千兴”。

济州、山阳湖一带,方圆不足二百里内,云集了敌我数万人的大军,并且各部军马你中我有我,我中有你,已经形成了犬牙交错之势。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正谓此也。但这还只是个局部,如果联系巨野战场一块儿来看的话,更是如此。更是个例的成败,必决定全局的胜负。

庆千兴围困济州,因为是佯攻,只要把济州的军马和一部驰援济州、并已然入城的河南军马看住就算大功告成,所以姑且还不算最要紧。但胡忠、杨万虎、李和尚的阻击、牵制河南军却是乃为真刀实枪,拦得住就是拦得住,截不住就是截不住,若论重要性,这里才是重中之重。

杨、李营内。

杨万虎涉水去了李和尚军中,两人相聚帅帐。

李和尚拿出才从湖对岸送来的一封军报,递给杨万虎,说道:“这是两天之内,胡忠送来的第四封紧急军文了。河南军归心似箭,锋芒甚锐。为了救援巨野,他们这一回可真的是不惜血本,昨天一天,猛攻胡忠营,从早上一直打到入夜。要不是胡忠留下了足够的预备队,怕都难以支撑得下去。……,杨将军,西岸战紧。俺今日请你来,就是为了商议此事。”

“胡忠部都是骑兵,用来攻掠还成,用来防御,尽管有些底子,但对上像河南军这样不要命的,有点支撑不下去倒也不足为奇。攻城、阻敌,本就是咱们步卒的拿手好戏。这件事,还有什么可议的?不但胡忠,主公也是道道金牌相催,命咱必须要把河南军留下。……,遣军渡湖就是。”

杨万虎和李和尚的关系本来还算不错,但早先克复济南一战,李和尚是主将,杨万虎为偏裨。他因为不太遵守军纪而被邓舍打了几十板子,故此便与李和尚有点不对头。

但不对头归不对头,杨万虎本就知道邓舍军纪严明,挨了板子后,对此更是深有体会,尤其在如今临对强敌、战情紧急的形势下,他当然不会再犯旧错,把不满和私怨压下,就事论事地和李和尚认真商讨。

“杨将军所言不错。我部渡湖已经迫在眉睫,但问题却是,一来,你我两部数千人,不可能同时过湖,须得先选一部先行;二则,你我军中都是步卒,会弄水的不多,虽说有渔民可以征用,但若是风声走漏,对岸的鞑子提前得讯,早做了防备,恐怕我军想要顺利地上岸不会太容易。”

“李将军的这两个忧虑大可不必。”

“噢?杨将军有什么高见么?”

“先说你的第二个忧虑。回书胡忠,请他发起一次反攻,将鞑子的注意力吸引过去,然后我军趁夜渡湖。如此,鞑子前有胡忠的进攻,定不会有备后方,我部顺利上岸不就轻而易举了么?

“再说你的第一个忧虑,本将部属虽然不敢自夸骁悍

c,不及将军精锐。但是如若将军不反对,本将愿遣部先行。”

李和尚的两个忧虑,其实可以一分为二。他的第二个忧虑是有道理的,但他的第一个忧虑实为抱有私心。渡湖登陆,等同抢滩作战,被首先派上去的部队肯定会伤亡惨重。因此,李和尚不愿意调本部先行。

李和尚这个人,从永平起就是颇有些小心思的,尽管后来因为佩服邓舍的能力,所以一改前非、变得忠心耿耿,到底本性难移,面对同僚时,还是常常会私心较重。不能说无视友军存亡,至少是很在意本部实力。

对此,杨万虎虽粗,但毕竟也是流过放、杀过人、现而今又掌军近万的一军之主,又岂会看不出来?只是,他不屑如李和尚一般而已。

果然,他话音才落,李和尚顺水推舟,说道:“杨将军真不愧我海东虎将,面不改色,主动请缨。好,好极了!便如将军所请,这头批渡湖之部,就请将军调派吧。不用太多,但也不能太少,五百人左右最是合适。”

“调军本将自可为之,但渡湖要用的船只和水手?”

“湖边的渔民很多,前两天咱不是已经开始征收渔船了么?将军放心,待议论定后,本将便会遣人继续加快征收,保证一日可成。”

“那给胡忠回文,请他配合掩护的事儿?”

李和尚摸了摸光头,哈哈一笑,说道:“胡忠盼我部渡湖,早已望眼欲穿。请他做个配合掩护,怕不正就是老和尚不撞钟,正中下怀么?定无难处。区区小事,交给俺办就行了。将军只管请坐享其成。”

“那么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军事议完,杨万虎也不在李和尚营中多留,起身告辞。李和尚难得亲自送出营外,又在营门口约定,初步定下渡湖的日子就放在明夜。

回入营中,杨万虎召集部将,简单地把军议述一遍,然后从诸将中挑选先行的人选。

有什么样的将军,就能**来什么样的兵。

杨万虎好战,连带他的部将们也都是如此,十个里边有九个都是性如烈火。不等杨万虎把话说完,就一个个争相请缨。其中也有脑子灵活点的,看出了李和尚的私心,少不了痛骂几句,但骂过了,却也一样是争先恐后,全都拍着胸脯保证,“定能完成任务”云云,生怕杨万虎不选他们。

杨万虎踞坐胡床,手按在腿上,视线从诸人的面扫过。

诸将抢的虽欢,他却自有计较,心中暗道:“此去抢滩,这番作战,事关重大。要所选之将,固然须得勇武,但更要紧的却是谨慎耐战。俺麾下诸将,虽然说勇武的多,但是既要勇武、又要谨慎耐战的却实在不多。”

他寻思片刻,把目光落到了方米罕的身上。

在杨万虎的营中,若论勇武,方米罕排不进三甲,他没有这方面的天分;但如果比谨慎和耐力,稳居诸将之首。何为谨慎?何为耐力?简而言之,还是那句话:只要上官的命令传下,方米罕绝对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完成。

对杨万虎、李和尚等各军主将营中的偏将,潘贤二曾经在深入接触后,分别有过一番评点,并将此评点呈送给了邓舍,以方便邓舍可以更进一步地了解各军的长处与劣势。评点到杨万虎军中时,他是这样评价方米罕的:“虽中人之才,坚韧不拔,任事勇敢,有烈士之风。”

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预测:“中规中距之时,或难显其名;力挽狂澜之日,立奇功者,方米罕乎?”

方米罕只是中人之才,换而言之,就是个普通的常人,年岁也并不很大,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若是一定要找出个优点,也许就无非“严格遵从命令”一条而已。“中规中距”确实是一个中肯的评价。

但是,如果遇到坚强的敌人、逢上残酷的拉锯战时,像方米罕这样以上峰命令为使命的人,很普通的一个人,没有出色的才干,也想不出来什么奇策,只就是一门心思地完成命令,这种人,就很有可能会做出“奇才”、“勇将”都做不了的事情,立下奇功。

正如古人言:天生万物,皆有其用。

即使一个普通的中人之才,也是很有可能会如星光一样璀璨,引起万民仰望,充满敬佩。只是看,他有没有遇到机会,遇到机会了又能否抓住机会。或者说,看他的上官有没有把他放在正确的、合适的位置。

“方米罕!”

“末将在。”

“渡湖之战,你可敢为前锋?”

帐内群将转首,方米罕屈膝半跪,锵声说道:“但从将军令。”

方米罕够有谨慎和耐力,渡湖抢滩,还非得有猛将冲锋不可。

“杨四。”

“你可敢为方米罕偏裨?”

杨四嘿然一笑,不答反问,说道:“请问将军,记功簿上,在末将的名下已记有几颗鞑子头?”

不需记功的文案去翻看,杨万虎也记得清清楚楚,答道:“已有十三颗。”

“自末将追随将军从军,总共已砍下了多少颗的鞑子人头?”

杨四从军不算早,累计他参加过的战斗,克复济南是一个,夺棣州是一个,打宁阳是一个,攻兖州是一个。杨万虎答道:“已有近五十颗。”

“等这次渡湖作战毕,将军,请您看好了,看末将是怎么把这近五十颗给它翻一番的!”杨四睥睨帐内,自信满满,尤其盯了几眼那几个挂有上等尉以及下等校军衔标识的偏将,撇嘴笑道,“待到那时,累积军功,咱也该得个下等校了!”

他这句话却是吹牛,砍人头记功,至多就是尉官,要想升到校官,必须在战术层面上立下有功。要不然,别说砍几十个,就算是砍几百个脑袋,也还就是个尉官。不过,帐内诸人没谁会煞风景,杨万虎大喜而笑,点着杨四,与诸将说道:“有此壮志,才是我杨家虎子。哈哈。”

定下方米罕与杨四两人为先锋,杨万虎编点诸营,抽出八百敢死之士。又再从这八百人中二度淘汰。有兄弟皆在内的,留一人;家中没有兄弟的,不要;太桀骜不驯的,再勇敢也不要;而不够韧性的,也同样剔除。

最终得到了四百四十九人。

本来杨万虎从棣州带来的部众,就已经都是他军中的精锐了。又从精锐中选出来了这四百多人。可谓安辽军中的菁华,尽在於此。

选拣已定,杨万虎吩咐火夫放倒了十几头的牛羊,任其吃饱;又备上美酒,不过限定每人最多三碗。教方米罕和杨四带着他们抓紧休息,只等李和尚那边船只、水手备好,并且得到胡忠佯攻掩护的回文,便就渡湖。

29 抢滩

有了杨万虎答应遣人做先锋,李和尚的动作很麻利。

果然如他所说,一天内就把船只征集足够,并通过信使从胡忠那里得来准信,约好了过湖抢滩的时间。

次日入夜,刚入两更,方米罕、杨四领带四百多挑好的敢死之士,皆把盔甲染成黑色,排成两列长队,悄无声息地出了大营,来到湖边。

这天晚上的月色很好,映照得湖面澄澈流转。挨着湖岸,密密麻麻停泊了数十艘的渔船,每条船上皆有两个水手,大部分都是原本的渔夫。

这些渔夫有老有少,一个相同点,都很健壮。有些人赤着膀子,月光照在他们的身上,泛出古铜的色泽。更有年龄稍大点的,因为常年打渔,和湖水打交道太多了,故此乃至露出在外的皮肤上尽是水锈。此时此刻,所有的人皆鸦雀无声,只是默默地站立在船上,见方米罕等人来到,胆大的偷眼打量,也不知在想些甚么,但从其眼睛中可看出明显的畏缩。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秀才遇到兵,有理尚且说不清;何况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呢?尤其在乱世年间,当兵的更是耀武扬威。别看放在战场上,或许只是个送死的小卒,但归入民间,却不异恶狼猛虎。

虽然说,海东的军纪很严格,但山阳湖归属济宁路,却是以前从没接触过海东的军马。只是听说现在来的这支军队与早先的田丰、王士诚是一家人。田、王二人所部的军纪都很够呛,由此类比开来,这些人都觉得海东军大约也是相差不大,好也好不到哪儿去的。

有了这层心思,又怎会不畏缩?

方米罕、杨四早见惯了这种眼神,且在不久前,杨四还没从军,恐怕他看到当兵的,也是这种眼神,对这些人的想法自然心知肚明。但因战情急迫,他两个人却是都没心思去为些水手们开解疑惧。权当没看见。

杨万虎亲送他们至岸边,两下临别,说道:“你们今夜且去。本将已和李和尚定下,另有一千军队在两个时辰后便能来到岸边等候。只要见到你们得手的讯号,至多一个时辰,就可渡到彼岸,支援补充你们。”

“是。请将军放心,末将等此去,不成功,便成仁。”

杨万虎熟视方、杨,伸出手来,在他们的肩膀猛地拍了几下。吩咐左右,道:“取酒来。”斟满碗中,亲手递给方米罕和杨四,道,“你们若是胜了,这碗酒便就算是给你们送行,并提前庆功;你们若是败了,这碗酒也就算是给你们送行,来日九泉相见,也不枉了咱同袍一场、亲戚一回。”

方米罕、杨四凛然挺胸,接过酒碗,一饮而尽,也不还给杨万虎,齐齐抬手,将之摔碎在地,异口同声,方米罕行礼说道:“多谢将军赐酒!”杨四慨然说道:“绝不会给叔叔丢脸!”他是杨万虎的族侄。

两人的话混在一处,在安静的夜中传出甚远。杨万虎道:“请上船。”

他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若是方、杨失利,也就不用活着回来了。两人都不是傻子,谁会听不出来?对视一眼,再给杨万虎行个礼,自大步转身而去,各带一队,有条不紊地分别登船。

待其远去,船只散开,都消失在了芦苇、蒿蓬中,杨万虎兀自立在岸边未走,有亲兵说道:“将军,您说方将军和小杨将军能抢滩登陆成功么?”

杨万虎没理他,好一会儿,哼了声,说道:“八千人里边选出来的这四百多人,如果再不能获胜,这仗也没必要打了。老子带着脑袋去益都,任主公发落。”

“是,是。后续的千人里边,有李将军的八百人,还有咱军的两百人。将军,时辰差不多了,请回营集结部队,与李将军会合吧?”

“遣人去告诉李和尚,我部先锋已走。请他快点把用来二批渡湖的船调过来吧。”

渔船都不大,一艘渔船再挤着坐最多也就是能坐十几二十个人,方米罕、杨四部因是抢滩,还不能坐得太挤,总共用了四十多艘船。再运千人,至少又需要五六十艘渔船,上百艘船若是停在一处,运转不便。故此,用来二批运输的船只都还停在别处。闻杨万虎军令,有信使急去传讯。

月笼碧水,湖光灵动。湖中有个小岛,临水尽是柳树。远远地望去,这夜晚的山阳湖,月色如纱,水光山色,非常可爱。

杨万虎看得多时,转身欲去,忽然间听到一阵鸭鸣,微微顿步,又回身远望,看见在湖水深处,大约是受到了经过船只的惊扰,有数只野鸭飞起。相隔甚远,而那几只飞在半空的野鸭竟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杨万虎仰头,瞧了瞧夜空,暗中叹气,想道:“月色太亮了。虽然湖中很多的地方都有芦苇和蒿蓬,但对岸的鞑子为防我军夜渡,据说早就把西岸的水草清理一空。也不知方米罕和杨四能否顺利潜渡登陆?”

现在想这些已经太晚,而且对岸的形势也确实不容杨万虎和李和尚再拖延。“罢了,便是多损伤些军卒而已。”哪怕方、杨及那四百多人悉数战死,只要能夺下湖滩、登上对岸,也都是值得的。

杨万虎不再多想,把披风往后一撩,迎着暖暖的夜风,离开了岸边,径回营内,继续为二批渡河做准备。

却说湖上,数十艘渔船散而不乱,星星点点,迎风破浪,先是在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穿行,继而至水深处,毫无遮蔽,就放下风帆,以减小目标,全用木浆来划行。方米罕坐的船行在最前,杨四则随在侧翼。

这四百余人都是老卒,作战经验丰富,知道临战前保持体力的重要性,没有人乱动,也很少人说话,都盘腿坐在舱中或者甲板上。原先在岸上时,风很暖,这会儿了到了湖水深处,渐变清凉,吹拂着他们的铠甲与头巾,不时发出一点轻响。人人皆面向西岸,神情肃穆,目注前方。

方米罕坐在船头,不声不响,除了偶尔扭头往左右以及后边看一下之外,几乎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自从上回因为郭从龙的事儿被邓舍处罚过后,他年龄虽小,性子却是越来越能沉得住气了。

没有挫折,不会成熟。不经磨砺,难成美玉。这个从军时只是把能吃肉当作最高追求的年轻人,现如今已经有了更多的想法。

坐在他身边有一人,面黑威武,腰佩环刀,不是别人,正是佟

c生开的同学陈细普,陈牌子的弟弟。

他和佟生开同时毕业,被分来了方米罕的营中。因为他受过较为系统的军事训练,且是陈牌子的弟弟,所以很快就成为了方米罕的得力助手。这一回抢滩作战,事非寻常,方米罕也把他带在了身边。

“将军你看。”

陈细普手指远处。

起伏的湖水尽头,一道黑线隐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过了湖中小岛,距离岸边越来越近了。方米罕点了点头。

陈细普接到暗示,站起身来,举起一面小旗,往前后左右挥动了两下。

船上都没打火把,为了能让别的船上之人看清楚旗语,小旗是用红布做成。在这样的月色湖中,若从远处望去,这小旗就像团在水面上跳动的火焰。每个船上都有专门的士卒负责时刻注意旗舰,转传命令。

随着小旗的挥动,沉默许久的各条船只,微微出现了点动静。

有的船上,士卒走到水手的旁边,低声催促加快速度;而有的船上,士卒却命令水手渐缓航速。没用多长时间,几十艘船已把队形重新调整一遍。

杨四肩负有首登的重任,从侧翼转移到了最前方;方米罕是主将,不能太早加入战场,他的坐船则便就稍微后移,处在了船队的中间。在他们两人船只移动中间,有个短暂交错的时候。方米罕手执长矛,缓缓起身,向着杨四微微颔首。杨四也一样挺立船头,呲牙一笑,举了举盾牌。

此时无声胜有声。

方米罕想给杨四的话,不用开口杨四也知道。杨四做出的回答,不用多说方米罕也知道。

“将军?”

“出营前,已有军令。凡百户战死者,副职替之。副百户战死者,第一队十夫长替之;第一队十夫长战死者,第二队十夫长替之。以此类推。若十夫长以上悉数阵亡,皆由士卒中军衔最高者替之,若亦战死,也按前例类推。老陈,你把这个军令用旗语再给将士们命令一遍。”

陈细普接令,严肃挥旗。

远远的前方,黑线逐渐清晰,湖西岸出现眼前。

连同湖岸一同出现的,还有东一簇、西一簇升起来的很多火堆。火势熊熊,映亮湖面里许。在火堆与火堆的之间,另外还有一条条的火蛇来回移动。这些火堆,都是河南军燃起,用来照亮湖面的;至若火蛇,则就是岸边驻军的巡防了。因为所有的渔船也都被染成了黑色,兼且距离还较远,没入火光的范围,因此河南军的巡防似乎还没有发现他们。

虽然没有发现,但是其实也和发现差不多。

尽管火光照耀的范围只有里许,但是在火光照耀之外,河南军早就布置下了重重的障碍。因已较近岸边,所以水也较浅,河南军埋下了极多的木栅、大树之类,还用铁锁链将木栅、大树串连。船只根本无法通行,必须浮水渡过。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按照杨万虎的交代,方米罕更索性在还未到铁索横湖的位置时候,就简短下令,命士卒全部下水。

士卒中不是每个人都精通水性,不精通不要紧,有别人帮忙,四百多人在元军没有发现之前,先后静悄悄如水。方米罕是最后一个下水的,临下水前,他看了看水手,说道:“你们回去吧。”

破釜沉舟。这也是杨万虎之前就决定的,前有强敌、后无退路,士卒们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已。

水手们早就心惊胆战,巴不得方米罕此句话出。闻听之下,只觉得要比仙音还好听,再去看方米罕时,也觉得这黑脸少年好似顺眼了许多。一个水手麻起胆子,说道:“将爷,那俺们走了,您们可得多仔细。”

方米罕微微一笑,翻身下水。

渔船尽撤,只留下湖中四百多的海东士卒。前方不远,就是河南军西岸驻营,再往前,又是河南军主力大营。方米罕仰观夜色,正是三更天。他对陈细普说道:“按约定,胡将军那边的佯攻应该在两刻钟前已经展开,传俺军令,前阵先动,即抢敌滩!”

杨四左手盾牌,右手长枪,身先士卒,划水疾行。几百人划水,再注意,动静也是不小。对岸的元军士卒不久就发现了这边的异常,遥遥听见有人高叫了几声,用的蒙古话,也不知在说些甚么。

但很快,海东士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对岸的弓箭手开始射箭。皆为火箭,从低空掠过,火光之下,几乎把全部的海东士卒都映照得清楚。

虽是一闪即逝,可是显然已被敌人发现。

也不知对岸有多少人同声高喊。那一队队的火蛇出现了短暂的慌乱,不过经军官约束,又重归秩序。有的奔走回营传讯,有的组织防御。又从一处处的火堆后,从阴影中跑出来了少说得有二三百人。大部分都是箭手、火铳手。纷纷列队,或向着夜空拉起了弓弦,或平端火铳指向前边。

行踪已经暴露,隐蔽全无必要。

杨四发一声喊,一边奋力前游,一边将盾牌放在上方,斜斜遮挡。对岸箭手的军官令下,矢落如雨。是真的如雨。从高空坠落,掉入湖中,溅射起来了朵朵浪花。这第一波射箭还只是是试箭,试试射程。

第二波可就是动真格的。

射程之内,连连有海东士卒中箭。毕竟他们是在水中游泳前行,躲闪不及,而且速度不快,就好比是一个个靶子。有水性好的还可以潜入水中,水性普通的就只能被动挨打。瞬时间,血花四起,把湖面染红。

这还算好,再往前边,杨四已经遇到元军的铁索障碍,木栅竖立得很密,又是直接**水底,并且木栅很尖,在其上还放了有铁蒺藜。从底下游不过去,从上边也翻不过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之破坏。

杨四喝令三四个挨近的士卒把盾牌凑在一处,举起掩护,然后又令十几个力大的,沉入水下,用刀斧砍劈。也是好在他们早有准备,在付出了四五人的伤亡后,总算砍断了几条木栅,露出了足够人游过去的缝隙。

过了此关,就快到岸边。

30 职责

岸边的河南军已经列好了阵势。毕竟是百战强军,方米罕等的突然出现尽管引起了他们的一时慌乱,但镇定下来之后,进退有据、有条不紊。

此次来援济宁路的河南军,是乃由镇守汴梁的主将李景昌亲率,他带了主力现在巨野城内,受王保保的亲自指挥。分来山阳湖、济州沿线的这部分河南军马,主将名叫察罕不花,是李景昌的副将。

察罕不花现如今便在湖西岸的大营之内,应该是正在应付胡忠的佯攻。

而放出在外、此时正负责岸边防御的指挥官则又是察罕不花麾下的一员骁将,名唤冯脱音,身高七尺,壮勇魁雄,善用两面刃,长有丈余,号称“陌刀”,重近二十斤。当他挥舞开来,当真是虎虎生风,挡者立毙。

“陌刀”是唐时的兵器,自唐之后,由宋至元,已经罕见有人使用。其渐渐销声匿迹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陌刀对使用者的要求较高,不能个子低,要力大雄沉,胆色还需要足够壮;一个是斧钺等兵器被大量的使用。斧钺之类,能取到类似陌刀的效果,但制造此类兵器的方法却相比较为简单。就如马槊和枪的对比。制作一杆槊需要好久的周期,而制作一杆枪却就简单得多,当然便是用枪的占据主流。所以陌刀越来越稀少。

冯脱音却是因有家传。其祖上在唐时便是陌刀手,有家传的技艺流传后世。故此,他选择了使用陌刀。大凡“将种”,也就是将门子弟,多数都有祖传的战场杀人术,和平时代保家卫国,用刀枪拼出富贵,遇到战乱,也往往较之寻常百姓更能扬名立万。这冯脱音就是“将种”的典型。

察罕军中有个绰号送给他,称其为“双刀将”。因他除了陌刀,每次出战,还总会佩戴一柄环刀。远击则用陌刀,近战则用环刀。长短相配,所向披靡。

对这些情况,方米罕和杨四皆一清二楚。杨四挺枪抢滩,冯脱音执刀布阵。勇将对勇将,强军对强军。一场血战已然爆发,就在这湖水西岸。

河南军放置在岸边的军队其实并不太多,弓箭手、火铳手、长枪手、刀斧手等等加在一起,也不过七八百人,一个上千户的规模。

益都军这次前来有四百多人,兵力对比一比二,且益都军俱为沙场老卒、善战的精锐,要说起来,这个比例不算太过悬殊。但是挡不住河南军有地利。临湖射箭、放枪,益都军还没等上岸,就已经伤亡二三十人。

抢滩作战,素来都是攻击一方伤亡极大的。

往往一百人抢滩,到战事结束,伤亡至少也得在三四成左右,甚至更多。这还是在不一定碰见对方精锐的形势下。

可见方米罕、杨四诸人所面临的压力有多大。要不然,杨万虎也不会令渔船在送了他们近岸后便就转还。当此之时,欲想得胜,就不能用希望来鼓励士卒,而应用恐惧来鼓励他们。这却是与深入敌人腹地的赵过、柳三郎等所采取的用来激励士卒之办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杨四左执盾,右挟枪,挡住如雨的箭矢,就像是一头逆水而上的蛟龙,冲出了水面,头一个登至岸上。

早就等待多时的河南军长枪手从弓箭手后边转出,列队迎上。在他们的后边是蓄势待发的刀斧手。弓箭手、火铳手调整位置,退至刀斧手之后。

冯脱音遇战有个特点,那就是每战必为队首。他远远看见了杨四,大呼小叫,提起长刀,飞奔前去,想要与之厮杀。但这个时候,益都军已经有不少相继从湖中冲上岸来,挡在了他的前路之上。

陌刀用法,首重“劈、砍”。要的就是那一种一无无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悍烈气势。冯脱音将陌刀高高举起,脚不停步,蓦然大叫一声:“喝!”手起刀落,把冲到他面前的一个益都士卒砍翻在地。

刀刃极其锐利,直从那士卒的左肩膀砍入,从右边腰间砍出,把整个人连盔带甲,剖成了两半。内脏散乱一地,鲜血喷出,溅了冯脱音满头一脸。他确实骁悍,任面上血水流下,擦也不擦一下,又是大叫一声:“喝!”长刀横卷,将第二个扑上来的益都士卒一样地砍为两半。只不过,这个两半,是从腰间砍断的。尽管先后已有两个益都士卒惨死,但后继者仍然拼死奋身。“前仆后继。”短短片刻功夫,相继三四士卒死在陌刀之下。

冯脱音“一步杀一人”,浑身上下都被血水浸透,勇气弥厉,杀得性起,索性反手拽掉了兜鍪,散开头发,狞笑不已。月光下,湖水边,两军乱战,他横冲直撞其间,手下无一人之将,简直恍如从地狱中出来的恶鬼。

战至此时,益都士卒多数都已出水。方米罕、陈细普二人也登陆上岸。

他们注意到了冯脱音的勇锐,虽然已有先期登岸的两个小队士卒先后把他围住了,但丈余长的陌刀挥开,根本没人能近其身前,眼看就快要支撑不住。若是被冯脱音闯出,很有可能凭他一人之力就会给益都士卒带来极大的损害。

方米罕沉声说道:“‘擒贼先擒王,射人先she马。’贼将如此勇悍,必须先斩。陈细普,带几个人,去把他杀了。”

若论勇悍,陈细普不及杨四,但是杨四有“先登攻坚”之责,如果调杨四去战冯脱音,无论胜负,都不利益都军占领岸边。

所以,方米罕决定用本部的“中驷”迎敌之“上驷”,而用本部的“上驷”迎敌之“中驷”。他了解杨四的性子,为防止其主动去战冯脱音,并命亲兵立刻赶去传令,叫杨四只管冲敌坚阵,严禁转去邀斗冯脱音。

处理完此事,方米罕在盾牌的遮掩下,略微退了几步,半蹲着身子,抬起头,观看战场。益都军卒已和河南军的长枪手交上了战,因敌我两军都比较聚集,所以战线拉得并不是很长,只有百十步。喊杀震天。

敌我胶着。河南军的弓箭手、火铳手因怕伤着自己人,无法就近放射,只好对准了水、岸相接处,连续不断地施放矢、弹。

益都军的士卒还有少部分没能出水,接连有人中箭。然而,只要是没有被伤着要害,每个军卒都是悍不畏死,仍旧鼓勇前行。

登上岸边,顾不上休息,接着就奔赴战场。从岸边到交战处,还有一段距离,仍旧处在箭、弹的打击范围内。很多人在奔跑的途中又连连中箭,不过眨眼功夫,只方米罕目见,就看到四五个人栽倒在地。有的是面目中创,有的是腿脚挨箭。撑得住的,为不致影响士气,咬着牙,默不出声。可是像面门中创的,实在疼痛难忍,忍无可忍,发出惨叫呻吟。

夜空瓦蓝,明月一弯。

皎洁的月光洒落下来,给湖水和岸上的林木披上了一层如梦如幻的外衣。“月明星稀”。夜空中,除了明月,只有寥寥的几颗星辰悬挂天边。一闪一闪地眨着眼,像是好奇地在看这场人间厮杀。高处不胜寒,历经千万年的岁月沧桑,它们却又像是无动于衷,纯粹冷眼观瞧。

月色、星光。湖水、林木。

杨四侧身避开从右侧刺来的一柄长枪,甩动左手盾牌,猛地砸在那枪手脸上。只听得一声脆响,却是砸断了那枪手的鼻骨。这个士卒吃痛下,下意识丢掉了长枪,捂住脸,痛呼不止。杨四放声大笑,迈步上前,右手握

c住枪身,枪头向下,枪柄朝上,狠狠捅入了他的肩胛骨内。

干净利索地杀了一人。他更不回头,只是叫道:“取人头!”

在他的身后,跟了有两个的亲兵。这两人有两个职责,一个是掩护杨四的背后与侧翼,一个是附带负责取被杨四杀死之人的头颅。

一人应声而出,快跑过去,俯下身,一脚踩在那死去河南士卒的胸前,一手拽住他的发髻,把那死不瞑目的人头微微提起,长刀浅浅地插在地上,推刃切过。随着鲜血涌出,一个人头被轻松砍下。

然后,这亲兵将之绑在腰边,继续随着杨四往前奔杀。

后边有人疾奔近前,高声叫道:“将军令:命令杨四向前杀敌。无有军令,严禁后退一步,更严禁与敌勇将私斗。”

杨四嘿然,扭头瞥了一眼冯脱音的方向,恰好看到冯脱音一刀下去,连砍死了两个益都士卒。他恶狠狠地啐了口,道:“且让他得意。”转回首,盾牌上举,挡住对面一人砍过来的长斧,顺势把长枪刺出,深入其腹。

他却不就拔枪,而是又将枪头在那人的腹内搅了一搅,及抽出时,一截肠子被跟着带了出来。那敌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又惊又骇,又是大痛,惨叫之声,直欲惊天动地,抱住肚子,跪倒在地。

“取人头!”

杨四身后亲兵,再又奔过去,一样施为,不等这个敌卒死掉,也懒得给他补上一刀,便这么活生生又将此人的脑袋切下。砍头砍得多了,动作就很熟练,丝毫不拖泥带水,行云流水也似。

战没有半个时辰,这两个亲兵的腰上,已各有两三个脑袋。人的腰围就那么大,若是杀人太多,脑袋拴不下怎么办?不要紧,杨四也有办法。到那时,就不要人头,只要鼻子了。

杨四这边所向无前,看似大占上风。但就总体的战线来讲,益都士卒并没有占多大pian宜。乃至相反,真正掌控着战场节奏的依然还是河南军马

河南军的列阵,前后有序。

杨四突入得是很快,已经冲过了长枪阵,接触到了刀斧阵。但也就是他冲得很快,后继的部队并没有能迅速跟上。为什么呢?益都军是从水中登岸,抢滩作战,上了岸后,队形并不整齐。但河南军却早把阵势列得井井有条。以“齐”敌“乱”,优势在谁那边,一目了然。

方米罕一直在观察战况,当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一叠声催促传令官,在战场上四处传令,试图把因为受到河南军箭矢、长枪等等连番打击而所以渐趋分散的部众再度集结起来。便在此时,他听到一声巨响。

急转头去,看见是从冯脱音处传来。

陈细普领了十来人去战冯脱音。陈细普此人,是平壤军校出来的,在军校时,他最擅长的是阵法。因见冯脱音勇悍,他知道拼勇力怕是敌不过的,所以指挥手下的军卒列成了一个小小的阵型。

乃是在战场上较为常见的三叠阵。

盾牌手在前,以抵挡冯脱音的陌刀;长枪手在中,趁隙刺杀冯脱音;刀斧手在后,待盾牌手、长枪手合力把冯脱音伤住、抑或弄掉他的陌刀,便就卷身袭之。陈细普则自用弓矢,在外围射箭。

所谓“阵型”,就是通过合适的排列,把士卒们的战斗力发挥到最大。按道理讲,陈细普的这个阵型排的还算不错,用十来个人,列阵斗一人。胜算很大。但奈何冯脱音却不是只有一个人,他是西岸的主将,一入阵中,就有许多的亲兵、河南士卒来救。

尽管三叠阵外侧的刀斧手拼力阻挡,却因寡不敌众,终被冯脱音的亲兵杀散。冯脱音趁此机会,奋起千钧力,舌绽春雷,大喝一声,举刀把对面的两个盾牌手连人带盾砍成两片。

陌刀是靠重量杀敌的,如果由足够雄壮的人施展开来,即使对上骑兵也是不怕的,一刀下去,“人马俱碎”。何况区区的盾牌手?

有了本部接应,冯脱音如虎出柙,三两下就把陈细普的三叠阵杀得七零八落。陌刀上沾满鲜血,举起处,顺刀杆往下滴流;平砍时,反射月光一泓如水。

陈细普弃弓抽刀,匆忙迎了一下,一股大力撞来,只觉手臂发麻,刀被撞飞。冯脱音回手在砍,有两个益都士卒奋不顾身替陈细普挡下。双双战死。陈细普见势不妙,败退逃走。方米罕适才听到的那声巨响,就是冯脱音一刀砍死两个盾牌手的响声。

“将军!贼将太勇,我部难挡其锋。”陈细普仓皇奔至方米罕身前,急声说道。抬眼瞧见方米罕的神色,很严峻,微微一愣,转眼去看,这才看到整个的战场上,大部分的地段益都士卒都处在失利。

“老陈,你看那里?”

陈细普顺着方米罕的视线,看到在河南军阵后,不知何时,又被人布上了很多的拒马。拒马由锐利的长矛、裹了铁刺的木头组成,斜斜指向夜空。月光下,长矛的矛头和木头顶部的铁刺发出清冷的光辉。

“拒马是刚摆上的。鞑子动用了民夫,而且还在接着继续摆。如果等他们将拒马连接成阵,然后全军退入其后。我部先要再夺下湖岸,怕就更难上加难。”

“如此,我部该当如何是好?”

方米罕回头,看了看波澜微兴的湖面,说道:“后无退路。今夜只有蹈万死、取一生。否则,我部必全军覆灭。”该到了主将亲上的时刻了。他缓缓检查铠甲,整束兵器,说道,“冯脱音乃是敌胆,杀之,敌必丧胆。老陈,你方才既一战未能取胜。本将自当亲自上阵。”

陈细普大惊,他是刚领会过冯脱音的骁悍,急忙谏道:“将军!冯脱音固然是敌胆,可您却是我本部主将,怎可轻易涉险?”

“事急如此,非俺上阵不可。”

“何不调杨四前去?”

“杨四难得已突入鞑子的刀斧阵,是我部少数得利的一个位置。怎可轻调?”

“冯脱音勇悍,将军恐怕非其对手。请将军三思!”

方米罕勃然大怒,“苦战至今,我部渐渐失利。若败,上则愧对主公,下则羞对杨大帅。人可以不崇高,但也绝不能卑贱。要论勇武,俺或者不如别人甚多,但俺却也是个武将。一定会做好本职,尽忠尽责。”

他掀开衣襟,出示伤痕给陈细普看:“自从军来,大小十数战,负伤十数处。几乎每一场战都会伤一次伤,但所有的伤痕都只在胸前。”

陈细普还欲待多说。

方米罕制止了他,断然说道:“职责所在,死则死矣。俺已经决定了。老陈,你不必再多言说。等本将亲自上阵后,你便留在后方,接替调度全局。最重要注意杨四那里,需及时派援。若本将战死,你继任之

31 登岸

山阳湖东岸,杨万虎的军营中。

月色如水,营中安静。第二批渡湖的两百人,杨万虎已经选好并组织成了队列,整整齐齐地立在帅旗之下。杨万虎站在队伍的前边,对面而立。他倾耳细听营中的更鼓声,喃喃说道:“出发的时辰快要到了。”

两个戍卒从营门口奔来,脚步匆匆,声音在漆黑无灯的营房与营房间回荡,奔至近前,禀报说道:“李将军部八百人已至营外。”

风吹动旗帜,沙沙作响。杨万虎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低声吩咐了副将几句,那副将即大声喊出口令,两百人齐齐转身,按序出营。杨万虎尾随而行。

出得营外,见黑压压数百人肃然站立。

这二批渡湖和头批不同,第一批过湖的时候要注意隐蔽,第二批过湖时就应该故作声势。因为抢滩已经成功,湖岸已被夺下,后续的援军声势越大,自然也就越能吓唬到敌人,越能迷惑住敌人,越能使得敌人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李和尚带来的这八百人不但铠甲明亮,且人人皆戴有披风。被午夜的夏风一吹,月下,数百条红色披风翻卷,极其耀眼夺目。

“杨将军。”

“李将军。”

杨万虎、李和尚两将分别拱手行礼。按照约定,这第二批的渡湖军队必须由一员上将亲率,杨万虎一样主动请缨,接了这个任务。

李和尚笑道:“俺带来这八百人,皆是为俺军中的好汉子、真男人。杨将军,现在便交给你了。祝将军此去马到成功。”他转头朝湖水的方向看了眼,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头批过湖的人已经去了有快两个时辰。方米罕、杨四,俺也是较为了解的。大约告捷的讯号很快就会出现?”

杨万虎也举首远望。他没有立刻回答李和尚,过了会儿,才道:“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多半个时辰,李将军不必着急,讯号早晚会发出来的。”

“如此,便请将军先率众去到湖岸?,渡湖的船只俺已备好,随时可以待发。”

……

杨万虎、李和尚苦等对岸讯号,而对岸的方米罕、杨四却还在浴血苦战。陈细普站立在战线的后方,一边观看战局,一边不停地高声下令,针对战况,不停地调整各部。他忧心忡忡,益都士卒越来越落处下手了。

他最多看的地方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南边,杨四正在与七八个士卒奋力想要突破敌人的刀斧手;一个是北边,方米罕引带亲兵,已迎上冯脱音。

“来将通名。”

“海东方米罕。”

“乳臭未干,也来送死!”

冯脱音意甚不屑,根本就没把方米罕放在眼里。陌刀砍劈,轻轻松松地又放倒了两个益都士卒,挥手示意跟在后边的亲兵止步,乜视方米罕,打量他的衣着铠甲,说道:“红贼军中真是无人。小小孺子,居然也能是个千户。此次带队抢滩的便是你吧?杀了你,你自然全军皆溃!”

他开始说话的声音不大,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却猛然提起力气,几乎是大喝出来的,震耳欲聋。方米罕身后的士卒本就精神紧张,有几个出其不意,被他吓了一跳,面色差点都变了,纷纷挺刀,做出防御的架势。

“纳命来!”

冯脱音举刀急冲,将至方米罕面前。冯脱音个子很高,陌刀又长,此时高举在空中,对比的方米罕就仿佛个小人儿也似。真如泰山压顶一般。

……

“冯脱音已经举刀!”

“哎呀,将军为何不动?”

陈细普及亲兵皆面现惊骇,心跳如擂。他们纷纷从别处收回目光,一时间,视线皆集中在了方米罕和冯脱音的身上。

……

陌刀下劈,卷带疾风,速度之快竟至**了呼啸。这是刀刃劈开空气所发出的声响。冯脱音的脸血迹、肉块,扭曲狰狞,大叫道:“喝!”

声助刀威,刀增声势。这一刀,乃是在方米罕的面前劈下,两人相距甚近,兼且陌刀落下的速度极快,方米罕眼看是躲无可躲。他身后的亲兵们大惊失色,按照军法,主将若亡,亲兵皆斩,无不奋身相救。

有的从侧翼直朝冯脱音的身上撞去;有的回身掣肘想要把兵器掷出;还有人则双腿下沉,放低了重心,用力跃起,希望可以替方米罕挡上一下。

许多人一起动作,月光明亮,把他们的动說閱讀,

作皆剪影下来,映在地上。同时,冯脱音的亲兵们也各有举动。一片动中,唯独有方米罕却静静屹立。

……

“将军怎么还不动?”

“刀都快砍到身上了!”

陈细普等人的高叫引起了近处敌我士卒的注意,随即,就好像波纹传递,又波及影响到了较远处的敌我士卒。

一眨眼的功夫,战场上渐渐安静下来。因为惯性的缘故,每个人还都保持着原本的动作,或砍或挡,但视线却全部都转向了冯脱音与方米罕处。

……

方米罕就根本没打算躲。

冯脱音的勇武,他已经见识得很清楚了。即使能躲开这一刀,方米罕自问也难以躲开下一刀。所以,他在主动迎敌冯脱音时就想好了对策。陌刀落下,他身形微侧。锋锐的刀刃从他的肩膀砍入,不费吹灰之力,便就卸掉了整条的臂膀。殷红的鲜血如泉水般喷涌出甚远,洒落地面。

方米罕忍痛,嘶声呼叫,右脚朝后移了半步,用靴尖挑起蓬松的沙土,朝着冯脱音的面门踢了过去。

冯脱音正圆睁双目,紧盯方米罕,打算回刀再砍,忽然间沙土飞扬,随风散开,顿时被迷住了眼。

他“啊哟”一声,心知不好,叫道:“孺子奸计!”不及劈砍敌人,撤刀防御,忽觉腹内一凉,好似有个人撞入了他的怀中,刃入体内。

短刃刺入、又拔出,拔出,再刺入。冯脱音目不辨物,既疼又惊,丢掉陌刀,想去摸腰间的环刀,但太痛了,手还没碰到刀柄,就觉得随着鲜血的涌出,他的力气在一点点的消逝。危险之下,他乱了方寸,干脆环刀也不去拿了,改而把怀中之人牢牢抱住。他力大如牛,尽管重伤之下,力气还是不小,裹得怀中那人浑身上下骨头都在“劈劈啪啪”地直响。

但短刃毕竟已经深深地**了他的体内。

从目不辨物,他逐渐眼前发黑,慢慢松开了手,瘫倒在地。被他抱住的人趁势挣扎开来,踩在他的身上,弯下腰,割下了他的脑袋。然后,举起首级,迎对着夜空弯月,强忍住剧烈的疼痛,张开嘴大声嚎叫。

那嚎叫声像是兴奋,又像是大劫余生的失控,且眼眶中流下了两行眼泪。这人正是方米罕。以牺牲一臂的代价,斩杀了冯脱音。破釜沉舟,一刀告捷。这交手尽管短暂,却十分的惨烈。

整个的战场上,沉寂无声,但随即,益都士卒同声呐喊,爆发出了兴奋的欢呼,好像无数人的都在高叫:“将军方米罕!将军方米罕!”

河南军士卒士气大沮。

杨四趁机猛攻,其它的益都军卒也都是奋勇向前。冯脱音一死,河南军群龙无首。方米罕判断的不错,他果然是河南军的军胆,军胆都亡,别的军卒更是不必多说,开始溃退。从局部的溃退演变成全线的溃退,从少部分的逃走,转变成全军的奔逃。在很多的时候,主将都是代表了全军,特别是骁勇非常的主将。一旦主将阵亡,全军的奔溃就会不可避免。

陈细普惊喜若狂,抓住了战机,把他擅长布阵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一边是列成阵势的益都军,一边是散乱无形的河南军。胜负不言而喻。

有时候,胜利就是来的这么突然。

战场上任何的一个细节都有可能会变成导致全局成败的关键。早先处在劣势的益都军彻底占据了上风,将溃逃的河南军斩杀殆尽,占领了岸边。

方米罕断了一臂,失血太多。在陷入昏迷之前,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这是从他接到命令起,头一次绽开笑颜。

他摔倒在地,兀自记得下令,说道:“把鞑子的工事全都给俺抢过来!布好防线,以备鞑子反攻。……,放讯号,请杨大帅带援军前来。”

……

山阳湖东岸,杨万虎等待已久。

此时,距离早先和方米罕约定的时辰已经多过去了两刻钟。

第二批渡湖的将士中,有些人已然等候不及,尽管军纪森严,他们不敢私下说话,但彼此的眼神交流却暴露出了他们内心的想法,都是一句话:“方米罕是不是失利了?直到现在还没讯号发来,难道是全军覆灭?”

杨万虎面如铁色,屏着嘴,身体站得笔直,连头都不转一下,甚至眼都很少眨,从到湖边起,他就一直看着对岸。

芦苇起伏,湖光水色,弯月的倒影浮在湖面,随风波动。加上已经转回的渔船,七八十艘船只停泊在湖岸,安静无声。风从对岸吹来,经过宽阔的湖面,带着凉意,吹拂他的面容。他似乎从风中听到了对岸的厮杀。

“将军,时辰已过,讯号还没有来。”

杨万虎没有回答。

“是不是咱们先撤回营中?若等得久了,怕士卒会没耐性。要不再选派一支军马过去接着抢滩?”

杨万虎还是没有回答。

“河南军的鞑子都是锐卒,不可小觑。方米罕即便落败,也不代表我军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毕竟占尽地利,而且贼将冯脱音也是察罕军中有数的猛将,非常出名。将军,夜深风凉,请您先回吧。末将愿带军再抢西岸!”

也许是嫌部属们聒噪了,杨万虎微微蹙起眉头,像是想要出声斥责,但话还没有说出来,陡然见到有数枚火矢从远远的对岸射出,冲上云霄。紧随其后,紧接着,数十、成百的火矢相继升空。在半空中粲烂明亮。

湖水东岸的诸人皆是一愣,反应过来,一个接着一个面现喜色,上千人忍不住齐声欢呼:“夺下了敌岸!”

“方米罕!”

“杨四!”

“夺下了敌岸!”

上千个久经沙场的铁血军卒,伤了不会叫一声疼,阵亡了视死如归,此时此刻,明月下,湖水畔,遥望对岸,却欢喜沸腾,举起枪戈,在同声齐呼一个名字,这等荣耀,非亲身经历者难以体会。

杨万虎嘿然,抽刀高举:“海东度辽军!”

包括李和尚的部众,千人随之齐呼:“海东度辽军!”

杨万虎回刀入鞘,言简意赅:“上船,过湖。”

32 半场

方米罕断臂斩将,杨万虎占住湖岸。

军报传入益都,邓舍提心在口已经许久,终于可以稍微放松。

他得到消息时,正在城外营中检阅三军。洪继勋、王国毅、陆千十二、郭从龙等皆陪行在侧。军营乃肃杀之地,兵者国之重也,主公入营,是要讲究“礼节”的。尤其是在逢有战事的时候,比如邓舍眼下此番入营之目的就是为了振奋士气,在这种情况下更是如此。更是要讲究“礼节”。

古之军礼,分为多种。

有“大师之礼”、“大田之礼”、“大均之礼”、“大役之礼”、“大封之礼”等等。

大师之礼,即指王者出师讨伐作乱者,其出征的军队,行止动容都有礼法规定,即“大师之礼”。大田之礼,是定期狩猎时举行的典礼,借狩猎的机会,搞军事演习,检阅军队。大均之礼,“大均”就是校正户口,调解赋税的征收等等。百姓和赋税都是军队的主要兵源和财源,调整各地,使之平均,以免某地因负担过重而吃受不起,这也是“军礼”。大役之礼,建王宫城邑、掘河筑堤,都属“大役”,动用的劳力众多,便需要用军礼约束,是为“大役之礼”。“大封之礼”,则是天子勘定诸侯国疆界、以及私家封地之间疆界的礼节。这些礼节都是古之所有。

先秦已降,历朝历代,军礼就没有这么广了,多数时候便只是专指军中礼节。

邓舍入营检阅,虽然说礼节不必如古礼那么繁琐,但却也是需要一定的程序的。先有使者从城中出,至营外,从营南门入宣旨。营中的诸将皆列仪仗,披挂整齐,相迎於外。入营中,宣旨毕。击鼓鸣角,通知全营。

待军营上下准备妥当,邓舍方才从城中再出来,前后仪仗,大张旗鼓,从营地正门而入。

为了军营的严肃和整齐,营中素来是禁止行车奔马的。

西汉时,汉文帝亲自劳军,来到细柳营,因周亚夫军纪森严,竟至连他以天子之尊尚且不得不从军事从事,“按辔徐行”。何况邓舍呢?固然,海东的军队乃是邓舍亲手打造而成,这又与汉文帝与周亚夫稍有不同,可越是如此,他越是需要带头遵守军纪,以起到一个示范和表率的作用。

所以,他来入营中,一样也是策马徐行。

营中诸将迎接,都是手持兵器、身披重铠,后系披风,列队行礼。

邓舍在马上还礼,笑道:“我今日前来,是为了敬劳诸位将军。‘介胄之士不拜’,诸位将军,咱们以军礼相见就是。”诸将中有披挂重铠还费劲想要跪拜的,听闻此令,便就纷纷站起。两下拱手行礼。

沿营中主干道的两侧,旗帜如林,一列列的士卒昂首挺立。邓舍与洪继勋等走过去时,他们都目视随之。

邓舍也没忘了他们,一边与诸将见礼,一边也对他们行礼,提起声音,高声说道:“开疆拓土,守卫家园。兄弟们,你们皆是为我海东虎贲,转战数省,劳苦功高。今我特地前来便是专为慰劳你们,你们辛苦了!”

“征伐戍卫,是军卒的职责。愿为王爷效死!”

这答,乃是邓舍别出心裁,综合他前世的见闻而想出来的。营中的士卒早已被诸将操练熟练,回答起来一丝不乱,声震营垒。

洪继勋、王国毅、陆千十二等跟在邓舍的身后,窃窃私语。

“主公真是天纵之才。这一个问,又一个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既显得主公平易近人、与士卒同甘共苦,且又能让士卒参与其中,彼此互动,调动起了士卒们的积极性。实在是高,太高了。”

“可不是。你看那边儿,……,就是那杆红旗下边,那个小个子。看见没?激动的热泪盈眶啊。那眼泪都快下来了。不定十年二十年后,他还会特别自豪地给他家小子讲今天的这件事儿呢。”

邓舍身为燕王,论身份,和普通的士卒有天壤之别。别说士卒了,平时就连一些品级较低的官员怕也是还没有机会能见邓舍一面。但就是这些士卒们,就是这些今日生、不知明日死活的士卒们,却居然能亲眼看到邓舍,而且听到邓舍对他们的说话,并又能大声地做出回答。

受到感动,其实是半点儿也不奇怪的。

营中诸将相随,除了留下两个人在前边引路,其它的皆融入洪继勋、陆千十二等人的队列中,随行邓舍,一路来到营中的大校场。

刚才那一路走来,只是前xi;这里才是检阅的主场地。

营里精心挑选出来了五千精卒,四千步卒,一千骑兵,整整齐齐地排着队列,组成十来个方阵,立在大校场之上。因为等候多时,下午的阳光又很炽烈,许多人都被晒得满头大汗,但是却没有一个人乱动。

邓舍下马,带领诸将缓步从队列中穿过,登上高台。整个过程里,全场鸦雀无声,只有各色的旗帜翻卷,或会发出点声响。

蔚蓝的天空上白云朵朵。

往远处看,青山绿水;身后是高耸屹立的益都城;面前军营,五千精卒肃容。山水与城池的环绕中,恍惚间,邓舍仿佛看到有一股精白之气从营中冲上。他喃喃低声:“虎关柙中日久,杀气充盈。军队可以一用了。”

前线大战不断,邓舍又故意大肆宣扬捷报。一道又一道的捷报传来,益都城外营中的诸将及军卒又怎会不因此在感到振奋的同时,渴望求战?

“汉末三国,曹操从兖州起兵,以曹州为根基,席卷南北,历经大小百余仗,扫荡群雄,剪除割据。到了他儿子曹丕的时候,终于一统天下。秦末刘邦,击败项羽后,在定陶登上帝位。定陶也是在曹州。兄弟们,如今我军前线是在哪里与鞑子交战?”

“济宁!”

“你们中间应该有山东人。从济宁向西南,是什么地方?”

士卒中确实有一些山东本地人,高声回答,说道:“曹州!”

“现在兖州已在我军的手中,曹州近在咫尺!只要取下济宁,将王保保所率的军马击溃,我海东进军曹州之日便在不久的将来。打下曹州,前有刘邦,后有曹操这两个例子在,兄弟们,我海东前景如何?”說閱讀,

这次的回答就五花八门了。

有的叫:“一统天下!”

有的嚷:“登基定陶!”

有的喊:“再去打晋冀,生擒李察罕!”

也有的说:“南下河南,克复汴梁,报仇雪恨!”

说出前边两种话的,多是后来加入海东的新卒。喊出第三种话的,不少都是山东本地人,年前察罕来犯益都,杀的人实在不少,本地的土著如今只要提起察罕,无不咬牙切齿。而叫出最后一种话的,自然都是红巾老卒。李察罕攻陷汴梁,小明王和刘福通狼狈夜遁,诚然奇耻大辱。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你们说的都不错!打下了曹州,咱们就能效仿曹操、刘邦,为安丰主公南征北战,统一天下,然后也完全可以再请主公在定陶登基。而要南征北战,打晋冀、下河南,肯定都是要有的。

“尤其是生擒李察罕、光复汴梁城。抓李察罕,是为咱们山东百姓报仇;光复汴梁,是为咱们安丰的主公报仇。但不管是哪一个,李察罕都肯定是要打的!不过在眼前,咱也不能太好高骛远。弟兄们,我以为,咱海东前景虽好,但也不能掉以轻心。目前之重任,不是生擒李察罕,而应该是活捉王保保!……,你们以为呢?”

“王爷说的对!打掉巨野城,活捉王保保。”

“活捉王保保!”

前线的苦战,后方的士卒并不了解。他们看到的、听到的,只有捷报。邓舍讲话也有艺术,先用大家都熟悉的曹操、刘邦的故事巧妙引出主题,并又给士卒们造成了一个“打下曹州,就能一统天下”的暗示。故此,大校场的气氛顿时变得非常热闹,与刚才的肃穆截然不同。

“赵过、庆千兴、李和尚、杨万虎、胡忠、高延世、傅友德诸将,现如今为了实现‘活捉王保保’的目标,就正在前线与鞑子浴血作战。弟兄们,咱虽在后方,但就应该无所事事了么?”

“不应该!”

“那咱该怎么做?”

“加倍操练!时刻准备上前线,立军功。为咱海东开拓疆土。”

邓舍鼓掌喝彩,叫道:“说得好!”

演讲到此,诱子算是讲完,该转入正题。便在此时,高台后,有个千户奔上,来到洪继勋的身边耳语片刻。洪继勋面色一变,但随即沉稳下来,看邓舍刚好话说了一个段落,往前走了几步,低声说道:“主公。”

邓舍不回头,问道:“怎么?”

这两句是私下谈话,边儿上的传令官没有将之传出去。

洪继勋道:“山阳湖军报告捷,方米罕阵斩敌将冯脱音,杨万虎趁胜夺取敌营,已与胡忠前后呼应,形成了夹击河南军主力的态势。此外,哨探急报,河间府一带的元军有集结动向,观其举止,似乎是意在棣州。”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邓舍心头一跳,抓住第二个急报,低声问道:“河间府?有多少鞑子集结?”

“不下八千人,且在逐渐增多中。”

元军在河间府集结,剑指棣州。尽管这个变故,邓舍与洪继勋早就预见到了。邓舍之所以遣派姬宗周前去棣州等地巡防,不就正是为了防备此事么?但忽然事到临头,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且还是在这么一个检阅部队的时刻忽闻此事,邓舍再镇定,也是不由一阵心神不定。

但面对军卒,他不能把真实的情感流露出来,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等检阅完毕,再议此事。”

转目场上,见士卒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与洪继勋,尽管在军纪的约束下,没有出现骚乱,但很明显,许多士卒的脸上都现出了疑惑的神情。正在演讲的当中,为何突然暂停,和洪继勋对话?不问可知,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邓舍有急智,干脆临时改变演讲词,欢畅大笑,说道:“刚才前线军报。弟兄们,杨万虎、方米罕奇袭山阳湖东岸的鞑子,阵斩其勇将冯脱音,杀敌三千,已夺下了他们的营寨。并与胡忠联系好了,准备不日便对鞑子的主力展开攻击!待灭此敌,便就长驱巨野,增援赵过,活捉王保保。”

“双刀将”冯脱音,海东军中的士卒有不少都听说他的名字。闻讯之下,无不欢呼!

原本预计一个半时辰的阅兵,因为邓舍心中有事,提前了半个时辰结束。在演讲后,他略略观看了会儿士卒们的演习、操练,就以天气太热、体恤士卒为借口,宣布散场,带了洪继勋等人匆匆离去。

来到城中,回入燕王府内。

洪继勋、王国毅诸人列坐室内。

邓舍表情严肃,说道:“适才检阅时,接到的情报,河间府鞑子兴师动众,或许三五日内就会兵发棣州。我益都内地的军队现在大半都在济宁沿线,调动不开。棣州只有军马四千上下。邻近的济南虽也有军马数千,但因还需戒备鞑子从高唐州来袭,故此也是无法驰援。诸位有何意见?”

诸将反应不一。

有大吃一惊的,有愕然发呆的,只有王国毅却面现喜色。

他一拍大腿,霍地起身,叫道:“果然不出主公所料,鞑子真的来取棣州!先前主公遣佟生养、胡忠等骑兵部出益都、赶赴巨野时,曾经特地命令他们将‘旄头骑’与‘度辽军’的旗帜悉数打出。不就是为了给鞑子造成假象,让他们以为咱益都空虚了么?嘿嘿,……。主公,既然敌人已经出动,便请把俺们‘度辽军’的主力派出吧!今天营中检阅,弟兄们的士气那么高昂,主公您也是看到的了,人皆思战,定能一战破敌。”

“话虽如此说,但如果将‘度辽军’遣出,那么咱益都城中可就是真成空虚了。倘若济宁、巨野,抑或乃至棣州的战局稍有变化,咱们怕就没余力再去应付。要不要这么快便去驰援棣州,末将以为还是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什么叫‘要不要这么快’?既然已经知道鞑子将取棣州,当然速战速决。趁其立足不稳的时候,一举歼之,才是上策。明知敌袭,反却按兵不动,间接助长敌人的气焰,成就敌人的气势,这是兵家大忌。”

“确实如此。但是,现在咱们得到的情报还只是鞑子在集结中,鞑子几时会取棣州尚且不知。如果这其实是鞑子的计谋呢?放出风声,将取棣州,把咱们益都城中的精锐悉数调出,然后反而河间府的鞑子弃棣州不取,长驱巨野,真实目的是为了歼灭我赵左丞部。当其时也,‘度辽军’已至棣州,鞭长莫及,难援济宁、巨野。试问将军,我军又该如何是好?”

诸将意见不同,彼此辩难。

沙场决战,有正、有奇,诡道最难测。

若是每个人都能把对手看得透彻,把敌人的所有举动都看得一清二楚,且对敌人每个举动的目的都可以做到猜测的正确无误,那么每个人都是名将一流了。察罕也不致纵横北国多年,少有败绩。

听着诸将争执,邓舍和洪继勋一言不发。

有时听到有见解的言论,他两人也至多对视一眼。

道理越辩越明。听得多时,洪继勋咳嗽声,准备说话。诸将闻声,不约而同停下了话头,室内从吵闹霎时转入安静,所有人齐齐转目他的身上。

33 父子

燕王府中,邓舍、洪继勋等人会议军事,议论是否应该立即遣军驰援棣州。他们商议的结果究竟如何,此时在棣州城内的姬宗周、罗国器、姬冲等人自然尚且不得而知。但是,元军欲取棣州之事,他们却是知道的。甚至,他们所得知这个消息的时间比邓舍等人还要更早。

姬宗周是文官,虽挂了个“巡防使”的头衔,但最多对军中起到些振奋士气的作用,具体到布置城防等等事宜,还是须得罗国器亲自去办。

城中现有军马四千人,看似是足够防御,但其实不然。早先,杨万虎夜袭棣州,擒杀田丰之时,对棣州城墙的损害颇是不小,尽管后来稍有修缮,但毕竟时间太短,许多段的城墙都还没有彻底修好。若是元军动员的兵力在万人以下,或许还没关系;如果在万人以上,城池必有危险。

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罗国器就忙了起来。

先是急遣信使前去益都送讯。接着全军动员,并且征用了大量的民夫,对城墙进行紧急的修补,以及根据地形设置防线。

守城必守野。

不守郊野,只守城池,便是把守军完全地给放到了被动挨打的位置。首先不利士气;其次也难以久持。时日一久,城池必陷。

然而,话虽如此说,现如今摆在罗国器面前的就有一个问题:他只有四千人可用,怎么才能够做到既守城池、又守郊野,而且还不致使兵力分散呢?连着两天,他都夜不能寐,乃至半步不曾出门,便就待在房中对着地图,反复揣摩。

着急的不只罗国器一人,姬宗周也着急,过来找他了两次,全都吃了闭门羹。看门的士卒一概回答:“大人吩咐,非军事不见客。”直到第三天,罗国器总算打开了房门,出得室外。姬宗周听说后,连忙赶来。

“罗大人。”

“姬公。”

“强敌将临城下,大人闭门两日,不知可有所得?对我城中该如何防守,是否已有成算?”

姬宗周号称“不倒翁”,先后换了三个主子,蒙元朝廷、毛贵、王士诚。到邓舍这儿,他已算是第四次改换门庭。

要说起来,他应该对战争不陌生,又且近几年来,在山东地面上所发生的战事也的确不算少,称得上“频繁”。只不过,可惜的是每次凡有战事,他从没亲临过前线,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益都。忽然这一回,在棣州这个最前线,碰见了元军来袭的情况。他怎能不坐立不安、焦急不已?

罗国器给益都送讯,这两天,他也连着往益都送去了三封急奏。罗国器送去给益都的是军报,他送的奏文表面上看也是军报,但其实字里行间隐藏的意思不外乎是在请示邓舍,问何时允许他回去益都?

便在昨天下午,邓舍的回文到来,内容很简短,这样写道:

“公既身为‘巡防使’,当此之时,理应在前线巡防。盖因公地位显要,若是轻动的话,恐怕棣州军的士气将溃。我知道你深明大义,之所以想回益都,所忧者或许只是家室。请你放心,你在前线抗敌,我自在后方妥善照顾你的家人。你的儿子姬冲而今也在棣州,你可以把他送回来。”

姬宗周看完,好半天没说话,只是苦笑而已。

邓舍的意思很明白,不管你提什么条件都可以满足你,即使是姬冲,如果你想要让他回益都也可以。但就是你姬宗周,绝对不许离开棣州城。

从当初接到“巡防使”这个任务的时候,姬宗周就有不妙的预感,此时果然如他所料。他暗中长叹一声,心中想道:“若元军来袭,城池守不住,固然难逃一死。但如果违背主公的令旨,私下逃回益都,也是难逃一死。正所谓:‘走也是死,留也是死。’……,嘿嘿,嘿嘿。”

面对这两个选择,他肯定选择前者了。

因为棣州被袭,料来邓舍定然不会不救。同时,罗国器也是有些将才的,城中的說閱讀,

守卒又皆为精锐,只要能顶住元军的开始进攻,把援军等来,也许城池会不会失陷还在两可之间,没准儿还能有一条死中求活之路呢?

只不过,他可以不走,但是既然邓舍都已经开恩放了话,允许姬冲回去,他当然不会反对。当时就令人去寻姬冲来。

姬冲是军职,正在城头率领本部的士卒布置防御。抬了很多的石头、檑木放在垛口;又每隔几个垛口放置一口大铁锅,备下用来烧油,当战事紧时,可用滚油浇敌;还有瓦片、箭矢之类,等等许多的防御物事。

姬宗周派去城头的人是姬府的老人儿了,在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中,好容易寻到了姬冲,见他灰头土脸、汗流浃背,拽住衣袖,来到处较为安静的地方,行礼说道:“公子,老爷有召。命小人来寻您,有要事相谈。”

虽说姬宗周和姬冲同处一城有段日子了,但两个人见面并不多。姬宗周有姬宗周的公事,姬冲有姬冲的军务。忽然间,在这个时候听到姬宗周有召,姬冲多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微微一怔,便即明白过来,把姬宗周召他的意思猜出来了七八成,蹙起眉头,说道:“你没看到么?俺现在很忙。全营上下所有百户以上的军官都在设防,连副万户将军都亲自出马了。……,父亲大人唤俺何事?你且回去禀告,便说俺晚些过去。”

那下人还欲待说些什么,姬冲老大不耐烦,挥了挥手,道:“去,去。”不再理会他,转身自去。对姬冲的脾气,那下人也是很了解的,无可奈何,只好看着他快步走远。

沿路有许多的军官、包括士卒都和姬冲打招呼,有的笑道:“大郎,瞧你意气风发,敢是昨儿晚上又赢了钱了?”有的挑起大拇指,说道:“大郎真是麻利人,咱俩一块儿带队来布置城防的,瞧你手底下那伙儿狗日的,个个如狼似虎,进度都快超过老哥哥俺一半儿去了。”有的则调笑也似,说道:“自大郎来到军中,便一门心思求战。今番鞑子将来侵犯,大郎,可算正对了你的心思。赶到明儿开了战,等着看你立下奇功!”

姬冲会交际,为人豪气,深明进退,又有姬宗周这层关系在,后台也硬,最重要的是先前他孤身前去大都、不负益都的众望,获得了重要的情报,有勇有识。军中汉子刀头舔血,向来最佩服的便是这种人。故此,姬冲虽来安辽军中不久,上上下下对他都很熟悉了,着实交了不少的好朋友。

姬冲一边走,一边与众人说话,时而拱手,时而谦逊,时而哈哈大笑。凡是和他说话的人,他全部照顾到。没有和他说话但彼此也算认识的,他一样照顾到。走过处,令人如沐春风;端得是如鱼得水,轻松自如。

便是那姬府的下人,看了多时,也不得不心服口服,想道:“大公子真是厉害,端得少见人物。上马能杀人,下马能成诗。可以和文人才子相谈甚欢,却也能与军伍之中的大老粗打成一片。能雅、能俗。还半点不矫揉造作,仿佛天生而成。啊呀,什么都好。就是一丁点儿也不像老爷。”

却说这个下人一头想,一头径直转回,把姬冲的原话报给姬宗周知晓。

姬宗周也没办法,总不能他亲自再去城头吧?强忍焦躁,故作雍容的姿态,翻开诗卷,临窗阅读。他这,便是直到夜深三更。直到接替备防的下一批军卒登上城头,互相交接过了,姬冲方才姗姗来迟。

“因军务繁忙,脱不开身,所以来迟。还请父亲大人见谅。”

书房内,一支红烛,烛光荧荧;两碗清茶,茶香四溢。父子对坐。

姬宗周等得早就火冒三丈,好容易见姬冲终于来到,险些按捺不住火气,便要发作!岂有儿子让老子等这么久的?但抬眼打量,看到姬冲满脸、满手的污垢,因被汗水冲刷,脸道黑、一道白,被染的好似个花脸猫。衣服上也是遍布污渍,俱是灰尘、泥土。

到底父子天性;兼之想起或许今日一别,相见再无后期。

他心中一软,满腔怒火化成了一股亲情,叹了口气,说道:“冲儿,为父知你素有大志。而且尽忠职守、先公后私,本也就是应该的。来的晚些,算不得甚么。咱们父子两人说话,你不必太过多礼了。”

“是。敢问父亲大人,不知召儿子前来是为何事?”

姬宗周却不先就说正事,而是问道:“看你模样,是刚从城头下来吧?城头布防怎样了?”

“因为原本就有防备鞑子来袭,所以城头上一直都有基本的布防。现在只是需要再加强一下,檑木等物已然就位。等到明后天,再把投石机、火炮等摆好,另外派人去疏浚下护城河,加固一下城门,也就差不多了。”

“也就是说,三两日内,单就城头布防来说,便可以完工了?”

“正是。”

“噢!那还算做的不错,很够抓紧时间。……,对了,冲儿,你晚上还没有吃饭吧?”不等姬冲回答,姬宗周就叫来门外的下人,吩咐说道,“教伙房把做好的汤、粥端上来吧。再备几份小菜,来些馒头。”

下人应了,垂手退出。

大多数的时候,姬宗周看见姬冲,往往便是怒形于色,不是斥责、便是喝骂,罕有平心静气、和颜悦色的模样,更遑论像今夜这般,笑语殷勤、关怀备注,一副父子情深的表现。

姬冲很不适应。坐的不是椅子,他就好像坐在了钉子上一般,如坐针毡,欠着**,扭来扭去,说道:“多谢父亲大人关心。孩儿从城头下来时,已经顺便吃过两个烙饼了。路上遇见了副万户将军,说叫孩儿等会儿去他帐中,尚有军务要议。不知大人叫孩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

言下之意,他等会儿还有军务要办,如果姬宗周有什么事儿,就请快说。

姬宗周难得表现一下对儿子的关怀,却不料姬冲如此不识抬举,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熊熊的怒火又烧了起来,猛地抬起手,就要往案几上去拍,但快临到落下,瞥眼看见姬冲混不以为意的惫赖表情。

姬冲的这个表情,姬宗周见过的次数多了。

每回姬宗周训斥姬冲,姬冲几乎总都是这副样子。往日看见是十分的可恨,但今夜在烛光中忽然看到,姬宗周却没来由觉得甚是亲切,火气顿减,但手掌已经落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震得茶碗乱动。

两人沉默片刻。姬宗周又是一声长叹,收回了手,说道:“罢了,罢了!也不知为父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居然摊上你这么一个小畜生!”

“父亲大人此话有点不对。”

“什么不对?”

“孩儿是父亲大人的孩儿,大人大可斥责孩儿是逆子、忤逆子、不孝子,这些都行。但是惟独‘小畜生’怕是不能乱骂。孩儿听见倒是没什么,若是被下人们听见、抑或被父亲大人的同僚听见,怕就不是太美了。”

“你,……。”

姬宗周指着姬冲,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啼笑皆非,想生气,火气已经渐消;想骂两句,又觉得提不起劲。

短短的这一会儿功夫,他又发出了第三声长叹,说道:“随你怎么说罢。……,冲儿,你既然等会儿还有军务去办,为父就长话短说。今夜召你来,实为因有一事想要与你商量。你自诩聪明,可能猜出是何事?”

知子莫如父。反过来讲,知父也莫如子。姬冲早在城头上时,就把姬宗周的意思猜出了个大概,这会儿听见询问,也不多说,蘸了茶水,在案几上写下一字,说道:“若是孩儿猜的不错,父亲大人应是为了此事?”

姬宗周拿眼观瞧,只见姬冲在案几上写下的那字,正是一个“走”字,不禁又惊又喜。惊的是惊讶姬冲竟然能猜中;喜的是喜欢姬冲果真聪明伶俐。他微微露出了点笑容,说道:“算你有些小聪明。”抬起头,打算征求姬冲的意见,瞧见了他的表情,心中不由一沉。

姬冲的表情依然惫赖,但一双眼却黑亮如潭。烛光倒影其中,恍惚火苗跳动。

案上红烛,悄然无声,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室外夜色深重,石板路上泛起露水,侍立在院中的下人们皆肃手站立,看父子两人的影子,一个姿态稳重,一个腰杆挺直,静静的,都被剪在窗纸的上边。

34 争执

看到了姬冲的表情,姬宗周不由心中一沉,却还是强笑说道:“冲儿,你来看,这是主公传来的令旨。”展开令旨,把邓舍主动提出可以先送姬冲回去的那几句话轻声地读了一遍。,读过了,递给姬冲,叫他也看了看,接着说道:“主公都已经同意你回去了。冲儿,你还有什么想法?”

他自知他这个父亲的权威怕是不够大,所以搬出来了邓舍。

姬冲恭恭敬敬地看过令旨,重又卷好,放在案上,推还给姬宗周,说道:“父亲大人,主公只是说您可以先送孩儿回去,却没有说一定要孩儿回去。”

“你此话何意?”

“主公在令旨上说得很清楚。父亲身负有‘巡防使’的重任,当此大敌将来之际,最好是与罗大人共守棣州,不要回去益都。父亲大人,孩儿以为,主公的命令实在很对。现在只不过仅仅是风传鞑子将要来取棣州,而其究竟会不会来、又或者鞑子究竟何时会来,还都是未知数,眼下并不能确定。父亲大人,您若是肯听孩儿一句,现在真的是不需要急躁。”

姬宗周沉下了脸,说道:“为父身为‘巡防使’,自当有守土之责。这些话不需你说,我也早就是心中有数。怎么?莫不成你以为我之所以和你说这些,是因为心虚胆怯么?……,哈哈,你也太小看你老子了。

“自从天下大乱以来,你老子也不知道已亲历过多少次的战事。远的不说,就说去年,察罕数万大军兵围益都,为父在城中,日夜随主公巡防城守,纵使临阵接敌,也从不曾有过一丝胆怯!而今区区鞑虏,万人之众,既无名将、又无精卒,悍然来犯我棣州。对你老子来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阵仗罢了,完全不在话下。

“……,姬冲!今天我叫你来,下午就派人去找你了,你拖延到三更才至,居然叫你的老子等你到现在!不错,你是有军务,而且你也说了,等一会儿你还要有军务。为人臣子者,理应尽忠职守,你晚来早走,来去匆匆,这些我都不说你什么。但是今晚上这件事,你必须听你老子的!”

再懦弱的父亲,也想在孩子们的面前表现勇敢。

尽管姬冲的一番话只是委婉说辞,没有挑明直接劝谏姬宗周不要胆小,但是姬宗周又岂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涵义?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并举出益都之战的例子,来证明他绝没有害怕。随后话题一转,又将话锋带回原题,因见邓舍的令旨似对姬冲没形成什么影响,急怒之下,不免旧时的习惯出来,重新拿出父亲的强硬做派,高高在上,想要强迫姬冲听话。

姬冲全不当回事儿,道:“嘿嘿。父亲大人自知有守土之责,当然最好不过。但是父亲,难道你却忘了?孩儿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千户,现如今却也是主公的臣子,更也是罗大人的部将。父亲有守土的职责,莫非孩儿就没有听从上官命令的职责么?大敌将来,孩儿却临阵弃逃。”扭过头,偷偷地瞄了姬宗周一眼,撇了撇嘴,说道,“……,那像什么话!”

“小畜生!”

“父亲,您又忘了。您骂孩儿什么都好,这三个字最好千万别再提起。”

姬宗周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戟指点向姬冲,气得浑身发抖,说道:“小……,逆子!”

姬冲看他真的发怒了,忙离开座椅,直挺挺地跪倒在地,说道:“孩儿知道,父亲所以想送孩儿先回益都,全是出自一片爱护孩儿的慈心。大人,孩儿刚才不该顶嘴,是孩儿错了。请父亲息怒,不要气坏了身子。”

姬宗周这两天因有心事,几乎是饭也不怎么吃,觉也不怎么睡,怎么说他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身体难免有些吃不消。姬冲虽然很少与他见面,但这些情况却还都是知道的。所以,一见姬宗周真的动怒,便急忙认错。

多少年了,没见过姬冲认过错。姬宗周尽管大怒,一时间,却也少不了有些愕然。一愕然,底下的话就说不出来了。他指着姬冲,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怒火不知不觉又渐渐消散。他发出了第四声长叹,无力地坐回椅中,说道:“既已知错,你起来吧。”

“是。”

姬冲爬起来,拍了拍手,打了两下沾在膝盖和衣襟上的尘土,端端正正地也坐回椅中。

姬宗周说道:“这件事便这么定了。不过,你刚才说的也不错,你不但是主公的臣子,也还是罗大人的部将。虽有主公的令旨在此,但你若回去益都,罗大人那边确实也是需要去打个招呼。这样吧,你不是说副万户寻你有军务商议么?等一会儿,你该去还是去。做事情要‘有始有终’。

“至若罗大人那边,你就不用去管了。自有为父帮你去说,有主公的令旨在,料来罗大人也还是会给为父这几分薄面的。你看,如此可好?”

“好是好,……。”

姬宗周面上一松。

“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孩儿什么时候答应父亲您,愿意先回益都了?”

“你刚才!”

“孩儿刚才只是认错。父亲大人这几日非常辛苦,孩儿不该惹您生气,故此认错。但是,孩儿可从来没有答应先回益都。”

“苍天无眼!老子怎么生出来你这个逆子!姬冲,你年岁小,不懂事。我知道,你想上战场,你想立功劳。你临去大都前,对你的弟弟们说,‘富贵险中求’。你年轻气盛,你想为家族出力,你想要青史留名。这些,父亲都理解你!说实话,为父也很欣慰。可是,姬冲,你可知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你不要以为你去了趟大都,你办了件大事,你得到了主公的一句赞赏,你就是英雄好汉,你就是一个了不說閱讀,

起的人了!

“姬冲,父亲知道,外边有很多人在传,他们都称呼为父是‘不倒翁’。只怕就算是你,就连你也对为父有些不以为然。然而姬冲,你又是否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主公是不是少年英雄?主公是不是天纵奇才?‘英明神武’四个字,主公当之无愧。可是姬冲,你知道不知道,主公的英名背后、主公的赫赫威风之后,是有多少已经阵亡的士卒尸骨?

“现今守棣州的是安辽军。海东五衙之一。你来这支军队中当副千户已有些日子了,应该对这支军队较为熟悉。为父且来问你,如今安辽军中最先的老卒还有多少?八千人的营头,到现在已经换了几茬士卒?”

姬冲答道:“安辽军最早的时候差不多万人上下,现如今,老卒中有能活到现在的不足五千。”

“安辽军从其成军至今,不过短短一两年。阵亡的士卒就已有近五千人!海东五衙。你算一算,单就五衙精锐,总共阵亡的会有多少?这还不带各地的城防军、各个的杂牌营头。姬冲!你若肯听为父的话,老老实实地回去益都,纵然或许咱们姬家难成权势豪门,但至少做个富家翁却还应该是绰绰有余。活在乱世,能保住一条命就已足矣!难道这还不够么?

“而若是你一意孤行,非要按你的想法去办,姬冲!难道你是想你我父子同时命丧棣州么?……,即便你不爱惜你的命,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弟弟们?你不是口口声声想要为姬家出人头地而出生入死么?如若你我父子皆命丧此地,而你的弟弟们年岁尚幼。为父且来问你,咱们姬家该怎么办?谁来照顾你的弟弟们,谁来抚养他们成*人成材?谁又能保证咱们姬家能渡过这个乱世?姬冲,你是想让咱们姬家香火无存么?”

姬冲默然良久,说道:“父亲从主公令旨,留在棣州,是尽忠为公;父亲送孩儿先回益都,以照顾诸弟,是爱子为私。父亲大人,如果孩儿按您的话去做了,您确实是公私兼备。但是,父亲,孩儿也想问您一句话。”

“什么话?”

“孩儿顽劣,从小没少惹您生气。辛辛苦苦一二十年,您把孩儿抚养成*人。尽管平时孩儿总是给您顶嘴,但是父亲大人,难道您觉得孩儿就真的是铁石心肠,没半点感情的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父亲大人留在棣州,把孩儿送回益都,既顾了公、又顾了私。但是孩儿若遵从父亲大人的吩咐,先回去益都,却是既没为主公尽忠,也没为父亲尽孝。自古以来,岂有主君有战,而忠诚的臣子临阵退缩的?又岂有做父亲的征战前线,反而为人子者却逍遥后方的?

“父亲大人,孩儿不才,但此等不忠不孝之辈,亦不屑为之。”

“不忠不孝?主公已有令旨,允许你可以先回益都,你若不从,才是不忠!父亲有命令,而做儿子的不听从,这也才是不孝!”

姬冲离开座椅,二度跪在地上,展开袍袖,五体投地,恭谨非常地给姬宗周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不复惫赖的表情,神色平静,说道:“父亲,请您不要多说了。孩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孩儿也知道当此之时最应该做的是什么。……,时辰不早,副万户将军还在等着孩儿呢。父亲大人,孩儿这就告退了。这两天您饭吃得少,觉也睡得不多。有句不当讲的话,孩儿想对您说。您知道,主公最佩服文丞相,并曾手写了一句话赐给您,是这样写的:‘文天祥以身徇志,不亦伟乎?’

“父亲大人,主公这既是在表示对文丞相的钦佩,更也是在提醒您。‘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如此,足矣。”

“你,你,……。姬冲!你不要执迷不悟。我方才给你讲的那些话,你都没有听见么?为主公尽忠,为父没有意见。可家中你的诸弟皆幼!”

“父亲,您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若孩儿临阵脱逃,就算苟活了一条性命,但主公以后还会重要孩儿么?即使得父亲的余荫,侥幸获得主公的一些赏赐,可是也正如您所说,乱世人命贱。富而不贵,即使有万贯家财,早晚也终会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可是,若孩儿与父亲您一并坚守棣州,就算不幸战死,主公是个念旧重情的人,家中诸弟也一定会因此而得到更好的照顾,这不是比孩儿回益都还要更好上千倍、万倍么?”

“冲儿!”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事情已经至此,多想也是无用。孩儿军务在身,不能多留。父亲大人,请您早点安歇吧。”姬冲撩起衣袍,转过身去,大步出了房门。姬宗周看他身影消失门外,茫然若失。

是夜,姬宗周一夜未眠。

……

却说次日,罗国器总算开门,姬宗周登门拜访,两人相见礼罢。

姬宗周问道:“强敌将临城下,大人闭门两日,不知可有所得?对我城中该如何防守,是否已有成算?”

“两日苦思,略有所得,正想要与姬公商议。”

“大人请讲。”

“昨天四更时分,信使送来了主公的军文。在军文中,主公明确提出,若是鞑子果真来犯,要求咱们棣州必须守住。并做出保证,益都的援军必会在开战后的十日内来到。”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一旦开战,益都的援军可能要十天才能来到?”

“主公有主公的考虑,现如今巨野、济宁的战事正紧,益都城中所剩的机动兵力只有度辽军数千人而已。非到万不得已之时,的确不能轻动。此是其一。其二,鞑子若来犯我城池,定气势汹汹,若想尽快地将之击败,上策莫过于先用坚城挫其锐气,继用精锐骤然奔袭。故此,主公令咱们必须在战事的前期阶段时、独自守住棣州,而援军不会派来太早。”

姬宗周点了点头,说道:“那么,请问大人,你打算如何用四千人马来顶住元军的大举来犯呢?”

“城内的设防不必多言,突出一个‘坚韧’即可。

“此外,为便于指挥军队作战,我决定把前敌指挥所从帅府中搬出,设置到城里的大营里边。如此,一来,可有利掌控全军;二来,大营距离北、西两门都不远,若鞑子来犯,他们最有可能进攻的也就是这两座城门,也同时有利视战况适时地调遣部队。

“再有,防御贵在居高临下,我还打算在疏浚完护城河后,再把城门四角的望楼加高一下,并多建几个,以增加我守军箭矢的威力。

“除此之外,对城外的防御我计划在城池的外边,选择高地,构筑成两块阵地。这样,这两块阵地就能与我城中城掎角之势。既可以发挥警戒的作用,使敌人不易包围;又可以实施机动兵力,无论鞑子从任何方向接近城池,都能给以包围和反击。”

“选择城外高地,构筑成两块阵地?墨子云:‘诸外道可要塞以难寇;其甚害者为筑三亭,亭三隅,织女之,令能相救。’所谓‘织女之’,就是说亭为三隅,形如织女三星之隅列。大人此举,正合古人守城之术。”

织女三星成三角,古书中常常用“织女”来比喻三角形。如果把阵地连成直线,则击甲而丙救,或击丙而甲救,均嫌过远。惟阵地的位置成三角形,在任何一处遇敌,其它的两处都可以大致相等的路程前去支援。

姬宗周称赞了一句,又问道:“只是,我军人马不多,才四千来人。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分配兵力?”

“棣州是重中之重,放三千人守卫。外边两块阵地不需人马太多,各五百人足够。”

“五百人?若敌猛攻之,怕是难以久持。”

“无妨。可多置投石机、火炮等物,以及遍挖陷阱,多洒铁蒺藜,多置拒马。人力不足,用外物弥补之就行了。”

“本官懂大人的意思了。大人其实不是想用外边的那两块阵地杀敌,而只是想用外边的那两块阵地牵制敌人!令敌人如芒在背,无法放开手脚、集中精力攻我棣州城池。”

“正是如此。”

“大人妙计。主公既已然许诺十日内必有军马驰援来到,则我守军就只需要能够把敌人牵制够十天,便已足够。此战的重点,不是破敌;而是坚守待援。”

“不错。坚守待援,也即便是耗敌锐气。”

姬宗周拍案叫绝,说道:“军队的作战就像是流水一样,没有固定形态,应该随机应变。今观大人布阵,便是如此的啊!实在深得其妙。”

“如果姬公没有意见,就按此施行?”

“全凭大人决断。”

两人商议已毕。

罗国器一声令下,选出有作战经验的将校与精擅地形之学的军校学生分别出城,寻找合适的高地建筑阵地。待选定地点,由姬宗周负责,出动了大批的民夫,夜以继日,加急修筑。

35 退场

战场上的局势总是瞬息万变,有时候,胜利会变成失败,也有时候,失败会变成胜利。而更多的时候,从敌方获取的情报总是很不准确。

邓舍、罗国器两人得到的情报都说元军此次来取棣州,虽然说是兴师大举,但因为各条战线都有交战的缘故,察罕其实并不能派出太多的人马,其所能动用的兵力至多也就是河间府一带的万人上下。这个情报不能说是错误的,因为在开始,察罕帖木儿确实面对的有兵力不足的困境。

可是,正因为各条战线都在交战,也正因为李察罕身陷多线作战之中,所以,当他在别的战线取得胜利之后,他所面临之“兵力不足”的困境便紧随之而得到了较大的缓解。,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山远路遥。

尽管益都通政司在临汾、大同、延安等地都安插了有不少的细作,不分昼夜在严密地监视着察罕动向,却一方面因为道路太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战火阻隔的关系,有一条极其重要的军报却没能及时地送去益都。

数日前,关中李思齐从蓝田出兵,兵分两路。

总计动用士卒一万八千人。

李思齐不比李察罕,这一万八千人差不多就已经是他全部的精锐了。用五千人大张旗鼓,进逼至西安附近,明面上打出的旗号是打算经西安、出关东去,驰援济宁路,但其实他真实的目的却是为威胁张良弼。

西安是陕西行省府、台的所在地。

张良弼早有异心,不服察罕调度,与行省的宰执们多有来往,试图自立,且其屯军的地点距离西安也不并太远。有小道消息,说孛罗之所以敢悍然入关、占据延安、虎伺关中,便正是因为得了张良弼的暗中支持。

李思齐和李察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看李察罕现如今陷入两线作战,自从河南军调去巨野后,前不久,又有可靠的情报传来,说益都说客方从哲已入金陵,同时也有变化证明,安丰、金陵都开始有些蠢蠢欲动。

如果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安丰和金陵再横**一杠子,进军河南,对察罕来说,就不但是腹背受敌,便简直要等同灭顶之灾了。若是益都和金陵形成联手,由安丰出面协调,东西响应,则北方红巾之势必会再度蓬勃,而终将难以制矣。因而,一直没有动的李思齐,终于在现在动了。

而张良弼的地盘紧邻蓝田。李思齐想动,首先一个肯定是要看住张良弼。故此,他的这第一路人马逼近西安。

第二路人马,则以主力一万三千人偃旗息鼓,他亲自率领,倍道而行,绕过西安,长途跋涉数百里,深入关中北部地区,奔袭延安。因其行动秘密,直到军队已经抵达至延安城下,城中的孛罗守军才如梦方醒。

孛罗帖木儿孤军深入,悬挂在外,既缺乏后勤的及时补给,又没有能力及时给延安派去援军,而他在关中地区的唯一盟友张良弼此时也被李思齐看住了,根本腾不出手来帮忙。这场攻守城的战斗,基本上毫无悬念。

李思齐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夺下了延安。

孛罗帖木儿的延安守军战败弃城,狼狈北遁。李思齐遣派出两千铁骑,尾随追击。在无定河畔,把他们追上。孛罗军前有河水阻拦,后有骑兵追杀。当其时也,真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自主将以下,全军数千人,悉数解甲投降。察罕与孛罗帖木儿虽互相征战,但到底是同根一脉。既然投降,李思齐也不为已甚,悉数将之收编就是。已败孛罗帖木儿的延安军,李思齐却还不肯就撤回蓝田,继续北上,先头部队已到黄河岸边。

过了黄河,便是孛罗地界。转行向东北,没有多远就是大同。

而便在同时,察罕帖木儿把主力分为三路,一路直行,一路迂回西走,一路从东边翻过五台山,三路齐进,先后击败了孛罗帖木儿放在晋冀路上的数千人,也都正奋勇向前,接连过关斩将、冲阵溃营,杀去大同。

推进的是东路军。

因为中路上有孛罗帖木儿的层层设防,不易轻取。迂回西侧,孛罗也有防备。惟独东路,五台山绵延甚广,路虽不好走,布防也艰难。

因此,这行军最难的察罕东路军,反倒成了行军的部队。最快的两个营头已经遥遥可见大同城池,彼此相距仅有数十里地。

若是没有延安的陷落,没有李思齐的进至黄河,别说察罕的东路军只有两个营头快到了大同,就算是他的东路军全部都来到了大同,孛罗帖木儿也不致慌乱。他经营大同日久,把城池打造的铁桶也似,岂会在乎这点人马?可现如今,不止有这两个营头,还有李思齐的威胁侧翼,又有察罕帖木儿的中路、西路军锐不可挡,孛罗帖木儿一下子就惶恐失措了。

按这个势头下去,也许不出一个月,大同就会被攻克,成为察罕的囊中之物。但是,却就在这个时候,在这样一个胜利在望的时刻,察罕突然地停止了进军。他写了一封信,遣人送去了大同,当面交给孛罗帖木儿。

“将军的父亲和我相知甚深。当年在河南、在山西,我曾经和你的父亲携手杀贼,虽然你的父亲不幸去世了,但对他的才干,我却是一直以来都很钦佩的。

“君父胆识绝人,威望夙著。虎父无犬子,现如今将军继承了你父亲的未能完成的事业,并驻守大同,号为‘京师悍蔽’。两三年前,你更亲率子弟,克复丰、云内、东胜三州,大败红贼渠首关铎,斩贼盈万,血流成河。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功绩,不但保护了京师侧翼的安全,而且也使得将军名满天下。直到现在,河北、山西的豪杰们只要提起将军的名字,都还是无不伸出大拇指,称赞不已。

“凡国家动荡,必出良将名臣。

“君父以功勋之后,由乱而起,南征北战,所为者不外乎力挽狂澜、还我大元朗朗乾坤。你父亲的志向,我一向都是很知道的。你既有这样堪称‘国之栋梁’的父亲,现在又手握雄军,虎踞大同,并且一战成名,引豪杰影从,为什么不立下伟大的壮志,为国家扫除群贼呢?

“我的年岁比你长,又和你父亲同过事,你可以叫我一声叔叔。以上我对你说的话,皆为肺腑之言,希望你能听得进去。

“咱俩交战,有纷争,便好比是一家之中叔侄吵嘴,算不得什么。而今有外贼,理应同心协力,共报皇恩。如果你同意我的意见,我现在就会撤军。凡是俘虏你的士卒,我也都会放还给你。

“但为了齐力杀贼,我希望你能够派出万人,听我调度。待败红贼,凯旋之日,朝廷必有封赏,我肯定会大力荐举你的功劳。这样,既报了皇恩,又不愧对你父亲的威名,而且你也还会因此而得到良将的名誉。三全其美,何不为之?

“我从起兵起来,凡有所攻、无不俱克;凡有所阻,无不皆碎。军旗立处,风云变色;兵锋所向,山河披靡!既克汴梁,又定关中;安抚晋冀,意指山东。为报皇恩,为天下苍生求生,虽然铠甲生虱,不敢稍懈。

“这一次,和你开战还不到一个月,部队的先锋就已经能够看到你的城头。李思齐驻马黄河,五台山难为险隘。上则有朝廷之谕旨,下则有将士之戮力。三军上下,气势如虹;百万虎贲,人皆思战。

“虽因我念及你我的叔侄之谊,用我一点微薄的威望勉强暂时停下了军队前进的步伐,但是众意难违,时间必不能久。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请你好好地考虑一下。如果你同意,愿约盟好。若你不同意,请会猎大同。”

接到信后,孛罗帖木儿令人读诵,从听到的第一句开始,他就面色阴沉。

什么“携手杀敌”!好似地位平等。明明从始至终,察罕都是答失八都鲁的部属。听到第二部分,察罕帖木儿盛赞答失八都鲁的人品才干以及孛罗收复云内三州的功绩。孛罗帖木儿面色稍和。又从第三部分起,听到察罕劝说应以国事为重,不要自相残杀,孛罗“哼”了一声。

座中有人说道:“李察罕这张嘴,端得伶牙俐齿,说的天花乱坠。被他这么一说,倒仿佛都成了咱们的错,是咱们不识大局了!却忘了他主动挑衅,觊觎我大同的时候!”

孛罗挥了挥手,止住幕僚评价,吩咐念信的那人,说道:“继续念。”

这就念到察罕自居孛罗帖木儿叔父辈。

念信的那人胆颤心惊,不敢直读,嗫嗫嚅嚅,偷觑孛罗神色。

孛罗帖木儿心知下边的话肯定不好听,面色复转阴沉,冷冷说道:“照直念!”念信之人鼓起勇气,照直念出。果然话音未落,猛然听见一声响,急抬眼去看,却是孛罗霍然站起,举起茶碗,摔碎在地。

“欺人太甚!”

吓了这人一跳,跪拜在地,连连磕头。

室内诸人有的怒形于色,破口大骂;有的惊讶愕然,不敢相信。有脑子转得快的,忙劝解孛罗。孛罗继承其父的职位,论地位,仍然是在察罕之上。但察罕帖木儿却竟然自称是孛罗的叔父辈,明显的是在侮辱他。

好半晌,孛罗压住怒气,与那念信人道:“不关你事。起来,接着念。”

念到察罕提出,如果罢兵,愿意把俘虏还给孛罗。

室内有人说道:“他如果还俘虏给我军,我军肯定也是需要还俘虏给他的。这是公平交易。但是,他的军队已经深入咱们大同腹地,攻占了好几座的城池。这些城池的归属,察罕为何却没有提起?”

有人嘿然,说道:“察罕便是头狼。吃过嘴里的肉,又怎肯会再吐出来?他这几句话说的好像是很有诚意,像是吃了多大的亏。实际上呢?若是按他所说,吃亏的恰恰是我军。察罕老贼,当真老奸巨猾!”

再又到要求孛罗帖木儿出军万人,作为和谈的条件。

一言而出,室内哗然。听到这里,已经不是少数的人在骂察罕了,几乎人人皆是切齿痛骂。脾气坏的,甚至拔刀抽剑,抢至阶下,或击打铠甲,或握拳挥舞,高声请战。请求孛罗立刻派人出城,要与李察罕决一死战。

孛罗的面色阴晴不定,斥道:“堂上议事场所,你们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都给俺退下,……,往下念。”

最后是察罕自夸,直到“若你不同意,请会猎大同”。

信既读过,室内诸人纷纷发表意见。

有说东的,有说西的;有叫嚷的,有拍案的;有跪在下来磕头请战的,有一言不发、低头沉思的。好多人的话与许多别的声音混在一起,把个堂上搅得好似个菜市场,声浪阵阵,险些把屋顶都要掀破。

“是和是战?请主公发话!”

“将军还犹豫什么?士可杀不可辱!察罕朝中有人,咱们在朝中却也不是没有奥援。末将就不信了,察罕真有胆子来,干冒天下之大不韪,进攻咱们的大同城。”

“前线虽然失利,但是我城中主力犹存,和察罕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我军有地利,……。”

“……,如今察罕的半数精锐皆被陷在了济宁,益都邓贼攻势极锐,听说就连王保保都被困在了巨野城中。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来攻我大同必急于求成,不耐久战。主公可写封信去,催促张良弼发动,迫使李思齐回师。然后坚壁固垒,与李察罕打一个消耗战。看看到底是谁耗不起!”

“今若退让,必成察罕附庸。”

“与其答应李察罕的条件,借给他万人,还不如用这万人和他死战一次。彼军后方不稳,我军破釜沉舟,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臣的意见便是如此。主公,你为何沉默?总是说句话?”

“请将军决断!末将以为,非战不可。”

堂上诸人,十个里边有九个都是赞成不接受与察罕议和,强烈要求与察罕决一死战的。一片吵闹中,孛罗缓缓发话,只问了一句:“若察罕孤注一掷,兵临城下。决意先下大同,再战济宁。你们有几分胜算?”

吵闹声戛然而止。

是啊,就算能从大都请来圣旨,命令察罕撤军,但是如果察罕孤注一掷,只当未闻,并且决意先集中力量攻打大同,再说济宁。大同,能有几成守住的把握?众人都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孛罗等了会儿,见没人说话,没有一个人敢对此作出保证的。他说道:“回文察罕,万人太多,本将至多能借五千军卒给他。”

“那些察罕攻占的城池呢?”

孛罗沉默片刻,道:“古有退让三舍,今我退让六舍。”

“退让六舍?”

六舍就是一百八十里,察罕帖木儿现如今所占据的可远不止这个数。

“如果他不同意呢?”

“大同虽小,广有数十里。我军虽弱,尚有精卒数万。退让至此,已是本将底线。若他还不肯同意,便答复他:请会猎城下!”

“将军,若察罕同意,真的便借给他五千人?割地六舍?”

“邓贼不死,察罕难安!今我军失利,干脆就暂避其锋。以本将料来,察罕撤退之后,必定会把重点转移到济宁路。等到他内部空虚,我军再趁势而入。借给他五千人,本将要他十倍还之;割地六舍,本将也要他十倍还之!诸位,要记住,咱们可以利用邓贼;但却绝不能被邓贼利用。”

如果和察罕决一死战,渔翁得利的必是益都。而如果做出退让,则坐山观虎斗的定是大同。借此暂作喘息,恢复元气,以图东山再起。

“大丈夫能屈能伸,主公英明。”

众人的赞颂声中,孛罗帖木儿拂袖起身,退入后室。

从起初的野心勃勃,到如今的不得不接受失败。在远离益都、远离济宁的地方,也一样曾经硝烟弥漫,也一样曾经有成千上万的勇士们浴血拼杀。也曾经有过像野兽一般的嘶喊,也曾经有过因痛失战友而彻骨的悲伤。但当硝烟散尽,那失败的一方必须接受胜利者苛刻的条件。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因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以干脆利落地接受失败,毫不犹豫,这绝非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但孛罗帖木儿做到了。

他像是一头在争斗中失利的恶狼,暂时收起了爪牙,把野心藏好,向胜利者俯首称臣。可如果黑暗中有光,可以看到便在他拂袖而去的瞬间,有一抹不甘、有一丝不屈,有一点不肯服输,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

晋冀、延安的战事落下帷幕,以孛罗暂时宣告退场,而察罕获取胜利告终。

也许是因为顾虑朝廷的反应,或者是因为急于平定济宁,不管怎么样,他没有逼压孛罗过甚,接受了大同的讨价还价,两方私下里达成了和谈的协议。现在,察罕帖木儿可以把全部的精力都转向济宁、转向棣州了。

但因和谈的保密,远在益都的邓舍对此事却还是懵然不知。

36 危机

从察罕的角度来说,能取得晋冀战场之胜利,腾出手来,专心致志地对付益都、集中全力去解巨野之危,固然是一件好事。但这件好事却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因为他虽然确信他可以击败孛罗,但是究竟几时才能取得胜利,哪怕就算他本人却也是无法提前预测的。

所以,针对巨野战场,他真实的计划其实是一方面奔袭棣州,“围魏救赵”;一方面启用埋在南高丽的伏子,搞一个内乱出来,以令邓舍前后失措。总而言之,都是剑出偏锋,用间接的办法来解救王保保的危险。

既然现在逼和了孛罗帖木儿,那么不用多说,这个间接的办法自然而然地也就随之产生了变化。变化最主要的方面是在“奔袭棣州”上。

想那李察罕,英雄一世,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从他起兵起来,南征北讨,无论对手是谁,向来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纵然有时会受到些挫折,小败一场,但又有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何尝有过如今日这般的困窘?

两线作战。最紧急的时候,险些教他进退失据。

试想,他又怎能会不恼怒衔恨?如果他不立刻地就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还邓舍一个颜色,再又试问,他以后又怎么能在天下群雄的面前抬起头来?百战百胜的赫赫威名竖之不易,但若毁灭却只在瞬间。若他是咽下了这口气,吃下了这个亏,天下的英雄豪杰们又会怎么去想他?

不错,现在金陵的朱元璋、松江的张士诚、乃至蜀中的明玉珍,这些割据一方的豪杰们,的确全都是对他恭恭敬敬。可恭恭敬敬的前提,是他战无不胜。现如今,邓舍一个黄口孺子,就能把他逼入如此的困境。他如不报复,稍有不慎、极有可能就会出现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的局面。

这是从私,从他个人的利益来讲。

从公而论,大都的蒙元朝廷本就对他抱有警惕,不是十分的信任,尽管前些时候取得了蒙元皇太子的支持,可人在得意时,自会有许多人来捧场;人若失意,必然门可罗雀。他若不把这个仇回来,就不说蒙元皇太子会否产生别样想法,问题是他又有什么脸面再去与之讲条件?

更重要的是,关中还有张良弼等人,名义上归其节制,实际上都不服气。已经出现了孛罗帖木儿这么一档子事儿,若李察罕现如今再把王保保在济宁路吃的亏咽下去,谁知道张良弼会不会因此而更膨胀野心和**?

要知道,为何李思齐一动,用五千人就震慑得张良弼不敢出军?说到底,不是李思齐兵精,全靠的李察罕以往攻无不克的威名。也只有报复了邓舍,才能够“敲山震虎”,叫张良弼彻底收起异志,不敢再有异心。

也所以,和孛罗刚议和完毕,察罕就决定改变前计,不再只是作势攻击棣州,也不再只是“围魏救赵”;而是要“批亢捣虚”,要趁益都的主力云集济宁、巨野之时,用雷霆万钧之势,以出其不意之态,一举拔下棣州城。然后视战机,选择是否长驱直入,直捣黄龙,要不要二取益都!

在和幕僚们议论的时候,李惟馨提出一个看法,他说道:“虽然说,现在济宁、巨野前线聚集了益都的多数主力。据线报,似乎益都大部分的精锐旗号都已经出现在了那里。但是小邓素来狡诈,最好诱敌中计。有道是‘兵不厌诈’,主公,却也不可大意,须得提防他还留下的有后手。”

“邓贼带到益都的军队本就不多,而今,他一围济州、二打山阳湖、三困巨野城,且在这三个战场上他都能占据微弱的优势,由此可见,他派去济宁路的人马定然不会少。并且,前线作战,后方不能没有预备队。他放在泰安的肯定也有一部分兵力。说他的主力已然云集济宁,这是半点也不会有错的。哼哼,他以为就凭孛罗的那点能耐便能把老夫吸引在大同,以致无暇顾及益都么?我敢断言,现在益都必然空虚!最多,小邓能留下三五千精卒以备不测,就算是了不起了,就算是他会用兵了!”

“主公所言甚是。但是前两天有情报来,说安丰、金陵都有点蠢蠢欲动。方补真是海东有名的说客,三寸不烂之舌。他也已经入了金陵。主公,即便益都空虚,但是河南方向咱们却也是不得不防。

“安丰与我军仇深似海,如今虽势力渐微,万许人还是拿得出手,一旦被它抓住机会,定会卷土重来、寻咱报仇。而金陵的朱元璋狡如狐、狠如羊,别看他几次遣使前来与咱通好,实则意思难测。是个劲敌。”

“安丰手下败将,不足为虑。朱元璋倒确实是个对手。……,老夫会给张士诚写信,若朱元璋果然敢动,便从松江出军,直取他老巢。”

“士诚多疑而寡断,沽名而无勇。主公,此人不可信用。”

“朱元璋与张士诚有杀弟之仇,若朱元璋真的兴师动众、犯我河南,张士诚再无勇,也定然不会放弃这个良机。况且士诚之外,还有陈友谅?朱元璋狠如羊,陈友谅狠如狼。江南、淮泗能勉勉强强称得上英豪的,惟此二人矣。就算士诚终究无勇,陈友谅也不会坐失良机!”

“然则,主公打算如何兵取棣州?”

“孛罗虽已与老夫议和,但是‘明和心不和’。以老夫料来,他肯定是想等着咱与邓贼决胜负时,再趁虚而入,与我开战。这一次迫于济宁的形势,不能将大同拿下,从此一绝后患,实在遗憾!此次,我军取棣州,河南虽不足虑,然而对孛罗却不得不戒备之。老夫的打算,简而言之,四个字:‘速战速决’。选用精锐,先迅猛地攻下棣州,然后看情况,或者再取益都;或者回师转向,二战大同。不管怎么说,这一场仗既然已经打响,既然已经打到了现在这个程度,怎么说也得先灭一个强敌!”

“然后看情况,或再取益都,或二战大同?”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计划本就是用来改变的。谁又能保证完全能按照计划行事呢?所以,老夫说‘看情况’再做决定。”

“那主公觉得,我军若是再取益都,胜算几何?”

“益都缺粮,兵卒已疲,且主力在外。我以得胜之军,取彼虚弱疲惫之城,先生,你说胜算几何?”

“若是回师,二打大同?”

“大同的外围据点半数皆已被我军占领,城中精锐又被老夫要来五千,孛罗帖木儿外少险隘,内乏精卒,屡败之军,对我常胜之师。还是请先生你来说,我军胜算几何?”

两人相对而笑。

计议已定,察罕大点三军,选出了万余精锐,加上孛罗帖木儿的那五千人,将近两万人。便从大同的南边直接取道上都路,经保定路,转行东南,进入河间府,与河间府的驻军会合,接着扑向棣州。蒙元的上都路很大,从漠南一直延伸到河北蔚州、山西灵丘,刚好和大同路接壤。

发兵之日,察罕亲至营中誓师。

“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倡乱者,红贼是也。老夫起自草莽,提十万众之军,衣不解甲,马不下鞍,血战至今,所为者何?上报国恩,下为百姓求活而已。今,汴梁已被我光复,伪小明王逃遁安丰,奄奄一息、随时可灭,是首恶已惩。而东则益都,西则金陵,是红贼还有两翼存在。

“益都邓舍,素为贼中骁悍,且邻我晋冀,实为大患。欲彻底平息贼乱,是非要先灭此贼不可!前番取益都,因微细之故,功败垂成。此一回,本帅与大同联手,合计精兵万余,而贼军主力在外,内部空虚,我军长驱直入,必然克胜!诸君,旗开得胜之日,便是坐享荣华富贵之时!”

三军举戈,呼声振地。

“军令:此次出征,凡所克城池,无论将士,禁扰民,违者斩!而凡所缴获的财货,许尔等自留。”

财帛动人心,利欲熏人眼。

近两万人呼声更大。蓝天白云之下,肃杀军营之中,真是又便如察罕的所自夸:军旗立处,风云变色;兵锋所指,山河披靡。恍然间,喊叫声,叫人有地动山摇之感;懵然里,铠甲亮,简直使日月避其光辉。

声势是如此的浩大,胜军是如此的威风。

但这,还只是察罕两管其下之中的其一。改“围魏救赵”为“批亢捣虚”的同时,察罕一封密信发去南高丽,催促那里也尽快发动。

吃一堑,长一智。上回察罕取益都,之所以失败,一个是因孛罗的缘故,一个是因海东援军及时赶到的缘故。这一次,孛罗已经低头认输,短日内可保无虞;好容易益都空虚,察罕当然不会再给海东援军赶来的机会!

……

南高丽,汉阳府。

姚好古正在与一个人对谈。

但见那人二十多岁年纪,面容清朗,颔下蓄须,上下衣装收拾得干干净净,虽是与姚好古在私室内说话,仍旧挺直腰杆,坐得端端正正。浑身上下,只在腰带上挂了个玉佩,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半个装饰。

不是别人,正是方补真。

方补真和鞠胜分别奉邓舍的令旨,巡抚海东各地,整顿吏治,重塑士风。他两人出益都已久,便在四月中旬,先后到了南韩。姚好古和鞠胜不熟,但与方补真交情很深,方补真向来是视姚好古如师的。

所以,在公务之余,姚好古常常会把方补真请来,两人私下说话。有时议些内政,有时说些人物;有时候饮酒对酌,有时候谈诗论画。姑且也算是忙中偷闲,倒也是颇能互得其乐。

此时,他两人便在姚好古的府中,一处楼阁之上。

楼阁很高,高出城上,打开窗户,可以望见城外的远山。适逢天气晴朗,远山如黛。南高丽的夏天很热,但因为楼阁高耸,却是较为凉爽。凉风习习,吹拂姚好古的汗衫。他拿了把芭蕉扇,斜斜倚坐胡床,有的没的把扇子扇上两下,时而端起茶碗,抿上一口凉茶,模样很闲然,望着远山,吟诵唐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首诗是李白所写,名字就叫《独坐敬亭山》,乃五言绝句。表面上看似乎清幽平静,其实写的是怀才不遇的孤独寂寞之感。

方补真笑道:“先生专职南韩,诚然封疆大吏,且深得主公信赖,料来不日便必有高升。正可谓春风得意的时候,为何突然吟诵此诗?”

“拾阙,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富贵於我如浮云’。人生一世,能得一‘义’字,便已知足;若能再得一‘仁’字,真无愧於世了!但是拾阙,你看我是春风得意,我看你却也是春风得意。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么你呢?你又是否知道你想要的什么?”

“辅佐明主,造福百姓。主君若有一失,拾阙必谏之;苟对百姓有一利,拾阙必谏之。此拾阙之所愿也。”

“这么说,你是想成为唐魏征一流的人物了?”

“正是。”

“可是拾阙,你有没有想过,并不是所有的主君都能是如唐太宗一样的呀!并如唐太宗之善能从谏,魏征尚且不免在死后有‘推碑磨文’之厄。拾阙,难道你觉得你的才能比魏征还要强么?又或者是你认为主公的宽宏大度更远胜唐太宗呢?须知,人谁无私欲?帝王君主也是同样的呀。

“拾阙,即使你不为今日计,也该为日后计吧?‘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这固然是一种悠游自在的姿态,但是做人,特别是为人臣子,却是绝不能像它们那样,而是需要有个长远的规划啊。”

这个话题,姚好古已经和方补真谈论过很多次了,但是方补真总是听不进去。“人谁无私欲”?再宽宏大度的主君也是一个人。总有个臣子,没日没夜地在边儿上喋喋不休,一点小小的过错都被上纲上线,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半点为人君上者的特权都不能享受,换了谁也难以忍受。

像唐太宗那样,以帝王的尊贵,却就连玩儿个鸟都得偷偷摸摸,最后还因魏征故意说话不停而使得这是鸟被闷死在怀中了。这种帝王,当着什么意思?纵使顾忌名声,压制怒气地纳了谏,总归有一天,那憋屈还是会爆发出来的。魏征还算是不错的了,死后才因别的罪名而受到惩罚。

姚好古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在暗示方补真,即便现在邓舍为了实现抱负,为了平定天下而会克制不满对方补真多多优容,但等到大事已定的时候,难道方补真就不怕邓舍一改作风、对他不再包容,来个秋后算账么?

方补真默然片刻,答道:“先生适才说,富贵对你就像是浮云。补真也是一样。”他不愿意顶撞姚好古,而且姚好古这番话确实也是说的有道理,所以他借用姚好古的话,委婉地表示了他坚定不移的决心和志向。

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又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唉唉。拾阙,我对你很焦虑!”

“先生的爱护,补真都清楚。先生的为人,外曲内直,补真也一向很佩服。但是先生,补真自知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更了解自己的性格。多谢先生的劝解,但补真怕是不能从之。”人各有志,强求不得,改变不了。

姚好古无可奈何,拿扇子点了点方补真,说道:“你呀你!早晚要因为你的性子而吃亏。”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说辞来劝他改变,只得放弃。

说话间,楼下有人来报:“鞠大人求见。”

“鞠胜?”姚好古看了方补真一眼,两人都有些惊讶,“奇怪,鞠大人不是前日才去全州,给全州士子传主公‘令海东秀才学骑射’的令旨了么?计算路程,他应该还没有抵达。怎么又转回来了?快快有请。”

鞠胜器宇轩昂,大步上楼。

他来入阁内,作揖行礼,不等姚、方还礼,站稳了脚步,劈头便是一句:“卑职在去全州的路上,听到了点消息。怕是南韩将要生变。”

37 齐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察罕改变了计划,不再求解围巨野,而是把攻取棣州、进逼益都作为了现阶段战事的重点。反过来,用王保保牵制住益都的主力,以造成益都内部空虚的良机,同时,令埋伏在南韩的暗桩发动,以成遥相呼应之势,争取断绝海东的援军。多种手段齐用,真如泰山压顶也似,压向邓舍。

而在益都城内,邓舍对这一切,却都还是毫不知晓。至若棣州城中,罗国器布防的基础也仍然还仅仅是针对来敌至多万余的假设。而金陵城里,方从哲来到已有多日,这一天,总算得到了朱元璋的召见。

但在见朱元璋之前,方从哲先被引入了一个侧室。室内坐有数人,皆儒生衣冠,或老或少,有丑有俊。先有一人站起问道:“客从何处来?”

“千山万水,行经千里。从哲是从益都来。”

“不辞千里,来金陵何事?”

“奉燕王书信,请吴国公观看。”

“哪个燕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请问阁下,这普天下间,莫非还有第二个燕王?”

“请你把书信拿来,容我一观。”

“请问君子姓名?”

“滁州范常。”

“原来阁下便是范子权,从哲久仰大名。昔年,吴国公得滁州,听说阁下杖策谒军门,面陈谋略,称:‘滁州虽好,毕竟山城;舟楫不通,商旅不集,又无险要可守,非久留之地。’因谏言吴国公攻打和州。

“吴国公从阁下计,取和州。既取和州,兵不戢。阁下又谏言吴国公,说:‘得一城而使人肝脑涂地,何以成大事?’吴国公因此而切责诸将,搜军中所掠妇女,还其家。百姓大悦。

“吴国公又令阁下为文,祷於上帝,阁下挥笔立就,其中有言写道:‘倘元祚未终,则群雄当早伏其辜。某亦在群雄中,请自某始。若已厌元德,有天命者宜归之,无使斯民久阽危苦。’这真是质朴到极点的实话!

“阁下之名,从哲早久仰之。”

要想当个好的说客,首要一个条件,就是得“知己知彼”。

方从哲来金陵前,曾经下了很大的力气来了解朱元璋的性格以及金陵群臣的事迹。范常是朱元璋手下较有名气的一个人,所以方从哲对他很是熟悉,三言两句间,就把他的几件得意事全给点了出来。

范常为人比较朴实,听了方从哲的称赞,倒是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谦虚地说道:“我主麾下,能人辈出。定远李、胡,策事多中;高邮汪朝宗,廉明持重。杰出如四先生,善辩如孙伯融。朱允升提纲挈领,陶主敬忠厚长者。此皆文臣中之出众者,武臣更是灿如繁星,数不胜数。

“上将军徐达言简虑精,令出不二,与下同甘共苦,以故所向克捷;怀远常遇春,沉鸷果敢,善抚士卒,因此摧锋陷阵,未尝败北。又有濠州汤、耿、顾时、郭兴、陈德、唐胜宗、陆中亨,定远两冯、吴氏昆仲、华云龙、蓝玉,巢县二廖,泗州胡通甫,等等诸将,皆以勇略闻。

“区区范常,何足挂齿。”

朱元璋是濠州人,所以他的亲信也多是濠州人,类如徐达、汤和、耿炳文等,都是濠州人。包括定远亦属濠州。也就是说,“定远两冯、吴氏昆仲”,冯国用、冯国胜,吴良、吴桢等人也算朱元璋的老乡。这些人都是朱元璋的得力臂助。不过,其說閱讀,

中冯国用已在去年以暴疾死在军中。

“定远李、胡”,指的是李善长和胡惟庸。虽然朱元璋手底下的文臣各地都有,但文臣之首,却依然还是他的老乡。

“汪朝宗”,则说的是汪广洋。“四先生”,是刘基、宋濂、叶琛、章溢,他们四个都是浙江人。“孙伯融”,则是孙炎,有名的善辩之人,刘基就是被他说服出山投靠朱元璋的。“朱允升”,乃是朱升,他给朱元璋提出了“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九个字,奠定了金陵今日局面的基础。

而“陶主敬”,则指的是陶安。其实陶安的年龄并不大,现在也不过三十多岁,但有长者之风,十分的忠厚淳朴。

几句话,范常既表现了谦虚,又巧妙地自夸了金陵的实力。

方从哲先是出使松江,又接着出使大同,可谓出使的经验已然十分丰富。对范常这番话的用意当然清清楚楚,不外乎炫耀本国的实力。

言外之意:不管你方从哲来金陵是为的什么,有事相求也好,抑或者谈判盟约也罢,我金陵的实力就是这样,很厉害,你也别当头就是拿权势压人,说什么“你家燕王”、“我家吴国公”之类的。先给你来个下马威,免得在即将开始的对谈中失去主动。这是老套路了,方从哲晒然一笑。

“金陵确实群贤毕集,但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却不知礼。”

“此话怎讲?”

“燕王的信是写给吴国公的。阁下只不过是吴国公的一个臣子,又怎敢便主动索信观看?”

范常老实,闻言羞赧,非常惭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一时无话可说,退回席中坐下。他退回,不代表别人服气,又有一人长身立起,睥睨方从哲,先不说话,仰头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方从哲心知,此人这一阵大笑是很有名堂的。这叫做“先声夺人”。他不说话,先发笑,如果方从哲按照常理去问他为何发笑?就陷入被动了。所以方从哲也不应声,只是抿着嘴,看着他,嘴角上也绽出一抹微笑。

室内诸人各自坐在席上,姿态各异,有的半躺,有的饮茶,有的手指在案上轻敲,有的正襟危坐,视线却纷纷投注,都集中在了才站起的那人与方从哲的身上。但见他两人对立,一个仰头大笑,一个抿嘴微笑。

室外的阳光投射入来,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并及各种器物也映xia阴影,交错摇曳。朗朗不断的笑声传入院中;而院里有凉风吹来,花香盈鼻。

……

四野皆翠,花香和草香混在一起,加上泥土的香味,令人不觉心旷神怡。

棣州城外,宽广肥沃的原野之上,罗国器、姬宗周等人轻骑简从迤逦而行,正在分别检验筑造在两处高地上的营垒。

因为这两处营垒都是只需要驻扎五百人,所以建筑的面积并不大,人手和材料又足够,建造的进度很快。已经差不多算是竣工。

由于时间的关系,建筑这两座营垒的材料大部分都是木材,做成木栅栏的形状,同时也用了少量的砖石与泥炭。

两座营垒的外观都呈八边形。

高地上的地形较为起伏,所以立在其上的墙壁也随之凹凸曲折,颇似棱堡堡垒。整个营寨有十几个墙角,这些突出的墙角固然是攻击的对象,但是它也能更容易得到附近墙角的火力支援,比矩形城池的防守要更有利一些,有利组织火力,易守难攻。能使五百人的力量得到最大的发挥。

并且因为利用了地形,所以施工量也会小很多。如果非要在这种地形上建筑矩形城池,将会是十分艰巨。

墙壁不是很高,只有一丈多。

开了两个门,一个在前边,一个在后边。从后门出去,走不多远,还有两个较小的营寨。这两个营寨是反击用的,等到战时,其中也会驻扎少量的军卒,都是精锐中的精锐。罗国器称之为“战卒”,而同时把负责守营的士卒称为“守卒”。遇到敌情,“战卒”出击;“守卒”守营。

在营寨内,两座主营皆分为三个部分。

中间的核心部分呈方形,便于屯驻部队、囤积物资;两门的出口处部分是长方形,有利士卒行动;其余部分和营寨的外观一样,也都是曲折形。

这种构造,即使被攻破后,敌人要想在营垒内扩展战果也是很困难的。因为,营垒内的道路不是直的,而是拐弯抹角。敌若入内,必陷入困难境地,易被守卒分段截击。而且同时,罗国器还在这些曲折的道路上设置了一些陷阱。比如进入某段路后,前后可有千斤闸放下,守卒能居高临下地射箭、抑或丢入柴、油,用火焚烧。又且,因为中间部分是方形,负责指挥的将校也能够视营内各处的战况及时遣派后备队过去支援。

这两处设置在高地上的营垒虽然都不很大,但是如果用之得当,五百人足以能顶住数倍之敌的攻击。只要敌人无法将这两处营垒彻底拔下,那么他们对棣州的进攻就必然不可能会集中所有的力量。

单从棣州防御来看,如果来敌果然只是万余人,也许罗国器还真的能凭借这两处营垒的呼应而持十日左右。

把两处营垒都检验了一遍后,罗国器、姬宗周催马下到平原。罗国器扬鞭指点,回望高处,问姬宗周,说道:“姬公,你看俺这两处营垒怎样?”

“大人文武兼备,深通攻守之道。有此两营在此,我棣州城必固若金汤。”

“能建出这么坚固的两处营垒,实话说,非俺一人之功。平壤讲武学堂里出来那些的小子们,着实也给俺出了不少的主意,提出了很多不错的意见。军中称他们为‘燕王门生’,果然名师出高徒。和他们一比,俺可真的是便自觉好像老朽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吾衰矣。哈哈。”

“大人自谦过甚。年轻人有冲劲、有干劲,这些都是好的。但毕竟他们经验不足,此番守棣州,掌舵的、把握大局方向的,还是非得大人不可。”

罗国器从军有几个转变。先是被迫“从贼”,从一个文弱书生转职做了带兵的千户;然后依附邓舍、成就高位。到底他本是儒家子,乃一门心思想要再转回文职。代表海东出使了两次,也做了几件治民、理政的事儿,但转回头来,现如今在棣州,却依然还是未能脱去率军征战的宿命。

这或许也是在乱世之中,儒生、文士的一个无奈。只不过,罗国器这次的领军又和以前不同了。若说他以前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和一群粗鲁的汉子为伍、厮杀疆场;那么此一番他便就颇如“儒将”之流,指挥倜傥。

大凡自古,若是领军的将军目不识丁、不读诗文,即便再骁勇善战最终也至多得到一个“勇夫”的称号,了不起说声“勇冠三军”。但如是文人领军,加个“儒”字就不一样了。正如姬宗周的称赞,说出去这叫做“文武兼备”。便如三国周郎,“曲有误、周郎顾”。档次便截然不同了。

也所以,尽管面临强敌压境的危险,听了姬宗周这几句正搔到痒处的奉承,一心想要做文臣以不愧对家门的罗国器也还是不免欢笑几声。

天空上大雁飞过,高地中军旗飘飘。

一行数人立在平原,从高空望下去,他们是如此的渺小。只闻笑声被风吹散,远远地传播在翠绿的原野上。

……

金陵城,吴国公府,侧室内。

笑声不绝。

但相比起初的时候,这笑声明显地有点中气不足。

发笑之人已经大笑了足有小半刻钟,却因为一直没有人给他捧哏,无法停下,不免后继无力。他暗中叫苦,原本睥睨方从哲的眼神,渐渐变成了恳求,连连眨眼,似乎在说:“老兄,你总是开个口,给个话儿。”

方从哲微笑不变,却只是负手而立,看着他,仍旧不肯说话。

边儿上诸人终于有个忍耐不住,咳嗽了声,说道:“杨大人,你为何发笑?”

发笑之人好似捞着了个救命的稻草,急忙停下笑声,给帮他解围的那人送过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如释重负,忙不迭接口说道:“本官发笑,不为别事,却正是因为这位方使而笑。”

按照常理,方从哲这个时候应该问一句:“我有何可笑之处?”可方从哲还是不问,依然只是看着他,微微地笑。先前帮发笑之人解围的那人没办法,只好跟着问道:“请问杨大人,不知这为方使有何可笑之处?”

这就算进入正题了。发笑之人昂起首、挺起胸,收缩丹田、把中气聚足,正欲待开口,方从哲突然问道:“请问先生姓名?”

“我,……。俺!”那人措不及防。方从哲有问,而且问的很合理,问他姓名。两个人对话,总得知道对方是谁。他不能不理,无奈之下,只得把话头咽下,呼了口气,回答方从哲,说道:“在下太原杨宪。”

“尝闻太原有两杨,伯兄长才,仲弟清名。原来阁下便是杨希武。”

杨宪,字希武;他有个弟弟名叫杨希圣。兄弟二人皆有才名,现在都在朱元璋手下任事。特别是杨宪,通经史、有才辩,裁决公务明敏,才干非常,深得朱元璋重用。只是他这个人性格刻削,专务搏击,为人没什么器量,而且热衷权势。更重要的,他如今任职还在金陵的检校所中,且是其中的一个重要首领官。所以,他在金陵没多少人缘,大部分的官员都或者是鄙薄其为人而不屑与他交往,又或者是因其职位很忌惮他。

也是因此,适才他大笑了半天,竟然迟迟没人肯替他解围。

金陵“检校所”,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与海东通政司相仿,是特务机构。只不过,海东通政司主要针对外部,而金陵检校所重点针对内部。本名“拱卫司”,是朱元璋早就设立的,专职监视、侦查、镇压官吏的不法行为。这其实也就是后来明王朝锦衣卫的前身,任职其中的官员都是朱元璋的亲信文武,被称为“检校”,包括“风闻之事”,也可“奏闻”。

杨宪既任职其间,他的性格又很刻削,不得人缘当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方从哲把场面话说过,杨宪重整旗鼓,再聚中气,二度仰头又是一阵大笑。这回他学聪明了,笑了没两声,也不指望再等人询问,便就收声,面色一正,说道:“方使,……。”长篇大论刚开了个头,方从哲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再又插口,说道:“先生昆仲的大名,从哲如雷贯耳。今日能得见先生,实在三生有幸。却有一问,想请问先生。”

杨宪涨得满脸通红,硬生生把话头再度压下,睁着双眼,直勾勾盯住方从哲,看他样子,好似恨不得一口将之吞下。这不怪他,快出到嘴边的话两次都被人压下,确实不太好受,换了谁都会难免发怒。

可是方从哲才说了金陵群臣不知礼,如果不回答他,不是更加的落其口实么?因此方从哲有问,金陵必须有回答。杨宪强自忍住怒气,一挥衣袖,硬帮帮地说道:“方使有何问题?请说吧。本官洗耳恭听。”

方从哲若无其事,游走视线,观望席中,很感兴趣似的问道:“不知先生的弟弟,希圣先生可也在此么?”

38 并推

气可鼓,不可泄。

被方从哲接二连三地打岔,杨宪本来气势如虹,此时不免泄气,圆睁双目,瞪着对方。方从哲偏不看他,眼神游移。杨宪无可奈何,按下怒气,回答说道:“舍弟有职务在身,数日前已出城公干。所以并没有在席中。”

“原来如此。”方从哲转回视线,跌足嗟叹,现出惋惜的神情,连连说道,“缘悭一面,可惜可惜!”裣衽正容,问杨宪,说道,“刚才见先生似乎有话想要说。久闻先生大才,不知道有什么想要教我的?”

杨宪略拾前勇,强颜道:“方使远来,与我金陵士子相见,头一句便是指责俺们‘不知礼’,其势也何其汹汹!在下才疏学浅,没有什么可以教尊使的。但是有一句话却想要请问尊使:既然俺们金陵是一个‘不知礼’的地方,那么尊使又为何跋涉山水,不辞千里前来呢?是为何事?”

方从哲自来到金陵后,连着几天,朱元璋都不见他。对他的来意,金陵诸人其实早就心中有数,一清二楚。因此,杨宪的这个问题便就问的非常刁钻,如果方从哲照实回答,难免便会落人嘲笑。有事来求金陵,还不肯低三下四,反而气势汹汹地指责人家“不知礼”。怎么也说不过去。

所以,方从哲不能够回答实话。

但是,又有个麻烦就出来了。如果他不回答实话,那他来求见朱元璋是为何事?总不能临时捏造一件事。这样做的话,就等同把正事耽误。

方从哲不慌不忙,微微一笑,说道:“‘不知礼’之言,是我方才的冒昧狂妄之词,还请先生不要放在心里。今番我前来金陵到底是为何事?想来诸位大贤应该是早已清楚。实话实说,从哲这回来金陵,就是作为一个说客而来的。‘故作惊人之语’,此为说客常态。先生又何必计较?”

“伸手不打笑脸人”。

方从哲这么一老老实实地说话,杨宪反倒是没了脾气。更何况因被接连打岔,他的气势早不复开始,却不肯就此偃旗息鼓,姑且振奋精神,挺身直立,厉声说道:“‘故作惊人之语是说客常态’。如此说来,方使乃小觑俺金陵无人,所以故说大话,用之以来侮辱吴国公,侮辱俺们么?”

“吴国公威震华夏,可谓‘绝世枭雄’。从哲在益都的时候,尝随侍燕王左右,很多次都听到燕王称赞吴国公,赞其为‘江南英雄第一’。从哲此次前来金陵,正是为了向吴国公转达我主对他的爱慕与钦佩。先生所谓的‘侮辱’二字,真不知从何谈起!诸位先生或学富五车,为江南学问的重镇;或深明将略,有临机制变的高才。从哲虽远在益都,但对诸位先生却也是钦慕已久。先生又所谓‘侮辱’二字,也不知从何谈起!”

“尊使不愧‘说客’的自称,果然伶牙俐齿。但是,有句话不知尊使听过没有?”

“先生请讲。”

杨宪不屑一顾地说道:“尊使纵三寸不烂之舌,能说得天花乱坠。惟独可惜‘辞胜于理,终必受诎’。”言毕,不再与方从哲辩论,昂着头,很高傲地坐回席内。

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其中有一个“名家”,以善辩而著称。“名家”的代表人物公孙龙,有“白马非马”之说,接近“诡辩”的范畴,几乎没有人能把他辩倒,周游在诸侯的门下,独领一时的风骚。

他曾经做过平原君的门客,平原君很器重他。

但是有一天,孔子的七代孙孔穿从鲁国来到赵国,面见平原君,在与平原君经过一番交谈后,平原君对公孙龙说:“公无复与孔子高辩事也!其人理胜于辞,公辞胜于理。辞胜于理,终必受诎。”

公孙龙是“辩士”的代表;孔穿是孔子的后人,自然为“儒生”的代表。杨宪引用这一句话来评价方从哲,换而言之,也就是鄙视他徒逞口舌之利,没什么真才实学,不是“大道”。荀子斥责公孙龙,说他是“此惑於用名以乱实也”;邹衍则批评其为“害大道”,“不能无害君子”。

方从哲读书也很多,一听就明白了杨宪的意思,也不生气,依然还是微微一笑,说道:“先生高谊,从哲本来对您是十分仰慕的。但如今听先生此言,实在令从哲大失所望。

“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时务’是什么呢?‘时’者,当前;‘务’者,事情或形势。真正的俊杰应该是视当前的形势而采取合适的应对。现如今的形势是怎样的呢?元失其鹿,豪杰竞逐而雌雄未决。此乱世也。

“这是一个大争之世。便如古之春秋战国。昔春秋战国时,以孔子之儒,尚且称赞子贡的辩才。以孟子之名,尚且以‘知言’自许,并且以‘好辩’著名,不仅如此,他还身体力行,‘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於诸侯’,积极地在各诸侯国从事游说。《战国策》记孟子劝齐伐燕,言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也,不可失也。’这难道不是纵横家的典型说辞么?大儒荀子,其本身虽无纵横之行,但在其书中却有‘谈说之术’的分析。可为‘纵横之法’,堪为‘游说之经’。《说苑》的《善说》篇开篇明义即录引其论,并将他与鬼谷子、子贡、苏秦等相提并论。

“就连孔、孟这样的圣人,荀子这样的大儒,还都带有‘辩士’的风采。可我适才听先生的言论,似乎对‘辩士’不屑一顾。难道说,先生认为您的学识已经超越孔、孟,可以批评圣人了么?

“孔、孟何以为此?‘识时务’者是也。为了‘出而用世’因此不得,尽在

已而为之。若是不用‘辩说’来当作手段,便无法把学识‘用世’。‘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纵有才学,却不识时务,无非一截朽木罢了。”

方从哲出使松江、大同时,都先后有人用“纵横之术惑君乱国”等等的骂名来诘难过他。因此,方从哲对此是早有准备,半点儿不乱的。并且较之他前两次的反驳,他这一回的反驳更是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把孔、孟、荀子都当作正面的例子举了出来。又重点渲染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这个概念。一番反驳说过,堂上的金陵群臣皆无言以答。

温暖的阳光在室内流淌,案几坐席都是古朴的造型。

方从哲一人立在堂上,独自面对江南、淮泗间的名士。其中年老者白发苍苍,足以为他的祖父;便是年轻的也至少三旬开外,可以当他的叔伯辈。但是此时此刻,这些人却皆默然无言。一时间,堂上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人缓缓起身。

但见此人,年近五旬,头戴儒巾,颔下长须,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虽然年龄长过方从哲许多,在站起身后,他却首先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丝毫没有托大,完全是与同辈相见的礼节,行礼过后,他方才开口说道:“以前我就曾经听说过尊使‘善辩’的名声,但是对传言中的话总是有些不能相信,不过今日一见,当真名下无虚。尊使端得辩才无碍,真是口若悬河。……,在下金陵陈遇,却有个问题想问尊使。”

陈遇,金陵人,字中行,号静诚。尝为蒙元的温州教授,后弃官归隐。朱元璋入金陵,得其辅佐。“每询以大计,皆称旨,命以官,始终不受。”甚得朱元璋的信赖。朱元璋曾经手写“中行先生”四个字来称呼他,并且先后数次亲自登门,去他家拜访他。

并且,陈遇擅长丹青,“曾写太祖御容,妙绝当时”,还给朱元璋绘过画像。因此,在金陵的群臣中,他虽没什么官职,但是地位却很重要。

方从哲心知,此人必是室内金陵群臣的首领,若要想见朱元璋,必得过了他这一关。当下肃然起敬,还礼说道:“久闻静诚先生人品金陵第一。从哲心慕也久,今得一见,幸甚至哉!不知您有什么问题?请先生讲。”

陈遇的问题并不难,甚至听起来很随便。

他问道:“尊使的兄长方希哲现在金陵任职参议,与我是为同僚,彼此熟悉。我的问题便是想请教尊使,尊使在益都,尊兄在金陵;尊使能言善辩,固然使人叹为观止,但是尊兄却寡言慎行,极得‘慎独’之道。贤兄弟本为同产,为何志业迥异?”

此问看似心平气和,只是请教方从哲为何他兄弟不同,实则在问题中埋下了陷阱。兄弟两人性格的不同只是一个幌子,这个问题的重点是在前边:方从哲在益都,方希哲在金陵。这才是陷阱和圈套的所在。

如果方从哲一个回答不好,要不就是抬高了邓舍、贬低了朱元璋,从而形同在主人家贬低主人,导致“不知礼”;要不就是太高了朱元璋,贬低了邓舍,从而出使在外不能宣扬本国威风,导致“有辱使命”。

方从哲心道:“‘姜还是老的辣’。久闻陈中行笃学博览,有‘天资沉粹’的美誉,素来号称‘金陵第一人品’。但是为人朴实,看来却并不代表就不聪明。他的这个问题,仿佛温和,却便就譬如重剑无锋,一个回答不好,就必会惹人讥笑!较之杨宪的咄咄逼人,更是高出一筹。”

风卷叶梢,从院中卫士的锋镝间吹过,带一丝凛冽的金戈之气,悄无声息、浸入室来。

……

“五月南风兴,思君下巴陵。”

棣州城外的绿野上,罗国器与姬宗周等人策马回城。一边行,一边感受着南来的暖风。罗国器仰头瞧了瞧天色,笑道:“快到傍晚了。……,前几天热得叫人汗流浃背,半点不想动。这几天倒是变得凉爽起来。”

“天高气爽,正用兵之时。天气变得凉快些也有好处。最起码,等到开战的时候,士卒们不会太过劳苦。”

“昨天我见到讲武学堂里出来的一个学生,在学堂中时,他学过天气。听他说起,也许过几天还会有场雨下。要是果真如此,那真是最好不过了。”

“是呀。如今城外营垒已成,下场雨,一来,可以去去热气;二来,雨后道路泥泞,或许也能稍微推迟一下元军的来袭。”

出城已经有大半天了,马不停蹄地连着检查了两处营垒,姬宗周毕竟文臣,身体上有点吃不消,觉得跨在坐骑上的两腿内侧都被磨得生疼了。再加上离城渐近,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两天和姬冲的那次夜谈,姬冲执意不肯先回益都。一念及此,他更是不但身体疲累、脑袋也顿时疼痛起来,尽管仍旧坚持和罗国答,但难免显出来有些心不在焉。

罗国器是城中主将,所以行在队伍的最前边,超出了姬宗周半个马头,这时回首,扭过头瞧了眼姬宗周,见他面色低沉,似有心事,微微一怔,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城中,看到城头上戍卒走动,一面大旗斜斜插出,上写了一个“姬”字,却正是姬冲所部。顿时猜出了姬宗周的心事。

他笑了笑,说道:“前日主公有军文送来,提及姬冲。说若是姬冲想要回去益都,令我不要阻拦,从之便是。本来昨天就想与大人说说这件事的。只是这几日军务繁忙,暂时没顾得上。大人,你可与姬冲谈过了么?”

姬宗周扯动面皮,大约是想笑,但是终究却没有笑出来,说道:“有劳大人关怀。犬子现今在大人的帐下,料来大人对犬子的脾气性格应是十分了解。犬子年轻气盛,且对主公忠心耿耿,当此强敌来临之际,他又怎肯弃城而走?并且,他就算想走,我也不会同意的。就连大人都还没走,他既身为大人部将,统领千人之众,又怎能首先奔逃?

“不瞒大人说,我和犬子见是见过了,谈也谈过了,但我们谈论的却并非回去益都,而是说的‘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罗国器几乎不能相信这话是姬宗周说出来的,但看姬宗周的表情,又不像是假,油然生敬,敬佩地说道:“贤父子乃心王室,虽处危险之中而面不改色、彼此激励,真是忠臣孝子的典范。‘城在人在,城失人亡’八个字,的慷慨有力。国器虽自甘不如,但也愿与大人以此共勉。”

姬宗周暗中长叹,有苦自己知,他想道:“反正姬冲是不打算先回,而有主公的严令在,我也走不成。就算会死,也至少死个好名声吧!唯有希望姬冲能够说对,若我父子同时命丧此城,主公会能更善待我家。”

颇有“破罐子破摔”的索性。

不过,他想虽如此想,听了罗国器的称赞,心中却不由一动。他从没听过别人的真心称赞,隐约里,似有一点异样的感觉。这感觉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还还没等他细细品味,陡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诸人停下前行,迎风飒飒的红旗下,罗国器抽身观望。

见疾奔而来的是有两骑,穿着百姓的服色,打扮得如蒙古人。随从侍卫皆取出弓矢,箭在弦、刀在腰,喝叫戒备。待其奔至近处,有眼尖的看到在那两个来人的马头上,分别挂了一面小旗,底色是红,上绘飞鹰。

“是城中军里派出去的斥候。”

……

马蹄得得,如催似促。

金陵城中,吴国公府,侧室之内,风声暗入,有人在用手指轻弹案几,一声声、一点点,也好像在扣动诸人的心弦。

陈遇问道:“贤兄弟本为同产,为何志业迥异?”

方从哲不答反问,说道:“听说陈中复是先生的弟弟,工楷书,绘事精雅。当中复先生年幼时,有一次在您读书时,曾经在您的身边戏弄笔墨,学着您的样子绘画。您斥责他说:‘吾岂他无一长?汝乃习其下者乎?’

“丹青之道,虽难比圣人学问,但若用之得当,足可陶冶情操。先生与令弟亦然同产,令弟既悠游书画间、厉操东山,而先生却欲建式遏之功,从哲也愚钝,请问先生:又是因何令先生兄弟的志业也是如此的不同?”

陈遇愕然,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勉勉强强地回答道:“我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读书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所以我受不了那种忧愁,但家弟却改变不了那种乐趣。

“厉操东山”,指隐居;“式遏之功”,指建功立业。

方从哲和陈遇的这答是有出处的,乃是出自《世说新语》。刚才杨宪引用古典来抨击方从哲,转眼间,就变成了方从哲引用古人语句来回击陈遇,巧妙化解陷阱。

等陈遇回答之后,方从哲徐徐说道:“从哲与家兄,亦是如此。”各有各的志向,谁也不能改变。陈遇默然,与室内诸人交换个眼色,说道:“请先生稍坐,容遇且退。”倒着身形,慢慢退出室外,自前去求见朱元璋。

1,我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

戴安道既厉操东山,而其兄欲建式遏之功。谢太傅曰:“卿兄弟志业、何其太殊?”戴曰:“下官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

39 夜雨

棣州城外,碧野无垠。

那两骑斥候从远处奔来,来到罗国器的旗下。骑士们滚鞍下马,顾不得地上尘土,匆忙跪拜,叫道:“禀大人,西边六十里外出现了鞑子的哨骑!小人等已经探查明白,却是鞑子的前锋距我棣州已不足百里!”

一言既出,原野上的诸人皆惊。

姬宗周一下没坐好,险些从马上摔倒在地,连忙抓住辔头,稳住身形,强自镇定神色,急转目去看罗国器。只见罗国器面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常,听他慢慢地问道:“鞑子前锋人马几何?带军的主将是为何人?”

“鞑子的前锋都是骑兵,小人等不敢太过近前,只见他们凡所行经的地方,都是尘土漫天,部队络绎不绝足有十里之长。推测其兵力,至少在三千上下。又远远地看到他们的探马游骑,观其衣着铠甲,极像怀柔胡骑。其军之前后分别有两面大旗,其上一写‘任’字,一写‘李’字。”

怀柔,离大都不远。

因为元朝的皇帝是蒙古人,所以作为京师的大都城里蒙古人、色目人都有很多,最多的时候,几乎占到居民的半数。“怀柔胡骑”,就是征用大都周边的色目人所组建起来的军队,当年刘福通三路北伐,毛贵从河间府进逼大都,也曾与他们交过手,互有胜败。自察罕帖木儿崛起沈丘,逐渐势力遍布北方,特别是在答失八都鲁死后,时之间、别无第二个人可与争锋,怀柔胡骑也因此受到了他的控制,被其纳入麾下。

怀柔胡骑的总共人数并不多,五千左右。

罗国器沉吟说道:“两面旗,一个写‘任’,一个写‘李’?本官听说现今河间府鞑子的总兵官一个叫李二,还有一个才去不久的名叫任亮。想来应该便是此两人带军了。李二倒也罢了,这任亮可着实勇悍,在察罕军中素有‘银牌’之称,可与郭云齐名,和韩札儿比肩,是个劲敌。”

“银牌”云云,相对“金牌”而言。

当时的风气,喜好给人起绰号。不但平头百姓间会彼此有绰号相称,包括军中也常常会给出名的勇将起个能与之相配的外号。比如朱元璋麾下,常遇春因自称“将十万众可横行天下”,因此便被军中称为“常十万”;又已经阵亡的花云,因状貌魁伟,面黑如铁,被人称为“黑将军”。

再比如关中张良弼的军中,他有一弟名叫张良臣,骁勇善战,军中呼为“xiao平章”。邓舍的军中也有类似,就拿佟生养来说,因是邓舍的义弟,兼且亦然勇敢能战,很多的将士不也就因此而一样称他为“xiao平章”么?

张良弼军中又有一将,极其勇猛,号为“金牌张”,这倒是与察罕军里的“银牌任亮”又有类似之处了。姬宗周说道:“任亮善战,能攻会守,端得察罕帖木儿手下一员骁将。大人,他率前锋离我城已不足百里,且俱是骑兵,按其脚程,最多到明日午时就能来我城下。……,计将安出?”

薄暮时分,夕阳西沉。

平原上有许多的村落散聚,星罗棋布,一道道的炊烟四处升起。围绕着炊烟和村落,是一块块的农田。此时看去,一副静谧的落日夕阳图。

罗国器按辔观望,但他看的不是农田,也不是村落,而是远处高地上的那两处营垒,红旗映照斜阳,遥相可见。一条溪水从中流过,远望如带。

他出神地看了会儿,到底营垒处在农田、村落的包围中,一阵晚风吹来,树木和草丛起伏,不免现出三两农人,或荷锄而归,或驱赶牛羊返家,笑语声与驱赶声随风四散,这安静且悠闲的景象也一一落入他的眼中。

“军令:命棣州城外的村民悉数入城。凡牛羊、粮食等物,没有收拢完毕的,继续收拢,也都必须要全部纳入城中。争取在明日早晨前,把这一切都做完。坚壁清野。务必做到半粒粮食、半头羊都不要留给鞑子!”

亲兵中有人高声接令,兜转马头,快马加鞭,飞骑赶往城中传令。

“军令:命城外两营进入紧急警戒状态。若有物资等等不足、还需要补充的,立刻报给城中军营。无论是要什么,都尽最大的努力去满足他们!”

亲兵中又有三人接令,分别催马,两个往城外营垒中去,一个朝城中军营去。

“军令:命城内各军立即做好战斗的准备。给他们两个时辰的时间,两个时辰后,本官要亲自登城检查。有未能按时备好者,斩!”

“军令:命城内各级府衙迅速做好协助守城的准备。原先已经备下的民夫们,要求至迟在午夜前,必须都集合完成。凡已写在花名册上的名字,一个都不许不到!违令者,不管是官吏、绅士,或者百姓,一概问斩。”

“军令:等城外的村民入城后,立即关闭城门。无有本官手书,任何人禁止私自出入,违令者,斩!”

“军令:竖本官将旗,立在城头之上。敲响战鼓,通知全城,鞑子即将来犯,从此刻起,城中将按军法行事。有无故扰乱者、有散播谣言者、有趁机为乱者、有不从军令者,上从本官起、下至庶民等,悉数问斩!”

随着他一叠声的军令传下,亲兵队中不断地有人大声接,尽在

令、飞奔而去。

“姬大人,这就请入城中吧?”

短暂的停顿后,罗国器的军令暂时告一段落。

一行人接着打马前行,但早先因为城外营垒及时竣工的喜悦,这会儿却都不翼而飞,每个人的面容都十分严肃。城池巍峨,渐近在眼前。走入城门前,罗国器和姬宗周不约而同地同时转首,朝身后远远地望了一眼。

辽阔的碧野尽头,一轮红日正慢慢西沉。

宿鸟归巢,掠过暮空,声声的鸣叫似乎安闲,却又仿佛凄凉。风好像变大了,带点湿意,云层聚集,恍惚如阴雨欲来。罗国器和姬宗周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他们都读出了这样一句话:“夜,就要来了。”

……

不但夜来了,而且夜雨也来了。

一阵阵的雨点,细碎、绵密,悄悄地闯入孟夏的夜晚,淋湿了庭中的梧桐树,一叶叶、一声声,点点滴滴,落在空空的阶梯上边,好像淙淙的细语,又好似抑郁而固执地倾泻。时有凉风过,发出一阵“沙沙”响声。

金陵,吴国公府。

偌大的府院沐在雨中,华灯初上。府西边有一座小楼,楼阁上灯火通明。此时,正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是陈遇。另一个则年约三十多岁,身材魁梧,姿貌雄杰,大约是因为常年曝晒在日光下的缘故,面色黝黑。

此人的容貌虽说不上英俊,但是鼻梁挺直,下巴饱满,十分的英气逼人。并且按照相书的说法,下巴是“地阁”,凡是“地阁”饱满的就是官相之人,这个人的地阁尤其雄奇,实在“妙不可言,贵不可测”。他并非别人,正是如今的金陵之主,安丰朝廷小明王亲封的“吴国公”朱元璋。

“中行先生已经见过方从哲了。从哲号称‘海东辩士’,不知道其人真实的能力究竟如何?”

“‘盛名之下无虚士’。臣观其人,年纪虽轻,但思维敏捷、辩才无双。孤身入我金陵,独对满堂的江南名士,竟能从容自在,半点不曾有畏惧的模样。臣观其胆,乃大于天。鼻息所冲,上拂霄汉。真人杰也!”

朱元璋微动神色,笑道:“不过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子,却居然能得到先生这样的称赞!如此说来,此人的确是一个人才了。他的哥哥希哲,现为我幕府参议。若是把他兄弟两人相比,以先生看来,孰优孰劣?”

“使希哲居庙堂之内,能治人以兴国;使从哲奔走诸侯,能言辞以灭国。”

方希哲的长处在治理百姓,如果他的才干能得到发挥,可以使国家兴盛。方从哲的长处在“辩才无双”,如果用他来奔走各国之间,能仅仅凭借言辞就足以灭亡敌人的国家。这一句称赞比刚才的那句称赞更为加大。

朱元璋动容,问道:“较之孙伯融如何?”

孙炎孙伯融,在堂上和方从哲辩论时,范常曾经提过此人的名字。在金陵群臣之中,若论“辩才”,孙炎可称翘楚。

陈遇答道:“伯融辩才,夸夸其谈,文章锦绣,如瀑布奔下,令人目眩神摇,惶惶汗出如浆,不知所以回答。而从哲论说,言简意赅,一针见血,如疾风骤雨,令人狼狈失措,惶惶汗不敢出,亦然不知所以回答。譬诸宝剑,伯融乃世之干将,锋芒毕露。从哲则莫邪之属,亦足称名qi。

“如果强要较之短长,则从哲或不知经济,此不及孙伯融处;而孙伯融性格失之刚烈,是不及从哲的地方。”

朱元璋本是在交椅上坐着的,此时闻言,不觉起身,说道:“能和孙伯融并列,从哲确实可称人杰!”

须知,孙炎乃是朱元璋手下极为合用的一个人,朱元璋对孙炎的看重甚至超过对陈遇等人的看重。时人夏煜后来形容孙炎与朱元璋的关系,写诗说道:“我皇入金陵,一见颜色厚。高谈天下计,响若洪钟扣。”

他不但极其善辩,一开口都是数千言,在他的面前,人人都怕和他说话;并且他“雅负经济”,有治国安邦之术。在他请动刘基出山后,刘基这样称赞他:“开始以为我比你强,听了你的议论之后,我哪里敢和你比。”此话固然有奉承的成分在,但却也可以由此看出孙炎的能力以及他与朱元璋非常亲密的关系。要不然,以刘基的自傲也不会主动地去奉承他。

而此时陈遇居然说,方从哲能和孙炎相提并论,朱元璋又怎会不动容起身?他负手在室内踱步,低头想了一下,问道:“方从哲既有这样的才干,那么他来我金陵的目的,先生可问出来了么?”

“先后有范常、杨宪以及臣再三试探,方从哲口风甚紧,只说燕王有书信给主公,却一直不肯明言他是为何事而来。不过,依据之前的分析,加上臣的察言观色,以臣料来,他应该必是为求主公救援益都而来的。”

朱元璋转回案前,取出了一封军报,递给陈遇,说道:“刚刚从大同送来的急报。数日前,李察罕已然逼和了孛罗帖木儿。他两人已经在私下达成了和约。察罕所患者,只有孛罗和燕王而已。如今孛罗已俯首认输,想必李察罕必会趁机集中全力、经略益都。察罕狠辣,若我所料不错,至多十日内定又有军报送来。不是李察罕驰援巨野,便必为李察罕兵临棣州!不管这两者是哪一个,益都肯定都将要陷入危险和困境之中了。”

“主公的意思是?”

“先前我与诸位先生商议,包括刘基在内,你们大部分人都认为我金陵不该去驰援益都。”

“是啊!我金陵西有陈友谅、东有张士诚,两面强敌,现今自顾尚且不暇。若是因为燕王的缘故,在此时此刻贸然出军河南,对我金陵实在有百害而无一利。察罕军强,若益都败,则是我金陵平白又惹一强敌,必将陷入三面受困的窘地。而即便益都获胜,得利最大的仍是益都,我金陵至多得到一点点的微薄小利,和主公冒的风险相比,委实不成正比。”

“对此,我深以为然。但是,现如今的局势却又不同了。”

“有何不同之处了?”

“察罕已经腾出手来,可以全力对付益都。燕王力孤,定难为对手。如果现在益都落败,就不再只是‘落败’的问题,而很有可能会被察罕赶回海东。燕王若去海东,则山东必为察罕有。据有山东,察罕便可以下窥淮泗、江南。当其时也,我金陵又和陷入三面强敌的窘地有何不同?”

“然则,主公何意?”

朱元璋深蹙眉头,说实话,他也还是犹豫未决,并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小楼一角,雨声正酣,从阁子里望出去,见窗外的夜雨朦胧如纱。阁楼后边,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树叶茂密,掩映后窗,被凉风摇动,淅淅沥沥地振下一阵叶上的积雨,混入雨中,有些落入阁内,更增三分凉意。

他喃喃说道:“唇亡齿寒。”

……

唇亡齿寒的道理人人懂得,这一场夜雨直从金陵,经过益都,一直下到了南高丽。

夜雨声声,益都城内,燕王府中,邓舍披衣从书房中走出,手里还拿着孙子》。他刚才本来正在秉烛夜读,忽然听到了雨声,不觉心有所动,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但又抓不住、记不起,恍然若失。

他隐约记得,似乎很久之前他曾经有过类似的悸动,好像是在邓三阵亡的前一天?又也许是在当年双城被围的前夜?他费力地从记忆中搜索,但因时隔日久,却怎么也无法清晰地回忆记起。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府内安安静静。

他举首望天,惊奇地发现,夜雨绵绵里,黝黑幽暗的夜空中,透过云层,竟还有几点星光闪烁。这样的天象真是罕见,象征或代表了什么呢?街上的更鼓声遥遥传来,已快到三更。他想道:“不知棣州的布防怎样了?”

书房中传出了一个清柔的声音:“殿下,院中风雨,你不要站得太久了。快些回来,暖暖身子吧。”红袖添香夜读书。这说话的人是续阿水。

邓舍应了声,却不就回房,而是就近走到院中一个宿卫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取下外衣,帮他披上,笑道:“夜雨风冷,不要着了凉。我已吩咐膳房,叫给你们熬了姜汤,等会儿便能送上。……,多喝点。”

那个宿卫热泪盈眶,说道:“多谢殿下!”

邓舍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入房内。

在走入房门的时候,他又不经意地回头,往东边的夜空上看了一眼。那里,正是星光闪烁的方向。但邓舍此时或者还没有意识到,那里,也正是南高丽的方向。

……

南高丽,汉阳府。

据鞠胜无意间在路上的听闻,似南韩将有异动。姚好古不敢大意,在闻讯的当天,便就密令府衙,并且通知了通政司,动用大批的人手,开始暗中的调查。在他的亲自督促下,当晚,通政司就得到了第一份的情报。随后接连两天,一份一份的情报连续不断地送来。事情逐渐露出了眉目。

鞠胜在路上听到的只是一句话,而且还是他的一个下人去乡间讨水时听到的。当时说话的是两个人,都是高丽人,村民打扮,但他们的样子却一点儿不像长期务农之人,倒和落难的贵族子弟有点相像。

那下人听到的那句话是年长者说给年轻者听的,说的是:“约定五日后,趁夜入汉阳。”现如今,只不过才过了两天,这短短的十个字,已经被扩充成为了上万字的情报内容。

“经初步调查,目前可以得出总结。近日来,汉阳府的城内城外聚集了不少的前高丽旧朝时的贵族子弟。这些人有的是从南部沿海来,有的是从前高丽旧王京来,还有的是从平壤等地来。粗略计算,人数约有百数十人。或者伪装成村民,或者扮作商人,有些则光明正大、以探亲访友为名,堂而皇之地出入汉阳。在汉阳府内,也有些许的土著和他们保持联系。他们具体的上司、负责人还没有查出,但有一条应该确定无疑。”

“是什么?”

“百数十多前高丽的勋贵子弟,无缘无故聚集汉阳,行踪诡秘,不是图谋生事,便就定为阴谋作乱!”

方补真霍然起身,面色惊变,问姚好古,说道:“大人,若这些人果真是为作乱而来,人数虽然不多,但都是贵族子弟,在汉阳很有些影响。如果应对有误,定然不免变成大患!请问大人,咱们该如何应付?”

细密的夜雨下个不停。

姚好古等是在一个密室中听的通政司汇报。烛光黯淡,烛影摇曳。时而映照在稳坐主位的姚好古脸上,方补真看到他面沉如水、波澜不兴;时而映照在立在椅侧的鞠胜脸上,方补真看到他似笑非笑,带着点轻蔑。

40 杀机

夜,渐渐地深了。雨,也渐渐地下大。打在房屋上,发出不断的响声,又“嘀嗒嘀嗒”地顺着屋檐滴落。

一阵风卷入室内,吹灭了蜡烛。

方补真手忙脚乱地想再去点火,但也许是受了潮,打了半天火石也没有能点着。只有那“啪啪”的打火声,单调且枯燥,打破了阁子内沉静的阴黑。姚好古轻轻咳嗽了声,借助幽暝的夜色,起身来到窗前。他推开窗户,雨点洒了满身一脸,就好像冰凉的苔藓,很快便沾湿了他的衣袖。

向外望去,深沉的夜雨笼罩了整个的汉阳府,方圆数十里地的城池中,远处的平民房舍,以及近处的亭台楼榭都默立在雨中。因为时辰已晚,还亮着灯的地方并不多,稀稀疏疏,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冷清与寂寥。

方补真放弃了打火,也来到窗前,轻声地说道:“先生,通政司的情报已经报上来了。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好一会儿,他没有得到回答,不觉有些奇怪,往前凑了凑,看到姚好古正凝神远望夜空,若有所思。

“先生,你在看什么?”

顺着姚好古的视线,方补真看到在雨丝飘零的云层缝隙里,透出来了有几点清朗的星光。这与邓舍在益都看到的天象完全一样。方补真悚然而惊,仓皇地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拽住姚好古的衣襟:“先生!”

“四月夜雨,阴云露星。天象:主杀!”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鞠大人。”

“卑职在。”

“你是主公的使者,我本不该用你办事。但此事关系重大,仓促间实在找不来可靠的人手。便请你勉为其难?”

鞠胜从幽影中走出,慷慨抱拳,说道:“卑职虽是从益都来,远来是客,但也是主公的臣子。尽忠报国,臣子本分。有什么需要用到卑职的地方,请大人尽管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前高丽勋贵的后人阴谋作乱,此事是他最先发现的。姚好古用他才是正理。如果不用他,倒好像怕他抢了功劳似的,未免十分说不过去。所以,他对此是早有准备。

“现如今,据通政司和汉阳府衙门的报告,丽人无故云集汉阳的动机大致已被调查清楚,可谓‘水落石出’。基本上可以断定,必是为他们欲图作乱!益都前线的军事正紧,若是此时南韩不稳,定会酿成大患。为稳定地方,本官决定,要‘先发制人’!……,鞠大人,久闻你文武双全,不但有济世的干才,而且能骑会射。这一仗,便请你打个先锋。”

“怎么个先锋?请大人细说。”

“虽然说此次丽人欲图生变的人数并不多,但是一则,早在前高丽时,汉阳府即为丽人勋贵的聚住地,不能不考虑到这些人可能会造成的影响;二来,也许还有未能被通政司和汉阳府衙门探查出来的乱党存在。因此,为谨慎起见,必须用‘宰牛刀来杀鸡’!……,鞠大人,本官这就给你写道公文,请你即刻前去城外军营,请营中主将配合。”

“喏!”

说到此时,姚好古和鞠胜忽觉眼前一亮,却是方补真换了块火石,终于把蜡烛点着。姚好古回到案前,也不坐下,便就站着奋笔疾书,顷刻将公文写毕,拿起来,吹了吹,待墨迹略干,取出大印盖上,交给了鞠胜。

鞠胜接过。

姚好古看着他的眼睛,又叮嘱说道:“有一件事,你要切记!汉阳驻军中有不少是原本的降卒,要告诉营中主将,务必对其监视!从接到公文那一刻起,便需要立刻封营。你**去办事的军卒,全部都要求是汉卒!”

“请大人放心,卑职必不负命令。”

鞠胜小心地公文收好,转身待走,又停下脚步,盯着姚好古,说道:“卑职此去,有通政司的人在前引导,定能很顺利便把乱党捉拿。若是在捉拿的过程中,乱党有反抗?”

通政司已经探查清楚,目前所知,参与到此次事件中的几乎都

是前朝高丽时的勋贵子弟,在民间、乃至如今的高丽政坛上也仍有较大的势力。一个处理不好,便很有可能会出现动荡。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人云集汉阳,究竟是不是想要作乱,直到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所有的一切,都还仅仅是常理的推测。所以,鞠胜特别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姚好古微微一笑,说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在捕捉的过程中,若遇到反抗者,……。”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斩。”

烛光摇动,映得姚、鞠、方三人面上阴晴不定。鞠胜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慢慢地笑了一笑,说道:“卑职明白了。”不再多说,转过身形,昂首挺胸的大步下楼而去。

他的脚步声回荡楼内,逐渐渺然无声。

姚好古看了一眼方补真,说道:“拾阙。”

“卑职在。”

“据线报,有异动的不止我汉阳府一地。我会再写一道密令,交给你。你立刻赶去通政司,与他们合作,由他们挑选出可靠的人手,八百里加紧,迅速赶去各地,通知全南韩的地方衙门。一,要谨慎戒备,尤其是各地的驻军,需得加倍注意;二,要马上展开大搜捕,不可使一人漏网。”

“喏!”

“此外,送一封公文给平壤。此事非比寻常,要防范乱党同时也会在朝鲜行省出现异动,需要给文平章提个醒。顺便,也算是将此事告知了他。”

“是。先生还有别的吩咐么?”

“暂时就这些。你快去吧。”

方补真欲言又止,鼓起勇气,说道:“先生,丽人欲作乱还只是推测,并没有落实,您现在便大开杀戒。难道就不怕?”

“有何可怕?”

“若因此引起地方士绅不满,甚而导致主公见责?”

“前高丽王氏,立国数百年。宗室、勋贵、旧臣,几乎遍布朝鲜、南韩的每一座城市。自我理政南韩以来,你可知道,最让我觉得棘手的是什么?”

方补真摇了摇头。

“便是他们这些前朝的宗室、勋贵、旧臣,简而言之,便是他们这些所谓的‘地方士绅’!此类人互相之间多有姻亲,彼此的关系盘根错节。主公对此,其实是早有深忧。不是年前就有风声放出,说主公打算迁徙丽人去益都么?所为者何?不就正是为了解决此事?拾阙,你读书不少,‘强枝弱干’的道理定然知晓。地方上士绅的势力如果太大,朝廷就必然会没有权威。只是可惜,年前先是察罕帖木儿犯我益都;年初主公又用兵济宁,战事不断,至今未能消解。故此,迁徙丽人去益都的事也就因此而不得不暂且放下,未能施行。但此实为我海东的‘心腹大患’。

“这一回,既知丽人无故妄动,云集汉阳。别说十有**定是他们心存不轨,就算是捕风捉影,这一场屠杀也是势在必行!”

方补真脑海里跳出来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懂了姚好古的心思,但是担忧却始终还是不能放下,犹豫片刻,还是又接着说道:“先生的苦心,补真已经懂了。但是只聚集在汉阳的丽人就有百数十,且俱为前朝勋贵之后,加上聚集在别处的,总共人数肯定会更多。按照先生的意思,看来即使他们不反抗,待捕拿归案后,早晚也难逃一死。事情如果闹的太大,引起地方上的强烈反弹,主公那里?”

若是真的引起地方上的强烈反弹,邓舍肯定是需要给丽人一个交代的。到了那个时候,最好的替罪羊当然非姚好古莫属。

姚好古不以为意,随手端起案上的冷茶,抿了一口,轻轻合上碗盖,晒然一笑,说道:“为臣子者,不止要为君父分忧。在有些时候,更需要替君父担当天下骂名。主公曾经说过一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只要对我海东有利,即使会引来主公责罚,又有何可惧?”

方补真肃然起敬,说道:“大人风骨,着实令补真赞佩。”

“你快些去办事吧。我等下也会赶去衙门,若有变化,速速前去汇报就是。”

“喏。”

方补真转身下楼,冒雨自去。

姚好古站在窗口,居高临下,看着他和鞠胜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夜雨之中。

他不着急去衙门,独自一人站在影中,伸出手到窗外,感触清凉的雨滴。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刻,空空的楼阁中,他发出了一声叹息,喃喃自语地说道:“拾阙,你的性格难改。我又何尝不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一道命令下去,数百人头落地,将会产生的后果可想而知。方补真的猜测极有道理,确实邓舍很有可能会把他当作替罪羊推出,以此来化解丽人旧势力的愤怒。但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教姚好古放弃这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只为个人考虑,不为海东考虑,却也根本就没有可能。

“罢了。曾经听人说起,辽阳陈平章有个绰号唤作‘陈屠子’,盖因其执法严苛,杀人无算。大不了,待此事毕后,俺老姚和他老陈来个‘并称双屠’。哈哈,也省得叫老陈独得其美。虽难称雅事,但不亦乐乎!”

陈虎是为行伍出身,杀人视作寻常。姚好古到底儒家子,儒家治国,讲究的是“忠恕”,反对严苛的刑罚,提倡以“仁义”和“道德”治理百姓,“明德慎罚”。所以,纵然丽人确有谋乱的嫌疑,一下子捉拿上百人,也是难免有点咬牙的意思。更别说,如果谋乱属实,上百人连带其家眷,何止上千人之多,怕都是难逃斩首或者流放。而且人数一多,案子一大,底下人立功心切,定会严刑逼供,少不了便会有无辜的人被牵扯进来。

这种压力可就更大了。

想想史书上,“酷吏”两个字是怎么来的?其中当然有滥杀无辜之辈,但还有很多只是严格按照法令办事的,却也都落此恶名。

所以,若是换了洪继勋来办此事,也许他根本不会迟疑;但姚好古受儒家影响很深,邓舍称赞他是“真儒”,而他也向来都是以“纯儒”自居的,能当机立断地下定决心,不仅有担当,更实属不易。

姚好古自嘲似地低语了两句,端起蜡烛,下了楼。楼外的随从递上油纸伞,他换了木屐,缓缓走入雨中。

“大人,去哪里?”

“衙门。”

夜空中,阴云密布,雨落如线,那星光还在闪烁。

……

星光闪烁,棣州城头。

雨点打在城墙上,把灰尘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青色的砖面。又顺着淌到地面,汇合成汩汩的细流,把城下弄得泥泞一片,再又流入护城河中。加了宽的护城河因为刚刚被疏浚过,所以里边的水很深,兼且夜色深重,从城头上望去,只看到近似黑色的深碧,其上绽出密密麻麻的纹点,时隐时现,宛如孟春三月,百花相继盛开。,却是被雨水打出的漩涡。

按照罗国器的军令,戍卒们都已经准备妥当。

城中的驻军本来四千来人,派了千人出去城外,分别在高地营中防守,现在城内还有三千军卒。

因为元军还没有到来,不需要他们全部上城,留下了最精锐的千人为预备队,其它的两千人被分作了两班,每班千人,轮番值守。等到元军来到,正式开始守城的时候,则两班齐上。战事危急,预备队上。

另外,罗国器还组织了大约有两三千的民兵。

守城不比野战,有些方面并不需要太高的技术含量与专业素质。比如放放檑木、滚石,往城下砸砸瓦片、浇浇滚油等等。在经过短暂的紧急训练后,民兵便足以胜任此类的任务。这两三千的民兵,便是用来有备无患的。若是战事太过激烈,士卒阵亡太多,最起码民兵们可以顶上一阵。并且,他们也能在开战后为士卒们摇旗呐喊,壮大一下守军的声势。

城外的村民大多数都已经被集中在了城内,因时间仓促,肯定还有遗漏的,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罗国器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剩下来,唯有希望那些被遗漏的百姓们能有个好运气,不会死在此次战中。

给益都的加急军报也送走了。计算时日,大概明后天邓舍就能看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元军来到,攻守交战。

罗国器去下儒服,换上铠甲,带了亲兵,按刀巡视城头。一架架的弩机架上,火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一排排的檑木排上,雨水中,沉默好像无声的怪兽。所有的火炮都被拉出,放在了合适的位置;每一个的垛口都被放上了成叠的瓦片,只等放出伤敌。

整个的城墙被分为了若干个的防守区域,每个区域都由一个千人队负责,再细分给麾下的每一个百人队。而具体到每个百人队,又都会再把区域细分,分给每一个十人队。和全军的安排一样,每个千人队、每个百人队也都不会把全部的兵力一次性投上,分别皆留有相应的预备队。

按照海东军法,十人队就有拥有本队小旗的资格。

放眼观望城上,远近旗帜如林。多数皆为红旗,因被雨水透湿,上下翻卷在风中,显得有点凝滞。但却自有一股肃然的杀气,充盈城。

每个垛口上都有火把,是用油脂做成,只要雨水不太大,就能保持燃烧。然而,毕竟迎风冒雨,不免会时有明暗。罗国器诸人从忽明忽暗的火把中穿行走过,两侧的士卒们排列得整整齐齐,手执枪戈,人人斗志昂扬。

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甲,没有人肯乱动一下。

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罗国从他们的面过。见年壮者,有三旬,也有四旬的;而年少者,有二十出头的,或者不到二十的也有。走了没多远,他就看见了好几个熟人。

不管怎么说,罗国器也是军中出来的,尽管安辽军是杨万虎的营头,但其营中的军官们,原来曾经在罗国器手下做过的却也着实不少。罗国器把斯文的嘴脸收起,拿起粗豪的一面,连连拍打熟人的肩膀,大声说笑。

“钱老三,你这王八蛋,老子来棣州城里多久了?除了在军中点名、巡查的时候见过你,平时你小子连个屁都没有!怎么说老子也是你的老大帅,你就忘得一干二净?抱了老杨的粗腿是不是?你瞧好吧,赶明儿老子就去给老杨告状,还把你小子调回老子的手下,给你狗日的小鞋穿!”

钱老三名字里带个“老”字,年岁不大,还没到三十,很憨厚的一个人,摸着脸,嘿嘿笑,说道:“大人说哪儿去了!小的能不想大人么?只是军法太严。没有军令,小的出不了营。就是想大人您,也是白想。”

“行了!今儿鞑子快要来,等着开战,你小子好好打!要能立下功劳,老子亲自去给你请功。还是百户呢?换个千户让你当当!”

“从永平跟了王爷,死在小人手上的鞑子没二十,也有十**。不就怀柔胡骑么?杂牌子军。莫说与‘毛葫芦’相比,便是比起高唐军来也差得老远。大人请放心,小人所守的这一块儿城墙,定不教半个鞑子上来!”

“好!……,莫老四?”

“是,大人。正是小人。”

“你的脸怎么了?昨儿老子去军营见到你,你还好好的,怎么今儿就成黑眼圈了?”

莫老四年纪较大,四十多岁了,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道:“别提了,大人。您知道,俺们队是俺们千户所的百人第一队,鞑子要来了,咱要守城,俺们当然得是先发。可偏偏有人不服,非要跟俺抢这个位置。一时争恼了,……,嘿嘿,嘿嘿,就成这样了。”

“四十多岁的人了,脾气还这么躁!行,不愧是安辽军里鼎鼎大名的百人第一将。”莫老四所在的千人队是安辽军里的千人第一队,他本人带的百人队又是所在千人队的百人第一队,故此,军中都称他百人第一将。

夜雨虽然渐大,但城头上火光却依然冲天。

罗国器正巡视间,有人急匆匆奔到他的身边,附耳低语:“鞑子的前锋不避风雨,连夜行军,距我棣州城池已经不足五十里。”

夜入四更。

……

夜入四更。

金陵城,吴国公府,侧室内,仍旧灯火通明。

只是因辩论结束,不复起初的剑拔弩张,方从哲安坐席内饮茶,与范常、杨宪等谈诗论画,谈笑风生。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诸人皆停下话头,转首去看,见来人却不是早先离去的陈遇,而是一个淡扫蛾眉的侍女。

侍女入来室内,款款万福行礼,说道:“请问,哪一位是海东方先生?”

“我就是。”

“吴国公老爷有请。”

41 静室

因为夜色已深,朱元璋没有在正厅接见方从哲,而是私室相见。

室内红烛高烧,亮如白昼。

方从哲立定,拿眼观看,只见一个壮年的锦衣汉子坐在案后,陈遇相陪在侧。

方从哲是使者、是客人,不能长久地打量主人,但就只是看了一眼,便就忍不住心中赞叹,暗中想道:“久闻吴国公雄才伟略,以布衣之身,崛起草莽,兴於濠州,自引滁、和之军渡江南下以来,先下金陵,继而开疆拓土,辗转两强之间,并与双雄为敌,以寡击众,却偏偏战无不胜,打下了偌大的一份基业。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观其气度,实在雄浑!……,

“不过却是奇怪,主公有次酒后直呼吴国公的姓名,唤他叫做‘朱麻子’。也不知主公是从何处听来的,观这吴国公的面貌,分明半个麻子也无!”

史书上记载朱元璋的相貌,有八个字:“姿貌雄杰,奇骨贯顶。”所谓“奇骨贯顶”,说的其实便是帝王面相。什么叫“奇骨贯顶”?不是说有一根骨头直凸出到头顶,而是讲“日角龙颜”,意思和“日角相”差不多。

常人的额头大多是圆的。额头方则贵,按照相书而言,高贵的人额头自然也就与众不同,是方形的。如果在天庭上还有一块方正突起的骨头便就会越发的妙了,在相法上,这叫做“伏羲骨”,也就是“日角”。

天庭上的这块骨头越是方大,便越是尊贵。若它上至百会,下至中正,形如印绶,就更是“贵不可言”了,相术上称之为“朝天伏羲骨”,乃为开国帝王之品,是最好的“日角相”。也就是“奇骨贯顶”的表现之一。

方从哲对相法不精通,但是就只看朱元璋的相貌,却也果然符合“雄杰”二字。他在看朱元璋,朱元璋也在看他。两人打量已毕,方从哲跪拜行礼。朱元璋是皇宋朝廷的吴国公,这一个跪拜礼节是必须要行的。

“尊使请起。”

相见礼毕,方从哲起身。

“听说燕王有书信给我?请尊使拿来,容我观看。”

陈遇接住书信,转呈给朱元璋。

朱元璋是和尚的出身,曾经四处游丐,本来目不知书,但是他很勤奋,行军打仗之余,每下一地,必定会搜求当地的宿儒以及饱学之士,或“留置幕下、有疑辄问”,或请“会食省中、分值讲经史”,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不但已经识字,并且还已经能写些简单的文章、乃至诗词歌赋。

打开邓舍的书信,朱元璋观看,见其上话语不多,大略言道:

“晋冀察罕,陷我汴梁。君父之仇,弗与共戴天。生死之敌,即为此也。今孤奉天子之诏,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伐济宁,平定河南,迎陛下还都於京师。……。”云云。

如果说这几句话还算的上“冠冕堂皇”,是打起来小明王的旗帜来请朱元璋参战,那么在书信的末尾,有一句话却就是直指益都与金陵两家的私利了。或而言之,便是邓舍许诺给朱元璋的好处。这样写道:

“还都汴梁,定不世之功,上可报皇恩。削平关中,救百姓出水火,下则拯苍生。功成之日,当割据山河,永为盟好。幸勿观望,速赐回音。”

“当割据山河,永为盟好?”

朱元璋看到此处,眼皮跳了一挑,不动声色地瞧了方从哲一眼,把书信重新叠好,放在案上,却不就此针对书信展开话题,而是岔开话风,缓缓地说道:“素闻尊使之名,自比苏秦、张仪,可有此事么?”

“苏秦、张仪,辩士也。从哲不才,愿效子贡之志。”

“子贡是谁?”

“春秋卫国人,名端木赐,字子贡。孔门七十二贤,十哲之一。”

“噢?不知此人有何优异,能入孔门十哲,且令尊使愿效仿其志?”

“子贡善辩,纵横家之祖,此其一也。‘可与言《诗說閱讀,

’,文学出众,此其二也。‘赐也达’,子贡通情达理,有非凡的政治才能,此其三也。‘货殖焉,臆则屡中’,在理财和经商上,他也有着卓越的天分,此其四也。

“子贡之善辩,出使楚国,救孔子脱出陈、蔡之厄;子贡之言诗,‘告诸往而知来者’;子贡之从政,‘常相鲁、卫’;子贡之理财,‘家累千金’。以至‘结驷连骑,束帛之币,收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

“人们都认为孔门七十二贤,颜回最贤,但是从哲却独以为子贡才是当之无愧的‘十哲’之首。何也?当春秋乱时,诸国纷争,颜回之贤,无利百姓。而子贡之贤,‘合乎时宜’,用之则国兴民富,不用则国亡民穷。

“壮哉!岂不诚大丈夫哉!”

朱元璋微微动容,双手合在一起,说道:“这样的人,确实可以称之为‘大丈夫’!”

通过与方希哲的书信来往,方从哲对朱元璋的脾气、性格、喜好都早已有所了解。和张士诚的优待士人以求名誉不同,朱元璋是一个典型的“务实派”。凡是被他重用的臣子,大部分都是实干家,用方从哲的话来说,也可以讲这些人都是“识时务”的俊杰。故此,借朱元璋的此问,方从哲表面上是在讲述本人的志向,其实却是在委婉地投朱元璋之所好。

也因此,他这回对子贡的解释,就和他上次出使松江时大为不同。

出使别国,首要的一个前提,不能让别国的主君讨厌你。

像是三国时,蜀中张松出使许昌,因其面貌丑陋,曹操见到后,“先见张松人物猥琐,五分不喜”。首先看到这个人就不想和他说话,那就坏菜了,还出使什么?果然,接着又因“闻言语冲撞”,曹操遂拂袖而起,转入后堂。不用多说,张松的出使任务肯定是完成不了了,白跑一趟。

方从哲当然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他本就人物俊朗,言语又故意投人所好,不管他的任务能否完成,至少有一条现在已可保证,他已经略微得到了些许朱元璋的好感。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应该不会受到太多为难。

“尊使几天前就来了,却因我公务繁忙,所以拖延到今夜才能相见。还请尊使不要见责。”

“从哲这次来,不但是为了我家主公,更也是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多等几天,并不算什么。”

“更也是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

“在前宋崖山之沉,蒙元入主中原,乱我中华已久。幸有我皇龙兴於颍上,刘太保起兵从河南,继而明公由濠州发起,我家主公转战在辽东,诚可谓‘首倡之功,全在我宋’。宇内的豪杰因此而纷纷影从,南北的英雄无不趋之如骛。人心振奋,美n意鼎沸,皆欲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己任。熊熊烈火,其实发自幼苗,时至今日,早已成燎原之势。

“从哲这次前来金陵,求见明公,虽然是奉我主之命,但实际上,更也是为顺应民心。所以,从哲说,我更也是为了天下的百姓而来。”

朱元璋微微一笑,说道:“尊使言之甚是。……,尊使不辞千里,来我金陵,路上劳苦。还是在很多年前,我曾经去过一次山东。当时刚刚水患过后,白骨遍野。久闻燕王英才盖世,不知如今的山东风土如何?”

“山东,春秋齐鲁之地,古为青州。山有岱宗之雄,秦汉以下封禅的所在。水有黄河之险,方今足以闭塞以独步中原。‘南有泰山,东有琅琊,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运河沟通南北,通衢相接东西。地广数千里,人烟繁茂。自我主执政以来,轻徭薄赋,百姓乐服。”

“山东人物如何?”

“孔、孟故里,民俗朴实。出乎北地,拔乎中原,礼仪之邦。”

“尊使刚才说,子贡‘合乎时宜’,因此可称最贤。现今也是如春秋、战国一样的乱世,立身乱世之中,而却讲究‘礼仪’?这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了呢?”

“礼者,君之大柄;仪者,使上下有序。礼仪之邦,诚而且信。用礼仪治国,百姓会安居乐业;用礼仪行诸侯,诸侯会不怀疑。”

“礼仪?诚信?你的解释倒是有趣。”

“我主宽宏诚信,人所共知。请问明公,我家主公的信您也看过了,不知道您对此是怎样以为的?”

朱元璋一笑,不答反问,说道:“燕王手下,如尊使者几人?”

“从哲智谋不及洪继勋,笃行不及姚好古;政事不如吴鹤年,耿直不如方补真;文学远逊颜之希,经济难比罗李郎。国用安饱读宿儒,潘贤二临机应变。文武双全有罗国器、杨行健、鞠胜、李溢,智勇足备有文华国、陈虎、赵过、庆千兴。姬宗周娴熟辞令;王宗哲通晓礼仪。其它比如佟生养、邓承志、陈猱头、毕千牛、张歹儿、李子繁、杨万虎、刘杨、陈牌子、高延世、郭从龙、傅友德、柳三郎等等忠义慷慨的英杰,动以百数,譬如粲烂繁星,数不胜数。……,如从哲不才之辈,不可胜计。”

朱元璋颔首,说道:“尊使本为浙产,是浙江人,现在海东任事,远离家乡。你的哥哥希哲曾告诉过我,说你的父亲年事已高,你的母亲独处家中。我没读过什么书,却也听说过‘父母在,不远游’。如尊使所说,燕王手下人才辈出,也不差你一个,何不就此留在金陵?一来,我与燕王同为宋臣,你也不算另投别主;二来,浙江距离金陵甚近,你还可以常常回家探亲,甚至把父母接来也可。两全其美。至若燕王那里,我可以写封信去,燕王有君子的雅量,料来也必不会反对。中涵以为如何?”

却是朱元璋起了爱才之心。

但他忽出此问,却也是大出了方从哲的意料。他先是愕然,跟着镇定下来,说道:“从哲已与燕王定了主臣的名分,道义所在,虽蒙明公错爱,请恕从哲不敢答应。正如从哲的兄长希哲现在明公幕府中,从哲的不留,正比如希哲的不往。尽管说‘父母在,不远游’,但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当此乱世,为百姓求生,为天下立太平,亦然圣人的教导。”

朱元璋叹道:“燕王得人,乃至于斯!”

夜色沉沉,已经五更。

雨水落在庭上,风凉如水。因为渐渐下大,雨声已不再是点点滴滴,而是响成了一片,似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近在咫尺。放在室内案几上的茶水已凉。陈遇示意侍女将之泼去,换上新茶。青瓷的茶碗,红漆的案面。茶碗里茶叶根根竖立,漂浮水中,热气蒸氲,与烛光混成一处。

除了雨声之外,吴国公府中一片寂静。

方从哲从容答道:“我主有驱除鞑虏、恢复汉家衣冠的志向,所以众士仰慕。这和明公所以能得到江南、淮泗英才的投效是一样的道理。”

这一句回答的很合适,既称赞了自家的主公,又不露声色地捧了朱元璋。且把话题重又拉回到了他出使的本意上。

朱元璋不觉莞尔,但却还是不肯转入正题,笑道:“‘驱除鞑虏、恢复汉家衣冠’?说实话,我对你家主公闻名已久,只是可惜至今尚且没有机会能得一见。请问尊使,燕王的为人和志向如何?”

“我主燕王,辖万里之地,理亿兆之民。一举一动,皆如日月之行,为众人仰望。每有一个决定,都会关系到全省百姓的祸福。因此,燕王的为人宽大为怀,时刻以苍生为念。而燕王的志向自然便是想要称其所职,不致愧对百姓,有失朝廷寄托。故而,每有小错,必定改之。”

这一句的回答更是合适。一方面点明了邓舍的为人和志向,是想要做一个称职的人君;另一方面也很坦率地说出“人无完人”,有时候邓舍也会犯下小错,但是很快必然就会“改之”。这要比单纯的赞誉更容易令人接受和相信,不止无损邓舍的形象,实则赋予人性,相反给了美化。

朱元璋和陈遇对视一眼,击节赞叹,说道:“尊使欲效子贡之志,果然有子贡的才干。”子贡是孔门七十二贤。朱元璋此话是在夸奖方从哲,更也是在称赞邓舍。他正襟危坐,说道:“尊使来我金陵,有何以教我?”

从他见方从哲开始,先是试探方从哲的真实才干,接着打听山东的人物风土,最后询问邓舍的为人志向。在经过一番了解和铺垫后,终将话题言归正传。

方从哲顿时精神一振,开篇第一句话,如此说道:“明公坐拥金陵,此虎距龙盘之地。”风声雨声,夜色星光。静室对谈,刚入正题。

42 喧夜

金陵城,吴国公府,静室内。

主宾对坐,陈遇相陪。数支红烛,有红袖添茶;凉风带雨,听雨声淙淙。表面的气氛看似安详清静,但是主宾之间,一个是名震江南的豪杰,一个是以善辩著称的辩士,风轻云淡之下,其实却隐藏着斗智激辩的张力。

若是将之形容为外松内紧,则在同一时间的南高丽汉阳府,城里城外,却刚好截然相反,外紧内松。

汉阳府临海,水气充足,夜雨下得比金陵更大。多半夜的时间过去,愈下愈大,已经从起初的濛濛细雨逐渐变得大如瓢泼。就好像用筛子往下筛似的,雨线形成直道,密密麻麻垂落,把夜空和大地连成一片。放眼远近,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雨水,从屋檐上、从墙头上、从亭台楼榭上,从树梢上连绵不断地跌落下来,又都从院中滚出去,在街道上汇成急流。

汉阳府是南高丽数一数二的大城,排水系统做得还算不错,但就算如此,有些地势较为低洼的街衢,上边也已然积了深深的一层水。人从中走过,能浸过脚脖子。因夜色深沉,城中灯光稀落,缺少反光,积水黑压压的。

便在这个时候,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不是一个人在走路,而是好像有很多人,他们都在奔跑。

有一只野猫正伏在街边的屋檐下,机灵地支棱起了耳朵,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夜色漆黑,雨落成片。街道的转角处先是有一抹火光在雨水中隐约闪现,映照在对面的墙壁上,随着脚步声的奔近,火光越来越亮。

那野猫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的到来,耸起了身子,好像是在威胁似的,低低地叫了一声:“喵。”

一支火把出现在了转角。紧随其后,两支、三支、五支、六支,成片的火把跃入它的眼帘。火光闪亮,传过雨幕,一朵朵的火苗跳跃在它的眼中;又从它的眼中传出,到对角,是上百个全副武装、顶盔贯甲的军卒。

军卒的队伍里,不时有低沉的轻喝:“快点!跟上来。”

“不要掉队。再转过两条街就到了。”

“……,狗日的,哪儿来的野猫?”

受惊的野猫拔腿逃走,在雨水中、在火光下,拉出一道黑影,飞快地窜上墙头,溜走了。被吓了一跳的士卒骂骂咧咧,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东方的夜空里,厚厚积雨云的缝隙中,那三两点的星光还在闪亮。

像是好奇有趣地偷觑,又似乎冷漠无情的凝视。

“街上见猫。下着雨,还出星星,这狗日的天气,实在太怪了。”

队伍的最前边,有两个人带头。一个穿着平民的服色,一个穿着黑衣箭袖。平民服色的那人正是通政司的暗探,而穿着箭袖之人却便正是鞠胜。

他奉了姚好古的命令,赶去城外调了五百军马,把任务分别一一交代下去,留了三百人负责城外的捕拿,自带两百人入城。因为聚集在城中的“丽人乱党”并不是都在一处的,所以带入城中的两百人又分作数队,他现在所带的这一支是人数最多的,将要面临的任务最重。

目标直指城西御街,凉山君府。

凉山君是前高丽王室,论辈分,前高丽王王祺还得叫他一声叔叔。年纪已经不小了,五六十岁。当日海东军马入城,凉山君倒是很“识时务”,没有做无谓的反抗,带头投降,故此在众多的高丽宗室中,他是少数不多还能保住本来家宅、原本地位的人之一。

按照道理来讲,他既已投降,邓舍也没为难他,平素待他还不错,时有赏赐,他应该不会卷入这次作乱才对。奈何他有两个儿子,都是早就暗中不忿。他年岁老了不假,可惜他的儿子们还年富力强。

试想,他的儿子们本为宗室,高人一等,可以任意地作威作福,现如今却国破家亡,特别是自从姚好古执政汉阳以来,采取了种种抑制丽人豪强、扶植汉人大户的措施,眼看汉人的势力一天强似一天,也许不出十年、五說閱讀,

年,这汉阳府恐怕就再无他们说话的份了,乃至说不定,一个普通的昔日下人就能爬到他们的头上去,如此巨大的反差,又怎能忍受?

“为儿孙谋,不得不反!”

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叫王礼,一个叫王祯。不久前,私下里和一个从大都前来的故旧朋友见了面。

他们的这位朋友带来了奇氏、察罕的手信。在信上,奇氏和察罕许诺,若他们肯在汉阳府起事,那么,察罕帖木儿便会在山东牵制邓舍的主力;而奇氏也会发动辽西世家宝、沈阳纳哈出,用来牵制辽东、朝鲜的海东驻军。然后里应外合,争取一举恢复高丽王朝。待事成,功大者为王。

这个许诺,或者可称之为约定,但凡有点智商的人都不会同意。

为什么?察罕或许可以牵制益都军,但是要想指望世家宝、纳哈出牵制辽东、朝鲜军简直痴人说梦。可是,“痴人说梦”也好,“利令智昏”也罢,王礼和王祯本就满心的不忿,整日处心积虑地想要改变现状,只是苦无办法,忽然间,奇氏和察罕都主动递来了支持,一个是蒙元的国母,一个是如今军队最强的男人,他们兄弟两人当然求之不得,当场就拍板决定,答应完全按照信中所说行事。

大凡一个王朝灭亡,必有遗老遗少。何况高丽是被汉人所灭。经过一番的联系与密谋,他们兄弟两人还真的找来了不少“志同道合”之辈。彼此约定,四月底在汉阳府集会,五月初就正式立旗作乱。

具体计划如下:

因为参与举事作乱的大部分都是王室、勋贵之后,所以他们家中多有仆僮,只凉山君府内,仆僮便不下二三百人。加上其它的一些,只汉阳府内就可凑够一千多人。此外,汉阳府的驻军中不少的一部分都是原本的降军,也可以联络一下,与之共同举事。

王礼信心满满:“以有备打不备,胜算八成以上!”

“当举事当天,俺会先用父亲的名义,请姚好古等人赴宴。在宴席上,把他们尽。到时候,城中群龙无首,我方又准备充足,胜算何止八成!十成也是有的。”王祯比王礼的信心还足。

“夺下汉阳府后,我方必须连续出击,不能给汉儿做出反应的机会。所以,也不用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来汉阳,选出一部分各自留在本城,待接到我汉阳府起事成功的讯号之后,便就立刻也分别在各城起事。”

“这叫做中心开花,四处烽烟!汉儿正用兵济宁,路途遥远,隔绝大海,定然措不及防。朝鲜、辽东的汉儿又有世家宝、纳哈出为俺们牵制。等邓贼接到军报日,必定为时已晚!”

“此番起事,俺打算用‘衣带诏’的名义。想俺丽朝已有数百年,在民间极得民心,旗帜立处,凡海东的百姓肯定云和而影从。”

“每个城中都有咱们的人!每个城中的驻军中也都有咱们的旧卒!百姓又皆思咱们丽朝。如此,则无交兵,守无坚城,不招必影从。事成定矣!”

像他们所说的这些,真好像是反手之间就可换天。

一群养尊处优的膏粱子弟,不识军法、不识战阵,夸夸其谈,自以为是,标准的“纸上谈兵”。这不,还没等起事,就因事机不秘已被发现。甚至就连通政司已调查清楚,鞠胜也都带人摸上门来了,他们还茫然不知。

冒夜雨,士卒践水。

穿过两条街道,鞠胜引领诸人来到了御街。急促的命令一道道传下去,百十人或围堵街口,或包围凉山君府。准备已定,百户过来请示:“各队皆已就位。请问大人,是先叫上几声,命他们开门;还是怎么着?”

大雨哗哗落下,鞠胜淋得像个落汤鸡。

他抿着嘴,咬牙一笑,说道:“咱来时没灭火把,料来府中已经发现。再叫几声门?不是给他们负隅顽抗的机会?……,传俺令下,撞门!”

三四个士卒从随行的辎重车上取下撞木,抬起来,重重一声,狠狠地撞在府门上。撞了一下后,退后几步,再又撞击。府门岂能与城墙相比?没三两下,轰然坍陷。地上积水甚多,溅射到诸人的脸上。鞠胜因离得近,也被溅到脸上的有,他混不以为意,抹了把脸,正待接着下令。

府内火光亮起,有人气急败坏地高叫:“来者何人?此是凉山君府!你们想作乱闹事么?还不速速退下!”

“作乱闹事?好么,反咬一口!”鞠胜冷笑说道,示意那百户回话。那百户大声说道:“奉姚平章令,搜捕乱党!”也不再与府内多废话,反正门都撞开了,一声令下,几十个如狼似虎的士卒纷纷扑入府内。

府中乱成一团。

王礼、王祯早已睡下,闻讯起身,仓促之下,不及应战。姚好古对军械控制得很严,他们千辛万苦也不过偷运入城了些许刀剑、弓箭,哪里会是披甲人的对手?入城前,鞠胜宣讲命令的时候,就已经与士卒们说得清楚:“待动手后,无论男女、不管老幼,只要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这一夜,凉山君府血流成河。

最可怜的是凉山君,王礼和王祯在做些甚么,他身为父亲,身为一家之主,其实早就知道。只是他管不住他的儿子们。父子间曾经有过一次谈话,凉山君说服不了儿子,最后凄凉地说了句:“灭我族者,必你二人。”

这句话果然应验。

火苗处处起,雨水虽大,却也浇之不灭。

惨叫声、恸哭声,惊叫声、兵器撞击声,以及砸毁东西的声音、墙壁倒塌的声音,还有士卒们的喊杀声,见到值钱物事彼此争夺的声音,此起彼伏,直响了两个多时辰,到东天大亮,夜晚逝去之时,方才慢慢平息。

百户从府内出来,向鞠胜禀报:“凉山君府内,共计男女四百三十二人。其中,非本府人计有四十二人。在捕拿的过程中,因有人持械顽抗,死者三百二十四人,现余下九十八个活口,都已集中在主院里。凉山君、王礼、王祯等及其家眷皆在其内,另外非本府人也还剩下有二十来个活口。卑职大致地问了一下,这些人多是外地的前高丽宗室、勋贵子弟。”

“士卒有伤亡么?”

百户撇嘴,露出轻蔑的笑容,说道:“土鸡瓦狗之徒,也想叫咱们兄弟有伤亡?阵亡一个没有,伤倒是有两个。一个是不小心在泥地上滑了一跤,扭了脚;一个是被因火烧塌的房梁落下,胳膊上被擦了一下。都是小伤,无关紧要。”

鞠胜点了点头,负手踱入府内,至主院中。

院里黑压压跪了许多的人。

大部分的人都是衣服不整,只穿了小衣的也有不少。大雨如注地落下,冲在他们的身上,每个人都又惊又怕,嘴唇乌青。鞠胜看到,人堆里有十几个女人,皆鬓发零乱,也不知是否士卒们故意为之的,她们几乎全都是衣不蔽体,尤其几个较为年轻貌美的,更是近乎一丝不挂。

鞠胜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瞧了那百户一眼。

那百户面色微红,解释说道:“抓这些人的时候,很多都是从床上拽下来的。也没工夫等他们穿衣服。所以,有些、有些,有点‘有失观瞻’。”看来邓舍的军官教导团成绩不错,居然这个百户也都能说成语了。

“这些都是乱党,怎么处置都可以。但是如果在战场上,老弟,你的手下要还是这样,你就等着被砍头吧!”

“是,是。”

军务不是鞠胜的职责,说了几句,也就放下了。他问道:“哪一位是凉山君?谁是王礼?谁是王祯?”

士卒们粗鲁地从人堆中拽出三人,推到鞠胜的面前。

一个老人,两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那老人的气色还好,两个中年人都是面如土色,差点跪不成,险些瘫倒在地。

“我王师入城日,凉山君有相迎之功。虽已查明今日此事,与君无关。但是犯事的是你两个儿子,怕是牵连之责,你难以逃脱。来人,把凉山君扶起来,好生对待。”鞠胜和颜悦色,与凉山君说过,转目去看王礼和王祯,看着他两人的那副惊怕样子,好似烂泥扶不上墙,目光中透出怜悯和不屑,摇了摇头,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何苦来着?”

他心中有句话没有说出,也是不屑与王礼和王祯说出:“像你们这种货色,和主公的英明神武相比简直天壤之别,也敢作乱兴事。不自量力!”

“现在该如何将这些人发落,请大人示下。”

“姚平章还在衙门中等候,将他们送去省府。听姚平章发落便是。”

犹如风卷残云,不到三个时辰,各地捷报频传,前脚接后脚送入省府之中。此役,姚好古动用兵力五百,共计擒拿乱党人犯二百四十余人,当场诛杀近六百人。而当喧哗的夜结束时,城中的百姓很多都还不知此事。

随后几天,负责外地的方补真也相继地送来军报,别的各城中诛杀与擒拿的人犯数目,略与汉阳府相当。

夜逝去,天光亮。

落雨如注,终于渐渐地把余火浇灭。汉阳府惊心动魄的杀人夜已经过去,而远在数千里外的棣州,战火却刚刚开始。

43 攻垒

棣州城外。

元军到来的速度比预计中更快,辰时前后即已出现郊野。

连绵一夜的雨水至今未停,地面泥泞,野上土路的两边麦苗郁郁葱葱。远方有片小树林,淋在雨下,青翠欲滴。

大队的元军骑兵络绎不绝,有些行在路上,前呼后叫,吆喝不绝;有些奔在田间,挥舞枪戈,耀武扬威,渐近人膝的麦苗纷纷被马蹄踏倒,又带起许多的泥水,迸溅的到处都是。还有一些爱惜马力的老卒,因见已经抵达目的地,都下了马,牵着坐骑在泥地中徒步前行,沾了半腿的泥。

元军的两位主将,任亮与李二,早在快到棣州的时候,就已分别从军前、军后汇合在了中军,两面旗帜并在一处,迎着风雨招展。

先是中军找好扎营的位置,由侧翼警戒防备;然后中军派出人马替换侧翼警戒的军卒防守,换侧翼扎营。

“怀柔胡骑”皆为骑兵,野战为首、防御为次,后边还会有大规模的步兵开来,所以他们所扎下的营地并不是很正规的营寨,只粗略地布下了一点防范,比如拒马、铁蒺藜之类,主要是营房扎好,军旗竖下,方便那些因为长途行军而有点散乱的营头集合就可以了。

当兵不是一件很热血,很英雄的事情,就不说战场杀敌,只行军便是很艰苦的。特别雨下行军。哪怕四月底,雨水冲在身上,时间久了也会很凉,衣甲里都是湿漉漉的,贴身湿,遍体生凉,摘下兜鍪、脱下军靴,倒出来的都是水;并且道路上又是泥地又是水坑,走在路上不小心摔一跤,从头到脚都是泥污。到了目的地,又要面临打仗,最多扎个帐篷,想冲个澡都难上又难。还好,现在不是冬天,若再是冬天,不是下雨,是下雪,越发令人难熬,冻坏了手脚都是寻常事。

更有那辎重车队,看似没有太大的危险,冲锋陷阵多数不用他们上。但是,遇上雨雪天气,迎风冒着雨雪,在泥地或者冻土上推车前行,也煞是劳累。火炮或许还是较轻的,一架云梯、一个撞车就得好几个车运,人拉马拽,尤其过河、或者陷入泥沼里边的时候,苦累只有本人清楚。

种种艰苦,不一而提。

任亮、李二选择扎营的地点距离棣州有二十里。两三个时辰上下,大致把营地建好。

军官还好一点,百户以上的有功夫擦擦身子,换身干衣服。随之不久,,

大约午时刚过一刻多钟,便有号角响起,中军大帐的战鼓也擂响了。这是召集诸将的讯号。各个营头的管带,或者百户以上、或者副千户以上,有的镇抚也要应命而动,纷纷驱马赶去中军,汇聚主将帐内,听候命令。

主将升帐,群将云集。

李二是河间府元军的总兵官,资历比较老,坐在正位。任亮才去河间府不久,资历较浅,另外搬了把交椅放在李二的下手,坐在其侧。两人都是铠甲鲜明,兜鍪上红缨高高竖起,手按镶珍嵌珠的短剑,后挂披风。

三通鼓毕,有中军的值勤军官出列点名。

按照各个营头,一个个点其主将的姓名。凡到者,皆高声应诺;如果还有没有到的,也不必直接入内了,先在帐外挨数十大板,受过军法惩处之后,再入营听令就是。若到的特别晚的,抑或不到的,甚有可能砍头。

战争之间,不能儿戏。军营之内,法大过情。

几千、几万,乃至十万、几十万的军马行动,如果没有军法约束,等同乌合之众,莫讲百战百胜,怕是连半点的战斗力都不会有。

在这个时候,主将他就不是一个人,他必须就是法令的化身。而偏裨诸将、包括士卒也都不是一个人,他们必须是武器的化身。

主将可以无微不至地关怀部属,记住每一部下的名字,记住每一个部下的喜好、记住每一个部下的性格,但是,唯一的一点,绝不能把部下当作一个人来看待,部下就是刀、就是剑,就是用来取胜的工具。

值勤军官点过名,诸将皆到。

任亮拱手,请李二发话。

军队里边的权威只能是一人。李二当仁不让,环顾诸将。大帐内环列两侧,站了二十余人,都批盔带甲,昂藏而立,目注在他的面上。

只听得李二说道:“诸位,急行军几日夜,咱们算是按时到了棣州城下。按大帅军令,当在入夜前发起第一波的攻势。但是,大帅没有能料到的,却是红贼在城池的外边立了两处营垒,与棣州城恰好成掎角之势。欲夺棣州,必先除此二垒。我军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河架桥,从河间府至此,路上并无险阻,立的功劳甚微。故此,本将认为,既然我军已然先至棣州城下,咱们人马较少,主城攻打不成,那两处营垒最好是能夺下。”

军队打仗,立功第一。要是不想立功,还打什么仗?所以,李二一言既出,任亮头一个赞成。

“冀宁路那边,主公亲率军马已经打服了孛罗帖木儿,军中诸将多立功劳。济宁路那边,少主固守巨野迎对益都的精锐骑兵,只要打赢,也必是大功一件。高唐州的贺宗哲、郭云营,窥伺济南,随时都可以打过黄河去,立功也并不难。河南军方面,便不说驰援巨野的,就连驻守汴梁的,当年打汴梁之时,他们也都是立下有赫赫战功。只有咱们河间军,除了打毛贵时打过几仗,过去几年中都罕有与贼军交战。难得的机会攻打棣州!弟兄们,难道还等着冀宁的主力来到,咱们才与贼军开战么?”

打败敌人,或许对高级军官来说,是意味着功劳,意味着向上升迁,意味着能带更多的部队。对中下级军官以及士卒来说,不但如此,还意味着战利品。

比如此次元军打棣州,若是怀柔胡骑能先将棣州城外的两营攻破,必能缴获大量的铠甲、兵器、海东士卒的私人财物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当然需要上缴一部分,但是中下级军官及士卒也能够私下扣留一部分。财物不必说,即便铠甲、兵器,如今乱世,倒手卖掉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还有斩敌首级的赏钱。不止实际斩首的数目,棣州城外乡野中有没能来得及入城的百姓,胡乱砍掉几个,那也都是钱。人的脑袋砍掉都一样,反正皆是汉人,谁还能分得清哪个是海东士卒的?哪个是寻常百姓的?

哨探已经探明,外边两处营垒中都是只有五百士卒驻守。

李二、任亮带来的足有三千骑卒,分出一千戒备棣州城内和另一处营垒,用两千人攻击五百人,尽管兵法云:“十则围之”,但那是说包围大城,现今才是进攻一个小小的营垒,以四取一,应该差不多有获胜的把握。

两位主将说毕,帐内诸将皆轰然称是。

李二、任亮大喜,打铁趁火热,当即一一点派,给各营分配了任务。

选定攻击的方向是罗国器安置在南边高地的营垒。从两边侧翼里各抽出五百人,以八百骑警戒棣州城内的驻军,用两百骑监视北边高地的营垒。这部分军马由任亮指挥。然后,集合主力两千人,由李二亲领攻击。

“传令各营埋锅生火,教军士们好生休息。一个时辰后,展开攻势!”

“争取两个时辰内把南边贼营拿下,随后转攻北边贼营。到明日天亮前,要把红贼布置在城外的阻碍全部扫清!”

二十余位将校同声接令,话音在帐内回荡,压住了落在帐篷顶的雨声。

……

棣州城头,罗国器登高远望。

“鞑子离城二十里乃止,所扎营的位置恰好在我军城外南北两营之间而稍微偏向南营。……,这其中有讲究啊。”

姬宗周是“巡防使”,此时敌临城下,他不能继续待在住处,也随着罗国器一块儿在城上冒雨巡查,接口说道:“‘其中有讲究’?大人何意?”

“现在落雨不停,不利部队行军。鞑子在城外二十里处扎营,应该说明他们暂时没有攻我棣州的意向。”攻方离城二十里扎营很常见,但是那都是在晴朗的天气,行军便利。便如眼下,持续下雨,道路泥泞,行军很不方便,若是元军的先锋部队想要直接攻城,便肯定不会仍旧离城那么远。要不然,部队走过来就很累了,还攻打什么城?

“我军只要守够十日上下就能等来益都的援军,元军不会直接攻城,便等同给了我军缓和压力的机会,这应该是件好事儿。大人为何如有所思呢?”

“鞑子如果只是离城二十里扎营倒也好了。问题就在李二、任亮怎么把营地放在了我城外的南北二营之间?难道就不怕我两营夜袭么?彼等是骑兵,扎营的时间还那么短,可以断定他们所扎的营地定不牢固。营既不牢,又还放在我两营间,这就奇怪了。且更还偏向南营。更是古怪。”

“大人是说?”

44 守垒

“鞑子必有玄虚!”

罗国器话音未落,只见远处南边营中蓦地里红旗连飚。这红旗,是城外南、北二营竖立的都有。旗杆数丈高低,旗面也有数丈的宽幅。若是遇到敌袭,在白天的时候便可用之示警。而要是在夜晚,则改为放火传讯。

棣州城头的望楼上,自有眼神好的士卒时刻注意。这时看到,顾不上大雨瓢泼,从高处探出半个身子来,朝着下边连声大呼。

阴沉的天气里,远处的那一抹红旗越发鲜艳。

不用望楼上的士卒喊叫,罗国器、姬宗周也早已看到,就好像是一点火焰,跳动在绵绵的雨幕之中。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话。一个说道:“大人料事如神!”一个说道:“哎呀,不好!”说“不好”之人正是罗国器,姬宗周紧跟着问道:“元军强袭我营当然不好,大人因何震惊?”

元军强袭棣州城外的两营,这已经被罗国器提前料到,难道还有比这更不好的事情吗?罗国器说道:“大雨如注,地面泥滑,固然不利攻方;但是怀柔胡骑全是骑兵,远程奔袭,来得又很迅速,必然没有带太多的大型攻城器械。所以说冒雨发动进攻,看似对他们不利,实际刚好相反!”

姬宗周不是笨人,虽没亲自上阵打过仗,可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顿时醒悟,也是“哎呀”一声,叫道:“不错!我城外两营中驻军分别只有五百人,临对强敌,处在绝对的劣势,全凭火炮、火铳、弓矢、强弩等物防御。如今雨下,首先火炮和火铳就用不成了,等同先自断了一臂。而元军却完全可以借机发挥他们最大的优势。李二、任亮不可小觑!”

“不止如此。”

“还有什么?”

“雨中不利行军布阵。以本将料来,鞑子在攻击我城外南营之余,肯定还留下来的有预备队。只要我军敢出城驰援南营,便定会遭其截击。一边是即便分散也能来去自如呼啸如风的骑兵;一边是冒着雨水难以布阵无法发挥战斗力的步卒,孰胜孰负,不用多说,也是一目了然。”

也不知是被雨淋的,抑或是别的原因,姬宗周嘴唇发白,脸色发青,说道:“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望楼上,士卒再次探出身来,高声叫道:“鞑子攻势甚猛,南营求援!”

十几个将校跟随在罗国器的左右,此时都神情严肃,站得笔直,任雨水浇落,顺着他们的兜鍪、铠甲往下流淌,目光齐齐集中在罗国器的脸上,只等他一声令下。

罗国器微微地闭了一下眼,紧紧握住短刀,无视诸将的视线,缓缓地说道:“适才本将已经分析过了,如果此时出军驰援,实不利我军。传令:命南营死守寨垒,半步不得后退。若是阵地有失,叫他们九夫长以上都提头来见!”

诸将闻得此令,都是面色大变。有人嗫嚅嘴唇,壮起胆子,出列说道:“大人!也正如您刚才的分析。雨中,南营的火炮、火铳都用不成,只靠弓矢、强弩,区区五百人、小小个营垒,能打得退数千人的强攻么?”

……

棣州城外的地势都较为平缓,南、北二营说是位处高地,其实也并不太高,敌人的一个冲锋就能从下边奔到营外。而且雨水太大,不但没法儿施放火炮和火铳,乃至对弓矢与强弩的发射也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

雨落成线,风吹不止,第一个会影响到射手的视野,其次会影响到箭矢发射出去的力度以及射程。强弓和劲弩还好点,普通一点的弓,拉满了弦,箭矢射出去,被雨一砸、风一吹,难免偏离方向并且渐渐后继无力。

两千个元军的骑兵分为两队,一队是主力,一千五百人,皆弃马徒步,从南营的北边往上冲;一队是侧翼,五百人,只管奔行在营垒的其它三个方面,远远拉放箭矢,以分散海东守卒的防守,减轻主力进攻的阻力。

营垒内外,羽箭飞舞。

一枝枝的箭矢或者从营**向营外,抑或从营外射向营内,撕破雨幕,在雨水中划出一道道弧形的轨迹。有的射中了目标,有的胡乱坠落。无论是攻击的一方,还是防守的一方,都喊叫不绝。呼声振地,远近可闻。

南营守将潘美,官居副千户,本名潘十一,是个目不识丁的粗汉,因为听过几次军官教导团的课,知道了北宋初有位名将叫做潘美,是他的本家,故此改了名字,干脆也唤作“潘美”。年有三旬,身高体壮,手大脚大,面黑如铁,一部连腮须,蓬乱茂密,衬托得他其人越发威猛。

立在营内高台之上,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指挥作战。

不断有垒壁上的军报送来:“鞑子一部,约六百人,抬举云梯、撞车,猛攻我营北不止。虽因雨大,鞑子无法放火,但是我部的火炮、火铳也无法使用,包括之前埋在营外的地雷,也有许多都被雨水打湿了引线。鞑子纵使踩上去,也爆炸不了。战斗十分激烈,我营北守军应付吃力。”

“雨太大了!放箭都没了准头。搞得鞑子攻营,根本不用理会我守军的反击,只要用撞车猛击垒壁就行。……,将军!请催促城援军。”

“城内旗语的讯号已经传来。罗大人军令:要求我军半步不得后退。若是营垒有失,全营九夫长以上皆处以极刑!”

潘美抹了把脸,嘟哝了句。边儿上的亲兵队长没有听清楚,以为他,

是下了什么命令,忙上前问道:“将军刚才说的什么?”潘美扭过头,恶狠狠盯了那队长一眼,骂道:“刚才老子说的什么?老子说‘狗日的’!”

“是,是。”

“杨帅不在城内,现在罗大人说了算。弟兄们,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没的在罗大人面前丢了咱杨帅的脸面!……,咱是谁?”

“海东安辽军!”

“传令,把罗大人的命令告诉给营北守卒部。再对监阵队说,凡前线将士,不管将校或者士卒,不肯力战者砍手、后退者砍腿、转身者砍头!”

亲兵队长凛然接令,转身待去。

潘美又将之叫住,取下腰刀,递与给他,道:“见此刀如见本将。如战士抑或监阵有不从军令者,给你斩杀之权!鞑子不退,你也不用回来了。”

“是!”

那亲兵队长接令,来到营中前线。战事正酣。

就好像一副水墨写意画,整个画面的背景都是雨水,在其间有成百上千的敌我士卒奋力厮杀。刀剑起处,撩起一道雨痕;枪戈刺入,溅出殷红鲜血。那血迹渲染出了墨色的画面,令人看到,不觉触目惊心。有人在倒下,有人在挺身;有人鼓勇向前,有人畏缩顾盼。人挨人、群挤群。倒下的人嘶声痛呼;向前的人忘我高呼。头顶上箭矢如雨,营内上下旗帜翻飞。

双方都在呼喊:“杀贼!杀贼!”

到底谁是贼?没有人能分得清楚。

也许还是那句话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就算是有民族和国家的大义在内,但两边都是在为了各自的民族抑或各自的利益而战斗,到的最后,究竟谁对谁错,也只有胜负宣明的时候,才能由胜者来做出结论。

间或有还保持完好的地雷炸响,伴随着的往往元军士卒的惨叫。营垒上布满鲜血,而营垒下到处残肢断臂。锐利的箭头被雨水冲刷得干脆,穿透铠甲,射入体内,血水四飞,把一汪汪在地上的积水都染得通红。

营北的西侧,数十个髡发的胡骑,口衔马刀,顺着云梯向上攀爬。

海东守卒放下檑木,一排排的滚下。手脚灵活的胡骑可以闪身躲开,若是躲闪不及,被之砸在身上,檑木上带的都有铁刺,顿时血肉模糊,变成个血葫芦,叫声凄厉,滚落下去。不止海东的守卒有监阵队,胡骑也有监阵,便立在战线的不远处,列成整齐的队伍,长刀雪亮,虎视眈眈,凡是有敢退者,当场处斩,是退也死、不退也死,两选一,宁为战而死。

为何?若退,必死无疑;若不退,还有一线生机。

云梯上的胡骑数十个,排在云梯后头的还有数百人,掉下来一个,后边的就再爬上去一个。

相比守御,攻击的一方从来都是更加的注重“人海战术”。要不然,怎么会有“十则围之”的说法?如果在攻打城池、堡垒、营壁的时候,顾惜士卒的伤亡,那么这个营壁、堡垒、城池,便会是必定难以攻下的。

罗国器设计的这个营垒形状,也确实有利防守。

营北的西侧虽然不长,只有一二百步,但是棱角突出,足足突出了两个面,彼此之间可以相互配合,进行火力支援。故此,尽管负责这个方位防御的只有五六十人,但是发挥出来的效果完全可以堪比一二百人。

虽惊无险。

但是,营北的东侧就不然了。

东侧也有五六十人防守,奈何东侧的地势较之西侧更为平缓,元军奔跑上来所需要耗费的力气更少,这防御,自然也便越发艰难。并且最为关键的,这个位置还是元军主攻中的主攻。李二、任亮把最精锐的力量悉数部署在了此处,攻击的力度当然也就是别处不能相比。

攻守才开始不到两刻钟,营北东侧的守卒已然阵亡近半。

很多人从军都是兄弟、亲戚、宗族一起从军,比如特别是流民们,邓舍在永平招兵之时,当时招来的士卒里就有两成左右皆为此类。

历经大战,当初入伍的士卒中,兄弟残缺的已有不少。此时防御东侧的军卒中,是兄弟的只有一对。而且兄弟年龄相差较大,哥哥已有近四十岁,弟弟还不到二十。兄长是一个副百户,弟弟是个九夫长。两人并力作战,遇到危险,有时是兄长替弟弟挡住箭矢,有时是弟弟替兄长挡住枪戈,携手至今,说实话殊为不易。早是生死之情,且本为兄弟,打断骨连着筋,血浓于水,更且一个年长,一个年少,他们的感情可想而知。

战斗到激烈的地方,一支流矢斜斜射来,穿透雨幕,正好中了年少者的眼睛,从眼中穿入进去,自脑后透射出来。

夹杂鲜血和脑浆。那年少者大叫一声,伸手要去捂,碰着了箭杆,带动箭头,在脑子里转了一转,疼痛愈加难忍,仰头栽倒,抬起了半截的手,大约是想拽住便就在身边的兄长衣袖,但终因力气消逝,无力地垂下。

兄长闪开一个登上营头的胡骑马刀,回手一枪,深深捅入他的腹内,顺便抬起一脚,将之踹落下去。雨水冲刷,迷了眼,再睁开时,正好看到他的弟弟中箭,摔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丢弃长枪,扑上去想抱住。但是,就在此时,又一个胡骑登上营头,这兄长的弟弟恰恰挡住在他的前边,只见他随手一拉,拉住那弟弟的右脚,丢到了营头的下边。

“不要!”

眼睁睁看着弟弟从营头掉下,最短的距离时,两人只相差咫尺。那兄长睚眦欲裂,因为控制不住去势,也摔倒在营头上,滚了一滚,翻身跃起,因他的长枪已丢下,一时间也没想到抽刀,便那么赤手空拳抓住了这一个后上来的胡骑,吃了他一刀,双手用力,两人从云梯上滚落下去。

掉在地上,两人虽都重伤,却还没死,互相拉扯,翻滚在泥泞和积水间。两个在云梯后的胡骑想上来帮忙,却因他两人抱得太紧、滚动不停,因而无法下手。海东的这副百户失去了弟弟,充满愤懑和悲痛,意志远比这个胡骑坚强,牢牢抓住了他的手,用额头把他的下巴顶起,开嘴就咬,就咬在咽喉上,两三口下去,那胡骑逐渐停下了挣扎,一命呜呼。

元军的士卒围上来,或用长刀、或使枪矛,对准副百户的身体纷纷扎下。那副百户好像是根本就不想闪开的样子,任他们乱刺,手脚齐用,在泥水上往前爬行,拉下的血迹把周围全都染红。

一刀、一刀、又一刀;一枪、一枪、又一枪,就连元军的士卒都记不得砍了多少刀、刺了多少枪,从营头上坠落下来的副百户却还是咬着牙,拼力朝前爬动。也许是用刀的元军士卒先停下了手;也许是使枪的元军士卒先喊叫了声什么,围在副百户周遭的元卒继二连三地都住了下手。

他们看着副百户往前爬。

在他们的头上,箭矢依然如雨;在他们的耳边,喊杀声依然震天。但是,他们却都停下了手,看着副百户向前爬。

副百户失血过多,早已没了力气,与其说是在爬行,不如说是在扭动。爬了半晌,前行的还不到两步。元卒中虽多为胡骑,也有人懂得汉话,分明听到副百户在喃喃地说:“小弟,小弟,……。”就在他身前的十几步外,是他已经死去的弟弟。有元卒把刀回了鞘,架起副百户的胳膊,帮他往前爬,拉到他弟弟的身边。副百户的手指轻轻动,又有元卒放下了枪,扶住他的手,放在他弟弟的手边,帮他们握在一处。

雨落如瓢泼,战场杀声隆。

水墨画上的战事和杀意暂时微微静止,定格在了那兄弟两人握着的手上,又向上移动,定格在了副百户嘴角的微笑之上。拉开距离,是围了一周的元军士卒。而攻守还没有停止。

把副百户架到他弟弟边儿上的元卒蹲下身子,抬起来副百户的头,一手重又抽出长刀,刺入了他的脖颈。鲜血如泉水,静止的画面又开始跳动。

45 求援

怀柔胡骑的攻势一直持续到将近傍晚。

南营潘美部以伤亡近百的代价,不管怎么说,总算是顶住了元军的第一波进攻。但是,这个消息并没有能使罗国器高兴起来,因为就在当天的夜晚,探马送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情报。元军的后续部队已经出现在了离城六十里的地方,总共人数约在两万两三千上下。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鞑子?据通政司的线报,河间府可供调遣的敌军明明只有不到万人!多出来的一万多人是从哪儿来的?”

“确实古怪!莫不是元军虚张声势?其实没有这么多的部队,只是装出有如此多之军卒?”

“天黑有雨,有利隐蔽。探马的情报来源是他们的亲自观察,而且他们亲自观察的地点距离鞑子行军的大队也并不太远。如果鞑子真的只是虚张声势,定然骗不过他们。两万三千人上下,……,难道说是?”

“是什么?”

“两种可能。或者是察罕得到了大都的支持,有驻守在大都的鞑子军也参与其中。或者是,……,或者是大同的战事已然结束?因此察罕得以腾出手来,将晋冀的精锐派遣了来?”

“大同的战事结束?”姬宗周倒抽一口凉气。

若是前者,如罗国器的头一个猜测,元军的后续部队之所以能有两万多人,是因有大都的驻军参与此次战事,倒也罢了。而若是后者,如罗国器的次一个猜测,竟是察罕帖木儿已取得了大同之战的胜利?其影响可就不是只对棣州,乃至整个的战局、济宁、巨野也都必然会陷入被动。

罗国器负手蹙眉,踱步堂上,军靴踩在出“橐橐”的声响。堂内诸人皆鸦雀无声。

“不行!此事关系重大。两万多的鞑子后续,大大出乎了我军之前的预计,不仅仅是会对我棣州城造成巨大的压力,更有可能会牵涉到巨野战场。必须立刻八百里加急送去益都,报给主公知晓!一方面,请益都改变原先‘先用坚城疲敌、后发精锐歼灭’的计划,速派援军;另一方面,若果是察罕战胜了孛罗,也好请益都及时地做出相应的作战部署调整。”

姬宗周神情一动,抿了下嘴唇,似是想要说些甚么,但最终咽了回去,转过头,朝堂下看了一眼。

罗国器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猜出了他的心事,随即想起邓舍前一封军文里的交代,略一思量,计议已定,环顾诸将,说道:“此去益都送信,非常重要,不可掉以轻心,需得派遣重将亲往。……,姬冲何在?”

姬冲是副千户,有资格参与军议,此时也正在堂下,应声出列,说道:“末将在!”

“拨与你十骑,趁鞑子的主力还没有抵达,未能合围,夤夜出城,即去益都!给你一天的时间,至迟到明日入夜,必须要把此事奏与主公!”

“大人!”

罗国器面色一沉,说道:“军令如山。你还有什么要说?”

什么是“军令”?就是上官下的命令。并且不管这命令是对是错,属下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哪怕是上官要属下去送死,属下也必须不打折扣地将之完成。军营不比别处,绝不允许讨价还价乃至抗命的现象出现。

因此,姬冲纵然是满心的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没一点办法,侧头看了眼姬宗周,又把视线转回到罗国器身上,半跪挺胸,大声地说道:“大人军令已下,末将没有什么可说的!保证完成任务。”

“你且上前,接下军文,便就速速去吧。”

姬冲起身,立等罗国器将军报书写毕,盖上大印,细细封好,接过来,收在怀里,并领下调兵和出城的令牌,行个军礼,大步出了堂外。

堂内的罗国器、姬宗周等人继续进行军议,商量办法以紧急应变暂且按下不提,只说姬冲。他点足了十骑,冒雨夤夜出城,换马不换人,连行数百里,次日将将快到入夜的时分,总算及时按命令赶回了益都。

一封军文九重天。

送入燕王府内,不到两刻钟,就响起了沉闷的鼓声,乃是邓舍升堂。有人领了候在侧室内的姬冲,穿庭过院,脚踏鼓点,来入堂上。

姬冲来到堂上,抬头观看,见堂中已有十数人在。坐在主位的一个,虽然未及弱冠,却气度沉稳;尽管雅青素服,却英气逼人。非是别人,正是邓舍。在他的身后以及台阶下,分别站了有**个侍卫、力士,皆戴交角幞头,穿紫梅花罗窄袖衫,系涂金束带,白锦汗胯,负骨朵在肩,配环刀在腰。所谓“骨朵”,即大头杖,“朱漆棒首,贯以金涂铜槌”。

因已入夜,堂上点起了许多的蜡烛,有些放在两边的烛台上,有些放在案几上,映照地堂内十分通亮。

主位下边有三十来把交椅分列两侧,大部分都

空着,只有的两个现在坐的有人。姬冲看时,却也认得,一个是洪继勋,一个是罗李郎。却原是他两人本就正在与邓舍议事,听到了棣州的急报,故此一并来了。

姬冲不敢多看,跪拜行礼。

邓舍开门见山,直接问道:“罗国器军报上讲,此次攻打棣州的鞑子前后总计不下两万五千人,并且他猜测,很有可能察罕帖木儿已经取得了大同战事的胜利。姬冲,你才从棣州来,我且问你,城中情形现下如何?”

“末将出棣州时,鞑子的先锋怀柔胡骑约有三千人上下,刚对城外的我军南营展开过一次攻势。南营守将潘美虽然将鞑子打退了,但是其部五百人的伤亡却是颇重。”

“北营如何?”

棣州的整体布防体系,罗国器是早有报给邓舍的,所以邓舍也是很了然。

姬冲答道:“北营倒是无碍。”

“城里呢?”

“城里有罗大人和姬大人坐镇,每日巡防不懈,并采用了多种的手段提升军中士气,弟兄们的斗志都很高昂。”

“你出城时,鞑子的后续部队已至城外六十里处?”

“是的。料来当下,也许鞑子已经开始了围城。”

……

夜色朦胧棣州城,连绵多日的雨水渐渐变小。夜空依然阴霾,云层仍旧厚积。昨天在云间闪烁的那几颗星辰,在今夜却踪迹不见。方圆十数里的城墙上火光冲天,火光的映衬下,前后数里都亮如白昼。

罗国器与姬宗周一在北城头、一在西城头,皆顶盔贯甲,后系披风,正紧张地催促士卒连夜加强防御。城下十里外,元军已到。

若把城墙的火光比作一条长方形的火蛇,那么城外十里处,元军的篝火连接夜幕和雨幕,几欲把阴云冲散,便就仿佛一条蜿蜒不绝的火龙。这会儿,可以分明看得清楚,这一条火龙正在四处分散,有往城南去的,有往城西去的;有朝南、北二营去的,也有稳处中央不动的,是为中军。

伴随火龙的分散,还有一阵阵的鼓声、号角,透过雨幕,遥遥传入城上。

罗国器凝目远望,喃喃自语地说道:“鞑子已经开始了围城。”

……

燕王府。

邓舍接着询问姬冲,说话间,门口的侍卫来报,说是堂外有人来到。邓舍停下话头,命将宣入,来人是李首生。

“你通政司布在大同、晋冀等地的密探近日来可有情报送至?”

“回主公,并无情报送来。”

“大都方面呢?”

“大都方面倒是有。”

“怎么说?大都的鞑子驻军可有异动?”

“并无异动。”

“现今棣州城外,有两万余鞑子来袭,罗国器判断,或者是其中夹杂有大都的鞑子,抑或者李察罕已将孛罗击败。若叫你分析,你觉得哪种可能性会更加的大一点?”

李首生心中“咯噔”一跳,面上神色不变,稍微低头沉思了片刻,即回答说道:“大都的鞑子肯定是没有动。若叫臣从二中选一,当是李察罕已胜孛罗。”

“若是如此,通政司为何毫无消息?”

“两个可能。一,察罕才胜,情报还没有能送到;二,察罕封锁了边界交通,情报无法送出。”

“给你两天时间,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将此事探查清楚!”

“喏!”

李首生双手抱拳,低着头,退出堂外,转身自去。

“洪先生,咱们本来预计奔袭我棣州城的鞑子至多会有万人,而现如今至有两万余人。罗国器总共守卒四千出头,兵力已然处在了绝对的劣势。如果鞑子不顾伤亡,豁出去猛攻猛打,你以为我守军可支持几日?”

洪继勋说道:“罗大人在城外布有南、北二营,与城中成掎角之势。若元军在万人以下,足可应付;可若元军在万人以上,定难遮拦。以臣料来,既然元军的先锋怀柔胡骑已猛攻了南营半日,在接下来的正式攻守战斗中,元军肯定会继续先取南营与北营,以断我城中两臂。……。”

……

元军安营扎寨、部署合围完毕,果然如洪继勋所料,用中军监视城内,使精锐再取城外两营。

……

“在这种情况下,因为敌我兵力太过悬殊,两营孤悬在外,已然失去了牵制敌人的作用,并且断难守住营寨。如果臣是罗国器,会及时地将营垒放弃,召两营之守卒突围入城,以此来加强城中的防御力量。”

……

罗国器传令召唤两营入城的时候,为时已晚。

当天晚上,南营先陷;次日黎明,北营继而丢失。

南北两营的主将潘美等人拼死搏杀,一千人到最终仅有两百多人成功突围,回入城内。且这两百多人几乎人人带伤,半数左右都失去了战斗力。

……

“两营已失,我可用来阻挡敌人的便只有棣州城池。棣州城不算大,也不算太坚。当此之时,若想坚持到益都援军的到来,最上策唯有一条。”

“是为何策?”

“不怕牺牲,连续不断地遣派死士主动出城扰敌。”

“为什么?”

“因为元军人马太众,所以不能任之逼到城下。而若不想他们离城太近,就只有主动出击、扰乱他们部署这一个办法。”

元军有两万五千人,若任其逼至城下,那么,他们只需要用五千人便可以把其它三处城墙的棣州守卒悉数看住,用两万人猛攻一处。罗国器就算三头六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绝对是难以抵挡得住。

……

南、北两营丢失之后的当日下午,元军发起了总攻。正好像洪继勋分析的一样,他们是千方百计想攻入护城河内。

“罗大人,鞑子攻势甚烈。我军如何应对?”

罗国器这一次与洪继勋不谋而合,大声地说道:“鞑子人多,若任之来到城下,城池必丢。方今之计,唯有一策!即遣将率勇士出城,必须将之牢牢地拒在护城河外!”

军旗连动。

一队队的敢死之士由勇猛之将率领,相继出城,前赴后继,血战在护城河上。雨水、河水、血水,流在一处,更加泥泞了地面。断戈、残刀、折箭,散落战场,越发加剧了惨烈。穿着不同军服的敌我士卒混战不休,放眼尽残肢断臂,尸体渐积渐高,掉入水中,差不多要把护城河填满。

……

“但就算如此,毕竟鞑子军马太多,棣州城也很难守住太久。如果罗大人能把军心、民心稳住,也许还可以多守个一两天。不然,最多三天。”

……

元军夜以继日,把部队分成了几个部分,连着两天一夜,攻势不曾有半刻钟的停歇。

尽管棣州军仍把他们堵在了护城河外,但这都是用人命填出来的。而且,便就在连攻的次夜,元军抓来了很多的城外百姓,驱使着都赶入了河中,活生生淹死,试图用尸体来真正填满护城河。惨叫和哀号声整日不息。

棣州城内的守军是海东五衙精锐,勉强可把同袍的伤亡置之脑后,也勉强可把城外百姓的哀号置若罔闻,然而城内的百姓却不比士卒,虽然说也都是身处在乱世,到底眼见的惨景少,耳听的惨景多,真的置身其间时候,看着好似森罗地狱,谁也受不了。渐有谣言欲起,民心仿佛浮动。

罗国器寻个借口,把城中的巨室、豪强全都拿下,也不杀,只软禁。又挑了些个地痞、无赖之流,干脆连借口也不找了,只简单地贴个告示:“谣言惑众,论军法处斩。”就在菜市场上砍了头,血淋淋地挂了满墙。

用军法威慑城内,使百姓不敢异动。

同时,他日夜不离城楼。元军有强弩,射程较远,又在护城河外搭建了几处高台,居高临下,能射到城内。守城的次日,罗国器在城楼上,正端坐胡床中遥相指挥前线作战,恰有一支弩矢激射到来,中了床底。

弩矢与箭矢不同。尤其是大型弓弩射出来的弩矢,又长又粗,可连穿透几层重铠。顿时吓坏了围在罗国器周边的诸将、亲兵。

罗国器徐徐俯身,把弩矢抽出,笑了一笑,说道:“险些射中我的脚趾!”和上次与方从哲出使金陵一样,罗国器如今已是大器将成。在平常时候,或者看不出他的出奇之处,但每逢临有大事,却偏能静气持重。

……

“罗国器有国器才,军心、民心他肯定是能稳住的。”邓舍说道。

洪继勋道:“即便如此,我益都的援军还是要速派为上。要等到棣州陷落,可就危险了!”

……

回到姬冲赶到益都的当晚,两个时辰后,头一批援军急行出城。

46 驰援

益都离棣州虽然不很远,也有数百里。单人独骑的话,一两天就可到达;若是大部队行军,则难免会较慢一点。因此,尽管就在姬冲入城的当夜,邓舍便派出了头批的援军,但是要想赶至棣州,却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棣州城内,罗国器、姬宗周望眼欲穿。

连着两天一夜,他两人目不交睫,总共睡了不足两个时辰。

罗国器还好,有当年在辽东从军时的经历,尽可熬得住;姬宗周不然,四五十岁的人了,素来养尊处优,从来没有亲自上过战场,首先一个身体就吃不消;其次强敌临城下,城池随时会破,心理上的压力也受不了。

短短数日间,他就苍老了好多。

姬宗周相貌不错,仪表堂堂、容貌端正,本来保养得也好,虽已年约五旬,一部垂髯犹自黑亮,不带半根白色的,而且发髻也从来是梳理得整整齐齐,配上他稳重的气度,端得威仪进止。可现如今,如果叫相识的人看到他,保证会大吃一惊。说不定,都压根儿认不出他了。满眼血丝、容颜憔悴自不必讲,只他那一部胡须,才一两天的功夫,就花白了大半。

向来干净、整洁的着装,如今也和他的发髻、胡须一样,变得凌乱不堪。因为连日在城头上冒雨督战,披在铠甲外的袍子上又是泥水、又是血迹,左边的袖子上还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叉kai了两个口子,大约是被垛口挂烂的,露出里边毛绒绒的线头。远在四五步外,便就能闻到一股既馊又臭的味道,从他身上传出。

嗓子也哑了。

走起路来,脚步浮动,要不是强打精神,怕随时都有可能会栽倒。

“姬冲出城已有几日?”

“快有三天了,应该已把求援急报送入了益都。”

“益都有何消息?”

“至今尚无消息传来。不过以卑职估计,有主公坐镇益都,发兵的速度定然会很快。也许援军已然出发,正在赶来棣州的路上。”

“罗大人那边情况怎样?”

“鞑子发了疯,日夜不停、猛攻不止。罗大人那边应付得非常吃力,上午送来的军报说,士卒的伤亡极大,才两天,就已阵亡四百余人。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到不了后天,预备队就得上了。只是还好,护城河一线仍在我军的手中。”

姬宗周扭过头,往城北望了会儿。

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喊杀声依然能够隐约入耳。由于雨水渐停,火器慢慢地可以使用了,时不时遥遥瞧见一股股的白烟弥漫,那是火炮与火铳在发射。有时会觉得脚下震一震,却是元军的火炮与投石车打中了城墙。

较之北城墙,姬宗周所在的西城墙相对安静。

元军似乎并没有攻击此处的打算,只是远远地在城外七八里处布置了三四千的部队,每隔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会把投石车等物拉出来,放上一阵。间或也会遣派出千许人摇旗呐喊,虚虚地攻上一阵便就退了。

看似有惊无险。

然而,姬宗周和罗国器却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更绝对不能因为看似“无险”就疏忽了防御、分出人马去帮助北城。因为,谁也不晓得元军到底会不会突然“由虚变实”。若是刚刚把西城的军马分去了北城,元军就忽然改变方向,猛攻西城,那不就正好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么?

“鞑子也知道,益都肯定不会坐视不救。咱们苦守待援,但他们却是想在益都援军到来前就先把棣州攻破。如此一来,又怎会不猛攻不止?”

一句话说到底,两方都是在争取时间。

“大人,您从昨晚到现在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趁眼下鞑子没有攻城,您不如去休息一会儿?”

姬宗周叹了口气,说道:“成败存亡,就只在这几天之间,也不知主公的援军何时会到。如此紧要、危急的关头,老夫又怎么能睡得着?”多说了几句话,便就觉得嗓子生疼,吩咐随从,说道,“去给我取些水来。……,不必生火再烧了,那边垛口的凉水舀来一勺就成。”

竟是从没发现,凉水也能这般的清甜可口。

“咕咚咚”一气把水喝完,姬宗周抹了抹嘴。随从拽住袖子,想替他擦一擦滴到胸前的水渍。他毫不介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不必,说道:“一点水渍算得甚么?……,鞑子的将旗动了!你快去南边垛口看住!”

城西墙上,随着姬宗周的命令传下,很快擂起了战鼓。

原本坐在垛口、倚着城墙休息的士,

卒们纷纷站起,竖起枪戈,拉动檑木,放好弓、弩,做好了应战的准备。淅沥沥的雨水落下,冲洗他们的盔甲与兵器。远处,元军摆好了阵势,缓缓逼近。气氛肃穆而森严。

姬宗周从棚子里走出,就近来到一个垛口,扶住城墙,远近观看。

由目测判断,此次元军动用的人马依然还是千人上下,八百的步卒,两百的骑兵。步卒用来攻击,骑兵用来防御。前行中,正中有一面大旗不断地左右晃动,周围许多的小旗相与呼应,以此来调整阵型。

距离城池越来越近。

姬宗周看见,便就在元军的先头营队与城池之间,有一块空旷的地带,是前几次的主要交战场,横七竖八遍布尸体,大部分皆被泥水淹住了。还有很多被投石车砸出的凹坑,积满雨水。部分坑中也有尸体。

其中一个,脖子以下都全被泥水淹没了,只露出个头在外边,没有兜鍪,头发散乱。也许是因为临死前的惨叫、也或者是因为死前受不了伤痛的折磨,故此他的嘴大开着。一个灰乎乎的东西从他的嘴里钻了出来。

姬宗周只觉得一阵反胃,险些干呕,勉强把酸水咽下。

那东西是只老鼠。从死者的嘴里钻出,探头缩脑地左顾右盼了片刻,大约发现了逐渐靠近的元军,受杀气惊吓,“吱”的叫了一声,飞快跑开。

“大人?”

姬宗zhou强自镇定,把视线转开,重又放在元军的阵型上。他是文官,不会打仗,也有自知之明,甘愿放权,不去干涉守卒御敌。

此时听到轮值将校带着询问的请示,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待鞑子入射程内,你可便宜行事。”

那将校接令转开,奔至指挥台,飙动军旗。各级军官见旗而动,此起彼伏的军令、口令、号令顿时响起,士卒们纷纷刀出鞘、箭上弦。

夹起一阵疾风、带着呼啸的声响,元军的投石车先发动。

巨石从天而降,正中城墙。碎石纷飞,杀声大起。

姬宗周眼观战事,虽天上小雨缤纷,但是他却如同深陷烈火地狱。而时下唯一可安慰他的,是姬冲好歹已经出城。

……

出了城的姬冲,在五天后,又回到了棣州。适逢姬宗周刚刚打退了元军的又一次佯攻,闻听此讯,他简直不敢相信。

罗国器派人请他速去北城墙,集会诸将,商议姬冲带回来的一则消息。

姬冲铠甲上都是血污,右边的肩头大概是中了箭,又许是受了戈矛刀剑之类的创伤,马马虎虎地用布包扎了一下,鲜血浸出在外。因为入城时,需要冲破元军的壁垒,所以兜鍪里的发髻也乱了,垂下几缕,散在面上。

当着罗国器与诸将的面,姬宗周不好说些什么,只意味复杂地看了姬冲一眼,上入堂内,坐在侧位。

“姬大人,万不料你儒家子的门中,居然能生下此等将种!这是主公的亲笔书信,请你观看。”

罗国器满脸赞许,赞不绝口,将邓舍的书信交给姬宗周。姬宗周展开观看,见前半部分写的是援军已经派出,教城中不必担忧。在后边又有几句,专讲的姬冲,大略写道:“姬冲及时把军情送到了益都,大功一件。因为益都诸将对棣州的情况都不熟悉,所以他又自告奋勇随援军回去棣州,出入城内,协助援军与城内的联系。勇气可嘉,真儒家之将种也!”

姬宗周苦笑,说道:“为将者出生入死,为主君效命阵前,本分是也。姬冲小儿一个,哪里当得起这般的夸奖?主公谬赞,愧不敢当。”恭恭敬敬把书信还给罗国器。

“姬冲,你将城外的情形给诸位大人、将军讲一下吧。”

“是。城外如今来的是头批援军,为王国毅王将军所部,皆为骑兵,有四千人。上午赶到的。现在三十里外扎营。后续军马尚有两批,也多为骑兵,等其到达之后,驰援棣州的军马总数可在一万四千人上下。主公的计划是王国毅部先不展开进攻,而是争取尽量把鞑子的侧翼牵制住,给城内减轻些压力,也好使诸位将军、大人有功夫全力应付城北战事。”

“然后呢?”

“然后,待驰援的三批军马全部抵达,再发起总的反击。”

仍旧是先用坚城疲乏元军,随后用生力军全力反击的战术。只不过,把派遣援军的时间提前了一点而已。

“不知后两批的援军何时能够抵达?”

“五日内。”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我城内还需要坚守五日?”

“正是。”

“诸位,可有问题么?”

堂上诸人议论纷纷。

“坚守五日?这才两三天,伤亡的士卒就快上千了。再坚持五日,且不论究竟能否守住,只军卒的伤亡就定然会极其严重!”

“此事非同小可!现今前线各营皆已出现了大规模的减员现象。由以往的经验判断,一个营头的士卒凡伤亡在三成左右,就会对士气造成极大的不良影响;若到得四成、五成,十有**定会产生溃败。虽然说咱们安辽军是海东精锐,士卒的素质远比其它营头要强,但是像眼下这样,如果减员的情况得不到控制,持续恶化,军中的士气会很堪忧!”

“而且,城外的援军已到,却按兵不动,不肯助战。尽管援军来到,会提高城内的士气;但是援军不肯助战,却定然会使得士卒产生不满。主公的计划是从大局考量,应该如此。可士卒们作为单独的个体,牺牲的是他们的性命,看着战友一天天的伤亡,时日一久,或许就会出现变局。”

“棣州的城墙也不算太坚固。经过这几天的血战,鞑子已快把护城河填平。等到失去护城河这道屏障,我军再无可据守的野战阵地,鞑子的精锐逼至城下,火炮、投石车、撞车,数管齐下,城墙甚有可能吃受不住!”

“前几天,城中的百姓就谣言欲起。鞑子如今又放话,如果我军不降,等到城破之日,就要屠城。就算士卒撑得住,即使城墙撑得住,……,大人,恐怕城内的百姓撑不住呀!”

这些议论,说实话,都是就事论事、确实面临的有这些问题。

罗国器沉默无声,静静地听他们说话,等到堂内重归安静,没有人再开口了,他才慢慢起身,顾盼左右,沉声说道:“我受主恩,守棣州,乃是职责的所在,生死早以置之度外。但念诸君与军中的将士们捐躯命,膏草野,而赏不酬勋,以此痛心耳!而今,城外援军已到,只需再坚持五日,便可内外呼应,发起反击,化解危局。待其时也,我也不必再为诸君有可能会‘赏不酬勋’而痛心。你们说的困难的确都有,我也理解。然而‘慈不掌兵’,我理解,不代表主公会能理解。胜利在望,却萌生怯意,试问诸君,你们还有何面目得见圣主!欲退自退,我当前向取死!”

罗国器这番话说得很有讲究,前半截以情动人,到结尾表下决心。“欲退自退,我当前向取死”。十个字说的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诸将再无异议,齐齐立起,躬身抱拳,说道:“大人既欲死战,末将等甘愿从之。”

“军令,调预备队准备。若是前线支持不住,便由后队上阵。哪怕是把人打绝了,死光了,棣州城,也一定要守足五日!”

诸将中有爱兵的,和士卒们常年厮混一处,不免产生感情。已经眼睁睁看着属下们前仆后继、伤亡惨重了,如今罗国器的此道军令又一下,可想而知,随后的五天必然伤亡会是更大,甚有可能会把营头全部打空。

这不是军令状,这是送死状。明知送士卒去死,不得已为之。因此,有的将领在大声接令之同时,按捺不下情绪的涌动,泪水湿了眼眶。

罗国器看在眼中,也不由为之恻然,暗中叹息,但是脸上却表情不动,面沉如水,厉声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国事、天下事为重。主公尝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千钧重担一肩挑。死则死矣,何必哭哭啼啼,效妇人之态?安辽军,流血不流泪!”

“喏!”

47 辞别

盾牌可以防御;盾牌也可以用来杀敌。当它竖立起来的时候,可以保护主人不受伤害;而当它飞旋着被投掷出去时,亦可以杀伤敌人。每一样的事物都是如此,有正反两面,只看怎么去对待。守城也是同样。固然在防守时,守城的一方会伤亡惨重,但攻击的一方同样也会损失极大。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棣州城内,罗国器、姬宗周等就快要承受不住,同一时间的城外,元军也是叫苦连天。只不过,相比城内,元军的士卒基数更大一点,所以伤亡勉强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守将们说所守住的每一寸野战阵地都是用鲜血守住的;对元军来说,他们每前进的一步也一样是用尸体推出。

仗打到现在,比的就已经不再是军卒、也不再是器械,而是双方将校的意志力了。谁能更不把士卒当作人来用,谁就能更接近胜利。

守城五日。

第一日,借助城外王国毅所部的配合,开始逐渐抽调城西、城东、城南的守军补充城北。

到第二日,罗国器就开始动用预备队。

第三日,大批的普通百姓也开始被抽调上城。

四千余的安辽守军,存者不足两千人,多数的士卒都是伤上加伤,依然奋战不止。就连罗国器本人,也最终因为不小心而中了一枚元军的箭矢。

千户以上的军官还好点,虽然人人带伤,最起码基本健全,少有阵亡的。百户一级的军官几乎换了一半。至若九夫长一级的底层士官,更是差不多全部换了一遍,有些损失严重的营头,更是都换了好几番了。

第三天夜晚的临时军会上,罗国器拄着刀,声音嘶哑,与存下的诸将说道:“已经第三天了!还有两夜、两天。据报,第二批的援军现已到城外百里处,明天下午前就可赶到棣州。至迟到后天晚上,三批的援军便会悉数抵达。诸君,再坚持一下,待到那时,你们就是此战最大的功臣!”

诸将皆满身血污,多日的不眠不休,都很累了,但是精神却很亢奋,大声地说道:“誓死不辱安辽军的荣誉!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姬冲,明天你再出城打探一下,看看第二批的援军究竟几时能到。只要第二批的援军能够准时来到,就算总攻是在后日,但至少也能暂时替咱们城内分担一部分更多的压力。见到王国毅后,,

请他再加大一点对城西元军的骚扰力度,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多些对咱们的支持!”

“喏!”

姬冲也是连着好几天没有怎么休息了。虽说他主要是负责与城外的沟通,但他毕竟是副千户,敌人来了,总不能坐视不顾,也要上阵杀敌。责任重、压力大,饶是他二十来岁,正精力充沛的时候,也是疲惫不堪。

但和别的将校一样,再疲惫,也得撑住。

不过,到底他是姬宗周的儿子,与别人不同,颇有根脚,而且姬宗周现如今也在城中,罗国器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便只看在与他父亲同僚一场的情分上,对他也是该照顾的就照顾点,更何况罗国器也是较为欣赏他出城后还肯回来这份举动的,因此,下过命令,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这几天你也累坏了。明天出城,还得要突破鞑子封锁,必须养足体力。今夜守城,你就不必参与了。特批给你些酒肉,吃饱喝足了,好生休息。”

姬冲接令,先拜辞退下,回入府中。

自被调来棣州后,姬冲向来是以军营为家,即使在姬宗周来后,得了一套供其临时居住的宅院,他也是从来罕有主动前去的。但是这个夜晚,他却是来了。等不多时,大约议事结束了,姬宗周也随之回来。

“父亲大人。”

看到姬冲,姬宗周很有点意外,皱起眉头,脱口而出,说道:“你不去军营,来府中作甚?”话刚出口,就微微后悔。

姬冲垂手而立,恭谨地说道:“孩儿不孝,没有听从父亲大人的命令,回去益都后,又再来了棣州。请大人不要生气。”

实在难得,姬冲也有服软、主动认错之时,姬宗周愕然之余,说道:“该做的你做了,不该做的你也做了。此时来讨我的原谅,我没有什么可对你说的。雏鸟长大了总想振翅高飞,你翅膀硬了,随便想做什么就去吧。”

“孩儿的一切所作所为,上次已与父亲大人说得很清楚,其实都是为了咱们姬家。前几天,孩儿回到益都,专门请得主公的同意,与诸弟见了一面。虽然时间不长,不到一刻钟,但诸弟都还安好。较之上次见面,二郎持重了许多,渐有当家之风。三郎读经,《春秋》读了大半。四郎虽然年少,但在二郎、三郎的教诲下,也已经开始朗读《诗经》。”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孩儿奉罗大人的军令,明天将要出城。此次出城与上回不同。上一回,鞑子还没有能合围,是故孩儿能得以轻松奔出。而这一次,鞑子已然合围,数万军马重重围困,孩儿究竟能否得出尚且在两可之间。若是孩儿不幸战死,请父亲不要悲伤。孩儿的诸弟各有所学,咱们姬家后继有人。”

明天出城的危险,姬宗周岂会不知?

听了姬冲真情吐露的一番话,他情绪激荡,没办法再将冷口冷面的外表继续保持下去,思及益都城中的诸子,再看看立在面前的姬冲,不禁眼眶一红。他长叹一声,说道:“为父是真的不懂你!你既已出城、回去了益都,又何必再回来呢?难道你看不出,棣州已成死地么?”

“父亲大人此话怎讲?”

“痴儿!你虽一心为咱姬家,但在权谋处世上还嫩得很啊!主公很早之前就知道了鞑子要袭棣州,援军却迟迟不肯派来,这是为何?”

“主公是想用棣州来做诱饵,意图歼灭河间府的鞑子主力,对大都以及晋冀腹地造成威胁,以此减轻济宁路方向的阻力,助赵左丞攻下巨野。”

“不错。那又为什么主公在得知了此次来犯棣州的鞑子实际上不止万人,甚有可能还包括有晋冀精锐的情况下,依然不肯速派援军,即便援军抵达也不肯参战,仍旧要求我城中务必坚守五日呢?”

“原因和刚才那个一样。也是为速败鞑子,助赵左丞获胜。”

“对啊!主公的心思全在巨野,棣州早成诱饵。如此一来,无论守不守得住城池,咱们城中的守军、百姓,不就都是死路一条了么?看看现在,已然阵亡过半,还有两天两夜!你认为到最后能活下几条人命?”

“父亲大人说的这些,孩儿都知道。但是做大事的人本就该这样,该舍弃的不舍弃,只能说是妇人之仁。主公这样做,无可厚非。且何况,棣州若失,便就等同打开了益都的西北大门,主公也是一样冒有风险的!身为主君,为了胜利,还甘冒大险;做臣子的,难道不该更舍生忘死么?”

父亲和儿子说话,最烦的就是你说你的一套,他说他的一套,而且听起来他的那一套还挺有道理,反驳不得。

姬宗周恼羞成怒,气得满脸涨红,霍然站起,喝道:“逆子!总是你有道理!咱们父子两人,有一个死在城中就行,也算是报了主公之恩,非要都丧命此地么?听了你上次的说话,为倡我家门楣、荫我家后人,为父已决定与城偕亡!你个小畜生还不知足?非要把小命也丢在这里?”

姬宗周这一恼怒,说出了一句实话。不管怎么样,不管他和姬冲总是吵架也好,总是互相看不惯也罢,但对姬冲上次说的哪些话,他总算是在深思之后,亦觉得深有道理,默认同意了。

姬宗周雷霆大怒,姬冲默然肃立。

良久,他轻轻地说道:“父亲死城,是尽忠;孩儿回来,是尽孝。”微微地启齿一笑,他又接着说道,“记得从前父亲大人打孩儿的时候,孩儿总是会边逃边说,真正的孝道应该是‘大棒受,小棒走’,这是圣人之言。为什么呢?因为若是受了大棒,孩儿被父亲打死,反便是陷父亲於‘不仁’了,才是不孝。受棒且如此,何况如今?正如父亲说的,如今棣州已是死地。因孩儿之言,而使父亲陷入生死险境之中,也不是孝顺。”

“你,……。”

“孩儿不能劝父亲走,因为父亲身为‘巡防使’,守城是职责。但是,孩儿也不能离父亲而去,因为孩儿是父亲的孩儿,尽孝是本分。”

姬宗周怒火顿消,不觉潸然泪下,以袖掩面,说道:“小畜生!小畜生!总是你的道理。”

“父亲!”

“去吧,去吧!”

姬冲默立片刻,跪下来,端端正正地叩拜三下,起身辞别,倒退而出。

他没有再在府中多留,因为还需要去营里挑选明日随同出城的死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他才出府门,有个老家人追了出来,递给他一个锦囊,说道:“大郎,这是老爷给你的。特别交代,命你明日出城后打开。”

“出城后?”

“是。老爷还说,若你真的孝顺,就务必要按囊中言语行事。”

48 冲营

次日,天还没有亮,姬冲便就趁夜色出城。

此番不比上回,随从不止十骑,从全军中挑选出了五十人,都是出名的勇士,一个个弓马娴熟。

出城门后,直往东行。一二里外是护城河,渡过河水,再走不远,便是元军的第一道防线。这头道防线好过,因为一则天黑,二来其不及防备,五十来人找出了一处间隙,前后成列,催马疾驰。晃眼间,已突破壁垒。

马蹄奔行,惊动了元军。

本来静悄悄的营垒,很快升起了点点营火。

值夜的元卒闻声展望,一叠声的叫喊嚷遍远近:“红贼冲营!”有的高叫:“速禀将军,贼军想要突围。”有的大喊:“快吹角传讯,叫后头营寨防备。”一边吹起号角,急往后边传讯;一边擂响战鼓,紧急集合军卒。

往后边传讯,是为截击;集合军卒,是为追赶。

大军扎营皆有军规,若遇敌人踏营,非有军令不得妄动。所为者何?怕起连锁反应。比如现下,海东只有五十来骑冲营,如果反应太多,只能是自乱阵脚。所以,虽然事出不意,但是元军并不慌乱。

雨水早在昨日已经停下,路面泥泞。

姬冲坐在马上,微向前伏,随着马背的颠簸,身体顺势起起伏伏,左手牢牢拿住强弓,控制缰绳,垂在马侧;右手则搭了两支箭,横放胸前,食指和中指间夹一支,无名指和小指间夹一支,这叫做连珠箭。他还称不上是此道高手,最多只能连珠两箭,尤为出众的可以连射三四箭。

弓手放箭,放过一支,再搭上一支,其中有时间上的间断,而若是会使连珠箭,间断就会大为缩短。不要小看这点间断的时间,在关键时刻,足以救人一命。随从姬冲的五十骑,差不多人人都会这一手。

就以每人连珠两箭计算,五十骑等同百骑。

疾冲过营,行不两里,元军的第二道营垒出现眼前。

尽管才一眨眼的功夫,但有了前边营垒的鸣角示警,最起码这第二道营垒的轮值士卒有了警备。

如雨的箭矢在黎明前这段最漆黑的夜色中迎头扑来。

姬冲大喝一声:“盾!”

五十来骑举起左臂。骑兵,

的盾牌不是很大,可以套在手臂上,往前飞驰的时候,挡在头前,足以掩护要害。本来运动中的目标就不好射中,加上有盾牌的保护自然更加安全。如果这样还会被射中,只能怪运气不好。

姬冲一马当先,首先跃过了营外的壕沟,冒着箭雨撞入营中。刚入营内,他就惊觉不对。和头一条元军营垒正常的气氛相比,这第二道的元军营垒明显充满异样空气。并不是说士卒太多,而是太过空虚。

从试图上前阻挡的众多元卒中奔过,接连掠过好几座的营房,其中有三成以上都是空无一人。越往前行,空置的营房越多。

“将军!有些不对。”

不但姬冲发现了古怪,五十骑也相继有人发觉。这看似对他们是件好事,因为元军空置的营房越多,给他们造成的阻力当然也就会越小。可是,当现实情况太过偏离原本预计之时,不管是好、是坏,都难免令人惊疑。

开弓没有回头箭。

尽管发现不对,可他们已深入了营中数十步,且第一重的营垒也已突破,总不能此时掉头奔回。姬冲叫道:“往前走!过了这座营,再看玄虚。”把箭矢搭在弓上,连开连射,三四个挡住前路的敌人纷纷中箭摔倒。

五十骑里,有人善使飞索,马上丢绳,一套一个准儿,也不去套人,专往较低的旗杆以及支撑营房的柱子上丢,待套住后,借助奔马之力,将之拽倒。一时间,人喊马嘶,旗杆和柱子接二连三地倒下,砸起泥水和尘土,把元军营中搞得一片乌烟瘴气。

又有人会丢飞石,在一截不太长的绳子两端各系一块石头,对准人的双腿掷出。在飞行的过程中,绳子会散开,一旦碰上人腿,通过石头惯性的作用,又会迅速地缠成一团,把人的两腿绑住。其所被缠住之人若是站立不动的,不要紧;但是战场上,两军交战,又有谁会站立不动?

只要在跑着的,就必会因此而栽倒。刚刚倒下,丢飞石之人即赶至其边上,换取马刀,微一侧身,刀起处、带一抹寒光,刃落处,起一蓬鲜血。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呼吸间,姬冲等人已经又过了第二重营。冲出营外,眼前豁然开朗。诸人抬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只见眼前,本该是元军的第三重营垒,不知何时居然被尽数拆掉了,显出一块空地。此时灯火通明,约有数千人,正在这片空地上列队。人头簇拥,旗帜林立,黑压压的一大片。他大略地撒了一眼,分辨得出,左边有一部所打的旗号正是第二重营垒中的元军。此外,中间的一部是第三重营垒的驻军。又有五花八门各色旗帜,还有是从别的城门外开来的。

有从者反应过来,惊叫道:“不好!将军,鞑子这是想要突袭我城外援军。”

元军在城外的营垒共有四五重,多的地方五重,少的地方四重。这会儿,单独把第三重拆掉,并在此地大集诸军,又且是在黎明未至的时分。就算是再笨的人目睹此状,也可以猜得出来,其军定是打算用兵城外。

益都军马络绎不绝、星夜兼程地往棣州来,元军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怎会毫无察觉?海东会用围城打援,元军也一样会用此招。

前有数千人挡道,后有追赶出来的元卒。

姬冲前后为难,进退失据。往前,用五十人冲击敌阵,必死。往后,有一线生机,但如果城外的援军受了敌袭,说不定会损失惨重。该怎么办?

临敌接战,不容多思。

姬冲弃弓挺枪,回身大呼:“欲立奇功,在此一时!弟兄们,随俺来。”拍马急行,径往敌阵冲去。元军分出数支小队过来阻击,他的骑术不错,灵活绕开,奔到阵前,不去杀敌,而是抢了一支火把,随手丢到一辆辎重车上,叫道:“先放火,再杀贼!”

只要火起,就必能引起援军的注意,也就算把元军突袭的计划破坏掉了。

也因此,他虽然冲阵,却不往里深入,只在外围游走。元军本来就在列队,阵型还没有布好,仓促不及,渐渐被他及五十骑扰乱。尽管有军官一再弹压,不许军卒乱动、喧哗,但眼看着敌人突然出现面前,奔突呼喝,能忍住只当视而不见的真是不多。原本静悄悄的阵上,亦渐起喧嚷。

同一时间,大批的元军士卒从第二重营内奔出。

元军的将校改变了策略,不再用小队截杀,而是改换重骑兵列成队缓慢推进,与营内奔出的士卒互相配合,一个从东,一个从西,往正中挤压。

姬冲等人的活动范围越来越窄。

重骑兵里有一元将高叫:“来贼听了,可敢与俺厮杀么?”

百忙中,姬冲拿眼观看,见那将铠甲鲜明,**骏马,手执大刀,背后亲兵扈从,一杆大旗迎夜风招展,上写着一个字:“任”。从者里有人猜出,说道:“此必为鞑子上将任亮,察罕军中人称‘银牌’的就是。”

姬冲又不是杨万虎、郭从龙,怎肯上前与他厮杀?朗笑一声,说道:“来者可是老任?你且听了!你想偷袭我营,早已被我军侦知。就在前头不远,专为你设下了有十面埋伏。要不怕死,尔等尽管且去!”

任亮催马,紧追姬冲。

毕竟姬冲连过了两重营,马力稍嫌不足。任亮却是养精蓄锐。转不几圈,两人相距便已不足一箭之地。姬冲正走时,猛听得耳后风声,急转头处,见是任亮的亲兵中有人放箭,忙不迭来了个大折身、侧弯腰,将将躲开。虽是躲开,奔行的速度不由一滞。任亮飞骑赶到,暴喝一声,手举刀落。

大刀用的是砍,长枪用的是刺。

姬冲在兵器上就先吃了亏,又是被动,更重要的,他也不及任亮力大。匆匆用双手举起长枪,拼力招架了一下。“咔嚓”一声,枪杆从中断开。只觉有一股重力顺着两半的枪杆传入他的手中,又顺着胳膊涌入胸前。

他仰头朝天,吐出了一口鲜血,知道不是对手,顾不得手臂麻木,把左边的断枪杆劈头盖脸朝任亮的脸上砸去。借此得了半息的缓冲,兜过马头,归入追来的五十骑队中,勉强提起精神,哈哈大笑,说道:“‘银牌任亮’,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不过如此而已。儿郎们,随俺杀贼!”

叫的响亮,其实是诈。

明知是死,还要送死,死得没一点价值的事儿,姬冲不会去做。虚张声势地向元军重骑兵队前冲了一冲,打个唿哨,他带着五十骑齐齐转向,径往西边的第二重营内奔去。那里虽然也有敌人,但多是步卒,容易过。

49 偕亡

黎明前,正是人精神最为怠倦的时刻。元军选择在此时向益都援军发动突袭,可谓煞费苦心。却不料竟被姬冲发现,也算是阴差阳错。

姬冲率领五十人横冲直突、游走阵外,虽然也点起了几堆火,但是毕竟火势太小,很快便被元军的士卒扑灭,没有起到给援军示警的作用。因此,他改变了计划,改而引领诸人重又向元军的第二重营垒中冲去。

五十骑,此时已只剩下四十人不到。

任亮猜出了他的打算,叫道:“拦住他!营里帐篷、柴火太多,如果走了水,必然难以扑灭!待黑烟升起,肯定就会引起益都贼军的警戒。”只有火光还无所谓,因为军营中点篝火也是很正常的;但若是加上烟气,就截然不同了。好端端的营里怎么会有滚滚黑烟呢?那只能是失了火。

这边任亮组织人拦截姬冲,那边元军的主力怕走漏消息、加快了行动。好一番厮杀!在人群与马堆中,姬冲等人拼力奋斗。夜色慢慢消褪,远远的东方有一轮红日跃出地面。当第一道阳光来临大地之时,在钢刀与鲜血的鸣奏曲之中,他们听见在十数里外蓦然间爆发出一阵呐喊!

姬冲的努力终究还是无用,元军按照计划展开了对益都援军的突袭。

受任亮的那一刀重击,让姬冲直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不但没有恢复过来,伤势还越来越重。随从里有人叫道:“将军!鞑子已袭援军,咱们无力回天。只有生死各由天命,且回城去吧!先将此事报与罗大人。”

姬冲转顾左右,到此时,从者已不到二十人。

掐算时辰,他们已在乱军阵中冲杀了足有两刻多钟。

这还是在元军把主力悉数调走,只留下了数百步骑击杀的情况下,如若不然,怕是连半刻钟都坚持不了。姬冲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闪身避开一支箭矢,侧耳细听,西边益都援军的营地里遥遥传来喊杀声不绝。

他转过脸,看了看左右随从,几乎每个人都是气喘吁吁,胯下坐骑也都是汗出如浆。无论人马,便就不说伤创,单只体力上就都已经坚持不住。

“罢了!便按你所说。”

来时容易去时难。来的时候,因为趁敌不备,前两道营垒好过;但此时此刻,元军早有防备,要再想毫发无伤地快速通过,无异於难比登天。

任亮兜着马,还在后边紧赶,边追边叫道:“兀那贼子!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乡下茅厕么?休走,再吃俺一刀。”他披挂的是重铠,前半时马力充足,杀到眼下,若论后劲怕是已不如姬冲。

姬冲等人皆是轻骑兵,机动灵活,时而在空地上疾行,时而转入营垒的外侧转上一匝,借助地形和营寨的掩护,把任亮再度甩掉。对任亮的叫嚷,姬冲充耳不闻,笑与诸人说道:“弟兄们,累了么?”

“杀贼怎会觉累!不累,不累!”

“出城转了这半晌,千军万马阵中,咱们如入无人之境,连踏两重鞑子的营垒,且与鞑子军中所谓的悍将‘银牌’任亮交手多刻,稳占上风,杀敌不下百人。弟兄们!鞑子的精锐也就是这样了。”他睥睨任亮,嘲笑地说道,“这就是‘精锐’?‘悍将’也!”哈哈一笑,又与诸人说道,“读书不可无酒,杀贼不可无曲。你们且往前,俺给你们唱首曲子助兴。”

海东军中,要讲风雅,第一当数柳三郎。一支横笛吹起,管教三军落泪。就连邓舍听后也是惊为绝技,赞不绝口。柳三郎之后,便得说姬大郎。他虽然从军的时间较短,但毕竟有多年浪荡公子、眠花宿柳的底子在,且为人又豪爽,好交际,所以一腔小曲的唱词儿也早就是闻名棣州了。

若是假以时日,肯定也会和柳三一样,全军皆知。

存下的十数骑从者,闻令而动,先是分为两队,一左一右,把姬冲护在其间;继而两队合一,首尾相顾,姬冲处在正中,摆出个蛇形阵。这种阵势较为灵活,能软能硬,如果遇到敌人的弱处,可以像个锥子似的,狠狠穿透;而若是遇到敌人的强处,也可变幻如一条走蛇,灵巧地绕过。

迎着初起的朝阳,姬冲仰头眯眼,把断枪当作鼓槌,把盾牌当作鼓面,随着马蹄奔驰的节奏,一下下敲出响声。这响声开始时并不甚大,像是在寻找感觉;慢慢地,越来越响。到最后,慷慨有力。和马蹄声混在一处,简直令人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是鼓响、又抑或哪一个是马蹄在响。

马蹄的的,不是归人。

一个清朗、明澈的嗓音,在残酷的战场上冲天而起:“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姬冲所唱,仍旧是关汉卿的名曲《一枝花不伏老》。这曲子,在他临去大都的黎明,辞别诸弟后曾经唱过。对这首曲子,他确实是非常的喜欢。既fang荡不羁,又粗犷有力;明为写烟花青楼,实则代表了桀骜不驯。

有时候,恍惚里,午夜梦回,他甚至会觉得这曲子简直就是对他的量身定做。他深深地理解关汉卿,可是又有谁,会理解他呢?

别人看到的,只是他有“大根脚”。

别人看到的,只是他锦衣玉食却不奋发向上。别人看到的,只是他日日夜夜寻欢青楼。别人看到的,只是他甘与市井为伍,博戏斗赌。别人看到的,只是一个豪爽游侠姬大郎,别人看到的,只是益都有名“姬衙内”。

可是又有谁,会理解他呢?

对酒当歌,人生苦短。

箭矢如雨,刀枪碰撞。有人在惨叫,有人在流血。姬冲的眼半睁半闭,他像是看到了,又像是没有看到,低回的音调渐入高昂,他接着唱道: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妇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唱词稍停,从者有人高叫:“将军!看城西!”

城西火起。

又有人叫道:“哎哟不好!必是鞑子兵分两路,一路阻击扎营在城西的益都援军;一路趁机猛攻西城墙。”

“城西的驻军多数都已被罗大人调去了城北。……,将军,城西危矣。”

姬冲心中“咯噔”一跳,盡在ωа

,他想的已不止是城西危险,他想的更是他的父亲姬宗周。棣州城西,乃姬宗周负责防御的位置。真是没有想到,一次出城,却竟然看到了元军“围城阻援”与“调虎离山”整个过程的实行。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个老家人转交给他的锦囊。

因为自出城后,一直交战不断,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功夫去看,甚至差点都忘掉了。这会儿想起,从怀中取出,打开观看。锦囊里只有一个纸条,上边写道:“你如孝顺,出城见到王国毅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虽说姬宗周从来没给姬冲过一个好脸色;尽管姬冲也很少有不顶撞姬宗周的时候,到底父子情深。两人有过多次姬冲是否该出城的争执,每次的争执都是围绕“忠”与“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想让对方听自己的,都认为对方是错的。为什么?其实他们都是对的。

只是因为父子身份的不同,故此出发点不同罢了。现如今,在这样一个城外援军受袭、城西也受攻击的时刻,姬冲看着手中的纸条,茫然失神。

若是他现在听从了姬宗周的命令,转身逃走,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但是姬宗周要求的“孝”,和他该做的“孝”,究竟是不是一回事?他该按照姬宗周的要求去“尽孝”?还是该按照他本心的驱使去“尽孝”?

从出城到现在,只不过短短的大半个时辰,姬冲就已第二次面临两难。

若说他头一次的进退两难是因为该不该“尽忠职守”,那么这一次的两难便是缘由该如何“为父尽孝”。

……

棣州城西。

元军的这次拂晓攻击无声无息,等到被守卒发现,为时已晚。第一波的元军几乎已快把云梯抬过了护城河。姬宗周忙了大半夜的布防,快到天亮的时候才刚眯了会儿眼,没有睡熟,就被将校叫醒了。

“大人!鞑子来了。”

“守御就是。”

“看其动静,这一回,鞑子怕是真攻!”

“啊!”

姬宗周匆匆赶上城头,放眼看去,清晨的阳光下,鞑子攻城的部队一眼望不到边际,至少万人。他顿时明白:“中了鞑子之计。快派人去城北,请罗大人速遣军马过来支援。”城西现有的守卒不到五百人,加上助战的百姓,也才只有一千出头。无论如何,是挡不住万人进攻的。

“王国毅部就驻扎在城西外边,他是怎么搞的?便就任由鞑子集合了万人之众,居然没有发现?……,啊呀,王国毅误我。”

“益都的第二、第三批援军最多两日内就可到达。就算鞑子倾尽全力攻下了我城,城池残破,估计他们也是定然难以守住的。却是奇怪,为何他们竟如此不惜代价、孤注一掷?莫非是巨野方向发生了什么变化?”

“这个时候,还去谈论什么战局大势?你带上本官的亲卫,速去垛口,协助防守。不管怎样,要坚持到王国毅反应过来,抑或是罗大人遣了预备队过来为止。”

“大人请看,城西王国毅军营的方向,似有火头。说不得,也许元军已经先对他展开了攻势。”

“大人!城北亦遭到了鞑子的猛烈攻击。罗大人腾不出手来救援城西。”

姬宗周如遭重创,面色惨白,退了几步,摇摇欲倒。随从慌忙上前扶住,他勉力站稳身形,再去看向城下,元军的先锋已近在咫尺。

“本以为这两天鞑子的攻势已够凶猛,万没料到,他们却还保留了实力。在截击王国毅部的同时,竟然还可以对我两处城墙发起猛攻!嘿嘿,嘿嘿。”

“大人?”

说是不让别人在这个时候去讨论战局大势,但是姬宗周却也忍不住陷入了沉思,既然元军有此余力,为何直到现在才突然发起总攻?真的是因为巨野战场发生了变化?

……

长枪刺来,正中奔马的脖颈。

鲜血如泉涌出,马鸣哀声,往前继续跑了几步,轰然倒地。马上的骑士也随之摔落,还没有来得及爬起,七八个敌人围拢上来,戈矛横七竖八地扎下。连声惨叫也无,那骑士就已惨死。随从姬冲的战士又少一个。

“将军,城外援军受袭;城西、城北也受到敌袭。咱们该何去何从?”

在元军的第二重营垒中,姬冲等找到了一处还算坚固的壁垒,冲入其中,暂作休整。环顾身边,只剩下了八九人,还有两个失去了战马。

“何去何从?你们说呢?你们想咱们该怎么办?去哪儿?”

“去城西王国毅营肯定不行。回去城中,还得过一重多的鞑子营垒,现如今城北、城西也受到敌袭,城内定然无力帮助咱。咱们就只有这几个人了,要想凭借单独的力量杀过去,恐会不易。”

壁垒外,脚步阵阵,是元卒围拢了上来。

“时间不多,必须速做决议!”姬冲解开铠甲,按了按臂膀上的伤处。这是旧伤了,还是上次回棣州时留下的,这会儿又开了口,血流不止。有从者把披风撕开,帮他重新绑好。活动了一下,觉得好受一点。重又穿好铠甲,他丢下断枪,抽出马刀,做出了决定,说道,“先不直接向东回城。这鞑子的第二重营很空虚,咱们打他个措手不及,改往北走,待横穿过营,绕过前头的第一重营垒,然后再折往东行,回城里去!”

“大丈夫当马革裹尸,死在战场,正得其所!”

“岂有眼见同袍浴血,而勇士们却掉头逃跑的?”

“你们要不想跟俺回城,也行。等过了鞑子的这道营,想走的,尽管走。”

“不管如何,总得先从这营里冲出去。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诸人皆以为然,短暂的战场议论结束,人人打起勇气,再上坐骑,催马奔出,诈往东行,行不及远,猛地转过方向,一溜烟奔朝北去。

元卒果然被弄了个措手不及,刚摆好的阵势再度宣告瓦解。气得任亮哇哇大叫。敌人只有四五十人,现如今更只有存了不到十人,区区些许的残兵败将,还是客场作战,却竟被他们来去自如,实在奇耻大辱。

奔驰在营垒中,早晨的空气清爽干净,扑在面上,令人精神振奋。绕过营房,避开支柱,自壕沟上跳跃而过,从拒马的缝隙中飞快穿行。前边有零零散散的元卒匆忙围堵,后头是任亮带领数百人大呼小叫地追赶。

透过重重的营垒,在高高跃起的那一刻,有从者扭头朝棣州城头上看了一眼,立刻带着惊讶,高声地叫了声:“你们看!”

罗国器的大旗不知何时竖在了城西,与姬宗周的旗帜并肩而立。

便在这两面招展的大旗旁边,迎着阳光,有一人盘坐在望楼上,似乎正在抚琴;边儿上还有一人,手里大约是拿了柄小旗,正在指挥军卒杀敌。

从者认不出来,姬冲却认得分明。那弹琴之人正是姬宗周;而指挥士卒的那人不必说,定是罗国器。

罗国器身为主将,不在城北御敌,跑到城西作甚?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城西遭遇到了超乎想象的攻击,而且城北已无援军可派。四个字浮现在姬冲的心头:“城池将破。”

“父亲大人!”

他心中喊道,泪水流下面颊。马刀敲打盾牌,继续方才的高歌,他接着唱道:“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踏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盾牌扬起,挡住敌人的枪刺;马刀回击,将之拦腰斩断。

西边十数里外,王国毅拼力突围;东边数里外,上万元军蚁附登城。战鼓和号角齐鸣,杀声与呼声振地。旗帜代表了荣耀,城池是攻防的要塞。

……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火铳冒出白烟,箭矢激射望楼。姬宗周的手在颤抖,但他还在坚持弹琴。虽然琴声已经走调,但姬冲慷慨有力的话语声仿佛还回荡在他的耳边:“人皆称父亲为‘今日冯道’。父亲岂不知,遇明主,当以死效之?”

……

臂膀上的创口,鲜血顺着淌下,流出铠甲外,染红了姬冲的手,又顺着刀柄往下淌,和刀刃上的血混合。哪一个是敌人的血,哪一个是本人的血?再也分不清楚。高高扬起,狠狠劈落。在阳光下带起一道血痕。

姬冲心怀激荡,叫道:“我恨!”

“将军恨什么?”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八九人的从者,有两骑是一人两马,速度稍慢,落在后边。先后被任亮赶上,举刀砍落。剩下的四个人紧随姬冲,又高声问道:“将军恨什么?”

“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

唱到此时,姬冲已不是在唱了,是在呐喊,是在嘶喊。他杀敌,他往前冲,他看向城头,元军的第一面旗已插在城西。

……

琴弦崩断,箭中胸前。

姬宗周低下头,像是奇怪,又像是稀罕,颤巍巍举起右手,也许是想将之拽出,还没握住,身形就往前栽倒。撞在了琴案上。那古琴跌落望楼。姬冲跪拜在堂上,烛影摇红,他说道:“父亲尽忠,孩儿尽孝。”

……

“你要是真的孝顺,出了城,见到王国毅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

姬冲的歌声渐入尾声。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将军,你恨什么?”

“我恨不在城头。”

马蹄的的,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

看着那琴掉落望楼,滑翔在晨时的阳光下。姬冲睚眦欲裂。他仰天高喊,叫了一声:“父亲!请恕孩儿不孝。”不再向北行,拨马冲东,直往城去。

50 军报

棣州城陷落。

消息传到益都时,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随着这个消息一起传来的,还有另外一个消息:历经十来天的血战,赵过终于攻下了巨野。姬宗周等人的猜测没错,元军之所以不惜代价、突然发动了对棣州的总攻,原因正是在此。

巨野一丢,就等同济宁路落入了海东的手中。虽然王保保在诸将的扈卫下,侥幸得以拼死突围成功,但其部损失极大。曹州军负责断后,全军覆灭。河南军万余人折损过半。也就是说,济宁路的元军已无余力反攻。

在这种情况下,察罕要想挽回被动,除了迅速攻克棣州之外,别无它法。

因为打下了棣州,便可以威胁到益都。尽管益都的援军已先后赶到,也许很快就又能把棣州夺回。但是最起码,能够分散一下邓舍的注意力。只有这样,察罕才能争取到缓冲,好再调兵遣将派去济宁,争夺巨野。

济宁路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临淮泗,控运河,南下可入河南,西进可通山西,北上能够威胁河北,察罕帖木儿绝对不会轻易让给邓舍。如若不然,一旦被邓舍在此地站稳脚跟,就不再是他掌握主动,而是成为益都掌握主动了。

“棣州失陷。攻克巨野?”

益都城内,邓舍不知道是应该欢喜还是震惊。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棣州陷落并不可怕。计算时日,咱们的援军应该都已抵达。据报,城陷时,罗国器与姬宗周抵抗得很激烈,想必元军的伤亡应该会是很严重。而且,罗国器在撤退前还把城门和辎重等物都给烧掉了。城墙也有坍塌。故此,想要把棣州夺回应该不难。……,问题反倒是在巨野。”

“巨野怎样?”

“察罕不惜代价夺下棣州,很明显是在为增兵济宁争取时间。虽然说,我军打下了巨野,但付出的伤亡不小,并且兖州还仍在元军的手中。有兖州和山阳湖的阻隔,就目前来说,庆千兴、杨万虎、李和尚等部还不能与赵过会师。如果在这之前,察罕一边将我益都的视线吸引在棣州,一边调集够了军马,对巨野展开反扑。就凭赵过的那点骑兵,怕顶不住。”

“先生的意思是说?”

“如今战局已进入关键时刻。以臣之见,主公应多注意巨野。棣州,小患耳。好有一比,棣州是看似危险,实则无恙;而巨野却是看似告捷,实际上暗藏危险重重。”

棣州有惊无险,巨野还是主要矛盾。

“说实话,阿过能不负厚望,竟以万人骑兵,果然攻下了巨野,战败了王保保,殊为不易。先生,我提了多久的心,直到此时才算放下。”邓舍感慨地说道。

他站起身,在室内走了几步,伸个懒腰,活动了下手脚,继而一笑,又接着说道:“至若巨野与棣州两处孰重孰轻?其实不用先生提醒,我也心里有数,清楚得很。稍有风吹草动便就坐立不安的是庸人之才。我虽不敢自夸,但察罕试图用棣州给我造成压力,却也未免太过小瞧于人!”

“主公打算?”

“正如先生所说,现如今,战局已入关键时刻!是成是败,在此一举了。如果我军能在济宁站稳脚跟,那么整个的北地局势也就必会因此一变。只恨棣州城离济宁太远,无法抽调兵力前去驰援。我决定,

即给泰安下令,教其尽其三军,一则全力攻打兖州,打通至巨野的道路;二来,选出部分精锐,绕道汶上,沿阿过入济宁的旧路,先期支援巨野!”

王保保虽败,但并没有走。从巨野撤出后,眼下他正在济宁路的南部。益都军队如果猛攻兖州,很有可能他会派人去帮忙,所以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攻克兖州上,必须另外选出一部军马沿旧路先去驰援巨野。

“那棣州?”

“也不可不防。命陈猱头立刻带兵前来益都,协助防御。以免我军万一夺不回棣州,自乱阵脚,耽误了济宁路的决战。”

“是。”

讨论过这两件紧急的军务,分别一一传下命令。邓舍轻松了点,转到挂在墙壁上的地图前,观看着说道:“要说起来,阿过攻陷巨野的战术称得上‘绝妙’两字。”

“告捷的军文里不是讲了么?说这是潘贤二的主意。”

“潘贤二远在泰安,能出奇计,助阿过打下巨野。先生,此人的品行虽不怎么样,但好歹也算是个人才。”

邓舍知道洪继勋看不起潘贤二,因此并没有多说,只是略略一提,转开话锋,重又把话题拉回到了赵过攻陷巨野的过程上。

他说道:“王保保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阿过带的都是骑兵,优势在野战,不在攻城。若我是王保保,无论对方如何施为,强攻也罢,用计也好,千变万化、我只有一策相对,那就是按兵不出。……,有坚城,粮草充足,且是主场作战,可谓占尽了优势。敌奈我何?”

虽然听邓舍说别人年轻好像有点搞笑,不过洪继勋却没有丝毫的不适应,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说道:“主公说的是。虽然说王保保将门虎子,素有时誉,但毕竟经验不足,缺少磨练。何况,这一次守卫巨野,应该是他头一次独挡一面。因而有些沉不住气,倒也并不奇怪。”

“也或者是他听说了李察罕已在晋冀战场上取得了胜利,故此自以为有恃无恐,于是忘乎所以,大胆纵军轻进,估计也是有的。”话说到此,邓舍不由嘿然,“嘿嘿。察罕老匹夫用兵当真狠辣。孛罗帖木儿倾尽全力,居然连半个月都没有支持住,一败涂地,硬是被迫地签了城下之盟!”

“北地英雄,尽管向称主公、察罕、孛罗。但是以臣看来,孛罗本就是滥竽充数而已,远不及主公与李察罕。”

“哈哈。”

邓舍看着地图,回想告捷军文中叙述的攻陷巨野过程,连连称赞。

却是原来:赵过在包围巨野后,先扫清了周边的元军壁垒,随之大举攻城。一方面也是因骑兵不擅攻城,另一方面也是因王保保防守得宜,连着打了三四天,战果半点没有。两军僵持,到了第六天头儿上,有信使送来了一份来自泰安的密信。打开一看,正是潘贤二想出来的计策。

计策很简单。

概括言之,就是八个字:“以我之长,攻敌之短。”

何谓“我之长”?就像是邓舍说的,当然是野战。何谓“敌之短”?还是野战。只要能把王保保引诱出城,促其野战,海东就有获胜的可能。

但是问题却也就出来了,怎么才能把王保保引诱出来?

要知道,相似的招术,赵过已经用过一次了,——开战初,他曾经在巨野城北的山里边,伏击过王保保一次。吃一堑,长一智。王保保既然已吃过一次亏,要想再把他诱使出来,定然就会很不容易。

潘贤二想到了一个办法。

首先从对方的角度考虑,站在王保保的角度来推测,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才会肯再出城?答案只有一个:只有在他确信已经获胜的情况下。

巨野守军胜,赵过败,狼狈逃遁。王保保血气方刚,会肯眼看着这样的机会溜走却甘愿不出城追杀么?显然不会!那么,又该怎样才能让王保保确信他已获胜,赵过已经落败?

当时,察罕取得晋冀战场胜利的消息还没有传开,潘贤二并不知道。但是他认为,要想让王保保确信获胜,前提就是必须让他相信察罕已取得胜利。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赵过才有借口主动撤退,诈败佯走。

所以,他建议赵过,在严密封锁城内城外消息之同时,故意捏造出来一个察罕获胜的风声,并且故意将之走漏,让王保保知道。再装出一副因此而军心不稳、士卒惊惶的样子,趁夜晚“悄悄”撤退。

赵过本是孤军深入,若不是察罕陷在晋冀战场、暂时无力顾及济宁,他也不会来打巨野。现如今察罕获胜,随时可有大批援军前来,他闻风撤退也是在情理之中。王保保获悉,必定出城追赶。然后,就可以在城外设下埋伏,守株待兔。先把出城的元军歼灭,再趁势攻取城池。

赵过完全是按照这个计策去做的。王保保果然上当。

夜战城东,一战歼敌近四千人。

在此次的战事中,赵过还用了点别的计策。前几次的战斗里,他缴获了不少的元军铠甲,悉数交给士卒换穿,只在胳膊绑块红布,以方便自己人辨认。待王保保落入埋伏之后,时当深夜,元卒难辨敌我,自相残杀。

杀至次日上午,裹挟了俘虏,诈作败兵,又轻轻巧巧地赚开了巨野城门。赵过晓得邓舍军纪严明,还特地在告捷的军文里写明了一句话:“入城后,秋毫无犯。直到臣写这封军报时,城里还有百姓不知巨野已经易主。”

邓舍转回案前,拈起赵过的军报,又看了一遍,放将下去,再又把棣州送来的军报拿起,叹道:“攻打巨野,可谓先难后易。守御棣州,却是先易后难。阿过打巨野,看似不难。罗国器、姬宗周守棣州,确实惨烈!”

51 褒扬

提起棣州的战事,就连洪继勋也不禁恻然,恻然里还带着一点敬重。

“是啊。满城四千余的守卒,撤出来的不到千人。罗国器能逃出生天实在侥幸之极,只是可惜姬宗周陷落城中。更有姬冲,明知回城是死,依然奋不顾身,还好,重伤之后刚好被罗国器遇到,顺手救下。还有王国毅,虽说他因大意受到元军的偷袭,但总算身先士卒、及时地打退了元军,好赖把罗国器、姬冲等突围出来的将士接应了下来,没有一错再错。”

“阵亡的士卒倒也罢了。先生,你可知道么?是什么最让我觉得不忍?”

“可是那些被留在城中的重伤军卒么?”

“正是!罗国器的军报上说,突围时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管他们。无可奈何,只得将之留在城中。鞑子凶残,入城后会怎么对待他们?不言而喻。其下场定然难逃一死,而且怕还不是痛痛死。身为他们的主君,却不能让他们堂堂正正地战死疆场,而是像小鸡、小狗一样的,任人肆意宰杀。”邓舍长叹了口气,自责地摇摇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元军攻下棣州之后,随时都会面临益都援军的反攻,肯定没有心思去收容俘虏,对那些伤员,绝对地会是一杀了之。

邓舍的这番自责,既是觉得愧对士卒,因为安辽军这支部队跟他很久了,里边有许多的上马贼老人,包括一些低级军官、乃至士卒,他也都认识,彼此难免会有感情。

同时,也是非常痛心。安辽军的军士都是老卒,即使伤员,也是很珍贵的财富,没有战死在沙场,反而就这么毫无还手之力的被人杀死,确实极其不值。

闭目遥想,当城池陷落,敌人入城,四处放火,伤员们陷入绝境,自知必死路一条,当时的绝望可想而知。都是从军已久、身经百战的勇士,别说邓舍为之痛心,怕是连他们自己也觉得这种死法很不值。也许,还会发生一些可歌可泣的故事,亦然殊为可知。只不过,无论这些故事是否有过,都已经随着渐渐熄灭的火势、渐渐消散的烟气而也随风弥散了。

战争就是这样的惨烈。

人们记得的,永远是光彩夺目的英雄。至若小人物,不管荣辱、抑或生死,即便悲怆、又或者壮烈,到头来,归根结底,都只是一串数字罢了。

“主公不必太过自责。棣州之所以陷落,首先是因为王

国毅呼应不力;其次是因为罗国器、姬宗周麻痹大意,和主公并无什么关系。待我益都援军重将城池夺回后,自可再慢慢地责罚失职之人,为伤员讨还公道。”

“姬宗周与城偕亡,真是出了我意料。……,对了先生,罗国器把姬冲送回来了么?”

“姬冲负有重伤,行不得快路。这会儿,大约还在路上呢。”

邓舍默然片刻,说道:“等他回到益都,你要记住第一时间来通知我。此次守卫棣州,姬氏父子一人尽忠,城po身陨;一人尽孝,慷慨赴死。都是我海东的好男儿。要大力表彰,给其褒扬,以为后来者之榜样。”

“是。”

“姬宗周一死,姬家便没了大树。而姬冲年纪尚轻,却也不宜过高拔擢。这样吧,我听说姬冲有三个弟弟,都还没有婚娶。先生,选几个大户人家,从臣下里选择也行。要挑家风温良的。我来做媒,分别许配与之!”

对邓舍为何突然有此想法,洪继勋并不奇怪,这不但是在奖赏姬家,更是在做给别的臣子们看,以解其后顾之忧,只不过,他说道:“这,……。主公,姬宗周才陨,按照礼法,现在就给他的儿子们办婚事不太合适呀。”

“那便先把婚订下来。……,再去问问姬冲的弟弟们,有愿意从军的没有?若有,就挑出来一个,让去接替姬冲之职。如果没有,便选出一人来我王府,做个参议。”

“接替姬冲之职?”

“姬氏父子立此功劳,当然要有赏了。我打算把姬冲调来我的卫队,给时三千当个副手。”

姬冲已是军职,转为文职未免唐突,但继续把他放在前线,似乎又稍嫌邓舍无有体恤之意,也就失去了“做给别人看”的意义。因此,干脆就调入卫队,也可以借此机会多了解了解他,若果堪大用,再外放也不晚。

洪继勋冰雪聪明,顿时明白了邓舍的用意,点头称是,顿了顿,忽然也是叹了口气,接着又是一笑。

“先生为何叹息?又为何发笑?”

“臣原以为姬宗周是个‘今日冯道’,万没料到却走了眼。真没想到,此人居然也有视死如归的一面。看罗国器的军报,说在守城时,他稳坐城头抚琴助阵,直到城破。胆色也是颇壮。臣叹息,是可惜了解他太晚。”

“人是最难了解的。所谓‘盖棺论定’。只要没死,就有可能变化。懦夫也能成为勇士;勇士也能变为懦夫。然则,先生又为何发笑?”

“臣笑,是因为此次姬宗周之死,虽然使得主公失去了一个得力臣子,但未尝也不是一个好的机会。”

“什么好机会?”

“彻底把益都地方融入海东的机会。”

益都旧臣的代表人物有两个人,武将中当数陈猱头,文臣里便是姬宗周。

武将好说,陈猱头、高延世这些人早已就被收服。文臣不然,读书人的心眼多,想法也就多,特别有些清高自傲的,讲究“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或者得其用易,但是要想得其心,难上加难。借此机会,大力褒扬姬家,的确是有助收益都旧臣之心。这也是为什么邓舍刚才接连下了那么几道命令。

“知我者,先生也。”

又与洪继勋谈了会儿军事,议了些政务,看天色不早,邓舍送他出堂,负手立在院中,看其去远,独自一人在树下站了会儿,叫来三两随从,转去后院。

52 二见

邓舍来入后院,依照惯例,先去了罗官奴院里。罗官奴那里,李宝口也在,淡淡的说了几句,继而便接着去了续阿水房中。一番云雨,不必细说。事毕,两人聊天,续阿水体贴小意,问道:“夫君,好像看起来您有些郁郁,莫非适才用的角先生不太合手感?又或者那串珠嫌太短?”

邓舍啼笑皆非,说道:“你都想哪儿去了?我只是有点心事罢了。”

“什么心事?”

“军国重事。”

“可否说与奴家听听?”

“你妇道人家,还是不听为好。”

说着话,邓舍转脸看了一眼续阿水,见她玉腿横陈,薄薄的锦被掩不住身段玲珑,因为才巫山游过,额头上尚有细细的汗水未下。案几上红烛一映,端得满室春色。虽然诱人,但他这会儿的思绪却已不在此中。

傍晚前,通过和洪继勋的议论,已经明确了察罕的策略。

很明显,察罕帖木儿是想用棣州城来牵制益都,哪怕行成拉锯战也在所不惜。总而言之,不让邓舍有精力全力以赴济宁战场,从而给其夺回巨野争取时间。别看邓舍与洪继勋说的轻巧,满不在乎;但是,其实察罕这一招儿确实算是毒辣。为什么?邓舍可以不在乎,他能看出李察罕的用意,然而益都城里的文武、百姓呢?必会因此而人心惶惶。

打仗,打的就是人。人心惶惶了,这仗难免就会有点悬乎。

要想稳操胜券,把士气、民心稳定下来,就眼下来看,别无它法。邓舍若有所思地把视线转向了窗外。窗外西南,千余里外,金陵城中。

若是方从哲能说动朱元璋,促使金陵出军,与益都遥相呼应,那么察罕帖木儿就算是再调兵遣将,在济宁、乃至河南战场都定然还是会落在下风,那么自然而然,益都城内、山东腹地等处的文武百姓也就稳下来了。

邓舍对方从哲的出使本来是没有抱希望的,但战事发展至今,变化十分出人意料,便不说棣州,尤其是孛罗帖木儿的落败委实太快。如今只凭海东之力,断难是察罕对手。

所以,现如今对方从哲,邓舍是没希望也要有希望,免不了会将之想起。

……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差不多便在同一时间,方从哲也在临窗观望。

只不过他看的不是益都方向,而是所居小院门扉的方向。山东的雨停了,金陵的雨也早已停下。瓦蓝的夜空中一览无云,繁星点点,一弯上弦月发出淡淡的清辉,洒落人间,院子里树影重重,青石板上暗生露珠。

这座小院,是朱元璋特地拨给他的。

自上次见过朱元璋一次后,连着多日,方从哲都没有再能得到召见。

即便是上次的相见,也是没说多大一会儿的话,连许多准备的说辞都还没有机会说出,朱元璋就借口有紧急军务,更衣先走。要说起来,方从哲为海东已出使多次,不管是见张士诚、抑或是见孛罗帖木儿,皆为一次搞定,从来没有这么费事儿过。不过,他这个人,是越遇见挫折反而越有斗志。因此来金陵之前他是自信满满,现在,他依然还是自信满满。

他坚信,舌粲莲花。他缺少的,只是一次与朱元璋长谈、深谈的机会。

虽说朱元璋与邓舍同为宋臣,但是方从哲也很清楚,指望这层关系去说服金陵出军绝对没什么可能。对朱元璋的想法,他猜测得一清二楚。和邓舍一样,朱元璋堪称雄主。何谓“雄主”?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现实”。换而言之,就是“求利”。要想说动金陵出军,必须得给朱元璋“利”,必须得让他觉得“有利可图”。要不然,请金陵联手之事定然是为难行。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朱元璋在见过他一次后,虽然连着几天都不曾再召见他,但是却又不肯送他回去益都。因为海东与察罕的战事让朱元璋看到了“利”,可是很显然,眼前的这点“利”又不足以动他之心。简而言之,朱元璋还处在犹豫中,把话说的更明一点,他还处在观望之中。

昨天,赵过攻下巨野的消息由通政司的人八百里加急送来了金陵。

接到这条消息后,方从哲敏锐地感觉到,朱元璋的再次召见肯定近在眼前了。所以,从昨天到今夜,即便睡觉时候,他也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以免在得到召见的时候临时慌乱。

看来他的感觉很对,就在他临窗望门时,一阵叫门声破碎了院中的清静。

仆从小跑着去把门打开,小院门外,陈遇、杨宪等人赫然落入眼中。

“方先生睡了么?”

“还不曾。”

“快去告诉方先生,主公有请。”

那仆从转身就走,方从哲已从室内出来。

“先生睡得晚。”

诸人见礼。

方从哲笑道:“知吴国公今夜必有召见,故此从哲净衣沐身,恭候已久。”

陈遇、杨宪等对视一眼。杨宪说道:“先生真大才

也。连我家主公的召见,居然也能提前猜到。……,马车已经备下,请先生坐,这边走。”

在一群金陵重臣的亲自迎请、陪同下,方从哲坐上马车,二度夜入吴国公府。这一回与前次不同,省去了舌战群儒的过程,直接来到客堂上,诸人分宾主、各自落座。两队如花似玉的侍女端茶奉水。

不多时,有两人来到。其中一人,当头而行,龙行虎步,正是朱元璋。

“臣海东使方从哲,见过吴国公。”

“尊使请起。自上此一见之后,这几天,一直都想再与尊使好好叙叙。只是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来。还请尊使不要见怪。”朱元璋亲自把方从哲扶起,拍了拍他的手臂,哈哈大笑,如此说道。

“岂敢。明公是我大宋的右臂,治下之地何止五千里,亿兆生民的衣食住行全都得一一打理,若不繁忙反倒是为怪事了。能得明公拨冗,连着接见两次实已为在下之幸了。”

“我来给你介绍,这一位姓刘名基,字伯温,浙江qing田人。……,是了,请问尊使,我记得你似乎曾经说过你也是浙江人,对么?”

“正是。在下浙西秀州人。”

秀州属嘉兴,离青田还是挺远的,不过刘基的名声太大,方从哲早有耳闻,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个礼,接着说道:“先生大名,从哲久仰。从哲在少年读书的时候,就听老师提起过先生。说先生‘读书能七行俱下’,虽然天资过人,但是却依然刻苦不辍,教俺们以先生为学习的榜样呢。”

他两人籍贯相同,刘基算是乡贤、前辈,故此方从哲这一礼行的不是宾主之礼,而是晚辈之礼。刘基也并不托大,回了一礼,抚须说道:“虚名而已,何足挂齿。倒是尊使,这几天,老夫可是没少听人夸赞你呀。”

“哈哈。都是老乡,你们两位就不必来这些虚礼了。……,尊使请坐。”请了方从哲在客位坐下,朱元璋昂首坐入主位。

刘伯温侧坐主位下首,居陈遇、杨宪等人之前,端起茶碗,对方从哲一举,说道:“适才听尊使称吴国公是安丰的右臂。不知此话是从何讲起?”

“明公贵人,先生前辈,在座诸位皆金陵群贤。请恕从哲放肆。”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尊使尽管请说。”

“如今,主公小明王、太保刘大人虽在安丰,但自三路北伐失利后,支撑起我皇宋天空的实际上无非东西两家。东则我海东燕王,西则您金陵吴国公。若将安丰比作人之首级,则我家主公与明公您不就是两臂么?金陵处西为右,则明公便是右臂;益都处东为左,则我家主公便是左膀。”

古人分辨地图上的方向,不是“左西右东”,而是“左东右西”。

刘基颔首,抿了口茶。杨宪故作无事地笑道:“尊使的说法倒也稀罕。只是不知您的‘左膀右臂’是按蒙元的礼法,抑或是按我皇宋的礼法?”

蒙元尊右,皇宋尊左。

杨宪这句话看似问的无意,实则非常阴险。方从哲一个回答不好,也许不致今夜的相见会不欢而散,至少不利气氛的融洽,说不定就会处在下风。按道理讲,他当然要说是按照皇宋的礼法,而且邓舍也确实地位高过朱元璋,但如今是有求于人,想与金陵结盟,直说不太合适。

他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说道:“治世讲礼,德高者尊;乱世讲武,力强者胜。方今乱世,群雄竞逐,是左也好,是右也罢,还有什么重要?”

“尊使讲话,未免有点前后矛盾。”

“怎么?”

“上次与尊使在大堂相见,尊使气势汹汹、咄咄逼人,言必称‘礼’,为何才几日不见,便就又反口说‘礼不如武’呢?”

“杨大人差矣!你们主宾相见,当然需要讲礼。征战疆场之上,又如何讲礼?君不见昔日春秋时宋襄公不肯‘半渡而击’导致失败的例子么?”

“先生巧口,依旧唇枪舌剑。”对方从哲的辩才,杨宪自甘不如。

他话音才落,不意方从哲陡然发怒,霍然起身,说道:“何谓‘唇枪’?又何谓‘舌剑’?唇枪舌剑岂因在下?如我方才所言,金陵与益都本为我皇宋的左膀右臂。有道是‘唇亡齿寒’!若你我两家合力,则我大宋之旗必能插遍海内。如若不然,彼此生疑,不肯互助,空自便宜了鞑虏!从哲来金陵,所为何事?岂是为‘唇枪舌剑’而来?乃是为我皇宋的社稷谋而来,乃是既为我海东、也是为您金陵的前程而来!”向朱元璋拱了拱手,说道,“明公繁忙,从哲可以理解。但是却为何放任臣下再三为难?”出席跪拜,“从哲离益都已久,想必我家主公早有惦记。请辞。”

这一下给金陵主臣来了个措手不及,人人面面相觑。

杨宪很恼怒,他本只是一句随口话。往大了说,可以说是讽刺;但往小了说,最多算是句说笑。方从哲却这么大的反应,至于么?分明让他在朱元璋、刘基、陈遇诸人面前下不了台,咬了咬牙,他欲待起身争辩。

“哈哈。杨宪也只是无心之言,尊使何需如此?正如尊使说,你这次来是为我皇宋社稷谋,现今谋还未成,你就匆匆告辞。怕是即便了见燕王,也不好说吧?……,快快请起,有话咱们慢慢讲。”说话之人是朱元璋。

方从哲仍是跪拜地上不肯起身。

“杨宪,来与尊使道个歉。”

杨宪忍住气,脸上演出笑容,离席出位,来到方从哲身前,伸出手扶住他,笑道:“笑,先生何必动怒?杨宪失礼了,请不要见怪。”

方从哲顺势站起,与杨宪说道:“非是与大人动气,只是从哲此来所谋者大,实不耐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对,对。您请入座。”

方从哲不急回入席中,又向朱元璋、刘基等人行了个礼,委婉地解释了几句,也算是为刚才的发怒配了个不是,方才落座。

经过这一折小小的插曲,他对说动金陵出军之事越发自信了。其实,这番生气原本就是做戏,也可以说是一种试探,他是在试探金陵主臣的心思。得了朱元璋的两句话与一个表态,他的心中已经略略有数。

如果朱元璋不肯出军,绝对不会令杨宪道歉。

既然已经试探出了对方的心思,下一步需要做的,也无非就是先提出海东的愿让出的“利”,然后再等着金陵讨价还价。

话说回来,如果朱元璋不让杨宪道歉呢?难道方从哲便不怕此次会面就此宣告谈崩?他当然不怕。

一则,即使朱元璋不令杨宪道歉,他也早备下了有另一套的说辞给自己下台阶;二来,若是朱元璋果真没有让杨宪道歉,那实际也就说明朱元璋根本无心出军,没有打算与益都结盟。再谈下去,也是没什么用处了。

赵过打下巨野,这已是目前海东能力的极限,要是连这都不能引起朱元璋的兴趣,方从哲也只有打道回府。

刘基说道:“尊使讲,你此来既是为海东谋、也是为金陵谋,愿闻其详。

53 结盟

“请问明公,信鬼神事否?”

方从哲却不先回答刘基,而是向朱元璋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么,朱元璋信不信鬼神?其实很相信的。他本身就出过家、当过和尚,难免会受到影响。自来金陵后,又有刘基的师父九江道士黄楚望、周颠、铁冠道人张中、僧人孟月庭,以及正一道的许多有名道士先后投奔至其幕府中。而且,他后来还又找张三丰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没有找到。

不过,当着方从哲的面,尤其是当着满堂儒士的面,他肯定不会直言作答,笑了一笑,说道:“我读书少,可是也曾经听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吧?……,尊使为何突发此问?”

方从哲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明公若信鬼神,则当信人有来生;明公若不信鬼神,则当不信人有来生。可对么?”

朱元璋想了一想,是这么回事儿,点了点头,说道:“正是。”

“若明公信有来生,则百年之后又有明公,明公今生所为者何?若明公不信有来生,则百年之后无明公,明公今生又所为者何?”

“百年之后?……,若有来生?所为者何?”

方从哲的这第三个问题让朱元璋陷入了迷茫。大凡越是雄才伟略之人,越是掌握大权之人,越是容易去想这些虚无缥缈之类的东西。秦皇、汉武,多么的丰功伟绩,无一例外,却全都对求仙、长生之术很有兴趣。

“在下年幼时,在秀州临近的山中,曾遇到过一个道士。时值隆冬,大雪初降,当时见他衣不蔽体、散发被面,站立山巅,却面色欢愉,对云霞而饮酒,发长啸震山林。我很好奇,就上前去问他,问他难道不怕冷么?站在雪地里,衣不蔽体,瑟瑟发抖,却又如此高兴,又是为何?”

朱元璋来了兴趣。

他幕府中招致了那么多的道士、和尚,对这些所谓的“奇人异事”肯定是很有兴趣的,要没兴趣反而就奇怪了。他追问道:“那道士怎生回答?”

“他没有回答臣,只是纵声放歌,唱了两句词儿。”

“唱的什么?”

“百年之后若有我,何不对酒当歌?百年之后若无我,此生为何?”

“噢?请问尊使,可知这道士姓名?”

“在下那时年少,不曾问得。”

刘基看到了朱元璋那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不觉蹙起眉头,插口说道:“尊使,我家主公拨冗抽闲,夜见於你,却不是想来听你讲什么鬼神之说的。人有无来生,此佛家之言。自古老、释皆虚妄之谈,有识之士不信之也。朱子年十五六,有慨然求道之志,‘泛滥於诸家,出入於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因此言道:‘佛学无是处。’……,为何?士大夫治天下,当循圣人之道,未曾闻有以佛、道之学而行之的。”

自古以来,士大夫们都是得意时,入世则儒;不得意,出世则道。儒家和佛道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道”。一个入世,一个出世;一个积极,一个消极。

听了刘基的责难,方从哲并不恼怒,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先生所言,从哲固知。但有一点不解之处,正想请教先生。”

“说来。”

“为何士大夫治天下,所遵循的皆圣人之道?却没有以佛道学行之的呢?”

“佛讲渡人,教人只看来生;道讲飞仙,只顾自家死活。姑且不论它们的荒诞之处,只凭这两点就不是可以用来治天下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应该是为国者的抱负。”

方从哲起身,长揖到底,肃容说道:“此悬诸日月不刊之论也!”他整理了一下衣冠,面对朱元璋,庄重地跪拜在地,接着说道,“在下适才讲的那些鬼神、来生之说,诚如明公的回答:‘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哉?是有连圣人都不能了解的事情么?非也。大丈夫为人处世,‘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处太平,则为民谋福祉;处乱世,则解生民倒悬。这才是英雄豪杰、有志之士们该去做的事情啊!‘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即此谓也。”

陈遇是个大儒,闻听此言,只觉得掷地有声,不禁鼓掌喝彩,说道:“‘大丈夫为人处世,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说得好!说得好!”

“愧对先生称赞。这句话其实不是在下说的。”

“那是谁人所讲?”

“乃是我家主公以前写过的一首词中言语。”

“噢?久闻燕王文武全才,不知尊使可否能将此词诵出,令我等一睹全貌?”

“调寄《满江红》,在下所引用之句出自下阕,全句是这样说的:‘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明公,不知你对此句有何感触?”

“燕王有雄图大志,‘只争朝夕’,英雄正该如此。”

“然也!方今天下,四方云扰,豪杰竞争,雌雄未决。北有察罕、孛罗、李思齐、张良弼以及我家主公,南有陈友谅、张士诚、明玉珍、陈友定以及明公,各据土宇,合纵连横,或北向而称雄,或交战於邻邦。在这样的形势下,就好像逆水行舟,非进则退,实欲‘明哲保身’而不能也!……,不知明公对此以为然否?”

“确实如此。”

“从哲请为明公分析现今金陵的形势。”

“尊使请说。”

“金陵前据长江,南连重领,凭高据深,形势独胜。又有镇江、当涂具据险临前的股肱之势,为东西之门户之锁钥。东晋王导云:‘经营四方,此为根本。’孙吴建都在此,以曹氏之强而不能兼并。此金陵

之地势。

“又且,金陵东南连接广袤平原,水网交织,富庶之极,向有渔盐谷帛之利,经秦淮河可以直运入城。‘舟车便利,无艰阻之虞;田野沃饶,有转输之籍’。进可以战,退足以守。此金陵之物资。

“三国诸葛亮云:‘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帝王之宅也。’诚哉斯言!”

夸了一通金陵的天然条件,方从哲顿了顿,陡然转折,又道:“只是奈何!”

席中杨宪问道:“奈何什么?”

“奈何如今金陵两面强敌,东有张士诚,西有陈友谅;而北边更有察罕在河南遥窥。好有一比,如果把金陵比作一个武士,现如今却不得不束手束脚,根本施展不开。明公幕府之中人才济济,对当下的这种局势肯定早就看得明白。请问明公,打算如何应对?有没有想过该怎样破局?”

朱元璋沉吟,说道:“先易后难,分别破之。如此而已。”

“谁为易?谁为难?”

“友谅当为难。”

“友谅桀骜不驯,残而少恩,杀其主而篡其位,是为无道。虽军锋甚锐,实则易与。难者,以在下看来,惟晋冀之察罕是也!”

“察罕远而友谅近。友谅无道,为我金陵之切身大患。而察罕虽难,眼下却难与我为敌。”

“杨大人岂不闻‘蚊虻仆缘,马切身之患也’?固然察罕远而友谅近,但是如若说到真正的大患是谁?明公、诸君,你们都是超出时贤的人,难道还看不出来么?若以察罕之患比作干戈,则友谅之患不过蚊虻!”

朱元璋说道:“尊使的意思我明白。其实,早在上次见尊使前,就有人对我说过,说‘燕王天下知名,察罕所惮。如今,他和察罕决战,堪称强敌’,并说尊使现在来金陵,定是为想请我发兵,助燕王一臂之力。又因此劝谏我说:‘这是天要灭亡李察罕的时候,宜大举兴师,径渡江以袭之。燕王攻打其外,我金陵袭击其内,则察罕之亡不出旬日矣。察罕亡则孛罗孤,可共分察罕之地,再同取孛罗,是大都必为我皇宋有。’”

“不知劝谏明公者是何人?”

“宁海叶兑。”

叶兑,字良仲,浙江宁海人,当时名儒。

此人曾在至正十九年间,朱元璋打下宁越、觊觎浙西时,以布衣的身份给朱元璋上过一个《武事一纲三目》,言天下大计,提出“宜北绝李察罕,南并张九四。抚温、台,取闽、越,定都建康,拓地江、广。”

具体说到如何对付李察罕时,他这样议论:“张氏倾覆可坐而待,淮东诸郡亦将来归。北略中原,李氏可并也。今闻察罕妄自尊大,致书明公,如曹操之招孙权。窃以元运将终,人心不属,而察罕欲效操所为,事势不侔。宜如鲁肃计,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此其大纲也。”

所谓“鲁肃计”,就是“三分天下”。

鲁肃见孙权,孙权问天下事,他回答道:“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这一个“鼎足”之论,比诸葛亮的“隆中对”出现得更早。

叶兑上书给朱元璋时,海东还没有入益都,所以他的整体谋划概而言之,可称为“先南后北”。即先取张士诚、方国珍,“鼎足江东”,然后再徐图北上。可以看出,他也是把察罕当作最大敌人的。

此书一上,朱元璋惊以为奇,欲留用之,却被他力辞而去。

辞别走后,前阵子,大约是听到了方从哲入金陵的消息,他又重写了一封书,送来金陵。大略的内容就是如朱元璋适才所说。却是因为见有机可趁,所以改变了“先南后北”的提议,变成“先北后南”。

方从哲再肃容下拜,行大礼。

“尊使为何忽然又行此大礼?”

“为明公贺。”

“贺我何事?”

“贺明公得贤人,四梅先生的分析,实在中肯之至!在下想说的话,也就是如此而已了。明公若肯从之,则试看明日之域中,究竟谁家天下!今时虽察罕北地称雄,但如用此策,则海内英雄自此惟明公与燕王耳!”

朱元璋笑而不语。

刘基说道:“言易而行难。察罕有事,则关中李思齐必援之。燕王偏居山东,或许不在乎李思齐,但当其时也,却就便是我一家独对两敌。”

“先生所言对也不对。”

“怎么讲?”

“要打察罕,当然首先需要考虑关中。可是如今的关中却并非只有李思齐一家,还有张良弼等人。前番察罕与孛罗对阵,李思齐助察罕而张良弼助孛罗,鞑虏好似兵多将广,但他们彼此间的不和已经了然在目。方今天下乱起,义军十有五六。察罕、孛罗、李思齐、张良弼分据晋冀、关中,阻山依水,有急相救,此小国之利也。今还自相攻,是自寻死路。……,先生高明之士,不会看不出这一点。李思齐何足为惧?”

杨宪问道:“察罕,乃我皇宋之仇敌。为安丰雪恨,与燕王联手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叶兑在上书的末尾说到‘察罕亡则孛罗孤,可共分察罕之地,再同取孛罗,是大都必为我皇宋有’。今观燕王来书,亦有‘当割据山河,永为盟好’之句。却是请问尊使,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否一样?”

当然不一样。叶兑的意思是在说,大都可以为金陵所有;而邓舍的意思只不过是在说可与金陵分察罕之地。话题不知不觉已转入了谈条件上。

方从哲心中大定,知道朱元璋出军已然基本成为定事。

不过,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越是谈条件,越是关键。若他这时候退让一步,可能益都就会损失千里山河,当下笑道:“我主公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还都汴梁,定不世之功’,‘削平关中,当割据山河’。”

“愿闻其详。”

“汴梁归安丰,关中、晋冀归你我。”

杨宪哈哈大笑,道:“尊使欺我金陵无人邪?”

“大人缘何出此言?”

“关中、晋冀归你我?我金陵在长江南,距关中、晋冀皆远,鞭长莫及。莫说与燕王‘割据山河’,就算是待削平察罕、孛罗、李思齐等后,燕王把晋冀、关中拱手相让,俺们也是吃受不起。所谓看得到,拿不到。你这不是在欺我金陵无人么?”

金陵在江苏,东边临海,西边是安徽,安徽再往西是河南,晋冀、关中则又在河南的北边与西边。虽说朱元璋的势力已扩展至了安徽,但是很显然,他现在还没有入晋冀、关中的能力。

“然则,依阁下之见,该如何是好?”

“我金陵出河南,助燕王取晋冀、关中,则河南为我有。河南之地,只有晋冀、关中的三分之一大小,待灭察罕等后,燕王应当自关中出军,再助我金陵取湖北、安徽。”

陕西接壤湖北,湖北的东南面是江西,这两个省份现如今部分或者大部分都处在陈友谅的控制之下。

“汴梁乃我皇宋旧都,岂能归金陵所有?杨大人此言差矣!”

“那以尊使看来,该怎样才好?”

对这一番讨价还价,方从哲是早有准备。

离开益都前,邓舍专门为此召见过他,有过细细地叮嘱,怎么让步都可以,唯有一条,汴梁是绝对不能交给金陵的。他胸有成竹,答道:“颍川、洛阳以南,可请归金陵。颍川、洛阳以北,当为两周。”

战国时,周王室内乱,王畿分裂成为了两个部分,东周国与西周国。方从哲说“颍川、洛阳以北,当为两周”,就是在说要把汴梁周围一带让给小明王,给他做京畿之地。不管是益都、抑或是金陵都不得插手。

杨宪还欲待言,方从哲作色说道:“汴梁,乃我皇宋之都。大人必欲取之,是想做曹操?还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杨宪嘿然一笑,针锋相对地说道:“嘿嘿。燕王既已掩有山东,待再占据晋、冀,到那时候,临河南便如俯视,控汴梁就像驱骑。‘挟天子以令诸侯’?真不知到底是谁才会有这个想法!”

方从哲怫然,眼看堂上又要演变成为“唇枪舌剑”,朱元璋大笑起身,拂袖说道:“口舌之争,毫无益处!我意已决,请尊使回报燕王。五日内,我金陵必然会出军河南,助战济宁。至若‘割据山河’?先得者有!”

这就是枭雄的本色。

纸上的协议根本就不相信,谁打下来的归谁所有就是。就此一锤定音。

54 参战

“飞鸽传书”并非只是草莽、绿林的专用,其实最早的成规模运用还是在军中。

早在汉时,就有饲养信鸽的证据。至前宋,便开始用在战争之中。而且不止在战时使用,在平常的时候也有过用之传发军令。

南宋高宗年间,张浚到前线视察名将曲端的部队,到后,见军营中空无一人,十分诧异,就提出要“点兵”。曲端捧出所率五军的花名册,张浚随便抽点了其中一支。于是,曲端当面开笼放出了一只信鸽,不多时,这支部队就来到了营前。张浚惊愕非常,就说要全军点验,再又放走了五只信鸽,五支部队顷刻而至,而且旌旗飘舞,披甲整齐,纪律严明。

“飞鸽传书”的可靠性由此可见一斑。

方从哲临从益都走时,随身带了几只信鸽。如今既已与朱元璋达成了结盟的协议,当时就把这几只信鸽悉数放出。因为中间要穿越一块被张士诚控制的区域,所以绑在信鸽腿上的密信全都是用的密码文写就。

同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请借用了金陵的驿站送信。挑选出了两三个随从,先走金陵的驿站,然后潜行通过敌占区,再转入益都。

这个驿站送信,虽然号称是八百里加急,但其实很多时候是达不成这个速度的,不过日行五百里绰绰有余。

信鸽、驿站两管其下,消息很快被送入了益都。

时当深夜,邓舍才睡下不久,立刻披衣而起,令人请来了洪继勋,又惊又喜地说道:“中涵真奇才也!”

洪继勋倒是没太激动,尽管在闻讯之初也是很惊喜,但经过赶来燕王府的这段距离,情绪已镇定了许多,说道:“若无赵左丞攻陷巨野,吴国公是否会答应出军或许还在两可之间。方从哲只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

“因势利导也是能耐!至少强过因人成事、碌碌无为之辈。”邓舍是真的欢喜,搓着手,在室内转来转去,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洪继勋两眼血丝、精神好似有些不振,醒悟过来,说道,“怎么?先生又是一夜未眠?”

“得主公召见时,臣正在处理棣州军报。”

“先生,不是我说你。你这样不行。昨晚上就一夜没睡,熬到现在,……。”邓舍看了看室外的夜色,“又快到四更了,就算你是铁人也撑不住啊!交代过先生多少回,不太重要的事情吩咐给僚属们去做就行了,何必事事都亲力亲为呢?”

“主公昨晚,不也是一夜未睡么?主公尚且勤政如此,臣身为臣子又怎敢偷懒?更何况,现如今棣州、巨野两处战场都正处在关键的时刻,臣即使想睡,也是睡不着的。”

洪继勋和姚好古不同。

姚好古为政,擅长大而化之,只抓主要,余者小事皆放手不管。而洪继勋却是无论大事、小事,只要归其管辖范畴内的,纵“日理万机”,也必然“事事躬亲”。他自比诸葛亮,在这一点上还真是极为相似。

每个人的性格不同。

洪继勋天生就是这种谨慎、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的性格,邓舍也拿他没有办法,略略劝了几句,转开话题,先令随从奉上参汤,给其补补精气神,然后说道:“先生提起棣州。又有何军报送来?战事进展如何?”

正如预料,察罕不惜代价地对棣州展开猛攻,果然是为了分散益都的注意力。

从棣州初次失陷算起,至今已过去了三天多。在这三天多的时间里,益都援军联手罗国器的棣州败卒,先后对棣州发动了两次反攻。

第一次反攻顺利得手,但因为城池受到的损害太过严重,不到半天,就又被元军把城抢走。昨天晚上,三批益都援军全部抵达,当即发动起了第二次反攻,一直战至今晨,总算把元军再一次地赶了出去。

“上午,元军整合各营,又发动了一次攻城。我军集结了三千骑兵,从城后绕出,直击其中军大阵。鏖战至下午。元军抵挡不住,全军败走,后撤了三十里。从表面上看,棣州的局势似乎已渐渐稳定了下来。但据情报,大都方面的元军却好像有了些异动。”

“大都方面的元军?”

“正是。”

所谓“大都方面的元军”指的不是察罕所部,而是受蒙元朝廷直辖的军队。虽然说,蒙元朝廷早已“政令难出京城”,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京畿一带还是保持了约有数千人驻军的规模。

“什么异动?”

“好像有朝河间府、也就是棣州方向运动的趋势。”

“噢?”邓舍渐渐收起了笑容,摸了摸颔下的短须,踱步室内,一边思考,一边说道,“大都驻军已可以算是鞑子朝廷能直接控制的仅有武力。这个时候它向棣州运动,分明有配合察罕之势。这察罕帖木儿,……?”

“以臣料来,定是李察罕不知与大都达成了什么协议,也许做出了什么承诺,所以得到了大都相助。”

“会是什么协议?又会是什么承诺?能说动大都出动仅有的军队!”

邓舍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下了断言,说道官方招牌猛男四菜一躺上传

:“定是关系大都生死之事!”抬头看了一眼洪继勋,洪继勋也正好在看他,两人心有灵犀,同声说道:“攻下棣州,打通粮道!好方便张士诚走海路运粮大都。”

“前数日,通政司才有一份大都的情报送来。说因为咱们水师封锁海道、而且陆路不通的原因,所以张士诚今年没有送粮去给大都。现在五月,青黄不接,想来大都城中早已缺粮得很了。即使有陕西、乃至辽西的些许救济,但这些地方现今皆战火连绵,自顾尚且不及,怕也是杯水车薪。”

“……,没了粮,人就慌。需得防大都狗急跳墙!”

海路上虽有海东的水师巡弋,但海面宽阔,刘杨等人不可能把每一寸的水面都看得很严;只要把棣州打下,彻底将河间府一带控制住,陆路通畅,那么即便在海道上会有些损失,至少十停里也能运到大都三四停。

“大都的军马尽管不多,总计数千人而已,可动用的更少。但是棣州的战事实际已处在拉锯状态,一旦有外力加入,即使只的一点,也极有可能会再度产生变化。……,主公,对大都这一面不可不防啊!”

随着战事的发展,邓舍越来越觉得偏离了最初的设想。

他本来只是想借孛罗、察罕内讧之机,把济宁打下。然而,却先有孛罗连横张良弼,奇袭延安,把战火烧入关内,惊动了李思齐;接着又有棣州受袭,益都被迫陷入两线作战;现而今,居然连大都也被牵扯进来了!而且,方从哲出使成功,或许不日内朱元璋的部队也会出现在战场之上。

今时今夜,他忽然隐隐有了一种觉悟。

这已不是小规模的战斗,也不是大规模的战役,甚有可能,会发展成为最终的北地决战!他喃喃自语:“‘树欲静风不止’。”

洪继勋没有听清楚,问道:“主公,您说什么?”

“仗打到这个程度,……。先生,你觉得李察罕会想些什么?”有句话邓舍没有说出,他心中暗想:“说不得,察罕帖木儿也会觉得战事渐脱离控制。”但他又自问:“若真如此料,我海东可准备好了么?”

……

李察罕想的,和邓舍差不多。

不但邓舍在大都布置的有眼线,他在金陵也布置的也有眼线。

自方从哲去到金陵,每次与朱元璋、乃至金陵群臣的见面他都一清二楚。见面倒也罢了,却就在二次见面后,很明显的金陵就出现了些古怪。

接连不断有征战在外的骁勇悍将回来城里,并且都是风尘仆仆,一看就知赶路很急,有甚至轻骑回城的,连个亲兵都没带多少。才飞鸽传书送回的情报,据说,便在昨天夜间,就连朱元璋麾下的第一悍将常遇春也回来了。一切的迹象表明,金陵将会有一场大行动。

“年后以来,只在正月间的时候,金陵红贼与伪汉陈友谅部在饶州打过几仗,除此之外,金陵一直没有甚么大的战事。无缘无故的,忽然此时开始大规模调将,而且是在见过方从哲后。主公,这里边有玄虚啊!”

说话之人是李惟馨。

察罕帖木儿蹙眉,手执烛台,立在地图前,借助烛光,细细观看,问道:“还有别的古怪么?金陵红贼各部的调防有无变化?”

“基本上没有变化。只有两处。”

“哪两处?”

“一处是在建德,朱元璋才下军令,命朱文忠筑城守备。一处是在浙东,胡大海提重兵进驻灵溪。”

“建德?灵溪?”

沿着地图轻划,察罕帖木儿分别找到了这两个地方。建德在杭州附近,距离不远。杭州现在张士诚手中。灵溪地处交通要道,可东、可西,向西呼应严州,向东遥控信州。信州,邻近陈友谅的地盘。

——,建德也就是严州。本名建德,被朱元璋打下后,改名严州府。但严州算是“伪名”,故此察罕帖木儿和李惟馨仍旧以“建德”称之。

察罕揣摩良久,沉吟不语。

朱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姊子也”,原为李姓,被朱元璋收为假子,改名“朱文忠”,年十九,便以舍人将亲军,先是“从战”,继而独当一面。在从军的当年,就因战功被授为“帐前左副都指挥兼领元帅府事”。

“帐前”云云,即为“帐前亲军都指挥司”,乃是朱元璋的心腹精锐,与海东五衙的性质类似。“左副都指挥”,就是“左副都指挥使”,较之“都指挥使”低了半级,等同副万户,但事实上要比副万户的地位高。

安丰的宋政权尽管打的是前宋之旗号,但在军制上,从朝廷到地方都还是受到了蒙元的不小影响。类似“帐前亲军都指挥使司”、“海东五衙”等等的这些名目,都可以从蒙元的编制中找到源头。

——,并且还包括海东的“质子军”,以及金陵的“君子”、“舍人”二卫,其实也就和蒙元的“怯薛”没有多大的不同,都是选用的文、武官子侄充任,昼则侍从,夜则直宿,更番不违。区别只是在分的细致与否。比如金陵的二卫,“君子卫”皆为文官子侄,“舍人卫”则皆为武官子侄,这就是分的比较细;而海东却是不管文、武,子侄一概充入“质子军”。

虽说到今年为止,朱文忠也不过才二十一二岁,但是久经征战,已经是出了名的有勇有谋,“器量沉宏,人莫测其际”,“骁勇冠诸将”、“临阵踔厉风发,遇大敌益壮”,兼且治军严明,尝下令擅入民居者死,一个士卒借了百姓的釜,就因此被砍头。可以说,在朱元璋的军中,面对济济诸将,无论是治军、抑或是战功,他都绝对可以排得入前五位。

胡大海,也是金陵名将之一。

他与朱文忠有不同之处,朱文忠征战之余,颇好学问,曾经师事金华名儒范祖干、胡瀚,通晓经义,也能作诗,而且写的诗“雄骏可观”。

胡大海不然,炸油条的小商贩出身,大字不识一个,不过虽然目不识丁,偏能折节下士,“所至皆访求豪隽”,刘基、宋濂等“四先生”就是他推荐给朱元璋的。并且治军也非常严明。他常常说这样一句话:“吾武人,不知书,惟知三事而已:不杀人,不掠妇女,不焚毁庐舍。”“以是军行远近争附”,战无不胜,可谓朱元璋的得力臂助。

最重要的一点,他和朱文忠一样,对朱元璋忠心耿耿。

朱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又是义子,自不必多说。

胡大海虽一不是朱元璋的老乡,二也不是最早追随朱元璋的那批人之一,但从一个事中,就可以看出他对朱元璋的忠诚程度。

他有两个儿子,朱元璋在克婺州后,因为缺粮而禁止酿酒,但他其中的一个儿子却“首犯之”,朱元璋大怒,欲行法。当时胡大海征战在外,都事王恺“请勿诛”,以防胡大海叛变。朱元璋说:“宁可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竟手刃之,亲手杀了。胡大海知道后,一点儿没反应,战罢归来,依旧恭谨如前。

“朱文忠、胡大海,皆朱元璋的心腹要将。朱元璋将之一个放在建德,增筑城墙;一个放在浙东,监视伪汉。分明是在布置后路,提防张士诚与陈友谅。同时,在见过方从哲后,又接连调将。先生,……,朱元璋之意?”

“莫非是在河南!

55 决战

“江淮之间,群贼割据。要论军卒的善战,陈友谅与朱元璋不相伯仲;若论富裕,则首称张士诚。而要较之四塞坚固,蜀中明玉珍当为第一。但是,先生你可知道,此四贼中,老夫最看重的是哪一个么?”

“明玉珍与张士诚,一个占地利,一个占富足,可惜要不就是鼠目寸光,要不就是手下缺乏精兵悍将,并不足惧。陈友谅贼而弑主,其部多有不服,纵士卒善战亦不足畏。只有朱元璋,麾下战将云集,年前还又把宋濂、刘基等笼络幕府,可谓文武兼备,又远有大志,是个劲敌。”

“不错。此四贼中,老夫最看重的也就是朱元璋了。先生可还记得么?就在去年,朱元璋多次遣使来求见老夫,卑辞厚币,曲意与我交好。但同时,台州传来密报,说他给方国珍下文书,书中言语却极其的傲慢,待方国珍如待麾下一走卒。该伸时伸,该屈时屈。此人委实不可小觑也!”

“主公是想说?”

“朱元璋用兵素来凶悍,其部徐达、常遇春等皆为有名悍将,如果他真的被邓贼说动,欲取我河南,……,嘿嘿,怕还真是个麻烦。”

“然则,咱们该如何是好?”

“总之不能无备。”

“奈何河南军已分出了一半在济宁,剩下不过万人。如何备之?”

虽然察罕逼和了孛罗,但是对大同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的;而且,他一方面争夺棣州,另一方面还得增援济宁。也就是说,现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能力去充实河南的防御能力。除非一个办法,那就是从陕西调军。

可是,陕西也有问题。

陕西的察罕军勉强说来算有两部,一个是他的嫡系,一个是李思齐部。如今既已知张良弼有自立门户之意,他的嫡系肯定是不能动的。李思齐部也不能动,一来,还得需要李思齐看住延安,威胁大同;二者,李思齐的地盘接壤四川,也还得需要他看住明玉珍。

明玉珍再弱,也有数万人马。就前两天,李思齐还有军报送来,说川中似乎有些蠢蠢欲动,意图用兵嘉兴。察罕看着地图,低声地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却是发了一句与邓舍一样的感叹。

也难怪他发此感叹。

回想这一次战事的开始,他本来只是想好好教训一下孛罗,看看有没有机会将之吞掉,借此来安稳后方。但随着海东的突然参战,这一场鏖战似乎就越来越有脱离控制、愈演愈烈的态势了。金陵异动、蜀中异动。

他又“嘿嘿”地笑了一声,说道:“好一个群魔乱舞。”

“主公?”

“嗯?”

“若朱元璋袭我河南是真,我军该如何备之?”

“晋冀并无险要,关中才是我军的根本。所以,陕西军是绝对不能动的。官方招牌猛男四菜一躺上传

孛罗虽然俯首称臣,但老夫对此子颇为了解,是头狼!只要不死,就随时有可能会咬咱们一口。晋冀军也不能全动,必须留下一部盯紧大同。”

“这样的话,我军已无兵可调了啊。”

晋冀军分为三部,一部去打棣州,一部去驰援济宁,一部留下盯紧大同,确实已经没有一兵一卒可调。

“我军虽已无兵可调,但是,……。”察罕在地图一指,说道,“这里却有兵可调!”

李惟馨定睛看去,既惊又讶,不可置信地说道:“松江府?”

“正是!”

“张士诚尽管名义上降我皇元,其实貌合神离,骨子里还是一个贼!主公,您想调他?……,诚然,他邻近朱元璋。若他肯动,朱元璋的威胁就会减轻许多,但是主公,以臣看来,他却不见得会听从咱的军令吧?”

“他固然与我皇元貌合神离,但他与朱元璋的仇更大!他的弟弟九六是怎么死的?在金陵死的!给他个承诺,若他肯出军,待老夫夺回济宁、击退益都贼军后,便从河南出军,助其消灭朱元璋!”

“士诚虽说无智,但恕臣直言,主公您的这一个许愿,未免有些?”

李惟馨后半句的话不说出来,察罕也知道他的意思,哈哈一笑,替他补充,说道:“未免‘水中花’、‘井中月’?”

李惟馨点了点头。

“再承诺给他,老夫还会帮他在朝廷里请赏,多给他些实权。”

张士诚治下,有不少城池原本都是忠诚蒙元的。比如无锡莫天赐,绰号“莫老虎”的那个,方从哲的父亲现今就在此人的手下做谋士,也称得上兵强马壮。张士诚先后攻打了好几次都没能占着多大便宜,要不是他降了蒙元,得了一个太尉的头衔,恐怕至今双方都还在交战中。

相比许诺协助消灭朱元璋,察罕的这个许愿倒是更实际得多,最起码更有利其瓦解、掌握地盘里的半独立势力。

不过,李惟馨还是连连摇头。他说道:“且不说朝廷会否答应,就算答应了,臣以为这个甜头也还是不够大。”

“哈哈。老夫也不是一定要他出军。士诚为人,优柔寡断。老夫敢断定,只要这两个许诺送到他的面前,他定然会见猎心喜,即使不肯出军,也会犹豫不决很长时间。老夫想要的,就是他的这一个‘犹豫不决’。”

“什么意思?”

“只要他‘犹豫不决’了,稍有风吹草动,就必会影响到金陵。影响到金陵,就必会拖延朱元璋出军的速度。只要能把朱元璋出军的速度拖延下来,我军就好办了。”

“怎么好办?”

“方从哲早就去了金陵,为何直到此时朱元璋才有异动?说明朱元璋也是刚下的决心,本来他所抱的态度必为观望。那么,又为何他早不下决心、晚不下决心,偏偏现在下了决心?唯一的答案,不外乎是因见邓贼攻陷了巨野,以为有机可趁。所以说,只要张士诚能稍微拖延一下他的出军速度,然后我军在此期间,不需多,只需要漂漂亮亮地打一个胜仗出来!他十有八九就会龟缩回去!”

“主公怎能如此断定?”

“就从他数次卑辞厚币,老夫就能如此断定。”

朱元璋为什么卑辞厚币?当然是因为深深忌惮察罕。察罕威名天下谁人不知?有道是“虎死威不倒”,更何况察罕还没到那一步呢?只要他能趁张士诚拖延朱元璋的时候抓住战机,争取快速地取得一个胜利,还真别说,朱元璋还真的有可能就会改变主意,撤军退出参战。

“去说张士诚,原来只是为了给我军争取一点寻找战机的时间!”李惟馨恍然大悟,由衷赞佩,说道,“主公高明!是在高明!”

的确高明。几句话间,就把张士诚、朱元璋两人的心态分析得清清楚楚;并且“因人制宜”,制定出了一套完全可行的方案。如果执行得当,那就是不需添加一兵一卒,便可以败一路强敌,退一路强敌。

察罕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然也。别说士诚为贼,而且优柔,不可与谋大事,只可稍稍借力罢了;便是再可靠的盟友,咱们也不能把身家性命悉数托付与之。岂不闻‘人求菩萨,菩萨求谁’?”

“人求菩萨,菩萨求谁”是一个佛家的典故。

本来,菩萨是人礼拜的对象;但是菩萨却也挂念珠、合什念佛,那菩萨又念的是谁呢?念的也是她本人。因为“求人不如求己”。

求人,总不可靠。只有求己,才能一切皆在掌握中。沙场上刀枪无眼,成或败牵涉身家性命,自然不能全凭借外力,去仰仗别人。即使己方力有不逮,不得不寻找盟友,但也至多可用些“智计”,绝不可“依靠”。

特别是对察罕这样的绝世枭雄来说,更是如此。

……

“察罕有大都驻军相助,我棣州的战事实不容乐观。主公,不知您对此有何对策?”

“先生以为呢?”

“臣有两策。”

“说来听听。”

“或者把陈猱头部也调去棣州;或者,……。”

陈猱头才从东南沿海到益都不久,在王国毅等驰援棣州后,他已可算是益都最后的预备队了。邓舍神色不动,仍旧负手观看地图,头也不回地问道:“或者怎样?”

洪继勋目光灼灼,目不转睛地看着邓舍的后背,轻轻地吐出了六个字:“或者攻取辽西。”

“攻取辽西?”邓舍霍然转身,“先生是想?”

“在李邺连续不断地攻击与骚扰下,辽西世家宝早已奄奄一息,击败他不是问题。只要打下辽西,便等同打开了从海东进军大都的道路。大都的驻军只有数千,还不到万人,面临如此的形势,难道还敢取我棣州?”

以前邓舍之所以不肯攻取辽西,是为了“韬光养晦”,是因为不想过度地刺激大都,以免蒙元皇帝命令察罕、孛罗全力来战。而今,一方面已经与察罕彻底撕破了脸,棣州一战,事关你死我活,早已再无韬养的必要;另一方面孛罗新败之下,翻身尚且不易,也定然没有功夫去管大都。

取辽西,正当时也。

洪继勋侃侃而谈,说道:“战事发展至今,数千里的北国土地上,几乎无处不有战火。主公,自永平起兵、占取双城以来,十万红巾将士、百万辽东子弟前仆后继、不怕牺牲,所为者何?正如主公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已!而若想恢复中华,最大的敌人就是李察罕。”他熟思甚久,语气坚决,“臣以为,现在已经到了可与之决战之时!”

“与李察罕决战?”

也就在适才知晓朱元璋将要出军河南、分析战况的时候,邓舍才刚想到这里,才刚想到有这个可能,骤然就听到洪继勋说出此话,饶是他城府已深,也是不由眼皮一跳。不得不说,洪继勋的这个提议太过大胆了。

“臣观主公似有惊色。是因为您认为我军还没有做好决战准备的缘故么?”

邓舍沉吟不语。

“的确,我军是没有做好准备。不但没有做好准备,而且棣州、巨野等各处战场都陷入了半僵局的状态。可是主公,您有没有想过,陷入‘半僵局’状态的,其实不止咱们一家?那李察罕怕也是早乱成一团麻了!”

“先生言之有理。”

“譬如两强相争,都快筋疲力尽。请问主公,当此之时,谁会胜?谁会败?”洪继勋自问自答,不等邓舍回答,就大声地说道,“又‘譬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臣请为主公分析我军之三必胜,察罕之三必败。”

“先生请说。”

“有吴国公为我强援,此我军之一胜也。巨野现在我军手中,济宁战场上的主动权已为主公所有,纵然棣州拉锯,不过小忧而已,此我军之二胜也。辽阳陈虎练兵千日,士气如虹,而世家宝早成疲军,如臣适才的分析,取辽西必易,而大都空虚,一击定能中之,此我军之三胜也。”

“察罕的三败又是什么?”

“我军的三胜,就是察罕的三败。察罕外顾无援;大同虽败,孛罗衔恨,且时刻会有肘腋之变;而非到万不得已之时,陕西李思齐等部他肯定不会调动,此其之一败也。看似威胁棣州,实则为扭转济宁被动,不支之兆已现,此其之二败也。自顾不及,难以照顾大都,此其之三败也。”

“容我思之。”

“主公!臣闻言:‘兵贵神速’。臣又闻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现在就攻取辽西,还可以打察罕一个措手不及。臣认为,他是万万料不到主公在倾力应付棣州、巨野两处战场的同时,居然还会有胆量敢再开辟第三处战场的。故此,眼下出军,正是时候。若是犹豫不决,给了察罕翻局的机会,不论是棣州出现变化、抑或巨野出现变局,到那时候,臣恐怕就算主公再有意攻取辽西、进逼大都,也是没有余力为之了!”

益都在巨野暂处上风,察罕在棣州步步紧逼。此时,南北两块战场上暂时出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虽有朱元璋的答应助战,但察罕帖木儿用兵老辣、计谋多端,洪继勋认为他肯定也是会有后手的。如果现在不打辽西,战机很有可能就会稍纵即逝。

取辽西?还是不取辽西?

这是一个很大的赌注。

邓舍陷入了沉思。

56 虎皮

虽然历朝历代多是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换而言之,通俗点讲,多是帝王与士大夫同为统治阶级,但其实帝王与士大夫之间还是各有不同利益的。有两个古人曾经说过两句话,已经把这种“不同”说得十分清楚。

一个是三国时的鲁肃。

当赤壁之战的前夕,诸葛亮出使东吴,欲说服孙权联手刘备共抗曹操。曹操水陆并进、号称八十万军马,且挟天子以令诸侯,“借天子之名,以征四方”,有大义上的名分,因此孙权犹豫不决。

同时,东吴的群臣也大多反对战争,提议投降。

惟有鲁肃坚决支持诸葛亮,并在私下里对孙权说出了一番话。他这样说道:“如肃等降操,当以肃还乡党,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降操,欲安所归乎?位不过封侯,车不过一乘,骑不过一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南面称孤哉!众人之意,各自为己,不可听也。将军宜早定大计。”

强敌来犯的时候,抑或国家战败的时候,士大夫可以投降,不失富贵。然而,帝王如果投降,苟且偷生且难!

这是帝王与士大夫利益不同的第一个地方。

另一个是唐朝的张说。

唐玄宗时,前广东都督裴先下狱,玄宗与宰相一起商议对他的处罚。一个叫张嘉贞的人认为应该施以杖刑,张说用“臣闻刑不上大夫”的原因表示反对,并说服了唐玄宗。张嘉贞很生气,退朝后对张说说道:“您何必把事情说的这么严重呢!”张说回答他道:“宰相,时来则为之。若国之大臣皆可笞辱,但恐行及吾辈。吾此言非为先,乃为天下士君子也。”

宰相是运气一来就可以作的。倘若对朝廷大臣都随意鞭笞侮辱,只恐怕“吾辈”也会有这一天。当利益出现冲突的时候,士大夫首先想到的不是维护国家和帝王的权益,而是借助权势和口才维护本阶层的利益。

这是士大夫和帝王的第二个利益不同之处。

鲁肃是三国时的名臣,他对孙权很忠诚,说出了广大士大夫阶层的心里话。张说是唐时的名臣,前后三次为相,深孚众望,且有文名,与苏颋齐名,人称“燕许大手笔”,亦可谓士大夫的代表人物,不能说他对唐玄宗不忠诚,但是关键的时刻,他还是选择了维护本阶层之利益。

由此可知,就可以推导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朝代、有那么多的皇帝对臣下非常苛刻。也所以,真正明智的主君对臣子应该是有正反两面态度的。一种是正面的,信任臣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在信任的同时也要保持本人的主见,要有本人的判断力,绝对不能够“人云亦云”。

故此,虽然洪继勋是海东的智囊,并且“策事十有九中”,但在是否出兵辽西、进逼大都这个问题上,邓舍还是保持了独立的思考。

当夜,他没有给洪继勋答复。

次日,又闭门深思了半天。

下午的时候,他终于做出了决定,遣人召来群臣,先把洪继勋的提议讲出,然后不直接说本人的决定,而是询问诸人,说道:“诸公以为如何?”

本来安静的堂上,顿时如同捅了马蜂窝,到处一片嗡嗡的声响,人人交头接耳,或者面色大变,或者不敢置信。总而言之,九成以上都是吃惊。

且说文臣班列之中,洪继勋之下,次位是连中三元的王宗哲,他现任益都行省御史台治书侍御史。面色最为震惊的就是他,乃至已不能说是“震惊”,简直就是“惊吓”了。他本性谨小慎微,从没敢正眼看过邓舍,此时闻言,却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邓舍,但是瞳孔放散,显然视线并非是落在邓舍身上,只是下意识而为之,也不知在想些甚么,只见汗出如浆。

王宗哲下边,是罗李郎。

罗李郎乃是益都行省左右司郎中,品级不高,实权却大,可谓是行政方面的主要直接负责人,且是外戚,又并且邓舍的这次召集群臣不是正式的朝会,所以能排在第三位。从外表来看,他木着个脸,低头谨立,好像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拢在袖中的双手却不由自主一阵阵地颤抖。

罗李郎再下边,就是吴鹤年。

吴鹤年现为益都知府,是山东的首府。如果这一次的会议是全海东的会议,他怕是连上朝堂的机会都没有,只行省、行御史台、各行省左右司的官儿就把他挤到九霄云外去了。可这回的会议毕竟不是正式的朝会,而且会议的地点是在益都,因此他能排在第四位。

他的反应和王宗哲、罗李郎等人截然不同。

先是偷眼观瞧邓舍神色,然后从后边打量洪继勋的举止;见邓舍似胸有成竹,又见洪继勋纹丝不动,他当下心中敞亮,晓得此一提议必为邓舍与洪继勋之前就商议定下的,略一思忖,跨步出列,跪拜在地,高声说道:“好比棋枰对弈,敌我陷入僵持。主公以此来破局,实在堪称妙绝!”

邓舍还没有说话,武臣班次中有一人出列,亢声说道:“吴鹤年谄媚惑主!臣请主公斩之。”诸人看去,见说话之人出人意料,却是才到益都不久的陈猱头。

还是不等说话,依旧武臣班次中,又一人出列,高声说道:“贪、贪生怕死岂武将本色?主、主公此议诚如吴大人所说:委、委实妙绝之策!若、若出辽西以逼大都,臣、臣请为先锋,率、率军先趋棣州。”

不用看人,只听其声,结结巴巴的,诸人都知道必是李靖。

邓舍早先曾把许人、李靖等从海东调来,安排了许人驻防益都,把李靖分去文登,作了在莱州驻防的陈猱头之副手。前阵子,又调了陈猱头率部来益都助防,李靖也随着引带本部一起来了。看来,也许是李靖确实反,盡在ωа

对陈猱头的意见,也许是他两个人的关系处得并不是太好。

或赞同、或反对,两类意见针锋相对。

要说邓舍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为何还要询问群臣的看法?听赞同和反对的两方互相驳斥呢?无它,并不是邓舍闲得没事干,只是因为在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之前,是必须要统一臣子们意见的。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要不然,就算是强制执行下去,若是臣下不理解,效果也不会好。

所以,虽然看诸臣的意见“针锋相对”,邓舍也不恼怒,和颜悦色地笑道:“陈将军,你因何反对?”

陈猱头说道:“巨野、棣州两处的战事已经快把我军拖入窘促。赵左丞虽然攻克了巨野,但是并没有能全歼济宁路的鞑子,退缩在南部的王保保时刻都可能会发动反攻。这是其一。其二,棣州方面,罗国器、胡忠、王国毅等虽夺回了棣州城,然而,也并没有能将来犯之敌尽数消灭,据军报,在我棣州当前的鞑子至少还有万余人之众。自四月初开战,仗打到现在,可以说,咱们益都已经是一无兵卒可调,二无粮秣可筹!主公,在这样的形势下,还从辽西开战?固然,如果获胜,也许会稍微缓解一下我棣州、巨野两处战场的困窘状态;可是,如果失败呢?就算不失败,如果不能速战速胜呢?……,将会出现三处战场皆陷入拉锯之局面!”

陈猱头话说得很直。

打辽西、威逼大都,借此来化解棣州之危,乃至巨野的僵局,确实算是个好计策。可是,如果失败呢?甚至即使不失败,如果不能速胜呢?辽阳是益都的大后方,就等同把大后方也拖入战场之中了!若是不能速胜、抑或失败的话,就不单是会威胁到益都了,极有可能连辽阳都保不住!

还是那句话:赌注太大了。

邓舍微微一笑,心中想道:“老陈的这番话应该是他的肺腑之言了。却没想到,他看似粗卤,逢大事心倒是挺细,想得还挺全面。”对陈猱头的观感不觉为之一变,又想道,“他既肯对我出肺腑之言,也由此可见,对我海东他已经是甚有归属感了。”不仅没有因为陈猱头的直言而生气,反而很欢喜。因为这说明,陈猱头已经把海东看作是他的归属了。

当下,他又问吴鹤年、李靖,说道:“龟龄、老李,你两人为何赞同?”

吴鹤年说道:“陈将军的疑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臣以为,陈将军只看到了不利,却没有看到有利。固然,若我辽西不能速胜,也许局面就会变成不可控制。可如果我辽西能速胜呢?若能速胜,察罕毕竟是蒙元朝廷的部将,到时候定然进退失据,是救大都好?是不救大都好?救大都,则棣州、巨野两处我军必占上风;不救大都,……,则奈其部众何?”

就像邓舍最初在双城、以至才入辽阳时,虽有自立之意,奈何部属中原为辽东红巾的不少,换而言之,自认为该效忠宋政权的不少,因而难免掣肘。如果辽西威逼大都了,察罕不去救援,他的部下们会怎么想?

曹操为何“挟天子以令诸侯”?名分与大义,在很多时候还是不得不从之的。刘备自称“汉室苗裔”,孙权说曹操是“汉贼”。难道孙权和刘备就真的是忠诚汉室么?不然,这只是一个号召天下人的借口。

放在察罕的身上,就像吴鹤年说的,真要是海东威胁到了大都,即使他的部属们全都不是忠诚蒙元的,但只要他敢不去救,名声肯定就坏了,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他的一个部下以此来反对他。

更别说还有关中的张良弼等等割据势力在虎视眈眈了。

陈猱头接口说道:“臣请主公勿听吴鹤年此言!”

“为何?”

“确然,若我军能速胜辽西、威逼大都,的确可以使得察罕进退失据。可是,若我军不能速胜呢?吴鹤年只说对我军有利一面可能会造成的结果,却不提对我军不利一面可能会造成的后果。试问:其居心何在!”

两个人唇枪舌剑,可是说出来的内容都如同废话。因为他们一个坚持有利的一面,一个坚持不利的一面,谁也说不出到底出军辽西会是有利、抑或是不利。这样的话,即使再辩驳十个来回,怕是也得不出来定论。

其实,这也不怪他两人。

姑且不说吴鹤年可能存在的投邓舍之好的想法,就拿这“有利”和“不利”来说,本来就是个“赌注”,没有去实践,还真的是谁也确定不了。

听了半晌废话,邓舍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转问李靖,说道:“老李,你又为何赞同?”

李靖也实诚,实话实说,道:“臣、臣听说,乱世里人,毒、毒些的反讨便宜,那、那懦弱的常自空着肚皮挨饿。取、取辽西、逼大都之计,就、就臣看来,端得可称‘毒辣’二字。故此,臣、臣赞同。”

说的都是大实话,其实蕴藏了一个道理。何谓“毒辣”?别人想不到的就是“毒辣”!如果文绉绉地概括一下李靖的意思,他就是在说:此计胆大妄为,有出奇制胜之效,料来察罕帖木儿是想不到的。因而他赞同。

邓舍不禁失笑,说道:“‘毒些的反讨便宜’?老李,你此话真是得了此计的精髓!”一言既出,说明了他的决定。

陈猱头膝行趋前,还欲待再谏。

洪继勋最终忍耐不住,陡然转过身形,嗔目竖发,戟指斥道:“古人云:‘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人笑其用重求所轻也。’只看到若是我军不能速胜,却不能看到若是我军速胜,这样的人,就堪谓‘用重求轻’!吾又闻古人云:‘人之不逮,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做不到的可以原谅,无意的冒犯可以不计较。出军辽西明明是我军可以做到的事情,只是看有无胆色而已!你却一力阻止主公去做!这实在就不是可以‘理遣’的了!李靖所言不错,你真是贪生怕死,胆小如鼠!”

陈猱头愕然,继而大怒。他知道洪继勋权势滔天,可他之所以谏言邓舍本无私意,全是从公出发。再忍耐,也不能忍受如此当庭的侮辱。他涨的满脸通红,挺身就要起来。眼看争执就要变成争吵。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先生所言,未免过矣!”见陈猱头已经挺起了半截身,顺势说道,“陈将军、李将军、龟龄,你们都请起身吧!”

有他这一圆场,堂上剑拔弩张的气氛稍微得到缓解。洪继勋哼了声,回转过身,退入班次;陈猱头也不好发作,行了个礼,也一样退了回去。李靖、吴鹤年等亦都随之归位。

邓舍想道:“只在群臣讨论中,就出现了如此大的争议。在以往的军事决定中,这可是从没见过的。嘿嘿,李察罕,李察罕,以此推测之,看来我出军辽西是你十有八九都不会猜到的了!”

他看向诸臣,说道,“陈将军稳妥持重,谋国者正该如此。不过,洪先生、吴大人、李将军的意见却也不能说是错。以我看来,此计不妨试之。若果能速胜,棣州、巨野之窘不就便可解之了么?即便不能速胜,细细想来,似乎对我海东也没有太大的损害,至多从辽西撤军就是。实际上,就算不能速胜,如果用之得当,也是足以扰乱一下察罕的方略!诸位可能不知,察罕从大都借兵,已有一部分的大都驻军正在向棣州移动。我军这个时候打辽西,最起码这部分的大都鞑子肯定会龟缩回去的!所以,我认为,出军辽西、威逼大都,四个字可以形容:‘利大过弊’。”

察罕帖木儿从大都借军的情报,陈猱头等还真是知道的不多。因为邓舍之前根本就没和他们说过。说了又何必呢?起不到半点积极的作用,空自打击士气。

陈猱头皱起眉头,想了会儿,勉强说道:“若是如主公所言,有察罕从大都借兵,打一打辽西,‘敲山震虎’,臣没有异议。”

棣州现在就较为危急了,再加上大都的军马,更是危险。从这个角度考虑,出军辽西、从而迫使大都撤军,似乎还是可以为之的。不过,尽管如此,陈猱头还是有点不太赞同,他保留意见,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说道:“无论真假威逼大都,此事皆非同寻常。请问主公,有何打算?”

出军辽西就是出军辽西,还能有何打算?他的此问看起来好像莫名其妙,可是邓舍半点没有觉得奇怪,微微一笑:“陈将军是在问,我军该打出什么样的旗号么?”按住扶手,站起身来,环顾诸人,吐出了几个字,说道,“待议事毕,我就会遣人去安丰,请圣旨,伐大都!”

“请圣旨,伐大都”。

不止是因为威逼大都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含在其中。朱元璋应诺结盟,那么邓舍和他同为宋臣,到底谁为主,谁为次?

57 福通

遣使去大都,有现成的人选,——刘福通的叔伯幼弟刘十九。

他早先本来是奉旨来益都,要求南下打徐州的,但却被邓舍收服了。当然,他的这个“被收服”绝不是“心服口服”,无非是因为看海东现如今比安丰更有实力,故此改换门庭而已。也无所谓,管他“口服心不服”也罢,任其“利益使然”也好,只要能对海东产生帮助,就是称职臣子。

这就叫做“管他黑猫白猫,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不过,只派他一个人去也不行,到底并非邓舍心腹,还需得另遣一人与之同行。

但是问题出来了,这“另遣一人”该选谁是好呢?罗国器、方补真、杨行健、鞠胜、方从哲等用惯了的诸人现下都不在益都,或者是在前线战场、或者是尚在出使回程的路上。而留守益都的群臣里,洪继勋、吴鹤年、罗李郎等人又各有职责,走不开。王宗哲、章渝、赵忠、河光秀倒是闲,可要不并非心腹,要不就是能力不足,却又是皆不堪出使的重任。

便就在邓舍为难之时,有个好消息送来:鞠胜回来了。

却原来是在平定了汉阳府之乱后,姚好古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不能简单地只呈送一份军报就算了事,必须得有重臣亲自面见邓舍,详细禀告。因此,就请了鞠胜回来。

有人问了:为什么叫鞠胜回来,不叫方补真回来呢?这中间却是存了姚好古的一层心思在。

首先,最先发现乱事的人是鞠胜,有首功;其次,面见邓舍、奏报平乱经过是一个大大的美差。有句话不是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当面讲的功劳和写在纸面上的功劳自然是不一样的。姚好古和方补真的关系亲密,所以请了鞠胜回去益都。一来示好鞠胜,二者表示谦让、不居功。

姚好古是当之无愧的海东文臣中第二号人物,他又为何特意示好鞠胜呢?看重的不但有鞠胜乃是“朝臣”,平时长随邓舍左右;他看重的更有鞠胜“益都人”的身份。向鞠胜示好,就等同向益都派的诸臣示好。

从这一点就可看出,姚好古深谙为官之道。

人虽远在南韩,但抓住机会,不动声色间就给了益都群臣一个好印象。较之洪继勋,那简直是强得没边儿了。洪继勋整天在益都,也没见他与鞠胜、李溢、国用安等等这些益都系的文臣们拉出有什么好交情。

有关南韩平乱,之前已有一份捷报送来益都,邓舍略微了解。见鞠胜归来,当即召见入府,又详细询问:“捷报上说,此次乱事牵涉甚广。不但有汉阳府,还波及到了周边的许多府县。现今情况如何了?”

“奉主公令,首恶已惩。凉山君满门抄斩,并及涉及此案、又情节严重者,亦一律处斩,悉数传首南韩诸城,以儆效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从汉阳府出发来益都时,局面已经渐趋稳定。”

“幕后的黑手查出来没有?”

“凉山君确实不知情。问了他的两个儿子,都是软蛋。没问几句,还没动刑,就全交代了。果如主公所料,幕后之人正是察罕帖木儿与鞑子皇后奇氏。姚平章已张榜各邑,将鞑子的阴谋公布于众。并按照主公吩咐,榜文的用王祺的语气来写的。”

凉山君的儿子们打出来的旗号是“奉王祺衣带诏”,宣称要“恢复丽朝”,这是一个不利的舆论,必须扭转过来。

怎么扭转?用王祺的语气来写出一道榜文,宣示南韩,说明其实他们勾结的是蒙古人,就把矛盾的焦点给转移了。有蒙古人种种欺压高丽人的暴政在前,只要把文字写得漂亮点,完全可以激起丽人的愤慨和唾弃。

鞠胜补充说道:“当初主公不杀王祺,真明智之举!所谓‘高瞻远瞩’,即谓此乎?果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邓舍一笑,说道:“我给老姚的回文里,特别指出,首恶固然要惩,可也不能杀得太狠。……,老姚可按此执行了么?”

“请主公放心。姚平章为政,本就是宽猛相济。对主公您的指示,他执行得非常好。”鞠胜的回答确实是实话,但其中亦不乏对姚好古“投桃报李”的意思在内。

邓舍微微颔首,不再多问,话题一转,说到了眼下,先是三言两语便把遣人出使安丰的来龙去脉讲解清楚,随后言道:“大眼儿,我知道你跋涉数千里,好容易才回来益都,很劳累。本该给你放个假,让你回家好好歇歇,也多陪陪你的老父母、妻儿子女,奈何军情如火,时间不等人。你就再辛苦一遭,这就随刘十九同去安丰吧!如何?可好么?”

鞠胜二话不说,跪拜在地,慨然说道:“君有命,臣岂敢辞!”

见天光近午,邓舍留饭。饭席上,又把出使的重要意义细细给鞠胜剖明,并略问了些鞠胜巡游各地的成果。此前,鞠胜是奉了邓舍之命,巡游各地传送《令海东秀才学骑射》令旨的。成果不错。一言带过。

饭后,又召来刘十九,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下午,他两人就启程前往安丰而去。

同时,邓舍另外写下了一道令旨官方招牌猛男四菜一躺上传

,又选派得力精干之人赶去辽阳送给陈虎,教他整顿军备,限三日内开拔去辽西。这且按下不提,只说鞠胜与刘十九,也没带多少随从,日夜兼程,轻骑而行,不几天,已到了安丰。

就在安丰城门外,碰见了另一拨使者。

远远一看,刘十九认得旗号,勒住缰绳,停下坐骑,与鞠胜说道:“哎呀,大人请看,那拨人却是从金陵来的。”

——“扯住虎皮做大旗”,不止邓舍想到了,朱元璋也想到了。

鞠胜手搭凉棚,瞧得片刻,哼了一声,也没回答刘十九,只说道:“且入城去。”

诸人催马急行,赶在金陵使者的前边,先入了城池。在城门处,出示了符节,自有人引领他们先去宾馆安歇,一边层层通报,告之了刘福通。

安丰不是大城。占地不广,城中的住宅建筑也很粗陋,街道崎岖不平。排水系统也不好,下场雨,到处都是积水,泥泞不堪。别说与汴梁相比,连益都都远远不如。实在没有“帝都”的气象,如果有客从大都、金陵、松江此类名城来了,没准儿还会以为这是个小县城呢。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它与别地不同之处,也许就只有一条:满大街都是头裹红巾之人。

正因为城小,所以刘福通的府邸离迎宾馆不远。

就在鞠胜、刘十九与金陵使者前后来到不久,消息已传入了刘福通耳中。他年有四旬,按说正在身强力壮、年富力强之时,鬓角却已有了白发,刚散朝回来,坐在交椅里,正在闭目养神,闻讯后,半天没反应。

来报信的人跪在堂上,伏着头也不敢动,偷眼观瞧,见他好像睡着了似的,大起胆子,又禀告一遍,道:“老爷,益都和金陵都忽有使者来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片刻,一个沙哑的嗓音响起:“俺听见了。”

“敢问老爷,见他们不见?”

“金陵来的是谁?”

“汪河。”

“益都呢?”

“刘十九与鞠胜。”

“鞠胜?”刘福通微微睁了一下眼,旋即重又闭上,说道,“十九回来了?”

“是。”

堂上再度陷入安静。

“老爷,见是不见?”

“……,派人,去请罗文素、王显忠、刘六、丁国珍来。”

当年随韩山童起义的,有刘福通、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咬儿等人。连年的征战与争权夺利,先是韩山童阵亡;接着韩咬儿被擒,送到大都后,被斩;又随后,杜遵道为刘福通所杀;盛文郁失势,外放曹州,后来病故。这些元勋旧臣里,现而今还有些权势的,刘福通之外,也就剩下了罗文素、王显忠。

刘六,刘福通的弟弟,现为安丰朝廷的知枢密院事。丁国珍,河中人,现为安丰朝廷的监察御史,有文武才,素得刘福通信用,堪称心腹。

不多时,四人来到。

——确实没用多长时间,城小,府邸都挨着呢,出了这个府门,走不了几步路,就到了那个府门。

刘福通起身相迎,分宾主落座。

刘六问道:“不知哥哥相召,是为何事?”

“十九回来了。”

“老十九?”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益都使臣、金陵使者。”

罗文素、王显忠、刘六、丁国珍面面相觑。

王显忠是个粗人,没什么心眼,莫名其妙地说道:“这还没到主公的寿辰呢,怎么益都和金陵就有使者来了?”小明王的寿辰在下个月,所以王显忠一听,就以为使者是为此事来的。要不然,还有什么事儿能使得两地使者同时来到?

罗文素读过书,怔了一怔,猛然想起一事,试探性地说道:“两地使者齐来,确实蹊跷!大人,不知您可见过他们了么?可是为的那事么?”

王显忠依旧一头雾水,问道:“什么事儿?”

丁国珍蹙起眉头,说道:“益都正在与察罕交战,听说前阵子方从哲去了金陵。这才没过去几天,两地的使者便就接踵而来。刘公,看来您之前的猜测很对啊。”

“别打了哑谜行不行?到底什么事儿?老刘,你又有过什么猜测了?”

刘六替刘福通答道:“王哥哥你有所不知。前些时候,你在外巡查三军,然后城里得知了方从哲去金陵之事。当时,俺家哥哥就说方从哲去金陵必是为寻联盟而去。金陵与益都的联盟结不成倒罢,如若结成,邓舍与朱元璋定会遣派使者前来我安丰。如今看来,应该是他两家结盟已成。”

“为何结盟成了,他两家就定会遣人来我安丰?”

“自是为求圣旨,明主次。”

“明主次?”王显忠恍然大悟,啐了口,恨恨地说道,“狗日的!吃香喝辣时想不起咱们,抢起地盘来倒是一个比一个来得快!”

“明主次”,其实也就是为了更方便地抢地盘。王显忠粗鲁归粗鲁,这句话说的却是一针见血。他满脸不忿,与刘福通说道:“小邓狡诈,不讲情义,不是好人!先后关铎、潘诚、王士诚都死在他的手下,老刘,当时你说以大局为重,咱‘既往不咎’,给了他多少支持?可是便在早先,令他南下打徐州,以解张士诚对咱安丰的威胁,他却推推阻阻,又是没粮、又是没兵,可转过眼就和察罕打得热闹!明把咱当猴儿耍!现在用得到咱们,就想起咱们了,巴巴地跑来求圣旨?老刘!不要答应他。”

对海东、对邓舍,王显忠一肚子的怨气。

刘六问道:“那答应朱元璋?”

“老朱也不是好人!俺还记得,去年他派个人来,花言巧语地想要哄咱们舍了安丰,去金陵。俺呸!一看就是不安好心!老丁,你那会儿怎么说的,他这叫什么?”

“挟天子以令诸侯。”

“对!拿着天子命令群猴儿。明显是要咱们当傀儡。”

刘六又问道:“如哥哥所说,不答应邓舍,也不答应朱元璋?”

王显忠瞪大了眼,叫道:“俺老王爱憎分明!”

饶是刘福通总板着脸,闻听王显忠此言,也是不由一笑。憨厚人有憨厚人的可爱处。只是,这个意见是绝对不能听从的。丁国珍说道:“王平章所言甚是,不过以卑职之见,此事关系重大,还是从长计议得好。”

罗文素道:“如何从长计议?”

“自汴梁失利,我军退守安丰以来,北有察罕、东有张士诚,两面强敌,困守孤城。一则,无险可据;二来,军粮匮乏。纵能坚持一时,但长此以往,怕是难免覆灭之患。刘公,刚好益都、金陵的使者齐来,何妨先听听他们的说法?有道是:‘取之左右逢其源’,我既有重宝在手……。”

“咱们有何重宝?”

“他们是为求圣旨、明主次而来,这个圣旨就是咱们的重宝。说白了,看谁给的条件好,就把圣旨给谁!……,刘公,这是一次机会!咱们一定要抓住,用的好了,东山再起、不是难事。”

从丁国珍等来到始,刘福通只在才见面的时候说了两句话,中间笑了一次,别的全是丁国珍等四人在互相对话,话说到这时,他们四人的意见已经逐渐一致,都闭上了嘴,同时看向刘福通,等他做出决断。

刘福通睁开了眼,精光四射。

他说道:“条件要看,但圣旨给谁,俺已有决定。”

丁国珍一愣,说道:“已有决定?”

“给海东。”

一言既出,堂上诸人再一次面面相觑,彼此对视,谁也不知道刘福通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刘六问道:“请问哥哥,这却是为何?”

58 圣旨

刘福通决定把圣旨给海东,引起了诸人的疑惑。刘六问道:“请问哥哥,这却是为何?”

“若把圣旨交给金陵,对咱们安丰有害而无益。”

丁国珍、罗文素略有醒悟,刘六与王显忠却还是迷惘不解,王显忠问道:“哥哥此话怎讲?为什么说把圣旨给了老朱,对咱们就是有害无益?”

“有两个原因。首先益都远而金陵近,且金陵如果出兵,必经我安丰。其次,朱元璋曾经提出过请主公迁去金陵,而小邓虽然‘天生反骨’、‘心狠手辣’,先后杀关铎、潘诚、王士诚等人,但就目前来说,对咱们安丰、对咱们主公却似乎还并无觊觎之意。所以,圣旨宁可给小邓,也不能给朱元璋。”

丁国珍道:“远交近攻。”

金陵距离安丰较近,而且朱元璋曾经提出过请小明王迁去金陵。为何请小明王“迁去金陵”?是因为他忠心耿耿么?显然不是!无非是看中了小明王、刘福通的名气和号召力,欲图“挟天子以令诸侯”罢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刘福通既看出了这一点,对朱元璋又怎会不忌惮?

也许邓舍和朱元璋一样,本质也是野心勃勃之辈。可不管怎么说,一来,毕竟他还不曾如此明目张胆地暴露过心思,完全把安丰视作可利用的傀儡;二者,益都距离安丰也比较远,就算是此战打败了察罕,但是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其发展之重点应该还会是在北方,定然暂时无力顾及江、淮。换而言之,对安丰来说,益都的安全系数要远比金陵为高。

如此一来,二选一,肯定选择益都。

罗文素、王显忠恍然大悟。

王显忠佩服地说道:“哥哥就是哥哥,站得高,看得远!听哥哥这么一分析,圣旨的确是该给益都、而不给金陵。只是,也正如哥哥所言,朱元璋如果出兵,十有八九会经过咱们安丰,若将圣旨给了益都,会不会惹恼了他?”

刘福通转过头,瞧了王显忠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惹恼了他又怎样!难不成,他还敢把咱安丰打破?”

扶案而起,窗外的阳光正好洒在身上,一瞬间,诸人好似又看到了他当年睥睨江山、纵横天下的气势。只是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站了片刻,重新落座,归入阴影,再度缓缓地闭上双目,好像又开始继续养神。

丁国珍问道:“然则,请问刘公,圣旨该怎么写?”

圣旨该怎么写,这本来应该是小明王的事儿。不过,从刘福通笞杀杜遵道后,宋朝廷的权力便就悉数归入其手,无论军政诸事,小明王但只点头而已。所以,丁国珍此问,在场诸人没一个觉得奇怪,反而理所当然。

刘福通沉默了会儿,说道:“就按俺刚才话里的意思去写。但有一点需得注意。”

“是什么?”

“不要把话说得太明白了。可任小邓为此战之主帅,也可以把他夸得天花乱坠。但是类似‘节度海东、金陵两地军马’这样的话绝不能写!”

简而言之,刘福通的意思就是圣旨内容要含糊,可以确定邓舍为此战的主帅,但是却也不能把朱元璋放得太低。打一个比方,如果将益都和金陵比作两座山,乍一看,似乎益都这座山较之金陵高些,但归根到底相差不多,而且两者还都是山。主、次虽分,可是也等同没分。

罗文素说道:“太保高明!这样一来,既定了益都为主,却也没得罪金陵。恰是‘两全其美’。”王显忠也是连连称赞不已。

只是可惜,他两人说的只是表面,其实没有看出刘福通这层安排的深意。丁国珍看出来了,拍手叫绝,说道:“古人云:‘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刘公,您的此计真是太好了!高瞻远瞩,即为此乎?”

“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如果刘福通不答应金陵和益都的请求,不肯出圣旨,就是同时得罪了朱元璋与邓舍,只会激起他们的不满,乃至“同仇敌忾”之心,以他两人的狠辣手段而言,说不准就会因此做出什么事儿来。把安丰放在金陵与益都的对立面上,是为“急之则相持”。

答应他两人的请求,并且也确定了邓舍为主,可同时又不肯给其实权、将之地位彻底明确下来,反而很含糊,“缓之而后争心生”。谁的“争心”?自然是金陵与益都的“争心”。战败就不说了,如果战胜,为了争夺更多的利益,两方必会发生内斗。内斗一起,得利者谁人?只有是安丰。

丁国珍说“取之左右逢其源”,这才是真正的“取之左右逢其源”!

刘福通虽然不读书,到底纵横天下多年,“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宋亡以来,百年中有数的汉人英雄之一。虽然说,蒙元入主中原后,造反的汉人一直层出不穷,几无断绝。但若不是韩山童与他,这一场红巾军大起义也不会这么快就发展到如此轰轰烈烈的地步!

黄河石人出,挑动天下反。率三千子弟,首倡起事;杀黑牛白马,登高一呼,影从者百万。红旗竖起,就像是一声春雷炸响,驱散了笼罩在中国大地上几近百年的异族阴云。多少的豪杰欢喜雀跃,从四面八方,盡在ωа

奔来,汇聚在他的麾下;多少的英俊弹冠相庆,不辞千里而来,甘愿受其驱使。为了同一个目标,在呐喊与漏*点间,又有多少的汉家子抛头颅、洒热血!所向披靡,年余间拓地千万里;三路北伐大都,几乎逼得元帝仓皇逃遁。

那个时候的朱元璋,还在郭子兴的手底下唯唯诺诺;而邓舍,也才是红巾军里的一个马前卒子。最盛的时候,天下谁人不知君!杀伐决断,威名何止如日中天?即使现如今运道不在,处在了末路,猛虎依旧是猛虎。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可以容忍朱元璋,他可以忍耐邓舍,他可以暂时地蛰伏起来,他可以忍受失败,但要想让他从此彻底地收起爪牙,自愿从波澜壮阔中退出,却是绝无可能!他怎肯甘心?他又怎会屈从!只从这一道圣旨上,就可以看出他的深谋远虑,也同时可以看出他的壮心不已。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刘福通坐在交椅上,他的双眼还是闭着,但是在他沉静的外表下,掩在袖中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从天边滚滚儿过,像是在说:“不成功便成仁,岂能苟活在世?一定要东山再起!”

……

圣旨很快就分别发下,不到三天,便送到了益都。

因为鞠胜、刘十九还需要拜访一下沙刘二等人,所以还没有回来。送圣旨来益都的是两个人,一个乃朝廷特使,另一个则是随鞠胜一起出使的随从。在招待过特使后,邓舍把那随从召来,询问细节。

“可见到主公了么?”

刘福通等虽然早就打出了前宋的旗号,且把年号等等也早就定下了,但小明王还不算正式地登基称帝,故此,宋政权上下一概称其为“主公”。

信使答道:“到安丰的当天晚上,小人随鞠大人、刘大人先见了刘太保;次日,见到了主公。”

“主公精神如何?”

“安丰朝堂之上,惟闻刘太保之声。主公从头到尾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教小人等免礼平身;第二句是在刘太保答允下圣旨后说了声‘好’;第三句是在事情议过,刘太保请退朝时又说了一句‘好’。”

邓舍哑然,虽然他早就知道刘福通握有安丰实权,小明王只是傀儡,但是却没想到居然“傀儡”到这个程度,摇了摇头,接着问道:“刘太保气色如何?”

这个随从是辽东红巾的老人,北伐之前,曾经见过刘福通。

他回答说道:“较之数年前,刘太保明显地老了许多,鬓角全都白了,而且也深沉了许多,言谈举止不复再有当年气吞万里的豪迈,不知是才得过病还是怎的,嗓音有点沙哑。不过,小人总觉得,……。”说到此处,这人顿了顿,皱起眉头,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形容。

“觉得怎样?”

“……,难以琢磨。”

“难以琢磨?”

“正是。以前的刘太保锋芒毕露,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现在的刘太保看似失去了锋芒,但却变得令人无法猜测他究竟真实的想法。”

邓舍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从案几上拿起圣旨,打开来,说道:“圣旨上,刘太保自任兵马大元帅,命我与吴国公经略腹里。虽说给了我一个副元帅的头衔,但接着就命吴国公暂行‘同知枢密院事’。当时他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同知枢密院事”在枢密院里仅次“知枢密院事”,而众所周知,枢密院是掌握军权的最高机构,虽然只是“暂行”,但从理论上讲,朱元璋就已在邓舍之上,有了调动、指挥海东军队的权力。但同时,邓舍却又偏被任命为此战的副元帅,论实质,似乎又该在朱元璋之上。

——丁国珍果然把刘福通的设想很完美地付之了实现。

随从答道:“当时朝堂之上,鞠大人与金陵的使者汪河激烈争辩,想要为主公争取到副帅的任命。鞠大人提出,主公乃是燕王,品级高过吴国公,当然应该做副帅。汪河则说此战若无金陵参加,胜负犹不好说,而且打河南、还旧都肯定是要以金陵为主,所以吴国公当为副帅。刘太保只闭着眼,仿佛听而不闻。辩论了足有半个时辰,丁国珍出列,提议不如按双方出兵的数目来决定究竟谁适合做副帅。我海东的精锐现今大多都已投入战场,吴国公显而易见不能与主公相比。因此汪河坚决反对。”

“然后呢?”

“王显忠随之出列,表示赞同汪河的意见。并提出如果我益都不愿,不妨就暂且搁置这个争议,看看谁先打下汴梁,谁就是此战的主帅。”

“先打下汴梁?”

等到打下的汴梁时候,河南也差不多都该被收复了,不说战事结束,也快到结束之时了,还用得着再分主次?

随从听出了邓舍的潜台词,说道:“是啊!所以鞠大人极为不满,认为王显忠是在胡扯八道,差点拂袖而出。便在此时,罗文素出列,一边肯定鞠胜的意见,一边也着实夸奖金陵的忠诚,说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什么办法?”

“就是如圣旨上所言。以刘太保为主帅,以主公为副帅。同时,为表彰朱元璋的‘乃心王室’,拔擢他入枢密院,暂行‘同知枢密院事’。”

“刘太保呢?”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直到这时才睁开了眼,点头表示同意。”

邓舍心道:“姜还是老的辣。”非常明显,在安丰朝堂上的这场争执,分明就是一出闹剧。什么王显忠支持汪河,又什么丁国珍偏向海东,又什么罗文素打圆场,“说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明明全是在演戏罢了。

就以刘福通在安丰的权势而言,没有他的首肯与默认,谁敢自作主张?

“嘿嘿。看来刘太保是对我与朱元璋谁都不放心,打算叫俺们彼此牵制,……。罗文素提出此议、刘太保表示同意后,鞠胜是怎么说的?还有汪河呢?”

“僵持不下,只好听从。”

邓舍又看了眼圣旨,随手卷起,丢在案上,说道:“听从便听从罢。反正圣旨已下,想再改也没可能了。无论如何,至少咱们海东算是得到了此战副帅的位置。‘暂行’同知枢密院事?吴国公啊吴国公,刘太保想的分明是过河拆桥!”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是嘿然一笑,转开话题,问道,“刘太保对此可提出什么要求没有?”

“什么要求也没有。”

“什么要求也没有?没有再要求咱们南下打徐州?”

“没有。”

“也没有要求粮秣、军饷?”

“没有。”

“半句不曾提及分军给安丰之事?”

“是的。”

“噢!不要徐州,不要粮饷、不要军卒。”邓舍不觉古怪,若有所思,喃喃地说道,“平白给了道圣旨,放任臣子们去打地盘,却一无所求。刘太保,那你想是要什么?”正琢磨间,堂外侍卫来报:“洪先生来到。”

59 流光

邓舍当下打发走了信使,略略地与洪继勋讲了一下刚才对谈的内容和感觉到的古怪,说道:“刘太保居然连一个条件都没有提,看来他所谋者甚大啊!”

洪继勋点头称是,说道:“主公言之有理。臣观刘太保为人,绝非肯认命的。他窘促安丰一地已有很长时间了,空有雄心万丈却无从得已施展。现如今,主公好容易说动了金陵,要共取察罕帖木儿。对他来讲,可谓天赐良机,料来是绝不肯轻轻放过的。以臣之见,之所以他什么都不要,不外乎放长线、钓大鱼,也许是想要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明知道邓舍和朱元璋都不是良善之辈,就算是此时提出要求估计也得不到什么回应,所以干脆就什么都不提,顺便还能维护一下朝廷的尊严,然后坐等战事发展到一定程度,或者会更有利安丰了,再伺机而动。

这就是洪继勋的推测,不愧海东智囊,智谋出众,推测得很对。三言两语,就将刘福通的心思说出了八分。

邓舍颔首,说道:“先生高见,想来也确实如此了。”不过却没放在心上。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即使有再多的阴谋诡计也是没用,刘福通日薄西山,说实话,就凭借安丰现在的那点实力,还真没有在邓舍的眼中。要不是瞧着“名分”、“大义”还有些用处,怕是连圣旨他都不会去请。

两三年前,他曾经因见部属杀死无辜的村民而大发雷霆;两三年后,不知不觉间,他已铁石心肠。不但铁石心肠,而且越来越现实主义。偶尔有时候,当独处静室,或夜深从梦中惊醒,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忆起往昔,从而扪心自问,问现在做的对还是不对,也有过负罪,也有过愧疚,但为了实现抱负和壮志,他想:“也许手段并不重要。”

人人手持心中的圣旗,满面红光地走向罪恶。隐隐中,他也会觉得这似乎只是一个借口,但重要么?他问自己。是借口,又抑或不是借口,重要么?最重要的,是不要迷失在权力里;至少他还牢记他的抱负是什么。

“主公?”

“嗯?”

邓舍醒过神来,抬头看了看室外的阳光。阳光灿烂,在墙上晒出道道的光影;没有风,院里的树木安静矗立,枝繁叶茂,迎向太阳。他忽然起意,站起身,笑对洪继勋说道:“院中阳光正好,先生,不如出去走走?”

洪继勋自无不可。

两人一前一后,步出了阴凉的室内,来入光芒普照的院中。沐浴在阳光之下,邓舍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好似阴暗被一扫而空,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他转开话题,问道:“先生来找我,是为何事?”

“泰安才送来的军报。昨日,杨万虎率部为先锋,已经冲破了山阳湖西岸元军的阻击,并与胡忠部相互配合,一战攻取嘉祥,和赵左丞会师了。李和尚随后推进,沿途打扫战场,至迟明日,大约也就会抵达巨野城下。此外,庆千兴重重围困济州,济州之敌多次突围都没能成功。再有,大约是因为受到杨万虎、李和尚部告捷的影响,王保保部主动舍弃鱼台、金乡等地,再次后撤,目前已经退缩至了成武、单州一带。”

“成武、单州?”

对济宁周边的地形、地势、城县,邓舍早就熟记如流了,不看地图,也一清二楚。

嘉祥,在济州的西边,在山阳湖的西北边,是杨万虎去巨野的必经之地。早先,赵过分给胡忠两千骑兵来到此地,不求克城,守住要隘就是。杨万虎既已渡湖,与胡忠联手,军力大增,一举攻下嘉祥倒也在意料之中。

鱼台、金乡,都在山阳湖等诸湖的正西边,在巨野和嘉祥的南边,属济宁路南部。王保保兵败巨野后,因为西北方有高延世的千骑中途阻碍,所以只有南撤,先是撤退到了此两地。现而今,杨万虎、李和尚先后渡过湖水,等同已威胁到了此两地的侧翼,故此,他只好再度后撤。

单州、成武。

一个在济宁路,在济宁与西边曹州的接壤地带;一个在曹州。

攻入济宁路的海东军队分为三股,赵过直捣黄龙,逼走王保保;杨万虎、李和尚走山阳湖,击济宁腹地,再度逼退王保保;庆千兴占据兖州、围困济州,则是把济宁路的枢纽中转地带牢牢地握在手中。

好有一比,庆千兴就是发动机,只要兖州、济州在手,就可以通过种种的渠道把泰安、乃至益都的物资、军队源源不断地送上前线战场;同时,也保证了泰安等大后方的安全问题。而赵过就好比是离弦的箭矢,冲劲十足,在战事的最初阶段,他起到关键的作用。至若杨万虎、李和尚两部,最初主要是起一个牵制、配合的作用,但战事发展至今,逐渐地重心也就转移到他们的身上了。毕竟不管怎样,巩固战果的中坚还是步卒。

简单来讲:占据枢纽;接着直捣黄龙;随后全线推进、遍地开花;最终促敌决战。可以说,邓舍战前分兵三路的设想至此已经算是基本实现,除了“促敌决战”这一条之外。而到底能否成功地实现“促敌决战”,现在的关键就不但是在海东自身,并且还得看金陵的配合了。

邓舍下意识地在院中踱步思忖,先不说金陵,问起了另外一件事,说道:“王保保既已从鱼台、金乡撤退,李和尚有没有随即跟进、趁势占据城池?”

“据军报,李和尚分出了兵马千人,正往此两地赶去。现在也许已经赶到了。城中已无敌军驻扎,占据城池轻而易举。”

“鱼台倒也罢了,金乡是一定要拿下的。”

金乡周边有元军的两个大粮仓,储粮甚多。孙子云:“因粮于敌”,在战争中,从敌国取得军资费用和粮秣,如此,便“军食可足也”。特别如益都的现状,储粮日渐缺乏,便就显得“因粮于敌”更加的重要了。

洪继勋说道:“王保保颇有乃父之风,虽然因为官方招牌猛男四菜一躺上传

兵力不足的缘故放弃了金乡、鱼台,全线收缩退入单州、成武,但是以臣看来,金乡的存粮他肯定不会给咱们留下,即使李和尚能够及时赶到,怕也是收获不多。”

“他急着撤军,粮秣、辎重是带不了多少的。最多,放把火烧掉。听说那两个粮仓很大,而李首生也早已遣派了足够的人手潜入金乡,只要李和尚的速度快一点,好歹还是能够抢救出来一些的。”

“希望如此。”

洪继勋顿了顿,说道:“主公,说起粮食,咱军中的存粮可确实不多了。泰安那边,邓承志已经发来了两封急报,说目前储粮的数目仅还只够全军半月之需,——这还是加上了赵左丞在巨野所缴获的粮食。”

“半个月,……。”

“是啊。”

“益都存粮还有多少?”

“奉主公之令,罗李郎、吴鹤年已经先后给前线送去了两批粮秣,剩下的存粮也仅够益都驻军食用,实在已调无可调。”

“……,调无可调也要往前线继续调!”

“那咱们城中的驻军怎么办?”

“命李靖、李兰尽力搜集东南沿海各郡县的储粮,吩咐他们除留够本军所用之外,悉数运来益都。”

“那怕是也支撑不了一个月。”

数万大军在外,临强敌,战无一月之粮,这就很危险了。

邓舍抬起头,透过院门远望,下午的阳光流淌,映照在远处的芭蕉树上,点点流金。才从室内出来时,觉得阳光很暖,过了这么多时,不觉有些热了,步入树下的荫凉处,他说道:“仗打到这个程度,撤军是绝无可能的。撑不够一个月?咬了牙、拼了命,也要撑下去!不过先生也言之有理,不可没有后手,以防万一战事胶着。这样吧,即传令平壤,给文华国半个月的时间,命通过刘杨的水师,先送一批粮食来支援益都。”

按邓舍本意,其实他是不想动用海东存粮的。

为什么呢?

一来,海东也不富裕,而且年前那次与察罕的战争就已经动用了不少海东的仓储。海东的主要百姓是高丽人,才得高丽,如果搜刮太重,实在不利统治。更别说,便在前不久姚好古才刚粉碎一次前高丽勋贵的反叛。

二来,从海东运粮来益都,路途遥远,又、又是海路,路上的消耗太大。十成粮,最后能运来益都五六成就算不错的了。孙子为何说“因粮于敌”?这个从本国运输会产生的消耗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

邓舍叹了口气,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军卒也好、粮秣也好,重担终还是都要落在百姓的头上。先生,付出代价如此,若是此战我军还不能胜,……,说实话,我自己都会觉得愧对海东父老了。”

“主公英明神武、宽厚爱民,今日百姓虽苦,正为明日的不苦。”

邓舍一笑,暂时放下了这端心思,粮食虽少,却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拆东墙、补西墙,尽可勉强支撑,眼下的关键到底还是在前线的战局上,他转口问道:“棣州现今的形势如何了?”

“主公的军令已经分别送至辽西、辽阳。陈虎回文,保证三日内定能出军。辽西李邺则已开始了对世家宝的试探性进攻,待陈虎军到,便会发起总攻。大约是受此影响,毕竟辽西一下,我军就可直取大都,所以早先从大都出来的元军在昨日停下了前进的步伐。根据棣州军报,似乎有撤退回去的迹象。只要它这一路军马撤回,而察罕又再无援兵派去,那么我棣州城便就敢保无虞,至多也就是有惊无险而已。”

“告诉罗国器、王国毅等人,不可懈怠、更不可大意!不求他们有功,只要无过、能守住棣州,不放鞑子的一兵一卒过界,就是大功一件。”

“是。”

“再告诉陈猱头,需得时刻注意棣州动静,如果罗国器、王国毅等战败失利,他必须立刻拉上去,把漏洞堵上!”

陈猱头本在莱州驻扎,前阵子奉令调来益都。不过,虽说是调来益都,他却没有在城中驻扎,而是筑营在了城外西北五十里处,距离棣州不到二百里。若说罗国器、王国毅是益都的大门,第一道防线;他就是第二道防线,守卫益都的同时,还有呼应棣州、随时驰援的责任。

洪继勋答应了。

说过济宁的战事,议论过粮饷的筹备,再又说了一下棣州和辽西的情况。

邓舍扶住树,略微活动了一下腰,近来战事紧急,他很少有时间活动,身体不免有些不适应,微微弯腰,拍了拍腿,与洪继勋笑道:“昔年刘备奔荆州,为刘表上客,安逸数年,见髀里肉生,不觉涕泣。先生,想当年,我也是身不离鞍,髀肉皆消。自来益都之后,却就很少出城了,更别说骑射武功,……,哎呀,荒废了很多呀。‘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立’。刘备当年的所感,我如今也是‘心有戚戚然’。”

“刘备当时已过盛年,而主公现如今却风华正茂,是不能相比的。为何突出此言?”

邓舍摇了摇头,说道:“不然。我听说‘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今我年纪虽轻,尚不算老,但大丈夫功成业立,理应趁早,岂能真的等到耋耄老朽之时么?”

“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这是春秋时晋国的乐师师旷说给晋平公听的一句话,后边还有一句,“孰与昧行乎?”

本意是说少年的时候喜欢学习,如同初生太阳的阳光一样;中年的时候喜欢学习,如同正午太阳的阳光一样;老年的时候喜欢学习,就像是把蜡烛的光亮一样,“孰与昧行乎”?和在暗中走路相比,哪一个更好呢?

换句通俗的话讲,就是“活到老,学到老”,不管年纪大小,只要肯学,总是比不学的强。

不过,邓舍在此引用,意思却不是指的这个。他是在说,少年、壮年如日光之灿,而老年却是如蜡烛之明,不能等到变为蜡烛的时候才成就功业,“出名要趁早”,成就功业也一样需要趁早。

洪继勋多聪明,很快就明白了邓舍的意思,而且听出来了其中蕴含的深意,笑道:“主公雄图!臣虽不才,鞠躬尽瘁。”

要是有第三个人在场,肯定不知道他两人在说些什么,但彼此明白。邓舍哈哈大笑,说道:“欲展雄图,正需要依赖先生之力!”他之所以会突然提出“成就功业需趁早”的观点,内里所蕴含之深意不是别的,正是在隐约暗示打下江山、得了天下后,他还想要有充足的时间来治理天下。

洪继勋的“雄图”,也正是暗指此意。

自古美人如英雄,不许人间见白头。纵有豪情万丈,纵有再多的抱负,纵有无数的理想与追求想要去实现,但最大的敌人不是强敌、也不是自己,而是如白驹过隙一般的岁月匆匆。

邓舍年纪虽少,毕竟两世为人,对此的感触尤为深刻。他想起了后世听过的一首歌,原大英雄郑成功》的主题曲,叫做《向天再借五百年》。郑成功不到四十岁就病死了,英年早逝,未能实现驱除鞑虏的壮志,所以在歌曲中,最后的一句这样唱道:“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当前世的时候,邓舍就常常为他扼腕叹息,换了这一世,一样的驱除异族、恢复中华。在逐渐地将此目标视为个人责任的同时,在越来越有使命感的同时,邓舍难免地也会因此而对时光的流逝越发敏感。

阳光正好,院外芭蕉,绿叶正浓。

四五月天气,正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之时,流光容易把人抛。

嗅着满院的花香,邓舍转过目光,不再去看,静下心神,悠然问道:“金陵吴国公,现军至何处了?”

60 沐英

朱元璋若出军河南,要说起来,可供其选择的道路不少。

北上经徐州,然后转道向西,可入河南;向西经庐州,然后转道北上,亦可入河南。又或者直接从集庆(即南京)向西北,经安丰,也能够入河南。

但是却有一点:徐州、庐州现如今都在敌人的手里。前者为张士诚所据,后者为陈友谅麾下的悍将左君弼所占。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切实可行的路径选择其实只有一条,便是向西北、经安丰、然后入河南。

整体来说,这一条路是比较安全的,而且大部分也都处在金陵的控制下。

蒙元把全国分为十个行省,集庆路归属江浙行省;自集庆向西,便是河南江北行省,包括现在的河南、安徽等地大部。

如果从集庆出发向西北,只需要经过一个扬州路,通过滁州,就可入河南江北行省的安丰路。入安丰路之后,再经由定远、濠州等地一路行向西北,行经数百里地,就可入今日的河南境内。而滁州、定远这些地方,乃是朱元璋发家的所在,根基浑厚,自然对行军十分有利。不过,却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濠州”。前不久,此地却被张士诚攻陷占据。

濠州,是朱元璋的家乡。张士诚攻占这个地方是政治用意大过军事意义的。虽然说,随后不久朱元璋就以牙还牙地遣派徐达攻陷了高邮,——高邮则乃是张士诚发迹之所在,但是濠州,却始终仍为士诚所据。为此,他还曾发感慨,说道:“濠州乃吾家乡,张士诚据之,我虽有国而无家。”

虽然以此为恨,奈何濠州城内并不止有张士诚的守将,另外还有一人,叫做孙德崖,是当初与郭子兴同时起兵濠州的元老。

张士诚遣军来取濠州的时候,他投降了。张士诚的为人,也许优柔寡断是有的,或者胸无大志也是有的,更甚而附庸风雅、虚荣好名也是有的,但到底乱世豪杰,在用人、笼络地方上还是有一套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见他肯降,便也没杀,也没召回松江,就用之仍旧留守濠州。

试想,自从与郭子兴先后起兵日起,那孙德崖已经在濠州经营了多少年!既熟悉地形,又得军心、民心,且算起来资历比朱元璋还老,而且其后一边有张士诚的支援,一边与河南元军遥相呼应,攻打起来确实不易。

也难怪张士诚已把高邮重新夺回了,金陵甚至还没有着手去谋复濠州。

以前,可以只感慨,大局为重,不去谋夺濠州,但现在可就不行了。几条通往河南的路中,算来算去,也只有走安丰最为合适。如此一来,濠州这个拦路虎就必须提前拔掉。

当邓舍悠然询问“吴国公军至何处”的时候,有三千吴军刚经过滁州,快至定远。

此一路军马不是吴军的主力,只是先锋。带军的主将有两人,一个缪大亨,一个朱英。此两人一个是较早跟随朱元璋的吴军旧人,一个是朱元璋的义子,虽然说年龄相差不小,却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皆为定远人。

缪大亨本定远大户,在红巾起义后,纠结“青军”,与元军一起攻打过濠州。当时的濠州城里便是郭子兴、孙德崖等人在据守。不克,元军大溃。他独引两万人顺利撤至定远西北边的横涧山上,于是结寨自守,固守了足有月余。那一年是至正十四年。

当时,朱元璋还在郭子兴的麾下,刚被升为总管,部属只有三千余人。且这三千余人中,又只有七百人可以勉强算是老卒,乃是前一年六月由郭子兴拨给他的,剩余的皆为刚刚收编的另两股“青军”降卒。“刚刚”到什么程度呢?七月初二,朱元璋收编降卒,七月初九便就遣派花云以计夜袭横涧山,并且这花云,也是在七月初二后才投奔朱元璋的。

然而,便是这么一支夜袭的军队,就轻轻松松地攻破了已经“固守月余”的缪大亨部。缪大亨举全军投降,降其男女七万,得精兵两万。朱元璋因此而“军声大振”。可以说,正是得自缪大亨的这两万人,奠定了朱元璋发展的基础。缪大亨在军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是较为重要的一员将领。此次朱元璋用他为先锋主将,也可见对此次攻打河南的重视程度。

其实,本来缪大亨本来是在扬州的。至正十七年,他攻克扬州,降当地“青军”张明鉴,被授“同佥枢密院事”,总制扬州、镇江。前阵子,朱元璋大下军令,广召诸将,云集金陵,把他也召了来,故为前锋先行。

朱英,本姓沐。父亲早死,随母避乱,母又死。八岁时被朱元璋收为义子,改“朱”姓,自幼从军,数从征伐,颇有功勋,入侍帷幄,昼夜勤励。尽管年纪比朱文忠还小,今年只有十六岁,但是“年少明敏”。

遣派义子随军作战,或用义子镇守城邑,以做监视主将、地方之用,早已是朱元璋惯用的手段。因此,朱英能得以成为这支先锋部队的副将。

吴国公麾下,可谓将星璀璨。之所以别的人不选,单单挑了他两个来率领前锋,其中是有朱元璋一番考虑的。

缪大亨、朱英皆为定远人,特别是缪大亨,家本为定远大豪,对定远周边的地形极其熟悉,有利行军,这是其一。定远距离濠州不远,缪大亨还曾经攻打过濠州,对濠州也很熟悉;而朱英自幼随在朱元璋的身边,也曾经在濠州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对濠州的内部构造当然也很熟悉,这是其二。其三,缪大亨久经阵仗,人有方略,论其能力,足以强攻坚城;而朱英身份尊贵,虽说与孙德崖没什么交情,但至少与濠州军的一些将领彼此知道,若在强攻不下的时候,抑或展开攻势之前,可以出面招降。

行军打仗,部队能否善战固然是取胜的一个要素,但主将的资历、身份与能力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条件。甚至,在有些时候,这一个条件比军队的善战与否更为重要。

从滁州出来,渡过池河,行军至薄暮时分,远远看到了定远城墙。

按照朱元璋的命令,缪大亨没有打算入驻定远,选了处临水的平野,停下行军,吩咐三军扎营。朱英的年岁虽然不大,心中很是有数,不急去休息,而是尽职尽责地叫来各部百户,先把缪大亨的军令分别一一传下。

有负责搭建营房的,有专职取水做饭的,有清理卫生地面的,有放出去巡弋警戒的。

他的性子很干练,不多时,已将军令彻底贯彻下去,三千士卒井井有条,按辔徐行,又绕着选定的营地转了一圈,直到日头西沉,夜色渐至,见确实没什么问题了,这才打马转走,回来中军。

最先建好的就是中军大帐。

来到帐前,他下了马,随手把缰绳丢给随从,整了一下衣甲,微笑着对守卫帐前的亲兵说道:“劳烦请代为通告,便说朱英求见将军。”尽管贵为吴国公义子,前锋副将,却丝毫不以身份拿乔,言行举止,十分有礼。

那亲兵自无话说,忙行了个礼官方招牌猛男四菜一躺上传

,快步入内,几乎没什么耽误,跟着就走了出来,肃手说道:“将军有请。”

朱英昂首,大步跨入帐中。

帐内已点起了灯火。

没几个人,多是幕僚,众星捧月也似地围着一人,正在借助灯光,俯身观瞧摆放在案几上的地图。但见他们围着的那人身高体大,黑面长须,正是缪大亨,只是也许因为路途劳顿的缘故,看上去似乎有点精神倦怠。

朱英躬身抱拳,行礼说道:“末将朱英,见过将军。”

声音清亮,朝气蓬勃。

缪大亨抬起头,露出个笑脸,说道:“周舍,何必多礼!那些繁文缛节,免了就是。……,快快过来,俺们正在这儿议论军事!正想要听听你的高见。”——,周舍,是朱英的小名;军中亦有呼他为“沐舍”的。

看在朱元璋的脸面上,缪大亨可以很随和。但朱英却不能够,依旧一丝不苟,行过军礼,站直了身子,禀告说道:“禀将军,军令皆已发下。末将适才也围绕营地看了一遍,至迟两个时辰后,营寨就可立起;也已定下,两个时辰后便就开饭。”因为现在还是处在金陵的控制范围内,且不远处就是定远,所以夜宿扎营不必太过牢固,一两个时辰就足够了。

缪大亨微微点头,顾盼诸位幕僚,笑道:“别看周舍年少,实在英俊有为!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咱们可都是快要老朽喽!”再度邀请朱英,说道,“请来案前,趁饭前先议会儿军事。”

“是。”

来到案前,幕僚们让开个位子,朱英便站在缪大亨的身边,定睛观看。随军地图很大,绘制了河南江北行省的全境,这会儿展开的仅仅是定远一带。

缪大亨拿手指点,说道:“这里是定远,濠州在其北边百十里处;往西去,二三百里外是安丰;向南,差不多也是二三百里,则是庐州。濠州现如今在张士诚的手中,安丰则是我皇宋都城所在,而庐州却早为左君弼所据。不到五百里的方圆内,包括我皇宋在内的各方势力犬牙交错。

“遵照主公的令旨,我部作为先锋,有为后续部队打通道路之责。首要之任务就是拿下濠州。为何?庐州左君弼虽悍,但远在南三百里外,就目前来说,对我军北上取汴梁尚且起不到威胁,然濠州却是当之无愧的拦路虎!孙德崖根深蒂固,此城如果不克,时刻都有可能会断我军后路!”

诚如他所言,便在这块不足五百里方圆的土地上,居然足足聚集了安丰、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四方势力,不可谓不乱。而且不止如此,如从此地向西北,更是至多百数里,便算是入得了河南境内,另外还有察罕的精锐军马。又若是再向北,也就是数百里地,过了徐州,便是济宁路。

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已不但有四方的势力,乃至囊括了北地两雄:察罕帖木儿与邓舍在内,共有六方角逐。

“尽管各方势力都有,看似混乱,但实则乱中有序。本将从集庆出来时,主公特别有交代,说‘欲取河南,必先争汴梁;而欲争汴梁,则必先下濠州’。如果把这块地方比作一个搅乱的网,那么濠州就是网眼的所在。”

朱英问道:“网眼?”

“得网眼者,可制乱网。”

“噢!”

朱英聪敏,很快领悟了缪大亨的话里意思,视线在地图上划过,停在了濠州东边二三百里外的一处城池之上,重重地点了一点,接着说道:“将军之意,末将懂了!就比如‘提纲挈领’。濠州,便是战前的‘纲领’,只要打下了此地,便不但可保我主力行军的安全,更且能够把我军在周围已占的地盘理顺、稳固大后方,同时便于往前线输送物资、援军。”

缪大亨与幕僚们对视一眼,皆面带笑容,说道:“周舍分析得正是!”

朱英说打下濠州,可保证吴军主力行军的安全,这一点容易理解;然则,他又为何说可“稳固大后方”、“便于往前线输送物资、援军”云云呢?其中却是另有一个缘由的,关键就在他重重点在的那处城池上边。

濠州城东二三百里,有城名叫泗州。

从此城往东南,又三百里上下,便是高邮。自高邮向南,百数里外,则就是扬州。数月前,高邮为徐达攻陷,旋即为张士诚收复,现仍在松江府的手中。而扬州,早在数年前,就被缪大亨攻占,现在金陵手中。

高邮是张士诚的起家之地,前阵子夺回来后,更又遣派了重兵屯驻。

如果说濠州是威胁吴军主力北上河南的拦路虎,则高邮就是另一头威胁吴军大后方的猛虎,并且这头猛虎尤凶狠过濠州。破濠州的威胁或许容易,只需要拔掉此城就是;然而欲待破掉高邮的威胁却难。

因为高邮与濠州不同,并非孤立的一座城池,其周边、后方多为张士诚的地盘,有着极为雄厚的后援。

如此,该如何才能破掉此一威胁呢?唯一的办法,就是打通扬州、泗州、濠州、定远等城之间的联系。扬州在高邮的南边,泗州在高邮的西北边,濠州、定远正对着高邮,三者之间组成了一个锐角三角形。

打个形象的比喻,扬州在金陵手里,可断高邮左臂;泗州若在金陵手里,便可断高邮右臂。濠州、定远若同在金陵手里,彼此呼应、共同发力,则就便比如远处有人开弓搭箭,恰好对准了高邮的面门。

只要看住了高邮,便是看住了张士诚由此出军的“大门”。

哪怕在高邮的周边、后方,张士诚有再多的部队、有再多的士卒,只要这个“门”他出不了,“不得其门而出”,便也就全是没用。

那么,扬州、泗州、濠州、定远四地,现在朱元璋手中的都有哪个?

扬州、定远不必多说,早为其所得,打造得铁桶一样。只说泗州,真是好似天助,说巧不巧,就在三月间才降了金陵。所差者,唯独濠州而已。

故此,朱英一点就透,当即说出了只要打下濠州,就不但能保证主力行军的安全,更且可以“稳固大后方”的话出来。

“且濠州是为主公的家乡,竟为贼所据,是为臣子者的耻辱!所以,攻打濠州,无论从公从私,都是关系重大。周舍,你既已懂了此层,本将且来问你,可有取城的良策?”

——

1,朱元璋的发迹之路。

至正十二年,闰三月,朱元璋入濠州,为郭子兴亲兵九夫长。是年,入赘郭子兴义女马氏。

至正十三,五月,归乡募兵,得七百余人。

此七百人中,有徐达、汤和、吴良、吴桢、顾时、费聚等二十四人,号称英才,皆有成就,被称为“二十四星宿”。不过,这二十四人中,其实有些并不是募兵所得,而是后来投奔的。

六月,还濠州,将所得之卒献给郭子兴,郭子兴就令将之。

至正十四年,七月初二,降青军三千余人。

“夏,上染末疾未瘥。王闻元义兵欲归,将说之,左右无可使,特过寝门,示意趑趄,因请扶疾往,卒说降之,得其精卒三千。

“时彭大、赵君用以力御众,部下皆ling辱人。上恐祸及己,乃以七百人属他将,而独与徐达等二十四人南去略定远,中途遇疾复还。半月乃醒。瘥方三日,滁阳王扶筇过门,啧啧有声。

“上卧闻之,问傍人曰:‘王适扶筇而过,声意恨惋,胡为若是?’答曰:‘远方有兵,声言欲降,犹豫未决。王知友人在其中,令人往说,奈何家无可行者,故惋恨耳。’上乃扶病诣王寝室。王曰:‘汝来何为?’曰:‘闻他方有欲归者,未定行人,欲扶病往视。’王曰:‘汝病方瘥,未可行。’上知王意,决行不辞,王许之。”

“闻定远张家堡有民兵号驴牌寨者,孤军乏食,欲来降未决,上曰:此机不可失也!

“乃强起,白子兴,选骑士费聚等从行,至宝公河,其营遣二将出,大呼曰:来何为?聚恐,请益人,上曰:多人无益,滋之疑耳。

“乃直前下马,渡水而往。其帅出见,上曰:郭元帅与足下有旧,闻足下军乏食,他敌欲来攻,特遣吾相报,能相从,即与俱往,否则移兵避之。帅许诺,请留物示信,解佩囊与之,寨中以牛脯为献,令诸军促装,且申密约。还,留聚俟之,越三日,聚还报曰:事不谐矣,彼且欲他往。

“即率兵三百人抵营,诱执其帅。于是营兵焚旧垒悉降,得壮士三千人,又招降秦把头,得八百馀人。”

得花云、华云龙、冯国用、冯国胜。

七月初九,降缪大亨,得两万精卒。

得李善长。

七月十八,克滁州。

至正十五年,正月,引万人入和阳。

得常遇春。

三月,郭子兴卒。

四月,“众奉子兴长子郭天叙为都元帅,张天祐次之,太祖又次之。”

六月,渡江取太平。郭天叙、张天祐战死,朱元璋为都元帅。

“郭、张二帅既没,上独任元帅府事。”

至正十六年,取江陵、集庆(南京)、镇江。

61 濠州

濠州西连汝宁府(即今之河南的信阳、驻马店等地),东接淮安路(即今之泗州等地),为金陵之肩背,堪称中原的腰膂,战略地位确实非常重要。而且形势便利,现如今城中又有悍将守御,欲想攻之,的确不易。

听得缪大亨此问,朱英不慌不乱,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指点地图,侃侃而谈,说道:“濠州阻山带水,北有淮水,东有濠水,城池正处在此两水之间。另外,又有李家湾、明月湖等分别处在城之北、西。可谓‘河流密布,湖泊星罗’。这种地形是有利于守方,而不利于攻方的。”

缪大亨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也不插话,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又兼且,濠州城外不止有河水、湖泊,还有群山。城南万岁山,东西两峰对峙;山之东,又有盛家山,西则有马鞍山,皆相连接;又有镆铘山,濠水的西边源头便是发源于此。城东南乌云山,山多蒙雾,与定远交界;又有濠塘山,濠水的东边源头即发源于此。城西独山,又有栏杆山,相接如栏杆。城西南yun母山,又有石膏山。城西北曹山,相传曹操曾屯兵在此。这些山峦,或大或小,或远或近,把濠州城池拥在了其间。”

朱英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这种地形更是对守方有利,对攻方不利的。”

河流多、湖水多,不利行军、不利扎营。大部队的行军与扎营必须要有广阔的平地才行,如果地形太过窄狭,难免就会腾挪不开。这倒也罢了,想些办法还可以克服。但若是山峦太多,“重峦叠嶂”,便完全不一样了。

为什么?

山峦一多,山头就多。

而山头一多,可供隐蔽的地方就多,随便任何一座山头上都可能会藏有伏兵。这前边正在全力以赴地攻城,忽然两侧或后边的山上三声炮响,杀出一彪军马。当其时也,前有坚城未克、后有劲敌来袭,该怎么办?

不愧是朱元璋亲手调教出来的假子,三言两语间,朱英就已把攻打濠州的两大困难分析了出来。

一个幕僚接口说道:“小将军所言甚是。这两个麻烦,卑职们也早已就想到了,只是苦无良策。不知小将军有何妙计可以化解?”

这个幕僚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

这两大困难他们早已看出不假,而至若“苦无良策”云云,却就是纯属假话了。这“阻山带水”的地形,说起来有点棘手,不好应对;但其实并不算少见,特别是在淮泗、江南,有许多的城池都是这样的。他们既身为“幕僚”,攻坚克城已为常事,随军南征北战,无不见多识广,若是连这点麻烦都解决不了,那也不用留在军中、吃这一份俸禄了。

那么,既然如此,这个幕僚为何还这样说呢?说白了,一点儿不稀罕,无非是在迂回地拍马屁罢了。朱英即便再“聪敏”,到底年纪小,光看其“胸有成竹”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已经有了破解此两大困难的办法。

朱元璋的正室马氏很喜欢朱英,常常在朱元璋的面前称赞他,这在吴军中几乎已经是人尽皆知。因此说,朱英虽然只是一个假子,但在金陵的地位却是很高。这幕僚抓住机会,拐着弯儿地来溜须拍马丝毫不足为奇。

朱英谦虚地说道:“‘妙计’二字不敢当,……。”对缪大亨说道,“末将有一愚策,请献将军。不过究竟妥当不妥当,还是得请将军裁夺。”

“舍哥儿请说。”

“连山带水,这是濠州的地形。如果时间充足,咱们兵马又多的话,自然大可强攻。又或者也不需强攻,分出足够的营头将之团团围住便是。只是眼下我部,一来主公给咱们限定的有日期,必须三日内取下濠州,时间紧急;二来,军马也不太多,只有三千人。所以俺上边所说的那两个办法很显然便是不能用的了。方今之计,以末将看来,似乎只有一策。”

“是何计策?”

“濠州城西数里有一个钟离县城,过了濠水走不多远便到。此两处城池隔河相望,成掎角之势。相比濠州,钟离城小、墙低、驻军也少,防御能力较为薄弱,要好攻打得多。末将以为,我军不如倾尽全力先取钟离。”

“先取钟离?如你所言,钟离与濠州成掎角之势,正可谓‘唇亡齿寒’。若是我军先取此城,那么,驻军在濠州城内的孙德崖等人会不会出城相救呢?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这个问题,不知你有没有想过?”

“孙德崖肯定会出城相救的!他绝对不会坐视不顾。”

“我军只有三千人,取钟离已是勉强。如若孙德崖再一出军,该如何应对?”

朱英微微一笑,把视线重又投放在地图上,轻轻在“定远”的位置上点了一点,回答说道:“不错,我部先锋的确是只有三千人,可在定远城中却还有我驻军数千。濠州城外多山,这山头上、山谷里,不止可以埋伏敌人,同样也可以埋伏我军。在我部攻击钟离城之前,可先调动定远驻军一部,也不需多,两三千人足矣,提前埋伏在山中。等孙德崖一出城,便就趁虚夺取濠州!……,此计却是叫做‘调虎离山’、‘趁虚而入’。”

缪大亨与诸幕僚互相对视,都是笑容满面。他哈哈一笑,说道:“虎父无犬子!周舍,你真不愧与主公是为父子,果然心有灵犀。”从袖中取出一纸军文,递给朱英观看。

朱英打开,见军文上寥寥数行字。虽然字数不多,但是因为字体很大,所以把整页纸都占得满满堂堂,认得清楚,分明是朱元璋的笔迹。

大略言道:“濠州城坚,孙德崖有人和、地利,取之不易。若欲速胜,唯有一策,即先下钟离。老孙目不识丁、从没读过书,粗鄙无文,虽有些肚肠,只能称是小聪明,见钟离告急,他必定坐不住,会出军来援。待其出城,便可用定远军马趁虚而入,借机夺下濠州。为不引起老孙的怀疑,我已给定远守军下了令旨,诈令其守将即刻赶来金陵,名义上是与你换防。尔只管按计行事,此战必能告捷。”

“诈令其守将即刻赶来金陵,名义上是与你换防”,这一句话是有来历的。

“兵者,诡道也”。朱元璋虽然已经决定出军,盡在ωа

河南、参与和察罕的决战,但是在动手之前肯定不会主动宣扬地四方皆知。所以,缪大亨、朱英这一支军马在名义上并不是去攻打濠州,而是去定远换防的。而且打出的旗号也不是缪、朱两人,而是另外两个在吴军中并不太出名的普通将校。

至此,朱元璋打濠州的全盘计划已经是昭然若揭、呼之欲出了。

先用换防的名义,把缪大亨、朱英遣派出去;同时,做出种种的假象,让孙德崖以为定远的驻军已经被调出城、调回金陵了。然后趁其不备,先下钟离。孙德崖不及防备之下,定然惊惶失措,眼看钟离危急,没有功夫细想,必定会出城援救。等其出城,定远伏兵便起,再借机夺城。

这个计策是在缪大亨出城前,朱元璋私下交代给他的。为保密起见,连朱英都不知道。这是快到定远城了,缪大亨才取出来,先告之了诸位幕僚,又告诉了刚忙过回来的朱英。

与朱英适才的提议相比,这两个计策看似是一样,其实根本上很有不同。

为什么呢?因为朱英想到的只是一个大致的框架,不够细腻,有些粗糙。而朱元璋却考虑到了方方面面。须知,在很多时候,决定成败的往往不是其它、正是细节。这其实也是他父子二人经验、阅历不同的一个表现。

战场之上,总不是任何时候都有利己方的。

何为一流的军事家?能变被动为主动,能化敌人的优势为己方的优势,这就是一流的军事家。朱元璋此计,完全便是如此。濠州城外有山,可藏敌人,却也可以隐藏本部的伏兵。濠州城外有水,与钟离县城隔濠水而相望,是天然的屏障,就先打钟离,调动濠州军渡河来战,或可待其半渡而击;或可等之过河后再抄其后路,给定远军取濠州争取时间。

如此一来,山水虽然还是敌人的山水,但却就完全为我所用了。

山多、水多又怎么样?无法力取,挡不住智谋。

诸人计议已定,便按照朱元璋的谋划,趁夜色,遣信使悄悄出营,带着调兵的军令、虎符,去了定远。

约定:无论孙德崖出城与否,最迟两天后发动总攻。定远守将接了军令,自便安排部队伪装出城,前去濠州城外山中埋伏不提。

却说缪、朱两将。

安营扎寨、埋锅做饭,休整到次日四更,悄无声息地便全军开拔。能不带的辎重全部都留下,轻装奔袭。到次日午时,已经出现在了钟离城下。

要说这孙德崖也是个异数。当年濠州起事,为首者总共五人,除了他与郭子兴外,还有俞某、鲁某、潘某三人。自起事后,先后经元军数次的攻打,还曾受到过脱脱攻打高邮的余波,然而都有惊无险,始终没有把濠州丢掉。其间,又经历了与郭子兴的反目与火拼,曾经生擒过郭子兴,也曾经险些被郭子兴所杀,并且朱元璋也在其中的一次火拼中险些被他的弟弟杀掉。更还经历过赵君用等的徐州红巾残部就食濠州,差点就此反主为客,就此被其所制。经历不可谓不丰富至极。

到现如今,郭子兴、俞某、鲁某、潘某四人先后都或病卒、或战死、或泯然无名,惟独他一如从前,却还好端端地驻军濠州。

但话又说回来,他尽管经历多了许多的事,并且濠州起事时的名位尚且排在郭子兴之上,但却因为是农家出身,不识字,“性粗直”,治军的才能实际远远不足。故此,直到缪大亨、朱英兵临城下了,他才接到军报。

朱元璋的部队有个特点。

因其认为“以火德王色尚赤”,故此吴军“将士战袄、战裙、壮帽、旗帜皆用红色”,而“头目马用大黑颔答罕、大黑纛头,以壮军容”。

这就与邓舍的海东军有不同之处了。虽然邓舍也是红巾,一样“尚赤”,但他的部队并没有因此就“将士皆红”,虽然说大部分的营头也还是红色偏多,但一些精锐的营头却似乎更偏好黑色,特别是那些汉人精卒组成的部队。而像佟生养、庆千兴等的女真军、高丽军则是以白色居多。

此时,从城头上放眼望下去,只见远近数里,到处都是一片鲜艳的红色,铺天盖地,如潮如海,就像是腾腾燃烧的火焰,起伏波动,其中更又在各个营头分别竖立了许多的旗帜,又皆为黑色。红与黑,对比极其鲜明。

令人一看之下,就不觉为之气夺。

这三千人既为取河南的前锋,当然是吴军中的精锐,能造成这样的声势不足为奇。但实际上,在朱元璋最初起事的时候,军容远不如此。

当时,因为资源不足,缺铁,他甚至曾经用铜做过箭翎;且在部队作战时,将士们也很少有穿着铁甲的,绝大多数都是“系拖地绵裙,或红或青绿,以其虚胖,箭不能入”;至若头盔,则仅仅是“头戴阔檐红皮壮帽”而已,为壮声势,最多也只是在帽子上“插‘猛烈’二字小旗”。

后来攻城略地,所占的地盘日渐增广了,才始“易用铁甲等器”。火铳、火炮等物也逐渐普及。

缪大亨驱马临阵,远观敌城。

朱英诸将紧随其后。

见钟离县城占地甚小,城门也不多,只有前后两处。县城外没有护城河,城墙不是很高,就目测来判断,大约至多一丈多点。折合成米,也就是四米多,最多五米这样子。看起来好像是挺高的了,但相比那些大城,简直小巫见大巫。就拿金陵来说,在经过朱元璋的重新修建后,到后来高度竟能有十二米以上,最高处乃至十四米,四丈还多。

既然县城占地也小,城墙也低,城墙上边的顶宽也较为狭窄,守方用来布置守卫的士卒显然也就不多。

朱英观察良久,说道:“四面城墙相加,垛口不足千个。垛口下的枪眼、炮眼更是寥寥。只就咱们对面的这段城墙来说,突出在外的马面更只有一个,而且面积很小。又无护城河。……,将军,虽说经孙德崖的重建,此县城的城墙已有所增高,但依旧不是我军对手。末将请命,愿为首攻。”

“垛口不足千个,垛口下的枪眼、炮眼更是寥寥”。

朱英毕竟随军征战已久,一眼就看出了钟离县城的弱点。垛口少、炮眼少、马面又少,城池的守御能力肯定就低。

比如大都城,垛口足有一二十万个,只炮眼便就数千、上万。尽管说大都城之所以垛口多、炮眼多是因为它占地广、城墙长,“方圆百二十里”,但不论怎么说,垛口与炮眼一多,能上到第一线的士卒也就多;士卒一多,兵力就能得到充分的发挥,火力也就凶猛,给敌人的杀伤就会多。

缪大亨点头称是,又看了会儿,心中已然有数,不再多看,转马回入军中,便就传下军令,先遣出了一支偏师,戒备在濠水内侧、阵地的外围,以防备孙德崖来袭;然后命令主力准备,计划两个时辰后便开始攻城。

就在此时,数骑从远方奔来。

“来者谁人?”

“从集庆而来,乃是主公信使。有紧急军令一道,传给将军。”

“拿来我看。”

信使把军文递上,缪大亨展开细看,看过后,沉吟不语。

朱英问道:“请问将军,军文中是何指令?”

“却也怪哉!主公下令,教我部自管取城。”

“这又何奇怪?”

“取下濠州后,却令我部暂且按军不动,以待后续军令。”

朱英与诸将、幕僚们面面相觑。

本来的方略是,取下濠州后,便就长驱直入河南。如今攻城在即,箭已在弦,却忽然又传下这道军令,令克城后按军不动。难怪缪大亨以为奇怪,他们诸人也都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人喃喃说道:“却是为何?”

也有聪明的,不觉转头望向金陵的方向,心头浮起惊疑,想道:“莫不是集庆出现了变故?是陈友谅来犯,抑或是张士诚来袭?”

——

1,孙德崖的生卒。

出生不详,卒年大概是在至正二十六年前。

至正二十六年四月,“濠州李济以城降于吴。”

“先是,韩政兵至濠,攻其水帘洞月城,又攻其西门,杀伤相当。城中拒守甚坚,政乃督顾时等以云梯、砲石四面攻城。时孙德崖已死,城中度不能支,济及知州马麟乃出降。”

——韩政,尝为“青军”元帅,后归朱元璋。洪武三年,朱元璋大封功臣,六公、二十八侯,他排在第三十位,是为东平侯。

——顾时,即传说中的“二十四星宿”之一,是朱元璋回乡募兵时得到的英才之一,但其实他是昆山人。在洪武三年的大封功臣中,他被排在第十二位,是为济宁侯,位次尚且傅友德之前。傅友德当时只被封了颍川侯,位次第二十八位。

2,孙德崖与郭子兴的不和以及历次火拼。

开始的时候,还只是“有隙”,彼此“防疑”。

——“王(郭子兴,朱元璋建立明朝后,追封他为滁阳王)为人志气雄暴,勇悍善战,时军帅四人名位皆在王上。王素刚直,不屈人下,每遇事,四人瞋目语难,而王剖决通敏,数以非语侵之,众故含忿。

——“其雄有四:俞、鲁、孙、潘,出于农,其性粗直,谋智和同,独与王异。王少出外而多居内,每视事,四雄者每待王,久不至,则四人专主之。三五日乃一会,会则四雄瞠目视王,四雄言有不当,王出言相侵,四雄亦姑忍之。王久乃觉,谓上曰:‘诸人若是奈何?’上曰:‘不过会简而至是耳。’王曰:‘然。’明日出与会,三日后复如初。彼此防疑不相安矣。”

在赵君用来到濠州后,孙德崖等人借助赵君用的势力,与郭子兴的不和便就越闹越僵了,发生了第一次的火拼,在市衢上擒拿了郭子兴。在此次火拼中,朱元璋救出了郭子兴,并且杀掉了孙德崖的祖父母。

——“滁阳王奉鲁淮(即彭大,也是徐州红巾,当年和芝麻李、赵君用同时起事徐州的,徐州失陷,乃和赵君用一同去了濠州;赵君用自号永义王,彭大自号鲁淮王)而轻赵,俞、鲁、孙、潘恃赵威,于市衢擒王。上出淮北,闻王被擒,急自军驰归。友人止之曰:‘尔主被擒,亦欲擒尔,且勿归。’上曰:‘再生之恩,有难不入,何丈夫之为也!’

——“即入,见其家止存妇女,诸子弟皆匿。上曰:‘舍人安在?’诸妇人佯言不知。上曰:‘我家人也,释疑从我谋。’询知舍人所在,乃以实告。上曰:‘主君厚彭薄赵,祸必自赵,欲脱此难,非彭不可。’

——“明旦,以次夫人携二子往告彭。彭怒曰:‘孰敢如是?’乃呼左右点兵搜强。上亦返舍,去长服,被坚执锐,与诸人同围孙氏宅,缘舍上,掀椽揭瓦,诸军杀其祖父、母,于晦窟中得见滁阳王,钳足系颈,肌肉浮伤,令人负归。”

其后,朱元璋渐有势力,因见濠州内乱不止,所以率部外出,打下了和阳,别立局面。当时濠州军乏粮,亦皆就食和阳,孙德崖遂也来入城中,又和郭子兴发生了第二次火拼。在这次火拼中,郭子兴擒拿了孙德崖;孙德崖的弟弟擒拿了朱元璋,朱元璋被“羁晦窟中”有两日之久。

——“元兵十万攻和阳,上以万人守,连兵三月,元兵数败,解去。未几,彼众皆走渡江。时濠梁旧雄俞、鲁、孙、潘亦乏粮,其部下皆就食和阳,孙德崖军遂入城假居焉。

——“滁阳王信谗,闻军中多取妇女、财物,意欲归罪于上,左右谗者欲因而致上于死地。不旬日,王果至。上往视之,王怒,久而不言。久而谓上曰:‘谁?’上答曰:‘某。’王曰:‘其罪何逃!’上曰:‘儿女之罪,又何逃耶?家中事缓急皆可理,外事当速谋。’王问:‘何事?’曰:‘曩与俞、鲁、孙、潘有隙,长者受制,某等围舍,逾墙杀彼祖父母,脱长者之患。今仇人在斯,彼众我寡,甚为虑之。’

——“明日五鼓,德崖遣人谓上曰:‘彼翁至矣,我将他往。’上大惊,急报王以备之。上复谓德崖曰:‘两军合城,今一军尽起,公当留后,令军先行。’德崖许诺。上出城送友人,去城十五里,闻城内两军相斗,上策骑急归,彼军大呼追逐,抽刃以隘道。上单骑入彼军中,德崖之弟系上颈,欲加害,友人张姓者力止之,往入城,见滁阳王系孙之颈,共案而饮。归谓诸人曰:‘如众所为,几伤两命,今各生存,事不难矣。’诸人怒犹未解。张留上同寝,抱上首达旦。明日,复羁晦窟中。又明日,乃行。徐达等奉王命以数人至,于是得归。王亦释孙。王闻上被擒,惊忧成疾,后终不复起,卒于和阳。”

从这几个事例中,似乎也可以分析出一些别的东西。

首先,郭子兴为人睚眦必报,且与孙德崖互相有仇,又且当时对朱元璋已经不很信任了,但是在擒拿住孙德崖后,却还是肯放他走,以换回朱元璋。从中大约可以推出:朱元璋此时羽翼已渐丰满,郭子兴是迫于压力,不得不如此为之。

其次,和阳是朱元璋打下来的,但是濠州军却能来就食,并且孙德崖敢在朱元璋的地盘上与郭子兴再度发生火拼;又且朱元璋也对郭子兴说:“今仇人在斯,彼众我寡,甚为虑之。”由此好像也可以推出:当时的朱元璋虽然已有了些势力,但还是比不上孙德崖等人。

62 部署

那幕僚猜测得不错,确实是后方出现了变故。张士诚因受到察罕帖木儿的诱使,果然有些坐不住了,有蠢蠢欲动之势。消息不但传入了集庆府,也很快为海东通政司得知,飞鸽传书,日行千里,递上了邓舍的案头。

“士诚有何异动?”

“调集诸将,屯兵太湖,有叩门金陵之势。”

太湖,乃是朱元璋与张士诚两方交界处的一个军事要地,位处集庆(金陵)的东边,相距约有三百多里,湖面极广,有数千里方圆。北为江阴、常州、无锡;南为宜兴、长兴、湖州;东则为平江路。而从平江路向东,就便是松江(即张士诚的所在之地),轻骑朝发夕至,距离不过百里。

环绕在它南、北、东各处之城邑,战略地位皆十分重要。

首先江阴,濒临长江,扼江水之交通,并为江南江北之咽喉。其次,常州、无锡,不但是平江路右侧的屏障,且是为进出镇江、集庆的要道。再次,宜兴、长兴、湖州,则是为太湖向西之出口及屏障,不控制便难以据守太湖,其中湖州之地更且是为平江路左侧的进出之口。

在这些军事要点中,现如今,江阴、常州、宜兴等处均为朱元璋所控制。

为张士诚所有的,仅为无锡、平江、湖州,其右翼颇受朱元璋的威胁,对江北的交通联络亦受阻,由太湖西出之路也被朱元璋封锁。

可以说,张士诚方面早就是处在了相对的下风、劣势。然而忽然在这个时候,他却调集军马、络绎屯驻太湖,其醉翁之意,自然不言而喻,分明就是觊觎金陵;又或者,是想要夺回太湖流域的主动权。

“太湖西望集庆,东顾松江。距离集庆三百余里,而相距松江不足二百里,诚为必争之地。张士诚突然在此时屯兵此地,……,主公,看来我海东与吴国公结盟、约定共取河南、济宁之事,怕是已经走漏了风声。”

洪继勋一言中的,一下子就猜出了张士诚忽然在此时大动干戈的背景。虽然还没有推测出是察罕在背后发力,但却也已经离题不远了。

“通政司密报,说日前在松江发现了察罕的密使。吴国公方出兵,士诚就有此动,料来必是与察罕有关!”

吴鹤年正好来向邓舍禀告城中粮储剩余的情况,听到了这件事情,不由顿时面现忧色,忧心忡忡地说道:“张士诚虽然不及友谅强悍,却也有不小的实力,诚为吴国公的一个大敌。如今,吴国公才刚刚出军,他就来了这么一出。那咱海东与吴国公的结盟?主公,会不会有些堪忧了?”

“太湖乃集庆与松江两家的必争之地,吴国公前脚才刚出兵,士诚后脚便就跟着屯驻太湖。这确实是个麻烦。”话虽如此说,邓舍却是没有像吴鹤年那般忧虑,他展开地图,细细看了一回,接着说道,“不过,吴国公深沉、有大略,他既肯与咱结盟,对此就必定不会没有防备。至多,也就是稍微推迟一下他进军河南的日期,绝不会因此而就计划搁浅的。”

虽然邓舍从没与朱元璋见过面,但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受到前世的影响,抑或是所谓的“英雄重英雄,惺惺相惜”,对朱元璋“绝不会背盟”的这个结论却是下得十分肯定。

吴鹤年兀自将信将疑。

洪继勋很赞同邓舍的判断,微微一笑,说道:“主公所言甚是。”

“洪先生为何也如此肯定?”

“吴大人,莫非你忘记了?就在吴国公答应与我海东结盟之后,而又在出兵集庆之前,曾经先后调动过两支军马。一支由胡大海率领,进驻浙东灵溪;一支由朱文忠率领,在建德筑城守备。”

吴鹤年点了点头,说道:“此两事的确是有,但请恕下官愚昧,这又和张士诚屯驻太湖有何关系?”

“建德在哪里?”

“在杭州西南,台州西北。”

“然也。台州姑且不说,那是方国珍的地盘;杭州现在谁人之手?”

“龙凤四年,史文炳杀杨完者,陷杭州。现如今杭州是在张士诚的手中。”

——史文炳,乃是当年随同张士诚起事的十八条好汉之一,与张士诚是结拜兄弟,有勇略,战功卓著,向来与士诚的三弟“三平章”张士德并称,是同为士诚的左膀右臂。

——杨完者,家世播州杨氏,自唐以来,其家族就是播州的世袭土司。当时有句民谚是这样说的:“思播田杨,两广岑黄”。意思就是说,贵州南部思州的田氏、贵州北部播州的杨氏,以及两广的岑氏、黄氏,这四个家族是南方最大的土司。而在这四者之间,所占有地盘最大的又是播州杨氏。据说,田、岑、黄三家的地盘加在一起,也没有杨氏的土地广。

红巾起义后,“湖湘乱,湖广陶梦祯举师勤王,遣使招之,以苗獠洞瑶义军征讨,自备粮饷、衣装,所至多杀掠。由千户累阶至海北道元帅”。后来,陶梦祯死,阿鲁恢总兵淮西,仍用招纳,“既得旁缘入中国,不复可控制”。其人“阴鸷酷烈,剽悍嗜斩杀”,所部“苗军素无纪律,肆为抄掠,所过荡然无遗”。他曾经守过嘉兴,嘉兴因此而仅保其城,城外悉遭兵燹,远望看去,视线所及处,没有寸草尺木。他又曾经守过杭州,“筑营德胜堰,周围三四里,子女玉帛皆在焉”。百姓深受其害。

因此,江浙地方就有民谚说道:“死不怨泰州张,生不谢宝庆杨。”

不过,他的部队虽然无有军纪,但是战斗力却还是较强的。

从至正十六年守卫嘉兴开始,直到他兵败身死,数年间,一直都可谓是张士诚的强硬对手。甚至最后,士诚之所以能够得破杭州,用的还是计谋,还是因为有人愿做内应。

杭州一战,杨完者战死,其后,他所部的苗军溃散,一部分降了张士诚;另外一部分约有三万人,则在员成、蒋英、刘震等人的率领下降了朱元璋。其中,又有一部分归入了胡大海的麾下,胡大海喜蒋英、刘震骁勇,“留置麾下,待之不疑”。再后来,胡大海之死,也是因为蒋英和刘震。

在当时,就江南来说,杨完者的这一支苗军确实还是比较重要的,曾经浓妆重抹过一笔。

收起对杨完者的介绍,洪继勋与吴鹤年说道:“不错!杭州现在张士诚的手中,而朱文忠素称骁悍,有勇有谋,是吴国公手下一员有名的上将。有他屯驻建德,试请问吴大人,你觉得士诚是否会有如芒在背的感受?”

“……,或会有此感受。但这又与太湖有何干系?毕竟,杭州、建德皆远离太湖。”

“杭州相距松江也不过四五百里。去年,吴国公就曾遣派常遇春攻打过一次杭州,只不过因为士诚全力以赴地应战,因此未能攻克就是了。如果这一次,士诚敢分心两用,敢在不顾杭州外有强敌的情况下,悍然出兵太湖。再请问吴大人,你认为吴国公打下杭州的可能性会有多大?”

“杭州城坚,取之不易。但是士诚军马有限,能征善战的精卒更是有限。如果他真的敢不顾杭州、不顾朱文忠而悍然出兵太湖的话,……。”吴鹤年悚然而惊,明白了洪继勋的意思,拍手说道,“吴国公攻克杭州的可能性十有八九!”

“正是。既然如此,你还以为士诚真的有胆量用兵太湖么?”

“先生之意,士诚其实只是在虚张声势?”

这一次,不等洪继勋开口,邓舍笑了一笑,解释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虚张声势’对张士诚来说,除了浪费粮秣、疲惫士卒之外,并无半点的用处。他就算是再蠢,也断然不会作此无用之功。”

洪继勋断言张士诚不敢真的用兵太湖,可邓舍又认为张士诚不是在虚张声势。刚明白了一点的吴鹤年,立刻又因此陷入迷茫。他说道:“又不真用兵太湖;又不是虚张声势。那么请问主公,您以为士诚是何打算?”

“士诚为人,优柔寡断。身无大勇,无有远见,居富庶之地以自得为其乐。虽然见小利则喜,但是待要动时,又必会瞻前顾后。之所以我说他不是虚张声势,是因为他这次出兵太湖应该确实是发自本意,但你且看了,待到真要与吴军开战的时候,他却必定又会南顾杭州而犹豫不决。”

“也因为此,主公对此并不忧虑?”

邓舍与洪继勋相视一笑,说道:“然也。”

“那么,与吴国公的结盟?”

“三日之内,吴军必定会重新开拔。”

邓舍说的很确定,但是吴鹤年还是有一点迷惑不解的地方,他问道:“如主公所言,也一如先生所言,想来吴国公既然早就设军建德,应该对士诚的此举也是早有预见的了。但是却又为何,他因此而停驻军马不前?”

是啊,如洪继勋所言,既然朱元璋早就便驻军建德,看来对张士诚出兵太湖是早有预见的,却又为什么因此而停军不前?

“‘兵以实胜,而以虚先。’用兵打仗没有花俏可言,是需要全凭实力取胜,不过恰到好处的布疑设虚,却能帮助己方夺得先手。以我看来,吴国公所以停军不前,非是为其它,正是为设疑,是为能更好地进军河南!”

朱元璋给缪大亨、朱英的军令:命其“攻下濠州后,便就暂且停军不前”。

这个军令的发下,看起来是因为受到了张士诚屯驻太湖的影响,但事实上,却很有可能是为了麻痹、迷惑濠州前边的蒙元驻军。等他们大意之后,再突然进军,当然阻力就会减轻许多。

吴鹤年虽有干才,但在行军布阵、临敌决胜上,他确实很有不足,没有太多的天分。听邓舍与洪继勋给他分析至此,这才恍然大悟。

他由衷地说道:“‘兵者,诡道也’。若果如主公与先生所言,吴国公竟能想到这么多,那他的武略着实不容小觑!”夸了朱元璋一句,抬眼偷觑邓舍,又谄笑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吴国公再有谋略,但是主公远在千里之外,分析却如同亲见。吴国公的一举一动,莫不在您的了如指掌之中。主公的英明神武,才真的是举世无双呀!嘿嘿,难怪臣闻行省、军中、民间皆称颂主公为天生奇才,端得名副其实。”

邓舍一笑,有意打趣,问道:“我若是天生奇才,那吴大人,你是什么呀?”

“强将手下无弱兵。主公是奇才,臣自然便是小可之才了。”

“奇”,本意是骑马。吴鹤年所谓“小可之才”,却是纯粹从字面上来解“奇”字了。从大从可。奇才,便是“大可之才”,故此他自称“小可”。

君臣一问一答之间,对答如流。也是难为吴鹤年了,仓促功夫里能想出这么个回答。

邓舍哈哈大笑,转顾洪继勋,却见他蹙起了眉头,当下说道:“先生因何蹙眉?”

“主公,如上述分析,诚如您所言,吴国公肯定不会背盟,至多三两日内就会重新开拔。但是据情报,到现在为止,吴军只有一支数千人的先锋才出了集庆。首先大军未动;其次濠州未拔。要想等到他们打入河南、又或者攻入济宁与我军配合,估计没有个半月、一月,怕是没有可能。”

邓舍颔首,表示同意。

“又据线报,察罕帖木儿的援军已经出了临汾,指日内便可抵达济宁,与王保保会师。现如今在前线的我军,虽说营头不少,但却失之于分散。而且中间有些地方还没有能够打通,不能连贯一气。主公,臣为此深忧!”

朱元璋虽不会背盟,但要想等到他的部队开入河南、济宁,估计最起码得需要多半个月。换而言之,在这多半个月里,济宁的海东军还是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而察罕的援军又也已经开出了临汾,很快就能与王保保会师。整体的前线局势,就目前而言,仍旧是不容乐观。

邓舍对此是早有思忖。

他站起身,在室内转了两圈,一边踱步,一边说道:“先生所忧,也正为我之所忧。吴国公既然答应了与我结盟,肯出军河南;那么,可以说在不久的将来,河南、济宁便必会发生变化,前线的战局亦定会出现转折。但在这个转折还没有到来之前,先生以为,我军该如何应对布置?”

“臣有两策。”

“请说。”

“临阵决战,必须要有重点,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面面俱全。而今,从大体上讲,我军可大致分为三部。一部是陈虎、李邺的辽东军,现正在辽西奋战;一部是棣州军,现刚夺回棣州,正在顽强据守;一部便是赵过、邓承志的益都军,现正分布在济宁前线与王保保对峙。”

“不错。”

“先说陈虎、李邺的辽东军。主公给的将令,是命之迅速攻占辽西,从而威胁大都,不让大都周边的元军有驰援察罕的可能。这一路军马,可谓是我军的右翼,明逼大都,实保棣州,以此来保证益都的安稳。”

“嗯。”

“再说棣州军,守卫棣州、保护我益都的北边大门,并与辽东军遥相呼应。臣以为,其实它也可以划入右翼的范围之内。”

“对。”

“然后是益都军。这一支军马是当之无愧的主力。这场与察罕的战事,究竟我军能否取得最终的胜利,事实上,也全是得看此一支部队的胜负。”

“不错。”

“所以,臣认为,战事发展至今,整个战局的重点还应该是在济宁、还应该是在益都军。”

“嗯。”

“重点既已分明,主次既已清楚。臣的计策便就很简单了。”

“是何计策?”

“其一,右翼方面,加紧催促陈虎、李邺打下辽西,继续给大都造成压力。只要大都无兵可派,没有兵马可支援察罕,便就等同断掉了察罕一臂。而我棣州方面也就会因此而高枕无忧,纵有惊扰,亦不会出现危险。”

“先生此策,是为保我益都无忧。”

“正是。棣州无忧,便是益都无忧。而只有益都无忧,才有可能取得济宁之胜。”

“这是其一,其二是什么?”

“其二,命令泰安、兖州、山阳湖、巨野等各方面之我军,并力向前,将各部境内的残余敌军彻底扫除,务必争取在察罕的援军与王保保会师之前,把彼此的营地打通。用兵之道,最忌‘分兵敌强’。只有我前线各部彼此呼应了,才能在王保保得了援军后仍然保持在局部上的优势,不致落在下风。”

“先生之言,深得我意。”

既断定了朱元璋不会因为士诚的异动而背盟,下一步,就需要趁王保保暂时无力反击的空隙,及时地调整前线部署,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好准备。

——

1,胡大海喜蒋英、刘震骁勇,“留置麾下,待之不疑”。再后来,胡大海之死,也是因为蒋英和刘震。

胡大海之死在蒋英的手下,和历史上的察罕帖木儿之死在田丰的手下有惊人的相像。察罕帖木儿也是因为待投降的田丰“不疑”而死。看来,曹操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也不是随便任何一个人就能运用得好的。

至正二十二年,二月,“吴金华苗军元帅蒋英、刘震、李福叛,杀守臣参政胡大海及郎中王恺、总管高子玉。”

“初,大海下严州,震等自桐庐来降,大海喜其骁勇,留置麾下,待之不疑。至是震等谋乱,以大海遇己厚,未忍发,福曰:‘举大事宁顾私恩乎!’众从之,以书通衢、处苗帅李佑之等,约以二月七日同举兵。是日,蒋英等入分省署,阳请大海观弩于八咏楼下。大海出,将上马,英令其党钟矮子跪马前,阳诉曰:“蒋英等欲杀我。”大海未及答,反顾英,英抽出铁锤,若击矮子状,因中大海脑,仆地,英即断其首,复杀大海子关住。”

胡大海有两子,一个被朱元璋杀,一个与胡大海一起被蒋英杀,至此,便只剩下了一个养子胡德济。后来,明建国后,胡德济从“大将军徐达出定西。胡德济军失利,徐达斩其部将数人,械至京师。帝念旧功,释之。复以为都指挥使,镇陕西,卒。”

63 取濠

这边厢邓舍、洪继勋在猜度朱元璋,那边厢朱元璋也在推测邓舍。

集庆,吴国公府,书房室内。

朱元璋、刘基、宋濂、陈遇、杨宪等人相对而坐。

除了这几人外,还有另外十来个陌生的面孔,将书房中填得满满腾腾。其中一人,年约五旬,坐在刘基的上首,仅次朱元璋之下,温和儒雅,生得面白长须,慈眉善目,颇有长者之风,不是别人,正是定远李善长。

李善长,字百室,其人少有智谋,习法家著作,“策事多中”,里中曾经推他为祭酒。

至正十四年,朱元璋率兵略滁阳,与他道上相遇,“与语,悦之,留置麾下,俾掌书记”。当时,朱元璋还没有发迹,犹自尚归属濠州,屈于郭子兴等人下。从那个时候起,李善长就对他忠心耿耿。至正十五年,郭子兴“为谗所惑”,抽调走了好几个朱元璋手下掌文案之人,惟独李善长“终不弃去”。

再加上定远相距朱元璋的故乡不远,他两人可算是“同里”,又还有一层老乡的关系。因而自此之后,李善长就得到了朱元璋的十分信任。并且随着朱元璋的逐渐发迹、持续不断地开疆拓土,他在吴军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到如今,已经是官至江南行省参知政事,俨然集庆文臣第一。

洪武三年,朱元璋大封功臣,他被封为韩国公,排名第一,是为开国首功,位次尚在徐达、常遇春之上。

——,他曾经与朱元璋对谈,把朱元璋比作汉高祖,把本人比作酂侯,而把宋濂比作留侯。酂侯,就是萧何。汉高定天下后,也曾经大封功臣,把萧何定为首功,是为“开国第一侯”,位列在群臣之上。从这一点而言,倒也确实不枉了他自比“酂侯”之说。

此外,又有数人。

一个叫宋思颜,一个叫秦从龙,一个叫李梦庚,一个叫郭景祥。又有陶安、毛骐、汪河、孔克仁等。这些人,或是勋旧,或为亲信,俱乃是为朱元璋行省幕府中最为精华的人物。

比如宋思颜,早在朱元璋初置江南行中书省时,他便是唯一一个能与李善长同列,官居参议的人。又比如李梦庚、郭景祥,一个凤阳人,一个濠州人,投奔朱元璋也是较早,早在朱元璋渡江、攻克金陵之前便就在其军中“典文书、佐谋议”了。又比如毛骐,和李善长的“妇兄”王濂是老乡,他两个人是真正的“同里”,也是早在朱元璋渡江前就投奔来了。当渡江之初,朱元璋身边最得用的两个人,一个李善长,另一个就是毛骐。再又比如汪河,亦从渡江,曾为朱元璋出使察罕,“议论称旨”。

至若孔克仁,更在朱元璋建国后,曾被命“授诸子经,功臣子弟亦令入学”。由此可见,其人之学问、道德是很得朱元璋赞赏的。

这么多金陵的名臣聚集一处,场面较之方从哲那次来求见更加宏大,所为何事?

正是为商议张士诚出兵太湖之事。

同时,朱元璋也听说了察罕帖木儿已遣出援军,将至济宁。所以,此次的集会议事,也是为猜测海东接下来可能会采取的战术以及应对措施。

朱元璋召臣下议事,有个特点。

他不会一下子把所有的文武部属全部召来,而往往是会先私下里、小范围的先与亲信臣子商议过后,然后再扩大范围,把需要参与事情中的文武群臣们悉数召来,进一步地商议讨论。

就像这一次,他便是先和刘基、李善长、秦从龙等少数人把大体的设想议论成熟了之后,才又把宋濂、杨宪、陈遇、宋思颜等人召来的。

要说,既已把大体的设想议论成熟了,又为何再把宋濂等人召来?原因很简单。因为现如今,管辖集庆府政务方方面面的就是这群人。不将之召来,就无法仔细、深入地了解集庆府现今的情形,就不知道有无足够的民力、财力乃至耐力来支持将来的行动。

等这一个会议再议论过了,随后他会召来徐达、常遇春之类的武将,再详细地当面分配任务,传发军令。所谓“不打无准备之战”,就是如此。形象地形容,他与刘基、秦从龙等人议定的可谓构架;与宋濂、陈遇等人议定的便是后勤;而之后与徐达、常遇春议定的才算是具体细节布置。

刚说到张士诚在太湖的动作。

朱元璋说道:“才得的情报,松江水军头领潘元绍於日前刚到了太湖,随其同行的,还有士诚麾下的步军悍将杨文德、孙君寿等人。嘿嘿,水陆齐出。从这个架势看来,他倒似乎是真想要与俺在太湖打上一仗。”

潘元绍,是张士诚的女婿,管领水军,虽酗酒嗜杀,但也是颇有战功的,乃是士诚的一个得力臂助。杨文德、孙君寿等人,在士诚军中虽不及李伯升等诸上将的威名,但也可算是一时之选,皆以骁悍出名。

李善长接口说道:“计其水军,号称十万,但据线报,现在到位的至多数千而已。又再计其步卒,号称五万,一样据线报,到位的不足五千。”

“诸位卿家,你们认为士诚此举是真想与咱开战么?”

“‘书生一夜睡不着,太湖西畔是他邦。’此乃松江府内一个士子的诗句。士诚等本起寒微,一时得志,遂至于此,淫湎汰奢,贤豪不用。他这个人本来就是素无大志,没有远见,以臣看来,虽然因为受到察罕的鼓动而驻军太湖,但只要主公一道军令下去,命建德的朱文忠部往前稍提,他必定就会仓皇失措,绝无再敢有觊觎太湖、乃至觊觎我金陵之意了。”

说话之人,乃是刘基。

朱元璋笑道:“老先生之言,甚有理也。”顾盼诸人,又问道,“诸位之见呢?”

在场的诸人虽说都是金陵的肱骨之臣,但“术业有专攻”,并非是都懂军事的。

像宋濂,就是一个标准的儒生。不可置疑,此人非常有学问,学富五车,“于学无所不通”,而且文章也写得很好,刘基曾经称赞他是“当今文章第一”,但是说到行军打仗、战术战略,却就是个外行了。

又像陈遇,虽然名气也很大,特别还精擅象数之学,也就是易学,但对兵家之事却也是个十足的外行,并没有什么发言权。

再如宋思颜、李梦庚之辈,也多是执掌文书,处理政事,可谓“文臣”之才,对征战多不了解。因此,听了朱元璋的询问,他们大多都不着急回答。只有杨宪,坐在椅中,挺直了身子,大声地说道:“刘先生所言是也!”

“噢?希武有何见解?”

希武,是杨宪的字。他拽住袖子,昂然起身,侃侃而谈,说道:“‘夫视远者不及近,虑大者不详细。’处大事当有定见、有定夺。臣观士诚,诚如刘先生所言,果然素无大志,本无远见,更遑论‘定见’、‘定夺’了!从以往他与主公发生过的一些战事中就可以看出,他这个人,从来都是获得小利便沾沾自喜,稍有小败就难以自安。所谓‘矜小胜,恤小败,先自挠矣,何暇立功乎’?所以,臣以为刘先生所见是也!”

“这么说,你也是认为士诚屯兵太湖之事,其实不足虑也?”

“正是。”

朱元璋点了点头,又问秦从龙,说道:“秦老先生意下如何?”

秦从龙的年岁不小了,已有六十多岁。

他本是洛阳人,仕蒙元为江南行御史台的治书侍御史,后避乱镇江。至正十六年,徐达将攻镇江,朱元璋与之言道:“听说有个叫秦元之的,才器老成,你当询访,致吾欲见意。”元之,即秦从龙的字。

徐达领命,克镇江,寻访得之。

朱元璋即命朱文正、朱文忠前去聘请,并亲自到龙江去迎接。当时,朱元璋才下金陵不久,还没有治府邸,住在富民家中,因而邀请秦从龙共居之。再又后来,“即元御史台为府,居从龙西华门外,事无大小悉与谋之,尝以笔书漆简,问答甚密,左右皆不能知”。

相待之厚,倚重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既闻得朱元璋相问,秦从龙忙恭谨起身,一部花白的胡须飘扬胸前,他并没有直接地做出回答,而是说道:“臣请为主公分析您与士诚的不同之处。”

朱元璋和颜悦色,笑道:“先生请讲。”

“或有以为,主公礼贤下士,而士诚胸无大志,这是主公与士诚的最大不同之处。但以臣看来,却不以为然。”

“然则,我与士诚最大的不同在何处?”

“士诚其人,惧於后;而主公为人,惧於前。臣认为,这才是主公与士诚的最大不同。”

朱元璋来了兴趣,说道:“惧於前?惧於后?……,元之此言何意?愿闻其详。”

“惧於后者,临敌则必有惧,盖因其无备使然。而惧於前者,必先有谋。谋定,则虽骤临敌变而不惧。”

这话说得有点绕口,也有点抽象。

换成俗话来说,其实也就是四个字:“未雨绸缪”,意思与刘基、杨宪所说的内容差不多,仍旧是在指出张士诚缺乏远见,没有远谋。只不过,较之刘基与杨宪的分析又更深入了一层,他更指出了:没有远见者,临敌必有惧;而有远见者,临敌则无惧。

谁是“临敌有惧”的人?谁又是“临敌无惧”的人?不言而喻。顿了一顿,他接着往下说道:“臣以为,这才是主公与士诚最大的不同之处。因主公惧於前,所以临敌无惧,因而士诚虽兵临太湖而我金陵却无所忧。因士诚惧於后,所以临敌有惧,待朱文忠出兵建德,其必仓皇后撤。”

和刘基、杨宪的看法一样,他也是认为张士诚屯驻太湖不足为虑。

朱元璋哈哈大笑,说道:“老先生的看法,正与我合。”朱元璋此人,是个务实、爽利的性子,最不喜拖泥带水,三言两语议论过了士诚进驻太湖之事,便不再多言,话题一转,出乎群臣的意料,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他举目远望室外,悠然说道:“今日咱们在此议论太湖。想必,这条消息也早传入了益都。诸位,你们认为燕王会怎么看待此事?”言外之意,他是想要群臣猜度一下邓舍会不会因此而对“结盟”事狐疑自扰。

刘基说道:“燕王虽少,可称英杰,非士诚之流可比。今,士诚进驻太湖,主公因而令各军暂停前行。如果与咱们结盟的士诚,听到这条消息后,或者他会因此而狐疑自乱,疑心主公会有背盟,但燕王必不至此。”

“先生为何如此肯定?”

“纵观燕王事迹,他的发迹是在云内三州败后。当其时也,孛罗帖木儿铁骑如流,气吞如虎,赫赫如关铎众亦胆颤心惊,无不仓皇之后顾,惟思以逃生为念。而他却独领八百败卒,转战半个辽东之远,先智取永平,续以数千新卒,就又勇敢深入千里,再得双城。‘智勇兼备’,即此谓也!

“凡智者,能料敌於先机;凡勇者,能遇强而不屈。能料敌先机,则是士诚之扰太湖,他必知主公不会以此为忧;能遇强而不屈,则是纵主公‘背盟’,他亦无所畏惧。是以,臣知燕王定不会因此而狐疑自乱。”

刘基对邓舍的评价与认识是在慢慢地改变中。

最初时,他并不怎么看重邓舍。辽东偏远之地,高丽夷人之国,无论邓舍在那里做出了多少出色的事迹,威名也确实难以传入中国。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海东一再地开疆拓土,更尤其是随着邓舍得益都后,以一国之力,竟然就敢独自抗衡察罕、孛罗之后,他对邓舍的感观就便不由自主地为之一变了。

——,要说起来,若是把邓舍取辽东、海东比作有了根基;那么,他先后多次地与察罕、孛罗之争,则也就确如刘基之所以改变感观一样,才算是他开始名声鹊起、逐渐地名扬中国了。与察罕帖木儿之战虽然很艰辛,但也正可谓“有苦有甜”。从刘基此时略带称赞的话语就可以看出,只要他能坚持到胜利,哪怕不胜利,能保住平局,日后的前程也定会因此而“不可限量”。

朱元璋深以为然,喟然叹道:“燕王年不及弱冠,要比我年轻许多,但是在短短的数年间,却竟就有了今日的成就。时邪?命邪?实在后生可畏!他虽与我同殿称臣,共为宋人,且方结盟,但‘隐然一敌国矣’。”

忌惮之意,溢于言表。

刘基还没说话,杨宪先自不忿起来。前番方从哲出使金陵,他多次受辱,故此对益都没甚好感,当下嗔目戟指,尖锐了嗓子,奋声言道:“辽东,荒凉边疆;益都,百战之地。燕王虽得之,怎能与主公有江浙富饶相比?‘差强人意,隐若敌国’,主公此言谬矣!臣虽愚昧,不敢听之。”

他虽出自私心,但话却是公论。

当着心腹群臣的面,表示对盟友的忌惮确实不太合适。

朱元璋心中警惕,面上带笑,挥了挥手,笑道:“希武说得对!我本是戏言。”轻描淡写地将失言带过,命人展开了地图,悬挂墙上,问诸人,说道,“如刘先生言,‘燕王必不至此’,肯定不会因士诚而就对与我结盟之事狐疑。那么请问诸位,以你们看来,燕王下一步会有何举动?”

秦从龙说道:“兵以合利,而以分败。目今济宁战场,王保保虽败而其军犹众;且闻言,察罕帖木儿的援军已出临汾,将与之合。反观我军,还未入河南,不能及时起到与益都相呼应的作用。是在短时间内,燕王将要面临敌众我寡的局面。窃度其计,非有二策,唯有一途,可以应之。”

“是何计策可以应之?”

“聚前线各营,合兵一处,方可能对抗察罕。”

朱元璋颔首,问刘基,说道:“老先生以为呢?”

刘基很赞同秦从龙的见解,说道:“元之所言甚是。”

他走到地图前,指点山东,说道:“益都放在济宁的军队号称二十万,实际虽然肯定不及此数,但也应在三万左右。济宁,不过是腹里的一个路,城邑不多,府县亦少,按说有三万人据之,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但是主公请观之。现如今,益都的这三万人马却分驻多处。赵过军巨野,庆千兴军兖州,李和尚、杨万虎居山阳湖,邓承志居泰安。各营分别相去百里,中且有敌城为阻,其势岂可得相及?倘若王保保在得到察罕的援军后,出一轻兵掠之,他的各营定然缓急不能相救,必败之也。

“是所谓:‘势不相及,必受其累。’燕王,天下贤将,是很擅长用兵的。他不会看不出这个弊端,所以,臣以为,一如元之所言,他的下一步,肯定就是会传令前线各部扫荡残贼,争取把各部、各营都互相勾通、联系在一处。只有把各军各营握成了拳头,才能立足不败,并待以击敌。”

有句话说,只有英雄才了解英雄。

邓舍、洪继勋把朱元璋的心思和下步举止推测得半点不错,而朱元璋与刘基也把邓舍的心思和下步举止猜度地半点不差。

朱元璋嘿然,说道:“先生对燕王的分析,真是和我完全一样!”

他振衣起身,慨然言道:“燕王年少,还有雄图之志,丝毫不惧察罕的凶悍。我金陵将臣协和,文武济济,坐富饶之土,有雄兵十万,囊与士诚、友谅战,所向无前,岂只是名动江南?怎能还不如燕王!方今海内汹汹,干戈不已。诸卿,我虽才疏学浅,没有什么德行,却也深为天下苍生苦。此番联盟燕军,趁察罕之敝而攻取之,实千载难逢的良机!敢不发奋?试教天下人看之,我皇宋精卒,究竟是出自辽产,抑或吴人!”

有人问道:“太湖士诚?”

“士诚,疥癣而已;察罕,心腹之病。待取河南后,以胜强敌之军,再南下卷取松江,易如唾手!”

朱元璋锵声下令:“若如我预料,燕王定已传令前线,命各部会师以备大战了;咱们吴军,也不能落后!……,老先生,濠州之战如何了?”

“已取钟离,濠州尚未能破。”

“军令:限缪大亨、朱英两日内破城。愈期不克,斩!”

次日下午,捷报传来。

“濠州城克,孙德崖被俘。得降卒千余。”

又次日,朱元璋起步卒两万人,由徐达统之,出金陵,赶赴濠州,与缪大亨、朱英会合,直取河南。并又派出劲卒五千,由常遇春统率迂回北上,杀去济宁,一来是为与燕军会师,壮大声势,二则是为当徐达侧翼。

一时间,精卒悍将悉出金陵。

消息传出,天下震惊。

无论南北,皆言之:“安丰宋,燕、吴联手,欲同取察罕。”

太湖岸边,张士诚蠢蠢欲动,有因此而犯边的意思。朱元璋稳坐不动,调朱文忠出建德,威胁杭州。果如洪继勋、刘基等人所料,士诚果然进退失据,不知所措,再三瞻望,终不敢挑衅开战,竟无功而退。

——

1,李善长与朱元璋同里。

杨宪、凌说、高见贤、夏煜尝言:“李善长无宰相才。”

朱元璋回答道:“善长虽无宰相才,与我同里,我自起兵,事我涉历艰难,勤劳簿书,功亦多矣。我既为家主,善长当相我,盖用勋旧也,今后勿言。”

2,宋濂。

朱元璋称赞他为“开国文臣之首”。

他有一个学生,也是大大的有名,就是死在“靖难之役”中的方孝孺。朱棣兵临南京城下后,麾下的第一谋士姚广孝曾经这样与之说道:“城下之日,彼(方孝孺)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儒,天下读书种子绝矣”。

老师是“开国文臣之首”,学生是“天下读书种子”,师生二人,诚然是师不愧生,生不愧师。

64 扫荡

无论益都与金陵筹算得再精,至多也只能算是“运筹帷幄”;当后方的计谋已定时,究竟能否取胜,还是只有看前线的“决胜千里”。

金陵、益都,乃至临汾、大都各地的视线聚焦处,——济宁路,正烽火连天。

计济宁路的辖地,北至肥城、郓城;南至虞城、砀山;西至单州;东至泗水,占地并不太广。虽然说因为有大运河在其境内的关系,所以在太平的时候商业较为繁荣,但是按其户数而言,战乱前也不过才有居民万余户,人口不到十万人。而现如今,自益都的燕军入境后,加上王保保从河南等处调集来的兵马,算在一起,只敌我士卒就已不下五六万之数。

咫尺之地,两国对垒;方寸境内,强军云集。

燕军以赵过为首领,察罕军以王保保为统帅,分据险要,各逞智勇,恶战连连,争雄不已。战况之恶,实近年少见;剑拔弩张之势,难以用言语道出。或者说“血流千里”有些夸大,但“膏野尽赤”却是一点不虚。

实际上,这场仗打到现在,早已出乎了双方的本意。不论敌我,皆心知肚明,早已不再是为了争一路之地,干系的乃是本军之兴衰。

也因此,巨野一战,赵过虽侥幸胜之,王保保却败而不馁,尽管退去了单州、成武,依然整束装备,积极待战。也更因此,李和尚、杨万虎虽强渡山阳湖成功,却仍旧丝毫不敢大意,没有半分的欢喜得意。

借用邓舍才传入泰安的令旨中话语来说,就是:“小胜而已,任重道远。”

——泰安是燕军在前线的大本营,所以令旨先下到了此处。

在令旨中,邓舍并详细地分析了济宁路的现状、敌我情形。

“以运河为界,划济宁路为两半,则运河东现在我手,而运河西才只不过半在我手。运河之西,北为郓城、巨野,南为单州、虞城,在我手者是郓城、巨野,而不在我手者是单州、虞城。

“保保虽然遭到了巨野之败,但实力犹存。据报,他日前又才得了曹州等地的援军千人,现正在单州、成武固守以待临汾之救。又据报,东平路的鞑子亦获察罕军令,有欲南下之意。而且,我虽得兖州,济州还没有能攻克;又,郓城、巨野、嘉祥间,多有保保残军出没。是我军遂胜巨野,而犹处险中也。一着不慎,便会有两面受敌、各营难以呼应的危险。吾闻之:‘宜将剩勇追穷寇,切莫沽名学霸王’。诸军,勉之!”

东平路接壤济宁路,便就在济宁路的北边。邓舍的这道令旨,简而言之,可以概括为一句话:“王保保军还没有被歼灭,察罕的临汾援军又随时能到,且东平路也有出军南下的动静。赵过、李和尚、杨万虎、庆千兴等部现如今的处境,其实是非常危险的,绝不能因为小胜就自矜得意。”

与令旨一同送至军中的,还有对下一步作战行动的具体部署。

留守泰安的邓承志、潘贤二等人,按照这个部署,给分布在前线的各军、各营分别一一传下军令。皆用快骑送递,近处如庆千兴,远处如赵过。

庆千兴得令,又分送给杨万虎、李和尚;赵过得令,又分送给胡忠、高延世。巨野、山阳湖战后至今,各军休养还不足十日,便又再起干戈。

……

巨野西北,郓城。

郓城这个地方很有名气的,特别是在说书人的话本里,凡是说水浒人物的故事,大多都会提到郓城。因为梁山泊的第一条好汉及时雨宋江宋公明,便曾经在郓城做过押司。自宋以来,说书在民间兴起;入元,更又杂剧兴旺,梁山泊的故事因而得以了广泛的流传,不敢说妇孺皆知,至少也是人多有闻。

只不过,郓城的名气虽大,实则县城并不很大。受了战火的蹂躏,县城内住民更加是变得稀少,时当上午,城门处几乎不见人踪。

县城外二十里处,扎了一座军营。帅帐中,正有一位小将军揪然不乐。

他手中拿了一页文书,正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几遍,气哼哼地丢在案上,叉腿箕坐,转头对右手边的一人说道:“真是岂有此理!”

“将军为何发怒?”

“巨野、山阳湖打得热火朝天,偏就咱郓城安安静静!眼见着赵左丞攻下了巨野,老杨、老李也打过了山阳湖。偏就咱郓城没半个敌踪!好容易等到主公令下,泰安传来这道军令,却又只叫咱扫荡周边。大功劳都落到了别人头上,俺带了千骑在此,莫非只是来旁观看戏?真可恼也。”

这位苦恼发怒的小将军,正是高延世,而他右手边的那人却是苏白羽,乃其部将之一。

苏白羽哑然,说道:“当初,将军随左丞渡河、奔袭巨野,来郓城可是你主动要求的。而且,当时左丞大人也只是令将军扼守要塞、不要放了曹州、东平路的只兵半卒过境便算是功劳一件;而将军至郓城,未足三日便将县城攻下,已经是功上加功。虽然没有能参与巨野、山阳湖之战,又何必抱怨?”

“啪”的一声,高延世猛地拍了下案几,怒道:“不错,当初来郓城是俺主动要求的!可是,俺为何主动要求来郓城?还不就是因为郓城比邻东平路,俺以为东平的鞑子必不会坐视巨野被围而不救,而只要他们敢来相救,咱们在郓城便就能有一场好仗可打!却又怎能知晓,那东平的鞑子却竟胆小如鼠,中了泰安之计,从始至终,居然连半个军卒都没有派过来!教俺苦苦等候至今。你来说,这怎能不教俺觉得可恼?”

却原来他当初主动请缨、前来郓城是打的这个主意。

老实说,他的这个主意还真算是打得不错。与其随赵过攻打巨野,群将济济,功劳难显;还真是不如独领一军,另立功劳。只可惜,如意算盘只打响了半边,东平路的元军根本不与他配合。

所谓“中了泰安之计”,他说的乃是潘贤二之计。为了防止东平路的敌人南下,给赵过造成压力,潘贤二献计给邓承志,请布疑阵,做出欲攻东平之势,以使东平之敌不敢妄动。东平元军果然中计。

苏白羽说道:“东平的鞑子虽然没有南下,将军未能与之一战;但据军报,在巨野一战中,左丞所部主力损耗甚大,惟将军却因为远处郓城而能够独以军全。济宁的战事至此,至多算是打了前半场,当与王保保及临汾的鞑子援军决战之时,料来将军必有大用。以末将愚见,不需恼怒。”

“说得轻巧!”

高延世重又从案上把军令拿起,指点给苏白羽看:“看见没有?命杨万虎、李和尚肃清面前的残敌,迅速进驻鱼台、金乡;又命庆千兴、傅友德加紧攻打济州,限期三日内必须克城;又命左丞、佟生养、胡忠一边清扫巨野、嘉祥间的残敌,一边原地休整,以备后战。

“你看懂了没有?这什么意思?……,各军皆有重用!

“左丞就不必多说了,能打下巨野本就是首功一件,谁也比不了。庆千兴、傅友德也不必多说了,先下兖州,这又被限期下济州,待其攻下济州日,便就是连下两座重镇,更重要的是彻底打通了从泰安到巨野的道路,较之左丞,怕也只不过是功劳稍逊而已。杨万虎、李和尚,他们强渡山阳湖的战功也不需要多说,只这军令上又命他们‘迅速进驻鱼台、金乡’,是什么意思?王保保现驻军单州、成武,距离此两地最近的地方是哪儿?正是鱼台、金乡!摆明了,待与王保保决战时,老杨和老李必为先锋。……,俺能保全一军又怎样?战事至今,只有区区攻克郓城之功,如何能与他们相比?这要被传入益都,怕不令人笑掉大牙!”

“是,是。”

苏白羽的目光随着那军令上下,最终按捺不住,提醒高延世,说道:“将军,你把军令拿反了。”

“噢?”高延世忙把文书转过来,兀自恼怒,说道,“哼哼。”

“那依将军之见,我军该如何是好?”

高延世按住案几,站起身来,气恼恼地说道:“事到如今,还能怎样?谚云:‘要想吃得胖,需得胎里壮’。咱们从开始就错了,俺当初怎的鬼迷心窍,自告奋勇来了郓城?要想改正,只有一策。”

“是何计策?”

“俺要上书泰安,请为取单州、成武之前锋!”

苏白羽顿时惊讶,说道:“主公军令严肃,现在既已命将军扫荡周边残敌,如果将军再请泰安改军令,怕会招致惩罚。”

高延世白了他一眼,说道:“俺有那么蠢笨么?泰安的军令,本将当然不会违背,会依令执行;但是执行之外,俺再请为前锋,又有何不可?”

“将军说得是,是末将虚惊一场。”

做出了这个决定后,高延世的心情稍微舒畅了一点,又往军令上瞅了几眼,抬起头,再又看了苏白羽几眼,干脆将之交给了他,命道:“郓城周边的残敌并不多,只有三四股,大半还是地方青军,多者百余人,少者才数十。这‘扫荡’之事就由你来办吧。”

苏白羽领命而出。

不提高延世在帐内寻思书写请战文书,只说苏白羽。

他出了帅帐,雷厉风行,即点齐本部,共有二百骑兵,舍了大旗不打,皆持满挟矛,轻装出营。这郓城周边的残敌,高延世是早就打探清楚的,除了盘踞在县城南边村中的那一股是郓城败卒之外,其它的都是地方上的豪强青军。话说回来,既然他早已打探清楚,为何迟迟不去剿灭?盖因先前巨野之战未曾结束,他又一门心思想等东平军来,所以对这些败卒、乌合之众有些看不上眼。一直拖到此时,见有军令下了,这才动手。

既要动手,自然是需要先选强者下手。

苏白羽的第一站,就是城南村子,相距军营约有四五十里。

二百骑叱咤即至。

说起盘踞在此的残敌是“败卒”,实际只有二三十人,因其带头的是本村土著,所以城破之后,逃亡至此,早已没了多少战斗力。见益都军至,未及交战,便先投降了不少。悍将手下有悍卒,高延世当之无愧可称悍将,因而苏白羽也是十分骁悍。管他降与不降,他是只管命令部众呼啸驰骋,贯穿村内,来回两遭,各部的百户、九夫长们就纷纷前来告捷了。

“败卒”只有数十,斩首却有百数。

“杀良冒功”虽是军法严禁,但要想执行贯彻下去,难之又难。军纪好的军队与军纪坏的军队的差别,在这方面,很多时候也至多是“杀良”的多少罢了。二百骑一个没有折损,不到一个时辰,每个人的马上都挂满了血淋淋的人头。

有人请示苏白羽,问道:“村民有藏贼之罪,该如何处之?”

苏白羽轻描淡写,说道:“一如将军旧例。”

“将军旧例”,即高延世的旧例。

麾下得令,点起火把,再度入村,不顾残余村民的嚎哭、惨叫,到处乱掷。有敢挡在马前者,悉数踏死。不多时,整个村子都被火、烟弥漫。

众人退出村外,看在烟雾中,村民们奔走逃跑。

苏白羽微微示意,一个百户出列,引了几个军卒绕村驰行,驰行的同时高声大叫:“汉贼不两立,再有敢包容鞑虏卒者,如此例!”

这句话说得实在掷地有声,可放在眼下的环境中,却未免使人觉得有些“冒充大义”。听起来冠冕堂皇,行得事却叫人不忍。但是如果实事求是地来分析一下,苏白羽这样做其实也无可厚非。毕竟济宁的战火还没有熄,郓城又邻近敌境,不下辣手,无以震慑百姓,更无以震慑不轨。

放火烧过此村后,马不停蹄,二百骑又转去西南。

西南二十里处,有一大姓聚住地,推举豪强为首,现集有百余青军。人数看似不少,没有经过阵仗,也没有甚么趁用的军器,真如高延世的评判:最多算是“乌合之众”。亦如前战,也是一鼓而下。

既克,也如前例,一样放火烧村。

如此这般,只用了两天,苏白羽就将郓城周边的残敌尽数肃清。

肃清当日,高延世以复令为由,向泰安发出了请战文书。

——

1,济宁商业较为繁荣。

元文宗(1328--1329年)时,在中书省(即腹里)21路和7个直属州中,上缴国库商税额超过1万锭银子的只有晋宁路、嘉定路、济南路,济宁路等7路,其中济宁路的商税额为12403锭4两1钱,居第4位。

65 克济

从郓城去泰安,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经汶上,一条是经济州。

汶上在东平路境内,现虽在益都控制中,但毕竟处在敌境,单骑穿行,风险较大。所以,高延世的信使选择了走济州。虽然说到目前为止,济州还仍然在察罕军的手中,不过,自泰安传下军令日起,庆千兴就已经展开了对其的总攻,所以相较汶上,道路通畅许多,也相对安全许多。

信使经巨野,过嘉兴,渡运河,至济州城外。

一路上,多次遇见在外剿灭残敌的燕军各部,有巨野城的赵过与佟生养部,有嘉祥城外的胡忠部,也有山阳湖畔的杨万虎、李和尚部。

他们所剿灭的这些“残敌”,又与高延世所剿灭的那些不同,地方“青军”只占了少部分,多数都是王保保巨野败后散入各地、未及收拢的溃卒,战斗力还是较为强悍的。总之一句话:“大战没有,小战不断”。

跋山涉水,来到济州城外。

这信使没有多停,只是远远地勒马观望了片刻。

见十数里外,济州城池耸立如铁,在夕阳的映照下烽火连天,迎面吹来的热风带来一丝焦味。时有隐约的喊杀声起,如波浪也似,此处才停,另处即起。停驻的坐骑打了个喷鼻,略显不安地抬起马蹄,是因为感受到了地面在轻微地震动,也不知是攻方的投石机把石头掷入了城内,抑或是守方的火炮从城上射到了城下。

泰安限令庆千兴与傅友德必须在三日内攻克济州,这已经是到了最后一天。战火正酣。

那信使看罢,自言说道:“三日克城,今天已到限期。瞧这攻守兀自斗得不可开解。也不知庆千兴如何能在限日内完成军令。须知,主公的军法可不是耍的!”想了一回,到底不关己事,拍马转走,继续赶去泰安。

他轻骑易行,飘忽如风;而济州城外,燕军如山,围困数重。

军旗飘飘下,庆千兴亲临前阵,指挥攻势;傅友德披坚执锐,身先士卒,率敢死士蚁附登城。自接泰安军令起,猛攻至今,已有两日。济州城池虽坚,城墙上却也已经出现了多处裂纹。守将亦临前线,浴血奋战。

庆千兴的身边站了一人,文士打扮,仰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军令:三日克城。现已经是第三天,且薄暮。也就是说,至迟到明日凌晨,这济州城池是非要被攻克不可的。”继而又往城墙上看去,蹙眉说道,“可是,以现今的战况而言,别说是到明天上午,恐怕再有两天、三天,这城也是难以克下。……,时间很紧促,请问将军可有出奇制胜之计么?”

说话这人,却是潘贤二。

他本在泰安后方,因见前线的战事将要转入决战,立功心切,故此借此次给各军传发军令的机会,主动请求来到了庆千兴军中。其实,他本意想去的是巨野,那里是主力所在,更有立功的机会,只是因为路途较远,兼且重重险阻,道上不宁,所以舍而求其次,先就近来此,助攻济州。

虽是个谋臣,毕竟经历过不少的战阵,他的胆色倒是挺壮,此时陪同庆千兴立在阵前,任流矢乱飞,看城上激战,居然面色如常。

庆千兴瞧在眼里,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赞一声:“好胆量。”

对潘贤二的大名,他也是久仰的了,知道此人曾经多出奇计,很是得到过邓舍的称许,在海东的谋臣里向以“奇诡”著称,因而也是高看一眼。这会儿听其问话,没有作答,而是顺着话说道:“敌城坚固,守卒斗志顽强。我军虽略占上风,仓促间怕是难以克城。诚如先生言,不出奇计,难以功成。不瞒先生,俺也正为此烦忧。久闻先生智士,有何以教我?”

庆千兴乃是此战的主帅,而潘贤二则是远从泰安而来,至多能算是个“客卿”。不得主帅同意,纵然有再好的计策也不好冒冒失地献上,他所以刚才出言挑之,实际上等得就是庆千兴这句“问计”之话。

当下正中下怀,他说道:“‘敌城坚’、‘守卒悍’,所以我军难以速克。将军此言,真一阵见血,俺深以为然。这也确实是敌人之长,而我军之弊。要想速胜,以在下之见,实际并无二策,也只有从这两方面下手。”

“噢?”

“取胜之道,不外乎避敌之长。当避不开的时候,想办法将之化解掉也行。就以眼下观之,敌人的这两个长处我军是没有办法避开的,那么该如何才能破城?窃以为,‘化敌之长为我之长’,就可以了。”

“如何化之?”

“城坚且先不论。请先为将军分析敌军为何如此骁悍。”

“愿闻高见,洗耳恭听。”

“兖州、汶上、巨野各处,现已皆在我手。济州,四面无援,实已成为了一座孤城。凡御孤城者,必有两类。或遽降;或死战。遽降者,多因胆怯;而死守者又大致可分为两类。”

“为哪两类?”

“一类是忠贞不渝,宁死国而不愿生降;一类是犹有企望,对援军抱有幻想,认为援军虽然暂时不能来,但最终还是会赶到的。对这两类,在下有两个词可以分别概括。”

“哪两个词?”

“前者是为‘死战’,盖因其忠贞,故而难夺其志,难改其意,必有一死而已。不是敌亡,就是己死。是为‘死战’。后者是为‘活战’,盖因其对援军抱有幻想,所以当其确定援军终不会来之时,先前高昂的斗志必会因此沮丧,十有八九就会不再苦战,改以城降。是为‘活战’。”

庆千兴奇之,问道:“然则以先生看来,济州城内的守卒是‘死战’,还是‘活战’?”

潘贤二很肯定地说道:“是为‘活战’。”

“为什么?先生是从哪里看出的?”

对庆千兴的这个问题,潘贤二却不肯回答了。他笑而不答,举手指了指济州城池的上空。庆千兴不解其意,追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在下幼从名师,擅会望气。因此得知。”

因为会望气,所以从济州城上的气看出,其城内守军不是“死战”,而是“活战”。望气之说,兵家虽然多有言之,但有识之士都知道,实际多为虚诞。庆千兴乃高丽名将,久经沙场,岂会不知?明白潘贤二是想“示秘”,不想回答他,却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也就不再追问。

兵法之道,乃是为国家的重器。在有些朝代,甚至都禁止在民间流传兵书,更何况现如今战乱之时?潘贤二不想说也是可以理解的,到底这是他谋富贵的手段。不过要是换了洪继勋,肯定就直言挑明了。

见庆千兴不再追问,潘贤二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既知城内守军是‘活战’,那么想要对付自然就容易多了。”

“断其待援之想?”

“正是如此。”

“先生高见,本将已得计矣。”

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一问一答间,彼此都已知对方的意思。

两人相视一笑。边儿上有一个偏将,听得还有些迷糊,开口说道:“适才将军与先生说,敌有两长,一个是军悍,一个是城坚。军卒的骁悍固然可以用断其待援之想来瓦解,但是纵然堕其斗志,他们却也定不会猝然就降,还是需要攻打一番的,如此一来,城池的坚固又该如何破之?”

庆千兴笑道:“城虽坚,守城者人也。既已夺其人之志,即便金汤之固,又有何忧?”

“敢问将军,打算如何断敌待援之想,夺其顽抗之志?”

“守军之所以认为援军最终会来,是因为王保保虽败而未走,还屯驻在单州、成武。故此,要想断其想、夺其志,就必须在这上面下功夫。”

“怎么下功夫?”

“我军分布各处,郓城、巨野、嘉祥、山阳湖皆有。为何现在只有咱们一支军马在攻济州?”

“因单州、成武未下,主力不可轻动。”

“然也!城中守卒也肯定是这样想的。那么,你且试想一下,如果忽然之间,我军各部其至,城中的守卒又会如何想?”

偏将顿悟,喜不自胜,说道:“将军的意思俺知道了!将军是想诈做出各部其至的假象,以此来让城中守军以为单州、成武已破,从而断其待援之想,迫其献城投降!”喜色未消,这偏将忽然想起一事,又转为忧容,说道,“将军此计虽好,奈何现今我军各营皆在城下,处在城内守卒的视线之中。要想调动,殊为不易。不知这‘诈军’又该如何遣出?”

庆千兴笑了一笑,没有直接答复,而是学着潘贤二的前例,一样指了指济州城上。偏将顺着手指望去,见西边天空晚霞遍布。

夜色将至,调军轻而易举。

“城能克与否,全在此一举。主公军法如山,事不宜迟。潘先生,俺这就召集诸将,临机授宜;暂会顾不上你,便请你先归入营。”

潘贤二一揖应诺,转身自去,走了几步,回头瞧了庆千兴眼,心中想道:“俺才说出计谋的前半截,他就顺着说出了后半截,如行云流水,竟然半点不带停滞的。要么是思路敏捷,要么是其早也想到了此着。不管是哪种,都着实了得。倒也的确不愧了主公对他的重视,称得上良将一员。”

但也不管是哪一种,至少这计谋的前半截是从他口中说出的,将来克城取胜,功劳簿上断少不了他的一笔。潘贤二踏着暮色,自缓步归营不提。

却说庆千兴便立在阵前,接连下令。

连着点了三四将校,吩咐各带本部,待入夜后潜出营外,行出二十里,再打起火把,拉长队形,做出从远方驰援而来的架势。

庆千兴说是要伪装做“诸军毕至”,实则不需要那么多;而且各军有远有近,也不可能在同一时间皆来。主要是巨野的赵过,山阳湖的杨万虎、李和尚。因此,分出去的这些将校,需要扮演的也就是这两支人马而已。

虽是两支人马,也要分出先后。

赵过部是骑兵,尽将营中骑卒拨出,命其先到。李和尚、杨万虎部是步卒,给了数百人,命其后至。

安排妥当,庆千兴又吩咐一人扮作信使,装成刚从远方来到的样子,气喘吁吁,穿过营垒,飞骑奔至近前,跪拜在地,如传报军文云。并故意将这一幕让城上的守军看到,守军的主将也在城头,看得很清楚。

庆千兴与“信使”对答了几句,左右偏裨、亲兵皆面现欢喜,有的举起枪戈,欢呼雀跃;有的散开奔走,大喊大叫。因相隔太远,又有激战之声为扰乱,所以城头上只能看到,却听不到他们都在欢喜、叫嚷着什么。

稍顷,即见到庆千兴急挥军旗,命令收军。

军令传至城下时,傅友德率领勇士才又刚刚逼近城头,仓促撤退,来到庆千兴阵前,两人说了几句话,又遥遥看见傅友德似面现惊愕,转而狂喜,欢喜不能自制,把用来攻城的短刀都抛上了半空。

说实话,庆千兴、傅友德不分昼夜地连攻两日多,不止燕军士卒疲惫,守军更是疲惫。但是眼见此状,尽管益都军马都退下了,似乎战事可以微停,然而城中守将却是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不由自主地惊疑起来。

事出反常即为妖。

便在刚才,庆千兴、傅友德还一副不惜代价、恨不得立刻就能克城的样子,转眼工夫就在稍占上风时主动撤退,休整回营。怎能不叫人怀疑?

正是:方才干戈见,骤然化静寂。

城中守将的心思,庆千兴当然难以知晓。

但是他也不用知晓,因为只从城头上的变化便就可以猜出大概。本来就防备森严的城池,入夜后,从表面上看是防备得更加森严了,但若细细观察,却会发现在火光明灭下,很多的守卒都似乎惶惶不安,还有些在交头接耳。不用说,这一定是计策起了效果,最起码引起了敌将的疑心。为何?“将乃一军之胆”。若是主将不疑,手下的士卒必不会如此作态。

“先生之计,已得售五分了。”

“虽得售五分,但究竟功成与否,还需得看明朝。”

66 俘将

济州的守将既已生疑,下边的战事其实就没有太多的悬念了。

夜入二更,“赵过”军先从西边至,远在二十里外,人手执两个火把,绑柴草在马尾之上,火光彻明,烟尘弥漫,虽只数百骑,奔腾如数千骑状。城中守卒望之,都是面面相觑,从对方的脸上发现了惊疑的神色。

未及两刻钟,“杨万虎”、“李和尚”军又从南边至,也是人手执两个手把,旌旗如林,钲鼓相闻,亦如数千人状。一时间,这两支“援军”彼此呼应,便就犹如两条火龙,游走在夜色之下,径直朝向济州蜿蜒而来。

城内已经不是惊疑,随着渐渐而起的喧闹声,已变成了震骇,竟至有人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骇然高呼:“哎呀,是红贼的援军来了!”

敌我交战,非比寻常,动辄生死大事。

想那自从庆千兴、傅友德围城以来,济州的城内与城外已是有多日不曾有联系,中外断绝累日,守军其实早已就有些士气不稳。

所以抵抗至今者,不外乎两个原因:一个就是如潘贤二所分析的,其守将有待援之想,故此负隅顽抗;另一个却是与燕军有关。庆、傅两人攻势不绝,日夜相继,一方面固然是给守军造成了压力,但同时另一方面这压力却也使得守军没有工夫去想别的,因而只是死战而已。

庆千兴久经战事,深知其中关窍,所以在布置疑阵之前,先命令傅友德停下了攻势。

虽然这其中也有令守军生疑的成分在,但亦是有给守军一个喘息的时间,从而让他们有机会想些别的事儿的用意在内。何谓“别的事儿”?让他们看看身边战友的伤亡,让他们听听身边伤者的惨叫。考虑考虑战败后会怎么样;考虑考虑若是没有援军、城破了后会怎么样。

人皆喜生恶死,如果一多想,特别是处在被围困的情况下,想法一旦多起来,就难免会自疑不安。一旦自疑不安,胆气便就不壮。而胆气一旦不壮,斗志自然也就会消沉。斗志消沉之时,忽见敌人援军齐至,这震动可就绝非一加一那么简单,冲击力之大,是没在局中之人难以想象的。

当然了,面对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破解之道的。

若是城中守将是个良将,能及时地猜出敌人的意图,提早采取种种的手段来重新振奋士气,那么人又是群体性的,有从众的本能,士卒也许很快就又能从消沉中振作起来。

可一来,这城中的守将并非太“良”;二来,庆千兴用计也太快,这边傅友德才撤,不到两三个时辰,“援军”就来了,确实也就根本没有给敌将留出反应、应对的机会。由此,济州城的下场不言可知了。

兵法之道,在虚实结合。有时“急攻”,不如“攻暇”。小小的一个计谋,看似平常、毫无出彩之处,但是却包含了对人心的了解与推测,非“智士”、“名将”不能为之。庆千兴说:“城虽坚,守城者人也。”这真是至理名言,也是他一贯的用兵之道。打仗,归根到底,打的还是人。

城上喧嚣:“红贼援军已至。”

守将大惊失色,他也还是有些本事的,否则也不会能对抗庆千兴、傅友德到此时,顿时知道不妙,急忙手提短剑,带甲士,绕城头而行,欲整肃军纪。连斩数人,可喧哗声却越来越大。正束手无措之际,猛听一声炮响,急转头去,见城外燕军重又出营列阵,火把通明,鼓角齐鸣,在一员黑将军的率领下,千余精锐披盔贯甲,俱手执短刃,复又汹汹来战。

那带头的黑将军正是傅友德。

他着实悍勇,白天才刚厮杀了整日,休息不足三个时辰,这就又鼓勇再来了。不过,这一次的进攻,果如庆千兴、潘贤二所料,与以往几次都不相同,几乎就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简直势如破竹。

夜色里,云梯架上城墙,特选出来的燕军精卒皆衔刀掾梯而上。

傅友德先登陷阵,头一个上了城头,手执双刀,左格右砍,连着毙杀三人,在城头上立住了阵脚。他大呼叫道:“我皇宋金陵吴国公兵出河南,战汴梁;我益都赵左丞麾十万众取王保保,单州、成武已破。济宁全路悉入益都。现如今,我各路军马皆已回师毕至,城中守军还不速降!”

随在他后边登上城头的燕军士卒齐声呼应:“先降者免死,顽抗者诛!有杀其将以降者,并民有杀贼以降者,授其官职。”

呼声划破夜色,惊动全城,声震屋瓦。

守军中有顽抗到底的,不肯投降,聚众来取傅友德。傅友德把双刀放在身边,依靠垛口而立,取被杀元卒遗留在地上的弓矢,张目援弓,厉声叱喝,用连珠箭,连射连中。每喝一“杀”,必死一敌。死者相枕藉。

被他射死的敌人中,有好几个都是守军中有名的猛士。这么多人围攻他一个,竟然不能前进半步。有认识傅友德的,惊恐叫道:“是霹雳将军!”

年前,察罕帖木儿围益都。邓舍高卧城头,弹琴饮酒,遣傅友德出城与战。天忽有雷,霹雳下,雷火烧面,傅友德喊杀,须发皆燃,不顾而前,先伤郭云,再连杀多员察罕将佐,眉鬓俱焦。察罕闻之,失色惊叹,说道:“友德乃能与霹雳斗。”他的勇锐善战之名,早已是传遍敌我两军。

又有守卒叫道:“宁遇万虎,莫逢老傅!”

这却又是因为前番兖州之战,傅友德杀敌甚众,在海东通政司的有意推动下造成的另一个威名。

威名之下,谁不惊惧?围攻傅友德的守卒无不面现惊惶,纷纷顾视。傅友德抓住时机,又再高声叫道:“老傅在此,还不速降!”弃弓就刀,引亲随向前。守卒虽众,没有一合之将;城头逐渐失陷,为燕军士卒占据。

城下门外,庆千兴亦披挂上阵,站在城头矢石可及处,竖大旗在身后,列战鼓环绕身侧,举火把,亲督勇敢鼓噪呐喊,冲撞城门;又施放火炮,投掷巨石,用劲弩登高射城,并及点火烧之。须臾,烟火四合,弥漫燎天。

矢石如雨,攻方在两员主将的带头下,气势如虹、势不可挡。

城中守卒不能支,战至五更,死伤甚众,有弃守逃遁入城内者。

随着逃入城中的败卒越来越多,城中居民人心惶惶,以为燕军真的战败了王保保,畏惧城破后会被屠杀,阴相勾连,聚集了有数百人,以市井强豪为首,潜至城门内,出其不备,将城门夺下,打开来,迎燕军入城。

庆千兴早备好的有勇士,因而入城。傅友德亦率众从城头杀下,两军合为一处,守军大溃。至天亮,城池易主。计此战,斩杀千余,余众皆降。

守将也被俘虏了,被押送至庆千兴的面前。

也许是因为本为高丽将,后来却降了海东的缘故,庆千兴有个慢慢养成的喜好,就是特别中意招降敌人。有识者评价,这应该是他潜意识中想要借此来消除曾经投降的羞耻。不错,他是投降过;可别人也投降了啊。投降的人越多,他的羞耻感就越减少,就越能得到心中的安宁。

无论是不是这个原因,反正总而言之,他的这个喜好是越来越表现得强烈。此番也不例外。他本来正在安排善后事宜,见了守将被人押过来,忙放下手上军务,满面笑容地走上前去,打算亲自为其松绑,口中说道:“相持半月,与将军多有对战。对将军的能耐,本将也是十分佩服。”

“相持半月”,从破兖州、围困济州开始,到现在差不多也就是半个月上下。

庆千兴一边说,一边往前迎,走了没几步,披风被人拽住。他扭头去看,见是潘贤二,不由微微奇怪,说道:“先生?”

潘贤二拉住庆千兴,走到旁边,低声道:“如今破城未久,诸项安抚事宜尚未布置,将军却因为见到俘虏的到来而欢喜,乃至放下军务、移步相迎。在下斗胆,敢问将军意欲何为?”

“保保屯驻单州、成武,临汾的鞑子援军不日即至,是济宁之战的决战尚在以后。今得敌之大将,素闻其在察罕军中颇有威名,若能降之,定可示主公威德,亦可借此待后来者。本将欲用言语说动此人,促其降我。”

“将军所言固是。但以在下愚见,将军却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

“噢?此话怎讲?”

“当决战之时,我军若胜,因而释敌之俘,收敌之良将为己用,的确能显示出来主公的威德。但现下,却并非决战的时候。济州守将抗我王师至半月之久,对垒阵前,不思投降,将军历经千辛万苦,终将城池打破,为此而伤亡的士卒何止千数!若不杀此人,反收降之,在下以为有两弊。”

“是何两弊?”

“一则,得士卒怨。二来,示王保保军将校以侥幸。”

“示王保保军将校以侥幸?”

“请将军试想,若将军是王保保麾下,见济州守将先是顽抗半月、杀我军无算,而至城破被俘,将军得之犹不肯杀,竟劝以降,留为己用。他们会怎么想?在接下来的决战中,肯定会人人奋勇,人人死战!因何?如果在战场上战胜我军,他们能得到王保保的提拔;如果在战场上被我军俘虏,他们也一样能得到将军的重视,不必顾虑性命之忧。……,所以,在下以为,将军的这个想法是有些不对的,对我军弊大过利。”

简而言之,潘贤二的意思就是:不杀不降,不足以儆后来者。

庆千兴想的是“以待后来者”,潘贤二想的是“以儆后来者”。两个人“见仁见智”,看问题的观点与角度不同,得出来的结论因此也是迥然不同。只不过,从目下的情况来看,很显然,潘贤二的观点似乎是更为正确的。

早先,赵过引领万骑孤军深入敌后,攻巨野前,遣柳三为先锋,连拔元军数处营垒。凡得俘虏,柳三一概不留,悉数杀之。有部将不解其意,问是为何?柳三解释说是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坚定本军的斗志。而这一回,潘贤二劝说庆千兴杀俘将,却是为了威慑敌军、瓦解敌人的斗志。

尽管目的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庆千兴悚然而惊,行礼,谢潘贤二,说道:“先生高见,是本将思虑不周。多谢先生的提醒,要不然俺必将犯下大错。”收起笑容,不再去管那守将,命令左右,说道,“鞑虏逆我王师,拒城不降,斩!悬首示众。”

左右得令,推了那守将走开几步,让其跪下,手起刀落,将之头颅砍下,随之悬挂城头,示众警示。可怜这守将,适才见庆千兴笑脸相迎,还以为能有一线活命的生机,却只因潘贤二的几句话,糊里糊涂就送了性命。

经此一事,潘贤二再看庆千兴,认识又与之前不同了。

他暗中想道:“思路敏捷,可谓有智;临敌亲战,可谓有勇。庆千兴固然智勇兼备,不愧良将之名。但是人都有弱点,他这喜好收降敌将的脾气如果不改,却怕是早晚都会出现问题。”

记下了这一点,打算等战后就与邓舍密报。

三日内攻克济州,庆千兴按期功成。

一边书写露布,遣使前去泰安告捷;一边徐徐整顿城中,收编降卒。

潘贤二见这里已经平定,不会再有什么战事了,而且济州一下,去巨野的道路也就贯通了,因此在次日便就向庆千兴提出告辞,想要去见赵过。

早先泰安传发下的军令中,针对庆千兴这一块儿还有一条,就是等攻下济州后,命庆、傅两人分兵。由庆千兴坐镇兖州、济州,看住此一枢纽要道,教傅友德引两千步卒前去助阵赵过。刚好,潘贤二可与同路。

又给了傅友德一天的休整时间。

济州位处要塞,在大运河的岸边,城中储粮甚多。因为守军败的太快,所以当时没来得及焚烧仓库,都被庆千兴得到。他知道赵过虽得了巨野的部分存粮,但是因其军中皆是骑兵,日常的消耗很大,故而还是有仓储不足的烦忧,因此分出了一部分,交给傅友德,命他一并送去巨野。

还有缴获的铠甲、军器等物,也都选了些,和粮食一块儿送去巨野。

等此类诸事安排妥当,再次日,潘、傅两人同行出城,引军护粮,迤逦前往巨野而去。

67 单州

郓城、济州、山阳湖等处,战火不断。

济宁路的南部遍布燕军士卒的身影,元军的每一支残余、地方上的每一支青军,在短短的数日间,先后都遭遇到了铺天盖地的围剿。

这个动作很大,驻军单州的王保保不可能不知道。

就在潘、傅友出城的当天,又一道细作的密报送到了他的案上。

“红贼李和尚、杨万虎部与红贼胡忠部合,并力攻城,已克嘉祥。”

嘉祥,在济州的西边,巨野的东侧。和郓城一样,城池也不是很大。之前,还是在赵过初渡运河、深入济宁的时候,曾经分派了两支人马作为两翼。一个是高延世,去了郓城;一个是胡忠,去了嘉祥。高延世攻下了郓城,而胡忠也曾经把嘉祥攻下,但是后来没能守住,旋为元军夺回。

如今,李和尚、杨万虎已经强渡山阳湖,在他们的配合下,胡忠又才把嘉祥再次攻克。——,这也是为什么庆千兴在占取济州时,李、杨、胡皆没有来援助的原因。他们两处战场分别克城的时间相差了只有两日。

王保保独自在私室里看完了这封密信。

看过之后,他大发雷霆,将之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了墙上,抬起脚,踢翻案几。还是觉得胸中焦躁,在室内来回走了几步,又举起瓷瓶,摔倒地上。“嘡啷”一声,宝剑出鞘,往翻倒的案几上连砍了五六下。

“真是岂有此理!一群酒囊饭袋。”

巨野失利,他退入单州、成武。济宁路北部只剩下了济州、嘉祥等寥寥几处据点。昨天才送来的消息,说是济州失陷;今日便又嘉祥失守。自此之后,益都、泰安、巨野就算是连成了一线,粮秣供给、援军驰援,便再是通畅不过。对燕军越是有利,反过来对元军也就越是不利。

王保保怎能不恼怒?

尤其是在他撤入单州前,还专门分出了数百人去协助防御嘉祥。

“全是蠢货,没一个可堪大用!”

虽然曾被察罕帖木儿赞许为“吾家千里驹”,但是王保保毕竟还是年轻,而且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做过方面之帅,也没有遭遇过什么挫折,因此纵然天资出众,在心性上却还是磨练不够。

想当初,他初来济宁时,是何等的威风?

上奉察罕帖木儿之军命,下统数路、数州之雄军。强兵悍将,济济满营。虎踞巨野,争雄山东。多少的军中悍将,在他的脚下匍匐听令,惶惶不如敢言;又有多少的晋冀男儿,为他的一句话就奋勇直前,视死如归。

本是为救险赴急而来,又素有年少英俊之名。人皆称:“虎父无犬子”。因此邓舍视之为大患,而察罕赖以为悍蔽。

兵威最盛时,南北侧目。一举一动处,群雄顾望。

谁知道,战未及二合,却竟就被赵过涉险深入、一举克城。因而不得不仓皇宵遁,逃至单州。这一场巨野之败,给他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也是多亏了他的天性中有百折不挠的一面,所以才没有因此而就被彻底地击垮,但是毕竟“惨败遁逃”的阴影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消除的。

他这时的发怒,实际上,也是完全可以理解。

室内“劈劈啪啪”响成一团,候在外头的亲兵们都被吓得面面相觑,惊惶失措。就在此时,有一人来入院中,四十来岁,仙风道骨,乃是赵恒,察罕麾下有数的谋士之一,现为王保保军中的谋主。

他才入院内,就听到了室内的动静,微蹙眉头,挤了挤眼,问亲兵:“这是怎么了?”——他从小养成的毛病,说话时喜欢挤眼。

“北边的细作送来了一封密信。将军大约是刚刚看过了,所以发怒。”

“密信?写得甚么?”

“小人等不知。将军看信前,把俺们都赶了出来。”

赵恒低头想了会儿,不再理会亲兵,来到门外,轻轻扣了两下。

也许是王保保的怒气还没有下去,因此没注意听到,等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有得到回答的声音,只听得室内还是“劈劈啪啪”地响个不住。他往后退了两步,清清嗓子,大声地说道:“将军,赵恒求见。”

话音未落,室内顿时安静。

又过了片刻,传出一句话来:“先生请进。”

赵恒整束衣冠,昂然推门而入。

进得室内,他打眼观瞧。

粗略看去,似乎没有什么异常。案几、交椅、文书等物,都是各安其位。但细一打量,却就能看出不一样来。首先,是墙角处有一堆破碎的瓷片堆积;其次,案几有动过的痕迹,而且案腿、案面上布了好几道的剑痕。

赵恒心中有数,想道:“倒也难为了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就把东西全都放回了原位。”行了一礼,故作不知,挤着眼说道,“适才俺在门外,听见室内似有响声,不知是怎么了?”

王保保坐在案后,手按在剑柄上,强笑道:“却是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瓷瓶。”起身相迎,问道,“先生来,可是有什么事儿么?”吩咐外边的亲兵上茶,并殷勤让座。

赵恒挤眼一笑,也不去拆穿他的假话,顺势坐下,说道:“闻北边有细作密报送来,所以来求见将军,是想听听密报中有何内容。”

这北边有密报送来的事儿,王保保还没有告诉别人,除了院中的亲兵们,只有他本人知道。听了赵恒此话,他明白假话已经被赵恒看破,到底年岁小,面皮不够厚,不觉尴尬地一笑,索性也不再隐瞒,坦坦荡荡地说道:“既然先生已知,不瞒你说,俺方才便是在因这封密报而发怒。”

“因密报而怒?……,将军可能否将密报与俺一看?”

王保保从袖中把密报取出,已被他揉成了一团,展开来,递给了赵恒。赵恒细细看过,交还回去,晒然一笑,说道:“不过是嘉祥城失陷而已。区区小事,何足将军冲冠一怒?以在下看来,实在大可不必。”

王保保愕然,说道:“济州、嘉祥,是我军在北边仅存的两座城。昨天济州陷,先生是知道的。今天嘉兴又失陷,是我军在北边再无一兵一卒、一营一垒。而益都红贼却因此可以贯通东西,连成一片,对我单州、成武形成威压之势,於我军大不利。……,先生因何却出言,‘区区小事’?”

“如今,我军虽败巨野,但这只是小败,并没有过分地损伤实力。臣闻‘胜败兵家常事’,其实不足以意。况且将军屯驻单州、成武,指日内,临汾援军就可来到,到那时,声威必可复振。现如今,嘉祥、济州虽落入敌手,但就像是月映水中,只不过暂时交给贼军保管罢了。待将军重振声威之时,用我精锐新到之军,敌其百战疲惫之师,譬如壮汉之搏婴儿,取之何难?天道后举者胜。是以,臣认为此区区小事,不足将军怒。”

益都红巾去打济州、去打嘉祥,很好,好得很,让他们打去。打的仗越多,士卒就越疲惫。等到临汾的援军来到,王保保两军会师,用“精锐之军”敌其“疲惫之师”,孰胜孰优?一眼就可以看得分明,无须多言。

“先生所言甚是。”

话虽如此说,王保保的焦躁、烦怒并没有就此减轻。他怎会听不出来?赵恒的这番话更大的用处只是劝慰他罢了。换而言之,待决战时,能不能如此还在两可之间。

他转过头,装作去看墙上的地图。

——,赵恒不但说话时习惯挤眼,思考问题时越发挤眼,就在说刚才那些话时,不知挤了有多少次。看得他实在心烦,越看越烦,特别再配合赵恒的笑容,总让他觉得这家伙是在嘲笑他。所以干脆不再去看,眼不见、心不烦。转而问道:“说起临汾援军。先生,还有几日,援军可到?”

“计算路程,多则五日,少则三天。援军必到。”

王保保来到地图前,屈指算了一下临汾到单州的距离,叹了口气,充满自责地说道:“父亲大人在临汾翘足以待,希望能听到我军获胜的捷报。但是巨野一战,却败给了红贼赵结巴,真是使俺惭愧至极,无地自容。”

赵恒默然。

他和王保保都清楚,尽管察罕帖木儿才逼和了孛罗,但临汾的局势并不乐观。

孛罗的父亲答失八都鲁,一直都是察罕的上官;而自从孛罗接手了其父的部队后,地位也向来都是在察罕之上。被一个久处其下的人打败,那种羞耻的感觉与王保保被益都红巾击败后的感受差不了多少。

可以预测,孛罗肯定是口服心不服,深深衔恨,时刻地都在伺机反扑。便在这样的情形下,王保保偏却又在巨野失利,导致察罕不得不从本就不足的军队中再抽军往援,临汾需要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前两天河南军报送来,说金陵的朱元璋也终于按捺不住,於日前悍然出军,已拔下濠州,有欲入河南之势。且并分军一部,由其悍将常遇春率领,长驱北上,向我济宁路而来了。先生,‘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常遇春,驰骋江淮间,自号常十万。俺听说他嗜杀好战,军过处赤地千里,凶名卓著,确实是个强劲的对手。不过,他若从金陵北上,必经徐州等地,现如今,这些地方皆在张士诚的手中;士诚,与朱元璋又是仇敌。想来,必是不会让常遇春轻松过境的。且看昨日军报上言,他还没有到宿州,距我济宁尚有数百里之遥。将军,也不必对此太过烦忧。”

宿州,在濠州的西北,相距二百余里。现为红巾占据,守将名叫梁绵住。

常遇春与徐达同时从金陵出发,这还没有几天,就快抵达宿州了,行军的速度不可谓不快。

到了宿州,再往前行,约二百里,就入了腹里境内;再行百里上下便是单州。也就是说,常遇春现在距离单州的直线距离只有三百来里地。

如果按照他目前的行军速度,全速前行,至多三四天内就能出现在单州城下。这和临汾援军能够来到的日期相差不多。只不过,在他到了宿州后,必须有一个关卡要过,即为赵恒所说的“徐州”。徐州在宿州东北百余里外,位处要道,而且黄河从此处流过,绕是很难绕过去的。

因此,常遇春要想过徐州、继续渡河北上,非有一场恶仗要打不可。

也因此,赵恒虽然很重视这一路敌军,但却还是劝王保保“不必对此太过烦忧”。劝说过了,他也起身来到地图前,看了会儿,忽然摇了摇头。

“先生为何摇头?”

“那金陵朱元璋本对主公俯首称臣,常来纳款,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分兵两路,一取河南,一来济宁,竟敢与我交战,十有八九是受了邓贼的唆使。他们两人本都为伪宋的贼将,彼此应和,这倒也罢了。只是,常听到有人说朱元璋善战,可是这一回,他为何却出此昏着呢?”

“什么昏着?”

“他拔濠州、取河南,这都可以理解。濠州,是他的老家;而河南我军则有一部分现在将军的统率下,河南内部较为空虚。他想趁机火中取粟,尽管有自不量力之嫌,但还不算错误。然而,他为何非要分兵两路呢?”

“先生是说常遇春这路?”

“是啊。”

“朱元璋遣常遇春入济宁,应该是为了呼应邓贼,壮大声势吧?”

“俺可不认为朱元璋会有这么好。遣一勇将,率其精卒,千里迢迢,不辞劳苦,只是为了给邓贼壮大声势?他要是真的有这么好,囊日,主公取汴梁的时候,为什么就没见他冒死来援?须知,汴梁可是伪宋的伪都!小明王,可是伪宋的伪主!他连伪都、伪主都不救,会跑来帮助邓贼?”

赵恒这么一说,王保保也觉得有点古怪,沉吟片刻,问道:“那以先生之见,他为何分兵两路,专遣常遇春一军犯我济宁?”

68 傅潘

赵恒提出了问题,但是却找不到答案。

就好像是一种直觉,他直觉地认为朱元璋派常遇春来济宁是有古怪,但是“古怪”在什么地方,一下子却想不明白。

寻思了会儿,他又放弃似的摇了摇头,挤着眼说道:“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对我军来说,以不变应万变就是了。常遇春虽然骁悍,第一,徐州他难以通过;第二,就算他能过了徐州,待其来到,我临汾的援军也定然早已抵达。只要能在他到来之前先把赵过消灭,数千的金陵疲卒又有何惧?此是为‘先北后南,各个击破’之策。”

“先北后南,各个击破”,乃是赵恒针对眼前的局势,献给王保保的应敌之策。其关键的重点,就是在打一个时间差上。

有徐州为阻,常遇春定然不会来得很快。只要能在他到来之前,先联合援军把赵过打掉,区区的数千吴军自然也就不足挂齿了。

——,这是从济宁局部战场来说。甚至扩而大之,就整个的北方战场而言,也完全可以如此。朱元璋不是分兵两路,命徐达率主力取河南去了么?河南内部虽然空虚,但也还是有精兵万余人的,攻或不足,守则有余。在河南采取守势,在济宁采取攻势。先集中力量消灭掉益都燕军,然后回师南下,再包抄夹击陷入河南战场的金陵吴军,继而败之。

这个计策,赵恒已经写信飞书,遣使送给察罕帖木儿了。

当然了,察罕军的主帅毕竟还是察罕帖木儿,他到底会不会采用赵恒此计?并没有人知道。只不过,从他现在的部署来看,倒是似乎与赵恒想到一块儿去了。至少,从临汾出来的援军并没有因为朱元璋的入侵河南而就改变驰援的方向,依然还是向单州、成武而来的。

王保保仔细地观看了会儿地图,认可了赵恒的意见,说道:“‘先北后南’,也的确是现在唯一可行之策了。”

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话,赵恒见王保保的心情似乎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因而一笑,说道:“将军,原定的今日要下到营中检阅三军,并及检验城防设施,视察仓储、军械。时辰差不多了,想来各处也应该已经准备妥当,这便就请行吧?……,城中的文武、诸将在府外已经恭候。”

“好。先生请先。”

说是请赵恒先行,赵恒岂会如此托大?挤着眼、弯腰行礼,请王保保先走。出室内前,王保保下意识地扭头,又朝地图上看了一眼,视线正好落在徐州,微微停顿了下,忽然不知怎的,他蓦然浮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不安。还没等得及回味,视线向上走,又看到了巨野。

巨野,结巴赵!

那强烈的羞耻感,顿时再度涌上心头,很快就把不安驱散。他暗自咬了咬牙,想道:“小人得志便猖狂。反逆红贼,无君无父之辈!便让尔等再得意几朝。待俺们的临汾援军来到,且再来看究竟谁胜谁负。”

……

从济州出发,两天后,傅友德、潘贤二一行人就到了巨野。

赵过亲自迎出郊外。

按说,以赵过的身份,是没有必要亲迎的。

潘贤二只是个谋士;傅友德才受拔擢为万户,论地位,现在怕还不及李和尚、杨万虎,都差赵过甚远,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最多派个佟生养出去迎接,其实也就很给面子了。

但是,一来,赵过知道邓舍很看重傅友德,“不看僧面看佛面”;二来,潘贤二迭出奇谋,如今隐然已是泰安的智囊,决战在即,正需要他再接再厉,赖其智谋。更重要的是,三来,傅友德此行是专程为助阵而来的,带来了两千步卒,而且随行携带了大批的粮食、军械,可谓“雪中送炭”。故此,他以堂堂益都左丞、前线主帅的身份,纡尊降贵,亲自远出迎接。

傅友德、潘贤二受宠若惊。

“末将(卑职)何能,竟劳公远迎,实在是不敢当。”

潘贤二偷觑赵过面色。早在益都时,他见过赵过,不过两人并没有特别的交情,也就是点头之交。当时,赵过就主抓军务、非常繁忙了,但气色还好。此时看去,只见他虽然走起路来脚步还很沉稳,穿戴的衣服整齐,但是满眼血丝,面色也有点发黑,很显然,应该是最近的疲惫所致。

怎么能不疲惫呢?

现在前线有数万的大军,全归他一人调度。扫荡残敌也好、调动部署也好,乃至每个士卒的吃喝拉撒、所有营垒的驻扎地点,也全部都是他一人来负责安排。除此之外,还得通过泰安与益都及庆千兴等部保持联系,上则时时需书信来往朝堂,下则需协调汉、丽、女真各部各营。千头万绪,实难一语以概之。更且别说,还需要为即将到来的决战作各项准备。

这一段日子,实在是要比之前攻打巨野还更加辛苦。

潘贤二、傅友德皆为深知战阵、通晓军务之人,对赵过这一段的劳碌虽非眼见,也可推度,都是非常了解。傅友德由衷地说道:“大帅坐镇巨野,身系一军安危。虽戎马倥偬,但也要多加注意身体啊!”

赵过一笑,向着益都的方向拱了拱手,说道:“身、身负王命,决战前线。旰、旰食宵衣,自觉心安。”

傅友德初投益都时,赵过按照邓舍的暗示,曾经和他曲意交好,两人的关系不错。所以,说话也随意些。

问礼过后,赵过肃手相请,说道:“先、先生不辞辛苦,从泰安单车远来,本将智谋因而得之一张,破贼的把握由此又多几分。先前,本将所以能攻克巨野,便是全赖先生之谋。待、待到来日鏖战之时,更还是得需借先生之力,望能如前者,再立殊勋。傅将军,我、我城中正缺少步卒,你血战才罢,未及休养,便、便即又星夜赶来助战,实在不止‘雪中送炭’;‘乃心王室’之忠,亦令俺肃然起敬。……,两位,请入城。”

自有人接了傅友德所带来的那两千步卒,去城外营中休息;又有人负责交接粮食、军械等物。傅友德吩咐了部将几句,与潘贤二随着赵过驱马入城。

巨野一役,傅、潘二人都没有参加。

不过,虽然没有参加,但却是都早就听说了,因为当时那场仗打得非常惨烈,并且关系重大,故此各地的军中对此多有传言。他两人又因为身份的关系,有机会看到过一些真实的军报,对当时的情况更是了解甚多。

但,纸面上的了解到底只归纸面。如今跟随赵过入城,沿途观看,见城内城外还有许多没有被清理干净的战争残迹,看在眼中,不觉触目惊心。

过护城河时,见河中无水,底部淤积了很厚的一层黑泥。傅友德问道:“请问将军,这河中之水哪里去了?坑底的黑泥又是何物?”

“得、得潘先生策前,本将多次硬攻城池。因我部皆骑兵,有护城河横亘,难以抵城下;且负土填河,非骑兵之长。故、故此用柳三之计,征集民夫,造半截船。命民夫以船挡矢石,在西门外挖掘渠道,将河水都放了出去。……,至、至若黑泥,又是在用柳三计前,曾用常法,督民夫荷柴、负土以填河。王保保在城上见之,夜遣死士出城袭我,射火箭,用火攻,把柴禾都点燃了,淤积河底,与土相混,所以就变成了黑泥。”

赵过能下巨野,多亏了潘贤二的计策:用计调王保保出城,野战胜之,遂得以轻松破城。但是在用潘贤二的计策前,却还是经历过一番苦攻的。

至城墙外,见地上遍布石头砸出来的洼陷;城脚多有伏桩。

傅友德说道:“洼陷应为投石车所为,伏桩想必定是出自王保保之手。他知大帅部皆为骑兵,所以在城外设下桩子,以此来阻大帅进兵、围城。”

“不、不错。当时为了毁掉这些桩子,一天的功夫就阵亡了百余的士卒。”

冒着投石车、火炮的威力和强弓、劲弩的穿透,骑兵下马截桩。一日竟至阵亡百余,可想见当时的惨烈。

将入城洞,潘贤二看到城门上有火燎的痕迹,因问道:“大帅尝用火烧门?”

“这、这火却不是俺烧的。”

“那是?”

“我、我军放走护城河水,选两千精锐,下马为步,自河中翻过,列阵城下,将要攻城。王、王保保令守卒点火炬,从城头上丢下柴禾,欲放火烧我军。不、不意风向陡变,烧住了他们自己。城、城亦因此而燃。”

两千精锐列阵城外,呐喊将欲攻城。守军本打算用火攻防之,却突然风向大变,一时烟熏火燎,措手不及的窘态几乎不用多想,也可以料想出几分。潘贤二说道:“放火烧成了自己,倒是稀罕。那么,大帅没有借机攻城么?”

“王保保甚毒,在、在柴禾中杂有毒物。虽然放火不成反害住了己,但黑烟滚滚,四处飘散。我、我军不能深入,只好撤退,任其又放水自救。”

也许是被勾起了回忆,说到这里,赵过叹了口气,在城门下站了一站,抚摸墙壁,感慨地说道,“潘先生、傅将军,想当时,俺率军围城十日,伤亡数百。若非先生计,只怕伤亡会更大。此、此城,得之甚为不易。”

潘贤二、傅友德心有戚戚。

停驻片刻,诸人又向前入城。傅友德忽然想起了一事,托赵过的光,他在这支混合的骑兵部队中也还是有两个较为熟悉的朋友,因提起他们的名字,问道:“不知他两位将军是否现在城中?又或者是驻在城外呢?”

赵过没有立刻回答。

傅友德提起的这两个人,都是上马贼的老人了,一个为上千户,一个为副万户,与赵过的交情也很好。又走了段距离,他这才答道:“此、此两位将军皆已阵没。一位战死在城下;一位阵亡在野战中。”

“阵没了?”

“城、城下之战倒也罢了。当日诱王保保出城后,在外野战。血流成河,尸积如山。鏖、鏖战从旦至晡,从佟生养以下,各营将校俱身先士卒。两次把王保保的阵型打破,他两次重新组织防御。直、直到最后,本将亲披甲上阵,方才将之击溃。但、但即便如此,还是没有能实现包围尽灭的预定目标,被、被他强行突围而出。且,竟至在败走之时,他的中军还没有混乱。因、因此,俺没有追击,改而抄近路,倍道疾驰,取下了巨野。……,那、那一场野战,委实比城下战更残酷十分!伤亡近千,百户以上阵亡者十人;千户以上阵亡者四人;副万户以上阵亡者一人。”

潘贤二与傅友德相顾骇然,说道:“末将(卑职)只在军报上见过大帅取胜经过的大概,却不知还经过这等激战。察罕军锐,果然名不虚传!”

来入城中,百姓稀疏,街道上冷冷清清。

赵过说道:“巨、巨野城中本还有居民算多,经日前一战,或没在战中;或逃遁它处;或为敌裹挟走。现、现如今所存丁口不足万人。十室九空。”

傅友德很早以前就从军了,先是从李喜喜转战陕西,因战失利,又从蜀中明玉珍,继而投奔江州陈友谅,可以说足迹踏遍了半个中国,见多识广,看到过很多比这更惨的情景。甚至,他还亲手制造过类似的景象。——要知道,李喜喜部的军纪可是远不能与海东相比的,并且当其兵败陕西、退入四川后,更是成了外来户、客军,为了生存什么事儿都做过。

一战功成万骨枯。莫看傅友德在邓舍、赵过面前表现得甚是恭谨,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个沙场上淌出来的人物,是一位杀人如麻的角色。

而潘贤二虽然见闻不及傅友德,但是他此前在潘诚的麾下时也是很见过一些地方上之惨状的,并且他性子坚忍,对这些事儿也并不太在意。

所以,对赵过的感叹,他们两人都没有太大的反应,附和几句也就罢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是姚好古的,也更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干戈不止,而我民也何苦”之类沉重叹息的。赵过感慨的说了一句,发觉傅、潘对此都没甚兴趣,也就不再多说,在前引路,带着他们来到了帅府之中。

帅府用的是城中一户富民之家。

这户富民有的死在了战中,有的随败军逃走,留下了这么一个空院。地方很大,前后两个大院子,正好够安顿随军僚佐,便用了来做帅府。因为大战在即,军中一切从简,所以也没有怎么收拾,一切都按原样,只是搬走了些不需要的东西,显得有些空旷。诸人到得堂上,分宾主落座。

也许是因为结巴的缘故,赵过这个人平时话语不多,“木讷如不能言”,与人接触,很少说私事,更是几乎从来没有说过废话。要么直接便说正事,要么干脆就一言不发。这一次还是看在傅友德“雪中送炭”以及潘贤二“助破巨野”的面子上,路上多说了几句,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此时落座,又再略微寒暄两句,他“故态复萌“,话题一转,说道:“据、据军报,三两日内临汾的鞑子援军就能至单州。潘、潘先生、傅、傅将军,你们两位远来,路上辛苦,本该先让你们好好地休息一下,但、但是军情急如火,怕是不能给你们时间休整了。还、还请你二位能够理解。”

“不需大帅多讲,自然军务为重。”

“那、那就好。对如何应对临汾鞑子,请问二位是否可有良策?”

69 论气

赵过直奔主题,问计潘、傅。

潘贤二不辞千里,前来面见赵过,本来就是为了再献计立功。但是这会儿听了赵过发问,反而却不肯先说,冲傅友德拱手行礼,很客气地说道:“傅将军久经沙场,必有卓识。贤二不才,愿与大帅一起听听您的高见。”

与前不久在济州的时候,不肯回答庆千兴的问题不同,他这一次并非藏私,乃是因有自知之明。他是“降人”的身份,之前又受到过邓舍很长一段时间的冷遇,深知今日的这点地位来之不易,很担忧一不小心就会被再度打入冷宫,故此对军中的实权派们都不肯得罪。也所以,尽管本质上他也是一个自恃有才的人,不过在表面上总是会装得客客气气。

傅友德的才能在冲锋陷阵,虽然也有谋略,但长处并不在高瞻远瞩地运筹帷幄,他瞅了瞅潘贤二,说道:“有大帅与先生在此,哪里用得着俺来献丑?潘先生,俺知道你计谋出众,有何计策就请说吧。俺洗耳恭听。”

话说得很直,语气也不太好。乍听之下,还好像对潘贤二的“客气”有些不满。不过,赵过与潘贤二都没在意。

赵过就不必多说了,与傅友德认识挺长一段时间了,彼此较为熟悉。而潘贤二虽然与之不是太熟,但通过在济州的接触,却也早就发现此人有个特点,打仗确实很勇敢,奋不顾身,不怕死,很令人敬佩,可就是不会说话。面对上级的时候还好点,对平级、对下属那简直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得好听点,这叫脾气耿直;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个没脑子。

潘贤二笑了一笑,说道:“如此,卑职就先抛砖引玉。”

“先、先生请说。”

“大帅屯驻巨野日久,且与王保保有过血战,对济宁的地形、对虏军的虚实肯定是要比卑职更为了解的了。在卑职说出愚见之前,斗胆想先请问大帅是怎么打算的?计划如何应敌?”

“俺、俺忖思多日,至今尚无定见。”

“夫以弱攻强,不料敌而轻战,此灭亡之术也。行军打仗,不外乎要在两点,一为兵力,一为粮食。臣先请为大帅分析敌我的兵力与粮储。”

“请、请说。”

“一则,兵力。大帅虽有巨野之胜,但是王保保实力尚存,等临汾的援军来到,他的声威必然复振。是我军虽胜,但待决战时,兵力不一定就能占上风。二则,粮食。我军乏粮,转运艰难;而王保保依河南、晋冀,随时都可以得到充足的补充。则是我军粮秣又不及敌人。”

“不错。”

“卑职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如今,我军的粮储不足与敌人比,首先是绝不可‘持久’了。而我军的兵力也不一定能够占据上风,是若与敌‘挑战’也需要千万谨慎。在这样的形势下,要想‘速胜’、‘破敌’,卑职以为,是必须要仔细地筹算、计划的。”

“该如何筹算?又如何计划才是最好?”

“以卑职愚见,既然我军在兵力、粮储上都不占上风,那么要想‘速胜’,就只有从士气上下功夫了。”

“士、士气?”

“然也。请问大帅,您知道什么士气么?”

赵过身为方面主帅,久历征战,岂会不知何为士气?换了别人,也许听到这句话就会大怒。到底是赵过,性温和,非但不怒,更虚怀若谷,说道:“正、正想听先生分说。”

潘贤二说道:“《尉缭子》云:‘夫将之所以战者民也,民之所以战者气也。气实则斗,气夺则走’。民之所以战者,就是‘士气’啊。”

“士、士气是什么,俺知道了。那又该如何从士气上下功夫呢?”

“《尉缭子》又云:‘凡兵,有以道胜,有以威胜,有以力胜。讲武料敌,使敌之气失而神散,虽形全而不为用,此道胜也。’因此说,‘善用兵者,能夺人而不夺於人’。要想在士气上下功夫,诀窍便在这几句话中。简而言之,就是‘夺敌之气’而‘守吾之气’。如此,就可以‘道胜’了。”

“‘夺敌之气’、‘守吾之气’?”

“大帅博览兵书,当知《唐李问对》。其中李卫公是这样说的:‘夫含生禀血,鼓作斗争,虽死不省者,气使然也。故用兵之法,必是察吾士众,激吾胜气,乃可以击敌焉。吴起四机,以气机为上,无他道也,能使人人自斗,则其锐莫当’。——何为‘守吾之气’?这就是‘守吾之气’。

“‘攻其心者,所谓知彼;守吾气者,所谓知己’。而所谓‘夺敌之气’,就是‘攻其心者’。孙子言:‘三军可夺气’。如何夺之?避其朝锐,攻其暮疲。大而言之,这是为君之道;小而言之,这就是为将为法啊。

“如果大帅您能按照这个办法去做,想办法把敌人的士气打击掉,同时把我军的士气激励起来,即使粮储不及敌,纵然人马亦不及敌,我只十人,敌有千数,但是我可一当百、一当千,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则敌虽众,粮虽多,有何惧哉?”

赵过动容,说道:“先、先生言固是。然而,请问先生,该如何打击敌人的士气,同时激励我军的士气呢?”

“激励我军士气易,打击敌人士气难。不知大帅想先听难的,还是想先听易的?”

“先听难。”

“要想打击敌人的士气,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先声夺人’。”

“先声夺人?”

“王保保将门虎子,赵恒晋冀俊杰,所以现在不敢与我战者,不是因为被大帅您打怕了,更不是因为巨野的失利,只不过是因其才败,士气正沮。但是,如果等其临汾援军来到,两军合作一处,他们两人必定会有奇谋,重新鼓舞士气。待至彼时,既已得援军振其势,复又以羞耻励其众,挟千万复仇之悍卒,与大帅决胜於一朝。请问大帅,您有胜算几何?”

赵过潜思片刻,答道:“如、如果来援的虏军都像前日野战中王保保的部下那样精锐,胜算五五。”

“又如果:保保屯单州、成武不出,一边磨砺士气,一边用游师扰我侧翼,同时用轻骑断我粮道,与大帅相持。伺我粮绝,而其粮丰;待我军疲,而其士盈。於是,尽起大军来与我猎城下。再请问大帅,胜算几何?”

潘贤二说的这第二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不大,但也是有可能的。赵过实事求是地回答道:“我、我军必败。”

“所以,要想避免这两种情况。就必须要在他们的援军到来之前,再给他们一次打击!只要能令他们连经两次大败,臣敢断言,别说是临汾援军,就算是察罕亲至,也万难在短日内便能复振其势,更莫遑论磨砺士气!而只要他们的势不能复振,气不能复鼓。如卑职前所言,纵敌有千数,我只一人,又有何惧哉?这就是卑职所说的‘先声夺人’。”

“如、如何先声夺人?又难在何处?”

“当日,大帅率万骑渡河,深入济宁,当四顾皆敌而后续无援之时,当知奇袭敌营之难!这‘先声夺人’便与大帅当时的奇袭巨野仿似。看似很容易,遣一军,袭其营即可。但,难就难在选将上,非有胆有识之人不可。然而,遍数我海东全军,能如大帅的智勇与胆略者,又有几人呢?”

不动声色拍了赵过一个小小的马屁。

顿了一顿,潘贤二接着说道:“更何况,这‘先声夺人’与大帅的奇袭巨野还有一点不同。大帅奇袭巨野的目的是攻城,‘先声夺人’的目的是打击敌人士气。所以,大帅得城后,可以入城据守;打击过敌人的士气后,却必须立即远遁。若用比喻,就是奇袭时,要‘疾如锥矢’;接敌时,要‘战如雷电’;告捷后,要‘解如风雨’。此一员将,需要会行军、会疾战、会撤退。难上加难。卑职想了很久,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阿嚏!”

赵过转头去看,见是傅友德打了个喷嚏。

“傅、傅将军有话想说?”

“潘先生说‘先声夺人’,大帅以为如何?”

“诚、诚可谓良计。”

“那大帅是准备按照此计行事了?”

赵过与潘贤二对视一眼,故作迟疑,说道:“如、如潘先生所言,奈何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勇将带军。”

傅友德起身,挺胸昂首,叉手问道:“看末将怎样?”

“将、将军才战罢济州,远道而来,未及休整。怎敢劳烦?”

“济州一战,三日克城,末将出入矢石间,毫发未损。自济州至巨野,才百余里地,难为远道,又因押运的有粮秣,路上行走甚慢,两天才到。既然无伤,又非远道,况且末将从军以来,征战视作常事,何用休整?”

赵过笑道:“这、这么说,将军是有意主动请缨了?”

“正是!”

“壮志可嘉!既如此,此战便交给将军。”

傅友德大喜,跪拜在地,说道:“便请大帅下令,想要遣末将攻取何处?单州?成武?不管是哪里,只需本部亲兵百骑就够!三日内,必有捷闻。”

他带的虽是步卒,亲兵却都是骑卒。通常来说,按照海东军法,像他这样的万户,可有百人以下的亲从。因为邓舍看重他,所以他的亲从较多,刚好一百人,且都是邓舍精选出来拨给他的,远比寻常将佐的亲兵精锐。

“单、单州是王保保屯军处,防御森严,而且距我巨野远。据报,屯驻在成武的虏军分营而居,多住在城外,就、就请将军袭成武。”

“接令!”

“百骑太少,本、本帅再拨给你精锐百骑,可够?”

“绰绰有余。”

“好!”

赵过抬头望了望堂外天色,见近午时,说道:“本、本帅这就传下军令,为你挑选精骑。俺、俺知道将军在汉骑与女真军中都有相熟者,若是想带谁去,也可以尽管选拣。”当即书写军令,交给了傅友德。又唤来两个亲兵,吩咐陪着一块儿,先出堂外,径往军营中挑选这百骑去了。

傅友德出了堂外没多远,又折了回来,说道:“只顾欢喜,却是忘了问大帅,等精骑选够,几时出战?”

“也不用太早,入夜前出营就行。”

“喏!”

看着傅友德走远,赵过和潘贤二相顾一笑。

他两人心知肚明,适才的这一唱一和,分明就是激将计。笑过了,赵过对潘贤二多了一层认识,想道:“却也不知他是从何时起开始算计的老傅,但总不是今日临时起意。从济州到巨野,他两人同行两日,竟能严守心机至此。着实了得!不过话说回来,能选中老傅,他眼光倒是不错。”

傅友德勇悍过人,又被激将,此番出战定能告捷。赵过为人温和、仁厚不假,可不代表他就不会用计。有道是:请将不如激将。该用计谋的时候还是要有的。抿了口茶,他接着问道:“该、该如何打击敌人的士气,俺已知道了。请问先生,又该如何激励我军的士气呢?”

“相比打击敌人士气,激励我军士气就很容易了。只要能在两个方面做好,士气就定然高昂。”

“哪、哪两个方面?”

“一个是赏,一个罚。”

“赏罚分明。”

“正是如此。‘夫不爱悦其心者,不我用也;不严畏其心者,不我举也’。而赏罚之间,卑职以为重尤在‘罚’。”

“重、重尤在‘罚’?”

“赏,人皆会之。无非有功者虽远必赏,无功者虽亲不得。只要无私便都可以做到。但是,‘罚’就不易做到了。赏赐部属,可以得到好名声,得到部属的喜欢,为将者乐见之;惩罚部属,却会召来部属的惧怕,甚至有时候需要惩罚的人是亲朋故旧,若不够狠,纵使为将者怕也是很难做到。”

赵过以为然。

“卑职闻:‘民无两畏也,畏我侮敌,畏敌侮我。见侮者败,立威者胜。凡将能其道者,吏畏其将也;吏畏其将者,民畏其吏也;民畏其吏者,敌畏其民也。是故,知胜败之道者,必先知畏侮之权。’这便是‘宁教卒畏我,不教卒畏敌’。倘能如此,天下不足驰骋也!愿大帅思之。”

潘贤二用计好行险,险则忍,忍则残,因此,他的治军之道也是偏向狠辣。

赵过叹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潘贤二做出了对“士气”的总结,说道:“‘赏如日月,信如四时,令如斧钺,制如干将,士卒不用命者,未之闻也’。只要士卒用命,士气高昂,则便是百人之奋,强甚万人之斗;万人之斗,强甚百万众之不用命!”

“先生的意思,俺已经全部都知道了!”赵过起身,行礼,说道,“多谢先生教我。”

他是都知道了,潘贤二有不知道的地方了,忙起身还礼,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卑职冒昧,有事想请问大帅。”

“何事?”

“大帅久镇军中,素闻谨慎。却是为何适才刚听卑职之计,未及多思,便就毫不迟疑地立刻采纳了呢?”

赵过微微一笑,反问道:“莫、莫非先生对你的计策没有把握么?”

“这,……,这当然不是了。只是,……。”

“哈哈。先生不必多言了。俺、俺有一份军文请你观看。”赵过从案几上取出一份文书,递给潘贤二。

潘贤二打开观瞧,见是邓舍的笔迹,上边大略写道:“鞑虏退至单州、成武,固以待援,候其两军会合,声势必然复振。计我军前线扫荡残敌,尚需两三日才能完成,提前促其决战、先灭保保既已不可,更不可坐视其声威复振。在此期间,可选数百精骑,奔袭成武,再灭其胆。长途急袭,要在选将。将军麾下有两人可用,一则高延世,一则佟生养。只是,现尚需延世镇郓城;而生养上将,干系女真,亦不宜轻动。可调傅友德。”

赵过徐徐说道:“此主公军文,昨夜方到。”

70 斫营

傅友德夜出巨野。

从者两百骑,皆去旗鼓,弃缨饰,黑衣黑甲,自南门出,向成武去。

巨野、成武相距二百里,若以步卒行之,依照正常的行军速度,非三四日不可至。但如果用轻骑奔袭,一昼夜便可赶到。也就是说,到明天入夜,他们就能出现在元军的营外。

为了保密起见,赵过没有大张旗鼓地送行,只是登上城头,目送远望。潘贤二陪行在侧。时至五月,天气炎热,入夜后,风渐渐清凉。吹拂在身上和脸上,不觉精神一振。仰头望去,夜空无云,繁星璀璨。

见傅友德等离城远去,潘贤二说道:“傅将军骁勇善战,万人敌,胆识俱佳。此去所率又俱为精锐,且远行奔袭,敌必无备,定能功成。卑职闻:‘兵有不战而败敌者,挫其锐也’。只要待其捷报传来,我军上下定然人俱雀跃。至其时也,大帅再尽起精卒,鸣鼓前行,薄单州城下,与之对垒战。敌众虽多,援虽将至,我军锐而彼疲。以锐击疲,蔑不克矣!”

“先、先生能与主公不谋而合,不愧高明之士。”

“主公英明神武,自从战,算无遗策。卑职虽然偶有一得,能与主公合,但这只不过是‘愚者千虑’。岂敢当大帅夸奖?不敢与主公并列。”

赵过微微一笑,心道:“你自以为不能与主公并列,倒也不算谦虚。”从袖中依旧取出邓舍的那一封军文。中午给潘贤二看的时候,他把下边部分给折住了,此时打开,仍又递过去,说道:“请、请先生往下看。”

潘贤二微微惊愕,接住了,打开来,往下观瞧。见下边还有几行文字,是这样写道:

“傅友德出击成武,是为了挫折保保的士气。但是,两军会猎,仅挫其气还是不够的。‘兵以虚惊,而以实胜’。在给了敌人虚惊之外,还必须要有‘实胜’。那么,什么是‘实胜’?兵力的多寡,地形的利弊,这就是‘实胜’。如果想要在将来的决战中打败保保,就必须提前‘占据地利’,并争取能够‘以多凌之’。先前,我令你扫荡残敌,会合各部,便是为了‘以多凌之’;现今,地利也已到了必须开始着手争夺的时候。

“金乡、鱼台,分处前线,相距单州、成武各不出五十里。鱼台邻山阳湖,而金乡尤重。若能占据金乡,下则可击单州,横则可胁成武。保保因兵败,放弃了在这两个地方的驻防,此天赐我也。前番,和尚、万虎已得此城,何故又轻弃之?若待虏军援来,彼必复来战守。‘功难成而易败,机难得而易失’,当趁袭成武的时机,再令和尚、万虎据金乡守!”

金乡、鱼台,是两个不大的县城。

鱼台在山阳湖的西边,金乡在鱼台的西边,两者间距二三十里。鱼台倒也罢了,金乡所在的位置是较为重要的,单州和成武皆在它的西南方向。成武靠上,单州靠下。三地相隔分别各有三四十里。

如邓舍所说,如果占据了金乡,便就等同占据了一个桥头堡。有两方面的作用,其一,可协助主力攻打单州;其二,可作为一个堡垒,在主力攻打单州时,威胁成武。成武若是敢去援单州,便可从金乡出军击之。

那么,既然金乡的地位既然如此重要,为什么王保保会轻易放弃呢?

王保保有王保保的考虑。

当然了,他具体怎么想的,燕军这边难以猜测出来。不过,以常理推断,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担忧如果军力太过分散,就会很容易遭到燕军的各个击破。故此,弃守金乡、鱼台,集中力量防御单州、成武,以待后援。

又既然如此,为何杨万虎、李和尚在得了金乡、鱼台后,只是掳掠了一番,把城中的储粮抢走,便就主动撤退、没有就地驻守呢?难道他们看不出金乡、鱼台的重要性么?答案是否定的。

他们两人久经沙场,征战的经验很丰富了,或者谈不上“用兵如神”,但是对寻常的天时、地利却也绝不是半点不懂的。之所以他们也撤走,不肯就地驻防,却是因为此两地距离单州、成武太近。换而言之,距离王保保的主力太近。这两个地方只是县城,城墙不高,占地不广,甚难防守。军队来的多了,放不下;军队来的少了,又怕挡不住王保保的一击。所以,也是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如王保保一样,将之放弃。

这不能说是他们的错。他们并非主帅,更多考虑的是本军、本部以及个人所负责战场的得失、胜败;对全局,不会有太多的考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说实话,全局也不需要他们来考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但是,邓舍却不管他们的想法,他需要考虑的就是全局。

故此,在这道军文中,命令他两人必须要把金乡再度占据。

并且其实,通过这道命令,邓舍也算是无声地责备了一次赵过。

邓舍是主公不假,需要考虑全局不假;但赵过是什么身份?前线主帅。全局也是需要他来考虑的。杨万虎、李和尚入金乡而不据,说撤就撤,轻易放弃。赵过你为什么不责备他们?为什么不下命令要求他们入驻?

这也就是赵过了,邓舍宽仁、念旧,不想训斥他。要是换了其它人为主帅,肯定不会就这么轻轻放过,必定会受到严厉的见责。

潘贤二看罢,由衷佩服,说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观主公此计,有‘虚’、有‘实’。有‘明夺其气’,有‘暗据地利’。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尤其高明者,是借助傅友德‘明夺其气’的机会,而令李、杨二将‘暗据地利’。……,反观卑职,只不过一点愚见,只看到了片面,忽视了战阵中最主要的‘实’,却居然还自以为得计。实在惭愧、惭愧。”

因问道:“友德已出城去,不知大帅可否已有下令与李、杨?”

“主、主公这道军文是昨夜到的。到、到后不久,俺就传令去给李、杨了。因、因为李将军的营垒距离金乡较远,所以俺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杨将军去办,已命他按计行事,定下明夜拔营,入驻金乡。”

昨天夜间?当时傅友德、潘贤二还没到巨野。赵过怎么就命杨万虎“按计行事、明夜拔营”了呢?潘贤二略一思忖,便就明白,想道:“友德出济州前,庆帅先发有军文与巨野,已告至期。有主公的这道军令在手,就算没有俺自以为是的‘激将计’,傅友德也肯定不敢违背,必定遵从。又既然已拿准傅友德会从令,计算日程,明夜可到成武,因此提前命令杨万虎也在明夜拔营、入驻金乡。虽先令万虎、后令友德,却天衣无缝。”

不但对邓舍的深谋远虑五体投地,对赵过的巧下命令也十分佩服。他不由嘿然叹气。

“先、先生缘何叹息?”

“主公远在千里外,济宁前线的局势,却历历如在目中。‘所谓天授,非人力也’!贤二自以为智士,却不料早在主公与大帅彀中。”

——他少说了一个人,洪继勋。洪继勋乃益都谋主,海东之计,多出其手。邓舍的此番谋划,其间自然不会没有他的功劳。

夜色逐渐深沉,听得城内更鼓两声,已是二更时分。

赵过说道:“夜、夜深露凉,先生文士,不要久立城头,便请先回吧。友、友德上午至,夜晚便远出,他带来的那两千步卒需要去抚慰一番。此、此事别人难为,非本帅不可。就、就不送先生了。”叫了两个亲兵,打着火把,送潘贤二下城。

潘贤二告辞别去,等下了城头回首望之,见赵过在随从们的簇拥下也已去了。

刚投降海东时,潘贤二没得重用,与诸将接触不多;从此次济宁之战起,他先在泰安,后在济州,才开始和军中诸将有了较多的接触。类如邓承志、庆千兴、傅友德等等,还包括一些中下级的将校。这些人多是粗人,对待他的态度最多也就是像庆千兴一样,最多“客气”两字而已;但赵过却给了他不同的感受。想了半天,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如坐春风。”

不是对谈的“如坐春风”;而是厚道朴实、善解人意的“如坐春风”。比如在他侃侃而谈、献计之时,赵过虽已有邓舍军文,但是却没有打断他;又比如刚才,“夜深露凉”,且知他远道而来很辛苦,所以请之归城。

种种的作风,与邓舍颇有相似处。

潘贤二慨然地想道:“君如此,臣亦如此。有其君必有其臣。海东能有此君,英明神武,推赤心入人腹中;又能有此臣,旰食宵衣,折节下士。国家何愁不能兴也!察罕何愁不能平也!长此以往,天下不足定也!”

一边感慨,一边踏着星光回城休息。

……

傅友德率众疾驰,夜行百里,一日夜间,至成武外,离城二十里停下,令皆下马,休整。同时遣人近敌营打探。不多时,回报。

“城外营地多少?”

“成武内外有虏军八千。先前据报,城内三千,城外五千。小人潜行窥伺,见城门紧闭,垛口隐有守卒巡逻。城下布营三处。主营最大,在城东,远离城门,约四五里;辅营两座,分处南、北,皆比城门。”

“皆比城门?”

“是的。此两营相距城门都不足三里。”

“主营放在东边,定是一为戒备我军;二为呼应单州。因营中士卒多,所以远离城门。辅营分处南、北,独空出了西边。西边是曹州,那是察罕的地盘,所以不用防备。”

成武在单州的西北,因而主营在城东,可以更好地呼应单州。同时,如果燕军从巨野来攻,巨野在成武的东北,把主力放在城东也方便迎敌。敌人主将的这个布置称得上中规中距。

傅友德又问道:“城防、营防如何?”

“刁斗森严。”

刁斗森严,就是说不能硬冲了。傅友德低头沉吟。有一个偏将说道:“末将有一计。”

“说。”

“敌分三营,主辅分明。若一营遇敌,另外两营必定支援。末将请引五十骑冲北营,俟另两营驰援,将军便可率余众趁势掩之。破敌必矣!”

傅友德摇了摇头,说道:“敌防御森严,我用二百骑冲之,还担忧不能够。你用五十骑,有何用处?况且,即便你冲入了北营,若南营与主营的主将静镇,不援,又如何是好?此计貌似可行,不过纸上谈兵。不可。”

“然以将军以为?”

傅友德抬头看了看天,还是和昨夜一样,星光很好。天公不作美,这并非适合夜袭的好天气。

天晴、星亮,敌人的营地又戒备森严;而燕军奔行二百里,并且只有两百骑,如果一击不中,陷入包围,怕是连遁走都是问题。该如何袭之呢?

又一人说道:“末将有一计。”

众人看时,见是佟生开。

佟生开从平壤初级讲武学堂毕业,被分配军中,这回济宁之战,佟生养把他带在了身边。早些时候,攻巨野一战中,他因为被敌人劫了营,受过一次责罚。赵过看在佟生养的面子上没有惩处他,许他戴罪立功。

犯错容易立功难。虽然在那之后,他又经过了多次的战事,表现得都很勇敢,可是直到现在却都还没有机会能够立下大功,真正的将功补过。这一回,傅友德入军中选择勇士随从夜袭,他自告奋勇,主动参加了。

傅友德问道:“你有何计?”

“末将毕业自平壤讲武学堂,是二期生。在上学的时候,曾经听骆教官讲过一个战例。是他亲身经历的。平南高丽时,骆教官在李将军麾下。也是在一天晚上,李将军欲偷袭敌营。当时与今晚一样,也是夜色晴朗,敌营戒备严密。李将军苦无良策。小李将军献上了一计。按其计行之,果成功袭营。”

骆教官,就是骆永明。本在李和尚麾下,后因伤残被邓舍送去了军校做教官。小李将军,是李子简,即李和尚的师弟,颇有智谋。当年南高丽一战,他曾献计给李和尚,水淹敌城,一战成名。

傅友德来了兴趣,说道:“快快说来。”

71 小佟

佟生开从骆永明处听来的计策其实也很简单,先“引蛇出洞”,然后“瞒天过海”。

“何谓‘引蛇出洞’?”

“在敌营外搞些动静出来,引诱敌军出营。是为‘引蛇出洞’。”

“引诱敌军出营?若是敌军的主将很稳,不肯派人出来呢?”

白天还好说,现在是晚上。即使星光璀璨,可视度可高,依然是晚上,但凡稍微有些经验的将校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贸然遣人出营。须知,大部分的“营啸”可都是发生在夜间。而一旦发生“营啸”,十个主将里边有九个都得束手无策。治军之法,要在动如风,静如山,该稳的时候一定要稳,绝不能闻风而动、轻出冒进,尤其是在夜晚,更是将者之大忌。

“成武距单州不远,虏军云集。而我军的主力如今却在巨野,远隔二百里,这是敌人知道的,他们肯定想不到此时会有一支军马出现在他们的营外。又则今夜星亮,更不会料到咱们居然会在今夜前来斫营。因而,以末将看来,纵使他们的主将再稳,听到营外有动静,为了避免谣言,稳定军心,就算不会遣太多人出来,但肯定还是会派人出来看的。”

“敌营有三,你又怎么知道会是哪一营出来探查呢?”

“敌营虽然有三,但是主营只有一座。敌将若探,必是从主营而出。”

“主营?”

“不错。”

佟生开是军校里出来的,说到“临机应变”,也许还火候不足;但讲起理论、推测其敌人的心思来,却还是头头是道。如果把傅友德们比作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实战派”,他们这些军校出来的就是“学院派”。

傅友德们是先有“经验”,后有“理论”;他们是先有“理论”,后有“经验”。虽然很多时候他们的“理论”有“纸上谈兵”、“空中楼阁”之嫌,但这也是初出茅庐之人惯有的毛病,假设给以足够的时间,而本人又有足够的悟性,在经过血与火的磨练之后,成就定然会是不可估量。

不过,佟生开和他的同学们又有点小小的不同。

他是女真人,自幼就在马上长大,很小的时候就随从父兄围过猎、打过仗,算是接触过一些军事方面的知识,并且后来从军海东,在上军校前也已参加过几次战斗,而且又还有佟生养这样一个哥哥,眼界、见识与经验自然高出同辈一截。所以,他这会儿做出的分析倒也还是颇有道理。

傅友德是个有能耐的人,有能耐的人往往就会自视甚高,这也是为什么他虽然在赵过、邓舍的面前会显得很恭谨,但是在别人的面前却就不一定会如此的主要原因。当然了,还有个原因也是他确实不善交流。

然而,自视甚高、不善交流却不代表他就是刚愎自用,对部下们好的意见还是会“从谏如流”的。细细地想了片刻,觉得佟生开言之有理,他说道:“‘引蛇出洞’是诱敌出营,那么‘瞒天过海’想来就是乔装打扮?”

到底征战的经验丰富,一听就明白了此计是怎么行的。

佟生开说道:“正是。待敌遣人出营后,我部可偷袭之,尽杀灭之。然后,扮作他们的模样,疾驰回营。”

“出营的敌人不多,守营卒肯定认识。咱们就算扮成了他们的模样,也绝对混不入敌营,怕还没到辕门呢,就会被鞑子认出。有何用处?”

提出这个问题的不是傅友德,是另一人。

佟生开答道:“我部所以发愁,是因为星光太亮,无法悄无声息地摸近敌营。只要能至营边,即便被鞑子发现了,又能怎样?鼓勇向前,一冲而破;随后余众鼓噪、齐进,敌营虽坚,破如唾手!”

围在周围的军官们闻听此言,都是不由面色一变。

乃至有人倒抽一口了凉气,说道:“敌将派出营的人肯定不会太多。用四五骑、至多十来骑做先锋去冲敌营?而且冲的还是敌人的主营。……,老佟,你这计策也忒险了点吧?若是稍有不慎?”

他后边的话没有说完,不过,诸人都懂他的意思。

用十来骑去冲营,虽说现在是晚上,营中的敌人九成以上都进入了睡眠,但只那一个辕门口,恐怕就难不过去。稍有不慎,就会死在万箭之下。佟生开年纪不大,胆子却着实不小。

傅友德顿时高看了他一眼,心中想道:“听说左丞取巨野时,此人曾被鞑子夺过营,因此还受到过责罚。前天晚上,俺去军中挑人的时候,本来不想要他的,抹不开佟生养的面子,姑且收之。却没有料到,他虽不会守营,对‘斫营’倒是甚有一套。胆色够壮。”注意到了佟生开的发型,头发很短,有些地方还光秃着,一看就知道定是才从其本来的女真发式改成汉人的发式不久,又带着赞赏的味道想道:“狗日的女真崽子!”

他不动声色,好像没有看见左右众人的吃惊,徐徐说道:“数骑冲营,你的胆子不小。以你看来,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佟生开说道:“末将因为兄长的关系,在上讲武学堂前,得以能经常见过主公。有一次,听主公对杨万虎杨将军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不是非常之人,难建非常之功。”

傅友德豁然动容,这一句话、十二个字真是说到他的心窝里了。他和佟生开虽然经历不同,但是在此时此刻,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渴望立功。佟生开是为了将功补过,他则是为了出人头地。

不错,邓舍现在很看重他,可他毕竟是外来人,不是邓舍原本圈子里的。大凡外来的人想要在一个已有的群体里站稳脚、并取得较为重要的位置,不止是得到主公的重视就足够了,没有第二个办法,唯有一条道路。那就是: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需要得到更多的功勋。

如此,才能一不负主君的器重;二也才能够得到功勋旧臣的认可。

傅友德入海东来,参加的战事不少,可拿得出手的战绩却不多。不是没有,是缺少那种令人眼前一亮、无不交口称赞的“奇功”。不错,他现如今的名气不小,就连察罕军中也有很多士卒也知其姓名,又是什么“能与霹雳斗”,又是什么“宁遇万虎,莫逢老傅”,但是自家事自家知,真正有分量的功劳,他确实寥寥。前几天打下了济州,可主将还是庆千兴。

老实说,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劲儿了,要不然,也不会主动请缨、愿来奔袭敌营。因此,佟生开话音才落,他就豁然动容,因问诸人,说道:“尔等意下如何?”

有人不说话,有人蹙眉,有人连连摇头,先前说“忒险”的那军官依然还是在不停地说道:“太险、太险。”

傅友德奋然变色,掀髯说道:“‘欲建非常之功,非有非常之人’!今,我部长驱二百里至此,待到明日,虏军出营,百姓来往,这城外又一马平川,我部势无可藏。藏既已无可藏,以少敌众,战亦无可战,只能落荒而逃。而本将来前,已向左丞下了军令状,若无功而还,请受军法。军法:受令不行,致使贻误战机者,斩。还亦死,战亦死。何如死军阵?”

“本将来前,已向左丞下了军令状”云云,这是一句假话。傅友德压根儿就没有下什么军令状,赵过也没有提出让他下军令状。本来长途奔袭就是九死一生,能主动请缨已算勇敢,再让下军令状,未免不近人情。

可是诸人不知道,听了傅友德此话,俱彼此顾望。

傅友德又慨然说道:“丈夫要当死在沙场,怎么能卧床上死在儿女子手中呢?短刃相交,血流五步。杀敌而死,得偿所愿。不必马革裹尸还!本将计议已决,便按佟将军此策行之。尔等若怯,便请自去。壮士留之!”

马援说好男儿当马革裹尸还,他比马援还壮烈,如果战死在疆场上,因杀敌而死,便是得偿所愿,何必又一定要回到家乡安葬呢?“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能被他挑选出来、参加此战的,自然皆为军中精锐,受他这句豪言壮语一激,无不热血沸腾。胆怯的顿时胆壮,犹豫的顿时决定,谁都想要“壮士”,没有愿意自承“怯懦”,皆下拜说道:“愿随将军,建非常之功!”

——他带了共有两百骑,其中百骑是从军中选出,百骑本为他的亲兵。亲兵就更不用说了,按军法:如果主将阵亡,亲兵连坐。也就是说,如果傅友德阵亡了,他的亲兵一个也活不了。当然更不会有人退出。

星光璀璨,长空无云。

夜色中,二百骑气冲霄汉。傅友德亦下拜,与诸人说道:“生死共之!”起身,指挥下令。

他们的藏身处是在一个丘陵边儿上,不远处,有片小林子。如何才能“引蛇出洞”?放火是个不错的办法。因命了数人悄悄过去点火。又选出了二三十人,包括佟生开在内,傅友德亲自带了,埋伏林外。

五月仲夏,林木茂盛。这几天又都很清朗,白天太阳照射,晚上露水不多,很快,火就被点起。有的士卒随身带有火铳,还撒了些火药上去,“呲呲”地响,更助火势。没多一会儿,火势相连,滚滚的黑烟升腾。

佟生开猜得不错,敌营里的主将闻报,虽然微微有些生疑,但果然没有想到这是燕军所为。尽管有心不问,可为了稳定军心,还是派了一队士卒出来观看。人数不多,七八骑而已,远远地停在林外,打量火势。

傅友德等人屏住呼吸,观其动静。

见他们看了会儿,交头接耳,有人往火势最旺盛的地方指了指,不知说了句什么,爆出一阵哄笑。佟生开摸到傅友德身边,说道:“看他们的架势,像是不打算近前。如果这就让他们轻易走了,前功尽弃。”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傅友德召来两个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两人脱去铠甲,悄悄爬行到火势的边儿上,刚好在敌骑的对面,中间隔了个起火的林子,朝外头露了露头,故意做出点声响,然后装作受惊的样子,掉头就跑。

落入敌骑的眼中,他们先是愣了一愣,紧接着,为首者叫道:“兀那汉子,休跑!”又一人说道:“难怪夜半起火,原来是有人为之。抓了去,送给将军报功。”当先纵马飞驰。余者数人未加多想,先后跟上。

绕过火林,来到林后。

抬头看去,却不见了那两个跑掉的汉子,熊熊的火光之下,有一个黑盔黑甲的将军策马而立。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后左右又冒出二三十骑。其为首者见机也快,立刻知道不妙,叫道:“落了贼伏,快走!”拨马就走。

奔出没有几步,只听得一道破风声从脑后传来,那人急转头处,见一支箭矢迎面射来。

此人的身手倒也不凡,本乃是敌军斥候百户,忙施出个“蹬里藏身”,好悬不悬地将之躲过,吓出了一身冷汗,说道:“好凶悍的贼子,怎的不让人说话,便就拿刀使剑?俺乃长枪军里高百户,你们是什么人?”

哪里有人肯理会他?

佟生开唿哨一声,诸人齐上。三十多人对付七八人,一面倒。出来探查的几个士卒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想要跑,早被围住,三下五除二,悉数被杀。只有姓高的百户因还有别用,独被留下。什么用处?问敌营虚实。

几个益都士卒过来,下了马,把他提住,推搡到傅友德马前。

傅友德很干脆,没有废话,取下长矛,点在他的脖子上,说道:“俺问你答。若是老实,给你个痛快。倘有强项,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姓高的百户面如土色,猜出了傅友德等人的来历,说道:“将军!将军!不用动手。您想知道什么?俺定如实交代。你们是从巨野来的么?”一双眼仓皇四顾,问道,“不知你们是哪一部?哪一营?俺姓高!将军,俺姓高!”

“管你姓什么。”

“贵军中可有一位高延世高将军?那是俺的族叔。”

72 金乡

却原来高延世是河北高家村人,顾名思义,村中都是同姓。

自古以来,民间的宗族势力都很大。为什么大呢?就因为绝大多数的村落都是同姓、同族聚住。这高家村也不例外,不但同姓,而且同族。往上追溯,家谱里都是同一个祖宗。古人云:“同宗九族。”即从高祖而至玄孙,这总共九代,便是九族,《三字经》中说:“乃九族,人之伦。”

九族之内,就是同宗。村民之间,彼此都带着亲戚。最多的区别不过是或者出了五服,或者未出五服而已。

又什么是“五服”呢?从高祖到自身,也即高祖、曾祖、祖、父、自身,这五代就是五服。五服之内比较亲,民谚说:“五服之内为亲”。“亲”,亲人、亲戚的意思。若有五服之内的亲戚去世,需要为其服丧;而五服之外就比较远了,不必为其服丧。所以出五服,也叫做“出服”。这个服,可以理解为“孝服”的意思。又且,从婚嫁角度来言,因为出了五服的就不再算是“亲”,至多算是“同姓”,所以也就可以互相婚嫁了。

这位高百户,便也是高家村人,只是和高延世的关系较远,他的高祖与高延世的曾祖是同一个人。说起来是亲戚,其实平时的来往就很少了。

毛贵入河北,得高延世,收用为将。这一位高百户却早在这之前便投了元军,后来察罕帖木儿占据晋冀,他因而也转入了察罕军中。这一回巨野兵败,随军撤至了单州、成武。尽管他与高延世亲戚较远,而且在他投军时,高延世还没有从军,但是高延世年少骁勇,在益都的名声很大,故而他虽在敌军,却也是久有耳闻的,知道在红巾军里有这么一位族叔。

平时在军中的时候,他肯定不会乱说招摇,但此时情急,未加多想就脱口而出了。傅友德看他年约四旬,高延世只不过才十七八岁,却居然是他的族叔?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年纪小的辈分高也很常见。

既然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底下的话就说了。

傅友德问了几句,得到证实,确定他说的不是假话,当即保证只要他肯老实交代,便就绝不会伤及他的性命。想回乡,可以放他回乡;想去找高延世,可以待事完后,送他去见高延世。高百户得了承诺,知无不言。

不多时,对元军的营内虚实傅友德已了如指掌。

佟生开提了个小意见:“不如便叫这厮在前带路?有了他为首,就算还是混不入敌营,但最起码有助咱们能往前多靠近一点。”

傅友德断然拒绝:“他与小高将军虽是同村,不可太信。若在领咱们靠近敌营后,忽然大叫,将咱们献给鞑子求功,如何是好?……,来人。”叫来亲兵,吩咐绑了,丢在林边,说道,“俺们杀鞑子要紧,暂时顾不上你。你且稍安勿躁,等俺们转回,再放你走不迟。”说完了,不再理会与他,挑出几个素来熟悉的亲从,命换上敌卒的衣服。又把高百户扒了个赤条条,脱下盔甲,自来穿戴。

佟生开说道:“将军自换装束,意欲何为?想亲自冲营么?”

“正是。”

“万万不可!”

“为何?”

“将军身为主将,岂能轻身冒险?若有不测,咱们这二百来兄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身为主将,自当身先士卒。”

佟生开苦谏,说道:“且与主公也不好交代!末将不才,愿领前锋。”

“尽忠效用,正在此时。如何与主公不好交代?我意已决,不用多言!”

傅友德披挂整齐,翻身上马,拿了高百户的长矛,点名佟生开和两个亲信,吩咐说道:“待俺开战,佟将军,你就带一百五十骑从丘陵内冲出,并把早先备好的火把取出点上,交缚两炬,人手两支;马尾后绑上枝叶,一壮声势,二助斫营。傅四,你引十骑留在林外,为接应。列老九,你带着余下的三十骑警戒南、北两座辅营。他们若不出,你也不出;他们若出,你就截击。……,现在三更,以五更为期。两个更点后,不管战果如何,各部都要在林外会合,然后仍从原路返回,撤归巨野。”

“交缚两炬,人手两支”。把两个火把绑成“十字”,点燃后,就是三个火头,不但可以壮声势,而且也有助在敌营放火。

言简意赅,把二百骑布置停当,引了乔装成元卒的六七骑,绕行过林,径往敌营去。

佟生开等人按其命令,各带部下,或仍埋伏在林外,或转去丘陵伏身,分别备战。近两百人,各执枪戈,安抚坐骑,这一刻心思各异。但无论勇敢的、抑或胆怯的;不管擦拭兵器的,抑或整理马鞍的,却都不约而同地时时抬头,把目光投射开去,跟随在了傅友德等人的身后。

远处的敌营绵延数里,军旗林立,黑压压,悄然肃穆,一种森严的杀气无形放出。只见他们只七八骑,不慌不忙,踏着月色和星光,渐行渐近。

一边是熊熊燃烧的林火,一边是黝黑无声的丘陵。佟生开伏在队伍的最前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住,随着傅友德等的越来越近,他的呼吸也不由越来越急促。乃至攥着长枪的手都出了汗,他恍然不觉。

——,从他的视线看去,营垒若是蹲踞的猛兽,傅友德等便是七八只小小的蚂蚁。

……

夜色深沉。

星光下,济宁路的南部,单州与成武间,城池安静,道上也罕有人行,树林、山川都是空旷旷的,偶有窸窣之声,是夜出的小动物飞快地跑过。看似万籁俱寂,好像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但实际上,却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不止是因为傅友德夜袭成武营,还因为单州和金乡。

两天前,赵过命杨万虎在今夜入驻金乡。

一来,是趁着傅友德夜袭成武的机会,减轻敌人的阻力;二来,也是呼应傅友德,牵制住单州军,同时减轻傅友德撤退的压力。

但是,他与傅友德又有不同。

傅友德乃是两百骑长途奔袭,人数不多,兼且骑兵,容易隐匿行踪;而他如果动,就是三四千人动,目标较大,并且还是所有在前线的燕军中最逼近单州的一支部队,所以,一动之下,消息很快就被王保保获悉。

因为收缩兵力、固守待援的关系,王保保放弃了金乡、鱼台。

但是“放弃”,却不代表就肯拱手相让给燕军。邓舍、洪继勋等能够看到金乡的重要性,他王保保也一样深知金乡之重要。

本以为,有他的主力屯驻在单州,燕军必不敢来入金乡。毕竟,金乡距离单州只有二三十里,鸡犬相闻。若从单州出军的话,别说朝发夕至,半天就能赶到。从战术上讲,这叫做明不守,而实守之。换而言之,金乡属其势力范围。却没料到,杨万虎居然敢孤军深入。

“杨万虎已拔营,正向金乡进发?”

得到消息时,王保保刚刚睡下,他大惊失色,披衣而起,问道:“情报是从哪里送来的?他已至何处了?”

“情报是从潭口站送来的,从潭口站到单州,快马也需两个时辰。估算路程,杨万虎此时应该已至蒲水。”

潭口站是个驿站。蒲水,是一条横穿济宁路的河流,西起曹州,东至大运河,刚好把济宁路分成了南北两个部分。潭口站,在河水的北边,是杨万虎原本的屯军所在;金乡、鱼台皆在河水的南边。

——这也是当初杨万虎、李和尚为何掳掠了金乡、鱼台一番后就撤军退回的一个原因。间隔着河流,尽管河水不宽,也不很深,但如果遭遇到战事,毕竟不方便后援。

“已至蒲水?带了有多少人?是杨万虎一部人马,还是杨、李两部人马?”

“这个没有能探查清楚,但至少杨万虎本部。”

历经鏖战,杨万虎的本部损失不少,本来四千余人,现今三千多。三千多步卒不算少了,而且还是海东五衙之一的精锐。不容小觑。

“……,速去请赵先生来!”王保保赤足跳下床,在室内转了几圈,又令道,“往营中传令,教选拣两千精锐,准备出城。”

赵恒的住处便挨着王保保帅府,一刻钟不到,他就赶来了。入得室内,不等王保保说话,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将军!红贼想要发起总攻了。”

“俺也已想到此点。”

金乡、鱼台,早不来占、晚不来占,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占,说明什么?说明益都燕军已经做好了总攻的准备。要不然,放杨万虎那三千多人过来,不是故意送他们来险境的么?王保保浑不顾披在肩上的衣服有些滑落,急促地询问赵恒,说道:“我临汾援军现至何地了?”

“已过卫辉,再有两日,便能进入济宁。”

“还有两天?以先生之见,现下该如何应对?”

“金乡,是绝不能交给贼军占据的。眼下之计,唯有一条。请将军速发精锐赶赴金乡,争取在贼军到达前,先入城守御。”

“俺已命营中准备。可是据报,杨万虎部已到了蒲水,渡河之后,再向前三四里就是金乡。我军怕是赶不及了啊!”

“就算赶不及,也强过坐视不动。”

“倘我军到时,城已为贼军占据。该如何是好?”

“可视贼军的防备言之。如果红贼防备甚严,不必强攻;若是防御大意,可趁其立足不稳反夺其城。”

“唉,眼下也只能如此。”

一道道催促的军令下去,没用多长时间,营中的元卒就准备妥当。王保保选派了两员骁将率领,把赵恒的应对计策告之,便就即令出营。

刚出营门时,这支临时集合起来的部队还显得比较仓皇。两千士卒里的大多数都是被才叫醒的,也没时间洗脸,就这么睡眼惺忪,吵吵嚷嚷,队伍混乱,你拥我挤。有的士卒铠甲没有穿好,有的士卒拿错了别人的兵器;骑马的忘了带水囊,步行的没有领取到足够的箭矢。

但不愧精锐之名,各级军官都很有经验,一边随着大队往前疾奔,一边在行军中继续整队。九人队看百人队,百人队看千人队,千人队看主将旗。有的加快速度,有的放慢速度,有的往外变成两翼,有的向中间成为中军。沿着大道向前,走没十几里地,队伍就逐渐变得整齐起来。

两个主将派出亲兵,从队头奔到队尾,一路奔行,沿途不断地高声宣布命令,把金乡的军情与王保保的军令大致转述。

奔行了这么一段时间,士卒们也慢慢清醒过来,不复睡意朦胧。都是老卒,在听到军情和命令的同时,几乎就明白到了他们任务的重要性。

杨万虎,在察罕的军中也是很有名气的。远的不说,只说强渡山阳湖一战,他抢滩登陆,尸体淤积了湖岸,鲜血令湖水染红,硬是击跨了壁垒,大败元军中的数员悍将,追杀出二十多里,与胡忠胜利会师。威名大振。

士卒们听到他的名字,即使还发困的,也是不由一惊。才出营时的喧闹,渐渐变得无声,安静下来,唯一的声音是沙沙的脚步。两千人形成了一条长队,举着火把,飞奔在路上,远远地看去,就好像一条蜿蜒的火蛇。

如果把视线调高,从半空中往下看。

可以看到,就在这一支元军奔行的前方,二十多里地外,是一座不大的县城。这就便是金乡。而又在金乡的前边,约四五里地,是一条如练的河流,两岸蒹葭丛生,在夜风中摇曳,点点的星光泛在水面,随波流淌。

正对着金乡的河对岸有一个渡口。这时,又有一支与元军截然不同装束的部队,正在人喊马嘶地从此渡河。

这支部队,便是杨万虎的部队。

河水不深,不必搭桥,甚至不需要气囊等物,只须拉一条绳索在南北两岸,军士便能够扶着过去。如果是骑兵,骑的有马,更是方便,直接驱骑洇渡就是。大约是刚开始渡河不久,到南岸的士卒还不太多,五六百上下,按照惯例,各去占据要隘、丘陵,布下了一个临时性的防御阵地。

阵地的内部,临河岸的地方,有一群军官聚集,围着一个将军打扮的人。此人正是杨万虎。他打仗喜欢居前,渡河也是如此,是随着第一批的士卒过来南岸的。他仰头看看夜色,侧耳聆听远方,说道:“快四更了,叫弟兄们麻利点,至迟五更必须全部渡河。一定要在天亮前入驻金乡!”

正说话间,一骑从远处奔来。

眼尖的将校看见,说道:“是斥候。”

“报将军,二十里外,发现虏军。约有两千人,其中有五百骑军为其先锋,正向我军奔来。估计时间,用不了一个时辰就会来到。”

73 争城

“用不了一个时辰就会来到?”

围在杨万虎身边的将校们都是不由面色一变。有的慌忙向金乡方向望去,手搭凉棚,借助月色,却只见到笔直向前的道路上寂静无人。有的则扭头朝河上、河对岸看去,乱马交枪的,士卒们正在渡河。

“还有两千多人没过河呢。一个时辰?怕是赶不及在鞑子前抢下金乡了。”

“如果让鞑子先占了城?将军,那咱可就白跑一趟了。”

谁都知道,来的这一批敌人定是王保保的先头部队。若是被他们先占了金乡,一边守城、一边等候援军,就指望杨万虎部这三千多人,肯定是没有能力再把城池夺下了。在这个时候,“先入者得”。

“将军,该怎么办?”

杨万虎望向河北岸黑压压的部队,按照营头,各部排列得井然有序。跟随着本部的军旗,服从着号令的传下,位处最前边的士卒一个接着一个地跳入河中,一手高举兵器、粮袋等物,一手紧紧拽住绳索,向前洇渡。

原本平静的河面因此而被激起无数的浪花。水声与马嘶声、各级军官们的催促声等等声音混在一起,喧哗了夜。

他有两个办法可以应对。

其一,继续渡河,待全军都渡河完毕后,再开向金乡。其二,不等全军渡河完毕,先率领部分士卒抢占金乡。这两个办法各有利弊。

正如上面所分析到的,如果采用第一个办法,虽然很有可能夺不下金乡,但是至少会安全许多,三千多人对敌两千,不管怎么说,总能全身而退。但是,问题的关键就是:若是这样做的话,就无法完成任务了。

那么,选择第二个办法,——率部分士卒先抢占金乡。

这个比较危险。以眼下的形势而言,如果采用这个办法,杨万虎最多只能领几百人先行。不错,是能够抢在敌前先入金乡,可入了金乡后呢?几百人要顶住两千人的猛攻。而且最重要的,这金乡县城人生地疏的,防御设施也并不完善。在一个较为陌生、且防御简陋的地方,立足尚且未稳,便需要迎接优势敌人的猛烈攻势。危险系数太大。

这倒也还罢了。

还有一种可能:若是敌人围而不攻,只单纯地把城内的数百人与河边的两千来人隔绝开,然后静待援军。待援军赶到之后,再各个击破,又该如何?若是出现这种情况,河边的部队跋涉至此、未及休整,刚刚渡河,且无险要可依;而城内区区数百人,援无可援,守无可守,必败无疑。

诸将也回头望去,除了渡河的部队之外,他们还看见远处那些距离河水较远的营头,正在利用渡河前的这段时间在分别举行战前动员。

“将军,该怎么办?”

部下们的询问声,就像是战场上的鼓角声,敲打在杨万虎的心头。是啊,该怎么办?他没有赵过的稳重,也没有郭从龙的惊才绝艳,更比不上庆千兴的文武兼备,但是他杨万虎却也有杨万虎的长处,那就是勇往直前。

“四更天了。按左丞的军令,傅友德应该已经突入成武敌营。”

杨万虎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与眼下形势不搭调的话,不等诸将反应过来,他便即下令:“把在南岸的部队集合起来,留下百人继续接应对岸渡河,其余的,随本将赶去金乡!”

“赶去金乡?”

“将军!”

河南岸现有的部队只有几百人,还再留下百人,也就是说,杨万虎决定只带四百多人先去金乡。诸将无不失色,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人了,对打仗很有经验,有人说道:“金乡虽无鞑子,但是毕竟处在单州的势力范围内,就不说城防简陋,仓促间难以很好地守御;只说那城中的百姓里定有王保保的细作之流。将军只带四百多人过去,纵能抢先入城,待鞑子的两千人去到,外有强敌、内则不稳,如何应之?实在太过危险!”

“又且,若是鞑子到了金乡后,一边围而不攻,一边静待援军。先用援军攻击我河边的部队,然后再合力攻城。当其时也,我河边军群龙无首,而将军在城内又兵马太少,不足以援、守,我军又该如何应对?”

“你们说的这些俺都考虑过了。先入金乡确实有些危险。然而,狭路相逢勇者胜。现下形势如此,除了这么做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办法么?又或者说,你们有什么好的计策?”

诸将皆面面相觑。孤军先入金乡是很危险,可除此之外,似乎也的确没有别的办法。有人勉强说道:“鞑子出单州,势方锐,提孤军先入金乡,未免太过犯险。末将等虽无良策,惟愿将军莫急,稍做停留,以谋完全。”

“军情如火,先入城者得。‘稍做停留,以谋完全’?本将可以等得,金乡城等不得!”

“将军!”

兵者,死生之地。一个不小心,就是全军覆灭。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生死,而是数千人的生死。往大了说,更牵涉到整个战局。诸将苦谏,皆道:“请将军莫急,以谋完全。”

杨万虎嘿然。他慷慨地说道:“主公起自永平,立海东五衙为羽翼。从我军成立的那天起,战辽东、取南韩,入益都、守济南,继而分兵两路,一部死守棣州,一部强渡山阳湖,历经诸役,有哪一次不是硬仗?又有哪一次不是血战获胜?今,我军不足四千,趁夜长驱,过蒲水、深入单州境内,抢占金乡,实不异‘虎口拔牙’。能否功成,全在‘奇’与‘快’两个字上。岂能临机迟疑,为求所谓‘万全’之道,而落全军失败之局?”

“请将军三思!”

“我军既深入敌境,已闻敌讯,将要接敌,却在这个时候,不肯奋勇争锋,而是‘稍作停留’,迟回不进,以本将看来,这不是在‘以求万全’,实际上,是将咱们的虚实暴露给了鞑子,徒然地自取屈辱而已。俺刚才已经说了,咱们趁夜长驱,深入单州,料来鞑子必没有什么预备,一定非常吃惊。所以,王保保派来的前头部队只有两千人。又既然王保保没有什么预备,那么,俺虽决定只带数百人先行,但夜色沉沉,正好用来当作掩饰。只管鼓行而前,人虽少,彼安能策我虚实?虽险实安。”

杨万虎是个直性子不假,人并不笨。打了这么多的仗,在“虚实”上,也还是颇有个人的领悟。

见诸将还有迟疑,他接着说道:“并且,左丞的军令是命俺率领尔等屯驻金乡,以阻挡敌前,扼制王保保,如今见敌而停,是违抗了军令。张歹儿曾与他的部下说过他的军法不可违反。元帅尚且如此,何况左丞!”

先以情理动之,再用军法威胁。可是诸将仍还有苦谏不止的。

杨万虎的性子本就急躁,顿时不耐,勃然大怒,按刀在手,厉声说道:“金乡,位处要道,临蒲水南岸,是我军进攻单州的必经之地。察罕的援军马上就到,如果金乡为王保保所得,则我军必受其制。大丈夫行事,当无愧君父,岂可因贪生怕死而罔顾大局?诸位莫再多言,违令者,斩!”

军法一下,没人敢再说话了。

“杨四。”

“末将在。”

“你留在河边,催促对岸的部队过河。给你半个时辰。待全部过河后,即火速前来金乡支援本将。五更前,俺要在金乡城里看到你的军旗!”

“是!”

安排过还在渡河的部队,杨万虎又点了两个副千户的名字,令道:“整顿南岸诸营,随俺前去金乡。”

从已渡河的营头中抽出了四百五十人,杨万虎简单地和带军的百户讲了一下现在的情况,便就命多带鼓角、旗帜,“鼓行而前”,向金乡出发了。

鼓声很响亮,特别在夜晚,传得更远。相隔十几里地都可以听到。

渐渐远离河岸,道路两边的一些村落受到鼓声的惊动,很多茅屋、村宅里纷纷亮起火烛,引发了阵阵的骚动。鸡叫、狗吠,乱成一团。有胆大的村民打开门窗往外偷看,只见到有一支部队正在月色下急行军。旗帜如林,鼓角齐鸣,队伍拉得很长,有很多骑马的军官来回奔驰,不时地发出一两声简短的军令,掀起滚滚的尘土,看不出来总共有多少人。

“这是哪里来的人马?”

“没看见大旗么?打红旗的,肯定是巨野的红巾了。”

“什么时候过的河?不是前阵子才听刘老爷说,临汾的援军就快要到了,巨野的红巾肯定不敢过来了么?怎么忽然就出现了!”

“他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前头还能是哪儿?金乡。”

“金乡?唉,才从嘉祥逃过来。金乡又要开战。天下那么大,可怎么咱们老百姓想吃个安生饭就这么难呢?”

说话这人是个老者,看模样像个读书人,衣服虽然很破烂,但是却很干净。他是才从嘉祥逃出来的,投奔了本地的一个亲戚。本来听城里的士绅刘老爷说,临汾的援军快要来了,想必益都燕军肯定不敢打过河来,以为总算可以安稳几天了,但是却没料到居然这么快,眼看就战事又起。

唉声叹息的,满面愁容。

“盛秀才,俺们家在河南有个亲戚。前阵子,王老爷才带领部队屯驻单州的时候,俺就估计这仗早晚都会打过来,已经准备去河南投亲了。你要是不嫌弃,不如就随俺们一起去?人多了,路上也好多个照应。”

“河南?”

“是啊。现在河南不是还算太平么?去了后,总能有口饭吃。”

盛秀才苦笑。

他不比这些村民,对天下的大势略有了解。北方就不必说了,自年前以来,从邓舍、察罕与孛罗的互相开战起,战火几乎就波及到了河北、山东、山西,乃至陕西的各地。放眼看这北地的万里山河,没有一处不是在打仗。就算战火还没烧到的地方,为了支援前线,百姓们所受到的剥削与压力也是越来越重。北方如此,南方难道就好么?何尝不也是如此!

淮西、江浙一带的张士诚、朱元璋、陈友谅,彼此攻伐,战无了期。福建、广东一带的陈友定、亦思巴奚等,也是大仗、小仗不断。

还有四川,按说蜀中天府之国,被明玉珍占据,外有群山为阻,内则土地肥沃,应该较为太平了吧?可一来有李思齐经多次入境交战;二来又有安丰的李喜喜部在陕西失败后,退入四川,便在前不久,才算是刚刚被彻底消灭。

更无须说河南。盛秀才虽不知朱元璋已发兵欲取河南,但自古中原四战之地,即使现在还算太平,日后呢?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盛秀才长叹一声,说道,“乱世人间,只求一活,难过登天!”长江南北,千万里锦绣山川,却竟无一个地方可供百姓立足。桃花源,桃花源,那陶渊明又怎能不写出一篇《桃花源记》?

夜色沉沉,部队的钲鼓声远去,村中的鸡、犬逐渐安静了下来。他立在树下,仰头望了望夜空,群星灿烂,一弯橘黄的月,寂然无声。不由地想起了时人高则诚的一句诗:“莫向中原叹黍离,英雄生死系安危。”

作为一个小小的百姓,既无翻天之力,又无济世之能,生在乱世,值此兵荒马乱之际,也只有、也只好、也只能把生死系在某个英雄的身上了。

看见军队远去,被惊醒的村民们也不再睡了,有的聚集一处,议论纷纷;有的见机快,又有亲朋好友在外地的,已经开始着手收拾东西,准备逃难。盛秀才已无处可去,因为听了那村民适才的邀请,当下也转入房中,自去与借住的主人家商量,看看是不是跟着也一同接着再去河南。

这只是被惊扰到的一部分百姓,杨万虎等对此自然不知,其实,即便知道了,他们又有几个人会在乎呢?

两刻钟后,这四百多人出现在了金乡城外。

探马来报:“鞑子的骑兵前锋距我部不足二十里。”

——

1,高则诚。

《琵琶记》的作者。这句诗是咏岳飞的。

74 两虎 (补完)

杨万虎引四百五十人,急行军来到金乡城下。

城中虽然没有元军的主力,但是却也并非毫无驻防,有一百来人的本地“青军”看守。

不过,这“青军”毕竟是“青军”,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军事训练,而且人数也少,基本就是乌合之众。没费多大功夫,杨万虎甚至都没有进攻,只是遣人去叫喊了几声,城中就闻风而降,轻轻松松地入据了城内。

探马来报:“鞑子的骑兵前锋距我部不足二十里。”

“将军,该如何布防?”

“至多半个时辰,河边的主力就会赶到。当务之急,咱们不能让鞑子发现城内只有四百多人。要不然,他肯定会分兵围城,同时另外遣派精锐急袭蒲水、趁我军半渡而击之。如果这样,我军必败。所以,布防迎敌之策,很简单,‘虚张声势’、‘故布疑阵’便是。”

杨万虎早已算计清楚,三言两语定下了守备之策。

随即,连点数员将校,分出一百人,或者看守俘虏,或者镇戍百姓,负责城内的安全。接着,又令两个百户,带本队人马,登上北、南、东三面,偃旗息鼓,埋伏城头之上。最后,令一百五十人埋伏在西城门内。

有人看不明白他的布置,问道:“将军如此布置,意欲何为?”

“鞑子大摇大摆地奔向金乡来,说明他们肯定还不知道俺已入城中。既然不知,就是没有防备。眼下形势,最适合用‘空城计’。”

“‘空城计’?”

诸将面面相觑。

历代兵家,用“空城计”最出名的大约当数《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一人吓走司马懿百万雄师。但事实上,这个故事是虚构的,真正用过“空城计”的,乃是曹操。还有赵云,也用过类似空城计的“空营计”,在汉水边上大败过曹操。此外,自古以来曾经用过“空城计”、并且获得成功的将领还有很多。比如春秋时期郑国的上卿叔詹就也曾经用过“空城计”退走楚军的六百乘兵车。——这是历史上最早使用“空城计”的。

那么,“空城计”最适合用在什么时候?

最适合用在敌人初来乍到、情报不明;同时,己方也是措手不及、没有做好足够的防御准备之时。换而言之,杨万虎目下面临的这种情况,确实也是比较合适使用“空城计”的。

——元军匆匆忙忙从单州出来,闷着头急行军数十里,好容易赶到金乡城,一抬头,见杨万虎端坐城头,四面城门大开。会有什么反应?铁定又惊又疑。杨万虎也不需要他们惊疑太长时间,只要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但是说来轻巧,此计非得有胆有识之人不能行之。

要说那杨万虎,勇猛和胆量是没的说,只是,却何时也有了这等的智数?难怪诸将面面相觑。一个是相觑杨万虎会出此计;另一个则是相觑此计未免太过危险,——须知,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杨万虎这样的胆子。

没等元军惊疑,诸将先自惊疑。

“诸位有何奇怪?早先,听老罗讲前朝战例,这‘空城计’俺也不知道听过有多少次了。早就想亲自来试试。今夜难得机会,怎肯轻松放过!”

却原来是从罗国器的军官教导团里学来的计策。

“将军,鞑子两千人,咱们只有四百五十。金乡又是新得,城内百姓并不托底。‘空城计’固然是好计,但若贸然行之,却要当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正因为金乡新得,百姓并不托底。所以,才不能硬战。俺老杨何许人也?鞑子军中谁不晓得俺鲁莽善战?鲁莽善战之人,却偏给他们来一个空城计,嘿嘿,诸位,你们以为会是如何?”

听过杨万虎此言,诸人再去看他时,表情各有不同。

出了名的猛张飞,却居然也会有这等的心眼?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道:“将军学会狡猾了。”杨万虎嘿然一笑,心道:“打了多年的仗,不敢说身经百战,也是大、小战何止数十!再蠢的人,也早该学会用计了。”

他说道:“早年听主公讲过:‘兵以奇谋,不以众胜’。眼下形势,正合奇谋!诸位,俺军令已下,你们速去准备吧!”看着诸人行礼离去,命亲兵从民家里寻出了一把交椅,放在西边城楼,只带了两个随从,自大马金刀地端坐其上。又令把大旗插在身后,掌起火把,映照得一片通亮。

按照诸葛亮的划分,将分九种,“仁”、“义”、“礼”、“智”、“信”、“步”、“骑”、“猛”、“大”。

所谓仁将,“道以德、齐以礼;知饥寒、查劳苦”;所谓义将,“事无简免,不为利挠;有死之荣,无生之辱”;所谓礼将,“贵而不骄,胜而不悖;贤而能下,刚而能忍”;所谓智将,“奇变莫测,动应多端;转祸为福,临危制胜”;所谓信将,“进有厚赏,退有严刑;赏不逾时,刑不择贵”;所谓步将,“足轻戎马,气盖千夫;善固疆场,长于剑戟”;所谓骑将,“登高履险,驰射如飞;进则先行,退则后殿”;所谓猛将,“气凌三军,志轻强虏;怯于小战,勇于大战”;所谓大将,“见贤若不及,从谏如顺流;宽而能刚,勇而多计”。

海东诸将,有的勇敢、有的凶猛、有的锋锐、有的果断,有的能骑,有的善射,有的谦虚,有的多谋。以此九种划分,别的不说,只说现今在前线的三人,一个傅友德,一个杨万虎,一个李和尚。

就目前的表现而言,这三员将似乎都在“步将”或“骑将”的范畴内。

但是,人与人不同,细分之下,却也是各有不同的。

比如,便说此次入据金乡,要是换了李和尚来,他绝对不会像杨万虎这样,勇猛直前、突出奇计。这并不是说李和尚就不如杨万虎勇猛,也不是说李和尚就比杨万虎笨。只是因为“性格使然”。

早在永平才起兵时,邓舍就对李和尚的性子很了解了,此人在战场上并不怯战,称得上勇猛,只可惜他的勇猛、不怯战并不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什么意思?有些小心思。也就是说,他的心思不如杨万虎这么实诚。眼看元军出了单州,气势汹汹杀来金乡,在这种情况下,定然不会像杨万虎这样,只带四百多人就轻身犯险。而且,即使他轻身犯险了,十有八九他也想不出“空城计”这一招。不是他的智谋不到,而是他格局不到,没有“孤注一掷”的胆量。很有可能,他会伏兵城外,且战且守。

对杨、李两人性格的差异,不但邓舍知道,赵过也是非常的清楚。这也是为什么会选杨万虎来取金乡,而不派李和尚来。固然,杨万虎的驻地较为靠前,来取金乡比较方便,但更重要的却还是如上所述之原因。

不多时,各营来报,已准备妥当。

杨万虎高座城头,回首城中,见城内黑灯瞎火,一点光亮也无,漆黑黑的寂静若无人中,隐隐有杀气冲上云霄。唯一的火光,就在他的身前身后。就像是如海夜色中的一点灯塔,与夜空中的明月、星光遥相呼应。

他转过头,再望向远处。

点点的火把光芒划破了夜色,由远渐近,跃入眼帘;如一条火蛇,越来越明亮耀目。元军的先锋,就快要来到。

空气压抑,城头凝滞;杨万虎手摸斜斜倚在椅边的长枪,却感到风凉如水,他远望月色,悠悠想道:“成武城外,傅友德不知闯营成了没有?”

他所以勇往直前,他所以突出奇计,他所以稳坐城楼,他所以敢独对两千元军骁悍,为的,就是要与“霹雳将军”傅友德一比高下。

“哼哼。‘宁逢万虎,莫遇老傅’?”

……

四更两刻,成武城外,元军大营。

傅友德跃马挺枪,从辕门冲出。丢下身后的大营,乱糟糟一团。人喊马嘶,一团混乱中,营地里到处火起。

百十骑燕军士卒紧随其后,亦然呼啸而出。

一行人的铠甲上都沾满了血迹,手中的武器或短或长,有用长戈的,断成了两截;有使马刀的,刀口都被砍钝;再看坐骑,甚至有些骑的已经不是原来的战马,而是从敌人手中抢来的马匹。奔腾而出,杀气凌然。

区区百余人,散发出来的声势竟然压倒了连绵数里的元军大营!

这一场奇袭仗,傅友德大获全胜。

星转斗移,时间后退,到杨万虎率队奔去金乡的路上时。傅友德已冲入敌营许久。

他带着七八人乔装打扮后,果然如佟生开所料,无惊无险地靠近了元军大营的辕门。隔着大老远,辕门内的士卒就照例问起了口令。

这口令,傅友德已从高延世老乡的口中问出,应答如流。因为是粗着嗓子喊的,所以那辕门士卒没听出口音的不对,半点没有起疑,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让傅友德以及诸人进至了营外。

直到营外数步远,士卒们才借助月色,看清楚了来人,惊觉不对。然而,可惜为时已晚。傅友德横枪驱马,瞬间冲到近前,只不过用了两三下,就把守门的士卒悉数放倒,撞开了辕门。

辕门一开,营内无备。

傅友德等人便就好似游龙入海,又仿佛是虎归山林。虽然只有七八骑,却当仁不让,霎那间,搅乱了元营。

这边乱事一起,那头埋伏在小丘陵外的佟生养等人随之呼喊奔出。

历来夜晚劫营,从来最重要的不是人多,而是卒精。南宋时,顺昌之战,刘锜趁雷电,两次夜斫金军大营,仅仅用了数百勇士,头次五百,第二次百人,潜入敌营,“电所烛则奋击,电止则匿不动”,竟至“敌众大乱”,造成了极好的效果,金军士卒因此而“终夜自战,积尸盈野”,接连撤退了数十里。用几百人逼退了数万人,胆大能谋,堪称“智将”。

尽管这样的胜利是不多见的,但从中也可看出,夜袭敌营,若是用之得当,往往能以极小的代价换来极大的战果。虽然说,傅友德的此次夜袭,不是在阴云密布的雷电天气下,但是却胜在“其疾如风、侵略如火”,真真正正地打了元军一个毫无戒备,和杨万虎在金乡城内摆“空城计”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先机既然已在他手,入营成功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百余人叱喝砍杀,纵贯连营。凡所至处,血流成河。大多数的元军都在梦乡,哪里会有反应?即便仓促迎战,也是抵挡不住。

倒也亏了元军的主将不是才上战场之人,颇有经验,深知在这个时候绝不能乱,“静镇”是首要,连连传下军令,命各营不许妄动,敢乱出乱走者,斩;同时调动中军,顺次列队出战;又亲自坐镇将旗下,按剑不出,以示镇定。多重的手段齐下,总算在一个多时辰后渐渐稳住了阵脚。

若把初入元军的大营时比作势如破竹,那么慢慢的,就譬如拖泥带水,阻力渐大。傅友德心知,必是敌方的主将做出了对策。

他本来此次夜袭,就不是以杀伤为主,而是以打击敌人士气为要。反正目的已然达到,没有必要死战。当机立断,打个唿哨,率队转出。中军大营顾名思义,是在营地的中间;故而,元军主将派遣出来迎战的人马是从中间出来,而四面的营盘因为有军令不得妄动,居然就又被傅友德毫不费力地轻松杀出。一进一出,只一个多时辰;可就像冷水跌入了油中,因而产生的动静却着实不小。更投了许多火把,燃起了满眼的火头。

营中有专门的救火人员,抬着水龙,四处扑救。

一时间,呼声振地,火势燎天,黑烟滚滚。

傅友德出了元营,还不就走,绕着转了半圈,杀散了追出来的敌人,重又兜回辕门前,提起缰绳,使所骑的骏马跃起前腿,单手举枪,耀武扬威,迎对火势,哈哈大笑,高呼叫道:“夜斫营者,砀山傅友德是也!”

随从诸人观看,只见火光映衬下,敌军在营内四处仓皇奔走,而傅友德单人独骑,长笑高呼,竟好似一剑独当百万师,恍若神人。

两座辅营在闻乱后,因为拿捏不准情况,没有立即出援。直到此时,才派出了数百骑驱驰奔来。早先埋伏在林外的傅四、列老九诸人,分别截击。傅友德不恋战,席卷奔回,与他们会合一处,冲杀了一阵,将之击退,自转马走原路,回去巨野。

“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纵观傅友德此战,十分符合这十二个字,深得“疾”、“快”两字的精髓。

他顺利撤退不久,有两骑快马分从成武、金乡驰至单州。两条军报,送上了王保保的案头。

“红贼夜斫营,贼将傅友德,乱我营而去。”

“红贼先入金乡,贼将杨万虎,使‘空城计’布下疑阵在内,用主力击我军在外,里应外合,我军败退。”

75 蓄力

杨万虎、傅友德如两虎相争,分别成功地完成了任务。

消息传入单州,王保保极为震惊,既惊且怒。在重重打击了元军士气的同时,也给了益都燕军一个极大的振奋。在随后的几天里,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响彻了济宁全路,无论敌我,上至将校、下至士卒,乃至普通的老百姓,几乎都在讨论这两次战斗。

其实,不管是成武闯营、抑或是金乡之战,傅、杨两人给元军造成的杀伤并不很大。加在一块儿,也不过杀敌两百多人。

但是,正如邓舍设计这两次战事时的目的,本来就是把重点放在了气势上。毫无疑问,此两战的成功,把燕军的气势上彻底拉上了上风。王保保所部本就是败军,退入单州、成武后,因为临汾援军快到,才稍微提起了一点士气;但随着此两战的接连失利,士气又开始转向消沉。

王保保不甘金乡的失败,又欲重遣部队,前去争夺。

但是,便在次日,却又传来了一条消息:李和尚部开始向前推移,疑似目标蒲水河畔。由于临汾的援军还没有到达,——说实话,就算临汾援军已到,王保保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协调诸营,不可能立刻就展开反攻,所以,为了避免在准备妥当前就贸然决战,不得不无奈放弃。

虽然放弃,可是人人心知肚明,“单州决战”算是已经拉开了帷幕。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赵恒这样安慰王保保,“便先让红贼占个便宜,金乡区区一座小县城,要城防没城防,要存粮没存粮,就算被杨万虎得去了,又能如何?待临汾援军来到,不费吹灰之力,必能重新夺回。”

“金乡倒也罢了,成武大营数千人!却竟然被傅友德百十人斫营。说来实在叫人憋气!”王保保长叹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群酒囊饭袋!唉,先生,要是俺麾下诸将都能如你一般,巨野又怎会失利?”

“此次临汾来援,军中有蔡子英、白琐住、刘尚质等为谋臣,俱北地之俊才;有李老保、虎林赤、八不沙等为爪牙,皆山东之英杰。可谓兵强将勇,谋士如雨。且更有太尉、阎公为主帅。得有他们的支援,将军定能如虎生翼。想那红贼自入济宁来,无日不战,早就快要筋疲力尽;转输困难,怕是后方也将要空虚。彼辈便好似强弩之末,而我援军却都是生力军,两下相比,胜负不言而喻。……,成武、金乡小败,何足挂齿!”

临汾援军的主帅,一个是“太尉”,一个是“阎公”。

“阎公”,即阎思孝,去年察罕帖木儿攻打益都时,此人曾有出战,不过没有得到机会表现而已。

而“太尉”,名叫赛因赤答忽。赵恒为何只尊称他的官职名,而不称呼他的名字,甚至连姓氏都没有说呢?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个人是王保保的生父。

他本光州固始(今属河南信阳)人,从军经历是这样的:红巾乱起,乃“出己赀具甲械,募丁壮,为义兵,立砦艾亭,凡出没关隘皆据之,以扼贼”,“贼知公备严不敢犯”。

后来不久,从察罕帖木儿,“讨定罗山,授颍息招讨千户,所弹压,阶忠显校尉”;继又从大军平定钧、许、汝诸州,“升招讨副万户,阶武略将军”;又取孟津、巩县、温县,下荥阳、泗水、河阴,转战河南。随后,又从取陕州、平陆、灵宝、潼关等地。

察罕帖木儿入陕西,他又独当一面,“复华州、华阴、凤翔、汧阳、陇州,遂击破南山诸贼,升河东道宣慰使,阶中奉大夫”。并且,在这之后,他还和王士诚打过一仗,“贼首号‘扫地王’者,突入晋冀,势猖獗,公与战冷水谷,败之,贼遁去。迁佥河南行枢密院事”。

再到至正十九年,察罕帖木儿破汴梁,他又“以功升公河南省平章政事,阶荣禄大夫”,“寻为翰林学士,承旨复拜太尉,仍兼承旨阶银青荣禄大夫”。“太尉”,在有元一代并非常设的官职,“或置,或不置”,品级很高,正一品。虽然在很大的程度上,这只是一个“荣衔”,做为一个武将,能做到这个位置,差不多也就等同最高了。

所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

察罕帖木儿用赛因赤答忽作为援军的主帅,可谓是用心良苦。王保保年少,其在军中的威望本不就甚高,有许多的宿将自恃战功,本就不见得会肯听从他的命令,更别说巨野一败,给他原本就不高的威望又雪上加霜。在这个时候,如果用别的上将来当援军的主帅,很有可能就会出现两方不和的情况。前线作战,两军不和,那还打什么仗?必败无疑。

故此,察罕帖木儿选用了赛因赤答忽来当主帅。他与王保保父子同心,最起码在统一的指挥权上不会出现问题。并且,就以赛因赤答忽的资历来讲,也确实有足够的资格为一军之主。

而蔡子英、白琐住、刘尚质、李老保、虎林赤、八不沙等人,或为谋士,或为勇将,无不名扬南北,便如赵恒说的,确实也可都算是“北地俊杰、山东英杰”。

——,这个“山东”,用的是为春秋战国时称呼,指的是“崤山”以东的广大区域。并不是邓舍现在所占据的山东。

蔡子英,永宁人(今河南洛宁),至正间进士。察罕帖木儿开府河南,令他参军事。知战阵,有智数,曾经多次立下功劳,乃是察罕的得力臂膀之一。此次援助,他是赛因赤答忽最主要的谋主。

白琐住,曾随王保保攻取过济南,乃是察罕旧人,忠心耿耿,想来与王保保关系不错。刘尚质,也是军中的老人,早在至正十八年,便就因为多有功劳而被察罕帖木儿任为冀宁路总管。

李老保,阳武人(今为新乡原阳),亦军中旧将,从察罕帖木儿沈邱起兵时就追随左右了,现为枢密院知院,守山西石州。此次驰援单州,他所带的军马便是石州军。虎林赤本为关保部将,现独领一军。八不沙,蒙古人,骑射两绝,骁勇善战。虽稍不及貊高、关保,但在察罕帖木儿的军中却也是有数的战将之一。

王保保本是性子坚韧的人,适才迁怒,只是气话,此时听了赵恒的安慰,精神略微振作,说道:“先生所言甚是。记得父亲大人曾与俺说过,打胜仗容易,打败仗难。当时俺不理解,现在懂了。打败仗难,难就难在虽然失败而不气馁。又曾听李先生与父亲大人对谈,李先生枚举历代英雄,从他们的创业过程中,找出了一个共同点。汉高与项羽战,开始的时候十有九败;唐李起事,竟先以臣服突厥。他们在成就事业之前,不可谓不弱,但是却就因为自强不息,一个终有汉室八百年江山,而另一个又终成就了唐太宗‘天可汗’的威名。范仲淹说士大夫应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大丈夫争雄天下,亦当以此为座右铭啊!”

赵恒肃容下拜:“‘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胜败兵家常事,将军能不因小败而沮丧,虽临强敌而奋勇。实我三军之幸!实我晋冀之幸!亦实为主公之幸!”

虽才遭过大败,虽又新得失利;虽也因为年轻的缘故而一时迁怒部将;但是在理智之后,王保保依然斗志昂扬。抛开察罕不论,遍数方今的南北群雄,如张士诚、方国珍之流,若与之相比,真如“碌碌小人”了。

……

“昔日,曹操煮酒论英雄,视海内俊杰犹如无物。今,元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方从哲出使大同,举三国故事类比北方。以我看来,当今的形势,也确与三国时像!请问先生,以为今时今世,谁可堪称英雄?”

“伪汉陈友谅,虽然弑主,群下多有不服而叛,但是却有权术,兵强江南,且剽性狡悍,出没飘忽,尤其贵者,能大困而不馁,屡踬而复振。”

“如此,先生认为陈友谅可称英雄了?”

“性格坚忍,可称强敌。至若英雄,却还不足。”

“为何?”

“今之友谅,论其性,大体类秦末项羽。只是嗜杀寡恩,比之犹有不足。以项羽之强,犹败在汉高之手,更何况他还不如项羽?遑论天下英雄!”

“士诚、国珍、明玉珍、陈友定诸人呢?”

“士诚伪厚,无有远志;国珍地狭,首尾两端。明玉珍势单力薄,陈友谅远在闽地。此等数人亦皆不足言。”

“孛罗、李思齐、张良弼呢?”

“外临大敌,不思进取;坐晋冀、关中之地,自相攻伐。鼠目寸光、不识大局至此,最多算是一群乡野村夫罢了!”

“今之群雄,南则友谅、士诚诸人;北则孛罗、李思齐等人。如先生点评,难道说天下竟无英雄?”

“‘英’者,善识人,不为外物蒙蔽,能直指本心;‘雄’者,有大度,视天下为己任,志向远大。以此推之,地方割据虽多,天下英雄唯有三人耳。”

“谁人?”

“山西察罕,金陵吴国公,及燕王殿下。”

“哈哈。察罕、吴国公固然可称英雄,至于海东邓某?先生谬赞了。”

对话两人,一个是邓舍,另一个却并非洪继勋,而是一个陌生人。年约三旬,身长八尺,美须发,器宇轩昂。边儿又有一人相陪,却是方从哲。原来此人正是罗贯中。

早先,罗国器、方从哲出使松江,见过张士诚后,罗贯中曾去拜访,并且三人之间有过一段对谈。罗贯中因此而被折服,盛赞海东“人才济济”,夸奖邓舍“有识人之明”。他在松江,本是投入在了士诚的幕府中,但却一向不得重用,由此,便就生出了来转投邓舍之意。他籍贯太原,本也就是北人,且邓舍正与察罕鏖战,他刚好可以来献上一些山西的虚实。

邓舍军务繁忙,要换了来投者是寻常别人,肯定不会闻讯就当即召见的。但罗贯中是谁?早在前世的时候,邓舍就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倾慕已久了。因此,不顾洪继勋等的诧异,在他来投的当天就传令召见。

不止传令召见,还专门拿出来了两个时辰,与之叙谈。他既知罗贯中,首先想到的当然便是《三国演义》,故此说了没多久的话,就把话题转入了“昔日曹操论英雄”云云。听过罗贯中的回答,他哈哈大笑。

——,要说起起来,罗贯中把察罕、邓舍列为英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为什么把朱元璋也列入了英雄行列?须知,朱元璋现在只不过还仅仅是江南群雄之一而已。却是因为他久在江南,对朱元璋较为了解。

这三个英雄列出,完全对了邓舍的心思。

他一边想:“名下无虚士。罗先生就是罗先生,果然目光如炬。这三个英雄说得真是太对了。”欢畅之余,不免想道,“鸡生蛋,蛋生鸡。若是日后,待到罗先生写三国的时候,当写至青梅煮酒论英雄,却是究竟他写得在前,还是因今日的这番对谈而启发在前呢?”瞥眼看见了方从哲,又想起罗贯中适才刚进来时,说及方从哲出使金陵、“舌辩群儒”之事,端得赞不绝口,转而又忽然想道,“‘舌辩群儒’?等他写三国,又到底是诸葛亮舌辩群儒在前,抑或是因方从哲而加重了印象,从而在前呢?”

越想越觉得好笑,足足旁若无人地大笑了小半刻钟,才算停下。从济宁战起,连着这么多天了,也就这会儿,也许是因为想起了三国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由罗贯中想起了前世的缘故,他觉得最为轻松。

罗贯中待他笑罢,整衣起身,一拜到底,说道:“天下英雄,三足鼎立。吴国公占据金陵,征战江东;察罕与殿下对峙河北,交锋晋冀。而如今的济宁之战,你们三位又都参与其中。由此言之,此战委实干系到了蒙元之气运与天下之走向,南北割据,东西英杰,俱皆观望!在下虽然乍到,但逢此盛会决战,亦不由为之振奋。有一策,请献与殿下。”

——

1,赛因赤答忽。

《明史》没有记载王保保的生父,只是这样写了一句:“扩廓帖木儿,沈邱人,本姓王,小字保保,元平章察罕帖木儿甥也,察罕帖木儿养子,顺帝赐名扩廓帖木儿。”没有他生父的详细资料。

而在赛因赤答忽的墓志铭上,是这样写的:“子三人,长子扩廓铁穆迩,生而敏悟,才器异常,幼多疾,忠襄以母舅氏视之如己子,遂养于家。”

“忠襄”,是察罕帖木儿的谥号。“扩廓铁穆迩”,即扩阔帖木儿。很显然,这就是在说王保保。

赛因赤答忽也不是中原人,更不是姓王,他是蒙古人,“系出蒙古伯也台氏。其先从世祖皇帝平河南,因留光州固始县,遂定居焉”。也就是说,王保保并非如《明史》所言:“沈邱人”,而应该是固始人。

《明史》是正史,似乎也没有见到有明确指出这是一个谬误的,所以,书中对此并不打算争论。姑且备此两说。

76 择将

邓舍微笑说道:“先生有何高见,正要洗耳恭听。……,快快请起。”示意方从哲把罗贯中扶起,重新落座。

罗贯中说道:“殿下英明神武,才为世出,当辽东奔溃之余,值三军无主之际,横空出世、崛起永平,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一战而平高丽,再战乃筑赤峰;北压沈阳,使纳哈出寸步不得南下;南取金州,令雄师宣赫万里塞北。既定海东,根基已稳,然后横渡瀚海,巧用智谋,再又入主益都,占泰安为险,据黄河为带,从而以此来观天下衅。殿下之威,实早已布於天下;而殿下之名,亦实早已扬於宇内。于是,今与察罕会猎济宁。……,在下斗胆,请问殿下,此战是欲胜?欲败?”

“自然欲胜。”

“若是欲胜,是想大胜?还是小胜?”

“大胜、小胜,有何区别?”

“大胜者,提十万之众,倾国与战,早上刚刚在疆场上克敌,晚上就能够席卷晋冀,直捣黄龙,一举把察罕彻底消灭!”

“小胜又是什么?”

“小胜者,量国家之能,度百姓之力,不求一战歼敌,唯以稳妥为上。早上打败了敌人,晚上先把地盘消化。”

“这两者有何不同?”

“提十万之众,举国与强敌战,若胜,当然是大胜;可若败,却也必为惨败。而量国家之能,度百姓之力与敌战,则若胜,虽是小胜,倘若失利,也至多是为小败,伤不了筋骨。”

邓舍感觉到有人在看他,扭过头,见是方从哲,两人对视了一眼,他沉默片刻,说道:“欲小胜如何?”

罗贯中闻言,又起身,跪拜,说道:“‘知人者智,自知之明’。久闻殿下明、智,果然名下无虚!在下先请为殿下贺,为海东贺!”

“因何而贺?”

“察罕帖木儿麾下贤才尚多,将相辑穆,未可一朝定。殿下如欲大胜,几无可能。夫战,‘知己知彼,百战不贻’。所谓‘知彼’,就是‘知人’;而所谓‘知己’,也就是‘自知’。殿下选取小胜,说明‘自知’,已然‘知己’,没有好高骛远,非常脚踏实地。那么,无论此战在开战后会是怎么样,已经先立在不败之地了!所以,在下为殿下贺,为海东贺!”

罗贯中言下之意,若是邓舍挑选了“大胜”,那么就是没有自知之明。对海东、对益都的实力,邓舍比罗贯中清楚,听了他这话也不恼怒,哈哈一笑,说道:“我本无长技,是个平常人而已。唯一略胜过大部分的人,也只不过就是多了点‘自知之明’罢了。小胜之术,请先生言之。”

“在下从松江来,在路上听说了一个消息,说是金陵吴国公和殿下结了盟,已经分兵两路,一去河南,一北上济宁。不知道是真是假?”

朱元璋的部队已经派出,此事不必隐瞒。邓舍颔首,说道:“我海东与金陵同仇敌忾,为光复汴梁,吴国公确已与我结盟。”

“如此,则济宁此战,殿下若只欲小胜的话,胜算当在八成。”

“噢?”

“请为殿下分析察罕的地理形势。”

“先生请讲。”

“晋冀,察罕之根本;山东,察罕之前线;河南,察罕之侧翼。如今,殿下击其前,孛罗窥其后,吴国公击其侧翼。便是他两面受实敌,一面受虚敌。以察罕的实力,也许他可以同时应付两面;但是当三面皆有敌人的时候,纵然他兵强一时,可称北地雄者,却也定然会左右难支。只要殿下与吴国公配合默契,八成的胜算,肯定是会有的!”

邓舍微微向前倾身,问道:“胜算我已经知道了。两成的败算是什么?”

“吴国公处在友谅、士诚之间,士诚且不多言,只说友谅。友谅性剽悍,见到吴国公入河南,肯定是不会放过这个有利可趁的机会。尽管吴国公已经在与伪汉交界的地带布置了精锐防御,但如果时间太久,怕还是难以抵住。而一旦到了那个时候,不管河南成败,吴国公肯定都是会撤军回援的。所以,济宁此战,只宜速战速决!不可拖延时日。否则,时日一久,胜负难言。”

“还有么?”

“还有一种可能。察罕壮士断腕!”

“壮士断腕?”

“放弃河南,收缩兵力,主攻济宁。若是出现了这种情况,殿下也有战败的可能。”

两成败算,一个是战事拖延,不能速战速决;一个是察罕主动放弃河南,集中精力先战济宁。

邓舍表面上看似神情不变,实际上对罗贯中的观感却因为他的分析与推断而顿时为之一变。不错,他很看重罗贯中,但原先的“看重”,更大程度上却是从前世的见闻而来,是因为罗贯中写了《三国演义》而看重他,而并非是因为其人的谋略而看重他。然而此时,在听过了罗贯中的这番言论后,不由刮目相看。不再单纯地把他看作是一个“小说家”了。

罗贯中这个人,为何投奔张士诚?就是因为他“有志图王”。

能写出一部像《三国演义》这样包罗政治、军事、天文、地理等等丰富内容的人,就算只是纸上谈兵,也绝非等闲之辈。

之所以他在张士诚的幕府中不受重用,是有多方面原因的。

别看他说起军事侃侃而谈,其实他的性格比较内向,“与人寡合”,不太会交际的;毛遂还需要自荐,更何况他?不会交际,别人又不像邓舍早就听他的名字“如雷贯耳”,显然便难以出头。另一方面,张士诚也不如邓舍有识人之明,罗贯中评价士诚,为什么说他“伪厚”?看起来很厚道,礼贤下士,实则全是表面功夫。得张士诚重用的,多是他的亲旧。

种种原因之下,他在松江实在郁郁不得志。

“先生所言,正与我的看法相同。不过,先生所举可能会导致我军战败的第二条:察罕放弃河南。以我之见,的确存在这种可能。但是,在开战之初却不太可能。为什么呢?因为汴梁。汴梁的意义非同寻常。打仗,有时候争得不只是胜负。哪怕知道必败,该争的地方却也还是不能轻言放弃。”

汴梁,是前宋旧都;安丰朝廷也曾以汴梁为都,不但有战略地位,更有政治意义。若是察罕轻易就将之放弃,一来,对不起他之前的苦战夺城;二来,也会给天下人一个信号:北方的红巾军重又势大了。

故此,邓舍判断,在开战之初,察罕是绝对不会轻言放弃河南的。不放弃河南,那他就得在河南布置部队,朱元璋的牵制作用就能发挥出来。

罗贯中低头想了一想,对此表示赞同,说道:“殿下高见,在下佩服。”

“话说回来,你说的第一种战败可能倒是比较要紧,为当下之重。那么,请问先生,该怎么样才能速战速决?”

罗贯中的回答出乎了邓舍的意料。

他说道:“临机决战,是前线主将的事情。在下没有去济宁看过,对殿下的军队也不了解。如何才能速胜,非可知也。”回答得很老实。

邓舍莞尔,笑道:“对了,先生初来乍到,对前线并不了解。是我失言。”顿了一顿,正要接着往下说,堂外侍卫来报:“洪大人求见。”

“有请。”

不多时,洪继勋来入堂上。

“洪先生,快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位三晋英才。”

“见过主公。”

“这一位,罗本罗贯中,太原人,才从松江而来。先生来前,我刚听了他的平济宁之策,可谓金玉良言。……,罗先生,这一位洪继勋,双城人,想必你应该早已闻名了吧?辽东锦绣山川三千里,我常常说,灵气全都钟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智谋无双,是我之子房。”

罗贯中对洪继勋的大名,确实早有闻听,晓得他是海东智囊。此时相见,拿眼观瞧,心中暗赞:“好一个玉树临风!”两人见礼。

“久仰先生大名,海东栋梁。今得一见,三生有幸。”

“好说,罗君请起。”

见礼毕,分别落座。邓舍令随从上茶,问道:“先生来,可是前线有事?”

自济宁开战起,洪继勋虽然不是枢密院的官儿,但却会时常前去视事,若有军报,往往便会亲自送来燕王府中。

洪继勋却不就说,看了罗贯中、方从哲一眼。

邓舍微微一笑,说道:“罗先生虽然远来,我并不视他为客。中涵曾经出使金陵,对吴军的虚实多有了解。前线有何军报?先生请只管讲来。”

轻巧巧的一句话,引来了边儿上两个人的感动。

罗贯中想道:“听人说,燕王推赤心入人腹中,果然如此!”

方从哲想道:“得主公如此重视,敢不发奋!”

洪继勋说道:“是。泰安传来军报,傅友德成功夜斫成武元营,斩杀百余;杨万虎亦已入驻金乡,退元军精锐数千。此外,李和尚部奉令,也已开拔,军报发日开始往蒲水方向进发。料来,现在应该已到河边。”

“傅友德夜斫鞑子营,可有伤亡?”

“伤亡不多。傅友德全身而退,估计现下已经回去了巨野。”

“杨万虎部呢?”

“杨万虎用‘空城计’,一战功成。据军报,其所部伤亡也不大。”

“‘空城计’?”

泰安来的军报对金乡之战描述甚详。洪继勋一一转述,告诉了邓舍。邓舍不禁拍案称奇,失惊而笑,说道:“乌头竟有此能!”

乌头,是杨万虎的小名儿。

洪继勋初看军报的时候,对此也是不可置信,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摇头说道:“杨万虎素以勇名,而取金乡,却能用智。虽不无险中取胜之危,不能不说胆识俱佳。看来历经磨练,此子已渐堪大用了。”

看到部将出色,邓舍心头畅快,顾盼罗贯中、方从哲,说道:“今与王保保决战,闻从临汾去的鞑子援军里,有赛因赤答忽、阎思孝、李老保、虎林赤、八不沙诸将,此数人皆察罕麾下名将,本自犹豫,该用何人当之。如今乌头长进至此,有了这等的能耐,料来足可以抵一个李老保了!”

凡战,必先要择将。

秦末,刘邦命韩信、灌婴、曹参攻魏,问郦食其:“魏大将谁也?”郦食其回答道:“柏直。”刘邦说:“是口尚乳臭,不能当韩信。骑将谁也?”郦食其回答道:“冯敬。”刘邦说:“是秦将冯无择子也。虽贤,不能当灌婴。步将谁也?”郦食其回答道:“项它。”刘邦说:“不能当曹参。吾无患矣。”而结果,韩信果然平定了魏地。

又有前宋,金主完颜亮南下相侵,枚举南朝诸将,问其下孰敢当者,皆随姓名以对,其答如响。至刘锜,莫有应者,完颜亮说:“我自当之。”尽管完颜亮因为军中发生叛变而被杀,没有能攻破南宋,但是由此。却也可看出“择将”的重要性。

洪继勋闻弦歌而知雅意,他的脑子转得快,听邓舍这么一说,就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接口说道:“杨万虎足当李老保。虎林赤,谁可当之?”

“虎林赤本关保偏将,独领一军未久,麾下陈明、董仲义,皆以骁悍出名。高延世前数日送来军报,请调前线,求为先锋,足以当之。”

虎林赤麾下有两员悍将,高延世麾下也有两人,一个苏白羽,一个养由引弓,在海东军中同样是以勇武出名。正好可以放对厮杀。

“八不沙?”

“八不沙乃是步将,勇不及虎林赤,谋不及李老保。李和尚足以当之。”

“阎思孝久经沙场,有谋略,谁可当之?”

“阎思孝虽有谋略,过于老成持重。昔日他奉察罕命,图我泰安、济南,延月未见有功。佟生养年少气盛,所部尽皆女真精锐,以锐敌重,足以当之。”

“赛因赤答忽,乃王保保生父,元廷太尉。从察罕东征西战,多立有功勋,威名颇震。谁可当之?”

“其人纵有威名,何如庆千兴?”

“庆千兴深明将略,才大可用,能独当一面,足以当之。”

邓舍与洪继勋相视一笑,方从哲忍不住问道:“主公与先生所谈,皆为临汾援军里的诸将。王保保军中诸将,该谁人当之?”

“王保保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其军中诸将虽众,但是中涵,你没用听过敌我军中流传的一句话么?‘宁遇万虎,莫逢老傅’。有夜斫成武营的战绩在前,只傅友德一人,绰绰有余!更何况,我军中尚有胡忠诸将?”

“王保保不可小觑,傅友德、胡忠等或会不足以当。”

“何如阿过?”

方从哲沉吟片刻,说道:“赵左丞气韵沉雄,威望夙著,出入锋镝,退让为怀。足可当之。”

要说起来,赵过和王保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交手。

去年察罕攻打益都,遣王保保取济南,赵过迫于形势,困守华不注山下,不能轻动,吃了个闷亏。不过,没多久,就在前番的奇袭巨野上打了个翻身仗。两边交手,姑且算是平局。到底是胜是负,究竟孰强孰弱,如今就全看即将来到的单州决战了。

话说至此,洪继勋昂然起身,说道:“金乡已得,是我军已得地利;成武已扰,是我军士气已鼓。敌人方面,临汾的察罕援军,至迟今明两日,就会抵达单州。而盟军方面,吴军常遇春部也已送来军文,说快到了徐州。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当此之时,万不可姑息或懈怠;若欲取胜,只有争先与奋勇。臣便请主公下令,就促前线将士南下,与王保保决战!”

77 战起

邓舍的军令很快就传到了泰安。

军令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给赵过。

命他在接令的当日起,即整合佟生养、高延世、胡忠诸部骑兵,以及傅友德部步卒,分从各地开拔,限期两日内,必须在西渡口会师。西渡口是蒲水上的一个渡口,在金乡和鱼台之间。李和尚部,现就在此处。

并及李和尚、杨万虎两军,也一并交给他直接指挥。

计有骑兵近八千人,步卒近九千人。骑、步相加,一万七八千人。全都是益都现有的精锐,战斗力可称翘楚。是此战的主力。

第二部分,给庆千兴。

命他在接令的当日起,除留下足够的部队镇守济州、兖州等地外,也和赵过一样,即率精锐南下,到潭口站附近驻扎。潭口站在西渡口的后边,相距二十来里。邓舍之所以让他驻扎在这里,是打算将之当后备队使用。

庆千兴所部俱为步卒,留下驻守的营头后,可供调往前线的大约有两千人。两千人,看似不多,但在关键的时刻足以决定战场的走向。

第三个部分,给邓承志。

自赵过深入济宁后,邓承志就成为了泰安的最高指挥。——泰安虽为后方,且算是前线的大本营,但留守的军队并不多,几千人而已。

他的任务有两个,一方面负责往前线运送物资,粮饷、军器,补充前线的消耗;另一方面,负责守御汶上、看住东平路。东平路在济宁路的北边,如今还在元军的控制下,有部分察罕的军马驻扎。不可不防。

统计益都方面,在此战中,可投入战场的部队,总计将近两万人。

……

而敌人方面,一部分是王保保的本部。

他从巨野突围后,一个是自城里带出来的部队,主要为原本的河南军;一个是沿途收拢的溃卒,有一千来人;以及后来又从曹州等地召来的一些军队,约两千多人,杂七杂八合在一处,这部分约有万余人。

另一部分是临汾援军。号称十万,实际上也至多一万来人。

两支部队加起来共有两万多人,大概两万五千上下,不到三万。

他们现在分别所在的位置是这样的:单州有六千来人,由王保保亲自统率;成武有三千多人,由两员偏将统带。临汾援军还在路上,不过已经入了曹州,最多一天,就能与王保保会合。

另外,在他们会合后,临汾援军也不会全部驻扎在单州,按照察罕的军令,会分出一部分继续向东南,屯驻在单州与丰县间的羊角庄。羊角庄在单州侧后,相距三十里。之所以会在这里放一支部队,为的是警戒从金陵来的吴军。

固然,如王保保、赵恒分析,吴军要想从南边来,必须得先过徐州、渡过黄河。徐州现如今在张士诚的手中,料来这支吴军欲想过境肯定不易。

可是事无绝对。察罕帖木儿当世枭雄,征战至今,学会了两个字,——“谨慎”。诸葛一生唯谨慎。他是决计不会把后路的安危放在别人手中的。即使盟友也不行,更别说是张士诚了。所以,虽然明知即将到来的单州决战定然激烈,却也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的兵力,专门用来守住后路。

虽然如此,虽然分兵是不得已,但是察罕的这番布置,看似简单,实际上却还是很巧妙的。

成武、单州、羊角庄三地:成武在单州西北,羊角庄在单州东南,一字排开,形成了一条直线。主力云集单州,成武、羊角庄分为侧翼。从单州出发,至成武四五十里,至羊角庄三十里,都可以朝发夕至。不管哪里吃紧,援军随时都可以到达。相互呼应,形成了一个十分稳固的阵型。

攻,则单州突出;守,则三地合力。

攻中有守,守中有攻。要想破局,殊为不易。

从中也可看出,尽管经历了巨野之败,要说元军理应处在下风,可是察罕帖木儿却并没有因此而沮丧,更没有就此把战场主动权交出的打算。不愧是深得兵法之妙,知道战场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

反过来,再看益都将要摆出的阵型。

如上所言,就简单了许多。

只分成了两个部分。前为赵过,后为庆千兴。

若把元军的三地阵型比作弓,那么益都的两地阵型就是箭矢。

弓者,可放可收;箭矢者,一去不回。

这并不是因为邓舍不如察罕稳重,也不是邓舍不如察罕谨慎。

没办法。首先,他是进攻的一方,必须要把拳头捏在一处,以此来集中最大的力量;其次,从后勤的角度来看,战事拖延至今,其实也早已出乎了他的预计,益都将近空虚,经不起太长时间的消耗了,所以,正如罗贯中所言:“只宜速战速决。”只能争取一战告捷,一击破敌。

——,罗贯中谏言应该速战速决,因为他不了解益都的虚实,故此,只看到了若是时日一久,可能会造成吴军被迫的撤退,却不知道海东的后勤实际上也早已吃力。

不过,反过来,从另一面来说,这却也恰恰证明了邓舍伪装得好。

……

军令一下,各地齐动。

最先开拔的是庆千兴部。

他在济州,距离泰安最近,因此头一个得到了军令。他完全遵照了“接令当日即出发”的命令,上午才看到的军令,下午就带着部队出了城。

早先,庆千兴从海东来的时候,带了三千丽卒,算是嫡系;在打下济州、兖州等地后,邓舍又从蒙阴等地调了一两千人的地方戍卫军,补充给他,加上收编的降军、俘虏,他现在共有六千人上下。

但是,没有经过整顿的降军、俘虏肯定是没有什么战斗力,不能带去前线的;地方戍卫军是二线部队,战斗力也不强,用来守城足够,若用之野战,纯粹就是炮灰,也不能带去前线。而三千丽卒嫡系,虽然都是老卒,能打硬仗,可历经多次战场,伤亡不小,尚且需得留下一些做守城的骨干,扣来扣去,他能带走的人马还确实如邓舍的命令,只有两千人。

两千人全是丽卒,皆穿皮甲,带着黑色的肩章,刀枪如林,旗帜如云,列着整齐的队伍,络绎出城。

与中国人相比,高丽人的个头较低。当年,邓舍打高丽的时候,曾经见过一种金花高帽,很多的高丽军将校都戴过,差不多有三尺高。据说,就是因为“其国人侏儒,特加高帽……装其容”。入了海东后,邓舍嫌这种帽子太难看,“欲盖弥彰”,更衬得丽卒矮小,因而下令取缔。

个子虽低,杀气十足。

两千人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卒,转战南韩、辽东,先协助燕军平定了南韩,又继而在辽阳、辽西与纳哈出、世家宝有过血拼,许多人都是面无全面、体无完肤,铅子、箭头、刀剑、枪戈留下的伤痕处处可见。观其气势,论其斗志,几乎已经和海东五衙的精卒不相上下。

——也难怪庆千兴多次向邓舍提出,请为丽卒专为一衙。

高丽人尚白。各级的军官或骑高头大马,或随军步行,很多都在铠甲外套了有白色的袍子、抑或外白内红的披风,在士卒的队列中极其显眼。

庆千兴驻马城外,看着部队从前走过。

按照海东军法,每一个营头走到他的面前,掌旗官都会把营旗高高举起,军官大声下令行注目礼。注目礼,就是在行军的过程中,转头向主将的方向看,同时把握着枪、戈等武器的手放在胸前。

庆千兴在丽卒中的威望很高,除了注目礼之外,经过的营头里,时不时还会有呼声响起。有时喊的是:“将军大人!”有时喊的是:“战无不胜!”邓舍提倡丽卒学说汉话,复杂的对话,大部分尚不会,但类似这样简短的句子,却都早会。皆是用汉话说出的。

气势如虹,呼声震动屋瓦。

一个裨将面现自傲之色,说道:“将军,看看咱们高丽人的好儿郎!都是久经沙场的勇士。便算是与李和尚、杨万虎部相比,怕也是半点不差!”

不久前,庆千兴与李和尚、杨万虎相互配合,攻打过兖州。李、杨两人俱皆海东贵将,手下士卒也都是五衙主力,对丽卒颇有点看不上的意思。庆千兴麾下的高丽诸将因此而甚为窝火,但又不敢当面挑战,无不憋了一肚子气。这裨将此时话里的意思,锋芒分明便是隐指此事。

庆千兴瞥了他一眼,说道:“到底是不是比他们强,战场上打了仗再说!”

“将军,说起打仗,这一回,咱们或策应、或主攻,先后连下泗水、曲阜、邹县、兖州、济州诸城。自从蒙阴一路而来,势如破竹!论功劳,或许不如赵左丞,但是比之杨万虎、李和尚,可不早就远胜了么?”

又有一人说道:“可不是么?和咱们相比,此次济宁之战,杨万虎、李和尚有什么功劳?军马比咱们多,装备比咱们好,名声比咱们大,可是拿得出手的战绩,到现在为止,却也只不过一个攻兖州、一个攻嘉祥,一个强渡山阳湖而已。而且,攻兖州,也还有我军;攻嘉祥,主力更是胡忠。平时看起来,一个个眼高过顶,……,呸!骄兵悍将罢了。”

“行了,都别说了。主公治军,向来奖罚严明。有功必赏,有过必惩。立下功劳,等着战后领赏就是。说这些没用的话,有何用处?”

虽然庆千兴也对杨万虎、李和尚的“眼高过顶”有意见,但是他读书多,知道降军受到的待遇从来都是如此。杨万虎、李和尚的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邓舍的看法。只要邓舍能表现出来公平,不对他们歧视就好。

沉默了片刻,有人转开话题,说道:“看殿下的军令,似乎是要与鞑子决战了。令我军驻扎潭口站,应该是打算要把咱们当预备队使用。俺听说,此次来援单州的鞑子都是察罕的精锐。‘铁甲军’、‘长枪军’俱在其列。杨万虎、李和尚号称敢战,让他们先去打个先锋也好。”

察罕帖木儿在成名之初,有过一个绰号叫“长枪侍郎”。“长枪军”是他起家的本钱,嫡系中的嫡系,精锐里的精锐,其中最骁悍者有五千人,编为一个万户,号称“长枪万户府”。此次派遣去单州的万人援军中,有千人来自此军。

“铁甲军”,则是早年脱脱围困高邮时,所部百万大军里,有一部唤作铁甲军,凡上阵,皆披挂重甲,执使锐器,勇猛善战。察罕仿效之,也建立了这样一个编制,穿铁甲,用长斧,共三千人,也编为了一个万户,号“铁甲万户府”。此次来援的援军中,亦有千人是来自此军。

这两个营头的战斗力,犹胜“毛葫芦军”。

数千长枪斜往上举,迎着阳光,随着鼓声所向无前,想想这种场面就叫人胆寒;而铁甲、长斧,在不需要机动的时候,更是大规模野战的利器,特别是在迎对骑兵的时候,更加能发挥出出色的战斗力。前宋时,岳飞、刘锜、韩世忠采用这种战术,用步卒使用长刀、长斧,都曾经战胜过金军的骑兵。岳飞更用此战术,大败过金军的骑兵精锐“铁塔兵”。

所谓“铁塔兵”,就是“铁浮屠”,即重甲骑兵,骑士身披重甲,头戴“两重铁兜鍪”,战马也披挂重甲,人在马上,犹如铁塔。逢战,每向前一步,便在后边设置拒马,“示不后顾”,使不能后退。冲锋时,犹如铁墙。

这样的骑兵,精锐程度可想而知,号为常胜军。但是却也最终惨败在长刀、长斧的战术下。固然,能战胜这等的强敌,首先士卒要有足够的勇敢,不过装备的优势却也是显然可见的。尤其,察罕帖木儿的铁甲军,和前宋的长刀、大斧军相较,在铠甲的厚重程度上犹且胜之。

当这样一支部队出现在战场上,黑压压一片,厚重的盔甲,厚重的大斧,推进起来,天地都为之变色,山川都为之颤抖,别的不说,只震慑力就非常的大了。

也是因此,适才说话的高丽偏将把“铁甲军”放在了“长枪军”的前边。

听了他暗含幸灾乐祸的话,庆千兴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他举头望了下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喃喃地说道:“都是劲敌,不可小觑啊。这即将来临的战事,也许会极其的惨烈呢。”

下午的阳光炙热,晒得铠甲发烫,映照在如林的枪、戈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一阵热风吹来,卷动了他身后的大旗,啪啪作响。

高丽军出城的已有一半,出了城的,顺着城外道路,列出一两里的长长队伍,唱起嘹亮的军歌,继续向前走。没有出城的,顺着城内的街道,也列成了蜿蜒的长队,有条不紊地继续出,庆千兴看着他们,一个个朝气蓬勃,一个个昂首挺胸,忽然想道:“两千个士卒,每一个出城的时候,俺都看到了。虽然是预备队,但等到战事结束,能有命回来的,又会有几个?”

他不动声色地朝东北方看了一眼,远隔千里、万里,瀚海的对岸,是他们的故乡;转目又朝南边看了一眼,百十里外,是他们的战场。

78 攻援

高丽人出了城,行军速度并不很快。

因为潭口站、济州之间只相距约有五六十里,日行三十里,两天就能到。

他们是后备队,带的辎重很多。大部分都是备用的武器、铠甲,以及拒马、檑木、投石车等等攻防必用的军械,还有些火铳、火炮。这些东西,有的是高丽军自带的,有的是在济州、兖州缴获的,有的则是才从泰安补充、拨给过来的。由他们带到潭口站,然后交给赵过,统一分配各军。

大车、小车,跟随在主力的后边,绵延出好几里地。

为此征用了一批民夫,分出部分士卒看着,推车往前。人力有时穷,特别是如火炮、投石车等重物,如果只用民夫,一来吃不消,二来也会耽误行军的速度,因此,又从民间搜集了百十头牛、骡、驮马,协助拖运。

在辎重与主力之间,还有一支队伍。

相比由民夫组成而比较杂乱的辎重车队,这支队伍虽然也是由推车组成的,但是却有秩序得多。他们负责拉运的是从泰安转运过来的一批军粮。庆千兴把为数不多的骑兵全都抽调了出来,巡弋在两侧,担任警戒。

一路行来,沉重的辎重车吱呀吱呀,扬起滚滚的尘土,弥漫得到处都是。又从其中,时时传出牲畜的叫声,并有前头主力激昂的军歌声和各级军官整顿军队短促的命令声。凡所行经处,沿途村落的百姓无不望风而避。

出城的当天,只行军了二十里便已入夜。

庆千兴传下军令,命把辎重、军粮护在中间,围绕周边,就地扎营。扎营后不久,有探马来报:“营地的后方出现了一支骑兵。”

庆千兴趁夜色,登高观望,见大约四五里外,有一条蜿蜒的火蛇,正快速地前进。很显然,他们也发现了高丽人的营地,但是并没有做丝毫的停留,而是在快接近的时候,略微地绕了一下,继续前行了。

“看方向,是从嘉祥、巨野来的。也不知道是胡忠部,还是赵左丞部?”

“巨野太远,赵左丞不会有这么快。十有八九,应该是胡忠。”

果然,庆千兴的猜测很对。

骑兵们虽然绕过了营地,但是却派了一个使者过来拜访,是个副千户,带了有十来个人。就在小土山下,庆千兴见了他。两人见面,却是认得。原来此人名叫钟哲安,本为关铎部将,后随胡忠投降了海东。

要说,庆千兴认识的汉将不少,但多是高层将校,对副千户这一级认识得并不多。之所以认识钟哲安,却还是有个故事。

海东有不少的军官都是军衔不高、军职不高,但在军中却十分有名。比如柳三是一个,横笛柳三郎,以风流出名;早年郭从龙也是一个,以勇猛善战,得邓舍器重出名。而钟哲安也是一个,不过,他是以好赌出名。

尤其,此人不但好赌,并且胆壮,当赌性发时,曾经口出豪言:“就算是燕王殿下来,俺也敢与赌上一局!”邓舍听说后,当时为得降将忠诚,也不恼怒,特地把他召来,还真与他赌了一局。更有趣的是,邓舍本性不好赌博,技巧不行,偏偏还赌输了。想他以燕王之尊,平时和洪继勋、吴鹤年们下盘围棋,即便棋技不好,往往还是输少赢多,如今却竟输给了一个小小的副千户,更且这个副千户还是降将,虽然邓舍一笑而已,没有当回事,但是当日围观在侧的人,却都是替他捏了把汗。

这也就罢了,更加有趣的是,后来有人问他,说道:“燕王殿下的威名天下人皆知,你不过是个副千户,能蒙殿下召见,当面赌上一局,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你怎么不知好歹,还赢了殿下?就不怕殿下发怒么?”

他回答得好,浑不当回事儿,大大咧咧地说道:“自幼受家严庭训,只知‘赌场无父子’!”从小听他爹的教诲,只知道赌场无父子。也不知该说他实诚,还是该说他“赌品”好。总之,从此就出了名。

当日这场赌局,庆千兴适逢其会,刚好也得了邓舍的召见,回禀军务,所以知道。当下两人相见,庆千兴笑道:“俺当是谁来求见,却是你这个憨大胆。”

“奉胡将军令,来见大人。”

“过去的骑兵可是胡将军部?”

“正是。胡将军命末将告诉大人,军情如火,令下如山,虽然从大人的营地边儿上过,却没有时间与大人叙话。待攻克单州,再请大人喝酒!”

“主公军令,命两日内集会前线。胡将军倒是赶得急。”

胡忠部都是骑兵,速度快点,一天就能到西渡口。连夜赶路,确实很急。

“赵左丞令,命我部必须在明晨进至渡口,至迟中午,把渡口牢牢控制手中,并做好准备,以接应后续部队过河。所以,我部不得不连夜赶路。”

“原来是这样。贵部辛苦了。”

“时间急,末将就不与大人多说了,这就告辞。”

“好。请转告你家将军,就说本将祝他马到成功,旗开得胜!待战事罢了,再痛饮庆功酒!”

“是!”钟哲安很干脆,利利索索地行了个军礼,转身上马,自领着亲兵们疾驰远去,追赶本军。

看着他们奔远,身形渐消失夜色中,庆千兴又扭头看了看逐渐远去的火蛇,似是有感而发,说道:“看来不只咱们,各军的劲头都很足啊!”

如他所言,兖州、巨野、济州等地的连连告捷,一方面,极大鼓舞了海东各部的士气;另一方面,攻占巨野是一件大功,没有参与此战的部队都很眼红。高延世、胡忠、杨万虎、李和尚,乃至傅友德,包括庆千兴部在内,都是跃跃欲试,想在即将到来的决战中,能更立下较大的功劳。

打仗就是这样,气势上来了,各部的指挥官彼此争立功劳,战斗力也就能随之增强。不过,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有一点需要注意:部将可以争功,主帅一定要冷静。邓舍选出来的三个方面主帅,主攻赵过,预备队庆千兴,策应邓承志。除了邓承志外,另两个人都是比较能沉得住气的。而即使邓承志,也还有毕千牛这个副手,老成持重。

庆千兴部休息一夜,次日接着行军。

午时前后,又有探马来报,在军后四十里外,出现了第二支骑兵。遥遥见其打起的旗号,正是巨野赵过。如果说,昨晚上的胡忠骑兵部还仅仅是远望如火,那么,在下午的阳光下,赵过部便是奔腾犹如洪流。

六千多人分成三个梯队,前锋、主力、殿后,疾行不停而前后有序,奔行在广阔的原野上,经过大大小小的城池、村寨,就好似一股旋风,又仿佛黄河决堤。如雷震耳的马蹄声,远隔十几里外就能听到。

万马驰骋,极其壮观。

“赵左丞也动了。再往后边,应该就是高延世部了。”

庆千兴骑在马上,手搭凉棚,远远地往北边看了会儿,说道:“骑兵行军快,现在胡忠部肯定早已到了西渡口;计算路程,至迟深夜,赵左丞部也应能抵达。落在最后边的高延世性急如火,他所部的军马也少,行动更加便利,最晚到明天早上,定然也能到达渡口。看来,用不了两天,我军就能齐聚前线了!……,咱们可不能落后。”催促各营,“加快速度!”

此时此刻,计划投入战场的燕军已然全部动身,有的在前,有的在后,络绎不绝,前后相接,连绵百里,声势浩大。鼓角震天,旌旗蔽日。

他们从北向南,你追我赶,士气高昂,攻击方向直指单州。

……

同一时刻,有一支从西边而来的部队,也一样地声势浩大,精光耀日,大张旗鼓地过了成武,迤逦东行,观其旗号,却是王保保终于等来的临汾援军。“长枪军”居前,“铁甲军”殿后,驰援方向亦然直指单州。

中军旗下,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将领,策马而行,正与左右说话。但见此人,身形高大,颔下长须,虽是武将妆扮,但却颇有文气,眉眼间,依稀与王保保有相像之处,正是此次临汾援军的主将,赛因赤答忽。

赛因赤答忽虽系出蒙古伯也台氏,但从蒙元世祖起,就家居固始了,“其先从世祖皇帝平河南,因留光州固始县,遂定居焉”。

这和察罕帖木儿的经历差不多,察罕帖木儿的家族也是从蒙元初年起就定居在河南了,并且也是随军来到的,其“曾祖于元初随军取河南,以探马赤军户留居。其祖乃蛮台、其父阿鲁温皆居沈丘(今属河南)”。

可以说,他们两人出身相似,皆为军户之类的出身,门当户对;且定居中原,都受到了很深的汉人影响,察罕“幼笃学”,而赛因赤答忽“喜读书”,都是已经汉化了的色目、蒙古人。

要不然,赛因赤答忽也不会娶了察罕的姐姐。

不过,相比察罕,赛因赤答忽更多地保留了一些本族的特色,他不但喜欢读书,并且“能骑射,才力过人”,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

“北边斥候报,说红贼赵过、胡忠、庆千兴等部俱先后出发,两日内大概就能云集蒲水沿线。……,小邓来得很凶啊!摆明了是不想让我军多做休整,有迫使我军迅速与之接战的企图。”

“公所言甚是。这也是俺这几天在考虑的。我军从临汾出发,昼夜兼驰,行程上千里,部队都很疲惫了。待入了单州城后,少说也需要两三天的休整时间。红贼如此的咄咄逼人,不知公有何对策?”

接话的这人是阎思孝。

“从临汾出来时,主公曾与俺说过,益都地狭,去年又经过战事,料来现在定然储粮不足,若从海东海运,又不免路途遥远,消耗过大,得不偿失。而同时,济宁的得失又关系到益都的前程,小邓年纪虽轻,为人却十分果断,较有远见,绝对不会肯就此轻易罢兵。所以,十有八九,他会趁我军初到,立足未稳之际,突然大举进攻。”

粮饷吃力,好容易巨野获胜,又不能把战果丢掉。故此,察罕推测邓舍极有可能会急于决战。

“主公远见,料事如神。”

“而至若对策,无非一条。”

“是什么?”

“暂避其锋,固守城中。待其后续无力,后勤开始吃紧,而我军休养已足的时候,再与之决战!当其时也,我军锐,而彼军疲,破敌必矣。”

“按道理说确实应该如此。但是,我军远来,一来,粮饷也不充裕;二者,还有大同的孛罗如芒在背;三来,朱元璋也已悍然出军河南,且分兵一路北上济宁。种种情况结合,我军怕也是不耐与小邓久持!”

“孛罗惨败,早落其胆,只要我济宁前线不失利,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在后方搅事!朱元璋出军河南,分兵北上,看似气势汹汹,但有陈友谅、张士诚虎伺左右,料来和小邓一样,他也是不能久战,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必定会火速撤军。我河南尚有军马万余,只要不出差错,足能抵挡到他撤退时。此两者,皆不足虑。倒是我军的粮饷也不充裕是个麻烦。不过,阎公,在咱来前,针对此弊,俺却是得主公面授了一计。”

“何计?”

赛因赤答忽微微一笑,请阎思孝伸出手来,在其上写了两个字。

阎思孝不由动容,脱口欲出,忽然警醒,顾盼了一下两侧,见随从的将校、侍卫甚多,把话又咽了下去,打马向前,凑近到赛因赤答忽的身边,两人并骑而行,吩咐将校、侍卫不要太近。他这才低声说道:“乌巢?”

“正是!小邓大军聚集前线,必有一处存粮所在。济宁路地势平缓,四面开阔,利出奇奔袭。只要探明他的存粮地点,便可以先用闭城示弱来懈怠他,然后伺机遣派精锐,或从成武出,或从单州出,抑或从羊角庄出,奇袭之,焚烧之。军粮一失,他的军心必震,胜之易矣!”

“真妙计也!”

“阎公切记勿言。此计,你知、我知便可。”

“是,是。”

阎思孝低头想了会儿,越琢磨,此计越有实现的可能,到底忍不住,又小声地称赞说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说的就是主公这样的人!”

人在千里之外,就能判断出益都燕军必然求战心切;且还能针对地形的特点,布置出一条破敌的计策。的确称得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赛因赤答忽哈哈一笑,说道:“小邓虽悍,在主公眼中,不过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正说话间,忽然一骑奔至近前。骑士翻滚下马,跪地高声,说道:“南边斥候急报,伪宋朱元璋部已渡黄河,将入济宁!带军主将常遇春。”

79 吴军

常遇春要想进入济宁,需得先过徐州,然后再渡黄河。徐州现在张士诚的手中,他是怎么从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渡过黄河的?

他先从金陵北上至宿州,——宿州在徐州的南边,现在义军手中,为梁绵住占据;然后,借用了梁绵住的一部分兵力,大张旗鼓,伪作主力,冒充是由他率领的,逼近徐州,在城外三十里处结阵,装出攻城的架势。

同时,他却带着本部五千人,偃旗息鼓,绕过徐州,走西边五十里外的萧县,趁夜渡过了黄河。徐州驻军既然受到了冒牌“常遇春”的围困,自然不敢妄动,待得知消息,真的常遇春早已渡河而过。为时已晚,追之不及。而宿州军的任务完成,自撤回本城。

此计叫做“瞒天过海”,看似轻而易举,但其实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下才能实现。比如,如果换个别的将校带队,肯定就不会这般容易。之所以能轻易成功,全是因为“常遇春”这三个字的赫赫威名。

常遇春,字伯仁,安徽怀远人。祖籍河南南阳,宋朝南渡时,为避金乱,其先祖迁到了怀远贾村,到他已经是第七世了。

适逢红巾乱起,他先是投奔了在怀远附近平阿山起事的刘聚,任九夫长,“有所攻剽,遇春敢力深入,必克获而归”,由时深得刘聚的爱重。但是,刘聚只是个“盗魁”,“急掳掠,毋远志”,而常遇春却是很有志向的,因此在至正十五年,又带了几十人“私卒”,转而投奔了当时在和州的朱元璋。

和州离怀远有几百里,其间很有几股别的义军,为何常遇春不改投别人,却偏偏去投了朱元璋呢?原因大概有以下几个:

首先,怀远离濠州很近,只有四五十里。朱元璋是从濠州出来的,且在濠州时,他已经颇有名气了,还是郭子兴的干女婿,“根脚”不低。其次,怀远东南六七十里外,便是横涧山,朱元璋曾在此“单骑”收降了缪大亨的数万人,显现出了出众的胆识。再次,又便在当年,至正十五年的三月,十万元军攻和州,朱元璋以万人距守,“间出奇兵击之,官兵数败,多死者,乃解去”。万人打败十万人,又显现出了出众的谋略。

多方面结合,这分明就是一个“明主”的典型。所以,常遇春投奔了他。

不过,在投奔之初,朱元璋出于种种的考虑,没有立即就重用他。常遇春在投奔不久后,就主动请为先锋,朱元璋对他说:“尔以饥来归,且有故主在。”怀疑他前来投奔的动机,不愿给他高位。常遇春顿首泣道:“刘聚盗耳,无能为也。倘得效犬马之力,某虽死犹生。”表露忠诚,“固请”,坚持请为先锋。尽管如此,朱元璋还是不肯就信用之。

直到渡江取金陵,采石之战。

“元兵置阵矶上,舟相去三丈余”,朱元璋麾下诸将皆“莫能登”。“遇春飞舸至”,架着一艘小船来到,朱元璋命之向前,“遇春应声,奋戈直前。敌接其戈,乘势跃而上,大呼跳荡,元军披靡。诸将乘之,遂拔采石,进取太平”。这也就好似“投名状”,一战奠定了他在吴军中的地位。

朱元璋乃如他早先所请,授其“总管府先锋”。“无何,进为总管”。

继而,蒙元中丞蛮子海牙“复以舟师袭据采石”,又夺回了采石矶,“道中梗”。使得吴军前后不能相接,通往和州的道路也因此而被梗塞。

朱元璋“自将攻之”,“遣遇春多张疑兵分敌势”。“既合”,两军合兵后,“遇春别操轻舸,以精兵横冲海牙之舟,分而为二”,“左右纵击,大破之,悉获其精锐”,“自是元师扼江之势衰,而南北通矣”。

投奔朱元璋的第一战,先夺下采石,打通了军队向前的道路;然后又战败蛮子海牙,挽救了吴军险些因为“道中梗”而败亡的命运。

“遂从取集庆路,功最”。

打下集庆(即金陵)后,他又“从徐达取镇江,复为领军先锋”。随后,“徐达攻常州,而降卒叛,与张士诚合而围达”,他又奉命“以师援之”,“表里共击,大破士诚”,“复为总管”,“进统军大元帅”。

次年,“克常州,迁中翼大元帅”。这个“中翼大元帅”,即“帐前五翼”之一。“帐前五翼”,乃是朱元璋的精锐。常遇春得任此职,说明他已得到了朱元璋的信任,并由此正式进入了朱元璋高层将校的核心圈子。

“寻从达下宁国,分兵取马驮沙,遂取池州”,池州之战,大败陈友谅麾下的赵普胜部,他又是“战功最”,“进行中书省都督”。又明年,“擢都督马步水军大元帅”。自采石战后,这才没几年,就做到“都督马步水军大元帅”的位置了,简直是火箭般的升官速度。

又明年,从朱元璋“取婺州”,“复有功”,“进镇国上将军,同佥枢密院事”;不久,“以其兵攻攻衢州”,“衢州下”,“进佥枢密院事”。

至正二十年,也就是去年五月,陈友谅大举进犯。

常遇春先是“从达守池州,大破陈友谅之众”,“斩首万馀级,生擒三千馀人”。常遇春能征善战不假,但是却有个不太好的嗜好,就是“杀俘”。经此战,得了三千多的俘虏,他对徐达说:“此皆勍敌,不杀,为后患。”徐达持重,比较宽厚,认为不能这么做,“以状闻”,禀告给了朱元璋。朱元璋“遣使谕诸将释之”,命诸将把俘虏放了,“而遇春先以夜坑杀之,止存三百人”,一晚上坑杀了两三千人。不过,朱元璋喜其善战,“闻之不怿”,听说后也没生气,只是命令把幸存的那三百人“悉放还”而已。

守池州战后,次月,闰五月。

陈友谅虽经池州之败,却不气馁,复攻太平。“攻城三日,不得入,乃引巨舟迫城西南,士卒缘舟尾攀堞而登,城遂陷”。太平守将朱文逊战死,花云不降亦死。既得太平,已经打开了通往金陵的门户,陈友谅遂在采石矶杀掉徐寿辉,自称皇帝,“遣人约张士诚同侵建康”。

“士诚未报”,张士诚没给他回信。于是,他便独自出军,率巨舰、引大军十余万,“自采石引舟师南下”,来势汹汹,“建康大震”。

若将当年蛮子海牙“中梗”采石矶比作朱元璋渡江后的第一次危机,那么这一次,就是第二次危机,乃至谋臣中竟有谏言“以城降”的。独刘基认为:“天道后举者胜。吾以逸待劳,何患不克!明公若倾府库以开士怒,至诚以固人心,伏兵伺隙击之,取威制胜,以成王业,在此举也。”

朱元璋本就“心非诸将议”,听了刘基的分析,“意益决”,决定迎战。

先命令和陈友谅有旧的康茂才送书信与之,诈称投降,并假说引路;接着在金陵西北的龙湾,命冯国胜、常遇春率帐前五翼的主力三万人布下埋伏,及徐达等统兵列阵城南门外,杨璟驻兵大胜港,又令张德胜、朱虎率舟师出龙江关外,自总大军屯卢龙山与友谅战。战前下雨,及开战雨停,一战破敌,“杀溺死无算,俘其卒二万余,……,获巨舰百余艘”。

在此战中,“遇春功复最”,“进行省参知政事”。

从至正十五年投朱元璋起,到至正二十年,短短的五年,已是“参知政事”。历数凡其参与过的诸次战斗,不但多次力挽狂澜,而且几乎没有过失败,一而再、再而三的“功最”,“摧锋陷阵,所向必克”。

吴军名将,一时首称“徐、常”。

在本来的历史中,明军北征时,朱元璋这样称赞常遇春:“当百万众,摧锋陷坚,莫如副将军。”这一句评语,真是“诚哉斯言”!

他既已有了这样大的名声,当宿州军打出他的旗号,装作攻城的样子时,徐州守军当然是“惊惶失措”,龟缩守御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有心思去管黄河,防其北渡?就算是有人判断出攻城是假的,守将怕也不敢冒险!

就这么着,轻轻松松地居然就被他虚晃一枪,将入济宁了。

常遇春是蒙元天历三年(1330年)生人,虽然比徐达长两岁,不过到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岁出头。他是佃户、长工之类的出身,小时候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但是“用兵辄与古合”,不折不扣地是一个“天生将才”。

此次从他渡河北上的,副将是冯国胜,此外,又有数员骁悍的偏裨,分别是蔡迁、周显、陈文,以及他的“再从弟”常荣,堂弟常聚,并及内弟蓝玉。

冯国胜,乃是朱元璋麾下已故上将冯国用的弟弟,定远人。

冯氏兄弟共有三人,冯国用为长,他是最小,兄弟“皆骁勇饶智略”。不过,虽是兄弟,他们哥俩儿的相貌却不太相同,“国用貌都雅,动止举举”,而冯国胜“长躯伟面,磊落慷慨”。

冯国胜出生的时候,“黑气满舍,若烟雾,经日不散”,“里中异之”。红巾乱起后,他与哥哥冯国用聚集了“恶少年数百人,立砦以自固”。

至正十四年,冯国用投朱元璋,献策,谏言取建康。朱元璋大喜,“召致左右”,“当李善长亚”,对冯国用的器重程度仅次李善长。尽管冯国用“貌都雅”,且见朱元璋时,身穿“儒服”,但其实他也是很勇悍的,“有所攻占,辄擐甲直前奋击”,也是个文武双全的英雄豪杰。

冯国用得朱元璋的信赖后,便把冯国胜推荐了上去。朱元璋一则爱屋及乌,二来也是见其相貌堂堂,故此“尤爱异之”。“兄弟俱备宿卫”。

渡江后,立帐前亲兵都指挥使司,又用冯国用为“帐前亲兵都指挥使”。“帐前亲兵都指挥使司”,其所下辖即为“帐前五翼”。换而言之,常遇春任“中翼大元帅”时,论位次尚在冯国用之下。后来,“从征金华,进平绍兴”,冯国用都是“功最多”。只不过,天妒英才,至正十八年,冯国用年仅三十五岁,便因病去世了。朱元璋“亲临祭,哭之恸”。

次年,时已因功为万户的冯国胜代其职,接任了“都指挥使”。又次年,龙湾之战,他与常遇春联手,直捣陈友谅军中坚,大破之,“溺死者数万,俘七千人”。又因功“进亲军都护”,“迁同知枢密院事”。

本来的历史中,洪武三年,朱元璋大封功臣,冯国胜为宋国公,次李善长、徐达、常遇春、李文忠下,位列第五。

由他做常遇春的副将,可以从中看出朱元璋对此次北上济宁的重视。

不但是他,配备给常遇春的几员偏裨,也皆非无名之辈。

蔡迁,本为芝麻李部将,芝麻李败,乃归朱元璋。从渡江,下采石、克太平、取溧水,破蛮子海牙水寨及陈埜先,皆有功。定集庆,授千户。又从徐达取广德、定国,迁万户。攻常州,又有功,遂为都先锋。

继而,从征马驮沙,克池州,攻枞阳,从征衢、婺二州,授“帐前左翼元帅”。并且龙湾之战,他也参加了。——,已知“帐前五翼”是朱元璋的精锐,可见此人也是吴军的高层将校之一。

此人为将以来,虽然“未尝独任”,没有独当一面过,“多从诸将征讨”,但是在接战的时候,总是非常勇敢,“身经数十战,辄奋勇突出,横刀左右击,敌皆披靡,不敢近”,“既还,金疮满体,人视之不可堪”,而他却“略不为意”,为朱元璋所爱重。

朱元璋所以遣他也参与了北上,除了是心腹重将、喜欢他勇悍之外,还有个原因。当年,芝麻李起事是在徐州,因此,他对徐州非常熟悉。这一回跟着北上,算是起了半个地头蛇的作用。

周显、陈文,皆合肥人,亦皆骁勇。

周显,从朱元璋渡江,累功至“指挥同知”。

陈文,也许他的战功在吴军诸将中并不是很出众的,但却有一点,是无人能及的。他早年丧父,“奉母至孝”。本来的历史中,洪武十七年,他死后,被赠东海侯,谥“孝勇”。“明臣得谥孝者,文一人而已”。

常荣、常聚。

一个是常遇春伯祖父之孙,一个是常遇春二伯父之子。常遇春兄弟两人,有个亲弟弟叫常遇贤,此次没有从他北上。

常荣,“资禀雄毅”,“年未冠,遭元末乱,从军安丰”,后渡江投朱元璋。当时,常遇春已投朱元璋。因常遇春的缘故,朱元璋召见了他,并随之便将其拨与常遇春麾下。

常聚,不如常荣出名,现掌管常遇春的亲兵队伍。

蓝玉,是常遇春妻子的弟弟。常遇春妻定远蓝氏。因为这层关系,他和常荣、常聚一样,都是隶属在了常遇春的麾下。此人“长身赤面,言动异等辈”,年纪虽轻,“每战先登陷阵,所当无前”。

一干精兵悍将,渡过黄河,长驱直入,径往济宁。

当常遇春未过黄河前,他没有把部将们的军旗打出,只打出了他的帅旗;如今过了黄河后,不再隐蔽,把旗帜悉数打出。一时间,“常”、“冯”、“蔡”、“周”、“陈”,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军旗迎风翻卷,声势动天。

很快,为王保保、并及益都燕军的斥候探知,分别快马送去单州、益都。

王保保、邓舍接到军报的时间不一,对此作出的反应也不一,但是在不同的反应中,却又有一个相同点。他两人不约而同都表现出了“吃惊”,并且同时,又由“吃惊”,引发出了疑惑。

周显、陈文倒也罢了;常遇春、冯国胜、蔡迁,这三个人,没有一个不是大名鼎鼎的,常遇春不用多说,冯国胜也不必多言,做过“帐前亲军都指挥使”,即使是蔡迁,如今也是“帐前左翼元帅”,俱为吴军的得力干将,所部军马尽皆朱元璋的嫡系精锐,却全都北上济宁。

难道只是因为协助益都、围攻单州么?

——

1,当百万众,摧锋陷坚,莫如副将军。

吴元年(1367年),“(常遇春)复拜复拜副将军,与大将军达帅兵北征。帝亲谕曰:‘当百万众,摧锋陷坚,莫如副将军。不虑不能战,虑轻战耳。身为大将,顾好与小校角,甚非所望也。’”

2,常荣、蓝玉。

他两人现在的军职还不高,直到1362年,蓝玉才被授为“管军镇抚”,“武德卫千户”,后又“改亲军千户”。而常荣,则一直到1364年,才被授为“管军千户”,而且也同样是“武德卫”。

这个“武德卫”,乃是常遇春的嫡系。

常荣死得较早。1372年,为消灭北元,明军第二次北征,分为三路。常荣从李文忠,为东路军,战死在阿鲁浑河。他暂且不说。

蓝玉的起家,便是从武德卫开始。历任本卫的千户、指挥佥事、指挥使。并按《逆臣录》言,他谋反所依靠的主要班底也是武德卫。

——,只不过,当时武德卫经改制,换了个番号,改名为“府军前卫”。

80 谋敌

吴军的来到,打破了单州、蒲水一线暂时的平静。

谁也没有想到,常遇春居然能用这个办法轻松入境。

最先获知情报的是赛因赤答忽、王保保。

赛因赤答忽刚刚与王保保会师,而派去羊角庄的部队也才刚刚出发。

听到军报后,赛因赤答忽的第一个反应是:“常遇春不要命了么?还是他断定此战益都必能获胜?不先拔徐州而就渡过黄河,一旦战败,他怎么撤回去?就算是可以随着燕贼先撤去益都,但要想回到金陵,他还是需要经过徐州才能南下的啊!又或者说,他是打算效仿韩信背水一战?”

赵恒挤着眼,寻思了半晌,下了结论,说道:“朱元璋用兵谨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使用险招。常遇春不顾徐州而长驱直入,必有所图!”

王保保问道:“图什么?”

“……,不好说。”赵恒顿了顿,问赛因赤答忽,说道,“公来单州,沿途经过河南。吴贼徐达部,现至何处了?”

赛因赤答忽从临汾出发后的行军路线是:先南下到绛县,然后绕过太行、王屋山,笔直西行。沿途经过修武(今属河南焦作)、卫辉(今属河南新乡),接着经大名路,过曹州,进入济宁路。修武、卫辉在蒙元时属中书省,也即归腹里管辖,但往南不远,过了黄河,就是河南江北行省。

河南江北行省,顾名思义,黄河以南,长江以北。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赛因赤答忽等同是贴着河南,从西到东的贯穿了一遍。他是亲身经过,比王保保等只从军报上得来的消息,更了解河南战况。他回答说道:“吴贼徐达部,号称二十万,出金陵,过濠州,以缪大亨、朱英为先锋,迤逦西北上。当俺入济宁前,彼前哨已将至沈丘。”

王保保脑子转得快,闻言若有所悟,接口说道:“他这一路显然是主力。但是出军至今,却还没有到沈丘,换而言之,也就是说,与我河南守军至今还不曾有大的接战。主力不慌不忙,偏师却急躁冒进。……,嘿嘿,赵先生,为何‘常遇春不顾徐州而长驱直入’?不错,吴贼确有所图!朱元璋的盘算分明是先败我单州,借以打击河南士气,然后再趁彼盈我衰的机会,攻城略地。”

有一人插话,说道:“不止如此!”

诸人去看,见是随赛因赤答忽而来的蔡子英。

他侃侃而谈:“年前,虽然因为龙湾之败,伪汉陈贼损失惨重。但是,友谅此人,性子颇为坚韧,俺听说,他并没有因此就一蹶不振,反而大肆征军补充,很有重振旗鼓,再与朱贼一决胜负的势头。金陵面临的压力不小。朱贼狡诈,尽管出动了大军入河南,至今却还没有正式展开攻势,其中未尝不是也有这个原因。——,坐观济宁胜败,若燕贼胜,则他大举攻掠河南;若燕贼败,他也可以从容撤退。同时,有这一支军队放在濠州等地不动,也会给陈友谅造成压力,迫使其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这个分析,联系到了河南战场和陈友谅。诸人皆深以为然。

阎思孝也在座,恍然大悟,说道:“一举三得。既呼应了邓贼,使我河南驻军不敢驰援单州;又能压制住陈友谅,不致后方生乱。并且,若邓贼获胜,他也可以趁机侵入河南。……,如此说来,也难怪常遇春冒险轻进了。因为到底金陵能不能得河南,全要看济宁!朱贼真是老奸巨猾!”

分析至此,看似已把常遇春冒进的原因找出。但赵恒却下意识地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他越有想不明白的,眼睛就挤得越厉害。一边用力地挤眼,他一边喃喃自语地说道:“仅仅是因为这个么?”

阎思孝的思路,已经转去了别的地方,忽然冷笑说道:“却是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邓贼不顾后勤缺乏还悍然南下,主力云集蒲水,欲与我决雌雄!却是早就知道常遇春有此计,能轻易渡过黄河。哼哼,怎么?他以为和区区五千吴贼合力,便能此战必胜了么?未免也太过将咱小觑。”

赛因赤答忽摇了摇头,说道:“话虽如此说,但常遇春、冯国胜皆吴贼剽将,蔡迁等辈也俱勇悍;而且他们所带的军马,听旗号,也都是朱贼精锐,淮泗劲卒。方今天下糜烂,首乱便是起自淮泗。其地民风好武,卒更久经大战,无不百战余生、轻死凶残之徒。将骁卒悍,不可轻敌。”

“那么,现在燕贼已经列阵蒲水,而吴贼两日内也就能到。等他们两军会合,声势必振,我军该如何应对?还是如公前所言,‘闭城不战,以老其师’么?”

之前,赛因赤答忽转述察罕帖木儿授给的应敌之策,说上策莫过于闭城不战。但,这个计策的前提是只面对益都燕军。现如今,加上了常遇春。燕军得到了五千吴军精锐的支援,那么,是不是还适合使用此策呢?

赛因赤答忽沉思不语。

蔡子英说道:“‘闭城不战,以老其师’,固然上策。然而,就像阎公说的,而今吴贼将至,‘等他们两军会合,声势必振’。反过来看我军,先后经巨野之败、成武之扰、金乡之失,士气却难免沮丧。虽然因为临汾援至,使得三军略振,但面对南、北呼应的两个强敌,如果‘闭城不战’?”

“怎么样?”

“怕对军心的恢复没有好处啊!”

“如此,先生以为应该如何?”

“‘闭城不战,以老其师’,当然是应该遵循的。以眼下的形势而言,主公此计,诚然是获取胜利的不二之道。想那燕贼恃胜必骄,且见吴贼至,定有轻我心。我闭城以待之,彼‘骄’我‘奋’,一战可克。”

“不错。”

“可问题,就在‘彼骄我奋’上。”

“如何说?”

“贼固已骄,我军却还没有‘奋’呀!”

“如何才能‘奋’之?”

蔡子英一挥衣袖,斩钉截铁地说道:“非战不可!”

他是仅次赵恒的谋士,而且和赛因赤答忽交情很好,此时用这样坚决的语气提出此议,众人倒是没有太多奇怪。

赛因赤答忽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趁吴贼未至,而我援军才至的机会,选争战之将、用敢死之士,和他们打上一仗!只要获胜,则我三军的士气定然振作。三军振作,自然便‘奋’!然后闭城池,深沟高垒以待之,等其师老,伺机决战。”

“常遇春悍将,吴贼方渡河,来势甚锐;赵过持重,燕贼已列阵,守势甚坚。‘与之一战’,该与谁战为好?”

“欲取燕贼,需得先过金乡。金乡虽小,亦然城也。攻城不能速克,一旦不能速克,便就很容易会陷入相持。相持,不利於我。常遇春虽悍,初来乍到,不熟地理;且长途行军,士卒必疲。又而且,他威名虽大,但我军没有和他交过锋,对他并不畏惧。两千精锐,小战,足可胜之。”

“胜算几何?”

“燕、吴两贼,名同一主,俱伪宋臣下;然而,在这之前,并没有什么联络。这一回,是他们头次联手。赵过、常遇春,彼此不识,互相都不了解,这就好像是两个陌生人一起来联手做事。诸位请想,两个陌生人,联手做事,因为不了解,所以谁也不能信任谁,别说打仗,即使寻常小事,料来也是难以做好的。何况战阵之间,生死之地,动辄千、万人的死活在一念间呢?既无地利,又无人和,在下断言,取常遇春,胜必矣!”

不愧是军师一流,分析得有理有据。

常遇春此来,没有地利,没有人和;人生地疏,盟友又是一个“陌生人”。当立足未稳之际,如果与元军战,确实落败的可能性极大。

“我军既胜吴贼,常遇春定丧胆,他又与赵过不熟,是客军;则待我军闭城养足了锐气之后,只需用羊角庄的驻军看之,他肯定就不敢轻举妄动了。随后,我军再进攻北边的燕贼。以我之‘奋’,敌彼之‘骄’,获胜也是轻而易举啊!此一策,唤作‘先南后北’。继而,我军又败燕贼,大破之,再趁勇南下。常遇春区区五千人,后退无路,何如瓮中之鳖?”

赛因赤答忽拍手,喝彩,说道:“先生妙计!”问王保保和赵恒,“你们以为如何?”

王保保皱眉,他和赵过交过好几次手,对燕军很了解,尽管听蔡子英说得头头是道,而且从常理分析,也的确如此。但是,不知怎的,却总是有点心中没底,思忖片刻,他默然不语。——赛因赤答忽是他的生父,既想不到合适反对的理由,不好当着诸将的面反驳其所认可的“妙计”。

而赵恒还在琢磨常遇春到底为何敢冒险轻进,在寻思是否有的原因,也是没有回答。

不说话,就当是同意了。

“既然如此,便按先生此计行。吴贼已渡河,很快就至,不能拖延……。”赛因赤答忽长身而起,顾盼左右诸将,问道,“谁敢出城,与常遇春战?”

……

时当仲夏,天气多变。

本来晴朗多日的天气,从下午起,悄然起了风。先是热风,没多久,渐转清凉,从南边的河水上掠过来,还带着点水气。快近傍晚,风变得大起来了,摇摆着远处的水草、近处的林木,并聚集了云层,逐渐阴沉。

这风,一扫多日的炎热,让人不觉浑身轻松。

蒲水北岸,益都燕军大营。

但凡大军扎营,不能远离河水,但是也不能离水太近。

远离河水,吃水不方便,如果受到敌人的突然围困,很可能就会因为断水而遭到失败。离水太近,则又不利布防,“居军下湿,水无所通,霖雨数至,可灌而沈(沉)”,弄不好就是被水淹七军;并且因为水边潮气太重,也对士卒的身体没有好处。短日的驻扎还好,时日一长,很容易出现疫病,“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养生而处实,军无百疾,是谓必胜”。

“好高而恶下”,就是要选择在地势高的地方扎营;“贵阳而贱阴”,就是不要在阴湿的地方驻扎。这样,士卒就不会发生各样的疾病,这是必胜的一个重要条件。

所以,燕军的营地虽说是驻扎在了蒲水岸边,其实与河水还有一定的距离。

因为燕军的步卒、骑兵各占了差不多一半,故此,赵过选择的营式是“偃月营”。这个营式,乃是唐朝李靖发明的。中军居中,两军分为两翼,背险要,向平地,形成一个向前突出的半月形。本是多用于有险可恃的地方,如背靠山岗、面向平原。要说起来,并不适用对水扎营的情况。

只不过,赵过将此“营式”略微改变了一下。把两翼向前突出,改作了向两边平伸。步卒居左,骑兵居右。中军在后。三军皆面水而立。

又因为此战是攻为主,守为次,且前边有河水相阻,因而,赵过在设防上选择了较为简单的“木棚营”。

木棚营,就是栅栏营,“因敌所逼,不及筑城垒;或因山河险势,多石少土,不任版筑,乃建木为栅。方圆高下,随势深埋,木根重复,弥缝其阙。内重短为阁道。外柱一重长出四尺为女墙,皆泥涂之。栅外掘壕阔二丈,深一丈。木栅裏每百步造战楼一具,置望楼以远探望”。

这种营寨,虽然比较简单,但是在战争中却是最常见的,外有壕沟,内有栅栏,上有望楼,防御力算是中等。

中军帅帐,风声沙沙,吹卷起帐幕,啪啪作响。

赵过正与诸将议论军事,听见了风声,他略微停下,透过被卷起帐幕的缝隙,望了望帐外的营地,说道:“天、天凉气爽,正合交战。诸、诸君,本来天气炎热,忽、忽然下午起风,连老天爷都在帮咱们的忙!”

佟生养、李和尚诸将皆在,包括还有刚从郓城赶来的高延世,以及扎营在潭口站的庆千兴也派来了一个副将,还有傅友德等人。前线诸军,只有现在金乡的杨万虎部没有人来参与此会。——,这是赵过给的将令,因杨万虎位处最前,所以命他只管专心守御就是。

此外,还有两人,一个年近三十,一个至多二十来岁。观其衣着,不似燕军中人;看其相貌,也很面生。并且,他两人年岁虽不大,军职也不太高,但是却高居佟生养诸人之上,位次仅在赵过之下,坐在客位之上。

此两位,却不是别人,正是吴军常遇春派来的使者。赵过之所以召集诸将,便是因为他们两个人的来到。此两人,一个是常荣,一个是蓝玉。

赵过笑与他两人说道:“常、常参政,用奇计,绕、绕过徐州,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渡过了黄河,长、长驱直入,竟至济宁。不、不瞒你们说,实在是出乎了俺的意料!何、何其速也!”

常荣和蓝玉都是常遇春的心腹,赵过略知其名,晓得他们一个是常遇春的族弟,一个是常遇春的内弟,对他们非常客气。

听了他的话,常荣和蓝玉对视了一眼。

在来燕军营地前,他们对燕军的诸将也做了一些了解,知道赵过是邓舍的股肱重臣,因此态度也很谦虚,并没有因为来援的身份而自傲,更没有因为赵过的结巴而就小看他。常荣的军职高,年龄也大,由他回话,说道:“徐州守将胆弱,曾是我家将军的手下败将,能够一夜渡过黄河,只是运气罢了。不敢当大人的称赞。大人孤军深入,克巨野,大败王保保,杀得他魂飞胆破;今又再接再砺,麾师南下,列阵蒲水,锋芒直指单州,更是声威震天。……,其实末将早在金陵时,就久闻大人威名了。”

赵过一笑,端起茶碗,示意,说道:“两、两位将军不带随从,轻骑而行,穿越敌境,来我军营,胆气之壮,实、实令俺佩服!路上辛劳,请先喝碗茶水,略、略解些渴。”看他两人喝水,又接着说道,“常、常参政奇计渡河,智勇兼备,不愧吴国公麾下名将。能得贵军助战,幸甚至哉!今遣二位来,定是有以教我。王保保虽败,实力尚存,如、如今更有临汾驰援,不可小觑。常公有何妙策?请、请二位直言,俺洗耳恭听。”

常荣、蓝玉来见赵过,自然是为了商议如何携手作战。

常荣迟疑了一下,瞧了瞧佟生养诸将,心知军情如火,决定不再客套,直话直说,放下茶碗,拱了拱手,说道:“大人太过客气,我军远来,一不熟悉地势,二与王保保也没交过手,‘人生地疏’。出城前,我家主公有交代,凡遇战,一切唯大人马首是瞻。‘妙策’二字,实不敢当。”

“嗯。”

“不过,倒是有一点小小的看法。”

“请、请说。”

“王保保年少有为,赛因赤答忽、阎思孝元之上将,赵恒素称多智。王保保部,河南军乃常胜之师,昔日,察罕帖木儿攻打我汴梁时,此军便是主力。还有曹州军,虽是地方戍卫,但出了名的泼辣敢战。又及赛因赤答忽所率的‘长枪军’、‘铁甲军’,更是察罕的精锐嫡系。大人虽有巨野之胜,但正如大人所言,鞑子实力尚存,我家主公以为,不可大意。”

话音才落,斜对面有一人,重重发生了一声:“哼!”抬眼看去,却是佟生养。赵过瞥了他一眼,用眼神制止,让他把想说的话咽下了,转过脸,笑道:“将、将军言之甚是!不知吴国公还有何指教?”

“我家主公以为,鞑子新败,苦士气低沉,今有援军来到,肯定会寻机一战,以图恢复军心。而这寻机一战,十有八九,会选取我军。因为我部长途行军,疲惫且人生地疏。如果此战让鞑子获胜,他们的士气就会复振,接下来的战事不免相持。因而,末将等此次来见大人,便是想与大人约定,若鞑子果然出军取我,则大人援之,击其后;若我家主公料错,取贵军,则我部亦必相援,击其后。如此,初战胜,再战就容易了!”

“吴、吴国公高见,正该如此!”

赵过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即应诺,举起茶碗,说道:“军法,禁战时饮酒。便以茶代酒,与贵部相盟此约!”常荣、蓝玉,并及燕军诸将也同时举起茶碗,都是一饮而尽。

放下茶碗,赵过一边继续与常荣、蓝玉叙谈,一边不由心中想道:“主公昨日才来军文,分析所说,竟与吴国公相同。果然天下高明之士,往往所见略同!只是,……。”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案几,上边堆积了许多的公文,邓舍来信正在其中。在信末,邓舍写道:“鞑子非无智之人,先取常遇春,以求一胜之策,此常理也,人皆可知。不可不防其用此使诈,诱我军上当。临机之时,将军且需深思!”

风凉如水,暮色深深。

绵延十几里的燕军营地,炊烟袅袅。一两点雨,从空中飘然落下。

81 牛刀

雨从傍晚时下起。

栖在远处树上的野鸟,淋在其中,时时有振翅高飞而去。入夜后,变得安静起来,枕戈宿在帐幕里的士卒,入耳只听到一片窸窸窣窣。远处的河水潺潺流过,风越发地凉了,值夜的军士站在望楼上,火把明灭。

宿营驻扎,最烦的就是下雨。

像眼下这样的小雨还好,能够一清暑气,给人些清凉;若是大雨,必会将营地搞得泥泞不堪,洼地处,更还会积蓄深水,十分不便。野战在外,没有太好的条件,大部分的士卒连身换洗的衣服都没有,鞋子也只有脚上穿上的那一双,出外一走,动不动就会弄得又湿又脏,很不舒服。

而且,军中又有纪律,不许私下生火。时日一久,怎会不疫病丛生?严重降低战斗力。不过,雨水初落,影响倒是还不算深。

立在辕门口,赵过负手远望了会儿。

刚下午起风时,他还觉得不错,真是没有想到,居然会落起雨来。侧耳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蒙蒙的夜色下,原野空旷而宁静。玻璃丝似的细雨,在近处看得清楚,而越远就越迷离,满天地间一片沙沙的细响,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远方的蒲水,宛如一条白练,跃入眼帘。

他刚送走了蓝玉。为了便于联手配合,常荣没有走,留了下来;并作为对应,派了一个千户随同蓝玉一起,去往常遇春的军中。

“大人,夜深了,回去吧。”

说话之人是潘贤二。他刚忙完了军务,没赶上迎接常荣、蓝玉,且随了前来送行。

赵过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在回忆适才与常荣、蓝玉会谈的内容,在定下盟约后,他们又谈了许多,其中包括一个将要实行的计划。听了此问,方才回过神来,他问道:“金、金乡的军报送来了么?”

按照约定,杨万虎每隔两个时辰,要往主力大营送来一份军报,汇报单州、成武,现在又加上了羊角庄等各地的敌情变化。潘贤二答道:“还没有送来。不过,也应该快了。”瞧了瞧夜色,说道,“最多半个时辰。”

“给、给泰安的军报送走了么?”

杨万虎给他送军报,他需要给泰安送军报,然后再由泰安转去益都。潘贤二说道:“早在常、蓝两位将军来前,今天的军报就已经送走了。”

赵过沉默了片刻,再往远方望了一眼,见蓝玉及遣派去常遇春营中千户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雨夜中,这才转过身,欲待走时,忽又停下,伸出手,接了几点雨滴,感受着凉意,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这雨不知会不会下大?”没把话说完,咽下了后半句,与随从诸将道:“走、走吧,回营去。”

一行人冒雨回营,经过处,守夜、巡逻的士卒皆站直行礼。

归入帅帐,诸人又商议了会儿军事。赵过针对刚才会谈的内容,做了几项安排。随后,佟生养、李和尚等自告辞,回去本军。随着他们的离去,受到马蹄声响的惊动,中军大营略微地骚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安静。

然而,在表面的安静下,一股肃然的杀气却怎么也无法遮掩,冲云霄直上,划破了雨幕与夜幕,又落下来,笼罩苍茫大地。

杀气笼罩之下,灯火帅帐之内,只剩下了赵过、潘贤二、蓝玉三人。

夜将深沉,为何他三人依然不眠?

一份地图铺展在案几前,他们皆聚精会神地注目其上。

……

不同於赵过的心忧,单州城内,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赵恒、蔡子英诸人,却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落雨而不觉欢喜。

站在城楼上,他们一边观雨,一边交谈。

蔡子英喜形于色,说道:“燕贼赵过部屯驻蒲水河畔,本就阴湿,如今忽然下起了雨,越发雪上加霜。吾观此雨,虽然不大,胜在绵延不绝,且云层密集,短日内定然难以停下。就算下不大,只要能连着下上几天,对燕贼,乃至吴贼,肯定都是不利!”

赵恒深表赞成,也说道:“不错。雨水一下,天气潮湿,且不说很容易导致疾病,首先一个,对火器的使用就不利;其次一个,对弓矢的使用也不利。雨下路滑,亦不利攻城。而粮草转运,更是困难。”

赛因赤答忽哈哈大笑,说道:“此真乃天助我也!”

正说话间,听见木屐声响,转回头去,看见是阎思孝。他们一干主将、谋臣全都出来看雨,顺便巡查城防,得有人守在帅府,以备处理紧急的军事,守在帅府之人就是阎思孝。见他这会儿过来,赛因赤答忽心中一动,等其走近,放低声音,问道:“阎公步履匆匆,可是红贼有何异动?”

“大帅明见。刚接到的谍报,一个时辰前,本在入夜时已扎营的吴贼常遇春部忽然拔营,向我羊角庄方向急行。”

“噢?一个时辰前?”

掐算时间,一个时辰前,是刚刚落雨的时候。

常遇春趁着落雨拔营,借助夜色,向羊角庄方向逼近,意欲何为?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对视一眼。王保保微蹙眉头,说道:“常贼趁雨夜急行,是想借机取我羊角庄么?……,阎公,羊角庄的驻军可知此事?”

“已经知道了。”

“虽然有雨,且我羊角庄驻军的驻防工事大约也还没有能完成,但毕竟也是数千的精锐,何况已经知晓此事,常贼来犯,倒也不值得担忧。”

说起常遇春部,蔡子英想起一事,问道:“阎公,散出去查探常贼粮秣虚实的斥候可有回报了?”

常遇春孤军渡河,带的辎重肯定不会多。根据蔡子英的推测,十有八九,后期是要靠燕军补给的。所以他请赛因赤答忽遣派出去了许多的斥候,一方面探明常遇春到底带了有多少的粮秣,可供支持几天;另一方面,则顺带摸清楚从蒲水到常遇春驻军处的道路,看看有几条。

如果能把这两方面的情况探查清楚,便可以更进一步地推测出燕军何时会给吴军补充后勤,更甚而,会走哪一条道路。而如果把这些都搞清楚了,就可以在适当的时间,在适当的地点,埋伏下一支军马,半道劫粮。

察罕帖木儿建议赛因赤答忽可以去劫邓舍的粮,蔡子英由此化之,更准备劫常遇春的粮。这,也是他所谓“先南后北”,先打吴军,后打燕军的一个可行办法。

阎思孝说道:“常贼防范甚严,咱们派出去的斥候很难靠近,只能远远观望。他带了有多少的粮秣,一时间,还难以探查清楚。不过,从他行军走过的道路上来看,辎重车不算少,而且都很重,压出来的车辙很深。”

“也就是说,短日内,他是不会缺粮的了?”

“怕是如此。”

蔡子英向赛因赤答忽、王保保拱了拱手,说道:“既然短日内劫粮的可能性不大。卑职请大帅、少将军,今夜即遣军出城!”

“出城?”

“正是!常贼趁夜雨疾行,不管他是不是为了去取我羊角庄,但对我单州来说,都是一个机会!”

“机会?先生的意思是说,我单州可以与羊角庄呼应,围击常贼?”

“不错!今夜出击,对我军有利三,对红贼有弊三。”

“三利为何?”

“我临汾军初至,诸将无不求战若渴,此我之一利。虽然下雨,只是细雨,对我骑兵无碍,此我之二利。羊角庄已驻有我军,占有地利,足为呼应,此我之三利。”

“三弊为何?”

“常贼初至,本已士疲马倦,却自恃骁勇,不待休整,便冒然进军,此彼之一弊。据报,常贼部多步、少骑,此时雨虽小,亦对步卒结阵不利,此彼之二弊。常贼趁雨夜拔营,以为我不知;我军趁雨夜出城,只要隐秘得好,金乡杨万虎、蒲水赵过却定然会不知,外无响应,此彼之三弊。”

“三弊,三利,……。”

“我军有此三利,而彼却有三弊。败之易如反掌!”

却正是:趁天雨,牛刀小试,渡黄河首开攻战,常遇春要夜袭鞑虏;因地利,大显身手,援单州初露锋芒,蔡子英欲反击红贼。

察罕的幕府中,他最信用的谋士当数李惟馨,余者如孙翥、赵恒,蔡子英也是一个。李惟馨因为最得重用,所以常年随在他的身边,参议谋划,少有外派;而孙翥、赵恒、蔡子英等人,有时会派去给部将,担任谋主,像这次便把赵恒给了王保保;至若蔡子英,则是多随在赛因赤答忽左右。

察罕的这种安排,一来,是为了增强诸将的作战能力;二来,也不排除有监督各军的意思。所谓监督,倒也不是怕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生异心,——赛因赤答忽是他的内弟,王保保是他的义子,他又没有亲子,明摆着打下的江山将来肯定是要给王保保的,说实话,这两个人也没有必要生异心,目的是为了能更好地令行禁止,打起仗来,可以如臂使指。

不过,也因了这层关系,诸将往往都会对上边派下来的谋主比较尊重。此时听了蔡子英之言,赛因赤答忽微一思量,便即做出决定,说道:“先生此计,诚然妙哉!正可行之!”问王保保,“保保,你以为如何?”

他是王保保的生父不假,但王保保又是察罕帖木儿收养的义子,就地位而言,尚在他之上,且是单州军的主将,若是私下,自然可以亲近,然而,出军作战却涉及公事,所以,不能不问上一句。

——,其实,赛因赤答忽和王保保名为父子,关系并不怎么密切。王保保“生而敏悟,才器异常,幼多疾,忠襄以母舅氏视之如己子,遂养于家”。打小,王保保就被察罕帖木儿养在了家中,可以说,他是跟着察罕帖木儿长大的。血缘再近,见面少,感情上自然会有些疏远。

赛因赤答忽有三子一女,相比王保保,另外的两子、一女,更像是他的孩子。他的次子名叫脱因帖木儿,现也在军中,不过此次没有随行同来。

“蔡先生分析得很透彻了,我有三利,贼有三弊。孩儿以为,此计可行。”

“好!”

赛因赤答忽也是体谅王保保,略微沉吟,用商量的语气,接着说道:“保保,你部屡经大战,尚未休整过来,此次夜取常遇春,便用俺军如何?”

“依父亲所言。”王保保恭敬地答道。

他同意,赵恒有异议,说道:“大帅,临汾军士气高,出城夜袭固然适用。但以卑职所见,临汾军毕竟道路不熟,最好,还是选用我单州军一部为前导。如此,方可确保万无一失。”

赛因赤答忽从谏如流,接受了他的意见,转顾诸将,笑道:“上午,俺问你们,谁敢去挑常遇春,尔等皆争先踊跃。已到用武之时,谁愿去之?”

一人出列,昂然应道:“末将愿往!”

但见此人,豹头环眼,八尺身材,亮银甲,红战袍,在城楼上、夜雨下,这么出列一站,颇有龙虎之姿,不是别人,正是虎林赤。

他乃河南人,是个绿睛回回儿,虽然在元军中的名声不及关保、貊高,却也是一员赫赫有名的骁悍勇将,胯下骏马唤作黑麒麟,善使一杆乌黑点钢枪,冲锋陷阵如飞虎,掣旗斩将是能手。乃元军中有数骑将之一。

早在汴梁三路北伐时,此人便曾在潞州铁骑谷,大败过关铎;更在去年,察罕帖木儿入侵益都的时候,参与了济南一战,曾与赵过、邓承志等人交过手。邓承志并因此战而身负重伤。随着他出列,又有两人站出。

一个陈明,一个董仲义,是他部下的两员偏将。

——,日前,邓舍在益都“论将”时,提起过他三人的名字,认为在燕军中,唯有“高延世”可以当之。

见他出列,赛因赤答忽大喜,说道:“有将军出战,败常遇春,如反掌观纹!”

——

1,王保保和赛因赤答忽的关系。

“(至正)二十六年(1366)二月,(扩廓帖木儿)自京师还河南,欲庐墓以终丧,左右咸以谓受命出师,不可中止,乃复居怀庆,又移居彰德。”

这个“欲庐墓以终丧”,指的就是为赛因赤答忽修整墓地,并前去尽孝服丧。从这几句可以看出,他虽是察罕的养子,但并没有因此就割弃了与赛因赤答忽的父子关系,但因为左右的劝解,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尽管当时确实战事比较紧急,可似乎也可由此看出,其父子的关系并不亲近。而且,因为他是察罕养子,所以无论是从宗法,还是从习俗上来说,实际上都已被认可是为察罕的后代,当时大约也没有人因此而奇怪。

至少,没见有因此而责斥他的。朱元璋一样赞他为:“天下奇男子。”

82 雨斗

虎林赤引一千铁骑,夜出城。

走单州东门,往东南行,人、马皆衔枚。亥时,至羊角庄外。

羊角庄是个大庄,民多刘、李二姓,举豪强为主,练有五百青军,并围绕着庄子建筑的有壁垒,在外边挖的有堑壕。方圆数十里内,这里是最坚固的一个村庄。元军之所以选择此处为第三处屯驻地,原因正在於此。

如今,加上后来元军增设的防御措施,尽管阵地构筑得还不算完整,但相对而言,自是越发牢固了。

虎林赤没有直接入庄,远远地停下,观看了片刻。

见细雨迷离下,远处一个偌大的庄子,漆黑一片,只隐约能看到点边沿;悄然无声,更无半分人马声响。虎林赤心中犯疑,暗中想道:“听大帅们说,八不沙明明已知常贼来犯,为何庄中却阒然无声?蹊跷!蹊跷!”

屯驻在羊角庄的,正是临汾援军里的步将八不沙。

八不沙这个人,和虎林赤,包括貊高、关保、贺宗哲、郭云等等大部分的察罕部将都有不同,他不算察罕的嫡系,不像虎林赤,很早前就开始追随察罕了,而本是“官军”的将领,后来归给了察罕调拨。

因此,对察罕的忠心程度,他就不如虎林赤等人远甚。在原本的历史中,他本来就应该在去年十月间,便因为不服调遣而被察罕斩了的,只是自从邓舍立足益都后,许多的历史慢慢地改变了方向,故此,他才能够活到今日。——,不过,他的这个对察罕不忠,倒不是说就与义军款曲,他一样也是仇视红巾的,只不过他的效忠对象不是察罕,而是元帝罢了。

虎林赤既心中犯疑,不免踌躇,召了两个小校过来,吩咐说道:“且潜去庄里,探探情形如何。”又将斥候远远撒出,去探查常遇春到了何处。

两个小校用棉布包裹了马蹄,领命自去。虎林赤等悄悄等候,没多时,就见他两人转回,禀道:“回将军,适才小人等到了庄前,有人接住,入得庄中,见了八不沙将军。八不沙将军说,常贼将来之事,他已知晓;所以庄内不生烛火,军士偃伏,却是专门为了引常贼近前,好做厮杀。”

“原来如此。”

立在边上的陈明接口笑道:“难得!八不沙也有此智。……,将军,咱们是现在入庄,先与八不沙见面;还是直接便去埋伏地点?”

雨水淋湿了铠甲,略带凉意。

虎林赤紧了紧披风,说道:“咱们人马众多,如果先去庄里,难免走漏风声。便直接去埋伏地罢。”

虽是这么说,却没就走。又稍等了会儿,待探马归来,问清了常遇春现在所到的位置,离庄子已只有三十里。然后,又命那两个小校再去庄中,将之告与八不沙,并相约:闻战鼓三通,请出庄助战。

接到八不沙的回信,诸般安排妥当,方才引领诸军,绕过羊角庄,往预定的埋伏地点径去。

选下的埋伏地点在羊角庄南边七八里处,大道的东、西两边,相隔数里外,各有丘陵一座。丘陵后又分别各有林木。正合适用来埋伏。而且这丘陵不大,中间地带非常开阔,足有十几里宽,也很合适用来骑兵冲突。

一千铁骑,分作两队,一边埋伏五百人。

虎林赤自率一队,陈明、董仲义率一队,各自埋伏停当,雨水沙沙中,皆遥望道路,静等常遇春经过。

约等了两刻钟,远远望见一队军马行至,竟是丝毫不加掩饰,从头到尾,火把通明,拉出好几里地远去,映亮了雨夜。隐隐见到队伍的前边,有一员将,稳坐如龙战马之上,由百十人前呼后拥,倒提长枪,当先而行。

陈明、董仲义埋伏在路西,看见此状,两人不觉吃惊。董仲义说道:“久闻常贼骁悍名闻江南,乃是朱贼麾下最得力的人之一。却不料骄横至此!深夜行军,奔袭敌寨,居然明打火把,大摇大摆,太也不将咱放在眼中!”

陈明勇将,当年铁骑谷,关保、虎林赤大败关铎,他便是前锋之一,首陷敌阵的;又,去年济南之战,重伤邓承志,他亦是主力之一。常遇春虽悍,江南远离北方,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他却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冷笑了一下,说道:“逞凶江南,便以为咱北地无人?不知死活!”

捏了长枪,恶狠狠,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说道:“哼哼!俺的长枪早如饥似渴!”

陈明摩拳擦掌,细观吴军,见他们越走越近,又说道:“常贼已不止是骄横了!老董你看,他大队行军,探马却竟然只放出了两三里远!这何异孩童怀揣重宝,行走热闹街衢上?简单是在主动引诱咱们来偷袭!”

董仲义听得此言,不禁一愣,重复说道:“引诱咱们来袭?”话音未落,猛听得对面鼓声响起。陈明长身而起,说道:“一通鼓,将军出战。二通鼓,我军出战。弟兄们,上马,预备冲锋!”

对面丘陵后,伴随鼓声,喊杀骤起,虎林赤一马居前,率队往大道上冲。一边冲,一边高呼:“俺皇元上将虎林赤在此!彼等红贼,还不受死来?”随从五百骑也皆随声高呼:“彼等红贼,还不受死来!”呼声振动林木。

五百骑兵冲锋,别看人不多,声势很大,特别是在雨夜下,便好似一条黑龙,冲开了雨幕,带起无数的泥水,夜色中,滚滚趋前。

看罢虎林赤部,董仲义再去看吴军。一看之下,心头跳动,暗呼一声:“不妙!”

却见那大摇大摆而来、看似毫无防备的吴军突临敌袭,却竟然毫不慌乱。就在虎林赤冲过来的间隙里,带头的那员将校,镇定自若,指挥如意,外围的士卒随着命令蹲下身体,纷纷举起盾牌;内里的士卒或者架起长枪,或者撑开弓弩,并集中收缩。转眼间,已结成了一个圆阵。

没退回军中,仍旧居在最前的吴军主将亲自挥动小旗,吐出了一个字:“放!”

箭矢如雨。

董仲义失声叫道:“糟糕!好像是中了吴贼奸计。”

“有何奸计?就算吴贼有备,他全是步卒,又怎能抵咱上前精骑?至多让他们晚死一会儿罢了。”陈明圆睁双眼,问董仲义,说道,“老董,你识字,帮俺看看,吴贼主将身后的那杆旗,写得可是‘常’字么?”

董仲义点了点头。

知道眼前数里外的这位吴军主将果然便是常遇春之后,陈明按捺不住,说道:“将军怎么还不敲响二通鼓?”

二通鼓响!

虎林赤不傻,或者他冲出丘陵时,还没发现吴军早有戒备,但一看到吴军有条不紊的备战举措,当然便一清二楚,心知常遇春已有防范。

而且,他冲在最前,较之董仲义、陈明也更看得更清楚,面前的这支吴军,远远看去队伍不短,像是吴军的主力,但此时收缩之下,却分明至多千许人而已。

吴军渡河的有五千人。此时此刻,在这里的只有一千来人。其余的四千人哪里去了?不错,是需要留下一部分看守粮秣,可也用不了四千人吧?虎林赤久经沙场,顿时知道中计,想道:“本欲围歼常贼,却莫要反被常贼围歼!”于是,当机立断,决定不再隐蔽实力,打算先集中兵力,把眼前之敌冲垮再说。因此,便令亲兵传令,敲响了第二通鼓。

鼓声响,震动夜色,陈明、董仲义率众杀出。

“千骑取千步。就算吴贼后边还有埋伏,也管教他来不及前来救援!”冒着矢石,虎林赤如此想道,身由马走,短短数里距离呼吸即至。

因为距离太近,吴军没有能够射出多少箭矢,将入敌阵前,他往身后、左右偷眼观瞧,注意到似乎中箭坠马的元军不多,暗下松了一口气,振作精神,又是一声大呼:“俺皇元上将虎林赤是也!两千铁骑在此,红贼还不受死?”这一回,不单是他带的五百人高呼,陈明、董仲义也随之高呼。杀声震天,铁骑如龙,奔走之间,挟风带雨,气势更旺。

只凭吴军千人,又是匆匆结阵,的确是抵挡不了多久。

“常”字旗下,那员带队的吴军主将挺枪跃马,把百骑随从分开,五十骑去迎击虎林赤,五十骑去迎击陈明、董仲义,自带十余骑,立在阵前,转顾部卒,喝道:“夜雨路泞,鞑子皆骑兵,不耐久战。我军的后援很快就能来到,咱们只需要坚持半个时辰便就足够!今日诸君显我淮泗精卒威风之时也!听令:悉去弓矢,以短兵击之,回顾者斩!”

令毕,他开弓射敌,三矢三中。三箭过后,元军已至近前,乃带头丢掉弓矢,并放下长枪不用,奋起短槌,往前迎战。头一个遇上的,是一个元军的九夫长,不等对方长戈刺来,催马直跃,与其侧身过,手起槌落,已将之打落马下。耳边风响,一元骑从侧面奔至,更不转头,让开刺来的长枪,随手拽住,把这元卒拉近,继而反手一槌,把他也打落地上。

左右奋击,勇不可挡。

虎林赤冲到,点钢枪探出,借助奔马的速度,来势如电,又是趁虚而入,险些就刺中了这员吴将的胸口。但见这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举起短槌,将长枪格挡出去,待要反击时,虎林赤马快,却已经冲了过去,留下一声称赞:“好武艺!”回头追问,“贼将可便就是常遇春么?”

吴将还没有回答,猛听得身后有人高叫:“常贼休走,吃俺一枪!”转头去看,见是元将陈明。陈明自恃悍勇,不服常遇春的威名,好容易等到二通鼓后,便紧赶慢赶地奔了过来,想要与之挑战,决决胜负。

吴将在前,陈明在后,两人相距不足一箭之地。

这段距离,已不够吴将转身,若是就这么背对迎敌,再善战,怕也是要落处下风。而吴将的十余随从被元卒分割,虽近在咫尺,难以驰援。好个吴将,忙中不乱,拨转马头,避开前边过来的元军骑兵大队,斜剌剌,往道路的北边奔去。陈明挺起长枪,随后追赶,叫道:“鼠辈!哪里走?”

吴将奔至人少稀疏处,故意放慢马速。陈明赶到,长枪直刺,及吴将后背。但见这吴将轻巧侧身,将之避过,重施旧技,丢掉短槌,拽住了枪身,用力往前一拉。——因为陈明的长枪是偏向他右边刺来,他是往左边躲的,故此只有丢掉右手上的短槌,才能抓住枪身。

陈明身不由己,被他拉到身边平行,略微靠后有半个马头的距离。这吴将接着伸出左手,从腰上抽出一柄长刀,伸直了手臂,绕过身子,侧向右后方刺,正中了陈明的咽喉,穿透出去,鲜血喷射如泉水。

吴将随之一搅,将他的头颅削下,提在手中,抹掉脸上的血水、雨水,仰头大笑,说道:“鞑子的勇将便是这等货色么?难为一合之敌!”

元军皆惊!

紧随陈明其后的董仲义脱口而出,问出了一个与虎林赤刚才所问相同的问题,问道:“贼将可是常遇春?”

“杀鸡焉用牛刀!俺乃吴国公麾下帐前左翼元帅,蔡迁是也!”

不是常遇春,也不是冯国胜,只是区区蔡迁。虎林赤失声说道:“无名之将,就能有这般勇悍?居然斩我陈明!”

敌我两军,步、骑两千余人,混战一团。蔡迁虽勇,步卒毕竟难当铁骑,渐处下风。便在此时,犹如雷动,又好似疾风起,先是地面震动,继而不久,一支五百余人的骑兵从南边冒雨奔来,出现在了战场之外。

“来者谁人?”

一面军旗前挑,上书三字:“常遇春。”

虎林赤大惊失色,叫道:“哎哟,到底中了吴贼奸计!”急令,“速速敲鼓,请羊角庄八不沙出军来援。”心道,“常遇春虽至,人马不多。只要八不沙驰援来到,我军稳占上风。”略想至此,心中稍安。

三通鼓响!

没等到八不沙的援军,却见有探马屁滚尿流地跑来,不及下马,仓促叫道:“将军!将军!羊角庄外,来了一支贼军。见打出的旗号,上书‘傅友德’!”

——

1,八不沙。

1360年,十月间,“时帝有旨以冀宁畀孛罗帖木儿,察罕帖木儿以为用兵数年,惟藉冀、晋以给其军,而致盛强,苟奉旨与之,则彼得以足其兵食,乃托言用师汴梁,寻渡河就屯泽、潞拒之,调延安军交战于东胜州等处,再遣八不沙以兵援之。八不沙谓彼军奉旨而来,我何敢抗王命,察罕帖木儿怒,杀之。”

83 三箭

傅友德为何出现?

却便是常荣、蓝玉面见赵过时,商议定下的计策。

既然已经判断出:元军极有可能会“先南后北”,趁吴军初至,立足未稳之际,先给吴军一个打击。那么,与其把主动交给元军,还不如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干脆“主动诱敌”。诱来的敌人,吴军可以自己搞定;但羊角庄的八不沙部,则便就需要燕军帮忙牵制了。

就在蓝玉离去不久,军议过后,赵过便令傅友德率五百骑兵趁夜过河,急行军,至羊角庄外埋伏。若果如所料,元军当真去截击常遇春部了,便出面牵制一下羊角庄的敌人;若猜测错误,元军没有去截击常遇春部,也不需回来,只管绕道再去金乡,补充一下杨万虎的军力便是。

蒲水距羊角庄,大约有六十多里,全用轻骑兵的话,至多两个时辰就能赶到。傅友德抵达的时候,甚至虎林赤还没有到。只不过他停驻的地方离庄子较远,而且比较隐蔽,所以虎林赤、八不沙等都没有发现。

五百轻骑兵,看似威慑力不大,但现在是深夜,且下雨,突然出现在庄外,虚张声势,八不沙难以迅速摸清情况,肯定不敢贸然行动。

傅友德命把五百骑分成四队。前三队,每百骑为一队,围绕着庄子驰骋。一队跑完,下来休息;第二队接着再上。如此再三,形成了一种川流不息之势。第四队,是主力,有两百骑,他亲自率领,持满向外,守在庄门口,一边休养马力,一边威胁庄内。只要八不沙敢出来,便予以打击。

夜雨蒙蒙,远近无光。

庄子里,八不沙听见了虎林赤的第三通鼓,心道:“这么快就响起了三通鼓声,定是中了吴贼奸计。”有心驰援,看着庄外的傅友德部,思之再三,终究不敢冒险,又暗自想道,“虎林赤已中贼计。如果俺贸然出庄,会不会也陷入埋伏?”远望庄外,遥见有数百燕骑,皆持弓矢,守在要道。又再近观墙外,一队队的燕骑川流不息,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

有偏将说道:“将军!先前,虎林赤与将军约,若三通鼓响,便请将军出庄。现在,第三通鼓已经响起。庄外又出现了红贼傅友德部,想来,定是虎林赤中了贼计。将军若不出援,便是见死不救。奈军法何!”

“出庄的道路只有一条,已被傅友德控扼。我部皆为步卒,行动不快。在这种形势下,若是贸然出战,只是自寻死路!且夜雨簌簌,阴沉无光,燕骑有多少,咱们也不知道。纵三军皆不惜死,敌暗我明,又如何战之?”

“大帅、少将军的军法无情!”

“来援单州前,主公有军令:‘不得浪战’。就算大帅、少将军的军法再无情,今夜出战,也是不能!”

“浪战”的意思就是轻率作战,用在眼下,倒是贴切。八不沙有察罕“不得浪战”的军令在手,即使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的军纪再森严,他也不怕。听见他如此回答,那偏将无言,不再相劝,退下一边。

沙场打仗,不是勇敢、不怕死就行。

自古以来,发生过的战事成千上万,勇敢、不怕死的将校有很多,因为将校勇敢、不怕死而出名的战例也有很多。项羽破釜沉舟,韩信背水一战,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们成功了,名传青史,为后世人钦佩。然而,不能只看到成功的,有更多没有成功的,功败身死,或沦为后人的笑柄,或竟至泯然无闻。还是那句话,“兵者,凶器也”。

只有深刻领会兵法、知道作战危险的人,才会老成持重。八不沙执意不肯出援,不是因为胆小,而正是因为老成持重。

察罕帖木儿能纵横河北,威名盖世,除了他本身能征善战的原因之外,手底下有一班“知兵”的将领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

八不沙注意到部将多有口服心不服的神色,又缓缓说道:“天夜暝雨,敌情不明。没有攻守策,却冒然出战,无非浪战得死,实不可取。此我军之一不可出。虎林赤部千骑,皆我精锐,骁悍敢战,陈明、董仲义亦俱虎将,有万夫不当之勇,且熟悉道路,占有地利之便,纵一时不察,陷入了敌人的埋伏,也绝对可以顺利突围。此我军之二不必出。

“是我军出战,有浪战的危险;而我军不出战,虎林赤却也没有被围歼的可能。又何必冒险出庄?”他仰头观望天色,接着说道,“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亮了。等到那时,咱们就可以把燕贼傅友德部看清楚;并且虎林赤大约也已突围而出。贼众激战半夜,必疲;我军听战半夜,则却人皆发奋。明暗之势可以立变。我骑、步相和,再与贼战,定可胜之!”

姜还是老的辣。

八不沙的一番分析,鞭辟入里,麾下诸将听罢,无不膺服。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为何不派虎林赤等人,却指派了他坐镇羊角庄?不为别的原因,就因为他这个人明将略,才可独当一面。果然不错。

观罢傅友德军,依然令庄中不得生火。叫两个亲兵搬来了把椅子,八不沙坐在庄头,静待天明。

庄子外,傅友德和几个将校正在说话。

上次奔袭成武,他和佟生开配合得不错,更多亏了佟生开献计,才骗出了元军的探马,从而借以踏营成功。故此,这一回,他又问赵过要来了佟生开,作为副手。

另外傅四、列老九等人,都是他的老部下,此次亦带了来;以及高则明,即高延世的族侄,奔袭成武时被俘,因为他较为熟悉道路,所以这次也带了来。除了这几员将校外,还有一人,名叫赵普多。

此人乃是赵普胜的弟弟。

赵普胜,安徽巢县人,本为徐寿辉的部将,曾占据安庆,“拥众万余,船万艘”,号称百万水师,多次击败朱元璋,后因孤立无援,退守巢湖结寨自保。——巢湖的位置,处于和州西南百十里,向东北数十里便是庐州(今合肥)。因其本人善使双刀,故人送绰号“双刀赵”。

想当年,此人也是一个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投奔朱元璋的俞通海、廖永安、廖永忠等人,原本就是他的部属。

因为“数为庐州左君弼所窘”,“惧为所袭”,所以他们相约投朱元璋。当时,朱元璋“方驻师和阳”,正图谋渡江取金陵,苦无舟楫,闻俞通海、廖永忠等至,与徐达等人说道:“方谋渡江,而巢湖水军来附,吾事济矣!”大喜过望,认为是:“天赞我也!”,亲往抚其军。

“而赵普胜叛去”。

到底是称雄一时的人物,不甘弃主,改投别人为将。

“叛去”后,赵普胜接连用武,纵横池州、巢湖间,给朱元璋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刚好,陈友谅有不臣之心,欲弑徐寿辉,却对赵普胜很忌惮。于是,朱元璋便用反间计,散布谣言,说赵普胜“欲归吴”。陈友谅遂在至正十九年,设计,“执而杀之,并其军”。

赵普胜一死,其部群龙无首,迫于无奈,也只有从了陈友谅。不过,普胜甚得军心,他的部将们对此都很有怨气。待到次年的龙湾之战,先后有两人都趁机降了朱元璋,一个是张志雄,一个是袁义。并及后来在小孤山投降吴军的丁普郎,也和赵普胜之死有关系。——看名字就看出来了,他和赵普胜都是“普”字辈的,皆为彭莹玉一系白莲教的教徒。

这些人,分别都为朱元璋立下了极大的功劳。

赵普多却与他们不同。早在赵普胜没被杀前,他就私下里与之说:“陈友谅相如狼顾,必有不轨事。”谏言对其多加提防。可惜赵普胜没有听从。也不能说没有听从,听也是听了,但太过自信,终究还是死在其手。

及赵普胜死。因赵普胜素与丁普郎交好,所以赵普多与丁普郎的关系也很好。而傅友德又曾与丁普郎同镇小孤山,故此,连带着他与傅友德的交情也不错。当下,孤身逃出,潜去小孤山,投丁普郎、傅友德。

丁、傅两人,义气为重,隐藏了他的姓名,改头换面,藏在军中。又到年前,傅友德出使益都,受邓舍招揽,改投了海东。赵普多闻讯,便又不辞千里,赶来相从。他来相从傅友德,为的是有机会为兄长报仇。

前次傅友德奔袭成武,因为需要他留在巨野,暂代统率带自济州的两千步卒,故此他没有随行同去。而此一番,再深入敌境,威逼羊角庄,却又与上次冲营不同。“冲营”可以来去如风,威逼羊角庄却很有可能会爆发鏖战,关系重大,不可没有骁勇之人为副手,所以,也带了他同来。

有其兄,必有其弟。他同样也是以善用双刀出名。军中呼为“双刀小赵”。小时候,他读过几年私塾,虽武艺出众,却不似傅友德、杨万虎等人,说话带着点文气,这时说道:“将军,咱耀武庄外已有多时,八不沙却半点动静也无。要么,他是被吓破了胆;要么,此中便必有玄虚!”

傅友德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按在鞍上,遥望庄中,说道:“咱们来前,左丞有交代。说八不沙此人,在鞑子军里并不单单是以勇猛闻名的,且颇有智谋。你说的不错,咱们围庄已经有好半晌了,庄内却寂静依然,竟好像不知咱们来到似的。这其中,十有八九,是有玄虚!”

“以末将推度,不外乎是因为天黑落雨,八不沙难辨我军虚实,故此静静等待,想等到天亮,再来与我军一战。”

要是等到天亮,傅友德只有五百轻骑,羊角庄定然是打不下的,不但打不下,而且很容易招致单州的驰援。一旦单州的驰援来到,前有坚垒,后有敌众,没有第二条路,只有战败一途。

当然,也可以不战败,改而去与常遇春部会师。可若是如此一来,赵过的第二条军令,命他在呼应吴军后,“立即增援金乡,加强杨万虎的机动作战能力”,就不能实现了。不能完成军令,必受军纪惩处。

也是傅友德太勇悍,赵过几乎是把他当作“不知疲倦的战斗器”使用了。孤军深入、奔袭成武才过去没几天,这就又给了他“呼应吴军、增援金乡”的重任。——元军中传言:“宁逢万虎,莫遇老傅”,有他两个人坐镇金乡,肯定会给元军更大的震慑,能够使王保保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也不知吴军与虎林赤之战,打得怎么样了?”傅友德一张铁面,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心中却不免嘀咕,暗中想道,“要像小赵说的,等到天明,肯定对我部不利。要不然?俺分些人马,去助助常遇春?”

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将此念头打消。

他只有五百骑,分出去一两百骑已是极限。一两百轻骑兵,对远方的战局不会起到太大的作用。转了视线,投去南边,没有办法,也只好寄希望常遇春能如他的威名一样,能够迅速地歼灭虎林赤部了。

……

虎林赤陷入埋伏,冒夜雨,左突右杀。

蔡迁带的千余步卒,据守中央地带,先用盾牌,继而推出百十辆随军马车,布成车阵,摆出守势。一边守,一边并同时不断地调整阵型,把元军的骑兵牢牢吸住。

千余元骑,散在车阵的周围,被车阵分成了两段。东边是虎林赤带的五百骑,西边是董仲义带的五百骑。战斗是时间越持续,两部人马越难以聚合一处。

随后来到的五百余吴军骑兵,则分作两路,一部百十人,骚扰董仲义,起牵制作用;另一部四百余人,是主力,在主将的率领下,猛攻虎林赤。

两军乱战,虎林赤见吴军主将“长躯伟面”,相貌出众,一杆长枪施开,勇不可当,接连挑死了数个元军悍骑,气势到处,所向无前,竟好似能生遏奔马,不觉骇然,高叫道:“来将请通名,可是常遇春么?”

他离那吴军的主将相距并不甚远。

听了问话,吴将抬头,乱马交枪中,本只是瞟了他一眼,不料一眼看去,竟是大吃一惊,连忙挥动长枪,将近旁的敌人悉数打落,抽出间隙,再又细细打量,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哎呀,哪里来的这般毛鬼?也敢在世间无礼!”横放长枪,拿起弓矢,拨弦就放,接连射出三箭。

却是虎林赤,相貌虽然堂堂,大约因人种的关系,体毛极多。只露在铠甲外的脸、手上边,就到处都是毛绒绒一片。说是“毛鬼”,分毫没错!

三箭射出,来如流星。

好一个虎林赤,不愧元军勇将,技艺精熟,舞了个枪花,打落一箭;兜马转身,躲开一箭。第三箭,避无可避,电石火光间,张开嘴,硬生生将之咬住!真是险之又险。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好生凶悍的恶贼!”心里下了断言,“枪法出群,又有如此箭技,必是常遇春无疑了。”

伸手从口上取下第三支箭,他低头观看,见箭柄到尾部,似刻有一行小字。拿到近前,见上边刻道:“金陵横舟铁甲交枪皇五等把都儿,帐前亲兵都护,定远冯国胜。”

——

1,陈友谅杀赵普胜。

至正十九年(1359年),九月,“陈友谅杀其将赵普胜”。

“初,友谅既忌普胜,又有言普胜欲归吴者。及是愤潜山之败,友谅益欲杀普胜,乃诈以会军为期,自至安庆图之。普胜不虞友谅之图己,闻其至,且烧羊出迎,于雁氵义登舟见友谅,友谅遂执而杀之,并其军。”

“潜山之败”:

也是在当年九月,较早时候,“吴奉国上将军徐达,佥院张德胜,率兵自无为州登陆,夜至浮山寨,败赵普胜别将于青山。追至潜山,陈友谅遣参政郭泰渡沙河逆战,德胜复大破之,斩郭泰,遂克潜山,命将守之”。

2,张志雄。

“志雄本赵普胜部将,善战,号长张,尝怨友谅杀普胜,故龙湾之战无斗志。及降,言于公曰:‘友谅之东下,尽撤安庆兵以从。今之降卒,皆安庆之兵,友谅既败走,安庆无守御者。’公乃遣达、国胜、德胜等追友谅,又命元帅余某等取安庆。德胜追及友谅于慈湖,纵火焚其舟。至采石,复战,德胜死。国胜以五翼军蹴之,友谅与张定边出皁旗军迎战,又败之。友谅昼夜不得息,遂弃太平遁去,达追至池州而还。余某遂取安庆,守之。友谅还至江州,据以为都。”

傅友德、丁普郎的降朱元璋,就有张志雄、廖永忠先水战取胜的原因在内。

至正二十一年,八月,朱元璋“亲复安庆,取江州路”。

“寻,至安庆,敌固守不战,公(朱元璋)以陆兵疑之,乃命廖永忠、张志雄以舟师击其水寨,破敌舟八十馀艘,遂复安庆,长驱至小孤山,友谅守将傅友德及丁普郎迎降。”

在鄱阳湖之战中,张志雄战死。

“院判张志雄所乘舟樯折,为敌所觉,以数舟攒兵钩刺之,志雄窘迫自刎”。

战后,朱元璋在鄱阳湖的康郎山建忠臣祠,丁普郎、张志雄分别位列前两名。

3,袁义。

“袁义,庐江人,本张姓,德胜族弟也。初为双刀赵总管,守安庆,败赵同佥、丁普郎于沙子港。左君弼招之,弗从。德胜战死,始来附。为帐前亲军元帅,赐姓名。”

——丁普郎是员猛将,降了朱元璋后,“授行枢密院同知,数有功。及援南昌,大战鄱阳湖。自辰至午,普郎身被十余创,首脱犹直立,执兵作斗状,敌惊为神。时七月己丑也。追赠济阳郡公”。袁义能战败他,虽然胜败兵家常事,但似乎由此也可见其勇。

后来,“从大将军北征,败元平章俺普达等于通州,走贺宗哲、詹同于泽、潞,功最。”又先后从“定陕西”、“征云南”,“留镇楚雄,……历二十年,垦田筑堰,治城郭桥梁,规画甚备。军民德之”。

——能让军民德之,可见其不但是勇将,下马也可治民。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

84 两败

“金陵横舟铁甲交枪皇五等把都儿”。

所谓“把都儿”,就是“拔都儿”。蒙古话,勇士的意思。蒙元入主中原长达近百年之久,不但蒙古人多有被汉化的,一些蒙古人常用的词汇也广为流传,汉人亦受其影响。

这一支部队,乃是朱元璋的“帐前守御”,尽皆精壮勇士,亲兵侍从一类,由“帐前亲兵都指挥使”领之。这个“帐前亲兵都指挥使”,也即“帐前五翼”的长官。此职位本是由冯国胜的哥哥冯国用担任。

冯国用病死后,冯国胜接替兄任。年前,在龙湾大败陈友谅后,又被拔擢为“帐前都护”。他虽是“帐前五翼”的上官,但更看重“帐前守御”的身份,换而言之,也就是更看重做朱元璋亲兵队长的这一个身份。

所以,在箭杆上,他刻上了“金陵横舟铁甲交枪皇五等把都儿”,而没有刻上“帐前五翼”。

——朱元璋的亲兵队伍,除了这一支外,还有一个“护驾八枝”,共一千三百余人,由另一个亲信护驾都督仇景福统带。事实上,主要负责朱元璋身边扈卫工作的,便是这个仇景福。而冯国胜只是在名义上有这么一个身份,更多的,其实是朱元璋在通过此举向他表示信任和亲近。

虎林赤看罢箭杆,失声说道:“冯国胜?”

箭杆被雨打湿,一点一点滴下水。他阴晴不定,想道:“先是蔡迁,继而冯国胜。一个比一个勇悍,却竟都不是常遇春!”如此勇将,还都心甘情愿地在常遇春麾下做一个偏裨之将,常遇春又该勇悍到何等程度?

今夜以来,他头一次产生了不妙的念头,横枪略退,退入到亲兵的护卫丛中,厮杀阵里,再度高声,问道:“对面将军,可是冯国胜?”

“正是你家爷爷!”

冯国胜出言不逊,虎林赤却没功夫生气,紧跟着问道:“常遇春何在?”

“你且往后看!”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了意料,虎林赤吓了一跳,急忙忙,转马往后去看。只见身后一条大道,直通往羊角庄方向,被夜色和细雨笼罩,除了时不时有本部的骑卒乱糟糟前进、后退,并不见有一个敌踪。

他心头咯噔一跳,暗叫一声:“冯贼狡诈!”知道又中“贼计”。果然不差,还没等他回过身来,冯国胜催马大呼,丢下弓矢,重用长枪,舞得雪花一片,杀入了虎林赤的亲兵队中,每进一步,必杀一人,杀人之余,还有空大笑说道:“常将军何等样人?你这般毛鬼一个,何用将军亲至!”

想那虎林赤,在察罕军中也是数得着的有名悍将。只可惜,连番遇到的皆是吴军精锐,一个蔡迁,出了名的不怕死,轻巧巧阵斩了陈明;又一个冯国胜,论勇武程度,可以说在吴军中是仅次常遇春等寥寥数人,龙湾之战,追得陈友谅上天无门、下地无路,遁逃武昌,亦是威名盖江南。

论智谋,比不过对手;论勇武,也比不过对手。狭路相逢,何以战之?早已陷入被动,羊角庄的援军迟迟不见,此时冯国胜又犹如蛟龙入海,虎归山林,而且常遇春更还没有出现。他知道不敌,顿时没了争胜之心,叫声“苦也”!拨马就逃。

主将一走,元军皆无斗志,唿哨一声,尽数逃遁。

亏得熟悉地况,又亏得吴军多是步卒,骑兵仅有五百余,追赶不及,且夜深难辨,冯国胜、蔡迁也不欲过多追赶,担忧失散敌境,只追杀了一阵,便即收兵,这才没有太多的损失。逃出二十里外,虎林赤收拢败兵。

千余骑,折损二百多。还有八百来骑。

不过,倒也并非全是折损,早先在冯国胜到前,他们冲击蔡迁的步卒阵时,因占有骑兵的优势,却是处在上风,斩杀了不少,计算战果,也有一百多级。自损二百多,杀敌一百多。看似勉强平手。但实际上,他们斩杀的多是步卒,而阵亡的却全是骑兵,战果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立在雨中,虎林赤激战半夜,汗水下去,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冷战,他仰头看天,见东方微明,已是拂晓。观过天色,转顾左右,看着聚拢身边的这群残兵败将,情不自禁又是叫了一声:“苦也!”

因了蔡子英的献计,赛因赤答忽、王保保派了他出来,一门心思想听他获胜的捷报,却不料因一时大意,反中了吴军之计,落了个大败而归。他想道:“这可如何去见大帅、少将军?”踌躇无措。想了多时,没有办法。探马来报:“吴贼打扫过战场,刚刚退走。”

“罢了,且先去羊角庄,质问八不沙为何不来救俺再说!”

这一回,有分教,却正是:虾兵蟹将,何须遇春亲至;牛刀杀鸡,老冯已然足矣!

却说虎林赤,辨明方向,拨马西走,往羊角庄而去。

走不多时,远远望见一军。隔得太远,看不清楚旗号;天色尚未大亮,也瞧不清衣甲。只依稀看出,来的都是骑兵,人数不多,大约四五百人。度很快,不多时,相距已只有一两里。看这支军马来的方向,应该正是从羊角庄来。虎林赤心中犯疑,想道:“八不沙都是步卒,何来骑兵?”

他也是倒霉,半路上碰见的这路军马,不是别人,恰是趁天色未亮时,才从羊角庄悄悄撤退的傅友德!

——冯国胜撤军前,给傅友德送了个信。任务既已完成,不走何待?傅友德当即率部转去金乡,却不知,半道里居然逢上了虎林赤。实在不知道是该说虎林赤的运气好,还是他的运气好。

虎林赤现他的时候,他也现了虎林赤。

赵普多、佟生开一个在军前,一个在军后,闻见敌踪,不约而同都来上言,不是建议战斗,而是提议避走。他们说道:“吴军才送来捷报,路上便遇到了鞑子的骑兵。观其队伍松散,旗帜不举,此必为虎林赤部。我部皆轻骑,先渡河长驱六十里,又在羊角庄外疲累半宿,彼虽败卒,怕仓促难以胜之。若是陷入缠斗,后边十五里外就是羊角庄,八不沙闻讯必来。至时,我军败矣。不如趁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远远绕走避开!”

傅四、列老九诸将都表示赞同。

傅友德想都没想,回答说道:“自俺从军起,什么时候有过望敌逃遁的?当日在益都城下,横行察罕军中,俺也不曾有过半步的后退!更别说远远避让了。诸位,你们看到的是鞑子骑兵,知道俺看到的是什么?”

“是什么?”

“一堆堆的人头,一件件的功劳!”

自入海东以来,傅友德虽得邓舍知遇之恩,但是他也明白,他在海东军中的根基还是太浅,要想出人头地,非得付出比常人更多不可。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争去成武,而这一次接到命令后,半点犹豫没有就戎装上阵的缘故。在本来的历史中,他降了朱元璋之后,也是通过一次次不要命的血战才逐渐提高了地位,从而奠定了在吴军中不可动摇的高度。

所以,赵普多、佟生开见虎林赤而生躲避之意,唯有他却大喜过望,斗志昂扬,只差说一句:“求之不得。”要是比较勇武,傅友德更在冯国胜上;如果再更进一步地作比较,怕是与常遇春也不相上下。

他不但欢喜,而且不是盲目的欢喜,冷静地与诸人分析说道:“正如你们所说的,观虎林赤部,队伍松散、旗帜不举。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可见,他的部下都已丧胆!胆者,三军之所以为战。既已丧胆,即便他有千军万马,我有何惧?我军虽疲,胜在接踵吴军后。诸君,岂不见惊弓之鸟,闻弦而落?鞑子又不知道咱们疲累!只需振作勇气,一鼓便能够灭之!”

他部下熬了一宿,还没有吃早饭,傅友德举枪高呼:“灭,……。”他想说“灭此朝食”。早先听潘贤二讲古,他听来得这个词儿,觉得很威风。

赵普多读过些典故,忙拽住他的衣袖,说道:“将军,慎言!”

傅友德一口气没憋好,险些呛住,好不容易顺好了气,问道:“噢?”

“将军不知道么?凡是说这四个字儿的,自古至今,没一个能打胜仗,全成了敌人的‘朝食’!”

“原来如此。”

傅友德不以为意,见对面的元军似乎醒悟了些什么,行军的度逐渐放慢,有停在一两里外的意思,知道不能再等,下令:“小赵!”

赵普多应声:“在!”

“引百骑为先,给你半刻钟,务必要把鞑子冲散!最好截成两半。”

“喏!”

赵普多虽提议避走,但主将已然下令,却也不肯示弱,便就取出双刀,招呼了百人,高声笑道:“众儿郎,随俺杀鞑子去也!今日,必叫那鞑子的大官人死在俺的刀下。”叱咤奔出,便如离弦之箭,如风疾驰。

“小佟!”

佟生开应道:“末将在!”

“也给你百骑,留居殿后。若我前战不利,你可来援;又或者战斗拖延,招来了羊角庄的鞑子,亦交由你负责截击!”

“喏!”

“余者三百骑,且不动。静待赵普多截击成功,然后随俺杀敌!”

三百骑齐声应道:“喏!”

细雨飘零,天将微曙。空中乌云密集,四野阴沉。平原如盖,极远处小河潺潺,左近林木,在雨下越郁郁葱葱。两军相遇,野战又起。

这时,虎林赤已经看清楚了对面燕军的旗号,说道:“难怪没有见到八不沙来援,却是燕贼傅友德在此,料来定是夜时围了羊角庄。”

想要迎战,回头看去,却只看到了一群面现惊惶的败卒。无可奈何,他暗想道:“‘宁逢万虎,莫遇老傅’。傅友德,俺闻名已久,乃燕贼悍将。部卒败逃在先,本已落胆,如今再遇强敌,仓促野战,怕是难以取胜!”

想到此处,他不禁三度叫道:“苦也!”长叹一声,说道,“说不得,只有用最强计了!”拨转马头,呼道,“诸军,西去十五里,便是羊角庄。燕贼不过数百骑,尚不及我军众多。杀出一条血路,且往羊角庄去。”

三十六计,走为上。

与之前冲蔡迁的步卒阵时一样,他仍旧一马当先,避开赵普多,奔入路旁的田间。八百部卒紧随其后,折往北行。居然不战而逃!

傅友德却是没有料到,大为惊愕,与左右说道:“虎林赤素称察罕骁将,俺知道他本为关保所部。却怎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未战即遁。是因为被吴军杀得怕了?还是因为关保为主公擒,所以畏惧与咱交战?”

大失所望,却不肯让“功劳”眼睁睁溜走。枉为他还提前还布置了一番,预防陷入苦战,“拖延战事”,招来八不沙的驰援。眼见此状,急挥动军旗,也不再留预备队,与佟生开、赵普多一起催马急追。

一番追赶,追出十几里,从后面射箭,杀伤甚多。直到天光大亮,傅友德担忧会吸引来周边的元军,这才得胜转道,径往金乡去。

一夜之间,连遭惨败。等傅友德远去后,虎林赤再又收拢残卒,八百骑,这一回只剩下了六百多人,垂头丧气,回去羊角庄。在庄外,碰上了八不沙。却是因探知虎林赤兵败、不知去向,八不沙亲率部出来寻找。

两人相遇,别有滋味。

他两人在察罕军中的名声不算低,也曾与关铎等红巾军各部交过手,胜多败少。不能说他们不善战,只是谁叫遇上了常遇春、冯国胜、傅友德呢?即使王保保与此三将相遇,谁胜谁负,还不好妄言,何况他们两人?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

通过此一战,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却也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吴军、燕军实力。虽获一败,伤亡不多,至多是个小败而已。从中吸取教训,决战中可以重视谨慎。或者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

1,在本来的历史中,他降了朱元璋之后,也是通过一次次不要命的血战才逐渐提高了地位,从而奠定了在吴军中不可动摇的高度。

傅友德投降朱元璋后,开始只是个“别将”,“属常遇春”。

鄱阳湖之战,“友德操轻舟荡其(陈友谅军)锋,身被数创,战益力”,“手杀数百人,复与诸将邀之禁江口”。“友谅死,师旋,第功最”。

“复从上亲征,围武昌。城东南有高冠山,下瞰城中。上顾诸将:‘谁能夺此山者赏。’友德即率万人先登,一鼓而夺之。流矢中颊,镞出脑后,复洞胁,不为沮。”

箭矢贯穿了面颊,箭镞从脑后出来,并腋下也被箭矢贯透,却一点儿也不气沮。这简直不可思议。

武昌战后,他才被授为“雄武卫指挥使”,而且是被“授”。吴军的“卫”,每卫五六千人,等同万户。“授”,即是说越级拔擢。换而言之,他之前的军职至多也就是个千户。且,还是鄱阳湖之战,“功第最”的情况下。可见,在一支军队中,外来的将领要想站稳脚跟是多么的不容易。

不过,人才总会出众的。在见识过他的勇悍后,朱元璋对其也是大加笼络。

在一次与王保保的战斗中,傅友德守卫彭城,以少击众,生擒了元将李二,献给朱元璋。朱元璋大喜,召他还建康,“进江淮行省参政”,“命以麾盖鼓吹送归第”。第二天,“复命中书参议李饮冰、杨希圣携音声伎一部,就友德饮”,李饮冰等喝醉了,“裸而酣”。朱元璋大怒,皆黥之。但是却没有责备傅友德,而是对他说:“若(你)擐甲胄,出百死,一欢之固当。而彼士人何为者?吾不而咎也。”

——杨希圣,就是杨宪的弟弟。众所周知,因为此人娶了朱元璋相中了女子,所以为朱元璋嫉恨。此次因醉酒获罪,大约其中未尝不是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2,要是比较勇武,傅友德更在冯国胜上;如果再更进一步地作比较,怕是与常遇春也不相上下。

《明史窃》的作者尹守衡,是这样评价傅友德的:“当时持重善将将无如中山王,至暗呜跳荡,独开平王,而友德差之,称二虎将。开平死,大封之后,友德始展方面勋。取巴蜀、定滇笮,其晔晔盖庶几中山矣。”

李贽在《续藏书?傅友德传》后的“赞”里,引用了这段评语,并整篇传记,没有一句批评的话。相比冯国胜、蓝玉的传记,其中就多有微词。可见傅友德的威名,在有明一代,就已经得到很多人的认同了。

《续藏书》里,写得傅友德不是被朱元璋杀,而是“暴卒”。大概这是在“为尊者讳”。

85 元军

羊角庄外战,虽然只是一场小战事,胜利方没得到多大的便宜,战败方也没有太大的损失。但意义却很重大。

先,这是燕、吴两军的头一次联手,冯国胜、傅友德等虎将纷纷出场,而且取得了胜利,鼓舞了士气;其次,这也是邓舍、朱元璋、察罕帖木儿三人的部下头一次出现在了同一个战场上,并且头一次出现了交手。

方今天下,南北各有两股最为强悍的势力。北方是察罕、邓舍,南方当然便是朱元璋、陈友谅。

而便在此刻,在南北交界的淮泗以北,在徐州的北方,在济宁的最南端,区区羊角庄外,同一个数里方圆的战场之上,竟然同时出现了除了陈友谅在之外,天下最强悍的三股势力之角逐。且出现的军马皆为各自最强的勇将,最精锐的悍卒。不论谁胜谁败,这一刻,都注定是百年难遇的。

并且,三强鏖战咫尺方圆之地,不但存在敌我的关系,还存在盟友间的微妙。

诚然,燕、吴两军现今是盟友,但,在敌对察罕军的同时,他们两者间又何尝没有争锋之意呢?总而言之,单州决战的序幕就此缓缓拉开。成王败寇。败者,将被淘汰出历史的舞台;胜者,将继续逐鹿天下的道路。

……

单州城内,王保保非常恼火。

要按他的脾气,虎林赤、八不沙两人恐怕难逃责罚。

受到察罕帖木儿常年言传身教的影响,或许在临机制宜、老练程度上,他还欠缺些火候;但是赏罚严明这一条,却早就学会了。不过,虎林赤、八不沙毕竟是赛因赤答忽带来的,不归他直接统辖,也不好越权处置。

不止王保保恼火。

蔡子英也很生气。无论怎么说,无论再有种种客观的原因,无论再怎么把责任推到虎林赤、八不沙两人身上,这一个“先南后北”,趁吴军初至,先予以打击的计谋到底出自他的手中。吃了败仗,面子上很不好看。

这个时候,就显出察罕帖木儿用赛因赤答忽为援军主将的好处了。

他一方面是王保保的生父,王保保再有怒气,也不会影响到接下来的军务上;另一方面,他与蔡子英很熟,而且和虎林赤、八不沙也很熟。八不沙姑且不说,只说虎林赤。虎林赤是河南人,早在察罕起兵时就跟随左右了,乃是元勋宿将,与赛因赤答忽也相识已久,是老交情了。

如此一来,借助威望、资历,他便可以把副手、谋士与将校之间的矛盾压缩到最小。

“临阵斩将,不是好事情。越是连败,越是不能滥杀。”赛因赤答忽私下里与王保保这样说道:“不过,保保你说的也对,虎林赤、八不沙兵败,不给点责罚确实说不过去。这样吧,待军议时,俺提出将他两人斩了,然后,你出来帮忙说情。俺便就顺水推舟,饶了他两人。你看可好?”

用心良苦。

既严肃了军纪,凸显出了赛因赤答忽作为主帅的严明;又可以通过此举,让虎林赤、八不沙知耻后勇,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奋勇争先。同时,还帮王保保卖出去了一个人情。察罕帖木儿打下的江山,早晚都是王保保的。他能越早地树立起威严,自然便就越好。而要想在军中树立起威严,可不是单单一个“杀”字就可以了,更主要的是需要刚柔并济。

王保保知道赛因赤答忽这是在为他好,按下怒气,说道:“依父亲所言。”

“……,我军连败,虽然胜负乃兵家常事,不必太过在意。但为将者不可不省察士众,激胜气,须知懈斗之卒,难以久持。如主公教诲,我军该以守为先,因此‘守吾气’更是要紧,也要想个法子,振奋下士气。”

“想什么法子?”

赛因赤答忽轻点案几,思忖片刻,有了主意,说道:“战场交锋,往往兵多者胜。我现有万余大军屯驻在单州内外,可以搞一个检阅。一者,使士卒增加信心;二来,也可以向红贼炫耀武力。一举两得!”

是个好办法。

人有从众心理,检阅时,一看自己人这么多,肯定信心倍增;此次来驰援单州的皆是察罕精锐,铠甲、军器精良,炫耀一下,定能给燕军、吴军造成压力。不打一仗,不费一刀一矢,就能消除不利的影响。

提高了斗志后,再来“久持”,必事半功倍。

王保保说道:“父亲此真妙计!”

说做就做,羊角庄之战后的再次日,就开始检阅。

为了防备燕军、吴军趁机突袭,并不是所有的部队都参加了此次活动,留出两三千人,负责城防、警戒等等,其余众军,包括长枪营、铁甲营都悉数到会。本来就是战备的状态,动员起来很快。

定下的检阅地点在单州城西,开阔的原野上。

为了壮大声势,不但有单州驻军参加,成武的驻军也有一部分前来参与。并为了最大程度的安全,羊角庄以及留守成武的部队皆严防警备,四出探马,牢牢盯住羊角庄北、金乡、蒲水北岸的吴、燕两军。

在检阅的中间地带,搭建起了一座高台。远近十几里,到处旌旗飘扬。这两天来,细雨断断续续,一直没有停止。天气本来阴沉,但一队队放哨的士卒或骑、或步,都是全副武装,巡弋在周围,铠甲、刀戈俱皆擦得鲜亮。一个阴霾,一个明亮,两下鲜明的映衬,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赵恒、蔡子英等人,一大早,便出城直行,前往高台。阎思孝没去,他负责驻守单州。

被编入检阅队伍的各个营头,也随之络绎出行。鼓角齐鸣,声势震天,一万多人,分成多个梯次,迤逦绵延出好几里地。从高空望下去,单州、成武之间的平原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明盔亮甲的元军士卒。

消息很快传入了赵过、常遇春的营地,两人都是极为惊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元军这是在唱哪一出,下意识以为是动攻势的前奏,一面急传令各军,命警惕防御,一面分别派遣出了探马,潜行至周边,仔细打探。

到得上午巳时,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诸人已至高台。

……

燕军的斥候一拨拨回来禀报:“鞑子将、校、谋臣,三军皆动,俱已至西原。沿边防备,岗哨林立。小人等难以近前细看,只远远观望,似乎单州、成武的鞑子军皆有前至,人众不下万余。”元军检阅地点在单州西边的原野上,故此,为了简便,斥候称之为“西原”。

为了便于做出反应,赵过召来诸将,济济一堂,听斥候回报。潘贤二问道:“可知鞑子为何兴师动众?意欲何为?”

斥候道:“暂且不明。”

“且去再探!”

同样的一幕,也生在常遇春的军中。

……

西原高台两边,列了两百名精壮士卒,百人击鼓,百人吹角。

鼓角齐鸣,响声振地,远远传出,十几里外的单州城内,乃至三四十里外的成武城内都隐约可闻。各军各营分别都站好了位置,闻鼓角声,步卒皆举起长枪,顿地高呼;骑兵亦高举枪戈,随声同呼。

一万多人齐声大呼,声威可想而知。

便如春雷骤起寂原,就像江河决堤子夜。瀚海波澜,掀起万丈巨浪;铁流奔腾,撞击千仞悬崖。若是让胆小之人在猝不及防下听到,只管一下,就能被吓得心胆俱裂。远处的河水似乎为之一静,阴霾的天空仿佛蓦然云散。惊飞起无数的林鸟;连带野兔、野鸡亦皆被吓出,狼奔豕突,蒙了头,到处乱撞乱跑。隐伏在数里外的燕、吴两军斥候,不觉因之两股颤栗,好似立足不稳;面色惨白,直欲提心在口。一呼之威,竟至于此!

三呼、三落。

鼓角声止。

凉风徐徐,原野安静。

军礼官在台下高声叫道:“大帅、少将军,诸将登台!”

在他身后,一百个挑选出来的大嗓门军汉排列得整整齐齐,应声同呼:“大帅、少将军,诸将登台!”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诸人相继上台。

……

“鞑子诸将鱼贯登台。”

“说了些什么?”

“检阅三军。”

赵过、潘贤二等面面相觑:“检阅三军?”

潘贤二蹙眉寻思稍顷,嘿然一笑,说道:“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了检阅三军?哼哼,要不就是有诈,要不,……?”

“怎么样?”

“要不,就是在向咱们示威吧?”

把部队拉出来,摆给敌人看个清楚,要不就是有诈,要不就是示威,没有其它可能。赵过问道:“都有哪个营头参加了?”

“小人回来前,正在过第一队。听其鼓声、观其旗号,是长枪营。”

……

“长枪军”是察罕的嫡系。头一个从高台下通过,也是在情理之中。

一千精卒穿着轻甲,手执长枪,腰上短刀。每五十人列成一队,队别相去各十步,前后军旗招展,随鼓角声行进。行走的途中,还操练种种的阵型。时而变化成进攻队形的锐阵,时而变化成防守队形的钝阵。鼓角一声,皆举枪;鼓角二响,皆前刺。鼓角第三声,队伍最前的两面黄旗相交,全军收枪,又齐齐跺脚、刺出,齐呼:“呜呼”、“呜呼”!

上千杆长枪,一时前刺,真如林木一般。

三鼓毕,行至高台下,又都收起长枪,往上高举,同声齐呼:“大帅!少将军!威武!威武!”再又同时跺脚,“长枪营!”

不愧百战精锐,只是一个行军、检阅,硬是演练出了浓浓杀气。

……

“长、长枪如林,在、在战场上碰见这样的敌人,确、确实不好对付。潘、潘先生,你、你有何策应之?”

潘贤二微微沉吟,说道:“有两策可以应对。”

“噢?哪两策?”

“或者不等他列好阵,便用重骑急冲,继而步卒向前,可以败之。”

“长、长枪军都是精锐,临战,想、想要在其列好阵前便先冲之,怕是不易。另、另一个办法是什么?”

“用箭手、火铳手先射之,乱其阵型;然后拣选敢死之士,用短刃,肉搏血战。只要时机把握得当,军士不畏死,亦可胜之。”

“他、他们是长枪,咱们用短刃。肉、肉搏血战,能挥短刃的优势,并令长枪变成弱势。此、此计大妙,只是敢死之士不好拣选。”

“凡战,敢用短刃拼死者,必胜!”

战场上杀敌,有三种方法。一个是弓弩、火铳、火炮、投石车,远距离杀敌;一个是长枪、长斧,中距离杀敌;一个是短刀、短剑,近距离杀敌。最考究士卒胆量、勇气的,自然当数后者。能与敌近身混战,白刃见血、刀刀入肉,不害怕的,这才算是精锐。

“先、先生看我军中,何营可当此任?”

佟生养、高延世等,都挺胸昂,目光热切地看着潘贤二。潘贤二却给出了一个使众人吃惊的答案:“非庆元帅营不可。”

“庆千兴?”

“高丽军?”

诸将哗然。赵过也是不解,问道:“庆、庆元帅部固然勇悍,但难道我前线近两万精锐,都、都不能担当此任么?”

“不是不能,而是不如庆元帅部省力。”

“此话怎讲?”

“近距离作战,刀不如棒。庆元帅部,除用枪戈等军器外,多数的士卒都随身带一根短棒,并擅用此物。到了战场上,可挡、可架、可刺、可砸,方便斗敌。且,更重要的是,庆元帅部的士卒个头都不高,贴身肉搏,尤为合适。”

白刃战的时候,棒子比刀剑好使。

长枪营的元卒皆有轻甲,如果用刀剑,很容易就会被甲片卡住;并且,就算不卡住,刺入敌人的身体后,也有可能会被骨头夹住,抽拔不易。但是换了短棒就不一样了,没有这个麻烦,就像是用锤子似的,只管砸。一棒在手,纵然万军丛中,来去自如。当然了,这个短棒,并不是全用木头;外边包的有铁、铜,而且还有突出的凸点,有点像锏。力气大的,甚至可以使用纯铜做出来的棒子,砸在身上也是很厉害的,杀伤力不低。

庆千兴部的高丽士卒,个头又低。反过来看对方,凡用长枪的,个子都不会太低,至少中等以上,因为若是个头过低了,七八尺的长枪就难以施展。——,察罕军中的长枪营,全是用的木杆枪,杆长七尺二寸;枪头则用熟铁制成,长八寸。合计八尺长,重约十斤。

如此一来,一边是低个子的用短棒,一边是高个子的用长枪,贴身肉搏,谁占便宜?不言而喻。

赵过拊掌赞叹,说道:“以、以我之短,敌彼之长。我、我的短,其实是我的长;彼、彼的长,其实是彼的短。先生高明!”

……

长枪营过去,是李老保诸将之营。

分别而过。

每过一将,军礼官必报:“某某第几将,参见大帅、少将军!”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则便或亲临台边,给以鼓励;或随着士卒的大呼而拔剑上指。西原上,气氛渐渐热烈;士气逐渐高昂。

午时,最后一支部队,铁甲军。

……

“鞑子连过十三营,现在已经开始过铁甲营!”

……

铁甲营的都是壮汉,披挂重铠,执重斧。

千人齐动,甚至比之前骑兵经过的声势还要大。便好似一团乌云,又好像山雨欲来。远远地看去,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堡垒。锋利的斧头,让人看一看,就胆颤心惊。齐刷刷,一步下去,高台都是轻微地摇晃。

围在周围的各营军卒本来都在欢呼,见到这样的气势,不知不觉都收声闭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变得鸦雀无声。

重铠、重甲,负重已然不轻,却还能演练阵型。

先是营将、校出列,向部下大声传令,如此三令五申,然后军旗一下,阵往前行;军旗两下,以后为前;军旗三下,再度回军转阵,向前奔趋。

又合旗帜、鼓角声。

白旗点、鼓声响,左右齐合。朱旗点,角声动,左右齐离。合之与离,皆不离中央之地。左军阳向而旋,右军阴向而旋,左右各复本初。接着,白旗掉,鼓声响,左右各云蒸鸟散,弥川络野,但不失队列严整。最后,朱旗掉,角声动,左右各复本初。前后左右、间隔疏密,与初时无差尺寸。白旗、朱旗共同连飙,鼓角齐鸣,再又整齐前趋,到得高台下,齐齐举斧,作势下砍,千人同声高呼:“喝!喝!将军威武!铁甲营!”

这一番演练,本就是他们日常训练的课目,此时展开,忽前、忽后,分合聚散,半点差错也无,真如行云流水一样。

围观的万余元军,尽皆看得心动神驰,直到他们过台退下,这才反应过来,情不自禁、不约而同,爆出一声喝彩:“好!”

天空阴云密布,赛因赤答忽立在高台之上,按剑挺身,观看这万余振作了士气的虎贲,哈哈大笑,顾盼左右,与王保保说道:“羊角庄之败,小负而已,何足挂齿!孩儿,你且看俺带来的军马如何?”

“有此十万辈,可横行天下。有此万辈,可纵横北地。”

……

“铁、铁甲营闻名已久,却不知竟有此等声威!先、先生,我、我军如何可以破之?”

——

1,长枪。

八尺长的枪不算长。明末清初枪术家吴殳著《手臂录》,上边记载,“沙军杆子丈八至二丈四”,“敬严木枪长九尺七寸”,此外,杨家枪长四米多,最短的马家枪,也有三米多长。而最适合使用的,吴殳认为就是马家枪,31ocm,无论是用在战场,还是练武所用,都是最理想的长度。

三四米长,似乎很长,但《考工记?庐人》:“凡兵(器)无过三其身”,就是兵器不要过人身高的三倍。三米多,还不到三倍。

枪身都已经这么长了,当然不可能全用铁制。马家枪、杨家枪都是木杆,而沙家枪则是竹制枪杆。吴殳认为,就枪的重量而言,十斤左右最合用,低过六斤,因过轻反而不好使用。

不过,这是就普通人而言,“有些骁将,为了洞穿敌将的重铠,常常特制份量很重的枪、槊,有的重达数十斤”,“元代隋世昌,‘锻浑铁为枪,重4o斤,能左右击刺’”。

朱元璋也是个用枪的好手。

他早年起兵时,携两枪作战,大的一支长一丈六尺,枪杆有一握粗,用以步战;短的一支一丈二尺,用以骑战,枪身涂黑漆,上边悬挂黑缨、黑旗,“每遇大敌,辄率骁骑冲中坚,绕敌后”,部下看到他枪上的黑旗,“士争奋,敌辄大溃”。这种率领骁骑冲阵、冒险深入的作战风格和李世民颇有相像。因为久历矢石,致使枪柄上留下三处刃痕,黑旗上有五处矢洞。即位后,他将这两支枪陈列在了午门后,以激励后人的斗志。

86 相持

由于冶铁工业的展,早在汉时,生产出来的铁甲就足以大量装备军队,“达到一人一领的程度”。不过,当时的制式铠甲大约并不是很重。

到得宋时,一套铠甲的重量约有四五十斤,只甲片就有近两千片。防护能力可想而知。特别是西夏人的“瘊子甲”,采用冷锻法,尤其坚精,五十步外,哪怕使用强弩,也是根本就射穿不透。

四五十斤,这就够重了,但是,察罕的铁甲营士卒皆为精选出来的壮士,他们所穿的铠甲还不止是如前宋的步人甲之类,多数还都加的有料,更重,此外,又有腰刀、兜鍪等物,以及衬在铁甲内的“胖袄”,即填上棉花,用来减轻铠甲对皮肤的摩擦。冬天还好,夏天一出汗,袄也很重。

种种算在一起,一个甲士的负重少说百十斤。这还仅仅是战时的重量,不算平时行军时随身携带的衣物、水壶等个人物资。这么大的重量,一方面导致士卒不能长时间的快捷行动,但同时另一方面,对敌人来说,确实也不好对战。士卒包括在其中,简直就是个会移动的钢铁巨人。

如何应对?

“鞑虏甲重,不惧矢石。这是他们的优点,也是他们的缺点。”

“噢?”

“如果是以前,破之也许需要付出较大的代价,但现在就容易多了。五百轻卒,便足以将之尽灭。”

“五、五百轻卒?如、如何尽灭之?”

铁甲营是察罕帖木儿的精锐,只用五百轻卒就能尽数消灭之?这也未免太过惊人之语,令人难以相信。潘贤二胸有成竹地一笑,说道:“此次由庆元帅护送来的泰安辎重里有一样东西,大人您忘记了么?”

赵过若有所悟,说道:“先、先生说的是可是?”

“不错,正是!”

他两人在打哑谜,佟生养、高延世等莫名其妙,佟生养说道:“老潘,你打什么哑谜!到底怎么用五百人就可破之?泰安送来的什么东西?”

泰安送来的辎重都由中军看管,佟生养还真是不太清楚都有什么。

潘贤二与赵过相视一笑,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地雷。”

布下一个地雷阵,用五百人做诱饵,引得铁甲营踏入阵中。地雷乱炸,将之阵型搅乱,纵然他铠甲再重,防御力再强,一时也难免失措。然后,四出伏军,用火炮、投石车等物射击之,还可以使用火攻。必胜无疑。

不过,要想用此法取胜,难点却在“引诱”上。怎么样才能把铁甲营引入埋伏?需得仔细布置。

单州西原,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大阅兵;蒲水河畔,赵过、潘贤二问答破敌计,好像风牛马不相及,似乎无意间引出的对话,其实目的都是一样:元军自然是为了振奋士气,而燕军也是为了不让士气受到影响。

包括破长枪营的办法在内,潘贤二的对答看似都有理有据,但到底是否可行,没有拉到战场上去练练,却实在说不好。不过,好歹目的总算是达到了,佟生养、高延世诸将不复再有吃惊之态。并且,从反面来看,赛因赤答忽的目的也同样达到了,至少,已经让赵过感到了压力。

从临汾的援军快到济宁起,正式的会战还没有开始,双方已经斗智斗勇,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交手已有三个回合。

第一个回合,燕军突袭成武、占据金乡,打击了元军的士气,夺取了在接下来战事中的主动权。第二个回合,元军试图扭转颓势,打算从吴军处下手,从而给燕、吴联军以反击,争取夺回主动,只是可惜在面对常遇春、冯国胜、傅友德等这几员勇将时,派出去的部将未免太不是一个档次,难为对手,自讨其辱,又输了一阵。第三个回合,赛因赤答忽出奇策,避用战场争锋,改以检阅手段,耀武西原,扬威敌营,取得了不错的效果,既振奋了士气,又给敌人造成了压力,算是成功扳回了一局。

战事展至今,联军虽然连获小胜,但无损元军根基;元军尽管多败,但军心已然振奋。

究竟是连战连捷、气势如虹的一方会取得最终的胜利,抑或是奋而乃守、以待敌隙的一方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呢?

无论是察罕、邓舍,还是朱元璋,在接到军报后,现在都还不能肯定。但已知的是:围绕单州、成武、羊角庄一线,战场上的双方短促地交战后,在随后的几天里,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僵持状态。

……

“蒲水军报:西原检阅后,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便退回城内,龟缩不出。我军及吴军虽有多次挑战,但是他们却一直避不肯接。主公,很明显了!鞑虏打的主意,分明就是想要避我锋锐,以消耗我军粮秣,待我师老。”

“是啊。我军粮秣不足,吴军粮秣更少,按眼下的形势来看,如果拖延的时日一久,我军必败。只是,当日巨野之战,王保保败就败在了‘轻出’二字上,想必如今定已吸取了教训;而赛因赤答忽老练军事,熟读兵法,他既然已经决定与我军久持,想要用计诱其促战,恐怕更加地是不可能。……,前线局势,不容乐观。我心甚忧。先生可有破局之术么?”

对话的两人正是邓舍与洪继勋。

前边打仗,后方也不好过。明眼人一看皆知,济宁此战实干系到了益都未来的前程。若是益都胜,尚可得喘息之机;但若是益都败,溃败之军、粮饷不足,势必难以抵挡获胜的元军,很有可能,连山东都保不住了。

别看这一段来,邓舍依旧每日朝会,按时处理政务,面对臣下时,谈笑自若,好似丝毫没受前线的影响,对此战信心百倍;但事实上,他已经有好多天睡不着觉了,特别是在前线陷入僵持状态后更是茶饭不思。甚至在朝会罢了,退回府中后,连去罗官奴房中听胎儿动静的兴致都没了。

洪继勋、吴鹤年、罗李郎、河光秀等近臣,也分别敏感地现,他渐渐消瘦,不过,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

他不止一次与臣下们说过:遍读史书,观看历代英雄,或勇、或智、或善得人心,然成大事者,却有一条相似,便是不屈不饶,确乎不拔,意志坚定,败而不馁。刘备颠沛半生,最困窘时如丧家之犬,最终成就天下三分;曹操以弱敌强,官渡之战,最凶险的时候“孤犹不能自保”,最终称雄北地,力压江南,终由他的儿子成就了一统伟业。再乃至汉高、唐祖等等,凡有所成就者,无不有此共性。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败且不馁,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坚信可做出一番事业,何况如今还没有败?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乱世间若想立足,非得有此等的心态不可!面对困难,绝不能退缩。不但不退缩,还要积极地从其中现乐趣,战胜困难的乐趣,战胜强敌的乐趣,扫清障碍的乐趣,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走向成功的乐趣。

若把邓舍平时的状态比作“温和”,那么当面对强敌的时候,面对困难的时候,便可称“锋锐”,近乎锋芒毕露。

“如诸葛亮之智,尚无奈司马懿之守。如主公所说,赛因赤答忽熟读兵法,王保保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如果他们一意坚守的话,面对当前局势,确实很难用计胜之。臣熟思之,也许只有一策可用。”

“何策?”

“诈作断粮,退而诱敌。”

燕军粮秣不多,难以久持,这是元军知道的。装作断粮撤退,诱敌出城,然后决战。表面上这是可行之策。邓舍却摇了摇头,说道:“此策固然可行,我也已经想到了。但鞑子连败,必然小心。用此计,或者可以诱其出城,但出城的肯定也不会是全部主力。一战不能尽歼,到头来,还是得陷入僵持。而且,我军好容易得金乡、屯蒲水北岸,一旦撤退,就等同把这些要地拱手让与了鞑虏。而又不能一战将之尽灭,再战难矣!”

“如主公之见?”

“单州之战,难竟至此!居然连先生也无良策。”邓舍起身,踱步室内,停在门口,远眺天空。时当薄暮,阴云疏雨,三点两点,打在院中芭蕉上,清脆入耳。他看了会儿,说道:“我倒是想了一个办法,但还不够完善,有需要解决的麻烦存在。”

“是什么办法?臣愿闻其详。”

“既然不能用堂堂之阵胜之,便干脆出奇用险。”

“怎么出奇?如何用险?”

“鞑子闭城不战,是为了消耗我军粮秣;那么,我军是不是也可以在粮秣上下些功夫?军报上言:‘鞑子之粮,皆在单州’。令阿过全师渡河,从北边逼压单州城池;随后,命常遇春选精锐,由南边间道袭之。不求劫粮,只要能将之焚烧一空,鞑子军心必乱。粮饷已无,不战即退。”

洪继勋倒吸口冷气,说道:“烧粮?”

邓舍缓缓点头。

“主公您也说了,鞑子之粮,尽在单州。大多在城内,少部分在城外。城内的暂且不说,即便是城外的,离城也不过三四里地。倘若有急,城内的援军呼吸可至。这就好比是在虎口拔牙!不是劫粮,是送羊入虎口。”

单州城不很大,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军有两个月的粮秣,城内放不下,所以放在城外了一部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就算烧了城外的,城内的还有大部分,也无济于事啊!”

以洪继勋看来,邓舍提出的这个办法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是能把城中的粮给烧了,这与攻下单州城有何区别?

“单州城虽小,守军多。兵法云:‘十则围之’。我军的兵力还没有鞑子多,攻城肯定不行,徒自劳师糜饷,损耗实力。所以只能与其野战决胜负。但鞑子龟缩不出,我师将老,如此形势下,不出奇何以制胜?”

“但主公,您的这个计策怎么出奇?”

“有城墙保护,从地面上劫烧敌粮的确不可能。但如果?”

“怎么样?”

“从天上呢?”

洪继勋瞠目结舌:“从天上?”

“公输班制木鸢以窥宋城,张良用风筝系人吹箫以瓦楚军士气,唐时张丕用风筝求援。风筝既然可以用来侦查敌情,可以瓦解敌人的士气,可以告急求援,为什么就不能焚烧敌人的粮仓呢?”

制大风筝,选用死士,携带火药,趁夜飞上单州,烧其粮秣。

洪继勋到底不是邓舍,没有飞机、轰炸这种概念,听后,又是惊讶,又想大笑,控制不住,忙站起来,拜倒在地,高声说道:“主公此计,实臣闻所未闻,想不敢想!如此奇思妙想,令臣叹为观止。真是妙计!妙计!成且不说,即便不成,也必能使得鞑子惊乱,从而致使他们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有两个麻烦。”

“哪两个麻烦?”

“要想载人,风筝必须够大,没有擅长此道的工匠难以完成,这是其一。风筝要想上天,必须从高处施放,单州城外,没有太高的山丘,即使有,也相距太远,不好放入城中,这是其二。”

“第一个麻烦好解决,便请交给臣。春秋时,墨子制木鸢,便是在潍坊。山东境内,多有擅作风筝的匠人。臣必能找来足够的人手!至若第二个麻烦?”

“我也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是什么?”

“不是命令阿过渡河,威逼单州么?可在单州城外筑土山,作势攻城。实则用来施放风筝。”

洪继勋拍掌叫绝:“主公英才,非人力,真乃天授!”

这不过是占了有前世见闻的光,邓舍一笑了之。

君臣定计,要用风筝烧敌粮。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单州城内,蔡子英见赛因赤答忽,说道:“大帅,咱们闭城多日,估算火候也快差不多了,料来红贼定然认为我军不敢出城,因此粗疏无备。那一计,是否该要行之了?”什么计?便是察罕早先的面授机宜:欲破贼,先焚其粮。

——

1,张良用风筝系人吹箫以瓦楚军士气。

汉军围项羽,四面楚歌,韩信令人制作大型风筝,并装置竹哨弓弦,于夜间漂浮楚营,使其出奇怪声音,以瓦解楚军士气。一说,是张良用风筝系人吹箫,合汉军的“楚歌”声,使得楚军士气瓦解。

明代有在风筝上装载炸药,点燃风筝上的引线,然后引爆之。

用风筝做侦查工具的还有一例,依然是楚汉相争时:“高祖之征陈郗也,信谋从中起,故作纸鸢放之,以量未央宫远近,欲以穿地隧入宫中也。”既然用纸鸢、风筝侦查敌情,肯定是可以载人的了。

87 焚粮

燕军探明了元军储粮的所在,元军也已经探明了燕军储粮的所在。

西原阅兵后第三天,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亲点李老保为将,给了一千铁骑,午时出城,先往西行,装作是去成武的。入夜,进了成武东门。停了没有一个时辰,就悄无声息地又从西门出去,绕道迂回,由蒲水的上游渡河,再折向西北行。三更前后,到了燕军营外,相距三十里。

李老保,又名巴拜。“巴拜”是蒙古语,宝贝、贵重的意思,也就是“保保”的另一种音译。此人乃河南阳武县中智堡人(今河南原阳),追随察罕亦然已久,现居官职枢密院知院,在察罕军中的地位大约仅次貊高、关保诸人之下。

阳武县人杰地灵。

秦末,张良博浪沙刺杀始皇帝,博浪沙就在阳武东;官渡之战也是生在阳武附近。汉初,陈平、张苍两相,皆阳武县人;又及周勃、周亚夫父子两人,原籍也是阳武。唐时娄师德一样阳武人,亦曾为丞相;又有韦思谦也是阳武人,并及子韦承庆、韦嗣立,父子三人为相,前无古人。

李老保的家乡有这样辉煌的历史,他本人也是不差。自幼读书,束习武。不敢说学富五车,但着实练了一身好武艺出来。能骑会射,擅长击刺,尤其会使用枪及马槊两种武器。在察罕的军中,他称不上骁悍,不过胜在全面,武艺特别扎实。察罕有过一句评语:“突阵貊、关;持稳阎、李。”阎,阎思孝;李,李老保。评价很不低,可与阎思孝并列。

早先,邓舍“论将”,认为只有杨万虎可以敌之。

杨万虎在燕军中是何等的地位?有数的几个人而已。由此可见,邓舍对他也很高看。也正是因此,因为他能力出众,可为将才,能独挡一面,故此,偷袭燕军储粮的任务,赛因赤答忽和王保保才交给了他。

夤夜行军,至燕军营外,李老保远远地停驻下来,取出地图,比照地形,观察路线。为了不惊动燕军,全军没有打火,看地图也是借助烛光。天气仍然很阴沉,下午时还又下了阵雨,傍晚才歇,空气清爽,风凉如水。

“据报,红贼的岗哨、探马散出有二十余里,也就是说,再往前几里地,就有可能会碰上贼探。你们看,这里是我部的位置,此处是贼营,向北去三十里则是潭口站,现有庆千兴部驻扎。而红贼的粮秣便就在潭口站与大营之间,约距贼营十三四里,负责看守的是步卒一部,并有骑兵数百。步卒的主将是边安烈;骑兵的主将是柳三。”

——看守粮秣的步卒,是傅友德带来的两千步卒。边安烈,汉人,家族世袭沈阳千户,至正十一年,奉蒙元皇帝的圣旨,护送前高丽王入高丽登王位。当时,蒙元皇帝派来护送的共有六学士、三大将,他是三大将之。随前高丽王到了高丽后,就留任在了丽朝。前年,邓舍为争取高丽民心,曾招揽过一大批高丽的士子充入平壤清华馆,或为学士、或为参议。召来的人有一个叫边安和的,是边安烈的族弟。有了这层关系在,后来,赵过、杨万虎攻克高丽王京,就得到了边安烈的投降。边安烈久在高丽为官,对高丽军队很熟悉,所以,邓舍就把他拨入了庆千兴麾下。

一同拨过去的降将,还有罗世、边安绪。

边安绪是边安烈的弟弟。罗世也是汉人,与边安烈一样在高丽朝中为将。高丽降官、降将甚多,权位最高者当数庆千兴;而家族最显要者却便是边氏。不但有边安烈、边安绪、边安和,还有边肃。边肃是当年送高丽王回高丽的“六学士”之一,现为南韩行省参政。满门皆降,俱获宠任。

“边安烈倒也罢了,小小高丽降将,不足挂齿。只是柳三,将名虽不及万虎、和尚诸人响,观其经历的战事,却无不在其中挥出极大的作用,智勇兼备,不可轻视。我部孤军深入,务必要求一击必中,中即远遁。否则,必定会吸引来贼营、以至潭口站的贼军,再想脱身就很不容易了。”

一个偏将说道:“阴云未散,夜色晦黯,此天时在我。我军闭城数日,贼军定以为我不敢战,是人和也在我。天时、人和皆在我手,贼虽有地利,将奈我何?柳三,下**乐工,不足惧。请将军下令,末将愿为先锋。”

“英雄不问出处。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不能用乐工来看待柳三啊!”李老保警告了一下那个偏将,开始分布任务。留下百人伏在原地不动,剩余九百人奔袭燕军粮仓。若陷入苦战,留下的百人就响应支援。

迎凉风,观夜色沉沉,他跃马横槊,说道:“傅友德数百骑驱二百里击我成武,胆气豪壮!今夜,咱们千骑百里袭贼粮仓,岂能让傅贼专美在前?看看究竟是他霹雳将军厉害,还是俺李老保称雄!”

欲与傅友德一比高下。

衔枚夜行,九百骑驰骋如风,目标:直指燕军粮仓。

……

蒲水北岸,燕军大营。

赵过挑灯中军,正夜读兵书。

他尽管结巴,唇方口正,相貌堂堂,此时临案读书,烛光映照在脸上,被帐外的风一吹,忽阴忽亮,越显衬出轮廓分明。

他所读之书,名叫《虎钤经》,乃是北宋许洞所著。许洞的名气可能不太大,不过他有个很有名气的外甥,即沈括。他是沈括的二舅。《虎钤经》这本书,毕竟是个人著作,作者也没参与过战事,当然无法和《孙子》这样不朽的名作相比,也不能和《武经总要》这样综合性的大型兵书比较,但其中有一些观点,也是颇为独到,有可采取之处的。

元军不出战,前线陷入僵持。赵过身为主将,自然烦忧,无以排解,便读兵书,以求从中找些打破僵局的灵感,正看到《卷三&#第二十》,听见脚步声响,有人进了帐内,抬头看去,见是潘贤二。

他忙起身相迎,说道:“夜、夜已深,先、先生还没有睡么?”

潘贤二走到近前,瞧了眼赵过手里拿的:“大人不是也还没有睡?……,《虎钤经》?噢,应该是宋人吴郡许洞夫所著的吧?这本书还不错,卑职年少时,年少气盛,颇好纸上谈兵,也曾读过此书。”

洞夫,是许洞的字。

赵过点了点头,说道:“俺不比先生,幼、幼年时虽读过几年村塾,但看的书实在不多,无非三字经之类,连、连圣人的学问都没有怎么读过,更、更别提兵书。自任军职以来,不瞒先生,时、时常有力不从心之感。今敌单州,鞑子又是强敌,所以,趁、趁夜深闲暇,偷空学些古人智慧。并且,这本书乃是主公所赐,蒙主公厚爱,也、也不敢不细细研读。”

邓舍喜欢给臣下、特别是部将们赐书,一方面是希望他们能像书中人物一样,忠贞勇敢;另一方面也是代表了一种厚望,希望他们能够弥补不足,更加出色。比如,就曾赐给佟生养过亲手抄写的《宋史?王审琦传》。赐给赵过的书也不止《虎钤经》一本,还有上边所说的《武经总要》等等,多是兵书。毕竟,赵过主要任的是军职,虽有才干,也需要培养。

潘贤二原本以为赵过是自己找来的原来是邓舍赐的,脸上顿现羡慕之色,不动声色地改变了话语,说道:“许洞夫此人,欧阳修赞其为‘俊逸之士’,在兵法上的确很有见解。主公把此书赐给大人,用心良苦啊!对大人的厚望也是不言而喻。哈哈,真是让卑职艳羡。”

刚才还说“这本书还不错”,马上变成“很有见解”。

赵过笑了笑,把书放下,请他入座,吩咐帐外的侍卫上茶。海东诸上将,文华国、陈虎,包括张歹儿在关北时带兵出战时,都常有侍女随行伺候,唯独赵过不然,严守军纪,以身作则,从来不带女子入军中。

两人坐定,奉茶已毕。

赵过说道:“先、先生夜深不眠,来俺帐中,必、必是有事。请问为何而来?”

潘贤二却不先回答,仍然话题放在《虎钤经》上,说道:“请问大人,卑职来时,不知读书到第几卷第几条了?”

“卷、卷三,第二十条。”

潘贤二不假思索,应声答道:“袭虚第二十。对么?”他年少时读过书的,到现在还记得,记性非常好。

赵过颔。

他接着说道:“‘袭虚之术有二焉,一曰因,一曰诱。何谓因?曰:敌兵所向,我亦佯应之;别以精兵潜出虚地,或攻其垒,或断其后,或焚其积聚也。何谓诱?曰:欲敌之要地则不攻而佯攻其邻,大其攻具,盛其师旅,以诱敌兵,敌兵到勿与战,复於壁守,潜以精锐袭所出兵之城而掩其内。此二者,皆袭虚之要道也’。大人,卑职可有记错的地方么?”

“一、一字不差。”赵过赞叹说道,“先、先生真博读熟记之才。”

“大人阅读此篇,如若卑职料的不差,定是因前线战事陷入僵持,所以想要从此中找些解决的办法出来?”

“不错。”

“办法可找到了么?”

“袭、袭虚之道,因在诱前。俺、俺虽想诱敌出战,奈何找不来‘因’。”

“大人前番取巨野,用的是诈败撤军之术,王保保吃一堑长一智,再想诱他出城,确实不易。”

——说到这里,不得不岔开一句。

既然赵过上次已经使用过诈败撤军、以诱敌军的办法了,为何在益都的洪继勋还向邓舍谏言此策呢?却是因为洪继勋和潘贤二的考虑不同。就因为用过一次,故此洪继勋认为王保保肯定不会还以为这是诈计,哪里有面对同样的对手,把同样的手段连用两次呢?敢如此为者,不是大智,就是大愚。因而,潘贤二认为不可行,他却认为可行。由此,由对使用这一计的两种不同看法,似乎也可判断出洪、潘两人的不同之处了。

赵过叹了口气,说道:“先、先生高明之士,素以奇计出群,对此,可、可有以教我么?”

“《虎钤经》,军谋第十三,大人一定看过了。”

“是、是的。”

“其中有一句这样说道:‘故用兵必以粮储为本,谋略为器,强勇为用,锋刃为备,禄位为诱,斩杀为威’。不知大人可有所感?”

“以、以粮储为本,谋略为器,……。先生之意,可是说劫敌粮么?”

“正是!”

“敌、敌粮多在城中,如何劫之?”

“卑职有两策,一策较难,但若是成功,敌粮必焚之一空!一策较易,但效果可能不太好。”

“请、请先声细说。”

“难者,选死士,穿元军铠甲,冒做成武或羊角庄军,骗入单州,烧其粮秣。成武、羊角庄每隔半天,都会派一队士卒去给赛因赤答忽、王保保送军报,先劫杀掉,然后就可以佯装。”

“单、单州守卫必定森严,想要冒入城中,估计难行。”

“所以说此策难,但只要入城,敌粮必能烧之。”

“易的呢?”

“泰安送来的辎重里,除了地雷、手雷,又有火龙出水,射程极远。单州城小,占地不大。薄城起山,居高射之,或许可以射中敌人的粮仓。早年,卑职听闻主公用过此计。但形势与眼下不同。”

火龙出水,就是多级火箭。较早前,崔玉就研究出来了,现在更进了一步,射程更远,可达三四里地。

“居、居高射之?、先射程很难到,其、其次很难射中,再、再次就算射中,数量不够,也难有大用。”

“所以说,此策易,但效果可能不好。”

难、易两策,说实话,都不怎么可行。但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能想出这么两个办法也算不错了。赵过斟酌再三,还是说道:“先、先生的这两策,很是出奇。不、不过,且容俺三思。”

“正该如此。唯凭大人决断。”

转开话题,两人又说些别的军务。对谈多时,东方欲晓,夜色渐渐消退,天光逐渐亮起。营中响起了鼓角声,催促士卒早起;伙头军开始埋锅造饭,袅袅炊烟升起,柴火味、饭菜味随风散满全营,也被拂入帐内。

潘贤二起身告辞,说道:“等一会儿,大人照例要召见诸将,升帐议事。卑职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赵过起身相送。

便在此时,帐外脚步匆匆,一人冲入,险些撞到潘贤二的身上,潘贤二闪身避开,蹙起眉头,斥道:“何事惊惶?”

“报大人,益都军令,八百里加急,金牌递送。”金牌,是海东沿用了前宋的制度,表示军令的重要程度。

赵过急伸手接过,先检查了密封,确保没有被人拆开过,然后打开,取出军文。军文不长,三两眼就看完了。

待看罢,赵过顿觉满胸的块垒尽数都被冲走,不觉畅快,欢声大笑。

潘贤二莫名其妙,问道:“是什么军文?致使大人喜形于色?”

“和、和先生不谋而合,令我军焚敌积聚。并、并授与了一条妙计!”正待与潘贤二细说,帐外又一阵匆匆脚步。

两人举去看,见是一个信使,入得帐内,不及行礼,直接扑倒在地,仓促地说道:“禀大人!我军粮秣被焚!”

“……,怎么回事?”

“虏将李老保率千骑夜袭我粮仓,来甚隐秘,迅捷非常。时当边将军值夜,未曾防备,三座大仓,被他烧了一个半。幸得柳将军反应快,闻声而起,不及披甲,率众上马,持戈与战,苦战半个时辰,方才将之击退。”

三座粮仓被烧了一半。

潘贤二面如土色,背后冷汗顿出,亏得还在想去焚烧敌粮,竟不料自家的粮秣先被敌毁!他差点站不稳摔倒在地,扶住椅子,勉强立住,道:“这,这,这可如何是好?粮去一半,存储已不足我军五日用!”

赵过心头激跳,脸上却表情不变,瞬息间,脑中不知转了多少念头。

粮仓被焚烧一半,火光冲天,黑烟腾腾,见者甚多,肯定遮掩不住,很快消息就会散满军中,必会导致军心不稳。该如何处之?……,他想道:“且慢,主公才送来的这道军令?”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又想,“若是主公在此,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已有定计,不慌不乱,仰头大笑。

说时迟,那时快。

他整个做出反应的时间,说起来慢,其实不过数个呼吸罢了。

潘贤二惊愕,说道:“大人为何笑?”

“俺、俺正愁没有因头去行主公的军令,鞑子倒是凑趣,主动给俺送来了借口!凑巧至此,俺、俺怎能不笑?”

“大人何意?”

赵过拿起《虎钤经》,笑道:“袭、袭虚之策,因在诱前。先、先生忘了么?主公令我军劫敌粮,俺、俺正思量,多日不战,该、该有个什么借口薄单州城下,而、而鞑子才不会生疑呢?哈哈,这不借口就来了?”

——

1,原阳。

今属河南新乡,历史上出过很多丞相,有一个说法:“原阳十二丞相。”

汉代四相:张苍、陈平、周勃、周亚夫。唐代五相:娄师德,韦思谦、韦承庆、韦嗣立、杨再思。北汉一相:杨桧。宋代两相:李穆、万俟卨。

88 诈退

粮仓被李老保焚烧后,燕军只有五日粮。

赵过在保持镇静以安稳军心的同时,连派了十三道密使赶去泰安,命邓承志、毕千牛立即搜集粮秣,哪怕是把留给泰安军用的口粮暂时挪到前线用也在所不惜,必须要在两日内把第一批的补充粮饷运到潭口站。

并且,派了一个亲信去益都面见邓舍,自责其罪,请领处罚,军文中这样写道:“粮秣为敌焚,损失近半,陷前线数万将士入将要匮粮的危境,更或许会导致主公决战单州的事业半途而废,臣罪不容辞,即使万死,也不能减轻过错。本该立即便服军法,但是如今局势严峻,臣不能贸然离开。请主公选上将来代替我,然后不需看押,臣自会械身往益都领罪。”

全文只说他个人的过错,将罪责一个人领下了,不肯推诿给部将。

之前,洪继勋评价他:“出入锋镝,退让为怀。”真是一点儿没有错。有了功劳是大家的,有了过错是他自己的。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独领大军,得到部下的爱戴与敬重,决战疆场,不会有人违背命令,作方面之才啊!

因为局势很严重,所以军文来往用的都是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次日晚上,益都的回复军文就送来了。

邓舍没有过多地责备赵过,写道:“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皆河南英才,赵恒、蔡子英,俱北地人杰,将军统数万众与之对垒,岂有常胜?偶一失利,不足为奇。以仲达之智,尚有北原之失;虽孔明之谋,奈何岐山之陨?官渡之战,曹操持半日粮,竟胜袁绍,将军勉之!我已命罗李郎、吴鹤年等,筹集了三十日粮,明日便悉数发与前线,给你补充。”

看到这里,赵过微微一愣,想道:“竟还能凑足三十日粮?”

他地位很高,比较了解益都的内情,知道存粮并不多。也正是为此,才因粮秣被焚而上书请罪的。

回文有两页,翻过去,见第二页上又如此写道:“前页之文,可给诸将观看。益都存粮实已不多,名为三十日份,其实只有十日。粮者,军心也。续粮的确切数目切记不可令诸将知!接粮之人,也需拣用心腹为是。”

仲达,是司马懿的字,在北原被诸葛亮劫粮。但虽有失粮之败,诸葛亮依然不能胜之,且在随后不久,便病逝在了五丈原。官渡之战,曹操在几乎粮绝的情况下,夜袭乌巢,战胜了袁绍。邓舍举出这两个例子是为了坚定赵过作战的信心。粮秣已经失了,这个时候再去大骂、痛责,没有一点儿用处,只会起到反面的效果。而且,难道说,还能真的“临阵换将”?仗打到现在,突然换将,只会造成军心浮动,乃是兵法大忌。

不过,从第二页上的那句话也可看出,“益都存粮实已不多”,百方搜罗,只凑够了十天的分量,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已经到了益都的极限。如果十几天内不能结束战斗,不能打败元军,就只有黯然撤退一途了。

——,这十天的粮食,大部分还都是通过文华国、姚好古,刚从海东运来的。

事实上,军粮已经困窘到哪种程度了?在接到赵过的军文后,邓舍差点就起了“亲征”的念头!想要亲自去前线指挥作战。因受到洪继勋的劝谏方才打消念头。洪继勋认为,在军粮焚后去前线,很可能不但不会振奋士气,反而会引发起三军不稳。

附带与回复军文送来的,还有一封密书。

赵过打开,见上边只有字数不多,只有一句话:“前番军文中所说之物已将备好,两日后便可送去,将军可早做预备。”

……

看完军文,赵过召集诸将,遵照邓舍的吩咐,将前一封的第一页交与他们观看,说道:“主、主公仁厚,未有见责,且又备下了三十日军粮与我,不、不日便能运到军中。诸位,如此厚恩,敢不发奋?”

军粮被焚,诸将本都忐忑。

倒不是因为怕受到邓舍的责罚而忐忑,守护粮秣的是边安烈与柳三,要受责罚也是他们两人受责罚,之所以忐忑,却是如邓舍所言:粮者,军心也。一把火烧去了一半,只剩下五天粮,元军闭城不出,这仗还能怎么打?不管怎么看,五天内也不可能取胜!既见难胜,不少人便生退意。

是进、是退?是继续作战,还是撤回益都?故此忐忑。

此时看罢军文,无不大喜,俱去了退军之意,坚定了作战之念。

高延世哈哈大笑,取下兜鍪,敲击案几,说道:“鞑子烧我军粮成功,定会踌躇满志,以为我军很快便会撤退,却不知我军又得了三十日粮!大人,不如趁机发动进攻?他以为咱退,咱反而进,打他个出其不意!”

到底续粮多少的虚实,潘贤二也不知道,与诸将相同,他也以为是有三十日的粮秣补充,顿消犹疑,斗志昂扬,起身说道:“高将军所言甚是!不过大人,以卑职所见,咱们不如将计就计。”

“如何将计就计?”

“鞑子认为咱会退,咱便退!设下埋伏,给他来个围歼!”

早先,佯装撤军不好撤,因为王保保上过一次这样的当,而且最主要的是没有“因”,没有由头。现在军粮被焚,正好就有了借口。有“因”就有“诱”。这个道理与借机薄城下、起土山是一样的。

潘贤二此言一出,诸将纷纷叫好。

佟生养拔出马刀,砍在案几上,一跃而起,一脚踩住座椅,说道:“老潘说的不错!‘兵不厌诈’,便借此机会,诈鞑子一回!也好报报焚咱粮秣的仇,叫他知道知道俺们辽东铁骑的厉害!”收起脚,躬身请令,“末将愿为伏军!”

胡忠不甘示弱,也是站起身来,说道:“末将麾下度辽军,入济宁来,还未经大战。不瞒大人,弟兄们都急得嗷嗷叫!刀不见血,算什么打仗?请将伏军的任务交给末将,也好亮一亮俺海东五衙度辽军的威风!”

佟生养“咦”了声,斜眼看胡忠,很不满,说道:“怎么?你要和俺争?”

“将军随大人与鞑子战於巨野,已经锋芒毕露。这一仗,便请把机会留给俺吧!”

海东的军队发展至今,其中派系林立。

佟生养、佟生开,是女真军;高延世、陈猱头等,是原来的益都降军;胡忠、李靖、许人、刘杨这些,则是关铎旧部。又有庆千兴、边安烈等的高丽降军。当然,更还有赵过、文华国、陈虎,上马贼老人,邓舍的嫡系心腹。并且,如今又还有傅友德、赵普多之类的外来投靠者。

乃至,还有杨万虎、张歹儿、陈牌子、郭从龙、方米罕、柳三这样的,不属任何派系,乃是邓舍慧眼识英才,亲自将他们拔擢於行伍间。

又且,现在还有一股势力,就是军校毕业的学生。

如陈牌子的弟弟陈细普,佟生养的弟弟佟生开,细细区分下来,他们实际更偏向归属这一派。不过,因为军校设立的时间还不长,所以这一批人大部分尚且未能掌握住实权,九成以上还都只是九夫长、百户,最高了也不过副千户一级,随从诸军为偏、裨之将。不过,虽然军职不高,挡不住人多,不说日后,就目前来说,隐藏的影响力已不算小。

诸派中,谁最忠诚邓舍?便是这一批了。想那军校学生,大多本只是普通的一个士卒,没有邓舍,就没有他们。且在军校中学习的内容,也有“思想政治”这一课,视海东为家,以邓舍为主,荣辱与共,祸福相依。

可以说,他们对海东的认同,在某些方面来讲,甚至高过上马贼的一些老人。

分别不同派系的诸将,除了彼此特别有矛盾的,平时见面,多数也都能面子上过得去,但唯独只有在相同的一个时刻,互相皆不谦让:即为争战立功之时。

不错,佟生养是邓舍的义弟,可凡是能坐到这个位置,能与佟生养并起并坐、同列上将的,又有哪个不是杀人如麻的胆大之辈?为将者,只论军功,只将战绩。所以,胡忠丝毫不看佟生养的身份,敢起身争战,不过在语气上毕竟柔和了一些。

佟生养鼻中发哼,说道:“你与杨万虎攻下嘉祥,打通了去泰安的道路,扫清了北部的鞑子残军,功劳不小,也算是‘锋芒’已露了吧!我部骑兵,皆女真骁悍,骑射两精,且多为轻骑,埋伏、杀敌、转走都便利。不是俺与你争,便请大人来说,这埋伏之任,难道不是俺比你更合适?”

女真军,大部分都是只配备轻甲,速度很快,确实如佟生养所说,的确更适合伏击。

在他们争执的空儿,赵过作出了决定。

潘贤二所提的计策,他本来是没有想到的,但仔细想来也算可行。虽然说王保保吃一堑长一智,但在烧了海东军粮后,却也难免会再度上当,或者不会派出太多的军马,但能杀一些是一些,总也是好的。兵法如水,没有固定的形势,当会临机应变。诱敌后,再围城、起山不晚。

眼看佟生养、胡忠争战不休,高延世也跃跃欲试,似有争抢之意,赵过徐徐说道:“便、便如潘先生计。埋伏歼敌,度、度辽军确不如旄头骑。胡、胡将军,你且莫争,只管养精蓄锐,留、留待后日,有你大用!”

佟生养、胡忠闻声,当即便停下了争执,分别落座。莫看赵过“退让为怀”,总是谦虚得很,但也正因此,威望很高,加上他“根脚”也大,处事也公正严明,故此军令一下,纵骁悍如佟、胡,亦皆莫不膺服。

定下了诱敌计,由潘贤二参谋,把细节一一具体。

诱敌,最难的是怎么让敌人相信。潘贤二提议:“不如尽拆营垒,以示我军退意。”胡忠等有异议,说道:“只是诱敌,并非真退,若将营垒尽拆,败敌后,如何再与虏军战?”认为,“不如且留下营垒,装作撤退。”

赵过明白潘贤二的意思,反正诱敌后,便需要拔营围城、起土山、放风筝、焚烧敌粮,干脆就提前把营垒拆掉得了;只不过,此事只有他两人知晓,诸将并不知道,如果此时说出未免太早,怕会走漏风声。

他作色说道:“失、失粮之罪,主、主公不但没有见责,反而更给咱们送来了补充,尔、尔等身为爪牙,不觉得羞惭么?岂能继续一意退让?诱、诱敌后,便围单州!且如潘先生言,不、不尽拆营垒,如何示我退意?不需多言,便如此决定!”传令,“我、我军佯退,不可不使吴军知。遣两道信使,一密使,送真情与常参政知,请与配合,并、并约期攻城;一明使,诈、诈作我粮秣不支,因此欲退,以、以之诱敌!”

密使不必说;“明使”,也就是死士了。拿着假消息,故意被元军抓住;见到元军主将,若遇到询问,也用假消息告之。看起来很残酷,要用一个人的性命来换取军队的胜利,实则在战场上这是司空常见。为了获胜,在有些时候,整个建制都可以放弃,何况区区一个人呢?

下了军令,吩咐过后,赵过想了想,又说道:“常、常荣现在我军中,密、密使便让他来做。”诸人自无异议。

待开过军议,又命人把常荣叫来,当面细细地交代了一番。常荣领命,入夜后,自与选出的死士分道离营而去。

当天晚上,开始了“撤军”的准备。次日,紧闭营门,远放探马,忙了一天,把营中能拆的全部拆掉。其间,大约是死士已被元军擒获,下午的时候,有单州哨探远远地前来打探。赵过只作不知。

到了晚上,两更前后,辎重、拆掉的营垒全都装车,胡忠部骑兵先行,赵过率步卒、佟生养部在中间,高延世殿后,悄悄地出了营地。离营前,在营中特地升起了很多的篝火,旗帜诸物也没有去掉,以此来故布疑阵,装得好像真的撤军似的。

行出数里,佟生养部扮作与胡忠部交换位置,实际借机离队,绕走提前,到预定的埋伏位置,便在十几里外的粮仓附近。三军放慢速度,继续前行,很快,探马传来了军报:“从单州城里出来了一支骑军。”

89 围城

大约因为上过一次当的缘故,元军非常谨慎,派出城的军马并不多,只有一千骑,依旧由李老保为主将,趁夜出城,先遣哨探至燕军大营外打探,确定无误后,方才渡河,至五更时分,将至燕军设伏地,——粮仓。

此时,赵过虽放慢了速度,也已经过了粮仓,快到潭口站。眼看元军就快要中伏,佟生养手里快捏出了一把汗,李老保却忽然下令停军。

夜色沉沉,远望被烧毁的粮仓地,残壁断垣,遍地狼藉。黑漆漆、静悄悄,半点声息也无。李老保沉吟不决。有部将问道:“燕贼宵遁,仓急无备,正我追杀之时,将军却为何下令停驻?若不急追,悔之晚矣!”

“赵过良将,岂有撤军无备者?沿途行来,可供埋伏处只在前头燕贼旧粮仓。我千骑远来,趁夜前行,马蹄到处,群鸟惊飞。诸君请看,唯独前边却悄然无声。事非寻常必有妖!若俺所料不差,其间定有贼军偃伏。”

“只是将军臆断。若无贼伏,如何回去与大帅、少将军复命?”

“历观济宁诸战,我多有中贼计者。闻贼军中有潘贤二,好出奇险计,不可不防。而且,贼军主力虽撤,金乡却纹丝不动,如今想来,其中定是有诈!咱们只有千骑,纵然追上贼军,也杀伤不多。宁可任之放走,也不可大意中伏!”李老保做出了决定,“撤军,回城!”

金乡杨万虎、傅友德没有随军撤退,一来,是他们不能撤;二来,也是潘贤二想要“虚虚实实”,更进一步的“故布疑阵”,让元军坚信燕军的主力撤退是真。就因为是真的,所以留下了金乡先不撤,以掩护主力。

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有些时候,想的太多反而不一定就是好的。这时便被李老保看破。

实际上,李老保的这个“看破”,也不是真的就看破了,他只是起了疑心,种种情况结合,越发生疑,因此不肯再往前行。不顾诸将反对,当机立断,在离粮仓处不到两三里的地方,拨马回程,按原路返回了单州。

潘贤二此计,功亏一篑。

佟生养追之不及,只好气恼万分的去寻赵过回报。赵过接到消息后,也是哭笑不得,兴师动众了一天两夜,到头来,得了个无用功,连连说道:“虏、虏军中有智将,有、有智谋之士,不可以愚弄之!”

当下放弃了诱歼敌人一部的念头,因见天色将亮,诸军一夜没有休息,便即在潭口站外休整了半日。次日下午,再度拔营,建大将旗鼓,会合了佟生养部,以及看守粮仓的边安烈、柳三部,还有庆千兴部,近两万人,三军皆发,声势震天,浩浩荡荡地重又过河,径直开往单州城下。

此是为:一击不成二计生,诱敌不了便围城。

……

到单州城外,燕军扎营。吴军接报亦至。

两军扎营处皆相距城池十里。燕军在北,吴军在南,围城三面,空出了通往成武的道路,互相成掎角之势。两军相距又约五里,燕军生火,吴军可见;吴军操练,燕军可闻。

赵过派人去吴营问候,常遇春也又遣常荣来做沟通。

一日间,立营已定。

距粮秣被焚已经过了四天。泰安、益都的军粮络绎运至。

赵过放出口风,说:“新得朝鲜、南韩供给,益都粮足。头批补充三十日粮,日内便能全部运来。此批过后,还有二批、三批。单州虽坚,虏军虽众,试比看谁家粮多!且围城十日,然后总攻。”

不急不躁,有条不紊,命步卒完善工事,建造望楼、挖掘壕沟,又向前推移,在离城池较近的地方堆积土山。完全一副想要打持久仗的样子。

围城次日,吴军粮乏,常遇春遣人过来借粮。

这时,燕军营中,才刚刚接到了可供五日用的粮食,后续的还在路上。赵过大笔一挥,拨给吴军了一半。吴军只有五千人,供燕军近两万人两天半用的粮食,便等同可供其十日用。两军皆在城外扎营,相距五里,运粮车络绎不绝地从燕营运去吴营,一切都被城中看在了眼里。

……

“大帅,燕军刚刚给吴军送去了十日粮!”

“什么?”

“据谍报,说是益都得了朝鲜、南韩的供给。”

“朝鲜?南韩?年前,主公征伐益都,南韩、朝鲜的存储已被耗费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这么多的粮食供应?”

“南韩、朝鲜皆丽人居地,如果红贼不惜代价、刮地三尺?怕还是能搜罗来些的。”

“不对。燕贼若是粮食充裕,定然早便大肆宣扬了,何必等到现在?这里边肯定有问题!”

“大帅,吴贼是客军,是来为燕贼助战的。如果没有粮,如果燕贼给他们的粮是假的,他们还会肯助战么?既然燕贼给吴贼的粮食是真,又反过来说,若是燕贼的储粮不足,他又怎么会一次就给吴贼十日粮呢?”

又有一将说道:“燕贼现来围城,可见他之前的撤退是假,分明是因粮秣被烧毁而借题发作,以指望诱我军中伏。他既然撤退是假,那么缺粮会不会也是假的呢?若果真缺粮,他岂会在全军撤退后,复又来战?”

听了部下们的众说纷纭,赛因赤答忽有点吃不准了。

他狐疑难定,喃喃自语地说道:“燕贼狡猾,自接战来,多出诡计。他这个围城到底是何意思?缺粮到底是真是假?若不缺粮,为何到现在才来围城;若真缺粮,又为何撤而复回?”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虎林赤为将功赎罪,主动请战,说道:“末将愿引百骑,杀去燕贼营,探听虚实!”

“前番燕贼被咱劫了粮,目下定戒备森严。当他初至城下时,俺还不肯遣你出城,何况现在?”赛因赤答忽想之再三,不能决策,问王保保,说道:“保保,以你之见,燕贼这是在打的什么盘算?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王保保说道:“年前,孩儿参与了攻伐益都之战。如父帅所言,邓贼用兵,好以险计,诡诈甚多。‘诈退复回’,或许就是他又想用什么诡计。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以孩儿看来,管他诡计也罢,阴谋也好,我军只要守好城池,便没有什么可畏惧的。赵贼扬言围城十日,却不知咱城中粮足支半月用度!不如先守上七八日,待明了了贼军虚实,再做攻防打算。”

只派李老保带千骑出城正是王保保的意见,如今看来,他是对的。

“罢了,就依保保所言!且先守上几日,看看情形再说。”

……

燕军大营,中军帐内。

“城、城中的鞑子有无动静?”

“只见王保保、赵恒、蔡子英、李老保、虎林赤等人,分别登上城头观望,看我军给吴军送粮,却是半点动静也无,并没有杀出来的意思。”

“咱、咱们的粮食不多,十日内,必、必须要促鞑子决战。城外的土山堆建如何了?”

“已堆起大半,快与城平。”

“加、加快点速度,最迟到明天,一、一定要把山建成。……,另外,守、守城必守野,这个道理鞑子不会不知,需、需要防备他们在咱山快堆成时出来偷袭!”

“是。奉大人军令,高延世高将军部现便屯驻在山侧,时刻备防。”

赵过点了点头,又问道:“山、山前的壕沟挖了有多深了?”

“将近五尺深。”

“不、不行!要再挖得深一点。”

“喏!”

在山前挖壕沟,有两个目的,不但是为了防备元军出城偷袭,更是为了防备元军在城内挖地道。有过这样的战例,围城的一方在城外堆山,守城的一方便从城中挖掘地道,直通到山下,挖空地基,造成土山倾倒。邓舍就曾经这样干过,由此扭转了战局。赵过对此当然是十分警惕。

暂时能想到的就这几条,吩咐毕了,赵过道:“请潘先生来。”

不多时,潘贤二来到。

帐内本来还有两三个偏裨,候在边儿上等待吩咐,赵过将之打发出去,又命令守在帐外的侍卫们退后十步站岗,不许任何人接近,随后掀起帘幕,任凉风吹拂,一边看着连绵起伏的营地,一边请潘贤二落座。

两人密谈。

“主、主公说的那物事,上午运来了,总共有十架,随、随同送来的还有一份军文。文中说,这、这些东西都是由洪先生亲自督造,并且试验过了的。临、临高而放,最远的能够飞出数里之远。计、计算距离,从土山处施放,刚、刚好可到城中。只是负重不能太大,一个人、三四十斤火药而已,再、再多,就飞不起来了。”

“噢?已经送来了?大人可看过了么?”

“还、还没有。俺叫佟生养在营中开辟出了一块地带,四、四面戒严,不许人靠近,物事便放在了其中。有、有俺的亲兵在看守。”

潘贤二扭头往帐外看了一眼,一杆大旗立在帐前,旗帜随风招展。他蹙眉说道:“只是,大人您请看,这几天的风都不大啊!效果会不会不太好?可千万别还没放起,就坠落在地呀!”

赵过一笑,说道:“主、主公对此也有交代,在军文中明确道出,此、此物却不是靠风力飞行的。”

“不用风力?”

“正、正是。主公说,叫、叫滑翔。”

“不是风筝么?”

“与、与风筝颇有不像之处。……,这样吧,先、先生,你且随俺前去亲自看看,自然便就知晓。”

“好,好。”

潘贤二好奇心起来,跟着赵过,两人出帐,也没带随从,顺着营内的主干道,走了没多远,拐个弯儿,面前出现一片空地,外边用栅栏围住,里边是个极大的帐篷。十几个披甲带刀的军士正守在栅栏的外边。

这些人便是赵过的亲兵,见赵过来到,纷纷行礼。

“你、你们留在外边,俺带潘先生进去看看。”

入了栅栏,进得帐篷,潘贤二拿眼去看,见地上摆放了十架奇怪的东西。说是风筝,却要远比普通的风筝大上许多;上边是个三角形,大约是用牛皮之类的东西制成,下边是个架子。两者间,又用木、铁连在一起。

这是个什么东西?在邓舍的前世,有个名称,唤作滑翔伞。

一架合格的滑翔伞,制造起来,工序很多,而且非常精密。如果不是专业人士,很难制作出来。不过,邓舍的要求不高,能“滑翔”一段距离就行,所以在经过了几次失败后,很顺利地就制造出来了。

当然了,虽然制作出来,就滑翔的距离而言,与合格的滑翔伞还是远远不能相比的,只能飞出几里远,滞空停留的时间也不长。然而就眼下的任务而言,几里远,也就够用了。飞到城上,找着粮仓,泼下“猛火油”,然后点燃火药,将之引燃,只要时间足够完成这几样程序便也就可以了。

“猛火油”,即为石油。有样军器唤作“猛火油柜”,便是以“猛火油”为燃料,用火药为引火,从而喷发火焰的。在以往的战事中,这种军器邓舍也曾多次使用。而且这一次,泰安也给赵过运来的有。

“这东西能在空中飞行?”

“主、主公都试验过的,应该没有问题。”

“驾驭此物需要的军士?”

“没、没有经验是驾驭不成的,主公精选了十名死士,在益都操演熟练,也、也与此物一块儿送来了。”

潘贤二半信半疑,绕着滑翔伞转了几圈,伸手摸摸,凑过去闻闻,还捋起袖子抓住支架往上抬了抬,连连摇头,说道:“见所未见。‘墨子制木鸢,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说的难道就是这种东西么?看起来还真得挺像是雄鹰。”

“放、放它有个条件,土山要高,至、至少要比城墙高一半才行。——这也是主公在军文中交代的。”说实话,赵过也有疑心,但是他身为主将,总不能在部下面前表示对邓舍的怀疑,所以表面上看信心很足。

“可惜,可惜。”

“可、可惜什么?”

“可惜不能先放起来试试。”

如果现在放起来,难免会被城中发现,就失去了隐秘之利。

“待、待山堆成,施放之时,先、先生就能亲眼目睹了。”

90 飞天

一日无话。

城外,联军热火朝天地做种种攻城预备。

南、北两座军营,士卒总计约两万五千,分作几班,轮次出营,一队队的步卒或者挖掘濠州,或者建造望楼,或者抬出云梯试用,或者将火炮、投石车等物排成阵型。因为连日阴雨,弓箭、火铳受到影响,也都分别取出,放在干燥的地方,一一调整。燕军营里,并开始进行战前的总动员,按照不同的营头,召开忆苦大会等等。吴军营中,也在激励士气。

步卒之外,还有骑兵。

联军划分了警戒区域,在各自的区域内,成百上千的骑兵或者组成方阵,人皆下马,有的停在建筑工事的步卒附近,有的远远驻在城西敌营的外边,防备元军偷袭,——元军士卒众多,城中驻扎不下,因此在城西扎了一个大营,驻扎有两千多的步卒,并有一个粮仓也在其中;或者分成小队,三五一组、十人一列,散在外围,一边监视城中,一边守在要道。

如果从高处望去,可以看到,在城北、东、南三面,以绵延的营寨为核心,十几里的方圆里到处都是两军的士卒。人若上万,无边无沿。就像蚂蚁似的,密密麻麻,数之不尽。其间,旗帜如林,鼓角阵阵。

虽然说到处都是一片繁忙的景象,然而聚集军士最多的地方,却当数由燕军负责的城东北边的一块平坦开阔地带之上。粗略算去,至少有四五千人。联军总兵力的五分之一、燕军总兵力的四分之一,都被投放到了此处。其中,骑兵五六百,步卒三千余人。这里,就是土山的堆积处。

堆山所用的土,有些是就地挖来,有些是从远处送来。士卒们昼夜不停,白天,来往如织;夜晚,火光通明。两日一夜间,土山建成。

底方二百步,顶方一百五十步,高有五六丈,超出城墙一半以上。居高临下,站在其上,可将城中看得清清楚楚。

土山建成时,已是薄暮。赵过、潘贤二、佟生养、胡忠等皆登山看城。

只见城内,房舍栉比,两条较宽的道路分别贯穿东西、南北,在城中心处交合,形成了一个十字。以这两条道路为主,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了许多的街、巷。这种街道的布局,在县城和一些较小的城池中是常见的,即所谓“十字街”。用一个“十字”,把城内分成了四个部分,有民居、有官衙,有居住区、有商业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分布得井然有序。

若在平时,这傍晚时候,街道上定然熙熙攘攘,但是现在,却冷冷清清,几乎连一个百姓都看不到,从街上走过的,全是巡逻军卒。军卒列成队伍,一边走,一边敲锣,大声地把守将公布的临时军令宣告与街坊知晓。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在街道间立了不少的敌楼。守卒站在上边,可以俯瞰全城,能够时刻监视居民们有无异动。并且,四个坊区驻扎的都有军队,察罕军的纪律还算严明,倒是不见有士卒乱出扰民的情况。

便在临着“十字街”,两条干道交汇的地方,有一块区域,可以明显地发现戒备程度是最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但连一个百姓的身影都不看到,甚至连巡逻的守卒也不能靠近,走到这块地方,就都远远地绕了过去。还发现,负责这块区域防卫的上官赫然竟是一位副万户。

潘贤二遥指,说道:“大人请看,十字街边儿上那块地,防范如此严备,十有八九,定是鞑子粮储的所在。”

赵过仔细地看了会儿,点了点头,同意潘贤二的判断,说道:“看、看来,鞑子并没有专门修建粮仓,而、而全是征用的民居。……,占、占地不小啊。”确实占地不小。民居能有多大面积?九成以上都是平房,空间不足。大致看去,被元军占下用来储粮的房舍少说也有上百间。

“范围太大,很有难度啊。大人。”

他两人在这边打哑谜,佟生养、胡忠等莫名其妙,听不懂。

佟生养忍不住插口说道:“难度?什么难度?老潘,难不成你还想劫了鞑子的粮仓?……,这叫什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城都没打下,便去想粮仓?”他连连摇头,“你这想得有点多了吧?”

潘贤二看了赵过一眼,见赵过没有解释的意思,便也不多说,笑了笑,说道:“是,是。”

赵过其实也不是不想解释,反正土山已成,到得入夜便要动手,现在也不需要再保密了。只是他的心神这会儿全都放在了城内的粮仓上,根本没有注意佟生养在说些什么。

他又看了片刻,说道:“鞑、鞑子占的民房,有砖房,但、但是你们看,六成以上却还都是木、茅房。而、而且在房与房之间,鞑子搭建的还有棚子,下、下边应该也是粮食。只要火候够大,还、还是有可能,……。”

佟生养、胡忠皆注目过来,问道:“有可能怎样?”

“有、有,……。”赵过挥了挥手,借助手势,结巴的话总算说出,“有可能将之烧掉!”

“啊?”

佟生养、胡忠面面相觑。胡忠说道:“鞑子城守甚严,短日内攻入城中的可能性不大,要想烧粮?除非天兵天将下凡。”

赵过一笑,先不回答他,改口问潘贤二,说道:“吴、吴军常参政,可又有军文发来,催、催促攻城了么?”

自围城日起,常遇春就不断地遣使来问何时攻城,刚开始还算讲些礼貌,从昨天晚上起,耐性就变得越来越差,从“请问”,到“建议”,到“约期”,又到如今的“催促”。按照赵过的吩咐,潘贤二一概婉言推拒,只说预备工作尚未做好,请“稍安勿躁”。

此时听赵过询问,他答道:“两个时辰前,才刚又派了个信使来。常荣也按捺不住了,一再追问卑职,想知道大人到底打的什么盘算。”

佟生养撇了撇嘴,说道:“听说常遇春在吴军中自夸,有十万众可横行天下。嘿嘿,不就过了个黄河,败了次虎林赤,便就如此急不可耐了么?”

他是邓舍的义弟,有机会常随在邓舍的身边,曾多次听邓舍说及朱元璋,对吴军里的两员上将徐达、常遇春赞不绝口。想他自从军以来,因有“邓舍义弟”这个身份在,且握有上万女真骑兵的实权,除了对赵过、文华国、陈虎等寥寥数人比较尊敬之外,哪怕连杨万虎、李和尚、胡忠之流,也不怎么放在眼中,又怎会去在乎远在江南的吴军将领?一直来,他都觉得邓舍未免太过“落自家威风,涨别人志气”,对徐达、常遇春很不服气。这一次,有机会两军合作,早就攒足了力气,想要证明给邓舍看,不是只吴军中有徐达、常遇春,燕军中也是有旄头骑、佟生养的!

并且,又这几回常遇春遣使来促战,他也有陪同接待过的,听吴军使者转述常遇春的话,着实有些不逊。燕军在辽东横行多年,无往不胜,强横如纳哈出,眼下形同臣属;尊贵如高丽王,如今是阶下囚;入益都后,清州一战,先灭王士诚,棣州一战,再亡田丰,与察罕帖木儿前后两战,益都小负,巨野大胜,先负而后胜。现而今,更聚四省虎贲、倾举国之力,南下蒲水,征战济宁,逼得王保保、赛因赤答忽困窘孤城内,仓皇不已。这多年来,何尝听过有人敢这样与燕军说话的?又何尝有人敢与燕军这样说话的?因而便不免越发窝火。故此,话语中就有些不忿。

——他却忘了想,燕军固然无往不利,吴军又何尝不是战无不胜?他佟生养是骄兵悍将,那常遇春又何尝不也是骄兵悍将呢?肯服从朱元璋的命令,此战听赵过为首,以客军的身份前来助战,对常遇春来说已是不易了!还指望他能如海东诸将一样,对赵过伏首贴耳,言听令从?

想想都不可能!

以常遇春看来,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不过如此。巨野大败,如丧家犬,南逃单州;援军虽来,兵力优势却闭城坚守,委实胆小如鼠!而且羊角庄外一战,只用了弱势的骑兵居然就把虎林赤打得抱头鼠窜,而且阵斩了其勇将陈明,更加令人失望之极。本以为察罕帖木儿赫赫的威名,此次过河前来助战,也许会有一场硬仗可打。如今看来,实在是期望过高。

对常遇春的心思,赵过能猜出一二,听了佟生养的话,微微一笑,说道:“常、常将军江南名将,奇计渡河,一鸣惊人,羊、羊角庄战胜强敌,士气如虹,求、求战心切,也是可以理解。”举头观望天色,见暮色深沉,将近入夜,下令说道,“即、即遣人去吴营,面见常将军,便说今夜三更,咱、咱们要有个行动,请他看好城西的鞑子营,为、为我策应。”

“大人,敢问是什么行动?难道?……,真的要火烧敌粮?”

“正是!”

“怎么烧?”

“待到三更,你、你们便自能知晓。”

……

夜幕降临,斗转星移。

三更已到。

佟生养、胡忠诸将重又聚集山顶。在山下巡哨的高延世也听说了此事,一样好奇不已,要非职责所在,他肯定也会去山顶观看,就算这样,他一边带队在山外布防,一边还时不时地仰头朝山上去瞅。

“你们说,大人准备怎么烧敌粮?”

他的副将之一苏白羽,骑马跟在他的后边,老老实实地摇头,说道:“不知道。”副将之二养由引弓也随在其后,同样说道:“想不出来。”

“真是,真是,……。”高延世横着马槊,跨坐骑上,摇头晃脑地想了半晌,想不出来个合适的词儿来形容他的难以理解,忽然记起了已经战死的王士诚幕僚田家烈的一句口头禅,脱口而出,“狗日的,却也蹊跷!”

他仰着脑袋,望向山顶,为了隐秘起见,山顶没点火把,阴沉的夜色下十分黑漆,什么也不看不见。吧唧了两下嘴,他顺手接过黑奴递过来的红枣,丢入口中,咀嚼吃下,说道:“要说这枣啊,告诉你们,还是滨州的好吃。”山东大枣出名,其中有一种产自滨州的,因成熟期晚,到十月才成熟,因此唤作冬枣,皮薄肉脆,细嫩多汁,甘甜清香,很好吃。

莫看高延世年少气盛,且久经沙场、杀人如麻,但是毕竟年纪小,还不到二十岁,还是有些少年人心态的,把枣当成零食,在战场上吃,遍数海东诸将也就他做得出来。黑奴,就是他之前俘获的那个昆仑奴。

苏白羽、养由引弓看他的这番作态,虽说皆习以为常,但反应还是各有不同。苏白羽无奈一笑,应声说道:“将军说的是。”养由引弓则皱起眉头,一副不太满意的样子,腹诽道:“岂有临战杀敌,吃枣为乐的?实在岂有此理!”不过纵有不满,到底不敢嘴上说,胡乱敷衍过去就是。

“走吧,再往前边去看看。”驱马走出多远,高延世兀自且扭头望山,说道,“希望大人能够成功。……,只要能烧了敌粮,决战就快了。”

……

他走后没多久,赵过、潘贤二带队来到。

数百人的亲兵队,护送着十架滑翔伞,前呼后拥,登上了山顶。早到的佟生养、胡忠诸将躬身行礼,为了保密,吴军的使者没有被邀请在列。

“见过大人。”

“诸、诸位请起。”

众人注意到了赵过亲兵抬来的滑翔伞,视线都投了过去。胡忠问道:“此为何物?”

“要、要想焚烧敌粮,便需全得倚仗此物。”

“如何用之?”

“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在山顶腾开了空地,十架滑翔伞全都被放在了最东北端。随滑翔伞一块儿来的十名死士,分别站到伞面下,握住了支架。

为了方便他们放火,支架上有绳索,能够将他们固定住。架子的两边各有几个桶,里边或为“猛火油”,或为火药;桶的底部是活动的,只要一拉机关,就能把桶底抽走,泄出或散出油及火药。

此外,每架滑翔伞上还配备了有十支的“火龙出水”,一边五支,引线被捻成了一股,牵引到死士的手边,只要点燃,就能十支同放。

死士皆没有穿铠甲,脸带狰狞面具,周身用牛皮裹之,腰挎短刀。不穿铠甲是为减轻重量;脸带狰狞面具是为惊吓元卒;身裹牛皮是为防御元军发现后射箭,在牛皮上也绘制了种种狰狞的图像;而腰挎短刀则是以备万一坠落在城中,并且坠地不死,便可以用来杀敌,也可以用之自杀。

支架上还有一个杆子,可以推拉,用来小幅度的调整伞面,从而借以调整飞行的方向。不过这个东西用处不大,可供调整的范围太小,聊胜于无罢了。

又,在伞面和支架上都细细地浇了一层油,当快坠地、抑或士卒被弓矢射中自知将死之时,可点燃火折,把整个滑翔伞焚之一炬。这个设计,还是为了保密,不让敌人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是怎么做成的。

——不过话说回来,滑翔伞就像地雷一样,科技含量不高,主要是个想象力,只要出现在战场上,迟早都会被别人学去。最多也就是早晚而已。

东西放好,死士就位。赵过亲自上前检查,确定无误,没有少带、遗漏之后,命亲兵端上好酒,一一给众死士敬酒。

“‘驾、驾六龙,乘风而行’。这是主公最喜欢的诗句之一。诸、诸位勇士,你们今夜将要飞临敌城,何、何异御风而行!自、自古至今,两军对阵,未、未曾见有从天而降者,你们是第一个。城、城外两万余将士,万众瞩目;城、城内数万虏军,必以为神明!此行,壮、壮哉!请饮酒。”

滑翔伞的飞行距离只有几里远,刚好能到城中,换而言之,也就是说,这十名死士是有去无回,必死无疑的了。

在益都时,邓舍已经许诺,无论此行成功与否,都会好好地照顾他们的家人:“汝妻子我自养之。”像自己的妻、子一样照顾他们的妻、子,许下的诺言不可谓不重。兼且这些人本都是从军中挑选的最为忠诚之辈,早便将命交给了邓舍,故此无不慨然从命,甘愿舍生,用一死来做报效。

众人皆端酒,说道:“谢将军酒!”一饮而尽,将酒碗掷下。

这个时候已经无需多言,生死都已置之度外,又何必用豪言表示壮志呢?正如易水寒时,荆轲远去,不过一歌。千言万语,皆在一碗酒中。连饮三碗,时辰已到。赵过转目城中,见除城墙上火把点点,城内漆黑一团,退后两步,让出道路,拱手说道:“请!诸、诸君,为壮士送行。”

之前,城中粮仓的位置,已经指点给了死士们知道。

阴沉的夜色下,山高风冷,自赵过以下,佟生养、胡忠,众人的亲兵随从,戍卫山顶的士卒皆列在道路的两旁,庄重地行军礼。将校们披风飒飒,军士们帽缨招展。十名死士架起滑翔伞,由慢而快,从山顶的东北端奔至山顶的西南端,经过一百五十步远近的冲刺,奔到了尽头。

诸人屏息观看。

……

土山下,步行跟在高延世马后的昆仑奴突然手指天空,呜呜乱叫。

……

从接到赵过的军文起,吴军就很疑惑,“夜半三更将有行动”,什么行动?再追问时,却什么都问不出来。所以,为了搞清楚,常遇春在布置部队防备城西元军营地的同时,特地安排了几个探马,时刻注意燕军动静。

探马守在燕军营外,观察了大半夜,没见赵过有出营作战的迹象,正莫名不解之际,一个探马大约累了,伸个懒腰,忽然望着天空目瞪口呆。

……

山顶上,佟生养、胡忠,诸将、士卒,在同一时刻,也都同样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佟生养指着山外夜空,结结巴巴地说道:“飞、飞起来了。”

……

“你乱叫唤什么?”

被昆仑奴吓了一跳,高延世老大不高兴,斥责了一句,顺着他手指望向夜空,说话顿时也变得不利索起来:“飞、飞得是什么东西?”

……

结巴的情况同样出现在了吴军探马的身上:“看、看天上,有、有东西在飞。”又问出了和高延世同样的问题,“是、是什么东西?”打马就走,“快、快去禀告将军!”

……

唯一不结巴的,反而成了赵过:“真的飞起来了!”

……

十架滑翔伞,顺风而行,便如一只只的大鸟,又仿似雄鹰,翱翔在夜空,转瞬之间,到了城上。几乎就在同时,城头上的守卒发现了异常,数千人齐齐仰头,张大了嘴,因为反应不过来,竟个个都好像傻了似的。

“是鸟么?”

“天神下凡!”

“红贼请了神!定是雷公。”

红巾军的发起是因为白莲教。“白莲妖人”,在元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很多的传言都说红巾军里边有道士,有法师,俱都能撒豆成兵,皆擅长呼风唤雨。虽说一直都没有人真真切切地见到过,但这会儿突见有人能御风行,而且面目狰狞,伞面奇特、犹如双翅,难免就既惊且骇。

不但士卒,就连将校也是短暂的失神。总算有人反应了过来,管它是神是鬼,绝对不能放入城中。蒙古将校都大声喊叫:“长生天在上!……。”

长生天,是蒙古人的信仰。凡是说话,几乎开口必称“长生天”。乃至蒙元皇帝的圣旨,开头的格式也按照惯例都是:“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受了蒙元将校的影响,蒙元士卒也纷纷高叫:“…长生天在上!”有丢下武器伏地的,有举起枪戈抱天的,乱嚷嚷到极点。

今夜轮值的守将是李老保,闻讯赶出,只往天上看了一眼,就紧急下令:“射箭!用强弓,用劲弩。……。”他毕竟读过书的,不像普通的士卒,判断力不错,当时就猜到,此必为燕军计谋,略一想,又急令部下,“速报与城中,燕贼用诡计从空中入城,千万谨慎,要小心防备粮仓!”

十来个人入城,能干什么?九成把握奔粮仓去的。

他的反应算是迅捷。可惜,为时已晚。

十架滑翔伞,趁着守卒混乱的机会,轻巧巧入了城中。

李老保的传令兵还没有下得城头,滑翔伞就已经到了粮储区域。滑翔过数里的距离,伞已经开始下落。其实过城头的时候,离城就不高,如果那时元军射箭,十架里边少说会被射下一半去。到了粮仓上边,与地面的相距更是只有不到一丈远。

死士们经过训练,虽说距地已经不远,却也并不急躁,拉开间距,按照程序,先倾洒“猛火油”,接着散落火药,然后点燃引线,施放“火龙出水”。——直到此时,城中的元卒,不论是城头的,抑或巡逻的,还是戍卫粮仓的,全部都一箭未发。事实上,邓舍曾有预计,认为能有五六架滑翔伞完成任务就算不错的了,实际情况远要比他预想得更好。

……

城中的混乱,皆被赵过等看在眼中。

最初的激动、惊喜过后,滑翔伞快飞过到城头时,他们都是提心在口,也许因了夜色阴沉的缘故,守卒总算没有提前太久发现;过城头时,他们又都是心中一紧;飞过城头,放松了没一会儿,又见到粮仓上,不免再度紧张。整个过程没多久,至多半刻钟,却好似比一夜还长。

终于,随着一百道火龙出水的射出,城中火光大起。

赵过松开握紧的拳头,轻轻地说道:“成、成了!”

观看火势,大约笼罩了八成的元军粮储范围,尽管因是在城中,不用太长时间,元军就能组织起救火,但是点火燃料用的是“猛火油”,要想用水浇灭,不太容易。一场火下来,不敢说全焚敌粮,六成总是有的。

粮秣被焚大半,元军困守孤城,会做出怎样反应?

也许只粮秣被焚还不太够,便就再加上一计,推波助澜。赵过下令说道:“命、命留在潭口站的营头打起泰安毕千牛、邓承志的大旗,过来与我会师;再、再按主公军令,命泰安遣军一部,打、打起益都军的大旗,也来与我会师。若、若是人马不足,可用壮丁充数!”顿了顿,又道,“并送战报去给常将军,便、便说我军设计焚了敌粮,请他做好决战的准备!”

91 大怒

单州城内。

阴霾的夜色笼罩下,城中一片混乱。原本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出现了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卒,有些是散布在街巷中的巡逻队,有些是从刚刚被从军营中调出的救火队。

这些人打着火把,喊叫着,奔跑着,或者就近闯入民家,搜罗盆、桶之类,盛满水急往储粮处奔去;或者推动一架架的水龙,亦赶往起火地方。

敌楼上的守卒打起了火把、吊起了灯笼,敲响鼓、吹起号角,挥动旗帜,在高处给救火的士卒指挥道路,并更警惕监视各个坊区中居民的动静。

城中乱马交枪,乱成了一团麻。而城头上的守卒,在经过了短暂的惊乱后,却在李老保等轮值将校的严令下,逐渐地恢复了秩序。他们没有去救火,而是在一声声鼓角的催促下、在上官们一声声的命令下,无论是休息在后的、抑或戍卫在前的,全部都紧张有序地列好了队列,并准备好了火炮、投石车、檑木等物,悉数对准了城下,以防备联军趁机攻城。

看一支部队的战斗力,就要看它在紧急情况下的动员能力。

从这个标准出发,察罕军不愧精锐,虽然相比城头,城中显得乱了很多,但这个乱,却是难以避免的,毕竟是事起仓促,士卒需要调动,各部需要协调,百姓也需要安抚,无论怎么说,至少在短时间内就做出了反应。

赵恒、蔡子英、虎林赤、刘尚质、白琐住诸人,本来多已经睡下了,闻声而起,有的还想着是发生了“营啸”,或者联军开始攻城了呢,出来一看,只见城中存粮处火光冲天,没等他们搞清楚到底是发生了事,很快,便听见一阵阵急促的鼓声响起,从帅府的方向传出,传遍全城。

“召将鼓。”

三鼓不到,军法当斩。

召将鼓也是有讲究的,按照鼓音、长短,以及鼓声多少的不同,划分了几个级别,有召千户以上的,有召万户以上的。听此鼓音,乃是召集万户以上。安置在城中的军营有好几个,分别处在多个方位。两鼓未毕,分处在四面八方凡万户以上诸将已悉数到来,云集帅府之中。

集合的地点是帅府前院。

院内两边的墙上插满了油脂火把,火光明亮,随夜风摇曳。正堂门前,立了一个点将官、又立了一个军法官,俱披甲按剑而立,来一个人,报一个名,并在所报来人的名字前加上一个“几鼓几点”到。

“一鼓两点,武威军招讨上万户虎林赤到!”

“一鼓三点,虎翼军下万户豁鼻马到!”

“两鼓一点,神弩军下万户普贤奴到!”

“两鼓两点,枢密院同佥、斡罗思军下万户白琐住到!”

“两鼓三点,冀宁军上万户谭哲别到。”

城中现有驻军虽说只有近两万人,但并不是简单地只有两个万户,总计有六个万户府。其中豁鼻马、普贤奴皆王保保从巨野带来的部下;虎林赤、白琐住、谭哲别则是为赛因赤答忽带来的援军。除了他们五人外,还有一个李老保,也是万户,不过今天晚上该他守城,所以没来。

这几个万户府,有以地名为军号的,如“冀宁军”。冀宁路、晋宁路,是察罕的根本重地,以这两路为基础,选拣精锐,共组织了两个上万户府,分别皆以地名为号,十分的善战,乃是察罕之嫡系。这回,派了一个冀宁军来,不过没有全派来,有在大同前线走不开的,只派了一部分。

谭哲别便是这个万户府的主将。

此外,“斡罗思军”其实也是也是以地名为号的。斡罗思,即俄罗斯。蒙元世祖忽必烈时,聚色目勇悍者为亲军宿卫,共成立了八个“卫”,其间便就有一个“斡罗思卫”,统军万人,驻营大都北郊。

察罕起兵后,原本带的都是河南子弟,后来随着地盘的扩大,势力影响的范围也得到扩大,不但河南、晋冀、陕西的各族壮士来投军,乃至影响到了河北,许多“斡罗思卫”的后人也相继前来投了军,人数不多,不到一千,本是个千户,再后来又加上了别的一些色目人,凑足了三千,成立了一个下万户府,仿照忽必烈所起之名,便也就叫了“斡罗思军”。

白琐住,是枢密院同佥,按照该是文臣,但他与蔡子英、赵恒、刘尚质等人不同,能文能武,前不久,刚兼任了此军万户。

此是为这两个万户府。

至若虎翼、武威两军,则是以美号名之。“虎翼”是骑兵,“武威”是步卒。

而又至若神弩,是用武器名之,这支部队大部分士卒用的全都是强弩、火铳之类射程较远的武器。

——全军使用相同的一种武器,这在军队中并不罕见,哪怕强弩、火铳也是一样。前朝的不必多说,只说有元一代,蒙元世祖忽必烈时,曾在许多的营头下边专设“弩军千户所”,所谓“长技不可不习”,专掌蹶张弯拉,有一种“靴车神风弩”,据说能射出800余步远,两里多地。

察罕帖木儿把“千户所”扩大成了“下万户府”。

不过,名为万户,实际上在各军中,这支部队的人数是最少的,只有两千来人。严格意义上来讲,还够不上万户的级别,下万户也需要三四千人才行。只不过,一方面因为强弩、火铳的威力很大;另一方面也因为强弩、火铳造价较高,故此升了格,算是“下万户府”。全是用强弩、火铳组成的部队,远距离的杀伤力可想而知。又故此,这支部队虽然说名头不及长枪军、铁甲军响亮,但事实上对联军来说,也是个巨大威胁。

巨野之战时,赵过就吃过这支部队的苦头。经过战斗的消耗,两千人的神弩军,现在还有一千四五百人。

诸将到齐,点将官、军法官退至两侧,同声唱道:“各军诸将,皆已按时到来。请将军升帐!”

堂门开。

两列持枪的甲士鱼贯而出,一直排到了院门口,兜鍪上俱皆佩戴的有长缨,既威风,又颜色鲜艳,特别是被火光一映,沉沉的夜色下,更显出一种杀气,待站定,齐齐把枪柄往地上一顿,齐声叫道:“请将军升帐!”

诸将按军职的高低已站好了位置,随声亦躬身抱拳,道:“请将军升帐!”

王保保气昂昂,从堂内大步走出。

点将官、军法官、诸将、甲士,同时行礼。

将校们大声说道:“召将鼓响,末将等应命而来,不知有何军令?请将军下令!”

“诸位将军,免礼,请起。”

王保保昂首挺胸,身穿精甲,肩挂披风,脚上牛皮靴,手中握短剑,站在堂门口的台阶上,从高处俯视诸人,半句废话没有,言简意赅地说道:“你们应该已经看到,红贼使用诡计放火,试图将我军的粮秣烧掉。为灭火并防备贼军趁势攻城,大帅与阎公已经分头去了粮仓与城头。留下本将在此!击响召将鼓,唤你们来,只为了一件事:粮仓被焚,城中大乱,此时此刻,军中一定不能乱!城中也一定不能乱!……,军令。”

闻听他此言,诸将神色各异,不过很快就都恢复了正常,躬身说道:“请将军下令!”

“豁鼻马。”

“末将在。”

“领命后,回你营中,一边安抚士卒,一边负责西城弹压。告之百姓,一概不许乱动,若有在外者,令归家中。如敢有趁机生乱者,就地斩杀!”

“诺!”

“去吧。”

豁鼻马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去。

“白琐住!”

“末将在。”

“领命后,回你营中,一边安抚士卒,一边负责东城弹压。告之百姓,一概不许乱动,若有在外者,令归家中。如敢有趁机生乱者,就地斩杀!”

“诺!”

“去吧。”

白琐住也行了个礼,领命离去。

接下来,又命令虎林赤、谭哲别,各负责南、北两个城区的弹压。因他们两军士卒较多,又命其抽调部分去协助灭火。两将亦接令离去。

“普贤奴!”

“末将在。”

“你不需负责城中弹压,领命后,速带你部军士来帅府,负责帅府警戒。”

“诺!”

强弩、火铳利於远战,不利近战,用来守卫帅府,防止生乱,刚刚正好。普贤奴也领命离去。军令传毕,诸将离开,院中顿时安静。但是,王保保却没有随之回入堂内,依旧站在原地。他紧紧攥住腰边短剑,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举起头,望城中看了会儿,但见火光映亮了半个夜空。

城中很乱,院里很静。

夜风吹动火把,时而发出“噼啪”的声响,那是油脂正在燃烧。这个帅府是征用的城中富户之家,院里本有树木,都被砍掉了;但因为王保保的喜好,植在正堂窗外的几株竹子却被留了下来。此时风过,沙沙作响。

点将官、军法官,两队数十甲士,分列在院子两侧,鸦雀无声。

能担任点将官的,通常都是主将心腹,这个也不例外,见王保保面无表情地站在台阶上,他壮起胆子,出列问道:“将军,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巨野战败,败在我轻敌大意,中了赵贼的诱敌计。成武失利,也是失在我轻敌大意,没有想到赵贼居然有胆量遣派轻骑,深入我军腹地。金乡失利,又是我轻敌大意,没有料到赵贼这么快就发起了攻势!羊角庄失利,又还是我轻敌大意!万没料想到吴贼竟也如此剽悍,更没有想到赵贼又遣派傅友德长驱夜奔,堵住了八不沙,使其不敢出庄门一步。一错可矣,岂能再错?不但再错,乃至三错。何止三错,竟至四错!枉我王保保自视甚高,却真的只是‘纸上谈兵’,如此不堪一战么?好!我知了错,改,还不行么?我守住城池,不肯妄动。赵贼又故技重施,夜遁诱我,我不追,李老保不追,还不行么?……,怎么就烧了我的军粮!”

“将军,……。”

说了这么多话,王保保的声调并没有怎么提高,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依旧脸色铁青,但话中、语气里蕴藏的怒气却是谁都可以听出。他攥住剑柄的手指握得发白,低沉地重复说道:“怎么就烧了我的军粮!”

“将军。”

“嘡啷”一声,他短剑出鞘,锋芒一闪而过,耀人双目。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步步逼人,……,步步逼人!实在欺人太甚。”

“将军!”

“计之毒者,莫过断粮。如今我军粮被焚,而贼军的粮秣却源源不断。好容易西原誓师,挽回了士气;今夜过后,却又势必气衰!燕贼,燕贼!‘围城十日,然后总攻’?想等到我粮秣将近耗尽之时,趁我士气低落的机会,再来与我决战么?偏不叫你如意!明日,便与你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点将官转头,与军法官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吃惊不小。他犹豫片刻,说道:“可是将军,大帅会同意么?”

92 列阵

元军粮仓的火到快天亮才被扑灭。

检点损失,虽然没有赵过预料的那么多,但是因为火头太多,而且加上火药、“猛火油”的助燃,却也足足被烧掉了将近一半。损失不小,然而,若是与士气相比,这个损失倒也还不算什么了。粮食在城中放着,都能被燕军给烧掉,对士气的打击太大了。只半夜的功夫,种种流言传遍军中。不是说燕军会呼风唤雨,就是说燕军得了天兵天将相助。

不错,赛因赤答忽找到了飞入城中的十架滑翔伞与燕军的十个死士,可是,死士要么战死,要么自杀,一个活口没有;滑翔伞也都被烧得只剩下了点残骸,根本辨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怎么给士卒解释?

退一万步讲,再者说了,就算抓住活口了,就算有滑翔伞没被烧掉,可拿出去给士卒们解释,他们会信么?就算有人信了,挡得住流言么?谣言止于智者。不是每个人都是智者。军中最怕的就是有流言、谣言。

在流言初起的时候,如果能控制住,还可以重新稳定住大局。一旦流言散开,哪怕孙子再世,孔明复起,也是半点办法没有。

便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在接到王保保的请战后,赛因赤答忽经过仔细的考虑与幕僚们的商榷,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吾儿所言甚是,粮秣被焚,流言丛生,士气低迷,正该出城挑战,以图重整旗鼓,再振声势。”要想再度挽回士气,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了,即:通过与敌作战,通过获胜,从而将士气再度振奋起来。否则,便等同是坐以待毙。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也都实在可算是良将了。王保保巨野战败,退至单州,败而不馁,仍能稳住阵脚,初次独当一面,实属不易。须知,打胜仗容易,打败仗难。打了败仗,实力大部分还都能保存,并且在撤退的途中,令赵过没有机会再接再厉地扩大战果,很了不起。赛因赤答忽千里急行,到单州后,接手了败军,又羊角庄失利,但是在这样的局势下,却能通过西原誓师,巧妙地把士气重振,也很了不起。可是,再了不起,挡不住粮秣被焚,流言四起,没办法,只好改变察罕定下的应敌之策了。

“父帅打算如何挑战?”

“先射箭书与城外,与贼约期。”

“定在何日?”

“……,宜早不宜迟。”

……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吾闻:‘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过后,必有灾年’。公聚卒东来,若必欲一战,请明日辰时,相见东门外。一战而决胜负,不亦快哉?能不致令百姓流离失所,吾之愿也。”

听潘贤二解释过这封“箭书”的意思,佟生养嗤之以鼻,不屑地说道:“明明是粮仓被焚,坚持不下去了,不得不出来与咱决战;却偏生还写得这般,这般,……。老潘,那个词怎么说?冠冕什么来着?”

潘贤二给他补足:“冠冕堂皇。”

“对,对。冠冕堂皇!不想让百姓受苦,所以出来与咱一战定胜负?哈哈,哈哈。”

赵过微微一笑。

他心情不错,不管佟生养怎么瞧不起元军,最起码这封“箭书”的来到,说明昨天晚上火烧粮仓的行动取得了成功,说道:“观、观读此文,料来必是出自赵恒之手。听、听说,鞑子里他最是好读《老子》。”

赵恒总打扮得仙风道骨,受道家的影响很深。“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过后,必有灾年”,这一句即出自《老子》。

赵过顿了顿,接着说道:“鞑、鞑子龟缩城中多日,终于肯出来野战。以、以俺判断,虽然有昨夜粮仓被焚的原因,但其中也必有他们自恃部众精锐的因素在内。长、长枪军,铁甲军,神、神弩军,都是擅长野战的。所以说,我、我军虽终促其出了城,却也绝对不可大意!”

“是,将军说的是。”

诸人皆深以为然。

潘贤二说道:“这几天我军大部分的士卒都在忙着修筑工事、堆积土山,体力损耗不小。或许,鞑子肯出城野战,内里边也有这一层意思在。想趁着我军士卒劳累,而他们在城中修养已足,故此以逸待劳,胜我一场!”

胡忠连连点头,说道:“潘先生说得对。骑兵倒也罢了,步卒这几天可真是累得不轻。现在快到中午,到明天辰时,只有一夜半天的休息时间。将军,可得抓紧让军士们休整了。要不?现在就下令,命暂停工事?”

“我、我军的精锐,多是主公从海东带过来的。辽、辽东苦寒之地,士卒们最是能吃苦耐劳。潘、潘先生可能有所不知,不过胡将军,难、难道你忘了么?想当年,征、征战辽东、海东,战事最紧的时候,一、一支部队能连续不停歇地作战半个多月,乃至月余,接、接连转战三四个地方都是少的!相比这些,修、修建点工事算什么!一夜休整足够。”

当年,邓舍永平起兵,长驱千余里,走高原,从荒无人烟的地方穿过,到得双城,不及休整,连战好几个月,铠甲都没有时间脱下,里边都生了虱子!最终打下了一片基业。攻取南韩之战,杨万虎率众,五天时间,奔行千里,连下七八城,尤能一战破汉阳府。守御益都之战,郭从龙雪下行军,一日夜数百里,亦是一战取文登。连续作战,正是海东的本色!

潘贤二说道:“将军言之甚是。不过,就像将军您说的,鞑子各军确实擅长野战。明日会猎,我军该如何应对?”

“先、先写回文,射至城内,答、答应鞑子所请。”

“是。”

潘贤二大笔一挥,写好回文,自有人接住,去射入城中。

“再、再传令,命屯驻金乡的杨万虎、傅友德看住成武鞑子,不、不要叫他们来援,守好我军的右翼。”

“是。”

“再、再传令,选一千步卒,向、向东移动,屯驻到从羊角庄过来的要道上,看、看住八不沙,叫他也不能来援。守好我军的左翼。”

“遣军也看住羊角庄?那吴军常遇春?”

“送、送军文给他,便说鞑子约期明日会战,请、请他来我营中,商议破敌之计。这、这一仗必须要打赢,不但要打赢了,还、还要争取将鞑子出城的军队全歼。不然,再、再想促鞑子出城,怕就会难之有难了。”

“是,希望鞑子能把主力都派出来。一场仗把它全打没了,再取城,易如反掌!甚至,可以不攻自破。”潘贤二非常赞同赵过的意见,他选了两个人去给吴军送信,转回话题,又问道,“羊角庄我军看住了。那么,将军是想要吴军?”

“与、与我军精锐一起,做破敌的主力。”

几道命令传下去,接着又命士卒暂停修筑工事,全军休整。当然,为防元军夜袭,也准备了足够的反应部队。随之,除了帐中众人外,赵过又召来了在外巡营的高延世等人,铺开地图,众人仔细商议。

不久,吴军来了人,不过不是常遇春,而是副将冯国胜,还有几个幕僚。

赵过与冯国胜不是初次见面了,两军才会合围城时,他就代表常遇春来过燕军营里。寒暄几句,没有多废话,两边的人合在一处,继续议论明日该如何布阵、该如何与元军决战。一直到夜深,才把计划确定了下来。

……

细节不必多说,总体的方案分为两步。

冯国胜转述常遇春的意见,一力要求吴军先战,待打乱了敌阵后,燕军再出动。“先战”的责任很大,只有开头打得好了,后边才能打好。赵过没有亲眼见过吴军的战斗力,说实话,对此有些犹豫。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两边约定:吴军由南攻,为先锋;燕军自北攻,是总攻。

冯国胜走后,赵过与诸人议论。

佟生养、胡忠、高延世等人都搞不懂常遇春的想法,怎么争抢先锋呢?无论成败,先锋的损失肯定不会小,太不像“客军”的身份了。燕、吴虽然都是安丰的臣子,但彼此的交情也没好到这个地步吧。

潘贤二一阵见血,点出了常遇春的心思,说道:“吴军初次渡河北上,首敌便是察罕。常遇春此举,无非是想打响吴军的威名。”

“为何想在北地打响吴军的威名?”

“这,……。”潘贤二也不知道了,他猜测地说道,“也许,吴国公有些别的想法?”

吴军肯定是有别的想法,只从渡河北上的主将是常遇春、冯国胜就可以看出。但他们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一时间,却难以明了。

……

约期辰时,不能到辰时才布阵。

次日,燕、吴两军寅时造饭。全军饭后,卯时出营。

天还没有亮,蒙蒙黑,凉风袭人。

出营的士卒们络绎不绝,步卒先行,骑兵在后,再后边,是拒马、火炮、投石车之类的大型军器。人虽多,却不闹,井然有序。

赵过牵着马,站在辕门边,看着士卒出营,望了望天色,见阴云仍没有消去,与随从身边的潘贤二说道:“天、天还阴着,这两天倒是没怎么下,也、也不知今日会不会下雨。”

“卑职已吩咐备下了防雨的物资。请大人放心,即使下雨,也不会影响弓弩、火铳、火炮、地雷、手雷等物的使用。”

“那、那就好。”

转头朝吴军的方向看了看,见火光通明,应该也是正在出营,准备列阵。

两军的军营,相距城池远的十几里,近的四五里。为了方便会战,敌我双方专门选择了一块空旷、平坦的地方,足够大。离城东门大约四五里里,离燕军主营也是四五里,和吴军主营的距离则近了点,不到三里。

潘贤二眯着眼,往城东门瞧了会儿,说道:“将军请看,鞑子也开始出城列阵了。”

单州的东城门缓缓打开,一队骑兵,约有七八百人,全副武装,持弓挟戈,先奔出来,放下吊桥,过了护城河,列好防御阵型。

接着,一队队的步卒打着火把,举着旗帜,随着鼓点的声音,鱼贯而出。应该是按照千户的规模出城的。出来够一个千人队,便整齐过河。随着出来的步卒渐渐增多,最先出来的骑兵队也逐渐地向前推移。骑兵掩护步卒出城,出城的步卒列好阵型。阵型列好,后头的步卒再继续出。

步卒出完了,又是骑兵。骑兵过后,接着是大型军器。

元军出城的顺序,大体上与燕军、吴军都是一样的。

直到天亮,两方、三军的将士方才出阵完毕,齐聚在了约战地点。

千乘雷动,万骑云屯。旌旗蔽日,鼓角喧天。竖立起的戈矛便仿佛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林木;连在一起的铠甲就好像压城欲摧的黑云。火炮、强弩、投石车,盘踞军中,如同蹲踞的怪兽,分别指向敌人的阵营。双方的阵营各有近两万的士卒,列成方阵,在开战前的此刻,个个提点精神。

西边城池无声,北侧河水如带。

元军的鼓角声停了。燕军的鼓角声停了。吴军的鼓角声也停了。

阴云笼罩东原,千军万马无声。

三军主将分别率众,各到了本军阵前。

93 挑战

元军阵。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虎林赤诸人悉数出城,只留下了阎思孝、李老保守御城中。军士推来了望楼,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下马,登高远望,观看对面的联军阵型。

燕军在左前方,吴军在右前方。

两边的阵型大眼看去,好像相同,但细细分辨,又有不同之处。

相同的地方是都把步卒列在了前头。不同的地方是,燕军把马军放在了后边,而吴军把马军放在了中军。

燕军人多,一万多人,共分成了五部。

中军两千人,五十人一队,计四十队。其内:弓弩手、火铳手各二百五十人;骑兵千人;甲士五百人。围绕中军,前后左右各有一军,分别由佟生养、胡忠、高延世,以及刚刚来到不久的边安烈、柳三等统带。各军人数有多有少,大致上都差不多,两千人到三千人左右。具体的兵种配备与中军相仿,弓弩手、火铳手、步卒、骑兵等各类相杂。唯一的区别是佟生养等的马军阵中,步卒较少;边安烈等的步卒阵里,马军较少。

吴军人少,五千人,分成了三部。

中军一千五百人,也是五十人一队,内有骑兵数百。左右两军各一千八百人左右,皆为步卒。盾牌手在前,长枪手、刀斧手在中,弓弩手在后。

“看出来了么?”赛因赤答忽问王保保。

王保保手按望楼的围栏,点了点头,说道:“看出来了。”

“燕贼的阵型状若梅花,步卒在前,骑兵在后,左右、前后四军牢牢护住了中军,前期应该是以防御为主。吴贼的阵型三军并列,左右两个侧翼稍微向前突出,中军略略靠后,分明是进攻的阵势。他们应该是先发。”

“是。”

“传下令去,命我前阵、右翼,提高戒备,警惕吴贼。”

“诺!”

军令传下。元军的阵型随之做出了调整。

……

燕军阵。

士卒亦推来了望楼,赵过、潘贤二也正在登高远望,看见了元军阵型的调整。

“看、看到了么?”

“看见了。”

“鞑、鞑子调整阵型,应该是发现了端倪,猜、猜出了先战的是吴军。”

“不错。”

“观、观鞑子阵型,步卒在前,弓、弓弩手在中,骑兵在后。长、长枪营、铁甲营皆在中军。很明显,他、他这是想先守而后攻。”

“是啊,中坚精锐都没有放在前边。而且,将军你请看,阵后的骑兵全都没有上马,长枪营的长枪都放在地上,铁甲营也都还没有穿戴齐全重甲,鞑子是在养精蓄锐啊!想用前头的步卒来消耗咱们的冲力,然后再用精锐反击。”

望楼下,一骑从南边奔来,看其小旗,是吴军派来的信使。

“江南参政常遇春,敬告益都左丞赵大人,我军列阵已毕,随时可以出战。”

“请、请转告常参政,等我鼓声响起后,请、请他出战。”

“是!”

信使接令,返回吴营。

按照海东军制,两万人的军队,中军置放四十面大鼓。鼓声响起时,可传出甚远。吴军能够听得很清楚。潘贤二指着放在望楼边儿上的沙漏,与赵过说道:“将军,辰时快到了。”

会战的时刻即将到来。

……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观罢联军的阵型,下望楼,遣蔡子英单骑出阵,行至中间地带,提高了嗓音,对着燕军阵喊道:“大元太尉请将军说话。”

赵过一怔,很快明白了元军的意思,所谓“说话”,无非就是想借此打击一下敌人的士气罢了,有道是“明其为贼,敌乃可服”。他拱手与潘贤二说道:“请、请先生出马。”

潘贤二也不推辞,下望楼,上马出阵,往前走了点,停下来,高声说道:“大宋益都左丞赵公,敬问贵军有何话说?”

战场上非常安静,没有一个人乱动,也没有一个人说话。有飞鸟从半空掠过,像是才发现了对垒的千军万马,受到了惊吓似的,鸣叫一声,骤然展翅高飞,钻入了低沉的阴云层中,不见了踪影。便在这一片寂静无声之中,三个军阵之间,万众瞩目之下,开阔平原之上,两人对答。

“今天下乱,民不聊生,都是被你们所害。民间传言:海东卒穷恶如狼,淮右军嗜食人肉。你们是如此的残暴,简直牲畜不如!可怜百姓何辜,遭此荼毒!你们的所谓‘燕王’、‘吴国公’,自诩仁义,却不因此感到罪过,投降王师,以求自新;反而为一己之私利,不顾千万生民,兴师动众,穷燕、吴之力,主动开衅与我。方今,我家太尉公统晋冀之义勇、驱河南之雄杰,军士们投石拔距,蒙轮击剑,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制勍敌如拾遗,破强军如摧朽,奉天命诛贼,为民解倒悬,士气如虹!我师跃马砺戈,克荡氛祲;尔等则孤军深入,后继无援。……,形势如此,如果你们害怕败亡,就速速过来投降!不降,请战,锐悍者诛!”

蔡子英口才不错,长篇大论下来,气势颇是慷慨激昂。潘贤二静静地听他说完,仰天大笑:“哈哈!”

“你为何发笑?”

“救乱诛暴,谓之义兵。兵义者王。暴虐无道,如虎牧羊,谓之残,兵残者破!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何必鼓三寸舌,说些黑白颠倒的话?纵使让你说到口干舌燥,又有何用?今我家大王起义军,战尔残兵,必胜!”

言简意赅。

蔡子英还要说些什么,潘贤二高高地把手举了起来。燕军阵里,鼓声顿时大作,先是列在前边的将校们高呼,接着前阵的士卒们高呼,最后万余人齐声大呼:“今我家大王起义军,战尔残兵,必胜!嗬、嗬,必胜!”

如平地起雷,呼声震天。

潘贤二拨马转走,不再理会蔡子英,归入阵中。蔡子英无奈,也只得归阵。赵过与常遇春相约:鼓声起,吴军出战。随着鼓声,吴军阵中,驰出一骑,披挂重甲,横放长戈,径直来到元军阵前,相距只有两百步。

……

赵过注意到了此人,与刚刚重新登上望楼的潘贤二说道:“此、此谁人?”

“应是吴军勇将。看架势,是被常遇春派出来挑战鞑子的。”

决战前,先遣派勇将出阵单挑,这在各个朝代都很常见。罗贯中后来写《三国演义》,经常会让双方武将单挑,决出胜负然后再战,其中未尝没有他耳闻目睹的亲身经历在内。

吴军勇将挑战,元军不能不应。

不过,阵前挑战,用不着遣派上将,选勇武之士便就可以了。

王保保说道:“孩儿亲兵里,有一百户,擅用铁枪,重二十斤,名闻军中,因姓刘,号‘刘铁枪’。日前从巨野突围时,他扈卫孩儿,先后连杀红贼数员悍将。可遣出应战。”赛因赤答忽同意了,命刘铁枪出阵。

刘铁枪到得阵前,看吴军来将,见有兜鍪遮脸,瞧不清楚模样,横枪说道:“来将通名!俺铁枪下,不杀无名之辈。”话音未落,吴将催马突前,长戈一挑,将他的铁枪荡开,借助马速,长戈回收,在两人擦身而过时,反手用长戈的尾部将之打落在地,兜转回来,驱马用马蹄践踏其身。

这一连串的动作,如电光火石。元军还没反应过来,刘铁枪已被踩死,无不大惊。王保保、赛因赤答忽相对惊愕,这不像是阵斗,倒仿似杀鸡。赛因赤答忽说道:“这,这,……。贼将好生勇悍!”

吴将跃马,再度挑战。

王保保说道:“虎翼军中有一副千户,向以骁勇出名,人称拔都,骑射绝众。单论武艺,与郭云、韩札儿不相上下,远胜刘铁枪。可以出战。”

拔都接令出阵。

他学了乖,不肯太过靠近吴将,持弓拉满,斜放鞍前,指间夹了一支羽箭,谨慎地说道:“看你武艺,定非无名之辈。可是蔡迁?”

吴将说道:“欲斗则斗,何必多言?”

“比箭可以么?”

“让你先射!”

拔都把羽箭搭上,拿起长弓,说道:“俺此箭以雕翎为羽,去速甚快。将军且请提防。”手松箭出,去如流星。

吴将把长戈交到右手,踞坐马上,纹丝不动,直到箭至眼前,说时迟、那时快,千钧一发间,陡转身,大伸腰,使了个马上铁板桥,躲开过去;同时,左手在腰边一抹,取出了短刀。接着,他双腿、腰上使力,身子重又坐正,左手垂在身边,猛地往前一掷,把短刀甩了出去。

众人急忙去看时,只见短刀正中了拔都的面门。他大叫一声,翻身坠马,眼见短刀入骨数寸,已是不得活了。

赛因赤答忽倒抽一口冷气,说道:“又是连一合都没有接下,吴贼中竟有此等勇悍!难道是冯国胜么?冀宁军中有一千户,好用大刀,遇小敌怯,遇大敌则勇,勇冠三军,号称‘万人敌’。看来,只有遣他出阵了!”

万人敌出阵。

他吸取了刘铁枪、拔都失利的经验,出得阵后,一言不发,催马疾行,直奔吴将,挥起大刀,带着风声,往下就砍。吴将打马转走,奔出一段距离,待马速提上,乃回身应战。

两骑相遇。

大刀下砍,长戈上支。刀重戈轻,挡不住,“喀喇”一声,长戈断成两截。大刀继续往下落,擦着吴将的鼻子下去,险些砍中。

两骑交错而过。

吴将急兜马,转过来。万人敌的马术没有吴将好,转得慢了点,一看来不及,干脆继续往前跑,变成了吴将在后边追他。片刻功夫,两人绕着阵前空地转了好几个圈子。两军士卒看得眼花缭乱。

吴将马快,追上了万人敌。

元军士卒皆屏息凝神,睁大了眼,有沉不住气的,轻“啊”出声。吴将所佩的短刀已经掷出,手中可用的武器只有断成两截的长戈,追上万人敌后,他丢掉了左手里的一半断戈,猿臂轻舒,拽住万人敌的披风,轻松将之拉到近前,右手扬起,狠狠插下,把另一半的断戈插入了其脖颈。

他是从右边追上的万人敌,也就是说,他在万人敌的右边,所以丢掉了左手的断戈。而又因为他在万人敌的右边,而万人敌又不是左撇子,握大刀的手乃是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即刀刃也是在身体的右边,与吴将同处一个方位,格挡不便,故此未及一合,便又被斩落马下。

两军阵前杀人,轻而易举。并且相距元军阵地只有一两百步远,动作还干脆利索,视近两万的敌人如无物,简直胆大包天!燕、吴两军不约而同,齐声喝彩:“好!”喝彩声落,吴军又大呼道:“将军威武!”

……

燕军阵。

赵过赞叹地说道:“这、这便是淮泗英杰的风采么?却不知姓名。”微动爱才之情,命望楼下的士卒,“速、速去阵前,问吴将姓名。”

元军阵。

赛因赤答忽骇然失声,说道:“此古之贲、育也!奈何从贼?”起了招揽之意,命望楼下的士卒,“且去阵前,问来将姓名。”

……

不用等他们去问,吴军已经把此人的名字喊了出来:“将军威武!常十万。将军威武!常十万。”朱元璋麾下头号悍将,此次北上第一统领,江南参政常遇春。吴军三呼,响遏行云。风云汇聚,天地变色。

常遇春单骑独立,立在万众之前,睥睨三军阵中。

赵过茫然若失,说道:“原来却是常十万!”虽然爱才,却也知道没机会将之招揽麾下了。

听得来将便是常遇春,赛因赤答忽的招揽之意顿去。王保保急忙举手,下令:“吴贼主将轻出,速起轻骑出阵,将之留下!”

……

直到此时,燕军的三通战鼓方才敲毕。

鼓声落,角声起。角声停后,决战就要展开。便在鼓落角起中,元军的阵门开,数百轻骑蜂拥奔出,杀向常遇春。

94 绕袭

常遇春虽身为上将,但是自恃勇武,却好阵前显耀,喜欢与敌将单挑。

原本的历史中,直到北伐中原时,朱元璋还告诫他:“遇春为大将,顾好与小校争能,甚非所望,切宜戒之!”可见,他的这个喜好根深蒂固。

三通鼓内,带上赛因赤答忽、王保保选择武将以及武将出阵的时间,连斩了三个元军悍将,而他本人却毫发未损。

吴军是见惯了的,燕军、元军皆惊。燕军是既惊又喜;元军是既惊且骇。王保保见机得快,当即下令,命派出轻骑,取常遇春。数百骑呼啸出阵,人未至,箭先发。常遇春的铠甲好,在箭雨下,不慌不忙地归往本阵。

他“长臂善射”,不但不乱,还走走停停,取出弓矢,时不时地回马射上几箭。箭不虚发。每发一矢,必有一敌落马。每有一敌落马,吴军必举枪高呼“威武!”射箭、中敌、敌人落马,吴军高呼。类似情景一再重复,士气涨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此时此刻,就好像是他一个人在敌对万余的元军一样,且还将之玩弄于鼓掌之间。

不知道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这会儿是什么样的心情,赵过颇是心服。他叹了口气,说道:“常、常参政勇武绝伦,胆壮如铁。遍、遍观我海东军中,似唯有傅、郭可比。”他认为,只有傅友德、郭从龙可与之比勇。

杨万虎要说也够勇,但他是步将,难以与常遇春在马上争锋。高延世也很勇,但年岁较轻,似不如常遇春正年富力强,最鼎盛、巅峰的时期。

如此这般,常遇春且战且走。不多时,便在冯国胜、蔡迁等的接应下,安然归入了军中。元军轻骑无功而返,丢下了十几具尸体,也回了去。

鼓声三通,角声亦三下。

第二声绝时,常遇春归了本阵,经过略微地准备,第三声绝。

燕、吴两军士卒齐声大喝:“杀!”

一声杀后,鼓角声停,军卒无声。

随之,吴军的左、右两翼开始缓缓向前推行。

元军相对的右翼方位举起盾牌、竖起枪戈,亦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后边的火铳手、弓弩手支枪、开弓、架弩,只等敌人进入射程,便要开射。投石车等物也都相应地做好了准备。各军各营里,各级的掌旗官、鼓角手或者紧紧地握住旗帜,或者拿住鼓槌、抬起号角,时刻准备给下级传达上官的命令;而他们的上官亦紧紧握住刀剑,目不转睛地盯住各自上级军官的旗帜,侧耳倾听他们的鼓角,也是时刻准备传达并服从命令。

数万人都屏住了呼吸。

吴军出战,元军迎战,燕军观战。

就在这个时候,吴军中军的后阵,突然生乱。中军是三军之魂,中军生乱,两翼必不稳。况且,现如今还正在两翼刚刚开始向前推行之时!常遇春适才回来,人虽没受伤,坐骑中了箭,刚刚换了匹马,在观看两翼前行,突闻后军嘈乱,他心知不妙,急遣人前去探看。

派的人还没去,后军已经来报:“军后有鞑子来袭!”

城西门外,屯驻的有元军一部。不过,这部分的元军已经绕城前来,汇入军阵中了,皆在前面。那么,这后边的元军却是从何而来?

却是在昨夜,赛因赤答忽用王保保之计,悉散金帛,出察罕帖木儿所赐的玉佩、宝剑、精铠,招募了五百敢死士,配以勇将,趁夜出城,远远绕出,潜伏在了吴军营后十几里处。他们是地头蛇,地形熟悉,吴军没有能及时发现。提前相约:待两军对阵时,趁机杀出,乱吴军阵型。

那么,这股元军却又为何不去埋伏在燕军后,而是埋伏在了吴军后呢?

也是王保保的提议。

他认为:“赵贼非常强悍,与我军作战多次,接连获胜,而且军马众多,有近两万人,难以速取。而常贼远来,是为客军,且军少,相比赵贼,比较弱小,可先灭之,壮我士气。既灭遇春,再鼓勇奋力,灭赵过必矣。”

燕、吴两军定下的作战方案是吴军先战,燕军再出。元军定下的作战方案则是先败吴军,再战燕军。一个是合力,一个是分别击破。

两军都不知道对方的方案,因此就出现了现在的这个情况。

吴军刚动,元军就趁机从后突袭了。阴差阳错之下,导致在战事刚刚开始,双方的主力还没接刃,便形成了暂时对元军有利的局面。

吴军中军后阵大乱,两翼惊愕,进退失据。

……

赵过、潘贤二在望楼上看见了。

潘贤二“哎呀”一声,说道:“战未起而后方生乱,阵未成而中军不稳。大人!吴军危险了。如果鞑子的主力趁机突袭,吴则必败。吴若败,我军必陷苦战。请大人速点精锐,做好出阵救援的预备!以防不测。”

……

元军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笑与王保保说道:“常遇春固然勇悍,特一匹夫耳!果然无备,致使中军生乱。吾儿此计大妙!”

“父帅打算何时遣骑兵出列,冲吴贼阵型?”

“不要着急。吴贼中军才乱,两翼还没有生变。现在出击,容易陷入混战,燕贼尚在左侧虎视眈眈,不可妄动。且稍等,等吴贼的两翼回撤之际,便是我军骑兵出击之时!”

——,之前,因吴军摆出了攻击的阵型,元军在相对的方位做出了一些调整,以示守御。却原来只是在哄骗联军。看似守而实攻。随着赛因赤答忽军令的传下,放在后边的马军陆续提前,已经做好了突击的准备。

……

吴军生乱,燕军欲救,元军欲攻。

……

吴军中军阵里,常遇春遇乱不惊,他下令,说道:“打旗语,敲鼓!命左、右两翼继续向前。并遣人去燕军壁垒,告诉赵左丞,就说如果元军趁机出骑兵来犯我阵,便请他也即出马军,袭元军左翼,以作我之策应!”

统带两翼的是冯国胜、蔡迁。

见到旗语,听到催战的急促鼓声,他们两人反应不同,一个当机立断,一个微做迟疑,但是最终下的命令却完全一样:“继续向前!”

冯国胜是左翼,并传下军令:“敢有右顾者斩!”蔡迁是右翼,亦传下军令:“敢有左顾者斩!”军令传下没多久,常遇春的军法官分别赶至两军中,又宣读常遇春的军令:“禁狐疑。鼓声毕,若仍未接战,诸将皆斩!”

……

赛因赤答忽的笑容渐渐凝固,吴军的两翼虽然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又继续前行了。他扭头看了王保保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不可置信。王保保喃喃说道:“竟不顾中军!如此悍然?竟不顾中军!”

望楼下,做好准备的骑兵将校遣人前来问令:“是否出击?”

赛因赤答忽转顾燕军阵地,看见在他们阵后的马军队似有向前调动的迹象,迟疑了一下,不甘愿地摇了摇头,说道:“吴贼两翼未乱,我骑兵纵出也不能速胜。一旦不能速胜,没有了足够的骑兵,就不好应对燕贼的马军。罢了,且先撤回军中,再等战机。”

……

燕军,望楼上。

潘贤二脸上变了颜色,说道:“常遇春单骑挑战,临危不惧;军后遇袭,处变不乱。军令一下,虽然中军不稳,但是两翼却竟能做到不顾向前!大人,你看到了么?吴军两翼数千的士卒,甚至没有一个扭头的!令行禁止至此,胆识、勇武至此!吴军有此将,吴军有此卒,隐若一敌国矣!”

……

偷袭吴军后阵的五百元卒,如虎入狼群,皆奋勇拼杀。

吴军初时不备,被其连破两队。一队,就是五十人。五十人,五个九夫长;百人,十个九夫长。并有一个百户、一个副百户。十二个军官,眨眼间,悉数横尸。负责后军阵的千户率队赶来,与率领元卒的勇将对战,不敌,又被流矢射中,堕落马下,幸得亲兵拼死抢救,好容易抢了回去。

元卒一路势如破竹,都是敢死之士,浑然不顾性命,受了伤还往上冲,腿断了用手爬,手断了用嘴咬,势如疯虎。

吴军节节败退,不到半刻钟,连连丢掉了四五队。情势危急!两千人对五百人,要说兵力占上风;但是吴军的阵型乃是面向前方,种种的守御设置也都是放在了前边。军后一乱,确实不好抵挡。只调整阵型就不易。

后军的急报,接而连三,送到前边。

常遇春身边的诸将、亲兵俱皆惊惶。常遇春却稳坐马上,神色泰然,徐徐问道:“俺的军令可送去两翼军中了么?”

“已经送到。”

“请赵左丞协战的话,也送到了么?”

“也已送到。”

回答过他的问题,诸将你看我,我看你。

蓝玉上前说道:“将军!后阵大乱,告急求援之声接踵而至。将军为何却先令两翼不顾,继而稳坐阵前,不理不问?若后阵破,前阵必危。前阵危,则中军必失。中军失,则两翼必溃。末将请令,愿引百人援之。”

常遇春不置可否。

他又看了会儿两翼,见两翼快与元军接战了,这才转过马来,立在阵前,环顾军士,提高了音调,说道:“鞑子偷袭后营,是想乱我军的阵型。如果此时向后,徒乱自家阵脚,正中鞑子计谋,必败。诸军!你们大多都是家在江南。此为山东,去家千里,中间还有徐州、黄河为隔。如果战败,怕是连骸骨也无法送回故乡!只能暴尸荒野。但是,如果你们肯追随本将,不顾后军,向前力战,出鞑子不意,则必胜!胜,功名俱显!”

他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枪,握在手中,目光炯炯,看着诸人,问道:“是想打胜仗?还是想打败仗?是想骸骨不返,还是想功名俱显?你们自己选择!”

诸将这才知晓他的意思。他却是想不管后军,率前军与两翼一同冲击元军阵地!后军生乱,不思守,反欲攻!胆气实在豪壮。

蓝玉热血沸腾,带头行礼,叫道:“末将愿随将军向前力战!”

诸将齐躬身行礼,叫道:“末将等愿随将军向前力战!”

前军的千余士卒齐声叫道:“宁胜而死,不败而亡。愿随将军向前力战!”宁愿战死疆场,也不肯因战败而亡。

常遇春乃身先士卒,遣别将往后军压阵,命蓝玉引百人居前先行,鼓主力随后而乘之,自将精骑急追两翼,大呼叫道:“虏军破矣!”

众腾踊争前。

目睹此状,燕军错愕,元军惊骇。

以潘贤二的好出奇险计,他也不敢想出这样的作战方法;凭王保保的血气方刚,他也不敢想到吴军能勇猛如斯!两个人都变成了结巴,一个忘记了言语,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眼前的所见才好,只能说道:“常、常十万。”一个抓住衣袖而不自知,连连说道:“常、常遇春!”

95 蓝玉

两军对垒,决战疆场,形势往往疏忽万变。

无论敌我双方在战前的庙算有多好,只要战斗一打开,总会出现一些让人意料不到的情况,而整个的战事的走向,便就又往往会因此这些“让人意料不到的情况”而出现一个“在战前无法预料到的转变”。

为什么呢?

因为不管敌人,抑或己方,双方大家都是人,人的思维是不能定式的。你可以“预料”对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却永远不能“确定”对方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战场如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永远无法确定另一个人、永远无法判定对手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正如一句话所说:“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也所以,又有一句话说:“战场决胜,获胜的一方常常并非智谋多么超群,也并非武勇多么出众,唯一的原因只是因其最少犯错。”

放到眼下来说:

王保保、赛因赤答忽在战前的“庙算”不可谓不绝,潜派出一支人马放在吴军的后面,等到战起,伺机扰乱吴阵,从而各个击破,先灭常遇春,再灭赵过。凭心而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计谋;而王保保的判断也确实很对,吴军相对较弱,燕军相对较强,要想取胜,自然先击弱,再破强。

元军后有坚城为倚仗,利则可以前战,不利则也可以后撤,如果这个计策能够得到成功的实施,不敢说“获胜必矣”,但最起码不会失败。换而言之,便就先立在了不败之地。故此,此计不可谓不绝。

只是可惜,王保保、赛因赤答忽,包括蔡子英、赵恒诸人全都没有猜到常遇春竟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在后阵大乱的局势下,居然不守反攻!此时此举,实在一点儿也不逊色当年韩信的“背水一战”。不顾后路,勇往直前,进则生,退则死,即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陷之亡地而后存”。

元军惊骇,右翼及前阵急忙收拢结阵,以做防御。

燕军愕然,自诸将以下,无不目瞪口呆。

燕、元阵中的望楼上,潘贤二、王保保同声喊出“常遇春”的名字。

赛因赤答忽、虎林赤等人皆失声说道:“淮泗有此勇将!”赵过、佟生养等则不约而同地想道:“难怪主公如此赞誉金陵!”

两军数万人,只有一人,想的、说的却和众人都不一样。

燕军阵左高延世眼见吴军不顾向前,常遇春横枪跃马、威风凛凛,以寡击众,奋勇冲向敌阵,不禁心神往之,脱口而出:“真将军当如是!”热血冲头,翻身上马,提起马槊,以柄部猛击身侧一将的胸腹,叫道:“去中军!速请左丞下令出击,俺高延世愿为前锋!”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千万人中,舍生就死,首击强敌阵。这样的风头,岂能让给淮泗小儿!”

被他打胸腹的是养由引弓。

高延世兴奋之下,出手难免没轻没重,用的力气很大,养由引弓猝不及防,险些立足不稳,忙退后了几步,说道:“诺!”急转身,亦上马,奔去中军,到得望楼下,仰头抱拳,叫道:“阵左定齐军请令出战!”

……

在养由引弓去到望楼下请战时,吴军的冲击阵型发生了改变。

数千人一边前行,一边调整队伍。

首先,是蓝玉。他奉常遇春军令率百人先行,因为全是骑兵,速度很快,已经越过了原先居前的两翼,位处在了最前列。

其次,便是常遇春,率领着余下的三四百精骑紧随其后,两者间距大约数百步。

再次,则是两翼。两翼皆为步卒,遵常遇春的号令,正在逐渐向他靠拢,以蓝玉、常遇春的骑兵为锋镝,大致形成了一个箭头形的阵势。在快要展开的战斗中,他们将会成为前军。

又再次,是中军。中军也都是步卒,落在两翼的后方,已经转变成为了后阵,同时担负支援前军和保证军后安全的任务。

……

元军阵里,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临高观看。他们两人都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沉下心,静下气,开始思忖破敌之策。

“常贼悍勇,亡命之徒,竟敢不顾后军大乱,前冲我阵。观其阵势,分明是想用骑兵为锋,以期先搅乱我军阵型;之后再用步卒随之杀入,破我军阵。……,保保,你以为我军该如何应对?”

“常贼虽悍,兵少,不足为惧,用我军的右翼应付他就足够了!唯一可虑者,是燕贼。父帅,您请看。常贼已经全军皆出,可是燕贼却仍然按兵不动,作壁上观,很显然,他们打的主意应该是想先等我军与常贼战,随后寻机再来冲我军阵。以孩儿之见,当此之时,要点应在戒备燕贼!”

“只是该如何戒备燕贼?”

“两条。第一,左翼万不可动。第二,不管常贼有多凶悍,退一万步讲,即便我军的右翼难以抵挡,不得不出动中军与后阵往去驰援,可是主力却也万不可动!至少需要留下六成的预备队以震燕贼,使其不敢妄动。”

赛因赤答忽对王保保的意见非常赞同,说道:“吾儿所言甚是,就依此应敌。”传下令去,击鼓、鸣角、挥旗。一队队的传令官从望楼下疾驰奔出,四散入右翼、中军、左翼、后阵,近两万人的元军分别依令行事。

……

燕军阵。

望楼下,养由引弓请战。

望楼上,赵过手扶栏杆,远望吴军,沉默不语。

……

吴军留在原地的中军后阵还在混战,而主力已经前行千步,相距元军阵地只有一箭多地了。一杆军旗,在元军的望楼上挥动起来,随着旗帜的舞动,列在阵前、阵中的火炮、强弩开始发射。顿时间,矢石如雨。

火炮的每一次发射,伴随轰鸣,都会有一阵黑烟升起。许多的黑烟混合在一处,从远处望去,就好像突然起了阵乌云,把元军的前阵悉数遮掩。炮弹与箭矢不断从烟雾里飞出,或者落在吴军阵外,或者射入吴军阵中。

广阔的平原上,阴霾的天空下,单州城前,燕军在城北列阵作壁上观。

只见元军背靠城池结阵守御,吴军组成进攻阵型由南冲锋,炮弹落在地上,砸出坑洼,激起一股股的尘烟;箭矢如云层密雨般漫天落下,夹带风声,“嗖嗖”直响,接二连三地有吴军士卒中箭倒地。

同一时间,吴军的弓箭手也开始反击,有的边随队前行,边射箭;有的干脆就地结阵,统一发射,元军阵中亦有士卒接连伤亡。

不过,吴军毕竟是进攻的一方,射箭反击的是少数,多数士卒都或者高举盾牌、或者低头弓腰,跟随着本队的主将急往前冲。只要冲过这段距离,就可算躲过了箭雨的危险。有道是“临敌不过三矢”,特别是在面对骑兵的快速冲锋下,大部分的时候,防守一方至多能射出三四番箭雨。

……

蓝玉率百骑,冒矢石,一马当先,很快冲过了元军矢石的波及范围。

……

元阵,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看到了这一支冲到近前的小队骑兵,他两人不知道蓝玉的姓名,赛因赤答忽说道:“吴贼的主力尚在两百余步外,我军箭手还能再射出两三番箭雨。当前来犯之贼将只有百骑,如果因为他就停下了放箭,不利於我。传令:开前阵门,放其入阵,调步骑困杀之。”

……

蓝玉冲至元军阵前,正欲挺枪刺杀,挡在面前的盾牌手突然向两边分散,让出了一条道路。百忙中,他心中一动,暗自想道:“鞑子不战而让,定是为想诱俺入围!”虽然知道了原因,却奈何一来年少气盛,二则艺高人胆大,毫不畏惧,纵马直冲,带着部属们呼啸入阵。

……

燕阵,望楼上。

当常遇春“不守反攻”时,赵过都没有怎么变化的脸上,此时终于出现了微微吃惊的神色,他转头与潘贤二说道:“只、只带了百骑,就敢直入鞑子阵内。蓝、蓝玉年岁虽轻,胆气实壮!不、不愧是常参政的内弟。”

此时,吴军的主力还远在两百步外,而即使冲在最前的常遇春也与蓝玉相距还有一百多步。一百多步的距离也许不远,并且常遇春带的也都是骑兵,可以转瞬即到,但是蓝玉深入敌阵,却就等同把他自己与常遇春隔绝了开来。“胆气实壮”四个字,确实是担得起。

潘贤二久在辽东,耳闻目睹,一直觉得燕军很强悍,凡所历经战事,不论打谁都是势如破竹,自以为南北群雄,只有察罕帖木儿算个对手,却殊不曾料到,从这回的东原决战开始以来,不长的时间里,吴军却一再地做出惊人之举,先是常遇春,现在又是蓝玉,不觉陡生坐井观天之感,喟然叹息,心情复杂地说道:“今日见天下英雄!常遇春姑且不论,区区蓝玉,一个黄口孺子,便有此等胆色,端得令人不敢小觑!”

观望敌楼,遥见王保保、赛因赤答忽临机应变,又不由回想起巨野获胜的种种艰难;又想起王保保败而不馁,大败之后犹能固守单州的不易;以及赛因赤答忽通过西原阅兵来振奋士气的妙举,更忆及了年前益都之战的惊险,情不自禁,又是一声叹息,重复地说道:“今日见天下英雄!”

……

蓝玉入阵。

百骑结成方阵。

元军阵里的各营听从命令,并不与纠缠,皆一触就走,有意放其深入。近两万人的大阵,非常深。百十人掉入其间,就仿佛滴水掉入海中,几乎眨眼功夫,蓝玉等已从远处吴军的视线中消失。甚至,就连在燕军阵中居高临下的赵过、潘贤二也很难看到他们了,——毕竟相隔太远。

……

元军阵外,常遇春率领精骑已到百步内,后边的步卒主力亦与元军阵地相距只有不到两百步。

他们中有很多人都是看着蓝玉冲入了敌阵,又看着蓝玉消失了身影,再看元军重新聚合起来的前线阵地丝毫未乱,皆是心中一沉,面上变色。

左翼的冯国胜遣人奔前,追上常遇春,说道:“蓝舍孤军深入,不能持久。观鞑子前阵散而复合,分毫未乱,料来蓝舍已没!现在我军已经快要与鞑子接阵,请将军下令,我左翼愿居前,先破敌,为蓝舍报仇!”

右翼蔡迁亦遣人前来请战:“鞑子阵内精锐云集,蓝舍只有百骑,怕难格挡,也许已经战死。我军即将接敌,末将请战,求为先,为将士复仇!”

常遇春左右诸将也说道:“蓝舍已没!末将等请为先锋,杀敌报仇!”

96 兄弟

蓝玉率百骑陷阵深入,元军用数千步骑围之。吴军左右两翼并及中军骑兵目睹此状,皆告常遇春:“蓝舍或已没。”请居前,为破阵的先锋。

蓝玉是常遇春的内弟,从小时候起就一直追随在他左右,乃至一身的武艺都是常遇春手把手教出来的,两人的感情是非常的好。而且蓝玉这个人天生将才,不管是学杀敌技,抑或学兵法,“万人敌”,资质都远胜常遇春的两个亲弟弟,尽管年纪还不大,但实际上已是常遇春的得力臂助。

此时,眼见他陷入敌阵,常遇春的心情可想而知。

不过,虽然又惊又怒,他却没有忘记主将的职责,依然按照原本的计划,一一回复左右两翼及中军骑兵的请战,先令右翼蔡迁:“你部枪戈手多,待接敌后,可居首阵。”再令左翼冯国胜:“你部刀斧手多,接敌后,当居次阵。”又令中军步卒:“策应左右两翼,接敌后,掩护我军后方,并负接应之责。”最后,令自带的三四百精骑:“随本将入阵!”

狭路相逢勇者胜。

在目前之形势下,吴军兵少,元军兵多,要想一鼓破敌,绝不能瞻前顾后,只有一个办法可行,即正如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的推测:借助主将的勇武,当先击敌,争取搅乱敌阵,从而为后继者打开通道,一举功成。

要说,身为主将最好是不要轻身犯险;但是在吴军中,常遇春多为先锋,每逢战事,往往身先士卒,不但是他,即便他的部属也都早已将此视若常事,因此,他的命令一下,包括冯国胜、蔡迁等人在内俱皆没有异议。

常遇春驰马奋枪,直突敌阵,百步的距离转眼即到。

元军阵中,位处最前边的盾牌手都用手和肩膀顶住盾牌,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连成一线。将近一人高的盾牌,排成一列。

其后是长枪手,透过盾牌上的“枪眼”,一支支的长枪斜斜刺出。如盾牌手一样,长枪手也是肩膀前倾,双手紧紧地握住枪杆;同时两脚的位置也和盾牌手相同,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在后边的脚牢牢地踩住枪柄。

盾牌手和长枪手不是只有一队,交错站立了好几队,皆为百战的勇士,虽然面对的是疾驰如风的骑兵,却并无一人退缩。

常遇春带队冲过了箭雨的射程范围,重伤与阵亡者倒是不多,只有一二十,但是轻伤的不少,就算常遇春本人,尽管铠甲精良,也有七八箭矢钻入了甲片的缝隙中。便带着这些箭矢,他也无暇拔掉,撞上了盾牌阵。

马速很快,几乎根本就没有停留,第一列的盾牌防线就被破掉了,来不及逃走的盾牌手、长枪手纷纷摔倒,大多被压在了盾牌下。

常遇春与数百骑催马直前,马蹄踏上盾牌,下边不断地传出被压倒元卒胸骨、腿骨、臂骨乃至脑颅破裂的声音;断折的长枪回刺,有的刺入了盾牌手的脖颈、面颊,有的刺入了长枪手的胸前。惨叫不绝,血肉四溅。

突破了第一道防线,三四步外就是第二道防线。

同样的场景再度上演。不过,因为第一道防线短暂地阻止了一下吴军骑兵的冲击速度,马速没有那么快了,所以吴军的骑兵也又开始出现伤亡。

奔马撞倒盾牌,践踏碾压元卒;长枪刺中奔马,摔倒滚落骑兵。一时间,或高或低,乱马交枪,断肢残臂横飞,有当场毙命的,有伤重痛呼的,也有虽然摔倒、或者跌倒,却伤势较轻,很快爬起,依然奋不顾身互相杀戮的。常遇春驰奔在最前,渐深入敌阵,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有他开道,元军的盾牌手、长枪手尽管勇悍,但是却压根儿无法阻挡,一条条的盾牌防线就好像豆腐也似,接连被破。盾牌防线后,是临时布成的拒马阵。每个拒马上都绑了有很多的长枪,斜刺出的尖锋密密麻麻。

常遇春冲杀至此,马力稍竭,冲锋的速度也降了下来,已经不可能凭借坐骑跳跃过去,当下舌战春雷,发出一声大喝,却不躲不闪,仍催马向前,手中长枪向下,继而往上奋力横挑,硬生生把挡路的拒马一一挑起。

每挑起一个,便抛掷到一边。

左右两边都有元卒,有从前边退下来的盾牌、长枪手,有从两侧刚刚围过来的刀斧手。拒马落入其中,砸翻了一片,到处人仰马翻,痛呼不绝。几个元军的悍卒,扬起大斧,奋勇杀来,试图砍断常遇春坐骑的马腿,不等近前,常遇春身边的护从们纷纷刀砍、枪刺,将之悉数放倒。

拒马约有十来层深,不过片刻功夫,常遇春已经挑出了一条通道。

他所使用之长枪乃是用上好的硬木制成,一丈二长,一握粗,不但结实,而且韧性很好,如果平时用来对敌,即便杀人过百也不会出现断裂的情况,然而拒马的重量不轻,连挑十几个,枪身受不了,刚刚抛掷出最后一个拒马,只听得“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先前挑战时,他用断了一支长矛;这会儿挑拒马,又用断了一根长枪。既然长枪已断,便索性当作手戟,他随手掷出,刺倒了两个奔来的元卒,反手往马鞍侧一模,又抽出了一柄备用的长矛。

元军主要的防御措施就是盾牌、拒马两阵,过了之后,就算深入阵内,接下来要面对的便为战卒。戈矛手、刀斧手、火铳手,分别以不同的比例组成一个个的方阵,随着旗号,可以聚合、可以分散。

居前的几个方阵皆是百人队,都亲眼目睹了常遇春的勇武,见他深入至此,知道不死战不足以拒之,在百夫长的命令下,纷纷呐喊,一拥而上。常遇春勒住坐骑,长吸了一口气,大呼叫道:“常二!后军何在?”

常二是他的亲兵队长,紧紧随从左右,有保护其两侧的职责,也有时刻注意后军的任务,应声答道:“骑兵皆已入阵,半数过了拒马,半数将过拒马。”回答过了此问,他也又大呼问道,“……,观音奴,主力何在?”

观音奴是亲兵队的副队长,有保护常遇春马后的职责,同时也担负时刻注意主力动向的任务,听到问话,在后边十几步外大声应道:“蔡迁部已接鞑子阵;冯国胜部紧随其后,两军相隔约有五十步。”

两个问答完毕,数百元卒蜂拥杀至。

常遇春放声大笑,就地兜马,重又提速前冲,冲入元军士卒的群里,长矛在手,起处如蛟龙出水,必刺中一人;收时似猛虎入洞,必撞倒一敌。

矛与枪差不多,长枪就是从长矛演变过来的,两者功能相似,可刺、可扎、可点、可拦、可穿、可劈、可圈、可挑、可拨。

直刺往前,用来攻击敌人,称为“戮法”;抖动枪杆,使枪头上下左右盘旋,用以抵挡和躲闪敌人的进攻,则称为“革法”。

舞动处,遍体纷纷,如飘瑞雪;刺出时,鲜血四溅,如泉水涌。他跨坐马上,虽在敌人的包围中,却飒沓如流星,来去自如,凡所过处,敌人必不死即伤;元卒虽多,数百人却竟被其视若无物,丝毫不能阻挡前路。

两个方阵的带队百户一个举斧,一个挥刀,杀到他的马前。用斧的跃起,对准马头猛往下劈;使刀的滚地,打算砍马腿。他两人在战阵上经常配合,一个攻上三路,一个攻下三路,也不知有多少对手命丧在了此招下。

只是常遇春却并非他们以前遇到的对手,先长矛上刺,中了用斧百户的咽喉,不等斧头落下,便已令其从半空中跌落;随之,身体微向右前倾,倒转长矛,反手用长矛往马前戳,柄部狠狠地击中了使刀百户的肩膀,肩膀吃疼,那百户长刀脱手,不及反应,常遇春已催马前踏,将之踩死。

刀、斧两百户的配合在元军中名声颇响,另外两三个方阵的百户本想趁便宜前来偷袭,不料刚刚交手,这两人就相继战死,不觉惊骇,忙转身退回,想要撤入阵中。常遇春岂敢放他们走?打马追赶,口中叱喝:“哪里走!”先向左急逐,挑死了一个未及退回阵内的百户;接着又拨马右追,杀出一条血路,挑死了另一个才退回阵内没多远的百户。

第三个百户相距较远,已借机退回到阵中安全的地带,眼睁睁看着同僚如鸡犬一般先后被杀,又是惊吓又是侥幸,长出了一口气,想道:“侥幸!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回来。”看了看周围的元卒,正打定主意,不再主动出阵去惹这个杀星。便在此时,只觉眼上一疼,随即栽倒在地。

却是常遇春搭弓射箭,穿透元卒的重重护卫,正好射中了他的右眼。本来射入的还不太深,但他这么一面朝下的摔倒,箭矢从脑后穿出,眼见也是已不得活了。不足一刻钟,或用矛、或用马蹄、或用箭矢,连杀五个百户。元卒勇气顿消,多亏了军法约束,没有当即四散逃走,却也或者围拢聚集,或者远远避开,再不敢攻击。

他们不攻击,不代表常遇春就肯罢休,大呼小叫,带着数百铁骑继续鼓勇向内冲杀。挑战时,已见其勇;冲阵时,更锐不可挡。

……

元阵,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观望良久,互相对视。赛因赤答忽勉强一笑,说道:“‘专死不勇,专生不任’。常遇春身为一军主将,却鲁莽浪战,更不惜性命,深入我军阵内,自陷险境,悍固悍矣!却难以称之为‘勇’。”

“专死不勇,专生不任”的意思是说:轻生算不上勇敢,怕死不能任用。两军交战为将者当然不能怕死,但是也不能轻生冒险。赛因赤答忽的这个批评说得很对,只是王保保却从分明其语气中听出了牵强和无奈。

固然“专死不勇”,可勇武到了这种程度,又如何能不称之为“勇”呢?

王保保说道:“不可再放其深入。蔡迁、冯国胜已开始与我接战,如果不能及时阻止常贼,恐怕我军的前阵就要被扰乱了!前阵一乱,中军、左翼也必会相继生乱。而一旦中军、左翼生乱,燕贼必定趁隙而入!”

赛因赤答忽颔首,说道:“确实如此。只是常遇春如此剽悍,要想把他拦下,恐怕也不容易。”微一沉吟,做出了决定,“常贼所带皆为骑兵,欲待截击,非重甲不可。传令:调中军铁甲五百人出阵,速去拦杀!”

王保保补充下令,说道:“并调火铳手、弓弩手五百,随在铁甲军后,射杀入阵的吴贼骑兵!”

铁甲营是元军精锐中的精锐,本计划留待与燕军决战,却谁知计划不如变化,才开战没有多久,燕军都还没有上阵,就因为常遇春一人之力,不得不提前用上了一半。望楼下,传令官接令,自传去中军不提。

……

元军阵内,常遇春率骑兵如游龙入海,肆意冲杀,每到一处,都掀起波浪。元军阵前,蔡迁、冯国胜部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数千人戮力冲阵,每一次冲击,都响起震天的厮杀声响,与阵内遥相呼应。

——常遇春虽然已经冲开了一条路,但一则,元军做出了调整,二来,他带的骑兵不多,早先冲击的时候,为发挥最大的攻击力,组成的还是锥形阵,打开的道路也并不太宽。故此,蔡迁、冯国胜要想入阵,还是非得在现有的基础上,再打上一场不可。

一段箭雨的路程,使得吴军步卒伤亡近百。蔡迁手执大刀,冲在部队的最前,不顾敌人的攻击,叱咤勇进。冯国胜殿后,引了百人督战队,压住部队的阵脚,虎视眈眈监督前军冲锋,敢有怯战后退者,一概斩杀。

常遇春冲阵时,受到波及的元军阵地只有二三十步宽;现如今,吴军主力冲阵,波及到的范围却足有一两百步宽,几乎涵盖了整个的元军右翼。阴沉的云层下,平坦的黄土地上,两军短兵相接,兵器碰撞的声音、喊杀的声音远远传出,不但振动了单州城内的屋瓦,也传入了燕军阵中。

……

燕阵,望楼上。

潘贤二目不转睛地观看吴、元交战。忽然,他指向元军左翼的西边,叫道:“大人!快看。”

赵过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见元军左翼的西边出现了一阵骚乱,不由心中奇怪。要知,吴军乃是从东南边发动的攻势,主攻的方向是为元军左翼的东侧与中间,西侧并没有布置太多的营头,却为何突然出现骚乱?

他眯眼细看,看不太清楚,正纳闷间,望楼上负责眺望敌情的士卒看清楚了,——既然是负责眺望敌情,选出的当然都是视力极好的人。只听得这士卒惊喜叫道:“大人!大人!是蓝玉!”

不错,的确是蓝玉。潘贤二也看到了。

证实无误,确实是蓝玉。燕军的前后左右各阵中也皆有望楼,佟生养、胡忠、高延世、边安烈、柳三诸将也很快知道了是蓝玉。

燕军的阵地沸腾起来。

……

吴军前阵。

蔡迁杀敌中,接到了左侧来报:“蓝舍由东而入,自西而出,杀出了鞑子的重围!”自前而后,数千吴军将士,如波浪般,一声声往后传:“蓝舍由东而入,自西而出,杀出了鞑子的重围!”传到冯国胜处,又从后而前,一声声喊叫,如波浪似向前传:“蓝舍由东而入,自西而出,杀出了鞑子的重围!”呼喊不绝,三军皆奋,同声齐呼:“阿威威,杀!”

适当的时候,武将的勇猛可以振奋全军。吴军士气如虹。

冯国胜大喜,急传令:“快召蓝舍前来!……,再命三军齐呼,告之阵内的常将军,就说蓝舍已安然出阵。”命令刚下,还没有传出去,前军又传来一阵大呼:“闻常将军入阵,蓝舍换马,复又从西杀回鞑子阵中!”

弟入阵地,兄长寻之;兄长入阵,弟复寻之。

吴军的呼声响如滚雷。前军、后军、左翼、右翼,下至士卒,上至将校,皆沸腾高呼:“闻常将军入阵,蓝舍换马,复又从西杀回鞑子阵中!”

元军为之气夺,燕军为之激奋。

……

燕军阵右。

佟生养按捺不住热血冲头,高声叫道:“蓝玉,乳臭未干,便敢出阵而复入!我海东男儿岂能任其扬威阵前?遣使,去中军望楼下,请令出战!”

97 申令

蓝玉陷阵,常遇春寻之;常遇春陷阵,蓝玉复寻之。

兄、弟两骑萦扰,入敌军阵中似闲庭信步,来去自若,敌万众莫敢当者吴、燕两军士气大振,元军为之沮丧。赛因赤答忽、王保保急调铁甲营五百人,及火铳、弓弩手五百人,由中军出来,往右翼驰援。

元军近两万人布成一个大阵,中军和右翼之间的距离还是比较远的,相距约有一两千步,不能很快就到;而经过常遇春、蓝玉的反复冲阵,右翼守卒多数却皆已丧气,快没有了斗志。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心知不妙,等不及后援赶到前线了,赛因赤答忽说道:“事急矣!当奈何?”

王保保从小到大,一帆风顺,没有受过什么挫折,从察罕起兵以来,更是事事得意,“吾家千里驹”之名,全军皆闻。虽然因为巨野之败,稍微损了些锐气,假以时日,或者还会因此多出些深沉,但燕、吴两军却不肯给他这个时间,获胜后,步步紧逼,半点也不饶人,先是燕军袭成武、取金乡,接着吴军临阵斩将、反复冲阵,终于将他稍微损掉的锐气又重新激发出来。想他王保保,堂堂大丈夫,河南俊杰,岂能受此屈辱?

他挺身前立,握拳啮齿,厉声地说道:“男儿当死中求生,可坐穷乎?红贼辱人过甚,不可忍。请父帅勿忧,孩儿这就下望楼,亲去前阵督战!”怒气上来,不等赛因赤答忽答话,便就躬身行礼,转身自大步下楼。

下了望楼,他也不带太多人,只招呼了十几个得力亲兵,一声令下,皆翻身上马。赛因赤答忽从数丈高的楼上俯瞰,只见他催马奋呼,层层叠叠地穿行过一个又一个的方阵,风驰电掣也似,径直向右翼的前线奔去。

右翼前线,战火正酣。

王保保到时,复入阵的蓝玉刚刚找到常遇春,两部汇合在了一处,原本的四百余骑,阵亡约有百数,尚存三百余。蓝玉的复入阵,不但振奋了外边的吴军、燕军士卒,也振奋了常遇春所带的骑兵,气势大振。

常遇春哈哈大笑,坐在马上,提着枪杆,轻轻敲打了两下蓝玉的肩头,大声问道:“蓝舍,可受伤?”

蓝玉浑身上下尽是血迹,坐骑、铠甲、兜鍪、面门上,没有一处干净的,他也一样大声地回答道:“回将军!俺身上血迹,全是鞑子的。”横贯了元军的右翼阵地,杀敌不下数十,他竟是毫发未伤。

“能不能再战?”

“唯将军马首是瞻!”

“好!随俺马来。”

常遇春备用的长矛早就已经又断了,现在他用的这支枪是从元将手中夺来的,舞出两点枪花,两腿一夹,马往前窜,面向如云似墙的元军甲士,迎着仿佛无边无际的敌人大阵,继续厮杀深入。

他一路前行,如强弩穿缟,留下满地的血肉尸体,遍布狼藉,两句豪迈奋喝,回荡苍穹:“喝不尽的碗中酒,砍不完的鞑子头!”

入阵至今快有一个时辰,单只死在他手下的元军百户以上军官至少就不下十四五,已然深入到了元军的右翼腹地。后头蔡迁、冯国胜也在一刻钟前已突破了元军的最前防线,位处数百步外,鼓勇拼杀,紧紧相追。

吴军悍勇难当。

反过来看元军,军心溃散,士气低沉。前边迎住蔡、冯两将的还好,尚能厮杀阻敌;阵中的却早已气夺,常遇春、蓝玉到处,无不一哄而散,根本没有人敢再当其锋。如果任其发展下去,整个的右翼必然早晚溃败。

王保保带着十余亲兵,到了右翼。

他在望楼上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常遇春、蓝玉位置;现在到了地上,前有人群阻挡,到处人头攒动,很难再发现常、蓝方位,行马走过,随手抓住了一个经过方阵的百户,喝问道:“常贼现在何处?”

“小半刻钟前,东南阵里传来接敌的鼓角声。常贼应在那里。”

“常贼入阵,辱我太甚!待会儿若是他来到你这里,敢退者,斩!”

这百户凛然接令,应道:“诺!”

吩咐过了,王保保丢下他,改变方向,向东南阵中奔去。还没到东南阵,南边阵里蓦然传出击鼓、鸣角的声音。军法:“接敌当击鼓、鸣角”。以此来通知周围、远处的同袍,或者可早做准备,或者可以支援。

辨听其鼓角声,分明又是接敌的示警。

常遇春、蓝玉都是骑兵,虽在万军阵里,来去如意,速度很快,这片刻间,已经从东南阵杀到了南边阵。

王保保二话不说,又转马向南北奔去。一边疾驰,一边令亲兵们沿途叫喊:“常贼到处,将、士敢退者,斩!杀常贼、或生擒之者,赏!”

将快到南阵,西南阵中又突然传出接敌的鼓角声。

不到一刻钟,鼓角三响。

王保保勃然大怒,“当啷”一声,抽出短剑在手,怒声说道:“东南、南、西南三阵相距百余步远,守卒数百。常贼虽悍,难道能剽悍到这个程度?一刻钟里,居然连过三阵!明明是守将怯懦无勇,畏敌如虎!”点了两个亲兵,下令,说道,“亟待我军令,去东南、南边两阵,斩其主将!”

两个亲兵接命,分别领过代表王保保的小旗,一手高举,一手策马,分开方向,一边奔驰,一边高声叫道:“胡三(刘四)怯战,奉将令,斩!”经过的地方,元军将士皆屏气凝声,战战栗栗,仰望迎风疾驰的亲兵,看着飒飒招展的小旗,面现敬畏惧怕的神色。何为军法?军法就是要让士卒害怕,只有让士卒们害怕军法,他们才不会害怕敌人。

还没有见着常遇春的面,王保保已令斩两员将校。奔至西南阵,常遇春、蓝玉正在其中。王保保人没到,亲兵们的喊声先到:“将军令!有怯战敢退者,斩!有后顾彷徨者,斩!战后验伤,有伤在背者,斩!”

西南阵的元军主将是个副千户,挡不住常遇春,节节败退,猛然听到这一声声的军令,他下意识地扭头向后看去,想看看是谁来了,头刚扭转,被王保保看见了。王保保从马侧摘下一面小旗,递给边儿上的一个亲兵,面无表情地下令说道:“西南阵主将副千户成化违军令,彷徨后顾,斩!”

欲要扭转颓势,就需得此等雷霆手段。

副千户成化惊骇失色,忙从阵中奔出,跪伏在王保保的马前,叫道:“将军!末将不知将军来,违军令实非有意。请饶一死,愿负罪杀贼!”

“彷徨后顾已违军法,临敌弃阵更难饶恕!斩!”

接旗的亲兵下马,一脚将成化踹倒,手起刀落,便在王保保的马前将他的脑袋砍掉;鲜血喷涌而出,溅了这亲兵满头一脸,收刀回鞘,躬身复令:“禀将军,成化已斩!”

王保保微微颔首,示意他退去一边,举起手,令亲兵们:“再传军令!”

亲兵们按刀催马,散成一条线,越过王保保,压住了西南阵的阵脚,同声齐呼,再传军令,叫道:“将军令!全军向前,不许后退。十人队有敢退者,斩其九夫长!百人队有敢退者,斩其百户!千人队有敢退者,斩其千户!万人队有敢退者,斩其万户!军法无情,有敢违者,必斩!”

西南阵两百余将士,见成化被斩,又接连闻听了两道森严军令,自知若不死战,必无生路。无论百户、九夫长,抑或普通的士卒,皆断绝了后退之意,奋不顾身,向常遇春、蓝玉等拼杀过去。

两百多步卒对付三百余骑兵显然是不够的,王保保又连下军令,调动附近的方阵过来,没多久,就成了一千多人围攻常、蓝。王保保驻马阵后,看阵中鏖战,见常、蓝惊若游龙、翩若游鸿,竟是虽千余人亦不能阻挡。

铁甲营、火铳与弓弩手到。

……

燕阵,望楼上。

潘贤二难得的从对面阵中收回了视线,扶住栏杆,朝下边望了一眼,扭过头,说道:“大人,前、后、左、右各阵都来请战了。常遇春、蓝玉深入敌阵,已快将鞑子的右翼搅乱。我军是不是到了该出战的时候了?”

望楼下,养由引弓与佟生养、胡忠、边安烈等遣来的请战将校列成一排,一个个都仰着头,目光热切,等待赵过下令出战。

“什、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

辰时列阵,打到现在,战斗已经开始了一个多时辰,再有五刻钟,便到午时了。赵过徐徐问道:“火、火头军造好饭了没有?”

“看时辰,应该已经造好了。”

“传、传令,命三军食饭。”

“食饭?大人,破敌贵一鼓作气。吴军战至现在,常、冯、蔡、蓝诸将即使再勇武,怕也会有点吃不消了。再而衰、三而竭。如果等到他们气竭之时,不免前功尽弃。以卑职所见,食饭自然是应该的,但到了这个时候,是否也应该先派支人马过去驰援一下常、冯?也好助一下攻势。”

“先、先生请看,常、蓝入阵至今,不、不见其撤,只见其奋勇向前,可、可见他们的力气还正在巅峰;而又冯、蔡诸将攻打元阵,尽、尽管厮杀得很激烈,但后阵的冯国胜军却依然旗帜不乱、队伍整齐,可、可见也是还有余力。还有,吴、吴军留下了中军后阵抵挡鞑子的死士偷袭,虽说到现在为止,还、还没有能将鞑子死士全歼,然而,却、却慢慢稳住了阵脚,使鞑子死士不能冲出,可、可见他们也是还能再战。……,这次渡河来的都是吴军的精锐,俺、俺认为,再坚持一个时辰不成问题!”

赵过顿了顿,接着又道:“况、况且此次,吴军是客军,肯、肯定不会任主力葬送单州战场。如果到了难以为继的时候,常、常参政定会遣人求援。可是到现在为止,他、他的求援还没有来到,说明什么?说、说明他还没出全力。”做出了结论,“我、我军不必着急,且先食饭不迟。”

这个分析很有道理。

虽然之前没和吴军联过手,不清楚吴军的持续作战能力,但是从常理判断,一来,渡河来的都是吴军精锐,二则,他们又是客军,不像燕军一样是在为切身利益而战,所以,到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定会来求援的。

潘贤二豁然省悟,说道:“大人说得对。”不再坚持己见。

他又朝元军的阵里望了望,忍不住感慨,赞叹地说道:“吴越之民,自古轻生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常遇春阵前斩将,如杀鸡犬;挺身陷阵,万人辟易,智勇双全,真今之甘兴霸也!至若蓝玉,亦骁将乎!”

甘宁甘兴霸,乃是三国时,继太史慈之后,东吴的第一勇将,用他来比常遇春,真是恰当不过。

当下,赵过传令,固垒不出,仍作壁上观,命三军食饭。

98 日中

元军右翼。

铁甲军、火铳与弓弩手来到。

王保保重新布阵,借千余步卒稍微困住了常遇春、蓝玉之机,命五百铁甲士卒组成了五个彼此相接的百人方阵,形如弧形。每一个方阵都是横排十人,纵列十人,俱皆披挂重铠,手执大斧,听从鼓声,向前推进。

鼓点一响,向前一步;鼓点两响,向前两步。依此类推,直到鼓声暂停,角声响起,人皆立定,高举大斧。随后,角声停,重鼓响。

重鼓一响,大斧一劈;重鼓两响,大斧再劈。又依此类推,直到重鼓暂停,响鼓起。响鼓起,军旗连飙,阵型散开,各自为战。

——这三种响声都是有讲究的。

即所谓“鼓之则进,重鼓则击。金之则止,重金则退”。

鼓声最先响的时候,是列阵迎敌,“一步一鼓,步鼓也。十步一鼓,趋鼓也”。而当重鼓响起的时候,便是结阵阻敌,“一鼓一击而左,一鼓一击而右”。而又当响鼓起、军旗飙时,则便是只有一种情况,即敌人已经冲入阵中,已无法凭借阵型对抗,所以要散开各自为战。

但这个“散开”,并不是说就这么“星散”了,而只是五个方阵散开,每个方阵里边的一百名士卒还是聚集在一起的。并且,随着战事的发展,鼓声、角声很可能还会继续响。再响的时候,就是“散而复聚”。

每个方阵都有一个代表本队的鼓声,也许是不同的音调,也许是不同的节奏,当这种特定的鼓声响起时,被命令到的各队便需要向主将指定的方阵聚拢,重新集结在一处,从而或者防御,或者是阻击,或者是进攻。

防御是固守;阻击是阻止敌人的前进;而进攻,便往往是用局部优势的兵力歼灭敌人局部劣势的兵力。

鼓角、旗帜,在战斗中是非常重要的。一方面,可以传达简单的命令,比如全军进攻,抑或全军撤退;另一方面,也可以传达较为复杂的命令,就像是阵型的调动等等。那么,如果命令太过复杂,会不会出现部属们听不懂的情况呢?这个在通常情况下是不会的,因为从军入伍,无论是将校还是普通的士卒,首先一件事就是“识旗帜,辨金鼓”。

“旗帜”,就是主将指挥战斗的手;“金鼓”,就是主将指挥战斗的声音。不管是哪一支军队,对此的要求都极其严格,“鼓失次者有诛,喧哗者有诛,不听金、鼓、铃、旗者有诛”。只要出现违反、不从,就是斩首。

铁甲营乃精锐中的精锐,在这一个方面上更不会犯错。

五百人结阵毕,皆执大斧,闻鼓声而前。前头的千余步卒听到鼓声,纷纷散开,让出了一条通道。不过他们虽然散开,却并没有就走,而是继续围在周围,寻机再战。火铳、弓弩手亦随在铁甲营后,按照鼓声向前。

很快,战场清理开,形成了吴军三百余骑兵对阵元军五百铁甲士的局面。

奔马对重铠;刀枪对长斧。

面对铁罐子似的铁甲士,骑兵们顿时便有了无处下手的感觉。

他们在阵中鏖战至今,坐骑的冲击速度早就不如最初;而且,因为场地的狭窄,四周还有元卒的包围,也不可能有足够的空地来再让他们从容地提升马速。一边是养精蓄锐、有重甲保护;一边是激战已久,马力渐疲。

铁甲营向前推进,周边的元军士卒保持包围,可供吴军骑兵驰骋的空地越来越窄。铁甲营后的火铳、弓弩手相继就位,开始发射弓弩、火铳。

近距离下,这些武器,特别是强弩的威力非常大,能够贯穿整个铠甲,若在平地上射中了人,甚至可以把整个人都钉在地上。其巨大的冲击力,哪怕是如现在面对骑兵,如果射中合适位置,也完全可以将战马掀翻。

眨眼间,吴骑接连中箭。

元军的这支火铳、弓弩手是王保保从“神弩军”中调来的。“神弩军”为下万户,现存三千来人,有五个千户的编制。其中最精锐的有两个,皆有独立的编号,一个号称“射骑”,一个号称“材官”。

“材官”,是西汉时弩兵的一种名称。“射骑”,用的则是三国麹义的一段故事。袁绍与公孙瓒在界桥大战,麹义用强弩千张,大败公孙瓒的万余骑兵。公孙瓒麾下鼎鼎大名的“白马义从”就是因为此战一蹶不振。

“材官”与“射骑”两千户虽说都是弓弩、火铳手,但是却分别有各自不同的擅长,前者擅与步卒野战,后者擅与骑兵野战。当日赵过攻打巨野,“射骑营”对上的是佟生养,给女真骑兵曾经造成过不小的伤亡。

现在,又和铁甲营联手,对付上了常遇春。

常遇春的亲兵队长常二一边随着常遇春控缰兜转,保持马速,一边大声地说道:“将军!我部入阵已有多时,弟兄们累的不轻,坐骑也都很疲累。鞑子调来了铁甲营、神弩军,咱们是轻骑,怕难与争锋啊!”

常遇春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怎么?”

“要不?先撤吧!”

“撤?咱们如今深入敌阵数百步,往哪里撤?一旦后撤,前后左右都是敌人,必败!只有鼓勇向前,把对面的鞑子击退,才有求活的可能!”

常二说道:“铁甲军尽重甲,神弩军皆强弩,怎么才能击退?”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常遇春避开一支激射过来的弩矢,听见身后有人发出一声惨呼。却是他避开了,后头之人没能避开,应矢坠马,摔倒地上,砸出一股尘烟。

他用长矛点了点常二,命令说道:“给你十骑,先去冲冲铁甲阵,看看狗日们的能耐!”

迎着越来越密集的箭矢,常二应命驰出。指派给他的十个人还没有来得及跟着出阵,两支劲弩射来,来如流星,不及闪避,一支中了他的坐骑,一支中了他的面门,大叫一声,人与马一起,栽倒在地。

常二能做到亲兵队长的位置,本身绝非寻常之人,在吴军中颇有勇名,不料竟出阵即亡,大大出乎了常遇春的意料。他偷觑左右,见俱变色。

亲兵副队长观音奴与常二的关系很好。合力冲阵半晌,常二没有死在敌将手下,反因中箭矢而死,他不觉大怒,又是愤怒又是为常二不值,叫道:“将军,且看俺去与二哥报仇!”催马奔出,径往铁甲阵去。

常遇春忙点数骑,仍令随从。

吃一堑长一智,有了常二的前车之鉴,观音奴比较警惕,手中长枪舞开,护住面门与马身,冲到铁甲阵前,暴喝一声,长枪刺出。刚刚刺出,猛听到鼓声大作,当面的十几个敌人同时听从号令,举起大斧,猛往下砍。

面对战马奔来之势,没有一个铁甲士卒躲闪的。十几杆大斧或前、或左、或右,净往观音奴的身上、马上招呼。纵有三头六臂,一时间也无法招架,况且他长枪已出,只有眼睁睁看着锐利的斧头或落在他的马上,或砍在他的身上。铁甲营的士卒都是力士,力气很大,一斧下去,能把马脖子砍开一半。马嘶哀鸣,前腿一软,侧摔倒下。观音奴一声没出,头、臂、腿都被砍开了,与掉落的长枪一处散落地上,鲜血染红地面。

不过,他也没有白白战死,战马冲锋的力量也还是把铁甲阵撞击出了一个凹陷,被正面撞击到的铁甲士卒踉跄了一下,吐出一口鲜血,歪歪斜斜地走了两步,轰然倒地。但是,排在其后的士卒,马上就将空当补上。

几百个人,几百副铁甲凝聚在一块儿,就好像个钢铁怪兽;一两个人的打击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常遇春之所以刚才遣派常二去冲阵,其实是为了想看看铁甲营的军纪。连经两个人的阵亡,证明了确实军纪严明。

随从观音奴出列的数个骑士进退失据,蓝玉驰马奔出,带了三十多人,三度冲阵。两个小部队汇合一处,有勇将为锋锐,声势远胜观音奴,就如攻城槌撞上了坚实的城门,响如雷动,尘土大作。

弥漫的尘土里,看不清楚战况的细节,只听得接连不断有人、有马、有铁甲沉重倒地的声音。蓝玉诸人呼叱不绝,铁甲营士卒默默无声。枪尖撞击斧刃,摩擦令人牙酸;大斧砍中铠甲,清脆如滴水穿石。有人怒骂,有人催马,有人招呼同僚,有人只闷头苦战。更夹杂箭矢雨落的风声。

种种声音传出,以及混合外边的鼓声、角声、催战声、助战声,旁观者、围听者无不失惊动容。尤其元军的普通士卒,到底不能和精锐相比,过度的吃惊骇然之下,乃至有两股颤栗,站立不稳的。

天气阴沉,渐有风起。

风从北来,经过蒲水,带了点水气,横穿元阵,经过阵中这块激战的地带,把尘土吹散了一些,露出了部分战斗的过程,如惊鸿一瞥,很快有更多的尘土被双方的士卒、奔马扬起,又将之遮掩在了其中。

元军的“步鼓”之声早就停止,“重鼓”响如雷鸣,急如骤雨,扣人心弦、动人心魄。鼓声十响,挥斧十下;十五响,十五下;二十响,二十下。挥斧是个体力活,二十下之后,前队、后队转换,后队往前、前队暂作休整。第三十次鼓点响起,尘土下落,蓝玉驰马冲出,回归本阵。

随他入阵的三十余骑,跟随归来的不到二十。人人都是满身血污,尽皆挂彩,半数以上戈矛已断,换刀在手;就连蓝玉本人胳臂上也受了斧伤。再看元阵,尽管也有伤亡,但阵型却依然坚固无缺。

重鼓暂停,“步鼓”又响,铁甲营的士卒随鼓点前进。走没几步,“步鼓”变成了“趋鼓”。“趋”者,快走的意思,十步一声,这是进攻的前奏。

甲士和弩手配合确实很厉害。如果说甲士是盾牌,弩手就是武器。凭借轻骑兵要想突破,实属不易。不客气地说:以卵击石。特别在目前吴军骑兵皆鏖战半晌,无论体力抑或马力都难以为继的情况下,更是不好对抗。常二、观音奴先后阵亡,蓝玉冲阵亦无结果,吴军众骑不由后退。

蓝玉毕竟年少,虽有锐气,在全局上想得不多,急与常遇春说道:“将军,鞑子铁甲、神弩两军果然了得!我部已疲,请先稍退,暂避其锋。”

常遇春勃然大怒。

他按住缰绳,单手提矛,在万军敌阵里,回首与众骑厉声说道:“幸得生为男儿,如果死无所名,岂不愧对此身?还不如描眉画粉,穿上妇人的衣裳,打扮成女子的模样!壮士应该死在疆场!宁阵前死,不辱虏手。”

堂堂七尺丈夫,岂能因为怯敌而退?如果这样,还不如去做个妇人。战死疆场正为男儿归宿,宁愿马革裹尸,也不能受辱敌手。

吴军入阵的这些骑兵们本来都是吴越、淮泗间的勇士奇材,受此激励,全部振奋起来,皆攥拳、举刀枪,说道:“今在存亡之地,死生从将军。”俱皆奋勇,呐喊高叫。常遇春打马疾驰,众人紧随其后。

三十六计,走为上。

振奋起了士气后,常遇春却不肯就与铁甲阵硬拼。

快到阵前的时候,他忽然一个大转弯,带着三百骑从阵前擦了过去,改往南冲,撞入普通的元卒阵里,搅杀一番,又突阵而出,向东驰去。顺着入阵的原路,一干人径直往蔡迁、冯国胜所在的方位杀去。

常遇春虽好身先士卒、杀入敌阵,却不代表他就是鲁莽之辈。他敢陷阵,是因为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但如果在没有把握时,他却也不肯主动送死。

赛因赤答忽说:“专死不勇”。

事实上,常遇春对此也是非常赞同。

嘈杂乱杀的阵上,凉风吹开了阴云,露出了悬挂在天中的日头。阳光洒下来,明亮了聚集成堆、成千上万的铠甲与军器。战至此时,天已正午。

99 出战

——

燕阵,望楼上。

潘贤二说道:“大人,常遇春退了。”

赵过也看见了,望向元军阵里,说道:“常、常伯仁锐不可当,入阵多时,不、不见其撤,现在却突然撤走。如、如果俺所料不差,定是因遇上了鞑子的精锐。”

“大人的意思是?”

“铁甲、长枪、抑或神弩。神、神弩军里有‘射骑营’,当时攻打巨野,小、小佟平章很是在这支部队的手上吃了点亏,料来常参政忽然撤退,与、与这支部队怕也是有很大的关系。”

潘贤二颇有感触,说道:“鞑子的这三个营头确实不好对付,如果配合得当,更是能以一当百。”转头朝自家阵中看了看,抚须而笑,又说道,“不过,我军观战已久,求战心切,诸将皆有前来请战,士气高昂;且养精蓄锐,又刚饱餐,以逸待劳,鞑子虽有此强兵,也难为我军对手。”

赵过微微一笑,也看了看阵里,又低头去瞧楼下,见养由引弓及佟生养、胡忠、边安烈、柳三等各部派来的请战将校都还在原地等待,一个个仰着头,眼巴巴的,此时看到赵过低头,全部涨红了脸,奋戈齐呼,同声说道:“阵左(右、前、后)高延世(佟生养、胡忠、边安烈)请战!”

潘贤二点了点诸将,顾盼与赵过笑道:“大人,军心可用,士气可用啊!”

赵过却慢慢收起了笑容,不再往楼下看,仍旧注目对面元阵,带了点忧虑,说道:“军、军心确实可用,但仗打到现在,已、已经中午了。据咱们的观察,鞑、鞑子一直没有食饭,而我军食饭他们可是看在眼中的。后、后边不远就是城,俺担忧的是,……?”

“大人可是担忧鞑子会撤走城中?”

“正、正是。”

鏖战至今,已经快有两个时辰,燕军还没有动。吴军的战斗力不但出乎了赵过的预料,肯定也出乎了元军的预料。如果在这个时候,燕军出战,固然起到了“以逸待劳”的作用,但会不会“打草惊蛇”,吓退元军呢?

要知道,元军后有坚城为倚,阵后不远就是单州城,如果他们想撤,还真是不容易拦住。而一旦放任元军撤走,再想调他们出来野战,恐怕就是难之有难了。不错,元军的粮秣被烧掉了一部分,但并没有全部烧完,完全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可是,燕军的粮秣却实打实的并不多了。

同时另一方面,即便燕军还有足够的粮秣,奈不住“夜长梦多”。战事拖延得越久,就越有可能会发生变故。察罕帖木儿在晋冀,如果得知单州不利的消息,难道会坐视不顾么?他肯定会再来驰援,说不定,再来驰援时,就不再是派别将为首,而是他亲自带队了。距离大同之战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想来他应该已经完善了前线的防御,已彻底控制住了孛罗帖木儿,不会再有后顾之忧。若其亲自带队前来,济宁之战,必败。

所以,赵过有些担忧。

他本来打的主意,就是趁野战机会,尽最大的可能消灭元军主力,随后挟大胜之威,攻打单州!争取一举拔城。

潘贤二遥指单州,说道:“大人请看,出城的鞑子距离单州城池约有数百步的距离。鞑子阵后百步外,是护城河;护城河后再有两三百步是城墙,虽然王保保、赛因赤答忽分出了些许兵力看守退路,但并不多。如果我军能够遣出一部,出其不意地横插入内,只要可以抢占住护城河桥,便就等同切断了鞑子的后路。后既无退路,前则有我军,他们的失败不就在眼前了么?”

因为城中还有阎思孝等人,所以王保保、赛因赤答忽并没有在退路上安排太多的军马。实际上,他们也不需要在退路上安排太多的军马,因为只有几百步的距离,真要想撤退,在城中诸将的接应下,会很容易的。

潘贤二好出险计,他的这个“横插入内、断其归路”,看似简单,其实风险极大。试想一下,护城河东边百步外是元军的近两万主力,西边两三百步外是元军的城中诸将,要想在这种情况下“横插入内”,要想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在敌人的腹心地带“断其归路”,不异于虎口拔牙!

他的此计,赵过也曾经想到过,却一直没有想到可担此重任的合适人选,犹豫地说道:“孤、孤军深入,至敌人云集处,前、前有鞑子主力,后有城中诸将,可、可供腾转的地带不足百步方圆,能带的兵力最多不超过五百人。此、此之所谓自陷九死之地,独行危墙之下。败,定会尸骨无存;纵胜,亦难免全军覆灭。以先生之见,请问军中诸将,谁、谁可当此险任?”

“如大人所说,卷甲深入,投兵死地,非胆识超群,勇悍绝伦者不能为之。”

“谁、谁可为之?”

“阵左高延世。”

“高、高、高延世?”

“昔日泰山之战,高延世、李子简引千人独对元军数万,右截泰安阎思孝,左格济南王保保,雪积三尺,无有薪柴取暖;阵亡过半,营寨寂静若空,犹且苦战不退。听到敌人来了,无论伤残与否,原本安静无声的士卒们都快乐得大喊大叫,争先恐后地从营房中一涌而出,以进死为荣,退生为辱。古之卓绝之士,不过如此!胆识、韧性俱佳,足可担此重任。”

泰山阻击战时,潘贤二便在高延世、李子简军中,对整个的阻击过程非常熟悉,对高延世及其部下在战斗中“乐死恶生”的态度,印象极其鲜明。可以说,自他从军以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将军,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悍不畏死的士卒。

就以新生代的海东诸将来做比较,高延世带军,威严不如傅友德;平易不如郭从龙;受部下喜爱不如柳三,但是却也有他独特的魅力。年少、跋扈,鲜衣怒马,骁勇善战,有“少不更事”的缺点,却又有“有气敢任”的长处。便如西汉时的霍去病,尽管“重车余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却依然能够让士卒甘愿随他赴死,并且常常能够取得胜利。

故此,潘贤二对高延世的评价极高:“古之卓绝之士,不过如此”!

海东军中流传有一句话,大概意思是:“宁愿在郭从龙麾下当个小卒,也不愿在高延世麾下做个军官”。为何有此一句呢?便是因为高延世用兵的特点,他不注意“爱惜兵卒”,所以每逢战事,他部下的伤亡比例经常都是最大。然而也就奇怪了,虽然有这句流传的话,但只要士卒们到了高延世麾下,或许是因为受其性格感染,十有八九反而都会以此为荣,并且也都会变得“悍不畏死”。——,一军之中,主将的性格是最重要的。凡是有特色的主将,一个人,就能影响全军。高延世便是如此。

赵过豁然省悟,连连拍手,高兴地说道:“若、若非先生提醒,俺险些没想到此人!……,小、小将军高延世,正该用他来担当此任不错。”

“这就请大人下令?”

赵过正要说话,猛然间听见前方阵里传来一阵喊叫,与潘贤二急忙抬头,定睛看去,却是常遇春、蓝玉杀出了元阵,与蔡迁、冯国胜会合在了一起。吴军本来是蔡迁在攻阵,因为元军抵抗激烈,在攻破了几道防线后,渐渐陷入相持状态,士卒们有些体力不支,所以刚换了冯国胜居前不久。

常遇春是从内往外杀出的,虽然他带的骑兵不多,可是也把元军的阵型冲开了一个缺口。冯国胜借机大呼,舞枪催马,带队猛攻。

吴军士气大振,一鼓作气,沿着这个缺口,打破了之前的僵持,接连攻破元军数层的防御。

好个常遇春,知道机会难得,眼见士气如虹、元军节节败退,心中暗想:“也许攻破鞑子右翼便在此一举了!”突阵出来,不及休息,只又换了一匹战马,挺枪奋呼,带着蓝玉诸人复又杀回敌阵。

万军阵里,只见他单马只枪,就像是一支矛头,带着数千吴军奋勇直进,行经处,元军尽皆披靡,无人敢与争锋。从北方吹来的风变得大了,卷起尘土,抛洒翻扬,弥漫了整个的元军右翼。云层散开,阳光投射下来,照耀在他时不时在尘土中出现的身上,铠甲反射出的光芒,夺人双目。

掌旗官举来了大旗,牢牢跟在他的身后。鲜红的旗帜飒飒,於阵中翻卷,上边只有一个斗大的黑字:“常”。

……

燕阵,望楼上。

赵过与潘贤二目睹此状,面面相觑。

潘贤二叹道:“勇武至此,已非人力!”他行礼求命,“常伯仁如此悍勇,鞑子右翼显见已然不支,料来很快就会被吴军攻破。机不可失。请大人下令,命我三军出战罢!”

赵过点了点头,举起手,示意望楼后的中军鼓阵准备击鼓,眼望下看,先点阵左高延世军的将,下令说道:“养、养由引弓!”

养由引弓端坐马上,将大斧横放鞍前,腆胸凸肚,雄赳赳、气昂昂,抱拳行军礼,举着头,高声应道:“末将在!”

“命、命高延世,……。”

话音未落,遥见一骑从远处交战的吴、元两军阵中驰来,举着一面小旗招展。赵过停下话头,等其近前。

潘贤二如释重负,笑道:“大人,常伯仁勇则勇矣,尽管已占上风,但是仗打到现在,恐怕也是后继无力了。此定是来请大人出兵!”

赵过以为然。

养由引弓等皆并列楼下,注目等待。

不多时,这人来到,径直从养由引弓及诸将的行列中穿行过去,到距望楼只有不到五步远的地方,也不下马,抱了抱拳,向着楼上高声说道:“小人吴军之使,我家将军有句话想告诉贵军。”

“请讲。”

“请将军勿战,壁上观,观吾破虏。”

100 总攻

吴军使者的话一出口,燕军诸将皆怒。

常遇春也太目中无人了。他是客军,来济宁本为相助海东,现在倒好,不但抢了“先锋”,而且战至此时,已经出够了风头,还请海东“壁上观”,看他如何破敌。到底谁是主谁是客?这也未免太过喧宾夺主。

养由引弓提起大斧,怒视吴军使者,叫道:“岂有此理!”仰起脸求战,说道,“大人,海东军里没有孬种。请大人下令,不如命吴军退下,且看咱们如何破阵!”与身边的诸将说道,“比一比,看到底谁破阵破得快!”

诸将都嚷嚷:“老养由说得不错!大人,下令吧!吴军打的右翼,咱们打左翼!比比看。……,他们用了两个时辰还没能破阵,瞧咱们的。若用末将部为前锋,敢下军令状,一个时辰内,必将鞑子的左翼击溃!”

望楼上,潘贤二失笑,指着吴使,说道:“大人,常伯仁倒也非为有勇无谋之辈。这,这,……,这明明用的是激将法呀!”

赵过当然也看出来了,因此虽闻此大言,却并不恼怒,也是一笑,看着望楼下的诸将勃然作色,攘臂嗔目,说道:“还、还得感谢常参政,又将我士气激发一层。”提高了声音,对吴军的使者说道,“常、常大人的意思俺已知道。请尊使回去,转、转告常大人,就说贵军远来,不、不敢久劳。接下来的仗,便、便请看我海东的吧。”

吴使领了回信,趾高气昂,打马转走,自回去报与常遇春不提。只说赵过,接着刚才,开始点将:“养由引弓!”

“末将在。”

“你、你攘臂求战,俺这里有一重任,你、你可敢担之?”

“有何不敢!上刀山,下火海,全听将军一句话。”

“也、也不要你上刀山,也不要你下火海。只、只是如果我军展开进攻,鞑子很有可能会退缩城中,故、故此,欲想开战,必、必须先要占住护城河,将其后路切断。你、你且回去问问你家将军,看他有没有胆量接此重任?若、若他愿接,可自选五百人马,给、给其两刻钟的时间,潜行至鞑子左翼,然、然后闻我鼓声杀出。”

热血正冲头,养由引弓想也不想,慨然应道:“谨尊将军令!”打马就要走,潘贤二把他叫住,补充了一句,说道:“俺有句话,你转告高将军。”

“大人请说。”

“此战事关重大,而我军究竟能否获胜得志,要点又全在护城河的截击战上。若你部能截击成功,不但定为此役之首功,而且足可以名扬海东,威震吴、元及我三军。当然了,此次截击战也是非常危险的。如果他害怕,不敢接受,也没关系,尽管说来,大人心中自有其它人选可以代替。”

潘贤二的这番话很毒,看似并非强派,给了高延世选择的余地,但就以高延世的性格,即使他不想去的,听了后,也肯定会抢着去。赵过不由暗挑大拇指,想道:“高,实在是高!用舌头杀人,莫过于此。”动动嘴皮子,就能够让一个人抢着去赴险,这就是智谋善辩之士的本领。

养由引弓接令而去。

指派过这最重要的一路,其余各军就很好安排了。定下来:用右翼的高延世余部以及佟生养为先锋;使胡忠为后阵;命边安烈、柳三守卫中军。各军皆按角鼓声动,依节奏前行。望楼下诸将皆领命而去。

布置妥当,赵过解下披风,脱去穿在铠甲外的锦袍,端端正正对潘贤二行了个礼。潘贤二吓了一跳,忙不迭躬身还礼,问道:“大人此为何意?”

“决、决战在即,功成与否,在此一举!俺、俺身为主将,不能不身先士卒,以、以鼓舞士气、壮我军心。潘、潘先生,中军就交给你了。”

潘贤二愕然,急忙跪拜在地,劝道:“大人身为主将,举动关系全军,岂可轻举妄动?鼓舞士气固然需要,但也不用身先士卒啊!请大人三思。”

“不、不然。正如先生说,此、此战的关键全在护城河,高延世尽管勇锐,但、但深陷鞑子胸腹重地,独对数万众,成、成功的难度很大。所以,本、本将会亲率勇敢,为其呼应。至、至若佟、胡、边、柳诸军该如何行事,命、命令也都已经传下,请先生到时依次举旗、击鼓就是。”

“大人!”

潘贤二还欲待再劝。赵过阻止了他,笑道:“先、先生不必多言。俺并非不知轻重之人,主、主将的职责俺也非常清楚。请问先生,以、以往的多次战事,有几回是本将肯亲自出战,身、身先士卒的?以、以前没有,是因为俺深知主将之责;这、这次有,也正是因为俺深知主将之责。”

吴、燕两军,先是吴军主将常遇春出战,现在燕军的主将赵过也要亲自出战。由此,反过来,却也似乎刚好证明了察罕军的精锐程度。

……

“兵以虚惊,以实胜”,实胜“莫要于横击以截之,夹攻以包之”。

用疑可以使得敌人受到惊吓,但如果想要取得胜利,却还是必须要“实胜”。所谓“实胜”,也即凭借实力,实打实地在战场上战胜敌人。而要想“实胜”,上策莫过于“横击”与“夹攻”。横击,可使敌人前后不能协调;夹攻,可以使敌人陷入混乱。赵过准备采用的破敌方略就是这两条。

首先“截击”,用高延世断敌退路,继而亲率勇敢横出,一方面呼应高延世,一方面冲击敌人中军。其次“夹攻”,燕军全线压上后,从左侧进攻元阵,吴军则从右侧配合,两军合力,从而压缩敌人,以争取胜利。

……

燕阵,中军。

望楼下。

赵过身穿重铠,握枪上马,背对望楼,面前是五百名精选出来的悍卒。整个背景是偌大的燕军阵地,凉风吹来,旌旗猎猎,一股杀气直冲云霄。

他大声地说道:“诸位,自奉主公之令,举倾国之军,远来济宁,征战已有月余!俺听说,‘战若不胜,何必交刃?攻若不取,何必劳众’?劳众已至此!交刃已至此!决战就在眼前,若不能取胜,有何面目回去见海东父老?俺又听说,‘两国相击,气勇者胜’!军令,……。”

——,他这几句话说得比较慢,所以没有结巴。五百精卒皆挺胸昂首,屏住呼吸,听候军令。

“‘临战,有进无退’。观本将旗帜,旗动,则行;旗飙,则战。不见旗止,则战斗不息!若有怯懦惧战及恃勇凭狠、不从令者,皆斩!”

诸人齐声应道:“诺!”

“来人。”

一队传令兵奔到他的身边。

“接俺将旗,去往各军传令。自入济宁以来,苦战至今,日夜劳忧主公,将士伤亡数千!今天终于决战,如果胜利,便上可以报主公的厚望,下不愧对伤亡的将士。而如果失败,遭受侮辱,则便是俺的取死之日。军令,……。”

“请将军下令。”

“诸将不进,我斩诸将;我若不进,诸将斩我!”

“接令!”

传令兵们分别接过将旗,翻身上马,飞奔去各营传令。

“三军皆有,出战后,敢有回首望营者,斩。”

不教而诛谓之虐,所以,大凡行军、打仗,都必须要“三令五申”。把军令下得清楚了,将士们若有违令而被处斩的,也都不会再有怨言。

三道军令下毕,赵过抬头向望楼上看,很快,等来了出动的信号。

潘贤二亲自挥动军旗,打出旗语:高延世已逼近了元军后阵,开始横插入内。——果然如赵过的判断,在听过潘贤二的话后,高延世非常干脆、毫不犹豫地就接下了这个重任。

赵过一马当先,率众奔出中军,先走右翼,然后绕经左翼,驰骋出阵。出阵时,吴军还正在与元军的右翼激战。他带着五百人奔上平坦的阵中空地,身后近两万的燕军大阵齐齐举戈大呼:“将军威武!”呼声振地。

鼓声大作。

……

元阵,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骤然变色,说道:“燕贼动了!”

望楼下一骑从后阵驰来,不及下马,仓促地叫道:“大人!我军阵后与护城河间突然遭遇到了燕贼的急袭!”

“护城河间?”

“来袭的燕贼只有数百人,皆为轻骑,并无重甲,后阵的主将本以为他们是来窥探我军阵型的,刚开始仅仅是不紧不慢地散漫前行,其带军的贼将并作指点我军状,到离我后阵还有百步的时候,忽然发动了进攻。”

“数百人?皆为轻骑?贼将是谁?”

“观其旗号,河北高延世。”

赛因赤答忽不假思索,便立刻猜出了燕军的用意,冷笑说道:“赵贼这是想断我军退路!哼哼,只用区区数百轻骑,便想要抢下护城河么?未免想得太过容易!”

又一骑从阵后驰来。

“贼将高延世横槊突阵,连斩我军数员将校,已渐入护城河畔。”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不动如山,其徐如林;侵略如火,其疾如风。比较海东诸将,高延世的勇武或许称不上第一,但绝对也是位处在佼佼前列,如今全力冲击之下,元军仓促无备,一时不能阻挡。

赛因赤答忽的大话才出口,接着就听到了这个消息,顿时不禁沉吟,迟疑地看看前边,赵过刚驰出耀武;又犹豫地看看后阵,高延世已奋起扬威,正在想该怎么处理这两道军情,又一骑从阵后驰来。

“报!大人,高延世轻身深入,已被我强弩、盾牌手围住!”

赛因赤答忽闻言之下,顿时大笑,说道:“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要冲破老夫后阵?哈哈,不自量力。已陷强弩重围,看你一个轻骑如何应付。传令,不要活口,就地杀了,取其首级,宣示三军,以壮我士气!”

传令的士卒还没走,又一骑从阵后驰来。

“强弩、盾牌阵里,贼将高延世来去如飞,我军夹射不能中,盾牌阵已被溃退。”

一骑接着一骑,从阵后驰来。

“报!大人,贼将高延世击溃我军盾牌阵,出而复入,又连斩我偏将两员。”

“报!大人,燕贼五百骑随高延世奔突在我阵内,如入无人之地。我军后阵勇将数十,精卒数千,没有能招架住他一合之人,挡者披靡。”

“报!大人,贼将高延世又杀出了我军阵,在阵外从容脱兜鍪、解铠甲,惟穿短衫,马亦去装,嗔目横槊,单骑率众,复又冲阵。所向无前。”

“报!大人,贼将高延世四出我军阵,复又四入我军阵。我军不能制。”

“报!大人,贼将高延世已至护城河边,抢下了第一座吊桥。”

赛因赤答忽知道燕军中有个高延世,也知道高延世曾在泰山脚下独力挡住过万余的元军,但是除了这些之外,并没有听闻高延世有过什么特别突出的战绩,此时一道军报接着一道军报,转眼间,后阵竟然已经被他突破,而且丢了一座吊桥!

他大为震惊,脱口而出,失声说道:“此又一常遇春乎?”

其实,高延世突阵的难度,还是不能与常遇春相比的。一来,元军布置在前边的部队肯定要比后边的精锐一些;二者,常遇春冲阵乃是在众目睽睽下,而高延世冲阵则是打了元军一个不及防备。不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攻入到护城河边,且夺下了一座吊桥,确实也是非常的勇锐。

便在此时,前边燕军阵里,随着鼓声、大呼,随着赵过的当先出击,佟生养部出动了。几乎在同一时刻,阵左也送来了军报:“贼将赵过亲率勇敢,绕过我部阵地,迂回疾驰,观其举止,似是欲击中军!”

一时间,后有高延世,右有常遇春,前有佟生养,左有赵过。很明显,这是燕、吴的联军开始了总攻。

看看天色,日已过午;鏖战半晌,右翼军卒皆疲;左翼、中军虽说还没接战,但也都还没有食饭。是迎战?还是撤退?若迎战,胜负难说;而若撤退,士气必落到谷底,并且一旦联军随之攻城,又也是胜负难说。

赛因赤答忽陷入了两难境地。

101 旄头

是打?是撤?

乘高望之,只见右边的吴军与左边刚刚出阵的燕军连在一起,旌旗蔽日,戈矛如林;数不清的步卒、骑卒,呐喊着冲过来,东西亘野,无边无际。

赛因赤答忽为难之际,看到望楼下又有一骑驰来。

这一骑却不是从阵后,而是从右翼来的。

因为马速太快,来到楼下后,一时停不住,骑士一面拽住缰绳、绕楼奔驰,一面举首大呼:“大人,少将军遣俺来报,红贼两军齐动,看来应该是发起了总攻。吴贼虽然悍勇,但是我右翼还足能支持。燕贼观战已久,其锋必锐,左翼和中军还请大人多加注意!”

听这话里意思,王保保是主张迎击作战的了。

赛因赤答忽转顾左右,赵恒、蔡子英等谋臣皆随在一侧。蔡子英猜出了他的犹豫,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大人,仗打到现在,尽管我军苦战已久,但是中军、左翼,并及铁甲、长枪诸精锐的大部分都还没有发动。如少将军所言,且右翼还能支持。若是此时撤退,未免空自惹贼子耻笑!”

赵恒也说道:“如果不战而退,士气必落至谷低。再守城?怕就不易。”

“奈何燕贼饱餐,我军空腹?”

“燕贼是进攻的一方,我军是防守的一方。进攻,必须要拿出十分的力气;而防守,我军只需五分的力气便就足够。可令前军接战,后军休息。待前军力疲,再换后军上前。士卒们带的本有干粮,亦大可趁隙食之。”

“贼将高延世悍勇,插入我军后阵,意图断我退路?”

“人力有时穷。他就算天生异秉,区区五百轻骑能坚持几时?轻骑,是用来快速地进攻,而不是用来就地的固守;退一步说,即便他抢下了吊桥,外有我两万精卒,内有我城中诸将,在我军内外合力,前后夹攻的情况下,又能守住多久?卑职以为,赵贼此计,之所以遣派高延世突入我军后阵,与其说是意图断我退路,不如说更多的是想打击我军士气。”

“先生的意思是?”

“明为断我退路,实则促我撤军。”

赛因赤答忽猛然惊醒,以手加额,连连说道:“燕贼狡诈,吾闻潘贤二好出奇计。听先生这么一说,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哎呀,险些中了贼计。”

蔡子英问道:“大人计议可决?”

“敌所不欲,是我欲也。既然红贼想促我撤军,哼哼,俺非就不肯撤军!传吾将令,……。”

传令兵诸人听令。

“令右翼,命王保保:只要中军不动,右翼便半步不许后撤!敢有违令者,军法无情!”

“诺!”

传令兵领命,与刚才从右翼来的那人一块儿径去给王保保传令。

“令左翼,命白琐住先战,虎林赤暂且休息,闻我鼓声变则前后军换。”

“喏!”

传令兵领命,自去传令。

——元军的布阵,是把“冀宁军”放在了右翼;“斡罗思军”与“武威军”放在了左翼。这三支部队都是以步卒为主。而至若“神弩”、“铁甲”与“长枪”诸营精锐并及“虎翼军”等骑兵,则是放在了中军。

“令中军,命豁鼻马、普贤奴等,皆盘坐,食干粮。候我鼓声,待角音起,一通鼓穿甲、上马,二通鼓列队出阵,三通鼓急与贼战!并令普贤奴立即遣骑兵一部出阵,巡回游弋,以防赵贼绕过左翼,取我中军。”

——“角音”,不是“鼓角”的“角”。“宫、商、角、征、羽”,五音之一,念“绝”,相当于简谱的“3”。“凡听角如雉登木以鸣,音疾以清”,用战鼓击之,不但能传得远,而且节奏较“急”,很是动人心魄。

传令兵领命,飞骑奔马,去给中军各营传令。

赛因赤答忽久经沙场,为人比较谨慎,传下了这几道命令后,总觉得还是得再补上一条,想了想,朝阵后瞧了一眼,还是下令说道:“令后军,命半个时辰内,必须要将丢失的吊桥夺回,并把贼将高延世击退!”

“诺!”

传令兵领命自去。

……

随着一道道命令传下,元军的阵型逐渐发生了改变。

右翼姑且不说。

左翼原本拉得较长,现在开始收缩,白琐住本来就在前军,现如今更是把将旗移动到了最前位置;而虎林赤则稍微向后。差不多同一时间,中军阵里亦奔出了一队骑兵,全神戒备,以防赵过突袭。

……

赵过率众在阵前驰骋。

因为需要等燕军的主力出来,所以他没有立刻展开攻势,而是忽而在元军左翼前,忽而在元军中军前,忽而奔到元军后军与中军的衔接处。

——元军的中军有骑兵,故此左右两翼没有能将之全部遮住,留出了一条向外的横道。横道后就是看守护城河的后军,也即高延世攻击的方位。

他带着五百轻骑,时而三五成群,以散兵队形机动游移;时而聚集一处,作势冲击,数千条马腿奔腾,卷起尘土漫天,动如雷鸣,声势惊人。

不过,每一次的作势冲击,燕军的轻骑们都是刚刚到元军的射程内,就忽然又“云散”开去,分往左右;等绕着战场上的空地兜转一圈后,再又“逐利如鸟集”,又一次会合,聚拢在赵过的将旗下,再度作势冲击。

正如赛因赤答忽所说,轻骑兵的优势确实就是在快速进攻上。“忽而分散,忽而点集”。

“分散”,可以让敌人摸不清头脑,然后静等时机,待发现敌人的防御出现漏洞后,便迅速点集,发动猛烈攻势。同时,“点集”,不但可以针对敌人的漏洞发动攻势,并且可以在局部上形成对敌人的绝对优势。

……

海东主力列队出阵。

左翼佟生养先出,除留下了一定的预备队外,总共出来了有四个千人队、大约三千余的女真骑兵,分成为三个梯队。

因为战斗的开始时刻是最关键的,所以头一个梯队的人马最多,有两个千人队,总计一千六百多人,由佟生养亲率,且皆为精锐。第二与第三个梯队的人数则差不多,都是一个千人队,各有八九百人。

骑兵的战法,虽然说大差不差,大多数的注重点都是在速度与机动性上,但在不同的部队、包括民族之间,具体到战术运用上却也还是颇有细节方面之差异的。

部队战法的不同主要是在主将,看主将的喜好是什么。有的主将性格很果断,非常勇敢,往往就会更偏重突袭与奔袭;而有的主将则较为稳重,常常就更偏重步步扎营,不轻易犯险。

而民族战法的不同,则主要是便是看不同民族的“不同天性”了。

就拿女真与蒙古来说,这两个游牧民族都是以擅长骑射闻名的,并且也都分别建立过各自的政权。蒙古骑兵最盛时,曾经横行欧亚大陆;女真骑兵最盛时,也曾被当时的辽国人称为“满万不能敌”,可见其善战。但是,尽管这两者都同样是以骑兵著称,分别的“天性”却也有不同。

也不能说全部不同,有相同,有不同。

相同的是两者都注重“两翼包围、中间突贯”,不同的是在布阵上有区别。女真人惯于将部队分成几个“梯队”,逐次进入战斗,提高攻击速度,增大突击力量,就像用铁拳打向敌人,一下比一下用力。

蒙古人布阵则多成半圆形或横队,拔都鲁(敢死队)居前,作战主力摆在两侧,主将和护卫亲兵居中。与敌接触时,“拔都鲁”用突然冲刺来进行局部攻击。如果攻击得手,其后跟进的主力便立即跃进,从两翼包围消灭敌人。如果攻击不成,则马上后撤,诱敌追赶,若诱敌成功,主力一样跃进,迅速向前奔驰,从正面及两翼包围敌人而歼灭之;若是诱敌没有成功,敌人不追,就整顿队伍再次进攻。

也就是说,女真人的作战重点在“梯队”,而蒙古人的作战重点则在“拔都鲁”。

当然了,这只是泛泛而言,也并非全部的女真或蒙古骑兵都是全按这个战法。在很多时候,交锋之后,蒙古人也会如女真的梯队一样轮番冲击敌阵的;又比如现在,佟生养就在“细节”上做出了一些变化。

一方面,他仍旧以“梯队”为主;另一方面,却也如蒙古人作战一样,把精锐的“敢死之士”放在了最前边。并且又与蒙古人不同,蒙古人打仗,“主将”通常只指挥作战,不冲锋陷阵;他却亲自带队,上了前线。

只见他一马当先,带着第一梯队的一千多骑,井然有序地先从本阵中出来,继而在行进的过程中调整阵型,组成了一个锐角。“敢死士”居前,大队居后。在其后,第二、第三梯队亦顺次出阵。

一时间,燕军的阵中与阵前尘土漫天,打破了半天的安静,伴随着低沉的步鼓声,无数的马蹄踩踏,地面为之轻微颤动。

有的骑兵发出叱喝,催马向前;有的骑兵临战热血,挥刀怪叫;有的战马久经沙场发出兴奋的嘶鸣声;也有的战马初上战场打出不安的响鼻。

种种声音,千般举止;热闹沸腾,人喊马嘶。

……

元军观望,看他们渐行渐近。

左翼阵前,一边听斥候一拨又一拨地过来汇报两军间距,白琐住一边连续不断地传下命令。

斥候来报:“贼将佟生养出阵,所部皆为轻骑,约三千余。先锋一千五百人,随后两个梯队各八百人。”

白琐住道:“传令,放拒马;全营戒备。”

“贼骑距我已不到六百步。”

“命放拒马的军士撤回;盾牌手预备。”

“贼骑皆已上马,距我阵前不足五百步。”

“命盾牌手立盾;长枪手预备。”

“贼骑先锋开始提速,距我阵前不足四百步。又,贼骑后续两队也已开始上马。再又,贼骑后,开始有步卒出阵。”

——“步卒出阵”,说得是燕军右翼的高延世余部。上午列阵时,赵过拨给了高延世了千余步卒,现在跟随女真骑兵出阵的就是这部分人。他们不负责冲击,主要是用来压阵,“压住阵脚”,以防骑兵失利,还有他们可以挡住元军的追击。在他们的后面,则就是胡忠等后军各部。

“传令,命长枪手支枪;弩手上箭。”

长枪手的枪与普通的“七尺长枪”不同,都很长,长的快两丈,短的也有一丈多,听了“支枪”的命令,他们分别按照次序把长枪架在了前头士卒的身上,最前边的一队则将之插入盾牌的“枪眼”里。

成百上千的长枪,同一时间斜斜竖起;枪长皆在丈余外,排列如林。

“报!贼骑距我阵前不足三百五十步。”

“命弩手放箭;弓手取矢。”

察罕军中用弩多为“神臂弓”,长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乃是传自前宋,是一种“蹶张弩”。所谓“蹶张弩”,即用脚来上弩或在膝盖上上弩,前者是“强弩”,力量较大、射程较远;后者为“弱弩”,力量较小,射程较远。“神臂弓”,“以镫距地而张之”,是一种“强弩”,射程可达三百余步,“射三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箭”。三百四十余步就是五六百米,而且在这段距离外还能“入榆木半箭”,威力是非常大的。

弩手放箭,没有把弩箭一次就放完,而是分成几队,接替射击。

“神臂弓”是一种“偏架弩”,长有三尺多,横着发射不太方便,可以竖起来向上形成一个角度,然后发放。白琐住一声令下,如雨的弩箭离弦急出,飞向半空,又相继落入数百步外的燕骑队里。

“报!贼骑距我阵前已不到二百步!”

“弩手后撤;弓手持满。”

“持满”,先把弓拉开,放上箭,但不必举起,可以暂时对着地面。弓箭的射程没有那么远,射不到二百步;可同时燕军来冲阵的皆为骑兵,速度又很快,所以需要先提前做好准备,“持满”。这个“持满”,不能太早,太早了浪费弓手的力气;也不能太晚,太晚了贻误发射时机。

“报!贼骑距我阵前不足一百五十步!”

“传令,弓手引而不发;甲士起立。”

“引而不发”。随着命令传下,元军的弓手们皆举起了长弓,将箭矢对准了天空。用弓矢杀敌,一二十步内可以平射,过远就需要仰射。故此,需要将箭矢对准天空。

“报!贼骑距我已不足一箭之地。”

“命:弓手离弦,射住阵脚。火铳手预备;盾牌、长枪手发力;刀斧手、甲士备战。”

“射住阵脚”,即向敌人射箭,使对方保持在一箭之地外,或者拖延对方攻击的速度,好给本军从容备战的时间。随着他这道命令的传下,元军阵里万箭齐发;不足百步外,燕骑冒矢雨,呐喊冲杀。

……

又数百步外。正在元军右翼中厮杀的常遇春听到了这喊杀声,百忙中抽闲一望,远远地看到在千军万马之中,有两面将旗,分处东西,招展在阴沉的下午天色里,招展在呼喊如沸的沙场之上,一面是白琐住的旗帜,一面紧随在佟生养后,其上五个黑色的大字:“海东旄头骑”。

两面将旗,距离越来越近。

……

箭矢如雨里,佟生养一身白衣甲,跃马当先,不顾连中了几箭,率先跳过拒马,冲入敌阵,舞枪直出,对着立在元军最前的盾牌阵大喝声:“杀!”

102 琐住

铁骑奔腾如流。

盾牌屹立如山,长枪斜刺如林。

为了防止坐骑惧怕,在冲阵前,佟生养蒙住了马yan,借助马力,不避长枪,撞上了盾牌阵。

只听得“轰然”大响,拦截在前的两个盾牌手应声而倒。不过,他却也连中了四五杆长枪。长枪手的长枪都是用木料制成,经不起冲撞,“咔咔咔”的接连折断。但是,虽然折断,枪尖却是铁制,一个刺中了人,四个刺中了坐骑。刺中人的倒还不要紧,他穿得有精铠,不怕穿刺;刺中的坐骑,因为冲阵时战马跳了起来,四个全都扎入了马腹。

战马哀鸣一声,前腿落下,没有力气再往前行,趔趄了一下,就要摔倒。

说时迟、那时快,佟生养在战马倒地前,一手舞开长枪,护住了身形;一手按住马鞍从马身上一跃而起,跳落在了地面上,头也不回,大喝道:“马来!”冲阵陷阵,不可没有备马。

随着他的大喝,两个牵备马的亲兵急催骑赶上,应道:“备马在此!”其中一个松开缰绳,将备马送到了他的身边。

在其它亲兵们的保护下,佟生养从容不迫,踩蹬、按鞍,复又跳上马背。万军阵里,他下马、上马、跳跃如飞,骑术之精良,由此可见一斑。既已换马,他长枪前指,下令说道:“走!”众骑应命皆前,摧陷敌阵。

燕军养精蓄锐已久;元军大半天没吃饭,都是腹中饥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即便部队再精良,纵使斗志再顽强,没有吃饭,这战斗力就上不去。而且,何况燕军皆是骑兵,元军都是步卒!更是越发难以招架。

不到半刻钟,旄头骑势如破竹,已将元军的盾牌阵、长枪阵攻破,深入其左翼内百余步。攻在最前边的佟生养,距离白琐住的将旗已不足五十步。

……

元阵,中军。

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右翼方面,一则常遇春虽悍,奈何作战太久,吴军部众也一直没吃饭,渐渐没了力气;二来有王保保亲自坐镇,在连斩了数员怯战的将校之后,元军士卒畏惧军法,皆不敢再退,无不死战,已经渐渐稳住了阵脚。

也就是说,好不容易才从被动挨打中刚刚扭转过来一点局势,这个时候,他却看见左边接连后退,佟生养的攻势竟好似没人可挡,眼见就要杀到左翼的腹地!如果被其杀入腹地,左翼十有八九就要大溃。

他不觉惊道:“白琐住退,我军要危险!”

左翼一旦大溃,接着就是中军;中军一溃,就以常遇春的勇悍劲头,右翼肯定也守不住。三军皆溃,必败无疑。

危急关头,他甚至都顾不上后军的高延世与已经开始攻击中军的赵过了,急忙遣派左右,持小旗、提环刀,前去左翼阵中,命取白琐住首级。

……

左翼,阵里。

白琐住顾见使者提刀驰来,知道再不拼命,必会伏首军法下,也忙遣人迎上,报与使者,说道:“并非惧战,欲用计耳!”召集麾下偏、裨,与之言道,“燕贼久蓄锐,其锋难当,不可硬敌。方今之时,唯以计胜之!”

诸将皆持兵器,问道:“不知将军有何计策?”

“吴贼悍勇,开战初时,常遇春曾连斩我将;并且随后突我右翼,一度势不可挡。燕贼壁上观,定会因此而振奋士气。并且,赵过、佟生养先后又有巨野、金乡、单州、羊角庄之胜,士气过度的振奋就会变成骄傲。我听说,‘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这就是在说现在的燕贼啊!”

“将军所言甚是。只是,燕贼固然已骄;现如今,我部却该如何破贼?”

“‘射人先she马,擒贼先擒王’。贼将佟生养,女真小酋,我闻其在燕贼军中,素称骑射两绝,必自恃勇敢,且骄兵之将,有轻我之意。我当单骑出战,去与挑之,然后诱之深入。待诱入埋伏后,尔曹可一并杀出!只要能先斩了此贼,贼军虽众,群龙无首,定然大乱。歼之轻而易举!”

白琐住在察罕军中,本就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文武双全,能上阵杀敌,因为读过书,也颇有智谋。诸将闻言,皆赞服地说道:“将军妙计!”都无异议,就按此行事。等诸将埋伏好,白琐住单人只骑,持枪出战。

他驰到两军交战处,寻着佟生养的将旗,见旗下一将,年岁不大,二十出头,白衣白甲,手中亮银枪,胯下白龙马,一身都是白,非常的显眼。他心中暗道:“闻听女真、高丽皆好白色。”知道此人便定是佟生养了。勒住坐骑,挺枪大喝,叫道:“对面白衣将军听了,可是佟生养?”

“正是乃公。”

“乃公”,“你父亲”的意思。骂人的话。

佟生养曾经听洪继勋讲过汉高祖的故事。刘邦骂人,便好用这个词。当然了,这应该是文人加工过的结果,真要骂人,不会说得这样文绉绉。然而,也就是因为这两个字骂人骂得“文绉绉”,像杨万虎、李和尚,没读过书的,听人说了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被骂了也不知道,所以佟生养很喜欢,就拿过来,常常用来自称。

杨万虎、李和尚没读过书,可白琐住是读过书的,并且向来以“儒将”自居,一听之下,好悬没气得吐血。

他很有礼貌,连个“贼”字都没说,问“白衣将军可是佟生养”?还称对方是“白衣将军”,可对方却怎么这般无礼,出口就是“乃公”!不由心中想道:“果然是贼子,如此无礼!罢了,且不与你一般见识。”横枪挑战,说道:“闻你素以骁勇出名,今两军会猎,可敢与我战否?”

佟生养乜视,说道:“乃公枪下,不杀无名鼠辈。你是何人?”

又一句“乃公”,还加了个“无名鼠辈”。白琐住忍住气,答道:“吾乃斡罗思万户白琐住是也。”

佟生养恍然大悟:“原来这群罗刹鬼便是你的手下!”赶马上前,喝道,“休走,吃俺一枪。”长枪刺出,直取白琐住的面门。白琐住哈哈大笑,心道:“到底女真蛮夷,鲁莽无智。中我计矣!”不与接战,打马转走。

佟生养怎肯就放他离开?催马急追。

两人一个逃,一个追,在阵中兜了好几个圈。凡所经过的地方,无论敌我士卒,都纷纷让开,给彼此的主将腾出空隙。佟生养乃骑军主将,所乘骑之战马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比白琐住的坐骑要好,渐渐追近。到相差约有三四个马身的距离时,佟生养横放长枪,搭起弓矢,射出一箭。

白琐住听见耳后风声,心知必是有箭矢射来,此时回头已晚,急勾头缩肩,先护住了要害,然后向右边侧身。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耳朵疾射过去,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想道:“毕竟蛮酋,好个骑she精绝!”吃了这一惊,不再耽误时间,两腿jia紧马腹,拨转马头,径直引佟生养往埋伏处去。

佟生养不知有计,放下弓矢,重拿长枪,只管猛追。

他的马快,逐渐把亲兵们远远抛在后边,行没有多远,忽听得鼓声大作,七八个元军将校纷纷从士卒堆里杀出。

这几个将校,有使枪的,有拿斧的;有用弓的,有弄刀的。大多都是骑马。其间又有一人,满面虬须,体壮如牛,却是个步将,手中一杆偃月刀。“偃月刀”,是“刀八色”之一,早在宋时,就是军中常用的一种制式武器,刀头阔长,刃的长度,约有刀身的五分之二,形如偃月,故得其名。这种刀,可以骑战,可以步战;步战时,多用于对付骑兵。

但见此将,好个大胆,迎着佟生养疾驰过来的马头,不避不让,执刀向前,口中大呼:“刘三刀在此,贼将还不授首!”原来却是白琐住麾下的头号猛将,大名刘刕,因刀法出众,故此,军中呼为“刘三刀”。

一边大呼,他一边高举偃月刀,向前疾奔。偃月刀的用法,通常都是先斩敌骑的马腿,随后再战敌骑的胸口。

佟生养人虽冲动,但是却并不笨,一见这几将出来,便立刻晓得中了圈套,只是亲兵们远在身后,同时坐骑正在疾驰中,也没办法立即转变方向,这样的形势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两敌逢,强者胜!

刘三刀不让,他也不躲。奔马对悍将,长枪杀大刀。

错眼间,两人已经碰上。好个刘三刀,真是刚悍,千钧一发之际,陡然让开身形,长刀下劈,就往佟生养坐骑的腿上砍去。佟生养用脚跟轻踢战马,赶在他长刀落下前,一条马腿踹出;手里长枪亦在同一时间刺出。

马腿正好踢中刘三刀的胸口,他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却仍不肯退,依然鼓勇挥刀下砍。便在此时,佟生养的长枪又到,不偏不斜,刺中了他的面颊。从左边面颊刺入,自右边脑后刺出。拔枪出来,带一溜鲜血与脑浆。刘三刀不声不响,手中刀落,人也颓然倒地。

两人错身,时间很快。只交手了一合,元军诸将再去看时,刘三刀已然阵亡,无不相顾骇然。便有多数人都犹豫不前。

却又有一人,也是个步将,用的亦为刀,不过却并非偃月刀,而是斩马刀。斩马刀也是早在宋时,便成为了军中的制式武器之一,由唐代的横刀演变而来。这种刀,和骑兵用的马刀不同,是专给步卒使用的。

“斩马”、“斩马”,顾名思义,专用来斩杀骑兵的战马。“斩马”两字,乃是沿用的西汉“斩马剑”之旧名。“斩马剑”,即在双刃大型剑上安上长柄。斩马刀也大致如此,长三尺余,犀利莫比,“战阵之利器也”。

用斩马刀的此将,在白琐住的军中威名仅在刘三刀之下。这时看见刘三刀阵亡,他不但不惧,反而大喜。早就不服为何刘三刀能居其头上?持刀健奔,迎住佟生养,正对着冲上去,大叫道:“贼将莫猖狂!俺乃……。”

没等他报出名字,佟生养已奔至近前,使用长枪,轻巧一挑,将其斩马刀挑开。马速很快,两人错身而过。

佟生养却还不肯罢休,更复回身击刺,刺中了此人的右耳,贯穿过去,从左耳透出。抽枪转身,枪尖上又是带出一溜鲜血与脑浆。马奔不足十步,连斩两员勇将。白琐住失色,忙催促余者上前,并调士卒过来包围。

佟生养孤身陷围,却视数员元将、数百元卒如无物,面不改色,控马奔行,敢有阻挡在前者,不管骑马的、抑或步战的,统统一枪刺死。

只不过,他虽然勇敢,奈何已经陷入了包围,渐渐慢了下来。马速一慢,就不好避开敌人的箭矢与军器,接连中箭、挨刀。

仗着铠甲精良,他暂时倒还无碍,坐骑却已经撑不住了。没有马,他深陷重围,纵然项羽再世,怕也难逃一死。就在此时,包围圈外一阵混乱。回眼看去,却是他的亲兵们总算杀到。军法:“主将死,悉斩亲兵”。怎么都是个死,他的亲兵们不敢不奋力救援,杀开了一条血路。

佟生养跳下马,又是一声大呼,叫道:“马来!”

给他牵备马的两个亲兵皆已阵亡,别的亲兵赶到,忙也从马上跳下,将自己的坐骑送上。

佟生养翻身上马,尽管救他的亲兵们一路杀来,能活着到他身边的只有十几个,且还人人挂彩,尽皆负伤,但是在数百人的包围中,他却毫无畏惧的神色,顾盼自雄,笑着与这个献马的亲兵说道:“阿奴,休怕。且看乃公杀虏,为你取马!”

看见白琐住在数十个士卒的护卫下,正在左边作指挥布阵状。

他骤然打马,奔了过去,挺枪挑、刺,连杀数人,杀散元卒,倏忽间,已至白琐住近前。白琐住没有防备,慌忙出枪,还没刺出,猛觉右边肩头一疼,却是已经中了佟生养一枪,仓急下,顾不上体面,忙从马上滚落下去,打了好几个滚,连滚带爬,逃出十几步远。

佟生养再去杀时,见他已被亲兵们救走,杀之不急了,当下也没有去追赶,哈哈一笑,牵了其留在原地的坐骑,转回本队,交给刚才的亲兵,说道:“如何?俺说给你取马,便就给你取马,可有哄你么?”

“将军勇武!”

“哼!”佟生养横枪自得,转顾身边,又看元卒,心中想道,“岂能让东吴常伯仁专美在前!且也看俺海东将勇。”逞过威风,又想道,“敌众我寡,不好破之。不如暂先回归本阵,带了大队再来杀虏不迟。”

正要转马退走,听见又是一阵喧嚣大闹,一员燕将带领众骑冲破元军的包围,杀了入来,离佟生养隔了还有老远,便鼓声叫道:“将军,左丞有令!”

103 破军

——

一员燕将带领众骑冲破元军的包围,杀了入来,离佟生养隔了还有老远,便鼓声叫道:“将军,左丞有令!”

“什么军令?”

“左丞言道:请将军观我旗帜,若是我退,将军斩我;我亦观将军旗帜,若是将军退,则我斩将军!”

这道军令早在出阵前,赵过就曾下给过诸将。现在又重复了一遍,以示坚决之意。不但又下给了佟生养,而且高延世、胡忠等人处,也都分别遣人又去下达了一遍。“如果他的将旗退,则请诸将斩他”,以身作则,身先士卒。

佟生养闻听罢了,即知赵过这是在促其拼命了。

别看他是邓舍的义弟,战场之上只讲军法,“生死之地,立尸之所”,没有丝毫的情面可言。诸葛亮挥泪斩马谡,岳飞也曾经险些斩了岳云,既然从军打仗,其实也早就应该有这一个心理准备。郾城一战,以少敌多,岳飞命岳云引骑兵先冲敌阵,下令:“不胜,先斩汝。”绝对不存在沽名钓誉,这个命令也绝非儿戏。入伍从军,就是需要如此。当个将军,特别是在乱世的时候,平时可以很威风,出入皆有锦衣健儿前呼后拥,但是到了战场,没有别的可说,该搏命的时候就是只能去搏命。

佟生养本来还想着先退一下,等汇合了主力然后再接着冲击敌阵,此时听过军令,当即打消了念头,简短地应了一声:“诺!”引带十余亲兵,加上这传令燕将带来的三四十人,挥枪大呼,继续勇往直前。

……

元阵,中军。

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注目左翼,他叫白锁住死战的军令已下,但是见却依然挡不住燕军贯阵,知道此已非人力可及了,只有把希望放在后头的虎林赤身上。

佟生养一身白衣甲,胯下白龙驹,带的亲兵们也都是白甲白马,而元军士卒则很少有穿白色铠甲的,因此他们在万军众里非常显眼。赛因赤答忽观望良久,不禁喟然叹道:“海东贼将何其勇也!海东贼勇者何其多也!久闻邓贼推赤心入人腹中,能得将士死力,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这还是邓舍没有亲自带军。若是换了邓舍“亲征”,真不知海东将士的士气又会高昂到何等的程度!

正在看佟生养与白锁住混战时,后军又有一骑驰来,飞奔到楼下,仰头高呼:“大人!贼将高延世连夺两座吊桥,放火焚之。我军回城的路已经断了。”

“回城?我右翼将胜,左翼未败,中军且不曾动,而贼军苦战大半日,主力已经悉数上阵,等到他们疲倦的时候,俺将中军调出,一个冲击就能把他们打垮!获胜就在眼前,‘回城’二字从何言起?……,你胡言乱语,竟敢乱我军心!军法难饶。来人,拉下去,就地斩了!”

可怜送军报的这使者一句话说错,丢了脑袋。

其实他也没有说错,但只是说得不合适。在错误的地点说出了一句正确的话,得出结论还是错误。也不想想,赛因赤答忽在的位置是什么地方?乃是元军的中军大营。一切命令都是从这里出。如果中军都乱了,或者因为这使者的这句话而都变得人心惶惶了,那么这场仗也就不必打了。

自有军法官应命而出,将这使者拉下马,推到望楼边儿上,二话不说,迫其跪地,手起刀落,便就将其脑袋砍掉。砍掉还不算完,并高挂在旗杆上示众,以为警示三军之用。

赵恒捻着胡须,可着劲儿地眨眼,说道:“大人,事急矣!”

蔡子英也一改先前的态度,开始重视后阵,惊讶地说道:“不意高延世竟这般勇悍!带五百轻骑,於我军重地处,居然能连烧我两座吊桥。”

他迟疑片刻,翘起脚,朝左翼、右翼以及中军阵前分别望了望,沉吟地说道:“燕贼出战已有半个多时辰,大致的布阵应该已然粗略成形。我观其阵势,彼之主力尽在我军左翼,主将赵贼却率数百骑冲我中军。大人,这个阵势有玄虚,有古怪啊!”

“什么玄虚?什么古怪?”

“凡临阵,最坚者无过中军。赵贼不会不知道这个。他不率主力取我左翼,却亲带轻骑攻我中军,隐然与高延世前后呼应。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是卑职料错了?”

“料错?”

“也许赵贼遣高延世入我阵后是真的想断我退路?试图将我军一举歼灭?……,但,但,……。”

“但怎样?”

“但总觉得有点不可能。燕、吴两贼军,总计两万人出头;不说城中的,只我军出城的部队也就差不多快两万人,且我阵后尚有坚城可为依托。赵贼难道真的就这么胆大包天?以为可以在这样的形式下,将我军歼灭?”蔡子英连连摇头,说道,“卑职、卑职总无法相信。”

赵恒说道:“蔡大人言之有理。……,大人,说实话,卑职也无法相信赵贼会有这个胆量。他如果真的是如此打算,何止胆大包天?简直胆大妄为了!”

蔡子英接口说道:“无论如何,高贼冲击我军的后阵,连烧两座吊桥,这个消息如若传出,咱们军中必乱。……,大人,卑职请令!请往去后阵督战。”

“先生书生,如何能行此凶险之事?”

“韦睿多病,善战,敌畏之如虎。卑职虽书生,虽不及前贤,但是却也并非没有胆气。”

蔡子英的这句话说得很豪壮,以韦睿自比。能在乱世里,辅佐“明主”,成就一方霸业,首先就说明他不是迂腐之辈,不是腐儒,更不是肩挑不到三两、杀鸡不敢见血的“空谈书生”,也是个很有志气和胆色的人。

“既如此,先生请持俺宝剑去。敢有不从先生令者,任凭先生处决。”

蔡子英接过宝剑,慷慨豪迈,下军令状,说道:“请大人为我击鼓!三通鼓内,若斩不来高延世的头颅,卑职自提首级来见!”言毕,一揖而已,把宝剑捧在怀里,长袖飘飘,转身下了望楼。

阴云,高楼。战鼓,万军。

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赵恒忍不住扶栏赞道:“蔡先生,真书生也!不愧河南俊士,果然天下英杰。读圣人书,书生当如是!”

赛因赤答忽守约,命士卒搬了一面战鼓到望楼上,脱去披风,拿过鼓槌,亲自为之击鼓送行、壮志。阴霾天空下,鼓声雄浑,从高高的楼上传出,随风散满全军,连绵不绝。动地的呼声、翻天的杀声,也无法将其遮住。

有传令官四出各营,大声通报:“大人亲击鼓!诸军且奋力!”

中军,在三军之中;望楼,又在中军之中。

一时间,不管元军的士卒、抑或燕军、吴军的士卒,在听到、或者看到赛因赤答忽击鼓后,都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下,或者注目远望、或者举首近观,敌我同瞩目,几万人的视线全都汇集在了他的身上。

上架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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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104 小高

赛因赤答忽临高击鼓,敌我万众皆举目观之。

中军阵前,一杆“赵”字大旗下,赵过也看到了赛因赤答忽,暂停下冲锋,举枪指之,笑与左右说道:“胡、胡虏无谋,赛因赤答忽这是在偷学主公振奋士气的办法啊。”——,邓舍也曾经有过亲自击鼓。

左右闻言,无不大笑,原本稍微因此而升起的一点警惕之心,不由顿时转为轻蔑。

观看罢了,赵过招呼部属,叫道:“诸君,且、且随俺再来冲阵。”一马当先,率诸人再度冲阵。

赵过并不以勇武见长,但寻常厮杀却也是早就司空见惯。早在当年丰州逃亡的路上,他就随着邓舍冲过追击敌人的坚阵。在战场上也是如鱼得水。此时此刻,只见他一条长枪舞动,胯下骏马奔驰,在左右亲兵的护卫下,犹如离弦之箭,重重地刺入了元军阵内,左驰右突,大呼酣战。

元军的中军前线渐有不支,节节败退。

……

元军左翼,佟生养部。

佟生养与十数亲兵冲在最前,被百余元卒围住。因为用力过度,他折断了长枪,来不及更换,顺手从马鞍边摸出长刀,前劈后砍,接连手刃七八个敌卒。他所用的长刀乃是用精钢制成,非常的锋利,一刀下去,能把普通元卒的铠甲砍烂;如若劈砍在手、臂之处,顿时手断臂分。

他右手长刀,左手仍握着半截枪杆。

有元卒杀红了眼,丢掉兵器,大叫着奋不顾身扑上来,想把他从马上扑倒。眼见躲避不及,他不慌不忙,左手半截枪杆迎上,正好插入了这元卒的嘴里,把大叫声堵了回去;并且借助元卒的冲势,枪杆直刺出脑后。

鲜血、脑浆迸溅了他满头一脸。他也杀出了性,弃掉枪杆,随手一摸,舌头舔了舔血与脑浆,哈哈大笑,叫道:“痛快!痛快!”围在周遭的元卒看他,满脸血污,笑容狰狞,杀人如麻,直呼痛快,真如地狱魔神来。

一个亲兵奋力杀到他的身边,叫道:“将军!咱们冲得太肯前了,与大队又断了联系。鞑子越杀越多,白锁住亲自督战。凭咱们十几个人,怕是难以杀透。要不然?暂且先退一步,待与大队汇合了再说吧!”

佟生养瞪他一眼,一边杀人,一边喝问道:“左丞大旗何在?”

亲兵百忙中回头去看,答道:“千军万马遮掩,看不清楚。只遥遥听得鞑子的中军阵前杀声不断,料来左丞大人应还在向前厮杀。”

“左丞军令:若是俺的军旗退,左丞斩俺;若是左丞的军旗退,则俺斩左丞。如今,左丞的军旗都没有退,俺怎能退?***,想让乃公的脑袋被左丞砍么?”

“将军!鏖战至今,我部已突入鞑子阵内二百余步,快突破一半了!纵然现在稍退,左丞又怎会真斩?咱们十几个人都累了;将军的战马也已疲惫。若死战不退,怕难免会被敌人抽了漏子!要是被白锁住再调集精锐过来,该如何是好!……。即便将军不肯退,也请等后头的亲兵们赶上来,再做冲杀吧!”

“军令如山,俺不敢违!丈夫宁死阵前,不死军法。”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死在敌人的手中,也不能因为违背军纪而伏首军法之下。

佟生养抽出空,抢了敌人的一支长枪,长刀也不回鞘;左手长枪,右手马刀,嗔目大喝,催动坐骑,向着敌人包围的最深处,勇往直前,一面冲,一面又下军令,叫道:“急飙军旗,令后队速速赶上!两刻钟后,俺要在白锁住的旗下点将,凡千户以上有不到者,斩!”

“两刻钟后,要在白锁住的旗下点将”。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这就是说,他要在两刻钟内把白锁住的部队彻底打垮,并夺下白锁住的将旗,以作为军功显耀。

敌人,就像是一波波的海浪。一浪打下,又一浪涌上。在这个关头,不知怎的,佟生养忽然想起了邓舍给他说过的一句话:“若想在乱世里安身立命,必兢兢业业,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话,你我弟兄当共勉之!”想要在乱世中安身立命如此,想要在战场上杀败敌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广而言之,为人处事在人间,不管做什么事情,不都是如此!

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敌人越来越多,佟生养的豪气也越来越高。

若此时从高空中望下,可见无边无际的元军阵里,左翼前头的半截已被冲垮,一支旌旗极盛的部队正奋勇继续向前拼杀。而便在这支部队的最前头,就是佟生养与十余亲兵。十几个人尽皆白衣白马,但衣甲与马上都早沾满了血污。他们就像是一叶小舟,迎对着一波又一波的巨浪;他们又像是一艘巨大战舰的船首,只要他们在前进,这艘巨大的战舰就不会停下。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看着那一面大旗:“海东旄头骑”。

旗帜所指向处,纵千万人,吾往矣。

……

元阵,中军。

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一通鼓毕,额头冒出了汗,没空擦拭,向左右问道:“阵后如何?”

“估摸时刻,蔡先生现在大约刚到阵后,尚未遣使来报。”

“红贼高延世的旗还在么?”

“高贼之旗,犹如脱兔。时而在我军阵后之左,时而在我军阵后之右。凡旗帜到处,十有**必有火起。有火起处,应该是被他们又烧掉了一处吊桥。”

上千阵后,竟挡不住五百轻骑?正说话间,一使自阵后驰来,在望楼下大声禀报:“蔡先生已至阵后,调盾牌、强弩、火铳手等包围贼军!”

“哈哈!红贼猖狂。且看蔡先生如何杀敌。”

赛因赤答忽嫌铠甲费力,又将外边的铠甲脱去,只留下贴身护甲,举起鼓槌,接着敲打。雄浑的鼓声微停后继续响起。

响未及半通,阵后又有使者驰马奔来,高声报道:“在蔡先生的调度下,我军盾牌手已将贼军围住!”话音未落,第三骑从阵后驰奔而来,报道:“贼将高延世留下部众在包围圈内,单人独骑,冲我盾牌阵势!”第四骑又来,报道:“盾牌阵已又被高贼冲破。”第五骑紧跟着来到,报道:“高贼冲我强弩、火铳手阵,来去如飞,箭矢不能中!”

一骑接又一骑,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直到第十骑来到,面色仓急,禀报说道:“高贼悍勇不可挡!出我盾牌阵;复入我盾牌阵。来回冲杀,无人能敌。如是凡四五次,杀伤不可胜数。我军阵后已难阻挡!吊桥被焚者将近八分。……,蔡先生求急,请大人速派铁甲军赴援。”

蔡子英精通战阵,以他的能力,居然还不能将高延世围住!

赛因赤答忽大惊失色,不觉手下无力,鼓音为之一软。紧随着,又一骑从阵后驰来,面现喜色,高声报道:“蔡先生亲持剑上阵,我部皆勇敢向前,无人后退,高贼已被阻住!我部复排阵势,打算重围贼军。”

赛因赤答忽大惊复又大喜,大笑着与赵恒等人说道:“自河南从军以来,蔡先生一直随在本将军中,为吾谋划。他的能耐本将是最为清楚的。关铎、潘诚,乃至刘福通之辈尚且不是对手,何况小小高贼?”传令,“调两百铁甲军驰奔阵后赴援。”又道,“来人,备酒!等俺与蔡先生庆功。”

浑身有了力气,击鼓的声音重新为之雄壮。

两通鼓毕,阵后忽传来一阵喧哗。好似山倾,又仿佛决堤。

赛因赤答忽满头大汗地急转眼看去,见阵后成百上千人齐声大呼,因为隔得远,听不清呼叫的是什么。略微思忖,他找出了答案,笑道:“此必是蔡先生已经灭贼!”果然,阵后又一骑驰奔过来。

右翼、左翼现今都陷入了苦战,眼看不敌。元军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振奋士气了。赛因赤答忽、赵恒诸人都充满希望地看着从阵后奔来的这一骑,等待、并是期待带来一个战胜的好消息。

……

元军中军阵前,赵过挥枪厮杀,横出敌阵,喝问左右:“佟、佟生养将旗何在?”

“仍在鞑子左翼。”

“有没有退?”

“有进无退。”

“胡、胡忠将旗何在?”

“紧随佟生养后,也已深入鞑子左翼,且也已经与敌军数交。”

“吴、吴军如何?”

“常遇春、蓝玉一左一右,与鞑子激战不休。虽有王保保督阵,但是鞑子已渐有不支之势。”

“鞑、鞑子中军的精锐如何?”

“适才见有铁甲军旗开赴阵后。长枪各部依然稳立军中,未见有动。”

“开、开赴阵后?高延世如何?”

“间隔太远,难见其军旗。但闻鞑子阵后喧哗,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阵、阵后喧哗?……,铁甲军开赴阵后。”赵过心中咯噔一跳,暗中想道,“高延世只有五百轻骑,对付寻常的鞑子还好,如果遇上鞑子的精锐?怕是不好应对!难不成是被鞑子击退了么?”

如果高延世被击退,就没有办法尽数歼灭出城之敌了。如果不能尽数歼灭出城之敌,这场野战便没有了什么意义。接下来的攻城肯定困难很大。

……

两军主将,一时间皆心牵后阵。

……

阵后来的使者奔至望楼下,等不及马停,翻身滚落,跪地大叫:“报!大人。贼将高延世用马槊杀我主将,搭弓射箭,中蔡先生左目。”

赛因赤答忽“啊呀”一声大叫,鼓槌从手中掉落,三两步到望楼边上,抓住栏杆,头往下探,急声问道:“中蔡先生左目?是死是活?”

“蔡先生虽中箭不倒,伸手拔出了箭矢。但终究支撑不住,生死尚且未知。”

赵恒诸人皆失色。赛因赤答忽以手加额,连连捶打额头,说道:“先生书生,怎么能撑住这样的重创?哎呀,哎呀,痛哉!我之子英。”他和蔡子英的关系很好,惊闻之下,乱了思绪。

……

元军中军阵前。

赵过刚才问的人看到一骑从左翼后奔来,手中高举小旗。这个人眼神好,远远地看清楚了是什么旗,喜形于色,大声说道:“大人!阵后捷报。高将军斩敌将,尽焚吊桥。鞑子的退路已经被我军切断了!”

“噢?”

赵过转马从敌围里杀出,偷闲远望,见果然是阵后的报捷使者,适才担了好一会儿的心终于放下,关键时刻,不及多说,立即下令,说道:“军、军令!令边安烈、柳三等留守诸将悉数出阵,与、与佟生养、胡忠合。先、先歼敌之左翼,再灭敌之中军!继、继与吴军合力,再灭敌之右翼!”

“得令!”

一传令兵接过军令,转马奔去传令。

“军、军令!无论三军、各营,此、此战,不以首级论功,唯以先破敌为上!能、能斩将、夺旗者,按功一等。”这个时候不能还按首级论功,否则,便很有可能会出现因为争夺首级而耽误攻击速度的情况。

“得令!”

传令兵接令,分去各军传命。

“军、军令,命本阵中军,请、请潘先生击战鼓,鸣号角,全军总攻!”

“得令!”

总攻的命令传下,随着战鼓的敲响,跟着号角的鸣起,边安烈、柳三诸将皆率部从燕军的本阵里鼓噪而出,旌旗遮天,尘烟滚滚。敌众惊骇。

赵过又笑着下了一道命令:“去、去吴军,传吾话语。就、就说请常大人再多辛苦,待破敌后,吾、吾请吴军会食!”

105 将胜

自辰至申,鏖战至今,已有四个多时辰,多半天了。燕军发起了总攻,把几乎全部的兵力都投入了战场,元军终于支持不住,特别是在听到退路被切断后,更是军心不稳、人心惶惶。退路被切断,不能顺利回城;而燕军的骑兵很多,占有野战优势,这不是将要面临任人屠杀的局面?

……

元阵,中军。

望楼上。

赛因赤答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很快想到了退路被切断的后果。不愧是久经沙场,在如此紧急的时刻,他没有束手无措,立刻找到了应对的办法。

有两个办法。

其一,立即再遣派精锐赶赴阵后,争取将高延世部迅速消灭,以此来稳定军心。但就算消灭了高延世部,被烧掉的吊桥却也是无法复原了。

其二,立即撤退。一方面用精锐顶住燕、吴两军的冲击,另一方面变后军为前军,不走单州东城门,而是绕道经单州的南或北城门,退回城中。

但是,这个办法一如前策,也有不足的地方。燕、吴两军既然已经想到了断元军的退路,就肯定不会只顾抢占东城门而忽视南、北两座城门。

元军有近两万人,战至此时,尽管多有伤亡,但是仍旧还有至少一万出头的部队。这么多的部队,殿后变前军、前军变殿后,在失利的交战中撤退,更且还要加上军心已然不稳,很有可能,敌人不攻,自己反倒就先乱起来了。

两个办法都有不足。

两害相权取其轻。

赛因赤答忽做出了决定。他果断地下令,说道:“军令:再调二百长枪军、二百强弩手,立即赶赴阵后,不惜一切代价,要把贼将高延世就地消灭!给他们半个时辰,若不能在限期内灭贼,也就不必再来见俺了。”

自有人接令而去。

看着传令人远去,赵恒面现忧色,说道:“大人!高贼入我阵后已久,接连斩我上将,先后溃我盾牌阵数次,虽蔡先生去也不能制,然而战到现在,估计其也早就后继无力了。消灭他们不难,难却难在吊桥已经尽数被焚;并且燕贼也开始发起总攻!……,如果前边挡不住?这后边?”

如果前边挡不住燕军的冲击,前阵溃败,必然导致后阵也溃败。如果前后军皆溃败,溃逃的士卒们跑到护城河边,却找不着吊桥可以横渡,推推搡搡之下,定然会有许多人因此而被自己人杀死,或者干脆掉入护城河内被淹死。后边再有燕军追杀,伤亡绝对不会是个小数字。

赛因赤答忽说道:“先生所忧,也正是本将之忧。当此之时,别无二策,只有奋力杀贼,以求一线生机而已。”下令,“速去城中报与阎思孝知道,命他开城门,遣精卒出来,与我军配合,夺回护城河,消灭高延世!”

内外夹击。

一则因退路被断,全军陷入险境;一则因蔡子英负伤,生死未卜,赛因赤答忽对高延世是恨之入骨,恨不能将之剉骨扬灰,不杀之实不能甘心。

一边下令,他一边拿起放在旁边的铠甲,重又穿在身上,拔出佩剑,用手试了一下锋芒。剑刃很锋锐,凉意浸入体内。

“当啷”一声,短剑回鞘。

他按剑扬眉,对楼上诸人大声地说道:“事已至此,非本将亲自上前督战不可了!赵先生,中军便就先交给你。余者诸将,且随俺下楼与贼战。”

望楼上立了好几个的偏、裨之将,皆为赛因赤答忽的心腹亲随,闻言接令,齐齐躬身,同时抱拳说道:“愿随大人上阵杀贼!请大人令下。”

赛因赤答忽观望左、右翼,指点说道:“吴贼先击我右翼,常遇春固然悍勇,奈何彼军午时亦不曾食饭,难免余力不足,有保保督阵,虽暂处下风,可保无虞。……,而燕贼后发,养精蓄锐足,且多为马军,驰骋我阵内,步卒难当。因此,咱们要上前督战,必得先去左翼!”

“是!”

“传我军令,命铁甲、长枪诸营之余部,悉数出阵,随本将往赴左翼!”

“诺!”

赛因赤答忽又把短剑抽出,猛地劈在栏杆上,砍得很深,环顾诸将,厉声说道:“我听说,‘战胜之威,民气百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今日,不是我杀贼,便是贼杀我!自从本将随主公在河南起义兵以来,千里勤王,杀贼无算,转战万里之地,何尝有过一败?兵锋所向,战无不胜!马蹄到处,攻无不克!盖世的威名,今日岂能受辱在贼手!想那海东邓贼,不过黄口孺子;贼将赵过,也只是年刚弱冠;高延世更乳臭未干。诸位,你们都是百战沙场的勇将,岂能不如彼等?狭路相逢勇者胜。”

他抽出短剑,再度劈砍在护栏上,斩钉截铁地重复说道:“今日,不是我杀贼,便是贼杀我。有我无贼!”

诸将皆齐声应道:“今日,有我无贼!誓不与贼同戴天。”

赛因赤答忽短剑归鞘,一行人杀气腾腾,下了望楼,带军自往左翼奔去。

……

元阵,中军阵前。

赵过注意到了赛因赤答忽等人的动静,遥指赛因赤答忽的将旗,说道:“鞑、鞑子主将已动,观其方向,是往左翼而去。他、他既去左翼赴援,肯定不会不带精锐。铁、铁甲、长枪诸营应该已倾巢而出。佟、佟生养、胡忠部皆轻骑,不好应战。传、传令,命柳三加快速度,赶去前线相助。”

正在下命令,一个亲兵叫道:“大人小心!”

赵过应声侧身,避开了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矢。最近处,流矢距他不足一指宽,带起的疾风都刮疼了他的脸。随从的众亲兵无不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却面若无事,根本就不理会,继续把命令下完。

传令兵接令,急往柳三部前去传送。

赵过微微沉吟,说道:“再、再下军令,命全军皆呼:‘鞑、鞑子吊桥被毁,退路已断’。再、再呼:‘高将军威武’,为高延世助阵,并令他,无、无论如何也一定要顶住鞑子的攻击,要、要把护城河牢牢控制手中。”

传令兵接令,分道前去各营。

……

鏖战厮杀的战场上,断肢残臂处处,从伤者或尸体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黄土地。向前边冲的,不顾后边;后边紧跟着前边的,不顾地上。

有不注意踩在尸体上的,往往摔倒,但摔倒当时就立即爬起,继续往前冲杀。还有不是踩在尸体,而是踩在倒地伤者身上的,这个时候,他们才会难得的朝地上看上一眼,如果伤者是自己人,便呼喊军医或救护员过来救治;如果伤者是敌人,当即就会不管其哀鸣、惨叫,重重地补上一刀。

——说起“军医”,邓舍是很注意这方面的,不但在军校专门开的有这门课,以教会军官们急救的知识,并且从海东四省搜罗了不少的医生,统统放入军中。这些医生就是“军医”,不过因为这类人不多,所以较为宝贵,除非关键的决战之外,多数时候并不用他们上战场,主要负有两个责任,一个是战后急救;一个是带学生,选一些士卒来授课。授课的内容不多,无非就是些紧急救治刀伤、箭创之类的方法。

这些被选来学习的士卒,待学成后,会被放入各营,就是所谓的“救护员”了,战场救急便是由他们来做。

因为这项政策还没有实施多久,故此军中的“军医”与“救护员”还不很多。按照邓舍的设想,是打算在每一个十人队都放上一个“救护员”,在每一个百人队都放上一个“军医”。现在只实现了不到一半,每个百人队能有两三个“救护员”,每个千人队能有一两个“军医”。

但这也已经很不错了。战争的伤亡,很多不是因为敌人,而都是因为受伤不能得到及时的救治。一个较为完善的战场医疗保障机制,一个可以减少伤亡;最主要的,是可以增加老卒的数量。在军队中,老卒是最重要的。试想,一支全部由老卒组成的部队,战斗力会该有多强悍。

战场上,喊杀震天,燕军正在奋勇向前冲杀。

差不多每一个冲锋在前的士卒都是满头满身的血污,高度的紧张和兴奋下,甚至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这血污究竟是他们自己的、抑或是来自敌人的,在脑中盘旋唯一的念头,就是:冲、冲。随着将旗往前冲;跟着前边的人往前杀!前边的人倒下了,后头的人补上。

人都说“胜仗好打,败仗难打”。

是因为如果打了败仗,“兵败如山倒”,很难把溃逃的士卒再组织起来,更别说重整旗鼓,再与敌人决一胜负。其实,不止败仗难打,有时候胜仗也难打。为何?也是一样因为士卒的组织问题。

仗打胜了,全军都往前冲。气势如虹,这很好。但是冲着冲着,队伍就乱了,很多时候会出现上下级相隔太远,难以联系指挥的情况。有不少战例便是因为这个组织问题,被敌人抓住时机,反而从胜利变成了大败。

邓舍对这个问题也是非常注意。

每个万户,都有镇抚;每个千户,都有弹压;每个百户,都有军司。这些军官,平时负责政治工作;战斗冲锋时,就改为负责上下级的联络。有部队冲得太前了,他们负责去约束住;有部队冲得太慢了,他们负责去催促加快速度。因此,这个时候,在战场上就可以看到一幕景象。

燕军的士卒全部在往前冲,但是在冲锋的浪潮里,却时不时会有一两个军官站立不动。他们就像是巨浪中的磐石,身后有士卒举起不同的旗帜,每面旗帜都代表了一个营头。随着他们的喊话,各个经过的部队分别都会在前进的过程中做出种种调整。有些加快了步伐;有些放慢了脚步。

这些军官不但遵奉上级命令,不断调整全军地进攻节奏,而且经常还都会喊出几句口号,或为本部的荣誉头衔,比如“旄头骑”;或为激励士气的话语,比如唱起军歌,又比如高叫:“高将军已断敌归路!破敌就在眼前!杀,杀,杀,高将军威武!”经过的士卒纷纷随之高叫。

没多久,通过镇抚、弹压、军司们,赵过的命令就得到了彻底的执行,近两万的燕军士卒全都在同声大呼:“高将军威武!”也有喊:“小将军威武!”凡是喊后者的,皆为王士诚的旧部,益都旧军。

一万多人的同声大呼,声势可想而知,响遏行云,把远处单州城池的城楼都震动得瓦片齐响。一声接着一声,一声连着一声,传入阵后,高延世听到耳里。

他冲杀多时,几次独力冲溃敌阵,本来早已力气不支,但此时闻听全军震天动地的齐呼,不由顿时力气倍生。早先,他已经脱去了铠甲,只穿短衫,而今更是将短衫也脱去,赤膊上阵。

海东军里,杨万虎好赤膊冲杀,现在又多了高延世一个。他志得意满,踌躇马上,横槊回顾,放声大笑,得意洋洋地对部属们说道:“听到了么?听到了么?三军齐呼小将军!知道小将军是谁么?便是老子!”

主将如此勇武,部属也是勇气倍生。

在全军的高呼声里,高延世骤然驰马,又是单骑杀入了,对面的铁甲阵。赛因赤答忽调来后阵了二百铁甲军,刚列成阵势不久。

“铁甲军”的士卒不比寻常士卒,俱为重铠,马槊不好击打。刚入阵没有几步,迎着两个阻挡在前的甲士,高延世挥槊奋击,他鏖战快有一个时辰,马槊本就已经多处受创,现又撞击到了重铠上,不免吃力不住,只听得“喀喇”一声,断成了两截。断开的马槊受力往后撞,高延世猝不及防,仍还在往前用力,两下碰撞,手腕被擦破了,流血凝肘。

他止住往前倾的身体,随手将剩在手中的半截马槊打在一个借机上来的甲士头上。他力气很大,一下子把这个甲士的头盔打得凹陷了一块,只听这个甲士大叫一声,口吐鲜血,踉跄倒地。随之,他勒马兜转,轻巧巧回归本阵,从昆仑奴处接过备用的长矛,易之更入。又奋勇冲阵。

他麾下两将苏白羽、养由引弓,以及所带众骑目睹此状,尽皆振奋。五百骑阵亡百余,尚有三百多,亦不由自主跟着全军的大呼,也呐喊高叫:“将军威武!”

前后十余里,敌我数万军。这一刻,高延世的名字响彻天地。

风越发地大了,呼啸卷袭,扬起尘沙,战场上升腾起弥漫的黄烟。阴云密布,天气阴沉,半空中,忽然雷鸣。

106 落雨

轰隆的雷鸣声,响彻齐鲁大地。

战场之外,一路向东北。

先是济宁路,很少见有百姓,活动最多的是燕军士卒的身影,有的驻扎在城中,有的巡逻在乡野。听见雷声,他们仰起了头。有人说:“呀,打雷了。”掠过一条条的河流,穿过济宁路,继续向东北,便是到了泰安州。

泰安州的面积远不及济宁路,大概只有后者三分之一强的大小;城池的数目也不及济宁路,虽有莱芜、新泰等县城,但说得着的较大城市却只有泰安一处,以及最西北角的长清也略微可以算是一个。

其境内有几条河流,或者从东北直接贯穿到西南,或者从东流到西,把全境分成了好几片;在中间的地带有一座高山突兀而起,山势雄奇,巍峨沉浑,直耸入到云霄,时当盛夏,松柏漫山,尤其在阴霾天气的映衬下,越发显得青翠葱茏,此即为天下闻名,号称“天下第一山”的东岳泰山。

此时,无论莱芜、新泰,抑或泰安、长清,如果说起活动最多的人,与济宁路倒是一样,也便全是燕军的军士。而且相比济宁路的分散,此地的兵卒较为集中,多数都集中在了泰安与长清的大营里。

泰安前临清水,后依泰山;长清左右亦有山,右边不远就是济南。便在雷响的第一时,大营中的士卒也是全都举首。在泰山脚下,这凛凛的天威更与别处不同,给人更多的震撼。有人轻声说道:“打雷了。”

过了泰安,再往东北,大约百里外即到了益都。

因为战场不在这里,而且与战场之间还有泰安为间隔,所以从表面上看来,益都周边的乡村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乃至相比战前,好像反倒是更忙碌了许多。六月麦熟,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了收获的季节。

遍野的麦子随风起伏,远远望去,入眼金黄,恍惚竟好似无边无际。若是在艳阳高照的晴天,被太阳晒着,金黄更会变成金光闪闪,令人眼花。虽然是阴天,虽然也有风,但是比起远在数百里外的单州战场,行走在益都周边,也许是因为麦子即将丰收,却丝毫不使人觉得阴沉、没有觉得风凉,而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欢畅,不由自主的娴静,连风也似乎格外的轻慢清香。

麦田里,有很多的农人在辛勤劳作。

因为打仗,邓舍从周边地区抽调了不少青壮,或者为前线运输物资,或者充为预备部队,故此在田间劳作的多是妇孺老者。间或也会看见有士卒,——这些士卒俱为吴鹤年特地向邓舍请求来的。一方面,负责农人的管理;另一方面,暂时放入各个合作社,可以弥补一下某些乡村劳力不足的情况。

响雷从头顶的天空中滚滚而过,劳作的农人、士卒们不禁暂停下手,举头观望。阴云层更厚了,压得也更低了,转首去看不远处的益都城,在这阴云的低压下,仿佛更加高大,给人一个错觉,如果站在城楼,没准儿伸手就可以碰触到阴云。有人说道:“快下雨了。”

……

益都,城楼上。

此时正站了有一群人,有长袖飘飘的文士,有顶盔贯甲的武士,有乡绅打扮的老者,最多的是衣着朱紫的官员。所有的这些人如众星捧月,簇拥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

说这个年轻人二十上下,但若是细细端详,却又好像还不足弱冠。只是因为他嘴唇上蓄了短须,而且长期的风吹日晒下,肤色很是黝黑,应该是因为久处上位的关系,神情也很端庄,举止沉稳,所以看起来比真实的年龄要大上一些。

他的装着很朴素,只是一件素色的长袍,连腰带都没有围,更没有鱼袋、香囊等等东西,唯一的随身物事是手中的一柄折扇。

雷鸣时,他正举着折扇,指点远处乡野,与身边的人说些什么。

他身边的众人表情各异。武士们挺胸直立,面色严肃;乡绅们微躬身子,倾耳细听;长袖飘飘的那个文士则意态悠闲,转目四顾周边;而至于人数最多的官员,又各有不同的表现,最显眼的是两个人。

一个白鬓黑面,长颈高喉,最为恭谨。别的官员至多也就是聚精会神,连乡绅也只不过是微躬身子,只有他,把腰弯得快成个虾米,一边听,还一边不间断地点头,一副恭顺谦卑的样子。

另一个刚好和他相反,常年的养尊处优使得他满面红光,胡须极浓,腆胸凸肚,神气非常,站在年轻人的边儿上,左顾右盼,完全一副得意炫耀的模样。人人都可从他的脸上看出,他之所以得意炫耀,不是因为自己,也不是因为别人,而仅仅是因为能站在年轻人的身边。与有荣焉。

这个年轻人,就是邓舍。长袖飘飘的文士是洪继勋,躬身如虾米的是吴鹤年,炫耀得意的自然便是河光秀。邓舍正与众人说有关麦熟夏收。吴鹤年乃益都知府,麦熟夏收为他的职责,也难怪他最为恭谨。

正说间,忽闻雷鸣。邓舍戛然而止,正转顾周边的洪继勋也同时回过了头,两个人对视一眼。邓舍还没有说话,听得河光秀“哎呀”叫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额头,又探出去,感受片刻,说道:“主公,下雨了!”

一众人都没有带雨伞,洪继勋说道:“主公,麦熟的情况您也看过了,天阴得厉害,雨一下开,说不定就会下得很大,不如咱们先回去?”

邓舍点了点头,拿折扇在手上轻轻敲了两下,与诸人说道:“你们今天陪我转了大半天了,多多辛苦,雨水将至,不必再随我了,请各位这便自回本府去吧。麦收的种种事宜,我已经交代清楚,各位回去后,还请仔细想想,明儿一早,来我府中,把各项具体实施的条陈呈来,如何?”

诸人皆应道:“是。”

待邓舍先行,下了城楼,官员与乡绅们自各归本府不提。

城楼下还有百十武士相候,与随邓舍上楼的几个武士会合一起,前呼后拥,扈卫着邓舍径往燕王府去。洪继勋当然随行在侧。此外,河光秀紧紧跟随;还有吴鹤年,邓舍特地叫住了他,路上另有要事叮嘱。

“龟龄,五、六月多雨,连着阴了好几天了,这场雨不像暴雨,如果下得时日一长,正快到麦收使节,怕会影响收成啊。你对此要心中有数。”

“是。请主公放心,臣回去之后,就立刻组织人手,只要等到明天雨水还不停,便开始田间排涝。”

“不但要排涝。上午去乡下时,我看不少的麦子已经可以收割了。如果雨连下不停,收割也就可以开始进行了。”

“诺。”

“前线正在打仗。龟龄啊,秋收可也是一场仗。咱们仓储的情况你很清楚,差不多已经是颗粒皆无了。数万士卒,上百万的益都百姓,下半年包括明天上半年的吃喝拉撒,可就是要全指望这一场秋收了。你万万不可大意,绝不能掉以轻心!”

“是。”

“另外,我知道,许多地方人手不足,壮丁缺乏,你也是很为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但是,你也不要一个劲儿地问我要人。前线的战事很吃紧,营里的士卒将来也许还会有大用,我不可能再给你太多的人补充。你好好想想办法,看怎么样才能把合作社的作用彻底发挥出来。”

“是,是。”

“我前几天不是叫你再往平壤、辽阳、南韩送文,请文、陈、姚三位平章再往益都运些粮食?可有回信了?”

“回主公,暂时还没有回信来。不过,臣来益都前,待罪左右司,就在平壤,对朝鲜、南韩、辽阳三省的情况还是比较熟悉的。辽阳不说,朝鲜也不说,南韩着实很好。土地肥沃、雨水充足,姚平章又是一位难得的能臣,估计今年肯定会是个大丰收。上次命海东运粮时,姚平章在回文中就说,他会尽力提前秋收。命他再往益都送些粮来,应该问题不大。”

吴鹤年话里有一个“待罪左右司”,所谓“待罪”,是臣子对主上说话时常用的谦辞,意思就是没有在职任上做出什么成绩,时刻等着因失职而受到主上的惩罚。

邓舍颔首,颇有感触地说道:“南韩,前高丽王京之所在地,旧勋云集,前高丽王室的势力在那里很大。可是自敬亭去了之后,一直到现在,都安安稳稳。虽然出现了一次阴谋叛乱,但刚刚萌芽,就被消灭掉了。此次会猎济宁,更又是多赖南韩粮秣输送之力。敬亭,真我之萧何也!”

敬亭,是姚好古的号。出自李白的一首诗:“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听了邓舍的这句话,洪继勋洒然一笑;吴鹤年连声应是,把头点得小鸡啄米似的,说道:“是,是。主公所言甚是。姚平章不拘小节,胸中自有沟壑,确实是一位大大的良臣。”

河光秀也说道:“可不是么,之前小人还在平壤的时候,也常与当地的名士来往,提起姚平章,都是翘大拇指。就连小人家里的奴才,也都知道姚平章忠心耿耿,极会办事,说是主公的得力臂膀呢。”

“噢,是么?”

“主公不信?可惜小人没带那奴才来益都,要不派人将其召来,让他当面对主公说?小人可从不敢欺瞒主公。”

“哈哈,不用了。”

姚好古在南韩为官,美名居然能传到平壤,可见其在高丽的威望如何了。

说说走走,到了一个丁字路口。

直走,是去燕王府的路;拐弯则是去吴鹤年府上的路。

这时,雨渐渐下了起来,一点一点的雨滴连成了细线,城中的千楼万厦沐浴其间,朦朦胧胧。有武士摘下披风,想为邓舍遮雨。他一手推开,笑道:“一点小雨,算得什么。用得着这样!……,龟龄,你不必陪我了,便就回去吧。也是一样,明儿一早把秋收的章程给我呈上来。”

吴鹤年应了,却并不就走,退到街边,弯腰躬身,等邓舍去远了,这才自归本府。

……

雨水打在屋顶、落在地面,沙沙作响。时不时一阵风吹过,凉意遍体。多日的炎热、沉闷天气后,这会儿行在街道上,别有一番风味。

邓舍控住缰绳,按辔徐行,一面走,一面看街道两边的商铺。

本来下雨,街上人就少,因为他的经过,路上更几乎是没有一个行人,即便商铺中也是冷冷清清。对此情形,他倒是早就习以为常,没放在心上,也没有因此再发出些什么“为人上者,虽然风光,不免少了很多乐趣”之类的感叹。雨点落在脸上,凉丝丝的。他笑与洪继勋说道:“洪先生,夏日炎炎,忽有凉雨。对此,可有诗兴啊?”

“孟东野言:雨余山川净,麦熟草木凉。虽然炎热之后忽有凉雨,的确使人快意,但是这场雨却来得太不是时候,所以臣并无诗兴。”

“先生可是在担忧秋收么?”

“不止是秋收。”

“还有什么?”

洪继勋素来是折扇不离身的,他拿的也有折扇,举起来往西南方向指了一指,面带忧色地说道:“臣更担忧单州。”

107 援军

多谢同学们的指正,“秋收”一词已改。

——

到了燕王府,邓舍与洪继勋来入书房。

听着窗外的雨声,两人落座。品着侍女端来的茶水,邓舍示意下人及侍卫们都退出室外,并令河光秀和亲兵队长时三千负责院中的警戒,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一切安排妥当了,他方才徐徐问道:“适才路上,先生说不止担忧麦收,更担忧单州。不知此话何意?”

“单州刚刚收到木鸢诸物,也不知道是否已经用上。现在下起了雨,如果下大,木鸢很难飞天。木鸢不能飞天,破城就要推迟。破城一旦推迟,我军前线的粮秣恐怕就不够用了。这是臣的第一个担忧。”

“单州刚刚收到木鸢诸物”云云,是上午才接到的单州军报。所以洪继勋有这么一说。

“第二个担忧是什么?”

“即便赵左丞的动作很快,已经用过了木鸢,烧过了敌人的粮草,但是下起大雨也不利攻城,更不利野战,无法一鼓作气地将强敌消灭,不免便会给元军苟延残喘的机会。这是臣的第二个担忧。”

“还有第三个担忧么?”

“主公重视火器,火铳、火炮、火箭、手雷、地雷等物,前线各军多有。现如今下雨,如果用得好,手雷、地雷或许还无大碍,但是火铳、火炮、火箭却少不了会受到一些的影响。火铳倒也罢了,没有火炮、特别是火箭,我军可就是少了一大利器啊!此是为臣的第三个担忧。”

没有了火铳,还可以用弓弩来代替;乃至没有了火炮,也还可以用投石机来代替。但最关键的是没有了火箭,“火攻”这个办法就不能使用了。

若是寻常交战,不能火攻也还无所谓,又关键的是元军里有一支“铁甲军”。

洪继勋与邓舍曾经反复推演,也设想过许多对付“铁甲军”的办法,但最后却一致得出结论:不管用什么办法,燕军的伤亡都难免惨重;唯有一个方法可以轻巧灭敌且燕军不会受到太大伤亡,这个方法即为:火攻。

并且,便在昨日,也已经把这个灭敌的计策快马送去了前线。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怎么也没有算到却在这个时刻居然会就下开了雨。

如果雨下得不大,也许还没有关系。但是看这天气、看这雨势,却怎么也不像是一场“小雨”,更不像是一场“骤雨”。

简而言之,洪继勋的担忧其实就是只有一点:担忧这场雨水会影响到前线的战事,会产生对本军不利的局面。邓舍点了点头,问道:“除了这三个担忧,还有别的担忧么?”

“有。”

“请说。”

“如果前线因为这场雨而不能速战速决,我益都势必就要继续给前线输运粮秣。第一,我益都已无仓储;第二,即使朝鲜、南韩、辽阳的支援很快运来,但是雨势如若连绵,道路必定泥泞,这运粮也会变得很不容易,损耗必定大幅增加。自主公入益都来,几乎月月有战,多次乏粮。好容易等到了麦收,好容易等来了辽阳、朝鲜、南韩的支援,却又因为雨水加大了损耗,真如雪上加霜。就算前线战胜,也肯定会使得咱元气大伤!”

如果因为前边三个担忧,单州前线不能速胜,就会导致第四个担忧的出现。洪继勋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但不用他说,邓舍也心中清楚。

——若是他的第四个担忧变成现实,元气大伤之下,益都,恐怕就保不住了。自入益都来,连着几个月的两次大战,一次守、一次攻,恐怕也就会变成一场白忙活,损人不利己,平白便宜了孛罗、江南等各家势力。

由此引申而出,又可得出一个结论:既占不住益都,只有退回辽东。如果退回了辽东,再想南下、再想逐鹿中原,怕也就会是难上加难,不异天方夜谭了。

……

这是单州的最新战报还没有传入益都,故此洪继勋、邓舍还不知道前线已经用木鸢焚烧过了元军的粮食,敌我两军已然开始野战。但是,即使不知道,洪继勋的第二、第三个担忧却还是很符合前线形势的。

下雨不利野战,下雨不利火器。

赵过确实也正在为这两个问题头疼。

……

无边无际的细雨撒下,打湿了漫天卷起的黄烟,尘土慢慢沉落,显现出了战场的全貌。

成千上万的敌我士卒,在分别不同军旗的指挥下,在分别不同鼓角声的催促下,混合在一起,前拥后挤,厮杀奋战。铠甲很快被打湿了,兵刃上的血迹很快被冲淡了。雨水朦胧了双眼,敌人就在咫尺间,抽出手去抹一下的时间都没有,长矛狠狠刺出,飞溅的鲜血瞬时染红了眼前的雨幕。失去主人的战马在身边哀鸣。又一通激昂的鼓声响起,战旗在急飙。

无论交战双方都是军官带头,刀剑在砍杀;千千万万的士卒紧随本部长官的身后,老迈抑或青壮,身体在碰撞。每个人都在呐喊,汉话、女真话、蒙古话、甚至种种的色目语言,无数的声音汇合到战场的上空,破开了雨幕,撕裂了云层。这声音可以使猛虎战栗,这声音可以让风云变色。每一个听到的人,胆小的惊心,胆壮的热血。他们都在喊:“杀!”

元阵,左翼。

燕军在佟生养的带领下,已经彻底将白锁住的阵地击溃,深入到了虎林赤的阵中。因为护城河处起了一处又一处的黑烟,元军的士卒们都听说是高延世焚毁了吊桥,退路被断,所以士气低沉,军心惶惶。虽然有将校一再地激励,但是眼看已不能挡住“旄头骑”士气如虹的攻势。

便在这个时候,赛因赤答忽亲率部众,赶到了阵中。

“虎林赤何在?”

听到传令兵的召唤,虎林赤从阵前退了下来,来见赛因赤答忽。

赛因赤答忽拿眼观看,只见他浑身血污,铠甲上伤痕累累,七八支断箭插在其中,手中提着一柄百炼钢刀,细看刀刃上,也是缺口处处。很显然,是刚刚在前边经历过一场血战。

赛因赤答忽亲手把他的钢刀拿下,将自己的佩刀抽出,递与过去,没有多说,简单的一句话:“刀不断,人不死,不许退后一步!”

“大人,末将不怕死。但是吊桥被毁,弟兄们都很惶惶啊!”

“吾已调铁甲、长枪去到阵后驰援,并已令阎思孝诸将出城。区区一个高延世,不过数百轻骑,弹指间便可将之殄灭。有何惶惶?当日攻打汴梁,韩林儿、刘福通之辈,尚且不是对手,狼狈逃遁;如今一个小小的赵过、佟生养便叫你这般胆骇了么?如果你害怕,也不用上前阵去了。本将会亲去与贼军战!”

虎林赤好像受到侮辱了似的,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汗水、血水,嗔目掣刀,叫道:“杀鸡焉用牛刀!不劳大人亲去,且看末将破贼!”二话不说,转过身,便又往前阵奔去。

赛因赤答忽身边一将说道:“虎林赤说得也不算错。大人,适才高贼焚我吊桥,黑烟股股,全军多有看到;而且红贼三军齐呼,高喊所谓‘高贼威武’,的确使得我军士气稍微因之沮丧。既然大人已令阎思孝诸将出城,何不遣使通告全军?以扭转对我军的不利?”

赛因赤答忽颔首,下令说道:“拣选大嗓门的军汉,先去前阵,再去各营。就说阎公诸人已然出城,并已阵斩贼将高延世!”

兵不厌诈。究竟斩了没斩高延世,九成以上的敌我士卒都是不知道的。这一句话只要传下去,元军定然士气大振。很多的传令兵这边正在传话,那边忽然燕军的阵后一阵骚乱。

赛因赤答忽已下望楼,身在军中,对燕军阵后的骚乱并没有看到,但是中军望楼上赵恒却看得清清楚楚,遣了一快骑,急来禀报。

却原来是羊角庄的八不沙来到。

八不沙驻扎羊角庄,本来是为了戒备吴军。而今,吴军已投入战场,他当然也就不需要继续就地驻防。早在开战前的昨夜,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便已经遣人去给他送军令,命他在今日趁隙来战。因有几十里地的路程,故此他是刚刚赶到,距战场不到十里,正好逢上了元军的渐渐不支。

赛因赤答忽闻报大喜,与左右诸将说道:“红贼主力皆动,军后虚弱。八不沙此来,真是,……,真是,真是恰到好处!哈哈,老天都在助我呀!”笑声未止,中军望楼上赵恒又遣一快马骑士来到:“报!大人,成武军聚合了三千五百精锐,疾驰来援,现已至城西,距我军不足二十里!”

元军的两路援军皆将要来至,战事至此,燕军好像转入下风。

108 截击 (全)

——

元军的两路援军杀到,却分别都在半道上被人阻击。

从成武来的三千五百人,被金乡的杨万虎、傅友德拦住;而从羊角庄来的虎林赤部则却是被赵过的预备队给截住了。

且先不说虎林赤这一路,只说成武来的这一彪军马,拦截他们的杨、傅两将早在金乡等得发腻。赵过给他们两人下得死命令:只要成武敌军不动,哪怕单州城外杀个血流成河,即便海东战败,也不许他们两人妄动。

想这杨万虎与傅友德两人,哪一个不是好战如命的?

杨万虎上阵杀敌,杀得兴起时,往往裸衣;而傅友德新投奔海东不久,正立功心切。两个人一般心思,却都被赵过的一道军令给牢牢限制住了。

眼见得数万敌我军队在单州鏖战,因为战事非常激烈,乃至喊杀、战鼓、火炮等等的声响,远隔二三十里,都能隐约传入金乡城中。听得这等动静,他两人怎能不焦躁?好不容易,总算把成武的敌人给盼了出来!

杨万虎大喜过望,披甲执斧,即召齐本部军马,列队出城。傅友德亦提枪牵马,随在他的左右。

临到城门,杨万虎暂停下脚来,先是右顾,踌躇满志得看了看正在络绎出城的部下;继而左顾,意气昂昂地与傅友德说道:“傅将军,兵法上说‘凡战,无后备者不行’。虽然说,成武的鞑子终于按捺不住,总算前来救援单州了;但是咱们两人却也不能一股脑儿地全出去。须得留个后手。……,不如这样,俺率部先出;将军则带你的本部随在后边为俺掠阵。若是我部得势,便请将军一同杀出;若是我部失利,则便请将军为俺支援。你看如何?”

杨万虎在海东的资历远胜傅友德,对他来说,傅友德就是一个后进之辈,所以说话很直接,没有与他客气。

“傅将军”、“傅将军”,其实傅友德现在的地位也就是一个“副将”。他虽也急着杀敌,但是此时却知不能违拗,当下恭谨应道:“便如将军吩咐。”退后了两步,立在城门内,送杨万虎率部先出。

杨万虎部多是步卒,因为总还需要留些人马守城,所以,他并没有把部队悉数带出,出战的只有一千来人。

比起成武的三千五百人,单按兵力而言,不足其三分之一。

但是,这些都是精锐,一方面乃是出自鼎鼎大名的“海东五衙”;另一方面,就算在“海东五衙”中,这一千来人也都是说得着的,可谓是海东十余万兵马中菁华里的菁华,一眼望去,无不士气高昂,兼且铠甲精良,军器锋锐。甚至就连身高,都是清一色七尺以上,一个个剽悍勇敢。即便没经历过战阵的人看到他们,也都知道此必尽为“百战余生”的精锐。

出得城门,杨万虎一声令下,打起了“安辽军”的大旗。

阴云低沉,红旗飒飒,同时鼓角齐鸣,戈矛如林。千余人杀气腾腾地卷甲而趋,直奔成武敌人的来路而去。

傅友德的部下皆为骑兵,也没有太多人马,带出城的只有三百骑,跟着打起了本部的军旗,是为邓舍亲赐,两个斗大的黑字:“霹雳。”

“霹雳”两字,典出年前在益都城下,傅友德曾经“与霹雳斗”,大名远扬,也因此,因为了邓舍的这一面赐旗,他的部众也被号为“霹雳军”。较之杨万虎的“安辽军”,尽管他的营头还没有被列入“五衙”,但是邓舍是深知其勇猛的,故此拨予给他的部属也是皆为精锐。

虽然只有三百骑,还并非主战军力,而只是担负着“殿后”、“策应”之责,但是论气势,半点也不比“安辽军”差。

甚至,因为是骑兵的缘故,人人胯下高头大马,个个手中持弓挟枪,呼啸驰行,那冲天的杀气倒好似比“安辽军”还强上了半筹。不管怎么说,骑兵总是精华的兵种,士卒的斗志与傲气比步卒更强,也在情理之中。

两军出城,先后而行。

杨万虎一如旧例,不肯待在中军,行在部队的最前边。

头顶闷雷,面前凉风;抬头望阴云密布,向前看黄路平坦。千余人加上三百骑,行过处,踩起地面上的尘土,烟尘滚滚。几滴凉意落在脸上,杨万虎随手抹去,再又仰面觑了觑天,嘿然说道:“嘿,下雨了。”

下雨归下雨,他并不担心。因为此番他打的主意就是白刃战,所以带出城的千余人里没有一个火铳手。既然不用火器,下不下雨当然就没有多大影响。相反,若果然雨下起来,也许对“安辽军”更加有利。

为什么呢?

所谓“百战余生”的意思,就是在战阵上的经验很丰富。晴天、雨天、雪天;山地、平原、河谷。基本上在各种天气下与各种地形上的战斗,都有过经历。既有经历,自然便就对己方有利了。

成武来的三千五百人,总不会也全部都像是“安辽军”,尽为老卒!这不是说元军都是新手,但是按照习惯,主将通常都会把最能打的营头带在身边。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元军定然是有老卒、有精锐的,但十之八九,这些老卒、精锐不会被放到成武去。

如此,两下一比,“安辽军”又占一条优势。

远远有探马驰回,疾奔至军前,见着杨万虎,来不及下马,大声说道:“报!将军,成武鞑子已经到了黄口山,距我军不足十里地。”

黄口山,名之为山,其实只是个小山丘,不高,是从成武去单州的必经之地。黄口山、成武、金乡三者之间形成的是一个三角形;黄口山在下,成武在左,金乡在上。

本来杨万虎预定的阻击地点,便是在黄口山。但大约是因为成武的元军加快了行军速度,现如今元军已到黄口山,他们却还没有到,相距十里。

杨万虎的族侄杨四正随在他的身边,听了探马军报,说道:“过了黄口山,鞑子离单州就只有不到二十里路了。将军,现下该如何是好?”

杨万虎心道:“却是失算,教鞑子走在了前面。想必定是得知了我军出城的消息,故此鞑子方才提速,以指望把俺们甩在身后。如今已相隔十里,俺的手下都是步卒,即使紧追急赶,一时间,怕是也难以很快追上。而如果被他们走掉,干扰了单州的战局,军法难饶!……,罢了,大局为重。”当即下令,命道,“传令给军后,告诉傅友德,命他不必压骑缓行,为我殿后策应了!即飞骑往前,务必要在黄口山外把鞑子拦下!”

本想自己打前阵,好打个痛快;计划不如变化快,此时却不得不让傅友德当先了。

傅友德闻令大喜,不过他却也谨慎,知道杨万虎定非甘愿,并没有将喜色外露,而是不动声色地应了声:“诺!”带着三百部下,自从“安辽军”行军道路的侧边上奔驰而过。

骑兵放开了速度,尘土飞扬,落在后头的步卒不免就吃了满头一脸的灰尘。骑兵自恃精锐,常常看不起步卒;可毕竟步卒才是野战的主力,而且每有厮杀,伤亡最多的也必是步卒,因而步卒也往往看不惯骑兵。

有步卒把吃入口中的尘土吐出,连着“呸”了几声,瞧骑兵们飞驰远去,悻悻然地说道:“什么东西!骑个马就不似你了!”又有脾气暴躁的步卒已然开始破口大骂。

很快,前边又传来了杨万虎的军令:“三军噤声,衔枚疾行,蓄积力气,做好战斗准备!骑兵虽快,但溃阵掣旗,非我步卒莫属!尔等何必急躁?”

……

傅友德率部抄小路,绕过黄口山,赶在了成武元军的前边。

时当下午,天气阴沉,水凉风中,三点两滴细雨飘散落下。傅友德驱马上到高处,朝来路观望,遥见四五里外,有一座小山立在平原之上。山虽不高,但因位处平坦地带,故此十分显眼。这座小土山便是黄口山了。

“鞑子到了何处?”

“回将军,鞑子人马众多,走得不快,才刚刚过了黄口山不久。现在距我军还有两里多地。”

骑兵的机动能力的确是要比步卒强得多,傅友德等不但是从后追赶、并且还是绕路而行的,但是较之元军,仍然快上了许多,阻截成功。

傅友德闻言,不由暂时放松,心中想道:“还有两里多地,不着急。”放眼四顾,观察周边的地形。

他只有三百骑,人马不算多,尽管都是精锐,但要想在平原地形上将占有绝对优势的敌人给拦下来,说实话,难度不小。必须得好生筹划。观望良久,他定下了主意,吩咐左右说道:“佟生开!”

“末将在。”

“看见那处的林木了么?”

佟生开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见在他们身后一两百步外的地方,果然有一片树林,接口应到:“看到了。”

“拨与你五十骑,偃伏旗帜,且去林边埋伏。听到我的鼓声后,便立即把旗帜悉数打出,但是却也不需要你们杀出,只管呐喊鼓噪就是。只要鞑子不到近前,便一个马蹄也不许出,一支箭矢也不许射。”

“诺!”

佟生开接令,点了五十骑,自去林外埋伏。

“傅四!”

“末将在。”

“瞧见那处的河谷洼地了么?”

傅四也顺着傅友德的手指望去,果然也看到了一块洼地,却是又在树林后头,两地间隔大约又有一两百步。树林在路南,洼地在路北。

“也拨与你五十骑,即去洼地里埋伏。与佟生开一样,听到我的鼓声后,亦然是只许摇旗鼓噪,不许乱动。鞑子不到眼前,便半箭一矢也不许射出。”

“诺!”

傅四引了五十骑,亦自去洼地处埋伏。

总共三百骑,现在还剩两百骑。傅友德又道:“赵普多!”

“末将在!”

赵普多闻令出列,不等傅友德说话,先自转头,朝树林、洼地的方向望了望,接着说道:“将军,剩下的都是平地,怕是没地方好埋伏了吧?”

济宁路的南部不比北部,北部有较多的丘陵,南部则较为平坦。就在他们立足之处的周近四五里内,再无第三处类似树林、洼地这样的埋伏地点了。傅友德“咦”了一声,笑道:“却是谁说也要你埋伏了?”

“将军的意思?”

“瞧见那处亭子了么?”

又在洼地的后头,视线所及的尽处,至少一两里外,赵普多隐约看见了一个亭子,点了点头,说道:“看到了。”

“拨与你一百五十骑,去亭外等候。等听到我的鼓声后,也与佟、傅两人一样,摇旗鼓噪。不过,你却不能像他们两人不动,而是要虚张声势,一边摇旗呐喊,一边装作是从单州来的援军,迅速向俺靠拢。”

赵普多楞了一愣,继而欢喜,赞叹地说道:“将军的用意,末将明白了!高,高,实在是高明!”

打出单州军的旗号,远比打出金乡军的旗号要强。如果打出金乡军的旗号,元军的主将肯定就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为什么呢?因为金乡有多少海东的骑兵,成武元军不敢说了如指掌,但也是比较清楚的,最多不过几百骑,威慑力不大。

然而,若是打出从单州赶来的旗号,元军的主将就不能不仔细三思了。单州正在鏖战,此时却来了一路人马迎面阻拦,这意味着什么?会不会是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诸人已然战败?或者虽然还没有败,但已经处在了被动挨打的下风?兼且,金乡的杨万虎已经从城中出来,正在后边追赶,这是他们知道的。前有拦截,后有追击。一个办不好,就是大败。

当然了,也有很大的可能,元军主将会能看破这只是傅友德的计谋。

不过,看破也好,看不破也好,都并不重要。傅友德要的,只是元军主将那一时片刻的犹豫不决!只要元军因犹豫而放缓、乃至停下了前进的步伐,等到杨万虎追上来,对傅友德来说,就是战术运用的胜利。

赵普多带了一百五十骑,风驰电掣也似,沿着道路奔去向了远处的亭子。

这时,又有一个斥候来报:“报!将军,鞑子前部距我已不足两里。”

傅友德不慌不忙,看着这几将分别走远,直到他们各自到达了埋伏的地点,方才驱马从高处下来。

三百骑,分出去了二百五十骑,留在他身边的还有五十骑。

他笑与列老九说道:“老九,前头鞑子来有三四千人,咱们只有这五十骑,你可有胆子随俺前去挑阵么?”

赵普多、傅四、列老九,这些人都是傅友德麾下的得力干将,特别是傅四、列老九两人,自从军以来,早在当年还是北伐红巾时,便就一直都是随在他左右的,可谓心腹梯己。

傅友德胆大包天,他带出来的兵也不会弱到哪里去。列老九昂首挺胸,大声地应道:“末将有何不敢?只请将军下令!”

“好!”

听了傅友德此话,众人皆以为他是准备打算带这五十骑一同过去挑阵。

谁知,他却并非如此打算,只又挑出了七八个勇锐悍卒,却将余者悉数留下,吩咐说道:“你们不必随俺同行,便就留在原地。等听到俺的号令后,就一起摇旗、击鼓,传讯给后边诸将知晓。若是鞑子退了,你们就趁机赶上;若是鞑子不退,你们就原地不动!”

“是!”

有一个小校问道:“如果鞑子不但不退,反而继续向前呢?”

“继续向前?……,哈哈。俺也不瞒你,本将这一计唤作‘十面埋伏’。其实不怕他后退,偏偏就怕他不肯继续向前!若是他果然死到临头,继续悍然向前,尔等便就可一并杀出,为我声援、策应。杨将军的主力如今距我部只有十来里地,只要咱们能把鞑子截住,一场天大的功劳绝对就是跑不了的了。”

“诺!”

1百零9 赌约

风卷扬尘,雨大如豆。

雨渐渐地下大了,打在地上,激起尘烟;落在人的脸上,感觉到一丝丝凉意;或者落在铠甲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然而,这响成一片的“噼啪”声,相比千万人的厮杀、鏖战,却又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单州城外,燕、吴、元三军交战正酣。

在接到成武、羊角庄有敌人来援的消息后,赵过暂时退出了前线。他是一军的主将,必须要面面俱到,不但面前的决战是需要他负责的,如何截击两面的敌人援军更也是需要他负责的。

冲杀了半晌,他满身是汗,铠甲上血迹斑斑。

虽然暂且退出了前线,但是却并没有下马,在离交战中心约七八十步处,他把手中长枪拄在地上,先是转首凝目,朝羊角庄方向看了会儿,然后又抬头瞧了会儿成武方向,问左右说道:“给、给潘杨傅诸人的军令可传下去了么?”

“已经传下。完全按照大人的吩咐,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把来援之鞑子尽数拦截在战场之外。”

“潘杨傅”,潘贤二、杨万虎、傅友德。成武来敌是由杨万虎、傅友德所负责,而羊角庄的来敌,则是由潘贤二负责拦截的。

因为抬着脸的缘故,雨水落在了赵过的眼里,顿时混淆了视线。

他忙微微闭目,伸手将之拭去,觉得无碍了,方才又把眼睛睁开,正欲待接着说些什么,有样东西跃入了眼角余光,面上不觉色变,嗔怒说道:“谁、谁给的将令?无、无有俺的话,军旗怎敢后退?”

却原来是他人虽退,帅旗没有退,仍然由掌旗官举着、四五个悍将护卫着在前冲杀。一来,帅旗乃是三军之胆,特别是在这战斗正激烈的时刻,可谓千军万马尽皆瞩目,如果无故后退,必乱军心;二者,赵过早先曾下令给佟生养,说:尔旗如退,则吾斩尔;吾旗如退,则尔斩吾。

所以,他人退旗不退。

但是,便在刚才,他却看到了帅旗有向后撤退的迹象。

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察罕纵横黄河以北,打遍群雄几无对手,他的部队难道是轻易可以战胜的么?有赵过亲自在前身先士卒的时候,也许因为受他的激励、抑或军法的威压,帅旗不会退;但现如今,前线并无重将坐镇,人谁无惜命怕死之心?一时挡不住元军的疯狂反扑也是有的。

又不过,这虽在情理之中,但是却不能成为理由。两军交战,就是要用命来拼来赢,因为怕死就后退,这仗还能打么?

赵过二话不说,抽出马刀,交给一个亲兵,斩钉截铁地下令:“取、取后退者头来。”

亲兵接令,催马疾驰,穿过层层的本部士卒,径直往帅旗所在处奔去。

帅旗处,掌旗官与护旗诸将,远远看见使者提刀来到,相顾骇然,知此必是为取其性命而来,不敢等其近前,忙遣人迎上去报:“并非俺们敢擅自后退,实因下雨路滑,方才没站稳,险些摔倒,故此帅旗稍停,没有继续前进。”

亲兵使者听了这话,倒也没有为难诸将,拨马转回,将此原话报与赵过。

“岂、岂有此理!雨下路滑,咱、咱们站不稳,鞑子就能站得稳么?只、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再、再去传令:‘今强敌在前,且、且敌之援军在后,疏忽即能来到,不、不胜,此便是吾取死之时!军、军法,吾与诸君同!”

“不胜,此便是吾取死之时”。这句话,从燕军加入战团后,赵过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军法,吾与诸君同”,这句话,他也说过不止一次了。他带的部队,可并非二线部队,大多是海东的精锐,在平常的战斗中,根本不用如此三令五申、严肃军纪。也由此可见,元军着实强悍。

刚刚下过命令,左边奔来一骑。

赵过定睛一看,却是常遇春遣来的使者。原来,在获悉敌人援军出现后,赵过第一时间便通知了常遇春,好给他有心理准备,并且同时询问他:“鏖战至今,士卒是否已经疲惫?要不要请将军暂退,由海东接手?”

燕军参战前,常遇春激将,曾向赵过说:“请大人壁上观,看吾破贼!”如今因见情势紧急,赵过原封不动地也又再给常遇春来了个激将。

话分两头,别看常遇春先前主动挑阵,在元军阵前斩将易如反掌,其实开战到此时,心中也是苦。

他在吴军中号称“常十万”,自言能够“将十万众横行天下”,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也的确是横行江南,战张士诚、斗陈友谅,几乎没有过失败,威名赫赫。张士诚倒也罢了,强横如陈友谅,他也完全不放在眼里。

此次驰援益都,北渡黄河第一仗,本还有在燕军前露露身手,扬扬“国威”的打算,——也正因为此,他才有了先前主动挑阵、先发杀敌的种种举动,但是却谁曾料想到,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竟然这般耐打!

激战已有几个时辰,两军士卒俱皆疲惫。放在往常,早就取胜。

但是眼下,在王保保的督战下,元军尽管早就落处下风,但却依然不肯就败,兀自死战不休。

然而,夸口吹在前,却总不能在燕军的面前掉脸子,他遣来的使者气宇轩昂,昂首挺胸地大声与赵过说道:“请大人安心,这等小仗算不得甚么!俺们弟兄都是打过龙湾,杀过陈友谅的,力气还足着呢!……,倒是后头来的鞑子援军,还请大人多费费心思了。可别叫俺们前头打赢了,后头却打输了!功亏一篑,不免可惜。”

朱元璋与陈友谅的龙湾之战,虽是水战,但当时也下得有雨,而且是暴雨,是在雨后开始的战斗。并且,在这场大战中,吴军只战后的汉军俘虏就有近万人,所俘获的大小船只亦有数百艘。从这两个数据,就可以遥想当时战斗的激烈程度。

这使者拿龙湾来比现在,很显然是不把元军当回事儿的。话语固然豪迈,只不过,赵过是何等的身份,看这使者的装着,只不过区区百户,却居然就敢这样说话,实在有些无礼。

边儿上的燕军诸人无不大怒,有性急的,手已经摸上了刀柄。

然而,赵过却半点没有恼怒,常年在军中厮混,他见惯了骄兵悍将,微微一笑,说道:“天、天上落雨,看这态势,也、也许很快就会下大。雨若是下得久了,不、不利交战。因此,俺、俺想与你家将军赌上一赌。”

“敢问大人,赌什么?”

“便赌这场仗。”

“怎么个赌法?”

“你家将军的威名,俺、俺早就如雷贯耳。说实话,对、对你家将军心慕已久了。便赌一个时辰内,谁、谁先破敌,谁就获胜!若你家将军获胜,俺、俺有辽东好酒奉上。若我军获胜,说、说不得,也要叨扰你家将军一顿酒席。”

“原来如此。这等小事,不劳俺家将军,小人便可以应下!”

“好!果、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

赵过倒也不在意对方的身份,勒马向前,行至这吴军使者的马侧。两人便在马上三击掌,定下了这一个两军赌约。

“丈夫一言?”

“驷马难追!”

吴军的使者拨马转走,风驰电掣,自回归本军,将赌约告与常遇春去了。

看着他远走,仍有燕将忿忿不平,说道:“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百户,也敢如此大言不惭,并且竟敢代常遇春与大人打赌。端得目无军法,确实狗胆包天!”说完了,不解气,恶狠狠又往地上“呸”了一口。

赵过摇了摇头,说道:“常、常遇春威名素著,向以剽悍勇敢著称,他、他的手下若不是这个样子,反倒让人奇怪。”

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观将知卒”,有什么样的将军,就可知有什么样的手下;反过来也是一样,有什么样的士卒,就可知有什么样的长官。尽管与常遇春从未曾见过面,但是从这个吴军百户的身上,却似乎隐隐约约地就能看到了一点常遇春的样子。

阵前雨下,两军打赌。

数万人的强敌,而且此战的结果必然将关系到海东气运、乃至整个天下的日后走向。然而,在赵过的这个赌约中,用来做赌注的,却只不过是一顿酒席罢了。莫看他平时话少,居高位日久,城府却早已养成。这般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的气度,就绝非寻常人可有的了。着实令人折服。

“大人,你说得不错,这雨怕是会越下越大,也许用不了一个时辰,便成倾盆了。一旦下大,咱们的火器可就全用不成;弓矢、强弩也难以使用。兼且鞑子阵后便是单州城,雨下阻敌也不易,别叫获了胜,反倒却没将赛因赤答忽拦下来,给其逃脱。……,的确是该加快进攻的力度与速度了。”

“雨如果下大,自、自然对咱们不利,但是却也不必烦忧。鞑、鞑子精锐铁甲军、神弩军的战斗力也必会受到降雨的影响。”

说到阵后拦截,赵过想起一事,说到:“鞑、鞑子城中守将阎思孝,已然遣军出城,试、试图与赛因赤答忽前后夹击高延世。俺已令胡忠分军往去驰援,现、现下如何了?”

“多时不闻军报,料来应是已稳住阵脚。”

“再、再遣人去阵后,观看军情,速、速与俺回报。”

“是!”

自有偏将点人,命去阵后观看。

诸项事宜一一布置妥当,赵过却并不就立刻回去前线,毕竟担忧成武、羊角庄的来敌,依旧停在原地,一边观战,一边等候潘贤二、杨万虎等,以及散出去的探马们送来军报。

等了约有一两刻钟,雨果然越下越大,已经不再是一点点大如黄豆,而是密密麻麻连成雨线。打在身上、脸上,也从丝丝凉意变成了点点生疼。四下远望,整个战场都被落雨遮掩;稍远一点的地方,已然看不清战事,只有冲天的喊杀声与催战的鼓角声没有半刻的停延,越发震耳欲聋。

雨声、鏖战声,混在一起,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受。

赵过胯下的坐骑不安地抬了抬蹄子,打了个响鼻,摇一摇鬓毛,洒落许多水滴。

“嘘、嘘。”

赵过低声地安抚着它,用手轻轻拍打。

一个亲兵说道:“大人,雨下大了!反正也要等潘、杨等人的军报,在哪儿等不都一样?要不先退回我军阵中?至少有东西可以遮雨。”

这亲兵是爱护的话,职责所在,明知赵过是不会离开战场的。

“交、交正酣,俺身为主将,怎能因雨后退?”

“……,大人快看!有探马来了。”

赵过眯眼看去,见雨幕中,远远有一骑奔来。来至近前,却非探马,而是佟生养派来的使者:“报!大人。我军已深入虎林赤阵中,生擒白锁住!”

逢大雨,闻捷报,雨下破敌,快哉快哉。

赵过欢颜大笑。

元军的左翼,共有两阵。前边白锁住,后头虎林赤。深入虎林赤阵中,便就说明已经打赢了一半。笑声未止,又有一骑却奔来。

“报!大人。贼将赛因赤答忽见事急,令勇悍者持短刃死战,并亲自督阵,接连手杀后退者十数人,将我军的攻势略微阻住。”

早在佟生养攻破白锁住的阵后,赛因赤答忽就因为坐不住而亲自到了虎林赤的阵中督战,只是当时他还没有亲自上阵。大约因见事急,终于按捺不住,与王保保一样,开始亲自披甲督战了。

仗打到现在,元军以一敌二,尽管犹能支撑,但相继两员主将都上了阵,确实已到强弩之末时了。要知,蒙古人打仗,习惯上主将并不上阵的。冲锋陷阵自有人,蒙古人的主将往往只是负责指挥。当到了连主将都上阵之时,战斗基本上也就快打到尾声了。不是死里求生,就是必败无疑。

故此,赵过不但不惊,反而更喜,下令说道:“回去告诉佟将军,本、本将还是那句话:他的将旗若是敢退,则我斩他;我的将旗若是后退,则请他斩我!”

“是!”

佟生养的使者才走,又有一骑冒雨驰来。

到的眼前,赵过看去,觉得有些面熟,却又不是先前散出去的探马,猛然想起,可不正是杨万虎麾下的一将,唤作杨四的。

110 暴雨

——

赵过见杨四来到,当即知道,此必与拦截成武元军有关。他的脑子转得快,不等杨四到来近前,就将拦截的结果猜出了十之八九。

“可是杨、傅已然获胜?”

“大人英明!先有傅将军十面埋伏,后有杨将军直捣黄龙;在我部步、骑两军的前后夹击之下,成武鞑子溃不成军。傅将军并且遣派所部冒充是大人派来的援军,更是对鞑子雪上加霜。便在小人来前,已经亲眼看见他们悉数溃散逃走了。”

杨四这番话说的有条有理,兼且“出口成章”。赵过一听,就知道定是出自杨、傅军中的随军文书之手。要不然,就冲杨四这个粗货,又怎能说出这等话来?

——这虽是小节,但其实由此似乎也可以看出海东诸将对赵过的敬重程度。如果不是有足够的敬重,也没必要在报捷上还用这些心思。

听罢过了,饶是赵过镇定,也不由喜色微露,连道了两声“好”,说道:“好,好!”转顾左右,笑道,“败、败了成武鞑子,就等同剔除掉了咱们单州战场背后的一根刺,杨、杨傅两人功不可没!”

大雨瓢泼,一开口说话,雨水就顺着鼻子、脸颊往嘴里淌。他往肚里咽了口雨水,清了清嗓子,又与杨四说道:“带、带俺的话给杨万虎、傅友德,此战我军若胜,他、他两人少不了大功一件!俺也知你们定然刚经历过一场血战,以、以少胜多殊为不易。但是,如、如今正关键时刻,尔等却也歇息不得!且传我军令与杨、傅,除、除留下必要人马以防成武鞑子卷土重来,其余营头马上全部投入单州战场!速、速来驰援。”

成武的元军既然已被击溃,雨又下得这么大,可以预见,就算他们获悉了准确的情报,知道了单州战场还没有决出胜负,但是在短时间内,也肯定不能再顺利集结。

换而言之,即便杨、傅因军马不多的缘故,没有能将其全歼,但至少一两个时辰内,这一支元军也就等同被废掉了。

身为一军主将,临敌决战,当断的时候就需要立即决断,绝不能迟疑不定。成武元军既然已经被废,战场的重点就重新转移到了单州。战事至今,联军终于艰难地略占上风,元军落入了下风,也到该结束的时候了。

所以,赵过不假思索地就给出了命杨万虎、傅友德迅速向主力靠拢,合力消灭敌人主力的军令。

本来杨四来前,杨万虎暗地里便有交代。不管拦截成武元军是多大的功劳,就杨万虎看来,总是比不上在单州主战场上显露一把锋芒,故此特地吩咐杨四,教他察言观色,伺机提出前来单州支援的要求。

却没料到,不等说出来,赵过便就主动下了这道军令,美得杨四心花怒放,混不管雨落如注,昂着头大声应道:“是!”应完了是,连着咳嗽几声,却是雨水呛着了喉咙。赵过左近的亲兵、将校无不哈哈大笑。

赵过忍不住也是抿嘴一乐,说道:“你这便去吧!”

“诺!”

杨四欢快地兜马转身,自奔去与杨万虎、傅友德传令不提。

有偏将问道:“大人,您叫杨、傅两人迅速过来支援,可是想?”

“不、不错!本将正是想给鞑子最后一击!并且说了,咱、咱海东雄师怎么着也不能输给了东吴客军。”这后半句话,讲的却是他与常遇春打赌之事。

周边诸人听了,都是精神一振。

毋庸置疑,此番单州决战实乃自海东成军以来,所曾经历过的有数大战之一,比较对手的强悍与善战,更远胜当年在辽东、高丽的几场激战,也只有年前的益都之战可与一比。但是,年前的益都之战,海东是守;而这次的单州决战,却是海东在长时间两军对垒、鏖战后的一次反击!

人谁不喜欢打胜仗?特别是在进攻中的胜仗!

实际上,当初闻成武、羊角庄有两路元军来援助赛因赤答忽、王保保时,海东的不少将校都是心中一沉。多亏了赵过临危不乱,调度有方,将这次看似有利元军的转折给“轻而易举”的化解了,消息传开后,上至将领、下至寻常士卒,尽皆士气高昂,无不摩拳擦掌。

……

吴军阵中,常遇春冒雨突战,蓝玉紧随在其身后,兄弟两人一用矛,一用枪,所向披靡,手下几无一合之将。冲阵冲到最前边的时候,他们两人甚至都能看到王保保的将旗,便就在淋在数百步外的雨中。

可就是这短短的数百步,五千吴军将士已经轮番冲击了快有一个多时辰,却依然不能冲破。

常遇春早年落草,在战场上性子很暴躁,其实在吴军军中,他早有“嗜杀”之名,从上午厮杀到现在,眼看着敌之大将就在眼前,胜利似乎触手可及,偏偏却三番五次竟然都不能冲到近前,不由焦躁上来。

正好他的坐骑中箭,不支倒地,等不及亲兵送来新的战马,便就独步执矛,大呼嗔叫,先把趁机围拢到身边的几个元卒戳死,接着不顾身后,继续向前。每一步踏出,必杀一人;每一矛刺出,必有一敌人栽倒。

风云变色,大雨倾盆。

赫赫天威,仿佛更助长了他的杀气与凶焰。元军顽固的防线亦不禁为之一滞,凡是被他朝上面的,无论将、士,都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

数百步外,王保保立在将旗之下。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前线的情况,紧咬牙关,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了几个字:“带俺小旗,去往前阵!有再敢不死而后退一步者,就地斩杀!”

元军的右翼之所以在先期失利的情形下还能坚持这么久,一方面是本身训练有素,但最主要的,另一方面却就是全凭了王保保的亲自督战。

这也就是王保保了,要是换了别的人,元军还真不一定能撑到现在。为何?王保保何许人也?赛因赤答忽之子,察罕帖木儿义子。他把将旗插在了这里,而且也早已与诸将讲说分明:敌不退,他也一步不退!

这样的身份,都已经不把自己的命当成是命了,别的将校士卒还有什么可说?

况且了,即使别的元军将士有心逃命,姑且不说王保保摆在阵后的一长队督战营,便是侥幸逃得了性命,若是王保保因此有失,赛因赤答忽、察罕帖木儿会放过他们么?当然了,或许士卒逃走了不要紧;问题是,将校们能逃么?将校们既然不能逃,士卒们又怎么能逃?

一级压一级,官大一级压死人,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话到此处,却也不能不称赞一下王保保。行军打仗,有时候要的就是这股狠劲。纵有泰山压顶,我也百折不挠。仗是怎么打赢的?不是每一次都能顺风顺水,尤其是大的决战,更多时候最要紧的就是这一口气!

咬住牙,不泄气,也许就能获胜。

但是可惜,也不过只是“也许”而已。

“少将军!常贼像是发了疯,马都不骑了,徒步冲锋!派出了七八个勇士都不能困住他!胳膊上中了箭,拔出来继续冲杀!……。”

说话之人来自前阵,是来送紧急军报,请王保保再遣派精锐过去支援的。王保保看也不看,不等他把话说完,反手抽出身边亲兵的佩刀,手起刀落,将之头颅砍掉,恶狠狠说道:“不过一个贼子!何惧之有?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来人,带五十铁甲军,去把常贼的脑袋给我取来。”

常遇春看他的将旗看了半天,他看常遇春的将旗也已经看了有半天。

大约是受了察罕帖木儿的言传身教,王保保本来对红巾军是痛恨入骨的,与之不共戴天。

在他的眼中,不论是邓舍也好,抑或小明王、朱元璋也罢,无一例外,都是些叛臣贼子。大元朝好端端的天下,便是被这些人给搅乱的;现今千里无鸡鸣的惨状,多半也是因这些人而起,实为百姓之残贼,皇朝之反逆,是人人可以得而诛之的。

也正因为这个思想,他在某些方面的表现上,并没有察罕帖木儿那样的大度,在以往的多次战事中,凡是红巾军的将士落入他的手中,除了肯投降被改编的普通士卒外,九成九的头领都落不了好。

可是对常遇春,在他亲来督战、近距离地见识过其人勇猛后,却在最开始的时间里,生起了一点爱才之意,有心将之活捉,归纳麾下。

只不过,这个想法一瞬即逝,很快就改变了。因为常遇春实在太勇悍了,他也算是看明白了,根本没有在战场上将之活捉的可能性。却是无奈,活捉不成,杀也不行,连派了几队精锐的勇士过去接战,莫说将之阵斩了,便是能在常遇春、蓝玉冲锋下支持最长时间的也不过多半刻钟罢了。

平心而言之,若不是有他仍然还在亲自督战,只常遇春的这份勇猛,怕早就便乱了元军的士气。

“早就听闻,江南悍将,一个朱元璋麾下的常遇春,一个陈友谅手下的张定边。本以为是竖子成名,却不料真就是罕见的英雄!”才说了别人乱军中士气,王保保心中却不由如此惊叹。

能让敌人、且是个顽固之极的敌人也将本人视之为个英雄,常遇春的凛凛威风可见一斑。

……

蓝玉催马赶上,紧紧随在常遇春左右,以防他大意有失,叫道:“将军!王保保着实耐打,实在坚韧,俺从军至今,少见过这般难缠的对手。真便好似个铜豌豆,打不烂、煮不熟。雨越下越大,你又丢了马,不如且先暂退,歇息片刻,换个坐骑再来冲阵吧!”

“呸!一个小小的黄口孺子,也敢在俺老常面前逞强!咱北渡黄河第一仗,岂能如此收场?已与海东定下了赌约,更不能输给赵过!打不烂、煮不熟铜豌豆?便算是真的铜豌豆,俺也要将之打成个破烂流丢!”

常遇春的性子暴躁,遇强愈强。从军至今,他什么时候吃过亏?绝不甘心败在王保保一个“黄口孺子”的手下。打发了性,蓝玉越叫他回去换马,他越是不搭理,见元军阵后开了一条道,又有从中军调来的精锐“铁甲军”数十人来到,二话不说,迎着就冲了上去。

“铁甲军”的士卒外有重铠,长矛刺过去,起不到什么作用。常遇春索性将长矛丢掉,劈手夺了一个敌人百户的长柄铁锤,先是用锤柄将这个百户捣退,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上来的“铁甲军”就是一通猛砸。

铁锤下砸,把头一人砸得双腿一软,跌坐地上,随即缓缓摔倒,震得鼻血直流,口中也是大口吐血,眼见不得活了。随之,又是铁锤横扫,中了次一人的肋骨,虽在雨中,众人清晰听到了“喀喇”一声,转眼看去,只见这次一人的铠甲中锤处凹陷下去了一块,这人亦轰然摔倒。

上来五十余“铁甲军”,还没有一人挥动武器,就被常遇春连杀两个。气势一丢,再下边就难了。蓝玉等众精骑抓住时机,横冲入内,或用马踹,或使锤砸,三下五除二,将之打了个乱花流水。

也是雨大路滑,不好走路,“铁甲军”先失了一层地利。尽管如此,精锐毕竟精锐,还是有杀到常遇春近前的。蓝玉远在十余步外,眼看救援不得,脱口叫道:“哥哥!注意身后,有鞑子偷袭!”

常遇春闻声转脸,正看见一个“铁甲军”士卒举大刀砍来,风声扑面,刀刃距面门已不到一尺远。好个常遇春,横锤立目,怒发冲冠,大叫了一声:“贼子敢尔!”声如春雷,震耳欲聋,如注的雨幕都好似因之一顿。

“嘡啷”一声。

众人看去,却是这偷袭的“铁甲军”士卒不提防下被骇住了,手上一松,长刀落地,两腿栗栗,差点坐倒。

常遇春借机复又举锤,轻巧巧一下将之砸死,便就立在雨下,也不去擦拭溅射了满身一脸的血迹、脑浆,睥睨余下的诸多敌人,哈哈大笑,说道:“谁还敢来受死?”

……

数百步外,王保保若有所失。

“少将军?”

“常贼勇悍如斯。……,这场仗,怕是要输了。”

111 惨胜

元军的这场仗,即使输了,细细想来,其实也并不奇怪。

先有邓舍、洪继勋的运筹帷幄,大胆定计;继而有赵过的孤军深入,打下巨野;再然后,杨万虎、李和尚、傅友德、庆千兴等等多面开花;到最终,燕军主力与以常遇春为首的吴军精锐联手,别说王保保与赛因赤答忽,恐怕就算是察罕帖木儿亲至,估计也难以扭转乾坤。

以一军独对两国精卒,赵过、杨万虎等等且不多言,只常遇春、傅友德两员猛将,王保保与赛因赤答忽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殊为不易了。

——须知,在原本的历史中,能在朱元璋手下出人头地的武将,多数都是淮西人,比如徐达、汤和等等,后世人将之统称为“淮西勋贵”。

属于外来人的,要说也有不少,但是最出名的只有两个,便正是常遇春与傅友德。常遇春就不用多说了,在吴军中的地位可谓仅次徐达。

而傅友德,虽然投奔朱元璋较晚,但是明军伐蜀时,却也身居主将之职,与汤和分领一军。成都之战,他令“强弩火器冲之,身中流矢不退,将士殊死战”,从而大破蜀军的“象阵”,因而“蜀地悉平”。战后,朱元璋制《平西蜀文》,“盛称友德功为第一”,功劳尚在“倜傥多计略”的汤和之上。又数次出征塞外、云南,皆建立下了赫赫的功勋。

徐达、汤和等“淮西勋贵”,要说有没有才干?当然有。

比如徐达,常年身居高位,出则统军千万,破敌必胜;归则单车归府,低调谦逊,深谙为人臣子者的进退之道。再比如汤和,“幼有奇志”,“倜傥多计略”,也是一个有数的人物。

但是,却也不可排除,这中间也有不少的人,之所以能做出一番事业,多半只是因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全托了朱元璋的福。

可是,常遇春、傅友德这样的外来人却就不同了。

可以这么说,身为外来人却竟能获得超过大多数“淮西勋贵”功绩与地位,不但其人必有真才,而且其人之能力定是惊才绝艳,夸一句“不世人杰”,也半点不带夸大的。要不然,也不会能得到朱元璋的青睐与很有排外意识的“淮西勋贵”集团的认可。

固然,现在的常遇春、傅友德也许还稍嫌青涩,但是却也如锥在囊中,已然锋芒毕露了。

所以说,王保保、赛因赤答忽能坚持到现在,确实很不容易了。赛因赤答忽暂且不说,王保保之前可是没有过多少亲自指挥大型战役的经验。

并且,这一场大雨,也间接地给了海东一些帮助。至少,鼎鼎大名的元军“铁甲营”,就无法在倾盆的雨下发挥出其本身应有的实力了。

自然,雨水不止给元军造成了负面影响,也给海东造成了些负面影响,类如:火器不能使用,骑兵的冲击速度不得不降低。

但是两相对比,占便宜的还是海东。

为何?首先,火器,是两方都不能用。其次,骑兵的冲击速度再低,也还是骑兵,而且海东早已冲破了元军的壁垒,两军已陷入鏖战,又不是刚开始还需要快速冲锋的时候,事实上,就当下来说,骑兵冲击的快不快已经不太重要了。

本来对付铁甲营,按照潘贤二的献计,赵过留的还有后手,专门交代了由柳三负责。现在看来,似乎也是不需要了。

至若元军的“长枪营”,大雨一样给他们造成了负面的影响。长枪刺出,需要严格的纪律;然而在豪雨下,难免会使得视线不清、同时命令难传。肯定还会比寻常的营头精锐很多,不过已经不值得过多重视了。

要论精卒,又有哪支军队没有精锐呢?

种种般般,更且还要加上高延世已然顺利切断了元军的退路,虽有阎思孝等的出城夹击,但却也有胡忠等的及时驰援。这一路人马杀伤的敌人尽管不多,但是消息散播开去后,对元军士气的打击却是非常大的。

……

王保保原本的打算,先集中右翼,争取拖住吴军常遇春部;然后借成武、羊角庄两处的来援,内外猛攻,打垮燕军赵过部。再然而,左翼与成武、羊角庄的援军挟大胜之威,再来将常遇春部消灭。

他的这番打算,称得上是中规中距,很符合“集中优势兵力先消灭敌人一部”这个正确的战术思维,如果仔细品味一番,其间甚至还颇有“田忌赛马”之智。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亲自来右翼督战的一个重要原因。

只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场雨,他没有算到;成武、羊角庄两处援军居然连一个都没有能冲破燕军的拦截,他也没有算到。

——成武的元军被杨万虎、傅友德击溃了,羊角庄的援军虽然还没有被潘贤二击溃,但是却也被牢牢地阻止在了战场之外,寸步难进。

下起了大雨、两处援军不能及时赶到,这两条之外,现如今,常遇春、冯国胜、蔡迁、蓝玉等吴军将士又眼看重新发力,而元军右翼的士卒伤亡惨重,不管怎么去看,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无论如何也是拦不住了。

……

胜利在望。

但是,取得胜利的过程却与赵过早先的计划有所不同。

正与王保保相同,赵过原本的计划其实也是借用了“田忌赛马”以及“集中优势兵力先灭敌一部”的战术考虑。

只不过,赵过本来打算的,不是右翼先取胜,而是左翼先取胜。毕竟,进攻元军右翼的只有常遇春的五千吴军,进攻元军左翼的却有近两万燕军精锐。可是而今,便在常遇春的再度发力之后,很明显就可以看出来,十有八九,却会是元军的右翼先被攻破了!

从燕军营地的方向驰奔过来了一匹快骑,进入到纷乱的战场里,寻找到了刚刚重又杀入敌阵的赵过。

“大人!潘先生有句话,命小人带来。”

“什、什么话?”

“请大人注意,千万不能让吴军先破了鞑子阵。”

潘贤二话里的意思,赵过心领神会。吴军是客军,是来帮助燕军的。如果反而被吴军首先告捷,加上开战前常遇春的耀眼表现,在战后分割利益这一块儿上,怕是邓舍不能直起腰杆和朱元璋对话了。

不谋全局者,不能谋一时。

在看到胜利即将来到之时,潘贤二的这一个考虑,正与赵过所思一致。

“回、回去告诉潘先生,先破敌者,必、必我燕军!”

……

刚开战时,是燕、吴两军竞相逞威;现如今,又变成了两军竞相抢功。吴军毕竟人少,战斗的时间也比燕军久,后力上不免有些不足。

赵过接连几道的命令后,燕军渐渐地抢占到了上风。

雨水连天接地,沙场尸横遍野。战鼓直冲云霄,燕军诸营齐奋。在赵过、佟生养、胡忠、高延世等诸将的身先士卒下,三军向前,戮力杀敌,无有后顾者。王保保、赛因赤答忽军在经过了多半日的苦战后,终于败绩。

……

元军左翼,赛因赤答忽见大势已去,倒也光棍,他到底是经历过许多战斗的老将了,知道胜败兵家常事,当此之时,最重要的不是沮丧、更不是绝望,而是如何才能撤出战场,从而尽最大的努力保存住本军的实力。

有偏将谏言:“红贼将破我军阵地,事情很紧急了!大人,末将请尽出铁甲、长枪两营主力,以为抵挡。”

“雨大路滑,铁甲难以使力。没有铁甲,单只长枪,也难以发挥威力。”

“那以大人之见?”

“……,罢了!命前线顶住,后军缓缓撤退。”

“后边吊桥处,还有红贼高延世挡住了我军的退路。大人,咱们往哪里撤啊?”

“高延世只是挡住了单州东城门,单州只有这一个城门么?你亲自带队,往北边撤退!中军先走,左翼随之。绕过东门,经北门入城。命阎思孝为我掩护。”

“是!”

“速速前去右翼,告诉保保,叫他也准备撤了。”

“那么右翼的兄弟?”

“调中军一部上前,为右翼掩护、压阵;待我中军主力与左翼撤后,再徐徐后撤,脱离战场。”

进攻容易撤退难。

赛因赤答忽却不愧沙场老将,只用了三言两语便将之安排妥当。井井有条。诸将接令,分别各去行事。

伸手挡住了落下的雨线,赛因赤答忽眯着眼往阵前望了片刻。便就在他身前百十步外,虎林赤率领着数百死士正在与佟生养的先锋激战。

“大人,既然已决定撤退,便请快走吧!佟贼悍勇,也许很快就杀过来了。”

赛因赤答忽沉默了会儿,转开视线,又往左右的战场上看了一眼。处处乱战,入眼尽是厮杀,喊杀声不断。

他不觉喟然叹息,没有了战前的意气风发,也没有了在刚才战斗过程中的举重若轻,有感而发地说道:“经此一战,欲再入山东,怕已数年之后了!”言下之意,通过此战,邓舍已经算是在山东彻底站稳了脚跟。

“大人,快走吧!”

赛因赤答忽恋恋不舍地立在雨中,又朝战场上看了多时,这才转身离开,走没几步,又停下来,回首顾望,只觉满肚子的话语,说到嘴边,却只不过一声叹息,言道:“唉,不意小儿辈中,亦有此等英雄!”

赛因赤答忽原来称呼邓舍,动辄便是“邓贼”,或者“红贼”;此时虽仍然还是用了“小儿辈”这个含有轻视意味的称呼,但“亦有此等英雄”六个字,却不经意地泄露了他的真实想法:确然已将邓舍当成了可以平起平坐的对手。

“年前尚是我军取益都;年后便成了他取济宁!胜负之变化,却居然有这样的快么?”

“大人!”

扈卫在赛因赤答忽身边的侍卫们忽然一阵惊叫。

赛因赤答忽闻声举首,只见数十步外,七八骑白衣骑士,在一个年轻将领的带领下,突破了虎林赤的防守。说时迟,那时快,倏忽间,已至面前。他听到一个骑士高声叫道:“将军,看这里,有个鞑子的大官人!”

那年轻将领哈哈大笑,喝道:“兀那汉子,可是赛因赤答忽?”不等答话,催马疾冲。

赛因赤答忽左右的亲兵、侍卫乱成一团,或向前迎敌,或推着赛因赤答忽上马,欲图逃走。大雨地滑,马蹬也滑,加上着急,赛因赤答忽连着踩了几下马蹬都没有能翻到坐骑上,一不留神,更还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事急从权,两三个亲兵顾不得太多,抬起他,就往马背上放。已然晚了。那来将与从骑三下五除二便把迎上来的十几个亲兵杀死,来到了近前。

赛因赤答忽仓急地问道:“来将何人?”

“好叫你得知,乃公佟生养是也!”

手起枪落,刺中了赛因赤答忽的胸前。左右拼死抢之,夺了上马遁走。佟生养追之不及,气得哇哇大叫。——他生气归生气,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却令战局得到了改变。

如果没有赛因赤答忽中枪遁走,就凭他适才井井有条的一番撤退安排,也许元军虽败,却还不致全军覆灭。然而,如今主将重伤,顿时元军星散溃败,哪怕察罕帖木儿此时来到,怕也是难以重将局面约束了。

112 楚丘

赛因赤答忽中枪遁走,元军群龙无首。

虽然王保保在得到消息后,无奈之下,当机立断地放弃了右翼,赶去中军,试图把主力再整合起来,以免落入散乱覆没的局面。

但是一来大雨倾盆,燕、吴两军气势如虹,得胜不饶人;二来,吊桥附近的高延世与胡忠一部,以及才过去不久的柳三部也趁机鼓噪,已将元军的军心士气彻底搅乱,兵败如山倒。故此,无论如何也是难以约束了。

眼见大势已去,王保保纵不甘心,也只好徒呼奈何。

枪林箭雨、乱马交枪之中,有将校看见了王保保的军旗,奔来扈卫。王保保劈手抓住一个,焦急地问道:“父帅现在何处?伤势可打紧么?”

“回少将军,雨下得太大,红贼的来势也太凶,弟兄们都已经全乱了。老爷去了何处,俺没能看见!只是刚才来时,听见路上的士卒们说,好像见老爷在亲兵们的护卫下奔往北边去了。想是要从北门入城。”

“从北门入城?”

王保保跨在马上,立起双腿,手搭凉棚,遮住密雨,放开视线,尽力地往北边看去。却是除了见有无数的元军士卒好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大雨下四处乱窜外,便就连赛因赤答忽的半点踪影也没有能瞧着。

他跟着重复问道:“父帅伤势如何?”

左右的几个将校皆面面相觑,没一个人能出来回答他这个问题。王保保尽管心中焦躁,但是却也知道这并不能怪他们。

如此的形势下,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况且这几个将校还能收拢一些部下,保持了点建制,并且在看到他的将旗后,也还知道立即赶过来靠拢、扈卫,实际上已经算是大大的忠诚,而且能力不低了。

“罢了!”

王保保环目四顾,看到周围有不少的营旗,或远或近,有狼狈逃窜的,有企图负隅顽抗的,也有孤零零只剩下一面旗帜,插在雨下泥中,原本归属该营的将士们却一个不见的,整个的局面不是寻常的乱,已然糜烂。

他问道:“铁甲、长枪、神弩三军何在?”

这事儿倒是有人知道,有一个将校本是负责戍卫中军的,站出来回答说道:“早些时候,铁甲、长枪一部被大帅调去了阵后,还有一部被调去了左翼。余下的人马在赵先生率领下,适才已经奔往北边,去追大帅了!”

“赵先生?”王保保晓得此人是在说赵恒,抬头朝远处的中军望楼上望了一眼,雨水很大,也看不清楚上边还有人没有,顺着话头问道,“蔡子英呢?别的几位先生呢?”

“蔡先生去了阵后,说是要与高延世一决死战,不过却一直没有消息传回中军。”这将校的官职不高,仅仅是个千户,许多的军情不知道,——要不然赵恒也不会不带他走,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王保保虽在中军腹地,但是燕、吴两军的喊杀声却也越来越近了。他又向杀声传来的方向看了看,遥见几面大旗在雨中、在乱阵中飞驰招展。

依稀辨别出来,有赵过的帅旗,有佟生养、胡忠等人的将旗,也有常遇春、蓝玉等的旗帜。

“少将军,咱们何去何从?还请早下决定!”

一股没名的烦躁蓦然升上心头,王保保提起鞭子,忍了又忍,没有去抽说话的人,坐下身子,勒住缰绳,说道:“事已至此,还能何去何从?也只有先走北边,追上父帅,然后入城再说吧!”

一众人皆往北行,因燕、吴两军近在咫尺,一时间也顾不上收拢败卒,行不多时,迎面撞上一彪军马,领头的是个少年人,身后一杆大旗,上写着一个字:“柳”。却是燕军中的新贵将军柳三郎。

王保保害怕后边的敌人追到,不敢与之纠缠,众扈从将校一起发力,拼死杀出了一条血路。也是柳三人少,虽然看到了王保保,却也是拦截不下,在后边追赶了一阵,又被乱军冲散,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遁走。

走不多远,又见前头一彪军马,一杆大旗上写着:“大宋常胜将山东摧锋军高延世”。

高延世、郭从龙都是河北人,因为他们两个都骁勇善战,在燕军中近日来有个美名称呼他们,唤作“河北双虎”;较之悍勇程度,远胜柳三。王保保也晓得高延世的大名,不敢与之碰面,远远绕开,继续往北而行。

也是高延世才接到了赵过最新的一道军令,正忙着与阎思孝派出城的人马混战,想要为后续的主力杀开一条路,借机夺城,兼且王保保的人马实在不多,因此没有注意到。如若不然,岂能容他如此轻松绕过?

连过几道燕军,好容易绕到城北,面前又出现了一彪军马。

这彪军马多步卒,少骑兵,两员将校列在阵前,一个人身后大旗上写着:“海东冠军都指挥使杨”;一个人身后大旗上只写着两个字:“霹雳”。

却正是才赶来不久的杨万虎与傅友德,正碰上元军溃败,按照赵过的命令,就地负责北边的拦截。——不但拦截从战场上逃走的元卒,而且也拦截试图从城中出来接应的敌人。

杨、傅两人的大名,王保保早也是如雷贯耳,一见这阵势就知道,单凭他这点军马的实力,定然难以冲过。

这时,元军的败卒乱窜,周围左右、前后远近几里地,处处都是。趁着杨万虎、傅友德还没有发现他们这一支小部队,王保保忍气吞声,命令掌旗官,说道:“快把旗帜收起!”

——他们这一路来,这已是第三次收旗了。第一次是碰见柳三时,王保保把写着他名号的将旗收了起来;第二次是碰见高延世时,把他部下带出来的营旗又收了起来。这一回是第三次,收起的也是最后一面旗。

其实这面旗很不显眼,上边什么都没写,单纯地只是一面作为打信号时用的令旗。但是即便如此,此时此地,王保保却也是忍不住一阵的心虚,生怕引起杨、傅两人的注意。

“少将军!前有杨、傅挡道,咱们该怎么办?”

王保保的亲兵抓住了几个从前边逃回来的溃卒,送到马前。王保保问道:“尔等可见大帅去了何处?”

这几个溃卒不认识王保保,这会儿王保保身边又一面旗帜没有,更没人知道他是谁了。不过,只看这一众人穿着的铠甲,却也知非是常人。几个溃卒仓皇地回答道:“前边有红贼挡路,城里接应的人马出不来。大帅转往东边去了!”

“你们几个是从前边逃过来的,想来刚才是去冲红贼杨、傅的阵了?”

后有追兵,前有拦截。这几个溃卒狗急跳墙,刚才确实是在他们上官,一个百户的率领下,企图冲开杨万虎、傅友德的截击。但是却没料到,根本还没有冲到近前,这个百户就被傅友德的手下一箭射死了。

没办法,他们只好又狼狈逃回。

问得清楚,王保保勃然大怒,抽出刀来,架在一个溃卒的脖子上,斥道:“腌臜泼才,胆小如鼠的东西!你们的上官被杀死了,你们居然就没胆量去为他报仇么?便这么连滚带爬地逃回来了?……,若是个汉子,便且随俺再往前冲阵。左右不过是个死,有甚么值得害怕?”

几个溃卒面如土色,只管连连磕头求饶。至若再去冲阵?却是半分胆子也无了!乃有甚者,被刀架在脖子的那个竟然被吓出了尿,软成一团,瘫在泥中。

眼见如此,王保保心中一片冰凉,知道部队已经没有了士气。没有了士气的部队,就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

有一个将校说道:“少将军,各部已经奔溃,士卒俱无斗志,已经指望不上他们了!既然大帅已往东去,不如咱们也追上去?”

“追上去?”

如果追上去,如果也往东去?王保保展目远望单州城池,这一座城,怕是就要保不住了。可是,不追上去,不往东去,又能怎样?那将校说得不错,士卒皆无斗志,想要指望他们杀开道路,的确已无可能。

他又说了一次:“罢了!”手起刀落,将这几个溃卒的脑袋悉数砍下,拨马转走,径往东去了。

……

大半日苦战之后,燕、吴两军迎来了胜利。

在高延世、胡忠、柳三、杨万虎、傅友德诸将的截击下,单州城里的敌人最终一个也没有能杀出来。

战场上的万余元军星散逃溃,除了一些侥幸逃出生天的,剩余存者多半投降。当然,也有不肯投降的,然而在局势一面倒的情形下,这些人的下场不言可知。

夜色笼罩大地。

入夜后,整个的战场渐渐归入平静,只有少数地方,不时还有点小规模的战斗爆发,但很快也都相继结束。

……

燕军。

中军,帅帐。

刚从战场上退下来没多久的赵过来不及休息,接着开始处理军务。

一道道的军报送上来,他或手批,或下令,有条不紊进行战后的善后工作。

“报,大人。综合各营军报,战场基本已经肃清。单州周边二十里,已然全部落入我军掌控。”

“报,大人。北城门外,城中鞑子阎思孝部已经全部龟缩退入城中,攻城的道路已经被开辟出来。只要主力休整妥当,随时都可以开始夺城。”

“报,大人!鞑子主将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两人的去向已经探知分明。他两人逃去了西南边的楚丘。”

一直伏首案上批阅军文的赵过抬起了头,问道:“楚、楚丘?”

楚丘位处单州西南,相隔三四十里;北边四十里外是成武;东南二十多里外是虞城。虞城,是济宁路最南边的一座县城,再往南去,没多远便是黄河。过了黄河,就是河南。

“正是。”

“怎、怎么逃去了那里?上一道军报不是说,他、他们逃往东去了么?”

“因有高、杨、傅诸位将军截击,故此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无法入城,只有东去。但是在路上,他们遇到了羊角庄鞑子的败卒,两下汇合一路,又收拢了些许溃卒,然后转往西南,去了楚丘。”

潘贤二正在边儿上协助处理军务,听见这话,也抬起了头,说道:“楚丘小城,他们逃去哪里,肯定是守不住的。”

“不错。所以根据小人等的估计,最多明天,他们应该还会继续逃遁,最终的目的地很可能会是成武。”送来这道军报的通政司官员。打仗不可没有情报,因而在军中也有通政司的人随行。

“大人,成武的鞑子虽然已被杨、傅两位将军击败,但是实力并未损失。若是被赛因赤答忽、王保保逃去了成武,再加上羊角庄的败卒,或许仍不足以守城,但是再想要将之生擒恐怕就不太容易了!”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都是察罕军中的重要人物,绝对不能看着他们在眼皮子底下逃走。若能再将之生擒,这一场胜仗才叫完美。

并且,还有一条:如能抓住他们两个,或许单州不用去攻打,阎思孝自己就来主动投降了。而反过来,若是被他们逃去成武,成武驻军加上羊角庄的败卒也还有几千人,有其作为后援,再打单州则肯定会有点不易。

赵过环顾帐下,诸将或者还在指挥打扫战场,或者是在清点、看押俘虏,多数不在,只有刚才截击前线下来的高延世、杨万虎、傅友德几人在。

他沉声说道:“主、主公曾有诗云:‘宜将剩勇追穷寇,切莫沽名学霸王’。诸位将军,仗、仗打到现在,我军还不能算赢。若、若放走了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一则不免美中不足,少、少去了一件大功;二来,他、他们也定会掣肘咱们进攻单州。所以,必、必须要赶在他们逃去成武前,将之拿下!……,高、高将军,还要再辛苦你一遭,即、即刻出营,赶去楚丘,不、不论生死,务必要把这两人拿下。”

谁不知道如果能拿下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定为天大的功劳?高延世喜出望外,实在没有想到赵过居然将此任交给了他,忙一跃而起,没口子地说道:“不辛苦!不辛苦,俺不辛苦!请大人放心,支持明日午时,俺必有捷报送来。”

“甚、甚好!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败军之将,而且赛因赤答忽还负了有伤。你、你此去,且又是星夜急袭,以、以俺料来,胜算当在八九。不过,却、却也不能大意。如果被他两人走脱,军、军法不容情。”

高延世很干脆,说道:“如大人所言,俺这次去,占尽了上风。若是这样还被他们走了,不用大人动手,俺自提头来见!”

“去、去吧!”

高延世出得帅帐,点齐本部人马,按赵过的军令,又找来柳三做为副手,并从胡忠部抽调了数百精锐,合计一千五百骑,便自出营,往楚丘去了。

113 审俘

高延世走后,赵过谨慎,又命令傅友德,叫他也立即率众出营,前去楚丘与成武之间设伏。以防高延世去得晚了,被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逃掉。

傅友德当然不会推辞,大声应命而出。

看他远去,潘贤二忽然想起一事,与赵过说道:“大人,遣高将军去楚丘的事儿,是不是应该告诉一下吴军?”

“告、告诉吴军?”

“是啊,毕竟是咱们的联军。”

赵过放下手中的毛笔,拿起签子,将案几上的烛火挑亮,侧耳听了听帐外,雨声哗哗。为方便传送军报和传达命令的使者来往,帐篷的帘幕没有掩上,便开着,一眼望出去,傅友德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黑漆漆的夜色里,远处有火光闪耀,那是打扫战场的士卒还正在忙碌。

风凉如水,吹入帐内,拂动了纸张,“唰唰”作响。

赵过不是铁人,连着操劳军务多日,今天又征战了大半天,尽管年轻力壮,却也不免早就觉得疲累,但是却也知现在并非休息的时候,强撑精神,打了个哈欠,说道:“先、先生言之有理,是该派个人去说一下。”

常遇春的身份非比寻常,等闲人也没资格去代替赵过给他传话,寻思了片刻,赵过说道:“杨、杨将军,便就劳烦你走一趟了?”

杨万虎是步将,奔袭楚丘、设伏单州道外的任务不适合他,看着高延世、傅友德两人高高兴兴地出了去,他本正自气闷,听得赵过命令,心情略好,应声答道:“这小半天,末将也不知听人说起过多少次常十万的威风。甚么匹马冲阵,甚么锐不可挡!正待想要去看看是何等的英雄好汉。大人放心,必将您的话给他带到。”

对常遇春,他倒是很有点惺惺相惜,英雄重英雄的意思。

赵过微微一笑,说道:“顺、顺便告诉常将军,就说俺本该亲自过去的,只、只是今夜军务繁忙,实在走不开身,便、便等明日,再去与他相见。”

“是。”

杨万虎起身出帐,才刚走到帐门口,迎面一人从夜色中过来,两个人都不提防,险些撞在一处。杨万虎身子瘦小,比较灵活,忙跳到一边,定睛一看,见来人年岁不大,浑身披挂,但是所穿着的铠甲却不是燕军式样,略微猜出了几分这人的来历,手不由便就摸到了腰边的刀柄上,喝道:“来者谁人?如此莽撞!不知这里是中军帅帐,竟敢胡乱闯入么?”

听见赵过在他身后一笑,说道:“杨、杨将军且住了。这一位不是外人,正、正是常将军的内弟,吴军中的俊彦英杰,蓝、蓝玉蓝小将军。”

蓝玉入得帐内,先冲赵过行了个礼,又转身,对杨万虎抱了抱拳,笑道:“想必这一位便定是名闻四海的海东冠军都指挥使杨将军了?在下蓝玉,这厢有礼。”

——所谓“冠军都指挥使”,却是因为杨万虎的勇武善战,安辽军多有立功,所以,邓舍曾赐给过一个别名,便是唤作“冠军都指挥司”,又称“冠军衙”。“冠军”两字,典故出自霍去病,汉武帝封他为“冠军侯”。

“原来你就是蓝玉。”

除了常遇春之外,可以说,这小半天来,杨万虎听得第二多的名字,就是这个蓝玉了,知道他年少,却委实没有料到居然这么年少!

杨万虎颇是吃惊,接连打量了好几眼,见他长得虎背熊腰,生得英气逼人,果然是个少年英杰,不过自矜身份,却不肯就开口夸赞,只是说道:“可惜!可惜!”

“不知杨将军可惜什么?”

“俺可惜高延世刚走,要不然,你们两位可有一比。”言下之意,蓝玉固然少年勇武,但是燕军却也不差,一样有一位“河北之虎”高延世。

——杨万虎想见见常遇春是一回事,不愿燕军逊色又是一回事,因此,他虽与高延世没什么交情,这会儿却想也不想,就将之拿了出来。

说一千,道一万,其实就算加上他想见常遇春,潜藏的心思也还是想要与吴军比比高下。不管怎么说,虽没怎么参与这场单州决战,可也绝不能让身为客军的吴军太出风头。这个想法,不但他有,包括绝大部分的燕军将领全都有。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无它,原因只有一个:今日战场上,常遇春、蓝玉等等吴军诸将士实在太显锋芒了。

不但战斗中显锋芒,甚至在战后,常遇春还又显露了一把锋芒。

当时,虽然主要的战斗都已经结束,燕、吴两军已经开始收拢俘虏,但是时不时地还有小规模之顽抗,而且也还有一些元军的士卒因为没有大变之下不知该如何应对,所以惊慌失措、到处乱跑,给收容俘虏的工作带来了不小麻烦。

燕军这边,是顽抗者杀,乱跑者捉,很费力气。可是吴军那边,相比之下却就轻松许多,不管是顽抗的、抑或乱跑的,统统都是常遇春过去,跃马一叱,便就悉数“怖而降”,凛凛的威风真不是一般的大。莫说元军的士卒了,即使燕军的将士看到了,也是无不骇然失色。

试想,沙场争雄的,哪个不是桀骜人物?燕军诸将或者眼见、或者耳闻,岂能容忍他将燕军的风头全盖下去?一股争胜好强之心,自然少不了的就浮现了上来。

蓝玉呲牙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说道:“高将军威名赫赫,俺在吴军,只是一个无名小辈,岂敢与之相提并论?将军谬赞了!而且,其实之前,俺也已与高将军见过面了。”之前,蓝玉做过常遇春的使者,在燕军待了一段时间,和燕军诸将多有朝面。

话题一转,蓝玉却也机灵,从杨万虎话里听出了点别的意思,问赵过,说道:“高将军不在军中?不知去了何处?”

“正、正要与你家将军说,刚接到的军报,说、说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逃去了楚丘,故此俺刚令高延世过去追击歼灭。”

“楚、楚丘?”

虽然蓝玉恢复得很快,但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在听到“楚丘”两个字后,他面上的神色分明一变,而且话音也透露出了些许古怪。

潘贤二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赵过却面色不变,好像没有看见、也没有听出来似的,点了点头,说道:“正、正是。”给蓝玉让座,吩咐帐外的亲兵上茶。

蓝玉调整过来,笑了笑,说道:“大人不必麻烦,末将此来,是奉了我家将军之令,特别过来邀请您的。”

“邀、邀请俺?”

“大人可还记得阵前赌约?后破阵者,输酒宴一席。下午的大战,是大人先破的阵,我家将军愿赌服输,已然在营中备好了酒席,请大人赴宴。”

尽管军务繁忙,但是这个面子不能不给。

赵过略一沉吟,与潘贤二说道:“先、先生,打扫战场、收容俘虏,以、以及监视城内、散出探马,还、还有别的种种军务,便就先劳烦你了。”

潘贤二恭谨应命。

然后赵过笑与蓝玉说道:“你、你家将军太过客气,一场小赌,何、何必当真?不过说实话,俺、俺也确实想与你家将军喝两杯酒,今日之战,多亏了贵军之助啊!”命令亲兵,“去,将、将俺从海东带来的好酒拿出来,随行带着,也、也好请常遇春尝一尝。”

军人行事,讲究雷厉风行,没太多的客套,没太多的过场。

几句话吩咐罢了,赵过即放下了手头的事儿,带了杨万虎与几个亲兵,随着蓝玉冒雨驰马奔去吴营。

……

燕、吴两军的营地相隔不是甚远,但是也并不很近,大约有一两里地,如果步行就比较慢了,虽然说骑马会快一点,但是夜雨下,也不能跑得太快。一刻钟后,赵过等人来到了吴军大营。

有蓝玉带路,畅通无阻。

为了表示对吴军的尊敬,入了辕门后,赵过便就主动下了坐骑,牵马而行,一边走路,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两边的吴军帐幕。

尽管只是一个临时驻扎的场所,不过就看到的这些而言,显然可见吴军的作风是很严谨的,因为无论是帐幕、或者防守用的种种器械,都布置得整整齐齐,很有规范。应该是因为有部分士卒尚在营外打扫战场、抑或看守俘虏,故此营中的士卒不太多,显得有些冷清。

当有巡夜的士卒经过,即便以蓝玉之尊,一样需要应答口令。

赵过赞道:“常、常将军治军严谨,佩服佩服。”

蓝玉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我家将军治军,颇有李广之风。大人是还没见过我军大将军的治军,那才叫一个刁斗森严。”

“大将军?”

“徐大将军。”

说的是徐达。在不久前的龙湾之战中,徐达刚因功升为中书右丞,按官职来说,蓝玉本该称呼他“常右丞”的。不过,一来因为徐达在吴军中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二来,徐达曾以大将军领过兵。故此,蓝玉尊称他是“大将军”。

不过,这也就是蓝玉这么称呼徐达。吴军诸将中现在有两个大的派系,一派便是徐达、常遇春、蓝玉等,算是朱元璋的心腹嫡系;另一派则是邵荣等。邵荣,是郭子兴的旧部,和朱元璋不太和睦。如果换了是邵荣派系的人在此,绝对就不会这么称呼徐达了。

赵过亦是久闻徐达之名,“噢”了一声是,笑道:“徐、徐大人当时名将,不用你说,俺、俺猜也能猜得出来,治军肯定是很有亚夫遗风的了。……,贵、贵军人才济济,着实令人羡煞。”

蓝玉虽然机警,毕竟是个少年人,不够老练,听了赵过的称赞,也没有谦虚,只是自得一笑。这一笑不要紧,引来了杨万虎的不满,重重“哼”了一声。蓝玉笑着扭头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指了指前头,与赵过说道:“请大人再行几步,前边就是帅帐了。我家将军正在帐内相候。”

听了他这句话,杨万虎更是不满。

赵过大老远的来了,常遇春居然不出营迎接,大咧咧在帐内相候!其实,不止杨万虎不满,蓝玉心中也是十分诧异。

本来说好的,等赵过来,便提前派人送信,常遇春自会亲自出来相迎。但是现在派去送信的人已去了多时,为何还不见常遇春出来?不但不见常遇春,冯国胜、蔡迁诸人为何也是一个不见?

几个人几种心思,来到帅帐外,借助火把,看得明白,见适才过来送信之人竟然没有进入帐内,只是在帐外淋着雨,也不知在等些甚么。

蓝玉与赵过告了个罪,疾步上去,拉了这人到一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没进去?为何不给将军送信?帐子里边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大帐的帘幕掩着,看不到里边虚实,只听到不时有话声传出。有常遇春的说话,也有蔡迁的说话,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说话。

“回将军,老爷正在帐内,……”这人把手伸到脖子边,做了一个手势,接着说道,“将军您也知道,老爷最烦这时候有人打扰,所以小人不敢进去,怕触了霉头。”

“嘁!现在是什么时候!不是刚派俺去邀请赵大人过来么?将军怎么忽然却做起了此事?”

“听说是蔡将军才审完俘虏,刚给老爷送来。也许是老爷兴致上来,一时没忍住?”

“你快去帐内,告诉将军,便说赵大人来了!”

蓝玉话音才落,边儿上一人接口,说道:“不、不急,不急。”蓝玉转首,却是赵过不知何时来到近前,忙赔罪不迭。赵过城府好,也不生气,笑问道:“听、听得帐内甚是热闹,是常大人在召集军议么?”

蓝玉尴尬一笑,说道:“不敢瞒哄大人,实是将军正在审俘。”

正说话间,帐幕打开,两个吴军亲兵打扮的人推搡着一个元军将校模样的人走了出来,走没几步,往帐篷边儿上一拐,一个亲兵抬脚把这元将踢倒,另一个亲兵抽出佩刀,干净利索地将其头颅砍下。

一套举动,这两个亲兵做的行云流水,配合得十分默契。完事了,自有别的士卒拖走这元将的尸体,他两人则提了元将的脑袋,回去帐内复命。

适才没注意,这时看去,帐篷的拐角处,鲜血横流,混得地上淌的雨水都是殷红一片,也不知已经杀了多少人了!更不知这个元将是第几个被杀的。却原来是什么审问俘虏,竟明明是在杀俘。

常遇春哪儿是在审问俘虏,分明是在杀俘!

再看蓝玉以及帐外亲兵、士卒们的表情,一个个若无其事,很显然早便就习以为常了。

蓝玉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点不好意思却也并非是因为常遇春居然在中军帐内大肆杀俘,而却是因为常遇春没有出来迎接赵过,他解释说道:“我家将军性如烈火,尝自言道,在这世上最见不得两种人,一种是不忠不孝之徒,良心都叫狗吃了,不是个玩意儿,羞耻与之同称一个‘人’字;另一种便是鞑子,非我族类,残暴如狼,占我中华,涂炭生灵,乱我社稷,毁我衣冠,若不将之杀个干干净净,实在愧见祖宗。所以,一见着这两类人,常常就忘了别的事儿,非要把他们先处理干净了不可。”

赵过宽容地一笑,说道:“身、身为男儿,大丈夫顶天立地,正、正该如此。常大人真乃性情中人,不、不愧我汉家好男儿!”

“那就请大人稍后片刻?末将这就去帐内与我家将军报信。”

“不、不急,不急。”

114 寒暄

赵过宽容地一笑,说道:“身、身为男儿,大丈夫顶天立地,正、正该如此。常大人真乃性情中人,不、不愧我汉家好男儿!”

“那就请大人稍后片刻?末将这就去帐内与我家将军报信。”

“不、不急,不急。”

赵过很客气,但是蓝玉却不能把客气话当真,重又告了个罪,快步来到帐前,掀开帘幕,走了进去,听得他说了几句话,很快,帐内安静了下来。紧接着,帘幕又被掀开,两三个人大步流星地走出。

当先一个,身形高大,双臂如猿,相貌雄奇,顾盼间豪迈不羁,一看就不是常人。赵过认得,正是常遇春。后头两个,一个蔡迁,一个蓝玉。

“赵大人!”

“常、常大人。”

“闻名已久,今日终得一见,幸会幸会!”

“白、白日里遥见大人跃马横枪,英姿飒飒,虽、虽然今晚是与大人初次相见,但是说实话,有、有这并肩一战的经历,俺、俺却觉得与大人早已经是老朋友了!”

“哈哈,哈哈。赵大人好会说话,外头风凉有雨,快快请进来帐内吧。”

“常、常大人请先。”

主宾相见,有两种入室内的方法,一种是请宾客先行,一种是主人先行。请宾客先行的呢,是表示对宾客的尊重;主人先行的呢,通常都是上官见着下级,或者长辈见着晚辈,相比较之下而言之,就不是很谦虚。

赵过这么一句话说出,常遇春倒是当仁不让,大笑了两声,仰头瞧瞧阴霾的夜色,骂了一句:“狗日的老天!这雨却是下个没完起来了!……,赵大人,别客套了,快进来吧,也好暖和暖和。”转身便就先入了帐内。

蔡迁、蓝玉两人不敢如此托大,候在帐篷口儿,给赵过、杨万虎掀着帘幕,请他们两人也入了内。

入得帐内,分宾主落座。

让座也是个学问,有礼节可讲的,向来是以面东、面南为尊,以面西、面北为卑。

在这上边,常遇春没有托大。

不管怎么说,虽然他是客军,但是既然赵过来到了他的营头,总归就是客人;而且,若是比较官职,赵过现在是益都行省右丞,其实和徐达的官衔是相等,比常遇春要高一些。所以,尊位肯定是需要让给他。

不过,需要让的也不是常遇春的位置,他本在北边坐,面朝南;西边的位置是蔡迁的。不等他吩咐,随之入内的蔡迁就很识趣地把自己的位置挪到了东边去,和蓝玉坐在一处。

“赵大人,请入座。”好像直到此时,常遇春才发现了杨万虎似的,后知后觉地笑道,“这一位将军,敢问是为何人啊?”赵过还没有开口,他又紧接着说道,“赵大人不必急说,且容俺猜猜。”

赵过真是好肚量,一丁点儿也不恼怒,只是微笑,往帐内中间瞧了一眼,——在那里跪了七八个元军将校打扮的人,收回视线,笑道:“今、今日战上,俺们这位将军来得晚了些,也、也不知常大人能否猜出是谁?”

“久闻贵军中,猛将如云,其中名号最响亮的,当数文、陈、佟、杨、李、高、郭、傅诸位。文、陈两位,如今一个在朝鲜,一个在辽东,并没有参与此战;郭从龙随燕王殿下在益都,也没有来参与此战。料来这位将军,不外乎佟、杨、李、高、傅几位之中的一位了?”

赵过含笑,点了点头。

“佟生养乃燕王的义弟,听说在贵军中人称‘xiao平章’,是个女真,瞧这位将军打扮,明明是个汉人,所以肯定不是xiao平章了。李和尚李将军,本是个和尚,虽从了军,不忘本,还留着个秃头,这位将军有发髻,定然也不是李将军了。高延世高将军在贵军中人称‘小将军’,少年俊杰,俺听说他今年才不过十五六,想来这一位将军也绝不是高小将军了。

“傅友德傅将军,绰号‘霹雳将’,是个骑将,可俺看这一位将军适才入帐内的时候,行走间举动,两条腿直如松,并无罗圈儿的样,也肯定不是傅将军了。……,早就听说,贵军的杨万虎杨将军,燕王殿下亲赐名号,号称‘海东冠军侯’,有万夫不挡之勇,偏偏却身材瘦小。若俺猜的不差,这一位将军,定定然便就是杨万虎杨将军了?”

不经意的几句话,透露出一个信息。

赵过暗自吃惊,心中想道:“常遇春远在金陵,才来山东,却竟对我军诸将如此了解?就连佟、高、傅诸位将军在我军中绰号都了如指掌?并且,俺曾有闻听,说常遇春胆大心粗,不是个细致人儿,可只不过一个照面,他甚至就能注意到杨将军不是罗圈腿儿,所以推测出不是个骑将,而排除掉了傅友德。……,哎呀,真是名下无虚,果然如主公曾经言道,吴国公江南枭雄,麾下人才济济,端得不可小觑啊。”

他心中如此想法,脸上半点不露,微微一笑,说道:“常、常大人慧眼如炬,明察秋毫。这、这一位确实便是杨万虎杨将军。……,杨将军,还、还不快来向常大人见礼?”

杨万虎起身,行了一礼,说道:“末将海东杨万虎,见过常大人。”

“好说,好说。不瞒杨将军,俺老常这辈子最爱的就是英雄。你的大名,俺可是听得太多了,耳朵里都快磨出茧子了!想那高丽旧王,当年也是一国之主,蒙古人都拿不下,却就被你轻轻松松地就给荡平了,并将之生擒活拿,献给了燕王殿下,真是让俺心动神驰,只听一听,就对当时的情景神往不已。……,哈哈,哈哈。你别站着,快快请坐,快快请坐。”

杨万虎是个豪爽的性子,被常遇春连着捧了几句,刚才的一点不满不知不觉就烟消云散了,从入帐后就一直板着脸的,不由自主也露出了点笑容,说道:“些许微末,早已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怎敢当常大人称赞?即便俺曾经有所战绩,其实也全都是赖俺家主公的洪福。”

说完落座。

“那是,那是。要说起你家主公,燕王殿下的洪福,确实比天高,比海深啊!纵横海东,驰骋山东,所向披靡,百战百胜,没几年的光景,便就打下了偌大的江山!俺家主公每当提起燕王殿下,每每赞不绝口,对燕王殿下,那可是佩服得紧!就在俺此次来济宁前,俺家主公还对俺说,‘燕王殿下以不足弱冠之龄,横空出世,席卷海东,破高丽,斩高家奴,困纳哈出,灭辽西双璧,旋入山东,对垒察罕,以弱势之力,竟隐占上风,锋头之锐,一时无两,南北群雄无不视之为异数,古人云,……’。”

常遇春挠了挠头,他不读书,不识字,大概是把朱元璋引用的古人话语给忘了,问蔡迁和蓝玉:“古人云什么?”

蔡迁曾随芝麻李占据徐州,原本也是个土里刨食儿的,不认识字,听了常遇春此问,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蓝玉年轻,因为朱元璋比较重文,所以倒是在读书上下过点功夫,认识些字,读过点书,不过,他的地位不高,当时朱元璋对常遇春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没资格随在左右,所以没听着,自然更不知道。

他们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本来十分热闹的帐内,因为这一个停顿,暂时地静了下来。

为了避免尴尬,赵过微笑着接口说道:“我、我家主公对吴国公也素来都是十分敬重的,也常与俺们说,如、如今天下纷乱,群雄四起,北、北地如察罕、孛罗、李思齐、张良弼;南边如吴国公、陈友谅、张士诚、明玉珍、方国珍、陈友定等等,但、但是其中,或甘为蒙元爪牙,或、或背弃祖宗,主、主动舍身投贼,或无大志,或、或残忍凶暴,多数实不足言。如、如论真正的英雄,唯察罕帖木儿与吴国公两人耳。”

“或甘为蒙元爪牙”,邓舍的这句话说的是李思齐、张良弼等,察罕帖木儿本是色目人,他保蒙元自然无可厚非。虽然要说起来,他是敌人,而且是海东现今最大的敌人,可是对他的能力与才干,邓舍却也不能不承认。不是有句话说:真正的英雄,乃至可以得到敌人的尊重?

察罕帖木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反过来,也由此可见看出,邓舍的胸襟比较开阔,无论对蒙元有多痛恨,不管察罕有多棘手,但是最起码,在评价上可以做到公平公正。

当然了,公平公正或许可以说是理解,然而,却并不一定就代表认可,更不一定就代表“友好”。理智上可以理解,理智上可以公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感情上该痛恨的一样痛恨,感情上该仇视的一样仇视,该是不共戴天之敌人的,一样还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赵大人读书应该挺多吧?说话文绉绉的,比俺们这些粗人可要强上太多了!”

都说常遇春粗豪,可是就从见面这几句话来看,哪里粗豪了?

按常理而言,赵过转述邓舍的话,称赞过朱元璋,常遇春怎么着也该谦虚几句吧?赵过刚才不就是这样做的么?可是倒好,他轻巧巧一个“赵大人读书应该挺多吧”云云,便竟然把这层就给代过去了,俨然是毫不客气地代替朱元璋接受了这个夸奖。

杨万虎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没有听出来。赵过可听出来了,再联系到方才入帐内时,常遇春当仁不让地走在前边,不免一股奇异的感觉浮现心头,他想道:“该说是眼高过顶?还是应该说是目空一切?这个人不但不粗豪,而且聪明的很!”

杨万虎插话,指了指跪在帐中的七八个元军俘虏,说道:“常大人,这几个?”

“噢,这几个狗日的都是俺们今儿个在战场上抓住的。”

燕、吴两军联手作战,作战前就说好的,凡是俘虏,谁抓住的便算是谁的。

也许是因为奉了朱元璋的密令,战后打扫战场、收容俘虏的时候,吴军对寻常的元卒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拿了千把人,但是对元军的将校却非常有兴趣,不但主动去抓,甚至和燕军还抢夺过两回。因为他们是客军,是来帮忙的,为此,赵过还不得不给燕军下了一道军令,吩咐尽量克制、尽力容让,只要不是元军的重要将领,吴军想要就让给他们。

——对这个情况,赵过和潘贤二也有分析。

对寻常的元卒不感兴趣,这是在情理之中的,毕竟吴军渡河过来的只有五千人,战场上又损失了一部分,就算是燕军愿意把所有的元卒俘虏都让给他们,他们的根基又不在山东,怕是也吃不消。所以,吴军对寻常的元军士卒没有兴趣。而对元军的将校有兴趣,很明显,肯定是在想借机、通过此更多地了解一些察罕军队、以及晋、冀等地的虚实内情。

人家都过河北上,来帮你打仗了;这点甜头还能不给么?

赵过适才没有细看,这会儿借杨万虎问话的时机,细细打量这几个元军将校,见他们所穿着的服饰、铠甲,没有甚么特别高的官职,最大的一个也不过是个副万户;又见这几个人身上、脸上都是血迹斑斑,很有可能是已经被严刑拷打过,然后才又送来了给常遇春。

常遇春接着说道:“赵大人来了,咱们本该立即就开酒宴。但是俺手下刚把这几个鞑子、二鞑子给送来,还请赵大人再稍候片刻?容俺把他们审完了,再痛痛快快地喝酒,您看可好么?”

“客、客随主便。常大人请随意。”

常遇春拱了拱手,道声“失礼”,坐正身形,换了个脸色,看向这几个俘虏,继续刚才的审问。

正该审问到一个元军的千户,两个亲兵提了他,便像提个小鸡似的,往前走了两步,重重地扔到常遇春脚前。

赵过和杨万虎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不说话,看常遇春如何审俘。因为路上来得急,到了后又说了不少话,赵过有些口干,端起案几上的茶碗,抿了一口,听见常遇春问那俘虏,说道:“兀那汉子,你叫什么名字?”

115 酒宴

正该审问到一个元军的千户,两个亲兵提了他,便像提个小鸡似的,往前走了两步,重重地扔到常遇春脚前。

赵过和杨万虎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不说话,看常遇春如何审俘。因为路上来得急,到了后又说了不少话,赵过有些口干,端起案几上的茶碗,抿了一口,听见常遇春问那俘虏,说道:“兀那汉子,你叫什么名字?”

几个俘虏中,就这个千户身上的血迹最多,脸上也是青一块儿、紫一块儿,被那两个亲兵丢在地上后,半晌没爬起来,可见早先受到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严刑拷打”,便就趴在地上,强自昂起头,说道:“你家爷爷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大元虎翼军万户豁鼻马将军麾下奴剌丁的便是。”

“奴剌丁?”

这千户不搭理常遇春。

“可是蒙古人么?”

汉人起蒙古人名字、梳蒙古人发式的有很多,所以只看外表、只听名字是分不清楚到底是汉人、抑或究竟是蒙古人的。

“呸!”

奴剌丁虽然因为伤重,失血过多,没有了力气,这一声“呸”,声音很微弱,但是常遇春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分明是不屑回答,笑了笑,说道:“果然是个蒙古鞑子!好,有骨气,居然有胆量当着俺的面啐俺!”制止了发怒的亲兵,下令说道,“赏这厮一碗酒喝!”

亲兵接令,捧了碗酒上来,弯下腰,放到奴剌丁的面前。奴剌丁挣扎着腾出手来,他可能是腿被打断了,站不起来,便就这么趴着,把酒一饮而尽,喝得太快了,又被呛住,咳嗽出来,满脸都是酒水。

常遇春看得哈哈大笑,伸出大拇指,赞道:“好汉子!”

杨万虎平时审问俘虏,也常用这等手段,先给个甜枣吃,然后和颜悦色地问事儿,效果往往不错,要远比一味的拷打强得多。果然,接下来,常遇春就又换了个脸色,“和颜悦色”地问道:“看你是条好汉,可愿降俺么?别的不敢保证,只要有俺一碗酒喝,就少不了你的!”

奴剌丁很干脆,又是一声很微弱的“呸”,说道:“堂堂大元将军,岂能降你贼子!俺们大元,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投降的狗贼。”

“可惜!可惜!”常遇春吧唧了两下嘴,挥了挥手,说道,“拉出去,砍了。”等亲兵们快把奴剌丁拉到帐篷口儿,又交代一句,“这是条好汉,下刀的时候看准了,快一点,麻麻利利地送他上路去吧。”

杨万虎不禁愕然,他在燕军中,也算是比较“嗜杀”的了,可也从来没有这样审过人!从头到尾只问了三句话,不肯降,便立刻拉下去砍了。也未免太过干脆利索了。

下一个是个副千户,或许是因为被常遇春“雷厉风行”地审问方法给吓住了,面无人色,双股颤抖,不等常遇春的亲兵过来拿他,双手伏地,便就膝行着,用膝盖爬行,来到常遇春身前,头如捣蒜,猛力磕头。

常遇春微一蹙眉,没好声色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李伯都。”

“哪个营头的?”

“神弩军万户普贤奴麾下副千户。”

“神弩军?……,李伯都?可是蒙古人?”

“小人不是鞑子,土生土长的汉人!”

“汉人?贼厮鸟!汉人你叫李伯都?什么名字不好起,起这么个名字?起这么个名字倒也罢了,伯都?伯都?只是瞧你这软脚蟹的模样,还好意思叫伯都?……,呸!依俺看,你该改名叫没骨蛆才对。”

“伯都”,在蒙古话里是“虎”的意思。常遇春这话,是在讽刺他没骨头,不配叫“虎”。

李伯都连连叩头,没口子地说道:“老爷说的是!老爷说的是!小人明儿就,……,不!小人现在就改名,老爷说俺叫什么,俺就叫什么!”往前爬了点儿,试图伸手去拉常遇春的鞋子。

常遇春面现厌恶,一脚把他踢开,也不再继续往下审问,喝令道:“这等贼死囚,和你说话,没得污了老爷的口水!拉出去,砍了!”

两个亲兵叉了李伯都就走。

李伯都痛哭流涕,拼命挣扎,高声叫道:“老爷!老爷!小人愿降,小人愿降!求老爷饶了小人的狗命,愿从此给老爷当牛做马!”

常遇春大怒,他是最见不得这等胆小怕死之人,霍然起身,教亲兵先停下了,重又拉住李伯都来到近前,戟指嗔目,指着李伯都的鼻子厉声斥骂道:“你这贼厮鸟,本汉家儿郎,如今为鞑虏尽力,你要早降了,还能饶你一条生路,偏偏却力屈才降。降了之后,又好意思厚颜求生。真是丢尽了咱们汉人的脸面!你不觉得羞愧,俺都为你羞愧!”

斥骂过了,吩咐亲兵,他说道:“拉下去,下手的时候,刀不必看准!不叫他多受些苦楚,不能表俺义不与之俱生的志向。”

可怜李伯都,多了几句没骨气的话,不但没有上路酒喝,更还临死前尚且多受了一番罪。亲兵自将之拉下,常遇春还要接着审问,便在此时,听到边儿上有人拍案叫绝,连呼痛快,转头看去,却是杨万虎。

“杨将军为何大呼小叫?”

“看常大人审俘,真是痛快,痛快!特别是方才这几句骂,真说到俺的心窝里去了。对这等没廉耻的东西,正该如此!”

赵过也是击节赞叹,说道:“好、好一个‘义不与之俱生’!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可惜无酒!”

“哈哈!赵大人好豪气。……,酒还不好说么,来人,上酒!”

“俺、俺来时,带的有海东烈酒。如、如大人不嫌弃,不如就尝尝俺们海东的酒?”

“好!”

赵过招呼随从的亲兵,把带来的酒拿上,给常遇春、蔡迁、蓝玉、杨万虎以及本人分别斟上。常遇春说道:“有酒不可无肉。来人,便把俺备下的酒宴端上来吧。”

不多时,各色菜肴送到,都是军中汉子,菜色里肉多素少。最引人注目的是两样,一个肘子,一个烤羊腿,前者酱黑,后者金黄,泛着一层油,香气四溢。只看一看,闻一闻,就胃口大开。

如此这般,酒席搬来了中军帐内。

一边吃喝,一边看常遇春审问俘虏。每审问过一个俘虏,每砍掉一个鞑子或者二鞑子的脑袋,赵过、杨万虎与常遇春等人便就必会浮一大白。听着帐外夜雨淙淙,目睹眼前之景,蓝玉不觉豪气冲霄,大笑着说道:“古有就汉书下酒,今日观大人审俘,就鞑子头下酒,亦是不亦快哉!”

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

蓝玉“长身赧面”,是个红脸儿;喝了几碗酒,脸更红。常遇春指着他笑道:“玉哥儿,知道你有学问,但是却休要在俺面前卖弄!什么‘汉书下酒’?说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哥哥听不懂。”

他和蓝玉感情很好,话说完了,众人都是大笑。

一碗酒,一个俘虏。

剩下的五六个俘虏很快审完,五六个脑袋都被亲兵拿来,丢在常遇春左侧的一个箱子里。刚进来时,赵过没有注意,此时看去,见箱子里怕不已有了十五六个头颅!想来应该都是刚被常遇春审过的元军将校俘虏。

常遇春笑道:“这些个都是百户以上的,大人来前,俺刚接到底下人的报告,说收容的鞑子士卒里尚有百余人死活不肯降,本想一并拾掇了,但与大人饮酒甚为相欢,便且等一等再处理吧。”

诸人推杯换盏,酒过三巡。

常遇春坐在十几个脑袋旁边,却是浑若无事,喝酒比谁喝得都凶。看他这样子,喝一晚上都没有关系。

然而,赵过毕竟牵挂军务,起身说道:“外、外头战场还没有打扫清爽,我军擒获的俘虏也还没有安置,并、并且,单州城也还没有拿下,俺、俺尚得早点回去,对此做些规划。常、常大人,夜色已深,要、要不然,今夜酒宴便就至此?待到诸事都清朗了,然、然后咱们再接着饮宴?”

“今夜与大人欢叙畅饮,十分快活。不过,你说的也是,军务要紧。也好,便就到此为止吧。说到攻打单州,现今鞑子的主力已被咱们歼灭,小小一座城池,何足挂齿!大人且请回去,等筹划好了,给俺送个信儿。”

“单、单州城外决战,已多借贵军之力。攻、攻打单州,实不敢再麻烦。”

“诶!赵大人这话怎么说?来之前,俺家主公千叮万嘱,说千万别‘虎头蛇尾’。俗话讲,帮人到西天。寻常朋友尚且如此,何况你我同为宋室之臣?你放心,只要你一句话,单州城,你说怎么打,俺们就怎么打!”

赵过笑了笑,既然常遇春这样说了,也没有必要再多做客气,顺着话说道:“如、如此,便有劳,有、有劳贵军了。”

他和常遇春并肩而行,一面走,一面说:“有、有件事,需得告诉大人。俺、俺晚上刚刚接到的军报,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两人逃去了楚丘。为、为减轻攻打单州的阻力,俺已然派了一支人马前去奔袭楚丘。”

常遇春又惊又喜,说道:“真的么?已经探知了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的下落?好,好!哈哈,真是好啊。……,奔袭楚丘?正该如此!只要能擒下赛因赤答忽、王保保,攻打单州肯定就是更加得容易轻松了。只是不知,大人遣的是谁去了楚丘?”

赵过看似不在意地瞧了一眼常遇春的表情,答道:“高、高延世。”

“高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派他去,铁定马到功成。俺就静候贵军的捷报佳音了!”

杨万虎看了常遇春一眼,适才常遇春夸他的时候,说他有“万夫不挡之勇”,这会儿夸高延世,又是“万夫不挡之勇”。知道常遇春不读书,但是总也不该是只会这一个形容人骁勇善战的词儿吧?

杨万虎的小心思,赵过并不知道,先笑着谢了谢常遇春的预祝成功,又说道:“晚、晚上时候,俺还从泰安来的一道军文,说、说是下批军粮,至迟后天就可运到。到、到时候,俺自会再给贵军送来一些。”

“军粮方面,确实得全依靠贵军了。”

吴军的中军帅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赵过、常遇春居前,杨万虎、蔡迁、蓝玉居后,很快就走到了帐篷口儿。

有亲兵为他们掀开帘幕。

帐外夜雨,入夜又已渐深,较之来时,风更加的凉了,赵过下意识地卷了一下披风,抬眼看去,看到了帐外的情形,不觉一愣。

只见帐外,哗哗的雨下,地上跪倒了一片士卒,粗眼看去,怕不下百余人。周围还站了有一百多人。跪着的都是赤身;站着的都是披甲执戈。

常遇春不以为意,说道:“这便是俺刚才与大人说起的那百十个不愿投降的鞑子士卒。接到军报后,俺就令将之悉数带来帐外了。因与大人正在欢饮,无暇拾掇,故此先让跪着,淋淋雨,醒醒他们的脑子。如若还是不知好歹,却也就怪不得俺心狠手辣了!……,大人,你请先行。”

从俘虏群的旁边走过,赵过与杨万虎看得清楚,百余俘虏都被捆着手脚,嘴里也被塞了横枚,难怪这么半天都没有听见外头有动静。

和来时不同,这一回,常遇春亲自把他们送到了辕门口,直到看其远走,这才转身回营,走没几步,扭头冲蓝玉招了招手。

蓝玉撵上来。

常遇春面沉如水,问道:“你来与俺传讯,说赵大人来时,还给俺说了句话。言称你在燕营,听到他们说‘已派高延世去了楚丘’。这句话,看来你没有听错。”

“燕军已去楚丘,哥哥,咱们该怎么办?”

“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两个挨千刀的,哪儿不好去?偏生逃去楚丘!”常遇春爆了句粗口,说道,“速速派人,去寻老冯过来。燕军既已去了楚丘,该如何对策,还需得细细商议。”

116 图谋

燕军去了楚丘,与常遇春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需要细细商议?其实说来也很简单,这与此番吴军渡河北上的两个目的有关。

如邓舍的评价,朱元璋乃江南枭雄,难道说就因为方从哲的一次出使,他便会有这么好心,主动前来援助海东么?

暂且不说方从哲是如何的舌灿莲花,也暂且不说方从哲是如何费尽心思才将他说动的,只从“利害”两字分析,若是北渡黄河、驰援海东对东吴没有足够的利处,可以断定的是,朱元璋绝对不会来做这个好人。

那么,北渡黄河对东吴有什么利处?

按方从哲的说辞与邓舍的许诺,只要打败了察罕,河南便交给东吴。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诱惑,然而朱元璋又岂会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一者,河南尚有察罕驻军;二来,一旦有事,晋、冀等地的元军也很快就能到达援助,就算在济宁、在单州将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给彻底击溃了,但是东吴能不能分一碗粥,能不能顺利的将河南拿下还在两可之间。

兼且,朱元璋目前的重心并不在河南。

他左有陈友谅、右有张士诚,这两个人才是他的心腹大患。一日不能将之消灭,金陵便一日不能独步江南。

古人云:“利欲熏心”。如果朱元璋真的因为垂涎河南之地,而竟就把陈、张两人给忘掉了,那他也就不是枭雄,而是一个居然会被不切实际之“利欲”给“熏住了心”的凡夫俗子了。

又且,其实就算能顺利地打下河南,就朱元璋本意而言之,他实际上也是不想要的。

为什么呢?

因为一旦打下河南,金陵也就与晋、冀接壤了。察罕帖木儿会眼看着河南落入他的手中而毫不理会么?

如此一来,岂不就是在张士诚、陈友谅两个心腹大患的基础上,金陵又主动招惹来了第三个强敌?而且这第三个强敌更远胜陈、张。三面受敌,朱元璋纵有通天之能,又能如何应对?只有一条路:“坐以待毙”罢了。

总而言之,朱元璋是一个很清醒的人,他非常了解自己的实力,也非常清楚什么是可以要的,什么是不可以要的。——再说的更明白点,自始至终,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攻打河南。

现在的形势对他多有利啊,金陵的西北边有安丰,北边有海东,只要这两个地方存在,就能替他暂时挡住察罕南下的脚步,就可以让他心无旁骛的、集中力量先去收拾张士诚与陈友谅。

待到一统江南之后,或者可以划江而治,或者可以抓住时机,大举北伐,无论是哪一种选择,不都是全凭他的心思了么?“进亦可,退亦可”,这才是万全之策。因此,他又何必冒着招惹察罕的风险,进军河南呢?

事实上,朱元璋也曾和刘基等人一起推演过,如果他们真的进攻河南了,换来的结果很有可能是会引来察罕帖木儿的疯狂反击!

并且,因为首先,察罕帖木儿的老家就在河南;其次,汴梁又极其富有政治意义,故此,察罕帖木儿对河南的反扑十有八九甚至会更在对山东的反击之上。这算什么呀?替海东减轻压力么?智者绝不会这么做!

话说回来,既然如此,既然朱元璋没有攻打河南的打算,他又为什么先答应邓舍,然后派出徐达等人,做出一副对河南志在必得的样子?

因为他的真正目的是在徐州。

此一计,乃是刘基所出,唤作“声东击西”。

把敌人或者盟友的注意力,不管是察罕的、张士诚的,抑或邓舍的,全都吸引到河南去,然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拿下徐州城!

须知,徐州是座大城,尽管脱脱曾经屠过此城,但是自张士诚得到此城之后,日积月累的苦心经营之下,早已焕然一新,隐隐复又“金汤”之固了。

若是朱元璋明着去攻打,城池坚固不好打是其一;张士诚必会驰援是其二,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变成一场大战,无论胜负,难免都会伤筋动骨。所以,朱元璋就想借着这个机会,变“明攻”为“暗取”。

明面上,他把主力都集中在了河南,只遣派了常遇春一支孤军北上;实则暗地里,正是要用这支孤军来夺取徐州城!

——在单州决战时,常遇春为何表现得那么勇猛?很大程度上,其实也就是为了放出去风声,叫徐州的守军知道,他带着过河的五千人在与王保保、赛因赤答忽的决战中已经损失惨重了,从而使其掉以轻心。这一层且不多说,容在后叙。

再说朱元璋,他既有这个想法,瞒着察罕、瞒着张士诚都可以理解,却为何也将邓舍瞒住了呢?

因为徐州就在济宁的南边。邓舍打下济宁后,谁知道会不会对这座城池突然产生兴趣?毕竟,徐州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重要之一:先从金陵与海东之间来说。

若是海东占了徐州,就等若有了一处南下的基地;而若是金陵占了徐州,则便就等同牢牢扼住了海东南下的道路。

重要之二:再从金陵与张士诚之间来说。

徐州在浙西的上边,现为张士诚所有,便好似悬挂在头顶上的一柄利剑,随时可以南下,进攻金陵。而如果被朱元璋夺去,利剑还是利剑,不过却就变成了是悬挂在浙西的头上。

金陵就可以彻底断绝浙西与北方的联系,加上金陵在西边的威胁,就能更好地将其逼迫在浙西沿海一带,使其不能外出一步。

重要之三:再又从金陵与安丰之间来说。

安丰也在徐州的下边,拿下徐州,也就等同是在安丰的头上悬挂了一柄利剑。同时,也再加上金陵。金陵在安丰的西边,两座城连成一线,便把安丰完全地纳入了势力范围之内。

海东现在的发展形势很蓬勃,不可小觑。

综上所述,可见夺下徐州这步棋,不但对金陵的近期计划有利,——能够钳制浙西;而且对金陵的长期发展也极其有利,——能够扼住海东南下的道路,并且打断海东与安丰的关系。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朱元璋不是曹操,可却不妨碍他也会有这个想法。

——正如常遇春对赵过说的:“你我同为宋臣”。大家都是宋室的臣子,那么谁高谁低?谁大谁小?明摆着从汴梁失守后,小明王、刘福通便肯定是成不了大气候了,如果打败了察罕、如果打下了大都,谁说了算?先把海东隔离出去,将安丰控制在手中,总是有备无患。

因而,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暗取徐州”,是为常遇春北渡黄河的第一个真实目的。

第二个真实目的,正是为了楚丘。

五千人千里迢迢,来到济宁,总不能白跑一趟。打徐州是一回事,在济宁留个钉子又是一回事。

试想一下,如果金陵能在济宁占个地盘,不要太大,留守的人马也不要太多,或许在军事上用处不大,但是对扩大金陵的影响是不是会很有帮助?

而且,朱元璋一直以来都是活动在黄河以南,对黄河以北的情况,虽说也有细作探伺,但到底别人的地盘,人生地疏,收集的情报不会很完善。现如今,察罕兵败,邓舍崛起山东,正是北方乱战之际,最适合浑水摸鱼之时。所以,放些人马留下,伺机而动,何乐而不为之?

朱元璋是一个又抱负的人,自然不会将此机会轻松放过。

本来以他的考虑,济宁的大城市他一座不要,只要个小地方,留上几百军马,料来邓舍刚得了他的援助,肯定也不会吃饱了就骂厨子、过河便拆桥,一转面就反脸无情。经过他与刘基的再三斟酌后,圈定的地方便是楚丘。

楚丘好啊,小县城,不大;往南十几里就是黄河,渡过黄河南下,然后折往西行,再没多远就是徐州。正好两个地方可以南北呼应。

却实在没有料到,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两个人哪里不好去,偏生就逃去了楚丘!而赵过办事也太过麻利,吴军根本都还不知道呢,高延世就已率人趁夜前去奔袭!渡河北上的两个真是目的,眼睁睁看着还没有开始行动呢,就先泡汤了一个。

……

常遇春思来想去,心中着实恼怒,跋山涉水地来了,辛辛苦苦地帮海东打胜了,“楚丘”却没了!这个哑巴亏吃的,还不能说。

“贼厮鸟,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这个老货,……,和小货,什么地方去不得!怎么就去了楚丘?主公的大计,难道说就这么功亏一篑?气煞俺也!”

冯国胜本在看守俘虏,赶来帐内,不及擦拭雨水,问道:“伯仁,着急火燎的叫俺来,有什么事儿?”

蔡迁三言两语,讲说清楚。

“高延世已去了楚丘?”冯国胜顿时发愣。

“是啊,所以常大人请了将军来,看看能不能商量个办法出来。”

冯国胜能有什么办法?除非去和高延世抢,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蓝玉灵机一动,说道:“……,哥哥,俺倒是有个主意。”

“你且说来。”

“要不然,干脆去给赵大人说。”

“说甚么?”

“便说鞑子虽败,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还是带了有不少军马的,高延世一人去,怕会拿不下楚丘。咱们自告奋勇,过去帮他。等打下了楚丘,就地便占住。只看在咱们千里前来驰援的份儿上,难不成燕军还能再赶了咱们走?”

这不算是个好主意。真要是这么做了,吴军就成了理亏一方。并且,就算去与赵过这么说了,赵过会不会同意还是个问题。常遇春摇了摇头,说道:“不妥,不妥。”

“那该怎么办?”

常遇春亦是苦无良策,过了好一会儿,牙缝里迸出里一句话:“还能怎样?只盼着高延世拿不下楚丘,咱们才好过去帮忙!”

“若是楚丘真的被他拿下了呢?”

“说不得,只有希望他看不上楚丘小地方,拿下了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后便全军返回。咱们才有可能再去占据。”

……

燕营。

中军,帅帐。

赵过回来后,进入帐内,与潘贤二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速、速遣快骑,追上高延世,告、告诉他,等打下了楚丘城后,便、便就地驻扎,没有俺的军令,暂、暂时不要回来!”

却是单州决战才毕,单州城池还没有能攻下,燕、吴两军便就开始了各怀心思。

117 迟到

——

单州决战才毕,还没有能攻下单州城,燕、吴两军便就开始了各怀心思。

实话说,对吴军的图谋,对常遇春渡河北上的两个真实目的,赵过并不知道。

但是先有蓝玉闻“楚丘”而色变,后有常遇春听到“楚丘”却好似若无其事,两下结合在一起,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来,吴军对楚丘是必有所图的了。

既然已经猜出吴军对楚丘必有所图,那么,究竟吴军是有何图谋呢?时间紧迫,一时间,肯定打探不出。所以,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去寻找原因,而是要先将楚丘抢占到手里。只要将楚丘抢先占住了,成为了既定事实,其他的事儿,以后再说都不为晚。

虽然在战俘等事上,赵过对吴军多有容让,但那是为了稳定大局,是从大局出发;一旦牵涉到有关海东利益之事,他却也并非“老好人”,无论如何,也是上马贼的出身,且戎马征战多年,深知先下手为强之道理。

帐内烛火通明,帐外雨声潺潺。

雨连着下了下半天、又大半夜,此时已然逐渐转小。不过到底是下了多时,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潮湿的味道,而且因为积水过深,也浸入了帐内许多,地上虽然用木炭等物铺垫了一层,但踩在上边,亦不免觉得陷脚。

潘贤二一边赶忙召来信使,传下赵过的命令,一边放下手头的事儿,来到赵过身边,帮着亲兵们为他解下披风。

披风早已被淋得湿透了,连带铠甲、兜鍪也都是湿漉漉的。取下披风后,亲兵们想将铠甲和兜鍪也都取下来,赵过制止住了,只摘下兜鍪,放在案上,说道:“战、战场还没有打扫干净,前线的将士们戎装不去,俺、俺身为主将,自也不能卸掉铠甲。……,去、去给俺拿条毛巾来。”

潘贤二亲手取了条毛巾过来。

赵过接住,略略擦拭了一下脸,不用亲兵帮忙,自己动手,又细细地擦了擦铠甲,并把佩刀抽出,一样细致入微地擦去雨水,随后坐入位中。

看他都忙完了,潘贤二才说道:“怎么?大人去到吴营,可是听到了甚么?之前蓝玉来时,见他听到‘楚丘’两字后,面色陡变。是不是吴军对楚丘有些想法?”

“有、有没有想法,现在也还不知道。不、不管他们有想法,还是没有想法,咱、咱们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主公既把攻打济宁的任务交给了俺,这、这济宁路里的每一座城池、每一寸土地,俺当然便都要完整无缺地呈献与主公!”

“是,是。大人说得极是。正该如此,正该如此。那下一步?除了令高延世占住楚丘之外,我军还要不要对此详加探查?”

“吩、吩咐通政司的人,还有斥候营的人,无、无论用什么办法,两天内,俺、俺要知道有关此事的来龙去脉。”

潘贤二接令。

他虽然官职在身,但在赵过身边,其实也就是一个幕僚的身份,这些事情,正该他去具体负责操办。答应完了,他转回本人的案几前,取了一份军文出来,呈给赵过,说道:“大人请看,这是刚从泰安送来的军报。”

“泰、泰安?”

下午决战后,入夜时候,赵过刚派人送了捷报去泰安,掐算路程,估摸现在还没有送到,也就是说,泰安应该还不知道决战获胜的消息。这个时候来封军报,是为何事?莫不是为了后续军粮之事?可也是在晚上的时分,也才来过一份军报,讲的正是军粮之事啊。

赵过带着微微的疑惑,先瞧了一眼潘贤二神色,见他表情甚是古怪,说不出是喜,也说不出惊,好像还带着一点后怕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动,想道:“难道是?”徐徐将军文展开,细细看过,抬起了头。

“大人?”

赵过的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不过很快,这古怪变成了欢喜,霍然起身,重重地把军报按在了案几上,大声说道:“这、这是老天都在帮在咱们呀!刚才在吴营,常、常大人赞主公洪福齐天。主、主公真的是洪福齐天!”

泰安的军文中所说何事?

却是据最新线报,察罕帖木儿经过种种的军事部署,完成了对大同的封锁,以及联手李思齐,并基本实现了对关内张良弼等人的压制,终于安稳住了后方,腾出来了手,于昨日,亲率八千军马,刚刚出了临汾城。

单州决战开始前,察罕帖木儿不是不想来。他在益都和邓舍交过手,知道邓舍是个劲敌,恐怕非是王保保所能应付。

然而,问题却出在他根本来不了。大同新胜,孛罗帖木儿并不心服;张良弼蠢蠢欲动,与孛罗潜通消息。如果在这个时候,他贸然离开,极有可能就会出现后方再度生乱的情况。

以他先前的推测,济宁战场先有王保保的万余军队,虽败,主力尚存;后有赛因赤答忽千里驰援,两军何在一处,有一两万人,纵使海东在得到东吴的支援后,攻势再锐,不管怎么说,即便不胜,总也不会落败。再退一步讲,就算竟然真的落败了,也不会速败,总能坚持一段时间的。

因而,他没有立即就亲自前来援救,而是等到稳定了后方之后,这才率军出发。只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这一番,却是彻底失算。

单州决战,燕军已胜。别说他带了八千人才出临汾,即使他带八十万人,又能如何呢?临汾距离济宁千里之遥,等他赶到,黄花菜都凉了。定然木已成舟,肯定无力回天。

但是话说回来,如果他的这次亲自率军来援,能提早那么三四天,即便单州决战他仍然赶不上,但是对燕军接下来的攻打单州城之战来说,也许却就会是难度倍增,甚至,不止“倍增”,十倍百倍的增加难度也是很有可能的。

难怪潘贤二既喜又惊,还带着点后怕。

赵过大笑着说道:“年、年前益都之战,我军险些覆没,差、差点被察罕老匹夫将咱们打回去了海东。此次入济宁以来,先、先生也应该知晓,不但是俺,包、包括主公在内,都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察罕会亲来驰援。果、果不其然,他真的来了。只、只是可惜,却是在尘埃落定后才姗姗来迟。……,哈哈,哈哈。”

察罕帖木儿不来时,担忧他会来;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与动静,仍然忍不住担忧。终于有了他的确切情报,真是就好像一块石头落下,总算是去了这块心病。赵过如今城府日深,颇有邓舍之风,常常喜怒不形于色,然而,饶是如此,这会儿还是按捺不住欢喜,连着大笑了好几声。

潘贤二、杨万虎也是大笑不止。

赵过拿起军报,晃了两晃,与他们说道:“这、这是个好消息。不过,察、察罕老贼虽然姗姗来迟,咱们却也不能大意。攻、攻打单州必须速战速决,绝不能拖延迟误!如、如若不然,万一等到察罕来到,咱、咱们还没有克城的话,恐怕底下的仗就不好打喽!古、古人云:‘行百步者半九十’。诸位,这、这种事情咱们绝不能做!”

“是!”

杨万虎问道:“老贼迟来这件事儿,要不要通传三军?”

人的名,树的影。察罕帖木儿名声太大了,不止邓舍、赵过担忧他会来,并且军中诸将也多有担忧。

赵过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说道:“人、人多口杂,这个消息还是不要外传的好。”

潘贤二心领神会,接口问道:“那单州城内?”

“立、立即遣派人手,把城池看严了。务、务必要使其断绝内外联系,这个消息绝不能传入城内。”

“诺!”

赵过统带数万大军,为海东攻城略地,一言出,千万人头落地。人只见他在表面上的风光,却不知他为此付出了多少的辛苦。

战前谋划,他要殚精竭虑;临敌交战,他要身先士卒。

好不容易打了胜仗,士卒们在被犒劳之后,都欢快酣畅地睡去了,他却依然需要为一桩又一桩的军务繁忙操劳。既不能辜负主公的厚望,又要担起数万人的生死荣辱,沉重的压力只在一人的肩头,有多么的疲累,因为身份的关系,却又分毫不能向外人吐露,只好藏在自己的心头。

雨声哗哗,中军帅帐内,一夜灯火未灭。

……

泰安的这份军报,不但送去了单州前线,也送去了益都。

只不过,因为相比单州前线,去益都的路途较为远一点,故此,邓舍接收到时,已经是次日凌晨了。

正好该鞠胜在行枢密院里值班,——鞠胜现为行枢密院佥院,他才从南韩回来不久,接到此一份情报后,他知道非比寻常,明白十分重要,当即赶来燕王府,请时三千立刻去唤醒邓舍,要当面交呈。

连日闷热,下午、入夜后的这场雨水,也给益都带来了难得的凉爽。趁着凉意,邓舍今晚睡得还算比较早,二更天左右入的寝,恰正睡得香甜,忽然听到时三千在室外敲门、叫喊,晓得必是前线来了紧急军报。

睡在一边儿的李阿关也被吵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说道:“这是谁呀,大半夜的吵吵嚷嚷!好生惹人烦厌。”却是睡得迷糊,没有听出来时三千的声音。

邓舍披衣而起,说道:“来的是时三千,听他敲门、叫喊的这般急躁,想来必有要事。我出去看看。”抬眼瞧了瞧窗外,见天色还没有发白,又与李阿关说道,“时辰还早,你不必急着起来,且多睡会儿吧。”

要说李阿关年岁不小,已经三十来岁了,但是却因为自幼娇生惯养,后来嫁给李敦儒后,也没吃过甚么苦,一样的锦衣玉食,所以娇惯得很,这睡觉时倒是与才十几岁的罗官奴有些相似,喜欢踢蹬被子。

邓舍低头一看,看见被翻红浪,她的两条玉腿露在了外边,便伸出手去,替她掩了掩;抽手时,碰着了一件物事,反手拿住,从被子底下抽出,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个角先生。

——昨晚上用过的,因为当时颠龙倒凤后,太过疲累,故此没顾得上收拾。他不禁笑了一笑,拿在李阿关面前晃了两晃,说道:“怎么?昨晚上还没有喂饱你么?真个小淫妇,半夜趁我睡着,还偷拿了自用?”

李阿关很困不假,但碰见这时候,不免精神顿涨,把一泓玉臂放在头下,横了个飞眼儿,挑起玉足,往邓舍身上蹭了两蹭,媚眼如丝的说道:“殿下在这闺房中,好似在那战场上,勇猛无前,有万夫不挡之勇。奴家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如何能是殿下对手?早就饱的不能再饱了!……,不过若是殿下喜欢,下回,奴家还这样边自用、边让您看,好么?”

什么是“边自用、边让您看”,这涉及到了邓舍与她的闺房乐事,却是非外人可知了。而至若“有万夫不挡之勇”,真不知道若是叫赵过或者常遇春此时听到,又会产生出来何等的联想抑或感想!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小狐媚子!还用下回么?我实在已经等不及了。”调笑两句,一边忙忙地由侍女伺候着略略洗了把脸,到底心中牵挂,不知时三千因何而来,没有心思再与李阿关多说,转过身,开门出去。

时三千淋在雨中,候在院内,见邓舍出来,上前两步,说道:“主公,鞠胜鞠大人来了,说是泰安急报。”

“噢?前头带路。”

侍卫打起油纸伞,灯笼前头引路,一行人来到前院客厅。

鞠胜等候已久,迎出厅外,不等邓舍发话,跪拜在地,大声说道:“主公,泰安军报。”

在来的路上,邓舍已做出了好几个猜测,是战局出现了变化?还是单州已久被攻下?又抑或是吴军惹了麻烦?面沉如水,徐徐问道:“何事?”

“据线报,日前,察罕刚刚率军出了临汾城!”

“刚刚出了临汾城?”

“刚刚出了临汾城。”

短暂的平静之后,一抹微笑,浮上了邓舍的唇角。

118 捷报

——

一个察罕帖木儿才出临汾城、眼看赶不上参与单州决战的消息,居然能先让赵过、潘贤二、杨万虎等如释重负,接着又能让城府极深的邓舍也情不自禁露出一抹笑颜。察罕之威,由此可见一斑。

“除了这个消息,泰安还有别的军报送来么?”

鞠胜知道邓舍的意思,恭恭敬敬地答道:“暂且并无别的军报。……,不过根据下午送来的军报来看,只就单州前线来说,我军应该是已经稳操胜券了。有了吴军常遇春之助,赵大人麾下各部也早已集结完毕,并且多赖主公之奇计,鞑子的粮草也都已被焚;只要不出大的意外,即使不能一战取城,但是至少赶在察罕帖木儿到达之前,总会能大获全胜。”

对答了几句话,鞠胜还在地上跪着。

邓舍挥了挥手,说道:“起来吧。”

两人入得厅内,自有随从奉茶。

刚从梦中醒来,邓舍正自口干,端起茶碗,喝了口,接着说道:“此事不可不让洪先生知晓。来人,去请洪先生来。”话说出口,想起些什么,观望了一下室外天色,又改变了主意,说道,“天色尚早,洪先生这几日也是累坏了。罢了,先别去请,等鸡鸣过后,再去请吧。”

鞠胜说道:“微臣来殿下府上时,路过洪先生府邸,远远一望,见他府内灯火通明。应是还没将息。”

洪继勋养成的有一个习惯,他不睡觉,他府里的下人、仆从们也都别想睡觉。鞠胜见他府内灯火通明,这肯定便是他还没有休息。而反过来,如果他睡下了,却最见不得的就是灯火,铁定必是半点烛火也无。

“噢?天都快亮了,洪先生还没有睡?”

邓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先生就是这点不好,事无巨细,必亲自过手方才放心。我告诉他好几次了,能让底下人做的事儿,便让底下人做去!管事儿、管事儿,管的应该是大事才对嘛!甚么鸡毛蒜皮、无关紧要之事,都非得事必躬亲,便就是一个铁人也支撑不住呀。”

鞠胜笑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本就是孔明脾气。”洪继勋自比诸葛亮,鞠胜这是在暗示他的脾气也和诸葛孔明一样。

“唉,天下事尚且未曾定,正要依赖先生之才,如此不爱惜身体,怎生像话!”邓舍又是担忧,又是生气,吩咐随从,说道,“取些山参来,拿去给先生府上,请他补补身体。看他究竟休息了没有,若是真的还没有睡,便请过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有“质子军”出身的随从答应了,转身就走。邓舍又将之叫住,补充说道:“先生若是睡了,便不必请来了。”

“是。”

看这随从远走,鞠胜笑道:“主公对臣下的爱护无微不至,实在叫微臣感动。”

邓舍一笑,指着鞠胜的鼻子说道:“大眼儿!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油嘴滑舌、阿谀奉承了?可不像你本来的秉性。”

“主公日理万机,每天需要处理的都是干系到千万海东子民之大事,都是军机要事,这已经够疲累的了。如果您的臣子,又每一个都像方喷子那样,动辄便就犯言直谏。请问主公,您还有什么为人君的乐趣呢?”

鞠胜这番话很耳熟,似乎是长孙无忌对唐太宗说过的。邓舍依稀有些印象,不由哈哈大笑,说道:“大眼儿!大眼儿!放你出了一趟外差,往海东去做了一次公干,却怎么也没想到,你小子居然就学会滑头了!”

也是鞠胜带来的这个消息确实是个好消息,邓舍心怀舒畅,君臣两个,相对而笑。

谈谈说说,时间过得很快。不觉东天发白,窗外已经开始蒙蒙亮了。因为天气阴霾,鸡鸣有些不按时,虽然还没有鸡鸣时分,但是遥闻城中也已然开始鸡鸣处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本应该是有些冷清的景象,然而因了好消息与邓舍的好心情,室内却倒是暖和一片,一团春风。

洪继勋冒雨来到。

他保持着在高丽时的习惯,喜欢在下雨时候穿着木屐,——“屐者,以木为之,而施两齿,可以践泥”,其实这下雨天穿木屐的风俗也是从中国传过去的,早在春秋时期,就十分流行了,而且直到现在,木屐与蓑衣、斗笠一样,依然还都是国人们在雨天时候常用的几样雨具。

木屐踩在地上的声音比较响亮,人未到,声已至。

清晨的风雨声中,这木屐踏在石板路上的声响十分的清脆,邓舍与鞠胜说道:“此必是洪先生来了。”

他亲自迎出厅外,见果然是洪继勋来了,依旧一身白衣飘飘,脚下木屐,手中纸伞,行走在雨中,端得风流潇洒,宛如画中人也似。

邓舍畅声说道:“先生人未到,屐声已至,古人所云之‘观音如来’,即为此乎?”

他都亲自迎出来了,鞠胜不能还坐着,也迎接出来,笑着接口说道:“微臣才疏学浅,竟不知‘观音如来’还能如此用法?”看着洪继勋一路走过来,又笑道,“先生撑纸伞,着木屐,行走雨中,仿佛神仙中人,风流是固然风流了,只是可惜呀!”

洪继勋走到近前,问道:“可惜什么?”

“只是可惜了这一路的苍苔。雨后苔藓生,绿油油的,再配上石板路上,沐浴雨中,多么的可爱?却都被先生辣手摧花,毫不留情地给踩坏了!不闻古文诗云:‘应怜屐齿印苍苔’么?”

洪继勋把伞交给厅外的侍卫,便在台阶上蹭了蹭木屐下带的泥土,乜视鞠胜,笑道:“好你个大眼儿!有事儿没事儿,这是在找我乐子,寻我开心呢?”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是宋人叶绍翁的一首七言绝句。

洪继勋饱读诗书,自然听得出来鞠胜其实是在拿此诗中的最后一句来打趣他,他什么时候吃过这等亏,又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调笑过?不肯示弱,回敬说道:“杏儿虽红,不及海棠。东坡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久闻鞠大人府上有处海棠苑,种的皆上品海棠,每逢花开,那是既香且艳;又闻鞠大人府上有座梨园,每年春时,梨花开放,端得好比‘千树雪’。此两处园子,名闻益都,人都称是咱们城中的‘两绝’。只是可恨,俺没有眼福去看上一看!”

“这值得甚么!大人想看,随时都可以去。要不这么着,待到明年花期时候,卑职亲手给大人府上送上一份赏花的请柬,可好么?”

“这倒是用不着了。”

“为何?”

“依然还是东坡的一首绝句,已将此等景色描绘得十分清楚。主公说俺是‘观音如来’,对贵府上的花事,俺却是‘观文如见’,虽没有亲眼去看过,实际上早就已经胜过眼见了。”

“东坡的一首绝句?恕卑职孤陋,却不知是哪一首?”

“还有哪一首?‘一树梨花压海棠’嘛!”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这首诗,是苏轼写来调戏好友张先的。鞠胜虽还没老到七老八十,但也三四十了,前不久,才刚又纳了一房小妾,据说对方才只有十四五。

洪继勋用这句诗来戏弄他,倒也不算是离题。并且饶了半天嘴,不动声色间,他把邓舍也还给带进去了。“观音如来”、“观文如见”。

鞠胜哈哈大笑,邓舍亦是不免哑然,感慨地说道:“先生这张嘴,伶牙俐齿,谁也说不过。……,哈哈,快快请进来吧。”

复又入内,三人分别落座。

洪继勋打量邓舍面色,说道:“这天还没亮,主公就把微臣叫来,必是有军务要事。……,再观主公面色,眉梢带喜,是了,若是俺猜得不错,定是前线来了捷报?”

“虽不中,亦不远矣!”

“不中,亦不远矣?”洪继勋想了想,猜不出是何事,问道,“是怎么了?”

“泰安军报,察罕帖木儿才出了临汾城。”

洪继勋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顿时笑道:“果然是个好消息!察罕老匹夫,往日间用兵老辣得紧,这一回,却是晚也晚也!……,只是不知,单州那边的战事如何了?”

“还没有最新的军报。”

正说话间,时三千从室外进来,报道:“启禀殿下,又有泰安军报送来。”

邓舍、洪继勋、鞠胜对视一眼,邓舍说道:“叫进来吧。”

信使入得室内,跪拜呈上军报,高声说道:“殿下,大喜!单州报捷!”

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一句话说出,就好像一石击破了千层浪。邓舍猛地起身,三两步来至信使身前,不用随从转手,一把将军报拿住,没有回到座位上,便就这么站着,把军报打开,一目十行,匆匆扫过。

洪继勋抓紧了折扇,鞠胜微微向前起身,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如何?”

“昨天辰时开的战,一直打到薄暮,鞑子出城野战的主力全军覆灭!我军斩首数千,俘虏万余。只走了赛因赤答忽、王保保两个。鞑子,已经是元气大伤了!”

——赵过昨天入夜才送的捷报给泰安,为何这么快就传到了益都?却是原来,赵过送捷报给泰安的时候,用的乃是八百里加急;而泰安接到捷报后,知道该立即呈报邓舍,所以丝毫没有做停顿,用的也是八百里加急,精挑细选出来的千里良驹,一路上换马不换人,便立即往益都送来。

并且,又因为邓承志想让邓舍开心,所以特地交代,不必送去行枢密院,直接送到燕王府。因此,只用了一晚上,便送到了邓舍手上。

双喜里门。

洪继勋、鞠胜跪拜在地,连声说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多日来宵衣旰食,今日里终换来成效!”

邓舍强自按住喜色,把军报颠来倒去,又细细地看了两遍,然后递给洪继勋,亲手把信使扶起。赶了一夜路,淋了一夜雨,信使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面色发白,嘴唇发青。邓舍好言好语抚慰了两句,吩咐时三千,说道:“快送他下去耳房,热上好酒,叫暖暖身子。”

时三千领命,扶了信使下去。

“你们起来,起来!”

邓舍搓着手,在室内转了几圈,等洪继勋、鞠胜分别把军报仔细看过了,然后说道:“这场大胜,真来的及时!”

他这话里有所指。尽管新近才又得了海东的一批粮运,并且正在麦收,粮食上不匮乏了,然而这场仗实在是已经打得太久了,如果再拖延下去,说不定就会“师老”,“师老而无功”,对军心士气都会有不利的影响。再且,几万大军在外,益都空虚,时间一长,邓舍也着实心中不安。

洪继勋说道:“臣见军报上说,如今单州城内只剩下了阎思孝一支孤军,只有数千人。赛因赤答忽重伤,王保保奔溃,两个主将都不在了城中。以常理推论,接下来的攻城应该不难。阎思孝定然已经军心惶惶了!”

鞠胜点了点头,说道:“洪大人所言甚是。想来单州城克,赵大人再度报捷,已经指日可待了!”

“好,好。甚好啊!”

可以预料,等单州获胜的消息传开后,海东上下定然士气大振,对更进一步地凝聚民心这一块儿,也肯定极其有利。

——,朝鲜、南韩毕竟早已就成了异族之地,邓舍再有手段,也难以一蹴而就地尽得其民心服,前不久,不就差点发生了一次暴乱么?而山东又是新得,且年前还被察罕帖木儿攻掠过一遭。说实在的,海东确实是太需要这样一场鼓舞人心的大胜了。

连察罕帖木儿都被打败了,只说在这北方,还会有谁是海东的对手?不但可凝聚民心,也可以震慑心存异志之辈。

邓舍感叹地说道:“山东四战之地,遍观古今战事,凡是退守、不思进取者,最终难逃败亡;只有积极进取,才能有一线生机。年前,咱们才被察罕攻掠过一回,我也知百姓还没有得到休养。这场仗,其实我也是不想打的。可是不打不行!好在阿过不负我之所望,竟能一战功成!灭敌数千,俘虏万余!大涨了咱们海东的志气与威风。好,好,真是好啊!”

他对鞠胜说道:“下旨,命赵过将在此战中的有功之臣,悉数列表呈上!要重重的赏。制得胜旗,做凯旋鼓,遣人送去单州前线。要大张旗鼓地送!要敲锣打鼓地送!务必要让全山东的百姓都知道,咱们在前头打了胜仗了!”

“是。”

鞠胜拿了纸笔,将大意记下。

“告诉阿过,决战虽然胜了,但是城还没有拿下。不可大意,更不能得意忘形。要一鼓作气,把单州城给我拿下!不但要拿下单州,成武等地也要拿下!要把鞑子,要把察罕老贼的势力彻彻底底的全部赶出济宁!”

“是。”

“待到他克城归来,我亲自给他敬酒!”

鞠胜手中的笔顿了一顿,抬头看了邓舍一眼,心中想道:“亲自敬酒?主公真是乐坏了。不过,也就是赵大人了,真要换了旁人,想来定然也不会有这个待遇。”端端正正的,把这一句也记了下来。

“先就这么些。……,先生,你可有何补充?”

“主公讲的已很全面了,微臣没有补充。”

从兴奋中回过神来,邓舍想起洪继勋一夜未眠,开口问道:“先生又是一夜没睡,是在忙些什么?”

“一个是在想单州战后;一个是在想棣州与辽西。”

119 绸缪

邓舍问洪继勋,说道:“先生又是一夜没睡,在忙些什么?”

“一个在想单州战后;一个在想棣州与辽西。”

这两个都是很重要的问题。

一个关系到“以后”该怎么办;一个是牵涉到“现在”该怎么办。

“单州战后”暂且不说。

“棣州与辽西”,一个战事才刚刚进入尾声,一个是正烽烟四起、战火连绵,或许较之战事的激烈程度,这两个地方都不及单州,但是如果论邓舍与益都诸臣的重视程度,从某些方面来讲,却还胜过单州。

先说棣州,自姬宗周以身殉城,城池陷落,被元军攻克,然后罗国器、姬冲拼死突围,继而王国毅又将城池夺下之后,燕军与元军,便就围绕着这么一座不算太大的城,到今天为止,已然拉锯了许多时日。

造成的拉锯原因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参与此战的燕军士卒多数并非精锐,特别是后来参战的陈猱头部,除了他的本部子弟兵外,更是精锐寥寥;而元军在察罕帖木儿的死命令下,又表现出了极其顽强的斗志。

直到不久前,陈猱头大胆设计,借助刘杨的水师,运了一部分士卒走海道,迂回至了元军营地的后面,前后夹击,连着猛攻了两日,方才算是把其击溃,然而却还没有能将之全歼。这几天,仍然还在忙着剿灭残敌。

再说辽西,陈虎先遣派了一部人马,接着亲自带领主力南下,初期势如破竹,世家宝根本不是对手,不过四五天的功夫,就打到了惠州。

惠州在大宁路的南边,过了惠州,再往西去,就是腹里了;再用不了几天的路程,便是大都。

当时的局势是非常的好。不过,大都在接到消息后,立即将本来打算派去棣州参战的部队撤了回来,一部分用来守城;另外在皇太子的强烈要求下,一部分复又被遣派出去,派去了大宁、惠州沿线。

要说这一位蒙元的皇太子,年岁虽不大,却倒也是个人物,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者是兔子红了眼也会咬人,总之,反正是比他的父亲、当今的蒙元皇帝要有胆子得多,在遣了一部军马去到大宁、惠州后,随之,他又亲自率领两营军士,出了大都城,来到宜兴州坐镇。

宜兴州,在惠州的西边,是从惠州去大都的必经之地。——早些年前,邓舍与孛罗帖木儿曾在此地西北边的察罕脑儿打过一仗,左车儿便是阵亡在了那里。

要知道,宜兴州距离惠州只有大约百里,在陈虎亲自率领大军、来势汹汹,辽西元军丢盔卸甲、接连丧地的形势下,他以蒙元皇太子之尊,居然敢有胆子亲临险地,居前阵指挥,确实不能不让人佩服。

也正是因为有了他的居前坐镇,前线的元军没有了退路,无不拼死奋战,才总算将陈虎咄咄逼人的步伐勉强挡住。不过,虽然挡住了,但是却也没有能力再推进半步,更别说把陈虎打退了。眼下,两军正陷入僵持。

这些,就是目前“棣州和辽西”的大概情况。

无论是讲“单州战后”,抑或是“棣州和辽西”,三言两语都是说不清楚的,都会是一个长篇大论。

邓舍略略收拾了一下心情,平静下来,回到位中坐下,笑道:“先生对此两个问题,既然思忖了一宿,想必定有所得。不着急说,……,先叫下人们做些饭食上来,填饱了肚子,然后我再聆听高见。可好么?”

“不瞒主公,你派人来找微臣时,微臣家里刚刚做好了早饭,还没来得及吃,就来到了这里。腹中正是饥饿啊。”

“哈哈。大眼儿,你值班一夜,应该也没吃甚么东西吧?”

三更的时候,鞠胜吃过一次夜宵,不过他肯定不会说,点头笑道:“便叨扰主公了。”

邓舍吩咐时三千,说道:“你现在就去,告诉伙房,便说我有贵客要招待,熬点粥,再拿出看家的本领,好生地炒几个菜,麻利点儿,快些整治好了端来。”平时邓舍的早饭,大多都是只喝完粥,就着咸菜、吃个馒头之类的;今早因了洪继勋与鞠胜,所以特别交代厨房炒上几个菜色。

“是。”

时三千接令而出。

说起伙房炒菜,邓舍倒是忽然想起一事,叹了口气,与洪继勋、鞠胜两人说道:“要说起来,我火上的这几个厨子,其中一个,当初还是姬宗周给我找的呢。这才多少时日?转眼间,物是人非啊!”

邓舍对姬宗周本无好感。之所以姬宗周会死在棣州,细细的想来,其间未尝没有邓舍有意无意推动的因素在内。可是,当姬宗周慷慨战死的消息传来后,邓舍吃惊之余,也不免转变了对他的一些观感。

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姬宗周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大半辈子圆滑处世,却因为姬冲的一番话,以及别的种种原因,在一个面临人生转折口的时刻,居然猛地一下子便就改变了,从“官场不倒翁”变成了一个慷慨赴死的忠臣。

真可谓“世事难料”。

洪继勋与鞠胜也都是颇有感触。

洪继勋倒也罢了,一来,他和原先的邓舍一样,素来看不起姬宗周;二者,他的性子不如邓舍宽厚,对一个人的看法与评价一旦定型,就不会轻易改变,故此,即使会因此产生些感触,却也不会肯说出来。

而鞠胜的性格没有这么偏狭,顺着邓舍的话风,也叹了一口气,说道:“姬大人战死棣州,这真是臣没有想到的。以前王士诚时,姬大人是官,臣是老百姓,地位悬殊,因而臣虽是益都土著,却也与他没有说过几句话;后来,主公入主益都,臣倒是得了他两幅墨宝赠送,不过,除此之外,也并无太多的交集。他阵亡的消息传来后,臣当时真的是震惊非常。”

“人无十全十美。是人,便就总有不足之处。哪里会有没有缺点的人呢?有缺点不要紧,只要能像姬宗周这样,关键时刻不选择错误,做正确的事情,就可以了!看人,看什么?是看风骨!而一个人真正的风骨,却又不是能在寻常小事上看的,只有在关键的时刻,才能让人看清。”

也不知是在发感叹,抑或是说给洪继勋与鞠胜听的,邓舍的这两句话虽然看似有感而发,然而细品之下,却十分的意味深长。

鞠胜颔首说道:“主公所言甚是。韩信受胯下之辱,是没有勇气么?胸有壮志,欲谋大事之人,必会在小事上惜身。王莽谦恭,时人以为仁孝,赞誉有加,然却最终做了篡国这样大逆不道之事。……,主公所言甚是!要想看清楚一个人,确实只有看在关键时刻,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嗯。大眼儿,你方才说姬宗周送过你两幅墨宝?”

“是的。”

“虽然姬宗周如今不在了,但是既有这份交情在,你得暇时,不妨多去他家走走。他的几个儿子,除了一个姬冲,都还小。你暂且替我,多帮着照看照看。”

鞠胜是说了姬宗周曾送过他两幅墨宝,但是他却也说了他与姬宗周并无太多交集。邓舍此时却要求他多去姬家走走,是为何意?很明显,只是在向底下的臣子们表现一个态度。鞠胜多聪明的一个人,岂会不解其意,当即应承下来,说道:“姬冲负了重伤,也不知而今伤势如何了?”

“昨儿下午我才派人去他家里看了看他,恢复得还算不错。虽然还不能下地走路,但是比起前几天,吃饭已经渐多了,精神头儿也好得多了。”

尽管在之前,已有种种的迹象表明,姬冲将会得到邓舍的大用,但是骤然听到这句话,鞠胜心中还是不由吃了一惊,暗自想道:“昨儿下午主公派人去看了姬冲?‘吃饭渐多,精神渐长’。听这意思,还不止看过这一回。老姬啊老姬,你战死棣州真是英明选择!至少,照这个势头下去,姬冲来日的前程,你们姬家来日的荣华富贵,定会远胜你尚在时!”

说话间,饭菜已好。侍女们端上。

读书人吃饭,讲究“食不言”。尽管邓舍、洪继勋、鞠胜都并非迂腐之人,但是除了鞠胜,毕竟腹中都早已饥饿,因此一时间,厅内转入安静,只听得三人吃饭之声。很快饭饱。侍女们重又上来,收拾了碗碟下去。

邓舍殷勤招呼洪、鞠,请他们喝点茶,消消食,然后拾起了方才的话头,与洪继勋说道:“有关单州战后以及辽西、棣州,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洪继勋不答反问,抿了口茶,说道:“主公英明神武,对此两件事肯定是早有看法。微臣斗胆,想先听听主公的意见。”

邓舍有个习惯,不论商议什么事儿,总不肯先说出个人的见解,而是在综合地听过群臣的意见后,方才会做出决定,故此,这会儿虽有洪继勋的一个反问,但是他却仍然不肯破例,没有说个人的见解,只是引了一个臣下的折子,回答洪继勋说道:“前两天,有人给我上了道折子,说的也正是有关单州战后与辽西、棣州之事。”

“噢?不知都讲了些什么?”

这道折子的前边半截,都是在推测单州决战的结局会是怎样,尽管得出了海东必胜的结论,但是观其论点、论据,却都是一些泛泛之谈,没有拿出来说的必要,因此,邓舍便将这前半截忽略不提,把重点放在了后头半部分的内容上。

他说道:“按照这道折子的推测,我军迟早必会取得单州之胜。等到单州获胜后,他建议我,不如就令阿过回师北上,同时命陈平章率领辽阳主力快速南下,然后再从咱们益都出一支军马,走棣州,斜取塘沽。如此,三路军马齐动,争取一鼓作气,把大都拿下!”

鞠胜愕然色变,洪继勋霍然起身,大声地说道:“臣请问主公,是何人给你上了这道折子?”

“怎么?”

“此人该斩!”

“却是为何?”

“此书生空谈,误国之论!若是主公果然按此行事,臣敢预料,不出月余,便就是我海东覆灭之时!”

邓舍哈哈大笑,说道:“先生所料,正与我同!”

洪继勋固执地问道:“是何人给主公上了这道折子?”

“不说也罢!”

“有这种人在朝中,必坏主公大事!不错,主公圣明,这次没有被他误导,可明天呢?后天呢?人非圣人,孰能无过?说不得,早晚会为他所害!此为其一。主公的朝中本应该是群贤毕集,但是现在却有此等人在,若是传出去,恐怕亦会寒了天下有才士子的心!凤凰怎么会肯同乌鸦同栖一枝呢?此为其二。……,因此,臣固请主公,速斩此人!”

“人非圣人,孰能无过”?这句话与邓舍刚才所说的“人无十全十美”,颇有前后呼应之意。洪继勋本是无心所说,但是落入有心人的耳中,不免就会浮起些许异样的心思。鞠胜挑了挑眉毛,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邓舍。

邓舍的表情没有甚么变化,笑着说道:“不可因言获罪嘛。上折之人总也是出自一片公心,是为了海东才给我写的这道折子。若是因此,便将其斩了?以后还会有谁敢上书言事呢?”

洪继勋坚持地说道:“固然不可‘因言获罪’,然而,却也得看看是什么‘言’!主公以为他是出自一片公心,臣却认为他分明用心险恶!如今元室虽微,但是察罕、孛罗、关中,名义上却还都是蒙元臣子!臣敢断言,如果主公果然进军大都,除了会因此而造成察罕、孛罗与关中的团结一致外,定然别无所获!况且,江南群雄林立,无不意在问鼎。主公若是此时贸然与大都开战,于我无一利,对他们却是百利啊!不见昔年小明王、刘福通北伐之事么?若无北伐,怕也无今日之江南群雄!……,这些道理,就算三岁的孩童也看得懂,难道这上折之人偏生就不明白么?主公即便斩了他,也与‘因言获罪’无关,实在因‘其心可诛’!”

随着海东的蒸蒸日上,尤其单州将要获胜,本来就对安丰朝廷并无太多认同的洪继勋,更是半点敬意也懒得给小明王、刘福通了,竟像是称呼敌国一样,开始直言“小明王”三字与刘福通的名讳。

邓舍面色一正,说道:“先生失言!岂可直呼刘太尉的名讳?更不可对主公无礼!”皇宋内部,臣子称呼小明王,并不称“陛下”,而也是称为“主公”。

洪继勋面带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孙仲谋承父兄之余烈,鼎足江东,这样的英雄人物,臣自然会尊敬。如小明王这般,……。”

“罢了!”邓舍打断了他的话,转开话题,说道,“说了半天,先生还没有讲你的高见。快快请说吧,我都等不及了。……,哈哈,哈哈。”

他摆明了不想处置上折子之人。洪继勋再执拗,也没有办法,瞪着眼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很无奈地坐下,答道:“以臣之见,待单州胜后,我军最应该做的,有两件事。”

“哪两件?”

“休养生息。”

“这是第一件,第二件呢?”

“伺机南下!”

120 南下

洪继勋提出的第一条,“休养生息”,不必多说。可是第二条“伺机南下”不免就令人诧异了,邓舍问道:“伺机南下?”

“微臣所说的‘伺机南下’,并不是下江南,而是下淮泗。”

“噢!原来是这个意思。”邓舍站起身,负着手在厅内踱了几步,沉吟着说道,“不瞒先生,其实这几天我也一直都在考虑,在考虑单州战后我军该何去何从。……,也有想过‘南下淮泗’。”

“那主公考虑的怎样?”

“若是南下淮泗,对咱们海东当然有利。浙西,乃鱼米之乡。半省之地,一年的收成甚至就能比得上咱们整个海东。‘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实在是个当之无愧的粮仓。若是能被我军拿下,必将会使我如虎添翼!”

“伺机南下”,说是“不下江南”,只“下淮泗”,实际上,下淮泗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正是为了江南么?淮泗只是一个跳板。如果下淮泗,下一步肯定就是攻略浙西。

“主公圣明!并且浙西不但是个粮仓,更有一个好处,非常的富饶,百姓们都很有钱。主公还记得,咱们尚在平壤时,有一个从松江府来的人么?”

“自然记得,松江沈家的人嘛。咱们还通过他搭桥引线,与沈家做了几笔买卖。就当时来说,对我海东帮助甚大啊。”

“不错,正是!别的不说,就说这个松江沈家。臣闻言,只这一个松江府里,三分地里便有两分都是他家的!田宅跨予各邑,堪称富可敌国!乃至张士诚犒军,都来找他出钱。主公试想,这都富到什么程度了?除此之外,更又有吴江莫氏、常熟曹家,以及丁溪刘、乍浦钟,泖湖谢、上海钱等等豪门巨姓,无一不是家财万贯,富比王侯。”

松江沈家,即沈万三。吴江莫氏,与沈家联姻;常熟曹家,富甲中洲。丁溪刘、乍浦钟,泖湖谢、上海钱等等这些,都是江浙巨姓,换而言之,非常有势力的地方豪绅。

——“上海钱”。这个“上海”,说的就是后世的那个上海,宋末置上海镇,到蒙元初,设上海县。尽管当时的上海还称不上兴盛,但因其沿江临海,来往贸易方便,兼之渔盐业还算不错,所以虽不能比肩大镇,却也还是颇出了几家豪富的。

洪继勋继续往下说道:“臣再请主公试想,若是咱们能占了浙西,就不说寻常百姓了,只这些豪门大户就能给咱们海东带来多大的帮助啊!一个沈万三,几笔买卖,就能帮咱们渡过当初在平壤时的难关;要是更再得了这些豪门之助,主公何止如虎添翼?龙飞九天也不是不可能啊!”

“浙西之富,天下皆知。这些固然是对我海东有利的一面,然而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下浙西,可是对咱们海东也有不少不利的一面。”

“臣当然有想过。不利之处,不外乎三条。一则,主公本与张士诚还算友好,一旦下浙西,便要翻脸成为敌人,也就是说,咱们海东又多一敌。二者,浙西多水,我军多是北人,或会不习惯当地的地形,作战怕会不易。三来,浙西紧邻金陵,此番单州决战,吴国公虽来相助了,但他究竟对主公是怎么一看法,咱们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最明白。下浙西,会不会引起他的疑虑?他会不会给咱们造些阻力?谁都说不准。”

“是啊!”

鞠胜插嘴说道:“以卑职看来,怕是不止这三条。”

“还有什么?”

“我军若是南下作战,察罕帖木儿会不会趁机反攻益都?”

洪继勋晒然,说道:“纵然察罕帖木儿有此意,孛罗、张良弼等怕也会不愿意。”

“怎么说?”

“鞠大人也算博学,难道就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么?”

“什么话?”

“‘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孛罗、张良弼受察罕的压制亦久矣,早有不服之心,奈何力不如人,不得已,暂时偃伏罢了。而今,我单州大胜,察罕数万的精锐尽数被葬送在了济宁。试问,孛罗、张良弼会肯放过这个机会么?特别是孛罗,他刚打了一场败仗,被察罕都打到家门口了,他会不奋起反击么?要知道,他可是一向看不起察罕的。败在一个自己看不起之人的手下,这是何等的屈辱!也许,要是换了察罕,他还可以忍受;孛罗帖木儿,是绝对忍受不了的。”

“正如先生言,孛罗新败,实力大损,纵对察罕有不服,又能如何?”

“糊涂!孛罗虽实力大损,但察罕不也是济宁大败?此消彼长。如果说,以前的察罕有将孛罗彻底吃掉的能力,现在却恐怕就又多费些功夫了。况且,孛罗之父答失八都鲁,当年转战南北,门生故旧遍布蒙元军中。只要孛罗能稍得喘息机会,亦必可复振军威。此外还有张良弼,另外关中的蒙元平章对察罕、李思齐不也是早有图谋了么?再加上他们这几个,……,主公,以臣看来,足够察罕喝一壶的了!”

“先生请继续说下去。”

“如臣适才所言,‘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待到单州战后,主公若是继续遣军向西,必会致使察罕、孛罗、李思齐、张良弼等同仇敌忾,与我相持。臣敢问主公,以我海东目前的实力,你觉得已经足以与察罕及关中群雄决战了么?”

“不足。”

“然也!既然如此,又何必西进,与其相持呢?‘缓之而后争心生’。又如臣适才所言,只要主公不向西进,并且不但不西进,反而南下,放过晋、冀,调转枪头,与张士诚开战。就以察罕、孛罗之仇,以及张良弼、蒙元关中平章的有所图谋,则臣敢断言,他们‘必反斗其间’!”

邓舍在厅门口立住,背着手,观了会儿雨。听着沙沙的雨声,他沉思多时,转过身,对洪继勋说道:“先生请接着说。”

“暂且不考虑南下的不利,只说南下对咱们海东有利的一面。一方面,察罕、孛罗与关中群雄争斗不休;另一方面,咱们海东却多得了一片鱼米之乡,占住了全天下最富饶的地方。臣请问主公,等到那个时候,北地,……,不,不只北地,乃至整个的天下,又还有谁,会是您的对手?”

“先生所言,尽是利处。三条不利,如何是好?”

“不利之第一,若南下,便要与张士诚翻脸,我海东就要少一盟友,多一敌人。可是,浙西,天下之膏腴,主公早晚都是要取的。与其晚,何不早呢?……,臣观吴国公也是一个有志向的人,远非常人可比,而且麾下人才济济,能得将士死力。这样的人,是人杰啊!断非甘居人下之辈,绝对不可小觑。现在,他是处在张士诚与陈友谅之间,且主要的大敌是陈友谅,故而,暂时没有功夫去收拾张士诚。然而,一旦等他腾出手来,却肯定不会看着浙西膏腴之地,却不去占据。……,主公,你又何必一定要等到这个时候呢?岂不闻俗语云:‘先下手为强’么?”

不管朱元璋是不是“甘居人下之辈”,既然洪继勋对安丰朝廷并无臣服之心,那么,在他看来,朱元璋就早晚都会成为邓舍逐鹿中原的对手。因而,他想趁着现在朱元璋没空收拾的浙西的机会,抢先将这块儿占住。

“不利之第二。浙西多水,而我军以北人居多,贸然南下,恐会战不利。这就牵涉到作战的问题了。不错,我海东军中精锐、主力多是北人,在宽广的平原上打惯了,也许会不适应浙西的地形。但是,臣再又想请问主公,咱们是怎么打下南韩的?”

朝鲜半岛上,北地多山,南方多水。南方的水系也很多。

洪继勋这是个设问句,不等邓舍回答,自问自答地说道:“臣相信‘事在人为’!有了征伐的南韩的经验,并且在我军中也有不少的南韩人,比如庆千兴等人的麾下,又且各部水师之中更多有会水的男儿,区区一点浙西的江河湖泊,难道就能挡住咱们南下的道路么?”

“不利之第三,还是吴国公。咱们不懂他的心思,不知道他会不会给咱们设障碍。甚至,等咱们打下浙西后,他会不会反与我海东为敌?这些,咱们都无从判断。但是,以臣看来,却也都并不重要。”

“不重要?”

“吴国公现正屯兵河南,把主力都派去了河南。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对河南确实很有兴趣。如果他的这个兴趣是真的,那么接下来,他就要面对陈友谅、察罕帖木儿两个强敌。一个陈友谅,尚且能兵临金陵城下,逼得他险些出城遁走,再加上一个尤胜陈友谅三分的察罕帖木儿?别说我军下浙西了,就算我军真正的下江南,恐怕他也无能为力,只有徒呼奈何!”

“不错。可是,如果吴国公对河南其实并无太多的兴趣呢?”

“吴国公若取河南,则便是为自掘坟墓;而若是他不取河南,也不打紧。有陈友谅的威胁,他断然不致会敢与主公翻脸!最多了,让给他一些地盘就是。不能独占,便平分秋色。不也是很好么?”

“先生接着说。”

“再有,吴国公的心思咱们都不知道。也许,他迫于一时的无奈,答应了与我海东平分浙西,可是,我军早晚要与察罕决战,待到那时,他会不会在咱们背后下刀呢?以臣看来,这个问题更是荒谬,不值得讨论。”

邓舍与鞠胜都点头称是。

就像洪继勋适才的分析,朱元璋迟早是会取浙西的。如果海东不南下,那浙西更是他的囊中之物。

洪继勋起身,行礼,说道:“臣之策便是如此。该如何行为,尚须请主公决断。”

邓舍思忖许久,先不回答,说道:“先生刚才说,你一个考虑了单州战后,一个考虑了辽西与棣州。休养生息与下淮泗、浙西,这都是单州战后才可以做的事情。至于辽西与棣州,先生有何计较?”

“就像臣在饭前所分析的一样,辽西、棣州这边,进攻大都是断然不可以取的。故此,臣以为,待单州战事结束后,这两路人马一则可以补充南下的实力,二来只需要就地驻扎便可,绝对不要再向大都前进半步,以免刺激到了元廷,反而会搞乱我军南下的计划。”

“你的意思是说,南下为主,辽西、棣州为辅,是么?”

“正是此意。”

南下淮泗、浙西,这是一件大事。一步走错,海东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局。邓舍在厅内转了好几圈,不能决定。洪继勋、鞠胜两个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洪继勋更忍不住,催促说道:“臣言尽此。主公究竟何意?”

“此非小事,且容我三思。”

邓舍抬头,看了看厅外,见不知不觉间,天色已亮,又想了一回,说道:“……,这样吧,快到朝会的时辰了,这件事情,便就放在今天上午的朝会上,让群臣都议议。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到底有什么利,有什么弊,可以再好好讨论一下。”

“主公!世间人多‘因人成事’!真正的军国大事,从来都是两三人议论,一言便可决定的,何需人多?”洪继勋的这点自视甚高,总是改不了的。

“哈哈。反正现在单州战事还没有结束,也不必着急。况且,即使南下,也不可能一下子就下到浙西,中间还有一个淮泗嘛。对不对?先生不必急躁。”邓舍的这个态度其实不错,牵涉到有关海东前途的大事,正该老成持重。

“也罢,主公所言也甚有道理。便依主公。”

洪继勋一心急于求成,邓舍老成持重。离朝会的召开还有半个时辰,他们却都不知道,朱元璋早就做出了北取徐州的决定,常遇春已蓄势待发。

细雨朦朦,凉风习习。厅外院中,花红叶翠。

121 密令

邓舍召开朝会的当天傍晚,单州前线。

战场上的残敌已经大致打扫干净,阵亡士卒的尸体都被搬走掩埋,遗留在战场的上箭矢、断刃也都已收拾完毕。

并且清点了一下俘虏,总计大约六千多人,吴军得了千余,余下的都为燕军所有。这些俘虏非比寻常军卒,其中不少都是元军的精锐。

燕军在此战中统共伤亡两三千,若是这批俘虏能够被消化、改编,不但可以弥补损失,而且还能进一步地扩大燕军的整体实力。故此,赵过对此很重视,在清点完毕后,命令胡忠亲自带队,将他们押送去了泰安。

——投入到单州决战中的元军总共一两万人,为什么只得了六千多的俘虏呢?

因为首先,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带走了一部分;其次,在围歼的过程中,又有很多的元卒就地脱去铠甲、丢掉武器,三五成群的逃走了。燕、吴联军也只有一两万人,用一两万人去包围同样数目的敌人,肯定力有不逮,包围圈不会严密;并且当时联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些负隅顽抗、或者没丢盔卸甲的敌人身上,故此,对待那些逃走的,也就任其逃走了。

反正,真正的精锐绝对不会为了逃得一条性命,就“丢盔弃甲”,狼狈鼠窜。

在经过了一天多的休整后,燕军的主力重新结阵,从大营里边分部开出。有的去了单州东门,有的去了单州北门,有的去了单州南门,分别在各自主将的指挥下,或者挖掘壕沟,或者搭建望楼,有的把云梯铺展开来,有的将火炮、投石机列成阵型。旌旗蔽空,鼓角震天。却已是摆开了攻城的架势。

……

燕营。

中军,帅帐。

赵过刚刚从前线巡视了一圈回来,身上的衣甲、披风都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略微拾掇了一下,自有亲兵奉上热茶。他喝了两口,便这么端着茶碗,走到潘贤二的案前。潘贤二正埋着头,也不知全神贯注地读些什么。

“先、先生在看些什么呢?如此专心致志。”

潘贤二吓了一跳,他入神太久,连赵过什么时候回来的帐中都不知道,忙站起身,就要行礼。赵过伸手拦住,笑道:“与、与先生相识已久,此番济宁大战更是多赖先生之力。却、却为何还是这般生疏客气?”

“尊卑有别,礼不可废。”

潘贤二坚持着行完了礼,这才回答赵过的问题,笑着说道:“卑职还能看什么?不外一些前线各营的军文,斥候、探马得来的情报之类。”

幕僚这份工作,在很多时候都是非常“枯燥无味”的,大量的案牍文件需要阅读,不重要的可以当即批复;重要的,再挑出来,呈给主将观看。

不过,要说以潘贤二的身份,现如今可以说是赵过手下的头号幕僚了,本不需要亲力亲为,大可以交给底下人去办。但是却因为他立功心切,十分渴望能够在前线得到军功,从而再让官职往上升一升,所以,不管大事、小事,全都一肩挑起。

——虽然说出发点不同,但是不管怎样,就“亲力亲为”这一点来说,他倒是与洪继勋颇有相似。

“噢!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么?”

“现在还没有开始攻城,只是在做攻城的准备。所以,前线各部的军文都是些琐碎小事,要么是想多要点兵器,要么就是想多要点军马补充。”潘贤二随手拿起正在看的一道军文,说道,“大人您瞧瞧,这是xiao平章营中写来的。说在决战中,他们营的箭矢消耗太多,……。”

“不、不是已经给他们补充过一批箭矢了么?”

“嗐,嫌不够!想再要五万支。”

“他、他要那么多箭做什么。旄头骑都是骑兵,来、来日攻城,又不需他们主攻。”

“大人,卑职从军这么久,还真从来没见过嫌兵器、箭矢多的将军!”

赵过说的不错,来日主攻,主力是步卒,不是骑兵,佟生养要再多的箭矢也没有用。如果换了是别的骑兵将领提出这等要求,潘贤二一准儿早就回绝过去了,但是顾及佟生养的身份,他试探地问道:“前日决战,旄头骑一军连破鞑子两阵,箭矢、军器的消耗确实不小。来日攻城,说不定又是一场大战。箭矢少了,也确实不行。要不然,便再给他补充些?”

寻常小事,赵过可以讲讲人情,牵涉到军务要事,却是不好通融。

他说道:“前、前日决战,旄头骑功劳确实不小,但是其它各营,又、又有哪个不是消耗严重?泰安送来的补给就这么些,战、战场上的缴获也就那么些,都给了旄头骑,城、城怎么打?给xiao平章营里回文,就、就说俺说的,暂且委屈委屈他们。”

“那么,一点也不给?”

赵过沉吟片刻,心中想道:“xiao平章身份不比常人,若是一点不给,彻底驳了他的面子,未免显得俺有些跋扈。”计议已定,说道:“除、除去给步卒的箭矢补充外,还有多少剩余?”

“不到十万支。”

“才、才不到十万支?”

“按您的命令,给步卒的都是往多了给的,所以剩存的就少了点。”

“……,便再拨给xiao平章营里两万支。”

“是。”

给不给、或者给多少箭矢,这些看似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是对一军之主将来说,却都需要斟酌决定。正所谓“军中无小事”。

说过了这桩,潘贤二又拿出几道文书,相比之下都是比较重要的军文,得需要赵过决定。其中有两道军文,因为刚才赵过在前线见过了他们的主将,所以已经解决了,不过还是需要批复一下,走个程序。

每看一封,赵过口述批文,潘贤二笔走龙蛇。不多时,悉数处理完毕。潘贤二才把笔放下,还没来得及唤亲兵进来把军文送走,便听得帐外一连串的口令声。有人一边报着口令,一边飞奔着来到近前。

两个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说话,转目帐幕口儿。

但见帘幕掀开,进来一人。

赵过认得,却是养由引弓,乃高延世麾下的有名悍将。只见他来入帐内,拜倒在地,高声奏报着说道:“启禀大人,楚丘城已被我部攻下!”

“什、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辰时前后。”

“赛、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虎林赤、赵恒、蔡子英等人呢?可捉住了么?”

“我家将军阵斩虎林赤;赛因赤答忽本就重伤,逃脱不得,被俺擒拿。”

“王、王保保、赵恒、蔡子英诸人呢?”

“虎林赤忠心护主,见当时事急,乔装打扮,扮成了王保保的模样,先出东城门,引开了我家将军。——这也是为何他会被我家将军阵斩。不过,却也因此被王保保走脱。”

“赵、赵恒,蔡子英等呢?”

“我军入城,蔡子英率众顽抗,为苏将军擒获。但是却未见找合格的影踪,想来应是与王保保一起逃掉了。”“苏将军”,说的是苏白羽。

“这、这么说,是没拿住王保保和赵恒了。”

“是,末将等无能,请大人责罚。”

赵过挥了挥手,说道:“不、不过两日一夜间,便能攻陷楚丘,且、且阵斩赛因赤答忽,已算不错。你、你们何罪之有?……,王保保、赵恒逃去了何处?可、可探查清楚?”

“应是往成武去了。”

往成武去了?赵过提到口边儿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幸亏早有布置,在楚丘与成武之间已经安排了傅友德把守。

潘贤二插口问道:“今天上午破的城,……。”扭头望了望帐外,夜色已经笼罩大地,“为何直到现在才来报捷?”

“便是因走了王保保与赵恒,唯恐大人罪责,故此我家将军四出侦骑,希望能将这两条漏网之鱼拿住。因而,拖延了报捷的时间。”

“之前送去给你家将军的军令,可收到了?”

“收到了。我家将军完全依大人的命令,已然就地驻扎楚丘。……,末将是先来报捷的,赛因赤答忽、虎林赤的尸首以及蔡子英等俘虏随后就会由专人送来。”

“好,甚好!潘、潘先生,待蔡子英等被送来后,就、就拉着去游游城,绕着城外转上几周,让、让城里看个清楚。连着赛因赤答忽与虎林赤的脑袋,也、也一起悬挂出去。好让阎思孝知道,他、他们已没了援军。”

“是。大人此真妙计也。所谓‘攻心为上’,又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妙哉,妙哉。”

对潘贤二的马屁,赵过一笑置之,正了颜色,下令说道:“高、高延世部尽皆骑兵,用来守城不免大材小用。传、传我军令,调一营步卒立即赶去楚丘,接、接替防御。养由引弓,……。”

“末将在。”

“你、你也立即回去楚丘,告诉你家将军,等、等接替防御的步卒到后,你们便回来营中吧。来、来日攻城,也许还要用得上你们。”

“是!”养由引弓高高兴兴地应了,行个礼,转身出帐,大步而去。

见他去后,赵过低头寻思了片刻,复又说道:“王、王保保是上午逃掉的,现在已是晚上,也、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再传我军令,速去傅友德处,问、问知详细,看有没有将王保保、赵恒等人拿住。”

赛因赤答忽虽死,但是王保保的身份比赛因赤答忽更重要。而且,自入济宁来,大小仗算在一处,赵过与王保保交手已不下十几次,对这个与自己年岁差不多的敌人,他颇是忌惮。

不错,他仗是打胜了,可对王保保的韧性与耐性,却也是着实领教了。

要知道,王保保不过二十来岁。试问,有哪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能够如此的不折不挠?

从巨野战败,一直到单州战败,接连多少次的败仗,居然都不能打垮他!

巨野败后,坚守单州,不但坚守,还敢出来野战!

单州又败,逃去楚丘,一两万的军马只剩几千。但是当高延世去时,却仍不肯投降,率领着一班斗志早无的残兵败将,竟然还能够坚持一日一夜,直到昨夜五更城池才被攻陷。

城池破了,仍不肯放弃,趁混乱出城,又直奔成武而去。

他去成武干什么?如果只是想逃掉性命,去哪里不好?偏生就往成武去了!很明显,还是不气馁,不放弃,想重振旗鼓,呼应单州城里的阎思孝,再与燕军决战。

这等韧性与坚持,赵过自问,若是换了他,恐怕都不一定能做到。

潘贤二看出了赵过的心思,笑道:“王保保虽察罕养子,毕竟年少,也没经历过多少的战阵,用兵之道,远逊察罕,更是远远不及大人。如今他单州兵败、接着楚丘兵败,早已成了败军之将,狼狈如丧家之犬,仓皇不能自安。……,纵然一时被他走脱,大人又何必太过在意呢?”

“不、不然。王保保或许因为年少、缺少经验,所、所以在用兵上有些火候不足。但是,所向克捷,未、未必便是真英雄;屡摧不衰,方、方才可称好男子。……,王保保,便、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潘先生,俺、俺也不瞒你,一日不见王保保,俺、俺一日便不能心安!”

“英雄重英雄”,也只有英雄才能识英雄。有句话说,敌人往往比你自己还了解你自己。赵过与王保保之间就是如此!

他给潘贤二说的实话。真的是如果捉不住王保保,如果没有王保保的确切消息,他便真的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潘贤二恭恭敬敬地应道:“既然如此,请大人放心,卑职这就派人去问傅将军。”

……

夜色渐深,细雨迷离。

吴营。

中军,帅帐。

赵过与常遇春协商后,仍把单州城的西面给了他们,来日攻城,此处便由他们负责。所以,吴军的大营还是扎在了城西。

有道是:“礼尚往来”。前天晚上,常遇春以赌输的名义宴请了赵过,故此,昨天晚上,赵过回请了他。一席酒着实喝了不少,饶是常遇春量大,早晨起来时也是头疼了半晌,到中午时分才算回过了劲。

这会儿,他刚吃过晚饭,正在帐内与冯国胜挑烛说话,蓝玉急冲冲地撞了进来。

“何事大惊小怪?”

“不好了!哥哥。”

“怎么了?”

“俺刚才在营外巡逻,看见一彪军马出了燕营。”此时虽已入夜,但正因为入了夜,燕军的动静才能被看得更加清楚。因为军马出营时,打起的有火把,就像一条火蛇似的,尤其在雨夜中,隔大老远都能瞧见。

“这有什么好惊奇的?眼看攻城就要开始,有些人马调动不足为奇。”

“俺本来也这么想的,可是却见那彪军马没去前线,而是往楚丘方向去了!”

“往楚丘去了?”

“是啊!所以俺赶快过去,装作路遇的样子,和那彪军马的将校聊了两句。哥哥,你猜怎么着?原来高延世已攻下了楚丘城!这彪军马正是过去接防的。”

常遇春与冯国胜对视一眼,两人皆霍然起身。

……

时间倒放,便在吴营中蓝玉刚刚闯入中军帅帐的同时,有一个人也趁着夜色,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燕军帅帐。

此人来到帐内,二话不说,取出一个蜡丸,递给赵过,说道:“主公密令。”

122 暗争

吴营。

中军,帅帐。

常遇春皱着眉头,说道:“看样子,燕军是吃定楚丘了。却也奇怪,正值将要攻打单州之际,小赵却为何对楚丘这么感兴趣?先派高延世过去,倒是好理解,是为了追拿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但是既然已经攻陷城池,想必也已拿下了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却为何又遣军过去驻防?”

回过味儿来,冯国胜与蓝玉也都是觉得奇怪。

蓝玉说道:“莫不是他们知道了我军的意图?”

冯国胜连连摇头,说道:“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取楚丘之事,只有你我几人知道,就连咱们军中的士卒、寻常将校都不知道。小赵就算再聪明,再能签会算,难不成他还能未卜先知么?……,他肯定不会知道我军的真实意图。”

蓝玉想来想去,觉得冯国胜说的有道理,赵过确实没有可能知晓吴军想要取楚丘这件事情!但是,既然他不知道?蓝玉满头雾水,莫名不解地说道:“却又为何遣军去驻防楚丘呢?……,正如哥哥所言,现下正当将要攻打单州之际,断无分兵的道理啊。”

常遇春挠了挠头,骂句脏话,在帐内走了几步,来到垂帘前,掀开帐幕,往外边瞅了瞅,见夜色已然深沉;向东北方望去,遥遥可见燕军的主力大营里火光燎天。他转过身,做出了决定,说道:“赵过个结巴子,当我这俺子是呆鹅!以为咱吴军上下都是不顶龙哉?没的说了,召军议!”

常遇春是安徽怀远人,这一生气,本地话就出来了。

“我这俺子”,老子的意思。“呆鹅”,傻的意思。“不顶龙”,没用、没能耐的意思。“不顶龙哉”里的这个“哉”字,和前头“结巴子”里的“子”字,则是怀远人说话的习惯,常常会在一些句子的末尾加一个“哉”字,同时也习惯在一些词儿的后边加一个“子”字。有时还会在语句中加一个“之”字。比如说“蜡烛亮”,就会说“蜡烛亮之哉”,很有古韵。

冯国胜、蓝玉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忽然决定召开军议是什么意思。冯国胜问道:“开军议?”

“燕军此举太过诡异!派高延世去打楚丘时,还主动来给我这俺子提了一提;再遣军马过去驻防,却就吭也不吭一声了!不管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咱们的真实意图,取徐州这件事,必须要尽快展开了!”

“怎么展开?”

“先将此事告之诸将,然后再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常遇春大步流星,走回案几后头,坐将下来,摸了摸腰边的短剑,又补充说道:“楚丘倒也罢了,没能占住就没能占住。徐州可是非同小可!临来济宁前,主公千叮万嘱,交代一定要把它拿下。万一有所闪失,万一赵过个结巴子再做出点咱想不到的事?你我复还有何脸面再回金陵,去见主公哉!”

冯国胜、蓝玉齐齐拜倒,说道:“大人言之甚是!末将等这便召集诸将来开军议!”

……

常遇春这边召开军议暂且不说。

却说燕军帅帐里,有一人风尘仆仆地来到,与赵过才一见面,不及叙礼,先拿出一个蜡丸交给他,说道:“此为主公密令。”

赵过小心地将之打开,取出一封军文,细细看过了,递给潘贤二。这送信的使者,他认识,不是别人,正是大眼儿鞠胜。

一边让座,命亲兵上茶;赵过一边笑道:“鞠大人是从益都来的么?”

“正是。”

鞠胜指了指潘贤二正在看的密令,说道:“这道密令是在今天早上的朝会上刚决定的。当时没等朝会散,主公就亲手写了这道密令,并从王府的马苑里挑选了十匹千里驹,命令卑职带两个随从,直接赶来了前线。”

赵过面色微动,说道:“原、原来大人是早上才从益都出发?”

听帐外更鼓,现在还不到三更,前后只用了八九个时辰,居然就从益都赶到了单州。这其中虽有燕王府千里驹的作用,但也可以想象,在这一段时间里,鞠胜必然是人不离马、马不离鞍。

“鞠、鞠大人可吃饭了么?”

“不瞒大人,从上午离开益都起,一直到现在,除了路上吃过两个冷馒头,此外滴水未沾、滴米未进。”

赵过忙叫亲兵下去备饭,走到鞠胜位前,亲手把茶碗帮他端起,说道:“鞠、鞠大人辛苦了!且先喝些茶水,润、润润嗓子。”

遍数益都群臣,武将出外,文官里也就是鞠胜了,换了任何一人都不能像他这样,能做到连着好几个时辰马不停蹄。

见赵过奉茶,他也不客气,接过来,牛饮也似,连着喝了好几碗。本来就饿,茶水一洗肠胃,越发饥饿,肚子里咕噜噜响。赵过一叠声催亲兵快些上饭。鞠胜抹了抹嘴,把沾在嘴唇上的两片茶叶弹掉,丝毫不见疲惫地说道:“吃饭不急。赵大人,密令你看过了。不知有何打算?”

借这功夫,潘贤二也已把密令看完,还给赵过。

赵过重新又看了一遍,说道:“按、按密令里的意思,主公是想要?”

“不错!”鞠胜转目,看了看帐内的侍卫与其它幕僚。

赵过了然会心,吩咐他们退下。一时间,帐内只剩下了他、潘贤二与鞠胜三人。

鞠胜这才接着说道:“在清晨的朝会上,争执得很激烈,有几位大人是坚决反对此议。不过最终,因了洪先生的有理有据,以及刘名将、方从哲诸位大人的支持,主公还是接受了此议。因为考虑到赵大人您已经击败了赛因赤答忽与王保保的主力,怕如果密令送来得晚了,会赶不上在您撤军前作出部署。故此,主公才令卑职速速将此密令给您送来,给卑职的期限是五更前。”

“现、现在不到三更,鞠大人提前送到了。”

“临来前,主公交代卑职,说等把密令送到后,先问问赵大人您的看法。不知大人何意?”

赵过从密令上挑出两句,念道:“攻、攻克单州后,不必着急回师,可遣一支军马南下,取徐州。”念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鞠胜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他,等他回答。

……

吴营。

中军,帅帐。

上至冯国胜、蔡迁、蓝玉,下至副千户以上的众将校,济济一堂,分列左右。常遇春踞坐当中,环眼四顾,说道:“……,具体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军此番北渡黄河、驰援燕军,其实只是个障眼法。按主公的话说,这叫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咱们真正的目标所在,乃是徐州!”

话音未落,帐内闹成一团。

许多人同时开口,声音碰在一起,混乱不堪。只听得“嗡嗡嗡”,谁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常遇春不耐烦地拍了拍案几,说道:“嚷什么嚷子?有什么话,一个个讲!”点了比较靠前的一个千户,命令道,“你先说。”

这千户上前一步,抱拳躬身,行礼说道:“大人,主公的命令咱们自然该无条件执行。只是,前日单州激战,各部都伤亡不小。就说末将营里,满员八百四十二人,而今还能走动、还能上阵的只剩下了六百来人。”

常遇春不等他说完,打断了,说道:“俺明白你的意思。六百来人怎么了?六百来人就不够取徐州了么?郑大虎啊郑大虎,俺一直以为你胆大包天,却没想到,你也有胆小如鼠、畏敌如虎的时候?”

“末将不是这意思!”

“你且退下。”常遇春先不理他,顾盼余人,问道,“还有谁是和他想法一样的?”

与这千户郑大虎想法一样的将校还真不少,连着两三人都表示赞同。并且,尽管剩下的几个将校没有说话,但却是谁都能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犹豫不决”四个字来。也不怪他们。常遇春此次只带了五千人,伤亡千余,再去打徐州?谁心里会不打鼓?徐州是什么地方?淮泗重镇!

常遇春“哼”了声,嗤笑说道:“就知道你们这班猴崽子们会没胆子!哈哈,哈哈!……,主公真是把你们看得清清楚楚,与俺言道‘闻取徐州后,诸将必惊’。亏了当时俺还夸下海口,说必不至如此呢。”

蓝玉瞧了常遇春一眼,心中想道:“哥哥这是在用激将法了。”

果然,诸将听过此话后,一个个都涨红了面皮。

郑大虎再度出列,说道:“末将绝非害怕!只是大人,凡事要量力而行。我部五千人,经过前日一战,十停里已经折损了两停。再去打徐州?怕会力有不逮啊!以末将看来,主公的命令当然要执行,但还需细细商议。”

“商议甚么?‘西瓜皮擦屁股,越擦越黏糊’!越是商议,越是商议不出个子丑寅卯。我意已决,即日内便取徐州!”

“即日内?”

“不错!”

什么是“即日内”?诸将都是迷茫,有的暗自想道:“总不会是明天就去打徐州吧?”

常遇春大马金刀地坐在位上,说道:“尔等且放宽了心。主公既然已经明知你们肯定没有胆子,不敢去打徐州,那么,岂会没有后手?……,冯将军,请你把主公的取徐州的计策与诸将讲一下吧。”

冯国胜应诺,出得班列,转身面对诸将,咳嗽了声,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等他说罢,吴军诸将无不喜形于色。

……

燕营。

中军,帅帐。

赵过折起密令,小心放好,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既、既是主公已经决定的事儿,赴汤蹈火,俺、俺也会将之办好!对此议,俺、俺并无异议。”

他没有异议,不代表别人没有异议。

潘贤二迟疑了片刻,起身说道:“卑职倒是有点不同看法。”

他这一有“不同看法”不打紧,鞠胜顿时不由吃惊,心中想道:“早就听说老潘已被主公整治得服服帖帖。倒也古怪,此时却如何忽然有了胆色来反对主公与洪先生、以及赵大人都同意的事情?”偷觑赵过的神色,见也是微微诧异的模样,当下问道:“潘大人有何不同看法?”

123 争徐

注意到鞠胜的异样表情,潘贤二晓得是误会了自己,忙笑着说道:“主公英明天纵,对南下之事,卑职与赵大人一样并无异议。只是在对何时南下,以及怎么攻取徐州上,卑职有一点小小的不同看法。”

“噢?潘大人请讲。”

“卑职细细看过了这道密令,主公的意思?似乎是想要等到攻下单州后,然后再南取徐州。鞠大人,是这样的么?”

“对,是这个意思。”

鞠胜想起了点什么,补充说道:“今早的朝会上,倒是有一两位大人提出,说‘兵者,诡道也’,不如趁打单州的机会,先取徐州,此是为‘暗度陈仓’,如果这样做的话,想来定会省去不少的力气。不过,因为目前而言,毕竟单州才是重中之重,所以,为稳妥起见,主公并没有采纳此策。”

潘贤二笑了笑,拱手抱拳,向着益都方向行了一礼,说道:“主公英明!说到底,南取徐州毕竟是咱们海东的下一步战略,当然不能影响到现在的单州决战。不过,以卑职看来,这却也是因为有两个情报还没有传到益都,故此,主公才会做出这个决定。”

鞠胜有点不解,问道:“大人何意?你所谓‘有两个情报还没有传到益都’是什么意思?哪两个情报?莫不成?是前线又出现了变化么?”

“正是。”一边回答,潘贤二一边看向赵过。

赵过点了点,对鞠胜说道:“确、确实出现了两个变化。潘先生,你、你接着来说,都告诉鞠大人吧。”

“是。”

潘贤二恭恭敬敬地应了声,这才接着话题,继续往下说道:“这两个情报,一个是楚丘已被高将军攻克,擒住了赛因赤答忽、蔡子英等人,并阵斩了虎林赤。”

“拿住了赛因赤答忽?”

“不错。”

鞠胜大喜,急急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天傍晚,才刚刚得到的消息。”

“可送去益都了么?”

“得到消息的同时,赵大人便选了快马分两路,一路送去泰安,一路送去益都。”

“好,好,真是个好消息!哈哈,赛因赤答忽这一被擒,攻克单州指日可待啦!……,王保保呢?没捉住么?”

“被他逃掉了,至今尚下落不明。不过,赵大人也已派人去四处打探了。”

鞠胜抱拳行礼,笑着与赵过说道:“巨野大胜、单州野战大胜、今又生擒赛因赤答忽,赵大人,您自孤军深入济宁以来,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啊!并且所立下的这几个功劳,可都着实不小,皆为天大之功也!如今,单州城陷,想必也就是这三两天的事儿了。待攻克单州后,再南下徐州!啊呀,卑职实在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是可恨,当初没能随大人一起出军,要不然,也能小小的沾点您的光呀!……,哈哈,哈哈。”

赵过谦虚地一笑,说道:“这、这都是将士用命,并多倚仗有潘先生的妙计。天、天大之功,实不敢当。”

“大人太过谦逊!”

说了几句,鞠胜拾回话题,又问潘贤二,说道:“大人说有两个情报,此为其一,其二呢?”

潘贤二转顾左右,吩咐帐内的人都退下,然后方才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第二个情报是有关吴军的。”

当他吩咐人退下时,鞠胜就已隐约猜到这第二道情报必为隐秘之事,再等听了他这短短这一句话,不由面色微变,精神顿时高度集中,说道:“是有关吴军的?吴军怎么了?”

当下,潘贤二将那日蓝玉闻“楚丘”而色变的事情讲了一遍,并又将赵过去吴营,对常遇春说起“楚丘”,常遇春却面色不动的事儿也讲了一遍。鞠胜蹙起眉头,说道:“蓝玉闻‘楚丘’而色变?常遇春面色不动?”

“是呀。”

鞠胜低头寻思片刻,问赵过与潘贤二,说道:“赵大人,潘大人,您两位对此是怎么看的?”

“卑职分析,吴军必有阴谋。但到底是什么,却因为情报不足的关系,一时也难以搞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回吴军不辞千里地来驰援咱们,肯定没有那么单纯;而且,他们的阴谋极有可能和楚丘有关。”

鞠胜又仔细想了会儿,颔首说道:“潘大人,你说得不错。蓝玉年轻,沉不住气,所以闻言色变;而常遇春有城府,故此若无其事。但两下比较,反而越发衬出常遇春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正所谓‘欲盖弥彰’!”

赵过说道:“不、不错,俺与潘先生的分析也是如此。只、只不过,吴军之所图谋者究竟为何?眼、眼下,却还没有搞清楚。”

“楚丘,小城也,地临黄河,处济宁最南。说实话,这个地方不但小,而且也没有太大的价值。吴军跑这么老远过来,绝不会仅仅是为了此地!所以,卑职推测,它肯定还有更大的图谋。”

“那么,它的图谋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潘贤二与赵过早已考虑多时,但他们毕竟不是吴军肚里的蛔虫,所以怎么推测,也是推测不出来。猜倒是猜了好几个,但无一可以肯定。潘贤二拿起密报,说道:“以赵大人与卑职的分析,吴军更大的图谋有可能是想在黄河以北占个据点;也有可能是想呼应徐达一路西进河南。同时,也还存在着另一个可能。”

“是什么?”

“那就是吴军也想要徐州!”

“吴军也想要徐州?”

潘贤二的确是个人才,从一丁点的蛛丝马迹入手,经过这两天的长时间琢磨,居然竟就把吴军的真实意图给猜了出来!虽然他还不能确定,但已经很了不起了。

“然也!”

鞠胜走到悬挂在帐中的地图前,拿起了一支笔,指点说道:“大人您请看。……,这里是金陵,这里是徐州,这里是楚丘。这里是济宁路。从金陵到济宁路,中间相隔徐州等地,这些地盘现今多在张士诚的手中。吴国公就算再傻,他也不可能隔开张士诚,跑来咱们济宁路占一块儿飞地。由此,可以排除吴军的真实意图是想占据单州等济宁南部。”

“嗯,言之有理。你接着说。”

“既然不可能是想占据整个的济宁南部,那么,吴军为何对一个小小的楚丘这么感兴趣呢?……,大人您再请看,这里是楚丘,这里是徐州。这两个地方隔黄河而相望,彼此之间的距离并不太远。那么,卑职就想,吴军的真实意图,会不会其实便是徐州呢?”

“为何是徐州?你刚才也说了别的可能性,也许是只想在黄河北岸占个据点?或者是想呼应徐达入河南?”

“正如卑职适才的分析,吴国公不可能跑这么远,来在咱们济宁占个飞地,所以,‘只是想在河北占个据点’一说,并不怎么成立。而若是‘想呼应徐达入河南’,就算它占个楚丘也没有用啊?用来做后勤补给之地么?楚丘能给它补给些什么?用来看护侧翼么?有咱们海东在,他的侧翼铁定安全,还用得着多此一举么?再说了,一个小小的楚丘,最多驻军千许人,也看不住什么侧翼啊!所以,卑职以为,这两个可能不能说没有,但是确实可能性不大。”

“那徐州?”

“徐州就不一样了。”说起军事,此正潘贤二之长,他侃侃而谈地说道,“首先,还是卑职适才所说,徐州与楚丘隔河相望,且两地相距并不太远。其次,若是徐州被金陵占据,则对金陵可谓大大有利!

“……,鞠大人您请看,徐州在山东之下,在浙西之上,地处要冲,战略地位十分重要。金陵若得徐州,首要一个,张士诚肯定就要被吴国公压制得死死的,再无翻身之日。

“其次,有道是‘自古彭城列九州,龙争虎斗几千秋’。宋人陈无已云:‘彭城之地,南守则略河南、山东;北守则瞰淮泗,故于兵家为攻守要地’。东晋时人更认为‘彭城之得失,辄关南北之盛衰’。由此可见徐州之重要!别的不说,姑且不提得了徐州后金陵可压制张士诚,只‘南守则略河南、山东;北守则瞰淮泗’一条,便已经足够吴国公竭力来取了!”

彭城,即徐州的古名。

鞠胜细观地图,许久,喟然叹息,说道:“先生真明察秋毫,分析得实在鞭辟入里。”

“岂敢岂敢,大人谬赞。”

“……,先生所说之‘两个情报’,俺已经知道了。那么,以先生以为,取徐州之策该做些怎样的变动才为好呢?”

“卑职的一点浅见,不管吴军是否想暗中图谋徐州,如果咱们真的想取徐州,最好立刻就开始行动!”

“立刻?”

“首先一个,赛因赤答忽已被我军生擒,王保保虽然暂时还不知下落,但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谅他一个逃遁之败将,手下缺兵少卒,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了。正如鞠大人所说,单州之城克,必在旦夕之间!可以说,已经是十拿九稳了。故此,对单州城之攻势,其实现在反而不用着急。”

“不用着急?”

“然也!正可趁此机会,来一个‘声东击西’。明面上,大张旗鼓地包围单州;暗地里,遣一支精锐径去徐州。以卑职料来,徐州守将定无所备,取城必在反手之间!肯定十分的轻而易举。”

“可是,徐州乃是一座大城啊。”

“城池再大,又有何用?守城者,人也。想我单州野战,敌我数万精锐在雨下鏖战,从辰时起,直入夜方息。战斗的程度是如此的激烈,消息肯定早已也就传去了徐州。徐州的守将定认为我军疲惫不堪,继续休养;就算不修养,下一步也绝对是继续进攻单州;况咱们海东与张士诚也从无交兵,算不上敌对的关系,综合种种,他们一定是不会有防备的。……,彼无备而我有备,有心算无心。兼且我军挟大胜之威,又何愁不胜?”

鞠胜沉吟不决,说道:“先生说的很有道理。可是?”他转目去看赵过。

刚才这么半天,多数时候都是潘贤二在说话,赵过很安静,但该说的都说完了,需要到做出决定的时刻,还是非他不可。

不错,按照潘贤二的分析,围单州而不打、遣军急袭徐州,看起来确实是最正确的选择。

但最正确的,却不一定就是可以做的。战场上的局势往往疏忽万变,尽管这会儿看起来,似乎先取徐州最有利,可是谁又能保证不会出现变化呢?万一出现变化,徐州没打下来,单州也没打下来,这个责任谁负?

一个弄不好,“大功”就变成了“大过”!

鞠胜和潘贤二都看着赵过,帐内很静。

赵过坐在座椅上,面如沉水,他看了会儿地图,然后移开视线,一一扫过鞠胜与潘贤二的脸,很平缓地说道:“俺、俺赞成潘先生之议。”

鞠胜好心提醒他,说道:“潘先生的意见是‘立刻’出兵。如果‘立刻’出兵,肯定无法知道主公的意见。赵大人,若是主公?”

“主、主公若有责罚,本将一人担之。”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句话说起来简单,真的做起来,没有几分担当的人却肯定是做不来的。

潘贤二接口说道:“卑职说是‘立刻’出兵,其实估算下来,最早出兵怕也得到明晚了。总要选出主将、定下来奔袭的军马,而且也还不能白日出动,以免惊动吴军。……,赵大人,不如咱们今夜就送信去给主公,如果来回得快一点,也许明晚就能接到回文呢?”

潘贤二不比赵过,他可不敢承担这个责任。虽然在分析时他滔滔不绝,并且赵过也说了“若有责罚、一人担之”,然而真到事头儿上了,赵过真的决定这么做了,他却又有些忐忑不安,直觉心中打鼓。

赵过一笑,说道:“今、今夜便送信给主公,这个自然。不、不过,不论明晚能否接到主公回信,取徐州,就、就这么定了!”

124 徐州(上)

——

一锤定音,便就此决定了明日晚上出军徐州之事。

大方向一定,其它的诸般细节,比如送信去给益都、保密工作等等自有潘贤二等人负责,而赵过身为主将,需要做的一个是统筹全局,另一个自然便是选择带军的将校与参与奔袭的营头。而至于鞠胜,他披星戴月的赶了一天半夜的路,吃过饭后,腹中一饱,不免困倦,便且先去休息。

他们这边做出了决策,开始着手进行;而吴军那边,却还正在激烈的争执讨论之中。

……

常遇春与诸将说道:“即日内便攻取徐州!”

诸将都是迷茫,有的暗自想道:“总不会是明天就去打徐州吧?”

常遇春岂会不知道诸将心思?他一眼扫过,便就猜出了这干将校的顾虑,言道:“早知尔等胆小如鼠,主公早有定计。”与冯国胜说道,“冯将军,就请你把主公的取徐州的计策给他们讲一下吧。”

冯国胜应诺,出来班列,转身面对诸将,咳嗽了声,不慌不忙地说道:“此番我部北渡黄河,临行前,主公特别有嘱咐,说驰援燕军、不管单州之战是胜是负,都倒也罢了,但是这徐州,却必须是要拿下的!”

帐中诸将安静下来,认真听他讲说。

“众所周知,徐州,乃是一座大城。尽管这城中的守将、守军都曾是咱们的手下败将,但既然他们坐拥此城,便是占了地利。我部兵少,也正如你们的疑虑,现在可战之兵只有四千来人。如何用这四千来人去取下徐州?首先一个,硬攻硬打显然是肯定不行的。那么,该如何行事?”

郑大虎诸将说道:“正想请教将军妙策。”

冯国胜一笑,说道:“妙策确实有,不过却不是俺想出来的,……。”瞧了瞧常遇春,“也不是常大人想出来的,而是刘先生想出来的。”

刘先生,便是刘基刘伯温了。正如诸葛孔明初出茅庐时,很不得关羽、张飞的待见;这刘伯温初入金陵时,金陵的诸将对他也都是半点尊敬欠奉。然而,却又正如诸葛亮在博望坡一把火烧出来了威风,刘伯温也是同样如此,在经过多次的献计后,也逐渐赢得了金陵诸将的敬意。

朱元璋称呼刘伯温等人,从来都是只敬称“先生”,而从不直呼其名;故此,徐达、常遇春、冯国胜等也如此这般地称呼他。

听是刘基的计策,帐中主将都上来了兴致。郑大虎问道:“噢?却不知刘先生有何妙策?能用咱们四千来人取下徐州大城?”

“这计策说来简单。我部既已渡河北上,与王保保鏖战单州,且咱们北上的军马不多,只有五千人;那么,徐州守将定无防备,绝想不到咱们的真实意图居然会是攻打徐州!趁此机会,杀个回马枪,就战机上而言,我部实已占了先筹。”

“这个俺们都懂,具体的战法呢?就算咱们占了再多的先筹,就算徐州的守将再无能之辈,毕竟徐州是个大城,各种防御设施齐备,若无奇策,怕是难以一战而克。如果拖延时日,咱们只四五千人,定难功成。”

“不错。所以,刘先生认为此战,咱们应该智取,而不应力克。”

“如何智取?”

“简而言之,先用疑兵之计赚其出城;继而再用疑兵之计抢占其城。”虽然是“简而言之”,但冯国胜这话说的也太简单了,诸将皆面面相觑。郑大虎壮起胆子,说道:“末将等愚昧,还请将军细说。”

“等单州战罢后,放出风声,便说燕军宴请我部,要大乐三天。然后如此如此,来至徐州城下;接着这般这般,诱其出城;最后再如此如此,攻克其城!”

将刘伯温的计策说罢,诸将无不欢喜,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都说道:“若按此策,取徐州易如反掌!”

正欢喜间,郑大虎忽然想起一事,退去笑容,偷觑一眼常遇春的神色,犹犹豫豫地说道:“刘先生此计,固然是为好计。只是,大人?”

“怎么?”

“却是说的‘等单州战罢后’,再叫咱们取徐州啊!现如今,单州城池还没有能攻下,而按大人您的意思,在‘即日内’我部却便要南下,这,这?岂不是违背了主公的命令?”

常遇春皱起了眉头,说道:“大丈夫行事,当临机应变。今日咱们牟图者,乃是为关系到金陵王气的大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主公虽有‘待单州战罢后再取徐州’的命令,但是现今前线所发生的变化,主公却并不知道。又岂能因此而坐视良机消逝,而竟至功败垂成?”

郑大虎还是迟疑,说道:“但是?”

“但是什么?你不必说了!俺知道你在怕些什么!什么是忠心耿耿?不是死守命令便可称为忠心耿耿的!男儿行事,不可没有担当!俺今日‘临机应变’,其实才正是忠诚。主公英明神武,肯定会知道俺的心思。即便有所怪罪下来,俺一力承当就是,必不致令诸位受罚。”

郑大虎还是担忧,嘟嘟囔囔地说道:“可是,大人,……。”

常遇春没了耐性,勃然大怒,拂袖起身,斥道:“军令有所不从。岂可坐失良机,不渡河击之哉?违令而获利,难道不比无法完成任务好么?南下黄河、攻取徐州,这件事,便就这么定了!冯将军,蔡将军,……。”

冯国胜、蔡迁应道:“在。”

“你们这便下去着手准备,等到明天晚上,咱们就悄然无息地拔营南下。”

两人齐齐应命。蔡迁想了一下,说道:“大人,即日南下当然是应该的,不过郑将军疑虑的也是。咱们现在正配合着燕军攻打单州,如果明天晚上悄无声息地就南下了,势必会空出单州西边这一个缺口,如此一来,燕军便不能形成对单州的包围了。会不会?因此而引来燕王的不满?”

如果因此引来邓舍的不满,北上驰援这个人情就白做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一边是燕王的不满,一边是可能失去徐州。老蔡,你选哪个?燕王的不满,可以再说。若是失去徐州,说说就能行了么?”

“是。大人说的是。”

“这样吧。明晚南下前,我会留下一封信,放在帐中。自会好好与赵过、燕王解释。不论他们会怎么想,至少我军没少了礼节。”

蔡迁点了点头,说道:“便依大人所言。”

……

赵过、常遇春,这燕、吴两军的主帅,尽管一个结巴,一个嗜杀,但能在乱世之中坐到这个位置,却没有一个是傻的,分别从种种的蛛丝马迹中,都看出了对方的诡异之处。也是因为各怀心机,所以一前一后,又都分别当机立断,做出了决策。而且居然决策还是一样:皆为明晚南下!

真不知道,等到明天晚上,两支部队出了营,半路上碰见,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

1,诸葛亮在博望坡一把火烧出来了威风。

博望坡之战,是刘备所为,其实和诸葛亮没有关系。

124 徐州(下)

——

只不过,却因为潘贤二的一时醒悟,这种半路上两军相遇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在他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儿后,一个人在帐篷里琢磨了会儿,匆匆忙忙地去帐外营中找到了正在挑选出征将校的赵过。

“大人,卑职忽然想起件事儿。”

赵过正在和佟生养、胡忠们说话,闻言转头,问道:“什、什么事儿?”

潘贤二看了看诸将,说道:“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赵过跟着他往边儿上走了几步:“先、先生想起什么了?”

“大人,您也知道,据卑职的分析,吴军之真实意图很有可能也是徐州。咱们的部队调动,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我军与吴军两座大营的相距只有几里地,估计用不了多久,吴军就会知晓。到的那个时候,如果吴军知道了咱们要去取徐州,而他们的真正目的又真的是徐州,您说,他们会不会?”

“会、会怎样?”

“当然,与我军翻脸肯定不会。但,会不会立即拔营,赶去徐州,与我争夺呢?”

还真别说,极有可能会是如此。赵过沉吟片刻,说道:“先、先生说的有道理。”

“若是果如卑职分析,吴军闻讯后,真的就立即拔营,也往徐州赶去的话,大人,咱可也不好拦他们啊!而又说了,若是便这么放任他们离去,到了徐州城下,一边是我军,一边是他们,恐怕麻烦可就要大了。”

“先、先生的意思俺明白。那以先生之间,咱、咱们该怎么办?”

“一个字:拖。只要能把吴军拖住,也不用拖不久,三两天便足矣!”

赵过摇了摇头,就以常遇春的性子,性如烈火,他的真实意图不是徐州倒也罢了,若真是徐州,别说拖三两天,能拖住一天也是难上加难。吴军执意要走,燕军能怎么办?还能包围住不让走么?这要传出去,可太损海东的名声。人家吴军千里来驰援,临了,却竟得到如此的对待么?

“三、三两天难。不过先生说的也不错,确、确实该拖一拖他们,但能拖住一夜,依、依俺看来,已经算是不差了。”

“只拖住一夜?时间怕是不够。”

赵过低头思忖片刻,做出了决定,将刚才在帐中做出的决策改变了一下,说道:“这、这么着,咱们提前一下出军的时间,改、改在明晨出发。然后,俺、俺再想办法,把吴军拖到后天。”

“改在明晨?那岂不是吴军很快就能知道?还如何拖延?”

如今是夏季,很早就天光大亮了。在早晨出军,甚至不用打探,吴军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赵过微微一笑,说道:“不、不说去徐州就是。”

“那说是?”

“就、就说是得到傅友德的军报,王保保收拢楚丘、羊角庄溃卒,并、并联系成武的鞑子,试图反攻楚丘。故、故此,我军遣部前去驰援。”

“可这也最多只能瞒到下午。”

楚丘距离单州几十里地,如果吴军有心,最多到下午,消息就会传到常遇春的耳朵里,他们就会发现原来燕军其实不是去驰援傅友德的。

“送、送俺的帖子,给常大人,便、便说为了多谢他们来帮助我军,明天中午俺要宴请于他,同、同时代替主公犒赏吴军士卒。”

前天晚上,常遇春宴请了赵过。虽然说早在昨夜,赵过就宴请了回去,但如果明天打出邓舍的名号,再去犒赏吴军,做为一种礼节,常遇春也实在不好拒绝。

潘贤二盘算了会儿,伸出大拇指,赞道:“大人此计大妙!”中午宴请,把常遇春诸将灌醉。而常遇春等人一酩酊大醉,不就把吴军拖到明天了么?

不过潘贤二又有疑虑,说道:“可是大人,咱对吴军说是去驰援傅友德,要被他们知晓真相后,会不会勃然大怒?因为毕竟是哄骗了他们,理亏在咱呀!”他有句话没说出来,毕竟所谓吴军欲取徐州只是一个猜测,如果这个猜测错误,而又被常遇春知道燕军骗了他们,岂不得不偿失?

“谁、谁说咱要告诉吴军是去驰援傅友德了?”

“大人的意思?”

“只、只是放出风声。”

只把风声放出,却不明言相告。这样一来,就算吴军知道了真相,知道了燕军其实是在哄骗他们,也定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驰援傅友德”,又不是赵过亲口告诉他们的,只是他们风闻而已。“风闻之事”,有真有假,就算想要怪罪,又能怪罪谁去?

潘贤二佩服地看着赵过,说道:“大人真妙计也!”

他倒不是佩服这个计策,这个计策虽说滴水不漏,但事实上很简单,很容易能想出来。他佩服的是“赵过”居然能想出这个计策,要知道,一向以来,在海东诸将的心目中,赵过可都是一个当之无愧、不折不扣的实诚人。

——其实,“兵不厌诈”。不管怎么说,赵过也是征战沙场多年,即使他本质上再实诚,可难道说连“用诈”都不会么?如果不会,还打什么仗!只是精钢要用在刀刃上,平常时候里,他没有必要用诈罢了。

正如一句话所说:不做,不代表不会。

“那此事?”

“就、就这么定了。还要麻烦先生,去、去后勤上一趟,找辎重营,多备点鸡鸭猪羊,也、也好明日上午送去吴营。”既然说是代替邓舍犒赏吴军,自然需要拿出些东西来。

“是。”

潘贤二转目又瞧了一眼不远处的佟生养诸将,问道:“敢问大人,可选定出征的主将与营头了么?”

“此、此去徐州,是长途奔袭,兵、兵贵神速,俺打算选用胡忠一部。”

“胡将军部皆骑兵,用来攻城?”

尽管胡忠的部下皆为汉卒,本来很多都是从步卒转为骑兵的,但徐州乃是一座大城,不比楚丘,只有骑兵去攻打?怕是不易。

赵过颔首,说道:“所、所以,再调杨万虎部。……,主将,就由杨万虎担之,胡忠为副。”

潘贤二掐指计算,说道:“杨将军部皆为步卒,善攻坚,能野战,实为我海东步战之精锐。加上他,估计应该差不多了。只是大人,不知打算调派胡将军部多少人?”

“千、千骑。”

不能调太多,如果调太多,单州就围不住了。

“胡将军部千骑,杨将军部现在单州前线的有两千来人。……,大人打算只用三千步骑去攻徐州?”

“不、不然。楚丘高延世部,俺、俺已遣人送去军令,叫他不必回营,便、便就地驻扎,等待杨、胡到达,一、一起前去徐州。并再从之前遣去楚丘的换防步卒中以及傅友德部里抽调部分人马,也、也加入其中。”

“总计?”

“四千六百余人。”

将近五千人。照常理说,用这么些人打徐州,还是有点不够。

须知,当年脱脱攻徐州,动用的人马何以万计!当时他麾下有号“黄军”者,只这一路就号称“六万”。当然,其中有不少的虚头水分,并且这路所谓的“黄军”,全都是临时招募来的,并没有经过什么操练。但声势却也可想而知了。饶是如此,尚且在徐州城下鏖战多日,方才战败了芝麻李,拿下了徐州城。

现如今,尽管燕军俱皆精锐,绝非“黄军”之流可比,但是,只用这不到五千人,能打下徐州城么?

潘贤二说道:“徐州一城,守将两人。陆聚者,蒙元之枢密院同知;宋兴祖者,士诚之元帅。守军号称五万,充其量五六千人,其中能战者,又至多一两千。且,早年经脱脱屠城,城中百姓不多,城墙也多有毁坏,纵有修葺,总是难比当年了!大人运筹帷幄之中,杨、胡、高诸将,又皆我海东骁勇,此次长途奔袭,并又出其不备。虽不到五千人,但以卑职推断,必然能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行了一礼,“先为大人贺喜!”

张士诚归降了蒙元,一方面有得利,另一方面也有付出。

他的付出,自然便是每年都需要朝大都运送粮食;而他的得利,则就是却也能因此得到境内很多蒙元势力的承认。便比如徐州,其实原本是在蒙元的控制下,但就因为他投降了,而挨着徐州的山东等地又一直红巾遍布,故此,算是暂且归了他管。这看起来不错,但内中却也有不稳定的因素。一座城池,两方守军。无事便罢,倘若一旦有事,到底说了算?该听谁的?守将定然不和。守将一旦不和,城守就岌岌可危了。

这徐州的两员守将,宋兴祖不必多说,士诚麾下的一员骁将。

陆聚,可以说是徐州的地头蛇了。

早在脱脱破徐州后,他就在当地“抚戢流亡,缮城保境”,颇有威名,以致“寇不敢犯”。若只他一人守城,或许是个对手,但现如今加上了宋兴祖,因了上述的原因,潘贤二反而不以为意了。

又有脱脱屠城,当年把百万人烟的一座徐州城屠杀了一个干干净净,直到多年后,还是城狐社鼠,杂草遍布,几无生人。虽有陆聚的苦心经营,到底是比不上昌盛之时了。城中人少,守城时就难免力有不逮。

赵过笑道:“说、说到运筹帷幄,先生才是当之无愧。”

这一次取徐州,所用的计策正是潘贤二所献。

也正是因了他这计策之妙,赵过才敢大胆地用不到五千人去攻取徐州!

说一千,道一万。不管客观情势对己方多么的有利,要想万无一失地取胜,这“客观”,却绝不是可以依赖的对象,还是需得全靠“自己”!

却又不知,潘贤二到底献上了何计?又与刘基所献给朱元璋之取徐州计有何不同?如果能有机会比较一下,又究竟哪一个能够胜上一筹?

——

1,黄军。

“有淮东元帅逯善之者,言官军不习水土,宜募场下盐丁,可使攻城,乃以礼部郎中逯曾为淮南宣慰使,领征讨事,募濒海盐丁五千人从征徐州。又有淮东豪民王宣者,言盐丁本野夫,不如募市中趫勇便捷者可用,脱脱复从之。前后各得三万人,皆黄衣黄帽,号曰黄军。”

2,陆聚。

《明史》有传,较长,就不列了。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看看。《传》里称赞他“聚所部皆淮北劲卒,虽燕、赵精骑不及也”。

125 跟踪

——

赵过、潘贤二等人计议已定,当夜选好了出征的将校、营头。

并遣派快马去到黄河边儿上,吩咐先行搜集船只。

并又命了微山湖、峄州周边的驻军也要尽快做好南下的准备,一方面,给出征的部队准备粮草,另一方面,也可给出征部队助一助声势。

——微山湖在单州的东侧,山阳湖的南边,北流注入黄河。燕军进入济宁的第一场鏖战,便是在那山阳湖的东岸打起来的。杨万虎、李和尚拼死渡河,打通了东西道路,由此才能与在巨野的赵过部、嘉祥的胡忠部东西呼应,最终击败了王保保,并将之逼去了单州。

后来,虽然杨万虎、李和尚多都率部渡河,或者与庆千兴、或者与赵过汇合在了一起,但是,在微山湖、山阳湖的东岸还是留下了有一些部队。总不能只往前冲,不顾后路。微山湖、山阳湖的东岸就是西入济宁的燕军主力之后路。而到了现在,便刚好是需要用上这些军马的时候了。

而至若峄州,这个地方本属蒙元之东西道宣慰司管辖,是又在微山湖的东边,益都的南侧,黄河北岸。

在邓舍早先的防御部署上,没有在这块儿地方放多少精锐,大部分都是地方部队,主要是士诚旧部,也有一些收编的地主武装。原本,是把这块儿防区划给了庆千兴。庆千兴从东而西,进入济宁路,打下兖州,走的便是这条路。

现如今,庆千兴转去负责了兖州防区,尽管说,他名义上仍然还是这块儿“南部防区”的长官,但是赵过身为前线总指挥,自然也有调动这块儿防区部队的权力。

说实话,这块儿防区里的部队,战斗力并不强,较之海东五衙这样的精锐,可谓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但不管怎么说,徐州总是大城,只用四千多人去攻取,总是觉得有点不足,别的不说,只一条“围城”,这四千多人就围不住。即使围住了,都去围城了,谁又来攻城呢?

所以,赵过准备将这“南部防区”的部队也调动南下,不指望他们去攻城掠地,只要能帮着出征徐州的营头摇旗呐喊一下就行了。换而言之,这部分部队是拿去围城的,出征的主力精锐到时候只管攻城就是。

从峄州到徐州,要比从单州去徐州近得多,而且“南部防区”的部队一直也没参与过什么战事,不需要休养,更不需要整顿,就算他们再不精锐,接令南下、路总是会走的。所以,按照潘贤二的推测,大约胡忠、杨万虎、高延世诸将抵达徐州城时,他们也会能够按时到达。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赵过、潘贤二、鞠胜等人就亲自来到辕门口,给胡忠、杨万虎送行。

胡忠部是骑兵,先行。杨万虎部是步兵,后行。

为了不至于过早地惊动吴军,这两支部队都没有打起本军的真正旗帜。须知,胡忠、杨万虎在海东可都是“上将”一级了,分别各率一“衙”,若是把他们的旗帜打出,吴军看见了铁定生疑。就算王保保联合成武元军想要反攻楚丘,也用不着一次就派出两员“上将”吧?

因而,他们打出的是其它杂牌营的旗号。

因为天还没亮,火把点起,就像是两条火龙,便这么光明正大、明火执仗地离开了营地。

“胡、胡将军,杨将军,此去徐州,乃、乃是我军头次南下黄河,事关重大。两、两位将军切切不可掉以轻心!”

“大人放心,末将等定会依计行事,绝不会误了大事。”

“好、好!有你们这句话,本、本将就放心了。天色不早,你、你们请行吧,时间仓促,路、路上一定要赶紧一点。本将就在营中敬候佳音了!”

“必不负大人重托。”

……

且不说赵过如何去邀请常遇春参加酒宴,又怎么样代替邓舍犒赏吴军,只先说胡忠、杨万虎这两路军马,出了营后,大摇大摆,丝毫不作掩饰地直往楚丘方向奔去。

他们都打着火把,三千来人,又是骑兵,又是步卒,声势不小,早就惊动了吴营。逢上轮值的正是蔡迁,闻讯之后,吃惊不小,忙派了人前去打听;派出一路还嫌不够,又派了一路去了燕营里询问情况。

燕军大营里边,自有潘贤二敷衍。

却说这跟上杨万虎、胡忠的那几个探马,此时天还没亮,虽有火把照明,但一时间也不好找到杨、胡两人的位置;事实上,即使找到了,就以这几个探马的身份,也没资格直接去与杨、胡对话,便就在后头找着了一个殿后的军官,却是谁人?正是柳三郎。

柳三披挂得整整齐齐,跨zuo马上,正在路边看各营通行。一面看,一面命将通过的营旗都记下来。那几个吴军的探马来到,由人引着,面见柳三。

“将军请了。”

柳三转目看去,见这几人都是吴军打扮,身份最高的是个副千户,心中明白,这必是探听消息来的,当下忙微笑还礼,笑道:“几位将军请了。”

“俺是吴军蔡将军麾下。”

“噢!蔡将军。不知有何事来?”

“这天还黑着,四周也并没听说有战事,不知贵军为何突然夤夜出营?……,这却是要去哪里啊?”

“几位将军有所不知。据说是俺们军中的傅将军发现了王保保的下落。”

“在哪里?”

“俺位卑人微,并不知道是在哪里发现的。只是听说,那王保保与成武的鞑子又联系上了,似有反攻楚丘的打算。所以,俺们大人就派了俺们赶紧过去楚丘驰援。”

“原来如此!……,却是不知将军位属何营?”

柳三指了指刚刚路过的一面营旗,努着嘴,笑道:“瞧,就是这个营!”

吴军几人看去,没一个认识这面营旗的。

海东十万军马,营旗何止百数。就算吴军一个个都是有心人,能把精锐营头的旗帜都记下来已算不错。

看他们似乎还想问话,柳三拱了拱手,说道:“对不住了,几位将军!俺军令在身,这会儿实在没空多聊。先告辞一步。待俺们从楚丘战罢回来,得闲再请诸位饮酒!”转马一鞭,自催马远去。

那几个吴军将校还想问时,人多马乱,天色又黑,不过一晃眼,就找不着了柳三身影,彼此对视一眼,还不放心,又连着找到了两个燕军百户,一样的问题问出,得到的答案也全是一样。

问过军官,他们又偷偷地问了两个落在队尾的士卒。

一个睡眼朦胧地回答说不知道,说是刚睡醒就被拉了出来,这是要去哪儿,要干什么,全不知道,只知道跟着大队往前走。而另一个的回答则与柳三有些相似,只不过柳三说的是“听说”,他回答的是“据说”。

几个人勒马停在路边,看燕军在夜色里远去,窃窃私语。

“看样子,确实是去楚丘的。”

“是啊,你们注意到没,不但这几个营头咱们都不太熟悉,算不上海东的精锐;而且他们还都是轻装,没有带太多的辎重、粮草,的确也不像是走远路。应该是去楚丘无疑。”

“不过,却为何没有事先给咱们说一声呢?”

领头的副千户狐疑不决,转过脸,又去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燕军,做出了决定,与其它几人说道:“这样吧。俺先回营去,将此事回禀将军。你们分出两个人来,远远吊在燕军后头,跟上一截,看他们到底去哪儿。”

这次渡河北上的吴军都是精锐,但凡将校、士卒可以说没有一个省油的灯,都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遇到疑问,不需上官的命令,他们肯定也是会主动查个清楚的。

当下计议已定,这副千户自归营回禀,分出的两个人跟在燕军的后边向南行去。

126 亲民

说起黄河,有元一代,大约应该算是患害最为严重的时期之一了。

自蒙元世祖忽必烈以来,到现如今的至正二十一年,短短的八九十年间,决溢已不下六七十次之多,平均每不到两年就会发生一次决口,决口处达有二三百处。黄河沿岸的百姓常年遭受水患,苦不堪言。

至正十一年的“贾鲁治河”,便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出现的。

至正四年五月,大雨连下二十余日,“黄河暴溢,水平地深二丈许,北决白茅堤。六月,又北决金堤。济宁、单州、虞城、砀山、金乡、鱼台、丰县、沛县、定陶、楚丘、成武以至曹州、东明、巨野、郓城、嘉祥、汶上、任城等处皆罹水患。民老弱昏垫,壮者流离四方。水势北侵安山,沿入会通运河,延袤济南、河间,将坏两漕司盐场,妨国计其重。省臣以闻,朝廷患之”。

这个水患,已经实在到了不治不行的地步。

因此,时任“行都水监”的贾鲁便就在当年“循行河道,考察地形,往复数千里,备得要害,为图上进二策”,提议治理黄河。他提出的两策,一个“修筑北堤”,用这个办法的话,用工省;一个是“使复故道”,如果用这个办法,则功数倍。

所谓“修筑北堤”,其实不是修筑,而应是加筑。因为蒙元在黄河以北开通的有会通河、通惠河等运河,所以,对黄河两岸向来都是重视北岸,对北堤的修筑非常重视,以防黄河水决,夺了会通河、通惠河等运河的河道。而相对来说,对南岸就不太重视。甚至,为了减轻北岸的压力,还常常不治理南堤,任黄河南下。也因此出现了一个情况,导致黄河的河道越来越往南偏移。

而又所谓“使复故道”。这一个“故道”,指的是“归徐”河道。即归德、徐州间的水道。元代视此一河道为黄河的故道。

贾鲁的这个意见虽然提出,但是后来却因为他“迁右司郎中,议未及竟”。又直到至正九年,脱脱复相,治河之事方才又被再度提出。

脱脱有“贤相”之名,也确实眼光比较长远。他不但看出了治理黄河的必要性,而且还想使这件事“利在千秋”,所以很快就采纳了贾鲁的提议,并决定采用他所提出的第二个办法,即“使复故道”。并任用了贾鲁“以工部尚书为总治河防使”,于至正十一年正式开始了治理黄河。

凭心而论,这的确是一件好事,利国利民。

然而,只是可惜,却因为蒙元自建国以来的横征暴敛、歧视汉人,长期的残酷剥削与黑暗压迫之下,老百姓早已就活不下去了。这一回治水,又大发汴梁、大名十三路民十五万人,民怨自然更甚。

自古以来,凡朝政败坏、民不聊生之时,只要百姓们有这种大规模集会的机会,必会发生动乱。此次也不例外,“红巾军大起义”,由此拉开了帷幕。

可怜脱脱雄心勃勃,可惜贾鲁胸怀大志,一件好事反而成为了直接覆灭蒙元政权的导火线。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贾鲁的确很能干,不愧后人的评价,“古之善言河者,莫如汉之贾让,元之贾鲁”,确实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杰出河臣,对治水还是很有一套的。

尽管在治水期间发生了红巾起义,他却也只用了七个月,就“水土工毕,……,河乃复故道,南汇于淮,又东入于海”,成功地完成了治水。虽然说,仅隔了两年后,黄河便又开始发生决溢,并且直至元亡,差不多每隔一年就要发生一次决口,但这个责任其实并不在他。而全是因为当时的黑暗吏治,蒙元官吏的腐败无能。不管什么是东西,做的再好,也需要保养。根本就没人管,当然肯定不行。

总而言之,“贾鲁治水”之后,黄河算是回复了“故道”,虽然仍时有水患,但不管怎么说,相比之前总还是好了很多。

不过,有句话需得说清楚,“河乃复故道”,却并非就是说整条黄河都纳入了故道,整个的黄河水全都按照这一条河道奔流入海。这个“河乃复故道”的“河”,说的其实只是黄河的主流,主干河道

毕竟,黄河肆虐多年,正如上文所讲,又因为蒙元朝廷重视北岸,不重视南岸的原因,致使河道“不断南移”,故此,在这个过程中,还出现有不少的岔道,特别是在北边,岔道更多。

便比如至正十九年,也就是前两年的事儿,黄河发生过一次河决,就不是出现在归德、徐州一线,而却是出现在济州任城县。济州,即前不久被庆千兴、傅友德诸将打下的那座城市,在兖州的西南边。

有关蒙元时代黄河的情况大致如此,暂且按下不说。

只说杨万虎、胡忠两人与高延世、傅友德会师之后,过楚丘而不入,转往南行,急行军了半天,入夜前后,已然来到了黄河北岸。

时当盛夏,雨水丰富,加上前几天刚刚的一场大雨,夜下远观河水,只见浩浩荡荡,汹涌澎湃,混沌而迅猛,便好似一条长龙,呼啸南下,奔腾入海。其河水拍打两岸,连带奔流之声,简直震耳欲聋。

早些时候,当常遇春率领吴军北上之时,水势还没有如此浩大。当时,水浅的地方甚至可以匹马洇渡,如今显然是不行了。

虽然会合了高延世、傅友德部,但燕军的行军序列依然还是胡忠居处最前,他的部队最先来到了河边。东边不远有个小土丘,胡忠一边命令各营就地休整,一边带了三四个扈从奔行过去,驱马登高。

登高近看,那河水越发了不得。

已经不是单只好像一条长龙,而仿似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东奔西突,狂嗷怒吼,后浪推着前浪,前浪扑向远方。河水打在堤岸上,轰然巨响,拍出一蓬蓬的水花,远远散开。胡忠等人所在的小土丘相距河岸还约有百十步远,但水花居然还能不时洒落在他们身上。

赶了一天的路,众人都是一身汗。坐骑也热。混合着鱼腥、沙土味道的水花洒落身上,不由一阵清凉。

头顶星光点点,面前河水奔流。往后头看,由无数火把组成的火龙络绎不绝,皆往这黄河北岸而来。景象实在可谓壮观。

只是,众人却都没有欣赏的心思。

一人说道:“将军,殊不料黄河的水势竟已浩大至此!想来赵大人与潘先生也是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等情形的。我军长途奔袭南下,并没有带太多的渡河器材,这好几千人可该如何渡河啊?”

胡忠观望河水,也是暗吃一惊,但在部下的面前却不愿表露出来,扬起马鞭,往前头指了指,说道:“瞧见那处灯火闪亮的地方了么?”

众人聚神去看,见东边大概几百步外,果然有几点灯火闪亮。有人说道:“看见了。想来或是水边的渔家。”

“本将出营前,大人有密令,吩咐俺到河边渡口后,只管寻有灯火的地方。”

“却是为何?”

“自然是大人早有安排。”胡忠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一句,接着说道,“所以本将来到河边,别的什么事儿不做,这头一件事便是登高观望。”随手点了一人,令道,“你即刻过去,看个究竟。”

这人接令下了土丘,驰马奔去,身影渐消失夜色中。不多时,又从夜色中出现,奔回丘上,面带喜色,喜色中又带着担忧,叫道:“将军!大人真神机妙算,原来早备下了渡河船只。”

那几点灯火,却正是赵过、潘贤二提前派来河边搜集船只的人等。时间紧迫,他们也并没有能搜集到太多的船,大大小小合计一处,大概有个二三百艘,九成以上都是就地征集的渔船。

渔船,可想而知,大多数肯定都不会太大。

前阵子杨万虎、李和尚强渡山阳湖的时候,就征集了一回当地的渔船。但一则山阳湖的水势不及黄河;二来,当时杨、李是抢滩作战,士卒人数较少,且皆为轻装强渡,也没带多少的大型军械。两下比较,尽管这回征集到的渔船数量远超上次,但因为黄河水势以及随军带了不少大型军械,并且士卒众多,更且还有骑兵等等的种种缘故,渡河的难度却不言而喻,定然还是很大。

——这也是为什么那回来报信之人喜中带忧的原因。

胡忠仰面观看夜色,见繁星点点,北边的夜空上有几点星光尤其明亮,正是北斗七星。因为正在夏季,故此“斗柄南指”。根据它们在星空中的位置,可以判断出时间,这也就是所谓的“观星之术”。

为将者当知天文地理,胡忠虽是半路出家,但因为听过罗国器军官教导团的课,并且平时闲暇时也常听幕僚讲解兵书,所以对此术并不陌生。

当下,他仰观天象,掐指一算,说道:“时辰不早,已经戌正。通传各营,即刻做好渡河准备。”叫住转身要走的众人,又吩咐说道,“另外派几个人,赶去杨、高、傅诸位将军军中,就说本将已找到了渡河船只。请他们也做好预备,按照早先定好的顺序顺次过河。”

夏季天黑得早,所以尽管才刚入夜不久,但换算成现代的时间,却也已是八点来钟了。

“早先定好的顺序顺次过河”,指的是赵过、潘贤二之前给各营定下的渡河顺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行军打仗是一件顶顶严肃的大事,各个环节都不可轻忽,包括一个看似简单的“渡河”在内。

那么,赵过、潘贤二定下的渡河次序是什么呢?

先渡过去一部分的骑兵,以利用骑兵的快速,在河对岸建立起一道侦察线。又因为骑兵有马,若是大部渡河,必然很慢,所以随后即把步卒的主力送过去。有了步卒作为掩护,最后再摆渡骑兵主力。

不久后,提前过来河边搜集船只的军官也来到了土丘上。两边都是相识,但仍然按照军法,一丝不苟地核对了军令。然后这军官才脸上带出笑容,说道:“胡将军,你们可真是神速之极啊!中午末将才接到的单州军报,说你们早晨出了军营;这才刚刚入夜,你们就来到了河边。真不愧主公所赞,称将军是‘吾海东之夏侯渊’。”

夏侯渊,三国名将,以行军神速著称。《魏书》上说“渊为将,赴急疾,常出敌之不意,故军中为之语曰:‘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吾海东之夏侯渊”这句话,是邓舍说的不错,但实际上却并非是单单称赞胡忠的,而是泛指海东的骑兵部队。

胡忠一笑,说道:“赵大人军令如山,出营时,本将等皆下的有军令状,保证必能尽快抵达河边。现在已是戌时,不算早了!”

“杨将军呢?”

“我骑兵先行,他步卒在后。”胡忠朝远处指了一指,说道,“火把最多的那个营头,就是杨将军所部了。”

“末将来前,也向大人立下的有军令状,保证不耽误诸位将军渡河。现已搜罗各色船只三百二十一艘,并在河水狭窄处,搭建起了一座绳桥。依据潘先生的指示,船只可先渡骑兵,绳桥可同时浮渡步卒。如此双管齐下,虽然说搜集到的船只不算太多,但粗略算来,也应该能使诸位将军一夜尽数过河!……,胡将军,咱们这便渡河吧?”

“好!”

军人行事非常干脆,而且也确实时间紧急。三言两语之后,便从胡忠的骑兵一部开始了渡河。

几千人聚集河边,分队横渡,又是晚上,还有大量的军马随行,不免喧闹。

声音惊动延河的居民,都是惶恐不安。有略微胆大的壮起胆子,偷偷出来窥探,或有被燕军哨探发现的。如果换了是元军,大军过河、敢有窥探,十有八九便被就一刀两断了。然而燕军军纪严明,却只是和颜悦色地问清楚了窥探者之来历,便放之任去,丝毫不加为难。

燕军横渡的这段黄河,北岸是济宁路,南岸是徐州。

两处地方皆为战略要地,自红巾起事后,多年来也不知遭过了多少兵灾。先有脱脱围剿芝麻李,继而田丰征战山东。其间又有张士诚等地方割据的势力渗透进来,更别提大大小小多如牛毛的各处盗匪。这两岸的百姓也可以算是见多识广了,但是却竟然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一支军队能像燕军这样和和气气的。

那些被发现的窥探者们,在最初被发现时,都不免心如死灰,自忖难逃一死,但最终却被平平安安地放走,侥幸狂喜的心情过了,少不了惊讶诧异。待得他们回到家里,与家人、邻居们说起,凡闻听者们,也都是不由一阵阵的啧啧称奇。

就燕军这边说来,之所以会做出这等举动,首先当然是因其军纪严明;但其次,却也有赵过、潘贤二提前一些交代嘱咐之原因。而赵过、潘贤二又之所以会想起交代嘱咐诸将这些事情,却又是因为邓舍在写给赵、潘两人的军令中,曾对此特别指出过。

“我军之此番南下,夺徐固为重点,但是却也不可忘记亲善沿途百姓。自我军起事以来,这回是头次渡过黄河,进入淮泗、江南地区,百姓之初次印象尤为重要,万万不可轻忽大意。切记切记。”

有此特别交代,赵、潘自然凛然严遵。

这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略过不提。

安排好了头批渡河的骑兵营头,胡忠在边儿上看了会儿,见井然有序,放下心来,留了几个副将继续接着协调,转过马头,径去了后头的步卒队伍前,找着杨万虎,又请来了高延世、傅友德等。

几个人略微交谈了几句,互相通报了一下各营的情况。

胡忠说道:“诸位,时间很急,本将所部前锋已然开始渡河,大约一个时辰后就能够渡河完毕。接下来,就请杨将军部接替吧。”补充说道,“若是杨将军部已准备妥善,其实现在就可以开始过河了。先来的将士在河上搭建起来的有绳桥,轻装的士卒可以缘绳而过。”

“绳桥”,即为在两岸扯一根绳子,士卒们可以拽着绳子浮水过去。黄河水浪很大,要说这样做是有一点危险的,但只要调度得当,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诸人商议妥当。一面从船只中调出一些,来回巡弋在绳桥两边,随时准备援助失手落水的士卒,一面杨万虎即选择首批渡河人员。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随着一批批的士卒投入渡河之中,斗转星移,河北岸的人越来越少,热闹和喧哗也渐渐地都转到了河南岸。

当第一抹拂晓的晨光出现时,九成以上的部队都已经顺利转移到了南岸。

在也渡过河水的胡、杨、高、傅诸将等的指挥下,经过短暂的休息,各营又迅速地列好队形,依旧马军在前、步军在后,络绎开拔,奔赴徐州。

127 敌我

杨万虎、胡忠、高延世、傅友德诸将既渡河,短暂的休整过后,即马不停蹄接着奔赴徐州。一过黄河,便算是入了江南群雄的势力范围,意义非同寻常。纵然粗线条如杨、高等辈,也是不由浮现出一种别样的情绪。

不但情绪出现了变化,诸人行军都更加的谨慎小心,包括行军的次序也出现了变化。

杨、胡、高、傅诸人,杨万虎是山东东平人,高延世是河北人,而胡忠则是山西周边人。只有傅友德,祖籍宿州,后迁徙至砀山,对徐州一带的情况非常熟悉。故此,这一过了黄河,便改由他来担任了前锋的位置。

宿州,在徐州南边,彼此相距大约一百余里;砀山,在徐州西南,彼此相距大约也就是一百多里地。事实上,之前燕军渡河的位置便正是在砀山附近。——砀山紧邻黄河,位处在黄河北边。

傅友德以军事为重,当时是过家门而不入,这暂且不表。

只说他接替了先锋,从旧部中挑选出几个得力干将,分别派去各营。一则负责与诸将之间的联络,二来也可暂时担任一下乡导。既已所谓是“旧部”,这些人自然大多都是他的乡党、亲朋,皆为砀山、徐州、宿州一带人,对这周边的山川河流、地形乡音也都是非常熟悉,可谓了如指掌。

从砀山附近过了黄河,距离徐州还有一百余里,沿途的地势较为平坦,多为平原,没有什么大的山陵,也没有太大的河流。

数千燕军尽数打起了旗帜,卷甲疾趋,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而行。

要说起这官道,正如每一个大一统的王朝一样,有元一代,对道路的修建还是相当重视的,路况很好,又平又直。

若是放在和平时期,此时虽光景尚早,但肯定也早已是行人来往不绝了,毕竟西边的汴梁,东边的徐州都是通商大邑。不过如今却因了战乱的关系,冷冷清清,除了行军的队伍外,前后远近几乎别无一人,倒是时不时有些野鸡、野兔出没在路边的杂草、灌木丛中。

凉爽的晨风迎面吹来,士卒们又刚刚吃过干粮,饱餐了一顿,并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息;特别是最先过河的营头,其所得到的休息时间更长,故此,尽管已经赶了一天的路,又刚渡过黄河,但全军上下的精神气还是比较好的。再加上在济宁战场上的接连获胜,战胜之军,士气更加高昂。路上所行甚速,刚过午时,已经遥遥望见了萧县的城垣。

到了萧县,就等于路程走了一半。

萧县距徐州与单州距楚丘的距离大致相同,也就是不过五六十里。

萧县这个地方,虽然只是个县城,然而近年来却端得豪杰辈出。当年只用了十八人便夺下徐州的芝麻李就是萧县人,后来转去山东的赵君用亦为萧县人,又及朱元璋麾下的猛将薛显也是萧县人。——这个薛显,本是赵君用的部将,在赵君用死后,以泗州降了朱元璋,被授为亲军指挥。

其实,若是细数当时名将,出身淮泗地区的着实不少。

朱元璋麾下就不必说了,但凡能称得上名号的武将七八成以上都是淮泗之人。张士诚麾下有一个元帅名叫王与敬的,本为元将,后降张士诚,也颇能善战,此人亦出身淮泗,乃安丰人是也。又及海东诸将,便此番前来的,就有一个傅友德,砀山人,也可算是淮泗土著了。

将至萧县,傅友德传下命令,暂停行军,稍作休整。安排妥当之后,他自领了亲兵转去后军,去找杨万虎、胡忠等。前头文说,过了萧县,就快到了徐州,下一步该怎么做?必须要商议一下。

刚到了中军,迎面就碰见了杨四。

“傅将军。”

“杨将军。”

“你来的正好,我家将军正派了俺去请你。”

“噢?可有何事?”

“单州方面派来了一个特使,刚来到俺们营中。”

“单州方面?”

“正是。”

“快快前头带路。”

大战在即,赵过、潘贤二忽然派来一个特使,定是有紧要军文。傅友德不敢怠慢,随在杨四身后,大步流星来到杨万虎等人所在之地。到了一看,不但杨万虎在,胡忠、高延世诸将也都在。

行军途中,没有什么营地,诸将都是席地而坐。

傅友德大眼扫过,见诸将坐姿各不相同,杨万虎乃是“箕坐”,fen开双腿而坐;胡忠盘腿而坐,挺胸抬头,坐姿最为一丝不苟;而高延世却是斜靠着战马,一腿屈,一腿直,刚好与胡忠相反,坐的最为随意舒服。

而且,诸将身后的亲兵也各不相同。

胡忠身后的亲兵最多,至少一二十个,一个个明盔亮甲,装束利索,队列整齐,俱皆低眉顺眼,按刀而立。

杨万虎次之,身后站了大约有十来个亲兵,虽然也排列的有队形,但相比之下就显得松散许多;而且铠甲装束也不像胡忠的亲兵,一水儿的崭新战甲,不少都是旧装;眉眼间也不似胡忠亲兵那般温顺,一个个充满桀骜。

高延世带的亲兵最少,只有一个,而且不是别人,正是他早先得到的那个昆仑奴。不管怎么说,别人的亲兵好歹总还是都排成的有队列,他的这位昆仑奴倒好,半跪在他的身边,手里拿的也不是兵器,而是个银碗。碗里何物?一颗颗红艳艳,正是山东大枣。却是供高延世零嘴儿所用。

他三人的旁边,又坐着一人。傅友德看去,却是认识,正是赵过帐中的一个幕僚,姓程。

“程先生。”

“傅将军。”

两边见礼过了,傅友德又与杨万虎、胡忠、高延世分别见礼。杨万虎示意他坐下,说道:“闲言不必多讲了。咱们昨天出的军,总算不辱大人所命,按时赶到了萧县,再往前几十里,就是徐州了。攻取徐州一战的重要性,不用俺多说,料来诸位也都非常了解。”对那姓程的幕僚拱了拱手,接着说道,“当此之时,先生赶来我军中,想必是大人另有军令。如今诸将都已到齐,便请先生传下吧。”

原来这位程先生也是刚到,杨万虎才请来诸将,还没来得及询问他的来意。

姓程的幕僚笑了笑,说道:“诸位将军皆我海东上将,自从主公以来,南征北战,所向披靡。这一次打徐州,肯定也是没有问题的。在下此番前来,其实并无大人的军令,只是有一句话,想问一问诸位。”

杨万虎等皆起身,抱拳弓腰,说道:“请先生说。”

姓程的幕僚不敢受他们的礼,虽然他现在代表的是赵过,但也连忙起身,微微还了一礼,肃容说道:“大人命在下,请问诸位将军,此次徐州之战,胜算几何?”

从单州赶到萧县,跑了一两百里地,中间还过了一条黄河,好容易见着诸将,本以为是有什么紧要军令要传下,却不料竟只是为了问这么一句话?诸将都不是笨人,很快就明白了赵过的意思。表面上看,是在问徐州胜算,其实暗含的意思,却是一道委婉的军令:“徐州此战必须获胜。”

诸将自然不知,姓程的所问此话,其实只是赵过在转述邓舍的原话。便在昨天他们离开军营后不久,益都又送了一道军文给赵过。此道军文乃邓舍亲笔所写,文中内容很简单,也正是同样的一个问题。

胡忠脑子转的快一点,首先大声说道:“此战不烦大人担忧,末将等但恐陆、宋走脱而已。”“陆、宋”,即陆聚、宋兴祖。徐州的两个守将。

姓程的幕僚转目去看杨万虎、高延世、傅友德,三人亦反应了过来,齐声说道:“前已有大人、潘先生的运筹帷幄、妙计无双,后若还不能克城获胜,便不用主公、大人罪责,首先俺们自己也都觉得无颜!请先生回复大人,此战必胜!”

“如此甚好。杨将军,你适才与诸位将军说,此次夺取徐州之战,不用多讲,料来也应知道有多重要。这句话说的极好。但是,请恕在下啰嗦,还是要说上一句。”

“先生请讲。”

“诸位将军此番携精锐之军,负主公、大人之殷殷厚望,南渡黄河,东取徐州,实在是意义非凡。此战若胜,则不止可确保我山东之安稳,最要紧的,且可打开南下之通道。如能成功占取徐州,那么从此之后,我海东虎贲便何止威震河北,更且扬名河南了,并且西进、北上、南下也随意自如了!山东乃四战之地,固步自封者亡,开疆拓土者王。我海东日后之成就,此时全都在诸位将军的身上了!切记切记,此战务必要胜。”

不远处旌旗如林,五千南下的海东勇士队如长龙,铠甲耀日,士气高昂。头顶上烈日当空,万里无云。东边远处,萧县城垣隐隐。诸将转过头,极目远望,似乎穿过萧县,看到了数十里外的徐州城。

他们齐声应道:“海东雄师,战则必胜!”

……

徐州城里,陆聚、宋兴祖得知了燕军南下的消息。

说也奇怪,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后,特别是在知道了燕军已至萧县后,陆聚倒也罢了,宋兴祖却是不惊反喜。他问探马:“来的燕军有多少人?”

“马步两军加在一起,大约五千人上下。”

“才五千人?”

“除此之外,微山湖一带也出现了有燕军活动。”

“多少人?”

“较之萧县方向的燕军较多,大约万余人。”

“万余人?”

“是。不过据小人观察,这一路的燕军似乎并非精锐,很多都是民军。”

宋兴祖做出了判断:“听说因为单州之战的缘故,益都已经把所有的精锐都尽数发去了济宁路。从微山湖来的这一路燕军,定是杂牌。也就是说,来打我徐州的燕军主力只有从萧县方向而来的区区五千人。”

他不屑一顾,哈哈大笑,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叉腰,接着说道:“想当年脱脱取徐州,动用的军马何止十万!且当时芝麻李、赵君用等因是新得徐州不久,手下并无精兵良将,尽是裹挟的一些无知愚民仓促成军与战。绕是如此,脱脱攻下徐州尚且费了不少的周折。……,何况今日!”

在室内走了几步,他冷哼说道:“只有五千人,就想攻下俺的徐州城?久闻海东燕王虽然年少,却也堪称河北英雄。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太也叫俺失望。”

陆聚也在边儿上,他低头寻思片刻,询问探马:“可探得了燕军主将谁人?”

“从微山湖来的燕军主将,一个姓郑,一个姓黄。从萧县来的燕军主将,一个杨万虎、一个胡忠,此外又有高延世、傅友德等。”

陆聚闻言,顿时面色微变,不由霍然起身。

宋兴祖注意到了他的色变,笑道:“陆大人,为何惊惶啊?”

虽是笑问,语气里却带着点嘲笑。须知,他与陆聚本就不是一系的。陆聚任职蒙元枢密同知,他则是张士诚麾下元帅,尽管同守一城,但平时里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却很是不少。

故此,一见陆聚色变,他就忍不住开口挖苦。

陆聚顾不上宋兴祖的嘲讽,面色严肃地说道:“元帅不可大意!”

“此话怎讲?”

“杨、胡、高、傅,皆海东名将。军至五千人,慎毋轻之!”

燕军主力只有五千人,这是已经确定的事情。

但是对这一件确定的事情,陆、宋两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一个是极其重视,乃至色变,说“军至五千人”,居然有五千人这么多;一个却是极其轻视,蔑视大笑,说“区区五千人”,居然只有五千人这么少。

其中意思,颇可玩味。

“兵法云:‘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从单州到徐州何止五十里,他们急行军至此,路上又横渡黄河,等来至我徐州城下,不用说,士卒们必定早已疲惫不堪,纵是精锐,即便名将,又如何能当我一击?……,大人平时自诩熟读兵法,知战阵,怎么却连以逸待劳的道理都不知道?”

“话不是这样说。”

宋兴祖打断了陆聚,说道:“大人请容俺把话说完。”

“……,请说。”

“适才俺之所言,只是第一。其次,据报单州之战还没结束,燕军虽胜,但城池却仍然还在阎思孝等人的手中。在这个时刻,燕军不思再接再厉,争取一举克城,反而却主动分兵,遣派精锐千里迢迢地来取我徐州,此是‘为利而战’,见猎心喜,是为兵家大忌。后有单州未拔,前有我坚城为阻;深入淮泗,是为客军;已然南渡黄河,后退无路。……,燕军有此数弊,反过来,却都是对我军的大利。试问大人,形势对我军已然有利至此,你还有何忧惧?”

“宋元帅,……。”

“大人不必再多说了!”宋兴祖横眉立目,叫道,“你若是胆怯惧敌,俺也不求你。等燕军到后,便请大人壁上观,看本将破敌就是。”

“宋元帅!”

“哈哈。不过陆大人,等到俺破敌之后,这件大功,你却也是没半点份儿了。到那时候,你可千万不要眼红。”

他们对话的所在是在宋兴祖的营中,说完了这句话,宋兴祖不等陆聚再说,一挥手,说道:“大人请回吧。鏖战在即,恕俺不能远送。”撩起衣袍,当先走出,他的随从们亦紧随出去。

偌大个中军将帐里,只留下了陆聚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帐内,面色复杂。

128 克徐(上)

。。。刚发现多了一个打赏。这么几天没更,还能得到打赏,实在是惭愧啊。。。

——

燕军阵里。

那姓程的幕僚虽然在名义上说是专程前来传话的,但其中却也并不排除有那么一点点监军的意思在内,所以,肯定不会传过了话就走,当下便也随在军中。待到三军饭后,休息过了,杨万虎、胡忠、高延世、傅友德诸将传下军令,命各军拔营,绕过萧县,继续往徐州方向前进。

过了萧县,距离徐州不过几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是骑兵或许小半天就能赶到,但现如今军中主力却是步卒,这行军的速度不免就因此放慢,掐算时间,纵使赶得再快,到徐州城下估计也要入夜之后了。

一路之上,这姓程的幕僚倒也识趣,对军事一言不发,任凭诸将调度。因诸将都忙,没空招呼他,他自己落在了队尾,却是寻着了柳三。

既为幕僚,这姓程的当然是个读书人,说实话,也和杨、胡、傅、高这些粗人没什么共同语言,但柳三就不同了。

“风流倜傥柳三郎”,柳三擅长吹笛的美名那可早就是海东上下皆知了,就连邓舍都曾经称赞过他,何况这姓程的呢?用他对柳三说的话来讲,“此一番可谓是专程慕名而来”。

而柳三负责殿后,确实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忙,因此了,别的将校都忙得脚打后脑勺,相比之下,他们两人倒是悠闲自在。

一个戎装,一个儒服,在旌旗蔽天、枪戈如林的行军队伍里,并辔徐行。戎装少年,唇红齿白,时不时拿起长笛吹上一曲;儒服长者,年纪虽然稍大,却也长须飘飘颇是潇洒,时而指点风景,时而摇头晃脑欣赏笛音。

柳三脾气好,颇得人望,又时不时会有从旁边经过的士卒高声叫喊:“柳将军,换一曲!”不止对他两人而言,即便对士卒们而言,本该是十分艰苦枯燥的行军,却也在无意之中,因此而多了几分乐趣。

盛夏的碧野之上,笛声悠扬。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部队,脚步橐橐,行进在蔚蓝的天空下,行进在灿烂的阳光中。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柳将军的这一曲《归去来》,灵气逼人,萧然有出尘之姿,实在是深得陶靖节之味。若是五柳先生复生,必以将军为知己矣!在下久闻在咱们军中有一位潇洒柳三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柳将军,在下在你的笛声中,却好似在出尘之外,又听到了一点惆怅之意,不知是为何故?可是将军有何心事么?”

“陶靖节”、“五柳先生”,说的都是陶渊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里的几句。而至于柳三所吹之笛子曲《归去来》,则却是流传在山东地区的一首古曲,是柳三来到山东后,不久前才刚刚学会的。

柳三放下长笛,笑道:“高山流水,程先生真乃善听音者。不错,适才吹曲之时,俺因见这道路两边,良田多有荒废,故此心中凄然,这笛声便不由有些转调了。”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陶渊明志在悠然南山,他的这篇《归去来兮辞》本来讲的是田园生活之乐,但是放到当下,联系眼前,“田园将芜”四个字,却也确实不免会引起观者之感慨。

姓程的幕僚肃然起敬,拱手说道:“将军不止风流、善战,更且心存天下苍生。有此一念,实已为百姓之福!古之名将,不过如此!”

柳三冰雪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姓程的不外乎就是想说:“你柳三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如果真的能够做到时刻心存天下苍生,顾惜百姓的生存不易,在平时行军、战斗的时候多做注意的话,军纪严点,不要扰民,就当真是老百姓的福气了。”

“‘名将’二字,实不敢当。先生谬赞,谬赞了。柳三不才,本出身勾栏间,世为贱籍,侥幸得主公青睐,竟不以卑鄙,拔擢行伍,寄托以重望,现居副千户之职。得此深恩,俺柳三自然谨慎为要,事事小心,为报君恩,万死尚且不辞,何况爱护百姓?这本来就是俺从军之本意,也更是主公起兵、吊民伐罪之目的。不用先生说,我也会时刻注意的。”

姓程的只是个幕僚,地位不高,但他这个幕僚却是赵过身边的亲信,和柳三的这些对话保不齐就会传到赵过的耳中,而一旦传到赵过的耳中,也就和传到邓舍的耳中没什么区别了。所以,柳三的这番回答很是正式。

姓程的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前边驰来一骑。

柳三眼快,看见了,忙勒住坐骑,跳下马来,迎在路边。原来这来人却是杨万虎的传令官:“将军令:命全营暂停前进,就地驻扎。”

柳三一愣,往前招了招,距离徐州还远,估计尚得二三十里地,又抬头望望天色,已过申时。

他一边恭恭敬敬地接过军令,一边忍不住地询问道:“老杨,这离徐州还早着呢,看天色很快就要傍晚。不加紧行军,却为何要就地驻扎啊?”

“将军不知道原因么?”

“不知道。”

“噢,是了,将军负责殿后,一直在队尾,没上过前边去,所以有些不了解。……,这也不是机密,罢了,俺就与将军说一说。”

“请讲。”

这传令官凑近了,低声说道:“当时我军出营前,赵大人、潘先生另外派人前去微山湖一带,也同时调动了那里的驻军,命他们也火速南下,为我军策应。这件事,将军总该是知道的吧?”

柳三点了点头。

“咱们是精锐,虽然比起他们来说,行军的路程更远一点,但路上走的却也比他们快多了。刚刚接到前头军报,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进徐州境呢,离徐州最少还有六十里。所以,咱们将军传令,命叫等一等他们。弟兄们这两天够辛苦,顺便也好休整休整。等到了徐州,可就该打仗喽。”

“原来如此。”柳三还有疑问,又问道,“咱们行军虽快,但等到了徐州城下,不一样可以等么?却又为何非要在半路上停下?”

“这,……,这末将就不知道了。只隐约听咱们将军与胡将军说话,似乎是与赵大人、潘先生所定下之攻打徐州的计策有关。”

“与攻打徐州的计策有关?”

“也是末将不经意听到的,具体详情还真就不知了。”

柳三若有所思。

那传令官接着说道:“柳将军,末将除传令外,还有一件事。”

柳三回过神来,说道:“请说。”

“咱们将军让末将问一问你,后头可有吴军出现么?”

柳三既有殿后之责,同时也便肩负了监视吴军动向的职责。

他回答说道:“本将将探马散出五十里外,到现在为止,还并无吴军出现。并且,俺在黄河边儿上留下的也有暗桩,只要发现吴军渡河,第一时间就会前来汇报。请将军放心,必不致误了我军攻徐的大事。”

其实,不用柳三回答,杨万虎等也知道吴军没这么快出现。为什么呢?还是因为这姓程的幕僚。

姓程的幕僚是从单州战场来的,杨、胡诸将肯定少不了问问他吴军的动静,已经知道便在昨天,赵过、潘贤二以“犒劳”的名义,把常遇春、冯国胜等以及吴军上下全都灌了个酩酊大醉。

虽然可以预想常遇春酒醒后,必然勃然大怒。可等到那时,燕军围攻徐州之战肯定也早已展开了。他就算是再愤怒、再恼火,又有何用?

当日单州战场上,常遇春勇不可当,燕军诸将都一一看在眼中。虽然说英雄重英雄,佩服称赞肯定是有的;但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况且燕、吴两军尽管明为盟友,其实又谁人不知,内里更多存的是争强之意?因此,要说不眼红、不嫉妒那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当时,从姓程幕僚的口中听到了转述的此事,尽管只是耳闻,但常遇春的吃瘪,却还是让诸人心情舒畅,无不哈哈大笑。当时,傅友德还说了这么一句话:“一勇之夫,怎能抵咱家大人神机妙算?”诸人皆以为然。

闲话不多讲,只说燕军各营,按照军令,在才过了萧县二三十里后,又就地驻扎,权做歇息。

柳三和姓程的幕僚仍旧是在队尾,只不过,此时两个人却都没有了说话的兴致。

一方面,这姓程的幕僚毕竟是个文官儿,虽然已经经历过不少的战事了,可临到开战,受三军上下严肃郑重的气氛一影响,难免还是会有些紧张激动。

而另一方面,柳三则是在心里琢磨:赵过、潘贤二的攻徐之计到底是什么?怎么就非得要在半路上等微山湖一带的燕军南下?就不能到徐州城下等候?

……

燕军刚过萧县,便就地驻扎、暂停前进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徐州城里。

宋兴祖闻讯之后,好像是得到了一个多么有力的证据似的,顿时大喜,拿了军报就想去找陆聚,但刚走了几步就改变了主意,叫来个亲兵,把军报递给,命令说道:“拿去,给老陆看看!燕军一路虽气势汹汹,但是如今快到徐州了,却反而踌躇不进。说明什么?说明战意不坚!已是远来,士卒疲惫;又无战意,畏缩不前。既然如此,此战我军尚有何惧?”

亲兵接令出去。

边儿上有个幕僚,忖思说道:“元帅,杨、胡、高、傅皆是为海东猛将,有他们四人带队,按理说,燕军不该如此畏缩啊!会不会?此中有诈?”

“燕军两路,不过万余人,一切都清清楚楚,尽在本将的掌握之中。他们能有何诈计?况我为主军,各方皆熟;彼为客军,人生地疏。即便就算是他们有诈,又能如何?”

“元帅还是三思为好。”

“你不必多说了!徐州地当要冲,扼守淮泗,地理形势非常的重要。主公早就想将此城掌控,却就因为陆聚这厮,一直不得其便。此番燕军来犯,也许对尔等来说是个危机;对本将而言,却是一个天大的良机!”

“良机?”

“不错。正好趁机把陆聚这厮赶出去!从而使我军独占此城。哼哼,待我军大胜、独占城池的捷报传到松江后,说不定主公会多么欢喜呢!”

张士诚待臣属向来是宽厚、大方,若是听说手下有人立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功劳,肯定不会亏待了功臣。想到美处,宋兴祖哈哈大笑:“来人!”

帐下诸将皆道:“末将在。”

“且随本将上城楼,巡查城防!”

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

燕军暂停本是为了等待微山湖一带的部队,却不料竟让宋兴祖产生了这样一个误解,竟以为燕军是怯战。战场之事,本就瞬息万变。由此却也可见,这打仗,确实不是一件易事。又正所谓:纸上谈兵容易,知易行却困难。

……

燕军。

日头一点点的西沉,士卒们就地安静的休息。

薄暮时分,又有一位传令官来到了后军,给柳三传令:“将军令:命副千户以上即刻赶去中军,召开战前军议。”

129 克徐(中)

。。。很惭愧同学们的打赏,所以今儿闭门不出,第二更送上。。。

——

柳三与姓程的幕僚匆匆赶到中军,因他是从队尾来的,所以到的最晚。当他到时,诸将都已来到。

召开战前会议的地点是一块田地,就在道路边儿上,早有士卒把地里的杂草、灌木清理干净,并把地面也略作平整,搬了几把交椅,给杨、胡、高、傅等人就坐。而至于其它诸将,则便就全幅披挂地肃立周围。

又有百余中军的亲兵环绕数十步外,拉了一道警戒线,以防士卒误入。

杨、胡两人是主将,坐在正中;高、傅两人是副将,对面坐在下首。

见姓程的幕僚也来了,杨万虎站起身,拱了拱手,说道:“请先生不要见怪,俺们这是军议,本将将要向诸将宣读赵大人与潘先生的夺徐秘计。前日临出营前,大人再三交代,除本军副千户以上者,不可使他人知此秘计。虽然先生是从单州大营来,想必对此计策是早就熟悉的了。但是军法如山,本将却不敢有违。……,便请先生先暂去一边儿休息?”

也难为杨万虎了,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委婉而客气的话语。姓程的自然不会见怪,向诸将行了一礼,自去警戒线外等候。

日头西沉,悬挂天边,起了漫天的火烧云,红彤彤,十分可爱。夕阳下,远处路上的将士们一个个都铠甲闪亮;大红的军旗更是与之相互映衬,显得越发红艳。偶然有一阵风吹过,虽已不似下午那般炙热,但仍然带着一股热气,扑人脸面。诸将站了没一会儿,铠甲内已是汗水淋淋。

杨万虎环顾诸人,肃容说道:“适才接到军报,说微山湖一带的我军距徐州已经不到四十里了。”

诸将窃窃私语:“这么半天才走了二十来里地?”

“真够慢的。”

“这岂不是说咱们还得等他们?……,这要等到何时啊!”

坐在杨万虎身边的胡忠皱起眉头,咳嗽一声,说道:“诸位请安静。杨将军正要宣读军令,你们岂能交头接耳?”

诸将齐齐闭口,不约而同挺起了胸膛,皆按刀说道:“请将军下令!”

没有下令的时候,他们因本来性情的粗疏,也许会交头接耳;但如果一旦下了不许说话的军令,果然军纪严明,再也没一个人开口说话。

不但没有人乱说话,甚至连乱动的都没有。

这一次的军事会议是在野外开的,时又已傍晚,难免蚊子很多,还是花脚蚊子,绕着众人哼哼哼地飞。诸将身上有铠甲,脸上、手上可没有,少不了遭受到它们的袭击,但是,却硬是没一个人动弹一下,哪怕是略动动手把蚊子赶走的都没有,皆聚精会神地等杨万虎下达军令。

杨万虎满意地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先是展开,低头看了一眼,继而抬起头,与诸将说道:“尽管微山湖的我军距离徐州还有四十里,但是咱们却不必再等了。”

包括柳三在内,诸将皆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静静地等他继续往下说。

“为何不用再等?如你们所说,正是因为我军的行军速度快,而他们的行军速度慢。我军此时动身,刚好可与他们会师在徐州城北。”

诸将听到此处,心中都升起了疑惑,徐州城北?

他们这一支部队是从西边来的,按理说,应该是抵达徐州城东,却为何要与微山湖的部队会师在徐州城北?他们现在当然还不知道,这正是因为了赵过、潘贤二的克徐妙计。

杨万虎似乎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不再卖关子,单刀直入,把手中文书举起,说道:“大人的克徐秘计,便在这一纸文书中。”不慌不忙,与诸人说出了一番话。诸人闻言,俱皆大喜。

却是为何?原来赵过、潘贤二的此计确实绝妙。整体过程,大致分为两步。首先,是用“疑兵之计”;其次,则是用“赚城之计”。

何谓“疑兵之计”?

在同微山湖燕军会师后,重新再把部队分成两支。

一支以微山湖的燕军为主,“尽执旗帜”,不但执微山湖部队的旗帜,而且把杨、胡诸将的旗帜也大多交给他们,诈为主力,便就驻扎在徐州城北、兼顾徐州城东,以为“疑兵”。

同时,真正的主力,也就是杨、胡、高、傅麾下的这近五千人,却少打旗帜,绕过徐州,驻扎到城南去。

“城南,乃徐州通往浙西之路,也就是徐州军的退路。既然城北、城东已有我军的‘主力’弥山遍野,气势逼人;那么,则无论徐州军敢不敢与我军战,不管他们有没有胆色出城野战,首先一条,他们肯定都会千方百计地想把本军的退路夺回。否则,一来我军挟单州大胜的威风南下,出其不意;二来,他们的退路又被掌控在我军手中,则其城中守军的士气也就可想而知,必定低迷了。而士气一旦低迷,则城池又如何守之?”

所以说,只要燕军摆出扼其归路的架势,潘贤二算定了徐州守军就百分百地会出城与战。

当然了,如果被徐州守军知道,扼其归路的是燕军主力,也许他们还会犹豫一番;可如今用了“疑兵之计”,就等同告诉了城中守将扼在此处的是弱势之军。守将“见猎心喜”,又如何能按捺得住攻击之意?

《孙子》有云:“夫地形也,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

战场交锋,很多时候斗智斗勇,比拼的都是对敌人心思的把握,即所谓之“料敌”。为何说“攻心为上”呢?对敌人的心思越了解,把握得越透彻,获胜的可能性就会越大。甚至在许多时候,仗还没开始打,智者就能判断出:“此战我军必胜”。这与计策高明与否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而全在对敌人心思之把握是否透彻!

又正如一句诗所说:“料敌知机在方寸,不劳心力讲《阴符》”。潘贤二之此计,正为是矣!

……

夜色深沉,亥时三刻。

徐州城楼,宋兴祖刚刚重又检查了一遍诸项守城设施,因忙碌了一天,有些疲倦,才准备休息片刻,有探马紧急来报。

“报!元帅。”

“何事惊惶?”

“大事不好。”

“讲来。”

“燕军杨、胡、高、傅部与微山湖燕军会师在我城北。”

“此事本将已知。不是多个半个时辰前他们就已经会师了么?何必这般大惊小怪,再次来报?”

“便在方才,会师后的燕军分出了一路人马,径往我城南去了!”

宋兴祖本来是侧卧在胡床上的,闻言失惊,不由起身,急声问道:“有路燕军往城南去了?”

“正是。”

“带军者何人?可是杨、胡、高、傅?”

“都不是。小人远观其军旗,见旗帜上写有一个‘柳’字。”

“柳?……。”宋兴祖蹙眉思忖,转问边儿上的幕僚,“燕军中有何柳姓大将?”

“姓柳的,……。好像没有什么名将。只有一个叫柳三的副千户,极擅吹笛,似乎颇得燕王欣赏。”

不是只海东有通政司的,浙西也自有他们的情报系统。所以,柳三虽然只是个副千户,但因曾受过邓舍的接见,在浙军中倒也是颇有些人晓得他名头的。

“副千户?极擅吹笛?颇得燕王欣赏?……,嘿嘿,却也稀奇!那杨万虎、胡忠等人现在何处?”

“杨、胡、傅三将皆在城北,高延世独在城东。”

“本将知道了。看来真如本将所料,燕军主攻的方向果然是在城北。俺就说嘛,燕军的后方是山东,他们肯定不会舍弃城北,却反从城南、城东抑或城西来犯我城的。他们本是长途奔袭,客军深入,当务之重自然是先要看住后路,怎么会舍近求远,从东、西、南来进攻我城呢?”

宋兴祖的这个判断也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正如他所说,燕军的后方是山东,如果从城北进攻的话,当然就是后阵贴紧山东,不怕敌人背后来袭,进退自如。

宋兴祖自以为得计,高兴地笑了几声,转而面色阴沉,怒声说道:“只是可恨!”

“元帅恨什么?”

“燕军却如此小觑俺等!怎么?便以为本帅如此不堪打?只派了一个会吹笛子的弄臣,便想扼住我军的退路?真也欺人太甚!”宋兴祖从胡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在地上转了几转,又问那探马,说道,“可探知去我城南的燕军有几多人马?”

“天黑夜深,看不甚清。只从火把的数量判断,大约千人上下。”

“气煞俺也!一个弄臣,只有千人,就想占我城南!杨、胡、高、傅,尔等也太视我城中无人!”宋兴祖赤脚大步,回到胡床前,拿起放在床边的长刀,“嘡啷”出鞘,断然下令,“传吾军令,调步骑两千,准备出城!”

边儿上的幕僚问道:“敢问元帅,出城为何?”

“城南,乃我之退路,万不可落入燕军手中。否则,定会对我士气有损。既然燕军如此小看于俺,只派了个弄臣去扼守,本帅自然不会放过如此机会,要趁他立足未稳,给其一个迎头痛击!”

“此时夜深,敌情不明。探马所知消息,只为远处目见,尚且不知是真是假。如果贸然出军,怕会对我军不利。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贻’。卑职斗胆,还请元帅三思!”

“三思?三思什么!‘只为远处目见’?亲眼看到的东西,难不成还会是假的?杨、胡诸将之名,本帅早有耳闻,都是些勇夫罢了。只从他们居然派个弄臣去遏我退路就可看出,俱皆无谋之辈。本帅素闻,海东诸将,稳重老练者无过赵、毕,善战多谋者无过张、庆,名望最高者乃是文、陈,若是他们几个亲自率军前来,或许本帅还会好好的三思三思。可现如今,却是有这几个鼠辈前来犯我,哼哼,哼哼!何需再思?何惧之有!”

“赵、毕”,他说的是赵过、毕千牛;“张、庆”,他说的是张歹儿、庆千兴;“文、陈”,当然就是文华国、陈虎。

“话是这么说。可是元帅,您看看这帐外的夜色,深沉无光,实不宜冒然出战呀!”

“正是因为夜色深沉,所以本帅才要此时出军!彼为客军,长途奔袭,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熟悉城外的地形;而我军久驻城中,对四周的地形早就了然于胸。此是为借助天时、地利在我。如此良机,岂可放过?”

“元帅若一定出战,还请告之陆大人。”

“不用你说,本帅也会通知他的。此番出城夜战,还需要借他一些军马使用。”

宋兴祖也不急着穿鞋,倒转长刀,把刀锋插入地面,便就双手拄着,又传下了一道军令:“除调本部两千出城外,再派传令官,去见陆聚。告诉他,就说本帅已决定夤夜出城,偷袭燕军,只是兵马不足,故此请他相助。也不用太多,只五百人足矣!”

“不知元帅破敌计策为何?怎么出城与燕军战?”

“本帅亲率两千步骑,出城北门,直击柳三军;教陆聚遣五百人出城西门,自阵后攻柳三军。再请陆聚领其余人马,严守城池,以防城北、城东的燕军趁机攻城。此便是为本帅之计。”

凭心而论,宋兴祖不愧沙场骁将,能够在片刻功夫里居然能想出这么一条计策,实在已属不易。他这一条计策,“出城北门,直击柳三军”,并不足为奇;妙就妙在同时请陆聚派五百人出城西门,“自阵后攻柳三军”。

如他之前所说,徐州守军的确对周边的地形很熟悉,借助夜色,两军前后夹攻,若是被派去扼守城南的燕军真的只有柳三一人、一千来人马,在立足未稳之际,骤然受到此等攻势,还真是很有可能会大败而走的。

只是可惜,晋时有一位羊叔子,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很快,宋兴祖便要深刻体会到此话中之涵义了。

130 克徐(下)

。。。这个月忙了点,所以连正常的更新都不能保证。看到同学们的打赏,我真的是太惭愧了,所以熬个夜,再更上一节。。。

。。。我看到有同学似乎对我打赏虎狼很不满意,我解释一下吧。其实这和互相吹捧没什么关系的,大家也应该都看到,灰熊猫并没有给我打赏,而且我还给《陌生行》、《天下节度》也都打赏了,而习惯呕吐和克里斯韦伯也是并没有给我打赏的。之所以给这几本书打赏,还有更俗的《枭臣》,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我觉得这几本书都不错,都有我值得学习的地方。比如枭臣,在故事情节、角色的塑造上,都很好;又比如虎狼,平实的文风、一些冷幽默和白描刻画人物的手法也值得学习;再比如陌上行,在厚重感与朴实感上,也很值得我借鉴和学习。说实话,这几本书都是我常看的,只有经常阅读,才会得到进步嘛,所以我对在某些地方值得我学习和借鉴的书,会打个赏。。。

。。。写完这一节,本卷就结束,开始转入下卷了。两个字的章节名,有些时候似乎不太够用,所以下卷的节名打算换多几个字的。。。

——

宋兴祖私自调军出城、并请其相助的消息为陆聚所知时,他正在本部的军帐中查看地图,获讯之后,大惊失色。只听得“喀喇”一声,却是手中拿着的玉如意掉在了地上,碎成几瓣。

顾不上失态,他三两步跃至传令官的面前,劈手抓住了对方的衣领,语调急促地问道:“宋元帅遣你来时,可说打算何时出城了么?”

“小人来时,元帅大人差不多已调齐了本部军马,已然出营,列阵在了城北门内。至若元帅大人打算何时出城?小人并不知晓。”这传令官话音未落,隐约听到城北门处有鼓角声响起。

陆聚闻声转首,远望帐外,遥见夜色沉沉之下,城北火光冲天,不用说,此必定是宋兴祖已开始出城了。

他不由颓然松手,退了两步,坐倒椅中,连声说道:“苦矣!苦矣!”

旁边有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生的是剑眉朗目,一表人才,闻陆聚此言,当即接口说道:“大人因何叫苦?”

“往日里,宋元帅便对俺多有成见,只是为了保徐州这一方太平,所以俺才迁就忍让。却殊不料,这迁就忍让,却竟忍让出了这般祸来!倒是助长了他刚愎自用的脾气。如今强敌压境,不思团结对外,他反而不打声招呼就私下出城。将相不和,大事去矣!念及此,你说,俺如何能不叫苦?”

“事已至此,大人徒然叫苦也是无用。以卑职看来,还是速速寻思对策才是!”说话此人名叫梁士荫,乃陆聚的谋主,为人机敏,才识超群,向来是极得陆聚信用的。

陆聚叹了口气,说道:“也只能如先生所言了!”

他复又起身,绕着帐内走了几步,一边思忖,一边说道:“吾料宋元帅之所以敢夤夜出城、突袭燕军,不外乎是因为觉得杨、胡、高、傅等人无谋,所以试图趁其立足未定之际,先声夺人,先打个胜仗以振奋士气。……,却是糊涂!杨、胡等固为勇夫,可是他怎么就不想想?赵过、潘贤二乃何等人也?既然敢派了大军南下,岂会没有预备?……,俺敢断言,此去城外必有埋伏!宋元帅此番出战,十之是要落败无疑了。”

“大人分析的极是。但是,这会儿去阻止宋元帅怕已来不及了。请问大人,可有良策补救?”

陆聚饶是素有智名,仓促之间,却也是一筹莫展,反问梁士荫,说道:“先生可有妙计?”

“卑职左思右想,就眼下的形势而言,实无补救良策。若强要补救,那么似乎便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行之。”

“先生快快请说!”

“不顾宋元帅,坚守城池。”

“不顾宋元帅?”

“诚如大人所言,卑职也认为城外的燕军必有埋伏,此时夜深,难以辨识。纵然大人提军援救,恐怕也难有成效,而稍有不慎,说不得,没准儿也会陷入燕军的埋伏之中。所以,与其出城,不如干脆固守不出。”

“固守不出,……。”

“是啊。大人若也出城,则燕军主力定会趁机攻我;而如果大人不动,一方面可以守卫城池,另一方面,若是宋元帅战败,大人也大可接应。此有百利而无一害。”

陆聚想了片刻,摇摇头,说道:“先生所言,固然老成稳重之计。但是宋元帅既已遣人来请俺相助,如若置之不理,不免落其愤恨,同时也会落人口实,更不利日后的携手防御。……,俺可以不出城,但这五百人却是一定要派出去的。”三言两语,计议已定,他当即下令,“即速选拣五百马军精锐,命由刘凤率领,便出西门,攻燕军阵后!以助宋元帅。”

陆聚手下有两员上将,一个叫萧远,一个叫刘凤,都有万夫不当之勇。特别是萧远,名震淮泗,军中有个绰号,被称为“徐州之虎”。这刘凤与之相比,虽然不如,但是在这徐州一带却也算的上是一员猛将。

此时,他正好在帐下听用,气宇轩昂地接了军令,便自去选了五百骑兵,手执长斧,胯下良驹,呼啸出营,径往城西而去。到了城西,拿出陆聚的军令,喝令守门的将校打开城门,一众人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耀武扬威地驰行奔出。

出得城西门,过了护城河,绕向南行。

此时夜色深沉,虽有星月,只凭肉眼还是看不了太远。只见远近漆黑一片,远远的数里地外,一片火光明亮。那里,正是燕军的所在。

陆聚颇有治军之能,手下的军马虽不甚多,只几千人,但俱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淮泗勇士,非常善战的。如若不然,他也不会自从芝麻李事败后,就立足在徐州这块军事重镇之上,一直屹立不倒,竟能直到今日。

而刘凤选出的这些骑兵,又都是军中的精锐,越发皆为骁悍之士。

这一出了城,尽管只有五百骑,又是冒着夜色,而且即将要面对的更加又是刚刚打过一场大胜仗的海东虎贲,但是却也都丝毫没有畏惧。相反,却是一个个都欢天喜地,摩拳擦掌,只想快一点与敌人接锋。

刘凤横斧顾盼,大笑说道:“宋兴祖小儿,不听咱家大人所言,轻军出城,与敌浪战,败亡就在眼前!看他平时眼高过顶,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却如何能料到,他的这条小命到最终却居然还得需要咱去救?哇哈哈!”

笑声回荡夜色,传出甚远。声音未落,只听得远处蓦然一阵大呼,顿时战鼓声声,刀枪碰撞。众人急抬眼处,却是出了城的宋兴祖已开始与燕军交战。夜色黝黑,距离又远,具体的战况看不到,只瞧见一片一片的火把到处乱动。时而这一股冲入了另一股,时而另一股冲入了这一股。

刘凤眯着眼看了会儿,嘿然笑道:“大人所料不差,燕军果然有伏!你们且看,那一处处的火把纷纷亮起,几乎要铺天盖地,成燎原之势。有这样的声势,又岂会只有千人而已?”

远处交战的地方,确实火光极盛。

看不多时,刘凤惊奇地发现,火光似乎正在一点点地向南边偏移。他不由诧异,说道:“怪哉!怎么?难道宋兴祖竟然有这般的悍勇?还是海东燕军名不副实,实不堪一击?这还没开打多久,怎么看燕军好像就有落败之势了?”

火光往南偏移,说明是宋兴祖占了上风,燕军在缓慢后退。

刘凤心道:“如果真的是燕军落败,功劳可不能由宋兴祖独占!”当机立断,传令说道,“全部皆有,随俺速去燕军阵后冲击。”五百骑同声接令,催开战马,疾驰奔行,如风驰电掣也似,直往南边交战的战场冲去。

行未及一两里地,陡然间,听到一声炮响,从路边闯出一彪军马来,当先一杆大旗,旗下一位少年将军。

刘凤忙勒住马,打眼观瞧,但见这将年岁着实不大,至多十七八岁,铠甲鲜明,衣袍灿烂,腰挟红弓,髀带银剑,一柄乌槊横放马前,当下开口喝道:“来将何人?”

那旗下的少年将军却不开口,只是偏了偏头,示意刘凤往他身后的大旗上看。刘凤不识字,往旗上瞅了两眼,啐了口,说道:“晦气!未曾逢着正主,先遇见个哑巴。”问左右,说道:“旗上写些甚么?”

有略略认识几个字的,念道:“上写着:大宋常胜将山东摧锋军高延世。”

“俺道是谁,却原来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大宋长胜将?山东摧锋军?名号倒是挺长。只不过,……,高延世?俺却是从来不曾听说过!……,呔,问尔来将,可知俺是谁么?”

高延世不理他。

刘凤自问自答,神采焕发地大声说道:“本将姓刘名凤,淮泗马将第一是也!”淮泗马将第一,口气不小,说完了,顾盼自雄。

高延世心气更高。他本来是不打算与刘凤说话的,听了此言,却不禁撇了撇嘴,轻蔑地说道:“无名鼠辈,也敢妄称淮泗第一?”提槊勒马,便就径与来战。刘凤亦挥动大斧,催动坐骑,当面迎上。

两人交手,未及两合,高延世侧身避开刘凤的劈砍,倒提马槊,往刘凤的腰间轻轻一捣,只听得“啊呀”一声,接着“轰隆”一声,顿时尘土四起。敌我两军定睛看去,却是刘凤已被打落马下。

高延世兜转马头,收起了马槊,冲到刘凤的身边,弯腰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腰带,便就这么单手提起,得胜归阵。归了阵后,随手把刘凤抛给候在原地的昆仑奴,令道:“绑了!”回头瞧了瞧刘凤部下,又轻蔑地撇了撇嘴,嘲笑似的说道:“嘿嘿。淮泗马将第一?淮泗马将第一?”

随着刘凤出城的五百骑兵一个个目瞪口呆,刚出城时的威风杀气一下子没了,全都变成了呆若木鸡。知道海东兵精将强,能打败察罕,当然不是善茬,但是却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会强到这个份儿上!

出城未及三里地,遇敌接战不过两回合,主将就已被擒,成了对方的俘虏!

蛇无头不行。刘凤一被擒拿,他所带出城来的这五百骑兵就算再过精锐,顿时间,也不免不知所措,都是大眼瞪小眼。高延世挥了挥手,麾下的两员悍将养由引弓、苏白羽应令而出,各率本部,趁胜杀了过去。

徐州骑兵军无斗志,发一声喊,四散逃跑。

……

败卒逃入徐州城中,丢盔弃甲,报与陆聚。

从刘凤领命出城,到败军回来,前前后后加在一起,总共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陆聚简直不敢置信。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才宋兴祖私下出城接战,紧接着刘凤就兵败被擒。他再三追问,详细询问战斗过程。

“你可确定截击你们的敌将是高延世么?”

“旗帜上就是这么写的。”

“他只用了两合就擒下了刘凤?”

“是的。”

“出城五百骑,回来了多少?”

“不足三百。余者或为燕军斩杀,或为燕军俘虏。”

“燕军没有跟着你们,趁机夺我西城门?”

“没有。他们追了一阵就退回去了。”

陆聚与梁士荫面面相觑,半晌,他方才说道:“燕军以长途奔袭之军,一战败我五百精锐,其军之锐,竟至于此?高延世之勇,竟至于此!”

梁士荫说道:“高延世年不及弱冠,已如此勇悍,前途不可限量,着实令人可畏!但是卑职闻听,在海东,以他的勇武,尚且还算不得勇将第一。别的不说,只此番来取我徐州的海东诸将,杨万虎号称‘冠军都指挥使’,勇冠三军;傅友德敢与霹雳斗,其人之勇令察罕也曾震动颜色。胡忠虽稍逊此数人,但亦南征北战,多胜而少败。……,大人?”

“如何?”

“难怪晋冀军先是有察罕围益都不能克,师老无功而还;继而有王保保、赛因赤答忽巨野、单州之败!耳闻不如目见,大人,燕军当真不可轻觑!”

当听说燕军获取了巨野、单州之胜时,因为只是听说,所以对徐州驻军的震动其实不算太大,毕竟徐州的驻军一没与海东交过手,二也没与察罕军交过手,无从比较。但是如今眼下,高延世一战生擒刘凤,却是他们亲眼所见了。刘凤之勇,徐州人皆知之,却竟只在高延世手下走了两个回合!对于燕军的勇武,他们直到此时,才算是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

……

经此一败,陆聚彻底收起了出城援助宋兴祖的念头。

为了防止燕军趁乱取城,留下梁士荫在营中处理军务,他亲自带着萧远上了城墙,巡视防卫。

长夜漫漫,城南门数里外喊杀震天,出援既已不敢出援,而遥望城北、城东,又见海东的围城部队旌旗蔽野。陆聚只觉得这一夜如此漫长。

天将拂晓,终于等来了城南野战的结果。

一队约有七八百人的败军仓皇从南边战场上撤离,拖曳着旗帜,狼狈逃回了城北门外,鼓噪乱叫:“宋元帅被傅友德阵斩,我军败了。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这股败军逃回时,陆聚刚好没在北门,去了南边城墙上,因为望楼上的士卒发现城南、城东的燕军在经过一夜的休整后,似乎将要有展开攻城的架势。负责北门戍卫的正是宋兴祖部将,闻此消息,惊骇至极,不假思索地就传下了军令,命大开城门,放败军入内。

……

赵过、潘贤二取徐州城的第二步,“赚城之计”。在第一步的“诱敌之计”获取胜利后,选取精卒,诈作徐州的败军,骗开城门,从而夺取城池。

1 徐州捷报到来日,不喜得城喜得才

捷报传到益都时,邓舍正在吃饭。

忙了大半天,快到申时才有空吃饭。他刚坐下,还没吃上两口,外边的侍卫就进来报告:“大将军,前线来了军报。”

战争时期,军报往来频繁。何止吃饭的时候,就连半夜睡觉时,邓舍也常常会因来了紧急军文而被叫醒,早已视为寻常,也不介意,自管一边扒拉着饭大口吞咽,一边随意地挥了下筷子,说道:“叫进来吧。”

信使步入室内,高高捧起一卷文书,跪在地上,大声地说道:“启禀殿下,徐州告捷!”话音未落,听见“啪嚓”一声。这信使吓了一跳,也不敢抬头,翻起眼,往前偷觑,见却是邓舍把手中的筷子给折断了。

“徐、徐州告捷?”

“正是!”

邓舍举头看了看室外,阳光明媚,天气比较热,晒得院中花草香气四溢。

他掐算时日,距离传军令给赵过、命攻取徐州,才不过刚刚过了四五天,再排除军令、捷报在路上走的时间,也就是说,赵过、潘贤二仅仅用了三天就攻下了徐州城。徐州是什么地方?通衢大邑、江淮重镇!

高壁深垒,防御森严。兼之听闻城中守将有一个叫陆聚的,颇有治军才能,麾下也是文武济济,在江淮间甚有威名,其部号称“淮北劲卒”,有识之者称:“虽燕赵精骑不能及也”。

却怎么只用了三天就打下了徐州?

邓舍强捺欢喜,故作镇静,不动声色地把断成两截的筷子轻轻放在一边,徐徐问道:“我听说徐州城中有守将二人,一名宋兴祖,一名陆聚。既然城破,可擒获了他两人么?”

“回殿下,我部至徐州城下的当夜,宋兴祖即遣军出城,试图偷袭于我,却因为赵左丞与潘先生早有妙计,故此反被我部包围。激战至晨,尽数被我歼灭。宋兴祖突围不成,被傅将军阵斩。我部又再用赵左丞与潘先生的妙计,诈作徐州败军,骗开了城门。高将军率精骑当先入城,与赶来阻击的敌将萧远大战三十余回合,把他生擒。杨、胡、傅、柳诸位将军趁胜直进,顺利抢占住了徐州北城。并早先布置在南门、东门外的微山湖我军亦趁机鼓噪,作势欲攻。陆聚时在南门,因见回天无望,所以当下投降了。”

“阵斩宋兴祖,降了陆聚?”

“正是。……,不但降了陆聚,而且陆聚麾下诸将萧远、刘凤等,以及谋主梁士荫也都从陆聚降了我军。并及陆聚本部、宋兴祖残部共计两千余人也都一起投降。”

邓舍又惊又喜。他虽然给赵过下了先取徐州、再图单州的命令,但却也根本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能攻克徐州,实在是非常欢喜,定了定心神,说道:“梁士荫、萧远、刘凤等人之名,我亦有所耳闻。梁士荫江淮名士,多谋善断;萧远号称徐州之虎,是一员难得的虎将;刘凤马战了得,听说他曾只带十八骑就剿灭了横行徐州周边多年的悍匪麻子刘。我本以为,……。”说到此处,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信使,把底下的话收住,改变话题,问道,“陆聚、梁士荫、萧远、刘凤等人以及降卒现在何处?”

“陆聚久在徐州,对周边城池非常熟悉。投降之后,他对杨将军说,愿为主公劝降萧县、宿州等地。”

邓舍心中一动,脸上表情不变,问道:“噢?竟有此事?杨将军怎么说?”

“当时胡将军等都坚决表示反对,私下里与杨将军说,陆聚官居鞑子的行院同知,这是一个很高的职位。如今他虽然投降了,却仅仅是因为迫于无奈。若是听他一言,便放之任去,恐怕不免纵虎归山。”

邓舍不予置否,说道:“那么,杨将军最后是怎么决定的?”

“杨将军起初犹豫不决,但后来傅将军这样与他说道:‘淮泗间城邑数十,唯其最重者,不过两座。一则徐州,一则即为宿州。徐州北走齐鲁、西通梁宋,是兵家攻守之要地;而宿州扼汴水咽喉,当南北要冲,自古以来也是一个百战之道。虽然主公只是令咱们来攻打徐州,但如果同时能把宿州拿下,岂不锦上添花,更加是大功一件么?即便如诸位将军所忧,也许陆聚只是想用借口,借机逃走。但是又有什么关系?他已经是我部的手下败将,纵其逃走,又有何虑?如果能得宿州,则对我海东大利;不能得宿州,也只是走了一个败军之将。利弊既然如此,将军又何必犹豫’?”

邓舍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问道:“这话是傅友德说的?”

“是的。”

“诸将里还有谁与他意见一致?”

“副千户柳三对傅将军此言极为赞成。”

“傅友德、柳三。……,嗯,此事我知道了。听了他两人话后,杨将军究竟是何意见?”

“杨将军以为他们说的有道理,便同意了。”

“结果呢?”

“陆聚一个人也没有带,单骑去了宿州城。当天晚上,就带了宿州的城守陆离、张冠诣我军营请降。”

这真是意外之喜,本来只是想夺取徐州,不料顺便竟也拿下了宿州!邓舍面沉如水,颔首说道:“杨、胡、高、傅诸将此番差事办得不错。很好!……,你来传捷报辛苦,且先下去休息吧。”

“是!”

信使呈上捷报,退了出去,自有人招呼安排。

等这信使走远,邓舍急传侍卫,一叠声地令道:“快去请洪先生来!快去请洪先生来!”在信使的面前,他需要保持上位者的尊严,要尽量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在侍卫们的面前,就大可不必了。

连日来,济宁之战着实让他有够焦头烂额,虽然获得了单州野战的胜利,但是上到士卒的伤亡情况、下到粮秣的后勤补给,这一切的一切的都非常之让人头疼。

原本以为攻取徐州能否获胜还在两可之间,即使获胜,恐怕最快也得十天半月。但实在没有料到,竟然只用了三天,就取下了这一座江淮重镇。想当日,就算是他亲自率军,在朝鲜打双城、在辽东打辽阳,包括来到山东后打清州等地,也都没有过这么快的速度。

人在兴奋的时候也是会坐立不安。

在等洪继勋来的这段时间里,邓舍先是细细看了一遍捷报的内容。捷报上详细地描述了整个的战斗过程,包括事先赵过、潘贤二的定计,以及后来高延世独擒徐州两将、傅友德阵斩宋兴祖,又以及陆聚劝降宿州等等的全部经过。并在捷报的末尾这样写道:

“陆聚、陆离等人以及两城的降卒已在送去益都的路上了,由高延世、柳三负责押送。目前两城的防御,末将等暂时接管。因为此两城地位要紧,想必张士诚很快就会做出反应,遣军来犯。所以,还请主公尽快选调能臣勇将来接手城守。并及,捷报之后,露布即宣。”

读完了。邓舍又读一遍。连着读了几遍,还不见洪继勋来到。他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一会儿放下捷报,走到门口往外看上两眼,一会儿又转到墙上的地图前找到徐州和宿州,端详片刻。

几声鸟鸣清脆传入耳中,那是颜淑容养的画眉,现正挂在室外的走廊上。

鸟鸣声里,邓舍突然浮起一个奇怪的想法:“莫不是时来运转?去年的益都保卫战打得多么艰苦,险些就被察罕攻陷城池,被打回了海东去。我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却没有想到如今去打徐州,三天就告捷获胜!附带着还捎了一个宿州入手。……,哈哈,哈哈。说不好真是时来运转。”

实在是太高兴了。

“主公,何事如此欢喜?”

邓舍转过身,抬起头,见洪继勋一袭白衣,正微笑着站在门口。

“哈哈,先生快快请进。……,何事欢喜?你且来猜上一猜。”

难得见邓舍卖关子,洪继勋不由好奇。

他走入室内,拿折扇往手上敲了敲,注意到邓舍是站在地图的前头,心中顿时有了想法,笑道:“现今前线战事持续,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在这个时候,能让主公如此欢喜的,除了前线捷报,必无二事!”

“先生猜得极对。那请先生再猜一猜,是哪里送来的捷报?”

邓舍与洪继勋最关心的就是单州,如果送来的是单州捷报,邓舍肯定不会这样问洪继勋。洪继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似乎相信似乎又不敢相信地说道:“怎么?难道是徐州捷报?”

“可不正是!”邓舍转到案前,拿起捷报,递给洪继勋,说道,“你先看一看。”

洪继勋看东西的速度很快,不多时,已将满满一页的捷报看完,还给邓舍,他也是又惊又喜,说道:“三日而取徐州,并及宿州。此真臣不敢想也!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徐州既下,这单州之战也总算可以结束了!”

“不错,正是。我这就准备下令,命赵过、潘贤二于即日起,便开始展开对单州的总攻。”这件事不用太急。

邓舍重又拿起捷报,晃了一晃,与洪继勋说道:“读完此篇捷报,先生有何感想啊?”

“臣之感想有三。”

“请说。”

“这第一,打下了徐州,占据了宿州,我军算在淮泗间立稳了脚跟。从此之后,只要不出大的差错,就军事上而言,主公便进退自如了!可西进、可南下,再不复囿于山东一地,若想出头就必须与察罕死磕的困窘。便好像打开了一个泄洪的堤口,察罕对我山东的压力也会因此而减轻。”

“第二呢?”

“臣要恭喜主公,不但得了两座重镇,更得了两个半的可用之将。”

“两个半的可用之将?”

“傅友德劝谏杨万虎之言,有理有据,才识俱佳,非有卓越之眼光、足够之担当者不能为之。为将者,不可没有担当,更不可没有眼光。傅友德通过此举证明了他的确是一个可用之才!柳三与他见解相同,自然也是一员将才。而杨万虎,他虽然没有这样的见解,但是却从善如流,知道分辨对错,也可算是半个将才。”

“先生所言,正中我意。”邓舍摸了摸唇上的短须,按着案几说道,“我也不瞒先生。我为何这般高兴?一来是因为得了徐、宿两州,二来,却便是正如先生所言,因为通过此事,了解了杨、傅、柳诸将的真正才干!”

邓舍说的都是实话,事实上,他不但因此而高兴,更因此而欣慰。

傅友德、柳三暂且不说,想当初,杨万虎投奔他时,只不过是个莽汉,先后经过罗国器军官教导团的培养以及历年来通过战场厮杀学来的经验,终于如一块璞石,渐渐有了一点玉的模样。他如何能不欣慰?

当他只有双城一地时,他想要的是敢于冲锋陷阵的勇将,好为他开拓疆土;可现如今,他已占据数省之地,麾下虎贲之士何止万千!最迫切想要的却就不再是勇将,不再是一勇之夫,而是可堪大用的方面之将了。

洪继勋笑道:“当日主公为收服傅友德费了不少的心思,当时军中诸将很多都不以为然。今日看来,主公真有识人之明啊!”

邓舍暗叫一声“惭愧”,尽管磨练至今,脸皮已比较厚了,还是不由红了一红,哈哈一笑,带过此话,接着说道:“先生的第三个感想是什么?”

“这第三个感想,……,乃是有关潘贤二的。”

“有关潘贤二?不错不错,此番之所以能三日克徐州,实际全赖潘贤二计策高明。不用先生提醒,我已决定等到战后便对他加以提拔。”

洪继勋摇了摇头,说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

“臣是想说,潘贤二此人,主公万万不可大用。”

邓舍怔了一怔,随即记起洪继勋好像一直以来都对潘贤二没甚么好感,对潘贤二的卖主求荣非常痛恨,当下笑了一笑,说道:“‘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潘贤二这个人,不足是有的,但才干却也是有目共睹的。当此乱世之际,正该不拘一格、任用人才。先生固然耿介之士,但又何必对他斤斤计较呢?”

其实,在最初,对用不用潘贤二,该怎么用潘贤二,邓舍也是有过矛盾的。

毕竟,潘贤二身为臣下,却反过来给潘诚背后插上一刀,最终不但导致潘诚战败身亡,并且落人笑柄的事儿,确实太让人印象深刻。想一想都不由毛骨悚然。但是,在经过一连串的试探性打压后,潘贤二却始终没有怨言;并且在得授要职后,也一直尽心尽力。从而,也就慢慢地化解掉了邓舍的戒心。

“主公误会了。臣今日所言之潘贤二不可大用,与他的卖主求荣并无关系。”

“噢?”

“请问主公,你对潘贤二的克徐之计怎么看?”

“堪称奇妙。”

“奇则奇矣,妙则未必!”

“先生此话何意?我愿闻其详。”

“以臣看来,有两个字正适合潘贤二的此计。”

“哪两个字?”

“‘奇险’。请主公细思,杨万虎、胡忠诸将提数千之军,横渡黄河,深入敌境,如今虽然获胜,却全是因为宋兴祖轻出浪战。如果当时,宋兴祖没有出城呢?如果宋兴祖、陆聚扼城坚守,以待援军呢?就以杨万虎诸将的这几千人能围城几日?下场可忧啊!”

“先生的意思是?”

“臣纵观潘贤二多次出计,都是不外乎‘奇险’两字!何为‘奇险’?‘奇险’者,既奇且险。奇则胜,险则败。如不能大胜,便肯定会大败。……,如此,一个喜欢出‘奇险之计’的人,主公又怎么能大用呢?如果大用他,或许会能得到一时之利,但一旦失败,就必会伤筋动骨。”

徐州告捷,本来是件高兴事儿。说了没几句,不知怎的就变成了洪继勋的犯颜直谏。

邓舍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洪继勋,心中有些狐疑,不知他到底是何意思,暗中想道:“听老洪说话,似有三分道理。但因此便不用潘贤二,未免不值当。”计议已定,一笑说道:“先生言之有理。不过有功不赏,未免会伤功臣之心。这样吧,此事咱们以后再议,如何?”

不等洪继勋再开口,他点了点捷报,接着说道:“捷报上言,陆聚、陆离等已被送来益都。杨万虎诸将请我尽快拣选才能,驻防徐、宿。对此两事,先生有何看法?”

2 小邓初定安徐策,老洪倡言建新军

邓舍提出了两个问题。

其一,陆聚、陆离等以及徐、宿两州的降军将到益都,该如何安排?

洪继勋说道:“徐、宿两州相距百十里,皆淮泗重镇。陆聚之降,是迫于势耳;以臣看来,恐怕陆离、张冠之降,也是迫于势耳。

“想那陆离,本为蒙元行院的佥院,位不可谓不高,权不可谓不重。

“张冠则是张柔之后,他的祖上张弘范、张珪皆蒙元之重臣,可谓世代皆受元恩,虽因后来的天顺之乱,他的父、叔皆亡,但是,当天下红巾起时,他却依然选择了效忠鞑子,以图重振家业。……,凡此等之辈,虽降,亦不可不防,绝不可骤然就给以重用。故此,臣以为,等他们到益都后,不妨先给一荣衔,暂且挂起来。至于其它,等以后再说。”

陆聚、陆离、张冠、萧远等等这几个徐、宿州二州的降将中,要论家族背景的显赫,首先就得说张冠。

他的高祖张柔,是蒙元开国时为数不多的几个汉人世侯之一;曾祖张弘范,则就是所谓“宋张弘范灭宋于此”这句话里的那个张弘范;祖父张珪,年十六摄管军万户,年十七拜昭勇大将军、管军万户,对蒙元忠心耿耿,多次镇压汉人起事,后被封为蔡国公。可谓是三代尽忠。

然而只是可惜,他们家族毕竟是汉人,不是蒙古人。

后来,泰定帝崩后,蒙元大都、上都两系的权臣为拥护本系支持的皇子登帝位而大打出手。当时,张珪已死,其子张景武为保定路的武昌万户,为了保护家乡,打死了数百溃退时劫掠的大都系败卒。

不久后,上都系的权臣兵败。大都系的军马路过保定,“额森特军至保定,杀……及张景武兄弟五人,并取其家赀”。张珪共有六子、十一孙,满门上下,除了当时没在保定的张冠之父外,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要说也是可怜。可怜张柔、张弘范、张珪,三代给蒙元卖命,甘为鹰犬,张弘范更是落了一个“宋张弘范灭宋”的千古骂名,然而他们这一家的最终下场却竟是落得如此!

然而,尽管如此,正如洪继勋所言:“当天下红军起后,张冠却依然选择了效忠蒙元,以图重振家业”。有这样的前科,有这样的经历,也难怪洪继勋谏言邓舍“先不要重用这些人,挂起来看看再说”了。

不过邓舍在这个问题,却有不同的看法。

他倒背双手,在室内踱步,说道:“先生所言固是。两陆、张冠、萧远、刘凤等,新降之军,当然不可骤然便加以重用,但现如今是我军初入淮泗,却也不可不做出一个姿态、来给淮泗间的英雄贤士们看看。若是只给一个荣衔,怕难免会伤了淮泗士子、乃至天下英雄之心啊!”

“那以主公之见?”

“我认为,该区别对待。”

“此话怎讲?”

“该给荣衔的,就给荣衔。可以用的,便用。”

“然则以主公看来,谁该给荣衔,谁又可用?”

“谁该给荣衔,我还没有想清楚。但可用之人,我已知矣!应该大用之人,我更知矣!”

“敢问是谁?”

“梁士荫、萧远、刘凤,乃可用之人。陆聚,是该大用之人!”

洪继勋寻思片刻,明白了邓舍的意思,打开折扇摇了几下,含笑说道:“不错,不错。主公所言甚是。陆聚以徐州降我,又为主公劝降了宿州,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甚至功劳超过了杨、胡诸将,的确应该大用。不然,确实有点说不过去。而萧远、刘凤,不过两个武将罢了,只要运用得当,确也不虑他们会生什么变化。而又至于梁士荫,谋臣之属,在淮泗间素有才学兼备之名,也的确是该用一用,以此招徕淮泗名士。”

“这么说,先生是同意我的观点了?”

洪继勋同时注意到,邓舍所提的这几个名字全是徐州系的降将,而宿州的陆离、张冠两人却是一个没说,心知邓舍对用不用张冠也还是有所迟疑的。当下,他颔首说道:“主公言之有理,臣为何不同意呢?”

“既得先生赞同,此事便可实行了。”

“臣斗胆,想再请问主公一句,不知打算怎么用梁士荫、萧远、刘凤?又打算如何重用陆聚?”

“我实话告诉你吧,先生。如果不是徐州得来不易,我深恐有失,便直接就还用陆聚、萧远等镇戍徐州了!以此来向淮泗间显示我的宽厚仁德、用人不疑。只可惜现在不是这样做的时候啊!所以等陆聚来到益都后,我打算给他一个较高的职位,以作补偿。”

“有多高?”

“棣州一战,姬宗周殉城。前两天还有人给我上折子,说益都行省右丞之位不宜久悬,最好快些选个人提拔上来。我本有意拔擢罗国器接任此职,但既然陆聚要来,便干脆把这个位置交给他吧!先生觉得怎样?”

“行省右丞?”

做到这个位置,就益都来说,那便是仅次邓舍、小毛平章、赵过三人了。邓舍兼任益都丞相,行省平章现如今名义上还是小毛平章,赵过是为左丞,接下来就是右丞了。洪继勋想了一想,说道:“此职甚好!一来,可显示主公对他的重视,二则,上有赵左丞在,也不担忧他会扰乱朝局。”

“那此事便就这么定下了。”

“梁士荫、萧远、刘凤,主公打算怎样安排?”

“此数人者,都关系到日后徐州的安定。如果不把他们安排好了,必定会引起徐州民心的不安。”毕竟,徐州官场不是只有陆聚、梁士荫这几个人的,他们只是首领,下头还有许多佐官。佐官人数众多,不可能全部调来益都。所以,必须要把这几个人安排好,以安余下人等之心。

邓舍负手走到门口,远望蓝天,见白云朵朵,不觉心胸顿时为之一开。

他说道:“久闻徐州军号称‘淮北劲卒’,识者赞之为‘虽燕赵精骑不能及也’。这样的精锐部队,如果解散了未免可惜。我打算等降军来到益都后,稍加整编,也不打乱他们,依旧使自成一军,便用萧远为其主将。”

“刘凤呢?”

邓舍回过神,指了指案上捷报,说道:“杨万虎、胡忠不是请我尽快选拣才能,接防徐、宿么?我军初入徐、宿,不可没有熟悉情况的人相为辅佐。刘凤,待我见过他后,就仍旧还派去徐州吧。”

“梁士荫?”

“对此人,我只知道他才识出众,具体的能耐还不清楚。等他来后,我会亲自相询,问他想去哪一个衙门。只要他提出来,我必满足他就是。”

听完了邓舍对徐州系这几个降将的安排,洪继勋伸出大拇指,赞道:“主公高明!”

邓舍装糊涂,故作不解,说道:“怪哉!先生为何突出此言?”

“主公的这番安排,或者给其高位,或者仍令统率旧部;或者使之驻守旧城,或者随之任意挑选职位。明面上看来,待之可谓厚矣!但事实上?……,哈哈,哈哈!”

事实上却巧妙地将徐州系诸降将统统地都给打散了。

在洪继勋的面前,邓舍从来是隐藏不住什么心思的,他对此也早就习以为常,也不怪洪继勋当面说透,只是哈哈一笑,反问说道:“那么就是说,先生觉得我这番安排还算可以了?”

“何止可以,再妙不过!”

——,陆聚等还没有来到益都,未来的命运就已经被安排好了。正所谓:成王败寇,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既然成了别人的手下败将,也自然只有仰人鼻息。

两个人说了半天话,因为太过投机,直到此时,邓舍才察觉还没有给洪继勋让茶,忙来到桌前,亲手给他倒了一碗茶水,笑道:“与先生说的入港,竟忘了请先生饮茶。说了这么半晌,想必早就口渴了。……,请。”

洪继勋也不客气,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指点着邓舍案上的碗碟,说道:“主公又是忙碌到这个时辰才开始吃饭么?”

“济宁之战,已有月余。咱益都的情况先生又不是不清楚,虽然才收成了夏粮,但各方面的供应委实紧张。军务、政事,事事都需要操劳。能到这个点儿吃上饭,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段日子,确实忙了点,累了点。前两天,臣去左右司办事,见到了罗大人。看罗大人的气色虽然还好,但是却也着实清减了不少。当时臣还劝他,政务固然需要及时处理,但身体却也不可不注意!……,主公,你身为海东之主,更是需要多加注意身体啊!切莫积劳成疾,悔之晚矣。”

“不劳先生提醒。我这每日虽忙,但晚上必会抽出半个时辰,或者走马疾驰,或者射箭舞刀。先生也知,我本军伍出身,这老本行肯定是不会丢下的。借此,也同时锻炼了身体嘛。”

“主公文武双全,真当世英杰。”

叙了几句闲话,两人又转入正题。

洪继勋正色说道:“如主公适才所言,徐州得来不易,且又干系到我海东日后的发展,所以,臣有一言想对主公说。”

“请讲。”

“在安徐之策上万万不可轻忽!”

“正要听先生高见。”

“安徐之策,在臣看来,不外乎两条而已。”

“哪两条?”

“一条在人,一条在军。”

“请先生细说。”

“所谓‘在人’,又分两条。一则,安抚降官儿;二来,派驻新官儿。安抚这一条,主公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接下来需要做的,便也正如捷报上所言,确实需要尽快选拣英俊,在最短的时间内进驻徐、宿。”

“嗯。”

“不知主公对此,对这一条可已有定见了么?”

“安抚徐州,也就是治理徐州,而不管安抚、还是治理,归根到底都还是得需要人去做。……,对这个人选,在适才等先生来的时候,我倒是趁空做了一点初步的考虑。”

邓舍说的也口渴了,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看了一看洪继勋,却把话头停下,不肯直接说出他心目中的“安徐”人选是谁,而是笑着问道:“以先生看来,该派谁去最为合适?”

洪继勋既然向邓舍问出了这个问题,当然是他已经有了人选,见邓舍不肯直接说出,他却也不肯直接说出,摇着折扇,悠然一笑,说道:“臣心中有一人,最为合适派去徐州。只是不知与主公所想之人是否一样?……,要不然这样,你我都先不说,在案几上各写一字,如何?”

“好!”

邓舍、洪继勋各自伸出手指,蘸了茶水,分别在案几上写上一字。

写完了,邓舍先去看洪继勋写的,在他写了一个“木”字,不由大笑,拉住了他的手,说道:“先生所见,正与我同!”洪继勋抽回手,也去看邓舍写的,却见邓舍写了一个“杨”字。

“木”者,为“杨”之边。两个人说的确实是同一个人,却是谁人?不是别人,正是杨行健。

杨行健为人刚正庄严,又有智谋,且更为重要的是他有足够的胆色。

年前益都之战,他因亲上城楼督战,被冷箭射掉了半个耳朵,却半步不肯稍移,直到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为止;与杨万虎同守济南,尽管迎对王保保等的数万强军,却丝毫没有畏惧,以文臣之身,支援城上守战之余,又乘小轿安抚城内,不使生乱,前后所立功劳非浅。

遍数目前在益都的海东群臣,的确没有比他更合适去徐、宿二州的了。

“杨自强正当盛年,精力旺盛,历任地方,娴熟政务;又先后历经过济南等战,是见识过大场面的。并且,他虽然为人Xing子刚正,却又并非一味的刚强,颇知进退之术。又因了在济南等战中的卓异表现,且还深得军中诸将敬重。有他去坐镇徐、宿两州,臣敢担保,主公必能高枕无忧。”

“待到明日朝会上,我便会将此议提出,再听听群臣的意见。若是无人反对,明天就下旨意,调他改任徐州知府、兼知宿州。并即日就启程前去上任。”

“安抚好了徐州的降官儿,又有了杨行健去接任地方。这徐、宿两州的内政便算是十全十美了。”

“先生提出了两条。请接着说第二条。”

“第二条,‘军’。徐、宿当百战要道,西有河南察罕军,南边有金陵吴国公,东南是浙西张士诚,而西南则又是安丰朝廷。此实为衔接我山东与江南的要地!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也许是张士诚、或者是察罕军,甚至吴国公、乃至安丰朝廷都会有可能想染指此处,战斗绝对是不会少的!故此,臣以为,非得遣派精兵强将前去镇戍不可!”

“先生以为遣哪一支部队前去镇戍最好?”

洪继勋默然不语。

“安辽军杨万虎、定东军李和尚,此两军皆为我我海东五衙之一,自成军以来,灭高丽、战辽东、败察罕、取济宁,战无不胜,功勋卓著。用他们中的一支前去镇戍可好?”

洪继勋默不作声。

“定齐军毕千牛、安齐军陆千十二、平鲁军邓承志,乃是我来益都后,抽调青、兖精锐,整编王士诚、田丰以及察罕的降军,分别所组建成的山东三衙。虽因成军日浅,在战功上有所不及海东五衙,但青、兖壮士,自古便骁勇无敌;兼且山东与淮泗邻近,口音相似,风俗相近,不用担忧会有水土不服的现象出现。用他们中的一支前去镇戍可好?”

洪继勋一声不发。

“现今在益都的精锐,也就是这几只部队了。难道说先生都不赞成?然则先生究竟何意?……,莫非?是想仍用徐州降军镇戍徐、宿么?”

洪继勋终于开口,说道:“徐州虽离我山东不远,但到底中隔黄河,稍有鞭长莫及之嫌。徐州初降,军心未定,断不可仍然用他们镇戍徐、宿!”

“海东五衙先生不想用,山东三衙先生也不想用,徐州降军先生还不想用。……,先生是何意思?”

“海东五衙、山东三衙虽精,但自去年起,一直征战不断,特别是经过了现如今的这一场济宁之战,不少营头都减员严重,亟需补充。如果派他们中的一支镇戍徐、宿,怕会有所不足。”

“那么?”

“以臣之见,不如趁此机会,组建一支新军!”

“组建新军?”

“臣所谓组建新军,并不是重新招募民壮,从头训练。”

“那是?”

“何不从海东五衙、山东三衙中分别抽调出一批精锐,以为骨干;然后再调一批地方驻军,以为羽翼。随之,再配以智勇双全之将统带之,用足智多谋之士辅佐之。如此,组建成一支新军。士卒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将校也都是各军中的佼佼者,战斗力肯定极强。从而派去淮泗,戍卫徐、宿。一则,足可保地方无恙;二来,也能够借此向江南群雄扬我军威。”

洪继勋接着说道:“组建一支新军的好处,不止上述两点,还有更多。”

“请讲。”

“如今徐州既克,单州也很快就能获胜。我海东又多得一路、两州之地,部队本来就到了需要扩充一下的时候。可山东百姓就这么多,盲目扩充,难免穷兵黩武,会给地方带来太大的压力。

“同时,新组建的部队,不经长期训练,也不会有太好的战斗力,扩之无用,徒然浪费粮秣。

“所以,何不干脆就从各衙中抽调精锐,组成一军,既不会给地方带来额外的压力,并且因组成新军的士卒本就是各衙的精锐,也不需再做太多的训练,只稍微磨合一下,便可成军。此是为一举两利。何乐不为?”

“但是,如先生所言,各衙中本就有不少营头减员严重,如果再从他们中抽调精锐,不是更进一步地削减了他们的战斗力么?”

“这个好解决。”

“如何解决?”

“一面组成新军,一面裁撤旧军。……,王士诚、田丰等降后,主公当时为了安稳地方,对他们的旧部并没有做太多的裁撤,而是大多都转成了地方戍卫军。但是地方各府县,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的戍卫部队。

“行枢密院曾经做过一个统计,除了必须的戍卫部队之外,目前多出来的部分足有万余人。这万余人,除了日常消耗外,委实别无大用。故此,臣提议,不如就在组建新军的同时,从他们中抽选丁壮,补充进入各衙。用不了的,全部裁撤掉就是!一来省了军需,二来也可补充地方劳力。”

邓舍一直没有大规模地裁撤王士诚、田丰旧部,是因为怕会因此而引起地方上的动荡。毕竟,一万多人不是个小数目。

但现如今,他首先立足益都已稳;其次,挟单州、徐州大胜之威,也确实到了该彻底整治士诚、田丰旧部的时候了。

抽调各衙精锐,组建成一支新军。同时,裁撤地方戍卫部队,补充各衙。

邓舍细细咂摸,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还真是不错。

3 马得宝聪明惹恚怒,罗官奴娇憨解烦忧

。。。有件事一直忘了给大家说,在网站的倡议下,建了个微博,是腾讯的。。。

——

建立新军是件大事,不可能一言而决。就连打算用杨行健为徐州知府,尚需得经过朝议,然后方能决定,更别说此事了。

所以,邓舍与洪继勋也就围绕着此事大致地议论了会儿,便就暂且放下,只是把它当成了一个议程,也一块儿留待明日朝议上再议。

两个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黄昏已至。

室内逐渐黯淡下来,远处的楼阁也渐模糊不清。暮色笼罩大地,只有院中的花圃里芳香依旧,一阵晚风吹过,花香满室。环佩叮当,两个侍女婀娜多姿地走了进来,一个手捧烛台,一个则是来为茶壶中续水。

翠袖皓腕,十指纤纤,行过处暗香撩人。

洪继勋笑道:“不觉天色已晚,便不打扰主公,微臣这厢告退。”

“着急什么?且留下吃饭。”

“主公叫臣来,不就为了商量徐州之事么?如今该商量的也都商量差不多了,只等在明日朝会上给群臣提一下就是。剩下的,无非便是依此办理。……,罗家娘子身子渐重,主公这些日操劳单州、徐州的军事,想必也很少有空去陪陪娘子。难得徐州告捷,单州之战也很快就可结束,主公正好趁此机会多与娘子说说话。……,微臣又不是没眼力价儿的人,岂好再过多叨扰主公?饭就不必了!”洪继勋站起身,合上折扇,执意告辞。

邓舍也确实好些天没有怎么见罗官奴了,此时被他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想念,哈哈一笑,起身说道:“先生既然这么说,我也就不多留你了。”亲自送客,直送到府门口,看他乘轿远去,这才折回。

有随从在旁问道:“殿下,该到用膳时候了。今儿还是要在书斋用饭么?”

因为前线战事的缘故,邓舍最近都是在书房用饭,一边吃饭,一边处理军务。难得今日徐州送来捷报,可以预见单州之战也将要收尾,猛然有一身轻松之感,他微微沉吟,心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老洪说的不错,是也该放松一下。”回答说道,“不,改去娘子院中。”

邓舍后院里女眷不少,罗官奴、王夫人、颜淑容、李阿关等等,但是现如今能被称得上“娘子”的,却只有一个,自然便是罗官奴了。那随从恭谨接命,自先快步前去罗官奴院中传讯。

邓舍等人踩踏暮色,在后徐行。

燕王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府门到后院颇有一段距离。

沿着青石板一路走来,只见左右或碧瓦朱甍,或假山流水。映照在西沉的夕阳下,忽而金光闪闪,忽而波光粼粼;有青翠欲滴,亦有姹紫嫣红,别有一番风情。又有抄手游廊,雕栏玉砌,挂着各色的鹦鹉画眉等鸟儿。凡行经处,路过的抑或各院轮值的仆役、下人、侍女们无不跪拜相迎。

回想以前做上马贼时,又回想在关铎麾下做马前卒时,乃至回想初次来到这个时代时,邓舍他又何尝奢望过居然会能有今日的这般风光,又何尝想过居然会能做出今日的这等成就?

这世上有许多的事情,种种荒谬,无过Yin差阳错。

看夕阳西沉,观府中景物。

或许是因为徐州捷报的缘故,使得长期紧张的情绪蓦然放松;又或许是因为傍晚时分本就会容易使人多愁善感;又或许是这两方面的原因都有,邓舍不觉感慨。在快到后院时,他停下了脚步,驻足远眺落霞,看了好一会儿,悠悠地对左右说道:“人生匆匆百年,你们可知最像什么?”

侍从们不清楚他的心思,只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过莫名其妙,好没来由。皆面面相觑。但既然主公发问,却又不可不答。

有比较笨,摸不清邓舍究竟何意的,便就干脆拿古人的话来回答,说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邓舍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人生世间,固如白驹过隙。但只以此来比,却还少了些味道。”

这话更令人费解,什么是“以此来比,却还少了些味道”?有比较聪明,见他眺望落霞,自以为猜出了他的心思,回答说道:“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人生短暂,当如青云。”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两句都是出自《滕王阁序》。要说是比较贴切邓舍此时状态的,“雄心勃勃”、“只争朝夕”。

邓舍却又摇了摇头说,笑道:“我问的是‘像什么’,而不是让你们说‘当如什么’。”

又有一人说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生百年,如花开花落。花可再开,鬓不可再绿。”

“措辞虽然不同,但你这话中意思却仍旧还是在说人生如白驹过隙。”

随从们的回答被他一一否定。终于有人忍不住,说道:“臣等粗陋,实不知主公之意。不知主公以为人生如何?”

邓舍笑而不答。

众人正疑惑间,忽听得又有一人笑道:“前世若无我,则今世的我从何来?下世若无我,则今世的我又所为何来?……,人生在世,忽忽百年。既不知其所来,又不知其所往,以臣看来,不过黄梁一枕,岂其梦耶?”众人回头看时,见说话之人正是马得宝。

马得宝本左右司椽吏,因在街上说评书,诙谐有趣,故此被召入府中,现任燕王府宣使一职。因他擅长揣摩人意,所以一向来都是极得邓舍喜欢的。

此时听他说罢,众随从都是一惊,皆心中想道:“主公年未弱冠,甚是年轻,正锐意进取之时,岂能用‘黄粱一梦’这等消沉话语来比拟人生?马得宝素以识趣出众,今番却必会触着霉头,引主公不喜。”

果然,邓舍勃然变色,斥道:“何为‘黄粱一枕’?老马啊老马,你岁数也并不太大,却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正乱世用武之时,岂可如此消沉?可是因前番我打发你回去了左右司,故此你心衔不满么?”

所谓“前番打发你回去了左右司”,邓舍说的是发生在不久前的一件事。

马得宝从左右司调入燕王府后,做的是宣使。“宣使”,即负责传旨的官儿,在燕王府中有专门的一个院子办公,称之为“宣使院”。前不久,邓舍有一天微服私行,来到了这个宣使院检查工作。看见所有的宣使都在做事,只有马得宝一个人“袒腹席地酣睡”。

——他大白天睡觉是有原因的,盖因当时刚刚午饭罢,马得宝又喝了点酒,醉意上来,故此酣睡。

邓舍命人叫醒了他,斥责道:“我的公堂是你的床榻么?大白天睡觉,鼾声如雷,成何体统?你不要在宣使院了,仍旧去你的左右司为吏。”

在左右司为吏肯定比不上在宣使院,尽管两者都是吏员,但在宣使院就等同是在邓舍的身边办事,受到拔擢肯定容易很多。有道是:“丞相门人七品官”,况且是负责上传下达的燕王府宣使呢?

不过,当时马得宝也没解释,跪倒谢恩后就直接走了。宣使的官服与左右司吏员的官服不一样,他重新置办了一套行头,打扮停当,当天下午便回去了左右司。

一入左右司的门,二话不说,先就跪倒在院中。

左右司郎中罗李郎不在,员外郎章渝闻讯,连忙迎出,大惊失色,问他:“马宣使,你这是干什么?”马得宝说道:“奉殿下令旨,命得宝为本衙门吏。”昔有柳三变奉旨填词,今有马得宝奉旨为吏。

马得宝深得邓舍喜爱,在益都的上层官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章渝摸不着头脑,虽听了他这么说,却也不敢回答他,只是请他起来。

马得宝毫不客气,说起来就起来,半点儿没有办了错事受惩罚的觉悟。起来后,还哪儿也不去,就待在章渝的身边。罗李郎不在衙门,章渝身为员外郎,就是管事儿的,需要坐堂。

这下好嘛,一个大闲人站在身后,章渝是浑身不自在。

这倒也罢了,马得宝还不止单单站在他身后,因为他本就是从左右司出去的,和左右司的吏员们多有熟悉,见着熟人了,还侃大山,或者说笑,或者吹牛,说个没完没了,喋喋不休。

快到傍晚,邓舍派了个人来左右司,偷偷看马得宝在做什么,把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回去报给邓舍。

邓舍无奈叹道:“马得宝好没廉耻!”

是够没有廉耻的,这要换个别的人受到这等训斥、惩罚,怕不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后悔莫及了。马得宝倒好,不但若无其事,反倒好像还乐在其中。他做宣使时,权威多重?从章渝对他的态度就可看出,说是受罚回来了左右司还丝毫不敢为难他。如今却好,竟是半点不顾以往的身份,和左右司的小小胥吏们聊个不亦乐乎。

于是,邓舍又令人把他召来。

马得宝至,犹着左右司吏员服。邓舍骂他道:“你可真够没廉耻的!”拿他没办法,令左右将宣使服还给了他。马得宝又是一句话不说,磕头谢恩而已,接过宣使服,即转身出去,返回了宣使院。

从被赶回左右司到复原职,中间只隔了半天不到。

世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闻者无不大笑。

后来,有人私下里问马得宝:“殿下最初训斥你、把你赶出宣使院的时候,你为何一言不发?”

马得宝很狡猾,开始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肯说,只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直到后来被灌醉了,才说了实话。

他是这样回答的:“当时殿下正在盛怒之中,又当着宣使院的其它宣使,俺不辩解还好,一旦辩解必定火上浇油。所以,俺一言不发。”

“那后来殿下重新召你回来,还你宣使服,你为何仍旧一言不发,只谢恩而已?最起码,总该表现一下你的感激涕零吧?”

“殿下既肯召俺回来,说明已经不生气了。既已不生气,俺还何必多说呢?俺只闻有自夸自赞,未曾听有自爆其短的。言多必失。一句话说不好,没准儿适得其反,若再勾起殿下的旧怒反为不美。”

问者不由服其智,称赞说道:“对人心之揣摩,真无出公之右者!”

——前者马得宝被赶走又回来之事,知者甚多;而有关后者私下问询之事,知者不多,邓舍是其一。邓舍怎么知道的?并非这问话之人是邓舍派去的,而是获知于无孔不入的通政司。

这便是“前番打发你回去了左右司”的来龙去脉,暂且按下不说。只说眼下,邓舍怒形于色,众随从无不惶恐,纷纷下跪,齐声说道:“马宣使无心之言,尚请殿下息怒!”马得宝也随之跪下,叩头在地。

邓舍“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看邓舍远去,步入后院,众人的冷汗方才下去。不免就有人埋怨马得宝,说道:“老马,什么话不好说?你却怎就偏要惹恼殿下?这回是有俺们替你求情,再有下回,可真救不了你了!以后千万慎言。”

马得宝唯唯诺诺,与众人起身离开。他落在最后,没人注意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

得了随从禀报,晓得邓舍将来院中。罗官奴不顾肚子已显,扶着门沿,在院子口相迎。

邓舍远远地看见,大步走来,责怪说道:“你身子不大方便,还讲究这些虚礼作甚?以后我来,不要再出来迎接了。如若不然,万一闪着了腰,不是让我心疼么?”

罗官奴心中受用,巧笑倩兮,甜滋滋地说道:“多日未见殿下,奴奴十分想念。与其在室内坐立不安,还不如出来迎一迎。有婢女们伺候,不碍事的。”

“这几天感觉可好?”

罗官奴怀胎已有好几个月,妊娠反应都已出现。不过她还算好的,各方面的反应皆不太明显,当下回答说道:“别的都还好,就是总觉得腹饿。”有些难为情,脸上微微一红。

“哈哈。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觉得腹饿是正常,如果不饿,反倒不正常了。”邓舍扶住她的手,两人慢步入院。

“适才见殿下来时,似乎面带怒容。不知因为何事?”

邓舍一笑,说道:“还不是马得宝那现世精。这才重回宣使院没几天,又口无遮拦。”

“原来是马宣使。”

罗官奴天真浪漫,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一门心思全在邓舍的身上,故此虽然全海东的文武官员都知道她,她正儿八经认识的海东文武官员却着实没有几个。即便有,也是类如洪继勋、赵过这样的邓舍近臣,而马得宝也是其中之一。当初邓舍在街上听到马得宝说书,就正是和罗官奴在一起。

她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了邓舍一眼,说道:“马宣使嘴虽碎些,不过却好像没什么坏心眼。不知他又怎么得罪殿下了?”

“阿奴,你就是太过憨赣,心眼儿太实。你放心,我知道你觉得他是个好人,不会怪他的。……,哼哼,他想做杨修,我却不是曹操。”

罗官奴不知前因后果,茫然不知其所云。

原来却是马得宝猜对了邓舍的问题,回答正确,但邓舍却又突然反悔,不愿在随从们面前暴露自己的想法,因而佯怒离去。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就连以马得宝之冰雪聪明,尚且不免有失策,失算邓舍心意的时候,何况他人?不过,邓舍到底不是曹操,尽管佯怒离去了,其实心中并不生马得宝的气,反而觉得此人当真聪明。

罗官奴放下心来,她的确觉得马得宝是个好人,因为得闲时,邓舍常常打发马得宝来给她讲书,总逗她十分开心。得了邓舍“憨赣”两字的评语,她不以为意,注意力反被邓舍的后一句话吸引了过去,奇怪地说道:“奴曾听殿下与洪先生说三国英雄,殿下您最佩服的不就是曹操么?却又怎么说‘可惜您不是曹操’?”

三国人主,邓舍最服曹操。孙、刘虽也人杰,然而较之曹操,奈何却好似少了些雄图大志。谋臣之中,他则最慕周瑜。诸葛亮多智而近妖,郭奉孝言则必中,近乎鬼才,然就邓舍看来,此两人比起周郎来,却又都好似少了点风流。至若武将,他最喜欢的当然常山赵子龙。——他的这些喜好都不是秘密,海东上下知者甚多。

“为文雄奇者,必喜清淡之诗曲;而好田园风光者,则必重慷慨豪士。人不能及,然后喜之、慕之、重之,此人之常情。李白奔放,杜甫沉郁,但是他两人却能交成知己好友。……,非但文人如是,英雄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三国之际,刘备与曹操势成水火,操以急,备以宽;操以暴,备以仁;操以谲,备以忠。每与操相反,备事乃成。他两人的为人处事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然而曹操却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我’。他之所以对刘备高看,不就正是因为刘备做的事儿,刚好与他相反么?……,我佩服曹操,也正是这个原因啊!”

罗官奴只是随口一问,邓舍却长篇大论。

若是洪继勋等人在此,就会知道这一番话其实乃他的有感而发。便在近日间,通政司连上密报,说街头巷尾,颇有些人在议及当今天下大势时,拿邓舍与曹操相比。简而言之,便是通过邓舍自永平起兵以来,一向的所作所为,认为他就是当今的曹操。

南宋之前,曹操的名声还是很好的。

陈寿赞曹操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唐时杜甫有首写给时人曹霸的诗,诗中言道:“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不但明确地称曹操是英雄,而且“文采风流”。

乃至直到北宋真宗年间,宋真宗路过亳州,因见当地的曹操庙已经破旧,便就下令重修。使任左丞相的穆修专门为此写了篇文,在文中赞颂曹操道:“建休功,定中土,垂先显盛大之业于来世”。又称“惟帝之雄,使天济其勇,尚延数年之位,岂强吴、庸蜀之不平”!又称“至今千年下,观其书,犹震惕耳目,悚动毛发,使人凛其遗风馀烈”。

可见历代对曹操评价都很高。直到后来金人入主中原,因为金朝出于统治需要,所以赞同唐朝以前的“帝魏寇蜀吴”论,——即视曹魏为正统,而视西蜀东吴为“寇贼”,以曹操自比,把南宋比成了蜀国。又所以,南宋的士大夫、乃至民间百姓才逐渐地改变了对曹操的评价,把“帝魏寇蜀”这个正统的观点转变成了“帝蜀寇魏”这样一个观点。

加上南宋经济繁荣,市井间的说书行当十分兴旺,自此以后,曹操的名声才算是彻底地坏了。从一个“非常之人,超世之杰”变成了一个大白脸、大Jian臣。

舆论的力量不可低估,如果让“燕王就是当今曹操”这样的一个观点流行开去的话,或许对海东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是邓舍心里总是不太舒服。故此,他有了方才的这一番有感而发。

其实如果换了几年前,邓舍还在双城时,纵使天下人都说他是曹操,他也根本不会去理会,因为当时求生第一。

只不过现如今,他的事业已经较有基础,他又经渐渐有了“帝王一代帝王,圣人百代帝王”的这么一个理想,因此,说不了在心态上就有些与以往不同了。变得有点“爱惜羽毛”,想让他自己成就也好,名声也好,想要“两全其美”。说到底,还是“名心”在作怪。

虽然邓舍才有人生如梦之感,但毕竟活在世间。而自古以来,名利二字,这世间上的人又有几个能够看破?

罗官奴睁大眼睛,似懂非懂,仰着头说道:“不管殿下佩服曹操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既然您佩服曹操,觉得曹操是一个大英雄、大豪杰,便向着曹操去做就是了。又有什么可惜和感叹的呢?”

邓舍闻言转首,见夕阳下、晚风中,罗官奴俏然而立、童颜如玉,一双眼眸清澈如水晶,不觉心中一动,调笑似的伸出手捏了捏她嫩嫩的脸蛋,大笑说道:“枉我男儿丈夫,竟还不如阿奴你看的明白。是啊,纵横天下正该如此的豪气,又何必患得患失?既然我佩服曹操,便向着曹操去做就是。天下人不知我,我又何必要天下人知我!”

虽与邓舍成夫妻已久,罗官奴也渐渐成熟,但终究年少,不脱孩子Xing情,此时忽被邓舍当着婢女的面调笑,顿时双颊飞红。

若是颜淑容在此,以她的不拘小节,或许丝毫不以为意。如果王夫人、李阿关在此,以她两人的狐媚邀宠,必回个媚眼。而此时,罗官奴却仅仅是娇羞无限,拉住邓舍的衣袖,小声地叫了一声:“爹爹!”

“哈哈。走,且入室内用饭。”

4 朝中有三党,洪姚鲁相争

次日朝会,邓舍宣读了徐州的捷报。不出意料,群臣皆惊喜交集。

随后,洪继勋出列,将昨天下午与邓舍议论的两件事,一个荐举杨行健调任徐州知府,一个筹建新军,当众提了出来,请邓舍批准。

前者倒还好,杨行健的能力人所共见,并没有人反对。

只是罗国器对此提出了一点补充。

他认为:徐州与宿州相隔百里,处在敌境,与山东间又有黄河相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块飞地。如果想要治理好,肯定十分不易。所以,不但需要派一个能臣过去,更需要给这位能臣配备几个得力的助手。

邓舍深以为然,问道:“那依你之见,当以谁为辅?”

罗国器提出了两个人:“益都行省左右司都事刘名将,文武兼备、果毅勇敢,才大可用,似可为辅佐。”

徐州、宿州地处前沿,故此派去的地方官不止需要懂政务,还需要知道点军事。刘名将是汉化的女真人,或许在胆略与见识上不及鞠胜等,但是他一方面读过汉人的圣贤书,一方面也没有丢掉女真人骑射的传统,确实可称得“文武兼备”。就益都群臣中而言,算是一个不多见的俊才。

今天是朝会,各衙门品级够的都必须参与,故此刘名将也在。

邓舍当即问他,说道:“徐、宿乃淮泗重地,今我虽得之,士诚必不甘心,战事或将起于明日。若是去此地任职肯定十分的危险,你可愿么?”

刘名将品级低,排在文臣的末尾,闻言出班,高声答道:“臣本益都布衣,泯然无闻,要不是受到了主公您的恩宠,怎么会有机会与诸位大人共列一堂?为了报答您的恩宠,纵刀山火海亦不惧也,何况徐、宿?”

“好!”邓舍大喜,说道,“既如此,便调任你为宿州知州,受徐州隶属。”

“必不负主公重托,臣在城在。”

邓舍笑着点了点他,说道:“胆气十足,真人如其名!”连道了两声“好”,即传令下旨。

需要两道旨意,一个是调任杨行健的,一个是调任刘名将的。杨行健如今没在益都,还在济南,需要遣人把令旨给他送去。两道令旨的末尾都一样,皆是命在接到旨意的当日,便立即赴任。刘名将便就在堂上接了给他的令旨,又向邓舍跪拜叩首谢恩,随之即倒退出堂,自去准备上任。

罗国器又上奏说道:“济南乃为大府,亦处前线,如今既将要调走杨行健,不可没有得力干臣接替。登州知州李溢,山东名士、老练沉稳,自其上登州任来,大小事无不办理得妥妥帖帖,有治民之才,似堪此任。”

李溢、鞠胜,还有现任左右司都事的国用安,此三人号称“三友”,与现任行省左右司员外郎的颜之希关系很好。去年邓舍入益都,他们与刘名将一样都是主动相迎,并且在帮助邓舍安稳地方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要说李溢,能力确实有,罗国器的评价也很中肯。

但是,就在邓舍要说话之时,却忽然想起了前几天的一封奏折。昨天与洪继勋相见时,他曾经提过一句,说有人上折子谏言,说益都右丞之职不可久悬,应该快一点择贤居之。其实这道折子上不止说了这些,后头还有半截话,并提议此职不如便由罗国器居之。

而上这道折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国用安。

邓舍心中想道:“早就知道朝中分为三系,一个‘洪党’,一个‘姚党’,一个‘鲁党’。‘洪党’者,洪继勋;‘姚党’者,姚好古。‘洪党’之中坚,乃是高丽籍的官儿;‘姚党’的中坚,则乃是海东三省、尤其南韩分省的汉官儿。而至于‘鲁党’,顾名思义,中坚自然便是山东籍贯的官儿,隐然以颜之希、鞠胜为其首。

“……,这罗国器倒是不曾听闻与这三党有何关系,却是为何才举荐了刘名将去任宿州,就又接着举荐李溢升任济南?而国用安又刚好前几天才举荐他为右丞?嘿嘿,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是了,老罗也是山东人。莫非?……。”

他沉吟不语。

有李首生的通政司在,朝中上下、包括地方在内,大致上没有什么事儿都瞒得过他。“洪党”与“姚党”之间的明争暗斗,只要不影响到正常的政令实行,他乐于不管,装聋作哑,只做不知。帝王心术,往简单了就说就是“平衡”而已。不怕臣子争斗,就是臣子抱成一团。

可是,他却实在想不到,如今居然罗国器都掺和其中了?

须知,“洪党”、“姚党”的势力虽然都要比“鲁党”大,可是这两派的势力范围大多在海东三省,进入山东的,“洪党”只有一个刚升任兖州知府的洪继荫,一个莱州知州李兰;“姚党”的只有一个益都参政刘世民,一个益都左右司都事方从哲。

其它的益都官员,上至分省内部,下到地方,六成以上可算入“鲁党”。邓舍早先为何把颜之希从益都知府的任上改调至行省左右司去,而把吴鹤年调来益都兼任知府?一方面确实是需要借重吴鹤年的才干,另一方面也不无削弱“鲁党”势力的想法。

——,颜之希是颜淑容的父亲,若把颜之希长久地留在益都,必有无数的山东官员投入其门下。时日一长,难免不可制矣。

邓舍又想道:“前几天,李首生给我上了道秘折,说自姬宗周战死后,原先的王士诚旧人,包括章渝在内,似乎都有向鲁党靠拢之倾向。我本还不在意。但委实不曾料到,竟然连罗国器都也开始向鲁党靠拢了?”

堂上的群臣都在等他开口,不可沉默过久。他故作沉思状,转问其它人,说道:“老罗荐举李溢为济南知府,你们有何意见?”济南是大府,可与益都相抗,举荐李溢任济南知府,是名副其实地拔擢。

分省参政刘世民,——他本为泰安州知州,年前察罕来犯益都,他和陈猱头并肩作战,宁死不退,胆色虽弱些,却也立下了保土之功;又为密使不远千里地去到大都,见过奇氏,并圆满地完成任务;再加上察罕来犯时,他时任莱州知州的弟弟刘世泽身与城殉,没在战中。凡此种种,当然还更得加上后来洪继勋的一力举荐,最终获拔擢,任了分省参政。

此时听到邓舍询问,他即迈步出列,跪拜言道:“李溢固然山东名士,娴熟政务,然而却并不太懂兵事。正如罗大人所言,济南大府,且亦位处前线,打仗肯定避免不了的。故此以臣之浅见,李溢似乎不太合适。”

一边听刘世民说话,邓舍一边继续想道:“本人鲁党之人,职皆不高,且当有姬宗周在时,大部分的士诚旧人与之并不太相和。现如今,姬宗周战死,士诚旧人已渐有靠拢之势,而罗国器位居益都参政,倘若也倒向鲁党?怕在这山东之内,他们就能一呼百应、一手遮天了!”

他“嗯”了一声,不表态,示意刘世民起身退下,又接着问:“刘大郎持反对意见了?……,你们诸位的意见呢?”

——刘世民与他的弟弟刘世泽是盖州人,在当地很有名气,号称“辽左地灵,独美二刘”,乃是有名的才子士人。一来,邓舍喜其有才;二来,也是敬重他兄弟两人忠贞,因而呼之为“大郎”,以示亲切。

一个举荐,一个反对。邓舍模棱两可,诸人不解其意。一时间,堂上出现了冷场,无人再发表意见。邓舍点名章渝,说道:“员外郎以为如何?……,若升李溢为济南知府,你觉得他能不能胜任?”

章渝出列跪倒,先偷眼瞧了瞧邓舍神色,又悄悄看了看罗国器、国用安,接着还想去偷看洪继勋、刘世民的神色,邓舍却不给他这机会了,和颜悦色地说道:“为何默不做声?难道员外郎心中另有人选不成?”

章渝张口结舌,无从答起,没奈何,只得顺着邓舍的口风说道:“罗公举荐的很对,臣识李溢久矣,深知他才识过人,励志清苦,且淡于荣利、公而忘私,有古大臣之风。只是,刘参政所言也不错,济南府位处前线,确实需要一个懂兵事的人坐镇。臣以为、臣以为,……。”

“以为如何?”

仓促间,章渝哪里想的出合适人选?

邓舍初来山东、围城益都的时候,他曾奉田家烈之命,在城楼上辱骂过邓舍,心中本就一直不安,姬宗周战死后,更觉没了靠山,总担忧邓舍会找他秋后算账。这也是他为何会向“鲁党”靠拢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被邓舍追问,又急又怕,脑中一片空白,额头上都出了冷汗,一时顾不了太多,仓皇四顾,指望能找个人帮他下台,猛抬眼时,正瞧见了面无表情的洪继勋,也不知怎么想的,他脱口而出,说道:“臣以为,不如改用莱州知府李兰升任此职。”

“李兰?”

“正、正是。”

为防邓舍继续追问,章渝绞尽脑汁地寻李兰强过李溢的地方,忽然灵光一闪,他大声地说道:“臣闻言,当主公尚在辽东时,李兰就曾经通过洪先生给主公上过破敌之策,可算知兵。升任济南,正合其用。”

李兰是洪继勋的旧友,早年在朝鲜时,也确实给洪继勋出过一些主意。

邓舍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地说道:“李兰这个人,的确是懂得一点兵法。……,洪先生,你觉得怎样?”

“济南大府,位处前线,如果用人得当,则可保我益都无事;若是用人不当,则未免战火蔓延。此为军国要事,该如何裁断自该由主公决定。臣不敢乱言。”

“先生既这样说,那便就这么定下吧。即再发一道令旨,送去莱州,教李兰速往济南上任。”

洪继勋的回答很艺术,“该如何裁断自该由主公决定,臣不敢乱言”。他身为海东文臣之首,都说“不敢乱言”,其余诸臣,自然更“不能乱言”。所以,纵有不愿意、纵有还想荐举李溢的,却也只能无奈闭口不言。

章渝起身退下,回到班次内站定。

他对面站的罗国器,下首站的左右司都事国用安。尽管这两个人都没有看他,但是却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趁没人注意时,悄悄将额头汗水抹去,自责地想道:“俺这却是怎么了?真是昏了头!怎么居然当众说李溢不合适?说他不合适倒也罢了,驳了罗大人的面子倒也罢了,却还举荐了一个李兰!……,唉,这可该如何是好?”

他明白,自此之后,怕是“鲁党”再不会接纳他了。

“不接纳就不接纳吧。”

后悔也没有用,他再又偷偷地看了一眼洪继勋。

两人视线相对,一触就走。但就在这么电光火石的功夫,他分明注意到洪继勋好像微微地对他点了下头,一愣过后,失落、后悔和自责顿时被狂喜代替。真是无心Cha柳柳成荫!若是通过此事反能与洪继勋这位海东的文臣之首搭上线,当然要比什么所谓的“鲁党”强上百倍。

邓舍居高而坐,堂下群臣的这些小动作,悉数被收入眼中。

“自今之后,章渝大约是没可能再入鲁党了。他在士诚旧人中的影响还是有一些的,借助他,也许还能影响到一部分的士诚旧人。不过,却也不能任由这批人全部转投老洪门下。……。”

邓舍一面含笑与臣下说话,一面寻思想道:“也许,是应该趁拿下徐、宿,将平定济宁全路的机会,再从海东三省调些官吏过来了。”

5 杨行健出任徐州府,赵过之全定济宁路

眼见山东官场渐成“鲁党”独大之势,邓舍起了心思再从海东调一些官吏过来。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了,现下却还得是以徐、宿二州以及济宁路为重。

接二连三的令旨下去,有送去给莱州李兰、升任其为济南知府的;有送去给杨行健、调任其为徐州知府的。临了朝会之末,又下发了一道令旨,却是给赵过,催促他快一点结束单州战事的。

本来还想讨论一下筹建新军的事儿,但因为天将正午,故此不得不暂时放下,改作下午再议。这边暂且不说,只说几道令旨的传递用的皆是八百里加急。莱州、济南较近,当天晚上李兰与杨行健就分别收到了旨意。

对李兰来说,自然是天降大喜。

莱州虽也地位比较重要,但不管怎么说,也仅仅是个知州,远远比不上济南。济南是什么地方?有数的大府之一!就山东全境来说,百十个州县里,怕也只有益都、兖州等寥寥几地可与相比。

不过,尽管大喜,并且虽然令旨上有“接旨当日,即便赴任”的言语,可他还是强自按捺欢喜,当夜什么也没做。

直到次日,才召集僚属,不慌不忙地当众将此令旨宣读,并不急不躁地言明“因旨意在身,不敢多等”,怕是等不及接任官儿来到了,故此将官印等需要移交的诸物悉数交给了他们,暂先保管,留待接任。

办完此事,又为了故意向僚属们显示他的“气定神闲、不以为意”,换而言之,也就是为了故意显示他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又故作悠闲地在堂上与僚属们谈笑话别,并“趁兴”与人手谈了几局。

一直磨蹭到下午,才离开了莱州,施施然前去济南上任。随行七八个幕僚陪笑说话解路途之乏,三四辆大车装载随身物件,两乘小轿抬了最宠爱的两个小妾。而当他离开莱州时,远在济南的杨行健早已出城多时了。

要说起来,杨行健接到令旨的时间比李兰还稍晚了一个多时辰。不过,他与李兰截然不同,却是在当夜便收拾停当,次日一早就启程去了徐州。

因为他这一路路途较远,还要过黄河,而且徐州又是初定,道路不靖,所以邓舍在给他的令旨上特别交代,许他选两百济南驻军的精锐随行。

也因了旨意中的这点意思,当他离开济南的时候,他别的什么人全没带,更没带什么东西,除了两个幕僚师爷之外,就只有两百甲士同行。

济南到底位处前线,为了不致引起扰乱,甚至连出城他都是静悄悄的,谁也没用惊动。济南城中的僚属倒是提出过给他送行,但被他拒绝了。

出了城后,一个幕僚师爷有点摸不清状况,问他:“令旨昨夜到,东翁今早便出城,何其急也!为什么不等一等李兰呢?也好做一下正式的交接。这若传出去,怕难免会使别人误会,以为东翁?”

“以为俺怎样?”

“徐州虽处前线,论危险尤甚济南。但是主公在令旨中说,等东翁到任后,‘许便宜行事’,并有‘参与军务、节制宿州’之权,这不啻一地诸侯的待遇,实等同将徐、宿两州并及其方圆数百里地全部都交给了东翁。……,东翁就不怕别人说,你这么急着走是为了?”

“是为了贪图一时大权在握?”

那幕僚嘿然一笑。

杨行健出城的早,此时天还没有大亮。

泛青的晨光里,远近一片悄然,只有马蹄声声。刚刚经过了路边的一个小村落,有早起的人家炊烟袅袅。隐闻犬吠,时有鸡鸣。闻着夏日清晨独有的泥土、植物清香;晨风带着凉意,吹拂脸面,颇是惬意。

他正色说道:“主公在令旨中命俺‘接旨当日、即便赴任’。其实照俺的意思,昨夜就要出城的。只是给僚属们交代政务耽误住了。所以才不得不推延到今晨。你们可知,主公为何令俺‘接旨当日,即便赴任’?”

“徐、宿新得,不可无大臣坐镇。如若不然,久则必生变。所以主公令东翁‘接旨当日,即便赴任’。”

“不错。为臣子者,当忧君之忧,急君之急。岂能因惧怕流言或者为图虚名而竟罔顾国事?只要俺能及时赶到徐、宿,并将此两州治好,就算有再多的人说俺贪权、图名、为利,俺又有何惧呢?”

杨行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似是教训幕僚,又似是表明心迹,慨然说道:“为人处事,全凭一片丹心!只要问心无愧,则天下事便都可行得。”

两个幕僚肃然起敬,——这两个幕僚都是杨行健从辽东带来的,向来十分得用,一个主管文牍,一个主管钱粮,此时皆拱手说道:“在下等逊东翁远矣。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东翁能是东翁,而在下等只能是在下。”

杨行健回首顾视,济南府的城垣渐渐远去,往前看,一条笔直的官道延伸向无尽的远方。他举起马鞭,往坐骑上轻轻抽了一下,下令说道:“吩咐下去,加快速度!最迟到后天早上,本官要进入徐州。”

匹马出任新得重镇,将要独对张士诚、朱元璋、河南察罕军、乃至安丰朝廷,压力很大。

然而,或许是因了他天Xing中自有愈强愈勇的一面,又或许是因了Xing格中辽东男儿的豪气发挥了作用,这时的杨行健不但没有丝毫的忐忑不安,反而精神抖擞、斗志昂然。果然“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生在乱世,欲谋天下太平,正该要有这样一分风骨!

……

杨行健接到令旨的次日,赵过也接到了令旨。

其实本来早两天前,当接到杨万虎、胡忠、高延世、傅友德诸将的徐州捷报时,赵过、潘贤二就想展开对单州的总攻,只是被一件突发的事件给打断了。什么突发事件呢?——吴军闹事。

想那常遇春岂是肯忍气吞声的人?千里迢迢来到济宁,驰援燕军本是他的次要任务,首要任务乃是攻占徐州。离开金陵前,朱元璋还曾为此千叮咛、万嘱咐。谁知到头来,却竟被燕军不声不响地夺了个头筹!

正如一句话所说: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好嘛,这不分明是把吴军当了个冤大头么?虽然说燕军抢占徐州这件事没有办法拿到台面上去说,毕竟常遇春来时也没给燕军说过他想打徐州。既然他没有说,这徐州显然就是“无主之地”,谁有本事抢先占去就是谁的。但,不管是常遇春,抑或冯国胜,没一个是傻的。

事后将燕军打徐州的前后经过放在一起,细细一看,明明燕军肯定是猜出了他们的真实来意,却仍然“不告而取”;并且不但“不告而取”,甚至为了“不告而取”,居然连灌酒的“下作招式”都使用了出来!

还是那句话,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常遇春酒醒后,知道了燕军已渡河南下,又是懊恼、又是愤怒,追悔莫及。他当时就想去找燕军的事,好不容易被冯国胜、蔡迁等人劝下。

冯国胜当时说道:“燕军已渡黄河,兵锋距徐州不足百里。咱们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唯一的良策,只有坐等。”

“坐等甚么?”

“等燕军的军报。徐州是个大城,以俺料来,就凭那几千燕军,他们又没有类似刘先生这样的妙计,恐怕很难将城池打下。将军不妨故作若无其事,等上一两天,若是燕军果然不能速克徐州,到那时候,咱们再寻个借口拔营。就说要回金陵去,但是半路上拐个弯,径去徐州。拿出刘先生的妙计,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把徐州抢先打下!”

蔡迁也说:“冯将军此话在理。如果将军此时去燕营生事,除了空自给赵结巴借口,让他有机会、有说辞借此将我部拖延住、给南下打徐州的燕军充裕时间外,对咱们实在别无好处啊!……,而且就算赵结巴拖延不了我部,但是杨、胡等刚刚南下,士气正高,即使咱们很快也能赶到徐州,可是没准儿也会落一个两虎相争、凭空便宜陆聚、宋兴祖的结果。

“而若是忍上两天,然后再拔营南下。待到那时,一来我军养精蓄锐,二者南下的燕军久攻徐州无果,想来也必早已疲惫,无力再与我部争雄。所以,等咱们抵达徐州城下时,最多他们也就是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部逞显威风,定然无力阻扰。暂忍一时之气,留待明日扬威,不是更好么?”

常遇春听了,觉得冯、蔡两将言之有理,这才勉强把怒火按下。一门心思等着过上两天,便寻个借口拔营南下。

却又万万没有料到,燕军虽无刘伯温的妙计,但是却有潘贤二的奇计,居然只用了一天不到就攻克了徐州城池!

捷报传来日,燕军欢天喜地,常遇春险些气得昏厥。

他大叫一声:“叫俺如何与主公交代?”盛怒之下,血冲头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随即披挂整齐,驱马提戈,点齐诸将,就要去寻“赵过小儿”厮杀。

当时情形真的很危急。

不但吴军上下、满营鼓噪;无论将、士,尽皆披甲。而且在消息传入燕军营后,佟生养诸将亦皆披甲,齐至中军,皆大呼请战。眼见着一场内讧与火拼在所难免之际,潘贤二又上奇计,与赵过耳语一番。

赵过遂只带了十个随从,驰入遇春营中。

常遇春把长戈横放鞍前,踞坐马上,左右皆虎狼之将,前后俱骁悍之卒。他怒视着赵过,杀气腾腾地问道:“小贼还敢来俺营中?”

“闻、闻将军营中生乱,所以俺特地过来看看。”

“俺营中非是生乱,而是正欲寻你厮杀!”

“正、正欲寻俺厮杀?却是为何?”

“哇呀呀,气煞俺也!兀那小贼,你还装傻?”

常遇春拿起长戈,往徐州方向指了指,叫道:“前几天你来俺营中,用酒把俺灌醉,然后、然后,……。”想痛骂“小贼Jian诈”,骗取了徐州,然而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口。无论怎么样,尽管燕、吴两军都已经知道了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意在徐州”,可到底没有办法明说。

他咆哮着叫道:“……,废话不必多讲。小贼,你若是条汉子,且回营去。咱们沙场上见!”

“将、将军不辞千里,驰援我于单州;身、身先士卒,与鞑子战于城郊。半、半日间,三合三胜。败、败赛因赤答忽如败土鸡瓦狗,逐王保保如逐野兔走稚。将、将军之神威,人所共见!过、过虽庸才,亦非常仰慕。……,所、所以能今有单州之胜,实全赖将军。对、对此,俺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会肯与将军厮杀?如、如果是因为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因此致使您发此雷霆之怒,还、还请您直说。俺一定改之。”

“你,你!好一个结巴子,真难言善道哉!”发怒之下,常遇春的方言又出来了,话尾后头带了个“哉”字。

赵过从马上下来,长揖行礼。

他没有穿铠甲,只穿着便衣,故而能够此行大礼,坚持着说道:“将、将军若是对俺有何不满,但请直言。……,但、但请直言!”

常遇春气得七窍生烟,催马向前,用长戈虚虚指向他的脖颈,说道:“你若不肯回营备战、与俺厮杀,便也就不用走了!左右,来人!”

左右诸将、前后虎贲齐声应道:“在!”

“将这小贼拿下,就地砍了!头悬辕门,然后再出营去与燕贼厮杀。”

还真的有人就提刀拿枪地来捉赵过。

随同赵过入吴营的十个亲兵顿时紧张,只听得“嘡啷啷”一片响声,尽皆刀剑出鞘。一时气氛,剑拔弩张。

赵过收回长揖,挺胸直立,挥了挥手,示意亲兵们将兵器收起,丝毫不加畏惧地继续与常遇春说道:“将、将军千里赴援,助我大胜单州。上、上则我家主公,会对将军以及吴国公十分感谢;下、下至天下百姓,也肯定会对将军以及吴国公交口称赞。

“过、过虽不才,却也不敢因为将军的一时恚怒就与将军刀兵相见,从、从而使得这么一件好事,这么一件不但令天下赞颂、而且有利你我两军盟好的好事儿变成坏事,进、进而导致天下人、尤其是鞑子的嗤笑。

“若、若是将军果然盛怒难息,而只有俺的首级才能使您平息怒火的话,……。”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慷慨地说道,“为、为了不使你我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为了你我两军的盟好,过、过虽一头,有何惜焉!”

绕来绕去,把话扯到了吴军与燕军的盟友关系上。只要能平息将军你的怒火,为了两军的交情,我赵过虽然只有一个脑袋,但是也绝不可惜!说完了,他扯开衣领,露出脖子,视死如归地说道:“请、请将军取之。”

说到底,常遇春只是个带兵的将领,在盛怒的情况下,他可以不顾一切,但一旦明白过来如果与赵过交恶,便涉及到了燕、吴两军的盟友关系,就不得不冷静下来了。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就算朱元璋并没有真心与邓舍结盟,可撕毁盟约也得朱元璋决定,而不是由他开始。

常遇春圆翻怪眼,瞪了赵过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气馁,重重地“哼”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长戈收回,重新放在鞍前。尽管冷静了下来,知道不能与燕军开战,但是却也实在不想再看见这个Jian诈的小贼。

他拨马转走,丢下了赵过不理不会,怒气冲冲地自归中军去了。他这一走,留下的吴军将士没得军令,谁也不敢再去为难赵过。

赵过站在原地不动,便就在数百上千、持戈举枪的吴军骁勇虎视眈眈地环绕下,向着常遇春走的方向端端正正地又行了一礼,随后方才徐徐上马,依旧领了那十个亲兵,出营离去。

归营后不敢大意,怕常遇春最终怒气难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不肯吃了这哑巴亏,真要负气前来寻事,未免不美。因此传下令去,三军戒备。

戒备了足足一夜。第二天上午传来消息,说吴军拔营撤走了。

吴军这一走,少了个麻烦;但是却也因此多了个麻烦。——先是前两天走了杨、胡数千人,接着现在又走了吴军数千人,围城的部队一下子不太够了。又用了一天多时间,重新调配各营,围拢单州。

故此,当邓舍催促他“速克单州”的令旨到时,他是刚刚重新布置好再度围城不久。

召来诸将,他说道:“主、主公有令,命我军速拔单州。徐、徐州既下;且两个时辰前,探、探马送来军报,说、说吴军也已经过了黄河,我军算是去了后顾之忧。这、这总攻单州也的确到了该开始的时候。”

正说话间,帐外脚步急促,一人闯入帐内。

诸将看时,见却是驻扎在成武、楚丘间的傅友德余部遣派过来的一个信使。

“何、何事来报?”

“报大人,搜得王保保下落!”

6 佟生养争抢首功,王保保自请军法

王保保逃出楚丘后,本想直接去成武的。

他这个人,年纪虽然不大,才不过二十出头,但Xing子却十分的坚韧,不肯轻言失败。若是果真被他走去了成武,成武现还有数千的元军,与单州的阎思孝里外呼应,也许真的还有可能坚持到李察罕援军的到来。

然而却是可惜,因了赵过、潘贤二及时遣人把住了楚丘通往成武的各条道路,他想尽办法,终也还是没有能进入成武。无奈之下,又再加上燕军的追缉越来越紧,他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转往南行,然后折朝西去,根据最新的情报,已经出了济宁路,往晋、冀去了。

来送军报的信使不但带了这个情报,还带来了另一个情报:“李察罕亲率大军,日夜兼程,直奔济宁路而来,距离单州已只有三四天的路程了。”

可谓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王保保已经远走,短日内不会再带来麻烦。坏消息是察罕帖木儿将至,若不能在三天内取下单州,济宁之战的成果势必将前功尽弃。不过,赵过、潘贤二却丝毫没有因此而紧张。

因为单州早成囊中之物。

无论好消息也好,坏消息也罢,知道的只有燕军,而至于单州守军,因为城池被围了个密不透风、里外断绝,对这些当然是根本无从知晓。并且自从将赛因赤答忽五花大绑地拉着在城下转了几圈、并以及将虎林赤、白锁住等元将的首级出示给城中看后,城中的守军更早就是人心惶惶。

只需一场总攻,便能轻易克城取胜。

徐州已取,吴军已走。赵过在听完了这两条军报后,面如沉水、神色不变地下达了军令:“即、即传令三军,发起总攻!”

一边是休养多日的精卒虎贲,一边是人心惶惶的孤城守军,虽有阎思孝的垂死挣扎、虽也有一些忠诚李察罕的元军将领之负隅顽抗,但人力又怎能与天相争?总归是济宁路的元军大势已去,燕军却士气如虹。

不到半天,单州就宣告失陷。

当城陷之时,只见城外燕军的旗帜漫山蔽野,喊杀声响遏行云,东、南、北各门,七八个营头都争先抢入,想要夺一个“先登入城”的首功。

能够在城陷后抢夺入城首功的,可以想象肯定都是各部精锐,在攻城时打的皆为先锋位置,要不然也没有机会离城门这么近。

既为精锐,其所带队之将校不用说,定然俱为邓舍心腹,所以大部分营头的营将都是上马贼老人,也有一少部分乃后起之秀,而其中最耀眼的当数佟生养所部旄头骑。

只见成百上千的战马疾驰,掀起尘烟滚滚;冲在前头的一水儿白袍白甲,夺人眼目。大旗招展,横出戈矛如林。佟生养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大呼叫道:“先入城者,赏!先破鞑子将府者,赏!活捉阎思孝者,重赏!”

乱世之际,首重军功。而军功里边,攻城略地又是头一等的大功。而又在攻城略地里,先登入城则又是首功。如能抢下首功,不但会得到重赏,而且肯定会对以后的升迁大有帮助。有这种种的好处,也难怪各营拼命。

此时如果从高空中望下去,则可以看到偌大的单州城里狼烟滚滚、火光冲天。

元卒败军如山倒,大多数都或者丢掉兵器、或者卸下铠甲狼狈乱窜,有的冲入民宅,希望能藏起来侥幸保住一命;有的结伙成群,指望能冲出城去、逃个生天。

乱成一团的局面下,也有斗志比较顽强的少部分,由本部百户抑或千户组织着,沿着街道且战且退,但他们面对的是已然入城的优势燕军,却就好比螳臂当车,再不要命的浴血奋战,换来的也只是同袍越来越少。

有的将校投降了,垂头丧气地被缴去兵器押解成俘。有的将领自刎了,横尸街头而脑袋被抢去当作军功。满街尸首、血流成河。

跟随在入城的各营后头,又有十余个骑士分别通过各门驰入城中。这十余骑皆黑色衣甲,一手控缰,一手高举一面小旗,一面马不停蹄地越过络绎进城的各营,一面不断地大声喊叫:“左丞大人严令:入城诸军,除追剿残敌外,不许滥杀无辜!有敢杀一百姓、有敢抢一百姓者,斩!”

紧随其后,又是数十骑。

这数十骑也都是黑衣甲,拿的也都有小旗,只不过他们的小旗并没有拿在手中,而是Cha在了马头。除此之外,每一骑皆手提马刀,来回驰行在各营之中,凡是见有敢违军令、Sao扰百姓的,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刀。

海东军纪森严,对这些传令官、军法官,老兵们早就司空见惯。几乎每一次破城后,都会来上这么一出。不过,尽管每次上演的似乎都是同一戏码,但细细比较下来,还是各有不同的,——关键要看带军主将是谁。

主将不同,执法的严厉程度也就不同。

赵过执法,固然很严格,但充其量也就是“严明”。军中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陈屠子、张剃头、李阎王”,讲的乃是陈虎、张歹儿、李邺三人。这三个人执法,已经不但是“严明”,也不止是严厉,简直严苛。

其实要说起来,之所以他们三人执法“严苛”,也都是情有可原的。

张歹儿、李邺,一个镇守双城,辖地内各族混居,民风剽悍,长期与女真人、高丽人打交道;一个是久戍辽西,很长时间以来都是辽东的最前线,与世家宝战事不断;而陈虎坐镇辽阳,责任更加重大,并且北边数十里外就是沈阳纳哈出,再往北去,则即为蒙古各部。

古人云:乱世重典。所以,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单州城破,生擒阎思孝,斩首千余,俘虏两千多人。

获胜当天,赵过留下了潘贤二坐守城中,又亲率佟生养诸将转战成武。成武守将吓破了胆,望风而遁,半路上被傅友德余部截击,大败而溃。不到两天,接连克获两城,总计杀敌一千六百多,俘虏三千出头。

至此,济宁全路再无元军身影,已然悉数落入海东手中。

……

晋宁路,碗子城。

碗子城位于泽州城南九十里,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太行八陉”中的一个上。“陉”,即山脉中断的地方。

“太行山首始于河内,北至幽州,凡有八陉,……”。

一条太行山,南北延袤千里、峻岭相连,将蒙元的腹内分为东西两块。东边是晋宁、冀宁等路,西边是彰德、广平、顺德、真定以及济宁诸路。而又在彰德路这里,太行山转往西去,又将晋宁路与南边的卫辉路、怀庆路隔绝了开来。

晋宁等路现属山西;广平等路现属河北;彰德、卫辉、怀庆等路现属河南。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太行山正处此三省交界的地带,把这三个省天然地分开了。而不管是从哪一边想进入另一边,可行的道路大体而言,最重要的就只有八条,即为“八陉”。

“太行八陉”中,第一陉为轵关陉,旧址在今河南济源市东,“关当孔道,因曰轵关。形势险峻,自古为用兵之地”。

第二陉唤作太行陉,在今河南沁阳县西北,“陉阔三步,长四十里”。沿陉直上,可至今山西晋城南的平阳关;沿陉南下,则可直抵今河南洛阳东的虎牢关,“北达京师,南通伊洛”,乃是从山西逐鹿中原的一条要道。

这碗子城,便就处在太行陉上,据说是唐时名将郭子仪所筑。“太行绝顶,群山迥匝,道路险仄,中建小城若铁瓮。唐初筑之,以控怀、泽之冲,其城甚小,故名;又以其山险峻,形如碗然,云碗子城。”

至正十八年,时占据山东的王士诚曾越过太行、北入晋宁,察罕帖木儿与战,大败之,然后分兵屯驻泽州,“塞碗子城”。从那时起,碗子城就成了察罕的一个军事重地。

尽管说,他的势力已进入广平、顺德、济宁诸路与高唐等州,但是因为这些路、州并没有太过险要的所在可以把守,故此说,他对山东红巾军的最后防线其实还是在碗子城。

只要碗子城、或者说“太行八陉”不丢,山东红巾军就没有西入的道路,他在晋、冀就稳若泰山。

赵过、潘贤二攻克单州、成武后的第二天,碗子城接连先后来了三批人。

第一批乃数千人的士卒,正为千里驰援济宁而来的察罕军。第二批有百余人,也都是元军的铠甲装扮,却则是放弃济宁而走的王保保。第三批只有两人,却是从曹州来的信使。

三批人前后脚到。前脚察罕帖木儿才刚入驻军的千户府,后脚王保保与信使就也来到。

闻得王保保出现,李察罕顾不上休息,立刻叫快进来。王保保进入府中,见到李察罕时,看到他连衣甲都还没有换。

父子两人相见,心情各有不同。王保保又是羞惭,又是愧疚,拜倒在地,伏首说道:“孩儿无能,没有守住济宁。不但战败丢地,辱了父帅的威名,并且十万雄师如今就只剩下了这百十人。愿领军法!”

李察罕把他扶起,上下细看,见他除了气色不太好外,似乎并没有太重的伤创,顿时放下了心,把住他的手臂,笑道:“你单州之败,老夫已知。自古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一败而已,何必沮丧!”

“父帅!”

王保保越发羞愧,挣脱了李察罕的扶持,重又跪倒在地,叩首说道:“十万大军只逃出了孩儿一个!虎林赤、白锁住、八不沙、蔡子英,乃至赵恒赵先生都或成贼俘,或者战死在了疆场,包括孩儿生父,……。”

说到此处,他不觉泪下,哽咽不止,语不成声,只是连连磕头,说道:“孩儿无能!丧我雄师。孩儿无能!丧我王土!孩儿无能,坐视生父成为贼俘而居然不能救之!不能克贼,是为不忠;不能救生父,是为不孝,本早该自刎以谢罪,所以仍厚颜来见父帅者,非为其它,唯欲求父帅从严定孩儿之罪,以明示父帅之军法严明。使三军警惕!”

察罕帖木儿也不好受。

十万精锐丧于一旦,济宁全路尽落敌手。而且不但如此,赛因赤答忽、虎林赤、八不沙、白锁住等皆帐下猛将,赵恒、蔡子英则俱幕府智囊,如今也都尽数折损。何为损兵折将?这就是损兵折将!

他长叹一声,说道:“单州之败,固然有你的责任,但是却也有老夫的责任啊!本以为有你、有赛因赤答忽等人在,再不济,也能与赵过小儿打个平手,却万没料到,老夫竟是小觑了此贼!……,料敌不明,此是我之错也。……,吾儿,你不必太多自责,快快起来吧。”

王保保不肯起身,固请责罚,说道:“孩儿丧师辱国,若不加治罪,何以服三军?请父帅严惩!”

李察罕驰骋河北,威震江南,名号到处,能止小儿夜啼,若论威风,天下英雄真的是无人能及,然而说到底,他现如今却是一个父亲的身份,一向宠爱的儿子战败归来,固请责罚,他又怎么下得了狠心?

旁边李惟馨在场,这时Cha口说道:“主公,小将军言之有理。此番济宁之战,小将军尽管骁勇敢战,但是却不幸先有巨野之败、继而单州之败,失我十万甲士,丢我一路之地,并连带尽丧军中将校,逃出来的只有百人。主公一向赏罚严明,如果偏偏这一回丝毫不加惩处,怕说不过去。于三军何!于将士何!将士知道后会怎么想呢?”

“……,先生所言固是,然而老夫却做不得岳武穆!”

岳飞的军法很严。有一次,岳云练习骑马重铠下坡,不慎摔倒在地,人仰马翻。岳飞大怒,斥道:“前驱大敌,亦如此焉?”当场下令要将其斩首,后因诸将劝说,改打了一百军棍。又在郾城大战中,岳飞命岳云首先领兵贯阵,以寡击众,出战前,警告说:“必胜而返。如不用命,吾先斩汝!”

军纪固然应当严明,可岳飞千古名将,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察罕舔犊情深,眼见王保保哽咽哭泣、执意求罚,却不但硬不起心肠来,反而越来越心软,和声说道:“吾儿,你快起来吧!不就是一次单州之败?老夫听说赵过小儿虽围单州,却不肯急促取城,反得陇望蜀,分出了数千精锐去打徐州。自入济宁以来,红贼历经大战,本就疲惫,如今自不量力、更且分兵,老夫断定彼虽获胜,现下却定然也早为强弩之末。而今吾亲率精锐八千,驰援单州,至多两三日就能抵达。到时候,以我雪耻之军,敌尔疲惫之师,胜则必矣!”

他再度扶起王保保,笑道:“等我与赵过小儿决战时,吾儿可为先锋,戴罪立功!”

正说话间,堂外有人来报:“曹州信使。”曹州紧邻济宁,在济宁的西边。成武、楚丘,就都是属于曹州管辖的。

李惟馨闻言,神色一动,知道定是有单州的最新军报送来,当下代替察罕说道:“叫他进来吧。”

信使风尘仆仆,入来堂内,拜倒在地,高声说道:“急报!”

“讲来。”

“红贼前日陷单州,昨日取成武。”

“啊?”

“现今曹州守军不足两千,皆在曹州城中。如果红贼继续趁胜北上,恐怕济Yin也是难保。军情十万火急,请大帅速发援军!”

曹州的城县不多,只有楚丘、成武、定陶、济Yin、曹州几座。定陶、济Yin、曹州都在成武西北。听到单州、成武已失,王保保羞惭到了极点,狠命磕头,叫道:“孩儿无能,求父帅责罚!”

察罕问李惟馨:“以先生看来,现今之计,该当如何?”

“曹州乃天下之中,为四达之冲,南临淮泗、北接河北,位处济兖要道,遥控汴宋之郊。曹州若是有失,则汴梁必定生事!”

曹州,即菏泽,古有“天下之中”的美誉,地处中原腹地,四通八达,南下可至淮泗、北上则入河北,最关键的一点,它离汴梁不远,大约三百多里。固然,成武、楚丘距离汴梁也不远,可只要曹州在察罕的手中,燕军侧面受敌,就肯定不会敢长驱南下、攻打汴梁;然而一旦曹州有失,燕军后顾无忧,便就随时可以出现在汴梁城下。

汴梁乃北宋都城,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察罕好不容易才从小明王、刘福通的手中将之夺回,当然断然不肯再有丢失的。

李惟馨接着说道:“金陵朱贼陈重兵,屯河南,虽以常理言之,在如今的形势下,他应该不会有觊觎汴梁之意,但事无绝对,万一他与燕贼联手,一个从曹州南下,一个从濠州北上,并及安丰伪宋亦出残兵协助,则我汴梁危矣!因此,在下以为,当今之计,唯有一条。”

“速援曹州?”

“正是!”

军情如火,不能细思了。察罕当即就要下令,李惟馨却又将之拦住,说道:“主公!驰援曹州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做。”

“什么?”

“小将军兵败,致使我军陷入被动。若无惩罚,难以服众啊!如今曹州告急,正需要将士发奋、三军用命之际,无论如何,请主公对小将军稍作惩罚吧!”李惟馨也跪拜在了地上,说道,“请主公三思!”

7 李察罕改援曹州,梁士荫献策益都

如果单州没有失守,如果曹州没有受到威胁,也许李察罕还不用惩处王保保,就像他说的“许其戴罪立功”就是了。但现如今,单州、成武皆失,曹州危在旦夕,却又正如李惟馨所言“正将士发奋、三军用命之际”。

李察罕老练行伍,自然知晓越是在这种时刻,越是需要“赏罚严明”,无可奈何,只好从了李惟馨的谏言,传下军令,将诸将齐齐召来,以败军、丧师、失地的罪名要严惩王保保。——,按军法,当斩。

当然了,“斩”是肯定不会“斩”的。

军令一下,自有李惟馨以及诸将一起跪地求情,请求察罕帖木儿免王保保一死,改用别的方式加以惩罚。

察罕帖木儿顺水推舟,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改以杖责一百零七。”

李惟馨又替王保保求情,说道:“眼下曹州危急,正用人之时,小将军若受此杖责,必难行动,不利战事。在下斗胆,还请主公把这一百零七下杖责权且寄下,留待日后。”

察罕故作迟疑,诸将皆附和李惟馨说道:“还请主公将杖刑权且寄下,留待后日。”

“既然诸将替你求情,这杖责便就权且寄下!……,若是你能在驰援曹州中立下功劳,可酌情免减;若依旧不肯用命、无有战功,则两过并罚!”

小罪用笞,较大的罪则用杖。元朝的刑罚,“笞杖刑”均以七为尾数,从七开始,笞刑最高五十七,杖刑最高一百零七,打一百零七下是最多的。自然,军法与刑法不同,但一百零七军棍打下去,就算是个铁人,Xing命也要丢掉半条,不养个十天半月,伤势定难好转。

——而至若为何“笞杖刑”都是以七为尾数,则源自蒙古风俗。即蒙元世祖忽必烈说的:“天饶他一下,地饶他一下,我饶他一下”。

说到“笞杖刑”,不得不多说一句。蒙元的减去三下,看似体恤百姓,政行以宽,实际上较之唐宋,却是刑重了。唐宋的“笞杖刑”,“笞刑”最高是五十,“杖刑”最高是一百,都少于蒙元。不过较之辽朝,蒙元的刑罚还算是轻的。辽朝不用“笞刑”,只用“杖刑”,最高三百。

处罚过了王保保,因为军情紧急,察罕帖木儿没有多做停留,当即调派诸将,当天就出了碗子城,直奔曹州而去。

……

益都。

便在察罕帖木儿决定改而驰援曹州、八千精锐络绎出了碗子城的同时,高延世与柳三押送着徐、宿二州的俘虏、降卒抵达了益都。

降卒之类,自有专人接管。邓舍早空出了一座大营,专门用来安排降卒;并调集了两个千户,负责暂时看管。而至于陆聚、陆离、梁士荫、张冠、萧远、刘凤等人,邓舍则在燕王府的大堂上接见了他们。

为显示宽容的态度,邓舍没穿王服,仅着便装。这样不会显得气势凌人。

他也没有带太多的人参与这次接见。只有三个人在侧,洪继勋、吴鹤年与郭从龙。再加上随行觐见的高延世、柳三,以及站在堂上护卫的时三千,海东这边共计有六个臣属在场。而徐、宿二州的降人也是共有六人。

如此,从人数上而言,胜利者一方与失败者一方,至少从表面上看来也是相当。

高延世居首,柳三殿后,一行人步入堂中,分成两列,跪拜行礼。

邓舍吩咐免礼,笑道:“今与诸君来我府中,乃我与诸君的私下见面,不必行公家礼节,只以宾主礼见可矣!”

他往众人中看了看,示意高延世不必介绍,笑指陆聚,说道:“君必大陆公。”又笑着点了点陆离,说道,“君必小陆公!”

陆聚、陆离都姓陆,他两人又同属张士诚,且分别坐镇的徐、宿二州又俱皆为淮泗重地,相隔不过百里,所以有好事者给他们起了个绰号,唤作“大小陆”。陆聚年长,是为大陆;陆离较为年轻,是为小陆。

邓舍说完了,问高延世:“我猜的可对?”

“主公天生慧眼,一说就中。猜得很对。”

“可知我为何猜对?”

“不知。”

“久闻大陆公天生异象,眼眉短少,乃虎狼之貌;又久闻小陆公人物英俊、最是风流。我虽无识人之明,不能说慧眼如炬,但既对二公仰慕已久,现如今真人来到了面前,自然也是能分辨出来的。……,哈哈。”

再看堂下,果如他所言。陆聚不但几乎没有眼眉,并且睫毛也很少,眼上差不多没有什么掩盖的东西,看起来颇有点古怪。而陆离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目若秋波,的的确确是一个美男子的模样。

二陆刚刚起身,闻听此言,又跪倒在地,说道:“大王谬赞!我等降臣之身,对此实不敢当。”

邓舍笑道:“说了不必公礼相见,两位快快请起。”

他转目余者,一一指点,说道:“大陆公身后的这一位先生,面容清癯、一表人才,定是淮泗名士梁先生了。……,梁先生身边这一位虎相狼行,骨健筋强,昂然有英雄之气,必为徐州之虎萧将军。……,萧将军身后这位,猿臂蜂腰,虽武将装束,却气度文雅,不用说,肯定即为张冠张将军了。……,这一位将军脸如铁钵,虬须卷发,则定是刘凤刘将军了?”

全部说对。陆聚不由喟然叹息。

邓舍奇怪地问道:“大陆公因何叹气?“

“大王足不出益都,而对我等徐、宿诸人却竟能如此的了解!兵法:‘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徐、宿又怎能不败,而大王又怎能不胜呢?”

“哈哈。……,大陆公可知我为何对你们如此了解么?”

“正欲请大王解惑。”

“无它,唯因诸君名动淮泗。天下谁人不识君?我虽远在益都,亦早有闻知矣!实不相瞒,素有与诸位相见之意,今日终能得偿夙愿,快哉快哉!……,诸位,请落座。”

众人落座,侍女上茶。

从入堂内始,陆离的目光大多落在邓舍身上,其次便是洪继勋,如今落座,更是刚好与洪继勋斜对面,忍不住频频目视。

邓舍注意到了,很善解人意,不等他出声询问,主动介绍,说道:“这一位洪继勋洪先生,向为我之倚重,实乃我海东智囊。”

“可是双城洪公?”

“正是。”

陆离肃然起敬,慌忙起身,长揖到底,恭敬说道:“洪公之名,离所久仰!往日我还在宿州的时候,曾经听说这一句话,说‘辽左名将,无过文陈;海东英雄,唯数洪公’。对洪公心慕已久,今得一见,三生有幸!”

陆离英俊,洪继勋更英俊,两个美男子相对座谈,很是令人赏心悦目。

不过尽管养眼,洪继勋闻言,却不由色动,面上神色一变,起身还礼,正容说道:“‘辽左名将’、‘海东英雄’云云,继勋孤陋,从来不曾听说过,不知小陆公是从何闻之的?这个赞语,未免太有些言过其实!”

“大王也称公是海东智囊,公又何必自谦?”

洪继勋还欲再言,邓舍笑着打断了他,说道:“不意先生之名,亦远播淮泗。‘辽左名将,无过文陈;海东英雄,唯数洪公’。要我看来,这句话说的不算错。想我自永平起兵以来,多赖先生之力。没有先生,就没有今日的海东。……,小陆公,你可知此话最先出自谁人之口么?”

“罪臣也只是道听途说,具体最先出自谁人之口却是不知。”

邓舍连连摇头,说道:“可惜可惜!”

“大王可惜什么?”

“能说出此话的人肯定很有卓识,可惜却因为不知是谁而不能一见。”

“大王求贤若渴,难怪海东蒸蒸日上。”

“如今天下纷乱,民不聊生。不怕诸君笑话,我虽起自草莽,人本微末,但是却也有些志向,愿为苍生解倒悬。或因我能力有限,不能及此,但也希望能够做到保民图治。我既然有这样的心愿,当然求贤若渴了。”

陆聚说道:“大王能有此愿,天下苍生之福。”

宾主对答,叙谈多时。

邓舍问萧远,说道:“听说将军是山东人?”

“是。”

“我麾下有不少将校皆出身山东。”邓舍回身指了指侍立身侧的郭从龙,笑道:“武子虽非山东人,籍贯河北,泛而言之,你们俩也可算同乡了。”

一来,河北、山东相邻;二来,两地皆同属腹里,说是同乡虽然有些牵强,但是马马虎虎也能说的过去。“武子”,是郭从龙的小名。

萧远是武将,正如陆离会对洪继勋感兴趣一样,他也暗自注意郭从龙多时了。此时听到邓舍的间接介绍,他忙起身见礼,说道:“原来将军便是郭武子。……,夜叉之名,俺是久闻了!”郭从龙背上纹绣有一个笑天夜叉,故此,又有时候会被人称为“郭夜叉”。

“萧将军大名,俺也久仰了。”郭从龙还了一礼。

刚才是两个文臣相见,这会儿又变成两个武将相见。适才是洪继勋面色微变,这一会儿则却又变成高延世翻起白眼。邓舍入益都时,高延世与郭从龙曾有过交手,因为当时喝多了酒,被郭从龙战败。高延世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尽管与郭从龙是真正的河北老乡,却一直不能对此释怀。

瞧着郭从龙一丝不苟地还礼,他一边大翻白眼,一边嘀咕:“明明是个粗汉,偏生学做秀才!嘿嘿,就这身板还扮斯文还礼。真也不怕惹人嗤笑!”

他的小动作,邓舍没注意,郭从龙可全看在了眼里,待还过礼后,故意昂首挺胸,雄赳赳立在邓舍座旁,斜眼瞅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斜跨在腰边的长弓。这一下,高延世顿时就像吃了个蹬心脚,气得差点从位子上摔下来。须知,当日他与郭从龙交手的时候,便是吃亏在了箭矢之下。

“小人得志便猖狂!……,罢了,老子今儿个是得胜回朝,高兴!大人有大量,不与这龟缩益都、半点战功没有捞着的傻厮一般见识。”高延世气哼哼地别开了脸,不再去看他。

邓舍笑孜孜地等郭从龙与萧远见过礼,接着问梁士荫,说道:“先生久居大邑,今一路行来,至我益都。不知对我山东的风土人情,以为如何?”

“齐鲁圣人之邦,民风淳朴厚重。罪臣一路行来,见沿途州县虽然年前才遭了兵火,但是城郭却都已经修缮完好,而且戍卒军纪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路无流民,道无贼寇。大王治国之能,由此可见一斑!”

“此非我之力,皆洪公、吴公之力。”

“敢问大王,您说的吴公可是松斋先生么?”吴鹤年,号松斋。

“正是。今天我与诸位相见,吴公本也要来的,只是因临时有些公务,走不脱身,所以只好等到明日再见了。”

“素闻吴公明习律令、娴熟政务。盛名之下,果无虚士!大王府中人才济济,真可喜可贺。”

“若说人才济济,今日咱们这堂上才是人才济济。诸位都知道,我一直都在海东,不久前才刚来益都,对淮泗一带的情况不很熟悉。如今,因为诸君怜悯生民之苦,不愿用战火来危害他们,所以携带徐、宿二州来到了益都。对如何治理徐、宿,该怎样保境安民,诸位可有教我?”

说了半天话,邓舍的这一句才算是转入主题。

陆聚、陆离、梁士荫等人久在淮泗,皆可谓地头蛇一级的人物,对淮泗的情况最为了解,对该如何治理徐、宿也最有发言权。而且,通过此问,也可以甄别出到底谁是真心投降,谁又是虚与委蛇。所以,无论从公从似,邓舍的这个问题都是必须要问的。

陆聚、陆离对视了一眼。

陆离首先说道:“淮泗重镇,徐、宿居首。大王今得徐、宿,是已稳稳立足在了淮泗之地。虽然如此,但徐州、宿州这两个地方,却长期属士诚所有。士诚为人宽仁,颇得民心。故而,罪臣愚见,大王切不可大意!”

“士诚宽仁,颇得民心?……,然则,小陆公以当以何策治徐?”

“乱世之秋,治理地方,自然要在军备!特别像徐、宿这样的情况,上至官属、下至黎民,都有不少仍旧还想着士诚,更尤其需要重视军备!”

邓舍沉吟说道:“小陆公的意思是我当以军法治理徐、宿?”

“此罪臣之陋见,裁断全在大王。”

“……,大陆公,依你看呢?”

“‘宽猛相济,政是以和’。罪臣以为,尽管徐、宿百姓确实还有不少心向士诚的,但毕竟徐、宿两地乃大王新得,又何必着急呢?士诚固然宽仁,大王又何尝不仁厚?只要大王能把治理辽东、高丽、山东的经验搬到徐、宿去,稍安勿躁,假以时日,徐、宿民心又何愁不必尽归大王?”

邓舍点了点头,笑道:“二公不愧淮泗名士,见解都非常独到。”口中称赞,心中却十分失望,陆聚、陆离两人所说的皆为常人之策,毫无出奇之处,他顿了顿,接着问梁士荫,说道,“梁先生有何高见,可以教我?”

身为徐州城守、宿州城守的陆聚、陆离所献之策也不过如此,作为陆聚幕僚的梁士荫又能呈献上何策呢?邓舍这一问本是敷衍,总不能问过陆聚、陆离,底下就不问了。然而得到的答案却不由令他精神一振。

“该如何治理徐、宿,是一件大事。罪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言。但是,三国时,有一位徐州名士,叫做陈登的,不知大王可否知道?”

“chen元龙文武兼资,‘当求之于古耳,造次难得比也’。我当然知道此人。”

“当求之于古耳,造次难得比也”,是刘备评价陈登的话。意思就是说像陈登这样的人只能求之於古代,当代的人恐怕很难有能与之相比的。

梁士荫说道:“孙权围陈登於匡琦。陈登遣派功曹陈矫去许都求援,说曹操曰:‘鄙郡虽小,形便之国也,若蒙救援,使为外籓,则吴人锉谋,徐方永安,武声远震,仁爱滂流,未从之国,望风景附,崇德养威,此王业也’。……,大王既然知道陈登,那么肯定也知道陈矫说的这段话。罪臣以为,这段话正适合放在当下,用来做治理徐州、宿州的办法。”

“形便之国,……,使为外藩。……,未从之国,望风景附,……,此王业也。”

陈登说曹操的这段话,其实最关键的也就是四个字:“使为外藩”。

究其深意,需要放在三国时代的大背景之下,“自董卓已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地方势力很多。徐州也是其中一个,而且还是其中比较大的一个地方势力。有地利、有军马、有名士,自成一体。在力不能及的时候,最好不要居高临下的去统治它,而是“使为外藩”。

只有这样做,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放在眼下来说,如今的形势与三国时虽有不同,但大体上却是很相像的。曹操在北方,邓舍也是在北方;孙策在江东,张士诚、朱元璋也是在江东。唯一不同的地方,三国时徐州不属孙策,而如今徐州曾为士诚所有。

然而,再往深层分析。

不错,徐州是曾为士诚所有,但这个“所有”更多只是名义上的。张士诚从来没有把徐州彻底地控制在手中过。徐州先为芝麻李所有,继而被陆聚占据,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与三国时期一样,隐然自成一派的。

如果依梁士荫的提议,“使为外藩”?不过多地加以干涉,给他们较大的自由?会不会更有助治理呢?而且如果以此为典范,淮泗诸城又会不会真的因此而“望风景附”呢?

邓舍熟思良久,问洪继勋道:“先生以为如何?”

梁士荫此策,洪继勋也颇为奇之,想了会儿,说道:“军事不可放权,政务似可一试。而具体的操作,主公与臣皆远在益都,不可遥控,还需杨行健自行斟酌。”

邓舍颔首,吩咐郭从龙磨墨,又叫时三千过来铺纸,提笔在手,亲自把梁士荫说的这段话写了下来,折好,放入信封,又封印好,令道:“拿下去,交给宣使院,命速送去徐州。”

时三千接令转身,自拿着信出堂而去。

“先生此策是我没有想到的,果然不愧奇才名士之称,才识出众!大陆公以徐州投我,非重用无以为报,将任为益都右丞。小陆公知兵事,有将略,请先屈居益都佥院之职。萧将军徐州猛虎,威名远扬,也请先居佥院。张冠、刘凤两位将军,不日便有大用。……,只是梁先生,却不知你欲居何职?若欲为文职,分省参政非你莫属;若欲参谋军事,则分院佥院虚位以待!chen元龙文武兼资,先生亦文胆武识俱佳。请先生言之!”

梁士荫拈须,看了看陆聚,又再看了看邓舍,然后跪拜在地,说道:“罪臣降人之身,岂敢妄图大王重用!分省、行院皆非罪臣之所欲也。”

“噢?那先生是想做什么啊?……,哈哈,只要不是想退隐山林,尽管说,我必满足先生。”

“罪臣早就听说过海东通政司的大名。若大王允许,罪臣想入此司。”

8 议取曹州英雄所见,品评人物不相与谋

通政司是什么地方?

明为管辖海东各地的驿站,其实专责“刺事”,专门负责打探军情,掌管机要之事,乃是海东头一等最为机密的衙门。能在这个衙门办事的,全部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嫡系里的嫡系。就比如现今通政司的两个首脑人物,李首生与王老德,皆为上马贼老人的出身。——,如果没有这层可靠的关系,邓舍也绝对不可能放心由他们来掌管这等机要所在。

而梁士荫又是什么身份?一个徐州降人,而且还是刚刚投降,这才与邓舍初次相见。居然一开口就想去通政司!

堂上众人,洪继勋、郭从龙、高延世、柳三等海东文武听闻此言,皆不觉诧异,——或者可以说是顿感惊奇,不约而同地俱皆往梁士荫身上看去。包括陆聚、陆离、张冠、萧远、刘凤诸人也都是不由一惊,因为对梁士荫的这个请求他们事先也是不知道的。

一时间,十几道目光悉数集中在了梁士荫身上,随之,又纷纷转移到邓舍身上。

邓舍心念电转,神色不变,哈哈一笑,说道:“通政司只是个小衙门,行省知事也只不过才从五品。先生如此大才,屈居这等小位,不觉得委屈么?”

梁士荫说道:“通政司品秩虽低,然位处要津,职有‘刺事’之责。罪臣粗鄙,别无所长,自问也只有在‘刺事先知’上算得上较为精通。若得大王恩准,果真可入通政司,莫说从五品,便是做个胥吏也心满意足。”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邓舍一眼,又补充说道:“罪臣听说,做主君的应该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即所谓‘知人善任使’,此汉高所以兴也。……,今天与大王是初次相见,想来大王对罪臣的能力肯定还不够了解,所以,罪臣冒昧斗胆、毛遂自荐,还请大王不要见责。”

他这一番话里引用了两句古人言语。

一个是“先知”,出自《孙子兵法》。孙子谈论情报与间谍:这样说道:“……,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一个是“知人善任使”,出自东汉班彪的《王命论》:“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尧之功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征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

听他说完了这段话,洪继勋打开泥金折扇,摇了两摇,暗中想道:“好一篇锦绣说辞!先引《孙子》之言,说明‘先知’的重要性;接着又用毛遂之典,自诩最擅‘刺事’;最后拿班叔皮称赞汉高的话来给主公戴上一顶大帽子。汉高,布衣也;他这是在暗示主公,如果想在成就一番事业,如果想拥有‘王命’,就不可不知人善用。……,好说辞,端得好说辞!不过几句言语,却竟滴水不漏,果然徐州名士!只是不知,主公会如何应对?”有心想要提醒,当着众多徐州降人的面儿,不好开口。

邓舍笑道:“既然先生不嫌屈就,便就请先暂居益都通政司同知之职吧。”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不论是海东文武、抑或徐州降人,无不变色。有愕然的,有大惊的。有不敢置信的,有几疑听错的。

梁士荫高声说道:“主公恢宏大度,没有因为臣是初降而心生怀疑,真古之汉高、今之真主也!”站起身来,非常隆重地重新又施叩拜大礼。

邓舍故作惊讶,说道:“先生为何突然行此大礼?我不是说过了么?今日相见,咱们只是宾主,不必行公家礼节。……,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梁士荫坚持行完了礼,这才回归座位,继续说道:“既得主公信用,那么臣便就可以和主公谈论大事了。”

“请先生言之。”

“在来益都的路上,臣见到了单州的露布。如今,主公已经平定了济宁全路,并且兵锋直指曹州。不知下一步有何打算?”

“愿闻先生高见?”

梁士荫毕竟与邓舍初见,不但邓舍不太了解他,他也不了解邓舍,却是不知邓舍向来不肯直接回答臣下问题,都是先听臣子们发表了意见,然后才肯说出他想法的。

不过,尽管这个球又被邓舍使个太极拳给打了回来,他却丝毫也没有介意,因为对这个问题,在来益都的路上他已经考虑成熟了。当下,他侃侃而谈,说道:“曹州乃天下之中,世为四达之衢,南临淮泗、北通相魏,位处济兖之前、遥控汴宋之郊。春秋时,曹州最为多事,会盟征伐,几乎无岁不兴;战国后,河济有难,曹州辄先受之。”

——“河济”,即黄河与济水。黄河、济水、长江、淮河,并称“四渎”。

“不错。曹州很重要。”

“商汤灭夏,以曹为本;建商之后,立都於亳。孙膑‘围魏救赵’,败魏军於桂陵,遂使齐称雄於诸侯。汉高逐鹿,数败失利,而终有曹州之胜,乃登帝位於定陶。东汉末年,群雄并起,曹孟德立足曹州,南征北战,而掩有中原,成就了帝王之业。……,曹州,实中原之重镇,诚我山东之要地!”

“先生所言甚是。”

“且曹州人性强悍,负义气,遇事敢为。民风剽悍,人皆尚武,稍加训练,便是虎贲之师。”

对这一点,邓舍深有感触,说道:“前番济宁之战,阿过血战巨野。当时就有一支曹州军驻扎在巨野,虽然仅是鞑子的地方部队,连主力精锐都算不上,但却着实能打!在阿过送来的军报上,对此曾有过专门提出。”

讲完了曹州的重要性,梁士荫说出了他的谏言:“曹州既为重镇,民风且又剽悍,那么,如今主公既然已经占据了济宁路,而且兵锋也已直接指向曹州了,为何不顺势而取之呢?”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并且,臣以为,除了上述的重要性外,占取曹州对主公您还有两个好处。”

“哪两个好处?”

“其一,曹州西有黄河故道,若得曹州,稍屯精卒,便足以拒察罕於境外。其二,曹州既足以拒察罕於境外,便足以庇济宁之翼下。济宁内有运河,外既安稳,运河就可以使用,对我山东而言,此实为大利也。”

邓舍略作沉吟,问陆聚、陆离等人,说道:“大陆公、小陆公、萧将军、张将军、刘将军,不知你们几位觉得梁先生此议如何?”

陆聚说道:“曹州重镇,大王若能取之,自然取之为上。”

陆离说道:“取之自然最好,只是大王的雄师已在济宁苦战月余,再取曹州,可千万需得谨慎。”

萧远说道:“曹州驻军不多。大王挟大胜之威,以众击寡,取之应该不难。”

张冠说道:“听说察罕帖木儿已亲率大军,来援单州。如果没有把握速胜,觉得不能速克曹州,最好三思为妙。”

刘凤说道:“俺是个粗人,徐州马将第一,只会冲锋陷阵。几位大人与将军说的好像都有道理,至若到底该不该取曹州,俺实在是不知道。”

——当日徐州之战,刘凤遇见高延世,自夸“淮泗马将第一”,结果不足三个就被高延世生擒。也许因为这原因,学了乖,学会了谦虚,现在开始改而自称“徐州马将第一”。

几个徐、宿降将,有的模棱两可、有的赞同、有的委婉反对、有的坦言不知。

邓舍微微一笑,说道:“诸位的意思,我已知矣!”看了看洪继勋,复与梁士荫说道,“不瞒先生,你的此议,早两天前洪先生就与我提过了。”

“噢?原来如此!却是臣自以为是,冒昧言之了。”

“话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也不瞒诸位,其实我昨天就已经下令给了前线,命阿过见机行事,若有可能就取下曹州,若不能为就守好成武。”

陆聚、陆离等都不是傻子,心中皆不禁想道:“你昨天就做出了攻取曹州的决定,命令也都已传去前线,刚才却又为何故意询问俺等意见?自过黄河北上、一路行来,每见有士子,凡提及你的名字,常有称你为‘今之曹操’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见你这般狡诈,的确曹操无疑!”

他们全都猜了出来,邓舍方才的询问其实只不过是一种试探,试探他们几人究竟是不是真心投降。如果是真心投降,就会说实话;如果不是,就会用花言巧语来把他往错误的方向上引导。

谈谈说说,不觉天色渐晚。

邓舍吩咐留饭,席上谈笑风生,似乎刚才的试探压根儿不是他做出来的一样。饭后,又留众人品茶。

直到夜近二更,才亲自送了他们出去,自有人引着他们去早就备好的府邸中安歇。并说好了,明天的朝会他们也参加,见见海东的文武大臣们。

看着这一干人的身影消失夜色中,邓舍与洪继勋、高延世、柳三转回堂上。

“适才堂上会谈,主公对陆聚、陆离、梁士荫等人多有试探,不知可有所得?”

“先生旁观者明,请试言之。”

“以臣观之,梁士荫先后献上两条了好计策,似有真降主公之意。陆聚、陆离、张冠、刘凤四人心意模糊,暂时有些看不明白。而当主公答应了梁士荫的请求、许其入通政司后,臣见萧远的面色为之一变,一副又是惊诧、又是不敢相信的样子,在随后,他看主公的眼神儿就不一样了。……,也许,因为被主公的恢宏大度所打动,此人也有真降之意?”

邓舍问高延世、柳三,说道:“在你们来的路上,陆聚等人各有何表现?”

高延世答道:“二陆与梁士荫乘马车,张冠、萧远、刘凤骑马。从徐州到益都,几百里路上,陆聚几乎都没有出过马车,陆离倒是常去找梁士荫说话。张冠、萧远与陆聚相仿,也比较沉默。只有刘凤,话着实不少!”

“梁士荫有何表现?”

“和陆离聊天之余,常常钻出马车,自请骑马,似对沿途风土十分留意。……,对了,他还问过末将……。”

“问过你什么?”

“问末将,如末将之勇者,海东有几人?”

“噢?”邓舍来了兴趣,问道,“你怎么回答的?”

高延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末将回答他说,我海东勇将如云,如末将者不可胜数。……,但如果一定要分个上下的话,辽东、朝鲜、南韩诸将末将不熟悉,不敢乱说,但就如今在益都的诸将里而言,步战能胜过末将的有很多;然而单论马战,可与末将同列的不过四五人而已。”

“四五人?”

“小平章骑射双绝,胡忠娴熟弓马,李和尚骁悍无前,陈猱头铁枪无敌。还有邓佥院,攻略如火、勇不可当。此五人者,皆可与末将同列。”

“邓佥院”,说的是邓承志。

邓舍哑然失笑,回首顾视郭从龙,笑道:“武子!你竟不能与此五人同列。”

他是知道高延世与郭从龙有芥蒂的,此时听了高延世的回答,只觉想笑,之所以会这么对郭从龙说话,也并无恶意,纯粹打趣为主。——,不但他想笑,就连素来不大瞧得起武将的洪继勋,听过之后也是不由莞尔。

郭从龙不慌不忙,也是一本正经地答道:“高将军所举诸将乃是‘独擅马战者’。臣不但精擅马战,而且精擅步战。所以,不在高将军所列的这五个人中也很正常。”

邓舍一笑,注意到高延世似有反唇相讥的意思。他不想两员虎将因这点小事争执,岔开话题,又问高延世,说道:“傅友德号称霹雳将军,喑哑跳荡,所向无敌,敢与霹雳斗!也不能与将军同列么?”

“末将随主公出生入死时,友德尚在伪汉。岂能与末将同列!”原来是嫌傅友德资历太浅。

邓舍心道:“年少得意,飞扬跋扈。有如此的脾气,也难怪以前他在士诚麾下时,总受同僚排挤。”虽然如此,对高延世的这个性格,他却并不讨厌,相反,还觉得直爽可爱,哈哈一笑,说道,“此番徐州一战,小高将军接连生擒徐州两员上将。先是刘凤,后则萧远。我军之所以能这么快取下徐州,你功莫大焉!……,想讨些什么赏赐?随便说来!”

“为将者,自当为主公开疆拓土,这都是末将的本分事,怎敢因为些微的功劳便讨要赏赐?”

高延世谦虚了两句,话锋一转,老大不客气地接着说道:“不过,若是主公一定要赏,俺也不求别的。好叫主公知晓,延世已经多时未回家乡,甚是思念亲人。等到前线战事平了,还请主公开恩,准延世几天假,回去看看。”

这个要求真出了邓舍意料,说道:“好,好!家和万事兴。大丈夫固该志在四海,但是却也绝不能不顾亲人。……,你的这个请求很好,我一定会答应的。只待前线太平,便放你归家!”

话题不知不觉从议论徐、宿降将转入了君臣梯己。

……

夜幕下,陆聚、陆离等到了给他们备好的府邸,因为比较仓促,一时找不到足够的合适宅院,所以他们暂时先住在一起。刚刚见过邓舍,他们这几个人全无睡意,受了陆离的邀请,一同来到他的房中。

先是东拉西扯地说了些闲话,陆离忽然问道:“闻名不如见面。今天见到了燕王,诸位,你们觉得他为人如何?”

陆聚思忖着说道:“人虽年少,雅量深沉。非庸才也,可称人杰!”

萧远说道:“高延世勇猛善战,想当日俺与他在战场上交手时,只见他跋扈狂傲,而今日他恭坐堂上,却战战兢兢,每逢燕王开口,必屏息凝神。又及郭从龙、时三千两人,只观其外表便可知亦必为猛将。可是今天燕王与我等叙谈多时,他们两个人一个侍立座侧、一个按刀堂下,形貌温顺,终无倦色。燕王年不及弱冠,却能令猛将帖服,必有过人之处。”

张冠说道:“实事求是地说,燕王的确可称英雄。不过也够狡诈的,故意拿言语试探咱们,怪不得有人说是他‘今之曹操’!”

陆离转目梁士荫,说道:“梁先生为何沉默不言?你觉得燕王怎么样?”

“今天下反复,四海波荡,枯名钓誉者不可胜数。今见燕王,恢宏大度,同似汉高!”梁士荫拂袖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马援曾云,‘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臣亦择君’。元室将颓,士诚非进取之主,明君难再遇。诸位,我意已决:燕王既推赤心入我腹中,我岂能不以赤诚应之?”

诸人都是愕然。陆离说道:“先生为何突发此言?你我既同降海东,将为燕王臣子,自该如此!”

“小陆公自有主意,在下不必多说。但是,大陆公,念在你我往日主宾一场的情谊上,却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日后行事请千万三思后动!……,待到明日朝会后,我便算正式入了通政司。诸位,都请好自为之吧。”

梁士荫要比邓舍了解陆聚、陆离等人,特别在来益都的路上,陆离曾经多次寻他说话。有些事虽没说透,但是他却非常清楚的。把这几句话硬邦邦地撂下,他长揖一礼,不再与诸人多说,转身大步而出,自归室内。

只留下室内众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9 方补真犯颜直谏,刘伯温纵议英雄

次日朝会,徐、宿降将与益都的文武百官正式相见。邓舍传下令旨,公布了对他们的任职。从此之后,这些人就算海东的一份子了。

因为之前邓舍曾给益都的重臣们透过风,说起过他打算如何安排徐、宿降将,所以,对陆聚、陆离、萧远等人的任命,众人虽有意见,倒也还罢了,只是梁士荫居然能够得入益都通政司,且仅居李首生之下?

上至分省参政罗国器、刘世民,下到左右司郎中罗李郎、益都知府吴鹤年等等诸臣,无不惊诧莫名。

罗李郎素来胆小、吴鹤年为人圆滑,他两人虽然惊诧,但因怕触邓舍的霉头,故此至多也就是“暗自惊诧”一下而已,无论如何不会为此谏言的。

益都参政刘世民则就不同了,他的性格比较耿直,当时就出列谏止,说道:“梁士荫才来益都,对我军的情况、及对我海东面临的整个局势都并不了解。臣以为,他不合适进入通政司。”

摆明旗帜,反对梁士荫进入通政司。不过虽是反对,刘世民说的尚且算是委婉、客气。同样反对的还有方补真,——他前不久才刚从南韩回来,比起刘世民来,此人的脾气更加耿直,说话从来不带拐弯的,跨步出班,劈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主公昏聩!”

邓舍宣读过对徐、宿降将的任命后,本来正一边喝茶润润喉咙,一边笑眯眯地听刘世民谏言,冷不丁忽然瞧见方补真出列,首先便是不由心头一跳,刚喝的一口茶还没咽下去,果然就听见了“主公昏聩”四个字。

他连连咳嗽,险些被茶水呛住。

方补真黑着个脸,只当没看见,继续说道:“通政司是我海东第一等的军机要地。平时,就连赵左丞、罗参政等诸位大人都无权插手干预,梁士荫何德何能?一个刚刚投降的人,凭什么进入这等机要衙门?……,主公,你一向英明,今天却怎么如此昏聩?!臣坚决反对。”

陆聚、陆离等虽也见过张士诚,特别陆离,在外放到宿州前,更是曾经在松江府任过官职,但是张士诚身边的大臣要不就是只会溜须拍马、要不就是只知歌功颂德,即便有所劝谏,也都是婉转进言,何曾想过这世间居然还有方补真这样的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当面斥责主上“昏聩”!一时间,俱皆惊骇,全都心惊肉跳。

陆离暗中想道:“这厮莫不是活腻了?当着满堂文武的面,竟敢如此落燕王的面子!直斥‘昏聩’?别说燕王年少气盛,便是放在宽容如张太尉的身上,恐怕也要勃然变色。就算不当场砍头,怕也少不了一顿板子!”

“张太尉”即张士诚。“太尉”之职是蒙元封他的。

但是结果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邓舍勉强制止咳嗽,把茶碗放下,和颜悦色地说道:“拾阙,……。”

“‘拾阙’乃臣之字,如果私室闲谈,则可用之。而如今,臣是在公堂之上,与主公谈论国事。请主公呼臣的官名,或直呼臣名。”

“咳,……。方都事,你之前没有见过梁先生,也没有和梁先生交过谈。我想你对梁先生还不够了解,所以有此误会。梁先生实有大才,……。”

“纵使再有大才,新降之人,一无功劳、二无资历,主公贸然将之置於重地要位,臣请问:如何服众?”

“方都事,……。”

方补真第二次打断邓舍,大声地说道:“不能服众,却身居要位。主公,这就好像将一柄锋利的钢刀交给了一个小孩儿,非但不能伤敌,反而极有可能会伤到自己啊!……。”他重复他的意见,“臣坚决反对!”

邓舍就算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性,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当着徐、宿降将的面,方补真半点情面不留,并且还一再打断他的话,不由渐生怒气。他沉下脸,说道:“你坚决反对?是不是你反对的事儿,我就不能做了?”

堂上群臣齐齐变色。

“主公身为海东之主,坐拥数千里地,稍有差池,便会危害到千万百姓,此其一也。臣等为什么肯捐亲戚、弃土壤,从主公於矢石间、不计生死?无非是因主公乃当世之尧舜。可是如果主公稍有犯错,也同样就会置臣等於险地,此其二也。干系如此重大,主公岂可鲁莽?……,所以说,不是臣反对的主公就不能做了,而是错的事儿,主公绝不能做!……,”

方补真说的很直接,如果邓舍犯错,首先会危害到海东百姓,其次会危害到海东文武。所以,“错的事儿,主公绝不能做”!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这番话固然直接,也一点儿没错,但就这么不加掩饰的说出来,邓舍不免恼怒。特别是“臣等为什么肯捐亲戚、弃土壤”这一句,更是令邓舍非常不满。这种君与臣的利害关系,君臣间皆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儿;当着主君的面,赤裸裸地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堂上诸臣听后,更是惊骇,都替方补真捏了一把汗。

邓舍却也知道,如果就“君臣利害”继续说下去实为不智,改而抓住他的最后一句,手握佩刀的刀柄,瞪着他,恶狠狠地问道:“照你这么说,你反对的,就是错的?……,你就一定是对的?我就一定是错的?”

“臣并无此意。但就此事而言,臣以为主公你是错的。……,如果主公打算一意孤行,臣也没有办法,但是主公就不怕士大夫们因此而望绝计穷,有去归之思么?”抬出了群臣,用群臣有可能因此离去来威胁邓舍。

君臣两人一句接一句,针锋相对,火药味儿越来越浓。

堂上寂然无声,诸臣相顾骇然。大部分臣子的额头、背后都是冷汗涔涔。

吴鹤年、河光秀几乎同时出列。

一个跪地拜倒,替方补真求情,说道:“方都事脾性如此,绝非有意冒犯主公。主公大人有大量,还请千万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一个则横眉立目,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方补真的鼻子,尖声骂道:“谁给你的狗胆?敢这样与主公说话!目无君上,无有尊卑。简直不知死活!”

方补真不屑一顾,挺身直立,乜视河光秀,轻蔑地说道:“朝堂议事,哪有你这阉人说话的地方?非男非女之人,也好意思与国家大臣讲‘尊卑’?一边儿呆着去!要不然,哇呀呀,小心俺可就要喷你了!”又接住吴鹤年的话,高声说道,“臣当然无意冒犯主公。臣所捍者,理也!”

“你捍卫的是理?你讲道理,我就不讲道理了?”

邓舍霍然起身,挥手就想叫侍立堂下的时三千上来,但话到嘴边,又强自忍住;徐徐落座,勉强压住怒火,说道:“河光秀斥你目无君上,不知尊卑。你可知罪么?……,我不怪罪你,但是你能改么?”

“臣心如面。臣面可改,则臣心可改。”

邓舍终于大怒,拍案斥道:“滚出去!”尽管勃然大怒,却没丧失理智,仅仅是叫他滚出去,没有唤侍卫上来捉拿。

“圆者可滚。臣为人方,不会滚。”

群臣班次中传来“咚”的一声。邓舍转目去看,却是罗李郎吃受不住这种紧张的气氛,双腿发软,一个没站好,跌坐在了地上。注意到了邓舍的视线,罗李郎惶恐失措,爬起来,跪倒在地,颤声说道:“臣知罪。”

邓舍怒目相视,看看跪在地上、满头大汗的罗李郎,又看看昂首挺胸、丝毫不带畏惧的方补真,忽然怒气全消,“噗哧”笑了一声,说道:“罗郎中你有何罪?”该认错的不肯认错,没错的却说知罪。确实好笑。

“罢了!你个方喷子。……,听说你在南韩时,姚好古曾有劝你,让你改改你的臭脾气。你不是一向最服老姚,视其为恩师的么?在这一条上,却为何不肯听他的话啊?你可以不尊我,但连恩师你也不尊了么?”

——“方喷子”是鞠胜给方补真起的绰号,因为很贴切,所以海东高层官员无人不知。而姚好古劝说方补真之事,便不说当时只有他们两人在,只邓舍远在益都,却又是如何知晓的?自然还是全靠通政司密报。只不过这个密报不是来自益都通政司,而是来自海东通政司。

“姚大人尝教臣,说为人臣者,应该‘从道不从君’。臣不肯改,才是尊师。若是改之,反而不是尊了。”

“从道不从君”,出自《荀子臣道篇》。孔子也说过类似的话:“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邓舍喟然叹息,说道:“好一个‘从道不从君’!”站起身来,在堂上走了两步,问陆聚、陆离、梁士荫等,说道,“诸君观拾阙何如?”问徐、宿降将觉得方补真这个人怎么样?

梁士荫说道:“铁骨铮铮,犯颜直谏,不惧鼎镬。此唐之魏征、前宋之包公。”

邓舍高兴地说道:“这就是我海东的俊杰啊!……,来人,赏。”

随从捧了银盘上来,作为赏赐,放在了方补真的面前。

方补真不想要,正欲待严词拒绝,邓舍说道:“你且先收下,且先收下。……,哎哟,忽然肚痛。诸公,今儿个朝会便到此为止吧。洪先生,你随我来。”捧腹蹙眉,不再管堂上诸臣,自转入后室。

方补真阻之不及,追了两步,被时三千拦下,无可奈何,有心拉着刘世民等候在堂中接着苦谏,却又被吴鹤年等几个大臣连拉带拽地拖了出去,推推搡搡地走出了老远,邓舍在后室犹能听到他的大叫:“通政司机要衙门,梁士荫新降之人,岂可入内?臣坚决反对!臣坚决反对!”

……

“洪先生,我算知道唐太宗为何在退朝之后,会恶狠狠地说‘会须杀此田舍翁’了!”

洪继勋一笑,摇着折扇说道:“而且,就算恶狠狠,也只能在退朝后过过嘴瘾,还无法在朝堂上发狠。……,主公,做君上难,做明君更难啊!”

“知我者,先生也。”

邓舍借腹疼遁入后室,之所以带着洪继勋一起,是因为还有件事没有来得及在朝堂上说。

具体说来,应该是两件事。一件改编徐、宿二州的降军;一件也是时候正式商讨成立新军之事。分别交代下去,命洪继勋主抓,行院协同。

……

自此朝会后,陆聚、陆离、梁士荫等人的名字很快传遍了益都、乃至海东官场。

有识者评价说道:“陆聚高居参政,陆离、萧远皆为佥院。张冠、刘凤得万户、副万户之职,不日将有实授。更有梁士荫,居然能够得入通政司,虽有刘世民、方补真的苦谏不能止之。这一次,主公真是大手笔啊!上到分省、行院,下到军中、兵权,无不给以重用!及梁士荫之得入通政司更是异类。一帮降将,才入益都不及两日,便跃居显赫高位。有他们这些榜样在前,还不怕淮泗诸城踊跃来降、淮泗名士接踵来投么?”

一时间,徐、宿的这帮降将赫然成了益都、海东官场的新贵,炙手可热。

……

益都按下不说,只说金陵。

常遇春负气归来后,含羞带愧,自请责罚。

朱元璋详细询问了整个单州野战以及燕军奇袭徐州的过程,感慨地说道:“早就听说赵过木讷,是个口齿将军,而且很年轻,才二十多岁。然而,却不意竟有如此智谋!唉,难道是上天授予的么?”没有处罚常遇春,而是令他先去休息。随即,召来了李善长、刘伯温,密室商议。

“燕军抢先得了徐州,使咱们的图谋落空。两位先生,如今该怎么办?”

“被燕军抢了徐州?”李善长闻言,不觉皱眉。

刘基却哈哈大笑。

“有何可笑之处?先生因何发笑?”

“臣笑燕王。”

“燕王怎么了?”

“妄称豪杰,自居英雄,却犯下了这样的大错,做出了这样的蠢事!”

“噢?此话怎讲?”

“臣请问主公,如今元失其鹿、海内沸腾,无论贤愚,都纷纷揭竿而起,从北到南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称孤、也不知有多少人道寡了,但是在他们中间,可称英雄者几人?”

朱元璋沉吟片刻,说道:“天下群雄之中,如今友谅最桀、士诚最富。他们两个人一个原本是捕鱼儿,一个原本是贩盐子,能赤手空拳地打下一片江山,威震江南,足可称得上英雄。”

刘基摇了摇头,说道:“张士诚空有豪富,没有大志,此守成之主,毫无开国气象,算不上英雄。陈友谅空有大志,却无谋略,弑主篡逆、穷兵黩武,也算不得英雄。”

“陈友定世农业,起布衣、犯矢石,浴血百战、据全闽郡县,不服则征之。且,其人虽居偏远,但是却仍对蒙元尽节无愧。应该可称英雄。”

刘基冷笑说道:“不识大势,愚忠蒙元。此非英雄,冢中枯骨耳!一举便可成擒。”

“明玉珍有异相,身长八尺,目有重瞳,本徐寿辉部将,因不忿友谅弑君,激於义愤,遂自立蜀中。蜀人经李喜喜残暴之余,百无一二。他躬行俭约,兴文教,辟异端,禁侵掠,薄税敛,一方咸赖小康。可称英雄!”

刘基不以为然地说道:“明玉珍喜自用,昧於远略,虽然一系列的举措使得蜀人赖以粗安,但是却也因此使得私家倍于公室,致使仓帑空虚,从而不能展其疆界。难称英雄!”

“方国珍不知书,世以浮海为业,身白面黑,为人颇沉勇,力勒奔马,有伟丈夫量,未尝宿怨。适逢元乱,登高而起,一呼百应,影从如云,分守三郡,威行海上,得非一时之豪杰乎!?”

刘基晒然,嗤之以鼻地说道:“国珍兄弟俱不知书,佐其谋议者,同邑刘仁本、张本仁、郑永思,永嘉丘楠辈。除了丘楠比较廉慎,余杰由州县胥吏进用,贪贿营私,无深虑远略。……,用人唯亲,没有识人之明。这种人,连豪杰都难以称上,又怎么能够被称为英雄!”

“那么,以先生观之,如今天下谁可称雄?”

“主公说的这几人都是在江南。臣以为,如今天下可称英雄者,主公与

察罕而已!”

朱元璋失笑,说道:“我与察罕?”

“正是!”

“燕王年少有为,本黄河巨寇,以八百人起自行伍,而今至地广数千里,灭关铎、杀潘诚,擒丽王、逼降纳哈出,定辽、海全境;旋即横渡瀚海,南入益都,王士诚兵败清州,田丰成刀下之鬼,一时威风,莫缨其锋!又年前益都之战,察罕铩羽而归;不久前鏖战济宁,王保保大败而走。跨州据土,带甲百万,北地群雄,莫之敢抗。……,难道说,在先生的眼中,即使是他,也称不上英雄么?”

刘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说道:“臣言察罕是英雄,主公并不反对。就是说,主公也觉得察罕是个英雄了?”

“李察罕当世枭雄,没有人能出其右!”

“所以说,臣认为燕王不是英雄。非但不是英雄,而且短视无谋。”

“为什么?”

“他现在的生死大敌是李察罕,去年益都之战,险些被察罕打得落荒而逃;今年济宁之战,不过稍占上风,不去想该怎么样扩大战果、该如何再接再厉、怎么样才能彻底击败察罕;却反而竟就分兵南下,抢入淮泗!……,本来呢,张士诚与他的关系还不错,益都战后,不是还曾经借给过他几十万石的粮食么?如今可好,他恶虎未除,又主动招惹浙西。岂非愚蠢之极?简直鼠目寸光!是自断奥援,是自毁长城,是自寻死路!”

“有这么严重么?”

“不但如此。不知主公是否记得,前阵子,安丰朝廷曾给燕王下过一道圣旨,令他取徐州。”

朱元璋当然记得,这道令旨,安丰也给他下过,点了点头,说道:“我记得。当时燕王是托辞拒绝了。可现在他打下了徐州,不正好可以借此向安丰邀功请赏么?对他而言应该是件好事。怎么听先生说来,却似坏事一般?”

“怎不是坏事?他如果单打下徐州倒也罢了,今上午来的军报,不是说他又图谋曹州么?曹州距汴梁只有三百余里。他如果打不下曹州,便且罢了;一旦曹州为他所取,安丰必有圣旨,促其速南下取汴!”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多敷衍、接着推脱就是。”

“不错,对圣旨他可以继续推延。但是如果察罕又借徐州丢失的机会,与张士诚联手呢?一个自西而东、一个自北向南,两条战线同时发动,就以燕王的久战疲军,他能顶得住么?顶不住的同时,又有圣旨接连不断地下来,扰乱其意。……,臣敢断言,请主公试看,燕王覆灭便在明朝!而就算不覆灭,也肯定会吃上一个大败仗。等到那时,主公可以驰援为名,遣一支军马北上,浑水摸鱼、火中取栗,臣又敢断言,徐州城必定还是主公的!而且不止如此,说不定还能得到更大的好处。”

“照先生这么说,燕王只是暂替我保管徐州罢了?”

“正是如此!”

“哈哈。”朱元璋不置可否,笑了会儿,问李善长,“你觉得呢?”

“刘先生所言似有道理。但燕王少年英雄,怕不会就这样轻易落败。臣以为,他既敢取徐州,就定有后手,足可以应付士诚。”

朱元璋微微颔首,不再说这个话题,重新拾起旧话,说道:“徐州已为燕王所得,以后的事儿先不讲。就眼下而言之,以你们两位之见,我金陵该如何应对?”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所以先说眼下。这是很典型的实用主义。

刘基说道:“取天下者,必有一定之规模。先因察罕兵强、友谅桀骜,故此主公北绝察罕,西取友谅,而无暇东顾。以臣观之,如今正好趁这一次机会,趁察罕全力对付燕王、趁友谅才有龙湾之败,大举东进,一举先拿下士诚!诚如主公言,而今天下诸侯,士诚最富。如果能趁此机会拿下浙西,则主公以浙西之钱粮养淮泗之劲卒,平定江南指日可待!”

“可先生刚才不是说,察罕必联手士诚,同取燕王么?若是咱们在这个时候,突然进攻士诚,岂非替燕王解围?”

10 吴国公欲取浙西,刘太尉二桃三士

。。。半个多月没更,很不好意思。不过请同学们放心,这本书是绝不会太监的。只是因为一来这阵子忙了点,二来写的字数多了,也有些累。不过,我已经计划争取尽快完本。所以,应该不会再有长时间断更的现象出现。今天本来想多更点的,时间长不写,有些手生,从下午写到现在,就写了这么多字。明天看看吧,如果写顺了手,尽量多更点。再次感谢同学们对我的容忍,没别的可说,只有尽力把书写好。。。

——

刘伯温谏言朱元璋借邓舍南下徐州的机会大举东进,夺取张士诚在浙西的地盘。

朱元璋故作疑惑地问道:刘基笑道:朱元璋哈哈一笑。

刘基接着说道:说完了,他顿一顿,又补充说道:刘基的这番话没有明言,可朱元璋何许人也?一代枭雄,自然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听得明明白白。

说白了,刘基的意思的就是:邓舍可以没有远见,贸贸然地抢占徐州,可是朱元璋却不能与他一般见识。宁可吃下这哑巴亏,也绝不能坐视海东自取死路,——败亡在察罕帖木儿与张士诚可能的联手之下。

为何?

原因有两个。

其一,察罕帖木儿太厉害。

如果任由海东败亡,北地尽数归入其手,那么察罕的实力必然翻倍增长。就以现下而言,察罕帖木儿还没有打下山东,朱元璋扪心自问,就已自觉不是他的对手,若是再等到他所以,绝不能坐视海东落败。

——,再说的明白点,现如今,江南群雄、他朱元璋为何在察罕帖木儿的威压下还能够东征西进、开疆扩土?不就正是因为有邓舍接过了刘福通、田丰、王士诚等人的接力棒,继续在北方与察罕厮杀不休么?

如果邓舍落败,那他们的这李善长表示赞同,说道:其二,朱元璋所占据的金陵等地虽也可称富足,但较之浙西,尚有不足。

乱世之际,如何才可以立足称雄?归根结底,不外乎两个字:浙西之地,富甲天下。天下群雄,谁也没用张士诚富有。如果能借助这个机会把浙西吞并,朱元璋的实力绝对可以翻上一个新台阶!到的那时,军强、国富,陈友谅纵然再桀骜、再剽悍,又算得什么呢?

朱元璋之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先打张士诚,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一者,陈友谅咄咄逼人;二来,张士诚非进取之主。所以,不得已,只好先强后弱,先把危险性高的打败,然后再徐徐图谋危险性较低的。

可是如今,海东却突然南下,抢占了徐州,这在无形中就对张士诚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可以预见,士诚必会分出不少的兵力北上,以来防备海东的进一步南侵。而同一时间,这却就给了金陵可趁之机。

正如刘基所言,陈友谅才有龙湾之败,就算他再确实一方面朱元璋大笑起身,说道:李善长奇怪地问道:刘基与李善长对视一眼,一个微笑不语;一个下拜高声,说道:朱元璋按剑而立,笑声传出室外,融入蓝天白云间。

按剑而立,他感慨颇多。自从军起事以来,多少个日夜,他辗转难眠。历经百战,虽得了金陵,但东西两面强敌,北地又有李察罕,欲想脱颖而出,千难万难!更不曾料想到,短短的一两年间,海东竟又崛起了一位燕王。眼见这驱逐鞑虏、逐鹿天下的梦想是越来越远,又万不曾料到,当此关键时刻,邓舍居然端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远眺蓝天白云,展望未来。

即日东进,取下浙西,将这一块天下最富足的地盘吞并。随后,挥师西进,再与陈友谅决战。只要能先后将此两强敌击败,江南就算全部落入了他的手中。福建陈友谅、台州方国珍,说实话,还真没被他看在眼中。

既已全据江南;而北方,察罕帖木儿与邓舍两虎相争,势必早已两衰。对己有利,便全师北上,问鼎中原;若时机不到,也大可雄踞江东,待时而发。是进,则席卷天下;守,亦足可成就三分。

生为男儿,活在乱世;如果能做出这样的一番成就,心愿足矣!

他对刘基、李善长说道:刘基虽然投奔朱元璋不久,对此也是很清楚的,不过他不好说,依然只是微笑不语。

而李善长早在至正十四年就投了朱元璋,任其掌书记,当时朱元璋还在郭子兴的麾下,两人又是老乡,关系非常亲密,没有太过的避忌,笑道:朱元璋的岳丈是谁?自然郭子兴。他的夫人马氏乃是郭子兴的义女。

朱元璋大笑,说道:刘基、李善长听了这等雄壮的语言,齐齐跪拜。阳光射入室内,映照在朱元璋的身上。两人抬头仰望,只觉绚烂刺目,不可方视。这一年的朱元璋,才刚刚三十三岁,雄姿英发、正值盛年。

……

济宁之战落下帷幕,牵涉在其中的各方对下一步的行动各有图谋。

海东议论再接再厉、攻取曹州;金陵他的弟弟,现任知枢密院事的刘六吧唧了两下嘴,首先说道:当初,海东大举东进、奇袭巨野,由此开始济宁之战时,安丰上下多数的官员、将领对此都甚不看好,认为海东必败,就算不败,恐怕也难以占到多少的好处,至多平局。实在不曾料到,结果居然是察罕溃败。

所以,刘六有些感叹。

刘六惊奇,王显忠却是黑了脸色,气哼哼地说道:刘六奇道:罗文素深谋远虑,沉吟说道:王显忠啐了口,接口说道:罗文素摇了摇头,说道:刘福通微蹙眉头,伸手虚虚地往下压了一压,示意诸人静声,说道:距上次给邓舍下圣旨才过了不到一年,刘福通头上的白发却明显增加了许多,面容也更加清瘦,额头上多了不少皱纹,才四十多岁的人,老态已然渐现。王显忠性子直,问道:刘福通不答反问,说道:刘六、王显忠皆不解其意,大眼瞪小眼。

罗文素思忖片刻,试探地问道:刘福通不置可否,转目看向丁国珍。

丁国珍现任监察御史,文武全才,耿直敢言,乃是刘福通的得力臂助,他捻着颔下胡须,说道:上回令海东南取徐州,邓舍就没奉旨;这回再令其规复汴梁,难道他就会奉旨了么?一次不肯奉旨倒也罢了,找个台阶、装装糊涂,还可以糊弄过去,可是如果接连两次都抗旨不尊,朝廷尊严何在?小明王与刘福通脸面何在?丁国珍所忧虑的甚是。

刘福通来了兴趣,说道:徐州、汴梁分别是两个桃子,可这两个地方风牛马不相及,又如何才能扯到一块儿,杀掉三士呢?况且,三士,又分别是谁?

诸人越听越是迷茫,王显忠不耐烦地问道:罗文素拍案叫绝,说道:王显忠也反应过来,喜道:以安丰现有的实力,肯定是没办法将徐州抢过来的,既然抢不过来,干脆就不要。用一个名义上的城守之职、用一道轻飘飘的圣旨换来数千、乃至上万的精兵,的确是一笔好买卖。

刘福通想的长远些,他说道:刘福通想了想,颔首表示赞同,接着问道:凭心而论,丁国珍的这一计策,用汴梁挑起燕、吴、察罕帖木儿三方的混战,实施起来会很有难度,也许不能实现;但前半截,用徐州挑拨燕、吴,却很有可能会获得成功,使安丰朝廷从中得利。

刘福通赞道:确实够难为丁国珍了。安丰如今一没有地盘、二没有精卒,之所以能够苟延残喘至今,全凭的一点计议已定,安丰诸人强自按捺东山复起的渴望,焦急地等待邓舍请赏奏折的送来。

——

1,明代人李文凤议论韩山童、刘福通,这样说道:明史也有过类似的议论:&林儿横据中原,纵兵蹂躏,蔽遮江、淮十有余年。太祖得以从容缔造者,藉其力焉。”

11 燕王朝奏请安丰,察罕夜使通浙西(上)

朱元璋意欲谋取浙西,刘福通打算二桃杀三士,对于这些,益都当然并不知晓。

不过,却正如丁国珍等的判断,便在接见过徐、宿二州降将后的次日,果然有人上书邓舍,提出建议,认为应该即送奏折去给安丰、请求封赏。

上书之人不是洪继勋,更不是吴鹤年、罗李郎等,却是一个谁也没用想到的人,刘十九。

早些时日,这刘十九奉旨来益都夺权,不料却三下五除二地就被邓舍给轻易收服,虽然在明面上还是刘福通的暗桩,实际上早投靠海东。

既然已经投了海东,为荣华富贵计,总得立些功劳才是。只是无奈,刘十九文不通、武不成,认不得几个字,更没有出色的将才武略,一直以来,最多当安丰有圣旨、使者来的时候,帮邓舍说两句好话,替海东打打掩护。除此之外,别无贡献。

刘十九对此十分不满。

他乃刘福通的族弟,本在宋政权中颇有地位,之所以肯将之舍弃、转投海东,为的还不就是因为看起来海东更有前途,说白了,可以得到更多的权势?今得济宁、徐州捷报,他顿时想起早先初来益都时的一个任务。

当时来益都,他有两个主要的任务,一个是夺权、一个是促使海东南下攻取徐州。现今徐州已下,虽然晚了些,可一来对他本人来说,也算是完成了小明王、刘福通交付给的使命;二则对海东来说,也可以说是遵奉了圣旨。既已遵奉圣旨,顺利夺下徐州,岂不正好邀功请赏?

他能多次代表小明王、刘福通出使益都,先就说明他不是笨蛋;后来又能果断转投海东,虽或非俊杰,但至少说明他对当前的局势、时务也还是颇有把握的。他有自己的分析。

在上书邓舍之前,他的亲信有人不理解,说道:燕王明尊朝廷,实有异志。今取徐州,实与安丰圣旨无关。大人本刘太尉密使,虽得燕王青睐,但身份不免尴尬。值此时刻,又何必上书、谏言燕王请朝廷封赏?

言下之意,邓舍对朝廷并不感冒,且随着势力的展,已渐有自立之意;而你刘十九曾为刘福通的密使,在这个时候忽然上书,谏言他请安丰封赏,岂非自讨没趣?平白使其怀疑你刘十九还是站在朝廷一边的?

刘十九不以为然,说道:此小人之见。

那以大人之见?

燕王雄图伟量,见俺此折,必不疑反喜!

此话怎讲?

燕王固有自立之意,但是他的势力大多数却都在辽东、海东与山东,没有影响到中原,更远远达不到江南、淮泗。囊时,明王、刘太尉起义,占据河南、西入关内,纵横河北、驰骋三晋;卷而向南,略淮泗、下江南,一时天下响应,尽皆我宋之将帅。,今虽势衰,兵散将逸,但是正如一句俗话说:虎死威不倒,有多少的乡野好汉仍旧是以安丰马是瞻?又有多少的江湖英雄依旧视刘太尉为大英雄?燕王尽管名震海东,较之刘太尉,远不及矣!

他大致概述了一下刘福通的名望后,把话题拉到了眼下,说道:远的不说,只说淮泗。俺且问你,今朝廷退守安丰,偏居一隅之地,与盛时相比已大大不如,可鞑子却为何没有在攻陷汴梁后对我继续展开进攻?

一因有燕王在山东牵制,山东不平,察罕不敢冒然举兵;二来淮泗间多我白莲信徒,人多势众,鞑子纵使来攻,亦难胜。

不错!想当年,刘太尉起事便是在颍州,颍州位处何地?

正处淮泗间。

正是!昔日朝廷在汴梁,虽盛实虚;今日朝廷在安丰,虽小实坚。单州野战之余,燕王突袭徐州,意图很明显,是想南下淮泗,远谋江南!我安丰朝廷、刘太尉既然在淮泗间有偌大的名声,他又怎么会不顾忌?

大人是想说?

燕王有实力,但在淮泗间却没有太高的名望。故此俺以为,当俺谏言请安丰封赏时,他必定不怒反喜!毕竟,有了朝廷的封赏,就等同有了刘太尉的支持。有了刘太尉支持,攻略淮泗的阻力必定就会减少许多。

刘十九的分析不无道理。

他是刘福通的族弟,跟着刘福通一起的起义,深知刘福通在淮泗白莲教徒中的威望。

韩山童、刘福通都是白莲教的会。

比如韩山童,世传白莲教,他的祖父就曾因以白莲会烧香惑众而被谪徙过;再比如刘福通,他是颍州界人,不但是白莲教的会,并且是当地的豪富。淮泗流域确实是最受他们影响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在汴梁被攻破后,刘福通等还可以在安丰坚持这么长时间。

如果邓舍有意淮泗,对这一点是必须要考虑进去的。

果然,在接到刘十九的上书后,邓舍非常高兴。

其实,邓舍早有此意,只是一直不得空,没有将此提上议程罢了。他的高兴还有另一方面原因:刘十九毕竟有着朝廷使者的这一层身份,由他上这道折子,终归要比洪继勋、吴鹤年等提出来好上许多。

所以,几乎没多做耽搁,便在当天下午,他就准了刘十九所请。并当即选定了出使安丰的使者,定於明日一早便就前去安丰请赏。

刚刚处理完此事,堂外时三千进来,说道:大将军,您的坐骑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身。

邓舍愕然:动身?去哪里?

时三千更愕然:大将军您忘了?前天与城外大营诸将饮酒,席上您答应了郭从龙等的请求,约好了今儿下午出城打猎。

邓舍哎哟一声,以手加额,轻轻拍了两下额头,说道:瞧我这记性!竟给忘了。一边说,一边随手翻了翻置放在案牍上的成堆奏折。

那,您是还出城不出?

此时天色尚早,远望天空,蔚蓝如洗。

邓舍沉吟片刻,做出决定,说道:既然约好的,便如军法,不可言而无信,当然要去。/也罢,自济宁开战以来,多日未得歇息,便趁这个机会放松一下。,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啊?哈哈。

洪继勋、吴鹤年等皆在堂上。

吴鹤年凑趣,说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主公精通兵法,深谙师老无功之理。该歇息的时候自然应该好好歇息!

你这话说的不错!老吴,这段日子,你也累得不轻,也该放松放松。今儿下午便随我一起出城打猎,如何?

吴鹤年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道:就臣这能耐,骑马走路已是勉强,怎能与主公相比,文武双全?

邓舍心情不错,和吴鹤年开玩笑,故意沉了脸,说道:我下过一道令旨,教海东秀才学骑射。老吴,你虽位居高职,却也是秀才出身啊。距我下此令旨已有数月,怎么?你还没学会骑射之术?

主公,您就饶了臣吧。吴鹤年撩起袍子,便在堂上露出毛腿,用手指着,伸出去请邓舍观看,说道,主公请看,这道、这道,还有这几道伤,全是前阵子学骑射摔的!

哈哈。我与你说笑耳。邓舍转问洪继勋,先生有意否?

洪继勋自比孔明,清高孤傲,素来瞧不起武将,虽也能骑马,但若叫他去学骑射,与武夫们一样舞刀弄枪,却是万万不能,含笑摇头,说道:主公难得雅兴,且请自去。,估算时辰,该又有曹州前线以及有关察罕援兵动向的军报送来,所以,臣等下还要去行院看看。

也好!若有紧急军报,你可遣人叫我回城。

洪继勋答应了,与吴鹤年一起告辞退下。

出了城,四野皆绿。

麦收虽已渐近尾声,但田间还有许多其它的农作物,诸如豆子、棉花之类。

豆子不须多讲,说到棉花,棉花原产印度、阿拉伯,传入中国大约是在南北朝时期,不过一直以来多在边疆种植。直到宋末元初,才开始大量普及内地,关、陕、闽、广种植得最多。

本来山东种棉花得并不多,但因邓舍深知此物具有极高的经济价值与实用价值,故此早在海东之时,他就特别要求地方强制推广,来到山东一样如此。规定民田二十亩者,种植桑、麻、棉各半亩;二十亩以上加倍。

山东、辽东的蚕丝业不达,种了棉花,别的好处不说,先一个,至少民间、包括军队士卒的穿衣问题就得到了解决。

北方不比南方,江南不但蚕丝业达,因为海外贸易的缘故,棉纺织业也已经很达,单只松江府一地,太平时候,每年就可供给朝廷军用衣料几十万匹之多。为什么朱元璋说天下诸侯,士诚最富?他能不富么?所占地盘虽非最大,但又是产粮,天下粮仓;又有丝绸、又多棉纺织业,衣食住行,他占了两个天下第一,不富才奇怪了呢。

这也是为什么邓舍觊觎江南的一个重要原因。

辽东偏远,山东久经战乱,都太穷了。尽管有南韩这块还算富庶的地方顶着,但说句实在话,从夺下双城起,几年来,邓舍就没闲过,差不多十天一大仗、三天一小仗,银钱、粮秣方面早就十分困窘了,捉襟见肘。

欲逐鹿中原,没有坚实的经济基础肯定不行。

指望在辽东、山东展经济?即便察罕不来骚扰,也不说山东因为地势的原因,守则亡、攻则立,就以辽东、山东如今一穷二白的现状来说,没有个三年五载,也绝对难以展起来。天下群雄竞逐,时不我待。邓舍真是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机会闭关锁国,埋头大搞经济。

那该怎么办?一个字:抢。又所以,他之所以忽然决定南下徐州、欲图染指浙西,实在也是有内在苦衷,不得已而为之。

邓舍与随从驭马缓行,因他只是穿了便服,所以路上有百姓遇见,也只当他是从城里出来的官人而已,胆小的跪拜路边,胆大的不以为意。

整日在燕王府里,邓舍受够了底下人的诚惶诚恐、曲意奉承,忽然见此景象,不觉畅快。

人人都羡慕、想做人上人,实际上人上人做久了,有时候却也难免憋屈,会向往民间的生活。当然了,也仅仅是向往而已,真要忽然从人上人变成平头老百姓,享受惯了权力滋味的,反而会更不适应。

不管怎么说,至少现在,邓舍很放松。

他指点道路两边的田地,与左右说道:每出城一次,就觉得田间又有变化。绿意盎然,可爱至极。,诶,你们看,觉没觉得良田又多了些?

随从们应声附和。

有一人笑道:将军说的是。俺前天出了趟城,在下边村子里听到了一句话,是说吴知府吴大人的。不知道将军听说过没有?

什么话?

吴公为政,乐不可支。

邓舍微微一怔,笑了起来,心中有数,嘴上不说破,说道:老吴为政确实不错,很有治事能力。自他来到益都后,我肩膀上的压力顿时减轻许多。民间有美名流传,也在情理之中。

东汉时,有一位官员叫张堪的,河南南阳人,任职渔阳太守期间,不但使匈奴不敢犯塞,而且开垦了大量的稻田,劝民耕种,以致殷富。百姓们为此编了歌谣赞美他,唱道:桑无附枝,麦穗两岐。张君为政,乐不可支。

很显然,所谓吴公为政,乐不可支正是从此歌中变来的。想那民间百姓哪里会懂这些?十有是出自当地士绅之口。

也许是为了拍吴鹤年的马屁,也许是因为吴鹤年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他们的利益。无论怎样,最起码吴鹤年的确将益都治理得不错,邓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做不知了。

提到吴鹤年,邓舍想起一事,说道:刚才府中分手时,我忘了问老吴。早前我曾交代他,开荒归开荒,牧场却还是得留够地方的。举头看了看天色,等下要打猎,今次怕是去看不成牧场了。,你们有谁近日里去看过啊?情况如何?

请主公放心。奉您的令旨,每隔两日,小人就会去牧场看一看。各方面的情况都很好。上个月才又从辽东运来了一批军马,虽然不多,还需加大繁衍,但假以时日,必足够山东地方军队的使用。

蒙元在全国共有十四道牧场,其中河北、山东两地就占去了三道。河北的牧场是在真定、涿州等地,山东的牧场就在益都。此外,临淄、济南也有一些牧马的草地。虽然说,后来有不少的牧场渐被开垦,但草地还是留下有不少的。

邓舍起家自辽东,骑兵是主力,对战马的饲养、补充自然极其重视。故此,尽管他大力展农业,但对牧业却也保持有非常高的重视,暂时来讲,并没有把益都牧场全部开垦成农田的打算。

行过一片收获后的麦田,紧邻一大片地里种植的都是粟米。粟米,即谷子,也就是小米。秋禾夏麦,这两样作物皆为五谷之一,是最重要的农作物。特别在北方,比如关中平原等地,所产就是以粟、麦为主。

六月收获麦子,谷子的收获季节则是十一月到一月间。此时盛夏,正是谷子的花期,远望甚美。

邓舍说道:麦收虽将近尾声,再过几个月,谷子也该收获了。希望能像麦子一样,也是个大丰收!

山东的重要产粟区有三个,益都、济南、济宁。济宁才经战火,今年的收成是不说了;济南为前线,今年的收成估计也不会太好;要想秋季丰收,只有看益都收成了。

有随从说道:俺常去左右司、也常下乡,不论是地方官儿、还是农人都说今年咱们益都路谷子的长势要比往年好得多。主公不必担忧,待到秋时,定然如麦收一样,也会是个丰收时!

谷子的产量也是不低的,蒙元至元后期在两淮间募民屯田荒闲之地,岁可得粟数十万斛。斛、石相通,数十万斛就是数十万石,仅此一荒闲之地一季的收成就足可养精兵一衙,而且还绰绰有余。

邓舍远望四野,郁郁葱葱,因麦、粟而联想到两淮的良田以及浙西、江南的富饶,有所感触,不由感叹地说道:假我以两省之地,百万之民,三年之期,虽强横如察罕,有何惧焉?扫荡天下、易如反掌!言下之意,如果两淮、浙西在他的手中,那么天下九鼎、唾手可得。

他自起事起来,纵横海东多年,罕有败绩、所向披靡,自然而然地养成了一种锐气,也可说是自信,甚而言之骄傲,对张士诚这样的守成之主有些看不在眼里也是正常。

众随从们都道:将军天资英武,世之英雄;察罕虽然暂时看起来很凶横,但早晚必是将军的手下败将。

邓舍哈哈一笑,打马扬鞭,催动坐骑,疾驰奔行,说道:营中诸将或已等得着急,诸位,且快行去者!

11 燕王朝奏请安丰,察罕夜使通浙西(下)

察罕千里驰援,八千精锐出了碗子城,倍道而行,向东直奔曹州。

经怀庆路,过卫辉路,入大名路,只用了四天的时间就赶了三百多里路。这一日,渡过淇水、越过卫河,快到李家道的时候,军中来了一个曹州信使。——李家道已快到曹州,两地相距不足二百里。

察罕望望天色,此时才刚近薄暮。

昨夜三更出的城,今天薄暮就能抵达李家道。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信使只用了一天半夜的时间,便疾行奔驰了二百里地。这又说明什么?说明曹州的战况定然十分激烈,形势也肯定已到十分危急的关头了。

察罕帖木儿此问不是怀疑信使的身份,而是想通过此来判断燕军的主力究竟在哪里?

毕竟,闻曹州告急,先不思解围,而是考虑本军安稳。何为老将?何为经验丰富?此即为老将,此即为经验丰富。察罕帖木儿果然名不虚传,深知急躁冒进是为兵家大忌,纵然军情急如火,也依然保持理智,非常的稳当。

察罕帖木儿沉吟不语。

有将校急躁,叫道:李惟馨深以为然。

他晓得察罕的心思,明白他在担忧些什么,插口问那信使,说道:黄河的主河道是由西向东,经过徐州等地;但是在河南兰阳却分出了一个支流,向北蜿蜒,刚好从大名路的南部流过,将曹州与李家道分为南北。这一条支流虽无主河道水深,但想要横渡,也不是轻而易举。

察罕帖木儿负手踱了两圈,转回原地,又抚须深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黄河的这条北去支流还是比较长的,一直深入到东平路,穿过会通河,至荆门站附近,所以绕道向北显然是不可能的。如果想绕道,就只有向南。向南入河南境,有察罕帖木儿在当地的驻军接应,比较安全、稳妥。

察罕思忖良久,做出了决定:诸将听令,齐声应诺。自有传令兵分别去向各营传令。

那信使亦果真没当作休息,只换了两匹良马,取了一囊水,讨了几个炊饼,便又匆匆踏上回城的道路。

不多时,马蹄得得,有一百多人皆轻骑长矢,紧跟其后,踏着暮色、飞卷出营。这些,便正是在中军的一块平整地面上,几个手脚麻利的亲兵很快为察罕帖木儿搭建起了帅帐。李惟馨、王保保等亲信、体己人随着察罕步入帐内。

诸人坐定。

察罕帖木儿环顾左右,笑道:暮色深沉,帐内幽暗。亲兵们先点起火把、蜡烛,接着奉命端来温水,请诸人洗脸。洗过脸后,奉茶倒水。又有两个伶俐亲兵照例端来热水,为察罕帖木儿去了靴子,帮他泡脚。

察罕帖木儿因又吩咐说道:诸人一边放松,一边说话,话题不外乎还是围绕军情。

正谈谈说说间,帐外随从来报:王保保心中一动,说道:察罕帖木儿忖思片刻,点了点头,说道:很快,帐外进来一人,年约四旬,又瘦又高,衣服穿在身上就好像挂在了竹竿上也似,眼睛不大,但是却十分有神。

察罕帖木儿现在的官职是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知河南行枢密院事、陕西行台御史中丞,其中以河南行省平章政事的官衔最为显贵,所以,来人尊称其为见客人来到,李惟馨、王保保不再泡脚,随手抹干了,穿上鞋,端坐一边,静听察罕帖木儿与此人对话。

封帖木起身站好,瞧了一眼仍然还在泡脚的察罕帖木儿,似有话说,但话到嘴边,到底咽回了肚中。

察罕帖木儿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心知肚明,晓得他是为自己一边泡脚、一边见客不满,想道:察罕帖木儿对这个名字似有耳闻,转目去看李惟馨。李惟馨欠了欠身,说道:出家人并不是说只有一个简单的法名。为了表示尊敬,同时大概也有与其它同法名之和尚区分开的缘故,在称呼一些出名的大和尚时,往往会在他的法号前加上他的字、或者他的号、又或者时人给的敬称。

如当时另一个大德:愚庵智及,法号智及,号愚庵;再又比如宋末元初的一个大德:高峰原妙,法号原妙,因名动一时,人们尊称他为察罕帖木儿记不清景慧是何许人也,但说到楚石梵琦,早已久闻其名,如雷贯耳,立刻不由就肃然起敬,二话不说,先急声令亲兵给他擦脚,紧跟着穿上靴子,站起身来,对封帖木还了一礼,说道:有元一代,最重释教。察罕帖木儿在这方面也是深受影响,只从他写在书斋上那一句出自佛家言语的对联,其实就可看出。自元代立国以来,年数虽然不久,但有道是楚石梵琦系宋僧大慧宗杲的第五代弟子,九岁就出了家,他的度牒是赵孟頫给他买的,宋濂曾专门给他写过《塔铭》。明末名僧支栖袾宏称:由此可见其名,不但重於当时,且受崇於后。

察罕帖木儿有此反应,——竟因封帖木是楚石梵琦一个弟子的朋友就忍不住肃然起敬,自也不足为奇。

封帖木还礼不迭,连声说道:察罕命人上茶,请他入座,说道:察罕叹道:这已是察罕第二次直言询问封帖木的来意了。

他虽然敬重楚石梵琦,因此爱屋及乌,对封帖木也礼遇了起来,但是这却并不代表他就肯陪着封帖木闲聊。毕竟不日将有大战,他没这个心情。此问过后,如果封帖木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建议,便就打算礼貌送客。

封帖木说道:李惟馨微微思忖,说道:李惟馨颔首,对察罕说道:封帖木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主动解释说道:察罕帖木儿来了兴趣,问道:王保保听了半天,这时接口说道:察罕帖木儿一笑,点了点封帖木,说道:封帖木吞吞吐吐,没有胆量将这层关系说透,含糊带过,继续说道:察罕帖木儿问李惟馨,说道:王保保却不乐意了,奋身立起,大声说道:封帖木不知道王保保是谁,察罕帖木儿一直没给他介绍。此时听王保保慷慨发言,偷眼观瞧,只见此人剑眉星目、仪表不凡,心中赞道:察罕帖木儿伸出手指,轻扣胡床扶手,沉吟片刻,说道:察罕帖木儿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王保保所说的他又何尝不知,奈何后方不稳。

孛罗帖木儿虽败、大同却还在其手;关内虽有李思齐坐镇、张良弼却蠢蠢欲动。这两个人都非善茬,一天不能将之彻底收服,便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如何能够全力东征?其实对这个问题,察罕早有考虑,也有过想法:——,他最早的计划是先收拾孛罗帖木儿,安定了后方之后,再全力东征,剿灭燕军。然而,济宁一战却给他敲响了警钟。他蓦然发现,居然邓舍的威胁比孛罗帖木儿与张良弼加在一起还大!因此,整个的战略重心不由自主地便从先在大事上,察罕从来是敢于决断的,略一思忖,便做出了决定,说道:封帖木大喜过望,拜倒在地,说道:察罕帖木儿顿了顿,说道:封帖木喜形于色,正高兴间,忽然想起一事,欲言又止。

&前时,红贼陷徐、宿,两州守臣多有因迫于无奈而降贼的,其中有两人,小人素与相交,关系很好。”

12 封帖木自陷其套,大和尚妙讲圣贤

封帖木说道:察罕闻言,顿时来了兴致,不过他城府深,表面上看来依旧不紧不慢,问道:封家世居徐州,祖上也曾为官,满门书香,家财万贯,是当地有名的豪门大户,与陆聚、梁士荫交好自然在情理之中。席下,王保保、李惟馨对视一眼,都分别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意外之喜。

乱世不比太平时,强者为王。

太平时代,要讲除非是因为某种关系而凝聚在一起的利益集团,比如老乡、亲戚、旧部之类,向心力比较强,比较团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好分化。其它的一些豪强、将领、包括幕府僚属等,可以说,多为见风使舵的高手。

察罕帖木儿自从与邓舍对垒以来,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时至今日,算起来也差不多有一年了,中间交手过多次。察罕也有想过,是不是可以策反几个燕军的将校、智囊?一来,能够在军事上取得一定的胜利;二来,也是最重要的,还可以在政治上取得一定的胜利。

毕竟,别的不说,只说从开战到现在,邓舍已经俘获了多名元军的重要将领,不可否认,对元军士气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若想将之彻底扭转,不是只靠一两场胜利就可以的,最少也要俘虏燕将几人吧?便也不说至今为止,一个没有俘获过。如果这个时候,忽有燕军将校主动投降,效果岂非更好么?只是可惜,邓舍的麾下,诸军将校,不是上马贼老人,就是他的义弟义子,想要策反,基本天方夜谭。

不错,其中也有不少关铎、王士诚旧部。可关铎、王士诚之前也全都是红巾系的,与蒙元不共戴天。并且,邓舍用人看似豁达,实则谨慎,观其所重用的几员关、王旧部,刘杨、许人、李靖、陈猱头、高延世诸人,无一例外,全都是忠心耿耿的;稍有异志的如刘果之流,或者不予重要,或者放去了辽东、海东,根本就没给什么实权,不给其背叛的条件。

也有很多前高丽的旧部,但数遍高丽籍的名将,能称得上名号的,只有庆千兴一人。

庆千兴何许人也?早在邓舍尚在双城时,这个人就已投降了的,是个老牌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封帖木自称与陆聚、梁士荫相熟,可想而知,察罕帖木儿、王保保、李惟馨诸人会有多么的惊喜。

李惟馨说道:封帖木顿了顿,补充说道,元时风俗,与陌生人搭话,比方问个路什么的,不管对方年龄,多尊称察罕帖木儿说道:封帖木受宠若惊,连道:察罕帖木儿和颜悦色,带着笑,温声说道:察罕帖木儿此问来的突兀,封帖木短暂地迟钝过后,反应过来,吓了一跳,似要抬眼去看李察罕,又不敢,嗫嚅说道:封帖木胆色不足,就连见个李察罕都战战兢兢,岂会有此等胆量,主动请缨、深入虎穴?可察罕既然说起,他又没有胆子拒绝,一时难堪,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唯唯诺诺,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三言两语,就这么定下了。

封帖木瞠目结舌,暗中叫道:察罕帖木儿现在在行军途中,一切以军法为准,做事雷厉风行。不到一刻钟,就从亲兵队里给封帖木挑出了两个保镖,——名为保镖,实为监视;又不到半刻钟,两盘白银端上;再又吩咐李惟馨,备下了一桌酒宴,请封帖木吃饱喝足,由那两个次日一早,援军自奔黄河而去,这且按下不说。

……

只说封帖木,当晚离开军营,带着两个保镖,心事重重,踏着夜色回到了李家道外的寺庙中。时辰尚早,寺中的和尚还没有就寝,方丈大师景慧和尚听说他回来了,教一个小沙弥,请来方丈室内见面。

方丈室中,整理得甚为清洁,没太多摆设,一个佛龛、一个木鱼,两个蒲团、几本佛卷,一盏青灯而已。

窗外种的有竹林,夜风吹来,竹叶沙沙。宁静的夜晚,听着竹叶声,就着孤灯,可夜读佛经,可推窗观月,都是十分有情调的事情。这位雪原景慧大和尚,看来不但佛法精深,而且很有文人墨客的高雅情致。

封帖木愁眉苦脸地来到时,景慧本正盘坐在蒲团上读经书,抬头一看,不觉惊奇,问道:当下,封帖木将与李察罕见面的经过原封不动地讲出。景慧沉默了片刻,说道:封帖木与景慧是多年的好友,不比李察罕,两个人说话,放松得很,言谈举止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实际上,封帖木此人也是有些才学、比较有趣的,要不然,他也不可能与陆聚、梁士荫这样的名士相熟,更不可能与景慧大和尚这样的名师高徒为友。

《孟子公孙丑》:和尚是干什么的?打机锋出身,专门搞辩论的。几句话连珠炮似的说下来,封帖木哑口无言。

不过,却有个问题,景慧乃佛家子,为何对儒家经典如此熟悉?

说穿了,不奇怪。

有元一代,盛行故此,和尚、道士熟知儒家经典,或者儒生熟知佛、道经典也不足为奇。

过了好一会儿,封帖木勉强说道:景慧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后来有位五百年一出的贤哲,在十二岁那一年,向塾师提出了一个问题:只是王阳明的骤闻此言,封帖木大吃一惊,说道:景慧放下佛经,敲了一下木鱼,说道:封帖木等了半晌,不见景慧说话,心下纳罕,又接着请求道:两人盘腿蒲团之上,对面而坐,大眼瞪小眼。夜色深深,远近沉静。四野不闻人声,唯清风摇动竹林,沙沙作响。又拂入室内,吹动灯苗,摇曳生姿。过了好大一会儿,景慧慢悠悠开口说道:佛家讲究:是风动,还是叶动?这个佛家典故,封帖木是知道的。《六祖坛经》里记载:讲经会上,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慧能曰:他回答道:封帖木嘴说佩服,眉头仍旧忧色重重。

景慧晓得他的心事,轻轻放下木槌,如拈花般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必烦忧了!此去益都,和尚陪着你去。”

13 出大名径赴益都,过济宁禅师心惊

景慧是个和尚,一个出家人,却为甚么肯冒风险,主动提出愿意和封帖木一起,去益都联系徐、宿二州的降人?饶是封帖木与他相识已久、相交颇深,也是不解其意:“大和尚肯陪我一起去益都?”

“不错。”

“此去风险极大,小邓残暴之名,南北皆闻。稍有不慎,恐怕性命难保,……。”

景慧打断了封帖木的话,又拿起小槌,轻轻敲了一下木鱼,笑道:“如今乱世,哀鸿遍野。益都虽险,能比得上地狱么?佛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为了天下苍生能够早得安宁,和尚便提着脑袋走一遭,又算得甚么?”

封帖木肃然起敬,说道:“大和尚慈悲为怀,令我钦佩。”

若是只听景慧说的话,确实冠冕堂皇。“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很有为了天下苍生,甘愿舍身饲虎的大慈悲。然而,事情真的是这样么?其实不然。景慧肯冒着大风险去益都,实际上另有原因。

元代崇佛,特别在全真教失势之后,佛教更是一支独大。

因为朝廷的支持,全真教在“老子化胡”的辩论上失利,因而引发了一系列的恶果,导致“至元间,释氏豪横;改宫观为寺,削道士为髡”。“髡”,剃去头发。“削道士为髡”,道士都被迫削光头发,改当了和尚。

上有朝廷的鼎立支持,下有百姓的被迫供养,大一点的寺庙往往占地万亩、乃至数十万亩。——便譬如蒙元世祖忽必烈时,八思巴为帝师,先后给忽必烈三次灌顶。第一次灌顶时,忽必烈献上了供养十三万户;而第三次灌顶时,更是献上了大白法螺寺和吐蕃三区。

甚至不止道教失利,忽必烈曾做过一个规定,三教之中,释迦牟尼的像摆在中间,老子、孔子的像摆在两边。释家隐然也已凌驾在了儒家之上。

皇帝尚且对佛教如此恭敬,更别说朝廷以及地方的官员了。

所谓:“皇帝必先受帝师戒而登基,朝廷所以尊礼而信之者,无所不用其至。虽帝后妃主,皆因受戒而为之膜拜。正衙朝会,百官班列,而帝师亦获专席坐在一侧”。佛教之势大,由此可见一斑。

虽然蒙元上层信奉的多为藏密,但本土佛教却也因此而水涨船高。并且本来在当年的“老子化胡”之辨中,少林的禅师们就是攻击全真教的主力。所以,很多的和尚平时就倚仗了朝廷之势,在地方耀武扬威。

尤其一些藏密的僧侣,更是胆大妄为,早将佛陀的慈悲抛到九霄云外去,欺男霸女,视若常事。

更严重点的,乃至摇身一变,从怒目的金刚、低眉的菩萨变身为掘金的校尉、搬山的将军,“各处陵墓,发掘殆尽”,做起了盗墓的勾当。蒙元世祖时,因了蒙元朝廷的暗中支持,西域僧人杨琏真珈明目张胆地在江南大肆挖墓盗宝,便连前宋的皇帝陵园,“宋六陵”,都没有逃脱他的魔掌,何况寻常陵墓?也不知有多少人家的祖坟因此而被刨之一空。

前宋理宗的头颅被当成了盛酒器;梅妻鹤子的前宋隐士林逋也受无妄之灾,“孤山林和靖处士墓,尸骨皆空”。

种种样样,实令人触目惊心;但凡有点志气的汉儿,谁不闻之愤懑!怙恩横肆、无法无天。若真有佛陀,怕也不忍闭目;若真有邪魔,怕也自愧不如。

不但如此,还有很多的和尚、寺庙索性做起了生意,各地邸店、解库、旅店、货仓、酒肆等,多为僧院所有。而且,虽遭禁止,却还有私下经营矿炭开采业的。

有了钱,有了势,饱暖思yin欲,又至于娶妻生子之类,更是司空见惯,丝毫不足为奇。“中原河北,僧皆有妻,公然居佛殿两廡,赴斋称师娘,病则於佛前首鞫,许披袈裟三日,殆与常人无异,特无髮耳”。

蒙元佛教最盛时,真、假和尚何止百万,虽不排除其中确实有一些真正的高僧大德,但就大部分的和尚们而言,又有几个还记得慈悲为怀,又有几人还管它普渡众生?花花世界,只管酒肉穿肠,且要乐得逍遥。

这景慧和尚系师出名门,虽没有如此不堪,但他所在的寺庙却也还是有着不少“寺产”的。

自红巾乱起以来,义军所到之处,不但打击地方豪强,而且抢掠寺庙。原本他庙中的财宝已被抢掠一空,“寺产田地”也都尽数失去,多亏了察罕帖木儿平定晋、冀,进军山东,大力“剿贼”,地方上方才稍得安宁,失去的财宝固然是找不回来了,但田地却失而复得。

本以为从此总算可以再过些安生的日子,殊不料邓舍起于海东,卷而南下,不到一年就稳占住了益都;更“风闻听说”,这一位“大宋燕王”似乎比王士诚、田丰更为“贪婪残暴”,虽然对地方豪门的打击并不是特别酷烈,但对寺庙“庙产”的抢夺却更上一筹,丝毫不给情面。

这才多少时日?就“听说”山东境内已被“灭”了七八个大寺,“寺产”尽数充公不提,庙中的和尚也多数被迫还俗,有的被充了军;有的被当成劳力,填去了辽东、朝鲜、南韩,以补充那里的汉人人口。至于其它因此而被烟消云散的中小寺庙更是多不胜数。

事实上,他这些“风闻”、“听说”的事儿,十之五六都是谣言。不错,邓舍在山东,包括海东都有过一些“抑佛”的举措,但如今外事未平,岂能主动生起内乱?

他的这些举措相对来说,都还是比较温和的。

在任命赵忠“总提佛道两教事”的时候,他就曾经专门嘱咐过:“百年来,信佛者甚众。山东虽为全真本地,但信奉佛教的人也有很多。你管理佛、道两教,首先,一定要记住不偏不倚;其次,除了必须要执行的公文、政策外,不可妄生事端,更不可无故挑衅。山寺之中,或有大德,对这些名僧,你必须礼敬相待;如有愿意来益都的,好生安排。”

只是可惜三人成虎,无奈众口铄金。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做过“抑佛”的事儿,诸如规定“寺产”的限额,诸如命令没有度牒的假和尚们还俗耕种等等,传来传去,落入景慧的耳中,便成就了如此恶名。

这“抑佛”的事儿,往大了说,关系到佛教的前途命运;往小了说,也关系到景慧本人的身家性命。历史上灭佛的帝王可是有不少。和尚不事生产,如果太多了,对国家不利,所以每一次灭佛,固然对国家而言都可以说是一次好事;可对佛家而言,却则都是一次血淋淋的惨痛回忆。

试问,景慧怎会不对此警惕?又怎么会不对此忧惧?他虽是名门高徒,他虽然聪慧绝伦,但他却并非像他的老师、或者像别的一些高僧大德一样,真正的能做到不问红尘、不沾因果。

菩萨虽然低眉,金刚却也怒目。既不能慈悲低眉,何不干脆便护法怒目?别人的志向是做出世的菩萨,他却宁愿当入世的金刚!故此,他主动提出,愿与封帖木同去益都,帮助察罕帖木儿策反徐、宿二州的降人。

有了他的主动陪同,封帖木更无话可说。当下,两人大概定下了去到益都之后的行事章程,略微收拾了些行礼,带了两个小沙弥,由那两个察罕帖木儿派出的“保镖”护送着,于次日一早即出寺东去,径赴益都。

……

他们出寺的时候,天还不过蒙蒙亮,很早的了。

不过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五六人皆骑马,行速不慢,迎着清爽的晨风走不多时,遥见前方路上尘土漫天,旌旗如林,隐闻鼓角声动,惊扰起片片飞鸟,却是一支数千人的军马正在行军。

景慧是楚石梵琦的弟子。

梵琦大和尚不但佛法精神,并且雅擅诗词,精于书法,早在蒙元英宗年间,便被召入京师写金字大藏经,随后又先后主持过几个大寺。五十年间,“六坐道场”。至正七年,得到蒙元皇帝的赐号“佛日普照慧辩禅师”,可谓名满天下。朝野上下,供奉他的人极多,虽为和尚,不啻贵族。

自然,梵琦禅师一心向佛,勇猛精进,对世俗之物、口腹之欲并不在乎,可景慧和尚却因此得到不少便宜,自入了梵琦禅师门下后,说是锦衣玉食也不为过。学习佛法之余,他爱好颇广,一方面仿效梵琦,也学诗词、学书法;另一方面,因受到蒙元习俗的影响,也尝学过骑马射箭。

因而,他虽是个和尚,却也堪称文武双全。

此时骑在马上,观其骑术,不止远超封帖木,甚至比那两个“保镖”还要好。——他之所以敢主动深入“虎穴”,与封帖木同去益都,其实也是有这方面原因在的。无论如何,会武的,总是胆气壮些。

这时见了前方的军队,他一边单手控缰、驱马疾驰,一边双腿并立、手搭凉棚,遥遥观望,虽在奔驰之中,身形不乱,衣衫飒飒,稳若青松。封帖木早知他的手段,见怪不怪;旁边那两个“保镖”不免啧啧称奇,都是想道:“瞧不出这文弱和尚,居然还有这样一手能耐。”

“前头正行军的这支军队,可就是李平章的麾下么?”

封帖木心中觉得是,不敢乱说,扭头去看“保镖”。那两个保镖中一个答道:“禅师猜得不错,正是我家老爷麾下。”

景慧赞道:“旗帜如林,戈矛耀目,数千人行军前后有序。远隔十里外,犹觉杀气扑面。不愧虎贲之名,果然百战精卒。李平章名下无虚!”

那两个“保镖”面有得色。

封帖木说道:“大和尚所言极是。”

“李平章应是往曹州去的,观其军气势如虹,此去必旗开得胜,燕贼久战疲兵,料来难为对手,光复曹州定然轻而易举。只是咱们另有要任,怕是不能亲眼看见曹州光复了。……,老封,以和尚的计较,不如咱们避开曹州,经济宁,于兖州北上,过泰安,直入益都。你看如何?”

从大名路去益都,有好几条路可以走。除了如景慧所说的这条之外,也可以北上,经东平路,过济南,入益都;也可以南下,经曹州,沿黄河主流东去,到临沂附近再转而北上,一样能到益都。

如果从安全角度考虑,最安全的道路当然是经东平路去益都。毕竟,东平路的大部分如今还都在元军的控制下。其次,南下沿黄河主流东行也可以,等于避开了屯驻在济宁路的燕军主力。

但景慧所选择的这条路,却正是最危险的道路。

首先,目前济宁路驻扎有燕军主力,刚刚才平息的战事,地方上肯定很不安全。没准碰上个不讲理的兵痞、或者散落乡野的败卒,他们只五六个人,怕连牙缝都不够塞的。其次,泰安是燕军前线指挥部的驻扎所在地,盘查必定森严,他们虽有身份掩护,但一旦露出破绽,必死无疑。

封帖木大吃一惊,说道:“济宁乃红贼新得之地,虽然战事平息了,可是恐怕地方上仍然很乱;泰安为红贼主帅驻地,贼首云集,防范必严。如果走这条路的话,太过凶险。以我之见,还是北上走东平路的好。”

景慧嘿然一笑,说道:“正因凶险,和尚才想走此路。”

“此话怎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因为济宁乃燕贼新得之地,正因为泰安为贼首云集之所,方能正好窥探燕贼手段!”新得之地,才正好可以窥探海东治理地方的才能;将校云集,才正好可以窥探海东高层的虚实。

封帖木再三反对,终究还是拗不过景慧,有心拉那两个“保镖”做盟友,可那两个“保镖”乃是察罕帖木儿麾下的精锐,岂肯在个和尚面前示弱?反而当即表示支持景慧。无奈之下,只得依他所言。

一行人避开察罕帖木儿的军队,远远绕开曹州,往济宁而去。

……

因为人少,马又快,所以他们虽是绕路,但没多久,反倒赶到了察罕军马的前头,又行了个把时辰,再远望时,已经不见元军。

日头慢慢升起,远林近田,大约因了济宁、曹州战事的缘故,路上行人稀少,即使有人经过,也多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有本地土著,也有远来流民,时不时看见道边饿殍。经过了好几个村子,皆冷冷清清,几乎不见人烟。

景慧不由喟叹,有感而道:“红贼祸烈,可怜天下百姓,无辜受难。大名、曹州,腹里之地、邻近京畿,尚且如此。越发不知淮上、江南,群魔乱舞之处,更乱成了什么样子!”

一路东行,除了中午打尖稍微休息了半个时辰外,马不停蹄。下午,他们进入了济宁,再往前,就是巨野了。渐渐的,路上情形有了变化。

因了战事,大名路诸州县俱皆白昼关门,而进入了济宁路后,他们却发现沿途的州县都是城门敞开。本来济宁路是主战区,应该人烟更加稀少才对,但一路走来,随着慢慢深入济宁内地,却分明道路上热闹许多。

一拨拨的百姓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开始还少,越来越多,或孤身行走,或三五成群,络绎不绝。

“都是流民。”

封帖木从这些人的衣着、随身物品上做出了判断,虽知战乱年代,流民必多,而且他在徐州时见过的流民也很有不少了,但却还是大为惊奇:“上午在大名路时,几乎不见人,这才入济宁,怎么就忽然冒出这么多?都是从哪儿来的?……,难道都是从受到兵火的州县里逃出来的么?”

景慧停下坐骑,细细观察了片刻,摇头说道:“有本地人,更多的是外来。燕贼围攻曹州,这其间恐怕就有不少曹州的逃难百姓。”只见这些流民都是往远方县城去的。

“古怪!燕贼如此残暴,却怎么流民不怕被裹挟从军,反而自投罗网,主动往县城去?”

景慧也不知原因,刚好有一股流民从他们的身边涌过,人数较多,大约七八个。他从马上跳下,拉住一人,问道:“你们急匆匆的,这是往哪里去?”

流民群里,他们五六人骑马,早就引人注目。景慧又是光头,穿着僧衣,明显是个和尚。被拉住的这人也不慌乱,说道:“好叫大师得知,小王爷前日下了军令,命济宁路诸州府县开仓放粮,施舍粥饭。更又听说,燕王老爷很快就会传下令旨,分配无主田地。俺们这就是往巨野去的。”

“小王爷”,说的是邓承志;“燕王”,当然便是邓舍。

景慧不由惊悚,放开了这人,退回到封帖木身边,说道:“燕贼才得济宁,曹州战事未息,居然就开始大肆放粮、招徕流民!听此人言语,已经颇得民心,……。”话音未落,想起了一事,蹙起眉头,说道,“不对!”

“怎么不对?”

“燕贼用兵多日,在济宁激战了一月有余,却怎么还有这么多的富余粮秣?”

封帖木醒悟过来:“不错,听说去年益都便就缺粮,并遣使去松江府,向张太尉借粮来着。如今虽然夏收罢了,但估计自给尚且不足,哪里来的余粮放给百姓?”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又问了几个流民,以作查实,这些人都异口同声,与之前那人说的一般无二。再问是从何处来的?果然景慧猜测不错,有许多曹州难民;并且不止有曹州来的,还有从东平等地闻讯赶来的。

景慧与封帖木略略商议几句,跟着流民前行。前方的县城渐行渐近,离城还有十几里的地方,逐渐开始出现燕军的士卒。

起初是一支支的十人队,或者步卒,散在流民中,维护秩序;或者骑兵,四出远走,探查情报。跟着是成建制的百人队,沿路设置哨所,每要隘之地,必有精锐驻守。

快到县城时,景慧看见在城北立了有一处军营,规模不小,至少能驻扎一两千军马。相距太远,看不清虚实,只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操练之声随风传来。他眯着眼看了半晌,不见有一兵一卒有营中出来。

很快,到了城门口。见在门外摆了许多桌子,桌后都坐有一人,有的戎装,有的布衣。一排披挂整齐的士卒,大约四五十人,立在他们的身后,皆手执长枪,纠纠而立。并在边儿上的门洞里,亦有数十士卒站岗。

流民到此,已经汇聚成了一股不小的人潮,粗略看去,数百成千,在专人的约束下,排成几个长队,分别对应那些桌子。不用说,这是在核查身份。

景慧低声对封帖木说道:“贼子就是贼子!虽然有些小聪明,晓得用放粮来招徕百姓,但像这样的盘查身份,又能起什么作用?难免泥沙俱下。并且,很容易会被混入细作。只怕召来的人越多,日后麻烦越大!……,不过,对我王师而言,这倒是件好事,可以加以利用。”

他们一行有和尚,有沙弥,有儒生,有壮士,个个精神抖擞,衣衫虽不算华贵,但较之流民已是天壤之别,更且人人有马,早就吸引到了燕军的注意,不等他们来到桌前,已有一个百户模样的人带着两个亲兵近前查问。——其实自路上开始出现燕军起,他们已经受到了好几次的盘查。

景慧将缰绳丢给一个小沙弥,不慌不忙地取出度牒,奉交上去。度牒是僧尼的证明文件,上边记载有本人的原籍、俗名、年龄、所属寺庙、剃度师名以及所属官署。

——,说到剃度师,出家人有五类师父,剃度师、皈依师、依止师等。剃度师只管剃度,通常不管传戒、更不管教育;皈依师则更多的是一个介绍人、见证人,介绍、见证其皈依三宝。而在皈依三宝后,为了学习戒律、佛法,就必须还要再选择一位“依止师”。“依止师”,指的即为“法上的依止”。也就是老师了,传道授业解惑。

这几类师父并不一定是同一个人,故此,景慧度牒上的剃度师并不是梵琦大和尚。

百户识字,仔细翻看了会儿,询问景慧,说道:“和尚从哪儿来?”

“大名路。”

“来济宁做甚么?”

“听说燕王仁德,想去益都开个道场。”

“噢?想去益都开道场?”百户上下打量景慧,又看了看封帖木等,问道,“他们又是谁?”

“这一位是贫僧的友人,那两个是他的家丁;而至于这两个小光头,则是贫僧的两个看门沙弥。”

百户点了点头,又问封帖木,说道:“和尚是去益都开道场,秀才你呢?也是去益都么?”

“是的。”

“你又是去益都做甚么?”

“寻友。”

“你的朋友是谁?”

“在下本徐州人,客居大名,素与陆聚陆大人交好。前些日听说他去了益都,所以特地前去拜访。”说的很客气,但百户听出了意思,什么“拜访”?不就是“投靠”么?

陆聚投降,得授高官的消息,已经通过授职的公文传遍海东各地,这百户也有耳闻。他是辽人,从军甚早,虽不见得会看得起这等降将,但面子总归还是要给的,又盘问了几句,见无破绽,挥了挥手,便就放行。

封帖木捏了一手的汗,心中砰砰直跳,见他放行,恨不得立刻就走;然而,景慧却不着急。好个大和尚,真是胆壮,双手合什,微笑着说道:“来的路上,听百姓们说,小王爷因不忍见地方受难,特地调拨了一批军粮以赈济百姓。此事可真么?如果是真的,可真是一个好大的功德。”

那百户本来就准备走了,闻听此言,顿时警觉起来,停下脚步,重转过身来,又仔仔细细打量了景慧片刻,说道:“和尚从哪儿听来的?”

“便是在刚才路上。”

“这批施粥的粮食是从益都调来的,并不是俺们军粮。百姓无知,说的不对。”顿了顿,这百户又补充说道,“我益都今夏丰收,些许赈济的粮食算不得什么。不过‘大功德’云云,和尚你倒是说得不错。此去益都,路途不近,你可以在路上好好帮俺们小王爷宣扬宣扬。”

“是,是。和尚去益都开道场,讲的便是如何做功德。这件事自然不可不提。”

百户又扫了封帖木等人几眼,不再言语,自带了亲兵,转身离去。

看他们远走,封帖木埋怨景慧,说道:“和尚真胆大包天!好容易放了咱们走,你还和他多言语甚么!瞧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言不合,怕你我就横尸当场。”

景慧也不辩解,只说:“走吧,走吧。”走了几步,忽然叹气。

“和尚叹什么气?”

“我刚才问那百户,其实是在试探。实在没有想到,不过一个小小的百户,不但识字,竟然还有这样高的警觉性,一番回答、滴水不漏。”

……

为了节约时间,景慧等人没有进县城,从城南绕过,——北边有军营,禁止通行,却是走不得。

过了县城,众人复又上马。急行了多半天,封帖木和那两个小沙弥有些撑不住,两腿都是被磨得生疼,不得不暂且放缓马速,徐徐而行。离城渐远,路上的燕军士卒渐渐变少,终于消失不见;流民也越来越少。

走了大约十来里地,忽然见前头尘烟四起。

景慧与封帖木对视了一眼,俱想道:“莫不是燕贼的大队?只不知是往方才那县城去的,还是往别的地儿去的。”因隔太远,看不清楚;众人催马向前,靠的近了些,方才发现这路人马似乎也是往东边去的。

封帖木说道:“也许是从刚才那县城里出来的,看这烟尘,怕不下一两千人。莫非前边又起了战事,所以赶去增援的么?”

景慧眼神好,远远地吊在后边,瞧了好一会儿,面带惊疑,说道:“奇怪!”

“奇怪什么?”

那两个“保镖”也看出来了,一人说道:“烟尘散乱,不似行军,倒好像百姓结队。”

“百姓结队?”

“……,是流民!”

“啊?流民?流民不是都去刚才那县城里了么?又哪里来的这么多人?还被约束得看似行军!”

景慧不愧名师高徒,脑子就是转得快,脱口而出,说道:“好个燕贼!当真狡诈。”

“怎么说?”

“如我所料不错,这股流民定然便是从刚才县城出来的!”

“什么意思?”

这时他们行得更近了些,已可透过烟尘,看见这股正在行进队伍的大概。遥遥远望,只见队伍的两边和最后都是士卒模样的人,而中间主力可不就正是流民么?

“看眼前情形,分明是刚才那县城在招够人后,便将之组织起来,送往后方。……,嘿嘿,我说怎么盘查的那么松散!难怪燕贼不怕细作混入,却原来是根本就没打算把流民留在本城!”

“不留在本城?送去后方?……,这却是为何?”

“山东饱受战乱,丁壮肯定不足,能有一个补充人口的机会,邓贼又怎会放过?这么多的青壮劳力,他当然不舍得丢置在前线。所以用施粥、分田之说,把邻近州县的流民都引过来,然后再一起送去后方。……,是了,不止山东缺少劳力,辽东苦寒之地、数年间历经多次大战,恐怕人口更为稀缺。还有高丽,他虽得全境,但毕竟汉人稀少。这些,都急需人口的补充啊!”

说到此处,景慧联系方才所想,又冷笑一声,说道:“我就说益都怎会有这么多的粮食,怎么会这样大方?当真好算计,当真好算计!”

“什么好算计?”

“看情形,凡其召来的流民,最多在县城里待一日。顶天了,一天也就屋书龙敌无两稀粥而已,又能用得多少粮食?只用两碗稀粥,就能骗来这么多的青壮!这还不是好算计么?”

“可是,如你所言,就算燕贼真的是想把这些流民送去山东,送到后,不也需要粮食安置么?”

“夏收才罢,山东纵使再缺粮,挤一挤,总也还是能养活这些人的!更不用说,还可以再分流一部分送去辽东、高丽。……,和尚见过几个高丽来的僧人,听说南高丽土地肥沃,莫说这点人,十万人也足够安置。”

封帖木倒吸一口凉气,说道:“如果真如和尚猜测,这邓贼还真不容小觑!端得诡计多端。怪不得李平章说他:狡如狐、狠如狼。”

正说话间,后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停下话头,回头去看,见来的是一小队燕军骑兵,大约一二十人。

封帖木说道:“想是来追流民的,也许城中有甚么军文发下?瞧屋书龙敌无他们来势甚快,咱们且让一让吧。”诸人勒马停下,让开道边。

不多时,这小队骑兵已来到眼前。

封帖木揉了揉眼,奇道:“瞧那带队的头领,好像有些眼熟。……,哎哟,是刚才盘查咱们的那个燕贼百户!”不知想到了甚么,他面色大变,心中叫苦,暗道:“罢了,罢了,可是事发了么?此番休矣!”

果然,这支骑兵就是冲他们来的,不过来意,封帖木猜错了。

“我家将军很佩服大师的慈悲,又听说秀才是陆大人的朋友,担忧你们路上有失,所以遣俺前来,护送你们前去益都。”

景慧、封帖木诸人,面面相觑。

14 得骑兵千里护送,见故友议论军情

这百户话说的很客气,但最多也就是客气而已。以景慧之聪,岂会猜不出定是燕军对他们生了疑。

他心中想道:如果真是想护送俺们去益都,又何必等到现在?肯定是因为俺刚才话多,被这百户起了疑,转过去报给守将知晓后,一时又难以核对身份,故此索性将俺们追上,名为护送,实则监视。,不知方才县城里的守将是谁?强将手下无弱兵。他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轻视燕军将校,虽然很想问问城中守将何人,终究没有开口。

封帖木强笑道:多谢你家老爷的好意。然而此去益都,不但路途遥远,而且时当仲夏,天气炎热,岂敢有劳将军?

这百户笑了笑,说道:不劳、不劳。其实俺还得感谢你们。从开战以来,俺已经在济宁待了一个多月,转战好几个州县,早就想找个机会偷个懒。护送诸位去益都,你们看着是苦差事,对俺来说却是难得的清闲。

封帖木再三推辞,推辞不得,最终无可奈何,只好两队人合成一队,重又纷纷上马启程,很快超过了前头的流民队伍,将县城远远抛在身后。

也真是难为了封帖木,他胆子没有景慧壮,身边且跟着两个察罕帖木儿派来的保镖,深入贼境,本就心虚,如今又被一二十个燕军骑兵贴身跟随,真好似如坐针毡,可脸上又不能露出害怕,简直如受酷刑。

不过好在护送他们的这个燕军百户不是个话多的人,除了偶尔想起什么问几句外,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算是让他好受了些许。

有了燕军骑兵的护送,受罪之余,也有好处。他们这一路上穿州过县,畅通无阻,行速极快。入夜后不久,就到了兖州。

当日攻打兖州的燕军是庆千兴与杨万虎部,后来单州决战,赵过把他们都召集了过去。打完单州,杨万虎又去打徐州,而庆千兴则跟着去了曹州,如今正屯兵曹州城外。所以,现时负责兖州城防的只是一个副万户。

月挂柳梢,斜映城墙,显衬出黝黑厚重。

大约因战事刚结束不久的原因,尽管夜还不深,城中已十分安静。按照惯例,刚打下的地盘需要实行宵禁,因而,城门也已关闭。城头上早点起火把,很多全副武装的士卒巡逻其上。

那百户留下诸人停在远处,独自上前喊门,以便入城过夜。封帖木与景慧等人远远听见他与城上的守将对答了几句,很快,就见他转马兜回。

待其回到近处,景慧和尚注意到他面色不渝,心中暗自称奇,想道:从下午同行至今,多半天没见他变过脸色,却为何此时忽然恼怒?

一个骑兵迎了上去,问道:怎么?

城上不肯开门,说老庆走前留下的军令,城门关后,禁内外通行。没有令牌,就算天王老子来也不行。

。骑兵举头翻眼,瞧了瞧远处的城墙,恶狠狠朝地上吐了唾沫,骂道,高丽棒子!问那百户,不让入城,咱怎么办?

,便在城外将就一夜吧。

他们的对话悉数被景慧和尚听入耳中。景慧心中一动:高丽棒子?若有所思地也望了望远处城池,想道,早就听说燕贼中有一支丽军,是由高丽降将庆千兴所统带,人数虽不甚多,不过几千人,但全都是原丽军的精锐,因为善使棍棒、十分骁勇,故此有个诨号,唤作棒子军。今日终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别的不说,至少军纪森严四个字,完全担得起。只是可惜不能入城、近处细瞧。,不过听适才这骑兵言语,看来棒子军终归是降将、降卒,不是太能融入邓贼嫡系。

他一言不发,只管将观察到的种种牢记心中,若逢着机会,自会告与察罕帖木儿知晓。不管怎么说,这也可算是燕军的一个弱点。

当夜,诸人便在城外休息。

虽没带帐篷,只能露天,但好在夏季天气,晚上也不冷。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众人醒来,略微就着清水吃了些干粮,继续上路。

路上不必多说,只说又到次日傍晚,已出了济宁路,进入泰安州。

按照景慧原本的计划,泰安是他此行的一个重头戏,有意先借机摸摸海东高层将校的底儿。

只是可惜他来得不巧,到了泰安才知道,邓舍刚下了一道令旨,留守在泰安的诸将奉其命令,有的赶去了曹州,有的回去了益都。

半路上,倒是这百户遇上了一个正在率队巡逻的相识,那人也是个百户打扮的军官,姓崔。听口气,他两人应是老乡,一批入的伍。久不相逢,一见面,欢喜过后,少不了说些时局、军事。便就说到了邓舍的令旨。

老崔,你说王爷命小王爷回去了益都?

是啊,昨天上午来的令旨。小王爷不敢怠慢,交接过驻防后,当时就奉旨启程了。

交接过驻防?怎么?王爷另派了人来接防么?

对。

派的谁来?

陈指挥使。

哪个陈指挥使?

度辽衙都指挥使陈猱头。

噢?,陈猱头不是本在益都北边坐镇,负责棣州事宜的么?怎么改来泰安了?难道?

不错,听说棣州的鞑子已经被彻底清剿干净。

这是件喜事。棣州一定,益都便再无危险了。,可是,就算派了陈猱头来补充泰安兵力,却怎么把小王爷给调回去了?

具体的原因俺也不知道,但听上头说,好像是与组建新军有关。。

什么新军?那百户久在前线,没有姓崔的这人消息灵通,闻言之下,颇是莫名其妙。

姓崔的瞧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封帖木与景慧,明知道他们不可能听到对话,却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徐、宿投降,咱们得了数千降卒。这些降卒都是淮泗人,据说比较善战,有淮泗劲旅之称,弃之可惜。因此,洪先生建议不如将之打乱,并混合一部分我军主力,改编成一支新军。一来,不冷降人之心;二来,也可为王爷添一虎翼。

改编徐、宿降军,这和小王爷有什么关系?,是打算把这支新军交给小王爷么?

姓崔的摇了摇头,说道:小王爷已是平鲁军的都指挥使,怎可能会再接手这支新军。听说,将任这支新军的主将不是别人,正是郭将军。

海东上下,最出名的郭将军只有一人,当然就是郭从龙。

郭将军勇武骁果,接手新军,自也情理之中。可既然如此,又为何调小王爷回去呢?

这俺也不知道了。也许是王爷久未见小王爷,有些想念?

,邓舍打算改编新军之事,可以说刚刚才开了个头,消息已经不胫而走,甚至远传到了泰安。虽然说益都并没有对此保密,但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消息的确传得太快了点。不过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说到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姓崔的百户也算军中老人了,在军中交际颇广、相识甚多,得到点风声也丝毫不足为奇。

,不过,他虽说对了郭从龙将接手新军,可却说错了邓舍召邓承志回益都的本意。之所以召邓承志回去,并不是因为想念,而是两个原因。

,其一,济宁一战中,虽然说邓承志是名义上的总指挥,但实际的指挥官其实却是赵过。邓舍之所以给了邓承志这样一个名义,其实是为了帮他添加资历。仗打到现在,已经将近结束。初次领军便获大胜,打下了整个济宁,并南下淮泗,攻取了徐州、宿州,功劳已经足够,资历也已经足够了,所以,没有必要继续再在泰安待下去。

,同时,也正因为战事快要结束,所以,为了照顾前线将领的情绪,也需要把邓承志调回。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给赵过以及独当一面的庆千兴等人一个发挥的空间,好让他们的功劳能够更多一点。

,其二,武将的资历不止是战功一条,人脉也是很重要的。将要改编新军了,不能没有人抓总主管。这是一次很好的扩大人脉的机会。所以,邓舍就又想到了邓承志。

,邓承志是左车儿留下的唯一家人,如今并又是邓舍唯一的义子。无论是因为对左车儿的感情,抑或是因为真心喜欢义子的忠直勇猛,又或者是为了培养出一个得力的爪牙,邓舍都有义务、也有责任帮助邓承志成长。而从他的种种作为来看,他也确实是在真心真意地帮助邓承志。

,不过,这些东西,洪继勋、吴鹤年、赵过等人可能明白,军中中下层的这些军官们限于见识,多数却都是猜不出来的。

听了姓崔的回答,护送封帖木与景慧的那百户点点头,说道:王爷仁厚,月余不见小王爷,有些想念,料来也是有的。,小王爷回益都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毕将军去曹州,却又是因为什么?

你在前线,难道没有听说?

什么?

察罕亲率大军、驰援曹州。

这个自然听说了。,你的意思是?

不错。察罕这回带的都是精锐,战力很强。赵帅本打算在黄河设伏,给他一个半渡而击,可是却被察罕看破,没能拦下。鞑子已与我军对垒曹州城外。内有城内负隅顽抗的残敌,外有察罕的援军,赵帅压力很大。所以,调了毕将军部过去驰援。

鞑子已过黄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概前天晚上。

前天晚上。,不对吧,前天晚上的事儿,王爷昨天就能把令旨传到泰安?

要不说王爷英明神武、神机妙算!不等察罕渡河,便能提前算出。

姓崔的百户满脸崇拜神色,护送封帖木与景慧的那百户也是神往不已,连声道:王爷真是星宿下凡!难怪能带领咱们百战百胜。

,邓舍也是个凡人,怎可能星宿下凡?神机妙算四字,倒是说的不错。在听说察罕驰援曹州后,邓舍与洪继勋多次议论,虽没算出赵过会拦不住察罕,但却也都觉得如果不派些援军给赵过,怕是这仗不好打。因而,这就有了昨天命令毕千牛率军前去曹州的令旨。

谈谈说说,夜色已至。

两个百户虽多时未见,无奈姓崔的军令在身,不能多停,当下约了改日饮酒,便相互抱拳,就此分开。

景慧大和尚瞧他们低声说了半晌话,心知必是与济宁、泰安的军事有关,有心凑前偷听,到底怕再引起燕军骑兵的怀疑,只得无奈作罢。好容易见他们说完话,上前说道:石将军,天色已黑。咱们今晚歇息何处?

你们去不了军营。就在城中寻个客栈,休息一晚吧。

尽管泰安是燕军前线总指挥部的所在地,但因海东军法严明,禁止将、士无故进城,所以部队全都驻扎在城外,城内的秩序并没有受到破坏。

又因为泰安算是后方,较之前线,城中的警戒也松一些。

此时虽已入夜,街上仍有不少的行人。

连过几条街,见街边的酒楼、饭店全都开着门,说不上座无虚席,也是比较热闹的。而最热闹的当数城西角,灯火通明,遥闻人声嘈杂。

忍了一天半的景慧大和尚终于忍耐不住,怎么看,这也不像是个邻近前线的城市啊!更不用说城外还驻扎有数千如狼似虎的士卒。难道这城中的百姓就这么迟钝?又或者燕军的军纪竟有这么严明?

他带着笑脸,凑到石百户身边,说道:久闻燕王宽厚仁德,贵军仁义之师,果然不假。看这城中一切都井井有条,竟好似不知济宁战事,又竟好似城外并无驻军!实在令贫僧又是惊讶,又是服气。

石百户微微一笑,说道:不扰百姓算得甚么?真正能显出我海东军纪的是在战场上。当年打南韩,汉阳府一战,高丽军在城垛上摆出了无数的火炮、强弩,还有投石车,一起施放的时候,端得惊天动地,矢石如雨。然而,杨将军一声令下,俺们谁不是只管向前,没有后退的?

边儿上一个骑兵接口说道:可不是么!不进城、不扰民真算不了甚么,要看军纪,只有在战场上。瞧和尚你也是明白人,怎么就不知道使守法易,令赴死难的道理?些许寻常小事,也大惊小怪。哈哈。

只能被动遵守军纪的部队是没有灵魂的,只有崇尚荣誉、斗志昂扬、不怕牺牲的军队才能战无不胜。

使守法易,令赴死难。景慧大吃一惊,忙转头去看说话之人,却是认得,是个副百户,应该是石百户的副手,不觉心中想道,一个副百户,居然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懂得这样的道理!这,这,。

那副百户说的话虽然很浅显,但没有一定的军事素养,却也是无法概括得这么言简意赅。震惊之下,他面色陡变。

和尚怎么了?脸忽然白了。

亏得景慧大和尚有些急智,醒悟过来,忙掩饰说道:天气太热,可能受了些暑气,有些不舒服。

本还想带你们逛逛泰安城,既如此,便早些安歇吧。

受了那副百户的刺激,景慧大和尚也没有心思再去刺探泰安虚实,随着石百户找了个客栈,晚饭都没吃,就去房中休息了。

他这一夜,转辗反侧。

,他却不知,海东军中也并不是随便一个百户就能说出这样的道理。这一位副百户,正是佟生开、陈细普的同学,上届平壤军校的毕业生。

次日一早,众人又是早起。出了泰安,离益都就不太远了。晓行夜宿,两天后,益都城高大、宽阔、坚固的城墙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15 入益都石百户功德圆满,见赵忠小沙弥崭露头角

当益都的城墙出现在眼前,一行众人各自心思不同。

有忐忑不安的,有带点好奇的,有故作镇静的,有长出了一口气的。姓石的百户驱马走在最前,回头笑了笑,说道:益都已经到了。封秀才、景慧大师,如果顺利的话,也许今天晚上你们就能见着陆大人了。

封帖木心中砰砰直跳,脸上装出一片欢喜,控缰的双手因太过用力,已握得发白。他干笑了两声,说道:这一路上真是有劳石将军了,辛苦辛苦。转了转眼珠,貌似殷勤地问道,不知将军晚上有事么?

怎么?

为表谢意,想请将军一起见见陆公。也好让在下借花献佛,敬将军几杯酒。

封帖木胆子不大,这一路上走来,当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连睡觉都警醒的很,就只怕一不小心说梦话漏了嘴。他害怕到这等程度,又岂会主动挽留石百户在身边?之所以有这么一说,其实只不过是在试探而已,试探等进了城后,石百户还会不会继续留在他们身边。

石百户说道:不过赶了几天路,有什么辛苦的?陆大人那里俺就不去了。封帖木暗中松了口气,气还没松完,听他接着说道:等会儿进了城,麻烦几位先跟着俺去一趟分枢密院。待俺交过军令,便就此别过吧。

分枢密院?

这可是益都的最高军事机构。

封帖木一下子就懵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急忙去看景慧。还好,石百户说完了话就转回了头,没有瞧见他因做贼心虚而失态的这一幕。

景慧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手,示意镇静,正要说些什么,远远瞧见一队人马从城中出来。

这时,他们离城已经不太远了。

时当下午,阳光灿烂,城门口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不时还见有穿戴文官袍服的人,以及披挂铠甲的军中将校进进出出。但不管是寻常百姓,抑或文武官员,当出城的那支人马经过处,无不躲避一边。不少百姓跪拜行礼。

景慧心中一动,想道:定是有大人物在这队人中了。只不知却是何人?

石百户与封帖木等也注意到了这队人马,都一边挽辔缓行,一边注目观望。这队出城的人马正是往他们这个方向来的,不多时,两边相遇。

景慧定睛一看,却是不觉奇怪。见来人大约二十来个,有开路的衙役、有跟随的官员,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中间一人。而这中间一人年龄不太大,观其衣着,也只是穿了一件绯色的六品官袍,腰边挂了个银鱼袋,品级并不高。

须知,益都乃海东在山东的首府,城中高官云集,便是刚才给这队人让路的文武中,就有两个五品的官员和一个千户级的将校,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儿,就能有这么大的威势?就能让这些比他品级高的人给他让路?

他耐不住好奇,问石百户:来的这位官人是谁?

石百户也不认识这人,不过没关系,他认识这人身后的一人。

景慧也看到了。只见从这六品官身后转出一人,穿轻甲、跨弓矢,可不正是护卫骑兵中的一个?不知何时进了城,并领出来了这么一位官人。

两队人已经很近了,相隔不足百步,分别停下。

那六品官低声说了几句,骑兵便催马出列,直接驰奔过来,对石百户行了个礼,看了景慧与封帖木一眼,说道:启禀大人,分院令:封秀才远来辛苦,既然是陆大人的朋友,不必再去分院了,直接去陆府即可。景慧禅师不辞辛苦,前来我益都弘扬佛法,慈悲之心,令人敬重,只是分院乃兵事重地,不管佛道,故此,特请了赵大人过来接待。

赵大人?

骑兵回手指了指那六品官,说道:即总领益都佛道衙门的总领官赵忠赵大人。

咱们呢?

命我等先把封秀才送到陆府,随后去分院上交军令。

石百户点了点头,向封帖木和景慧拱了拱手,笑道:分院的意思,想必两位都听清楚了。大人们知道两位路上辛苦,安排的很体贴啊。封秀才,这就请吧?,景慧大师,既有赵大人亲自前来接待你,俺们也算功德圆满,底下就不陪你进城了,后会有期。

景慧心道:却是古怪。这还没等进城呢,怎么就把俺与老封分开了?难道燕贼听到了什么风声?听说益都有个通政司,专司侦听。但这一路上来,俺除了刚开始多嘴,多说了几句话外,似乎并没有露出甚么破绽?有心想要求与封帖木一起,但转念一想,又怕反而因此引起益都的注意与警觉,,罢了罢了,既已深入虎穴,既来之、则安之。

当下,他微微一笑,说道:有劳石将军路上护送。这份情谊,只有改日再谢了。

石百户一笑,自上前与赵忠见了个面,略叙几句,便招了招手,带着封帖木与他的两个保镖,和别的骑兵们一起呼啸离去。

看着混在骑兵队中、面色苍白的封帖木远去,景慧有点担心:老封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胆此时分手,最快,怕也得等到晚上才能再次与他相见。只希望他可千万别在这半天里露出什么马脚才好!带着两个小沙弥,上前与赵忠相见。赵忠也驱马迎上。

贼子就是贼子。甚么总领益都佛道衙门!瞧这姓赵的狼目鹰鼻,虽然带笑,反似饿隼,分明不是善类。景慧下了马,双手合十,高唱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景慧,见过赵大人。

赵忠本名赵帖木儿,曾随他义父打过双城,后来战败,为了求生,连他的义父都被其亲手杀了,自然不是什么善类。

不过,正如三国时曹操的《求贤令》所云,人无德,不一定就没才。虽然无德,但是赵忠却还是颇有些才干的。投降后,他也曾奉邓舍的命令去沈阳策反过纳哈出的部下,比较成功;来到益都后,因他跟着喇嘛学过阵子佛,故此改管了佛道宗教事,一直来,也兢兢业业,把邓舍一系列有关宗教的措施都办理得妥妥当当。

他拿眼观瞧景慧,心道:济宁战乱,曹州战事未平。好一个胆大的和尚,就敢深入数百里,远来我益都。看其相貌,方面大耳,倒好似个有道的高僧。还了一礼,笑道,大和尚横穿战区,西来益都弘扬佛法,不惧路途迢迢,不怕兵火祸及,果然大慈大悲,真不愧梵琦禅师的高徒。

在路上时,石百户问过景慧的来历,知道他师从何处。料来定是那提前去报讯的骑兵转告给赵忠知晓的。

不是梧桐树,不引凤凰来。贫僧虽不敢自居凤凰,但燕王殿下仁德宽厚,却真的是梧桐不假。大人谬赞,贫僧实不敢当之。

哈哈。

这会儿正是下午,阳光毒辣,才站了没一会儿,赵忠已然出了一身的汗,他伸出手,请景慧上马,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闻大和尚远来,本官特地请了几位地方上的高僧大德,此时都在衙门中相候。大和尚?请行吧。

请。

景慧上马,他带着的两个小沙弥也随身上马。赵忠本不在意地扫了一眼,目光才转过,又猛地转回,双目中精光一现,定在了其中一个身上。

景慧带来的这两个小沙弥,年纪都不大,一个十几岁,一个二十来岁。十几岁的这个相貌平常,二十来岁的这个颇具异相。头如虎首,面色蜡黄,一双三角眼,身形高大,尽管穿着僧衣,却给人扑面而来一股杀气。

这杀气不是杀人后的杀气,而是单纯就相貌而言给人的一种感觉。换而言之,看着不像个和尚,像个凶人。

赵忠大奇,不觉开口说道:这个小沙弥,相貌着实非常。请问大和尚,是你的弟子么?

景慧的回答让赵忠更加奇怪,他答道:非也。

不是大和尚的弟子?

景慧笑道:不但不是我的弟子,其实他也不是沙弥。

沙弥,通常指的是七岁到二十岁之间,已受十戒,但没有受过具足戒的僧人。打个比方,沙弥就好比小学,年龄满二十后,可以受具足戒。受过具足戒后,就可成为比丘。沙弥、比丘,指的都是男性的出家人;如果是女性,则称为沙弥尼、比丘尼。

景慧说这个沙弥其实不是沙弥,也就是说,他其实已经受过具足戒,是个比丘了。

噢?赵忠来了兴趣,问道,不知小和尚法号为何?

他与贫僧同乡,皆为长洲人,俗家姓姚,叫天禧。年少出家,年十四即入了长洲妙智庵为僧,后在穹窿山福臻禅院落发受戒。如今法号道衍。

在穹窿山受的戒?却为何来了北地?既非大和尚的弟子,又为何随大和尚齐来益都?

长洲,即今苏州吴县;穹窿山,也是苏州境内的一座山。

景慧哈哈一笑,说道:大人却不知,这和尚头上虽秃了,心里却没秃,六根不净。尽管出了家,最好游山玩水。便在月前,他来了大名路。前日听说贫僧要来益都,便随着也来了。

原来如此。赵忠问道衍,,不知和尚师从何人?

不等道衍回答,景慧插口说道:大人行行好,快莫问他师从何人!

这又是为何?

明明光了头,偏拜道士学。这和尚不是个好和尚,拜了个师父唤作席应真,却是个牛鼻子。

真的?

小和尚道衍微微一笑,也不辩解,只是简单地回答说道:我师本在穹窿山。虽也向席真人学过东西,但学的并非道经,只是阴阳术数而已。

赵忠令他近前,并马通行,越看他的相貌,越是觉得惊奇;寻思他的经历,年少出家,本为和尚,却私师道士,更觉得不可思议,想道:俺在益都管领僧道衙门,见过的和尚道士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能做出这等行径的,却是一个也无。这小和尚绝非俗子!且容俺来试他一试。

寻思已定,赵忠开口问道:和尚甚么处来?

这个问题很突兀,也很奇怪。明明景慧已说出了道衍的来历,却为何又问上这么一个问题?其实这就是禅宗的参话头、打机锋了。

参话头,是禅宗学佛的一个手段;同时,有时也是一种和尚之间斗法的手段。毕竟赵忠管理益都佛道多时,且也跟着喇嘛学过佛,对佛教较为熟悉,所以对此也算略懂。抛了一个话头出来,等道衍接口。

道衍年少出家,学佛多年,立刻明白了赵忠的用意,不慌不忙地答道:从来处来。

赵忠点点头。

景慧插口笑道:和尚学人不会。

从何处来?自来出来。这一问一答,对和尚们来说实在驾轻就熟。古往今来,也不知已经有多少人如此对答过,说是老生常谈也不为过。别说和尚了,哪怕寻常世俗人在听了从何处来这个问题后,恐怕也知道该如何回答。道衍的这个回答并无新意。

所以,景慧插嘴,笑话他学人不会,只会学别人说话,最多拾个牙慧,却不代表你真的就明白此中深意。

道衍笑了一笑,仍是不作辩解。

赵忠接着问道:如何来的?

欢喜而来。

赵忠微微蹙眉,想道:欢喜而来?是因为来益都是为了弘扬佛法,所以欢喜?还是干脆这四个字其实只是一个拍马屁?因为来益都,所以欢喜?他心中这么想,嘴上不能问,继续问道,打算甚么处去?

去处去。

对答至此,只能说中规中距。

赵忠想道:瞧这和尚相貌精奇,几句回答却都了无新意。莫非只是个银样蜡枪头?对道衍的兴趣已不如开始浓厚,不过,对答既已开始,总要有个结尾,勉强地又接上一问:准备怎么去?

陌上花开,缓缓归去。

时当盛夏,虽也是花开绚烂,但陌上花开一词,却多数都是用在春天。

赵忠呆了一呆,想道:陌上花开?缓缓归去?,而今仲夏,这和尚不用别的词儿,却非要说陌上花开,是什么意思?听这八字,倒是有些禅味。他细心沉思,瞥见景慧似笑非笑,又警醒地想道,不对,此中必大有深意。联系到道衍方才说的从来出来,往去处去、欢喜而来等句,脑中灵光一闪,醒悟过来,暗道,好险,好险!没的斗法不成反受辱。差点领会错误,丢了俺益都佛道衙门的脸面。

再看道衍时,赵忠的神色已大又不同,笑道:小和尚佛法高深,年纪轻轻,莫非竟已勘破生死了么?

几句机锋,怎么扯到勘破生死上去了?

16 益都城里斗法会,燕王府中美名传

赵忠和道衍和尚只不过对答了几句机锋,却怎么扯到勘破生死上去了?

有句老话:来则欢喜去时悲。

赵忠问道衍:甚么处来?怎么来?道衍回答:来处来,欢喜而来,其实就正暗合了这句老话。来处来,讲的是出生;欢喜而来,讲的是未学佛法前的一点尘心,凡夫俗子嘛,总是喜生恶死。而到了最后回答怎么去:陌上花开,缓缓归去。虽然去了,但并不伤悲,很云淡风轻,讲的却正是学佛后的一种感触,即勘破生死。

确实很有禅味。

听了赵忠的问话:小和尚年纪轻轻,就勘破生死了么?

道衍答道:愿我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

愿我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出自北宋王安石的一首词,调寄《望江南》。全词是皈依法,法不可思议。愿我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了法更无疑。乃是一首禅诗。

单就愿我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一句而言,意思是说:愿我的六根能够不为境转,寂静而无诸烦恼。心就好像月光照琉璃,不再被世间的表象迷惑,而能明了诸法的本性。

道衍为什么没有正面回答赵忠的问话,却引用了这句词呢?原因很简单,首先,正如赵忠的问题,小和尚年纪轻轻,。他确实太年轻了。再天才的人物,也不可能在这个岁数就完全地勘破生死。

其次,反过来说,既然他没有勘破生死,却又怎么陌上花开,缓缓归去?不是矛盾了么?出家人不能打诳语,你没到这个境界,却说出这个境界的话,是什么意思?岂不真就成了景慧所说的学人不会?

所以,他引用了这句词,言外之意:我希望我的六根能够清净,能不被世间的表象迷惑,也就是说,他希望能够做到陌上花开,缓缓归去。

如此回答后,既没有打诳语,既不会让人觉得他学人不会;同时,又能将这个话头一笔带过,不再纠缠。

而且,他的这个回答还有两个好处。一个表现出了他的急智,一个表现出了他的博学多览。作为一个和尚,通常都是诵经而已,没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和文化兴趣,是不可能知道王安石这首词的。

果然,赵忠闻言之后,非但没有轻视他,反而顿时对他刮目相看,笑着与景慧说道:我自少年时便长在北地,甚少南下。早就听说江南人杰地灵、佛法兴盛,高僧如云、大德林立,只是可惜缘分不够,至今连一个都没有见过。今日总算有缘,能够见到两位禅师,果然名下无虚!

谈谈说说,一行人进入城中。

总领益都佛道衙门是个正六品的衙门,在益都大大小小的衙门中,算是比较重要的,所以,衙门所在地并不偏僻。入了城后,沿着主干大街,一路向前,接近城中后,转入左边那条街,走不几步,就到了衙门口。

这个时辰,街上正是人多时候。他们这一路上走来,前头虽有衙役开路,但仍走得不快,足足用了两刻多钟。景慧和道衍等人大开眼界。

景慧暗道:真是没有想到,这益都城里与俺早先猜测的完全不同!本以为邓贼残暴,去年益都又才经战事,必满目萧条、车马稀疏,却实在没料到,居然这等热闹繁华!虽不能说摩肩接踵,但却也挥汗成雨。啧啧称奇。

其实,如果他早点来,看到的还不是这样情景。益都开始热闹起来,不过就是这几个月的事儿,主要的功臣当然是吴鹤年。

自吴鹤年接替颜之希任了益都知府后,在邓舍的支持下,接连实行了好几道的新政,一方面大力招徕流民、恢复农业,一方面与莱州等沿岸港口联手,加大了和辽东、朝鲜、南韩等省的商业贸易。

为了吸引海东,主要是朝鲜、南韩的富商多来益都做贸易,吴鹤年专门调低了税收,对本地急需的物品甚至不收税,乃至倒贴。

,倒贴,是邓舍的主意,用远航补助的名义,针对一些急需、缺乏的物品,比如粮食、种子、耕牛、布匹等,由左右司适量地给予商人一定补助。也就是说,当远来商人所带的货物中有这几样东西的时候,不但不交税,衙门还会补助倒贴一些钱。说白了,这也就是后世的退税政策,多用来鼓励出口。只不过,现在用到了鼓励进口上。

就这么一个举措,便吸引到了大量的海东商人。消息传开后,甚至还吸引来了不少的江浙富商。

商人是干什么的?无利不起早。如今乱世,到处割据,走一趟远门,就算不说安全问题,只收税,简直就是关卡林立、税种如毛。一文钱的东西,有时候交的税都不止好几倍、乃至好几十倍。忽然有这么一个地方,不收税,还倒贴,当然趋之如骛。

并且,与益都做买卖还有一个好处,不用走太多的陆路,直接走海路就可以。比如从平壤、又或者南韩,顺风扬帆,快的话,半天就能到莱州。抑或者从江浙,也用不了太长时间。海路不远,同时海东又有水师,足以保证安全,不用顾虑倭寇、海盗等问题。所以,相比陆上的生意,反而更加安全。

既安全,又省钱,不交税、或者少交税,商人们怎么不如潮水而来?

不错,浙西一带现为张士诚的势力范围,而邓舍刚抢占了徐州、宿州,肯定已引起了张士诚的敌视。可以预见,也许很快他就会下命令,禁止沿海与益都的贸易往来。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张士诚缺少水师,他管得了陆上,管不了海上。有足够的利润在前吸引,不怕浙西人不犯险走私。

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有要钱不要命、胆大包天的人。

并且,即便张士诚真的能将出海贸易完全禁止,也不怕。还有台州等地呢。台州方国珍的地盘虽然比较小,只有三郡之地,但至少有一条,不缺粮食。只要邓舍肯把远海补助提高,不怕他们不来。

而至于方国珍会不会禁止辖下的居民出海?

首先,他本就是海上起家,分守三郡,威行海上,不让出海,不就等于断了他的根基么?早在邓舍还没有打下南韩时,他就曾遣使去过平壤。所为何去?还不就是为了通商!他地盘本就不大,再不让出海通商,面对咄咄逼人的朱元璋、张士诚,以及福建陈友定,他拿什么来坚持下去?

其次,方国珍这个人,首尾两端,又想保持自立,又不敢得罪强者。

从他和朱元璋的来往就可以看出:早在前年,也即至正十九年,因见朱元璋逐渐势大,他就遣人去金陵,以温、台、庆元三郡来献,想把辖下的三州之地献给朱元璋,并想留下他的次子为质。话说的很漂亮,可也就而已,因为在同一时间,他却还遵奉蒙元年号;并且又同时,早在至正十七年,他就与张士诚结为婚姻。

因为他遵奉蒙元年号的问题,朱元璋在去年的时候派人去质问他,质问他为何不奉正朔,也就是为何仍用至正,而不用宋政权的龙凤年号。

他回答说道:当初献三郡,为保百姓,请上国多发军马来守,交还城池。倘遽奉正朔,张士诚、陈友定来攻,援若不及,则危矣。姑以至正为名,彼则无名罪我。果欲从命,必须多发军马,即当以三郡交还,国珍愿领弟侄赴京听命,止乞一身不仕,以报元之恩德。

与之前献地一样,他这几句话也是说得很漂亮。

可朱元璋何等人物?世之英杰!岂会因此就就迷惑住了?当时就说道:姑置之,俟我克苏州,彼虽欲奉正朔则迟矣!

总而言之,拿方国珍自己的话来说,他一门心思打定的主意就是:智谋之士不为祸始,不为福先。朝廷虽无道,犹可以延岁月;豪杰虽并起,智均力敌。然且莫适为主,保境安民以俟真人之出,斯吾志也。

保境安民以俟真人之出是什么意思?依旧用他自己的话来解释,即:姑莫顺从,,以观其变。

由此,可见他的心持两端。

邓舍虽远,可实力很强,能够与察罕帖木儿打个平手,兼又有水师,随时可以顺海南下。可以说,也是有资格的真人候选人之一,方国珍自然不肯得罪。故此,完全不必担忧他会不会也和张士诚一样禁下辖出海、与益都贸易。

事实上,邓舍之所以提出远海补助,很大的程度正是为了浙西、以及台州的海商。无论怎样,辽东、朝鲜、南韩都是他自己的地盘,地盘内互通有无当然无,可怎么也比不上吸引江南的商人过海前来。

农业的恢复,商业的发展,又再加上益都乃山东的首府,投入到这里的资金肯定也是最多,种种原因结合在一起,造就出了现在的繁华热闹。

景慧心中的想法,他的啧啧称奇,暂且按下不说,只说他与道衍跟着赵忠来入佛道衙门内,登堂入室,抬眼观瞧,只见室内已坐有多人。

除了一个小吏打扮的外,其他人清一色全是光头。

见赵忠来到,室内众人无论僧俗,俱皆起身。彼此相见。有作揖的,有合十的,一边行礼,一边互相打量。

一个三旬上下的僧人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问道:不知哪一位是景慧和尚?

来到衙门后,赵忠把随从、跟班都留在了外头,只领着景慧与道衍进了室内。景慧合十还礼,说道:贫僧景慧。请教禅师法号名讳?

名者身外之物,何必执着。

景慧与道衍对视一眼,两人皆心中想道:好和尚!问过俺们谁是景慧,换了俺们问时,却非但不肯回答,反更扯到执着云云。早知俺们来后,定会有场斗法,只是你这秃头又何必如此着急?

景慧师从梵琦,梵琦的名望很高,不管是交流也好、抑或不服气也罢,益都的和尚们肯定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其实也早有这个心理准备。可是,也正如他们的不满,这个僧人确实着急了点,居然不等他俩落座,连口茶也不让喝,就这么开始了斗法。

景慧心中冷笑,面上如常,反问道:请教和尚,何为执着?

执着是痴,痴即执着。

如何戒执着?

诸法无我,我无诸法。

佛家讲的执着主要有两个,一个我执,一个法执。所谓我执,即固执常一不变的主宰之我,从而产生种种我见;所谓法执,就是固执外境实有,从而产生虚妄分别的法见。那么,如何破执着?如何戒掉执着呢?简单说,放下就行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所以,这僧人回答诸法无我,我无诸法。

听了他的回答,景慧二话不说,迈步上前,举起手,狠狠地在他光亮亮的脑门上敲了一下,骂道:蠢材!你回答的都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指望这点悟性,还想生死解脱?

说也好笑,本是这僧人气势汹汹地问他,两句话不到,却成了景慧气势汹汹地教训这僧人。这僧人面带愕然,退后了两步,捂着脑门,下意识地说道:那么请和尚指示,如何破执着?

你问我。

如何戒执着?

诸法无我,我无诸法。

室内的众益都僧人面面相觑。景慧的回答与那僧人完全一样,可偏没人能说他半句不是。为什么?禅宗就讲究这个。这个回答方式,也是打机锋、参话头的一种手段。

室内短暂的冷场后,最先开口的这僧人气势已消,眼见不是景慧的对手了。又一僧人开口说道:戒执着如此。如何是解脱?

景慧和尚瞧了这僧人一眼,不回答,咄咄逼人地反问道:谁缚汝?

如何是净土?

景慧和尚仍不回答:谁垢汝?

如何是涅槃?

谁将生死与汝?

接连三个反问,景慧的气势几乎到了顶峰。这第二个开口的僧人额头出汗,不知该如何回对,勉强又跟了一问:如何得出三界去?

景慧横眉立目,咄了一声,声如响雷:你即今在甚么处?仍旧是反问。这第二个僧人被他的狮子吼一震,顿时心神失守,惊骇之下,张口结舌,无言以答。

第三个僧人接上了阵,开口问道: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莫谤祖师好。

意旨如何?

我不会。

祖师西来,问的是达摩西来。达摩西来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传佛法么?为传佛法也是一种执着。达摩西来只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没有必要究其意思。所以景慧回答:莫谤祖师好。这第三个僧人没理解他的意思,追问意旨如何?就是什么意思?景慧懒得和他多说,干脆回答:我不会。我不会,你自己领悟去吧。

禅宗本就讲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已经说到这等程度了,却还不领悟,亏了整日学佛!也难怪景慧不屑与之多言。

这第三个和尚虽不解其意,但听出了轻视,面红耳赤地下去了。

第四个和尚挺身而出。

连着三人斗法,已见识到了景慧的厉害,这第四个和尚剑走偏锋,不肯再问景慧,改而问道衍。道衍年轻,才刚二十出头。这第四个和尚以为他是景慧的弟子,开口问道:不落文字,祖祖相传,传的是个什么?

道衍一笑,答道:你问我,我问你。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饥来吃饭困来眠。

赵州云:我在青州,作一领衣衫重七斤。意旨如何?

生也犹如着衫,死也还同脱绔。

道衍的禅风与景慧不同。景慧咄咄逼人,他则较为柔和。与这第四个僧人一问一答,对答如流。

室内诸人皆抚掌赞叹,一直没说话的第五个僧人迈步出列,开口问道:玄奘大和尚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一知是什么?

最初不觉,忽然动心。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是一个典故。玄奘法师西去取经,当时印度有人问佛教徒:见道时是什么境界?佛教徒回答道:无所见、无能见,能所双亡,即无所见的境界,也无能见的作用。但既无所见,也无能见,又如何知道是见道了?因此这一问就把人问住了,胶住了好几年。

直到玄奘法师来到,答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才解决了这一论辩纷争。见不见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是,问题就又出来了,便如这第五个僧人所问: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一知(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知,本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如何用语言来形容?道衍和尚答以最初不觉,忽然心动。非常贴切。

室内诸人,包括之前的四个和尚无不合十赞叹,高诵佛号:阿弥陀佛!

斗法至此,告一段落,可还不算完。不能只益都和尚问,景慧、道衍也想问。刚好,第五个和尚有问出了一个问题:如何是禅?

道衍答道:猛火着油煎。不等其继续发问,反问道,如何是禅?

这第五个和尚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只拿手点了点空中。

两人相对一笑。

如何是禅?这个问题很泛,回答可以多种。猛火着油煎,着重点是在学禅就需要有大毅力来抗境的侵扰。以手点空,重点却是放在了看破红尘。道衍与这和尚的回答,虽然各自的着重点不同,但都很对。

道衍又问道:如何是佛法大意?

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

佛法如此,较之儒、道,有何区别?

踏遍青山,行至水穷。

有何同?

如咬硬石头。

踏遍青山,行至水穷,三教的道路不同;如咬硬石头,相同点是在想要有成就,都需要毅力。

如咬硬石头,正好与道衍和尚之前所说的猛火着油煎相对应。

两个和尚彼此越发惺惺相惜。

道衍合十,说道:阿弥陀佛。

那第五个和尚应道:善哉善哉。

彼此相视,又都是一笑。一切的意思全都在这一笑之中,不必多说了。

趁这斗法暂停的机会,赵忠见缝插针,笑道:几位禅师你来我往,或棒喝,或拈花,机锋相对,妙语连珠。实令我旁观者心动神驰。,各位,且先请落座,饮些茶水,然后再探讨佛意,如何?

先有益都僧人的技不如人,继而又有道衍与第五个僧人的惺惺相惜,两边各退一步,也都需要休息一下,接着再战了,因此皆应道:好。

这边落座,室外有一人,偷听已久,趁此空隙,转身就走。出了佛道衙门,转入城中主街,来到一处大宅子前,也不用通报,只管入内。

在他身后,阳光耀眼,映在这宅子的门楣上,其上悬挂有一个金字横匾,写着:燕王府。

17 吴鹤年受劾阴柔如蛇,方补真直谏愿为苍鹰

景慧、道衍与益都的和尚们一番斗法之后,分别落座。6

室外有一人,偷听已久,趁此空隙,转身就走。出了佛道衙门,转入城中主街,来到一处大宅子前,也不用通报,只管入内。

在他身后,阳光耀眼,映在这宅子的门楣上,其上悬挂有一个金字横匾,写着:燕王府。

原来此人,却正是邓舍放在佛道衙门里的一个耳目。不管怎么说,景慧师从梵琦,大大小小也算是个名人,正值兵荒马乱之际,他忽然从大名来到益都,不可能不引起邓舍的注意。既已引起注意,那么放一个人去听听,看他见着益都的和尚们后会说些什么,自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人穿门过院,直接来到花厅后的书房外。

书房里有四个人在,两个坐,两个站。

站着的两个,一个横眉竖目、满脸通红,似乎正因什么事而愤慨;一个面黑须白、低眉顺眼,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另两个坐着的人就在他们面前。一个侧面而坐,二十多岁,一袭白衣,轻轻摇着折扇,嘴角似笑非笑;一个正面而坐,面前摆放有一个书桌,两手放在其上,眉头微蹙,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门外的侍卫通传说道:大将军,小三回来了。

小三,就是刚从佛道衙门回来的那人。

噢?叫他进来。

小三来入房内,下跪行礼。

起来吧。,见着景慧和尚了?

是。赵大人直接把他们带去了佛道衙门。

他们?

除了景慧,还有个叫道衍的和尚,以及两个随从。

道衍?邓舍转脸问边儿上坐着的白衣人,,先生,你听说过这人么?白衣人正是洪继勋,摇了摇头,答道:不曾听闻。

邓舍又问小三:景慧人物如何?

辩才无碍,深谙佛理。只是,。

只是如何?

有些气盛。与迎他的和尚们斗法,锋芒毕露、气势汹汹,锐不可当。不像个和尚,反倒似个上阵杀敌的猛将。

邓舍唯一愕然,随即来了兴趣,很感兴趣地接着说道:不像和尚,反倒似个杀人的猛将?也正该他有这个性子,要不然,怕也不会有胆色、用勇气跋涉千里,冒着战火来我益都。,他是如此,那道衍呢?人物又如何?

道衍和尚虽然名不见经传,没有什么名气,但邓舍并没有因此就将他忽略。先,此人能与景慧同来,就说明至少也是景慧的朋友之流;其次,正如邓舍刚才话中所说,景慧有胆色、有勇气跋涉千里、冒战火来到益都十分不易,而道衍却能与之同行,又也说明此人有足够的胆色。

综上两条,料来这个和尚也非寻常人物。

年岁不大,相貌奇异。状若病虎,言谈举止却温文尔雅。

状若病虎。在原本的历史中,数年之后,也有一人对道衍的相貌做出了一样的评价。只不过,在这个人的评价里,后边一句话却非温文尔雅,而是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刘秉忠,蒙元初年的大功臣,亦为和尚出身。

对道衍和尚做出这样一个评价的人就是袁珙,元末著名的相士,所相士大夫数十百,其于死生祸福,迟大小,并刻时日,无不奇中,时人称赞他说:浙东袁珙,相法天下第一。

当然,对这个在原本历史中、数年后才会出现的典故,邓舍此时自然不知,不过,却还是从小三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奇异之处。

他说道:状若病虎,温文尔雅?,嘿嘿,果然是随景慧一起来的,怕也不是个等闲人物。,你刚才说景慧与迎他的和尚们斗法了?你可将过程记下了么?且说来听听。

小三能被派去偷听,自有过人之处,不但读过书,而且记忆力非常好。当下,把景慧、道衍与益都和尚们的斗法过程一一讲来。他口才不错,把整个经过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邓舍听得兴致勃勃,却惹恼了旁边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适才横眉竖眼、满脸通红之人,乃是方补真,哼了一声,说道:巧言令色,鲜矣仁!

咦?小方,你这话怎么说?

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和尚。一,不事生产,坐享其成,用些妖言哄骗住愚男愚妇,驱使天子之民如用自家之奴,好比蠹虫,非但对国家无利,更且有害;二,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语言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不知父子之情,背弃纲常名教,不合先王之道。若任之流行,必乱亡相继,运祚不长!蒙元建国初年,是多么的兴盛,铁骑到处,天下无敌。为何短短数十年就民怨鼎沸、将临灭亡?还不正就是因为鞑虏无知,太过信奉佛教么?

方补真是个标准的儒生,抵触佛教、反感佛教,不足为奇。

邓舍笑了一笑,说道:乱亡相继,运祚不长,这是韩昌黎说的话吧?

正是。怎么?主公觉得他说的不对么?

就算邓舍觉得不对,也不会当着方补真的面说出来,对这位拗相公,他实在是有些怕了;更何况,他本来就没觉得这句话错,眼见方补真的眉毛又横了起来、眼又竖了起来,这分明就是准备飙的前兆,连忙摇了摇头,说道:非也,非也。当然不是。

韩愈的话肯定是对的,一个国家太过崇佛绝对不是件好事。然而,话说回来,不但和尚,包括道士在内,既然流传千年,自有其存在的道理,彻底取缔显然也是不可能的。就不说历史上有数不胜数的名人、才子都对佛道极有兴趣、乃至深有研究,即便邓舍本人,有时候也是喜欢翻翻道书佛经的,看过之后,确实会产生些与读儒家经典不一样的感悟。

好有一比,如果用赌钱来做比较,便就好像大赌倾家,小赌怡情一样。这些话,邓舍也就是想想,是不会对方补真说的。

主公自主政海东、入主山东以来,多次降下令旨,收回寺庙土地,放和尚尼姑还俗。这实在是大大的德政。还希望主公能够坚持下来,不要半途而废。岂不闻行百里者半九十?

是,是,这是自然。

来了两个和尚只是小事。他们与益都和尚斗法的经过,主公也听过了。臣请继续与主公商议大事。

好,好。

对方补真的请求,邓舍痛快答应,挥了挥手,示意小三退下,正襟危坐,说道:请拾阙接着刚才往下说吧。

前线接连报捷,本是喜事。但捷报传来益都后,城中却反而因此渐渐变得乌烟瘴气!权贵横行街市,豪奴无法无天。特别是那些益都、山东籍贯的官员,如鞠、刘诸家;以及军中诸将,如郭、高等人。et或恃宠而骄,或恃功而傲。便就比如前日,刘名将家中豪奴骑马跨刀、招摇过市,冲撞街衢、以之为乐,百姓凡所见者无不侧目!

又比如昨日,高延世在家中置酒摆筵,一大帮军将吆五喝六,通宵达旦,直闹到今天早上!吵得四邻不安。臣今儿去衙门,碰见了左右司员外郎章渝章大人,见他眼圈黑,无精打采,问是怎么了?便因被高延世吵得一宿没睡着。臣问他:为何不去制止?主公您猜他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章大人苦笑摇头,只说了两个字:不敢。,主公!章大人堂堂左右司郎中,并与高延世都曾同为王士诚部属,算有旧谊。可即便如此,他居然都不敢去制止!连他都不敢,更别说别的官员;也更别说普通的平头百姓了。,骄兵悍将,莫过于此!还有比这更甚的么?

方补真义愤填膺,恼得脖子都红了,声音提得极大,把屋梁上的灰尘都震得直往下落。

邓舍皱了眉头,说道:这倒是个问题。

所以,臣恳请主公,要立刻采取措施,把这股妖风打下去,还益都、还山东一个朗朗乾坤。,益都,就在主公的脚下,都还是如此。如果不加紧处理,待前线捷报传遍海东,别的地方还了得么?

你说的对。按你的想法,怎么处理?

方补真扭头,瞥了一眼弯着腰站在旁边的那人一眼,冷笑一声,恶狠狠地说道:地方不宁,要的责任当时是在守牧的身上。臣请主公,先处罚益都知府吴鹤年!低眉顺眼站在他边儿上那人就是吴鹤年。

邓舍问道:老吴,你有什么说的?

吴鹤年性子阴沉,恼死了方补真,心中想道:好你个方喷子!俺说你怎么巴巴地跑到俺衙门里,非要俺跟着你一起来见主公?却原来是他娘的想弹劾老子!弹劾倒也罢了,还他娘的非要老子也在现场,什么东西!

他暗下怒,面子上一丝不漏,柔声细气地说道:方大人言之甚是。臣治理地方无能,应该受罚。

拾阙,你说怎么罚他好?

子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既没能力把地方治理好,免官、去职。

吴鹤年心中大骂:老子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了?一点小事,就想让老子免官、去职?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王八蛋!

他倒是知道方补真一贯的风格,连对邓舍都毫不留情面,何况别的文武官员?不弹劾则已,一旦弹劾,必是往死里整治。如若不然,又怎会有方喷子这个外号广为流传?因此,虽是心中大骂不止,其实方补真这句话也早在他意料之中。他笃定邓舍不会听从,所以并不慌乱。

果然,邓舍说道:龟龄治理益都,虽有过失,功劳也还是有的。才几个月功夫,益都整个就变个了样子。虽在战时,商贾却依然往来不绝。对支援前线、安定地方,都还是有大贡献的。不能说他没有能力。免官、去职未免严重了点。,这样吧,老吴,拾阙说得也对,前线打了胜仗,好事儿;可不能把好事儿变成坏事儿。权贵、诸将因战胜强敌而骤然放松,有失态之处,的确是需要敲打敲打。这件事儿,本在你职责范围之内,还是交给你去办。限定个日期,你把这股风扭过来。你看如何?

吴鹤年柔声说道:谢主公恩德。臣必全力以赴,将此邪风纠正。

方补真插口说道:吴鹤年失职,纵不免官,也不能不罚!

邓舍委实不愿在这个时候处罚吴鹤年,毕竟,吴鹤年功大于过,现在正是需要他再接再砺、进一步招商引贾、安定益都的时候,大功还未曾赏,岂能反因小过受罚?转过头,他瞧了眼洪继勋,洪继勋依旧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稳坐钓鱼台,看样子是不打算出言解围。方补真凶名在外,便是洪继勋,等闲也不愿去招惹他,自找霉头。

邓舍无奈,只得说道:如此,便罚俸三月。

吴鹤年跪地叩头,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知耻后勇,十日之内,必将益都风气整肃!,只是,。

只是什么?

臣一人之力,怕有不逮。还请主公能给臣派个帮手。

你想要谁帮你?

方大人秉直敢言、勇悍公廉,足可当此重任。臣若能得方大人所助,必事半功倍。

邓舍岂会不知吴鹤年的心思?打击权贵、整肃法纪,这明显是个得罪人的活儿,吴鹤年受了方补真的弹劾,别看面上无事,绝对心中衔恨,因此,想把他拉进来,一来算是报复,二来也可甩掉这块烫手山芋。按方补真的性格,嫉恶如仇、勇于任事,只要邓舍同意他参与此事,可以断言:就根本不需要吴鹤年参合了,他一个人就能把这事儿全接下来。

虽知吴鹤年用意,邓舍却不能不答应。

他有他的考虑,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值此前线刚刚一场激战才罢、料定察罕帖木儿必不会落败收手,正急需要休养生息、以备再战的时刻,吴鹤年最好心无旁骛、不要分心,此为其一。

其二,每个人的能力不同,吴鹤年的长处是在治理地方、是在处理政务上,让他去纠风纪、整风气,显然不合适;而方补真的长处,却刚好适合做这件事。为人君者,本就应该知人善用。

故此,他微一犹豫,内里就肯了,但需要问问方补真的意见,说道:拾阙,你意下如何?

主公若用臣,何需十日?五日内,必令益都安宁!

邓舍苦笑,心道:小方能得姚好古赏识,不是笨人,也有才干,只可惜太耿直了点。说道:这也不必,五日也好,十日也好,只要能把风气扭转过来,就算你大功一件。

请主公拭目以待。

邓舍沉吟片刻说道:你现为行台御史中丞,用这个衔来管地方似乎不太合适。这样,我再给你个头衔,兼它一个绣衣直指。如此,便名正言顺。,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下边做面旗,将绣衣直指四字绣上,姑且也算是个王命旗牌,见旗如见我。拿去给你用,也好办事。

谢主公恩赐。

绣衣直指,又叫绣衣御史。

汉武帝天汉年间,民间起事者众,地方官员督捕不力,因派直指使者衣绣衣,持斧仗节,兴兵镇压,刺史郡守以下督捕不力者亦皆伏诛。后因称此等特派官员为绣衣直指。绣衣,表示地位尊贵;直指,谓处事无私。

方补真来就是为了请求邓舍纠风纪,事情说完、办好,他倒也干脆,不拖泥带水,当即便就拜辞。吴鹤年是被他拉来的,来时就见洪继勋在座,知道他与邓舍两人定有要事商议,也不多留,一起告辞。

等他们两人出去,邓舍又令门外侍卫:把方补真叫回来。

很快,方补真重入室内,莫名其妙,问道:主公召臣回来,是另有事情么?

你且近前。

方补真走到书桌前。书桌上文牍堆积,邓舍从中找到一份,翻到末尾,用指甲在下边划了划,递过去,说道:你看看。

方补真一头雾水地接住,低头去看,认得笔迹,却是姚好古从南韩来的一封条陈。邓舍说道:这是老姚前几天新来的折子,前头说的都是公务,这后边说的全部是你。你把我划的那句话读出来。

拾阙为人,臣知之甚深。其人秉性忠直,其性爆烈如火。一点看不惯的,就如蝇在食,不吐不快。也就是主公仁厚,他方才能侥幸活到今日,。邓舍划的地方到此为止,再往下看就得翻页了,没得允许,方补真不敢妄为,因此也就读到此处,戛然而止,将折子还给了邓舍。

如何?

邓舍问得没头没脑,方补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说道:日前,臣奉主公令旨,曾去南韩。在南韩,姚公也曾将类似的话说过给臣听。

你有什么想法?

方补真沉默了会儿,说道:当时臣回答姚公,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臣生来性子就是如此,想改,怕也改不了。如果改了,也就不是臣了。

你,。真是个拗相公、强项令!

臣知主公是对臣好,臣也知姚公是对臣好。只是秉性如此,臣亦无法可为。主公帐下人才济济,臣文不及诸公,武不及诸将,唯一志向,愿为主公苍鹰,奉职死节官下,此实臣之愿也。

话说到这个地步,实在没法接着说了。邓舍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既然你志向如此。我也不多说了。你且去吧。,只是,此回派你巡城,你要牢记,不可操之过急,能平缓解决的,就不要用激烈手段。都是同僚,何必一定要视之如仇呢?和和气气的多好。

这是邓舍好意,提醒方补真别得罪人太多,殊不料方补真硬邦邦一句话顶了回来:道不同,不相与为谋。虽为同僚,若道不同,何异仇雠?

邓舍哭笑不得,又是生气,又不由有点佩服,想要训其不识好歹,终是说不出口,千折百回,汇成了一句笑骂,说道:知道了!滚你的去吧!

方补真恭恭敬敬行个礼,倒退出房。

洪继勋一直没开口,这时见室内无人了,方才开口,说道:方补真性直,不畏权贵,对主公来说,其实倒是件好事。俗云:国无谏臣必亡,人无谏友则败。有方补真这么一个人存在,对朝堂、地方确有好处。主公又何须为此闷闷不乐呢?

我不是闷闷不乐。国有谏臣,当然是好的。可是,自古以来,性子太直、太勇的人,没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

只要主公清明,又有何妨?

汉景帝能说不清明么?虽知郅都之忠,不能免其死。唐太宗能说不清明么?虽以魏征为镜,却在其死后砸了他的墓碑。即便贵为天子,九五之尊,却也还是个人啊!而又有哪个人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喜怒哀愁呢?

主公是怕?

是啊。我也是个人。方补真屡次面折廷争,直言相谏于我,常常弄得我下不来台。现在我不以为意,可以后呢?每思及此,我就不由心惊。

主公有此一念,就是方补真的福气。

人贵有自知之明。邓舍两世为人,别的不说,只在这自知上,确实比常人强得多。他说道:我今与先生相约:若是日后,有一天,我控制不住脾气,或是受了谗言,想杀方补真的时候,希望先生劝谏我,让我想起今日之事。

洪继勋起身,行了个礼,郑重说道:臣必牢记今日主公话语。尽管他和姚好古不对付,连带也不喜欢方补真,可邓舍不愿因言杀人,对整个的文官阶层却都是有好处,所以,他郑重其事,许下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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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庭见大和尚,三问小道衍

吴鹤年“无妄之灾”,被方补真拖去燕王府,挨了一顿批;方补真勇于任事,接了“绣衣直指”的衔,自去整顿益都地方。他们两人走后,洪继勋配着邓舍闲话了几句,见天色不早,快到了饭时,便起身告辞。

邓舍说道:“先生不必着急走。”

“怎么?主公又要留饭么?”洪继勋笑道,“说实话,臣真吃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前天,臣家里的厨子还说,说臣整日在王府吃饭,让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呀。”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先生,你想的究竟是你家厨子的饭,还是小观音奴的歌舞呀?”

洪继勋年少英俊,性子虽有些孤傲,但在女色上却血气方刚,毕竟“少年好色”,人之常情。不能说好色如命,也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在海东时就不说了,只来了益都后,就接连收入府中了七八个妖娆女子。这其中,有邓舍赐的,有别人送的,有属僚献的,也有他自己听说后取来的。繁忙的公务之余,看看舞蹈、听听歌曲,算是他不多的消遣之一。

“小观音奴”,就是他前阵子刚收进府中的一个女子,年不过二八,本益都当地一户豪绅家养的歌姬,唱得一曲好歌,跳得一把好舞。尤其难得,精擅“十八天魔舞”。当跳起时,端得“面若菩萨,舞如天魔”。邓舍虽没见过,却也久闻其名了。——而至若为何这个女子能够进入洪府,没别的原因,不外乎有人想巴结洪继勋,故此特地寻来献上。

洪继勋“真名士自风流”,对此倒并不忌讳,微微一笑,说道:“知我者,主公也。……,早就想请主公来臣府上,看一看这小观音奴的舞姿,只是‘十八天魔舞’不是一个人就能跳好的,调教不易。故此拖延至今。待舞成日,还请主公一定要赏面,来臣府上把酒观赏。”

“这是当然,一定要去欣赏的。”虽然邓舍对此没有太大的兴趣,还是笑着应了,话题一转,接着说道,“……,不过,今日留先生,却并非是为留饭。”

“噢?那是为何?还有政务军事,……?”

“非也,非也。”邓舍抬起手,往门外指了一指,说道,“有名僧不辞艰险,远来我城,舌灿莲花,辩才无碍。先生,你就没有兴致见一见么?”

洪继勋闻弦歌知雅意,顿知了邓舍心思,点头说道:“这大和尚来的确实蹊跷,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我与察罕交战时来;且其所来处,还正好是察罕曾驻军处。是得见上一见,摸摸底细。……,不过,这点阵仗,用得着主公亲自出马试探?”

“他们过泰安时,通政司就接到了前线密报。我早已吩咐李生探查仔细。之所以起意见他,倒也并不是为了试探其来意。久闻楚石梵琪的大名,景慧是他的弟子。就凭这一点,也要见上一见。”

邓舍的意思很明白了,他想见景慧,不是因为想探查其底细,而是因为楚石梵琪的名头。

有元一代,特别自全真没落以来,佛家一支独大,信佛者遍布大江南北,尤其江南,更是受其影响极大。邓舍如今连与察罕硬碰硬,不落下风,早已有了自立的心思,而欲要自立,该如何对待、安置宗教便是一个绕不开的难题。难得有高僧弟子来游,这个机会不可错过,是需见上一见。

“主公所言甚是。那,便见他一见?”

“见他一见!”

当即,邓舍命房外侍卫:“去佛道衙门,请景慧来见。”

……

燕王召见,非同小可。去请的人也快,被请的人也快,没多久,在赵忠的陪伴下,景慧和尚已到。不是他一个人来的,随行的还有一个和尚,正是道衍。

人多,书房坐不下,移至偏厅。见礼已过,两厢落座。彼此打量。

景慧、道衍两个大和尚看邓舍,皆是暗自称赞,心中想道:“此子年纪虽轻,却老成稳重,然举止飒爽,又不失勃勃英气。当面见礼、让座请茶,皆谦虚有礼,若温文君子,半点无沙场武夫的模样。但却又好似玉匣藏宝剑,打量人时,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点锋芒,满是霸气。——果然北地人杰!大约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与李察罕争雄中原、不落下风。”

邓舍看两个大和尚,先看景慧,心道:“宝相庄严,好和尚!”不过观感就是如此而已,并没有太深的感觉;再看道衍,心中一惊,却是与当时赵忠的想法一样,想道:“蜡黄脸、三角眼,形如病虎,这和尚好一个天生异相!”刚才双方见礼的时候,都已经通过姓名,当下先将景慧放下,单拎出来道衍,笑着问道,“听刚才赵忠介绍,和尚长洲人?”

景慧是主客,道衍是陪从,不问景慧、先问道衍,就邓舍来说,有失礼之处,但他实在被道衍的面相惊动,一时失礼也顾不得,可以理解成失态;就道衍来说,其实可以理解成一种“荣誉”,一句话也还没说,就先把主客的风头盖下来了。

不过,道衍颇有点“宠辱不惊”,起身答话,说道:“正是。”

“俗家姓姚?”

“不错。”

“受戒在穹窿山?”

“是的。”

“如今战乱,烽火连天,道路不靖。和尚为何不待在江南、千里迢迢地来我北地呀?是为弘扬佛法么?”

道衍和尚很老实,答道:“贫僧才疏学浅,又没有什么大的德行,自己修行尚且不足,还需要有老师指点,又哪里有能力弘扬佛法呢?之所以来北地,只是为了访友而已。景慧禅师与我同乡,自幼相识,更且是梵琪大和尚的弟子,佛法精神。所以来此,是想请他指点贫僧一二。”

不动声色,把话题拉到了景慧身上。

邓舍与洪继勋对视一眼,心中皆道:“滴水不漏、察言观色,好个聪明伶俐的和尚。”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不能不再与景慧说话了。不过,不等邓舍开口,洪继勋先开口问。

——洪继勋自恃才高,是个傲视凡俗的人物,尽管景慧是个和尚,但之前听人转述他舌战益都诸僧、好似所向披靡,不免有些不忿。

此时抓住机会,恰逢厅外一阵清风拂过,惹起走廊上鸟笼里的鸟叽叽喳喳,叫声传入厅内,甚是清脆悦耳,他便即说道:“和尚师从高僧,德高行善,今来入王府,方才落座,为何厅外鸟叫?”

风过鸟叫,本是个自然现象。但被洪继勋这么一说,倒好像鸟叫是因为景慧和尚的缘故。说白了,是因为被景慧和尚吓着了,所以才叫。

景慧心道:“早就听说洪继勋恃才傲物,是海东第一位骄傲的人物。这才初次见面,第一句话说出来,就语带不善。‘恃才傲物’四字,怕还是评价得他轻了,简直‘仗势欺人’。”他对海东本就没好印象,认为是邓舍是个“贼子”;才在佛道衙门受了一番“诘难”,饭还没吃,紧跟着又被洪继勋“刁难”,自然有些怒气上来,对海东的印象更不好了。

暗中虽怒,脸上神情不变,他淡然说道:“贫僧好杀。”

你不是说鸟叫是因受了我的惊吓?那就顺着你的话说,“贫僧好杀”。佛家讲慈悲,好杀怎能是和尚?景慧就等着洪继勋接着这么问。但是,洪继勋的确有才,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问,反衬得落入下乘,不懂机锋。故此,偏偏就不再问了,只微微点头,端起茶碗,抿了口茶。

——那么,“贫僧好杀”何意?决心“舍一切、破一切”的意思。杀的不是人,不是鸟,不是生灵,而是种种挡我成佛的障。

洪继勋不问了,邓舍问,不问景慧,问道衍。问之前,先端起茶碗,请两个和尚饮茶。道衍茶碗还没放下,茶水尚在口中,邓舍伸手点了一点道衍和尚面前的案几,突然问:“二龙争珠,谁得之?”

案几乃檀木所制,其上雕刻有二龙争珠之图,珠子的位置恰巧就是茶碗的位置。道衍手中的茶碗将放未放,低头扫了一眼“二龙争珠图”,不动声色地将茶水咽下,镇定自若地答道:“贫僧只管看。”随着话音落地,茶碗亦轻轻落在“珠”上。

邓舍抚掌大笑,称赞说道:“和尚自称才疏学浅、没有大德,分明谦虚!……,来,来,以茶代酒,请和尚再饮一杯。”

——“二龙争珠”,不管谁得之,都是争胜好强。佛家不讲这个,所以道衍“只管看”。轻巧巧几个字,不但跳出了邓舍设下的语言陷阱,且“淡泊明志”,正合佛家真意。

转回正文,邓舍这第一问,道衍和尚答得好,邓舍请他又饮一杯水。

等他喝完,侍女重又添上,邓舍紧接着出第二问,随手将腰边佩刀取下,放在案上,指着刀身说道:“此刀乃我麾下勇士所献,原为田丰所佩。自我得后,至今尚未沾血。夜半时分,总听它在壁上长鸣。请问和尚,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宝刀未出匣时如何?”

“不在外。”

“自鞑子入中原,驱狼牧羊、苍生倒悬,天下苦暴元久矣!出匣后如何?”

“不在内。”

“未出匣如何?”

“不在外。”

“出匣后如何?”

“不在内。”

“当啷”一声,宝刀出鞘,邓舍霍然起身,单手执刀,一手按腰,逼视道衍,刀锋上寒光耀目。他问道:“出匣后如何?”

“不在内。”

邓舍回刀入鞘:“不出匣如何?”

“不在外。”

这第二个问题,他连着问了三遍。问到第三遍的时候,因他没有征兆地蓦然变色,抽出了刀,堂上顿时变得静寂无声,落针可闻,但道衍和尚却依然用同样的回答给他。

邓舍转颜大笑:“好,好和尚!胆色过人,不枉了你这一副好面相!……,请,再饮一杯。”

——邓舍连着追问“出匣如何”、“不出匣如何”,他想听的回答是什么?厅上诸人皆心知肚明。可道衍和尚就是不说,只单纯以佛理作答。纵然面对宝刀出鞘相逼,也是面不改色,确实胆识过人。

道衍和尚又满饮一杯茶水。

邓舍说的是想见景慧,但从这两个和尚到后,他明显主要的兴趣是在道衍身上。不但赵忠等迷惑,洪继勋也有点茫然不解,搞不懂邓舍究竟在想什么,心道:“却怎么如此重视道衍?”打定主意,见完后要问一问。

……

邓舍第一问,突如其来;第二问,蓦然变色;两问罢了,他回身落座,把刀放在案上,正容对道衍说道:“如今乱世,遍地豺狼,民处水火中,任鞑虏鱼肉,欲求一活而不能。佛家讲慈悲为怀,和尚既有高才,又有胆识,为何不肯出来解民倒悬,反宁愿枯坐寺中无所为呢?”

这算是第三问了。

道衍双手合十,高宣佛号,说道:“阿弥陀佛。皇帝之才好出家。”

欧阳修评《五代史》云:五代这百年间没有人物。王安石反对这个说法,说五代时人才最多,可以作帝王将相的多得很,但都逃走了,出家当和尚去了。开创禅宗宗派的祖师,都是帝王将相之才。道衍“皇帝之才好出家”,说的就是这层意思。他说得不算错。正所谓:“出家乃大丈夫之事,非将相王侯之所能为”。能舍弃一切,情愿出家不悔的人都非常人。

在邓舍看来,有才干的人应该入世、解民倒悬;可在道衍看来,真正有才华、有胆色的人应该遁入空门。解民倒悬很可能是一时的,普度众生才是永恒的。

“皇帝之才好出家,皇帝之才好出家。”

邓舍也是知道欧阳修、王安石这段典故的,将此话低声重复了几遍,不觉喟然叹息,说道:“我曾听贤者说过一句话:世间真正的聪明人只有两种,要么自杀了,要么出家了。……,好个和尚,好个和尚!能说出这句话,不枉了你这一副好面相!更不枉了你姓姚!当真是个聪明人。”

洪继勋心中一动:“不枉了你姓姚?”细细寻思,似乎长洲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姚姓世家。赵忠也是心中一动,他想的却是别的:“不枉了姓姚?主公对他这般另眼看待,莫非,这厮是姚好古的亲戚不成?”

人不同,对相同问题的考虑就不同。且不说洪、赵两人的琢磨,只说邓舍,问过这第三个问题,肃手请茶,说道:“请和尚再满饮一杯。”

19 方绣衣整顿风纪,李通政奏报秘闻

邓舍接连问道衍和尚了三个问题,显而易见,道衍的回答令他很满意,也因此,道衍连喝了三杯茶水。

对谈至此,饭时已到,邓舍笑道:“清茶洗胃。两位大和尚远来辛苦,在我这里,又连喝了这么多茶水,想必早已饿了。便请留下吃个便饭。”

和尚要吃素,换个寻常人家或许会很麻烦,但燕王府里什么没有?叱咤立办。很快,一桌整整齐齐地素席已经做好。众人分宾主落座,主方殷勤劝菜,客人亦不拘礼。详谈甚欢,饱餐一顿。

饭毕,赵忠自引了景慧与道衍离去,按照邓舍的吩咐,暂时将他两人安置在佛道衙门。

邓舍并说了,趁此良机,打算过些日子开个聚会,把益都的高僧大德悉数邀请过来,一则谈论佛事,二来也可顺便给前线阵亡的将士做个法事。

等他们走了,邓舍与洪继勋复又转回书房。

邓舍为何对道衍和尚另眼相看?这个问题已困扰洪继勋半晌,此时见房内无人,便赶忙问出。邓舍笑了一笑,说道:“道衍和尚生有异相,言谈不俗。我对他有所好奇,何怪之有?”

“主公适才在饭前,曾说‘不枉了你姓姚’。此话何意?长洲有何姚姓大族么?恕臣孤陋,却不曾听说。”

“噢?我有说过这句话么?”

“当然是有的。臣亲耳所闻!”

“大概是一时激动,口不择言。……,你刚才说长洲有姚姓大族,有么?我怎么没听说过?”

洪继勋瞠目结舌,“长洲姚姓大族”云云,本是他问邓舍的,说没两句话,却又被邓舍反问,倒好似他知道长洲有何姚姓大族似的。

他本聪慧绝伦之人,哪里还听不出邓舍是在打哈哈,避而不谈?心道:“此中必有古怪!”不过眼看邓舍是不肯直言相告的,他身为臣子也不合适步步逼问。况且,这也本非什么大事。无可奈何,只好答道:“臣亦不曾听闻。”

两人相对一笑。

笑声过后,邓舍暗道:“来到元末这么久,头次见有名的谋士,一时失态,一时失态!还好,被我敷衍了过去。……,道衍,道衍。嘿嘿,虽然他现在还年轻,或许经验不足、阅历有限,还没有日后卓越的才能。但此等人物,就好比潜龙卧渊,终有一日,必会绽放才华、一鸣惊人。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放他走了。……,即便今时用不成,留待日后用也好啊。”

这道衍和尚却是何人?竟能引起邓舍这般重视?不是旁人,正是姚广孝。

本来说起,邓舍前世的记忆里,只记得姚广孝是长洲人、生有异貌、自幼出家;其实并不记得他出家的法号。之所以能断定道衍和尚就是姚广孝,一个是因他的外貌,确实“异貌”;一个是因他籍贯长洲;再加上俗姓“姚”,又是个自幼出家的和尚,几下结合,又通过三问试探其才,最终确定,此僧必为姚广孝。也是机缘巧合。

只可怜姚广孝,本是陪朋友前来,却哪知名声早远播后世,这一番来,便好比“羊入虎口”,怕是怎么也走不了了。

……

邓舍与洪继勋这边按下不说,也暂不提赵忠如何安顿景慧、道衍等人,只说方补真,接了“绣衣直指”的差事后,次日一早,即穿戴整齐,坐在正堂,令人去衙门里看邓舍赐给的锦旗做好了没有。

燕王亲口下令,底下人办事自然麻利。一面旗,又不用费多大功夫,昨晚上就已做好,不等方家的下人来取,他们已特派人送来府上。

方补真展旗观看,红底黑字,非常招眼。着人穿上杆子,举起来,迎风飒飒。他非常满意。便从府里选了三两个下人,有牵马、有打旗,他自翻身上马,吆喝出门。

方才出门,见远处街上走来一队人,皆穿精良铠甲,手执棍棒、腰佩长刀,背后红色披风。方补真心下奇怪,想道:“俺这巷子里住的都是文官儿,却怎么来了一队甲士?就算是谁家的老爷升堂,来迎的最多也是衙役。”忽然想起一事,略有领悟,“……,噢,是了,莫非?”

果然,这队甲士行至近前,带队的将官出列相见,行了个礼,说道:“末将奉主公之令,特来配合大人巡城。”

这将官是个副千户,方补真看时,却是识得,乃当年关铎旧部,现在郭从龙麾下听令。他也不下马,便就手揽缰绳,按住辔头,居高临下地问道:“主公怎么对你说的?”

“主公旨意:一切唯大人马是瞻。”

“你带了多少人?”

“五十人。”

“五十人?巡查城中,不必人多,以免惊扰百姓。二十人足矣!其它的都遣回吧。”

“是!”

这副千户听命,即选了二十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留下,余者悉数遣回,令自行回营。方补真等他选拣停当,也不多话,只道:“五人前行,余者殿后。”打马一鞭,一行人出了巷子,转入大街,开始巡城。

此时时辰尚早,街上行人不多。他们这队人一走出,十分显眼。

近处的百姓纷纷躲让。较远处的百姓打眼观看,只见前有勇士开道、后有虎贲扈从,悉皆明执刀棒;两侧拥护者,或举大旗、或引马行;并有一员雄赳赳的将官按刀相随。这二十多人前呼后拥,簇拥着一个年轻文官,身上崭新官袍、胯下高头大马,一手扬鞭、一手扯缰。好生威风!

“这大官人是谁?出行城中,这般威风!”

“瞧那旗上写的不是有么?”

“写得什么?”

“你不识字,俺也不识。……,诶,这不是刘秀才么?请指点指点,那旗上写的甚么?”

“四个字:绣衣直指。”

“却是什么意思?”

“汉时的一个典故,说来你也不懂。”这刘秀才翘足远望,看了会儿,喃喃自语,说道,“近日城中,权贵横行。这位大人举旗巡城,料来定是奉了燕王旨意。只不知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是雷厉风行?”

“秀才在说什么?”

那秀才回过神来,应道:“俺在说王爷贤明。”

“嗤,这还用你秀才讲?前线刚刚大胜,咱益都又是丰收!瞧瞧这街面,虽然天光还早,但商铺多已开门,多少年了没见过这等热闹景象!王爷不贤明,谁贤明?……,鞑子么?王士诚么?依俺看,王爷比当年的毛平章还要更加贤明许多!”

边儿上有人搭话:“说到毛平章,昨日俺听到个消息。你还记得毛平章的公子,小毛平章么?”

“怎么?”

“听说王爷又把他请回来了。”

“噢?”

“……,只可惜在渡海时,遇到风浪,整条船都沉了。”

“啊?沉船了?那小毛平章?”

“想必已然遇难。……,不但是他,听说同船的还有前高丽王。一块儿都落了水,下了饺子。”

“前高丽王倒也罢了,蛮夷而已。死就死了。只是小毛平章,未免可惜!前些日子,不是还有人说:从王爷府上得来的消息,说王爷打算等把察罕老贼消灭后,便向朝廷保荐小毛平章接任毛平章之职,接着做咱山东的丞相呢?真是可惜!熬过了苦日子,等不来好日子。”

“虽然可惜,却也正常。”

“此话怎讲?”

“数年前,俺在街上远远地见过一次小毛平章。相貌倒也清秀,只是特别瘦小,一看就没福相,哪里能和咱们王爷相比?夭折海上,其实也不足为奇。”

刘秀才咳嗽一声,说道:“那骑马的大官人就快走近,诸位不要再多说了。”心中想道,“行船海上、遇到风浪?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儿?若此事为真,十有,怕是王爷想挟前线大胜之威,彻底清算毛平章、王士诚等留下的旧有影响。……,奉还山东给小毛平章?也只有愚夫会信!当权者岂有心慈手软的?巢已占了,又岂有奉还之理?……,不过,千说百说,乱世里确实不当立少主。至少,有王爷在益都,可保一方平安。”

这秀才正思忖间,方补真众人已至眼前,他忙避让一侧。

……

方补真驱马走过,瞥眼瞧了那秀才一眼,心道:“初来益都时,见许多读书人破衣烂帽,衣难蔽体、饭难饱腹,与叫花子无异。如今,主公入益都虽还不足一年,别的不说,只这些秀才们,面貌都已有了大的改观。”

邓舍虽出身军伍,又适逢乱世,见过、听说过很多没用节操的读书人,对此等“无义无耻之辈”非常蔑视;但毕竟因为有前世的经历,对“读书人”这个整体的阶层还是很看重的。

早在海东时,他就实行过很多的举措,保证读书人的衣食。

来到益都,刚开始任职益都知府的颜之希,乃“亚圣”后裔,对待读书人更十分亲近,因此,益都虽是晚得,但城中书生所受的优待,从某些方面来讲,更胜海东。至于优待他们的举措,有很多,就不一一列举,只说两个:一个,分田时,读书人、尤其家中无田的读书人优先;一个,凡入学的书生,每月都有定额的粮食、钱钞可领。当然了,现在战乱,给的粮食、钱钞不会多,可够一家人吃用却是足够了。

这些举措,看似寻常,可是坚持实行下来,海东、益都的士子、书生们自然而然就被邓舍笼络,拥护、支持他的政权了。说到底,方今天下能够做到这些的“诸侯”还真是不多。

——因为这类举措,军中一些将领很不乐意,曾提出反对。反对的理由是:前线战事不断,海东、益都两地之粮供应军食尚有不足,年前还不得不从浙西购买;些许酸腐秀才、无良之辈,何必管他!

当时,邓舍说了一句话,他说道:“开疆拓土,非尔等不行;但为我治国、安稳后方,非彼辈不能为。”干脆利索地把反对者给拒绝了。

私下里,洪继勋对他的此举大为赞赏,说道:“一个在学的书生,月给粮不过数斗。而今战乱,学校凋敝,在学的书生少之又少。整个山东、海东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两千人。也就是说,只用千余石的月粮,便可收买天下士子之心。主公的这笔**,做得真是十分划算!”

到底是洪继勋,直接把邓舍的这项善举归类入“**”去了。邓舍听了,也不生气,只是笑上一笑。

……

却说方补真打马走过,威风凛凛巡查城中。由早至午,在城中转了好几圈,倒也奇怪,竟是连一个有违风纪的官儿都没见着!不止他觉得蹊跷,便连随行的副千户也甚是诧异。

“大人,有些不对。近日来,招摇过市的文武官员着实不少,仗势欺人的大户豪奴更是非常之多。却怎么今个儿连一个也没见着?”

“哼哼。”方补真只是性子耿直,人不傻,稍一思索,即猜出了缘由,说道,“不是王爷府上走漏了风声,就是有人通风报信,令那些官员、豪奴们早有了提防,所以今日收敛!”

“那接下来怎么办?”

方补真想了一想,冷笑说道:“想给老子下马威,让老子无法对主公交代么?……,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继续巡!”

没有他的谏言,就不会有今天的巡城。如果他一无所获,确实不好向邓舍交代。一个弄不好,没准儿还会被人反咬一口,反过来弹劾他“无事生非”。

他口中虽说:“要么是王爷府上走漏风声,要么是有人通风报信”,其实,他心知肚明,邓舍乃是用军法治家,讲究一个“外事不入、内事不出”,从王府里泄露风声的可能性完全没有。那么,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即:“有人通风报信”。报信者谁人?当时在场的,只有洪继勋与吴鹤年。洪继勋不可能去做这种事,那也就是说,只有吴鹤年。

方补真心中想道:“定是衔恨俺在主公面前弹劾他,故此出此一策,好让老子下不了台,方便他倒打一耙!想得倒美,欺俺无智么?”暗自计议,定下了一个计策,却道是:“瞒天过海,引蛇出洞”。

……

方补真巡城半日,一无所获。消息很快传入了燕王府里。

前线大胜,难得闲暇。

邓舍刚刚午睡醒来,枕着李阿关的一泓玉臂,听廊上鸟叫、闻满室芳香,正在盘算要不要再召见一次道衍和尚,听了这消息后,并不在意,笑道:“街面清净,不复往日豪门扰民。不必说,定是有人给他们送了信!……,不过,方补真不是蠢人,并非有勇无谋,这送信人的些许伎俩难不住他。”

李阿关只穿了亵衣,白生生的大腿、胳膊皆显露在外,丰腴的胸脯亦半掩半露,也不知身子上熏了什么香,略转动间,甜腻扑鼻。她倒是丝毫也不介意被送递消息的侍女看见春光,眼里只有邓舍一人,娇笑说道:“奴虽在深宅后院,也常听说方补真出了名的强脖子,连对老爷您都敢不假颜色,着实狂妄,不知天高地厚。让他吃些苦头,也许是件好事呢。”

“此乃政务,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些甚么?”

“是,是。老爷责怪的是,奴奴知错了。”

虽受了训斥,李阿关半点不在乎,反倒越媚眼如丝,说话声带着鼻音、腻如**,一个香喷喷的身子也好似蛇一般,再度缠上了邓舍。她把嘴凑近邓舍的耳边,悄声说道:“奴奴失言,做错了事。老爷,请您责罚!”一只手顺着邓舍的胸腹滑入下边;另一只手则伸到床边取下了一支皮鞭,递入邓舍手中。

她这一番动作,媚态横生、fang荡入骨。那来送递消息的侍女年岁尚小,只有十五六岁,不觉红了脸,跪在一边,低着头,不敢再看。

邓舍嘿然,笑道:“好个**妇!莫不睡前还没有将你喂饱么?”将她翻转过来,往下去看,说道,“说错了话,当然要罚。只是你这翘臀,到现在还通红一片。如果再来责罚你,怕会你吃不消也。”

李阿关眼波流转,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扭着身子说道:“老爷的体贴,实令奴奴感激涕零。且请老爷再稍等些日子,至多下月,奴奴必将俺那女儿说服。她虽年少,不堪用,但铺床叠被却也足使;而且至少,也能让老爷尝尝鲜。老爷如不嫌弃,才真是她的福气,也是奴奴的福气。”

对李阿关的女儿,邓舍一向没什么兴趣,对李阿关的这番心思他还曾有过抵触。但此时此刻,满床**,正兴动间,突闻此话,别有一番风味,不觉心中一荡,正要说话,听得室外又有人来,高声说道:“启禀王爷,通政司李生求见。”

20 闻密报邓舍失色,因大意老封露馅

室内**,外边有人来报:“通政司李生求见。”

李生的通政司专责刺探侦听,从昨天起,邓舍就在等他来了,此时听报,顾不得李阿关一副妖媚作态,“李阿关女儿”云云也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忙起了身,吩咐说道:“叫他在厢房相候。”

——邓舍现在后院,李生进不来,得在前头等待。

李阿关不是一个不识轻重的女子,她知道李生和方补真一样,都是海东少数的“要人”,既来求见邓舍,必是有大事禀报,当下也不敢再纠缠邓舍,乖乖起来,体贴小意地伺候他穿衣。

看她如此乖巧,邓舍哈哈一笑,等穿好了衣服,在她光滑腻手的下巴上摸了一把,笑道:“我上前头见见老李,你便在室内待着吧。”见她仍是只穿了亵衣,举动间春光乍泄,忽然促狭心气,调笑说道,“……,记住,可不许穿衣服,等我回来,再好好与你这**妇耍耍。”

“老爷好坏!”

邓舍哈哈大笑,自扬长出门。出得室外,也不用侍女、随从引路,大步流星,来到前院,进入厢房,抬头一看,李生已在等候。

见邓舍来到,李生忙起身行礼。邓舍挥了挥手,说道:“不必多礼!坐下吧。”两人分别落座。侍女端茶奉水。

“大中午的,你巴巴跑来见我,必是有要事相告?”

“正是。启禀主公,您命臣查的事情,臣已经查清楚了。”

“噢?说来听听。”

邓舍让李生查什么事情了?没别的事儿,便是景慧、道衍、封帖木不辞千里、冒着战火,从“敌占区”来到益都的目的究竟为何。到底是真心来宣扬佛法、探访故友,抑或别有意图?

“景慧和尚,的确是楚石梵琪的弟子,多年前来到大宁,一直在当地寺庙挂单,后来被地方推举成了主持。在当地颇有名声,一向与豪强、士子结交。道衍和尚,长洲人,本一直在南方,前阵子才来了大宁。看样子,他和景慧确实是朋友,自幼相识的小。”

“封帖木呢?”

“此人徐州人氏,徐州城破前,他逃出城外,去了大宁。根据徐州传来的消息,他有一个兄长叫做封伯颜的,现在浙西张士诚手下。”

“徐州人?有个哥哥在浙西?”

“是的。”

“他们来益都前,有甚么可疑活动么?”

“这正是臣要向主公禀报的。”

“说!”

“在他们来益都前,封帖木曾入察罕大帐。”

“噢?”邓舍端着茶碗,本来正要喝水,闻听此言,抬起头,说道,“封帖木去过察罕大帐?”

“正是。”

“探查无误么?”

“在听说察罕亲自提军西来后,臣曾接连派了好几股人去到大宁等地潜伏,或扮作流民、或假装赤脚行医。察罕军的驻地虽警戒森严,不能靠近;但封帖木去察罕大帐的路上却并没有鞑子巡查。有人便在半路上见过他。”

“这么说,确定无疑?”

“是的。”

邓舍放下了茶碗,站起身,负手踱步,想了一会儿,说道:“嘿嘿。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封帖木、察罕帖木儿,怕是你们怎么也想不到。尔等在千里之外的一次见面,我竟能立刻得知!‘帖木’、‘帖木儿’,这两个人的名字还挺有缘分。……,老李,你差事办得好!”

“主公夸奖,臣不敢当。此本臣分内之事。”

“从昨日入城,封帖木、景慧、道衍等人有无异动?”

“景慧、道衍并无异动,除了来趟王府之外,其它时间都待在佛道衙门,并不见其外出。至于封帖木,……。”

“如何?”

“被赵忠送入6聚府上后,也不曾见其外出。但是,臣以为,封帖木徐州人,6聚徐州降将,他们两个人凑在一起,——封帖木来益都,打的名号就是探访6聚,这本身便是可疑之处。据臣安排在6府里的人讲,封帖木昨日进去后,6聚当即见之,两人在书房内说了好半天的话。”

“都说了什么?”

“6聚找个借口把侍女、下人们都打了出去。他们两人说了些什么,目前尚未可知。”

邓舍沉吟片刻,说道:“那按你这样说,你觉得,咱们该如何应付?”

李生起身跪拜,举起右手,往下虚斩,阴森森地说道:“宁杀错,不放过!”

邓舍摇了摇头。

“主公何意?”

“6聚等人初降,徐州兵还没有改编完毕。此时不可妄动。”

“可是封帖木与6聚之间,定有不可告人之勾当。难道就这么眼看着……?倘若拖延时日,或成大祸呀!”

“急什么?”

相比李生的着急,邓舍不动声色。他绕着室内踱了几圈,忽然一笑。

李生哑然:“主公,笑什么?”

“我笑你沉不住气。”

“那以主公之见?”

“放封帖木出去!”

“啊?……,放他出去?”

“这里不是察罕大帐,是益都!放他出去,就凭他一个秀才,能翻出什么大浪?他不是才见了一个6聚么?6离等人也让他去见见!”

“主公是想?”

“不放长线怎么钓大鱼?岂不闻:‘堵不如疏’?有什么勾当,一次让它露个完!”

李生的疑惑顿时消散,满脸佩服地说道:“主公高见,主公高见!”——他是专门搞情报工作的,岂会想不到这一招?前边不说,只是故意而为之。如果他什么都说了,怎么显出邓舍的高明?

通政司专职情报,管内外侦听,看起来很威风,其实得罪人也很多。李生深知,他唯一的后台就是邓舍。所以,该拍马屁时,纵然他一向以阴沉面目对人,却也是绝不含糊。

“把你的人放远点,莫叫6聚、6离、封帖木等人知晓。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可故作不知,勿要打草惊蛇。且等该露出头的都出了头,再去一网成擒不迟!”

“诺!”

“动手前,要告诉我,先得我允许方可。”

“是!”

……

邓舍是干什么出身的?他是怎么拿下益都的?阴谋诡计,他绝不缺少。只是很多时候不愿用罢了。

好嘛,他不用;察罕帖木儿倒用起了起来。不过,这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从一个侧面来说,李察罕已经开始“不择手段”。并且他的这个“不择手段”,用的还是初次见面的封帖木,可见其对战局“着急”的程度。

李生来就是为了“封帖木事”,既然已经定下,就不再打扰邓舍,告辞离去。他前脚才走,后脚又有人来报:“方补真求见。”

……

方补真来入室内,跪拜行礼。

邓舍带着玩味的笑容,说道:“免礼,起来吧。……,老方,听说你昨日无功而返?巡了半天城,一个违风纪的人也没逮住?你今日来,可是来请罪的么?”

“臣为何请罪?”

“说有官员违风纪的也是你,巡城一天半个人没逮住的也是你。”邓舍叫来随从,吩咐从书房拿来了两份折子,丢给方补真,“这是昨天晚上有人给我递上的折子。你看看,他们都说了些甚么?”

方补真将之打开,粗略看过,两份折子都是用辞严厉,弹劾他“无事生非”。第二份折子的用词更为苛刻,直说他“视大臣为仇”,直接把他推到士大夫的对立面去了。

方补真冷笑两声,恭恭敬敬地把折子奉还,说道:“主公信他们的话么?”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主公若信,臣自请获罪。主公若不信,臣有话说。”

“你有何话说?”

“昨日巡城,臣的确一无所获。但是今日巡城,臣收获良多!”

“噢?”

“昨日之所以一无所获,臣敢断言:定是因有人泄露了风声!”

“谁人泄露了风声?”

“臣无实据,不敢乱说。”

“没有实据,你已经在乱说!”

“请主公细听之。”

“讲!”

“昨日巡城,臣大张旗鼓,由早至暮,未见城中有一人乱法。但是今日巡城,臣微服而行,从上午到现在,不过半天,就已经逮住了三个乱法之人!”

“三个?”

“正是。”

“都是谁人?”

方补真报了三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左右司的官儿,一个是枢密院的官儿,一个是地方豪强的家奴。

“却是为何昨日无事,而今日连抓三人呢?”

“只因臣昨晚回家后,故意放出风声,叫下人出去讲,说臣因一无所获,所以灰心丧气,恐惧不安,决定不再巡城,并打算今天一早就来给主公请罪。只是区区小计,就有人入臣彀中。此辈之流,真是可笑可恨!而根据昨日和今日的不同,故此臣敢断言,昨天必是有人漏了风声!”

邓舍岔开话题,不追问方补真认为是谁走漏了风声,——其实他也心中了然,知晓“巡城”的就那么几个人,够胆子走漏风声的更少,几乎不用想,就可以肯定是谁故意放出了风声,定为吴鹤年无疑。这件事可大可小,追究,就是大事;不追究,就是小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吴鹤年难得的人才,睁一眼闭一眼就是。最多,过几天再见他了,敲打一番。

“三个违纪之人,你怎么处置的?”

“豪强之奴,臣当街斩之!其余两人,因系官身,臣不敢擅断,已送去益都衙门,请吴鹤年定断。”

邓舍不觉失笑。

因受到弹劾,所以吴鹤年故意走漏风声,给方补真一个下马威,使其第一天的“巡城”一无所获;而又正因为此,方补真在略施小计,引蛇出洞后,抓住人立刻送给吴鹤年,“请他定断”,说白了,不就为难他的么?

就以吴鹤年不肯得罪人的油滑劲儿,那两个官儿,在他手上肯定便如烫手山芋!邓舍打定主意,下午就派人去问,看他怎么处理的,心中暗笑,脸上却陡然一寒,说道:“豪强之奴,当街斩之?谁给你的胆子,你就敢当街杀人?”

“臣有主公赐下的王命旗牌,当街杀个豪奴算得甚么?况且,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不杀他,难道放了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邓舍瞪了方补真好一会儿,他面色不变。实在是无可奈何,邓舍叹了口气,说道:“你的胆子是铁打的么?……,罢了,罢了,老方,你来见我,定不是为了这些小事。说吧,你是为何而来?”

“臣求见主公,确实不为此等小事。有一件大事,想向主公奏报。”

“何事?”

“臣方才微服巡城至6聚府外,看见有一人鬼祟出门,十分可疑,便尾随跟之。主公您猜臣看见了什么?”

“你看见了什么?”

“臣见他去了6离的府上。”

21 编新军老郭挂帅,改降军小邓为将

方补真说在6聚府外见了一人鬼祟出门。

邓舍“噢”了一声,心中了然,却故作不知,说道:“6聚虽然新降,但降后谨小慎微,各方面都没犯什么错,在改编徐州兵一事上亦是竭力配合。老方,你不要戴有色眼镜看他!他府上如今也有七八十人,有个出门的,何足为奇?值当用上‘鬼祟’两字?还巴巴地跑来告诉我?”

“主公仁厚,世人皆知。只是,这出门之人,却不是6家人。”

“那是谁人?”

“封帖木!”

“封帖木?”

“正是。封帖木等来益都时,臣恰有事出外,在街上见到过他们,故此认得。”

“你且细细说来。”

“因见其鬼祟,臣在他出门后,特地跟了一阵儿。主公您猜他去了谁人宅里?”

“谁人?”

“6离。”

邓舍不觉嘿然,拿起茶碗抿了口水,暗下想道:“刚还对李生说,最好故意放封帖木出门。没料到,还不等老李去办这事,封帖木已按捺不住、主动出门了。”

想到此处,他忽然心中一动,略有疑惑,又想道:“这封帖木如果真的是察罕细作,却怎么如此沉不住气?便是想见6离,也大可由6聚派人去请,何必亲自登门?……,是察罕用错了人,还是李生判断错误?”

因有方补真在,不及细想,只略想了一回,暂且存疑,接着说道:“你说见封帖木去了6离府上?”

“正是!”

不管封帖木到底是不是李察罕的细作,既然已经与李生定下了“放长线钓大鱼”之策,为保密起见,这件事就不能有太多人知晓、参与。因此,邓舍满不在乎地说道:“封帖木乃徐州士人,与6聚是故友,那他同时也认得6离并无奇怪之处。些许小事,不必大惊小怪。”

“主公,……。”

邓舍站起来身,摆了摆手,止住方补真继续往下说,说道:“我约了洪先生,有要事要谈。‘封帖木’就到此为止。……,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会注意的。……,老方,你要记住你是‘巡城御史’,不是通政司!忙你的去吧。”三言两语将方补真敷衍过去,也不等他答话,自顾自挥袖而出。

他一出去,厢房中就留下了方补真一人。

方补真转过头,看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瞪大了眼睛,满脸不解,寻思片刻,忽然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喃喃说道:“要记住我是‘巡城御史’,不是‘通政司’!”

他毕竟是个聪明人,脑子一转,就有了三两分的明悟,知道这事儿的确是不该再插手了。又扭头往外看了眼,见邓舍已经消失转角,室内无人,只外边走廊上站了两个侍卫,没人注意他。

他转回头,往邓舍的案几上看了看,刚刚那两个弹劾他的折子邓舍没有带走,正丢在其上。刚才他看的时候,邓舍把弹劾者的名字遮住了。……,这会儿房间里很安静,……,也没人注意他,……,要不要?……,上前看一看到底是谁在弹劾他!

方补真狠狠地盯了那两份折子一眼,整了整衣服冠带,转身而出。

……

邓舍对方补真说“约了洪先生”,倒不是在诳他。上午就派人去了洪继勋府上,请他午时后来王府议事。

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邓舍才转入书房,刚派了两个人去益都府衙,看看吴鹤年是怎么处置那两个违纪官员的,就有人来报:“洪继勋求见。”

“请来。”

洪继勋一袭白衣,手拿折扇,潇潇洒洒走了进来,长长一揖:“臣洪继勋见过主公。”

“先生请坐。”

时当夏末,天气炎热,虽然书房里放的有冰,依然挡不住暑气。洪继勋又是走了一截路刚到,身上都被汗水湿透,额头也是汗水涔涔。

案几上有现成的凉汤,邓舍亲手给他斟了一碗,丢入两块冰,送上说道:“自前阵子那一场雨后,连着多时不曾降雨,天气又闷又热。来,来,先生先饮一杯冰水,解解热气!”

洪继勋并不客气,接过来一饮而尽,叫道:“痛快痛快!”果然,汗水渐渐地下去了。他抹一抹嘴,把茶碗放下,朝对面的窗外看了两眼,竹叶沙沙,甚是清雅,感受着肺腑间的一片清凉,摇起折扇,开口问道:“主公上午遣人到臣家中,叫臣下午来见,不知所为何事?”

“先生聪明过人,何不猜猜?”

“前线大胜,近日来城中安稳,并没有别的什么事儿值得这般紧急。主公既如此说,臣就大胆猜上一猜,——想来定是为编练新军事?”

邓舍笑了起来,说道:“先生真有先见之明!……,不过,找你来,却并非仅仅是为了这一件事。”

洪继勋低头寻思,沉吟片刻,了然一笑,说道:“是了。臣已知矣!”

“你知道什么了?”

“主公召臣来,这第二件事应该也是和军事有关。臣如所猜不错,定与改编徐州兵有关!”

邓舍哈哈大笑:“知我者、先生也。先生所猜一点不错!正是为了此两件事。”

之前,洪继勋有过一个谏言,提议从海东五衙、山东三衙中抽调精锐,重新组建一支新军。或可用之镇戍徐州、或用之机动。经过群臣的讨论,邓舍是同意的了。

但是,同意不代表立刻就能办。编练一支新军,很麻烦。就算是从已有的部队中抽调,也是一件不易为事。别的不说,只说一条:这新军的兵源都该从哪一支部队抽调?从谁的麾下抽调?既要保证都是精卒、能征善战,又还要保证“被抽调部队”的战斗力不能受到太大影响。

就这一条,就很难。更别说,海东五衙、山东三衙,一些都没在山东、一些仍在前线。即使定下来了抽调方向,具体实施时,依然棘手。

编练新军不易,改编“降军”更不易。

改编“降军”,需要的步骤更多。比如对原本军官的调整。6聚、6离、萧远等上层将校好说,给个官儿就是;中下层军官怎么处置?是不动?还是动一部分?抑或全部调换?而如果全部调换,又会不会引起降卒的军心不稳?

再又比如,若是将原本降军中的军官都换掉、或者换掉一部分,又该从何处补充?“用来补充的军官”,是不是应该选那些脾气比较好、对降军没有太多偏见的?如若不然,会不会造成上下级之间的紧张关系?甚而引起哗变?可又不能一味地只选些“老好人”,部队、部队,先还是要“能打”。这“补充军官的选择”就很难了。

并且,说到“补充军官”这一块儿,徐州兵绝大部分都是徐州、淮泗人,方言也是一个问题。总不能选个军官去了,听不懂士兵们说的什么话,不利于很快地形成战斗力。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许多的问题。故此,不能着急,必须一步一步慢慢地来。

洪继勋说道:“好叫主公知晓。你不命人去请俺,俺也正想要来向你汇报。……,这改编新军、并及整编徐州兵事,前期的工作都已妥当,马上就可以进入实质阶段了。”

“噢?你细细说来,让我听听。”

洪继勋先说改编新军事,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呈交给邓舍,说道:“臣来王府前,特地去了趟枢密分院。这是他们初步定下的新军将校之名单。臣顺路取来,正好请主公定夺。”

洪继勋现任海东行省右丞,是“宰执”之流,按说应该主管政事。可他的天分不在政务上,在军事上。

所以,自海东建省、有正式官职以来,就一直都有这么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名为右丞”的洪继勋,却几乎从来不理会政务,而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枢密院”。——事实上,不但是他,包括行省左丞文华国也是如此。文华国现坐镇朝鲜,他在朝鲜也是基本政务不理,大多数的精力全都放在了军务上。

海东行省枢密院的最高长官是谁?邓舍,他兼任“知枢密院事”。对这种情况,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制止。时间慢慢一长,枢密院上下也就形成习惯了。

方补真对此倒是颇有微言,曾经连着谏言邓舍了好几次,要求“正官职,定名实”。不要名不符实;不在其位你就不谋其政。他提出:要么明确给“宰执”直管军事的权力;要么把文华国、洪继勋从左、右丞的位置上调走。可每一次,邓舍都只是打个哈哈,敷衍了事。

——方补真的谏言是很有道理的,可邓舍却为何如此反应?“难得糊涂”?这其间却是有道理的。

有道是:“帝王心术”。洪继勋擅军事、不擅政务,谁不知道?又以及文华国,一个大老粗,连字都不认得几个,他当“左丞”,能当好么?难道邓舍对此就不知道?

不!恰恰相反,邓舍对此非常清楚。正因为很清楚,所以他才这样安排。方补真说该要“名符其实”,很对!可邓舍想要的偏偏就是“名不符实”!为什么?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牢牢地将洪继勋、文华国两人控制在手中!

洪继勋才华横溢、文华国坐镇朝鲜,不控制、能行么?怎么控制?便是让他们“名不符实”。

他们两人虽坐高位,在海东行省的地位仅次邓舍,可一个对政务没兴趣、一个根本就不懂政务,岂不“尸位素餐”么?也就等同在政务上、在他们的本职上“名正言顺”地被架空了。插手军务?没关系,尽管插手。邓舍不理时,他们可以插手;邓舍一道旨意下去,他们就没资格插手了!

并且,这样做,不但利于控制此二人,更也有利平衡军、政这两大块儿的势力。

**上,他两人身居高位,可谓群臣之,虽不怎么管事,但也自有一定的影响;特别是在邓舍话后,他两人的附和,更有利政策的顺利实行。而在军事上,有他两人的插手,枢密院里如陈虎、佟生养、赵过、张歹儿、杨万虎等“巨头”、“实权派”,也不容易坐大。

再有,自双城以来,洪继勋殚精竭虑、多出奇计,海东能有今天,他功劳最大;文华国“从龙元老”,是邓舍的义叔,陈虎的义兄,赵过和他一比都是小字辈;杨万虎等后来才投的更不足提、无法相比。他们有这样的功劳、地位,不给“显官”也说不过去。左、右丞够显要了吧?任为此职,也显得邓舍不忘旧、论功行赏,别人无话可说。

就任他们两个官儿,一举数得。邓舍又怎可能会因为方补真的几个谏言就将之改变?就算改变,也得等到天下底定、至少北方安定后。现在,为时尚早。

闲言休讲,只说当下。

邓舍听洪继勋去过枢密院,并不奇怪,信手接过折子,打开来看,见上边林林总总写了许多,跳过次要的,只看主要的,新军将校的任命大致如下:元帅邓承志、副元帅郭从龙,潘贤二以行院副枢职兼任行军参谋。

此三个,乃新军的最高指挥“三人团”。

再往下则就是各营、各队的官。

邓舍细细看来,其中的绝大部分人,他都认得。枢密分院果然是严格遵照他的要求,凡是被挑入的尽皆为“精兵强将”。

有傅友德、李子繁(从李和尚麾下调入此军)、方米罕(从杨万虎麾下调入此军)、养由引弓(从高延世麾下调入此军)、陈细普(方米罕部将)、别都丁(邓舍侍卫,回回,极其勇武)、刘凤(徐州降将)等等。

除此之外,又有佟生开、陈细普、傅四、列老九、高则明等等郭从龙、傅友德的旧部。

洪继勋等邓舍看完,评价说道:“李子繁泰山之守,方米罕尤为坚韧,养由引弓骑将善攻,赵普多双刀无敌,别都丁勇猛如虎,佟生开、陈细普皆军校之杰出者,而至若傅四、列老九之流,亦各有出众之处,乃至高则明,也颇能临机应变。更莫说郭从龙、傅友德更我海东之将星。再加上邓承志把总统率。此军,便先不说士卒,只说将校,依臣看来,已经是‘能攻而善守,可谓精矣’!……,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邓舍先不表意见,只问道:“兵源怎么说?各衙的抽调额已经定下了么?”

“是的。为不影响各衙的战斗力,枢密院初步计划,只从各衙总计抽调三千人;再从地方的戍卫部队中抽调五千人。并及郭从龙、傅友德的本部两千余人,合计万人出头。”

“一万出头?”邓舍略微思忖,点头说道,“足够使用了。兵在精、不在多,一万来人刚刚好。再多些,也确实不利指挥、不利机动。”

洪继勋再次问道:“对将校的任命,主公有何意见?”

邓舍这才说道:“邓承志年少,用他来统带新军不太合适。”

——这支新军“人强马壮”,组成后战力定然非常,枢密分院的人不知邓舍属意何人为帅,故此不敢贸然选定,所以荐举邓承志为主将。邓承志是邓舍的义子,荐举他总比荐举别的人好些。

洪继勋说道:“邓承志坐镇泰安、指挥前线,一战收复全州之地,并大败察罕。他虽然年少,已显名将之才。古人云:‘举贤不避亲’。他虽是主公的义子,主公却也不必因此而避讳啊!”

“不然。”

邓舍摇了摇头,指着洪继勋笑道:“室内只有你我二人,先生还给我打马虎眼?邓承志虽名为前线主将,但此番获胜,不过依赖诸将之力。‘因人成事’罢了。这支新军,我是要有大用的!怎可用他为将?”

“然则,主公属意何人?”

邓舍将折子放在案上,取下毛笔,蘸了墨水,重重地在其上划了一道,递给洪继勋。洪继勋拿来观看,说道:“郭从龙?”

“正是!郭从龙骁勇敢战,曾雪夜之下、千里奔袭,一战告捷!可见其胆大心细。足堪重任。”

“用他为主将,谁为副将?”

“傅友德可也!”

“傅友德新投之人,……?”

“我用人只看才!便这么定了,先生走时,可将我的意思告之枢密分院。”

“是。……,可主公,你调了邓承志回来,使其负责编练新军事,到最后又一个职务不给他。这,这,……?”

“编练新军,只是给他多个阅历。负责、不一定非要任职!更何况……。”说到这里,邓舍停下了话头,微微一笑。

洪继勋恍然大悟,顿时明了,笑着帮邓舍把话补完:“更何况还有改编降军一事呢?”

“编练新军事,大概如方才所说。改编降军事进行到哪一步了?”

“大体上呢,主公你也早就了解。先,是对徐、宿二州降官降将的安排:6聚,主公你已委了他分省右丞之职;萧远、6离,也已被委为枢密分院的佥院;应梁士荫的请求,主公你也任他去了通政司;而刘凤已被安排入新军。统体下来,现在也就只有张冠尚并无具体的任用。”

“这些我知道。”

“在计划改编降军后,鞠胜曾上过一个折子,提出:不宜将徐州降将悉数调出,为安降卒之心、同时也为能更快地形成战斗力,最好留下一两人在新军中。对此,主公是表示赞同的。因此,枢密分院初步决定,便留下张冠不动,依旧把他还排入改编后的军中。”

“改编后,枢密分院目前打算提议何人为将?”

“枢密分院认为,徐、宿兵剽悍,改编后,非用猛将镇压不可。故此,原本打算提议杨万虎或者李和尚为将。但既然主公有意用邓承志,臣自会去告诉他们,命他们改了。”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杨、李二人乃五衙之将,五衙是我主力,已从他们麾下总计调拨了三千精卒出来,又岂可再贸然调动其将?用他两人,不管是谁,都十分不妥。便按我的意思,用邓承志罢。”

“是。”

“谁为副将?”

“张冠、柳三。”

邓舍想了一想,说道:“柳三机敏,也有胆气,调他入降军任职,非常之好,甚是恰当。不过,以我看来,用他为副却不免有些不足。”

“主公此话怎讲?”

“他至今没有过指挥大部队的经验,降军里问题更大,怎可猝然就擢为副将?……,张冠也不行。他在降军中的资历不够。今日之降军多为徐州兵,可他是宿州降人,说不得会有徐州兵不服气。”

“那以主公之见?”

“当用萧远为副!”

“萧远?”

“不错。”

“萧远固然合适。可已用张冠、再用萧远,主公你就不怕?”

“怕甚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邓舍话说得很漂亮,可他真是这么想的么?

22 燕王本意放长线,右丞奇计钓大鱼

感冒了三四天,今天还没好。不能再不更了,还好存了点稿。

……

改编徐州兵,邓舍说的很漂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要用萧远为副。但他真是这么想的么?显然不是!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什么意思?并不是说随便用一个人去办一件事,不怀疑他;而是说在“用一个人”之前,先要对“这个人”有一定的了解,确定“他”会把事情办好,这样才是“用人不疑”。如果怀疑“这个人”不能把事情办好,怎么办?就不用他,是所谓“疑人不用”。

萧远是个降将,才接触没多长时间,邓舍了解他么?当然不了解!不了解,怎么敢用他来做“改编后徐州军”的副将?却是因为邓舍有其它的打算。什么打算?这便又要说到“封帖木”身上去了。

封帖木找了6聚、找了6离,会不会找萧远?萧远也是降将!如果找了,如果萧远“参与谋叛”了,反正有通政司监视,到动时,一网打尽便是。而且“一网打尽”还不显得邓舍理亏,已经任了你萧远为“降军副将”,用你一个“降将”来掌兵权,够宽厚大度、够信任你的了吧?你自己不学好,非要“谋叛”,怨的谁来?自取死路。

这样,即使把6聚、6离、萧远等等全都杀了,不但外人、包括底下的“徐州降卒”们也不会有话说,不会指责邓舍翻脸杀人,反而只会说萧远等人不对。

——如果邓舍到时再来一出“挥泪斩之”;进而甚至不杀他们,只软禁起来,那就更好了。“燕王仁义”四个字,必传遍南北,令人望而敬服。

再反过来说,若是封帖木找了萧远,而萧远却不肯“参与谋叛”,那任他做“降军副将”也没有错。

“疑人不用”。他不“参与谋叛”,自然也就没有可怀疑的地方了,就可以“用”了。不但可以大胆地用了,并且同样对邓舍的名声有好处,——“燕王有识人之明”。你看,6聚、6离(这只是个比方)全都反了,可就被任为“降军副将”的萧远没反。这不是识人之明又是什么呀?

……

洪继勋不知“封帖木事”,自然猜不出邓舍的心思,只是奇怪,觉得此举大异邓舍平日的作风,劝说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主公,这句话可不是这样说。萧远初降,心思难测。他之所以降,是被迫无奈,到底对主公能否忠心还是个未知数。若他心念旧主,贸然擢之大用,任为副将,掌握军权,一旦生变,必有萧墙之祸。……,臣恳请主公三思。”

邓舍笑了一笑,说道:“先生的意思,我全明白。只是先生有所不知。”

“有所不知?……,主公此话怎讲?”

当下,邓舍将“封帖木事”一一告之。

“原来如此!”

洪继勋何等聪明?不用邓舍再解释,立刻明白了他任萧远为“降军副将”的用意,“啪”的一声,合起折扇,往手心上敲了两敲,赞道:“妙哉、妙哉!主公此计,真有一举三得之妙。”

“一举三得?”

刚是洪继勋不解,这会儿又变成了邓舍糊涂,问道:“何来‘三得’?”

“萧远若叛,主公得‘仁厚’之名。萧远若不叛,因主公之‘仁厚’,必能得其心,是得一可用之猛将。此两得也。”

“这两个我都知道,第三得是什么?”

洪继勋却不先讲,反而问道:“臣请问主公,若是通政司查明,6聚、6离等果然被封帖木说动欲叛,主公打算如何处置?”

“一网成擒,永绝后患!”

洪继勋嘴角绽笑,不慌不忙又晃开折扇,摇了两摇,说道:“‘永绝后患’固然甚好,但是以臣看来,却不如‘引蛇出洞’为妙。”

“‘引蛇出洞’?”

听到这四个字,邓舍顿时想起了“方补真”。

方补真“巡城纠风纪”,第一天无所获,人都以为他偃旗息鼓了,第二天却出人意料地微服私行,用的可不就正是“引蛇出洞”之策么?他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个‘引蛇出洞’?引的却是哪一条蛇?”

“臣想引的是一条大蛇。”

“多大的蛇?”

洪继勋两手拉开,比划了一下,说道:“长有千里。尾盘关中,身据山西,头抵太行,毒牙临我山东。”

邓舍倒抽一口冷气,说道:“先生说的莫不是?”

“正是此人!”

邓舍不再是“饶有兴趣”,而是“大吃一惊”,霍然起身,在洪继勋的注视下踱了两步,扭过头,盯着他的眼,说道:“封帖木小人而已,6聚、6离、萧远等也非大人,如何用他们就能引得此条大蛇出洞?”

“此数人者,固然‘小人’。可是主公,在那里,……”洪继勋抬起手指,虚虚往西北方点了一点,接着说道,“却有一个天大的诱饵!”

邓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透过窗户看了一看,不由自主也伸出手跟着点了一点,重复问道:“在那里,……,却有一个天大的诱饵?”

“若主公突起大军,往那里进,咄咄逼人,三面围城,以致城中告急,而同一时间,益都内乱。……,请问主公,若你是那条大蛇,是急援被围之城,抑或围魏救赵、批亢捣虚?”

邓舍摇了摇头,说道:“此蛇非寻常之蛇,怕不会中计。”

“为何不会中计?”

“我军才战罢济宁,又得徐、宿,军资匮乏、兵力不足,将士急需休整。我不是‘不知兵’的人,怎可能在这种时候突然进攻那里?此其一可疑之处。”

“其二可疑之处呢?”

“封帖木不是心腹之人,6聚、6离、萧远没有太多军权,临阵倒戈还有可能,作为内应不足信也。此其二可疑之处。”

“还有其三么?”

“我费尽心思挑拨那条大蛇与孛罗的关系,正不死不休之际,怎可能忽然改换方向,进攻那里?这岂不是逼迫他两人联手?此其三可疑之处。”

“还有么?”

“有此三可疑,那条大蛇就绝不会上当。”

“主公所言甚是。然以臣看来,此三可疑皆不足疑。”

“为何?”

“且先说其一可疑之处。我军固然大战才罢,急需休养,可越是如此,越是别人想不到、觉得不可能的时候,越是适合出奇计。……,正面与那条大蛇相抗,难以胜;而山东地小,不利久持。所以,此时此刻,当出奇策!出其不意,围攻西北大城,若一战能拔之,获其鞑酋,则北方群雄必乱,传檄足定!即便传檄不能定,我亦可趁其乱,徐徐图之。”

“太过冒险。西北大城,怎么可能一战而拔?”

“西北虽大城,粮道尽在我手。那条大蛇为何三番五次犯我之境?还不是因为受鞑酋之催?自山东乱起,漕运已经不通,今济宁运河又落我手,更是将漕运彻底断绝。漕运不通后,西北大城之所以能将将支持到现在,是因为张士诚、方国珍,一个出粮、一个出船,转走海道,运粮不绝。可如今,有主公的水师游弋海面,‘海运’是也不通了。西北大城中,人口百万;江南之粮,乃其性命。今漕运、海运两皆不通,城中早窘!虽是大城,没有粮食,又有何惧?城越大、人越多,粮就越少,对他们反倒就越是不利。……,我雄师三路,十万围城,为何不能一战拔之?”

“三路?十万?”

“命陈虎走辽西,入关内,围城东面;令文华国走海路,经塘沽登6,围城南面;主公亲率大军,走河间府,横插向左,围城西面。三面围城之势成矣!”

“岂有尽起大军,不顾当面强敌,而竟围城西北?那条大蛇怎么会不起疑呢?”

“彼亦损兵折将,非昔日盛时。此其一也。主公可先遣人赴安丰请旨,命金陵朱元璋进军河南,为我配合呼应,以牵制那条大蛇。此其二也。‘尽起大军’不代表‘倾巢而出’,留赵过、杨万虎统率本部,镇戍济宁、泰安,御敌在外。此其三也。有此三条,足保益都无恙。即便有事,主公也可率军急南下,趁敌与我僵持之时,取敌之腹、斩敌之翼。”

他们两个人本来是立场一致,在讨论“引蛇出洞”,——说到此处,这“蛇”是谁,这“西北大城”是谁,也都非常清楚了,“蛇”自然是李察罕,“西北大城”当然便是大都。

可说着说着,两个人貌似就站在了“相反的立场”。洪继勋站在“益都立场”,邓舍站在“察罕立场”,彼此争辩。道理越辩越明,其实,他们看似不同立场,但归根到底,立场还都是一致的,说来说去,都是在证明洪继勋“引蛇出洞”之策是否可用,李察罕是否会上当。

“若能这般安排,倒的确像是取大都的样子了。”

“其二可疑之处。封帖木、6聚、6离、萧远等,虽为‘小人’,可在关键时刻,小人物也足以起到颠覆战局的作用。只要大形势如此,到时候也就由不得李察罕信或不信,用或不用他们了。”

“孛罗那里呢?”

“主公虽费尽心思挑拨察罕与孛罗不和,但现如今孛罗困守孤城,已形同落败,快被察罕吃干摸净。这个时候,主公果断将他放弃,直取大都,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按先生之策,这个‘骗局’需要调动我全海东之力!倘若不成?”

“如主公所言,此计要想成功,就必须调动全海东之力,‘劳师糜饷’。……,主公,若你是察罕,你相信这么大的举动,竟却只是一个‘引蛇出洞’的计策么?”

邓舍嘿然,他负手踱步,低头沉思。

不得不承认,洪继勋的这个“引蛇出洞”,确实想人所不想,出人意料;同时,也的确很有诱惑力。最关键的,仓促之间,他就能想出这样一个面面俱到的“奇策”,更是殊为难得。

然而,却还是邓舍刚才说的那句话:“倘若不成”?

洪继勋似乎猜出了邓舍的犹豫,补充说道:“进一步讲,就算臣此计落空,察罕没有上当,不肯趁虚来取我益都。……,主公,难道咱们就不能‘变虚为实’,真的进攻大都么?便如臣言,大都缺粮,已难支撑。城虽大,不足为惧。察罕来了,便‘引蛇’;察罕不来,就索性取之!”

“虽经济宁之战,察罕尚有实力;关中亦有鞑子数万。如果在我军攻打大都时,他们合军一处,往去驰援,与我军战城下。则我军就必会陷入腹背受敌之境。”

“关中诸将,李思齐、张良弼等彼此不和,即便驰援,臣敢断言肯定也是姗姗来迟。孛罗已残。唯一可虑者,也就是察罕了。倘若他不中计,不肯‘围魏救赵’,趁虚取我益都;而竟提军北上赴援大都的话,军少不足虑;而如果军多,如果他全军北上,则主公可以‘围魏救赵’,命赵过、杨万虎并及徐、宿驻军,出济宁、渡黄河,直取他的腹地!”

“奈何山东诸军疲惫,军资匮乏!”

“刚过夏收,军粮很快就能得到补充。其它缺乏器械,可或从辽东、朝鲜、南韩补充,或命当地赶造。军资不是问题。……,至于诸军疲惫,可将计划实施定在两个月之后。如今夏末,再过两个月,秋高气爽,也正合适会猎疆场、擂鼓鏖战。……,再且,到那时,新军以及徐州降卒也早已改编练成,可以使用了。……,特别是徐州降卒,不把他们改编好,对察罕来说,6聚、6离、萧远的‘内应’也没法用得上。”

“先生此计说是不错,只有一点。”

“怎么?”

“太过冒险!”

洪继勋不以为然,说道:“主公起双城、入辽阳,下山东、战济宁,奇袭巨野、攻占徐宿,有哪一次没有冒险?不冒险能有今日成就么?古人云:‘干大事岂可惜身’!况且,臣之此计,看似冒险,只要调度得当,却是稳妥之极。……,一旦功成,则北地反手可定。”

要不要按洪继勋此计,拿海东现有的全部家当来做一次豪赌?成,则平定北方指日可待;不成,则有灭国之危。

邓舍行至窗前,眺望远景,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一时间,他难以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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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陈平奇计行不行?一封书信问南韩

洪继勋奇计“引蛇出洞”,能行与否,邓舍踌躇不决。

这不是一件小事,如果成了,固然平定北地指日可待;可如果不成,数年来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打下的江山也必然毁于一旦。这已经不是“奇计”不“奇计”的问题了,而是有关“国运”。

如此大事,怎可三言两语便下决断呢?邓舍想了很久,还是不能做出决定,缓缓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一言而决。这样吧,先生且等几日,容我想上一想。……,顺便,给老姚去封信,看看他的说法。”

邓舍麾下两员能臣,海东境内两大谋士:一个洪继勋、一个姚好古。

洪继勋年轻,有朝气、有锐气,朝气蓬勃;而姚好古年长,老成持重。事关“国运”,不能只听洪继勋的,也还得听听姚好古的见解。

洪继勋一向与姚好古不对脾气,此时听了邓舍之言,略有不满,但他却也知姚好古在邓舍心中的地位,明白邓舍不可能不问姚好古的意见,当下强自按住不满,说道:“姚平章老成谋国,主公问问他的意见也是应该。只是,有一事尚请主公谨慎。”

“何事?”

“君不密则失国,臣不密则。未定策前,千万别再让第四个人知道。”

“不需先生叮嘱,我自心中有数。”

他两人书房内议事,外边走廊里、院子里的侍卫、随从都站得远远的,十分安静。便在此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来至门外。两人停下话头,齐齐向门口看去。听得门外报道:“臣马得宝求见王爷。”

马得宝,燕王府宣使。这大热天的,他来干什么?

洪继勋疑惑得看向邓舍,邓舍一拍脑袋,笑道:“险些却忘了!先生来前,我派了几人去益都府衙,看吴鹤年怎么处置那两个违纪的官员。想来这马得宝定是复命来了。”略微提高声调,对门外说道,“进来吧。”

马得宝推开门,来入室内,跪拜行礼。起身,见到了洪继勋,忙又行礼,说道:“右丞大人也在啊。……,王爷,臣没有打扰了你们谈话吧?”

“人都来了,还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虚伪!”

也不知怎的,经过了“马得宝贬官复职”以及等等一些事后,如今邓舍一见他就想跟他开几句玩笑,调戏调戏。

马得宝满脸堆笑,说道:“是,是。臣废话了,臣是虚伪了。不过,虚伪当然不好,可以臣之见,却怎么比小人强一点。”

“你呀,就是一个真小人!厚颜无耻!还好意思说什么虚伪比小人强?”

“是,是。臣就是一真小人,可以臣之见,真小人虽不好,却怎么比伪君子强一点。”

“……,你这是在跟我狡辩么?”

“臣岂敢,臣岂敢!”

“得了,说你干什么来的吧。”

“臣复命来了。”

“噢?”

“奉王爷之令,臣刚去了益都府衙。去时,正好赶上吴鹤年处置那两个违纪官员。”

“他怎么处置的?”

“那两个官儿,一个是左右司的人,一个是枢密分院的人。吴鹤年既不管左右司、也不管枢密分院,他是地方府衙的官儿,故此不敢妄自处罚。”

“‘不敢妄自处罚’。将人放了?”

“这倒没有。他问清事实后,把那两个官儿都扣在了衙门里,命人去请来了他们分别的上官。请其上官处置。”

“嘿嘿。这厮端得滑不留手。”

方补真乃奉旨巡街,代表的是邓舍。如果吴鹤年把这两个官儿给放了,等于是不给邓舍面子,定会引来邓舍的雷霆大怒。

可如果不放,他就要得罪人,该怎么办?一个“不归地方府衙管”的借口,把犯事官儿的上司请来,请他们自己处置。于情于理,谁也挑不出毛病。两下讨好,两全其美。“滑不留手”四字,评价地非常贴切。

马得宝“嗤”的一声,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甚么?”

“啊,臣突然想起了一事,所以失笑。”

“何事如此可笑?”

“却是方才臣见到吴鹤年,听他说起了一件趣事。”

“什么事儿?”

“昨夜赵忠在佛道衙门宴请景慧、道衍,请了一些官员到场。吴鹤年也在其中。”

赵忠宴请道衍、景慧,此事邓舍是知道的。远来是客,尤其景慧名师高徒、道衍一代人杰,不能不好好招待一番。他点了点头,等马得宝接着往下说。

马得宝接着说道:“便在宴席上,生了一件可笑之事。主公您知道的,道衍和尚相貌奇特,吴鹤年见了后,大为惊奇,连连称赞,说他‘异容貌,大丈夫’。”

“道衍确实相貌出奇,这有何可笑?”

“这自无可笑之处,可笑的是道衍和尚跟着也来了一句,同样的话拿过来称赞吴鹤年。”

邓舍微微一怔,眼前顿时浮现出了吴鹤年的模样,吴鹤年相貌奇丑,白鬓黑面,长颈高喉。道衍和尚同样的话拿来说他,“异容貌,大丈夫”,称赞的意思微乎其微,十有暗含讽刺。确实好笑。

马得宝紧跟着又来上一句:“道衍和尚并说:‘吴大人果然相如其名,貌如其字’。”

吴鹤年,名鹤年,字龟龄。什么叫“相如其名,貌如其字”?这不是在说吴鹤年长的像个鹤、像个乌龟么?细细想来,还真是挺像。吴鹤年脖子长,鹤的脖子也长;吴鹤年面黑,乌龟的龟壳也不白。

邓舍与洪继勋对视一眼,皆不由失笑。

洪继勋正喝着茶,一口水差点喷出来,险些“君前失礼”,勉强咽下去,咳嗽连连,呛得满脸通红,指着马得宝说道:“老马、老马!”

马得宝说道:“王爷与右丞也觉得好笑么?在府衙里,吴鹤年与臣说起此事时,却是满面怒色,骂不绝口。”

邓舍挥了挥手,笑骂说道:“行了。你别在这儿给老子卖弄口舌了。滚你的蛋去吧!”马得宝行个礼,笑嘻嘻地下去了。

等他走后,洪继勋定了定心神,好容易止住咳嗽,笑着说道:“主公说吴鹤年滑不留手,臣看,马得宝这厮才是真的滑不留手。……,也不知吴鹤年给了这厮多少银子,跑来这里帮吴鹤年给主公说好话!”

邓舍与洪继勋笑归笑,但岂会不知,马得宝所说的这件趣事百分之百不是真的,绝对是其捏造。

道衍和尚,邓舍亲眼见过的,聪明稳重,怎可能“对一个初次见面之人”,并且“这人还是海东重臣”说这种带着侮辱性质的玩笑话?

不用说,定然是吴鹤年怕邓舍不满意他对那两个违纪官员的处置,故此特地央求马得宝帮忙说些好话的。这“好话”说得也确实管用,一笑一乐,邓舍对吴鹤年的油滑纵有不满,也早烟消云散了。

笑了一阵,邓舍又亲手奉茶,倒了一碗凉汤,递给洪继勋,说道:“刚才只顾与先生商讨国事军机,却没注意,先生竟又出了一身的汗水。且饮下此碗凉汤,咱们出去走走?听窗外起了风,竹林里想必凉爽。”

洪继勋接过来,却不先饮,而是给邓舍也满上一碗,同样递给,笑道:“主公何尝不是?”

却是不止洪继勋,邓舍亦不觉早出了一身汗水。他们讨论“引蛇出洞”入迷,刚才却是谁都没有注意。

两人相对一笑,举起碗,虚虚一碰,一饮而尽。

出了书房,自有人前头引路,转去窗后竹林。林中溪水潺潺。凉风拂面、水气盈盈,果然甚是爽快。又叫人搬来软椅,对坐溪畔林下。两个随从端来一大盆的各色水果,都是井水中浸过的,吃起来冰凉脆口。

与方才闷热的室内,恍惚两个天地。

清风吹动衣襟。洪继勋合上折扇,解开衣带,倚着竹子安闲地坐定,不由感慨说道:“竹林清雅,溪水幽幽。临风而坐,心旷神怡。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倘能五十年皆如今时,飘飘乎如遗世而独立,仿佛羽化而登仙,不亦快哉!又或缘溪而上,误入桃源。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亦人生一大快事!只可惜时逢乱世,不得安身!幸耶非耶?”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大丈夫生在世间,不能建功立业,蹉跎时日,岂不枉费七尺之身,愧对列祖列宗!……,先生说时逢乱世、不得安身,问这是幸运抑或不幸运?依我看,这既是不幸,又是幸!天下百姓,因战离乱,此为不幸!先生高才,因此得显,名闻天下,此是为幸!……,

“苏子虽多求仙之言,但归根结底,却是因‘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光阴如白驹过隙,追之不及。先生本英雄豪杰,当代名士,向以天下为忧,有吞吐山河之志。这会儿,却怎么忽然惆怅起来了?”

洪继勋虽然锐意进取,毕竟是文人,是个读书人。读书人素来入世用“儒”、出世则“道”,不但有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也多多少少会受到一些道家“清静无为”的影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炎热、繁忙的季节里,洪继勋忽然享此闲暇时刻,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叹却也在情理之中。不止是他,便连邓舍,不也时常会有“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的感慨么?

只不过对洪继勋而言,像现在这种自然的情感流露太少了而已。

听过邓舍的“批评”与“勉励”,他自失一笑,说道:“主公说的是。臣一时情不自禁,倒是有些‘无病**’了!”

……

两人都很忙,“半日闲”也偷不得多长时间。

聊了没一会儿,洪继勋便起身告辞,邓舍亲送至门外。看他远走,转回书房,自己动手,铺纸磨墨,自将“引蛇出洞”的计策详细写下,封印好了,唤来随从,命交给通政司,遣派得力人手,即日送给姚好古去看。

他这边忙碌,按下不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景慧、道衍两个大和尚。

……

有邓舍的另眼相看,有赵忠的殷勤照顾,两个大和尚自来益都后,连着几天,日子过得都很舒坦。但他两人来益都,却不是为“舒坦”而来的。

本来赵忠打算下午请他两位出城,就近去山上,拜访一下古刹里的高僧,顺路游游山、玩玩水。景慧和尚以“身体不适”给推辞掉了,饭后,请来道衍,托“念佛”之名,两人在室中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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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李察罕解围曹州,刘福通借兵海东

房内,景慧与道衍密议。

“自入城与封帖木分手后,连着几日,没有机会与他私下相见。也不知他说动了6聚没有?”

“我与封帖木相识较晚,没有师兄对他了解得深。但以平时接触看来,这个人虽有些才学,但胆色不足,不像是能干大事的。指望他说动6聚?怕是很难。”

“我对他本也没有太多指望,可如今你我在这益都、吃住皆有赵忠相陪,形同软禁,出入不得自由!难与6聚等人会面。如之奈何?”

“你我是来做大事的,必须谨慎稳重。这来益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只不过才两三天。来日方长,师兄何必着急?”

“只怕李公那里等不急!”

“李察罕亲率精锐、驰援曹州,而今怕正与燕贼对垒城下,无暇他顾。就算得了6聚等人的口信,现在也用不上啊!……,师兄切莫焦躁,再等等看。只要小邓对你我不起疑心,与6聚等人总有机会相见的。”

“师弟言之有理。……,说起‘不起疑心’,尽管红贼照顾殷勤,可咱们才入城,邓贼便把你我与封帖木分开;并这几天里,赵忠日夜相随。他们到底是何意思?师弟,你觉得邓贼起疑心了么?”

“你我手无寸铁,在这益都便好似羊落虎口。若是小邓对咱们起了疑心,还用客气?早丢了咱们进大牢!……,他召见了咱们不说,又有赏赐下来。并看那赵忠,每日里相见亦执礼甚恭,对师兄您更口口声声言必称‘高师’。从这些迹象看,邓贼似乎并未起疑。”

“如此最好!……,不过,也正如师弟所言,你我如今在益都便好比羊在虎口。‘说降’之事固然急不得,需以稳当为上,可却也不能一拖再拖!……,说不得,还是寻个机会先与封帖木私下见上一见,再看情况斟酌是否与6聚等人也见上一见。”

“正该如此。”

“可赵忠对你我看管甚严,师弟,你可有良策与那老封私下相见?”

道衍和尚沉吟片刻,说道:“正有一计献与师兄。如此如此,你看如何?”景慧大和尚闻言,喜从中来,连声说道:“妙计、妙计!”

却是何计?两个字而已:“装病”。

景慧和尚不是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推辞掉了出城游山?索性就将这“身体不适”搞得严重点,来个“水土不服”,“装场大病”。人在病中,往往脆弱;又加上是在“客中”,病里思乡,想见一见“老朋友”,没什么不能理解的吧?便用这个做借口,与封帖木私下相见。

景慧欢喜了会儿,复转忧愁,说道:“装病确实是个好办法。但,这病该怎么装?装成什么病?赵忠对你我甚是礼敬,俺一旦病了,他定会请来医生。一号脉,不就露馅了么?”

道衍和尚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有何难?俺上街给师兄寻些巴豆,吃点下去,自然腹泻。便是再高明的大夫也不能说你是装的啊。”

巴豆性辛热、有毒,服用后会引起上吐下泻。虽然少不了吃些苦头,但“上吐下泻”的症状却也正好与“水土不服”的病因相吻合。

不得不说,道衍和尚这一招十分“歹毒”。只是,好一个景慧大和尚,倒是颇有“舍身伺虎”、“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大慈悲心怀”,闻言过后,眉头都没皱一下,爽快说道:“就依师弟!”

计议已定,事不宜迟。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道衍和尚寻个理由,自出门上街,寻巴豆去也。虽有两个佛道衙门的小吏跟着,但他机智过人,将之暂时甩掉不在话下。不多时,便买到了需要的东西。转回来,交给景慧吃了。

不到一刻钟就起了效果。又是呕吐、又是腹泻。本还是带一点装的意味,半个时辰后,装也不用装了,景慧大和尚浑身虚脱无力,面白如纸,连去茅厕的力气都没了,央侍奉的人取了马桶过来,便在室内,时吐时泻。

很快,消息传到了赵忠耳中,忙来探看,见势不妙,亲自去请大夫。

趁他来了又去、尚未折回的空当,觑准室内无人,道衍和尚抓住景慧大和尚的手,低声问道:“感觉怎样?”

景慧虚弱地说道:“腹痛如绞,头疼眼晕。唉哟,有些不妙。……,师弟,是不是巴豆吃得太多了?”

“不打紧,不打紧。剂量远不足致死。吃得多些,装得像些。”

“啊哟,啊哟。又来了。……,师弟,快快扶俺起来。”

道衍和尚忙将他扶起,搀到马桶处,只听得“稀里哗啦”,又是一阵庐山瀑布飞。

他这边装病成真病,也暂且按下不提。

只说赵忠,出了衙门,急去找大夫,走在街上,迎面撞见一骑,马过处鸡飞狗跳,心中纳罕,想道:“方补真奉旨巡城,才刚拿下两个违纪的官儿、斩了一个仗势的豪奴。这又是谁,这般不长眼?顶着风头犯法?”

一边想,他一边让在路边,等那骑士奔至近前,拿眼细看,却见是个百户打扮的将校,手执一面小旗,便催马疾行,便高声叫道:“前线军报,八百里加急!闲杂人等让开!”

赵忠自言自语,说道:“原来是个信使。”又想,“前线军报?济宁打了胜仗,徐、宿亦落主公手中。前线还有什么军报值得这般加急?敢是察罕老匹夫又有了什么异动么?”说到察罕,他忽然想起一事,“是了,听说察罕亲率精卒、驰援曹州。莫非,来的是曹州军报么?”

他猜得一点不错,来的正是曹州军报。

那信使打马过街,径入燕王府内。邓舍刚写完给姚好古的信,命人送走,接到侍卫的通传,连忙叫他进来。

“启禀大王,曹州急报。”

“拿来!”

信使呈上急报,邓舍展开观瞧。认得笔迹,是赵过亲书。他细细看罢,问那信使:“如此说来,赵过已经撤军?”

“是的。察罕率军进逼城外,我军腹背受敌,不得不撤。”

“察罕怎么渡过的黄河?阿过不是在河边放的有守军么?”

“察罕以一部伪作主力,屯驻对岸,吸引了我河边守军的注意力。同时选拣精锐,绕行三十里,从别的地方趁夜渡河,复又穿插回来,将我守军打散。继而全师横渡,开至曹州城外。”

“他带了多少军马?”

“万人上下。”

若是换了别的元军将领统带万人驰援曹州,纵然腹背受敌,赵过也许还能挡得住;但而今是察罕帖木儿率军来援,别说万人,哪怕只有五千,赵过也难以抵挡。对此,邓舍心知肚明。他颔说道:“前有坚城未下,后有强敌来援,左右难支,腹背受敌。所以,不得已而撤军。”

“正是如此。”

“撤军前,可曾与察罕交锋?”

“打了两仗。一次是河边守军被击散后,赵左丞立即遣了两千精锐奔赴河边,不过却仍没能将察罕留住。第二次是在城外,先展开进攻的却是察罕。……,当时,他刚到城下,距我军十五里远,不等扎营,就亲自上马、引带三千精骑,来冲我阵。我军猝不及防,不足半个时辰,被他连拔两营。”

“不足半个时辰,连失两营?”

“是。”

遥想当日,城上元军观战,城外敌我交锋。半个时辰内,燕军丢盔卸甲、接连后退;察罕一马当先、连拔两营,气势如虹。如果再败退下去,城内的元军定然出战,内外呼应之下,燕军全线溃退也不是不可能!

一旦溃退,兵败如山倒,颓势就难挽回。莫说曹州,估计便连成武等地,怕也会被元军趁势收回。

邓舍说道:“那这颓势又是如何被止住的?”

“赵左丞命亲兵赴前线插旗,与诸将约定:‘旗在人在,旗失人亡’。并明令:‘敢再有退却者,立斩之’。随后亲率千人,薄曹州城门列阵,威胁城内,使其不敢出兵。此战,从中午一直打到傍晚,我军失去的两个营盘再三易手,沙场上尸积如山、血流盈野,酣战的呼声数十里外都可以听到。而直到察罕退军,城内的鞑子虽试探再三,却始终不敢露头。”

当其时也,外有强敌、内有坚城,赵过身为主将,该以何方为重?

察罕虽强,但是远来之师,未及休整,连营盘都没有立,定难持久。他的这一个冲锋,打的不过是个“一鼓作气”罢了,必然“再而衰、三而竭”。所以,关键之重点不在察罕,而是在城内。

如果城内趁机出兵,内外受敌,燕军必然顾此失彼,“大事去矣”。

故此,赵过在给前线的将士下达了严厉的军令后,便对察罕、对前方的交战不管不问,亲自坐镇城门外,以威吓城内,令城内的元军不敢妄动,最终经过一番苦战,稳住了形势。

——时人有诗云:“分得两头轻与重,世间何事不担当”。为将者,当知进退、知轻重,赵过可谓得矣!

“察罕退军后呢?”

“察罕退军后,军中有些将领力主继续围城,认为察罕虽然来势汹汹,但他是远来奔袭,后勤难运,如无根之萍,小患而已;而我军背倚济宁,辎重运输不绝,只要能坚持一阵子,定能不战而胜。”

“既有这样的意见,为何又撤军了?”

“因为赵左丞不赞同他们的观点。”

“噢?阿过是何观点?”

“赵左丞认为:察罕一来,先,城中鞑子的士气就上去了;其次,察罕带的兵马都是精锐,万人上下,有王保保等人先前的战败之耻,他们此番气势汹汹地前来,肯定是怀了报仇雪恨之心。但凡人欲报仇,锐气必盛。而反过来看我军,历经济宁数战,早已疲惫不堪,‘是师已老’。一边敌人锐气逼人,一边我军暮气沉沉。再加上察罕一来,就先有‘渡河之告捷’、‘战之声势’,更隐隐占足了上风。因而,再打下去,再僵持下去,对我军恐怕只有越来越多的不利。所以,赵左丞力主撤军。”

“原来如此。”

“赵左丞并说:‘今济宁尽落我手,曹州孤城,后有黄河。察罕此来,势难长久驻军。等到他退走了,我军再打曹州不迟。……,而如果他不退,待我军休整完毕,也大可再卷土重来,重与他会猎疆场。到得那时,锐气逼人的就是我军,暮气沉沉的则就是察罕了。既然退军有此之利,又何必死战城下呢’?……,如此这般,说服了诸将。”

邓舍点了点头,神色不动,心中想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试看今日之阿过,谁又能想到便在数年前,他还只不过是个小卒呢?”非常满意,不过这赞赏的话不能当着信使面讲,接着问道,“阿过军报上语焉不详,你们又是怎么从察罕眼皮子底下撤走的?”

“说难不难。当日战后,察罕连夜修筑营垒。趁此机会,我军连夜撤走。”

“全军撤入了成武?”

“小人来前,我军刚刚撤入成武。赵左丞打算在那里暂时驻扎一段时间,看看察罕是进是走,随后再作对策。”

事关几万大军的安危,虽然听起来赵过都处置得不错,可邓舍不能不详问,接着又问道:“我军撤后,察罕是何动静?”

“截止小人来前,察罕尚无异动。”

邓舍心道:“阿过分析得很对,李察罕统率万人西来,定难以长久驻军曹州。他的下一步,不是撤走,就是继续进攻,犯我疆土。……,按常理分析,他既肯离开山西,率师亲来,声势浩大,目标肯定不止解围曹州。他到底是何打算?需得写一封回文,教阿过细细探听,好生提防。”

正想着呢,门外又有人来报:“报,刘十九求见。”

……

正所谓:闲的时候什么事儿没有,一忙起来就一件事儿赶一件事儿。

“李察罕解围曹州”还没有问清楚,刘十九又带来了一件重大消息。他入得室内,恭谨跪拜,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高高举过头顶,奉给邓舍。

邓舍接过,随手打开,一边问道:“这是什么?”

“臣刚收到的一封私信。”

“私信?”邓舍不由奇怪,手上一慢。“私信”,你给我看干什么?

“从安丰来的,刘福通所写。”

“噢?”

邓舍楞了一愣,抬起头,瞧了刘十九与那曹州来的信使一眼,忖思片刻,吩咐那信使说道:“曹州之事,我大概知道了。你先退下,去见见洪先生,把此事经过也告诉他一遍。完了之后,便回营歇息吧。”

曹州信使接令,倒退出门。

邓舍这才拆信观看。

信不长,除了开头的问好与结尾的几句私己话外,中心意思只有一条:“燕王收复了徐、宿两州,遣人来安丰请求封赏,使者俺已经见过了。徐、宿两州在黄河之北,本非山东之地,更远离海东。照情理而言,本不该给燕王,而应该交给吴国公,或者由安丰自管的。但既然这两个地方是燕王打下的,有功不可不赏,给他也是可以的。主公对此只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请燕王派些人马,助我取回汴梁、光复旧都。你在益都诸项差事都办得很好。这件事也交给你来办了。如能办成,大功一件。”

因为刘福通的这封信是派专人快马送来的,所以比益都的使者团来得快。使者还没回来,信就先到了。

邓舍摘出信中几句,念道:“‘请燕王派些人马,助我取回汴梁、光复旧都’。……,嘿嘿,刘太保这是想问我借兵啊。”又反复读了几遍,注意到了一个不寻常之处,“‘而应该交给吴国公,或者由安丰自管的’。……,奇怪奇怪!怎么忽然扯到了吴国公身上?刘太保莫非是在暗示什么?”

琢磨了会儿,问刘十九:“你怎么看?”

自被邓舍收服,刘十九对海东早已忠心耿耿。要不然也不会刚刚收到刘福通的这封私信,就专程跑来呈给邓舍观瞧。他说道:“臣以为大王分析得很对。……,刘福通分明就是想以徐、宿两州为饵,向大王借兵。如果大王不肯,他就威胁把徐、宿交给吴国公,或者自管。”

他顿了一顿,偷觑邓舍神色,——“遣人去安丰请求赏赐”的提议是他提出的,却万万没有料到他的族兄“刘太保”会来这么一手,用“借兵”来换“管辖权”,因此忐忑不安,深恐邓舍怪罪,没得“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也是为何他一接到这封私信,就急忙来求见邓舍的原因。

见邓舍并无恼怒神色,他壮起了胆子,接着说道:“以臣的浅见,其实主公根本就不必就搭理他!反正现如今徐、宿在主公手中。他安丰缺兵少粮,鞭长莫及,即便想要自管,也是力不从心!痴人说梦,何需理会?”

邓舍摇了摇头,说道:“不然,不然。”

“主公此话怎讲?”

“安丰固然力不从心,吴国公可不一样啊。”

“又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朱元璋还敢强抢?”

“强抢不至于,可难免心有芥蒂。……,你瞧刘太保这一句:‘徐、宿两州在黄河之北,本非山东之地,更远离海东’。仔细品品,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在暗示些甚么?”

“黄河之北,非山东之地,远离海东。”

刘十九不是笨蛋,只因见信后,他害怕邓舍怪罪,因而没能沉下心认真分析信中所言,此时得了提醒,顿时醒悟,他“哎呀”一声,说道:“刘福通的意思,莫不是在暗示徐、宿离朱元璋近而离大王远?”

“如果我不肯借兵,他再把这层暗示说给吴国公。宿州倒也罢了,想那徐州,控扼淮泗,占据南北咽喉,四通八达,实为兵家必争之地。吴国公英雄人物,他会不知其中利害,会不眼馋么?就算暂时不取,只要刘太保将‘管辖徐、宿’的名义给了他,早早晚晚,必定会生起事端!”

“那以主公之见?”

邓舍没有说,只是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还有一层话没有说出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果他不借兵,可以预见,得到“管辖徐、宿”的这个名义后,朱元璋肯定会被安丰拉拢过去。没有朱元璋的鼎力支持,安丰朝廷只有一个“虚名”;而如果因为贪图徐、宿,朱元璋转而开始鼎力支持安丰,那安丰朝廷就“名实兼备”。

一旦安丰朝廷“名实兼备”,海东就不好自处了。

他心中想道:“徐、宿是绝不能让出去的,朱元璋也是绝不能让安丰拉拢走的。既然如此,当今之计,似乎也就只有?”

可若是借兵,又实在不甘。邓舍注意到刘十九惶恐不安的样子,心知他是害怕受到怪罪,笑了一笑,说道,“你不必惶恐!早先你提议往安丰请赏,当时我是同意的。毕竟没有想到刘太保会有这样一个高招出来。……,说起来,倒是我轻视了他。与你无干!我又岂是迁怒之人?”

刘十九叩头不迭,连道:“大王大度,不与小人俺一般见识。”

“你起来吧!掐算时日,往去安丰的使者大约也快回来了。且看一看他们带回的圣旨怎么说,随后再议不迟。”邓舍晃了晃手中,“刘太保写给你的这封信,我便暂且留下,回头给洪先生也看看。等定下对策之后,再还给你。”

“是,是。大王尽管留下。”

不久前,洪继勋才刚感慨“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两件要事接踵出现。“树欲静而风不止”,这话说得一点儿不错。

邓舍打了刘十九退下,召来随从,吩咐说道:“去洪先生处看看,若是曹州信使已经汇报完毕,而先生又没有别的事,便请来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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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洪继勋将计就计,朱元璋进退两难

更前就不说了,包括更后也一直没敢看书评,今天壮起胆子看了一下,太感谢同学们的理解与支持了。

——

等不多时,洪继勋二入燕王府。

此时天已偏晚,日头西沉,在太阳下晒了一天的青石板地面滚烫热,院中的几棵槐树也蔫蔫的,枝叶都耷拉下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洪继勋下午来时,穿的一袭白衣,圆领绣袍,大约因为出汗太多的缘故,两个多时辰后再入王府,换了套衣服,窄袖袍、戴云肩,束玉带,携玉佩,脚穿络缝靴。较之下午他初来时的那一身,这套衣服明显偏近胡风。

汉服宽大,天热时,衣服一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也不方便活动。洪继勋是在双城长大的,这时换身狭窄便利的胡服,并不足为奇。

“大热的天,麻烦先生连跑两趟。辛苦辛苦。”

邓舍让座、看茶,两人分宾主坐定。风吹过来,邓舍只觉香气扑鼻,他顿时诧异:“咦?先生何时也喜欢熏衣了?”

洪继勋的装束一向清爽干净,别说“熏衣”,便是香囊、配饰之类也几乎不带,极少有“香气扑鼻”的时候。此时听了邓舍问,他破天荒地竟似有些尴尬,回答说道:“家中小奴不晓事,昨天自作主张把臣的衣服全都给熏了一熏。想换件别的,竟无衣可换了。没奈何,只得如此。”

“噢?这倒奇了。先生府中听说规矩甚严,有哪个小奴敢这般自作主张?”

“这,这,……。不足道也,不足道也。”

邓舍放声大笑,说道:“且容我来猜一猜。……,若我所料不差,这个‘小奴’,应是名唤‘观音’?”

“观音”者,“小观音奴”是也,便是洪继勋前阵子才收入府中的那个女孩儿,歌舞双绝,姿色妖娆。邓舍早就听李生说,洪继勋对她是百依百顺、宠溺之极。前些时日,两人曾说起过这个话题,不过当时没有细谈下去;如今看来,洪继勋对这女子还真的是极其疼爱。

“前些日子,先生说待天魔舞成,请我去观赏。不知可练成了么?”

“这几天臣忙于政务,对此没有过问。如果主公想看,待会儿臣回去,催催小观音奴就是。”

“不着急,不着急。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闲言两句,转入正题,邓舍将刘福通的“私信”拿起,递过去,说道:“先生想必已经见过曹州信使,对我军从曹州撤走之事应该已经了然。此番请先生来,却不只是为了曹州,更是为了此事。……,这是刘福通写给刘十九的一封私信,刚送来益都。请先生观看。”

洪继勋本以为邓舍召他来,是为了“赵过从曹州撤军之事”,没料到见面不过两三句话,却忽然扯到了“刘福通私信”上,心下疑窦,接过观瞧。如上文所说,信不长,他很快看完,看完之后,面现大喜。

二话不说,他起身跪拜,高声说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邓舍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扶他起来,问道:“何喜之有?”

“这是天赐良机,正好方便主公行‘引蛇出洞’之计!”

“噢?‘引蛇出洞’?……,‘引蛇出洞’讲的是察罕,这私信乃刘福通所写,这两者怎么?”受了洪继勋的提醒,邓舍话说到半截,停顿下来,心中微动,略有所悟。

“欲要‘引蛇出洞’成功,不可没有江南的策应。主公佯攻大都,江南策应河南。一个‘佯攻’,一个‘牵制’。配合得当,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先生的意思是?”

“刘福通想问主公借兵,‘攻取汴梁,光复旧都’,这不是一步天然的策应好棋么?诚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自以为占了便宜,其实正配合了我军‘引蛇出洞’的计策啊!”

邓舍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说道:“如此,按先生说,我应该借兵给他?”

“不但应该借兵给他,而且应该借精兵给他!并且,借兵给他的同时,最好再上个表:‘孤木难支’,建议刘福通再问朱元璋借些兵马!”

“再问朱元璋借些兵马?”

“有了主公的借兵在先,朱元璋定不能拒绝。……,说到朱元璋,自我军占据徐、宿以来,臣一直有个担忧。”

“什么担忧?”

“徐、宿控南北之通道,扼淮泗之咽喉,临近金陵,相距不过数百里远。臣一直担忧,朱元璋会因此而生异志。毕竟,徐、宿在张士诚手里与在主公手里完全不同,张士诚守成之主、主公进取之主,主公虽与朱元璋同殿称臣,但并无会面,彼此可谓‘貌合神离’,他不会感不到压力。”

“这点我也想过,先生所言甚是。”

“他如果感到压力,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不外乎二条,或撕破脸面夺我徐、宿;或挥师东进,攻占浙西。”

“然也!……,‘撕破面皮’暂时看来是不会,但‘挥师东进、攻取浙西’,以减轻主公给他的造成压力却是极有可能!只从他屯重兵在濠州一带,却半个多月不肯西进河南半步就可看出,他必是‘有所思’。这个‘思’,以臣看来,就是想打浙西!”

“先生说的是。”

“没了徐州、宿州,张士诚在气势上已落下风,不复‘高屋建瓴’之势。朱元璋一旦与他开战,就臣的估计,他绝对难以抵挡。而他一旦难以抵挡,浙西膏腴之地便要尽数落到朱元璋之手。到的那时,金陵、松江连成一体,我军虽占徐、宿,再想南下,咫尺天涯。”

“嗯。”

“如今之势,对北方咱们要尽快平定;对南方,则需要分而斗之。故此,浙西是坚决不能让给朱元璋的。这一点主公认可么?”

“同意。”

“所以,刘福通的这封私信当真‘及时雨’。主公就如他所请,借兵给他;再如臣言,建议他也问朱元璋借些兵。如此一来,不但可策应我‘引蛇出洞’之计,更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住了朱元璋西进之意。一举两得!”

“听先生所言,真如拨云雾而见日月!”

洪继勋捷才多智,大概也有他近日来一直在考虑“引蛇出洞”这个计策的原因在内,从刘福通的这封私信说开去,片刻之间,就得出了“借兵对海东有利”的结论。

邓舍十分赞叹,说道:“那便按先生的意思?等圣旨下来,若其中果有向我借兵的内容,我便一口答应!”

“正该如此。……,只是,有一点主公需得注意。”

“什么?”

“借兵给刘福通可以,但军队的指挥权却不能交给他。待借兵时,需得选派一员能将做这支部队的主将。”

“不需先生说,我自晓得轻重。‘听调不听宣’就是。”

洪继勋是一力主张他的“引蛇出洞”策,什么事儿都能往这方面套。而邓舍本来说是“等等看姚好古的意见”,这会儿却似乎改变了主意,已经做出抉择,认可了洪继勋此计。其实不然。

——正如洪继勋所说:“借兵给刘福通乃一举两得”。策应“引蛇出洞”是一得;“牵制朱元璋,使他不能即取浙西”是一得。换而言之,就算“引蛇出洞”的计策最终不能实行,至少借兵之后,还有一个“牵制朱元璋”的“得”。所以,邓舍痛痛快快地就接受了他的这个意见。

——而至于朱元璋会不会如洪继勋的推测,“肯定也会答应借兵”呢?这一个其实无关紧要。即便他推测错误,“朱元璋不肯借兵”,也没多大关系。你既不肯借兵,显然兵力不足;既然兵力不足,又怎能转脸就去打浙西?传出去,未免口碑太不好听。朱元璋绝代枭雄,定然不会犯此错误。也就是说,不管朱元璋借兵不借兵,至少短日内浙西不会有事了。

说完“借兵”,又说起“从曹州撤军事”。

洪继勋说道:“赵左丞此番曹州之战,可圈可点,虽最终撤军,但‘撤而不败’。察罕早晚要走,曹州早晚还是要归我海东。当务之急,不在计较曹州区区一城一地之暂时得失,而应即刻探明察罕的下一步动向。”

“先生之见,正与我同。我已写了回文,命人八百里加急送给阿过,吩咐他需抓紧探察,明白察罕动向。”

“今日曹州虽没有拿下,但对主公而言,这其实是件好事。”

“此话怎讲?”

“一个赵左丞,就勾得察罕不辞千里、亲来驰援。若是换了主公亲征呢?”

邓舍微微一怔,随即大笑。

“主公笑什么?以为臣在拍马屁么?”

“不是,不是。”

回想当日益都之战时,察罕帖木儿用兵的老辣与锐利,邓舍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严肃地说道:“……,即便换我亲征,察罕也是强敌啊。”

“主公此话,也对、也不对。”

“怎么说?”

“去年,察罕大举入侵,围我益都,险恶时、城池难保。当时的察罕是多么的意气风?说他是‘强敌’不以为过。”

“那如今呢?”

“但今年以来,先有孛罗之乱,关中张良弼蠢蠢欲动,扰其后方;继而赵左丞奇袭巨野,攻其前线;随后,又有我军与吴军会师于单州,联手并战,大败王保保。……,不过数月之间,北地的形势已经大变。”

邓舍点了点头:“话虽如此说,但仍不可轻敌。‘虎死尚且威不倒’,何况察罕活老虎!孛罗之乱,数日即平。援军才至城下,曹州之围已解。先生,锋芒至此,数遍南北英豪,谁能与之相比?……,我是远远不如!”

“臣与主公的看法不同。”

“愿闻高见。”

“察罕固然锋芒毕露,天下人难缨其锋。可他的这次亲自驰援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已左右难支,相形见绌。岂有一国之主,凡事皆亲力亲为的?……,昔楚汉之时,项羽何等英杰?左驰右奔、无往不胜!显赫时,群雄噤口、豪杰屈膝,可到最终呢?却也正因为他的‘左奔右驰’,刚极易折,垓下一战,自刎乌江。……,所谓‘柔弱胜刚强’,正为是也!”

“嗯,先生说的有道理。”

“所以说,臣认为如今的察罕,主公说他是强敌,对、也不对。也正因此,臣才大胆提出‘引蛇出洞’之策!”

洪继勋的这番议论,倒是勾起了邓舍前世的一些记忆,他记得有一篇雄文,叫做《论持久战》,提出了三个概念:战略防御、战略僵持、战略反攻。——此时此刻,是已经到了对李察罕展开战略反攻的时候了么?

……

两天后,出使安丰的使者归来,带回来的圣旨里果然有“借兵”内容。邓舍既已与洪继勋商议妥当,没有半分为难,当场就答应了。如此的爽快,倒是使得那位远道从安丰而来、特地前来宣旨的朝廷官员十分惊诧。

得过邓舍提点的刘十九,“恰到好处”地出面,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冲这位宣旨官儿点了点头。

那宣旨官儿顿时明白,暗挑大拇指,心中赞道:“俺来前,朝廷还有人说刘十九办事不利。真个污蔑!如若办事不利,燕王又岂会答应得这般爽利?……,待回到安丰,需得好好赞一赞这刘十九,真乃心王室!大大的忠臣。”

当日晚宴,益都的文武官员悉数到场。

酒酣耳热之际,刘十九和那宣旨的官儿说悄悄话,提出:“如今安丰,缺兵少粮。俺费劲唇舌,好容易说动了燕王肯借兵。何不趁此机会也向吴国公借些人马?就算不多,至少足壮声势!”

那宣旨的官儿喝多了,他在朝中地位不低,“与闻军机”,对“借兵”之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刘福通的具体打算是非常清楚的,当下说道:“刘大人所言极是。不瞒大人,刘太保也正是这般打算!只等俺回去,便要下旨问吴国公要兵马、要粮秣。”

刘十九故作欢喜:“原来太保已有定策!却是在下多嘴了。”复又装作担忧,“只是那吴国公自恃兵精粮足,和燕王不同,早有不臣之心,一向和朝廷同床异梦。太保问他借兵、借粮,不知成算几何?”

“有了燕王在前,还容得他吴国公迟疑、拒绝?他若肯时,万事皆好;他若不肯时,哼哼。”

“真要不肯,又能如何?”

“大人有所不知,俺从安丰来时,听说吴国公刚又在浙西打下了两座城池。他若真不肯借兵,……,这两座城,太保说了,便交给燕王管辖!”

刘十九大喜过望,连连赞道:“太保稳坐钓鱼台,左右逢源,高明、高明!”心中却想道,“原来用的却是‘二桃杀三士’之计。嘿嘿,嘿嘿。先用徐、宿之归属迫燕王出兵;又再用浙西两城之归属,迫吴国公出兵!当真姜还是老的辣。刘太保,好一手借势打势、挑拨离间!”

——这计策看似高明,但刘福通的无奈与“痛”,又有几人知晓?想当年,麾下百万、强将千员,纵横天下、无人能当,一力破十会;而如今,却竟为求一个生存,而不得不使出“阴谋诡计”。

对真正的大英雄而言,这不是“荣誉”,实为“耻辱”。

可刘福通的不寻常之处也就在这里了:他宁愿受此“耻辱”,可也绝不肯放弃“希望”与“原则”。再受“耻辱”,为的也是挣扎求生、以待来日翻身、扬眉吐气的一天;而即便再受“耻辱”,却也绝不肯投降蒙元。

是真名士自风流,唯大英雄乃本色。

洪继勋评点项羽,认为他“刚极易折”。可若不是真的英雄、真的豪杰,怕也难以“刚极易折”。宁愿自刎乌江,也绝不肯投降敌人、面南称臣。项羽是一个这样的豪杰,刘福通更是一个这样的英雄!

如今放眼天下,具有这种坚忍不拔、宁死不降特性的“奇男子”,实在屈指可数。无非也就刘福通、陈友谅两人而已。如果是在原来的历史中,或许还可以加上王保保。如张士诚、方国珍之流,“竖子成名”罢了。

……

几句感叹,抛开不言。

只说从安丰来的使者宣读过圣旨后,得了邓舍的准信儿,“待探查清楚察罕的下一步动向后,便遣军南下,借兵给安丰”,高高兴兴地回了朝。

又不两日,海东通政司的情报便快马送到邓舍案头:“安丰已下旨金陵,问朱元璋借兵、借粮。”

身在益都,遥想金陵,朱元璋接旨的时候会是何种心态?定不是欣然从之,十拿十稳进退两难。邓舍端起茶碗,遥遥举杯,抿起嘴角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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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议定盟约陈饶卖力,十里送行依依不舍

安丰使者到金陵,一道诏书问借兵。朱元璋到底是不是进退两难,暂且不说。却便在同时,浙西松江府里,张士诚却已经“左右为难”了。

他为难什么?

李察罕解围曹州前,听了封帖木的建议,曾遣过一使者前往浙西、去与张士诚结盟。

他当时驻军在李家道,从李家道到松江虽说不是太远,但中间一则跋山涉水、要得横渡黄河;二则,更需通过几处燕军、吴军的地盘,行程甚是不易,路上耽搁了不少的时间,故此,便在数日前刚刚入了苏州城。

这李察罕和张士诚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通过其它的一些间接渠道,对彼此都早有耳闻并比较熟悉。

便在年前,淮南、浙西有两个名士,一个名叫“汪同”,一个名叫“史椿”的,曾专门去拜见过李察罕。

两下说起张士诚,李察罕对士诚有这么一个评语:“张士诚非忠于国家者”,并说,“中原事定,平江南当自姑苏始”。

当时,汪同刚刚升了官儿,“拜淮南行省左丞”,李察罕因而又勉励他和史椿说:“君与史君宜协力焉”。——协力什么?你们两个人要努力在淮南展势力,等到我大军南下、平定姑苏时,助我一臂之力。

从李察罕的这番话,其实可以看出:他对张士诚没有什么好印象,对张士诚“名虽投降,实则阴持两端”的本质看得非常清楚。

这一次,当他决定遣使去与张士诚结盟时,王保保曾大力反对,说张士诚“心怀二志,父帅岂能与这等人结盟”?他答道:“谋大事不拘小节”。

——这几个字、这一句话,当时说来看似顾全大局,但实际上却是充满无奈。张士诚的本质他一清二楚,对张士诚的为人他也十分不齿。王保保都瞧不起张士诚,想他李察罕何等英雄?更不会瞧得起士诚。

可事已至此,为了挽回颓势,却又不得不主动提出与之结盟。多憋屈!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无奈,却也由此能看得出李察罕“能进能退”,的确是一个天下英雄。正所谓“尺蠖之屈,求其信也,龙蛇之得以存身也”。

……

李察罕麾下本来文武济济,但一来,历经鏖战,接连折损;二者,他此次千里驰援曹州,大本营不能不留人镇守,所以,这番随行跟从的谋士主要只有李惟馨一个。

遣使浙西固然重要,可总不能因此就把“席谋士”派出。

况且,又也正如王保保所言:“父帅主动去与士诚盟约已是放下身段,若是反而再被士诚拒绝,岂不自讨其辱?一旦消息传出,教邓贼知晓,其势必更喧嚣”!——这一层也确实不可不虑。故而,选使者时,他拣来拣去,好生为难,最终选中了一人,名叫李惟德,却是李惟馨的兄弟。

这李惟德,在察罕军中的官职不高,只不过是个镇抚而已,可因了李惟馨的关系,平日却也十分得宠,是个“能说的上话”的人。

派他去,有两个好处。其一,他地位不高,若是此番结盟被张士诚拒绝,面皮上不致太难堪;其二,他是李惟馨的弟弟,李惟馨乃察罕谋主,若是此番结盟成功,他也完全可以代表李察罕与士诚签下盟约。

察罕帖木儿用心良苦,在李惟德临行前,他并私下交代说道:“你此去松江,不但要见一见封帖木的族兄封伯颜;更要见一见汪同与史椿。……,并有,听说上次燕贼遣罗国器、方从哲去浙西借粮,饶醒翁和陈敬初曾经一道大力反对。此番俺欲与士诚结盟,所谋者亦燕贼也。若能得到他两人的支持,定可事半功倍。因而,他二人,你也要见一见。”

饶醒翁,何许人也?即为饶介。陈敬初,便是陈基。

他两人都是大大的“名士”,在吴中有着不小的影响力。“北郭十才子”、“吴中四杰”等等大多都与他们有交往。

——“吴中四杰”即高启等人,而说起“北郭十才子”,道衍和尚也是其中的一位。“介之为人,倜傥豪放,一时俊流皆与交。书似怀素,诗似李白,气焰光芒,烨烨逼人”。这一句评价饶介的话便是出自道衍之口。

饶介、陈基虽为文人,但影响大,且深得张士诚的信任,如果能得到他们的支持,“结盟”一事便就能多一层把握。

……

得了李察罕的叮嘱,李惟德到浙西后,果然一如其言,先约见封伯颜,再拜见汪同、史椿,继而又拜见饶介、陈基,用了两三天的时间试探他们的意思。

封伯颜不必多说,这个“结盟”他本就是一力主张的,完全同意;汪同、史椿也不必多说,有李察罕“君与史君宜协力焉”这一句话在,他们也是表示支持。却只在饶介、陈基这里遇到了点麻烦。

却也不是饶介、陈基反对,他两人久在张士诚身边、侍从左右,对士诚的心思极其了解。

就像李惟德临行前,李察罕、李惟馨、封帖木等的分析一样,张士诚的确“前怕狼、后怕虎”。

先,徐、宿二州之失,给苏州造成了极大的压力,燕军随时可以南下;同时金陵朱元璋磨刀霍霍,更是雪上加霜。连着好几天,张士诚都没睡好觉了,忧心忡忡。可是其次,李察罕也不是善茬,如与之结盟,何异“前门驱虎、后门引狼”?浙西群臣不是没有提过与李察罕结盟事,那封伯颜就曾提过多次。可每一次都因为张士诚的这种担忧“无疾而终”。

饶介很坦白,告诉李惟德:“张太尉为人,虽宽仁好士,但却略有些优柔,要想说服他,殊为不易。”并说,“李君既来,也不必着急。议盟是大事,便是太尉有意,也难以仓促说定。且先住上些时日,待我等寻个时机,替君缓缓说之,或能成也。”

陈基也是一样的意思,他说道:“前番燕贼借粮,我等皆以为不可,而太尉竟允之,终致今日徐、宿之失。前几天,又说起此事,太尉亦颇有懊悔之色。既然懊悔,说明已经后悔。而既然后悔,也许再议与李平章联军事,阻力便不会太大了。……李君远来,道途辛苦。饶公说得对,且不必着急,先歇个三两日。待俺们寻机试试太尉口风,然后再说不迟。”

李惟德也没办法,从了他们意思,暂且住下,只日日打探。如此又过了两天,见还是没有动静,忍不住,再去见了饶介。

饶介很为难,说道:“昨天下午,太尉邀俺下棋。棋局中,俺借机提了提此事。太尉只是笑,却一言不。他究竟是何意思,俺却也拿捏不准。”

“这般如何是好?”

“李君不必焦躁。这两天,俺见了不少同僚,并问过许多本地名士的意思,十个里边倒有个都是赞同结盟的。便如韩谦、钱辅等,对此也都是大力支持。舆论如此、人心所向,也许再等上两三天,会有一个转变。”

“只好如此。”

……

饶介、陈基等人为何这么卖力帮忙?

须知,他们忠的是“蒙元朝廷”,却不是张士诚。士诚固然待其甚厚,可若非因为降了蒙元,怕是再下功夫也请不来他们出山任官的。

张士诚“阴持两端”的心思,远在千里外的李察罕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是士诚身边的亲近人,又岂会看不明白?

只是无奈,浙西兵权悉在士诚之手,他们只是文臣,没有办法改变士诚的想法。但如果与李察罕结盟,借此将李察罕的部队引来,“强宾压主”,这张士诚还能“阴持两端”么?只有忠心耿耿保“大元”了。

故此,他们对此事十分卖力。如能事成,想来定能“青史留名、留芳后世”。

……

又过了两日,还是没有动静。

李惟德又来拜见饶介,陈基刚好也在。

“李君来的正好。”

“怎么?莫不是两位先生已说动了太尉?”

陈基摇摇头,说道:“这倒不是。……,昨日接到军报,说李平章已解围曹州,燕贼赵过部望风而遁。借此机会,封伯颜上书太尉,再一次正式提出:请与李平章联军,共剿燕、吴两贼。”

“太尉怎么说?”

“太尉没有表意见,但却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远水解不了近渴。”

李惟德呆了一呆,不解其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俺们离浙西太远么?”

“当然不是。李平章已屯重兵在河南、又临益都于曹州,距我浙西不过一两百里路程。朝夕至。怎可说远?”

“那是何意?”

陈基与饶介对视一眼,饶介接口说道:“俺们猜测,太尉之意实在徐、宿。何为‘远水’?何为‘近渴’?若以李平章为‘远水’;则‘近渴’为何?……,吾以为,太尉非为别意,定是指徐、宿二州!”

“也就是说?”

“太尉的意思应该是:如果李平章肯帮忙克复徐、宿,则结盟之事就可以答应。”

“原来如此!”

李惟德闻言大喜,说道:“实不相瞒,俺临来前,平章大人特别交代,说‘以黄河为誓、用泰山为盟,愿与太尉约:两家并力攻燕。若太尉同意,则当事成之后,以黄河为界,山东归我,徐、宿归太尉’。并且,事成后,愿再借精兵万人与太尉,再共取金陵,以消浙西枕侧之患。”

这番话,因是察罕帖木儿的底线,所以李惟德之前不曾与饶介、陈基等人讲过。他们却是不知。此时闻言,饶介说道:“噢?李平章果然是如此说的么?”

“千真万确,半点不假!”

“若真是如此,那结盟之事,……。”饶介看向陈基,猛地拍了下大腿,摊开双手,叫道,“……,已经成了呀!”

陈基亦喜形于色,埋怨李惟德,说道:“李平章既有此话,李君缘何不早告诉俺们?若是早说,事情早就办妥!又何须等到现在?”

“非是在下不说。只因不知太尉心意,怕说得早了,反倒不利成事。”——如果过早地亮出底牌,说不定张士诚因见“有利可图”,会提出让李察罕一方无法接受的条件,即所谓“反倒不利成事”。

陈基与饶介都是聪明之士,对此皆心知肚明。

陈基埋怨了李惟德几句,也不再多说,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霍然起身,说道:“太尉所忧者无非徐、宿二州。李平章既有此言,结盟之事必然谐矣!李君来我松江已有多日。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见太尉如何?”

张士诚乃浙西之主,李惟德来了多日,连见多位松江重臣,他岂会不知?就是因为一直对结盟之事犹豫不决,因此方才故作不知。

好容易饶介、陈基等群臣使力,不断吹耳边风,并动苏州名士造成舆论,将之说动;更恰好李察罕愿意用最大的让步来换取合作,这样的形势下,自然应该打铁趁热,快刀斩乱麻,尽快将盟约定下。以免夜长梦多,防止张士诚再改变主意。

——“士诚优柔”,这可是松江群臣的共识。

……

当日,李惟德与张士诚相见宫中,将察罕帖木儿的提议、要求、条件与让步一讲,士诚果然再无话说,不再为难,不再“犹豫不决”。

次日,两方定下盟约。

约定:“一由松江北上,一出太行东进,两军合力,剿灭燕贼。待平定燕贼后,黄河以北,察罕占之;黄河以南,士诚有之。”

张士诚并又提出金陵的威胁。根据来前李察罕的交代,李惟德代替答允:“我军收复山东日,便是南下金陵时。在这之前,我军愿将河南精兵借给太尉,与松江成掎角之势,以遏吴贼在尺寸之间”。

大概约定如此,至于具体的“联军出兵”日期,却非李惟德可以与张士诚决定的,需得李察罕另遣心腹前来商定。

盟约达成,李惟德就提出告辞,张士诚挽留他:“我松江虽小,自有风流。先生何不多住两日,玩赏玩赏江南景色?也好多与先生亲近。”

李惟德推辞说道:“我家主公已解曹州之围,或许不日就会返回山西。与太尉结盟是件大事,在下还是早点回去,告之我家主公的好。”

“既如此,俺便不多留先生了。”张士诚命人取来两大盘金银,送给李惟德,“聊作盘缠。”吩咐饶介、陈基,“代俺送一送李先生。”

当日已晚,次日辞行。

……

汪同、史椿、封伯颜等人也来同送。

因受饶介之邀,杨基、王行等之前在此中出过力、造过舆论的苏州名士亦多有前来。林林总总、老老少少不下一二十人,直将李惟德送出城外十里,这才停下。

时当上午,阳光明媚,远望山青水绿,近处杨柳依依。

饶介命随从取来酒水,斟满三杯,说道:“吴中父老望王师久矣!李平章誉满天下,世之英杰。今我浙西能与盟约,实黔之幸!李君满载而归,所载者皆我吴人的一片殷望。担负甚重!希望李君回去后,见到李平章,能把我们的这片心意告诉他。……,勉之!请饮一杯。”

李惟德满饮。

“李君之兄,北地智者,自辅佐李平章以来,多出奇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北地强贼多因君兄之计而灭,有功社稷、造福国家。我等闻名已久,恨不能相见。只盼平章的大军早日来到,使我等能早日与君兄见面。……,李君回去后,也请把我等的这番心意告与尊兄。请再饮一杯。”

李惟德满饮。

饶介从路边的柳树上取下一支柳条,第三次奉酒,说道:“今之一别,山长水远。乱世不平,道路不靖,再见不知何日了。……,请再饮一杯。”

李惟德满饮。

三杯饮罢,他拱手告辞,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在下何德何能?竟有劳诸位大人、君子远送,实令惟德诚惶诚恐。请饶公放心,也请诸位大人、君子放心,你们的心意俺一定会告诉我家主公。诸位,请回吧。”

不能说走就走,吴中人文荟萃之地,在场的诸人更多是才子。

王行,“北郭十才子”之一;杨基,与高启齐名,“吴中四杰之一”,擅长五言,时人誉之为“五言射雕手”。又及张羽、徐贲、周砥等人,也都是或为“四杰”之一,或为“十才子”之一,皆有文名。

从饶介、汪同开始,众人一个接一个“临别赋诗”。

——饶、汪两人在诸人中的官职最高,一个是淮南行省参政,一个是淮南行省左丞,而余者好多都没有任官,便是任的有职也不甚高,比如杨基,只不过是张士诚的一个幕府“记室”。

诸人所作之诗,或五言、或七言,或洋洋洒洒、或短小精悍,不一而足。直到天色过午,这番送行才宣告结束。

李惟德的行李里塞满了诗作,与众人挥泪而别。走出很远了,他扭头回望,尚见饶、汪等人留恋不去,兀自翘足挥手。

他不由动情地说道:“吴中民心如此,何愁大事不成!”带着感动与对未来的冀望,迎着已升至天中、开始渐渐落下的日头,踏上了归程。

27 小李君言说姑苏,老察罕牵忧淮泗

李惟德出使浙西,赖饶介、陈基、汪同、史椿、封伯颜以及苏州一干名士之力,终将张士诚说动,定了盟约。满载而归。

这日他渡过黄河,打听得清楚,察罕帖木儿仍然驻军在曹州,未曾离去。当下不敢延误,星夜兼程,直往曹州而去。

欲至曹州,有两条路可选,或经单州、走成武;或过楚丘、走定陶。燕军从曹州撤退后,现如今全军停驻成武,周边警戒森严、远近哨骑不断,单州、成武这条路显然是不好走的。他便选了楚丘、定陶。

楚丘驻扎的也有燕军,不过人数不多。他远远地避开城池,走小路,日夜急行,一天半后,到了定陶。

定陶距曹州只有二三十里,当日赵过撤军时,专门留下了一支军马驻守在此,以作应对察罕军马的前哨。李惟德在此处略微停了一下,他也不是无胆之人,在城外七八里处,登上一座山丘,远远观望。

只见城中旌旗遍布,遥闻号角不绝。时有探马出入,外有步卒筑营。端得刁斗森严。虽或不能说有金汤之固,但以所见,却也绝非一战可下。

他观望良久,叹道:“主公虽解曹州之围,燕军却分明元气未伤。海东小邓久有识人之明,能得将士死力,号称百战百胜;今日观之,确为国之大患,我之强敌也。也难怪主公迫于无奈,只好与士诚联盟。实不得已而为之!好在俺此番出使,幸不辱命,总算与士诚达成了盟约!”

看得多时,远远望见有一支燕军探马朝这边来,不敢多停,忙打马下山,选定道路,径往曹州。

不及一个时辰,已到城外。他知道察罕帖木儿等盟约的消息肯定已经等得着急了,叫开城门后,不顾风尘仆仆,先往帅府回报。

李察罕正与李惟馨、王保保等在一处说话,闻他回来,忙叫进见。

两下相见。

李惟德跪拜行礼,察罕帖木儿亲手将之扶起,上下打量,笑道:“这才几天没见,你就有些清减。这一路上,可真辛苦你了!……,看你虽然清减,气色不错。这次出使姑苏,成果如何呀?”

“幸不辱命。”

“噢?士诚同意与老夫结盟了?”

“正是。”

“好,好!小李君,你这番可立了大功啊!”

“说起此事,臣却是汗颜、惭愧。”

“此话怎讲?”

“之所以能说动士诚、达成盟约,全赖松江诸君之力。臣只不过因人成事而已。”

察罕帖木儿来了兴趣,让李惟德坐下,吩咐看茶,等他略解口渴后,徐徐说道:“你说此番‘多赖松江诸君之力’,可是那汪同、史椿、饶介、陈基、封伯颜等帮了大忙么?”

“不止他们。还有杨基、王行等一干松江名士。汪、史诸公说士诚於内,杨、王诸君造舆论在外,内外呼应、彼此应和,方才终将士诚说动。”

李察罕细问详情,李惟德如实告之。

李察罕听罢,不觉有感而发,喟然长叹,说道:“今天下纷乱,未有定时,倒是难为了姑苏诸君,处久战之地,居江湖之远,却仍能一片丹心向日月!不改其忠。相比之下,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岂不羞惭?……,民心如此,民望如此,我辈敢不发奋!”

李惟馨、王保保、李惟德皆起身,躬身说道:“正该如此!”

“坐下,坐下!”既说起了姑苏名士,李察罕却是忽然想起一人,问道,“小李君,老夫久闻姑苏有两位大才子,一个杨铁崖、一个高季迪。你这回去松江,可见到他们两人了么?”

杨铁崖,即杨维祯;高季迪,即高启。此两人一老一少,“横绝一世之才”,若论名望,杨基、王行等人远远不及。

高启是长洲人,和道衍是老乡,张士诚据吴后,移居淞江畔之青丘。杨维祯浙江诸暨人,几年前举家搬到松江。

张士诚对他两人亦是闻名已久,分别多次邀请。

杨维祯放浪形骸,加上年龄也大了,“屡召不赴”。高启倒是曾入其幕府。松江人文荟萃,士诚府中,座上皆“巨儒硕卿”,而高启时年只有十六。不过,他生性清淡,后来借故离开,携家隐居在了青丘。

——所谓“北郭十才子”,其实便是因高启而起的。“初,高启家北郭,与(王)行比邻,徐贲、高逊志、唐肃、宋克、余尧臣、张羽、吕敏、陈则皆卜居相近,号北郭十友,又称十才子”。

高启的名声太大了,才名远播,因此引来了许多人搬到他家附近住,得号“北郭十才子”。

所谓“卜居”,也就是“卜邻”。白居易写过一首《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是赠》,其中有两句是这样写的:“每因暂出犹思伴,岂得安居不择邻”。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北郭十才子之举,也可算是当时的一件雅事。由此,亦可见高启之才名。同时,高启也是“吴中四杰”之首。

李惟德答道:“杨公fang荡,如神仙中人;高君清雅,好田园之乐。臣此次去松江,前后不过五六日,时间紧促,却是不曾有机会得见他们两位。”

察罕帖木儿闻言,连道:“可惜,可惜!”

他虽然以武功名扬天下,本质还是个读书人,对这些有名的才子文人有所爱慕,正也在情理之中。实际上,也正因为了他读书人的本质,那松江的群臣、名士、才子们才会对他这么盼望,“跷足以待”。

说了会儿松江名士的风范,李惟德又将饶介等人写的赠别诗拿出来请李察罕观看。察罕帖木儿看一首,赞一首,李惟馨也不时插口评点。他们这边谈诗论词,不亦乐乎,早惹急了边儿上一人,却正是王保保。

王保保年轻气盛,对这些名流、名士、诗词歌赋全都没有多大兴趣,满门心思只有报仇雪恨,欲与燕军再决雌雄,忍了多时,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叉着手,大声说道:“父帅,李先生,小李先生,松江的名士、赠别的诗赋,以后再讲不迟!等咱们扫平山东、打入松江时,这些个名士、才子,父帅还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什么时候见都成么?”

室内静了一静,察罕哈哈大笑,将诗赋还给李惟德,点了点王保保,顾盼二李,说道:“我这孩儿却是等不及了!也罢,这些诗赋小李君暂且收起,老夫来日再看。……,你我便来听听,我这孩儿想说些甚么?”

“孩儿也不想说甚么。与士诚盟约,本非孩儿乐意。但父帅当日所说‘谋大事不拘小节’,也的确甚有道理。如今盟约已成,不知父帅打算何时再派人去松江,与张士诚约定出兵的日期?”

“我军虽解围曹州,但赵过退而不走,现今全军驻扎成武。老夫已命人潜入成武等地,务必细细打探,探明赵贼的动向。只等探查清楚,便可定下我军下一步的举措。到的那时,便是与张士诚约定日期的时候了。”

“我军近万人,加上原本的曹州守军,一万多人马,日用消耗甚多,随军携带的粮秣很快就要用完。孩儿曾多次询问父帅,咱们下一步是退、是进?父帅一直含糊不答。方才听了父帅所言,莫非是想一直等到可与士诚约期之时么?但赵贼若迟迟不动,我军粮秣耗尽,该当如何是好?”

察罕帖木儿抚须颔首,没有做出正面的回答,而是转问李惟德:“刚才忘了问,小李君此次回来走的是哪条路?”

“臣经徐、宿,渡黄河,走楚丘,过定陶。”

“沿路所见风物怎样?”

“徐、宿一带,路少行人,十室九空。过黄河之后,人烟渐稠。”

“可碰到过燕贼么?”

“多次碰到。在宿州、徐州、黄河岸边、定陶城外都碰见过。臣皆远远避开,有惊无险。”

“可曾注意燕贼的行伍队列、纪律号令?”

“臣所遇到者,多为小股骑兵探马,只在徐州城外遇见过一次燕贼的大队步卒。”

“可细细说来。”

“遇见燕贼步卒的那一次,好像是他们的一次出操,队伍齐整,号令严明。大路之上,只见烟尘蔽天;四周之中,不闻军卒杂音。击鼓则行,鸣金则止。旗帜鲜艳,忽而挥左、忽而转右,挥转之间,如臂使指,无论前趋、抑或后退,贼军将士皆合规矩,调度如意。……臣远见贼军阵后有旗,上书一个‘杨’字,料来此股步卒应是贼将杨万虎的麾下。”

“杨万虎?……,嘿嘿,岂有在大路上操练的?他这怕不是操练,而是示威啊!”

李惟馨表示赞同,说道:“燕贼才得徐、宿,此两地孤悬黄河外,要想立稳脚跟,非得恩威并施不可。恩好施,威为何?不外乎军威罢了!练兵道上,远近皆可见之,端得好计!”

他顿了一顿,又道:“臣听说邓贼遣了杨行健去做徐州知府。此人性格刚毅,为人沉勇,有大略,颇具智谋,倒是个上好的人选。在大路上操练军马,没准儿就是他的谋划。……,杨万虎是个粗人,料来难有此智。”

察罕接着问道:“步卒如此,那小股的探马骑兵呢?”

“探马骑兵人皆不多。臣路上见过很多次,总的印象有两个。”

“哪两个?”

“燕贼探马皆善骑术,坐骑亦皆良马,奔驰时快愈闪电,转向时巧如轻风;并及射术精湛。有好几次,臣亲眼见他们追逐逃人,呼吸之间,逃者已被射中。在宿州城外的时候,还眼见过一个燕贼探马弯弓射鸟,竟能一箭双雕!公允而论,诚皆骁悍!此其一也。”

王保保“哼”了一声,说道:“探马斥候,悉为全军精锐,骑射双全不足为奇!咱们军中的斥候里,这样的好汉也大把都是。”

“是,少将军说的是。”

察罕问道:“其二呢?”

“其人虽少,多则数十,少则四五。可却都深谙战阵之术。”

“怎么讲?”

“有几次,臣远远见他们围猎狐兔,以唿哨为号,穿插左右,聚则成队,散则如鸟。以狐狸之狡、以脱兔之捷,却也常常用不了片刻功夫便被他们擒获。非是百战精卒、非是深谙战阵之术者,绝难如此!”

方今四海兵乱,很多地方罕见人烟,因此虽以徐、宿昔日繁华之地,如今野外也多有狐兔。对此,诸人早就司空见惯。

察罕帖木儿点了点头,说道:“保保说的不错,探马斥候乃一军之菁华,懂些战阵之术,不值得惊诧奇怪。”

嘴上是这么说,他暗自里却不免“惊诧”,想道:“邓贼自双城作乱以来,几乎无日不战,有道是:‘百战出强兵’。又闻听他在平壤、辽阳开办了‘讲武学堂’,如今贼军中不少悍将都是出自其中,非有深谋远虑者难以为此!已有强兵、又养勇将,假以时日,定难制矣!”坚定了与张士诚联军协力,尽快把邓舍打压下去、乃至彻底剿灭的决心。

李惟馨问道:“你一路走来,经徐、宿,走楚丘、定陶,可曾观望过燕贼的城防?”

“说起燕贼的城防,四个字可以形容:‘戒备森严’,特别是徐、宿两州。像楚丘、定陶,臣还能进到七八里外;而徐、宿两州,燕贼把哨探、巡弋甚至都放到了几十里外!好像拉网似的,根本无法潜近。”

“数十里外?你刚才说见到燕贼在徐州城外练军?”

“那是在徐州城东三十里处。”

“城东三十里?……,徐州东为邳州,东北为睢宁。邳州、睢宁现皆为士诚所有,相距徐州都约有百里。杨万虎在徐州城东三十里处练军,若去邳州、睢宁,不过一日路程。你可曾观察到此两城守将的动静?”

“邳州在黄河北岸,臣没有注意;但是臣自松江出来,却是先经过的睢宁,再经过的徐州。路过睢宁时,只见城门紧闭,城外乡野骚动。当时还觉得奇怪,后来在徐州城外见到了燕贼练军,方才了然。”

察罕半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叹道:“徐、宿孤悬淮泗,便如羊处狼群,而当燕贼练军城外,睢宁守将竟不敢有迎!唯闭城门而已。乃至四野骚乱,也不闻不问。这到底是因为燕贼善战?还是因为睢宁胆怯呢?……,李先生,咱们与士诚的约期看来是宜早不宜迟了。如若不然,别的不好说,睢宁、邳州至少先就又要落入邓贼手中!”

睢宁守将怯战,邳州位处黄河北岸,等燕军在徐、宿站稳,这两座城池必然难保。

李惟馨深以为然,说道:“徐州、宿州南北呼应,东为睢宁、西为永城。睢宁现为士诚有,永城则被梁贼占据。……,臣虽不知徐、宿内情,但常理而言,杨行健到徐州后,肯定首先第一件事就是与梁贼结盟,如此,便没有了西边之忧。西边安稳,下一步定然就是向东略地。睢宁守将懦弱怯战,绝对是守不住城的。而一旦睢宁、邳州再被燕贼攻下,便等同大半个归德府全都落入了他们手中。这样一来,燕贼可就算是彻底在淮泗站稳了脚!地广数百里,背依济宁路。再要取之,就不好办了。”

“永城则被梁贼占据”,李惟馨说的是梁绵住。数月前,为了与燕军会师在单州城外,常遇春曾用奇计夜渡黄河,当时便多得了梁绵住的帮助。

李察罕忧心忡忡,望了望室外,院子里绿叶婆娑,旗帜招展,数十亲兵持枪而立。他又叹了口气,说道:“只是,赵贼屯驻成武,连日不动。究竟他意思如何?实难猜度!不确定他的动向,便难以与士诚约期。”

28 曹州成武僵持日,益都西营检阅时

察罕帖木儿虽然担忧淮泗,可因为不知燕军驻扎成武的意图,一时间,却也无计可施,只有接连催促探马、斥候,以早日探明燕军动向。

他这边接连催促,想早日探明燕军动向。成武城中,赵过也是一再下令,命麾下尽快探明元军动向,想搞清楚察罕帖木儿究竟是要准备撤军,抑或是有意长驻曹州,又或者别有所图。

从燕军攻入济宁起,多日来,济宁全路便大战、小战不绝。而这连日来的恶战,终在曹州解围后暂时地平静下来。一边是曹州的万余元军精锐,一边是成武的数万燕军悍卒,几万人遥遥对峙,陷入了僵持。

人生有起有伏,战争也是一样,不可能总刀枪相见,而当陷入僵持,比拼的就是耐性。在摸不清敌情时,绝对是不可贸然行动的。

其实相比元军,燕军还是有不少优势的,至少粮秣补给无虞。可对比元军,燕军也有劣势。元军的主将便是察罕本人,燕军的主将却不是邓舍。

早先,还有邓承志在泰安做名义上的前线总指挥,有杨万虎等为副手,而如今,杨万虎渡河南下,镇守徐州,邓承志也早被调回益都。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如今整个前线、整个成武城中的数万燕军人马,此时此刻,唯赵过马首是瞻。——而这数万军马,则是益都全部的主力部队。

个人独任方面,统带全省主力,虚首府而实边疆,远在千里之外,短时间内还好,时日若长,合适么?就不说益都会不会因为空虚而出现问题,只“坐拥主力,远悬千里”,恐就非为将之道,非是人臣之福。

赵过是个谨慎人,不管邓舍对他有多信任,他对此却都不得不认真考虑。

并且,屈指算来,自奇袭巨野,燕军已在济宁征战了月余,而今大部皆定,只曹州未平,将士困乏、多有归意,如果继续僵持下去,会不会军心不稳?——元军就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他们虽是远道而来,但却是初来乍到,师尚未老,并且刚解了曹州之围,兼且李察罕自为主将,士气正旺,便是再多僵持一些时日也无大碍。

将敌我的优劣相比,赵过得出结论:理智上,他应该继续驻军成武,如果此时撤军,很有可能察罕帖木儿会趁机反扑,辛辛苦苦打下的济宁一路说不定就会“旋得旋失”。可又因为种种的考虑,又不能不顾虑益都的想法、不能不顾虑邓舍的想法。最终,他做出了决定。

再写书信一封,请示邓舍:眼下应该怎么办?并谦虚地自称:“臣本走卒,素无功劳,蒙主公恩宠,骤为将军。为报君恩,固不惜死,浴血疆场,实为本分。只是威望不足,难以统率全军”,请邓舍仍将邓承志派回,或者派个别的“上将”来也可以,接管指挥权。

信写好,即遣人送去益都。用的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

……

没几天,信笺已到益都。

邓舍接到时,刚刚换上戎装,在邓承志、郭从龙、高延世、柳三诸将的簇拥下,准备出门。

他瞧了瞧信封,奇怪说道:“昨天才有例行的战报送来,前线无战事,仍处在僵持中。怎么今天就又有阿过的书信来到?……,八百里加急,应是两三天前写的了,不知是为何事?”拆开观看,不觉啼笑皆非。

邓承志问道:“敢是前线出了什么变故么?”看邓舍神色,又觉不像。

邓舍没好气地把信丢给他,说道:“你才回益都没几天,前线就有人想你了!”

不等邓承志细细观瞧,他又对郭从龙诸将说道:“这个阿过!在前头不想着好好打仗,净想些没用的东西!”停下脚步,略微思量,复又说道,“罢了罢了,本不待理会他,又怕他在前线胡思乱想。来人,拿纸笔来!”

自有随从奉上纸笔。

邓舍穿戴的铠甲齐全,写字有些不便,写了两个字,索性将笔扔给一个侍从,说道:“我说,你写。”

他丝毫不带思索的,直接就说:“你在前头好生打仗就是,什么‘本为走卒、素无功劳’?又什么‘威望不足,难以统率全军’?这些话是谁教你的!你一个结巴,话都说不囫囵,还好意思去学读书人的花花肠子?……,老实告诉你:察罕不走,老子寝食难安!要真想报我的‘君恩’,你便在成武好好待着!察罕不走,你也不许动!敢擅自行动、后退半步,老子给你好看!若能熬到察罕滚蛋,等你回来老子给你摆宴庆功!……,另外,粮秣补给你不需发愁,我已下有严令,必能按期送至。”

郭从龙、高延世、柳三等人早在边儿上听得莫名其妙,此时听了邓舍这一篇话,更是摸不着头脑,都向邓承志看去。

邓承志已经看完了赵过的信,适时地解释说道:“却是赵左丞就前线局势,请示父王该怎么办;并自称威望不足,请父王遣人去成武接管军权。”

诸将都不是笨人,顿时明白了赵过的心思。

而由此,再联系邓舍刚才的一系列表现以及口述的回信内容,虽是“骂”的赵过,众人却无不感同身受,皆不由自主心潮澎湃,只觉热血冲头,不约而同地想道:“将在外、君不疑。不是明君,谁能如此?能遇见这样的好主公,真是俺们的好运气!没别的说,只有效死疆场,以报君恩!”

——“以报君恩”,倒却是与赵过信中的话不谋而合了。

口述过回信,邓舍吩咐封好,叫人立即送去成武,看了看诸将,笑骂着说道:“阿过忒也谨慎,官儿做得越大,反倒越束手束脚。你们可不能像他!日后出去打仗,该怎么有利就怎么打!只要不违反军令就行。”

郭从龙带头,诸将环列跪拜,高声说道:“诺!”人虽不多,声如响雷,震动得屋瓦簌簌。

“起来吧,起来吧!”邓舍仰头观望天色,说道,“时辰不早,陆聚他们怕都等已经到了。你们这便随我出城。”

——出城为何?却是早就定好的,今日要检阅徐、宿二州的降军。

邓舍早就有意将这支降军改编,只是前期尚需做很多的工作,例如重新编造花名册、对全部降军将士的一个登记检查(诸如身体健康、有无疾病,籍贯、年龄等等)、以及对降军中下层军官的去留安排等等,经过枢密分院的加班加点,便在日前,全部准备工作总算宣告结束。

接下来,就是正式进入改编。

但是在改编之前,洪继勋提出一个意见:先与降卒见上一见。毕竟,这支降军与普通的降军不同,是一支非常精锐的部队。淮北劲卒,“虽燕赵精骑不能及也”。下些功夫,拉拢一下,让他们觉得受到重视。总是好的。邓舍接受了他的意见,因此,便有了今日的“西营检阅”。

参与此次阅兵的,不但有邓承志、郭从龙、高延世、柳三,还有陆聚、陆离、张冠、萧远、刘凤等。本还想把陈猱头召来的,后来因考虑到他镇戍棣州沿线、责任重大,不可轻动,这才算是罢了。

……

出的府门,门外街上早有两个骑兵的百人队相候。邓舍戎装在身,引带诸将,率领众骑,驱马直行。随行的还有诸将亲兵,加起来也有百十骑。

吴鹤年早有安排,沿路戒严,布置了许多衙役,并借调来一些步卒负责警戒。

时当下午,数百人马踏长街。灿烂的阳光下,枪戈、铠甲皆被映照得闪闪发亮、夺人眼目。又有红旗开道,仪仗随行。便好似一条长龙,又仿佛一道铁流,威武雄壮、杀气森然,顿时卷起了城中的浪潮。

很多人拥挤观看,交头接耳。

“那不是王爷么?带这许多骑兵,又沿途戒严,这是做甚么去?”

“虽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但郑秀才,你也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吧?这都不知道?今天是王爷去西营阅兵的日子!没瞧见么?小王爷、郭将军、小高将军也都跟着一起呢。”

“西营阅兵?阅什么兵?”

“杨将军、傅将军打下了徐州、宿州,俘虏了数千的降卒降将,如今都在西营。王爷要阅的就是他们。”

“徐、宿降军之事,俺早就听说了,不是早就被小高将军、柳三郎押来西营了么?却怎么直到现在,王爷才去检阅他们?”

“听说是准备将他们改编成新军。”

“真的?哎呀,俺孤陋寡闻,若非姐夫不说,竟是不知还有此事!……,这可是一件大好的事儿呀!赖王爷洪福,俺家三弟如今与人一起走商,去过几次淮泗,听闻徐州军乃少见的强兵,如果将之改编,我海东必又添一支百战雄师,而王爷便好比如虎添翼!”

“嘿!少见的强兵?强兵又如何?还不是王爷的手下败将?当日打下徐州,杨将军、傅将军只用了三天时间。他们若是少见的强兵,咱们海东呢?岂非天下第一了?”

边儿上又一人插嘴,说道:“我海东军马固然强盛,但要说起天下第一,俺以为,还是得称沈丘李察罕。”

“呸!李察罕?巨野、单州两战,王保保一败涂地。李察罕亲率精锐、号称五万,驰援千里,可也只是解围曹州而已。现如今,赵左丞领我数万铁骑,驻扎成武,怎不见李察罕有胆子敢来与我争斗?……,天下第一,没的笑掉英雄好汉的大牙!”

“话不能这么说,……。”

人多的地方,跑题永远是主流,没几句话,这几个人便将话题从邓舍阅兵转到了争执究竟谁为天下第一。

市井间的杂谈不必多言。

不管他们争执的结果如何,至少通过此次阅兵,邓舍成功地让他们又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徐、宿大胜”和“济宁大胜”这两次大胜仗上。在战乱年代,怎么才能稳定民心,怎样才能安定民心?办法有很多,但毋庸置疑,最出效果的当然就是、也只有是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却说邓舍与诸将率领众骑,出了城,折往西行。行不多远,有座大营。远远望去,只见这大营占地甚广,怕不有几十亩大小。营内营外有无数的旗帜飘扬,寨墙之上来往士卒巡逻。因为营壁阻隔,看不到里边,只时闻金鼓之声,或有操练之音。待行至较近处,遥见辕门外,数面大旗下,有两列军士值班站岗,皆披坚甲、持锐刃,昂首对立,杀气腾腾。

邓舍等驱马直行,奔至近前,有一将已等候多时,过来相迎。

但见此人虎背熊腰,眉横目绿,面似黑炭,臂如长猿,细看其长相,非中原人氏,大约西域之种,却非别人,正是别都丁。——本为邓舍亲卫,因武艺出众、赤胆忠心,也曾经历过许多战阵、立下不少的功劳,故此,论功行赏,刚刚不久前才从“亲卫军”中出来,被拨入了西营军中。

这次改编降军没他的事儿,不过接下来随之便要开始进行的“编练新军”却和他有关系。已经内定下来,他将要在新军中任职。

这西营的主将现今是郭从龙,要说出迎应该是他,可他早早儿地就进了城,一路陪伴邓舍前来。所以,便在临进城前,他特地将“别都丁”给提了出来。本为邓舍亲卫、现在西营任职,由他在辕门迎接最合适不过。

果然,邓舍瞧见相迎的是他,非常高兴。

两下相见,别都丁跳下马,就要跪拜。

邓舍拦住,说道:“你铠甲在身,‘介胄之士不拜’,行军礼就是。”

别都丁雄赳赳、气昂昂,行个军礼:“末将别都丁见过大将军。”

“在西营待得还惯么?”

“除了不能时时见到大将军,非常想念之外,别的都还好。”

“你这小子也学会油嘴滑舌了!……,军中不比在我身边。在我身边时,我对你们多是宽纵。如今在了西营,老郭管军出了名的严厉,你千万别触犯军纪!若不其然,到的那时,军法无情,便是我想救你也救不成了!”

“是。……,不消大将军嘱咐,末将是大将军身边的人,如今在西营、代表的就是大将军的脸面,给大将军争气还来不及呢,又怎敢给大将军丢脸?”

“好,好!”邓舍哈哈大笑,细细打量别都丁,扬起马鞭在半空中打了个鞭花,笑与郭从龙等人说,“这厮进了西营,不过小半个月没见,竟好似又雄壮了一些!老郭,看来你们营中的伙食很不错啊。”

郭从龙答道:“大将军体恤军士,枢密院拨发军饷粮秣从来按时,士卒们衣食无忧。为报大将军养育之恩,弟兄们每日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操练。日日如此,练得久了,自然雄壮。……,别都丁尤其刻苦,不论打熬力气、抑或战阵演练,事事争先,实已为我西营翘楚。前阵子,末将还与人说:要多谢大将军又给俺们西营送来了一员良将!”

高延世“哼”了一声,瞧不惯郭从龙出风头,接口说道:“雄壮不雄壮,却不是自夸的。大将军只说了别都丁,可没说你西营别的人!……,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能不能战,还是得上了前线再说话!”摸了摸腰边的弓矢,冷笑两声,复又言道,“真刀真枪、刀枪见血,杀出来的战绩才叫威名!可从没见过吹牛能吹得强军的!嘿嘿,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含沙射影,高延世这是在影射“济宁之战”里郭从龙不曾出战。

郭从龙乜视了他一眼,说道:“高将军,好漂亮的一杆绣弓!只不知是好看又中用,或者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射?”

郭、高两人只要在一起,便总是斗嘴。而每次的斗嘴开始,又总是高延世先出言讽刺;到最终,而又每次斗嘴的结束,却又总是郭从龙拿“弓矢”说话。——郭、高初战日,高延世醉酒,险些被郭从龙射杀。

高延世闻听此言,也一如往次的反应,顿时大怒,要不是邓舍在边儿上,难保当场就要开弓搭箭。

邓舍眼见他手从弓旁划走、直取马上长槊,忙开口劝说,却也不直劝,又是哈哈一笑,说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小高此话说得很对。老郭,前边济宁战事虽暂时停歇,但察罕屯驻曹州、迟迟不见退走,估计早晚与他还要有场恶战!待来日用到你时,你可敢与他一战么?”

“但凡大将军军旗指处,溃阵拔旗、郭从龙敢不效死?只要大将军一声令下,龙潭虎穴、末将也视若等闲!”

“好,好!为将者,就该有这样的豪气!……,诸位,且随我入营。”

29 燕王敲山震恶虎,杨公辣手定徐宿

西营阅兵更多的是一个形式,目的有二,一个进一步地凝聚益都民心,安定后方;一个宽解降军之心,减少他们的疑虑,便于下一步的改编顺利。整个阅兵的过程非常成功,简而言之,这两个目的全都达到了。

当晚,邓舍又在城中宴请陆聚、陆离等等一干的徐、宿降将,凡千户以上皆应邀赴宴。在宴席上,邓舍只管劝酒,半句公事不谈。

前几天,李首生才刚密报过“封帖木”活动异常,但邓舍却好似都已经将之忘掉,酒至半酣,他一手拉着陆聚、一手拉着陆离,推心置腹,直说:“两位的美名我早闻之,恨不能相见!今日两位来投,实偿我多年夙愿!两位陆公皆有文武之才、龙凤之姿,出将入相不在话下!却只因我爵低官卑,不能厚待两位,十分惭愧!……,且待来日,必不负二公!”

陆离答道:“主公厚爱,愧不敢当。臣有何德何能,值得主公如此赞许?区区贱名,有污清听!倒是主公您的威名,臣等才是闻之已久。今日以降人败将的身份,能得主公收容,并宠以高位显爵,实令臣等惶恐不安。”

邓舍连连摇头,用力抓住陆离的手,一嘴酒气地说道:“小陆公这话太见外了!什么‘愧不敢当’?什么‘惶恐不安’?你真才实学,又不是欺世盗名,说这些虚话作甚?我只恨手中无权,暂时不能给你更合适的位置。我若有权时,必让你这位‘小陆公’变成一个真的‘公’!哈哈。”

邓舍的意思两位“陆公”都听懂了。所谓“真的‘公’”指的是“公侯伯子男”里的“公”;但意思虽懂了,听起来却有些古怪,颇不是味儿。陆离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主公醉了,主公醉了。”

邓舍轻轻用力,拉得陆离往前一跌,险些跌入他的怀中,哈哈大笑,说道:“醉了?你也忒小看本王酒量!些许水酒,算得甚么?”眯缝着眼,转首去看另一边儿的陆聚,说道,“小陆公说我醉了。大陆公,你说,我醉了么?”

陆聚答道:“主公是有些多了。”

“噢?真的有些多了?”

“是有些多了。”

“多了好啊,醉了好啊。古人云:酒后吐真言。醉后才吐真言!……,小陆公,我若不醉,这话且不会对你说呢!”

陆离想要挣开邓舍的手,无奈邓舍力大,挣脱不得,反被抓得更紧了些。

邓舍将手臂支在椅上,歪着身子,把头侧过去,盯着陆离的眼,说道:“小陆公,我一片心意对明月!”说到这儿,扭过头,又去看陆聚,“大陆公,我一片心意,可对明月!”

他顿了顿,拿眼去撒席上诸人,扯着两位“陆公”的手,霍然起身,摇摇晃晃地对着诸人大声说道:“诸位,诸君!我一片心意,可对明月!……,你们都是淮泗的健儿,徐、宿的英豪,不嫌我出身卑鄙,不嫌我年岁轻轻,能来投我,我非常的开心!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今日能得你们相助,……,天下英才,济济一堂,试问,我还有什么大事办不成?”

郭从龙、高延世诸将也在席中,他们两人也都喝得有些多了。

闻听邓舍此言,高延世首先跳起,满脸醉红,按剑昂首,大声说道:“主公天纵英明,神武睿智,谁敢嫌主公出身卑鄙?谁敢轻视主公年少?”恶狠狠地逼视席上,徐、宿诸将皆不敢与之对视,他将短剑从腰间取下,猛地拍在案上,“主辱臣死。若有人不服,且先来问一问俺的这柄宝刀!”

“你这不是刀,是剑!”郭从龙亦挺胸起身、将佩刀取下,连刀鞘一起握在手中,说道,“俺这一柄才是宝刀!若无主公,便无末将!末将读书人,是个粗人,大道理不懂,只知道主公让俺做甚么,俺便去做甚么!……,主公,您且说,您有什么大事想办?末将定马前效命!”

他两个出了名的猛将,威名在外,此时邓舍一句话下来,都是踊跃响应,声如滚雷,震动屋瓦。席上诸人如萧远、张冠、刘凤等降将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邓舍放声大笑,说道:“前日我接到杨行健的一封信。在信上,老杨特地提起了你们两人!老郭、小高,你们的威名已经远至江南,震动淮泗了!……,你们知道淮泗、江南人怎么称呼你们两个么?”

“末将不知。”

“河北双名将,海东两爪牙!”

打徐州时,高延世立下大功,连斩徐州多员上将,乃至号称“淮泗马将第一”的刘凤亦不足三合便被他手到擒来,“名动淮泗”四个字确实半点也无夸大。郭从龙虽无出战,但有往日的赫赫战功,被淮泗、江南人拿来和高延世并列,也十分正常。

高延世、郭从龙皆道:“名将不敢称,小小战功全赖主公英明。今生今世,能为主公‘爪牙’,实末将之愿!”

“‘将军者,国之爪牙也’。你们两人有此心愿,非常之好!”邓舍顾盼二陆,大笑着问道,“大陆公、小陆公,你们看我海东爪牙如何?”

陆聚答道:“虎士也。”

陆离答道:“此勇力之士也。”

“古人云:‘夫虽无四方之忧,然谋臣与爪牙之士,不可不养而择也’。四方无忧的时候尚且如此,况今乱世!欲定天下、平纷乱,非文武协力不可!两位陆公皆有高才,能得两位相助,幸甚至哉!……,今,我愿与两位相约,……”邓舍高高举起他两人的手,复又面对诸人,重复说道,“今,我愿与诸位相约:‘同心协力、共成大事!肝胆相照、永不相负’!……,有违此誓者,天诛地灭,死无噍类!”

有个成语叫“民无噍类”。“噍类”的意思指能吃东西的动物,特指活人。“民无噍类”的意思就是说老百姓没有活路了,没有活下来的人。邓舍引“噍类”用在此处,却是在说“谁敢违背誓约,便诛灭九族”。

这个誓言不可谓不毒。

陆聚、陆离,包括席上萧远、张冠、刘凤、梁士荫等降将都是不由面色一变。

郭从龙、高延世一个抽刀、一个拔剑,同时狠狠地砍在案几上,异口同声当先响应,叫道:“末将等与主公相约:‘同心协力、共成大事!肝胆相照、永不相负!有违此誓者,天诛地灭,死无噍类’!”

邓舍左顾右盼,问二陆:“如何?”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两位“陆公”无话可说,唯同声言道:“与主公相约:同心协力、共成大事!肝胆相照、永不相负!有违此誓者,天诛地灭,死无噍类!”

邓舍又问席上诸人:“如何?”

萧远、张冠、刘凤、梁士荫,以及邓承志、柳三等海东诸将先后起身,皆抽刀在手,同声盟誓:“末将等与主公相约:同心协力、共成大事!肝胆相照、永不相负!有违此誓者,天诛地灭,死无噍类!”

邓舍欢畅大笑,松开了二陆的手,点名一个侍臣,说道:“今日盛宴,我与诸君相约,虽不能与汉高的‘山河之盟’相比,但亦是一件美事,可传佳话!你吩咐下去,叫集贤院、清华馆、迎宾馆的才子们都给我就此事写篇诗文上来!……,写得好的,大大有赏。”

集贤院、清华馆、迎宾馆,这几个地方是海东供养“名士”的地方。凡在院中馆里的,都是有文名之辈。或为学士、或为参议。他们没有实权,但地位很清贵,在各地的文坛、士林中影响很大。

那侍臣应声接旨。

盟誓既罢,邓舍令诸人落座,重新开宴。

柳三注意到席上的气氛有些沉重,当下出席说道:“今日盛会,不可无曲。末将新学得一曲,想献给主公;同时也好给诸君佐一佐酒兴。”

“甚好!”邓舍给陆聚、陆离介绍,“柳三横笛,乃我海东一绝。两位陆公,一起来听听!”

柳三出立席下,横笛在手。满座俱静,听他娓娓吹来。笛音清澈,传出厅外。只见厅外的夜空月明星稀,有乌鹊飞来,绕树三匝。

是夜,酒宴直到夜半方散。

临了散席,陆聚吞吞吐吐、似有话说,但最终没有说。

梁士荫在邓舍盟誓时,有些吃惊;但后来大约是想起了什么,惊讶消去,换了冷笑,直到散席还时不时地看一眼陆离等人,冷笑不止。

而陆离从始至终,除了仅有的一两次变色之外,一直都是若无其事、对答有礼。再又至如萧远、张冠、刘凤诸人,在听到邓舍盟誓的时候、以及随后,神色各有异,分别不同,全都一一落在邓舍眼中。

等到散席诸人走后,偌大厅中只剩下了邓舍、邓承志。

邓承志扶着邓舍起身,说道:“父王,你喝醉了,走路看着点台阶。”

邓舍晃着身子站起来,就着邓承志的搀扶,醉醺醺地吩咐仍在厅下伺候的随从、侍臣们,说道:“夜深了,你们不必陪我,都早点歇息去吧。……,吾儿,你扶着我,咱们也往后院睡觉去者!”

“是。”

打发走了随从、侍臣,父子两人相伴,出了宴会厅,行走在清朗如水的月色下,往后院而去。邓承志虽然年少,一向对“政治”也无兴趣,但人并不傻,看出了席上的蹊跷,这会儿独自陪伴邓舍,有心相问,又怕他醉了不好说,连着觑看了几回邓舍面色,欲言又止。

穿过两个院落,夜鸟归宿,从头顶飞过,带来三两鸣叫。邓舍忽然一笑,站直了身子,不再依靠邓承志的臂上,说道:“承志,你再三地偷看我,路都不好好走,……,是不是有话想问?”

邓承志呆了一呆,再去看邓舍时,只见目光清明,又哪里有半个醉意了?他顿时醒悟,失笑说道:“父王?……,父王刚才是在装醉?”

“前番济宁之战,你去泰安前,我曾交代你:‘喝酒误事’。嘱咐你尚且如此,何况我呢?今日检阅、夜宴徐、宿诸将,都是大事,我怎么可能在席上醉酒?一旦失态,岂不前功尽弃么?”

“原来如此!可父王为何如此啊?……,席上装醉,却是为何?”

邓承志虽是邓舍义子,但并非所有的军机要事都知道,比如“封帖木”事他就不知。说起“封帖木”事,其实不但邓承志不知道,海东上下知道的寥寥无几,也就邓舍、李首生、洪继勋数人而已。

——包括那现在已经入了通政司的梁士荫,尽管名义上乃李首生的副手,可对此事也是一无所知。

晚风吹拂面皮,甚是清爽。邓舍迎着晚风,负手而行。

他没有立刻回答邓承志,而是过了一会儿,仰头望了望明月,方才似有所感地说了几句话,却是引的苏轼《水调歌头》里的几句:“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嘿嘿,‘高处不胜寒’。”

不等邓承志说话,他随即转开话题,问道:“承志,前日我给你的两本书,你可读完了么?”

“《唐李问对》已经读完了,并遵父王吩咐,写了一篇读后感,名叫《奇正论》,正欲呈给父王,请父王批评。《管子》还没有看完。”

“噢?《奇正论》?”

“是的。”

“不错,《唐李问对》的精髓就在‘奇正’二字,用兵之精髓也就在‘奇正’二字。你读完此书,能挑出‘奇正’来写一篇读后感,算是读进去了!明天就拿来给我看看。”

“是。”

“《管子》却为何还没读完?”

邓承志面有难色,说道:“回父王,不是孩儿不用功,只是这《管子》太难读了。孩儿少年失学,若非父王教诲,怕到现在还识不得字,所以读起来很是吃力。”

“我不是挑了几个集贤院的参议给你?不懂的地方就去问他们!……,岂有身在山东,却不读《管子》的道理?我现在虽也不用你来治国,我现在虽也不用你来治民,但国家之事,你却不可不知!你不想学孔孟之道也无所谓,但《管子》却是必须要读!”

管子“春秋第一相”之誉,相齐,使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为春秋五霸之首,文武全才,治国之道主张法制,且尊重民意,并知农事、擅经济。《管子》里有一篇《轻重》,是历代少见的经济专论,其中的许多观点放到眼下也不过时。——,三国时,诸葛亮就每自比管仲、乐毅。邓舍对管仲也是十分的推崇。

邓承志恭声称是,说道:“是,是。”

说完此节,他毕竟年少,还是好奇,忍不住又问道:“父王在席上佯醉,不知用意为何?在父王与诸臣盟誓的时候,孩儿见陆聚、陆离等人脸上似有点不好看。难道是父王听了风声,徐、宿诸将对改编降军有不满,故此特意如此,以安其心么?”

安徐、宿诸将之心,固然有之。但邓舍盟誓的更多意思却在敲山震虎。“封帖木事”如果是真,那么徐、宿诸将欲要作乱,只有一个倚仗,——便是徐、宿的降卒。在降军马上就要开始改编的此刻,邓舍盟此毒誓,没有异志的自然感激涕零,而若是有异志的却不得不再掂量掂量了。

此中深意,邓舍不想多讲,微微一笑,说道:“我装醉是为了什么,等你把《管子》读通,自然就能明白了。”

邓承志知道这是调笑之言,挠了挠头,憨憨一笑,不再多问了。他不问,对明月、迎清风,漫步府内,邓舍倒是来了谈兴,说道:“杨行健前日来信,信中讲了一件事。承志,你得多学一学。”

“什么事?”

“淮泗之地,民风悍勇,本就难治。又自我皇龙兴以来,徐州等处久遭兵乱,城头变幻大王旗,有很多芝麻李、鞑子的溃卒散乱城中乡野,往往相聚,不服衙门。如此一来,地方上便就越发不好管教。又更且,我海东的根基是在辽东、山东,徐、宿二州孤悬河外,因此,治理起来更加困难重重。……,承志,你且来说,这种情况下,该如何治理?该用什么办法来约束?怎么才能尽快将局面安定?”

“孩儿以为,治民和治军有相同之处,这样的情况下,正该恩威并施、宽猛相济。”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你有这点见识很不错了!但具体如何呢?怎么恩威并施,如何宽猛相济?”

“这,……。”邓承志想了片刻,说道,“杀不服,宽良民。”

“此为寻常伎俩!虽然有用,难以很快见效。……,你可知杨行健在徐州用了什么办法么?”

“不知。”

“他取牢中死囚为左右,日常带在身边,小有违令,便立斩之!”

“以死囚为左右,违令即斩?”邓承志不太理解,问道,“这样做有效果么?”

“老杨在信上说:‘观者相顾失色,皆拱手遵约束’。……,你说有效果没有?”

“这样做,的确能令观者失色。但是,那观者里边若有亲近人,怕不会不知杀的其实只是死囚!孩儿以为,用这样的办法立威未免不是很合适。真要想杀人立威,谁人不可杀之?又何必用死囚呢?”

“这就是你见识不到的地方了!……,徐、宿乃我新得之地,纵要立威,又岂能滥杀?滥杀过度,必适得其反。……,死囚则不同。取死囚为左右,是已施恩在先;有违令,则杀之,则是错在先,别人也无话可说。‘小有违令,便立斩之’,由此可见,老杨因此而杀的死囚肯定不少。就算日杀一人,日日如此,看得多了,胆子再大的人也难免恐骇。恩威并施。……,这才是见效最快的恩威并施啊!”

邓承志这才懂了,说道:“父王遣杨行健治徐,真是用对人了!”

这时他们已快走到后院。

邓舍笑了笑,说道:“徐、宿重地,不可不慎。如今将有杨万虎、文有杨行健,都做得不错,我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说到用对人,承志,改编降军、编练新军,这两件事都非同小可、十分重要,你既身负抓总统办之责,可万万不可大意轻忽!”

“请父王放心。……,父王,徐、宿既稳;不日内,降军也可改编完毕;至多月余,新军也能编练完成。察罕老贼屯军曹州,至今不走;若等到咱们新军、降军都编练好时,他仍不走?……,父王,何不趁此机会将他拿下!”

邓舍停下脚步,看了邓承志一眼,倒是因他的这句话勾起了一桩心事,不过并没有当即说出,而是又笑了笑,说道:“吾儿壮志可嘉!都说王保保是李家的千里驹,吾儿与之相比,亦毫不逊色!不过,如今言此,为时尚早。”抬头瞧了瞧夜色,听见四更更鼓响起,他说道,“……,夜色已深,我已到后院,不必你再陪伴,你自去歇息吧!”

邓承志躬身告退。

邓舍看着他远走,一个人又在月色下立了会儿,良久,嘿然一笑,自言自语地说道:“却没想到,承志倒是与老姚不谋而合。”

30 姚平章老成谋国事,赵左丞振奋将士气

邓承志怎么与姚好古“不谋而合”?

却是就在昨日,邓舍刚刚收到姚好古的回信,——前番针对洪继勋所提出的“引蛇出洞”计,邓舍特地写了封书信送去南韩询问姚好古的意见。益都到南韩路途迢远,虽然可走海路,但一来一去,包括姚好古也需要时间思考,用去的时日着实不少,故此回信刚刚送来。

姚好古的回信分成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他围绕“引蛇出洞”做出了种种的分析。从国力到前线将士的战力,又从辽东、南韩、朝鲜的内政到淮泗、浙西可能会因此而引发的变化,种种般般,分析得很详细,假设了好几种可能性。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淮泗若安,则此计可行。淮泗不定,此计难为。”

——“淮泗若安”的意思,不是说要先把淮泗全打下来,而是说需要保证徐州、宿州安稳。有了这两个插在淮泗的钉子,就可监视浙西、河南乃至金陵等等方向。如此,方可保证在用计时,南边不会发生边患。

并在第一部分的结尾,他补充说道:“如能纵横金陵、安丰,东压浙西、西制河南,除察罕之羽翼;中又有我徐、宿为中流砥柱,保南疆之安稳,则北取大都、引蛇出洞,十拿九稳!就算计不能行,也绝无危险。”

也就是说,如果能联合金陵、安丰一起行动的话,那就更好了。至少,就算察罕不上当,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对这一点,邓舍是深以为然的。

——他不但深以为然,并且在这方面他其实也已经做了很多。之前,刘福通来借兵,为什么听从洪继勋的意见,借给了他?不就正是为了一方面稳住金陵(使其短时间内无法觊觎徐、宿),同时另一方面逼压河南?

换而言之,在这个方面,姚好古事实上和洪继勋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而又至于“淮泗若安”,正如邓舍对邓承志说的话:“将有杨万虎,文有杨行健,我对徐州、宿州总算可以放心了。”虽为新得之地,但一来有虎将镇压,二来有能臣治理,“淮泗也可算是已经安了”。

也即是说,尽管最终到底行不行“引蛇出洞”计,到现在为止,邓舍还没有做出决定,但就姚好古所认为的“欲行此计,必须实现的前提条件”,就目前形势而言,不但已经满足,而且十分满足。

……

接下来,姚好古笔锋一转,又从这个方面荡出,转而说及了眼下。也就是他信中的第二部分。——他提到了李察罕。

“臣闻,察罕帖木儿现屯军曹州。主将携孤军、屯杀场,自陷生死之地,何其愚也!但是对主公来说,臣窃以为,这却是一个大好的良机!臣也知道,如今前线的将士征战已久,皆疲惫,如果强用之,也许徒劳无功。可是,放着察罕在眼皮子底下,却怎么能将之轻易放走!

“而若忧攻之不胜,则臣以为,攻之不胜则可围之,围之不胜则可牵之。如能牵之,则等到施行‘引蛇出洞’策时,必事半功倍。”

他这一番话究其意思,简单可以概括:“正瞌睡送来个枕头。主公正打算要用‘引蛇出洞’策,李察罕便就主动出了洞。尽管现在也许时机不成熟,还不能施行‘引蛇出洞’,但却也绝不能将之轻易放走。岂有蛇出了洞再任之回去的道理?便是打不赢,只要能将他拖住,就是成功。”

说得很有道理。

——邓承志和姚好古的“不谋而合”,就是不谋而合在了这里。虽然邓承志不知道“引蛇出洞”策,但却也看到了察罕屯军曹州、迟迟不走,对海东来讲是个难得的“斩首”良机。

……

接下来,姚好古又从攻击察罕出发,引出了另一种也许会出现的可能。

他这样写道:“我军若击察罕、围曹州,则河北等地的察罕军马必往驰援。而一旦他们驰援,河北便会空虚,蒙元的京畿便会空虚!待其时也,主公可再令陈平章从辽西出、径入关内,必可势如破竹。

“如此一来,察罕顾此失彼,定会以为主公之意实在大都,必然誓死突围。绝路之军,不可硬敌,我军可诈败,纵其突围。

“突围后,何去何从?察罕枭雄,诚如洪右丞推测,十之会犯我益都,围魏救赵。大凡人急怒则少思,到的那时,可再使徐、宿诸将诈降;察罕急怒,定难深思,闻其降也、愿为内应,势必如久旱而见云霓,深信不疑。到的那时,‘引蛇出洞’策,自然成矣!”

先围曹州,再打大都,给察罕帖木儿造成一个“声东击西”的假象;继而命徐、宿诸将诈降,诱其深入,全军围攻,杀之后快!

——用兵之道在虚虚实实,姚好古此计可谓深得兵法三味。连着用了两次“声东击西”,只不过一次是假的,一次是真的。围曹州、打大都,这是一次声东击西,可这个“声东击西”是做给李察罕看的,其实是假的。真正的“声东击西”则是表面上攻打大都,实际上意在察罕。

邓舍最初看到此处时,以他用兵的老练,犹且忍不住拍案叫绝。

……

姚好古的信到此为止,在信末,他写道:“方今宇内,南北诸侯,唯察罕天下劲敌。主公此策若能成功,则天下大势、鹿死谁手,吾已知矣!”

言外之意,只要此策能成功,把李察罕消灭,那么天下一统就不是难事了。他倒是很有信心,不过这信心也确实是有根据的。

如果邓舍真的能一战歼灭李察罕,就等同稳占了北方。

——关中的李思齐、张良弼诸将彼此相敌,孛罗帖木儿早就元气大伤,他们绝无可能再翻起什么大浪,不是投降就是等着一一被灭。

而转目江南,直到现在却还是群雄割据。张士诚、朱元璋、陈友谅、陈友定、方国珍,加上安丰小朝廷,各有优劣,谁也奈何不了谁,可以预见,三五年内他们之间互相征战的情况断然不会结束。这还是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如果邓舍再横加一手,或连横、或合纵,恐怕江南更是战火不停。

而到那时,北方一统,南方割据,天下这只“鹿”会落在谁的手中?不言而喻。

南北之外,还有一个蜀中。蜀中明玉珍。“天下为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自古以来,从蜀中得天下者一个也没,强要算之,也只有刘邦而已。明玉珍能和刘邦比么?显然不能,不但不能,远远不如,简直无法相比。所以,他也根本不是问题。

……

也正因为姚好古看到了前景,故此他在信中洋洋洒洒、不惜笔墨,不但将与洪继勋的不和丢到一边,完全赞成此计,更且尽心尽力地添加补充。

日后,邓舍若是果然凭此计胜了察罕、得了天下,论功行赏时,谁的功劳最大?洪继勋。可有了这封信,他姚好古也少不到哪里去!何谓“定国之策”?这就是了。

……

在接到姚好古的这封信后,邓舍就召来了洪继勋,一起分析。因事关重大,不能仓促便下结论。故此,他们没有当时就决定、究竟围不围曹州?

今天晚上,忽然听到邓承志居然也是一般的看法,邓舍不觉心中一动。

他本打算晚上去罗官奴房中安歇的,也没有去,改去书房,摊开地图,就着烛光,细细琢磨。

说实话,他本来不想这么快就再次发起战争的,济宁一战,打得惊天动地,前线将士的确都疲惫不堪了,急需休养。可又如姚好古说的:良机难得。就算打不赢,能将李察罕拖住就是胜利。他思来想去,左右难决。

这击察罕、围曹州,到底是干还是不干?

他又想起了洪继勋献策时说的一句话:“干大事岂可惜身!”

战术上的机会很好找,战略上的机会就很难找了。

他喃喃自语:“天赐良机,天赐良机。”

察罕帖木儿不知什么原因,鬼迷心窍屯驻曹州不走,这确实是个难得的良机。正如姚好古所说:“岂有蛇出来了再将之放走的道理?”

既然老成谋国的姚好古也赞成“引蛇出洞”策,那这个计策应该就是可行。如果要行此计策,眼下确实不能轻易放走李察罕!

夜色渐去,雄鸡报晓,书房内的蜡烛已燃至尽头。

邓舍终于做出了决定,提笔在手,写下军令一道,盖上大印,令房外的侍卫:“送去枢密分院,命将此令速速转给赵过!”

……

次日下午,成武前线,赵过正在巡城,一将飞跑赶来:“报!益都军令。”

“噢?”

赵过略微疑惑,他上午才刚接到邓舍的来信,大骂了他一通,叫他好生守城,不必胡思乱想。按道理讲,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又有军令下达。他心中想道:“却也奇怪!莫不是别的地方出了什么乱子?”

他统率全省主力在外,首先想到的就是省内因空虚生乱。一念及此,不敢耽误,忙下城头,去帅府接令。来传令的是个熟人,鞠胜。鞠胜本在军中,单州大胜后不久,奉旨回了益都。这没多久,便又再次回来了。

“鞠、鞠公。”

“左丞大人。这是主公亲自下达的军令,请你接收。”

赵过接住,展开观看,看不几行,猛然抬头,说道:“令、令俺即日遣军出击,攻打曹州?”

“正是。”

“这、这却是从何说起?”

“怎么?左丞有为难之处么?”

“这、这倒不是。只是俺刚收到一封主公的书信,命、命俺好生守城,却怎么半天不到,就、就又命俺攻打曹州?”

“哈哈。主公知你必有疑惑,所以才又遣俺来,为的就是当面解公之疑。”

“请、请说。”

“且请左丞先将左右退下。”

等室内诸人退下,只剩下了鞠胜、赵过两人,鞠胜这才慢慢道来,把邓舍改变主意的原因讲了个清清楚楚,末了说道:“俺临来前,主公特别交代:这一回打曹州,不求克城,只要能将察罕拖住就是大功一件!”

要说起来,这个任务很简单,轻松就能完成。赵过的脸上却浮现出了忧色。

“左丞因何忧虑?”

“鞠、鞠公不知,此一番济宁之战,部、部卒多疲,诸将皆思归。眼、眼下最怕的不是硬仗、恶仗,正是疲仗啊!拖、拖住察罕容易,诸将皆少斗志却不好办。”

“主公军令在此,左丞有何良策?”

“主、主公的军令当然是要执行的,但贸然出军,非、非为上策。”赵过沉吟片刻,说道,“如此如此。鞠、鞠公你看如何?”

“左丞是主将,俺只是个跑腿儿传令的。既来了军中,自然全听左丞的。”

两人商议已定,赵过命敲响召将鼓,召集诸将。

不多时,除当值的外,诸将悉数来到。

李和尚、佟生养分列两侧队首,余下站立了胡忠等等。——打徐州时,胡忠是杨万虎的副手。因为城中不需那么多的上将坐镇,所以克城不久,他就奉令回来了济宁,并参与了曹州一战。

等诸将到齐,赵过愁眉苦脸地从堂后转出,坐在椅上,也不看诸人,先托住头,叹了口气。

诸将莫名其妙。

佟生养出列问道:“左丞为何召集末将等来?又是为何叹气?”

赵过抬头看了他一眼,愁眉不展,只是摆手。

“左丞只顾愁眉,却是为何?”

赵过又摆了摆手。

佟生养大声说道:“左丞有何发愁的事?只摆手不说话,是个什么意思?”

李和尚也出列,问道:“敢是鞑子出了曹州,来犯我境么?”

赵过答道:“不是。”

胡忠亦出列,问道:“或是徐、宿有敌犯境?”

“不是。”

李和尚又问道:“那莫非是本月的军饷、粮秣送来得不够?”

“主、主公体贴将士,每次送来的粮饷只有多、没有少。”

胡忠又问道:“是不是末将等营中有人违反了军纪?致使左丞为难?”

“诸、诸位将军皆约束部下甚严,无人违纪。”

佟生养焦躁起来,叫道:“既不是有敌来犯,也不是短缺了粮饷,更不是有军卒违纪!左丞,老爷!你到底为何事发愁?讲一讲又能怎的?只闷头叹气,那是娘们儿所为。忒不爽利,不像好汉!”

“我、我这几天巡城,见各营将士多有归意。可、可是察罕却偏偏驻军曹州,不肯退走,如、如麦芒在我济宁之背。每思及此,俺、俺就不免忧愁。”

“嗐!俺当左丞愁什么?这有什么可愁的?当兵打仗,从来都是听上官军令。士卒们便有归意又怎的?还敢私自逃走不成!”

“话、话不是这么说。时日一久,必、必损士气。”

“那左丞觉得该怎么办?”

“没、没有主公的军令,擅自撤退是不行的。可若察罕不走,料、料来我军也绝无归期。”

“是这话不错。”

“俺、俺就想出一个主意,既然如此,咱、咱们何不干脆再打一仗,把察罕打跑不就行了么?”

诸将都大眼瞪小眼,胡忠说道:“没有主公的军令,妄动出击,怕是不妥吧?”

“俺、俺前日就此事上书主公,提了这个意见。今、今天得主公回文,已经允了。”

“真的?”

“这、这还有假?”赵过拍了拍手,说道,“请鞠、鞠公宣主公令旨。”

鞠胜捧着邓舍的令旨从堂后出来,展开,向诸将宣读。

诸将跪拜在地,听罢,皆又惊又喜,——赵过对他们的判断很对,他们确实早有归意了。一场仗连着打了个把月,艰苦奋战、终获大胜,不管换了是谁都难免顿时松懈,一松懈就会生起归意。只是邓舍不下令,赵过不开口,他们不好主动提出罢了。

此时突然听到邓舍令旨,命他们进攻曹州;再联系赵过的话,只要此战打胜,打跑了察罕帖木儿,他们就可以凯旋班师了,无不精神抖擞。

佟生养大声说道:“既已有主公令旨,左丞还何必忧愁?只需打跑察罕,咱们便可班师。……,左丞,请点将出军吧!”

——赵过为何假说“只需打跑察罕”云云,而不说“只需擒获察罕”云云?李察罕威名远震,想要生擒他,难上加难,如果这么说了,诸将听后肯定很有压力,不甚积极;可如果只是“打跑察罕”就容易许多,大家伙儿好歹也是连着打了好几场的大胜仗,尽管有曹州之败,可也只是小败而已,并无损志气。

果然,诸将都是精神百倍,李和尚、胡忠等纷纷应道:“正是,正是!既有主公令旨在此,便请左丞点将,咱们这便杀出城去!”

有人高叫:“打他一个出其不意!”

又有人嚷嚷:“拿下察罕或许有点难,可他只有万余人,坐困孤城,我军数万精卒,打跑他还不容易么?”

许多人同声大叫:“请左丞点将,这便出军!”

一时间,堂内热闹无比,诸将皆不复萎靡不振之态,个个斗志昂扬。

31 闻敌袭李察罕不惊反喜,审虚实李和尚聪明自误

却说曹州城内,自李惟德从浙西归来,察罕帖木儿连日加派探马斥候,以尽快探明成武燕军的动向为要。——只因燕军不动,他便难以与张士诚约定同取山东的日期。

他一万多军马屯驻在一座城中,日用消耗甚大,眼见得军粮一日日减少,但对面城中的燕军却稳如泰山,半点也无动静,倒仿佛要长此驻扎下去的样子似的。他虽表面上不动声色、泰然自若,但私下里不免焦急。

这日一早,他依例升帐,

因时辰尚早,诸将还没有到齐。忽见一人跌跌撞撞地奔入:“报,报!”

李察罕治军甚严,顿时不喜,沉下脸色,说道:“何事惊乱?”

“报!成武城门大开,出来了一股贼军,正向我曹州而来!”

“噢?”

堂上诸将闻言,皆纷纷变色。察罕帖木儿却面沉如水,坐在交椅上纹丝不动,不慌不忙地问道:“可探查清楚了?”

“是的!”

“有多少人马?主将为谁?”

“三四千上下,当先两杆大旗,左边一面上写着‘海东定东都指挥司’,右边一面上写着一个‘李’字。”

“原来是李和尚。”

李察罕不急不躁,堂下诸将早炸开了锅。

一人跨步出列,高声说道:“大帅!贼军忽然出城,奔我而来,分明是终于按捺不住,欲取我曹州!请大帅速速定计,如何御敌?”

“哈哈!”

诸将不由惊诧,又有一人出列问道:“贼军来袭,大帅为何不急反笑?”

“三四千蟊贼罢了,何急之有?李和尚有勇无谋,他来攻城,吾有可怕?若是赵过亲来,还值得老夫应付一二,李和尚?哈哈,哈哈!”

“定东军乃燕贼五衙之一,战力强盛,不可小觑。李和尚虽有勇无谋,亦海东善战之将,怎可轻敌?成武距我不过数十里,至迟午时,贼军便能临我城下。事不宜迟。大帅,还是请速定御敌之策为上!”

李察罕转顾李惟馨,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李惟馨和察罕一样,也是满面笑容,不紧不慢地说道:“成武的燕贼若不出城,我军拿他没办法。现下他居然主动来犯,不正合了主公之意么?”

察罕帖木儿哈哈大笑,说道:“知我者,先生也!”

他冷笑两声,对诸将说道:“老夫有大计要谋,需得先击走燕贼。正愁它乌龟缩在壳内,无计可施!却不意它竟敢出城来犯!吾只愁其不动,却不惧其来攻!……,哼哼,三四千人,一个李和尚,就想拿下老夫的曹州城么?诸将,且看老夫手段,怎叫它有来无回!”

往诸将里看了几眼,他点名王保保,说道:“保保!”

王保保昂首应令,答道:“孩儿在!”

“燕贼欺我城中无人,赵贼竟使李和尚来犯,实在辱我太甚!你可有胆与他战上一战,替为父出气么?”

说是让王保保替他出气,实际上,察罕帖木儿是想借此战帮助王保保在军中重竖威望。与其说是“替为父出气”,不如说是“替吾儿出气”。

王保保心领神会,大声说道:“单凭父帅令下!”

“着你引千人,现在出城,伏在城外。得我军号,便鼓噪杀出!切记:不许动燕贼前队,也不许动燕贼中军,杀出时,只许找燕贼后军!”

“接令!”

王保保气昂昂,接过军令,转身出堂,自引了千人精锐,出城埋伏去了。

“王士信!”

“末将在。”

“我军入曹州后,老夫即命你将城外的沟堑填平。如今可填平了么?”

“回大帅,早已填平。”

“甚好!先记下你功劳一件。拨与你两百人,亦出城外埋伏,等保保出击后,你便摇旗呐喊,为他壮大声势。”

“接令!”

王士信也自退下,引军出城不提。

曹州城外颇有山陵、林木,如今夏末,树木茂盛,埋伏个千许人不成问题。

布置下了这两支伏军,察罕帖木儿又一一点将,或命守城北、或命守城南,四座城门都分派妥当,又嘱咐令道:“你们去后,只可暗暗准备,不许大张旗鼓。等到燕贼临城下时,更切记要装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就好像刚刚发现他们一样!”

诸将虽不解察罕的安排用意,仍都应道:“是。”

“燕贼至城下后,如果他们就地驻扎,暂且休息,你们不必理会;如果他们立刻攻城,刚开始时,你们也不必太用力招架,可故作不支。”

“是。”

“都下去准备吧!”

诸将接令退下。此时,堂上还有七八个没有接到军令的将校,见同僚们都有任务,不免抓耳挠腮,一人问道:“大帅,请问末将等有何职司?”

“你们?你们先各回本营,将本部集合起来,随后再来老夫帅府报到。”

“是。”

李惟馨一直微笑不语,等他安排妥当,诸将全都退下后,方才说道:“主公的诸项安排一气呵成,想来是早有成算了?”

“就像先生说的,吾不怕燕贼来攻,只怕他不肯出城。即便此番没有李和尚来,最多两天,老夫也会用计调赵过出城。……,这一场仗,不瞒先生,老夫确实早谋划已久了!”

“燕军屯成武多日,一直不动;今日忽然来犯,其中必有玄虚。不是按捺不住,就是肯定得了邓贼的催促。不管怎样,对主公来说,总是好事。”

“哼哼。赵贼沉稳,‘按捺不住’怕是不会;而若是贼军诸将焦躁,赵贼弹压不住,那么此次出击,他则肯定不会遣李和尚为主将,势必亲来。据此推断,以老夫看来,这回燕贼出动,极有可能是得了小邓的命令!”

“主公所言甚是。只是,我与成武相持已久,一直无事。邓贼却是为何突然催促贼军攻我?”

察罕帖木儿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邓贼不死,老夫寝食难安。老夫不死,邓贼又何尝不也是寝食难安?……,换了是老夫,若是邓贼亲提军马临我太行屯驻,战也不战,走又不走,老夫肯定坐卧不安,难免会使人试探一番!……,此次贼军击我,料来亦是为此。”

李惟馨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倒也是。除此之外,的确没别的解释。”

前有济宁之败,后虽解围曹州,却也并非大战。紧接下来,两军对峙,好生无趣。好容易燕军总算出了城,稳重如李察罕,也是不由摩拳擦掌。

他站立起身,对李惟馨说道:“今日小战,不足挂齿。先生就不用上城头了,只在帅府中等候就是。”瞧了瞧堂外的晨色,说道,“现在是清晨,日落之前,必有捷音送来!”

“如此,臣就在此相候,静候主公捷报了。”

……

李和尚领军出了成武城,奔袭曹州。

走在路上,他想起昨天“赵过点将”时的情景,佟生养、胡忠等皆踊跃争先,却最终,这“率部先战”的荣誉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kua坐马上,趾高气昂,想道:“济宁一战,老杨、老佟都落了不少功劳。便是胡忠、傅友德也有攻克徐州、纳降宿州的奇功。却就是俺,竟没甚么拿得出手的勋劳。……,这次左丞令俺先发,试试曹州的防御,其中却也未尝没有可怜俺、给俺些军功的这层意思在。”

赞了一会儿赵过厚道,转念忽又一想:“早几日便有细作军报,说察罕也许军粮不足了。但凡军粮不足,军心必定不稳。军心不稳,还守得甚城?……,俺带的军马虽不太多,也有三四千的虎贲。若是打得好,一战将察罕打跑?嘿嘿,老杨那三天打下徐州的大功怕也不能与这相比。”

想到美处,咧嘴大笑。他倒也不是轻视李察罕,只是憋了一口气,想多拿些军功。做做白日梦,总不是错。

他麾下诸营尽是海东精锐,这次出城时又说了,只要赶走察罕便能班师,故此,一出了城就都劲头十足,好似出笼的猛虎,你追我赶,用了不到半天时间,竟就走完了三十多里路。快到午时,曹州在望。

斥候来报:“报将军,距曹州尚有十里。”

“快到午时了。传令下去,叫各营暂且停下,就地将息,并埋锅造饭。等吃足饭饱,歇回了力气,再一鼓作气杀去曹州!”

……

曹州城内,斥候来报:“贼军停在了十里外,埋锅造饭。”

察罕帖木儿“哼”了声,说道:“李和尚却还没有蠢笨到家,知道先让士卒们吃饱歇足了,再来犯我城下!……,不必理会他们,姑且任其多活几个时辰!只管再去刺探。”

……

李和尚军中,探马来报:“我部左近,时有鞑子斥候出没。”

李和尚“噢”了声,说道:“我军几千人行军,声势甚大,曹州又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有几个斥候出没纯属正常。如果没有,才叫奇怪哩!不必过多理会。……,如能抓几个活口过来,则是最好。”

……

曹州城中,斥候来报:“贼军发现了我部探马,似有生擒的意思。”

察罕帖木儿说道:“若有本事,只管擒去!”话音未落,心中一动,复又说道,“似有生擒意思?”询问那个斥候,“贼军可饭毕了么?”

“还不曾。”

“嘿嘿,天助我也。来人,命在军中选死士数名,带来见吾。”

……

李和尚军中,探马来报:“适才又有鞑子斥候潜近,弟兄们故作不知,待其来到近前,一鼓成擒!”

李和尚大喜,问道:“抓了几个?”

“三个。”

“带上来!”

三个元军的斥候五花大绑地被带将上来,一个个鼻青脸肿,想必挨了不少拳脚。其中一个臂膀上还插了一支箭矢,没有取下。

“俺问你等,想活还是想死?”

“老爷说笑,当然是想活了。”

“要是想活,就老实答话!……,曹州城里,察罕老贼已知俺来了么?”

“刚刚知晓。”

“城内设防如何?”

“城门紧闭,诸将惊骇,还没有布防完毕。”

李和尚陡然变了面色,说道:“想那察罕老贼用兵老辣,岂会等到敌军临城,居然还没有布防完成?你这厮定是诳俺!想骗俺上当中计么?”命人拖走,就在边儿上不远砍了头。

李和尚接着问另两个元军的斥候:“城内设防如何?”

这次是中箭的答话,却与方才之人说的一模一样,说完了,面如土色,跪在地上磕头不止,连声叫道:“小人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将军!”

李和尚勃然大怒,骂道:“还敢说?却是嘴硬!以为俺这么好骗么?”一样命人拖走,在边儿上砍了头。接着,他又问第三个元军的斥候,这个斥候瘫软在地,只道:“小人等实不敢相瞒,真的没有诓骗将军!”

“城内设防如何?只要你老实回答,必留你性命。”

这第三个斥候说道:“城中布防早已完毕,只等将军攻城,便可反击。”

李和尚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厮不老实!拿假话骗俺。”命人拉下,一样砍了。

他左右诸将都迷惑不解,看得迷迷瞪瞪,一人问道:“前两个说城中设防还没完毕,将军说是假的;这个说城中设防已毕,将军又说是假的,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如果这第三个斥候还不改口,那么自然城中‘设防已毕’是真。如今既然这第三个斥候改了口,那么当然就是城中‘设防未毕’是真。”

“这又是为什么?”

“人哪儿有不怕死的?若是接连三个斥候讲的都一样,不必说,此定为察罕死士,故意用来瞒俺的!但这第三个斥候却改了口,证明什么?说明前两个斥候说的是真的!”

随从诸将尽皆拜服,说道:“将军英明,将军英明。”

“察罕无备,这正是我军的机会。传下令去,命即刻开拔,急往攻城!”

“各营里还有很多士卒没吃完饭、没歇息好?”

“战机稍纵即逝,怎可拖延?没吃完饭的,一边吃、一边走!没歇息好的,待会儿攻城,可放在后军。”

……

曹州城内,斥候来报:“贼军俘了大帅送过去的三个死士,随后便即开拔起营,向我袭来。”

察罕帖木儿拈须微笑,说道:“贼秃中吾计矣!”

32 李和尚败走城下,王保保一雪前耻

李和尚率军急行,来到城下,在城外两三里处停住了脚。

尽管夏末秋初的天气,依然还很炎热。阳光直晒下来,远近尘土飞扬,林木垂下枝叶,俱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远望城池,只见城上人影晃晃,许多的人来往奔跑。有几面旗帜甚至都没有扎稳,摇摇欲坠。

李和尚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斜着头看了眼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他从马上取下水囊,连着灌了几大口,略解口渴,把手按在刀柄上,命令左右:“看城中情形,确实无备。此真菩萨显灵、天助我也!传俺军令,即把各攻城器械备好,……,半个时辰后,开始攻城!”

一声军令,全军三四千人开始准备。

……

曹州城头的望楼上,察罕帖木儿遥遥观望。

“老夫料的不错,贼秃从东边来,果然是想先攻咱们的东边城门。”他问左右,“东城门做好准备了么?”

“已布下五百精锐,伏在城内。只等贼军攻城,便会登上城头加入战斗,定能打贼军一个出其不意。”回答的是个副将,答完了,忍不住问道,“大帅,但凡守城,通常都是深沟高垒。大帅却为何反其道而行之,提前令王士信将城外的沟堑填平?这不是给贼军造成了有利,却对我军不利么?”

“在城外布置沟堑,把士卒全部收入城内,依靠城墙、负隅顽抗,这样的守城只是最下策。岂不闻‘守城必守野’?在守城战中,城池固然是关键,但它只是一个依靠罢了!如果想把城池守住,万万不能全靠城墙。”

“大帅的意思是?”

“‘孤阴不长,独阳不生’。凡欲守城,必须有攻有守才是上策啊!老夫自起兵勤王以来,戎马征战十年,却是从来也不肯只缩在窝里、被动挨打的!……,之所以吾命王士信填平城外沟堑,正是为了方便我军出击!”

城外有沟堑,固然不利敌人攻城,但同时却也不利城外出击。

李察罕纵横天下、罕有败绩,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物,岂会肯学那些“无胆鼠辈”,遇到敌人来攻便闭门自守,不敢出击?就算是“守城”,他首先想到的也是“进攻”!

——“守”是被动,只有“攻”才是主动。若只被动的守,要守到什么时候?“两军相争”,争的就是一个主动!只有敢出击,才能取得胜利。

那副将恍然醒悟,说道:“原来大帅填平沟堑是为了便于我军出击。”他指着远处,接着说道,“……,而今贼军刚临城下,立足未稳,请问大帅,现在是否需要出击一阵?”

李察罕摇了摇头。

那副将奇怪,问道:“却是为何?”

“一则,贼军来势汹汹,士气正旺。二来,李和尚虽有勇无谋,到底身经百战,你看他的排兵布阵,放在前头的显然都是精锐。……,已为精锐,兼之士气旺盛,就算咱们此时出击,也难以一下把他们打垮,徒劳折损,殊为无益。倘若陷入混战,更是得不偿失。”

“那敢问大帅:何时才是我军出击的良机?”

李察罕微笑不语。

……

李和尚军中。

各部奉了军令,前后调动。诚如察罕帖木儿所说:“到底身经百战”,在各营将校的指挥下,一切都有条不紊。也是全赖了邓舍对中下层军官的得力培养,身为主将的李和尚,此时此刻,反倒是最清闲的一位。

他骑在马上,手搭凉棚,向城上遥望,很快,注意到了南城墙和东城墙合口处的一座望楼。见里边站了好些人,皆铠甲华丽,中间簇拥一位,因隔得远,看不清面貌,但见其手拿玉如意,不时指点。

燕军和察罕帖木儿交战过许多次了,特别是自来山东以后,几乎无月不与察罕军战。对察罕军中的上层将领,燕军上下全都非常熟悉。

李和尚眯缝着眼观察了好一会儿,叫过来两三个随从将校,问道:“你们看,那厮是李察罕么?”

其中一人,参加过益都保卫战,曾在城头上远远地见过李察罕指挥军队的样子,并随着郭从龙冲过察罕军的阵地,只看了一眼,就确定地说道:“正是李察罕。当日益都战时,他便这般模样,手拿玉如意,状似倜傥。”

李和尚招呼强弩营的主将,问道:“能射中那厮么?”

这个将领计算了一下距离,说道:“相距太远,望楼也太高。除非我军推进到城下,否则是射不到的。”

“可惜,可惜!此番出军,因只是‘试试鞑子的防御’,没有带火炮来!若将咱们的大将军炮带来,这厮难逃一劫!”

海东的火器归崔玉负责,在邓舍连续不断地大手笔投入并及帮助(他根据后世的见闻,提出了一些具有建设性的意见)下,上至火炮、下至火铳,都有了很大的改良。不但精确度有了提高,而且因为改进了火药的配方,射程也有了提高。

李和尚再三观察李察罕,眼看着一块儿肥肉在眼前,却硬是没法儿吃不下去,着实可恼。

他下令说道:“快点把投石车装起来!先往那望楼处砸几下!……,他妈的,一把年纪个老头子了,还‘状似倜傥’?你以为你是周公瑾么?”不得不说,海东的“军官培训团”做得确实不错,成绩斐然;便连李和尚这样一个大老粗,都知道周瑜的字,且知道他的风流倜傥了。

……

曹州城头,望楼上。

“大帅,有些不妙。”

“怎么?”

“你看那边,贼军架起了投石机,往咱们这个方向移动,好像是想朝这边开炮。莫非李和尚发现了大帅在此?……,请大帅先暂下望楼。”

察罕帖木儿往那边瞧了一眼,漫不在乎地说道:“老夫正在等出击的良机,他若现在朝吾开炮,才真是天助我也。”

“这却又是为何?”

“你看他还没有做好攻城的准备,先开投石机,必会吸引住其全军的注意力。当他们都注意到老夫这里的时候,自然便是我军出击的良时。”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投石机的射程老夫还不知道么?以这个距离,它是投不到这里来的!”李察罕召手,示意一个副将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那副将点了点头,应道:“接令!”自转身下了望楼,不知做甚么去了。

……

李和尚军中。

投石营来报:“已经架好了机车,随时可以开炮。……,只是相距过远,怕难以投到。”

“投到投不到都没关系。”李和尚顾望全军,问道,“做好攻城准备了?”

“大致已准备完成。”

“好!等全部准备完成以后,便以俺这边的投石为号。……,投石机一开炮,就开始攻城!”

“为何要等投石车开炮后、才开始攻城?”

“蠢材!那望楼可是察罕!鞑子的主帅。我投石机一开,必会吸引住守军的全部视线。对我军而言,这岂不是最好的进攻时机么?”

……

城上城下,万余人相对。

李和尚和察罕帖木儿一个在马上、一个在望楼上,遥相观望。

天气很热,阳光毒辣。

不管是守军、抑或燕军,都是汗流浃背。守御的一方蓄养力气,进攻的一方预备冲锋。本来嘈杂沸腾的战场上,忽然安静下来。

两三个“石弹”突然飞起,顿时吸引住了敌我双方将士的视线,俱瞩目。

……

燕军主阵,蓦地里鼓声大作、号角长鸣。

无数的旗帜闻声而动,挥舞成红色的海洋。将领上了马,士卒拿起了枪,三四千人齐齐转目注视中军,惊天动地一声大呼:“将军令:攻城!”

“贼军攻城了!贼军攻城了!”

城头上旗帜摇晃,一队队守卒冲入岗位,拉开强弩、打开火炮,各种各样的守城器械纷纷开动。有许多的器械因为太大、太重,需要绞索才能拉动,“吱呀吱呀”锁链声音令人闻之牙酸,刺耳非常。

城头箭矢先放。

……

投石车投掷出的“石弹”,果然没有能投中望楼,砸在了城墙上,火花四溅、石屑飞扬。较近位置的守卒有的站立不稳,险些跌下城去。人仰马翻、一片慌乱之际,两面黑旗悄然在望楼下升起,随之战鼓敲响。

战鼓音调激昂,响遏行云。

……

李和尚闻声举首。

……

这一阵鼓声,响起得十分突兀。

因为太过响亮,城上城下的万余将卒也全都听到了,有的茫然转首,有的惊疑不定,有脑子转的慢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的,有知道内情又惊又喜的。一万多人,同一时间,心思各异。

燕军主阵中,李和尚大叫一声:“哎呀!大意了。”——,他却是不但听到了鼓声,也看到了那两面升起的黑旗。

……

一彪军马从城外丘陵后、林木中鼓噪杀出。

……

这支军马是从城南来的,相距战场约有四五里地,皆是骑兵。速度很快,几乎一晃眼的功夫,就杀到了近前。

燕军前锋攻城的阵势刚刚摆好,仓促间,来不及转换,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身边奔过,又绕过中军,直插入后阵。白驹过隙也似的瞬间里,许多人看到了这支骑兵部队前的主将大旗:黑底绣红,一个斗大的“王”。

李和尚目眦俱裂,抽刀在手,叫道:“王保保!”

本欲当这支骑兵绕阵而走时,就带军截击,遥望远处丘陵、林内,却见旌旗林立、烟尘大作,似乎还有许多人在其内埋伏。不觉迟疑。

他想道:“俺若去援后阵,他丘陵后的伏军再杀出,取我前阵。俺该当如何?岂不顾此失彼,必败无疑?”

就这么片刻的迟疑,王保保已杀至燕军后阵。

燕军的后阵皆为疲卒,本来都正盘坐地上、休养力气,以为接替前阵攻城做准备。忽然之间,竟有一支骑兵杀到,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虽有军官、将校们竭力组织,但没过一会儿,就抵挡不过。

王保保一心要雪前耻,奋不顾身、身先士卒,披挂重甲、挺直长枪,酣战大呼,所向披靡,在燕军后阵中三进三出,将之搅了个乱成麻。他转马兜回,又一次冲入燕阵,高声呼叫:“吾乃王保保是也!逆死顺生!”

上千的元军铁骑皆随之大呼:“逆死顺生!”呼声振地。

燕军后阵宣告崩溃。

……

“将军,不能不援了!后阵若破,则前军不保。前后不保,则我中军也必成俘!”

“那远处丘外?”

“鞑子若有那么多伏兵在外,还会等到现在么?……,远处丘外的,定是察罕疑兵!”

李和尚恍然大悟,叫道:“老贼狡诈,俺中他的计了!”不再迟疑,留下几员将校守住营地,即领带中军的主力奔赴后阵。

却才刚入后阵,与王保保交锋未及三合,陡然间,又听到几声炮响、一阵鼓声,猛然回头处,却见是曹州开了南门,一支军马泼辣辣地杀将出来。看其进攻方向,分明正是中军大营。

李和尚面如土色,说道:“我军败了。”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刚来城下时,俺竟没有在意老贼填平了城外沟堑!”

……

元军几路人马先后出击,燕军首尾不能相救,进退失据。

李和尚深知,如果就此败退回城,军法难饶,说不得一颗六阳魁首就此交代。逼到极处,他壮士断腕,不顾中军,猛攻王保保。

战到最激烈的时候,他脱去铠甲,赤膊上阵,肉袒鏖战,伤而不退,鲜血把马鞍都浸透了。苦战半个多时辰,终将王保保击退,救出了后阵;又遣勇将会合前阵。再欲去救中军大营时,已悉被元军攻陷,几无存者。

好在前后两军总算连在了一处,缓缓后退。

……

王保保整顿军马,还欲追之,听到城头上命令收军。

他不甘不愿地退回城中,问察罕帖木儿:“我军大胜,正该再接再厉、将敌全灭之时。父帅为何召孩儿回城?”

“老夫在城头观战,见李和尚败而不乱,特别他的前后两军汇合后,行止有度。其部乃海东精锐,久经沙场,能征善战,此战非是力屈而败,只是堕吾计中罢了。既已丧其胆,已然足矣!何必追之?”

李察罕说罢,留下几员将校整理战场,自归帅府,入得堂上,见已备下一席酒宴,李惟馨端坐其后。他放下玉如意,笑着问道:“老夫说日落前,必令先生闻吾捷报。如何?”此时,离日落还有一个多时辰。

“已为主公备下酒席,聊以贺捷。”

“此战虽胜,老夫胜之不武。打赢一个小小的李和尚,便好像杀鸡用了牛刀。值得贺什么捷?若是换了小邓还差不多!……,不过先生既已备好酒席,也不可浪费。姑且用此来洗洗征尘罢!”

……

李和尚大败回城,来入帅府,跪伏地上,羞愧之极,他说道:“末将不察,中了老贼的计!军败而回,请左丞责罚!”

33 察罕虽胜不轻敌,李邺夜渡青龙河

年前年后,一直生病。总计:感冒两次、荨麻疹、咽炎、疑似结肠炎,折腾坏我了。

——

李和尚大败归营,回入帅府,跪伏在地上,羞愧之极,他说道:“末将不察,中了老贼的奸计!军败而回,请左丞责罚!”

帅府内诸将咸集,听了李和尚这话,神色各异。有的大吃一惊,有的霍然起身,有的愕然失色,有的微微冷笑。不过相同的一点是,他们都没有贸然开口,目光不约而同地从李和尚身上转向了赵过。

鞠胜因为身份特殊,有着“天使”的身份,所以紧挨赵过而坐,就坐在他的下手,此时闻言,也把目光转向了赵过。

赵过皱起眉头,面色铁青地详问交战经过。李和尚一一如实回答。

听完了,赵过顿时勃然大怒,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案几,按刀起身,大声地质问道:“你、你出城之前,本帅是怎么交待你的?”

“左丞殷勤嘱咐,命末将小心谨慎。”

“想、想那李察罕用兵手段十分老辣,绝非寻常庸将可比!你、你这次去,本就不指望你攻下城池;只、只是叫你打个前哨,试试他城中虚实。再、再三叮嘱,不可冒进。几千精卒交给你,不、不过几十里路,到了曹州城下,你、你就把本帅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么?”

赵过很少发怒的,这会儿言辞俱厉,真如雷霆压头。府内诸将皆战战栗栗,李和尚汗流浃背,不敢抬头,只顾叩首请罪,连连说道:“末将知罪,末将知罪。但请左丞责罚!”

“军、军法官何在?”

军法官出列应道:“末将在!”

“不、不遵军令,轻举妄动,导、导致大败。按军法,该当何罪?如何处罚?”

“不遵军令,轻则一百军棍,重责枭首。因过致败,当斩。”

“推、推出去,砍了!”

帅府内诸将齐齐变色,面面相觑。

鞠胜眼角一跳,像是有话想说,不过瞅了两眼赵过的神色,到底没有开口。

堂外奔进两个亲兵,拉住李和尚就往外走。

要说这李和尚确实硬汉,知道自己错了,虽然死到临头,却是不肯求饶,只扭头叫道:“末将罪有应得,死就死了,没有怨言!只求左丞大人念在旧日情分上,日后多帮俺照顾下家中老小!”

赵过掩住脸面,挥手说道:“你、你放心去吧,你家中老小自有本帅看顾。”

堂上诸将这时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看着场面不对劲,难道真要把李和尚斩了?

眼见那两个亲兵已快把李和尚带出堂外,仓急之下,胡忠顾不上多想,跳步出来,叫道:“且慢!”先叫住那两个亲兵,随后跪拜地上,替李和尚求情,对赵过说道,“大人,老李这次虽然犯了过错,但察罕北地英雄,败在他的手上并不冤枉;且老李虽败不乱,士卒折损并不太多。看在他往日的战功上,末将斗胆,恳求大人饶他一命,不如命他将功补过。”

佟生养也出列,跪拜说道:“老李虽犯军纪,但我军与曹州之战才刚开始,临强敌而斩上将,是不吉呀!若因此就把老李斩了,岂不长敌人的威风,灭自家的志气?……,末将也斗胆恳求大人饶他一命。”

他两个是诸将中的首脑,这一带头求情,其余诸将也纷纷跟着出列跪倒,随声附和。一时间,堂内尽是为李和尚求饶的声音。

赵过哼了一声,归入座中,转过头,不予理会。

佟生养和胡忠偷偷对视一眼。胡忠往鞠胜的位置努了努嘴,佟生养心领神会,便就挤眉弄眼、朝鞠胜看去。

他是邓舍的义弟,面子不能不给。

鞠胜咳嗽一声,也站了起来,笑道:“久闻左丞治军、法纪严明。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有这样严明的军纪,我军怎么能不百战百胜?……,不过大人,虽然如此,但卑职以为,诸位将军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古人云:‘人非上智,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李将军素有骁悍之名,战功赫赫,乃我海东虎将一员。就此斩了,未免可惜。……,大人何不再给他一次机会?与其死於军法,不如死於战场。”

“与其死於军法,不如死於战场”,郭从龙曾经说过类似这样的话。

他未从军前,在平壤街头殴打军卒,刚好邓舍路过,将之擒下,险些斩了。当时郭从龙昂然说道:“大丈夫岂可死国法,当死得其所!”因这句豪言,得了邓舍欣赏,就此入了军中,为海东东征西讨,立下战功无数。

这段典故,海东文武人尽皆知。鞠胜此时引这句话,用意很明显,不外乎是提醒赵过,何不学习一下邓舍,给李和尚一个改过的机会呢?

这文人和武人就是不一样,不管赵过的真实想法到底是怎样,只从表面上看,鞠胜的求情远比佟生养、胡忠的求情有分量许多。——他把邓舍和郭从龙的故事都搬了出来!赵过能不听么?

果然,一听闻此言之后,赵过的面色稍微和缓,沉吟不语。鞠胜忙给诸将使眼色,佟生养、胡忠等再次接连求情。

终于,赵过示意亲兵把李和尚带回,说道:“罢、罢了,既然都替你求情,便、便看在鞠大人与诸将的面子上,饶你一命!且、且回军中,好好想想你的过错!来、来日再战,若再有违军纪,定、定斩不饶!”对诸将说道,“你、你们也都散去罢,好生整治本部,以、以待来日再战。”

不等诸将答话,拂袖起身,转入后堂。诸将散去不提,只说鞠胜,跟着他也来到了后堂。

两人坐定,自有亲兵上茶。待亲兵退下去后,鞠胜抿了两口茶水,瞅着赵过,忽然笑了起来。

“先、先生为何发笑?”

“大人演得一出好戏!差点把俺也骗了过去。”

“此、此话怎讲?”

“大人本就没有打算斩了李和尚,对不对?若是大人果有此意,怎会如此轻松就将他放过?至少也应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可大人不但没杀他,军棍也没打一下!这不是在做戏又是什么?”

赵过手抚茶碗,笑而不语。

“只是俺却不明白,大人做这出戏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严肃军纪么?”

“先、先生所说不差,李和尚乃我海东虎将,是、是主公的爪牙猎犬,俺怎能贸然斩之?至、至于为何做这出戏,却是两个原因。自、自获济宁大胜以来,军中渐有骄气,兵、兵法:‘骄兵必败’,所以,趁、趁此机会,俺刚好可以敲打一下诸将。”严肃军纪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噢?那不知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从、从奔袭巨野至今,全军在济宁已鏖战月余,几、几乎无日不战,都很累了;且、且大胜之后,人心思归,这、这是常理。若不加以整顿,用、用不了多久,必定军无斗志。故、故此,也正好趁此机会把士卒们的战意重新跳起来,让、让他们都渴望报仇雪恨,一雪此番战败的耻辱。这、这是第二个原因。”

鞠胜非常佩服,说道:“大人思虑周全、一箭双雕,虽然小败,却因此重新凝聚了军心、挑起了将士的斗志,真高明妙计也!”

赵过一笑,端起茶碗,两人轻轻一碰,分别饮下。鞠胜放下茶碗,正色说道:“如今军心已凝、斗志已起,下一步,大人打算如何?”

“正、正要与先生商议。”

……

这边赵过、鞠胜品茶商议;那边曹州城内,察罕、李惟馨酒宴刚罢。

两个人都没喝多少酒,很清醒。只是李惟馨喝酒上脸,两颊略有酡红,等侍女们把案几收拾好,他敛容说道:“主公,燕贼不自量力,大败而去。我军得此大胜,将士鼓舞。……,不知主公对此有何计议?”

“先生是何意见?”

“听诸将言道,之前在我军大败李和尚后,主公说了一番话,说燕贼‘败而不乱’,是‘海东精锐,久经沙场,能征善战’,他们此番失利,‘非是力屈而败,只是因为中了主公的计策而已’。……,说得太对了。

“战场上的胜利分很多种,有‘力胜’、有‘智胜’,有‘势胜’,有‘完胜’。力胜,是敌人的实力不如我;智胜,是敌人的谋略不如我;势胜,是敌人势不如我;完胜,则是敌人力不如我、智不如我、势亦不如我。

“……,若是‘完胜’,那么就可趁胜追击;若是‘势胜’,也可追击。但如果是‘力胜’,同时敌将中又有多谋之士的时候,就要三思而行了;而若是‘智胜’,但敌人实力又并未减损太多之时,也一样需得三思而行。为将者,首在沉稳,应该不因小利而动。倘若急功近利,必败无疑。”

李惟馨滔滔不绝,察罕帖木儿拈须颔首,待他的话告一段落,笑道:“先生的意思,老夫知道了!你是想劝老夫稳住,不要因此小胜就得意忘形。”

“主公熟读兵法,用兵如神。这些话,不必臣讲,主公也肯定早已了然。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顾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这是庸人所为。主公神武睿智,自然不会如此。”

察罕帖木儿哈哈大笑,说道:“知我者,先生也!”

“那不知主公计议如何?”本来是李察罕问他的,几句话对答完毕,间接地说出个人见解后,又变成他问李察罕了。

察罕帖木儿说道:“我军与燕贼相持已久,眼见军粮将尽。不瞒先生,其实老夫早有回师之意。只是因赵贼固守成武,战也不战、走也不走,让老夫一时摸不住他的心思,故此才拖延至今。……,如今他终于按捺不住,突然出城来与我战,以老夫看来,不外乎两个原因。”

“哪两个原因?”

“或欲撤退,又恐老夫尾随追击,故此试探於我;或得了邓贼军令,想把老夫逼走,故此出城挑战。……,非彼即此,不出这两个原因。”

李惟馨点头称是,说道:“然则,主公意欲如何?”

“不管他是想撤,还是想把老夫逼走;他肯定比老夫着急。所以说,看似他是进攻的一方,实则主动权却在老夫手中。……,诚如先生所说,此番我军只是‘智胜’,燕贼实力未损,绝不可冒然轻动。‘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故此,老夫决定以静制动。”

“主公的意思是?”

“不出城,不主动进攻;就坐在城里,看那赵过小贼下一步是何动向!”

“主公觉得他会是什么动向?他又到底是想撤退、还是想逼走主公?”

“常理来说,如果他是想撤退,今日失利之后,定心有忧惧,不会再轻举妄动;而如果他是想逼老夫走,则今日失利后,为稳军心,必定会很快再来犯我。

“可赵贼虽然结巴,面似憨厚,用兵却颇有小邓之风,时有惊人之举、不按常理。故而,以老夫推测,两三日内,如果他再来犯我,就可确定无疑、他是想撤退,虚张声势;可如果他按兵不动,那么显然就是想与老夫决战无疑了!”

“如他是想撤退?”

察罕帖木儿嘿然笑道:“老夫当然要送他一程。”

“如他是想与主公决战?”

察罕帖木儿依旧嘿然笑道:“求之不得。”

……

赵过、李察罕,一个驻扎成武、一个屯兵曹州,遥遥相望,间隔不足百里,互动智谋,谋划对策。

在接连两次的失败后(另一次是早前李察罕驰援曹州,击退赵过),接下来,赵过会怎么做?而在接连两次的获胜后,同时还是在军粮将尽的情况下,李察罕却竟还能沉得住气,不肯妄动,要以静制动;单以心机而言,不可不谓深沉,而以谋略来说,果然北地强敌。

只是有一点可惜,李察罕他却只看到了赵过“颇有小邓之风,时有惊人之举、不按常理”;却没有想到远在益都的洪继勋更有时会“剑走偏锋、一鸣惊人”,已定下了“引蛇出洞”、打算将之全歼的计策!

……

辽东半岛,大宁路,在接到益都急传、辽阳转发的军令后,从武平、惠和、义州、锦州、富庶等地,分别开出了一路路的燕军人马,就像是一条条的河水,滚滚而前,汇合在了青龙河畔。

河畔早立一面大旗,上写着“大宋安东都指挥司”,却是有“辽西铁壁”之称的海东名将李邺亲自出马,为辽东燕军主力的先锋,已经定下:今夜渡河,直指关内。

34 姬冲轻骑入陈营,赵过饵敌曹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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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李邺夜渡青龙河的次日一早,益都有数十骑出城。最前边打了一面旗帜,上写着:“棣州翼元帅府”;旗帜后,众骑簇拥一个年少的将军。

这人年岁不大,二十出头,银盔素甲,外罩白袍,端坐马上,身形笔直如松。他穿的铠甲是半身的,露出左边胳臂。

可能是刚刚负了伤、或者早就负伤至今仍未能痊愈,在他的左臂上扎的有绷带。——这大约也是他穿半身铠甲的原因。虽在骑士们众星捧月似的簇拥下,观看其面色,却无年少得意之容,相反,却有沉静凝重之色。

紧跟在他后边的一个骑士边策马而行,边说道:“将军,你的伤还没全好,路上不用赶太急。王爷特别交代,说只要明天晚上前能到就行了。”

少年将军没有说话,只是举目远望。正当秋初季节,林木的绿色还没有褪去,远处山峦苍黛,河水横流。在清晨阳光的映照下,可爱怡人。

又一骑士说道:“王爷的令旨前几天就送了出去,料来陈帅早已做好了迎接将军的准备。将军对棣州的内外虚实非常熟悉,到了之后,外边又有陈帅相助、内则军民同力,必能如鱼得水。将军倒是不必太过担忧。”

少年将军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转头看了一眼这说话之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俺倒并不是担忧棣州。……。”

他在马上回身,向着渐离渐远的益都城拱了拱手,接着说道:“俺未立寸功,却被主公擢至高位。如今更将棣州托付与俺,每当想起,不由沉重。这责任太大了!俺所担忧的,只是怕辜负君恩。”

“将军何必过谦!想当日棣州一战,将军浴血疆场,杀敌无算;忠孝之气,直冲云霄。俺听说,至今高唐州等地的鞑子,每当听到将军的名字时还都瑟瑟发抖,即便胆壮者也是肃然起敬。——这怎么能说‘未立寸功’呢?……,再则,王爷既然选了将军坐镇棣州,那便说明对将军的能力还是很放心的。王爷英明神武,绝不会看错人的!……,所以说,将军只管放下心来,只要好好做,必能再为我海东立下大功。”

这次说话的人却不是前边两个骑士,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在众骑中,他的年龄最大,同时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穿铠甲的。

少年将军点了点头,说道:“阿叔放心。主公既点了俺去棣州,不管如何,俺也一定会竭尽全力、以报君恩的。”

听了这话,这老者很欣慰,说道:“虽说老爷尽忠而殁,极其哀荣,但如今在家里,将军却也是唯一的顶梁柱了。此去棣州,正该这样想才对!也只有这样,才不会丢老爷的人,不会丢姬家的脸。”

少年将军肃容说道:“是。”

——这少年将军却不是别人,正是姬冲。当日棣州一战,他的父亲姬宗周与城偕亡,他也负了重伤。为了表彰他们一家的忠孝,邓舍拔擢了他的官职,并赏赐了许多的财货。他在益都养伤多日,到现在才算是堪堪痊愈。

洪继勋的“引蛇出洞”之策,需要棣州方面的配合。姬冲本就是棣州军中的,又经历过棣州之战,对棣州很熟悉;所以,邓舍前几天下了一道军令,命他再去棣州,给他的头衔是:“棣州翼元帅府元帅”。

棣州军,多是田丰旧部,也有一部分元军的降卒,从六千多人里总计选了壮士三千五百人;原本王达儿是其主将。便在前不久,邓舍调了王达儿去平鲁军里改任副都指挥使,同时任命姬冲为新的棣州翼元帅。

——王达儿,田丰旧部。攻打田丰时,他反水投降。海东的主力目前有海东五衙、山东三衙等,平鲁军即山东三衙里的一个,主将便是邓承志。

王达儿已经去了平鲁军,棣州军现由陈猱头暂管,故此,跟随姬冲的骑士会说:“料来陈帅早已做好了迎接将军的准备。”

而至于那个老者,姬冲虽然称他为“阿叔”,其实却只是他家中的一个老仆,从七八岁时就陪着姬宗周读书,在姬家已经几十年了。姬冲是被他看着长大的。且在姬冲养伤的这段日子里,这老者操持家务、迎来送往、忠心耿耿,临时撑起了姬家的门面;姬冲叫他声“阿叔”也不为过。

——从这个小细节,其实也可看出,姬冲尽管外在fang荡,实际上却重情重义、知道感恩,并不薄情寡义。

他又抬头望了一下远处的山川,说道:“主公虽交代明晚前到就行,可能早到一时,终究还是早到一时的好!日头渐渐升高,趁还凉爽,咱们多赶点路吧!”打马一鞭,一骑绝尘、当头驰去。

众骑急忙也分别催马,各自追上。

……

却说成武,李和尚大败归来,赵过假装行军法,要斩了他。因了诸将求情,方才“勉强”将之放过。通过此举,把军中的“归情”一扫而空,重新凝聚了士气,鼓舞了三军斗志。

军队的士气上来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邓舍的命令清清楚楚,叫他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拖住察罕。曹州城里也有燕军的细作,综合各方面得来的情报,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察罕帖木儿将近缺粮。很有可能,他随时都会撤走。一旦撤走,以察罕的用兵手段,想再“拦住”他,或者“拖住”他?难上加难,近乎不可能!

这就有一个矛盾出来了。

怎么样、才能够让李察罕帖木儿安心地留在曹州呢?主动给他们送粮?当然不行!可不送粮,他随时会撤。那就干脆猛攻曹州?已经连败给察罕帖木儿了两场,赵过有自知之明,知道凭自己的能耐,“守”绰绰有余;“攻”,恐怕就是肉包子打狗,十有**,只会徒劳折损士卒。

鞠胜出了一个不算主意的主意:围城。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有十倍的兵力你才能去围歼他;有五倍的兵力你可以进攻他;如果只有两倍的兵力就和他对垒作战。

当然,“兵形如水”。在作战上,并不一定非要拘泥此条。就像李惟馨说的,如果能在“势”上或者“智”上占据优势,那么就算兵力不如敌人,也是可以大胆进攻、甚至主动围之的。

可察罕帖木儿不是弱手,首先和他相比:“智”上就不占上风,不但不占上风,反而可能处在下风;其次,“势”上也不占上风,燕军虽然在济宁大胜,但李察罕威名赫赫,如今他亲来驰援曹州、坐镇军中,谁敢轻视他?至多算是势均力敌。

一旦围城,兵力要分散,极有可能反而会被李察罕各个击破。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的后边,还有一句是“敌则分之”,意思就是说:如果势均力敌就要尽量使敌人分兵。好嘛,去围城、分兵,这不是主动在给察罕帖木儿分而击之的机会么?

其实说到底,赵过的种种顾虑,究其根本,还是因察罕帖木儿威名太盛,他投鼠忌器,唯恐上当、失利。可以说是“有自知之明”,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缺乏自信”的一种表现。

……

粮,送不得;围,围不得。还能怎样将察罕拖住?

……

苦思两三日后,赵过得了一计。他这一计,却不是凭空想出来的,而是在看史书时,偶然间看到了一个战例,因之触类旁通、受了启发,突然想到的。

邓舍好看史书,受了他的影响,赵过也常手不释卷,哪怕是在作战中,只要有时间,也经常会翻上几页读读的。

这阵子他正在读《宋史》,因忧虑无计可治察罕,故此夜读《岳飞传》。他的本意只是追慕汉人的“抗胡名将”,恨自己不如。可就是从《岳飞传》里,他受了启发。

《岳飞传》里记载了一个“岳飞败贼”的故事。

岳飞奉命剿杨幺,“统制任士安不禀王令,军以此无功”。岳飞行军法,鞭打任士安,命其饵贼,说:“三日贼不平,斩汝。”任士安就放出风声,扬言说:“岳太尉兵二十万至矣。”但是对面的义军通过侦查,却发现其实只有任士安这一支部队而已,认为他是在“诈言”,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便“并力攻之”。“飞设伏,士安战急,伏四起击贼,贼走”。

这是一个成功的“饵敌”战例。

扬言“二十万”,实际看到的却只有“一军”。不管是谁都会认为:这是任士安在虚张声势。既然是虚张声势,能不“并力攻之”么?用“宣言”、用“扬言”、用“大话”、用“虚张声势”来当饵敌之计,任士安也算是个有谋之人。

启发赵过的,就是任士安的这个“饵敌”之策。

他在盘算成熟后,请来鞠胜,直接就开口说道:“俺、俺打算用诈言诱敌。”

“大人此话何意?”鞠胜有点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

赵过将手中的史书递了给他,说道:“便、便是任士安饵敌之策。”

《宋史》,是在至正五年成书,至正六年开始刊刻出版的。

鞠胜早就读过,而且因邓舍奉安丰为主,而安丰又自称前宋后裔,所以,自他在海东任官后,更是前前后后又将此书看过很多遍,几可倒背如流。故此,一听赵过说“任士安饵敌之策”,不必再去翻看,便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但熟知史实归熟知史实,……,与眼下却有何关系?

“卑职愚钝。大人的意思是?”

赵过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问道:“假、假设你是察罕,忽然听俺扬言,说、说主公欲将二十万兵亲来,打算与你决一死战。你、你会怎样?”

“假如俺是察罕,……。那首先肯定是要派人侦查,看是真是假。”

“对。现、现在你侦查过了,发现是假的。你、你又会怎样?”

“侦查过,发现是假的,……。那便是将军在虚张声势了。”

“不、不错。俺是在虚张声势。你、你又会怎样?”

鞠胜想了会儿,说道:“无缘无故的,将军虚张声势。依俺看来,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大人想要撤退,故此用‘大言’来吓唬俺,好叫俺不敢轻举妄动,方便大人轻松撤走。”

赵过点了点头,问道:“那、那你又会怎样?”

“俺会广遣侦骑、四处打探,将大人撤军的日期、路线全部打探清楚。同时装作没有看破大人的计策,固守曹州,扮出一副积极守城的样子。而等到大人真撤退的时候,俺再遣派精锐,从后攻击。”

“你、你会在这个时候,在知道俺虚张声势之后,主动退出曹州、撤回晋冀么?”

“当然不会!这样好的战机,怎么能轻轻放过?”鞠胜恍然大悟,拍手称赞,说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大人的目的是在这里!不是想撤、也不是想攻,而是想把察罕继续拖在曹州。”

“只、只是不知察罕会不会上当。”

“此等妙计,别说是察罕,便是换了岳王爷重生,怕也是要上当的!”

赵过却没有显出高兴的神色,反而有些忧心忡忡,说道:“察、察罕熟读兵法,智谋过人,就、就算能骗住他,怕也骗不了多久。只、只求能多拖他一天,便是一天!”

“……,却是有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

“察罕军中已快要断粮。他会冒着断粮的危险,在曹州等大人‘撤军’么?”

“探、探马军报,说察罕前日遣使去了高唐等州、以及曹州西边诸州。想、想来便是去要粮的。虽然不会要来太多,但、但省着点用,再支持些天应该还是可以。他真要断粮撤走,谁、谁也没有办法。如今之计,也、也只有用饵敌之计,使他见利心动,能、能多拖住一日是一日。”

35 金陵不听调,海东将南下

赵过定下计策,要用“饵敌”计来骗察罕。次日,放出了风声。很快,风声传入曹州。

细作将消息送到时,王保保正在营中值班。

听过之后,他顿时变了颜色,接住情报,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立刻起身,说道:“事关重大,需得马上告之父帅。”留了几个人在营里,以免再有什么紧急的情报送来;招呼随从,即出帐外,翻身上马,去见察罕。

见到察罕时,察罕难得清闲,正挽着袖子、赤着脚在菜圃里侍弄青苗。

这菜圃,是前任曹州知州留下的,便在衙门的后院中。

察罕帖木儿地主出身,对农作物并不陌生;未起兵时也常常下田。当然,他下田不是干活,多是督促佃农,或是检查收成,但在常年的耳闻目睹之下,此时摆弄起菜苗,也是似模似样。

李惟馨站在边儿上,一边指点,一边与他说笑。看到王保保急匆匆地过来,两人停下了话头。

察罕帖木儿站起身,拿袖子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笑道:“保保,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看把你急的!”

“父帅,你怎么还在这里!”说实话,对察罕的作为,王保保很不理解。外有劲敌、内缺粮秣,进不得、退不得,进退两难,在这样的窘况下,怎么居然还有心情捯饬“菜圃”?岂不轻重不分,简直糊涂透顶了么?

察罕帖木儿大概是弯腰得久了,猛一下站起,有些酸疼;一边叉着腰转了几转,一边抬起头望了望天色,笑道:“谚云:‘智如禹汤,不如常耕’。可别小看这几垄菜。摆饬得好了待到秋收,足够你吃上半年!”

“父帅!”

李察罕哈哈一笑,从圃中走出,接过随从递来的湿巾,略略擦了下手;又命人搬来个小马扎,坐上,伸出沾满泥的脚,命侍女端水过来清洗。然后,这才问王保保:“说吧,出了什么事儿?”

“军报:小邓将亲提二十万之众,来与父帅决战!”

给察罕洗脚的侍女手中一颤,险些将察罕的脚丢掉。察罕帖木儿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说道:“噢?小邓亲提二十万、将要来与老夫决战?这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

“成武城里已经传遍了!据说乃是赵过亲口对军中诸将说的!并向诸将出示了邓贼的手信。信上讲,十日之内邓贼就能集合好全部军马,最多半个月,便能来到成武。”

“益都的细作有消息送来么?”

“目前尚无。”

察罕帖木儿问李惟馨,说道:“先生以为如何?”

李惟馨拈须沉吟,说道:“以吾看来,此事当不了真!这个消息八成是假的。”

“为何?”

“益都主力大部分都在成武,留在内地的军马并不多。别说二十万,怕是两万都没有!除非邓贼会撒豆成兵,否则,他哪儿来的二十万军马,还‘将要与主公决战’?”

察罕帖木儿点了点头,问王保保,说道:“军报里就说了这些?还有别的么?”

“有。”

“是什么?”

“说邓贼给赵贼下了严令,命他不许后退半步,务必要把父帅牢牢拖在曹州,以等他主力到来,好与父帅决战。”

察罕帖木儿又问李惟馨,说道:“先生以为如何?”

李惟馨皱起眉头,说道:“邓贼既不可能召集二十万人马,这所谓‘拖住主公’的命令自然也就是无稽之谈。”

侍女帮察罕帖木儿洗干净了脚,又替他穿上鞋袜,退去一边。

察罕帖木儿看了她一眼,又转目看了看周围的随从、亲兵,从他们的脸上分别看到了震惊、恐惧或者疑惑的表情。

他心中想道:“老夫弄苗菜圃,是因有人走漏了军中将要断粮的风声,以致谣言四起,故此示闲暇、以安军心也。这才将军心安住,又传来小邓将要亲来的消息。……,嘿嘿,嘿嘿,这消息来得可真及时!”

想到这里,他蓦然心中一动:“及时?……,倒是古怪!李先生说得很对,小邓绝无二十万人马可用。并且,因为他的主力都在成武前线,所以后方全靠他本人压制,他也断然不会轻易出城、来与俺战。……,这条消息,分明是假!十有**,是赵贼故意放出的。”

他从椅子上站起,负着手踱了几步,嫌阳光晒人,转到了圃边的树荫下,接着想道:“那么,赵贼为何故意放出这个假消息?他的目的何在?”

王保保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道:“‘目的何在’?父帅您这是在说什么?”却是原来,察罕帖木儿想得入迷,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这会儿得王保保一问,他惊醒过来,笑了笑,将刚才想到的内容讲了一遍,问李惟馨和王保保,说道:“你们两人觉得,赵贼为的是什么?”

王保保认真地想了一回,说道:“父帅言之有理!如此看来,小邓确实不可能亲提军马过来。……,赵贼之所以放出这个假消息,……”他试探地说,“也许是为了吓唬咱们?”

一语惊醒梦中人。察罕帖木儿与李惟馨对视一眼,李惟馨恍然大悟,说道:“少将军才智过人!一点儿不错,赵贼放出这个假消息的目的,肯定是为了吓唬咱们!”

“他吓唬咱们、却又是为何?”

李惟馨和王保保同时想到。王保保叫道:“赵贼想要撤军!”

李惟馨以拳击手,说道:“不错!大凡疆场争雄,进易退难。两军对垒,最怕的就是撤退时被对方追击,所以他害怕被咱们发现,所以他放出假消息,以图迷惑主公。……,好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王保保问道:“我军该如何应对?”

李惟馨和王保保讲出了察罕帖木儿的心中所想,他反而却又谨慎起来,想了会儿,说道:“先不做应对,故作不知。多派些人,散出去打探消息,将成武燕贼严密地监视起来。……,看看赵过下一步的动向举止,然后再做决定。”

王保保迟疑片刻,说道:“如果赵贼真的是想撤军,追击他的机会绝不能放过。如果顺手,说不定甚至还能把济宁再光复!……,可是父帅,……”他凑到察罕身边,低声说道,“咱们军中粮秣?”

“再遣使去高唐等州催促。”

“是!”王保保接令,转身要走,又停了下来,瞧瞧李惟馨,看看李察罕,欲言又止。

“怎么这副模样?想说什么,尽管说来!”

“父帅,军务要紧!这菜圃之事无关轻重。若是父帅实在喜欢这圃菜苗,孩儿可以给您找来几个农人,大可交给他们照顾、劳作。您又何必日日弄此?”

李察罕与李惟馨相视一笑。李察罕说道:“‘种苗在东皋,苗生满阡陌。虽有荷鉏倦,浊酒聊自适’。吾儿,这田园之乐,岂可假手他人?”

……

益都。

最近益都很忙,连城里的老百姓都看出了不寻常。

不寻常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城外编练新军和改编徐、宿降军的动作明显加快,几乎每天都有将军们不停地出入城内、城外。一个是从外边来的信使、军报明显增多,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有十几拨。

有脑筋转得快的、对时事比较敏感的,都在私下里议论:“是不是又要打大仗了?”各种猜测都有,议论纷纷。

对这种情况,邓舍虽在王府,却也尽数都知。

不得不承认,在李首生的指挥下,通政司的运作是越来越成熟了。从最初的收集情报、到中间的审察归类、再到最后的上报燕王府,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环节,都高效、快捷,丝毫不拖泥带水。——甚至,往往头一天晚上的事情,第二天一早就能送到邓舍的案头。

……

“李首生是越来越能干了。”邓舍翻着手里的折子,对洪继勋说道。

洪继勋先是摇着折扇、表示了赞同,接着又说道:“不过老李给人的感觉也越来越阴森了。前天,臣在路上碰见了河光秀,兴高采烈,如劫后余生。臣问他碰见什么好事了,……,主公您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俺刚从通政司衙门出来’。”

邓舍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说道:“这件事我知道。前几天,封帖木、景慧和道衍和尚以答谢的名义摆酒席,请了几个官员到场,河光秀是其中之一。散席后,通政司得了密报,说在宴席上,封帖木和景慧问了很多前线的事情,拐弯抹角打听是不是又要出兵、打大仗。……,为了核实,所以,李首生找河光秀去,问问详细情况。”

“噢?封帖木、景慧、道衍?他们请客的事儿,臣倒是知道。当时他们也给臣送了请柬,不过因为近日太忙,所以臣没有去。……,他们在酒席上打听了这些内容?”

“是啊。”

“不知河光秀他们怎么回答的?”

“赴宴的都是底层官员,知道的不多,也不怕他们泄露什么消息。”

“……,道衍还好点。封帖木和景慧,特别是景慧,这几天很活跃呀!臣听说,便在昨日,景慧又搞了一个辩法会?不但请了许多和尚,有不少的读书人也参与了。小陆公、张冠也都有去。并且,左右司、枢密分院、益都府衙里也分别有人与会。……,主公,对他们是不是该紧一紧了?”

“和尚、秀才能闹出什么事儿来?……,至於小陆公陆离、张冠,这些徐、宿旧人,我已令李首生将之牢牢看稳。平时他们有个来往,我都一清二楚。不必理会!”

洪继勋点了点头,说道:“主公说的也是。只要看住源头,就不怕景慧胡闹。”说到这里,他话题一转,提起了另外一件事,说道,“通政司送来密报,说金陵朱元璋已经拒绝了安丰的令旨,借口陈友谅步步紧逼,不肯借兵与之。……,对此,主公有何看法?”

“早之前,你我不就议过此事么?……,朱元璋借兵最好。若他借了,可以和咱们借给安丰的军马合在一处,压制河南鞑子,减轻将来与察罕决战时的南线压力。他不借,也无所谓;至少他不能前脚以兵力不足的原因拒绝了安丰,后脚就来夺我徐、宿。也算间接地减轻了我南线压力。”

“是啊。朱元璋有雄心壮志,并非不顾脸面的小人,爱惜名声,打自己脸的事他应该不会做。……,说到借兵给安丰,不知咱们借出去的军马可南下了么?”

“上午刚来的军报,定好了明天从单州出发。”

先前,安丰来借兵,说欲规复汴梁。邓舍答应了。

这支“借出去”的军马肯定不能从成武前线派;也不能从徐州、宿州派;如果从益都派,路途又太远,故此,干脆就从远在济宁的单州以及周边诸城抽调部分驻军,凑齐了两千多人,号为“海东第一冠军营”;并宣扬:随后还要陆续派出精锐,要派够两万人马,协助安丰攻打河南。

在这个即将“引蛇出洞”、与察罕决战中原的关键时刻,派一支部队南下安丰,有两个好处。

一个是邓舍刚才说过的:可以与徐州、宿州形成掎角之势,压制河南的元军,减轻南线的压力。这样一来,在将来和察罕决战时,就不用担忧南边会有敌犯;或者说,就不必担忧会陷入两线作战的苦境。

一个却是邓舍没有说、而邓舍与洪继勋皆心知肚明的,那便是可以借此来麻痹察罕帖木儿。在早期、在各部军队还没有到位、在还没有做好准备之前,用这个举动来告诉察罕帖木儿:我下一步是要打河南的。虚晃一枪。以免被察罕帖木儿过早地发现真实意图,功亏一篑。

……

两人正说话间,室外有人来报:“通政司密奏、前线军报。”

36 士诚有意北上,察罕已入彀中

邓舍与洪继勋正说话间,室外有人来报:“通政司密奏、前线军报。”

两人停下话头。

邓舍吩咐说道:“呈上来。”

先打开“通政司密报”,有两份。上边一份是徐州、宿州传来的原件,下边一份是李首生写的分析报告。

邓舍看过后,递给洪继勋,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我正准备和先生谈谈张士诚,推测一下在当前局面下、他会有何举动。……,你瞧,这徐州、宿州的情报就已经送来了。”

洪继勋接住,细细观看,见原件上写道:“我徐、宿对面之浙军,渐有增多之趋势。松江风传:士诚与察罕已经签订好了盟约,有彼此呼应、图我济宁、徐、宿之意。”

李首生的分析报告上则写道:“士诚与察罕签订盟约这件事,之前,臣就有耳闻,并早已呈给主公。而今,经过各方面的判断、取证,已经可以确定属实无疑了。

“不过,此事虽然属实,但结合从徐、宿以及淮泗等地传来的各种情报与消息来看:张士诚北上的决心,到目前为止、似乎还并不坚定。他是心存犹豫,迟疑不决的。

“……,截止到情报送来日,他总计增援到淮泗的部队只有五千多人。根据最不乐观的估计,即便他将增援淮泗的部队再翻两番,又即便全部都用来犯我徐、宿,我当地驻军也足可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支持月余。”

邓舍问洪继勋:“先生怎么看?”

洪继勋晒然,带着轻视地说道:“士诚侧有猛虎,怎敢全力北上?他能派几千人北上淮泗,已经出乎臣的意料,算很不错了。臣还是这个意见:对他,不需要太过重视。”——“侧有猛虎”云云,他指的是朱元璋。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先生所言甚是。不过却也不能掉以大意。”便展开笔墨,写了一道军令,命送去给徐、宿前线。在军令中,他要求驻军务必提高警惕、必须要守住黄河沿线,不许放张士诚的军队匹马渡河。

等他写完,并交代给人立刻送走后,洪继勋接着说道:“士诚不足为虑。臣以为,现在需要重点关注的,应该是成武、曹州。有关‘引蛇出洞’,我军各方面都已经或准备展开,察罕帖木儿在这个时候,会不会突然撤走?或者会不会有何异动?

“目前,我辽东军已经南下,很快就会进入关内,出现在大都外围。到的那时,消息肯定封锁不住,而察罕又会有何举动?臣认为,这才是咱们应该关注、也是应该考虑的重点。”

邓舍颔首称是,打开了第二封前线军报,一目十行地看过,依旧递给洪继勋。洪继勋问道:“是何情况?”邓舍笑道:“先生看了便知。”

洪继勋看过,面现喜色,说道:“这么说,李察罕已入彀中了?”

“先生正在忧虑他会不会突然撤走,阿过的这份军报就来了。真是及时雨啊!”

却原来,这份军报是赵过派人送来的。

在军报中,赵过汇报了近日来的战局情况,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详细地说明了一下他诈言邓舍将率二十万人马亲征、以威吓曹州的前后经过,并在后边写道:“臣冒主公之名,假传令旨,罪大恶极。因前线紧急,不敢稍离,待罪成武,静候主公处罚。”

洪继勋看到这里,失声而笑,说道:“赵左丞为人刚正木讷,却不意竟有此奇谋!察罕多谋,故多疑,多疑则必多思,多思难免上当!要说起来,也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不费一箭一矢,却能将之拖在曹州。”

邓舍笑道:“是啊。阿过此计,可谓出奇。……,不过,虽然如此,他却请求我责罚他,先生以为如何?”

洪继勋不肯回答,反问道:“主公意下呢?”

“奇计奏效,是有功;假传令旨,是有过。不赏无以酬其功,不罚无以处其过。这样吧,赏他些银钱,再扣他些俸禄,如何?”

洪继勋摇了摇头,说道:“臣以为,主公这样做是不妥当的。”

“噢?”

“赵左丞虽然奇计奏效,功劳很大;但臣以为,他的过失更大!……,为将者率千万之众、驰骋千里之外,尽管应该临机应变、不可拘泥,但又怎么能假传令旨、以此来号令三军呢?如果主公这一次又奖他、又罚他,明为处罚、实则奖励的话,必然会给军中其它的将领开一个不好的例子。如果他们在以后的战争中,有样学样?……,后患无穷啊!”

“先生的意思是?”

“不能因为赵左丞是主公的心爱之将,就赏罚不明。此时前线还在交战,可以先按下不讲;但待战事结束后,必须重重责罚之!”

邓舍沉吟片刻,认为洪继勋说的有道理,接受了他的意见,说道:“先生所言甚是。我险些办下错事!”又想了一想,说道,“虽说现在前线胶着,不能责罚,以免动摇军心。但既然阿过已在军报中请罪,我若没有片言只字的回复,怕他不免心中不安。……,还是先给他回封书信的好。”

洪继勋点头,表示赞同。

邓舍又铺开纸,拿起毛笔,想了好一会儿,只写下了一句话:“我与将军,肝胆相照。前线战局,悉听尊便。请罪之说,日后再言。”装入信封,封好了,又从门外叫人进来,吩咐立刻送走。

洪继勋接着往下看,军报的第二部分,讲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赵过担忧“饵敌”之计,早晚会被察罕看破,所以又想出了一个拖住察罕的办法。即:作势截断察罕粮道。

察罕帖木儿已令周边府县向他输送粮秣,可以趁这个机会,派几支小部队四散而出,装着要断他粮道。

察罕帖木儿定然不会坐视不管,绝对会遣人出城保护。他不派人出城便罢,一旦他遣人出城,就抓住这有利时机,“与之缠斗”。

缠斗的目的有三个:其一,逼迫察罕派遣更多的部队出城,他出城的部队越多,他想撤走就越不容易。其二,借机抢占曹州周边要点,只要能占住要点,那么察罕就算主动要撤,也不怕了,随时可以拦截。

最后一个目的:察罕军中快要断粮。不能让他彻底断粮,彻底断粮,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立刻撤退;但也不能让他有粮太多,有粮太多,不利日后的决战。

洪继勋看罢,不觉赞叹,说道:“即便是臣在前线,也不能做的比赵左丞更好了!一个计策还没用完,备用的第二个计策就已经想好。主公有股肱如此,夫复何求啊?”

从“察罕将要断粮”这个消息想开去,邓舍倒是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说道:“先生,察罕既然已经缺粮,那咱们干脆举大军而围困之,你看怎样?会不会比声东击西、引蛇出洞省事儿一点?”

洪继勋不以为然,说道:“若我围曹州,则分布在河南、山西以及高唐州等地的察罕各军必死命救之。坚城难克,敌援在外,如何是好?”

“……,先生说的是,却是我欠考虑了。”

“声东击西、引蛇出洞则不然。用大都做诱饵,调动察罕疲劳奔命,我则以逸待劳,不战则罢,战必克矣!”

邓舍同意,说道:“的确如此。”

“眼下,既然察罕已入彀中,我新军与徐宿降军的改编、编练也将近完成,很快可投入使用……,主公,是不是可以催促陈平章的辽阳军入关了?”

辽阳军入关之日,就是“引蛇出洞”正式开始之时。

37 文相平壤接书日,陈帅轻骑已过关

辽东,青龙河畔。

因为之前李邺曾和世家宝在此进行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拉锯战,所以河边本来的村民住户早就一空,或被掳入了军中、充当壮丁;或逃走不及、惨死兵祸之下;也有比较伶俐的,见事不好,早已搬走。

河边两岸十室九空。

辽东不比内地,开发得晚、天气酷寒,又逢战乱,本就人烟稀少。虽说不上千里无鸡鸣,但也常常几十里不见人烟。

人居之处,必有河水。

临河的地方,原本还算热闹,如今站在河边近观远眺,却只见空空落落,野树成林、蓬蒿丛生。狐兔出没在断垣残壁间,一条河水空自流动寂寥。

一只不知名的水鸟,在蓬蒿间低飞,从水上掠过,猛地往下一钻,抓了条小鱼出来,欢快地鸣叫了一声,正待展翅高飞,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簌簌的声响,它好奇地转头张望,一个闪亮的锐物跃入眼帘。

箭镞!

这鸟从出生到现在,已不知见过多少箭矢。

这箭矢,有的夺去了它同类的性命,有的夺去了狐兔的性命;但更多见到的,却是这种使箭的生物自相残杀。每一箭出,必有鲜血淋漓;每一箭出,必有生命逝去。不久前,曾有过两支人类的队伍在此地交战,互相厮杀时射出的那如雨箭矢,至今仍是它挥洒不去的噩梦。

它登时受到了惊吓,一声惊叫,顾不上小鱼从嘴里掉落,“搜”的一声,振翅飞起;翅膀擦过一人多高的蓬蒿,“呼啦啦”响声中,已飞上蓝天。虽已安全,却忍不住后怕,勾下头往那箭镞处望去。

箭,在一个穿着皮甲的人手中。

它继续往前看,河水之畔、蓬蒿之外,一杆一杆又一杆的大旗陆续出现在视线中;一个一个又一个,一队一队又一队的披甲人陆续出现在视线中。它虽在高空,一眼望去,这旗帜、这披甲士卒却仍然一眼望不到边。

更多的水鸟被惊起,越来越多的狐兔在逃跑。野林中、蓬蒿里,处处都是骚动;而那如林的旗帜却井然有序,而那无数的士卒却行进无声。

……

陈虎仰着头,朝天上看了会儿,把目光从惊飞的水鸟们身上收回;向前平视,又朝河对岸眺望了会儿。夏秋之际,正是河水泛滥的季节。数十丈宽的河面并不平静,风一吹卷,即白浪层叠。水气弥漫,空气湿润。

他问身边的一人:“李邺的军报传过来了么?”

“启禀相帅,还没有送来。”

回答这人也抬头瞧了瞧天色,估摸时辰,说道:“世家宝残部只剩下了千许人。李将军是昨夜趁黑偷渡的河,五更送来一份军报,说已将之顺利围住。世家宝连败之余、早无斗志;我军强兵悍将、趁胜追击,料来此时战斗应该已经结束。也许过不了多久,报捷的军报就会送过来了。”

“希望如此。……,加上方才那一份令旨,三日间,主公已接连给我军下了五道军令,皆是催促咱们立刻渡河、入关。此番一战,事关北地归属。如果因咱们动作迟缓的原因,导致功亏一篑。……,你我罪责,就不是砍头能了事的了!”

“是!”

回答这人扭头朝后,只见他身后戈矛如林、铠甲耀目,复又回头,笑道:“相帅此次南下,尽提我辽阳精锐。自主公入益都后,咱们一直都在休养将息,没打过什么恶仗,三军上下、无不急得嗷嗷叫;一闻此番南下,人人欢呼雀跃。士气如此,军心可用,……。”

说到这里,他冲陈虎拱了拱手,然后接着说道:“再加上有相帅您亲自指挥,末将可以断言,必能马到功成,绝不会贻误军机,更不会耽误主公的大事。”

他笑了两声,复又说道:“相帅已有攻略辽东之功;复又镇抚辽阳、威慑蒙古各部、间保朝鲜、南韩,使主公没有后忧、能够全力经营益都;这一回,如果再把鞑子的大都打下?……,哈哈,说句不该说的话,俺若是主公,恐怕就该犯愁喽!”

“犯愁什么?”

“犯愁该如何封赏相帅,才能配上您的这些大功!”

陈虎身材瘦小,原本就不苟言笑,执掌辽阳一省后,威严更盛;但此时听了这人的吹捧,却不觉抿嘴一笑,不过很快,笑容就收敛了。

他说道:“主公在益都身冒矢石,数次与察罕交锋,一度险些被俘。而你我却在辽阳高卧安枕,不能为主公冲锋在前,说实话,俺早已愧疚不安,也曾多次上书主公,请求主公回来、在辽阳指挥;而派俺去益都,与察罕老匹夫厮杀搏命,但主公却一直不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天,总算到了咱们可以为主公解忧、为主公出力的时候!自当效命戮力、一死而已,还讲什么功劳?讲什么封赏!”

刚吹捧的那人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是末将想的差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到巳时。”

“……,传令下去,吩咐各营就地休整、埋锅造饭。另外,命千户以上将校都过来见俺。待李邺捷报送来,咱们就路上不停、直接南下入关了。”

话音未落,河对面驰来数骑,停在岸边,解开早就备好的小船,弃马上船,很快滑将过来。

“相帅,是李将军的军报。”

陈虎等这军报早等得急了,现在军报终於送来,却反而沉静安定,不疾不徐地说道:“叫过来吧!”

“报相帅!我部五更围敌,鏖战半日。敌,已被尽歼!”

“贼酋呢?”

“目前还没找到,但肯定没有逃走。不是在死尸中,就是在俘虏里。李将军已命人细细搜捡,一旦获得,便会立刻报与相帅。”

“俘虏?……,有多少俘虏?”

“鞑子虽然屡败军残,斗志却仍颇坚,只得了三百余俘虏。”

一千多人,六百多战死,俘虏不到一半。这仗,打得比较惨烈。也难怪李邺直到现在才送来捷报。

“我军要长途行军,此渡河过关、至大都、再南下河间、保定一带,数百里之遥。路途迢远,阻力重重,而时不我待,主公只给了咱们五天的时间。带着俘虏怎么走?……,传俺军令,叫李邺把他们尽数斩了!”

“是!”

陈虎绰号“陈屠子”,杀人不眨眼,别说这才三百多俘虏,哪怕上千过万,只要需要,他也能不打一个顿儿地下令悉数杀掉。对他的风格,辽阳诸军、诸将早就熟悉,所以此时闻言,没一个吃惊、更没一个劝阻的。

自有人接令,前去传送。

“再告诉李邺,给他们半个时辰,用来休整部队。天黑之前,必须要把通过海河的浮桥搭好。本帅要趁夜渡河。”

辽东半岛河网密布,特别是辽西这一块儿,大凌河、小凌河、青龙河、海河等等,或东西流向、或南北流向,将整个的辽西走廊分割成了好几块儿。虽然说辽东起伏连绵的山峦不多,地势比较平坦,但有了这些河流的存在,对行军而言,确实也不太方便。

不过,大凌河、小凌河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只需要渡过面前的青龙河,再渡过前边的海河之后,再往前走,就一马平川了,要不了多远,便可入关,进入腹里。

李邺作为先锋,在前头开路,不但肩负了彻底歼灭世家宝残部的任务,逢山开路、遇水填桥,也是他的本分之一。

海河比青龙河还要宽,现在已经快到中午,等於说陈虎只给他了半天时间来搭建浮桥,任务很重、时间很紧。但行军打仗不就这么回事儿么?军令如山倒,长官把命令传达下去,你就必须要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

若如不能,轻则杖打、重责砍头。

陈虎把命令传下,便不再去管,反手抓住身后大红的披风,一手按刀,转过身,离开了河边。自有亲兵在前边把茂密的蓬蒿踩倒,以便行走。

早上刚擦过的锃明发亮的皮靴,已经又沾满了土泥,他深一脚、低一脚地走了几步,看了眼前头的部队,不满地皱起了眉头,说道:“给各军、各营的军令还没送到么?……,怎么半天不见一个人来?”

——刚才他下令,命各营千户以上将校来中军开会。

一个随从小校看了看他的面色,小心翼翼地答道:“河边不能驻军,各部离河都远,军令不能立刻送到;再一个,我军也是刚刚来到这里,各营大约也需要一点时间集合士卒、点名卯号,总得等安排好了,才能过来。”

“再去催!……,本帅只再等半个时辰,晚来迟到者,杖责五十!”

陈虎坐镇辽阳日久,他所率部众里,有邓舍留给他的,也有不少他后来自己招募的,本就权重,邓舍又信任他,可以说,在辽东地面,向来一言九鼎,威福自用。别说各部的将校怕他,便连同为行省宰执的那些一、二品大员们,见了他也跟兔子见了老虎似的。

“陈屠子”,是敌人给他起的外号;辽阳军内、官场上下,私下里也给他起的有外号,却是号称“辽阳猛虎”。——古有“江东猛虎”孙文台,今有“辽阳猛虎”陈大帅。

虎率狼群,脚踏雄关,就要南下腹里!

……

两天后,下午,平壤。

行省丞相府里,后花园中,姹紫嫣红、百花怒放,香气浓郁。花丛树影总,点缀假山、小湖、凉亭、石椅。彼此间有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相通。因了文华国的严令,不得允许,下人不许乱入;故此,偌大个园中,此时非常安静。只从湖边树影处,隐隐传出时断时续的读书之声。

临湖水之滨,坐树影之下,品明前之茶,读圣贤之书。

虽说文华国只粗识文字,但在他这丞相府里却还是有“雅人”的。细听那读书声,轻柔悦耳,赫然是位女子。只是,却不知,这女子是谁?

相同的疑问也存在一个小校心中,他刚进了院子,由侍卫引领着,来求见文华国。院中林木甚多,沿着小路,走在林荫下,便连热风也好似清爽了许多,他忍不住问侍卫:“这是谁在读书?”

侍卫瞥了他一眼,说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就知道了?”那小校这才发觉,他们正是朝湖边走去。走过一个凉亭,穿过两个林子,水气扑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已到湖边。

他定睛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只见在湖边的树影下,摆放了两个石椅,一个石桌。其中一个石椅上,端坐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年不过三旬,大约二十八九,正展开了一本书,慢慢念来。

只见这女子念两句,停一下,稍作解释。而听她解释的,是个敞胸露怀的鲁男子,却不是在另一个石椅上坐的,而是铺了凉席,在地上躺着的。一手拿着蒲扇,时不时扇两下;一手则握着个茶壶,偶尔就着嘴喝一口。

细细看去,这鲁男子不是文华国,却又是谁人?

小校心道:“这个妇人莫不是大人的妾室?”不敢多看,忙勾了头,跪拜行礼。

文华国正闭目听那女子读书,睁开眼,瞅了瞅那小校,却是认得,知道是行枢密院的一个小官儿,问道:“怎么?”

“辽西陈帅急报,需请大人尽快回复。”

“拿来!”

小校从怀中取出军文,递交过去。文华国打开,看了一遍,因他认字不多,怕有错处,随手要给那妇人,随即改变主意,笑嘻嘻对她说道:“娘子,这军务枯燥没趣,你听了也是无味不说,且污了你天仙一般的耳朵;不如,你去那边帮俺摘两朵月季过来可好?”

那女子微微一笑,说道:“好呀。”便自起身,将书放在桌上,款款行去。看她走远了,文华国方才又将军文交给那小校,说道:“念来俺听。”

凡是能入行枢密院的,都是文武双全,不认字万万不行。

那小校接令,展开念读,这道军文,却是陈虎在过了海河后写的。主要意思是告之文华国一声,并请他务必谨慎,不要疏忽大意,一定要把辽阳、朝鲜两省看好,以免后院失火,耽误前线作战。

“八百里加急,从辽西送到这里得一天半。这么说来,老陈前天就过了海河了?那现在,岂不是已经入关?”

“如果顺利,陈帅应该已经入关。”

“……,写回文,就说俺晓得了,叫他放心,辽阳、平壤断然不出半点岔子。昨天接了张歹儿的军报,他已率部抵达辽阳附近。有他在,纳哈出翻不了天!”

“是。”

“再给南韩老姚写封军文,告诉他,老陈已经入关,驻扎在南韩的水师,可以抽调一部分西上了。俺会吩咐刘杨接应,便在直沽海面会合吧。”

海东这一次作战,是水陆两路,陆路为主力、水路为策应。

刘杨等部的水师已经扬帆出海,控制了渤海海域。因为南韩邻近倭国,为防备倭寇,所以水师的主力目前其实都在这里驻扎。为壮大声势,邓舍早有军令,命等陈虎入关后,叫姚好古从中抽调一部分,也使其西上。

那小校一一接令,又待了片刻,见文华国再无话说,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个礼,随着侍卫躬身退出。走不多远,听见文华国放声大笑,转头看时,见却是那女子回来,摘了两朵粉红的月季,正往文华国发髻上插去。

他按捺不住好奇,问道:“这位夫人,可是文相的家室么?”

侍卫笑了一笑,没有回答他,把他送到院子门口,拱了拱手,请他自去。

“却是蹊跷!问那侍卫时,不回答俺倒也罢了,却为何笑得恁般古怪?”

小校莫名其妙,走了半截路,突然想起:“哎呀!那妇人却是眼熟,好似前阵子老朴请客,在他家中见过一次。”

随即想起文华国喜好人妻的传言,又联想到李敦儒献妻给邓舍的传闻,顿时一惊,不敢再想,加快了脚步,眼看快到丞相府门口,他又忽然想起一事,“适才紧张,没注意。那妇人读给文相听的书,好似《三字经》?”

38 欲效阿瞒当日计,赵过三打曹州城

由辽入关,元时尚无山海关。山海关是明初徐达修复建成的。

当时叫做渝关,又称“临渝关”。

隋朝开皇年间所筑,唐时,为辽东军事重镇。但接着辽、金两个北方王朝以及元,统治者都是游牧民族,根基之地皆在关外,对关外不必太过防备,所以它们设防的重点就从关外转移到了关内。渝关,也因此渐废。

再加上元世祖忽必烈时期,为加强统治、防备汉人造反,曾经尽毁天下城墙、关卡;虽说自红巾乱起后,元廷又复下令旨,命各地重修、补筑城墙,但一来,红巾军活动的重点是在中原、荆楚;二来,邓舍夺得辽东后,又派李邺不断骚扰辽西,故此,实际上,从辽东南下入关的道路是畅通无阻的;特别在世家宝全军覆灭后,更是一帆风顺,几无阻挡。

陈虎长驱直下,两日内,已过关入了腹里。

他这一入腹里,消息就藏不住了。最先得知的,自然便是大都。多年前,刘福通三路北伐,毛贵一路曾直逼京畿,最近处离大都不过百里,当时天下震动、大都惊吓,乃至有人建议立刻“迁都”,也就是弃城逃跑。

不过几年功夫,同样的事情又出现一次。上到元帝,下到百官,人人惊弓之鸟。一时间,“迁都”之议,再度喧嚣朝野。

不过,到底战乱年间,消息传得不快,大都虽已被惊动,远在曹州的察罕,此时却还不知道这个情况。不过,他尽管不知陈虎已然入关,这几天里,对成武城中的赵过却不觉渐生疑窦。

“赵过这小贼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问话的是李惟馨,他也一样满腹疑惑:“先是诈言邓贼亲提二十万大军前来,欲与主公一决胜负。用这种低级的手段来吓唬咱们。主公判断他是想用此计来吓住咱们,使我军不敢妄动;他从而可以借机撤军。臣也以为然。但这好几天过去了,他却怎么还稳坐城中,半点没有动静?”

“也不能说半点动静没有。这几天,他侦骑四出,接连派出许多支小部队,与我军护粮队不断地小规模交锋。抢到了粮食,又不运走,只就地烧毁。……,这种种行径?”

“主公怎么看?”

“怎么越琢磨,他越不想撤军,反倒是想与咱们打持久战?”

“持久战?……,可除了前阵子他遣李和尚来攻了一次,这阵子他都毫无动静啊?……,莫非,他是想等咱们粮绝?”

“不然!”

察罕帖木儿摇了摇头,说道:“若是为等我军粮绝,他不会只派几支骑兵小队四出骚扰。他城中屯军数万,兵力充足,完全可以扼守要点,布下铜墙铁壁,阻止高唐、东平、东昌、大名等地给咱们送粮来。”

“主公言之有理。……,那么,他这么做,却是为何?”

“老夫也在犯疑。”

察罕帖木儿负手,在帐内转了几转,喃喃自语,说道:“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小股骚扰,主力不动。……,持久战?……,不对!老夫觉得,他有点儿像是想把咱们拖在这里?……,是了,定是如此!”

“把咱们拖在这里?……,又是为何?拖住了我军对他有何好处?如主公所言,他只是遣派些小队骑兵四出骚扰,又不肯布下铜墙铁壁、彻底断我粮道。长此僵持下去,除了使咱们多耗费些粮秣,并无用处啊?”

李惟馨顿了顿,接着说道:“不但并无用处,而且他的部队比咱们多,数万人屯驻一城,每日消耗的粮秣数倍於我;时间再一长,更难免会出现‘师老’之弊。如此算来,他这明明是弊多利少!……,赵贼不是傻子,明知道是赔本的买卖,却又为何要做?”

大部分的时候,聪明人胜过直肠子;但在某些时候,人太聪明却反而不如直肠子。为何?聪明,就会疑心多。便如诸葛亮空城计,吓退司马懿。这个故事虽是假的,但就心理战的角度而言,却是很有道理的。

如果当时,不是司马懿主帅,换了街上一屠夫、或者任何一个粗人,很有可能想都不想,直接就杀进去了。不过,如果不是司马懿,诸葛亮自然也不会出此计策。

闲言休叙,书归正传,这李惟馨,现在就有点司马懿的意思了,太过聪明、疑心重重,许多不必考虑的东西也纷纷闯入脑海。猛然间,他想起一事,面色微变,说道:“主公,兵不厌诈,虚虚实实。莫非?那邓贼真要提二十万军马西上,要与咱们决战曹州么?”

“此话怎讲?”

“所以,赵贼才会诡计百出,千方百计地把我军拖住!”

察罕帖木儿笑道:“先生多虑了。之前咱们不是议过?目前邓贼在益都可用的兵力能有一两万就不错了,哪儿有二十万之多?”

李惟馨也不觉失笑,说道:“是,是臣想的有点多了。……,可是,若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赵贼拖住我军又是为何呢?”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不怪他们想不到真相,实在一直以来,邓舍的关注重点都在山东、中原、淮泗;怎么也想不到,竟忽然会大举南下、剑指大都。更想不到,洪继勋的计中计,明为大都,实为察罕本人。

帐内陷入安静。

李惟馨站起身,缓步走到悬挂在侧壁的地图前,细细观看图上形势。一边观看,一边蹙眉深思,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道:“主公,赵贼此举,必有用意。既知他别有意图,我军若继续安坐不动,怕是不好。”

安坐不动,当然不好。打仗讲究一个主动,一直等下去,太被动了。

“老夫也这么想。那以先生之见,我军该如何是好?”

“不如打草惊蛇!”

“……,噢?愿闻其详。”

“既猜不透他的意图,干脆就打他一下。臣闻:‘乱中出错’。仗一开打,形势一乱,也许,他会露出马脚。”

“怎么打?”

察罕帖木儿也来到图前,仔细察看,说道:“他城中布防甚严,若强攻硬打,恐怕会伤亡不小。”

“前日有份军报,说探知贼军有部分粮秣屯在楚丘、单州。……,赵贼的主力皆在成武。主公若使一支轻骑,夜晚出发,避开成武,一夜之间,可抵楚丘、单州,趁其不备,强攻火袭之,必能得手。”

“楚丘、单州,皆在成武之后,一居其南侧,一居其东侧。遣轻骑往去攻袭,即便能得手,撤回来怕是不易啊。”

“主公可亲引精锐,出城列阵。赵贼若敢出城截拦我部轻骑归来,可趁机袭其后阵。”

“……,如此这般?”李察罕拈须细思片刻,说道,“倒是有七八分把握。”

两军对阵,出奇者胜。有六分把握已然足矣,何况七八分?这也就等同将此事定下了。察罕帖木儿说道:“事不宜迟,兵贵神速。既然如此,这就选拣将校,今夜便出城夜袭!”

……

成武城中。

赵过披甲按刀,巡查城墙。

入秋以来,还没降过一场雨。秋老虎、秋老虎,最热的时候,阳光甚至比夏日还要毒辣。城内的树木都耷拉着叶子。为方便守城,城外的树都早被砍了,只留下一个个的树桩,暴露在阳光下,被晒得干枯萎缩。

赵过披挂的只是轻甲,绕是如此,也热得汗流浃背。

他伸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展目远望,朝远处的曹州城看了会儿。距离太远,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瞧见地平线上一抹黑黝黝。适有风吹来,卷动他身边红旗飒飒招展。本来酷热的风,其间却好似夹杂了一丝凉意。

有个随同的千户“咦”了一声,忙抬头看天,见依旧万里无云,但极远处,却好像有云层翻滚,掩卷而来。

“要下雨了么?”

“热了多少天,也早该下场雨了!”

“这是这一下雨,外边散出去的轻骑,怕就不好袭击鞑子的护粮队了。”

“咱们不好袭击,鞑子的运粮队也不好行走啊。”

“要说起来也真怪,察罕老贼耐性挺足的。这么多天,硬是能闷在城里半步不出。”

“还不是因为咱家大帅妙计高明,依俺看呀,十有八九,察罕老贼是被糊住了!没准儿真以为咱想撤军,所以闷在城里,专等着咱‘撤退’之时,从后奔袭呢!”

好几个将校同声大笑。

赵过却没有笑。

“大帅?”

“察、察罕不是无谋之人,李惟馨更是智绝之士。咱、咱们这边干打雷不下雨,时日短了还好,时、时日一久,他们必有所察觉。说、说不定,现在就已经起疑了。……,诸、诸位,不可轻忽大意啊。”

还有一句话,赵过没有说出。前天,他接到了益都的密令,说陈虎已经渡过海河,将要入关。计算时日,现在应该已经过了渝关,进入腹里地带了。至多再过两三天,这消息便肯定会传到察罕帖木儿耳中。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

邓舍给他的军令:“拖住察罕”。再过两三天,就可以顺利完成了。越是在这节骨眼儿上,越是不能出错。

他心中盘算,想道:“察罕老谋深算,他越是按军不动,俺反而越是心中无底。在这关键时刻,可千万不能出什么纰漏。……,要不要?再派个人去攻他一阵?只许败不许胜。打完之后,料来大都求援的命令也刚好能送到察罕老贼营中。我军趁机佯败后撤,放他北上。岂不是好?”

“拖住察罕”,不是只拖住就行的;放他北上时,也需要做得天衣无缝,不能使其生疑。如何才能不使其生疑?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装得大败,这样一来,也能让察罕帖木儿后顾无忧,从而放心大胆地北上驰援。

而且,装成大败还有一个好处。

大都求援的令旨送到后,察罕帖木儿会不会立即驰援?对海东来说,这是个未知数。毕竟,李察罕割据一方,形同诸侯,尽管明面上他仍是元廷的臣子,但实际上怎么想的?无人可知。在和孛罗帖木儿的争战中,他已经有过多次不遵元帝令旨。这一次,他会不会也不遵从呢?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换了邓舍,铁定不会遵从。

因为从军事角度考虑,最好的办法不是立即驰援,而是坐观其变。待海东军疲之时,等两虎皆伤之际,再突然后起发力。两个好处,一则,可以较为容易地击败海东军;二则,可以方便控制大都。

至若洪继勋推断的,察罕帖木儿会“围魏救赵”,舍弃大都不去驰援,直捣黄龙,来取益都。实际上,只是中策罢了。

故此,为了防备察罕帖木儿真坐视大都不救,成武的燕军也需要一场“大败”。

如若没有“大败”,就等同给了察罕帖木儿借口,前有赵过虎视眈眈,怎么北上?怎么驰援?但有了“大败”,便没有坐观以待其变的借口了。

这其中的干系,邓舍早就在军文中给赵过剖析得清清楚楚;赵过也早了然会心。所以,这个时候,他想:“应该佯装一次大败。”

计议已定,他吩咐说道:“叫、叫李和尚速来帅府见俺。”城头巡查已毕,自也率领诸将下了城墙,回去帅府。

他前脚刚到,李和尚后脚便从营中匆匆赶来。

“俺、俺有一道军令给你,你若能办成,就、就算你将功补过,不再提你上次大败之罪。若、若不能办成,两罪并罚!也、也不需俺再下令,你自提头来见俺就是。”

“是!请大帅下令,末将必不顾生死,定能完成。”

“要、要你率军,明日出城,再、再去攻打曹州一阵。”

一听是要再打曹州,李和尚顿时斗志昂扬,涨红了脸,握住拳头,大声地说道:“请大帅放心!这一次,末将若再失利,不用大帅责罚,宁愿战死疆场。”

“不。……,这、这一次,只许你败,不许你胜。”

39 兵临大都震,檄文天下惊

长途行军可快可慢,追击敌人或者穿插截击时,要快,“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曹操在追击刘备时,“将精骑五千急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但通常情况下,需要稳扎稳打。

陈虎这次南下,过关前,行军速度很快;过关后,速度明显下降。

因为在进入敌占区之后,一来,很多关口、城镇都有元军驻扎,需要边行边战;二来,从辽阳到入关,部队已经急行了数百近千里,从体力上讲,也吃不消了,“趋一日力疲,经昼夜者神惫”。为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也该让战士们蓄养一下体力了。

并将李邺换回,改遣李国昌为先锋,——陈虎麾下有三虎,王国毅、李国昌、郑国勇。王国毅最为骁勇,号称“虎牙”,后来被邓舍调走;李国昌其次,号称“虎爪”,亦有万夫不当之勇。

李邺的长处,其实不在攻城掠地、为一军为先;而在坚守城池、为三军之盾。之所以在关外时用他做先锋,只不过是因为他久戍辽西,既熟悉地形、又十分了解世家宝。“知己知彼,百战不贻”,所以才用了他。

如今,既然已经出了关,自然也就该把他换下来了。从先锋变成了殿后,一方面护运辎重粮秣,一方面也让他营中的士卒们借机休整一下。

辽东、朝鲜、南韩三省,总计有二十四翼元帅府,每省八翼。

“辽东八翼”分别是金州、盖州、义州、惠和、武平、懿州、闾阳、东宁;其中,东宁就是辽阳。因为辽东的首府是辽阳,所以,这“八翼元帅府”又被称为“辽阳八翼”。视情况不同,每翼驻军不一,多则万人,少则千许。加在一处,总共三万出头。

陈虎此番所带部队,拢共加在一块儿,将近三万人。可以分成四个部。

一部分是他的本部,约有六千多人;一部分是朝鲜行省拨给他的,也差不多有六千来人;再加上李邺的辽西军,三千多人;剩下还有万余人,则便是从“各翼元帅府”中分别抽调出来的。

再加上辎重、民夫;如果摆成个一字长蛇阵,队伍拉开,浩浩荡荡,从头到尾能有几十里路长。

不过说是说、做归做;就眼前的这个情况而言,很显然并不适合用一字长蛇阵。深入敌境,在敌占区总行军,摆个一字长蛇阵,部队少了还好说;连人带马、带辎重、带民夫,四五万人、畜,摆一个一字长蛇阵,这不找死么?碰见一个善用兵者,从中间截击一下,立马就要乱套。

故此,陈虎采用了兵分三路、先锋最前、两翼稍后的行军方式。

也就是说,就像一个三头叉子。中间的李国昌最肯前,攻坚打强,为全军锋锐;左右两翼则负责策应、协同,并扫清外围敌人。最后边,李邺是叉子柄,保护辎重、民夫,确保粮秣以及退路安全。

联接叉子柄和三个叉子头的位置,则是中军、也是主力,由陈虎亲自坐镇指挥。

从渝关进入腹里,首先是永平路,迁安、卢龙、昌黎、滦州、乐亭等地都驻扎的有元军。一二百里方圆内,敌军数千。

——本来是没有这么多元军的,但因为前阵子李邺在辽西大打出手,世家宝步步后退、海东军捷报连连,结果导致惊动了大都元廷。於是,蒙元皇太子自告奋勇,亲至蓟州、永平路一带督军,从其它地方调来了不少“善战营头”,从而使得此地的蒙元守军得到了极大的补充。

……

陈虎乃是“上马贼”的出身。

“上马贼”皆为马贼,也即“骑兵”,速度很快,当年呼啸中原时,朝在黄河头、暮在黄河尾,“元军不能制”。故此他如今用兵,首先所得者,便也是这么一个“快”字。就像夏侯渊一样,进退如风、剽悍迅捷。

有一句后人评价张献忠的话,用在此处挺合适的:“其来也如风雨之骤至,其去也如鬼蜮之难知。”

当年打辽东时,陈虎就凭着他这一手迅捷,立下了许多大功。常常兵马已至城下,而敌将还不知晓;或者前头列出堂堂之阵,两军方才对垒,而后边已经迂回奔袭、奇兵突出。——而今南下入关,故技重施。

永平一路,滦州是关键,不但为元军主力之所在,并且位置也刚好处在全路的正中,可谓“首当其冲”。

要想快速地通过永平,这地方必须首要解决。

……

在进入永平路之前,陈虎又召开了一次临时军议,给诸将分配任务。

他展开地图,一边指点,一边对诸将说道:“滦州位处永平路正中,是我军的必经之地。咱们要想西进,非通过此地不可,所以,这里是必须要打下的。……,根据情报,目前其城中驻军约有两千;城池经过多次修缮,比较坚固高大。如果强攻,一两天内恐怕是打不下来的。而如果不能迅速攻克,就必然会导致一个后果。”

他手指虚点,分别点了一下滦州的上边、下边和后边,接着说道:“那就是北边的迁安、南边的乐亭,乃至西边的蓟州等地会分别遣军来援。如果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不是打一座城的问题了,而将会变成一场混战、乱战。……,这就对我军十分不利。”

他顿了顿,有若实质的目光从诸将脸上一一扫过,继续说道:“主公的令旨是:要求我军迅速南下、入关、西进,在限定的时间内,必须抵达大都城外、抢占要点、做出进攻态势;同时主力继续潜行南下,到达河间、保定一带,进入战斗位置。……,诸位,任务很重,时间很急。所以,咱们绝不能让上述情况出现,绝不能陷入乱战、混战。”

诸将皆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该如何才能迅速通过永平?……,军令!”

一声“军令”,帐内立刻响起一片铁甲摩擦、刀剑碰撞的声音,诸将纷纷站直身体,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等待命令。

“李邺。”

“末将在!”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粮秣、辎重,乃三军之胆、是我军根本。此番攻打滦州,你不必参与,只需带好本部、护好粮秣、约束好民夫,同时把攻城所需之辎重、器械交给各参战营头,就算你大功一件!”

“接令!”

“郑国勇!”

“末将在。”

“卢龙,在滦州前边。也就是说,欲打滦州,必须先要打掉卢龙。你率领右翼,提前出发,限你今晚前要把卢龙围住。……,围而不打。只要把道路腾出来就行。”

“接令!”

“李国昌!”

“末将在。”

“令你率先锋本部,并及左翼;等郑国勇围住卢龙、腾出道路后,迅速插进,必须在明天中午前,把滦州围住。……,同时对南边的乐亭做出威慑。乐亭守将不出城则罢,如敢出城,给以迎头痛击!”

“接令!”

李国昌迟疑片刻,问道:“请问相帅,末将是只将滦州围住就行么?”

“对。”

“那攻城、开道?”

“滦州城坚,如本帅适才所言,若是首先打它,必将会出现‘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后果,导致混战、乱战。……,所以,本帅决定,先不打它。”

“相帅莫非是想?”

“不错!既然‘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本帅就先不‘牵这一根头发’,而先斩其羽翼、除其爪牙。……,今夜,便亲带精锐,奔袭迁安!”

……

如果先打滦州,就像用长枪直刺敌人的胸部。敌人有手有脚,可以遮掩,甚至寻机反攻。太麻烦。因此,就不如先打迁安,把敌人的手脚砍掉,然后集中力量,再猛攻滦州。如此,必能速战速决。

……

议事完毕,郑国勇首先出营,率领右翼,急行六十里,在夜色降临前,顺利把卢龙包围。

卢龙急报,八百里加急。两个时辰后,滦州、乐亭、迁安等地已知消息。各个城中的守将或震动,或惊讶,或暂时放心、长出了一口气。

要知,在陈虎出关前,他们也都有猜测。

辽东的燕军出关后,会先打哪个方向呢?是卢龙?是迁安?是乐亭?还是干脆绕道,避开永平,迂回进入腹里?又或者燕军只是虚张声势,其实并不想入关,只是想彻底打下辽西、占据全辽?

兵者,诡道也。

尘埃未落地前,事实没出来前,谁也不是诸葛亮、谁也不能预测先知。忐忑过后,终於得来了确切消息。——原来,燕军的确是要入关,并且他们选择的路线是从卢龙开始。

……

但事实真是如此么?但尘埃已经落地么?

……

在得到卢龙急报两个时辰后,又一道急报从迁安传出。

迁安守将遣派骁勇、杀出重围,血透重铠,到达滦州时,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示意从怀中取出一道文书,文书上亦沾满血迹,打开后,上边只有一句话,十二个字:“陈贼率部围城;攻急,难敌,求援”。

滦州守将大惊失色。

原来燕军打卢龙是假,攻迁安是真。

迁安若失,则滦州断一左臂,事将危矣!要说这位守将也是当机立断之人,当即传令,选拣精锐,定下明天一早就出城奔赴迁安驰援。同时,写就急报一封,送去乐亭。请求乐亭守将明早亦出军,配合行动。

……

夜色漫漫,天尚未亮。

滦州守将一夜未眠,刚接到部将禀告,说已经选拣好了精锐,可以出城;正准备去营中送行,鼓舞一下士气。城外探马飞奔来报。

“报!三十里外,发现燕贼大军。”

“三十里外?”

“看其旗号,乃陈贼亲率。”

——迁安急报上明明说:“陈贼率部”;陈虎既已在迁安,这里却怎么又冒出一个陈虎来?难道说,迁安已破?

滦州守将倒抽一口凉气。

——他却不知,这前来打滦州的,其实便是李国昌。之所以用陈虎旗号,乃是一个计策。陈虎用兵,“鬼蜮难知”。何为“鬼蜮难知”?不但快,并且虚虚实实,令人琢磨不透,从而顾此失彼。

……

眼看自身难保,哪里还再顾得上迁安?

滦州守将“当机立断”,果断下令:“迁安或已失。就算不失,陈贼主力既来犯我,驰援迁安也已无必要了。命准备出城的各部自归本营,做好防御守城准备。……,再送一道急报给乐亭,就说我部即将要遭到贼军主力进攻,请其速来驰援,为我呼应。”

……

围卢龙、打迁安、兵临城下。半日一夜之间,滦州三惊。

陈虎总共只带了不到三万人出关,此番攻略永平路,还留下了李邺三千辽西军没动;实际运用的兵力只有两万四五。但展开之后,或虚或实,或围或打,起到的效果却不啻十万大军。

——他所以能做到辽阳丞相的职位,执掌一方、形同分疆,一方面是因为他和邓舍的关系;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他自身的能力。要不然,即便邓舍把他抬得再高,底下诸将也不会服气。

……

李国昌率部来到,午时前,完成了对滦州的包围。乐亭守将胆怯,不敢出城。

当天晚上,迁安城破。陈虎毁其城墙,尽屠降卒,随即南下,马不停蹄,於次日清晨,和李国昌会师一处,两军并攻。猛攻一日一夜,滦州城破。

依照前例,接着又是毁城墙、屠降卒。两天功夫,连灭两城。

陈虎亲写招降文书,附带滦州、迁安守将的首级,遣人送去卢龙、乐亭:“降,不失富贵;不降,屠”。

乐亭守将早吓破了胆子,立刻开城投降。卢龙守将倒是想做“忠臣”,奈何他不怕死,不代表他的部将们也不怕死,受其裹挟,也只好投降了事。

陈虎久在辽东,中原诸将多知其名、不知其威。如今,两天便将永平全路攻陷。数千元军精锐,半数被屠,半数投降。兵锋所至,好似摧枯拉朽。而这时,蓟州等地的驰援部队甚至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出城。

一时间,名震河北。

……

元军的军报送至大都,朝野恐怖。

陈虎的军报送至益都,上下欢喜。

……

元帝一面召集群臣,商议是否迁都。一面传旨天下,命令察罕帖木儿、孛罗帖木儿以及关中诸将火速来援,“勤王保驾”。

邓舍檄文天下:“皇帝圣旨,燕王令旨:蒙元北狄,入主中国,此非天授,斯宋室之过也。知耻后勇,驱逐鞑虏,再造中华,夫我辈乃行之。

“中原气盛,亿兆之中,五百年必降圣人。自前宋至今,五百年矣!今我所以尽起燕、辽之虎贲,亲率齐、鲁之精锐,北伐胡酋,进取大都者,非因私谋,实为公利。志在除暴乱、安生民,为圣人开道、前驱赴死。如此而已。尔其民体之!

“方今江南蜀中,群英荟萃。吴国公忠肝义胆;陈、张、方、明诸公,人中之杰。於此之时,我也不才,窃以为,当共襄大业,以天下为先。我虽孱弱,不辞卑鄙,愿为先行。诸君有志者,翘首以待之。

“至若河洛关陕,虽有数雄,乃忘中国祖宗之姓,反就胡虏禽兽之名,无尊主庇民之意,互相吞噬,反为生民之巨害。若就此悬崖勒马,不失周处美称;若一意孤行,必有弘范之亡。勿谓言之不预也。

“吾闻:‘我中国之民,天必命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海内仁人、南北志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故兹告谕,相宜知悉。”

……

这篇檄文,出自洪继勋之手。

开篇点题,把小明王捧在前头,将“自己”放在后边。

指出蒙元能入主中原,不是“天授”,是因为前宋的过错。知耻后勇、再造中华,则是“我辈”的使命。

五百年必降一圣人,“我邓舍”这次起兵北伐,不是为了私利,一个是为安天下生民,一个是为“圣人”开道。希望百姓们能理解。

江南蜀中,群雄割据,内斗不止。这个时候,“你们”应该放下私仇,以天下为重。“我”虽然实力不强,但愿意做先锋,先出发北上。如果你们也想来,“我”非常欢迎,翘首以待。

——这几句是点睛之笔,抢先占住了“道义”。“我”打大都,是为了天下苍生,你们不来配合也就罢了,如果再趁机取“我”城池,就太不好了。陈友谅、明玉珍相离得远,对山东没有威胁。但朱元璋、张士诚就很有威胁。先用话把他们将住,就算他们不听,以后打起来,至少“正义”在海东这边。

——“道义”这个东西,说来很玄乎,看不见、摸不着,但作用不容轻视。“师出有名”。如果士卒们觉得他们是正义的、是对的,“民心所向”,打起仗来就会很勇敢,士气就会很高;但如果“师出无名”,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对,这仗就不好打了,厌战、不肯出力的现象就会普遍出现。

接着说到“河洛关陕”,也就是察罕帖木儿、孛罗帖木儿、李思齐、张良弼等诸将。“周处美称”,周处改过的故事家喻户晓。“弘范之亡”,灭宋者张弘范,给蒙元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他的后代却惨死在战乱中,被元军杀害。

再接着,号召天下英雄都来响应。

最后,安抚一下“蒙古色目人等”,愿意归顺的,不歧视,如汉人一样养之。

通篇檄文看下来,可谓面面俱到。

……

元帝求援的令旨和邓舍的檄文,几乎前后脚地相继传出,天下震惊。

40 十万火急催察罕,救或不救两难间

成武,曹州。

细碎的雨点从天空落下,凉风带着秋意。燕子湿了翅膀,在树梢上飞掠而过,很快消失於远方,只留下几声脆鸣。

雨已下了两天,虽然不是很大,但早已润湿了地面,并在低洼处积蓄。一只野兔小心翼翼地自草丛中探出了头,左顾右盼,观察环境。远近都是静悄悄的,细雨蒙蒙中,好像没有什么危险。它兀自犹豫了好长时间,终於鼓起胆子,飞奔到一处积水的低洼处,急不可耐地把头探了进去。

却还有饮两口,它忽然抬起了头,警觉得向远处看去。

隐约的马蹄声随风传来;不多时,渐渐清晰;再不多时,颤动地面。很快,一队骑士穿过林木、经过草丛,迎着风雨、卷着泥泞,奔至近前。马蹄隆隆,如同雷鸣。那只野兔受了惊吓,水也再顾不上喝,掉头就跑。

跑没两步,一支利箭破空到来,正中它的脑袋,将之钉在了地上。

骑兵众里,好几人同声喝彩。

其中一黑甲骑士打个唿哨,从队伍中斜斜奔出,径直野兔倒下的地方,马速不减,施个“镫里藏身”,顺手把它抄起;继而又翻身上鞍,端正坐好,一手拿兔,一手控制马缰,急往内转,兜了一个圈,复入队中。

——是去也迅捷、回也快速;更兼且、他穿的黑甲、骑的黑马,在风雨中奔行如飞,真如一条翻波开浪的黑龙也似。

队伍最前边的一人哈哈笑道:“小将军神乎其技、柳三郎策马无双。好!”转过头,对众人说道,“晚上把这兔子烤了,又多下两坛酒!”

众人轰笑应道:“小王爷说的是!”

——这队骑士,却不是寻常的骑兵。“小王爷”即邓承志;“小将军”高延世;“柳三郎”则便是柳三。全是海东军中的将校。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本来是在益都,有些甚至远在徐州、宿州,却是为何、又是在几时汇聚到成武、曹州前线来的呢?却原来,是在接到陈虎入关的军报后,邓舍就将他们派来了。

——不止他们来了,随行的还有数千步骑。现驻扎在单州。

邓舍派他们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再锻炼一下邓承志;一个是给赵过补充一下兵力。毕竟,赵过率部在济宁路已经连续作战很长时间了,眼前的形势虽可暂时应付,但在即将到来的决战中,却肯定是有所不足,需要补充些生力军。

——邓承志带来的这数千人,都是刚编练成的新军;还有部分“徐、宿”降卒。相比之下,战斗力还都是比较强的。

……

但说来好笑,邓舍派他们来的主要目的虽然是为了增强“赵过部”实力,可在抵达的当天,在与察罕帖木儿决战前,便已阴差阳错地立下了一功。

他们抵达的那一天,正好是察罕帖木儿遣派轻骑夜袭单州的时候。

两军相遇,正在城下。

一边是一夜奔袭百余里;一边是数日潜行上千里。小雨方下,晨风拂面。片刻的惊愕过后,海东军先锋高延世最先反应过来,不等敌我布阵,便就带了数十亲兵,横槊催马、狂喝猛叱,撞入元军。

柳三是先锋副将,在整顿好队形、安排好次序后,也带了百余骑,从侧面冲入元军队中。与高延世遥相呼应,於敌阵中三进三出。瞬时间,把元军搅了个七零八乱。随即,海东先锋全线压上。

不到半个时辰,元军就彻底乱套,开始溃退。

高延世又追杀一阵,到底因为长途行军的缘故,担忧士卒如果过度疲惫,也许反而会使元军反败为胜;故此没有斩尽杀绝,追出了二十多里后,撤回单州。

——一场奔袭战,变成了激烈的遭遇战;而本该上场的单州守军,只是做了一个壁上观;最后获得功劳的、却竟变成了远道而来的客军。真也不知是该说元军运气不好,还是该说单州守军或者高延世的运气太好。

……

不过,局部的好运气;不代表全局的好运气。

消息传入成武后,赵过好一会儿没说话,吩咐记下高延世的功劳后,退入后堂,对鞠胜说道:“阴、阴差阳错。延世若无此胜,则、则李和尚便不必佯败。”

不但不需要“佯败”,而且“败”的会更加逼真。只是高延世等的到来,赵过虽然知晓;察罕帖木儿夜袭单州,他却并不知道,所以这番话最多也就只是说说而已。这世上并无后悔药可卖,也更没人可以未卜先知。

——李和尚还是必须得“大败而回”。

当天上午,打着“再接再厉”、“趁胜追击”的旗号,李和尚锣鼓喧天地出了成武城;下午抵达曹州城外。

他摆出了一副志得意满、士气高昂的样子,和上次一样,连营寨都没扎,也不给士卒休整的时间,当时就展开了攻势。

猛攻强打了一番之后,不消多言,结局自然也与上次一次,再次“铩羽而归”。

不仅“铩羽而归”,他并且故意丢下了许多辎重,连火炮都主动拉下了两门。受惊散开的战马,也不去追赶,任之乱跑。战死士卒的尸体留在地上,一些受重伤的也不去管。狼奔逐突,全军溃败;丢盔弃甲,旗靡辙乱。不管怎样,至少从表面上看来,这是一次比上次还要惨重的大败。

他装得太像了,察罕帖木儿遣军出城,追击不止。乃至到最后,士卒们真的惊恐起来,上下级指挥乱成一团。队不成队、伍不成伍。上至将校、下至军卒,全都撒开脚丫子狂奔逃命。

如若不是赵过特地遣派了一路军马接应,“佯败”险些“真败”。

……

兵法有云:“打胜仗容易、打败仗难。”胜仗了,痛打落水狗,谁都会;败仗了,兵败如山倒,要想安安全全、稳稳当当地撤走,难比登天。

所以,要看一个军官的指挥艺术,不但要看他能不能打胜仗,还要看他会不会打败仗。李和尚显然是前者,不是后者,一个“佯败”都差点变成“真败”。不过这样也好,至少真正做到了“以假乱真”。

——察罕帖木儿彻底信以为真。

……

“燕贼两攻两败,一洗我单州失利之沮;全军上下,士气甚高。臣闻小邓曾经做诗,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小邓贼子,其人虽不可取;但他的这句诗倒是颇有可取之处。

“……,主公,敌我对峙时日已久,将士们急需一场大胜鼓舞斗志。以臣愚见,不如趁此机会,衔敌急追,挑战成武城下,迫使赵贼出城与我相战。胜,可从此一扫此患;纵不胜,以臣料来,也绝不致败。”

长时间的对峙,将李惟馨的耐性一点点磨去,他如此慷慨激昂地对察罕说道。他一个多智谋士,尚且如此;察罕军中的那些武将、锐卒对目前状况的不耐烦以及渴求一战的欲望更是可想而知了。

察罕帖木儿沉吟说道:“以己度人。我与贼军对峙的时间的确有点长了,我军固然渴求一战,不过料来,红贼亦会如此。……,赵贼战不肯决战,退不肯撤军,他的用意究竟何在?你我至今不能明测!他尽管接连两败,但在拿不准他的用意之前,贸然出城挑战、促其野战,怕是有些冒失。”

到底是察罕帖木儿,用兵老道。“知己知彼,百战不败。”如今“不知彼”,贸然出战,确实有些冒失。若正好中了敌人的圈套呢?岂不悔之不及?

李惟馨说道:“那以主公之见?”

察罕帖木儿起身负手,在室内踱步。

正沉思间,门外有人来报:“大都使者至,请大帅接圣旨。”

察罕帖木儿顿时愕然,不觉转头,与李惟馨对视一眼。李惟馨也是表情茫然。这圣旨来的太过突然。莫名其妙的,怎么这时候下道圣旨过来?

察罕帖木儿定了定神,说道:“速摆香案,召集诸将。……,先生,便请你与老夫一起,迎使者、接圣旨。”

……

大都使者来到,送的圣旨什么内容,不必多说,一清二楚。自然就是元帝求援、要求各地诸侯勤王的命令。

接过使者,读罢圣旨。察罕帖木儿恭敬有礼地先请使者休息,笑语殷勤,说晚上再给他接风;转过身,满面冰霜,和李惟馨等人入了书房。

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啪”的一声,察罕帖木儿将桌上的一个茶杯摔在地上,恼怒非常,说道:“‘打了一辈子雁,却被麻雀啄瞎眼。’竟上了邓贼的当,中了赵贼的计!老夫说他为什么战又不肯战,退又不肯退?却原来机关算计在此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地里与老夫对垒,暗地里却意在大都!……,嘿嘿,哈哈,这邓贼却也真是够胆大包天!”

“现在发脾气也没有用。……,主公,皇上召您驰援勤王。这‘援’,是驰也不驰?这‘王’,是勤也不勤?”

按说圣旨一下,就该立即北上勤王。李惟馨却为何这样说?而他说了之后,室内十几个人,有谋臣、有武将,也没一个吃惊诧异的。

原因何在?正如之前洪继勋、邓舍的分析,察罕帖木儿虽名为元臣,实际上早割据一方、成为诸侯。对他来说,元帝的圣旨其实早成了鸡肋,可有可无。如果对他有利、想听了,就听听。如果觉得对他不利,不想听了,就不听。他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听与不听间,谁能奈何得了?

李惟馨话音落地,王保保开口说道:“大都被围,皇帝危急。此时若不援,父帅,恐会被天下英雄不齿啊!”

李惟馨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赵贼屯兵数万,挡住了咱们的去路。就算不去驰援,也说得过去。”

“赵贼新败,我军连胜;又不是我军连败,赵贼连胜。怎么能说他挡住了我军的去路?以现在形势而言,李和尚方才大败而归,他几乎全军覆灭在我曹州城下。如果我军出城、北上,赵贼定不敢拦。”

“少帅言之有理。……,但是,驰援勤王,对我军有何好处?”

“你!”

王保保本就对李惟馨没有好感,闻听此言,登时大怒,拂袖而起,大声说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如今皇帝有难,我等做臣子的岂能袖手旁观?父帅不辞艰难、以布衣而起,自陷生死之地、征战南北,所为者何?不就是为了征乱伐暴、廓清宇内,为天子平四海、定天下么?……,也正因此,天下英雄莫不以父帅为楷模。李惟馨!你却在此时、此刻、此地,蛊惑父帅不救大都、坐视天子陷於死地而不管。你是何居心?”

王保保这番话,说的大义凛然。实际上,他是真的这么的想么?并不见得。他略微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况且,‘覆巢之下无完卵’。若大都陷落、天子成囚,你我诸辈,何去何从?”

察罕帖木儿喃喃自语:“你我诸辈,何去何从?”

“是啊,父帅,若坐视大都不管,一旦天子被囚,大同孛罗帖木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关中张良弼诸将,此时尚不服父帅,更况那时?岭北、关外诸部,已有阳翟王叛乱在前,若再无天子?……,父帅,你如果不救大都,孩儿敢断言,必定会出现两种情况,非此必彼。”

“哪两种情况?”

“其一,便是如孩儿上述所说。关中、岭北、大同诸将,定四分五裂,或割据自王;或拥宗室为帝。彼此不服,互相攻伐。父帅也定会被卷入其中。……,则海东邓贼、江南诸寇,从此不能制矣!”

“其二呢?”

“其二,若邓贼不能攻陷大都,无功而返;则父帅不救,定失天下民心、人望。”

察罕帖木儿默然不语。

李惟馨说道:“少帅所忧、固有道理。但现在辽阳贼才入腹里,声势正大、锋芒方锐;而反过来,我军与赵贼对峙已久,将士劳累,若再长驱北上,更不堪重负。如果此时驰援,那便是以我之短、击敌之长。如果贸贸然北上,恐怕不但救不了大都,我军也将陷入死地。此智者所不取。”

“狭路相逢勇者胜!自古无救国的清谈,只有杀敌开疆的猛士。书生空谈,徒误国也。……,父帅,您曾教孩儿:‘干大事岂可惜身’!当此时也,正干大事之时。

“至若以我之短、击敌之长。圣旨上讲的清清楚楚,那辽阳贼自辽阳入腹里,路途千里;并在入关内前,先在辽西与世家宝大战一场;待入腹里,又在永平路激战数日,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也’。并且贼将陈虎,久在辽东,不识腹里虚实,不知中原地情,徒有残暴之名,而无善战之称,一嗜杀屠夫而已,连个勇将都称不上,何足为惧?

“而反过来看我军,虽与赵贼对峙多日,却接连两胜,新败李贼,正当士气旺时。又且勤王救驾,不比寻常,必定人人奋勇争先。

“综上结论,不管我军在哪方面,都占有优势。此以强击弱,何来‘智者不取’之说?”

“就算如少帅所说,我军占尽优势。但北上之后,赵贼必然会衔尾追击,待得其时,是我军前有辽阳贼、后有赵贼;邓贼也很有可能会统军西进,击我腰腹。……,三面受敌,如何是好?”

“辽阳贼强弩之末,赵贼屡败之军,邓贼纵使西进、又能带几个人来?我高唐诸州、诸路,皆有驻军,强兵勇将、足可以将之抵挡在外。”

两人争辩激烈。室内诸人有赞同李惟馨的、有赞同王保保的。两种意见胶着,谁也没占上风。辩论了一会儿,还是僵持不下,不约而同停了下来,齐齐转目,看去察罕帖木儿,请他决断。

察罕帖木儿一直没有说话,方才的怒气也早就没有,人已冷静下来,拈须深思,过了一会儿,才展颜一笑,说道:“吾家千里驹已经长成了!”

41 缘因私利勤王驾,谁为公义舍此身

在听过李惟馨和王保保的不同意见之后,察罕帖木儿做出了决定:“驰援大都。”

因为就像王保保说的,身为臣子、如果坐视“天子”陷入危难而不理,就是不忠。不忠,“天下”自可群起而攻之。不管元帝会不会“有事”,首先在“道义”上就失了一分。

“道义”这个东西,很多时候没有用,但很多时候却也很有用。什么是“民心所向”?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人人皆喜善而憎恶;就算是再恶的人,也不会喜欢和小人打交道。——“道义”,就是“民心所向”。所以说,“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无名,事故不成”。

……

察罕帖木儿称赞王保保:“吾家千里驹已经长成”。不是在夸王保保的军事素质,而是在夸他已经具有了政治素质。只懂军事、不懂政治,最多一员悍将,运气好的封侯拜爵;运气不好的“兔死狗烹”。两者皆懂,就不一样了,可谓真正的“人杰”,人中俊杰;便如马中千里驹。

不过,却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王保保固然所言甚是,但李惟馨说的却也不是没有道理。甚至,若是单从权术、军事这方面来衡量,李惟馨恰恰才是正确的一个。

所以,驰援大都是要驰援、勤王保驾是要勤王,但不能轻举妄动,说走就走。在奠定了基调之后,室内诸人又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争执,集思广益、取长补短,最后拿出了一个办法。一个该如何“勤王”的办法。

……

总体上分为三步。

首先,海东在济宁、淮泗一带,不但有赵过部、并且有徐州军;一旦“我部”北上驰援,他们很有可能会抄袭后路。所以在北上之前,要先把他们解决掉。即使不能彻底解决,也要想方设法将之“拖住”。

那么,怎么将之解决,又怎么将之“拖住”?

李惟馨认为:“时间紧促,若是想将之彻底解决怕是难为。只有想办法将之拖住。……,如何拖住?是不是可以调动河南军佯动?是不是也可以命令张士诚南上?如果这样做了,有两个好处。不但可以将赵贼、徐州贼拖住,并且可以威胁安丰、金陵,使之不敢响应邓贼、贸然轻动。”

察罕帖木儿深表赞同,说道:“赵贼自出益都、入济宁,已近两月,侵略不休,将士疲累;更且新近接连两败,想必士气早已低沉。守还可以、攻怕不能。……,再加上先生此计,有我河南军以及士诚部佯动、南上,以为威胁;则我军后方万无一失了!”

当即,写了书信,命人送去浙西,催促张士诚履行盟约。——之前,他和张士诚曾结盟:彼此呼应。张士诚也给了回音,说愿意这样做。现在,正到实行约定的时候了。

并写军令一道,也遣人八百里加急、送去河南,命调动各部,佯动南上。

……

这第一步,只是将赵过、徐州燕军拖住。

第二步,“赵过军”尽管“疲惫”、“士气低沉”,但毕竟成武距离曹州只有百十里;“我部”如果北上,保不准他会不会从后边追赶。所以,不能明走,必须暗走。也即:“瞒天过海”。

还是李惟馨,建议说道:“臣以为,我军北上前,应先放些烟雾出来,以之迷惑赵贼。等他发觉不对时,我军去之已远;他追则不及,则我后路之安全可又多加一层。”

“先生所言甚是。只是:计将安出?”

“主公可宣言:要用‘围魏救赵’之计、以解大都之危。作势东进、欲取益都。则赵贼闻之,必然惶恐。他连败之军,肯定不敢出城抢攻,为阻止主公东进,唯有固守城池而已。……,如此,我军自可潜行出城,轻松北上。”

——洪继勋推断察罕帖木儿为解救大都、会使用“围魏救赵”之计。要说,他的推断是有道理的;但是,察罕帖木儿却偏偏不肯采用。到了李惟馨这里,“围魏救赵”更成了放出来迷惑“赵过军”的烟雾弹。

察罕帖木儿点头称是,言道:“此计大妙。便按此行事。”

说做就做,即命人放出风声,诈称要东进、攻取益都。

——却是为何察罕不肯采用此计,只肯用之作烟雾弹呢?

他自有道理。在之前讨论驰援大都的方案时,也曾有人提出过这个办法。他否定地说道:“邓贼多智,其党洪贼狡诈。他们不会想不到我军可能‘围魏救赵’;如果想到,他们肯定就会有相应的布置。沙场征战,用兵贵‘奇’。所以这个计策恰恰是最不可取的。”

也正因了他的这番话,故此李惟馨才提出:既然最不可取,干脆就用来“放烟雾弹”。敌人以为我中计,其实敌人中了我计。

……

这是第二步,“瞒天过海”、北上驰援。有了第一步和第二步,还不够。用兵之道,“多算胜、少算不胜”。固然,仗一打开,就重要的是随机应变;但在开战之前,却需要面面俱到、各个方面都需得想到、布置到。

因此,第三步就是:传令晋、冀各军,立即抽调各部,尽早东进,为“我军”殿后,以免陷入深入无援的险地。

——不过,在这之前,却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需得先催促大同以及关中诸将先出兵。要不然,晋冀空虚,或恐有变。

……

这三步商定完毕,察罕帖木儿、李惟馨、王保保诸人又思之再三,觉得已足确保万无一失了,这才将元帝的“催援”圣旨公开,告之三军,令各营即刻准备,两天后便“出城东进,奔袭益都”。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直接北上、驰援救驾,知道的只有察罕帖木儿等人;对麾下将士的说法,却是和散出去的宣言一样,说是要“围魏救赵”。

……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察罕帖木儿侦骑四出,成武城中“赵过军”的一举一动,几乎全部都反馈到了他的耳目里。看起来,“围魏救赵”的扬言似乎起到了效果,赵过固守城中、半步不出。

除此之外,侦骑探听来的另一个消息引起了察罕帖木儿的注意。

“单州城外,似见邓承志军旗。”

“噢?仔细说说。”

“当时,末将带两三人,正伏在单州城外林中,探视城中燕贼动静。忽有一小队骑兵从林外招摇驰过,前有小旗,写一‘邓’字。观其带头贼将,年岁不大,听其部众称呼,皆呼之为‘小王爷’。……,综合种种,除了邓承志外,燕贼中似并无二人。”

“邓承志来了单州?”

王保保也在场,插口说道:“孩儿以为,邓承志来单州,正验证了父帅此前的猜测。”

“噢?”

“父帅猜测:邓贼、洪贼皆狡诈,肯定会想到父帅可能‘围魏救赵’、解救大都。今以邓承志观之,看来确实如此啊!邓承志谁也?邓贼义子!地位颇高,要不是为防父帅东进、攻打益都;邓贼又何必在这个关头,将他派来?”

王保保分析得有道理,察罕帖木儿以为然,抚须一笑,说道:“邓贼以为咱们要东进,嘿嘿,咱们偏偏给他来个北上!”

……

两天的时间,一边探清楚了赵过的动向,一边各营准备妥当。

同时,河南驻军接到了军令,也已准备佯动。浙西张士诚虽还没有送来回文,但以常理推测:他不会拒绝。——若坐视邓舍打下大都、或者坐视察罕落败,对他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真要到的那时,邓舍与朱元璋皆为“宋臣”,南北呼应、东西合力,哪里还会有他容身的地方?

并在这两天中,大都的“催援圣旨”又接连来了两道。关中诸将、大同孛罗帖木儿也先后檄文天下,积极响应“勤王救驾”。

——没有人是傻子,平时可以内斗,如今大都告危,察罕帖木儿担忧如果不救、为落天下人口实;而张良弼、李思齐、孛罗帖木儿诸将则担忧,如果不救,大都失陷、元帝被杀,那么,察罕帖木儿会一支独大。

所以,不管出於公心也好、出於私利也罢,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各方、各地的“蒙元诸侯们”倒是出乎意料的团结了起来。

……

事不宜迟,不能再拖。

便在第三日晚间,王保保亲带先锋,出了城池;察罕帖木儿率领主力,尾随其后。近万人人衔枚、马去铃,悄无声息、借助夜色,迤逦远去。

而曹州城头,虽然依旧旗帜如林、巡逻的士卒来往不绝,月色下,看似刁斗森严,但实则守城的却只剩下了千余人。

待至天亮,察罕全军已经鄄城、过范县,将入东平路。

东平路在济宁路的北边,现在还处在“察罕部”的控制下。

察罕早有军令,当地的驻军一方面加强了戒备、防止济宁路的海东驻军突然发起攻势;一方面早早派遣了先头部队,来到边界处迎接察罕帖木儿。

要入东平,需得过河。东平守将派来的先头部队里,也一早预备好了过河所需的船只等物,而且搭建起了一座浮桥。

一个因战事紧急;一个因还不算彻底甩掉赵过,故此不等休整,察罕便传令:“全军渡河。”

先锋先过河,接着是主力。就在察罕帖木儿刚刚上船之后,又一道催促救驾的圣旨又十万火急地送至。上边说道:“陈贼攻城陷地、兵锋甚锐,先锋已经快到通州。”

同时送来的,还有搠思监等人的私信,这些朝中大臣们意见分成了两派,一如毛贵兵临大都时,一派主战、一派主迁都。主战的,请求察罕帖木儿加快进军速度;主迁都的,请求察罕帖木儿到达城外后,给以配合。

李惟馨问道:“贼临京畿,朝中惊乱。是战、是走,主公意下如何?”

“先生怎么看?”

河水滔滔,晨风微凉。芦苇摇曳,白鱼跃舟。李惟馨和察罕帖木儿两人皆坐在船头,一个长衣飘飘、一个戎装按剑。李惟馨居首望天,天高云长;转首看河,不见两头。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今之时也,何如曹公?”

“何如曹公”?很显然,他说的是曹操。话外之意、不言而喻。是劝察罕帖木儿支持迁都,迁到晋冀,挟天子以令诸侯。

“晋冀不足守,关中有张良弼诸将。即便迁都,最大的可能也只会和上次一样,他们会要求迁去漠北。一旦迁入漠北,中国之地,还会是咱们所有么?唯今之计,只有心无杂念、戮力破贼。破贼后,万事好说!”

“万事可说”?若能击败燕军,救下大都,那便自可率领获胜的雄师入城。军队只要一入城,这“天子”还能跑得了么?一样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李惟馨了然一笑。

察罕帖木儿命随行小船:“传令先锋,立刻埋锅造饭;传令后阵,加速渡河!”下完命令,复对李惟馨说道,“从朝中两派给老夫的私信中,就可以看出,战与走,争执得非常激烈。我军必须要加快行军的速度,以免他们在咱们抵达前、先弃城撤走!”

……

察罕军披星戴月,马不停蹄,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急往大都驰援。

……

时光倒流,便在察罕出城北上的次日一早,也即他开始渡河、进入东平路的时候,成武城中,一道急报送到了赵过的案头。

“鞑子趁夜色,已宵遁北上。计算里程,此时应已至东平。”

急报送来时,赵过正与诸将言事,看完后,他面色不变,若无其事地将之折好、放入袖中。有人问道:“大人,是什么急件?”

“察、察罕昨夜已出城。”

堂上顿时炸了锅,诸将或诧异、或吃惊、或大喜、或挺身请战:“察罕既走,曹州便成空城!大人,请给末将三千人马,至多两日,必能克之!”

也有人想到了追击察罕,亦请战说道:“察罕夜遁,此必北上驰援大都。大都告危,他肯定走的仓促。末将请三千轻骑,尾随击之,定可大破!”

“察、察罕老练军伍,岂会给你们追击的机会?若、若俺所料不差,他必在路上安排得有伏兵。此、此时追之,殊为不智。”

“那,……,打曹州?”

“察、察罕虽走,曹州城坚。攻、攻打曹州,攻下肯定是能攻下,但、但我军也必会损失不小。如今咱们有大事在身,岂、岂能把精力浪费在这个小地方?”

“大事在身?”

邓舍的计策,堂上诸将很多都不知道,因此听了此话,都不觉奇怪。

赵过长身而起,示意左右取来了邓舍的一道旨意,展开,环顾诸将,缓缓念道:“皇、皇帝圣旨,主公令旨。”

“哗啦啦”,诸将皆急忙起身,拜倒一片。

“令、令赵过,待陈虎围住大都后,若、若察罕东进,则诈败退之;若、若察罕北上,则徐、徐徐追之。不需急进,三、三日内,到达郓城、兖州一线即可。只、只要能把住察罕退路,使其不能退走,便、便是大功一件。”

42 铁骑北冲上勤王驾,姬冲先围博平城

察罕帖木儿率部北上,驰援大都,用了多半天的时间,全军渡河,进入东平路。

按照他的原计划,是要马不停蹄,继续北上。过了东平路后,是东昌路;再过东昌路是高唐州;再过高唐州是河间路;再过河间路便是大都路。如果顺利,急行军的话,大约十日内就可以兵临大都城下。

但是,只可惜,这世界上“心想事成”太难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在刚过了东平路不远,驻军博平,暂作休整的时候,一道斥候的急报送来案头:“棣州贼军突然出城,向德州进发,一日夜间疾行百里,已攻陷德平,将包围安德”。

德州下辖三四城,德平在最东边,邻近棣州;安德在中间位置,亦称“德州”,乃是本州的首府。如果安德被攻陷,再往西是恩州;过了恩州再往西便是高唐州。而察罕陷在驻军的所在,——博平,是在东昌路内。

东昌路,在高唐州的南面。也就是说,如果安德被棣州燕军攻陷,就等同察罕北上的道路受到威胁。

不过,在听到这个军报后,察罕帖木儿却并没有吃惊的表现,只是微微一笑,对李惟馨等人说道:“邓舍小儿此步,正在老夫预料之中。他若不遣棣州贼军攻打德州,老夫反倒要生疑了!”却先不问安德的战况,而是问道,“辽东贼军有何动向?”

“陈虎、李邺诸将屯驻通州等地,裹挟流民、强征百姓,壮大声势,号称百万。并分兵两路,一打檀州、一进逼涿州。”

“进逼涿州?”

“是的。”

“打檀州倒可理解,他这是怕漠北诸王经此路来驰援救驾;却是打涿州作甚?涿州城中一少精兵、二缺良将,距大都亦有百余里之远,断然是没有能力、也没胆量出城救援的。他不趁着诸多勤王军抵达前攻打大都,却分兵多股,岂不自陷死地?……,邓贼一向精明,却怎放任不管?”

察罕帖木儿不觉疑惑,命人展开地图,负手在前,细细观看。

李惟馨猜测地说道:“棣州贼军攻打德州,辽东陈贼进逼涿州。将贼军的这两个举动联系在一起看,莫非?”

“先生的意思是:邓贼希望能打通道路,好与陈贼会师一处?”

“观其举止,像是如此。”

王保保插话说道:“关中诸将、孛罗帖木儿与父帅皆响应勤王、千里驰援,对此,邓贼想必都已经知道了。大都城池坚固,急切间,难以速克。如果在父帅与诸将赶到之前不能将大都攻陷,那么辽东陈贼必将陷入四面楚歌、后继无援的险境。……,邓贼不立即展开对大都的攻势,反而进逼涿州,也许便是出自这方面的考虑?”

“少将军所言甚是。主公,臣也觉得如此。主公威震天下,邓贼岂会无后顾之忧?因此,在知道了主公北上后,邓贼会有此举动,不足为奇。”

李惟馨和王保保的意思,简单说就是:在知道了赵过未能留住察罕帖木儿、察罕已经北上驰援后,邓舍不得已,只好将目前的重点从攻打大都改为了尽快和陈虎会师。

察罕帖木儿听了,颇以为然。

他抚须颔首,说道:“你们分析得有道理。”又看了会儿地图,这才问安德的战况,“棣州贼军谁人为首?骑步卒各有多少?战事如何了?……,城能守得住么?”

“攻城的是姬冲,观其部伍的旗号,似乎是邓贼编练的一支新军。人马甚众。骑兵数百,步卒三千余。他们刚把城池围住不久,战事正酣。如果只有姬冲,城应该能守得住。但据报,好像后边还有陈猱头。”

察罕帖木儿点了点头,转顾李惟馨等人,说道:“姬冲无名小辈,不足为惧。倒是陈猱头,素称悍将,不可小觑。”

“当年,主公亲率精锐、攻袭益都。陈猱头驻守泰安,死战不退。‘悍将’两个字,的确称得上。听说他现今便驻扎在棣州附近,若为姬冲后援,确然是个麻烦。”

王保保蹙眉说道:“一旦安德失陷,我军前路便要受阻。即便咱们能够在安德失陷前先过高唐州,但后路被断,更是不利。”

察罕帖木儿问李惟馨,说道:“先生以为,计将安出?”

“当务之急,只有保住安德。”

“保住安德容易,可我部兵马本就不很多,一旦分兵,岂不驰援大都就力有未逮了么?”

“早先,主公传令各州各路,命各地的守将速带本部,来与主公在博平会合。东平、冠州、大名、广平等各州路的部队皆已抵达。……,如果没有姬冲攻袭德平一事,德州、恩州、高唐州各地的部队也应该已经来到。……,以臣之见,眼下之计,不如改命恩州、高唐州不必再来会师,可选派精锐、与德州守军汇为一股,急往德平救援。”

“恩州小州,高唐州也不大,且高唐州前临济南。所以,这一次驰援大都,本就没有调动这两地太多的人马。三五百人驰援德平,不见得会有什么用处。而如果调动得太多,说不定济南贼军也会趁隙而出。”

“不错,这两州确实驻军不多,能调动得更少。但我军之虚实,料来贼军难以知晓。主公可命其虚张声势,诈称数千,以为先锋,先去解一下德平之急。继而,再命保定、真定、河间诸路守军遣派一部或南下援德平;或东进无棣、威胁棣州陈猱头。……,如此,双管齐下,德平安矣!”

无棣在棣州的北面,属济南路,临河间路。真定、保定两路,一个在河间路的西北,一个在河间路的西南,都是大“路”。

——并且这两路是察罕帖木儿去大都的必经之地。察罕本部带出曹州的只有五六千人,他肯定不可能只带这点人马勤王救驾,因此,早还在曹州的时候,他就下了军令,命沿途各州、路都选拣精锐,来与他会师。

便比如大名、广平、顺德等路,人马都已到了。真定、保定因为比较远,所以定下的会合地点是冀州。现在,这两路的人马都正在向冀州进发。而冀州在高唐州的北面,离河间路不远。

李惟馨的这条计策,便是想用真定、保定的军队来保住德平。如此,一来,不需要分派察罕本部的精锐,以致损失实力;二来,也是顺手之举,不需要再分遣营头疾行赴援。

察罕帖木儿熟思良久,说道:“也只有如此了!”即手书军令,命信使出营,前去冀州传命。

……

暂时解决了德平告危,保住了前路;又待顺德等路的军队悉数到来,稍事休整后,察罕帖木儿一声令下,全军拔营,继续北上。

此一番的声势,便又不同之前。

之前,只有区区数千人、骑,如今,已过万余。行军在道路上,旗帜蔽天、金鼓齐鸣,精铠耀日、戈矛如林。人脚、马蹄、车轮,碾压出滚滚尘土。凡所行经处,无论行人、抑或住民,无不退避三尺。

各种流言、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有的说察罕帖木儿集合诸路守军,号称十万。有的说关中诸将、孛罗帖木儿等也已率部翻过了五台山,快到真定路。又有的说漠北诸王勤王救驾,亦发兵十万,已经出了岭北,进入漠南,不日就将抵达大都。

林林总总、有真有假。一时间,传遍了河北、山东。

……

就在这个时候,棣州城里,被察罕帖木儿赞为“悍将”的陈猱头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个人的面前。

但见此人,年不过二十上下,锦衣黑甲,端坐椅上。尽管年岁不大,却自有一番气度;虽然嘴角带笑,眉眼间,却精光流动,有杀伐之气。却不是邓舍、又是谁人?

察罕帖木儿中计北上,洪继勋“引蛇出洞”的计策可以说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能不能成,就看眼下!

费了这么多的事,大动干戈,不但调动了益都的全部人马、并且用上了辽东精卒。成,则从此北地尽入囊中,而若败,海东必元气大伤。

事关前途气运,邓舍当然不能还稳在益都,只遥控指挥。早在三日前,姬冲奔袭德平之前,他就已经悄悄地来到了棣州。

“察罕在汇聚了各路人马后,已经出了博平城,继续北上了。”

“听说他号称十万人马?”

“仓促间,他哪儿来这许多人马?十万?能有两万就不错了。”

“察罕用兵老道,就算只有两万人马,也是强敌。只可惜,这次攻袭博平未能分出他主力来救援。……,博平战事如何了?”

“奉主公令旨,姬冲围而不打,希望能吸引来更多的鞑子。”

“再传道军令去,教他小心从事。不要阴沟里翻了船,没打成鸟反被鸟啄住眼。”

“是。”

“……,可有陈帅的消息?”

“现今包围涿州等地的部队,都是辅兵。主力分作两路,一路由李邺率领,已潜行至飞狐、灵丘一带。飞狐、灵丘曾被杨诚占据,老百姓很多都信圣教。有这样的基础在,想必李邺不难站稳脚跟。另一路由陈相帅亲自率领,绕过涿州,走小路、夜行晓宿,已经快到清州。”

飞狐、灵丘在大都的西面,五台山的东北方向。李邺号称“铁壁”,据城固守是他的长处,此次战役,他的任务就是:挡住关中诸将以及孛罗帖木儿的去路,以免其影响与察罕的决战。

清州属河间路,在海津镇、也就是天津的南面,东边不远就是渤海湾。在清州的南面是沧州,这两座城池本为王士诚所占,邓舍接收益都后,一并将之也接收了。——当日还曾在清州与王士诚有过一场激战。

后来,察罕帖木儿奔袭益都,此两地一度失守;察罕帖木儿撤军之后,邓舍又将之收复了。

……

此时,听过陈猱头的汇报,邓舍微微颔首,站起身来,左手按刀,踱到门口。门外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他出神地往西南望了好一会儿,悠悠说道:“大好山河、江山多娇。察罕、察罕,你不死,我如芒在背;我不死,大约你也同样感受。棋子都已布下,如今只差等君入瓮。是你死、还是我活,只看来日一战了!”

他指着门外天地,问陈猱头:“陈大元帅,山河壮丽、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元失其鹿,群起逐之。你看这一番世界,觉得最终会鹿死谁手?”

“前几天听秀才讲书,其中一句很有道理。末将请献给主公。”

“噢?”邓舍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话?居然能让陈大元帅也觉得有道理?”

陈猱头恭声言道:“有德者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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