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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伎回忆录》


第一章

我是一个渔夫的女儿,来自日本海附近一个叫养老町的小镇。在那个小镇上,我住在一个我称之为“醉屋”的地方。房子靠近一片峭壁,从海上来的大风整日刮个不停。孩提时代的我觉得大海好像是得了重感冒,因为它总在呼哧呼哧地喘气,打个大喷嚏就会掀起阵阵巨浪。我觉得我们的小房子一定是非常厌恶大海时不时正对着它的脸打喷嚏,为了避让,它决定朝后倾斜。要不是我父亲从一艘破渔船上砍下一根大木头撑住屋檐,房子大概早就坍塌了。可是这么一来,房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喝醉酒的老头倚靠在他的拐杖上。

从幼年起,我就长得很像母亲。我们都有一双同样特别的眼睛,这种眼睛你在日本几乎看不到。和其他人深棕色的眼睛不同,我母亲的眼睛呈一种半透明的灰色,我的眼睛和她的完全一样。当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告诉母亲,我认为有人在她的眼睛上戳了一个洞,里面所有的墨水就流干了。算命先生们都说她的眼睛颜色那么淡,是因为她命中五行多水,多到几乎看不见其他四“行”。

我母亲总是说,她嫁给我的父亲,是因为她命中水太多,而我父亲则是命中带了太多的木。我父亲是个渔夫,他做什么事情都是这么慢慢腾腾,甚至当他要摆出一副专注的样子时,你可以在他重新调整好表情的时间里跑出去排干一盆洗澡水。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带着忧虑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弄得这张脸已经不再像他自己真正的脸,倒更像是一棵所有的枝条上都布满鸟巢的树。

我非常像母亲,而我的姐姐佐津则像极了父亲。佐津长我六岁,她的特点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像是一场完全的意外。比如,你叫她从炉子上的锅里倒一碗汤出来,她可以做到,可她做事的样子看起来会好像她只是侥幸把汤泼进了碗里。有一次,她甚至被一条鱼割伤了,我不是指她在洗鱼时被刀割伤,而是她拿着一条用纸包好的鱼从村里上山时,鱼从纸里滑出来,贴着她的腿掉下去,鱼鳍就把她割伤了。

我七岁时,母亲患了重病。不过到我九岁的时候,她脸上的颧骨开始凸出来,由于生病的缘故,她命里的水正在被耗干。就像原本湿润的海菜,在干燥的过程中会一点点变脆。

那天三浦医生来了。“小千代,”父亲对我说,“给医生倒杯茶来。”那个时候我的名字是千代,直到多年后做了艺伎,我才改名为小百合。

“坂本君,”三浦医生给我母亲检查身体后说,“你得为你的太太做一件上好的新袍子。她不应该穿着这身破旧的袍子走。”

“那么她是快要死了?”

“也许还要拖几个星期吧。她正受着大罪呢。这一死,她也就解脱了。”

三浦医生就走了。我父亲背朝我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最后,他低声唤我的名字,让我去村里带些供坛上点的香回来。

外面正在下暴风雨,我穿过街,朝卖干货的冈田家跑去,泥泞的马路在雨中湿滑不堪,我两脚一滑,整个人朝前摔去,半边脸着地。我几乎把自己给摔晕了,后来有人把我抬了起来,送进了日本近海水产公司,我清醒过来后,仰面看到的是田中一郎先生的面孔。我先前在村里见过田中先生许多次,日本近海水产公司是他家开的。

田中先生用手指往下拉拉我的嘴唇,又在我的脑袋上这里那里轻轻敲了几下。突然之间,他注意到了我的灰眼睛。我们彼此凝望了很长时间——长到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尽管我是在空气闷热的水产公司里。

“你脸上有一只茄子,坂本的小女儿。”他去开一个抽屉,取出一面小镜子让我照。正如他所言,我的嘴唇肿得发青。

“不过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他继续说,“你怎么会有一双如此不同寻常的眼睛?那么一个满脸皱纹、脑袋像鸡蛋的老头又是怎么生出一个像你这么美丽的女儿的呢?”

第二章

第二天,田中先生在路上碰到我,他交给我一包东西。“这是一些中国草药,交给你姐姐。”他告诉我说,这可以缓解我妈妈的痛苦。

“那样的话,最好还是由我来做这件事,先生。我的姐姐不太会泡茶。”

“三浦医生告诉我说你的妈妈病了。”他说,“现在你竟然告诉我说你的姐姐甚至连泡茶都不牢靠!你爸爸又那么老,你将来该怎么办,小千代?就说现在吧,谁在照顾你呢?”他又说:“我认识一个男人。他跟你年纪差不多时,爸爸死了,第二年妈妈也死了,然后哥哥跑到大坂去了,留下他一个人。是的,那就是本人……我十二岁时,田中一家收留了我。等我稍微长大一些,我就跟他们的女儿结婚并被正式收养了。如今我帮助他们家打理水产公司。你看,最后我过得还不错。或许也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在你的身上。”

我盯着他的灰头发和眉宇间的皱纹看了一会儿,那些皱纹就像树皮上的凹槽。在我眼里,他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最明智、最有学问的人。我相信他懂一些我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事情;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我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优雅气质;我还认为他身上那件蓝和服会比我将来有机会穿的任何衣服都好。

从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幻想田中先生有一天会收养我。 一天下午,我回到家,发现田中先生正同我父亲面对面地坐在家里的小桌旁。

“那么,坂本君,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

“我不知道,先生。”我父亲说,“我无法想像女儿们住在任何其他地方。”

“我理解,但是那样她们的生活会好很多,你也一样。务必记得让她们明天下午到村里来。”

第二天,我们来到千鹤镇。田中先生才把我和姐姐叫进日本近海水产公司的总部。铺着榻榻米的平台上坐着一个老妇人。老妇人伸出手来,用手指头碰我,这里拍拍,那里摸摸。“这个相当漂亮,不是吗?如此不寻常的眼睛!你可以看出她很聪明。只要看看她的额头就知道了。”说到这儿,她开始审视我姐姐,折腾了好一阵子,最后她朝田中先生使了个眼色,他似乎立刻就心领神会,走出房间并带了门。

老妇人解开佐津的衣衫,检查她的身体,又拉下她的裤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突然她用手按祝糊的膝盖,掰开她的双腿,并且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她的两腿之间。此刻,我再也不敢往下看了。不一会儿,老妇人就完事了,她命令佐津穿上衣服。接下来,她就直冲着我来了,我非常害怕,所以当她试图分开我的双膝时,不得不打我的腿,她把一根手指伸进我的双腿之间,我觉得被弄痛了,不由得喊了起来。可我担心如果我开始像小孩子那样啜泣,可能会给田中先生留下坏印象。

“两个小姑娘身子都不错。”她对回到屋里的田中先生讲,“挺合适的。两个人都没给人碰过。大的那个命中带木太多。小的那个则命中多水,不过挺漂亮。她的姐姐站在她身边就像是个农妇!”

“我相信她们各自都有吸引人的地方。”他说,“我们出去边走边谈怎么样?让她俩在这里等我。”

田中先生关门出去后,我转身看见佐津难过的样子,当即也禁不住大哭起来。我觉得自己对所发生的一切难辞其咎,于是我用上衣的一角替佐津擦脸。

“那个可怕的女人是谁?”她问我。

“她准是个算命的。大概田中先生想尽可能多地了解我们……”

“可是她凭什么用那么恐怖的方式查看我们!”

“佐津姐姐,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说,“田中先生正打算收养我们呢。”

第三章

回到家,我母亲的玻浩乎在我出去的那一天里变得更重了。那晚,我躺在床垫上胡思乱想。我想到,没有了母亲,我们该怎么继续生活下去?即使我们能活下来,田中先生也收养了我们,我们自己的家会不会就不存在了?最后,我认定田中先生将不仅仅收养我和姐姐,还会收养我的父亲。毕竟,他总不能指望我父亲一个人生活吧。

一个烈日炎炎的上午,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杉井先生追上了我,喘着气说,田中先生要我和姐姐立刻去村里。

我到家后发现父亲坐在桌子边,正用一根手指的指甲抠挖一条木头缝里的污垢。佐津则在往炉子里添木炭条。他们两个人看上去似乎都在等待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爸爸,田中先生要佐津姐姐和我到山下的村子里去。”我说。

佐津脱下围裙挂在一个钉子上,就走出门去了。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眨了几下眼睛,凝望着佐津刚才停留的地方。然后,他将目光重重地移到地板上,点了点头。我听见后屋传来母亲在睡梦中发出的喊叫。

在日本近海水产公司外面,田中先生领我们上了他那辆马拉的货车,我认为他大概是想把我们送到他的家里,以便他对我们宣布收养一事时,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以在场。一路上,佐津和我都没有说一个字,直到我们登上了山顶俯视下面的千鹤镇时,佐津突然说:“一列火车。”

我望出去,看见远处确有一列火车正朝镇上驶去。火车冒出的烟顺风飘去,那些烟让我联想到了蛇蜕下的皮。接着,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根本不是在朝田中先生家的方向行进。

几分钟后,马车在镇外铁轨旁停住了。老妇人正站在那里,她的身旁还站着个身穿僵硬和服、瘦得离谱的男人。田中先生把我们介绍给这个名叫别宫的男人。别宫先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凑近盯着我看,他似乎还对佐津充满了疑惑。

我当然没有料到会这样。我问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但似乎没人听到我说话,所以我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一个答案。我断定老妇人在田中先生面前说了我们坏话,让田中先生不高兴了,于是那个瘦得出奇的男人——别宫先生计划带我们去另外的地方进行一次更为全面的算命。之后,我们将被交还给田中先生。

火车很快就在我们的面前停了下来。别宫先生把我们领上了火车。不久,一个老农妇走过来问我们去什么地方。

“京都。”别宫先生回答。

听了这话,我立刻担心得要死,千鹤镇对我们而言已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了。至于京都,这个地方在我听来就像是外国。

驶近京都车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我瞥见许许多多的屋顶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脚下,这令我大为震惊。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城市可以如此巨大。甚至直到今天,从火车上看到的街道和建筑物还经常会让我想起初次离家时,自己在那不同寻常的一天所感受到的极度的空虚与恐惧。下车后,别宫先生再次牵着我们的手肘前行,好像我们是一对他从井边带回的水桶。他大概认为要是一放松我,我就会跑掉;其实我并不会那么做。无论他带我们去哪里,我都宁愿跟着他,这总比一个人被抛在一大片犹如海底那么陌生的街道和建筑物中好。

我们爬上一辆人力车,别宫先生说:“富永町,祇园。”我鼓足勇气问别宫先生这是要去哪里。他说:“去你们的新家。”听到这话,我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我听见佐津在别宫先生的另一侧哭泣,正当我自己也要哭出来时,别宫先生突然打了佐津,她则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我咬紧自己的嘴唇,克制自己不要再哭。

不久,我们转到一条有整个养老町那么宽的大街上。街上川流不息的人、自行车、小汽车和卡车让我几乎看不见街的另一边。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小汽车,我被惊呆了,卡车离我那么近地隆隆驶过,我都能闻到它们轮胎橡胶的焦味。我还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原来是街心的一辆有轨电车发出的。

最终,人力车转进一条两旁都是木屋的小巷。我看见穿着和服的女人们在小街上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我们在一道门廊前停了下来,别宫先生叫我下车。当佐津也想下车时,别宫先生转身把她推了回去。“呆在那儿。”他对她说,“你要去别的地方。”

我看着佐津,佐津看着我。这或许是我们第一次能完全理解彼此的感受。我的眼睛里都是泪水,几乎看不见东西。我感到自己被别宫先生往后拽,正当我挣扎着快要摔倒在街上时,佐津突然看到了我身后门廊里的什么东西,她惊讶地张大了嘴。

台阶上,站着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她正把脚滑进她那双上过漆的草履内,身上穿的和服比我所能想像的任何东西都要漂亮。这件和服是水蓝色的,上面还有模仿溪水波纹的象牙色曲线。闪光的银色鳟鱼在水流里翻筋斗,水面上凡是嫩绿色的树叶能碰到的地方都有金色的涟漪。我毫不怀疑这件袍子是真丝织成的,绣着浅绿色和黄色图案的腰带也是丝的。她的服饰并非她身上唯一的特别之处;她的脸庞上涂了一层浓重的白色,就像一堵被太阳照耀的云墙。她的头发梳成时髦的发髻,闪烁着黑色漆器般的光芒,发髻上点缀着由琥珀雕刻成的饰品和一根簪子,簪子上垂下来的纤细银链随着她的移动而闪闪发光。

这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初桃。那时,她是祇园地区最有名的艺伎之一。我太惊艳于她的外貌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礼节,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

突然,一个老女人出现在初桃身后的门廊里,她高个子,身上有许多疙瘩,像根竹竿。她拿出一块打火石和一块长方形石头,站在初桃的身后,用打火石敲击长方形的石头,弄出一小团火星跳在初桃的背上。原来,一个艺伎从来不在晚上出门,除非有人在她的背后弄出象征好运的火花。

在这之后,初桃才走出门,她走路的步幅是如此之小,以至于她看起来像是在滑行,只有她和服的底部会有一点颤动。别宫先生把我交给那老女人,他自己爬回人力车上和我姐姐坐在一起,车夫便抬起车把。我跌坐在门口痛哭。

老女人把我扶起来,“行啦,小姑娘。没有必要如此担心。没有人要把你烧熟了。”她说话的口音虽然和我村里人说话大不一样,但听上去特别和气,于是我决定照她说的做。她让我叫她阿姨。然后,她低下头来看我,“天哪!那么惊人的眼睛啊!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妈妈一定会很兴奋。”

我想阿姨的妈妈一定很老了,因为阿姨紧紧扎在脑后的头发大都已经灰白,只剩下几绺黑发。

阿姨领着我穿过门廊,我发现自己走在一条狭窄的走廊上,两边各有一栋建筑物,走廊通向一个后院。两栋建筑物中有一栋是一座小小的宅子,就像我在养老町的家——两间房,地板就是泥地;这原来是女仆住的区域。另一栋建筑物则是一幢雅致的小房子,盖在石头的基座上。这就是京都最典型的寓所。整个寓所的占地面积比田中先生在乡下的房子还要小,只能容纳八、九个人。

阿姨去了厨房,正在用嘶哑的嗓音跟某人说话。终于那个人出来了,原来是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小姑娘,她身体很瘦,脸庞却是肉鼓鼓的,几乎呈滚圆形,看来就像是一只南瓜立在一根棍子上。她竭尽全力提着桶水,舌头吐在嘴巴外面,就像是南瓜顶部长出的瓜藤。后来我很快便知道,吐舌头是她的一个习惯。于是我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南瓜”,接着每个人都这么叫她——甚至多年之后,当她成了祇园里的艺伎,她的许多顾客也叫她“南瓜”。

“南瓜”走近我放下水桶,打量了我一阵,问:“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肯定她不知道养老町那个地方,于是只好说,我刚到。

“我还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跟我一样大的女孩子了。”她对我说,“不过,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阿姨从厨房出来了,她把我领到院子里,给我洗澡。之后,又给我一件袍子,那比我以前穿过的任何衣服都要考究。

“这里是一家艺馆。”她说,“就是艺伎居住的地方。如果你努力干,你自己长大后也会成为一名艺伎。因为妈妈和奶奶马上就要下楼来看你了。你的任务就是尽可能深地鞠躬,并且不要用眼睛去直视她们。年老的那个,我们叫她奶奶。不过你需要讨好的是妈妈。”

很快我听见一阵嘎吱声从前面的门厅传来,两个女人飘然而至。我不敢看她们,可我在眼角的余光里瞥见的身影让我联想起两捆华丽的丝绸漂浮在溪水上。她们咕哝了几句后,阿姨轻轻推了我一下,我估计这是让我鞠躬的信号。我屈膝跪下,尽量向下鞠躬,我离地近得都可以闻到从地基底下冒出来的霉味。妈妈说,“起来,走近点。”

她一边抽起烟管,一边仔细瞧我。我不敢直视妈妈,但我觉得她脸上冉冉升起的烟仿佛是从地面缝隙里冒出的蒸汽。她的和服是黄色的,上面绣着的柳条还带着可爱的绿色和橘色的树叶;和服的面料是丝质薄纱,精致得犹如一张蜘蛛网。她腰带的每一寸都让我惊艳。腰带也是可爱的薄纱质地,但颜色比较浓重,赤褐色和棕色的底子上织满了金线。我越看她的服饰,越不觉得自己是站在一条泥土走廊上,也越不去想我的姐姐怎么样了——我的妈妈和爸爸怎么样了——我又会变成什么样。这个女人穿的和服的每一处细节都足够让我浑然忘我,然后我却被粗暴地震醒了:因为在她美丽的和服领子上面竟然是一张极其丑陋的脸。意外的是,妈妈实际上是阿姨的妹妹。但她们也不是亲姐妹,只是奶奶同时收养了她们两个人。

她突然之间用她那刺耳的嗓音对我说:“你在看什么!”

“非常对不起,夫人。我在看您的和服。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东西呢。”

她笑了起来,尽管那听上去像咳嗽。

女仆上茶的时候,我趁机偷看了奶奶一眼。奶奶又老又干瘪,但她看上去就像是花了一辈子时间使自己集万千讨厌于一身。她的灰头发让我想起一团缠结在一起的丝线,我可以透过它们看到她的头皮。连她的头皮都让人看得很不舒服,因为年纪大了,头皮上有一块块呈红色或棕色的地方。她问我有多大了。

“她是猴年生的。”阿姨代我回答。

“九岁。”妈妈说,“你觉得她怎么样,阿姨?”阿姨把我的头往后推,好看清我的脸。“她命中有许多水。”“漂亮的眼睛。”妈妈说,“你看到它们了吗,奶奶?”“我觉得她看上去像个傻瓜。”奶奶说,“不管怎么样,我们不需要再有一只猴子了。”“哦,我肯定您是对的。”阿姨说,“可我觉得她看上起来像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姑娘,挺能随机应变;您能从她耳朵的形状上看出来。”

“命里有那么多水。”妈妈说,“她大概能在一场火烧起来之前就闻到火的气味。那不好吗,奶奶?您以后就不必再担心我们的贮藏室着火烧掉我们所有的和服了。”

我后来才知道,奶奶怕火比啤酒怕一个干渴的老男人还厉害。

“无论如何,她还是挺漂亮的,你不觉得吗?”妈妈又加了一句。

“祇园里漂亮的姑娘太多了。”奶奶说,“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那个初桃和她们来时一样漂亮,但她却个笨蛋!”说罢奶奶就回去了。

“好吧,小姑娘。”妈妈告诉我说,“你现在是在京都了。你得学会举止得体,否则就要挨打。在这儿是由奶奶来打的,所以你会很惨。我给你的忠告就是:卖力干活,千万不要不经允许离开艺馆。照吩咐做事;不要搞出太多的麻烦;从现在起再过两三个月,你可能开始学习作为一名艺伎的技艺。”我想到,姐姐这会儿是否也在这个可怕城市的某个地方,在另一座房子里站在另外一个残酷的女人面前。突然之间,我的脑海里又闪现出我那可怜的病母的形象,我仿佛看见她正用一个手肘把自己从垫子上撑起来,四处张望看我们去哪里了。泪眼婆娑中,“妈妈”的黄色和服也变得越来越柔和了,并逐渐幻化成一团闪光的东西。然后,她喷出一口烟,一切又消逝得干干净净。

第四章

在那个陌生地方,最初几天,我都在没日没夜地想着佐津。我没了父亲,没了母亲,甚至连我过去一直穿的衣服也没有了。然而,过了一两个星期,我竟然熬过来了。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厨房里把碗擦干,突然之间我觉得极度茫然,不得不停下正在做的事情,我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好长时间。因为我实在无法理解这样一个事实:这个正在把碗擦干的人就是我。

妈妈告诉过我,如果我表现良好,几个月内就可以开始受训。这意味着去位于祇园的一所学校上音乐、舞蹈和茶道等课程。所有要当艺伎的女孩子都在这所学校上课。我相信在学校里会找到佐津,所以我就决定要像一只被绳子牵着的母牛那样顺从,希望妈妈能马上把我送去学校。

我要干的大多数杂务都很简单的,不过收拾床垫,打扫房间,清扫泥土走廊等等。有时,我也会被打发去买东西。我很害怕初桃,所以总是尽量在她离开艺馆去上舞蹈课的那段时间里打扫她的房间。不幸的是,那天早晨奶奶让我做了很多事,等我忙完已经快到中午了。初桃的房间是艺馆里最大,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住的,但屋里却乱得好像有四个人住一样。我正在整理,初桃却回来了。

“哦,是你啊。”她说,“我以为自己听见的是一只小老鼠呢。我知道是你一直在整理我的房间!你是那个一直重新摆放我所有的化妆品罐子的人吗?你为什么非要那样做?”

“我很抱歉,小姐。”我说,“我移动它们只是想擦下面的灰尘。”

“但是如果你碰了它们。”她说,“它们就会沾上你的味道。然后男人们就会对我说,"初桃小姐,为什么你臭得像一个从渔村里来的无知女孩?"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这种从渔村来的女孩子闻起来都那么臭。前几天你那个丑姐姐来这里找过你,她身上的臭气几乎和你一样重。”

我猛地抬起头来。

“你看上去是那么惊讶!”她对我说,“难道我没有提过她来这里了吗?她想让我给你带个口信,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大概是想让你去找她,然后你们两个人可以一起逃跑。”“初桃小姐——”

“你给我出去。”

“初桃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说,“如果你能好心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我保证再也不来烦你。”

初桃听了这番话,看上去很高兴,她朝我走来。我以为她会走过来在我耳边低语,可她站在我面前微笑了一下后,竟拔出一只手来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来到艺馆大约一个月后,妈妈通知我说该是开始上学的时候了。第二天早晨,我先要跟着南瓜去学校拜见老师们。之后,初桃会带我去一个叫“登记处”的地方,接着在下午的晚些时候,我将观摩初桃化妆和穿和服的过程。这是艺馆里的传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开始受训的那天都要以这种方式观察一名最资深的艺伎。

当南瓜听到她将在第二天早晨领我去学校时,她变得非常紧张。

“你必须准备好一醒来就出发。”她告诉我,“要是我们迟到了,我们还是让自己淹死在阴沟里算了……”

我已经看到过南瓜每天早晨连滚带爬地离开艺馆,因为时间太早,她的眼睛都还是肿肿的,而且她出门时经常是一副快要哭的样子。她上课成绩不佳,回来老是一副沮丧的样子。

南瓜和我是同龄人,在艺馆里地位也差不多,我相信如果可能,我们一定会经常在一起聊天。但繁重的家务让我们都太忙碌了,我们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我有一次问她:“南瓜,你是京都人吗?你的口音听起来像是京都人。”

“我出生在扎幌。五岁时,妈妈就死了,爸爸把我送来这边跟一个叔叔一起住。去年我叔叔失业了,我就来了这里。”“你为什么不跑回扎幌去呢?”“我爸爸去年也死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等我找到我的姐姐。”我说,“你可以跟着我们。我们一起逃走。”南瓜停下了脚步:“我的叔叔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把我送走前,说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有些女孩子是聪明的,另一些是笨的。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但你属于笨的那一群。你不能靠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我将把你送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会有人告诉你做什么。按他们说的做,你就会一直得到照顾。"所以如果你想跑出去靠自己生活,小千代,你就去吧。但是我,我已经找到了度过我一生的地方。我会拼命干活,这样他们就不会把我送走了。但是我宁愿跳崖自尽也不愿毁掉成为一个像初桃那样的艺伎的机会。”

学校的花园在我看来实在是太壮丽了。四季长青的灌木和枝桠曲折的松树围绕着一个养满鲤鱼的池塘。池塘最狭窄的部分躺着一块石板,上面站着两个穿和服的老女人,撑着涂过漆的伞遮挡清晨的阳光。出了大厅,我们走进了一间传统日本风格的宽敞教室。教室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块很大的木板,上面的小木桩上又挂着许多小木排;每一块小木牌上都用粗粗的黑体字写着一个名字。南瓜走到木板旁,从地垫上的一个浅盒子里拿出一块写着她自己名字的木牌,并将它挂在空着的第一个钩子上。原来墙上的木板就相当于一本签到簿。这之后,我们又去了其他几个教室用完全相同的方式签到。那天早上,南瓜要上四门课——三味线,舞蹈,茶道和一种我们称之为“长咏调”的唱歌方式。

中午我们回艺馆喝了一碗汤后,又尽快跑回学校,这样南瓜才能有时间跪在教室后面装配她的三味线。有些人将这种乐器称为“日本吉他”,但实际上它要比吉他小许多,在它细细的木质琴把尾端有三根大大的调音桩。三味线的琴身不过是一只小小的木头盒子,顶部包着猫皮,像一面鼓。整件乐器能拆开来放进一个盒子或袋子里供人携带。教室里很快就挤满了女孩子和她们的三味线,大家就像盒子里的巧克力那样排列得整整齐齐。我始终盯着教室的门,希望佐津会走进来,可是她没有出现。

过了一会儿,老师进来了,是一个非常瘦小的老女人,有一副刺耳的尖嗓子。她名叫水木,不过“水木”这个姓的发音非常接近“老鼠”一词;所以背着她,我们都叫她老鼠老师。

老鼠老师面朝大家跪在一个垫子上,表情一点儿也不友善。当学生们一起朝她鞠躬并致早安时,她只是怒视着她们,一个字也没说。最后,她望着墙上的木板,喊了第一个学生的名字。

这第一个学生似乎自视甚高。她滑步走到教室前面,朝老师鞠躬后便开始弹奏。只弹了一两分钟,老师就对那女孩喊停,对她的演奏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接着她啪地一声合上扇子,朝那个女孩挥了一挥,让她退下,又喊了下一个学生的名字。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最后喊到了南瓜。我能看出南瓜非常紧张,事实上,她一开始弹奏,似乎就处处不对头。老鼠老师先是对她喊停,把三味线拿过去亲自替她调弦。接着南瓜又试了一遍,可所有的学生都开始面面相觑,因为谁也不知道她在弹哪一首曲子。老鼠老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命令她们所有的人都笔直向前看;然后她用折扇打出节奏让南瓜跟着弹。这也无济于事,所以最后老鼠老师开始转而纠正南瓜拿拨子的方式。在我看来,她几乎扭伤了南瓜的每一根手指,竭力想教会她以正确的手法拿拨子。最后,她连这点都放弃,厌恶地让拨子掉到了垫子上。南瓜拾起拨子,眼泪汪汪地回到了她的座位上。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千代,老师。”南瓜说,“恳请您拨冗指导她。”

老鼠老师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我,然后她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我只要看看你就知道了。也许你能帮你南瓜学好她的功课。”

在教室之间的走道上,我睁大眼睛寻找佐津,可是我没能找到她。我开始担心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沮丧的心情被一位老师看出来了。

“你,那边的人!你有什么心事?”“喔,没事,夫人。我只是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嘴唇。”我说。为了自圆其说,我使劲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血都咬出来了。

第五章

下午我终于要看初桃梳妆。阿姨吩咐我坐在离初桃一臂远的地方,我能从她梳妆台的小镜子里看见她的脸。她跪在一张垫子上,手里拿着五六把形状各异的化妆刷。有几把刷子宽如扇子,另几把则看上去像筷子,顶端有一小撮软毛。最后,她转过身,展示给我看。

“这些是我的刷子。”她说,“你还记得这个吗?”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装着纯白色化妆品的玻璃容器,在空中晃了几下让我瞧。“这是我叫你永远也不许碰的化妆品。”

“我没有碰过它。”我说。

她闻了几次盖着盖子的瓶子,又说:“是的,我想你没有碰过。”接着她放下化妆品,拿起三根颜料棒,放在手心里给我看。

“这些是用来打阴影的。你可以看一下。”

我从她的手心里拿起一根颜料棒。它的尺寸类似小孩子的手指,但是像石头一样既硬又滑,所以没有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任何颜色。棒子的一头裹着一层精美的银箔,由于经常被手捏着使用的缘故,已有些斑斑驳驳。

“那么你想一下,我为什么要向你展示这些东西呢?”“这样我就能知道您是如何化妆的了。”我说。

“老天啊,错!我向你展示它们是,为了让你明白,这里面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你真是可怜啊!因为这意味着单靠化妆是不能把可怜的千代变成美人的。”

初桃转回去面对镜子,一边哼歌一边打开一罐浅黄色的面霜。要是我告诉你说这种面霜是用夜莺粪做的,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那时很多艺伎都把夜莺粪当面霜用,因为她们相信夜莺粪对皮肤很有好处;可是它太昂贵了,所以初桃只取了一点点涂在她的眼睛和嘴巴周围。接着她从一块蜡上扯下一小片,把它放在指尖上软化后,先是涂在脸上,然后又涂在她的脖子和胸口上。她花了一些时间用一块布把双手擦干净,然后她将一支扁化妆刷放在一碗水里浸湿,再用它去搅和化妆品,直到她弄出一团像粉笔那样的白色膏状物。她用这东西刷遍她的脸和脖子,只留出眼睛、鼻子和嘴巴。假如你见过小孩子把纸剪出几个洞当作面具,那么初桃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接着她蘸湿几把校孩子,用它们把“镂空”的部位填满。

现在,她弄湿了颜料棒,给脸颊添上几抹血色。我在艺馆的头一个月里,已经多次见过初桃完妆后的模样,我注意到她会根据和服的颜色,在面颊上敷用各种不同的色彩。

刷完腮红后,她叫阿姨替她刷脖子的后面。我一定得跟你讲讲日本人对脖子的想法,日本男人对一个女人脖子和喉咙的感觉就像西方男人对女人大腿的感觉一样。这就是为什么艺伎穿的和服在后背处领子袒得是如此之低,把她们脊柱的头几个骨节都露在外面;我想这跟巴黎女人穿短裙的效果差不多。阿姨在初桃的后颈上画了一个被称之为“三条腿”的图案。这是一幅极富戏剧性的画面,因为你会觉得自己仿佛是透过一道逐渐稀疏的栅栏在看她脖子处的裸露皮肤。过了好几年,我才理解它作用在男人身上的色情效果。从某种方面而言,这也像一个女人捂着脸透过手指缝窥视外面。事实上,艺伎会沿着发际线留出一小片皮肤不上妆,这使她的妆面看上去更加不自然,就像能剧里使用的面具。当一个男人坐在艺伎身旁,看着她面具般的妆面,他就会对她下面赤裸着的皮肤产生更加强烈的欲念。

阿姨和我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口,别宫先生正站在一面穿衣镜旁等着。我到艺馆的第一个星期就得知把女孩从家里拉出来根本就不是别宫先生的职业,他是一个穿衣师,就是说他要每天来艺馆帮初桃穿上她那繁复的和服。

初桃那天晚上要穿的和服就挂在镜子旁的衣架上。阿姨站在那里抚平那套和服,直到初桃从房间里出来。她穿着一件红褐色衬袍,上面有深黄色的树叶图案。接下去的步骤,我当时一点儿也搞不清楚,因为复杂的和服会让不习惯穿它的人毫无头绪。但是如果加以适当的解释,也就很容易理解和服要那样穿的道理。

首先,一个家庭主妇和一名艺伎穿和服的方式是大不相同的。家庭主妇穿和服时,她会使用各种衬垫把袍子的腰部很不诱人地束起来,最终的效果就是整个人完全呈圆柱形,就像寺庙礼堂里的木头柱子。但艺伎穿和服的频率太高了,所以她几乎不需要任何衬垫,束腰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家庭主妇和艺伎都会先脱下她们化妆时穿的袍子,在她们的光屁股周围缠好一根丝质的布条,我们称之为“裹布”。接着要穿上一件短袖的和服衬袍,在腰部扎紧,然后绑上衬垫,衬垫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契合身形的小枕头,上面附有绳子以便将它们固定在需要的位置。初桃有着传统的小屁股,腰身纤细,她有多年穿和服的经验,所以根本不用衬垫。

但是接下去要穿的那件衬袍,其实不是一件真正的内衣。艺伎跳舞时,有时甚至是在街上走路的时候,为了行动的方便,她可能会用左手将和服的下摆提起来。这样就会露出膝盖以下的衬袍,所以,衬袍的图案和质地必须与和服相配。

当初桃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时,她已经穿戴好了这些衣饰。她还穿了一双白色袜子,袜子一边有纽扣扣住使之穿着服帖。这时,就轮到别宫先生帮她穿衣服了。看着他干活,你就会立刻明白为什么他的帮助是必不可少的。无论给谁穿,和服的长度都是统一的,所以除去那些特别高的女人,长出来的部分都必须折进去藏在腰带下面。当别宫先生把和服过长的部分在初桃的腰间折起来并用一根细绳固定住后,那个部位从来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褶皱。假如万一出现了一个褶子,他会拉拉这儿又拽拽那儿,将它弄挺。等他完成全部工作时,整件和服总是能完美地贴合穿着者的身体曲线。

别宫先生作为穿衣师的主要工作就是系宽腰带,这可不像它听上去那么简单。一条像初桃用的那样的宽腰带,长度是一个男人身高的两倍,宽度则和女人的肩宽差不多。缠绕在腰上后,上至胸骨下至肚脐的区域都会被它覆盖住。似乎多数对和服一无所知的人都会认为宽腰带只是系在背后,起一根绳子的作用;这种想法与事实相距十万八千里。把宽腰带固定住需要用掉半打细绳和别针,为了打出一个挺刮的腰结还必须用到一定数量的衬垫。别宫先生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才系好初桃的宽腰带。他弄完后,衣料上的任何一处几乎都看不见一丝褶皱,衣料的垂坠感被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此时,剩下的所有事情就是最后补一点化妆品,再在她的头发上添一些饰物。阿姨和我跟着初桃回到她的房间,初桃跪在她的梳妆台前,拿出一个装着唇彩的小漆盒。她用一支校孩子给嘴唇上色。那时的流行是不涂上唇,这样就可以使下唇显得更为饱满。

现在,初桃拿出一根先前给我看过的泡桐树枝条,用火柴把它点燃。等它烧了几秒钟后,她将它吹灭,用指尖捏捏它使它冷却,然后她回到镜子前用烧出的碳画眉毛。画出来的眉毛呈一种可爱的柔灰色。接着,她走到壁橱前选了几件发饰,包括一块玳瑁和一支很特别的珍珠长发钗。当她将它们插进头发后,她又在自己裸露的后颈上洒了一些香水,并把装香水的扁木头瓶塞进宽腰带里,以备不时之需。她还在宽腰带里塞了一把折扇,在右边的袖子里放了一块手绢。一切就绪后,她转过身望着我,脸上挂着和先前一样的浅笑,连阿姨都不得不叹息,初桃看上去实在是太不同凡响了。

第六章

不管我们对初桃有什么样的看法,她是我们艺馆里的女皇,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靠她的收入生活。而艺馆里资历最浅的学徒必须在深更半夜等她回来。

一天夜晚,我在庭院里的井边喝完水往回走时,听见外面的大门被人打开,后又被重重地关上,撞在门框上发出“呯”的一声巨响。我急急忙忙地跪回自己原来待命的位置,很快初桃就走进了前厅,手里拿着个亚麻纸包装的包裹。不一会儿,另一名艺伎跟在她后面走了进来,她叫光琳,长得非常高。初桃把她的包裹放在走道上,解开细绳,把一件精美的和服摊在走廊上,这件和服的底色是各种不同的粉绿色,上面有红色的树叶图案作装饰。

初桃说:“光琳小姐。你猜这件和服是谁的?”“我希望它是属于我的!”“好啦,它不是你的。它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俩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完美小姐。”“豆叶!噢,我的上帝啊,这是豆叶的和服。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前几天,我在一次排练中把一些东西落在剧院了。”初桃说,“当我回去寻找时,我听见从地下室的楼梯上传来一些像是呻吟的响声。于是我想,"不可能!这太有趣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下面,打开灯,躺在那儿的是豆叶的女仆和剧院的管理员。我知道为了让我不说出去,她会为我做任何事情,所以我后来找到她说我想要豆叶的这件和服。”

初桃从自己的房间拿来笔墨。然后她把毛笔交到我的手里,又拉起我的手举在那件美丽的和服上面,对我说:“练习一下你的书法吧,小千代。”

这件和服属于一位名叫豆叶的艺伎——当时我并没有听说过她——不过她的和服绝对是一件艺术品,从下摆到腰部之间有一根以绞成一股的漆线绣成的美丽藤蔓,它是衣料的一部分,可它看上去却栩栩如生,仿佛是一根真藤蔓长在那儿,我感觉只要我想,就可以用手指触摸到它,还可以把它揪下来,就像从土里拔出一棵草似的。藤蔓上的叶子蜷曲着,似乎正在秋日里凋零,叶子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淡淡的黄色。

“我做不到,初桃小姐!”我喊道。

“如果你不想找到你姐姐的话!”

我在粉绿色的丝绸上犹犹豫豫地涂了几笔,光琳对此很不满意,所以初桃就指点我该在哪里下笔,又该怎么涂。之后,她把和服重新折起来包上亚麻纸,用绳子扎好。她们打开通往街道的大门时,初桃命令我跟上。我们在月光下大约走了一个街区,跨过一座木拱桥来到了祇园的另一区。初桃和光琳在一扇木门前停住了。

“你拿着这件和服上楼去,把它交给那里的女仆。”初桃对我说,“要是完美小姐自己来开门,你就交给她。什么话都不要说,交过去就行了。我们会在这儿看着你。”

说着,她把包好的和服塞到我怀里,光琳随即拉开了门。一级级磨光的木头阶梯通向一片黑暗。我害怕得直发抖,登上楼梯的顶端后,我在一片漆黑中跪下,喊道:“非常抱歉打扰了!”

很快,门打开了。跪在门里的女孩年纪也不比佐津大,身材瘦小,神情紧张得像一只小鸟。我把包在亚麻纸里的和服交给她。她十分惊讶,几乎是绝望地从我手里接过了它。

“谁在那儿,麻美?”公寓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我看见一个古色古香的灯架上挂着一只点燃的纸灯笼,灯架旁放着一张新制的蒲团,上面铺着挺刮的床单和雅致的丝绸床罩,还摆着一只“高枕”——就跟初桃用的那种一样。高枕其实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枕头,只是一个脖子处衬着垫子的木头托架;这是避免艺伎睡觉时弄乱她精致发型的唯一办法。

女仆没有回答里面那人的问题,只是尽量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和服外的包装纸,当她发现上面的墨水涂鸦后,她倒抽了一口气,用手捂住了嘴巴。泪水几乎在顷刻间就滚满了她的脸颊,接着一个声音问道:“麻美#涵在那儿?”“喔,没有人,小姐!”女仆大声回答。她赶紧用一只袖子擦干眼泪,我觉得自己非常同情她。她走过去关门时,我瞥见了她的女主人。我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初桃叫她“完美小姐”。她的脸是完美的鹅蛋形,即使没有上妆,皮肤也光滑细致得犹如瓷器。

第二天,初桃一踏进艺馆,就有一个女仆跑去通知妈妈,妈妈出来拦住了正要上楼的初桃。

“今天早上,豆叶和她的女仆来拜访我们了。”她说。

“哦,妈妈,我就知道您要说什么。我真为那件和服痛心。我试图阻止千代往它上面洒墨水,可是已经太迟了。她一定是以为那是我的和服!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来到这里就如此恨我……想想看,她为了要伤害我,竟然毁掉了一件那么漂亮的和服!”

“够了!”妈妈说,“现在你给我听着,初桃。你不至于真的以为有人会没脑子到相信你的小故事吧。我不允许艺馆里存在这种行为,连你也不能出格。我非常尊重豆叶。我不想再听到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至于那件和服,有人必须赔偿它。就让小姑娘出钱。”妈妈说着把烟斗放回了嘴里。

此时奶奶从会客室里走出来,叫一个女仆去拿竹竿。

“千代负债已经够多了。”阿姨说,“我不懂为什么还要让她承担初桃的过错。”“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奶奶说,“小姑娘应该挨打并赔偿那件和服,就这么决定了。竹竿在哪里?”

“我自己来打她好了。”阿姨说,“我不想让你的关节又痛起来。过来,千代。”阿姨等女仆拿来竹竿后就把我带到院子里。不过阿姨却没有打我,她把竹竿靠在储藏室的墙上,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平静地对我说:“你对初桃做了什么?她一心一意要毁了你。这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想知道原因是什么。”

“我向你发誓,阿姨,打从我到了这里,她就一直这样对待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她了。”

“奶奶或许会说初桃是一个笨蛋,可是相信我,初桃不是笨蛋。假如她想彻底毁掉你的事业,她是做得出来的。无论你做过什么事情惹她生气了,现在你必须停止那么做。”

“我什么也没做过,阿姨,我向你发誓。”

“你一定不能相信她,即使她说想帮助你。她已经让你背负上了如此沉重的债务,你可能永远也还不清。”

“我不明白……”我说,“什么债务?”

“初桃在那件和服上耍的小伎俩将让你付出你这一辈子都没想到过的一大笔钱。这就是我所指的债务。”

“可是……我怎么来还钱呢?”

“当你成了一名艺伎,你就要还钱给艺馆,包括你将要欠下的所有钱——你吃饭和上课的钱;假如你病了,你还会欠下医药费。你必须自己支付一切费用。你以为妈妈为什么要在房间里花时间在那些小本子上记数字?你甚至还欠着一笔艺馆为了得到你而支付的费用。”

“假如你想毁掉自己在祇园的生活,有许多办法。”阿姨说,“你可以逃跑。你一旦那么做,妈妈就会把你视为一项糟糕的投资,她不会投更多的钱在一个随时可能消失的人身上。那就意味着你的课程被终止了,而你不可能不经训练就成为一名艺伎。或者你可以让老师不喜欢你,那么她们就不会给予你帮助。又或者你可以像我一样长大后变成一个丑女人。奶奶把我从我父母那里带走时,我并不是一个难看的女孩子,但是后来我没有长好,在这件事情上奶奶始终怨恨我。有一次因为我做的某件事情,她狠狠地揍我,把我半边的股骨都打断了。那时起我就无法再做艺伎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自己来打你,而不让奶奶动手。”

她把我领到通道上,让我背朝上躺下。我不是很在意她是否打我;在我看来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的处境变得更糟糕了。每一次竹竿落下,我的身体就会上下抖动一次,我放开胆子嚎啕大哭。打完我后,阿姨就留我在那里哭。不一会儿,我感觉走道由于某个人的脚步而有些颤动,我坐起来发现初桃站在我的前面。

“千代,如果你能不挡着我的路,我将十分感激。”“你承诺过要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我的姐姐,初桃。”我对她说。

“我是这么说过!”她弯下身子,把脸凑近我,“你的姐姐在一个名叫辰义的女郎屋里。”她告诉我说,“就在祇园南面的宫川町区。”她说完后,用脚轻轻地踢了我一下,我起身走到一边,空出路来让她通过。

第七章

我因为毁坏豆叶的和服,被关在艺馆内五十天不准出去。而且不再让我外出办事了。我虽然非常想去找姐姐,但也只能等五十天的监禁期结束。

一天晚上我熬夜等初桃回家时,电话铃响后,洋子出来把初桃的三味线交给我,让我送到美津木茶屋去。

洋子显然不知道我正在关禁闭,这倒也不奇怪,她一直呆在女仆房接电话。我从她手里接过三味线,在门口穿上鞋子,内心因为紧张而隐隐作痛,生怕有人会来阻止我出门。南瓜和女仆们,以及三个老女人都睡着了,洋子几分钟后就要走了。看来寻找我姐姐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到达美津木茶屋时,几乎不敢迈步走进去。门廊里挂的小帘子后面是柔和的橙色墙壁,上面还有黑色的木头装饰。在一条磨光的石头小径的尽头立着一只巨大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把弯弯曲曲的枫树枝条,枝条上挂满了灿烂的红色霜叶。花瓶附近,宽敞的大门朝一边开着,里面的地面上铺着略经打磨过的花岗石。我被震住了,因为到此为止我所看见的还不是茶屋的入口,而只是通往入口的小径。美津木茶屋极其雅致,没想到我第一次去茶屋便有幸去了全日本最高级的茶屋之一。茶屋其实不是喝茶的地方,而是男人们找艺伎寻欢的常葫。

那里的女仆看到我,没说一个字,只是把我抱着的三味线盒拿了过去。

“小姐。”我说,“我能不能问一下?……你能告诉我宫川町区在哪里吗?”“你为什么想去那里?”“我必须去拿一些东西。”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接着还是告诉说沿着河边一直走,走过南伊豆剧院后就到宫川町了。

我穿过祇园的富永町区,走过几个街区后,我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没有路灯、也几乎没有人的区域。当时我不知道,街上空无一人主要是由于经济大萧条,在其他时期,宫川町可能比祇园还要热闹。这里建筑物的木质外观跟祇园差不多,但是这个地方没有树,没有可爱的白川溪,也没有漂亮的门径。唯一的光亮来自敞开的门廊里的电灯泡,灯下几个老女人坐在凳子上,她们身边的街道上常站着两三个我看着像艺伎的女子。她们身上穿的和服,头上戴的发饰都与艺伎类似,但她们的宽腰带是在前面打结,而不是在后面。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腰带系法,也不明白它的含义,但这其实是妓女的标志。要是一个女人整晚都要不时解开又系上腰带,那么再一次次在背后系结就太麻烦了。

我在一条死胡同里找到了辰义女郎屋。在“辰义”的入口处,一个老女人坐在凳子上在跟巷子对面一个女人聊天。

我非常客气地问她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佐津的女孩子。老女人盘问了我几句后,说:“她有一个客人在。等他完事了,有人会叫她下来。”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可是我越来越担心艺馆里会有人发现我不见了。终于一个用牙签剔着牙的男人走了出来。老女人站起来鞠躬并感谢他的光临。接着,我听见了自来京都以后最令人高兴的声音。

“您找我吗,夫人?”那是佐津的声音。

我从地上弹起来,冲到她站着的门廊里。她的皮肤很苍白,嘴唇上涂着鲜亮的口红,就跟妈妈用的那种一样。她的腰带也是在身体前面打结。我看见她后大大松了一口气,兴奋不已,忍不住冲到她的怀里,佐津也哭了出来,接着她用手捂住了嘴。

我跟着佐津进了“辰义”,站在一个很小的榻榻米房内。黑暗中,我们抱在了一起。我发现自己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她怎么变得这么消瘦。她抚摸我头发的方式让我想起了母亲,这引得我泪水涟涟。

“安静点,小千代。”她对我耳语道,“要是女主人发现你在这里,我就会挨一顿打。为什么你过了这么久才来?”

“哦,佐津。我非常抱歉!我知道你来过我的艺馆……”“几个月之前。”“在那里跟你说话的女人是一个怪物。她拖了很久才把你的留言告诉我。”“我必须逃走,千代。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我跟你一起走!”

“我在楼上的榻榻米垫子下面藏了一份火车时刻表。只要有机会,我就偷一点钱。我再也不能等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决不能留在这样的地方,千代!你现在最好走了。女主人随时都可能来这儿。”

最后我们说好下周二凌晨一点在河对面碰头。

“可是,佐津……要是我脱不开身怎么办?或者我们没碰上怎么办?”“一定要到那里,千代!我只会有一个机会。趁女主人还没回来,你现在必须走了。要是她在这里抓到你,我可能就再也没办法逃走了。”我有太多的事情想跟她说,可她把我带到走道上,然后奋力关上我们身后的门。我本想目送她上楼,但刹那间,大门口的老女人便拽着我的胳臂,把我拉到黑暗的街上去了。

我从宫川町跑回来,发现艺馆同我离开时一样平静,才松了一口气。可正在这时,我看见女仆的房门开了一条缝,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以为是老鼠。我刚凑到门口,就看到一堆布料中抬起一个头来,初桃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门外是什么?”我听见她男朋友的声音。“有人在那里吗?”“没事。”初桃小声答道。

我毫不怀疑初桃看见我了。但她显然不想让她的男朋友知道。我赶紧回到门厅里跪下,整个人抖得厉害,仿佛刚才差点被一辆车子压到似的。女仆房里的噪音又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才停止。最后当初桃和她的男朋友步出房间来到走廊里时,她的男朋友直盯着我看。

“那个前厅里的女孩子。”他说,“我进来的时候,她不在那里。”“哦,别去管她。”“那么确实有人在那里偷看我们喽。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谎?”“康一君。”她说,“您今晚的情绪真是糟糕!”“你看见她一点儿也不惊讶。你知道她整晚都在那儿。”

初桃的男朋友大步走到前面的门厅,走到大门口前他停下来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初桃急急地越过我跑去帮他穿鞋子。我听见她用一种几近哀求的声音恳求他,我之前从未听她这样对别人说过话。

“请不要生我的气,康一君。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告诉我您还会再来。”“总有一天我将不会再来。”他说。

过了一会儿,初桃回到前厅,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走廊。最后,她转向我,擦擦潮湿的眼睛。

“好吧,小千代。”她说,“你去见了你那个丑姐姐,是吗?”“请原谅,初桃小姐。”我说。

“之后你又回到这里偷看我!”“请饶恕我。”我说,“我不知道您在那里!”

她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上楼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当她再度下楼来时,手里攥着某些东西。

“你想和你姐姐一起逃跑,是不是?”她说,“我认为那是一个好主意。你越快离开艺馆,对我越有好处。”

“瞧。”她说着摊开手掌。原来她手里握着若干张叠起来的钞票——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我从房间里拿了这些来给你。你不需要感谢我。就拿着吧。你离开京都就算是报答我了,那样我就再也不用看见你了。”

她将手伸进我的袍子里,把钞票塞到腰带下面,我站在那儿没有动。我感觉到她光滑的指甲划过我的皮肤。她把我转过去,替我重新绑紧腰带,这样钱就不会滑出来了,然后她做了一件最奇怪的事情。她又把我转过去面朝她,开始用手抚摸我脑袋的一边,她看我的眼神几乎就像一个母亲。我还没弄明白她在做什么,她又将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碰到了我的头皮;突然她愤怒地咬紧了牙关,抓住我的一把头发,把它往一边猛拉,我痛得跪倒在地,大哭起来。我无法理解所发生的一切;可初桃很快又把我拉了起来,开始乱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上楼。她愤怒地冲我大喊,我拼命高声尖叫。

妈妈很快打开了门,看上去非常生气。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她说。

“我的珠宝!”初桃说,“这个蠢丫头!”说到这里,她就开始打我。我只能在地板上缩成一团哭叫着求她停手,最后妈妈还是想办法制止了她。这时,阿姨也赶到了楼梯口。

“哦,妈妈。”初桃说,“今天晚上我在回艺馆的路上,我想我是看见了小千代在巷子的尽头和一个男人说话。我没当回事,因为我还以为不可能是她。她根本是不准离开艺馆的。可当我上楼走进我的房间时,我发现我的首饰盒里面乱七八糟,我又冲下楼,恰好看见千代把什么东西交给那个男人。她想逃跑,但被我抓住了。”妈妈一言不发盯着我看,沉默了很长时间。

“那个男人逃走了。”初桃继续说,“但我认为千代可能把我的一些首饰卖了筹钱。她正打算从艺馆逃走,妈妈,这是我的看法……可我们一直对她是那么好!”

“行了,初桃。”妈妈说,“这就足够了。你和阿姨去你的房间查清楚少了什么。”

一旦只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我就跪在地板上抬头看着她,小声说道:“妈妈,那不是真的……初桃刚才和她的男朋友在女仆房里。她因为什么事情生气了,于是将火发在我的身上。我没有从她那里拿过任何东西!”

妈妈没有说话。很快初桃就从房间里出来说她少了一只装饰腰带正面用的别针。

“我的翡翠别针,妈妈!”她反复说这句话,还边说边哭,就像一个好演员。“她把我的翡翠别针卖给那个可怕的男人了!那是我的翡翠别针#糊以为她是谁啊,竟然从我那里偷了这样一件东西!”“搜这个姑娘的身。”妈妈说。

我无法解释自己腰带下面的现金的来源。当她把钱抽出来时,妈妈从她手里接过钱点了一下数目。

“你这个蠢货,一只翡翠别针才卖了这点钱。”她对我说,“何况你将要还的钱比这还要多得多。”

她把钱塞进她的睡袍,然后对初桃说:“今晚你把一个男朋友带到艺馆了。”

这话让初桃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否认。

妈妈对阿姨说:“握祝糊的胳膊。”

阿姨握住初桃的胳膊并从后面抱祝糊,妈妈则掀开了初桃大腿处的和服。我以为初桃会反抗,可她没有那么做。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妈妈翻开她的裹布,将她的双膝分开,然后把手伸进了她的两腿之间,当妈妈把手拿出来时,她的指尖是湿的。她把手指相互搓了一会儿,接着又用鼻子闻闻它们。这之后,她把手缩回来,给了初桃一记耳光,在初桃的面孔上留下了一道湿痕。

第八章

我不认为妈妈真的相信我偷了那个腰带别针,不过,拿我的钱去买一个新别针讨好初桃,她觉得挺满意。但她无疑也知道我曾擅自离开艺馆,因为洋子向她证实了此事。当我获悉妈妈为了防止我再出去、下令锁上前面的大门时,我几乎觉得我的生命仿佛自动在渐渐离我而去。现在我如何才能从艺馆逃出去?只有阿姨有大门的钥匙,可她一直把钥匙挂在脖子上,连睡觉也不例外。

每天夜里我都躺在蒲团上盘算,可直到星期一——佐津和我约好逃跑的前一天,我还没有想出任何离开艺馆的办法。星期一下午,一个女仆叫我去擦洗木地板,当我把一块湿透的抹布上水挤在地板上,我原以为水会朝着走廊流去,可水却朝后流向了房间的一角。我非常惊讶,于是挤了更多的水在地板上,我看着水又流向了那个墙角。然后……嗯,我也无法准确地描述出这是怎么发生的,不过我想像自己像水一样沿着楼梯流到二楼的楼梯口,从那里又流上梯子,穿过天窗,最后流到屋顶上的水箱边。

屋顶!我被自己的念头惊呆了。

第二天晚上我上床前故意打了一个大哈欠,然后把自己像一袋米那样摔到蒲团上。任何一个看见我的人都会以为我立刻就睡着了,但实际上我是再清醒不过了。

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才在她的房间里安顿下来。这时,女仆们呼噜已经打得很响了。我尽可能轻地坐起来,心想要是有人注意到我,我就干脆去厕所然后再回来。不过没人留意我。

轻轻地关上身后的天窗之后,我努力向上爬,最后到了屋脊上。隔壁建筑物的屋顶比我们矮一截。我爬到它上面,寻找下到街上去的路;但是除了月光,我还是只能看见一片黑暗。屋顶实在太高、太陡,我不能冒险从上面滑下去,只好沿着一个个屋脊往前走,直到走到了街区的尽头,从一边望下去是一个敞开的庭院。要是我能够到檐槽,我就能顺着它走到一个澡棚上面,然后我便可以轻松地从澡棚顶上爬下去,落到院子里。

我跨过屋脊,身体刹那间就挂在了屋顶的斜坡上,只能勉强触到屋脊。我有些惊恐地意识到屋顶比我估计的要陡得多。还不等我下决心放手,我就开始往下滑了。在下滑的过程中,我听见自己的身体擦过瓦片发出“咝咝”声,接着房顶突然就不在那儿了。我在空中时身体转了一下,落地时身体的一边着地。我有意识地用一条胳膊护住脑袋;但我依然摔得很重,砸到地上后整个半边身体疼痛欲裂。慢慢地,我清醒过来,看见两个女人跪在我的身旁。

“我告诉您,她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妈妈。”

“小姑娘,你做了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啊!你没有摔得粉身碎骨真是太幸运了!”

但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只是惦记着佐津会在南伊豆剧院对面等我,而我却不能赴约。

女仆被派到街上去敲每家艺馆的门,直到她找出我来自何处,我蜷缩成球状躺在那里,惊魂未定。我抱着自己剧痛的手臂干嚎着,突然感觉有人把我拽起来,抽了我一记耳光。

“蠢丫头,蠢丫头!”一个声音骂道。阿姨站在我的面前,然后她把我拉回自家艺馆。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她对我说。“你在想什么!好了,你把自己的一切都毁了……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太傻了,蠢丫头!”

我从未想到阿姨会如此愤怒。她把我拖进院子,把我面朝下推倒在地。这时,我开始动情地大哭起来,因为我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不同于上次打我时的半真半假,这次阿姨浇了一桶水在我的袍子上好让我挨棍子时感觉更痛,接着她拼命打我,打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现在你永远也成不了一名艺伎了!”她喊道,“我警告过你不要犯这样的错误!现在不论是我还是别人都帮不了你了!”

出逃事件的结果是,我掉到那个院子里时,摔断了自己的手臂。第二天早晨,一个医生来到艺馆,把我带去了附近的诊所。我手臂打着石膏回到艺馆时,已接近傍晚了。我依然觉得很痛,可妈妈却叫我立刻去她的房间。她一手拍着“多久”,另一手握着嘴里的烟斗,坐在那里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你知道我买你花了多少钱吗?”最后她对我说。

“不知道,妈妈。”我回答,“不过你马上会跟我讲,我不值你付的那么多钱。”

我知道这样回答是不礼貌的。事实上,我估计妈妈可能会因为这话再抽我一记耳光,但是我豁出去了。在我看来,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没得混了。妈妈咬紧牙关,咳嗽了几声,她的咳嗽跟怪笑声没两样。

她吞云吐雾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买你花了七十五块钱。后来你毁了一件和服,偷了一枚别针,现在你又摔断了手臂,所以我还要把医药费加进你的债务。此外,还要算上你吃饭和上课的钱,就在今天早晨我从宫川町的”辰义“的女主人那里听说你的姐姐逃跑了。那里的女主人至今还没有付她欠我的钱。现在她告诉我说,她不会付了!我要把那笔钱也加进你的债,不过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已经欠下了你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那么说佐津是逃掉了。我真想为她高兴,可我却做不到。

“我原来估计你做艺伎十年或十五年后能还清债务。”她继续说道,“前提是你恰好成了一名成功的艺伎。可一个整天想逃跑的女孩子,谁还会在她身上多投一文钱呢?”

说完这些,她命令我滚出房间,接着又把烟斗放回了她的嘴里。

我离开时,嘴唇哆嗦个不停。

出逃失败后的几个月里,除了对我下命令,艺馆里根本没有人和我讲话。妈妈倒是始终把我当成一团烟来对待的,因为她脑子里总是想着更重要的事情。但是现在所有的女仆、厨子和阿姨也以这样的方式对待我了。

整个酷寒的冬季里,我一直在想佐津和我的父母过得怎么样。大多数的夜晚,我躺在蒲团上时都会焦虑不安,感觉心里面空荡荡的,仿佛整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客厅,里面空无一人。为了安慰自己,我会闭上眼睛,想像自己走在养老町海边悬崖旁的小路上。我太熟悉那个地方了,可以活灵活现地描绘出自己在那里的情景,就仿佛我真的跟佐津一起逃回了家乡。在我的脑海中,我拉着佐津的手朝我们的醉屋冲去——尽管以前我从来没有拉过她的手——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同父母团聚了。然而,在那些幻想中,我从未真的回到家里;也许我是太害怕看到家里的真实情况了。无论如何,想想自己走在家乡的小路上似乎已经可以给我慰藉了。某些时候,我会听见睡在我附近的女仆咳嗽,或是奶奶令人尴尬的放屁声,想像中大海的气味就会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脚下粗糙的泥土路也会变回我蒲团上的床单,我还是跟开始幻想前一样,除了孤独,什么都没有。

当春天来临时,丸山公园里的樱桃树都开花了,为了应付所有的樱花观赏会,初桃白天比往常更忙碌了。每天下午我都看着她为出门而梳妆打扮,我真羡慕她充实的生活。我已经开始放弃希望了,不再幻想的时候,一天早上,我下楼发现前厅的地板上有一个包裹,我就走上前看了一下写在盒子上的名字和地址: 京都府京都市富永町祇园新田加代子转坂本千代收

我太吃惊了,用手捂着嘴巴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因为邮票下面写的回复地址显示包裹是田中先生寄来的。

我还没想出下一步该做什么,阿姨就从楼上下来了,她叫人拿来一把刀,割断绳子,拆开粗糙的包装纸。在层层叠叠的亚麻布中间躺着几块小小的灵牌,它们本来都竖立在我们醉屋的供坛前面。其中两块成色较新的灵牌我之前从未见过,它们上面写着陌生的法号,我不认识那些字。我害怕得甚至不敢去想田中先生为何要把灵牌寄给我。

这时,阿姨把装着灵牌的木盒子放在地板上,又从信封里拿出信来读。最后,阿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我带进了会客室。“千代,我要你读一读一个名叫田中一郎的男人写给你的信。”她的语气异常沉重缓慢。她在桌上摊开信纸时,我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呼吸。

亲爱的千代:你离开养老町已经半年了,很快树上新一季的花就要盛开了。花开花谢的过程提醒我们,总有一天死亡会降临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我自己也曾经是一个孤儿,现在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一个可怕的消息,你一定要承受住。你离开家乡远赴京都开始新生活的第六个星期,你尊敬的母亲就病故了,仅仅几个星期之后,你尊敬的父亲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对你痛失双亲深表遗憾,希望你能节哀顺便,请放心,你父母的遗体已经被安葬在村里的公墓中。葬礼是在千鹤镇的子角寺举行的,养老町的妇女还吟诵了佛经。我相信你尊敬的双亲已经在极乐世界里安息了。

艺伎学徒的培训过程充满了艰辛。然而,我非常钦佩那些历经磨练后脱胎换骨成为伟大艺术家的人。数年前我造访祇园时曾有幸观赏了春季舞蹈,之后还参加了一个茶屋宴会,那次的经历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很满足,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为你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千代,艺馆可以让你免受漂泊不定的痛苦。我活到这么大的年纪,目睹了两代孩子长大成人,我深知普通的鸟儿极少能生出天鹅来。天鹅如果一直生活在它父母的树上就会死掉;所以那些天生丽质且天资聪颖的人必须在这个世界上为自己开辟一条路。

你的姐姐佐津在去年深秋来过养老町,不过她很快又跟杉井家的男孩子跑了。杉井先生急切地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他的爱子,因此他请求你一有你姐姐的消息就立刻通知他。

你最诚挚的朋友:田中一郎

早在阿姨把信读完之前,我的眼泪就不断地往外涌,就像水冒出烧开的水壶一样。

当我终于可以说出话时,我问阿姨她是否能把灵牌竖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并代我拜拜它们——因为我承受不了自己去拜的痛苦。可她拒绝了,她说我应该为自己的想法觉得羞耻,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不管我自己的祖先。她帮我把灵牌立在楼梯口附近的一个架子上,这样我每天早晨就可以拜一拜它们了。“千万不能忘记他们,小千代。”她说,“他们是你童年所有的记忆。”

第九章

收到家人噩耗整整一年之后,早春时,发生了一件事情。那是在四月份,又逢樱桃树开花的季节。当时我快满十二岁了,开始看起来有了一点女人味。我的身高几乎已经长足了。我的身体还是很瘦,摸上去有很多骨头,就像一根只有一两年树龄的嫩枝,但是我的面孔已经褪去了孩子气的柔和,现在我的下巴变尖了,颧骨的线条也分明起来,脸长开后眼睛呈现出杏仁的形状。过去,街上的男人很少注意我,仿佛我不过是一只鸽子;现在当我经过时,他们开始看我了。

那天上午,阿姨在楼上叫我,要我把初桃昨晚拿错的头饰带去给她。

于是我在校舍外面等着,等着初桃出来。她却在我认出她前就发现了我,她和另一名艺伎一起朝我走来。你也许会纳闷她为什么也在学校里,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出色的舞者了,而且她无疑通晓作为一名艺伎所需要了解的一切事情。但事实上,即使是最著名的艺伎,也必须在她们的职业生涯里不断进修更高级的舞蹈课程,有些艺伎五六十岁了还去学校上课。我把头饰交给她,转身要走。

“噢,不要走,小千代。”初桃对我说,“我想让你看一个人,就是那边那个正穿过大门的年轻姑娘。她名叫一木美惠。”

我望望一木美惠,初桃似乎不打算再多介绍她的情况。“我不认识她。”我说。

“是的,你当然不认识她。她没什么特别的。有一点笨,和跛子一样笨拙。不过我想你会觉得有意思的,她快要成为一名艺伎了,而你却永远当不成。”

我认为这是初桃所能对我说的最残酷的话。一年半以来,我一直被迫从事女仆的苦役。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是一条漫无尽头的长路,走在上面看不到一丝希望。我倒不是说我想成为一名艺伎,但我肯定不愿意一辈子做女仆。我在学校的花园里站了很长时间,看着与我同龄的年轻女孩互相聊着天鱼贯而过。她们可能只是回去吃午饭,可在我看来,她们过着有意义的生活,而我却只能回去擦院子里的踏脚石。

我走到四条街并转向加茂河。南伊豆剧院门口挂着巨大的横幅,宣告当天下午将上演一场名为《且慢》的歌舞伎表演,那是我们最著名的一出戏。观众如潮水一般涌入剧院。男人们都穿着黑西服或和服,几个服饰艳丽的艺伎被衬得分外显眼,就像是浑浊的河水上漂着的秋叶。在这里,我又一次目睹热热闹闹的生活从我的身边走过。我赶紧离开大街,走上一条白川溪边的小路,可即使在那里,仍有一些男人和艺伎目标明确地在赶路。为了彻底摆脱这种想法带给我的痛苦,我朝白川溪走去,但残忍的是,连河水也在它的目标——先流到加茂河,再流到大坂湾,最后流进内海。似乎所有的地方都在给我同样的暗示。我靠在河边的一堵小石墙上哭泣。我是被遗弃在汪洋中的一座孤岛,非但没有过去,也不会有将来。不一会儿,我感觉自己到了一个荒无人迹的地方——然而,我却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怎么了,这么好的天气实在不该如此悲伤。”

一般来说,祇园大街上的男人是不会注意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女孩的,尤其是在我哭得像个傻瓜的时候。假如有个男人确实注意到了我,他肯定也不会和我说话,除非是叫我别挡着他的路,或诸如此类的事。然而,这个男人不仅耐心地同我讲话,而且态度非常友善。他对我说话的方式就好像我是一个大家闺秀——或许就像他的一个好朋友的女儿。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像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公平、甚至友善地对待我——在那个世界里,父亲不会出卖他们的女儿。我周围喧嚣嘈杂的人声似乎消失了,或者至少是我感觉不到了。当我抬起头看着这个跟我讲话的男人时,我觉得自己仿佛把痛苦都留在身后的石墙上了。

这个在街上和我说话的男人有一张宽宽的平静脸庞,他的容貌非常光洁详和,让我感觉他会一直平静地站在那里直到我不再悲伤。他大概四十五岁左右,灰色的头发从前额往后梳直。但是我无法长时间地注视他。他看上去实在是太优雅了,我只得面红耳赤地移开目光。

他的一边站着两个比他年轻的男人;另一边站着一名艺伎。我听见艺伎轻轻地对他说:“唷,她不过是一个女仆!大概她跑腿时绊到了脚趾。我肯定很快就会有人来帮她的。”“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你那么对别人有信心,严子小姐。”这个男人说。

“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真的,会长,我认为您不该再浪费时间了。”

在祇园跑腿时,我经常听见有人被称呼为“部长”,偶尔也听到过“副社长”。但是我很少听见“会长”这个头衔。

“你是想跟我说呆在这里帮助她是浪费时间吗?”会长说。

“噢,不。”艺伎说,“只是没有时间可耽搁了。我们可能已经赶不上演出的第一幕了。”

这时,会长转身吩咐那两个年轻的男人带严子前往剧院。会长留下没有走。他看了我很长时间,我却不敢回看他。最后,我说:“不好意思,先生,她说的没错。我只是一个傻姑娘……请您不要因为我误了看戏。”“起来站一会儿。”他对我说。

我不敢违抗他,尽管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不过我显然是多虑了,因为他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替我擦去脸上的砂砾,那是我刚才从石墙上沾下来的。站得离他这么近,我都可以闻到他光洁的皮肤上的爽身粉味。当他拭去我脸上的砂砾和眼泪后,他用手指托起了我的下巴。

“没事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他说,“可你却害怕看我。有人对你不好……或者就是你的生活不如意。”

“我不知道,先生。”我说,当然我的心里其实很明白。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谁也无法百分之百得到我们理应享的福。”他告诉我说,接着他眯起眼睛,仿佛在说我应该认真琢磨一下他所说的话。

我巴不得想再看看他脸上光洁的皮肤,宽宽的眉毛,温柔的眼睛及上面大理石般的眼睑;但是我们的社会地位相差太悬殊了。最终,我还是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但我立刻就红着脸移开了目光,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不过,让我怎么描述那一瞬间见到的景象呢?当时他正看着我,就像一个音乐家在演奏前看着他的乐器,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的一部分,他能看透我的内心。我真想成为他演奏的乐器啊!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从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

“你喜欢甜李子还是樱桃?”他问。

“先生,您是说……吃东西?”

“我刚才路过一个小贩,他在卖淋着糖浆的刨冰。我成年后才第一次尝到刨冰,可我像小孩子一样喜欢它的滋味。拿着这个硬币去买一份吃吧。把我的手帕也拿着,这样你吃完后就可以擦擦脸。”他说着,把硬币放在手帕正中,包成一卷,然后伸出手来让我拿。

我接过手帕卷,朝他深鞠一躬表示感谢。我感谢他不是因为那个硬币,甚至也不是因为他不怕麻烦停下来帮助我。我感谢他,是因为……嗯,是因为某些我至今都无法解释清楚的东西。也许是因为他让我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残酷无情,我们还能找到别的东西。

当会长的身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后,我立即冲到街上去寻找那个卖刨冰的小贩。那天并不是特别热,我也不怎么想吃刨冰,可吃刨冰能延长我邂逅会长的感觉。所以我买了一纸杯淋着樱桃糖浆的刨冰,又走回去坐在石墙上吃。糖浆的滋味似乎很刺激,也很复杂,我猜这只是因为我的情绪太激动了。假如我是一名像严子那样的艺伎,我想一个像会长那样的男人可能会花时间跟我在一起。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羡慕一名艺伎。当然,我原本就是被带到京都来做艺伎的;可是在此之前,只要有机会,我就会立刻逃跑。现在,我领悟到一件被自己忽视的事情:对我而言,重要的不是如何成为一名艺伎,而是做一名艺伎。如何成为一名艺伎……这个,不能算是生活的目标。但是,做一名艺伎……如今我意识到这是一块通往别处的踏脚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会长的年纪大概不超过四十五岁。许多艺伎在二十岁时就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个叫严子的艺伎大概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我还是一个孩子,将近十二岁……可是再过十二年,我就二十多岁了。那么会长呢?那个时候他应该不会比现在的田中先生老。

会长给我的那枚硬币面值远远超过一份刨冰的价钱。我手里攥着小贩找给我的钱——三个大小不同的硬币,起初我想把它们永远存起来,但现在我想到它们可以派上非常重要的用场。

我奔到四条街,又一路跑到位于祇园东端的街尾,祇园神殿就在那里。我爬上台阶,有着人字形屋顶的大门足有两层楼那么高,但是我没有胆量直接走进去,只得绕着门走。走过砾石铺地的庭院,爬上一段台阶,我穿过一道拱门来到了神殿。我把三个硬币投进那里的供奉箱,然后我拍了三次手并鞠躬向神祝拜。我紧闭双眼,两手合十,祈求神明保佑我成为一名艺伎。为了有机会再次吸引到一个像会长那样的男人,我甘愿经历艰苦的培训,承受一切困难

第十章

数月后的一天早上,我们正在收拾罗袍,我突然闻到大门口飘来一股可怕的怪味。这股气味是从奶奶的房间里传出来的。阿姨发现奶奶死在地板上。她是触电死的。

奶奶死后的一两个星期里,几乎全祇园的人都登门造访了我们艺馆,妈妈和阿姨忙着接待各个茶屋和艺馆的女主人,以及许多和奶奶相熟的女仆;还有店主、假发制作匠和发型师;当然,也少不了一批批的艺伎。

在这段繁忙的日子里,我的工作是把访客领进会客室。第二或第三个吊唁日的下午,大门打开,来客所穿的和服立刻打动了我,这套和服比其他访客穿的都要漂亮。由于场合的关系,它是暗色的——一件带纹饰的简单黑袍——但它下摆处的金色与绿色的青草图案看上去明艳华丽。这位访客还带着一个女仆。当她望着我们门口的神龛时,我逮着机会偷看了一眼她的脸庞。她不是一个像初桃那样夺目的女子,可她的五官是如此完美,让我当即觉得自己比平时更卑微了。接着,我突然认出了她是谁。

艺伎豆叶,初桃逼我毁坏的和服就是她的。

我领她和她的女仆去会客室,一路上都低着头尽量藏起自己的脸。我想她不会认出我,因为我敢肯定自己去还和服时,她没有看到我的脸。而且现在陪她来的女仆也不是当初那个满眼泪水从我手中接过和服的年轻女子。

二十分钟后,豆叶和她的女仆要走了,当她的女仆打开门时,我觉得自己的苦难结束了。但是豆叶没有走出去,而是正盯着我看。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我心里直打鼓,告诉她我叫千代。

豆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多么不同寻常的眼睛啊!”她说,“我还以为是自己想像出来的呢。你说它们是什么颜色,辰美?”

她的女仆从门外走回来看了我一眼。“蓝灰色,夫人。”她答道。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那么,你认为祇园里有多少女孩子有这样的眼睛呢?”我不知道豆叶是在对我说话还是对辰美,不过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回答。她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然后,她致歉离开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将近一个月后,女仆说外面有人找我。我冲下楼去,认出那人就是几周前陪伴豆叶来我们艺馆的那个女仆。

她开口便要我第二天下午三点在白川溪上的小桥等她,但并不说是什么事。

我虽然不大愿意,第二天还是让南瓜找了点事派我出去了。

我来到约会地点,等到了豆叶的女仆。她领我过了桥,沿着小河走到一扇大门边,就是上次初桃和光琳逼我上楼还和服的那家。

“千代来了,夫人。”她喊道。

接着我听见豆叶在后面的房间大声说:“知道了,谢谢你,辰美!”女仆把我领到敞开的窗户下的一张桌子旁,我在一个垫子上跪下,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

豆叶的公寓不是很大,但十分雅致,屋内漂亮的榻榻米垫子明显都是新的,因为它们闪烁着一种可爱的黄绿色光泽,还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稻草香。假如你足够仔细地端详过榻榻米垫子,你就会注意到垫子四周镶的通常都不过是一条深色的棉质或亚麻质地的滚边,但这些垫子四周的滚边却是丝绸做的,上面还有绿色和金色的图案。房间里,不远处的壁瓮内悬挂着一幅漂亮的书法卷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著名的书法家松平功一送给豆叶的礼物。卷轴下方的木质壁瓮基座上摆着一捧盛开的山茱萸,盛花的容器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深黑色釉盘,盘子上有明显的釉裂。我觉得这个浅盘看上去怪怪的,但实际上把它送给豆叶的不是别人,正是在二战后被视为活国宝的陶艺大师吉田作治。

最后,豆叶终于从后面的房间里出来了,她穿着一件华丽的乳色和服,和服的下摆处有水纹图案。她朝桌边姗姗走来时,我转过身在垫子上向她深深地鞠躬。她到了桌边,在我对面跪下,喝了一口女仆给她上的茶,然后说:“喏……千代,是吧?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你今天下午是怎么从艺馆跑出来的?我敢肯定新田夫人不喜欢她的女仆大白天出去办私事。”我当然料不到她会问这种问题。豆叶啜着茶,望着我,完美的鹅蛋脸上亲切和蔼。最后,她说:“你是以为我要责骂你吧。但我只是关心你有没有因为来这里而给自己惹麻烦。”听到她这么说,我长出了一口气。“我没事,夫人。”我说,“有人派我出来买歌舞伎杂志和三味线弦。”“哦,那好办,这两样东西我都有许多。”她说,接着便叫她的女仆去拿了一些杂志和琴弦放在我面前的桌上。“你回艺馆时,带上它们,这样就没人会怀疑你去了哪里。嗯,告诉我一件事。我去你们艺馆吊唁的时候,见到了另一个与你同龄的女孩。”“那一定是南瓜。是脸圆圆的吧?”

豆叶问我为什么叫她南瓜,我作了解释,她听完哈哈大笑。

“这个南瓜。”她说,“她和初桃的关系怎么样?”“嗯,夫人。”我说,“我想南瓜在初桃心里的地位不会超过一片飘落在庭院里的树叶。”“真有诗意……一片飘落在庭院里的树叶。初桃也是这样对待你的吗?”我张开嘴巴想说话,可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对豆叶知之甚少,在外人面前说初桃的坏话也不太合适。豆叶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想法,因为她对我说:“初桃和我相识时,我才六岁,她也只有九岁。当你瞧着一只动物在如此长的一段岁月里尽干坏事,那它接下来会做什么也就不言自明了。”

“她无法容忍有对手存在。”豆叶继续说道,“这就是她那样对待你的原因。”“初桃肯定不会把我视作她的对手,夫人。”我说,“我跟她比,就像校寒坑和大海比。”“也许在祇园的茶屋里你不是她的对手。可是在你们艺馆里情况就不同了……新田夫人从未将初桃收作自己的女儿,你不觉得奇怪吗?新田艺馆一定是祇园里最富有的艺馆,但却没有继承人。收养初桃,新田夫人不但可以解决继承人的问题,而且初桃所有的收入都将归艺馆所有,不会有一文钱流到初桃的手里。况且初桃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艺伎!你想想看,新田夫人和别人一样爱钱,本应该早就收养初桃了。她没那么做,一定是有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你不觉得吗?”

我过去肯定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听完豆叶的话,我坚信自己知道艺馆不收养初桃的确切原因。

“收养初桃。”我说,“就像把老虎从笼子里放出来。”

“千真万确。我断定新田夫人十分清楚初桃被收养后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女儿——她会想方设法把妈妈撵出去。一两年后,她大概就会变卖掉艺馆收藏的和服,然后退休。小千代,这就是初桃如此恨你的原因。至于那个叫南瓜的女孩子,我想新田夫人是不可能收养她的,所以初桃也不会担心她威胁自己的地位。”“豆叶小姐。”我说,“我肯定您还记得那件被毁掉的和服……”“你打算告诉我,你就是那个把墨水泼到它上面的女孩子吧。”“嗯……是的,夫人。尽管我敢肯定您十分清楚初桃是幕后主使,我还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亲自向您道歉。”豆叶凝视了我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直到她说:“如果你是这样希望的,那你可以道歉。”我退到离桌子远一点的地方,深深地一鞠躬,头都快要碰到地垫了;但不等我开口说话,豆叶就打断了我。

“行了,现在我们就把它忘了吧。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再接受艺伎培训了?你学校里的老师告诉我说,你停课前一直学得很好。你将来应该会在祇园大获成功的。新田夫人为什么要终止你的培训?”我跟她说了我的债务,包括那件和服以及初桃诬陷我偷的别针。我都说完后,她还是冷冷地看着我。最后,她说:“你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考虑到你的债务,我想新田夫人只会更加期盼你成为一名成功的艺伎。你做女仆肯定是永远也还不清债务的。”

听了这话,我在羞愧中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豆叶似乎能在一瞬间读出我的心思。

“你试过逃跑,是这样的吧?”

“噢,夫人……我愿竭荆葫能来弥补过失。”我说,“现在离我犯错已经过去两年多了。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希望能获得机会。”

“耐心等待并不适合你。我能看出来你命中有很多水。水从来都不会等待。它会随情况改变形状和流向,总是能找着别人想不到的秘密路径——比如屋顶或盒子底部的小洞。毫无疑问,水在五行中最善变的。水能冲走土,能扑灭火,能腐蚀并冲走金。木与水天生互补,可就连木也不能离开水存活。然而,你还没有在生活中利用这些力量,对吧?”

“嗯,实际上,夫人,正是水流让我产生了从屋顶上逃跑的念头。”

“我确信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千代,但我认为那不是你最聪明的时刻。命中多水的我们无法选择自己将要去的地方。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听天由命,随波逐流。”“我想我就像一条遭遇大坝阻拦的河,而那道大坝就是初桃。”“是的,这大概是真的。”她平静地看着我说,“不过河水有时能冲走大坝。”

从我到达她公寓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纳闷豆叶为什么要把我招来。直到此时,我才终于恍然大悟。豆叶一定是决心要利用我来报复初桃。很明显,她俩是竞争对手,否则两年前初桃为什么要毁掉豆叶的和服呢?毫无疑问,豆叶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现在,她似乎等到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是想彻底铲除初桃。

第十一章

当一个女孩终于准备好以艺伎学徒的身份初登上社交舞台时,她需要与一名有经验的艺伎建立一种关系。两个女孩子结成姐妹时,她们必须举行一个类似婚礼的仪式。之后,她们几乎将彼此视作一家人,并以“姐姐”和“妹妹”相称,如同真正的亲生姐妹。一个称职的姐姐会成为年轻艺伎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她要教会妹妹在男人讲猥亵笑话时既表现出尴尬又得体地大笑,要帮助她挑选上妆前使用的蜂蜡,她还要确保妹妹吸引到她今后需要认识的那些人的注意。为达到这个目的,她要带着妹妹在祇园到处走动,介绍她认识各个大茶屋的女主人、制作舞台表演用的假发的工匠、知名饭店的主厨等等。

回溯到我初来艺馆时,妈妈脑子里大概是想让初桃来做我的姐姐。不过,就我而言,我不能指望初桃会帮助我。妈妈当然可以逼迫初桃做我的姐姐——不仅因为初桃住在我们艺馆,还因为她自己拥有的和服太少,必须依赖艺馆的收藏。但是我认为这世上没有什么力量能迫使初桃好好培训我。我敢肯定,如果一天她被要求带我去见美津木茶屋的女主人,她会阳奉阴违地把我带到河岸边,对着河说:“加茂河,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新妹妹?”然后把我直接推到河里。

至于让另一名艺伎担负起培训我的任务……嗯,那就意味着和初桃针锋相对。祇园里几乎没有哪个艺伎敢这么做。

隔了几个星期,一天上午,豆叶突然来访。妈妈和她在会客室谈话。

我实在是太想知道她们谈话的内容了,于是在女仆房里抓了一块抹布,一边假装擦洗门厅的地板,一边偷听她们的昙花。

不久,她们终于说到了我。豆叶说,“我注意到过去的几个星期千代都没有去上学。我想她一定是病得不轻!我最近结识了一个医术超群的医生。我在想,要不要我叫他顺路过来瞧一瞧?”

“您真是太好心了。”妈妈说,“不过您一定是认错了人。您不可能在学校的门厅遇见我们家千代。她已经有两年没去那里上课了。”

“我真不敢相信距我在那里见到她已经过去两年了。”豆叶说,“或许她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让我误以为自己最近还见过她。我能否问一下,新田夫人……她还好吗?”

“您确定她的名字叫千代?”妈妈说完这句话就从桌边站起来,拉开了门,看着我说:“小千代,进来一下。”

“我说的就是这个姑娘!”豆叶说,“你好吗,千代?我很高兴看见你这么健康!”“噢,是的,夫人,我很好。”我回答。

“谢谢,千代。”妈妈对我说。我鞠躬告辞,但是我还没有站起来,豆叶就说道:“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新田夫人,我时常寻思着要过来请您准许她做我的妹妹。不过,既然她已经不再接受训练……”

妈妈听到这话一定是惊呆了,因为她本来正端起茶杯想喝一口茶,这会儿拿茶杯的手却举在嘴边不动了,我走出房间时她的手还举在那里。我快要走回到门厅,准备继续擦地板时,妈妈才终于有了回应:“您刚才在说……”

“啊,我在说什么?唔,那已经无关紧要了。我不能再耽搁您的时间了。我很高兴,毕竟千代还是挺健康的。”

“非常健康,是的。可是,豆叶小姐,假如您不介意的话,请等一会儿再走。您刚才说您几乎已经在考虑收千代做您的妹妹了?”

“嗯,她现在已经那么久没有训练了……”豆叶说,“无论如何,我相信您做出这个决定是有非常充分的理由的。”

“说来让人心碎,这年头人们做很多选择都是迫不得已。我只是无力再承担她的培训费用!然而,如果您感觉她有潜力,豆叶小姐,我敢肯定,您为她的未来投资的每一分钱都会得到丰厚的回报。”

妈妈在想法占豆叶的便宜。没有一名艺伎会给妹妹付学费。

“我希望这样一件事能行得通。”豆叶说,“不过在这段可怕的大萧条时期……”两人开始讨价还价,最后达成协议。如果我二十岁之前能还清债务,妈妈会给豆叶两倍的提成,但如果我没能还清,豆叶就只能拿原价的一半。

我听到这里,阿姨打发我出门办事。我回到艺馆时,南瓜说要我到妈妈那里去。

妈妈说:“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一直没怎么注意你。然而今天,来了一个豆叶这样的艺伎,她说她想做你的姐姐!究竟我该如何理解这一切呢?”

在我看来,豆叶实际上是想伤害初桃,而不是要帮我。但是我肯定不能把这件事情告诉妈妈。我刚想对她说我也不明白豆叶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还没张口,妈妈的房门就被打开了,我听见初桃的声音:“对不起,妈妈。我不知道您正忙着骂女仆呢!”

“她快要不做女仆了。”妈妈告诉她,“今天来了个客人,你也许会对此事感兴趣。”

“是的,我猜豆叶来过,要把我们的小鱼从鱼缸里救出来。”初桃说。她走过来在桌边跪下。

“基于某些原因,”妈妈说,“豆叶似乎相信千代二十岁时就能还清债务。”

初桃把脸转过来对着我。看见她的微笑,你或许会以为她是一位正望着自己心爱的小宝宝的母亲。可她说出来的话却是:“也许,妈妈,如果你把她卖给一家妓院……”“闭嘴,初桃。我请你进来不是为了跟你说这类事。我是想知道你最近做了什么得罪豆叶的事情?”

“也许是我在街上走过她的身边,破坏了这位娇小姐的好心情,但是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做过。”“她心里盘算着一些事。我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她想借笨蛋小姐羞辱我。”“我无法想像豆叶会那样做。”妈妈说。

“如果她认为她能把千代培养成一个比南瓜更有成就的艺伎,”初桃继续说道,“结局一定会让她大吃一惊。不过,我倒很高兴看到千代穿着和服到处转悠。这对南瓜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您难道没见过小猫追击线球吗?南瓜在这个目标上磨利了牙齿之后,就会成为一名更加出色的艺伎。”妈妈似乎很欣赏这句话,因为她抬抬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我没有料到今天会是一个好日子。”她说,“今天早晨我醒来时,艺馆里还住着两个毫无用处的女孩子。现在,她们却要一决高下……指导她们的竟是祇园里最著名的两位艺伎!”

第十二章

在妈妈中断我培训的两年里,我把过去学的大部分东西忘了。而且,起初我也没学到很多东西,因为那时我尽想着别的事。所以,当豆叶答应做我的姐姐之后,我回到学校,感觉就像第一次去上课似的。

我已经描述过一些在老鼠老师手下学习三味线的情景。不过除了三味线,一名艺伎还必须学习其他许多技艺。我上午的第一堂课是学习打一种我们称之为“楚楚米”的小鼓。打鼓课之后,我上午还要学习日本长笛和三味线。然后我还要接着上歌唱课和茶道课。

在所有这些课程中,音乐和舞蹈只是我们学习的一部分内容。因为即使一个女孩精通各种技艺,假如她没有学会正确的行为举止,还是会在宴会上出洋相。因此老师总是坚持要求学生们时刻做到举止有礼、姿态优雅。例如在上三味线课时,如果你没有选用最恰当的言辞,说话带地方口音而不是标准的京都腔,做事无精打采或走路脚步太重,你都会遭到老师严厉的纠正。

一名艺伎的培训过程异常难熬,接受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培训之后,下午和晚上还是要干许多活。而且,她每晚只能睡三到五个小时。冬天里,南瓜和我都被逼着把手浸在冰水里锻炼,每次我们都痛得哇哇大哭,可接着还要在寒风凛冽的庭院里练琴。

后来,豆叶和我谈到艺伎成功的问题。

“当我说成功时,我指的是一名艺伎已经获得了独立自主的权利。除非一名艺伎拥有她自己的和服收藏——或者除非她被一家艺馆收为女儿,这跟拥有自己的和服收藏性质差不多——否则她将一辈子受制于人。你已经见过我的一些和服,是吗?你想我是怎么得到它们的呢?”

我心中的困惑一定是写满了我的脸庞,因为豆叶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后,笑了起来。

“小千代,这个谜语是有答案的。我的‘旦那’是一个慷慨的男人,我的大多数和服都是他买的。这就是我比初桃更加成功的原因。我有一个有钱的‘旦那’,而她已经好多年没有‘旦那’了。”

我到祇园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所以我对豆叶所谓的“旦那”略知一二。“旦那”是妻子对她丈夫的称呼——或者更确切地说,在我的那个年代里,妻子是这么称呼丈夫的。不过,艺伎口中的旦那不是指她的丈夫。艺伎从不结婚。或者至少是她们一旦结婚就不再继续做艺伎了。一名真正的艺伎绝不会随便和男人过夜,玷污自己的名声。但是假如一个合适的男人对别的关系感兴趣——不仅是一夜,而是一段长得多的时间——假如他也愿意支付相应的代价,唔,在这种情况下,艺伎会很乐意接受这种安排。宴会之类的活动都很热闹,但一名艺伎要想在祇园里赚大钱,还是得有一个旦那,没有“旦那”的艺伎——比如初桃——就像大街上没有主人喂养的流浪猫。

艺伎和“旦那”之间也需要达成协议。条款一般会规定“旦那”替艺伎偿还她的一部分债务,包揽下她每个月的大部分开销——比如购买化妆品的费用,部分的上课费用,或许还有医药费,诸如此类。除去所有这些奢侈的花销,“旦那”依然要按照她每小时的收费标准为自己与她共度的时光付帐,就像她的其他顾客一样,但他可以享有一些特权。

“在社交场合初次露面之后,你要做艺伎学徒直到年满十八岁。之后,如果你想还清自己的债务,就需要找一个“旦那”。一个非常有财力的“旦那”。我的工作就是确保你到时能在祇园里为大家所熟知,但能否成为一个出色的舞者则取决于你是否努力。如果你十六岁时连五级水平都没有达到,那我也帮不了你,新田夫人一定会很高兴打赌赢了我。”

在艺伎的各项技艺中,舞蹈是最受尊崇的艺术。只有最具潜质、外貌最美丽的艺伎才会被鼓励去专攻舞蹈,其深厚的传统,或许唯有茶道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祇园地区的艺伎所表演的是源于能剧的井上派舞蹈。

我不敢说自己在舞蹈或其他方面有任何的天赋,但我确实是在一心一意地学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自从那年春天在街上偶遇会长以来,我最渴望的就是能有机会成为艺伎,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块立足之地。既然豆叶已经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就决心要做出一番成绩来。但是背负着那么多的课程和杂务,以及对自己很高的期许,头半年的训练让我感觉筋疲力尽。之后,我开始发现了一些可以使事情变得更顺利的小秘诀。比如,我找到了一种边跑差事边练习三味线的办法。具体做法是,我在脑子里练习一首曲子,想像自己的左手该如何在琴把上按弦,右手该如何用拨子拨弦。这样,当我真将乐器搁在大腿上时,即使一首曲子我之前只试弹过一次,有时候我也可以把它弹得相当好。一些人以为我不用练习就能学会曲子,但事实上,我穿梭在祇园的大街小巷里时,一直在反复练习。

我用另一个小秘诀学会了学校里教的民谣和其他歌曲。从孩提时起,我就可以记住自己前一天只听过一遍的音乐。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估计是我的脑子有点特别。所以我养成习惯,在睡觉前把歌词写在纸上。然后醒来时,趁着脑子还很平静敏感,我就躺在蒲团上看那些纸片。通常这样就足以让我记住歌词了,不过曲调会比较难记,我的秘诀是借用一些图象来提示自己。比如,一根树枝从树上掉下来,可以让我想到鼓声;溪水流过一块岩石可以让我想到三味线的音调升高;我在脑子想一首歌时,就像在一片风景中漫步。

当然,对我而言,最大的挑战是舞蹈,它是最重要的一项技艺。有好几个月,我试遍了自己发明的各种小秘诀,可它们对我都没有什么帮助。但是假如我想像会长正观察着我,我的动作会变得极富深情,有时候每一个舞蹈动作都是与他的某种交流。转圈时保持头斜向一个角度也许是代表询问:“我们该去哪里共度好时光呢,会长?”伸出手臂打开折扇表示,我非常感激能有幸得到他的陪伴。当我啪地一声合上扇子,这是要告诉他:取悦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第十三章

有一天,南瓜第一次穿上了艺伎学徒的服装,跟随初桃去美津木茶屋参加她们结拜为姐妹的仪式。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南瓜外出亮相的事情告诉豆叶。但她最近比以往更加忙碌了,经常应她“旦那”的要求去东京,结果我们有差不多六个月没有见面。又过了几个星期,她终于有时间召我去她的公寓了。我进门时,女仆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豆叶从后面的房间走出来时也吸了一口气。

“我的天哪,隔了那么久了吗,辰美?”她对自己的女仆说,“我几乎认不出她了。”

我非常纳闷她们在说什么。不过很显然,在没同她们见面的六个月里,我的改变远比我自己所意识到的要多。豆叶让我把头转到这边又转到那边,还不停地说:“我的老天,她已经变成一个年轻女人了!”她用手量我的腰围和臀围,然后对我说:“好了,毫无疑问,和服穿在你身上会像袜子套在你脚上一样服帖。”

最后,豆叶吩咐辰美领我去后屋为我挑一身合适的和服。我是穿着早晨去学校上课时穿的蓝白两色的棉袍来到豆叶公寓的,可辰美给我换上的却是一件深蓝色的丝绸袍子,上面还有鲜亮的红黄色小车轮图案。它不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和服,但当辰美将一根亮绿色的宽腰带系在我的腰部时,我望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发现除了平庸的发型之外,自己就像是一个正赶去参加宴会的年轻艺伎学徒。然后,豆叶便让我跟她上街。

当我们踏上大街时,一位年长的妇女慢下脚步向豆叶鞠躬,接着,她转向我,用几乎同样的动作朝我也鞠了一躬。我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以往在街上几乎没有人注意过我。可没隔几秒钟,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这回朝我鞠躬的是一位我很仰慕的年轻艺伎,她以前从不会对我所在的方向瞥一眼。

我们沿着大街一路走,几乎路过的每个人都会对豆叶说几句话,至少会向她鞠躬,之后再朝我点一下头或者也鞠个躬。好几次,我停下来鞠躬回礼,于是就落后了豆叶一两步路。她看出我有些应付不过来,便把我带进一条安静的小巷,为我示范正确的走路方式。她解释说,我的问题在于我还没有学会把上下半身的动作分开来。当我需要向人鞠躬时,我就停下了脚步。“慢下步子是一种表示尊敬的方式。”她说,“你步子放得越慢,就显得越恭敬。向你的老师鞠躬时,你可以完全停下脚步,但对其他人不必过分放慢步子,否则你永远也走不到目的地了。可能的话,走路的节奏要连贯,步幅要小,以便让你的和服下摆保持飘动。一个女人走路的时候,应该带给人一种细浪漫过沙洲的印象。”

从此往后,豆叶常常带着我到处走动,于是认识我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一天,豆叶告诉我,我正式亮相的时间到了。

“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艺伎。”她说,“不过要是你能善于利用你的眼神,你将成为一名更加出色的艺伎。”

“我从来没想过用眼睛也能说话。”我说。

“眼睛是女人身上最富有表现力的部分,尤其是对你而言。在这里站一会儿,我来演示给你看。”

豆叶拐过街角,把我一个人留在巷子里。过了一会儿,她又走出来,从我身边经过,眼睛却看着旁边,给我的感觉是她害怕朝我这边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好吧,如果你是一个男人,”她说,“你会怎么想?”

“我会觉得你是一心想要避开我,以至于无法思考任何其他事情。”

“有没有可能我只是在看房子底部的排水管呢?”

“即便如此,我想你那么做也只是为了避免看我。”

“这就是我要说的。一个外貌惊艳的女孩子绝不会意外地把不适当的信息传给男人。但是男人们会注意到你的眼睛,然后想像你正用眼神暗示他们,即使你并没有那么做。现在,再看我做一遍。”

豆叶又拐过街角,这一次她走回来时眼睛看着地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接着,当她走近我时,眼睛抬起来看了我一下,但旋即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我得说,我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假如我是一个男人,我一定会觉得她正在竭力掩藏自己内心的某种强烈情感。

“如果我用一双普通的眼睛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她对我说,“那想想看,你这双特别的眼睛更是能颠倒众生。假如你让一个男人当街晕倒,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豆叶小姐!”我说,“要是我有能力让一个男人晕倒,我确信自己早该知道了。”

“我很惊讶你自己竟然不知道。让我们约定一下吧,一旦你朝一个男人眨眨眼便能使他停住脚步,我就马上带你正式进入社交界。”

我迫不及待地想踏入社交界,即使豆叶要求我用眼神伐倒一棵树,我也肯定会放手一搏的。我请求她陪我走一段路,让我在几个男人身上试验一下,她高兴地答应了。我碰到的第一个男人岁数已经很大了,老得就像和服里面只剩下骨头。他拄着拐杖在街上慢慢地走,戴着的眼镜上满是灰尘,假如他一头撞在建筑物的角上,我也不会惊讶。他根本就没看到我,所以我们继续朝四条街走去。不久,我看到了两个穿西装的生意人,但我又同他们无缘。

正当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送货男孩,他端着一个堆满午餐盒的托盘,正朝我走来。我发现豆叶正盯着他看,然后她说:“让他摔掉托盘。”

不等我搞清楚她是否在开玩笑,她就转进一条小路走了。

我不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用某种目光看一个男人一眼,就能使他摔掉手里的东西。我认为这种事情只可能发生在电影或校旱里。要不是我注意到两件事情,我肯定试也不试就放弃了。首先,那个男孩已经对我目不转睛了,就像一只饥饿的猫盯着一只老鼠。其次,祇园的大多数街道都没有路缘,但这条街有,而且这个送货男孩正走在路缘的附近。假如我能盯得他不好意思,让他不得不迈上人行道,他就可能被路缘绊到,并摔掉手中的托盘。我先是看着自己前方的地面,接着我试着模仿豆叶几分钟前示范给我看的眼神。我抬起双眼,与男孩四目相对,只一瞬便迅速移开目光。走了几步路之后,我又这样做了一遍。这回,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我,大概是忘记了手里的托盘,更忘记了脚边的路缘。当我们走得很近时,我略微调整了自己的行走路线,进一步逼近他,这样一来,他要通过我的话,就一定得迈过路缘走人行道。接着,我又注视着他的眼睛,他试图绕过我时,正如我所愿,他的脚被路缘绊了一下,他摔倒在地,饭盒全撒在人行道上了。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令我高兴的是,男孩也大笑起来。我帮他捡起饭盒,给了他一个微笑,他则深深地向我鞠躬,然后就重新上路了。这是第一次有男人对我致以如此深的鞠躬。

一会儿之后,我与豆叶会合,她看到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我想你已经具备了所有的必要条件。”她说。

我才不过十四岁,可是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活了两辈子。新生活正处于起始的阶段,旧生活在一段时间以前就已结束。我在脑海里描绘出一座花园,里面的花朵刚刚破土而出,所以还不知道这些花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我的内心充满了兴奋的情绪;在我幻想的花园里,中心位置竖立着一尊雕像,它刻画了一名艺伎的形象,那正是我想要实现的目标。

第十四章

准备亮相的那一周里,每天下午阿姨都要让我穿上整套的艺伎学徒服装,在艺馆的泥土走廊里来回走,以锻炼我的力量。开始,我几乎无法走路,总是担心自己会往后仰倒。年轻的女孩穿着比年长的妇女更为华丽,这意味着更加鲜艳的色彩,更加亮丽的面料,以及更长的宽腰带。成熟女性的腰带系结在身体的背面,我们称之为“鼓结”,因为它呈一个规整的小盒子状,打这种结不需要用到很多布料。但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使用的宽腰带必须更引人注目。对一名艺伎学徒而言,宽腰带是她身上最出彩的部分,她使用的“悬垂腰带”——系结的位置差不多与肩胛骨齐高,腰带的尾端几乎拖到地面。无论和服的颜色有多么鲜艳,宽腰带总是更绚丽。当一名艺伎学徒在街上走在你的前面时,你注意到的不是她的和服,而是她色彩艳丽的悬垂腰带——只有肩膀及身体的两侧会露出一点和服的边缘。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宽腰带必须长得可以从房间的一头拖到另一头。不过,导致宽腰带非常难系的不是它的长度,而是它的重量,因为它通常都是由重磅织锦缎制成的。光是把腰带拿上楼就要费上九牛二虎的力气,所以你可以想像把它绑在身上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厚厚的饰带像一条可怕的蛇,紧勒着你整个身体的中段,沉重的布料垂在背后,让你感觉仿佛有人将一只旅行箱绑在了你的背上。

终于到了豆叶和我举行结拜姐妹仪式的日子。结拜仪式将在一力亭茶屋举行。整个仪式从头到尾只持续了大约十分钟。一个女仆用托盘端来几杯清酒,豆叶和我必须共饮一杯。我先拿起一杯酒喝三口,然后把杯子递给豆叶,她也要喝三口。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喝完三杯酒,仪式就结束了。从那一刻起,我不再是千代了,而是艺伎新手小百合。在做艺伎学徒的头一个月里,年轻的艺伎被称作“新手”,她不能离开姐姐单独表演舞蹈或接待客人。

吃完午饭,豆叶把我带进一力亭茶屋的一个房间里,叫我给她倒一杯茶。茶壶是空的,但她叫我假装倒茶。她想看看我倒茶时是如何应付我的大袖子的。我做动作时尽了全力,但豆叶还是对我很不满意。

“首先,”她说,“你在往谁的杯子里倒茶?”“您的杯子!”我说。

“你不必刻意讨好我。假装我是别人,那我是男人还是女人?”“男人。”我说。

“好,那么,再给我倒一杯茶。”我又重复了一遍倒茶的动作,豆叶为了看我怎么把手臂从袖子里伸出来,几乎扭断了她的脖子。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我,“要是你把手臂举得那么高,肯定会发生这样的状况。”我把手臂放低一些,又试了一次。这一回,她假装打哈欠,然后转过去开始与身旁她幻想出来的一名艺伎交谈。

“我想您的意思是我让您厌烦了。”我说,“可是我仅仅倒了一杯茶,怎么就让您厌烦了呢?”“你可能不想让我看进你的袖子里去,但是你也不必动作那么僵硬啊!男人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在倒茶的时候,你可以让他以为他被允许看到你身体的某些部分,而别人都没有获得此种优待,这样他就会很高兴了。如果一名艺伎学徒的表现与你刚才一样——像是女仆在倒茶——那么那个可怜的男人就要大失所望了。”

于是我继续一遍遍地练习倒茶,直到我倒茶时挽袖子挽得恰到好处,既能让客人看见我的手臂,又不让他们觉得我是刻意为之,豆叶才满意。豆叶说手臂最美的部分是它的内侧,所以我举起茶壶时,必须保证男人看见我手臂的内侧而不是外侧。

她让我再做一遍,这一次要假装是在给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倒茶。我用同样的方式展示了我的手臂,豆叶的脸色立刻变得不高兴了。

“看在老天的份上,这回我是一个女人。”她说,“你为什么要那样显露你的手臂?大概你正是想惹怒我。”“惹怒您?”

“那我还能怎么想?你在向我显示你是多么年轻、多么美丽,而我已经是年老色衰了。如果你不是在炫耀,那就说明你举止粗鲁……”

于是我又练习了几遍,直到我学会了一种更端庄、更恰当的倒茶方式,豆叶才宣布我们可以一起去逛祇园,把我介绍给她认识的茶馆女主人。

这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去关西国际大酒店参加宴会。宴会是一种非常正式的活动,在一间铺着榻榻米的大房间里,所有的客人肩并肩坐成一个u字型,一盘盘食物摆在他们面前的小桌子上。在场招待的艺伎在屋子的中间活动——就是u字凹进去的那部分——在每个客人面前跪几分钟,给他斟酒,与他聊天。宴会不是什么令人兴奋的活动,作为一名新手,我的工作比豆叶更没劲。我只是像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身边,每当她向客人介绍自己时,我也就跟着深鞠躬说:“我名叫小百合。我是一个新手,请多多关照。”

一场正式的宴会通常持续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所以八点不到我们就从茶屋里出来了。站在大街上,我刚想感谢豆叶并向她道晚安,她却对我说:“嗯,我原本想送你回家睡觉了,但你看起来精力充沛。我现在要去小森田茶屋。你同我一起去吧,让你见识一下非正式的聚会。也许我们可以尽快帮你打入社交界。”

我没办法告诉她说我太累了不想去,所以我只得强咽下自己的真实感受,跟着她走。

我们进入茶屋后,一个女仆领我们到二楼的一间屋子。当豆叶跪下来拉开房门时,我瞥见七八个男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还有大约四名艺伎陪着他们。我们鞠躬后进到屋内。按照豆叶事先对我的吩咐,我们先向别的艺伎问好,接着与坐在桌角的东道主打招呼,最后才招呼其余的客人。

我进屋时,看见又有一名艺伎带着一名学徒加入了宴会。她们背朝着我,我后来才看见她们的脸。你可以想像出我看到她们时有多震惊,因为在桌子的另一边坐着我惟恐避之不及的女人——初桃。她朝我微笑,身旁坐着南瓜。

第十五章

初桃高兴的时候就会微笑,这同所有的人一样;不过,当她让别人受罪时,她才觉得最快乐。这就是为什么她满脸堆笑地说了下面这番话:“噢,我的老天!多么奇怪的巧合啊。看哪,一个新手!我真的不该再往下讲了,因为我恐怕会让这个可怜的小东西难堪。”

我希望豆叶会告辞带着我离开,但她只是焦虑地看了我一眼。她一定觉得留初桃单独和这些男人在一起,就像置一幢着火的房子于不顾;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是留下来控制住局面比较好。

“说真的,我想没有比做新手更困难的事情了。”初桃说道,“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南瓜?”南瓜六个月前也是一名新手,但她现在已经是一名羽翼丰满的学徒了。我同情地望了她一眼,但她只是双手扶膝跪在那里,两眼盯着桌子。我太了解她了,所以我知道她鼻子上的小皱纹意味着她心情很沮丧。

“我是这样认为的,夫人。”她说。

“做新手的日子真是生命中的艰难时期。”初桃继续说道,“我仍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觉得有多苦……你叫什么名字,小新手?”

所幸的是,我不必回答,因为豆叶开口了。

“你说得很对,你的新手期确实是你生命中的一段艰难时光,初桃。当然啰,那是因为你比大多数人都要倒霉。”

“我想听听整个故事。”一个男客说。

“不怕刚加入我们的可怜的新手尴尬?”初桃说,“假如您保证听故事的时候不去想这个可怜的姑娘,我就讲。您一定要换一个假想对象。”初桃真有几分鬼聪明。男人们或许本来并不会把这个故事和我扯在一起,但现在他们一定会认定故事与我有关了。

“让我们想一想,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初桃开讲了,“哦,对了。唔,我所说的那个新手……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但我应该给她取一个名字,以免你们把她和这个可怜的姑娘混为一谈。告诉我,小新手……你叫什么名字?”

“小百合,夫人。”我说。由于紧张,我觉得脸烫得要命,假如我的妆面就此融化并开始滴到我的大腿上,我也不会惊讶。

“小百合。多么可爱的名字#轰然不怎么适合你。那么,让我们把故事里的新手叫作"大百合"吧。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我和大百合一起走在四条街上当时风很大,可怜的大百合没有多少穿和服的经验,她同一片树叶一样轻,而和服的袖子却犹如风帆。当我们正要穿马路时,她消失了,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啊……啊,"音量非常弱……我转过身,发现可怜的大百合被风刮到后面去了,离我足有一个街区,她挥动着手脚,就像一只仰面朝天的臭虫。我笑得几乎快绷断了自己的宽腰带,但接着突然之间,她从路缘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一个交通繁忙的路口,正好一辆汽车飞驶过来,谢天谢地,她被风吹到了发动机罩上#糊的腿飞起来……如果你在脑子里描绘出这副画面,风正好吹起她的和服。于是……好了,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就无须我多说了。”

“你一定要说啊!”一位男客说。

“您难道一点儿想像力都没有吗?”她答道,“风吹起和服露出了她的屁股。她不想让每个人都看到她的裸体,所以为了保持她的端庄,她翻了一个身,不料双腿不听使唤朝两个方向撇去,她的私处压在挡风玻璃上,正对着司机的脸……”

当然,男人们此时都已经歇斯底里了,包括那位总管在内,他把清酒杯在桌面上敲得像开机关枪一样,并喊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等好事?”

“不过说真的,总管先生,”初桃说,“那女孩只是个新手!其实司机看不到什么的。我是说,您能想像隔着桌子看见这个女孩的私处吗?”当然,她是在说我。“大概她和一个小孩子没什么区别!”

“女孩子有时十一岁就开始长毛了。”一位男客说。

“你几岁了,小百合小姐?”初桃问我。

“我十四岁,夫人。”我尽可能礼貌地告诉她说,“但我是一个成熟的十四岁姑娘。”男人们喜欢听我这么说,初桃的笑容变得有点僵硬。

“十四岁?”她说,“很好!当然,你是不会有毛的……”“哦,我有毛的。还很多呢!”我伸出一只手拍拍自己脑袋上的头发。

我猜大家一定觉得我这么做非常聪明,尽管对我而言这个举动算不上什么。男人们笑得比听初桃讲故事时更厉害了。初桃也跟着大笑,我估计这纯粹是因为她不想让人觉得她反倒成了笑料。

哄笑声平息下来之后,豆叶和我便离开了,可不等我们关上身后的房门,就听见初桃也在告辞。她和南瓜跟着我们下了楼。

那天晚上洗完澡卸完妆后,我正站在门厅回答阿姨对我这一天的询问,初桃从街上回来了,通常她不会这么早回来,但一看到她的脸,我就明白收拾我是她回来的唯一目的。她在我面前只站了一小会儿,便伸手扇了我一记耳光。在她的手掴到我以前,我瞥见她紧咬着的牙齿就像两串珍珠。

我惊呆了,不记得之后紧接着发生了什么。不过,阿姨和初桃一定是吵了起来,因为我听见初桃说:“如果这个姑娘再次当众让我难堪,我会很高兴再扇她一记耳光!”

“我怎么让您难堪了?”我问她。

“你心里很明白我当时指的是什么‘毛’,但你却把我弄得像个傻瓜。我欠你一份情,小千代。我一定会很快还你的,我发誓。”

后来我和豆叶在祇园里转悠时,总小心提防着初桃。一天晚上,我们参加的宴会是由京都大学的校长举办的。到了那儿不久,就听见门被拉开了,我以为是女仆进来送清酒,不料走廊里却跪着初桃和南瓜。

“噢,老天!”我听见豆叶问她正在招待的客人,“您的手表准时吗?”

“非常准时,”他说,“我每天下午都根据火车站的大钟调校手表。”

“恐怕小百合和我不得不失礼地告辞了。我们本该半小时前就赶到另一个地方的!”说完这话,我们在初桃和南瓜进门的那一刻起身溜出了宴会。我们往茶屋外走的路上,豆叶把我拉进一间空着的榻榻米房。

“你今天的早些时候跟那个恶婆娘说什么了?”豆叶问我。

“什么也没说,夫人!”

“那她怎么会在这里找到我们?”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们会来这里。”我说,“我怎么可能告诉她。”

“我的女仆知道我的约会安排,可是我无法想像……好吧,我们去一个几乎没人知道的宴会。名贺照辰上星期刚被任命为东京爱乐乐团的新指挥。他今天下午来城里好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崇拜他。我不是太想去他的宴会,不过……至少初桃不会出现在那里。”

我们穿过四条街,转入一条弥漫着清酒和烤红薯味的小巷。在我们头顶上方,有淅淅沥沥的笑声从二楼很亮的窗户里洒下来。进了茶屋,一名年轻的女仆把我们领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那位指挥坐在里面,他和豆叶聊了一会儿,不久就要求她跳一支舞。女仆刚拿来一把三味线交到一名艺伎的手上——豆叶甚至还没有摆好姿势——门就被拉开了,然后……又是初桃和南瓜。

看到豆叶和初桃相互微笑的样子,几乎会以为她们是在分享一个私密的笑话——但事实上,我敢肯定初桃正为胜利找到我们而洋洋得意,至于豆叶……唔,我想她只是在用微笑来掩藏自己的怒气。她跳舞的时候,我看得出她噘着下巴,鼻孔一张一翕。一曲舞毕,她甚至没有回到桌边,而是直接对指挥说:

“万分感谢您允许我们顺道拜访!恐怕时间已经太晚了……小百合和我现在必须告辞了……”

我无法形容我们关门离去时,初桃有多高兴。

我跟随豆叶走下楼梯。走到最底下的一级台阶时,她停步等着。最后,终于有一名女仆冲进门厅来送我们出去——之前也是这名女仆领我们上楼的。

“初桃答应给你多少钱?”

女仆的目光立刻落到了地板上。

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得知,在祇园的每一家一流茶屋里,初桃都至少收买了一名女仆。于是,每当豆叶和我到了一个宴会,就会有人打电话给洋子——我们艺馆里负责接听电话的女孩。

当我们离开茶屋时,我们可以听见初桃的声音从上面的窗户里传出来。

“可是说真的,那真是太令她难堪了……我一定不能告诉您#糊看起来像个好姑娘……”

“我对她没有太深的印象。”一个男人说,“不过她非常漂亮。”

“那双眼睛真是太特别了!”一名艺伎说。

“你们知道前几天我听到一个男人怎么说她的眼睛吗?”初桃说,“他告诉我说它们的颜色同碾碎的蠕虫一样。”

“碾碎的蠕虫……我过去肯定从没听人这样形容过一种颜色。”

“唔,我将告诉你她的一些事情。”初桃继续说道,“不过你一定要保证不再传出去。她有某种病,她的胸脯看起来跟老太婆没两样——全都耷拉下来,满是皱褶——真的,太可怕了!我曾在浴室里见过一次……”

豆叶和我一直在驻足聆听,但听到这里,豆叶轻轻地推了我一下,我们便一起走出了小巷。

“我在想我们可以去哪里,但是……我连一个地方都想不出来。如果那个女人能在这里找到我们,那我估计我们去祇园的任何地方都会被她发现。在我们想出新计划前,你还是先回你们艺馆去吧,小百合。”

我本该每晚出去参加许多宴会,可是现在我被迫留在艺馆内练习舞蹈和三味线,仿佛我的生活毫无变化,还是同前一年一样。当盛装的初桃在走廊里与我擦肩而过时,她化着白妆的脸在深色袍子的映衬下,就像夜空中的明月,我敢肯定即使是瞎子也会觉得她非常美丽。可我看见她,没有任何感觉,只有仇恨,连耳朵里听到的脉搏跳动声都充满了恨意。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数次被召去豆叶的公寓。每一次,我都希望她会说她已经找到了躲避初桃的办法,但她只是要我帮她办一些不能托付给女仆的差事。一天下午,我问她是否知道我的将来会是什么样。

“恐怕你目前是被社交界驱逐出境了,小百合小姐。”她回答,“我希望你能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心去击溃那个邪恶的女人!不过在我想出办法以前,你跟着我在祇园转悠对你没有好处。”

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从学校回来发现一张字条上写着让我带上化妆品尽快赶去豆叶的公寓。当我到了那里,一丁田先生(与别宫先生一样是穿衣师)正在后屋的一面穿衣镜前给豆叶扎腰带。

“赶快去化妆。”豆叶对我说,“另一个房间里摆着我为你选好的和服。”

当我开始化妆时,豆叶向我说明了她召我来的原因。

“男爵回城里来了。”她说,“他会来这里吃午饭。我想让他见见你。”

豆叶所指的松永恒义男爵就是她的旦那,他无疑是最富有的贵族之一。他的家族控制着日本最大的银行之一,在金融界非常有影响力。

几分钟后,男爵就到了。我透过拉门的缝隙往外偷看,看见他站在门口,豆叶正在帮他脱鞋子。他给我第一印象就像是一颗杏仁或者类似的坚果,因为他的身材既小又圆,给人以一种沉重感,尤其是他的眼睛周围。那个年代很流行蓄胡子,男爵的脸上也有一些长长软软的毛,我敢肯定它们是他留的胡子,可在我眼里它们更像是某种装饰物,类似有时被用来撒在米饭上的细条海苔。

“噢,豆叶……我真是累死了。”我听见他说,“我太讨厌乘火车长途跋涉了!”

最后,他踏出鞋子,迈着轻快的校洪步穿过房间。

我在豆叶小小的穿衣室里至少呆了有一个小时,期间我听见女仆进进出出伺候男爵用餐。最后饭总算是吃完了,女仆开始上茶,豆叶就唤我去。我走出穿衣室,在男爵的面前跪下,心里十分紧张——因为我过去从来没有碰到过贵族。我鞠躬请他多多关照,发现他的目光里满是好奇,这让我更觉难为情了。

第十六章

一天下午,豆叶告诉我,南瓜刚刚赢得了学徒奖。

豆叶所指的奖是颁给前一个月赚钱最多的艺伎学徒的。这种大赏的存在似乎很奇怪,但其实也有充分的理由。鼓励学徒尽可能多地赚钱,有助于将她们塑造成最受祇园赏识的艺伎——那就是说,这些艺伎不仅自己赚钱多,而且也让祇园里的每一个人收益颇丰。

但豆叶却说,这个学徒奖将使南瓜和初桃付出代价。

豆叶说,在祇园里,一名大受欢迎的艺伎总是能确保她的妹妹赚钱比谁都多——只要她甘愿冒着自己名誉受损的风险,其中的奥妙与如何收取“花资”有关。每当一名艺伎出席一场宴会,茶屋的女主人就会点燃一炷可以烧一个小时的香——这种香被称作“花”。艺伎能赚多少钱就看她离去的时候一共烧了多少炷香。但一些顶尖的艺伎收入更高。就拿初桃来说,她每十五分钟就要收一炷香的钱。至于豆叶……唔,祇园里没人能像她一样:她每五分钟就要收一份花资。当然,没有一名艺伎能享有她们全部的收入。为她提供赚钱平台的茶屋要抽走一部分钱,艺伎工会要拿一小部分,她的穿衣师等人也要抽成,她甚至还要付一笔费用给艺馆,因为艺馆为她管理帐目、替她记录日程安排。她大概只能得到总收益的一半多一点。

为使得自己的妹妹显得比实际情形更成功,一名像初桃这样的艺伎会采取如下的手段。

首先,在祇园内,一名当红的艺伎几乎受到任何一场宴会的欢迎,所以她会出席许多宴会,但每次只停留五分钟左右。但对一名艺伎学徒而言,情况就不同了,她至少得在一场宴会上呆满一小时。不过,初桃没有遵循这样的做法。她带着南瓜到处赶场子。

在十六岁之前,一名学徒每小时可收一份半花资。如果南瓜在一场宴会上只呆了五分钟,宴会的主人也要按一小时来付花资。然而,南瓜匆匆离场的做法是不会让众人满意的。初桃带着她的妹妹在宴会上露一下脸便走,若仅有一两个晚上出现了类似的情况,男人们大概不会太介意。但如果老是这样,他们一定会开始纳闷为什么初桃忙得多呆一会儿也不行,为什么她的妹妹不能按惯例在姐姐走后再多留一会儿。南瓜的赶场行为也许能让她多赚钱——可能每个小时能赚到三四份花资,但她肯定要为此赔上自己的名声,初桃也是如此。

“初桃的表现恰恰向我们显示了她已经孤注一掷。”豆叶总结道,“她将不惜一切粉饰南瓜。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不是吗?”

“我不能确定,豆叶小姐。”

“她想让南瓜显得出色,这样新田夫人就会收养她了。假如南瓜被收作艺馆的女儿,她的未来就有了保障,那初桃以后也有着落了,因为她毕竟是南瓜的姐姐,新田夫人肯定不会把她扫地出门。你能理解我所说的吗?假如南瓜被收养了,你将永远无法摆脱初桃……除非是你被她们赶了出去。”

我心潮澎湃,犹如乌云遮日后的海浪。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豆叶说,“接下来的两周之内,你将和我一起去参加一个宴会,初桃绝对找不到那个地方。”但她没有告诉我具体内容。

那天下午我回到艺馆后,便躲在楼上查看黄历。未来的两周之内,有好几个不错的日子。其中第二个星期的周日,黄历上写着:“吉凶守衡,可开启命运之门。”这句话听起来诡异。

星期天中午时分,我收到纸条,上面是豆叶的笔迹,要求我一点前赶到她的公寓,而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去向。

我与豆叶回合后,我们在祇园神庙乘上人力车,往北行进了大约半个小时后,来到了一个我从未去过的京都区域。路上,豆叶告诉我,我们将作为岩村坚的客人去观赏一场相扑表演,岩村坚是大坂岩村电器公司的创始人。岩村的左右手延俊和是公司的社长,也会到场。

“我应该告诉你,”豆叶对我说,“延的相貌……有点奇怪。你见到他后,要好好表现,给他留一个好印象。”

豆叶领我走到观众席的前排,然后我们脱掉鞋子,穿着分趾绸袜踏在木缘上朝座位走去。邀请我们的东道主就坐在这一排,我看见一个男人向豆叶挥手。我立刻知道他就是延。怪不得豆叶事先要让我对他的模样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我也能看见他脸上的皮肤就像是融化的蜡烛。他曾被严重地烧伤,整张脸看上去是如此凄惨,我简直无法想像他所经受的痛苦。碰到光琳已经让我感觉很奇怪了,现在又见到了延,我开始担心自己会在他面前莫名其妙地犯傻。跟在豆叶后面朝座位走去的时候,我没有看延,我的注意力全被他身边的一位优雅男士吸引住了。这名男子穿着一身细条纹和服,从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体会到了一种神奇的平静感。

现在我们差不多快走到了他坐的包厢——我发现他的确看起来很高贵,远超乎我想像的高贵。豆叶到了包厢便跪下鞠躬。然后他转过头,我得以看到他宽宽的脸庞和高耸的颧骨……还有那紧紧折在眼角的平滑眼睑。突然之间,我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安静了,他像一阵风,而我只是一片被他吹着走的云朵。

当然,我对他太熟悉了——从某些方面而言,我看他比看镜子里的自己还要熟悉。他是会长。

第十七章

我此前与会长仅有一面之缘,但那以后我却花了很多时间幻想他。他好像是一首歌,虽然我只断断续续地听过一遍,但此后却经常在脑海里吟唱。当然,音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改变——就是说,我原以为他的额头还要再高些,灰发也没这么厚。当我在展览馆里见的他的时候,有一瞬间我不是很确定他是否真的是会长,但我所体会到的平静感,让我确信自己无疑已经找到了他。

“岩村会长……延社长,”豆叶说,“这是我的新妹妹,小百合。”

我相信你一定听说过著名的岩村电器公司的创办者,岩村坚。可能你也听说过延俊和。他俩的合作在全日本的商界是首屈一指的。他们的关系就像大树和树根,神庙和它面前的大门,互相依存,不离不弃。连我这样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都听说过他们的故事。不过我从未想到自己在白川溪的河岸边偶遇的那个男人就是岩村坚。

我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呼吸,就听见铰链格格作响,大门也被两位大力士推上了。延的目光移开了,我忍不住去偷看他侧面和脖子上可怕的烧伤疤痕,以及那只被烧得不成样子的耳朵。然后我发现他上衣的一只袖子是空的。之前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别的地方,居然没有看见。这只空袖子被一折二,用一个长长的银别针固定在肩膀上。

我听说过,在日本占领朝鲜时期,年轻的延是一名海军上尉,他在1910年汉城以外发生的一次爆炸中严重受伤。我见到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英雄事迹——但事实上,这个故事在全日本广为人知。如果延没有与会长合作、并最终成为岩村电器的社长,他这个战争英雄大概也早就被人们遗忘了。而如今,他那些可怕的伤疤使他的成功显得越发不同凡响,所以这两桩事经常被放在一起说。

第一个相扑力士进场后,我以为比赛将立即开始。可是在接下去的五分多钟里,他们只是把盐撒在高台上,下蹲,把身体斜向一边,高举起一条腿,再将它重重地放下。他们不时弯下腰,怒视对方,但正当我以为他们要发起攻击时,其中的一方又会站起来走到旁边去抓一把盐,撒在台面上。最后,在我没有准备的时候,比赛倒开始了。他们抓住彼此的缠腰布,互相猛推对方。刹那之间,一方被推得失去了平衡,比赛就结束了。观众鼓掌叫好,可延却摇摇头,说:“技术太差劲。”

在接下来的几轮比赛中,我常常觉得自己的一只耳朵连着头脑,另一只则连着内心,因为我一面听着延颇为有趣的讲解,一面却总是被会长与豆叶的谈话所吸引。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注意到有一件颜色鲜艳的东西在移动。原来那是一朵摇晃的橙色绢花,头发里插着这朵花的女人正在位子上跪坐下来。接着我发现那人是初桃!

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她……我感到一阵战栗,像是踩到了一条电线上。当然,她总是能找到办法羞辱我,这对她来说只是个时间问题,即使在这样一个会聚了好几百人的大厅里,她也会对我毫不留情。如果她非要捉弄我,我倒不是太介意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做,但我无法忍受自己在会长面前出丑。我看看豆叶,只见她迅速地瞥了一眼初桃,便对会长说:“会长,请原谅,我不得不离开一会儿,我想小百合大概也想出去一下。”

她等延跟我说完话,然后我就跟着她出了大厅。豆叶却把我领进了远处的一个带顶篷的通道里。到了无人处,她低声对我说:“延先生和会长多年来都是我的恩主。天晓得延对他不喜欢的人有多凶,但他对朋友却万般忠诚。你认为初桃会了解延的这些品质吗?当她望着延时,她只见到了一个……"蜥蜴先生",初桃就是这样称呼他的。不过,如果初桃以为你很喜欢延,她大概就会放过你了。”我别无选择,只好答应。

我们回到包厢时,延又在同附近的一个男人交谈。我没法插话,所以只好假装聚精会神地观看台上的相扑力士在较量前所做的各项准备活动。我非常想转向会长,问他是否还记得几年前的一天,他曾好心地帮过一个小女孩……可是,初桃正看着我,我若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会长身上,那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不久,延回过头对我说:“这几轮比赛有点冗长乏味。等宫城山出来,我们就能见识到一些真功夫了。”

在我看来,这是我讨好他的一个机会。“不过,我看到的这几场较量已经够让人印象深刻的了!”我说,“而且延社长好心讲给我听的故事都是那么有趣,我无法想像后面还有更好的。”“别傻了。”延说,“这些相扑力士中没有一个人有资格与宫城山同场竞技。”

越过延的肩头,我可以看见初桃坐在远处的包厢里。她在和淡路海聊天,似乎没有在看我。

“我知道这么问很愚蠢,”我说,“但像宫城山这样矮小的人怎么可能是最伟大的相扑力士呢?”令我高兴的是,就在这个当口,我瞥见初桃正把头转向我。

“宫城山难免看起来比较矮小,因为其他人都远比他胖。”延说,“但说到自己的体形,他倒是有些虚荣。几年前有家报纸将他的实际身高和体重精确地刊登了出来,这让他非常生气,他叫一个朋友用木板狠狠地砸他的头顶,又狼吞虎咽地大吃土豆、猛喝水,然后跑去那家报社向他们证明数据是错误的。”

为了做戏给初桃看,我大笑起来,很快延也开始同我一起放声大笑。我看见初桃拍着手。

不久,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就是假装把延当作会长。每次他说话的时候,我都尽量忽略他粗糙的外表,试着想像会长的优雅。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可以望着延的嘴唇,而不去想它上面的色差和疤痕,把它当成会长的嘴唇,想像他声调的细微变化都代表了会长对我的各种感觉。有一度,我甚至使自己相信我并不是在展览馆里,而是在一间安静的屋子里,正跪在会长的身边。自记事以来,我还从未感到如此幸福。我觉得自己滞留在一种忘却时空的平静状态中,就像一只被抛起的皮球,在下落之前似乎会有一瞬悬在空中不动。但后来我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便听见延回应道:“你在说什么啊?只有傻瓜才会思考这样无知的事情!”

还来不及克制自己,我的笑容就消失了,就像控制微笑的那根弦被一下子切断了似的。延直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当然,初桃坐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但我确信她正望着我们。然后,我突然想到假如一名艺伎学徒在一个男人面前眼泪汪汪,岂不是会让大部分人以为她正疯狂地爱恋着那个男人吗?我本可以用道歉来回应延严厉的评论;但我却试着想像是会长很生硬地对我讲话,于是我的嘴唇旋即颤抖起来。我低下头,非常孩子气地啜泣起来。

令我惊讶的是,延竟然说:“我伤到了你,是吗?”

夸张地吸吸鼻子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延又看了我很久,然后说:“你是一个迷人的姑娘。”我敢肯定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宫城山入场了,人群中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

有好一会儿,宫城山和另一位名叫左保的相扑力士只是在台上装模作样地兜圈子,不时抓一把盐撒在台面上,或者按相扑力士的习惯重重地剁脚。左保不仅比宫城山高,还比他重许多。我以为当他们互相猛烈地推搡时,可怜的宫城山肯定会被推出去,因为我无法想像有人能把左保推出绳圈。他俩摆了八九次开战的姿势,但谁也没有发动进攻。看到宫城山身体前倾的模样,你会以为他准备扑向左保。不料他却顺着左保进攻的力量往后推了一步。刹那间,他像旋转门一样扭身一闪,一只手顺势绕到了左保的脖子后面。此时,左保的重心已经太冲前了,就像一个摔下楼梯的人。宫城山全力推了他一把,左保的脚就擦出了绳圈。接着,令我震惊的是,这个像一座大山似的男人竟然飞出台边,张手张脚地扑向了观众席的第一排。人群慌忙朝四面逃开,但结果还是有一名男子被左保的一个肩膀压到了,只见他站在那儿直喘气。

“那个动作,”延对我说,“就叫作押出。”

“太有意思了。”豆叶恍恍惚惚地说。她甚至还没有回过神来。

后来,在我们回祇园的路上,豆叶在人力车里兴奋地转向我。“那个相扑力士给了我一个最绝妙的启发。”她说,“初桃还不知道,她其实已经自乱了阵脚。等她发现这点时,肯定已经晚了。”

“您有计划了吗?哦,豆叶小姐,请把它告诉我吧!”

“你想我会讲吗?”她说,“我甚至不会把它透露给我自己的女仆。你只要确保延先生一直对你有兴趣就行了。一切都要靠他,还有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男人是谁?”

“那个男人你还没见过。好了,不要再谈这些了!我大概已经讲得太多了。今天你见到了延先生,这是一件大事。他可能就是你的救星。”

我不得不承认,当我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心里感到一阵恶心。假如我将要有一个救星,我希望那人是会长,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第十八章

知道了会长的身份后,我当天晚上就开始翻阅自己所能找到的每一本废弃杂志,希望能多了解一些有关他的情况。不久,我得知会长生于1890年,那就是说,我遇到他的时候,尽管他的头发已变灰,他其实才四十出头的年纪。据这些杂志所言,岩村电器的规模虽然比不上它在日本西部的主要竞争对手大坂电器,但会长和延的完美合作使他俩远比其他大公司的领导更为人所熟知。不管怎么说,岩村电器被视为一家更富有创新精神的公司,拥有极其良好的声誉。

会长十七岁便开始在大坂的一家小电器公司工作。很快他就接管了那个地区为各家工厂的机器铺设线路的队伍。当时,居家和办公室对电子照明设备的需求正与日俱增,于是会长利用晚上的空闲时间设计出一款装置,使得一个插座上可以同时安装两个灯泡。然而,那家小公司的负责人不肯将这个发明投入生产,所以1912年刚结婚不久、年仅二十二岁的会长就辞职创立了自己的公司。

创业初期的日子相当艰难;后来在1914年,会长的公司签下了为大坂的一个军事基地的一栋新大楼铺设电路的合同。那时,在爆炸中身负重伤的延由于在别处找不到工作,仍留在军队里,并被派去监督岩村电器公司的工程质量。他和会长很快就成为了朋友,第二年当会长邀请他加入公司时,他便欣然答应了。

有关他俩合作的文章,我读得越多,就越觉得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最佳搭档。那些文章里写道,会长为公司的发展和方向掌舵,延则负责经营和管理。外表缺乏魅力的延干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引人注目,但他显然做得很出色,会长经常在公开场合表示,如果没有延的卓越才干,公司不可能熬过几次重大的危机。正是延招来的一批投资者,才使公司在1920年代初期免于破产。人们多次听到会长说:“我欠延的情一辈子也无法还清。

几个星期后,一天我收到一张字条让我次日下午去豆叶的公寓。我到了以后,便开始换上一套鲜红色与黄色的丝质秋袍,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袍子的背面竟有一个足以容纳两指的裂口。我奇怪地去问豆叶。

“两个男人将对你的未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几个星期前,你见到了延。而另一个男人,在这身破和服的帮助下,你将有机会见到他。是那名相扑力士使我想到了这个绝妙的主意!我简直等不及想看到初桃发现你起死回生后的反应。你在她面前谈延的事情越多越好——但你一定绝对不能对她提及你今天下午将要见到的男人。”听到这话,我脸上高兴,可内心却深感痛苦。

“夫人,”我说,“我能否问一下,让延有一天成为我的旦那是您计划的一部分吗?”

豆叶瞪着我。“延先生是一个好人。你是否在暗示,他做了你的旦那,你将会感到羞耻?”

“不,夫人,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

“好,那么我只有两件事情要对你说。首先,无论如何,你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十四岁女孩。如果你能成为一名有地位的艺伎,让延这样的男人考虑提出做你的旦那,那就算你走大运了。其次,延先生还从未喜欢哪个艺伎到想收她做情妇的程度。假如能你开此先河,我期望你能倍感荣幸。”

我的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仿佛着了火一般。豆叶说得很对。如果我连延也吸引不了,那会长无疑更是遥不可及。自从在相扑比赛上再次遇见会长之后,我便开始思考生活向我提供的各种可能。可是现在豆叶的这番话,让我感觉自己是在一片悲伤的海洋中艰难跋涉。

我匆忙穿好衣服,初桃便领我上街去到她从前居住的艺馆。在那里,豆叶让厨娘在我的大腿上割了一刀,伤口正巧在和服的破洞下面。

我这人向来是见不得血的,当我扭过身,看见一股鲜血沿着我的腿淌到豆叶按在我大腿内侧的一条毛巾上时,立马昏了过去。直到快到医院时,豆叶才把我摇醒。

“现在听我说!你的未来要仰仗两个男人,你马上就要见到他们中的一个了。你务必要有得体的表现。”她又说,“当你被问道你怎么会割伤了腿,你就回答说,你穿着和服去上厕所时,摔倒在某个锋利的东西上了。然后就晕过去了。你可以根据需要编造一些细节,但要确保自己显得天真又无助。”

到了医院后,一名护士领我们来到一间房间。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螃蟹医生走了进来。当然,他的真名不是螃蟹医生,但是假如你见到他,我敢肯定你的脑海里也会闪现出同样的名字,因为他的双肩拱起,两个手肘向外撇得很厉害,虽然他不是研究螃蟹的,但他的模样实在是太像一只螃蟹了。他走路的时候,甚至一只肩膀前冲,就像横着爬行的螃蟹。他的脸上蓄着络腮胡须,见到豆叶,他显得很高兴。

豆叶说了我的伤势后,螃蟹医生让我趴到检查台上,掀到我的袍子,在我的腿上擦药水,“小百合小姐,请告诉我你是如何受伤的。”

“对不起,”我说,“当时我必须立刻去厕所……唔,和服很累赘,我一定是失去了平衡。摔倒后,我的腿碰到了某个锋利的东西。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我想我一定是晕过去了。”

“我明白了。”医生说,“伤口是由某个非常尖锐的物体划开的。也许你是摔在了碎玻璃或金属片上。”

“是的,我确实感觉到那是一个非常尖锐的东西。”我说,“像刀一样锋利。”

螃蟹医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反复地清洗伤口,接着又用了更多的刺鼻药水去擦拭干结在我整条腿上的血迹。最后,他告诉我说伤口只需要敷上软膏,用绷带包扎好就行了,并交待了我一些今后几天的注意事项。

“你弄破了一套这么美丽的和服,真让我觉得遗憾。”他说,“但是我非常高兴能有机会见到你。豆叶小姐知道我一直对新面孔很有兴趣。”

“噢,不,见到您完全是我的荣幸,医生。”我说。

“也许我很快能在某个晚上在一力亭茶屋见到你。”

“说实话,医生,”豆叶说,“小百合是一件……一件宝贝,我敢肯定您能想像得到。她的爱慕者已经多得让她应付不过来,所以我尽量让她少去一力亭茶屋。或许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去白井茶屋拜访您?”豆叶这么说是为了避免在一力亭茶屋碰到初桃。

“好啊,我自己也比较喜欢那里。”螃蟹医生说。“两天后的晚上我会去那里。我希望届时能见到你们。”

我们坐人力车回祇园的路上,豆叶说我刚才表现得很好。

“可是,豆叶小姐,我什么都没做呀!”“医生在擦拭你腿上的血迹的时候,他的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好像天气很热。可是呆在那间屋子里连暖和都谈不上,不是吗?”“我也觉得不热。”“那就对了!”豆叶说。

第十九章

在那个惊人的月里,我先是与会长重逢,后来又结识了延、螃蟹医生和内田弘三郎,这让我觉得自己像只被人把玩的蟋蟀终于逃出了它的藤条笼子。

数周后,岩村电器公司的秘书打电话来请我当晚去陪宴。后来我又连二接三地被岩村电器公司邀请到一力亭茶屋。在一次宴席上,初桃出现了。我知道她是来看这出“发展中的罗曼史”,于是我决定让她看到她想看的东西。我不停地用指尖触碰脖子和发型,好像是在担心自己妆容不整。等到有人讲了个笑话,我就一边大笑一边整理头发,向延侧过身去。我费了好大劲才不着痕迹地把那一大串绢花头饰从发髻里拨了下来,它在延胸口弹了一下,掉到了他盘在榻榻米上的两腿中间。我原想把手伸到他腿间去拿,然后再装出一副小姑娘的羞涩样,但我还是没敢伸手过去。

延拈起头饰,慢慢转动着木脊,又叫女仆拿来他的包裹。“我本来想晚些时候,等你回去的时候给你。但看来我现在就想给你了。”他说着,朝包裹抬了抬下巴,示意我打开。每个人都看着我,我拆开包裹纸,看到一把精致的装饰木梳。

“这是几天前我弄到的一件古董。”延说。

会长仔细端详着桌上匣子里的发饰,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他清了清嗓子才说:“哟,延先生,我还真不知道你是个多情种子。”他的声音里有种奇怪的伤感。

初桃过来帮我插上梳子,“难道她不是最可爱的人儿吗?”她故作夸张地感叹了一声,好像刚才几分钟是她经历过的最浪漫的时刻,然后便走了。这正如我所料。

说到螃蟹先生,我初次和他会面时,他满口许诺会在白井茶屋邀见豆叶和我,但六个星期过去了,我们还是没有收到他的片言只语。豆叶逐渐焦急起来。终于在二月下旬,螃蟹医生再次邀请我们到白井茶屋,并道歉说前一阵子公务太忙,抽不出空来。

那天傍晚在白井,我斟酒,豆叶讲故事。螃蟹医生坐着的时候,胳膊肘撑得很开,有时碰到了我们就点头道歉。我发现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大部分时间总是透过一副小圆镜片眼镜看着桌子,不时地塞片生鱼片到胡须下面,这样子让我想到一个小男孩把什么东西藏到了地毯下。

与医生的关系发展顺利,但是三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却做了件蠢事,差点毁掉了豆叶的精心策划。

那天午饭后不久,我正抱着三味线跪坐在过道的木头地板上,初桃蹓跶过来上厕所,对我说:“德国大使到镇上来了,可南瓜腾不出时间去接待他。你为什么不请豆叶安排一下,让你代替南瓜去呢?”说完她笑了一声,好像我去做这件事情就和把一盘橡果壳端给天皇一样地可笑。

当时德国大使的来访在祇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九三五年那时候,一个新政府刚刚在德国上台,虽然我不大懂政治,也知道那些年日本和美国的关系日渐疏远,很想给这位新上任的德国大使留下一个好印象。祇园里每个人都在猜想谁会有这个荣幸去接待即将到来的德国大使。

初桃这么和我说的时候,我本该羞愧地垂下头,大大地展示一番自觉不能和南瓜相提并论的可怜样。可当时,我正在心里默想我的景况已有了多大改善,豆叶和我又多么成功地把计划——不管是什么计划——瞒住了初桃。凡是初桃对我说话,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微笑,可当时我把表情装得像戴了副面具,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泄漏出去。初桃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几天后,豆叶和我又去白井茶屋,但是推开房门时,我们看到南瓜和初桃正要离开。初桃走开的时候得意洋洋,但是我看到南瓜脸上有伤心之色。我和豆叶都大吃一惊。

屋子里,螃蟹医生背对我们而坐。

“医生,您看上去很累。”豆叶说,“今晚您还好吧?”

螃蟹医生转动着桌上的一杯啤酒,好一阵子才说:“是的,我相当累。”他终于说,“我不太想说话。”

说完,他把啤酒一饮而尽,起身走了。走到门口时,转过脸来对我们说:“我信任的人结果却来欺瞒我,我当然不会高兴。”

豆叶和我都惊得说不出话,后来她怒气冲冲地问我到底对初桃说了些什么。我当然是极力否认,豆叶也相信我,便让我设法去套南瓜的话。临走前,在我的恳请下,豆叶终于把她的计划告诉了我。原来,螃蟹医生是个特别专注于获得艺伎“水扬”(即初夜权)的男客。我到祇园的前一两年,螃蟹医生为豆叶的‘水扬’叫出了刷新记录的天价。豆叶的‘水扬’如此昂贵,一方面是由于她声名远播,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当时有两个非常富有的男客为她的‘水扬’竞价,一个是螃蟹医生,另一个是名叫不二门的商人。

豆叶在相扑比赛上注意到延好像很喜欢我,她立刻就想到这个法子。初桃就像家庭主妇撵蟑螂一样地到处撵着我,这种情况下,我当然没法走上豆叶成名之路,最后我的‘水扬’也不会有高价。但如果这两个男人觉得我很有吸引力,他们就可能会展开一场竞价战,如此我就能像一名成功的学徒一样来还清我的债务。这就是豆叶所谓的“扳倒初桃”。

事情很清楚,我们得夺回螃蟹医生的欢心。如果没有他,延就能随心所欲地支付我的“水扬”,如果他确实有意于此的话。我不知道他是否对我有意,但豆叶信誓旦旦地说,如果一个男客心里不念着“水扬”,他是不会和一个十五岁的艺伎学徒发展关系的。

“你别以为他是喜欢你的谈吐。”她对我说。

我假装自己没有被这句话刺伤。

第二十章

回想往事,我认识到和豆叶的那次谈话让我世界观发生了转折。之前我对“水扬”一无所知,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姑娘。但之后我开始明白像螃蟹医生这样的男客把时间和金钱花在祇园是为了什么。一旦知道了这种事情,就不会糊里糊涂的了。

那天晚上,我在艺馆一直等到午夜,初桃和南瓜才回来。南瓜疲惫不堪,但初桃还是逼着她陪自己喝酒,最后又让她出去帮自己买面条。

南瓜出去后,我偷偷地跟上去,她看到我大吃一惊,问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我说,“就是……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忙。”“唉,小千代,”她对我说,只有她还在这么称呼我。“我没有时间!我在给初桃找面条。”

“南瓜,你真可怜,”我说,“你就像快要融化的冰。”她满脸疲惫之色,我让她找个地方坐下,我去帮她买面条。

但当我端着冒着热气的面条回来时,南瓜已经在白川溪畔的长凳上睡熟了。

我把面条搁在她身边,尽可能轻地把她推醒。我说:“南瓜,我太需要你的帮助了,但是……我想你听了可能会不高兴。”

“没关系,”她说,“什么事情都没法让我高兴了。”

“傍晚初桃和医生谈话的时候,你在屋里。初桃肯定对医生编造了我什么,现在医生不肯见我了。”

顿时几滴眼泪蹦到了南瓜圆鼓鼓的脸颊上,好似她储存这些眼泪已经有些年头了,“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坏的人!我不明白……她做事就是为了伤害别人。最糟糕的是她还以为我崇拜她,一心想成为她那样的人。但我恨她!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

“南瓜,你听我说。”我说道,“如果我有其它办法,我也不会来问你。我不想一辈子当个女仆,但要是让初桃为所欲为的话,我就只能当女仆了。她不会罢休的,直到把我像蟑螂一样踩在脚下。我是说,如果你不帮我逃开的话,她会把我踩扁的。”南瓜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我们一起笑起来。她边笑边哭的时候,我拿过她的手绢,想弄匀她脸上哭坏了的化妆。我又看到了以前那个南瓜,心里感触万千,她曾经是我的朋友。我的眼眶湿了。我们终于拥抱在一起。

“我只问几个问题,南瓜。你只要告诉我,初桃是怎么发现我在白井茶屋招待医生的?”“哦,这个啊,”南瓜说,“几天前她想拿德国大使的事情戏弄你,但你看上去满不在乎。你这么冷静,她就想你和豆叶一定在搞什么计划。于是她就到登记处的淡路海那里去问你最近去过哪些茶屋。她一听说你去了白井,脸色就变了。那天晚上我们就去白井找医生。”

白井的老主顾不多,因此初桃一下子就想到了螃蟹医生。他在祇园是以“水扬专家”闻名的。初桃一想到他,大概就猜出豆叶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晚上她说了些什么?”

“初桃对他说,有个年轻人住在艺馆附近,你和那个小伙子彼此都喜欢对方。妈妈严禁我们交男朋友,但她并不介意帮你隐瞒,因为她也觉得妈妈这方面太严厉了。她说她甚至在妈妈出门的时候,让你们在她房间里单独相会。后来她是这么说的,哦,但是……医生,我真不该告诉您这个!万一传到妈妈耳朵里可怎么办?好歹我也帮着出了不少力!"但医生说他很感激初桃告诉他这些,他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我完全能想象初桃对她的阴谋是多么沾沾自喜。我一再感谢南瓜的帮忙,说我很同情她,因为这些年她像奴隶一样被初桃使唤。

“我想好事也是有的,”南瓜说,“几天前,妈妈决定收养我了。我一直梦想有个地方可以让我呆上一辈子,现在大概美梦成真了。”

我听了这些话心里很难过,但我说我真为她高兴。我的确是为南瓜高兴,但我也知道豆叶计划的重要一笔是让妈妈收养我。

第二天,我告诉豆叶我打听到的情况。她听到小伙子的事,厌恶地直摇头。我也早就明白过来,初桃如此一说,医生必定会以为我已经失身他人,他再不会为我的“水扬”出价。

“我想,”她说,“在南瓜被收养前我们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小百合,这就是说你的”水扬“时辰到了。”

那一周,豆叶糖果店为我定制了一种糯米甜点,我们叫做阿库波。一个艺伎学徒即将“水扬”的时候,她会把阿库波装在小盒里,分送给她的恩主。大多数学徒会分送给至少十几个男客,但我只能给延和医生。我感到伤心,因为我没法把它送给会长,但另一方面,整个事情让我觉得不是滋味,他置身事外,我倒也并不十分遗憾。

把阿库波送给延很容易。但螃蟹医生就另当别论了。几天后,豆叶说他到了八筱茶屋,要我立刻过去。

我到了不久,豆叶就把螃蟹医生请来了。他站在过道的暗处,神色严峻,就像银行大厅里的旧肖像画。他从眼镜后面盯着我瞧。

“我要回聚会上去,”他对豆叶说,“很抱歉。”

“医生,小百合有东西要给您。”豆叶说,“只要一小会儿,如果您愿意的话。”

“真对不起,我好些天没有看见您了。”我说,“天气已经回暖了。我看这个季节就要过去了。”医生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我看。

“请接受阿库波,医生。”我说,鞠了一躬后,把盒子放在他手边的桌子上。他把手放在大腿上,似乎在说他压根不想碰它。

“你为什么给我这个?”

豆叶插嘴道:“真对不起,医生。我让小百合相信您大概是想得到她的阿库波的。但愿我没有弄错吧?”

“你弄错了。可能你不知道这个姑娘并不如你所想。豆叶小姐,我很看得起你,但你把她推荐给我,这个回报可不怎么样啊。”

“医生,真抱歉,”她说,“我不知道您这样想的。我一直觉得您很喜欢小百合。”

“很好。现在事情都清楚了,我要回宴会上去了。”

“但我能问一下吗?难道是小百合冒犯了您吗?事情转变得太突然了。”

“她确实冒犯了我。我跟你们说过,我讨厌欺瞒我的人。”

“小百合小姐,你居然欺瞒医生,简直太可耻了!”豆叶对我说,“你必须和医生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万般委屈地说,“除了几个星期前我说天气转暖了,可是其实并没有……”

“这是你们俩的事,”医生说,“和我无关。告辞了。”

“可是,医生,在您走之前,”豆叶说,“是不是有点误会?小百合是个诚实的姑娘,从不欺骗别人,尤其是对她这么好的人。”

“我想你该问问她关于邻家小伙子的事。”医生说。

我松了口气,他总算把事情说出来了。

“是这样啊!”豆叶对他说,“您一定和初桃说过话了。”

“我不知道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医生说。

“她在祇园到处散播这个故事。这完全是一派胡言!自从小百合被指派在‘古都之舞’里扮演重要的舞台角色以来,初桃一直不遗余力地诋毁她。”

“古都之舞”是祇园每年一度的大事。再过六周它就要开幕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小百合拿了舞台角色,初桃就要编造故事?”

“你肯定见过初桃的妹妹南瓜吧?初桃希望南瓜能参加演出,但现在是小百合拿到了,而我也拿到了初桃想要的那个角色。”

豆叶的话见效了。螃蟹医生默坐了片刻,说:“我第一次碰到这么特殊的情况。”

“医生,请您接受阿库波,我们还是不要理睬初桃的愚蠢吧?”

“我经常听说有些不老实的姑娘会把‘水扬’放在每月的那个时候,男人很容易就上当了。你知道,我是医生。我可没那么容易受骗。我会让人来给小百合做检查。”

“可是没有人想要骗您!”

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拱着背,撑着胳膊肘,大步跨出房门。我忙不迭地鞠躬道别,也来不及看他到底拿了阿库波没有。但所幸他和豆叶离开后,我朝桌上一看,盒子已经不在了。

豆叶提到我的舞台角色时,我以为她不过是临时编出来的。但第二天我惊讶万分地得知她说的是真话。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那时候,祇园大约一共有七百到八百名艺伎,但最后每年春天参加“古都之舞”的不过六十名。多年来,为争夺角色,不少人反目成仇。就在我把阿库波送给医生的前几天,一个担任独舞角色的十七岁学徒从楼梯上摔下来,摔坏了一条腿。这个可怜的姑娘没戏了,但是祇园其他的学徒都很高兴地想趁机填补这个空缺。这个角色最后归我所有。当时我只有十五岁,从未在舞台上跳过舞,但我并非毫无准备。大多数学徒忙于奔波在聚会之间的夜晚,我却呆在艺馆里,和着阿姨的三味线练习舞蹈。这就是我能在十五岁就达到了十一级的原因,虽然我的舞蹈天分并不比其它学徒更高。

我在三月中旬被分派到了这个角色,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来练习。好在我的舞蹈老师非常帮忙,经常在下午给我单独指导。妈妈听到了这个消息,脸上那种困惑的表情就像是看到她的狗儿“多久”帮她把账本上的数字给加起来了。

当然,初桃暴跳如雷,但豆叶毫不在意。照她所说,我们把初桃摔出场外的时间到了。

第二十一章

一周后的下午,豆叶在排演间隙来找我,好像有什么非常激动人心的事情。前一天,男爵向她提到,下个周末他将要为一位名叫岚野的和服制作专家举办一个宴会。男爵是全日本最有名的和服收藏家之一。他的大多数藏品是古董,但他也经常从在世的艺术家手中购买精致的和服作品。

“我是知道岚野的,”豆叶对我说,“他是延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我会让男爵同时邀请延和医生来参加这个小型宴会。他们俩肯定都不喜欢对方。当你的‘水扬’开始竞价时,他们要知道奖品会被对方夺去,肯定坐不住。”

聚会当天三点左右,我和豆叶叫了辆人力车,前往男爵的府邸。我们穿过大门后没有去通常举行茶道仪式的亭阁,而是径直来到池塘,登上了一条小船。船大约有一间窄屋的大小。四周摆满木头椅子,只有一头立了个小亭子,遮檐下是铺着榻榻米的平台。亭子外面围着一圈纸糊的屏风,拉开着透气。亭子正中有个正方形的木斗,装满沙子,豆叶在里面点燃炭饼,加热装在一只雅致的铁茶壶里的水。她转身对我说:“小百合,你是个聪明姑娘。我不说你也知道,如果螃蟹医生或延对你失去兴趣,你的前途会是什么样。你绝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个以为你对另外一个情有独钟。当然了,适当的嫉妒也不是坏事。我相信你能把握好。”

半小时后,男爵和十位客人从楼里踱了出来,豆叶煮好了茶,我把茶碗分给每个客人。此后,我们和客人一起在花园里散了会步,来到一处悬在水面上的木制平台。我在螃蟹医生身边找了个地方跪下,刚想找点话说,没料想他先向我转过身来。

“你腿上的伤口痊愈了没有?”他问。

你知道,我是在十一月弄伤了腿,而现在已经是三月份了。这几个月,我和他见面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时候才问我,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好在我想别人也没有听见,于是我压低了嗓音说:“谢谢您,医生。多亏您帮忙,已经完全好了。”

“但愿伤口不会留下太大的疤。”他说。

“哦,没有,只有一个小肿块,真的。”

我本想给他斟酒或转移话题,可是我碰巧看到他正把他的大拇指插进另一只手的手指环成的圈里去。医生是那种没啥意义的动作从来不做的人。如果他想着我的大腿时这样插着他的大拇指……嘿,我要是转移话题可就太傻了。

我继续说道,“有时候我在洗澡时会摸到它……真的只是有个小小的包。大概就是这样。”

我自觉这番话一点也不合情合理,但如今我知道螃蟹医生对我感兴趣的真正目的,心里既厌恶又兴奋。医生清了清嗓子,向我挨过来。

“嗯……你练习过吗?”

“练习什么?”

“你受伤是因为你在……失去了平衡,嗯,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不想重蹈覆辙。所以我以为你会要练习。但是你是怎么练习的呢?”

说完后,他身子又缩回去,闭上眼睛。我心里清楚,他不止想听到我的片言只语。

“唉 ,你会把我想得很蠢,我每天晚上……”我开口说道,然后又停下来想了想。我们默默无言,但医生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在我看来,他就像只等待母鸟喂食的雏雀。“每天晚上,”我接着说,“进浴室前,我练习在各种姿态下保持平衡。有时候冷风吹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我简直冷得发抖,但是我会这样练上五到十分钟。”

医生清了清喉咙,我想这是个好兆头。

“我先试着单脚独立,然后换另一个脚。但麻烦的是……”

之前男爵一直在平台的另一头和其他客人交谈,可这会儿他的话讲完了,于是我接下去说的话听起来十分清晰。

“……我身上什么衣服都没穿……”

我一手捂住了口,还不知道怎么办时,男爵说话了。“天哪!”他说,“你们在那里说什么呢?听上去肯定比我们刚才说得有趣多了!”

客人们听了哈哈大笑。医生好意作了一番解释。

“去年年底,小百合小姐弄伤了腿,到我这里来求医,”他说,“她是摔倒的时候弄伤的。所以我建议她多练练怎么保持平衡。”

“她一直在努力练习呢,”豆叶补充说,“不过这身衣服可比看上去碍事多了。”

“那么,我们就让她脱了吧!”一个客人说。当然,这只是个笑话,大家都捧腹大笑起来。

“好,我同意!”男爵说,“我从来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会这么费事穿和服。哪里有比一丝不挂的女人更好看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延做了件好事。他把酒杯放在平台上,站起身来说要离开,“抱歉,男爵,但我不知道厕所怎么走。”当然,他是暗示我陪他一起去。

我也不知道厕所怎么走,但我不会错过这个能离开这群人的机会。我站起来的时候,一个女仆主动给我引路,延跟在后面。

后来我们回到水边,宴席快要散了,豆叶和我在仆人的房间里用了一顿精美的晚餐。餐桌上有切成纸片般薄的生鲷鱼片,呈扇形摆在叶子形状的瓷盘里,上面还淋了柑橘酢酱油。可豆叶心情不佳,她只吃了几口生鱼片,就坐着呆望着窗外的黄昏。

我们到男爵他那边去的时候,他们已吃到一半。只有岚野先生,延和螃蟹医生还在。男爵喝了太多酒,眼珠子在眼窝里直晃荡。

很快,话题转移到和服上去。我们都下楼到男爵的地下博物馆。墙壁上巨大的镶板打开着,里面的滑动杆上挂满和服。豆叶带领我们参观收藏品。我们都认为最美妙绝伦的是那件上面绣了神户风光的,城倚峻山,山靠大海,肩上绣了蓝天白云,膝盖处是山坡,袍子下面的衣摆则是一带碧海,美丽的金色波涛上远帆点点。

“豆叶,”男爵说,“我想你应该穿着这身去参加我下周在箱根的赏花会。那肯定会很有意思,不是吗?”

“我当然很想去,”豆叶回答说,“但我恰好和医院有个预约,恐怕不能去参加这个聚会了。”我看到男爵不高兴了,他眉头一拧,像是关上了两扇窗户。他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点点头说,“那好吧,不过你必须把小百合送来代替你。”

豆叶说我正在排练舞蹈,男爵这下可生气了,粗声大气地斥责豆叶,她只好应承下来。

我真替豆叶感到难过。但我一想到要去参加男爵的宴会,说激动都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因为会长也会去参加。坐在人力车上返回祇园的途中,我每一想起就觉得耳根发热。我非常害怕会被豆叶发现,但她只是望着外面,一句话都不说。下车后,她转过身对我说:“小百合,你在箱根要多加小心。”

“是,小姐。我会的。”我回答说。

“记住,即将进行‘水扬’的学徒就像桌上的一道饭菜。如果男人听说已经有人啃过一口,是不会再想吃它的。”

她说完这话,我几乎没有看着她的眼睛。但我心里非常清楚,她是指男爵。

第二十二章

抵达箱根后,男爵的司机把我送到他的避暑山庄,那是在湖边的一片美丽树林中。我身着京都艺伎学徒的盛装,走下车来的时候,许多男爵的客人都转身朝我瞧。接着男爵和几位客人从林间小径大步走来。

“啊,这就是我们都在等的东西!”他说。“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是从祇园来的小百合。我敢保证你们以后绝对看不到像她这样的眼睛。你们要等着看她走路的样子……小百合,请你过来,这样每个客人都有机会看到你,你的任务很重要啊。你得到处转转,走到屋子里,走到湖边,走进林子里,哪里都要去!来,现在就工作起来吧!”

我开始照男爵的吩咐在别墅里走动起来,向客人们鞠躬行礼,不让人看出自己是在寻找会长。到了下午,我几乎已放弃希望,可当我走进屋里去找个地方稍事休息时,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他在这里,和另一个人边谈话边从一间榻榻米房间里出来。会长转身看到了我。

“小百合!”他说,“男爵用什么法子把你一路从京都弄来了?我真没想到你和他认识。”

我知道我应该把眼睛从会长身上移开,不过那就像把钉子从墙上拔出来一样难。我向他鞠了一躬,说道:“豆叶小姐让我代替她来。很荣幸见到会长,我太高兴了。”

“是啊,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你能给我出出主意。来看看我给男爵带来的礼物吧。”

我跟他进了榻榻米房间,觉得就像风筝被线拉了进去。他从桌上拿了一件东西来给我看。会长告诉我,这件是江户时期的艺术家新田权六制作的。这是一个镀金的枕形盒子,上面用柔和的黑色绘着飞翔的仙鹤和跳跃的兔子。

“你觉得男爵会喜欢吗?”他说。

“会长,你怎能以为男爵会不喜欢它呢?”

“唉,那个人什么藏品都有,他很可能把它当成三流货色。”

我向会长保证,没有人会这么想。他点点头,朝门口走去,示意我跟他一起走。在门口,我帮他穿鞋。我用手指帮他把脚套进去时,发觉自己在想象我们将共度一个下午,还有一个漫长的夜晚。这个想法让我发怔,等我回过神来,不知已过了多久。会长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但我自觉太不应该,急忙穿上木屐,这也穿得比平时慢得多。

来到湖边,我们看到男爵正和三个东京艺伎坐在樱花树下的垫子上。他们都站了起来,不过男爵有点儿举动不稳,他喝多了酒。

“我是来向你道谢,也是来道别的,但首先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他把化妆盒递过去。男爵已经醉得连绸布都解不开了,他交给一个艺伎,让她解开。

“多么漂亮的东西!”男爵说,“哦,会长,它可能比站在你身边的小可爱都漂亮呢。你认识小百合吗?如果不认识,我来介绍一下。”

“哦,我们很熟,小百合和我。”会长说。

“有多熟,会长?有熟到叫我嫉妒的程度吗?”男爵说完笑话,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不管怎样,小百合,这件慷慨的礼物让我想起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但我要等到这些艺伎都走了才给你,免得她们也想要。所以你一直得留到别人都走完。”

如果男爵不是醉得这么厉害的话,我肯定他会想自己送会长出门。两人互相道别后,我跟随会长回到别墅。他的司机替他开门,他正要上车,又停步了。

“小百合,”他开口说,接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豆叶是怎么对你说男爵的?”

“说得不多,先生。或者至少……嗯,我不知道会长的意思。”

“豆叶是你的好姐姐吧?她有没有告诉你应该知道的事?”

“啊,是的,会长。豆叶对我的帮助,我真是一言难尽。”

“哦,”他说,“如果我是你,有男爵这样的人要送东西给你,我会小心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说男爵对我很好,一直顾念着我。

“是,我相信他对你很好。你自己要多小心。”他说完,认真地看了我一会,然后上车。

下一个钟头,我在剩下的几位客人之间周旋,一次次回想我和会长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说的每句话。直到天色向暮,我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前厅里。十分钟或一刻钟后,男爵终于跨进前厅。我一看到他,心里就忐忑不安,他身上只穿了件棉布浴衣,显然他刚洗完澡。我站起来向他鞠躬。他手里拿着一扁平盒子,用亚麻纸包着。我不用细瞧就知道是件和服。

“那天我看出你有多喜欢这件袍子。你想把它送给你。”他说。

男爵把包裹放在桌上,解开绳子,打开包裹。我本以为这是那件绣着神户风光的和服,但男爵打开包装时,我看到的却是件华丽的黑色织品,上面有银色漆线的刺绣。男爵把袍子提起来,比在肩上。他告诉我,这是一件博物馆里的和服,制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是为最后一位幕府将军德川庆喜的侄女制作的。袍子上的花饰是飞翔在夜空下的几只银鸟,衣摆下沿是一片带有神秘色彩的黑色树木和岩石。

“你得跟我过来,穿上试试,”他说。

我别无选择。男爵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到一间宽敞的榻榻米房间,一面墙壁设了整排的镜子,这是他的穿衣室。

他让我站在镜前,把我的手举到他唇前,把我的衣袖褪到手腕,嗅着我皮肤的味道。接着他绕到我背后,开始解我的腰带。我意识到男爵当真要给我脱衣服,就用手阻拦他,但他推开我的手。我的嗓子干得要命,好几次开口,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我看见会长的手帕从衣服里掉了出来,飘落在地上。终于腰带解开,从男爵的手指间滑过,坠落在地。我双腿战栗,他捏住我衬袍的前襟向两边拉开,房间里一片模糊,我忍不住再次抓祝蝴的手。

“小百合,别担心!”男爵轻声对我说,“老天爷作证,我不会对你做不该做的事。我只想看看你,你懂吗?这没有什么要紧的。”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油亮的髭须触着我的耳朵,我只好把头转到一边。我想他把这个动作当成了同意的表示,因为他动手更急切了。我的和服内衣敞开了,从胸口往下露出一线皮肤。然后他忙着解我的腰卷,拽了几下后终于拉松了带子。丝绸在我皮肤上滑过时,我听见自己的喉咙里有一个啜泣般的声音。我用手抓住腰卷,男爵把它拉过来扔在地上。他就像给一个熟睡的孩子脱衣服般,屏住呼吸,缓缓地打开我的内衣,仿佛正在拉开神圣之物的覆盖。我觉得嗓子眼里一阵灼热,我忍着眼泪,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镜子。我当然从未见过自己这样一丝不挂的样子。虽然我脚上还穿着足袋,但我觉得现在内衣大敞的样子比在浴室里什么都不穿还赤裸得厉害。我看到男爵的目光在镜子中的我身上到处逗留。起先他把衣服又敞开了些,咂摸我腰部的曲线。接着他垂下眼睛,观察我到京都以后这几年才繁茂起来的一片黑色。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很长时间,最后慢慢向上移,经过我的胸部,顺着肋骨到达一对深红色的圆圈,先看一边,然后另一边。

有一刻男爵的呼吸缓了下来,他终于脱掉我的内衣。我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但很快男爵就出去了。他一走,我开始手忙脚乱地拼命往身上穿衣服,一边跪在地上收拾我的各种装束。好像一个饿急了的孩子在攫取各种食物。

我用颤抖的手尽力把衣服穿好。但是没有帮忙的话,我只能穿上衬袍,束好腰带。只过了几分钟,男爵就回来了,他一言不发,帮我穿上和服,然后像一丁田先生一样给我系和服腰带。他手臂挽着我长长的和服腰带,一圈圈地丈量长度,好给我围上。我就像雨中的一幢房子,雨水在我面前倾盆而下。男爵一定看到了,他离开房间,过一会回来的时候拿着一块手帕,上面有他姓名字母缩写。他让我留着它,但我用完后就放在了桌子上。

不久,他把我带出门外,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司机把我送回旅馆。一丁田先生一眼看到我,就抓了抓下巴,好像他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在楼上房间给我脱和服腰带时,他说:“男爵脱了你的衣服吗?”

“对不起。”我说。

“他脱了你衣服,在镜子里看你,但他没有享用你。他没有碰你,或者趴到你身上,对吗?”

“是的,先生。”

“那就好。”一丁田先生说,直直地看着前方。我们再没说别的话。

第二十三章

两周后,季度舞蹈拉开了序幕。第一天在“歌舞练场”剧院的更衣室里,我简直按捺不住激动之情,因为豆叶告诉我,会长和延会来观看。化妆的时候,我把会长的手帕塞在衬衣里,紧紧贴着肌肤。

一小时后,我和其他学徒一起站在舞台侧面,准备表演开幕式舞蹈。我们穿着统一的红黄两色和服,腰带是橙色和金色,每个人看起来都仿佛熠熠闪光。音乐奏起,鼓一声,三味线数弄,我们像一串珠子依次踏着舞步上台,舒开双臂,打开折扇。我感觉从未有过的参与感。

开幕那场过后,我立刻到楼上去换和服。我要表演的独舞是“朝日映波”,表现的是一位少女晨起在海中沐浴,爱上了一头被施了魔法的海豚。我换装很快,还剩下几分钟可以向观众席里张望一番。我跟着时断时续的鼓声来到舞台侧面,其他几个艺伎和学徒已经凑在滑动门上的雕花缝隙往外瞟了。我也过去看,发现会长和延坐在一起。从音乐里我知道豆叶的舞蹈开始了。

井上派的绝大多数舞蹈都是表演某个故事,这一支“朝臣返妻”是从一首中国诗改编的,说的是一位朝臣与宫廷中的女子有一段长久的恋情。一天夜晚朝臣的妻子躲藏在皇宫的外面,想知道丈夫是在什么地方消磨时光的。终于,次日清晨,她从灌木丛中看到丈夫和情妇辞别,可是她因受寒而病倒,不久就去世了。不知是因为豆叶舞姿优美还是故事动人,总之我看着她,心里感到悲伤,觉得我自己就是这场可怕的背叛下的牺牲品。舞蹈末尾,阳光充溢了舞台,豆叶穿过一片树林,跳起她的死亡之舞。我不知道后来怎么样,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而且无论如何我也该回后台去准备自己的登场了。

我等在舞台侧面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整个建筑物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这当然是因为悲伤对我来说总是重得出奇。终于我听到鼓声和三味线的奏乐,我唯一记得清楚的是我惊讶地看到自己的胳膊舞动得如此娴熟、流畅。我把这支舞蹈练习了无数次,我想我一定是练到家了,因为尽管头脑一片空白,我仍然舞蹈自如,毫不紧张。

“古都之舞”过后,这事终于发生了。那天豆叶来到艺馆,告诉我说我的“水扬”竞价已经开始了。接着第三天,妈妈要我上楼找她。

我刚踏上第一级阶梯,就听到门拉开了,南瓜突然一头冲了下来,就像一桶水倒出来,奔得脚不沾地,她看来沮丧万分。但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却冲进过道,跑出去了。

我进门后,妈妈告诉我医生就要来了。我以为她说的是螃蟹医生,不料几分钟后,上来的根本不是螃蟹医生,而是一个年轻得多的人。

“就是这个姑娘。”妈妈对他说。

我向年轻医生鞠了一躬,他也还了一礼。

“夫人,”他对妈妈说,“我们在哪……?”

妈妈对他说这间屋子就好。我看到她关门的样子,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她开始来松我的腰带,接着她又脱下我的和服,让我穿着衬袍到铺上躺着。

医生跪在我脚边,道了声歉,卷起我的衬袍,露出我的双腿。我忐忑不安,难道竞价结束了吗?这个年轻医生是胜利者?那螃蟹医生和延呢?我甚至想到会不会是妈妈故意阴谋破坏豆叶的计划。年轻医生调整了一下我腿的位置,把手伸进我双腿之间,我已经发现他的手和会长的一样光滑优雅。我觉得羞愧难当,无处躲藏,简直就想把脸遮起来。我躺在那里,双眼紧闭,屏住呼吸。感觉就像“多久”喉咙里卡了一根针,阿姨扳开它的嘴,妈妈把手指伸进它喉咙去。医生终于把手拔了出来,盖好我的袍子。“姑娘白璧无瑕。”他说。

“噢,是个好消息!”妈妈回答说。

年轻的银发医生走后,妈妈帮我穿上衣服,命我坐在桌旁。她突然二话不说,揪住我的耳垂用力拉,我叫了起来。“小姑娘,你是个非常值钱的货色。我低估你了。好在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你一定要知道以后我会牢牢看着你的。男人想要你,就得付一大笔钱。听明白了吗?”

“是,夫人。”我说。当然啰,她把我耳朵拉得这么惨,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会说“是”的。

我打算告退,但妈妈叫住我,说道:“我决定了。你在艺馆的地位要变动一下了。”

我吃了一惊,正想说些什么,但妈妈阻止了我。

“下周你和我要举行一个仪式。那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和我亲生的一样。我决定收养你了。有朝一日,艺馆就是你的。”

我听了这话,又兴奋又伤心。兴奋是因为从此以后可以摆脱初桃的威胁,而伤心是为了南瓜,难怪她刚才那样冲下来,想必是得知这个消息了。

“妈妈,”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很高兴,可是……我能不能问一句,你能同时收养南瓜和我吗?”

“哦,你现在算是懂生意经了,是吧?”她回答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怎么管这个艺馆呢?”

第二十四章

次日豆叶回到镇上,听说妈妈决定收养我,倒不像我预料的那么高兴。

“螃蟹医生和延之间的竞价正如我所愿,”她对我说,“最后会是个很大的数目。我刚知道这事,就听说新田夫人要收养你。我实在没法更高兴了!”

这是她说的话,但后来几年我慢慢了解到,真相并不如此。首先,竞价根本不是在螃蟹医生和延之间展开的,而是螃蟹医生和男爵。我没法想象豆叶对此有何感受,但我想有段时间她突然对我特别冷淡,这肯定是个原因,因此她也没有把实情告诉我。

我的意思不是说延毫无涉足此事,他确实来势汹汹地竞争我的“水扬”,但几天后价格超过了八千,他就收手了。他退出也许不是因为价格太高。从一开始,豆叶就知道,如果延愿意的话,他可以击败任何人。问题是,豆叶没有料到,延对我的“水扬”兴趣并不大。 几个月前,如果你记得的话,豆叶曾说,如果不是意在“水扬”,没有一个男人会和一个十五岁的学徒发展关系。那次她还告诉我,“你别以为是你的谈吐吸引了他。”我不知道她这句关于我谈吐的断言是否正确,但我吸引延之处,也不是我的“水扬”。

至于螃蟹医生,如果让像延这种人把一次“水扬”从他手里夺走,他可能是会选择自杀这种古老方式的。当然,他并不知道对手是男爵,还以为是延,而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铁了心要把他瞒到底,想尽可能地抬高价格。最后,螃蟹医生同意为我的“水扬”支付一万一千五百日元。这在当时的祇园,是“水扬”有史以来的最高价,也许在日本的其它艺伎区也是最高的了。要知道那时候,一个艺伎每小时陪客只有四元,一件精致的和服大概是一千五百元。听起来似乎不多,但已经远远超过一个工人的全年收入。

不消说,这就是妈妈要收养我的原因。我“水扬”的费用除了还清我在艺馆的债务外还有富余。如果妈妈不收养我,部分钱就会落到我手里,你能设想妈妈对此有何感受。我成为艺馆的女儿后,我的债务就一笔勾销了,但我所有的收入也归艺馆所有,不仅是我“水扬”的费用,也包括以后的一切收入。

下一周举行了收养仪式。我的名已经改成小百合了,现在我的姓也改了。在海崖上的醉屋里,我是坂本千代,现在我叫新田小百合。

在一个艺伎的一生中,“水扬”当然是最重大的事件。我的“水扬”发生在一九三五年的七月初,当时我十五岁。下午,螃蟹医生和我在仪式上共饮清酒,这就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了。这个仪式的缘由是,虽然“水扬”只持续很短的时间,但螃蟹医生今生今世都是我“水扬”的恩主,而不是拥有其它的特权。仪式在一力亭茶屋举行,妈妈,阿姨和豆叶都在。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也参加仪式,还有我的穿衣人别宫先生。穿衣人总是参加这类仪式的,他们代表艺伎这一方的利益。我穿一套最正式的学徒装:带五个纹印的黑袍和红色的衬袍,这个色调代表新的开始。

说不清,道不明,但是“水扬”之后,这个世界对我来说确实不一样了。南瓜还没有经历过“水扬”,虽然她比我大,我不知怎么就觉得她不懂事、孩子气。妈妈和阿姨,还有初桃和豆叶当然都是过来人。“水扬”后,学徒要换新发式,束在发髻底端的是一条红绸带,而不是印图案的发带了。有段时间,我走在街上,或在小学校的过道里时,除了留心哪些学徒用红发带哪些用图案发带外,我很少注意别的。对于那些经历过“水扬”的人,我有种新的敬意,对于没有经历过的,我自觉比她们更见多识广。

在我“水扬”之前,我想妈妈根本不关心初桃是否在祇园给我惹麻烦,但如今我有了高价标签,她就主动让初桃别再给我找麻烦了。自从我亲母病后,我的生活一直很艰难,但眼下这段时间,什么事情都顺顺当当的。我不是说我从不感到疲倦感到失望,事实上,我经常觉得累。女人在祇园讨生活不是件轻松事。但脱离了初桃的威胁,总是轻松多了。同样在艺馆里,生活也几乎充满乐趣。作为养女,我可以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原先是南瓜挑好和服才能轮到我挑。我不在乎初桃的愤恨,但南瓜在艺馆里经过我身旁时,眼中带着忧伤,我们面对面时她也不看我,这让我非常痛苦。

第二十五章

豆叶已经赢了她和妈妈的打赌,但她仍对我的未来担着干系。因此后几年,她总设法让我结识她最好的顾客,还有祇园的其他艺伎。当时,我们刚刚从大萧条中缓过劲来,正式的酒会不多。她就带我去许多非正式的聚会,不仅是茶屋的宴会,也有远足游泳,观光旅游,歌舞伎表演等。

祇园许多盛大宴会都有知名艺术家、作家、歌舞伎演员来参加。但是一般的艺伎宴会都是很乏味的,主人大抵是一家小公司的分管领导,贵宾则是他的供应商,或者他刚提拔的一个雇员,诸如此类的人。一些艺伎常时不时地好意告诫我,作为一个学徒,我的任务就是,除了打扮得漂亮外,就是安分地坐着听别人讲话,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个擅长谈吐的人。唉,不过我在聚会上听到的大部分谈话都并不聪明。一个男客或许会对身边的艺伎说,“天气很暖和,不是吗?”艺伎就会这样回答:“哦,是的,非常暖和!”接着她就和他划酒令,或想法让所有的男客都唱起歌来,很快,和她说话的客人都醉得忘记自己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开心过。在我看来,这总是可怕的浪费。

当然,我也不时会听到一位真正聪明的艺伎的谈话,豆叶自然就是其中之一。我从她的谈吐中学得不少东西。比如,如果客人对她说,“天气暖和,不是吗?”她至少准备了一打的回答。如果对方是个老色鬼,她可能会说,“暖和?大概是因为您身边围了这么多漂亮的女人吧?”如果是个傲慢的年轻商人,不知天高地厚,她或许会杀杀他的威风,“您身边可坐着祇园里六个最好的艺伎,您只能谈谈天气啦,别的事可别想。”一次我碰巧在观察她,只见她跪到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身边,他最多只有十九、二十岁,要不是他的父亲是聚会的主人,他大概不会来参加艺伎宴会。当然,他不知道在艺伎中间该说什么做什么,而且我肯定他觉得紧张了,但他非常勇敢地转向豆叶,对她说:“暖和,不是吗?”她压低声音,这样回答道:“哦,暖和,您当然说对了。你真该看到今天早上我从浴室里出来的样子!通常裸着身子的时候,我总会觉得凉快轻松。可今天早上,我浑身都是小汗珠,大腿上都是,肚子上,还有……嗯,还有其它地方。”

那个可怜的小伙子把酒杯放在桌上时,他的手指在发抖。我肯定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这次艺伎聚会。

一九三八年夏天,我十八岁,该“换领子”了。学徒用的是红领子,而艺伎用的是白领。虽然如果你看到一个艺伎和一个学徒在一起,你是不会去注意她们的领子的。学徒穿着精致的长袖和服,围着拖曳的宽腰带,可能会使你想起日本娃娃,而艺伎外表也许更朴素,但更富女人味。

我换衣领后不到三周,妈妈来告诉我,下个月我就要有一位旦那了。

“一位旦那?但是,妈妈,我才十八岁……”

“这个我来拿主意,”妈妈说,“只有傻瓜才会放过延俊和给出的条件。”

我一听之下,心跳差点停止。我想,延终有一日会提出要当我的旦那,这是显而易见的,毕竟几年前他就竞争过我的“水扬”,而且自那以后,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频繁地邀我去陪宴。我和延初次相遇在相扑竞技场的那天,我的黄历是这么说的,“吉凶守衡,开启命运之门。”此后我几乎每天都多少会想起这句话,所谓吉与凶……嗯,是豆叶与初桃,是后果——我被妈妈收养,与前因——“水扬”,当然还是会长与延。我不是说我不喜欢延,恰恰相反。只是成为他的情妇,我的人生就和会长永远无缘了。

到了下午,我开始觉得头晕,脑子里奇怪地嗡嗡作响,我就到豆叶的寓所去和她聊天。时值盛暑,我坐在桌边,小口喝着她凉好的大麦茶,不想让她看出我的感受。我正是为着能接近会长,才经受种种训练,如果我的生活里只有延、舞蹈表演,在祇园的夜复一夜,我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奋斗。

豆叶已经等了很久来听我来此的原因,我把茶杯放到桌上,花了几分钟来让自己镇静,最后咽了下唾液,勉强说道:“妈妈告诉我,一个月后我可能就会有位旦那。”

“是的,我知道。这位旦那就是延俊和。”

我一直在拼命忍着不哭出来,几乎已经说不了话了。

“延先生是个好人,”她说,“而且非常喜欢你。”

“是的,我也喜欢延,但是……”

“但是因为你想要静枝那样的命运。是吗?”

静枝虽然不是个大红大紫的艺伎,但祇园里人人都认为她是最幸运的女人。三十年来,她都是一位药剂师的情妇。他不是很有钱,她也不是很漂亮,但你纵观京都都不会找到像他们这样情深意笃的一对。和往常一样,豆叶总是能一语说中我不愿承认的实情。

“小百合,你十八岁了,”她又说,“你和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能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命运并不总像晚宴的散场。有时候,它只是挣扎度日罢了。”

“可是,豆叶小姐,这太残酷了!”

“是的,很残酷,”她说,“但我们谁都逃不过命运。”

“我不是要逃脱我的命运。正如您说的,延先生是个好人。对于他的关爱,我知道我除了感激不应该有其它想法,但是……我还有很多梦想。”

“所以你担心一旦延碰了你,梦想就会破灭?说真的,小百合,你对艺伎的生活是怎么想的?如果我们生活美满,就不会来当艺伎。我们来当艺伎,是因为别无选择。”

“唉,豆叶小姐……我这样是不是很愚蠢,一直怀着希望,希望有朝一日……”

“小姑娘会对各种各样愚蠢的事抱有希望,小百合。希望就像发饰,姑娘们想要戴得越多越好,但是老了以后,即使只戴一种都看着很蠢。”

我竭力忍住眼泪,但还是有几滴淌了出来,好似树上渗出几滴树汁。

“小百合,回你的艺馆吧,”豆叶对我说,“为眼前的今晚做好准备。没有什么比工作更能克服失望的情绪。”

我抬眼看她,想再最后恳求一次,可我看到她的表情,就收回了打算。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眼中似乎只有空茫一片,她绷紧了漂亮的鹅蛋脸,眼角和嘴角都起了皱。接着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垂下眼帘看着她的茶杯,这种目光我觉得是苦涩。

几个星期过去了,一天傍晚,在一力亭茶屋的门厅里,豆叶提到该是她和妈妈清算赌注的时候了。我相信你还记得她俩打过赌,赌我能否在二十岁前偿清债务。当然,我才十八岁,债务已经偿清了。

过了几日,我被叫到我们艺馆楼下的会客厅,看到豆叶和妈妈正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聊着夏天的气候。豆叶身边坐着生形夫人,她是豆叶的经纪人。生形夫人托了托眼镜,从放在膝盖上的包里拿出一本账本。她把账本摊开在桌上,逐条向妈妈说明,豆叶和我则默然而坐。

“这是小百合去年一年的收入,”妈妈插嘴说,“天哪,真希望我们像您想得这么运气!这比我们艺馆的总收入还多。”

“是的,数字很惊人,”生形夫人说,“但我相信这是确切数目。我已经在祇园登记处仔细核对过了。”

最后她们商定妈妈应该付给豆叶的数额时,妈妈却矢口否认曾经答应要付双份。

我们默默坐了半晌。最后生形夫人说:“新田夫人,我现在处境很为难。我记得很清楚,豆叶对我不是这么说的。”

“您当然记得,”妈妈说,“豆叶有她的记忆,我也有我的记忆。我们要的是第三方,好在这里正有一个。虽然小百合当时年纪小,但她对数字很有头脑。”

“我相信她的记忆力强,”生形夫人说道,“但没人能说她就没有私人利益。毕竟她是艺馆的女儿。”

“是的,她有,”豆叶说,这是她长时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但她也是个诚实的姑娘。我准备接受她的说法,如果新田夫人也接受的话。”

“我当然接受。”妈妈说。

在祇园所有的女人之中,豆叶和妈妈是我生活中影响最大的两位,而显然我要得罪其中一个了。我心里对事情的真相是毫不含糊,但另一方面,我还得继续和妈妈在艺馆住下去。当然,豆叶为我做的事比祇园里任何一人都多,我不能站在妈妈的立场来反对她。

“怎么样?”妈妈对我说。

“我记得的是,豆叶确实答应只拿一半,但您也同意最后给她双份。妈妈,对不起,我记得的就是这样。”

一阵沉默,然后妈妈说:“唉,我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我的记性出错也不是第一次了。”

最后,她们谈到了旦那的事。最后豆叶居然说服妈妈,让鸟取准之介将军来当我的旦那。我不知道豆叶是改变心意,想把我从延那里救出来,还是有其它目的。妈妈开始不答应,认为军人从来都不如商人或贵族待艺伎这么好,但听说将军刚得了“军需处采办”的新职位后,就开始动摇了。无论战争是否在短期内结束,鸟取将军都能为我们艺馆提供一切物资,因为他是照管军队资源的人。这个优势在物资短缺的战争年代是相当有利的。

接下来的一周,妈妈在祇园到处转悠,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想方设法了解鸟取将军。她干得太投入了,有时候我对她说话,她都好像没有听见。我想她正忙于转念头,她的头脑就像一辆拖着过多车厢的火车头。

这段时间,延一来祇园我就见到他,我尽量装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大概希望我在七月中旬就成为他的情妇。当然我也这么想,但直到月末,他的谈判似乎没有结果。后来几周,我好几次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带着迷惘。一天晚上,他大步走过一力亭茶屋女主人身边,竟连头都没有点一下,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礼。女主人一直把延当老主顾,她看了我一眼,又是惊讶,又是担心。我参加延举办的聚会时,难免注意到他愤怒的表现——下巴上肌肉抽搐,猛地把酒灌进嘴里。我并不责怪他有这种感觉。我想他一定认为我无情无义,他对我这么好,我却不把他当回事。想着这些,我就心情沉郁,突然酒杯放到桌上的轻响把我惊醒。抬眼看去,延正望着我。他周围的客人都笑语喧哗,只有他坐在那里直直地看我,和我一样失魂落魄。我俩就像一片熊熊燃烧的炭火中的两个湿湿的印记。

第二十六章

那年九月,鸟取将军和我在一力亭茶屋举行的仪式上共饮清酒。这个仪式与最早我和豆叶结拜姐妹以及后来螃蟹医生成为我“水扬”恩主的仪式是一样的。随后几周,人人都祝贺妈妈找到了一个好靠山。

许多艺伎有了旦那之后,生活就大变样,但我却几乎没有任何改变。每晚我仍然在祇园转悠,下午我仍然不时要出门。而我盼望的那些变化——旦那为我举办重要的舞蹈表演,送我贵重的礼物,请我过一两天休闲时光——唉,都没有出现。正如妈妈说的那样,军人不会像商人或贵族那样对艺伎好。

也许将军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变化,但他作为艺馆的靠山,当然是无价之宝,至少妈妈是这样认为的。就像一般的旦那,他也为我支付许多开销,包括我的上课费用、我的年度登记费、医药费等等。但更重要的是,正如豆叶所说,他那军需处处长的新职位就是一切,他为我们艺馆做的事是别的旦那做不到的。举个例子,一九三九年三月,阿姨得了病,我们都焦急万分,但医生束手无策。但给将军打了电话后,上京区军事医院就来了一位重要的医生,他给了阿姨一包药就把她治好了。因此,虽然将军没有送我去东京参加舞蹈表演,也没有送我珍贵的珠宝,但没人能说我们艺馆没有得他好处。当然,妈妈说战争六个月就会结束是错了,我们当时还不相信,但已经隐隐看到黑暗的日子就在眼前。

将军成为我旦那的那个秋天,延不再邀请我了。不久我得知,他也不再去一力亭茶屋了。我知道他是为了避开我。我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待我好的男人,我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更有甚者,延离开我后,岩村电器公司的聚会也不再邀请我了,那就是说,我几乎完全失去了见到会长的机会。

四月下旬的一天,我正在为参加“古都之舞”化妆,学徒高津子突然跑来找我,求我帮忙。她说她最近一直在粟住茶屋给延陪酒,但延却很不喜欢她。

“他对你很严厉,是吗?”

可怜的高津子没有回答,她抿紧了颤抖的嘴唇,眼角一下子就湿了。

“有时候延先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刺耳,”我告诉她,“不过他定是喜欢你的,高津子小姐。否则,他为什么要请你呢?”

“我想他请我只是因为他觉得我像个什么人。”她说。

我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帮她,最后我建议她去读一本延或许会感兴趣的历史书,然后把历史故事讲给他听。

我既然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延,我就决定去见他。麻烦的是,没有受到邀请,我是不能去粟住的,因为我和这家茶屋素无正式往来。于是我最后决定,只要我晚上有空,就去延经过的路上转转,希望能够遇见他。

我的计划执行了八周或九周,终于有天傍晚,我在前面一条幽暗的巷子里发现了他,他正从豪华轿车的后座里出来。我知道是他,外衣一边空荡荡的袖子别在肩上,这样的侧影绝不会错。我停在巷子的路灯光下,轻轻地吁了口气,延朝我这边望来。

“好,好,”他说,“都忘了一个艺伎会有这么漂亮呢。”他的口气是如此随意,我简直要怀疑他是否认出了我。

“啊,先生,听上去您像是我的老朋友延先生,”我说,“但您不会是他,因为据我的印象,他已经彻底从祇园消失了。”

司机关上了门,我们默默站着直到车开走。

“我算是放下了心,”我说,“终于又见到了延先生!我真幸运,他是站在阴影里而不是路灯光下。”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百合。你定是跟豆叶学的。要么所有的艺伎都是这样学的。”

“延先生站在阴影里,我就看不见他脸上的怒气了。”

“我明白了,”他说,“你以为我生你气了?”

“如果一个老朋友失踪了那么长时间,我还能怎么想呢?我想您会告诉我,您忙得不可开交,来不了一力亭茶屋。”

“你为什么说得好像这完全不可能似的?”

“因为我碰巧知道,您一直常来祇园。但请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不会告诉您,除非你答应和我散一会步。”

“好吧,”延说,“因为今晚夜色不错……”

“哦,延先生,别这么说。我宁可您说,"因为我碰到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除了和她散一会步,我想不出来还能干些什么。"”

“我会和你散步,”他说,“随你去想什么理由。”

我微微欠身,表示同意,然后我们一起沿着巷子朝丸山公园的方向走。“如果延先生想让我相信他没有生气,”我说,“他应该表现得更友好,而不是像头几个月没喂食的豹子。难怪可怜的高津子那么怕您……”

“原来是她告诉你的,是不是?”延说,“唉,如果她不是个这么让人生气的姑娘……”

“如果您不喜欢她,为什么您每次来祇园都邀请她呢?”

“我从来没有请过她,一次也没有!是她姐姐硬把她推给我的。你今晚碰到我,就想利用这个机会,拿我喜欢她的话头来羞辱我?”

“延先生,其实我根本不是‘碰到’您的。我已经在巷子里转悠了好几周,就是为了找到您。”

我们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后,他说:“我不该感到惊讶。我知道你是个狡猾的人。”

“延先生!我还能怎么做?”我说,“我以为您彻底消失了。要不是高津子哭着来告诉我您对她怎么不好,我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哪里才能找到您。”

“嗯,我想我是对她厉害了点。但她没你聪明,或者也没你漂亮。如果你认为我生你的气,你说得很对。”

“我能不能问一下,我做了什么让一个老朋友这么生气?”

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眼神悲哀莫名。“我已经不再尊重你了,因为我知道你的旦那是个穿着制服的小人,没人尊敬他。”

“延先生这么说,好像我能选择谁做我的旦那似的。我唯一能选择的是穿哪件和服。”

“你知道此人是怎么得到部门职位的吗?是因为没有人相信他能办什么要紧事。小百合,我非常了解部队。连他自己的上司都觉得他没用。你等于是找上了一个乞丐当靠山#旱真的,我曾经非常喜欢你,但是……”

“曾经?难道延先生不再喜欢我了?”

“我不喜欢蠢人。”

“这种话太冷酷了!你是要把我弄哭吗?哦,延先生!我成了蠢人就因为你看不起我的旦那?”

“你们艺伎!没有比你们更讨厌的人了。你们到处查黄历,说啊,我今天不能往东走,我的命相说不吉利!但是如果是件关系终身的大事,你们的看法又不一样了。”

“说是改变看法,不如说是对没法阻止的事情只能闭上眼睛。”

“小百合,你是艺馆的女儿。你不能说你毫无影响力。你有责任运用你的影响力,除非是你自己想随波逐流,就像一条鱼在溪水里翻起肚皮。”

“我希望我真能相信生活不只是一条溪流,我们不只是翻起肚皮,随波逐流。”

“好吧,如果是条溪流,你仍然能够自由选择在这里或在那里,不是吗?水流会一再分岔。如果你撞击、扭打、争斗,利用一切有利条件……”

“哦,那敢情好,我相信,如果我们确有有利条件的话。”

“你处处都能找到,如果你曾费心找过!拿我来说,即使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啃过的桃核,或者这一类的东西,我也不会浪费。该是时候扔出去,我一定会把它扔到我不喜欢的人身上去!”

“延先生,你是在教我扔桃核吗?”

“少开玩笑。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小百合,我们很像。我知道别人叫我‘蜥蜴先生’之类的,你呢,是祇园最漂亮的人物。但我多年前在相扑竞技场刚见到你时,你是什么?十四岁?即便是在那时候,我就看出你是个聪明女孩。”

“我一直认为延先生高估了我。”

“小百合,我觉得你应该更有成就。但是看来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何方。把自己的命运和将军这种人捆在一起!我曾想好好照顾你,你知道。想到这个,我就很恼火!一旦将军离开了你的生活,他不会留下什么值得你记住的东西。你就想这样浪费青春?”

如果经常摩擦一块布料,它很快就会被磨穿。延的话狠狠地折磨着我。但也许是我的沉默暴露了自己,他用他那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转过一个角度,让灯光照在我脸上。他看着我的眼睛,长叹一声,起初听起来像是失望。

“小百合,我为什么觉得你老多了?”他顿了一顿说,“有时候我都忘记你还是个孩子。你现在要说我对你太厉害了吧。”

“延先生就是延先生,我不能指望他变成其他人。”我说。

“小百合,我失望的时候态度很恶劣,你应该知道。你让我失望了,无论是因为你太年轻,还是因为你不是我想的那种女人……总之你让我失望了,对不对?”

“延先生,求您了,您说的这些话让我害怕。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按照您对我的判断标准来做事……”

“我希望你睁开眼睛去过日子!如果你心里有目标,生活中每一刻都是靠近目标的机会。我没法指望像高津子这种笨姑娘有此觉悟,但……”

“整个晚上延先生不都在说我笨吗?”

“你知道我生气时候说的话是不作数的。”

“那么延先生不生气了吧。那么他会到一力亭茶屋来看我吗?或者会请我去见他吗?其实我今晚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我现在就能去,如果延先生请我的话。”

那时我们已绕过了一个街区,正站在茶屋门口。“我不会请你。”他说罢推开了门。“我不喜欢眼前放着我得不到的东西。”

我还没有说话,他就跨进了茶屋,关上了身后的门。

第二十七章

豆叶相信初桃是个一心要自我毁灭的女人,我们所要做的只是把她诱上一条她迟早要走的路罢了。确实,我“水扬”后那几年,初桃渐渐显露出性格中的某种缺陷。比如说,她已经无法控制酗酒,也无法控制乱发脾气。以前她发狠是有针对性的,正如武士拔剑不是为了胡劈乱砍,而是为了刺向敌人。但是现在初桃似乎已经分不清谁是敌手,有时甚至冲着南瓜发作,乃至她陪宴时都会冒犯客人。另外,她不像以前那么漂亮了。她皮肤蜡黄,五官浮肿,至少我看来是如此。一棵树也许总是美的,但一旦你留意到它遭了虫蛀、树梢泛黄的话,就是枝干的秀色也会减损三分的。

豆叶想让初桃的日子更难过,坚持要我们在祇园跟踪初桃。“如果你要打碎一块木板,”豆叶说,“从中间开个裂缝不过是第一步。你用尽全力锤击木板,直到它一折为二,这才算成功。”

所以每天晚上,除了有不得不赴的请约外,豆叶总在傍晚时分到我们艺馆,初桃一出门,就跟在后面。第一天晚上我们这么做,初桃假装一笑置之。但到了第四天晚上,她眯缝起双眼对我们怒目而视,伺候起客人来也是强颜欢笑。到了下星期的周一或周二,她突然在巷子里一个转身截住了我们。拉住豆叶就打,我尖叫起来,这让初桃停下手来。她怒火燃烧的眸子瞪了我一阵子,没等火冒出来就走了。巷子里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有几个就走过来查看豆叶是否无恙。她说她没事,又难过地说道:“可怜的初桃!一定是医生说的那样,她脑子出问题了。”

当然,没有医生这么说过,但豆叶的话如愿奏效。不久谣言传遍了祇园,说是有个医生说初桃的精神不稳定。

几年来,初桃一直和著名歌舞伎演员坂东正次郎六世过从甚密。正次郎是一位“女形”,就是说他总是扮演女性角色。一次在一本杂志的访谈中,他说初桃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他在舞台上也经常模仿她的姿态,以便自己显得更有魅力。因此正次郎每次来镇上,初桃都会去拜访他。

总之,当晚九点左右,我们渡河到先斗町。那晚秋意微寒,但正次郎的宴会还是设在户外的一条木敞廊上。我们走进玻璃门时,没人特别注意我们。敞廊上点着纸灯,颇有情调,对岸一家酒店的灯火映着泛金的河水。正次郎正坐在中间,用他抑扬顿挫的声音讲故事,大家都在听着。初桃一见到我们,脸一下子耷拉下来了。我不禁想到前一天我手里拿过的一只烂梨,在欢笑的脸庞中,初桃的神情就像一块难看的淤肿。

豆叶走过去跪在初桃旁边的垫子上,我走在敞廊的另一头,跪在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身边,他原来是筝乐演奏家橘花善作,我还藏有他嘎吱作响的老唱片。我那晚发现,橘花是个盲人。我本想抛开此行目的,好好与他倾谈一番,因为他是个有趣而亲切的人。但我们还没说上话,大家突然就大笑起来。原来正次郎极具模仿才能。他扮成猴子,足以让猴群以为他是真的猴子。那时候他正在模仿他背后的一名大约五十岁的艺伎。他嘴唇噘起,眼波流动,摆出种种女子的腔调,像极了她,弄得我不知道该大笑出声,还是该惊讶地捂住嘴。

最后剧院院长说:“好了,好了,正次郎先生,留点力气明天表演吧!不管怎么说,你不知道你身边正坐着祇园最好的舞蹈家之一吗?我提议我们请她跳支舞。”

当然,院长说的是豆叶。

“老天,不要吧。现在我不想看什么舞蹈。”正次郎说。我明白,他是说他要成为公众焦点。“再说,我正高兴着呢。”

“正次郎先生,我们不能放过看有名的豆叶的机会,”院长说。几个艺伎随声附和,正次郎终于同意邀请豆叶跳舞,但他像个小男孩似的一脸不悦。我已经看到初桃不高兴了。她又给正次郎斟酒,他也给她斟酒。他们长久地对视了一会,像是在说他们的宴会被搅了。

豆叶站到茶屋布景前,表演了几个小片断。几乎人人都认为豆叶漂亮,但极少有人认为她比初桃更漂亮,所以我很难说是什么吸引了正次郎的目光。或许是由于他喝多了清酒,或许是豆叶出众的舞姿,毕竟正次郎自己也是个舞蹈家,不管怎样,豆叶回到桌边时,正次郎似乎非常喜欢她,请她坐在自己身边。她坐下来时,他为她斟了杯酒,把背对着初桃,仿佛她只是另一个心存仰慕之情的学徒罢了。然后有个艺伎问正次郎是否收到巴吉鲁先生的来信。

“巴吉鲁先生,”正次郎用他那种戏剧化的腔调说道,“已经把我抛弃了!”

我不知道正次郎说的是谁,老演员橘花好心向我低声解释说,“巴吉鲁”就是英国演员巴塞尔·拉斯本,虽然当时我对此人闻所未闻。数年前,正次郎去过伦敦,在那里举办过一次歌舞伎表演。演员巴塞尔·拉斯本对演出大为赞赏,他们通过翻译建立了友谊。正次郎也许会很眷顾初桃或豆叶这样的女子,但其实他是个同性恋。自从英国之旅后,他就闹出了一连串的笑话,说他的心注定要碎了,因为巴吉鲁先生对男人没有兴趣。

“我和巴吉鲁先生的区别在这里,我表演给你们看。”正次郎说着起身,邀请豆叶和他一起表演。他把她带到屋子一头的空地。

“我是这样干的。”他说罢,大摇大摆地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灵活的手腕挥着一把折扇,头像跷跷板上的球一般来回滚动。“而巴吉鲁先生是这样干的。”他一手挽住了豆叶,不顾她一脸惊讶,把她放到地上,这动作看似一个深情的拥抱,然后满头满脸地吻她。屋子里所有人都欢呼鼓掌。除了初桃。

“他在干什么?”橘花悄悄问我。我想没有别人听见这句话,但我还没回答,初桃却叫道:“他在丢人现眼!这就是他干的事。”

“哦,初桃小姐,”正次郎说,“你嫉妒了,是吗?”

“她当然在嫉妒!”豆叶说,“您得给我们表演你们俩是怎么干的。来吧,正次郎先生。别害臊!您得像吻我一样地吻她!这才公平。吻法也要一样。”

正次郎一开始有些为难,但他很快把初桃拉了起来。走到众人面前,他搂住初桃,让她向后仰。但突然间,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捂着嘴唇。初桃咬了他,虽然没流血,但足以使他震骇了。她呲牙站着,愤怒地眯着眼,接着挥手打了他一下。我想她是喝多了酒,胳膊运转不灵,一下打在他头侧而不是脸上。

“出了什么事?”橘花问我。屋子里一片静寂,他的话清晰得像撞钟声。我没回答,但他听到正次郎的嘀咕和初桃沉重的喘息声,我肯定他明白了。

“初桃小姐,”豆叶说道,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听起来像是置身事外,“算是帮我个忙……尽量冷静点吧。”

我不知道是豆叶的话神机妙算似的起了作用,还是初桃的精神已经崩溃,初桃扑向正次郎,在他身上乱打一气。我确实觉得她在某种程度上是疯了,这不是因为神志不清,而是此刻头脑和一切事物都失去联系。剧院院长从桌边站起来,跑过去制止她。此间豆叶不知怎么溜了出去,片刻后带了茶屋女主人回来,那时剧院院长正从后面抱住初桃。正次郎开始朝初桃大喊大叫,回音穿过屋子,越过河面,传到了祇园。

“你这个魔鬼!”他喊道,“你咬了我!”

如果不是茶屋女主人头脑冷静,我都不知道我们该如何是好。她柔声安慰正次郎,同时示意剧院院长带初桃离开。我后来得知,他不是把她带到另一间屋子,而是把她拉到楼下的前门,又推到街上。

初桃整夜都没有回艺馆。次日回来时,身上气味难闻,好像呕吐过了,头发也是一团糟。她立刻被叫到妈妈房间。

数天后,初桃离开了艺馆,只穿着妈妈给她的一件棉布单袍,头发胡乱披在肩上,这样子我从未见过。她不是自愿离开的,是妈妈把她赶出去的。事实上,豆叶相信妈妈这些年一直想摆脱初桃。无论是真是假,我肯定妈妈是很高兴少一张嘴吃饭的,因为初桃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能赚钱了,而食物也越来越难买到了。

如果初桃不是刻薄出了名,即使她对正次郎做了那件事后,还是会有别的艺馆肯收留她的。但她就像一把茶壶,即使是好好的都会烫手。祇园里人人都知道这点。

我不太清楚初桃后来怎样。战后几年,我听说她在宫川町当妓女。她不会长久在那里的,因为那晚我听到聚会上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如果初桃成了妓女,他会去找她,并让她到自己那边去工作。他确实去找过了,但是找不到。这些年,她或许已经因酗酒而死,这样收场的艺伎她不是第一个。

第二十八章

整个三十年代,大多数日本人都生活在黑暗的谷底,而我们在祇园仍然能够晒到一点阳光。我相信我不必说明原因,内阁大臣和海军军官的情妇们,总是大笔金钱的受惠者,她们又会把这些金钱给其他人分享。可以说,祇园就像山顶上的一个池塘,各路溪水源源不竭汇流其中。有些地方的水来得更充足些,但整个池塘水面总是在上升。

由于鸟取将军的关系,我们艺馆也是水源充足的地方之一。有几年,周围的情况每况愈下,但即使是配给制度实行后很久,我们仍能按时得到食物、茶、日用织品、甚至化妆品和巧克力这样的奢侈品。可是黑暗继续笼罩日本,终于,我们赖以维生的一线光明也熄灭了。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新年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吃早饭,来了一个军警,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开始宣布我们艺馆的一长串罪名。我都记不全了——囤积棉料、未上缴战争所需的金属和橡胶物品,配给券的不正当使用,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确实犯了这些事,可祇园的每家艺馆都犯了。我猜测,我们的罪名无非是比大多数艺馆享有更多财产,不但没有过早倒闭,景况还颇为良好。

幸运的是,正在此时妈妈回来了。她看到有军警在,似乎毫不惊讶。她把他请入会客室,奉上我们来路不正的茶水。门关了,但我听到他们谈了许久。后来她跟我说,鸟取将军今天早上被拘留了。

军警来过后一周之内,我们艺馆被抄走了很多其它家庭很久以前就没有了的东西,比如粮食,衣服等等。日复一日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凄惨,我们都开始担心这战事何时才是个头。

第二年一月的一天早晨,天下着雪,我拿着配给券正在米店门口排队,隔壁的店主突然探出头来,喊了一句。

“出事了!”

我们面面相觑。我前面的艺伎抹了把眉毛上的雪,问他是什么意思。

“政府已经宣布关闭艺伎区,”他说,“明天早上你们都得到登记处去报道。”

回艺馆的路上,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到豆叶现在居住的寓所里,因为她和男爵的关系几个月前结束了,眼下她已搬入一个小得多的地方。我以为她可能知道我该怎么办,但其实她和我一样惊惶失措。

“男爵什么都不帮我,”她说,脸色因担忧而苍白,“我想不到还能找其他什么人。小百合,你要想个人出来,尽快去找他。”

我和延已经四年没有联系了,我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去找他。至于会长……唉,我会抓住每个机会和他说话,但我不能去求他帮忙。尽管他在门厅里对我态度友好,却从来不请我去他的宴会,即使艺伎很少的时候也不请。我觉得受了伤害,但我能做什么呢?不管怎样,即使会长想帮我,他和军政府的争吵最近见报了,他自己已经麻烦缠身了。

那天晚上,一力亭茶屋到处都是饯别会。有意思的是,艺伎们对这个消息的反应各异。有些人看上去好像精神被摧毁了,有些人像是一尊尊菩萨,镇静漂亮,但却抹上了一层悲愁。后来女仆说,有人请我去另一个房间。我想是一群男客要我去陪酒,但她带我来到茶屋的后室。她拉开一间小榻榻米房间的门,这屋子我从未进去过。桌子上放着一杯啤酒,边上坐着延。

“进来吧,让女仆关门。不过先让她再送一杯啤酒进来。你和我得为一件事情喝点什么。”我照办了,然后我跪到桌子的一头,我们隔着一个桌角。我觉得延几乎是在用目光抚摸我的脸,我脸红了,正如一个人会在暖日底下红了脸一般,我都忘了被人欣赏是多么惬意的事。

这时女仆拉开门,把啤酒放在桌子上。当时,啤酒已是稀罕物,于是看着金黄色的液体注满杯子也是非同一般的感受。女仆走后,延说:“我是来这里为你的旦那干杯的。”

我听了这话,把啤酒放下了。“我得说,延先生,能让我们开心的事情实在不多,但要我想出来您为我旦那干杯的理由,恐怕得花我几个星期呢。”

“我应该说得详细一点。我是为你旦那的愚蠢干杯的#耗年前我告诉过你,他不值分文。你怎么说。”

“事实是……他已经不再是我的旦那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就算他还是你旦那,他也没法为你做什么,是不是?我知道祇园就要关了,人人都在发慌。今天早上,有个艺伎打电话到我办公室……但你就想不到吗?她问我是否能在岩村电器公司为她找个工作。”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对她说的。”

“我没法给任何人找工作,我自己都快找不到工作了。就连会长大概也很快要失业了,如果他再不听政府的号令,就要坐牢了。他跟他们说,我们生产不了刺刀和弹夹,但现在他们居然让我们设计制造战斗机!”

“延先生小声点说吧。”

“谁在听我们?你的将军?”

“说到将军,”我说,“我去见过他了。”

“他没帮你,是不是?”

“是,他说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影响力。”

“他的影响力不持久。他为什么没有为你保留一点儿影响力呢?”

“我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

“你四年多没有见到我了。我却为你保留了最大的影响力。为什么之前你不来找我?”

“我总以为您一直在生我的气。延先生,看看您的样子!我怎么能来找您呢?”

“你怎么不能来找我?我能让你不进工厂。我能送你去十全十美的避难所。相信我,那地方好极了,就像一只鸟的鸟窝一样。小百合,我只想给你一个人。但我不会给你,除非你承认你四年前犯了多大的错。你的确说对了,我生你的气!我们可能还没能见上一面就都死了。我可能会失去这唯一的机会。你不仅仅把我晾在一边,你还把你最青春的岁月浪费在一个笨蛋身上,那个男人连欠国家的债都还不清,怎么能还欠你的债。他倒像个没事人一样过得好好的。”

延扔出来的话就像石头一样。不是这些话本身,也不是这些话的含义,而是说话的方式。起初我下定决心,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哭。但我很快意识到,延先生就是想让我哭。这感觉很容易,好比让一张纸片从指缝间划下去。每一滴淌下我脸庞的泪珠都有不同的含义。伤心事太多了!我为延哭,为我自己哭,为我们茫茫的前途而哭。我甚至还为鸟取将军哭。然后我照延的要求,从桌旁挪开了一点,一躬到地。

“请原谅我的愚蠢。”我说。

“哦,起来吧。只要你说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我就满意了。”

“我不会了。”

“你和那个男人共度的每一分钟都是浪费!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是吗?大概你现在学乖了,会朝自己未来的目标努力了吧。”

“延先生,我会朝自己的目标努力的。别的我什么都不想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话。你的目标在哪里呢?”

“在经营岩村电器公司的人那里。”我说。当然,我心里想的是会长。

“这就对了。”延说,“我们来干杯吧。”

我喝酒只沾了沾唇,我思路混乱,心情低落,一点也不觉得渴。后来延告诉我有关他筑好的巢。那是他的好友——和服制作家岚野勇的住处。岚野先生的家也就是他的作坊,坐落在加茂河浅水湾河畔,就在祇园上游五公里处。几年前,他和他的妻子女儿就以制作漂亮的有禅和服出了名。但近来,所有的和服制作师都被征调去缝制降落伞,因为他们毕竟擅长和丝织品打交道。延说,我会很快学会这个活,而且岚野一家非常欢迎我去。延自己会去找有关当局做好必要的安排。他把岚野的地址写在一张纸上交给我。

“小百合,”他对我说,“我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再见时这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们都有可能会遇到许多可怕的事。但每当我想到,这世上还有美好存在,我就会想起你。

“延先生!您也许本该是个诗人!”

“你非常清楚我毫无诗意。”

“这些甜蜜的话可是说您要离开了?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出去走一走。”

“天气太冷了。你就送我到门口吧,我们在那里道别。”

我陪延走到街上。若是几年前,外面会有一辆车等他,但如今只有政府官员才能坐车,因为几乎已经没有汽油来开车了。我建议送他到电车车站。

“现在我不需要你陪我了,”延说,“我要去会见我们的京都批发商。我放在心上的这类事情很多。”

“延先生,我得说,我更喜欢你在楼上说的告别词。”

“这样的话,下次再上那儿去好了。”

我向延鞠躬道别。大多数男人大概会回头再看一眼,但延只是在雪中缓缓行去,拐个弯转上四条大街就消失了。我手里紧紧攥着他给我的纸片,上面写着岚野先生的地址。我凝视着身边纷纷扬扬的雪,看着延一直延伸到拐角处的脚印,突然知道是什么在让我烦恼。我何时才能再见到延?见到会长?或者再见到祇园呢?我还是个孩子时,曾被人从家里带走。我想,正是那些年痛苦不堪的回忆,让我感觉如此孤单。

第二十九章

一九四四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和岚野一家住了才三四个月,就目睹了生平第一次空袭。星星如此明亮,我们都能看见轰炸机在头顶盘旋的黑色剪影,还有发射升空的星星——我觉得是这样——从地面飞起来,又在地面附近爆炸。我们担心会听到可怕的警报声,看到京都在我们眼前烧成一片火海。如果这样的话,无论我们是死是活,生活都在那一刻终结,因为京都和飞蛾的翅膀一般脆弱,一旦被摧毁,绝无法像大阪、东京或其它城市那样重建起来。但是轰炸机放过了我们。许多夜晚,我们看着大阪的火光映红了月亮;有时,我们见到灰尘如落叶般飘浮在空气中,甚至能见到五十公里外京都上空的灰尘。我为会长和延心忧如焚,他们的公司就在大阪,家又都住在京都。

逆境就像一阵狂风,从我们手中夺走本来无法被夺走的东西,狂风过后,我们看到是原形毕露的自己。举个例子,岚野先生的女儿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于是她便全心投入到两桩事情当中:一是照看她的小儿,二是为士兵缝制降落伞。她生活再无别的目的。她日渐消瘦,你都能知道她每一克肉到哪里去了。战争结束的时候,她紧紧抓着孩子,彷佛抓着悬崖边缘,一松手便会掉到下面的岩石上。

既然历经磨难,我对自己的了解就像在唤醒那些几乎已忘却的往事。换言之,在华丽的衣裳,娴熟的舞姿,机智的谈吐之下,我的生活毫不复杂,而是如石头落地一般的简单。过去十年里,我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赢得会长的心。日复一日,我看着工作室下面加茂河浅滩的潺潺流水,有时我会丢一片花瓣下去,有时是一根稻草,知道它会被载到大阪,然后再入海。我想,有天下午会长也许坐在桌前,探出窗口看到了花瓣或稻草,说不定就会想起我来。但顷刻我的思路又颤抖起来,会长也许是会看到它,但即使看到了,他靠回座椅,由花瓣而想到了数百桩事,其中或许不会有我。他的确一直对我很好,但他就是这么个好人。从未有过一丝迹象,表明他认出我是他当年安慰过的女孩,表明他知道我关心着他,想着他。

一天,我第一次想到,万一会长一直都对我无动于衷呢?难道我直到生命尽头才会觉醒到,日夜盼望的男人永远不会来到?我吃下去的东西从未细细品尝,路过的地方从未好好欣赏,只因我一任生命悄悄溜走,一心思念着会长。这种悲哀不堪承受。然而,如果我把思念从他身上抽回,我又拥有什么样的生活呢?我会像一个舞者,从小就为了一次演出而苦苦练习,但这次演出永不会到来。

投降后一年,岚野先生又被获准制作和服了。我除了会穿和服外,什么也不懂,所以只好整天呆在工作室附属间的地下室里,伺弄那些染缸里沸腾的染料。这是个可怕的活计,一半是因为我们只用得起“塔东”,这种燃料是焦油和煤尘的搅拌物,烧起来的恶臭无法想象。过了一段时间,岚野先生的妻子教我怎么收集合适的树叶、枝条回来制作染料,可是有一种材料效果古怪,能把我的皮肤染色。我这双娇嫩的跳舞的手,曾经用最好的护肤霜来保养,如今却开始像洋葱头的皮一样剥落下来,还被染成了青紫色。

为了让我的皮肤好过些,到了夏天,岚野先生让我去采集鸭跖草。鸭跖草是种花,汁能用来浸丝。它们一般生长在雨季时节的河塘边。采集花草听上去是件愉快的活,但我很快发现,鸭跖草很是鬼精灵,它就像一条小巷子,募集了日本西部所有的昆虫。只要我采下一把花,一群群的蚊虫就会来袭击我。收集花草这悲惨的一周过去后,我着手做一项轻松得多的工作,挤花汁。但如果你从来没有闻过鸭跖草花汁的味道……唉,到了周末,我非常庆幸又能回去烧染料了。

这些年我工作十分努力,但每晚睡觉时,总想起祇园。投降后不出数月,日本所有的艺伎区都重新开放了,但妈妈没有找我,我是不能自己回去的。她把和服、工艺品和日本刀倒卖给美国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所以现在她和阿姨仍然住在京都西部的小农场里,还开了家店,而我继续和岚野一家一起工作生活。

战后三年,十一月的一个寒冷下午,延来了,他一见我就问我为何还不回去。

“说实话,决定权不在我手上。我一直等着妈妈重开艺馆。”

“那么打电话给你妈妈,说时候到了。我已经耐心等了半年。你去告诉她,你的好朋友延要你回祇园。”说罢,他一手拿了个小盒子,扔到我身边的垫子上。

“我带来的礼物。打开吧。”

“如果延先生送我礼物,我先得把我的礼物给他。”

我走到屋子角落里,从我的物品箱里找出一把折扇,很久以前我就想把这送给延。一把扇子对他而言,似乎太轻了,但对艺伎来说,用于舞蹈的扇子就像神物一般,而且这还不是一把普通的舞扇,而是当我达到井上派舞蹈师匠级时,我的老师送给我的。我从未听说艺伎会放弃这样的东西,这就是我决定把它送给他的原因。

我把扇子用一块方形棉布包好,过去递给他。他打开来看,脸上现出愕然之色,我早知他会如此,便把原委尽力解释了一番。

“真是谢谢你,”他说,“但我配不上它。把它送给比我更会欣赏舞蹈的人吧。”

“我不会送给其他人。它是我的一部分,我已经把它送给延先生了。”

“那么,我非常感谢,也会好好珍惜它的。现在打开我给你的盒子吧。”

解开外面的纸包和绳子,又打开几层报纸,里面是块拳头大小的水泥。我相信我收到水泥的困惑程度和延收到扇子时不相上下。

“你手里拿的是我们大阪工厂的一块瓦砾。”延对我说,“我们四个工厂给毁了两个。整个公司能否撑过未来几年都很难讲。所以你瞧,如果你把你的一部分寄托在扇子里给了我,我想我也把我的一部分给了你。”

“如果这是延先生的一部分,我会珍惜它的。”

“我不是送给你来珍惜的,这是块水泥!我要你帮我把它变成一块漂亮的珠宝,让你来保存。”

“要是延先生知道该怎么做,请告诉我。我们都会发财了!”

“我要你在祇园办一件事。如果顺利,我们的公司就会在一两年内重振雄风。当我问你要回这块水泥,把它换成珠宝时,就是我终于要成为你旦那之时。”我一听之下,浑身和玻璃一般冰冷,但我丝毫没有显露出来。延却告诉我,一个叫佐藤的人刚被任命为财务副大臣,被美国人派来审查岩村电器公司的案子――整个战争中,会长都拒绝接受政府要他做的事,最终他答应合作时,战争都快结束了,虽然他们制造的东西没有一样用于战场,但美国人还是把岩村电器列为和三菱一样的财阀。如果无法在此案上说服美国人,岩村电器就会被查封,设备都会被当作战争赔款出售。延希望我能去给佐藤陪宴,让他倾向我们这一边。

“你我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岩村电器一日不复苏,我就不能当你旦那。或许公司注定是会复苏的,就像我注定会遇见你。”

战争最后几年,我已经学会不去想什么是注定,什么不是注定了。我常对邻家妇女说,我不肯定自己能否会祇园,但事实上,我一直知道我能回去。无论我的命运是什么,它在那里等我。这些年里,可以说,我学会让我性格里的水凝滞结冰。唯有用这种方法停止我思潮的自然流动,我才能忍受这等待。如今听到延提到我的命运……哦,我感觉他粉碎了我体内的冰,再次唤醒我的夙愿。

“延先生,”我说,“如果给副大臣留个好印象很要紧的话,陪宴的时候,你也许应该把会长请来。”

“你还是关心自己怎么去吧。如果这个月底你还没有回到祇园,我会很失望的。”

延起身离开,他得在晚上之前赶回大阪。我陪他走到门口,帮他穿上大衣和鞋子,又给他戴上呢帽。之后他久久地站着看我。我以为他会说我很美,因为他有时无缘无故地看我后,就会这么说。

“天哪,小百合,你看上去真像个农妇!”他说。他转身走时,脸上带着一丝愁容。

第三十章

那天晚上,我就给妈妈写信。不知是我的信起了作用,还是妈妈本来就打算重开艺馆,总之一周后,我回了艺馆。

回来后一个星期之中,我打扫了住处,拜访了豆叶,东奔西走为自己选购化妆品,终于准备重操旧业了。

一天晚上,我和豆叶一起参加了一个美国军官的宴会。我们到的时候,他们的翻译官被灌了太多酒,已经不行了,但是军官都认得豆叶。我略带惊讶地看到他们哼着歌,舞着胳膊,做手势请她跳舞。我以为他们会静静坐着看她跳舞,不料她一起舞,数名军官也起来在四周蹦跶开了。我们最后一起玩游戏,豆叶和我轮流弹奏三弦琴,美国兵则围着桌子跳舞。音乐一停,他们就得冲回自己的座位上去,最后一个坐到的就要喝干一杯清酒。

聚会中,我对豆叶说,大家语言不同,却彼此都很尽兴。但奇怪的是,我早先和延还有佐藤一起聚会,情形却糟糕透顶。无论我怎么想方设法活跃气氛,他们两个都没法高兴起来,最后佐藤几乎喝得不省人事。

“三个人当然太少,”豆叶听完后说,“特别是其中一个延还心情不佳。”

“我建议他下回带会长来,我们再找个艺伎,您说呢?要一个滑稽会起哄的。”

“是啊,”豆叶说,“我大概会过来看看……但我想如果你要一个滑稽会起哄的,你应该去找你的老朋友南瓜。”

第三十一章

我到一力亭茶屋的时候,里面一片混乱。仆人房间里的一个水烟袋烧了起来,女仆们东奔西忙,没人来注意我。我就自己走过门厅,来到上周款待延和大臣的那个房间。我没想过这么早就会有人在里面,可是房门拉开,只见会长坐在桌前,双手持着一本杂志,从老花眼镜上方看着我。我看到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后来总算勉强能开口了:“天哪,会长#涵把您一个人丢在这里?女主人一定要生气了。”

“就是她把我丢在这里的。”他合起杂志说道,“我正在想她出了什么事。”

“您连喝的东西也没有。我去给您取清酒来。”

“女主人就是这么说的。你这样会一去不回,我就得整夜读杂志了。你还是陪着我吧。”

我起身走到会长身边,觉得浅黄丝缦覆壁的宽敞屋子变得很小,因为我想没有一间屋子大得足以装下我的情感。隔了这么久又见到他,我原以为自己会喜出望外,却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悲哀莫名。我曾经担心会长会在战争中过早衰老。从门口走过来时,我就注意到他眼角的鱼尾纹比我记忆里深多了。嘴边的皮肤也开始松弛,虽然我觉得这样一来,他线条分明的下颚更显尊贵。我跪到桌边时,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还在打量我。我正想说话,他却先开口了。

“小百合,你还是个漂亮女人。”

“哦,会长,”我说,“我不信您的话。今晚我在梳妆台上花了半小时,才让脸颊上的凹陷看不出来了。”

“我相信你过去几年吃了不少苦,我也一样。”

“会长,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说……我从延先生那里听说了一点您公司的困境……”“是啊,唉,我们不用谈这个吧。有时候我们能熬过逆境,完全是因为心里想着梦想实现后,世界有多美好。”

他朝我凄然一笑,这表情好美,我浑然不觉地看着他嘴唇完美的弧度。

“现在你有个机会,用你的魅力来扭转局面。”

我还没说话,门就拉开了,进来的是豆叶,南瓜跟在后面。我们聊了几句,延和大臣也到了。大臣朝南瓜咕哝了几声,把头一偏,让她挪动一下,好让自己挤到我身边。彼此介绍后,南瓜和大臣攀谈起来。

片刻后,三个女仆送来他们的晚餐。我有点饿了,只好不去看盛在漂亮的青瓷盘里的银杏蛋奶沙司。之后女仆又送上铺在松针上的烤热带鱼。延定是注意到了我有多饿,坚持要我尝尝。后来会长也让豆叶尝了一口,还叫南瓜也尝,但她拒绝了。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碰这鱼的,”南瓜说,“我看都不想看一眼。”

“这鱼怎么啦?”豆叶问。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没有人会相信的。”

“大骗子!”我说。

我不是真的说南瓜在撒谎。还在祇园关门前,我们玩过一个叫做“大骗子”的游戏。游戏里每人都要讲两个故事,一真一假。听故事的人就要猜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猜错了就要被罚喝一杯清酒。

“故事是这样的。我是在札幌出生的,那里有个老渔夫,一天捕到一条奇怪的鱼,会说话。”南瓜开始说。

豆叶和我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想笑就笑吧,”南瓜说,“但这千真万确。”

“好吧,说下去,南瓜。我们听着。”会长说。

“嗯,事情是这样,那个渔夫把鱼拿出去洗干净,它发出的声音像人在说话,但渔夫听不懂。他叫来了一帮渔夫,大家一起听了一阵。很快鱼就奄奄一息,因为出水太久了,于是他们决定杀了它。这时一个老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说,他听懂这条鱼说的每个字,它说的是俄语。”我们都失声大笑,连大臣也咕哝了几声。我们平静下来后,南瓜说:“我知道你们不相信,但确实是真的。”

“我想知道那条鱼说的是什么。”会长说。

“它快死了,所以……说话声音很轻。老人俯身把耳朵贴在鱼的嘴唇上……”

“鱼没有嘴唇!”我说。

“是啊,贴到鱼的……不管怎么叫,”南瓜接着说,“嘴边。鱼就说:"让他们把我洗干净。我已经不想活了,那边刚死不久的鱼是我的妻子。”

“这么说鱼结婚了!”豆叶说,“它们也有夫有妻的!”

“那是战前的事,”我说,“战后他们就结不起婚了,只是游来游去找活干。”

“这是战前的事了,”南瓜说,“对,战前,那时我妈妈都还没出生呢。”

“那你怎么知道这是真的?”延说,“当然不是那条鱼告诉你的。”“那条鱼当时当地就死了!我还没出生,它怎么可能告诉我?再说了,我也不懂俄语。”“好吧,南瓜,”我说,“所以你认为会长的鱼也是会说话的?”

“我可没这么说。但它看起来很像那条说话的鱼。我就算饿死也不会吃它的。”

“如果你还没有出生,”会长说,“连你妈妈都还没有出生,你怎么知道那条鱼长得什么模样?”

“那条鱼在我老家很出名。我妈妈向我描述过它,现在我告诉您,它就像桌上那东西!”

“南瓜,感谢老天有你这种人,”会长说,“你让我们都成了十足的傻瓜。”

“好啦,我的故事完了,我就不说另一个了。如果你们谁想玩"大骗子",就让另外一个人开头吧。”

接着豆叶和延都讲了两个故事,南瓜被罚了一杯酒后,脑筋开始迟钝,又把延的故事给猜错了。

后来轮到我了。“这是我的第一个故事。几年前的一天晚上,歌舞伎演员阳五郎喝得烂醉,跟我说他觉得我很美。”

“这不是真的。”南瓜说,“我了解阳五郎。”

“我相信你了解。但他说我美貌。从那晚起,他时不时给我寄信,每封信的一角都粘了一根小小的黑色卷毛。”

延却坐直了身子,忿形于色,说:“说真的,这些歌舞伎演员真是讨厌!”

大家都等我讲第二个故事。游戏刚开始时,我还没想要说这个,我有点紧张,不知该不该这么说。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开始说道,“一天心情非常不好,就走到白川溪边哭了起来……”故事一开头,我就觉得自己像是越过了桌子,握住会长的手。在我看来,屋子里其他人都听不出我的话中有何异样,只有会长才会明白这个秘密。至少,我希望他明白。我觉得仿佛在和他进行一次前所未有的亲密交谈,说着说着,身上便暖和起来。我正要讲下去,又抬头看了会长一眼,希望他正愕然看着我。可是,他好像一点也没有上心。突然我一阵空虚,就像一个姑娘想在人群中摆首弄姿,却不料街上空无一人。

我知道屋里的人都等得不耐烦了,豆叶说:“嗯?下面呢?”南瓜也嘟囔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楚。

“我另外讲个故事,”我说,“你们还记得艺伎冈尾智吗?她在战时出事故死了。许多年前,有一天她和我说起,她常常害怕会有一个很重的木头箱子掉到她头上把她砸死。而她就是这么死的。一个装满铁制零件的板条箱从架子上掉下来。”

我一直心神恍惚,这时才发现我的两个故事都是半真半假。这我倒是无所谓,因为大多数人玩这个游戏时都在骗人。我等着会长选,结果他猜阳五郎和卷毛那个故事是真的,我就宣布他猜对了。南瓜和大臣只好喝罚酒。

接下来轮到会长了。

“我担心南瓜,就讲简单点吧。如果她再喝一杯,我想她就要不行了。”南瓜确实连眼神都不济了。我觉得她压根没有听见会长说话,直到他叫了她名字。

“南瓜,听好了。这是第一个故事。今天晚上我参加了一力亭茶屋的聚会。这是第二个,几天前,一条鱼走进我的办公室——唔,这个不算,你可能会相信鱼走路。这个怎么样。几天前,我打开桌子抽屉,一个穿军装的小人跳了出来,又唱又跳。好了,哪个是真的?”

“您不是想让我相信一个人从您抽屉里跳出来吧?”南瓜说。

“挑一个吧。哪个是真的?”

“另外一个,我都记不得是什么了。”“会长,您得为此喝罚酒。”豆叶说。

南瓜一听到“罚酒”,就定是以为自己又猜错了,因为接着我们看到她喝下去半杯酒,然后情形就不太妙了。会长是第一个注意到的,立刻从她手里把杯子夺下。

“南瓜,你不是排水管。”会长说。她茫然盯着他,他问她是否听见他说的话。

“她可能听见了,”延说,“但肯定看不见你。”

“走吧,南瓜,”会长说,“我陪你回家。如果有必要的话,拖你回家。”豆叶说要帮忙,于是这两人把南瓜扶出去了,留延与大臣和我坐在桌边。

“呵,大臣,”延终于说,“你觉得今天晚上怎么样?”

我看大臣喝得和南瓜一般醉了,但他喃喃说今晚非常快活。“很尽兴,真的,”他又说,点了好几下头。说罢,他又举杯让我给他斟酒,但延一把抢过去了。

第三十二章

那年冬天和次年春天,延每周都会带大臣来祇园一两次。其实大臣从来都不注意别的事,除了关心我是不是跪在他身边,他的酒杯是不是满的。他对我的这种关注让我有时候很为难。我对大臣过分殷勤,延就会脾气暴躁。因此会长、豆叶和南瓜在场,对我来说就分外宝贵,他们的作用就好比垫在板条箱里的稻草。

二月底的一个晚上,南瓜患了感冒,没法来一力亭茶屋。那晚会长也迟到了,所以前一个小时,只有豆叶和我在伺候延和大臣。

豆叶先跳了几曲短舞,我用三味线为她伴奏。后来我们换过来。正当我摆出第一支舞蹈的开始动作时,滑门拉开,会长进来了。我很高兴他的到来,因为虽然我知道他见过我的舞台表演,但从未在如此亲密的场合看我跳舞。起初我想表演一支名叫“闪光的秋叶”的短舞,如今我改变主意,请豆叶改奏“残酷的雨”。“残酷的雨”讲述的是一位年轻女郎的情人在雨中脱下自己的和服外套,为她挡雨。女郎深受感动,因她知道他是一个被施了魔法的精灵,一旦沾湿,躯体就会渐渐消失。我的老师屡次表扬我,说我表现出了这个女郎悲哀的心情。井上派的舞蹈,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同等重要。因此为了使舞蹈更有感觉,我一心想着最让我伤心的事情,那就是我的旦那也在这屋子里,但他不是会长,而是延。我一有这个念头,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重重地向地面坠去。外面的花园,屋檐上滴落的雨水沉重得仿佛玻璃珠子。甚至连垫子也紧压着地板。我提醒自己,我要表现的不是年轻女郎失去精灵爱人的悲伤,而是最终失去我最爱的东西时,我所感到的痛苦。我发觉自己同时也在想佐津,我为我们最后离别的苦痛而舞。到了后来,我几乎要被悲哀压垮了,但当我回身去看会长时,我没有预料到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他坐在离我最近的桌角,这个角度只有我才能看见他的脸。我想他的表情先是惊诧,因为他的双眼瞪得大大的。然后嘴角抖动了两下,往常都是因为忍笑,而这次却有别样的情绪。我不敢肯定,但我觉得他眼里蓄满了泪。他看着门,装着要摸摸鼻翼,借机用一根手指在眼角一抹,他还抚着眉毛,好像他这个样子是眉毛出了什么问题。看到会长痛苦的表情,我惊讶万分,一时间不知所措。我走回桌边,豆叶和延交谈起来,过了一会儿,会长插口说:“今晚南瓜去哪里了?”

“哦,会长,她病了。”豆叶说。

“你什么意思?她不能来了吗?”

“是啊,不能来了,”豆叶说,“这是好事,要知道她得了流感。”

豆叶回头继续说话。我看见会长瞧了眼手表,用还没有完全镇静下来的声音说:“豆叶,请你原谅。今晚我不太舒服。”

会长拉上滑门时,延说了句好笑的话,大家都大笑起来。但我却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我在舞蹈中着力表现的是情人不在身边的痛苦,我自己自然是忧伤难过,但竟也让会长难过了。有没有可能他正想着南瓜呢?毕竟,她也是不在场的人啊。我没法设想他是为了南瓜生病这种事情而泪水盈眶,但或许我激起他心底某些更为深沉复杂的情感。我所知道的是,我跳完舞后,会长就问起南瓜,听说她病了就离开。如果我发现会长对豆叶有感情,我一点也不会奇怪,但南瓜?会长怎么可能喜欢这样一个……缺乏品味的人?

也许任何有点常识的女人,到了这般地步也该放弃希望了。有段时间,我每天都去找算命先生算命,查黄历也比平时更仔细,想要找出一些迹象来说明我的确应该向我无法逃避的命定屈服。当然,我们日本人生活在一个希望破灭的时代,如果我也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慢慢绝望,也是意料之中的。但另一方面,很多人相信这个国家终有一日会复兴,但如果我们一直生活在瓦砾堆中,这是绝无可能的。每当我在报纸上读到一家小店,比方说,一家战前生产自行车零部件的厂家,如今重新开业,似乎战争从未发生一样,我就对自己说,如果整个国家能从黑暗的低谷里重生,那么,我也完全可以从我黑暗的低谷里重生。

从三月开始直到春末,豆叶和我都忙于准备“古都之舞”。碰巧,会长和延这几个月来忙得不可开交,只带大臣来了两次祇园。后来六月的一天,我得知当晚岩村电器公司请我去一力亭茶屋。我到的时候,只有延和大臣在。而且他们看起来又很不高兴。我们没说几句话,延就把大臣送走了。他转回来,生了半天闷气,才开口。

“小百合,我们认识当然很久了。大概……十五年了吧!对吗?”他说,“不,别回答。我有件事要说给你听,这话我早就想告诉你,现在是时候了。我希望你听仔细了,因为我只说一遍。事情是这样:我不太喜欢艺伎,这个你大概知道的。但我总觉得你,小百合,和其他艺伎不大一样。”

我等着他说下去。

“我已经等了几年。我已经等过了你和将军的胡闹。每次我想到他和你……好吧,我连想都不愿想。说到这个蠢大臣,真是再糟糕也没有了。他知道自己无法当你旦那,他就像一堆尘土似的坐了很久,后来说:‘我以为你说过我能当小百合的旦那。’唔,我可没这么说过!‘我们已经尽力了,大臣,但是还是没办法。’我对他说。接着他说:‘你不能只安排一次吗?’我问:‘安排一次什么?安排一次你做小百合的旦那?您是说,只一个晚上?’他点了点头!好,我说,‘大臣,您听我说!到茶屋女主人那边去要求让您这样的人来当小百合这样的女人的旦那,已经够为难了。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知道这不可能。但要是您想……’”

“您没有这么说!”

“我当然这么说了。我说:‘但如果您想我会替您安排,哪怕是四分之一秒……您凭什么要她?再说,她不是我的东西,可以随便送人,是不是?想想我去跟她说这种事!’”“延先生,我希望大臣没有怪罪,要知道他为岩村电器公司做的事。”

“等一等,不要以为我没有心存感激。大臣帮助我们是因为这是他的责任,这几个月来,我招待他这么周全,而且以后还会继续招待他。但这并不是说我会放弃已经等了十多年的东西,而去让给他!如果我如他要求的那样来问你,你怎么说?难道你会说:"好啊,延先生,我为您做这件事"?”

“好了……我该怎么回答这种问题?”

“简单。只要告诉我你绝不会做这种事。”

“但是延先生,我欠你这么多……如果您请求我,我是不能轻易拒绝的。”

“嚯,这可新鲜!小百合,难道是你变了吗?还是这本来就是你的一个方面,而我一直不知道?”

“我一直认为延先生过于抬举我了……”

“我不会看错人。如果你不是我想的那种女人,那这个世界也不是我想的那样。你是说,你能够考虑把自己献给大臣那种人?难道你感觉不到这世上有对错好坏之分吗?还是你在祇园里呆的时间太长了?”

“天哪,延先生……我很多年没见你这么愤怒……”

这句话必然是说错了,因为延的脸一下子就气得通红。他用一只手抓起玻璃杯,狠狠地砸了下去,杯子碎了,冰块洒了一桌。延翻过手来,掌上有道血痕。

“啊,延先生!”

“回答我!”

“我现在没法想这个问题……求您,我要去拿点东西来给您止血……”

“不管是谁要你做,你都会把自己交给大臣吗?如果你是个会做这种事的女人,我要你马上离开这屋子,再也不要和我说话!”

我不明白今晚的情势怎会急转而下,但我非常清楚,我只能给出一个答案。我急着去找块布头来给他包扎,他的血已经滴到桌上了。但他逼视着我,我不敢动。

“我绝不会做这种事。”我说。

我以为这句话能让他平静下来,不料过了一段长长的、可怕的时间,他还是盯着我,最后终于叹口气。

“下次,不要等我弄伤了自己再说话。”

我冲出去找女主人。她带着几个女仆过来,拿来一碗水,还有毛巾。延不让她请医生,而且说实在的,伤口也没有我想得那么厉害。女主人离开后,延奇怪地陷入了沉默。我试着打开话题,但他表示没有兴趣。

“我先是没法让您镇静,”我终于说,“现在又无法让您说话。我不知道是该让您喝更多酒,还是正是这酒惹的麻烦。”

“小百合,酒我们已经喝够了。这该是你把那块石头拿回来的时候了。”

“哪块石头?”

“去年秋天我给你的那块。工厂里的水泥。去,把它带来。”

我听后,浑身冰冷,因为我完全清楚他的意思。延要当我旦那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第三十三章

六月底一个炎热的下午,在我送还石头将近一个月后,妈妈拿来一张报纸,给我看一篇题为《岩村电器公司从三菱银行获得资助》的文章。文章说,联军占领当局已经改变了对岩村电器的处置,从哪一级降到了哪一级。

“岩村电器的命运完全扭转了,”妈妈说,“难怪这几天我们从延俊和那里听到不少消息。你一定知道他已经提出要当你旦那。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这几个礼拜都心神不宁了!好吧,你能放松一下了。终于来了。我们都知道这许多年来,延有多么喜欢你。”我继续盯着桌面看,就像一个端庄的女儿。但我相信自己脸上一定挂着痛苦的表情,因为片刻后妈妈又说:“延要你上床时你可不能这么无精打采。可能你的身体不太对劲。你从天见回来后,我送你去看大夫。”

妈妈接着又告诉我,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当天早晨接到岩村电器公司的电话,说是下周末去天见度假。我和豆叶,南瓜都在邀请之列。

“但是妈妈……这不可能啊,”我说,“到天见去度周末?光坐船就要一整天。”

“不是这么回事。岩村电器已经安排你们坐飞机去。”

周五早晨,我们搭火车去大阪。又从大阪火车站坐小巴士去机场。

男人们已经在飞机上了,正在尾座上谈生意。除了会长和延,大臣也在,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后来才知道是三菱银行的分行行长。

飞机起飞后,我拉起窗帘,读起一本杂志,不久,豆叶在我身边睡着了。我抬眼看到延正站在过道上。

“小百合,你还好吧?”他轻声说道,以免吵醒豆叶。

“延先生以前可没这么问过我,”我说,“他一定心情非常愉快。”

“前途是从未有过的光明!”

豆叶被我们的谈话惊醒了,延不再多言,走过通道去上厕所。开门前,他回身向其他男人坐的地方扫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我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到了他,觉得他有一种特别专注的神情。当他的目光朝我闪来时,我想他也许捕捉到了我脸上一丝担忧,我是在为我的未来担忧,而他则对未来充满信心。我想到此处,觉得很是奇怪,延并不怎么了解我。当然,艺伎也不该指望旦那的了解。再说,延只把我当作艺伎看待,而我的真实自我却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这样他怎么可能了解我呢?如果那天在白川溪边发现我的是延,他会怎么做?他当然就径直走过去了……如果那样的话,我会活得轻松许多。我不会夜夜思念会长,不会一次次去化妆品店闻着空气中滑石粉的味道,回想他的皮肤,也不会勉力去想象在某个地方,他陪在我身旁。如果你问我,为何我需要这些东西,我就会回答,为什么成熟的柿子味道好?为什么燃烧的木头有焦味?

片刻之后,厕所门开了,灯光熄灭。我想我的痛苦必然清楚无疑地摆在脸上。我不想让延看到我这个样子,于是我把头靠在窗上,假装睡觉。他过去后,我才睁开眼睛。我发现我靠窗的动作已经把窗帘拉开了,我向窗外望去,这在起飞后还是第一次。下面是一片蓝绿色的海洋,广袤无边,几点翠绿斑驳其间。

我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我看到自己剪断了与延相连的命运纽带,眼看着他一路掉进了下面的大海。

我猛然间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当然不是真要把延扔到海里去,而是突然明白了一桩事,知道怎样才能永远结束我和他的关系。我不想失去他的友谊,但我要努力接近会长,延就是个怎么也绕不过去的障碍。是延自己告诉我该怎么做的,就在几周前,在一力亭茶屋割伤手的那晚,他说,如果我是那种会把自己交给大臣的女人,他就要我立刻离开屋子,再也不会和我说话。

我想到这里的感觉……就像是突然发起高烧,浑身湿漉漉的。我庆幸豆叶还在我边上睡着,否则她看到我喘着气,用指尖擦着额头,肯定会奇怪发生了什么。我有了这个想法,但我能做这种事吗?但我能对延做这种事吗?用这么可怕的办法来回报他的爱意?和让艺伎们多年受苦的那些男人相比,延也许是个非常称心如意的旦那。但我能忍受过着一种永远没有希望的日子吗?这几周我一直想说服自己可以过,但我真能吗?我想,我大概明白为什么初桃会这么狠心,奶奶又会这么吝啬。就连南瓜,她快三十岁了,许多年来脸上一直有种失望的神色。我没有变成那样,唯一的原因是我还有希望,如今为了保住这个希望,我会做出令人厌恶的事来吗?我说的不是勾引大臣,而是背叛延的信任。

第二天早饭后,我们穿过热带丛林去到附近的海崖,我们旅馆的溪流流到崖边,形成一道小瀑布冲入大海,景象如诗如画。从山顶往下看,大海就像一块起皱的青绿色毯子,上面有点点暗蓝。下午,我们在小村庄的泥土路上蹓跶,看到一幢很像仓库的旧木房子,斜屋顶上盖着稻草。我们停下脚步,绕到房子后面,延走上几级石阶,打开角落里的一扇门,阳光照在一个木板铺设的舞台上,满地积尘。显然,它曾被用作仓库,但现在是村子里的戏院。我刚走进去时,还没想到什么。但是当门被砰地关上,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画面:我和大臣躺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门吱呀一声开了,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我们无处可藏,延不可能看不到我们。

我们翻过小丘回到旅馆,我从袖子里掏手帕,于是落在了队伍后面。路上当然很热,下午的阳光直晒在我们脸上,不止是我在流汗。但是延走回来问我觉得怎么样。我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希望他以为是因爬山太过疲劳所致。

“小百合,整个周末你看上去都不太好。也许你该留在京都。”

“那么我怎能看到这个美丽的小岛?”

“我相信这是你离家最远的一次,现在我们距离京都就像北海道离京都那么远。”其他人已经绕过了前面的转弯口。越过延的肩膀,我能看见树叶掩映下的旅馆屋檐。我想回答他,但我发现自己心里盘旋着飞机上困扰我的那个念头,就是延根本不了解我。京都不是我的家,也不是延所说的养育我的地方,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地方。我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凝视着他,一瞬间决定要做那件让我害怕的事。我要背叛延,尽管他站在那里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用颤抖的手把手帕塞好,我们继续爬山,一句话也不说。

我到房里时,会长和豆叶正在和银行行长坐在桌边下围棋。屋子那头的玻璃门开着,大臣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往外眺望,另一只手剥着他带回来的一根短手杖的皮。我还没想好怎么让大臣和我一起去戏院,更不知道怎么让延在那里找到我们。也许南瓜会请延一起散个步,如果我请她这么做的话?

有一阵子,我跪坐着凝视阳光下的树叶,希望自己能够欣赏这个美丽的热带午后。我不断地自问,我策划这个计划时神智是否清醒。但不管我有什么疑虑,都挡不住我去做这件事。很清楚,只要我不把大臣引开,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而在我这么做的时候,也不能让别人注意到我。

“大臣,如果您没什么事情可做的话,”我说,“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在旅馆里转转?我很想到处看看,但一直没空。”

我没有等他回答,就起身走出屋子。过了一会儿,他到门厅里来找我,我不由松了口气。我们默默穿过走廊,来到一个拐角处,我四顾无人,就停下脚步。

“大臣,请原谅,”我说,“但是……我们一起再去村庄里散散步好吗?”

他看来很是疑惑。

“下午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我继续说,“我想起来,有样东西我非常想再看一眼。”沉默很久,大臣说:“我得先去上个厕所。”

“好的。”我对他说,“您去上厕所,完后到这里等我,我们一起去散步。我来找您前,您哪里也别去。”大臣好像答应了,沿着走廊向前走去。我回到屋里。我觉得头晕得厉害——如今我的计划已经展开了——我把手放在门上,门推开,手指间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碰到。

南瓜不在桌旁,她在自己的旅行箱里翻找东西。我张了张口想说话,但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我只好清了嗓子再度开口。“南瓜,我想求你帮忙。”

我等着她说她很乐意帮我,但她只是拿眼瞅我。

“我想你不会介意我请你……”

“说吧。”她说。

“大臣和我要出去散散步。我会把他带到老戏院里,然后……

“为什么?”

“那样他和我就能单独相处。”

“大臣?”南瓜难以置信地说。

“我过后会解释,但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我要你把延带去那里,还有……南瓜,这听起来很奇怪,我要你们发现我们。”

“你什么意思,‘发现’你们?”

“我要你找个法子,把延带到那里,打开那扇我们早先看到的后门,这样……他就看见我们了。”

“小百合,你到底要干什么?”她问。

“现在我没有时间解释。南瓜,但这非常要紧。说真的,我的整个未来就在你手里。搞清楚,只要你和延——不是会长,也不能是其他人。你要我怎么报答你都可以。”

她久久地看着我。“又要南瓜帮你忙了,是吗?”她说。我拿不准她这话什么意思,但她没有解释就离开了。

我不能肯定南瓜是否答应了帮忙,但我此刻只能指望她了。我在走廊上找到大臣,一起朝山下走去。

“大臣,您能和我进来一会儿吗?”我说。

他好像不解其意,不过我走上房子一侧的通道时,他也就跟在后面。我爬上石梯,为他开了门。他犹豫了一下就进去了。如果他这辈子都在祇园里混,他当然会明白我的想法。因为如果艺伎把一个男人引到偏僻之处,简直就是把自己的名誉置于险地,一流的艺伎更不会轻易做这等事。但是大臣仅仅是站在戏院里的一块阳光地上,像是在等公交车。我把折扇塞回腰带,双手抖个不停,不知道自己能否把计划坚持到最后。关门的简单动作耗尽我所有力气,接着我们站在屋檐间漏入的惨淡光线下。大臣仍然一动不动,脸朝着舞台角落里的一堆稻草垫。

“大臣……”我说。

我的声音在不大的厅里回响不绝,我之后就放低了音量。

“我知道您曾为我的事和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谈过。是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大臣,如果可以的话,”我说,“我想告诉您一个关于艺伎和代的故事。她已经不在祇园了,但我曾经和她很熟。有个重要人物——就像您,大臣——一天晚上见到了和代,非常喜欢她,于是每晚都来祇园看她。几个月后,他提出要当和代的旦那,但茶屋的女主人却道歉说这是不可能的。这人非常失望,但有天下午和代把他带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那个地方和这个空戏院很像。她对他说……即使他不能当她旦那……”

我刚说到最后一句话,大臣的神色就变了,好似云彩四散,阳光照遍山谷。他笨拙地向我走来。我的心怦然而跳,好像有面鼓在耳朵里敲。我禁不住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闭上了眼睛。我再度睁开眼时,大臣已经近在咫尺,我们几乎肌肤相触,我觉得他脸上湿答答的肉都擦着我的面颊了。

我躺倒在垫子上,这不是榻榻米,只是一片粗糙的草编垫,我能感觉到下面坚硬的地板。我用一只手把和服和衬袍掀到一边,膝盖以下就露了出来。大臣衣服还齐整,但他立马躺到我身上,腰带结挤压我的背,我只好抬起一侧臀部让自己舒服一点。我的头也扭到一边,因为我梳的是散岛田发型,后面垂了一个硕大的发髻,稍一用力,就会弄坏。这个姿态当然很不舒服,但我的不舒服与心里的不安和焦虑比较起来,根本不足挂齿。突然我想到,我把自己置于这种窘境,头脑是否一直清醒?大臣用一条胳膊撑起身子,手伸入和服开始摸索,指甲挠着我的大腿。我没来得及想自己在干吗,就按祝蝴肩膀把他推开……但我随即想到延成为我的旦那,我的生活中将永无希望,我又把手缩回来,垂到垫子上。大臣的手指沿着我大腿内侧往上蠕动。正在此时,我听到他腰带的哗啦声,接着是裤子拉链嘶地一响,片刻后他就挺入了我的身子。我怎么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五岁那年,这种感觉奇怪地和螃蟹医生产生呼应。我甚至听到自己的啜泣声。大臣用胳膊肘撑着自己,脸靠在我的脸上,我只能从眼角瞥见他。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去,他朝我突着下巴,那样子不像人,倒更像一头野兽。这还不是最惨的,由于他下巴前突,下嘴唇就像一个杯子似的盛满了口水。我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吃鱿鱼内脏的缘故,他的口水里有种灰色的黏稠物,这让我想起一条鱼被刮鳞后,留在砧板上的东西。

我早上穿衣的时候,在腰带后面塞了几张吸水宣纸。我想如果我决定要做这件事,到了后来大臣可能会用它们来擦身子。目前看来,我得提前用它们来擦掉溅到我脸上的口水。可是他这么重的份量压在我臀部,我没法伸手去摸后腰带。我试着低低地喘了几口气,但恐怕大臣误会成我很兴奋,总之,他突然变得精力旺盛,嘴唇里的口水也汹涌而出,简直像溪水一样奔流不绝,不可遏止。我只能紧闭双眼等待。我头晕目眩,好似躺在小船底部,在风口浪尖上被抛来甩去,头不住地撞击船侧。突然,大臣发出一声呻吟,静止了一会儿,同时我觉得他的唾液淌在我脸上。

我又想去拿腰带里的宣纸,但大臣跨在我身上,喘着粗气,好像刚进行完一场赛跑。我正要推开他,却听到外面一阵沙沙作响。我的厌恶感已经无以复加,几乎能淹没所有的东西。大臣好像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他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朝门看去,好像是想在那里看到一只鸟。接着门吱呀一声敞开,阳光倾泻在我们身上。我不得不眯起眼,辨出两个人影。一个是南瓜,她正如我希望的那样来到戏院。但她身边探头张望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延,而是会长。

第三十四章

我把大臣带到空戏院去也是把自己置于险境,就像只等刀子向断头台上砍来。我虽然快要被担忧、恐惧、厌恶所压垮,但还有一种兴奋之情。门推开前一刹那,我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膨胀,仿佛河流在涨水。因为我从未采取如此极端的办法来改变我未来的人生轨迹。我就像个孩子,踮着脚尖走到悬崖峭壁上俯视大海,但怎料到一个大浪袭来,把我击入海流,席卷而去。

后来,我走回房间,头晕乎乎的,心里怕得要命。我看见南瓜走进了前面带顶棚的通道。她瞧见我就停下脚步,慢慢把目光凝聚在我身上,好像一条蛇发现了老鼠。

“南瓜,”我说,“我让你带延来,不是会长。我不明白……”

“是啊,小百合,你一定很难想明白,生活不是一帆风顺的!”

“一帆风顺?已经糟糕透顶了……你是搞错了我让你干什么吗?”“你就是觉得我笨!”她说。

我怔住了,默默地站了很久。“我把你当朋友。”我最后说。

“我也把你当朋友,曾经。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说得好像我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南瓜,但是……”

“没有,你从来不做这种事,是吗?完美的新田小百合小姐从来不做!我想你夺走我艺馆女儿的地位也是无所谓的?小百合,你还记得吗?我不顾一切地帮你和那医生。我冒着惹初桃生气的危险帮你!你却背信弃义,偷走我的东西。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要把我卷进大臣的小圈子里来。这次我很抱歉,你再想利用我就没那么容易了……”

“但是南瓜,”我打断她的话,“那你就不能不答应吗?你为什么要把会长带来?”

她站直了身子。“我非常清楚你对他的意思,”她说,“只要没人看见,你的眼睛就长在他身上,就像毛皮长在狗身上一样。”

她愤怒地咬着嘴唇,我能看见唇膏染红了她的牙齿。我现在意识到,她一直打算用最恶毒的方法来伤害我。

“小百合,很久以前你拿走了我的东西,现在你觉得怎样?”她说。她的鼻孔张开,满脸怒火,像着了火的树枝。仿佛这么多年来,初桃的灵魂一直困在她体内,现在终于挣脱出来了。

那是个折磨人心的夜晚。大家都睡着后,我恍恍惚惚地走出旅馆,走到海边悬崖,往黑暗里眺望,海水在我脚下咆哮。波涛轰鸣,宛如痛哭。我好像看到所有事物的表面下都隐藏着一种我前所未知的残酷——这树,这风,甚至我脚下站的岩石,都似乎和我童年的敌人初桃结为同盟。风声呼啸,枝叶摇摆,好像在嘲笑我。那晚我把会长的手帕带着睡觉,望能得到最后一次安慰。现在我把它从袖子里拿出来,擦干脸,举到风中。我刚要让它舞入黑暗,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田中先生寄给我的小小牌位。对于离我们远去的东西,我们总会留个纪念品。艺馆里的牌位是我童年生活的唯一遗存,而会长的手帕,也将会是我余生的遗存。

天见回来三天后的周三下午,我得到通知说岩村电器公司打电话给一力亭茶屋,让我晚上去陪宴。我以为延是来告诉我,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我前往一力亭茶屋,一个女仆带我上楼,来到那间祇园关门那晚延与我相会的屋子里。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得知他为我找到了躲避战乱的天堂,看来我们在同一间屋里庆祝他成为我旦那,也是理所当然,虽然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庆祝。

我等了十分钟或一刻钟后,开始想他到底来不来。我知道不该这么做,但我还是把头靠在桌上休息了,我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听到远处有击鼓声,还有水龙头里流水的咝咝声,接着我觉得会长的手抚在我肩上。我知道这是会长的手,因为我抬头看是谁在碰我时,他就在那里。击鼓声是他的脚步声,咝咝声是门轴滑动的声音。现在他站在我身边,女仆候在他身后。我鞠躬为自己的睡着而抱歉。有一刻我糊涂了,怀疑自己是否真地醒了,但这并不是梦。会长坐在延的座位上,延却不在。女仆上来送酒时,我突然有个可怕的念头。会长是来告诉我延出了事故?还是遭遇了别的什么坏事?

“延先生……很好吧,是吗?”

“哦,是啊,”会长说,“他很好。”

听到这话,我如释重负,但同时又愧意上涌,非常难受。如果会长不是为延带口信来的,那么一定别有目的,或许是来谴责我的行为。回京都后的几天,我一直尽量不去想象他看到的情景:大臣的裤子没有穿上,我的两条光腿伸在乱糟糟的和服外面。

“会长,请允许我说,”我竭力把话说得平静,“我在天见的行为……”

“小百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是来听你道歉的。好好坐一会儿。我要告诉你一件很多年前的事情。”

“会长,我糊涂了,”我开口说,“请原谅我,但……”“听着吧。你很快就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个。你还记得一家叫积雄的饭店?它在大萧条末期时关门了,不过……哦,没关系,你那时候还很小。总之,很多年前的一天——准确说,十八年了,我和几个助手去那里吃午饭。有一位名叫严子的艺伎陪着我们。”

我立刻想起了严子这个名字。

会长继续说,“我们吃完饭,碰巧时间还早,我就提议去散步,沿着白川溪走到剧院。”

这时候,我已经把会长的手帕从腰带里拿了出来,默默地放在桌上,把它铺平,他的姓名缩写清晰可见。过了这么多年,手帕的一角染上了污渍,颜色也已经发黄,但会长似乎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慢慢地住了口,把它拿起来。

“你从哪里得到的?”

“会长,”我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否知道我就是那个您说过话的小女孩。那天下午您去看歌舞剧《且慢》的路上,把手帕送给了我。你还给我一个硬币。”

“你是说……你还是学徒的时候,就知道我是那个和你说话的人?”

“我第二次见到会长就认出来了,那是在相扑比赛上。说实话,会长还记得我,真让我惊喜。”

“哦,小百合,或许你该好好照照镜子。尤其是当你的眼睛哭湿了的时候,它们就变成……我说不清,我觉得能看透你的眼睛。你知道,我很多时间都在和男人们周旋,他们从来不跟我讲真话,这个女孩从来没有见过我,却愿意让我看透她。”说着会长打断了话头。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豆叶会当你姐姐?”他问我。

“豆叶?”我说,“我不明白。豆叶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你确实不知道,对吗?”

“知道什么?会长。”

“小百合,是我请豆叶照顾你的。我对她说,我遇见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有一双令人惊讶的灰眼睛,如果她在祇园碰到你,就请她帮你。我说,如果有必要的话,钱由我来付。才过了几个月,她果然碰到了你。从这些年她告诉我的事情来看,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你是当不上艺伎的。”

几乎无法形容会长的话对我的影响。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豆叶是出于个人目的,想让自己摆脱初桃。现在我明白了她的真实动机,她培养我是因为会长……

“小百合,我不能让你知道是有原因的。这也是我不让豆叶告诉你的缘故。这和延有关。”听到延的名字,我所有的感觉一下子全抽空了,我突然明白会长一直以来的缘由。

“会长,”我说,“我知道自己不值得您的眷顾。上个周末,我在……”

“小百合,我承认,”他打断我说,“天见发生的事让我心情很沉重。”我能感觉到会长在看着我,我却没法看着他。

“我有些事要和你谈谈,”他继续说,“我整天都在想该怎么做。我一直想着多年前的事。我相信我能有更好的办法说清楚,可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要说的话。”

我知道会长在等我说话,但我没敢开口。

“南瓜带我去戏院后,我非常生气,一定要她说出这么做的理由。很长一段时间她没开口,后来她说,你是让她带延过去。”

“会长,求您别说了,”我不安地开口说道,“我犯了这样一个大错……”

“好吧,小百合,”他说,“我告诉你我这么问的确切原因。要是你不知道我和延的关系,你就不可能我为什么这些年这么对待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有时候确实难相处。但他是个天才。我对他的看重,超过一个工作班子。”

“我刚认识你不久的一天,”他接着说,“延送你一把梳子,当着宴席上众人送给了你。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他有多喜欢你。我一旦察觉到他对你的感情,他那晚看你的样子……唉,我立刻知道,我不能从他手中夺走他这么想要的东西。这并没有减轻我对你的关心,事实上,过了这许多年,延每次说到你,我倒是越来越不能无动于衷了。”

“你当然不会知道我欠了延很大的人情。我确实是公司的创办人,他的上司。但是岩村电器还年轻的时候,发生了资金流动的严重问题,公司差点倒闭。我不想放弃对公司的掌控,延坚持要引入投资者,我拒不接受。最后他赢了,但是我们之间有段时间有了隔阂。他提出辞职,我差点就让他走了。当然,他完全正确,错的是我。要不是他,我会失去整个公司。这样的人,你该怎么报答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是"社长"而是"会长"?因为我把这个头衔让给了延,虽然他本想推辞。所以,我一发现他对你的感情,就决定隐藏自己对你的心意,好让他得到你。小百合,生活对他太残酷了,他几乎没有幸福可言。”

“我不想对你这么冷淡,”他接着说,“但你也知道,如果他发觉我感情的蛛丝马迹,一定会立即放弃你的。”

自从我孩提时期,我就梦想有一天会长会对我说,他喜欢我,现在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至少在这一刻,我能鼓起勇气向他倾述衷情。

“请原谅我要说的话。”我终于开口。

我想讲下去,但喉咙却不知怎么吞了口东西,我不知道我吞了什么,除非是我硬压下去的一小团感情,因为我脸上已经放不下了。

“我对延感情很深,但我在天见的所为……”我不得不停顿了很长时间,抑止嗓子里的灼烧,“我在天见的所为,是因为我对您的感情,会长。自从我还是祇园的一个小孩子,我这一生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为了能接近您。”

或许抬起眼睛看着会长应该是很简单的,但不知为何我觉得紧张,即使我独自站在舞台上,全京都的人都看着我,我也没这么紧张。会长把酒瓶和杯子挪到一边,伸手抓住我袍子的衣领,把我拖向他。片刻间我们的脸靠得这么近,我都能感觉到他皮肤的温暖。我仍然竭力想弄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我该做什么或说什么。随即会长又把我拉近了些,吻了我。

你可能会奇怪,这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真正地被人吻。鸟取将军当我旦那时,有时候会把嘴唇压在我嘴上,但那是毫无感情的。那时我就想,他是不是只是需要一个地方来搁他的脸。这次亲吻,我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亲吻,对我来说比我体验过的任何东西都来得亲密。这种滋味销魂蚀骨,不同于任何水果或蜜糖的味道。我尝到这滋味,想起十几种不同的场景。我想起在艺馆的厨房里,厨子掀开米锅锅盖,一股蒸气直冲出来。我又想起在那条作为先斗町交通要道的小巷子里,一天傍晚挤满了怀着良好祝愿的人群,来观看吉三郎从歌舞剧院退休当日的告别演出。我相信我大概想到了几百件事情,好似我思绪的界限全都打破,记忆毫无阻隔地任意驰骋。接着会长又往后靠了靠,离开了我的身子,一只手仍然搭在我脖子上。他离我很近,我能看到他潮湿而光泽的嘴唇,闻到刚才亲吻的滋味。

“会长,”我说,“为什么?”

“小百合,延放弃了你。我没有拿走他的任何东西。”

我情绪混乱,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在那里看到你和大臣时,你眼里的神情和我多年前在白川溪边看到的一样,”他对我说,“你看上去那么绝望,好像没人救你你就要淹死了。南瓜告诉我你是想让延看到,我就决定把我看到的告诉他。他十分震怒……喏,如果他没法原谅你的作为,我很清楚,他永不会是你命中注定的人了。”

第三十第五章

现在,将近四十年过去了,我坐在这儿回顾和会长在一起的那晚,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痛苦的声音全归于沉寂。自从我离开养老町以后,我一直在担心,命运之轮的每一次转动都会在我的道路上设置另一个障碍。当然,这种担忧和奋斗也总使我的生活丰富多彩。当我们在汹涌的潜流中逆流而上时,每一个立足点都是至关重要。

但自从会长成为我旦那后,生活柔化成了舒适愉快的日子。我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一棵树,终于把根深深地扎进了沃土。我以前从不认为我比别人更幸运,但现在我这样想了。但我得说,我过了很长一段心满意足的生活后,才得以回顾从前,并发现生命曾经是一片荒芜。我想,只有当我们脱离苦境时,才能坦诚地倾诉苦痛。

我从小就怀抱着这样愚蠢的希望,总是想象自己成为会长的情妇后,生活就会尽善尽美。这是个幼稚的想法,但即使现在我长大了,仍然是这样想。我应该更清楚地知道:我有过多少次痛苦的教训,尽管我们希望能把扎进肉里的倒刺拔出来,但会留下难以治愈的伤疤。我把延永远地摒弃在我生活之外,不仅失去了他的友谊,还把自己也永远摒弃在祇园之外了。

原因很简单,我早该知道它会发生。一个人赢得了朋友渴望得到的东西,他就面临两难选择:如果能办到,就把东西藏到朋友永远看不到的地方,否则便要承受友情的破裂。这就是我和南瓜之间的问题,我们的友谊在我被收养后再也没有恢复。因此会长就当我旦那的事和妈妈谈判了几个月,最后达成协议,我不能再当艺伎了。但妈妈不同意,如果我不再是新田家的人,她就再也无法从会长那里收取年金了。这就是为什么后来会长答应每个月给艺馆一大笔钱,条件是妈妈同意让我不当艺伎。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住在艺馆,但不用早晨去那个小学校,不必在祇园转悠,出席一些特别的场合,当然也无须晚上去陪宴了。

我成为会长情妇后一年的春天,他在京都东北角买下一栋豪华住宅。它本是为招待公司的贵宾,但实际上会长用得比谁都多。他和我每周有三四个晚上在那里共度,有时还次数更多。我们边聊边用晚餐,看着仆人点亮花园里的灯。

通常会长一来就会聊一阵子工作。他会跟我说一件新产品有什么问题,装载零件的卡车又出了什么事故,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当然是乐意安坐倾听,我很清楚,会长对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我知道,而是为了把这些事从头脑里清理出去。我听着听着,就发现他的音调柔和下去了。这时候,我就换过话题,不再谈工作上的正经事,而是随便讲些别的,比如他清早上班路上的事啦,几天前我们在疗养所看的电影啦,我从豆叶那里听来的趣事啦。

会长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他想让大女儿嫁给一个叫西阪稔的人,让他入赘并继承他的事业,但到了最后关头,西阪先生改变了心意,告诉会长他不想参加婚礼了。有一周多的时间,会长心情恶劣,毫无缘由地训斥仆人和我。我从未见他如此心烦。

虽然没人告诉我西阪变心的原因,其实我知道,他在答应继承会长的事业之后,发现他有了个私生子……众所周知,会长为膝下无子而苦闷,并深爱他的两个女儿。有没有可能他同样会疼爱一个私生子,并把一手创办的公司交给这个私生子呢?

饭后,我们坐在“富真疗养所”户外的走廊上,望着长满青苔的花园。会长在生闷气,自从饭菜送上来后就没有说过话。

“我一直想着一力亭茶屋,”我说,“说实话,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怀念陪宴的日子。”

“当然,我不能会祇园工作,这点我非常清楚。但我想,旦那……能在纽约开一家小茶屋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你想离开日本,真是莫名其妙。”

“现在日本商人和政客去纽约,就和乌龟进池塘一样正常,”我说,“大多数都是我认识多年的人。确实,离开日本会很突然,但考虑到旦那将来在美国的时间会越来越多……”我知道确实如此,因为他告诉过我他要在纽约开设分公司的设想。

“小百合,我对此没有兴趣。”他说道。我想他还有话说,但我装着没听见,继续说了下去。

“别人说,在两种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会经历一段困难时期,”我说,“所以当然啦,母亲要是带着她的孩子去美国这种地方,聪明的话,大概是会定居在那里了。”

“小百合……”

“那就是说,”我又说,“一个女人做了这样的选择,大概是永远不会带她的孩子回日本了。”到这时会长一定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从日本除去了西阪稔成为他继承人的唯一障碍。他脸上顿时出现了惊诧的神色。接着,他大概脑海中浮现出我离他而去的情景,怒气就像鸡蛋一样被砸破了,眼角聚起一滴泪水。

那年八月,我移民纽约,开办了我自己的一家小茶屋,接待到美国旅行的日本商人和政客。我的小茶屋座落在第五大街附近,几乎是一开张就生意不错。许多来自祇园的艺伎都到我这里来工作,豆叶也常常来访。现在只有当好朋友和老熟人来时,我才亲自去接待,平时我则有许多活动。上午我常去一群当地的日本作家和艺术家那里,学习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如诗歌、音乐,有一个月我们还学纽约历史。

我掀开镜子上的锦缎罩子时,常想起我在祇园常用的乳白色化妆品。我真想回去看看,但我又怕看到种种变化。每次从京都来的朋友带照片给我看,我就常想,祇园已经像一个经营不善的花园一样,长满了野草。比如说,几年前,妈妈死了,新田艺馆被拆除,原地建了一幢校寒泥楼,底楼开书店,上面是两间公寓。

我刚到祇园时,那里有八百名艺伎,现在则六十个都不到,学徒也不多。而且这个数字逐日递减。会长最后一次来纽约时,他和我在中央公园里散步。我们偶尔谈到了过去,当时正走上一条松林小径,会长突然停下脚步。他经常告诉我,在大阪城外,他老家门口道路两旁种满了松树。我看着他,就知道他想起了它们。他一双风烛残年的手撑在拐杖上,闭着眼,深深地呼吸着旧日的香味。

“有时候,”他叹了口气,“我想,我记忆里的东西要比我看到的真实得多。”

我年轻时,曾相信激情会随年龄增长而淡漠,正如屋子里的一杯水会慢慢蒸发到空气中。但是,会长和我回到公寓,我们互相干杯,彼此还是情深意切。我开始觉得,已经死去或离我而去的那些人其实并没有消逝,而是一直活在我心中。

几个月后,他过世了。我知道,他在高寿之年离开我,正如树叶飘零枝干,是自然而然的事。

有时候我穿过公园大道时,也突然会有种奇特的感觉,似乎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陌生。黄色计程车稳稳前行,按着喇叭,挎着手提包的妇女看到一个矮小的日本老妇,穿着和服站在街角,脸上也会显出好奇之色。但说回来,如果我回到养老町,难道就不会感到陌生吗?若不是田中先生把我带离醉屋,小小年纪的我,从不相信生活会是一场搏击。但如今我知道,我们的世界潮涨潮落,并无恒常。无论是怎样的奋斗和成功,无论何等的痛苦和磨砺,都会很快渗入浪涛中,就像水墨颜料泼洒在纸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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