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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粟花开》


第1章:卷一 1

题记:

有一种花,美丽至极,却毒可致命。

有一种美,美到极至,却来自地狱。

罪恶之花,如果透过它清晰可见内心深处最压抑的欲念,花就开了。

卷一只今容有未开花

1

豪华的盛宴,绚丽的舞剧,杯觥相交的清脆,高高低低的笑语,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他们挥霍着他们的金钱,他们虚度着他们的岁月,他们在放肆他们的美丑,他们只是一群有钱有势的行尸走肉。

纤指轻拨,古琴悠扬。碧玉螺串成的细帘背后,无数年轻美貌的少女弹唱着比清晨啼鸟还清纯,比末日黄昏更幽美的乐曲。这一切都与我相关。我是她们中的一员,从五年前开始,也许到今天或者到明天或者到明天的以后,就结束。

这里是京都最奢华的销金窟,也是京都最堕落的贩卖行,倾城苑,妓院,商品是美貌的女子。但对我来说,这里只是个安身的场所。五年前,我选择了它,五年后,我可以再次选择抛弃它。只是在我抛弃它之前,我想要做一件事情。

那个男人和所有人一样,衣装华贵举止风流。那个男人和在座的大部分人一样,成家立业手握权柄。那个男人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每隔一段时间来一次倾城苑一掷千金为买一笑。他真的在场的男人们没什么不同,要说唯一的不同,不过是看者眼眸中的不同,而那位看者就是我。

他的名字叫李雍,是西秦国最年轻有为的将军。祖荫好,功业也不错,二十六岁出征南越就凯旋了。归国后荣封二等卫秦爵,之后就一直留京挂职兵部侍郎。对一个姬人来说,即便只是与他春风一度都是件值得夸耀的事情,因为李雍除了年轻有为前程似锦,还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而我想做的事情,和绝大多数的姬人一样,我想与他共赴巫山。为此,我等了五年。

当乐曲进入高潮,当男人们暴露出原始的蠢蠢欲念,我停下了琵琶。琵琶这种乐器非常难练,我练了整整五年才有资格进入曲乐班,能在帘后参加夜宴。指弓指直,上挑下拨,时间仿佛凝固在那最后的一弦上,弦断了。

我身旁的姐妹吃惊地看着我站起,扬手摔碎琵琶,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你疯了的表情。

乐声戛然而止。我被推出了帘子。妈妈陪笑着:“管教不严,叫诸位大人见笑了。”转过头,妈妈换脸:“给我拖下去!”

我储存了五年的泪水终于有机会淋漓,挣脱了魁梧彪悍的打手,我冲到李雍面前,哭喊着:“李将军救我!”

所有人都默不出声地看着好戏,其实他们不知道倾城苑别的没有,戏却是永远不休地上演。

打手又来抓我,我干脆抱住了李雍的小腿。李雍眉头一皱,却没有踢开我。

“让将军见笑了,小蹄子今天失心疯了!”妈妈上前赔礼。

李雍身旁的参军打趣道:“这小丫头别人不找,却偏偏抱着李将军的大腿,好生有趣!莫非李将军以前见过?”

我猛然抬起头来,但令我失望的是,李雍摇头道:“浑话,本将从未见过她!”

我垂下头去,他已经忘了,不,他根本就不记得。妈妈拎起我,甩手一个耳朵。李雍挡住了。

“妈妈何必跟小丫头计较呢!既然这丫头口口声声喊本将的名,那就看本将的面子上,饶她一回吧!”

“哼!还不快谢恩?”

我当即叩谢,就让我新旧之恩一并谢过。

“多谢将军!”

乐曲声悠悠重升,李雍微笑着问:“你如何摔了琵琶?”

我想了片刻答:“弦断,惊手!”

李雍大笑,抬起我的下巴。“为何只唤本将名?”

我闭上眼,以低微而怯弱之声答:“将军威名,奴家仰慕已久。”

旁边参军又插科:“如此甚妙!不如将军今宵就指她了?”

李雍未答,我只觉心似悬空。一切都在我预计之中,为何我全无半点欢喜?

妈妈道:“她一个未开化的小蹄子,能被将军看上是她的福分。”

“将军,奴家不依啦!”李雍身旁的女子,倾城苑红牌香兰撒娇道,“说好今天来看我的,奴家可盼了半月了!”

“一切但凭将军吩咐。”我恭顺之极。

李雍还不发话,香兰已忍受不住,指着我骂开:“你个不长眼的狐媚蹄子,故意摔了琵琶引诱李将军,居心何在?”

我适时抬起哭肿的眼,幽幽道:“无它,情之所钟,分寸全失。”这是我送香兰的,也是送我自己。我确实摔琵琶得机接近李雍,而香兰却真的分寸大失。

李雍果然鄙夷地扫了香兰一眼,一把抬起我的手臂,拉住就往外走。

“将军!”香兰哭腔而呼,却唤不回李雍的情怀。那一夜之后,李雍再未指要她。

“你真的认识我?”倾城苑的包厢内,李雍问我。

我整理了下思绪,开始叙述五年前那段他早已遗忘的往事。那时的我身无分文,一袭褴褛独自来到京都,而那时的李雍刚刚征战荣归,一身甲胄威风神武。在京都城门前,我被浩荡的军旅挤倒,是李雍向我伸出了手,并且给了小乞丐的我一枚银元。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施恩和救济,而李雍的大手异常温暖。记忆如当年裹挟沙场血尘的风,沉重的掩盖了我的过去,将我新生于那一刻李雍给我的银元上。

“我知道将军早已忘了,但姝黎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只是微小的恩惠,你不必放在心头。”

我笑了笑,低声道:“我出生富庶,家门惨遭不幸后,亲戚们非但不援手还落井下石。一枚银元,对幼年的我来说,连买个乘手的玩意都不够,但家变之后,您给的这一枚银元就是我此生最温暖的慰藉。”我掏出挂在颈上的香囊,取出囊内那枚银元。

“正是它,让我觉得,我必须活着,活下去……”而不是单单为了复仇。

李雍凝视着我,缓缓而问:“你多大了?”

“十四岁。”

李雍又开始沉默。我跪坐在他面前,觉得心更空了。五年过去了,我无时不刻在等待自己长大成人,一了断他的恩情,我便可以插翅而飞,离开我再不愿停留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滴水之恩甘涌泉相报,而李雍与我的恩,不重也不轻。说不重那是因为我最危难的时候,别说李雍,连个鬼影都没有。说不轻,因为他令我满怀仇恨厌世的心释放了一个缺口。李雍与我,是特别的。所以五年里在我默默关注的目光中,他同所有欢场作乐的男人有一点区别,虽然只是一点。

“来人呐!”李雍忽然起身高呼。

“来了来了!”龟公应声而入。

“告之妈妈,人我要了,明日叫人到我府上送契收金。”

我一呆,李雍的决定出了我的计划。计划到今天结束,意外从结束后开始。

“将军,奴家卑微,不值将军如此厚爱!”

“姝黎,你真吃错药失心疯了?将军高看,多少人求之不得!”龟公的话讨来了李雍一声骂。

“跟我走,你不该在此蹉跎芳华!”

“将军……”这一刻我有些感动,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李雍的心理。任一个大丈夫,当得知有女子默默牵挂了自己数年,都会动容。

我在很多人近乎嫉妒的羡慕眼光中,迈出了倾城苑。后来有一阵,倾城苑经常闹出姬人砸摔乐器的事件,当然她们没有一个同我一样踏上高枝跳出泥沼,因为她们没有一枚银元。

第2章:卷一 2

李雍有一妻二妾,出乎所有人意料,我没有成为第三妾。李雍对着李府所有人说:“这是小姐。”他的手指着我,于是,我成了李府的小姐。

我知道没有人看得起我,一个出生勾栏的小姐,我也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五年前我来到京都,甚至不惜寄身青楼,是有目的的。在这个目的没有完成之前,我不会离开京都,倾城苑只是一个居所,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比它更适合的地方。一个弱小孤女,青楼是最不堪却又是最适合的住地。当时我决定住五年,住到我十四岁,住得太久,清倌就会被拉出去接客。不过现在好了,我换了新居所。

我依然每天弹着我的琵琶,切切嘈嘈,嘈嘈切切,弹响的是无边狂寂。我没有知音。李雍行伍出身,喜欢有声有势的曲章。李雍的正妻孤独氏极有涵养,从不嫌琵琶催魂只道姑娘好兴致,二妾鄙夷琵琶作作,无奈要充偏房身份以眼光忽高飘低来对。至于众侍卫小厮婢女倒明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之妙处,但凡李雍出府,应我以斥责、贬低和羞辱,他们的声响比琵琶更杂,不,那就不是一圈子的。

唯一听出点玄妙的是管家张德仁,老头执府多年,混得油精,一日竟送来一盒指瑁。也就他看出我不用那玩意照样奏乐,而那些不安生的贼手们总想方设法窃取或弄坏我的指瑁。琵琶弦韧,寻常指甲如何受得住?奈何我天生一副强甲,坚硬如我心肠。

日子就在独乐乐和众乐乐之间滑过,我竖着耳朵接听一切京都趣闻。某家的大爷升官,某家的公子结亲,某某和某某连襟又是表亲,西秦那些人那些事,纷乱中暗藏玄机。大约半年后,西秦盟国大杲遣使入京算是最大的饭后谈资,一连数日,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大杲的皇后也就是西秦皇帝的长女如何艳压群芳独宠后宫,真给西秦争脸,让南越的小蹄子们脖子都长了一寸。一群嚼舌根的,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我的脖子。

李雍收我入府后,风月场所照去不误。说是小姐,看我的目光却又不像。当官的男人都这样,永远都看不透他目光背后的东西。我懒的猜,我还是在等,等一个离开的时机。我晓得李雍待我不薄,赎我身不算,那一枚银元的分量值得我感恩一次,但也仅限于一次。我没有离开李府,只是想用掉那一枚银元,而我还在隐隐担忧,离开这个新居所,再找一个居所观望我的目标是否顺利。我的脖子真的很长,我望的地方实在藏得太里面。

就在我意识到我的脖子跟南越国后宫的女子没有本质区别的时候,我的银元掉了。

李雍带了一票贵客回府,其中就有大杲的王爷西日昌。当我在贵客前弹完一曲清水照夕人后,西日昌眼神火热地看着我。

“这位姑娘年纪轻轻,弹一手好琵琶!”

“王爷可别夸坏了小女,姝黎,来见下贵客!”

我抱着琵琶盈盈而拜,年轻俊美的王爷扶起了我。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李雍许下了婚事,孤独氏悬在心口的大石落下。面对李雍赞许的目光,我回席轻吟:“就让女儿为父再弹一曲空山鸟鸣台。”

轻快的琵琶声响起,仿佛一只鸟儿飞翔在寂静的高山上,穿梭滑翔,无人打搅的清冷却又是从容自在。

我终于明白李雍赎我就为结一门豪姻,他借故推脱了几次孤独氏的旁敲侧击,无非是将我送至他想要的位置。一枚银元就这么白白被他浪费了,换了别的男人,纵然再位高权重,纵然再英俊倜傥,我都不会甘愿宽衣。

我离开李府的时候,只穿了来时的一身行装,留下了一枚银元。它跌在桌上,掉落地上,有人会再拥有它,但那人不再是我。

李雍许了婚事后没有一点动作,任由西日昌带走了我,连嫁妆都没送一份。也罢,我只是个出身卑微的义女,那枚银元的失落也算抹去了五年多来我心头唯一寄存好感的男子。我虽然年少,但也明白,我要达成目标,就不该心存温情,好在我原本就对李雍抱的不是那种不该存的情感。

与李雍不同,西日昌对女子的手段高明得多。他风度翩翩的携我手踏入大杲王室在京都的豪宅,同一时刻命人筹备起简单的婚礼。见我没带琵琶,他还送了一把亲自放到我手里,无限温情的说:“虽然只能委屈你做侧室,但礼数我一样都不会少。”

我接过他的琵琶,抽离他的手,微笑道:“王爷,不必了,姝黎怕丢了你颜面。”

西日昌的眼眸一闪,再次握紧我的手。“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婚礼如期举行,我不得不承认,西日昌是个既有主见又聪明的男人。婚礼前他没有强求我,婚礼时他邀请了李雍夫妇和大杲此次来京的主使,而婚礼后,他还是没强求我。他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来考虑接受他的柔情蜜意,还是被打回原形,送回倾城苑。只是西日昌不清楚,当我被迫离开故土的那一天起,我的命运就不想再被任何人操控。

我着实受不了西日昌那越来越灼热的吃人目光,我以退为进,答应他到了大杲我就委身于他。西日昌接受了,他不怕我变卦,被卖到最低档的大杲姬窑可远不如倾城苑。而我的打算很简单,在西日昌带我回大杲的路上,我一走了之。

我不是顶尖高手,但要逃跑并不太难,只是考虑到我直接走人李雍难脱干系,更重要的是日后在京都被搜索,不便我行事。是的,我不仅会武功,而且应该还不错。以前倾城苑的妈妈说女人的武器是年轻和美貌,但她错了,年轻和美貌都会随风而去,女人的武器也是武力。只有年轻和美貌的女子,她们在世上只落二个下场一种结局,不是风光的活一段滋润年月就是凄惨的撞遇红颜薄命,结局都是一样的,以姿色在男人身下讨生活。倾城苑的妈妈说错好多句话,有一句话前半句倒没错,男人是靠不住的,后半句也不能完全算错,只有口袋里的真金白银才是亲祖宗。

我弹着我的琵琶,轻轻松松地搭上西日昌的马车。四匹白马,金漆红木车,车前车窗黄色穗子仿佛像一串串金元宝。西日昌坐在我对面,看到我离开京都后心情大好,他很惊奇。

“原来你不喜欢京都!早说我早带你走了!”

我莫名说了句:“我不喜欢的何止是京都!”

西日昌柔声道:“以后你明明白白告诉本王,哪里喜欢我就带你往哪里。”

“谢谢。”

我们都知道,这都是虚伪。

第3章:卷一 3

出了京都后的第二天,我坐到了他身侧,他一手搭在我肩上,斜睨的神情确实能叫世上大部分女子动心,不巧我是小部分的。

第三天,我坐在他怀里,轻吟浅唱,他亲吻了我,又抚摩了我。我觉得很不舒服,但相比我即将离去给予他的羞辱,他未来的不舒服将远大于我。我从他怀中抽出身来,嬉笑道:“王爷,你知道吗,我希望你是这世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唯一一个亲吻我的男人。”

一瞬间,我从他眼底看到跳耀的火花。好吧,我承认妈妈还有很多话没有错,比如这句:得不到的才叫人心动,比得不到才叫人心动更厉害的是,明知道是你的,就是吃不着。

望了眼合衣睡在身侧的男子,我没有丝毫留恋。便宜被他占过了,算我付出的路费。我转身打算离开驿站的时候,异兆发生。房外一声闷响。我认为那是守夜侍卫被人击倒的声音,下意识的,我飞身潜藏到房梁上。门轻轻被撬开,一个黑影窜了进来,他手中是一把寒光凛然的匕首。

那一瞬我萌生了足令我后悔一生的念头,初生牛犊不怕虎,我要阻截刺客。离开西日昌之前,我想验证下我的武力。

我跳下后,刺客反应迅疾,立刻翻手一刀向我刺来。手无寸铁的我只能退让闪避,幸而轻功是我用心最多修炼的。招招凶险式式夺命,腾、挪、翻、转,我安然地游走于死亡边缘,血管里莫名沸腾起一股咆哮。我能战胜他,我能杀死他。就在我逐渐占了上风,刺客却虚晃一招骗过我这个初涉江湖的嫩头,夺窗而去。我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窗口,击退强敌后我才觉得后怕。这毕竟是我生平首战,差之毫厘我就会送命。

突然一双手从我背后紧紧搂住我,我一颤,软下身躯,围绕着我的是几天来熟悉的气息,西日昌。这双手从我胸前慢慢移到腰腹,后背的起伏让我知道他也很激动。

“姝黎,为什么不喊?”

我这才想到,我与那刺客一样,都选择了默不出声。我这才清醒,以武力著称的大杲国的王爷岂是手无敷鸡之辈。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竟然选择留了下来,保护一个根本不需要要保护我的男人。

“姝黎,为什么不走?”西日昌竭力平淡地道,“你知道吗?刚才那人行刺的时候,是你唯一可以离开我的机会。”

我的心如陷冰窖。原来他早看出来了,他早就知道我会武功。我奋力挣脱出他的怀抱,转身,睁大双眼。

“李雍没能看到藏在他身旁的你的厉害,庆幸的是我发现了。你手脚轻盈,能轻易逃离我的怀抱,这不是寻常女子能做到的,何况你只有十四岁,如此年轻就有这样的身手,再过几年,这天下第一女侠就非你莫属了!”西日昌凝视我的眼道,“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无论你想做什么,首先,成为我的女人吧!”

我听见我的喉咙发出了难听的一声吞咽,我看见他的眼闪着比先前更加火热的光芒。

“既然你没有走,那就再不要走。”西日昌的声音带着诱惑,“让我信任你,让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让我看见你的诚意,让我拥有你之后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

明知他不会放过我,我还是问了:“我可以拒绝吗?”

西日昌道:“不要逼我做我不舍得的事情,你还很年轻,你的明天有多美丽你自己清楚吗?我能保证你跟着我,修为可获得长足的进展。”

我黯然,我自然清楚以我修炼的秘籍日后会达到什么境界,但前提是我必须活着。

西日昌悠悠道:“我在你这个年龄修为已达至清元中期,而你现在刚刚固气之颠,这其中的差距,你认为是什么呢?”

我倒吸一口冷气。为什么会这样?我自以为的修为进展神速,竟然不如他。

“刚才只要你选择逃跑,我解决完刺客后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捉回你,前提是你先得逃过我手下的十二精卫。那刺客是他们故意放进来,留给我打算捉活口的。呵呵,你听,此刻人已经回来了!”

房外,侍卫适时道:“王爷,刺客已服毒自尽,他身上没标记。”

“知道了,下去。”

“是。”

我闷声道:“如您所愿。”

西日昌无声的笑了。他只一步,便要将我揽入怀中。雷轰电闪之间,我手一伸,没能抓到他的咽喉,反被他握住手腕。

“咔”一声清脆的骨折声,我抽着嘴角道,“王爷,您误会了,我只是想为您宽衣。”

西日昌好笑道:“果然是倾城苑出来的,很有天分,难怪李雍识不破你,白白便宜了本王。”他出手如风,从我锁骨一路往下,封住了七大要穴。虽然我还能动,但内劲全封跟废人无异。我咬着唇道:“王爷您真的误会了,我哪敢对您下手,您随便一指头就能要了我的小命。”

“放心,我还不舍得杀你。”西日昌在我耳边温柔的说,“但是你要再胡来,那就不能怪我了。本王的警告这是最后一次。”

“姝黎铭记五内。”

西日昌将我打横抱起,“记住你字说的话,我是这世上你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唯一一个男人!”

第4章:卷一 4

西日昌精心编织的柔情之网最终收获了猎物,我躺在床上,被剥光后忽然一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太年轻太幼稚了。我为我的卤莽付出了代价,我会铭记五内,西日昌,当我有能力击溃你的时候,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西日昌意外地看着我道:“你是个很有趣的小女子。”话音未落,他的双手已经覆盖在我胸上,还是那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被抓住怎么都不会舒服。

妈妈说什么男人和女人的阴阳调和是人伦之最,和谐的鱼水之欢,快活的巫山云雨,总之怎么好她就怎么吹。香兰也吹嘘过,李将军如何威武如何了得真男人是也,还有其他大姐们说,男人就那么回事,在床上死不要脸,怎么不要脸怎么来。

我没听见西日昌的气喘吁吁,也没觉出他们说的那些好坏,我只觉得我的身体一分为二,我的躯体不适应外物的进入和动作,而我的头脑在琢磨,如何让西日昌放我回京都,我必须回去,那里有我这一生的目标,那里背负着我一家的血债一生的仇恨。

疼痛的感觉是迟钝的,作为修武者,我能抵抗远比这强烈百倍的痛楚,倒是西日昌在我身上的动作逐渐引起我注意,他见我凝视他,忽然咒骂了声,跟着动作猛烈起来。我抱紧他,觉得妈妈他们说的都是错的,男人实际是很可笑的。只是这个可笑的男人目前显然比我强大,我看见眼前冒出几颗星星,星星越来越多,一片片的,很快模糊了西日昌的面庞,眩晕之后,我昏了过去。

次日我在颠簸的马车中醒来,西日昌紧紧地抱着我,低着声道:“醒了?”

我一动,眉头皱起。

“昨天太冲动了。”他抚过我的额发,“但我要你永远记得你的第一次,将我的烙印深深地打在你的身心上,只有这样你才会记得,不是吗?”

我想这就是妈妈说的,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我的手还在疼,我的身体像散架了,他却说这是为了叫我永远记得。

他见我没有吭声,沉默了片刻道:“今天我们到临川,你喜欢坐船还是继续乘马车?”

我沙哑着声道:“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做的都会为你去做。”

“我想回京都!”

“不准!”西日昌利马变脸,“除了离开我之外,任何事都可以。”

我笑了笑,终于明白妈妈和我的区别,对女人妈妈没一句只有半句说对,可对男人,妈妈没一句说错,全中了。男人的话不可信,前一会男人可以信誓旦旦的花前月下什么都愿为女人做,后一会就翻脸不认帐了。

我没再说话。

第5章:卷一 5

“你不太爱说话。”西日昌坐在舱内,对着吊着绑带用另一只手为他磨墨的我道,“你很会忍,但我认为你最大的优点是很会演戏,不然倾城苑你也不会待了五年,李雍也不会看走了眼。”

我默认,动作细致有条不紊,墨汁越来越浓。

西日昌叹了声道:“我派人去查过你的底细,很奇怪的是只能查到五年多前,你来到京都的那时候。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搁下墨,极其严肃地回答他:“知道的人都已入土,王爷想知道吗?”

“看来是不小的麻烦。”西日昌竟没有追问,他提笔吸墨,洁白的宣纸上落下二个浓黑的大字。比我的底细更奇怪的是,他的字写得极丑。我没有笑,因为他书的是:鲤鱼。鲤鱼越门为龙,越不过门的都死了。

“我的字写得怎么样?”他放下笔。

我抬起头:“很丑。”

西日昌却笑了:“很好。你的答案若不是实话,那你就只能陪我上床。”

我拧眉反问:“若我只愿待在你床上呢?”

“那你到死都不会获得自由。”西日昌话锋一转,柔声道,“不说这些,小黎,我先教你匿气之法。”

所谓匿气之法,就是收敛动手时的凌厉气劲,好处不言而喻。正因匿气之法,我一直未发现西日昌身具上层修为。

西日昌将口诀传授于我,忽然问道:“你的气劲很玄妙,师继何门?”

我恭顺答:“先师临终遗言,不得传于外人听。而我这点微末剂量,在王爷面前无异于米粒之光。”

西日昌凝视我半天,却是柔声道:“你有伤在身,不急于一时,回了大杲再练不迟。”

我点头。

我二次推搪他的问题他似乎毫不在意,还授我奇法,我就知道有猫腻。果然晚上船靠岸后,他叫了一席酒菜,上好的翡翠液一壶壶灌入我喉中。拼酒从来就没有公平一说,一人一壶,却是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女子。若非我出身勾栏,妈妈没事就拿最恶劣的烧刀子练我们,我早就趴下了。

这情景分明很恶心,一个外表出众举止得体的优雅贵族,温情脉脉的一个劲劝酒,不喝也得喝,喝了还要喝,明知道他在挖坑,我却只能往里跳。他每过十二时辰在我身上下的禁止我无法反抗,我被他捏在手心里,我只能忍,实在忍不下去,想办法也要继续忍。所以喝到半途我装起醉来,有关我身家性命的秘密如何能泄露半句?但我也没有对西日昌撒谎,知道这一切的除了二人别的都是死人,活着的二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仇家。

“姝姝,其实我很欣赏你。”我在装,他也在装,“但我对不起你,我要失言了。回到大杲后,我不能让你做我的侧妃。”

“为什么?哦,不用说了,其实我也不在乎。”

“唉,当王爷也有王爷的苦恼。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那就不当了。”

“说得容易。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就明白了。”他从怀中取出一条项链,红绳上吊着一枚祖母绿。

“这是什么?”

祖母绿在我眼前摇晃,绿莹莹的,在夜色里犹如幽灵。

“仔细看着……”

我觉得我真的醉了,头脑开始迷糊。漂亮的绿光充斥我的头脑,让我迷失自己,让我沉醉其中。

“你叫什么名字?”

“姝……黎……”

“多大了?”

“十四岁半。”

“你练的是什么心法?”

“……”我忽然觉得头大了起来,接着阵痛,“不能说,我好痛!啊!不能说!”

“好不,换个问题,你来自哪里?”

“呼……啊……痛啊!”我抱着脑袋,眼中重现人间地狱,“到处都是死人,爹爹娘亲都死了,哥哥也死了……我好痛……啊……痛死我了……”

绿光倏忽不见。我面前又是英俊的西日昌。绿光过去的短暂时间,竟叫我浑身发冷,泪流满面。西日昌怜惜的望着我,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抬头瞪他。

“你对我做了什么?催眠?”

“我不会再追问你了。”西日昌一手将祖母绿捏成齑粉,面无表情,“若知道你那么痛苦,我决不会这样逼你。”

刚才抱头的动作使我受伤的手腕再次崩裂,嫣红鲜血在绑带上染出一片片血花。西日昌仔细将绑带拆了,为我重新上药,裹上新的绑带。他一边动作一边道:“我刚才用的是罗玄门最深奥的绿光断魂,我师曾说只有意志最坚定的人才能不被催眠,但反抗是有代价的。你忍了过去,我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答案,不过将你逼疯而已。”

“我已经疯了!西日昌,听一句疯子的劝告,有些秘密只能带去阎罗殿。”我的头还在疼,但绿光时间里发现的一切我都清楚记得。

听我直呼他名,西日昌面色丝毫不改。我伸出手摸了一把他的脸,温热的是个真人。这人端的了得,借灌酒麻痹我的警戒,而后突然行使催眠,一计套着一计,把我耍着玩。我放下了手,武力上我不是他的对手,阴谋上更不是。他却握住了我的手,按在他的脸颊上。

“我记下了。”他无限温柔的拥我入怀,却令我心寒,那是一种阴嗖嗖带着死亡气息的灭绝之寒。

第6章:卷一 6

临川河上的第二日清晨,我安静地躺在床榻上,等着那一缕阳光穿越窗格,照到我的脸上。我等着再过一柱香时间,西日昌再来给我下禁忌。

一个晚上的时间,我冲破了八道禁忌中的二道,对于罗玄门的奇术,我束手无策略。一只麻雀从窗前飞过,我哑然失笑。自以为离开倾城苑离开李雍后,就可以大鹏展翅的想法多么可笑。也许是我倒霉,一出道就碰上了西日昌这样的人物,但不可否认,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说到底,我不够强。

“在笑什么?”西日昌一身白衣,飘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在想,也许我做个姬人,接客接到二十岁再走出倾城苑才是正确的。”再多给我六年时间,我就能达到融会贯通,将所学心法臻至最高阶。

西日昌一怔,过了片刻后悠悠道:“你不在乎贞节。”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贞节有什么用?连性命都保不住了。但这话我不会对西日昌说,所以我沉吟道:“不,我在乎。”

西日昌手一抬,掌心中多了一枚晶莹的药丸。

“这是九花六虫丹,服下。”

我捏起药丸,慢慢放入口中,甜的外衣,咬碎,苦辣的内里。

“有这么吃药的吗?”西日昌好笑起来。

我细细的嚼完,问:“今天不给我下禁忌吗?”

西日昌坐在我床边,弯下身问:“你不问我九花六虫丹的效用吗?”

我叹了口气,九花六虫丹不正是西日昌的写照吗?俊美无双的外表,更胜毒蝎的心肠。

西日昌一手拂过我的额发,柔声道:“九花六虫丹能尽快恢复你的手伤,还能提升你的抗毒性。”

提升抗毒性?一般提升抗毒的药物本身都是毒药。

“什么时候服解药?”我问。

西日昌眯眼道:“回大杲我的府邸。”那只手已下滑到我的锁骨,而我也没打算隐瞒冲破的二道禁忌。“我冲破了二道禁忌。”

“哦。”他没意外,反而赞许的道,“能冲二道也不易。不过接下来你不用冲了,我不打算再给你下禁忌。”

有九花六虫丹自然不必再下禁忌,但满嘴苦涩的我还必须得说:“多谢王爷。”

西日昌收回了手,起身道:“梳洗后到船甲上来。”

我走到船甲上的时候,他背负双手,一袭白衣飘然出尘。前行中的官船,风景如画的二岸景色,都不如西日昌的风采。可惜,那只是他的皮相。我走到他身旁,侍卫躬身后退。

“姝姝。”他轻声唤,“身为一个修武者,面对比你更强大的对手,你会怎么办?”

这说的不就是我与他吗?我沉吟道:“杀死他!不惜一切。”

“不投降吗?”

“都是死,不如拼个玉碎瓦全,鱼死网破。”

西日昌微笑道:“很好,你很快就会看到一场恶战。”

我一愣。

西日昌转面道:“我回大杲的一路上不会平静。那晚的刺客只是开始,真正的高手在等我疲惫,等我的精卫流露倦意,他们就会动手。”

我马上意识到他不给我下禁忌而令我服毒的用意:我已被纳入他武力的一部分。

“庆幸的是他们还不知道我的底细,姝姝,我只讲给你一个人听。”他一手将我揽入怀,细声在我耳畔道,“我不知道奸细是谁。”

我微微诧异,难怪他回国路上有人行刺,原来是奸细出卖了他的回程路线。

西日昌的柔声细语吹暖了我的脖根,也动摇了我的心:“既然我教了你匿气之法,你就算是我的弟子,就让为师教你真正厉害的——这世上最厉害的不是武力,而是阴谋。”

我正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却打住了,携我手回了船舱。

用完早膳后,他命我自行修炼。禁忌已除的我,虽然手伤还在,但已不影响修炼。我想也不想就开始修炼匿气之术,回大杲的一路要迅速提升修为那显然不可能,倒不如学些玄门奇术也许有奇效。最好西日昌和暗中的对手两败俱伤,我可借助奇术收获渔人之利,再擒住西日昌逼讨解药,解了毒后阉了他。可惜我也清楚这概率不高,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7章:卷一 7

临川河上的行程一共有七天,到了第五天,每日轮值的侍卫们有了疲态。从京都开始,他们每人每日只休息四个时辰,而刺客的出现,使他们的警戒完全被调动出来。即便西日昌没有下增加轮值的任务,侍卫们的心弦却不敢放松。连我这个嫩头也看出来了,对方正是借刺客来消磨西日昌侍卫的耐性。

临川河上第七天,西日昌依然从容,像往常一样,一清早到我床前唤醒其实早醒的我,然后并肩伫立甲板眺望远景。但早膳过后,他却留下了我。

“姝姝,过了临川就到边境了。过境再杀我,意义就大减了。你说我该不该为了大杲献身呢?一旦本王死于西秦境内,大杲将获得难以想象的好处。”

我静静地望着他,西日昌确实很优秀,至少换了我是他,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连这样的念头都不会有。

“王爷怕了?”

西日昌洒然一笑,忽然问:“你会叫吗?”

我一呆。

“我是说当我在快活时,你会不会适时表现下一个正常女子应有的反应?”

我深吸一口气,微笑道:“我在倾城苑学习了五年。”临川河上他一直没碰过我,如果让我选,侍寝和叫,那我宁愿叫破嗓子。

“我还以为你是根木头呢!”西日昌语调变得极快,前一句撩拨后一句就阴沉,“出临川前,你留在我身边。”

“是。”临川河上的最后一天,该来的总会来的。

“还有,让我看下你的匿气之术练到什么地步了!”

我心一惊,他如何知道我专练匿气之术?惊讶归惊讶,我还是老老实实的施展了匿气之术。西日昌的狭眼一眯,柔声道:“很好。”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照射在临川河上,西日昌仔细为我解下了腕上绑带,然后捧着我的手问:“如此纤细的手,仿佛轻轻一折就断。”

“王爷已经折过一次了。”我提醒他。

西日昌微笑道:“手上没有茧子,你专练的是什么兵器?”

我垂首道:“手。”

西日昌大笑起来,他不相信也没关系,此刻就算我手持神兵利器,也不是他对手。

一支强驽裹挟着呼啸之声穿破船壁。

“护卫!”船上的侍长喝道。

无数支强驽从二侧斜穿官船,西日昌一动不动只是捧着我的手左看右看。我也没有挣脱他,这些弓驽还不在我眼里。

“王爷惯用什么兵器?”

西日昌不再研究我的手,站起身解开腰际环扣,一把细长的软剑从腰带里抽了出来。软剑剑身一颤,变幻出银亮的光芒。整把剑周身没有任何可握之处,西日昌却在五指间把玩,仿佛这不是杀人夺命的利器,而是条鲜活有生命的小蛇。

“它叫细水。”西日昌指间一动,细水斜直一伸,将一支射向他的强驽挡开,驽一断二截。

“好剑!”

强驽不久停了,二岸的伏兵开始强攻,身法好的已经上船,与西日昌的侍卫们缠斗在一起,各式兵器相交的声响犹如最激烈的琵琶曲。

“西日昌,出来受死!”有人叫战。

细水一闪,却不是对外,而是刺向了我。

这一刹,我瞪圆了眼睛,西日昌在笑,他笑得那么开心,使我终于忍受不住。我叫了起来。

“兀那大杲国的王爷!你的侍卫在浴血奋战,你倒在里面风流快活!”船上的强人大骂起来。

刀剑声声,夹杂着我的低吟细呻,没有动摇西日昌的手下,却深深激怒了对方。

“杀了大杲淫贼!”

西日昌一边注视着我被他挑开的衣襟,一边慢条斯理的解开他自己的衣服。

我一边叫着一边竖着耳朵接听外面的情况,有侍卫战死了,有敌人战死了。我能确定如果西日昌从战斗开始就加入,那么他的侍卫就不会伤亡,但他不会。

西日昌露出白皙的胸膛,邪笑一声,一手提起了我。阴谋开始了,我听见有人闯入的声音,有高手杀开一条血路向我们冲了过来。

穿过西日昌的肩头,我看到来人面上一道清晰的刀疤,从左眼角划到左腮。他是刀疤刘,我听过他的大名,西秦出名的杀手。

就在我以为西日昌要将我拉入他的怀抱,以蔑视的神情再刺激一把刀疤刘,西日昌眸中却闪过一道杀机。我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他丢了过去。

“不要啊!”我惊恐尖叫。

“哈哈!”刀疤刘大笑起来,笑到半途,他倒地身亡。我飞身一退,丢下手中之物,这一幕令刀疤刘身后赶来的侍卫骇然而退。

一颗血淋淋的心“啪”的掉在地上。

“这就是阴谋。”西日昌缓缓道,而第一次以血腥方式杀人的我弯下身,干呕却什么都呕不出。

那电光火石的一刻,我明白了一切。阴谋从他授我匿气之术时就已开始,一切都在他算计之中。一个衣裳不整看似毫无修为的小女子,麻痹了刀疤刘,刀疤刘也考虑过杀我,他倒下前左手掌的方向正对着我,而拿刀的右手要提防西日昌和身后追来的侍卫。只是刀疤刘想不到我动手那么快,想不到我的修为已臻固气之颠。

“一个即将要突破清元期的高手死在你这个固气期的手上,但这只是开始,姝姝。”

刀疤刘死后,来敌退去了。临川河上的血水很快漂散。对方留下十八具尸体,西日昌死了十一个侍卫。第十一个是西日昌亲手杀的,他就是跟随刀疤刘第一个赶来的人。

“南越、西秦还是?”西日昌低声喃喃。

奸细埋伏在西日昌身边二年多,但也只知道跟他联系的上峰。我静静的站在他身旁,夕阳下他的面容竟带着一份迷茫。

第8章:卷一 8

出了临川,就到了边境重镇唐洲城,接应西日昌的大杲官员早安排好一切。听闻王爷遇刺,官员惊诧后满面怒容扬言要大动干戈。西日昌轻轻一句推过,而后问:“董将军来了吗?”

“已在边境恭候多日了。”

“这就够了。”

西日昌拥我而退。唐洲城所有的大杲军士护卫了西日昌在西秦的最后一夜,一夜无事。

次日一早,唐洲城外已满是大杲名将董舒海的部属。在众多军士的扈拥下,西日昌安全的踏上了大杲的国土,而西秦守军只是象征性的出了百人军送到边境。我在马车中看了故国最后一眼,暗道:我会回来的。

进入大杲的第一晚,董舒海并没有我想象的办一场迎风宴,甚至没有安排豪华的驿站,我随同西日昌住进了军营。也是,没有比一支军队的营地更安全的地方了。

主将帐中,西日昌略去了我的一段,简单说了下西秦遇刺之事,董舒海也没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所有尸体都没有标记,刀疤刘又是个管钱叫爹的杀手。

最后董舒海才说起我:“这小丫头是王爷新买的小妾吧?身价几何?”

西日昌微笑道:“倾城苑来的,李雍送的。”

“王爷拣到便宜了!”董舒海道。

“是啊,拣到大便宜了。”

“那本将就不再叨唠王爷休息了。”

董舒海走后,西日昌轻叹一声,问我道:“姝姝你觉得董将军修为如何?”

我恭敬道:“我的眼力不如王爷。”

西日昌道:“他的修为很高,我不清楚他的底线在哪里。一个修为很高的将军,行事滴水不漏,从不落单,总是和他的军队同进同出,这意味着什么?”

“谨慎吗?”

西日昌摇头道:“是态度。”

“我不懂。”

西日昌转而微笑:“我现在很矛盾,让你懂好还是不懂好。”忽然他抓紧我的双手,“差点给你骗了,你早就懂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他连忙放开。“忘了,你的伤。”

我看了看手腕,本已愈合的伤势,经过刀疤刘一事,重又恶化。真正不被人看清底线的应该是西日昌吧!借刀杀人的他一直没显露过真功夫。

“时间不早,歇息吧!”

从这天晚上,我又再被侵犯。身上没了禁止后,我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杀身上的男人。可是杀死他之后呢?一个西日昌我都敌不过,如何去报我的血海深仇。我的指甲深深嵌入了他的后背,正是这指甲这手指的坚硬,直穿了刀疤刘的胸膛,掏出了心脏,而现在西日昌就在我的手下。

“想好了吗?”西日昌忽然停了下来。

我们四目相对,我看到他瞳仁中的自己,一个披头散发的忧郁少女。

西日昌骂了声,显然男人在这种时候不能停。他不再说话,冲击的力度加大了。

我最终忍住没有动手,我身上的毒未解,从西日昌身上所学太少,最重要的是我未必能杀得了他。

“不能杀我,就叫吧!”西日昌在我耳畔调笑,“杀猪一样的,姝姝。”

我的手从他后背移到他前胸,一推,将他推倒一旁,而后我翻身跃起,跨坐到他身上,一甩额前散发,冷冷道:“王爷,请叫我姝黎。”

我开始律动起来,汗水慢慢沁出皮肤,滴落到身下无比妖魅的男人胸上。

第9章:卷一 9

回大杲国都盛京之前,西日昌一直没有放过我,西秦国伪装的面具撕下,他再不掩饰欲望,疯狂的榨取着我。后来西日昌告诉我,他那样做的原因是想唤醒我的欲望。可是他失望了,即便我的动作再配合,我的心却是麻木的。

香兰曾说只有女人真正爱上了一个男人,才能体会到男欢女爱的甘美。我想我不会体会到了,我不会爱上任何男人。

我在西日昌身上身下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即便昏晕过去,我都忍住了。当我走进盛京西日昌的王府时,我的腿是并不拢的。

西日昌没有正妃,却有七位侧妃,环肥燕瘦各有各的风韵。看似爽朗的钱妃一见我就取笑道:“你们看,王爷给我们带了个小八回来。”

容长脸的柳妃慎重道:“还是请王爷来介绍吧!”

西日昌径自坐上主位,简单几句介绍了我,最后道:“从今往后,姝黎就是本王的司剑。”

司剑也就是丫鬟,专门管理王府的兵器库,这无疑是新加的职位。我从各女的面色上看出来了,王府原先是没这个职位的。

柳妃又问:“那姝黎妹妹住哪个院?”

“昌华院。”

众女的面色更加精彩。钱妃忍不住道:“这不是爷住的院吗?”柳妃斜了她一眼,她当即打住了。

“本王先去见陛下了,娴雅你先安排下。”

“是的,王爷。”柳妃道。

西日昌走后,除了被点名的柳妃,别的侧妃都跟着走了,其中二位还赏了我老大不小的白眼。

柳妃坐在她的位置上,凝视我半响才道:“姝黎,做了丫头就安分做丫头。我把丑话撂在前面,王府里每一位侧妃都有身家,各个都是贵人,虽说王府暂时由我打理,但逢着要事,也要请教诸位夫人。你明白了吗?”

她说得那么透彻我如何不懂?做了丫鬟就别指望晋升,诸妃都是我得罪不起的人物。

“多谢夫人,姝黎记下了。”

柳妃兰花指捏起茶盖,瞟了一眼道:“也不知爷怎么想的,你是李将军的义女,按说这身份也够了。”

我不知该装作一副不甘的模样还是该表明立场,所以我沉默了。

柳妃呷了口茶,道:“你也别多想了,以后好好做事就成。我会帮衬着,但你自个儿也要懂事。”

“我明白了,夫人。”

我跟着柳妃先去了兵器库熟悉未来的地盘,而后去了衣库领了四季十二身丫鬟衣裳以及二床被褥。柳妃的大丫鬟青儿帮我拿了些,衣库执事也唤了个小厮帮手。

柳妃是个心细的人,看了一会我的步子后她拧起眉头,却也没说个什么。她的爷什么德行她很清楚。

“就这吧!”柳妃指了下昌华院第二进厢房。

“姝黎,住进这院的你可是第一人,也别怨自己的命了。”柳妃踱了几步,又道,“也不知爷的意思,三进的院子,搁中间总不错。”

我这才觉得柳妃少许有趣了。她临走前,兰花指轻点我额头:“在里面无妨,到外间自己看着点,小姝黎!”

“恩。”

第10章:卷一 10

西日昌回来得很晚,带着一身的酒气。他见到我站在他寝室门前,摸着额头道:“怎么还不睡?”

“药!”

西日昌一手挥退小厮。“跟我进来。”

他一进房就再无一丝醉态,斟了杯茶后,他微笑道:“还以为等的是我的人呢!”

我垂首。面前过来他的手掌,掌心里却是枚黑色药丸。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忘,你的药。”他把“药”字咬得很重。

我一口吞下药丸,咬碎。面前又多了一倍茶。我喝了。

“这次才是真正的毒药。”他悠悠道,“在路上我只会杀人,不需要毒药。”

我一怔,满口的甜蜜却是苦在心底。西日昌再一次算计了我。要知道当时我没有中毒,就算阉不了淫贼,至少可以逃跑,刀疤刘拖他一会不是问题。

“良药苦口,这毒药的滋味如何?很甜吧!我特意向王兄讨要的。落霞丸,每半月服用一次。”

我跌坐椅上。他还在说:“我可从来没说过九花六虫丹是毒药,不过你以为是,我懒得解释罢了。”

“骗子!”我终于从牙缝里迸出二字。

西日昌面不改色的道:“说对了,阴谋就是靠骗。把劣势变为优势,你就能杀死我,杀死任何你想杀的人。而在此之前,你只能任我蹂躏。”

我冷静了下来,站起身,一件一件的脱衣。

“教我,阴谋。”

西日昌眼中闪过一道火花,手上却又斟满一杯茶,从我头上浇下。冰凉的茶水流过我赤裸的身躯,淌到地上。

西日昌放下茶杯,温柔的道:“消消火,最近你累了,今晚我睡钱妃那。”

说完,他抛下我,扬长而去。

我穿上了衣裳,开始了王府的生活。转眼一个月过去,西日昌没有碰过我一次,我渐渐淡出了诸妃的视线。仿佛我只是个寻常丫鬟,仿佛西日昌只是兴起,弄了个丫头在院中,即便有些什么,不过是个通房的。

我只在昌华院和兵器库行走,西日昌在府中的时候我随侍,不在的时候我自行修行,每天弹一次琵琶。琵琶和修行一样,只有每天坚持才不会荒废。诸妃之中只有邱妃也爱丝弦,她的院中时常响起箫声。我们从不说话,偶尔见面,我向她行礼她点点头,更多的时候,我们各自在自己院中。我们从不合曲。从她的箫声中,我感受到,她是个天性很高的人,而我的琵琶,我自认为是庸俗之章。擅长丝竹的人多清雅如莲,我是朵喇叭花。

我的低姿态换来的是更多的蔑视,几个得宠的侧妃下人见到我无不趾高气昂,言辞比之当日的长脖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谨记柳妃的话,眼观鼻鼻观心,一任耳畔东风西雨。

来到王府的第二月,我见到西日昌的次数更少了。他似乎变得很忙,总是早出晚归,晚上也很少睡侧妃院里。这变化却使我倒了血霉。

一日在兵器库里,我撞上了钱妃。她带着四个丫鬟好象在专门等我。

“见过夫人。”我规矩的行礼。

“哼,姝黎,都什么时候了,你才到兵器库,爷交代你的活你就这么应付的吗?”

我一听她口气不善,便谨慎酌词:“回夫人的话,爷说每天午后来一次,姝黎不敢不违。”

见我推给西日昌,钱妃面色更难看了。

“你每天待在昌华院都干什么去了?吃个午饭要吃那么久吗?”

我皱起眉,这鸡蛋里硬要挑骨头我也没法子。

“还不快答夫人的话!”一个丫鬟指着我骂,“没听见夫人问你,吃什么吃那么久!”

我苦笑道:“吃完午饭我立刻就赶到这了。”

果然接下去钱妃冷笑道:“好啊,我都还没吃午饭,你就已经吃了!主子还饿着,奴婢却吃撑了磨蹭到这时辰才来干活,这还有家法吗?”

原来是等了一上午,难怪火气大。我垂首道:“还请夫人息怒。”

“芷韵,这死丫头气死我了!”钱妃摸着心口道。我悄悄斜了她一眼,当日亲热的说这是小八啊,这会就成了死丫头,成了她的眼中钉。

“夫人别气,为这小蹄子气坏身子骨可不值,还是让我来替夫人出这口气吧!”芷韵卷起袖管。

“恩。”钱妃等的就是这句话。找不到机会也要造一个。

一旁兵器库的小厮见机跑了,他不在场就与他无关。

“夫人息怒啊!”我没有反抗,挨了芷韵正反八个巴掌,最后一下还被划花了脸。

“以后安分点,别以为近水楼台那么好得月的。”见我那么懦弱,钱妃心满意足的离去。

我忍受的原因是我想到了西日昌。不是想他为我出头,而是我闻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摸着火辣辣的脸,我心道:钱妃,芷韵,我先记下了,欠我的,可是要还的!

第11章:卷一 11

我顶着难看的脸回到昌华院,午后的阳光明媚足够让一路上的小厮和丫鬟看个清楚分明。纵然我再镇定,羞辱感却悄然而生。被西日昌擒拿之后,我就一直在压抑。为什么我要忍受为什么我不能随心所欲,倘若是命运不公造化弄人,我为何不抛弃神明的眷顾?我体内的血液在不甘在咆哮,怂恿着我拿起真正的武器,不顾一切逃离恶魔的殿堂,哪怕是死。

我在昌华院门前驻足,西日昌的身影鬼魅般出现。连续一月见不着影儿的人偏生在我挨打后出现,从他脸上我确定了阴谋的狰狞面孔,而我心底的杀机再无法伪饰。

他望着我的脸,叹曰:“仿佛一张传世名画惨遭涂鸦。”但从他眼底我看到的不是怜惜而是冷酷。

“姝黎,为什么不动手?我所有的女人加起来都不够你捏的。”

我将早准备好的答案奉上:“我动手,除死无它。”钱妃和她的丫鬟不过是配角,真正的主角在我面前。

西日昌笑了起来:“你看你满脸的杀气,本王还以为你待的不耐烦了,想要杀出王府了。”

我一怔,这是给我的台阶吗?在明明看穿我的杀意之下。

“陈风,请一品太医屠千手速至王府。”西日昌转身道,随着他的话语,一个幽灵般的男子在他身后出现,一拜后又倏忽消失。我的眼皮一跳,这个陈风是昌华院执事,一个多月来我见过不少次,想不到他的身法竟如此高明。这样的人物就在我眼皮底下,而昌王府还有多少个这样的人?

忍耐住,我握紧了双拳。

“怎么了,我的姝黎,看得很眼热吗?”西日昌笑问,“你的轻功也不错啊,需要本王再指点一下吗?”

“请王爷指教。”

西日昌悠悠道:“你每日在身上绑个十几二十斤的沙袋不就可以了吗?”

我一怔,在倾城苑的时候我也曾想过,但考虑到一不方便,二者似乎是个笨法子。

“虽然这法子很笨,却行之有效哟!”西日昌仿佛看出我的疑惑,拉长语调道,“修行没有捷径可寻,天道酬勤,特别对一些本来就不够聪明的人来说。”

我垂首,将受伤的脸跟着身影一起埋入庭院的阴影之中。

“好了,来我房里,弹一曲琵琶等屠千手吧!”

我随他入房,拨弦调音后,吵杂的琵琶曲响起。轰鸣的战鼓不绝于耳,激烈交战的二军勇士,誓死破敌的悲壮战场,这是长歌行的原韵,很得李雍的欢心。但实际上,我手下的长歌行却是喧闹有余,撕杀却如儿戏。不可动杀机,至少现在不能。通过陈风我已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不够撼动昌王府,而手刃西日昌简直是个笑话。

一曲长歌行生生被我践踏成市井之闹,但西日昌却听的有滋有味。

“如此别致的长歌行还是首次听闻。”一曲终,房外传来一个陌生苍老的声音。

“千手大人来得倒快!”西日昌微笑道。

“王爷有请,自当插翅来奔。”

“坐。”

屠千手背着个陈旧的药箱,瞬间坐在了西日昌面前。我一惊,这太医的轻功犹在陈风与我之上。

“哦,是这位小夫人有伤啊!”屠千手白发白眉白须,面色红润,望了我一眼后就打开了药箱,取出了二个小瓷瓶。

“白瓶的是活血去淤,蓝瓶的养颜祛疤。外敷,每日早晚各一次。”说完后,屠千手双手抱胸,笑吟吟的望着西日昌道,“出诊金!”

“你倒干脆!”西日昌也不恼,抓起我的手放他面前,“把脉都省了!”

“还有病啊?”屠千手二指搭上我手腕,忽然“咦”了一声,随之面色沉重起来。

我想他定是把出了落霞丸的毒。一旁西日昌却说起了山里雾里的话:“时光荏苒,转眼你我相识已有二十八载。”

“咳!”屠千手笑叱,“王爷打从娘胎开始算,二十九年。”

“是啊,二十九年,千手大人还老当益壮,本王羡慕啊!”

屠千手离开我的手,正色道:“这位小夫人身子金贵,我也不多说了,你我心知肚明。我开一方药石,王爷自己看着办吧!”

我完全不明白这二人的说话,只知面前的白发老儿不仅与西日昌私交甚好,更是位武力和阴谋并重的人物。能与西日昌同席言笑的岂是善头?

屠千手刷刷手书药方,他的字迹与西日昌有的一拼,整张药方我看了半响,都没看懂一字半句。西日昌轻巧夺过我手中方子,冷冷道:“没你的事!还不退下。”这还是他首次在我面前张扬王府的威风。

将我打发回自己房间,西日昌留宴屠千手。平日里丫鬟身份的我都轮不上正餐之座,何况王府大家的酒宴。我在自个房中用着厨房送来的三菜一汤,正琢磨着寻些重物加身,提炼轻功修为,总管陈隽钟竟登门了。

陈隽钟也就是陈风的父亲,手提一盒食笼,慎重的放我桌前。“这是姑娘的汤药,以后每晚服用。”

“姑娘保重身子,老夫还有要事在身,告辞了。”说完,陈隽钟提着食笼就走了。

总管竟亲自送来,可想这药的重要,但问题是这究竟是什么药?我不过挨了几耳光,而体内的毒西日昌必不会叫屠千手为我解除。

我打开食笼,瞠目结舌的是里面只有一只空碗。

仔细回想西日昌和屠千手的对话,身子金贵,时光荏苒,二十有八!一个可能性脱颖而出,我不禁再次握紧了双拳。杀千刀的西日昌,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我,仿佛不把我榨干就不甘休。

我在房中左右踱步,却怎么都消不去心头积愤,西日昌那日的话犹在耳畔:

身为一个修武者,面对比你更强大的对手,怎么办?

拼个玉碎瓦全,鱼死网破!

将我步步逼到如斯境地,次次利用个干干净净,西日昌,你以为你就可以主宰一切玩弄我于股掌吗?狗急了还跳墙,而我并非全无反抗的弱者!距离下次服食解药还有十天,这十天足够我潜入太医院。我就不信了,除了屠千手就没有别的太医能解落霞丸。

我将空空的药碗砸到地上,一地的碎瓷片仿佛在嘲笑我,没有真的中毒却不逃跑,而真中了毒却破罐子破摔。

第12章:卷一 12

六枚银元,是我二个月司剑的月例钱,换回来时的窄袖百褶裙,我推开了房门。夜色笼罩下的昌华院一片静幽。

我轻步踏出第二进院子,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司剑留步!”

是陈风!我自不会停下脚步,我加快了步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西日昌还在宴上,整座王府的精卫都聚集在他身旁。

“司剑止步!”第一进院里,幽暗的树影花荫下又出现二条身影。我不得不停在三人之间。

陈风面无表情的道:“司剑多日来从不夜出昌华院,今晚为何出院?”

我没有答他,我的手刀回答了他。在昌王府修行的一个多月里,我已突破了固气期,清元初期的修为使我拥有比绝杀刀疤刘更大的自信。一交手,前方的二员便折损了一人,虽然没要那人的命,但被我手刀劈中的手腕,没十天半月休想再提起重物。

尖利的鸣哨声响彻昌华院,陈风示警。我瞪眼另一人,显然只有固气期的对手迟疑了。

“挡我者死!”

我从他身侧擦肩而过,刀声在我身后呼啸。

“找死!”我人在半空,双脚后踢分飞燕,一脚踢落他的刀,另一脚踢中他胸口。暗卫口喷鲜血跌落在地,却也成功的拖延了片刻。十几名侍卫冲进了一进院门。

倒地的暗卫犹在残喘,嘴上却道:“司剑还是留下来吧!”

我拧紧眉头,已然开杀决无收手之理。陈风在我身后沉声道:“司剑当真要走也成。”

我凛然回头,只听陈风道:“王爷吩咐过,只要司剑留下一双胳膊和一条舌头,司剑随时都可以离开王府。”

劲风在我五指间响起,留下一双手与要我性命有何不同?

院前的十几名侍卫合成半拢,后方是陈风,我开始后悔没有从兵器库顺一把兵器,赤手空拳虽然是我强项,但面对十几把明晃晃的长刀长剑显然讨不到好。

“要战便战!”我返身,恶狠狠的冲向陈风。只要力毙在场侍卫中修为最高的他,以我的轻功甩开另十几人应该不难。

陈风冷笑一声,除去身上的匿气,浓重的杀意立刻团团围绕上我,阴风飕飕,一时间院子仿佛骤然进入了隆冬。陈风的修为竟到了清元后期,可那又如何?我一头撞向他,拼着两败俱伤也要拿下他。

我的手仿佛切到铜墙上,陈风一掌接住了我的手刀。我忍痛手脚并用,手刀、掌刃各式腿法与他近战,招招不顾惜的硬拼,而陈风也毫不退缩,一招一式的沉稳以对。在杀气上他毫不逊我。我们的激烈交战插不进第三人,那十几名侍卫见况合成了完圆的包围圈,驻守四周静待我露出破绽。

肩膀上受了陈风一记重拳后,我心知再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只得冒险使一招我独门心法上的秘术了。一踏脚,我整个人气势变了,陈风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竟看出凶险后退了半步。周遭寂静了起来,整个院子仿佛只有轻风伴着心跳。

“咄!”我猛喝一声,一指前曲单手结印,如尖刀似毒针刺向陈风面门。陈风被迫双手交叉受了我这一招。咔咔声后,他的衣袖破裂,如飞舞的蝴蝶,破片扬起,露出手腕上的一对铁护腕,铁片碎裂掉落地上。

“啪啪啪!”掌声从门外响起。我红着眼含恨望去,门外那不是西日昌又是何人?

“不错。”西日昌道。

“王爷。”一众侍卫行礼。西日昌款款而入,瞟了眼陈风的手后对我道:“姝黎,本王还是小看了你。若本王来迟半步,这院子怕死伤无数了吧!”

我口喷一口鲜血,适才与陈风的交战已迫使我倾尽了全力,他那一拳也不是白打的。而我使用秘术全凭一口气,这口气提到最高处不得舒展未杀一人,便是落入了虚空,导致的后果就是内伤。

西日昌避开我喷出的血,皱眉道:“你看你都成什么模样了!”

我摸着心口瞪眼于他,我知道我面上有伤,激战后一身落魄却满面杀气,应与罗刹无异。

陈风犹疑了半响还是道:“王爷,司剑身怀绝技,还请王爷斟酌。”

西日昌鼻哼一声,冷冷道:“你们退下吧!”

陈风不再言语,率先离去。很快,院中只剩下我和西日昌二人和几片铁护腕碎片,至于破碎的衣布,早随风而去。

我缓缓的瘫坐地上,连陈风都打不过,如何是西日昌的对手?

西日昌站在我面前沉默了很长时间,月光倾泻拖出他修长的暗影,将我覆盖其中。良久他才开口:

“本王曾告戒过你,不要背叛本王。本王也已暗示过你,以你现在的修为,想杀出王府可不容易。”

我惨然仰头:“我留下一条舌头和一只手,王爷能放了我吗?”

西日昌弯下腰,拉起我的一条手臂。

我闭上眼,预想的断臂之痛没有传来。西日昌的声音犹如吟唱:“你浑身上下都是本王的,你哪儿都休想去!”

接着,我被他打横抱起,我一怔之后,怨恨再无法禁锢,泪水夺眶而出。我奋力的挣扎,如一只受伤的野兽,锤打撕咬手足并用。“啪”一声,我被他摔到地上,倒地后我瞬间弹身,又扑上前去,与他扭打在一起。一次次被摔倒,一次次又跳上前去。我的气力越来越小,动作越来越迟缓,而西日昌的眼越来越亮。我已然失去了理智,只想叫眼前的男人付出一点代价,哪怕只是轻微的一道伤口,一滴鲜血。

“发泄够了吗?”西日昌依然衣冠楚楚,风度翩翩,而我只能匍匐于地大声喘气,喘到一半我忽然喉间一痒,再次吐血。

“还有气力吗?”西日昌站在我面前,宛如不可打倒的无敌。

我听到自己颓然的声音:“没了。”

他一把把我提起,英俊的面庞在我眼前放大。

“轮到我了。”

他猛然撕裂我的衣裳,我回过神来咬破下唇憋出最后的一丝力量,抗拒。我们再次撕打在一起,他拖着我往里,我死死的挣扎,但身上的衣裳化成一片片碎布,散落一地。等我被他拖进了寝室,我已身无寸缕。

我决绝的望了眼房外,既然已经到如斯地步,我还抗拒什么呢?我再次弹跳起身,却是紧紧的抱住了他,疯狂的撕起他的衣裳。锦绸华缎扬起又落下,我最后倒在他的床榻上,宛如倒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血泊中,鲜血的味道从唇边早渗透到心底。

第13章:卷一 13

西日昌开始夜夜留宿于昌华院,坐实了我狐媚惑主的罪名。我如实的付出了自己的身体,不计疯狂的付出代价是真的伤病缠身。年少的身躯承受不住不分昼夜的无休止索取,若非我是位修武者,恐怕早夭折于西日昌的荒淫下。

仿佛整个身子被利剑贯穿,仿佛腰肢随时都会被折断,眼前出现片片雪花漫天飞舞的皑皑白雪笼罩天地,死一般的静美,然后天就黑了,幽魂和亡灵开始召唤我。

黎……姝……姝……黎……

是严肃的父亲?是温厚的母亲?还是从来拿我没辙的兄长?他们在呼唤我,他们在召唤我,他们伸出双手展开怀抱期盼着我。

我一断为二,扑倒在床,口中流出的血印红了被单,暗红的血一滩滩映红了我的视线。我身上的男人惊声而呼:“姝黎!”

我微弱的应声:“我没事。”而后我陷入了沉睡,这一睡就是整整一天。

当我醒来的时候,西日昌正坐在我床旁。他无声的凝望我,还是那张英俊的脸,还是那双时而温柔时而冷酷的眼,只是多了一丁点暖意,而这暖意昙花一现。

“你醒了?你睡了一日一夜。”他低低道,“你睡着的样子真美。”

我伸出软弱无力的手摸了摸面颊,那道划伤已然成疤,不出几日即将消失,但我心里的伤不用血洗决不会褪色。

西日昌叫来了粥菜,他亲手喂我吃下一小碗米粥,我没有半分感动,因为在桌上还有一只空碗,那便是我所谓的药。

“屠千手来过了,他说你自行疗伤能助修为。”西日昌温柔的为我擦去嘴旁粥迹,“受不住为何不说呢?除了那日在船上虚叫了几声,就没听过你出声。”

我闭上眼,不想说话更不愿看他。

接下去连续几天夜里,他都搂着我睡觉。每天清晨我都能觉察出他不满的欲求,但是他却没有再碰我。

白天几乎见不到他,他在忙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他先前埋下的阴谋已经拉开序幕,整座王府都在暗地里流传我怀孕的消息,而我自伤病卧床后就再未迈出过昌华院,完美的配合了他的阴谋。

昌华院是昌王府的重地,没有授命任何人不得轻易入内,所以柳妃的丫鬟青儿也只是在院外托陈风传话于我。

“柳妃使青儿来问,司剑何时再往兵器库?”

我瞥了眼陈风万年不变的木头脸,轻描淡写的反问:“若我不小心掐死几位夫人,会如何呢?”

陈风稳稳答:“不如何。最坏不过千刀万剐。”

我凝视他许久,然后作揖而问:“我是西秦平民,全然不晓大杲国的勾勾搭搭,请教陈侍卫,几位夫人金贵在哪?”

陈风回了个侍卫之礼,道:“家世,无不出自各方权贵。”

“能说详细点吗?”

陈风木然道:“陈风也不过一介大杲平民,那些老爷大人的名字记不全。”

我沉默了。

最终我还是请陈风回青儿,但凭王爷吩咐。

西日昌其实有儿有女,不过所出不多。只有白妃诞了二子,邱妃一女。西日昌迟迟不立正妃让诸妃的家门都有盼头,所以他当然也没立世子。作为大杲皇帝西日明的同母手足,昌王西日昌在大杲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儿女即便是庶出,日后封爵拜侯也板上钉钉。

之前西日昌的不分雨露已经使我挨了耳光,而现在我肚子里莫须有的小侯爷或小郡主,想来要承受更大的怨恨。所谓司剑何时复职,已然是个危险信号。昌华院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只有我到兵器库才会出状况。所以我把复职的时间推给西日昌,网是他布的,什么时候收鱼自然由他。

果然夜间西日昌疲倦而归听了我的上告后,摸着我的头道:“很好。”

这一晚,他吻了我,在我即将沉睡前,小心翼翼而后缠绵悱恻,如同他第一次在马车上吻我。我在那微可忽略的轻叹声中睡去。我知道他叹的不是我。

第14章:卷一 14

屠千手说的没错,我自行疗伤后,修为再进一层。重伤、绝境、濒死若不能要了武者的性命,那不啻于灵丹妙药会大幅提升武者的修为。所以当我痊愈的时候,我达到了清元中期。

西日昌给我一本他当年修行的武学秘籍——《手速》——同他传我的匿气之术一样属于奇门密术。其实当武者修行到一定境界,技师熟练技能到一定程度,动作的速度都能出神入化。但《手速》特别的是,手速大成后速度会“慢”,快到眼睛追不上后,就慢了。这也就是我第一次为西日昌所擒,折伤手腕的原因。

应该说这本秘籍很适合我。

冬季转眼而至,我身上的衣裳多了起来,如果不看脸的话,任人见了都会觉得我比入府时胖了一圈。兵器库我一直没去,我沉浸于修行,而西日昌还没有收网。我不懂王府的几位侧妃有什么好整的,但我清楚西日昌不会做无谓的行动。

西日昌依旧睡在我身旁,他不再如狼似虎,但温柔的他,风流万种的他却徒增我的厌恶。和一个不爱的,仇恨的男人每日每夜在一起,是世上最折磨人的刑法。离开倾城苑大半年后我再次想起妈妈的话,姬人是没有资格挑三拣四的,只要喜欢嫖客口袋里的金银财宝即可。

可我做不到。

我忍耐、忍耐再忍耐,直到被他一巴掌打醒。

“你当本王是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怒,将阴郁狠毒和俊美的面庞揉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美。窒息是因为他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本王赏识你、恕你叛逃、惦你伤了没把你当棋子免了你再次受辱,宠你、忍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本王的吗?”

我无法呼吸更无法言语,我双手抓住他的手,我的指甲抓伤了他的手。

“长恨不如短痛。”西日昌手上力度一大,我喉间巨痛,在生死攸关之际,我忽然放开他的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抚,然后微笑。西日昌一顿,我脖颈上的压力暂释。我的手顺着他弧度完美的脸颊移到了下巴,轻点过喉结,绕过锁骨,贴上他的胸膛,这一系列动作是玩火更是玩命。他知道我的手有多么犀利,我知道他的手还在我脖颈上。

我的手从他腋下穿到后背,他的手也放开了我。

做不到也要做,因为我必须活下去。

“教我……”我嘶哑着呐喊,“你会的所有!”

西日昌阴郁的脸色开始舒展,他用力一挺,我开始野蛮的回应。这一次我终于体会到性爱的另一种诠释,求生的欲望和着无边无际的仇恨,也可以释放出跌宕起伏的汹涌。所谓的抵死缠绵也可以恨不能你死我活。

室内炭火正旺,烧烤着我的躯体,暖不了我的心。当我像条死鱼一般静静的吐纳拼死换来的呼吸时,西日昌递来了细水。

“这把剑陪伴了我十余年,今日转赠于你。希望你明了,你与我的意义。”

“姝黎。”他抚着我的背道,“明日带着它,杀了所有挑衅你的人,钱妃除外。有些事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样。”

我抽了下嘴角,果然,一切都在他阴谋之中。

第15章:卷一 15

我站在兵器库中,犹如伫立于刀口剑尖。那一把把或古朴或崭新,或锋利或钝朴的冰凉器械,无一不散发着凶器的嚣张。往日我漠视它们,今时它们却与我体内叫嚣的杀人欲望共鸣。可是,杀人的并非它们,而是人,人的心肠。杀人的不止它们,还有无数种只要能想到就能做到的方式。

西日昌告诉我,他原先的安排是叫我再吃些苦头,给我下禁忌,然后被群殴,之后他借此一举清除障碍。但我的出逃险些毁了他的计划,而我的伤卧则免去了被再次教训的苦楚。这便是他所说的“惦你伤了没把你当棋子免了你再次受辱”。

说到底,无非是换个位置,我还是他手中的一枚棋,不过是上位者施舍的假仁假义。

我随手捏起一柄长枪,稀疏的缨子尘封不住浸染的陈血。库房外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来人了。

首先是一头朱翠步摇,跟着是好几头姹紫嫣红,钱妃的身后居然来齐了所有侧妃,看来罪不责众被皇亲贵戚们领会到了精髓。

“姝黎!”钱妃第一个喊。

“姝黎在。”我扫完众女,每位侧妃都带了二、三个丫鬟。

“你该当何罪?别以为爷宠着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姝黎,早在你入府前,我便提醒过你了,做丫鬟要安分。”

“姐姐,别跟她绕舌头了,这样的贱人一棒子打死干净。”

“云妹,她毕竟怀了爷的骨血,教训下就得了。”

“话不是这样说,爷留在昌华院多少日子啦……”

我安静聆听,她们仿佛排演过,我觉得她们都很聪慧,竟然没有一个人当出头鸟。

“这样吧,姝黎,你就到家规前跪个半天认错吧!我们也不为难你。”最后柳妃道。

我仔细思虑,西日昌似乎把他的女人们都小觑了,但西日昌显然不会不知这些女人的底细和能耐。

“大胆贱婢,你眼内还有没有我们?到现在跪都不跪,还死鸭子嘴硬一声不吭!”

“夫人问你话呢!司剑!还不作答?”

我回过神来,手中枪一放,“砰”一声,周遭安静了。整个枪头插入地砖,地面上只露出一把难看的缨子。

我逐一看过每一张脸,没有一个人敢接我的目光。我叹息:“终究是你们的爷厉害,我饶你们不死,但你们今天带来的手下,都给我自绝了吧!这里是兵器库,自己挑吧!”

“啊!”有人尖叫,跟着有人喊:“来人啊!快来人啊!姝黎造反了!”

看着几个向门外冲去的丫鬟,我幽幽道:“怨不得我!”

细水一亮,横过半空,飞出道道血迹,跟着是一具具尸体倒地的声音。十九名丫鬟,转眼间香消玉陨。她们之中有三人身手达到了固气初期,其中身手最强者跑了最远,倒在兵器库门口。

柳妃以及其它三位侧妃吓晕了过去,只有钱、邱、白三女刷白了脸硬撑着,但她们的腿都在哆嗦。

这次杀人一气就是十九人,我却没有任何不适。我的血本来就很冷,现在则彻底冷了。血水流淌于地,细水不愧为名器,杀人后又银亮如初,滴血不沾。我收回细水,对着清醒的三女行礼。

“我们就在此间等吧!”我抬脚勾来一把椅子,“坐!”

到此时我已明了西日昌的阴谋,确切的说是阴谋的一部分,王府部分。钱妃没有带芷韵来,那个我最想杀的丫鬟,这意味着芷韵对钱妃来说很重要。每一位侧妃都有重要的心腹,联系自己娘家,做些个见不得人的勾搭都会由这些人出面。杀掉她们相当于斩断了侧妃们伸向府内府外的手臂。

以管窥豹,这部分阴谋在西日昌的整个计划中分量并不重。如果我没有猜错,他真正谋算的是朝堂。

时间在一分一毫的流逝,晕倒的侧妃有的醒来后再次晕倒,因为没有人再入兵器库,一地的死尸没有被移走。能保持清醒的都正襟危坐,勉力保持着身为侧妃该有的仪态。

没有人说话,这让我想弹一曲断肠人在天涯。事到如今,她们想必也清醒了,或者说其中一小部分人一直很清醒,只是再清醒的头脑也抵不过西日昌的算计。

这是个局中局,借我假孕独宠吸引她们的视线,同一时间西日昌清洗着王府外的势力,而今天是结算总帐的时候。钱妃和几个清醒的侧妃纠集起所有人,由我操刀收割。罪名很充足很宫闱,很符合西日昌精打细算的一贯作风。唯一未知的便是西日昌究竟能成事吗?我诅咒他阴谋破败,罪名滔滔后被赐死,但我也隐隐期盼这个枭雄成就大事。

晚间,兵器库终于来人,陈风面无表情的宣布:“皇上罹患不治之症,王爷当了摄政王,今晚要留在宫中,诸位夫人请回吧!”

一片倒吸声,各式神情都有。我轻轻喟叹,到底成了!摄政王……即便没今日这一出,这些女子的命也都在他手中,她们及她们的家族最多给西日昌一点小麻烦甚至倒戈于他,但就这么一点小麻烦,西日昌都算计上了。

我径自走出兵器库,一轮明月映照空阔的前路,背后是无法回首的十九具女尸。

第16章:卷二 1

大杲皇宫处处碧瓦朱甍雕梁画栋,临水而建的月照宫也不例外,已故的铄敏太后当今皇帝的生母生前就一直居住于此,现在它则成了昌王入驻皇宫的歇脚地。

一驾宫轿载我入了皇宫内院,当我踏上月照宫前龙凤呈祥的白玉拱桥,我看见西日昌率着亲信在桥对面迎我。阳光明媚的冬日早晨,他一身盛装黑底描金过肩青龙,手捧一把古朴典雅的宽长宝剑,默默的注视着我。

一个太监在我身后尖细着嗓子喊:“司剑应召,见过摄政王殿下。”

我一点都不意外,我还是司剑,只是从这一刻起我只司一把剑。

西日昌将象征皇权的大杲国剑逆龙斩交于我手,沉重厚实的分量多少令我心潮起伏,如此接近于皇权,如此接近于杀戮……可惜不在西秦。

我跟随西日昌步入了新的居所。走过皇宫独有的尺高门槛,迈过毫无瑕疵的白玉砖地,穿过重重坠珠嵌金的帷幕,登上沉香飘渺的精致楼台,我们来到月照宫的顶台,未央阁。一路上尾随的臣子、侍从早已不见。

秀丽如画的皇城风光尽收眼底,连我看了都感触,身边的男人却没有半分喜悦。他的话有点煞风景。

“我幼时很怕高,每次到月照宫都不敢上未央阁。皇兄总是取笑我,父皇也说我胸无大志,欠缺大杲皇子该有的胆魄。”

“可是现在您站在了这。”我的嘴角浮起一丝嘲讽。

西日昌仰起脸闭眼,深吸一口气道:“因为母后看穿了我,只有她明白我怕的不是未央阁,我怕的不是高。”

我一怔。

他慢慢转过脸,正色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留在西秦京都、留在倾城苑又跑到了李雍那里?你究竟背负了什么?你的父母兄长你的家人为何而亡?”

我垂首反复思量,一个心计无限深的男人在问我,一国掌权者在问我,这才是真正的诱惑。

“说!”他拖长了音。

我犹在挣扎,他冷冷道:“当日本王还只是昌王,可现如今这大杲已是本王一人说话,你莫非瞧不起本王?”

我咬紧牙关猛然伏地,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行叩拜之礼,而且拜的是那么彻底,整个身子蜷缩成团,额触交叉的双手,手上是那把逆龙斩。

三叩之后我道:“姝黎有志,手刃仇人。”非我不信他有能力助我雪恨,而是我根本不信,不会信。我不能信任他。但凡这世上有野心的人,对我的秘密都会不择手段,而西日昌简直是野心之王。

“哼!”西日昌笑了一声,“凭你?你可知当世有多少武圣?若本王没有料错,你的仇敌不是西秦之皇就是他身边的人。”

我心狂跳。

“本王原以为你会推辞等我大杲大军西进之时,便是你告之一切之时。想不到你倒实诚,干脆来个自报家仇。”西日昌踌躇满志的道,“西秦这盘菜我大杲一直在等,只要你留在本王身边就会等到那一日。”

我的血热了起来,亲耳听到虎狼之国的最高统治者流露的野心,我确信在未来的某一日我一定能得报深仇。

正在我思绪万千的时候,西日昌悠悠道:“你的呼吸出卖了你。姝黎,你还差得很远。”

纵然不甘心,但我也得承认,我与他之间的差距也许穷我半生之力都无法逾越。

“但是本王很看好你。”西日昌弯下身来,双手将我拉起。这一幕似曾相识,他温柔的道,“你有长进了,杀了该杀的人,留下了该留的人。”

我开始看懂他的一些习惯了,越温柔的时候就是越冷酷的时候。

“本王的侧妃若全死绝了,回头本王还得再娶进她们的姊姊妹妹,麻烦是麻烦了点,但只要是你杀的,死多少人都无所谓。”

第17章:卷二 2

入住月照宫的第一日,除了房子大很多,奴仆多很多,手中多了把剑,我的生活没什么改变。西日昌在正殿接见朝臣,我在后殿练功修行。二位女官在旁伺候,一文一武,文的名纳兰玥,武的叫答喜。我将逆龙斩横搁于腿,静静的盘腿打坐禅练了一个半时辰,二人端的好耐性,竟一语不发站得纹丝不动。

午膳由陈隽钟亲自送来,西日昌入宫后,他便摇身一变成了皇宫总管。我见到他来才收功起身,行礼道:“陈总管,我出来得匆忙,未带琵琶,劳烦总管在宫里随便找把弹的响的就是。”

陈隽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司剑等着就是,摄政王已经备好一把上好的琵琶。”

我一愣,随即了然,那谋奸算深的人自然也心细如发。

陈隽钟走了后,答喜忍不住道:“司剑大人,摄政王对你真好啊!”

我微微皱起鼻子,没有言语。二女见我如此态度,整个下午都噤若寒蝉。

我一改上午的静坐,细水挥出了一个明晃晃的午后。

他对我好?折腕夺贞,一个不如意就要致我于死地。刺客用我挡女人由我杀。他对我好?不过是剑客逢上利器,政客瞅见妙棋。

细水银亮晶莹如雪,软剑独有的特性使它看似游龙,又似飞雪。雪花越来越密集,雪片越来越飞扬跋扈,最终苍茫一片漫无边际。

当我察觉面上一点冰凉,细水又恢复成一截银亮缎带,极具欺骗性的软软接地。跟着面上几点冰凉,我仰起头来,点点白晶宛如冰雪女神的眼泪,轻轻弥散开来。这是今年大杲冬季的第一场雪。

细水重回我腰际,我转身,那二女官已是一副畏惧神色。同样身为武者的答喜应该看得出,我循环不断施展的不过是最普通的长剑九式,但随着我的戾气渐增,天下最寻常的剑式一样可以所向披靡。

我取过逆龙斩,道:“回殿里。”

晚间的饭菜依然由陈隽钟送来,但同时送上的一句话令我胃口全无。“摄政王命你晚些时候去一趟清华池。”清华池是皇家御汤,言下之意令一旁的女宫垂首。

纳兰玥为我布菜的手犹在颤抖,我能明白她这样二八芳华出身官吏的女宫在想什么。高高在上的男子,英俊无匹的男子,是多少达官显贵的千金梦寐以求的夫婿,即便他妻妾无数。如果纳兰玥知晓,这男子同样还是个会杀尽自己侧妃面不改色的男子,她是否还愿意飞蛾扑火?

我放下了银筷,一手接过答喜递来的手巾温茶,轻拭漱口后,怀抱逆龙斩起身而去。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晚一刀。门外早有太监等候为我引路。“司剑大人,请随小的来。”

纳兰玥奔了出来,为我披上白狐裘袍。

“冬夜气寒,大人保重身子。”

我咕咚了声:“死不了。”丢下满面惊诧的她,我飘身远去。

第18章:卷二 3

所过之处无数宦官宫女礼拜逆龙斩,引路的小公公仿似很得意。“司剑大人,小的今儿可沾您光了。”

我知他与答喜她们并无二样,只意讨好罢了。

“公公,慎言。”

小太监轻掌自己一下嘴巴,点头道:“多谢大人提点。”

一路再无语。

华灯初上,玲珑宫殿依稀可见,走近后一片淡雅芳香混着暖人的硫磺味,不知是御香飘渺还是水雾朦胧。小太监脱下我的外袍,又伏身为我除去鞋袜,“我只能送到这儿,大人走好。”

我赤脚踏上温湿的卵石地,手捧逆龙斩莲步而行。

石玉相砌八龙吐珠的清华池旁,我一站就是数个时辰,直到夜半,西日昌才姗姗而来。看得出他很疲倦,初掌大权的一股脑烦事没少操心。他越疲累我便越安生,我持剑行礼。

二位美貌宫女为他宽衣,乌黑如瀑布的长发披散在素白的里衣上。

“等久了吧?我也想早些歇息,但看来最近一阵都难了……”他瞟了我一眼道,“你就这样杵着吧,今儿不用你伺候,看着就好。”

我垂首低眉,素白丝衣落地,轻微的入水声后,跟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扑扑,二个宫女解下衣裳伺候去了。

清华池飘荡起暧昧萎靡的氛围,由池心涟漪般往外扩散。我不禁想,今天的雪为何已停,今天的雪应该大如鹅毛。

“扑啦”一声水声,应是西日昌换身的动作。

“叫你看着,怎么不敢看了?”西日昌轻笑道。

我抬了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去。我的脸颊发烫,虽然看过无数次他的裸体,也无数次肌肤相亲,但叫我看着他同二个赤裸美女沐浴的香艳场面,还是叫我心悸。

“呵呵……”他开怀的笑了。

我猛然抬起头来,一眼不眨的盯视。看看这个男人的丑态吧,空一副上好的皮囊,只装奸淫龌龊,才智卓越的头脑,塞的都是恶毒残暴。我被迫于他的淫威罪孽杀戮,双手染满血腥,他却是家常便饭信手而为。我有什么不敢看,他既然做得,我就看得。

无知的宫女以丰乳肥臀在他身前身后乞怜,她们不懂,即便讨要到一次原始的发泄,也只会使她们的命运更凄惨。

西日昌闭上双眼,背靠一具女体,缓缓道:“你知道你跟她们最大的不同在哪里?不是年少,也非姿色。”

我冷冷想,无非是你征服不了我的心,纵然被囚禁,我的心却一刻都不曾开启过。

“你的身体……身为武者的身体……特别柔韧……”

荒淫无耻的男人!我再次垂首。

“啪”一声响,跟着闷哼一声,一宫女飞出池子,口吐鲜血倒地而亡。另一个则在不迭喊饶命。这便是西日昌的施怜。

“滚!还轮不到你们!”那可怜的宫女光着身子钻出池子,抓起地上的一件衣服,连滚带爬的跑了。

“我确实好色。”他淡漠的道,“但不是什么女人都看得上。”

我镇定的道:“是的。”他曾多日搂我入眠而毫无动作,自制之强早已说明,女人不是他生活的必需品而是调剂品。荒淫之外,他还拥有一颗冰冷的帝王之心。但接下去我就推翻了这个认定,他忽然柔声唤:“过来,姝黎。”

我抱紧逆龙斩,步履艰难的沿着池子前行。他微笑着,仿佛笑容无邪。我走到了他身后的池边,他转过身来,那一头浸湿的长发顺势一荡,拂过水面,半浮半沉于水面。他抬起头来,被雾气熏得粉色的面庞粉色的胸脯直叫我不敢正视。

“给我下来!”

分明还有距离,但我就是被他拉下了水,不仅被拉下水,半空之中,还被旋了。手速还有气劲都运用到匪夷所思的地步,都用在了风月情事。

他从背后搂住我上下其手,撕开了我的衣裳。我双手握着逆龙斩,手肘紧靠池边不让宝剑沾上一滴池水。

我的裙片浮上水面,他将头枕于我肩窝,在我耳畔低语:“放轻松。”

和着高于体温的池水,早已箭在弦上的他一点点的攻占了我。我的身体在他的掌控下不住摇曳,手肘传来摩擦的微痛。随着他的动作加大,我咬紧了下唇,牢牢握住逆龙斩,仿佛这把大杲国剑就是我唯一的坚持。

无知的宫女玩火自焚,火场却蔓延到我身上。我睁大双眼斜睨她的尸体,逐渐放松了下来,喉间终于遏制不住的逸出了一声,随后,西日昌亲吻了我的后背。水雾冉冉水波起伏,我悲哀的闭上双眼,任由身体沉沦,身心堕落。就在我几乎迷失的时候,西日昌却停了下来。

“皇兄怎么有雅兴偷窥?”

我猛的一惊,西日昌发出一声低吟,将我按下水几寸,然后环抱住我。

“朕还没看到就被你发现了!”西日明缓步走来,他的容貌与西日昌七分相似,只是面色更温和,眼角多了几许细纹。

西日昌笑道:“依臣弟来看,皇兄的修为这几日突飞猛进了,直到皇兄走近丈内,臣弟才察觉了皇兄的气息。”

西日明摆手道:“休说这个,说这个朕就生气。朕的修为怎么及得上你?”他踢了踢地上的女尸,“你连练字的功夫都琢磨武功去了,哪像朕,靠了你一枚落霞丸才勉强臻至清元。接连几月逼毒,逼着逼着修为就上去了,真真怪事!”

我心大骇。西日昌骗我说落霞丸从他皇兄手中讨来,结果却是他在同一时间也给西日明下了毒。这就是所谓的皇上罹患不治之症!

西日昌赞道:“太医和几位大内高手也长进了,居然逼毒将皇兄送上清元。”

见西日明走近,我悄悄将身子又下移几分,可是西日昌固持了我,他依然在我体内缓慢的动作。热血上冲到脸颊,我想低头,西日昌环过我前胸的手,指节卡住了我的下颌。

西日明打量着我道:“朕做兄长的苦苦挣扎于毒素、猜忌之中,你倒好,家里七房如花美眷,怀里一个香娇玉嫩的小美人。这小美人倒也乖巧,将逆龙斩护得紧实……”

西日昌难得苦着脸道:“好了好了,皇兄你莫消遣我了,明日一早我就把解药送上。”

“嘿嘿。”西日明一阵瞟上瞟下,这才摸摸鼻子道,“记得明日一大早。”

大杲皇帝毫无一丝威严笑吟吟的走了,“春宵苦短……”我觉得西日明中毒一事的背后大有文章,正如西日昌所说,很多事不是眼睛所见。看似一个取笑一个尴尬,谁曾想是尴尬的毒控了取笑的?我不想猜想,西日明能坐龙椅多年并且将大杲治理成最强的国度,决不是个只会打哈哈的人。这姓西日的二兄弟,应该都属同一种人。

被西日明一打搅,西日昌匆匆了事。将我卷于衣袍之中,横抱回了月照宫。与来时不同,宫人纷纷避让,实在来不及的则大礼叩拜。我在西日昌怀中乜斜他,阴沉的俊容,敞开的衣襟下春光乍泻,必是此二者之一令人生畏,或者二者皆是。

第19章:卷二 4

这一宿,西日昌在我身旁辗转难眠,我睁着眼望了许久的帷顶,最终瞧出繁复的刺绣绣的是百鸟朝凤,它叫我迟钝的想起,这里毕竟是一国皇后、太后的寝宫。

“还没睡吗?”西日昌也开始如我,不再动弹仰望头顶。

“恩。”

“睡不着就陪我说说话吧!”

“恩。”

“好看吧?”

“恩。”

“这是母后的寝宫。”他略带伤感的道,“小时候,我同皇兄一左一右睡在她身边。我睡不着的时候,母后总是说故事给我听,而皇兄总是假装睡着了,竖着耳朵偷听,听到乐出声来,我才知道他一直都醒着。”

“皇帝陛下幼年很顽皮,今日也依稀看出来了。”

“后来我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宫殿,就没再一起睡在月照宫。”

我默叹,这便是生在帝王家。

“落霞丸是我业师临终前给我的,那个九花六虫丹也是。”他叹了口气道,“你别怨我……”顿了顿又道,“我不想杀他。”

我充满恶毒的想,这是谎言。历来那至尊之座下湮灭的全是人伦,杀父拭兄的不计其数。没有一个帝王会心慈手软,所谓的心慈手软的就是斩草除根一网打尽后,假惺惺的几滴眼泪。

“母后驾鹤仙游前,我和皇兄就跪在这床前。”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冰凉,“我们握着手,同时发下毒誓,这一生都不会残害对方。”

我稍稍动容但转念又思,真信了誓言就死定了,他们二人谁信谁死。

“但是母后知道,我们二人谁都做不到。母后真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了!母后知道我不敢上未央阁的真正原因,我是怕我忍不住亲手把皇兄推下去。”他紧握我的手,缓缓道,“可是我好不容易忍住了,忍了这么多年,但皇兄却没有忍住。”

“董舒海是我母后的外戚,若非他及时派军赶到唐洲,我连大杲的地界都踏不上。刀疤刘不过是个送死的,第三拨人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西日昌慢慢松开我的手,翻身缠上我的腰,几乎贴着我的脸道,“我一直想娶他的女儿为妃,但他始终不松口,今年初的时候,我表妹嫁给了一个文士。”

我一点点将身子下移,移到头挨着他的下巴,这才转去抱住他。我们的体温无法温暖对方冰冷的心,只能充样欺骗自己。

“现在董舒海正在赶往盛京,但只要我不杀皇兄他就不会偏袒我们中的任何一人。”他忽然轻轻一笑,话锋转了,“你说我是骗子,一直要我教你,现在我就教你。骗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骗进去了,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我认为他在掩饰,掩饰这一刻的脆弱而欲盖弥彰。什么忍耐忍了很多年,其实他从小就想杀自己的亲哥哥。想到此我就觉得怀抱一条毒蛇,幼时的心肠就那么狠了,现在还会顾念最后一丝手足亲情吗?若非董舒海手握军权本身修为又高深莫测,董舒海就早挂了。是西日明给了亲弟弟一个机会,让他有理由变天。

“骗子的话不要信,骗子自己也不信……”西日昌喃喃。

这句话我信。

第20章:卷二 5

住了月照宫一旬,每日都单调重复的同样的事,晨起送西日昌上朝,上午禅坐下午修炼手速偶尔拔剑,晚间休息,夜深后先行睡卧,半夜会有一只手搭上我的腰。

西日昌忙碌的似乎已经遗忘了我的琵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宫内的权力转换逐渐上了轨道。陈隽钟不再亲自跑月照宫为我送饭,换了那日引我往清华池的小太监,他憨笑着说了他的名字:“贱名,小疙瘩。”答喜忍笑。答喜比较爽直,她自认修为远不及我,与我喂招是浪费我时间,所以她只负责在我练剑的时候暂捧一会逆龙斩。

这一日午后,我正在后殿院中修炼手速,小疙瘩跑来道:钱妃求见。

钱妃带了二个丫鬟,亲手提着一只尺高的方形锦盒,微微气喘的来到我面前。我命看座,纳兰玥为她搬来一张高脚圆凳,她却推委不坐,柔声道:“司剑大人都站着,岂有我独坐的理?”

我对她缺乏好感,懒得客套。“夫人所为何来?”

她凝望我而问:“莫非司剑还恨着我?司剑想必也知,爷的安排无人能违。芷韵是我的陪嫁丫鬟,还望大人留她一条活路。”

我轻哼一声,她却递上了那锦盒。打开后,赫然是一双惨白的女手。

纳兰玥受惊失声,答喜牢牢的把住了她双肩,她这才站住了。

我面上无惊无喜,心中却更恶钱妃。留条活路?砍了一双手倒不如杀了干净,一个被主子抛弃的残废女子下场,是很快死于孤苦潦倒的痛苦中,这还不是一死?

“还有何事?”我冷冷问。

钱妃没有料到我不为所动,放下盒子后,她银牙一咬,幽幽道:“司剑大人,你可知我是真心想唤你一声小八。自那日爷带你回府后,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爷待你是不同的。爷虽没给你名分,却独宠于你。就算爷在忙大事,可连续二个多月只宠幸一人,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

我平静的聆听。难道还要我感恩戴德?感谢他的独宠?这就是大部分女子秉承传统的悲哀,出嫁随夫。得到夫婿的宠爱就是她们唯一的生活支撑。

“司剑大人,你武艺高强青春年少,我这昨日黄花没什么能与你争,我只想说一事。”钱妃打住不语,众人见相纷纷离场。他们走后,钱妃忽然对我下跪,她跪在冰冷的冬日砖地上,执着的道:“爷即将改朝换代,以爷的手段那些一直顽固的保皇派不会落好下场。我请求司剑大人,来日手持逆龙斩杀我钱氏满门的时候,请大人留我幼弟一条性命。我当安排他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我一怔,我手中的逆龙斩确实可先斩后奏,上杀王公贵戚下斩贪官污吏,可钱妃为什么会认为西日昌会下令灭她宗族?我毕竟对大杲那些权贵知之甚少,钱妃见我疑惑,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我钱蕙兮早已背叛家门,为家门所不耻。为了爷,我已然豁出一切,早就失了退路。”

她低低的叙述,当年钱氏曾在西日明的默许下,给西日昌制造过不少麻烦,西日昌则引诱年少的族长千金,钱氏迫于风化舆论,只能将女嫁于西日昌。

以西日昌的手段不难想象当年的钱妃痴醉到难以自拔,最终背叛家族,成为了西日昌手中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夕阳的橙红色暖光穿过浓厚的云层,穿越月照宫的殿宇,背射到钱妃身上。她隐在背阳后的娇媚脸庞写满幽怨和无奈,这神情抵消了我对她的厌恶。

“还请大人垂怜……”都跪了老半日了。

小疙瘩的脚步声匆匆响起:“大人大人,摄政王殿下召您往未央阁!”

我从钱妃身旁走过。

“大人……”钱妃微弱的喊了一声,在我即将迈出院门前,她鼓起勇气道,“那九花六虫丹有一年的效用,大人若想抱子,来年莫服!”

我顿了顿身形,七妃只出二子一女,九花六虫丹!

“大人……”

我终究对钱妃的乞求未置一言。她的声音很快融失于夕阳的橙光里,而她的抉择早已注定了她的命运。

第21章:卷二 6

再次拾阶而上未央阁,几声琴音突兀,却是清脆之极的宫商之音。

未央阁内,霞光辉映之下,西日昌抱着一把古色古香的琵琶,笑意吟吟的目视着我走来。亭阁的黄玉桌上暖片升起一缕轻烟,一只宽长的优美琴盒,一壶炭炉温着的御酒,二盏小巧精致的酒盅。

我行礼后他示意我坐下。

“忙了数日,今儿终于得空把琵琶拿于你。”

“多谢王爷记挂。”我接过琵琶,正欲试音,他却打开了桌上的琴盒。

“这里还有一把,你都收了吧!”

我惊讶的望了他一眼。盒里的那把琵琶粗糙之至,仿佛一个学徒工练手的废滥品,别说上漆,就连琴花都没雕。对比手中光滑细腻散发着润泽光彩的上品琵琶,简直天壤之别。

我搁下了手中的华丽,掂起了粗制琵琶。既然西日昌拿来送我,必有它特殊之处。

西日昌笑着拿起我放下的琵琶,拨弄了几下道:“这把名叫傲霜,非常出名,是我从邱家要来的。”他口中的邱家,也就是邱妃的娘家。

“你手中的那把……”我恰好拨弦,破琵琶发破声,“咚!”

“是我亲手做的。”

我头脑顿时一片空白,只听他轻柔的道:“傲霜也好,细水也罢,说到底都是慷他人之慨,只有自己做的,才算心意。”

我顿时觉得手中的琵琶又烂又重。

“我也知晓你必不中意。”他放下傲霜,我这才看见他二手数指上道道划伤,“但你试试,五音俱全,我按宫里乐师指点造的。”

我深吸一口气,凝重的道:“我收下了。”

他粲然一笑,晚霞如血在他身后掩映生姿。我按弦连续敲指,嗡嗡声响越来越急越来越沉,沉寂片刻后,沙哑刺耳的曲子铿锵而起,却是一曲低俗的乐坊姬肆里才闻的四时好花朝朝见。

西日昌哑然失笑。

音高如鬼泣音低似魔笑,偏生曲子的基调是大开的欢畅,我敢担保西日昌生平都没听过这样的曲子,因为连我自个都快受不住了。畸器恶曲恰如其分的影射了我们的立场。

“这把琵琶不适合这曲。不过你喜欢就好。”一曲终了,西日昌斟酒,在我的酒盅里投下一丸药,这是这一期的落霞丸解药。

粗制的琵琶和傲霜并排躺在一起,细水和逆龙斩横叠在一起,这一夜我们仿佛郎情妾意的缠绵的在一起。他始终在亲吻我,而我终于了解了自己的身体,它是软弱的。

月朦胧,春梦杳,我听见我的身体发出一声琵琶绝音,那一刻我的身体背叛了我的心。西日昌终于成功的在我身上奏响了一曲天籁。琴弦轻颤,音波袅袅,一声声一圈圈,时隐时续逐渐连绵,最后跳高空落,没于幽幽的长夜里。

第22章:卷二 7

我又开始了每日一弹琵琶曲。纳兰玥眼底不小心流露出的神色,没令我意外。世上能懂我琵琶声的人我还没遇见。世人都赞牡丹富贵、莲清洁、菊隐忍,文人夸耀的笔墨不过是在借托他们的心声。花就是花,名花与野花一般,哪来的厚此薄彼?要我选,我宁做那一株路边野地无人问津的野花,任自生自灭,任春开冬落。可惜我这株野花现在位于悬崖边上,但只要给我机会,我就会对着天空张开喇叭一样的花瓣,宣告我的存在。

拨动、挑动、弹动,傲霜的确是把名器,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乱弹居然也可声色清晰。我轻叹一声,明珠暗投。

“今儿的曲很难听。”小疙瘩跟了我几日,倒也知晓我喜听实话,即便实话往往不中听。

“弹给自己听罢了。”

“大人思家了?”

我心底忽然莫名涌现一句怨词:延我于瑶琼,加我妃子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几日不见的陈隽钟这时候造访,借调了我手中的逆龙斩。他语重心长的与我说:“摄政王知道钱妃前些时候找过你,他怕你不好做,更不想你站到风口浪尖上。司剑往后慎酌,闲杂人等少见,最好不见。这几日,老夫已挡掉不少想求见你的人了。”

“多谢总管。”

陈隽钟的这番话使我知晓,目下西日昌宫里宫外操持得差不多了,到了排除异己的杀伐时刻,而他也开始空出手来柔化我了。果然,当晚传来了钱氏和另几家大族的噩耗,钱妃心心念念的小弟终没逃过浩劫。当晚还传来了董舒海抵达盛京的消息,不过董部属军驻扎在盛京外二十里没有连夜进城,不知董舒海在待召还是打算勤王靖难。

西日昌算的精准杀的及时,正赶在董舒海入盛京之前,而面对兵临城下,他不仅没有丝毫慌乱,反而还从容宴请西日明未央阁把酒赏月。

未央阁上只一个亭子的空间,黄玉桌旁只有四把椅座的地方。我没想到西日昌带的随从是我,更没想到西日明的护卫是个熟人,屠千手。

见到屠千手时我才彻底服了西日昌,服了他的谋划。这个节骨眼上出现的屠千手是西日明极信赖的人!当日为我看面伤不啻为一石二鸟之计。屠千手与一干太医及高手无法逼出落霞丸的毒,为把我脉即知我与大杲的皇帝陛下中的是一种毒,也就是那一刻,西日昌正式揭开了夺权的序幕。西日明得知所中之毒出之其弟之手,次日屠千手便登门求药,而那时候我恰好昏迷,正了双方的明面。

“呵呵,又见小美人了!”西日明的笑容如故,酒宴就从他的笑话中开始,“早知昌弟带的是小美人,朕怎么也不会带上屠老儿。”

“皇上龙体为重,美色适量。”屠千手也不含糊,“您可不比摄政王年轻,妻妾不多还舍得喂着名贵的药养。”

西日昌轻笑:“听来屠大人也眼红,想分一丸药就明说吗,本王定然惠赠。”

“你们二个,一个说色一个说色药,全给朕上齐全了吧!”

三人一阵笑,不知内情的还以为兄亲弟爱,君臣热络。我没有入座,默默站在一旁为三人斟酒。

“红素手,黄藤酒,人生得意莫过此。朕真应该感谢昌弟啊,往日朕活得实在是太辛苦了,这一得病闲下来后,才发觉已然错过不少。”我瞟了眼西日明,他只比西日昌年长二岁,却显老了八九岁。

“要是给朕这么一个小美人,每日每夜陪着饮酒书诗,这才叫惬意。”

“现在也不迟,皇兄。”

西日明依然笑着,言语却凄凉无比:“休要骗朕,朕的病症拖不了了,也许连今晚都过不去。”

西日昌柔声道:“不会的,只要臣弟活着一日,就必然令皇兄过得舒畅。何况此间还有千手大人这位医圣,你天天跟他在一起,阎王见了都要跑。”

“是吗?”西日明拖了长长的尾音,而后大笑起来,“吃酒吃酒,先吃了酒再说。”

酒宴上谈笑风生,已经中毒的皇帝似乎再不忌讳,三人越说兴致越高。我自问不及三人,耳朵自行将他们的谈话滤去。人说姬肆和皇宫是天底下最阴暗无耻的地方,我以为后者尤是。

大杲的武学、南越的矿产和西秦的美女,话题始终在这三者间游移,无人提及刚刚发生的一连起血案和盛京城外的董舒海。

就在我猜测西日昌不打算今夜对皇帝下手时,我却遭遇了偷袭,屠千手忽然一筷直刺我面门。他出手极快,丝毫不亚于西日昌,若非我近日勤练手速,今晚过不去的人就是我了。危急时刻,我头往后仰同时出手。我的双指夹挡了下筷子,筷子一断二截,前端势头不减,堪堪从我面门上飞过。

西日昌没有动。西日明笑道:“小美人身手不错啊!竟然躲了过去。”

我退后三步,屠千手笑了笑,又开始喝酒。

“皇兄的玩笑开大发了。”西日昌缓缓道,“要试姝黎功夫,动用千手大人未免欺负姝黎了。要是有个万一,只剩下我们三个男人吃酒便无趣了。”

我脑中飞快分析西日昌的话,屠千手试探我,能除则除,而后就是二对一。但这也太奇怪了,西日昌没动手,劣势的西日明一方却动手,莫非西日昌笃定自己修为在屠千手之上而毫不畏惧?还是屠千手以试探告戒西日昌?很乱,我想不通,我只确定,他们尔虞我诈都在算计。

散宴的时候,我看见未央阁下影影绰绰的数条身影,但西日明就是潇洒自如的带着屠千手走了。

“别看了。”西日昌在我身后道,“就算看,你现在也看不懂。”

“刚才为什么不动手?”我问他为什么不杀西日明。他答的却是:“如果你连屠千手的那一筷子都躲不过,活着也没必要了。”

我拧起眉头,他伸手抚平,低低道:“为你好,你要想报仇,就必须更强。”

抬起我的下巴,他笑的无比开心,“傻姝黎,屠千手根本不想杀你。”过了片刻,他仿佛自言自语:“我还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透。”

第23章:卷二 8

“分开。”他道。

“张得再开些。”他又道。

“我来了。”他笑。

我依言将十指张到最大,举于胸前,全力以赴的等待他的指教。只见他修长有力的双手一分分一毫毫逼近,动作慢到仿佛一把钝锔在我心头磨。这就是他手速达到的境界?

西日昌出人意料的没有上朝,撇下了满朝文武,置城外董舒海于不顾,竟留在月照宫亲自教导我。而我求之不得,那些争权夺势的事本来就与我无关,我只想从西日昌身上学获力量。

他的亲授很简单,就是命我闪躲他的指头。在他的手距离我三寸的时候,我飞快的开始移动双手,上下左右交替翻转。穿越我动作繁复的双手,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手。就在我的凝视中,那看似慢腾腾的手就进入了我的手域,而后我的手式被迫停顿,他的指头穿插入我的指缝。我试图挣脱他的入侵,他的手指却缓缓下滑,最后完全扣住了我的手。

他抓着我的手,以掌心摩擦我的手心,再提手,却是夹着我的手指慢慢退出。

“你有一个时辰来躲避我的手速,一个时辰后……”他没说下去,只笑意浓浓。

我咬唇,这人脑袋里装的除了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就是男盗女娼龌龊下流。

我绷紧心弦全身心的展开我的手域,一次又一次我的双手被他穿过,而他总是那一套动作,有条不紊且游刃有余。接近、穿插、完扣,磨掌、夹指、抽离。他温文尔雅的将斯文扫地,当我看明白这套动作后,我反扣上他的手,指甲嵌上他的手背,他却伸展十指,极开后夹带着我的手,晃动、摇动、舞动,在极短的数息间,他缠着我的手演绎了一套完美的手速基本式。

他的手再次抽离,“仔细回想一下,好生体会。”

我垂首,半响后抬头:“忘得差不多了。”手式万变不离其意,髓于轻灵控发一心。

他含笑道:“还有半个时辰。”

这一次,我忽略了他的佻薄,平心静气的重新举起手来。他眸中闪过赞许,跟着他的手就又来了。

我依然不断的被他十指穿过,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渐渐能看到一些他手动的轨迹。他的慢,是快的极至,是多年苦修荒废书法舍弃杂好的专一。他的手速叫我明白,世上任何一门武学修至极限,都能到达武境的颠峰。而只要武者的心境到达,距离武圣就不会太远。

“时间快到了!”他提醒已忘乎所以的我。

我最后一次垂下头去,该如何?该如何才能躲过他的手?我不敢冒险在他面前施展自己的秘技,而我也不能保证我结出手印就能成功闪躲。

“我来了!”他轻轻的笑。

我慢慢抬起手,双手横插,自封手缝。他眼中光芒一闪,道声好,随声他换了手式,摊掌递进我的手底。我只觉我的双手在瞬间遭了无数次敲击,合掌的手式分崩离析。不能就这样!匆忙中我做了最坏的决定,我猛的抬手,跟着翻腕收手,将自己的双手藏于身后。

如影随形的魔爪追逐着我,在我背后扣住了我。他抱住了我。我不得不靠在他身上,他上身轻颤,无声而笑。

第24章:卷二 9

笑罢,他松开我的手,环抱住我将头枕于我肩,柔声道:“我们到床上去。”

我身子一颤,试探着道:“现在还是上午……”

“是啊,就是上午。”他的手顺着我的后背下滑,移到臀上。

这个淫人!我心底咒骂着。

手在我臀上顿了顿,又继续下滑,他弯下腰抱起我往寝室里走。卧房前,纳兰玥掀起晶珠坠玉的门帘,幽幽的瞥了一眼西日昌,行礼离去。

他将桌几扫平,放我其上,戏谑的道:“我觉得,你似乎不喜欢床上。”对他的无耻,我恨到极至却又无奈到极至。

西日昌解下了我的外衣,而后他坐在桌旁,怀抱住我,却是将头侧埋入我的胸,一动不动。

“姝黎。”他在我胸前低低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你怕的是死也没能手刃仇人。”

我一惊,微微一动。他在我身上加了道力,温柔的道:“别动,就这样,让我搂着你。”

我僵直了身子。

“一会就要来人了。”他徐徐道,“今日是个很精彩的日子。”

我低首望着怀中的男人,一早不上朝却与我嬉戏,想必胜券在握,但是他的话又使我迷惑。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从前有位年少的君主,他登基后三年荒废朝政耽于玩乐,任由举国禽奔兽遁,臣子们御下蔽上,贪官污吏横行霸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恍然领会了他的话语,点头道:“三年后这位君主必然宝剑出鞘,杀尽所有罪臣。”

西日昌道:“所以今日与我,与我大杲都是关键一日。”

我禁不住摸上了他的肩,这个可怕的男人无时不刻都在算计。董舒海就在城外,西日明也没有死,骑墙派难堪,保皇派再也暗藏不住。

“这是场豪赌。”他悠悠而问,“如果我败走,你该当如何?”

我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从没逃出他的手心。他与我来说是强大的,但未必是世上最强的存在。如果我是谄臣,该说王爷战无不胜;如果我是愚妾,当以死明志。

他仰起头来,玩味着我的神情。

“当如何?”

我沉吟:“若你败走……”

房外的脚步声传来,我没有说出后半句,后半句是什么,我也没想出来。我唯一想到的念头是除他而后快,但现时是不可能的,解药还落在他手上,而我也非他的敌手。

陈隽钟在帘外禀告:“朝议已毕,抄录的名单交给了陈风。一切都按爷的吩咐交代下去了,暂未察觉不妥之处。”

西日昌笑了笑,道一句:“经年辛苦,就看这一朝。”

陈隽钟告退后,西日昌拉起我的手:“走!我们去杀一个人。”

他带我从月照宫侧门出,穿过幽静的庭轩曲廊,走上皇宫里少有人行的碎石子路,绕了很大的圈子,这才到了西日明的寝宫——明景堂。

明景堂后院前,西日昌轻声道:“一会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许出声。”

我点头。他瞄着我又道:“哪怕我倒地身亡。”

我嘴角一抽,他倒地死也是假死。

西日昌携我手入明景堂,以我的眼力和修为无法发觉的影卫,都被他躲过。我一路匿气跟他来到一间宽敞的侧厅。乘着四下无人,他托起我身,飞窜上横匾,将我藏于“澹泊景明”四字后。

横匾空间恰能容下一人,但没轻身功夫的也待不住。西日昌压下二字,翩然离去。

“等着。”

我蜷缩于匾后,静心匿气的等待。

第25章:卷二 10

但我一等就等到了午后,其间只有二名宫人进来清扫过。我越等越觉不对味,以西日昌每次都把我利用到渣的禀性,不会放一着空棋。我躲在匾后渐渐觉得阴冷,是继续猫在这里等死还是冲出重重封锁觅活?就在我摇摆不定,难以决断的时候,远处隐隐传来动静,声响逐渐清晰,却是无数人刀剑相交的对战声。一个宦官逃跑进侧厅,跟着追上的侍卫一刀把他砍了。“走,这儿没人,到正厅去。”脚步嗒嗒。

撕杀持久而残酷,偏厅里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宦官或宫女逃入,他们无一不被身后赶来的侍卫屠杀,无论乞求还是藏匿于角落。从侍卫的口中我得知他们的使命是诛杀明景堂所有人。惨叫声痛哭声咒骂声逐一被刀呼剑啸取代,我只觉得身下明景堂在颤栗,仿佛回到六年前的那一天,地震房摇,一地死尸。

为杀一个人而死无数人。

为一份至高无上的诱惑,赶尽杀绝。

明景堂的杀声逐渐低去,此时,人人只恨爹娘少生二条腿,避之而不及,怎么可能援手?就算有武力能救,也怕惹祸上身而袖手旁观。这世上英雄早死,只有奸贼长命百岁。

夜色冲不淡血光,只冰冷我的心。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熟悉的步履声,西日昌来了。

我一动不动,听着他走进、走近,走到匾下,一声木脆金裂的声音,我身前的牌匾散碎,一块块坠落,我跟着坠落,下方是西日昌展开的手臂,他接住我麻木的身躯,搂入怀中。

这一场浩劫,明景堂和月照宫的宫人几都屠杀殆尽。小疙瘩断首,纳兰玥被腰斩,只有答喜活了下来。她被砍掉了一条胳膊昏死过去而侥幸存活。

西日昌柔声道:“谁都料不到你会藏于明景堂侧厅,只可惜我特意安排的一出戏你没有看到。”他说的这出戏在明景堂后花园上演,让大杲后宫粉黛都成长脖子的西秦公主,于后花园私会侍卫,被西日明西日昌及一干人等逮个正着。而按西日昌原本的安排,是幽会于侧厅的。

西日昌率一群被坚执锐的手下,踏过染红的白玉砖地,于飘散不去的血腥中,带我进入了大杲皇帝的拙政殿,象征大杲最高皇权的殿堂。

西日昌没有对我解释这一场宫变的始末,后来我从宫人的只字片语中推出了个大概。这并非一国双雄的战争,还牵涉到西秦。事情繁复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简单说来它确实起源于一场豪赌,西日昌和西日明有一个约定,结果西日昌胜出。而最令我惊讶的是,屠千手不仅是一位武圣,他还是西秦的武圣。

屠千手潜伏大杲太医院多年,唯一的目的是削弱大杲国力。当年他暗杀了正值壮年,睿智英武的大杲先皇,图的是西日明年少称帝,大乱朝纲,而即便西日明年少有为,还有狼子野心的西日昌。但屠千手想不到的是,西日兄弟一个笑里藏刀,一个奸猾似狐。二人虽小隙不绝,却从未大动干戈。所以屠千手一等就是十几年。杀一个只便宜另一个,而二个一起杀,显然他做不到。以西日兄弟的机警,他动作一大就暴露了。屠千手的挑拨最后只到投我一筷为止,西日昌却还是忍住了。西日昌没有说错,他并不想杀我,他只想二雄相争。

屠千手在杀公主幽会的侍卫时,被众侍卫偷袭。他倒在了西日兄弟的阴谋下。而边境上,西秦拱手相送了大批的军用物资。董舒海根本没有返回盛京,城外的那支军队是西日昌的。

当中还有无数细线瓜葛,譬如西日昌在西秦的二次遇刺都属西秦的离间,譬如董舒海的爱女,西日昌的表妹嫁的文士摇身一变成了西日昌的重臣,但这些相对于结局都不重要了。

西日昌将我置于龙椅上,做了他最想做的事。做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

“最强的国度,最好的女人,都是朕的。”

在他的跨凤乘鸾中,我只想到二件事,一是他是我所恨之人,二是他这次没将我作棋子。

第26章:卷二 11

新元的礼炮声轰鸣,震的仿佛天下一心。所有人都在欢庆,只有我不合时宜的于劫后重生的月照宫里弹起一曲嗟飘零。

琵琶声声隔绝了远处的喧哗,傲霜清脆伤而不怨,铮铮我心,睹雪霜之降兮,何惧飚风之惨惨?

“大人。”答喜空袖垂侧,依然改不了口称我为大人,“在今儿这样的日子,您该欢喜啊!”

我抚了下琴相,莫名道:“怎么这天更冷了。”

答喜苦笑,身为武者的我竟说怕冷,不是谎话又是什么?

西日昌登基后,他的一干女人都册封入宫,举目无亲的钱妃成为了大杲新的皇后,新后的确立象征着皇权被高度集中在一人之手,而历来帝王都恩宠有加的贵妃之位,西日昌给了我。想来不日后西秦那些无事生非的人,又要杜撰一段西秦女子独占大杲新帝欢心,又叫六宫粉黛伸长了脖子。

事实上我的确独宠于大杲后宫,西日昌即位至今夜夜留宿月照宫。他在我身上使尽千般手段,万种柔情,虽我的心弦未再被弹响,却也感到了他对我身体的眷恋。我们的情事极尽旖旎,仿佛彼此就是平生唯一挚爱,仿佛对方就是此生命中注定的伴侣。然而在激情褪去,溺爱倦止后的长夜,我清醒的聆听自己的心跳,它伴随着那一份始终不甘的仇怨和决不被征服的反抗。同样清醒的还有身侧的男人,他总是无声的抚摩我年轻赤裸的胴体,带着永不满足的贪婪和毫不掩饰的告戒——忤逆则亡。

那把粗制琵琶除了第一次奏响过四时好花就一直搁置于锦盒锁于高阁。我每日弹起的是傲霜。

放下傲霜,我听见殿外来人。

新来的小太监脆生生道:“启禀娘娘,翟嫔娘娘求见。”

翟嫔,也就是西秦长公主,前大杲皇后。西日昌以高压手段截断了有关她的谣言和绯闻,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大杲宫变中扮演了一个不可见人的角色,在宫变之后成为了一个不可见人的嫔妃,而现在这个不可见人的女子来求见我。

“不见。”

太监递上一把纸扇:“娘娘,这是她硬塞给小的的,还请娘娘过目。”

我打开洒金墨面的纸扇,上面只一副山水画,小桥流水夕阳西照。

“传。”

我屏退了宫人,见到了袅娜仙姿的翟嫔。我没有闲情听她寒暄,直截了当的道:“拿来!”

她从袖中取出白绢一片,上面点点嫣红宛若桃花盛开。

“这是陛下的血书。”她口中的陛下乃西日明。

我接过展开一开,果然是几味药名。牢记于心后,我引火折将白绢焚了。

“你有何求?”我问。

翟嫔幽怨道:“翟沅霖别无所求,只愿娘娘记得,娘娘你始终是我西秦人。”

我冷笑一声,整个西秦于我,只一枚银元的恩惠,而那枚银元已然空掷。

当晚,我于西日昌身下承欢,一反常态的骁勇妩媚。也许那样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柔风细雨的非我,娇弱任君采撷的非我,既然不得不合欢,我也要以自己的方式。我缠绕在西日昌身上,热情而率性,曲心而纵欢。西日昌则狂热的回应了我,我们仿佛又回到以前,恨不能互为血肉,即便灰飞湮灭也要占据对方也要掠夺对方。但是与以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们的身体真心相爱。

我的身体再度发出惊魂的颤音,它响彻心扉,窜出躯壳,穿云裂石。我飞了,冲破禁锢,翔上天际,然后化为风散为雨,融入广阔的苍穹。

我软软的瘫痪于西日昌的臂弯,艰难的抽离,我将离他而去,我将自由。西日明最终破解了落霞丸的解药,这是他最后失败翻盘的凭仗,也是导致他败亡的一个原因。江山岂是一枚毒药能掌控?毒药能摆布的只是人,而且是短暂的。

第27章:卷二 12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长夜,我枕他臂上,默默的凝望,我要将他的容貌牢牢刻画在心上。修眉入鬓,斜吊双凤,直鼻薄唇,精雕细琢的脸庞。我一直知道他生的俊俏,却从不曾放入心坎。阖着眼帘的他没有阴毒,没有凶残,没有淫邪,只有单纯的俊美。我遏制住心头不下万次的杀机,以他的修为我稍有动作他都会察觉,而我来不及致他于死命他的手速就会取了我的性命。

我只要记住,铭刻于心,有朝一日等我秘术大成,当讨回前辱。

他忽然睫毛一颤,我飞快的闭眼。他转身搂住我低语:“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一直在偷看我。”我们二人独处的时候,他习惯道我。

我睁开眼叹道:“今晚我睡不着。”

他柔声道:“那我陪你说说话吧!”

“恩。”我贴上他胸口,听他温声细语。

“说什么呢?恩……以前啊,有个小孩,总以为自己很聪明很厉害,又总不想叫人知道他很聪明很厉害,他就躲在了他哥哥身后……”

“什么风光他都不要,什么责任都担在别人肩上。直到他碰到了他的业师,这才知道天大地大人外有人,这才知道光韬光养晦是不行的,韬光养晦需要的是足够强的实力。小孩嘛,当然不够强……”他轻轻笑了声,“后来小孩听了业师的话,露出了自己一个长处,让人知道他并不好欺负,他并不是一个怯弱的小孩。”

“你很强。”我幽幽道,“从小就很强。”世上没几个少年会想到韬光养晦,躲在别人的风光后面,至少我就做不到。如果我能做到,那我的命运就不至如此。我应与世上无数贵族少女一样,懵懂的等着出嫁,幸福的获得家人的祝福。

他轻轻拭去我的泪,“你哭了!”

“我真是个坏人呀!又叫我的小姝黎哭了!”他叹道,“这么坚强的你,竟然哭了!”

“做个好皇帝吧!”我苦涩的道。

他忽然定定的望着我道:“不要离开我,我要你这一辈子!”

我怎么就忘了,这个男人除了当世几无人能敌的心机,也很擅长抒情。我怎么就被他三言两语引了句让他起疑的话?

他见我不答,一手捧住我的脸,凑近,斜吊的眉梢,风流处透出一股狠劲:“我不要你说,承诺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我反握住他的手,我们十指交缠,身躯紧贴。我在心里说,身体也是不可信的。仰头,我吻上他的唇,温存的细密的,将他的味道一并记住。

天亮的时候,我从他手里接过最后一次落霞丸的解药,接下去,我将有十五天的充裕时间在宫外凑齐以后的。

我将细水解下搁在床榻,逆龙斩从陈隽钟调离那日就回到了西日昌手中。

面对二把琵琶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留下了傲霜,背走了粗琵琶。

第28章:卷三 1

盛京往南,一直往南就能到南越国。药材多出自南方,即便是忍寒的草药,也往往生长于南方高山。统共十二味药,大半能在药店里罗获,其中几味稀贵的,对我来说也不过探囊取物。只有一味药药店难寻,紫背幽葵,它生长在高山近顶背阳处。

背着破布包裹的琵琶,衣装褴褛,脚趾裸露出草鞋,同身上所有抛露风尘的肌肤一般,沾满了泥垢,我又恢复到六年前乞丐的身份,同样用来躲避天罗地网的围捕。当年我从养尊处优沦落为小乞丐,餐风露宿吃尽了苦楚,而现在脱下一国贵妃的霞冠霓裳重新穿上肮脏破损的衣裳却没什么不适。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穿一身自由自在的衣裳,过一种不赖人鼻息的日子。这才是我所要。

忽视一路上鄙夷的目光,我踏上了南屏山。冬季的重山草木凋零,但紫背幽葵这种稀少的植草,却不在意季节变迁,只幽静的隐匿于人迹罕至的深山浮云处。

我在南屏山细细寻觅了一天,晚霞映染群山之际,我终于发觉了一处悬崖旁,一点泛紫的枯草。基生叶一片,卵形心状,两面背粗毛,背面紫色,矮小草本,与百草经上的描述无一不符。

我用双手小心翼翼的将它连根挖出,包于准备好的破布。明日我便可一锅制药,而一株紫背幽葵花足够我半年所需。

藏好紫背幽葵,我拍了拍双手泥土,盘腿坐地,抱起琵琶于天地间畅弹一曲。天遣霞落,节物风光;天生天杀,弹指苍狗。

粗糙的琵琶,别生一番豪情,响彻于南屏山顶。高低分明,清浊泾渭。带上这把琵琶的缘故无它,有恩报恩有仇断仇。

天光黯淡下来,我踏上了返西秦之路。走出南屏重山大约二十余里,前方的山野地传来了打斗声。我绕道而行。虽我已非当年力单幼女,与陈风过招也叫我明了自己的武力足以行走江湖,毕竟西日昌那样的强人不多,可当年种种,早叫我硬了心肠。我落难之时,孤苦无援,有谁曾可怜过我一介弱小,只有贪图我所怀秘技的,却没有真心于我的。这世间没有英雄,只有持强凌弱。

打斗声渐渐随风而逝,我漫步于冷清夜幕下,山路崎岖的一段已走出,前方是空旷的野地,隐隐有水声潺潺。我行至水畔,掬一捧冷溪饮,吃一块怀中的干粮,小憩之后,于溪石上行功。

扰断我修行的人跌撞而来,我不想惹麻烦,麻烦却找上门来。我冷冷注视满身血污的少年跌倒于地,跟着四个持刀大汉追了过来。

我起身而走,他们杀他们的,与我何干?

“臭小子!你倒是跑啊!”一汉子凶吼,“把药王鼎交出来!大爷给你个痛快!”

药王鼎?我以前曾听倾城苑那帮爱嚼舌头的人说过,它乃一代药师杜微的制药宝鼎。

我转过身,只见那少年蹒跚而起,清秀的面容一副决绝的神情。

“即便是死,我也不会让它落到你等手中。”少年取出怀内一只玄色小鼎,紧握手中,“恩师,我有负你重托……”

他与我当年情有相似,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心中一动,慢慢向他们走了过去。

“那边的叫花子,这里没你的事,要找死就过来吧!”

说时迟那时快,我走了三步之后,整个人便如离弦之箭,瞬间到了少年身旁。几个汉子一惊,我伸出一手,经溪水一洗后,指头已晶莹白皙。

“找死!”领头的汉子咒骂一声,冲了过来。我揉身而上,穿插于四人之间,手刀足踢,游斗激战。这四人能追杀杜微的门生,确有几分真本事。尤其是那为首贼人,修为已达清元初期,与我实力不相上下。我力毙一人后左腿上便受了他一刀。身后重伤无力再战的少年惊呼:“兄台,小心!”

我一咬牙:“死不了。”既然摊了这混水,便往横里去了。中刀后我身法再难轻灵,见我攻势锐减,汉子得意狂笑。

“哼!”嗤之以鼻后我单手结印。我能体会到手速小成后手印的改变,它不再像以前那样气势惊人,而换作了悠长不息的风声。风拂过山冈,掠过山野,萦绕于指间。

“震!”我轻喝一声,曲指推掌。手掌击中汉子刀面,大刀断裂,手掌直前,打在他瞠目结舌的面上。收手,汉子的面目扭曲,绝命的闷哼声后,爆头而亡。剩下的二人惊慌而逃,逐一倒在手刀之下。

“多谢恩人!”绝处逢生的少年欣喜于色。

我转身冷冷道:“不必谢我,我救你,也为药王鼎。”

少年骇然又抱紧怀中的鼎。

第29章:卷三 2

“吓死我了,不说明白!”

杜微门下苏堂竹粗粗治了自己的伤势,打量着我递给他的十二味药材,疏散的眉头一紧。“你中的是奇毒!”

我包扎好自己的腿伤,冷漠的问:“你不能制?”

苏堂竹慎重道:“能,但以药王鼎炼制也需三日。”

我一怔,落霞丸的毒性半月一发,我只有二天半的时间。

苏堂竹见我神色解释道:“有三味药材需要处理才能炼制,其中紫背幽葵的茎根就要二整天,亏得你连根一起挖了,不然这紫背幽葵就白采了!”

“我没有时间,你现下就开始炼!”

他试探着问:“这是慢性间发之毒,距离你毒发还有几日?”

“三日。”我咬牙道。

苏堂竹犹豫道:“山野之间多有不便,再说炉火制剂也得要合适的地儿!”

我一手提起他的后领:“走!”

他发出倒吸的丝丝音,显是牵动伤口硬忍。

“恩人好功夫!”

我提着比我高大一圈的苏堂竹,几乎脚不沾地,飞进在山野上。

“那个……那……”

我最见不得他吞吞吐吐,斥道:“有话就说!”

“女侠?”

我一边跑着一边瞪他一眼。

“我们现在的衣裳未免有些不雅……”

我以哼作答。不是有些不雅,是根本惨不忍睹。我乞丐褴褛,而他血衣加身。

乘夜我带他潜入小镇一户大家,换了衣裳后,我以桌上茶水洗面。他定定的看呆了。

“走,投宿去!”我一手揉起二团换下衣裳,一手抓住他衣襟,离开民宅。半空中,他才回过神来,竟道一句:“你还是作乞丐吧!”

我身形一顿,险些撞上前面房宇。

我们入住一间客栈,要了火炉和水桶。客栈老板暧昧的投了我俩一眼,接了银钱也不多问。

我盘腿于床,注视着他洗药生炉。只有无法再简陋的三件工具,外加一双手,苏堂竹却成竹在胸,按部就班的逐一进行。这让我很庆幸救了他,换作别的药师,还不知能不能炼制。

二天过去了,紫背幽葵制成了散剂。没有刀,完全是我以气劲切割研磨。而药王鼎也被炉火加热到恰当火候。

我平静的等待毒发,等待药成。当日昌华院里西日昌曾叫我领教过一回毒发,那种痛楚如万蚁噬身,断肠割心。苏堂竹也知时间迫近,从第二个夜里就专注于药鼎,没有罗唣半句。

客栈伙计送上夜餐后,一阵闷痛从小腹内升起,我搁下碗筷,盘腿于床榻,运功抗毒。苏堂竹当即也放下扒拉了几口的饭菜,坐到了药鼎旁。他斜眼望我,不住摇头,似是怜悯。

毒发早了,绞肉抽魂痛断肝肠,很快我满头是汗。西日昌那日的话语尤在耳畔:“何为落霞?霞光满天红彤如血,痛到极处就宛如千刀万剐血流成海,身陷万丈血霞。”与那日不同,这次不是只痛一小会。

落霞落霞,可真是个美极又毒极的名字。我眼前逐渐浮现血光,唇齿间开始流淌血的腥味,身体里仿佛有无数条小蛇四处乱窜,口口毒牙。

“啊……”苏堂竹惊呼一声,跑了过来,一手搭我脉相,一手连封我数穴。到底他出自药王门第,见我状况即能立断毒发应策。

“我已护你心脉,十二时辰内毒无法攻心。你不可强抗,强压只会令毒素扩散至血脉。你就由它走一遍全身,我以性命担保,它只会循环往复,不会滞留。待解药炼成,服下后它便回归原处。唉……紫背幽葵虽然罕见,但要完全解你体内之毒,我看还需要三味药。”

我为之一振。西日明依照西日昌的解药只能做暂缓之药,而药王弟却能推真正的解药!

“三味什么药?”我从牙缝里吐声。

“你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苏堂竹撇嘴道。

我心思看来暂时不能得罪他。眯眼望着少年低头观火的模样,怎么看都只像药王的药童。年不过弱冠,脾性又唣得很。胡思乱想多少能抵消毒发的痛楚,我无边无际的乱想起来。等到毒了,我便强他给我制二丸没有解药的剧毒丸,一丸毒仇人,一丸喂西日昌。

落霞之毒周而复始在体内游走,我终究抵挡不住,渐渐痛失了知觉,一头倒在床上。

我仿佛洑于血海,奋力挣扎却没有可靠的彼岸。我于血海里愤恨又伤悲,这么多浓腥的血,是我的血,我家人的血,但它们为什么不是仇人的血?我要我的仇人也尝一尝这侵泡血海的滋味,我要亲眼看到他惊恐的表情,我要亲眼看到他绝望而亡。眼前恍惚出现一道人影,睁大眼我却看见俊美而狠毒的面容。西日昌的眼眸闪着灼人的欲火,踏血而来。为什么他能行走于血水?手染无数人鲜血才能伫立于血海吗?我想逃,转身却见幽灵般的西日昌蹲下身,一把将我从血海里捞起。他扣住我的下巴,用力撬我的嘴。那一副温柔的笑容令我胆战心惊。他又要干什么?

他吻了我。口齿中传递来的却是股芬芳的药味。我瞪圆双眼,看见苏堂竹闭目亲吻我。我喉间吞咽一声,立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他。“你干什么?”

他喏喏道:“前面怎么撬都撬不开你的嘴!”

看着他经我一推后胸前衣裳渗出的丝丝血迹,我没了语言。到底这人带伤为我劳碌了三日。

第30章:卷三 3

我们退房的时候,客栈老板嘟喃了句:“时下的少年人呐……”

苏堂竹的小脸嫩红,快步跑出了客栈。我慢慢的尾在他身后,他在客栈门口啐了声:“年纪老了,想法就龌龊!”

我走过他,冷冷道:“他想他的,与你何干?”

苏堂竹一愣,随即拊掌道:“不错不错,干我屁事!”

“药王门下也说粗口?”

苏堂竹嬉笑道:“话粗理不糙!”急赶几步,又问:“女侠往哪去?”

我顿了顿,道:“西秦,你随我去吗?”他若答否,我就出镇后敲晕他。但苏堂竹道:“也好,那些人在南屏跟丢了我,一定以为我往南越了,怎么也想不到我去西秦!”

我暗忖,原来是当我保镖来着。这样倒好,省得我撕破脸皮强他。

我们在镇上买了二匹瘦马,不充乞丐的我感觉颇不自在。路人审视我的目光总叫我生警惕。我扯上面纱后,这才安下了心。

“还未请教女侠的芳名?”出镇后,他在马上问我。

我沉吟片刻道:“唤我小朱即可。”追捕我的檄文遍布大杲,罪名是西秦奸细,却一字未提这个奸细曾贵为昌帝的贵妃、昌王爷的司剑。

“小猪?”苏堂竹哈哈大笑。我瞪他一眼,他立即改口:“我错了错了,是朱女侠!”

马蹄声声,入夜前,我们进入了泉州。找了家干净的酒楼,我在饭桌上问他:“还有三味是什么药?”

他为难的道:“说给你听你也找不着,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只有我师兄才弄得到!”

“那就去找你师兄!”

他摆手道:“别!别!这世上我最怕见的人就是他了!”

“因为你继承了药王鼎,他却没有?”

苏堂竹盯着我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

苏堂竹叹了口气,丧气道:“你若见着他,只怕与我一样,避之而不及!”

我问:“他很可怕吗?”

苏堂竹摇头不语。

泉州停留一夜后,我们继续西进。离开大杲是当务之事,解药可以徐图暂缓。

途经临川,由于我们有马匹,便走了陆路。但临川之行不过一天,我们便遭遇了伏袭。对方几乎百十号人,我们自然是快马加鞭。

我与苏堂竹同时道:“追我的!”而后对视一笑。

马虽瘦,但跑得倒快。乘风而奔,甩开一多半追马。

风中他吼:“小猪,你惹上谁啦?”

我又好笑又好气,分明还比我大几岁,却跟个孩子似的。不过他却没说错,能动辙上百人,非一般绿林草莽能做到。

跑到半途,我停了马。我察觉到前方有人,不在少数。

“你做什么?”苏堂竹跟着我不得不停下。

“前有伏军后有追兵,骑着马只多陪二条马命。”我轻拍马臀,那马倒识趣,径自跑路旁休息了。

苏堂竹瞠目结舌。我抬头对他道:“不是追你的,你在路边躲着,我去了!”

“你!”苏堂竹似很受感动。他却不知对我来说,他和二马没啥区别。

“我去了,珍重!”我飞身往前,他轻叹:“果然还是作乞丐的好!”

掠过几十丈后,迎面急急一箭钉我脚前。我停下身法,前方一人恭敬道:“还请大人回宫!”

我伸手分指:“如果不呢?”

那人答:“我等的命令只是生擒大人,断个胳膊少条腿的无妨。”

我往前冲,前方只有二十余人,显见比后军更好突围。

“对不住了,大人!”随着他的话语,对方的飞箭密集而来。我卸下后背琵琶,同时将轻功身法提到极至,只听不绝于耳的砰响声,西日昌选用的木材不错,在我的手速下,琵琶竟挡下了无数箭矢。

我冲进了人堆,血战开始。这群人修为多在固气期,有三人却是清元。我情知凶险,必须速战速决,一手手印早已缔结,风轻轻穿过河道,穿过我身,悠悠飘飘,带起飞溅的血水,分不清敌我。

倒下五六人后,对方便知不下杀手难以留下我。那三个清元期的人喝退了旁人,三角阵型围斗上我。我丢弃了琵琶,第一次双手结印,风声再次变化,空气仿佛凝固于我双手之间,“疾!”我怒开一声。一掌前击,一手收尾。“砰砰砰”三连声后,前方之人中掌倒地,后方之人退避,但左边的人却一剑洞穿我肋下。

剑带出一道鲜血,我左手捂住伤口,右手再次翻印。二人惊色唤来同伴:“一起上,打残为止!”

我咬牙斥声:“找死!”

顾不上左肋之伤,我双手翻转,凝重的空气透出萧杀,我厉声大开双手:“去!”

“轰”一声闷响,我周围的一群人倒了一半,而我身上再添数道伤口。若非我的气劲率先袭到他们,恐怕这些伤口就是断手截脚了。但这一招群杀秘技耗尽了我的气劲,我红眼盯着还杵着的十余人,心道完了,难道就要废在此间?

马蹄声从后方响起,苏堂竹不顾安危的冲进战场,侧身抄起我。

“走!”

我奋力翻上马背,坐到他身后。苏堂竹扬手飞洒一把尘土。

“不是毒!”身后的几人分辨出只是尘土的时候,我们已经冲破了重围。

第31章:卷三 4

风追逐着水,水流淌着血。苏堂竹揽住我腰,弃马越到对岸。

“为什么跑回来?”

苏堂竹不语。

我突然意识到他刚才施展的轻功,盯着他沉默的脸我大笑了起来,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往南越去吧!”他放下我,狠下心道。

“为什么?”

他转面,不敢正视我:“师兄在西秦边境等着你。”

我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我跑了那么远跑了那么多日,竟还在西日昌手心里。他怕我死,叫了他师弟来给我制药,他不怕我跑,他在西秦边境上守株待兔。

西日昌竟是杜微门下,难怪他有落霞丸,也难怪苏堂竹说最后三味药在他手上。

你若见着他,只怕与我一样,避之而不及!是啊,这世上还有谁比西日昌更可怕?

“师兄说你心狠手辣见死不救。”

我依然在笑:“是啊,我杀人不眨眼,眼见你被追杀到跟前都置之不理。”

苏堂竹摇头道:“起初我觉着是,可后来我觉着你不是,你是被师兄逼的。”

“你怎么知道我往南屏去的?”我笑停,冷冷问。

“南屏附近有不少药房失窃,而且少的都是落霞丸的配药。”他叹道,“是我引你往临川陆路,如果你走水路,就撞不上他们了。”

“你为何告诉我,你可以继续欺瞒我,一直到把我带入西日昌手里!”

苏堂竹清秀的面庞浮起苦涩:“你走吧!一路往南不要停!还是扮作乞丐。”

我盯了他半响:“你不拿下我?此刻我已是强弩之末,不是你的对手……咳咳……罗玄门的匿气你藏得可真好!”

苏堂竹低低道:“万一你再遇到师兄的人,你就降了吧!师兄不会要你的命!你为何不做师兄的贵妃?我知道他待你是不同的。”

我咳出一口血,呸一声道:“他要我活在他裤腰带上!”

我不想再跟他废话,转身离去。他追上来递我一包伤药:“有一事我没骗你,我确实是杜微门下。”

我无声接过,独自往前走了,带着一身伤。

难道真要如苏堂竹所说前往南越?西秦我就不能回了吗?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第32章:卷三 5

冬季白日的阳光很温暖,我披头散发靠在荒弃的城外古庙颓塌的残垣上,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本色的破衣。苏堂竹的伤药品质上乘,但我却失血太多,而肋下那处伤至今都未痊愈。我没有躺倒能跑到泉州城外委实不易,到了这里我再也无力往南。我在太阳底下微微伸展手脚,我需要更强的力量更多的阳光。

分明是严寒的季节,日光却神奇的白灼我的双眼,如千万把钢针针尖刺入迎光的半身,阵阵电流流走于四肢百脉。时光在飞快又缓慢的流逝,这一个午后仿佛带走了我十五年间遭遇的所有。

那同样是一个温暖的午后,时间却在春季。百花齐放姹紫嫣红,年幼的我扮作男童,偷跑出家族领地,于野地邂逅了改变我一生命运的人。他同样是个乞丐,同样遍体鳞伤。他平躺在青草野花之中,安静的仰望苍穹。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美的春光,他说,他的一生就凝炼于这一个午后。

日光熏我昏昏,时光忽而倒转,时光忽又急速回旋。冬季的光再暖和也混着一丝冰凉的气息,我慢慢的翻转身体,让阴冷的背面接上光头。

乞丐侧身,从怀中取出一本残破染血的秘籍,愉快的笑道,听说这处领地有位小公子三岁会吟五岁能诗八岁羞退教书先生,你把这书给他。我说,这小公子就是我。他肮脏的面容露出世上最神秘的笑容,他说,那我此生再无遗憾。

一阵痛从肋下真窜心坎,我喘了口气。我现在能体会那乞丐的心境了,在濒死之前将自己不能看破的夙愿转嫁到他人身上。他宁把耗尽一生血泪的秘籍转送于素未谋面的幼童也不愿落入敌手。

一股热流从脚底升腾上腿弯,而后由下往上滚滚奔涌全身。我整个身子为之一振,清元后期的气劲平缓下来,柔和又有力的遍布身体。这样的时候这样的伤重下,我突破了清元中期。

我笑,却比哭还难听。十五岁到达清元后期,应该超过当年的西日昌了吧!经过了一场场血战,遭受了一次次凌辱一次次的挫败后,我终于到达了区别高手和一流高手的分水岭。

第33章:卷三 6

浔阳,大杲与南越的边界重镇。红漆金钉的城门旁悬挂着我的画像,看着很美,栩栩如生,应出自宫廷画师之手。

我佝偻着身子,与寻常南下越冬的乞丐一般簌簌发抖。我走过我的画像,身旁同样进城的农人吞了吞口水,自言自语道:“哎哟俺的娘咧,这女娃生的……”农人不识字,更不知他口中的女娃就在眼前。

“去去,叫花子不许进城!”与南下沿路所遇的门神一样,我被长枪横拦。我哀求了几声,军士冷眼嘲笑,作势要打。我只得委委屈屈的退后,看来要等夜间行事了。边境重镇不比一般城镇,城墙上巡逻的官兵一双双眼盯着城下。

城内响起马蹄声声,尘嚣飞扬,一队官兵快马而来。领队的军士急停后,下马掏出一令,道:“刚接到陛下旨意,严守边城,凡入城者,无论男女老少,都需仔细核对身份,以防奸细逃离大杲。”

我走出官道不过百米,那军士又提高声音厉声道:“特别是沿路乞丐,每个都不要放过。”

我呼吸一窒,苏堂竹还是出卖了我。

“大人,前边刚好有个叫花子想入城,喏,就是那人!”

我竭力佯装无事脚步如常,而目光已开始眺望远方,望哪个方向逃呢?

“站住!”身后拍马追来数人,团团围绕住我,“掀开你的散发!”

我抬起头,眯眼而笑。一笑之后,我已穿出了包围。

“抓住她!”

我的方向是城门,我决意一口气冲出浔阳。既然苏堂竹已经出卖了我,我多留大杲片刻都有危险。

“快挡住她!”

各式叫喊声被抛诸脑后,我一掌断开门军的长枪,从二排军士间冲进了浔阳。鸣嘀、号角、军鼓各种示警响彻在浔阳城内。

由于不熟城内道路,我跑岔了路,被一队官兵拦堵在死巷。

“哪里逃?”马上军官道,“受降吧!以你的姿色想必不会被砍掉脑袋!”跟着一群人哄笑起来。

“世上不知死活的人太多,不多我一个,也不少你们一群!”语罢,我飞身弹起,双手结印,轰开前路。战马悲鸣,军士惨叫,我从他们中间直穿过而。

无暇杀人,我脚不点地,连续穿越过街巷。在我的极限身法下,身后的追军逐一消失。浔阳关就在眼前。

高高的城关,严阵以待的军队。城门前一将单刀立马,严峻的气质让我戾血沸腾。

“挡我者,死!”

长刀一挥,在日光下反射出夺目的光彩。“休要猖狂,无知西秦女,当我大杲无人吗?”

我狂笑一声,飞身出手。“咚”!一声手印与长刀相交却仅使对方后退一步,我却受了反震,连退三步才站稳。

他眼眸凝重起来:“你这是什么功夫?”

我暗自调息,双手首次合叠于一起结印。若击不退此人,我难出浔阳。他力量与修为都在我之上,必是大杲名将。他却不给我喘息时间,飞身下马长刀横扫而来。我腾挪而起,抢近身出手印,赤手空拳的我要战胜他只有近身。但他的长刀在我面前抖出残影,刀刀逼我退让,刀刀不给我近身的余地。我万般凶险的退出他的刀势,身后已聚集起赶来的官兵。

“受降吧!你不是我敌手!”

我断然道:“决不!”

夕阳的血红笼罩浔阳关,我深吸一口气,眼眸一黯,整个人进入死寂的状态。风仿佛停了,四周所有的杂音全都消失,整个视线里只有面前的大将。他慎重的抬腕竖刀。

“黜!”

空间在我的手掌与他的刀面间扭曲,猛烈的气劲互较引发平面的椭圆气场,迅速向四方冲荡。气场席卷范围内,修为稍低的人几乎站不住脚,哐当当,一片兵器落地的声音。

气场消散后,我的嘴角开裂,他也好不到哪里,虎口震裂。他忽然退后收刀,面无表情的道:“你走吧!如果你能走得出的话。”

我自然不假思索越过他往前飞,二旁的官兵纷纷退让。我穿过长长的城关通道,阴暗的通道尽头是泛着红光的南越边境。只要跑出去,我就出了大杲。刚才的气场耗费了我所有的气劲,我的身法已然落地,咚咚的脚步声一下下敲响地面,叩响心门。

一声叹在身后幽幽。

我冲出通道,一脚踏空。我的后背被人揪住,接着整个人腾空。

“就到这里。”

西日昌的声音抽空了我残存无几的最后力气,我眼睁睁的看着南越的青山绿水离我越来越远,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就逃出去了。

身上再次落下禁止,我闭上了眼,不让眼泪流下来。

第34章:卷三 7

他将我放下,一只手伸到我胸前,等了片刻我没有反应,他另一手也伸了过来,握住我的手腕,双手环住了我。

我的手掌被他掰开,放上一物,我缓缓睁开双眼,那是一枚银元。我的泪水再控制不住,一滴二滴,打湿了手心,打湿了闪着银白光芒的银元。

手被他粗暴的合上,他再次提起我,快步往回走。

我泪眼模糊的捏着银元,恍恍惚惚被提上马车又迷迷糊糊的下车,最后来到一座府邸,被丢进早已备好的水桶里。

二个侍女轻手蹑脚的除去我身上肮脏的衣裳,打散细理我多日未洗的长发,就着温热芳香的浴巾擦过我的脸颊。头皮上的牵动和肌肤上的摩拭,都比不上西日昌的目光。他的眼神如刀,一寸寸一分分一丝丝的切割着我。

过了很久,他的目光转到我一直没有松开的手上。“当年李雍在京都城门前施舍你,一个小乞儿一枚银元,五年后你刻意在一场宴席上摔琵琶引起他的注意,为的是什么?”

我没有答他,他厉声道:“是想成为他的妾室吗?”

二侍女受惊停住了手。

“滚!”侍女退下后,他走来一把拉起我,盯着我的眼问:“朕哪里比不上他?朕现在也给你一枚银元了,你是不是也该冲出来抱住朕的腿,然后说一句情之所钟,方寸大失?”

我的嘴唇翕动,还是无法出声。他抱住湿淋淋的我,夺去了我的呼吸。吮吸、纠缠、侵略,狂野的吻使我畏惧,我却无从抵挡也无处躲避。就在我几乎窒息的时候,他离开我的唇,将我从水桶里捞起,粗鲁的抓起一旁的衣裙给我套上,跟着扣住我的手腕,一路将我拖了出去,丢上了马车。

在一千官兵的扈拥下,我被带回了盛京。每天我都在羞辱中度过。西日昌并非每分每刻都要我,但他不要我的时候更令我难堪。每当侍卫或臣子上前禀告,他都会打开车门,让所有人都看见我披头散发裙子倒掀背跪在他脚下,那种不堪的姿势很难不令人想象我身后的帝王在做什么。实际上那种时候他没做什么,只是揉捏着我的臀瓣。

他真正折磨我的时候,是在马车的急行途中。那一颠一簸令他好此不疲。尽管明知他在羞辱我,尽管明知他在报复我,可另有一种悲哀在全进全出中,萌芽破土。我感到了痛,比身痛还痛。力战浔阳后我的损伤并未恢复,加之他连日的蹂躏,我沉默的喉咙终于于某一日嘶哑了一声,紧接着我身子往前一倾,头猛地撞到车箱壁上,那枚一直被我揣在手心里的银元滑了出去。我昏了过去。

醒来后,我在他怀中,衣服已经穿好了,身上也很干净,被他清理过了,额头只隐隐的痛,上过药了。

他望着车帘外的远方,对我说:“那把琵琶已经送回了盛京,名字朕想好了,就叫妃子血。”

我默了片刻,而后道:“谢陛下赐名。”

第35章:卷三 8

我记得当日琵琶染血,虽未折断但模样更加不堪,可现在我手中的妃子血却面目全非。上了骨花头,面板上血梅朵朵就连琴弦都留了点点红迹,而原来稍嫌略大的半梨形龟背削了层,只留下几凹箭镝印。整把琵琶上漆,固了血红。

经过了宫廷乐师的调试,妃子血的音色再不复沙哑,也不似傲霜的清脆,而是沉郁,正合了妃子血之名。传世动人的乐曲通常是悲歌,正如愉快的事很容易被人遗忘,而悲伤、怨恨总难以释怀。

我坐于月照宫内,窗外春寒料峭的风声和着殿内琵琶的低音,散弹散淡散乱,依旧是调不似调曲不成曲。

“大人,吃药了!”答喜单手托盘,递来一碗黑沉沉的药。我一手取过,将那苦水饮下。西日昌之所以放过我,并非因我伤着额头,而是我的身体早已破败。临川河道旁所受重伤根本没有大好,来不及调补接着又战浔阳,面上看着无事,但内里积攒的亏空,最终叫我倒于西日昌身下。

我体内落霞丸的毒被彻底解了,西日昌也没再往我身上下禁忌,只是月照宫外无时不刻都守着一群侍卫。

我将空碗放回托盘,继续弹我的琵琶,还是有心无意的散弹,只练手法不管曲调。不知什么时候,西日昌坐到了身旁,他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听着。每日黄昏前他都会来月照宫,夕阳西下晚霞黯淡之前,他便离去。新来的宫女仙雯偶尔会小声嘀咕,陛下每日都来为何就不翻娘娘的玉牒?

现在圣眷正隆的是新进的胥婕妤,听说她年方十五擅长歌舞,西日昌几乎夜夜宣她侍寝。一日仙雯捂脸哭着跑来道胥婕妤的丫头打了她,求我为她做主。我没说话,答喜冷冷道:“为何无人打我这少只手的?却扇你这好手好脚的?定是你乱嚼舌根自找羞辱,往后没事少到外间惹事生非!”

经此一事仙雯拘谨多了,我耳根也清净了。

月照宫外人无法进入,翟嫔甚至钱后几次想见我都被陈风挡在门外。于皇宫,月照宫是禁地。

初夏转眼而至,我的身子稍好一些,逃不过的事就来了。西日昌从不翻我玉牒而是直接夜宿月照宫。看着他压抑的表情,我微笑的张开怀抱,同所有嫔妃一样,极尽柔情的承恩,百般尽心的服侍。那种时刻,我清楚的听见自己心里滴答滴答的轻响,正如妃子血一滴滴的淌落。

更多的夜晚,西日昌只是搂住我,什么都不做。他悠长的呼吸仿佛黑幕下的浩瀚海面,平静的波澜给我暂时的休憩。

我们都在等。温柔是一把掩盖着残忍的乐器,往往在人最不经心的时候,刺破心房。这也是我从西日昌身上学到的。

第36章:卷三 9

一碗药又如期而至,不同的是这次西日昌亲自送来。

“多谢陛下为臣妾费心。”喝完药,我盈盈笑问,“不知臣妾还要吃几次?”

“不多了,苏……他说还要半月。”

“是苏堂竹吗?”我暗思,难怪我回宫没见过一位太医,原来有药王门生,继承药王鼎的苏堂竹为我亲自配药。

西日昌打量着我道:“你还怨他欺瞒吗?”

我微笑摇头。

西日昌转身,不叫我看到他的面容。“朕之所以能在浔阳等到你,并非苏堂竹出卖你。”

我的笑容为之一僵。

“关于你的过去,朕曾不惜余力的打探……有些事并非你缄口不语旁人就不知。这世上没有秘密,所谓隐秘不过是想不到猜不透的借口。”

“临川河道、浔阳关上,甚至早在你入昌王府前,朕便知道你身怀绝技。但你既不想说,朕就再没问过。”

“陛下此刻又想问臣妾了吗?”我谨慎的问。

他不答只道:“清元后期,你的进展神速令人惊奇,仅凭清元后期却能在浔阳关与上官将军平分秋色,你可知上官将军的修为如何?”

我老实道:“臣妾侥幸对他一掌,现今回想起还后怕。他的修为臣妾根本看不穿。”若非当时他手下留情,只要再追我一刀,我已身死浔阳关前。

西日昌平静的道:“准武圣。”

我心一惊。准武圣,那是仅次于武圣的存在,我竟与那么强的人对抗过。

过了一会,西日昌叹道:“姝黎,朕知你不容易,本不打算再逼你……只是你扪心自问,你真能手刃仇敌吗?不可否认,你很强,十五岁达到清元后期当世绝无仅有,可你也无法否认世上比你更强的武力大有人在,而武力真的能决定一切吗?你仔细想一下,朕为何能在浔阳找回你。”

我沉默。他抓回我,是一国之力。

他等了很长时间,没有等到我开口,最终他慢慢转回身,面上已冰霜冻结。他望着我的眼,无情的道:“黎姝!”

这一声,这一个名字,瞬间令我跌入万丈深渊。这一声,这一个名字仿佛一把利剑刺破我的心房。我双腿一软,无声的跪倒于他脚前。

“大约七年前,西秦的附属小国,已称臣封爵的黎族的一支,曾出过一位神童,据说他三岁会吟五岁能诗,而在同一时期,江湖上流传绝世武学天一诀落到了西秦黎族的一位武圣手上。那武圣虽然修为卓绝,但他只有一人,他抵不住各方势力的重重追杀,最后拼死杀开血路,身亡于黎族领地。事隔不久,那位神童的家族惨遭灭门……”

“不要说了!”早已泪流满面的我乞求道。

西日昌俯视着我,缓缓而道:“朕多方打听,只知那位黎小公子即便被断四肢,却始终咬定他什么都不知道……”

“请不要说了!”

“那你该说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竭力控制住颤栗的身躯,泪眼模糊的道:“臣妾幼年顽劣,常借家兄名讳在外生事。不错,是臣妾害死了兄长害死了父母,害死了家中所有人。臣妾得了天一诀后没有立时回家,而等臣妾想回,已无家可归。”

西日昌莫名笑了声,“口口声声臣妾,你真的臣服了吗?”

泪水在唇边苦涩,我再说不一字。

第37章:卷三 10

我被关入了皇宫地牢,单独的一间干净囚室,里面一应俱全。月照宫也好地牢也罢,对我来说都是囚笼,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侍女随侍,只有妃子血傍身。

每过十二个时辰,会有人进入囚室,在我身上下禁忌。不过那人的手法和气劲,不能同西日昌相提并论,他只能在我身上下六道禁忌。我没有急于冲破禁忌,我想突破清远期后再一举冲解禁忌。我艰难的修行,只有禅练完全不受禁止的影响。天一诀的神秘无法以世间的语言来形容,至今我只看懂皮毛。

“四时更迭,万物循生。一盛一衰,生杀经伦。若物内外,何倪贵贱?一生万象,品物流行。”

仅是天一诀的首纲,我便参悟了数年,而至今我也没从天一诀上琢磨到“天”的意义。若一是初始,那天在何方?我所经历的岁月和人事,只告诉我,没有天,即便有天,也是黑暗的。

炎夏倏忽飞至,那每日来下禁忌的人,偶尔我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血腥味。有一日,我看见他的腰际上挂着一条染血的长鞭。也许是我盯得久了,那人转身冷笑道:“看什么看?很快就轮到你了!那小子虽然皮细肉嫩,可也比不上你。哼,贵妃娘娘。”

我知道我没多少时间了。这段日子西日昌对我不闻不问,应该是对付那皮细肉嫩的人去了。等那人完了,就该我了。

脚步声远去,我立时开始冲禁忌。天一诀特殊的气劲运行,使我始终有一丝自由气劲可供使用。被封几月的沉寂内脉,在这一丝气劲的带动下,逐渐有了微澜。

“伤疾乘刚,贞而不死。白刃交颈,视死若生。”这是我最喜好也是修炼最勤的天一诀刚强篇。以足够的刚强,烈士的勇果,可抵御伤害,破除所有邪封。

气劲逐渐在体内徐行一周,一周后封锁的气脉有了起色,血行加速,以前曾未有过的雾气从头顶冉冉升起。约莫一个时辰,二道禁忌破堤,气劲从丹田汹涌直上,我感到汗珠逐一沁出肌肤,这同样是上次冲禁忌不曾有过的状况。很快我便知晓了答案,冲过心房奔流向四肢的气血让我周身充斥了力量的提纯感。汗水淌落,禁忌又破二道。

最后二道禁忌尤为难破,它们封的是双手的气劲,武者无法使用双手形同废人。双手的封穴看似简单易解,它非力量源泉也没有脏腑那么繁杂细密的阡陌脉路,可正因为此,一但禁锢后,既不能从本源冲破,也无法根据周围连接的血脉情况判断,所以最难突破。武者虽然可以带着这二道禁忌逃跑,但轻身功法会大打折扣。我位于皇宫深处,无法完全施展的轻功,就根本不可能逃跑。

漫漫长夜我头上雾气渐渐消弱,身上汗水渐渐风干,直到黎明破晓,我才轻吐浊气,双手一翻,手印再现。原来我一直不知晓,于伤病中于禁忌下,我的修为早就悄悄突破了清元后期,这武者修行中第一难关。

手印按在儿臂粗的铁栏上,铁栏无声扩张、扭曲变形。带着乘气期的力量,我扭身钻出了囚禁我几月的牢房。足尖轻点,我轻身似燕,往前掠过,在二排牢房间留下一道残影。

我的记忆力素来强悍,沿着押解进来的路,我飞快的在半空中移形换位,避开看守,往地牢口而去。

在过最后第二道甬道前,我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声音。

“等等!”

我空中半折身子,轻盈落到一间牢房前,一个人趴在铁栏后,枯爪染血的双手紧抓着铁栏,奋力睁眼仰望着我。

苏堂竹!

即便他的脸布满血痕我还是认出了他!

“小猪……”

苏堂竹已被折磨的不似人形,但语气还如当日那样坚定:“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

我以为他要说带他走,但他却字字泣血道:“等你武艺大成,帮我杀了我师兄!切勿手下留情!”

我一怔,而后含怒问:“是他害的你?”

“别问了,天快亮了,你记得我的话,赶紧走!”

这当头我若多带一个累赘必然不能离开皇宫,当下我一咬牙,对他行礼后道:“今日一别怕是诀别,我只问你最后一句,他为何加害于你?”

苏堂竹只是摇头。

“你是他同门师弟,没道理他害你,除非……”我走近,他却缩手挣扎着爬回半步,远离铁栏,压声道,“不要管我,立即走!”

刹那间,我从他眼底看到危险、阴谋,但同时也看到了一份期待一丝温情。

我退后,在这冷情的世间,温情比危险更凶险。

第38章:卷三 11

苏堂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我在幽闭期间想过无数次。他是杜微门下,西日昌的同门师弟,他出现在南屏山下,抱着药王鼎来到我身边,接连三日辛苦配药又引我往临川陷阱,最后关口送我往对岸道明身份。

而眼前的苏堂竹哪里还有当日清涩毛躁的少年影子?除了血污还是血污,皮开肉绽的他连站都站不起身。

我飞身而走,听到身后一声短吁,仿似他放下心石。

可我还是回来了,须臾后我打晕一个看守拖进死角,扒了衣裳后重新出现在苏堂竹面前。

“小猪……”他眼中闪过晶莹,又迅速暗淡,“你回来做什么?我只会拖累你!”

“男人少婆婆妈妈!”我翻手印拉开铁栏,钻入牢房给他套上衣裳。他身上的伤触目惊心,鞭伤、烙伤、夹伤,几乎体无完肤。

背上他,我重又出地牢。

天刚明,轮值的皇宫侍卫还未换岗。我蔽身于回廊后,左右寻思后决定不逃出宫外,在宫内觅个安全隐蔽的地儿等风声过了苏堂竹伤势恢复些再出去。

“小猪,你不怕我是奸细,是师兄故意把我弄成这样,留下来困住你的?”他在我肩上轻声问。

我听到左侧来人,飞速转位,闪到了女墙下。

明媚的夏日阳光散发越来越高的温度,我背着苏堂竹东寻西找,最后潜入了浣衣房。轻放下他,我转身看见他眼睛红了,这一路纵然我尽力不牵动他的伤处,但他却始终在我背上颤栗。

“很疼吗?”

苏堂竹嘶着声道:“小猪,你怎么这么蠢?同样的苦肉计你还吃第二次?”

我当作没有听见,只细细检查他的伤势。这一查,我倒吸一口冷气。除了一身的外伤内伤,他经脉尽断,修为全失,已是个废人!

“好狠!”世上如何有这样的苦肉计?

“你带着我,永远都离不了大杲!当日我叫你往南越去,你为何不听?”苏堂竹幽怨道,“我师兄的手段和心计都一样毒辣,他觊觎你的神功,硬逼软诱,无所不用其极,你有多少能耐能逃得了,藏得住?”

我心思,他既是药王门下,继承药王鼎的人,难道就没有治好自己的可能?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小猪!”

我一怔,默默的望了他许久。泪混着血从他脸上流下,也许是天气热了,我第一次感到大杲的皇宫是温暖的。

“究竟是为什么?”我伸手渡他气劲,为他镇痛,舒他内伤。他竭力挣脱,但已是废人的他如何能挣开我?

苏堂竹阖眼,胸膛起伏片刻后,低低的说了一段。原来早在西日昌夺权篡位前,他已从多方线索中判断出我身怀的绝技正是当年风传的天一诀。他自知从我身上难以硬取,就遣苏堂竹来骗。苏堂竹信以为真,而我确实见他危难而不救,杀人手段残忍而血腥,直到临川河道旁我放马舍他而去。

苏堂竹因此背弃了西日昌的命令,策马救下我后却道破自己身份放我南行。

“那日你我临川分手,我不敢回去见他,师兄的手段我最清楚不过,我没能完成他交代的事情,他不会轻易放过我。我只得带着药王鼎躲入深山,本想过安稳的隐居日子,师兄却以为我得了你的天一诀,找地方潜心修炼。他捉回我后严刑拷打,可我哪有天一诀给他!恩师仙逝前交代他好生待我,可他……”说到此,苏堂竹已哽咽。

我握紧了拳头。“他就这样待你!”

第39章:卷三 12

浣衣房来了人,我抱起苏堂竹跃上横梁。苏堂竹阖着眼,等来人离去,他依然阖着眼。

“这地方不清净!”可是,我该带他去哪?

上午的光芒逐渐直射,宫女们将洗涤后的衣物悬于浣衣房附近不远的空殿,由一根根竹竿搭成的晾架上。

我背着苏堂竹钻入了晾架之间,穿越了外层,来到里间,里间晾架上晒着的都是冬季衣被。我们坐在一床鸳鸯戏水的被单前,这里暂时可以待到太阳落山前。

“苏堂竹,若我能续上你的断脉,以你药王弟子的能耐,有几成把握恢复功夫?”

苏堂竹震惊的睁开眼。

我盘腿合掌,淡然道:“天一诀被誉为当时第一秘籍决非虚传,其中有一篇‘照旷’,可治愈世间伤苦、昏默和邪失。赠我天一诀的黎族前辈,他一人同时遭遇上百位高手伏袭,身上所受致命之伤不计其数,千里追杀下他依然能回到黎族的领地,凭的便是‘照旷’!你与他当日景遇不同,虽然你经脉全断修为尽失,但你的伤势却不如当日我黎族前辈。”

苏堂竹眸中闪起一道光。我暗叹一声,单手开始结印,照旷并非攻击武技,结印时间很长。

“我们时间不多!能治当治,不能治我立时了断你性命,好过给那禽兽折磨!”

“好!”

我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在一代药王杜微的弟子面前施展了天一诀照旷篇。每一招手式的变化,我都竭力缓慢动作。精妙无比的单手印在绿水锦绣的被单前带出一个海碗大的螺旋气劲,神秘的单手印飞速倒转,将之前所有演示的变化逐一倒推。螺旋气劲瞬间极速旋转起来,它转得越快,手印上缔结的螺旋就越模糊,到最后成了淡淡的一个影像,消融于手印。

苏堂竹如痴如醉的凝望着,我另一手托腕,二指横点苏堂竹眉心,他猛的清醒,咬牙瞪圆眼。我知道他会很痛,但我既然开始就不会停手。捻指、攒指、扫掌、滚手,顺着苏堂竹一条条经脉由上往下而去。我甚至不看他的神情,直接以自己的手印来感知。

苏堂竹的经脉是被外力强行催断的,确切的说他断的是武者修炼的气脉。我以天一诀引发他自身气脉的生机,让本已毫无联系的气脉再建一丝藕丝。只要有一丝相连,能继承药王鼎的他想必会自行调理,逐渐恢复。

时间悄然溜走,经过了炎炎日头的大汗淋漓和午后闷热的湿衫重身,到了傍晚,照旷才戛然而止。我啪一声,手撑地面,大口喘息,又热又饿全身疲乏到极点。

苏堂竹哀伤的望我。气息平复下来后,我微笑的道:“你不必这样看我。”

“小猪……”他张口欲言,却只能唤我的名而说不下去。

“了却你师兄的心愿后,还是远远的离开他。”我站起身道,“他要不到天一诀,是不会死心的。我把总纲念一遍于你,你能记多少就记多少。”

苏堂竹的眼泪流了下来。

“不是为你,这是为了我自个。”我笑着,将统共二百余字的天一诀总纲徐徐背了一遍。

“希望这天下绝学,能助你师兄弟再上武学一个台阶。”我笑的自己都觉得有几分残忍,“加上刚才我施展的照旷,分篇共计十二篇,却没有一篇分篇真正属于正经武学,就跟罗玄门的奇术一样,类似旁门左道,我便不传授你了。以你们本身所学之杂,也不会在意这些个的。”

我起身,腰后的妃子血比初展的晚霞还美上几分。“我该走了。”

“为什么……”苏堂竹扑到在地,“你明明都清楚,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天一诀?”

我没有答他,消失于一片红被绿单中。

第40章:卷三 13

很小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很聪明,我的聪明害了我,害死了我的家人。我不怨那个给我天一诀的人,我只恨自己,天一诀被虚荣和浮名引来。

倾城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很冷静,始终冷眼旁观嘲讽人性丑陋,从来没把自己真正当作这世间的一分子。我太相信自己的冷静,我被自己的冷静所骗,而后被人所骗。

西日昌的身边从来没有巧合没有偶遇,并非我变聪明了我看通透了,也非我不信苏堂竹——事实上我真的愿意相信世间总会有朵花是香的,有滴血是热的,有份情是真的——但这无法包括杜微门下二弟子。既然西日昌始终念念不忘,那我就给他。我不想再看到苏堂竹为难的神色,痛苦的表情还有凄惨的挨打。我知道他始终挣扎在二难之间。

我溜进一座宫殿,找了果子充饥。隐隐听到来人,我迅速隐于屏风后。

翟嫔的声音响起:“姐姐,里面请。”我这才知道我潜入的是翟嫔的宫殿。她口中的姐姐也是个熟人,钱妃,现在的钱后清冷的道:“翟沅霖,本宫担不起这声姐姐。”翟嫔脆声笑道:“皇后娘娘,您莫非还怨妹妹没能帮上您,拔了您的眼中钉心头刺吗?”

“姝黎一日不死,你能安心,本宫可忍不下去。”

我心默动,因我没能留下钱氏一脉香火她怨恨于我?只听翟嫔又道:“娘娘再多等几日,只要胥氏那丫头聪明点,抓稳陛下的心,何愁姝黎不死?这些日虽然我们不能进地牢动手,但陛下也没再见过她一次,只要陛下的心离了,她的死期也就到了!”

我嘴角浮起冷笑,谁的死期到了?翟嫔当日密告我落霞丸解药便不存好心,只是至今我不明白她为何害我。西秦公主当真是为西秦吗?

钱后恶毒的道:“只要她落入本宫手中,必叫她生不如死!”

翟嫔附和道:“是啊,死了还便宜她!我已买通地牢的守卫,二日后轮他看值,乘姝黎被下禁止无法动武,娘娘您只需带个强壮男子进去即可!”

钱后阴阴而笑:“好主意!”

我动了杀机,乘着堂下无人,二女私会早支开了宫人,我悄然出现在翟嫔身后,翟嫔没有看见我也没有看见钱后骤然惊恐的表情,仍旧悠悠道:“女子的容貌比贞节更重要……”

一双利手撕开了翟嫔娇好的面目,她惨叫一声痛晕过去。她要毁容我便给她!

钱后白着脸勉力站在我面前。“你杀吧!”她竭力挺直身板。

我听见远处奔来的脚步声,侍卫们正赶来。

“你这女魔头!来呀!杀了本宫啊!”她提高声音。

我盯着她道:“我也曾饱尝过家人一夜被屠,世间只剩我自个一人的滋味。”

她瞪着我。

“仇恨叫我拼命活了下去。但你,似乎该恨的人不是我!”说完,我飞身而走。

钱后默了片刻,在我身后尖利的喊道:“不!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夺走了我的所有……”

我带着妃子血,奔的方向不是宫外,而是未央阁。听过了二个女人的阴毒谈话,我萌生了一个疯狂念头。皇权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豪赌,命运何尝不是一场摄魂钩魄的豪赌?只有平庸怯弱的人小心翼翼的挪动着步伐,并非他们赌不起输不起,而是他们缺乏勇气。

自天一诀落入我的手中,我就被剥夺了当一个普通人的资格,而从我落入西日昌手中,我就再无法以正常的脚步迈进。

我甩开宫廷里的侍卫、宫人,登上了夜色初降的未央阁。夏夜的风正扬起,送来草木的淡淡气息。

答喜伫立阁下,空荡荡的衣袖,欠缺表情的标致,将所有赶来的侍卫挡下。

我飞身跃至未央阁亭顶,抱起琵琶,转轴拨弦三两声,曲调未成先生情。这是琵琶名曲“琵琶行”的开场。妃子血的郁郁音色,仿似倾尽生平不得志。

我本是西秦黎族的贵族少女,衣食无缺年少聪颖,父爱母慈生活安逸,却因一本武学秘籍成为孤女,先沦落为乞后堕入风尘。

轻拢慢捻抹复挑,弦弦隐叹催断肠。春花去了夏艳浓,草木无心不求折。

我本与大杲毫无干系,被西日昌强行劫掠,强颜欢笑又或抵死顽争,却从来没对上他半点上风。

阁下风吟花间语,幽咽泉流冰下难。盛京西望无来路,临川东流闻恸声。

未央阁周围气劲突变,我知是他来了。按弦切音,声停弦颤韵不绝。我默默的望了他一眼,双手于琵琶前结印,他面露惊色,大喊一声:“停手!”随后他加速身法,径自而冲。

缓慢的手印,凝集骇人的气劲,这是我首次展示我真正的武器。不错,琵琶才是我六年间唯一专练的武器。

我别转脸,一手滚弹,铮铮密集连银如银瓶破,又似刀剑鸣,轰然震响皇城。我素来为傲的坚利指甲于这一刻断裂,十指逐一破血。

无翻江倒海之力,无脱胎换骨之神,有的只是说不尽道不完弹不休的伤悲。骗我伤我辱我折我,宠我忍我怜我护我,为的究竟是什么?费尽无数心计,使尽种种手段,我知他心中确实有我,只是不知是我还是我的天一诀。

指指泣音,妃子血滴,积恨幽生。伤者以心为上,无形胜残身。

西日昌已到我身前,在充斥气劲的音曲中,他的长发已乱,衣袍鼓起。帝王因我动容。

第41章:卷三 14

一生万象,品物流行。其始无首,其卒无尾;一隐一现,一仆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

这是我对天一诀的领悟,没有比乐声更贴近它的描述。我不知道在旁人眼中,在我那位黎族武圣眼中,天一诀是什么,但当日我读它的第一感受便是无声磅礴的天地之音。

与其说我的手印缔结了气劲、气场,倒不如说我利用了风和自然的力量,糅合气劲制造释放出音波。

音能短长,能柔能刚,变化不拘形式。它能填满山谷,也能使人静守心神。它可悠扬悦耳,也可高亢明亮。它无法目视,倾听之上又有几人能神会?动无方,形空虚,行流散涉。

八岁多的我被天一诀吸引,沉醉其中悄然忘饥,也忘了时间,当我赶回家,一切已无法挽回。若我迟一日翻开它,我的感受必不会是乐音,我会同世上大部分武者一样,想到刀剑,想到登峰造极的无敌心法。

以音而筑,也许在所有天一诀的修炼者中,我是唯一一位。我的修为其实还未到能自如操控琵琶,十指指头残破,几根指头已露出白骨,透支的气劲令血气翻腾,使我的脸忽白忽红,白若抽去魂灵,红似能滴出血来。

西日昌进入我的气劲范围,他一触及无形的气劲,风刀便割开了他的衣袍。

“罢手!”他喝道。他没有继续往前,他若展开气劲硬闯,他将受到更强劲的攻击,而我若被破了气场,除死无它。

我抬首,不需言语他便明白我在做什么,我想要什么。

他要的我已尽数给他,甚至包括浸透我族人鲜血的天一诀。

我在赌,赌在他心底,一位帝王的心底深埋的一丝情愫。倾城苑的妈妈说,男人会因情事上获得的愉悦而付出情感,纵然西日昌的心机深不可测纵然他身为帝王,但他也是一个男人。在大杲宫变那日,他放我于明景堂那个看似危险的地方,却是最安全的地方。在我伤病期间,他什么都不问,只是久久的凝视。他残忍的在苏堂竹身上索取天一诀,却始终没有动我一分一毫。

点点指血,滴滴散珠,我的手式一顿。弦停韵绕难言诉,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抑声道:“朕许了。”

闻言我毫无解脱的舒展,只有更深的哀伤。赢了他,何尝不是输了自个。我的泪轻轻滑落,溅在妃子血上。这把他亲手为我制的琵琶,来日我能用它伤他吗?

“三年。朕许你三年时间。”

气劲一散,我虚脱在他怀中。我翕动干枯的嘴唇,他却道:“别说话!什么都不要说。”

他带着我飘然落地,我看见跪倒一地的侍卫,而答喜伫立其中,泪湿罗裳。

第42章:卷四 1

二年后,秋。大杲境内,南屏山深处,岱涧潭前。

我松散着及踝长发,一袭白裳,赤足轻点水面,一步步往岱涧潭里走。涟漪一圈圈从我脚下漾开,乘气中期的功力就只有这点吗?我心内轻叹,我不分昼夜勤学苦练,也未能突破乘气期,比起二年前在西日昌的逼迫下,一场场争斗中的修为飞进,隐居自修获得的进展太慢。

修为等级的提升越往上越难,我已度过了最艰难的清元期晋级,可不知何故,到了乘气期后天一诀的修炼却陡然艰难起来,或许这就是绝世武学和一般武学的差别吧!

我足尖点站在岱涧潭水中,双手手印翻转,秋风在指尖徘徊一阵后,无声扑入前方水面,瞬间激起丈余高的水墙。飞鸟惊空,掠过碧洗天际。落水飞溅,我纵身越过潭水,在青山绿水间划过一条白影。

风吹拂起我的白裳,拂动我的长发,送我上了山头。一间简陋的木屋便是二年间我的寄居之所,但是今日屋前有人。

来人是一对主仆,男子一身质地上乘剪裁得体的玄衣,气质儒雅,身后跟着一位玲珑童子。

男子对我远远施礼,他手握的玉笛绿光莹莹,显见非凡。我不认识他,只点头算作回礼,然后径自回了木屋。童子眼神闪烁,欲言又止。男子面色不变,我关上门后,他在门外吟:“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杉薄,日暮倚修竹。在下叶少游,路经南屏听此间流传谷上奇音,特来拜会,误撞了姑娘雅居,唐突之过还请见谅!”

换了以前倾城苑时的我,只会觉得叶少游拾人牙慧,一介酸腐文士,但现在在我眼中,他不过是位路人。

“叶公子请便。”我常在南屏山练曲,却没想到就我平日那种粗砺不堪的乐曲竟被人误传为奇音,看来我确实要换地儿修炼功夫。

门外童子脆声道:“公子你就这么走了?方才我分明从窗外看见,里面有把古怪的琵琶。”

“走吧!”叶少游叹了声。

二人远去后,我信手掂起木床上的妃子血。很古怪吗?不过被我刷成了全红。一离开大杲皇宫,我就找了家乐器坊,命人将那些精美细致的修饰和纹路全去了。坊主称无法再削薄,我便使他用红漆里里外外刷了个遍。

红得刺目的妃子血,被我用黑布包了,缠在腰际。如云的长发,被我用黑布包了,额前仅露出几绺。单薄的白裳,被我以黑背夹、黑腰带、黑绑脚改变。这是西秦西南部少数民族的通用服样,包括黎族、彝族、木西族大约有七、八族人平日都这般装扮。

我已经很久没有穿鞋了,黎族的鞋子市面上根本看不到。我取出自制的竹编鞋,套上自己萤白的双足。竹性柔韧,最适合远行游历。

夜幕降临后,我来到了当年苏堂竹为我解毒的小镇。物是人非,客栈老板已换作一中年妇人。她打量着我道:“姑娘来自西秦边疆?这身打扮我已多年不见。”

我淡淡道:“一壶酒,两三个小菜,剩余的帮我买匹马,没有马驴子也行。”

接过我递上的银钱,妇人吩咐了下去。

身旁依然如当年一般,各式窥探的目光,但这一次看的是我的衣装。角落里一面之故的路人飘然而至,叶少游带着童子礼道:“姑娘,又见面了。”

我转身,见他嘴角含笑,我微微点头,既不请他入座,也不答话,叶少游的面色有些尴尬。童子换了气恼道:“你这女子好生无礼,我家公子二次见你,你都爱理不理。公子,我们回座位去!别自个找气受!”

叶少游苦笑道:“姑娘多有打搅!叶某告辞。”

一段小插曲后,我再次骑上与当年一般的瘦马,往西秦方向而去。西日昌许我三年自由光阴,我也应他三年后回大杲皇宫。在回宫之前,我打算亲往西秦一探,若复仇机会渺茫,那我只能等西日昌兵发西秦了。

入临川河道后,我再次邂逅了叶少游主仆二人。晨光明媚下,他第三次温雅的向我行礼。

“你我有缘!”

我还是点头。叶少游问:“姑娘是回西秦吗?”我答是。

一脸书卷气的叶少游微笑道:“叶某也往西秦去,不知有幸与姑娘结伴同去否?”我还未答,他又解释道:“看姑娘独自上路,身上似只带了把乐器。而叶某不才,有武技傍身,与姑娘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童子伶牙道:“公子你又不知人家姑娘有没有武功,也许她还强过你呢!”

“这个……恕叶某考虑不周。”叶少游文绉绉的又是一礼。

我瞟了眼他二人胯下骏马,轻飘飘一句:“走吧!少罗嗦!”

叶少游止住发火小童,拍马随我其后。

几句闲谈,我知叶少游乃南越人氏,借道大杲访友而后前往西秦回师门。他见我喜静寡语,识趣的没再多话。

中午打尖,我们各自吃食干粮,他们的精致,我吃粗粮,但童子看我的目光却和善许多,想来也是个苦出身。

晚间赶至擂台门,看着险滩巉岩气势凛然的临川二岸,叶少游大发雅兴,于马背上吹了一曲筹边楼。

笛曲多委婉,难生气壮山河的豪气,但叶少游神乎其神的笛艺竟将不适笛子的筹边楼,演绎到淋漓尽致。笛音悠长,仿佛引我从山川到城邑,出城邑而边境,过边境至旷原,音过八千里,曲境一眼驰。

一曲终了,我才从神游中清醒过来。我对叶少游正式一礼,他笑道:“姑娘果然同好中人,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叶公子不妨唤我黎。”

“好的,黎姑娘。”叶少游打量我腰际布包,我扬鞭道:“到地儿了!”

擂台门就在眼前。

第43章:卷四 2

只见半山腰上,山石围抱一块平坦空地,远看确似擂台。叶少游一旁道:“临川横跨西秦大杲二国,西秦境内风景多秀丽,而大杲这边的却是雄伟。”

我应了声。随着擂台门越来越近,可见那块平地上灯火灿烂,喧哗声隐约传来。不多时,山上下来一行人马,为首的一对男女正说着山上所见。

“我还以为大杲的临川汇音会跟西秦一般雅致,不想尽是附庸风雅之辈。”“三妹,这儿毕竟是重武的大杲,等到了西秦临川再往曲会便是了。”他们所提的临川汇音早年我也有所耳闻,我也曾向往过这民间音艺的聚会,却不知如今大杲也搞了个临川汇音。

这行人也看到了我们三人,那女子眼睛一亮,却是盯在叶少游身上。叶少游的童子叶子问:“公子,我们继续赶路还是夜宿此地?”

叶少游一样问题问了我。我道:“你拿主意吧!”

下山的那女子收回目光,轻蔑道:“可惜一把好笛,糟蹋在杲人手里。”

叶子勃然大怒:“你这女子,说什么呢!”

“三妹……”男子来不及阻止,那女子冷笑道,“你耳背吗?我说好好一把笛子,落在大杲武夫手里,白白糟蹋了!”

“你!”叶子小脸绷紧。

“在下南越人氏。”叶少游平淡道。

“也只有我南越出这样的笛子!”那女子嘴不饶人,她身旁男子抱拳赔罪道:“诸位见谅,适才小妹在山上受了气,并非……”“哥,跟他们废什么话?”

叶子道:“公子,你就再吹一曲给那刁蛮女子听听!”

然而叶少游道:“曲为景生,音为境传,今日一曲已过。意气之争的曲音不如不要。”

我心下赞同,那女子鼻哼一声,又落了句难堪话,扬长而去。叶少游似浑然不觉,只对我莞尔:“今晚我们就到山上找家客栈落脚。”

上山已晚,只有三两声音韵混杂在夜市间。我们找了家门面整洁的客栈,入坐后,叶子仍在气恼。

“我人小,不懂什么音曲,我只知道被人欺负了要欺负回去!何况公子你又不是不能气回她!”

叶少游道:“她说她的,我们走我们的。你不放心上,生气吃亏的都不是你。明白了吗?”

叶子嘟喃道:“我忍我让我由我忘,我能不能晕啊?”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是段典故。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想不到这小小童子也颇有趣,我估摸“我忘”是叶少游教的,“我晕”却是童子自创的。出家人的境界,荣辱不惊却还记挂着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而叶少游说忘,这谈何容易?有些恩怨无法遗忘,有些因果是死结。

我收回笑,恰时店内小厮送上饭菜。

晚间,叶少游主仆送我至房门口,叶少游道:“当日南屏山上初见姑娘惊为天人,可惜至今未闻姑娘弹曲,不知姑娘何时有兴,唱弹一曲以解叶某思音之心。”

我沉吟道:“我的琵琶只杀人。”

不理他二人惊诧神色,我关上房门。

第44章:卷四 3

我的装束虽然在大杲境内少见,但黑白相间的异域风情令人将目光更多投到服饰上而忽略了我本身,加之我刻意收敛的神采,使我看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异族少女。而越过国境到达唐洲城后,城内偶尔出现的同样服饰则让我完全融入了周围的人群,倒是温文优雅的叶少游引来了不少关注目光。

我能确定叶少游是一位贵族,大约和黎族在西秦的地位相似。虽然叶少游出手阔绰用度讲究,但他的修为只有固气期,出行却只带一个叶子,也只有不受重视的贵族才会只凭固气期的修为奔波异乡。

重踏上西秦的土地,我百感交集,一时沉浸于思绪,叶少游说了句什么我没在意就应了。

“这么说黎姑娘答应了!”叶少游喜形于色。

他邀我同往西秦的临川汇音,而原本到达临川我们将分道扬镳。

“还有最后二日,明儿一早准能赶到。”叶少游对音艺的热爱令我自惭,与他相比我只是个拿琵琶当菜刀的刽子手吧!他才是真正的乐师,无论对乐音的造诣还是心境。那晚大杲擂台门上的临川汇音连名不副实,叶少游却没有半句贬低之语,更没有骄傲神情,他只说了一句:对美妙乐音的喜爱,每个人都一样,弹奏的技艺反倒在其次,一份喜爱的心意是相同的。

他如此欢欣,我终究没说出拒绝的话。

西秦多文人骚客,也云集当世顶尖的乐师。每年秋高气爽临川河畔七重溪下的汇音佳会,是每一位乐音者向往的圣地。我们一行三人方至七重溪的入口,便听见几人的笑语言谈。

“我刚从大杲赶回,那位大杲的昌帝好生有趣,明明他大杲重武轻文,还东施效颦,也弄了个临川汇音。”

“你还真去了?嘿嘿,我当日听闻这事新鲜,却怎么都想不出武人拨弦调音的模样。我就没去,看看你,白跑一趟了吧!”

“我倒宁愿大杲各处流传乐音,好过他们手持兵器虎视眈眈于我西秦。”

我心一乱,只听其中一人又道:“你们不知情了吧!听闻那昌帝有位西秦贵妃,擅弹琵琶。这不过是君王汇音为博佳人一笑。”

几人笑了一阵,又扯起相关古来帝王妃子的琴曲。

叶少游叹道:“西秦的美女西秦的乐音,当真能改变帝王吗?那位昌帝隐忍筹谋多年,一日弑兄夺位,以雷霆手段铲尽异己,独揽大权,据说连他的皇后连外戚都没有。这样的帝王只怕爱美人更爱江山。大杲的临川汇音,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我已平复心境,我非大杲人,也不属南越,至于西秦,在我族亡的时候,它与我只剩仇恨。西日昌想要西秦,就去伐吧!我只是一位武者,修为不过乘气,我改变不了什么。我承认我很自私,我已经很久不想仁慈的事情,我的心太小,装满了仇恨后,再装不了什么。

叶子牵马留在了二重溪口,我与叶少游涉水而上。远处秋风传送一曲飘渺空灵的琴曲,仿佛置人蓬莱仙境,又似广寒月宫。我二人驻足聆听,曲音过后,这才重拾溪路。

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一曲又一曲的妙音带走了光阴,留下余韵徘徊七重溪。我们路经不少携带乐器的乐师,他们之中多数止步不前,少数与我们一般,继续前行。叶少游为我解释道:“乐声留人,很多人只为倾听一曲天籁,并不上前打搅。”

我投他一眼:“以公子笛音,自有资格继续前行。”叶少游只笑不语,他本试探于我,我却以他作答。这人就是对我的琵琶不死心。

二年前我离开大杲皇宫,指伤将养了多月,伤愈后当我再次拿起琵琶却意兴阑珊,只拨弹了几音。那一曲琵琶行仿佛耗尽了我积攒多年的精气,再弹也弹不出当时的荡气回肠。之后我糅合天一诀修行乐音气劲时,只弹一弦,且一音反复多次。汗对叶少游在南屏山附近听闻的奇音传闻,那不过是我的阶音分层。

来到七重溪口,又见擂台门邂逅的无礼女子。恰逢曲中休停,那女子挑眉再次羞辱叶少游:“想不到你这个白脸公子竟厚着面皮跑到这儿了,不知面上要搓多少粉!”她的兄长这次没有阻止,只是皱眉相望,仿似也不认同我二人来到七重溪。

叶少游脾气依然温和,不发一声径自引我往前。女子闪身拦路,妩媚的面容更显刁薄。“说你呢!不许往前!”

叶少游神色不变,静静的站着,目光迎着前方来人。一年长老者道骨仙风飘然而来。

“原来是叶公子啊!”

女子赫然一惊:“爷爷你认得此人?”

老者未及再言,七重溪深处一声箫音悠然响起。音通心意,吹箫者显然带着几分欢喜几分惆怅,似诉似怨缠绕风中,高翔低徊,音曲极为动人。

叶少游侧耳倾听,几次拿起笛子又放下。箫声越往后越忧愁,仿佛哀唱红颜老去,江水东逝,直至箫曲终了,最后一音长颤入风,久久徘徊七重溪上空不肯散去。

叶少游喟叹一声,手中的笛子已到了腰后。

“叶公子今次不与邱芬姑娘合奏,真叫老朽遗憾!”老者感慨,叶少游施礼道,“见过洪大师!”

我心暗惊,能被称为洪大师的乐师,当世只有一位。琴筝双绝的洪信。

“爷爷,他是何人?”一旁女子再次发问。

洪信责她道:“璋儿你真是被你娘宠坏了,竟对南越叶叠公子如此无礼!”

“叶叠公子……”不说洪璋色变,连我也大吃一惊。洪信再出名,今日不过初见,而伴随我从南屏走到这里的同伴,竟是乐界近年风传最多的叶叠。难怪他对乐音独有见解,难怪他的童子都能随口禅语,原来他就是叶叠。

南越叶叠笛音无双,据传他在林中吹笛能引百鸟围绕,究竟是否属实不得而知,但他以笛曲畅响筹边楼,我却是亲耳所闻。

“浮名耳,不怪洪姑娘!”下一句叶少游却是对我道,“我名叶叠,字少游。”

第45章:卷四 4

洪璋俏面涨红,她的兄长也好不到哪儿去。擂台门叶少游一忍,七重溪二忍,要知他可是鼎鼎大名的南越笛仙,居然连吃洪璋二辱。此刻即便叶少游不计前嫌,洪氏兄妹也没脸面继续杵在他面前。

洪璋勉强道一声:“多有得罪!”说完竟飞似的奔出了七重溪。她的兄长跟着赔罪一声,追她去了。

叶少游依然恬淡从容,洪信自然清楚自家孙女的脾性,转话题问及我:“恕老朽眼拙,随叶公子同行的这位姑娘应来自西秦西疆吧?”

我对洪信施礼,恭敬道:“洪大师说的不错,我正来自西秦黎族。”

洪信叹道:“姑娘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小小年纪背井离乡。”

我点头沉默。在场三人均是聪颖之辈,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当年黎族惨案虽被西秦上层极力压掩,但死那么多人如何能掩瞒得过去?黎族一脉二支,一支全灭,另一支也好不到哪里去,案发后不少黎人莫名其妙死去,幸存的族人多远走他乡。

叶少游先前听我道过姓氏,只猜测我乃西秦黎族,这时得我亲口印证,他的目光便多了份怜惜。我虽反感,却也明白这是叶叠公子的善意。

一女捧箫在众乐师的群星拱月中婀娜而来。她精雅的面容和矜持的气质令我想到大杲皇宫的邱妃,而她也同样姓邱。

邱芬优雅一礼,叶少游连忙回礼,我则与洪信一般微微点首算作回礼。我既不认识她,又不打算与她结识,示意一下充数便是。

“叶叠公子既然来了,也不上前吹奏一曲,真叫邱芬失望。”邱芬开口,语音如人,带着几分淡雅。她身后的几人原本眼光烁烁的在我和叶少游身上转悠,听她道出叶叠二字,又改了神色。众人纷纷施礼,叶少游一应回了。

“邱姑娘一年未见,音艺又上一层,令叶叠钦佩。”

邱芬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嘴上却道:“仿佛就在昨日,与公子合奏一曲。公子在乐音上的造诣令邱芬收益良多。不曾想今年公子姗姗来迟,碧海潮澜也收了起来。”

洪信一旁附声道:“是啊,老朽等了多日,只为叶叠公子再奏天籁。原以为叶公子不愿打扰邱姑娘清音,经邱姑娘这么一提,这才知道叶公子收起碧海潮澜的用意。可惜啊,今年听不到南越的笛仙之音!”我这才知晓原来叶少游的笛子名曰碧海潮澜。

叶少游歉意道:“今次重上七重溪,一路聆听无数妙乐佳音,叶某恍然顿悟,山涧莺语市井喧闹甚至绿林剑啸无一不是乐音,叶某还欠缺很多。”

众人陷入思索,邱芬忽然对我道:“这位姑娘神定气怡,想必对叶叠公子所悟的乐音自有心得,不知姑娘能否为邱芬解惑?”

我道:“人总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乐音之艺同文何必问武?畅弹自己喜欢的便是。”

邱芬眸色一亮,再次细细打量我几眼后,默然捧箫别过叶少游,往七重溪外去了。几人随她离去,余人又求叶少游笛音,终不得讪然而去。

洪信再看我眼光也有不同,他引我与叶少游往七重溪里走,行至一弯滩水,于山石突峭上,忽见一绯衣男子,膝放古琴对我们粲然一笑。

只看他的手,修长有力的十指,修剪整齐的指甲,我便知他琴艺卓越。而除此之外,这绯衣男子身上还散发出惊人的气劲,琴弦未响,七重溪的风声已因他而改。

我情不自禁的停下脚步,这人的修为只怕在我之上。洪信与叶少游也神色凝重的驻足观望。

“双绝琴筝、南越笛仙,且听我一曲。”绯衣男子右手二指一挑,古琴荡起一声清啸。

洪信骤然变色,连素来恬静的叶少游也惊了神色,只因这男子起手就是绝音。绝品古琴的震荡绝音,起音就充斥天上地下惟此一琴的孤高。男子单手拂琴,音曲跌宕而出,弹的竟是一曲破阵子,这是难度极高的琴曲。

第46章:卷四 5

高音叠宕穿云裂石,铿锵之音令我生敬,而男子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则被我忽视。曲若其人,能将乐音演绎到如斯境地,自有他骄狂的资格。

男子清吟一声,眉挑石下:“说是西秦临川汇音,多年来尽是南越乐师大放奇彩。双绝琴筝、南越笛仙都出自南越,甚至乎大杲邱氏也来凑热闹,莫非欺我西秦无人?”

洪信眉头已拧紧,叶少游倒恢复了平静。绯衣男子一阵扫弹,另一手也跟上滚音,琴声更加开阔,如滚滚海涛奔涌而至,又似千军万马嘶声杀来。繁复多变的弹奏手法,激荡气劲的穿魂之音,远处旁观的几人忽觉气息不畅,身弱的已刷白了脸。

我叹为观止,能将气劲运用到乐音的人,世上并非只我一个,但他缺乏天一诀那深玄精妙的心法,无法真正融合气劲奏响杀人魔音。他做到的仅是利用气劲震荡琴弦,这只能放出自身气劲微乎其微的一缕,不过,确也足够他傲视群雄。乐师之中,又有几人身具修为?即便南越笛仙也不过固气期的修为。

琴声肆虐,尖啸不绝于耳,男子面上却是笑意浓浓,仿佛场面被搅得越乱他就越高兴。

“我们走吧!”叶少游的低声没有被琴音淹没,“这已非乐音,留下听也是污耳。”洪信转身看见一熟人晕厥于地,连忙飞身过去一把搀扶起来。这位双绝琴筝的洪大师显然修为高深。

绯衣男子长笑一声:“这就走了吗?南越的笛仙也不过如此!”琴音稍缓后又开始新一轮嘹亮张狂。叶少游面色一滞,却还是转身离去,能接连忍下洪璋二辱的他岂会轻易被激中?我随他而走。

这临川汇音也罢,琴音伤人也罢,都是别人的争执,我虽怀妃子血,却非他们同道。我本想一走了之,但绯衣男子却不肯放过叶少游,又将挑衅的矛头指向了我。

“看这位姑娘装扮,应是我西秦西疆人氏,叶叠公子携美同行,怎么不在美女面前露上一手?莫非公子胆怯,怕一个失手错失美人心?哈哈哈……”

叶少游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气愤。我瞥了眼绯衣男子,对叶少游道:“你随我来。”

叶少游一怔,我不愿多言,一把扣住他手腕,拉过就走。二道红晕顿时飞上他脸颊。

我将叶少游拖至一僻静山角,他欲挣脱我手,我却死扣不放。“黎姑娘,这男女之防……”

我纵身带他腾空,借力一脚山腰,将他带上了山颠。甩开他的手,我正色道:“一会用布塞住双耳,气守灵台。”

叶少游还未反应过来,我问:“你不是很想听我的琵琶吗?”

叶少游立时取出丝帕,撕开分塞耳内,然后抬眼望我。我心下一寒,南越笛仙倒也是个妙人!哪有男子随身携带丝帕的?和他相比反倒我不像女子了,一身行头除了腰际的妃子血,就是口袋里一些银钱。

我取下腰上黑布包,盘腿而坐。当叶少游亲眼目睹那血红的琵琶,他的呼吸变了。我一手轻拂红的绚烂夺目的妃子血,山下七重溪的琴音正在收尾,人都跑得差不多了,绯衣男子的兴致也透过琴音传了过来。孤独冷傲的几个回旋后,一声低徊,琴曲终了。

我一指按在宫弦上,沉重的闷响轰然打破了才恢复宁静的七重溪。叶少游身子一震,只是一指一弦,但我知道他的感受应是千指万弦。与那绯衣男子不同,他的古琴起音绝色于各类乐器,而我的琵琶起音倚仗的却是世间最神秘的武学天一诀。

二指一弦,我的食指和中指不停重复相同的动作,很简单,只是挑拨,不停的挑拨。绯衣男子既然挑拨于我,就该领受回这一场挑拨。

我投一眼身旁的叶少游,塞住了双耳的他近在咫尺,所承受的乐音侵袭恐怕也不轻。同样的,我认为他想听就该付出听的代价。见叶少游面色通红,双目发亮,我放下心来,这个音痴,刚才还道绯衣男子的琴音污耳,这会子却好奇起来了!

双指轻灵的拨动,很轻,很柔,却一丝不乱,一点不噪,我耐性的反复拨动一弦。这一弦有名堂,看似指头只在同一弦的同一地方不停拨动,却是音阶最细的分层。同样的一音,也有千种的变化,万样的响动。这是我将手速修到极至达到的境界。一弦一音的好处,在于容易掌控,只作单调的直线波动,而直线的另一头,我锁定的正是那绯衣男子。

自我琵琶音起,七重溪再无二音。但我能感到那男子的气劲还在,他人并非离去。可能正伫立石上,面色难看的聆听。

叶少游动了动,看他表情,似乎听腻了一弦分音,想要听更多的乐音。我冷笑一下,若非他只有固气期的修为,我早放开一手。只一弦他便粗了气息,多点如何能承受?

看到我的冷笑,叶少游冲我坚定的点点头。我张手分指,四指控双弦,弹奏的范围依然狭窄。我与那绯衣男子并无深仇大恨,还要顾及身旁的音痴,点到为止,叫那人知晓天外有天音外有音便是了。

二弦辅音一稍高一略低,翻飞的手指看上去像极了急舞的舞姬,一丝快意袭上心头,正是如此,在这临川汇音的舞台上,也有了我的一席之地。以武入音。无曲无调,不和当世最顶尖的乐师为伍,亦不同山下溪石上的绝琴笑傲临川,我只要向他们证明,即便最粗陋的乐器也能演奏出精细至极的乐音,而只要是气劲充音,那天下舍我其谁?

沉音如鼓,敲打的是心房。妃子血音,无疑最适合鼓曲,而我还未奏鼓曲,叶少游已呼吸紊乱,我知他撑不了多久,分一手搭上他僵直的小腿,他浑身一颤,渐渐缓了过来。

山下气劲猛增,我心道差不多了,放手扫过三弦,由高阶一路往下,仿佛春雷惊爆。我一抬手腕,干净利落的收音,起身再次扣住发蒙的叶少游,飞身而遁。

第47章:卷四 6

三重溪口,我放下他。叶少游停顿了片刻才跟上我的脚步。

“黎姑娘……”

我的竹鞋踩在大大小小的溪石上,发出一声声轻响。

“刚才的乐音……”叶少游鼓足勇气,“委实太奇妙了!叶某以往从未想过乐音能这样弹奏。一音多变寻常乐师都能做到,但一音能变至姑娘的境地,别说尝试,叶某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是如何做到的?叶某只能觉出姑娘与那弹琴男子一般,能将自身气劲融入乐器,但姑娘的乐音显然远远高出他。”

我没有理他,这个音痴说起乐音来就似变了个人。从弹奏手法到乐音变化,从历来乐曲演变到近年来各类翻新手法。我不禁心生感叹,原以为苏堂竹已经够罗唣了,而现在这个叶少游更胜一筹。

快到二重溪口,一道红影从我们身旁擦肩而过。叶少游戛然静声,瞬间又恢复了常态。绯衣男子半空中抱琴侧面,深深的回望我们一眼,红影已掠过丈许。我暗忖,他此时才过三重溪,想必先前把附近搜了个底朝天。

绯衣男子进入二重溪前,忽然停了下来。只见他双足沉声落地,身子一弯,竟吐出一口血来。他狠狠以手背抹去唇上血迹,这才消失于我们视线。

我一怔后随即明白,绯衣男子太过逞强,我的乐音虽打他个措手不及,但还不至于要他吐血。他被乐音乱了体内气劲,不好生调息却四处奔走,乱来自然折腾出内伤。

身后叶少游叹一声:“黎姑娘的乐音杀气太重,恐怕长久以往,伤人也伤己。我也知姑娘早年遭遇变故,心境与我这等闲散游人不同,只是世间自有天道在,我等习乐修性之人,只有知不奈何而安之若命,才能真正的正己渡人。”

我斜他一眼,他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着实讨厌。

“一样的器物在不同人手中用处是不同的。就拿姑娘的红琵琶来说,样式工艺音色无一不粗鄙,但姑娘却能弹出名器也难奏响的玄妙奇音。同样的姑娘的乐音也该如此,叶某认为它不仅仅只限于杀人夺命,它应该也能救人于危难。”

救人的乐音?听着有些可笑,同叶叠公子一般,笛引百鸟碧海弄潮?还是同姬肆一样,欢奏四时好花朝朝见?是啊,天下人无不爱好七色五音,绚丽缤纷的色彩,动人悦耳的乐音,以此怡然因此沉醉最终为此痴心。美好有时更甚毒药,太美所以容易迷失,到最后,往往混淆最初追求美的心愿还是追求本身的欲念。

但是叶少游的下一句话犹如一棒猛喝,震住了我。

“正己心,己心以为不然,天门拒之,以为然者,得窥天道。”只有先正了自己的心,自己认为不妥的,心自然回拒绝,而以为正确的,则会心领神会,仿佛看到了天道。

这不正是我求而不得思之不解的天一诀的“天”意吗?可我不敢苟同,知不奈何而安之若命,命运待我不公为何我还要顺应天命?父母兄长族人的惨死刻我心盘入我骨髓,难道我却该咬牙吞血学他叶少游我忘?我做不到,更不会做。我命由我不由天。天,果然是黑的,连“天”意都披着伪善的外衣。天,它是墨墨黑的。

“黎姑娘……”

我打断他:“不用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就此别过。”

丢下叶少游,我从叶子手中牵过我的瘦马,扬鞭而去。

第48章:卷四 7

我心神不宁的信马由缰,西秦的临川河道比大杲的狭窄,难怪那年西日昌走的是水路。一条河川尚有二种走法,我不过想走自己的路罢了,即便是不归路,也是我的选择。

天色渐渐黯淡,我独自踏上了前往京都之路。西秦黎族的黎姝死在九年前,倾城苑的姝黎嫁入大杲成了奸细死在三年前,大杲只有位李贵妃,却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

出现在京都的女子叫作黎,当我重新穿上西疆服饰的那一刻起,我就只有这一个名字,一个字,黎。

一百多年前的黎是一个小国,人口不过五万,黎为国姓。黎依附西秦后成为属国,最后没落到只剩几百亩地。继承黎这个姓氏的皇族被称为黎族,黎族脉分二支,一支好文一支重武,好文的黎族都居住在领地上,重武的则少部分云游四海,因此族长多由文的一支担当。九年前,我的父亲正是黎族的族长。虽然黎族的领地很小,但人口也不多,仰仗着先祖们留下的财产,黎族众人的生活与西秦的贵族无异。

那位给黎族带来灭顶之灾的武圣名叫黎安初,虽然他的年龄远大于我,可按辈分却与我同辈。黎安初生性聪颖,自小勤修武道,在他五十六岁的时候,终于修武入圣,成为了黎族几百年间的第一位武圣。所有黎族人都为他的成就欢欣自豪,可黎安初本人却不满足。接下来的几年他各方游历,追寻更高更强的武学境界,结果他得到了天一诀。

传说天一诀上记载着最高深玄妙的武学,传说得到天一诀的人就会成为当世第一高手。但黎安初死了,而我修炼多年至今不过乘气中期。有时我甚至想,如果传说获得天一诀的人能获得天下,会不会天下大乱,三国乱战?

天下即将战乱,不是因为天一诀,而是因为同样的野心。

我路过倾城苑,门口的袖女换了新人,空气中传来甜腻的胭脂香粉味。我看见妈妈送一位客人迈出门口,妈妈已经不认得我了。

形貌凶恶的嫖客恶狠狠道:“下次给大爷找个皮肉紧实的,别砸了你们倾城苑的招牌!”

妈妈迭声应下,送走瘟神后压低声骂了句。苑里急跑出来一丫头,慌张的喊:“妈妈,妈妈!香兰姐不行了!”

妈妈面孔扭曲起来,嚎一声:“哎哟,我的心肝尖啊!”

我在街角默送妈妈肥胖的背影钻进苑内后,慢腾腾的牵马绕到了倾城苑后门。与正门的富贵堂皇截然不同,京都最负盛名的姬坊后门阴风飕飕,以往不听话被打死的小丫头和病死的姬人都会从这里被丢出倾城苑,而后运出城外抛尸荒野。

我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果然看见妈妈用红帕捂着嘴,打开了后门。二男人一头一脚抬着床单包裹的香兰走了出来。

“晦气,还指望着她再挣几年钱,这会倒好,被个蛮子弄死了!”妈妈转身回苑,“你们手脚利落点,办完事赶紧回来!”

门关上了,一男人叹道:“这香兰好生命苦!没了李将军那样的恩客,沦到什么客人都接,到今天竟硬生给折磨死了。”

另一男人接口道:“还不是那杀千刀的姝黎害的?一琵琶砸跑了李将军,进了李府还不安生,闹到大杲去当什么不好当个奸细。麻雀怎么折腾都变不了凤凰的,人家昌帝的贵妃也是咱西秦人,而她姝黎只会累人害己!”

“不说这些个了,找个地方把香兰埋了吧!”

我本听二人骂我有些不舒服,但听到他们要埋葬香兰多少有些安慰,倾城苑也不是全无良心之徒。

我走上前去,道:“让我看看她!”见他们惊疑,我补了句:“我是彝人,兴许可以救她!”西疆彝族多土医,打着彝人的名号,我掀开了被单,看见了香兰。她只罩了件薄衫,露出的肌肤尽是青紫块,双目闭阖嘴角溢血,浑身冰冷全无一丝人气。

“她已经死了,姑娘有心了。”香兰的情况将二人仅存的一点期望都打消了。

我将香兰裹进被单,放上马背。

“姑娘?”

我放开气劲,厉声道:“对你们来说,她已经死了,如此而已,记住了吗?”

二人惶的跌坐地上,我牵马走了。

对很多人而言,香兰确实死了,但对我来说,她还有一口气。她的心脉尚存一丝生机。

我找了家僻静客栈,抱香兰入房。完全除去被单后,才看见她下体一片血污,惨不忍睹。姬人最惨的下场不过如此。

我先护住她的心脉,缓慢输入气劲,让气劲逐渐遍布她四肢百脉。第一次以天一诀救人,我的手法是生疏的。救人应有的感觉,没有。

我只是顺路看到了这一出,顺手救她。能救活固然好,不成也无所谓,反正她本来就是个死人。倾城苑的人都道我连累了她,可我一点都不觉得。没有李雍,她还可以笼络别的高官贵人。妈妈没有嚎错,香兰是她的心肝尖儿,不过,是以前。曾是倾城苑红牌的香兰往年只接最上等的客人,即便这几年她长了几岁,但姿色犹在,轮不着什么烂人都接。既然她身为姬人,就该有姬人的智慧,死吊一个男人吊不住,则应乘早另谋出路。

我望着气色回转的香兰,又想到既然我救活了她,她就欠我一条命。挟恩图报的心我倒没有,但稍微利用下她,我觉得理所当然。

第49章:卷四 8

我请大夫看了香兰,按大夫的方子抓药,等我煎完药,香兰幽幽醒转。

“我死了吗?这在哪儿?”

“你命大,且有的活了。”药已温,我端了过去坐她床头。

“是姑娘救了我?”

“少说几句,把药吃了,等好些了我们再说话。”

人都道女大十八变,我自十四岁离开倾城苑,转眼四年过去。面容和身材都长开了,加之一身西疆装扮,刻意收敛的精神气,香兰也没认出我。

从死门关打转回来的香兰温顺极了,但目光却是空洞的。二日后,我问她:“想不想从良,往后嫁人生子?”

她茫然道:“我这样的残花败柳,又有谁要?”

我又问:“那么给你些银两,寻个地方独自生活如何?”

她叹道:“多谢姑娘,姑娘的大恩大德,香兰只有来世结草衔环再报了!”

我沉吟道:“不用来世,我只要你过一阵帮我做件事即可。做完后,你就走吧!”

她的眸色更黯:“姑娘请说。”

“不是什么麻烦事,只需你坐在船上,坐几晚即可。”

她应下。我读出她的心思,也正是我的想法。世上没有白占的便宜,没有无偿的恩德。只是香兰不知,以她的能力和姿色,我就没指望过能派上大用场。

距离西日昌给我的三年之限只剩九个月,我没有时间静待香兰自个复原。每隔三日我便输她一些气劲,这样一个月过去后,她基本康复,只是眼神依然一片死寂。

我给她换了身素衣,不假修饰的香兰倒添了份楚楚动人。当我把一把琵琶放她面前,她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

“这……你怎么得来?”

我淡漠道:“自然是从倾城苑要来。”我给她的琵琶还有我口袋里的银钱,都取自倾城苑。

“这原本就是你的。”

香兰抱着琵琶,潸然泪落。我能理解,大多倾城苑的姑娘从小就习一样乐器,而香兰与我一般,练的是琵琶。琵琶凝聚了我一生的仇恨和抱负,同样也浸泡了香兰二十年的血泪。

香兰忽然丢弃琵琶,我手一伸,勾入怀中。

“我是决不再会弹它了!”香兰坚定的道。

“没叫你弹。”我信手拨了一弦,很清脆的音色,“我弹。”

西秦是个崇尚歌舞乐音的国度,西秦的京都更是声色犬马之地。当年我入倾城苑之所以选择琵琶这种乐器,另有一个重要原因,我的仇人喜欢琵琶曲乐。

西秦国师葛仲逊。

西秦人说起葛仲逊都带着敬意,可以说西秦能有今日,与葛仲逊脱不了干系。他辅佐了二代西秦帝皇,以卓绝的智慧率西秦人挡住了大杲西进的步伐,而他本身也早入武圣境界,七十古稀却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唯一所好便是闲暇时分听上一曲琵琶。

但就是这个人,双脚踏在我黎族的血泊上,我永远都忘不了当日他白发白眉下的狰狞面容。

我奔回家中,房宇坍塌,肢体散落,空气中四处飘荡着血腥。我喊不出一个字,除了惊恐就只有天崩地裂的感受。我披散的长发救了我一命。

“跑来个女娃!”葛仲逊的手下道。

我的父母亲人惨死,我的兄长在葛仲逊手中。我那可怜的哥哥正在代我遭罪,他微阖的双目睁开一线,没有任何言语也无法任何动作,他已失去了手足。

“杀!”

“是的,国师!”

我瞪大双眼,一股强大的力量袭上我胸膛,我倒弹了出去。在空中,我看见西秦人尊崇的国师白眉打结,唇线歪斜,我听见我兄长眼眸中迸出的字。

黎!

我收手,即便没用一丝气劲,但在我手中的乐音是不同的。香兰惊骇的瞪着我。

第50章:卷四 9

京都以北,淼珍湖,弦月如钩。画舫人家张灯结彩,夹杂几声侬语莺笑。一叶单薄有些寒酸的轻舟,幽静的穿过明丽的几艘画舫。画舫上的人只鄙夷的投了它一眼,便又对岸上的来客挤眉言笑。

我在轻舟上卷落窗帘,点燃一盏油灯,递上我的妃子血。

“你抱着即可。它不是你能弹的。”

香兰被妃子血夸张的形色惊呆。我抱起香兰的琵琶,坐于荫蔽。

香兰回过神来,她原本就不蠢,此刻不用我吩咐也知她该做什么。她颤巍巍的抱起妃子血端坐灯光下。

雇佣的艄公竹竿一点,轻舟平滑的驶入淼珍湖中心。

香兰的琵琶与倾城苑绝大多数的琵琶一样,品质中上,虽远不能比傲霜的音色,但也比我的妃子血好了不知多少。寻常的乐音自然用寻常的琵琶。

在香兰的惊诧中,我按弦拨弹,一曲蓼花汀畔不疾不徐曲正音圆的响起。临风对月,烟水秋寒,诉不尽的千江有水唱不完的万里多舛。

天南地北,乾坤朗朗,何处寄乡思?西疆地域冢累累,京都湖上声靡靡。

香兰一眼不眨的盯着我的手,我知她震惊的并非我没有用假甲,而是我拨弹的手法,和几乎完美无瑕的曲音。

精准的震弦,无分毫偏移的杂音,即便再繁复的曲调也处理的干净利落。一手按琴头一手拨五弦,同样的琵琶在我手中奏响的是天籁。我一眼都没看琵琶,我的目光穿越香兰的身形,飘到舟外的淼珍湖。湖水泛着墨色的绿光,倒影出繁星点点,一鸿白斑。

湖面上一片宁幽,只有蓼花汀畔的旋律萦绕。

轻舟停了片刻,在琵琶的尾曲中悠然北上。我缓指慢捻,乐曲收于漫漫长夜中。香兰抱紧妃子血,她的眼底盈盈泪光。

“你太软弱了。”我抽出她怀中的妃子血,还了她的琵琶,“位于最底层的姬人,没有自暴自弃的资格,一旦放开自己,就只有跌入深渊。”

“姝黎!”她于泪眼中呼喊我曾经的名字,她终究还是认出了我。

“姝黎已死,不,她根本不存在过。”我正襟危坐,漠然道,“如果你不想再死一次,就牢记我的话。”

“为什么?”她压抑着声问。

我默了很久,而后开始编织谎言。我暗示她我离开倾城苑的日子一点都不比她强,我同样被迫生活于痛苦的地狱。我便没有完全欺骗她,我和她的区别不过是一个男人和许多男人罢了,而我这一个男人抵得过她所有的男人。

“我恨。”香兰道,“起先我恨你,后来我恨他,而现在我恨这世上所有的男人。为什么我们身为女子的就这么命苦?即便不是姬人,还不是一样活在男人身下?”香兰口中的他,是李雍。李雍无情的抛弃了她,自我入李府后,他就再也没正眼看过她。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

“不!你可以。”她断然道,“你会武!”

望着她明亮的目光,我反问:“若你身具修为,你当如何?”

她不假思索的道:“杀尽天下所有负我之人!”

我冷冷问:“如果负你的人是西秦国师,大杲昌帝,全天下人负你,你待如何?”

香兰语塞。

轻舟划向彼岸,我叹道:“你还是做一个普通人吧!等这事一了,你远远的离开这繁华之地,找个边远的小镇了却后半生。”

“不,你教我习武!”香兰扯着我的衣袖,哀然道,“我不想任人欺凌,我不想再做一个柔弱女子!我求你,教我武艺!我不指望练就绝世武功,我只想自个能保护自个。”

我失笑,教她武艺?要知我的武学乃全天下武者都觊觎的天一诀,而匿气、手速都非入门之术,无法传授一个毫无修为的人。

“我能帮你!哪怕我力量低微!”香兰毅然道,“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我已经白拣了一条命!只要你需要,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生无所恋,只想往后再不强颜欢笑,任人鱼肉。”香兰的眼泪终于滑落,“姝黎!我求你!”

“叫我黎!”我当即道,“而从今往后,你再不叫香兰。”

第51章:卷四 10

蓼花,这是香兰自己取的新名字。二十岁的蓼花早已错过习武的最佳年龄,按常理她即便修行也只得强身健体的效果,但我传授蓼花的是所有武者梦寐以求的天一诀,神奇的绝世武学无视她的根基,加之她本身对乐音的领悟,短短月余时间,她已掌握了经我简化侧重乐音的天一诀初步心法。

蓼花没有多问,为什么我授的心法都与乐音有关,她只管学。在武学上她就像一张白纸我画上什么她就是什么。我相信如果让她从小自学天一诀,修炼出来的决不会是乐音的路子。但是没有如果,她已年方二十,除了琵琶只会与男人行房。

每个白日我一点一滴的教导着蓼花,而每个静夜我隐在她的身后,于淼珍湖上弹拨琵琶。经过了一日日细梳整理天一诀,和一夜夜不用气劲的弹奏感悟,秋深的时候,我发现我停滞不前的乘气中期终于获得了突破。

当我再次于淼珍湖上清弹琵琶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乐音更深厚了。琵琶本是嘈杂的乐器,但音色一旦变得厚重,它的穿透力是任何乐器不可比拟的。我每个夜晚弹奏的曲子都不重,但像今夜这一曲虞美人,本是幽怨的乐色却多了份岁月沧桑的豁达。

一曲终了,蓼花看我的目光更加执着。我没有如往常一般,弹完曲后与她说其中的微妙,因为有人来了。

“月静夜明临波镜,人坐秋风醉。隔着画舫听姑娘琵琶音曲,觉着今夜又有不同,仰慕之余,欲求姑娘一曲合奏。”

我听着声有几分熟,往船外一望,竟是那日七重溪的绯衣男子。他依然一袭艳服,手抱古琴,傲然伫立船梢头。

蓼花眼光询我,我压低声道:“夜已深,公子好意心领。”

我才道完,一道厉风就横划湖面,绯衣男子竟踏水而来,将艄公唬得后退一步。

绯衣男子轻盈落在船头,船身纹丝不动。“出来。”

我心一惊,我已压低了声,他如何认出我来?

“我侯熙元求曲,就从来没被人拒过!”

我定下心,这人只是素来骄纵惯了。

“侯……公子!”蓼花低呼一声,看她神情,这侯熙元应该有些虚名,估摸是我离开西秦的这段时间闯出的名号。

“你既然知道我是何人,就不要再推搪了。”侯熙元语音虽缓,但语气依然咄咄。

见我斜眼,蓼花自知失态,深吸一口气道:“一夜只奏一曲,公子若……”

侯熙元没等她把话说完,掀开帘子闯了进来。他瞥了我一眼,眼光便停留在妃子血上。

“这是什么琵琶?”

不由分说,这厮一手夺了妃子血。

我庆幸前几日换了身蓝白相间的西疆服,这会又在避光处垂首坐着,妃子血替我吸引了侯熙元的注意。

蓼花弱弱道:“公子请还我琵琶。”

侯熙元一试妃子血音,哑然失笑,抛还给蓼花,蓼花急忙抱住。

“这也叫琵琶?”

我暗自冷笑,就是这把琵琶令你气急败坏到呕血!

“取那把来!”侯熙元指着我手中琵琶道,“本公子今次有兴致,就合奏一曲煮海谣。”

蓼花犹豫的望我,我递上琵琶微一垂眉。

侯熙元抱琴而坐,古琴声响,冠绝五湖。蓼花咬一口银牙等着,煮海谣若合奏,合奏者只作辅音。而她和我都清楚,侯熙元的琴力只在蓼花之上。

琴音浩然,裹挟雷霆声势,我想侯熙元内伤应该痊愈了。琴曲佼佼,力透傲睨方物之意,我依旧认为侯熙元有这个资格。如此近的距离,我能判断出他的修为与我一般达到了乘气后期,对一位二十出头一表人才的男子而言,他的前途是锦绣的。

蓼花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连我也不知道一会她该如何跟上琴曲,合奏这一曲煮海谣。天际月色蒙蒙,有乌云横移,但我不指望天能救场,来个暴雨断曲。

琴曲转婉,终于到了合奏的地方。蓼花直了身子,按上琴头。一声悠长的啸音划断琴曲,侯熙元一怔,蓼花也是一惊,而我却是一喜。有高人莅临。

“劣徒打搅姑娘了!”一老者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心猛的一跳,这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葛仲逊!

第52章:卷四 11

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从不敢遗忘,何况葛仲逊的声音气劲十足,于苍老中带着寻常老者少有的锐利。

“以姑娘的琵琶曲音,即便琵琶大师王灵运犹在,也要唏嘘三分,熙元你好生狂妄,竟要姑娘与你合奏煮海谣,还不快向姑娘赔罪。”

敢情他是怕他的徒儿丢丑,这才在琴曲转折时拦下了侯熙元。我冷静的想着,却不能冷静的控制心跳、呼吸。我知道以我目前的修为决不是葛仲逊的敌手,就算没有侯熙元,就算天一诀能短时间内提升武阶,我依然杀不了他。乘气期与武圣之间的差距太远,而葛仲逊早在我未诞生前就已身为武圣。

我坐于一隅一手抱着妃子血,一手捂着自己狂跳的胸口,看着侯熙元面色怪异的向蓼花简单一礼。

葛仲逊又道:“夜确实已深,秋意凉。不多扰二位姑娘,来日有缘愿能当面倾听姑娘绝世音曲。”

会有这一日的!我暗道,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不在乎再多等些时日。

侯熙元转身远去。我长长吁了口气,蓼花惊恐未定的道:“这侯公子的业师是……是……”

“西秦国师葛仲逊。”我替她说了。

蓼花默了许久转了感叹:“连国师都说王灵运都不及你……”但凡弹琵琶者,无一不知王灵运大名。西秦王灵运天下第一琵琶,只是她已仙逝。

轻舟悠悠往北,乌云蔽月。

船泊淼珍湖北岸,辞别艄公,我与蓼花分抱琵琶移步上岸。岸旁秋风阵阵,我止步回望。绯影一道于浓重的夜幕下拉出一片黯红,红凝固为卓尔不群的男子,侯熙元抱琴对我冷冷道:“差点被你瞒了过去!七里溪内,淼珍湖上,西疆女,你已二次出现在我面前。”

这个目中无人的男人,也是有几分眼力的。我轻笑一声,他终于认出我来了。

红影一闪,瞬间侯熙元到了我面前。我不为所动,被他近身又如何,一他不知那日七重溪伤他的人是我,二他不过与我二面之缘并无仇恨。但我还是被他惊住了,他一手抬起我的下巴。

“芙蓉如面剪水双瞳,若不是你一笑,我还真看不出来。西疆女,你果然藏得深!”

我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他却紧跟一步。蓼花旁呼:“侯公子,你想做什么?”

“你住哪里?”

我嘴角一抽,再退,他再进,直到我退无可退,踮脚于岸边。我蹙眉,他再轻薄于我,就算冒上一点风险我都要他好看。

“不要怕,我并无恶意。”侯熙元笑了起来,“告诉我你的住址,改日我来讨教你与你姐妹的乐音。”

我心下转过一个念头,侯熙元既然师从葛仲逊,那我只要搭上他这条线,还怕葛仲逊跑了不成?

“不说的话,我怕你要失足落水了!”侯熙元慢慢抬脚。

我摇头暗叹,葛仲逊果然教不出什么好弟子。自此,我对侯熙元的看法完全改变。强者虽有其骄傲的资格,但真正的强者不屑持强凌弱,而且他还是我仇人的弟子。

“京都城北,泰石巷底。”我一字字道。

“好!”他连退三步,转身离去翩若惊鸿,上乘的轻功身法令蓼花炫目。

第53章:卷四 12

次日午后,泰石巷深处,我与蓼花租借的一进民宅内。蓼花正在井边汲水,侯熙元不请自入,从墙外飞入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蓼花习了一阵天一诀,定力还算不错,没有失声惊叫。

“侯公子。”

“哦,你呀?西疆那个在吗?”

“侯公子里面请。”

我在里屋听得一清二楚,以侯熙元的修为还能不知宅子里有几个人吗,他那是明知故问。

“还没请教,你叫什么名?”

“我叫蓼花。”蓼花的声音平平。

“西疆那个呢?”

“侯公子还是自己去问吧!”蓼花掀开了厚重的布帘。

我端坐屋内,又见他绯色身影,微一吃惊。今次的侯熙元没有怀抱古琴,却捧着一只礼盒。他将盒子放我桌上,径自坐我对首,道一句:“你都知道我名了,我却迄今不知你名,这可说不过去,你叫什么?总不济我开口闭口管你叫西疆女吧?”

“黎。”

“名字呢?”

“黎。”我还未说只一个字,他已接口,自以为是的道:“黎黎?还算顺口。”

“侯公子来访,有何见教?”我按下愠怒,冷冷问他。

侯熙元打开礼盒,里面是一套粉色的西疆冬服,另配几样银光闪亮的饰物。

我不禁起身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随手选的,初次登门造访,不见得空着手来吧!”侯熙元解释完,也站起身来,嗤鼻道,“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走了。”说完他抱上盒子就走了。

“莫名其妙!”我坐回椅子。蓼花瞟了我一眼。

当晚我们没有上淼珍湖,结果第二天一大早,侯熙元又来了。幸而我与蓼花自租借到泰石巷每日都习惯早起,不然被侯熙元破门而入就尴尬了。

“怎么你又来了?”连蓼花都省了侯公子的称谓。

“你们昨晚为何没去?”

“我们一定要去吗?”

侯熙元抱着琴横眉道:“害本公子空等了一宿!”

我与蓼花面面相觑,那意思是,谁信?

侯熙元就像一个从小被宠坏的纨绔公子,三两句话不对盘,又气鼓鼓的跑了。乘气期的轻功被他飞上窜下倒使得利索。

“这人有病!”蓼花下结论,“生的俊俏,脑子却是坏的。”

午后侯熙元又提着一包东西飞来,我赞同了蓼花的说法。

侯熙元兴致勃勃在桌上打开紫红锦包,“这个你肯定喜欢了吧!”

“不知侯公子为何一定要送礼给黎?”

侯熙元将包内那物托到我眼前:“名器赠佳人!”

我被他手上古朴光华的琵琶吸引,光看成色卖相便知这把琵琶就在傲霜之上。

侯熙元盯着我的眼徐徐道:“这可是王灵运大师用过的乐器,名字想必黎黎也猜到了,它正是中正九天。”

蓼花倒吸一声。

我被中正九天深锁视线,淡黄色历经岁月磨砺的琴身,散发出华彩润泽的光芒,晶莹银白的天蚕丝弦更是所有乐师梦寐以求的。

这就是传说中真正的天下第一琵琶,即便它只是一件乐器,也仿佛带着怀柔天下的王者之气。当年王灵运曾说过,如果没有中正九天,就没有她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琵琶,天下第一的琵琶不是她而是它。

“喜欢吗?”侯熙元的目光灼灼。

我凝望着中正九天,叹道:“礼太重,恐难承受。”

侯熙元将中正九天又递上一分,再次问:“喜欢吗?”

我遗憾的抚了下中正九天,说不喜欢那是假的,但我不能接受仇人门生的馈赠。

侯熙元另一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正色道:“嫁给我,它就是聘礼。”

我一惊后,嘴角慢慢浮现嘲笑:“侯公子,你我只见过几面,并不太熟悉,更何况我已经成亲了。”

侯熙元面色不变,“南越叶叠?”

下一刻他爆跳起来:“没有我侯熙元得不到的,我去杀了叶叠。你身为我西秦女,如何嫁了那南蛮子?”

我冷冷道:“不是他。”

“那是何人?”

我不答。他死活扣着我的手不放。我厌恶的道:“放手!”

“我知道每晚淼珍湖上弹琵琶的不是蓼花,其实是你。”他手上加力,剑眉一扬,“能同叶叠一起走到七重溪,能用把烂琵琶弹出曲曲音,如果我没猜错,那日用气劲弹琵琶伤我的也是你!”

我斜睨他,虽说他脑子坏了,但实际上聪明得紧。

“不知你用什么法子藏匿了气劲,但我一抓到你的手就知道,你身具修为!”

我另一手一推,正中他胸膛,没想到他强得很,硬受一掌,既不肯松手也不退让。

侯熙元将冲涌的血气压回,厉声道:“我已经被你伤了二次,黎黎,你要付出代价!”

他突然疯狂的拥我入怀,反手将中正九天抵在我后背,任凭我出手如风,也要将我箍在怀中。跟着,他俯身一个火热的吻令我也气血翻涌。我一口咬破他的唇,终于脱出了他的怀抱。

侯熙元连带中正九天被我击退到门旁,他靠着墙壁,面色苍白,嘴角溢血。顿了片刻,他手捂胸口,道一句:“我喜欢!就你这样的!”

“滚!”我强忍住杀意,双手微颤。

侯熙元笑着跌撞而去。

第54章:卷四 13

侯熙元,西秦宰相侯吉甫幼子,西秦国师葛仲逊的关门弟子,出生母亡得侯吉甫溺爱,天赋出群,破格被葛仲逊收为门下。其人桀骜难驯,眼高于顶,二年前结束封闭修炼后凭一手高超琴艺和一身高强武功横行京都,人送绰号京都一霸。

蓼花简单的说了这个登徒子的背景身世。“看似这位豪门公子对你有意。我估摸着,对他投怀送抱的多了,撞上你这个狠的,反倒新鲜了!”

我的指节握出声声脆响,若非惦记着他背后的老的,我早取了他性命。

可能把侯熙元揍狠了,当日夜间我便察觉宅子外有人潜伏,我只当不知,要是这时候跑了,反倒叫葛仲逊疑心,我正巴不得他找上门来。

接连几日,我与蓼花足不出户,每日价自修或拨几下琵琶。我一直在想,接近葛仲逊后是找机会下药,还是出其不备近距离爆音结果了他。葛仲逊杀了我全家,我却没办法灭他满门,他无妻无儿,唯一亲近的只有几名弟子,并且我还觉得,以葛仲逊的心肠不会因门下惨死而伤心欲绝。

冬季转眼到来,我手头所剩银钱不多,又不便再往倾城苑或别的地方行窃,宅子外的暗哨始终未撤。蓼花出门将她的琵琶当了,换了二件冬衣。我越来越焦虑不安,撑到来年开春若还不能接近葛仲逊,我就只得回大杲委身去了。事隔二年半,我仍心有凄凄,往日种种哪怕温如煦风都似诅咒的烙印,只要一想起,身体就会自发颤栗。

也许,西日昌待我是有那么点好的,但那不是我想要的,而我记忆中的更多是不堪。

一日蓼花买米回来后,面色难看的告诉我,她被人当街叫破了香兰的名字。我将所有的银钱都给了她,“你到时候离开这里了,先找个地方落脚。可能的话,日后到大杲南屏山岱涧潭那里等我,不过,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到那。”虽然蓼花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但在侯熙元道破弹琵琶的人是我的时候,她已经没必要留下。

蓼花终于忍不住问:“你究竟因何事羁绊?”

我道:“家事。”

“你那男人呢?他能不能帮你?”

我沉默许久,然后道:“能,但他只帮他自个。”

蓼花断然道:“要他何用?休了他!”

我轻轻笑了起来,笑到无奈笑到发苦。

蓼花叹道:“黎,你知道吗,你很美,美得叫人痛惜。”

我收了笑,冷冷道:“你赶紧收拾下走吧!”

蓼花离开的当晚,多日不见的侯熙元来了。他依旧飞墙而入,悄无声息的出现我面前。依旧绯衣鲜丽,只是面色看来伤未痊愈。

“你要断炊了!”

“不劳侯公子挂记。”

“蓼花走了,你也要走吗?”

我想了想道:“春天就走。”

他仿似定下心,又径自找椅子坐下。“我父亲把你这看得紧实,生怕你跑了。他等我自个来解决这事。”

“哦。”不是葛仲逊的人就好。

“我养伤的期间仔细想了,我终于想透彻了,你是个骗子,从开始骗到现在。以前把自己藏在西疆那号难看的衣服下,后来又找个姬人充幌子,自己却躲在后面弹曲。你说你成亲了,又说不出男人是谁,所以你肯定还在骗我。”侯熙元正色道,“我以前一直练琴练功,很少跟人交往,可能我性子不好得罪了你,但黎黎,我认定的事决不会改的!我要娶你,我父亲已经答应我了。”

我冷笑。侯熙元利马变脸:“我活到今天还从来没求过人,也没这么低三下四的说过话,更没被人揍到躺在床上那么久!”

“啪”一声脆响,我刮了他一记耳光。

“你打我?”

“打得就是你!”

第55章:卷四 14

我也曾想过虚与委蛇,佯装顺了侯熙元更容易接近葛仲逊,但我不愿欺骗自己,勉强自己和一个厌恶的男子在一起的滋味我已饱尝。而侯熙元欠缺人情礼仪的言行,总能轻易引动我的肝火。

谁惯出的狂妄阔少?谁教出的恶劣弟子?不能杀他,至少也让我打个痛快,出口恶气!

我们在狭小的屋内游斗,同样身为乘气后期的侯熙元拳脚功夫练得不错,措不及防吃了记耳光后,再没被我甩到脸面。他的腾挪身法亦是轻灵诡谲,如翻飞的大红蝴蝶,百伶百俐应变无方。

我们都没有使出真正的手段,他多在防守,而我也没有结手印。我吃亏在多年自修少有切磋对象,每每得手之际却被侯熙元以精妙身法避开。只是侯熙元想不到的是,我的手速早臻收发自如境地,匿气更一直掩盖着我的真实修为。

“黎黎,别打了!你不是我的对手!”几十回合后,侯熙元架住我的手道。他不知是伤势还是别的缘故,始终对我手下留情,以他的判断,我自然已黔驴技穷。

我冷冷一笑,被架住的手,手腕一旋,以逆常理的转手幅度,从他双手底下穿出,击向他前胸。侯熙元脸色骤变,身子急往后倒,同时双脚飞踢。我双手拍飞他的二脚,他也乘势闪到了门前。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我揉身上前,他赫然散出气劲,双手横封,沉闷的连击声后,我将他打退到门墙上,整座宅子跟着颤动起来,灰尘纷纷而落。

侯熙元双掌抵着我双掌,惊诧的望我道:“黎黎,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女子!”

“废话少说!”

我双掌微移,他却以气劲粘住我的手,而后反握我的双手,眼光发亮道:“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当真要打死我不成?”

我皱起鼻翼,与我拼气劲?原本我只想痛打他一顿,但气劲之较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掌心迅速传来排山倒海的力量,而我体内气劲也迎头而上,刹那间,侯熙元白了脸色。气劲之较,二者相差越大越能早见分晓,无疑是强者震撼弱者最快途径,但我与他二人修为接近,气劲一缠,侯熙元便知坏了。他说不上话,只怔怔的看着我,目光复杂。我们周围的空间仿佛被巨大的外压扭曲,无形的波纹一条条一层层化映房内的门窗,模糊了对方的身形,到后来我只看到一团绯红,如同火一般,暗暗燃烧在光影朦胧中。

我感到体内压抑的力量蜂拥而起,它们强大而迅速,它们齐齐汇聚,前赴后继的冲出我的手掌,抽离我的生命。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出奇的神秘,在流失大量气劲的同时,一点都没变虚弱,甚至更加强韧。这同我听来的高手相较气劲截然不同,莫非因我所学的是天一诀?

正在我疑想之时,侯熙元发出一声惨呼,接着他的气劲消散,双手离了我,整个人顺着墙壁慢慢瘫坐到地。

我收了气劲,震惊的望着他。这人竟在气劲纠缠之中硬性撤手,难道他不知强脱会反噬,会令他元气大伤,轻者修为倒退重则性命堪忧。

气若游丝的侯熙元嘴唇翕动,看口形仿佛在说:“第三次!”鲜血从他口鼻溢出,微睁的眼线却流露出一丝笑意。

这个仇人弟子,这个狂妄之徒,第三次折伤我手,却在我心头硬生生抹上了他的鲜血。我暗自感叹,弯腰低身,封点了他几处命穴。他伤成这样,再不能移动他半分。

简单处理了他的内伤,我站起身,他勉力仰头望我。我推开门,运起一分气劲道:“找个大夫过来,他受伤了!”

关上门,我冷冷骂一声:“蠢货!”正常气劲较量完,不过是一方胜一方虚脱,他最多不过失了气力被我丢出房外,现在倒好,丢不出去了。

第56章:卷四 15

侯府的应对不可谓不快,大夫先至,稳了侯熙元伤势后,面色凝重的开下药方,大夫未走,侯吉甫就赶了来。一听大夫说侯熙元伤势重到半月内不能动分毫,西秦名相的老脸就变得比苦瓜还难看。

我冷冷在边上瞅着,侯熙元落到这个地步,他老子也有责任。虽然伤他的人是我,但他若跟叶少游一般温文尔雅,即便是仇人门下,我也不会痛扁他。

侯吉甫心痛之余,目光沉沉的盯上了我。我自不畏他,他的属下虽多,但我要跑,无人能拦。

侯熙元阖目呻吟一声,侯吉甫便收回目光。“孽障,你的事我管不了了!”侯吉甫丢下二个手脚轻快的小厮服侍儿子,带着一干人走了。

晚些时候,房东惶惶造访,说是泰石巷除了我租借的宅子,侯家又买了相邻二家,请我移居隔壁。我正愁葛仲逊还未出现,侯熙元又赖我房中,房东的提议正合我心意。我抱着妃子血转到邻宅,门前一侍卫冷冷告戒:“姑娘这一阵若有所需,吩咐在下即可。”那意思是我被软禁了。

我无声而笑,已身无分文的我大约找到金主了。恶念重生,若我要求个倾城苑的派头,吃穿用度一切都依着姬人的身份来,抑或按着大杲宫廷一品皇妃的尺度,不知侯家父子是否会青黄了面孔?恶心人先得会恶心自个,我还不想恶心自个。时日无多,葛仲逊再次出现前,我打算先过上一段平静日子。

日出而起,日落而眠,闭门静思的我距离突破乘气期只一线之遥,与侯熙元的气劲相较获得的好处不言而喻。我终于明白南屏山的二年光阴我并没有虚度,京都的二个月时间不可能提升我的修为,而与侯熙元的较量以及指点蓼花都只是诱因。

我平静生活里唯一的不和谐音来自每日午后,这个时候侯熙元都会遣人请我一曲。我应下的原因也只有一个,我就不信了,以我在琵琶上的造诣,就引不来葛仲逊。

侯熙元确实爱极了红色,每次他都紧盯妃子血,这把他曾经不屑现在惊奇的琵琶。

“它为什么是红的?”

“你该问它为什么而红?”

“为什么?”

我淡淡道:“鲜血染就。”

“你又骗我,分明是漆。”

我一抚琴面,沉吟道:“红的是漆,红的也是血。它的漆色下掩盖着我的斑斑血迹,也沾染了曾经追杀我的人的血。”

侯熙元靠在墙上,笼在锦被中,炭火彤彤映他眸色。

“它红得不吉利。”

我冷眼瞟他:“你红得吉利?”

侯熙元一笑,不知牵动了哪根经,笑了一半又皱起剑眉。

琵琶弦响,沉沉混混,古曲本雅,却生生被我搅浊。雅到极致才落俗套,标榜梅菊的真能脱了泥味吗?不过摘花插枝自诩袜白如雪,笑酸我牙。

侯熙元凝神细听,初不以为然,逐渐转思,而后若有所悟,二指微动。

水至清而无鱼,用在乐音上有些不适,但用在音境上却恰如其分。若一位乐师只能弹奏风花雪月那他只是音匠,正如一位文人若只会悦目娱心就只配当个字奴。

侯熙元的眼眸闪过一丝挫败的不甘。从我繁复不乱的弹奏手法上,他能看出,气劲之前的较量中,我胜他并非侥幸,而以他的琴力,也能感受到妃子血粗糙乐音背后的音境。音境之大未必是磅礴,音境之高并非在重山。

不过这人骄狂的本质太过坚定,一曲终了,他道一句:“黎黎,你不愧我西秦人!”

我与他是没话了,每日不重曲弹着就是了。

时光一日日在走,新年即将来临,依然不见葛仲逊,倒将侯府的奴仆见着了一圈。无论侍卫还是小厮丫鬟,每个人看我的目光都半带敬畏。一日夜间,却有个收餐具的人面无表情,堂堂正正的站在了我面前。

陈风装扮成侯府的小厮,拱背弯腰的入门,挺腰直背于我房内。

“见过大人!”

我问:“你怎么来了?”

陈风行礼后道:“爷的期限将至,命我前来提醒大人。”

“知道了。”心情焦虑的我语气不善。

陈风收拾还碗筷在桌上留下一物:“若事出紧急,爷命你找他。”

陈风走了,桌面上那小小的闪着暗光的一枚银元凝缩了我的心房。

第57章:卷五 1

一枚银元,依然是一枚银元。这是我所获得的第三枚银元,第一枚我抛了,第二枚我掉了,第三枚又送到我手边。它将二个不同国家的男人连在一起,也解释了其中不为人知的隐秘。它曾让我觉着温暖,觉得畏惧,而现在它让我觉着冥冥中似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嘲弄的摆布了我的命运。

它仿佛是西日昌的眼,闪着幽火之光审视着我。它仿佛在对我说,这一次无须感激也不必惊慌,它将承载我的一切只要我将自己献祭。

我指捏这枚银元,掐住,握紧,银元渐渐被揉扁。

多么可笑,所谓的西秦名将得胜归朝威风不可一世,不过是瞒天过海的权谋。多么戏剧,他随手援我的一枚银元,在不经意间就买卖了我的自由。屠千手是西秦的奸细,李雍则是大杲的奸细。一个不过是没有实权的太医,一个却是手握兵权的将军,西秦与大杲,孰优孰劣,二相立判。

我将银元捏成齑粉,手松开,银粉散落,窗外吹来的寒风将粉尘卷走。冬夜的风猎猎作响,犹如压抑的鬼哭狼嚎。

陈风来过的次日上午,我终于等到了葛仲逊的召见。一顶小轿将我带去了他在京都西郊的庄园。

冬景萧瑟,石冷木凋,只有几点梅花稀疏枝头,救活了一庄风光。我身穿西疆服饰,着竹编鞋,外套一件单薄的寒碜棉袍,一路往庄内走,只见着二个风烛残年的老仆。我没有觉着意外,钓名沽誉的权臣太多,也不多葛仲逊一人。

接应的侍从停步于青石阶前,我抱着妃子血迈入拱门,见着了坐于庭院晒日头的西秦国师。

葛仲逊膝盖西疆毛毯,双手交握金琉暖炉,他的须发根根银白,消瘦的脸颊上布满皱纹,双目似开似阖,看上去就像一个寻常的老人。我仔细的打量他,一点不错,正是当年屠我全家的仇人。

脚下竹编鞋声声清脆,手边妃子血琴弦触手可及,我离葛仲逊越来越近。

目下我的天一诀乐音杀伤力三尺以内必杀,但三尺的距离被称为安全界,别说葛仲逊,寻常有警戒的武者也不会叫人轻易接近,而作为武圣即便在安全界内被偷袭,也绝对能反击。死我不怕,我只怕他不死。

这一次我没有像淼珍湖那晚那般紧张,我的气息平静,双手沉稳,日光下,葛仲逊的面孔越来越清楚。唇角往两旁下垂,勾出的嘴线衬托二片无情的薄唇,干瘪的薄唇翕动:“黎姑娘,你再走近些!”

我口中称是。这可是你要我挨近的。

葛仲逊双目忽然睁开,垂垂老矣的面容立改,他沉吟道:“罗玄门的匿气?”

我道:“是。”

“江山辈有才人出。”葛仲逊笑道,“放开你的气劲,让老夫瞧瞧罗玄门的厉害。”

我不敢大意,停下脚步散开气劲,庭院内风声一紧。

“好。”葛仲逊赞道,“罗玄门果然了得,看你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修为竟同熙元一般达到了乘气后期。”

我口中虚词,心下却惊,连匿气之术都能看破,这便是武圣的实力吗?

“只是那罗玄门为大杲武宗一支,黎姑娘乃我西秦人氏,如何学了大杲的武学?”

我凝视他道:“早年飞来横祸,随家人逃难离境前往大杲,无意中拜师罗玄门,今年方回。”

葛仲逊漫不经心的问:“西疆黎族?”

“是。”

葛仲逊叹曰:“旧年黎族一事老夫也算耳闻目睹,难得黎族百年出一个武圣,却被这武圣牵累祸害了一族人。”

亲眼看着罪魁祸首佯装无事人,唏嘘感叹自己犯下的罪孽,我的呼吸仍旧没有一丝变化。

“后来老夫前往黎族领地,那惨绝人寰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为了一本绝世秘籍,整个西秦武界甚至它国的武界都出动了。黎姑娘,老夫要跟你说声对不起,老夫身为西秦国师却不能佑护一方太平,令你们黎族几乎灭族。”

我将早编排好的谎言道出:“国师自责也与事无补。黎此次返西秦,只为寻找失散族人,顺便在江湖上打探,天一诀下落何处。我黎族为它付出了惨重代价,它应属于我黎族。”

葛仲逊眼中精光一闪,“姑娘可知天一诀如何落到黎安初手中吗?”

“愿闻其详。”

葛仲逊沉默半响,而后无奈道:“天一诀是黎安初从家师墓中盗取的。”

我一怔,随后冷笑一声。

“黎姑娘定是不信,想那黎安初也尊为武圣,如何会盗人墓穴?但当日看见他出没家师坟地的有三人,一位便是琵琶大师王灵运。”

我暗骂,无耻也不至到葛仲逊的地步,栽赃之后还找个死人为证。

“当是时老夫见他走出也没疑心,前往坟头上香才惊见坟冢大开,棺椁朝天。”

我不吭声,只听他道。葛仲逊顿了顿后见我无反应,又道:“老夫在棺盖上看见先师留字,这才知晓先师多年研修天一诀不得神髓,又顾虑此书一出江湖涂炭,便带入了黄土。不曾想黎安初哪里得来的消息,竟做下了不敬神明的丑事。因果相循,黎安初最后也没落好下场,只是连累了黎人。”

我静默了许久,才问:“不知国师是否修习过天一诀?”

葛仲逊一愣,长吁道:“家师命我专精一艺,因而无缘窥视。”

我心中有数,道:“还请国师援手,助我寻得天一诀。”

第58章:卷五 2

我成功演绎了一个一心求武的黎族武支女子,葛仲逊将信将疑的道:“老夫只知黎安初被群雄围捕缉杀,身负重伤后他自知命不久矣,便存了心思想将天一诀留给自己的族人。你黎族当年出了个神童,名曰黎容,又称容哥儿。黎安初千里迢迢杀回黎族就是想将天一诀交到容哥儿手上,可惜却令容哥儿一家及整个黎族象齿焚身。据传容哥儿因此身死,他的家被掘地三尺,却没有人找到天一诀。依老夫猜测,天一诀不在黎族手上,就是落入黎族领地附近的西疆人手中。你可前往西疆暗查,顺便寻回离散的族人。”

“国师所言极是。”我往前一步,自我一路进庄园,就没看见过侍卫,也没察觉附近有高手隐蔽。此刻就我与葛仲逊二人,只要能近他三尺,我就有机会。至于退路,我从来没想过。刺杀一国国师之后会有退路吗?

“黎姑娘,你的琵琶弹的极好,不知大杲哪位乐师有本事教出你这样的琵琶?”葛仲逊放下手中暖炉,拍了拍手。

不过须臾,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出现在葛仲逊背后,我眯起了眼,能躲过我的感知,此人应是准武圣级以上的高手,看来我要重新谋划。

葛仲逊示意那人递上中正九天,深深望我道:“熙元骄狂不羁,极少求人,那日却求我给他中正九天。以姑娘的乐音造诣,姑娘的修为,还有姑娘的品貌,这把中正九天再相配不过了。”

我摇头没有接受中正九天,这把足以令所有琵琶乐师垂涎的名器。手捧妃子血,我淡然道:“惯手才使得。”

葛仲逊劝道:“若姑娘不接中正九天,只怕这世上再无人能受。自王灵运没了后,它已沉寂多年。纵然是绝世的乐器也需绝世的乐师才能弹奏出最美妙的乐曲,姑娘不信的话,且静下心来聆听,琵琶也会心碎。”

我一手举起妃子血,反问:“国师可见我手中琵琶?”

“是啊,一把颜色极其妖丽,样式却简陋的琵琶,它有何特殊?”

我抱回琵琶,俯首温柔的道:“中正九天会心碎的话,那它就会流血。”

葛仲逊默了片刻,令手下收器而退。

“姑娘果然不比常人,不知老夫今日是否有幸,能听姑娘一曲流血琵琶?”

“请指教。”我静静的伫立,接近正午的光芒明亮而刺目,有一点暖意。比起寒风的恣意,阳光无疑更令人松懈。

葛仲逊赞许的注视我。我一直站到有人送来黄梨木椅,这才坐下,坐下后又半天纹丝不动,只拿眼望天际。

我们都很有耐性,他在等一曲绝世之乐,而我在等一刻绝佳时机。我离他七尺,远是远了些,但还在能攻击的范围内。

乘气之上是上元期,上元以后是准武圣,而后才是武圣。三阶的差距,若我与他正面较量,毫不夸张的结局,是我非他一招之敌。

我深吸一口气,手触琴弦。沉重的乐声响起,一曲汉阳古意仿佛推开了蛛丝密布的厚重巨门,昨日繁华的都市再现。白马香车大道连斜,凤吐流苏龙衔华盖,谁家的娇小楼前相逢,莺啼燕呢口氛氲。

嘈杂喧闹的第一折令葛仲逊稍感意外,与所有初次倾听妃子血音的人一般,很难相信那么一把粗制古怪的琵琶能凭借沉哑的音色演奏出清楚的乐音,且动人心扉。葛仲逊凝视着我的手,想必也识破了罗玄门另一项密技,确实没有手速的造诣,难使妃子血声乐清晰。而我手速未成,初弹妃子血的时候,也只能轰奏俗音。

汉阳古意进入了哀艳的第二折,细柳青槐罗帷朱被,姬人紫裙侠客阔剑,昼夜不休的燕歌赵舞,春去秋来不知觉中年华老去,桃花犹在红颜衰,曾经比目空梦徊。

粗重的断音声声点点化简于繁,如画艺的留白,简洁和空隙带出余韵浓浓。每个人都有过往,都有年少,即便是个大奸大恶之徒,也一样会怀念儿时的光阴。而葛仲逊是个老人,老人都爱追忆。有的人一老就爱唠叨往事,有的人却越老越寡言,实际上后者更缅怀旧日,绝口不提只为永远储存心底不愿与人分享。

我看着葛仲逊阖目沉浸于乐曲,手印暗结,放出一丝气劲弹响了第三折。他立时睁开双眼,目光炯炯的盯住了我的手。

一音诡谲曲调调高。刹时,乐境大变。斜月西沉江水凝滞,秋风入关征人望乡,冷箭风骚霜破四壁,汉阳城岌岌可危。排兵点将,征伐讨逆。我一丝不苟的奏出紧密变化繁多的乐章,同时紧绷心弦。葛仲逊果然警惕,若我出其不意爆出刺杀绝音,必然得不了手。

曲中,我望了望天,阳光仍然白亮,宽解人的衣裳确实需要暖煦,若依着寒风的性子,只会添人厚衣。

汉阳古意切切铮铮后进入了最后一折,葛仲逊又缓缓闭目。乐音中流露出气劲,他的徒儿也会,并不希奇。荒凉的曲调平铺伏陈,勾勒出战后的汉阳景致。

城树崔嵬英魂悲色,春风又绿举目无亲,翡翠屠苏歌却复起,一弦一柱重拾昔日光景。滚滚江河东去水,汉阳无情赖月明,婉转典雅的乐音溜出指间,一片若有似无的气劲,仿佛与温亮的日光合为一体,悄然围绕住了葛仲逊。

第59章:卷五 3

乐音绕腕,气劲垂缕,我屏息静气的捻弹尾乐,手心已湿心似满弓。五弦裂帛一声后,一滴血啪嗒溅落琵琶,跟着是一口血。我只觉胸口气闷,血气倒涌,还未爆出绝音,我已受了内伤。

“果然是流血琵琶。”葛仲逊感慨,“破絮藏秀,粗器别样,一曲值千金。王灵运犹在,也只能愧对中正九天。”

我低头捧琴压抑着问:“为什么?”

葛仲逊换了语气:“你连伤熙元二次,害他修为倒退,若非他以死相胁,你以为你还有命坐在这里弹琵琶吗?”

我暗自调息,原来我想要他命,他也在算计我的命。当我专注于凝发气劲,蓄势待发的时候,他同样也暗使气劲反过来锁定住了我。而他的功力远胜于我,使我以为周遭微玄的气场全是自个的,于不知觉中着了他的道。

“说起来你倒与熙元般配,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但就你那点微末伎俩,也敢在老夫面前搬弄?”葛仲逊笑了笑,“好在你还算个明白人,也就试探,不然就不是受点伤那么简单了!年轻人呐,总不安分,天纵奇才又如何?你不要忘了,你黎族容哥儿的下场,神童都是早夭的。”

我强压心底被激起的恨意,有一点他没说错,天纵奇才确实不怎么样,即便我一出生就到武圣的境界,可他却早在这个境界很多年了。我需要更强大的武力。

“其实老夫很欣赏你,不知罗玄门哪位能人能调教出你这样的弟子,修为、心性、胆色无不都是上上之品,更难能可贵的是,你还如此年轻。唉,我是老了,看到你就想到昨日,想当年,老夫亦意气风发,剑啸江湖。”

我稳了气息,重抱妃子血。是的,我还年轻,还有机会。不怕死不意味着白送性命。

“国师的指点,黎会牢记心底。请国师保重,黎还会再来讨教。”我起身,缓缓道。葛仲逊你不能死,你还不能给我老死,你要等着我取你项上人头,你要等着我割开你的血管,偿我黎族的血债。

“黎姑娘留步。”葛仲逊喊住了我。我与他对视,除了冷漠和空洞,我再找不出其它表情来掩饰自己真实的心情。

“国师还有何指教?”

葛仲逊笑问:“姑娘还未回答老夫,师从罗玄门的哪位?”

我沉吟道:“只知家师姓苏。”罗玄门我一共只知道三个人,唯一能扯来用的只有苏堂竹,药王杜微和大杲昌帝的名号都太过惊世骇俗。

不想葛仲逊捋捋胡子,道:“老夫很意外,苏世南的资质平庸,却教出你这样的弟子。”

我心想,苏世南,或许是苏堂竹的老爹,看来我扯对了。

只听葛仲逊又道:“黎姑娘,老夫奉劝你一句,此地乃西秦都城,与大杲朝廷有关的事最好不要牵扯。苏世南虽然可能是你授业之师,但他心在仕途,你若继续师从他,长久以往修为上恐难再有长进。”

望着葛仲逊闪烁眸光,我知他在诱我橄榄枝。略思片刻,我不亢不卑的道:“国师可能猜错了,罗玄门下姓苏的或许不止苏世南一位。黎再谢国师指点。”

葛仲逊深深的凝望我,武圣的眼光锋芒渐露。忽然,他放开气劲,铺天盖地的强者气息改变了庄园氛围,遮蔽了正午光芒。我只觉身子僵硬,脚若铅石,竟再无法移动分毫。我的气劲不足以抵抗他的威压,深藏的愤恨和潜意识中的畏惧交织难分。

这就是他真正的实力?摧枯拉朽瓦解我的气劲,直逼我屈服。但是,我屈服个什么呢?我可以对西日昌低头,但决不向葛仲逊低头。西日昌欠的只是我一人,葛仲逊欠的却是我满门。

我的气息再次紊乱,嘴角再次溢出鲜血,在强大的气劲压迫中,血滴的很慢,很慢。血坠落妃子血琴弦,因巨压而生的沉重,令血打动了琴弦。咚一声,震出余韵。

葛仲逊默然收手。我一手抱着妃子血,一手抹去了嘴边血迹。

难平的呼吸,疯狂的杂念,叫嚣于体内嘶吼于血脉,险些令我不顾一切冲上前去。

“很像……”葛仲逊低低叹息,“熙元伤了二次,你也伤了二次。现在,你可以走了!你若需老夫助你寻找天一诀,只要到淼珍湖上夜弹一曲即可。”

我长笑一声,转身离去。败的淅沥糊涂,伤的一塌糊涂,虽然不甘心,但天壤的差距横隔在那里。

第60章:卷五 4

离开葛仲逊的庄园,一路上我想到了很多细节。有三件事很重要。一,我分明伤了侯熙元三次,葛仲逊却只说二次,那我真正的绝杀之音他显然不知道;二,苏堂竹若与苏世南有血亲关系,追求仕途的亲人拜倒西日昌麾下,苏堂竹自然身不由己;三,葛仲逊与王灵运关系匪浅,但天下皆知王灵运的乐器是中正九天,那谁人教出侯熙元一手好琴?

我拒绝了来时的轿子,缓步返京都。相比早几年那几次受伤,这次的内伤真算不了什么。我只要觅个安静之所,修炼照旷即可。

步入城门的时候,我定下心来。虽然连动手的机会都没,但我已然跳过了侯熙元搭上了葛仲逊,只要葛仲逊还惦记着天一诀,我就有的是机会,而最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泰石巷我是不打算回去了,与侯熙元纠缠不清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李雍我也不会去找他,与西日昌有关的总是血腥腥。

我抱着妃子血低头在大街上走,肚子有些饿了,仇人的肉没吃上,口袋里一枚铜板都没有,也许我该再去倾城苑取点盘缠。在我眼里,倾城苑就是我的钱庄。妈妈往我身上投了几年钱,但转手卖我却从李雍那得了二百金。我也就缺钱才到她那儿去讨些利息,偶尔短个十金八金的,妈妈不会觉得。

我挪着步子往倾城苑走,走到半路觉着不对,有人尾随。

我蹒跚绕往僻静的街巷,一边艰难的将妃子血挂到腰后。乐音杀人一方面可能伤及无辜,另一方面则惊骇世人。

我走入死巷,一手扶墙,佯装喘息。身后的人影再无处可避,总共四人堵着巷子,打头一人问:“姑娘不回泰石巷吗?”

知他们是侯府的人,我冷冷道:“我乃有夫之妇,你家公子血气方刚,这瓜田李下的,旁人可以当作不知,腆着脸皮死赖着,我可做不到。”

四人一怔,后而恼怒。

为首人忍怒道:“黎姑娘,若换了昨日我们还不敢与你交手,但你从国师那负伤而回,如何是我们对手?识相的,乖乖跟我们回去,不然休怪我们动手!”

虎落平阳被犬欺吗?我冷笑一声,一手翻指,结了个最简单的手印。

“敬酒不吃吃罚酒!”感知到我的气劲,四人冲了过来。

“去!”我的手印正中过第一人的拳头,那人不过清元初的气劲,二相较劲,立时被我击飞,他身后的人没能接抱住,二人一并倒退七步方才站稳。

四人骇然。

寻常的看家护院岂有清元期的身手?当年西日昌遣人截我,出动的高手也不过清元的修为。四人想必也是侯府拔尖的,一招高下分明,便齐齐收了攻势。

我强压住气劲引发的气血翻涌,冷冷道:“挡死还是逃命,自己选!”

“小看姑娘了。”领首勉强站直道,“我等不是姑娘敌手,但姑娘也到了强弩之末。这京都城说大很大,说小很小。姑娘能敌我们四人,却不知姑娘能敌四十人四百人否?”

我懒得跟他们罗嗦,径自从四人中间穿过。四人不敢留我,却依然远远吊着,我回首,四人又缩了头去。

“早知道前面就结果了干净!”我低低的抛了句,但也只是嘴上说说。我确实到了强弩之末,内伤之下,就算杀了那四人,我也好不到那里去。

我漫无目的的穿行于京都街道,身子越来越乏力,腿脚越来越酸软,可我不能止步,我停下了或晕阙了,只会被人拖入泰石巷。至于借宿客栈,想都不用想,前脚住进后脚就会被赶出,有权有势的西秦宰相还摆不平区区商贾吗?

我从心底叹了口气,无它,忽然想到一人。如果这里是盛京,如果这里是大杲的都城,也许我连上街踱步都做不到。慢慢找吧,我只需一地偏隅安静疗伤。

午后的阳光明媚,京都里行人衣袂飘香,吃饱喝足的腻香。经过一家酒家,我忽然瞄到一熟人走出店门。

“叶……叶少游!”

叶少游身旁是叶子,他们身后还有几人我没看清。我认出他后,残存的气力便消失了。

“黎姑娘!”叶少游惊喜的应声。

我对他轻轻一笑,眼前的白亮光线消失,没入黑暗前,一双温暖的大手扶住了我。他的手比当年的李雍稍小,却更温暖。

第61章:卷五 5

我很幸运,与叶少游结伴同行的有洪信,双绝大师的修为接近武圣,二大南越著名乐师将我带入了京都他们的落脚地,越音坊,一家专售乐器的店铺。越音坊门面不大,内里却深广,云集了几百南越人,多为工匠。

我不走运的是,醒来就听见一个讨厌人说话。洪璋对她兄长洪珏道:“叶叠公子也真是的,吃个饭也能拣个女人回来。”

洪珏道:“别这样说,黎姑娘是叶公子的朋友,上回他们就一起上的七重溪。”

洪璋冷笑道:“就她?看她随身之物就知道根本不配当叶叠公子的朋友,倒是有几分姿色,哥,你们男人见着女子生得标致就会放宽尺度?”

洪珏压低声道:“璋妹小声说话,我怕黎姑娘醒来听到。”

洪璋却提高一度声道:“怕什么?听到就听到!越音坊这么多下人,为何偏要本小姐伺候她?”

这个女人说话比乌鸦还难听,我心道。远处似有人走近。

“少说几句……”

洪璋忽然温柔起来:“叶叠公子,你来看黎姑娘啊?”

“黎姑娘醒了吗?”叶少游问。

“睡了一宿,估摸着也该醒了!”

“有劳洪姑娘了,暂时也找不到仔细人看着她。”叶少游道。

“叶公子请放心,我爷爷说她的内伤调养个几日也就好了。”洪珏问,“只是不知黎姑娘招惹上谁?她一个美貌女子单行江湖,总是不妥。那日见你们走在一起,后来怎么分开呢?”

“是啊是啊,黎姑娘究竟和你什么关系?”洪璋跟着问。

叶少游叹道:“我将她当朋友,只是不知她当我何人。”

“哦。”洪璋应了声。

三人入我房中,我依然阖目佯睡。三人的气息声我辨得仔细,洪珏修为稍高到了清元初,只是不知他为何呼吸粗了些。

洪璋默了片刻,低了声问:“叶叠公子,为何黎姑娘的相貌与以前有所不同呢?”

叶少游轻轻道:“我初次见她她就是这样的,后来她换了西疆服就变得普通了些。”

洪璋无语,洪珏却道:“看来黎姑娘很聪明。”

三人沉默了一会。洪璋又问:“黎姑娘的琵琶弹得如何?”

叶少游沉吟道:“很难评价。”

我暗思,我在他面前只弹过一次伤人琵琶,无曲无调,能得这样的品评,也算不错了。

不想叶少游又道:“她的乐音造诣不在我之下,只是凡俗中人难以欣赏。”

洪璋笑了声:“叶叠公子,我帮你照看她,你得教我笛子。”

叶少游道:“好。”

我微微摇头,再不醒来,只怕叶少游要对一只乌鸦更长的时间。我睁开双目,见着了一身雪绸的叶少游,第一感觉是衣食无缺了,恰时饥肠辘了声。叶少游恬淡而笑。洪珏连忙道:“总算醒了,醒了就好,我给你端粥菜去。”

“谢谢。”我答谢的是叶少游,但接口的却是洪珏:“不用谢,叶公子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我心下顿时了然。

温热的米粥很快送来,洪璋要喂我,我哪敢受她恩德,支撑起来自己接过,慢慢吃了。

叶少游问我如何受伤,我只道遇着匪人。叶少游知我不愿提,转而问:“往下如何打算?”

我黯然道:“去西疆。”杀不了葛仲逊,就只有大杲一条路,去大杲之前,我想拜祭下家人。

半日无语,只有三双目光凝视我。一双忧虑一双闪烁还有一双忽冷忽热。沉默直到洪信入房后才被打破。

“黎姑娘醒了?”

“爷爷回来啦!”

洪信走到我床边,对三人道:“我有些话要单独对黎姑娘说,你们先回避一下。”三人依言而出。

我静静的望着洪信,他犹豫片刻后问:“黎姑娘,你如何惹上侯家的小公子?”

“洪大师察觉到坊外有人盯着?”

洪信点头道:“老朽跟一人后探得,似乎侯熙元被你伤得不轻。”

“那侯熙元正是当日七重溪弹琴之人。”

“原来如此。”洪信叹道,“这梁子结得不小,老朽还有几分薄面,侯家的人暂时还不敢造次,只是日后姑娘离开此间,恐难行西秦。”

我道:“待我伤好,自行离去不成问题,这几日就叨唠大师了。”

洪信坦诚道:“我洪信并不怕是非,但一双孙儿皆在身旁,难以照料周全,姑娘明白就是。”

想到洪璋那性子,换了我是她爷爷,也不会放心,当下我道:“洪姑娘是养尊处优的小姐,黎不过一介江湖女子,随便找个下人来端茶送饭即可,不敢劳驾洪姑娘。”

洪信一口应下。

第62章:卷五 6

洪信安排了一个手脚利落的姨娘,每日来三次。我白天休息,晚间修炼照旷,三日过去,内伤好了一多半。见我好转,叶少游和洪氏兄妹往我房里就跑得勤了。从他们的话里头,我得知那日我落下叶少游后,半道上他遇见了洪信祖孙三人,叶少游与洪信约好,回了师门后便往京都,这才有了大街上与我重逢的一幕。

叶少游言语不多,倒是偶尔插嘴的叶子透露出叶叠公子并不受师门厚爱,每次回师门待个两三天就会被打发出来。

洪璋忿忿不平道:“他们定是嫉妒叶叠公子乐音了得,自愧不如,又没什么好教的,只能支开了事。”

洪珏也道:“是啊,西秦的乐界已没落,如今连大杲都能搞起临川汇音,而西秦的新一辈人中,至今还未能出现过一个可与叶叠公子比肩的新秀。这叫西秦乐师的脸面往哪搁?”

叶少游连忙摆手道:“折煞叶某了,现今这床上就躺着一位西秦女乐师,叶某不才,自认乐音不及黎姑娘。”

洪璋笑吟吟望我,我淡淡道:“叶公子谦虚了。”

“不知黎姑娘能否让洪璋一饱耳福?一听那把红琵琶的曲音?”洪璋笑得更甜了。

叶少游面色一变,洪氏兄妹只以为他在担忧我出丑,却不知在叶少游心目里,我的琵琶乃杀人利器。

我瞟了洪璋一眼,悠悠道:“日后吧,日后有机会。”

叶少游和洪珏放下心石,洪璋显然不满意,她又道:“为何不是今日?莫非黎姑娘有什么不妥?”

这时候叶子接茬:“是啊,她还病着呢!你叫她弹什么琵琶?”

洪璋一转眼珠,拊掌笑道:“哎哟,是我孟浪了。洪璋给黎姑娘赔不是了,要不,就让洪璋给黎姑娘吹一曲新学的笛子?”说着她取下腰上翡翠笛,叶少游拦了一句,却哪里拦得住。

我瞧见叶子小嘴偷偷一歪,心下好笑。

洪璋吹奏的是一曲百鸟朝凤,明显是新学的曲,起音就有几分生硬。不过出生乐师世家的她,外加一把上品玉笛,曲子倒也能听听。我也不客气,倚床阖目,就当自己还在倾城苑,听众姬人的杂乐。

百鸟朝凤最要紧的并非乐音造诣,而是乐音境界。凤乃鸟中王者,高贵的血统绚丽的羽毛都非王者的象征。古籍记载,凤是一种美丽的鸟类,以歌声与仪态为百鸟之王,能给人间带来祥瑞。凤的德性是美好,也只有叶少游这样瑶林琼树的人,以抱素怀朴之心才能演奏出百鸟朝凤的乐境。

至于洪璋,乌鸦耳,披上霞衣也不伦不类。

一曲终了,我叹了口气。这世上没有谁比谁高贵,也没有谁比谁高尚,只要一比,便落了下层。真正的高贵和德品是从来不比的。我又比洪璋好到哪里?她不过口尖嘴利,刻薄心肠,而我却是杀人如麻,心狠手辣。这百鸟朝凤也不是我能弹的。

洪璋见我叹气,面上更喜,当我们几人面,向叶少游讨教起来。叶少游指点了几处手法,又建议她多往山林里走走。

“不就听听鸟声吗?我听得可不少。”洪璋如是道,叶少游也没再往下说。

我下地后,叶少游亲自送来一双雪白棉靴,虽然我不喜欢,但还是收下了。我穿着竹编鞋自个不觉露趾之冷,但落在有些迂腐的家伙眼里,总是不雅。收了白靴后,洪珏跟着送来一套灰狐裘衣。房间里炭火从不曾断过,我穿不上便搁在柜里。

洪璋自我下地后,每日都来邀曲,我一概推委掉了。她面上骄气日重,我只当看不见。

在我告辞前,洪珏几次婉言相留。他的眼神我始终反感,真不知洪信如何生出这么对孙儿。

侯熙元虽然骄狂虽然霸道,还算个直性人,而洪珏远不如他。洪珏总是借话暗示我他的家世他的修为,我好歹也正经过过一阵大杲皇妃的日子,所谓的富贵荣华在我眼里还不及乞儿的逍遥自在,至于修为,二十五岁才到清元初期的洪珏只配给我提鞋。

论起追求女人的手段,终究是奸人厉害。他始终清楚我追求的是什么,他教我奇术授我秘籍,软硬兼施,抒情并狠毒。如果此生可以重来,如果没有天一诀,我会选择一个类似叶少游的男子为夫婿,但是没有如果,我的这一生已经打上了一个男人的烙印。我恨他,但也承认,他远比我强大。

第63章:卷五 7

在越音坊待了一旬,伤好了大半后,我再也待不下去。相比洪璋的乌鸦嘴洪珏的无聊,叶少游主仆的礼遇更叫我不舒坦。有一句话洪璋没有说错,我确实不配成为南越笛仙的朋友。叶少游干净的就像他身着的雪裳,一尘不染,而我心底的颜色不是血红就是黑。我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不告而别,悄悄离开越音坊,退出叶少游的视线。

当我背上妃子血,纵身跃出窗户,踏上房瓦时,我听到了一曲委婉笛乐。清新俊逸高山流水,坊内有此笛艺惟有叶少游一人。我明了这是他为我送行。

我往笛声的方向投了一眼,转身几个起落,跃出了越音坊。脚上的白靴落地无声,柔棉轻盈。

越音坊前,我不得不止步,伤愈的侯熙元带着一干人挡住了我的去路。

“你果然与叶叠关系匪浅!”

“与你何干?”

我不想再度伤他,但不下毒手,我冲不出去。交手的动静引出了洪信等人。洪信站在门口凛然道:“原来是侯小公子大驾光临,不知为何在我越音坊前大动干戈?”

侯熙远冷冷道:“与洪大师无关,本公子不过捉回自己的女人!”

我斜他一眼,看来他还没躺够!

跟洪信出来的叶少游担忧的望我,洪珏恍然道:“怪不得我总觉着坊外有人盯梢,原来是侯公子的人!”洪璋压低声道:“勾三搭四,我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女子!”

洪信沉声道:“老朽管不了那么许多,但在我越音坊前动手,我就管得!”

叶子马上道:“黎姑娘,你伤还未全好,赶紧回来休养才是!”

我笑了笑,谢过童子好意。我想要走,岂是侯熙元能挡得住的?不过念在上回气劲相较中,侯熙元生怕我抗不住宁愿自个儿受伤的那点情意。

洪信沉吟之际,洪珏却对侯熙元抱拳道:“既然是侯公子找回自己的妻妾,我等也不方便过问,只是还请侯公子另换个地方!”

我心底嘲笑起来,这没种的男人。

侯熙元自不理会他,只对我道:“黎黎,跟我走吧!”

“要我说几次?”我冷笑道,“我早已成亲,就算未嫁也高攀不上!”

众人沉默,洪璋却笑道:“都嫁过男人,还在外头抛头露面,好不知羞!”

“洪姑娘!”叶少游愠怒。

侯熙元当即道:“南越叶叠!”

叶少游转面应了声,我知情况不妙,侯熙元一定以为叶少游出声就是我的男人。说时迟那时快,侯熙元闪身逼近叶少游,我不假思索,箭步挡在叶少游身前,一掌接下了侯熙元的拳头。

“黎姑娘!”

“黎黎!”

砰一声拳掌相交后,二男人同时喊我。

我抬头凝视侯熙元道:“同样的话,你总要我说二遍。叶公子只是我的朋友。”

侯熙元瞪我,而后盯着叶少游道:“我信了,男人不会让自己的女人挡在身前!”

这话很毒,我听到身后叶少游的呼吸变了。

我单手曲指结印,充斥气劲的神秘手印顿时引回了侯熙元的视线。我身后的人看不到手印,只觉出越音坊前风声诡谲。洪信咦了一声,洪璋犹在道:“有些女人三天不打就会上房揭瓦,就那点修为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洪璋!”这次叶少游连名带姓的喊她。

“璋儿,别瞎说!”

我盯着侯熙元忽然笑了,一个比一个言辞恶毒吗?可真正恶毒的人就在他们眼前,他们却不知。

侯熙元盯着我的手后退一步,我缓缓道:“曾经有个女子骂我狐媚,勾引她男人,后来她男人不要她了看都不看她一眼,她沦落为最悲惨的姬人,接客接到横死床头。”

“曾经还有个婢女狐假虎威,掌了我几巴掌,但事隔不久,她的主子就亲自跪在我面前,送上那婢女被砍下的一双玉手,求我放她一条生路。”

侯熙元瞳仁一缩,我身后的叶少游发出一声倒吸。洪璋勉强问道:“你说这些个作何?”

我慢慢伸出手来,莹白之下粉红阡陌,那不是粉,那是血,我的手早染满鲜血,从临川河上挖出刀疤刘的心开始。

“得罪我的人没有好下场,欠我的人最终都会数倍还我!”我轻声仿佛叹息,葛仲逊,你欠我的,拿命来还都不够。

手印放出气劲,空气似凝冻,侯熙元再退三步,瞠目结舌的看我,我面前渐渐出现淡淡的螺旋,仿佛恶劣环境下恐怖的龙卷风,带动了凝寒的冬风。

“上元期!不,上元中期!”洪信惊道。

天一诀衍练的手印总能令我获得越级的武力,我微一偏首对雪裳狂舞,仍在强撑的叶少游道:“离我远点!”

第64章:卷五 8

叶少游的表情除了痛苦还有怜惜,他身后的洪氏兄妹红白了双脸,一羞一惧。我收回目光,对侯熙元道:“事不过三,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侯熙元目色复杂,惟独没有畏惧。我察觉到身后还无动静,喝道:“叶少游还不快走,更待何时?”手印气场之下,连侯熙元都退避三尺,而叶少游只有固气期的修为。

随我话音而动的却不是叶少游,而是侯熙元,他示意手下燃放了信弹。洪信当即道:“叶公子还不快进来?以黎姑娘的身手,独自逃脱不成问题!”

叶少游终于动了,但却太迟。无数高手从四面八方向越音坊奔来,而侯熙元下令:“活捉黎黎,诛南越叶叠!”

“你这呆子!”我骂了声,另一手后抓叶少游前襟。我若独自离去,叶少游必死无疑,事到如今,我只能带这音痴一起跑了。

蓄势的手印推了出去,声振夜空,我面前清元期以下的人全数被气旋击飞。尘嚣飞扬,我乘势抓着叶少游往城东奔逃。

一片嘈杂声。叶子在喊公子,侯熙元冰冷的道追。我转握叶少游的手,拉着他飞窜于夜色中。我第一次觉着叶少游身材高大,也第一次觉着音痴其实聪明绝顶。固气期的他,轻功身法远不及我,却配合着只用浮步任我牵引。饶是如此,多带一人还是影响了我的速度,身后很快出现风声,能追上我的无一不是乘气期以上的高手。

“黎……姑娘,你别顾我了。”

“废话休说!”东门前,赫然出现数条黑影。我隐隐觉着,这已经不是侯熙元的人了。宰相再位高权重,也只是个文臣,指使不了那么多高手。

我停下步法,放开叶少游,完全不理会对方言语,双手缔结手印,翻云叠掌,只求最快速度解决对方,冲破封线。螺旋气场再现,更庞大更犀利。

东门前的七人颇有眼力,看我结印声势,立时排出阵形,星罗方阵,横勺北斗。

“去!”我双掌打在阵首之人双掌上,初觉对方气劲一衰,随后竟韧性反弹,大有绵绵不绝之势,我顿知不好,撤掌而退。再看七人进退有序首尾相应,阵势玄奥,我恍然明白他们是七人合力,若武斗最后落到气劲之较,找死的就是我。我的手印虽然另有精妙,但对北斗七星阵毫无用武之地。

七人亮剑,一片银光泻地,而我身后之路也被赶上的人堵死,杀气萦绕城门。

“姑娘身为我西秦人,既勾结大杲,又暗通南越,居心叵测。国师命我等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姑娘!”

我这才明白,为何陈风一出现,葛仲逊便召见了我,敢情老贼已察觉陈风替换奴仆见过了我。

“你们七人想来也不是无名之辈,报上名号!”我冷冷道。

“天星门天星七子!”接我手印者不亢不卑的道。

我冷笑:“天星七子?呵呵,难怪一向不问俗事的天星门今夜又振振有辞为国效力了!”天星门是西秦最强的武宗,也同罗玄门一般隐蔽神秘,只是他们自诩忠君爱国,但凡西秦需要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姑娘年纪轻轻,修为已臻上元,折于我七子之手,也不算丢脸!念及姑娘终究是我西秦人,还望姑娘回头是岸,弃暗投明,归于我西秦正道,无论国师大人还是我天星门,都会欣然接纳姑娘。”

我解下腰后妃子血,叶少游却反握我的手:“黎姑娘,天星门乃名门正派!”

我甩开他的手,冷笑道:“名门正派?你南越洪信大师号称琴筝双绝,可谓正道,但他的一双孙儿算什么东西?无耻蝼蚁!名门正派江湖上多得是,但出身正道就是正人吗?不要说天星门,甚至连西秦国师都不是好东西!”

“姑娘若再执迷不悔,莫怪我等手下无情!只可惜姑娘二十不到上元的修为!”

甄别武者修为潜质的标准就看二十岁之前,武者能达到什么境界。一般而言,二十岁都不能达到清元期一生就不指望能成为武圣。我以十八芳华,临近上元已算奇才,可实际上,这要归功于我修炼的乃是天下最神秘高深的天一诀。

叶少游没有我的手快,被我甩开后,他只捞扯住一片衣袖。“不要!”

我抱起琵琶,衣袖扯落一片。

“呆子!他们要你的性命,你还在担忧他们!”时不待我,再纠缠下去,就是他死我困的局面,我对叶少游道:“扣上我双肩,气劲循环。”

天星一子笑道:“姑娘,你们只得仓促二人,而我们却是经年累月熟谙彼此的七人,以你二人统共的气劲,如何抵得过我七人?”

我自不理会他,只对叶少游冷冷道:“不要扯我后腿,扣上!”

叶少游颤巍巍搭上我双肩。

以乐音独创的武学,纵然天星七子再广识博记也闻所未闻。七人自持身份,悠然自得给了我起音出手的机会。而我身后那些人虽然数目众多,却不具备天星七子的实力,也不敢上前叫阵,只一味等其它帮手。

我怀抱妃子血,体内气劲流动,连接起肩上那一双手。我已然顾不上日后必将引起葛仲逊的警心,此刻逃出西秦才是我唯一出路。

第65章:卷五 9

气劲循环,我并不借叶少游之力,我防的是他被我乐音伤及。固气期,场上众人只怕他修为最低。我冷笑一声,以极速手速缔结出最强手印。

仿佛没有任何动作,我的双手却如同跳博的心房,忽而大了一圈,忽而又恢复正常。风声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周遭更安静了,静的能清楚听到每个人的心跳。

天星七子骤然变色,七剑寒光一闪,夜色与剑光辉映出一副绝美的幕布,弦动音动,风动神动,妃子血起音便是一声惊心动魄的震耳轰鸣。音波是这世上最隐形的超级杀手,无所不在无孔不入。我身后的一片人,修为差的都捂住了耳朵,强一些的则勉强运气支撑,而我面前的天星七子白了面色,七剑均是一颤,险些震落手腕。七人中一人惊道:“准武圣的修为!列北斗夺魂阵!”七剑重又连成一片,七人再不敢小觑,运足气劲抵御乐音,手中七剑追我而来。

肩上的那双手在颤抖,我一边拨响五弦,一边带动叶少游一起后退。天星七子都没有达到武圣的境界,只要维持足够的距离,我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击溃他们。琵琶声声,乐音劲爆,将面对葛仲逊没能释放的怨念尽数倾泻。空气在我面前仿佛凝固成形,一道道旁人无法以肉眼所见的音刃激穿而出。

这是一曲被难恨。第一折风动江空战鼓催,以妃子血弹奏再适合不过。身后我看不到,只知有人倒地悲呼,一双手紧紧扣我肩胛,眼前七人惊骇的神情悉数于目。他们横手连剑,气劲共运,才能强行展开攻势,但这攻势显然打了折扣,天星七子的身法凝迟,我带着叶少游躲闪轻而易举。

指头不住敲拨,我轻声吟唱:“将军战死君王系,红颜薄命马上来。”再无当年月照宫难以控制的伤指之惨,借手印加之天一乐音的玄妙,我连越二级,武力提升在准武圣级上,一人独斗七位准武圣级数的高手,竟牢牢占据了上风。

身后之人跟着低吟一句:“广陌黄尘暗鬓鸦,北风疾风落铅华。”音痴也会沉浸于杀乐。

我方才感慨,叶少游就扬声道:“天星诸位,收手吧!”真是个不知死字怎么写的呆子!

回答他的是七剑相聚的咄咄声。天星七子被我逼出真火,阵形一变,七人诡谲的搭成人墙,一片墙面向我倒来,夹杂着道道剑光。我指节轻响,和着琵琶震音,被难恨第二折尖利的呼啸而出。

“今夜相思浑似梦,算来可恨是苍天!”精妙的上乘剑法碰撞无形的音刃,交错声响竟断了片刻乐音的境界。剑气凌身,如万把匕首刺破肌肤。

咚戕嘎损,无形遇有形,虚见实,我毕竟没有达到真正的准武圣境界,人墙最上端一人的剑刺伤了我。血水飞溅,我急退丈许,而天星七子也没得便宜,七人面色皆白如纸,散落回地,依然是破勺子样。

“黎……”我双臂的血染上肩上的手背,臂有一点沉。

我低低笑道:“现在你知道我的琵琶为什么是这模样这颜色了吧!”它因我血红,以我血艳。我奋力抬肩扬手,第三折乐音,妇人意气欲何等,与君沦落同江河。不用我吟,无须他和,这一句同时响彻在我们心底。

我是做不得一个好人了,但他却是,能援手于他不愧对我最后的良心。

“虽然可能令你难堪,但我不能困死在这里。叶少游,抱紧我,我背你走!”

妃子血上淌下我的血,琵琶含铁挟沙的乐音充斥东门。这一次叶少游没有犹豫,双手环绕住我,将他宽阔的胸膛贴在我了后背,先前为随我逃离保存的气劲全数输入我体内,虽然不多,但却是他的全部。

“走!”我运气爆音,拼着重创两败俱伤,纵身而前。喷薄暴雨的气劲气贯长虹,五尺内可重伤对手,三尺内必杀,而天星七子手中的宝剑正长三尺。

我带动叶少游,直箭疾前,但我不是蠢人,临到阵前弧左射音。兔起鹘落旋踵之间,我身受数剑,而天星七子左首三人撂倒,再起不了身。我冲出了城门。

身后远处,再远处,侯熙元凄厉的喊声越过倒地众人随风入耳:“黎黎……黎黎……”

第66章:卷五 10

我驮着叶少游飞速逃离京都,他一言不发,气劲全倾后虚脱在我背上。我只草草止住了自己身上创口,也顾不上内息调理,一路狂奔。这回和以前在大杲不同,多出了个叶少游。我荒唐的胡思乱想,他要是苏堂竹的年纪苏堂竹的分量该有多好?有苏堂竹那继承药王的医术就更好了!

一气跑到清晨,官道上有商队车行往东,再也坚持不住的我,连忙与叶少游一起悄悄钻入一驾马车内。

载满货物拥挤的车厢里,我大口大口的喘息,叶少游面色苍白的凝视我。我放下表面变得暗红的妃子血。

“我连累你了。”他轻轻道。

我鼻哼一声,与其说他连累我,倒不如说我害他被侯熙元误会,引来无妄之灾。

“你打算回南屏山吗?对不起,害你不能去西疆了!”

我瞪了眼他,压低声道:“给我听好了,这是疗伤的上乘心法口诀。素神是守,以神合一,知天履地,昭然而默……”

我将天一诀照旷篇说与他。第一遍我一句一顿,他惊愕了双目,凝神强记,第二遍我徐徐道来,他垂首沉思,而第三遍他已全然领会,牢记于心,抬首望我的目光清澈无比。我忽然意识到,也许天下真正能读透看破天一诀的人就在眼前。

“你先按这此诀调息,我需要半日功夫静养。”授第二人天一诀的意念播种于心,我期待叶少游以他南越笛仙的乐音造诣,带给我更完美的音武之天一诀。

我们各自调息,叶少游只是虚空了气劲,几遍照旷后,他便恢复了状态,也包括他的君子状态。叶少游对我而坐开始局促不安,眼神忽上忽下飘左飘右,最后才锁定于车门。初时我能感知他的动静,但随着内伤调理的深入,我陷入了坐定的幻空态。

我清晰的感受到了以往不曾觉察或者说忽略的天一诀晋级过程。去见葛仲逊的时候,我距上元期只一步之遥,而对武者而言,乘气以上的每一步晋级都异常艰难,有的武者终生卡于乘气后期或上元后期。他们每次自修都会觉着离突破很近很近,近到只有一线,近到似乎已经到了,却偏偏跨不过最后的门槛,无法再逾越。

南屏山修炼的时候,我每日都在期待晋级,每日都执着于当日进展了多少,结果二年间我毫无长足的进步,只从乘气初升到乘气中,并且怎么升的也浑然不晓,一日睡醒就到了。而此刻在逃亡的马车上,我并未追求晋级,天一诀却升了。伤重的身躯,掏空的气劲,于照旷中缓慢恢复,然后一丝暖意从丹田油然而生。它慢腾腾的度过腹腔,晃悠悠的升上胸腔,在心房打了个转后,暖意变粗,强而有力的向四肢百脉流去。一时间我只觉得沉重的身体轻盈起来,疼痛减弱,车厢的颠簸不再难受,而成为波浪般的节奏,一上一下托我沉浮。当它运转一周后,我感到了武力与之前的不同,即便还负着伤,我却觉得自己变强了。强,带给我暂时的安全感,跟随着起伏的节奏,我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枕在叶少游腿上。抬头,叶少游的脸真跟抹多了胭脂一样。我尴尬的问:“我睡了多久?”

叶少游道:“大半天了。”

我移目望车外,晚霞满天。过了会,我问:“你身上带钱了吗?”

“没。”

我转回头,道:“很好,我也身无分文!”

叶少游皱眉。他笛仙公子做惯,与钱银打交道的都是机灵的叶子。

“我……我们可以卖艺……”叶少游想到什么说什么。

“平时可以,现在不行。”我盯着他腰上的碧海潮澜,他面色一痛,点点头。

看他那样,便知是心爱之物。我叹道:“这个也不能卖,一出手就知道是你的!我去偷点钱吧!”二个大活人总要吃饭,不过我话一出口就知道叶少游不会答应,果然他当即摇头,我心下长叹,君子就是麻烦人。

“砸成碎玉,你不要去偷!”他解下笛子递给我,然后撇头。

我接过笛子然后问:“那你没它怎么办?”

叶少游低声道:“小时候家父不悦我吹笛,折了我不少笛子,但没有笛子,我用叶子也能吹曲,他才勉强让我继续学了。”

我捏着带有他体温的碧海潮澜,道一声:

“音痴!”

第67章:卷五 11

叶少游忽然问我:“你可知为何越音坊那么多日,却极少听到我吹笛?”

我也觉得奇怪,除了昨晚吹他的一折送别,几乎没听过他的笛音。

“为何?”

叶少游沉默了片刻,然后道:“那日七重溪上闻你琵琶奇音,一弦鼓曲远伤侯熙元,那神奇的音律和气劲的运用,令我久久不能忘怀。我日思夜想,终于有一晚揣摩到类似你的乐音法子。”

我惊讶的盯着他。我没有听错吧?我还未教他天一诀乐音,他就能仅凭七重溪上我小试身手的一节乐音,领会推敲出了类似天一诀乐音的法子吗?

“后来只要我吹奏碧海潮澜,偶尔就会情不自禁的运用到气劲。”叶少游叹道,“我的笛音虽然与你不同,但一样会影响到听者。黎姑娘,你还记得上回我说的能救人的乐音吗?”

我点头,心下更加震惊。与我不同,也能影响人的乐音?

“昨夜听了你的一番话,我这才知晓你经历坎坷,难怪你能演奏出那样的乐音。与你相比,我不过是个饱食暖衣的膏粱子弟,知稼穑艰难,也只会寄情山水。我不知道换了我是你,能否真的能做到,我现在所说的——”

“临难而不失德。天寒霜雪,方显梅之国色。”叶少游轻轻道,“我的笛音不伤人。”

我反问:“你饿吗?”

他微诧的点头。

“知道梅花是怎么死的吗?”我冷笑道,“是被自己冷死的!天寒霜雪,除了傲梅怒菊,另有更多的无名野花开在人所不见的角落。它们要活下去,会选择人迹罕至的山野,会选择泥泞瘴气的沼泽,即便扎根于悬崖落土于肮脏,也会耗尽生命绽放。悬崖巉岩要倾覆它,它就伸展根系,抓牢脚下所有石土;毒瘴烂泥要吞没它,它便烂漫全境,彻底改变沼泽。”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妇人失贞羞愤自缢,将军拒降拔刀自刎,他们有节操,他们都死了。”我把玩着碧海潮澜,又问,“你饿吗?”

叶少游苦笑道:“我饿。”

“你很快就不会饿了,追我们的人来了,他们身上有钱。”我将碧海潮澜还给他,“让我听听南越笛仙的乐音,不伤人的乐音!”我虽仍可弹奏,但势必会牵动内伤,而我还很好奇叶少游的笛音。

叶少游犹豫再三,听到车外风声异样,还是接过了碧海潮澜。

这是一双修长干净的手,指甲修剪的整齐圆润,手背上的青筋都很文弱,于白皙的肤色下淡淡的绿,但这双手一接过笛子后,儒雅文弱就消失了,我能想到的词就是神奇。

叶少游的手指很长,甚至连作为乐音禁指的小指都长约接近无名指。典雅优美的双手扣在笛身上,碧笛凑近唇边,还未出一音,我便觉着周遭环境的改变。似乎已不再身居马车,仿佛脱离了逃亡路途,一片似幻似梦的乐境不可思议的出现。轻轻的一声笛音,拉开了朦胧覆盖在乐境上的薄纱,景色逐渐明艳起来。蓝天白云,原野万顷,鸟语花香,温暖柔和的气流洋溢。

这是我第二次聆听叶少游的笛曲,上一回擂台门前他用碧海潮澜硬是奏出了不适笛乐的筹边楼,出神入化的笛艺也只令我赞叹,但这一次他的笛声却叫我心怡神飞。他只用了固气期的一成气劲,可以说微乎其微,偏偏这一缕如丝若烟的气劲,却能无任何障碍,扣开人的心扉。

一首无名笛曲,却比世上任何笛曲都出色,甚至胜过笛曲中的经典,叶少游一曲成名的百鸟朝凤。它犹如和风细雨,润泽世间,粉蝶扑飞入掌心,细沙摩拭过脚心;它宛如母亲对婴儿的亲吻,爱人之间最简朴的抚触,轻轻打动心房最柔弱的部分。

春困渐涌,我骇然明了,他所谓的不伤人却能影响人的乐音,原来竟是催眠曲。

温情敦厚的乐音,春暖花开的乐境,这世上何人能拒?

以微弱胜强劲,当世又有几人能做到?

就是这样的笛乐,他却要毁了笛子。

马车不知觉中停驻,车后追来的人只余二人,而他们的脚步显然也放慢了,放轻了。

第68章:卷五 12

能抵御叶少游乐音者,修为起码达到区分高手和一流高手的乘气期。我抓紧了妃子血,定神凝气倾听笛曲,却始终找不到切入的折点,偶尔几音凌空,我也下不去手破了他的音境。

叶少游的乐音手法与我截然不同,正如我们不同的乐音效用。他的极自然,仿佛气劲与乐音水乳交融,他即是笛,笛即是他,轻柔毫不强发气劲,而我倾近全力强发气劲还不够,还总想让乐音充斥更多气劲。除此之外,我另震惊的发现,他的气劲流露与天一诀乐音相似。七重溪上侯熙元的古琴根本不能算乐音气劲,他只是仗着乘气后期滂湃的气劲,配合上乐音,令人错觉乐音伤人,但叶少游却做到了真正的乐音糅合气劲,而我先前一直以为只有天一诀的心法才能修炼得出。

我不得不感慨,南越音痴的天赋惊人,叶少游以他乐音上的造诣和心境的净澈,创新了武者乐音。望着他沉浸笛乐不知食玉炊桂,我再次清醒的意识到,云就是云,泥就是泥。

追来的二人越来越近,距离数丈后却停了步子。我判断他们的任务不是捉拿我们,而是跟踪。

我无声的推开车门,但动作还是惊醒了叶少游,他干净的收了笛曲,抬头问道:“他们都睡着了吧?”

就修为而言,音痴还是很弱啊!我道:“都睡着了,我找谁要钱?”

躲在官道旁枯木后的二人突然发力狂奔,竟是逃跑,我哭笑不得。

“啊?”叶少游这才知道还有二尾漏网之鱼。

“你催眠了一堆人,我吓走了最后的二个。看来上天是不会白掉银钱给我们了,可惜你那一曲美妙笛乐,连讨个赏的份都没。”

我跃下马车,解开缰绳,叶少游也跟着下车,却木了一刻才道:“你……你要偷马?”

我拍醒打盹的黑马,淡淡道:“借来一用,到临川就放了。”

叶少游还要罗嗦,我冷冷道:“你不想追上来的人都死在我手里,就跟我一样,借马一程!”

我翻身上马,叶少游犹豫了一下,也上了另一匹马。

这一招很管用,如法炮制,到了临川,我又将他骗上船,骗他穿,再骗他吃。

当叶少游身穿一袭下人的粗布衣裳,压抑的坐在我面前,我问他:“还饿吗?”

他沉声道:“我很难受。”

“只吃了几口粗茶淡饭,换了身衣裳罢了。”

他默了半响,然后问:“哪来的钱?”碧海潮澜还在他腰上,他断定我卖了那二匹马。

我道:“卖你的钱。”

他一怔。我补全道:“卖你衣服的钱。”他这才放下心来。

我笑了笑,转目缓缓东流的江水。我是骗他的,他的雪裳虽好,仓促之间也换不到几个钱,我卖的还是马。阔绰公子不知油盐价,谦谦君子最好骗。

“黎姑娘,我们是去大杲吗?”他这一句话破坏了我沉静许久的心绪。

我缓缓道:“叶公子,到了大杲后你就当从来不认识我,忘记所有与我有关的事。江湖儿女多身不由己,不要问原由,只要知晓我不会害你就是。”无论我是否回大杲皇宫,一但踏入大杲境内,就等同落在那人眼线之中。侯熙元与我没有关系尚且要杀叶少游,而那与我有关的奸人会放过他?最安全的莫过于从此再不相见。当下我冷声又道:“你我本非同路人,到了大杲后你凭着碧海潮澜自个回南越吧!”

叶少游睁大了双眼。

既然已下决心抛他于大杲边境,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先传他天一诀乐音。

“还不知你我是否能成功跑出西秦,我将我的心法心得说与你听,你记下后自己琢磨……”

“不!”他打断道。

“我内伤未愈,再撞上几个天星七子那样的人,我定然不敌。你想想你我被人追上的下场!”

叶少游眼眸一暗。

我低低道:“一生万象,品物流行。其始无首,其卒无尾;一隐一现,一仆一起……”

第69章:卷五 13

我不仅将自己研修的乐音心法说与他,还将天一诀的总纲说了。这浸染我族人鲜血的绝世武学,我曾视为生命,曾坚信学成之后定能报得血仇,但它却一度使我失望。我用了六年的时间不过修到固气期,还不如奸人年少的成就。我用了九年多的时光,方才从叶少游身上恍然大悟,一个心底充满仇恨的人,是无论如何都领会不到天一诀的精髓。这便是我只知一,不知天的原因。我的心里只有仇恨,我的眼只能看到自己。

叶少游本不愿听,但音痴的神经很快发作,相与乐相与音,相与这天地下最神奇的武学。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率真之人,葆纯而悟天,而今我纯朴已残、孽根深种,再不复当年无知的天真,世间人事于我都黯淡了颜色。再美味的食物也味同嚼蜡,再俊美的人物到我眼里只一具皮囊,天地间的万般乐音于我只有一音,杀!

我放缓了语调,也放舒了心境,逐字逐句夹杂着天一诀对叶少游阐述了我的以武入音。商船行水,仿佛无限迟缓了时光,月夜静幽,水声抚船。我渐渐错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天地永常在,日月固更迭,江水常流,树木向阳,人以群居,物以类分。风声、水声,吐纳声,人世间最自然的乐音,无一不是微弱的。相形之下,我的天一诀乐音是充满毁灭力量的灾难,风卷沙石冰封千里,甚至海啸咆哮地震山崩。

我的气息骤然紊乱,犹如一个苦心钻研半生的技师,突然察觉过去所有的心血都花费于剑走偏锋,那种不甘和追悔穿透了魂窍,逆流了脑浆。这就是天吗?广容众声,博爱苍生,漠视甚至排挤稀少异音?这就是我耗尽血泪心力却进展缓慢,但凡进展都需以血以伤铺就的天一诀?

我怨极反笑。所谓天下绝学,不过如此。所谓天下绝学,也是人编就的。我能理解,自个不喜欢的就厌恶,自个所爱的就褒扬,因为我自个也这样。我就这样了,汝辈去甘棠遗爱,我走我的不归路,至死。

既生强声,既生杀音,天地间就有它一席之地。若无,以我残生创存便是。前人能谱白昼之天,我为何不能撰个黑漆之天?何况黑白相对,昼夜相生。

叶少游皱眉望我。我收了笑,轻轻道:“天生天杀,你为音而生,我为音而死。我将所学所研尽数话你,也算不辜负这绝学的创始者。”

叶少游惊叹出声:“这是……”

我望着江水东流,低低道:“没有猜错,这就是。”

“不同的人读它会读出不同的武学。目下统共有五人有缘于它,二者从武,三人以武入音。你我二人,另有一身世坎坷的女子,但我没告诉她这就是天下武者垂涎,甚至不惜犯下罪行夺取的秘学。”将天一诀转陈于苏堂竹及那人,是我逼不得以,授之蓼花是她苦求泪诉些许感动了我,而今说与叶少游,却是无怨无悔。恐怕这全天下,也只他一人配得天一诀!

叶少游痛苦的道:“你……这可是你黎族以一族性命换来的,你就这样传给我了?”

我叹道:“当年赠我之人将它与我后,道,他这一生再无遗憾。我此刻的心情也正如此。藏金于山明珠沉渊,非我所愿。”

叶少游踌躇无措,我又冷冷道:“忘记它的本名,你我兼以武入音。”

叶少游挣扎了半日才安定下来,对我一揖到底,沉声道:“今日为师,少游此生铭记。”

“少来,你我一入大杲,从此便是路人,纵然相逢也不相识。”

夜风转凉,黎明前最黑暗。有人低叹,有人抛诸脑后。

第70章:卷五 14

重临唐洲,这西秦最东面的重城。当日西日昌还是昌王,曾在此地联络大杲官员,使董舒海越境来迎。当时我未及细思,如今想来蹊跷之极。西秦与大杲二国表面上友邦睦邻,但率军过境这等大事,乃兵家之忌。董部属军连夜开拔唐洲城外,往小里说是骚扰边境,往大说去那就无边了。可后来直到西日昌篡位功成,唐洲城的事也从未上过台面,难道大杲军士真猖狂至此吗?还是唐洲城的西秦守将怯弱无能?

“你在想什么?”身后叶少游问。

我顿了顿道:“在琢磨,今日吃些什么。”

叶少游道:“一钵食一碗水即可。这些日不都这样过来的?”

我点头,一路上淡饭凉水,清苦之极,叶少游却连眉头都未皱过。我当过乞丐,再苦的日子也熬过,但叶少游在逃出越音坊前却从未短衣少食,难为他能细嚼慢咽的吃糠喝稀。

“今日有所不同,吃过这一顿,我就再不管你死活。”

叶少游没有刺痛,他的眼底只有深深的哀伤,那种目光仿佛看穿了我的躯壳,揪出我厚重盔甲重重包围下的唯一弱点。我不喜欢。

“看来你连这一顿都不想吃了!”我别转了头。

我将身上不多的银钱一半买了干粮,另一半背过叶少游一起塞入包袱。

“拿着!”我将包袱丢给他。

“你不是西秦人的主要目标,他们还是要捉我,你跟我在一起出境反而不安全。再说现在我功力恢复了六、七成,我不需要你了!你自个找个地方安静待着,我会先惊动他们,乘乱你就给我走!回了南越,再不准出来!”

叶少游捧着包袱,迟疑了片刻才断断续续的道:“你……黎姑娘……你……”

我见不得他这样子,冷冷打断道:“有什么话就快说,说完就走!”

叶少游带着份伤感,轻声道:“珍重。”转身后,他垂首道:“其实你骗不了我,一时能骗,过后想想我就明白了。”

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渐渐消失于阳光灿烂的唐洲街道,我的世界终于回归一片黑暗。叶少游他带走了天一诀,也带走了我心底唯一的一道阳光,从此后我将与光明决裂,一黑到底。

他说我骗不了他,不是指卖马,而是指这个。

笛仙叶叠,他知道他说服不了我,他知道他离开我才是真正待我好。

我静了静心,跟着记忆走向当日西日昌带我住过一宿的落脚地。那里有大杲官员,那里可以搭一段去大杲的旅程。我同叶少游头二日纵马跑得还算快,而后转水路就慢了,西秦的追兵必然早追到我前头,而按我的路线,明摆着是去大杲。如此,唐洲城的边境绝对不好过。

当我现身于那日的豪宅时,感到惊讶的并非当年迎接昌王的官员,而是我。陈风静立宅前,仿佛等了我很久。

“大人,你来了。”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吗?”

陈风木然道:“不肯定。我只是受命在此等候。”

陈风迎我入内后,我道:“我要回大杲!”

陈风却问:“敢问大人是回宫还是只回大杲?”

我心下暗叹,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陈风问到了关键。

“这二者有何区别?”

陈风恭敬道:“陛下知大人必不肯短了三年,若大人只回大杲,那请大人接陛下口谕。”

我白他一眼,他等片刻见我不行礼,也不变色,漠然道:“陛下口谕,命你里应外合,协同董将军攻克唐洲。”

我心一沉。我原想利用关系逃回大杲而后一走了之,那人却早盘算好了,反过来将我利用。

陈风对我一躬身,转低声道:“陛下日理万机,运筹帷幄,却一直挂念大人安危……”

我心里呸了一声,挂念我安危还要我打唐洲?

“陛下也知大人在外不易,难得结识一两个志同道合的友人,转眼又要分别。陛下也不忍太过责难大人,只要大人心里明白,要想那位南越笛仙安然出逃西秦,唐洲是必要动的。”

我眼皮一跳,陈风低头却似看到我的表情,继续道:“陛下圣明,无干大局的人,想必大人也不会入眼,区区一乐师若能令大人动情,那大人也不配成为陛下看中的人。”

我默然,天下能知我心者,奸人排首。软硬兼施的一番话,借由陈风平平而述,仿似就那么回事。也不知他在西秦布下多少眼线,更不知这漂亮话是真是假。

“今时唐洲非比往常,西秦京都遣来不少能人,这些人的性命才是陛下想要的。”上情道完,陈风开始交代奸人的任务。

第71章:卷六 1

这一仗因我而起,葛仲逊、侯府、半个西秦皇朝都要拿我。有我或无,这一仗奸人都执意要打。唐洲于他是块唾手可及的饽饽,现在饽饽上撒了芝麻,就更香了。

我随陈风前往邻街的驿站,一路上又知道不少事情,我能与叶少游有惊无险的到达唐洲并非运气更非偶然。我的动静早引起那人的注意,即便那人远在盛京,手却伸得很长。那双伸得很长的手暗中运作了一场阴谋,同时也坐实了我大杲奸细的罪名。

那双手的动作很怪,我到驿站后看见的并非董舒海,而是曾与我在浔阳一战的上官飞鸿。上官将军看到我的表情也很惊诧,但还是不亢不卑的对我点了点头。

陈风引我与他相见后,道:“黎大人显身后,消息已第一时间传出,但我估计西秦的人很快就会包围这里。”

上官飞鸿皱眉问:“此间只有我与黎姑娘吗?”

陈风答是。上官飞鸿的面色沉重,“我身为大杲将士,战死沙场无怨无悔,只是不知陛下究竟要我等做什么?”

我也不解,加上陈风,此刻我们不过三人,至于普通军士、侍卫那低微的武力,根本不能指望。我的天一诀乐音还不足以群杀众雄,单是上次独对天星七子已迫出了全力。而就算董舒海在外率军接应,我们仨却深陷敌后,面对一干西秦精锐,不啻以卵击石。

陈风依然一派冷漠,对我抱拳道:“就看大人了!”

“我?”

陈风转而对上官飞鸿道:“上官将军的任务就是尽全力保护黎大人,以及熟悉黎大人的武技!”

我觉出一些味道,要一位镇南大将熟悉我的武技,这已然是奸人为日后做的谋划。

上官飞鸿望着我,良久才道一句:“我知道了。我上官飞鸿誓死护得娘娘周全。”

我默然。一位称我大人,一位尊我娘娘,虽然我一个都不喜欢,但一定要选我还是受个大人吧!

“大人,里边请。”陈风指一侍女引我入驿站厢房。

看到厢房内的物件,我呆了一呆。厢房里有一套华丽的宫装,还有一具难看的死尸。

是生如夏花般的灿烂,还是悲惨丑陋的死亡?这是我首先想到的,跟着我很快明白了奸人的意思,想来上官飞鸿也见过了尸体,才会唤我娘娘。

死尸乃翟嫔。她面上还留着当日我抓的伤,虽然看来治过,但我指甲之硬,手劲之强,她如何治得好?

西日昌曾安排我于明景堂看一场她的好戏,可惜我没看到,之后翟嫔转交我明帝的血帕,上面书有落霞丸的解药配方,再后来我听到翟嫔与钱后密谋害我。虽然很多事情我至今还不清楚,但能确定的是,这位前西秦公主所图不轨。西日昌一直没有杀她,现在终于杀了她,无非是她再无利用价值。我二年多里专精覃思苦修武力,西日昌肯定也没闲着。翟嫔之死是一个预兆,大杲将对西秦发动战争。

侍女服饰我换了衣裳,梳髻装扮。镜中的我,风鬟雾鬓瑶环瑜珥,花团锦簇的霞裳后,腰际拖地的七凤长带,标准的大杲贵妇的装束,连我都认不出自个。

我手抱妃子血,莲步走出厢房后,上官飞鸿对我施礼,我以为他是对我的衣服行礼。二个侍卫牵来二匹马,一黑一白。黑的驮上了翟嫔的尸体,白的是我坐骑。我踩在陈风背上,横坐于白马。上官飞鸿接过缰绳,沉着道:“娘娘,小心。”

我应了声。陈风牵上了黑马。

远处风声鹤唳,二人及十几名随从安静的等待。街上很快传来慌乱声,有官兵纵马驰骋,有民众奔逃,而驿站很快被围个水泄不通。西秦的军士堵住了门口,却不冲进来。

过了一阵,一位西秦武将才率众而入,看到驿站内的我们,他面上表情极其怪异。

第72章:卷六 2

也许是驿站外的杂乱声响与驿站内的沉闷反差太大,每个人的呼吸都不正常。一双双眼睛盯死在我身上,不知是谁手中的兵器落地,打破了僵持的沉默。

陈风率先抢道:“诸位西秦军士,我大杲与西秦平安相处已经多年,但总有些人见不得安定,非要生些事端。此刻这个节骨眼上,是战是和都在贵方一念之间。”

那西秦武将瞪着我道:“你们说我西秦公主挟持贵妃私逃出境,而今公主已死,怕是你大杲的贵妃也没那么容易回吧!”

陈风淡淡笑道:“陛下后宫三千佳丽,多一个少一个本来无所谓,只是若有人叫陛下面子下不去,那么我大杲决不善罢甘休!”

我默默听着,眼光瞟过驿站内一干大杲众人,无一不是寻常装束,甚至上官飞鸿都身着边服,但每一个人都挺直了腰板,毫不畏惧势单力薄身陷包围。

西日昌的话果然只能听不能信,他分明兵行险着,以我试探西秦来着。他谎借翟嫔拐我,命董舒海以此为由攻打唐洲。现在我也不必问了,即便我选择直接回大杲皇宫,这出戏码照样得唱。

唐洲城内他只给我这么几个人,以不很在意的姿态挑衅西秦,而唐洲城外大军压境,看似摆明了当我们几个是牺牲品,可就我对奸人的认识,陈风乃他心腹,上官飞鸿是他中意的年轻一辈大将,他决不会轻意抛弃。所以我认为,奸人是吃准了西秦目前还不敢与大杲正面交锋。与其说他太自信,倒不如说他依然在豪赌,赌上心腹爱将,开一局只赚不赔的赌局。若我们几个身死唐洲,大杲便有了发动战争的理由。

奸人也吃准了我会欣然配合。他知我即便身死唐洲也会坚信他会为我报仇雪恨。我没有足够强的武力打败西秦国师,但他有,他有当世最强的国度之力,只不过他考虑的不是单杀葛仲逊一人。所以我打心底赞同,打吧杀去吧,最好一死一伤,纵使我堕落阿鼻地狱都会畅怀。

我只担心打不起来。陈风带我来驿站之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大人的任务简单说来只有一个字:杀!”

什么时候杀?杀谁?怎么杀?西日昌只说明了杀那些从西秦内地赶赴唐洲的高手,别的任由我自行决定。真算他高看我了,或许是那晚我独战天星七子,显露的虚假准武圣级身手才叫他下了这么风险的赌注,也令西秦那帮人不舍不弃的千里追击。

西秦武将将驿站内所有人细看一遍,对身旁军士道:“你速去通报国师,大杲贵妃确实在我唐洲!”

我心一动,想什么人什么人就在。

军士接令而去,西秦武将又对陈风冷冷道:“这位大杲大人,请将公主尸身归还西秦。”

陈风丢下缰绳,由西秦军士牵了马去。翟嫔的尸体所过之处,西秦军士纷纷行礼,他们礼毕后再望我,目色与先前便有所不同。

只听西秦武将问我道:“请问贵妃娘娘,你可是我西秦人?”

气氛顿时又诡异起来。我柔声道:“本宫乃西疆黎人。”

“西疆黎族?”武将缓声道,“那也是我西秦人氏。娘娘可知公主为谁所杀?”

我凝视他方正的面容,字正腔圆的道:“翟嫔数次加害本宫,此次又挟持了本宫,本宫倒想请教阁下,本是同根生,为何要相煎?当年西疆黎族遭逢大难,西秦可曾伸出援手?而今本宫身陷唐洲,阁下可曾当本宫西秦人?若当本宫是西秦人,为何不让开一条路来?”

驿站一片静默,没有人敢接我的目光。我悠悠道:“往事不揭也罢,只想请阁下转告殿上,辱人者必自受其辱,负人者必为人负,而那谋人钱财杀人欠债的,就等鬼敲门吧!”

西秦武将哑口无言。上官飞鸿侧身瞥了我一眼。这一席话,我已与西秦划清了界线。

时间在流逝,武将看我的目光逐渐冰冻。一军士驰马而来,还未跑近就撕开嗓子喊:“国师有令,放行!”

我心内暗叹,葛仲逊盯董舒海去了,不屑见我。

西秦军士门让出一条窄道,上官飞鸿走在最前,陈风尾随马后,我搂紧裘袍,遮住了怀中妃子血。

我们慢慢行进在唐洲街头,很多军士惊诧的目送,间些有几个平民冒头望我。我感知在平民之中,藏有不少高手。只是经过侍女的傅粉施朱,连我也都快认不出自个,不知他们识不识?真正见着我面的人,除了越音坊那些个,就只有葛仲逊及他的庄园内的亲信。

西秦军士们缺乏素养,我又听着了几声兵器落地,相比上官飞鸿的从容陈风的冷漠,跟随的大杲随从们的处乱不惊,若二国真的开战,大杲的胜利指日可待。

倍受瞩目没有令我感到任何不适,即便此刻顶着厌恶的身份,身处随时将爆发的战乱。相反,我心底蠢动,体内汩汩流动着杀戾的血液。

可是,我到底失望了。将到城关,我都没寻到出手的机会。那些人躲在平民之中,离我太远,而葛仲逊更不知远到哪里去了。扫过众生,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心更狠了,以往我只当人行尸走肉,如今却视若草菅。他们是那么卑微,强过他们他们便低头,衣紫腰金他们便仰望。

我提了提裘袍领口,遮住了下巴,只露出一双眼。城关顿时起了变化,一人从严阵以待的西秦军队里飞身而出,定身于我面前丈许,百般复杂夹着一丝伤痛的眼眸盯着我。

“黎黎!”

上官飞鸿停下脚步,冷冷发问:“你是何人?胆敢拦我大杲皇妃的去路?”

“大杲皇妃?”换了一身军士装束的侯熙元依然很红,红的一双眼,“你骗不了我,无论你装扮成什么样子,我都永远认得出你的眼。你的这一双眼,黎黎!你是黎黎!”

第73章:卷六 3

我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男子,细细打量犹如看一个陌生人。发髻很漂亮,有个美人尖,剑眉很英武,宛如刀削,双眼很感人,乌亮泛光,如果硬要挑缺点,就是肤色不够白,带一点麦色。一身军士装束很衬他,宽阔的肩膀修长的身材,站在城关口众多军士前,更显仪表堂堂风度翩翩。

“你认错人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落地有声,仿佛一字一音都砸出了动静。

侯熙元浑身一颤,过了片刻,才竭力控制下来。

“请让开,你挡住路了。”上官飞鸿道。

城关已经打开,西秦军士让开通道,穿过城门可见城外密密麻麻的大杲军队。

“为什么?”侯熙元低语。

上官飞鸿牵马向前,因侯熙元挡道,他特意偏了偏路线。我们绕过侯熙元,悠然向城外去。当我的马与他擦肩而过之时,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裘袍,露出了一角鲜红的琵琶。

“放肆!”陈风喝道。

“为什么……”侯熙元只望我,眼里充满了伤悲。如果我的夫君是叶叠,是天下任何人相信他都会杀而代之,但我的夫君是西日昌,西秦皇帝甚至整个西秦都不敢轻易得罪的大杲昌帝,别说杀他,就连扣留我都会引起二国战乱。

我心底莫名烦躁起来,一脚踢开他。这一脚我用上了三分气劲,他毫不防备,被我踢飞,被身后的军士接住。

陈风冷眼看我。

侯熙元站直身子后还要冲过来,却冷不防身后有人拿住了他的要穴。侯熙元只喊出一声“黎”,就连哑穴都被封了。拿住侯熙元的人迅速拽他离开,他睁眼盯我,好象他以为眼线能连上我似的。

“下次若再见,便是你死我活。”

我缓缓转面,不再看他。陈风以眼神提示我奸人的任务,我岂会不知?要引发城门前战事,首先要杀一人,这个人谁都成,惟独侯熙元不成。其实当他抓我裘袍的时候,我也萌发过杀他的念头,但这念头对我来说是把双刃剑。杀了他我便能铁石心肠化身修罗,杀了他我同时也会迷失自个,我已经打算走一条黑路,却不打算无心无肺毫无知觉的去走。如果说叶少游对我来说是一道阳光,那么侯熙元就是一滴血,当他硬撤气劲自伤的那一刻,一滴血就悄然画上了我的心。无论这人什么脾性什么身份,他曾为了护我不伤,自个承担了伤痛,勉强算他于我有恩吧,有仇报仇,有恩断恩,我一脚偿断了。

不知是我那一脚唬人,还是我的话绝情,西秦军士们有了动静。我觉出起码十位高手在我乐音可攻击的范围,他们乘着军士变动阵形,缩近包围范围,也凑上前来。

我回了陈风一冷眼,拂开裘袍,露出妃子血。鲜红夺目的色彩顿时成为冬季唐洲城关前众人的焦点。一道凌厉的目光使我心生警戒,抱着妃子血我仰头,眯眼终于搜索到葛仲逊的身影。以琵琶为杀人武器,想必越音坊一事令他很震撼。他也算听过我的琵琶曲,只是我还来不及爆出杀人乐音就被他所伤,现下就让他听一曲我真正的琵琶杀乐。

我微微一笑,四下顿时一片倒吸声,葛仲逊的目光更加尖利。武圣能以目光杀人吗?我嘲笑着,纤指一弹,妃子血震出一声压抑释放后的低吼,回荡城关。我身前的上官飞鸿虎躯一震,转过身来惊诧望我。

“还没弹呢!”我指停弦上,对葛仲逊浅笑盈盈。

“都要走了,弹一曲什么留念呢?”我虚指逐一晃过五弦,笑得更浓,“落霞满天,血色无边,就弹一曲醉流霞吧!”

转首挑眉,我对陈风戏谑道:“本宫的曲儿,人能听得,畜生听不得,麻烦抓紧着马。”陈风当下贴掌马身,瞬间眸色一变。我早已气劲暗运,连胯下坐骑都输通了气劲,只是气劲循环对畜生效果差了很多。

“上官……”我恣意之下也没忘去掉将军二字,“你扶着点,本宫力弱。”能位居镇南将军的上官飞鸿是个聪明人,一手也搭上了马头。

见我身旁二人如此动作,葛仲逊白眉一皱,张口欲呼,但我岂会容他先开口说话,五指一抓,霹雳般的乐音爆响。冬日的夕阳确实四季最红,最适合军前壮歌一曲。离得近的军士首当其冲,片片倒地煞是好看。上官飞鸿凝神敛气,目不转睛的注视我。

“皓腕纤手醉流霞,早悉西秦是狭道。”我随口唱词。妃子血艳艳铮铮,难以形容的眩目震耳。

倒地的人再不能生还,还站着的几人无疑都是乘气以上的高手,但他们捂着耳朵,或逃或运气抵御的模样极其狼狈。远处的西秦军士无不都吓破了胆,纷纷往更远逃去。

“罗玄门的奇术确实匪夷所思,但是贵妃娘娘你莫忘了,这里还是西秦的地界!”城上葛仲逊充斥气劲的声音向我压来,冲淡一些乐音,却增加了更多的杀气。

“上官!”我手未停,上官飞鸿不假思索转身一手贴上我后背。奸人的任务必要完成,这也寄托了我的心愿。要杀!要打!要搅乱西秦!

准武圣的气劲加入,妃子血的音色更加恐怖。陈风显然支持不住,连带我胯下白马都摇晃了步伐。近处一西秦人仰头喷出血雨,配合醉流霞的强劲杀音发出绝命惨叫。葛仲逊再忍不住,冲下城来。

在他从城上冲到我面前的弹指间,十三名西秦高手倒地身亡。我可以确定上官飞鸿的加入使我刹时越级,也许已经突破武圣,即便不到,也离之不远。血雨弥漫,以气劲抵御我的乐音,总是差强人意。无形的乐音能找到人身上最脆弱的部分,而后一举摧毁。

如果忽略从城楼下跌落和没及时逃跑,堆成一堆堆的尸体,城门前其实空空荡荡。我微笑的收乐,注视着一脸沉痛的葛仲逊,他终究迟了一步,让我在他眼底生杀了十三高手。

“黎贵妃!”

我不看他,我瞅着城外。被我惊乱的还有大杲军队,只是他们离得远。大杲的军阵仿佛被洪水冲了一冲,弯曲了一些弧度,此刻又恢复原样。

“本宫要走了!”我终于不笑,轻叹一声。现在的我真的杀不了他,单凭他一句话就能冲开我与上官飞鸿二人联合气劲所制的乐音,我便远不是他的对手。

葛仲逊紧绷着脸道:“老夫只恨那日没杀你!”

上官飞鸿护在我身旁,将缰绳交陈风手。

“机会一失,便不再来,国师考虑仔细。”我无所谓的道。唐洲城关到处都飘荡着我一手制造的血腥。我能判断,我杀死的十三人中,多是与我同等的上元期高手,另有二位离得太近的准武圣。修武者能修到上元期多么艰难,更难得的是这些武人都为国效力。一下子被我灭了这么些,虽还不足以动摇西秦武力,但对葛仲逊来说已是不小的损失。最妙不过的是,我还当面杀去了他的威风。他能拿我怎么办?董舒海还在城外以逸待劳。他会舍弃一国之师的名誉和智慧,杀我而引发战争成为罪人吗?

陈风已牵马往前,我身子跟着微晃。上官飞鸿隔在我与葛仲逊之间,一直防备着。

第74章:卷六 4

只听葛仲逊冷冷道:“准武圣的随从,就能拦住老夫吗?黎贵妃难得回一趟西秦,带走那么多人命回去承欢昌帝,没那么便宜的事吧!”

他言语的时候,我已暗结手印。城门已近在眼前,我回头望他。

葛仲逊手上变出一把奇怪的机弩,那弩扣在他手臂,发出寒亮的光芒。原来他早有准备,一直袖藏玄机。

上官飞鸿挡在我身前,散发出浑身气劲,而明知不敌的陈风,也过来与他并肩,任由白马带我出城。

葛仲逊伸直了手臂,对准了我。唐洲城关缓慢的倒退视野。

“走好!”葛仲逊放声一喝,一道奇快无匹的箭芒向我射来。我全神以对,一副不可思议的画面仿佛迟缓了时间,上官飞鸿分明挡于我身前,那弩箭却爆出更诡谲的光芒,从他身侧拐弯,以我极速的手印居然只擦过箭尾,砰一声,弩箭射中我的左胸。

“大人!”陈风变色。谁都以为弩箭是死物,不想在一位可怕的武圣手中,竟有了灵性,会中途异变,绕开障碍击中目标。

更令人惊骇的事情在我胸前发生,那弩箭散开一团金雾,很痛,沉闷的压力随即而至。

“不!”上官飞鸿发出一声怒吼。

生死之间,我恍然得到解脱。我的亲人们呐,你们等着我,我马上就来了。虽然我不能手刃强敌,但他和西秦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身子往后一倒,身后大杲军士们惊声呼叫。我看到血一般红的唐洲晚霞,污红的云朵团团。一眼之间,我了然了黎安初死前的真实感受,死亡是那般沉静那般美好,可以远离杀戮可以抛放世间所有。

但我没能就此死去。

“大人,你不能死!”陈风在我耳畔道,“还有些当年隐蔽你不知晓,陛下等你回去,他亲自告诉你!”

我瞬间被他拉回了充斥各种声音的战场,弩箭碎成无数小铁片,叮叮入地。

陈风从一旁支撑住我,不叫我跌落马下。血水从我口中流出,我震魂惊魄,还有我所不知的隐蔽!

我忍痛暗自运行照旷,气劲却异常桎梏。胯下的白马在抖,我也在颤。我只能勉强护住心脉。当我低头看到自己胸前,我忽然想哭。宫裳只有一丁点破损,也就是箭头的大小——弩箭没有洞穿我的身躯!

葛仲逊不可能简单的以机弩伤我,寻常弩箭也不可能半途变道,他必是发动浑身气劲全力一箭,但就在这样的弩箭下,我居然没死。我抹去嘴边血迹,再望葛仲逊,他的脸色已经比猪肝还难看。他下狠心不顾可能引发战争也要在城门口击毙我,我却还活着。

“金蚕宝甲,老夫错了,根本不该让你活着走出驿站!”葛仲逊恨道。

我这才知晓,我身上所穿的宫衣内缝着一件罗玄门密宝。我胸前爆散的金色光芒,就是金蚕宝甲替我阻挡了必死一击。只是它虽能抵御世间任何利器,却化解不了葛仲逊的绝强气劲。我若无心于生,也必死于西秦最强的武圣之手。

愣了半响,在大杲军士的齐呼下,我掩面。

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的狼狈,悄悄将再次翻涌逆流而出的血水纳入袖口。

我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此刻的表情。奸人不想我死,我就不会死。奸人什么都算计上了,有金蚕宝甲,即便我身陷驿站,独自逃脱的机会也很高。

唐洲城门在我面前沉重的关闭,同时关闭的还有西秦对我的门户。我那远在西秦内里,西秦最西面的故乡,不知何时能返。

我的手一软,上官飞鸿一手接过我松落的妃子血,另一手搭上我垂落的手,输来他的气劲。

“大人,你伤得极重!”这个时候,他不再称我娘娘,而唤我大人。

白马仿佛应和他的话,悲鸣一声,四肢一软,倒在地上。马先前靠着陈风的气劲才能勉强支撑,其实早透支了生命。陈风一撤手,马就急速衰败。它支持了我那么久,终于不行了。

裘袍落地,我颤巍巍站直。拒绝了二人的搀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我慢慢往前走。所有大杲军士都不再言语,目光闪闪的看我,仿佛看一位得胜归朝的将军。

董舒海在远处喊了声:“恭迎大人回朝!”

一片震天动地的喊声响起,恭迎大人回朝。

这就是最重武力的国度,强者为豪。我在大杲董舒海所率精锐之师之前,亲手屠杀了一片西秦人,又受西秦国师一箭未死,得到了这些军士的尊重。可我没有半分自豪或者骄傲什么的,我只觉得很累,很累。

我没有问陈风驿站的那些随从下落,他们不是被我乐音所杀就是死于西秦人手甚至自杀,我也没有问叶少游的下落,他是生是死,我顾不上了。

我渐渐觉得身子沉重,脚若铅石。听说当一个战士觉得盔甲沉重的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候,可我清楚我死不了。安静的死亡是上苍赐予善人仁义一生的回报,我不配。

蹒跚彳亍,我一个颠簸,旋身,仰面倒在大杲军队前,我想好好睡一觉了。

腰后的七凤飘带一条条霞光下摇曳而落,不知何时松散的长发飘荡下来,覆盖住我的面容。

第75章:卷六 5

董舒海接走我后即搬师回城,大多西秦人都以为危机解除了。但我离开唐洲的第五日,董舒海率部却攻占了唐洲,打得西秦措手不及。

按理说我没死,西秦倒死伤一片,大杲并无理由出兵讨伐,但奸人是不按理出牌的。他等唐洲之围被解,原本纠集的西秦高手一散去,立刻着令攻打唐洲,唐洲守军虽有戒备,可如何是董舒海的敌手?

西日昌打下唐洲后,一份檄文送抵西秦朝廷。书云大意为:西秦公主千里劫持,国师阵前杀我皇妃,此辱此恨必要清算!

强者的声音即便是谎言都重若千钧。结果西秦割地赔款,西日昌不情不愿的收下唐洲及邻近二城,收下黄金百箱,收下西秦美女一车。

配合这个谎言,我睡了几日棺材,为我医治的大夫是苏堂竹。奸人早安排好了一切,我一在京都闹出动静,苏堂竹就到了边境。只是这位昌帝的师弟不好意思见我,一直混在董舒海军中。我倒下后整整睡了一日一夜,昏迷中没有感觉,可醒来后一检查自己的伤势,再看送上的汤药,便知道药王弟子就在身旁。

我并不意外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黑暗,更不吃惊自己睡在棺材里。奸人不是第一回宣布我死亡,死死活活的现下都他说了算。这一次死里逃生,让我恍惚又回到了过去。

黎族领地,我的家园里,我被人击飞。我胸前剧痛,仿佛被劈开胸膛,我跌落地上,昏死过去之前,天一诀救了我一命。

天地无穷,人命有时,进修内者,失之不惧。

这是天一诀最后一章外篇的开句,篇名很古怪,叫作无解。我觉着我要死了,无解就冒了出来,随后一股潜流由心房幽幽流出……

我睡在棺材里再次想到了无解。少时不惧,无知而无畏,后来大了,历难不惧,惟独怕身死未报血仇。现在却惧了,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想要亲眼看到仇人倒下,就要承受奸人的凌辱,日日夜夜臣服于他身下,甚至还要违心的干些血腥勾当。

我不知道他还会问我要什么,能给的我都给了,可罪孽啊,只有他欠我,我到底欠他什么了!

无解。

沉定下来,我敲敲棺材盖。

“叫苏堂竹来见我!”

一具女尸替换了我,我换了身大杲军士的服装,在官道驿站里见到了将近三年未见的苏堂竹。

苏堂竹面上身上的旧伤早就痊愈,肌肤白嫩,眉毛依然疏散,眼神依然带点羞涩。他张了张口,看口型是想叫我小猪。

“别来无恙?”还是我先说话。

他点头,而后道:“你的伤很重,恢复好了后,最好一年半载里不要动武。”

我盯他的眼问:“有没有一种药或一种办法,让我看上去像是失了武功?”

苏堂竹惊讶的看我。

“答有或无!”

他飞快的垂首,轻轻点头。

我才觉得心情舒畅了点,他一句话就把我打回原形。他期期艾艾的道:“没用的,师兄看得出来!”

我吐出一口恶气。我怎么忘了,一样是杜微的弟子,那奸人如何不懂医术?落霞丸最终还是他给我解的。

苏堂竹低低道:“我可以让你好得晚一点,但我觉得,无论什么情况,你最起码得拥有自保的能力。所以……”

“所以我还是快点好,快点能杀人的好?”

苏堂竹无声一叹。

“苏世南是你什么人?”

“家父。”默了一会,他道:“我会跟师兄说……说……”

我盯他半响,他头越来越低,到后头连耳根都红了,红的像要滴出水来。

最后苏堂竹用蚊子一样大的声音道:“叫他……叫他少碰你!”

我抓起手边一只茶碗,往他头上掷去。

第76章:卷六 6

这次回盛京走的是临川水路,随行除了苏堂竹,就只有一队侍卫。上官飞鸿留在西秦边境协同董舒海攻打唐洲,陈风在我前头先行回去复命。

我与苏堂竹走得很慢。沿路他很仔细,前后关照地方官员,日夜看护我。我此次所受内伤比以往的都重,天星七子和葛仲逊的实力都远胜于我,前伤未愈后伤加剧,按苏堂竹的话说,我伤于当世最强的武圣之手,能拣回一条命足够自豪了。

每日我基本不是睡就是吃,睡要睡上很长时间,吃却吃得极少,偶尔还恶心呕吐,苏堂竹无奈只得停了我的药膳,但一早一晚二碗奇苦无比的汤药是断不了的。而我自离开唐洲后就再未使过照旷,苏堂竹心知肚明。

下了船后,车行半日,到了泉州。我们一行被泉州知府迎进泉州城外一座庄园。苏堂竹与我道,收到指令暂停此地。看他言不由衷的模样,我便知晓奸人要亲自过来了。但令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我一到泉州,奸人当晚就赶到了。

是时,我睡得正浓,只觉浑身一阵热一阵凉,因连日来病体都是这样,我没有警觉。当我惊醒时,我已然挂在奸人身上。骤然一身冷汗,我望着漆黑夜幕里那张俊美的脸,脱口一词就是“奸人”!

西日昌眼一眯,正欲逞奸,我却因身子被折,压迫了胸腹,偏头就吐了。西日昌怔了怔,随后放下我双腿,坐我身侧,抚我后背。

我吐的污物也带着药味,吐完后,我躺回床上,扯上被子后,安静的一动不动。西日昌叹了声,也睡了下来,扯过一半的被子。

我们二人并排躺着,都睁眼望着床帷。

过了很久,他问:“你叫我奸人?”

我注意到他说的是“我”。

“我奸吗?”

我沉吟道:“奸。奸我,奸大杲,奸天下。”

西日昌笑了。“说得好!这是你迄今为止,说的实话中最中听的一句。”

我默了片刻,问:“你还要什么?”

西日昌转过身来,赤裸而火热的肌肤紧贴住我。“是你要,而不是我要。”

“我要什么?”

他的手在我胸前抚弄,气息在我耳畔温痒:“我一直在等你说要,你却一直吝于启齿。”

我蹙眉,被他摸得异常难受。

“这几年你又长进了,分明你有求于我,就是死不松口,开口还反过来问我要不要。”西日昌的身体如实的反映了他此刻的心理,一如既往的淫邪龌龊。某物在我腿间上下动了动,他呻吟道:“我一直在等你说要,这样我才可以说我不要!”

我又泛起一阵恶心,抓住他的手,我探头往床下干呕几声。他的动作随之停止,只是手还不肯松开。

“姝黎……”他在我脖后亲吻,“你走了几日我后悔了几日,我该把你武功全废了,可我到底舍不得。”

我心一寒。难以想象当日他得到天一诀后转手废了我武功,我会落个什么下场。

他觉出我的身子微颤,便在我脖子后蹭了蹭。我平了下气息,转身在他胸前低低道:“抱紧我,我很冷。”

他依言紧紧搂住我。他说的话已经够透彻了,也许以我的修为可以勉强算一个强者,但我这样的强者在他面前什么都不是。他要我死心塌地的跟他。

我依偎在他怀里,紧贴他的胸膛,他强有力的心跳和炽热的肌肤能温暖我的身体,却温暖不了我的心。我无数次在心底说,我要放轻松,再轻松一些,但病弱的身体我控制不住。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轻轻颤栗一下。而这个时候,他会轻轻拍一下我的后背。

第77章:卷六 7

一夜相拥,仿佛又回到当年月照宫的情形。我睡得很沉,他什么时候起身什么时候再回我房间,我都不知道。当我醒来后,他正坐在案前批阅一叠文书。

西日昌头也不回的道:“醒了?衣服在床上,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你的身体,你自个穿吧!”

我一件件穿上,衣裙不是白的就是红的,白红之间各有几条黑线,道道间隔了色条。这不是侍女服更非宫装,宽大的衣袖简洁的服色,很得我心。

穿上衣裳,我双脚正要落地,却见地上一双黑红相间的靴子。我无声而叹,这男人确实有叫女人倾倒的本事。

西日昌阅完手上文书,起身走到床边,犹豫了片刻,看着我穿上靴子。我对他浅浅一笑,做戏要做全套,但他弯不下腰来为我穿鞋。

西日昌眸光一闪,从身上解下细水,轻柔系于我腰。我张开手臂,宽长的衣袖让我错觉,有那么一点像只蝴蝶,万千飞舞中被选中的蝴蝶。白色是我的昨日,红色是我流的鲜血,黑色是我被选中后受到的诅咒。

西日昌系完细水,双手却停留在我腰际,目光逐渐上移,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成为武圣吧,姝黎!”

我的手臂保持展开,不知是病弱还是别的缘故,我的双手停的很重。

“一位当世最年轻最美丽的武圣!”他的目光凝在我面上,“风华绝代,举世无双。不仅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我安静的对视他的眼,此刻的他是认真的。我心头转过无数念头,但都被一一抛弃。那双握我细腰的手紧了一紧,清醒的提示了我的处境。我在他手中。

有潜质成为最年轻的武圣,这才叫他觉着奇货可居?能将一位武圣日夜压于身下,恐怕这才是他始终待我不同,给我余地的原因吧。但他却没有说错,我应该且必须成为一位武圣。每个人活着都有其价值,我生存的目的无非为了仇恨。为了仇恨我宁愿抛弃阳光,倾洒鲜血,为了仇恨我可以委身受辱,付出任何代价。

我凝眉道:“如你所愿。”

西日昌审视着我,缓缓道:“你浪费了将近三年的光阴,我由着你不过是我知道,以你的性子不吃苦头不经挫败,你是死不回头的。”

我心气一堵,他继续残酷的说着:“天下最好的武学在你手里真是糟蹋了,天下最强的男人最有力的臂助你不懂依靠,还叫这个男人失去你最好的年华。你可知,我喜欢十四五岁花骨朵一样娇嫩的少女?”

“姝黎,知错否?”

我觉着腰似被他握折,我的双臂无力垂落。

“你被仇恨遮蔽了双目,愚昧了心智。你本是个聪明人,不聪明幼年也成不了神童。”

他的双手从我腰际上移,撑起我的肩臂,抬起我的身子,几乎将我悬空提起。我不得不面对他的面孔他的眼。

“你恨……你也恨我。但光靠着恨,你是成不了大器的。”他温柔的说,“你要换个法子,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除了武力,还有很多法子让她所恨的人生不如死。比如说把你的一切交给我,让我的眼里除了你再看不到别的女人。”

我震惊的望他。

“这世上有些力量远比恨更可怕。”西日昌眼仿佛闪动奇彩的深渊,危险而诱惑。

“当年我若废了你功夫强性留下你,你只会在我身边慢慢枯萎,所以我许了你三年。可结果呢?你以你自己的力量独入西秦,惹了一身麻烦还被葛仲逊打个头破血流。我本不愿那么早就对西秦动手,但为了你,我做了。唐洲三城被西秦一弃,西秦便坚壁清野,牢得似个桶子,以后可不好打!姝黎啊,你说,是我欠你还是你欠我?”

我哑口无言。

“你要值我为你做那么多。”西日昌笑了笑,“不然生不如死的人只会是你。”

我将双手放他肩上,无声无息以宽袖笼住。白的红的黑的色彩,都不如眼前这个男人绚丽。美到极至,毒到极至,叫我心戚戚,却叫我目无法放开。

第78章:卷六 8

苏堂竹及侍女敲门入内,送上盥洗用具还有早餐前的汤药。我在屏后梳洗,苏堂竹对西日昌道:“师兄,西秦来使预计今日午后抵达泉州。”

“把人送这儿。”

“是。”

西日昌信手端起我的药碗,一嗅后问:“她还要服多久?”

苏堂竹答:“十多天吧,剩下就是调养了。”

西日昌放下药碗,捧起了清茶。侍女走后,苏堂竹小心翼翼的道:“这一次还是太过凶险,师兄……那个请悠着点!”

茶盅砸地的声音。

我出屏风,看见苏堂竹红脸低垂。西日昌对我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抽这人了吧!”

我无语。原来当日是西日昌亲自动的手。

“这人就是心肠太软,这世上心软的人只有挨揍的份。教了多少年了,就是学不会。”西日昌指着他对我道,“你别觉着他待你好,他那回心软临川放走了你,其实倒害了你。我就是想要你尝尝被人骗的淅沥糊涂的滋味,只有记牢了,才不会再被骗。”

“师兄,我错了。”苏堂竹轻声道。

“人不琢不成器。”西日昌摆摆手,“我是不指望你了,罢了,你去接人吧!”

我目送苏堂竹黯然而退,心生感叹,能在西日昌多年淫威下还保有一份纯良,实属不易。其实我从未怪过苏堂竹,换了我是他,早把我自个骗得头头转了。

西日昌看着我喝完药,对我道:“过来。”

我依言走去,被他一拉,坐于他膝上。他从堆积的文案下抽出一只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张金制面具。他一手取出,另一手拂开我披散的秀发,轻柔的为我戴上。

这是一张半面面具,遮住了额头到鼻翼,双眼各开一条细缝。我透过细缝望他,不经意的眯起了眼。他深邃的眼眸凝视着我,道“若想不被强人发现你身具上乘修为,光会匿气是不够的,你要会收敛目光。”

我点头,他又握住我的手,“这世上每个人都戴着一副面具,永远不要觉着你看穿了对方,人性是最难以把握的。往往你以为他是这样的,他却变成了那样。往往你以为看穿了对方,胜券在握,却正是你被人看穿,你输的时候。”

我靠在他胸前,他在我耳畔道:“一会我们来做个游戏。输的人晚上在下边。”

我觉得满嘴苦味,那苦不仅是药。上边下边对我有区别吗?他开的局,他做的庄,他永远不赔。

用完早餐后,我被他揽在怀里,看他继续批阅文书。我还是很困,炭火正浓的房间里,我靠在他肩上逐渐昏睡。呼吸间都是他的淡淡气味,幽雅暧昧,如果不接受这气息,就是窒息。

第79章:卷六 9

唐洲到泉州,时间上要比到盛京短许多,西日昌选择微服驻泉州,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的文书多关于边境,占据了唐洲三城的后续安排,军力配备。我睁开眼,他还在批阅文书。

他的侧面如旭日初生明亮而动人,专注的样子很难和我记忆中温柔却残忍的面容联系在一起,但他搁下笔转过脸来,又变回阴狠清俊。

“一会送来十二位西秦美女,你留心看着,应该有点意思。”

我应了声,他说的游戏指这个。

西日昌携我手去了厅堂,简单的用了午膳,这简单也只相对宫里。近有侍女布菜,远有乐师清弹,外有侍卫守卫。午膳中,苏堂竹回来了。他一个手势打发了他。

吃完饭后,他带我去了正厅,让我跟在身后。

厅外侍卫行礼并道:“见过庄主。”他扬长而过,穿过厅堂上等候的十二位美女,径自入座。我跟着站到了他身后。只听他问:“苏太医,这些就是进献给陛下的西秦女子了?”

苏堂竹微一躬身答:“正是,陛下命大人先行挑选几个。”

十二位西秦女不少一怔,再望西日昌神色已有所不同。

苏堂竹告退后,西日昌饶有兴致的问起众女的名姓,家事。这些女子年纪都在十五左右,出身多贫寒,十二人之中有三位姿色上品,余者也差不到哪里去。

侍女送上茶点后,西日昌又问起众女的喜好。他的记性极好,每位少女的名字都没有叫错。众女的回答无非是书画舞乐,只有一女道喜好养蚕。接下去西日昌的问题更加烦琐古怪,怪到诸如西秦的勺子是木勺还是瓷勺好,临川上游还是下游鱼多。但他与她们说着说着,氛围就微妙的一点点变了,有几位少女话多了起来,也不再羞涩。

我只静静的看静静的听。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西日昌忽然打住了话头,转身招手。我走上前去。

“告诉她们,都答错了什么。”

“是的,大人。”

厅内顿时一片静默,少女们的目光停留在我的面具上。我冷冷道:“第一,既然出自寒家,喜好书画舞乐,也只是喜好而已,根本无缘接触,谈不上擅长,若擅长都得卖身姬肆或被大家买养……”

我本就是西秦人,对西秦了如指掌,而我度过富贵也经过贫寒,对二种不同的生活都有体会。这些女子哪个言不由衷或哪个根本不是寒门,大约我都弄清楚了。在我的冷言漠语中,不少人变了神色,不少人强作镇定,还有些则很惊讶。

西日昌拉我入怀,止住了我的言语。我也很少说那么多话,觉得很不适应。

“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不过我很喜欢听听真真假假的话,当作一种消遣也不错。”西日昌依然温柔细语,但众女已心生畏惧。

“是的,大人。谁愿坦陈寒酸,谁又不愿风光美好?”

西日昌楼住我的腰,一一将众女扫过,没有人敢抬头再望他。“十二个名字想必你都记住了,你挑一个。”

我想了片刻,道:“丽苡。”

西日昌笑了笑:“敢情你一个都不要啊!”他一挥袖,下一刻那叫丽苡的少女便躺倒在地,她边上的少女晕倒椅上,剩下的十位少女都惨白了脸色。没有流血的杀戮,离得远的少女们尚能支持。

很强的气劲,我盯着西日昌,平日里我总看不透他的修为,此刻这一袖却叫我觉得,他的修为只怕不在上官飞鸿之下。

西日昌唤来苏堂竹,平声道:“五个送董将军那,五个送上官那。那个晕过去的,留下。”

苏堂竹点头道:“是的,陛下。”

十女惊诧,有几人投眼地上晕女,十二人同行大杲,只有她被西日昌留用。

侍卫拖走了丽苡的尸体,也带走了十女。苏堂竹则带走了晕的那个。

我只听西日昌耳畔呢喃:“这该怎么好呢,你还病着,上边行吗?”

我眉一拧,但现在的我有面具遮掩表情。

第80章:卷六 10

面具被取下,发簪被拔下,衣裳被解下。我身着薄衣伏在西日昌身上。这个男人风流温存起来可以腻死人,狠辣凶残起来就腥风血雨,他是帝王也是武者,他会君子更会奸人,他说的很多话都不能只听表面,他的心思我总琢磨不透。我唯一肯定的是,他确实是我的男人,我的夫婿。但他有太多妻妾,他对女人的了解不止于女人的身体,他可能比我更了解我自个。

西日昌把玩着我一缕发丝,绕在指间,滑下,又再绕上。

“在上边感觉如何?”

我默了片刻,道:“还行。”

他叹道:“连撒娇都不会,真怀疑倾城苑那老妈子年老眼花,被你混去了六年。”

我偏头道:“我会,但那样很假。”我翘起兰花指,在他肩上一掐,“你好坏哟!”

西日昌无声而笑,肩膀颤动。

我撑起双手,佯装凶狠的道:“再笑!再笑老娘就阉了你!”

西日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软回他身上,懒懒道:“没劲。”

他收了笑,摸着我的背问:“那什么有劲?”

我思来想去,道:“什么都没劲。”

西日昌摸上我的后脑勺,轻声道:“可惜了。”

“杀死葛仲逊很难,但这个对我有劲。”我眯眼望他,他不笑的眼眸在幽暗中神秘莫测。

过了良久,他才低着声问:“他死以后,你怎么办?”

我的下巴抵在他胸口,目光却垂了下去,一对清晰标致的锁骨映我眼底。他问的问题我从来没想过,以前是没的想,杀死一国国师不可能活着逃离,后来是没去想,我始终不清楚西日昌的心思,更不敢信赖他。可现在他将我握在掌中,可现在他将我扣在怀中,他暗示我他会帮我。

“我没你想得那么远,我不知道。”我讷讷。

他将我的头侧压在他胸膛,双手搂住我道:“聪明的时候聪明之极,糊涂的时候就是个死心眼。你既然看得出丽苡是奸细,为何看不透世上所有的女人都要寻个归宿。我的母后说,女人呐,就是藤,男人是她们缠绕的树。有些女人很强,但一样会伪装成藤的模样,让树为她阻挡风雨。”

我嘴角无声浮起冷笑。我低伏着,但我的心思依然被他捕捉。他根本不用看我的表情,就把我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可在你心底,我这棵大树和世上所有的树并无区别。”他悠悠道,“你总以为自己所受的苦比世人都深都重,你也习惯了不接受也不付出。这样的你,给你天一诀看一生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我猛的抬头,却立即被他压制。

“一个真谛,奸,首先学的是仁义。同样的,仇恨,也要会爱。阴阳相合,黑白相衬,世上全是坏人哪来的好人?爱憎分明,美丑泾渭。恨的时候就势不可挡铲除面前所有敌对,爱的时候就要敞开胸怀纵情投入,这才是你的快意人生,我未来的武圣大人!”

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揪起一重褶子,揪起我的心。

他缓缓握住我的双手,松开我的十指,交错穿扣。

“吻我。”他道。

第81章:卷六 11

我们彼此对视,十指交缠,身体相依,亲密无间却并不恩爱,如胶似漆却各怀鬼胎。上天总在迫我低头,天它是黑的,它强我接受的男人也是黑的。不过这无所谓了,我早就白不了。

我以柔软的胸,摩过他的胸膛,移上前去,在他薄而完美的唇上轻轻一啄。这一啄很轻,一触即离,这一啄极重,几乎耗尽了我所有心力。我终于领会到他所说的部分东西,举重若轻莫过于此。仇恨是要深埋于心底的,流露出表面就会被轻易击溃。

我的长发拂过他的面颊,他不动声色的望我,时间仿佛这一刻停止。我越望他越觉得根本看不清他,渐渐的我感到被他扣握的双手再支撑不住身体,视线越来越模糊,虚汗骤生,我蹙眉慢慢伏回他的身躯。他微微摇头,松开我的手,重将我搂抱。

“上边下面,你都不行啊!”

我身子一颤,奸人总归是奸人,他脑子里无时不刻都在想着苟合之事。

“睡吧……睡吧……”他轻柔的拍我的后背,回复温柔体恤的模样。而就我对他的认识,估计他放过我,只因怕我呕吐到他身上。我充满恶意的入睡了,一个御女无数的君王有一日也会把一个女子做到呕吐为止。

边境事了,西日昌轻装简从的带我回了盛京。一路上我的伤病有了起色,但他依然没有碰我,只是白天黑夜的粘着。晚上也罢,白日间我戴着金光闪闪的面具,一身宽大的服饰,任谁见着一个俊美的男人搂着个难分男女的面具人,都会多看几眼。好在绝大多数时间我偎在马车里,确切的说是依偎在他身旁。

西日昌有批不完的文书,他的字依然丑陋。有一日他抓着我的手,写了个知字,二日后那份文书就又发回他手中,最下面多了一行字:臣愚昧,不识此字。西日昌将文书丢给我看,笑道:“这人就是表妹夫。”

我看了文书封头的名姓,万国维,不禁脱口道:“好名字!”

西日昌道:“此人貌极丑,为人风趣,有胆有识。初见他者,都鄙夷他貌,但只要他开口说上几句话,美女立抛媚眼,男人即引为知己。”

我莫名想起西日明,但听西日昌悠悠道:“风趣与说笑的界限,万国维把握的不错。此子是个人才,不辱董家的门第。”

放下文书,他从我背后搂抱住我,问:“马上就要回去了,有没有兴致看看自己的葬礼?”

我想说没兴致,但他怂恿着道:“婚礼当初我办得太简,葬礼我会隆重操办的。人生红白大事,你当初没好好体味红的,现在就该细细感受白的。”

我抓住他不安分的手,低低问:“以什么身份?还躺棺材里吗?”

西日昌不答,却一手掀起车帘,对着来时的路道:“那边是西面。”

“恩,西面。”

“我们西日家族以前不姓西日,而姓西门。”

“哦。”我就琢磨百家姓里没西日这个姓氏。

“我的先祖,大杲开国皇帝曾对着西下落日发誓,一定要打下江山,后来他成功了,便改姓西日。”

我只当故事听了,反正他极会说故事。

“十二名西秦女子,原本叫你挑一个,你喜欢什么名以后就用她的名,可惜你一个都不喜欢。”

我心下微凉,原来无论我选哪个,哪个都会死。

“既然如此,我帮你定个名吧!这次定下再不会改。”他吻着我的耳垂道,“西门……姝。”

我又痒又颤,西门姝,他给我冠了他的祖姓,连起来就是西门的女人。

“往后他们便管你叫西门大人,但我还叫你当日的名讳。姝黎。”

他放下手,西边的晚霞被车帘遮蔽。

第82章:卷六 12

进入盛京的前一晚,西日昌授了我控声之术,这个很简单,一学就会。他抱着我,不舍的道:“回宫后诸多不便,我再不能像现在这般。”

我说出了同陈风一样音调的话:“是的,陛下。”

“以后你会看到我同许多女人在一起。”

我心思,极好,不过与我无关。

他忽然一紧双手,温柔的道:“但是,你别想着与你无关。往后你就是我的贴身侍卫,西门大人。”

我成了西门大人,西日昌的随侍。

西日昌回盛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办我的丧事。一概过程由专员妥理,他只过目。我跟在他身后,亲见了大杲的国力强盛。丰厚的陪葬,繁复的礼仪,所有盛京的重要官员都参与了。作为以一死换取西秦三座城池的皇妃,我被正名为西秦的黎族公主,追谥为贞武皇后。仿佛这个时候大杲及世人才知,原来深藏大杲皇宫的昌帝贵妃不姓李而姓黎,并且还是当年黎族公案后幸存的黎人。

西日昌筹备的灵堂不在月照宫,而在明景堂内。这是一处建筑奇妙的宫殿,估摸是当年西日明设计的。我站在与灵堂毗邻的阁楼内,视角由上往下,透过一片晶石,俯视堂上众人。

代替我的不幸女子有五分像我,经过装扮七分相似。冬日尸身没有腐败,但死人总有些面容走样。我看见钱后细细辨认了半日,然后冷笑一声拂袖而去。旁的妃嫔不敢像钱后一般灵前失仪,纷纷跪着,假哭一片。

巨大的白色墙壁后,一群如花似玉的美貌女子对着一个死人,这感觉委实奇异,我看得到听不着。柳妃还滴下几滴真泪,别的妃嫔根本与我不熟,只拿袖藏的辣椒粉挤出眼红红泪汪汪。答喜面无表情的跪在灵前烧纸钱,连钱后都识破那不是我,她自然也清楚。

我惘然想着,若我真死了,怕为我流泪的也没有几人。自我来到大杲后,好事一件都没做过,做的都是无情事。

回顾我这十八年生命的点点滴滴,也许不会有人为我悲伤,我忽然想笑,即便有人为我悲伤,我也不要。我会为别人悲伤,但不会为自己悲伤,所以也不想别人为我悲伤。

西日昌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搂住了我的腰,我抓栏杆的手不禁一紧,跟着我腰间的细水被抽了出来。细水轻飘飘落地,我的衣裙轻飘飘落地。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用行动表达。他抬起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前奏,直接闯入。我抓牢栏杆,目视灵台下的人。

我知道西日昌说的是,生是他的女人,死也是。他的体恤和忍耐都为了这一刻,这一句话。

身体被撕裂的痛,比第一次被他撷取更痛,比任何一次都痛。因为我感到了自己的心痛。而痛过之后,一道气流从身底迅速蔓延,酥麻而放肆,它侵蚀着我的思维,催眠着我的意志。

在一波又一波强有力的冲刺下,我觉着自个犹如汪洋中遇难的人,紧紧抓着救命的木板,奋力挣扎于肆虐的汹涌浪涛。我的双臂逐渐被拉直,我的身体越来越酸软,泪水再也遏制不住,喉间逸出丝丝的断音。

灵台下的女人犹在作态,我的视线已糊,只是强撑着眼线恍恍惚惚的瞅着。生与死,男人和女人,错综复杂的交媾在一起。我的泪水合着鼻涕流过面具淌落地面,身体被他操控的不住痉挛,但那股气流却一直保留了我的一份清醒,叫我撑到了最后。他猛的将我腰后拉,我终于再抓不住栏杆,松手,跌落。

第83章:卷六 13

我的葬礼最终我未能完全看到,但西日昌的目的已经达到。我没有跌到在地,他一手捞起如同溺水的我,卷入污秽不堪的衣裙,将我从头彻尾盖于他外袍下,然后横抱着犹在颤栗的我,带我去了他自个的寝宫。

他的寝宫沿用了当年昌王府的名字,只是不叫昌华院而叫昌华宫。他的总管陈隽钟在忙碌我的葬礼,昌华宫里迎接我们的是陈风。陈风看到我们的情形,只低低的道了句:“属下去准备。”

西日昌一字未说,甚至连脚步都未曾停顿,径自带我进入温暖的室内。

我被他置于榻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被他抛出,靴子也被他脱下。萎靡情色的味道很快弥散,这时候我却恢复了平静,跟一个这样的男人,羞耻心是最无用的。于是我自然而然的平躺下来,他的脸跟着凑了过来,斜狭的丹凤闪着夺目的流光。

隔着一张宽大屏风,陈风指示侍从运来一干洗浴用具。西日昌一直在审视我,我也一直没对他的眼眸。我的心很空,空到连自个都觉得发指。这样的心境让我彻底领悟,往日我眼中的那些行尸走肉,空虚的皮囊,其实正是我自个的写照。很可笑,活死人看活死人,五十笑百步。

西日昌的手握住了我的指尖,他手上的温度使我觉着自个的冰凉。奸人尚且有奸人的追求,除了权势还耽于肉欲,会杀人也会做自个喜欢的事,而我什么喜好都没有,如果硬要算有,无非是仇恨所支持的一切。我所看不起厌恶的他,实际上过得比我好万倍。这世界黑白颠倒,坏人都过好日子,最坏的人过最好的日子。善良被欺凌,好人的心肠斗不过坏人。

西日昌还是没有说话,他手上的温度接连不断绵绵不绝的传来,温暖到一定程度渗透了界限,只剩下极淡的指间相连的触觉。

陈风及侍从退下后,带上了房门。西日昌将我放入盛满温水漂浮花瓣的木桶里。看到自己裸露的手臂在他掌心滑过,看到自己披散的长发荡漾在水间,我空空的心底仿佛多了点什么。水雾冉冉,我在他手中思索着。他可以体贴仔细的做一个看上去很好的男人,也可以狠绝无情的摧残我的身心,他究竟在向我表达什么?

细腻的触感,暧昧的摩拭,混合着朦朦胧胧的水气花香,忽然,他解下我的面具。当他转身将面具放于一旁的时候,我站了起来。哗然的声响,而后水珠纷纷往下滚落。他转回身,我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他。

他依然不发一言,他的衣袖已湿,身前也印着水迹。我觉着当他不想说话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可怕。可是我为什么觉着畏惧?我睁大双眼,瞬间明了。他逼发了我的弱。

只有弱者才会羡慕,才会嫉妒。只有弱者才会觉到畏惧,才会以为命运不公。

我反握住他的手,生死羞辱我都可以抛弃,龌龊黑暗我都可以投奔,这样的我,早该清楚,这世上最般配我的男人正在眼前。

他轻轻拿开我的手,生疏的为我擦干身子,重为我穿上一身崭新的衣裳。白的纯正无瑕,红的鲜丽炫目,黑的干净简洁。我们依然没有交谈,言语已成了多余的累赘,比万千言语更多的思绪在我心头盘桓,受与不受皆命邪,纵然涂鸦各色,不过是虚假的和解,安之若命那决不是我。

在他为我戴上面具前,我展开双臂,揽住了他的腰。他顿了一顿,环抱住我。

第84章:卷七 1

冬去春来,转眼迎来新年。我藏于面具背后,束于宽大的衣衫,每日多是宁静的聆听,沉默的观看。碍于我的身子仍需调养,我并不跟随西日昌早朝。苏太医也就是苏堂竹,建议我迟些起身。我也不想一大早就听他讲述罗玄门医术,总是日上三竿才懒洋洋的起身。没有任何侍女服侍我,也没有人看到我面具下的面容。我曾听到过一次昌华宫的宫人小声议论。“西门大人好大的架子,从来不让人近身,成天戴着个面具,说话声总冷得叫人心里冰凉。”“听说他有病,你没见苏太医天天来,不是说这个药就是说那个药。”“你说西门大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嘘,还是少搅舌根。这不是我们能说的……啊!”那次宫人的对话被杀戮终结,后来我就再没听到有人私下谈及我。

昌华宫是一国帝皇的寝宫,其防卫的严禁,安插的影卫之多,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即便西日昌不在,他的影卫照样无所不在。我有伤在身,感知反而更加敏锐。普通宫人百步以内的声音我都能听到,当然我若不想听就不会去听。

用过午膳后便轮我当值,很简单,只要亦步亦趋的跟随西日昌。他下午的行程多是事先安排好的,繁多杂乱,几乎什么事都有。有一回我随他接见臣子,看到了丑陋的万国维。万国维见到我,劈头就来了句:“户部有罪,竟叫陛下的侍卫如此阔绰。臣亦有罪,见到金子就眼红。”西日昌笑骂着将话题转到了朝事上,我侧耳倾听,君臣的言谈他们二个算顶级了。我没听明白多少,所以我心里头将万国维也归为奸人一类。

除了接见臣子,西日昌的政事还有检阅各位次级文书。如果每份文书都由他亲历亲为,估摸他也无暇它事了。奸人总有奸人的法子,他头脑很清楚,什么时候该看谁人的文书,什么文书永远不用看。偶尔他也会感叹,某臣将三年一选秀女的大事纳入次级文书,或者先皇他的兄长为何走得那么早,不把江山全打下再转手?这种唏嘘实在太假,所以他叹过一次后没有第二次。

宫里的下午他还会看望个别妃嫔,这些妃嫔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岁数在二十以上,出自大家的贤淑闺秀,这其中就有柳妃。西日昌的能说会道,温存体贴让这些妃嫔们忽略了她们的陛下根本不会宠幸她们,她们会在偌大的后宫里消磨空度青春芳华,渐渐衰老最后安然离世,直到死前可能还会惦念着陛下对她们多么恩眷。世间最温馨的残忍莫过于此。

每隔一段时间,西日昌还会在昌华宫修行。我看不出天一诀对他的影响,也看不出他的深浅,他的修炼总是很简单,提气运劲,轻微的气劲击倒木桩。我觉得有些接近于剑气,无剑也能以气劲正中目标。他最厉害的一次不过是一次击倒一排木桩,而我若状态正常,不用手印也能做到。他的修炼与他的实际武力不符。

西日昌击倒所有木桩后,会看一会侍卫的演武。昌华宫的侍长比较谨慎,从来说话都不得罪人,但别的侍卫就不同了,他们会在西日昌面前竭力表现自个,甚至个别还以眼光挑衅我。也许在他们眼中,看似脚步虚浮并无气劲的我,不配成为西日昌的随身侍从。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思。任一位武者突破清元达到乘气后,都觉得自己已然高手。为朝廷效力的高手无非想获取高官厚禄,而能成为大杲皇帝的随身侍从,则是身份和实力的象征。也怪西日昌存心不良,当着他们的面问我“你一次能击倒多少?”而我的回答是“全部”。

全部的概念是一百至二百的木桩,数量由侍卫筹备的为准。我若妃子血在手,一音即震碎所有,无妃子血,双手结印也轻而易举。

西日昌只笑了笑,而绝大多数的侍卫当笑话听了。西日昌在场无人敢笑出声来,也无人挑战于我,但间隙已生。不久,侍卫中担当影卫的发现了我与西日昌的奸情后,演武场上便无人再投我一眼。胆敢妄议的宫人便一个接一个消失,直到再无闲言碎语。

我的妃子血在一日午后重回我手,但它又变了样。红漆被剥脱干净,再次回复淡黄木色,只琴身上的雕饰之红被保留了下来。西日昌说少弹为妙,没有侍卫随身带把乐器的。我确实也不想多弹,苏堂竹的叮嘱犹在耳畔,未完全恢复前少动武,所以我只偶尔拿它练手,奏上个一折半曲沙哑沉闷的曲乐,难听的只要我一拨弦,四周的影卫就全都跑远。

午后的宫外之行比较少,西日昌说等天气暖和了,再带我出行。他出宫的时候,我就坐于昌华宫自行修炼。

如果每天都只有白日没有黑夜,那我在皇宫的西门大人日子无疑是悠闲自在的。可惜夜晚总比白日更漫长,黑对于白有着污染的绝对主权。

西日昌说他喜欢十四五岁的少女我并不奇怪,历来淫色的男人都喜欢豆蔻初开的鲜嫩。在我离开大杲的年月里,西日昌宠幸的都是这样年纪的妃嫔。我记得我走之前他眷宁的是胥婕妤,我回来后胥婕妤已荣升为胥嫔,只是这个身份已然是她最高的荣华了。色未衰而恩先绝,西日昌又好别的新嫩去了。

十五岁的蒋贵人是西日昌的新宠。这位蒋贵人很幸运也很不幸,她正是当日十二西秦女中唯一被留用的。她的十一位同行,丽苡已亡,剩下的五位被董舒海分配给手下将士为妾,五位被上官飞鸿丢给了正妻为婢。董舒海乃西日昌长辈可自行决定五女的命运,而上官飞鸿则不敢将西日昌的下赠转让。相比她们,蒋贵人可算幸运儿。她被安置于最受瞩目的月照宫,答喜是她的女官。她的不幸也正来源于此。

西日昌对我说,一个人是否真的晕阙,逃不过他的眼睛。蒋琼英晕的很好,胆怯是普通人面临危机的正常表现。所以当贞武皇后入殓下葬事毕,她就被送入了月照宫。

几乎后宫所有的女人都妒忌蒋贵人,都愤愤她独占圣宠面上却始终郁结忧愁。每个夜晚,我随西日昌步入月照宫都能看到那张本应娇嫩靓丽的面容,深锁于畏惧和惆怅之中。妃嫔们只看得到她面上,看不到她心里的苦。她自入月照宫以来,西日昌就从来没宠幸过她。那个被压倒于凤帷绣被的人,是我。

第85章:卷七 2

西日昌吃准了蒋贵人的胆小,将她当了一个很好的幌子。我还记得第一次他当她面,横抱起我的时候,蒋贵人眼底的羞涩瞬间化为震惊,而后软倒在答喜手中。

我早知西日昌不会轻易放过我,只是我不知他何时才会对我的身体厌倦。当年我自称臣妾的时候,便已得知恭顺逢迎只会使他变本加厉的求索无度。而我对西日昌也淡了恨意,不是恨不起来,是恨无用,恨他一点也改变不了我的处境,正如他说的,那只会使我生不如死。

单就审美角度,西日昌无疑是个外表昳丽,让怀春少女意往神驰的男子,举手投足一笑一瞥都旖旎风流。有一次我曾想,他在拥有我的同时,我也在侵占他。女人是床上用品,男人何尝不是?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情欲是一张毒杀理智的网,被它网中的无一不是痴男怨女,我们都不是。我很清醒,他更如是。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彼此都心照不宣的话题没有捅破,那就是天一诀。

以他的智慧,事后不可能不察觉我告诉苏堂竹的只是天一诀的总纲,而以他的野心,不会不想要全部。这就是我对他的态度,如果想要我的全部,就从我的尸身上索取。他是不可信赖的,信一点都要命。信了他就是西日明、钱后的下场,一个死了一个跟死了没区别。

所以我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的抱住他,感受他给我的一切。

作为修武者,西日昌愧于武道。他将演武场上掩饰的气劲,用在了我身上。葬礼上我尚未察觉,只觉得不同往年却说不清哪里不同,但之后月照宫的第一晚我便清楚,这是一位武者的伤风败德。西日昌以一道若有似无的气劲,触发我体内经脉,让我某些感官异常敏感,令我一次又一次在他身下痉挛,酥软了身体。我能强忍住眼泪,却遏止不了喉间的颤音。有一夜,他事毕后在我耳畔低声诱惑道:“有时候,跪下比站着更加尊贵,流泪比强忍更需要勇气。”可我知道我不能那样,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会习惯,一旦习惯,就会沦陷。

不知是苏堂竹顶着红肿半边脸的缘故,还是出于西日昌对我身体的了解程度,西日昌总算手下留情,没有夜夜求欢于我。每隔几日他便会带我前往月照宫的未央阁,只是饮酒赏月,不痛不痒的说些话,偶尔提及当年宫变之事,场面就更冷了。我渐渐发现西日昌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丝手足亲情的,只是生于帝王家,血浓的亲情轻于鸿毛。

每当我颤巍巍跟在他身后走回昌华宫,就会觉着黑夜长过白昼。他会放慢步伐,等我跟上。他也会转身回眸,满足的笑容在夜色中是那么刺目。

而迈入昌华宫后,他就会走得更慢,直到与我并肩。我们慢慢的踱步,就像一对年迈的夫妇,行进于归家的旅途。只有这一段很短暂的路程,是宁静安逸的,一旦步入殿堂,他就牵起我的手,一步步将我带入深幽的寝室。这时候的他是恶劣的,会掐捏我酸乏的腰肢,在我耳边逗上几句情人间的话语,情形一直持续到我虚弱无力的被他抱上床榻。同样是武者,即便我伤愈,也远没有他那样旺盛的精力。从他的言行里,我总能感受到他那仿似永远填不满的欲望。

黑夜是如此漫长,床台的长明烛烛光暗淡,金色的面具搁在灯光下泛出昏黄的光亮,细水和衣裳被挂于屏风。黑夜比缠绵更蛊惑人心,我们相拥而眠,袒露的只是彼此的身躯,一双优美动人的胴体紧密贴合,一对沾染血腥的双手相互缠绕。我分不出他的气息或我的气息,它们一样幽雅暧昧,煽情无情。

清晨他离开我之前,会在我额头轻轻落下一吻,然后我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白日我是神秘的西门大人,晚间我是西门的神秘女人。周而复始,直到春末。

第86章:卷七 3

西日昌伏于我汗涔涔的后背,轻声而问:“觉着烦闷吗?”

我喘息着道:“还好。”

西日昌道:“我有点闷。”

我心想他终于闷了,还不赶紧从我身上下来。

西日昌却贴得更紧,我们的汗黏在一起,温湿而靡靡。

“宫里都是老面孔,看来看去没一个能跟你比。”他的下巴在我背上点蹭,“三年一度的选秀,当年发皇兄国丧没有办,这回可要好好办一下了。”

我稍觉缓过气来,道:“很好。”

他将我翻过身来,问:“真的很好?”

“这样你就不闷了,不是吗?”我反问。

他的手在我胸上一握:“狡猾。”我不禁眯眼望他,他眼中立刻闪起一片璀璨,手脚又开始不安分。我恍然惊觉,他把面具的眼开得那么细,就是想看我眯眼。

觉察到我的身体绷紧,他止住了猥亵,平躺到我身旁,等欲火减灭后,他懒洋洋的道:“我是怕你闷着了,成天价无所事事,身子又没大好,不能天天修炼。所以啊,我给你找了个事儿,今年的秀女就由你调教。”

我应了声。他又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你清楚,上次看你对那些西秦女就做的不错,不过这回全是我大杲女子,不用那么严苛。”

我又应了声。他迟疑了半响最后道:“该杀该打,你自己看着办。”

数日后,我终于结束了早晨听苏堂竹的长篇大论,坐到了储秀宫的殿堂上。能够踏入储秀宫的秀女都经过了三选,外貌、体肤和才艺的三选。三选过后共计一百零三女站在了我面前,她们初见我各有惊疑。通常负责秀女入宫最后一关的都是宦官或是年长的女官,但我身旁的太监尊称我西门大人,介绍为陛下的贴身侍卫,加之我面具下发出的声音是冷漠的男声,这使她们回答我的声音都很羞涩。其实我也没问什么,只是叫她们依次报上名姓和年龄。一一答完后,我简洁的做了分配:“十五岁以下的留下,余者分往各宫。”

三十五名女子幽怨的被太监领走,剩余的少女充满畏惧的一律垂首,这使我第一次感到权力的力量。主宰他人的命运,控制别人的前程,原来就是这样。

扫过众女,我冷冷道:“你们有一月的时间,青春如此短暂,好好珍惜每一日。一月后,你们之中有人会飞上高枝,有人会同刚才走的那些秀女一样。”

其实我很想说,皇宫和姬肆没两样,同样都是以色示人,聪明的女子会活得很从容,她们懂得装扮姿色取悦男子,以适宜的面貌取悦不同的嫖客,只是在皇宫里取悦的对象只有一个。

“在宫里,你们不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全都是一样的人。没有人会怜惜你们,你们要自个学会照顾好自个。”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而后由宫里年长有经验的女官分配房间,妥办相关事宜。女官很快交代下去了,来向我请教之后的安排。我看她眼底有一抹异色,便道,“按老规矩。”她轻吁一口气,退下了。

我还有自知之明,若由着我调教,只会弄成第二个倾城苑。宫廷有宫廷的规矩礼仪,这要比姬肆更复杂,要求也更高。虽然实际上妃嫔并不如姬人,姬人还能有众多男人调剂情氛,妃嫔就成天对着一个男人往死里使心眼。

午后西日昌问我:“有趣吗?”

我答:“算个事儿。”

西日昌总算填满了我的时间,每日上午去看花骨朵长得如何了,下午看采花人忙碌,晚上下田耕耘。

“听说十六岁的都被你打发了?”当天深夜,昌华宫寝室里他戳了戳我的腰肢。我正有困意,低低答他:“是啊。”

“有个名叫孙文姝的调回来吧!”

我顺口应声,他又道:“那女子的名字里也有个姝字。”

我心想,恐怕不为名,而是为了姓。孙氏一族在大杲也是名门望族。

他搂着我轻薄道:“姝,都是我的。”

我真的很困,捶了下他的胸道:“知道了知道了。”

沉睡前我模糊听到他一句:“只要一个的话……你……”

次日早上,储秀宫里的秀女果然多了一人。女官看不到我的神色,只是谨慎的将孙文姝带到我面前。

“见过西门大人。”孙文姝盈盈而拜,面上毫无骄色。

“既然回来了,就好生待着。”我仔细端详,她倒确实是个艳冠群芳的美人。已经很长时间眼里看不到美色的我,这一次也看到了。我忽然想起那日葬礼上所见诸妃,其实她们哪个不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只是我的心太冷,便是叶少游那样的人也不入眼。

“大人……”女官一旁提醒。我这才回过神来,挥挥衣袖,“你下去吧!”

这一日上午,我言语更少,只听女官禀告诸女的情况,只看诸女一一在我面前演示礼仪。我的思绪飘回过去,往年倾城苑连同京都各大肆坊都会在春末初夏时节,举办花国选美。被品评出的名姬都以一种花比拟,并题诗一首。如花魁红梅,清雅出俗,那诗云:云样轻盈雪样清,琼瑶蕴藉月精神。还有什么紫薇、莲花、杏花、芍药、绣球。若要以花来品评殿上众女,倒真是百花齐放,想必那孙文姝是枝梅吧!

我忽然黯然,我是什么花?望着身上相间的白、红、黑,世上有这种颜色的花吗?

第87章:卷七 4

时间一日日流走,半月后,我再次将储秀宫的六十九名秀女排出十一名。这十一人练了半月身段还显僵硬,不合奸人的喜好。估摸往日她们在家中都养尊处优,才放不下身段。可另五十八人都能柔软了腰身,她们为什么还僵硬着?孙文姝的出身高贵,不照样柔软轻盈?

十一女颓丧而去,其中一女却跑回,跪我脚下乞求道:“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余人依样画葫芦,统统跑回跪下哀声一片。

女官拧起眉头:“你们这是做什么?成何体统?难怪西门大人落下你们,训了半月还不懂规矩!”

那打头跑来的一女见我不答,转而去拜孙文姝,臊得孙文姝小脸通红。“姐姐帮帮我!姐姐既然能回转这儿,一定能叫西门大人饶过我们。”

我沉默的望着孙文姝,但见她后退一步,轻声道:“我帮不了你……”

女官在望我,等我回应。我淡漠道:“拉出去,各十杖。”

秀女未得宫女身份就受了杖刑,出储秀宫后就只能充粗使宫女,也意味着永无出头之日。不过她们不懂,这永居人下,也有好处。西日昌的后宫,只做宫女还可以年长发配回原籍。她们都有身家,二十五岁后放回,嫁个好夫婿还是不难的。

十一女面色惨白,犹在踌躇。女官连忙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都给我滚出去!”

十一女走后,我冷冷问:“她叫宋徽云吧?”

女官应是。余下众女又惧又惊,平日我不多话,仿似根本没不在意过她们,却记得她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我从未见识过宫里的杖刑,不知十杖是多了还是少了。抛下句话后,我径自出了殿堂,走到不远处的庭院门前,无声的观看。

红漆木杖没有我想象的粗,太监下手也不太重,看来这些女子的家世真的都不错。我看到结束,转身回走,却听见宋徽云小声对身旁的少女道:“今日之辱,我必牢记心头。”

我停住了脚步,琢磨着该不该杖毙了这混帐女子。

收杖后,其中一个太监赔笑道:“各位莫要记恨,咱家也是没办法。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西门大人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能讨好的多讨好,讨不着好也不要往心里去。”

十一女应喏,相互搀扶着,跟随太监回储修宫收拾行装。

我步回储秀宫,一路上都在思考,宋徽云也是贵族千金,为何行事如此莽撞?孙文姝落了我面子,尚且知晓低头做人,她却敢贸然在殿上闹事,是不知死字怎么写还是背后有所倚仗?

我回殿上,恰逢午休,女官带着一干秀女回各自房了,空荡荡的殿堂忽然叫我觉着有些意思了。人前是听不着实心话的,人后倒可以听到几句。

女官碍于我西门大人的身份不敢得罪,可实心里瞧不上我。我这个不懂条儿道儿的人,却夺了本该她掌权的事,她的好处自然短了。秀女对我惧畏言辞小心戒备,无非是怕前程断送在我手里,要说尊重那都是不得已为之,她们中应有不少人同宋徽云的想法,待日后出头了,再来耀武扬威一番。

心思已动,我唤来一个太监,对他冷冷道:“你,替我上禀陛下,今日容我稍许晚些过去。”

交代后,我独自走进储秀宫后院。连排的厢房,被精巧的庭院一间间隔开。提着食盒的宫人纷纷往一间间秀房送膳。我没有挨近,只远远在一株槐树下站着。平心静气,运气敛神一间间厢房搜寻着我想听的声音。

“今日怕死我了,幸而西门大人没点我的名。”

“是啊,没想到宋徽云如此大胆,敢当众拂了西门大人的面子。”

“也只有孙文姝好本事……可惜啊,看不到西门大人面具下的神色。”

一间厢房通常入住二位秀女。我已经很久不听那么多女子的碎言,初听倒觉有些新鲜,但听来听去都差不多,也就乏味了。倒是孙文姝房里的对话有些意思,我细细听了很久。

“不要去招惹西门大人。”这是孙文姝对另一位秀女左荃珠的忠告。

“为何?文姝你不是怕了他吧?”

“你不懂,西门这个姓氏在大杲意义非凡。”

“愿闻其详。”

“这是大杲皇族原本的姓氏,不过年代久远,很多人都忘了。”

惊讶的声音:“难道西门大人是皇族?”

孙文姝轻叹道:“这个我不知道,只是当日被遣出储秀宫后,我托人传信家父,回应就是不要惹他。”

唏嘘几声,左荃珠道:“既然文姝你对我坦言不讳,那我也跟你说件事吧!西门大人,她是位女子。”

轮到孙文姝惊诧了:“你如何看出?”

左荃珠笑道:“本来我也不敢仔细端详她,但有一日她从我身旁走过,我嗅到一股好闻的味儿。虽然很轻很淡,但那决不会是男子的味道。后来我大着胆子,每日早晨拜见的时候都多瞅她一眼,果然,她没有喉节。衣裳宽大色彩奇异,多少能扰人眼目,但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来。”

我心一动,这左荃珠倒有眼色!

孙左二人又感叹了几句,便转了话题。此二女都有心计,余下的对话再无一字提及我。

我也听得烦了,女子们的声音虽然婉转动听,可惜内容大多空乏贫瘠,无非就是这色的衣裳那般的饰品,真同当年倾城苑伴我一起成长的女孩没啥两样。

我最后听到的是那十一名女子的别话。有人埋怨宋徽云,有人郁闷寡言。她们往储秀宫后门去的时候,宋徽云终忍不住道:“你们莫怪我,要怪就去怪西门大人,还有你们自个。我是豁出去了,又没叫你们跟着。”

有人接:“怨你也没用了,做个侍侯主子的大宫女和做个粗使宫女,都一样是做宫女。”

宋徽云叹道:“不一样的,做粗使宫女就永远见不着陛下了。你们没见过陛下,不知道陛下生得多么俊俏,陛下笑起来多么好看……”

我有点愕然。西日昌真好大魅力,宋徽云的不知死活原来都是为了他。

十一女黯然而去。我也打消了杀宋徽云的念头。我叹了口气,也许苏堂竹长时间的叨絮影响了我,我居然也会有点心软。

第88章:卷七 5

我回到昌华宫,西日昌竟哪里都没去,坐在书房等我。他的神情很平静,一般这种神情都意味着他在动心思。

“忙完了?”

我点头。

“都忙什么了?”

我上前道:“看看花,听听花语。”

西日昌的声音温了几分:“都有什么花,花语又如何?”

我止步于他案前,道:“一片玉软花柔嫩枝香叶的,都是花苞儿来着。暂时都没开,全跟向日葵似的,迎着日头等朝露。”

“往后不要为了这些琐碎迟到。”西日昌审视着我道,“但是,多看看多听听对你来说,很好。”

我应下了。西日昌朝我招手道:“过来,站着看。”

我走向他身后,他忽然揽过我腰身,摁我于案台,盯着我的眼道:“我很少做无谓的事,虽说人情多少会给些,但过了头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我不知他话中意思,只对着他的脸看。我们相顾无言,直到房外来人。他放开了我,我站到了他身后。

陈风房外道:“陛下,人带来了。”

莲步而入的是二位花一般鲜丽的少女,正是孙文姝和宋徽云。二女娇声拜倒,良久也未闻西日昌叫她们起身。

西日昌缓缓捧起茶盅,慢慢呷了一口,放下茶盅后,又在案上曲了指节,弹敲了几下。二女大气都不敢出,只低首伏着。

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开口,悠悠问,“西门,这二人都识得?”

我答是。

西日昌又问:“往年服侍你的宫女不是死了就是残了,你看此二女如何?”

堂下二女一惊,呼吸也跟着变了。我想了想道:“但凭陛下吩咐。”

西日昌笑了笑,这才对二女道:“抬起头来,让朕过目。”

二张鲜花般的面容,却没有映入西日昌眼底。他只扫了一眼,便转头对我道:“这些花刺本该你自己剔了,什么事都要朕动手,很烦啊!”

我一怔,心下思绪万千。孙、宋二女,前者托后台走路子,后者莽撞,相同的是都拂了我面子。西日昌之前似给了孙家脸面,现在却换了态度。

孙文姝当即叩头:“陛下请宽恕奴婢吧!千错万错都是奴婢不好!还请陛下饶恕!”她叩头的响声咚咚,边上的宋徽云却是痴了一般只盯看西日昌。

“磕头的那个退下。”西日昌言罢,孙文姝跪身的地前已一滩殷红。

孙文姝谢恩后,强撑而去。堂上的宋徽云还在傻看。就在她的痴顾中,西日昌一把楼住了我,将我放坐膝上。我靠他胸前,心想这个宋徽云死定了。

西日昌勾起我的下巴,问道:“朕好看吗?”

气息已变的宋徽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道:“陛下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西日昌微微摇头:“不,你错了,世上最好看的人在朕手上。”

他轻轻解下我的面具,我听到宋徽云倒吸一声。西日昌温柔的道:“你一定很恨西门吧,她是那么美,美到连身为女子的你也放不开目光。”

宋徽云竟坦言:“是的。”

西日昌握住我的腰肢,抽出细水。我的衣衫松了。

“西门知道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本来你也有机会,但你没有让西门满意,这是你自己的错,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宋徽云咬牙道:“我就不信她也能做到那些个!”

西日昌微笑道:“就让你死个明白。”言语同时,我已经连同细水一起被他甩了出去。

这次与那年杀刀疤刘不同,我背对着宋徽云,并没有空中转身。我轻盈落到她身前,以极其缓慢却毫不僵硬的动作,后仰曲身。我的双脚纹丝不动,身子却一寸寸一分分贴到地面。宋徽云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看着我。柔软的肢体,是要求她们的,而作为武者的我,拥有的是柔韧。

我弯到最低,再缓慢的升起上身,手中的细水亮了一亮,待我站直后,宋徽云砰一声倒地,尸身左右裂为二块,血水迅速淌了一地。

西日昌低声道:“可惜你杀人总是血淋淋的。”

我缓步走到他身前,戴上面具。他的用意我已明了,我就是他手中那把强杀伤力的武器,他要舍弃我那本来就不多的对弱者的仁慈。

西日昌将不染一丝血迹的细水绕回我的细腰,极淡的道:“我差点忘了,其实你是不屑杀那些小人物,可你要知道,小人物多下贱,不给点颜色就会爬到你头上。”

我皱起眉,就我们在场,很少听到他傲世轻物的言辞。

“晚上,换个地方换个人。”

第89章:卷七 6

傍晚之前,我带着一道圣旨至储秀宫,擢升孙文姝为才人,赐住昌华宫别院。众多秀女都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包括左荃珠。她们本以为孙文姝面圣磕伤而归,失了晋升的机会,不想转眼孙文姝却进了昌华宫,即便是别院,也离西日昌极近。

孙文姝没有丝毫喜悦,畏惧的对我叩谢,可怜她额上伤布渗血。我沉默的领她回了昌华宫,她以为她将成为我的侍女,我以为西日昌拿她当第二个蒋贵人,结果我们都猜对了。

我一回昌华宫,就被侍卫引入殿堂,孙文姝也跟入了。殿堂上酒香四溢,宫人已布好膳食瓜果。席位只设三人,一对并排在上,一张在下。

西日昌一身同我衣色的绸裳,松松垮垮的随意穿在身上,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胸口,令人不敢正视。他头上的发簪早取下了,乌黑的长发披散到横坐的脚踝。一双流光异彩的风流眸正对着我,浅浅的笑意比醇酒更醉人。

“回来啦?”

我应声。他举着酒樽笑道:“来坐,对酒看花,贪花恋酒,今晚不醉不罢休。”

我看他已有几分醉意,停住了脚步,而孙文姝早惊的腿发软。

“还不过来?”

我示意孙文姝入席,然后向他走去。那只迫不及待的手一把拉我入怀,“张嘴”,一道银晃晃的津液倒入我口中,绵甜热辣,直呛咽喉。我在他膝上干咳了几声,他才笑着放开了我。

“难怪未央阁上你滴酒不沾,敢情是不会喝啊!”

其实我能喝酒,只是不喜欢,何况他直接倒入,没个分寸,再能喝的人也会被呛住。

西日昌在红的黑的白的衣裳下纵情恣意,饮尽酒樽余酒,放下酒樽后,他一手搭上我肩,斜乜孙文姝道:“孙文姝,你是个明白人,所以你才活着坐在此间。”

孙文姝连忙就席而跪,不想西日昌道:“别跪了,还嫌头面不够难看?”

“多谢陛下体恤。”孙文姝谢过。

西日昌顺势倚我肩头,悠悠道:“既然你来到这儿,就断了旁的心思,安分当你的才人。”

我心下暗叹,昌华宫内,她就是想往外传信都不可能,不安分又能如何?被影卫抓住再磕个头破血流?

西日昌渐渐滑下身子,枕我膝头,轻笑一声后对我腻声道:“你是个坏东西!”

我一怔,他真吃醉酒了吗?答案显然是否,他一指勾下我鬓边细发,这时殿外乐师弹响了琴曲,清幽如风的淡淡曲音飘进了殿堂。

西日昌望着我道:“孙文姝,你跟旁的女子并无区别。你的父兄虽是朕的肱骨之臣,但他们将你送入宫中的那时起,你就再不是孙家的人。与其说你家人托人求情,不如说你有个好名字。你的名字呐,那个字,是朕此生唯一无法割舍的人。朕下令所有官宦之家凡名字有姝者,年龄适宜都必须参与选秀,你是唯一一个通过三选的姝秀女。”

孙文姝躬身幽幽道:“文姝谢过贞武皇后。”

我默默的听着,唯一无法割舍的人,他的唱功听似更佳了。西日昌对我粲然一笑,好吧,听了他如此动听的言辞,我给他斟了酒,将酒樽递上。他轻咬樽口,一气饮尽。抬眼,似笑意更浓。我取过空酒樽,在清冽冽的琴声中,他继续道:“可惜你叫朕很失望。你一入宫就犯了一个错。西门将你遣出储秀宫,你就不该回来。你若安生做一阵宫女,日后朕自会升了你身份。能忍该耐,你没有你父兄的沉稳,毕竟年轻呐!”

“文姝知错。”孙文姝泣声。

西日昌把玩着我一缕飘落的长发,温柔的语调却如同钝刀,磨过我的心。“朕从来都舍不得在西门身上留下任何伤痕,即便有苏堂竹那鬼斧神工的医药,朕都舍不得打她一下,抽她一鞭。”除了最初折断我手腕,他后来确实没有伤我,但他强加于我的宠幸比伤我更甚。

温柔的语调一转,西日昌轻蔑道:“可是你呢?你竟敢落西门的面子,谁给西门难堪就是给朕难堪。想必你也得到你父兄的回信,不要招惹西门是吧?”

孙文姝已啜泣出声,可更残忍的言语还在后头:“其实你跟西门你们都不知道,呵呵,你的信,是你的父兄亲自交到朕手上的,而朕只是想看看西门的反应。”

“可你这个坏东西,只知道睡啊睡啊的!”西日昌对我笑道,“今晚就偏不给你睡!”

少许惊诧之余,我有点茫然,我该如何回应?琴音婉约,似要拨乱人的心绪,打动人的心肠。多少是真多少是幻?分不清,不想理。可那人钻入我怀中,一个劲的蹭。最后,我对自己说,他醉了,我没必要听进醉话。

西日昌找着了他认为舒适的位置,在我胸口闷声道:“总算你比那个姓宋的明白事理,明日开始,只要在昌华宫,你就不是才人,而是西门的婢女。”

孙文姝谢恩而退。她走后不久,琴声悄然而逝,西日昌揉捏了我几把,放开我后,他的长发荡过已敞的衣襟,坚实白皙的胸膛,在黑红相衬下,分外诱惑。那是种明知罪恶,却依然放不开眼的诱惑。

第90章:卷七 7

可是,当我看到自个,一样敞开的同色衣裳,一样凌乱暧昧的姿态,我的心终于乱了。乘他解我面具,我捉起酒壶,径自灌了下去。冰凉的酒液顺着我的唇角,流过脖颈,流到胸前,不知不觉中,我饮完了整壶酒。醇绵在口中蔓延,热辣在胸中流淌。

西日昌含笑起身,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个酒坛,丢给了我。我接住,挑眉道:“今晚不醉不归。”言毕,我拍开坛口,捧起就灌。

“悠着点呐……”他走回,夺过坛子,却是自个倒灌一通。我抹了抹嘴,意犹未尽,宫廷的酒液就是不一样。他放下坛子,歪斜坐下,染上粉色的面庞凑来,我以为他又要蹭我,他却吻上了我的唇,度来一口酒。不知是醇酒熏人,还是他极尽缠绕,我不禁伸出双臂勾住了他。我们细密的品尝吮吸对方的唇舌,甘甜辛辣润湿涩喉的滋味,一应俱全。

良久他才移开唇,一丝银线从我们唇边断落。他温柔的望着我道:“不能光吃酒不吃别的。”

我也觉得有点饿了,举筷之间他又道:“今晚不用跑来跑去,慢慢来。”我顿了顿。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今晚注定漫长,漫长到我无法确定是否能看到明日的晨光。

后来,我醉了。我从来没有醉过,往年只见倾城苑的女子酒醉,女子醉了大约分二种,一是酒后疯言乱语,二是像一条剔了骨的蛇,烂泥倒地。不幸的是我二种皆是。

我趴在西日昌身上不知说了什么,除了索酒,我肯定还说了别的。我更不知道西日昌对我说了什么,我唯一记得的是他始终在为我递酒。酒坛子一个接一个被他变出来,我倾空了一坛又一坛。他也许蓄意灌醉我,但实际上是我自己想醉。人人都说酒是好物,一醉解千愁,人人都说酒是坏物,借酒消愁愁更愁。好也罢坏也罢,需要时就好,无用时就坏,翻来覆去不过一张嘴二层皮。

次日午后我才酒醒,我的侍女孙文姝战战兢兢在床边等我吩咐。

浑身酸软,头涨智昏。我摸了摸额头,才发现面具又戴在了脸上。问了孙文姝时辰,我想起身,身子竟一软,腰间酸乏无力,销魂之处更是钻心般疼痛。

“前头陛下请苏太医看过了。”孙文姝细声道,“苏太医说卧床二日便好了。”

我倒在床上,低声问:“储秀宫那边交代过了?”

“是的,交代过了。”孙文姝犹豫片刻才道,“今儿陛下没有早朝,一直陪着大人,这会他去用膳了。”

见我没有反应,孙文姝不敢再说下去。过了很长一会,我摸了摸身上衣裳,对她道:“为着你好,若不小心看着我的脸就当没看着……看到过的只有死人。”

孙文姝颤声答谢。

我没再多话,孙文姝请示过后,嘱人送上洗梳用具。我只简单的漱了口,然后望她。孙文姝识相的将水盆面巾置于床畔高椅,告退关门。我暗思,西日昌找了二个幌子都有特色,一个胆小不敢多嘴,一个聪明知言不言,而这二人一个被答喜看着,一个陷于昌华宫,当真是滴水不漏。

我的午膳由西日昌亲自送来,他扶起我靠在床头,一勺一勺喂了粥菜。他的脸色很温柔,也许我酒后没有说不该说的话。我一直打量着他,阳光穿过窗台,照在他脸上身上,很明媚。他一身雪裳的银线花纹,折射出道道耀眼光亮。没有淫邪没有凶残,甚至比叶少游的雪裳更俊逸。

这一刻的静美从他放下碗,擦去我唇旁痕迹改变。那双丹凤流动起来,风情魅惑的眼眸如水波一般,一层层一圈圈打到我身上。

“昨晚那样我很喜欢。”

“然后呢?”

然后他却什么都不说,只笑吟吟的望我。面具在吃东西的时候摘下了,我的表情无法掩饰。

他一手抚过我的脸庞,“要叫你害羞还真难……姝黎,我想你首先得学着跟正常女子相似,你看看,你这什么表情?”

他以指头舒展我的眉头,我终于似答非答的低低道:“酒,真不是好东西。”

第91章:卷七 8

西日昌在我身旁待了一日,午后他看早朝的奏折,看完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道:“不用气劲也能弹琵琶?”

我应声,以前不就只练手不施展天一诀乐音。

他沉吟道:“我看你昨晚那样,使用三成气劲应该不会伤身。不过我觉着能不用最好不用。”

我想了片刻后问:“你的意思是不用气劲也可以?”他在演武场击倒木桩的时候,我就几乎察觉不到气劲。

他笑了笑:“你明白了?”

我凝重的答:“是的。难怪演武场上我几乎感知不到你的气劲。”

西日昌微笑道:“就你昨晚的表现,我觉得是时候了。”

我正郁闷除了心法的修行,几乎无法修炼武功,虽然性子寡淡,每日只是听看也能过活,但身为武者,离了武功,滋味如同一夕之间由富贵潦倒贫瘠。

“匿气之术我已授于你,以你现在的状态正合。”他说的法子很简单,就是以匿气状态修行。我以前也尝试过,一旦爆发气劲,匿气状态即消。若一直以匿气状态行武,几乎放不出气劲。

“有点难,但坚持不懈,就能察觉到一丝的改变,有了这一丝后,就是长时间的如此,让一丝变为一道,然后越来越强。”西日昌挥了挥衣袖,先是一阵微风,之后一股气劲擦过我脸面,将我身侧的床帷切断一片。

“我目前也只能做到放出三成。你细细琢磨吧,不懂就问。我再看会别的。”他从奏折下抽出本书,安静的坐于一旁翻看起来。

我躺在床上,伸出只手,先匿气后结个最简单的手印,但手印一结,匿气便消散。我停了片刻,再试再败。

我慢吞吞的一次又一次感受体内气劲的些微变化。匿气本身需要一点气劲,将这一点气劲再薄摊到体内经脉,如春雨润物,化无痕。而手印一结,落入泥土沾染草木的露珠顷刻间弹升于空,且结手印的气劲越强,弹升的高度越高。

约莫一个时辰后,我停下手来,回想先前西日昌的展示,他只以衣袖挥出气劲,单就挥袖的动作,根本无须气劲。这样想来,我逐渐想通,他最初的修炼法门是最简单的。他以挥袖或扬手的动作,加入一道低微的气劲,由易入繁的加深修行。而我随便一个手印,施展的气劲都远大于挥袖。

这让我联想起叶少游的乐音,细腻轻柔,引人入境。他们的武行有相似之处,不过一个用于杀戮,一个用于止杀。我心下暗叹,不知那音痴有没有逃回南越?

“在想什么?”沉思的时候,西日昌坐到了床头,我这才看清他手中书的书名,贞武皇后传。

“这书好看吗?”我问。

西日昌将书掷到案上,笑答:“市井之辈杜撰的,哪有什么好看,我只翻翻,有没有写坏的。”

“有吗?”

“没有,全是歌功颂德,忠君贞烈。”西日昌话锋一转,低柔道,“你我之间的事情,岂是常人能明白的?”

我认同,道:“单就一个你罄竹难书,只是当世人不敢评论罢了。”宋徽云至死不知她所仰慕的陛下是个什么人,钱蕙兮明知他什么人还是义无返顾的一头载下。很多人知他厉害却不知厉害在哪,还有更多只是盲目尊崇。

他们的陛下给了我一张面具,但他不用戴面具,也有戴不完的面具。

“人死留名,虎死留皮,而谎言也可以一直流传下去,经久不衰,基于的就是力量够不够强大,手段够不够巧妙。”他的手穿过我的长发,沉吟道,“人都是自私的,如何对自己好就如何过活,好人、善人、圣人都是一样,他们觉着做个好人不错就做好人,善人很好就从善了,圣人一样如是。那样的生活他们喜欢他们就过了,其实同自私的人有何两样?他们对别人好,无非觉着那样很舒坦,从赐予别人的恩惠或警醒中感受自己好得不得了。虚怀若谷真虚怀若谷,这词就流传不下来了。”

我沉思了很久。坏人又道:“其实我是个好人。”

我不禁嘴角抽搐。

他笑道:“从小就是。现在还是。”

这是我听过的最无耻谎言。颠倒是非,倒行逆施。他是个只做对他自己好的“好”人。

第92章:卷七 9

次日,西日昌恢复了正常行程,我在房内继续研修以匿气状态释放气劲。一日无果。

当我再次出现于储秀宫,众女目中畏惧的神色更重,甚至连女官都波及到了。午间我又去听了段女子的闲谈,原来宋徽云身死的消息传到了她们耳里。

西日昌放了我几日休假,午后我空了下来。本想继续修炼,不想孙文姝却小心的问了句:“奴婢不去拜见皇后,是否失了礼数?”按照常规,才人以上的妃嫔每日上午都要去拜见皇后。孙才人刚得“宠幸”就连着两日不见皇后,她怕招人非议,被皇后问罪。

我冷冷道:“我会给你办个医嘱,皇后那边你不用管了,这里是陛下说了算。”当下我命人召来苏堂竹,叫他写了道医鉴,送至专管一档琐碎的刘公公手中。

孙文姝谢过苏堂竹,却听他对我道:“小猪,往后少吃酒,寻常人吃了药酒还好,你是武人,吃了后劲太大,伤身。”

我一愣。孙文姝则瞠目结舌,她定以为我的名讳就叫西门小猪了。

看着孙文姝我想到了蒋贵人。她既不聪颖,也没个城府,担了那么长时间的独宠虚名,不知拜见钱后会遭什么责罚。乘着苏堂竹未走,我问了他。他皱眉道:“有答喜在,最多受些个冷嘲热讽,没啥事。”

我心思,答喜虽然身为武者,但终究只是个女官,有那么大能耐护着蒋贵人吗?过往的点滴片段涌上心头,二件事鲜明起来。答喜自认修为不及我,从不与我喂招;一曲断肠,答喜伫立未央阁下,空荡荡的衣袖,泪湿罗裳。

苏堂竹打断了我的思绪,撇嘴道:“倒是以前那叫仙雯的,跟了胥嫔二年后,现在又寻死觅活的要回月照宫。当时人走茶凉,她转投了高枝,现在又眼热蒋贵人,若非看在她服侍……一场。现在谁人理她?”苏堂竹没再说下去。

我淡淡道:“原来男人也话多。”

苏堂竹张了张嘴,没有出声。我送他出了昌华宫后,并没有回去,而是去了月照宫。

蒋贵人没有想到我会白日来访,惊的不知行什么礼。

“不用那一套了!”我道,“左右你待在这儿无事,跟我去昌华宫。”蒋贵人喏了声。

一路上我走在前头,看不到尾随在蒋贵人身后的答喜,而感知她的武力,依然是固气期。

昌华宫门前,我停了停,招来陈风,对他道:“往后这二人白日可以见孙才人。”陈风应声:“是的,大人。”往里走了几步,我回望一眼,答喜从陈风身旁走过,没有异样。可疑人偷斧之心已生,暂时难消。

我带二女去了我房内,孙文姝恭声道:“大人回来了。”我恩了声,手指蒋贵人,“这位是月照宫主人蒋琼英,西秦来的,人生地不熟,成日价守着个宫殿,没个说话的。以后我让她多来找你说话。”

孙文姝应了声,蒋贵人显然很震惊,又听我介绍孙文姝。“这是孙才人,孙文姝,她也成日对着我一人闷得慌。”

孙文姝连忙道:“奴婢谢过大人。”蒋贵人这才跟着答谢。

我并无心做好人搭桥牵线引二幌子唏嘘同是天涯沦落人,叫上答喜,我出了房。

庭院前,我问答喜:“钱后有没有为难蒋贵人?”

答喜道:“还好。”

我沉默了起来,她也不说话。我们二人安静的站立于初夏的午后阳光下,花红柳绿一片灿烂。

“当时为什么哭?”过了很久我才开口。她少了条胳膊也未见伤怀,却因我一曲琵琶泪湿宫裳。

答喜没有立即答我。我侧身望她,终于发现了往年未曾留意到的不同。我看不出她的年龄!

答喜的容貌最初是极爽朗的,少了条胳膊后就很稳重。我初见她时觉着她二十不到,三年多过去了,她的容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二十不到的模样,可如今我离近仔细端详,却觉她远不止二十岁。她的眼如一口古井,神情苍凉无比。

“你终于发现了?”答喜幽静的眼眸转对上我。她的年龄迅速在我心底窜升,三十、四十、五十、六十……而她的面容依旧是二十芳华。

我忍不住伸手触摸,这究竟是一张什么脸?但她避开了。

“等你到我这年龄,一样也可以青春永驻。”她淡淡道。

我忽然觉得自个可笑,还以为她只有固气期所以不同我过招,可眼前她偏头却似根本没动过分毫的动作,已然说明了她的修为。

“你究竟是谁?”我能确定的只有她对我并无恶意。

答喜凝视着我道:“姝黎,你知道吗?你是我五十岁以后唯一一个让我流泪的人。你的琵琶乐音感染了我,即便董太后仙逝我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我们彼此对视良久,在我以为她不想再说话的时候,她转身道:“好好待陛下吧!”

“为什么?”她走了几步后,我才回神喝问。

答喜什么都没说,散开了气劲,气劲倏忽而逝,那短暂的瞬间叫庭院为之失色,我的长发衣裳都往后一荡。

我站在原地无法挪动脚步,一刹的气劲却叫我滞留了半个时辰,只因这气劲是我所见最强最霸,比葛仲逊伤我那箭更甚,而答喜并未伤我,旨在令我感受。

我想了很久,把这道气劲不能言语的话都想了一遍。如此强大的高手在宫变那日失去了一条胳膊,若我留下,只有死路一条。如此强大的高手一直在我身旁,不是她放行,我如何逃得出宫去?

黄昏悄然而至,答喜如素平常的同蒋贵人一起向我辞别离去,而我也同平常一般淡漠没有回应。

第93章:卷七 10

答喜给我的影响比西日昌的言辞更大。不是寻常女子的答喜,却能伪装的同寻常女子一般。纳兰玥和小疙瘩未死前,她日日同他们一样,让我从来都不曾仔细留意过。一位绝世高手尚且能默默无闻的担当宫女,且一当就是几十年,而我当个贵妃都当得憋屈。

反思往日西日昌对我种种,我无疑是失败的。在答喜强大的气劲面前,我混乱了头脑,分不清西日昌是奸人还是宠我的帝皇。结果晚上我静静的躺在西日昌的臂弯里,发现自个不再恨他了。

男人为了占有一个女人会处心积虑,男人为了征服一个女人会不择手段,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就是不停占有不休征服。这想法让我的身体一颤,心并非畏惧,但身体却本能的回应。他一次又一次强加我身的烙印,终于在这一晚苏醒叫嚣。即便他就在我身旁,只要一想起他占有征服的情景,异样的热度就涌上面颊覆盖全身。

西日昌侧过脸来,在他还没有发问前,我抢先问道:“答喜是什么人?”

西日昌半开半阖的眼眸如轻烟朦胧,又似远梦般无力,过了一会,淡淡气息扑面,他不答反问:“你可知武者的修为最高是什么?”

“难道不是武圣?”

他的唇落在我脖颈,柔软温情,“不是。”

“那是什么?”

他困倦的声音缓如雨后屋檐的漏水,说几字停一停。“三流武者突破固气就是个顶儿,二流的往乘气期可着劲的修行,一流的徘徊于武圣和准武圣之间。但这些都是普通武者。答喜以前也是这样的武者,她四十八岁抵达武圣的境界,已经算寻常武者中拔尖的,但还是寻常武者。”

我叹道:“黎安初五十六岁才步入武圣,她要比他早八年。”

“境遇不同,底蕴也不同,还跟业师有关。你未遇上我之前,自己傻练,练的还是天下最好的武学,只不过到固气。你要是打小就跟我身边,没准你早成武圣了。”

“武圣之后是什么?”

西日昌慢慢睁开眼,睫毛扇到了我脸颊,微痒,薄如线的唇轻启:“武圣亦有三种境界,初者霸道,中而沉稳,最后就似寻常武者一般平淡无奇。”

我立时想到答喜以前呈现固气期的寻常,原来那时的她已达到了武圣的最高境界。

“对世上绝大多数武者来说,武圣就是他们追求一生的目标,武圣之后就不是普通武者能企及的境地了,它犹如传说般的存在,几乎没有人能抵达,所以知道的人极少。”西日昌的声音变得慵懒洋绵长,一句句一道道拖音而出,“它叫天行者。知道天行存在的武者无不联想到天一诀,这也就是黎安初身死殃族的一个缘故。”

我顿如骨鲠在喉,说不出话来。陈风在唐洲城下告诉我,天一诀背后另有隐蔽,西日昌会亲自说与我。但这么多日过去了,西日昌不时提及天一诀,却一直不露圭角,只拿个名儿说事,今晚还是第一次透露了那么丁点。我始终缄默只因我了解,若想知道全部就得付出全部。

“那一晚未央阁下,答喜听你一曲透骨决绝的琵琶曲,终于领悟到了天行的境地。从那一刻起她便再不是寻常武者,她成了天行者。世间各式气劲她都运用娴熟,只可惜,她太老了,没几年了。”

西日昌又阖上眼,“你还年轻……”

我安静的躺着,想了很久才发觉他又绕开了话题。天一诀他没继续往下说,而答喜的身份压根儿未提一字。拿眼微微侧脸看身旁人,轻云一抹遥峰,昧尽人间七情,惊才绝色却利如伐性之斧。心下唏嘘,无形乐音窈冥而来,规正循循,浑浑噩噩。我恍惚睡去,睡前犹思,只怕这才是世间最寻常的乐音,非黑非白,乃灰。收容对立的善恶,舒缓失调的绝对,好的坏的,更多是不好不坏的,又好又坏的。

一早,西日昌前脚一走,后脚我就去了储秀宫。我尝试着与女官多说了几句,语调也放暖了些,年长的女官显然欣喜意外。无非是辛苦、费心之类的虚言,但褒奖总得人心。我并非不会虚套,而是以前不屑对无干要紧的人废话。说着说着,我又问起诸女情况,女官更加兴起,逐一唤来各女详加品评,亦是花好桃好样样好,殿内气温少许高了些。几位比较出挑的秀女女官多美了几句,我一一顺下了。于是,这一日上午众人轻松不少。其实我的心情同前大半月的一样,除了安静没有别的情绪,不过在看花之中多加了个题词的活。

接下去的几日上午,我开始与秀女们闲话。虽然戴着冰冷金灿灿的面具效果不够理想,但学自西日昌那日问西秦女的各色题套,还是让我感受到了以前忽略的很多东西。

台面上的谈话多少可听出各人心境,而女子们的姿态神情也一样可看出她们真实的想法。譬如,有的秀女言语很利落,手心却捏着帕子;有的言语很谨慎,可耳根却有点红。前者畏惧说的是实话,后者伪作沉稳说的却是虚话。

我将对众女的判断记在心里,嘴上依然无关痛痒的说着废话。最后几日,我发现自己几乎能一眼看透一个原本不熟的宫人,即便是自以为是的臆断,但那种一目了然的滋味叫我明白,为何我会被西日昌吃得死死。

多听多看多思,日子就在细碎中沉淀。

第94章:卷七 11

储秀宫的最后一日,应届秀女们终于盼来了她们的陛下。时间是午后,我亲自接驾。跟在西日昌身后,俯看跪了一地的人,如同走进一个花园观看满园的桃羞杏让。

西日昌上位端坐,我伫立其后,听女官一一报花名,看花儿朵朵莲步来,听花语侬侬香香一片。

点到名的女子上前,礼后柔声细语道上名讳出身,或喜或无奈的叩谢。五十六名秀女只有七位进身才人,余者皆为宝林。宝林虽也算皇帝的女人,但实际只充各宫的大宫女。

七位才人手持西日昌所赐团扇,留在了殿中。西日昌的眼光很毒,七女无不窈窕婀娜温顺可人。只是不想他点选花名后,喝了口茶的功夫就走了,七女的新去处全交由了宦官总管。

我跟着西日昌穿过跪地相送的才人们,团扇,这赐物已兆示了她们日后的命运。应季之物,应季之花。时值初夏,我想团扇多少能上上场面,花骨朵一般娇嫩正是时候。

晚膳过后,西日昌在我重回大杲后第一次翻了玉牒。一堆各色的名牌,他挑起一枚放下一枚,拨来翻去,最后才掂起一枚,看那淡青色儿,是才人。我正打算恭送,他却从背后抱住我,将玉牒递我眼前,上面三个娟秀小字:孙文姝。

“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他在我耳畔问。

“不知。”能猜到才怪。

“我想到一个笑话。”他笑道,“从前有个穷人家的孩子对他爹叹,什么时候我们家才能跟皇帝一样天天吃上白米饭?他爹骂了句,没出息的东西,皇帝天天吃的是红烧肉。”

这个笑话很古老,我也听过,不过就算是头一回听,我也没笑。

“每个人心底里都有样最好吃的东西,吃过了那滋味,再吃旁的就寡淡无味。”

我道:“红烧肉多吃会腻。”

“有的肉怎么吃都不腻。”他在我后脖上吮吸,轻微的酥麻感令我不禁摇了摇头。他留下一枚吻痕后,将头又枕于我肩窝,“可以红烧、清蒸、粉蒸、油炸、火烤等各式烹法,配上各色素材,花样不计其数……怎么会厌腻呢?”

我惟有再次摇头和再一次被吃干抹净。

我隐隐觉着我们之间开始有些不同了,从何时开始,如何开始,无迹可寻。他也不同,我也不同,但这不同与戏曲话书中的男女之情差别极大。那些慧眼识英雄,私定终身几乎都是女子对男子一见钟情,而一骑红尘妃子笑,烽火台上戏诸侯,二位君王前者乱了国本后者断送江山。我们都不是。我们唯一和世间所有男女都相同的是,男人要,女人受。

从觉着有些不同后,我深种于心的仇恨仿似也淡了几分。宁静的日子里,空闲的上午,除了继续修行,探究如何以自个的方式释放匿气状态的气劲,我反省独自报复葛仲逊的种种行经,归根结底还是自个还太弱,但更多其它的欠缺一一清晰起来。杀人也好,处事也罢,成者都借助天和地利人和,而我,三缺三。

一日上午,蒋贵人与答喜来看望孙文姝。自我搭桥二女,隔三差五孤独的蒋贵人都会来找孙文姝,只是下午我遇不着她们。

答喜留在了外间,我请教她,匿气如何释放气劲。我才简单的说了几句匿气的法门,她便打断道:“我师出罗玄门。”我没觉意外,一国之君的师门,多一位宫女很正常。但除了这个,她必然还有比天行更大的隐蔽,不然西日昌也不会绕开话题。

“我们的方式不适合你,天一诀的传承者,诡异的以武入音,也只有以音出武一条路。”

一语醍醐灌顶,我谢过答喜的指点。她深深的望我一眼,回了蒋贵人身旁。

第95章:卷七 12

自从伤回大杲,我弹琵琶的日子屈指可数,每每拨弦,眼前总浮现唐洲城关前,空中弥漫的血雾,堆积的死尸。

往日我不以魔音伤人,单胡乱拨弹,乐音同寻常乐师也有区别。不用气劲的练手,手指的速度和力量都超过旁人,所以当日蓼花初听一音,便改了神色。此差别,非精通琵琶的乐师不能感受。

随乐音杀人的次数递增,是乱弹琵琶的音色更加难听。粗制的妃子血,大力的穿透之音,如同铁锤砸墙,日光中灰尘飞舞。

我早命孙文姝塞了双耳,外加手捂,可她面上还是一阵白一阵青。不是气劲伤的,我还在练手,是被乐音惊的。

我停下手来,感受到远去的影卫停下脚步,想了想,开始放柔指间。不急于尝试匿气,依然还是练手,但有了曲调,音曲渐渐悦耳起来。远去的人悄悄走了回来,孙文姝也安定下来。

这是一曲词牌,清平乐。我喜欢的清平乐自然不是女子伤春,田园菊篱,而是一首前人填写的追古叹今。平淡的曲调缓缓爬升,曲境仿佛带人踏过平原迈过高山,峰回路转,峭壁陡立,江水湍急,月色泠泠水色银流,谁是知音者?如梦前朝边愁难写,极目远山西风萧萧,红巾翠袖,英雄无泪。

孙文姝放下了捂耳的双手,影卫的气息悠长。妃子血发出一声轻叹,结束了整曲。我深吸一口气,藏匿起体内原本不多的气劲,指尖一拨,琴弦如前发出沉闷的起音,但却少了神韵。软软柔柔弹了一阵,清平乐成了伤春怨曲。换了平素力道,鬼哭狼嚎。孙文姝立时又捂耳,影卫倒给了面子,坚持了一折,然后神速窜离。

我调和了一下,以始终力度拨弹,虽然还很难听,但孙文姝面色好看许多,而影卫再未走回。清平乐在我手中,最终沦落为市井粗鄙的杂乐。屠夫杀猪,菜贩叫卖,老娘训斥小子,追债的上门。估摸叶少游若在场,哭笑不得后还会欣赏一二,至于旁人,路过走人。

弹罢,我示意孙文姝取出耳塞,道:“你实话实说,无妨。”

孙文姝定了定后道:“大人乐艺难以就常人论。妙曲引人入境,浊音扰人清梦。一曲四样,且差别极大,却是文姝闻所未闻。”

我抚过妃子血,幽思一缕,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其实市井之乐,是我往常喜好。最初觉着旁的乐师不喜我喜,后来觉着这调调真实不造作,年岁长几年,又由此感悟到所谓俗雅,大俗即大雅。而现在没了以往冷情,以沉静之心再弹,倒有些融入了。

平素状态倒是极易以音出武,可惜叫人一听就觉察到。以音出武,我隐隐觉着自个很接近,就找不出路径。或许弹个几日便能顿悟,与我的乐音武学一般,细水长流和煦春风的渐渐入境,必不合我。

但听孙文姝忽然惊诧道:“恕文姝眼拙,大人的琵琶似乎做工极差。看表面倒鲜亮,但这音背弧度,琴头琴相,与好的相差甚远。”

我笑了笑,琴若其人,某人做的某人的德行。“说得不错。”

孙文姝睁圆了美目,片刻后低低道:“大人应该多笑笑。”

我声即冷:“今日你话多了。”

当下,孙文姝噤若寒蝉,这一日再不敢多语。

连着几日,上午我都在大弹粗乐,略觉奇怪,苏堂竹一直未来打扰。晚间问西日昌,他只道在研制药方。

一觉睡醒,身旁人已穿戴齐整,正凝神望我。

“怎么还不走?”我轻声问。

他道:“今儿你跟我一起。”

我揉揉睡眼:“上朝?”

西日昌拉我起身,套上素白薄衣,从一旁扯来早准备好的衣裳,我微微一怔,这身是暗灰底银白纹的。他手速飞快,为我穿完了衣裳后,坐于床畔,捉起我的脚套上白袜,跟着弯身拿起一双平底鞋,一只只穿上。粉灰的绸面,不张扬的以银丝各绣一只鸳鸯。

我默然站到地上,未醒的神志主导一片茫然。

衣裳合体而裁,无论前片还是后片都贴合身体曲线,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女子。纤腰被系上细水后多挂了一个玉佩,碧绿润莹,纹兽雕花。这色的玉佩我只在昌华宫侍长腰上见过,它能自由出入皇宫。

第96章:卷七 13

同衣色的面纱取代了面具,遮掩住眼以下的面庞。我没有问缘故,跟在西日昌身后,踏入了朝堂。

随着宦官一声尖利的陛下驾到,安静的拙政殿更加肃静。西日昌径自走向龙椅,我则站到了一旁宫女的身旁。众臣跪拜,参加帝皇,而我看着玄龙金鳞的龙椅,想到了当日西日昌一成事后,就把我摁倒其上。事过境迁,恐怕殿上群臣谁都想不到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曾亵渎拙政殿,荒淫于龙椅。

“众卿平身。”西日昌道。这一刻他平淡语调透出的威严,瞬间把昨日淫乱的那一面冲毁。

我将目光转下殿中站列规整的众人,一张张面孔逐一看去,感慨暗生。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老者精神壮者沉稳,他们的神情仪态无一不说明了大杲为何能成为最强的国度——正气,这竟是在西日昌统治下出现的群臣面貌。在西秦的倾城苑里,我曾见过无数西秦高官抟香弄粉的模样,而在这里,我找不到西日昌的臣子们有一丝骄奢淫逸。但我不信,不信在他们庄重朝服下,都裹着一颗正人君子忠臣贤良之心。这世上衣冠禽兽善于伪饰的人太多太多,而他们的陛下正是这样的人物。

早朝的第一部分承接昨日的议事,大臣们依次出列,向西日昌详陈。听他们的话,应是昨日或更早之前西日昌交代下去的。回禀都围绕着春播情形,新城治理及人员调动三方面事。几位出列的臣子,平陈直叙无修饰,站姿低首挺背。从他们身上细寻,我依然看不到半分虚假,只有浩然。拿眼偷瞥西日昌,我一直未窥全豹的帝皇一面清晰起来,这一张面具他也戴得极好。

“爱卿辛苦了。”西日昌默无表情听完后,一一附上这句。大臣答谢后退回。

早朝的第二部分是众臣奏禀,大杲的群臣在等候西日昌上朝前,已经按所奏之事的急缓分配好次序,并非依着臣子的级别先尊后卑的上禀。而无论一品大员还是六品以下朝官,说话声都底气十足不亢不卑。他们的眼中除了敬畏,另有种叫我动容的东西,他们竟都爱戴西日昌。我凝神屏息的观看聆听,渐渐察觉到群臣们或多或少还是有差别的,然而这差别相比一统的气质,微可忽略,因为那属于个性。

越往下听看,我心内越震惊。我能感到群臣们的真诚,他们都在为建造大杲尽心献策,他们都相信他们的陛下能带领大杲走到最高处。而西日昌对臣子们的答复,也使我彻底收了蔑视他荒淫的心。至少在拙政殿上,他是位无私为公,胸怀远志的帝皇。

西日昌对人性弱点自身缺点的了如指掌,体现在之后的纳谏上。我难以想象,他那样专横毒辣的人,居然也听得进逆耳的谏言,而我终于也明了他为何今日带我上朝。

起初的几条谏言都针对国事,无非是哪里做的不好,哪里需要改进。西日昌都给了明确答复。谏官说完后,请出了另二位官员,一位户部一位礼部。看情形是此二人先通明了谏官。

二人上前后,礼部先让了一步,户部躬身一谢,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陛下有过失。”

西日昌眉头一皱,只听那官员继续道:“陛下前几日下令修建泉州行宫,用意虽然下官明了,但下官以为,事有两面,边事才了,民生还需改善,而大修外宫劳民伤财,历来多修宫殿的王朝无不乱国,陈朝伽王身死不就因为爱造宫殿……”

西日昌当即发火,打断道:“你何不道朕是昏君?”我暗思,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那官员被他一唬,声音小了些,却照旧说:“长久以往,同归一途罢了。”

我很钦佩这人,居然没被吓倒,敢说下去。转看西日昌,他却舒展了眉头,笑道:“是朕考虑不周,你的谏言,朕听取了。收回泉州之令。”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耳,这人也是西日昌?人性的弱点之一,人都听不进说自个不好,何况西日昌是位执掌一国生杀大权的君王。他能听进如此谏言,已然克服了这一点。而见过了西日昌以铁血手腕肃清二党,群臣还能胆敢见谏,大杲确实有着一统天下的资本。

户部官员退下后,礼部上前道:“因户部一条谏言与臣所谏关联,故由臣一并上言。”

西日昌微一点头。那官员接下道:“臣参的是陛下及陛下的侍卫西门。一参西门身为男子出入储秀宫,参与秀女选擢,与礼不合。二参西门身为陛下随侍,不知节俭,炊金馔玉,有辱陛下德品……”不愧礼部的官员,二参完了,跟着是长篇的礼仪教化。大意为:君富国亡,君清国盛,西门乃陛下亲近的侍卫,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陛下。

西日昌安静的听他说完,招了招手。陈风从侧殿步入,送上我的黄金面具。西日昌拿在手中,问:“卿说的就是这个?”

“是的。”

西日昌微笑的道:“西门。”

我立即上前一步道:“在。”明显的女装,冰冷的男声,令殿上所有人都一怔。礼部参我的官员更是瞠目结舌。

“朕的侍卫不爱红妆,身无长物,随朕入宫就这么一件值钱的东西。不过卿说的也有理,毕竟是朕的人,这样吧,西门。”他将面具交我手中,“你把它变成礼部能接受的金块。”

“是的,陛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双手间炫色的金光上。我将掌心贴上面具二端,喀嚓一声响,单薄的面具成为二半。我将二半叠在一起,再次分手二旁,用力,面具四分。四分之后我在手里搓揉了下,一小片一小片金片碎落殿堂。

我走回西日昌身后,拙政殿一片寂静,文武官员看我的目光都一片闪亮。过了片刻,宦官适时喊道:“有事上禀,无事退朝!”

第97章:卷七 14

早朝后按惯例是重臣觐见,这个时间可长可短,长到留用午膳,短到如同今日。十几位重臣只有打头的宰相邰茂业说了句话:“陛下今儿朝上的意思,臣等已明了。暂无话可说,容臣等回去商议。”西日昌微一点头,一干大臣竟全体躬身而退。

我睁大了双目,看那些大臣出了偏殿,即便是身型瘦矮的臣子都显出松筠之风。臣子们走远后,西日昌才问:“看出什么了?”

我长叹一声,如实道:“我不明白。”

西日昌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低声道:“若儿时你砸坏了兄长的心爱之物,你会如何?”

我立时回眸望他。

“道歉是没有用的,内疚更与事无补。”西日昌平声道,“已经砸坏了,就要做更好的出来。”

我恍然明了大杲群臣追随他的原因。这是位野心勃勃的帝皇,只有在这样的帝皇带领下,大杲才可能豪取天下。

诚然西日明也不错,但总是笑眯眯的明帝缺了点东西。虽然我不太了解明帝,但他给我感觉更像一位坐拥万贯家产的土财主。土财主经营有方,在明帝执政期间,大杲国力日渐雄厚,经常遣使出访邻国,互通友睦。或许明帝心底也有一统天下的野心,但从表象上来看,他更接近守成的帝皇。民风彪悍军士骁勇的大杲,以武为尊,只崇拜强者,只向强者俯首称臣,他显然不合。

长远看来,即便明帝营造了一个最富庶的国度,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更何况一个国家。百年前十三国乱世到今时只剩最强的三国,谁也无法断言,明帝之后的大杲帝皇就贤能勇武,而西秦、南越二国日后的帝皇没有雄才伟略。

大杲明后而昌,无疑是一个最佳的选择。强国放肆强国的姿态,不是四处炫耀,而是任意索取,榨取到再无一滴。强国需要强君,强权只抓在最强者手里。以和为贵,所谓仁义,连我都觉着虚伪,更不提西日昌。

但我最关心的是何时宣战,我问:“泉州行宫收回建令,是时机未到?”攻打西秦,西日昌必然要坐镇近西秦之地,泉州是个适当的地方。

西日昌道:“这是一方面。”

“那另一方面就是那位大臣所说的劳民伤财?”我盯着他的脸问。

西日昌笑了笑:“你想问那周怀梦的直谏,我为何不恼了?”

我点头,原来那位户部官员名叫周怀梦。

“那姓周的平日就抠门,问他讨点钱,一张脸利马跟苦瓜似的。除了抠门,还很会说话,什么不中耳说什么,都不知被他恼了几回了。有一回我私下问他,你就不会说句好听的,你猜他怎么答?”

西日昌顿了顿,道:“他说,‘好听的’。”

我一怔,确实“好听”,直说好听,这人倒还真会说话。

西日昌感慨道:“虽被恼,但转念一想,这人并非针对我,他心心念念只挂着大杲,也就释怀了。他掌管户部,却家贫如洗。高官的俸禄,尽数分了亲友。借着由头赏赐他吧,那些‘好听’的就又冒出来了。”

我默了很久,才问:“大杲的官员都同他吗?”

“当然不是,贪官污吏哪朝哪代都有。不过眼下的大杲风气很正,少点罢了。”西日昌瞥着我道,“人活一世短短几十年,只要有一个坚定的目标,很多旁杂都可以抛弃。小人物小追求,成大事者都雄心万丈。荣华富贵香车美妾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青史留名万古流芳,才是终极追求。”

“世上多是小人物。”我冷冷想,还香车美妾尽可抛。

不想西日昌微笑道:“答对了,人人都是小人物。过小人的日子,做小人做不到的事,这追求接近于圣人。过皇帝的日子,做小人坏人奸人想做不敢做的事,能做到极好,这就是明君。”

我嘴角一抽,隔着面纱他也看到了。“非常人走非常道,你的武学正是如此。”

我只能确定,他还是我熟知的奸人,只不过此奸人较彼奸人,分量截然不同。

“我的臣工们不少聪明绝顶,刚才你在朝殿上显了一手,个别人已心知肚明,只是他们不会说。往后再不会有人参你,我的皇后殿下。”西日昌由上往下打量我,眸中的流光仿佛穿透衣裳,剥我个干干净净。

第98章:卷七 15

晚膳结束前,他道:“天色很快就热了。”这是句废话,盛夏将至。我恩了声。

跟着他道:“夏日戏水很不错。”我一口饭含在嘴里。

他笑问:“你会凫水吗?”这口饭咽不下去了。

我能想象,回答会,被拉去凫水,回答不会,就教我凫水。总之不答为妙。

二旁还有宫人,他没问下去。但晚膳后,他直接带我去了清华池。

我赤脚站在水气升腾的池边,初夏的气温并不适合温泉凫水。

他在我对面道:“十圈,完了后,今晚我睡旁边。”

我问:“旁边?”

他道:“那你提个我能接受的建议。”

我垂首想了一会,抬起头道:“陛下,就十圈。”

白雾氤氲中也能见他璀璨的笑容。我轻盈落水,直入水底,衣裙飘上水面。火热的水温很快燃烧体温,我足尖轻点池壁,借力横穿竖驰水底。武人的我并不浮现水面换气,十圈转眼而过,我回到衣裙下,起身,钻入。抱歉,想看的没有。玉体横陈,芙蓉出水,请想象。

我踏水而出,长发一甩,一圈水珠溅落池面。我微笑道:“完了,陛下。”

他站在对面,似笑非笑。“煮红的虾蟹,也很好看。”

我望自个身上一望,不禁叹了口气,比没穿更糟糕。湿衣贴着身躯,在淫邪的人眼中,更具挑逗。转身,身后风声传来,下一刻我已被他抱入水中,沉入水底。虾蟹被剥壳,蘸醋吃最妙不过,不过我觉着蘸的是辣酱。

体温飞速滚烫起来,纠缠的肢体,掠夺的唇吻,头上的水面不住摇曳,明亮的夜色黯淡的光芒,犹如我那无法出口的叹息。周遭全是水,逐渐感受不到水的热度,只有绵绵不绝,漫长融合的力量。没有上没有下,翻来倒去,浮来飘去的头顶上的衣衫。

我被捞起的时候,确实成了只熟透的软脚蟹。眯眼看他,红是红了点,但更神采飞扬,忽然他低叹道:“什么时候能大好呐?”

我不禁喃喃:“饶了我吧……”

他大笑着抱起了我。我没再说话,相比水底下的那一场,我自个说的话更有问题。

这一晚,他果然睡我旁边,很安分。我也终于明了,随我怎么答,随我怎么做,我们的奸情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而实际上,奸情早就顺理成章……

“在想什么?”吃舒服的人心情总很好。

“奸情……”我随口而出。

他没有立刻答我,而是捉着我的手,我们平躺在一起。过了一会,他才淡淡道:“美色我所喜,殊色才是我所爱。美貌的女子世间无数,我可以一天换一个,但我不能忍受,每天早上醒来看到的那张脸,和欢爱时不同。眼屎口涎,浑身散发着糜烂腐臭的味道。”

我一怔,他说的莫非是奸人的喜好?难怪那一年,他往别宫宠幸旁人,却从不过夜。

“只有修武者不会那样。再怎么折腾你,第二天早上我都能闻到淡淡的香味,犹如花香,搀杂着一丝我们的味道,而你初醒的面容,没有仇恨没有任何情感,恬淡无欲。”

我不由握紧他的手。

“旁人最丑的时候,是你最美的时候。这就是我的奸情。”

我们再没有说话。我不想往下想去,可思绪却自由蔓延。美与丑,明君和荒淫,残杀对知人待士,深谙人性却异端邪说。这个人,太复杂。不知他的那一张张面具哪一张真,哪一张假,抑或都是真的,都是假的?

一个强人,加一词,一个很强的奸人。

第99章:卷八 1

依然不见苏堂竹,而西日昌没再带我早朝,上午便又空闲下来。连着几日,我静心感受匿气下的粗鄙琵琶曲乐,孙文姝和附近的影卫渐渐习以为常,前者不再塞耳色变,而后者不跑了。难听和难受只要不超过底线,人都能忍受,时间久了,或许就不再会反感,再久些,兴许听不着还会想,至于能否欣赏,我无所谓。

粗俗的一个例子,还是在西秦李雍府那会,听下人们闲话听来的。邻街的王大媳妇以前嫌男人睡觉爱打呼噜,呼噜声此起彼伏,吵得她总难入睡。等她男人死后,她再听不到呼噜声,却是日思夜想辗转难眠。

优雅有优雅的风度,粗鄙有粗鄙的特色。欣赏的眼光欣赏的人不同罢了。宿学旧儒或许能逛逛菜市场,但要他高弹野史韵事,不如砍了他的头。一丁不识的人对他之乎者也,比叶少游的无名笛曲更管用,而要唤醒此人也极简单,地上有钱是一种,某妇风骚是另一种。

高山流水管鲍分金,狐朋狗友狼狈为奸,物以类分人以群居。对牛弹琴夏虫语冰完全没必要,知者为知,不知强求难人难己。

我弹着弹着,忽然觉到原来我的乐音与西日昌异常贴近。妙曲俗乐,杀音怨调几乎什么都能弹,如果乐音也具备人性,那我的琵琶曲一样戴着无数张面具。与西日昌一样,那些丑陋的负面的,我们都很欣赏。

我的心弦一乱,指下的琴弦一震,无风的房间起了风,案台上的书卷翻页,孙文姝的衣裳发丝风中凌乱。这就是匿气状态的释放的气劲?它来的意外,去的洒脱,犹如秋风徘徊一圈房舍,席卷之后,却不带走半件物什。不,它还是做了坏事,它走了后,我的面纱悄然而落。孙文姝眼眸一圆,跟着一黯,而后垂首。

我重又戴上面纱,初次以自个真正的声音道:“你知道什么是帝皇的妃嫔吗?”

孙文姝身子一颤,低声道:“不知。”

“我知你饱读诗书,想必也看过不少关于宫闱帝后的史记。”我自个的声音并不比伪装的男声温暖,“历来宫廷的变数都莫测难料,九五之尊的宝座是生死之争,妃嫔之争其实也是生死之争。以为自己美貌能令君王神魂颠倒地老天荒的,都是无知之辈。多少宠妃最后落个凄惨下场,就是这道理。翻翻史书,倒有不少不受宠的妃嫔最后幸运的成了皇后、太后,但照我说,能不做皇帝的女人就不要做。”

孙文姝深深的躬身答谢:“多谢大人提点。”

我暗自叹息,我是在点醒她呢,还是在对自个说。抛开侍卫的身份不谈,现在的我确实是被西日昌独宠的女子。只是这份宠幸背后,隐藏着无数未知难测的凶险,夹杂着盘根错节却寻不到蛛丝马迹的情愫。

仿佛应了我对孙文姝的话,当日下午,西日昌带我出了宫,而我也见着了苏堂竹,不过第一眼没认出来。

一个黄面微须的中年陌生男子对我笑,我一怔。在宫内能当着西日昌面对我笑的男人还真没见过。

“这是苏堂竹,认不出吧?”西日昌取来二张薄薄肤色面具,递我一张。

“不是研制药石吗?”我接过,狐疑的望着二人。

苏堂竹嘴快:“这个是顺带制的……”

西日昌截断道:“这类面具虽然好,但不能多戴,戴长了,脸上会起疙瘩。”

我没问下去,估摸西日昌又使苏堂竹弄什么乌霞丸,蛤蟆臭虫丹去了。

一番改头换面后,三人二白一黄,二主一仆。白面粉气朝天的公子哥,以及同样白面,一副生人莫近模样的公子爷。我对着铜镜摇头:“太女气了!”

苏堂竹小声道:“你们二个拿错了!”

粉面哥儿露齿一笑:“没错。”

再无言语,我们仨悄悄出了皇宫,一路暗藏的影卫、关卡的侍卫看清我们身上的腰牌后,并无阻拦。

繁华的盛京大街上,西日昌道:“小竹,你还叫这个名。”

我心一惊,但见苏堂竹微微一颤。

“我叫常大,你叫常二。”

苏堂竹立即回身道:“师兄你挑的面具年小,她的年长啊!”

粉面哥儿秀眉一拧,声色骤厉:“有问题吗?”

苏堂竹苦着脸道:“没有。”

粉面哥儿立时舒眉远目,换了副沉定阴柔,真不知是他戴面具,还是面具戴他。

第100章:卷八 2

盛京也好,京都也罢,我都从未仔细看过。一样稠广人众的一国都城,一般车水马龙的大街宽道,白叟黄童语笑喧哗。从人们身上我看到了初夏,盛京的初夏,北国都城的初夏,是热情的,暖和却不烤人。少有笙歌鼓乐,不见乞儿地痞,路人多意气风发,偶尔几个武夫挎刀沽酒,嗓门极大,店家却一脸笑容。

西日昌先带我们去了家古玩铺。典雅古朴的门面上只挂着一个回字幡,那幡黄底黑字,有些年份。我们三人入内后,铺子掌柜迎面而来。“三位里间请。”

我看店里虽无其他客人,但琳琅满目的物件都摆在眼前,莫非掌柜的巨眼,见我们衣质上乘,身具豪客之气才一入就请?答案很快揭晓,里间小厅陈设简洁,却没有一件古董,一把椅子一位老人站着。掌柜躬身而退,带了门。

西日昌上坐,那人跪下叩拜。“臣白公垂参见陛下。”

“起来说话。”

白公垂站起,垂首道:“陛下托付的事,臣已办妥。一半粮食已到浔阳,还有一半都在路上。”

“费心了,人手方面准备的如何?”

白公垂从怀中取出一本薄书,恭敬的递上:“这是此事的出入帐本,后附有委派的各方名单。”

西日昌接过直接翻到最后几页,我在旁斜了一眼,那上面都是三人一事。西日昌大致看过后,交还于他。

“朕还不放心你吗?再说这些年里若没有你们白家,朕哪来那么多钱财?”

听西日昌这么一说,我忽然想到一人,白妃。西日昌所出不多,但白妃却给他生了二个儿子。

“臣不敢居功,只想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陛下开疆扩土,伐秦屠越一统天下。为此,臣就算背负再多骂名,遭人唾弃都在所不辞。”白公垂显然有些激动,他平息了一会道,“臣有一不情之请,望完陛下恩准。”

“说。”

白公垂又跪了下来:“臣请陛下日后定立太子,不要立臣孙女所出的二子。”

西日昌平静的问:“为何?”

“臣与白氏所有族人皆为商贾,能得陛下青眼抬爱,已足够光耀门楣福荫子孙。但臣也深知,国有国威家有家体,臣乃一奸商甚至一恶商,生前死后为人不耻。若陛下立守真之子为太子,臣惶恐将有损陛下声誉,何况白氏日后还要继续为陛下出力,上了明面对陛下来说弊大于利。”

西日昌陷入了思索,而我听得既惊又敬。自古商人重利,巴高望上。白公垂的孙女白守真贵为皇妃二子傍身,白氏一族又是西日昌的亲信,按常理白氏日后极有可能更上一层,出一位皇太子。一旦太子之位确立,离继承大统就一步之遥。那向来人人争的宝座白公垂和白氏一族就不垂涎吗?

西日昌起身亲自扶起白公垂,道:“此事朕自有主张,以后别动不动就跪,白公年岁渐长,保重着身子才要紧。”

“陛下……”

“朕记在心里了。”西日昌笑道,“白公莫理会闲人杂语,还有二盘菜等着我们一起吃呢!”

白公垂老眼噙泪。君臣之间又道了些话,西日昌才带我们出了店铺。

我又看了眼那幡,身旁人问:“你知道那幡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那是个钱眼啊!回字里面那口就是钱孔,外面那个是圈。”

苏堂竹去叫了辆马车,西日昌在我身旁道:“钻进钱眼里的人很少能出来,出来的只为不想卡死在方孔兄嘴里。”

“你是说……”

西日昌面具上粉眼桃花开一双:“就你值钱,一枚银元都买不来!”

我一堵,被他断了思绪。

上了马车,苏堂竹在车里道:“我看白公垂气色不错,且有的活了。”

西日昌道:“何止气色不错,脑筋也好得很。”

苏堂竹笑道:“看你们说话真累。”

我皱起眉头,看了一出戏当时有些触动,现在却发现纯属虚构。比不得朝殿上敢直言不讳的臣子们,白公垂的自评没错,一个奸商。

“下面是不累的。”西日昌懒洋洋伸出一手搭在我肩上,我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这人随便戴什么面具,都少不了这副德行。

“这面具小竹做得不坏,常二瞟我一眼我都觉得一阵寒气逼来……”西日昌感叹道,“天生杀手!”

苏堂竹接口道:“我的这张才好,一看就是个普通人。你们这二张太惹眼了。”

“你说呢?”西日昌挑眉望我。

我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若太过寻常反而不寻常,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特征,特征鲜明点只要稍加收敛,才更接近于常人。但我却不想多说,所以我道:“我不喜欢面具。”

车厢里顿时沉默下来。

第101章:卷八 3

马车不急不徐的穿过盛京主街,离开闹市,一路往北,一直到盛京北门城楼下。下车后,已有人接应。陈风现身北门前茶馆口,迎我们三人入内。

“生意还在接洽。”陈风道。

西日昌微一点头,跟着陈风继续往内走。小二上前招呼,陈风道:“已定了楼上雅座。”

“四位楼上请!”小二转奔新进的客人。

这是一家宽敞的大众茶楼,楼下的客人三教九流,多是自北门入城行脚的商人。看这些人三五成群言笑风声,我很惊愕。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茶馆居然卖酒,而茶客之中还有人敞着膀子身穿兽衣。粗茶劣酒,马刀毛夹,融会出一幕大杲独特的人文风景。

就我对大杲的了解,大北方才是它真正的本营。大杲民风的彪悍来自苦寒的戈壁,广袤的草原。游牧民族比之草耕民族,犹如狼与狗,而狼吃肉狗啃屎。生存条件的恶劣造就了人性的顽强激发了人的血性,如狼一样,虽然贪婪,但是凶猛进取威武不屈,宁可战死不愿病终。

当年十三国混战杀伐,轻视大杲出自贫瘠的对手逐一倒下,嘲讽大杲北夷的中原人氏成了大杲的子民,由逐渐认同到最终被同化。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乃不二生存法则。只有够强够狠,才能衣食无缺,才能奴役他人。现今的大杲南部,浔阳到盛京,横贯唐洲到东海之滨,一大块中原之地带给大杲的变化是文化的洗涤,礼仪廉耻的教化。但这无法改变大杲的本质,只令一头凶恶的狼披上了羊的外衣,使狼更加狡诈。从大杲现任的国君昌帝身上,我看得很清楚。

西日昌虽然字丑,但他那些污蔑圣人,挑衅自古以来人们尊崇的道德标准的言辞,说明他在中原文化上下过工夫,并且找到了信奉的准则。想到他可以无比温柔的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杀人,而杀完人后,还轻描淡写的评价我杀人太血腥,一阵寒意就侵入我心扉。

茶馆里忽然安静下来。我所过之处,仿佛严冬。西日昌清咳一声,略带抱怨道:“我说常二啊,你能不能不冰人?”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应该很难看,但茶馆之中再无人看我,闲谈又继续。我耳朵里飘进了几句话。“爷敢打赌,那面冷的家伙是个杀手!”“谁跟你赌?有眼的人一看都知道,那人了不得!”“就不知功夫究竟如何……”“别整天想着打架斗殴,要杀得痛快,就去参军!”

我随陈风走上楼梯,听刚才那桌人又谈及了唐洲战役。“要说打仗,唐洲之战真叫厉害!俗话说什么人玩什么鸟,有哪家的媳妇一个人就能收拾掉几千人?”

我顿了顿,身后西日昌手指戳戳我后腰:“走啊!”

我继续上楼。

“……唉,可惜死了,红颜薄命。只叫人想象当时唐洲城下,琵琶一曲的风姿。”“死也他娘的值了,几千军士,一堆高手,外加三城给娘娘送葬。爷要从军,就报西秦那一边,不把那姓翟的还有那狗头国师的打得屁滚尿流,爷就跟你姓!”“吹吧!就你?还是先练好本事再吹!”“没记性的东西,上月是哪个帮你丫找回场子……”

我们上了楼,进了雅座。楼上雅座也就干净些,桌椅好些,茶水贵些。早有侍人等候,上了热茶后,就被陈风打发出去了,但陈风跟着也走了。

西日昌并没有饮茶,只干坐着。我猜他并不是来此饮茶,而是在等。粉面哥儿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就似一朵桃花幽静的绽放,看到就看到了,不看就什么都没有。

苏堂竹与我分坐他二侧,苏堂竹一直在把玩茶水,也不见急噪,一只只茶盅端来递去,细究每盅的茶色水温。年轻的太医本色流露,只是不知他研究个什么出来。

过了很久,西日昌才道:“楼下那些话你听了吗?”

我点头,从上楼前我就一直在留心,而我们上楼后,楼下的话题更多更广了。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西日昌凝视我道:“这样很好。”

“你经常上这儿来听?”

“出宫有空就来。这地儿虽然不好,但每次看到这些人,总觉得很塌实。”

我审视着西日昌,再也觉不到丝毫面具带来的粉气,有的只是从容淡定。

入夜前,陈风再次出现,意味“生意”已经接头。我们四人坐上马车,到了一个新地方,盛京闹市中的一座红火酒楼。

第102章:卷八 卷4

酒楼名为驰骛楼,我们到时,一楼已座无虚席,多是方面大耳之辈,夹杂几张精瘦凶悍。我们四人上二楼的一路,偶尔有眼光扫来,打个转就过去了。

酒保引我们进入二楼的秋矛阁,一入坐,我便知西日昌来此的目的,隔壁夏镞阁有高官言谈朝殿上听不着的私话。他们的说话声固然传不出房,但以我的修为只要想听便能听到,何况西日昌,甚至苏堂竹和陈风也听得一清二楚。

“这日子别人越过越好,怎么我就越混越惨?”

“别抱怨了,有事分派给你就是陛下恩宠。”

“唉……邱大人何时到?怎么还不来?”

“已经约了,定来的。”

“唉……真好架子。”

我暗思,前面见过一个白妃的后台,这会他们口中姓邱的就该是邱妃的娘家人了。不过邱妃只有一个女儿,太子之争跟她不搭界。往下听去,二人又谈及了年成,官员调动的事。过了好长时间,邱大人才姗姗来迟,而这时候,我们的酒菜都上得差不多了。

“孟大人,王大人,叫你们久等了。”邱大人说话声很柔。

二人起身,客套了番,三人才坐下言谈。

陈风为我们布菜斟酒,驰骛楼的酒菜虽然好吃,但我没吃出个味,而隔壁的谈话就跟驰骛楼的酒菜一样。听了老半响,无非是姓王的抱怨自己活不好做,姓孟的猜度早朝上臣子提出立太子的后文,姓邱的最老奸巨滑,什么都好又什么都没说。

“这叫骑墙派。”西日昌凑近我耳,轻声道。

我恍然发觉,这人吃饱喝足了。所谓温饱思淫欲,形容他是从来不错。

“这菜你不喜欢吗?来,尝尝这个。”他夹了块碧绿葱翠的芦笋,送我嘴边。我咬下了,心底补充道,自个饱了不算,还不用饿兵。

只听隔壁姓王的又叹:“白家已经够臭名昭著了,我只怕日后还不如白家。”

姓孟的道:“成王败寇,王大人处事不能瞻前顾后。”

姓邱的道:“是啊是啊,只要做好陛下交代的事,什么都好。”

究竟是什么事叫姓王的为难呢?我正琢磨着,粉面哥儿却乘机将我的茶盅换了酒杯。我斜他一眼,他对我微微一笑。我一气饮尽,他使眼命陈风再为我满上。

三杯下去,忠诚自个职业的太医小声道:“师兄……”

西日昌淡淡道:“小竹,我知你打心眼里待她好。可你也该清楚,她是个什么人!”

苏堂竹黯然垂首。我心一动,莫非西日昌已然知道苏堂竹私下唤我小猪?

“她是位修武者,且修为犹在你之上,即便内伤未愈,但区区几壶酒又算得了什么?”西日昌微笑道,“我一直没告诉你,那一回她一个人喝掉了十四坛酒,喝到第九坛都很清醒。”

陈风飞快的投我一眼,酒杯再次满了。

我出驰骛楼的时候,西日昌问我:“这酒什么味?”

我觉得他问得奇怪,但还是回答:“很淡。”和宫廷的美酒相比,绵有余而醇不足。

上了车后他挨我身旁坐,“那三人呢?”

我想了想道:“你不待见那姓王的,用得上姓孟的,邱我不知道。”

西日昌微微笑道:“我不待见的只有那姓邱的,尸位素餐,什么事都指不上。不过他闺女箫吹得不错……”

我垂首。无耻。

他却点着我脑门道:“想哪去了?”

“没什么。”

他顺着我脑门,指点指滑,顺着鼻梁,移到唇上,稍微一按,再往下掂起我下巴,我这才发现苏陈二人都没上车。

“你要正经弹曲琵琶,邱妃就算把嘴都吹破都及不上!”

我看着那双桃花越来越粉,越来越亮,不禁屏息。他轻柔揭下我的面具,盯看良久,忽然莞尔一笑:“起疙瘩了!”

我蹙眉。他又凑近一分:“我摸摸……”

结果他没有摸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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