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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为仙》


本书有的和没有的

这本书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动笔写了,那时候还是一个研究僧,网络小说刚刚兴起,看的是《紫川》、《诛仙》、《亵渎》,忽然萌生出自己也可以写一本书的想法。

那时候还没听说过什么黄金三章,没有什么金手指,可能书看到一半主角才出现,也可能最终是个令人心碎的悲剧结局……我脑子里想的都是金庸、仙剑奇侠传,写出来的东西,就是这部小说的前几十章……

所以,这本书里没有什么金手指,所有称得上金手指的东西都是阿原身上的陷阱和套索,但他终会找出一条自己的路。

这本书里没有装逼打脸系统,阿原只是一个单纯稚嫩的十四岁孩子,只会是别人算计摆弄的棋子。但他终会成长,终会认清这世界,终会变得圆滑狡黠,但他的本心不会变。

这本书里没有约定俗成的体系概念,一点一滴都需要在人、仙、神三个世界中自通自洽。

这就是我想讲的故事,希望你能有兴趣听我慢慢讲完……

序章 缘(上)

“阿、阿、阿嚏……”

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迎面打来,万猎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连忙转过身去,把身上的皮袄裹得更紧了些。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出奇,鹅毛大雪一场接着一场。还没到腊月,山上的积雪就已没膝,哪里还有鸟兽的踪影,唯有两行歪歪扭扭的足迹印在苍茫的雪山上。呼啸的北风不时掀起一张雪幕,如波浪一般席卷而来,仿佛在戏谑这位雪中独行的倒霉猎户。

“唉……”

万猎户长叹了一声,满腹牢骚。若不是实在抗不住家里婆娘的念叨数落,他说什么也不会顶着北风烟雪,像个傻子一样上山寻猎。

若只是挨冻受累,倒也罢了,更要命的是一天下来,还是一无所获。眼看天色渐暗,山下隐隐有炊烟升起,万猎户不由得一边低声咒骂,一边思量回家该如何应对婆娘的脸色。

就在这时,万猎户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丝动静,虽然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下,但在这静止的皑皑雪原上,绝对逃不过一个老猎户的眼睛。他连忙伏下身子屏住呼吸,扭头一看,果然不远处有一个雪堆正微微起伏着。

不一会,只听“噗”地一声轻响,一只雪白的小兽从雪堆中探出头来,它笨拙地晃头左右看了看,又抬头仰望着天空,似乎有些迷茫。

万猎户一喜,忙抽出一只箭来搭在弦上,缓缓拉开猎弓。弓弦一响,只听一声尖鸣,如婴儿啼哭一般,那小兽扑腾了一下,一头栽进了雪堆。

万猎户吹了个口哨,几步赶过去,一把将那小兽从雪堆里抓了出来。

“狐狸?”万猎户小吃了一惊,没想到竟是只狐狸崽子,拎起来也就一尺多长,一条大尾巴却占去一半。

“哈哈!这下可赚大了!这么好的一张皮,正好做件小皮袄。等阿凤的娃子满月的时候,看谁的贺礼有我老万这份漂亮……咦?这小东西没死啊?”兴高采烈的万猎户心思全落在一张好皮上了,这才发现小家伙压根没死,正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像个婴儿一样好奇地瞧着他。

“没射着啊,奇怪……”万猎户略感诧异,小声嘀咕两声便手上加劲,准备将这刚刚幸运逃过一劫的小家伙掐死。

“住手!——”

陡然间一个声音从天而降,万猎户一愣神的功夫,眼前闪过一道强光,半边身子顿时一片酥麻。与此同时,一个身影飞一般掠过,一把将那小狐狸抢了过去。

万猎户惊得连退两步,慌忙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可等他定睛一看,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一个只有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在这寒风刺骨的大冬天,她却只穿着薄薄的碧色衣裙,露着白嫩的胳膊和小腿,好似夏日的莲藕一般。女孩粉白的小脸涨得通红,把那小狐狸紧紧抱在怀里,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正狠狠地瞪着万猎户。

“这哪来的女娃子?莫非是什么山精水怪?”万猎户使劲揉了揉眼睛,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风声一响,又一个身影从天而降。坠势虽猛,可落地时却骤然一缓,好似秋叶拂过湖面,连一片雪花都没有掀起。傲然立于雪中的是一个俊朗的青年,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英气不凡。一身水蓝长袍,袖口和胸前绣着几道图纹,有如蒸腾的云雾。而最惹眼的,莫过于他身后背着的一柄金灿灿的古剑。

青年打量了一下万猎户,又望向一旁正抱着小狐狸轻声安慰的小女孩,凝重的神色中逐渐露出疑惑,开口问道:“冬儿,怎么回事?”

“他、他!他是坏人!”小女孩抽出一只白玉般的小手,用力指着万猎户,神情仿佛在指证一个欺男霸女的恶棍,“他、他要杀了这孩子!”

青年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事情的始末,顿时放松下来,一脸苦笑。他上前拍了拍女孩的头,道:“冬儿啊,你忘了么?咱们在追‘万年妖狐’啊,师叔交代过,其余事情一概不理会的。”

小女孩愣了一下,歪了歪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但还是撅着嘴道:“可是大师兄,他是坏人,要杀这孩子呢。你不是说,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咱们修道之人决不能袖手旁观么?”

青年笑了笑道:“他不是坏人,是猎人。他是为了生计而打猎,并非无故杀生。这是他的猎物,应该交给他的。”

小女孩一听立刻扭过身去,将怀里的小狐狸抱得紧紧的,连声道:“不行、不行!大师兄又莫名其妙了,不听!不听!”

青年苦笑着摇了摇头,转向万猎户拱手一揖道:“这位老伯有礼了,晚生姓风名曦,这是我师妹冬儿。她年少不懂事,冲撞了您,我代她向您赔罪。”

万猎户脑子里早已是一片空白,支吾半天,竟是语无伦次。只是反反复复地说不妨事,连自家姓名也没报上。

那名为风曦的青年也不以为意,指了指女孩怀中的狐狸道:“老伯,这狐狸乃是灵种,杀之不祥。况且杀了它所得不过一张毛皮而已,不如将它卖与我等,权当行善放生,不知老伯意下如何?”说着伸手往袖中一探,却顿在那里,面露尴尬之色。

万猎户连忙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你们拿去就是了。”

风曦也不推辞,拱手道:“如此便多谢老伯了。我们不敢平白拿人之物,只是今日身上未带钱财,来日必登门奉上。”

说罢,风曦向万猎户深深一揖,转身对女孩道:“走吧冬儿,大家都以为你发现了什么,正往这边赶呢,咱们快迎上去吧。”说着长袖一挥,背后那柄金色的古剑化作一道丈许长的金光,在二人身边一绕,只见一道金光冲天而去,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便消失在天际。

万猎户望着天边远去的金光,呆立了许久,直到天色发黑才回过神来。他毕竟是外出闯荡过的人,见了二人飞天遁地的大神通,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早已呼之欲出——修仙者。

万猎户年轻的时候,也曾在光怪陆离的神仙故事中沉浸过许多时日,幻想着有一天偶结仙缘,入得宝山求道,成为御剑乘风的修仙者。怎奈岁月蹉跎,如今年已不惑,儿时的梦想早已随风而去,引为笑谈,可两位修仙者却当真出现在眼前。

这等奇遇,足以当做下半辈子的谈资了。万猎户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身子,兴冲冲地下山去了。

“修仙?我呸!——”

回到家,万猎户兴高采烈地把他的奇遇讲给一家人听,可还没等他讲完,婆娘就劈头盖脸地骂起来,“没打着就没打着呗,也不是头一回了。几十岁的人了,还成天念叨什么仙啊鬼啊,当着孩子面编这种瞎话,你不害臊啊?”

“你懂得个屁!”万猎户满心喜悦顿时化作肝火,与婆娘大声吵了起来。可冷眼一看家里这些小辈,儿子儿媳虽不言语,脸上那笑意却分明是不信,小儿子更是笑得趴在桌子上,饭都吃不下去了。万猎户急得脸红脖子粗,怒道:“你们这群没见识的东西,个个都是睁眼瞎子!就算神仙站在你们眼皮底下你们也认不出来!谁不信咱们一会上山去,我讲给阿郎听,让阿郎告诉你们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一说起阿郎,婆娘反倒更来劲了,声音也拔高了一大截,硬生生揭短道:“你还有脸去人家家那?一个月前我就跟阿凤说,要给她炖点野鸡汤补补身子。到现在,人家都快生了,我连根鸡毛都没见着呢。你去吧!我可是没脸再敲人家门了。”

万猎户恼羞成怒,摔下碗筷气冲冲地出了家门,在村头溜了几圈后,终究还是憋不下这口气,拉不下脸来就此回家,于是咬了咬牙,当真奔阿郎家去了。

阿郎和阿凤是几年前搬到村里来的一对小两口。阿郎是个俊朗的小伙子,脸上的笑容就像三月里的阳光一样,暖洋洋的。若不是来的时候就有了阿凤,只怕全村的姑娘都得抢着嫁他。而阿凤是个秀美腼腆的姑娘,平日里很少出门,见了人也总是低头微笑,不言不语。

阿郎家里有几口比米缸还大的书箱,也不知他究竟看过多少书,反正阿郎年纪虽然不大,却天上地下什么都懂。不仅如此,他还有一双巧手,拿点废铁、碎布、木头什么的破玩意,就能摆弄出一件件宝贝来。大到河边那台能自己从河里提水的“水车”,小到在尾巴上拧几下就能飞的木蜻蜓,千奇百怪什么都有。对于阿郎的种种本事,村里人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有些依赖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办不好的事,去找阿郎准没错。

万猎户小心翼翼地踏过村西冰封的小河,登上了月色笼罩下的西山。阿郎和阿凤就住在半山腰的山坳处,他们在那搭了一间小木屋,屋前屋后种满了果树,如今已成了好大一片林子。

果林中的小径虽然曲折,万猎户却是轻车熟路,不一会功夫就来到了小木屋前,正准备上前敲门,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阿郎微笑着站在门口,道:“万大叔,快进来,我前天刚好新酿了一坛果子酒,咱们一边烤火一边喝酒。”

万猎户一听有酒顿时精神一振,大笑着拍了拍阿郎的肩膀进了屋,却见阿凤挺着个大肚子正往桌上放置碗筷,连忙大叫道:“阿凤啊,你快歇着吧!都快生了的人,怎么还干这些活?”

阿凤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不妨事。阿郎在一旁笑道:“让她活动活动也好,万大叔,天儿冷你先喝点酒暖暖身子,我去弄两个小菜。”

万猎户连连推辞,却终究架不住小两口的热情,只得腆着脸坐了。不一会的功夫,阿郎便端上来两荤两素四个小菜。

万猎户晚饭也没吃,这会儿正饿着,索性豁出老脸尽情吃喝起来。等填饱了肚子,便唠起家常,问问阿凤这几天怎么样,想吃点什么,由此转到打猎的事,这才进入正题。

“阿郎啊,我今天上山打猎遇到一件奇事……”

阿郎今晚似乎有心思,总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万猎户生怕他没兴趣听,一边讲一边注意着他的表情。只见阿郎一开始还不在意,等说到那奇怪的小女孩和背着金剑从天而降的青年时,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忍不住插口询问了两人的装扮言语。当听到那青年在追“万年妖狐”的时候,阿郎明显皱了一下眉,随即低头陷入了沉思。

“阿郎,怎么样?他们是不是修仙者啊?”万猎户好不容易把事情讲完了,屋里却静得出奇,不由得心里有些没底。

阿郎这才抬起头来道:“大叔猜得不错,他们的确是修仙者。从那风曦的衣着气度来看,应该是玄门正宗的弟子。”

万猎户一听阿郎说是,心头大定,随即问道:“玄门?什么是玄门?”

“修仙者依各自修炼的道法不同,分为许多宗派。玄门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阿郎又有点心不在焉地答道。

万猎户奇道:“我还以为那些高高在上的修仙者都是独来独往的呢,原来和江湖汉子一样,也是分帮结伙的啊?”

阿郎一笑,随口道:“这却不可同日而语。江湖人士拉帮结伙,开山立派,不过是为了共同的利益聚在一起。以利合者,迫穷祸害相弃也。就算是横行一时的大帮派,从兴起到衰败也就是几十年的事。而修仙门派则是同源共生,千百年来传承演变而来……”

万猎户一向对神仙之类的传说痴迷不已,此时酒劲上涌,也没注意到阿郎眉间的忧色,反倒兴奋地道:“阿郎,我就爱听你讲那些上古的事,快给我讲讲,那些修仙者啊修仙门派都是怎么来的,我将来也好讲给我小孙子听。”

阿郎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洒然一笑,满饮了一杯酒,收拾一下情绪,缓缓道:“大叔想必知道天地二神开天辟地,造育苍生的传说。神州子民都相信,这天地万物,万千生灵都是他们兄妹二神创造的。”

万猎户闻言点了点头,正想接话,阿郎却语气一转,沉声道:“然而我却听过另一种说法,说这世界是在比太古更遥远的时代,由一位无名大神所创造。这个世界创立之初,神、人俱为一体,没有什么分别。或者说,那个太初世界所有人都像我们眼中的神仙一样。因为大神把神力分给每一个人,让他们没有悲痛病死,没有苦难哀愁,也没有烦恼和孤寂。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去,不管有什么愿望,都会立刻实现……”

阿郎讲述着古老的传说,脸上的忧色渐渐消失不见,仿佛自身也回到了那无忧无痛的太初世界,神色逐渐平和,目光却迷茫起来,不知落在何处。似乎并不是单纯讲给万猎户听,而是自失地沉浸在那亿万年前的传说中。

“大神创世之后,便安然睡去。也许,大神以为已经赋予了人们神力,人可以自由地实现自己的愿望,也就不再需要他了吧……”

阿郎顿了一下,接着道:“然而,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人们渐渐沉迷于由神力而获得的各种法能,却忘记了大神的教诲和恩赐。他们开始由着自己的欲望随意改变这个世界,为实现自己的愿望,而去阻挠破坏别人的愿望。人与人之间的愿望相互违背,神力相互抵消,于是愿望便再也无法轻易实现。人心也就开始变得自私和贪婪,只想着争夺更多的神力,实现自己的愿望,于是便有了纷争。欲望越来越膨胀,争端也就愈演愈烈,甚至有人想要独自支配整个世界,将一切据为己有,让所有人都服从他的意愿……”

“终于,那个曾经无痛无悲的太初世界陷入了无休无止的纷争和混乱,一步一步走向了毁灭。而沉睡中的大神,也终于被惊醒了……”

说到这,阿郎的目光中透着无尽的悲哀,“不知道大神看到自己亲手创造的世界变成了这个样子,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也像我们凡人一样,失望,或是愤怒,抑或心灰意冷。最终,大神开辟了一个叫做‘天上天’的世界,把所有依然善良纯正的人送到那里后,便收回了自己的神力,并亲手降下了神罚……”

“难、难道说……”万猎户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阿郎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天地倒悬,洪水漫天,生灵绝灭,大地荒芜……这正是大神降下的神罚。失去了大神恩赐的人们这才发现他们的无力,但是已经晚了。洪荒过后,天地重归混沌,生灵也几乎灭绝。”

万猎户想象着天地倒悬,洪水漫天的末世景象,不由得慨然长叹,良久,才问道:“那,大神呢?”

阿郎也叹了一口气,答道:“传说大神灭世之后,本欲弃世而去。可天上天的人们苦苦挽留,凝聚他们所有人的愿望,创造出了一个和太初世界一样美好,却再也不会有人去破坏的地方,叫做‘梦乡’。大神,就长眠在‘梦乡’里。”

万猎户听了之后,默然无语。阿郎也沉默了一会,才接着道:“大神长眠之后,又过了不知多久,天上天的人们终究还是不忍心看原来的世界一片混沌荒芜,看残存的同胞在黑暗中匍匐挣扎,于是便有名为风昊和风笙的兄妹下界,将天地重新分开,又用五色土修补再造了人和各种生灵,大地这才重新恢复了生机。这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传说。”

“原来如此。”万猎户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这么说,那天上天的人,就是神了?”

阿郎点头道:“不错。从那之后世上就有了三种人。由五色土造出的人就是我们凡人。而天上天的人因为保有大神的神力,被凡人所膜拜,认为是无所不能的造世主,尊称为神。天上天也被称为天界、神界。剩下的就是那些在洪荒中幸存下来的人,他们大多心中恶念不深,还存有几分神力,经此大变虽然追悔莫及,想要登上天界,与原来的同胞一起过回原来的生活,可天界却不肯接受他们。他们又不愿与凡人为伍,只能游离于天地之间,在高山大川或是海外岛屿这些凡人难以接近的地方居住。这些人渐渐便被凡人称作仙人。”

万猎户一拍手叫道:“原来如此!原来神和仙不是一回事啊,可是这些和修仙者的门派到底有什么关系?”

“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正题呢。”阿郎笑了一下,接着道:“洪荒之后,凡人在地上生存繁衍,渐渐脱离蒙昧,灵智重开。到了数百万年以前,已有史书典籍可查,就是我常说的‘上古之世’了。修仙者就起源于上古之世。大概是因为凡人生来弱小,一生短暂而苦难良多,自然向往那些长生不死,无痛无悲,身具大知大能的神仙。而凡人自从脱离蒙昧,便有了高下之分。境遇不同,心态便也各异,那些衣食富足、手握权柄的人上之人,希望的是像神仙一样长生不死,永享富贵,渴求的是让天地变色,让万人俯首膜拜的法力。他们不劳不作,有着大把的时间和金钱可以寻仙访友,练功修道。而大多数平民百姓,一生饱尝饥寒苦痛,受尽欺凌压迫,终年勤苦劳作,所余的心思不过是偶尔烧烧香拜拜天地,求那些神仙们照抚一下,让他们少受些苦难折磨而已。于是,上位者多修仙,而平民百姓则多拜神。”

万猎户也是出去闯荡过的人,深知阿郎这一番话正中要害,把世间修仙拜神的奥妙玄机一语道破,不由得叹了口气。阿郎接着道:“上古的修仙者认为,仙人之所以长生不死,无痛无悲,是因为他们领悟了这天地万物之间所蕴藏的真理——‘道’。因此修仙者又叫修道者,修真者,他们所求的,就是领悟世间大道,突破隔在仙与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墙,而他们修炼的方法,便被称作‘门’。随着修仙者的不断探索,修炼方法越来越多,于是便出现了不同的‘门’。同一个‘门’内又有不同,便有了‘宗’、‘派’。相传上古曾有八大门,虽然如今已经很难说清楚到底是哪八大,但玄门无疑是其中之一。在今世所有的门派中,玄门也是历史最久,传承最完备的一个……”

阿郎随口一句玄门弟子,竟然引出这么长一段故事来,讲得他口干舌燥,总算停下来饮了一杯酒润润喉咙。

万猎户也满饮了一杯,又意犹未尽地问道:“那,既然仙人都想封神,为什么没有人修神呢?”

阿郎摇头笑道:“凡人修道成仙已是千难万难,想一步登天,谈何容易?何况上古之世,天界对人间不管不问,听之任之。拜神之人就算再虔敬良善,也难得天神回应。而修仙者则不同,许多散仙就混迹于人世,碰见他们高兴了随口指点两句,或是给上一两件宝贝,便受益无穷,大道可期。因此拜神之势渐微而修仙之道日渐盛行。一些凡人修炼成仙后,还眷恋人间权势,开山立派,广收弟子,甚至帮上位者攻伐疆场,谋取天下。因此千载之下,修仙界枝繁叶茂,门派众多,声势浩大,各据一方。这也为后来导致上古之世崩坏的天地浩劫埋下了伏因。”

万猎户点了点头,所谓浩劫,神州子民都听过不少传说,只是肯定没有阿郎知道得那么详细罢了。只听阿郎接着道:“天地浩劫发生在上古之末。那时修仙之势发展到顶峰,法力道行高深的修仙者多不胜数,他们之间的争斗也愈演愈烈。神州烽烟四起,纷争不断。各门各派的修仙者乃至散仙动用天地禁法,引动天地星辰之力,斗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一时间神州生灵涂炭,尸骸遍地,群魔乱舞,妖邪肆虐。这人间之世,几乎毁于一旦。”

“最后,人世间的纷乱终于惊动了天界。天界降下众神,经过连番大战,终于扫荡群魔,襄平这人间大难。而经此一劫,人间仙根道统彻底被铲断,无数仙法典籍化为飞灰。众神反思这场人间浩劫,与他们的不管不问也有莫大关系。于是他们将血脉和神力传给后裔,留在人间,便有了长居于天都之上的天子天女,以及镇守四方的风、云、雷、雨四国。天界又集众神之力,在天地之间布下一个巨大结界,笼盖神州,就是我们常说的神州结界了。在神州结界的护佑之下,神州大地从此风调雨顺,灾祸不兴,邪魔歪道无处容身。神州子民承享太平,昌平富足,文教之兴早已更胜往世。”

阿郎说到这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太多了,但终究还是忍不住,略带讥讽道:“然而,后世承平已久,渐渐便有人忘了前世之痛,又琢磨起仙功道法来。年复一年,终于有人找到了仙山遗迹,寻得上古残谱,正是上古玄门道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诸多上古门派的道法重现于世。时至今日,修道之风已复兴数千年,门派重立,道法再成。虽不及前世之威,却也早已脱离凡尘俗世,让凡人只能仰止了。”

万猎户听得痛快,扬头干了最后一杯酒,赞道:“阿郎啊,你到底是读书人,真是了不起。万大叔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出去闯荡过几年,知道的还不如你一个零头。我说,你怎么不去修仙啊?我看你一定行!”

阿郎淡淡地笑了笑,道:“大叔说笑了,我这辈子有阿凤相伴,快快乐乐地当个读书郎,已经足够了。”

说着,阿郎轻轻抓住阿凤的手,看着大腹便便的爱妻,眉间又隐隐现出一丝忧色。而阿凤依然微笑着,轻轻地握紧了丈夫的手。

“若是有一天,大叔能把这些故事讲给我们的孩儿听,那我此生,也便无憾了。”阿郎展颜一笑,突然给今晚的故事加上了这样一句奇怪的结语。

万猎户此时酒劲上涌,头脑虽不是十分灵光,但还是从阿郎的语气中察觉到一丝不祥,正待发问,突然间“咚、咚、咚”三声敲门声传来,在这静谧的夜晚,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阿郎霍然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惊惶,厉声问道:“什么人?”

万猎户一愣,随即哈哈一笑道:“定是我那婆娘耐不住,寻我来了,我这便回去了。”说罢起身要去开门,却被阿郎一把拉住。

“绝对不是。”阿郎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示意万猎户坐下,自己缓步走到门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吱呀”一声,木门缓缓拉开,万猎户顿时瞪大了眼睛。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绝美的女子,面庞宛若晶莹白玉,长发好似瀑布流云,眼眸如繁星闪烁,身上轻纱飘渺,如梦如歌,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那女子有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像是能洗涤一切污浊的清泉,像是透过乌云的一缕阳光,万猎户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仿佛所想所欲都在一瞬间被她夺走了一般。

半晌,万猎户才勉强回过神来,上下仔细打量了女子一番,更是惊奇。女子雪白的衣裙下,赤着一双玉足,双手虚抱于身前,怀中所抱之物笼罩在一个白色的光罩中。那光罩散发着纯净的白光,却让人无法直视。万猎户看了一眼就头晕目眩,只隐约瞥见一个婴儿的小脸,似乎才刚刚出生的样子。

“你?你是……”女子愣愣地看着阿郎,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神色中透着说不出的疲惫和迷茫。

“你是何人,缘何深夜来此?”阿郎拦在门口,声音冷峻,全然不似他平时好客的样子。

“我?我么……”女子脸上现出迷茫之色,喃喃道:“我是何人?缘何来此?”神情仿佛迷失于尘世的仙子,让人分外怜惜。

万猎户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拍阿郎的肩膀道:“阿郎啊,大冷天的人家还带着孩子,怎么也不能让她在门口站着啊,快请进屋来吧。”

阿郎犹豫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引着那一脸迷茫之色的女子进了屋,带她到火炉旁坐下,便对万猎户道:“万大叔,这女子孤身一人,我们家只有一间屋子,却不好留她住宿。让她先在这烤烤火,您回村里安排一下,给她找个住处吧。”

万猎户酒意正浓,一听有理,也不疑有他,答应了一声,便出门下山去了。

一时间,小木屋里静了下来。女子坐在炉火边,凝望着怀中,两眼迷离,似乎完全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身在何处。

阿凤轻轻地走到阿郎身边,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我知道你是谁。”突然间,阿郎打破了这沉静。

“哦?那你告诉我,我是谁?”女子抬起头来望着他,迷离无助的眼神,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

“你是——万年妖狐。”

星眸一闪,女子眼中迅速恢复了神采。转瞬之间如同变了一个人,前一刻还是一个迷落尘世的仙子,而此刻,却像是九天之上俯视众生的大神一般。

“是了,我想起来了……”女子微微笑着,朝阿郎点了点头,似乎就要离去。

“前辈且慢,晚辈有一事相求。”阿郎忽然正步上前,洒然跪倒在地,深深一拜。

“晚辈略通占卜之术,早已卜断命格,知我余生无子。她肚子里这个孩子,出生不到三刻便会夭折,而唯一的转机,便在今夜……”

女子静静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一旁一同跪倒的阿凤,摇了摇头道:“此乃天命,无可更改。”

“天命?”阿郎猛地抬起头来,大声道:“修道,不就是在逆天行事么?前辈若顺应天命,为何还要在这世间苦苦修炼万年,又为何宁愿舍弃万年修为,也要救那个孩子……”

女子一下子愣在那,呆呆望着怀中的婴儿,眼神又迷离起来:“是啊,我不正是要逆天行事,我不正是要打破这宿命么?……”

“前辈救了那孩子又如何?全天下都在看着他,命运,迟早会把他拉回同样的轨道。”阿郎挺直了身子,朗声道:“要想救他,唯有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女子迷离的眼神中再次焕发出神采,似乎已经有了决断,“可是,要想逆天改命,势必要付出代价……”

阿郎浑身一颤,忽然感觉到妻子的手默默握紧了他的手,那份力量与温暖,让他再无犹豫。而阿凤,也替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和他相守一世,已然足够。唯愿我们的孩子能挣脱命运,自由自在地在这世上活一次。为此,我们夫妇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序章 缘(下)

昏暗的月色下,万猎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赶,一天之中见到、听到的神仙之事在脑海中反复闪过,最终反复浮现的,却是方才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

刺骨的寒风好像刀子一样,把酒意驱散了大半,万猎户没来由地不安起来。仔细回想,阿郎今夜实在有些反常。而那寒夜到访的奇异女子究竟是什么人?越想越觉得不是凡人,那她是修仙者么?还是什么仙女?总不会是……

突然间,狂风大作,一截枯枝冷不防“啪”地打在万猎户头上,吓得他脚下一滑,一跤摔倒在地。一时风声呼啸,摇动着枯枝残木,发出阵阵呜咽声,幽幽地,仿佛万鬼齐哭。

就在这时,风中忽然传来一阵女孩的笑声。

这一下,万猎户不由得变了脸色,忙一滚躲进路边的树丛中。

笑声似乎是从山下传来的,万猎户壮着胆子,借着月光向山下一望。只见村西冰封的小河上,隐隐有一群陌生的身影。

那一刻,风忽然停了,月色也明亮了几分。冰封的河面上,一个紫衣女子拉着一个小女孩,正在冰上飞快滑行。女子仙姿神韵,轻柔舒缓,如行云流水一般,滑得却是极快,不时拉着小女孩像风车一样飞速旋转,引得女孩清脆的笑声不时回响在寂静的乡间。

在她们身旁,还有两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手拉着手在冰上缓缓旋转着,那摇曳的身姿,飞扬的衣裾,有如两只翩翩起舞的彩蝶。

而离她们稍远些的河岸处,站着四个男子。他们时不时望着四个女孩舞动的身影,脸上神情各异,多少都带着几分苦笑。

“她们到底几岁啊?这当口还有心思玩?这下好,连大师姐都搭进去了。看这劲头,咱们准备好在这过夜吧,反正也追丢了……”说话的是一个黑衣少年,身材高大,体魄甚是雄壮,可听声音还是个少年。“大师兄,那妖狐怎么会突然就没了踪迹?你说是她藏了起来,还是咱们被她耍了,一直追的都是分身?”

为首那个青年负着手,默然望着山上,似乎在犹豫如何作答。

旁边一个蓝衣少年却接口道:“大师兄,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也一直在想,这次师门的任务大有蹊跷,只怕没那么简单。我总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话还没说完,又被另一个白衣少年打断道:“启轩,别说这个了。大师兄,你要等的人,就是那位老伯么?”

青年点了点头,朗声道:“老伯,晚辈风曦,我等是为归还白天所欠银钱而来,还请老伯移步,下山来吧。”

万猎户也早已认出,山下这青年正是他白天所见的修仙者——风曦。一只小小的狐狸,这些神仙一般的人物竟还真找上门来给钱。万猎户心中感慨修仙者的神奇,忙出了树丛,快步走下山来。

两方相见,万猎户报了姓名,就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连连拱手。这些少年少女倒是礼数周到,纷纷上前见礼。

那紫衣女子名叫辰星,年纪与风曦相仿,俨然是众人的长姐一般。端庄有礼,落落大方,眉宇间更是透着女子少有的英气。其一举一动,一言一笑毫无矫揉傲慢,而雍容贵气天成。

那高大魁梧的黑衣少年名叫远山,体魄虽比成年汉子还粗壮几分,脸上却还带着些许稚气,憨憨一笑,竟让万猎户颇感亲切,一点不像高高在上的修仙者。那白衣少年名叫临渊,清瘦朗俊,文雅从容,似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书生。而那个蓝衣少年启轩,虽然貌不惊人,却是这群少年中最灵动最惹眼的一个,目光中满是狡黠和顽皮,上下打量着万猎户,活像个顽劣的乡下坏小子。

三个少年身后则是两个少女,乍一看一样的温婉可人,可仔细一瞧却大有不同。一个名叫芷馨,白衣水袖,气若兰麝,有如凌波仙子。一双明亮的眸子仿佛清澈的甘泉,万猎户一眼望去,心中倏然一暖,在这寒冬之夜竟有如沐春风的感觉。而另一个名叫涵梦,身着鹅黄色的短衫长裙,背着一只古琴,不言不语,静若处子。若是不留心的话,很容易就会将她忽略过去。但仔细看上一眼,顿时便会发现她与众不同,可到底因何而不同,万猎户又说不上来。

五个少男少女年纪相仿,都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只有白天见过的碧衣女孩冬儿明显小上一截,一直赖在大师姐辰星身后不肯出来见礼,还朝万猎户直吐舌头。

略寒暄两句,风曦便从怀中取出一大锭银子递了过来,说是“权”当谢礼。这么大一块雪花银,万猎户一辈子都没见过,吓得连连推辞。蓝衣少年启轩凑过来笑道:“老伯您快收下吧,拿人东西不给钱,被师父知道了我们可是要挨板子的。”

这句话顿时引来笑声一片,黑衣少年远山“咚”地擂了他一拳,大笑道:“你小子还好意思说,偷吃耍滑的事数你干得多!”

白衣少女芷馨也在一旁取笑道:“洛师兄挨的板子数,在天玄山上可是一绝呢……”

眼看这些少男少女嬉笑打闹着,与普通少年也没什么不同,万猎户终于渐渐放下了心中的敬畏和戒备,带着几分扭捏接过了那锭沉甸甸的银子。这么大的一锭银子,足够家里舒舒服服过上好几年了,万猎户又是高兴又是感激,连忙道:“我家就在前面,既然到了这,就到我家去喝点酒水歇息一晚吧。只是乡下人家没什么好招待的,你们不要嫌弃才好。”

风曦微微一笑道:“我们这么多人,不便叨扰。修道之人,在外风餐露宿,也是平常。”

万猎户哪里肯让,忙道:“那怎么能行?快跟我来吧,乡下人家别的没有,住的地方可不缺,再来十个八个也住得下。对了,阿郎那边方才也来了一个年轻女子,正好也要安排住宿……”

风曦闻言眉头一动,问道:“女子?什么样的女子?”

万猎户见诸人的目光忽然齐刷刷地聚了过来,一时手足无措,支吾道:“怎么说呢,十分美丽,就像仙女一样。穿着一件白衣,赤着脚,哦对了,好像还抱着个孩子……”

“什么——?!”几个少年一瞬间都变了脸色,风曦一把抓住万猎户的手臂,急切地问道:“老伯,她现在在哪?”

万猎户吓了一跳,遥指山上道:“在阿郎家,就是山上那座小木屋。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风曦皱了皱眉,沉声道:“那女子……乃是一只万年妖狐所化,数日前,她突然闯入我师门禁地,掳走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我们奉师门之命一直在追捕她,这妖狐身负重伤,如今已穷途末路,就怕……就怕她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万猎户一听“万年妖狐”,脑子里嗡地一声响,阿郎前前后后的表现一下子串了起来。他这才明白阿郎为何一见那女子就冷冰冰地,戒备异常。让他下山安排住处,分明就是察觉到危险故意把他支走的啊!

万猎户一把扯住风曦,颤声道:“快、快!我带你们去,你们收伏她,别让她伤害阿郎和阿凤啊!”

没有更多言语,眼前金光一闪,万猎户只觉脚下被什么东西一托,身子一晃,忽悠一下陡然飞了起来。他吓得大叫一声,险些一头栽下去,幸好有人在一旁扶住,正是风曦。万猎户定睛一看,他二人正乘着一道金色的剑光,呼啸着向山上飞去。身后几道光华亮起,紧紧跟随,在夜空之下如烟火一般绚丽。

万猎户还没来得及感叹一下,眼前的景色忽然一变,一排百丈高的参天巨树突然拔地而起,挡在他们面前。与之相比,他们就像是一只小蜻蜓一头撞进深山古林中一样。

剑光一缓,万猎户的脚又落到了实地上,他四下一看,原来是阿郎家周围那片果树林。一道道光华化作人影,几个少年少女又一一出现在身边。

一落地,启轩就高声叫道:“大家不要妄动,这果林是一个迷阵,万万不可分散!”

临渊应道:“什么阵法能难倒你洛启轩啊?闲话少说,快点破阵吧!”

启轩摇了摇头,道:“这阵法不简单,有点像南蛮的万木迷踪阵,但却古朴玄奇得多,只怕是上古遗阵,我也没有十分把握。”

远山闻言大声道:“那咱们就结‘五行封仪阵’,把这破阵砸烂冲出去!”

启轩肃然道:“未知阵法虚实,蛮力破解未必管用。就算可行,也必然耗费不小。妖狐虽然受伤,但万年道行非同小可,咱们不能在这浪费气力……”

风曦突然打断他道:“妖狐元神已散,迷阵不可能是其匆匆布下,此间想必另有高人。芷馨,你能寻上此间主人的心神么?向他解释一下我们无意冒犯,只为妖狐而来。”

白衣少女芷馨一到这里就一直闭着双眼,闻言秀目一睁道:“不能,这迷阵之中根本寻不到心神。也许此间主人不在,或是和妖狐一样心神融于天地,抑或心门心法远胜于我。”

万猎户心忧阿郎和阿凤,见他们在树林中止步不前,大为着急,忍不住道:“这林子有什么啊?我闭眼睛都能走出去,你们快跟我来吧。”说着一把拉起风曦,大步向前走去。其余人略微一愣,连忙紧紧跟上。

万猎户轻车熟路,领着众人在林中纵横穿梭,也未见有丝毫异样,不一会的功夫便来到了小木屋前。

小木屋依然静静地伫立着,黯淡的月光映照下,一如往常的平静。然而,那血腥的一幕却无情地呈现在每个人眼前……

阿郎和阿凤倒在小木屋前的空地上,两个人仿佛是被一柄巨剑斩在胸口,胸腹剖裂,血肉翻涌,死状惨不忍睹。殷红的鲜血流淌在雪白的大地上,构成了一个血腥诡异的图案。而两个人的手,还是紧紧地握在一起,直到死,都不曾分开。

两人的尸身之上,一个如仙如魅的女子张着双臂,漂浮在空中。雪白的轻纱,染着点点血痕,宛如一只将死的蝴蝶,坠落在如镜的湖面上。

女子头上,悬着一座玄青色的古钟,古钟扣在一只黄褐色的石盘上,钟与盘缓缓旋转,在下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淡蓝色光罩,将这凄惨血腥的一幕完全笼罩在其中。

万猎户眼见阿郎和阿凤惨死,目眦欲裂,大叫一声向那女子扑去。可身子一碰到那光罩,就像撞到一面墙上一样,“咚”地一声撞得头破血流,重重摔倒在地。

风曦腾身而起,大喝道:“结五行封仪阵!临渊,保护好老伯和冬儿!”

书生一般的白衣少年临渊飞身上前,架起万猎户退到一旁,又蒙起冬儿的眼睛,把她拉到身后。右手一晃,身前陡然多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巨大盾牌,泛着暗青色的金属光泽,将他们三人挡得严严实实。

其余六人此时已经结成了一个阵形,风曦站在最前,远山、芷馨分立两旁,启轩和涵梦在后方压阵,辰星被围在中央。六人身上纷纷亮起华光,脚下现出一个个泛光的符纹,迅速连成一体。一时间,静谧的林间掀起烈风阵阵,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风曦竖起那柄金色古剑,衣裾飞扬,目光如电。后面四人脚下符纹一闪,身上的光华同时汇向阵中央的辰星。辰星祭出一颗紫色的珠子,如流星一般绕身一圈,将四道光华吸入其中,随即发出一束明亮的紫光,映射在风曦的剑上。古剑骤然光芒大盛,有如太阳一般。

风曦大喝一声,金光带着开天破地的威势,向淡蓝光罩之中的女子斩去。

“轰”的一声巨响,天地一时为之震颤,势不可挡的金剑硬生生被撞得倒飞回来,炫目的金光有如炸碎的星辰,四射飞散,落地之处片片火光。紧接着,一阵热浪涌起,将四周早已千疮百孔的果树岩石统统碾碎,掀到空中。

木屑和尘土如雪花一般飘落,久久不散。这一剑之威竟将方圆几十丈的果林尽数化为焦土,然而那淡蓝色的光罩却动也不动,小木屋周围的一切,都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波澜不惊的水中倒影。

“呸!这罩子是什么鬼玩意,这么厉害?”远山抹了抹脸上的尘土,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方才金剑倒飞之时,他们六人极速变换阵型,他作为阵锋,凭借阵法的玄妙,合六人之力才勉强挡了下来,却也落了个衣衫尽破,尘土满面的狼狈相。

风曦更是被震得真气逆转,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强压下胸口的疼痛,问道:“临渊,你们没事吧?”

一直躲在巨盾之后的临渊挣扎着爬起来,大喊道:“老伯!老伯!”

风曦一惊,忙回头一看,临渊和冬儿安然无恙,却不见了万猎户的身影。

忽然间,一阵喋喋的怪笑声传来,仿佛来自地狱的幽鬼。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把手里提着的人往地上一扔道:“在这呢,还没死,不过一会儿就不好说了。”

风曦乍一见此人,心头便一阵乱跳。以他的修为,竟完全看不到此人面貌,甚至连身影都看不清楚,仿佛只是一只无形无具的游魂野鬼。如此诡异的隐遁之法,若是偷袭,只怕师弟师妹中早有损伤。风曦冷然一横手中的金剑,喝问道:“阁下何人?”

黑影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背着手望着光罩中的女子,摇了摇头道:“现在的孩子啊,真是不知轻重,也不看看人家那是什么,就敢轮剑上去硬砍,啧啧……”

风曦闻言心中一动,抬头仔细看了看悬浮在女子头上的钟与盘,忽然脸色大变,颤声道:“天玄钟?地黄盘?!”

风曦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一阵惊呼,他自己心中更是乱成一团。玄钟黄盘,乃是传说中开天辟地的天地二神所用的神器。天神风昊用玄钟撑开天幕,分阴阳,定住风雷水火,召回万灵魂魄。地神风笙用黄盘碾平大地,又用盘中的五色土修补重塑万物形躯,这才有了神州大地亿万生灵。在万年之后的天地大劫之中,这两件神器又为苍生扫荡群魔,襄定天下。

玄钟黄盘,无疑是神州所有修道者心中的至高神器。可是,玄钟黄盘不是应该在天地二神留于凡间的血脉传人——“天子天女”手中,封存于天都之上,镇守着神州大地么?为何会在这里,落到一个妖狐手上?

黑影一阵怪笑道:“算你小子还有几分眼力。玄钟黄盘一合,便是天地。你们若是真以为有开天辟地之能,那就接着砍,我带这个汉子躲远点,免得这么好的一副身段被你们炸成肉泥。”

风曦心里清楚,万猎户是他趁乱从临渊手中劫走的,但他毕竟没有借机伤人,也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于是不动声色道:“小子莽撞,多谢前辈出手救助。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黑影哈哈一笑道:“不用谢不用谢,老夫人称——鬼隐。”

这群少年一听“鬼隐”二字,顿时脸色剧变,比听闻妖狐还惊惶几分。风曦将金剑一横,六人顷刻间又结成阵法。临渊一把拉起冬儿,躲到了六人之后。冬儿年纪尚幼,见诸位师兄师姐如临大敌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临渊师兄,鬼隐是谁啊,为什么大家都这么紧张?”

临渊恨恨地看了鬼隐一眼,咬牙道:“他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疯子!上古邪派‘尸巫派’的传人,专门擅长占据死人躯体,借尸还魂。这魔头靠这个方法已经活了上千年。他不但占人躯体,驱动死尸亡魂为其效命,让死者不得安宁。更可恶的是,他、他还时常将活人生生切割拼接,来做他新的躯体……”

冬儿吓得哇哇大叫,拼命晃着临渊的胳膊不让他再说下去。鬼隐听了临渊的评语只是不屑地一笑道:“什么玄门弟子,见识不过如此。老夫独来独往,和‘尸巫派’有狗屁关系?老夫所作所为,又岂是你这毛头小子能懂的?”

“大言不惭!”风曦怒喝一声,手中金剑直指鬼隐,再次绽放光芒,蓄势待发。

鬼隐毫不在意,随手一招,万猎户便自行飘了起来,挡在他身前。他嘿嘿一笑,道:“来吧,帮我把这汉子切了,正好我右手不太灵活了,换一个也好。”

风曦气得面色发白,大喊了一声:“芷馨!”

六人心意相通,阵型瞬间一转,白衣少女芷馨被推上了阵锋。她手中没有任何法器,只是抬头凝望着鬼隐眉间。

鬼隐哈哈一笑,戏谑地挥了两下手道:“小姑娘,省省吧,我被你们正道追杀了上千年了,你师祖一辈在我眼里也不过是小姑娘,凭你这点心门道行还想对付我?”

芷馨轻轻叹了口气,退了下来,六人脸上都有沮丧之色,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鬼隐却没有进逼之意,指了指蓝色光罩内的女子道:“现在的孩子啊,真是不知道轻重。你们师门的命令不是对付她么?老夫不过是个过路的,瞧瞧热闹罢了,你们怎么都冲我来了?”

风曦冷哼了一声,昂然道:“先诛大恶!”

“大恶?”鬼隐嘿嘿一笑,望着那女子道:“只怕在你们师门眼里,老夫这上千年来做的‘恶事’加起来,也比不上人家一个零头,实在是有愧‘大恶’之名啊。”

启轩眉头一扬,插口道:“我们奉师门之命追杀这万年妖狐,是因她从师门掳走了一个婴儿,不想她在这又害人性命。就凭这些,哪能和‘您老人家’相比?”

“万年妖狐?”鬼隐“啧啧”咂巴了两下嘴,“这可太委屈这位老人家了。无知的小子,告诉你吧,这位老人家,乃是自洪荒就开始修炼的一只白狐!”

“白狐?!”

众少年的目光一齐注视在这个如沉睡在梦中的女子身上。

这怎么可能?白狐,传说中大神的宠儿,陪伴大神入梦的神兽,生而通玄,有如神明……

一片死寂,女子头上缓缓旋转的玄钟黄盘,似乎在无声无息地印证着鬼隐的话。普通的妖狐就算修炼万年,得九尾而通玄,也决不可能驾驭玄钟黄盘这等正气浩然的神器。

可是,生而通玄的白狐,自混沌重开就开始修炼,一直等待了不知多少万年,如今出世,就为了劫走一个婴儿?

“这次师门的任务大有蹊跷,只怕没那么简单,我总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启轩说过的话,此时反复回响在每个人心里。同时,还有一句仙家典籍上自古流传的谶言——“白狐现,天地劫……”

“啧啧,金乌剑,紫煌珠……就凭这些小玩意就敢来送死?啧啧,瞧你们一个个水灵灵的,队形也排练得不错,本以为是你们师门苦心栽培的弟子,看来也不过就是些拿来驱使的走卒,和我手底下那些没脑袋的僵尸也没什么两样。”

鬼隐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依次扫过,一脸的讥笑,可当他的目光落在一直躲在阵尾的黄衫少女手中的古琴上时,却愣了一下,失声道:“望乡琴?!”随即点了点头道,“这‘五行封仪阵’果然有几分模样了,看样子你们师门倒不是存心让你们送死,多半是被这白狐一闹,有点年纪的都死了,实在是派不出人来了……”

鬼隐这边正喋喋不休讥笑不停,风中忽然传来一阵大喝,有如一声惊雷。

“邪魔歪道,休要妖言惑我弟子!”

一柄巨大的青色仙剑从天而降,直向鬼隐头上斩去。鬼隐的身子瞬间消失不见,仙剑轰然斩落在地,余势不歇,直砸出一个几丈宽的大坑。

剑光一转,飞回到一个道人手上。那道人凌空飘落,看起来三十多岁,身穿一件墨绿色的道袍,脸颊削瘦,目露精光,怒视着不远处又现出身形的鬼隐。

“我当是谁,原来是天玄山问道峰上最没出息的小五,道容啊……”鬼隐摇了摇头,十分不屑的样子,“看来天玄山上真的没人了,连你都敢出来晃了。”

鬼隐阴恻恻的声音未绝,空中又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鬼隐老魔,别太猖狂了!天玄山上能收伏你的,还大有人在。”

一个白袍道人从空中缓缓落下,一同落下的还有昏迷不醒的万猎户。众少年一见这道人,脸上都是一喜,一齐躬身道:“参见师父!”又向道容施礼道:“参见五师叔。”

鬼隐在一旁点了点头道:“小二道元也来了啊,这一晃的功夫你都这么大了,还带了这么多白白嫩嫩的娃娃,看得老夫真是眼馋啊。”

道元面对鬼隐的挑衅也不答话,只是一招手,祭起一块晶莹的六棱古玉。古玉悬浮在空中,在夜色下散发着炫目的七彩霞光。

“六合玉?!”鬼隐脸色一变,再也没有了刚才的随意。

道元沉声道:“你若是来找不痛快的,我也愿意奉陪。若是不然,就离远点,别插手我门派之事。”

鬼隐嘿嘿一笑,凌空向后飘行了数十丈,挥了挥手道:“我早就说了,我不过是个过路的,看看热闹罢了。你们正道尽管吃肉,我们邪门歪道拣点骨头渣子就行,嘿嘿……”

道元哼了一声,不再理会鬼隐,转而望向蓝色光罩内的女子。玄钟黄盘之下,她始终如沉睡一般,似乎对周围事物毫无知觉。

道元皱眉问道:“风曦,这到底怎么回事?”

风曦上前答道:“回禀师父,我们偶然从这位老伯口中得知妖狐在此,可等我们赶到之时,已然是这般模样。弟子见妖狐杀害这对夫妇,愤然出手,可合封仪阵之力也未能攻破这道结界。然后,那老魔就出现了。”

道元点了点头道:“玄钟黄盘,自成天地,绝非人力所能攻破。”

果然是玄钟黄盘!虽然早已相信,可从自己师父口中听到,还是让风曦心头大跳了一下。

“孩子呢?那个孩子呢?!”道容却不理会这些,大声喊道。

“回禀师叔,听那位老伯说,妖狐确是抱着个孩子的,但我们赶到时并未发现。”风曦恭恭敬敬地答道。

“二师兄!”道容望向道元,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道元清癯的面容沉静似水,仰望着悬浮在空中的玄钟黄盘,忽有所悟,沉声道:“芷馨,你的心神能否探到玄钟黄盘之中?”

道容闻言大吃一惊道:“师兄,你的意思是孩子在、在那里面?”

芷馨垂首道:“回禀师父,方才结阵之时我已试过,心神一样透不过那结界。”

道元点了点头,长袖一挥,满溢着七彩霞光的六合玉飞到辰星身前,骤地失去了光华,落在了她手中。

辰星惊讶道:“师父,您要把六合玉给我?!那岂不是……我、我只怕连一成威力都发挥不出来。”

道元微微一笑道:“辰星,无需妄自菲薄,你的资质配得上这件至宝。何况你也知道,这本就是你应得之物。有了六合玉居中,这五行阵才称得上‘封仪阵’。速速祭炼,让芷馨再试一次。”

辰星点了点头,收起“紫煌珠”,深吸了一口气,将六合玉托在掌心,开始默念咒言。只见一滴殷红的精血在她指尖缓缓凝聚,随即融入了六合玉中,不一会的功夫,六合玉渐渐亮了起来,发出令人目眩的紫色光华。

几个师弟师妹见他们师姐得了宝贝,个个面露喜色。道容远远地瞪了他们一眼,没有言语。倒是远处的鬼隐不甘寂寞地阴笑道:“到底是名门大派,出手就是阔绰啊。”

六人再次结起五行封仪阵,这次有六合玉居中,反出的紫光比原来明亮了一倍不止,那束有如实质的紫光注入芷馨脚下的符纹阵中,她猛地睁开眼睛,指着头上的玄钟黄盘道:“有!玄钟黄盘之中,有十分微弱的心声!”

霎时间,道元、道容和鬼隐脸上的表情古怪之极,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道容缓缓道:“她、她到底想干什么……”疑惑的声音中不禁带着一丝颤抖。

道元沉声道:“不管她想干什么,先把孩子救出来再说。”

道容连连点头道:“不错。可是这玄钟黄盘的结界如何攻得破?”

道元道:“玄钟黄盘乃是妖狐驱动,只要她支持不住,神器自然会停下来。”

道容面露喜色,一拍手道:“对呀!她已经被‘遗音琴’震散了元神!涵梦,你赶快结阵弹一曲‘幽引’,不不,弹‘散魂’!让这妖孽速速魂飞魄散!”

黄衫少女涵梦闻言缓缓坐下,将望乡琴置于膝上,向道元望去。

道元深深地望了那如仙如魅的女子一眼,沉声道:“不必结阵了,涵梦,奏一曲‘梦乡’,送她归去吧。”

涵梦点了点头,十指轻抚,琴弦跳动,琴音从指间倾泻而出。这一曲既没有金戈铁马般高昂壮烈,也不见春江花月似的阴柔婉转,有的只是清淡平和,舒缓自由,带着一丝慵懒,仿佛春日里和煦的暖阳,仿佛带着芳草气息的微风,仿佛盛夏里落入手心的雨滴。

然而在场的诸人却个个闭气凝神,眉头紧锁,临渊和冬儿甚至还用手捂住了耳朵,似乎听一下就会堕入无边地狱一样。

只有天地自然,才能放心倾听、应和这琴声,涵梦仿佛正以地为琴,以天为弦,将琴声扬播于天地四方。

不久,玄钟黄盘便有了反应,像是不甘寂寞一般,随着琴声鸣动起来。钟声浑厚悠扬,振聋发聩,顿时打破了琴声中的宁和之意,似乎反其道而行之,要把沉醉在琴声中的众生唤醒。

琴声、钟声交织着,回响在天地之间。沉睡许久的女子,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这就是大神沉睡的‘梦乡’么?好美啊……”

女子宛如一只蝴蝶,缓缓从空中滑落,纤纤玉足落在血泊之中,却仿佛出水的芙蓉一般,一尘不染。

她清冷的目光中空无一物,完全无视诸人,只是向涵梦轻轻一笑,喃喃道,“谢谢你,我差点就醒不过来了……我该完成我最后的使命了,这个梦,就送给你吧……”

说罢,女子周身散发出阵阵白色云气,磅礴的云气绕着她极速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直向涵梦飞去。众少年连忙结阵相迎,可那团云气只是轻轻从他们身边掠过,便像泡影一样消失不见。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涌入脑海……

与此同时,悬在头顶的玄钟黄盘越转越快,连带着整个蓝色光罩也旋转起来。女子身上开始散发出奇异的光芒,连同雪地上的片片血迹,以及阿郎夫妇的尸身一齐渐渐明亮起来,与越转越快的光罩一起,隐隐构成了一个诡谲而宏大的仪式……

“这、这是……她、她要干什么?!”玄钟黄盘旋转激起的罡风越来越强,道容终于忍不住退了一步。

“玄钟、黄盘,神力、血祭……这、这是——天地封仪阵!”道元终于也变了脸色,嘴唇轻轻颤抖着。

“什么?!她、她想要封神么?!”道容大声嘶吼,在如刀的罡风中透着几分凄厉。

罡风越来越烈,连道元、道容和鬼隐都不得不后退了几十丈,风曦他们更是退到几百丈之外才勉强站住脚。一时狂风怒号,阴云密布,天地之间,似乎正在酝酿一场巨变。

忽然间,一道惊雷划过夜空,正击在玄钟之上。玄钟发出一声震彻天地的巨响,缓缓地,微微地,晃了一晃。

虽然玄钟只是轻轻晃了一下,可众人的感觉,却是天地在摇晃。

“哈哈、哈哈哈……”鬼隐突然狂笑着跃起,在狂风中手舞足蹈。

“她、她要——逆天改命!”

“她要将这天地颠覆,将一切因果命运尽数逆转!!”

天地摇曳,鬼隐凄厉的叫声,伴随着排山倒海般的罡风,冲击着每一个人。就连一向沉稳的风曦,在这惶惶天地之威面前也茫然不知所措。

“天地倒悬、水漫大地,那不就是末世么……”此刻,他心中竟升起这样一个念头。

“她、她生而通玄,本已不在天命因果之内,为、为何还要逆天改命?”道容的声音也颤抖起来,“逆天改命”四个字,仿佛带着无尽的恐惧。

“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孩子改命!”

面对这惶惶天地之威,只有道元的声音依旧沉稳冷静,如洪钟大吕一般回响。

“可是她太不自量力了。就算是神,也不能篡改天命。妖狐妄想凭一己之力逆转天命因果,无异于螳臂当车,下场必然是粉身碎骨。玄门弟子,听我号令!为让苍生免受天地倒悬之危,咱们与这妖狐拼了!”

师父那浑厚的声音,让风曦迅速平静了下来,朗声道:“不错!为了苍生,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风曦与众师弟师妹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的心意已然明了。罡风之中,五行封仪阵再次结起。每个人都咬紧牙关,各施心法,将全身的真气汇向闪耀如星斗的六合玉。

风曦得到六合玉射出的紫光助力,大喝一声,手中的金乌剑金光大盛,有如绽开的烈焰熊熊燃烧,化作一只三足的金色巨鸟。

道元长袖一挥,身子凭空浮起飞临诸少年头上。空中罡风之烈,如山崩海啸一般,而道元的身形却与响彻天地的玄钟一样,岿然不动。他须发飞扬,神情肃穆,口唇轻动,似乎在为天崩地坏的末世献上最后一篇祭文。

一道黯淡的血光亮起,转瞬间织成一张巨网,凌空罩下。血网之中,是一众少年痛苦的神情。他们个个身形摇晃,口吐血丝,却还是咬牙苦撑,直到整个阵法符纹完全被染成赤色……

又是一道惊雷,上天也亮出了他的巨剑,似是咆哮着要让胆敢挑战他的妖狐粉身碎骨。

道元大喝一声,长袖一挥,化作一片湛蓝色的光芒直冲而去。下方的三足金乌也巨翅一展,与之合为一体,如一道流星一般,以同归于尽之势向光罩撞去。

没有天崩地陷的巨响,没有毁天灭地的撞击,风曦抱着粉身碎骨的决心,却毫无阻碍地穿越了那道淡蓝色的光罩。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炽烈的金乌剑刺进了女子身体。风曦巨大的冲势却如泥牛入海一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全身炽烈的真气,连同他的意识,都极速消逝着。

最后残留在他脑海中的,是一片血红的天地,以及,那女子脸上宁静、安详的笑容……

序章 缘(尾声)

“师父!……师父!……”

道元缓缓睁开眼睛,见一众弟子焦急地围在他身边,正大声呼唤着。

道元在启轩的搀扶下坐起身来,说道:“我没事,风曦呢?”

“他没有大碍,只是力竭晕了过去。”辰星在一旁垂首答道。

那场天地大变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此时的夜空清澈如水,月华映照在大地上,却见方圆数里的一切尽皆化为焦土,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宽逾百丈的大坑。而原本笼在玄钟黄盘结界中的小木屋周围却安然无恙,成了大坑中唯一残存的孤岛。

“白狐呢?”道元望着一脸急切的道容问道。

道容忙上前一步道:“师兄,方才你们那一击虽声势无匹,但还是没伤到结界中的妖孽分毫,反倒引发了天地巨变,电闪雷鸣,山崩地动,好不惊人。那妖孽在煌煌天威之下终于支持不住,突然一分为八向八方逃去,我也分辨不出哪个是真身。所以,没有贸然追赶……”

“那是九尾分身,每个都是她气血元神所化,可以说都是真的。”道元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弟子,见除了风曦昏迷不醒之外,其余人都未受伤,便道:“不过,这也是她最后的手段了。很快,她的元神就会消散。师弟,你和他们七个小辈分头追吧,一定要把孩子救回来。”

道容早已等得不耐烦,应了一声,青光一闪,御剑向南飞去。

众弟子犹豫了一下,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启轩发问道:“师父,那老魔呢?我们走了,你不怕么?”

道元展颜一笑,轻轻在启轩头上敲了一下道:“你这小猴儿!你师父又不是废了,只是在这调息一下而已,一会等风曦醒了自会追上你们。那老魔早跑了,你们放心吧。”

启轩被敲了一下头似乎安心了不少,脸上又露出些许顽皮的笑容,随即目光扫过地上两具尸体和昏迷的万猎户,叹了口气道:“师父,我们是不是把这对夫妇葬了?”

道元摇头道:“死者已矣,你们速去追那妖狐,把孩子救回来才是要紧。这边我自会处理。”

启轩点了点头,七人互相一望,华光一现,分别向七方远去。

看着弟子们的身影消失在天边,道元徐徐吐了一口长气,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一样,咳得停不下来。

随着一声声咳嗽,道元的须发一点点褪掉颜色,由乌黑变到花白,乃至雪白。原本红润的脸上也失去了光泽,现出一道道皱纹沟壑。仿佛转眼之间已过了百年,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忽然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行将就木的老人。

道元身后,缓缓地从土中爬出一个黑影,如鬼如魅,可行动迟缓,似乎有些疲惫。

道元又咳嗽了好一阵才勉强平静下来,头也不回地道:“小子,你放着玄钟黄盘不追,是看中了我这把老骨头么?”

鬼隐哈哈一阵大笑,爽朗的笑声之中半点没有之前的阴邪鬼魅,而是透着豪气洒脱。他恭恭敬敬地向道元行了一礼,朗声道:“前辈说笑了,晚辈若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又如何在这世间苟活千年?晚辈早就说了,不过是来捡些骨头渣子罢了。”

道元似有所悟,看了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点头道:“原来如此。”随即又摇了摇头,自失地叹道:“太巧了,实在太巧了。难道说,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的么?我辈到底是改变了天命,还是一直都被天命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鬼隐垂首肃然应道:“前辈所知所求,晚辈只能仰止,就是想上一想,也觉不自量力。神器、神力、神血,天地五行封仪阵啊……就算只是这么一下,就算只是轻轻开一个口子,那可是神州结界啊……”

“晚辈今日能见证大劫肇始,也算不枉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前辈,管它什么天命地命,只要顺了心意,又何必在乎是你改变它,还是它左右你?”

道元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缓缓道:“你既得了那副躯壳,那孩子你便带走一个吧。浩劫之中,好自为之……”

“多谢前辈。”鬼隐望着道元的背影深深一揖,却又笑道:“既有白狐前辈逆天改命,从此世间因果命数,再也没人算得清楚,那孩子究竟是天都上的神子,还是乡间夫妇的遗子,又有谁会知道呢……

“哈哈,有趣,有趣……”

大笑声中,鬼隐的身子忽然一歪,噗通一声栽在地上,竟像一尊泥塑的雕像一般摔得四分五裂,就此没了声响。

片刻之后,凄冷的月色之下,早已气绝多时的阿郎,竟缓缓地站了起来……

“阿郎”胸前腹间还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巨大创口,他却不以为意,向道元一拱手道:“那晚辈就告辞了,前辈保重,待神州结界化为泡影,再一同看那地覆天翻……”

说完,“阿郎”抱起阿凤的尸身,飘然而去。

第一章 溪源

呼啸的风中,绷紧的弓弦伴奏着咚咚的心跳,吱吱作响。颤动的箭尖,牢牢锁定了跃动的灰影——

“着!……中啦!哈哈!中啦!”

一个少年从树杈间一跃而起,如一只扑食的猎豹,大叫着在空中张牙舞爪,直至四脚着地,险些摔了个狗啃屎。他咧着嘴手脚并用地爬了几下,一把从草丛里揪出他的猎物,高高举过头顶,大喊道:“万爷爷!万爷爷!看见没有?这下还有什么话说?”

对面树上,一个猎户探出半边身子,虽然两鬓斑白,却还是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地上。落地后的第一件事,却是寻了些枯枝枯叶,取出火石生起火来。随即又抽出腰间别着的烟杆,凑上那微弱的火苗猛吸了一口,直到缓缓吐出一口烟来,这才不屑地应道:“不就一只兔子么,瞧把你乐的,跟狗熊下树似的。”

少年兴奋得红光满面,摇头晃脑地道:“万爷爷,您可别打马虎眼!大丈夫千金一诺,咱们可是说好的,如今我用您这‘守株待兔’的法子打到兔子了,您就得帮我说情,让‘老头子’教我仙法!”

“仙法仙法,整个村里就你不务正业,成天想着什么仙法。”

少年嘻嘻一笑,上前一挽万猎户的胳膊道:“我哪不务正业了,这不成天跟您上山打猎呢么?再说了,我学仙法,是要行侠仗义,除暴安良,这不都是您教的么?要不是您从小就给我讲那些仙人侠客的故事,我哪知道这些啊?”

“这个臭小子!都推到我头上来了!”万猎户终于还是没板住脸,笑了出来,目光中满是慈祥的暖意。

眼前这个少年,个头已经与他不相上下了。成天在山上摸爬滚打,晒得皮肤黝黑,浑身上下充满了野性与活力,活脱脱一个乡下野小子。只是那一双晶亮有神的眸子,还是有些与众不同。

“我可没答应帮你说什么情,顶多你爹回来要是问起,我帮你说几句好话也就是了。”万猎户啪嗒啪嗒抽着烟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万爷爷!您耍赖!”少年一听顿时急了。

“阿原啊,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正要撒泼胡搅一番,冷不丁万爷爷冒出这么一问,一时弄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就先静观其变,一挺胸脯答道:“我今年十三啊,过了年我就十四,是大人了。”

“十四了啊……这样吧,以后你要是想去西山的话,我不拦你了。这总行了吧?”

少年眼珠滴溜一转,在心中快速权衡了一下这个妥协方案,觉得也不算亏,便两手一拍,痛快地道:“那也成!不过,万爷爷咱可说好了,老头子要是问起,您可一定要帮我说好话才行。”

“行行行,我就说你勤劳肯干,乐于助人,是村里一宝!”万猎户不耐烦地挥挥手,一脸苦笑。

“嘿嘿,有您这句话就行。等我学会了仙法,肯定忘不了您。到时候看我御剑乘风,弄点万年灵芝草来给您老当烟叶抽……”

爷孙一般的一老一小又斗了会嘴,少年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别了万猎户,拎起那只兔子,一蹦一跳地下山去了。

少年甩着大步唱着山歌,一路连跑带蹦,如腾云驾雾一般不一会就到了山脚。望着山水环绕的家乡,万千感慨一时间涌上心头……

这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子名叫溪源村,我们的“阿原”从小就生活在这青山绿水之间,在善良醇厚的乡亲们照顾下,吃穿不愁,无忧无虑。他天性好动,终日上山下河,奔跑嬉戏,发起疯来像只脱缰的野马,所过之处无不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而随着年岁渐长,非但没有所收敛,反倒花样翻新,破坏力愈发惊人,隐隐已成乡中一害。

而万猎户是阿原家的老邻居,老人家等了十几年也没抱上孙子,那份祖孙之情全落在了阿原身上,说阿原是他一手带大的也不为过。万猎户少年时曾出去闯荡过,好歹有些见识,在他的熏陶下,阿原不但学了一身打猎的好本事,对所谓“仙侠之事”也颇有了解。虽然“启蒙”的不过是万猎户外出那几年的见闻和一些乌七八糟的神仙鬼怪故事,但阿原天生就对把酒仗剑的侠客,御剑凌空的仙人情有独钟,如今所知所学,早已青出于蓝胜于蓝。

切莫以为阿原只是个大字不识的乡下野小子,他的宏愿可是“学尽三界仙法,除尽八方妖魔,行遍天下,造福苍生。”若非“饱读诗书”,怎能有如此豪言壮语?

须知阿原家中,米缸只有半口见底,可比米缸还大的书箱却有好几个。里面的书千奇百怪包罗万象,虽然大多是讲什么学啊、术啊之类的破烂玩意,但也不乏仙侠故事,古记传说之类的珍品。阿原多年来嬉戏之余书海苦航,砂中拾贝,倒是筛选出了百余本仙侠之类的好书,像是《大荒游侠传》、《天下第一刀》等等,只觉篇篇锦绣,字字珠玑,每一本都读了不下几十遍。因此阿原年纪虽不大,见识气度却是不凡,一说起仙人侠客来就两眼冒光,滔滔不绝,还总能不经意间甩出些古雅之语。

所谓“学以致用”,书中的故事已倒背如流,再难有一丝新鲜感之后,阿原便开始编织自己的故事。书中的故事固然经典,但毕竟陈腐老旧,总有不足之处,哪有自己亲自炮制的精彩?依着阿原的想法,他若是那书中主角,定然一出世便天下无敌,什么仙法魔功,炼器制符,统统一学就会,什么洪荒古宝,逆天神器,统统收入囊中,什么仙丹灵药,神铁晶石,统统应有尽有,什么上仙老鬼,神兽奇虫,统统供我驱使,什么冰清玉女,妖艳少妇,统统投怀送抱,什么邪魔歪道,情敌小人,统统轰杀成渣。

待到游完三山五岳,朋友小弟遍布五湖四海,天下尽知大侠的威名,江湖再无不平之事,再携心上之人隐居桃源,从此不问世事。人生如此,方一遂男儿心中所愿……

阿原终日沉浸在这些梦想中,每每山中高卧,或是低头如厕之时,望着天上白云,地上蚂蚁,都能悟出一番武学至理,生出一段动人故事来。

“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不若与人!”阿原饱读诗书,对此深以为然。他也不是藏私之辈,不管生人熟人,随便扯上一个就能讲上几个时辰。只可惜曲高和寡,知音难觅,偏偏周围众“看官”又都是些“见识浅薄,庸俗低陋”之辈,如何能体会原大侠故事的精彩之处?每每都是刚开了个头,还没讲上几句,人家已经拍拍屁股走人了。

真是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啊……

唯一能听他说一说的,也只有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另一位“饱学之士”,阿原的书呆子妹妹,萌萌。

萌萌似乎天生就是与阿原做衬比的,处处与他那哥哥相反。萌萌从小就乖巧懂事,长大了之后更是温默娴淑,文静有礼,总是尽力操持家务,帮乡亲们些忙——或者至少少添点麻烦。相应的每天不是在家洗衣做饭,就是四处道谢道歉。村里的七婶八姑们见了萌萌,总是先长长地“唉”上一声,然后上前去拉着她的小手,叹道:“我的萌萌啊……”听那颤抖的尾音,好像心肝掉在了地上一样。

萌萌平日里唯一的爱好,就是在晴朗的午后,忙完家务之余,换上一身素衣,推开轩窗,洒扫一番,让温暖的阳光洒满屋内,清新的山风吹过案前,再沏上一壶清茶,慢慢地打开书卷,细细品读——如果只是这样,倒不失为一幅恬美的画卷。可惜的是,每逢此时,旁边总会有个人大煞风景的蹲在凳子上,唾沫横飞地讲他那些俗套连连的仙侠故事。

其实这也不能怪阿原,毕竟萌萌是唯一一个看起来对他的故事还有些兴趣的人——起码她能坐在那一动不动地听完。有时候听得多了,还会给一两句评语,比如“这个你都讲过八百遍了……”,“还有比这个更烂的么?……”

阿原胸怀恢弘之志,当然不会仅仅满足于幻想,而是从小就踏实地努力着。每天上山下河并非只为玩耍,更是寻仙问道之旅。见到偏僻险要之所定要探上一探,碰见受伤垂危的鸟兽便救上一救,遇到什么奇形怪状的蘑菇野果就尝上一口,可惜多年来除了惹了不少麻烦,平添了许多伤口之外,并无任何奇遇。到头来万万没有想到,他一直苦苦追寻的仙缘,竟落在让他一向忽略的“老头子”身上。

“老头子”其实还不算老,当年带着两个孩子搬到村里来的时候,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老头子”也只是阿原如今对他的称呼,萌萌的称呼一直是“父亲”。

“老头子”无疑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父亲,既没有任何谋生本领,也没半点生活常识,自己活得都勉强,更别提照顾孩子了。在阿原印象里,老头子在家的时候就是悠哉地看看书,摆弄些破烂玩意,靠乡亲邻居们把米啊肉啊送上门来,再交由萌萌料理,一家人才算有口饭吃。而且饭桌上也没有一点父亲的风范,常常为一块肉和阿原撕扯上好半天。

就算这样,“老头子”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也没几天,常年把孩子扔在家里不管,也不知跑到哪逍遥快活去。

如是种种,情何以堪?

本来,阿原早已将这个一塌糊涂的父亲从家里除了名,谁知造化弄人,有一次万爷爷无意中说漏了嘴,阿原这才知道,那一无是处的老头子,竟是学过仙法的!

当时,年少的阿原感受到了天崩地裂般的震撼,生平头一次对书中那些仙侠故事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老头子”的形象,和他心目中上天入地的仙人,豪气干云的侠客差得实在太远了。要是他所憧憬向往的人就是那么一副模样,他还有何追求?

好在阿原很快就找出了能让自己心平气和的解释——老头子只是偶然学了点仙法,半点也没学成。就像书中常有的,入门没两天就因资质太过平庸——不,是太过蠢笨,而被赶下山去了。

这么一想,一切豁然开朗。老头子学不会,不代表自己学不会啊!阿原仿佛看到了一条大道直通天上,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了些许敬意和期待。不过也没持续多久,在一次又一次拒绝和推诿之后,“父亲”正式变成了“老头子”。

修仙行侠乃是阿原毕生所求,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可老头子装聋作哑的本事实在登峰造极,脸皮之厚更是飞剑也无可奈何。正面攻击无果,阿原只得采取迂回策略,调动家人乡亲们帮他说好话。平日里对他家照顾最多的两个邻居自然是重中之重,木讷的石头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只好打万爷爷的主意。经过他日复一日的不懈努力,万爷爷终于忍受不住耳边的聒噪,设下了“守株待兔”的赌约,想以此堵住阿原的嘴。只是,这妙招再绝,也架不住有人天天尝试啊……

“一心求道”的阿原在山上苦蹲了半个月,今天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仙法就在眼前,阿原望着秀美静谧的家乡,一时豪气干云,将手中的野兔高高举过头顶,如披荆沥血斩得妖魔首级归来的英雄一般,冲着山下大喊道:“乡亲们——我回来啦——”

没有如雷的掌声,没有夹道相迎的乡亲,阿原也不以为意,把兔子扛在肩头,胸脯挺得老高,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迈开大步走进村子,逢人便打招呼,一边点头一边直抖肩膀,仿佛扛着的是只狗熊。

村里乡亲们早已习以为常,对这位英雄的归来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兴趣,最多只是笑着摇摇头,各忙各的活计。

“阿原?你又跟那老东西上山打猎去啦?”阿原踱着方步刚走到家门口,正赶上隔壁万奶奶从家里出来,被逮了个正着,“你说你啊,让我说多少遍你才能听?瞧这衣服让你蹭的,晚上又得让萌萌给你洗!你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在家多看点正经书吧!没事就帮萌萌干点活,哪怕陪小小玩玩也行啊!你倒好,没事就跟着那老不死的往山上跑,像他那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

阿原最怕这位唠叨的万家奶奶,顿时没了半点英雄气概,做贼一般把那兔子藏在身后,嬉皮笑脸地点着头,冷不丁一猫腰从她身边窜了过去,几步冲进自家家门,将那没完没了的唠叨关在门外。

自家院里,萌萌正在晾晒刚刚洗过的被单,听见门响头也不回地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今天中午可没饭吃。”

阿原望着那清丽的背影,重重咳嗽一声,拿出一副低沉的嗓音道:“贤妹啊,为兄今天上山打了点野味回来,你拿去整治几个小菜,咱们兄妹三人今晚好好吃上一顿。”

萌萌闻言回过头来,瞥见阿原手里的野兔,微微一笑,也学他粗着嗓子道:“大哥,这如何使得?你在山上苦寻了半月有余,才猎到这只百年难得一见的——灰毛野兔。依我看,不如立一香坛供在上面,以纪念大哥的旷世奇功。”

阿原吃了个瘪,恨恨地瞪了窃笑的妹妹一眼,自己把野兔拿进厨房拾掇了一番。等出来时,又是一本正经的表情,朗声道:“贤妹啊,你也知道,为兄一向是有大志向的。只是身为长兄,一直放不下你们两个妹妹。如今你长大成人,为兄总算可以放下心来,出门闯荡江湖了。这一去,寻仙访友,问道修身,没个十几二十年是回不来了。你在家一定要照顾好小小……”

萌萌头也不回地打断他道:“兄长一路保重,不必惦记家里。晚饭有鱼有肉,你不回来那是最好。哦对了,我记得你昨晚答应过小小,今天要陪她玩的,兄长归来之时,切记想好怎么哄她。”

阿原一听“有鱼有肉”,顿时咽了下口水,无奈地看着如今油盐不进的妹妹,甚感无趣。不过那也就是一小会的事,转眼间阿原又兴高采烈地跨坐在院墙上,对隔壁大喊道:“石头伯,谢谢你的鱼!”

隔壁院里正在晒鱼的石头伯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好像完全没听见一样,还是低头忙自己的活。石头伯的独子,虎头虎脑的小石头憨憨一笑道:“阿原哥哥,又有什么好事啊这么高兴?”

总算有人接了话茬,阿原立刻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说来话长。今天早上万爷爷来找我,非要和我打赌,比一比打猎的本事。我本来呢是有正事要做的,可一想万爷爷整天一个人在山上打猎也怪寂寞的,就陪陪他吧。本来我还抱着敬老的心思想让他赢,但万爷爷今天准头实在太差了,那么多好机会让给他都射不着。最后我不耐烦了,眼瞅着几十丈外的草丛一动,我瞄都不瞄抬手就是一箭。那真是弯弓有如满月,箭去恰似流星——不用说,最后当然是我赢了。万爷爷愿赌服输,答应了等老头子一回来就让他教我仙法。小石头,等我学成了再教你,你只要肯下功夫,我看你也能行。到时候咱们俩一起去闯荡江湖……”

小石头摇了摇头,很认真地道:“我这么笨,学不会的。”

阿原心中好笑,又对石头伯说道:“伯伯,万爷爷说了,我可以去西山玩了。”

石头伯这才抬起头来,看了阿原一眼,缓缓问道:“为何?”

阿原想了一下,答道:“他说,我已经是大人了。”

石头伯低头不语,又去忙自己的活,半晌才道:“去吧,早去早回……”

阿原欢呼一声跳回院里,一阵风一样冲出了家门。可刚一出门,一个娇小的身躯就迎面撞进怀里。

“哥哥?你要去哪儿啊?……”

第二章 仙居

“哥哥!等等我啊!”

远方是连绵青山,眼前是一弯碧水。青山绿水之间,一个小女孩,正拼命地追赶着前方的少年。

小女孩一身红色短袄小裤,头上挽着双髻,粉嘟嘟的小脸上挂满了汗珠。在她怀里,紧紧地抱着一只火红的狐狸。

阿原无奈地停下脚步,回头道:“小小啊,早和你说了不要跟来,今天不是出来玩的。回家缠你姐姐去,好不好?”

小女孩终于追上了她的哥哥,用莲藕般粉嫩的小臂拽着阿原的衣角,大口喘着气。

阿原把她搂在怀里,擦了擦她脸上的汗,皱眉道:“瞧你累的,干嘛非得抱着小七啊?人家跑得比你快多了。”

“呼……呼……可是那样的话,我们两个都得跑啊。这样只要我一个人跑就行了。”

阿原无言以对,只得苦笑道:“那好吧,我替你抱着。”

“不行,你又该欺负它了!”

“…………”

说起小小和小七的来历,就不得不再提起万恶的“老头子”。

“老头子”常年云游在外,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总是年底才回家住上几天,算是一家人过个团圆年。据阿原猜测,那是因为年关时节大家手头都比较紧,他没处讨饭去,这才不得不回来。

不管怎么说,老头子一年在外,手头总会剩点东西带回来,有时是些小玩意,有时是糕点果品,更多时候则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小七。

印象中,小七在阿原很小的时候就成了他的宠物,老头子说这只小狐狸是他随手在附近山上拣到的。可是据一位途经溪源村的算卦方士说,小七可不是普通的狐狸,而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灵种,叫做火狐。赤红似火,生有灵性,寿逾百年。

这也许是真的,因为小七确实很聪明,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有完全长成……

阿原爱折腾爱热闹,可这穷乡僻壤的几十户人家,与他同龄的孩子实在少之又少。于是,捉弄自己的妹妹就成了他小时候最主要的乐趣。难得萌萌小时候还非常相信他,说什么信什么,每每都会上当。可惜随着年岁的增长,萌萌是越来越不好骗了。就在阿原的生活逐渐沦为每天与狐狸为伍时,老头子雪中送炭般地带回了第五位家庭成员——也就是此刻阿原眼前的小妹妹,小小。

阿原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夜,大雪漫天,还被他称作“父亲”的老头子竟破天荒地带了个活生生的小女孩回来。小女孩只有三四岁大,白嫩得就像一只小羊羔,怯生生地躲在父亲身后,拉着父亲的衣角,偷偷探出头来看他。几经催促之下,终于含含糊糊地叫了声:“哥哥……姐姐……”

阿原乐得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抱起她转了好几个圈,嘴里高喊着:“终于又有妹妹玩啦!”

为了尽快进入状态,阿原拼命向新来的小妹妹展示他这个哥哥的善良、体贴、可靠。可小小非常怕生,阿原第一天的举动估计更是吓到她了,因此阿原展示得十分辛苦。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阿原的回报也是十足十的。小小比萌萌小时候还好骗!说什么信什么,让干什么干什么,这份快乐,一直持续至今。

美中不足的是,小小有点缠人。若换了以往倒也好打发,本来欺负小小和小七就是阿原的乐趣。可如今为了即将到手的仙法,连甩掉她也颇有顾虑。

正如阿原所说,今天可不是出来玩的,而是期待已久的探险。那座神秘的西山,如今就在他脚下了。

溪源村四面环山,一条名为梦溪的小河发源于北山之上,是以得名。梦溪从村西流过,拐向东南汇入宁江。

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子依山傍水,平日里倒也丰足。依着土地的平整和肥沃程度,农牧渔猎多在河东山北,河西除了偶尔砍砍柴之外,很少有人涉足。

虽然少有人来,但也不是不许——唯独阿原不行。阿原从小横行乡里,上房揭瓦下田拔秧都未必有人管,可去西山玩却不行,也没人能说个为什么。

以阿原的性子,自然越是不让他去他越要去,奈何万爷爷和石头伯一个山神一个河神,目光如炬,看得他死死的。一来二去,阿原对那座山越来越好奇,几乎和修仙并列成为他每天都要想的两件大事。

如今,自己终于长大,万爷爷和石头伯都不拦了,阿原自然要去一探究竟。可惜,一出门就被这个小麻烦缀上了……

“哥,我走不动了!”

“太好了,快回家去吧。”

“不行!说好了今天要陪我玩的!”

“我的宝贝妹妹啊!照你这么走得走到啥时候啊?帮你抱着小七你又不肯,你说怎么办?”

“那……那……”小小有些扭捏地晃了晃身子,小脸红扑扑地,也不知是跑得急了还是有些害羞,“那,哥哥抱着我吧……”

“……你都多大了,我哪还抱得动你啊?!”

阿原据理力争,却终究斗不过只会耍赖的妹妹,无奈只好妥协。小七终于得了脱,连蹦带跳欢实得紧,不停绕着他打转。阿原怀里抱着个小猪,脚边还有只绊脚的狐狸,当真是举步维艰,这一路走得别提多辛苦了。

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阿原举目向山的彼端望去,却一时惊呆在那。

山的彼端,原来另有一番天地。

暗青色的天空,黄褐色的大地。

那是一个残破的世界,到处是残缺的巨石和深深的大坑。没有水,没有风,没有声音,也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

但是那儿却有人,厮杀中的人。整个世界,就是一个修罗场。

世界的正中是一片白光,如月华一般纯洁。而四周,无数人化做一道道星光,如飞蛾扑火一般湮灭在光晕里,把那纯白染成血红。

那一瞬间,阿原走进了一个陌生的,荒乱的世界,也只有那一瞬而已……

下一刻,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山下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远处,微风吹拂着草海,在午后暖阳的映照下,为青山穿上了一件青黄色的草裙。这本应是一幅静谧的画卷,可阿原心中却惊涛骇浪一般翻滚着。

刚才看到的是什么?幻觉么?那景象,似乎勾起了他记忆深处的什么东西……

“哥,你怎么了?”耳边传来小小怯怯的声音,冰凉的小手,终于把阿原拉回了现实。他轻轻拍了拍小小胖嘟嘟的脸蛋,笑道:“没什么,可能是爬得太急了,有点头昏。”

“哦,是不是小小太重了?”小小嘟着嘴,有些不安地问道。

“你也知道啊?都多大了还让人抱。”

放下小小与小七一边玩耍,阿原静静地望着山下青黄的草海,试图抓住脑海中如浮光掠影般闪过的记忆。可是,就如一觉醒来,梦中所见的一切只留下些许残影,任他如何回想也无济于事。

阿原发呆了好一会,等他回过神来,天色已然大变。乌云密布,狂风呼啸,转眼间豆大的雨滴就砸了下来。阿原大叫倒霉,连忙脱下衣服盖在小小头上,四下一望,也来不及多想,拉着小小朝山坳处的一片树林跑去。

这场雨下得当真不小,还没跑出去多远,阿原浑身上下就淋透了。冲进林子,那些小树也遮不住这等倾盆大雨。阿原没头苍蝇般地一阵乱闯,忽然间,眼前一片开阔,一个梦中才有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

在这片树林深处,竟藏着一个如梦似幻的小湖。淋漓的雨滴落在湖面上,如珍珠落盘,掀起阵阵涟漪。蒸腾的水汽,将整个湖面笼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有如云端仙境。而在云雾深处,隐隐可见一个小小的孤岛,一座小木屋在这场豪雨之中,静静地伫立在湖水中央,仿佛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

阿原愣了片刻,随即发疯了一样跃进湖中,托起小小奋力向湖心之岛游去。当他双脚站在孤岛上,用力推开小木屋的木门时,心中忽然被一种奇妙的充实感占据,仿佛他已经推开了仙界的大门。

一股潮气夹杂着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没人,而且应该好久没人住过了,四壁和地上都积了不少尘土。

这只是间普通而简陋的小木屋,几丈见方又没有隔间,一眼望去一目了然。东西两扇窗,东侧窗边是一张竹床,西侧则摆着一张木桌,几张竹椅。正对着木门的是炉灶连着烟囱,旁边锅碗瓢盆扫帚柴火一应俱全,炉灶里甚至还有一些残留的炭灰,也不知是什么年头的了。

残破的窗子被风吹得吱吱作响,好似一片风中残叶。雨水灌进屋来,地上已经打湿了一大片。施虐的风雨声虽大,可单薄的小木屋就像是海浪背后一座静谧的港湾,分外纤细而精致。

阿原关好门窗,略扫了扫尘土和积水,便想方设法生起了炉火,烘烤着他和小小早已湿透的衣服。天真的小小跑来跑去,看这看那,一边摆弄炉火,一边唱着不知何处学来的儿歌。只是玩了一会就开始两眼迷离,趴在阿原怀里蜷成一团,没过多久便咕咚一声栽倒,沉沉地睡去了。

炉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屋里渐渐温暖起来。窗外的风声也小了许多,只剩下淅沥的雨声。这份温暖和宁静,有些似曾相识。阿原起身打开窗子,深吸了一口气,雨中独有的清爽带着泥土的芬芳,格外舒服,斜风细雨打在脸上,竟生出几分幸福。

这叫什么?奇遇!绝处逢生,偶然间误闯入隐秘的仙境——这一切都像是书中的情节。日复一日做着光怪陆离的美梦,却不得不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阿原渴望的,正是这种新奇、刺激,哪怕仅仅是不一样的经历。就算再小的发现,也能让他兴奋不已。更何况,山中怎么会凭空生出一个小湖?湖中又有小岛,上面还有一座小木屋。试想,什么人会独自居住在深山之中,密林深处的湖中居?唯有仙人啊!

难怪村里人都不让他过来玩,分明是怕惊扰了仙人啊!定是万爷爷看他长大了,又一直想学仙法,这才暗示他过来的啊!

这么一想,阿原再也坐不住了,此时不去寻它几件神器法宝,仙功秘笈,更待何时?

阿原抖擞精神,拿出十二分的热情和细心,把这小木屋翻了个底朝天,连炉灶里的炭灰都没放过。毕竟,就算是一根最不起眼的烧火棍,也可能是凶煞非凡的绝世神兵。可惜他满眼放光地寻了几个来回,也没发现哪件东西质地奇异,隐隐发光或是入手冰凉,最后只得把目光投向角落里那满是尘土的书柜。

丈许高的大书柜,阿原一时间当然不能一一翻看,只是略扫了一下书名,见又是些上古的学啊、术啊之类的破烂,不由得大失所望。不过,好歹应该也能翻出几本没看过的仙侠故事,更说不定哪本书缝间就夹着真经,或是来上几段“哈虎文钵英”之类的怪文呢,有发现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耐着性子看了会书,眼看雨过天晴,阿原便迫不及待地出门开始了进一步探索,结果马上就有了一个巨大的惊喜——湖岸四周的这片树林居然是果林!娇艳如火的蟠桃、晶莹剔透的玉梨、润如凝脂的瑶果,个个光润饱满,在露珠的映衬下格外诱人。阿原也不客气,一圈下来已把所有果子尝了个遍。这里的果子又大又甜,可比别处的野果好吃多了。尤其还有几种阿原从未见过,形状奇异,各有一番滋味。

这还有什么疑问?幽居山中,以仙果为食,不是仙人又是什么?

这分明就是传说中的仙境啊!阿原越想越是兴奋,一个深藏于山中的湖中居,住着无所不能的仙人,周围有吃不完的美味仙果,还有个睡得傻乎乎的妹妹——这分明就是阿原心中所有的梦想啊!

灿烂的晚霞映照在如镜的湖面上,折射出绚丽的霞光。阿原腾云驾雾一般,上蹿下跳四处寻找着,说不定那位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仙人此刻正站在哪棵大树下,笑吟吟地等着他拜师……

阿原背着小小回到村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萌萌焦急地等在那里,一顿埋怨数落肯定是少不了的。仙人还没找到,阿原自然不能轻易把仙境的秘密透露出去。小小说好了不告密的,至于小七,它的嘴一向严得很。

接下来一段日子,是阿原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他把自己珍爱的各种书籍、零食、小玩意统统搬进小木屋里,又在湖上搭了一座简易的浮桥,从此穿梭自如。每天在山林中探索寻仙,饿了就回小木屋吃点水果,累了就歪在竹床上看看书,困了就小憩一会,简直神仙般的日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苦苦寻找的仙人一直没有现身。

小小也很开心,哥哥每天都带好吃的水果回来给她和小七吃。

萌萌起初还不在意,后来便渐渐起了疑心。家里少了一大半的粮食开销固然是好事,可是哥哥整天不在家到底去了哪?那是什么样的好地方让他饭都不在家吃了?还有他每天都会带回来许多水果……

萌萌是个聪明的女孩,很快就猜到了阿原一定在山中发现了一块宝地。

逼问的过程并不曲折,事实上,有了这样的发现还不四处炫耀一番根本不符合阿原的本性,实有衣锦夜行之憾。就这样,阿原得意洋洋地带萌萌拜访了他的仙山宝地,满以为她会高兴得大叫起来,结果萌萌只是皱了皱眉,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已经被阿原搞得狼藉不堪的小木屋……

接下来,阿原又向全村公布了他的发现,村里的大人们听了之后没有半点反应,倒是大大小小的几个孩子比较兴奋,结伴去玩了几次。不过乡下的孩子早当家,他们早已是家中不可缺少的劳力,哪能像阿原这么闲?结果,成天往那跑的还是只有阿原一个。

一来二去,阿原干脆搬到山里住了,小湖被他正式定名为“小镜湖”,而小木屋自然成了“湖中居”。对外宣称,他已拜山中仙人为师,从此“隐居山中,不问世事,一心求道”。只是所谓的“求道”,不过是翻山越岭寻找仙人的踪迹而已。

其实,阿原也不是一根筋认定了“湖中居”里一定住着神仙。只是,怀着一个如此美妙的梦,每天都能过得很快乐。那又为何要破坏它呢?

何况不管怎么说,“湖中居”总是一个特殊的所在。静谧的小镜湖,就像一条护城河,而小木屋就是他的城堡。在这广袤的山林里只有他一个人,仿佛就成了一切的主宰,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自己的脚步——天地之间,任我遨游,这正是阿原心中一直隐隐向往的。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

山中再好玩,总有玩腻的一天,水果再好吃,也总有吃腻的一天。渐渐地,阿原开始觉得,也许捉弄小小更好玩,萌萌做的饭菜更好吃。苦寻的仙人踪影难觅,山中的风却一天比一天凉,这日子就没那么快活了。只是,就这么回去,脸上总有些挂不住。他更希望两个妹妹能主动来找他,眼泪汪汪地拽着他的袖子,哀求说:“哥哥,你快回来吧,我们好想你啊……”

为了方便两个妹妹过来看他,阿原不但加固了小镜湖上的浮桥,还花了好大力气修补好了一只被石头伯丢弃在梦溪旁的小木舟——毕竟,萌萌是绝不会像他一样动不动就脱光了游来游去的。

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接下来的几天姐妹俩几乎天天都到河西来。阿原颇为兴奋,相信她们确实是想他了,只是还不好意思开口而已,于是每天都在屋里大马金刀地一坐,等着她们上门求他回去。

可惜事与愿违,姐妹俩根本理都不理他,姐姐忙着采摘半熟的果子,看来是有储藏的打算了。妹妹则忙着和小七玩耍,并负责消灭已经熟透了的果子。萌萌只是偶尔累了才会到小木屋里歇一会,顺便扔给阿原几个已经有点烂了,不敢再让小小和小七吃的果子。

就连那小木舟,最终用途也与他的初衷相去甚远。每到阳光明媚的日子,萌萌就带着小小和小七,撑起一叶扁舟漂流而下,融入两岸的山光水色之中。偶尔到了他的地头,也是直奔果树,连声招呼都懒得和他这个主人打。

秋风转凉,树叶纷纷发黄飘落之后,阿原终于放弃了……

虽说是仙居,可没看出哪棵仙树要在冬天结果的样子。单薄的小木屋或许是避暑的好所在,却绝不是过冬的好住处。

回家是必然的,问题是怎么回去才能保住面子。阿原思量再三,决定大大方方地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是,当阿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入夜时分回到家时,却发现屋里已经没有他睡觉的地方了。原本四个人睡的地方现在只有两姐妹和一只小狐狸,自然宽敞得多。小小搂着小七蜷成一团,干脆都横了过来,睡容幸福无比。萌萌见他回来,只是一言不发地吹了灯睡下……

阿原颜面尽失,只得灰溜溜地跑到隔壁石头伯家投宿。石头伯听了他的遭遇,竟难得一见地大笑了起来。小石头好久没见阿原了,更是打心眼里高兴,只是讷讷地说不出什么来。这份难得的温暖,让阿原饱受打击的心灵多少得到了点安慰。

第二天,阿原在石头伯的劝说下,回家投降。奈何看到萌萌抿起的嘴角,促狭的笑容,终究还是没法说出口……

这种感觉叫做不甘!叫屈辱!想想几年前还被自己耍得团团转的小丫头,如今竟然让她占了上风,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在巨大的挫折感压迫下,阿原索性将脸皮厚度发挥到极致,一言不发爬上床去蒙头大睡,打定主意死也不起来了。萌萌拿他没办法,只得在晚饭时候把他叫起来谈判。

阿原虽然变被动为主动,扳回了一城,但手段并不光彩。萌萌脸上胜利者独有的微笑,还是深深刺痛了他本就脆弱的心灵,让他不停默念着:“死丫头,等着……”

好在萌萌的条件并不苛刻,事实上阿原头一次发现这个书呆子妹妹也有不呆的时候,竟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萌萌打算把采摘下来的水果运到十几里外的云集镇去,换些柴米油盐回来过冬。如果这个办法可行的话,以后一家人就不必再为粮食发愁了——虽然事实上,这家里会发愁的只有她一个而已……

要说粮食问题是由来已久了。家里这么多张嘴,粮食消耗自然不小,尤其是阿原整日上山下河,奔波劳碌,不吃饱怎么能行?可是父亲常年不在家,家里无田无业,也没有个能干活的人,全靠乡亲们照顾救济,兄妹三个才不至于没饭吃。

可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阿原的身量和饭量都与日俱增,萌萌早就开始头疼了。被逼无奈,也只能在那片果林上动动脑筋了。

萌萌可不是阿原,从没把那片果林当作是自家的财产。她挨家挨户地把她的打算告诉乡亲们,征求他们的意见。乡亲们听了都是连连点头,说是个好主意,言语之间彷佛那片林子天经地义就是他们家的一样。想来乡亲们也早就替这几个孩子发愁了,如今有解决的办法,帮忙都来不及,怎么会反对。石头伯更是当场表示,卖水果的事情就交给他好了,反正他也要去云集镇卖鱼。

本来石头伯还让小石头帮忙去摘果子的,让萌萌好歹拦住了。自己那个哥哥整天就在山上跑,却要麻烦人家来帮忙,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呢?好在才刚刚入秋,时间来得及,她就慢慢摘好了。

萌萌本以为她去摘果子,哥哥看到了总会过来帮忙的吧。可恨那个哥哥就像事不关己一样,看都不过来看一眼。有几次她实在累了,想去找他帮忙。可一看到他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脸上写满了“终于来求我啦”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又拿他没办法,只好扔几个烂果子给他,诅咒他吃了拉肚子。

那样的话,他总该回家了吧……

可惜萌萌很了解她的哥哥,他那上山下河练就的体格,啥时候见他生过病?倒是自己,时常生病要他照顾呢……当然了,他的“照顾”,决不会让人很舒心就是了。

就这样,果子采完了,天也转凉了,那个该死的哥哥还是没有回来的意思。今天早上,石头伯问什么时候去卖水果,自己说再等等,可等到什么时候呢?刚才小小睡下前,还问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什么时候去城里玩。

“唉……要不,还是不要闹别扭了,明天去找他回来吧。反正,一直也都是他占上风的……”

就在萌萌胡思乱想的时候,院门一响,脚步声传来。“是哥哥么?不太像,步子太小,声音太轻了……”

还好那确实是哥哥,只是表情有点僵硬。萌萌心中一喜,连忙把灯吹了装睡,她才不想让那家伙看到自己高兴的样子呢。谁知过了好一会没动静,哥哥居然走了,听声音好像去了隔壁石头伯家。

这是怎么了?萌萌疑惑地起身望了望窗外,再看看身边的小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小这个小家伙滚来滚去,居然占了大半个床,哥哥一定以为我们在故意刁难他吧。

隔壁传来石头伯爽朗的笑声,好久没听到伯伯笑了呢……既然他已经想回家了,明天就给他个台阶下,主动去找他回来吧。不过,他总得答应以后帮着家里干活!

五天之后,一个晴朗的秋日,石头伯驾着小船满载着水果鱼蟹,带着四个兴奋的孩子,乘着秋风随波而下,奔云集镇而去。

“这点活对我来说算什么呀?捡柴烧火打猎摘果子,个个都是拿手好戏。以前这些活也是我在做啊,可见不在家这段日子她们终于知道了我的重要。至于卖东西,那就更少不了我了,两个小丫头能干什么啊?”阿原坐在船头,美滋滋地想着……

第三章 云集

环抱宁江水,背靠勒马川的这块土地上,坐落着五个小国,世人多称之为“西宁五国”。

往西北跨过勒马川便是气魄雄浑的风国,大江以南是壮阔威严的雷国,而东北则是天子之国——古老而神秘的云国。作为三个大国之间的缓冲,五国之中最大的宁国也不过几百里的土地,就算是抱成一团,也凝聚不出什么像样的力量来,只能凡事仰人鼻息,小心翼翼地狭缝求生。

宁江发源于连云山脉,在五国境内蜿蜒百里之后,向南倾泻而下,汇入大江。雒国在五国之中大小中等,位于最东,沿着宁江像一个夹了馅的面饼,挤在云国和雷国之间。

云集镇乃是雒国最东端的一个小镇,就挂在那面饼的皮上。这里是众多东国小商小贩为了躲避雷国的重税,横穿了地广人稀的云国之后第一个可以歇脚的集市。在东国商人的努力和利益的驱使下,周围诸国势力都退出了这块小地方,任其自由发展。雒国自然也不会不知好歹,对这的管理也就是做做样子。因此云集镇繁华自由,好似一个东国城镇。周围的百姓也跟着沾了光,每月初一、十五两天都可以在此集会开市,卖掉手里的土产,买些粮油米面,或是针线布匹回去。

这一天是秋市的大日子,镇北的集市上更是人声鼎沸。

“啊呀!好多人啊!……快快,石头伯,那边有个空!妹妹们,跟我冲!”

一路之上,阿原的兴奋之意就一直在发酵,待到了云集镇,秋市上热闹火爆的场面更是将之瞬间点燃。船才刚靠岸,阿原便一个箭步跳下来,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大喊大叫着在集市中狂奔,挥舞着两只巨大的箩筐,硬是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挤出一块不小的空位来。

萌萌虽然两靥绯红,几欲与此人划清界限,但为了一家生计,还是不得不拉着小小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帮他把摊子铺了起来。

年幼的兄妹三人和巨大的箩筐对比鲜明,顿时成了人群中一个小小的焦点。见无数道目光望过来,阿原兴奋得满脸通红,把水果哗啦一声往摊子上一倒,捶胸大喊道:“各位父老乡亲们看好了,我这可不是普通的水果,而是仙山上刚摘下来的仙果,个个又大又甜,吃了之后延年益寿,百病不犯。先尝后买,不买后悔了啊!……”

这番乱七八糟的叫卖从一个少年口中喊出,周围人无不捧腹,纷纷涌上来尝尝他这“仙果”,而阿原慷慨豪迈,一概来者不拒,半卖半送。他的水果确实又大又甜,一时间竟抢手得很,把兄妹三人忙了个不亦乐乎。结果一个上午过去,阿原挥汗如雨,硬是把两大筐水果卖掉了十之八九。

兄妹三人全无经验,也不知卖得是贵是贱,总之是得了一笔不小的意外之财,一个个都兴高采烈。萌萌捂着鼓鼓的钱袋,已经开始筹划买几块布料给家人添置新衣了,阿原更是张罗赶紧收摊,去镇上的酒楼大吃一顿。

可另一边,石头伯父子的生意就不怎么样了。秋市上人们大多想买些能存的东西过冬,鱼蟹之类倒少有人问津。眼看日已过午,集市里的人渐少,本就不苟言笑的石头伯更是把眉毛都拧到一块去了。无奈之下,石头伯挑起两篓鱼去镇上的酒楼碰碰运气,剩下小石头一个人傻傻地守着摊,也不会吆喝,鱼就更卖不动了。

“萌萌,差不多就收摊吧。石头伯那边还有那么多鱼没卖,咱们赶紧过去帮帮忙。”阿原望着不知所措的小石头,一时也高兴不起来了。

难得这个哥哥和自己想到一块去,萌萌连忙点头道:“嗯。你把剩下的水果随便卖了吧,我和小小先过去帮忙。”

两个妹妹一走,阿原这边的吆喝便成了:“百年难得一见的仙果,就剩这么多了,留给有缘人了啊……”

许是想买水果的上午都买了,这会儿轮到阿原这边的水果摊没人理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过来,送都送不出去。阿原忙活了一上午没吃东西,一闲下来竟有点饿,索性翘起二郎腿,一手抓起一个苹果悠闲地啃了起来。

两个又甜又脆的苹果下肚,阿原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心情大好。扭头一看,和他一起“留守”的小七竟与他不谋而合,两只小爪子正牢牢按在一个圆溜溜的大苹果上,毛绒绒的小脑袋左摇右晃,啃得正香。

一见这场面,阿原心里顿时有点痒了。要知道小小没来的时候,小七就一直是他的宠物。阿原从小就很喜欢小七,尤其是它那条大尾巴。只是喜欢的方式不是掐就是拧,可怜小七那时还幼小,如何逃得出阿原的魔爪?

小小的出现拯救了小七,但这拯救多少有点舍身饲虎的味道……好在小七现在长大了不少,跑得快了不说,还学会咬人了,让阿原多少有了点忌惮。不过皮糙肉厚的阿原并不在乎被咬,他真正怕的是小小告状,让“老头子”有借口不教他仙法。可如今……

“嘿嘿,反正你也不会告状。”

阿原坏坏地一笑,向那条毛绒绒的大尾巴悄悄伸出了黑手……

“小兄弟,这只狐狸,是火狐吧?”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把正要作恶的阿原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眼前是一个俊雅的少年,峨冠博带,一袭白衣,手摇一柄折扇,一副书生打扮。此人体态修长,皮肤白皙,一揖一礼,尽显儒雅。

阿原第一次和这样的人搭上话,忙站起身来,答道:“好像听人这么说过,说它是灵种,能活上一百年呢。”

书生点了点头,道:“那便是了。在下姓风名不求,风国人士。生平最爱游历天下,集些珍惜古怪之物。这火狐只是听人说过,还从未一见,能否让在下仔细一观?”

阿原一笑道:“当然行了,不过它爱咬人,你可小心点。”

风不求再一拱手,低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罕见的灵种。火红的毛皮在日光的映射下,灿烂无比,着实是个美丽的异兽。它的身形较一般狐狸要小,可尾巴却十分粗大,几乎赶上半个身子。相传尾巴是狐族智慧道行的根基,仅此一点便可知这只火狐的确灵异非凡。

小七终于有所觉察,抬头看了看这个一直盯着它的奇怪男子。这让风不求猛然发现,这只小狐狸的瞳仁里竟隐隐有一丝银色,他顿时心中一颤,“瞳现银色?那岂不是……”

风不求情不自禁地伸手上前一抓,把小七吓了一跳,猛地一闪窜到了阿原脚边。这下却是自投罗网了,阿原哪还忍得住,顺手在它的大尾巴上狠狠拧了一下。小七吃痛,扭头一口咬在阿原胳膊上,便抽身奔小小跑去。

“爱咬人的火狐?”风不求一乐,对这小家伙更感兴趣了,心中暗想:“这火狐灵异非凡,而且瞳现银色,已有几分灵性。更难得的是与人亲近,若能训成奴兽,倒是个不大不小的宝贝……”

打定主意,风不求拱手道:“小兄弟,我和这狐儿甚是有缘,一见之下就颇为喜爱。不知小兄弟可否割爱,将它转卖于我?价钱么,呵呵,君子不言利,不过一定让小兄弟满意就是了。”

阿原万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动这心思。要买小七?阿原直想笑,简直就像问他妹妹卖多少钱一样,于是顺口说道:“那小家伙和我妹妹形影不离,你要是想买,最好连我妹妹一起买走。”

风不求闻言一望,不远处抱着那只火狐的是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一双眸子乌黑透亮有如玄玉,白嫩的小手小脸像莲藕一般,正靠在一个清秀的少女身旁撒娇。那少女身着一条水色长裙,秀发用一根鹅黄色的缎带扎在脑后,双手圈在嘴边,清脆地吆喝着……

“这对姐妹可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啊!长大了定然是勾魂的尤物。真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竟能捡到这种宝贝……”风不求心中惊喜不已,暗自盘算道:“那个大的岁数差不多了,就留在家里先养起来。那个小的就送给先生吧,那老家伙就喜欢这种小的,肯定能换来不少好处……”

风不求按捺住心中的得意,平静地道:“如此也好,那个大些的女孩可也是你的妹妹?我想一并买了,好让她们免受姐妹分离之苦。你们乡下人求食不易,我愿意出两倍的价格买这两个女孩。你放心,他们跟了我,以后就再也不用吃苦了。只是,你家中可有父母?不知你是否做得了这个主……”

阿原听得目瞪口呆,生生打了个冷战。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种话居然会从如此儒雅的一个书生口中说出,看他的表情又不像在说笑。阿原不由得带着几分怒气道:“你疯了不成?人也是能买的?”

风不求一听这才醒悟这小子说的是反话,心中种种如意算盘瞬间落空,不由得大怒道:“好你个贱种!你说的让连你妹妹一起买走,想反悔么?!”

阿原一听“贱种”二字,再看他突然变得狰狞的面孔,这才明白此君正是传说中的人面兽心之辈。一想到他居然敢打自己妹妹的主意,更是心头火气,操起一根棒子大喝一声,就要上前痛揍这无耻书生一顿。

风不求却只是一时怒火难抑,顷刻间便冷静了下来,心中已转了无数个念头:“狗贱种,弄死你还不跟踩死只蚂蚁一样!……这云集镇牵扯多方利益,看似没人管,实际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可不能轻易造次……还是出其不意先把那只狐狸抢来再说,盯上他们住处,两个小妮子总逃不出我的手心……先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风不求脸上的怒色一敛而尽,朗声道:“小兄弟,不卖就不卖,何苦恶言相向?年纪轻轻当多积点口德,我不与你一般见识。”说罢,拂袖而去。

周围人这时纷纷看过来,只见一个乡下少年拎个棒子,一脸怒色,再看一儒雅书生飘然而去,顿时明白了始末,都对着阿原指指点点。

阿原到底是个乡下土包子,哪见过这等人物?僵立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让人发狂。半晌,这才忍着气,把摊上剩的水果随便塞给一个路人,就奔萌萌她们去了。

萌萌这边鱼正卖得不错,刚才阿原二人的争吵只是片刻之间,她压根没注意到。此时见阿原满脸铁青地走过来,顿时惊讶道:“哥,怎么啦?”

阿原没好气地道:“没怎么!一个混蛋找揍,说要买你和小小。”

小小一听瞪大了眼睛,忙上前扯着他的袖子,担心地问道:“哥哥、哥哥,那你怎说的?”

看小小那天真的模样,阿原心情略好了些,随口道:“我说那个大的叫萌萌,你随便给个价就行了。那个又漂亮又可爱的小女孩小小可是我的心肝宝贝,任你拿金山银山来换,我眼都不眨一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哥哥……哥哥真好……”小小满脸幸福地扑到阿原的怀里,又抬起头,认真地说道:“不过,姐姐也不能卖的。姐姐那么好,也是金山银山都不换的……”

那双含着泪的大眼睛,好似清泉之下映出的黑珍珠,阿原心中的愤懑顿时一扫而空,哈哈大笑道:“好,好,小小说不卖,咱就不卖……”

另一边,风不求很生气。

他找了半个时辰,问了无数人,受尽了白眼,才找到一位“老大”。可眼前这货呆头呆脑的,一身土气,怎么看都是个庄稼汉子,哪像是混黑道的?

“你的手下呢?”风不求忍住气,沉声问道。

“老大”一听这书生自报姓风,就知道惹不起,连忙答道:“本来有两个弟兄的,但是今天他们家里有农活,就没来……”

风不求气得连拍脑袋,心想这到底不是风国,竟连个像样的流氓混混都找不出来。

风不求想了一下,道:“那乞丐你们这总有吧,给我找几个精明敢干的,事成之后我给你们一人一两金子!”

老大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不知道金子到底有多贵重,但总知道比银子还值钱,一两银子给他那真是让他干啥都行,忙道:“您老稍等,这镇上一共有两个小乞丐,我马上都给您找来!”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两个小乞丐!”风不求简直要疯了,这西宁五国,难道都是一群低贱到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草民,终日在巴掌大一块土里刨食么?

“既来之则安之!”

风不求强压着怒火平静下来,又在心里把计划仔细推敲了一番:“反正就那几个小崽子,让那个蠢货去挑事足够了,这样也不显眼。再挑一个敢下手的上去打闷棍,我趁乱过去抓住那只狐狸就跑。之后立马离开这是非之地,再找一个人缀上他们探出住处,两个雏儿早晚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至于阿原,根本不在他考虑之列,那种乡下贱种,随便一巴掌拍死就是了。

正思索着,“老大”已经拎着两个少年回来了,远远见了他就叫道:“大爷,这两个小兔崽子都让我提溜来了,您尽管吩咐。”

风不求一看这两个小乞丐的模样,心顿时又凉了半截。左边这个小乞丐胖乎乎的,两眼无神,嘿嘿傻笑,一看便知是个傻子。而右边这个虽然一双眸子还算有神,可骨瘦如柴,面无血色,看样子随时都可能倒下。

风不求揉了揉太阳穴,看来两个雏儿只能先放下,把狐狸抢了再说吧。

于是风不求尽量摆出一副和善而又高深莫测的表情,道:“废话不说了。你们帮我作件事,只要听话,事成之后我给你们每人一两金子,足够你们这帮下等人花上半辈子的了。”

说着他看了看三人的表情。“老大”脸上立刻露出贪婪之色,连连谄笑点头。胖小丐依然嘿嘿傻笑,一点反应都没有。而那瘦小丐看了看他,冷冰冰的面无表情。

风不求暗叹一声,沉声道:“走吧,跟我来。”

到了镇北的集市,风不求瞄着阿原他们的鱼摊,找了一处不显眼的角落,把几人聚到一块,授计道:“听好了,我只说一遍。看见那个卖鱼的小摊没有?大个儿,一会你上去找碴,打得热闹一点,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小要饭的,这根棍子拿好了,混过去,趁乱把那两个小子打倒,等我过去把那只狐狸抢走,你们就可以跑了。之后缀上那两个丫头,找到她们的住处,就可以找我领赏了。去吧,谁表现得好,我就再多给一两金子。”

眼看“老大”搓着手,瘦小丐拎着棒子一同挤进人群,风不求暗自安慰自己:“实在不行就硬抢,一只狐狸,也未必有人拦我。”说完不再理会身边嘿嘿傻笑的胖小丐,目不转睛地盯着鱼摊那边。

这边好戏开锣,“老大”大摇大摆地走到鱼摊前,猛地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大声叫道:“咦?这不是我的狐狸么?”说着一头奔小七扑去。

低头吃鱼的小七正感叹今天的好运,猛地发觉有人向它扑来,又不像平时熟悉的那个,忙一闪跳到小小的脚边。小小也吓了一跳,连忙抱起小七,躲到阿原身后。

阿原正和萌萌斗嘴,冷不丁又冒出这么一位,心里不由得有些纳闷,今天怎么都冲狐狸使劲啊?忙拦住他道:“大叔,干吗啊?看清楚了,这怎么可能是你的狐狸?”

“老大”眼睛一瞪,叫道:“干什么?想抢是不是?来啊,谁怕谁?!”说着一脚踢散了鱼摊,和阿原扭打在一起。

“真、真他妈的没素质!”风不求气得浑身发抖,“找碴也没有这么找的啊!从风国拽只母猪来都比他强!”

这边萌萌连忙把小小拽到身后,退了开来。周围人一看打起来了,呼啦一下就闪出了一大块空地,让拎着棒子的小乞丐顿时现了形。小乞丐也不犹豫,猛跑两步,抡圆了棒子便向阿原的后脑打去……

“小心!”小石头抢上一步,举臂挡在阿原身前。这一棒打在右臂上,疼得他大叫了一声,但仍然举起左臂,护着阿原。

阿原一看就知道小石头这下伤得不轻,勃然大怒,奋力一脚踹倒那老大,转身向小乞丐扑去。

谁知那小乞丐甚是贼滑,见阿原奔自己来了,立刻撒腿就跑,绕着各个小摊打转,那根棒子倒提在手里,看准机会就是狠狠一下。阿原毕竟没有打架的经验,几圈转下来不但没抓到人,胳膊上还被抽得生疼,一时气得半死,却拿他毫无办法。

风不求一看时机到了,深吸了一口气,几步冲到人群边,飞身一跃,朝小小扑去。可是他双脚刚刚离地,忽然一道黑影夹着风声从背后袭来,一股大力贯在背上,仿佛泰山压顶,“嘭”地一声把他打得像条死鱼一样平拍在地上,饶是他有些内功,也疼得差点背过气去。

风不求半晌才挣扎着爬起来,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乡下汉子,提着一条扁担站在他身后,面色冷峻,身高八尺有余,体魄甚是雄壮。

风不求大喝一声:“汉子,这不关你事,闪开!”

那汉子冷声道:“不关我事?……”

风不求等的就是他说话,两脚一蹬奋力扑了过去,手中的扇子直戳他的咽喉。谁知那汉子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身子一侧扁担一抡,结结实实地拍在他背上,又把他打了个狗啃屎。

接连被打趴下两次,风不求情知碰上了硬手。这汉子气力远在他之上,武技更是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偷袭都没得手,正面对敌更不用想了。

风不求爬将起来,用袖子蒙着脸,几个纵身,飞一般地跑了,连句“你给我等着”之类的场面话都没留一句……

这边阿原还在追着那小乞丐转圈,直气得两眼发昏,压根没注意到那边打了一场。忽然,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却是石头伯。阿原忙喊道:“石头伯,快帮我拦住他!他们几个过来闹事,把摊都踢翻了,还把小石头打了!”

石头伯伟岸的身躯不动如山,他深深地看了那小乞丐一眼,摇了摇头道:“算了,还是个孩子。你走吧……”

小乞丐默默退了两步,转身挤入人群当中。阿原不忿还要去追,却被石头伯一把拉住。阿原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只能咬着牙,眼睁睁地看那少年消失在人群里。

小石头见了父亲,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嘴角一抽,眼圈含泪呜咽道:“爹,摊子被他们踢散了,鱼都脏了……”

“啪!……”

一声脆响,石头伯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小石头脸上。

“不许哭!”

小石头抹了抹眼泪,紧咬着嘴唇,昂头看着父亲冷峻的脸。

萌萌也有点吓傻了,连忙过来把事情的始末讲了一遍。石头伯听完点了点头,用扁担一戳地上的老大道:“滚吧!”

“老大”装死也好半天了,一听让他滚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跑了。

石头伯这才检查了一下小石头的右臂,虽然伤得不轻,好在骨头没断。石头伯沉默了半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道:“做得好。”

小石头抬头仰望着父亲,咬着牙,始终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风不求一口气跑出好几里,这才找了一座破庙坐了下来,大口喘着气。

环顾一下四周,这座破庙应该废弃好久了,四根柱子断了一根,剩下三根也是残破不堪。龛上供的神像早已不见,也不知是什么庙。

风不求狠狠地咬着嘴唇。

自己能从一个低贱的平民混到今天的地步,靠得就是足够小心仔细。比自己强的,从来不惹,没把握的事,从来不做。没想到,刚刚有了点起色,就得意忘形了。

这个苦头吃得好,让自己清醒,自己还是个小人物,还得接着爬,小心翼翼地爬。

吃了苦头,就说明自己不够强,计划不够周详,手段不够毒辣。失败了就要总结,总结这一切,自己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地总结……

“我不会一辈子都这样的!”

“我要爬到那九霄之上,把你们这些贱民统统踩在脚底下!!”

风不求张开双臂,放声地吼着。将沉的夕阳映照着他,在那残破的神案上,留下了一个狰狞的影子……

下一刻,风不求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冠,又是一副儒雅的模样。

第四章 初见

云集镇经历的风波,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罢了,重要的是阿原一家子终于换到了足够的吃穿用度,再也不用在严寒的冬日里为生计发愁了。萌萌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松鼠,辛苦了一个秋天,终于换来了一个温暖悠闲的冬天。

余下的水果萌萌酿了一些果酒,外面寒风呼啸的时候,一家人就躲在暖和的屋子里,喝着甜美的果酒,玩玩闹闹,聊些乡里的趣闻。晴朗的日子,闲不住的阿原就会带小小去爬山,或是去小镜湖上滑冰。每当下雪的时候,兄妹三人便兴高采烈坐在院子里,捧着热茶,看自己呵出的暖气将片片雪花溶成一团团白色的光晕——那是他们最喜爱的颜色。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老头子”的归期,终于近了……

“哥,你可算回来啦!怎么背了这么多啊?”远远望见一个“雪人”背了满满一箩筐柴回来,萌萌连忙跑过去给他开门。

阿原艰难地把柴卸下,抹了抹脸,望着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喘着粗气道:“见鬼了。突然下这么大的雪,我要是再晚点回来,就被埋在山上了。”

萌萌为他拍去身上的落雪,笑道:“谁让你弄这么多啦?这会才开始表现,晚了点吧?”

阿原顿时一脸的委屈,“好妹妹,你是知道我的,我……”

“好啦好啦,快进屋吧。”萌萌甜甜地笑着,“妹妹肯定不会坏了兄长的大事就是啦。”

“小小呢?”

“和小七去村头玩了,说要在那儿等父亲。哎,哎你别去了,她穿得多着呢,让她玩去吧。”

阿原进了屋,一阵菜香扑面而来,不由得大惊道:“不是吧,你炒了几个菜啊?”

“我想想,桂花糖藕,草菇烧兔肉,蜜枣桂鱼……”

“慢着慢着!老头子又不是什么有功之臣,用得着么?”

“哎呀,你就别管了,还是赶紧进屋,好好想想你的说辞吧。”

阿原被妹妹推进屋里,坐在热烘烘的火炉旁,看萌萌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喜悦。

“是因为老头子要回来了么?还是因为要过年了呢?不对,定是因为终于要学到仙法了!”

一想到仙法,阿原顿时心痒难抑,他活动活动手脚,走进厨房道:“来,我帮你做饭吧。”

萌萌一脸惊讶问道:“你会做什么啊?”

阿原一瞪眼,“小瞧我,我帮你刷锅还不行么?”

萌萌含笑道:“算了吧,不用表现啦。”

阿原一听忙正色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刷锅学问可大了,你菜做出来好不好吃,关键就在于这锅刷到什么什么程度……”

兄妹俩一边拌嘴一边忙活,总算赶在傍晚时分完工。就如算计好的一样,萌萌刚熄了灶火,门外就传来小小清脆的声音:“哥哥!姐姐!爹爹回来了!”

阿原一听,一个箭步冲出房门。果然,小小坐在久违了的老头子肩上,笑语不绝,正向院门走来。

老头子还是老样子,一件破破烂烂的蓝布长袍,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了,不管春夏秋冬都套在最外面,配上那颀长消瘦的身材,若是夏日还能装出几分洒脱,到了冬天就只剩下寒酸了。难得的是这次胡子刮得很干净,配上白皙的面皮和英挺的眉毛,乍一看彷佛是个清秀少年。只是眼角时隐时现的鱼尾纹,还是暴露了他已是三个孩子父亲的年纪。

虽然老头子风轻云淡,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但在阿原心中他最标志性的特征,永远是那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还有时常偷偷浮现在嘴角的笑意——每每伴随那丝阴笑而来的东西,总会让他火冒三丈,暴跳如雷。

本来阿原冲出来迎接是想拍拍马屁,打个好底子。可当真一见到老头子,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上前开了院门,劈头就道:“老头子,你回来的还真是时候,饭刚做好……”

话才说了一半,阿原猛然发现,老头子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孩。

前面那个女孩个子和他差不多,穿着一件银白色的长袄,盈盈如雪中精灵一般。后面那个只比小小略高一些,全身裹在一件黑色的裘衣里,似乎很怕冷的样子。

阿原不由得大惊失色:“老头子,你、你又给我鼓捣了两个妹妹回来?!”

老头子闻声连忙别过头去,对那年长些的女孩道:“晴儿,你别见怪,这小子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傻子,我见他可怜给了他几顿饭吃,他就赖在家里不走了……”

女孩翻开银袄的罩帽,微笑看着阿原,敛身轻轻一礼,道:“阿原哥哥贵安,我叫晴儿,是先生的内弟子。雪夜叨扰,真是过意不去。”

阿原哪见过这阵势,顿时乱了阵脚,忙摆手道:“没、没关系……不叨扰,不叨扰……快、快进屋来吧……”

身穿黑裘的小女孩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见礼,但终究没说出口,只是探头看了他一眼,便匆匆地跟着进屋去了。

萌萌对两位客人雪夜到访一点也不惊讶,热情招呼她们进里屋坐下,礼数周到得让阿原直怀疑她是不是事先排练过好多次。萌萌和晴儿那些客客气气的场面话他可说不来,自然插不上嘴。而那个叫做凝儿的女孩也一言不发,只是低头靠在晴儿身边。

客人自然是要“上座”的,可在这乡下小屋里,“上座”也不过是坐在床沿而已。在不知礼节为何物的小小带动下,大家没再客气什么便匆匆开了宴。想来宾主都觉得在这大雪纷飞之夜与其说些无聊的客气话,还不如一起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大餐更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这顿大餐之丰盛实是阿原生平罕见,但他的注意力还是牢牢地被两个雪夜到来的女孩吸引住了。毕竟,他从小到大除了自己的妹妹很少接触别的女孩。

晴儿把银袄叠起盖在腿上,里面穿的是一件素色的锦衣,如缎的青丝用水蓝色的发带扎成两束垂至双肩,粉嫩的肌肤有如凝脂一般。玉颈上系着一条红线,似乎佩了什么在怀中,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的样子,吃东西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用手背掩着嘴,偶尔看向阿原,一双星眸之中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一旁的凝儿肤色比晴儿还要白皙,简直像白玉雕成的一般。乌黑的短发刚垂过脸颊,却如珠帘一般遮住了大半个脸。她身材还小,坐在床沿上脚不着地似乎让她很不安,把那件黑裘衣抱在怀里,身子缩成一团,紧靠在晴儿身旁,看起来恨不能躲到她身后去。阿原心中暗笑,原来还有比小小更怕生的。

可这怕生的小女孩却对阿原十分好奇,总时不时偷偷看他。阿原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看回去,每次都把她吓得连忙低下头去。一来二去她干脆头也不敢抬了,只是低头吃晴儿和萌萌夹到碗里的菜。

萌萌和晴儿两个女孩一问一答相谈甚欢,可惜说的都是些阿原插不上话的东西。阿原烦闷不已,只好先填肚子。可直到桌上的盘子个个见了底,两个女孩还是净说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萌萌姐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这儿明明已经临近大江了,为什么雪下得比落云城还大呢?”

“这儿的气候有些怪异,冬天苦寒却常刮南风,加上北面有不少山峦,因此冬季经常下雪。不过这么大的雪我也是第一次见呢……”

阿原实在受不了了,借着起身夹菜的动作吸引了晴儿的目光,忙插口道:“晴儿,落云城是哪啊?你家住那么?你是云国人么?”

晴儿略吃了一惊,看了看阿原道:“落云城并不在云国,而是东国云初国的国都,我如今住在那里,算是东国人吧……”

阿原成功地接过了话茬,忙抛出他最关心的问题:“你说你是先生的内弟子,先生是谁?不会就是这个老头子吧?内弟子又是什么意思?”

晴儿诧异地望了“老头子”一眼,后者正悠闲地品着香茗,逗着黏在身上的小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晴儿轻轻一笑,道:“先生就是先生。内弟子嘛,就是收入内堂的亲传弟子。也就是说内弟子平时要住在先生家里,与先生的子女一般……”说到这,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顿了一下,“不过,因为我平时不能轻易离家,所以只好委屈先生住在我家授课了。这次来先生家,也算是为了全拜师之礼。”

阿原一听,气得恨不得连拍大腿,心中大吼道:“我说老头子怎么一年到头不回家!原来是赖上了有钱人家的小姐,给人家去当什么狗屁师父!他一天在外面好吃好喝的,扔下我们兄妹三个连饭都吃不饱。老头子!我跟你没完!”

阿原想骂又有所顾忌,憋得满脸通红,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你、你、你可被他骗惨了……”

晴儿万没想到阿原会冒出这么一句话,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忙用手捂着嘴,却还是止不住笑意,直笑得两颊嫣红如抹了胭脂一般,方止住笑,轻轻地道:“先生乃是当世奇才,胸中藏有天地。能拜先生为师,是晴儿莫大的福分。若说骗,也是我骗了先生才是……”

阿原一听简直义愤填膺,想不到老头子竟无耻到这般田地,定是把自己吹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才骗得这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如此敬仰崇拜他。不教自己知道也就罢了,如今当面撞见,不揭穿他还待怎地!

就在阿原满腔义愤即将迸发而出,一举揭穿“老头子”真实嘴脸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轻轻一声叹息:“是啊,我这老头子也就骗骗晴儿了。换了别人,是再怎么也不会求我这个老头子教他什么的……”

有如一盆凉水浇在头上,阿原满腔义愤顿时化为乌有,这才想起之前已无数次告诫自己一定要忍辱负重,赶忙硬生生换上一副笑脸道:“晴儿妹妹说的是。父亲的品行学识,俱为当世楷模。我等子女能受他老人家耳提面命,实是此生之福啊。晴儿妹妹,你既然是父亲的内弟子,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今后修仙悟道,还望你多多帮协才是。”

晴儿愣愣地看着阿原僵硬扭曲的笑容,一时不知所以,而一旁的萌萌却忍不住伏在桌子上笑个不停……

“老头子”点了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随即起身道:“晴儿,你们远道而来,就早些休息吧。寒舍简陋,委屈你了。阿原,你去隔壁石头家住。”

阿原恭恭敬敬地应道:“是。那父亲您呢?”

“我自有去处。你帮萌萌收拾收拾,让客人们早些休息。”

阿原立刻想到自己的宝地,此时不邀功,更待何时?忙道:“父亲,还没来得及告诉您,我在河西那座山上发现了一间小木屋,那里有炉子,生生火还能住人,我带您过去吧。”

“老头子”身子一僵,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半晌才缓缓地道:“是么……好吧。我知道木屋在哪,你不用跟去了。”说罢转身出门,消失在风雪之中。

“乖乖,原来老头子是知道的。”阿原小声嘟囔着,“他这个外来户都知道,村里乡亲们更不用说了。唉……”

这一声叹息,却是终于不得不承认那间小木屋不是什么仙居了。

收拾碗筷这种活阿原自然是不插手的,老头子一走他立马凑到两个女孩身边。凝儿呼啦一下躲到晴儿身后去了,正好给他腾出一块空来。

阿原大大咧咧地坐下,对晴儿道:“晴儿,你说你是那老头子的内弟子,那他一天都教你什么啊?你会不会仙法?”

晴儿显然对阿原这种自来熟不是很适应,侧了一下身子躲开一点,才勉强笑道:“先生博古通今,身兼百家之学,晴儿平日里跟着先生读些上古典籍,听先生面授百家之精华,偶尔也讲些天下大势,做些经世文章。至于仙法,我年纪尚幼,还不曾习得,只是修习些养气筑基的法门而已。”

阿原听得虽有些头大,但大致还是明白了老头子只是带晴儿看看书做些狗屁文章,没教过她什么仙法,倒是哄得这个无知女孩很崇拜他的样子。

阿原心中一叹,语重心长地道:“晴儿啊,你可被那个无良的老头子骗惨了,就他还博古通今?他就会没事拿两本书装装样子,你可千万别听他的,成天看书就看傻了!你看我那妹妹就是,本来小时候挺可爱的……”

萌萌刚收拾好碗筷进屋,见阿原坐在床沿上身子前倾,唾沫横飞地大讲她和父亲的坏话,逼得晴儿手足无措地一点点后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道:“哥,你还是别和我们这些书呆子说话了,免得说傻了你。时候不早了我们要睡了。”

阿原不以为然地挥挥手道:“你睡你的,你虽然没救了,但晴儿妹妹还有挽救的余地,我不能让她这么一直受骗……”说着又往前挪了一点。

萌萌气得无语,长出了一口气道:“是啊,我是没救了。哥,这次你让我和父亲说什么来着?我怎么都记不起来了?”

阿原一听这才想起自己还有“大事”得靠妹妹帮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陪了笑脸,悻悻地去了隔壁石头伯家。躺在床上,脑子里想的却全是雪夜里突然造访的两个女孩,还有那近在眼前的仙法,翻来覆去,一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阿原就爬将起来,回家劈柴生火,洗菜刷锅。昨晚他一时激于义愤犯下大错,给了老头子口实,又惹了妹妹,今天势必要好好表现才行。

不一会,萌萌开门出来,看见阿原忙忙活活,脸上还挂着黑眼圈,连忙关上门,跑到厨房墙角捂着嘴笑了好一阵。

好不容易止住笑,萌萌略洗漱了一下,冲阿原笑道:“哥,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晚啊?往常这时候你应该把饭都做好了才是啊。”

阿原心里这个恨啊,暗道:“这两天先让你这小丫头扯足了顺风旗,等我学了仙法,非把你扔到房顶上去不可!”

想虽这么想,嘴上还是不敢得罪,连忙道:“妹妹莫要取笑,为兄……”

他不说还好,这一开口,萌萌干脆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晴儿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睡衣站在门口,一见阿原也在,顿时窘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阿原倒是热情地招呼道:“晴儿妹妹,这么早就起来啦,早饭还要过一会……”

话还没说完,就被萌萌皱着眉头推了出去……

早饭时候,老头子神色平和,又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阿原昨夜半宿没睡,心中早已盘算清楚,如今有客人在,两家邻居和两个妹妹也买通好了,应该尽早点题,免得老头子又玩拖字诀。

拿定主意,阿原坐直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气,肃然道:“父亲,我有一事……”

“何事?”老头子八风不动,头也不抬,倒真有几分高人模样。

“父亲上次远行之前,曾言道倘若……呃,倘若我表现得好的话,就将那套仙法传授予我的……”阿原在肚子里憋了半天,实在没想出“表现得好”有什么文雅的说法,只好一咬牙照实说了。

“噢,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老头子放下筷子,看了看他,“那你这一年来表现得到底怎么样?萌萌,小小,你们说说。”

“兄长温厚守礼,勤奋好学,尊老重道,爱护妹小,在乡里一向是有口皆碑的,这一年更是如此。”萌萌含笑道。

“哥哥最好了!”天真的小小眼里哥哥永远是最好的,只是喜欢自己的方式和姐姐不大一样而已……

阿原心中狂喜,暗赞萌萌到底是读过书、晓得大义的,关键时刻还是拉了哥哥一把,这下老头子总算没借口了。

谁知老头子突然低头问道:“小七,你说呢?”

小七像是听懂了一般,倒也配合,猛地蹿过来,在阿原腿上狠狠咬了一口,阿原大叫一声,再一看桌上几个女孩纷纷忍俊不禁,一时心如死灰:“完喽,完喽,千算万算,忘了这该死的狐狸了……”

老头子咳嗽了一声,道:“看来,还是有人告你的状。不过念在两个妹妹都为你说好话的份上,也可以勉强算你通过。不过,若想学我道法,必须答应我三件事。”

阿原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老头子居然要答应?连忙颤声道:“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三百件,我也一定一一照办!”却是脑袋一热,把仙侠故事里常听到的套话搬了出来。

“好,那就三百件。”老头子倒是一点也不客气,“第一,修炼仙法必须持之以恒,最忌浮躁贪多,我传了你这套功法之后,你必须勤加修炼,未有大成之前,不可求我再授新法。”

阿原心中狂喜,看来老头子是真的要教了,连忙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第二,来年开春,你把山中那间小木屋修葺一下,开春以后你就住那吧。林北的山坡上,立着小木屋主人的衣冠冢,你和萌萌去祭拜一下。受人之恩,当在心中铭记。”

阿原哪敢不应,况且他也觉得这理所当然。

“第三,这几天你要好生招待晴儿和凝儿,若是怠慢了她们,这仙法你也就别指望了。”

阿原眼泪都要下来了,就这三件事么?老头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亲可爱了?

“只要你做好这三件事,来年开春我就教你一套功法,名曰‘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至于剩下二百九十七件事,以后再说吧。”

阿原就差没跪下叫师父了,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这么威猛的名字带来的满足感已经把他淹没了,全然没注意到老头子嘴角那一丝熟悉的笑意……

第五章 凝眸

出了门来,天地万物俱是银妆。门外一尺多厚的积雪,直可没膝,前几日还温润的南风也换做了凛冽如刀的北风,寒气沁骨。

可阿原此刻热血沸腾,丝毫不觉寒冷,还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感受风中的寒意。一阵清爽由胸膛传遍全身,仿佛天地灵气都被吸入体内一般,他此时正御剑凌风,飞翔在九天之上,俯瞰着这银白的大地……

宿愿得偿的阿原魂飞天外了许久,这才想起地上还有事要办,忙强行还魂,拿出一副最热情和善的笑容道:“凝儿妹妹,我们这村子有山有水,平日里景色倒也不错。只是眼下这天寒地冻的,我也不知道带你去哪玩好,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老头子今天交代他的任务,就是带凝儿四处游玩。

“凝儿、去哪、都行……”

这还是阿原第一次听凝儿说话,轻声细语地就像在自言自语,短短六个字居然被她拆成了三段,还说得十分吃力,咬字也非常不准,就像一个刚会说话的小孩。

阿原心中暗笑,这小女孩看起来该有十岁了,可就跟小小刚来的时候一样,不但怕生,连话都说不利索,真是一块璞玉啊……

阿原爱捉弄人的本性瞬间就粉碎了老头子交待他的待客之道,笑容中也有了一丝邪恶,“你是客人,父亲交待我你想去哪就带你去哪。可是你说去哪都行,也就是说你不想去哪,你要是哪都不想去那我也没法去哪,咱们俩就只能一直在这站着了。”

凝儿显然被说蒙了,歪着头想了一会,才缓缓吐出三个字:“小木屋……”

一听客人点名要去自己的宝地,阿原自然十分得意,一边前面带路,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起他那惊心动魄的探险之旅和小镜湖、湖中居的妙处。

可惜凝儿显然没心思听他讲,一尺来厚的积雪对阿原来说还只是小麻烦,可对身量尚小的凝儿来说,雪深的地方直可没腰。为了不让风雪灌进怀里,她只能两手紧紧抓着衣领,低着头咬着牙,如涉水渡河般一步步向前挪动。

阿原见她走得如此艰难,便道:“凝儿,路这么难走,我看就别去了。咱们先回家,等明天雪化一化再去吧。”

“不、不行……”凝儿停下来,抬头看着阿原,语气却不容置疑的坚定。

阿原没想到这小女孩对他的宝地竟然如此向往,那他当然要奉陪到底,可这么走下去总不是办法,便道:“那,我背你走吧。”

“啊?……不、不、不、不、不行……”凝儿吓得连退了好几步,睁大了眼睛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字。

阿原实在纳闷,这么自然的提议怎么也会不行?难道还怕吃了她不成?小小当时也没怕生到这程度啊……

阿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那好吧,拉着你总行了吧?快走吧。”说完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凝儿就走。

凝儿很用力地挣了两下,可惜力气太小,怎么也挣不脱阿原的魔爪。阿原对付这种小女孩那是毫不手软,半点也不肯放手。凝儿挣扎了半天,最终也只能放弃了抵抗,认命般地低着头,任由阿原牵着。那模样,倒像做贼被抓住拉去报官一样。

平时只要小半个时辰的路,这次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等到了小木屋已是正午了。阿原一路死拽着凝儿,走得浑身是汗,而凝儿虽然几乎挣扎了一路,可小手却始终是冰凉的。

阿原一松手,凝儿就呼啦一下退出去好远,生怕再被他抓住一样。阿原也不在意,擦了擦汗道:“呐,这就是小镜湖,现在都结冰了,也就没啥看头了。这间小木屋,本以为是仙人住的,看来是以前的乡亲……进来吧,我去生炉子。咦,你怎么还在那站着啊?”

好说歹说凝儿总算进了屋,却说什么也不肯和阿原一起烤火,就在离阿原最远的地方紧靠门站着。那件黑色的裘衣被她抱在怀里,像盾牌一样挡在身前。

凝儿那副戒备的模样实在是又可爱又好笑,让阿原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的小小——明明很好奇一直尾随着他,却又怕得要命总要躲躲藏藏。要是突然说句话,或是拉近距离,就会把她吓得直跑。

一想起小小,当年的种种手段顿时浮了上来,阿原猛地转过身来,问道:“凝儿,你多大了?”

果然不出所料,凝儿下意识地差点夺门而逃,见阿原只是笑嘻嘻地并没有扑过来的意思,这才勉强镇定下来,认真答道:“十、十岁……”

阿原心中窃笑,又问道:“那,晴儿多大了?”

“不、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和姐姐、有关的、都、不能说……”

阿原一听顿时来了兴趣,越是不想说,骗她说出来才越好玩。

“那,姐姐比你大几岁?”

“不、不能说……”

“好,不说你姐姐,说你。你比姐姐小几岁?”

“三、三岁……”

阿原几乎笑破了肚皮,这小女孩实在是太好玩了!还能骗她说点什么呢?晴儿显然是一个富家小姐,否则老头子也不会巴巴地赖着给人家当师父,而有钱人家都是有姓的……

“凝儿,你姓什么?”

出乎阿原的意料,凝儿摇头道:“凝儿、没有、姓……”

阿原眼珠一转,又问道:“那,晴儿的父亲姓什么?”

“不知道……”

“晴儿的父亲有姓么?”

“有的……”

阿原满意地点点头,看来凝儿并不是晴儿的亲生妹妹。这点他倒不惊讶,她们俩虽然都是很漂亮的女孩儿,却长得一点都不像。以他能想到的比喻来说,晴儿像红润的苹果,而凝儿则像是一颗晶莹的葡萄。

这么看来,凝儿应该是书中故事里常有的“侍女”、“丫鬟”一类的女孩,专门负责照顾小姐衣食起居的。不过故事里面这类女孩都是麻利干练、伶牙俐齿的,和眼前这位实在相差太远。怎么看凝儿也不像能照顾晴儿的样子,反过来还差不多。

自从小小由怕生变成恨不能黏在他身上之后,阿原很久没品尝过这种乐趣了。如今送上门来,哪里还会客气,问题一个接一个不停地问。

一来二去,阿原就摸到了门道,问得快了让她来不及想,并且不出现“姐姐”、“晴儿”等字眼,凝儿一般都会回答。于是阿原抖擞精神,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变着花地问,根本不容她思考。凝儿偏偏却答得认真,每个问题都努力地去想该如何回答,如此一来几下就被绕晕了,只能问什么答什么,完全任人宰割。

阿原把能想到的问了个遍,可惜凝儿不谙世事,成天只和晴儿在一起,根本不与别人接触,阿原从一大堆“不知道”和“不能说”里面得知的东西实在少之又少。

好在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乐趣,是看这个有些呆气的小女孩皱着眉,认真地回答他每个问题,时而困惑,时而窘迫。

如此追问了一个多时辰,连阿原都有些不忍了,眼看日已过午,便道:“凝儿,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要是没有,咱们就回去吧。”

“不、不能回去!”凝儿突然紧张起来,站直了身子堵在门口,好像生怕阿原夺门而逃似的。

阿原讶然道:“为什么不能回去?”

凝儿虽然看起来有点心虚,但还是坚定地说道:“天黑、之前、不能回去……”

“嗯?”阿原立刻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问道:“谁这么跟你说的?老头子么?”

“不、不是……”

“那就是晴儿了?”

凝儿很是窘迫,却还是勉强答道:“不、不能说……”

阿原心中顿时闪过了七八个念头:“难道说不是让我陪她,而是让她看着我不让我回家?……晴儿的意思?不可能,一定是老头子唆使的……没错,老头子和萌萌父女俩总有些秘密背着我,如今再加上一个内弟子,也不算奇怪……”

若换了平时,阿原定要跑回去偷听一下,搞点破坏。不过眼下老头子可得罪不起,只好随他去了。只是,凝儿这如临大敌的模样看在眼里,不捉弄一下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阿原缓缓站了起来,沉声道:“这里面肯定有鬼,我得回去看看!”说着,一步一步缓缓向凝儿走来。

凝儿瞪大了眼睛,紧紧抱着裘衣,身子微微颤抖,似乎阿原每走近一步,都带给她巨大的压迫感。她本能地想要夺门而逃,却不知为了什么,咬牙坚持着,一步也不肯退让。

眼看阿原一步步走到面前,凝儿也由颤抖变成了战栗,软软地坐在了地上,整个身子缩成一团,把脸转到一旁闭着眼睛,似乎都要哭出来了,却还是紧紧倚靠着门。

阿原龙行虎步地迈着方步,本以为这气势狗熊也要退避三分,没想到都走到面前了,这小女孩还是没像他预想的那样,尖叫一声夺门而逃。

阿原一时哭笑不得,既有些不忍,又忍不住想继续捉弄她,略想了一会,便笑着对凝儿说道:“既然你那么不想回去的话——那好,你陪我玩个游戏,我就不急着回去,怎么样?”

凝儿万没想到事情还有转机,扭过头来偷偷看了阿原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什么、游戏?……”

“很简单,我和小小常玩的。就是咱们两个睁大了眼睛互相看,谁先眨眼睛谁就输,输了的人就得听话,让做什么就得做什么,怎么样?”阿原坏坏地笑着。

凝儿浑身一僵,目光落在一旁,有点魂不守舍。过了好久,才缓缓地道:“那、好吧……”

阿原笑嘻嘻地活动活动手脚,又狠狠眨了几下眼睛,算是准备活动,然后盘坐下来,两手支在膝上,身子前倾,摆出一个他自认为是“虎踞”的姿势,恶狠狠地盯着凝儿的脸。

凝儿哪见过这架势,吓得哎呀一声,忙用裘衣挡住脸,直往旁边躲,却被阿原一把拉了回来。被逼无奈,凝儿只能侧坐在地上,紧抱着怀里的裘衣,挣扎许久,这才咬着牙,缓缓地转过头来,迎上了阿原的视线。

阿原偏还要起事,见凝儿的头发挡着大半边脸,根本看不到她的右眼,便抗议道:“不行,你这只眼睛都被头发遮住了……”说着伸手就想把她的头发拨开。

“不、不!——”

凝儿的反应异常激烈,大叫一声,一把挥开了阿原的手,向后咚地一声撞在门上。也不知她那娇小的身躯,如何能一下子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竟然将那扇沉重的木门生生地撞了开来。

寒风呼啸,卷着屋顶震落的积雪打在凝儿身上,她却全然不顾,只是颤抖着用裘衣死死地蒙着脸,好像她的脸是世界上最最丑陋的东西,死也不能让别人看见。又好像,这个世界,她已经不敢再睁眼去看,唯有躲在黑暗之中,才能找到一丝安全感。

阿原吓得目瞪口呆,又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愣了好一阵,才缓缓地站起身来,生怕再吓到她,轻轻地说道:“对、对不起……”

两个人就这样在狂风中对峙了很久,凝儿终于平静了下来,默默走进了木屋,把门重新关好。呼啸的风被挡在门外,小木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凝儿背着手,靠在门上,目光中没有了胆怯和羞涩,只是平静地直视着阿原。

与小小乌黑明亮的眸子不同,凝儿的瞳仁是淡褐色的,也并不明亮,仿佛蒙上了层层轻纱,让人无法探知那被隐匿在深处的色彩。如果说小小的眼睛有如一眼清泉,清澈见底,如镜如玉,那凝儿的目光就如风中摇曳的烛火,虚乎缥缈,如影如痕。

阿原被那目光吸引着,不知不觉地,眼前逐渐模糊起来,恍惚间只觉天旋地转,自己似乎飞了起来,飞入了那凝视着的眼眸之中……

青山绿水之间,一个少年抱着一个小女孩,脚边还跟着一只火红的狐狸,正艰难地向上攀爬……

…………

一个少年站在房顶,带着顽皮的笑容,用弹弓瞄着一只惊惶地四处扑腾的大白鹅。一个猎户打扮的老人气急败坏地四处找梯子,不过,好像怎么也找不到……

…………

一个男孩把几本厚厚的书举过头顶,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叫道:“我才不要看这些破书呢!我要出去玩!我要到天上去飞!”

一个青年弯下腰来,把书一本本捡起,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望向那孩子的目光,依然那么温和……

…………

青峰之上,云雾缭绕,一个长须道人踏云而下,将一个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孩子交到一个青年道人手上,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不是他……”

…………

一个孩子躺在一座满溢着七彩流光的光阵之中,清澈的眼瞳之中没有一丝神采,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他的手指被割开了一个口子,一滴一滴的鲜血,流进一个黄褐色的石盘里。这一幕,永不停歇……

…………

一个婴儿哭啼着,柔嫩的小手,拍打着一位老人的脸。老人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和胡子都是雪白的,眼中满是迷茫和伤感,却还是微笑着,轻轻地抚摸着那婴儿的小脸……

…………

我悠悠地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凉的白玉阶上。

为什么头疼得如此厉害?……我是谁?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远处是浩瀚的天河,璀璨的星斗,这玉阶悬于天地之间,上下两端都隐入茫茫云海,不知通向何处。

这儿不是我的住处,那里到处是庭台水榭,玉栏金墙。那儿温和无风,有春山之泽,清水之泉。无论何时,总有仙乐鸣奏,百花竞放,飞鸟舞而百兽戏……

我要回去,却不知该往哪走。

上?还是下?

手边倒着一个白玉瓶儿,玉液琼浆浸湿了我的衣袖。我懒懒地爬起来,嗅了嗅袖口的酒香,缓缓走下玉阶……

玉阶的尽头是一片白光。穿越那白光,出现在眼前的是如洗的蓝天,悠悠的白云。

蓝天白云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青青碧草之中,开满了各色不知名的野花。微风吹过,茫茫的草海卷起一阵阵波浪,从天边一直涌到脚下,带来百花的芬芳和阵阵清爽。

这天地的正中是一棵大树,如伞的树冠下,一个少女静静地睡着,仿佛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风吹到她的身旁便停住,像是生怕惊扰到她的梦一般,只把片片花瓣洒落在她身上……

我静静地望着沉睡中的少女,凝视着她那安详的睡容,不知为何,无数情感突然涌向胸口。

我不知那情感是什么,可是它却如此强烈。强烈得,像要撕开我的胸膛。

我顾不上胸口的疼痛,拼命地咬着牙,挪动着脚步,只想走到她面前,为她拂去落在脸上的花瓣……

突然间,一声大喝,震碎了整个世界——

“大——胆——!”

第六章 寻猎

阿原倏地醒来,像是从一个很深的梦中惊醒,魂魄仍留在梦境之中,一时间完全不知身为何人,所在何处。过了好一阵,才灵魂归壳般渐渐恢复了意识和记忆,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一个娇小的女孩倒在身旁,双臂紧抱在胸前,浑身颤抖,似乎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阿原昏沉沉地,一时愣在那,直到女孩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这才完全清醒过来,连忙上前扶起她,拍着她的脸唤道:“凝儿,凝儿,你怎么了?”

凝儿小脸冰凉,却满头大汗,眉头紧锁,嘴唇咬得渗出血来,怎么叫都没反应。阿原急得六神无主,连忙把她抱起放到床上,却根本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想给她擦擦汗,却连块干净的布都找不到,只是手忙脚乱地一阵瞎忙活。

好在凝儿渐渐平静了下来,睡了过去,全身也松弛下来,只是还紧紧抱着那件裘衣,就好像溺水的人,死死地抓着最后一根浮木。

阿原松了一口气,这才定下神来回想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他本来得意洋洋地逼着凝儿玩游戏,没想到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把凝儿刺激得很是厉害,闹得好不尴尬。最后反倒是凝儿主动看过来,自己回望着她,不知不觉意识就模糊起来。只隐约记得似乎穿过了一片金光,看到了许多画面,醒来就发现自己倒在地上,凝儿也成了那个样子。

阿原大惑不解,以前和小小玩的时候最多也就是比到眼前直冒金星,可从来没晕过。凝儿又是怎么了?看起来像是什么急病发作的样子——这么一想倒是很有可能,他这一天下来无恶不作,连吓带骗,把人家小女孩折腾得筋疲力尽,怕是没病也落下病了。

阿原破天荒地感到一丝歉疚,叹了口气,坐在她身边用袖子为她擦去脸上的汗水。

擦着擦着,心头猛地一动,一个不安份的念头又冒了上来——这时候偷偷拨开她的头发,看看她的脸,她应该不会知道吧……

一向做事不计后果的阿原这次却有些犹豫,凝儿那么强烈的反应让他隐隐觉得,非要用头发遮住的,一定是她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也许是什么很丑陋、骇人的东西。自己这样做,好么?

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阿原屏住呼吸,轻轻拨开了凝儿的头发……

眼前是一张精致的睡脸,尖尖的下巴,微微蹙起的细眉,玲珑小巧的五官如白玉般晶莹剔透,弯弯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似乎睡得并不稳。她的右脸上并无一点瑕疵,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正常的话,就是脸上没有一丝红润,少了几分生气,使得这张过于精致的脸庞如同白玉雕像一般。

年少的阿原还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一个女孩的容貌,只觉书中常见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的词语,并不适合眼前这个女孩。他不会形容,甚至也不会欣赏,只是呆呆地凝望着这完美无暇的睡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原到底还是心虚,略带不舍地将现场恢复了原状……

直到黄昏时候,凝儿才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到阿原,立刻下意识地一缩身子,朝旁边躲了一下。

阿原连忙双手虚按两下道:“别怕,别怕,是我……”

结果凝儿连腿都缩了回来,抱着裘衣挡着脸,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他。

阿原苦笑了一下,拿出自认为最温柔最善意的微笑,问道:“凝儿,你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你刚才晕了过去,好像哪里很疼的样子。”

凝儿还是不为所动,也不答话。好在阿原早有准备,苦着脸说道:“那,你不肯说话就是生我气啦。今天确实是我不好,总是变着法儿地捉弄你,真是对不住……不过这也不能怪我,我和两个妹妹从小就这么玩到大的。她们要是实在被我欺负得狠了就上来打我,从来都不记仇的,啊对了,也从来不告状的……所以说,我给你赔不是啦,你要是还不解气,就打我两下吧。”说完深深一揖,把身子一侧,凑到凝儿面前。

阿原用余光瞄着凝儿,见她既没打过来的意思,也没再躲开,心中暗喜,这招苦肉计果然百试百灵。

“那,你不打就是说你不生气了。”阿原见好就收,连忙转换话题道:“咱们现在得回去了……你别紧张啊,你看看现在的天色,等回去肯定已经黑了……要是再不走天黑了就更难走了,你也不想让你姐姐担心吧?”

凝儿还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要不是偷偷露出来的那只眼睛还会眨,阿原真有点怀疑她是不是被什么法术定住了。

“你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啊。你还有哪不舒服么?要是走不动的话我可以背你……”

“不说话,可就是同意了啊……”

话虽这么说,阿原其实只是试探而已。他这会儿可不敢再贸然上前了,这小丫头虽然胆小怯弱,可要是在老头子面前告上一状,他的仙法可就付之流水了。

阿原的战术很成功,凝儿明显颤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啊、不、不……”

二人实是麻杆子打狼两头怕,对峙了好久,眼看阿原缓缓靠近,凝儿终于紧咬着嘴唇,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你还是、拉着我吧……”

回家的路比来时好走了不少,凝儿一路上没再闹别扭,只是一声不响地被阿原拉着,两人总算是在天黑前赶回了村子。

到了村口,凝儿猛地挣开阿原的手,一个人远远跟在后面。阿原心里顿时有点没底:“她该不会是要翻脸告状吧?”

盘算了一下,阿原决定抢先进家门,把自己的善良热情和这一天欢乐和谐的气氛好好宣扬一番,定个调子,以免被杀个措手不及。

推开院门,紧走几步进了屋来,却见只有晴儿一个人坐在床上,捧着一本书正读着,阿原顿时一愣。晴儿见了他,微笑着放下书道:“阿原哥哥回来啦。咦,凝儿呢?”

“在后面。老头子呢?怎么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阿原心中纳闷,老头子特地把自己支开却不在家,难道是把萌萌拉出去谈什么秘密去了?不对,那干脆让自己把晴儿也带走不是更好?

“哦,先生带着萌萌她们打猎去了。本来我也想去的,但先生非说我是客人,不让我去忙活……”晴儿微笑着,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老头子会打猎?——”阿原好像听见母猪会上树一样,声音立刻拔高了一大截,“他要是会打猎,我就能去海里抓条龙来给你炖了吃!再说了,这么厚的雪也能打猎?!他肯定是跑哪逍遥去了,居然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真是太不像话了!”

好不容易老头子不在,阿原抓住机会就是一顿痛骂。这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能让自己良心好过一点,又能博取晴儿的好感——若是她肯说上几句好话,那便高枕无忧矣。

阿原这边骂得正酣,门吱呀一声开了,凝儿小心翼翼地把头探进来,突然呼啦一声绕过阿原,直扑进晴儿的怀里。

晴儿惊讶地问道:“凝儿,怎么啦?”凝儿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晴儿,扭过头来看着阿原。

阿原心中大叫不好,连忙干笑道:“啊是这样,今天凝儿走了不少路,可能是累了,刚才有点不舒服,不过我想应该没什么大碍,啊哈哈……”

晴儿闻言摸了摸凝儿的头,轻声问了她几句话,抬头笑道:“阿原哥哥,凝儿可能真是累了,还出了一身的汗。我想给她换件衣服,麻烦你,先出去一下好么……”

阿原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心中不停懊恼自责:“凝儿这小丫头现在肯定告状呢,也不知道晴儿会不会帮我说话。唉,今天确实有点玩过火了,好不容易老头子才答应了教我仙法,怎么就不能忍一忍呢?真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阿原正在那天人交战,冷不丁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贴在脖子上,吓得他一个激灵,转过身来一看,只见小小笑嘻嘻地站在那,双手捧着一只火红的松鼠举到他面前,“来,小九,快跟哥哥打个招呼,哥哥在家里是第二大的哦……”

小松鼠倒是一点也不怕人,一下窜到了阿原肩上。

“啥、啥?小、小九?……”

“今天到山里去玩,小九突然蹦到我头上来,就把它带回来啦。”

阿原一阵眩晕,松鼠冬天不是要躲起来睡觉么,怎么不但活蹦乱跳还往人身上扑啊?看样子这松鼠小小是养定了——以前小小也没少养过小动物,都是阿原捉的小鸟啊小兔啊什么的。只是这家里人都吃不饱,哪还能养这些东西,结果都是没过两天就偷偷进了阿原或是小七的肚子。

“那为啥叫小九啊?怎么不是小八?”

“因为、因为小七非说它比我大,所以、所以我才是小八……”小小撅着嘴,答得很是委屈,仿佛在述说一件伤心往事。

阿原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小丫头眼里众生平等,好像都会说话的样子,一天到晚对着小七自问自答。不过要说小七和小小两个谁大,还真是件让人头疼的官司……

“等等,我是家里第二大的又是怎么回事,小七前面六个都是谁?”

小小眼里闪出兴奋的光芒,掰着手指头数道:“爹爹、哥哥、姐姐、晴姐姐、石头哥哥、凝姐姐、小七、小小、小九……”说完幸福地双臂一张扑到阿原怀里,“好热闹哦!”

果然不出所料,刚来两天的客人和隔壁的小石头连同捡来的小动物统统被一直向往着大家庭的小小排进了她的“家谱”,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成了“小二”。阿原无力地看了看肩头上的小家伙,他可不想吃松鼠,不知道小七有没有胃口,随它去吧……

院门一响,却是老头子和萌萌回来了,稍微有点意外的是,小石头也和他们在一起。

“父亲,听说您今天上山寻猎,真是辛苦了,不知收获几何?”阿原一看老头子两手空空还趾高气昂的样子就心里有气,虽不能上前痛骂,讽刺几句总是少不了的。

老头子面不改色地两手一摊,摇头晃脑地叹道:“唯有两袖清风啊……”

小小高兴地又扑到父亲身边,双手比划道:“是啊是啊,今天我们绕了好——大一个圈,却什么也没捉到。爹爹说大家都嫌冷,不肯出来陪我玩……”

“一尺多厚的雪也能打猎?分明是玩雪去了!”阿原心中暗骂,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道:“以父亲的大能,打几只野味回来当非难事,何至于空手而回?

老头子颔首道:“还是阿原知我啊。本想打些野味回来款待晴儿她们的,可转念一想,你石头伯今晚定是想找我痛饮一番,我自带酒肉前去岂不是对主人不恭?是吧,小石头?”

小石头一愣,明白过来,连忙点头道:“叔要来我家么?太好了,爹爹一定很高兴的,我这就回去做饭。”说完憨憨一笑回家去了。

阿原暗自为老头子脸皮之厚叫绝,两袖清风地回来就去别人家打秋风,这么无耻的主意也就他想得出来。不过,不得不承认是个好主意……

老头子这边还面色凝重地嘱咐萌萌道:“他爷俩做饭的手艺可不咋样,你赶紧去帮忙,别糟蹋了好东西……”

咸鱼、腊肉、栗子粥,萌萌的手艺,全部都是冬日的绝品。更让人开怀的是晴儿和凝儿一点告状的意思都没有,阿原去了心头大患,心情舒畅无比,甩开膀子一顿山吃海嚼,带动着桌上的气氛也热闹了许多。

连平时一向不苟言笑的石头伯今天也格外热情,有说有笑,目光时刻不离晴儿左右,一个劲殷勤地挟菜。在阿原印象里好像还从未见过石头伯如此红光满面,让他甚至有点怀疑石头伯是不是想给小石头提门亲事。

晴儿语笑嫣然,落落大方,有问必答,已不像昨天那么拘谨。而凝儿却好似丢了魂一样,两眼无神,神情呆滞,一直静静地坐着在那儿头也不抬,活像一尊木偶。可见这一天实在是被阿原折腾得够惨。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老头子就把一群孩子都叫起来,名目还是打猎,结果还是巡山。一连几天下来,猎物虽然一个没见着,这群孩子倒是熟络了起来。尤其是萌萌和晴儿,无时无刻不是手拉着手,谈些让阿原头大如斗的学问,或是说些不让别人听的秘密。阿原每每凑上前去想和晴儿套几句话,都会被萌萌那飘忽的眼神逼退。

更难得的是小小和凝儿相处得也不错的样子,起码小小整天缠着凝儿也没见她害怕或是为难。小石头还是傻乎乎的,大多数时候都在一旁傻笑,看着他们玩闹。好在阿原和晴儿总会主动找他搭话,晴儿或许是出于礼貌,而阿原则实在是因为没人理他……

就这样,转眼间除夕将近,这天一大早,老头子照例又把孩子们叫到一起来,大大方方地问他们年夜饭想吃点什么,只有阿原心里明白,他这是在问该去谁家打秋风。

客人们自然不肯提什么要求,阿原懒得理他,萌萌微笑不语,小小提议抓大灰狼吃又不太可行,老头子只得咳嗽一声道:“既然这样,还是由我来决定。除夕夜咱们就在院子里架上个炭炉,烤些野味、鲜鱼、野菜什么的来吃,名目呢就叫做‘烧烤宴’。不过鉴于目前家中储备,打猎和钓鱼势在必行……”

一听“烧烤宴”这么新鲜的吃法,阿原眼睛一亮,一时顾不上和老头子抬杠,插口道:“这个主意好!我去打猎,小石头去钓鱼,老……老父亲你们就留在家里,写写春联,准备一下炉火就行了。”

老头子满意地点头道:“嗯,难得阿原有心,不过打猎事关重大,还得我亲自出马。小石头去钓鱼,阿原就留在家里写春联吧。女孩儿们不用干活,觉得哪边好玩就跟着谁好了。不过我这边比较危险,除了萌萌之外,其他人就别跟去了。”

阿原看老头子自信满满的样子,疑道:“莫非……”

老头子点点头道:“没错。你万爷爷他们这两天盯上了一头野猪,准备今天猎杀了分给大伙过年。这么危险的事,我不去如何放心得下?”

阿原撇着嘴点了点头,不得不佩服老头子——打猎有见者有份的规矩,老头子这一趟去耍耍嘴皮子看看热闹,就能先分上一份好肉,末了再加上全村人都有的那一份,分到的肉差不多就够全家吃了。萌萌得跟去倒是正经,毕竟这个小书呆子是村里唯一懂点医术的人。

小小在一旁奇道:“咦?石头哥哥,河上不是都结冰了么,怎么钓鱼啊?”

小石头老实答道:“在冰上凿一个洞就行了。鱼儿还会凑过来,比平时还好钓呢。”

“好玩好玩!我要跟着石头哥哥!凝姐姐,凝姐姐也一起去吧!”

凝儿有些为难地看了晴儿一眼,勉强点了点头。

晴儿向凝儿微微一笑,似是鼓励,笑道:“那,我就和阿原哥哥留在家里写春联吧。”

第七章 对语

两班人马出征之后,家中只剩下了阿原与晴儿。四目相对,二人竟心有灵犀一般,同时笑了起来。

阿原自然是满心欢喜的,眼前这个娇柔贵气的女孩一直羞答答的,话都没说过几句,阿原有心搭讪又被萌萌护得死死的。如今这羊入虎口,嘿嘿……

像她这种又腼腆又柔弱的小女孩,阿原自信只要连环三招,就能让她手足无措,进退失据,到时候还不是任人宰割。

阿原一边构思着一条条捉弄晴儿的毒计,一边翻箱倒柜找出笔墨和红纸来,正琢磨着怎么借写春联的机会给她来个震撼的开场白,耳边突然传来晴儿的笑语:“阿原哥哥,咱们二人独处,还是第一次呢……”

阿原一愣,转过头来,只见晴儿背着手,甜甜地笑着。脸颊微红,却全无往日的羞涩,而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得意。星眸之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神情,就像一只老狐狸对着眼前簌簌发抖的小鸡露出一丝奸笑——她就是带着本该属于阿原的表情,说出了本该属于阿原的开场白。

阿原没由来的一阵心虚,干笑道:“啊哈,是、是啊,凝儿不跟在你身边还真是少见呢。”

晴儿嘻嘻一笑,道:“是我把她支走的。”

阿原顿时噎在那,心虚的感觉越发强烈,正想说点什么扳回被动的局面,不想晴儿又冒出一句更让他目瞪口呆的话:“阿原哥哥,咱们俩,玩个游戏吧……”

阿原紧眨巴了几下眼睛,才结结巴巴地道:“玩、玩啥游戏,还有一堆正事没干呢,得赶紧写、写对子……”

“对呀,咱们要玩的游戏就是对对子,我出、你对,怎么样?”晴儿笑得越发灿烂了。

一听要对对子,阿原脑子里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顿时全冒了出来。在书中的桥段里,富家小姐似乎总有扮男人的爱好,扮了男人还要考男人,考男人又总会遇到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想都不用想就能对出一大串长长对子的穷酸才子,结果就把芳心暗许了人家。

芳心是什么阿原不太清楚,但眼前的晴儿不知为何让他心中一阵乱跳——敌未乱而己先乱,明显落了下风,无论如何不能再顺她的意了。于是阿原一瞪眼,狠狠地道:“不行!还有好多正事要做呢,哪有工夫玩什么游戏?”

阿原的威吓果然有效果,晴儿缩了一下肩,一副十分害怕的样子。她委屈地翘了翘嘴角,抬眼望天,小声嘀咕着:“阿原哥哥对我好凶……先生好像说过什么来着?嗯,什么第三条……第三条是什么呢?做不到会怎么样呢……”

阿原一下子从头凉到脚,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温文有礼的小丫头,心肠居然如此恶毒,竟然拿老头子的话来威胁自己。

阿原反应不慢,明白自己已然中了人家连环三招,如今杀招已现,自己的脉门被人拿住,反抗不得,连忙示弱道:“啊……这个,仔细一想,还是陪晴儿玩游戏比较重要……”

“这才对嘛,我就知道阿原哥哥最好了!”晴儿噗哧一笑,如花的笑靥忽地凑到阿原面前。阿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结果一下子撞到了桌角上,疼得直咧嘴。晴儿却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拍手笑道:“咦,阿原哥哥也会害怕啊。我还以为,只有凝儿才会被吓到呢。”

阿原顿时恍然大悟,嘴张得老大,心中大喊:“她!她是要给凝儿报仇!苦也!……”

眼看平日里总是低头微笑的小女孩此刻背着手,挺着胸脯,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阿原苦着脸憋了半晌,才认命了般地叹了口气,沉声道:“晴儿,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女孩……”

晴儿顿时作抹泪状,“呜呜呜,阿原哥哥说我是坏女孩……”

阿原连忙悬崖勒马道:“但现在我才发现,何止是好啊,简直就是无以伦比,仙女一样啊……”

晴儿这才“破涕为笑”,满意地点点头道:“嗯,这还差不多。那,我们就开始对对子喽。我写一句,你对一句,不许敷衍我。要是你对的不合格的话,哼哼——第三条。”

晴儿挽起衣袖,蘸足笔墨,提起笔来凝神思索。阿原这边可犯了难,自己肚里那点货色自己清楚,给不识字的乡亲们写个春联还凑合,若晴儿出的是那种一口气念不上来的长联,他也只有上吊以对了。

阿原这边苦思对策,晴儿已然落笔,在纸上写了一个“缘”字。

这就是上联?阿原想了一想,缘乃是难以捉摸的虚无缥缈之物,要说和它相对的话……提笔写了一字,“梦”。

晴儿点了点头,又落笔写道:“仙缘”。

阿原暗叫一声不妙,看这架式是要以缘字为题,每次加一字地对下去。这样的话自己这个“梦”对得就有点草率了。不过事已至此,只得勉强对了个“佳梦”。

晴儿不语,又轻轻地写道:“缘何为”。

阿原略一思索,对道:“梦何求”。

晴儿缓缓地点了点头,似是品味了一下,才接着写道:“缘何为仙”。

缘何为仙,似是忽发一问,这问题倒不难答,阿原终日想着修仙问道,足可以写一部大书来回答。可他有点捉摸不透晴儿的用意,要说考他才学不太像,要说故意捉弄他的话,这些言之无物的虚话也不算难对,除非……除非她能一直这么写下去,写到一千字一万字一联……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阿原不寒而栗,连忙拖延时间,假装思考好了一阵才对道:“梦之所求。”

忽然,晴儿幽幽地叹了口气,放下笔来,轻轻地说道:“缘来缘是梦……”

五个字出口,晴儿脸上已没了笑意,下意识地又变回了往日的模样,盈然俏立,一双星眸关切地凝望着阿原,神情竟有些紧张,隐隐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阿原却在心里犯了难,他把这五个字反复念了几遍,“缘”可作“缘分”、“因为”、“为了”,“沿着”等许多种解释,又可代“原”,而“是”也有“此”之意,这五个字一连起来,便有了多种不同的解读,百般各异的滋味。偏巧末尾又接上了自己的梦字。他要填的也就两个字,可肚子里墨水有限,说什么也表达不出那么多若有若无的含义。

看着阿原在那刮肚搜肠地苦想,晴儿的目光迅速黯淡了下来,温柔的笑意中带着些许落寞,轻轻道:“阿原哥哥对不出呢。那,就是你输了。输了的人,一会儿让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好了,写春联吧。”说着,把他们刚刚写好的对语揉成一团扔掉,开始在红纸上写起春联来。

“就这么完了?她是捉弄够了,还是说我让她失望了?……虽然确实没对出来,但难道想一想也不行么?……”

阿原一边提笔胡写,一边胡思乱想。晴儿神情平静,不假思索地提笔疾书,犹如自己在闺中练字一般。

二人各怀心思,不一会功夫就把十几副春联草草写成,只是相差有如云泥。阿原写的无论字还是文采和人家的一比,就如母猪见了凤凰,脸皮厚实如他也不禁有点脸红。

晴儿放下笔来,秀眉一扬,促狭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晃了晃阿原的胳膊道:“就这么等它风干好慢哦,阿原哥哥,你快用嘴吹,把它们吹干。”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原哪堪受辱,连忙道:“不慢不慢,我把这些对联拿到院子里去,一会就风干了。”

“先生,第三条啊……”晴儿还是不依不饶。

“呃……这小丫头有点得寸进尺了,居然抓住我的弱点不放,步步紧逼,这样下去还得了?……不如找个机会脚底抹油,等天黑了再回来,有人在的时候她总不能还这么要挟我吧?”

既然心中有了计较,索性便让对手得意一下,阿原鼓足了腮帮子一阵狂吹,逗得晴儿笑弯了腰。见她如此得意,阿原又心中不忿,暗地里使坏,冷不丁凑到她身后,向她那粉白的后颈猛吹了一口凉气。

晴儿的笑声嘎然而止,红晕一下子从玉颈爬上了脸颊,方才还娇艳似火的女孩此刻却如含羞草一般垂下头去,一时无语。

阿原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心怀大畅,不失时机地咳嗽了一下,一本正经地道:“好啦,我得去送春联了,你在家等我。”

晴儿扭过身去,闹别扭似地小声道:“先生啊,有人欺负我……”

“谁?谁这么大胆?”阿原满脸怒色,“晴儿你放心,等我把春联送去就回来帮你收拾他。”

“好,阿原哥哥必须在一刻钟内赶回来,带晴儿去收拾坏人,不得有误,否则——我就告诉先生,是阿原哥哥欺负我……”

阿原如意算盘落空,大惊道:“这、这怎么可能,难道让我把春联往人家院子里一扔就走人么?我怎么也得给人家念念写的是什么,进去坐坐聊聊,吃点零食啥的吧?”

晴儿抬眼望天,道:“说话的工夫也算在一刻钟里哦……”

阿原再无二话,捧起春联飞一般冲出屋子,在村里飞奔了一圈,往每家大门上挂上一副,便气喘吁吁地跑回家里。

晴儿已经把笔墨纸张都收拾好了,一见他进门便笑道:“合格!”说着上前一把挽住阿原的手臂,“走啦,阿原哥哥带我四处转转——这可是先生交代的任务哦……”

阿原浑身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连忙道:“你、你让我歇会……好、好我跟你去,你让我自己走好不好?”

晴儿理也不理,带着甜甜的笑,把阿原拖出了家门。

有晴儿紧紧贴在身旁,阿原的感觉如此异样。耳边的轻声笑语和隐隐的淡香,都会让他心跳骤然加速。奇怪,以前小小比这黏得更紧,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啊……

平日里总是昂首挺胸的阿原这会儿却好像做贼一般,生怕被乡亲们看见,逃也似的跟着晴儿出了村口。这一路上如芒刺背,不知不觉间后背已经湿透。

可哪曾想,他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出了村子,晴儿大大方方地把手交给阿原,宛如把马鞭交给车夫一样自然,目标直指小木屋。自己的宝地这么受欢迎,按理说阿原本该得意的,可拉着这么一位精灵古怪的大小姐,可不比拉着凝儿冰冷柔弱的小手。晴儿一会指东一会指西,一会扯着阿原猛跑,一会又让阿原拽着在雪地上滑。

阿原被折腾得满头大汗,苦不堪言,但为了仙法,也只能生受了。好在这副糗样子一路上没人看见,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当阿原拉着晴儿,在小石头、凝儿、小小三人呆滞的目光注视下,飞一般地滑过冰封的梦溪时,他是真的流泪了……身后连连挥手的晴儿脸上灿烂的笑容,成了他一世英名轰然坍塌的最佳注脚。

这一路如此漫长而奇妙,好不容易到了小镜湖,阿原已是身心俱疲,一步三晃,而晴儿反倒越发兴奋起来。即便是严寒的冬日,冰封的小镜湖上还是笼罩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在一片银白的世界中显得分外朦胧而神秘。

晴儿这个迟来的到访者终于有了应有的表现,在湖边像个孩子一样惊叹,欢呼雀跃。结果却是苦命的阿原不得不又充当起了拉雪橇的骡子……

关上门窗,生起炉火,喝着热气腾腾的热茶,晴儿终于安静了下来,恢复了几分淑女风范。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小木屋里的一切,仿佛微服巡视的帝王一般,带着和蔼的笑容,亲切地道:“阿原哥哥,快歇会吧,坐啊……我实在太喜欢这了,简简单单一个小木屋也如此精巧,浑然天成,想必是先生的手笔吧?”

一旁端茶倒水的阿原差点喷出一口血来,无力地摇了摇头道:“老头子?就他那两下子,搭个鸡窝都难!我想,应该是以前的乡亲吧。”

“乡亲?怎么可能?”晴儿笑着摇了摇头,“别的不说,单说那小镜湖,就绝不是凡人的手笔。”

阿原听得摸不着头脑,疑道:“你在说什么?小镜湖和凡人不凡人有什么关系?”

“阿原哥哥,难道你以为小镜湖是天然形成的么?”晴儿星眸闪烁,一副吃惊的样子。

“难道不是么?”阿原吃惊更甚,当真是大眼瞪小眼。

晴儿撇了撇嘴,略带嘲弄之色道:“阿原哥哥,你就没想过,在这半山之上,树林深处,为何会凭空多出一个小湖来?而且,你既然给它取名小镜湖,难道就没发现,它的形状实在太圆了一点么?”

阿原目瞪口呆,一时无言以对。亏他还终日在这里打转,竟连小镜湖这么明显的特异之处都没注意到,还得意洋洋地用某本书中的名字给它命了名。

“这么圆的一个小湖,倒像是、倒像是用大神通一下子砸出来的一样……”晴儿说着说着,又哑然一笑道:“不过,若真是那样,湖中间就不会再有一个小岛了。也许是我多想了,这小湖说不定真是天地的鬼斧神工,或是凡人一点点挖成的……”

“仙人、仙人!难道说这里真的住着仙人?”

阿原猛地一声狼嚎,把晴儿吓了一跳,差点连茶水也打翻了。她嗔怪地瞪了阿原一眼,随即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带着几分好奇问道:“阿原哥哥,你为什么那么想学仙法啊?”

“这还用说?学了仙法,我就可以想去哪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到时候云游四海,闯荡江湖,惩恶扬善,快意恩仇,岂不快哉?”一提起仙法,阿原顿时又来了精神。

“阿原哥哥好危险……”晴儿听了这番豪气干云的话,反倒一副委屈的样子,别着脸嘟囔着:“什么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啊?还快意恩仇……阿原哥哥要是学了仙法,定是要报仇的,那我到时候岂不是只能任你欺负了?”

阿原一听立刻从九霄云端跌落万丈深渊,连忙弯下腰赔罪道:“哪能啊?晴儿妹妹,怎么说你也是那老、老先生的内弟子,咱们就算一家人了,我学了再多仙法,也还是你哥哥。哥哥对妹妹哪有什么仇可报?只有保护你照顾你的份。到时候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谁欺负你我就帮你揍他!好不好?”

“一言为定!”晴儿不愧叫晴儿,转眼间晴空万里,笑容灿烂。

“一言为定!”阿原更是豪气干云。

“那、拉钩……”晴儿忽然伸出一只如玉的小指,星眸如水,带着一丝羞意。

虽然以阿原的本意,还是击掌更帅气一些。但此时此刻他哪还敢多话,别说拉钩就算让他上吊只怕也立马照办了,连忙伸出手来,勾上了那青葱般的指尖。冰凉圆润的触感,竟带着一丝酥麻,仿佛一道奇异的暖流在心中流淌……

“那,阿原哥哥还是要告诉我,学仙法有什么好啊?”

“…………”

面对这位精灵古怪、喜怒无常的大小姐,阿原算是彻底没了脾气,只得从小时候听的各种故事讲起,慢慢诉说他的宏愿。而晴儿喝着热茶,时不时打断他,抛出一个又一个刁钻古怪的问题,有时候是些稀奇古怪的学问,有时候是他小时候的糗事,有时候更是天外飞石一般根本不着边的事……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世上果然有此等绝学……这疲劳审问的威力阿原如今算是切身体会到了,好在一来他把柄在人手无力反抗,二来也当是报应,索性便放弃了抵抗,晴儿问什么他就说什么。

问来问去,晴儿干脆连问题都懒得提了,命令他把从小到大的经历一一讲给她听,讲的时候还要抬头望天,目不斜视,说是这样才肯相信他说的话。

阿原无可奈何地苦着脸,抬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觉得自己像个忧国忧民的古人,直想一声长叹,双泪横流,却少不得还要仔细回想,将自己的经历老老实实地一一道来。

本来阿原一直觉得每天都过得很快活,可这么一讲起来,才发现自己的生活原来如此单调,几乎没有什么可说的。小时候的记忆一片空白,记事之后无非就是上山打猎下河捉鱼,除了游手好闲调皮捣蛋八字再无其它。唯一有点讲头的,就是书中那些大荒游侠壮阔玄奇的传说,以及他仗剑行遍神州,荡尽天下妖魔的种种梦想。

可是讲着讲着,一阵淡香突然袭来,一个柔软的肩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阿原一愣,顿时住了口,那娇柔的身躯缓缓滑落,倒在了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阿原惴惴地低下头来,看着怀中的睡脸,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小木屋里是那么平静,可他的心却咚咚咚跳得厉害。他小小年纪实在是弄不明白这个小女孩为何会时而温柔娴静,端庄有礼,时而又精灵古怪,妩媚调皮。他更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束手束脚,明明被人欺负还心虚得像做贼一样。

看来自己成名以来第一次碰到了对手——不,简直就是克星。自己一向横行乡里,人人辟易,如今却被一个小丫头捉弄得毫无还手之力,其中的酸楚与羞愤,委实难当。

只是,为何心底里却有一丝甜甜的感觉呢?和晴儿在一起,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快乐。

“嗯,小小还不是一样?成天被我欺负,还是黏着我不放。也许,我是把她当成家人了吧。”——阿原只能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就这样,阿原时而仰望天空,时而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孩,时而心平气和,时而又心乱如麻,时而回想点滴往事,时而又胡乱地编织未来……

阿原从小到大,也许从没这么躁动过,也从没这么安静过……

第八章 暗香

除夕之夜,虽没有万家灯火,几十盏红彤彤的灯笼还是把银妆素裹的小村庄笼罩在一片暖洋洋的喜气里。阵阵爆竹声中,阿原家有史以来最热闹、最别开生面也是最奢侈的一顿年夜饭开宴了。

按照小小的数法,算上石头伯一共是“一家十口”在院子里围坐成一圈,中间是盛满炭火的炉子。女孩儿们嬉笑着挤在一块,在灯笼和炭火的映照下,一张张笑脸格外娇美。老头子和石头伯从容淡定,平静中带着欣喜,而阿原此时却是一脸猴急。

老头子那天的“丰功伟绩”居然换来了一大块脊梁肉和一条猪前腿,小石头这几天也奋勇无比,钓上来好几条大鱼,而阿原在晴儿的折磨下虽然箭箭落空,却也靠陷阱捉到了两只肥硕的野兔。老头子别的学问不知道怎么样,吃上面可着实是行家。在他的安排下,各种肉被切成一个个小块,用一根根签子串成一串,放在火上一烤,顿时肉香四溢,再撒上盐、椒,刷上萌萌密制的酱……

阿原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没有风度的一顿,以往餐桌上的竞争还要讲究些策略和技术,这会儿完全顾不上了,抡开膀子就一个抢字。晴儿在众人面前又是文静有礼的大家闺秀,一直微笑看着他,还不停把自己那份让给他吃。

无论是萌萌酿的松子酒、果子酒,还是石头伯家自藏的高粱酒,对石头伯来说都太淡了,他一言不发地一碗接着一碗干,就像喝水一样。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可周围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石头伯实是多年来少有的高兴。老头子一碗不落地陪,一边喝一边不停接过萌萌递来的签子,一张嘴、两只手配合得天衣无缝,吃的一点也不比阿原少。

几个女孩对鱼肉没太多热情,略吃了点就不吃了,开始在萌萌和晴儿两位大姐姐的带领下烤些蔬果野菜来吃。可没过多久,随着果子酒和松子酒不断变少,烤着吃就渐渐变成了烤着玩,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轮番上阵,阿原甚至怀疑她们会不会把刚进门不久的小九也烤了。最终小七和小九虽然平安,却也被这些有点开始胡闹的女孩儿们灌了不少酒。

这顿“烧烤宴”一直吃到来年才算罢休,老头子和石头伯被万爷爷拉到隔壁和乡亲们接着喝,只剩下一帮孩子收拾残局。小小早困得睁不开眼,拉着凝儿睡觉去了。阿原奋起余勇,把剩下的残肴剩酒一扫而空,收拾好炉火,正准备去小石头家睡觉,耳边突然传来晴儿的声音:“阿原哥哥……”

阿原这两天来一直和晴儿独处,饱受刺激和折磨,一听这个声音浑身一颤,立马转身要往小石头家跑。结果刚转过身来,就发现晴儿正微笑着堵在门口……

“阿原哥哥,你想出去么?正好,我也想到山上走走,你陪我一起去,好么?”晴儿脸上映着酒后的嫣红,笑容是那么甜美。

阿原心头大跳,心想你见过兔子自己往狼窝里蹦的么,连忙道:“这个……你看,已经这么晚了……”

却见晴儿歪着头伸出一只手,拇指和食指一圈,比出一个“三”在阿原眼前一晃,阿原赶忙悬崖勒马道:“让你一个人上山去怎么能行,说什么我也得陪你一块去!”

灯火和喧闹声渐行渐远,无月的夜晚,出了村口百步之外就是一片漆黑。朦胧的星光下,晴儿的银袄泛着幽幽的银光,飘飘忽忽,仿佛精灵一般。

阿原离了几丈远跟在后面,见她一直往西山方向而去,心里一突,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本来以阿原的胆子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可此情此景却让他突然想起从小就听过的一个故事……再加上对晴儿天然的畏惧,在酒意的放大下,迅速滋长着。

没错,他读过的书里也是这样,一个年轻女孩深夜带着一个男子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三个大字陡然冒了出来——狐狸精!

阿原心中一生暗鬼,顿时觉得什么都不对劲了。

“晴儿平时那么乖巧,为啥偏偏一和我独处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也和故事里那些男人一样,见了她就束手束脚,完全任人宰割,莫不是被她迷上了么……”

“就凭老头子那点本事,怎么可能有人请他当老师?分明是他不长眼被骗了啊……”

“她若是狐狸精,那凝儿肯定也是了。没错,她道行还浅,所以才那么怕人,而且话都说不大利索!……”

“啊对了,还有小七!她们都是狐狸,说不定她俩就是小七引来的……”

“她三经半夜的把我骗到荒郊野外,莫不是想吸我的阳元?……虽然不知道阳元是什么东西,可大概就和吃人差不多吧……”

…………

想着想着,阿原两腿发软,再也走不动了,想掉头就跑,两条腿又像灌了铅一样。书中常道,妖怪一旦被发现就会立刻现出原形来吃人的。

前面的晴儿发觉阿原越落越远,便回头道:“阿原哥哥,快走啊。”

阿原颤声道:“晴、晴儿,我看还、还是回、回去吧……”

“不——行——”晴儿笑着跑过来挽住阿原的手臂,“快走几步就到了。”说着架起他就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轻声唱着歌,似乎很开心的样子,慢慢地,还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阿原浑身冒汗,手脚冰凉,这才明白了为何那些痴呆男子明知对方是狐狸精也无法抗拒。就像此时,他明明心里怕得要命,却又推不开身边这个娇柔的身躯,也不知是不敢,还是有些舍不得。

晴儿一路拉着阿原翻过山坳,穿过果林,轻车熟路地到了阿原的宝地——湖中居。进了屋,晴儿便如主人一般生起炉火,打开窗子,又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递给阿原一本,便自顾自地坐在窗边静读了起来。

夜,宁静清幽,隐隐还有暗香传来。阿原却呆若木鸡地坐在一旁,两手抱着那本古书,浑似一个拿着判书等待行刑的犯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晴儿终于意犹未尽地站起身来,毫无淑女风范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旁的阿原顿时浑身一颤。晴儿瞥见他的表情,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整衣敛容,就如第一次见面那样,端庄地行了一礼,柔声道:“阿原哥哥,对不起……”

这柔柔的一声娇语,却好似晴天霹雳一般,阿原一下子瘫倒在地,挣扎着拼命作揖道:“晴、晴姐姐,呃不,大仙,大仙饶命啊,饶了我吧……我不该欺负凝儿,我不该欺负小七,我、我该死,您大人有大量,放、放过我吧……”

晴儿做梦也想不到阿原会是这般反应,吓得退了一步,怯生生地道:“阿原哥哥,你、你怎么了?……”

阿原兀自在那胡言乱语,“我、我还小,你看我又小又瘦,从小就吃不饱饭……求、求求你别吃我,也别吸我的阳元……”

“你、你、说什么那?!”晴儿呆立在那,俏脸涨得通红,神色数变,才明白了阿原的意思,忍不住娇斥道:“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什么妖怪了?”

阿原一愣,抬头看着怒目娇嗔的少女,迟疑道:“难、难道,你不是么……”

“你才是妖怪呢!”晴儿气得直跺脚,忍不住挥起拳头在阿原头上敲了一下,气鼓鼓地站在他面前道:“你倒是说说看,我哪像妖怪了?”

阿原结结巴巴地道:“妖怪当然看不出来了。”

晴儿为之气结,板着脸道:“那好,你说,什么样的才不是妖怪?”

阿原憋得老脸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除非、除非你让我摸摸看你有没有尾巴……”

“你!你又胡说!!”晴儿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彷佛要渗出血来,忍不住挥起两只粉拳向阿原打来……

阿原吃了好一顿暴打,总算相信了晴儿不是妖怪,心头一松,忙连声赔罪。晴儿却赌气不理他,坐在那儿埋头呜呜做声。阿原自知这次糗到了极点,也闯下了大祸,连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抚背轻拍,连声道歉。

晴儿小“哭”了一阵,猛地起身道:“阿原哥哥欺负我,说我是妖怪,我要告诉先生去!”说着作势要走。

“别、别呀!”阿原忙一把拉住,却不想晴儿根本没动,猛力一拽,结果倒是把她拉进了怀里。两人一下子面红耳赤,蓦地分开,一时间都没了言语。

半晌,晴儿才打破这尴尬道:“你说!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妖怪了?”

阿原尴尬地道:“狐、狐狸精……”

晴儿顿时大怒道:“好啊,你、你居然以为我是狐狸精,你说,凭什么?要是说不出来我绝饶不了你。”说着又狠狠地在他身上掐了一把。

阿原吃痛,大叫一声,这才愁眉苦脸地把方才路上想到的一条条可疑之处全说了。晴儿实没想到他竟能一下子说出这么多条“有理有据”的“可疑之处”来,一时大发娇嗔,又不依不饶地把阿原一顿好打。

“别打了,女侠饶命,我说、我说!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从小就听过的一个故事……”

“嗯?什么故事?快说,说不出来我定饶不了你!”女侠虽然凌厉,却已入阿原彀中。阿原扯上这个故事,正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

其实,那只是一个粗糙的,没头没尾的故事。

那是一个雪夜,一对幸福美满的小两口和一个粗心猎户的故事……

…………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妖狐被那个小道士除掉了么?”晴儿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一脸关切地追问。

“我也不知道。”阿原摇了摇头,缓缓道:“第二天那个猎户醒来,已经是在山下了。他发疯似地跑上山去一看,发现一切都消失不见了。那小两口的尸身,那个狐狸精,那个小道士,甚至那间小木屋,统统消失不见了。就好像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场梦一样。”

“这样啊……”晴儿闪烁的星眸凝望着阿原,神情有些落寞,喃喃道:“这样也好。或许那个猎户并不是昏迷了一夜,而是睡了百年。一切情仇纷扰,百年之后,也便消散一空。世间之事,莫不如此。”

晴儿却不知道,这个结局其实是阿原临时杜撰的。他并不知道故事的结局,因为万爷爷从来没有讲完过。

在他心目中,本应是小道士捉住了狐妖,让其魂神俱灭的。他也不知道为何,在今夜会不由自主地给故事续了这样一个结局。

经过这个故事缓冲,两人各怀心思,终于安静地并肩坐了下来,晴儿低头不语,阿原也乐得“狐狸精”风波终于过去,装出一副痛定思过的模样,不敢再乱说话。

过了一会,晴儿开口道:“阿原哥哥,你知不知道,说一个女孩儿是狐狸精,是一件非常非常过分的事……”

阿原心中一声惨叫,忙一叠声地道歉,晴儿却挥挥手打断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可是,不知为什么,被你这么说,我却并不真心恼怒,相反,还有些窃喜……”

“其实啊,我从小到大,只有这几天才这么顽皮胡闹过。平时,我一直都是乖女孩的。一开始,我只是为这里无拘无束的生活所感染,一时兴起想捉弄一下你给凝儿报仇。可是,我越来越觉得这样很好玩。嘻嘻,你不许生气哦,因为和你独处的这几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所以,我想向你道歉,同时,也向你道谢。不过呢,你居然说我是狐狸精,哼,我还是很生气,所以咱们俩就算扯平啦。”

阿原哪还敢插话,只能傻子一样听晴儿述说着。想来晴儿平日一定是被关在深宅大院里严加管教,一直没什么玩伴,才会有这种感受。阿原虽然从来没被关过,却似乎很能理解。

“不过阿原哥哥你还是很过分哦,把凝儿欺负成那样,还怀疑她是道行不深的小狐狸……”说着晴儿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神情又凝重起来,“凝儿的身世非常可怜,从小就饱受各种折磨,她身边的人一直都在折磨她伤害她,所以她才会那么怕人,一见了生人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而你,虽然没有恶意,却勾起了她小时候的记忆,让她非常痛苦。以后不许再那样对她了。”

阿原被批得只能面色沉痛地低头认错,却又忍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凝儿那么可爱,为什么身边人会对她不好?她家人呢?”

“你也觉得她可爱啊?”晴儿淡淡一笑,“可惜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阿原大为不满,小声嘟囔道:“你问我啥我都得说,我问你啥你都不说,太不公平了。”

晴儿促狭地一笑道:“因为我是客人啊,第三条啊第三条。呵呵,阿原哥哥,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和凝儿的事,就等你学会了仙法之后,到落云城去看我吧,到时候你是客人,我就什么都告诉你,好么?”

阿原一听仙法顿时精神一振,点头道:“那好,到时候我御着飞剑去找你,你可不许耍赖。”

晴儿捂嘴轻笑道:“那自然好,不过等到那时,晴儿只怕已经变成老太婆了。”

阿原怒道:“不相信是不是?你等着瞧吧,一两年的功夫我就能把仙法练成,到时候你必须变个老太婆给我看看!”

晴儿轻笑了一下,似是不信,又似是鼓励,“阿原哥哥,等你练成了先生教你的仙法之后,不妨四处游历一番。这天下如此广大,一定会有许多奇遇的。我看阿原哥哥胸有四海,志在八荒,这绿水青山虽美,却终不能留你一辈子的。不如早日走出家门,亲眼去看看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几句话说得阿原热血沸腾,一拍胸脯道:“没错!大丈夫就该像那些侠客一样,把酒仗剑,志在天下。等我仙法有成之后,定要去行走天下,第一个就去你家,你可一定要好好招待我哦。”阿原到底是老头子亲传,激昂之余不忘把吃住落实好。

“好啊,咱们一言为定。落云城的城东有一条小巷名叫雨巷,你到了那说找晴儿,就一定能找到我。”

阿原一时豪气大生,学着想象中大侠的样子,朗声一笑道:“一言为定!只是我一个乡下穷小子,人家把我赶出来怎么办?你这大小姐是不是该给我件信物什么的啊?”

晴儿呆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低下头来,缓缓地将颈上系着的那条红线解下。

红线系着一个锦囊,上面用银丝绣出几道云纹,缀着几块玉片。锦囊一取出来,顿时有一阵暗香涌动,正是晴儿平日身上的香气,想来这锦囊定是她珍爱的香囊。

“阿原哥哥不嫌弃的话,这锦囊,就作为信物吧。”

阿原本来只是想捉弄她一下,没想到晴儿当真拿出贴身之物来做信物,顿时慌了手脚,语无伦次地道:“别、别,我是开玩笑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呢?再说了,我一个男子汉,带着这香囊也太……”

“谁说送给你了,只是借给你做信物罢了。”晴儿俏脸微红,似乎对阿原的推辞颇为羞恼,“再说了,谁说这是女孩的东西了,锦囊妙计你听说过没有?这锦囊里,藏着一条可以救阿原哥哥于水火的妙计。当阿原哥哥遭遇到极大的困难,觉得无路可走的时候,就打开这个锦囊吧,一定会柳暗花明的。记住,一定要在最困难的时候才能打开,否则就不灵了。”

眼前的伊人亦嗔亦羞,娓娓而谈,阿原忽然有些痴了,只是呆呆凝望。晴儿羞意更甚,忙别过脸去,把那锦囊轻轻塞进阿原手里。纤纤素手划过掌心,冰凉的触感竟让阿原一阵窒息。

那一刻,望着晴儿闪烁的星眸,阿原的心剧烈跳动着,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淡淡的甘甜,沉醉而悠远,仿佛那弥久不散的幽香。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凝望着,良久无语……

“阿原哥哥,我该走了……”

阿原心中陡然涌起一阵酸楚,一下子卡在喉间,竟说不出话来,刚要起身,却被晴儿按住。

“阿原哥哥今晚就睡在这吧。”晴儿缓缓走到窗前,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中仿佛也带上了夜风中清幽的凉意,“我很喜欢这。有一片只属于自己的夜空,不会有人来打扰,可以静静地吹吹风、看看书、发发呆……阿原哥哥,我很羡慕你。”

晴儿转过头来,温柔地望着阿原,轻轻地说道:“阿原哥哥,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吧。其实,凝儿有一种很特别的能力,能从别人的眼中读到种种幻象。那些幻象往往映照了他今生前世的总总片段。还记得那次和她对视么?她说从你眼中看到了万丈玄空,群星璀璨,一个人驾着溢彩流光,飞翔在云霄天河之上。”

“阿原哥哥,你生就不凡,早晚必登云霄,得证大道。当你飞翔在九天之上的时候,请别忘了还有一个时而顽皮,时而乖巧的小妹妹,一直在落云城傻傻地等着你……”说着,晴儿的脸颊已然红透,忙推开门,逃也似地去了。

阿原追出门外,遥望着寒风中那娇小的身影。怀中的锦囊还留有她的余香,而伊人已然远去,只有那双动人的星眸,依然在他心中闪烁不停……

刺骨的寒风中,晴儿回头遥望着山岗上那呆立的身影。当她转过身来,目光中原有的温柔与依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双星眸中,只剩下淡淡的嘲讽,和冰雪般的冷彻。

“哼……”

一声轻蔑的冷笑,消散在呼啸的寒风中。

第九章 妹师

那一夜,阿原独宿在山中的小木屋里,恍恍惚惚,也不知做了多少梦。脑海里不时闪过晴儿的倩影,纷纷扰扰无法安枕。直到天明时分,嗅着香囊淡淡的幽香,才沉沉坠入了梦乡。

阿原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直到晌午才爬起来,当他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跑回家里时,屋里已经只剩下萌萌一人。

“晴、晴儿她、她们,走了?”阿原一时心里空荡荡的。

“哥是在学凝儿说话么?”正在收拾床褥的萌萌回头展颜一笑,“她们和父亲一大早就走了,石头伯和小石头都来送行,唯独少了你。你跑哪去了?”说着,萌萌眉头一皱,似是闻到了阿原身上什么异样的味道,立刻狐疑地凑了过来,开始在阿原身上搜寻源头。

阿原一把把她的小脸推到一边,也不理会萌萌狐疑的目光和羞怒的神情,只是情不自禁地回想着这段日子和两个女孩相处的一点一滴。虽然晴儿昨晚告别时已明显带了离意,可阿原还是难免怅然若失,只觉太过短暂,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一觉醒来,一切都已消失不见,只留下如梦似幻的残影。

正如,他给那个故事续的结尾一样……

好在怀中深藏的锦囊和淡淡的暗香,告诉他这一切并不是梦幻,终有一天,他要像约定的那样,御剑乘风,飞到落云城去看她。

御剑……仙法……?

一想起仙法,阿原另一半魂魄突然归了壳,脸色顿时煞白,猛地一个高蹦起来,声嘶力竭地吼道:“老、老头子呢?他、他就这么——跑了?!”

晴儿和仙法双双离去,备受打击的阿原像是突然没了爹娘的孩子一样,很是沉寂了一阵,直到冬去春来,冰雪消融,这才随着万物一起慢慢复苏。

老头子虽然人品不堪,但大多是明着无耻,还少有说话不算数的先例。他既然说是来年开春教自己仙法,必有原因,说不定到时候还会回来一趟吧——阿原也只能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不管怎么说,老头子交代的事还是要办好的。冰雪初融,阿原就铆足了干劲热火朝天地开工,把小木屋彻底修葺了一番。这下他才明白了晴儿所说的“浑然天成”是什么意思,这小木屋虽然简陋,可上上下下居然一颗钉子都没有!连接处全用的榫头和卯眼,天衣无缝。阿原可没那手艺,也不管是不是有焚琴煮鹤之嫌,抡起锤子咚咚咚砸进去几十个钉子,还加厚了四壁和顶棚,这下总算不会一刮风就吱吱乱响了。

从此,阿原便正式有了新家,除了每天吃饭还得来回奔波看妹妹脸色之外,一个人在山中倒也逍遥自在。

那座衣冠冢也很快就找到了,那儿本来应该是一块视野开阔的山坡,只是如今周围长满了松柏,这才有些隐蔽。墓碑上简单刻着“阿郎阿凤夫妇之墓”,原来小木屋的主人竟是一对夫妇。

阿原和萌萌一同去墓前洒扫祭拜了一番,虽然兄妹俩一句话都没说,却是他们自从“闻香事件”闹了别扭之后第一次一起行动。没什么别的原因,乡亲对他们来说,就是亲人。

一切就绪,只等老头子归来。可是等来等去,眼看桃花已红,柳条渐绿,阿原的脸色却越来越青。几经蹉跎,最终还是沉不住气,只能拉下脸来,在一次早饭时候和萌萌搭了话,假装漫不经心地询问了老头子的归期。

“父亲每年不都是年前那几天回来么?”萌萌皱着眉头,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白痴。

阿原一听顿时崩了,“老、老头子他不是说,开春要教我仙法的么?他骗我?!”

萌萌不咸不淡地应道:“父亲是说了。可是,又没说要亲自教你啊。”

“那怎么教?”阿原一愣,随即眼珠一转,大喜道:“他把仙法秘笈留下来了?”

“没有。不过,父亲已经把那套功法传给我了。”萌萌平静淡然的声音,终于不可抑制地颤了一下,“你要是想学的话,就必须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学!”

阿原目瞪口呆地看着两颊嫣红,终于忍不住绽开笑靥的妹妹,恍然间悟到,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懒鬼,起床吃饭!”

“妹妹师父,您就行行好,让小徒再睡一会吧。”

“我大老远地给你送饭过来,你可想好哦……”

“起来了!起来了!”

自从有了这妹妹师父之后,阿原就彻底告别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的幸福生活,改为在这重复的对白中被迫起床。

妹妹师父实在是太损了,居然把一本秘笈生生化整为零,每天一句,不可贪得。而且就算是短短的一句口诀,也得让她老人家满意才行。

要让妹妹师父满意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每天早起吃过早饭,阿原第一个任务就是挨家挨户地帮忙劈柴打水,扫地喂牲口。不仅态度要勤恳,手脚要麻利,还要面带笑容。

上述工作必须在辰时之前完成。接下来,从辰时到未时这四个时辰里阿原必须老老实实地在家里读书,听妹妹师父讲学。

妹妹师父或许是个读书万卷的高人,却绝不是个因材施教的良师。若是读些仙侠故事,或是讲点外面的风土人情也就罢了,阿原好歹还有些兴趣。可妹妹师父那恋古的癖好偏偏和老头子一脉相承,讲的都是些上古的史书和典籍,这个“学”、“术”啊,那个“体”、“传”的,不是艰深无比,就是乏味异常。可怜阿原连这天底下都有哪些国家都弄不清楚,却要去了解什么真假不知的上古之世,气得他在心里不停大骂这大小两个书呆子。

读这些破书唯一让阿原心情畅快之处,就是他那过人的天赋,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好多书阿原只要翻过一遍,就能把其中主旨说个大概,个别章节甚至过目成诵,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妹妹师父却不识货,一点赞赏的意思也没有,阿原学得快她讲得更快,一本本书排山倒海一般压过来,饶是阿原天赋异禀也照样吃不消。

四个时辰的书读下来,阿原早已头昏眼花,恨不能一头栽倒,却还要拿出最亲切的笑容,带着小小和几个小孩子出去玩。往日里任他欺凌的小妹妹如今成了“小师叔”,万万得罪不起。就连狡猾记仇的小七、傻乎乎只知道吃松子的小九,如今都有要骑到他头上来的势头。

等吃过晚饭,阿原还得再练上半个时辰的字,然后毕恭毕敬地向妹妹师父汇报一下自己一天的心得,再三省己身一番。如果妹妹师父还算满意,这才得授功法一小句,工工整整地录在一个小册子上之后,等师父再没了吩咐,才能借着月色回到山中小屋,翻看一下那本承载着他血泪与梦想的小册子,憧憬着仙法有成的那一天。

可偏偏这套功法口诀并不艰深洗练,跟白话一样,虽然好懂,却是废话多多。往往昏头胀脑地读了一天的书,忍了一天的气,到头来就得到一句屁话,搞得阿原对创这套功法的人非但没有半点敬意,还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猪圈里去。

这还是人过的日子么?!

虽然满心的愤恨让阿原几次差点失去理智,但对梦想的执着还是让他每每在关键时刻冷静下来。形势比人强,阿原只得咬紧牙关,打点精神,把一切做到让萌萌无话可说,端的是应了她那“温厚守礼,勤奋好学,尊老重道,爱护妹小”八字评语。只是“有口皆碑”是谈不上了,乡亲们看见他时,脸上总是带着笑意。

阿原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被欺负到这份上自然咬牙切齿地想要报复。如今明着来不行只能来暗的,可阿原一向在乡里横冲直撞惯了,搞什么阴谋诡计实在非其所长,少不得又要从故事中寻找灵感,一时倒也想出了不少妙计。

比如绑架师父的妹妹,逼她用仙法秘笈来换。可是这段日子他对小小太好,小小已经恨不得黏在他身上了,真要把她“绑”过去,只怕就再也送不回来了。而且绑了她自己就断了口粮,还得管她饭,实在是不划算……

再比如偷看师父练功。刚想到这个主意时阿原兴奋得不行,因为故事里偷艺的弟子好像总比别的弟子强出一截,最后还可以叛出师门,把师父暴打一顿。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妹妹师父年纪虽然不大,行事却和老而成精的老头子一样神秘莫测,每天只见她洗衣做饭,看书发呆,也不知道她啥时候练功。

阿原迫不得已只好铤而走险,夜探师父住所——结果却被机警的小七当场发现。萌萌还以为他在山里一个人住不惯,可怜巴巴地想要回来,于是满脸同情地邀他回来住。阿原有口难辩,羞愤难当,恨不能一头撞在院门上昏死过去……

几番折腾下来,阿原只得死了心认了命,每天一边幻想着把萌萌按倒暴打一顿,一边憧憬着御剑乘风俯视天下那一刻。在这双重心理安慰下,阿原艰难地挺过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到了晚春时分,终于凑齐了全部的功法口诀——这还是萌萌怕他一知半解就开始练,提前把后面的一次都告诉他了,代价却是再读一整年的书。

薄薄的小册子捧在手里,竟如此沉重。

阿原用无比温柔的目光翻看着一个个由丑陋到整齐的文字,每一页,实是他用血泪写成。他用颤抖的手提起笔来,在封皮上缓缓地写下了“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九个大字。那一瞬间,饱经沧桑的心灵终于被幸福填满,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长久以来的梦想,终于就要实现了……

感慨一番之后,阿原并没有马上开始练功,而是将“秘笈”通读了好几遍,仔细琢磨了一番——毕竟是有大学问大志向的人,“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么粗浅的道理还是懂的。

这“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似乎是个残本,诸多地方语焉不详,上下文对不上的地方比比皆是。阿原也曾怀疑是不是妹妹师父记错了,可转念一想,这功法既然有如此响亮的名字,威力必是惊人。可以想象,当年不知哪位前辈天纵奇才,少年得志,却遭人嫉恨陷害,不得不亡命江湖。经历一番奇遇,非但大难不死,反而创下神功,从此横行天下,尽偿恩仇。英雄死后,这功法便遭多方争抢,在江湖上掀起一阵阵血雨腥风……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如今,这本残录静静地摆在他面前,一股肃然萧杀之气却扑面而来——略有残缺,更显珍贵。

好在功法的总纲还是很清楚的,就是“采先天之气,集日月之灵,携霹雳之威,乃无敌天下”,暗合“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八字。

“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分为“静功”和“动功”两部分,阿原所录的这些就是静功部分,而动功的修炼必须建立在静功有成的基础上,因此妹妹师父还未传授予他。

妹妹师父说了,静功乃是功之本源,修真的根基所在,更是修真路上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难关。不知有多少天资卓越之人只因心志不坚,便被卡在这道关上,终生进不得修真的大门。因此妹妹师父反复强调,静功的修炼异常艰难,最考验毅力和耐性,什么聪明才智都不重要,关键在于持之以恒。

阿原自己心里有数,他虽然聪明过人,但从小野惯了,耐性实在是不怎么样,妹妹师父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阿原略微感动之余,也下定了决心,就算再难再苦,他也一定咬牙坚持到底,不练成仙法绝不罢休。

所谓静功功法,讲的是如何呼吸吐纳、采养真气、周天运转,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采气、定气、通络。

所谓采气就是采天地灵气入体。自上古以来,神州子民就普遍相信,这天地之间自有灵气。灵气蕴含着天地菁华,乃是本元之能,生机之源。这世上之事,无论电闪雷鸣,风生水流,都是由灵气驱动,草木滋生,鸟飞兽走,也都是以灵气为根源。

以人为例,凡人一呼一吸之间,都蕴含着天地灵气。而人之一生,无论生长繁衍,还是举手投足、凝神思索,都要消耗天地灵气,因此凡人片刻之间也停不得呼吸。只是大部分灵气都随呼吸返回天地之间,所存者甚微而已。

而修仙者之所以异于常人,正是因为他们通过道法修炼,将天地灵气截留而聚于体内,并将之转化为自身的内气,名为真气。再由真气驱动仙法仙诀,才有了飞天遁地,移山填海的大能。

因此,采气正是凡人踏上修仙之路的第一步。

“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中的采气之法,要求修炼者每天清晨、正午、午夜这三个天地日月精华最充沛的时候,择一清净无风之地,宽衣解带,端坐入定,掌心脚心朝天。然后摒除杂念,不听、不看、不思、不动,深吸慢呼,想象自己全身毛孔张开,牵引天地之气入体。

书中说修炼这采气之法快则一年,慢则三年,就会感觉耳聪目明,浑身变轻。由此便进入定气阶段。

所谓定气,就是将采得的天地灵气转化为自身真气的过程。人体内有外息和內息之分,外息便是呼吸,而內息指的是修炼之人用真气在体内打通的经脉循环。修炼定气法门,要气沉丹田,缓呼渐吸,将体内吸收的天地灵气一点点聚往丹田气海。灵气进入丹田便成了内息的一部分,可以称为真气,不再随呼吸返回天地之间。

如此采气、定气这一过程要不断重复,直到感觉丹田气满,小腹发热之后,便进入通络阶段——调用丹田内聚集的真气打通体内经脉,让真气能在体内循环流转。

关于通络,功法中说人天生有气血两脉,血脉以心为枢,自有生以来便时刻循环流转。而气脉、也就是功法中常说的经脉,却因为凡人体内没有真气而一直处于闲置状态,就如干涸的河渠,渐渐淤塞而归为一片混沌。功法练到定气之后,真气以丹田为营,就像一个蓄满了水的大湖,通络就是要牵引“湖水”重新冲开“河道”。

通络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调动聚于丹田内的灵气,从下丹田出发,依次打通督脉和任脉的各个枢节,直到真气可以沿着任、督二脉循环一周,即一个小周天,才算有所小成。单凭“打通任督二脉”和“小周天运转”的鼎鼎大名,便可知这过程必然艰难无比。

真气能运转小周天之后,再打通其他经脉就容易多了。就好像有了一条奔流的大河,自然会有道道支流分出来。而后如果练功不辍,终有一天可以打通全部经脉,让真气能够自由流转,生生不息。这就是大周天之境,也是静功大成的标志。

…………

专研了两天功法“残谱”,再结合以往妹妹师父的教诲和一些书中的古董学问,阿原终于得出了以上见解,虽然还有不少地方没弄清楚,但阿原不想再琢磨下去了,“不就是采气、定气、通络三步么?这有什么难的啊?”

如此一想,阿原顿觉神清气爽,眼前一片光明,迫不及待地迈出了修仙的第一步——采气。

只是,这“掌心足心朝天”一上来就难坏了阿原,这不是要盘腿么?还要两脚底朝天,杀人一样么!

可是不盘也不行啊,难道躺在地上四脚朝天?那还叫练功么?

阿原忍着痛和两条腿斗争了三天,终于咬着牙,含着泪,开始了采气的修行……

在阿原的印象里,练功应该是件很惬意的事。每日坐于参天古树之下,或是一方青石之上,望着天上白云飘飘,端坐静思。累了困了就高卧酣睡一场,饿了渴了还有小师妹送酒送饭。时光飞逝,转眼间就是几个寒暑过去,昔日瘦弱的少年长成了粗壮的青年,功法自然也就练得差不多,可以下山了……

可自己练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乖巧可人的师妹没有,面目可憎的“妹师”倒是有一个,他每天又要看书,又要帮乡亲们干活,又要打坐练功,连觉都睡不好,一天到晚疲惫不堪。而且阿原生性好动,如今让他静坐,还是以一种极为痛苦的姿势坐着,实在是种莫大的折磨。

几天下来阿原就一边开练一边开骂:

“创这功法的人简直就是白痴,也不说明白点,采气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啊?……我光想着毛孔全开,毛孔就真全开了?晚上让风一吹就起一身鸡皮疙瘩,是不是毛孔全开啊……”

“这么多天下来到底采到一点灵气没有啊?什么丹田气满,这石头凉得我每天肚子叫个不停,直想放屁,是不是把真气都放出去了啊……”

“谁挑的这三个时辰啊?大早上得早起,中午顶个大太阳坐着,大半夜的还不能睡觉,这他么是脑残么?”

“觉都睡不好,该死的妹妹师父还逼我读书,这不是逼我翻脸么?”

…………

要说这个掌心足心朝天着实折磨人,咬牙坚持上半个时辰,精神就已经崩溃,不骂娘就不错了,还摒除杂念?一个时辰下来,真是腰酸背痛腿抽筋,每每都有不复为人感觉。

虽然抱怨,虽然愤恨,但为了长久以来的梦想,为了近在咫尺的神功,阿原还是咬紧牙关,盘起两腿,日日夜夜地挣扎,怀着希望,痛、并快乐着……

第十章 梦渚

这一夜,冷月清风,斯人独憔悴。小木屋前盘着双腿的阿原,脸色比月色更凄冷几分……

多日来辛苦修炼,昼夜不休却始终一无所得,疲惫和失落逐渐积累发酵,阿原如今勉强打坐一会,腿上的酸痛就让他暴躁不已,恨不得跳起来抡刀乱砍,更别提什么平心静气了。勉强折腾了半个时辰,阿原实在忍耐不住,跳起来大骂了几声,随后又沮丧地横躺在地上。

虽说是良辰美景,可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外面光着膀子吹着凉风,图什么啊?

皓月当空,纯洁的月光透过茫茫水雾,如透明的轻纱笼在头上。花开满树,幽幽碧水泛着粼粼波光,一方孤岛上的小木屋在湖光和雾气的遮掩下,愈发神秘而幽静。

这是上天赐给阿原的宝地,是他的洞府,是他修仙之路的起点。难道说,这里也将成为终点么?他也会和万爷爷一样,消磨了天真与梦想之后,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户,终老于此么?

虽然早知修仙之路如攀云上冰峰,艰险无比,但阿原心中还是一直期盼,甚至坚信一定能在一两年内有所成就。他还要去闯荡江湖,游历天下,创造一个个为后人敬仰的传说。如果这仙法真要练上几十年,等成了胡子拉碴的大叔甚至是白发苍苍的老头,还闯荡什么江湖?就算白日飞升,又有何乐趣可言?

梦想、现实,过往的种种在阿原脑海中一一掠过,最终定格在他与晴儿默默相望的那一幕。回想当初信誓旦旦的约定,忆起两人手掌相触那一刻的奇妙感觉,阿原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他默默地从怀里取出珍藏的锦囊贴在胸口,那淡淡的香气,终于战胜了他心中的苦涩,将他慢慢带入了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原忽然打了一个冷战,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似乎身体察觉到了某种异样,可脑子还是昏沉沉的。阿原带着浓浓的倦意伸了半个懒腰,正准备翻个身接着睡,却陡然瞪圆了双眼,如一尊雕像般僵在那里。

眼前不知何时,竟凭空长出一株小草,就生在湖与岸的交界,一半扎在土里,一半没入水中,通体嫩绿舒卷,有如芭蕉新生的嫩叶。

毫无疑问,这绝不是随波漂来的浮萍,甚至根本不是普通之物,因为它就在阿原眼皮底下急速生长着,仿佛阿原惊疑的目光就是它最好的养料。

转眼间,这株奇草就从一指多长到了膝盖高,缓缓抽出五片青葱一般的嫩叶,尖上的嫩芽也像一个含羞的少女缓缓抬起了头,生成了一颗花蕾。

花蕾缓缓膨胀,一抹嫣红在眼前掠过,忽然“嘭”的一声绽放开来。火红的花丝千丝万缕,如绚丽的夏日烟火,如妖艳的美人之发。

如伞的花冠甫一张开,还没等阿原惊叹它的美丽,五片叶子就迅速发黄脱落,根茎也如晚秋的枯草一般凋零。那绽开的花蕊中,刚刚结出一颗果实,就失去了根茎的支持,随风飘落在水岸之间,如泡沫一般化去。

一切都只在刹那之间,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越过堤防,倾泻而去。春华秋实转瞬之间,阿原慌忙抢上一步,伸手一捞,也只拾到一颗青涩的果实。

圆圆的果实只有指甲大,而阿原的手却颤抖个不停。这梦境一般的奇遇,难道是上天在眷顾一心求道的自己么?这颗奇异的果实,莫非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仙果灵药?阿原没有半点犹豫,仰头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这“仙果”果然不凡,入口即化,那直沁心脾的香甜,让阿原险些跳了起来。可仔细一品味,香甜又迅速褪去,只觉无滋无味。待到仙果化尽,只能回味之时,又似乎百味俱全,淡淡的咸涩苦辣中带着丝丝甘甜。

回味着那奇妙的滋味,阿原眼前忽然一阵恍惚。湖面上的雾气更浓了一些,忽然吹来凉风习习,草木吱吱作响,小木屋前,隐隐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阿原使劲揉了揉眼睛,那影子既没变得清晰,也没有消失不见。似乎是一个人,正闲庭信步一般,一边欣赏着四周的湖光月色,一边缓缓向他走来。

身影走到近前,终于清晰起来。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却又有如婴儿般红润。一身白袍一尘不染,周身笼罩着一片淡淡的雾气,虽然微微佝偻着背,感觉却像山一般沉稳。

老者深深地看了阿原一眼,和蔼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

阿原一愣,今夜一连串的奇遇,让一向富于幻想的他也应接不暇,只是老实答道:“我叫阿原。敢问老先生是?”

“阿原?”老者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感兴趣,低声念了几遍,又微笑看着他,缓缓道:“阿原,我一直在等你……”

阿原浑身一震,全身血液都差点在那一刻凝固,脱口而出道:“难、难道,您就是那位老仙人——?!”

“老仙人?”老者白眉一扬,忽然露出一个孩子般的表情,长袖一挥,一阵飓风平地而起,如风神打开了他的口袋,吹得无数草木土石拔地而起,仿佛大地是一张毯子,而一位神人拉住四角猛地抖了一下。阿原也站立不稳,几乎就要被吹上天去,可风势却陡然一停,天空中草木土石又像雨点一样纷纷落下,落地却是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响声,周围的一切转眼间又恢复成了原貌。

阿原的嘴张得老大,像是要把眼前所见的一切一口吞下。他早就无数次想象过自己遇仙拜师的情景——苍天白云之下,一棵参天古树之旁,须发皆白的老仙人慈祥地笑着,一手拄着青木拐杖,一手扶起跪拜磕头的他,取出怀中九卷遁甲天书相赠……

尽管和想象的不太一样,可如今仙人就在眼前,阿原哪还有半点犹豫,连忙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叫道:“仙人那,我终于找到您了!我总算找到您了!您、您收我为徒吧!我愿意从此抛却凡尘俗事,一心一意跟着您修炼仙法!”

老仙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长袖微微一拂,阿原只觉一阵清风一托,顿时站了起来。只听老仙人问道:“阿原,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学仙法?”

“为什么要学仙法?”阿原一愣,这一幕他不知预演了多少次,本以为无论仙人问什么都能对答如流。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身世,也早就编好了一个听者伤心闻者落泪的动人版本。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万没想到老仙人竟会像晴儿那样的无知女孩一样,问出这么愚蠢的一个问题来。修仙对他来说,是一直以来的梦想,仿佛天经地义一般,比吃饭睡觉还要自然,哪还需要什么理由?

该怎么回答?说自己背负血海深仇要为双亲报仇么?还是说要行善天下造福苍生呢?一个个故事飞速闪过,可关键时刻心情激荡的阿原脑子反不如往日灵光。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老实答道:“弟子想学仙法,是想、飞……”

“飞?……”老仙人目光一闪,似是对这个答案颇为意外,只听阿原接道:“弟子从小就向往仙人能御剑乘风,在天空中飞翔,所以……”

“若只是想飞,又何必要学仙法?这世上能飞起来的办法多的是,最简单的,莫过于做个大风筝背在背上,找个高处一跳,岂不是要容易得多?”老仙人此时的神情,颇像是一位老爷爷在逗弄自己不懂事的小孙子。

阿原老老实实地答道:“那大不一样。风筝我也试过,根本飞不了多高,也飞不出去多远,还差点把骨头摔断。而我学会仙法之后,就能随时随地飞起来,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远就飞多远……”

“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啊……”老仙人轻叹了一声,点头道:“这世上人修仙问道,或为长生,或为法能,或为攀云登霄,或为俯视众生。而你却是为了跳出世间樊笼,挣脱束缚,自由飞翔于天地之间。汝之本心,近乎道矣,难得,难得……”

阿原懵懵懂懂地说了真话,竟得到仙人如此夸奖,心中直如绽开了一朵小花,正想趁热打铁,却听老仙人奇峰突起,问道:“阿原,你多大了?”

这老仙人当真古怪,刚问了一个晴儿式的问题,这下又问出一个和万爷爷一样的问题,阿原心里嘀咕,表面上还是毕恭毕敬地应道:“弟子今年刚满十四。”

老仙人此时的神情也和万爷爷颇为相似,摇了摇头,自失地叹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那、老仙人您收下我了?弟子参拜……”

“阿原,方才那株奇草,你可知它的来历?”

老仙人浑厚悠扬的声音传来,满腔热血正要磕头拜师的阿原一听到“奇草”二字,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下,身子半跪着僵在那,心中打起鼓来。

莫非老仙人是冲那株仙草来的?咳,说不定那还是人家亲手种的!方才一口吃了个痛快,这下可是大事不妙。老仙人若是怪罪起来,别说仙法了,不降下仙罚就不错了。

“弟子愚鲁莽撞,还请老仙人示下。”阿原倒也机灵,立马装傻充愣,而且就势一拜,毕恭毕敬地承认自己“愚鲁莽撞”,算是先打了个底。堂堂一个仙人,总不能和一个鲁莽无知的小子为难吧?

“那是一株传说中的奇草,名曰梦渚。乃天地玄奇所化,无根无源,千年方才孕育一株,花开却不过刹那之间。即便是仙人,也鲜有知晓,凡人更是万世难觅其踪……”

“弟子莽撞,死罪、死罪!”

阿原悲情四溢的表演落在老仙人眼里,却只换来摇头一笑,“即便等待千年,最终晚上片刻,便是无缘。而你吃下梦渚之实,便是你的缘法,我又怎会怪罪于你?……”

老仙人一顿,眼中精光一闪,如浮光掠影一般闪过无数的影像,仿佛瞬间阅尽了万载光阴一般,肃然道:“阿原,你本就与仙道有缘,就算莫大智慧、通天法力,也无法斩断的夙缘。”

老人言语中淡淡的苍凉与萧索之意,阿原全然没听出来,只是一听说与仙家有缘,便一头沉浸在莫名的狂喜中,连珠炮一般地道:“既然弟子与仙道有缘,还请老仙人不嫌弃弟子愚笨,将弟子收入门墙吧!弟子一定潜心修炼,将来光耀宗门……”

老仙人哑然一笑,道:“傻孩子,你既然已经吃下了梦渚之实,还何须学什么仙法,你自行领悟便是了。”

阿原一愣,心中七分疑惑,三分暗喜。听老仙人话里的意思,那个梦渚之实似乎非同凡响,莫非吃了就能自悟仙法,白日飞升?阿原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还是以退为进,“弟子愚昧,还请仙人明示。”

老仙人悠然道:“梦渚之实乃是天地奇物,仙家难求。传说只要吃下它,没有梦的生灵就可以有梦,而有梦的人,就可以梦想成真……”

“梦想成真?那不是说……?”阿原一瞬间几乎有些窒息,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的梦想是什么了。

“阿原,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梦,怎么样?”老仙人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满是皱纹,却又红润晶莹的手。

阿原开怀一笑,连忙上前一步,紧紧握住。

第十一章 梦成

老仙人抚了抚阿原的头,随即长袖一挥,在空中缓缓划了个半圆。阿原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景色已然大变。

方才明明还是午夜,转眼间却是旭日高升。阿原面前是一座精巧的小屋,四周是柴门和篱笆围成的小院,俨然就是一处乡间田舍。一条清澈的小溪环绕小院一周,在门前汇成一座池塘。院外草木丛生,虫鸣阵阵,池塘中波光粼粼,游鱼可见。远处巍巍青山,松柏森然,不时有飞鸟结伴穿梭,清唱不绝。

这里不仅山水明媚,就连风的味道也有所不同,似乎充满了灵气,让人一呼一吸之间便心旷神怡,爽利无比。

阿原连眨了几十下眼,颤声道:“这、这是哪?”

老仙人微微一笑,答道:“这就是你吃下梦渚之实所化的梦境。”

“梦境?”阿原心中一动,“难道说,这一切都是我在做梦?”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老仙人,生怕他忽地一声消失不见,自己又在那块冰凉的石头上醒来。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老仙人高深莫测地一笑,说了一句十足废话,直到阿原急得脸色都有些变了,这才不紧不慢地续道:“凡人之梦,总是断断续续,千变万化,破碎纷乱。而梦境则不同。梦境乃是具化的梦,只有心中一件事念念不忘,日思夜想成为执念,而神念又强大无匹,才会将梦凝成一个固化的世界,是为梦境。”

“梦境、就是具化了的梦……”亏得阿原平日善于幻想,对做梦更情有独钟,这才慢慢理解消化了这番话。这儿也的确和他梦想的修炼场所差不多,而这田园木屋,分明就是他山中宝地的翻版。

“可是,我最想要的梦不是这样啊……”阿原带着几分委屈,喃喃道:“我的梦应该是成了神通广大的仙人大侠,游历天下,造福苍生才是……”

老仙人不禁莞尔,低语道:“梦境乃是执念所化,它映射的,正是你心中最想要的东西,只是你自己没发觉而已……”

“那,这个梦境有什么好处?是不是这里的灵气异常充沛,打坐一刻抵得上外面一天,或者这里时间的流逝也比外面慢很多,我在这修炼一天抵得上在外面修炼一年?……”阿原说着说着,越发兴奋起来,“对了!以后我有什么宝贝都藏在这,岂不是既方便又不怕被人发现抢夺?啊,这不就是储物指环嘛!……”

老仙人微微一笑,止住了就要手舞足蹈的阿原,沉声道:“梦境说到底也是梦,只是个虚幻的世界,现实的事物可以在梦里有个投影,可梦里的一切却不意味着能变成现实。你那些奇思妙想还是尽早收起来的好。”

还没等阿原有所反应,老仙人又是一桶凉水浇下,“而且你这个梦境乃是机缘巧合,借助梦渚之实所化,你只能算是它的半个主人,还远远驾驭不了它。因此,你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进出这梦境……”

“那、那这梦境到底有什么用啊?”听来听去,这梦境和做梦一样,到头来还是一场空,阿原失望之极,不禁有些气急败坏。

“痴儿啊痴儿……”老仙人慈祥地一笑,仿佛看着自己疼爱的幼孙在耍小性子,缓缓道:“这梦境乃是你的执念所化,自然会随你心意而动。等你能驾驭它之后,在这里,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心想事成。这,不就是每个人最大的梦想么?”

这一番话宛如晴天一个炸雷,把阿原本已沉到底的心又提到了胸口,“那、那我在这里可以御剑飞行了?”

老仙人淡淡一笑,浑厚而悠扬的声音仿佛在宣读上天的神谕一般,“在这里,你就是创世的大神,你可以开天辟地,造化万千生灵;可以让天地分合,风云聚散;可以让时光倒流,逝者复生……”

阿原只觉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直想大喝一声,冲破云霄而去。可惜,这梦境并未因他的心境而产生丝毫变化,碧蓝的天空清澈宁静,也不凭空生出个炸雷来应和一下他这位创世的大神。

而他身后的老仙人,望着阿原的背影,点了点头,身影渐渐隐去。等到阿原回过头来,那位白衣仙人已只剩下一道残影。

“老、老仙人,您别走啊!您要去哪?你还没告诉我该怎么做啊!”

“只需记住,凡事不违本心……”老仙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最后一句话回响在天地之间。

老仙人仙踪隐没,阿原心中慌乱,大喊着向外追去。可他跑到柴门前一推门扉,却差点一头撞在上面。那柴门纹丝不动,而触感根本不像是一道木门,更像是一道光滑而又看不见的墙。

阿原很快发现,不光是这道柴门,周围的栅栏也是一样,这小院完全封闭在一道无形的墙壁之中,以柴门和栅栏为界,外面的景物完全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这就是传说的结界么?

这梦境果然有许多奥妙,老仙人的离去虽然让他有几分慌乱和万分不舍,但阿原毕竟少年心性,很快就安下心来,反倒怀着几分期待探索起这座小院来。

眼前的小屋样式与湖中居颇为相似,只是又精巧上许多,竟连榫头也不用了,完全是用竹子拼接而成。屋内一目了然,一张小小的竹床,一张竹椅,一个书柜,剩余的空间都不够一人横躺。推开竹窗,后院是一片小小的竹林,青青翠竹还只有半人高,抽出嫩绿的竹叶,慵懒地卷曲着。竹林之中,还有一方青石,清凉润滑有如碧玉,正适合一人打坐。习习微风,带着丝丝清爽甘甜,颇有几分醉人。

如此狭小而精致的空间,阿原却倍感舒服,这果然是他梦想凝成的,最最理想的修炼场所。在这几丈见方的小院里,阿原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吼,上蹿下跳,在竹林里转圈打滚,连这里的泥土似乎都格外芬芳。

一时间,他甚至忘掉了仙法,只是沉浸在拥有一片独有领地的快乐之中。

“这就是我的洞府!是只属于我自己的——天地!!”

许久,阿原终于折腾累了,这才在竹林中的青石上端坐了下来。将心中的快乐尽情宣泄之后,阿原已经找到了如今最该做的事——练功。

阿原本来略有松动的“道心”经过今夜连番奇遇的锤炼,已是坚如铁石。老仙人都说自己仙缘深厚,斩都斩不断。如今又吃了仙果,有了这神奇的梦境,再修炼不成岂不是没天理了?

“开天辟地……风云聚散……”

一想到老仙人的话,阿原就心潮澎湃,痛快得想要大喊。他连忙深吸了一口气,安定了一下躁动的心,深吸慢呼,运作起采气的法门来。

刚一打坐运气,阿原立刻发现这梦境中果然不同。也不知是梦境天然的玄奇,还是座下这块青石的妙处,抑或纯粹的精神作用,此时盘腿打坐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半点也不觉酸痛。

一呼一吸间也大有不同,平日里他无论怎么感应,也捕捉不到那一丝天地灵气的存在。如今只是深吸一口气,胸中立刻充斥着一种奇妙的感觉,一口气中仿佛带着丝丝清凉圆润的水雾,又像是袅袅透着甘甜的香烟,只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这应该就是天地灵气了吧?可感应到了灵气,阿原反而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中说采气要到丹田气满方可定气,他此时也顾不上了,生怕这一丝“灵气”的感觉稍纵即逝,连忙运用功法中的定气法门,屏住呼吸沉胸收腹,艰难地压缩着胸中的“气”,推着那丝清凉的感觉沉向丹田。

许久,脸涨得通红的阿原“噗”地一声,把胸中的浊气全吐了出来,像条上了岸的大鱼一样大口喘息了半天。再一感应,一丝冰凉的气息虽然细微,也许还没有一滴水的百分之一,但还是留在了丹田之中。

“成了,成了!”阿原欣喜若狂,差点一跃而起。

多年的梦想终于在这一刻实现,阿原心情激荡之际,反而沉稳了下来,平心静气,继续运功。有了第一次采气成功的经验之后,他对整个采气定气过程的理解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原来的许多疑惑迎刃而解。

后面就越来越容易了,熟悉了那种感觉之后,阿原运功越来越快,竟有几分行云流水的味道。随着一丝丝真气汇入丹田,阿原的心情也彻底平静下来,神台一片清明,仿佛已飞翔在万里晴空之上,只是心无旁骛地重复着采气和定气的过程……

恍惚间,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原睁开眼睛,发现萌萌站在身前,正用力摇晃着他。眼前是熟悉的小镜湖、湖中居,天已大亮,微风轻拂,送来阵阵鸟语花香。

“哥!哥!你可算醒了,你怎么了?没事吧?别吓我啊!”萌萌急得满头大汗,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一瞬间,阿原想起了昨夜的连番奇遇。奇草、仙人、梦境……

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幻?阿原不敢去想,只想闭上眼睛,永远沉浸在那个美妙的梦里。

“哎……咦?——”一声深深的叹息未绝,尾音忽然一挑,透着无尽的惊喜。小腹间传来一丝冰凉的感觉,正随着气息缓缓游走。没错!那是真气!一丝真气已经在丹田汇集成了一小团,像是一只极小的蝌蚪,不时蠕动着。虽然还不知该如何驱使,但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真气!

这一切,竟不是梦!

“这不是做梦……不是做梦!我练成了,真气!萌萌,你是萌萌?”阿原一边拼命感应着丹田中的真气,一边语无伦次地又摸又掐,掐过了自己的胳膊腿,又去掐萌萌的脸。

这个时候他需要一切能证明他不是在做梦的东西,也需要有一个人来分享那简直要撑爆他的快乐。

“我不是做梦!不是做梦!多谢师父!多谢师父!哈哈……”

阿原放声大笑,一把抱起萌萌,又唱又跳。他的身影沐浴在朝阳中,仿佛一个巨人一般,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而被她抱在怀里的萌萌,出奇的没有挣扎,只是轻轻搂住阿原,清澈如水的目光,却与那阴霾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

第十二章 求道

夜入二更,经历了纷乱的一天,阿原再次端坐在镜湖之岸、小木屋前,怀着几分忐忑收束心情,一边练功一边尝试着再次进入“梦境”。

这一天里,阿原跑遍了全村,挨个与乡亲们分享他神功初成的喜悦,结果除了小小没有一个人肯信。乡亲们依旧是苦笑着摇摇头,各忙各的,早已见怪不怪。倒是万奶奶见了他那亢奋至极的样子,疑心他是不是在山中受冻生病了,差点生生灌了一碗姜汤下去。

阿原分明可以感觉到腹中丹田那一小团真气的存在,却苦于无法证明给别人看。若是往日,这种情形定会让他火冒三丈。然而这一次,阿原却越发得意起来,将所有嘲笑与不睬统统付之一笑,颇有些曲高和寡,云淡风轻的味道。

这也难怪,有了昨夜的仙缘,阿原自认为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修仙界的大门。仙法奥妙,凡夫俗子如何晓得?更何况,总有一天,自己定会让他们大吃一惊。一想到御剑乘风在他们头顶上盘旋之时乡亲们那目瞪口呆的样子,阿原就心中暗爽,恨不得他们现在多嘲笑几句。

至于老仙人和梦境的事,阿原自然守口如瓶。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天地,怎么能轻易告诉别人?以往大大咧咧的阿原心里暗自藏下了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之后,仿佛一下子就成熟了起来,连举止气度都沉稳了许多。

心境更上了一层楼的阿原,自然也没忘了功法的修炼。可不知是何缘故,在梦境中已经熟练得行云流水一般的采气定气,到了现实中还是不得要领。双腿依旧酸痛,一呼一吸也依旧毫无感觉。就像梦里明明已经御剑飞翔了,醒来还是不得不靠两腿走路。

反差如此之大,阿原自然想再次进入梦境寻个究竟。可老仙人说的明白,梦境是他借外力所化,他还完全驾驭不了,根本不是说进就进的。或许只有在睡得最沉、执念最重的时候才有可能。阿原的执念应该够格了,可这一天里心潮澎湃,东奔西跑片刻不歇,哪曾有过半点睡意?

就算是此刻夜深人静,一想到梦境仙法,阿原立刻患得患失起来。心跳如鼓,浮想联翩,要做到平心静气安然入睡,又谈何容易?阿原盘坐了一个多时辰,除了两腿酸痛,依旧两眼冒光,睡意全无,索性也就放弃了什么平心静气,放任心绪纵横驰骋起来。

从昨夜历历在目的奇遇,到功法梦境的参悟,乃至今后的修炼计划,仗剑飞翔的快乐,铲奸除恶时的豪情,再见晴儿时的礼物……

想着想着,阿原的意识终于渐渐模糊起来。

阿原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正是让他魂牵梦萦的竹屋小院。这一次是晚上,朗月当空,柴门外溪水潺潺,微风吹拂着竹枝竹叶,沙沙作响,间或传来声声虫鸣,这梦境的夜晚,格外清幽而恬静。

这一次,阿原没有像上次那般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反而长叹了一声,如释重负。他漫步在竹林间的小径上,望着幽幽月色,听着阵阵虫鸣,心中满溢着幸福和充实。

这梦境果然是真的,仅此足矣。有这么一处天地在,他就仿佛游戏人间的隐士散仙,哪还管旁人信与不信,理或不理?

不信也好,不睬也罢,我自有天地,乐得逍遥。

阿原借着月色在小院里踱了一圈,一切都与上次来时一模一样,篱笆周围的结界还是无法通过,竹屋和竹林也没有一点变化,不同之处唯有夜风习习,更添清爽。

风中蕴含的灵气似乎更浓了些,阿原深吸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钻进竹林,端坐于青石之上,默默运起采气定气的法门。

回到梦境中,果然一切又走上正轨。采气、定气毫无阻碍,丹田中的真气也变得格外活跃,足有一颗米粒大小,比现实中不知强大了多少。

阿原一边练功,一边仔细体会其中的差别,渐渐有了一个猜测——差别的根源也许在于灵气的浓密程度。梦境可谓是一处福地洞天,灵气浓郁得几乎都能嗅到了,采气自然事半功倍。而现实中则灵气相当稀薄,他就像是刚在大海里学会了游泳的孩子突然一头扎进小河沟里一样,自然扑腾不开。

如此,正印证了这梦境的奇妙不凡,阿原彻底放下心来,将所有杂念抛诸脑后,全身心地开始采气定气的修炼。

就这样,接连数日,阿原像情窦初开的小子一样,太阳一落山就没了人影,往山坳小树林等隐秘的地方乱钻,所做之事却无非盘坐练功,放松心绪,尝试进入梦境。虽然成功的几率不高,但日子久了总积累出一些经验,摸索出梦境的一些规则和奥秘。

梦境世界果然神奇无比,妙用无穷。灵气之充沛不用多说,甚至丹田中的真气一进了梦境都会壮大数倍,蠢蠢欲动几乎要自行运转,和现实中总那么死气沉沉的一小团比起来真是天差地远。

不只如此,一到了梦境中,阿原采气定气顿时流畅了十倍百倍。现实中像是推着千斤巨石,真气动上一分一毫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费上许多水磨工夫。而梦境之中却好似顺水推舟,轻飘飘地不费半点力气。

而梦境中又不受外界干扰,很容易就可以平心静气,专心修炼,就连打坐都觉得舒服。在梦境中练功非但没了痛苦,反倒是一件轻松惬意之事。灵气入体的感觉,仿佛四肢百骸沐浴在一片温润而又清凉的春风中,将所有苦痛烦恼全洗刷干净,浑身上下异常舒服。而丹田真气一点点壮大,更是向梦想一步步走近。

敢问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快乐的事么?这样练功真的会上瘾的!

还有,只要进入梦境,醒来就会神清气爽,倦意一扫而空。一连几天阿原白天在乡里干活读书,晚上遁入梦境打坐练功,除了进出梦境时恍惚一会之外,一天到晚精神抖擞,全然不觉困顿。这实在是天大的妙处,要知道众多书中主角不就是靠着天赋、宝物,不眠不休地练功,才能修炼一年顶别人好几年,年纪轻轻便功法大成的么?自己如今有了这等优势,何愁大道不成。

可这梦境也不是尽如人意。老仙人说梦境本质还是梦,梦中的东西无法化为现实,这倒是不假。阿原每每尝试带几个果子进去,或是摘几片竹叶回来,结果都是徒劳。就算在梦境中脱了衣服扔在地上,醒来还是好好的穿在身上。储物指环之类的美梦是想也不用想了。但这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梦境中采气修炼得来的真气到底是不是真的。

阿原在梦境中练功进展飞快,有几次甚至有丹田盈满的感觉。可醒来一看,真气的增长总是微乎其微,就像竹篮子打水,虽不能说一场空,但所得实在不多。而每次进入梦境,真气虽然会强大数倍,但还是取决于现实中真气的实情,相当于又要从头练起。仿佛现实与梦境之间隔着一层大筛子,将他梦境中修炼所得的大部分真气都凭空滤掉了一样。

这情形如同耕田九亩,得苗一秧,阿原怎能甘心?反正如今神功到手,师父敷衍一下也就是了,阿原索性罢工翘课,终日打坐练功。这一番辛苦果然没白费,阿原苦苦摸索了多日,终于学会了“河沟里凫水”,真真正正在现实中采定了一丝真气。

那一刻,阿原几乎双泪横流,从此心中最后一丝担忧也放下了。这采气定气的法子看来没错,在现实中也一样可行,只是难易有别而已。无论梦境中修炼的真气到底是真是假,只要他修习领悟的采气之法是真的就足够了——这意味着他真正踏上了修仙之路。

现实中采气所得虽然是实打实的,可进展实在太过缓慢,腰酸背痛一天下来,最终所得还是远不如“竹篮子打水”剩下的。阿原好逸恶劳的本性很快占了上风,白天的修炼也就马马虎虎随它去了,只有在梦境中才抓紧每一刻,忘我修炼。只是梦境还有一个大麻烦,就是出入完全不受控制,也无法预料。往往无知不觉间一个恍惚就斗转星移了,而他主动想进入梦境练功却毫无办法。阿原百般尝试无果之后,也只能顺其自然,白天依旧干活读书,缓和一下师徒关系,晚上才碰运气进梦境练功,当真是心无杂念,一心求道。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入夏时分,阿原丹田内的真气已由米粒大积累到桃核大小的一团,只是增长的速度越来越缓慢,渐渐趋于平稳。好在阿原饱读诗书,知道修行乃是逆天行事,进展本就是先易后难,越到高的层次,进境越是缓慢,倒也没有太心急。

可随着每日练功不辍,诸多疑问也逐渐浮现出来。比如“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中说要先修炼采气之法直到丹田中有感应,才可运行定气之法。可阿原在梦境中第一次感应到天地灵气入体时一时兴起,直接运用定气法门将之纳入了丹田。而后采气定气的修炼再没分开过,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谬误,实不可知。

不只是这一点,其实功法中对采气定气的描述相当模糊,只有些大致的指引,全无具体的步骤和体会,否则阿原当初也不用叫骂连天了。采气定气的各个细节,完全是阿原在梦境中一点一点自行摸索领悟的,与功法本意是否相符,实在也说不准。

不过转念一想,采气定气这过程委实奇妙,若不是亲身体会一番,仅凭言语文字实难尽述,就像看一万本书不下水一试也学不会游泳一样。其中一些关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算阿原如今想写下来,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么看来,功法中说得模糊也就情有可原了。既然真气日渐壮大,采气定气这一阶段再无阻碍,阿原也就懒得再细究了。

最后,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苦苦修炼出的这一团真气到底有什么用?

这些天来阿原确实感觉到一些变化,比如耳聪目明,精神百倍,似乎永远也不知疲倦。可他也说不清楚这是真气滋长的功效,还是梦境洞天的功劳,抑或根本是精神作用。而阿原最想要的,比如身轻如燕,力大无穷,却一点影子都没有。

这样的真气修来何用?神功有成,就算不能移山填海,起码也得有个开碑碎石的威能吧……

这个困惑不解,阿原练功的热情便大打折扣,加上真气修炼的进展也越来越慢,心思难免渐渐从修炼真气转到运用、发挥真气威能的法门,也正是妹妹师父一直藏着掖着没传给他的——动功。

于是,本已超凡脱俗入了仙班的阿原不得不再入红尘,厚着脸皮对妹妹师父展开了温情攻势,百般奉承,势必要讨来那“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的动功口诀。

本以为凭妹妹师父的难缠,定要软磨硬泡上好一阵,签上一大堆丧权辱国的条款。没想到三下两下妹妹师父便草草答应了,也没借机提什么条件,让刚刚热了个身的阿原颇有些不尽兴。

事实上,妹妹师父自从阿原练功有成第一天起就一直心不在焉的,无论讲学还是监督阿原干活,都没了当初步步紧逼的狠劲。阿原这段时间心思正好全在练功上,倒也乐得清静。

第十三章 神功

动功功法到手,阿原照例先参详了一番。这部分功法比静功散佚得更厉害,简直没头没尾,不分前后。阿原读了好几遍,才大概理出些头绪。

所谓动功就是由一系列姿态动作组成,每一个姿态动作都对应一种真气运转方式。

练习动功,实际上就是熟悉不同的真气运转方法,最终熟练到只要做出某个动作,真气自然而然按照相应的方式流转,便会得到真气的莫大助力。由此如功法总纲所说的,“行如疾风,立如山峦,力举千斤,跑跳如飞,举手投足皆有不测之威……”

这下阿原才明白了为什么要疏通经络让真气能够在体内流转,又为何妹妹师父说修炼动功一定要在静功修炼有成的基础上。像他现在这样真气只能聚于丹田,举手投足间的力道与常人无异,确实也没什么大用。

一想到“不测之威”,阿原心里就痒得像有只小猫不停在挠,又哪里等得到丹田盈满,经脉通畅?反正进入梦境机会有限,白天无所事事,正好改练动功。

打定主意,阿原便腾出白天一切空闲时间,开始了忘我的修炼。只是这动功修炼之辛苦,远胜当初盘腿打坐。像直立、抱举、端坐、静卧这类普通姿势倒也罢了,顶多时间长了身子发麻而已。可诸如倒立、半蹲、匍匐、金鸡独立这些姿势就太折磨人了,更不堪忍受的是,有些动作不但累人,还难看得要死——蛙跳、猫扑、蛇爬、打滚、翻跟头,甚至还真有一个躺在地上四脚朝天的姿势……

这些不管怎么说好歹还能做得出来,可有些匪夷所思的动作,像“双脚侧举过顶,盘于脑后”,阿原腿都要掰断了也没盘出来。

这些姿势若只是摆上片刻倒也罢了,要命的是动功不是做出动作就完了,关键是真气要以相应的方式流转。以阿原现在的程度,想要牵引真气运作起来好比老鼠拉车,哪怕只是在腰腹之间转上半圈,也要拿出吃奶的力气。往往一个姿势一摆就是半个时辰,一个动作要重复上百遍,这其中的艰辛,言语着实有些无力。

虽然苦不堪言,但与当初修炼静功时相比,阿原的心境已经有了明显变化。当初求道之心虽盛,但心中总还有一丝担忧,怕这仙法只是虚无缥缈,到头来镜花水月一场。而如今真正见识了仙家神妙,有了真气为基础之后,仿佛看到一条大道直通天上。阿原心中热情似火,就算再辛苦十倍,也是甘之如饴。除了遁入梦境的时候抓紧时间打坐修炼静功,醒来只要还能动就苦练动功,昼夜不休,可谓动静结合。

这动静结合是大有道理的。动功的修炼重在真气运转,而阿原现在勉强逼出一丝真气沿着丹田附近经脉行走就已经是极限了,绝无再引导其流回丹田的可能,端的是有去无回。好在这些真气也不是就此没了,只要打坐一会,用与采气定气类似的方法,就可以感应、引导这些散落在全身各处经脉的真气重新归于丹田气海,而且速度比采气要快得多。在梦境中完成这“回复”过程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也就片刻之间的事。

因此这“动静结合”,好比白天干活晚上休息,倒也颇有些妙味。只是一番折腾下来,真气难免还是有一些损耗,增长的速度比以前更慢上几分,几乎就要止步不前了。阿原心里虽然明白,但他实在无法抗拒“不测之威”的吸引力。

这动功心法果然有效!只要他依照功法引导真气流向相应的发力部位,就会凭空多出几分力道。恰如书中所说,一运真气,举重若轻。

有了这般体悟之后,阿原更加疯狂地练起动功,将采气所得的宝贵真气,化作一往无前的死士,一缕缕冲向丹田四周各道经脉。经过一番苦练,真气能运行的范围逐渐扩大了许多,上至胸前膻中,下止于双腿曲泉,换句话说,腰腹和大腿而已。但这也足够让他跳得更高、跑得更快,举起更重的东西。阿原追求的正是这个——更高,更快,更强!

“举”技一成,阿原一时睥睨天下,从石头伯的小舟,到万爷爷家那头肥猪,阿原一一举过头顶,害得萌萌好几天没好意思出门。更不知有多少巨石被掀了个底朝天,不知有多少草木被连根拔起,所幸房子没有下手的地方,萌萌和小小才不至于没了住处。

一番折腾下来,阿原对真气的运作又有多了几分心得。如今他全力调动真气大概能举起二百多斤的重量,虽然还谈不上惊世骇俗,但和以前相比已是脱胎换骨一般了。只是凭他现在那点真气和有去无回的运气方式,真气很快就会衰竭。力气是有了,就是小毛驴拉车,没长劲。

与“力举千斤”相比,“跑跳如飞”更让阿原欢欣鼓舞,因为“飞”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梦想。

如今只要瞬间运气于腰腿,阿原就能平地跳起五六尺高,奋力一跃足以攀上房顶。而在山坡上借着地势起跳,有时竟能跃出五六丈远,感觉真是飞一般。

有了这等本事,阿原乐得像只发了情的兔子,高声叫嚷着从这家房顶蹦到那家屋顶,一口气蹦上十几圈,也不知踩掉了多少砖瓦,害得乡亲们叫苦连天,大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神功已成,还要师父何用?萌萌居然不知好歹地跑来教训他,抓他回去读书。阿原想起往日的仇怨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抱起毫无反抗之力的师父,跳上房顶去连翻了几十个跟头,甩得她披头散发,尖叫连连。这下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没把她头发打个结挂在房顶,已经算是尊师重道了。

而村中唯一的受益者,还是小小。阿原背着她在山野林间蹦来蹦去,追逐那些惊慌失措的山鸡野兔。小小的笑声回荡在山谷之间,格外悦耳。

每当银月高挂的夜晚,阿原时常望着皎洁的月色,想象着繁华的落云城和伊人娇柔的身影,然后从山坡上一跃而下,凌风飘落,俯瞰苍茫的大地,追逐着自己在月下的影子,一次又一次地,乐此不疲。

只是,也不能总这么蹦下去啊……

转眼间又是一个月过去,阿原逐渐陷入一个不上不下的困境。真气修炼越发趋于停滞,而动功的修炼,能练的都练得差不多了,像是卧、立、行、跃,推、拉、抱、举这些动作,动作简单而真气运作也容易,阿原已是熟极而流。而那些不能练的,要么是真气运行的经脉离丹田太远,要么是运功之法莫名其妙,千奇百怪,而且都是些难看又折磨人的动作,吃力不讨好,白白丢脸受罪,阿原也实在没心情再练下去。

现在的状态,往高了说是“力举千斤,跑跳如飞”,可说白了不过是力气大了些而已。虽然跳得高了点,却完全没有“身轻如燕”的感觉。说“凌风飘落”那是自己往脸上贴金了,事实上每次落地腿脚都会墩得生疼。若真能跳起十丈高,只怕还得摔死——自己跳起来摔死,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阿原很是总结反思了一下,再结合熟知的仙侠故事,终于得出一个结论——真气,或者说“静功”就是所谓的“内功”。内功强,力气就大,动作敏捷,并且耳聪目明,反应也快。而走卧跑跳之类的动功,包括剑术、掌法,都是“外功”。外功磨练身体的强度,也锻炼技巧,同样的力气,怎么举起更重的东西;一拳打出去,怎么才能打着人。

这么一想顿时豁然开朗,如今自己的内功已颇为深厚,只是还不会拳脚剑法而已,书中的主角通常都是这种模式。书中常说,内功高强之人学那些外功“如探囊取物一般”,而且根本不必拘泥于什么招法,举手投足间自然暗合武学天道,完全可以自创武功。阿原想到这意气风发,干脆也不练那残缺的动功了,立志要另创一套震古烁今的武学。

从那以后,乡亲们越发怀疑阿原是不是病了,经常见他望着天上太阳,井中月亮,一看就是几个时辰,或者在村头一站一下午,或是迈着各种奇怪的步伐,手舞足蹈地绕着村子一圈一圈跑。

阿原自得其乐,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先是补全动功,自行摸索出一套真气运转之法。他的原则倒简单,凡是运作困难地方统统跳过,怎么舒服顺畅、怎么有效果就怎么来。效果虽然没多少,心情倒是很不错,毕竟自己开创了一套内功心法。

接下来,阿原便开始揣摩拳法、剑术。小时候他曾跟万爷爷学过几套拳,现在早就记不清了,正好掺和到一块,创出了一套“拳法”。更让他兴奋莫名的是如今力大劲猛,只要袖口紧得恰到好处,在抡拳挥掌之时,就会呜呜作响,“隐隐有风雷之声”。这顿时让他想到了“携霹雳之威,乃无敌天下”,悟及此处,不由得仰天长笑,将自己所创的拳法命名为“霹雳拳”。

“霹雳拳”虽然声势威猛,可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下,实在是编不出更多了。不过阿原记得内功高强之人都是返璞归真,一个普通的招式用出来照样能发挥出莫大的威力。说不定他这简单的几招,正是大巧若拙,暗藏精妙。

相比之下,阿原所创的“剑法”就丰富多了。毕竟他没学过剑法,没了约束尽情发挥他过人的想象力,连蹦带跳花样着实不少,只是上一“招”使完了,自己都想不起来是怎么比划的。一套剑法练上三遍,保证招招不同。

阿原最初还有些沮丧,可转念一想,不是有套上层剑法就只有一式,叫做“意在剑先,绵绵不绝”么?自己的剑法精髓刚好与之暗合,正所谓“无招胜有招”。于是,这套剑法便被命名为“随意剑法”。

这些琳琅满目的“成就”,随心所欲的畅快,让阿原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他唯一创不出来的,就是让他魂牵梦萦的御剑飞行之法。虽然时刻不忘,却完全没有头绪,不知是功法修为差得还远,还是只差一柄仙剑,几句御剑口诀而已。如今师徒感情已经破裂,没法再去问师父了。况且,想必她也不知道。

阿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名堂,最终只好放弃,毕竟胡乱练功可是有“走火入魔”的危险的。

修仙、行侠乃是阿原生平两大抱负,如今修仙已然迈出第一步了,行侠自然也不能落下。阿原功德圆满之后,便打定主意,要用这身本领造福乡里。

奈何溪源村宁静平和,既没有猛虎蛟龙伤人,也没有恶霸地痞为恶。阿原空有一身本领,却没机会上演除暴安良的好戏,只得挨家挨户上门,问乡亲们有什么事需要原大侠出手相助。结果乡亲们一致表态,只要他以后不在房顶上乱蹦,就谢天谢地了。

阿原好生郁闷,颇有些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于是他把全村小孩都召集起来,将自己呕心沥血创出的功法心得倾囊相授,想从此开帮立派,光大武学。可练功之苦,连他当初都差点坚持不下来,一群“胸无大志”的孩子又有谁愿意受这个罪?

最后坚持下来的只有小石头。他虽然从没想过修仙,但从小就被父亲告诫,做什么事都不可半途而废。小石头被阿原拉上了贼船之后也不以为苦,练得一丝不苟,那份毅力让阿原不得不佩服。可惜木讷的小石头资质实在平庸,静功练了好久也没有一丁点进展。阿原很快就没了耐心,勉励他几句就随他去了。

最终阿原这身本领只用在了打猎上。神功在体,哪还用什么弓箭陷阱?就凭着两条腿生追!虽然鲜有收获,但阿原乐在其中,还自认为是习练轻功的好方法。

同行的万爷爷虽然经常骂他没头没脑地瞎撞,可阿原看得出,他神功有成,万爷爷是村里最替他高兴的人。每当他奔跑追逐的时候,万爷爷就会停下来抽上一袋烟,远远地望着他,偶尔笑骂,疼爱却完全写在脸上。

第十四章 等雨

时光飞逝,转眼间已是盛夏。阿原百般花样耍过之后,渐渐开始有些无聊。

以往沉迷于修仙御剑,只是凭空幻想。如今当真入了门来,那种向往反倒愈发强烈。短短几个月,阿原像是长大了不少,不再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也失去了从前在山间河畔游玩嬉戏的快乐悠闲,每天只是想着如何提升功力。

采气定气之后,就轮到通络了。本来依功法所说阿原离这一步还差得很远,毕竟他那一小团真气,和所谓“丹田气满”,如同蓄满了水的大湖还差得远。但以阿原不甘寂寞的性子,又怎么可能试都不试一下?

有了动功运作真气的基础,阿原能牵引着丹田真气向腹下督脉一点点缓缓渗入,但还未到会阴绕体向上,就散落四处无以为继。那不像是在引水开渠,倒像是一个顽童拿着树枝在泥浆里乱划,浅浅一道,很快就会恢复原状。也不知是功力不到的缘故,还是不得通络之法。如此一来二去,阿原只得放弃了这种无用的尝试,还是老老实实地修炼真气,打好基础再求突破。

可真气修炼并非一日之功,虽有梦境洞天的妙助,但映射到现实中的进展总是不尽如人意。随着真气增长越来越迟缓,阿原的心情日渐焦躁,梦境中那一成不变的景色也变得乏味起来。阿原开始讨厌那道看不见的结界,连带着家乡四周的绵绵青山,仿佛它们也是一道道束缚着他的结界。

晴儿离别时的赠言,也一直在敲打他的心:“我看阿原哥哥胸有四海,志在八荒,这绿水青山虽美,却终不能留你一辈子的。不如早日走出家门,亲眼去看看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话真是说到阿原心坎里去了,如今他空有一身神功,却不去闯荡江湖,那滋味真如古人所说的“衣锦夜行”。只是他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溪源村,也从未离开过乡亲们的照拂,如今要一个人去面对广阔未知的花花世界,心底终究还是有一丝踌躇不安。更何况,他好歹也是兄长,就这样扔下两个妹妹一走了之,实在说不过去。

奈何这个念头实在太诱人,一想起来就再也放不下。阿原的脑子里满是外面新奇的大千世界,与晴儿凝儿重逢的喜悦,仗剑江湖的快意,仙侠豪杰的风采……

神功初成的喜悦渐渐淡了,内功进展缓慢,外功拳法剑法轻功什么的也提不起精神再练。如今师徒关系破裂,也没人逼他读书,阿原一时间简直百无聊赖。

老天似乎也应和着阿原的心情,这一年的夏天燥热异常,从入春以来就没下过一场雨。如火的骄阳烤得大地干裂开来,万物都没了生气,除了树上不停鸣躁的蝉,和地上整天跑来跑去的小小。

梦溪水越来越浅,几乎就要露了底。河边那台老旧的水车也有气无力的,每天汲上来的水越来越少。眼看着庄稼果树打蔫,乡亲们愁容满面,只得每日不辞辛劳,大老远地把梦溪水一桶一桶地挑到山上地里去浇灌。

石头伯一入春就破天荒地出了远门,至今未归,这下阿原的神功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抖擞精神扛起石头伯的扁担,一挑就是两大缸水。饶是如此,帮乡亲们把所有田地果林都浇上一遍也要跑上几十个来回。每次下来,不但真气衰竭得半点也提不起来,连身子都要累散架子了。

这种强度的劳作,多少有点打肿脸充胖子,每两三天就要浇一次水,足以消耗掉阿原任何过剩的精力。几个月来靠着梦境的滋养连觉都不怎么睡的阿原终于撑不住了,每天中午都要睡上几个时辰修养生息。醒来也是浑身酸软,一动也不想动,索性就躺在床上看几本书,权当消遣。

既然是主动要看,自然要挑些感兴趣的了。可恨的是老头子那几口能当棺材用的大书箱里,满满的全是讲上古的书,难为他怎么搜罗的。阿原如今一听“上古”二字就头大如斗,花了好大力气,总算从里面筛选出几本没那么“古”的,都是些地理游记之类——既已立下行遍神州之志,自然要先通晓神州地理。

如今妹妹师父看都不看他一眼,自然不会管他读什么书。不过,近来师父做饭的手艺倒是越发精进,关键是居然舍得放肉了。

苦读几日,根据书中所述,再结合过往旅人那听来的,阿原总算是在脑子里画出了一张模糊的“神州疆域图”。

这片肥沃富饶,繁衍了亿万生灵的土地,自古名为神州。

神州之上曾有四个大国,有如四根擎天巨柱,分居一方。中央是广阔的天子之国云国,乃是万国之宗,也称中国;云国与西方的风国以横亘南北的勒马川为界,往南与雷国隔江而望,而东方则是面朝大海的雨国。这四国之人,皆是神州子民,虽有国别疆界,却同宗同源,共同传承着洪荒以来最悠远灿烂的文明。

神州乃天神庇护之土,丰饶肥沃,养育了亿万生灵。而神州四方尽头,则尽是险境绝地。北方乃神弃之地,洪荒遗土,生机绝灭,是为大荒。向西自勒马川起,地势便一路走高,宛如天梯一般,传说直通向云端之上的神山昆仑。大江以南雨水丰沛,江川河渠密如蛛网,湖沼池泽连绵千里,乃成大泽,名为云梦。南方酷暑之地,山岭延绵,密林广布,多凶禽猛兽,瘴气毒物。而东方则是浩瀚大海,烟波飘渺,无际无涯。传说海中有三座仙岛,名曰蓬莱、方丈、瀛洲,有长生不老之药,乃是仙人居所。

这些边荒险恶之地,却也生有神弃之民。茫茫大荒之外,传说另有一望无际的草原,生有胡人部族,彪悍狂野,来去如风;西北山岭之上,有犬戎纵横其间,面目狰狞,残忍凶恶;南方密林广泽深处的蛮人,茹毛饮血,与禽兽无异;东方大海之上也有岛屿星罗棋布,遍布着夷人部族,阴险狡诈,猥琐古怪。

千百年来,在这些外族不断冲击下,神州的格局逐渐变化着。风雷两国的势力不断向四周扩张,一个个小国在版图上出现,像是新生的幼苗一样依附着主干,形成以风、雷两国为首的西国和南国。而东方繁盛无比,文教大兴的雨国却一时为夷人所灭,如碎玉般散落成几十个小国,统称东国。唯有背靠大荒的云国,既没有外族侵扰,也少与别国来往,神秘得一如云中之国,静静地伫立在神州的中心。

“西有大川,东有大海,北有大荒,南有大泽。这神州,还真是广大啊……”阿原放下手中的《神州山海志》,似是有感而发。“书中说的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真正去走上一遭,亲眼看看,就算读一辈子书,又怎知这神州大地到底是何模样?”

萌萌正在缝制一件新衣,闻言头也不抬,面无表情地道:“那你就去行你的万里路好了。反正你神功盖世,又有谁拦得住你?”

自从耍猴一样抱着萌萌在屋顶上翻了几十个跟头之后,阿原就一直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笑对妹妹的怒火,嘿嘿一笑道:“师父何必动怒,小徒不过随口感慨一下,发发古人之叹而已。师父莫怪,师父莫怪,哈哈……”

阿原低下头来正准备继续看书,耳边忽然传来萌萌断断续续的声音:“你若真的很想出去看看,那、你就去吧,不用担心家里……”

“什么?!……真的么?”阿原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惊疑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虽说女人善变,可这也变得太快了吧,莫非说的是反话?

“真的。”萌萌平静地说道,手里的活半点也没停下。这件新衣已经有些模样了,仔细一看尺寸样式还有那淡蓝色的布料,阿原忽有所悟,试探着问道:“老头子……是不是交待过什么?”

萌萌默默无语,既不点头,也没摇头。

一看这架势阿原顿时明白了,萌萌是不想让他走的,八成是老头子走之前留过话,她也不好不听。老头子到底还算有点良心,他自己成天在外面野,实在没资格不让孩子出门。

阿原心中一阵狂喜,随即又有些愧疚,于是带着几分讨好问道:“师父,您这么就让徒儿走了?不后悔么?……”

“有什么可后悔的?!”妹妹师父少有的露出了几分气急败坏的表情。

“我是说,就不来点什么‘除非你答应我三个条件’之类的?”阿原小心翼翼地道。

萌萌终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难得皱了皱鼻子,略有点撒娇地道:“那就如你所愿吧。第一,年底前必须回来;第二,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许与人争斗,不得无故犯险;第三,你得等下了雨再走。”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从此以后,阿原的生活就和乡亲们没什么两样了——挑水、睡觉、盼下雨。老天总算没折磨溪源人太久,六月里的一天,隆隆的雷声终于带来了一场倾盆大雨。

阿原和乡亲们一起跑进雨中,兴奋得手舞足蹈,放声大叫。而萌萌静静地站在屋檐下,朦胧的雨雾中,看不清她的脸上,到底是喜是悲。

阿原要走,这可是一件震惊乡里的大事。乡亲们纷纷过来探问,叔伯们一般都比较赞成,拍着阿原的肩膀说好男儿就该志在四方,让他不用担心家里。女人们则大多担心阿原,劝阻无效便反复叮嘱,吃的穿的用的送了一大堆,尤以万奶奶为最,看那架势简直恨不得把下蛋的老母鸡都绑到他身上。

而平日里最难对付的山神河神,这次却一点阻力也没有。石头伯至今未归,也就不提。而万爷爷只是默默地看了阿原许久,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而最不同意阿原走的还是小小,为了哄她阿原费尽了口舌。好在有老头子作榜样,阿原好说歹说,总算让她相信哥哥并不是不要她了,而是出去游历一番就回来。同时阿原还夸下海口,许下了无数好处,连捉只大灰狼回来这种要求都一口答应,小小却还是不依不饶的,一提起哥哥要走就又哭又闹,搞得阿原既头痛又不忍。

不管阿原心中是急切还是不舍,离家的日子都越来越近了。

临行前的晚上,小小说什么也要和哥哥一起睡。阿原躺在久违的床上放下睡熟的小小,自己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时而兴奋,时而忧虑。

阿原知道萌萌也没睡着,自从他决定要走之后,萌萌每天就是忙东忙西,一天到晚一句话也不说。阿原自然知道书呆子妹妹在生他的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哄她。

窗外月色如洗,万籁俱寂,只有断断续续的虫鸣和小小轻微的呼吸声。阿原轻轻贴了贴小小胖嘟嘟的睡脸,起身向萌萌那边看去。没想到萌萌也正向他这边望来,与阿原的目光一触,立刻用被蒙了头,转了过去。

阿原忍不住哈哈一笑,轻声道:“好妹妹别怄气啦,我出去最多半年就回来,总比老头子强多了吧?你啊,越来越不可爱了,像小时候那么听话多好……”

萌萌从小就特别爱做噩梦,而阿原小时候虽然淘气,却还没现在这么多坏心眼,总是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安慰从梦中惊醒的妹妹,因此那个时候萌萌很依赖他这个哥哥,哪像现在……

“萌萌,今天有我在,你就不用怕做噩梦了。”

“哼,有你在我才做噩梦呢!”萌萌终于忍不住,一翻身坐了起来。

“哈哈,就知道这句话不说你肯定睡不着!”阿原开怀大笑,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临行前为兄也嘱咐你三件事记好了。第一,别逞能,干不了的活就找乡亲们帮着干,别不好意思。第二,别成天板着个脸皱着眉头,小丫头就该多笑一笑。第三,少琢磨你那些破梦,你呀,就是心思太重,老瞎担心什么啊?天塌下来有你哥我顶着呢,哪用得着你这小丫头成天算计这个寻思那个的啊……”

萌萌气得言语无力,对这个脸皮厚比城墙的哥哥,真不知该损他点什么好,只好撇着嘴刮脸羞他。阿原好久没欺负过这个大妹妹了,一时手痒,猛地伸手去掐萌萌的脸。结果身子一前倾,压着了小七的大尾巴……

“啊——啊——死狐狸!松口,松口!”

“该、该、该!小七咬得好!”

“哥哥……姐姐……小七?你们在玩什么?”

这座宁静了许久的小院,一时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第二天天刚微亮,阿原就再也睡不着了,爬起来在院子里转圈踱步。萌萌跟着也起来做好了饭,看这架势不像是要远行,倒像是要去赶集一样。

一家三口吃过了早饭,阿原挨家挨户地道别,最后和两个妹妹来到村口。

萌萌把行囊交到他手里,再一遍嘱咐道:“路上干粮和水要记得补充,两件新衣记着换洗,钱不多,省着点花,不许去酒楼。在外面少惹事……”

小小说不出话,只是眼圈含泪,紧紧拽着姐姐的衣角。

就连小七似乎也明白这个讨厌的家伙就要走了,破天荒地跑到他身边,在他腿上轻轻蹭了几下。

阿原忽然嗓子一咸,竟有些说不出话来,连忙嘿嘿怪笑了两声,一拍萌萌的肩膀道:“行啦妹妹师父,您都嘱咐过八百遍了,就放心吧!小小,在家要好好听姐姐的话,哥哥很快就回来。小七,你也好好听小小的话哦。”

说完阿原背上行囊,两手一圈,放声大喊道:“乡亲们——多多保重啦——”再向两个妹妹挥挥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姐姐——”,眼看哥哥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小小摇着姐姐的手臂,带着哭腔问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萌萌弯下腰来,拍了拍妹妹的小脸,勉强笑了笑,眼中却涌出水色……

第十五章 离乡

出了山来,沿着梦溪一路都是下坡,阿原走得快活无比,放声高歌,像是一只出笼的小鸟,将离情别意一扫而空。只觉得天是如此的蓝,树是如此的绿,而河是如此的——窄。

几丈宽的小河,如今已能一跃而过,阿原兴奋地在两岸蹦来跳去,终于一个失足掉进水里,成了落汤鸡。好在是盛夏,浑身湿透反而清爽,阿原大叫一声,发力狂奔,两个时辰就跑到了云集镇。

阿原心中早有打算,既然答应了妹妹师父年底前回家,就得言而有信,以后才好再出门。半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周游神州想也别想,还是把目标定在一国之内比较现实。落云城自然是首选,一来到了那儿有晴儿这富家小姐照应,衣食无忧,二来还能早点见到老头子,让他知道什么叫天才,一口气把仙法都教了才好。

阿原只知道落云城是东国云初国的国都,大概在东北方向,可具体怎么走就不清楚了。到了云集镇的驿馆一打听,过往的商旅都连连摇头,似乎很不好走的样子。

问来问去,大致只有两条路线,一是向东北方直穿云国,不过沿途都是崇山峻岭,根本没有路,得备足了干粮物什,做好风餐露宿的准备,末了还要穿越匪寇丛生的茫茫云岭。像阿原这种一看就没出过远门的毛头小子,人家都建议他走第二条路——往南顺江而下到雷国的江都,那儿有官道通向东国。进了东国境内租个马车,再花个把月就到落云城了。这条路虽然绕了个大圈,但道路通畅,只要有钱,路上吃住也都有个着落。

阿原虽然对神州地理知之甚少,却也知道第二条路实在是绕了一个大圈。阿原自认与一般凡夫俗子不同,翻山越岭如履平地,风餐露宿也是平常,何必要多花银子绕远路?迷路也不怕,反正他就是出来看这个大千世界的,到哪不是看。

打定主意,阿原道了声谢离开驿馆,开始在云集镇的集市上转悠。一来听人之言要多备些干粮储备,二来云集镇上还有好多地方没逛过。人在江湖总少不了要自报名号的,一般都是“在下某某,某处人士”,他这个“西宁雒国人士”若是连家乡的云集镇都没逛明白,岂不让人笑话?

如今身份换成初入江湖的少侠,这座家乡小镇顿时充满了新鲜感。

云集镇上阿原最熟悉的地方除了镇北的集市,就要数驿馆和官署了。

驿馆是供过往旅人住宿歇脚的地方,当然了,真要住宿那得是有身份职位的,一般贩夫走卒也就是在驿馆的大院里找处歇脚的地方而已。阿原每到云集镇,定要去驿馆找个爱说话的旅人聊上一阵,听些各地趣闻和仙侠故事。

而官署在阿原看来则是官差大人们镇守的龙潭虎穴。大侠捉到江洋大盗、宵小之徒都会送往那里,从此打入天牢,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阿原每到云集镇总会在官署门口蹲上一会,希望能看到传说中的大侠扭着虬髯满面的大盗前来领赏,可惜从未如愿。不过,那漆得通红的大门,衣着威武光鲜的官差,还是给了他足够的想象空间,让他每次都觉得不虚此行。

事实上,云集镇牵扯多方利益,暗中潜流无数。官署里那十几个小吏,管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权作个样子罢了——当然,这就不是阿原所能知道的了。

云集镇法令松弛,却有多方镇制,因此既自由又安宁,再加上地处交界之地,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简直是经商的天堂。镇子上的官道也就是主街道,完全就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商铺林立,行人比肩,也是阿原怎么逛都逛不够的地方。

阿原漫步在商铺人海之中,心情舒畅地看酒楼的彩旗迎风飘展,各类店铺层次比邻,或老或少的商人们一个个卖力吆喝招揽顾客,所卖的货物也是来自天南地北,五花八门。

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八方商客依着各自的国别地域分帮结伙,划分疆域,将云集镇小小的街道分成了好几块,一如天下的缩影。

风国山峦起伏,盛产矿产、宝石,锻造技术甲于天下。风国民风彪悍好斗,商人更是精明狡诈,坑蒙拐骗防不胜防,信誉最是不堪。可那些明晃晃的刀剑盔甲,流光溢彩的珠宝首饰却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雷国地处天南,草木丰茂,盛产各种药材、香料、原木、兽皮等天然材料。雷国法律严苛,商人都是遵纪守法、老老实实的,既不咄咄逼人,也不轻言怠慢,信誉也是最好。

可最特别的还是东国商人,操着不同的方言,穿着不同的服饰,或文雅或粗俗,或诚信或奸诈,他们的货物也同样千奇百怪,各种古怪精巧的东西,让人眼花缭乱。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东国人不卖的。

可惜无论什么样的商人和宝货,碰上阿原都是白搭。阿原对什么都好奇,一见到新奇漂亮的东西就要上前询问,感叹一番。他这一路看东看西,问这问那,觉得见识大涨,兴趣盎然。只可怜无数商家白费了半天口舌,才看出这乡下小子纯粹是好奇,压根就没有买的意思,个个气得肝火上升,白眼连连。

眼看到了午时,阿原忍住了上酒楼大吃一顿的冲动,躲在街角就着随风飘来的阵阵菜香啃起了干粮。奈何干粮落水时被水泡了,实在是难吃之极。阿原伤心之余,下午便远离那些花花绿绿的酒幌,只往狭窄的小巷子里钻。

这些巷子里都是些小店,卖些零食小点,针线布匹一类的杂货,平日里是萌萌和小小的最爱,阿原却没怎么来过,此时逛起来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其实阿原四处乱逛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撞见上次那几个无赖。他到底年少气盛,上次来卖鱼无缘无故遭人挑衅打了一架,还把小石头伤得不轻,心里哪能一点不记恨。如今他神功大成,若再撞见那几个无赖胡作非为祸害百姓,定要好好教训一番再扭送到官府。不但能出口恶气,还为民除害,说不定“原少侠”的名号从此就叫起来了。

奈何天不遂人愿,眼看日头偏西,也没撞见一个为非作歹的恶人。阿原正琢磨晚饭是不是还啃干粮,就听见有人高声叫道:“新书《古今侠客传》上架啦。数量有限,欲购从速!”

阿原一抬头,竟是到了书店,老板站在门口满脸笑容地招呼道:“这位少侠一看就是文武双全,进来看看书么?有不少新书刚上架的。”

一声少侠叫得阿原舒坦无比,暗赞老板有眼力。人家都夸你文武双全了,哪能不进去看看?

进了店来,一抬眼就看到迎面一个书架上的两字横幅——“道术”。阿原大吃一惊,忙上前一看,见都是些以“养生”、“健体”为名的书,这才恍然大悟。无非就是凡夫俗子借着道术的名头,编些什么功法秘术,号称能强身健体,骗乡下良民点小钱罢了。

小时候万爷爷还教过他一套太什么功呢,他跟着练了一年多,一点效果也没有,和“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几个月就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书店老板一看阿原似乎有兴趣,忙凑过来道:“这位少侠还修炼道术么?那可是好啊!小老儿我几十年来练功不辍,你看现在五十多的人了,腰不酸腿不疼,身体好得很啊。少侠从这个年纪就开始练,效果一定更好……”

阿原淡淡地笑了笑,仿佛九天之上俯视众生的天神一般,嘴角带着轻蔑的笑意,随手翻开了一本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名为《养生健体益智功》的小册子……

才翻了两页,阿原的笑容顿时僵住,瞪大了眼睛,哗哗哗地越翻越快,脸色也越来越青。待到薄薄的一本小册子翻完,文武双全的少侠已是呆若木鸡,丢了魂一样杵在那。

书店老板在一旁看得诧异,正要上前搭话,只见少侠猛地一仰头,宛如龙吟一般,一声大吼直冲云霄——

“我——操——”

外面路上的行人一时纷纷侧目,含怒而视,想不通书店这等文雅所在,怎会传出这等污言秽语。而且,还叫得如此大声……

…………

夜幕渐沉,华灯初上,白日里喧闹的云集镇安静了下来,劳累了一天的贩夫走卒纷纷散去,而阿原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斜靠在驿馆的一棵大树下,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远方,面如死灰,如丧考妣。手里,正是那本已经快被他抓烂了的《养生健体益智功》。

这薄薄的小册子,到底有何玄机,竟能把阿原这样一个初出江湖,意气风发的少侠,打击成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原来,这《养生健体益智功》,赫然便是老头子的“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

而且,似乎人家这个,才是全本……

为了这功法,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啊?一想起来阿原就忍不住泪流满面。老头子、萌萌、晴儿,多少人仗着这个破玩意把他欺负了个够,结果到头来,人家这正版,才卖二十五文钱……

阿原当时在云集镇的大街小巷跑了十几圈,吼声震天。不明所以的行人还纳闷,哪来了这么一头发情的驴子。

结果,阿原由暴怒得想要砍人,累到连老头子都骂不动了,这才一头栽倒,一躺就是三四个时辰,一动不动,真是哀莫大于心死。

第十六章 笑痴

清风冷月之下,万念俱灰的阿原索性借着月色,仔细翻看起手里这“秘笈原本”。

写书之人居然名叫“笑痴”,又把阿原气了个半死,可看了他的自传,应当是自嘲之意。此人大概二百年多前生于雨国的一个书香门第,从小聪慧过人,过目成诵。本来一家人都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金榜题名,将来为官做宰,光耀门楣。可没想到他从小不务正业,无心考学,一心只想着修道成仙。与家人争执多年,几番大吵之后,笑痴索性离家出走,正式走上了修仙之路。

笑痴当时年少气盛,颇为自负,自以为才智过人,一心想要开创一条与旁人完全不同的修真之路,成为一代宗师。结果这位“老前辈”从十四岁开始自行参悟仙法道术,直到四十岁也没悟出什么来,想学别人的也晚了,毕生也没能拜入任何修真门派。

他不甘心一生一事无成,于是后半生游历天下,搜罗了许多散佚在民间的道法典籍、武功图谱作基础,以一些“同道”、武者的心得为佐证,甚至民间传说都拿来参考一番,这才生拼硬凑地编出了这套功法。

笑痴一生潦倒,呕心沥血创出这套“功法”后,还没来得及正式练上一练,就撒手人寰。也不知他临终前,是悲、是叹,是哭、还是笑。

这本书乃是笑痴一生心血所著,好赖不说文字起码是通顺连贯的,只不过被老头子删的删改的改,抖落得不成样子而已。许多夸张离谱的描述,都是老头子为了对应“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这狗屁名字加上去的。笑痴本人一生潦倒,自然低调得很,一句大话也不曾说过,坦言这套功法充其量就是入门级的,一般人就算练上一辈子也只能起个“养生健体”的作用,偶有“才智高绝兼心志坚忍的能者”练成此功,则已“初窥道法门径”。

阿原前前后后只练了几个月,自然算不上“心志坚忍”,只能说实在太“才智高绝”了。如今既然已“初窥道法门径”,恨也只恨老头子无良,捡了本地摊货还装作宝贝,要不是自己天赋过人,又有仙人梦境暗助,这一辈子恐怕就耽误了。

可越往下看,阿原越气得发昏,老头子简直丧尽天良!

人家功法中压根就没有什么“掌心脚心朝天”,“想象自己全身毛孔张开”之类的采气之法。书中说,人生于天地之间,呼吸之间自然带有天地灵气,采气就是要将吸进的天地灵气尽量截存于体内,诀窍就在于呼吸吐纳的节奏,和所谓“定气”的法门。

可天杀的老头子竟把“采气”和“定气”两个必须同时进行,密不可分的过程割裂开来,分明是暗藏祸心。可想而知,干坐在那呼吸吐纳却不运行定气法门,只是想象“全身毛孔张开”,灵气一丝不存,与常人呼吸并无半点区别。真想练到“腹中丹田有所感应”,除非是夜沉石凉,冻坏了肚子。

若不是阿原在灵气浓密百倍的梦境中福至心灵,采气定气一气呵成,恐怕至今还整天拉肚子呢!

阿原咬牙切齿,每翻看一页,呼吸便沉重一分。

这书中压根就没有什么动功!只有推拉抱举等几式运气法门,剩下那些诸如倒立、蹲起、蛙跳、蛇爬、猫扑、翻跟头、金鸡独立,乃至“双脚侧举过顶盘于脑后”,全都是老头子编的!

——是老头子编的!!

可怜阿原从小纵横乡里,从来都是他捉弄别人,啥时候上过这种大当,吃过这等大亏啊?为了这“仙法”,他受了多少窝囊气,遭了多少罪啊?老头子分明就是拿他当猴耍啊!

阿原恨得瞪开眉间眼,咬碎口中牙,恨不得一口生吞了老头子。想想自己的委屈,又不禁悲从中来,一时间声泪俱下,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

夜入二更,怒过骂过哭过之后,阿原总算慢慢平静了下来,只是心里空荡荡的,像被生生挖走了一块。一时间百无聊赖,随手又一页页翻起书来。

这本书全部的干货就是采气定气的功法,还有推拉抱举等运气法门,寥寥十几页就写完了,估计“笑痴”实在编不出更多了。后面大部分篇幅都在讲他的生平、感悟,修真界的一些常识,以及他的一些设想之类,其实就是凑字数的,否则就那几页纸实在不能叫一本书。

可“笑痴”不但在修道上没有天赋,写起书来也烂得一塌糊涂。不单文笔不佳,而且罗嗦异常。像阿原最感兴趣的一些修真界的常识,他完全可以一上来开宗明义,一目了然地讲道:“修真者的境界,分为什么期、什么期、什么期、什么期……法宝的等级,分为什么宝、什么宝、什么宝、什么宝……”

可他偏偏不,非要穿插在一个个无聊的故事里慢慢讲,末了还要说一句,其实这也就是某个门派的一种分法,不是绝对的。等于结尾点题告诉读者他前面说的都是废话。

好在阿原是刚刚入门的人,再烂的书也照样看得下去。

笑痴一没根基,二没功法,三没师父指导,全凭自己瞎琢磨,到死都没摸着修仙的门。但他参了一辈子野狐禅,想法总是不少的,再加上平生游历天下,见识还算广博,这修仙界的事他凭着一部分道听途说,再脑内补完,倒也能自圆其说。

要说究竟何为修仙,凡人到底如何才能成仙,那是古今亿万修仙者苦苦探寻的大道,连一派宗师都不敢妄言,笑痴这门都没摸着的野狐狸如何敢大放厥词?人贵在自知,他一生都没入得修仙界的大门,倒是把那门外的风景描绘得颇为细致。尤其是采气筑基这一阶段,论述得入情入理,探本溯源。

书中言道,仙道的基础,在于真气。而真气乃是修炼者运用采气法门,截留在体内的天地灵气。采气法门虽有万千,高下相差有如云泥,但不论如何巧妙,这过程总是异常艰难。究其本因,在于采集天地灵气入体本就是逆天行事。

灵气游离于天地间,看不见摸不着,只会依天道而聚散。而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生于天地之间,就如一个风箱,一吸之间可以将灵气吸进压缩,而一呼之时又将大部分灵气排出体外。虽然依照一定的采气吐纳之法,可以让吸进的灵气大于呼出,从而将一部分灵气截留在体内,转化为真气。然而同性相斥,真气越多,其反聚之力亦强,呼吸间真气的逃逸之势也就越来越强,终会与采气达到平衡,人体所能采纳的灵气也就达到了极限。

那么,如何才能逆天行事,让天地灵气源源不断地往体内汇聚呢?这个难题上古的修仙者早已给出了答案——让真气流动起来。

一滴水怎样才不会干涸?唯有放到江河湖海里去。一口井为何倒进多少水都填不满?只因它下面连着无数水脉。一潭死水,无论下多少雨都存不住,而一旦干旱,很快就会干涸。唯有连通江河溪渠的大湖,既能将洪水分散到各道河沟支岔中去,也能从中吸收归流,这才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这道理看似简单,其实蕴含着天地大道。真气一旦流动起来,体内的真气就不再是一个整体,而是有聚有疏,有缓有急。只要真气没有填满全身各道经脉,便总有真气稀缺的局部。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上古流传下来的采气之法的奥妙,就在于呼吸吐纳间引导气息流动,在胸肺中形成真气局部稀缺,因而成为吸入真气的助力。本来逆天行事,反倒成了顺应天道,一顺一逆之间,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让真气流动起来,这个如今的修炼者早已习以为常,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理念,实则饱含了古人的智慧。

因此,凡人修仙的第一个阶段就是要采天地灵气入体,疏通全身经脉,让真气能够在体内流动。简而言之,采气通络。

采气通络,说来简单,实则繁复无比。若无浑厚的真气修为,通络根本无从谈起。可打通经络的目的,正是为了提升采气定气的速度,经络不通,想要丹田真气盈满又谈何容易。二者像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循环相扣,相互制约。

因此虽然人人皆可修炼,可真正能够打通任督二脉,让真气可以沿着一个闭环运行一周,也即一个小周天的人少之又少。也只有打通了任督二脉,才算半只脚踏进了修真界的大门,若是一辈子过不了这一关,那就只能当是“强身健体”了。

真气能运行一个小周天也只是刚刚开始,之后还要锲而不舍地打通全身各道经脉,让真气能运行一个大周天,采气通络这一关才算功德圆满。此时丹田乃至各道经脉皆真气盈满,人体所能吸纳的真气也就到了一个极限。下一步再想突破,就要压缩体内的真气,淬取精华,培炼元气,将真气凝化成真元。

元气本是医道中的概念,指长存于人体内的气息,乃是人的生命之本。笑痴认为修真者以真气长期培炼元气之后,二者便会融合凝化为真元。真元本身已是修炼者身体的一部分,只要人不死,就不会再回归天地,比之真气更进了一步。

将真气消耗凝化成真元,丹田和全身经脉就又空了起来,采气定气便又有了余地。而真元乃是凝缩的灵气精华,就像是一块海绵,采入体内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被其吸纳,采气的速度自然提升百倍,再无瓶颈。只要真元不损,就算全身真气尽数消耗掉,也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恢复过来。

在凝成真元之前,每一丝真气都是辛苦采气得来,万万消耗不起,只能在体内循环流转——这便是世间武功的范畴,顶多也就是阿原为之神往的“力举千斤,跑跳如飞”。而真正呼风唤雨的仙法,都要消耗大量真气,只有在凝成真元之后,大量真气的消耗可以迅速得到补充,才有可能修炼施展。

因此,凝成真元才是修仙者有别于凡人的根本,又被称作“入道”,乃是凡人一跃成为修仙者的龙门。

对阿原来说,龙门还太过遥远,只能望而生叹。如今他只是一个刚刚踏上修仙之路的少年,眼下横在他面前的难关,还是采气通络。

只是,看笑痴书中的意思,采气通络可绝不是像妹妹师父说的,“什么聪明才智都不重要,关键在于持之以恒”。

不管功法诀窍有多巧妙,采炼真气终归是逆天行事,耐心和毅力当然不能少,可绝不是仅凭毅力坚持就行的。否则天下早就到处都是修仙者,笑痴也不必含恨而终了。

在笑痴看来,这一阶段天资什么都是次要的,关键要有一套好的功法,以及一个灵气充沛的修炼场所。

所谓天地灵气,如天上浮云,虽然虚无缥缈,却总有聚散。天地之间气象地貌万千,总会有灵气聚集的所在和灵气稀疏的地方。而凡人一呼一吸之间,都会消耗一点灵气,长年累月下来,人口繁密之处必然灵气稀薄。仙人和修道者多居于人迹罕至的仙山幽谷之中,就是这个道理。

对于凡人来说,想找一处灵气充沛的所在,说来容易,实际却比登天还难。如今修道之风已盛,修真门派林立,灵气充盈的宝地早就被瓜分完毕。而那些人迹罕至的仙山绝地,一个凡人别说只凭两条腿难以到达,就算找到了也早晚成为妖怪野兽的美食。

至于功法,那些名门大派的修炼之法都是上古遗法,经过各代门人增益补阙,早已尽善尽美,比笑痴这拍脑袋想出来的九流功法不知要强多少倍。

而那些名门大派的弟子,本身都是百里挑一的资质,有本门千锤百炼的功法秘诀,有同门师长悉心指引,从小就在灵气充盈的仙山宝地修炼——这些优势全算上,也要数年苦修才能入道,由此可见这一过程有多么艰难。

像笑痴这种无门无派也无功法的野修想要入道,简直痴人说梦。想必笑痴晚年终于明白了他一生的努力是多么愚蠢,才起了这个名字自嘲吧。

笑痴一生都没跨过入道的门槛,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于是略带酸味地写道:“世人皆谓之龙门,殊不知天下尚有诸多龙子龙孙,生于此阶之上。”意思是说,那些修真高人的后代,王公贵胄的子孙,根本用不着修炼,自会有人帮他们打通全身经脉,再服上几颗仙丹,幼齿之龄便可入道。

聪明过人能如何,锲而不舍又怎样?凡人奋斗一生,也不过是追追人家的背影罢了。

第十七章 五行

看了这些,阿原默默无语,深深同情这位老前辈之余,也明白了自己有多幸运。

若不是他仙缘深厚服下梦渚之实,有了一个灵气充盈的梦境洞天,仅凭笑痴这九流功法,哪辈子才能修炼有成啊?

而他虽有修炼之所,修炼之法却是末流,难怪进境一直缓慢。老头子随便捡了一本地摊货不说,还把人家好好一本书糟蹋得不成样子,回过头却只强调心志坚韧,锲而不舍。其用心之卑劣、心肠之恶毒,着实令人发指!

阿原忍不住又痛骂了老头子好一会,这才颤抖着接着读下去。

笑痴书中说“凝元入道”之后,便是精炼真元,洗髓易骨,辟谷炼心,最终奠定道基,名为筑基。但这些笑痴只是简单提及几句,就不敢再编下去了。他就像天阶之下的一只小蚂蚁,最下面的一阶对他来说已是万丈绝壁,天阶之上浩瀚无涯的天空,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然而,小蚂蚁头上虽有万丈天阶,脚下却还有万千尘土。笑痴抬头仰望过修仙界,转过头来,便以一位修仙者的身份俯视众生,给入道前的凡人划分起层次境界来。

划分的关键标志有二,一是打通任督二脉,运行小周天;二是打通全身经脉,大周天圆满。

打通任督二脉之前笑痴称之为采气境界,是真气从无到有,最初的积累阶段。一开始因为真气尚弱,练功者大多感觉不到体内真气的存在,与常人并无半点区别。直到真气积累到一定程度,可以感应和简单驱使之后,才会比常人多出几分力气。只是经脉未通,强行运作真气也是有去无回,很快便会衰竭,就像阿原现在的样子。

这一阶段涵盖范围之广,从乳臭未干就开始蹲马步的小孩,到云集镇书店老板那种五六十岁还“强身健体”的老人,从街头跑腿吆喝的跟班小弟,到厮杀多年的江湖豪客,甚至连阿原这等身怀绝技的大侠都在其列。可以说,世上凡是练过点内功、气功的,十有八九都停留在这一境界。十年、几十年日复一日练功不辍,却只是在最底层苦苦挣扎,直到有一天时来运转,天道酬勤,打通了任督二脉。

所谓打通任督二脉,就是感觉丹田盈满,体内能够自然容纳的真气达到一个顶峰之后,运功引导真气从丹田出发,沿着督脉向下一点点疏通各个要穴关枢,最终绕体一周之后与丹田真气交汇于胸前膻中穴。这一过程如引水开渠,不但要消耗大量真气,而且极易反复,稍有不慎和懈怠,无数光阴的努力就可能尽数化为流水。因此打通任督二脉说来简单,实则异常艰难,大多数资质平庸之人,就算勤奋一生也未必能够成功。

而一旦真正打通了任督二脉,真气就可以毫无阻滞地在体内循环一周,称作一个小周天。真气能够循环流转,采气的节奏和速度立刻有了一个飞跃,种种内功心法也才得以施展。更重要的是,经历了多年苦修终于突破之后,练功者的心性和意志都会上一个台阶,从此真正有别于普通的江湖汉子,可以称作“小周天高手”了。

一个小周天高手,武功和气势都已高出常人一大截,敏捷如豹,力可扛鼎,一个人能轻松放倒五六个亡命之徒,在江湖上足可做得堂会帮派的支柱,或是一方龙头老大,总之是要被争相拉拢的一号人物。

这一层次江湖上称作“小周天境界”,打通小周天之后,采气的速度已经有了质变,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再接再厉,逐步打通全身各道经脉。直到十二正脉和奇经八脉尽数打通,真气可以运行一个大周天,这才算功德圆满。

大周天圆满之后便是“大周天高手”,在江湖上已是举足轻重的一方之尊。传说练到这个境界之后,呼吸间已暗合天道,对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都会有所感应,一进一退之间如清风过野,不留痕迹。就算在百人围攻之中,也能进退自如。

打通任督二脉的过程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从小周天境界到大周天境界,却如茧中抽丝,本身并不如何困难,只是极其繁复,颇费时光。而凡人总有寿限,好不容易成为了小周天高手,已经可以风光一生,又有几个肯无尽苦修下去?因此真正练到大周天境界的,无不是天资毅力都远超旁人的能者。

大周天圆满之后,意味着采气通络已经圆满,接下来便是进一步淬炼真气,使之更加凝练精纯,操控自如,甚至能够以虚化实,在身外具化成型。至此真气修炼已达极致,接下来就是飞跃龙门,凝化真元了。

而在江湖上,能够将真气实化便已步入一代宗师的行列了,可以说万中无一,仿佛云中神祗,让人只能仰止。传说宗师级别的高手可以将真气渡到剑上,化为寒锋,名为“剑芒”,劈金裂石,锐不可当。甚至可以凝气为罩护住全身,刀枪无用,暗箭难伤,几如仙人一般,在千军万马中取人首级也是探囊取物。

…………

此外,书中还提到了飞行,毕竟那是每个修道之人的梦想,笑痴也不例外。据他说凝成真元,真气消耗不再是问题之后,便可以施展一些低级的法诀,比如御风之诀,从而漂浮于空中,缓缓飞行。若是凝元入道之前,那就只有不惜血本买上一张飞行符咒,才能勉强过过瘾了。

这些东西在阿原眼里倒还算干货,看得他大呼过瘾,心中的愤懑也稍微缓解了一些。

笑痴的书虽然不值一提,但还是帮他解答了许多困扰已久的问题,比如他现在到底修炼到了什么程度。依书中所说,他如今已经算是“采气境界”有所小成,接下来只要等丹田盈满,再打通任督二脉,就可以成为“小周天高手”了。想来以他的绝世天资和梦境洞天的巨大助力,达到小周天境界指日可待,到时候便是名副其实的大侠,足以威震一方了。

只要打通任督二脉,再寻一部上乘功法,大周天圆满应该也不会耗费太多光阴。然后只要凝元入道,便可御风飞行,可以说前途光明。比起怀着同样志向却蹉跎了一辈子的笑痴,那是强过百倍了。

阿原闭目憧憬了好一阵,唏嘘数声,良久才回过神来,接着把剩下的几页书读完。

再后面,笑痴实在没什么好写的了,只好把他这么多年琢磨出来的一些“奇思妙想”加了进去。

笑痴生于书香门第,从小爱书如命,涉猎甚广,于医术和阴阳五行之道颇有研究,这辈子行走江湖也就是靠这个混口饭吃。他坚信世上没有单一绝对的东西,有阳必有阴,有一物存在,则必有一物与之相反。阴阳化万物,而万物的形成与演变,则是依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无生则发育无由,无制则亢而为害。”没有生,就没有成长和发展。没有克,就不能保持发展变化的平衡与协调。

事实上,修真界不敢说,但起码江湖人士修炼的真气确有五行之分。虽然大部分人修炼的都是五行真气的混合体,也就是天然采得的灵气。但也有一部分人功法奇异,或是天赋异禀,修炼出单一属性的真气来,比之普通真气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功效,可以施展一些威力奇大的招数,比如大名鼎鼎的金刚不动诀,火焰刀法之类。

可有一利必有一弊,这些单一真气修炼起来极为艰难,而且反倒无法施展一些很普通的法门。这倒也很好理解,因为只萃取天然灵气中的一种,自然修行缓慢。其优势在于纯,而缺陷则是过于单一。

由此笑痴自然而然想到,为何不同时修炼五种真气?尽得其利而除其弊,岂不是天下神功尽可修炼?可他接触过几个武学高手之后才知道,原来真气之间也依五行生克之理,并不能轻易共存。若相生的两种真气共存还好,多半是各行其道,可难免相互牵制。好比不服管束的两匹烈马拉一辆车,相互拉扯,还不如一头温顺的小毛驴。而若是两种相克的真气碰到一块,那可绝不是闹着玩的,真真水火不容,不拼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轻则大半功力化为乌有,重则经脉碎裂,爆体而亡。

由此笑痴却生出奇想,要独创一套功法,同时修炼五行真气,让五种真气在体内各行其道,互不干扰,彼此达到平衡。

本来世间的内功心法,真气十有八九是以丹田为根基,在各道经脉中循环。不过据说也有一些邪派功法,以心脏为中枢,用血脉代替经脉,由真气所化的“血气”游走于血脉之中,根本无需打通经脉,自然极易速成。笑痴从中得到灵感,凭借自己毕生所学的医术,愣是生拉硬凑出五套独立的真气循环系统。

以丹田为枢,经脉为络,是为最正统的修炼之法,对应水相真气。

火相真气则以心为枢,血脉为络,气血运行通畅无阻,但常受心境所影响。水火不容,是以气血相冲乃是任何练功者必须时刻警惕的大忌。

土相真气以皮肉肌理为本,连接脾胃腹脏,受血液滋养而吸纳离散真气,是为火生土、土克水。

金相真气以筋骨为构架,以肺为连接内息的出口,可以强筋健骨。筋骨生于皮肉,而气息由肺吸入,沉止于丹田,是为土生金,金生水。

而最后的木相真气,以脊髓为核心,却是沿一条“隐脉”运行,类似奇经八脉,有排毒祛病,滋养气血的功效。脊髓生于骨骼之中而造血,是为金克木,木生火。

…………

这一大套理论下来,乍一看像模像样,可阿原仔细一推敲立刻觉得破绽百出。别的不说,人的气血两脉、包括所谓“隐脉”最终都是相通的,筋骨血肉更是直接相连,要各行其道谈何容易?而金、土两气以筋骨皮肉为本营,从五行相生相克的角度或许说得通,可要它如何流动?倘若不能流动,又怎么吸纳真气修炼?

不过阿原转念一想,也是自己太较真了。难为人家笑痴老前辈,一辈子一点真气都没练出来,还不许人家临终前奇思妙想一下,过过创立功法的瘾?

可怜笑痴呕心沥血,还念念不忘嘱托后来人“完善”这套功法,瞑目望孙一般将之命名为“五行诀”。他若是知道百余年后第一个修习他功法有成的不肖弟子,只是看了几眼就不屑地一笑了之,不知又作何感想。

良久,阿原长叹了一声,缓缓合上了这本让他从云霄直坠入深渊的小册子,心里越发空荡荡的。早上离乡之时他还欢呼雀跃,信心满满,自以为神功有成,天下之大俱可去得。可还没过一天,就发现练的不过是扔在地上都未必有人捡的地摊货。这巨大的反差,乐观如阿原也是承受不住。这一夜辗转反侧,喃喃自语,长吁短叹,久久不能入眠……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阿原才无精打采地爬起来。

一时间,阿原竟有点想家。但他马上就为自己这懦弱卑怯的念头而震惊和羞愧。被那无良父女合谋骗得这么惨,就这么回去让他们嘲笑,还不如死了算了!

回去了如何面对老头子?痛骂他一顿?杀了他都不解气!若是再被他不咸不淡地讽刺上几句,只怕当场就要气昏过去。

一想起老头子,阿原心中顿时掀起滔天恨意,浑身立刻又有了力气。

“天杀的老头子,万恶的妹妹师父,我偏偏就不回去了!”

“我要出去闯荡江湖!我要自己拜师学艺!我发誓,一定要学会一流的仙法,成为名满天下的大侠再回去给你们看看——”

阿原站在驿馆的大树下,向着家乡的方向放声呐喊,像是要驱走胸中的愤懑和依恋,为自己的人生铭刻一个新的起点。

第十八章 入云

出了云集镇向东,一路行来尽是大好风光。放眼望去,如洗的碧空之下,青山为屏,秀水为带,天光水色宛如画卷。到了近前,便是层林叠翠,溪水潺潺。暖风拂面,送来林间黄鹂的清唱。时不时地,脚边还会突然窜出一只冒失的小兔,在如茵的绿草中飞奔而去,直至天边。

这里已是云国境内,果然如书中所说,天地广大,人烟稀少,往往行上百里也不见田园农舍,柴门炊烟。

虽然一路向东,可落云城已经不想去了,阿原不想见到老头子。说是要口志气也好,赌气也罢,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走遍神州每一个角落,不学成无上仙法,决不回家!

没了归期,也没了目标,阿原陡然间生出一股孤身漂泊于世的苍凉感。

这苍茫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虽有几分伤感,但更多的是无拘无束的畅快。阿原时而放声大叫,发足狂奔,攀到山峰之上俯瞰大地。时而静卧于树下林荫,望着天边浮云,闻着百花芳香,怡然小憩。夜幕降临,明月高挂之时,他便遁入梦境,盘膝打坐苦练功法。

离开家乡,出了群山的屏障,梦境中一成不变的景色再也不觉单调乏味,反而成了那一丝隐隐乡愁唯一的排遣。阿原在梦境中练功之余,偶尔也会凝立远眺,仿佛透过那道无形的结界,依然可以看到他家乡的亲人。

知道了“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的真面目之后,阿原的热情自然淡了许多,不再一味埋头苦练。毕竟笑痴的九流功法再让老头子一顿糟蹋,保不准自己练下来有多少漏洞缺陷,不得不一一思索补阙。

虽然如今有“全本”在手,但阿原不是墨守成规之人,对笑痴也没什么敬意,因此很多地方并没有接受笑痴的说法,而是由着自己的理解和想象,随心所欲,跟他当初创霹雳拳随意剑一个路数。

见鬼的“掌心足心向天”和狗屁动功统统还给老头子之后,现实中采气练功再没半点痛苦,无论坐卧行走,都可以采纳真气,反倒平添了几分逍遥。

许是云国地广人稀,灵气充盈,阿原如今淡泊随意的心态也颇有助力,这些天来练功的进展竟快了一截,他大喜之余,改起功法来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这么一点点改下来,这套命运多舛的功法早已面目全非,就算说是天下独此一份也不夸张。至于到底算是几流功法,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如此走走玩玩,倒也逍遥快活。只是一连半个多月下来,所见还是一样的山山水水,就难免有些单调无聊了。阿原毕竟不是一个长在高墙大院里的富家子弟,而是一个自幼在山野间摸爬滚打的乡下孩子。云国的山水风光虽然壮美,对他来说却没多大吸引力。

他向往的是气派的都城,繁华的集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千奇百怪的新鲜玩意,可这些在茫无人烟的云国,实在不知道该去何处找寻。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阿原没了游玩的兴致,也不着急赶路,索性一到中午就找个阴凉的地方小憩一番,等太阳下山再赶路。如此昼伏夜出,仗着内功底子和丰富的狩猎经验,借着月色穿梭于山林之间,与豺狼野兽斗智斗勇,说不出的新鲜刺激。

离开云集镇前,阿原除了多买些干粮之外,就是去书店给老板道歉付了书钱,还买了本新到的《古今侠客传》,算是赔礼。炎炎午后,睡不着的时候阿原就歪在树下,悠闲地看看书,倒也乐在其中。

《古今侠客传》乃是东国无名氏近日所著,作者著书之意不过是针对当下修道习武之风日盛,以致文教不兴的现状讥讽一番,发发文人的牢骚罢了。主要骂的虽是所谓“侠客”,却忍不住把修仙者也骂了进去。在作者看来二者虽然看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其实都是以暴力横行于世,聚敛钱财,祸国殃民的一路货色。可让阿原这种不谙世事,脑子里只有无知幻想的乡下少年一读,一切意思就都反过来了。

书中引了不少真真假假的上古侠客传说,本是借古讽今,鼓吹上古惩恶扬善的侠义之道,实则鞭挞如今道德仁义沦丧,武力横行无忌之风。奈何阿原这纯良少年只对那些大气磅礴的传说故事感兴趣,对丑恶之事便自行过滤,在他眼里作者只是在大肆歌颂侠客的品行风骨,表达一下凡人的敬仰之情,不由得对行侠的向往又加深了几分。

书中又说无论修仙门派还是江湖帮众,如今都是声势浩大,广收门众弟子,占山划地,大讲排场,耗费人力财力无数,实则对百姓国家百害而无一利。而在从来不知官家奢靡,百姓疾苦的阿原看来,这分明就是在为那些名门大派宣传造势。

“连云山诸脉绵延,连接名山大川无数,乃是地脉汇聚之地,灵物云集之所。天玄门当中而据,独占千里江山,耗费珍奇灵宝无数,竟以紫金为顶,白玉为柱,青玉为阶,建道宫三十六座。其一砖之价,可供一户贫下人家生活十年有余……”

这段鞭笞之言作者写起来想必痛快无比,阿原看得也是热血沸腾——如此气派的人间仙境,不去看上一看,岂不枉生为人?若不是不知那连云山、天玄门坐落何方,只怕马上就掉头前去了。

阿原虽然一直梦想着修仙行侠,却从没想过仙和侠的来历,看了书中两段论述,大叹长了见识。

关于仙,书中言道:“神仙之说,流传已久。相传太古之时,有大神开天辟地,造育苍生。人生为万灵之长,得天独厚,领悟天道者升仙,德被苍生者封神。太古之世,人掌下界,神居上界,天地和谐,万物一体。”

“及至末世,天道沦落。人神皆不惜大神之赐,不体大神之意。下界污浊愚昧,世人为蝇头苟利,尔虞我诈,费尽心机。上界虚荣贪婪,众神为争名夺位,终日斗法,竟使得天下为之大旱百年。大神醒来,怒而灭世。诛仙杀神,击破天穹,降大水于世,百年不退。遂使生灵绝灭,大地荒芜,是为洪荒。”

“洪荒之后,天地重归混沌,大神弃世而去,长眠于昆仑之上,悬圃之中。六万四千年后,有兄妹二圣作,以风为姓,是为天帝天后。天帝开混沌,分阴阳,定风水,遂重有天地万物,天后采石补天,抟土造人,遂再有人世万民。又结神州结界,佑护苍生,泽被万民,从此神州风调雨顺,灾乱不生。”

“然世人自有灵慧之辈,不思将才智用于富国安民,教化百姓,却穷经皓首于上古残文断卷,竭尽心思,再创道法,世代传承,遂成宗派。时至今日,门派林立,各据一方。修道之士多如过江之鲫,不修德行,不悟天道,偶有断金裂石之能,便自以为成仙。妄用天地玄法只为争名夺利,此上古之旧路也。吾闻今岁雷国大旱,此灭世之前兆乎?……”

关于大神创世灭世,天地重开的传说,阿原虽然不是第一次听说,但还是深深沉迷其中。这些东西对他的吸引力简直是致命的,他一遍又一遍地读,每每闭上眼睛,想象大神诛仙杀神、水漫大地的威势,幻想那天地玄黄、混沌初开的景象,一时间如痴如醉。

关于侠客,书中说道:“游侠者,自古有之。古之游侠,哀民生之疾苦,遂少年立志,不求名达天下,但求造福苍生。游历天下,是为访天地造化之妙,观世态众生之疾。虽仗剑而行,然剑锋非不平之事不露,剑刃非大恶之血不染。”

“时至今日,天下动荡。云国无为而治,民饥而愚;雷国以重律治之,民畏而怯;风国尚斗,民争而国乱;雨国罢武,民弱而国亡。生逢此世,百姓终日劳作,尤不能果腹。遂有少年儿郎披发束衣,凭一己之勇,执三尺之锋,行走天下,争名斗狠,为所欲为。为一毛之利而挥剑,为睚眦之仇而沥血,是谓今之侠。”

这段明显带着褒贬的论述,在阿原看来只是阐明一下上古侠客与如今侠客的不同,他本来所知的也都是上古传说中的一些侠客故事,看完之后,心中暗自认定,自己有古侠之风。

倘若作者知道自己的书被人如此解读,只怕当真要被活活气死……

虽然作者认为修仙者和游侠儿都是一路货色,但在阿原看来,这本书简直到处都在讲二者的不同,让他大长见识。原来二者一个居于仙山洞府之中,脱离世间纷争,以领悟天地之妙,飞升成仙为目的;另一个游历天下,惩恶扬善,事事以天下苍生为念,以造福黎民百姓为己任。

阿原对这两个志向都是赞叹不已,自己的理想自然是学得无上仙法,却不急着飞升,而是御剑乘风,神游天下,除尽天下恶人,阅遍神州奇景。人生如此,方一偿心中所愿。

第十九章 古侠

阿原走走停停,转眼间又是十几天过去,可眼前的景色还是一成不变的青山绿水,就不单单是无聊了,还出现了一个大问题——粮食吃光了。

要说干粮阿原带得也不算少了,只是看来还是低估了人家所说的“多多”二字的含义。更要命的是,这一路上人烟稀少,往往走上一天也见不到几户人家,更别提村镇集市了,阿原空有不少银钱,却连口吃的也买不着。

有钱花不出去,堂堂大侠又不能要饭,阿原只能在山野间打些山鸡野兔为食,有一顿没一顿地,着实有些狼狈。这让他不由得有些纳闷,那些大侠们行走江湖,都吃什么呢?

又翻了翻《古今侠客传》,书中有道:“古之仁侠只身游历天下,风餐露宿,怀扶危济弱之心,行惩恶扬善之事,百姓自奉餐食酒水以为谢,敬之爱之如父兄。今之侠,或三五成群,或成帮结派,所过之处,如蝗虫过野,大呼小叫,强取豪夺。稍不顺其意,便恶言相向,抡拳拔剑以为威。百姓怒不敢言,厌之恶之如粪蛆。”

阿原这才恍然大悟,顿时大喜。粪蛆自然是不做的,他当循古侠之道,怀那扶危济弱之心,行那惩恶扬善之事。

闭上眼睛,一幕幕动人的场面立刻浮现在眼前:原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谈笑间挥手降贼,被周围百姓们团团围住,连声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而他只是淡淡一笑,言道只需备些干粮清水,好早日上路,并执意付钱。百姓们感激涕零,执手不放,相送百里,他放声大笑,一揖而别。

阿原想到酣处,不由得仰天长笑……

于是第二天阿原不再打猎,改为去寻“不平之事”。

可是一天转悠下来,人影儿都见不着几个,哪来的什么不平之事?一天下来就把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两眼直冒金星。

想来想去,也只能主动上门问问人家有什么不平之事,再出手相助了。虽说落了下乘,却也不失侠义所为。

打定主意,阿原寻了十几里才找到一间农舍——孤零零的一间草房,木栅栏围出个十丈见方的小院,稀稀落落地种了些菜蔬。阿原特地换上了萌萌作的新衣,束紧了衣带,又把头发在脑后扎起,自认一切完美无缺之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缺把宝剑),这才轻扣柴门,负手而立,只觉心跳得飞快,实是生平少有的激动。

谁知等了半天没有动静,阿原又敲上几下,还是无人应,直到改敲为砸,这才听见“吱呀”一声,从屋里缓缓走出一位老人。

老人须发皆白,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只是皱着眉头,似乎颇为不快。

阿原不曾留意老人的神情,只是心中欢喜,觉得此情此景与书中颇为相似,于是也学足样子,一拱手,朗声笑道:“这位老丈请了。在下阿原,西宁雒国人士,行侠天下,偶经此处……”

谁知那老人听到“西宁雒国人士”已然皱眉,待听到“行侠天下”四字,竟是立马转身,回屋去了。

阿原大吃一惊,还以为他年老耳背听错了,连忙大喊:“老丈,我是侠客啊,侠客!问你有什么不平之事,不是来要饭的!”

老人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去,“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难道他把我当成‘粪蛆’了?”想到此处,阿原连忙扯着嗓子大喊道:“老人家,别误会。我是古侠!我是古侠啊……”

生平第一件侠事如此收场,阿原的身心都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最要命的是压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做错了。总结一番,也只能是这老人独自一人住在山中太久,性情过于孤僻。

又行了十几里路,这次遇上的是一户年轻人家。阿原等那男子走到近前,开了柴门,这才拱手道:“这位大哥,在下名叫阿原,西宁雒国人士,行侠天下,偶经此处……”

结果,那男子顺手关上柴门,唤了妻子进屋去了,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少侠。

于是,这一晚,初入江湖的少侠又没饭吃……

…………

“这位大叔,在下乃是古侠,行侠天下,偶经……”

“这位大伯,在下乃古之仁侠,深怀扶危济弱之心,行侠天下,偶……”

“这位大婶,在下游历天下,偶经此处,不知你可有不平之事,在下愿为你……”

“这位姐姐,在下游历天下,偶经此处,不知你有何难处,在下可助你一臂之力……”

“这位小妹,在下游历天下,偶经此处,干粮已然吃尽,不知可否从你这买些粮食……”

一路走来,阿原的开场白不断变化,可对方无论男女老幼,反应都是一样——转身就走。阿原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云国之人都不好客?还是说他们被那些强抢豪夺的“今侠”害惨了,一提“侠”就避之不及?

可是,为什么只说拿银钱买吃的,他们也是那般反应呢?

难道有人拿了东西不给钱么?可把银子往他们手里塞,他们马上就会扔到地上,而且看起来反倒更生气啊!

一路上侠义之心和肚皮都饱受摧残,阿原无奈只得放下架子重操旧业,捉些鸟兽为食。否则,堂堂大侠还真要饿死在这荒郊野岭。

这一日,骄阳似火,阿原不想顶着烈日捕猎,只能饿着肚子躺在一个背阴的小山坳里,躲着午后的太阳,昏昏欲睡。

朦朦胧胧间,忽然听见山下传来一声尖喝:“老头!站住!快把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敢说一句废话,我就要了你的老命!”

阿原一个激灵,如吃了万年老参一般,一个高蹦起来,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坡向下一看,只见一个男子佝偻着腰拎着一根棒子,正恶狠狠地指着一个年迈的老人。

阿原兴奋得心差点没蹦出来,运足真气大喝一声,有如晴天打了个霹雳——

“狗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此行凶,还不束手就擒!”

那男子吓了一跳,一抬头,只见一人两眼直冒精光,势如猛虎,神如恶狼,不要命似地从山坡上直冲下来,掀起一阵阵风沙走石,宛如一条黄龙滚滚而下……

男子哪见过这阵势,呆了一下,连忙转身拔腿就跑。

吃的就在眼前,阿原哪里肯放?大喝一声,“有我原大侠在此,看你往哪里跑!”,甩开大步追了上去。

原大侠内功深湛,一运气于腰腿,顿时“跑跳如飞”,气势如虹,几步就追到了近前。可这时才发现,什么霹雳拳随意剑都派不上用场,阿原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英姿气度了,实实惠惠的一记大飞脚,正踹在男子的屁股上。

噗通一声闷响,男子固然应声而倒,可原大侠也是双臀着地,疼得嗷嗷直叫。不过他此时哪还顾得上疼痛,连忙一扭腰爬起来向前一扑,将那男子牢牢地按在地上。

“大、大侠饶命啊!小的实在是饿得没有办法了,这才一时糊涂想抢点吃的。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下还没传宗接代,大侠开恩,饶小的一命吧!”

阿原一愣,这才发现身底下这人其实没多大年纪,顶多也就二十岁,只是污浊满面,胡子拉碴,看着倒像个中年人。模样本来就有些猥琐,此时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更是不堪入目。

见了这副熊样,阿原不由得有些失落。生平第一件侠事,降服的竟是这么一个不入流的货色,将来炫耀起来未免有点拿不出手。再听他说只是一时糊涂想抢点吃的,难免又生出几分同情,于是便松开了手,学着书中大侠的口吻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小的本是风国人,因为今年的大旱活不下去了,想去东国讨口饭去。这一路走过来,粮食早就吃净了,想讨也没处讨去,这才出此下策。小的真是生平头一次做坏事啊,大侠给小的一次机会吧……”

男子又是磕头又是赔罪,伏在地上呜呜哭个不停,似乎真是发自内心。阿原想起自己一路上饥一顿饱一顿的遭遇,倒是心有戚戚焉,不由得生出几分同情。

要说这小贼也实在不称职,哪有一打就倒,还立马跪地求饶的?弄得原大侠非但没半点成就感,反倒跟欺负人一样。

阿原犹豫片刻,梳理了一下言辞,板着脸道:“看你也是个老实人,难道不知道勿以恶小而为之的道理么?我倒是想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过那还得看这位老丈的意思。”

这番话说的虽漂亮,可阿原一回头,却差点妈呀一声叫出来——那位本该在一旁感激涕零,“自奉餐食酒水以为谢”的老者竟然已经走出去好远了。看样子人家压根就没停下来过,仿佛这边的大侠和强盗都是在演猴戏一样,看都懒得看一眼。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老丈、老丈?……”阿原又惊又怒,正要去追,忽然身后风声响起,后脑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十章 无为

再次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头仿佛有千斤重,后脑更是像要裂开一样。

阿原捂着脑袋哼哼了半天,这才稍微好了些。视力终于慢慢恢复,原来他身在一间草屋中,躺在一张低矮的草床上。

这间屋子只有丈许长宽,除了一张草床别无它物,似乎是一间卧室。外墙是土坯墙,里墙则是泥巴简单抹的,上面爬满了各种藤蔓和爬墙虎。顶棚干脆就是草棚了,抬头不止能看到一线天,甚至还有几株野草野花生在缝隙之间。

这么一间小草房,可以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相比之下连阿原的小木屋也比它“阔气”许多。但这间小屋收拾得一尘不染,色彩又十分丰富,头上一抹阳光洒照下来,竟生出几分温馨和雅致。

脚步声响起,一位老者端着一碗米粥从外屋走了进来。阿原一见这老者,顿时哎呀一叫怪叫——正是被他侠义心肠救下却无动于衷,转身离去的那位。而他恐怕是一愣神的功夫,被那天杀的小贼从背后袭击,这才晕了过去。

这么说,反倒是这位老者救了自己?阿原一时面红过耳,可怜堂堂大侠居然一不小心中了小贼的暗算,救人反倒被人救,真是丢脸到家了。

“醒了?吃碗粥吧。”老者面无表情地把碗递了过来。阿原羞愧难当,一时竟无言以对,再加上腹中着实饥饿,索性一把接过低头猛喝起来。

老者默默看着他那狼吞虎咽的吃相,叹了口气,喃喃道:“好一个纯良少年,何苦要硬充好汉,当什么大侠?”

阿原一口粥呛在嗓子眼里,差点憋死,忙脸红脖子粗地分辨道:“老、老丈,我只是一不小心,中了那卑鄙小人的暗算。要是正面过招,那贼子十个也不是我的对手!”

老者摇了摇头道:“你是有点底子不假,可半点江湖经验也没有,就连一个毫无武功的风国无赖,也差点要了你的性命,还想装大侠到处强出头?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家去吧,江湖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老者说话老气横秋,半点不留情面,可阿原却无从反驳,满腹的委屈懊恼憋了半晌无处发泄,只能恨恨地道:“等我抓到那个小贼,绝不会轻饶他!定要把他扭送到官府,好好打上八十大板!”

“官府?”老者笑了出来,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一样,“你在云国也走了一段日子了吧,什么时候见过官府了?”

阿原吃了一惊,仔细一想确实如此,他一路走来连个大点的村子都没见过,更别提什么官府衙门了。阿原张大了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问道:“难道说,偌大一个云国,连个官府都没有?”

“为什么要有官府?”老者反问道。

这一下倒把阿原问住了,官府朝廷什么的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东西,它们到底干些什么,有什么用,他还真没想过,也没有什么切身体会。最后还是云集镇上漆得通红的官署大门和威武的官差让他想起了点什么,“没有官府,那有人偷东西、抢东西,甚至杀人放火怎么办?”

老者冷笑一声,悠然道:“云国奉行的乃是上古圣人宣扬的无为之治。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之物,百姓无知而无欲,无求而不争。云国人男耕女织,自给自足,除了田舍衣食再无一物。就像这间茅屋,空空如也,又有什么好偷好抢的?”

“云国没有什么官府朝廷,除了有专职人员给百姓发放一些生活必需品和耕织用具之外,其余一概不管,也没什么赋税徭役。百姓生活虽然清苦,可没有官府欺压,没有战乱人祸。多少年来,不管他国繁盛还是祸乱,云国还是云国,一点都不曾改变。说不定,云国几千年来就从未改变过。倒是自以为繁荣强盛,文明富足的,转眼间烟消云散,国灭族亡……”

老者说着说着,不胜唏嘘,似乎触动了什么心绪。

而阿原则听得目瞪口呆。所谓无为之治,他倒是知之甚详,妹妹师父曾经精讲过,他也在不少书中读过。可是千朝万代以来,文人学者对所谓圣人之言的解读总是不断变化,争论不休。熙熙攘攘几千年,连到底是“无为”还是“无违”都各执一词,更不要说具体而微的治理国家之策了。

阿原一直以为,无为之治只是上古圣人的理想罢了,就算历朝各代的统治者偶有奉行效法的,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或是挂羊头卖狗肉。即便在那本《古今侠客传》里读到了“云行无为之治,民愚而饥”的论述,他也从没想过神州最大的古国,天子之国云国,竟实实在在地奉行无为而治,让百姓过着无知无欲的生活。

由不得阿原不信,他一路所见确实如此。难怪云国人如此怪异,连粒粮食都买不到,更别提什么客栈市集,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人人自给自足,又老死不相往来,也就根本没有钱财的用武之地。没有钱财,甚至连一件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又有什么可偷可抢的?如此说来,官府也确实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可是偌大的云国,真的就是圣人理想中的国度么?低矮破旧的草房,寥寥几亩田地,没有商旅财物,没有山珍海味,更没有声色犬马。人们散居在山野之间,各过各的生活,即便鸡犬相闻也老死不相往来……

本是一样的人,可除了说着同样的语言,一切都与外界格格不入。

无欲无求?年少的阿原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境界。每天只是吃饱饭就完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算不在乎金银财物,可总得有喜爱的东西,想做的事情吧?比如武功仙法,法宝神器,比如御剑飞行……

若是什么都不想要,那还是人么?岂不是成了神仙?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这样的无为之治真的能存在下去么?虽说云国已经延续了几千年,可不知为何,阿原总觉得如此虚幻,仿佛这个云中之国只是一个梦,一个骗局。

“可、可是,就算没有金银财物,要是吃不上饭饿着肚子,快要饿死的时候,也没人去偷去抢么?”不经意间想起那个拦路抢劫的小贼,阿原像是终于找到了这个谎言的漏洞,立刻大声问了出来。

老者悠悠答道:“云国地处神州中心,有神州结界的护佑,千百年来风调雨顺,灾祸不兴。云国地广人稀,人人劳作,又怎么会吃不上饭?吃不上饭的只有外乡人,他们饿急了自然会偷会抢,可对云国人来说一切外物都是多余的,粮食又有什么好稀罕的?抢也就抢了,他们再去种再去采就是了。就算你把粮食都抢光了,他们即使饿死,也不会去求别人。他们可以很安静地坐下来等死,甚至都不会抱怨一句……”

阿原嘴张得老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喉咙里还能挤出两个字,一定是“不信”。

老者笑着摇摇头,道:“你这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吧?不了解他们,可能会觉得他们就像听不懂人话的野人一样。这么多年来东国商人一直想和他们做生意,可没有任何东西能打动云国人,白送给他们都不收。东国人无法理解,往往一队东国商人围住一个云国人,把一件件金银货物扔在他面前,看他捡还是不捡,就像耍猴一样,也难怪他们渐渐开始厌恶外乡人和金钱了。可一旦了解他们,就会发现他们很好相处。你要借宿,直接进屋倒头就睡,要吃的,也直接拿起来就吃,他们毫不介意。但要是说买东西,那就自讨没趣了。”

阿原算是彻底无语了,只是无力地摇了几下头,也不知是表示不信,还是想从这个荒谬的大梦中醒来。

“不信是吧?一开始我也不信。”老者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容,“等你和真正的云国人接触一下,自然就会信了。”

“老丈,您、您不是云国人么?”阿原这才发觉老者刚才话里一直说“他们”、“他们”的。

“我是为了躲避战祸才移居到这里,顶多算半个云国人吧。否则也不会和你说这么多了。”老者淡淡的答道。

阿原只觉脑子昏沉沉的像一团浆糊,胸中塞了无数个问题却不知从何问起,半晌,只是结结巴巴地问道:“老丈、您一个人住在这,不寂寞么?”

“寂寞?”老者淡淡地一笑,“我这把年纪,不过找个地方度完余生罢了,还有什么寂寞不寂寞的。不过这也不是我的家,我只是路过这,随便找了户人家安置一下你而已,一会主人回来,我也就该赶路去了。”

阿原又吃了一惊,刚想说话,外面门声一响,果然有人回来了。老者把空碗放在阿原床头,低声道:“与云国人相处,就把他们当成是你自己好了。无需多想,心无杂念,你就会发现他们其实很好理解。”

说完,老者转身出了小屋,只听他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屋里有一个外乡少年受了点伤,劳烦姑娘照顾一二。”

一阵脚步声远去,阿原一愣神的工夫,这才意识到那位老者已经走了。只是随便找间屋子安置他,只是对此间主人交代了一句话,就此走了。甚至都没给他留下一句告别之言,只是留下了无数谜团……

虽然老者说只是半个云国人,但阿原觉得他已经十足怪异了,几乎到了自己无法理解的程度。那接下来,这位“真正的”云国人呢?

第二十一章 无求

茅屋的主人没有让阿原久等。那是一个瘦小的女孩,双肩如削,面黄肌瘦,头发也是枯黄的,一身土布衣服,还挎着一个篮子,活脱脱一个村姑。唯有一双眼睛漆黑如墨,亮如星辰,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纯净。

女孩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起阿原,那毫不遮掩的目光,完全无视了人与人之间基本的礼仪,足可以让人坐立不安。阿原在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注视下,很快败下阵来,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对望着,一动不动……

许久,女孩似乎终于看够了,走过来把篮子放在阿原身边,随即一言不发地拿起空碗,走了出去。

阿原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看了看那个篮子,里面装着几颗野果,还有些山菌野菜什么的。阿原正好口渴,随手抄起一只青杏刚啃了两口,女孩端着一碗米粥又走了进来,把碗放在他床头,又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

阿原和她对视了一会,再次败下阵来,只得低头三口两口把粥吃了个干净。可他把空碗刚一放,女孩马上拿起来,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又端回满满一碗,放在他的床头。

阿原算是彻底服气了,连看都不敢再看她一眼,只得木然端起碗,又吃起来。可他刚一把碗放下,女孩又拿起碗走了出去……

拿碗、盛粥、端回,一来一去,女孩从动作到神情都没有半点变化,活像是个木偶一样,只是每次一放下碗就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原。

而呆若木鸡的阿原,绝不比木偶好到哪去,只觉这粥一碗比一碗沉。好不容易喝完了第四碗,女孩忽然开口问道:“你还饿么?”

清冷的声音,不带半点感情,虽有些生硬,却意外的好听。只是突然这么一说话,把阿原吓了一跳,连忙道:“不、不用了。我能动,我自己去盛好了……”

“粥已经没了,米也没了。你还饿,就把这些果子都吃了吧,我明天再去摘。”女孩清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啊?对、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家里没米了。我、我去打猎好了。”阿原简直无地自容,慌乱跳下床,从地上拾起行囊,在女孩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一口气跑出去几里地,直到那间小草屋远远消失在视野里,阿原这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一时跑得浑身是汗,被砸中后脑留下的不适倒是一扫而空。

这云国女孩也太古怪,太邪门了,一双眼睛看得他如芒刺背,坐立不安,仿佛要被那目光刺透烧焦一样。

话说回来,这些云国人到底都是怎么生活的啊?就那么一点存米,几碗粥就吃光了,以后的日子还吃什么啊?她又没有乡亲邻居,难道每天都吃野果野菜么?阿原摇了摇头,只觉这一切比仙法梦境更难以理解。

不过,倒真像老者说的,云国人根本不把外物当回事。明明和他素不相识,明明家里只有那么点米,却把粥全给他吃了。阿原自问若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口粮,定是不会轻易分给别人的。若当真分给别人,也定是怀着几分同情可怜,并享受对方感激涕零的。最起码也会觉得做了件了不起的事。而女孩身上却完全看不到这些情绪,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除了有点好奇之外,空无一物。

那种神情阿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好像、就好像在路上给一朵奇怪的小花浇了点水一样……

…………

阿原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唉声叹气,恍如梦游一般,直到太阳落山才幸运地射到一只野兔,总算没有空手而归。当他摸着黑回到草屋小院时,见女孩正坐在门前一片草地上,单手托腮,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仿佛一尊木雕。

阿原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除了一轮刚升的弯月,漫天星斗,也没什么特别的。阿原走到她面前,挥了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问道:“你在做什么?”

女孩如水的目光转到他身上,歪了歪头,似乎有些疑惑。

半晌无言,阿原尴尬地笑了笑,又问道:“你在看星星么?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女孩微微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否认,还是表示无法理解。她看了看阿原手里的野兔,终于喃喃道:“你们外乡人,可真奇怪。”

阿原脚下一个踉跄,一口鲜血差点喷出来,再也不敢废话,径直奔厨房去了。可那小小的“厨房”实在腾挪不开,又没什么器具,阿原草草拾掇好兔子,便在院子里架上一个火堆,生火烤了起来。

女孩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是目光跟着阿原忙来忙去的身影,偶尔会眉头微蹙,露出些许困惑的神情。

阿原一来想报答一下人家米粥的恩情,二来也想卖弄一下手艺,这只兔子倒是烤出了难得的高水准,肉香四溢,汁水直流,看得他自己都直咽口水。见火候差不多了,他把烤熟的兔肉撕下,撒上自带的椒盐调味,便热情地招呼道:“烤好了,过来吃吧。”

女孩愣了片刻,终于轻轻站起来,盈盈走到火堆前,犹豫了一下,带着几分困惑问道:“这个也能吃么?”

阿原差点一头栽倒,失声道:“你连烤野兔都没吃过?你一个人在山里是怎么过的啊?快吃吧,这个好吃着呢!”说着撕下一条兔肉递了过去。

女孩愣愣地双手一接,烫得她哎呀一声叫了出来,小手连连抖了好几下,这才没丢到地上。波澜不惊的女孩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惊惶,抖手跳脚的样子倒是格外单纯可爱。女孩像只刚会啄食的小鸡一样,低头轻吹了几下,试探着轻轻咬了一小口,咀嚼起来。

“好吃么?”阿原见这木雕一样的女孩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心中的成就感无以伦比。

“嗯。”女孩用力点了点头,低头又吃了一口,蹭得满嘴是油。那笨拙的样子,让阿原心中一阵怜惜。这个瘦小的女孩孤身一人在山中长大,无依无靠,竟连兔肉都没吃过。也难怪她无欲无求,她根本就没见过山外的大千世界,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她甚至听都没听过。小小年纪,活得却像个木头人一样,这是何等可悲可叹啊……

这就是所谓的无知而无欲么?阿原的困惑和怀疑不禁又深了几分。

“那、我教你打猎,以后你就能天天吃到兔肉了。”阿原猛地一拍胸脯,想把这个女孩带出她封闭沉闷的世界。

可出乎意料,女孩只是摇了摇头。

“为什么?兔肉不比野果野菜好吃么?难道你就不想天天吃?”

“好吃倒是挺好吃。”女孩幽幽答道,“可我又不缺吃的,为什么非要吃兔子呢?看它们跑来跑去不是更好么?只有你们这些外乡人才会吃不饱饭,什么东西都想拿来吃。”

“可、可是,还有许多比兔肉还好吃百倍千倍的山珍海味,你也不想尝尝么?”阿原实在不能理解,急得脸红脖子粗。

“好吃不好吃,不都是吃的么?只要能吃饱,又有什么分别?”女孩同样困惑不解。

阿原噎得哑口无言,这才深刻体会到,眼前的女孩和他绝对是两种生物,也许大神造人的时候就出了什么岔子,才会如此格格不入,鸡同鸭讲。

明明有那么多好东西可以享受,明明只要稍微改变,稍微努力一下,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她为什么就如此顽固不通?这不是什么无为,不是什么无求,分明就是无知,是愚昧!

阿原愣愣地看着女孩,喃喃道:“我实在想不通,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你爹娘呢?”

“爹娘早就去世了”,女孩平静地望着夜空,“被两个外乡人杀死了。”

轻轻的一句话,却把满腔愤懑的阿原一下子震傻了。而女孩却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一样,淡淡地道:“那时我还小,有一天晚上,两个外乡人突然闯进家里,让爹娘把吃的都拿出来。真是奇怪,他们分明有手有脚,却偏不肯自己拿。我很好奇,就跑出来看了他们几眼。而他们一看到我,眼睛立刻就红了起来,抽出刀来指着我。爹娘挡在我身前,他们就把爹娘杀了。”

女孩说着,起身去草屋里拿出一团破布,展开一抖,一块晶莹的玉石滚落在地上,在夜色中发出微微荧光,竟是一块拳头大的夜光石。

“后来我才明白,他们为的是这块石头。这是有一天爹爹陪我去抓萤火虫,在河边捡到的。有了它,我就把所有萤火虫都放了。可没想到,它却带走了爹和娘……”

女孩清澈如水的眼中,终于泛出一朵浪花,声音也颤抖了一下,“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外乡人,会为了这样一块石头而杀人?”

虽然女孩的声音中只有伤感,没有半分责问,可阿原却觉得她的目光像一道利剑,刺得他脸上火辣辣的。他答不出来,虽然他不会去偷去抢,更不会杀人放火。但他知道,女孩所说的“外乡人”,的确会的。

而且就算是阿原自己,虽然不会为恶,但那一半是因为从小培养的一颗侠义之心,另一半也是因为知道那是犯法之事,必然会受到严惩。可真到了快要饿死的时候,他也不敢说自己会怎样。

然而不管多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在这女孩眼中仿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连父母之仇,都可以说得淡然如水。至于什么烧杀抢掠,她根本无法理解,更不用说去做了。

这段日子接触下来,他一直觉得云国人就像没有感情、听不懂人话的木头人一样,虽然还谈不上厌恶,但心中总有几分同情和鄙夷的。可这时他才明白,可悲可恶也许正是他们这些“外乡人”。

阿原平静了一下心绪,尽量用女孩听得懂的话答道:“这块石头是很珍惜的宝贝,可以卖很多钱,换来很多很多东西。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得到它而杀人,只有坏到极点的人才会那么做。那样的人很少的,而他们最终也逃不过官府的缉拿和严惩……”

说到这,阿原忽然愣住了。云国是没有官府的,那在这里杀人放火的外乡人,岂不是可以永远逍遥法外了?

女孩却好像听懂了,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他们是坏人,你是好人。”

一时间,一向以大侠自居的阿原居然面红过耳。半晌,才嗫嚅道:“那、那你不恨我这样的外乡人么?不想找那两个凶手报仇么?”

“恨?为什么要恨?他们作恶,自然有天罚,我又有什么仇可报?”女孩像是解开了一个心结,神情越发平静了。

阿原彻底没了言语,他没有追问女孩是怎么活下来的,更不会去问天罚是什么,如果真有那样的东西,最好。

久久无言,女孩吃光了那块兔肉,抹了抹手,便道:“我去睡了。”转身进了屋子。

阿原苦笑了几声,也没什么胃口了,匆匆填饱了肚子,便在火堆旁躺下,望着星空发起呆来。困惑太多,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乱麻,反倒空了起来,一无所想。眼里只有漫天星斗,像那女孩明亮的眼睛。

此时此刻,阿原意外地平静下来,反倒有点理解所谓无欲无求的状态了,就这样静静仰望着星空,什么都不想,任时间悠悠流走,不知不觉,倒也没什么不好。

寂静的长夜,不知何时,女孩又出现在门口,她凝望着火堆旁半睡半醒的阿原,疑惑地问道:“你怎么还不过来睡?”

可怜了阿原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你、你说什么?过去睡?”阿原清楚得很,小屋可是只有一间卧室一张草床的。

女孩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恍然道:“啊、外乡人不睡觉的么?”

“不、不,当然要睡觉了。可、可我总不能和你挤一张床吧?”虽说阿原以前也和萌萌小小睡一张床,但他们毕竟是兄妹。和一个陌生女孩睡在一起,阿原一想都有些头晕……

“为什么不能?我很瘦的啊。”

“这、这不是胖瘦的问题好不好?……我是男的你是女的,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么?睡一起是要、要浸猪笼,打屁股的……”阿原语无伦次,整个人都凌乱了。

女孩眼中满是疑惑,歪了歪头,似乎在努力理解阿原的话,最终还是放弃似的一摇头,转身回屋去了。

“外乡人,可真奇怪……”

一声轻轻的喃语随风飘来,阿原终于口吐白沫,瘫在了地上。

长夜漫漫,阿原再也没了睡意,他本来也是昼伏夜出的习性,索性起身到山林里打猎去。既是为了准备食物路上吃,也是为了留给女孩做回报,更是为了放空乱糟糟的脑子。总之他已经打定主意,天一亮就走,管它哪个方向,越快离开云国越好,这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再呆上一段日子,他非发疯不可……

…………

天边终于露出一丝鱼肚白,阿原踩熄了篝火,抹了抹汗,把各种烤肉一半用油纸包好收进行囊,一半送进了厨房。收拾好行李,阿原就静坐在门口,望着天边,只等和女孩告别。

虽然他已经铁了心要赶快离开这,可一想起草屋中的女孩,心中又满不是滋味。他一走之后,女孩又将是一个人,像个木偶一样在这山里生活。不知要悠悠度过多少年,直到一个人孤老病死……

女孩没让他等太久,她出门见了阿原的样子,似乎也明白了,转身把昨天那个篮子拿了出来,递给阿原道:“希望你路上别再饿肚子。嗯,最好能少吃些兔子。”

女孩没有半点离愁别绪,可阿原却有一丝伤感,摇了摇头道:“你留着吧。我一路上打猎,也不缺吃的。不过我答应你,尽量少打些就是了。”

女孩点了点头,随即又取出那块莹莹发亮的夜光石,说道:“你把它带走吧。把它交给那些坏人,让他们不要再杀人……”

阿原陡然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望着女孩清澈如水的眸子,阿原热血一涌,忽地上前一步抓住她瘦小的手,大声道:“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咱们一起修仙,一起游历,一起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仿佛感受到了阿原手中传来的热量,女孩略带羞怯地握了握他的手,带着浅浅的笑意,却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满腔热血的阿原仿佛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失声吼道:“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好东西你听都没听说过?你知不知道,外面的生活比你现在幸福一万倍,快乐一万倍!”

女孩眨了眨眼睛,平静地道:“我相信,那些都是很好的。但是我不需要。我已经很幸福,很快乐了。”

“为什么?为什么!——”阿原痛苦地摇着头,大声嘶吼着,除了这三个字,他实在想不出其它言语。

“因为我是云国人。”

初升的朝阳,映照在女孩削瘦的脸上,她的神情那么平静而坦然。那一刻,阿原终于明白了,这个他一直同情、一直怜悯着的女孩,竟是如此的骄傲。

也许在她眼中,他们这些背井离乡奔波劳碌,为了一块石头而杀人的外乡人,才是最可怜的。她或许什么都没有,却有外乡人最难拥有的财富——满足。

…………

阿原站在山岗上,向山下那瘦小的身影拼命挥手。

女孩愣了半天,抬起手臂好奇地看了看,学着阿原的样子缓缓摇了起来。摇着摇着,女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第二十二章 青云

茫茫东海,烟波飘渺,横无际涯。沐浴在海风下的这片土地一马平川,温润多雨,造就良田无数,又背朝大海,渔盐便利,因而自古以来就人口繁密,商贾盛行。屹立东方的雨国曾富足天下,文教大兴,几乎视别国皆为蛮夷。然而繁盛一时的雨国却早已土崩瓦解,如今统治这片土地的,是上百个小国,统称东国。

青云国乃是东国西端的一个小国,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云国的土地,因此国名也带了个云字。青云国本是一城一国,多年来不断向西蚕食,也不过才几十里的土地,即便在东国也算是小的了。

国虽小,但地理位置极其优越,北临云岭,南近大河,东西更是云国和东国的交界之一,来来往往的行人商旅多不胜数。

这一天,青云国西边一个偏僻的哨所,就迎来了一位奇怪的旅人。

那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皮肤黝黑,衣衫土旧,披头散发,活像一个野人。可一双眼睛却分外明亮,东张西望打量个不停,兴奋得像是个终于找到家了的孩子。

那少年正是阿原。别了女孩之后,他又走了近一个月,越过了无穷无尽的山岭,终于到了东国边境。这其中的艰辛,实不是言语所能道尽。

最后一段日子,连油盐调味和取火用的火绒都用完了,阿原连烤顿野味也得掂量掂量,就差没茹毛饮血了。好在他有了经验,不再效法古侠寻什么不平事,也不提买粮,路上逢人家便进,拿起东西便吃,倒头就睡。云国人的确毫不在意,视之平常。

这一路上阿原接触过许多云国人,他们倒也不是千篇一律,也有一些热情健谈的老人,活泼好动的孩子。越靠近东国,他们“无知无欲”的味道就更淡一些,甚至还有人对东国的生活有所向往。但在阿原心目中,云国人的形象永远定格为那个明眸寡言的女孩。他甚至忘了问她的名字,也许她太特别了,根本不需要名字。

回头望一眼身后的重重青山,回想这段颠沛流离的旅程,阿原一时感慨万分,如果让他用一句话形容此刻的心情,那就是——“老子可算他妈的走出来了!”

那贫瘠愚昧的,匪夷所思的,无边无际的,梦魇一样的云国,终于走出来了。眼前就算只是一个小小的哨所,也比偌大的云国生动百倍。

阿原抹了抹脸,整了整衣衫,走过去向哨所前的两个军士一抱拳,中气十足地说道:“两位军爷请了。在下阿原,西宁雒国溪源村人士,此行特来东国游历,不知可否放行?”

此时行人稀少,两个军士本已昏昏欲睡,这下忽然来了新鲜事。两人对望了一下,同时大笑起来。其中一个忍着笑戏谑道:“少侠别客气,请过吧。”

原大侠在云国拼了性命捉拿小贼也没换来的称谓,此时却被两个普通兵士一语叫破,这游侠儿的故乡,果然不同。阿原精神一振,昂首阔步地踏上了这块向往已久的土地。

过了哨所才走了半里路,就见一条大道蜿蜒而过,直通向远方。眼前一马平川,四处可见丈许粗的树墩,也许不久前还是一片参天树林,如今只剩下道路两旁稀稀拉拉的小树。大道上车来人往,络绎不绝,小树下也摆着各种小摊,各色招牌彩旗迎风飘展。一辆马车飞驰而过,往往就会引发一阵骚乱。

仅仅这样一幅景象,就让阿原欢欣不已,他在云国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实在是怕了!

这时,路边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忽然凑了过来,一弯腰问道:“这位公子,敢问从哪里来,有什么小的能效劳的么?要是买卖山货的话,小的可有不少路子。”

一声“公子”,叫得阿原更是心花怒放,连忙应道:“这位兄弟,我不是商人,是来东国游历的。你对这里可熟悉?我初来乍到,正好需要一个向导。”

小厮笑道:“那公子可是找对人了,小的就在这长大的,这方圆几十里的小国,没有我不知道的。看公子风尘仆仆,可是要找个店先住下?”

“正是正是,不过不忙,先给我找一间最好的酒楼,我要先大吃上一顿!”

“我们这最好的酒楼自然在城里,若是走过去可有些远,公子不如叫辆马车。”

“甚好甚好,快去叫吧。”阿原兴奋得连连搓手,小厮却一动没动,只是哈了哈腰,略带古怪地一笑。

阿原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总算反应过来,从包裹里取出一把铜钱,豪爽地扔到小厮手里。小厮见他出手大方,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几分,躬身道:“公子稍等片刻。”便一溜烟地去了。

不一会的功夫,轰隆隆驶来一辆敞篷马车,小厮在车上麻利地一伸手,拉了阿原上去。车上两排座位已经只剩一个,阿原刚刚坐稳,马车便已开动。銮铃响动,马蹄声由徐而疾,凉风扑面而来,路旁的树木飞驰而去。

这还是阿原第一次坐马车,自然兴高采烈,片刻不停地左右张望。若不是顾及车上还有人,只怕就要放声大喊了。

这一路上的景色未必有多美,但胜在新奇,就算普通的农舍田间,也与家乡大有不同。一亩亩农田果林,种的作物五花八门,少有重样的。一所所农舍也不是低矮简陋的草房,而是二、三层的精致小楼,养的牛羊满圈,存的谷物满仓,到处透着富裕和生机。

那小厮也颇为识趣,站在一旁轻声讲解,细说这里的风土人情,谈些趣闻乐事,听得阿原兴趣盎然。

有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阿原坐着马车,这才感受到人世间应有的快乐。像云国那般死气沉沉,就算风景再秀美,也不值得一顾。这繁华的东国,才是他心中理想的乐土。

可惜青云国实在太小,马车虽不算快,还是不到半个时辰就进了城。青云城方圆不过三五里,连个城墙都没有,却容纳了上万人,人口之繁密,市井之喧闹,实是阿原想象不到的。

沿街店铺林立,楼牌比邻,一路行来什么兵器铺、杂货店、绸缎庄、粮库药店书局应有尽有,剩下大部分阿原看了招牌都不知是什么店。沿街叫卖的小贩和行人如蚂蚁一般,你推我搡,喧闹纷乱。路上车水马龙,更是堵得水泄不通。

短短几百步的距离,马车就停了十几次,好不容易才到了一家名叫“聚仙楼”的酒楼前。

阿原抬头一看,气派的三层阁楼,偌大的金字招牌,让这家酒楼鹤立鸡群一般。里面杯盘交错响声不绝,间或传来阵阵大笑大吼,显然宾朋满座。“聚仙楼”这名字也正应了阿原心意,于是跳下马车便大步走了进去。

一个店小二满脸堆笑迎了上来,一见阿原的扮相,顿时吃了一惊。一旁的小厮大声道:“我家公子刚从云岭采药回来,正饿着,你们还不赶紧好生招待着?”

小二一听恍然大悟,忙引着阿原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殷勤地道:“公子,您来点什么?远了不敢说,青云国这方圆几十里小店的酒菜绝对是最好的。陈酿的湖苏好酒,您要不要来一坛?”

“酒就不用了,有什么好菜尽管端上来!”这句话阿原练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只觉一路上的憋闷怨气一扫而空,浑身畅快无比,连骨头都轻了几分。

“好咧——”小二拉着清脆的长音远去,一旁的小厮早已洗过一条清凉的毛巾,递给阿原擦汗解暑,又有一个手脚麻利的小二跑来倒上一杯清茶。阿原喝着茶,看窗外楼内人流熙攘,听楼上雅间歌女依依呀呀的吟唱,仿佛浑身浸在蜜里一样。

这才是书中描绘的江湖,这才叫幸福!

青云国虽不大,与云国只有一字之差,几里之隔,却相差有如天壤。这里虽小却生机勃勃,舒适写意,人情味十足。连下人也麻利体贴,处处透着关心和温情。哪像云国那帮古怪愚顽的野人,一个个冷漠得像木头一样。

不一会,桌上就上满了八道菜,四荤四素,还有一碗老汤。阿原哪还顾得上什么菜色品名,甩开膀子,运箸如风,不停嚷着加饭。那小厮倒是识趣得很,怎么劝也不肯坐下同吃,只是在一旁端茶倒水,伺候得阿原舒舒服服。

阿原像是要把过去两个月欠的都补回来,这一顿吃得如风卷残云,蝗虫过野,转眼间八个盘子个个见底,空碗了叠了一尺高,这还意犹未尽,一拍桌大叫道:“小二!加菜!”

小二应声跑了过来,见了阿原桌上的惨象,一脸震惊,叉着手面露难色道:“公子爷,小店这会客源正旺,您若是加菜,只怕要久等……”

阿原正想说等会无妨,身旁小厮忽然附耳道:“公子,这厮狗眼看人低,这是怕您没钱结账。您亮出点身家让他们见识一下就是了。”

阿原一愣,倒是笑了出来。这东国人果然不同,连瞧不起人都说得这么委婉,要不是有人解说他还浑然不知。想想自己口袋里那点家当,可没什么震慑力。阿原眉头一皱,从包裹中取出一物,“咚”地一声丢在桌上,正是云国女孩送给他的那块夜光石。

第二十三章 失物

那块夜光石足有拳头大小,若是磨成夜明珠,绝对价值连城。在云国明珠蒙尘,无人识货,此时在东国一出世,顿时引来惊呼一片,周围的食客停杯投箸,纷纷望来。

阿原身旁的小厮更是傻了眼,他说破店小二的意思本来也是为了试探一下阿原的底细,万没想到这个邋遢的二楞小子竟怀有这等宝贝!小厮眼睛一眯,立刻站直了身子挡在阿原身前,一副忠心护主的样子。

“小、小的该死,这就给您上菜去!”小二啪啪扇了自己两个大嘴巴,一溜烟地跑了去。这下全楼都沸腾起来,不一会功夫就有四五拨人凑过来,问阿原这夜光石怎么卖,小厮拼命护主也拦不住。

可阿原侠客出身,又不是商人,对买卖之事不感兴趣,索性把宝贝一收,直说不卖。一来二去,那些问价打探的人只得悻悻地退了回去,交头接耳,神色各异地冷眼打量着这个不知怎么走了狗屎运的小子。

这次上菜比刚才还快了几倍,七八个小二站成一排,饭菜流水一般地上,一共上了十八道。阿原再生猛,这下也决计吃不完了,直撑得两眼冒金星。

吃饱喝足,缓了好一会,阿原这才挥手叫来小二结账。小二一张口,却把阿原吓了一跳,这一顿饭竟花了八两多银子。

妹妹师父临行前千叮呤万嘱咐,到头来还是无用。阿原把钱囊倾倒一空,这才勉强凑够了饭钱,临行前萌萌当成传家宝一样交给他的几块碎银子,转眼间就只剩下十几个铜板。饶是阿原一向大大咧咧,也不禁肉疼不已。在一群小二鄙夷的目光中,他把十几个找回来的铜板揣进怀里,便灰溜溜地出了聚仙楼。

回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阿原看着人潮涌动,听着叫卖声不绝,心思渐渐又活跃起来。有道是千金散尽还复来,这点小钱算什么?反正包里还有一颗无价的夜光石呢。当务之急,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收拾梳洗一下,换上一身得体的侠客行头,再配上一把宝剑,这才不枉来了东国。

打定主意,阿原痛快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饱嗝,回头对小厮道:“小兄弟,给我找家最好的客栈,然后带我去刀剑铺、成衣店逛逛。呃对了,最好先找家当铺。”

小厮一听当铺,眼里陡然精光一现,满面堆笑道:“公子想出手点宝货换些现钱么?那也不必去当铺,小的正好认识一人专收各种珍稀宝贝,比当铺价格公道得多。公子请随我来……啊、小心!——”

话音未落,阿原只听一阵风声,背后一股大力一扯,身子竟飞了起来,如腾云驾雾一般飞出去几丈远,这才摔在地上。

“有贼,抓贼!拦贼啊!”小厮凄厉的叫声像是失了亲人一样,玩命地向前追去。

阿原挣扎着爬起来,这才看明白,方才一匹快马从他身边掠过,骑马之人一把扯下他的背囊,在闹市中飞驰而去。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当街抢劫,给我站住!”阿原大吼一声,忙甩开大步追了上去。可原大侠本就不以轻功见长,又怎么快得过人家骏马?这一追一跑,四周的行人都视而不见,顶多让出一条道来,看看热闹,却没一个肯上前拦马捉贼的。阿原勉强追出两道街,就不见了那贼人的踪影。

小厮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一脸铁青地问道:“公、公子,您在侠会可有关系?或是这边有没有什么兄弟朋友?那贼子定是刚才楼上吃酒的,还有马,顺着这条线索一查准能查出来。”

阿原气得正要骂娘,闻言一愣,迟疑道:“什么侠会?我人生地不熟的,哪有什么兄弟朋友?还是赶快去报官吧。”

“报官?”小厮诧异的目光像是看着一个白痴一样,脸色迅速一沉,猛地啐了口浓痰骂了句晦气,转身扬长而去,只剩下在街口呆若木鸡的阿原。

愣了半晌,阿原也不由得心中大叫晦气。这一路走来净是霉运当头,好不容易走出鸟不生蛋的云国,一进东国又被人抢了行李。这下可好,四大皆空,怀里只剩下十几个铜板。那无价之宝夜光石只是拿出来显摆了一下就不翼而飞,真是背到极点。

万般无奈,阿原只能向路人打听着官府的位置,一点点寻了过去。

这一路上心情境遇又大不相同,方才还是腰缠万贯的公子,慷慨豪迈的少侠,这会儿却成了乞丐白痴一样。路人见了他那副邋遢样子本就不爱搭理,一听说他丢了行囊要去报官,更是不屑一顾,一点同情之心也没有。

几条街的距离,阿原跌跌撞撞找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庭院前,还没弄明白哪是“衙门”,就被几个皂衣汉子拦了下来。人家问明了他的来历,随手一指,就把他推进了旁边一条破旧之极的巷子里。阿原一头雾水地走到尽头,才发现一间屋子门口挂着一张帘子,上面写着“失物寻领”四个大字,乍一看倒有点像江湖上算命瞎子手里举的“仙人指路”布幡。

进了屋来,只见一个官差裸着上身,两只皮靴搭在桌子上,正鼾声雷动。阿原左看右看,屋里只有这么一位青天大人,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喊了两声,推了两下。没想到大人睡意正浓,纹丝不动,直到他大喊猛摇,这才惊醒,满眼血丝瞪了阿原一眼。

“干什么来的?”大人打了个哈欠,官味倒是十足。

“大人,我的行囊刚才在街上被一个骑马的贼人抢了,里面有……”

“行了别说那么多,都写下来。”大人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纸扔了过来,阿原接过来一看,却是一张寻物的状子,一个雷国人自述手中货物被劫云云。

“大人,这是别人写好的状子。”

“反面!”大人头也不抬,两只皮靴往桌子上一撂,仰头又打起鼾来。

可怜阿原这辈子哪写过什么文书状子?还好手中就有现成的样板,他把手里这张纸翻来覆去,用唾沫润湿那根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笔,歪歪扭扭地写了起来。

足足有半个时辰,这才把失物、经过都写了个清楚,阿原早已满头大汗,而那位大人倒是中气十足,鼾声沉稳悠扬,丝毫没有转醒的意思。

阿原只得又摇醒了这位大人,带着几分希冀把状子递了上去,道:“大人请过目,我行囊里别的东西倒是没什么,可有一颗……”

“行了,东西找到了自然会给你送去,走吧。”大人只睁了半只眼睛,接过那张破纸随手一塞,就要继续他的美梦。

“可、可是,大人您怎么知道我住哪啊?”阿原实是惊讶万分,莫非东国官差如此神通广大?

“你没写在上面么?”大人眼皮一翻,甩给阿原一个大白眼,“那就一个月后再来问,快滚快滚!”说着像赶苍蝇一样挥了两下手,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

饶是阿原这样的天真少年,见了这副嘴脸,也明白了一个月后再来会是个什么结果。一路上积攒的火气不由得瞬间爆发,愤怒地一拍桌子,大声道:“你这个样子,算什么官员?”

大人刚要入睡,吓得一激灵,跳起来大骂道:“找死!小兔崽子,你想造反么?”

阿原真恨不得掐住他那一脸肥肉,按在地上痛揍一顿,但乡下小民对官府衙门天生的畏惧,还是让他忍了下来。何况他人生地不熟的,招惹官差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阿原带着一肚子火气回到街上,天色已经快黑了。行人虽少了些,但热闹程度却分毫不差,一辆辆小车像蚂蚁一样迅速占领了大街小巷。以往在云集镇即便是元夜中秋也没这么热闹,单是小吃的摊位就排出老远。

天下的美食小吃都在这弹丸之地荟萃,甚至还有几样雒国乡野的特色小吃,可阿原囊中羞涩,只能看着干流口水。阿原怀着万一的侥幸心理,找了个冷清点的摊子想讨一口吃,结果只换来一顿冷嘲热讽,好不尴尬。

夜幕终于降临,阿原摸黑跑遍了青云城中各个旅馆客栈,可就凭他怀里那几个铜板,哪有客房给他住?阿原四处碰壁,受尽了白眼也没找到落脚的地方,最后只能游荡到城郊找了棵大树,倚靠着躺了下来。

在这荒郊野外,他竟不是孤身一人。这里许多树下都有人躺着,有衣衫褴褛的乞丐,也有唉声叹气的旅人,甚至还有几个骨瘦如柴的孩子。阿原好奇地打了打招呼,问了几句话,却没一个人肯理他。这里没人交谈半句,冷漠的目光即便相交,也像没看见彼此一样。

这里的冷漠与云国又不相同。在云国,他可以白吃白住,人人不以为异,仿佛理所当然。虽然云国人总是默默无语,但似乎只是无需言语交流,并不是不关心旁人的死活。而这里,城中固然灯火依旧,纸醉金迷。可城郊树下,却如坟茔墓地一般死寂。

阿原这才明白,原来东国的繁华和温情,都裹着一层金色的外衣。一旦这层外衣脱去,里面空无一物,那是比云国人更无情百倍的冷漠。

城里的欢歌笑语此刻听起来是那么遥远,阿原抬头望着头上璀璨的星斗,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无名女孩……

第二十四章 侠会

第二天一早,在肚子咕噜噜连声催促下,阿原愤然起身。可举目四望,这里早已不是地广人稀,物产丰富的云国。城郊这区区几里土地,蚂蚁一样聚集着众多流民,哪还剩得下什么吃的?阿原空有一身渔猎本领,却无用武之地。

在云国生存的两大法宝——打猎、白吃,如今都用不上了。身上又只剩下几个铜板,阿原左思右想,剩下的谋生之路唯有行侠。“古侠”在云国虽然受尽白眼,可那毕竟是云国。青云城人多手杂,像昨天那样的贼人应当不少,未必没有原大侠用武之地。

无法可想,阿原也只能带着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凄凉,硬着头皮进城觅食——不,是去寻不平之事。

原大侠如今囊中羞涩,腹中空空,说起话来自然也少了几分底气,豪气干云的仗义话,说得倒像要饭一样。好在东国毕竟不同,一个不起眼的路边小贩,听说阿原来寻不平之事,立刻会心一笑,轻轻一句话,便给他指出一条康庄大道——“小兄弟既然一身本领,何不去侠会寻点事做?”

“侠会”二字,阿原虽不是第一次听见,但听了小贩几句讲解之后,才明白了它的含义。原来那竟是“侠客行会”之意!

在这浩瀚东海之滨,游侠儿多不胜数,有自己的组织原本也不奇怪。但在阿原心目中,侠客英雄们向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一人一剑,已经让他仰慕不已,“侠会”又该是何等模样?莫非真像书中那样,一百多位武功高强,面目各异的英雄好汉汇聚一堂,歃血会盟结为兄弟,立誓扶危济困,除暴安良……

霎时间,什么饥寒苦痛都抛到了脑后,阿原问明了“侠会”的方向便甩开大步,狂奔而去。

这次打听起“侠会”来,可比上次打听“官府”容易多了。阿原一路寻到近前,抬眼一望,又是一座气派的红木高楼,一样人头涌动,一样传来阵阵喧哗,连楼牌上也是三个大字——“聚义楼”。

阿原大为迟疑,莫非自己找错了地方,此处乃是那“聚仙楼”的分号?

进出这聚义楼的人甚是混杂,有衣着华贵的富人,也有衣衫褴褛的穷人,只是来去匆匆,谁也不曾向阿原多看一眼。还是门口一位男子见阿原犹豫不前,走过来一抱拳道:“这位小兄弟看起来面生得很,是来点菜还是住店啊?”

男子三十多岁,白面轻髯,器宇不凡。青衫单薄,举止洒脱又不失礼数,让人一见就颇生好感。若非如此,换个店小二模样的过来,阿原只怕就要落荒而逃了。

“我、我来找侠会……”阿原学着样子一抱拳,吞吞吐吐地说明了来意。

男子微微一笑道:“敝处正是侠会青云分会,不知小兄弟来此有何贵干?”

阿原心头一跳,脱口而出:“我、我想入会,当侠客!”。

话一出口,阿原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一身热血都聚在胸口。只要眼前这人点一下头,无论什么考验他都会欣然接下,刀山火海也无所畏惧。

“既如此,小兄弟请随我来。”

没想到,男子没有半点迟疑,就像商铺老板带客人去看货一样,神色淡然地引着阿原进了聚义楼。阿原满腔热血回流,一时倒有些不知所措,可进门一看,又大吃一惊。

大厅内甚是宽敞,可密密麻麻地挤了上百号人,沸沸扬扬如菜市场一般。里面虽有几个是出门在外的游侠儿打扮,但更多的则一看就是农夫走卒,手里拿的、背上背的更是五花八门,有各种山货、海货,也有草木、药材、矿石,还有活蹦乱跳的飞禽走兽,林林总总,许多阿原见都没见过。

“这、这些人都是要入会的么……”目睹这火爆场面,阿原都分不清他是要入侠会还是在赶集了。

“自然不是。”男子笑着解释道:“这些江湖兄弟并不是侠会之人,只是来此买卖东西,交接任务。侠会扎根于江湖,凡事皆需仰仗江湖兄弟。而江湖兄弟行走天下,难免也会有难处需要帮忙。如此交易买卖,倒是两相便宜。只是敝处门庭狭小,诸部拥挤,倒让小兄弟见笑了。”

阿原这才恍然大悟,跟着男子上了二楼,进了东南的一间小厅。小厅里只有寥寥数人,都是一副干练打扮,彼此也不言语,只是仗剑而立,来来回回看着两面墙上挂着的一块块竹牌,倒像是饭馆墙上的菜名一样。竹牌上面都写着文字,只是字迹潦草,离得又远,阿原一时也看不清楚。

不多时,那男子手拿一本卷宗走了过来,招呼阿原坐下,道:“在下姓李名牧原,忝居青云分会侠部文书管事一职,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家住哪里?年岁几何?”

阿原精神一振,腾地一声站起身来,抱拳答道:“在下阿原,西宁雒国溪源村人士,今年十四岁。”

“无需客气,但坐无妨。”李牧原微微一笑,一边挥笔记录,一边又问道:“阿原兄弟如此年轻便闯荡江湖,想必武功定是不错了。”

“不、不敢当。在下只是内功有些基础,外功、外功也还行……”本来在家乡人人不信,阿原也一向自信满满滔滔不绝,可到了外面人家一捧,他反倒不知所措了。

李牧原阅人无数,将阿原的表现尽收眼底,一笑道:“阿原兄弟目光深邃,步履沉稳,一看便知内功底子不错,只是不知出自哪位高人门下?”

这下可是戳中了阿原的痛处,他的“师父”虽不少,可无论是呆板可憎的妹妹师父,还是一生潦倒的笑痴前辈,都根本拿不出手,杀千刀的老头子就更不用提了。他有心说自己乃是白衣仙人的弟子,又怕被人当成傻瓜痴汉,只得汗颜道:“在下无门无派,自己练练野把式罢了。”

李牧原了然一笑,勉励了阿原几句,又问了几个问题,已经把他的底细摸了个大概,放下笔道:“阿原兄弟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不知你对侠会又了解多少?”

阿原脸一红,只得老老实实答道:“一无所知。”

李牧原微微一笑,回身取过一本手卷递给阿原,道:“我看阿原兄弟也是读书识字之人,侠会之事说来繁复,不如亲自一读。待了解之后,再谈入会之事不迟。”

说罢,李牧原长揖而去,阿原这边反倒松了一口气。

他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对上老辣干练的侠会管事,自然稚嫩如婴儿一般。不过乡下小子见了世面,心中总是兴奋的。阿原偷看了一旁仗剑驻足的侠士几眼,咽了口唾沫,郑重地翻开了手卷。

这本手卷乃是专门为入会新人所写,文辞通俗,浅显易懂,想来侠客豪杰们大多肚子里墨水不多,写得骈四俪六那纯属找骂了。阿原看得飞快,不到一个时辰就把侠会的由来、发展和诸多章程事宜了解了个大概。

游侠儿自古有之,而侠会则兴起未久。本来太平世道,百姓安居乐业,江湖侠客自然稀少,即便有也是独来独往,并不会聚在一起。官府更不会任由民间组织随便发展。然而雨国覆灭后的十几年里,东国祸乱不休,民生凋敝,游侠儿风起云涌,当“行侠”成了一种职业,“侠会”也便应运而生。

少年儿郎年轻气盛,在江湖上靠拼命搏口饭吃,行事本来就难分善恶。最初所谓侠会,也只是名字好听些而已,所作所为介于侠和盗之间,与一般帮派团伙并无多大区别。直到一个名叫方文生的瘦弱书生,在一位无名大侠的帮助下,莫名其妙地当上了侠会的领袖。

那方文生成了侠会领袖,做了两件大事。一是整编会众,去芜存菁。将心术不正行为不端之人统统驱逐,又以侠义精神制定会规,凡扰民害民偷盗诈骗者一律严惩不贷,侠会的面貌顿时焕然一新。再以侠义之名广邀天下寒士,在那黑暗的时代直如一盏明灯。大凡空有一身本领却食不果腹,又不愿为盗的人,纷纷远来加入侠会。侠会由此日渐兴旺。

第二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他给广大游侠儿找到了一条不失侠义之道的谋生之路。东国富足千年,本非贫瘠之地,百姓之所以食不果腹,实是战乱纷扰无心生产,更兼商路不通所致。在那武力横行的世道,侠会除了武力一无所有,但在方文生的引导下,却用武力换来了乱世中最珍贵的东西——秩序。

侠会以除暴安良为名,四处捉贼缉盗,除霸剿匪,既赢得了名声,也壮大了力量,很快就成了一方的保护伞。侠会从不盘剥百姓商旅,而是另谋生路。从护卫、保镖到雇佣悬赏、行商买卖,只要不为非作歹而又有利可图之事,侠会统统经营。有了这些财源,便如树生了根,几十年间不断发展壮大,直至枝繁叶茂。随着东国渐渐平定,许多大小帮派渐渐瓦解,唯有侠会愈发兴旺,如今分会遍布东国各地,已是东海边数一数二的大组织。

第二十五章 虾米

侠会的规矩章程都是当年方文生一手制定,几十年来虽有修改完善,但总体变化不大。依着规模和职辖范围,侠会从上至下分为三级,像青云分会就是最下级的小分会。

而每个分会内部又分为民、官、商、侠四部。民官商三部分别主管对平民百姓、官府、商人的事务,侠部则统管在册的侠会人员,执掌赏罚。

看到这,阿原不禁对这位方文生前辈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侠会已这般严谨周密,此人若是为官做宰,定是一代名臣。更难得的是他侠心仁义,始终以百姓为念,四部中以民部为首,正是侠会扎根于草莽大众的本色体现。

游侠儿本是独来独往,不愿受束缚之人。侠会虽然组织严密,但说到底只是个松散的行会组织。不同于帮派团伙,内部没有主从和上下级之分,对在册的游侠儿也并无强制力。因此,诸多事务都是以“任务”的方式运作——从民官商三部获知诉求,以悬赏的方式在侠部发布,所有人自愿承接。

侠士承接任务并完成之后,悬赏人提供的报酬归侠会所有,而侠会则记录在册,给完成者添加一种“侠义功勋”。随着功勋的积累,在侠会内的地位也会逐渐提高。每个功勋足够的人,侠会都会颁发一枚“侠义牌”,既是身份的认证,也是等级的标志。有了侠义牌才算是真正的侠会之人,从此侠会负责一切生活起居开销,不必再为银钱操心。

这些乃是方文生最初订立的制度,几十年来日益完善。如今正式的侠义牌分为金、银、铜、铁四大等级,每级下面又细分三阶。等级提升仍以获得的侠义功勋总数为准,不过如今功勋还可以在侠会内部兑换物什,上到武功图谱、神兵利器,下到银钱、米粮皆可。而侠会只负责赤铜,也就是铜牌最高阶以上侠士的一切开支,剩下八成以上的低阶侠士,日常生活只能靠完成任务获得功勋再去兑换口粮用度。因此侠义功勋如今又被戏称为“侠米”。

随着侠会名声日盛,经营的范围越来越广,事务也越来越多而繁杂。经常有些琐碎小事,像寻个鸡鸭鹅狗之类,悬赏一个侠米都嫌多,自然无人接没人理。于是也只能放宽限制,公开放给所有平民来接,现钱支付报酬,侠会只是充当中介。因此才有了一层民部大厅前那人声鼎沸的场面。

阿原这才明白,原来古侠那套早已过时。如今有了侠会,堂堂大侠再也不用四处去寻不平之事,人家自会求上门来。更不用愁吃穿住行了,完成了任务自然一切都有。行侠仗义,本就是快意事,居然还有侠米可以积累,能换到绝世武功和宝剑,一点点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小子成长为金牌大侠……

阿原再也按捺不住一颗火热的侠心,跳将起来一溜烟跑到李牧原身旁,大叫道:“李先生,我都了解了。我要入会!我要入会!”

李牧原展颜一笑,点头道:“如此甚好,阿原兄弟性情质朴,年少有为,对侠会定是一大助力。只是有些事我必须事先言明,多年来侠会不断壮大,固然是江湖兄弟抬爱,可内部也难免有些鱼龙混杂。因此入会的审核也越来越严格。你年纪尚轻,心性未定,要想入会,必须通过一些考验才行。”

阿原怕只怕英雄无用武之地,哪怕什么考验,正是求之不得,忙大声应道:“正是如此!再多考验我也不怕,我一定能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侠!李先生,你尽管说吧!”

这一声喊顿时把周围所有侠士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那些正在细心权衡任务好坏的,一时不明所以,个个目瞪口呆;而离得近听得真切的几个,都是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仿佛见了怪物一样。

就连李牧原这老江湖也被这一嗓子弄得好不尴尬,忙把阿原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考验,就是做些简单的任务。侠会之人以完成任务为根本,让你去做些小任务,一来是考验你的能力,二来也是磨练你的心性品行。”

阿原一听更合心意,望着墙上一排排竹简道:“好啊!就是挂在墙上这些么?李先生你说我接个什么任务好?”看了侠会手卷他已然明白,这就叫“点菜”。

李牧原却摇了摇头,又取出一本文卷翻开递给阿原,道:“那些任务都有品级的,只有入会的侠士才能接,你现在连记名侠士都不是,只能接些放给百姓的任务,都在这里了。你可以看看选一下,每个任务报酬都是一个侠米,只要你能完成一百个,我就可以推荐你入会,颁发木牌,成为侠会的记名侠士。”

阿原兴冲冲地接过来一看,只见那页上写着:“每日捕鱼十斤”,“每日猎兽取肉十斤”,“每日采鲜果二十斤”……下面密密麻麻全是收获采集之类,只见禽兽草木之名,未有拔剑行侠之事,阿原不由得愕然道:“李先生,这、拿错了吧?”

李牧原正色道:“这正是你要做的。不要以为侠会的任务都是捉贼除恶那般简单快意,也有许多琐碎难缠的小事。但我们既然为民立命,就不能挑三拣四,拈易怕难。即便再枯燥无趣之事,也要潜下心来,认真做好。给你安排这些琐碎的小任务,既是考验你的处世能力,也是磨练你的心性毅力。若连这些简单小事都做不好,又何谈大事?”

一番话说得阿原羞愧满面。想来也是,书中那些刚刚拜入师门的小弟子,总是干些砍柴挑水之类的杂活。往往一代绝世高手,正是从这些不起眼的小活中逐渐成长起来的。而自己出身山野,这些活根本不算什么,一天攒它三四个侠米,一个月的功夫也就完了。于是低头道:“李先生说得是,我就从这些任务做起。”

李牧原闻言微笑颔首,拍了拍阿原的肩头道:“像阿原兄弟这般年纪,能如此沉稳虚心,不骄不躁,委实难得。你既已决心入会,叫我一声李大哥就好。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来找我。这些任务苦是苦了些,但好在不难,你年纪轻轻,多受些磨练也不是坏事。”

说着,李牧原又从袖里取出一串铜钱,道:“我见你身无长物,这点钱便先拿去用吧。以后吃穿用度,可都要靠自己来挣才行。”

阿原正愁没有渔猎用具,这笔钱可算是雪中送炭了,连忙一把接过,兴奋地一抱拳道:“多谢李大哥慷慨相助,小弟这就做任务去了!”说完潇洒地一转身,带着万丈豪情,迈着大步去了。

望着阿原的背影,楼上的一众侠士神情各异。许久,也不知是哪个先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像是会传染一样,转眼间汇成了一阵哄堂大笑。

笑声中,隐隐听得一声叹息:“唉,又一个傻子……”

…………

青云国之东北毗邻一湾碧水,四周山丘环抱,绿树成荫,乃名为拢翠湖。

十里碧波,虽谈不上波澜壮阔,却极尽秀美婉约,如诗如画。

烟波彼岸,便是湖苏国。百里湖苏之所以闻名天下,园林美景固然功不可没,可若无美酒,只怕也不会让人流连忘返。

而湖苏美酒之所以妙绝天下,靠的正是这甘甜清冽的翠湖水。因此湖苏人视拢翠湖如明珠宝玉,半点沾污不得,连洗涤垂钓都另寻别处。唯有青云国这边的三里湖岸,终日忙碌着大小渔船。

碧波荡漾,映着一弯明月,小船悠悠,载着点点渔火。这在诗人眼中或许是一幅美景,可在那些皮肤黝黑,佝偻着腰拉网的渔民眼中,又哪来的什么良辰美景?起早赶晚,风吹雨淋,不过是为了多打点鱼养家糊口罢了。

然而,芸芸众生之中,总有超凡脱俗之辈。翠湖之畔,并不是所有人都庸碌繁忙,也有一位高人身穿蓑衣,头戴斗笠,迎着斜风细雨,在岸边岿然不动,端坐垂钓。

若走得近些,自然会惊讶于这位高人竟年轻得很,正是初入江湖的侠少阿原。若看得再仔细些,就会发现他双目微阖,神情呆滞,已然游离于半睡半醒之间。

原少侠缘何有这般雅兴,竟于深夜独坐在湖边垂钓?自然是因为胸中抱负。

自从在侠会接了诸多采集之类的小任务之后,阿原已经连续奋战了半个多月,足迹遍布青云国各处山林湖泽。从狩猎捕鱼到采药摘果、挖矿砍柴,几乎把所有种类都做了个遍。最后总结一番,发现还是在这拢翠湖边捕鱼捉虾最为省力划算。

按理说阿原的本领,当以打猎居首。可青云国土地狭小,民贫政弱,偏偏又在边境之地,流民之多直如蝗虫过野一般。山林之间,往往人比兽多,一只野兔窜出来,顿时乱箭齐发。没点功夫的想抢这口饭吃,只怕都有生命危险。而淼淼翠湖边,虽然渔民也是多不胜数,但好在正值秋高气爽,鱼肥虾硕,收获倒还过得去。

每天在湖边撒网垂钓,捕个活鱼十斤、虾蟹五斤,就算完成两个任务,比起跋山涉水在箭雨矢石中拼杀强多了。半个多月积累下来,阿原已经做了六十多个任务,相当于考验已经完成一大半,顶多再过半个月,他就要挂上木牌,成为侠会的一员记名侠士了。

阿原的勤奋和业绩已经打动了不少人,他每次去侠会交任务时,都能感觉到周围侠士惊异的目光。就连李牧原也劝他不必如此心急,言道这些小任务本就是为磨练他的心志,急功近利反而不美。

可阿原生性有几分痴意,每有衷心向往之事,便会全身心投入其中,心无旁骛,对其余一切事物都不想理会。而每有一点进展,都会满心欢喜,欲罢不能,宁可不眠不休。当初修炼功法是如此,如今为了侠会木牌奔波也是如此。

只是这捕鱼摸虾的活做得虽然顺手,可比之当初想象的风光场面实在差得太远了。没有刀光剑影的刺激,也没有举杯痛饮的豪迈,终日只是在湖边摸爬滚打。皮肤早已晒得发红暴皮,落得浑身污垢,散发着浓浓的鱼腥味。

说得好听点这叫为了志向无暇谋身,说白了就是个苦力渔夫。每天累死累活为的不过是十斤鱼,五斤虾蟹,换得区区两个侠米,掰着手指算算离木牌还差多少。

要说“侠米”这个戏称果然传神。他如今捕鱼捉虾,忙碌终日,可不就是江湖上的一只小虾米么?

第二十六章 大鱼

半个多月来,阿原每天风餐露宿,饿了就烤点猎物随口一吃,实在困了就身子一歪小睡一会,昼夜劳作不休。只有偶尔遁入梦境时,仿佛在疲惫的旅途中回到自家小院,才能放下日思夜想的侠米,好好休憩一下身心。

而梦境也确实神妙,只要在梦境中打坐休憩一会,醒来便会神清气爽,疲惫尽消。否则,一连这么多天苦熬,就算心志坚毅,身体也早就吃不消了。

可是今夜阿原在风雨中挺了半夜,实在是山穷水尽,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虽然不甘心地摆出了钓鱼的架势,可眼皮却早已默默阖上,恍惚间只等着入梦。

就在这时,手中的鱼竿忽然一扯,耳边响起阵阵水声,阿原浑身一颤,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只见眼前湖水中的鱼漂上下翻腾,拉着鱼线鱼竿像狂风中的风筝一样抖动不停,若不是他入睡前把鱼竿压在了屁股底下,只怕早就被拽飞了。

“好家伙,这得多大一条鱼啊!”

阿原下意识地一抓鱼竿,竟被带得差点向前趔趄了几步。这拖拽之力几乎赶得上一头小牛,想必上钩的定是一条生平未见的大鱼。

阿原的睡意顿时一扫而空,连忙撑起鱼竿,放长鱼线,脚蹬着河边的岩石先稳住了身子。

要想钓起一条大鱼绝非易事,必须经历稳鱼、溜鱼和起鱼三个回合的较量。生拉硬拽定是不行的,鱼在水中翻腾的力量是其体重的数倍,就算有举鼎之力,鱼钩也定会承受不住,只会让大鱼逃脱。

阿原自小渔猎,自是经验丰富,当下不急不躁地顺着大鱼游动的方向来回走动,开始溜鱼,一张一弛,严谨有度,牢牢把握着主动权。

可怜那条大鱼空有巨力,在坚韧的鱼竿鱼线拉扯下却始终无法挣脱。约么挣扎了半个多时辰,那条大鱼终于没了力气,隐隐浮了上来。而岸边早已围了不少好奇的渔民,布下了层层抄网,只等着阿原鱼竿一起,看看这条大家伙到底什么样子。

鱼竿上传来的力道越来越弱,眼看时机已到,阿原运足真气,大喝一声:“起——”

鱼竿用力一甩,拖着疲乏不堪的大鱼往岸边抄网里一送,众人立刻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这条大鱼拖出了水面。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阵欢呼,随即是一连串惊叹声。这条大鱼足有四尺多长,扑腾起来四五个汉子都差点被它带倒。好不容易弄上了岸,可最大的鱼篓也装不下它一个头,只能用渔网层层捆了起来。

个头还在其次,最引人注目的是这条大鱼浑身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幽幽青光,如新磨的鳞甲一般崭亮。

“这、这、这是……?”

“余老伯,我没眼花吧,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青鳞鱼?”

“可不是么!我老余走南闯北打了二十几年渔,这青鳞鱼也只见过两次。除了拢翠湖,别处压根就没听说过这种鱼,也难怪你小伙子不认得。”

“我的妈呀,这么大的一条鱼,还直冒青光,婶子,我看这是快要成精了吧……”

“小伙子知道什么,青鳞鱼是拢翠湖神的孩子!抓它是要遭报应的,你们还不赶紧把它放了!”

四周渔民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呜呜糟糟乱得像一锅粥一样。说来说去无非是这鱼怎么玄乎怎么稀罕。而阿原却是一声惊叫,差点魂飞天外。

这种浑身泛着青光的大鱼他虽是第一次见,却早已日思夜想了许久——李牧原曾提起过,说拢翠湖中有一种奇鱼名叫青鳞鱼,这种鱼个头比一般湖鱼要大得多,浑身鳞片莹莹泛着青光,乃是侠会重金悬赏的,随便一条也值几十个侠米。那这么大一条青鳞鱼扛回去,他原大侠的名号不就正式挂牌开张了?

阿原身子晃了三晃,不由得喜上眉梢。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突然,原大侠苦尽甘来,今日便要修成正果。

眼看东方已然微亮,阿原再不犹豫,上前排开众人,扯起渔网把大鱼背在背上,转身就要回侠会去交任务。

“且慢,小兄弟,这青鳞鱼怎么卖?”

还没等阿原迈开步子,迎面就被一个衣冠整齐的中年人拦了下来。这人他认识,乃是拢翠湖畔最大的一间酒楼“揽翠楼”的一名采买管事,姓张。平日他时常到湖边买些上好的鱼蟹,附近渔民着意讨好,都得叫上一声“张哥”。可阿原又不是渔民,所得水产都是上交侠会,与他并无什么瓜葛,便直言道:“不卖。”

“嗳,小兄弟别忙走啊。你一个渔户,捕了鱼不卖是何道理?难道留着自己吃么?那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张哥在翠湖边一向颐指气使,见阿原爱答不理的,脸上便带了几分恼怒,翘着下巴哼了一声道:“你能捕到这么大一条青鳞鱼,也算你的运道。罢了,我出二十两银子,你赶紧把鱼给我送到我们揽翠楼的鱼塘里去。”

“二十两!”周围渔民一听都炸了锅,要知道一斤上好的鲜鱼也不过几十文钱,他们为了养家糊口终日劳作,年景好的时候也不过能存个一两吊钱,二十两银子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毕生的积蓄了。

可惜阿原堂堂大侠,视金钱如粪土,只是摇了摇头,径直奔侠会而去。

“嘿!小子你想干嘛?二十两你都不干?那好,三十!四十……等等,五十!五十还不行?小子你是疯子还是傻子啊?”

张哥一边叫一边追着阿原在湖滩上越走越远,眼看他半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脸色便越来越难看,叫声也分外凄厉起来。

“一百两!——”

刹那间,四周静得出奇,背着大鱼艰难前行的阿原也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倒不是真为这个价码动了心,只是好奇而已。

这青鳞鱼到底有什么妙处,竟这么值钱?要知道一两银子在东国最少也能折七八百钱,那一百两……实在是个他从没接触过的数字。

当初揣着几两碎银一包铜钱走出家门的时候,阿原就觉得已经腰缠万贯了。如今一条破鱼就值一百两,实在是想不通。

“小子,算你狠!跟我来吧……”张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胸膛微微起伏,头上隐隐有白雾升起,仿佛方才放声一喊,已经受了内伤一般。

“我不卖。只是……”

“什、什么?!”一听不卖二字,张哥的脸霎时涨成猪肝色,胸膛像风箱一样起伏不停,直喘粗气,上前一把扯住阿原,尖叫道:“小子你别欺人太甚!还有什么地方敢出一百两以上,你告诉我!我倒要去见识见识!”

见了这阵势,阿原也不由得被震住了,生怕再说错一句话,把眼前之人气炸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道:“这鱼我是要上交侠会的,它能顶几十个侠米,交上去就够我领木牌了。你给的再多,我也不会卖的。”

“交、交给侠会,领木牌?!”张哥眼睛瞪得老大,像是活见了鬼一样,颤声道:“你、你是说,你要把这条青鳞鱼交给侠会,为的是换个木牌的记名侠士身份?”

“正是!”阿原微微一笑,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整个身影都沐浴在一片初生的光明之中。

张哥眼睛瞪得像个死人一样,猛地一甩手,指着阿原的鼻子叫道:“你、你真他妈是个……”

话还没说完,突然“喔”地一声,身子一抽,向后仰头就倒。四下连忙有人扶住,抚胸的抚胸,捶背的捶背,可张哥还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口中呜呜囔囔着:“杀、杀、杀、杀……”也不知道要杀什么。

阿原万没想到自己轻轻一句话,竟硬生生放倒了一个大活人。眼看周围一片混乱,生怕再惹上麻烦,连忙扶住背后的大鱼,甩开大步,飞一般地跑了。

卯时一刻,众多商铺还没开板,街上只有寥寥几个早起的商贩职人。却见一个古怪少年,浑身散发着鱼腥味,背着一条足有半人长,青光闪闪的大鱼,欢快地奔行在青云城的街道上。

这一幕,不久之后便成了大街小巷早饭时分的一大谈资……

阿原轻车熟路地杀到聚义楼前,抬眼望见老熟人李牧原刚好出现在门口,立刻大叫道:“李大哥!快看我抓到了什么!”

李牧原瞧见阿原身后的大鱼,眼睛一亮,道:“好大一条青鳞鱼!阿原兄弟当真了得。”随即一拍他的肩膀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到后院去。”

这倒也理所当然,侠会之人偶尔做些渔猎采集之类的杂活,向来都是单独到后院交接的,否则谁也豁不上面皮与农夫走卒挤在一起。

阿原欢天喜地跟着李牧原来到后院,把大鱼往地上一放,笑道:“李大哥,这条鱼怎么样?顶我做多少个任务?”

这条青鳞鱼生命力极强,此时上岸已久,尤自翻滚扑腾不停。李牧原略查看了下,便颔首道:“果然是青鳞鱼。若以功勋论,这一条便足够了。但你年纪尚轻,如此轻易得志,只怕滋生侥幸之心,对你今后不利。要知道凡事皆须循序渐进,不要希冀短途捷径。”

“是是是,李大哥说的是。”阿原在一旁兴奋得直搓手,这半个多月来他与李牧原打了不少交道,对他已有几分了解,知他平素总爱说教,有些啰嗦,但性情禀明,自己这么大功劳断不会被埋没的。

果然,李牧原沉吟了一下,便道:“这样吧。这些天来你也实在辛苦,不如休息一下,养养精神,三日之后再来侠会,我便正式推荐你入会,如何?”

“好好好好好!”阿原开怀大笑,一连说了几个好。虽知这青鳞鱼必然不凡,但真能省掉半个月的苦力,也是喜出望外。

可兴奋之余,不免又有几分疑惑,便问道:“李大哥,这青鳞鱼到底有什么好处,为啥这么值钱?刚才有一个人居然出一百两银子要买。”

“一百两?”李牧原脸色微变,道:“这可不是小数,什么人竟出这等高价?”

阿原挠了挠头道:“好像是一个酒楼的采买管事,最后他喊到一百两我还不卖,说要上交侠会,他就晕过去了。”

“原来如此。”李牧原微微一笑,道:“其实这青鳞鱼也无甚特异之处,无非肉厚味美,素来为富商食客所喜爱。而此鱼又极为罕见,浑身青鳞,品相不凡,许多大酒楼都会高价求购,在鱼池之中养上一两条,以求抬高身价,招揽豪客。”

“原来只是为了摆阔啊……”阿原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笑道:“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居然会为吃一条鱼花那么多钱,真是够傻的。”

阿原话音未落,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好一个白痴傻小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反过来倒说别人傻。哈,老子这辈子还真没见过比你更傻的!”

第二十七章 灵石

阿原闻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

那汉子九尺身材,虎背熊腰,生得虬髯满面,鹰鼻豹眼,方脸大口,可谓天生一副恶相。若不是他腰间明晃晃地挂着一个黄铜牌子,上面一个大大的“侠”字,阿原只怕会把他当成剪径的江洋大盗。

李牧原见了这人,脸色有点难看,一抱拳道:“谷兄,大清早你又跑来我青云侠会作甚?这位小兄弟年纪尚轻,你休要胡言乱语误导他。”

谷姓大汉豹眼一翻,斜了李牧原一下,道:“小李子,我本以为在这狗屁侠会里面,你算是厚道的了,没想到也这般龌龊。这一根筋的傻小子这么信任你,你就忍心骗他?你那成天挂在嘴边的侠肝义胆,道德仁心呢,都被狗吃了?”

李牧原脸色大变,怒喝道:“谷月天,莫要胡说八道!”

阿原被他一口一个傻小子叫着,心中大是不忿,见他又去挑衅李牧原,不由得怒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这么说话?”

谷月天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不知好歹的傻小子,倒冲我来了。你以为这姓李的对你安的什么好心?就侠会这破烂玩意,还要什么入会考验?笑话!那帮蛀虫巴不得这烂摊子越大越好。一张狗屁木牌,姓李的一点头就完了,可他却让你做上一百个苦力任务,你还不明白么?那一个任务放给旁人做最少也得给百八十文大钱,你可拿着了?钱跑哪去了?还不是统统进了李大侠腰包!”

谷月天粗犷的大嗓门,震得阿原耳朵嗡嗡直响,这番话也不啻于晴天霹雳。

这半个多月相处下来,少年心性的阿原早已把李牧原当成一位良师益友,一直在他的敦促监督下,“锻炼本领,磨练心性”。可事实难道竟是这样?这位彬彬有礼,看起来正派得甚至有些迂腐的李大哥,只是把他当傻子苦力一样使么?

阿原甚至有点祈求地看着李牧原,只盼他赶紧出言否定,痛骂那恶汉一顿才好。

可李牧原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是冷言道:“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阿原兄弟年纪尚轻,涉足江湖不深,不经考验便让他入会,只会让他心浮气躁,盲目争功夺位,于侠会、于他自身皆非益事。做些琐碎事务磨砺一下,又有何不可?报酬等他入了侠会自会给他,又何劳你来操心?”

“好!果然能言善辩,到底是读过书的。”谷月天一声冷笑,指着地上的大鱼道:“我也不多说废话,只要你豁出脸来当面告诉我,这条青鳞鱼的珍贵之处,在于炖汤吃肉,我老谷拍拍屁股就走,如何?”

这下,李牧原神色一黯,不禁低下了头。而阿原的心,也像是被千斤巨石一坠,一下子沉到了底。

只听谷月天嘿嘿一笑,道:“说不出来了?既然你说这鱼肉厚味美,不如就炖了尝尝吧!”说着身子一动,伸手向地上的大鱼抓去。

“你敢!”李牧原一惊,连忙伸手一拦,两人拆了两手,就此动起拳脚来。谷月天体魄雄壮,一招一式都是大开大阖,迅猛无比,招招都是进手。而李牧原虽然一副书生模样,竟是深藏不露,一套拳法施展开来,以柔克刚,守得滴水不漏。谷月天一阵强攻未果,反倒露出一个破绽,险些丢脸。

“好家伙,果然是个闷货!”谷月天笑骂一声,拳路一变,这次却是刚中带柔,攻守严谨。而李牧原还是那套拳路,不言不语,依然守得无懈可击。

二人若是比武定输赢,一时半会只怕分不出胜负,可谷月天外表虽粗犷,却并不是一个莽汉,见一时难以取胜,便也不再纠缠,猛攻几招将李牧原逼退几步,转身切到大鱼前伸手一抄,一条滑不溜丢的大鱼就被他抓了起来。他刷地一声从背后抽出一柄短刀,横刀一割,便将鱼腹剖开,大鱼一阵剧烈抽搐,鲜血四溅。

谷月天伸手向鱼腹内一探,过了片刻,脸上突然露出狂喜之色,伸手取出一块沾满了鱼血的石头。

“果然有,哈哈,果然有!”谷月天眯了眯眼,目光闪烁,如见了猎物的饿狼一般,随即冲阿原挥了挥手中的石头,道:“傻小子,老子教你个乖,这青鳞鱼之所以珍贵,全是因为鱼肚里这块——灵石”。

“灵石”二字一出,气氛顿时为之一凝。灵石一物在神州上下广为人知,传说乃是天地灵气凝聚而成的珍宝,绝非寻常玉石所能相比,即便在修仙者眼中也是珍贵之物。

可阿原面色沉重,并没有激动得大喊大叫。不光是为李牧原的欺瞒而心伤,更重要的是谷月天剖鱼取石一幕,给了他极大的震撼。那肚肠剖开,鲜血淋漓的画面,像是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恐惧一样,让他不寒而栗,心慌欲呕,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按理说阿原心系江湖,心中早就接受了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场面。虽说年纪尚幼,倘若真见了惨烈景象,心慌呕吐也不足为奇。可谷月天只是剖了一条鱼而已,阿原终日渔猎为生,什么飞禽走兽没杀过?为这点事而畏惧心慌,委实有点古怪。

李牧原见了那块灵石,神色反而平静下来,冷冷地道:“这条青鳞鱼阿原已经上交给侠会了,你私自剖杀取石,是何用意,想要强取豪夺么?”

谷月天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老子这点修为虽没什么了不起,但好歹也是自己修炼来的,要这灵石作甚?只是以往看你还算顺眼,如今却这等下作,心里不爽,打打你的脸罢了。你既然说了青鳞鱼是拿来炖汤吃肉的,那灵石理应归这傻小子所有。你若豁上脸皮,尽可管他要。”说着随手一抛把灵石丢给阿原,两手一背,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

李牧原抿了抿嘴唇,神情一时颇为难堪。

阿原下意识地接过血淋淋的灵石,手一抖,差点丢在地上。这灵石并不坚硬,倒有几分柔软,带着浓重的腥臭,活像一块内脏。可是血污之下,却是晶莹剔透的水蓝色,仿佛碧波无瑕的深海一般。

这汇聚天地灵气菁华之物,竟包裹在厚厚的血污和秽臭中。阿原忽然一片茫然,莫非这世间之物都是如此么?即便理应是英雄好汉汇聚的侠会,即便是李牧原那样文雅淡泊的侠士,也是一样沾满了腐臭么?

阿原一阵阵失落,半个多月来的辛苦劳累,似乎瞬间都没了意义。疲惫感像一块大石压在心头,他无力地摇了摇头,伸手把灵石递到李牧原面前,平静地道:“李先生,这东西你若想要,便拿去吧……”

谷月天失声叫道:“小子,莫非你连灵石都没听说过么?这东西就算拿去卖钱,上千两银子也不在话下。姓李的分明拿你当牲口使,你还要给他?难道真是傻子?”

阿原自然知道灵石乃是凡间难寻的宝贝。若是换个场合、换个心态,他定会拼命去挣。他虽本性纯良,却绝不是傻憨之人,更不会明明受人欺骗还要逆来顺受。他之所以弃之如敝履,一小半是因为心中纷乱,觉得这灵石沾满血腥秽臭,心生厌恶。一大半却是因为年少豁达,将情义看得远比钱财宝贝重要。

和少年的一颗诚心相比,一块石头又算得了什么?你费尽心机不顾廉耻想要得到的东西,在我眼里不过一钱不值。

李牧原脸上完全没了表情,像是一尊雕塑一样呆望了阿原许久,忽然浑身一颤,如灵魂归窍一般,转过身去说道:“记名侠士阿原上交侠会青鳞鱼一条,业已记录在册,鱼腹中并未发现灵石。”

阿原一愣,心头泛起一阵酸意,随手又把灵石丢给一旁的谷月天,道:“这位谷大哥,那这块灵石就送给你吧。”

谷月天万没料到还有这种转折,脸上表情十分精彩,仰天一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你这小子,真是个十足十的傻子!”说着一把抓起灵石,扬长而去。

“傻小子,老子不白拿你东西,送你一句话——这世上靠得住的只有自己,永远别相信任何人!老子用了十几年才明白这个道理,记住这句话,你就不算亏了。哈哈、哈哈……”

谷月天的笑声远远传来,可人已不见踪影。李牧原虽有阻拦之意,可抬头迎上了阿原的目光,便没有出声。

二人默默对望,阿原试图从李牧原脸上找出些许愧疚之意,却始终一无所获。他虽然满心愤懑失落,却不知该如何宣泄,最终只能无言默默转身……

“且慢!”李牧原踌躇片刻,突然出声拦住阿原,道:“在下还有些话想和阿原少侠说,傍晚酉时,还请到侠会一晤。”

阿原不置可否,信步出了侠会后院,沿着官道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沮丧、烦闷、困倦一齐袭来,他只想寻一处安静的所在,好好睡上一觉。可放眼望去,但凡可以歇脚的地方早已被大大小小的乞丐流民统统占据。这座繁华的大城里,想找一块干净的落脚之处竟也如此艰难。

带着浓浓的困意,阿原像喝醉了酒一样茫然走过了两条街。朦胧间眼前突然冒出一座空荡荡的大院,大院墙角下一个小乞丐孤零零地躺着,睡得正沉。阿原几步走过去,在那小乞丐身边一趟,便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什么侠会,李牧原,青鳞鱼,灵石,在这一刻统统离他远去。甚至修仙行侠的梦想也如此飘渺,遥不可及。

若是此时有人路过,绝不会多看他一眼,更不会当他是个什么侠客,只会以为是一个潦倒落魄的乞丐罢了——阿原最后一丝念头,这般自嘲着……

第二十八章 少年

“咚——”

一枚铜钱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官道上,发出一声脆响,咕噜噜划出一条弧线,滚到了墙角并排而卧的两个少年脚边。

“两个小要饭的,大爷问你们,侠会在哪?”

半睡半醒的少年微觉诧异,勉强抬了抬眼皮。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一个浑身腥臭的小子,像是刚从鱼塘里捞出来的一样。也不知他是印堂发黑还是吃了屎,竟学着自己的样子睡在院墙边上。

“小要饭的,还装死!快说,侠会在哪?”

少年皱了皱眉,不情愿地瞥了身前大声喝斥的中年人一眼。只见此人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穿着一身大红的袍子,腰间系着玉带,脚穿一双黑高靴,一身打扮俗不可耐,活像庙里的判官。

少年扑哧一笑,伸了个懒腰把那枚铜钱踢到一边,翻了个身,继续他的好觉。

“大红袍”顿时火冒三丈,一张肥脸颤抖了几下,涨得比那身袍子还鲜艳几分,“你、你、小要饭的,你找死!”

听得耳边风声一响,少年也不睁眼,只是略微一侧身。“大红袍”一脚踢过来,脚尖正撞在少年的胯骨上。这一脚就像踢在石头上一样,疼得他哎呦一声惨叫,踉跄了几步,多亏后面一个青衣后生上前扶住,这才没坐在地上。

“大红袍”连声惨呼,叫道:“小三,给我打死这个臭要饭的,往死里打!”

那后生应了一声,上前狠踹了两脚,却像踢在石板上一样,震得脚生疼,不由得破口大骂,回去扶着“大红袍”道:“大哥,这贱骨头硬得狠,踢他都能伤了脚,算啦,犯不着跟他一个小要饭的一般见识。”

“那就拿棒子打!我就不信打不死这小要饭的!”

“大红袍”一边大叫,一边四下寻刀枪棍棒。可这青石官道上只有人流熙攘,车马辚辚,哪来什么石头棒子?一时间也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而来往川流不息的行人,连向这边看上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还是后生拉住“大红袍”,不停劝解道:“算了算了,大哥消消气,我看这小要饭的八成是个傻子,跟他生这么大气不值得。”说着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大哥,在这惹事可使不得。你看这院子,好、好像是万羽楼的……”

大红袍听了年轻人的耳语,脸色陡然大变,他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院落,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熄了怒火,勉强做样子朝枕头大睡的少年又踢了一脚,便在青年人的搀扶下,带着一路的骂声,仓皇地去了。

而地上并排而卧的两个乞丐少年,竟交替响起了鼾声,似乎睡得更香了。

“李记馒头铺,最后一笼馒头啦……”

每当这吆喝声响起,便是夕阳将尽,小本经营的李老实蒸好最后一笼馒头,准备收摊回家了。

墙角下躺了一整天的少年像是被这一声吆喝唤醒,一翻身坐了起来。他身形削瘦,面无血色,可一双眸子却熠熠生辉,半点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少年随手把地上几枚铜钱抄起来,过了街来丢到李老实的铺子上,买了三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拿在手里,便转身拐进了巷子。

青云城虽不算大,大小巷子却是纵横交错,密如蛛网。这也难怪,几十年来这里一直在不停地翻新。城中央那条官道越拓越宽,如一条大河不断冲刷着两岸。官道两旁的房子盖了又拆,拆了又盖,房子越盖越大,越盖越高,住的人却越来越少。而民宅小巷则像是河边的小石子,大浪一来就一溃千里,被冲得无影无踪。那一条条旧宅陋巷,越来越小,越来越窄,住的人却越来越多。

少年轻车熟路,不一会功夫便来到一个狭窄的巷口,两只破筐叠放,便是他的家门。挪开破筐跨进去,是一个狭窄的胡同尽头,头顶上架着几根竹竿,搭着一层破布。这顶棚虽然破陋,却是四壁中唯一属于自家的。

一个小胖子正躺在地上,衣衫褴褛,污浊满身,却睡得分外香甜,脸上还挂着笑容。少年蹲下来摇醒了他,道:“阿哥,吃饭。”

一声阿哥叫出来,不带半点情感,仿佛喊的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名字。那小胖子两眼一翻,见了少年,嘿嘿傻笑一声,道:“阿离,你回来啦……”说着坐起来,一手一个抓起两个馒头就吃。

少年也不多话,默默啃起最后一个馒头来,只是满腹心思,食不甘味,目光也不知落在何处。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的馒头才啃了一半,而小胖子却早已吃完,正眼巴巴地望着他,嘿嘿傻笑。

少年随手将那半个馒头递了过去,转身道:“我今晚不回来,你别乱跑。”

“阿离,又走啊……”小胖子欢天喜地地嚼着半个馒头,含含糊糊地也不知嘴里说的是些什么。

…………

城南小巷,一间简陋的民房。一个虬髯满面的彪形大汉把两只大皮靴搭在案子上,坐着摇摇欲塌的藤椅,一只手把玩着一块莹莹发光的石头,一手拄着下巴,沉思不已。

大汉的腰间,挂着一个明晃晃的黄铜牌子,上面一个大大的篆字——侠。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曾在侠会现身的铜牌侠士——谷月天。

侠会的黄铜牌,与赤铜只有一步之遥,可这一步咫尺天涯。谷月天辛苦了十年,三十过半方才看透。如今,他早就不再为什么身份侠义所束,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活脱脱一根老油条,反倒活得顺风顺水。

如今侠会的铜牌总被他挂在最显眼的地方,那是他辛苦了十年才换来的挡箭牌。只要用得上,他绝不保留半点。

既然顶着个侠名,作奸为恶之事,他是轻易不做的。并非畏惧律法或是束于什么侠义,而是纯粹不屑、不值。做恶人的代价,远比表面上做个好人大得多。若没有足够的利益,傻瓜才去做恶人。他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自有不必为恶,也不用看人脸色的谋生法门,那便是消息。

谷月天挂在湖苏国侠会名下,周围几个小国百余里的土地,可以说风吹草动尽在他眼中。单是小小的青云城,就有不少他的眼线。这些人可不是什么衣着光鲜的官差,武艺高强的侠士,而是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有的不过是一个月来领几个铜板的乞丐,有的是感激他仗义相助的小贩市民,还有的只是些闲来无事嚼舌根的三姑六婆。总之在许多不起眼的小地方,他照样能挖出有价值的消息。

可这一次,他暗中捕捉到的消息汇集起来,渐渐织成一张大网。这张网里的鱼儿,大得让他心动不已,甚至杀人放火也在所不惜。如果这一把能赌赢,那绝不是荣华富贵的问题,只怕他这庸碌无为的一生,都要从此改写。

“灵石,哼哼……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这块灵石,宛如从天而降,像是上天给他的暗示一般。可这块敲门砖到底要如何使用,还需要反复筹划,仔细考量,还要等一个人确认——那个能探听万羽楼中消息的神秘少年。

第二十九章 万羽

“万羽楼”分号遍布天下,可总店在哪却无人知晓,倒真像一只大鸟散下万千羽毛洒遍神州,本尊却不知所踪。万羽楼的茶点闻名天下,佳肴果品也是一时之珍,可这些都不是它吸引主顾的地方。万羽楼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往往占地千亩,却只有寥寥几座亭台楼阁,空旷得足可以跑马。而每座楼里,又只住一个主人。

这绝不是什么暴发户派头,也不是钱多脑袋烧坏了。万羽楼宣称如此布置只为两字——幽静。而世上人都清楚,这两个字该换作“隐秘”。

每座万羽楼都有若干主楼,那是“主人”居住之所。主人想见谁,自然有一套马车接入楼里。来来去去,无论主客,旁人连一根头发都见不着。

而每座主楼都配有一个“大伙计”,这位伙计不负责端茶倒水,而是手持刀棒,终日在楼下打转,看管进出。进,未经主人允许,苍蝇蚊子也进不得一只;出,不劳主人吩咐,任何消息风声都不得走漏出来。

主楼周围还有四座角楼分立四方,上面也各有伙计巡视。硬弓强弩,一应俱全,一旦有人胆敢靠近半步,立刻就要成为众矢之的。

防卫如此严密,万羽楼虽处闹市之中,却有如世外桃源一般与世隔绝。说得通俗点,只要进了万羽楼,无论在里面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晓。

如此好去处,世人自然趋之若鹜。就算里面那些茶点贵比黄金,也照样天天客满。万羽楼里什么都贵,而最贵的莫过于里面的消息——越有人想保密,就越是有人想知道。

本来以万羽楼实力之雄厚,防卫之严密,就算侠会也未必有法子窥探其秘。可谷月天却偏偏有他独家的门路。

“咚咚咚”,三声冷冰冰的敲门声准时响起,打断了谷月天的思绪。他把灵石往怀里一收,两只大皮靴从案子上拿下来,坐正了身子,沉声道:“进来吧。”

推门而入的这个少年,正是青云城里唯一能探听万羽楼消息的人。

这少年骨瘦如柴,貌不惊人,唯有一双明亮的眸子熠熠生辉,让人一见难忘。他半年前从西边过来,领着个傻子哥哥,住在南巷卤水沟子一带,混迹在众多乞丐流民当中,除了阴沉寡言之外,也没什么出奇之处。可这个少年突然有一天找上他,说有办法探听万羽楼里的风声。谷月天当时大笑了一场,把他当作傻子随口打发了。

要知道青云城的万羽楼虽只有一座主楼,可那大伙计人称“铁手张”,端的是城里一号响亮人物,不知多少贫苦人家倚仗他止住小儿夜啼。一双满是尖刺倒钩的精钢铁手,常人莫说挨上一拳,就是轻轻拍上一下,也要落个皮开肉绽。

谁知铁手张狠,这少年更狠。少年装作一个初来乍到的无知乞儿,冒冒失失地跑到万羽楼大院的墙角睡觉。铁手张半点也不客气,过去赏了他两个大嘴巴,一脚踢过街去。而在周围人眼里,这小乞丐就像是一个白痴发起了牛劲,从此风雨无阻天天都去墙边睡觉。铁手张每次都打得他皮开肉绽,倒地不起。可这白痴乞儿浑劲冲天,竟豁出一条贱命和铁手张耗上了,拿自己的皮肉与铁手天天较量起来。就算被打折一条腿,第二天他也照样爬着报道。

铁手张再狠,总不能当街杀人,也不能在周围百姓的注视下成天殴打一个孩子,一来二去,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反正这院墙与角楼还隔着几十丈远,他一个白痴乞儿又能怎样?

可这乞儿一点也不白痴,反倒天赋异禀——不是命硬抗揍,而是六识敏锐,机灵过人。虽然隔了很远,却总能捕捉到不少风声。

经此一事,谷月天对这少年刮目相看。此子不但心机深沉,而且够狠。对自己都能狠到这种程度,对旁人自是不消说,杀人放火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谷月天从此与他定期相见,二人明码标价,买卖万羽楼漏出的风声,半年多来倒也合作愉快。只是这一次他来找这少年,为的却不是万羽楼中的消息,而是一件让他日思夜想的大事。

谷月天指了指边上的凳子道:“坐吧。”

少年一如既往没有坐下,只是倚靠在墙边,似乎在等什么。

谷月天戴上一副手套,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袋子丢在案子上,道:“老规矩,这东西到了你手,就和我再没半点关系。你若要用,须得避着侠会。”

少年拿起袋子打开闻了一闻,点了点头。

谷月天不由得心中一叹,这袋子里装的是一种罕见的毒药,名叫“血沸”。人一旦服食后,全身血液沸腾如煮,死得苦不堪言。只是很少有人拿它当毒药使,太过稀少不说,此药味道刺鼻,和水后殷红如血,要想毒死人,除非是按住了往嘴里硬灌。那样的话用砒霜岂不便宜省事得多?因此这药多是稀释后用于折磨报复,乃是公门中逼供的秘宝。别看只是一小袋,谷月天着实花了不少心力财力。

这半年多来,谷月天仅凭万羽楼的风声就获利不少,自然也不曾亏待了这少年。只是少年很少收银钱报酬,而是经常索要一些害人的药物。一开始是些迷药麻药,后来便渐渐转为霸道的猛药乃至毒药,而最近的几个月,便定为血沸了。少年自己不说,谷月天也没去追问这些药的去向,反正只要不跟他扯上关系就好。

少年把袋子收进怀里,头也不抬地道:“最近万羽楼很冷清,没什么人。唯一的消息就是三天前有一人只匆匆住了半日,见了一个客人。那客人走时,车上多了一些药味,似是丹药一类……”

“药味?青云国可不是交易药材的好地方……”谷月天沉吟了一下,脑子里想的却全是另一件事。他犹豫片刻,终于从怀里取出一物,道:“你闻闻这个。”

少年接过一看,那是一块手帕。料子是上好的素绢,上面绣着花鸟图案,一看便是富家女子所用。谷月天一个彪形大汉拿出这么一件东西委实有点不伦不类,可少年半句也没有多问,只是低头闻了一闻,道:“淡淡的脂粉味,品质不俗,应该是个不喜欢浓妆的大小姐。但我对胭脂水粉没什么研究。”

“当然不是让你闻胭脂水粉,你对药材那么熟悉,能不能闻出什么?”谷月天不动声色地道。

“药味?”少年又仔细闻了闻,开口道:“嗯,虽然很淡了,但有曼陀罗花的味道。还有一种,嗯……应该是生乌草。”

“当真!”谷月天脸上的喜色一闪而逝,但问出这样一句废话,已经说明他此时心情的激荡。他呼地一声长出了一口气,仰头靠在藤椅上,望着天棚,脸上表情变幻不定。

过了一会,瞥见少年要走,谷月天这才出声道:“血沸,这是最后一次了。”

少年闻言转过头来,冰冷的目光似是询问。

谷月天摇了摇头道:“那东西十分稀少,哪能应有尽有?这些日子我用尽了各种门路,再这么下去就要惹人生疑了。以后你若是还要,只有自己去弄了。”

少年皱了皱眉,沉声问道:“去哪弄?”

谷月天嘿嘿一笑道:“万物皆有价码。你又没有劳什子侠会身份,只要有钱,弄点毒药有什么难的?眼下,我手头就有一笔大买卖,只要你帮我一个忙,真金白银不在话下。就看你敢不敢冒点风险了。”

少年的目光偏了一偏,也不置可否,便转身离去。

陋室之中,又剩下了谷月天一人。良久,他忽然叹了口气,略有些失望地喃喃道:“这小子深藏不露,心机难测,只怕也不好驱使……罢了,倒不如用用那个傻气冲天的小子。”说着,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第三十章 血沸

快步出了南巷,少年仍是满腹心思,谷月天那一丝微妙的表情变化,虽然掩饰得很好,却还是瞒不过他。什么真金白银,不是那么好拿的,多半有送命的危险。

可不答应又能怎样?没有血沸,还不是死路一条?

一阵夜风吹过,少年猛地打了个冷战,他抬头望了望朔月的夜空,顿时驱走了心中诸多杂念。

眼下,得先过了这个鬼门关再说……

冷风无月,出了青云城几里便漆黑一片,地势也逐渐起伏起来。可少年却好像天生夜眼,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越走越快。行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山洞前。

洞口甚是狭小,只容得下一人,活像一个口袋。少年二话不说,钻进山洞背靠石壁坐下,从怀中取出一个袋子放在地上,又把一柄小刀插在身前,随即将衣衫尽解,坦胸露乳,闭目而瞑,端坐不动,似乎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一阵凉彻的夜风吹过,在狭窄的洞口化作呜咽的悲鸣。少年猛地打了个冷战,身子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行将冻毙之人,牙关紧咬,却还是上下打架,格格作响。胸膛像风箱一样起伏,带动着喉咙发出嗬嗬的怪声。

少年身子越抖越厉害,不一会,手脚也抽搐起来,若不是紧靠四壁,早就倒地不起了。不知不觉间,一道涎水从嘴角流出,少年像是中风的白痴儿一样,口水横流。紧接着,是鼻涕流到了嘴里。最终,两行清水从脸颊缓缓流下。

这阴冷决绝的少年,竟然哭了?

不,他经历过无数伤痛,无数次生死,每一次都足以让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哭号得像婴儿一样,可他从来没哭过。就连那火光冲天的晚上,他也没掉下过一滴眼泪。

少年嘶吼一声,猛地拔出插在身前的小刀,飞快地在左右手臂上各刺了八下,接着双拳一握,顿时血如泉涌。那刀扎的剧痛,却只不过为了不让手臂发抖而已。少年握紧小刀,宛如发疯自残,飞快地在自己身上刺出一道道血箭。

刀割血肉,疼痛钻心,可对他来说却不值一提。他真正承受的痛楚百倍于此,那是长年累月附着在那柄小刀上的,数不清的毒药,如千万条小蛇随着血脉进入他的身体里,一齐噬咬。

他不是在修炼什么神功,也不是失心疯了。正相反,他需要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来让自己清醒。要想活命,他就必须战胜隐藏在身体里的,让他日夜疯狂的毒素。

那是一种叫做逍遥散的蛊毒,相传产于南疆,提取自一种美丽的花朵。人初次服用此药时,飘飘然如飞升仙境,逍遥快活,乐之极处,妙不可言。无论有何悲伤苦痛,都会消失不见,如在天堂一般。人只要吃上一次,必然沉迷其中,而后每次服用,药量都需加上几分。

如此一旦蛊毒入髓,便再也停不得药,否则就像魂魄生离了身体一样,痛不欲生。轻者浑身发抖抽搐,涕泪横流,重者浑身麻痹,呼吸衰竭,或是发疯发狂,血脉贲张而死。只要服了逍遥散,此生便再也摆脱不了这附骨之疽,为那一包白色粉末,贞洁烈女变成无耻荡妇,英雄好汉沦为下贱走狗。

万毒噬心的痛楚,随着血液不断流出渐渐变得模糊。少年恍惚间,过往的一幕幕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

从他有记忆起,就一直在街上流浪,乞食。他儿时的记忆片段,无非是在水沟里捡到半个馒头,或是藏进哪家的大桶里,美美睡上一觉。有一天,他和一只野狗争抢半个肉饼,被咬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躺在路旁。就在他视线逐渐模糊的时候,一个黑衣女子抱起了他,喂他吃了一粒“仙药”,告诉他,从此他再也不会孤独,再也不会有饥寒苦痛。

那一天,幼小的他躺在黑衣女子的怀里,就像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身上再没了一丝痛楚。他开心地笑了,以为自己吃了仙药,从此进了天堂。

天堂里,他有了一个妈妈,从此再也不用忍饥挨饿,要饭乞食,还有了一群同龄的同伴。虽然每天都有许多辛苦的训练,但只要躺在妈妈怀里吃上一粒仙药,他就能忘却一切苦痛,幸福地生活着。

直到有一天,“妈妈”走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以后除非完成任务,否则再也不会有仙药吃。直到有一天,他第一次体会了蛊毒发作时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边痛苦,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早已坠入地狱,成了一个恶鬼的奴隶。

妈妈果然没有骗他,他再也没有了饥寒苦痛,也再也不觉得孤独。从那时起,他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每天沉溺在泥沼和鲜血里,挣扎在阴谋和厮杀中,不再奢望天堂和妈妈的怀抱,只是依着本能,顽强地活着。

直到有一天,他以一位“故人之后”的身份,住进了一座漂亮的大园子。园子里,有数不胜数的奇花异草,有诸多冷言冷语的家丁丫鬟,有野蛮霸道的“阿哥”,有一会笑如春风,一会儿又面目狰狞的“娘”。还有那浓眉方脸,却有一双温润眼睛的“爹爹”。

他从没在意过这些人,因为从他进入大门起,那园子就注定了要毁灭。他只是老实做好他该做的事,换取赖以为生的“仙药”。

只是,那目光温润的“爹爹”却偏生多事,非要带他做一件又一件无聊的事情。读书,写字,习武……他实在想不通这些到底有什么用,他想要的,只是仙药而已啊。

可每当他不耐烦不想再学的时候,“爹爹”就会用宽厚的手掌抚摸着他的头,说:“离儿,你必须学,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是纪家唯一的传人……”

练功很累,没有仙药,这院子不是天堂,却是人间。

只是天堂也好,人间也罢,终究只是一个梦,总有梦醒的那一天。当他把药倒进“爹爹”的茶里时,他就知道这个梦结束了,他又将回到地狱的怀抱。

在那冲天的火光里,浑身浴血的“爹爹”抱着他和“阿哥”,把他们塞进了狗洞,奋力吼出了他一生最后一句话:“离儿!好好活下去!”

那一瞬间,少年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一样,他返身扑进了大火之中,紧紧抱住那行将倒下的身躯,大声喊出了一直没有喊出口的两个字——“爹爹!”

他不想再在地狱中挣扎了,他要和爹爹永远在一起。

爹爹笑了,可是,没有答应。因为他是爹爹的孩子,是纪家唯一的传人……

他活了下来,和那已经成了傻子的“阿哥”一起。他没有回到地狱,因为冲天的火光已经在他心底铭刻了仙药也无法抹去的记号。他不会忘记爹爹的最后一句话,他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不再做行尸走肉,就算再痛苦再绝望,也绝不低头。

第三十一章 常青

血已近干涸,身子已经麻木,可蛊虫还是不停噬咬着他的心,那是永远也不会放过他的,地狱的诅咒。

少年猛地睁开眼睛,大喝一声,挥刀划开了地上的布袋。红色的粉末,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那地狱血池的味道,却正是足以对抗“仙药”的毒药——血沸。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刀上隐隐有光芒流过,像是带上了粘力一般,沾满了红色的药粉。少年又深吸了一口气,刀光一闪,化作无数寒光,刺向全身各个穴道。

虽然流血颇多,血液本已干涸凝固,但这血沸之毒一加于身,仿佛一点火星掉到油锅里一样,霎时燃起冲天之焰,如地狱业火在体内熊熊燃烧。

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每个毛孔都像是在油锅里翻滚,虽然只是一个瞬间,却比火烧更痛苦百倍。饶是少年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剧痛,还是疼得一声大叫,险些晕厥过去。

不能晕,晕就意味着逃避,逃避就只有死路一条。要战胜那噬人心神的蛊毒,就必须忍受这业火焚身一般的血沸。

来了,这就是最后一击。浑身各处沸腾的血液一齐涌向心脉,地狱业火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彻底焚尽。少年猛地一挥手中刀,在红色粉末中打了个滚,刀光一闪,决然向自己的胸膛刺来!

血光四射,宛如那晚冲天的大火。浑身沸腾如煮,如坠无边火海地狱。一阵长长的嘶吼之后,少年扭曲的身子渐渐松缓下来,全无血色的脸上,却淡淡地浮出了笑容。

他赢了!他又一次战胜了蛊毒,好好地,活了下来……

良久,少年大口喘息着,从地上的衣物里翻出一个小瓶,挖出一些黑乎乎的药膏,细细涂抹在身上,将流血处一一止住。少年身上伤口虽多,却都甚浅,就连胸口那一刀,也只是截断血脉,却不会大量出血致死。其刀法之精准,经验之丰富,由此可见一斑。

止住血后,少年将剩余的黑色药膏填进嘴里,和着唾液吞了下去,随即默默地开始运功疗伤。他年纪虽轻,却是深藏不露,内外兼修。一是当年黑衣人训练的刺杀搏击之术,以技击为主,讲究的是隐匿形迹,一击必杀,招式多实用狠辣,全无花哨。二是纪家家传武学,乃是堂堂正正的正道心法,讲究由内及外,厚积薄发,以内功博大精深见长。

纪家祖上有一位先辈名叫纪常青,他行医天下,妙手德心,曾无意中救治了一位重伤的修仙者。那修仙者当时虽得活命,可一身道行已废,过不多久就撒手人寰,临终前便将毕生所学道法相赠。

纪常青此后行医之余勤加修炼,虽然年岁已高成就有限,却也寿至百岁,并将胸中医术与道法融会贯通,创出了纪家世代相传的心法“常青诀”。纪家后人秉承祖志,练功修身亦不忘行医天下,渐渐也闯出了一番名声。“常青园”中四季常青,奇珍异草多不胜数,本是小有名气的药园。只是……

自从那场冲天大火之后,少年就从没有间断过“常青诀”的修炼。常青诀修炼出的“常青真气”饱含重生滋长之意,对疗伤解毒颇有神效。少年每次以剧毒对抗逍遥散都是在搏命,若不是有常青真气护住五脏六腑,而后又运功疗伤造血解毒的话,早就一命呜呼了。

只是少年所用之药毒性都太过霸道,他体内的常青真气也无法将之完全清除。若不是另有一道真气不断吸附剩余的毒素,他也早就毒发身亡了。

那是隐藏在他体内的一股阴力,并非刻意修炼得来,而是在无数次搏击厮杀中慢慢形成壮大。那无形阴力不像常青真气一样不断成长壮大,逐渐充盈全身,而是始终只有一小股,藏于肋下。运行之道也颇为诡异,并不流走于正常经脉之中,而是似乎另有隐脉。

这股阴力的厉害之处在于危急之时能瞬间激发体内的潜力,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配合黑衣人的暗杀搏击之术,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足以一击杀死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对手,只是对身体的反噬也非常厉害。

这股阴力另有一个妙处,就是对毒素有很强的吸附力。无论是普通的砒霜还是霸道的血沸,它一概来者不拒,如同清道夫一般,吸收着少年体内的毒素。

两种真气一正一邪,却在少年体内相安无事,宛如左右护法。少年用这霸道的法子对抗逍遥散,带着傻子阿哥四处流浪,已生活了四年。只是,长年累月下来,他体内的毒素还是难免越积越多,虽不致命,却已融入血脉脏腑,不可驱离。一旦哪一天他的常青真气衰竭,或是那股阴力溃灭,毒素就会立刻侵入五脏六腑,毒发攻心而亡。不过,这种程度的隐患,与逍遥散那不时发作的附骨之疽一比,实在不值一提。

少年平复了呼吸,静下心来,默默运功。常青诀脱胎于仙家道法,与一般的内功心法颇有不同,常青真气不聚于丹田,也不游走于经脉,而是一丝丝散布在全身各处,彼此相连,与血肉同生共长。真气如枝繁叶茂的树冠,而树干则是脊柱。每一丝常青真气都是从脊柱中生出,如枝芽一般生长延伸至周身末端。

血肉与真气相通相连,一受常青真气激发,浑身生机血气立刻大盛,本已因缺血而麻木的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疼、痛、麻、痒诸多感觉纷纷觉醒,这滋味虽不好受,可少年却心头一定,又暗运肋下阴力,吸附着血液中的毒素。

良久,少年长舒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次的命是保住了,可下次呢?血沸断了来源,便如断了生路。也许,隐姓埋名的平静日子终于走到头了。他要想活下去,必须弄到大量金银,求购可与血沸相匹敌的霸道毒药。

金银对少年来说算不得什么。他年纪虽小,却是黑衣组织训练出的精英,是纪家心法唯一的传人,更是无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上的搏命之徒。无论心机、见识还是武功、意志,都不是凡人所能相比。单凭这身本事,无论行善为恶,搞些银两都不是难事。

然而,他没有那么做,这几年来,他只是安分地做一个普通的小乞丐,宁可饱受皮肉之苦,忍饥挨饿,也不愿显露武功。因为他知道,一旦动用武功,他就会又陷入江湖无边的泥沼中,再也挣扎不出来。而那些黑衣人,也会随之而至。

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可是,现在还有别的选择么?

没有。为了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他别无选择。

体内的常青真气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境,越生越旺,仿佛春草萌发,笼盖四野,仿佛巨木参天,直攀青云。少年身上细小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透过肌肤隐隐地现出一道道绿芒,宛若实质。

少年清啸一声站起身来,虽然失血近半,浑身酸痛,但他心境已变,常青真气大旺,神色看起来反而更多了几分生气。

…………

少年回到巷口的时候,东方已然微明。一个人影忽地飞奔过来,差点把他一下子撞到。

“阿离,你回来啦?”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傻小子,不是他阿哥又是谁?

“你又出去玩不带我!”阿哥气恼地跺了跺脚,正想发一顿脾气,突然发现少年胳膊上又多了许多殷红的伤口,顿时怒道:“阿离!你又被大老鼠咬啦?该死的大老鼠,阿离你等着,我给你报仇!”说着,抄起一根木棍,遍地找起大老鼠来。

晨曦映照在少年脸上,他望着那胖乎乎的背影,微微一笑,轻声道:“阿哥,我回来了。”

第三十二章 木牌

夕阳西下,车马渐歇,万羽楼的院墙下,饱睡了一整天的阿原终于睁开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真是昏天黑地,躺下的时候天还没亮透,醒来太阳已经下山了。阿原呻吟着长长伸了一个懒腰,坐起身来。可困意刚去,肚子便嘟噜噜一阵乱叫。摸了摸兜里,早已不名一文,可阿原养足了精神,心境也大不相同。什么灵石侠会,都随它去吧,还是古人说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看看天色,差不多正是酉时。阿原想起李牧原之约,倒也心平气和,索性打定主意,云淡风轻地去和李牧原告个别,再飘然而去,干脆游过拢翠湖,去百里湖苏品品人间美酒。

可是当阿原回到侠会时,却再也寻不见李牧原了。一个年轻人坐在他的位置,告之李牧原已于午后辞去了侠会执事,云游四方去了,只留下一封书信和一件东西给阿原。

那是一块檀木雕刻的牌子,正面是一个大大的篆字——“侠”,背面则刻着“溪源阿原”。年轻人还告诉他,十几天前他便已入册,成了侠会的记名侠士,推荐人正是李牧原。

如今他的名下,算上最后那条青鳞鱼,一共是一百五十七个侠米。侠会规定,记名侠士只要攒够三百侠米,再经过最短三个月、最长一年的考核,就可以正式转为铁牌侠士。这对阿原来说,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一下,阿原再也云淡风轻不起来了。没想到飘然而去的竟是李牧原,更没想到自己早已入会,侠米也一个不少。如此说来是谷月天冤枉了李牧原,李牧原并没有欺骗自己做苦力。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不辞而别呢?

阿原打开那封信,读道:“阿原少侠敬启。李某见利忘义,心怀龌龊,蒙君赤诚相待,无地自容。少侠赤子之心,如镜如鉴。余亦曾年少,初入侠会,意气风发,亦曾立志顶天立地,扶危济民。然岁月蹉跎,昔日志向早已消磨殆尽。如今争名徇利,求田问舍,侠心之失久矣。当修心磨砺者,实牧原也。今当远辞,他日若相见于江湖,再谢厚恩。李牧原顿首。”

见字如见人,阿原心中不由得泛起几分酸意。这封信字迹潦草,可见李牧原落笔时心中也是激荡不已。原来李牧原心中有愧,是因他见了青鳞鱼之后,隐瞒了灵石一事。可千金之物,天下不动心者又有几人?就连阿原自己,如今想起一时冲动把灵石送给了不相干的人,也是心痛得想要撞墙……

木牌拿在手里,阿原轻抚着上面的侠字,心中百味杂陈。李牧原说他年少时也像阿原一样,立志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侠,想来不假。其实他只因一念之错,便幡然悔悟,毅然抛却权势地位远行,也不失为磊落的大丈夫。阿原不由得扪心自问,若干年后,自己是否也会像他一样,消磨了单纯和志向之后,迷失了本心,成为被金钱权势拉扯的木偶……

握着木牌呆立了许久,还是肚子咕噜噜的一阵急叫,把原大侠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侠义本心诚可贵,柴米油盐价更高,原大侠如今该担心的,或许不是多年后是否会在金钱权势中腐化,而是下一顿饭该如何解决……

看着手中的木牌,阿原忽然心中一动,如今有了一百多个侠米,还愁没饭吃么?进而又一拍大腿——有侠米在手,何不去换些武功图谱,神兵宝剑来耍耍?

阿原兴冲冲地跑到侠部一问,侠米果然可以兑换现银,只是十二个侠米才换一两银子,未免有点肉疼。等问到武功谱图,兵器宝剑,却惹来一阵哄堂大笑。

也怪阿原不动脑子想想,侠会又不是铁匠铺,寻常刀剑兵器要它作甚?能让众多眼高过顶的侠士们看上的,必然都是有名有号的宝剑,代价最少也是以千计数的。至于武功图谱,更不用说了。九流的江湖大路货,尽可到书店地摊去找。而真正上等武功,哪是区区几个侠米能换到的?别说阿原刚进门的一个木牌,就算是熬了几十年的老铜牌,想换什么神兵宝典,也得倾尽半生积蓄。

不过阿原也没白来,还是那个新上任的侠会执事帮了他一把,说是李牧原走时交待过,可以把侠会里一部名为《内功纲要》的典籍借他研习几日。

阿原接过一本比砖头还厚上几分的大部头,心中不免有些狐疑,毕竟得来太过容易,怕又是《养生健体益智功》那种地摊货。可听了新执事短短几句提点,这才明白这部典籍来头不小。

据说这《内功纲要》乃是源自当初帮方文生老前辈当上侠会领袖的那位无名大侠。方文生一介文弱书生初登高位,威不立赏不信,无名大侠便把修炼的内功简化凝练,独成一部秘笈用以奖赏有功的侠士。原本只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经历数十年的演化之后,无数后来人将心得补以注释,才修订成了一部包罗万象,又厚又重的典籍。

只是后来随着侠会不断壮大,流传太广,这部典籍逐渐人尽皆知,也就不值钱了,外面黑市上花点银子一样能淘到抄本。而侠会内部只要正式侠士都可以随便借阅,不用侠米。但阿原还是木牌,所以算是开了个小小的后门。

这可是堂堂正正的主流内功心法,可以称为经典,对于阿原这样初学乍练的野苗子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阿原一时乐得手舞足蹈,索性痛痛快快地兑了二两银子,决定找个舒适的客栈,闭门好好研习上一阵。

在青云城,有钱就好办事。阿原神采飞扬地撞进一家酒馆,拍桌子要了三荤一素四盘硬菜。吃饱了饭,又找了一家偏僻些的客栈,包了一间客房,让店小二准备一桶热水好好洗了个澡。这一洗又是昏天黑地,几个月积攒下来的老泥一朝搓净,一连换了三桶水,都是漆黑如墨,看得店小二脸色铁青,目瞪口呆。

梳洗完毕,阿原躺在柔软的床褥上,一时幸福得呻吟起来。果然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半个多月的辛苦到头来总算没白费,木牌挂腰间,秘笈床头翻,世间还有更快意的事么?

木牌且不说,人家正宗的武功秘笈和九流的地摊货就是不一样,文字平实而精准,既不艰深也不啰嗦,却包罗万象,暗藏妙味。一段段剥茧抽丝的论述,一句句字字千金的诀窍,还有下面不厌其烦的一条条注释心得,让阿原每每都有醍醐灌顶之感,以往练功中诸多困惑和不解一扫而空。

第三十三章 通络

《内功纲要》从最基础的采气定气开始讲起,一上来就让阿原大开眼界。

原来采气定气还有诸多窍门,各种吐纳之法,可以大大提升采气的速度。好比游泳的泳姿,他自行摸索的那套路子不过是最简单直接,也是最费力气的蛙泳罢了。在此之上还有许多更省力、更稳健的“泳姿”,江河湖海中尽可遨游。阿原这井底之蛙见了天,悟到妙处,忍不住兴奋得在床上连连打滚。

采气定气的诀窍还只是开胃菜,更关键的是接下来打通经脉的方法,书中也言之甚详。阿原一口气读完,不由得连拍大腿。笑痴和老头子“合著”的狗屁功法中对通络言之甚简,有用的什么没说,却指了一条瞎路——让修炼者直接打通任督二脉。

《内功纲要》中却正好相反,通络的顺序是从正经开始,直至最后才打通任督二脉。道理也说得很明白,人体经脉有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之别,打通各道经脉的难度和作用也各不相同。初时真气尚弱,自然应该先易后难,先正后奇,从手太阴肺经开始,由手三阴经从胸走手,到手三阳经从手走头,足三阳经从头走足,再由足三阴经从足回胸腹。这一过程阴阳相贯,首尾相接,逐经相传,从而构成了周而复始、如环无端的流注循环,将真气周流全身,起到濡养身躯炼化气血之功。

待十二正经悉数打通后,真气自然循环流转,也便达成小周天之境。之后再打通难度更大的阳维阴维阳跷阴跷等奇经八脉,最后才是任脉和督脉。以这个次序来说,最后打通任督二脉已经接近大周天圆满了。

直通任督二脉固然是捷径,可难度也是最大。真气尚弱时就尝试最难的一道关卡,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不为讲究循序渐进的内家正宗所取。只有一些依靠外力速成的偏门武功才往往直冲任督二脉,是为取巧搏命的邪路,而非正道。以阿原浅薄的内功底子,不得通络之法又没人指引,偏还一上来就走最难的一条路,结果可想而知。

看到这,阿原不由得捶床怒吼,放声大骂。什么持之以恒,狗屁!什么“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杀千刀的老头子,统统去死吧!什么养生健体益智功,误人子弟的笑痴,黄泉之下也是个糊涂鬼!

其实九泉之下的笑痴这顿骂挨得实在有点冤枉。先通任督二脉运转小周天,对于凡间内功心法固然是不切实际的邪路,可在仙家道法中却是正统。所谓“难易”、“正邪”皆是相对而言,没学会走别想学跑,这对凡人自然没错。可对修仙者而言,“跑”什么?御风飞行才是目标。直接打通任督二脉固然难上许多,可比起悠悠大道又算得了什么?人生苦短,大道无期,连这点资质都没有,还修个什么仙?仙法本来也不是给庸才修炼的。

所以芸芸众生,习武者遍地都是,而修仙者永远高高在上,这就是差距,从一开始修炼便已不同——当然,这些就不是阿原能知道的了。

看完这部千金不易的典籍,阿原不由得仰天长叹,有一部好功法是多么重要啊!早有这名家宝典,哪还用蹉跎这许多时日?人家连打通每道经脉,甚至每个穴道的细节都有诀窍和详细注释。他若是早点得到,凭着过人的天赋和梦境洞天的神妙,不早就成小周天高手了?

想起梦境,阿原更是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遁入其中,好好演练一下通络之法。可这会正亢奋之极,哪里有半点睡意?

左右也是睡不着,阿原索性捧起宝典又从头看了一遍。这一遍看得更为仔细,连正文下面补充注释的文字也都好好揣摩了一番,尤其是打通手少阴肺经的部分,更是反复背诵,宛如梦呓。

…………

不知过了多久,阿原终于如愿以偿地在梦境洞天中醒来。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长舒一口气,像是回了家一样。环顾一下四周,一眼就发现小院屋后多出一条蜿蜒的石子路,两旁青青翠竹似乎又高了几分,小径尽头的一方青石,已被掩没在竹林之中。

“曲径通幽?不不,应该叫大道通天!哈哈!”阿原乐不可支,这梦境不愧是心念所化,似乎会随他的心境而变化,当真应景。

阿原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进竹林中,在熟悉的青石上端坐,闭目凝思开始运功。虽然还是采气定气,可感悟已大大不同。内功心法的巨大差距,在梦境洞天充沛的灵气放大下,有如天壤之别。

阿原如鱼得水一般畅快地体悟读来的心得诀窍,丹田中的真气也迅速壮大,如一团燃烧的炉火。在丹田这团炉火的烘烤下,四肢百骸都逐渐温暖起来,仿佛浑身泡在温泉中,舒服异常。

一张张经络图在脑海中不停浮现,真气也蠢蠢欲动,不停冲击着丹田周围诸穴。阿原静坐良久,终于做好了准备,深吸一口气,把丹田真气提升至胸口,冲向膺部中府穴。

真气一提说来容易,实则如攀万丈绝壁,如穿万仞之山。阿原以往最多也就能把真气提到胸口膻中一线,但此时对真气掌控和通络的理解,乃至信心都提升到了一个临界点。现实中真气或许有所不足,但在梦境洞天中真气汹涌,六识敏锐,阿原心中连一丝一毫杂念都没有,只是沉稳地呼吸吐纳,像一个登圣山朝拜的信徒一样,一步一步缓缓地前进。

云门、天府、侠白……不知不觉间,一道道要穴被真气冲破。真气像是一道炽热的火线,沿着两臂不断前伸。阿原的呼吸开始变沉,真气离丹田每远上一寸,他的压力便增加几分。但阿原信心百倍,毫无退缩之意。他将两臂缓缓伸直,搭在双膝之上,五指张开,掌心向上。手臂微曲,引导着真气步步为营,攻向肘间曲泽穴。

孔最、列缺、经渠……一道关卡比一道难,像是一路亡命狂奔到了最后冲刺阶段,阿原气息沉重如牛,即便身处梦境之中,也觉胸腹酸胀,两臂酥麻。以他的基础,想要一朝打通手太阴肺经委实不易,但好不容易冲到最后关口,又怎能轻言放弃?

阿原咬着牙,按照典籍中的指引,凭着过人的悟性,总算履险如夷,冲到了手腕太渊穴,却感觉再也无力向前。咬牙坚持了半刻钟,还是没有寸进,已经打通的脉络反而有不稳的迹象。

难道真要到此为止么?阿原睁开泛着血丝的眼睛,拼命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梦境中湛蓝的天空。

“在这里,你就是创世的大神,你可以开天辟地,造化万千生灵,可以让天地分合,风云聚散,可以让时光倒流,逝者复生……”

白发仙人的话又回响在耳边,阿原心头一颤,一股热流涌遍全身。他腾地站起身来,大喝一声,双臂高高举过头顶,像是要托起这天地一般。

没有任何一部典籍记载过这样一种练功姿势,但这一刻,本已衰竭的真气却突然得了莫大助力,奋力一撞,一举突破太渊穴,如洪水冲破堤坝一样,瞬间冲到手太阴肺经的末端,双手拇指的少商穴。

不知是不是错觉,阿原隐约听到“嗤”地一声轻响,像是真气从指尖穿出一样。可随即,全身的真气就瞬间溃散。阿原踉跄了一步,一头倒在竹林里,片刻之后,却放声大笑起来。

成了,真的成了!

虽然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了,但阿原躺在竹林中,满面笑容。

离翱翔于九天之上,又进了一步……

…………

阿原再次悠悠转醒,只觉浑身燥热,大汗淋漓。一旁摇醒他的,是惊慌失措的店小二。

“公子爷?您没事吧?小的见您一天没起身,过来一看,就见您满头大汗,在床上滚来滚去,叫也叫不醒,可把我吓坏了!您现在怎么样,大夫马上就到了。”

阿原起身一运真气,一股热流沿着手太阴肺经,缓缓行至少商穴,虽然比梦境中微弱得多,但脉络之通畅,确定无疑。

阿原不由得开怀大笑,一拍胸脯道:“没事没事!大侠我练练功发发汗,紧张个什么?哈哈……”

店小二惊疑不定地看看阿原,见他红光满面,确实不像有事的样,这才松了口气道:“您没事就好。小的给公子爷送来几个梨子,您尝尝解解渴吧。”

还别说阿原正口渴的厉害,一把抓过店小二递过来的梨就要往嘴里送。谁知咔擦一声,还没送到嘴边,好好一个白梨竟然被他一把抓碎了。

阿原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因为他下意识地一直运作真气沿着手太阴肺经行走,无数真气涌向拇指少商穴,使得他的手劲骤然增大——经络一通,果然不同!

“这、这怎么?……”店小二也是目瞪口呆,正不明所以,只见眼前之人大叫一声,如一阵狂风般冲了出去。

远远地传来一阵阵狂笑,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吼声,自成韵律,有如拉纤船夫的号子:“力……千斤……跑跳……飞……”

第三十四章 任务

自从打通了手太阴肺经,阿原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一心沉醉在练功通络之中。饿了拿起东西就吃,困了倒头就睡,旅馆、市集、山野、梦境,到处皆可修炼。当真是心无杂念,一心向道。

自然,也闹了不少笑话,惹了不少麻烦……

好在阿原如今有侠会木牌挂在腰间,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就算白吃点东西,人家也不会拿他怎样,顶多去找侠会说理,从他名下划点侠米兑银付账。

手太阴肺经熟极而流之后,又用了几天,手阳明大肠经也顺利打通。可下面的足阳明胃经已是举步维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侥幸过关。待到了足少阴脾经,进展一下子停滞下来,阿原反复揣摩,最终只能接受一个无奈的事实——真气修为还不够。

不过,能在几天内连通三经,已经算是进展神速了。典籍中甚至说一个月打通一经已是极快,要戒急戒躁,谨防真气溃乱有损经脉了。

而打通三经之后,“力举千斤,跑跳如飞”更现实了几分。手足经络一通,种种“动功”法门更是如鱼得水,效力倍增。真气修炼似乎也突破了一个小瓶颈,配合新得的心法,采气定气的进境又快了起来。如此阿原倒也知足常乐,渐渐放下了锐意进取的心思。

几日间恍如一梦,阿原“醒来”才发觉,辛苦积攒的一百多个侠米,已经稀里糊涂花掉大半,都是兑银支付吃住用度了。这下阿原肉疼不已,连忙重回俗世,重新惦记起侠米来。

回到侠会,阿原还了《内功纲要》,目光再次看向侠部大厅墙上挂着的“菜谱”时,气度已截然不同。捕鱼摸虾之类不入流的小任务自然不用再提,木牌已经挂在腰间,是该好好点点菜了。

那一块块竹片,最大只有巴掌大,倒像是一块块令牌,上面或疏或密,写着一行行小字。而竹片下边最显眼的位置,则大字标明了任务的等级和报酬。

任务等级与侠士等级相应,都是金银铜铁四大等级,下面又细分三阶。一般来说,侠士不能越级接任务。每一级别的侠士,都有一本专门的“菜谱”。而能挂在墙上广而示之的,自然都是些不限侠士等级的特殊任务了。

没有等级要求,就意味着不管老少强弱,都有完成的可能。这些任务,要么是些琐碎的小活,难度极低,报酬也不值一提。要么是些全凭运道的任务,比如寻个人,寻个丢失的珍爱之物一类,大海捞针一般,虽然报酬不低,可也不好拿。

找人寻物这类无聊任务,阿原自然不感兴趣,只想找个重金悬赏捉拿江洋大盗一类的,一举成名。可他也不想想,那么危险的任务怎么会对木牌开放,岂不是白白送死?

阿原一找就是半个时辰,看得头晕眼花,也没挑出一个合适的。倒不是说缉贼拿盗之类的任务就一个也没有,而是还有一个天大的难处,就是竹牌上的任务描述都极其简略。

“寻获芦洲杨蛤喇”,青铜任务,悬赏五百侠米。阿原倒是有心接下,可也不说明白,谁他妈知道“杨蛤喇”是个什么东西啊!?

站在这个大厅里的大多是铁牌的正式侠士,又多半是本地人,老江湖。这些谶语一样的任务说明他们倒是看得懂,可苦了初入江湖的少侠阿原,厚着脸皮问了几句,就再也不好意思张口,只能梦游一般来来回回看着一张张竹牌。

一来二去,阿原火气渐生,索性一翻白眼,直接从最上面的竹牌看起,反正也是看不懂,接不下,何不见识见识,过过眼瘾?

一排排竹牌堆成一个塔型,塔底一排有上百块,而塔尖却只有三块竹牌,排成一个三角。阿原把头仰平向上一望,一眼就看到左下那张竹牌上几个大字“赤铜任务,一万侠米。”

好家伙,一万侠米!阿原险些嗷地一声叫出来,连忙踮起脚尖,眯着眼睛仔细一读上面的小字:“捉拿红妆大盗,玉阎罗。”

“红妆大盗?莫非是个女的?!”阿原这回是真叫了出来,也不顾别人鄙夷的目光,把嘴张得老大。

书中种种女魔头的形象一齐涌入脑海,有的坦胸露背,风流妖娆。有的冷若冰霜,心如蛇蝎。不多时,一个身着鲜红衣衫,头戴大红花,用一块红布蒙住嘴脸的女子形象,便在心中定格。一万侠米,就抓一个女贼,还不是手到擒来?

阿原兴奋得直搓手,斜眼又往右下那张竹牌上一看,读道:“望云山庄庄主杨怀独生爱女近日离庄出走,寻得其芳踪者,速报侠会。赤铜任务,两万侠米。”

两万?!阿原险些咬了舌头,怎么找一个走丢了的孩子就能值两万侠米?难道说侠会任务都是越高级越简单么?

阿原迫不及待地跳将起来,终于将最高处竹牌的内容收入眼中:“近日东国大疫,疑有妖人作祟。溯其本因,捉拿元凶。”居然是一个白银任务,报酬不是侠米,而是四个大字“直升赤铜”。

“赤铜?那不是一下子连升……一二三——六级?!”这个悬赏哪是侠米能比的?赤铜牌,已经是侠会的高层,从此一生吃穿用度都由侠会负责,何等的逍遥快活?

呆立半晌,阿原猛然醒悟——这还等什么?正要飞身一跃,一把摘下三张竹牌,冷不丁有人从背后猛拍一下,手劲之大,差点把他打了个跟头。

“小兄弟,在这发什么呆啊?”

阿原愕然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虬髯满面的铜牌大汉,谷月天。

“谷、谷大哥?”阿原迟疑地叫了一声。

“哈哈,蒙小兄弟看得起,叫我一声大哥。走走走,大哥带你喝酒去!”谷月天哈哈一笑,上前一把拉起阿原就要往外走。

阿原架不住谷月天的巨力,连忙大喊道:“等等!谷大哥,我要接几个任务!”

“侠会的狗屁任务,接个什么劲?走走走,先去喝完酒再说!”谷月天不由分说拉着阿原就出了聚义楼。

阿原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他本来就是自来熟的性格,也没觉得有何不妥。上次灵石之事若不是谷月天点醒,他至今还蒙在鼓里呢,就算谈不上感激,起码也无恶感。更何况生平第一次有人请自己上酒楼喝酒吃肉,不去岂不是傻子?

第三十五章 铜牌

出了门谷月天随手拦了一辆马车,横穿了几条巷子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酒楼前。

伙计认得谷月天,满脸堆笑地引他们上了二楼雅间,也不劳吩咐,片刻间便上好了七八道下酒菜,还有两大坛子酒。清一色的大荤大肉,大杯大盘。

谷月天上来先干了一碗酒,一抹嘴叫了声痛快,这才和阿原攀谈起来。这大汉自来熟的劲头似乎尤胜阿原一筹,如至交好友一般说起话来百无禁忌。他样貌举止虽然粗豪,言语中也总带几个脏字,可见识着实不凡,每每总有惊人之语。聊上几句,阿原便已对这个横空出世的粗犷大汉刮目相看。

二人只见过一面,话题自然从青鳞鱼和灵石说起。提及李牧原暗地登记阿原入会和最终离职而去的事,谷月天也是嗟叹不已,说了李牧原几句好话。可接下来阿原向他请教侠会的任务,却遭来劈头盖脸地一顿嘲笑。

“小兄弟,别傻了。什么侠会,什么金银铜铁,都是狗屁!这世上,只要你有本事,真金白银有的是路子,傻子才会去侠会接什么狗屁任务。”

谷月天拍着桌子,骂得甚欢,全然不在意自己腰间的铜牌在桌子上撞得叮当直响。

阿原真心求教,却被泼了一头冷水,不免有些不快,道:“谷大哥这话怎么说的?你也是侠会之人,不做任务没有侠米,怎么生活?再说了,什么真金白银,侠会的任务又不是为了钱……”

谷月天哈哈大笑道:“不是为了钱?哈哈哈——也是,你年少无知,年少无知啊……”说着放下酒碗,正色道:“小兄弟,你想过没有,侠会在东国上下总有百余号分会,就算青云侠会这种规模最小的,也要养上十几个大小执事。大的分会就更不用说了,名目繁多,花样百出,就连往册子里写个名字,都要一个专人来做。整个东国,上上下下养了多少闲人?这帮王八蛋整天喝着茶水领着饷银,一天到晚就屁大点事,还吆三喝四的,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是祖宗。其实就是他妈的一帮灰孙子!我问你,这帮孙子都是谁养的?”

阿原从没想过这些,一时无言以对。好在谷月天也没指望他回答,一拍桌子道:“还不是咱们这群傻逼‘侠士’?咱们一天在外边拼死累活,挣来的报酬还不统统进了那帮孙子的腰包?他们拿的是真金白银,可以出去花天酒地玩女人,可以拿屁股冲着咱们,板着脸装大爷,咱们又得到什么了?侠米?笑话!那是什么?不过是人家挥挥笔在几张破纸上写的一个数而已!什么狗屁侠士,不过是给一帮灰孙子当奴才罢了!”

阿原刚刚拿到木牌,正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之时,听他如此诋毁侠会,自是大为不满,昂然反驳道:“话怎么能这么说?侠客行走江湖,本来就是要扶危济弱,除暴安良的。有侠会统筹中介,总好过一盘散沙,弱者无处求助,而侠士却有力无处使。侠会若真如此不堪,又怎会发展壮大至今?偌大一个侠会,有几个尸位素餐的小人在所难免,谷大哥未免太过偏激了!”

阿原这番话义正辞严,一气呵成,自以为发挥了极高的水准,挑不出半点毛病来。没想到谷月天听了只是连连冷笑,突然开口问道:“我问你,你每天打渔,多少鱼换一个侠米?”

阿原一愣,答道:“十斤。”

“十斤鱼最少也要卖一百文,差不多能折一钱半银子。而一个侠米才折不到一钱银子,这其中的差价,被谁得去了?”

阿原心中一动,他倒是从没想过这个。似乎确实如此,别的不说就说那一条青鳞鱼,只给他添了几十个侠米,来来回回被他兑了几两银子,早就花光了。可如果卖给那“张哥”,却值一百两银子。难怪“张哥”一听他要交给侠会,竟气得背过气去了。

虽然有些意动,可阿原对侠客和侠会的情感,是可以上升到信仰一类的,本能地就对这种把侠客当职业,把侠米与银子等同的态度极为反感,于是摇头道:“破鱼烂虾值几个钱,那么斤斤计较干嘛?”

谷月天见了阿原的神情,微微一笑,不依不饶地接着道:“那好,你再想想,那些挂在墙上的竹牌,悬赏的侠米难道是随便定的?还不是根据酬劳!人家给侠会一两银子的报酬,侠会任务发出来就悬赏四五个侠米。可等你完成了任务去兑银子花,还不到四钱。这一半多的差额,又跑哪去了?几斤鱼虾不值一提,可大大小小的任务侠会一天有多少个?那些酬金成千上万的任务,又差出多少?若没有这个差价,又怎么养得起那帮灰孙子?所谓侠会,其实就是一个大商会,什么铜牌铁牌,不过是跑腿赚钱的伙计罢了。”

阿原听得大为气闷,虽隐隐觉得谷月天所言并非无中生有,可自己堂堂侠士,竟被比作跑腿伙计,不禁愤然道:“谷大哥怎么跟个市侩一样锱铢必较?侠客行侠仗义,本来就是天经地义,又何必索要什么报酬?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正是我辈风范。什么几两几钱银子,说他作甚?能有侠米换些吃穿用度,也就是了。”

谷月天哈哈大笑,如洪钟惊雷一般,笑得连酒碗都拿不住了,拍着桌子道:“到底是个傻小子!你出来闯荡江湖,为的就是行侠仗义?亏你说得出口,哈哈哈……你若是个富家子弟,出来玩乐一下过过侠客瘾也就罢了,大不了滚回家继续当少爷。可真正在江湖上安生立命的男儿,锋尖刀口上搏命的好汉,图个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一个‘钱’字!没有钱拿什么吃饭?拿什么安家立命?没有钱,等你老了又谁来养你?”

说别的阿原尚可反驳,可说到“养老”,却不禁一愣。他年方十四,还是个天天盼长大的孩子,全然没想过武艺再超群的侠客,也终有年老力衰的一天。等到再也走不动,抡不动刀剑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只听谷月天接着道:“同样是为了钱拼命,有的人赚得钵满盆溢,购房买地,娶妻生子,从此金盆洗手安享富贵。或是在官府侠会混个一官半职,可以作威作福,让人哄着捧着供着。有的人辛苦一辈子,落得半身残废,一身刀疤,却空无一物,死后连个棺材都买不起,只能丢到乱坟岗去喂野狗,这又是为什么?”

谷月天仰头狂灌了一碗酒,大声道:“只因为有的人聪明看得透,有的人傻看不透。聪明的知道敛财,不管什么侠义律法,黑心敢干。傻的就像你一样,以为只要立身正,不怕苦,便总有出头之日。殊不知在那帮孙子眼里,你们不过是会说话的牲口罢了,哈哈哈……”

阿原气得脸色发白,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就要拂袖而去。可谷月天伸手一拦,一把又将他按了回去,笑道:“小兄弟脸嫩,竟然恼了。莫气莫气,我老谷能说出这番话,正因为我是过来人。”说着一拨腰间的铜牌,发出一阵悦耳的轻响。

“我入侠会十年,这块黄铜牌挂了八年了。风里来雨里去,每日刀尖上行走,为的就是把它换成赤铜牌,想从此高枕无忧,安然终老。可惜,到头来我才明白,只要不想当孙子给人舔卵蛋,这辈子永远别想混上赤铜。好在我老谷明白得还不算晚,小兄弟,就看你什么时候能看透了……”

谷月天这番话似是发自肺腑,又让阿原有些迷茫,想来侠会的黄铜牌,也不是轻易就能得来的。谷月天如今对侠会如此不屑,想必也事出有因。可若说一个赤铜牌就难比登天一样,阿原又不忿了:“谷大哥,侠会论功行赏,怎么会无法升迁?方才我就在侠会看到一个任务,明明白白写着,直升赤铜,难道你不知道么?”

谷月天冷笑一声,悠然道:“也罢。你陪我干一碗酒,我就给你好好讲讲,让你见识见识那些狗屁‘任务’里的猫腻。”

第三十六章 两难

酒楼之上,谷月天和阿原二人举起酒碗,同时一饮而尽。

阿原在家乡虽喝过酒,却从来没这么畅快淋漓地一口喝干。此酒香醇浓烈,虽然烧得喉咙火辣,但入腹却暖洋洋的格外舒服,想必便是传说中的湖苏美酒。

喝完酒,谷月天抹了抹嘴一拍桌子,也痛快地打开了话匣子。

“今年春夏之交,东国西北方几个小国突然爆发瘟疫,疫者轻则咳血不止,重则全身生出青斑,溃烂而死。这疫病闻所未闻,东国群医全都束手无策。眼看着疫病愈演愈烈,几个小国已是十室九空,还活着的人纷纷向邻国逃难。可邻国生怕疫病蔓延开来,连忙撕破脸皮联合起来封锁了国境,疫区之人无论生死,皆不得入。如今那边只怕已经是一片死地了。你在这里还不觉得,再往北靠近云岭,就知道人心惶惶到何种境地了。

“群医无能,列国无义,又不能只怪老天,只好推说这疫病来得蹊跷,怕是有妖人作祟。于是东国悬赏黄金十万两,求祛除瘟疫的名医良药,或是能找出疫病来源,斩了‘妖人’首级——十万两黄金到了侠会这,一个赤铜牌就打发了,世上还有这种便宜事?可见如今侠会有多不要脸。小兄弟,我看你跃跃欲试,还是劝你两句,疫病来无影去无踪,任你武功再高本领再强也无可防范。别只想着美事,把命搭上。”

“那如果真是妖人作祟呢?”

“真是妖人作祟?哈哈,那当然是有多远就躲多远了!一挥手就带走成千上万条性命的‘妖人’,哪是江湖人士能摆平的?这种笑话,也就你这初来乍到的傻小子才当真……”

谷月天到底是老江湖,三言两语就把这谜团一样的任务说得清楚明白。阿原皱着眉头心中权衡一番,奖赏虽让人心动,可整治疫病什么的,确非原大侠所长,根本没有下嘴的地方,于是一笑道:“谷大哥,那你再给我讲讲,红妆大盗玉阎罗和望云山庄庄主杨怀的女儿是怎么回事?”

谷月天眉头一动,举起酒碗道:“来来来,干一碗,讲一个,废话少说。”

阿原也不推脱,举起酒碗痛痛快快地一口干了。

“好样的!”谷月天赞了一声,开始讲道:“要说那玉阎罗,我还见过一面,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武功也不值一提。五六年前她刚出道的时候,只是出入一些古墓,盗些陪葬珠宝古器。一个幼齿女贼,谁也不曾放在心上,只是偶尔在游侠捕快之间当作谈资而已。”

“可最近两三年来,她突然长了本事,开始偷起名门大户来。她一不拿钱财二不为珍宝,只是偷盗各种珍稀灵药,并留下一封书信,说‘玉阎罗’借来一用,来日必加倍偿还。末了还要留些金银,算是独树一帜,这才有了点名气。可随着案子越做越大,悬赏捉拿她的也越来越多。”

“她梁上功夫虽不错,武功却不行,几年间已经被侠会和各国官府抓住了好几次,可每次都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人劫狱将她救走,连侠会都栽了跟头。从此,她这‘红妆大盗玉阎罗’的名头才算响亮起来,不过江湖兄弟们谈论起她,说的都是她身后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说到这,谷月天已经把阿原的胃口完全吊起来了。可他却突然顿住,在阿原焦急的目光注视下悠然喝了一碗酒,这才续道:“最出名的一次莫过于半年前,她夜入朱紫国镇国公许巍府中去偷两株千年凤尾草,被当场拿了个正着。许老公爷脾气暴躁,也没扭送官府,当场就动了私刑。结果——那一夜,镇国公府火光冲天,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把许公在内参与施刑的十五人全数击杀,头颅串成一串,挂在大门之上。”

谷月天怪笑一声,道:“经此一事,朱紫国虽然悬赏黄金千两捉拿这女飞贼,却再也没人敢接了。那镇国公许巍寿逾百岁,乃是前朝雨国的遗臣,真气化形的高手,一条蟠龙枪寒芒三尺,刺透钢甲如穿豆腐……嘿嘿,小兄弟,你可有命拿那一万侠米么?”

阿原听得瞠目结舌,幻想中头戴大红花的红妆大盗,也隐在了一个虎背熊腰,胸毛丛生的黑衣大汉身后。

不管怎么说,阿原还没自信到能胜过真气化形的高手,连忙追问道:“走丢女儿那个呢?又是什么来头?寻个人总没有性命之忧吧?”

“那可未必。这个任务之凶险诡异,未必在另两个之下。要是细说,还得从这件东西说起……”谷月天大袖一抖,一颗晶莹发亮的石头在桌上咕噜噜翻滚,停在了阿原面前。正是那一日从青鳞鱼腹中剖出的灵石。此时灵石上面的血污早已擦拭干净,深蓝的色泽,如深海之水凝固成晶一般。

“灵石?”阿原大吃一惊,“那走丢的女孩,和灵石有关?”

谷月天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心急,指了指那块灵石道:“小兄弟,你可知道这灵石有何妙处?”

阿原不假思索地答道:“书中说灵石乃是天地灵气所化,是凡间难得一遇的宝贝,可以化作内力,让人一下子省却数年苦修。谷大哥,是真的么?”

谷月天微微颔首道:“大致没错。习武之人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修炼内功为的也就是一口真气。而灵石中浓缩天地灵气精华,若能将之完全吸收,自然可以功力大进。”

说到这,谷月天故意停顿了一下,将阿原急剧变化的表情收在眼底,这才话锋一转道:“可要是真这么简单,那灵石岂不成了仙丹灵药,天底下哪还会有人卖?事实上,想要吸取灵石中的灵气,有两个大难题。”

阿原心头大动,非常识趣地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又给谷月天斟满一碗酒,道:“小弟就爱听这个,谷大哥不妨说得详细点。”

谷月天嘿嘿一笑道:“灵气既然有五行之分,灵石自然也一样,大致可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类灵石。可天然灵石中的灵气往往并不精纯,通常是多种灵气的混合。像你手里这颗,蓝中发青,隐隐又有光泽,应该是混合了金水两种灵气,介于金灵石和水灵石之间。”

阿原在笑痴书里读过,知道不同属性的五行灵气混合起来是件风险极大之事,便插口道:“灵气不纯,就是第一个难题?”

“不错。习武之人修炼内功,务求内息精纯。而灵石之中,十有八九却是混合灵气,贸然吸入丹田,若没有内功基础倒也罢了,要不然就必须与自身修炼的真气同属相生。否则冲撞起来,那可绝不是开玩笑的。”

阿原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就是说,必须修炼金相、水相真气的人,或是完全没有内功基础,才能吸收这颗灵石中的灵气?”

谷月天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道:“这颗灵石虽然以金水两气为主,可天然灵石中往往五行灵气都掺杂一些。这些灵气常年聚在一处,倒也相安无事,可一旦吸进丹田里,分化开来,那可就不好说了。就算是内功深湛的高人,压得下一两道微弱的异种灵气,可真气也难免为之不纯,埋下隐患,反倒得不偿失。而内功修为不深的就更不用说了,真气相冲就是死路一条。比如我老谷,内功平平,可好歹也有些底子。这灵石里的灵气就算老天送给我,我也是不敢收的。”

阿原一向觉得内功已然不俗,听了难免有些泄气,不甘地问道:“这么说,反倒是没有内功的人最合适了?”

谷月天却悠然道:“可惜还有另一个难题,想把灵石里的灵气抽取出来吸进丹田,并非易事。有些人异想天开,以为灵石握在手里、含在嘴里就化了,灵气就统统进了肚子,真是笑话!要是那样,这块灵石还是从鱼肚子里挖出来的,不早就化没了?事实上灵石必须用真气反复培炼,才能把灵气一点点抽离出来。换句话说,首先就必须内功有成。”

阿原听得连连皱眉,这才明白何为两难,对没有内功基础的人来说,灵石就像一颗硬核桃,虽然大有裨益却吃不着。等有了敲开硬壳的能力,这东西反倒有害无益了。

“这么说,这灵石岂不是毫无用处了?为啥还那么值钱?”

谷月天一笑道:“那倒也不至于,若是灵石中灵气单一精纯,或是与自身的真气属性十分相符,那便是万金不易的宝贝了。只是灵石已然难得,想找一块合适的更是千里挑一,哪有那么凑巧的?因此多半只能高价出售,或是寻机缘互换。”

说到这,谷月天顿了一下,抿了口酒,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再说了,凡夫俗子用不上,还有修仙者呢啊……”

“修仙者?”

阿原一听眼珠子都亮了,心中连骂自己太蠢,这灵石,本来就是传说中修仙界才有的东西啊!

谷月天正色道:“凡人用不上,是不得其法,可修仙者就不同了。在人家手里,灵石自然可以随意吸化,至于真气混杂什么的,想来也有解决之道。或许一点点真气冲突对人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一桶烂泥,污得了一口水井,却怎奈何得了茫茫大海?这灵石,本来就是修仙者才配拥有之物。”

阿原听得眉飞色舞,由衷赞道:“谷大哥,你当真了不起,连修仙界的事,你也了解得这么清楚。”

谷月天一愣,随即哈哈一笑道:“那是当然。小兄弟没听过江湖上广为流传的一句话么?有问题,问谷哥!”

第三十七章 仙诀

二人说笑几句,吃了几口菜,阿原又追问道:“谷大哥,你还没说呢,这灵石与望云山庄走丢的女孩又有什么关系?”

谷月天嘿嘿一笑道:“青云国北面是梁渠国,梁渠国西北与云国交界的地域,连绵群山之中,有一座山庄,叫做望云山庄。庄主姓杨,名叫杨怀,此人乃是江湖上的一位不世出的奇人,他年近四十方才出道,却一鸣惊人。当年正是梁渠国最贫弱的时候,云岭的群盗嚣张至极,整个梁渠国西北都成了他们的地盘,搞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那杨怀一出道就是惊人的大手笔,单枪匹马连挑了七座寨子,纠集一帮村夫老农,硬是把那伙盗贼都赶回了老家。短短几年间,他就凭一身功夫打下了莫大基业。可几年后他又忽然急流勇退,在群山中置下一座庄子,从此隐居安心做他的庄主,不再过问江湖之事。”

阿原听得大为赞叹,暗想这位杨庄主果然是一代奇人,不但武艺高强,行侠仗义,而且功成名就便归隐山林,正是他一向仰慕的上古侠士风范。

只听谷月天接着讲道:“此人归隐的原因固然引人猜测,可更让世人不解的是他的武功来源。他前半生籍籍无名,似乎从没在江湖上走动过。无门无派,也没有师父,却突然横空出世,一身浑厚至极的内力,鲜有敌手。这其中的隐秘,着实引人猜测……”

“想必是他无意中得到了什么武功秘籍,一心修炼了几十年,等练成之后出山来这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是绝世高手了!”这种故事阿原熟极而流,想都不想就说了出来。

谷月天打了个哈哈,道:“江湖上也有不少人这么猜测,还有人说他服食了什么千年雪莲,这才神功天成。可我老谷却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杨怀出道以来,就一直不停地暗中收购各种灵石。这些年来东国西陲那些可能蕴含灵石的奇珍异兽,像是青鳞鱼之类,都被炒到了天价,就是拜他所赐。试想,凭他深厚的功力,一般的天然灵石应是鸡肋一般,可他却如此热衷,来者不拒。这其中的蹊跷,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他通晓吸化灵石的法门……”谷月天说着说着,声音便一路走低,直凑到阿原耳边,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仙——家——的法门。”

阿原险些叫出声来,慌忙捂住嘴,压低了声音道:“仙、仙诀?……”

“不错。”谷月天肃然道,“能任意吸化灵石中的灵气,使之完全不冲突,那只要手里有灵石,进境便可一日千里。如此功法,远胜江湖上任何一门内功,就算不是修仙门派的法诀,也相差不远了。”

阿原两眼直冒精光,兴奋得连连搓手,道:“那我要是拜他为师,岂不是就可以学到仙诀,和拜入修仙门派差不多了?”

“收你为徒?怎么可能?!”谷月天失笑道,“别说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就算是真的,他杨怀又怎会承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旦传开了,那还得了?就算他武功天下无敌,也挡不住一窝蜂涌上门来的武林人士。若是连修仙门派都惹来了,那他上天入地也逃不脱。杨怀倒是聪明,他这些年来隐居山庄,闭门谢客,一方首脑想见他一面都难。可他越是这么夹着尾巴,我反倒越是觉得他不简单……这下小兄弟该明白他这个女儿,有多重要了吧?”

“原来如此!”阿原两手一拍,恍然大悟道,“若是谁能找到杨庄主的女儿送回去,说不定杨庄主一高兴,就能把仙法传给他!”

谷月天身子一晃,一口酒全喷了出来。他扶着桌子咳了半天,这才平复呼吸,指着阿原的鼻子叫道:“你个傻小子!咳咳……你傻,杨怀又不傻,女儿离家出走不知所踪,还去侠会悬赏,怕天下人不知道么?不用说什么仙诀,单说他望云山庄的万贯家财,有多少人垂涎欲滴?他杨怀一生树敌无数,又有多少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这下他那羊羔一样的女儿,还有活路么?这其中定有阴谋!我看杨怀这回是麻烦大了。”

阿原面红耳赤,却死心不改,昂首道:“这么说,要是我找到那走丢的女孩,把她送回望云山庄,杨庄主岂不是更要感谢我了?就算不肯收我为徒,指点我几句诀窍总可以吧?”

谷月天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做的好梦!不过话也不错,只要你真有那运道,能在天底下第一个找到他女儿,再一路过关斩将把她送回去,保管你不会白忙一场!听说杨庄主的女儿大概也就十五六岁,和小兄弟年纪正好相仿。我看你也别惦记什么仙诀了,还不如打打这位大小姐的主意,做个上门女婿。都成了一家人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哈哈……”

阿原一直以为那“走丢的女儿”是个幼齿女孩,没想到竟是个比自己还大些的少女,被谷月天一阵嘲笑,又闹了个红脸,只得低头不语。

谷月天笑话够了,又干了一碗酒,笑眯眯地看着阿原,指了指桌上的灵石道:“怎么样小兄弟,现在可后悔把这块灵石给了我了?”

阿原拿起晶莹剔透的灵石把玩了一下,默默不语。如今知道了它的价值,要说心里一点不后悔那是自欺欺人了。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悔字又怎能轻易说出口?

谷月天见了阿原的表情,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快收着吧,这本来就是你的。老谷再给你上一课,凡事切莫充什么英雄好汉。该拿的好处,说什么也不能让给别人。就算是亲爹老子也不行!”

阿原虽然听着别扭,可千金不易的灵石失而复得,实在无颜反驳,连忙低着头把灵石揣进怀里,脸却不争气地红了起来,活像做贼一样。

而谷月天阴阳怪调的粗犷嗓音又在耳边响起:“小兄弟若真救了那杨家大小姐,等上门提亲的时候,不妨就拿这块灵石当彩礼。你老丈人好这口,说不定一高兴就答应了。那我老谷也算成就一段姻缘,哈哈,哈哈……”

第三十八章 庙会

谷月天逮住上门女婿的事调笑个没完,阿原难以招架,只好将话题从侠会引到江湖。谷月天见闻广博,言语生动,讲起江湖上的奇闻异事更是风生水起,活灵活现,听得阿原大呼过瘾。

阿原也不能白听,只能一碗接一碗陪着干,酒意上涌,索性放开胸怀,与谷月天推杯换盏,大快朵颐。二人也不知糟蹋了多少粮食美酒,祸害了多少鸡鸭牛羊,直喝得红光满面,吃得杯盘狼藉。

这一顿山吃海嚼,从晌午一直吃到傍晚,阿原初时颇有醉意,到后来反而清醒了。酒菜再也吃不下了,只是听谷月天绘声绘色地讲他一人独斗两个蒙面杀手的惊险经历。

忽然间,外面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打断了谷月天的故事。阿原好奇地把头探出窗子一看,只见外面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城北的街市灯火如昼,热闹非凡。

“对了,今天是闰月十五,有场大庙会。”谷月天干了最后一点残酒,伸了个懒腰道:“咱俩坐了一天了,不如出去走走看看热闹。”

二人一拍即合,出了酒楼径直奔城北而去。一路上越走越是拥挤,似乎全城的老老少少都出来逛庙会来了。爹娘举着孩子,儿女搀着父母,欢声笑语,把路堵得水泄不通。人流熙攘,路两旁的小商小贩更是豁出命叫唤,吃的、穿的、玩的、用的,一个个摊子花样百出,直把阿原眼都看花了。

东国这庙会的传统,本是旧时雨国遗留下来的习俗。神州四国之中,以雨国文教最是兴盛,对礼法宗祀也最为看重。每逢初一十五,雨国人都会到庙中祭拜先祖——泽被神州的雨神,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既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传承,一直持续了上千年。

而雨国一朝覆灭之后,东国大乱,百姓流离失所,诸多文化传承也在动乱中湮没消亡。现在的东国一盘散沙,虽继承了雨国的土地和历史,却再也不是那个傲立东海,视四方皆为蛮夷的东方大国。

不过,庙会这个习俗还是保留了下来,只是没了祭祀的仪式,变成一家人携手出游,去附近寺庙焚香拜神,许愿祈福。后来连烧香祈福也可以省了,单纯成了一个热闹的集会。尤其是少男少女,可以相伴同行,尽情玩乐,一夕牵定一世姻缘。

少了王道正统的庄严肃穆,多了些喜庆和民俗味道,或许这正是东国百年来的变化。这种变化阿原并不知情,就算知道也定是喜闻乐见的。他身为一个雒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东国,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见识这繁华盛景?

故乡云集镇虽也有秋市,但那不过是附近农夫百姓聚在一处,买卖些土产年货,图个衣食过冬罢了。要说热闹好玩,比起这青云国的庙会可差得太远了。人家这庙会,不是拖家带口,就是成双成对,个个都穿着最光鲜艳丽的衣服,欢声笑语,喜庆非常。

两情相悦的小两口情浓意切,花起钱来自然半点不手软,也就难怪路边小摊多如牛毛。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首饰玩物自然必不可少,各色各样的吃食更是花样百出。连平时少见的诸如猜灯谜、掷飞镖、捞金鱼之类的小游戏,今夜也大放异彩。

这庙会逛得阿原流连忘返,一开始他还顾忌和谷月天这个老江湖在一起,不好表现得太过孩子气。到了后来就完全顾不得了,大呼小叫,东奔西跑,每个摊位都要好好瞧个热闹。谷月天耐性倒是不错,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陪着他,一句怨言也没有。但只要阿原从一个摊位上退下来,便立刻拉起他猛走。他自己倒是哪也不想停留,走马观花一样。

一路挤进了庙会中心地带,更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饶是阿原精力过人,也浑身是汗,略感疲惫。正好谷月天向前一指道:“小兄弟,玩累了没有?这有个茶楼,咱们上去喝两杯茶怎么样?”

阿原正挤得难受,自然大声叫好。二人上了茶楼,挑了一个靠窗的好位置,叫上一壶碧螺春,吹着夜风饮茶消汗,一时好不惬意。

窗外喧闹不已,楼内却静悄悄的,让一阵牛饮的阿原颇有些别扭。左右一看,这才发现茶楼上个个都是年轻的公子小姐,成双成对,默默低语,偶尔相视一笑,情意全流淌在眼角眉间。

想来也是,庙会本来就是少男少女结成姻缘的好机会,闹市中的清幽茶楼,更是上上之选。可他一个穷酸小子,和谷月天这样一个彪形大汉跑到茶楼上来喝茶,就难免有些不伦不类了。难怪周围人纷纷向他投来白眼……

阿原微觉尴尬,正要说话,谷月天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小兄弟,留神了。墙角那小子不是好货,只怕是个淫贼。”

阿原一听“淫贼”二字,汗毛倒竖,连忙一扭头,顺着谷月天所指的方向一看。墙角正对着他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肌肤红润娇嫩,眉目清秀可人,头上挽着双髻,身穿一袭华美的广袖长裙,环佩叮当作响,一看便是富家小姐。那女孩目光清澈,活泼可人,半点没有大小姐的矜持傲气,正被对面的男子逗得笑个不停,虽用手掩住了朱唇,却掩不住两个甜美的梨涡。

而背对着阿原的那个男子,身材硕长,峨冠博带,虽看不见容貌,只看背影也觉儒雅不凡。

“谷大哥,怎么了?我怎么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妥?”阿原挠了挠脑袋,又左右看了看,怎么也没发现淫贼的所在。

“傻小子,你注意看他的手!”

阿原仔细一看,这才发现背对他的男子看似正殷勤地为女孩斟上一杯清茶,实则在袍袖的遮挡下手指轻弹,将一种白色的粉末弹到茶水中。女孩笑靥如花,也不疑有它,从他手中接过茶杯便一口饮下。

“这,莫非是往茶水里放迷药?”阿原险些喊出声来,这种手法,他在书中见得多了。这道貌岸然的书生,果然是个十足淫贼,今日正好让大侠撞上,还不捉拿他怎地?

阿原凛然起身,正要大声喝止,谷月天连忙用力一拍他的肩膀,把他按了回去。

“兄弟莫急,这小姑娘茶水也喝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咱们静观其变,有道是拿贼拿赃,捉奸捉双,等他狼尾巴露出来了,咱们再出手不迟。”

话虽有些不伦不类,可阿原一想也是。现在无凭无据,贸然冲上去捉拿淫贼,倘若那包粉末不是迷药,或者没立刻发作,只怕反倒被当成淫贼了。于是只能沉住气,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的一举一动。

第三十九章 淫贼

这一盯就是小半个时辰,茶都喝了两壶,少女始终没什么异样,反倒是察觉一个穷酸小子反扭着身子不停偷偷地瞄着自己,饶是少女性情开朗,也不禁心生厌恶,轻声道:“风大哥,那边的人好讨厌,咱们走吧。”

男子闻言回头一看,阿原赶忙转过身来低头喝茶,也没看到他的长相。只听他闷哼了一声,便付了茶钱,与那少女并肩下楼去了。

“走,咱们快跟上。”谷月天一拍桌子,和阿原二人赶忙下了楼,可一出门却傻眼了,外面人山人海,转眼间二人已不见踪影。

“你西我东,分头追!”谷月天二话不说,直接挤进了人群。阿原一想到那梨涡含笑的甜美少女落入无耻淫贼之手,侠义之心如熊熊烈火,只当是上刀山下火海,奋力排开人群挤了进去。

本来那少女衣饰华贵,气质不凡,应该并不难找,可庙会上人实在太多,阿原推搡着挤了一阵就头昏脑胀,完全失了方向。正懊恼着,忽听人群中隐约传来一声怒喝:“臭要饭的,你乱撞个什么?作死么?”听声音正是那淫贼的。

阿原大喜,连忙循声一望,果然远远瞥见了二人的身影。旁边还有一个瘦弱的小乞丐,也不知是人潮拥挤中撞了那少女还是淫贼,正被淫贼喝骂着。少女扯了扯淫贼的衣袖,拉着他又走远了。

这下阿原哪还能放过,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只见那二人挤出人群,上了官道,在一排车马前停下了脚步,那淫贼道:“王姑娘,时候不早了,在下这就租辆马车,送你回客栈歇息吧。”

阿原在后面连忙停下脚步,躲了起来,心想:“这淫贼好不要脸,定是算好了迷药就要发作,假意装个彬彬君子送她回客栈,到时候女孩一睡,就要大大糟糕。”

却听那少女道:“多谢风大哥,可我还一点也不困啊。对了,那‘萦香丸’还有么?我又有些嘴馋,好想吃一颗。”

“呦,这可不巧了。你昨天吃的已经是最后一颗了。待改日我多配一些给你。”

少女似乎有些为难,吞吞吐吐地道:“可、可是,我现在特别想吃……”少女两靥红润,浅笑憨语,倒有几分撒娇的样子。

“这……萦香丸虽然配制不难,可需要一种现采的香草。这样吧,我连夜去城外采,姑娘回客栈歇息一晚,我明早登门奉上,可好?”

少女抿了抿朱唇,似是终究难以割舍,一把抓住淫贼的衣袖,左右摇晃道:“我今晚就想吃,风大哥,我和你一起去采那香草,好不好?”

“这、这不大好吧。夜深苦寒,城郊野外的……不妥不妥。”话虽没有明言,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孤男寡女,深更半夜跑到荒郊野外去,自是大为不妥。

少女的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扭扭捏捏地晃了两下身子,环佩叮当作响。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贝齿轻咬,含羞道:“风大哥,你不是说,我们江湖儿女,当率性而为,不必拘泥于什么、什么……”说到这,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连忙含羞低下了头。

淫贼听了这话,倒是苦笑一声,道:“罢了,便由你吧。王姑娘如此大气,倒显得在下婆妈了。咱们这就租辆马车出城去吧,尽早去尽早回来。”

少女欢呼雀跃,淫贼却是苦笑摇头,二人唤来一辆马车,上车沿着官道直向城外而去。只苦了藏在后面的阿原,听得好生气闷。这哪像是淫贼在诱拐良家小姐?这良家小姐分明比淫贼还要主动啊!淫贼反倒像个守礼君子,这是个什么世道?!

眼看车马远去,阿原反倒有些犹豫要不要管这档子事。可转念一想,又惊出一身冷汗:“这、这淫贼定是在那姑娘茶水里放了春药!”

其实他小小年纪,并不知道春药究竟为何物,但故事看得多了,可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如今学以致用,竟一下就明白了关键——“那姑娘现在定是神志不清,这才行为怪异!”

想到这,阿原腿一抬飞一般追了上去。好在闹市之中,车马驶得不快,阿原拼了老命总算追上了那辆马车,这才放慢速度,远远跟在后面。

可转眼间出了城区,马车越驶越快,阿原便渐渐跟不上了。夜色昏暗,道路狭窄,阿原也不好撒开大步玩命猛追,只能眼睁睁看着车马越行越远。好在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地上车辙清晰可见,阿原总不至于丢了目标。

灯火和喧嚣声渐渐远去,寂静的夜路,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嘁喳作响。阿原没带火把,只能凭借朦胧的月光辨认着地上的车辙,在泥泞的小路上一步步前行。

周围已是彻底的荒郊野外,不见一点人烟灯火。阿原虽是前来行侠捉贼,却不免也有些茫然。追了一会,路上远远驶回一辆马车,正是两人所乘的那辆。阿原这才精神一振,知道自己没有追错方向,二人想必就在前方不远处。

如今孤男寡女,少女又吃了迷药,只怕已是羊入虎口,危在旦夕。阿原意气一生,胆气也壮起来,一咬牙发足狂追。不多时,车辙终于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两排脚印,沿着山坡一直向上。阿原心知二人已经离得不远,远远瞧见山上有一丝火光,便毫不迟疑循光追去。

上了山坡,果然远远望见二人的身影。只见那淫贼举着火把,正装模作样地在灌木丛中寻找什么。而少女扶着一棵树喘息不已,似乎有些不舒服。

阿原蹑手蹑脚地慢慢靠近,二人的声音渐渐可闻,只听淫贼关切地问道:“王姑娘,你到底怎么了?”

少女的喘息颇为沉重,带着几分哭腔道:“我、我好难受……”

“唉……早就跟你说了,刚下了雨,野外寒气颇重。你衣衫单薄,又怎么受得了。”

“不、不是……”女孩摇了摇头,“我最近、经常这样。只要一吃萦香丸,就能好转。风大哥,香草还没找到么?大不了不要了,快、快配一点给我吃吧。”

淫贼为难地左右看看,道:“可这荒郊野外的,又无器皿,怎么配药啊?”

“风大哥,不、不管了!”少女忽然一把扯住那淫贼的袍袖,像个快要饿死的乞丐,哀求道:“求求你了,哪怕是点渣子粉末,或是原料也好,给我吃点,我要难受死了……”

淫贼顺势一带,把少女搂在了怀里。少女身子一颤,似是抗拒,又似乎无力挣扎,软绵绵地倚靠在他身上。只见少女浑身发抖,双手不停地在身上又抓又挠,也不知是发冷发热,还是浑身发痒。

忽然间,少女“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挣脱开来,连退几步,颤声道:“风大哥,你、你干什么……”

淫贼哈哈一笑,笑声中透着说不出的得意,隐然也带了几分淫邪的味道,“妹子,怕什么?过来,让风大哥好好瞧瞧……”

“别、别!不、不要……”少女吃惊不小,连连后退,可身子却像化了的软糖一样,半分力气也提不起来,向后一仰便倒了下去。

淫贼上前一步,一把揽住了少女纤细的腰肢,俯身在她脸颊上轻吻了一下,笑道:“妹子这般难受,哥哥实在心疼。咱们不妨找点事做,也好分散一下精力……”

“风大哥,你、你……不,不要这样……”少女面色惊惶,眼角含泪,虽然拼命挣扎,可手足无力,看起来只是轻柔地扭动身子,反而越发妩媚动人。

淫贼恬不知耻地把脸凑到少女香颈旁嗅了一下,轻声道:“妹子不也说,我们江湖儿女,当率性而为的么?这良辰美景,不如先快活快活,我便赏你一颗萦香丸吃,哈哈、哈哈……”说着,伸手便向少女腰间探去。

“不要啊——”少女悲切惊惶的叫声,回响在山野之间。

第四十章 初阵

“呔!不要脸的淫贼!光天化日、呃,三更半夜之下,竟敢在此欺侮良家女子,还不束手就擒?!——”

一声暴喝,震彻山谷,正是堂堂正正的木牌侠士,阿原。这一声吼他不知等了多少年,当真是意气风发,声彻云霄。

随着一声大喝,阿原呼地一声从藏身处跳将出来,如猛虎下山一般扑了过去。可没想到山路泥泞,阿原刚冲了两步,就脚下一滑身子一歪,差点一头栽倒。与此同时,只听耳边嗖地一声,一枝弩箭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去,咚地一声钉在一棵树上。

阿原吓了一跳,连忙就势俯身一滚,嗖嗖两声又是两枝弩箭射过来,正插在他身旁地上。只听机括连响,那淫贼麻利地装上三枝弩箭,又向阿原的方向射来。只是夜色昏暗,离得又远,他看不见阿原的所在,这三箭偏得更远。

阿原惊魂不已,心中连连痛骂对方无耻,居然面也不朝一下就直接拿弩箭招呼。往日在家乡弯弓射箭猎杀山中鸟兽,只觉畅快无比,没想到如今报应来了,这被弩箭瞄着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一想起打猎,阿原忽然想起身后就背着打猎用的弓箭。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悄声摸出猎弓,狠狠回敬了那无耻淫贼一箭。

阿原的武功强弱姑且存疑,但箭法可是实打实的,这一箭又有点偷袭之意,差点一箭封喉。淫贼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破口大骂小贼无耻。可阿原伏在暗处不出来,他也不敢近前,只得抬起弩机摸黑对射。反正他的弩箭上淬了毒,只要擦破点油皮,就足以放倒对手。

转眼间几轮对射下来,却是阿原大占上风。阿原身处黑暗,而淫贼身旁插着火把。机弩需要装填,射速准头更是远不及阿原的弓箭。更关键的是,淫贼身边还有一个大麻烦,正是那少女。

少女并非认清了淫贼的真面目上来拼命,反倒像个被抛弃的怨妇一样,躺在地上浑身发抖,死死抓着那淫贼的脚踝,脸上涕泪交加,竟哭得梨花带雨,反反复复只是在说:“给、给我……求求你……”

淫贼甚是焦躁,终于一挥手,也不知他使的什么法子,少女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忽然没了声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你、你竟敢杀人灭口!”阿原以为对方狗急跳墙,害了那少女性命,更是义愤填膺,下手再不留半点余地,一箭接一箭直奔要害射去。淫贼招架不住,连连后退,手里的弩箭也射光了,索性把弩机一扔,大叫道:“躲在暗处放冷箭,算什么英雄好汉?有能耐出来,咱们拳头底下见真章!”

堂堂大侠的江湖初阵,竟成了伏着身子摸黑对射,实在大煞风景。阿原本就气闷,听了这等挑衅哪还忍得住,立刻把弓箭一扔,站起身来大步走了过去。

“贱种!是你?……”

“无耻书生,是你!……”

二人甫一朝面,竟同时惊叫起来。

这个道貌岸然的公子,无耻下作的淫贼,竟是去年在云集上放言要买萌萌和小小的那个无耻书生——风不求。

那一日,此人的无耻狡诈着实给阿原上了一课,以致当初“艺成下山”路过云集镇的时候,他还特地找了几圈,也没见到此人的身影。没想到他竟跑到了东国来,照样坑蒙拐骗作恶多端,还正好撞在自己手里。

“无耻淫贼,你平素作恶多端,今日落在本少侠手里,正是天网恢恢……”

阿原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贱种受死”,风不求已经身子一跃,挥袖一掌打来。他看清了阿原的模样,反倒放下心来,二话不说上来就动了杀手。

一番痛斥被堵了回去,一声“贱种”更是骂得阿原心头火气,他索性不闪不避,一运丹田气大吼一声,一拳迎了上去。

若是两个武艺精熟的高手过招,断没有一出手就硬碰硬的道理。可这两位都是半瓶子水,就算想硬碰硬比拼内力也配合不来。这一下两臂交错,都结结实实打在对方身上。

二人都以为自己身怀内力,丝毫没把对手放在眼里,这下同时吃了大亏。要说内力比拼,阿原进展神速,可毕竟时日尚短,才打通三道正经在江湖上也并不如何出众。而风不求自幼习武,底子尚可,但一直都是末流货色,也强不到哪去。二人好比白痴碰上弱智,倒是难分伯仲。只听两声闷响,阿原固然疼得呲牙咧嘴,连声大叫,风不求更是连退几步,一跤摔倒在地。

阿原虽然疼痛钻心,可见一拳打倒了对方,还是精神一振,大叫道:“无耻淫贼,让你知道少侠我的厉害!”说着抡起老拳扑了上去。

这一下却犯了冒进的兵家大忌,地上的风不求一脚扫过来,把阿原绊了个跟头。阿原反应也快,顺势滚倒在风不求身上,二人即刻又扭打起来。

原大侠的初阵,这下又成了街头巷尾常见的地痞顽童打架。二人你上我下,翻滚不休。风不求力气上虽有不如,可毕竟是正经学过武的,而且身在风国,打架的经验远胜阿原,倒是占了不少便宜。而阿原直到阵前见血,这才发现什么“霹雳拳”、“随意剑”统统不管用,还是抡起拳头往脸上砸最实惠、最过瘾。哪怕挨两拳换一拳,也值!

二人边打边骂,在地上翻滚了几十个来回,总算是分了开来,却都落了个衣衫破烂,浑身泥污的下场。鼻青脸肿,气喘如牛,更是没有半点高手风范。而风不求尤其狼狈,他平日自诩斯文,哪曾这样像野猪似地在地上翻滚?他一时怒发欲狂,从怀中抽出一柄扇子,奋力向阿原眼睛刺去。

阿原力气也有些不济,见扇子戳过来,只是低头一躲。没想到耳边哧地一声响,扇子里陡然喷出一阵白烟,阿原只是嗅入了一点,顿时觉得头昏脑胀,四肢酸软。

“狗贼!你使诈!”阿原大叫一声,却半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只觉身子有千斤沉,眼前一暗,便带着万分愤怒与不甘,悲壮地一头栽在地上,就此没了知觉……

“哼,狗贱种,真是贱得可以!老子不去找你算账,你反倒大老远地跑来送死。”风不求恨恨地一脚踢在阿原头上,咬牙切齿地道:“下辈子托生为狗,记得躲老子远点!”说着,一扬手中折扇,便要向他后颈刺下。

就在此时,背后一个冷峻的声音忽然响起:“是啊,的确贱得可以。我不去找你,你却非要大老远地把钱送来……”

第四十一章 藏机

昏暗的夜色,闪烁的火光中,一个少年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风不求身后。风不求骇然一望,不由得失声叫道:“是你?!”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去年在云集镇上要抢火狐时,找来的两个小乞丐中瘦小精悍的那个。这种乡下贱民,风不求除了留下些许恨意,根本未曾再想起过。没想到今夜他们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坏尽了他的好事。

“你和这贱种是一伙的?”风不求指了指地上的阿原,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世上再没有这般巧法,他心中认定,两人定是一路的,缀上自己许久了,只等这一刻来捡现成的便宜。只是不知他们还有几人,对自己的计划又知道多少。

没想到那少年冷笑一声,道:“我只是方才在街上碰巧撞见公子,想起公子爷还欠我一两金子,特来讨还。”

“方才街上那个乞丐就是你!”风不求脸色一沉,不动声色地道:“你想怎样?”

少年道:“一两金子,一年利息,连本带利一共是一千两。你给了我,我便走。”

“老子给你一坨狗屎!”风不求气极,一挥手中的扇子,直向少年的咽喉戳去。

少年微微把头一偏,肋下阴劲一发,抬手如闪电般抓住风不求的手臂,顺势一扯,右膝一抬,正撞在他的肚子上。一声闷响,风不求连哼都没哼出一声来,就像一条死鱼一般软倒在地,浑身抽搐,嘴张得老大,半天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少年看也不看一眼,先俯身探了探少女的鼻息,见她只是昏睡,便不再理睬,转身一脚踩在风不求背上,在他身上搜索起来。

几封信笺,十几两散碎银子,收获实在少得可怜。只是有一样东西分外扎眼——那是一个小盒子,一尺见方,外壳非金非木,乌黑发亮,上下浑然一体,连个缝也没有。

少年眉头一皱,心中大叫倒霉,这下算是惹上麻烦了。

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其实大有来头,名为“藏机”,出自大名鼎鼎的机关学派——千机阁,乃是世间一等一的精妙之物。这“藏机”一没有钥匙,二没有什么窍门心法,要想开启,必须以特定的顺序敲击六面十二下方能打开。这顺序称作“密钥”,变化无穷,若想用笨法子穷尽,只怕得先服了长生不老药再说。

旁人不知密钥,就算拿到了盒子也决计取不出里面的东西。若是强行破坏“藏机”,便会引动机关,轰地一声炸个粉碎。里面无论有什么秘密,也统统灰飞烟灭了。因此“藏机”名副其实,最适合保存机密。

如此精妙之物,自然价值不菲,同样大小的金匣子只怕也换不来这个轻飘飘的小盒。可这东西显然是个烫手的山芋,少年本以为风不求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机缘巧合在街上再次撞到,见他和一个少女在一起,定是不怀好意,便一路跟了过来。本想等他作恶时制服了他,劫些金银,谅他事后也不敢声张。可没想到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当日那个愣头小子居然也冒了出来横插一杠——这倒也罢了,可少年一直在暗处旁观,发觉少女绝不是中了普通迷药,看发作时的症状,那欲罢不能的痛苦,竟与逍遥散有几分相似!

这下少年说什么也要探个究竟,可在风不求背囊里没找到药瓶,倒发现了这藏机盒。那他身后很可能有一个大人物,就不得不小心应付了。

少年松了脚下的力道,踹了踹风不求的屁股,问道:“你给那女孩吃的什么药?拿来我看。这个盒子里装的又是什么?”

风不求侧过身子,大口喘息了几下,半晌,才恶狠狠地道:“少废话,有种你就杀了老子!”

话说得虽硬气,可少年见他目光闪烁,并不是真正悍不怕死,只是试探罢了。少年立刻把脸一沉,一脚踩住他的颈骨,冷声道:“你一个下作淫贼,本也不值得我废话,早些投胎去吧……”说着脚下加劲,作势便要踩断他的颈骨。

“大侠饶命!饶命啊……我说、我说……”风不求立刻大叫求饶,变脸之快,直如唱戏一般,“大侠容禀,小的姓风,贱名不求,风国镐京人士。小的师尊是大名鼎鼎的国师,尊号上玄下仰,乃是世人敬仰的一代宗师。大侠久在江湖行走,想必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名号,小的冒犯之处,还望大侠看在师尊面上放小的一马,小的那点银两全当给大侠赔罪了。”说着匍匐在地上,连连磕头。

少年退了一步,厌恶地皱了皱眉,暗想自己倒是小瞧他了。有道是人至贱则无敌,摊上这样的家伙,麻烦不小。

“风不求、风玄仰?”少年心中默念了一下这两个名字,毫无印象。镐京乃是风国三京之一,而国师这个称号,在风国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头衔,全国上下总有百余个,都是冠以国姓。不过若是这淫贼所说不假,那他倒也有点家世背景。

少年故意装出一副暴躁无知的样子,喝道:“少在那胡吹大气,什么上悬下仰的,吊死鬼么?快说!你给那女孩吃的是什么东西。”

风不求连连磕头,道:“是、是,大侠容禀,小的和这位王姑娘本是萍水相逢,只因情趣相投,相处甚欢,这才结伴游玩了几日。说起来无地自容,小的、小的见她年轻貌美,不免起了色心,在她茶水里放了迷药……大侠饶命,小的一时糊涂,还望大侠看在师尊面上,饶小的这一次吧。”

“胡说,她反反复复说要什么萦香丸,又是什么?别跟我说你天天给她迷药吃!”

风不求一脸苦相,答道:“回禀大侠。萦香丸不过是种香香甜甜的小丸子,含在嘴里可以化痰生津,口齿留香。小的为讨这姑娘欢喜,给她吃过几粒。可那不是迷药啊!她今夜为何反复索要,小的也想不通,想是因为迷药之故,胡言乱语罢了。”

风不求说得极为诚恳,少年听了也是将信将疑,这世上迷药种类甚多,或许真是巧合也说不定,便又问道:“那这个盒子里装的又是什么?”

风不求连忙赔笑道:“大侠,这不是什么盒子。您看,上面连个缝都没有。这是一块镇纸,就是写字的时候拿来压着纸的东西,是用南国一种特殊的木材做的,轻便又不吸墨,敲起来还咚咚响,挺好听的。这东西在东国很常见,但在西国还算是个稀罕物,所以小的买了回去孝敬师父的……”

听了这番说辞,少年不由得在心里大声叫绝!真没想到这风不求竟能在片刻之间把瞎话编得如此精彩,真是入情入理,天衣无缝。最妙的是说成镇纸这等无用之物,自己若不知此物来历,只是一个粗鲁无文的强盗的话,只怕一听什么“压着纸”,不等他罗嗦完就把这宝贝扔到一边去了。

少年脸色一沉,冷哼了一声道:“编的好瞎话,可惜骗不了我。这是‘藏机’!赶快把密钥说出来,否则,只怕你死得难看!”

风不求倒吸一口凉气,这才知道今日当真遇上了煞星,连忙磕头如捣蒜,颤声道:“大侠饶命!小的瞎了狗眼,不知大侠见闻如此广博。此物精妙,我就怕说了之后大侠不信,反以为我在扯谎。绝非有心欺瞒大侠!”

说着风不求左右开弓,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大嘴巴,一时声泪俱下,带着哭腔道:“既然大侠知道此物的妙处,那就好说了。大侠您想必也看出来了,我不过就是个穷酸下人,说什么徒弟,那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说白了不过就是个跑腿的,哪可能有这么贵重的东西?这一次我是替师父前来东国送信的,那封信确实装在这盒子里。可密钥什么的我真不知道啊!您想啊,要是让小的都知道密钥,随时能打开,还大费周章装在这里面干什么啊?……”

风不求这一番话说下来,又是入情入理,滴水不漏。实际上少年心中猜测的和这一模一样,顿时信了几分,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正在心中琢磨该如何了事,却忽然听见一个细小的响声。若不是他耳力过人,决计不会察觉。那是磨牙声!痛哭流涕,匍匐于地的风不求,竟是咬牙切齿!

那一瞬间,少年差点冲过去一下拧断他的脖子。这个人简直无耻到了极点,干脆一刀杀了,永绝后患!

少年掰了掰手指,正准备下手,可转念一想,这风不求既然能把瞎话说得天衣无缝,那每一句话就都不可信,包括“迷药”之事。少年冷笑一声道:“你给这姑娘下的迷药,叫什么名字,又放在哪里了?”

风不求目光闪烁,随即嘿嘿一笑,装作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道:“迷药是小的往日从一个损友那里得的,到底叫什么名,小的也不大清楚。那点药全倒在王姑娘的茶里了,现在自然是没有了。”

“没了?是在藏机里吧?!”少年厉声喝道,“你给她吃的是逍遥散!”

“逍遥散?那是什么东西?”风不求的神情虽不似作伪,可少年见识了他的阴险狡诈,又哪里肯信?事关逍遥散这附骨之疽,哪怕一丝一毫线索,也不能放过。可任他如何逼问,风不求只是哭天抢地,哀求不停。或许是认准了少年谨慎老练,不会轻易杀他,拼了命抵死不认。二人一言一语,勾心斗角之激烈,实不下于拳脚兵刃相交。

第四十二章 心枢

几个回合下来,少年便颇为烦躁。没想到隐匿数年之后,头一次干起黑吃黑的勾当便遇上这等难缠角色。若是进入纪家之前的他,哪会如此罗嗦,早就一刀杀了。可是经历了那场大火,经历了几年苟且偷生的生活之后,少年沉稳了许多。说不上是成长还是退化,反正他不想杀人。起码,现在还不想……

少年不再废话,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打开塞子,将瓶口抵到风不求脸旁,轻轻吹了一口气。风不求白净的面皮陡然间涨得通红,像是要渗出血来,他双手颤抖着上下游动,狂点胸前数处穴道。看那点穴手法,倒比他的武功高明一大截。

许久,风不求脸上的红潮才渐渐褪去,却早已汗流浃背,嘶声道:“血沸?”

少年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现在可以说了么?”

风不求低下头沉默不语,身子不时微颤,似乎还在血沸的梦魇中挣扎。直到少年拿着小瓶再一次起逼近,他终于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道:“北、北、南、南、西、东、西、东、天、地、地、天。”

少年将“藏机”对好方位,依照风不求所说的密钥连敲了十二下,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盒子上陡然现出一道缝隙。少年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打开,只见里面装着一个信封,一个青布小包,还有一只黑木匣。

少年先打开信封,里面有两张信笺。他随手抽出其中一张,只见上面写着:“吾兄如晤:六月十五开炉,得鬼天丹六粒、金风丹、雨露丹各十颗。唯‘心枢’只得二十,愧甚。今岁南疆大旱,‘心枢’所需之浆草奇缺,还望兄加紧筹划。吾之爱徒不求,聪慧过人,精通药理,此次炼丹颇得其助。此子言行得体,办事得力,性情沉稳,知晓进退,兄当委之以重任。”信似乎没写完,落款处还空着。

少年随即打开另一封信,这封信却长得多,一瞥落款是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风玄仰”。只见上面写着:“吾兄如晤:六月十五开炉,幸不辱命,得鬼天丹十粒、金风丹、雨露丹各十六颗,‘心枢’三十又四。然‘心枢’所需之浆草已尽,还望兄早做打算……”

看到这,少年心中一动,风不求说的倒也不全是假话,他真是替那“上玄下仰”跑腿,递送丹药信件。看样子风玄仰竟是西国少有的炼丹师,难怪混了个国师头衔。可差不多的内容,为何会有两封信?其中丹药的数量又有些许差异,莫非……

少年打开那只黑木小匣一看,里面装着四个不同材质的小瓶,做工颇为精细。而那青布包中也裹着四个小瓶,青黄黑白四色,却是普通的瓷瓶。少年仔细查看了一下,数了数其中丹丸的数量,再仔细对比一下两封信的笔迹,果然略有差别。

少年冷笑一声,心中了然。第一封信,定是风不求伪造的,只是还没有写完。风玄仰用“藏机”传递丹药和信件,本是防备下人偷拿。没想到风不求不知如何知道了藏机的密钥,上下其手,想要瞒天过海。他偷偷藏下数颗丹药,之后只要伪造一封书信把剩下的数量一报,便天衣无缝。更绝的是,他还不忘加上一段,以风玄仰的口吻褒奖他一番,不愁对方不另眼相看。

少年瞥了风不求一眼,接着把第二封信读完。可越看下去越是心惊,这封信中,竟藏着一个惊天的大阴谋。饶是他平素一向从容,对旁人事物漠不关心,这下也不禁微微动容。

少年把信一折,冷声道:“看来风国师志向不小啊,凭的是什么,就是这些丹药么?”

风不求面沉似水,有如老僧坐定一般,看起来竟比少年还沉着几分,沉声答道:“金风丹和玉露丹本是雨国皇室的秘药,雨国覆灭之后才流传于世。以秘药调和百花露水和阳春雨水而成,一个清凉如风,一个甘甜如百花之蜜,分别适合男女服用,对滋补真气和疏通通络都有奇效。而且二者药效相辅相成,最适合男女同服双修。”

“鬼天丹,色漆黑如墨,味腥臭难闻,似乎是邪派的古方。服用者可瞬间打通阴脉,激发体内潜能,短时间内几有起死回生之效,宛如神力加身。至于那心枢,确实与大名鼎鼎的逍遥散功效相类。但心枢并非只是让人上瘾难罢的蛊毒,里面也有灵药成分,若是不停服药,也可增进功力,滋补容颜,甚至容光返驻,返老还童。相应的,它的药性也没逍遥散那么霸道。当然了,还有一些额外的‘料’,想必你也猜到了。我给王大小姐下的药,就是心枢的粉末。”

这会儿少年不逼不迫,风不求反倒侃侃而谈,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少年仔细揣摩,他所言也不像是假话。四种丹药的功效结合起来,确实与他们谋划的阴谋严丝合缝。关于心枢的描述,更是印证了他的所有猜测。

“那心枢的配方,你可知道?”少年不动声色的问道,下意识间咬紧了嘴唇。

风不求摇了摇头,道:“自然不知。不过据我猜测,其中有几味辅药,分别是阿芙萝,醉心花,曼陀罗,生乌草,还有火麻。”

“曼陀罗,生乌草……”少年身子一震,忽然闪到少女身边,拉起她的衣袖仔细嗅了一下,随即脸色一变,沉思起来。

风不求瞥见这一幕,眼中寒光一现,但立刻便克制住,没有让少年发觉,反而朗声道:“少侠把该留下的留下,该还我的还我,在下这就告辞了。”

少年看了他一眼,不禁有些荒谬绝伦的感觉,难得浮现出一丝笑意,道:“你还想走?”

风不求坦然答道:“少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还不走作甚?少侠心机过人,自然清楚那封信对我师尊和另一方意味着什么。若是我就此消失,他们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出来,这小小青云国谁也不得安生。少侠行事沉稳谨慎,想必不想惹上这等麻烦吧?反正有那封书信在你手里,你不消动手只要把它寄给我师父,便可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又何必担心后患?在下这一生,都不敢再踏入青云国一步了。”

权衡片刻,少年拿定了主意,把第二封信,青布小袋和银两收入怀中,剩下的东西统统丢还给风不求,冷冷地道:“滚吧。”

风不求一言不发地合上“藏机”收进怀里,站起身来拂了拂身上尘土,整了整衣冠,向少年长长一揖,便迈着大步,不疾不徐地去了。

少年望着风不求的背影远去,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转过身子,寒凛的目光四下搜寻起来。

空荡荡的山野之间,除了昏睡在地上的一对少男少女,连一个活物都见不着。可少年仿佛认定了一样,不急不躁,面沉似水,目光一寸一寸地搜索,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

终于,少年的目光锁定在远处一棵大树上,就此站立不动,负手而立,似乎在等着什么。

许久,只听一声咳嗽,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树冠上跳了下来。未见其人,先闻放声大笑:“小兄弟,你果然了得,到底发现了我老谷。”

这一直隐匿在一旁的最后一人,正是相貌粗犷的侠会铜牌,谷月天。

少年看了看地上的少女,冷然道:“这女孩,就是你要找的人了?”

谷月天嘿嘿一笑,眼中寒芒一闪而过,冷声道:“小兄弟,咱们打了不少交道了,彼此也知道些底细。你我都不是毛愣小子,也不是多嘴之人。今夜之事,咱俩就当谁也没见过谁,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看如何?”

少年默然片刻,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随即身子一斜,如一只飞鸟,几个纵跃,便消失不见。

“好本事啊,这时候才肯露给我看么……”

见少年远去,谷月天会心一笑,转而望向地上的少男少女。清风冷月之下,那张满是虬髯的方脸上,笑容越发欢畅起来。

第四十三章 环佩

阿原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做了无数噩梦。一会梦见被恶人割了头挂在树上,一会又被五马分尸千刀万剐,可稀里糊涂地醒来,却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旷野中,浑身上下啥也不缺。

天色微明,身旁不远处躺着的正是昨夜那个少女,而淫贼却踪影全无。少女呼吸均匀,睡得正沉,长长的睫毛颤抖不停,脸上隐隐还有泪痕。

见少女无恙,阿原松了一口气,心中却不免疑惑:“那淫贼跑哪去了?难道用迷药暗算了本大侠,就慌忙跑了?这等龌龊淫贼,终究还是胆小……”

昨夜的初阵不堪回首,阿原冷暖自知,实不愿细想淫贼究竟为何逃走。他一边不甘心地嘴里念念有词,一边上前摇醒了昏睡的少女。

少女睁眼一见到阿原,立刻尖叫一声,像只小猫一样闪了开来。这一闪,倒是灵动之极,浑不似昨晚笨拙的样子。她躲在一棵小树后蜷坐于地,忆起昨夜之事,红润瞬间爬上两颊。

“姑娘,你没事吧?”

阿原关切地一问,少女却误会了“没事”二字中的深意,俏脸红得像要渗出血来,连忙用力摇了摇头,道:“没、我没事……”说着,少女勉强撑起身子,盈盈一拜,道:“多谢兄台出手相救,还一直守护小女子到天亮,大恩大德,永生不忘。”

这下轮到阿原脸红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不好实话实说,只得含糊道:“这、这不算什么……我辈当为之事,无须言谢……姑娘,你既然没事,我这就送你回家吧。”

“回家?是啊,是该回家了……”说起回家二字,少女满脸苦涩,泪珠在眼眶里滚动,眼看就要掉下来了。她抹了抹眼睛,问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阿原连忙一抱拳道:“侠会木牌侠士,西宁雒国阿原,见过姑娘。”

少女也回了一礼,柔声道:“小女姓王,乃是梁渠国之人。不瞒阿原少侠,小女实是私自偷跑出家门。本想出来闯荡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没想到江湖险恶,遇人不淑,若不是兄台搭救,早已万劫不复……”

说到这,两滴晶莹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滚下,少女忙拭干了,接着道:“如今是该回家了,可小女子孤身一人,路途遥远,孤身一人实在是怕了。只能厚颜相求,不知兄台可否护送小女子回家?事后家父定有重谢。”

阿原一听可当真喜出望外,这样的好事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既是侠义所为,又可以顺路游山玩水。有佳人相伴,更是乐事一桩。他一听这广袖长裙,浑身环佩叮当响的少女竟也是偷跑出来闯荡江湖的,几分好笑之余,倒也大生亲切之感。

江湖之艰难凶险,他如今算是切身体会了。这么娇柔稚嫩的一个弱质少女,偏偏撞见狼心狗肺的淫贼,这番惊吓,只怕从此再也不敢出门了。原大侠英雄救美救到底,送她回家正是应有之义。

阿原一拍胸脯,爽快地道:“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待我回城去侠会打个招呼,就一路护送你回家。”

“恳请兄台,千万别回青云城。”少女秀眉紧蹙,带着哭腔哀求道。

“为什么?咱们总得去侠会,发布一下捉拿那淫贼的任务吧?再说我和谷大哥走散了,总得回去打个招呼,免得他担心啊。”

少女一听“淫贼”二字,鼻子一抽,双手掩面啜泣起来,“求求你,别再提什么‘淫贼’了。这种事传出去,我、我还怎么做人啊?”

“好、好好,你别哭,我这就送你回家还不行么?”阿原从小横行乡里,大场面见得多了,便是刀枪棍棒齐举也面不改色。唯独如何应付女孩哭泣却全无经验,人家一哭他顿时慌了手脚,赶紧连声答应,又求又哄。

这一哄,反倒推波助澜,少女的泪水像开闸了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阿原不知好歹地凑过来,正好成了她发泄的对象。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全抹在了他衣襟上。

哭了好一阵,少女宣泄掉不少委屈,终于平静了下来,眼角泛着泪花,脸上带着嫣红,轻声道:“阿原大哥,对不起。”

称呼悄然一变,阿原浑身一震,心中陡然乱作一团。不知是因为眼前的少女,还是心中忽然闪过的倩影。

“没关系,咱们这就上路吧。”阿原嘴里这么说,可心里想的却是:“这儿离云初国,又有多远呢?……”

阿原和少女收拾了一下,认准方向,便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北而行。傍晚时出了山岭,寻得一处小集市投宿。第二天一早,少女便买下一辆马车,也不雇车夫,只让阿原驾车。她自己躲在车厢里,指引着方向一路向北而去。

阿原一个乡下孩子,没赶过马车总赶过牲口,很快就找到了门道,倒也没出丑。驾着马车足不沾地览尽沿途风光,更是一件快事。可少女一直神情郁郁,躲在车厢里默默无语,轻易不肯露面。阿原一路上天南海北说个不停,少女十句顶多回应一两句,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马车行了一天一夜,便进了梁渠国境内。梁渠国在东国西陲诸国里算是大的了,有几百里的土地,再往北便是匪寇丛生的云岭。云岭山峦陡峭,土地荒碱,自古便是蛮荒之地,流放犯人之所。雨国覆灭以来,更是涌入流民乱氓无数,匪寇丛生。

梁渠国同样土地贫瘠,起伏不平,又有云岭贼盗不停滋扰,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因此国力甚是贫弱,与小而繁华的青云国天差地别。一路走来,二人多半只能在荒郊野外露宿。好在有原大侠瞪着眼睛彻夜巡视,少女在车厢里睡得也还安稳。

少女其实天性活泼,只是惊吓过度,又心有所忧,这才郁郁寡言。如今路途寂寞,与阿原又一天比一天熟悉,话便渐渐多了起来,偶尔还会露出些许笑容。少女天生一双笑眼,两个浅浅梨涡,一笑起来可比沉着脸好看多了。阿原欢欣鼓舞,更是整天东拉西扯不停说笑。可少女的心思却像是一天比一天重,偶尔绽放的笑容,如昙花一现,转眼间就随着眉头一蹙,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青云国刚出发时,少女一直拼命催促,恨不得策马狂奔才好。如今离家一天比一天近,她反倒有意无意地放慢了速度,一天走不上几十里就要歇息。

这一日,太阳还没落山,少女又让阿原停下马车,准备露宿野外了。阿原虽有些奇怪,可他又不着急回家,自然也不管那么多,停好车拴好马,便麻利地四下砍柴打猎。

这种野外生活早已轻车熟路,不一会功夫阿原就生好火堆烤好了野味。他虽把好肉都撕给了少女,可少女却没吃几口,都送了回来。阿原与她相处了一段时日,知道她食量甚小,只是路过集市时随便买点新鲜水果和点心吃,极少与他一起用餐,也不以为怪,自顾自地啃起流油的肥肉来。

少女抱着腿坐在火堆旁,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过了一会,忽然道:“阿原兄弟,每日劳你风餐露宿,实在过意不去。今晚你睡车厢里,我睡外面吧。”

少女比阿原还大上一点,问清之后自然不肯再叫什么兄台大哥了,可阿原心里却从没把她当什么姐姐看待。他从小到大就只有妹妹,说什么也要吃苦在先享乐在后,忙道:“不妨事,我行走江湖,早就习惯了。还是你睡车厢吧,堂堂一个大小姐,哪能吃这苦?”

“都说了我不是什么大小姐……”少女摇了摇头,知道拧不过他,便道:“那阿原兄弟你先睡吧,我到林子里走走。”

此时天色已晚,阿原见周围山路崎岖,丛林茂密,便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不用!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少女连连摇头,慌慌张张地一头扎进林子里,快跑了两步,身子忽然一颤,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王姑娘,你没事吧?”阿原远远问了一声,少女却逃一般地不见了踪影,分明是不想让他跟去的样子。

“什么事这么急啊,还要躲着我,莫非是要去解手?”想到这一节,阿原倒也不担心了,吃光了干粮烤肉,便舒舒服服地枕着手臂躺下来,数着天上星星等少女回来。左等右等,终于眼皮一沉,睡了过去。

第四十四章 香袭

漫漫长夜,阿原浑身一抖,忽然没由来地惊醒。他起身一看,车厢空空,少女还是没回来。

这下阿原变了脸色,他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少女现在还没回来,定是出事了。

“王姑娘,你在哪?王姑娘——”

阿原放声高喊,可除了惊起几只鸟雀,扑腾着翅膀呜呀乱叫几声,丛林深处再没半点声响。他连忙拿起弓箭匕首,点燃一支火把,寻着少女离去的方向,一步步走进丛林之中。

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一棵棵大树都有几人粗,密密麻麻的像是一堵堵墙,地上树根盘结,堆满了枯枝落叶。阿原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也便停止了呼喊,只是俯首倾听。

寂静的密林中,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阿原走了一会,便已完全不辨方向,心中正焦急得火烧火燎,突然间,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传来,似是人声。

阿原连忙循声而去,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一会似是呻吟,一会又像是在哀嚎。声音甚是含糊,可隐约是个女子。

“王姑娘,是你么?你怎么了?”阿原大声叫喊,连忙高举火把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赶到近前阿原举火一看,正是那少女。只见她被牢牢地捆束在一棵树上,浑身发抖,拼命挣扎,正不住地哀号呻吟。

“王姑娘别怕,我来救你!”阿原连忙跑过去,发现捆着少女的竟是她的衣带,已经被扯得变了形,解也解不开。阿原一挥匕首割开衣带,一把将少女抱在怀里,心中暗惊:“这林子里还有人!竟把王姑娘绑在树上如此折磨,难道又是那个淫贼?”

阿原连忙把火把往地上一扔,用脚踩熄了。同时抱着少女伏下身子,生怕黑暗中忽然射出一支冷箭。

少女此时衣带已去,又挣扎半天,衣衫早已敞开,里面只有一件小衣。阿原抱着她向下一伏,手正抚在她又滑又软的腰肢上,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乱作一团。阿原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连忙把手缩了回来,可没想到少女雪白的玉臂一勾,反倒紧紧抱住了他。

少女的身子热得像火炉一样,呼吸急促,连呼出的气息也是炽热的。她眉头紧蹙,双眼迷离,浑身颤抖个不停,死命地抱着阿原,像是恨不得把每块肌肤都贴在他身上。阿原哪经历过这个,心惊胆战地颤声道:“王、王姑娘,你怎么了?”

“求求你,给我……求求你,给我……”少女反反复复的,只是这一句话。

“给、给你什么啊?……”阿原都快哭出来了,这会哪怕少女要他的命,只怕也给了。

少女的身子像蛇一样扭动着,不停地在阿原身子上蹭来蹭去,当脸颊蹭过阿原的胸口,她忽然尖叫一声,猛地收回双手向他胸口抓来。阿原下意识地一躲,两人一个翻滚,少女像只疯虎一样,把他一下子扑在地上,伸手掏向他的胸口。

阿原还以为少女中邪疯了,要挖他的心吃,吓得妈呀一声惨叫。而少女奋力一抓,从他颈间扯下一样东西,只听一声裂锦,一颗小丸子和一张纸片同时掉落在地上。

少女见了那小丸,一声欢呼,像是饿死鬼见了点心一样一把抓起,也不顾上面还有泥土就囫囵吞进嘴里。

那一刹那,时间仿佛骤然停住。少女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原本躁动的身躯陡然凝固成了一尊雕像。随即脸上露出陶醉之极的神情,像是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人喝了一口冰镇的葡萄美酒一样,整个身子都舒缓下来。可只是片刻功夫,痛苦的神色便又浮现在脸上。

少女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按在腹间,一滴滴晶莹的汗珠在额头凝现,似是剧痛难忍。紧接着,她两手交错一合,向下一按,双腿盘起,竟像是练起内功来。

少女雪白的肌肤泛着皎洁的月色,晶莹如玉,此时盘腿一坐,浑如一尊玉像。虽然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下,她的坐姿依然端庄优雅,无可挑剔,和阿原掰断了腿的痛苦坐姿全然不同。可问题是,她正坐在一个大活人身上……

倒霉的原大侠,竟糊里糊涂地就成了仙女坐下的莲台,这滋味,可当真“销魂”。

少女虽然纤细,可总有七八十斤,压在身上哪会好受。何况最要命的是,这个造型实在太不伦不类了……

阿原有心想把仙女弄下来再说,可少女方才一番疯魔举动,已经把他吓破了胆,这会好不容易风平浪静,哪敢再平添波澜?别说只是坐在他身上,就算骑在头上,也只能生受了。

与阿原缓呼渐吸式的运功采气之法截然不同,少女并未呼吸吐纳,只是反复变换着几个手势。可随着手势的变换,脸色却越发痛苦,又开始呻吟起来。

声声娇柔的呻吟声入耳,阿原脑子里更是乱成了一团浆糊,他见少女的势头不对,只得双手一抱把坐得像尊雕像的少女放下来,随即呆了片刻,竟鬼使神差地模仿起书中“运功疗伤”的姿势坐在少女背后,暗运内息,两臂向前平伸。

这一系列动作都是一瞬间的事,直到阿原的手掌抚上少女柔滑的脊背,他这才开始拼命思考一个问题:“运功疗伤,到底要怎么做啊?……”

拍脑袋一想,这个姿势理应是输送内力。阿原灵光一闪,连忙将双手拇指抵在她背部大杼穴上,深吸一口气,运足真气顺着手太阴肺经灌入两臂,直冲向少商穴。

几经尝试,顺着打通的手太阴肺经,两缕真气终于艰难送进了少女的经脉。那一瞬间,阿原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引火烧身。就像两滴水掉进油锅里,少女经脉中炽烈的真气如沸腾的水汽,瞬间从少商穴倒冲回来,阿原的真气与之一触即溃,一溃千里,那油浇火燎的滋味,一下子从拇指传到丹田,疼得阿原大叫一声,满地打滚。

那一缕炽烈的真气在丹田一阵翻滚,又从丹田涌向各道经脉,如狂风暴雨一般肆虐。虽然后继无援,很快便平息下来,但这几息之间的痛苦,已经让阿原面无人色。

再一看那少女,一点也不比阿原好过。那炽烈躁动的真气,几乎看都看得到了——少女雪白的肌肤如变幻的琉璃灯一样,一会像初升的骄阳一样火红,一会又如月光一般皎白,像是一会上了火堆,一会又掉进了冰窖。

情况虽然危急,可阿原再也不敢“运功疗伤”了。他刚才那一搅,非但没半点成效,反倒更糟的样子。而且少女也不是身受重伤气息濒危,反倒真气炽烈磅礴,横冲直撞。真要帮忙,应该是助她稳住经脉,理顺真气。可阿原又怎么会?再说就凭他那点真气,无异于螳臂当车,这外表纤纤弱弱的少女体内肆虐的炽烈真气实比他这大侠强了不知多少倍。

阿原此时已无暇感慨这少女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这种事,他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个念头,最后只剩下八个字,“走火入魔”,“真气相冲”。

“笑痴”书中曾说过,异种真气一旦相冲便势如水火,除非一方覆灭决不罢休,可谓九死一生。剩下那“一生”,能有半条命就不错了。刚才真气倒冲那一下,阿原深有体会。而从少女一系列怪异的表现来看,走火入魔也是大有可能,或许正是走火入魔才导致真气相冲。总之阿原觉得找到了缘由,赶紧对症下药——上前猛摇。

“王姑娘、王姑娘,快醒醒!这样下去可不成!”

他这一摇,原本冷热交替的平衡顿时被打破。少女的呻吟声戛然而止,连呼吸都一下子停住,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阿原连忙凑到她面前,叫道:“王姑娘,你怎么样?好点没有?……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你、你说话啊!……”

少女迷离无助的眸子凝望着阿原,贝齿轻咬,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檀口微启,似是要说什么。阿原赶紧把头凑过去,忽然间只觉一阵醉人的香气袭来,一抹嫣红,将他所有的废话统统封了回去。

冰凉而又火热,如柔滑香甜的软玉,伴随舌尖这种奇妙触觉涌来的,不是天堂般美妙的滋味,而是地狱的味道。那是沸腾的火焰,像是滚烫的沸油灌进嗓子里,阿原来不及叫喊,甚至来不及挣扎一下,就被那痛彻心扉的痛苦洗刷掉了一切知觉……

第四十五章 涵玉

“阿原,你醒了?……”

头顶丝丝清凉,甚是舒服,阿原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眼角微红的少女,正跪坐在他面前,用一条绡巾擦拭着他的额头。

昨夜的一切如潮水般涌进脑海,阿原浑身一颤,下意识地闪了开来。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只是上次惊恐闪躲的是饱受惊吓的少女,这次却是满脸通红,惊慌失措的大侠。

他都这般反应,一旁的少女就更不用说了,螓首低垂,直把绡巾都要绞烂了。虽然看起来差点就要夺路而逃,可她还是强忍下来,平静地开口道:“阿原,你先缓缓运一下真气,看看有没有大碍。”

阿原一愣,这才察觉丹田真气确实有些异样。他坐起来一运功,立刻一声惊呼,一连串叫声“啊”、“咦”、“哎呦”、“呜”随之而来,如阳关三叠,清唱不绝。

甫一运功,他立刻发现丹田中的真气竟壮大了好几倍,从一颗桃核大小直接长成了拳头大小的一团。对于采气修炼本趋于停滞的阿原来说,这等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啻于平添了数年功力。

不仅如此,真气更有了质的变化,如果说原来丹田真气的感觉像是一团密实的云雾,如今则像是云雾凝化成水流,真气在经脉中缓缓流动,仿佛一股清凉的泉水,有如实质。

可凡事一利一弊,真气陡然强大,阿原对其的掌控便大为削弱,像是趁手的兵器突然沉了几倍,一下子变得难以驾驭。部分真气开始不受控制,自发地流动起来。这一流动,顿时引起阵阵剧痛,阿原这才发觉,浑身经脉都充斥着一丝丝杂乱的真气。这些微弱的真气散落各处,本来倒也相安无事,可丹田充盈的真气一旦沿经脉流过,就像洪水碾过土坯一样,一道道土崩瓦解。一缕缕真气湮没在洪流里,疼痛有如针扎一般。

这些还在其次,更要命的是胸口心脉附近,不知何时多出一团真气来。这团真气虽然微弱,却独树一帜,与丹田真气格格不入。丹田真气凝实清凉,缓缓流动,而它却炽热躁动,聚在一处,活像一团凝缩的火焰。

虽说纸里包不住火,可这团火一样的真气却被一种不明力量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不断塌缩,成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小点。也幸亏如此——偶尔有那么一丝一毫的真气窜出来,与经脉中的丹田真气一相会,就像点了一个炮仗一样,疼得阿原恨不得满地打滚。

阿原这副劫后余生的小身板,如今活脱脱一个烽火乱世。各地遍布无数散兵流勇,而丹田中的“禁军”则四处剿灭,搅得一片狼藉。更有一群“乱党”旗帜鲜明地占据着“梁山”心脉,与“禁军”不战则已,一战就是日月无光生灵涂炭。

只苦了阿原这个傀儡皇帝如坐针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打来打去,死的还不都是朕的子民?

他虽有心收束,可禁军拥兵自重,对圣旨也是阴奉阳违,还是不停地开疆拓土,剿匪占山。

更离奇的是,乱世中还有一位致力于“平乱安民”的英雄。这位英雄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从感觉上来说,也像是一道真气,可没有任何特性,自然得就像身体的一部分,以至于阿原直到最后才注意到它。这种真气并不受经脉限制,而是像云雾一样在全身缓慢游动,时聚时散。就算穿过经脉,也与真气流动相安无事,就像天上白云飘过河谷,各不相干。

将心脉真气裹成一团的,正是这位英雄。而那些散落在经脉各处,被丹田真气追杀得溃不成军的“散兵流勇”一旦与之接触,便如春阳化雪一般化解消融,各奔其主——有的被禁军招安,有的则上了梁山投奔乱党。虽然这位英雄是非不分,也全无“忠君爱国”之意,完全一副和稀泥的做派,但它到了哪,哪里疼痛立消,说不出的舒服。因此还是得蒙皇上垂青,寄予厚望。可惜这位无名英雄比桀骜不驯的禁军更不听调遣,完全闲云野鹤一般。人家怎么流转,如何聚散,阿原根本管不着。

阿原这位悲催的傀儡皇帝,只得一边咬牙忍痛约束丹田真气,一边期盼平乱英雄尽快安定局面。许久之后,经脉中散乱的真气终于渐渐分化除净,只剩下丹田和心脉一大一小两股真气,而“无名英雄”盘踞在心脉周围,彻底压制了那团躁动的真气,从此相安无事。丹田真气开始毫无阻滞地沿着打通的经脉流遍全身,再无痛楚,阿原这才舒舒服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没什么大碍了。”阿原终于应了一句,一旁急得坐立不安的少女这才松了一口气,可目光中的关切只增不减,只是有点不敢直视阿原,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阿原又深吸了一口气,确认了真气确实稳定了下来之后,忍不住开口问道:“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问得含蓄,实则饱含了太多的疑问。昨夜发生的事情从始至终都莫名离奇,少女执意孤身入林到底为什么?又被什么人绑在树上?而后那些疯癫的举动,还有那含香一袭……昏迷前如沸油一般的灼痛,醒来后真气怪异的乱局,实在太多太多了……

“阿原你没事就好,都是我连累了你……”提及昨夜之事,少女羞愧中带着黯然,缓缓道:“让我从头说起吧。我其实不姓王,我本姓楚,幼名涵玉。我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我父亲乃是梁渠国望云山庄的庄主。”

“楚涵玉?这个名字很好听啊,比起干巴巴地叫你王姑娘好多了……”阿原刚顺嘴接了半句,忽然失声道:“望、望云山庄?杨怀?!”

“嗯,望云庄主正是家父。我随母性,所以姓楚。”

神州风俗,子随父姓,女随母姓,名门大族尤其严格。若是子女同姓,那多半是父母一方族裔太过弱势,或者干脆是无姓的平民。楚涵玉知道阿原出身寒门,还特意解释了一下。她哪里想得到,阿原震惊的是那两万侠米的梦幻任务,竟真真砸在了自己头上……

而且,不光是两万侠米,还有仙诀啊!万万没想到世间竟有这等巧法,几天前谷月天还信口调侃阿原若是做了望云山庄的女婿如何如何。到头来,他险些丢了小命救下来的纤弱少女,这些天来朝夕相处的梨涡女孩,竟是万千江湖人士日夜寻找的宝贝疙瘩,身怀仙诀的一代奇人杨怀的独生爱女,十足十的“千金大小姐”。

“你、你,真的是你?”阿原目不转睛,看得眼睛都直了。

“我、我,是啊……”楚涵玉被阿原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看得手足无措。

“你、你就是望云山庄走丢的大小姐?……”

“我、我不是走丢了,是偷跑出来,想闯荡一下江湖。”楚涵玉的脸更红了。

阿原仿佛犹在梦中,声音又拔高了一截,“你爹爹就是那个用仙诀吸化灵石的奇人?”

“啊!你怎么知道的?!”

第四十六章 萃灵

若是杨怀在此,听了阿原的话定会大吃一惊,说不定一巴掌就拍死了这个不知死活口无遮拦的小子。可楚涵玉不谙世事,倒是一口承认了。

这下阿原激动得一把抓住楚涵玉的手,滔滔不绝地追问起来。从身世到家事,乃至杨怀的脾性喜好,只差没问到祖宗十八代了。

而楚涵玉的态度颇为微妙,除了略有些羞赧,竟是有问必答,顺从得像个回答主人问话的侍婢,将众多足以震动江湖的不宣之秘娓娓道来。

楚大小姐的生平和阿原一样乏善可陈,她从小就没了娘,父亲早年的经历也一无所知。在别人眼中杨怀或许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不世出的奇人,可在她眼里却只是个严苛得不近人情的父亲。从懂事起,她就一直住在望云山庄,在父亲严厉的管教下,从小到大一步也没离开过,就像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雀,连看书学画也不得自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父亲与她唯一的交流,就是严厉督促她练功。

那功法,正是阿原垂涎三尺的吸化灵石之法,源自上古无名法诀,可名为培元萃灵诀。

吸化灵石有两难,最大的难题莫过于灵石中的灵气驳杂不纯,与自身真气融合后极易相逆相冲,后患无穷。而培元萃灵诀的真意,在于改“采化”为“萃取”,不求炼化不同属相的真气,而是将灵气分化,只萃取其中与自身真气相合的部分,自然没有相冲相逆之忧。

听到这,阿原忍不住一拍大腿。道理如此简单,河鲀鲜美却有剧毒,可谁又说一定要整条吃下去了?挑能吃的吃不就完了!

可“萃取灵气”说来容易,实际亦有无数难处。灵气聚散依循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真气对同相灵气虽有融合之意,但牵引之力甚微,反倒不如逸散之势。因此单纯将真气游离于内息外息之间去牵引灵气,很容易得不偿失。

而培元萃灵诀之所以能建功,靠的是培炼自身气血元气与真气融为一体,这个在笑痴书中曾提到过,乃是上古凝元之法的一部分。真气与气血元气融合之后,本身便是内息的一部分,不再有逃逸之势,将之渡出游离于内息外息之间,宛如伸手将一块手帕浸入染缸之中,只要小心一些,自然可以沾得想要的染料回来。

如此,培元萃灵诀算是大致解决了吸化灵石的第一个难题,虽然这种挑拣择取的方式无疑会浪费大量灵气,但总比统统吸入内息引发后患要好得多。可还有第二个难题,炼化灵石分化灵气,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培元萃灵诀对灵气的牵引之力十分微弱,用“沾”来形容十分贴切。可灵石之中的灵气却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要将之分化开来绝不是一件易事,通常只能用真气反复培炼,但那样又重回老路,与萃灵诀的真意相矛盾。

而杨怀能解决第二个难题,靠的是一件异宝,一枚古朴的玉玦。

楚涵玉也不知玉玦是何来历,但绝非凡间之物。它天然能吸纳离散的五行灵气,并将之渐渐析离,形成层次分明的灵气流,在玉玦之内各不相干而共存。好比一个技艺高超的厨师,能将一条“河鲀”利落地剖解干净,剩下的只要用萃灵诀大快朵颐即可。

不仅如此,玉玦还能吸收一种介于灵气和浊气之间的玄妙之气,杨怀称之为“沌气”。

“沌气”与灵气一样遍布天地之间,与灵气相伴共生,能隔离调和不同属相的灵气,使之可以融为一体。正因为有沌气在,五行真气才能共存于世,游离于天地之间。灵石之所以能逆天地法则,聚灵气于尺寸之间,靠的也正是沌气。

解铃还须系铃人,反过来说,沌气也是分化灵气的关键。灵石中五行灵气之所以能共存,沌气乃是核心,就如一头蒜的蒜柱一样。只要将之抽掉,灵气就会像蒜瓣一样纷纷散开,分化解离自然水到渠成。

因此只要以气血元气培炼沌气,再以之驱动萃灵诀将灵石中的沌气抽离,灵石便会迅速解离成五行灵气。此时没了沌气居中调和,五行真气顿成死敌,如举焰观火,凶险万分,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可有玉玦能吸纳五行灵气,又有如天造地设一般,恰好可以化险为夷,将灵气吸纳存于玉玦之中,回头再以萃灵诀汲取,百利尽得而百害不加于身。

由此看来,单凭萃灵诀实难建功,必须有玉玦与沌气与其配合方显神妙。

可沌气并非人人都能感应得到,起码杨怀便根本无法感应沌气,更遑论修炼沌气。倒是楚涵玉天生可以感应沌气,可这种天赋给她带来的却并不是幸福。

记得是六岁那年,从小把玩玉玦的楚涵玉第一次感应到玉玦之中除了五行灵气之外,还有一股游离在其间的异样气息。天真的她问父亲那是什么,那一刻,她第一次在不苟言笑的父亲脸上见到了惊喜若狂的表情。

从那之后,杨怀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却温和宽厚的父亲。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终日喃喃自语,皱眉苦思,开始严苛地逼迫楚涵玉练功。练的功法自然是培元萃灵诀,可是却与功法本意大相径庭。

在杨怀的教导下,楚涵玉先是口含玉玦,以采气定气之法,从玉玦中采纳沌气。再以培元之法将之与气血元气融合。在此过程中,却不允许她采纳一丝一毫灵气,每次练功之时杨怀都在一旁把持着楚涵玉的经脉,每有一丝真气产生,杨怀便会动用萃灵诀,以他强大无匹的内功修为将之强行汲走。如此楚涵玉苦练三年,丹田之中半分真气也没有,得到的仅仅是一团“精纯沌气”。

楚涵玉沌气修炼有所小成之后,便在杨怀的监督下开始吸化灵石——将灵石含于口中,将玉玦藏于舌下,以沌气驱动萃灵诀抽取灵石中的沌气,使之解离为五行灵气。

可她却被反复告诫不得采定半点灵气,反倒要闭气拒之,让灵气尽量都被玉玦吸纳。杨怀也是寸步不离,视那灵气如洪水猛兽一般,每有一丝灵气混入内息,杨怀便会毫不犹豫地用萃灵诀将之抽离,半点也不让其留存于女儿体内。

而玉玦之中吸纳的灵气自然也不会留给楚涵玉半分,统统都被杨怀以萃灵诀吸纳。

楚涵玉苦苦修炼数年,连一丝一毫真气都没有留下,唯有一团增长极为缓慢的“精纯沌气”,除了解离灵石之外毫无用处。

第四十七章 灵丹

“这、这叫个什么爹啊!?”

听楚涵玉详详细细地讲完她的“吸化灵石之法”,阿原不由得怒发冲冠。

这杨怀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把楚涵玉当成了工具,如豢养的鱼鹰一般,每天捕鱼无数,却被扎住了喉咙,一条也吃不得。

吸化了无数灵石,却连一丝真气也得不到,在阿原眼中无异于鸡鸭鱼肉流水一般眼前过,却终日饿着肚子,秘笈法宝天天往头上砸,却都被老头子抢了去——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起老头子,阿原更是心有戚戚焉,破口大骂道:“这么混账的爹,要他作甚?心肠黑的简直和老头子是亲兄弟。呸,连老头子都不如!唉,咱们俩真是同命相怜啊……”

苦主没说什么,倒是阿原在一旁愤世嫉俗,自怨自伤起来。

其实,楚涵玉又何尝不困惑委屈?她从没恨过父亲,也从不在乎什么真气,就算成为一个活生生的玉玦,只要能帮父亲增进修为,她也甘之如饴。

可是每次练功之时,不小心混入内息的灵气被父亲生生抽离的感觉,就像是要把身子里的血水都抽干一样,实在是难受之极,每每都会虚脱昏厥。因为父亲抽走的不止是灵气,还有“沾”在灵气上的沌气。那些沌气每一丝都是她苦苦修炼而来,并且与自身气血元气培炼融合,抽走了那些沌气,就像抽走她的血肉一般。

这样的修炼自然毫无乐趣可言,可不管她如何抗争,都只会招来父亲毫不留情的惩罚。没有选择,没有褒奖,甚至连个可以抱着哭的娘都没有,楚涵玉只能逆来顺受,将大好的少年时光都浪费在一颗颗冰冷的灵石上。

如今,总算有一个人可以说出来,可以同病相怜。楚涵玉的眼角,不知不觉又泛起了泪花。

“可是你既然没有真气,昨晚又怎么会走火入魔,乃至真气相冲呢?……”

可惜,阿原这个二愣小子半点不懂女孩的心思,也不知顺势安慰一下,又刨根问底地追问起来。

楚涵玉只能暗自叹了口气,轻轻拭了泪,接着讲述事情的原委。

讲完练功的经历,剩下的事就好说了。楚涵玉从小一步都没离开过望云山庄,自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练功如抽血吸髓一般煎熬,楚涵玉自然全无乐趣,只要稍微得了空,她就会偷懒看看书,或是找下人聊聊天。

在少女的幻想中,她总有一天也会像书中的主人公一样逃出樊笼,踏上一段波澜壮阔的旅程,去寻觅属于自己的幸福。而就在半年多前,楚涵玉生平第一次得到了这样的机会——她多年没出过庄门一步的父亲,居然出远门了。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杨怀还在庄里,楚涵玉再胆大妄为也毫无机会。可杨怀一走几个月毫无音信,楚涵玉的一颗心便再也按捺不住。她要出去找爹爹——当然,这只是个美丽的借口……

终于,楚涵玉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做了一件离经叛道的事。而她生性活泼亲和,平日甚得下人敬爱,没费多大周折便有惊无险地逃出了那铁笼子,开始自由自在地闯荡江湖。

江湖如此广大,有那么多不同的国家,不同的人,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一开始她还对陌生人怀有几分疑心和戒备,可旁人见她一个衣着华贵,气质不凡的美貌少女,一看便是大家小姐,无不谦让客气之至。楚涵玉初入江湖之旅走得顺风顺水,乐不思蜀,很快就把戒心丢到了一边。

可惜,好运气总有用到头的时候。一个月前,她在湖苏国的一间茶楼上偶遇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正是那风不求。风不求对她一见倾心,一上来便大献殷勤,加上气质文雅,谈吐不凡,实在让人难生恶感。楚涵玉豆蔻年华,正是满脑子才子佳人的年纪,有人爱慕奉承,软语相陪,心中也着实欢喜。二人从此相伴而游,风不求一直是规规矩矩的,一副守礼君子的样子。

楚涵玉一个天真少女,哪能看透风不求的下作伎俩。没过多久,她就开始出现异状,时常身体不适,浑身打颤,手足发软。到了后来,简直五内俱焚,浑身又麻又痒,像是被生生抽魂夺魄一样。唯有风不求给她的一种白色小丸,名叫“萦香丸”,吃下之后才可缓解这种痛苦。

楚涵玉虽然察觉不妥,却也想不到朝夕相处的翩翩君子竟会是罪魁祸首。更何况只要异状一发作,便什么也顾不得了,脑子里只想着吃一粒萦香丸,什么也不剩。而每次吃下萦香丸之后,便会飘飘若仙,快活无比。什么担忧害怕,心机疑虑,统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觉眼前之人便是最亲之人,一刻也不想与其分开。一来二去,她也只能听天由命,越来越依赖风不求,天真地盼望这该死的病症早日痊愈……

后来之事,阿原便亲眼见到了。

听了这些,阿原这才明白了楚涵玉前前后后的古怪。那种让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的迷药,他在书中也读到过,似乎是种南疆独有的阴损蛊毒,发作起来直可把良人变成疯子。

“那姓风的狗贼真是丧心病狂,竟然用这么阴损下作的手段迫害你,真该天打雷劈!”阿原痛骂了几句,又问道:“那昨夜把你绑在树上的又是谁?莫非姓风的狗东西贼心不死,又跟上来了?”

大大出乎阿原的意料,楚涵玉摇了摇头道:“是我自己把自己绑在树上的。”

“啊?这是为何?”

楚涵玉咬了咬嘴唇,凄然道:“这些天来,我拼命忍耐。可昨夜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又不想让你看见我的丑态,这才到林中自缚,想挨过这一晚。没想到,你还是寻来了……”

楚涵玉说到这,再也支撑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阿原又惊又怜,原来竟是她自己解下衣带捆住了自己,难怪一直找不到旁人。她一个纤弱女孩,竟被逼得深夜自缚于丛林之中,委实可怜之极。那见鬼的蛊毒,竟能把人害到这种程度……

“后、后来,我还是忍不住……对不起,吓到了你,还误打误撞吃了你的灵丹,实在对不住你……”楚涵玉说着盈盈跪倒,垂首一拜,娇柔的身躯颤抖不已。

“快、快起来,这是干什么?!”阿原连忙手忙脚乱地扶起楚涵玉,又奇道:“你说什么?灵丹?什么灵丹?”

楚涵玉抹了抹泪,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仰望着阿原,怯声道:“就是你锦囊里的那颗灵丹。”

“锦囊?啊!”阿原这才想起昨夜楚涵玉癫狂之中,扯下了他一直挂在胸口的锦囊。

“在这,被我撕破了。”楚涵玉泪眼婆娑地取出破损的锦囊,道:“这是你的珍爱之物吧?我补好了再还给你,好么?”

锦囊?灵丹?晴儿……

阿原的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你是说,锦囊里有一颗灵丹?”

楚涵玉点了点头,道:“嗯,是一颗很特别的灵丹,调和了大量水火灵气。常人吞服了之后或许可以功力大进。可我当时神智不清,下意识地像吸化灵石一样,用萃灵诀抽取了其中的沌气。这下灵丹中的水火真气再难相容,就此对冲起来……”

“难怪!难怪你当时一会热得像火烧,一会又像是掉进冰窖里!”阿原恍然大悟,又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疼得清醒了些,就赶紧运功想用沌气调和它们。虽然爹爹说沌气必须精纯,万万不可与灵气混合,可我当时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灵丹中的灵气太强大了,我修炼的沌气有限,说什么也止不住灵气对冲。以往爹爹总会把灵气全部吸走,从没经历过这种状况,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想着,要是能把灵气送出去就好了……”

说到这,楚涵玉悄然羞红了脸,声音越来越小,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那、那时候,没有别人,只有、只有,阿原你……”

楚涵玉结结巴巴说到最后,脸红得再也抬不起头来。而阿原虽目瞪口呆,总算还没傻到底,明白了她是在解释最后的含香一袭……

难怪随香而来的,是沸油一样的灼热气息,疼得他瞬间晕了过去。那可是正在龙争虎斗的水火真气啊……

第四十八章 锦书

“也就是说,那些灵气,最后都、都给了我?”

“不、也不是。我、我很快就停了下来……但还是有一小半渡给了你。见你昏了过去,我还以为你被我害死了。还好,你吉人自有天相,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楚涵玉眼角的泪花提醒了阿原,真气相冲那可是要命的。回想“业火焚身”的一瞬,阿原也不禁心头一颤。可他毕竟好端端活下来了,反而因祸得福,白得了许多真气。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可是书中主角才有的特权。

这番曲折虽然有些难以置信,可眼下他体内真气的乱局便是最好的证明。丹田真气壮大数倍乃至质变,宛如雾气凝成涓流,正是因为一下子获得了灵丹中的大量水相真气。甚至于喧宾夺主,将原本采定天然五行灵气而得真气洗成了单一的水相真气。

心脉附近的一团火气不用说,自然是灵丹中的火相真气。残留在各道经脉的杂乱真气,则多半是他原本采定的五行真气中水火二气无法容纳的其他真气,被改旗易帜的丹田水气赶出了老巢,无处可去只得随便找个地方苟延残喘,如大浪淘过留下来的渣土。

而四处平乱调解纷争的无名英雄,如今也想得通了,定是楚涵玉仓皇间渡过来的一部分沌气。

如此说来,自己也能感应到沌气,岂不是也可以修炼培元萃灵诀采化灵石了?甚至、甚至他怀里恰好就有一块灵石。阿原一时怦然心动,只要、只要眼前这个少女把仙诀一点一点都教给他……

“那你现在怎么样?内息都理顺了么?那个、那个还发作么?”阿原问道。

垂首无言的楚涵玉,没想到阿原反倒关心起她来,眼睛一红道:“没事了,一时应该不会再发作了……剩下的水火灵气,已经被我用沌气调和融为一体,成为丹田真气,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爹爹若是知道我修炼了真气,还不知要发多大的火……”

“管他作甚!我看他说不定压根就不是你亲爹……这回你有了真气,也别再练什么沌气了。我教你运功法门,你也做个女侠,咱们一块闯荡江湖好了。”

知晓了来龙去脉,眼前低声啜泣的可怜少女更让人怜惜不已。阿原也算与她患难与共,又心有所求,一拍胸口就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一番漂亮话。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楚涵玉心中一暖,她捂着胸口,终于鼓起勇气,低声道:“阿原,我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难以启齿的事,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并非、并非无耻放荡的女子,只是、只是被人所害,实在不能自已。害了你,也是无心之过,我会竭尽所能补偿你的。我、我只盼,只盼你不要因此轻贱于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少女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伏倒在地。

“不、不会的!怎么会?!”阿原拼命摇头,笨拙地连声道:“都怪那天杀的淫贼风不求,他害得你这么苦,等我下次抓到他,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你哪害了我啊?我功力大进,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我看你也别回家了,以后就跟我闯荡江湖,我也多个妹妹,怎么样?……求求你,别哭了好么?……”

楚涵玉就势靠在阿原身上,闭上眼睛,任泪水滚滚流下……

…………

天色渐明,阳光透进树林,洒照在相依而坐的少男少女身上,滋生着一种别样的气氛。楚涵玉在阿原不停地安慰下,终于止住泪水,收拾好了情绪。经历一番悲喜,平复下心境之后,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衫不整,一时面红耳赤,连忙含羞而逃。

剩下阿原一人,回想起昨夜种种,还是恍惚如在梦中。他静静端坐良久,感应着丹田和心脉两种真气和闲云野鹤般的沌气,把昨夜的纷纷扰扰一一理顺,最后只剩下一个解不开的疑惑——锦囊里,为何会有一颗灵丹?

锦囊是晴儿临走时赠予他的,阿原从不曾打开过,只是当成一件信物贴身藏好,不时闻闻幽香,回忆伊人。此刻回想起来,晴儿似乎说过,锦囊中藏着锦囊妙计,让他只有在遇到极大的困难无法解决时才能打开。

一道灵光闪过,阿原霍然起身,四下仔细一寻,果然找到了——那是昨夜楚涵玉撕开锦囊时,从里面掉出的一张纸片。

端庄娟秀的字迹,一如其人。字里行间的促狭与灵动,也跃然纸上。

“阿原哥哥,你终于想起我了,晴儿好高兴。让我猜猜,定是阿原哥哥练功一直没有进展,心灰意冷,这才想起我的吧?哼,我就知道!不过,既然你打开锦囊向我求助了,我就帮帮你吧。”

“这颗丹药,据说对练功之人大有裨益,阿原哥哥把它分成十份,每隔十天吃一次,再勤加修炼的话,一定就没问题了。晴儿可不想等到头发都白了……”

“晴儿在远方对月遥拜,不求阿原哥哥御剑凌风,只求能早日再见……”

末尾另有一行小字:“吃了这灵丹,若想的人还不是我,晴儿可定是不依……”

一封短信,阿原看了又看,心里像吃了蜜一样,涌起阵阵甜意。晴儿这个小丫头,真是精灵古怪到让人无语,偏偏又贴心至极。难怪锦囊中会藏有一颗灵丹,原来她早早就料定了练功不易,将一颗万金难求的灵丹,和一纸勉励之言留给了自己。

可她毕竟想不到,原大侠天纵奇才,福泽深厚,早已越过第一道难关,练成出山了。可惜没能把锦囊原封不动地还给她,看她大吃一惊的样子。

虽然这颗灵丹没落进阿原的肚子,但他阴差阳错还是得到了一半的灵气。阿原年少豁达,丝毫没有惋惜之意,只是体会着字里行间浓浓的深情,暗暗下决心定要寻到云初国,一巴掌拍死老头子,再带着晴儿远走高飞,从此浪迹天涯,形影不离……

等阿原带着满腹柔情回到马车上,楚涵玉早已收拾停当。二人心中各有所思,相视一笑,驾起马车继续前行。

第四十九章 高徒

经历了那一夜的风波之后,阿原与楚涵玉二人不经意间亲近了许多。尤其是楚涵玉,像是彻底开打了心防,从此和阿原无话不谈,饮食起居也不再避着他,反而处处隐隐透着关心。而阿原懵懵懂懂,也体会不到其中变化,只是觉得她话多了许多,越发活泼开朗了,但偶尔也会突然娇羞,或是发起脾气来。

若依了阿原,望云山庄不回也罢。可楚涵玉毕竟不是阿原,就算同样向往着浪迹江湖,却无法与养育自己十几年的父亲就此诀别。女孩毕竟有女孩的心思,不管会遭受怎样的惩罚,她都必须回家给父亲一个交待。不知何时会再次发作的蛊毒,也始终阴魂不散地纠结在她心头,让她无法放下心来远走高飞。

而阿原的心思就简单多了,楚涵玉要回去,就送她回去好了。骂归骂,他对望云山庄和杨怀还是有几分好奇的。更何况,说不定还有两万侠米可拿,何乐而不为呢?

有佳人笑语相伴,驾着马车游山玩水,阿原这才体会到江湖儿女的快乐。二人一路谈天说地,欢声笑语,说的最多的,还是练功。

阿原体内真气的乱局逐渐平息,丹田中的真气本是采气定气而得,就算被大量水相灵气涌入后改旗易帜,底子也还是修炼来的,大体还算听从调遣。阿原日夜习练之下,终于渐渐适应了真气上的变化,一点点夺回了主导权。

而那些散逸在各道经脉末处的异相真气,在丹田真气和沌气剿抚并用下,统统消融不知去向。壮大后的丹田水气几乎一统天下,除了那团蛰伏在心脉附近的火气。

心脉附近的火相真气虽只是很小的一团,但胜在精纯,倘若真与丹田水气起了冲突,只怕也要血流成河。好在平乱的最大功臣沌气自发地游走在胸口,时聚时散,将火相真气包裹得严严实实。

阿原自己也知道真气相冲的后果,尽量约束丹田真气避开心脉附近,以免擦枪走火。蛰伏的火相真气虽不听阿原掌控,但在沌气的约束下老老实实地隐而不发。一来二去,阿原也就渐渐将其忽略——虽说是个隐患,可左右也没有办法解决,想也是白想。

大小两股势力划分完地盘,天下大事逐渐归于平静,阿原这傀儡皇帝也终于慢慢夺回了权柄。

这一番因祸得福自然也不是白闹的,待阿原恢复了对丹田真气的掌控,真气修为已是脱胎换骨。手足之力更强之余,体力耐力也有了质的提升。最妙的是,一直因真气不足而苦无进展的通络又有了起色。

在强大了数倍的真气助力下,阿原势如破竹,一路攻破了足太阴、手少阴、手太阳、足太阳、足少阴五经,一时踌躇满志,飘飘若仙。

可接下来的手厥阴心包经,阿原再次无以为继。他也告诫自己戒骄忌躁,不能一味求进,老老实实地采定修炼方为正途。可丹田真气凭空壮大了数倍之后,修炼速度更是一下子停滞下来,若不是偶尔遁入梦境还能有些进益,阿原甚至怀疑原来的采气定气之法是不是已经不好用了。

其实若是心平气和地想上一想,这些本也正常。本来随着修为提升,修炼速度也是越来越慢,真气骤然强大了那么多,再进一步的难度自然随之大增。可阿原哪管这些?享受过飞来横财一般的巨大进益,谁还愿意辛辛苦苦地稳扎稳打,徐图渐进?

而且,也不是毫无办法,眼前就有条现成的通天捷径——培元萃灵诀。

萃灵诀的心法,楚涵玉早已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江湖人梦寐以求的仙诀,阿原早已倒背如流。怀中的灵石,也早已蹭得发亮。那颗灵石经楚涵玉这位行家鉴定,应该是七分水三分金的水灵石,与他主修的丹田水气颇为相符。上好的肥肉就在眼前,让阿原怎能不垂涎三尺?

若不是楚涵玉反复劝阻,阿原早就迫不及待地修炼培元萃灵诀,享用这饕餮盛宴了。可楚涵玉说的也有道理,一来他没有玉玦在手,就算以沌气解离了灵石,磅礴的灵气释放出来没有玉玦吸纳,只能一口气采定金水两种灵气,委实太过凶险。二来他如今心脉附近尚有一团火气是为隐患,与金水两气皆相冲相逆,倘若再调用为数不多的沌气去萃灵,那会不会出什么乱子谁也不敢保证。

一想到水火相冲那一瞬的无边痛楚,阿原也不由得心生怯意,这才勉强忍了下来。可明明仙诀和灵石就在眼前,却只能想不能碰,这种折磨像是一只小虫,不停啃咬着他的心。

而阿原的焦躁和不满,被楚涵玉归咎到自己头上,一路可怜巴巴地软语相陪,着实讨好。阿原每每练功之时,她都在一旁随侍,赶车烧饭之类的杂务也一并揽下。二人的身份倒是调换了过来,赶车的小子成了少爷,而娇贵的大小姐反成了使唤丫鬟。

楚大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做起杂务来自然笑料百出,可这些对她来说也算是新奇有趣之事。何况她从小逆来顺受惯了,被欺负着也浑然不觉,爽得阿原偷笑不已,烦恼尽去。

阿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虽然仙诀还不好修炼,但还是投桃报李,将所习的“功法”倾囊相授。与吸化灵石的上古法诀相比,原大侠这套糅合了养生健体益智功和侠会内功纲要的大路货色内功心法固然不值一提,可对真气初成的楚涵玉来说,倒是入门的王道之选。

楚涵玉虽然对练功没什么兴趣,但见阿原兴致勃勃,也便甘之如饴。

阿原终于过了一把当“师父”的瘾。要说徒弟,没有比楚涵玉更好的了,乖巧伶俐,勤奋听话,天资过人。可是,也没有比她更糟的了,这个徒弟,简直让“师父”无地自容。

楚涵玉显然比修仙奇才阿原更加“惊才绝艳”,无论什么心法口诀,人家都是一听就懂,一学就会。阿原的修炼之路磕磕绊绊,遭遇了无数阻碍难关,不知跌倒过多少次,可人家却好像散步一样随随便便就过去了,根本不劳他这个师父指点半句。

同样是引气通络,阿原一天打通一脉,已经乐得上天,以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楚涵玉不到一个时辰就打通了手太阴肺经,在满脸铁青的阿原指导下,第一天就打通四道经脉,末了还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无聊的任务。

就连“霹雳拳”、“随意剑”也算上,不到几天功夫,“老师父”肚子里那点货就掏空了。眼看那纤细的身影像雨燕一般纵横飞掠,眼看那副娇小的身躯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眼看乖徒弟带着一丝不安,怯生生地望过来,老师父的眼泪只能默默流在心里……

阿原当然不会承认楚涵玉的修道天赋远胜自己,定是她从灵丹所得的真气更多。如此说来也是拜他这个师父所赐——这么一想,老师父才勉强护住脸面,没去跳河。

换个角度一想,或许楚涵玉自幼修炼的沌气也不是白练,而是对修炼真气大有裨益。阿原既然能感应沌气,自然也不会浪费这天赋,也想着修炼一下沌气,为将来培元萃灵打好基础。

可沌气与五行真气有本质之别,运行方式也大为不同,以往的采气定气之法毫无用处。阿原无奈之下,只好不耻下问,虚心向徒儿请教。楚涵玉多年的心得终于派上了用场,反复讲解之后阿原终于渐渐抓到了一些诀窍。

原来沌气看似游离,实则与气脉血肉尽皆相连。一呼一吸,血液真气循环游走,甚至举手投足都会对其有所影响,可又影响甚微,相互平衡。其本身“居无定所”,没有经脉限制,却游离于真气之间,因此可以受真气间接推动。只是掌控之法比之真气又难上许多,如果控制真气好比舞一根棍子,那沌气就是条九节鞭,需要更多技巧和协调。

左右真气修为也没什么进展,阿原倒是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掌控沌气上。毕竟就算不修炼培元萃灵诀,心脉附近的火相真气还不知何时会兴风作浪,沌气这“靠山王”,阿原可是要牢牢把握住的。

就这样一路走来,楚涵玉钟情于游山玩水,阿原则热衷于打坐练功。二人谁也不急,就算驾着马车,一天也只走个十几里路。

可梁渠国毕竟不大,再怎么慢,望云山庄也一天比一天近了。

第五十章 夜行

“这座小镇叫石桥镇,是离望云山庄最近的一个镇子了。”

楚涵玉从马车上轻盈地跳下,把手搭在额上,望向将尽的夕阳。不知是在欣赏落日的景色,还是在那一抹余晖中眺望着家的方向。

“我的江湖路,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楚涵玉轻叹一声,沉默下来。阿原却听出了话中未尽的涵义,“也许,也会在这里结束吧……”

离望云山庄一天比一天近,楚涵玉近乡情怯,愁绪渐生,这些天来时常会莫名其妙地愁怀感伤,拖拖拉拉不走。阿原正劝反劝,总是不得要领,反倒惹得大小姐频频发火,落得一身腥臊。

这次阿原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老生常谈地劝道:“我一直就说,回什么家啊?顶多留封书信报个平安也就是了。反正你的蛊毒最近也没再发作过,多半是好了。不如跟我继续闯荡江湖,我带你去云初国玩,那该有多好啊?”

“是啊,那该有多好啊……”楚涵玉轻叹一声,浅浅一笑,却又一撇嘴,“云初国还是算了,你和晴儿妹妹难得的重逢,我怎么好去打扰?”

“马车交给你了,镇上只有一间客栈,你不会找不到的。”楚涵玉忽然大小姐脾气发作,一甩手扔下阿原走了。以她现在的身法,阿原只来得及对远去的身影喊上一声:“喂,你干什么去啊……”

“买——衣——服——”

“女人,尤其是大小姐,个个都是怪脾气。”阿原挠了挠头,总结出一句至理名言。“这都要到家了,还买个什么衣服啊?到了家不是应有尽有么?”

阿原一路腹诽,赶着马车进了镇子,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客栈,在四间屋子里挑了两间“上房”,就此安顿下来。

闲来无事,勤奋的阿原又打坐练起功来。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外面已是漆黑一片,楚涵玉突然拎着一个大包裹,飞一般地掠进屋里。

“怎么才回来?你、你怎么买了这么多衣服?!”

“嘘!听我说,我在路上撞见一伙人,都带着兵器,鬼鬼祟祟的。我就留心偷听了几句,隐约听见他们说起‘望云山庄’。咱们赶紧追上去,看看那伙人打什么主意!”

楚大小姐语气虽郑重,可欢快的语速和眉目间飞扬的喜色,一点也不像是听到有人在打自己家里的主意。拎着一个大包在那手舞足蹈,更是让人生不出半点紧张感。

好在这种事也是阿原喜闻乐见的,他连忙抄起家伙,简短有力地应道:“走!”

“等等等等!”楚涵玉偏偏像是想起了重要之事,一把拉住阿原,道:“先把衣服换上,以防万一。”

“换、换衣服?以防万一?……”可怜的原少侠完全跟不上楚女侠的思路和节奏,只能像个木偶一样直挺挺地站着,任人家从包里拿出一叠叠衣服在他身上比来比去。

“不行不行,这个样式不适合你,太书生气了,行动也不方便。”

“嗯,颜色有点浅,一会夜里跟梢,不太合适。”

楚女侠虽念念不忘夜行之事,却一直比试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气质、合身、风格、样式和色调等诸多方面勉强找到了平衡点,紧接着又拿出剃刀和梳子来,又刮又梳,好一阵忙活。

末了,当原少侠神情呆滞地面对镜子时,几乎都认不出自己了。乱蓬蓬的头发束了起来,脚下不再是一双破烂草鞋,而是崭新的黑牛皮靴子。一身天青色的锦衣纨裤,配上一张干净俊秀的脸,还真有几分潇洒,既没了乡下人的寒酸,又不显做作。

楚大小姐左看右看,端详了半天,终于拍了拍手,道:“行了,就这样吧。”阿原如蒙大赦,赶紧一个箭步冲出房门,挥手道:“快走吧,再磨蹭连影都追不着了!”

“等等!”

“怎么,还没完?”原大侠惊得肝胆俱颤。

“我、我还没换衣服呢啊……”楚大小姐含羞一笑。

又是小半个时辰,直到阿原已经完全适应了一身新行头,开始边吃干粮边用新袖子擦嘴了,楚涵玉的房门终于打开,楚大小姐也以一副崭新的面貌出现在眼前。

华美的广袖长裙换成了紧致贴身的黑丝夜行衣,勾勒出匀称挺拔的少女身材,叮当作响的环佩首饰统统摘去,更显出一双如水秋瞳的明亮。一双黑皮长靴直到膝盖,两侧插着两支闪亮的小匕首。女人果然善变,娇贵可人的少女,转眼间就成了英姿飒爽的女侠。

“你、你看什么呀?再不快追,就真的追不上了……”女侠两靥微红,一拉阿原的手臂,飞一般地掠了出去。

…………

月圆杀人夜,风高放火时。

可林间山路上,空有明月高挂,山风呼啸,却无人可杀,无火可放,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狭长的山路上,阿原抱着肩膀,哆哆嗦嗦地跟在楚涵玉身后,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楚涵女侠为这套衣服千挑万选,似乎唯一没考虑到的就是它最原本的用途——御寒。

楚涵玉一会焦急地伸长了玉颈在黑夜中眺望,一会又回过头来心虚地看着瑟瑟发抖的阿原,除了凛冽寒风之外,她还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他们已经追出了十几里,还是一点踪迹都没发现,再这么追下去,天亮之前足可以到家了。

回家可不是她夜行的目的。她想要的是历险,是立功,是、是在最后,留下一点难忘的回忆……

不知不觉,泪水再次润湿了楚涵玉的眼角,她偷偷放慢了脚步,把身子贴近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少年……

“咦?你听,前面好像有打斗声!”楚涵玉的身子刚刚挨上阿原的肩膀,阿原忽然一声惊叫,平地窜出几丈远,害得她差点歪倒在地上。楚女侠恨恨地抹了抹眼泪,连忙飞身追了上去。

山路中央,乒乒乓乓的兵器撞击声不绝于耳,正是书中经典的场景,四个黑衣蒙面人围成一圈,把一个灰衣汉子围在中央。黑衣人都是长刀长枪一类的长兵器,而灰衣汉子手里只是一柄长剑,又以一敌四,自然落尽下风,左臂上还有一处伤口流血不止。

四个黑衣人配合默契,也不过分紧逼,一声不响地严守门户,却已立于不败之地。只听灰衣汉子不停大吼:“你们是什么人?老子一没钱财,二不是美女,你们是不是劫错人了?”

呯地一声响,灰衣汉子荡开一柄长枪,可肩头上也擦破了一个口子。

“妈的,非要老子的命不可么?”灰衣汉子大吼一声,长剑一劈一削,逼退了一个黑衣人,可后背又中了一棍,差点摔倒。

“老子认栽了,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老子死也死得明白!”

四人依然不动声色,步步紧逼。

“操!老子知道了,你们是望云山庄的走狗!”

四人瞬间僵住,忽然齐声大吼:“你才是望云山庄的,你全家都是望云山庄的!”

“哈哈,原来四位兄弟也是来找那姓杨的麻烦的,那就是同道朋友了。”灰衣汉子哈哈大笑,将长剑一收,道:“在下云岭泗水寨秦远,现下正给孙盟主跑跑腿,联络诸位江湖好汉。不知几位兄弟平日在哪条道上发财啊?”

四人对望一眼,为首的一个抱拳道:“可是‘宰羊盟’的孙盟主?我们王家四兄弟不过无名小卒,在乌山边上讨口饭吃。因为至交好友死在那姓杨的手里,特来要他项上人头。一场误会,伤了秦兄弟,实在过意不去。”

“好说好说,既然来了就都是好朋友,何况同是云岭的兄弟。走走走,我给你们引荐一下孙盟主,他一定欢喜得紧……”

秦远一时春风满面,似乎完全忘了肩上背上流血不止的伤口,与那四人一一抱拳见礼。一场刀光剑影的厮杀,转眼间变成了同乡见面会,嘘寒问暖,好不亲热。

而伏在一旁的两小,再一次见识了江湖的变幻莫测,同时还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云岭那帮强盗土匪,竟在望云山庄下聚成了一伙,成立了一个“宰羊盟”。

第五十一章 血光

楚涵玉一时心忧如焚,而阿原却唯恐天下不乱,差点兴奋得欢呼起来。二人对视了几眼,竟没半点默契,谁也没弄明白对方到底什么打算。

“那边的兄弟,戏也看够了吧?何不出来相见一下,大家亲近亲近。”秦远略包扎了下伤口,便向王家四兄弟使了个眼色,朗声叫了出来。

“哼,你们这帮……唔、唔唔……”阿原腾地站起身来,刚喊了半句,嘴巴忽然被一双冰冷的柔荑捂住,一番痛斥只好不甘心地憋回了肚里。

“诸位大哥有礼,我等并非有意窥探,只是听说这里、这里有大事发生,忍不住过来瞧瞧热闹。我们师兄妹二人初出江湖,冒犯之处,还请诸位大哥多多包涵。”

楚涵玉到底是大家小姐,言语礼数大方得体,无可挑剔。小谎说得也入情入理,对面诸人也大半信了。毕竟这时节敢往望云山庄凑的,无论站在哪方,都不可能是这种嫩得出水的雏儿。

只是,这雏儿也太嫩了些吧……

云岭上可没有什么善男信女,五个人目光上上下下,总是不离楚涵玉秀丽的脸蛋,纤细的腰肢,还有那双勾人的小皮靴,更是要人老命。至于另一个傻不愣登的小子,没人肯多看一眼。

“小姑娘,既然来了,不妨跟我们去好好‘见识见识’。这样的大事,一辈子也碰不着几桩的,嘿嘿……”

楚涵玉经历过一场噩梦,怎会听不出秦远笑声中的淫邪,脸色顿时难看无比。她恨不得拔出靴子里的匕首,狠狠地掷在那张恶心的脸上,可又不得不为两人的安危考虑,她才练了个把月的“武功”,可从来没有过什么信心。

怎么办?怎么办?……

可楚大小姐忘了,她还有一位“师兄”。“师兄”的处事方式,永远那么简单。

“哈哈,笑死我了!还让我们跟你去,你知道我们是谁?我是堂堂侠会木牌侠士阿原,而这位就是望云山庄的楚大小姐!”

“望、望云山庄、楚大小姐?”

五个人大眼瞪小眼,嘴里像塞了颗铁球一样,一齐失声。

“楚大小姐?哈哈!干上她一百次,剥光了吊起来,还怕气不死那杨老狗?兄弟们,天大的功劳啊……”

根本无需秦远废话,王家四兄弟早已纵身扑了上去。秦远也不甘后人,后发先至。五人都是老江湖,虽然心中激荡也没乱了分寸,前后左右一起夹攻。可楚涵玉纵身一跃,如一只轻盈的雨燕,一下子退出去好远。

五人大吃一惊,对望一眼,连忙分散成合围之势,定要将她围住。可楚涵玉身轻如燕,灵动如鱼,一次又一次突围逃脱。一个月下来,楚涵玉已经先后打通了十一道正经,离小周天境界也只有一步之遥,推拉跑跳各种运功法门更是熟练已极,比“师父”阿原还强出一截。只是她没有对敌经验,一下子面对五个眼冒精光的饿狼,又是羞愤又是胆怯,生不起反击的勇气,只是仗着灵动的身法一味躲避。

这边热热闹闹地你追我赶,可气煞了一旁的木牌侠士阿原。本来漂漂亮亮邀战的是他,可几个贼匪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拼命地尾追楚涵玉,这让心高气傲的原大侠情何以堪?

阿原大吼一声加入战团,可惜这“战团”根本不接受他。他的身法,比之楚涵玉差了一截,与五个贼人倒相差仿佛。可人家看都不看他一眼,猛追楚涵玉,他也只能跟在后面狂追,手里又没有长兵器,追了半天,连根毛都没摸着。

好在阿原不是初次上阵了,很快就有了对策,疾行中突然抽出背后的弓箭,一支冷箭射了过去。

这枝箭本是瞄着最近的一个黑衣人,可正主没射着,却阴差阳错贯在另一个肩上。那人一声不吭把箭一拔,看都没回头看一眼。

这下阿原被彻底激怒了,嗷嗷大叫伴着弓弦连弹,一支支羽箭飞快射去,虽再没有第一箭那么好的运气,却也扰乱了五人的合围之势。楚涵玉从最初的惊慌中逐渐镇定下来,又有阿原策应,胆气大壮,闪避之余也开始反击。她身法飞快,一双明晃晃的匕首虽短,可谁也不敢小视。

“妈的,这小子真烦人,我去结果了他。”迟迟拿不下楚涵玉,秦远心中焦躁,暗骂王家兄弟蠢如猪狗,却又不能做声,只好迁怒于一旁放冷箭的阿原。阿原见秦远掉头向他冲过来,心中大喜,一把撇下弓箭,抽出匕首迎了上去。

“铛”地一声,匕首与长剑相交,迸出一个小小的火花。一个是江湖厮杀多年的大盗,一个是侠肝义胆的江湖新秀,这一个回合平分秋色,都是手臂一酸,退了两步。

“行啊,小子有两下子。”秦远冷哼一声,长剑一摆,寒锋向阿原腰间横扫过来。阿原侧身不好发力,只得后退一步闪开,惶急之下,这一步退得有点急,踉跄了一下。秦远何等老练,逮住机会一阵猛攻。阿原手中短短一个匕首,只是挡了几下,便左支右绌,连连后退。

几个回合下来,秦远便看出阿原内力虽不弱,可武技实是个门外汉,更是全无顾忌,抖开长剑一味猛攻,一剑快似一剑。阿原被逼得连连后退,眼看着长剑一晃向双腿斩来,避无可避,只得狼狈不堪地就地一滚才勉强躲开。

秦远抢上一步,正要一剑结果了阿原,忽听身后一声娇叱,一道寒光如闪电一般袭来。他慌忙一闪,却还是晚了半分,脸上血花绽开,一道深深的口子差点把他的嘴开到耳朵。

楚涵玉这一击实是竭尽所能,总算救了阿原,也给了那张烂嘴一个深刻的教训。可她急于突围回救,终于挨了枪杆一扫,虽没见血,但对少女娇弱的体格来说足以让她站立不稳。

“阿原,你没事吧?”

“你别管我!快跑,我跟他们拼了!”

滚倒成一团的两小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四个黑衣人已经合围而至,刀枪棍棒一齐攻来。阿原迎着刀剑挡在楚涵玉身前,可楚涵玉还是赶在他前面,奋力逼退了长刀长剑,而腿上又挨了长棍一扫……

冰冷的柔荑,再一次紧紧握住了阿原的手,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它一样。那一瞬间,瞥见楚涵玉眼角的泪花,阿原的心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一种强烈的情感迅速升腾——就算死,也要护得她平安!

“啊——啊——”

就在阿原瞪红了眼睛要上去拼命的时候,眼前忽然峰回路转。使刀使枪的两个黑衣人齐声惨叫,同时扑倒在地。在他们身后,不知何时跃出一个雄壮的蒙面大汉,一身黑衣溅着血,宛如从天而降的杀神,挥着一柄血淋淋的大刀,像割麦子一样放倒了两个黑衣人。

眼看亲兄弟惨死,剩下二人目眦欲裂,大吼着冲上来。蒙面大汉体魄如熊,却又迅捷似虎,招数也老辣之至,三五个回合下来,二人便已抵挡不住。大汉大喝一声,手起刀落劈断了一人的长棍,一刀斩在他脸上。剩下那人一愣神的功夫,又被他一脚踹倒,一刀结果。

几个呼吸间的功夫,凶神恶煞的王家四盗尽数死在蒙面大汉刀下,剩下一个满脸是血的秦远,见到势头不对刚冲上来,就像见了鬼一样定住,浑身打颤。

“介、介为耗汉,油话耗说……”

他含含糊糊地只吐出这几个字,就再也没机会说话了。蒙面大汉大刀一挥,一颗头颅滚落在地。

“嘴都咧到耳根子了,还废什么话?”

留下五具尸首,蒙面大汉甩了甩刀上的鲜血,看了看地上呆若木鸡的少男少女,冷哼一声,挥刀向前一指,道:“朝着这个方向一直跑,片刻也别停。天亮前还到不了望云山庄,你们就和他们一样。”

说完,大汉纵身一跃,消失在夜幕之中。

阿原和楚涵玉愣愣地抱在一起,迟迟不敢相信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切。直到楚涵玉在浓浓的血腥味刺激下干呕起来,阿原这才清醒地认识到,这不是游戏,而是实实在在的,血腥的江湖。

不管蒙面大汉是何来头,他的话没错。落到这帮人手里,他和楚涵玉的下场比死更惨。

“走,我送你回家。”

“嗯……”

楚涵玉望着阿原坚毅的神情,忽然觉得这血雨腥风之中,多了一份柔情。

第五十二章 望云

东方微明,脚下的路更清晰了几分。阿原拉着楚涵玉,拼尽最后的力气,向近在咫尺的峰顶冲刺。越过这座山,就到家了。

这一夜,他们摸黑在山路上亡命疾奔,筋疲力尽,汗透衣衫自不消说,跌倒、崴脚也不值一提。深夜里不知发生了什么,隐隐总有厮杀声传来。单是高举火把大声叫嚷的巡逻队伍,他们就遇见了三五拨,每次都是千钧一发,险象环生。还有几次,他们不得不急匆匆地从几具支离破碎的尸体上跨过。

这一夜,仿佛梦魇。楚涵玉的心都麻木了,若没有阿原拉着她的手,早就支撑不住了。鲜血啊尸体什么的,吐啊吐啊也就习惯了。可这还只是路上,便已这般惨烈,那望云山庄此时又会是什么模样?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想起平生亲近之人一个个倒在血泊里,想起爹爹,楚涵玉就双腿发软。可她不能停下,她还要跟阿原逃出这炼狱血池。

而阿原,早就没力气思考了……

攀上峰顶,二人气喘吁吁地往地上一坐,一时再也起不来了。前方只见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可山势中央却像被一柄巨剑劈开,成了一道深深的峡谷。峡谷之下是激流险滩,嶙嶙怪石,而一旁的千仞绝壁之上,一座城池迎着曙光巍峨而立。

三面峭壁,只有东边是陡峭的山脊,一道乌黑的高墙如一条黑龙蜿蜒伏在山脊之上,座座塔楼竖立在险峰绝地,只需远远望上一眼,就会立刻明白什么叫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这就是望云山庄?”阿原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哪是什么山庄,分明就是一座山中城堡啊!

“还好,庄里应该没事。”楚涵玉刚松了一口气,只听一声口哨,山坡下忽然涌出一伙人,各执兵刃,排成一个半月型快步冲上来。阿原脸色大变,正要拉起楚涵玉逃命,楚涵玉忽然大叫起来:“阿俊,是你么?”

那伙人的首领浑身一震,停下了脚步,整个队伍也立刻随之停住。

“大小姐!是大小姐!”短暂的失声后,一伙人个个激动无比,大声欢呼起来。

“元丰,小涛,带你们的人断后。其余兄弟,跟我送大小姐回家!”阿俊虽然年轻,可立即冷静地下了命令。众人闻声而动,呼啦一下子围上来,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楚涵玉。

“大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大小姐,没事吧?……可把我们急坏了……”

“此地不宜久留,大小姐,先回庄再说吧!”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喜形于色,激动不已。可怜原大侠又被忘在了一边。

好在还有楚涵玉,被人群簇拥着下山前,她努力挤到阿原身边,下意识地想要去拉他的手,却终于在尺寸之间生生停住。

“阿原,快走吧……”

楚涵玉羞红的脸蛋,浅浅的梨涡,让阿原总算放松下来,一笑跟了上去。

…………

“阿俊,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路上那些匪寇是哪来的?庄里都没事吧?”楚涵玉急切地向阿俊询问道。

“唉,说来话长。大小姐,你走了之后,大概一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一伙贼人忽然杀上山庄来。那帮畜生定是蓄谋已久,庄主不在,庄里群龙无首,深更半夜的被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十二道关卡一一失守,弟兄们损失惨重,全仗着主门坚固才勉强挨过了当晚。”

“老天保佑,庄主第二天一早正好赶了回来,立刻大展神威,把那帮畜生杀得一个不剩。可没过几天,山下又聚了一拨人,这些人不敢再攻打山庄,就在外面不断滋扰,见到出入山庄的人就杀。庄主出手杀了几波,可这帮贼人杀之不尽,又极其狡猾,见到落单的兄弟就一拥而上,庄主一来就一哄而散。庄主一心只惦记着大小姐,不停带人突围出去寻找,也没工夫一一剿灭,这帮人就越聚越多……这下好了,小姐你回来了,庄主也就没有顾虑了。这帮狗贼,定要让他们统统死无葬身之地!”

一路上,通过一道道关卡塔楼,遍地都是斑驳乌黑的血迹,残破的刀枪弓箭。灰黑的玄武岩垒成的高墙也坑坑洼洼,到处可见缺口。这场大战,不用任何言语描绘,也知道该是何等惨烈。

一路上,楚涵玉的泪水也流个不停。那一个个逝去的名字,对她来说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她不停地在心中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一连串的厄运要不停地降临到她头上……

而对一旁的阿原来说,他想问的却是那帮云岭强盗到底是怎么攻上来的。五六丈高的城墙,一排排尖钩倒刺,一架架强弓硬弩,别说一群土匪,就算是千军万马也要望而生畏。

“山这么险,城墙又这么高,他们是怎么攻上来的?”阿原到底还是忍不住,不合时宜地抛出了这个问题。

阿俊顿时翻了个白眼,这话问的,分明就是在打他们的脸。要不是看在大小姐的份上,他早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一脚踢下去了。

“他们个个都是亡命徒,还准备了大量的攻城器械。而且,他们之中还有一个妖道。”

“妖道?……修仙者?!”阿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那城墙上的巨大缺口,显然不是人力所能为的。

“哼,狗屁修仙者,会两手下三滥的把式罢了。”见阿原脸上有兴奋之色,阿俊恨不得冲上去抽他一个耳光,冷声道:“一群杂碎,庄主一回来,还不是个个轰成渣?喏,看到前面那个大坑没有?那就是庄主大发神威,一击砸出来的。妖道当时就成了肉酱,连同那群王八蛋的尸首全埋在里面,也没能把那大坑填满。回头把这个坑改成粪坑,让他们遗臭万年。”

阿原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几丈宽的大坑,实在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连修仙者都能一击轰死,这、这杨怀不是反了天了么?

一瞬间,阿原就明白了为何第一波匪寇被杀尽之后,蜂拥而至的后来者反倒越来越多。谷月天说得没错,杨怀的本领越是逆天,望云山庄越是险要,越说明隐藏了惊天的大秘密!一旦露出一点苗头,天底下的江湖人士就会像闻见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源源不断地扑过来。

杨怀再厉害,杀得尽天下人么?总有人会捡到最后的便宜,外面“宰羊盟”的那群人,估计都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只有楚涵玉还想不明白,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一边失声痛哭,一边干呕。

阿原能做的,只是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楚涵玉直哭到筋疲力尽才算止住,一群人谁也不敢再多话,默默拥着大小姐爬过一道道关卡,来到了山庄正门前。从这里向四下一望,山脊上的一道道关卡有如巨龙之鳞,而一个个活着或死去的人,则皆如蝼蚁一般。

正门足有七八丈高,把头仰到极处,才能望见“望云山庄”四个暗金色的大字,镶嵌在灰黑的玄武岩上,金色的光泽隐隐流动,似乎另有玄奇。

正门早已大开,衣着整齐的家丁站成两排,躬身相迎。这排场,和阿原想象中的皇宫也不遑多让。

阿原稀里糊涂地进了大门,眼前的景色陡然一变。外面还是厚重雄浑的壮阔景象,一门之隔,里面却是一座花团锦簇的庄园。仿佛施展了改天换地的法术一样,外面寒风凛冽,里面却是春暖花开,百花竞放。一内一外之差,有如人境与云端。

一个身材矮小的褐衣长者,引着一众仆从正在门口等候。老者见了楚涵玉,面无表情地一拱手道:“大小姐,你总算回来了。”与其他毕恭毕敬的从人不同,老者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悦。

楚涵玉见了老者,却花容失色,失声道:“陈叔叔?杨爷爷呢?”

“杨公已经仙去了。”老者不动声色地答道。

楚涵玉的眼泪虽已哭干,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浑身战栗,一跤摔倒在地。从小到大他最亲的人,与其说是爹爹,不如说是庄里的大管家——杨爷爷。从小到大,只有杨爷爷关心她的喜怒哀乐,关心她的喜好兴趣,关心她的真实想法。无穷无尽的修炼之苦,若没有杨爷爷的照顾宠溺,楚涵玉真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就连这次离家出走,也是他暗中默许帮忙的,没想到那一别竟是永诀。

老者上前扶起楚涵玉,淡淡地道:“逝者已矣,大小姐莫要悲伤了。快随老夫去见庄主吧。”

这个姓陈的二管家,一向是眼里只有庄主没有别人的。楚涵玉也不想多说什么,只好把悲伤埋在心底,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陈叔叔,我爹爹他,他还好么……”

陈管家干笑了一声,道:“庄主倒也没气死。只是连日动用真气,消耗不小,一直在静室里打坐,谁也不让打扰。大小姐回来,我已经派人禀告,庄主这会想必也开始收功了,咱们快点过去吧。”说着一挥手,引着他二人向园内走去。

气氛如此压抑,阿原也不好太多话,只能东张西望,过过眼瘾。

这里浑如世外桃源一般,园林依山而建,层峦叠嶂,秀美自然。一眼望去,只能看出十几丈远,可曲径通幽,往往绕过一块奇石,眼前便豁然开朗。亭台楼阁多不胜数,那也不必细说,单说地上的花草树木种类之繁多,便已让阿原目不暇接。说整个庄园内就是一个五彩缤纷的巨大花园也不为过。

走过一个又一个花圃,看得多了,阿原也就见怪不怪了,可又生出一个疑问——这里花草种类虽多,但大多像是点缀,绝大部分土地上只种着两种花草。一种黑褐色外皮,掌状带柄的叶子对生,叶片看起来十分坚硬,开着淡紫色的小花。另一种茎粗杆直,叶端分叉,花开像小孩子玩的风车一样,颜色各异,五彩缤纷。

阿原终于忍耐不住,轻声问道:“涵玉,这两种花草有什么名堂?为什么到处都种啊?”他们两小相处已久,平日里直呼名字也很自然,可在这里就难免引人侧目了。

楚涵玉俏脸一红,还是低声答道:“那是曼陀罗和生乌草,至于为什么种这么多,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爹爹喜欢吧。它们的香气都很独特,混在一起更是特别。我在外面这段日子,倒是时常想念这种味道呢。”

陈管家听见二人的对话,回头翻了一个白眼,倒也没说什么。阿原吐了吐舌头,也就见好就收,不再问这问那。

第五十三章 杨怀

绕过数不清的花圃,穿过一道拱门,一座青石露台陡然拔地而起,高逾百仞,只可仰止。

拾青石阶而上,如攀云霄。露台之上,四方群山大川尽收眼底。抬头一望,薄雾弥漫,仿佛伸手可及云端。几座古朴的石屋,青瓦白墙,一洗园圃中缤纷的色彩,以简单的色调将天与地无缝连接在一起。

一路看到这,阿原已经见怪不怪了,叹无可叹了。“望云山庄”之名,实在太谦虚了,应该叫做“云中之城”才是。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想象中上古帝王才有的派头。而这里的庄主杨怀,也不再是“奇人”二字所能形容,实是半个仙人般的存在。可一想到他一身功力都建立在楚涵玉的痛苦之上,阿原对这等冷酷无情之人,又实在生不出敬仰之情。

只是,眼前的一切归根结底,不还是因为一部仙诀么?无数匪寇如豺狗一般聚在山下,为的不正是原大侠早已倒背如流的仙诀么?想到这,阿原抬头望着朗朗晴空,又不禁怦然心动。

怀着复杂的心情,阿原随着楚涵玉走进其中一间石屋。与他想象的富丽奢华不同,石屋中空无一物,只有一条甬道石阶直通地下。

拾阶而下足足走了一刻钟,甬道石室交替有如迷宫,阿原早已晕头转向不辨来路,终于进了一间小厅,墙上一个巨大的“静”字,说明这正是目的地——望云庄主修炼打坐的静室。

陈管家停下脚步,向身前的巨大石门一指,低声道:“大小姐,请吧。”

楚涵玉却浑身一颤,踟蹰不前。虽然与久别的父亲只有一门之隔,可她却心跳如鼓,浑身无力,心中的恐惧远远超过喜悦。

阿原见她迟迟不敢上前,忍不住出声道:“涵玉,去吧。别怕,有我呢。”

楚涵玉听了,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回身一把抓住阿原,道:“阿原,你陪我一起进去吧。”

阿原倒是无所谓,他反倒很想见见这位望云庄主,可一旁的陈管家却立刻出声道:“胡闹!大小姐,庄主的静室,怎么能让一个外人进去?你快快进去吧,别再拖拉了。”

楚涵玉听了倒没有反驳,可还是紧紧抓着阿原的袖子,犹犹豫豫,看起来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阿原侠义心肠,最见不得好友为难,斜了陈管家一眼,大声道:“走,涵玉。我陪你进去见你爹。我就不信他能吃了我。”最后这个“他”,也不知是指杨怀,还是陈管家。

陈管家脸色一变,随即冷笑两声,道:“随便,反正你是大小姐。”说完,竟直接拂袖而去。

阿原更是不信这个邪,拉起楚涵玉,径直奔石门走去。

这道石门怕是有千斤重,若是阿原没点内功底子,还真推不动。阿原使出全身的力气,终于伴着轰隆隆的响声,推开了一道小缝。

阿原和楚涵玉走进静室,一股寒气顿时扑面而来。石室之中空无一物,只亮着几盏长明灯。灯火阑珊处,一方长石之上静坐一人。此人一身素衣,端坐不动,仿佛山峦一样沉稳。剑眉之上,悬着凛凛肃杀之气,一双虎目一睁,更是夺人心魄。

此人定是望云庄主杨怀了,谷月天说他四十多岁才出道,如今起码应该五六十岁了。可眼前之人须发乌黑,目光精湛,如同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哪像是年过半百的老人?

楚涵玉一迎上那人的目光,浑身一颤,盈盈跪倒在地,泣道:“爹爹、爹爹……玉儿,玉儿差点再也见不到您了……”

“孽障!你还知道回来?”杨怀目光冷峻,嘴角抽动,几次就要发作,可看着伏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楚涵玉,满腔怒火还是熄了几分。这一声怒喝虽然严厉,可冷峻的脸上却露出几分无奈,一丝欣喜。

杨怀在阿原心目中的形象,早已经历了几个起落。最初从谷月天那里听来的,是一位绝世高人的形象。等知晓了他对楚涵玉的所作所为之后,立刻成了老头子一类的混账爹,不入流的下三滥。待见了望云山庄的雄浑伟业,听他一击轰杀修仙者的逆天本领,对其又生出几分希冀。如今见到本尊,看他对女儿那态度,真是见面不如闻名。阿原心中对老头子的满腔怒火不知不觉间涌上来几分,有心想替楚涵玉出头,可一想自己终究是外人,还是勉强忍住。

熟知杨怀性情的楚涵玉却知道,父亲已经大大心软了,她心中一松,膝行几步扑到杨怀腿上,嚎啕大哭起来。

杨怀还是端坐不动,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楚涵玉的头。

感受到父亲难得流露出的温情,楚涵玉哭得更凶了,汹涌的泪水,像是要把一路上积攒的委屈统统发泄出来。

可惜,这温情的一幕并没有持续多久,杨怀看了一旁的阿原一眼,脸色开始难看起来。

“爹爹,玉儿知道错了。玉儿不该私自跑出家门,以后再也不敢了……这次,这次若不是这位阿原侠士出手相助,女儿只怕就再也见不到您了……”楚涵玉敏锐地察觉到父亲的不快,赶忙介绍起一旁的阿原。

杨怀眉头微蹙眉,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楚涵玉知道,这才是决定生死的时刻,连忙抹去眼泪跪直了身子,凄然道:“爹爹,我在外面为、为奸人所害……”

话到嘴边,楚涵玉还是吞吞吐吐,难以措辞,而杨怀似乎已从她的表情中读到了什么,目光一寒,一把抓起她的手臂。片刻之后,这位端坐如山、不可一世的奇人忽然身子一晃,露出惊骇欲绝的神情,仿佛天地在眼前崩陷。

“这,这……你、你……”杨怀如中风一般,浑身剧颤,脸上颜色数变——那绝不是因情绪左右而发红发白,而是五色轮现,仿佛一道道真气升起又溃乱。

“你的、沌气……”

楚涵玉紧紧抱着杨怀的腿,抬头仰望着父亲,仿佛一只引颈就死的天鹅,凄然道:“爹爹,您别气坏了身子……千错万错都是玉儿对不起您,我、我阴差阳错,还是修炼了真气……”

“混、混账!……”杨怀抬手向楚涵玉头上拍去,眼看就要拍到头上,险险一转,一个重重的耳光把她打得横飞出去。

阿原眼疾手快,连忙冲上去一把抱住楚涵玉,没让她摔在地上。可楚涵玉嘴角渗出的鲜血和汹涌的泪水,还是瞬间点燃了他的怒火。

“混蛋!你算个什么狗屁爹?!有你这样对女儿的么?从小到大,你对她好过么?你有什么资格打她?她修不修炼什么沌气,干你屁事?你还要不要脸?……”

阿原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仿佛一支支利箭,钉在杨怀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上。杨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阿原这边迈出一步。虽然只是醉汉一般摇摇晃晃的一步,可阿原却感觉无穷无尽的压力扑面而来。

可就算再强再横又怎样?阿原义愤填膺,一挺腰杆,在一击轰杀修仙者的绝世高手面前站直了身子,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你这卑鄙小人,还装什么英雄好汉?你那一身本事,无非是靠残害自己女儿换来的,不羞耻么?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是你亲生的?”

“闭嘴!——”杨怀嘶吼一声,用力一挥手,阿原便觉一道劲风扑面而来,喉咙一疼,一股鲜血迸射而出。脖子上现出一道深深的伤口,如刀切一般,阿原顿时像只漏了气的皮球,一手捂住鲜血横流的脖子,再发不出声音。

“不要——”那一瞬间,随着楚涵玉一声绝望的尖呼,杨怀暴喝一声,身子如一道惊雷般冲来,仅仅是这分力道,也足以撞得阿原粉身碎骨。而一道纤弱的身影却如飞蛾一般扑过来,险险挡在阿原身前。

一声闷响,似乎是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巨大的冲击力和剧痛下,阿原眼前一黑,再没了知觉。

第五十四章 牢狱

昏暗之中,一滴水滴在脸上,阿原醒了过来。背上一片冰凉,嗓子却火辣辣的像是火烧,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顿时疼得像刀割一样。他浑身一颤,腰肋间随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阿原连忙板住身子,屏住呼吸,浑身上下一动也不敢动。许久,剧痛才缓了些,阿原也渐渐摸清楚了身体的状况——喉咙上一道伤口,血虽止住了,可半点也牵动不得。转一下头,咽一下口水也要疼上好半天,连呼吸也要憋着气慢慢来。而腰肋之间的剧痛更是让人癫狂,也不知断了几根肋骨。

四下里一片漆黑,地面是粗糙的岩石,头顶不时有水滴滴落,像是一个漆黑的山洞。可循着唯一的一丝光亮望过去,隐隐可见一排儿臂粗的铁栏杆,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厚重铁锁。

这,竟是一间牢房……

不用说,一切都是拜那姓杨的无耻恶徒所赐。可阿原却连骂都骂不出声来,只能在心里咒骂悔恨。

也不知道楚涵玉现在怎么样了,早知道姓杨的如此混蛋,他当初说什么也该阻止楚涵玉回来跳这个火坑。这下可倒好,自己只剩下半条命躺在牢房里,楚涵玉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可是,为什么杨怀要留自己一条性命?思前想后,只有一个可能——用他的性命,要挟楚涵玉就范,乖乖接着做炼化灵石的奴隶。

虽然十分委屈不甘,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这么一来,楚涵玉应该没事,而他暂时也无性命之忧。可问题是,怎么逃出这火坑……

身负重伤,身陷绝地,咒骂悔恨没有任何意义,只能冷静下来苦思对策。眼下动都不敢动一下,就算有人来劫狱救他,只怕也得自备担架,轻拿轻放。为今之计,还是先养好伤再说。

只是,原大侠从小到大,还是头一次伤得这么重。无医无药,连口吃的都没有,似乎也只有“运功疗伤”了。

可原大侠的真气能打通经脉,能跑跳如飞,偏偏不知道该怎么运功疗伤。阿原左思右想,最终还是从“元气”二字得到一丝灵感——疗伤便是要恢复元气,而他如今能和元气沾边的,唯有培元萃灵诀。

偌大的望云山庄,都是因为这仙诀,阿原受困于此,也是因为这仙诀。可杨怀一定想不到,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身陷牢狱的阿原也可以修炼这仙诀。

带着对杨怀的愤恨和嘲弄,阿原不再犹豫,闭上眼睛放松身子,默默开始练功培元。

培元萃灵诀既为仙诀,自然比养生健体益智功之类的破烂玩意艰深许多,但阿原和楚涵玉相处一月之久,早已揣摩得通透。虽然现实中一直有所顾忌没有修炼,但在梦境之中早练得熟了,此时运转起来也没有半点生涩。

至于培炼哪种真气,自然也早就想好,定是沌气无疑。一来沌气乃是解离灵石的关键,二来如今水火二气已成隐患,而保驾护主的沌气却无法修炼,也唯有与元气培炼合一,方能随气血滋长而少有进益。

…………

昏暗的牢狱之中无日无夜,无从计量时间的流逝。阿原不停运功培元,伤势果然渐渐随之好转。

沌气培元有成之后,阿原终于感应到了何为元气,那好像就是屏息到极致之时,胸膛之中剩下的最后一丝支撑之气。与沌气培炼合一之后,元气似乎也有所壮大,再全力屏息足可以坚持半柱香的时间。内息由此而悠长,呼吸吐纳的节奏也随之大大放缓,对采气定气倒是颇有助益。

而与元气培炼之后的沌气,也与血肉之间似乎多了几分牵扯。如果说原来沌气如闲云野鹤,那如今总算是扎了根,勉强能驱使调遣一下。

就运功的进展来说可谓神速,培元之后的种种妙处也让阿原不时心喜。可是伤痛虽减,却又陷入了另一个困境。

牢固的铁栏,厚实的铁锁,微弱的灯光,坚硬的石壁,牢狱中该有的都有,可唯独缺了一样——人。在这座死一般寂静的地牢,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除了滴滴水声回响,再无半点声音,单调得让人发狂。

寂寞难熬还在其次,可没有狱卒送水送饭,才真让人绝望。就算养好了伤又如何?人活着总得吃饭啊!

伤势虽渐渐好转,可饥饿却一点点侵蚀着阿原的体力和心境。起码过去两三天了,还是没有半个人影、半个人声出现过。难道说,他真要不明不白地困死在这牢狱之中么?

…………

疼痛虽减,可寂寥和饥饿,更是漫长而无休止的折磨。阿原在一片昏暗中不知挨了多久,连心都要麻木了,漫长的死寂终于被一个声音打破——即便是铁门刮过岩石发出的刺耳噪声,此刻也仿佛一般。

一片光亮照过来,远远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已经饿得虚脱的阿原挣扎着站起来,双手紧紧抓住栏杆,伸头望向那光亮。

“杨、杨怀……”阿原看清了那人长相,心中顿时一阵激荡。想要大叫,可伤损的喉咙却像塞了块破布一样,只能发出呼呼的呜咽声。

只有一面之缘就让他身陷牢狱的望云庄主,竟也模样大变。他坐在一辆四轮车上,面色灰白,神情凝滞,连当初咄咄逼人的目光也黯淡了许多,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从一个威风凛凛的豪杰变成了瘫痪无力的老人。

杨怀身后,是低头小心翼翼推着四轮车的陈管家。老者此时毕恭毕敬,完全是一个安分老实的忠仆,一点也找不出当初桀骜跋扈的样子。在他手上还牵着一条锁链,链子末端挂在一个人颈上。

那人被黑布蒙着头脸,双手虽没被缚,却不敢揭去黑布,只是踉踉跄跄地支撑墙壁保持着平衡,像条狗一样被牵着走。那一瞬间,阿原还以为是楚涵玉,可仔细一看,那人虽弓着腰,可身材颀长,应该是个男子。

四轮车缓缓推到阿原牢门前,陈管家把一盏长明灯往墙上一挂,上前一步,站在杨怀身侧,冷冰冰地看着阿原。而杨怀面沉似水,脸上如挂了一层寒霜,目光中刀锋般的寒芒一闪,紧紧锁住了阿原。

第五十五章 妄语

牢狱中再一次沉寂下来,压抑的气氛,让水滴落下的速度仿佛也快了几分。

“涵……玉……呢……”阿原终于耐不住沉默,挣扎着发出几声低哑之极的声音。

杨怀没有答话,只是目光更冷冽了几分,阿原甚至可以感觉到一阵杀气扑面而来。

“大小姐替你了挡了老爷一击,直到今日方才苏醒,可又瘾毒发作,至今神志不清,只是不停叫你的名字。怎样,你可满意了?”陈管家阴阳怪气地说道。

楚涵玉替他挡了致命一击,阿原早想到了,否则他就不仅仅是肋骨折断那么简单了。可没想到她竟会伤得那么重,直到今日才醒。而蛊毒又偏偏这时候发作,真是雪上加霜。一想到楚涵玉遭受的种种磨难,阿原如今感同身受。

“你……嘶……涵玉……”阿原连连比划,勉强刚吐出几个字,就听陈管家一声厉喝:“魍魉小人,还敢张牙舞爪?别以为你控制了大小姐,老爷就不敢剁了你。以老爷的通天大能,区区瘾毒算得了什么?快说!解药在哪?速速说出来,说不定还可以免你一死!”

“解、解药?……”阿原大吃一惊,难道他们竟以为楚涵玉身上的蛊毒是自己下的?那可真是天大的冤枉。

阿原一下子乱了阵脚,急得像个哑巴一样呜呜怪叫,两手交叉连连比划,拼命示意自己无辜,挣扎着说道:“没、没有……”

可牢笼外目光冷彻的杨怀,却显然会错了意,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陈管家也不禁勃然大怒,扯着嗓子骂道:“狗崽子,不见棺材不掉泪!你还真以为区区一个瘾毒就能难住老爷?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望云山庄是……在江湖上是什么地位?我们老爷一句话发下来,什么样的解药找不到?就算不用解药,用内力控制住瘾毒也不是难事。你再敢嘴硬,我这就把你撕成八块,扔出去喂狗!”

“误、误会……不、不是我……”阿原不想向这两个卑鄙小人低头,可也不肯白白蒙受不白之冤,连忙拼命解释。

“哼,事到如今,还想装傻充愣?”陈管家冷哼了一声,一抖手上的铁索,道:“也罢,让你看看这是谁!”

身后那人踉跄了一步被带到牢门前,扯下黑布,露出一张狼狈而又白皙的面孔。阿原浑身一颤,立刻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淫贼——风不求。

“是你?!”风不求见了阿原,反倒迅速平静下来,喊出了阿原喊不出口的一声惊叹。他随即脸色一变,仿佛认命般长叹了一口气,神情萧索地道:“罢了。既然他都在这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不错,下药害了楚大小姐的,正是我们俩。他是主谋。”

这一句话,当真石破天惊,气得阿原差点背过气去。此刻若是能破口大骂,就算代价是几年的寿命,他也一定想都不想就换了。可喉间的剧痛,让他呜呜呀呀的嘶吼根本连不成话,只能将铁栏杆敲得咣咣直响,眼睁睁看着风不求在那口若悬河。

“之前我说的大半都是实情。我本是西国国师风玄仰门下弟子,这次只是途经东国,偶遇了楚大小姐,见她风姿卓越,便着意讨好相交。一开始并无恶意,也绝不知她就是庄主阁下的千金……”

“后来有一天,这小子装成一个又聋又哑的乞丐,突然找上我。原来他已经暗地里跟踪了楚大小姐许久,以为我也是相同目的,便来找我麻烦。交起手来,我俩半斤八两,他见拿不下我,怕事情败露,便提出要与我合伙。我本不屑与之为伍,但他拿出一颗金风丹来,说事成之后以之相筹。我贪图灵丹,一时糊涂便答应了他,把他给的药下在了楚大小姐茶里。他与我约定,等楚大小姐发作之后,就把她骗到郊外,假意非礼,而他危机时刻跳出来演一出英雄救美。我本以为他只是贪图小姐的美色,才用这种江湖上老掉牙的把戏,也没在意。没想到他图谋深远,为的竟是望云山庄……”

“杨庄主,小人虽难辞其咎,但终究只是一时贪念做了帮凶,全没想过那不是迷药而是霸道的瘾毒。如今不敢求您老人家放我,只求您看在师尊面子上饶我一命,至于断手断脚,为奴为囚,则悉听发落。”

阿原听得一边暴跳如雷,一边心里暗暗发凉。这无耻淫贼一张嘴实在太毒了,他这么一说,自己是跳进大海也洗不清了,连行侠仗义都成了罪状。这下杨怀成见已深,就算楚涵玉亲口向他解释,只怕他也未必肯听。

“涵玉……当面……对质……”阿原定了定神,挣扎着用最短的话道出关键。就算死,他也不能背负一个淫贼的罪名,憋憋屈屈地死在地牢里。

“想见大小姐?做梦!”陈管家怒喝一声道:“谁知道你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灌了什么迷魂汤?事到如今还想耍手段?再敢顽抗,今日就让你们两个狗贼统统死在这!”

“是他……不是、我……”阿原只能用最简短的言语回答,他不再做无谓的手势,而是毫不躲避地迎上杨怀的目光,像是要用心底的凛然正气无声地说服这个捉摸不定的枭雄。

“找死!……”陈管家喝了半声,正要上前,杨怀忽然一抬手止住了他。杨怀左手在轮子上一推,四轮车吱呀一声,正停在铁栏之前,与阿原近在咫尺之间。杨怀凌厉的目光像是要将阿原生吞活剥一样,半晌,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字——“说……”

这一个字,说得比阿原更艰难几分。这个叱咤风云的奇人,如今却像一个中风偏瘫的老人,连说句话都难上加难。阿原这时才注意到他头上的发髻,竟已斑白。回想那一日静室中他脸色剧变,站立不稳的样子,似乎那时就种下了祸根。

面对漫山遍野的贼寇,甚至是修仙者,杨怀都能视之蝼蚁,一举击杀,简直不可一世。可是却只因女儿一句话,便方寸大乱走火入魔。楚涵玉对他真的那么重要么?到底是楚涵玉重要,还是她修炼的沌气重要?

阿原一分神的功夫,陈管家已经怒喝道:“庄主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还不快说?!”可杨怀又一抬手,又打断了他。陈管家察言观色,终于明白了杨怀的意思,他狠狠地啐了一口,愤然道:“小子,算你运气。庄主愿意饶你一命,只要你肯拔掉小姐身上的瘾毒。有什么条件,只要你敢提,尽管说出来吧。”

阿原又是一愣,突然从杨怀凛冽的目光中读懂了什么——他这样一个雄踞一方的霸主,此时身不能立,口不能言,却还要强忍下冲天的怒火,与“毒害”自己女儿的“人渣”废话,问他有什么条件……

这是何等的愤懑,何等屈辱?

阿原难以想象在这具僵硬的身躯中,冷彻的目光之后是怎样的愤怒,那定是把他砸成肉酱一千遍、一万遍也难以平息的怒火。

一瞬间,阿原打了个冷战,但他无可退缩,也无从解释,只能迎着杨怀的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我带她、走……一定、治好她……”

杨怀的脸上,终于不可抑止地现出怒色。就是这一点细微的表情,也牵动着脸上的肌肉,仿佛面瘫的僵尸一般。“咔”地一声脆响,四轮车的扶手也被盛怒的杨怀一把捏碎。

“你、你个狗杂种,去死!”一旁的陈管家早气得浑身发抖,一脚猛踹过来,正踢在阿原断裂的肋骨上……

第五十六章 骸骨

滴滴水声,在鬼门关前绕过一圈又一圈,阿原终于又活了过来。

牢狱中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人影、灯火皆已不见,留给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陈管家那阴损狠毒的一脚,踢得阿原刚刚愈合的肋骨生生错开,足可以把人活活疼死。

生死一线之际,少不经事的阿原竟出乎意料地坚强。他死命咬着袖子,硬生生把错位的肋骨扶正。那种非人的剧痛,哪怕十分之一,也足以让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嚎啕大哭,可阿原却没掉下一滴眼泪。或许,身体早已超越了承受的极限,反而不知该如何表达了。

连胡思乱想的力气都没有,阿原本能地不停抽动身子缓解剧痛,一边全力调动沌气,牵动元气自我疗伤,一边缓缓运转真气,周身游走。虽然他不懂真正的运功疗伤法门,但培元之后元气增强,生机本源也随之强化。真气流动本身也有些许恢复生机之能,虽然见效甚微,终究还是把阿原一点点从鬼门关带了回来。

幽幽青灯,声声滴水,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缓缓放松了身体。伤虽好得有限,但他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又饥又渴,实在撑不下去了。

几天几夜粒米未进,饥饿感倒是小事,跟剧痛一比根本不值一提。可伤重的身子几乎虚脱,若不是有真气撑着,早就不行了。必须找点吃的,起码、起码找点水喝……

身下是灰白的岩石,虽不时有水滴滴下,湿漉漉的一片,可也没有多少存水。唯一可以喝的,是水滴石穿而成的一个个小水坑。这些天来,阿原赖以为生,可铁栏附近的水坑,已经喝干了。

外面一盏昏暗的小灯,只能勉强照亮铁栏附近。石牢的大半部分都被黑暗所笼罩,根本看不到尽头。也许黑暗之中,还有数不清的水坑……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阿原,他仰面躺在地上,用两臂撑着身子,缓缓挪动。每摸到一个水坑,就抓一把水珠,送到嘴里吮吸。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没入黑暗之中。

一滴滴水润进喉咙,让阿原恢复了几分生气,可消耗的体力又让他吃不消。这地牢似乎是个天然溶洞,弯弯曲曲只怕有几十丈深。阿原爬了小半个时辰,还是摸不着边。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深入的时候,他探出的手,突然摸到一件纸一样的东西。

阿原惊得一缩手,随即反应过来,又赶紧一抓。这次抓到的是一件触感坚硬之物,阿原用力一抽,顿时听到哗啦一声,像是倒了一个架子。他把手里的东西拿到眼前,瞪大了眼睛仔细一看……

黑暗之中,忽然亮起一丝幽光,照亮了阿原举在眼前的东西,赫然竟是一根大腿骨!

饶是阿原年少胆壮,也吓得妈呀一声,一把扔了出去。腿骨咚地一声撞在岩壁上,应声而折,一点幽幽磷火漂浮在空中,仿佛不散的冤魂。

“前、前辈恕罪!晚辈被困于此,无意中冒犯了前辈,无知莫怪,无知莫怪……”阿原反应倒是极快,立刻想到这定是多年前一位枉死狱中的前辈留下的骸骨。

冥冥之中,似乎又有转机,阿原心中一动,告罪几声,壮起胆气忍着痛转过身子,借着幽幽磷火看去。

一地散落的骨骸,几块残缺的破布,还有一些纸张、金属器皿摆成一圈,就是这位前辈留下来的一切。阿原不由得心中一酸,他也会像这可怜人一样死在这,无声无息地化作一堆枯骨么?

“不!不会!”阿原不惜用嘶哑的嗓子,费力地喊了出来。他要给自己打气,绝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定要活着走出去!

阿原双手撑地,勉强算是鞠了个躬,告了个罪,便伸手颤颤巍巍地在骨骸中搜索起来。

骸骨周围保存下来的东西还真不少,大多是金属的,有光滑的容器,也有尖锐的工具一类,甚至还有一只精钢的拳套,足可以套在小臂上。这些东西对一个困死在牢狱中的囚徒来说,未免有些诡异。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小瓷瓶,和一本薄薄的小册。本来在这潮湿的岩洞中,纸张很难保存,可这本小册用油布包裹,又用牛皮纸做的封皮,这才安然保存下来。

绝境之中,任何发现都是救命的稻草,阿原黑暗中看不清楚,但一件也不肯放过,连忙脱下衣服,想统统包走。可刚一扯开衣襟,一件东西叮咚滚落在地,阿原拾起来一摸,才发现竟是那块灵石。

这灵石与阿原也真是有缘,取于鱼腹之中,失而复得,又随他辗转百里,直至陷入地牢中也没被人搜去。可惜千金之物,如今一样不能顶口饭吃,阿原稍微一愣,用衣服把灵石和骨骸附近保存完好的物什统统包起来,又一点一点挪了回去。

堪堪挪回铁栏边,灯光虽微弱,可总算能勉强看清都是些什么东西了。阿原气喘吁吁地靠在铁栏上,迫不及待地一个个检查起来。

如今他最想要的,自然是食物。虽然从一位“老狱友”不知多少年前的骸骨中寻找食材未免有点滑稽,可阿原只有这么一根救命稻草,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首当其冲的是几个瓷瓶,阿原一一打开凑到鼻子底下嗅过,发现全是药物。其中有一种白色药末阿原还识得,是赫赫有名的南疆治伤秘药。记得有一次万大叔独自上山遭遇狼群,救回来时已经浑身是血,几如死人。万爷爷当时从箱底翻出一个小瓷瓶,装的正是这种药,一半口服一半外敷,不到一个月万大叔就又生龙活虎了。

阿原连忙将药末倒在手心里,一点一点揉在胸腹伤痛处。这秘药果然神奇,片刻功夫药效已经显现,疼痛大减。阿原大喜过望,连忙又涂抹好颈部伤口,再把剩余的药末和着口水一起吞下。

也不知是药效神奇,还是心理作用,抑或一点粉末下肚稍微填了一下肚子,阿原只觉精神大振,思维也跟着活跃起来——既然此人身上还带着伤药,那就不是普通的囚犯,说不定真有吃的,也未可知。

剩下的就是几件金属器皿,敞口的自然不会剩下什么,看来看去,唯有三个像竹筒一样密封的金属罐看起来颇为怪异,尚存一丝希望。

阿原拿起来上下研究了半天,发现这罐子是上下两半用螺旋扣紧的,连接处只有一道细缝,还用蜡封得严严实实,可见其中一定保存着什么。阿原连忙搓开蜡封,一圈又一圈地拧开盖子,借着昏暗的灯光定睛一瞧。

难以置信,这圆筒里,竟密密实实地塞满了芝麻!

即便不知过了多少年,在这密封的罐子里,芝麻依然没有发霉,反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阿原愣了片刻,随即一声欢呼,举起圆筒一仰头,像个馋疯了酒的醉汉一样。芝麻哗啦啦倒进嘴里,塞得都要喷出来了,阿原连忙用手捂着嘴,小心翼翼地缓缓咀嚼。芝麻糊咽下肚那充实美妙的滋味,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

芝麻粒小而精,一般来说这么一筒足够吃上好几顿了。可阿原直如饿死鬼投胎,三口两口就吃了个精光,直噎了个脸红脖子粗,又连忙四处找水。

吃饱喝足之后的阿原,与之前判若两人,连伤痛也似乎一下子好了大半。常说天无绝人之路,这不正是最好的例证么?剩下两筒芝麻,省点吃支撑个几天不成问题,足够养好伤想好对策了。

阿原意犹未尽地倒了倒空空如也的罐子,心中不免疑惑渐深。一个身陷牢狱的囚徒,怎么会有这些东西?饮食衣药一样不缺,他又是怎么死的?阿原越想越是蹊跷,随手拿起骸骨中拾到的那本小册,眯着眼睛翻看起来。

第五十七章 燕四

封皮是上好的厚牛皮纸,可见主人的珍视,也因此才得以在潮湿的地牢中保存下来。翻开第一页,乃是浓墨撰写的四个大字——“燕四家传”,而扉页上则写满了锈色斑斑的一堆小字,与墨色全然不同,似是用血写成的。

“望云庄主钧鉴:燕某,故国之贼,朽墓之盗也。闻君有不传之秘,特遁地来取。不料天道恢恢,报于此时。玷污祖宗之人死不足惜,然家传之法不敢从此断绝。余骨枯于此,亦稍偿冒犯之罪,望庄主念在故国情分,传于后人。燕某黄泉之下,叩首拜谢。”

阿原反反复复看了数遍,仗着“学识渊博”,想象丰富,终于从这段血字中猜出了一些端倪。原来这位狱中前辈名叫燕四,或是姓燕而行四,并不是被杨怀关进来的,而是一个擅长掘地挖洞的盗墓贼,挖了一条地道钻到这里的!

想必他暗中探知了望云山庄藏有仙诀的秘密,这才不惜花费巨大精力,生挖了一条地道潜进山庄。没想到刚挖到这,突然得了急病或是怎地,死了。他知道尸身早晚会被发现,便留下这么一段血字,请求杨怀把他家传之法传下去。可这地牢昏暗,常年也没什么人,以致望云山庄的人至今还不知道有一位不速之客死在这里。

这番猜测虽曲折离奇,却与血字和一件件物什严丝合缝。此人若真是盗墓贼,那自备干粮、伤药,以及一堆古怪工具,甚至那只精钢拳套就都可以解释了。那几筒芝麻,正是人家专业人士才配备的上等干粮。

这番猜测只是阿原脑海中闪过的众多猜测中的一种,它之所以能脱颖而出,是因为这么一来,不就有一条地道能逃出去了么?!……

这下就算什么家传之法阿原也没兴趣看了,他立刻挣扎着站起来,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寻找那条奇迹的逃生之路。

无尽的黑暗中,阿原像个睁眼瞎子一样不停地摸索,就在他快要忍受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时,忽然手一滑,陷进了一个洞里。阿原大喜若狂,连忙左右探摸,终于确认了这的确是一个向斜上延伸,触不到顶端的洞穴。穴壁凹凸不平,棱角分明,果然有斧凿挖掘的痕迹。可还没等欢呼,阿原马上就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这个洞太小了。

刚把头伸进去,耳朵就快要刮到岩壁了,两肩无论怎么收,也不可能钻进这个洞里。这么窄的一个洞,要说是老鼠穿山甲什么挖出来的太过夸张,但要说是人挖出来的通道,则大有不足,除非是七八岁以下的小孩才钻得进去。

阿原不甘心地又比量了好一阵,万分无奈地确认了这个洞绝对没法钻进去之后,不禁垂头丧气,后悔没把小册看完就匆匆跑了过来。这其中定有什么玄机,莫非燕四是个侏儒?可回想一下,他的骨架并不小,似乎比常人还要粗壮几分的样子。

满怀希望而来,结果还是一场空,这滋味实在不好受。阿原一时又累又烦,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又慢腾腾挪了回去。

…………

一个时辰之后,阿原长叹了一口气,用力眨了眨酸痛的眼睛,放下了那本小册子。一切答案,果然就在这薄薄的几十页纸中。

其中缘由得从燕四祖上说起。百年前,燕家曾是雨国镇守一方的名门大族,可谓国之干城,社稷栋梁。雨国覆灭之时,燕公战死沙场,燕家也随之倾覆,家破人亡。燕家的各系子孙,从此各成一脉,散落天涯。而燕家的家传绝学,也散枝成数份,从此隔绝。

燕四一脉,便是当年燕公四子的后人,世代以燕四为名,以复兴雨国燕家为己任。可到了上代燕四,家境已沦落到赤贫,前辈的雄心壮志,也大半烟消云散,迫于生计,竟动用家传绝学,干起了营穴盗墓的勾当。而骨枯于此的这位倒霉燕四,也算是子承父业。

至于他为什么会胆大包天盯上云岭一带数一数二的奇人——望云庄主杨怀的老巢,那就不得而知了。最终不知该说天不假运,还是天道昭彰,这位燕四花费了半年时光,刚刚把密道通到望云山庄脚下,却突然真气逆转,僵毙而亡。

这本小册,便是燕四生平整理出的家传秘笈。本来燕四一脉家学口口相传,不落纸笔。但上代燕四资质平平,死得又早,许多关键部分就此失传,这代燕四不得不自行参悟,另辟蹊径。有此前车之鉴,又或是担忧掘坟盗墓有伤天理,像父亲一样早早暴毙,他这才凭借自己不错的天资,将平素领悟的点点心得整理成册,着实费了一番心血。到头来,还真派上了用场。

燕家家传绝学,当年也算当世一品,可传到这代燕四手里,早已十不存一。薄薄一本小册,干货只有一诀、三术。一诀名为“淬骨诀”,源自燕家家传的内功心法,由这代燕四落笔于纸,才有了这个名字。而三术,则是“金锥术”、“缩骨术”、“遁地术”。

此三术名堂虽响亮,其实不过是燕家家传内功被近两代不肖子孙“学以致用”总结出的魍魉小技。金锥术用于打穿岩石,开山凿穴;缩骨术缩小行躯,钻营逃跑;遁地术当然并非凭空遁地,而是贴着隧道岩壁爬行的功夫。

看到这,阿原方才恍然大悟,难怪燕四挖掘的密道那么窄,不只是为了省力,更为了只有他一人可用。一旦被发现逃将起来,旁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遁地而去。

除此之外,就是夹杂在字里行间的一些练功心得了。灯光昏暗,阿原也无暇细看。小册的末页空白处,还有一些斑驳的血字,想是燕四最后留下的遗言。可字迹早已模糊不堪,地牢中又昏暗,实在看不清楚,阿原只得略过。反正逃出生天再看也不迟,若是逃不出去,看了也白搭。

如今看来,要想从燕四挖好的地道逃脱,就必须先修炼燕四的家传之学。金锥术可以免了,但缩骨遁地之术必不可少。这二术类似于“动功”,必须在淬骨诀修炼有成的基础上方可施展。换而言之,最首要的就是先修炼燕家家传内功——淬骨诀。

要说内功心法,阿原短短半年间已经习练了三种——养生健体益智功,侠会的内功纲要,还有高高在上的培元萃灵诀。笑痴的地摊货为阿原打下了内功的底子,内功纲要系统讲述经穴运转等修炼内功的常识和原理,而培元萃灵诀则大大提升了眼界和深度。

这套“淬骨诀”并不复杂,短短几页,层次不上不下,理解起来倒是不难。可理解归理解,稍微弄懂了修炼之法,阿原立刻心中大叫郁闷。

这功法,他根本没法修炼。

第五十八章 淬金

淬骨诀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一部修炼纯粹金相真气的法诀。与阿原熟知的采气、定气、通络类似,淬骨诀也大致分为三步:引气、淬金、锻骨。

引气倒也罢了,与采气大致相同。大凡平常修炼之人,除了传说中能拿灵药当饭吃的主,都是从天然灵气中采气。可接下来就大大不同了,为了单纯吸取金相灵气,必须用特殊的方法,功法中将之称为“淬金”。

“淬金”的原理,是利用五行相生相克,以灼热的火相之力驱赶金相灵气,使之从天然灵气中初步脱离,再以水相之力克除火力,从而还原半纯的金相灵气。说得通俗点,好比熔炼矿石,用高炉火炭将矿石熔成铁水,再将铁水浇进冷水中急速冷却,从而析出金粒。

听起来匪夷所思,具体修炼之法更是让人惊掉下巴。燕四家传的修炼之法,要先喝一种特制的烧酒,再将身子浸泡在冰冷的泉水中。烧酒本身已极烈,又饱含阳烈药材,喝下之后五内俱焚,经脉血脉之中如炭烤火烧。偏偏身子又泡在冷水中,内外之隔有如冰火两重天。在这种状态下饱吸灵气,再闭气运功,天然灵气中的金相灵气被盛烈的火相之力驱赶,唯有透过经脉渗进冷凉的骨肉之中,方可残存。

仅仅这样还不够,残存的金相灵气只是依附在骨肉浅层,一旦散功,大部分还会从经脉渗出,十不存一。接下来还需要“定气”,让灵气彻底留在体内,也就是“锻骨”。

前面的冰火两重天已经够离谱了,可接下来更是让人气绝——竟然要从冰冷的泉水中一下跳进烧得几近沸腾的药汤之中。这一下内外热气夹攻,金相灵气只能继续深入,包裹挤压骨骼。

人体之中,骨骼最为坚硬,生有金土两相之力,也是金相灵气最好的载体。此时剧烈地、有节奏地吐纳,带动火相之力如铁锤一般敲打,金相灵气走投无路,只得一点点被“锻”进筋骨,与之融为一体。

由此,金相灵气便与筋骨共生,和外气、经脉隔绝,从此自成一系,成为“锻骨真气”。只是这真气与存于丹田流于经脉的普通真气完全不同,它主要依附于骨骼和一些粗壮筋腱,无法流动,只能单纯积累或是消耗,就像藏于家中的金条。

纯粹的金相真气得来艰难,自然也有其独到的好处。经过真气淬炼的骨肉筋腱比之常人强大数倍。这不是“力”的差别,而是“质”的提升。好比砍柴,流动真气提升的是力气,而淬骨的金相真气则是把石斧升级成了铁斧。

还有一个妙处就是真气与骨骼融为一体之后,只要调动真气,就可以牵动骨骼运动,“缩骨术”、“遁地术”皆由此而来。淬骨大成之人,可以做出许多常人根本做不出的动作,比如弯曲骨骼,反转关节等,连带着武功套路也会生出额外的变化。

不过,种种妙处不是阿原现在该考虑的,他头疼的是,这玩意到底怎么练啊?……

如今坐困穷牢,手头连吃的都有限,哪来的什么药酒冰泉?就算有,以他现在的伤势,从冷水里一下子跳进热汤,还练什么功啊?直接两眼一翻就过去了……

再说了,他现在丹田真气已有基础,采气已是极慢,再要转练金相真气,难度可想而知。何况心脉附近还有一团火相真气潜伏着,虽然现在安然无事,可面对比它还弱小并被克制的金相真气,是否还这么老实就不好说了。

而且功法中还说,修炼淬骨诀要比普通功法难上数倍,就算一直冰火两重天不停修炼,才大致能赶上常人修炼速度的四分之一。

如果这不是本死人留下的秘笈,阿原一定会怀疑是不是故意耍他玩的……

…………

命运之神似乎总在和阿原不停地开玩笑,一会看到希望,一会又迅速破灭。就在阿原苦思无解,心烦意乱地要抓狂的时候,指尖突然触到一件东西,瞬间又让他眼前柳暗花明。

灵石!正是那颗把玩过无数次,一直深藏怀中的灵石。它恰好饱含着现成的金水灵气,还有反复揣摩了无数次一直没敢动用的萃灵诀。

一切,仿佛天造地设的一般。

阿原把灵石攥在手里,心中不禁通通乱跳,飞快思考着萃灵诀和淬骨诀的关键之处。

他如今培元已有小成,沌气已可以初步掌控,以之解离灵石应该可行。难的是没有玉玦分流,面对灵石解离出的磅礴灵气,既要防止灵气相冲,又要运转初学乍练的淬骨诀淬炼金相真气,委实凶险艰难。

阿原左思右想,忽然灵光一现,何不将二者结合,以沌气解离灵石之后,以采定之法照常收纳水相灵气沉入经脉丹田,同时调动沌气将金相灵气包裹起来。如此沌气既保护了金相灵气不与其它真气相冲突,又可以作为其载体——沌气本身不受经脉束缚,可以在体内自由游走,自然也可以穿越筋骨。待沌气穿行筋骨之时,再用锻骨之法让金相灵气合于筋骨,与沌气脱离。一来一去,沌气只是载体并不消耗,阿原也不必承受冰火之苦而功法自成。

想法虽新奇,至于是否行得通,就只有天知道了。阿原年少气盛,本就冲动热血,绝非慎思慎行之辈。何况如今也别无选择,唯有把筹码堆到一起赌一把大的,用自己想出的法子炼化这颗灵石,一来增强功力,二来淬金锻骨,修炼缩骨术逃出生天。若是成功,便是因祸得福,否极泰来。就算失败真气相冲而死,也比在这地牢活活饿死强。

想到此处,阿原再不犹豫,背靠石壁坐定,把灵石含在嘴里,默默开始运功。这一次是生死攸关的一搏,阿原也慎重许多,先是反复调动沌气算作热身,而后一点点驱动沌气向口舌游走,开始与口中灵石接触。

在沌气的感应下,灵石就像是一颗石榴。除了一层外皮之外,里面一粒粒密实的果肉便是灵气,而将其隔开的内壁便是沌气。沌气不止要把外皮和内壁一点点剥开,还要避开大量水相灵气,只把金相灵气分离出来“吃掉”。

这无疑需要对沌气的掌控达到一个相当高的程度。事到紧要关头才后悔,以往再多苦练还是恨少,阿原只能硬着头皮一边尝试一边加紧领悟。

不能心急,只能一点一点来,阿原小心翼翼地运转起萃灵诀,调用沌气攻向灵石的一角,沌气所过之处,将沌气构成的“内壁”一点点融合吃掉,“汁水”顿时散逸出来。阿原一边运转采定之法,将大量水相灵气沉入丹田,一边竭尽全力控制着沌气,将游离在水相灵气之外的“金粒”一点点包裹住。

仅仅是黄豆大的一小块,便耗去了近一个时辰。不过这一过程他实在受益匪浅,真像吃石榴一样,一口咬下去,汁水直流。磅礴的水相灵气受到丹田真气的牵引,直接由肺叶吸入沉入丹田,所得的真气足抵得上他苦苦修炼好几天的。

另一方面,流动性差的金相灵气则被他一点点挑出来,用沌气反复推动,如大浪淘沙一般,如是几次,一粒粒金相灵气就逐渐被包裹在沌气之中。之后,阿原便调动沌气缓缓沉下,从肩骨开始淬金锻骨。与淬骨诀中的锻骨之法不同,人家的可以称作“冷淬火锻”,而阿原的法子则更像是反复刮擦,把沌气中包裹的金相灵气“涂抹”在筋骨上。

这也是无法可想,他用沌气作载体替代了冷热淬金,确实容易了许多,也不必遭受冰火两重天之苦,可到头来锻骨就难了。金相灵气虽与筋骨有一定的融合之势,可甚是细微,就像要把一颗颗砂石粘在石头上,这一过程甚是艰难反复。

好在灵石之中,七分水三分金,金相灵气淬炼得虽然艰难,但总量也小一些。采定水相灵气与锻骨恰好可以同时进行,互不耽搁,出人意料地顺利。

一边是丹田经脉中真气汹涌澎湃,胀痛酸痒,一边是骨骼筋腱吱吱作响,如刀刮石磨。这种滋味虽不好受,可委实奇妙。同时修炼两种功法,壮大两种真气带来的快感更是无以伦比。阿原心无旁骛,一心练功,渐渐熟练而流,神情也由紧张、兴奋渐渐变为平静自然……

第五十九章 锻骨

这一次运功也不知用了多久,起码有一天一夜,阿原到了后来已是恍恍惚惚,直至睡去。待他转醒,口中的灵石已经化尽,而两种真气还在自发地缓缓运转。像是含着一块糖睡着了,醒来口齿还残有余香。

丹田中的真气又壮大了一倍有余,以阿原打通八道正经的底子,竟觉得经脉中有些滞涨,可见真气充盈到何种程度。只要假以时日适应精炼一下,再打通几道经脉,更上一层楼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而变化更大的还是体内多了一股金相真气。笑痴书中说过,纯粹的单相真气比之混合的天然灵气更有许多妙用。水相真气的妙用阿原还没有太多体会,可金相真气的妙处却已初现端倪。

不过是一夜间化气锻骨,肋骨的伤势竟一下子全好了,感觉浑身骨头结实得像铁条一样,手骨相敲,竟有几分仿佛金属撞击之声。而筋腱和骨骼仿佛与血肉相连而有了知觉,连举手抬足间的感觉也与之前大不相同。

阿原站起身来,在地牢中第一次活蹦乱跳地动了动手脚,适应了一下筋骨同时发力的奇妙感受,心中直乐开了花。这些天来,他动也不敢动,声也不敢出,着实憋坏了,此时忍不住放声高歌,好不痛快。

原大侠到底是天纵之才,竟在绝境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路,天才地将培元萃灵诀和淬骨诀相结合,借灵石之助,一夜功成。如此经历,直可写入传记,与众多绝世高人比肩。而且细想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梦境之外,清醒的状态下完全靠自己获得的巨大成就,因此越发得意。

不过还不到庆功的时候,等逃出这铁笼子,救出了楚涵玉再欢呼不迟。阿原也没得意忘形太久,豪爽地拧开一罐芝麻吃了一半,填饱了肚子,便抓紧时间开始修炼金锥缩骨遁地三术。

三术之中,其实只有金锥术算是燕家祖传,源于真气实化的上乘武学。而燕四一脉几代从没有人练到化气成锥、伤敌于无形的大成境界,所谓金锥术也就徒有其名,只是勉强渡些真气到兵器上,强化武器锋锐而已。就算这样,最终也没用在正途,而是用在开石凿穴上。那只精钢拳套,正是燕四趁手的家伙。

阿原将拳套套在手上比划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这东西的用途,说白了就是一个挖坑利器。精钢本已坚硬,再从手骨渡来几分金相真气,更添锋锐,而指节凸出的部位都嵌着金刚钻,破壁凿石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花了这么多巧思心血,却只是用来挖坑挖坟,真是气煞九泉之下的燕家前辈高人,也难怪燕四自言玷污祖宗。

挖坑的本事,阿原可没兴趣学,反正坑是人家挖好的,他只要钻就行了。

剩下的缩骨术和遁地术,则是近两代燕四的独创了。其实淬骨诀有成之后,这点伎俩根本就不值一提。筋骨受真气所控可以简单活动之后,自然可以做出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事,缩骨就是其一。

当然真要想把骨头缩小,那得把淬骨诀炼到极高的境界才行。而燕四的缩骨术说白了就是把骨头错位,重新排列一下——若换了常人,那叫脱臼,疼也疼死了。区别在于淬骨之后可以自行“脱臼”,而后又能自己接回来。这一过程的疼痛,经过淬骨之后也降低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因此所谓缩骨术,就是运用金相真气推动骨骼重新排列的一些窍门。

而所谓遁地术就更不值一提了,主要是凿穴爬坑的过程中,因为洞穴狭窄,缩骨收身,手脚发力不便。因此如何通过筋骨发力,如何反转关节爬行,甚至在垂直的洞穴中向上攀爬,就成了一门旁门功夫。

最难的淬骨诀都一夜练成了,这些鸡鸣狗盗的伎俩更是不值一提。阿原信心百倍,立刻开始习练缩骨术。

据说缩骨之术练到极致,可以将七尺之躯缩于尺许之间,当然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但阿原也不需要练到那种程度,他只要能钻进那个洞就够了。

成年男子,以双肩为最宽。因此缩骨第一步便是拆下锁骨,两肩合拢。这缩骨术年龄越小修炼越是容易,阿原身材虽已见长,但毕竟还未长成,骨骼柔软远胜成人。唯一的难处就是分筋错骨的痛楚,但和之前肋骨断折的剧痛相比,还是要差许多,在这绝境之中,不值一提。

一天之内,阿原就找到了窍门,伴随骨骼不停咯咯作响,他终于将两肩收并,两手前伸,勉强爬进了那个狭窄的洞口。阿原尝试着在洞中爬了几丈远,习练了一下遁地术的诀窍,同时也确认了洞穴里面没有越收越窄,确实可以通行。

只是这洞穴到底有多长,要爬多久,还是一个未知数。而长时间用缩骨术遁地术爬行的痛苦和压抑,也不可小视,还需要养好体力,好好准备一下。

怀着即将逃出生天的喜悦,阿原默默退了回来,开始养精蓄锐,收拾东西——也就是在燕四留下的一堆破烂里找些有用的带上。前路未卜,带的自然越少越好,剩下的一罐芝麻自然不能少,再接一罐水带上,哪怕在地道中爬上一两天也不怕了。剩下值得带的也就是那只精钢拳套了,万一地道中有所阻塞,也好挖上一挖。

阿原戴上拳套小试了一下锋芒,果然好用。因此他不惜花了不少功夫,在地牢中挖了个一尺多深的小坑,把燕四的骨骸拾起葬在里面。对这位“半路师父”,阿原虽没什么敬仰之情,但感激之意总是有的,他郑重地在坟前磕了个头,把燕四家传的小册收在怀里,立誓逃出生天之后,定要完成燕四的心愿,将淬骨诀传于后人。

万事俱备,昏暗的地牢之中,阿原第一次心情愉悦地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放心觉。朦朦胧胧中,他仿佛已看见了久违的阳光,和亲人熟悉的笑容。

第六十章 狱友

上天似乎总要捉弄阿原。在他寂寥的时候,半点声响也没有,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偏偏又吵闹了起来。

锁链在地上拖动,哗啦啦响个不停。铁锁铁门一道道打开又重重扣上,刺耳的响声更是让人牙酸耳鸣。醒来的阿原忽然意识到,他多了几个“狱友”,隔着铁栏虽不知他们的模样和所在,但从声音判断,起码多了四五个人。

这些人大多哼哼唧唧,并不做声,显然是受了伤。不过也有一人一边哎呦直叫,一边破口大骂,嘴里字句不离杨家祖宗八代。

随着远处大门轰地一声巨响,地牢之中,一时又静了下来。

短暂的寂静很快就被打破,只听一人朗声道:“诸位英雄好汉有礼。在下风不求,风国人士,被那姓杨的暗算,身陷此处。不知诸位如何?”

阿原一听差点跳起来,那杀千刀的淫贼风不求居然也在其中,而且似乎还做了他的邻居。

“废他妈话!要不是暗算伤人,就凭姓杨的一个残废……”那骂骂咧咧的人刚接了半句,突然被一声大喝打断——“老三,闭嘴!”

大喝之人似乎甚有威严,喋喋不休的“老三”立刻息了声。大喝之人接过话头,问道:“风不求?没听说过,你算哪路的?”

只听风不求应道:“在下无名小卒,只是一个月前采药途经山下,一时心善救了两个受伤的望云山庄武丁。没想到这帮畜生恩将仇报,反把我架上山来,逼我给他们庄主看病。他们庄主,也就是那姓杨的,我看分明是练功岔了真气,经脉俱损,全身瘫痪,我哪里治得好?结果他们不由分说,就把我关了起来。哎,真是倒霉透顶!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卑鄙无耻的小人?”

阿原听了这话身子一晃,一口血差点喷出来。说的真是半点没错,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卑鄙无耻的小人?

若换了以往,阿原早就破口大骂了,可历经一番生死折磨,他不由得沉稳了几分。就算出声揭穿又如何?那淫贼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别再被他反咬一口,惹一身腥臊。再说逃脱大计就在眼前,出声不要紧,可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只怕又生出事端。故而原大侠恶狠狠地咬紧了牙关,一声都没有出。

大喝之人听了风不求一番话,倒来了点兴趣,问道:“你见过杨怀?那你说说,他现在怎么样?可是真的瘫了?”

风不求顿了一下,应道:“我给他把过脉,气息紊乱,经脉受损,这是千真万确的,但到底伤到什么程度可不好说。姓杨的在江湖上鼎鼎大名,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猜他现在要是拼命,还能支撑个一时半刻,但时间一长,肯定是不行的。诸位英雄,敢问可是云岭‘宰羊盟’的豪杰?”

大喝之人哼了一声,含糊答道:“算是吧。我们陈氏兄弟和姓杨的也没什么大仇,只是暗中知道他瘫了,想两边做个和事佬,拿点好处,也给他留条活路。没想到那狗日的陈总管答应得倒挺好,把我们骗到山上,却突然翻脸不认人了……妈的,走着瞧,等杨怀瘫了的消息在山下传开了,我看他们怎么死!”

“姓杨的卑鄙无耻,早晚必遭报应。陈大哥,在下也是为这帮贼人所害,自当与诸位哥哥同进退。小弟在山庄中住过几日,熟悉这里的地形道路,等山下的义军冲上来救我们出去,小弟愿带诸位哥哥率先找到杨怀的书房,以报哥哥们搭救之恩。”风不求这番话说得极为恳切,倒像是“义军”就在眼前,马上就要出去扬眉吐气一样。

“哼,真到了那时候,就晚了……”大喝之人虽冷哼了一声,但戒备之意已是大减,显然还是受了风不求的着意讨好,又低声喃喃道:“妈的,姓陈的早点想明白最好……”

一来二去,风不求和陈氏几兄弟都搭上了话,无论对方冷峻粗豪还是尖酸刻薄,风不求一律笑语相对,马屁不绝,言语间仿佛亲如兄弟一般。而阿原,早已没兴趣听他们一帮恶棍人渣鬼扯,反正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货,一起烂死在这最好。

阿原轻手轻脚地摸到密道旁,默运缩骨术。随着肩骨锁骨有节奏地噼啪轻响,阿原像一条大蟒一样,伸手探头一点点滑进密道中。

狭窄的逃生之路,注定不会轻松,阿原甚至做好了爬上一天一夜的准备。他不敢多费一丝力气,忍受着分筋错骨的痛楚,一板一眼地施展“遁地术”。两臂前伸,用指尖扒住岩壁,双脚分开,蹬着隧道侧壁徐徐发力,伴着沉重而有节奏的呼吸声,缓缓爬行。

书中也曾读过不少盗墓掘宝的故事,可浓墨渲染的总是惊险恐怖,从没提过原来还这么辛苦。凹凸不平的岩壁,不时刮上耳朵面颊,狭窄之处甚至会卡住身子,呼吸不得;手脚如被绑住,只能像蛇鳞一样一立一合,在巴掌大的空隙里拼命拖动沉重的身子;气喘如牛,却片刻也不敢停,只能凭着一股勇劲,有进无退。

更让人不安的是,这漫长的隧道,不知何处是尽头。

如果真是为了一个宝藏,阿原是断不肯受这等罪的,早就打退堂鼓了。可如今是为了逃命,别无选择,再苦再累也要咬牙坚持。

…………

漆黑不见五指的地道,也不知爬了多久。突然间,阿原酸痛的手臂毫无征兆地触在了坚硬的岩石上,指尖传来的痛楚,让阿原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

阿原慌乱地两手乱抓,可冰凉坚硬的石壁,冷冰冰地告诉他这条隧道到此为止了。

难道猜错了?难道这逃生之路只是一个泡影?阿原一时心神大乱,锻骨真气都为之散乱,浑身骨骼咯咯作响,几乎就要呼吸不能。

绝望的一瞬间,阿原忽然明白了,是他选错了路。燕四挖密道潜入望云山庄地下,目标定是藏宝阁、书房一类的重地。挖进了地牢应该只是阴差阳错的意外,他势必要以此为营,调整方向,接着挖下去。

因此,地牢之中一定有两条密道,一条通向外面,是燕四进来时挖的。另一条则通向内部,可他突然真气逆转而死,定是还没挖完。地牢之中漆黑难辨,阿原又太急于脱逃,竟匆忙间选了一条错路死路。

第六十一章 密室

前方已是死路,可后退就真的有生路么?锻骨真气溃乱,卡在岩缝之间的阿原一时迷茫无助,不知所措。

一路爬到这里着实不易,若是退回去找不到另一条出路,那就是彻底的绝望了。他甚至不会有勇气再爬到这里,还不如趁现在还有退路,放手一搏。或许燕四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接着挖下去,说不定离曙光只有一尺之隔。

这是个攸关生死的决定,最终让阿原下定决心的,是舍身替他挡下致命一击的楚涵玉。侠义热血的阿原,说什么也不能扔下她独自逃生,哪怕再危险,也要设法救她出去。

向前,唯有向前!

下定了决心,阿原又重新燃起斗志,调动锻骨真气运起生疏的金锥术,用燕四的精钢拳套向头顶的绝路一拳砸过去。

拳套钻在岩石上,发出沉闷的低响,碎石砂砾哗哗地从头顶洒落。阿原每凿一下,都要屏住呼吸,再猛喘上一阵。

金锥术毕竟与其他两术不同,本质上乃是真气外放的上层法门,阿原就算天赋再高,也绝不可能短短数日便运用自如。好在岩石并不太坚硬,就算没有任何内力辅助,精钢拳套上锋锐的金刚钻也能钻开。只是若没有金锥术的助力,速度简直比蜗牛还慢,和黑暗中不知何处是尽头的工程量相比,实在让人喘不过气来。

可阿原在绝境之中,反而激发出一身蛮勇之气,一时浑将生死置之度外,忘我地苦苦挖掘。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丹田经脉中的真气,从源源不绝的小河变成了涓涓细流,再至干涸。辛苦积攒的锻骨真气,像是越磨越薄的布鞋,渐渐漏了底。连一罐清水和一罐芝麻也吃完了……

阿原已经完全虚脱,连精神都麻木了,只是机械地用最后一点力气不断重复挖掘的动作,微弱得如将死之人。

突然间,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一丝细小的、微弱的光透了出来,落在他已经浑浊的眼睛里。

一时间阿原甚至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只是麻木地伸手探去,像是要抓住那一丝光明。终于,他的指尖穿越了岩石的阻碍,悬在了一片虚无中。

下一刻,阿原眼中迅速恢复了神采,眼前果然是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柔和明亮的灯光仿佛多年不见的亲人一样,让他差点喜极而泣。

从小洞望出去,隐约可见柜子的一角,说明这真是望云山庄内部的一个房间。阿原屏住呼吸听了半天,没有一丝动静,应该没人,这才大胆地扩大洞口。半个时辰之后,虚弱不堪却又兴奋之极的阿原,终于灰头土脸地从墙上一个大洞里钻了出来。

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竟是一间不大的密室书房。之所以说是密室,因为整间屋子没有一扇窗户,连门在哪都没找到,像个封死的石穴一样。而说是书房,则是因为一排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一卷卷古书,正中还有一张宽大的书桌,一张藤椅。

几盏长明灯,照得室内十分明亮。两边墙角,一边是高高叠起的一堆箱子,另一边则空空如也,只有地上一只蒲团。

也不知是燕四计算精妙,还是原大侠时来运转,竟鬼使神差地通到了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安全更隐秘的地方么?万丈雄关,险峰绝地之上的望云山庄,石阶之上的巨大露台之中,密如织网的甬道之下,隐着一间无门无窗的密室——若是没什么秘密,那才真是见鬼了。

但阿原此刻却没有欢呼的兴致,一来虚弱无力,二来望云山庄最大的秘密,早就在他脑子里了。他想的只是带着楚涵玉赶紧逃出去,比起这间密不透风的暗室,他倒更希望出现在一座可以瞭望外面的塔楼,或是楚大小姐的闺房也好……

如此隐秘之地,自然不可久待。一会若是杨怀来了,那真是瓮中捉鳖,哭都哭不出来。阿原一时无暇理会一口口箱子一排排书柜,哪怕里面装的都是绝世珍宝武功秘籍,也得先找到出路才有福消受。可找来找去,这几丈见方的小屋似乎真是一个死疙瘩,除了墙上他挖出来的一个大洞,一丝缝隙都没有,更别说门窗出路了。

好在阿原饱读诗书,很快就想到了关键——这密室之中,定是藏着什么机关。在哪里一按机括,某个柜子或是箱子就会移开,现出一条通道来。

于是,他把整个密室一寸一寸地搜查了一遍。机括什么的没找到,他就把所有柜子箱子推了一遍,却个个都是活的,哪里有什么密道?只有那张书桌意外沉重,阿原几天来体力真气严重透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稍微推动了一点点。

这张古朴的书桌乃是厚实的杉木所制,一看便知年头不短,但也不该这么沉,想必是有些古怪。桌上散落着一张张宣纸,上面横七竖八地写满了一堆杂乱无章的字。阿原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却只能从模糊潦草的字句中分辨出几个含义不明的词——“玉儿”、“云儿”、“愧对”、“枉费”、“天意”、“瘾毒”、“报应”,写得最多的还是一个悔字。

“哼,这个时候才知道愧对、后悔,没错,浑身瘫痪就是老天给你的报应……”

阿原骂了几句,就随手扔到一边,坐下来仔细检查了一下桌角和桌腿,也无任何异状。剩下的希望,就全在书桌的四个大抽屉里了。

每个抽屉都有二尺多宽,也格外沉重,像是小箱子一样。阿原拉开左上的抽屉,只见里面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盒。本是一块完美无暇的天然宝玉,竟被镂空做了盒子,上好琉璃也只配为盖,里面藏物的价值可想而知。玉盒入手冰凉,竟是惊人地沉重,隐隐还有光华透出。只是玉盒和琉璃盖浑然天成,阿原生掰了几下愣没打开。

玉盒价值非凡,阿原也不敢使蛮力,左看右看,只好先放下,随手又打开左下的抽屉。抽屉里满满地堆着一大摞文书,阿原抽出几张看了又看,都是些地契、保单、字据什么的。其实若论价值,这些薄薄的纸片只怕远在金银珠宝之上,但阿原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一心只想着逃命,又是随手扔到了一边。

右边两个抽屉,下边的居然还锁着。阿原顺手打开了右上那个,只见里面装着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功用如何自然不知,单看样子也是千奇百怪。不过,有一样东西倒是一下子就吸引了阿原的目光——那是嵌在抽屉内壁上的一个黑白圆盘。黑底的盘面上标有八个刻度,中央是一支可以扳动的白色指针,圆盘外侧延伸出数条管线,顺着抽屉内壁通到地下。

阿原一直悬着的心剧烈跳动起来,看来看去,这个圆盘很可能就是机关总枢了,只是开门的时候,别让人撞见才好。

阿原默念了几句老天保佑,把手按了上去,轻轻一扭……

第六十二章 机关

“出去!出去!我不想听你说话,出去!……”

“呯”地一声,一件瓷器打碎在地上,突如其来的脆响吓得阿原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魂飞魄散。

过了片刻,周围空荡荡的,一切照旧,并没有什么暗门打开。只是一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大小姐,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偌大的望云山庄,眼看就要让你活生生毁了!老爷如今已经被你气得经脉淤塞,行动不便,你还不肯认错么?莫非真要大家都死了你才满意?”

这冰冷的语调阿原听过,分明是那陈管家。而在一旁不停啜泣的女孩,那柔弱委屈的声音阿原更是熟悉,正是多日不见的楚涵玉。

“我、我……”楚涵玉声音嘶哑,像是哭了几天几夜一样,几乎连不成句子。“是我的错,我一力承担就好,为什么要把阿原牵扯进来?……他救了我!不是他害的我!爹爹为什么要为难他?为什么我怎么求都不肯放了他?……”

“大小姐,你未免太天真了!费尽心思往你身边凑的,能是什么好东西?个个都是心怀不轨之徒!他暗地设局害你,人证物证俱在,只是你被他蒙了心,不肯相信罢了。庄主的处置我看是太轻了!再说了,又没要他的命,只是关起来听候发落。眼下大敌当前,难道你眼里就只有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其他人的性命就完全不放在心上了么?放了他又如何?他要往哪逃?山下的贼人一攻上来,所有人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半晌,楚涵玉啜泣不答,陈管家的声音越发恼怒:“大小姐,如果你还是庄主的女儿,就赶快去给庄主诚心实意地认错。只有庄主好起来,咱们所有人才有活路。那小子若真不是恶人,到时候也自有分晓。老夫话就说到这,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陈管家的脚步声远去,只剩下楚涵玉低低的啜泣声不时传来。而惊疑不定的阿原,也总算搞清楚了状况。这一番对话,都是从抽屉里的圆盘中传出来的。虽然声音有些低沉走样,但还是听得很清楚,就像贴在墙上听隔壁人说话一样。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千里耳’机关?”

还是念念不忘的“机关”二字让阿原想起曾在古书中读到过,古时有一种机关,将金属管线插在地下,可以听到百里之外的军马跑动之声,没想到竟是真的。

再次听见楚涵玉的声音,阿原心中一阵激荡。她不但替自己挡下致命一击,还为了自己苦苦哀求,终日落泪。正所谓患难见真情,这份义气当真深重。这些天来,饱受苦难折磨的阿原像是终于等到了一缕阳光,心中格外温暖,更是铁了心要救她出去,绝不独自逃生。

阿原对着圆盘轻轻叫了叫楚涵玉的名字,又放大声音喊了几声,楚涵玉毫无反应,只是呜咽啜泣,看来这机关不是双向的。

思量一下,阿原咬了咬牙,上前拧了一下指针,换了一个刻度,楚涵玉的呜咽声立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吵杂和一声大喊:“三哨,三哨快挺不住了!杨龙,你快带四哨的弟兄去增援,多多带上箭矢,天黑之前务必守住!那帮狗贼也没有力气了,顶住!!”

鼓角声声,鸣镝铮铮,擂石滚木、羽箭漫天的场面似乎就在眼前,一声声惊呼、惨叫湮灭在沉闷的厮杀声中,这定是一场惨烈的战局。

这声音,想必来自山脊上的哨所。山下匪寇人数众多,皆是因为畏惧杨怀的惊世武功才不敢攻上山来。如今杨怀瘫痪想必许久不曾露面,山下的战事定是一天比一天紧了。那刺耳的喊杀声让阿原心惊肉跳,生怕声音传出密室漏了行踪,连忙又拨了一下。

耳旁一下子静了下来,许久才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声,表明还是有人在。又过了一阵,只听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响起:“爹,还没拿定主意么?山下已经守不住了,这您再清楚不过了。等山下的贼人冲上来,那就一切都晚了!”

对方沉默不语,中年人的语气便又急切了几分:“再等下去,玉石俱焚,哪里还有活路?爹,现在正是天赐良机,庄主已经瘫了,您还犹豫什么?”

“你懂什么?武功练到庄主那个境界,只要一口气尚在,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声音竟是陈管家的,真让阿原大吃一惊!

“可是,一味等下去,一旦大门失守,一样是死,还不如放手一搏啊!”中年人简直都要哭出来了。

“慌什么?我自有计较,给我沉住气!……你去地牢给陈氏兄弟送点吃的,暗示一下,但别太露痕迹,明白了么?……”

“是,孩儿明白!”中年人转忧为喜,连忙答应了一声去了。而陈管家,独自一人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也随即离去。

听得这一幕,阿原越发明白了望云山庄如今的处境。主心骨杨怀已经瘫了,战力本已不足,再加上人心涣散,内鬼萌生,外忧内患之下,实是大厦将倾,危如累卵。他刚刚逃出一个铁笼,却发现外面是座火坑。这情势,真是不给人活路了。

接着扳动指针,听了其余几处的动静。除了寂静无声,就是几个厨子仆人人心惶惶,说些闲言碎语。而阿原最关心的问题——杨怀在哪,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拨了一圈,又转了回来,阿原还是想听听楚涵玉的声音,最好是能判断出她的所在。可啜泣声却已不闻,取而代之的是细碎的响声,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正在挣扎。

同时,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传来——“楚大小姐,别怕。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你一句,我那兄弟阿原,到底被关在哪?”

第六十三章 秘宝

乍一听见这个低沉的声音,浮现在阿原脑海中的是那个惊魂之夜,一个黑衣大汉手起刀落,斩杀五个贼人的血腥一幕。可楚涵玉的一声娇呼却让他想起,这声音来自一个熟悉之人。

“谷大侠?是你?你、是阿原的兄弟?”

没错,这声音竟是谷月天。青云城一别,阿原本以为从此天各一方,再难有相见之时。没想到他竟会出现在这,而且开口便称自己兄弟,大有营救之意。

“正是。大小姐与他一路相伴,没听他说过么?”

只听楚涵玉低声道:“倒是提起过,只是我没想到,他说的谷大哥就是你。可是,不是你抓着那恶贼送到庄上来的么?你若认得阿原,自然知道事情原委,为何不替他申辩?”

谷月天叹了口气道:“我盯上那淫贼在先,结识阿原兄弟在后,并没想到他会牵扯进来。等我知晓此事,阿原兄弟已然下狱。那淫贼的一张嘴你又不是不知道,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杨庄主气乱身伤,正是多疑,连你的话都不信,我替阿原分辨又有何用?只怕连我也疑了,两人一起陷在这。我在庄里这么多天,一直在暗中寻找阿原兄弟的下落。可山庄这么大,我出入又受限制,实在没有头绪,这才冒险找上小姐。楚大小姐,我那兄弟是不是害了你,你总该清楚吧?”

“是、是,我当然知道阿原是冤枉的,他是正人君子……可是谷大哥,我也不知道他被关在哪啊。若是知道,就算千难万难,我也早就去了。”

楚涵玉像是终于见了知音一样,几乎喜极而泣。而阿原听了这一句话,更是眼泪几欲夺眶而出。不管受了多少委屈多少磨难,世间毕竟还有公道正义,还有光明与温情。有楚涵玉这一句话,就不枉了。

“大小姐,你从小在山庄长大,难道就一点头绪都没有么?”谷月天问了一句,许是楚涵玉摇了摇头,便又追问道:“既如此,想必是一处暗室地牢。你仔细想一想,山庄里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一直禁人出入,连你也不得靠近的?”

楚涵玉犹豫了片刻,答道:“若说有,便是‘思阁’了。爹爹经常去那里静思,不许任何人擅入。我曾经有一次偷偷溜进去,想看看爹爹做些什么,却没找到他。可过不多久,他又从那里出来了,想是有些古怪……”

“看来,十有八九就是那了!”谷月天颇为欣喜,待问明了‘思阁’的所在,却又为难道:“依你所说,那思阁离庄主的卧室和书房并不远,要想瞒过庄主的耳目悄无声息地把阿原兄弟救出来,只怕不易……楚大小姐,此事还得靠你施以援手。”

只听楚涵玉斩钉截铁地道:“谷大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说吧。只要能救阿原出来,便是斧钺加身,涵玉也不犹豫。”

“好!果然情深意重!”谷月天赞了一声,道:“楚大小姐一会可佯装瘾毒发作,庄主必来救护。只要你能拖住他一个时辰,我必能将阿原救出来。如若不成,那就只有最后一招,把这药放到庄主的茶水里,会让他熟睡两个时辰。以后的事,就只能随机应变了……”

“谷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尽力缠住爹爹。你让阿原……万事小心。若有机会,便速速逃离这里,不要管我……”

阿原忍不住放声大叫楚涵玉和谷月天的名字,只盼他们能听见,三人一起逃离这里。可他的喊声也被困在密室之中,无法传达。只听谷月天离去,楚涵玉沉默了一会之后,开始装作瘾毒发作,随后众人进进出出,乱作一团。

只是那一声声痛苦的呻吟,阿原听起来分外真实,或许楚涵玉并不是在演戏,而是当真发作了也说不定。

心烦意乱的阿原把指针扳回了原位,密室中一下子又静了下来。得知外面有楚涵玉和谷月天卖力营救,阿原孤寂无助的心倒是安稳了许多,思绪也从仅仅逃离这间密室想到了更远。

就算谷月天能找到密室带他出去,也只是第一步,之后他们还要和楚涵玉汇合,逃离这望云山庄。丢下楚涵玉不管,阿原是绝不肯为的。只盼杨怀喝下药茶,昏迷上两个时辰,那样才有机会。

可就算摆脱了杨怀,山下那群匪寇又怎么办?成千上万的匪寇团团围在山脚下,就算是只鸟,也休想大摇大摆地飞出去。

若是扮成匪寇,混得出去么?还是走别的路?……

可望云山庄三面绝壁,哪里还有别的出路?除非是从悬崖上跳下去。那种九死一生的事,就算他肯,谷月天和楚涵玉也未必肯……

前无出路,后无退路,这天堑一般易守难攻的望云山庄,如今反成了困缚他们的牢笼。阿原冥思苦想,忽然从“匪寇”二字中生出一丝灵感。书中拦路抢劫的强盗土匪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那群亡命徒饿狼一般聚在山下为了什么?不就是望云山庄的财宝和秘笈么!这些东西杨怀舍不得,楚涵玉未必舍不得,他阿原就更没什么舍不得了——给他们不就完了!

阿原一拍大腿,喜形于色,连忙翻箱倒柜寻找起来。杨怀的家底也果然没让他失望,墙角堆着的一口口大箱子里,满是流光溢彩的奇珍异宝。

绫罗玉脂,珠翠沉檀,书画古玩,凡是阿原能想到的值钱物全都堆积如山,更有一口箱子里满满全是金条,推都推不动。还有无数未加琢磨的璞玉原石,比如天然翡翠就有十几块,大得足可以当枕头。另有些风干的药材、兽皮什么的,也不知作何用途,总之能和黄金珠宝并列的,想必价值不菲。

这么多金银财宝,还怕什么匪寇?砸也砸死他们了!等下了山把箱子往地上一扔,下它一阵金雨,那群土匪强盗还不鸡飞狗跳遍地哄抢?到时候原大侠自然可以与楚涵玉相视一笑,从容携手而去……

也多亏了阿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包子,若是贪婪钱财之人看到这些,非中风昏过去不可。可对阿原来说,一百两银子是很多钱,这些宝贝也是很多钱,没多大区别。况且原大侠生性豁达,对钱财只有一掷千金的豪情,却无敛聚积攒的兴趣,手里摆弄着金条,想的都是怎么用来砸人,却没想过往怀里揣上几根。

金银财宝算是足够了,剩下的就是武功秘笈。显而易见,望云山庄最深的秘密,应该就藏在密室中唯一锁起来的地方——书桌的第四个抽屉。阿原此刻也放开了,墙上一个大洞都钻出来了,区区小锁又算得了什么?精钢拳套一出,迎刃而解。

拉开抽屉,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柄古旧的长剑。

剑长三尺,却有寸许厚,既无剑鞘,也无剑柄,剑身浑然一体,上面坑坑洼洼,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浆子,却五颜六色,连本来的质地都掩住了。看上去就像石膏做的一个剑形粗胚掉进了染料缸里,染上了许多油墨色彩,之后又放了许多年,就成了这幅又丑又旧的模样。

这柄剑卖相虽不怎么样,可质地却十分特殊,非金非铁,入手冰凉,倒像是一块宝玉。偏偏又异常坚硬,别看刃厚无锋,用力挥砍起来锋锐却不下普通刀剑。阿原小试牛刀,轻轻松松就砍下了杉木书桌的一角。

虽然与阿原心目中理想的宝剑还相差甚远,可这毕竟是他得到的第一把剑啊!不但意义非凡,还有“古剑”之名,更是合了阿原古侠的身份。方才翻了几箱珠宝也没动心的阿原对这把破剑却一见钟情,爱不释手地把玩了许久,才开开心心地包起来背在了身后。

“古剑”下面,是厚厚一叠信笺,阿原一翻到底,终于在最下面发现了一只玉简。玉简用翠玉所制,金线相连,上面似乎隐隐有字,可仔细一瞧又什么都没有。阿原将之铺在桌上,瞪圆了眼睛看了半天。看到哪里,哪里就空无一字,可用眼角余光瞥过去,却似乎又有字,当真诡异。

想必这就是望云山庄的仙诀之由来了,这等仙家宝贝,凡夫俗子一时半刻难窥其秘也属正常。可阿原怎能等同于凡夫俗子?明明已习练过仙诀,捧着玉简却一个字也读不出来,如何甘心?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眯着眼睛,运足了内力看……阿原折腾半天,就差没拿玉简在火上烤了,还是不得要领,只好回头把抽屉里那些信拆开读起来,希望能寻得一些头绪。

第六十四章 遥寄

“玉儿已满三岁,聪慧灵动,活泼可人,像极了你……”

“玉儿读诗书成诵,闻琴乐起舞,天资卓越,尤胜于卿……”

“崖山之涧,峭壁之上,你我相逢之处,山庄已成,名为望云。云儿,吾终不食言。此生虽不能相见,也要遥望天上,直至白首……”

一封封信笺都很短,却笔意眷远,似乎有着说不尽的心声。

没想到,藏在望云山庄最深处的秘密,不是绝世珍宝,也不是盖世武功,而是一个痴情男子,对远方不得相见的爱妻一句句遥寄相思的独白。

上百封信笺,阿原竟读完了。来龙去脉虽不完整,但以他丰富的想象力,早猜得完整了。

一切缘于二十年前,一个普普通通的采药人,在这大山深处,偶遇了一位少女。

那采药人,就是默默无名的杨怀,他终日与大山为伍,性情坚毅,沉默寡言。而少女名叫楚云,却是一个仙姿绰约、灵动活泼的少女。

楚云并非凡人,而是生于修仙世家——传说中的仙人之后,遥居在茫茫东海的仙岛上。她踏入神州世俗本为历练,只因偶然寻得一处上古遗迹的线索,这才孤身闯入深山之中。

一个是海外仙岛上的仙姿少女,一个是足不出山的深山采药人,二人的世界相差何止千里万里,可世间姻缘,就是这么奇妙。

那段不平凡的奇妙之旅,信笺中只是一笔带过。楚云在杨怀的帮助下历尽艰险,终于找到了那处上古遗迹,拿到了玉简、玉剑、玉玦。可在少女心中,这些宝物却已不再重要……

从此荒山之中,少了一个孤独樵夫,多了一对神仙眷侣。二人隐居山林,渔猎为生,过着平凡至极的生活,很快还有了一个女儿。

可惜,这荒山并不是他二人可以相守一生的世外桃源。仙人之后,怎能与凡夫俗子结为连理?仙人血脉,又怎能流入凡尘?最终,楚云不得不带着终身幽禁的惩罚,被带回东海。她能做的,只是费尽心机保住了她的夫君和女儿。

而杨怀,得到了凡人梦寐以求的仙家宝贝,却永远失去了心中挚爱。茫茫东海,他无处找寻,只能带着女儿结庐于二人相逢之所,日夜遥望云端。

故事也许本该在此终结,楚涵玉也本该在温厚的父亲膝下受尽宠爱,无忧无虑的长大。

然而,不知是幸或不幸,楚涵玉继承了卓越的仙人血脉,资质甚至还在楚云之上。那过人的天资让杨怀看到了一丝希望,这一丝希望也改变了一切。

杨怀念念不忘的,是远方饱受幽禁之苦的爱妻。就算不能一家人团聚,起码也要让她重获自由,让楚涵玉为本家所接受。但与凡人通婚,让家族血脉玷污旁落的大罪,是所有仙人世家绝对不会饶恕的。就算楚涵玉天资再高,也只是一个污点,是恨不得除之后快的贱种。

要想被楚家承认,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证明楚涵玉的血统纯净,完全来源于她的母亲,甚至是比正宗的楚家子孙更纯正的仙人血脉。由此杨怀便生出一个念头,要为楚涵玉净血洗髓,将女儿身上属于他的血脉完全洗净,甚至除了仙脉之外的一切血脉也尽数洗掉,让她成为千百年来血统最接近祖上仙人的一个。

这本是个无比荒唐的想法,世间若真有这种法子,千百年来那些海外的仙人世家早就研究出来了,又怎会为血脉传承殚精竭虑,眼睁睁看着家族代代衰落下去。

杨怀天资平庸,他唯一的希望便是那枚玉简。玉简虽是上古之物,却也不是什么逆天之宝,否则断不会落入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女之手。但杨怀为了思念的爱妻,竟是豁出一切,甚至连女儿的身体也咬牙不顾,忘我苦思钻研,竟真找出了一条坎坷的荆棘之路。杨怀称之为“洗玉诀”。

玉简中所载的法诀,意在培元萃灵,其本身在浩瀚如海的上古仙诀中并不出奇,全仗有玉玦配合,才算是一门精妙传承。但到了楚云手里,却与楚家秘传的“混元气”天造地设一般。

“混元气”乃是东海楚家的不传之秘,祖上仙人所留的种种大神通也皆需混元气方可施展。只是混元气修炼起来极为困难,血脉不纯者往往都无法感应,遑论修炼。楚云天资血脉本就不俗,得玉玦相助,以萃灵诀修炼沌气,进境竟远胜从前。

可杨怀却疯狂地想到逆向而行,他让楚涵玉以混元气培元萃灵,炼化灵石,而他在一旁将所有灵气强行吸走,为的是牵引出些许混元气。而混元气已与楚涵玉的精血元气融合,此举等于是拔出了少许精血元气。

其中关键之处,还在于他是楚涵玉的血亲。他要拔出的精血元气,本就与他同源同属。若非如此,也断不能成功。而仙人血脉与他无关,又稳固得多,根本不受牵引,并不会因精血元气流失而损失,反倒会随着精血元气的恢复而壮大几分。

如此一来,楚涵玉吸化灵石所得的灵气全都被杨怀吸尽,就连辛辛苦苦修炼的混元气,也要因此大损。精血元气流失,对楚涵玉的身体亦是大损。

不过那些洗去的都是卑贱的“杂质”而已,待楚涵玉精血元气恢复之后,便少了几分杨怀的血脉,而更像楚云几分。如此日积月累,楚涵玉的血脉便一天天滤掉“杂质”,一天天“纯净”起来。

前人不曾为之事,注定不会容易。楚涵玉固然受尽苦楚折磨,可杨怀也不好受。杨怀一介凡夫俗子,感应不到混元气,也就缺了居中调和真气的关键。灵石中的灵气千差万别,他一并吸入,真气虽强,却是驳杂不堪,稍一不慎就有真气相冲之危。这么多年来,全靠坚实的内功底子和过人的意志苦苦支撑着。

不过多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楚涵玉无论资质气度容貌,都越来越像楚云,混元气的修为甚至已胜过当年的楚云许多。杨怀欣喜之余,对楚涵玉却愈发严厉,另一方面,他也做好打算,待楚涵玉年满十六,就将一切告之东海,赌上一把。

最后一封信便写到此处,杨怀的喜悦与期盼溢于纸间。可他一定没想到,等他从东海回来,竟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看完这些信,阿原不由得怅然若失。若不是偶然读到这些藏在最深处的秘辛,又有谁能猜到这望云山庄背后的故事?褪掉了绝代高手,盖世奇人的光环后,原来杨怀也只是一个仰望天际的普通凡人,日夜思念着远方天涯永隔的爱妻,有悔恨和癫狂,也有悲伤和怯懦。

或许杨怀内心深处始终不过是个普通的山中樵夫,他虽有可恨之处,却不失为一个好丈夫,痴情之处,让年少的阿原也不禁动容。他对楚涵玉的疼爱与愧疚,并不比别的父亲少,只是他更想念远在天边受苦的爱妻罢了。

这下阿原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杨怀一察觉楚涵玉的异状,便浑如天崩地陷一般。楚涵玉所说的“沌气”,只怕就是楚家家传的“混元气”。那一夜阳差阳错渡给了阿原许多沌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便是失了根本。而她自幼修炼的沌气与灵丹中的灵气融合,想必便是“污了”。杨怀十几年的心血一朝化作流水,也难怪他暴怒欲狂,一夜头白。

杨怀平素吸化灵气无数,看似内功强大无匹,实则隐患早生,只是没人知道罢了。这次气怒之下,终于再难化解真气异动,浑身瘫痪还算是好的,弄不好随时都可能毙命。

阿原默默地把信笺放回原处,靠在椅子上环顾石室四周,心中不禁有些戚然。楚涵玉说这里名为“思阁”,想必正是杨怀排解思念之所——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墙壁,遥想妻子的容貌,寂寥地将心事付诸纸笔,锁在暗无天日的抽屉里。

周围堆积如山的珍奇异宝,却没有一件是他想要的,只是拿来讨好仙人世家罢了。甚至桌子上无数人为之流血厮杀的玉简也一样,杨怀想要的,始终只有一个……

第六十五章 天意

阿原坐在椅子上正想得出神,头顶忽然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阿原吓了一跳,连忙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不知何时开了一扇天窗,一个雄壮的身躯嗖地一声跃下,正落在他面前。

阿原后退两步定睛一看,顿时喜形于色,大叫道:“谷大哥,是你!”

来人正是谷月天,他一身黑衣劲装,手提一把钢刀,没了那块黄铜侠牌挂在腰间,一点也不像是侠会之人,反倒像个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

谷月天见了阿原,却吃了一惊,像是见到了最意外之人。他退了一步把刀一横,余光飞快打量了一下四周。当他瞥见墙上那个大洞时,脸色一沉,待看到书桌上铺开的玉简,更是神色大动,沉声道:“好本事,好算计!原来你也是为这个来的,倒是我看走了眼。”

阿原见了谷月天本像是见了亲人一般,正要上前拥抱,可横在他身前冰冷的刀锋和谷月天冷峻的表情,却让他僵在那。

“谷大哥,你说什么?我没听懂。你,你不是来救我的么?”

“没听懂?哈哈……”谷月天冷笑一声,“小兄弟,都这时候了还装什么傻充什么愣?你我原来是相互利用,那也好,省了我亏欠你的。既然都到了这,那成王败寇,就手底下见真章吧。”说着钢刀一摆,便拉开了架势。

“谷大哥,你说什么?你说,相互利用?……”听到这,阿原再糊涂也明白了,谷月天并非为了救他而来,而是为了桌上的玉简。

过往的种种疑惑,在阿原脑海里一一闪过,那一夜横空出世的黑衣大汉,不知不觉间和眼前之人重合在一起。

“那一夜杀了那五个贼人的黑衣人,就是你?”

“不错。若没有我一路护送,就凭你们两个,上得了望云山庄?”

阿原的心像是突然飘了起来,随后不停从空中坠落。他也曾在书中见识过不少阴险歹毒的阴谋诡计,可一个天真热血的少年,总会把江湖人世想得太过美好,而不曾有防人之心。可真相,就是如此残酷。

阿原不由得涩声问道:“谷大哥,你……从一开始与我结识,就是为了利用我么?”

谷月天似乎从阿原眼中读到了什么,持刀的手抬起,又放下几分,终于沉声答道:“不错。我发现了楚大小姐的身份之后,她的一切就一直在我掌控之中。我只是缺少一个人,替我叩开望云山庄的大门,分担杨怀的疑心,好让我有机可乘。那淫贼是个意外的惊喜,可惜他心思太鬼,不好控制。幸亏遇上了你,我才敲定了一切,而你也果然没让我失望。”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那淫贼心怀不轨,却故意安排让我出头,待我和涵玉建立情谊,一路送她回来,再把那淫贼送上山来,诬陷我是罪魁祸首,让杨怀先入为主,陷我于不义。最后利用涵玉对我的关心,探出这密室所在,对么?”阿原回想往事,一番推论下来竟无半点阻滞,只是越想越是心凉。”

“你能想到这么多,也算聪明了,可毕竟还是太嫩。江湖上瞬息万变,哪有完全按计划进行的好事?对送楚大小姐回家之人,杨怀无外乎两种态度,要么感激,要么猜疑。若杨怀真心实意谢你,我抓住了那淫贼,自然也不会亏待。他若是疑你,那我正好落井下石,获得他的信任。无论如何,前头都有你担着,我只要混进山庄再见机行事就好。最终阴差阳错,我到底还是有这个运道……”

谷月天侃侃而谈,不惜将自己的算计和盘托出,一时间仿佛又成了酒楼上那个谈笑风生笑骂天下的豪客。只是,手里的刀却握得越来越紧了……

凛冽的杀气忽然扑面而来,阿原甚至没来得及提起真气,只见刀光一闪,有如一道白电。阿原极力一躲,一道寒风贴着脸颊切下来,差点削断他的肩膀。

还没等他稳住身子,刀锋一转,又是一刀向腰腹横扫过来。阿原本能地向后一缩肚子,像个驼背的老翁一样,总算逃过了开膛破肚之危。可整个胸膛已经毫无防备地敞开在刀锋之前。

寒锋一闪,却是向后一收,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铁拳,带着千钧之力,轰在阿原的胸前。

阿原的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伴随着一声骨裂撞在墙壁上,软软躺成了一团。

“你叫我一声大哥,也算帮了我大忙,我无以为报,只能留你个全尸。”谷月天的声音冷冷地回响在密室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寂寥。随即,他闪过身来,一把抄起了书桌上的玉简。

玉简上虽空无一字,可谷月天虬髯满面的脸上却渐渐绽开笑容,从微笑变成大笑,再到仰天狂笑。

“仙诀,仙诀!哈哈,我终于得到了。我雷不凡,终究不是个庸碌一生的凡人,哈哈,哈哈……”

谷月天笑得如此欢畅,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把玉简收进怀里,又粗暴地拉开四个抽屉,目光一下子落在那个玉盒上。玉盒精巧的机关难倒了阿原,却没难住谷月天片刻。他挥起一刀,玉盒的琉璃盖就被他齐刷刷地削去,一件价值千金之物就此毁去,可玉盒里面的东西,却绝非金银所能相比。

灵石,那是灵石,整整一盒大大小小,五彩斑斓的灵石!有大有小,颜色光泽各异,随便拿出一块都是千金不易的宝贝,却满满地塞在一起。

“天意,真是天意……”谷月天像是再也没力气大笑了,只是微笑着,像一个酒酣的酒鬼喝掉最后一口烧酒一样。他取出一个皮囊,把灵石统统倒在里面,又随意搜刮了点东西,便点燃了一只火把,随手扔在一堆字画中。

谷月天回到天窗下,最后看了躺在地上的阿原一眼,喃喃道:“小兄弟,我早提醒过你,这世上靠得住的只有自己,永远别相信任何人。千金灵石换回来的一句话,竟不在意。下辈子,可一定要记牢了……”

阿原的身子再没了一丝动静,只有一双眼睛仍瞪得老大,像是怎么想也不明白。灰白的眼瞳里,最终只剩下一片火光……

…………

这就是死么?似乎也不怎么可怕。

都说人死万事空,都说地府只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深渊,可似乎并非如此。起码,还能看到眼前一片火光。起码,似乎还能思考,只是恍恍惚惚像是做梦一样。

谷月天的话,还回响在耳边。没错,他是说过,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但自己还是相信了。

这就是江湖么?所谓江湖,就是欺骗,厮杀,和一片火光么?

火已经烧到眼前了,可阿原只感觉身子暖洋洋的,稍微热了一些而已。眼前的一切虽然印在脑海里,却像隔了一层帷幕,总不太真切。

朦胧间,又一个身影出现在眼前。那是一个削瘦的少年,在一片火光的背景中,依然能看到他一双明亮的眸子。

第六十六章 生死

少年从天窗落下,火光映入眼帘,他原本沉稳的身子,忽然颤动了一下。肆虐的火舌已经吞噬了大半间屋子,无数金银珍宝葬送在火海中,无数古书典籍也化作飞灰。杨怀藏在密室中的所有秘密,统统烟消云散了,唯一剩下来的,竟是一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地躺在火海之中,想是死透了。本来再多人死活也与他无关,可在火光的背景下,这个场景却触动了他,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与他一起逃亡的“阿哥”。

“阿哥”,正是他甘冒奇险潜进望云山庄的原因。

那一夜之后,少年在荒郊野岭藏了几天,本想避避风头,再带着阿哥继续远遁。可回到青云城却发现,他的傻子阿哥不见了。虽然少年觉得风不求和谷月天二人不至于如此不智,可除了他们两个,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还好,这两人身上,他都留下过一点小手段……

少年不想惹麻烦,但“阿哥”这个麻烦是爹爹留给他的,他躲不掉。

追踪下来,少年很快发现二人竟是一路同行,越发觉得事有蹊跷。到了望云山庄脚下,他混在匪寇的队伍里徘徊数日,确认了二人就在山上,便趁着山下攻势最猛,山上守卫最薄弱的时候偷偷潜了进来。好不容易发现了谷月天的踪迹找到了这,却只见到一片火光,那个不知死活的人也并不是他阿哥。

少年走到近前查看了一下,发现这个人的状况颇为奇妙。身子僵硬,呼吸全无,似乎已经死透了,可对生死两气极为敏感的少年却发现他体内的生机正在逐渐恢复。也就是说,他现在是死了,但很快就会活过来。当然了,那是在不被烧成灰的前提下。

更奇妙的是,居然又是他……如此天意巧合,实在不知如何形容。

不过也好,有了他,说不定就有了线索。

少年俯下身子,把阿原扛了起来。虽然他的身形比阿原瘦小许多,但只用了一只手,像是随便拎起一件玩物一样。而阿原的身子像僵直了的木偶,完全保持着横躺的姿势,被少年一跃带出了即将焚尽的密室。

…………

朦胧中,阿原只觉身子飘了起来,四周也越发燥热。眼前闪过一条条甬道的墙壁,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一件件雪白发亮的兵刃。

纷乱的景象持续了没多久,眼前定格为一片玄青色的天空,一缕缕浓烟如舞动的黑龙盘旋在头上,耳边方隐隐传来喊杀声,似乎战火已经烧到了脚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从梦境中醒来,那空洞遥远的感觉逐渐散去,身子渐渐恢复了知觉,意识也从遥远的天际回归现实。随之而来的,是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和耳边越发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终于,阿原侧起半边身子,四下一望。原来他身在一座塔楼上,低头可见乌黑的露台,近百名手持弓箭和盾牌的庄丁据守在阶梯之上。而露台之下,是黑压压如蚂蚁一般的人。这些人有的手持斧锤,将一座座亭台楼阁拆成骨架,有的忙碌于花圃园林之中,将一株株花草树木连根拔起,装进一只只麻袋中。为这一切充当背景的,则是滚滚浓烟和一片废墟火海。

塔楼之上,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削瘦的黑衣少年,正望着山下熊熊的火光出神。

“是你救了我?”阿原犹豫片刻,只吐出这么一句话。按理说对救命恩人不该如此淡漠,可少年身上似乎透着一种阴冷的气息,如凛冽的寒风,让人不自觉间拉开距离。

“居然没死,真是奇事……”少年没有回头,也不知是在回应他,还是自言自语。

听到这么一句话,阿原也没生气,连他自己都奇怪,居然还活着……

谷月天的全力一击,绝对没有手下留情。阿原当时的感觉,就是死了。可经历了漫长的如梦境般的一阵恍惚,自己不但没死,而且浑身上下连处新伤都没有。胸口虽有些疼痛,却并无大碍,仿佛当时的骨裂声和剧痛完全是幻觉。

回想那生死一瞬,谷月天的背叛和狠毒深深刻在了阿原心底。虽然萍水相逢相交不深,但年少热肠的阿原,一直当他是位光明磊落、慷慨豪迈的侠客,嘴毒心热、亦师亦友的前辈。当听到他称自己为“兄弟”的一瞬间,也曾心中一暖。这一切如今回想起来,倍感心寒。

称自己为“兄弟”的人,却一直在利用自己,甚至毫不留情地杀人灭口。而素未谋面的一个冷峻少年,反而救了自己……

眼前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少年,阿原更是捉摸不透。虽然有种莫名的距离感,像是隔了一道墙,却又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见过他一样。阿原越想越是混乱,山下嘈杂的喊杀声也越来越大,阿原皱了皱眉,索性也不去多想,转而关注起山下的局势。

如蝗虫过野一般将草木亭台尽数化为焦土之后,山下的匪寇一层又一层将露台团团包围起来。放眼望去足有上千人,有披发者,有束发者,大多身材精悍,手持大刀长剑,与阿原想象的满脸横肉、一身黑毛、手持板斧大锤的土匪大不相同,反倒更像他心目中侠客浪人的形象。

只是这么多人乌压压聚在一起,就绝对没有半分侠客的落拓潇洒,而是透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狂躁和暴虐。站在最前面的人,个个半身浴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更有几人用鲜血在衣衫上写了个斗大的“仇”字,腰间还挂着几颗人头,面目狰狞扭曲,有如来自地府的索命恶鬼。

这样一群亡命徒,就算弓箭再利也绝难阻挡。然而任凭他们在露台下狂呼鼓噪,一时却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天阶之上端坐的一人——望云山庄的庄主,杨怀。

杨怀神情淡然,抬首仰望着东方天际,仿佛山下的万千匪寇都是不值一提的蝼蚁。而杨怀身后扶椅而立的,是素装淡雅的楚涵玉,在一片血雨腥风之中,孤洁如盛开的白莲。

楚涵玉也抬头遥望着东方天际悠悠的白云,手里摩挲着一枚衣带上的玉环,口中不停喃喃轻唤着:“娘……”

第六十七章 父女

山下,无数匪寇像是一群秃鹫,只等着猎物轰然倒下就一拥而上,分而食之。可人人都想挤着别人先冲上去,偏偏最前面的又不肯向前,你推我搡,像一道道海浪拍在沙滩上,却始终不肯涨潮。

吵杂混乱的局面,直到一声号角吹起,忽然化作一阵整齐的欢呼。在众人簇拥中,几十个行头光鲜威武的头领越众而出。为首的一人身披大氅,气度不凡。此人原本眉目清秀,可数道横贯两颊的巨大疤痕,却将气质完全颠倒过来,倍显威严凶煞。

他走到台阶之下,将大氅一掀,一拱手道:“小贼孙会,与云岭三千兄弟,特来拜见杨大庄主。”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嘲弄和怒骂声此起彼伏,像是要把发泄不出的勇力都付诸口舌,极尽阴损污秽之言。而露台上的杨怀,还是痴痴望着东方的天际,像是完全没听到一样。

“杨大庄主,你风光了这么多年,也该够本了。你欠我们的钱财,欠我们兄弟的性命,今天,都一并还回来吧!”说着,他向身后一挥手,大喊道:“云岭的兄弟们,报仇雪耻的时候到了。上吧!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们的!”

山下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声,众匪寇瞪红了眼,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终于像洪水漫过堤坝一样冲上露台。

露台上一时弓弦声大作,箭如雨下,无数人在箭雨中倒下,像滚木礌石一样翻滚下去。可露台再高,箭雨再密,也无法阻挡洪水般汹涌的人潮。

吼声越来越近,阿原甚至都能看清冲在最前面那些人狰狞的表情了,遥望天边的杨怀,终于有了反应。

杨怀缓缓地站了起来,动作虽不迅疾,却凭空带起一阵飓风,只见他负手而立,沉肩提胸,缓缓张口,一声清啸宛如龙吟。

震耳欲聋的啸声,有如一千个炸雷不停回响在耳边。

那一瞬间,阿原仿佛看到空气像浪潮一样扭曲翻滚,随之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差点将远在塔楼之上的他掀下去。

这一声长啸,汇聚了杨怀毕生功力,十几年积累的真气一齐释放出来,还原成最本原的天地灵气,真气合流释放出的能量,实不下于天地之威。汹涌的人潮在巨大的冲击下顿时支离破碎,冲在最前面的无不七窍流血,一头栽倒,连带着身后的人像割麦子一样一片压着一片倒下,从上方看下去,仿佛瀑布倒卷,海水逆潮一般。

“他,杨怀他没瘫!……老贼没瘫……”啸声过后,是一片鬼哭狼嚎,嘶哑的叫喊声汇成一片,山下的匪寇顿时溃不成军。

杨怀实是孤注一掷,这一声龙啸既是真气外放,几近仙法之威,也是最好最快的散功之法。一下子几乎耗尽平生修炼的真气,哪怕威势再强,杀伤再大,也是绝响。

他经脉气血紊乱,行动不便,内力再浑厚也是无用。与女儿长谈一番后,杨怀虽打开了一些心结,却已无法恢复全盛之时。再加上多年的希望破灭,心境萧索,只想凭一生修为震慑群盗,让女儿得脱大险。

这其中原委旁人虽不知,但明眼人看到杨怀惊天一啸随即颓然坐倒,便知他无以为继。只要众匪寇稳住阵脚,再发起一次冲锋,杨怀定无力回天。可山下群盗本就是一盘散沙,即便跟杨怀有血海深仇,内心的畏惧也是根深蒂固。更有无数浑水摸鱼之辈,见了这等惊天的威势,哪还有心思细想什么,纷纷拼了命地向后逃窜挤压,恐慌向滚雪球一样迅速蔓延,眼看就有树倒猢狲散之势。

“不要慌!杨老狗只是强弩之末,怕什么?给我上啊!……”孙会惶急的声音响起,虽然洪亮,却盖不过嘈杂的场面。山下的数千匪寇,潮水一般涌来,又潮水一般退去,竟只因杨怀的一声吼,就要作鸟兽散了。

孙会看得两眼冒火,事到如今若是功败垂成,与死也没什么分别。他一把扯下大氅正要上去拼命,局面忽然峰回路转。露台的西北角冒起一阵黑烟,燃起熊熊大火,一个尖锐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云岭的兄弟们,杨老狗只是外强中干,已经不行了。陈氏兄弟和小弟风不求在此策应,大伙快杀上来吧!”

“这、这天杀的淫贼,竟让他跑出来了?!”阿原正惊叹于杨怀的盖世之威,此时见了风不求,直如盛筵中吃出一只苍蝇,恨不得立刻冲下去一脚踹在他脸上。

“你在这儿见过他?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胖胖的小子,和你岁数差不多,有些痴傻,总是不停傻笑?”少年见了风不求也是神色一动,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啊?没、没见过。”阿原被少年突然一问,完全不知所以。而少年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远处张牙舞爪的风不求,暗自捏了捏手指。

山下的匪寇望见露台上的火光,一时迟疑不定,却很快止住了溃势。无数目光落在杨怀身上,杨怀虽几近虚脱,可真气散掉之后,淤塞的经脉疏通了不少,行动也顺畅了许多,收拾几个张牙舞爪的小贼还不在话下。关键是要震慑住山下群盗,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可就在这时,一个庄丁急匆匆跑过来,大叫道:“庄、庄主!死牢里的人逃出来了,正在四处纵火。下面的看守也不知哪去了,已经烧成一片了……”

“思阁、思阁怎么样了?”杨怀脸色一沉,怒道:“陈乾呢?他在做什么?”

庄丁嗫嚅道:“思阁只怕已经烧没了,陈管家……死牢之人就是他们父子放出来的!”

一听思阁焚毁,杨怀心头一颤,脸色瞬间灰白如纸。可在这生死攸关之刻,他不敢显露半点颓势,只是挥挥手道:“罢了,封住甬道出口,让他们统统在里面陪葬吧。”

“爹爹!”一直默不作声的楚涵玉突然叫了出来,“阿原,阿原他定不是有意的。爹爹,求你放过他吧……”

“事到如今,你还……”杨怀话说到一半,忽然面色一红,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洒落在楚涵玉雪白的素衣上。

“爹,爹爹,你怎么了?”楚涵玉大惊失色,一把抱住摇晃坐倒的杨怀,瞬间泪如雨下。她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果然中了圈套,铸下了滔天大错……

也许,当她一出山庄开始,就已经被人盯上了。一切接近她的人,无论讨好她还是陷害她,都只为了一个目的——仙诀。父亲和陈管家一直都是这么说的,但楚涵玉始终不肯相信,只为阿原。

不知为何,那一夜将一口真气渡给阿原之后,仿佛半颗心也从此生在了他身上。正是豆蔻花开的年纪,心中有了一人,一路行来内心的甜蜜与忧愁千回百转,早已不能自拔。情之所切,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也曾扪心自问是何缘故,可终究没有答案。

说他是使了手段才让自己如此迷恋,如何肯信?又如何敢信?

更何况,那仙诀,早就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了……

一边是生她养她十几年的爹爹,一边是牵肠挂肚的心上人,一个浑身瘫痪,山庄上下岌岌可危,一个身陷狱中,生死不知……

肝肠寸断,日夜煎熬,楚涵玉只能将十几年来积累的愤懑和不解化作恨意,才能在父亲和心上人之间找到一个立足点,全心全意地期盼能救阿原出来……

可是,当她怀着决绝之心将药茶递给父亲饮下之后,才终于知道了真相。一切竟都是为了母亲,母亲并没有早逝,而是远在天边,为诞下自己而日夜受苦。虽然印象早已模糊,可在楚涵玉的幻想中,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是温柔的,完美的。就像曾经的父亲一样……

可惜,太晚了。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看着父亲苍白的脸和斑白的两鬓,楚涵玉扑到父亲怀里,失声恸哭:“爹爹,玉儿错了,玉儿错了!是我害了爹爹,是我害了爹爹……”

第六十八章 活着

远在塔楼之上的阿原将一切看在眼里,也猜到了谷月天的歹毒算计,他给楚涵玉的根本不是迷药,而是致人于死地的毒药。

阿原心头更添愤恨,不由得咬牙切齿地骂道:“谷月天,你好卑鄙!竟让涵玉给她爹爹下毒……”

此言一出,一旁的少年身子一颤,失声道:“你说什么?”

阿原终于看清了少年的长相,削瘦的两颊全无血色,浑如街上的乞儿。而一双眼睛却如星辰般明亮,仿佛跃动着熊熊火焰。

阿原恨声道:“害我的那个人骗了涵玉,让她把毒药加进了她爹爹的茶里。真是好卑鄙的手段,好恶毒的心肠!”

…………

轰然倒下的,不止是杨怀,还有望云山庄的希望。山下的匪寇见了这一幕,不用谁再煽动鼓噪,也知道机会来了。楚涵玉撕心裂肺的恸哭声,瞬间被汹涌而来的喊杀声淹没。

杨怀倒在楚涵玉怀里,自知命在旦夕,可女儿的眼泪滴在脸上,却露出了最和蔼,最自然的微笑……

“爹不怪你,是爹爹对不起你。玉儿,爹以后不能在你身边了,你出去闯荡也好,去找那小子也好。只要,只要你能好好活下去……

杨怀的话并没有传进阿原的耳朵,可楚涵玉的哭声却回响在他心里。他正要不顾一切地跳下塔楼,冲到他们父女面前。突然,眼前那个削瘦的身影像座爆发的火山一样,呼地一声飞了出去。

冲在最前面的匪寇一心盯着杨怀,没料到另一个杀神从天而降。少年的身影如长空划过一道闪电,所过之处绽开一片片血花。寒光闪过,众匪寇就像割麦子一样倒下,虽然少年手里只是一柄血红的匕首,却没有任何人能抵挡一下,无论匕首刺在哪,受伤之人都应声倒下。

少年的身法快如疾风闪电,可思维却凝滞着,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向低调沉稳的他为何会突然冲出来救几个毫不相关的人。或许是同样的火光,让他尘封多年的情感再次迸发出来。许多年前,就是如此……

这一幕,更让阿原热血沸腾。没想到外表阴沉冷酷的少年,竟如此侠肝义胆。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阿原猛地从背后抽出他的第一把剑——经历了江湖的尔虞我诈,险死还生之后,他还拥有的,唯有这把古剑,还有从始至终不肯丢掉的,侠义信仰。

阿原大喝一声,从塔楼上纵身跃下,加入了战局。古剑虽然貌不惊人,却异常锋利。这么多年来不见天日,平白蒙尘,委实可惜了。而阿原打通八道正经,内功修为已经比寻常江湖汉子强上许多,唯一欠缺的只是招式和经验。但这种成百上千人的亡命冲杀,一群匪寇同样没多少经验,招式什么的也都是摆设。

混乱中,阿原胡乱挥舞着古剑,还当真砍倒了几人,在胸中一腔热血的支撑下,踉踉跄跄地冲到了楚涵玉和杨怀身边,大喊道:“涵玉,我来救你了!”

这句话,阿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畅快地喊了出来。热泪盈眶的楚涵玉,飞一般地扑进阿原怀里,在一片喊杀声中,这一刻仿佛静止在那。

“杨庄主,你放心,我一定救你们出去。”阿原直视着满脸铁青的杨怀,斩钉截铁地说道。

说完了漂亮话,肩上的担子骤然重了几分,阿原四顾一望,眼前的战局已经完全是白刃战。箭雨虽然射杀了不少匪寇,但无奈人数太多,早就失去了作用。面对冲上露台的敌人,所有庄丁只能抛下弓箭,操起武器近身肉搏。

此刻还拼命杀敌的庄丁,无疑都是忠勇之辈,可敌人的数量十倍百倍,为数不多的庄丁很快被分割开来,逐个击杀。就算几个武艺出众的,看样子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而己方最大的战力,便是那来历不明的少年。他身法飘忽,招数诡异,中者无不立毙,也因此早就成了围攻的对象。

众匪寇统领也统统赤膊上阵,包括“宰羊盟”盟主孙会在内,三个人逐渐围住了少年。为首的孙盟主一柄长剑,剑法狠辣老练,少年占不到上风,凌厉的攻势便为之一缓。另外两人也是高手,一个血衣光头大汉,使一柄大刀,大开大阖,气势雄浑。另一个道士打扮,一柄长剑寒光凛冽,剑法轻柔缥缈。

三人将少年团团围住,不给其半点喘息余地,少年活动的空间缩小,诡异的身法便施展不出,越来越落入下风。

将这一切收入眼底,阿原瞬间想好了对策,扬声大叫道:“大家保护好庄主和小姐,往甬道里面退。退到死牢,那里有路可以逃出去!”说着,他一挥古剑,运足真气脚下一蹬,径直向孙会背心刺去。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这一剑若是刺中了,说不定可以扭转战局。可孙会既能当上“宰羊盟”盟主,自然不是吃素的,虽被偷袭,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长剑反手一挥,荡开了阿原的古剑。

可这一下难免落下破绽,少年暴喝一声,身法陡然快了一倍,闪电般向孙会袭来。孙会长剑在后无法抵挡,只能闪身避开,可少年武功着实诡异,竟在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飞起一脚,正踢中胯部。孙会只觉一阵阴寒之气袭来,半身真气差点为之崩溃,慌忙闪身让开。

少年得以脱身,回身直杀向甬道。在他锐利的冲势下,很快就杀出一个口子,楚涵玉也背起杨怀,如一只轻盈的雨燕轻轻跃起,紧随其后。

可怜了阿原这发号施令者,竟成了断后之人。好在孙会受创,一时群龙无首,其余头领倒像是看笑话一样,谁也不上来帮忙。在一众庄丁拼命厮杀掩护下,阿原只是受了两处轻伤,也安然撤进甬道内。

可是,才一退进甬道,阿原就发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露台下面被谷月天一把火,再加上陈氏兄弟几把火一烧,早成了火窑,浓烟滚滚,哪里进得去?他只想着死牢里有燕四留下的暗道可以出去,却忘了下面早就烧成火海了。

“这,这不是死路一条么?……”也不知谁先喊了一句,众人的目光纷纷向阿原看来。阿原不禁面色发红,强辩道:“死牢之中,有通往庄外的唯一生路。现在还能怎么办?大伙快冲进去灭火啊!”

方才只是混乱中群龙无首,阿原才一时成了指挥,结果还指了条瞎路。这下断不会有人再听他的了,诸人一齐看向杨怀。

“死牢中有密道通向庄外,可是真的?”杨怀在楚涵玉的搀扶下勉强站稳,沉声问道。

“当然是真的,是一个暗中潜入山庄的盗墓贼许多年前挖的,若不是他,我也逃不出来。杨庄主,你相信我,我和那狗贼风不求不是一伙的……”

杨怀没有再问,而是看了看依偎在他身旁的女儿,向周围人道:“事已至此,也只有这一条路了。甬道内密不透风,火再大也烧不了多久。我在这尽量多抵挡一会,你们各自逃命去吧……”

活下来的庄丁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年人,阿原见过的阿俊就在其中。听了杨怀这话,阿俊单膝跪地道:“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得庄主收留抚养,无以为报,唯有一死相谢。庄主和小姐先走,我们定会拦住那帮狗贼。”众人齐声附和,一时竟没一个人肯走。

“难为你们,罢了,我若是不死,他们终究不会放心。”杨怀点了点头,缓缓说道:“玉儿,爹爹这辈子亏欠你太多,如今后悔也晚了,惟愿你一生平安喜乐,再也不要受任何苦楚。小兄弟,你我素昧平生,得你相救,无以为报。只求你带小女逃离此地,大恩大德,杨怀来世当衔草结环以报。”

阿原正要慷慨应承,却发现杨怀压根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向那少年深深一拜。

少年面无表情,却轻轻避了开来,冷冷地道:“我没有前生来世,也不要回报。我只要你活着……”

第六十九章 甬道

甬道之外,喊杀声和金铁相交之声逐渐平息下来,露台上残余的庄丁已经被屠戮干净,杀红了眼的众匪寇彼此之间也拉开了距离,各自聚成一堆,警惕地相互张望着。

眼看大局已定,人心难免生出一些变化。关切之事也从如何对付杨怀,变成了如何分肉。聚在一起的众匪寇头领之间,气氛也越发微妙起来。

“盟主”孙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也不知内伤还是情绪之故。而周围诸头领神色各异,总之是幸灾乐祸的样子居多。

这些人大都是云岭的一方豪强,只是需要一个出头的,才叫一声“孙盟主”,本也不大买他的账。如今见他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手底下吃了亏,更是心生轻慢,开始冷嘲热讽起来。只听一人笑道:“孙盟主,您老可留点神,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别在这会闪了腰啊……”

一阵大笑声中,孙会的脸色越发难看,可少年那一脚所带的阴寒之气,让他浑身真气为之阻滞,半身无力,气势上自然也提不起来,只得冷笑两声道:“林大当家的,劝你别高兴得太早,杨怀还没死,谁敢说大功告成?”

另有一人应道:“说的没错。可如今他当起缩头乌龟,咱们人多的优势可就发挥不出来了。依我看,不如咱们各带几个精锐的兄弟往里冲,谁杀了杨怀,便是头功。”

孙会面色一寒,道:“你这是要大伙各自为战么?”

“孙盟主脸色不大好,想是太过操劳了。咱们也就不劳烦您了,谁有本事谁上,大伙说是不是啊?哈哈……”

一阵嬉笑应和,算是表明了众人的态度。天大的诱惑就在眼前,又没了杨怀这个大威胁,本来就一盘散沙的云岭群盗自然再难一心。孙会阴冷的目光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没人肯买他的账,只得冷哼一声道:“随便,只是掂量好自己的分量。仙诀再好,也得有命的拿!”

“什么仙诀狗诀?老子是来取姓杨的项上人头,回去祭奠兄弟的……”

“哈哈,老子这脑瓜子就跟块石头一样,要什么仙诀?还是抢些金银财宝,回去喝酒吃肉的实在……”

“金银财宝我都不要,我就要姓杨的那白白嫩嫩的好女儿……”

众匪寇中爆出阵阵狂笑,仿佛已大功告成,只等分赃了一样。不一会功夫,乌压压的大队人马就散成了许多股,各自掠夺去了。

“松风道长,你怎么说?”孙会绷着脸望向身边的道人。他本是云岭东边一个大山寨的头子,虽然为人精明,人脉广博一些,但也难以压下众多桀骜不驯的匪寇,能混上这个“宰羊盟”的盟主,多亏了身边道人和血衣大汉两个高手的支持。

这二人都来历不明,并非云岭之人。尤其是这道士,自称道号松风,与杨怀并无仇怨,只为一观仙诀而来。此人一身高超本领,孙会完全看不透深浅,不由得猜测他与修仙门派有些瓜葛,因此一直十分敬重推崇。此时正想仰仗于他,没想到松风道人一拱手道:“仙诀,老夫志在必得。孙盟主,告辞了。”说着在孙会一堆手下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越众而去。

孙会不禁怒气冲天,忍了许久,才铁青着脸问道:“薛大师,你呢?”

血衣大汉嘿嘿一笑道:“洒家无门无派,自然是跟孙盟主共进退了。”

孙会这才略舒了一口气,这血衣大汉虽然只身一人,可一身勇力足顶得上十几个好手,在甬道这种狭窄的地方正好用得上。孙会心中暗自一笑,嘴上却口不对心地道:“多谢大师相助。待我得了仙诀之后,定与大师一同参详。”血衣大汉闻言也是一笑,至于心里怎么想,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虽然众匪寇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分赃吃肉,可“肉”却不肯轻易就范。望云山庄的核心部分都在露台之下,除了一条狭长的甬道再无其它入口。甬道只有几丈宽,最多能容五六人并肩而行,直来直去并无半点可遮掩之物。剩下的庄丁也都是精锐,箭雨可不是吃素的。众匪寇冲了几次,只留下几十具尸体。

一方怀着必死之心死守,另一方人人想着分红吃肉,谁也不愿做出头鸟送死。众匪寇虽然人多势众,吼声震天,却干打雷不下雨,只能拿周围房屋泄愤。一时抡锤挥斧,将露台上几座古朴别致的石屋塔楼统统拆了,聚在甬道口与里面的庄丁隔空对骂。

众头领不是草包,自然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杨怀毕竟没死,万一缓过气来,那真是功亏一篑,死无葬身之地。可天大的利益就在眼前,谁也不想吃亏,更不想白白送死。几个头领商量一番,约定各自挑出最精锐的弟兄,轮流上阵。顺序由抽签决定,死生各安天命,谁第一个冲进去,谁就有权先挑选战利品。

这个约定倒也算合理,众匪寇本就是亡命徒,既然都杀到了这,哪有畏缩不前的道理。短暂安排了一番之后,便开始了一波又一波亡命的冲杀。

甬道另一端,众庄丁众志成城,竟没一个肯走。而阿原为了楚涵玉,也断不肯独自逃生,再说就算想逃也无路可走。

绝境之中,又是寡言冷语的少年给了众人一丝希望。他拿出几颗丹药,在杨怀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杨怀服下丹药之后,便开始闭目打坐。众人顿时又有了几分指望,只要杨怀能恢复功力,还有什么可怕的?

可时间不等人,转眼间外面的匪寇就排山倒海一样冲过来。甬道狭窄,防守的一方本来占尽上风,只需弓箭齐射,对方便避无可避。可这时候敢往上冲的,也都不是省油的灯,箭雨只能阻敌一时,却消耗极快,很快便后继乏力。匪寇们一见箭雨缓了,攻势更加生猛,一群大汉举着藤木盾牌肩并肩往里冲,阿原等人也只能白刃接战了。

第七十章 厮杀

甬道之中,首先奋起迎战的便是少年,在狭窄之所厮杀他似乎更有心得,原本迅捷诡异的身法变得十分平缓,看起来并不快,可每到真正交手的一刻,便陡然快如闪电,让人根本无法抵挡。

而他手里那柄匕首虽不起眼,却没人能挨上一下。只要擦破一丁点油皮,五大三粗的汉子顿时叫得像杀猪一样,再无半点战力。少年瘦弱的身子宛如一柄锐利的尖刀,敌人无不一触即溃。

少年之后便是楚涵玉,阿原如今终于知道了这位“徒儿”为何进境远胜师父,原来人家流着仙人血脉,实乃人中龙凤。以她的天资和打通十一道正经的实力,所欠缺的只是经验和勇气而已。如今父亲性命危在旦夕,满心悔愧的楚涵玉心志决绝,出手如电,寻常的江湖汉子还真难以抵挡。

可怜堂堂木牌侠士阿原,居然忝居最末。阿原虽有杀敌之心,可惜力有不逮,而两位队友的光芒又太过耀眼,根本不给他正面迎敌的机会。也好在如此,全无江湖厮杀经验的原大侠才能在这样一场生死大战中存活下来。

一波又一波的厮杀,一队匪寇迎面冲过来,先被箭雨缓一下脚步,随后便是少年雷霆一击,瞬间将头领击倒,队列冲散。剩下的人无不心胆俱裂,东倒西歪,可刚逃过夺命煞星的匕首,一个身法轻盈的素衣少女又如影而至……

就算侥幸又躲过了少女的惊鸿一击,也早已失去平衡滚倒在地。这时,便有一个浓眉大眼的乡下小子冲上前来,挥舞着一把破剑补上一记……

就这样,原大侠纵横捭阖,也收获了不少战功。这还是阿原第一次杀人见血,不少身经百战的亡命徒却倒霉地做了他剑下亡魂。书中主角第一次杀人时往往心惊胆战呕吐不已,可身临其境的阿原却没工夫感受这些。并非他心中没有悲悯和胆怯,正相反,极度的紧张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没了思维,哪怕真的吐出来,他也许都不会记得。

毕竟是生死相搏,阿原就算只是捡漏补刀也凶险不已。这帮匪寇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哪怕倒在地上被砍断一手一脚,只要还有力气就会抄起兵刃拼命。

阿原手上腿上各中了一下之后,便本能地学会了往每个倒地之人身上补上几剑——真正的江湖厮杀,本就没有悲天悯人的余地。

什么“随意剑法”,就算阿原真的练过,也早抛到脑后了。真正的剑法,都是在生死厮杀中磨练出来的。哪种方式杀敌最有效,身体便会本能地记下这“招式”。实战是最好的老师,因为学不会,就得死。

一波又一波的冲杀,片刻不停。阿原杀红了眼睛,在血雨腥风中快速成长,手腿上一道道伤口都成了宝贵的经验教训,而体力也飞速消耗着。

杀退了几波敌人之后,阿原就已经气喘如牛,喉咙干得像火烧一样,动作也开始僵硬起来。生死之际的体力消耗完全不是平常可比的,以往上山下河,走上几十里路也没这么累。

阿原挖掘地道时本就透支了真气和体力,再经历这样剧烈的消耗很快便支撑不住,开始险象环生。几次生死之际,都是楚涵玉飞掠过来,救了他的性命。可这么一来,少年少了策应,压力也随之增大,情势越发严峻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小子,别绷那么紧。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弓弦总绷着,不但射不出箭,还会折断。人也一样,收发自如,才可持久……”

这声音,分明是杨怀的。阿原心中一动,留神看了一下两位队友。少年体力消耗理应最大,他的身法也沉滞起来,不过爆发那一瞬,还是威力十足,无可抵挡。而楚涵玉,反倒越战越勇,天资卓越的少女经验积累的速度甚至快过了体力的消耗,虽然娇弱的气息也急促起来,可战力反倒越来越强了。

阿原羞愧了一小下,也明白了杨怀所说的道理。他初临生死,一举一动无不拼尽全力,真气下意识地一直全力施为,多了许多不必要的损耗。如何拿捏力道是一门大学问,阿原想像少年那样瞬发瞬收自然办不到,但只要有心,不绷得太紧,还是可以节省许多体力的。

杨怀这一句提点本是再普通不过的常理,可白纸一张的阿原也受益匪浅。生死厮杀就是最好的淬炼,不知不觉间,阿原已不像最初那么紧张,出手也开始留有余地,只有出剑的一刻才全力催动真气。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提升,但阿原对真气的掌握,由此又深入了一点。他这块短板加强之后,三人配合越发默契,终于又将劣势逐渐扳了回来。

不过,三个少年虽然各负绝技,天资不凡,但毕竟不是神仙。刀剑无情,身上的创口也越来越多,虽然都是轻伤,但战斗中无暇包扎流血不止,终究难以长久。

好在对方也不是铁打的,一连数波攻势都损失惨重,也终于难以为继,停了下来。甬道内的一侧忙着救治伤者,息养体力,而甬道外的众头领,则吵得不可开交。

“许老三,你个狗日的孬种,到你了怎么不上?你还是男人么?”

“放你妈的狗臭屁!老子都冲了两拨,死了四个兄弟了。我那可都是血肉相连的亲族兄弟,你以为是你手下那帮喽啰么?”

“别他妈吵了!没看杨老狗闭个眼睛在那运功呢么?他一会要是活过来了,咱们都得死!”

“妈的,哪来的野小子这么厉害,是杨老狗请来的帮手么?”

“帮手?我看是杀手!咱们云岭上上下下,也挑不出一个这么厉害的杀手。”

“既然攻不进去,不如放上一把火,烧死杨老狗。”

“不行!万一他们狗急跳墙,把宝贝秘笈全都毁了,咱们不就白忙一场了。”

“甬道这么窄,人再多也没用,我看不如咱们几个亲自上阵,一战定输赢!”

一片嘈杂的争吵声中,忽然有人一语惊人——“不必了,老夫一人即可。”

第七十一章 松风

正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的众头领闻声回头一看,口出狂言的却是手持一泓秋水长剑的松风道人。众头领一愣,随即齐声大笑道:“好啊,好啊。道爷您请,我们给您掠阵。”

这道人武功深浅虽不知,但只身一人强又能强到哪去?在甬道中面对密集的箭雨和那少年杀手,后面还有一个不知何时会爆起的杨怀,一个人上去分明就是送死。众头领本来也对这道人敬而远之,这下倒乐得看热闹。

松风道人昂然上前一步,站在甬道前朗声道:“杨庄主请了。老夫道号松风,平日隐居山林,只与松风为伴,与庄主自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日上得宝庄,只求庄主珍藏的道法宝诀一观,只要庄主首肯,便可化干戈为玉帛,不知庄主意下如何?”

他这一番话,没等对方回应,自己这边人就先冷嘲热讽起来。

“废话真他妈多,有本事就上啊!”

“一人即可,就凭这张嘴么?我看说的也不怎么样嘛,哈哈哈……”

松风道人也不动怒,只是耐心等待对方作答。许久,甬道内传来杨怀的声音:“这位道长既为‘道法’而来,想必不是凡人吧?未知仙山何处?宝宗何名?”

松风道人眉头一皱,正色道:“老夫一介散修,无门无派。多年来一直潜心修道不问世事,才算有所小成。可一向苦于无人切磋参详,倍感困惑寂寥。庄主既有精妙道法,理应分与世人,上可共证大道,下可惠及芸芸众生。又何苦筑高墙而藏私,徒惹来杀身之祸?”

杨怀闻言哑然一笑,道:“道长既有济世之心,何不将自身修习的道法昭告天下,则‘上可共证大道,下可惠及芸芸众生’?”

杨怀一句反诘,顿时让松风道人哑口无言。也怪松风道人没有自知之明,他在山野之中修炼半生,若比口舌之利,哪有资格站在这里?好在“道法”二字一时震住了众匪寇,才没招来更多嘲笑。

饶是如此,松风道人面子上也挂不住,把脸一沉几近威胁道:“杨庄主,事到如今,还要执迷不悟,死硬到底么?”

杨怀轻蔑地一笑道:“道长既潜心修道多年,又怎会如此不智?我杨怀一介草夫,不过练得两手庄稼把式,比寻常江湖人强壮些罢了,哪来的什么道法宝诀?别说没有,就算有,又怎入得了道长法眼?为了一个江湖谣传便大动干戈,平添杀业,也敢号称有道之士么?”

松风道人不由得勃然大怒道:“老夫不问世事多年,又岂会为一个‘江湖谣传’出山?你既然执迷不悟,就休怪老夫无情了。”说着,他右手将长剑一立,左手取出一张画着符篆的黄纸在剑身上一抹,口中念念有词,随即向前一挥,喝了声“疾!”

只见剑尖处陡然亮起耀眼的光华,熊熊烈火凭空燃起,虽然只有两手合抱那么大的一团,却炽热得有如炼钢炉里的火炭。长剑一舞,狂舞的火舌如一条火蛇窜出,转眼间便穿过甬道,张牙舞爪地飞过来。

这一招石破天惊,甬道内诸人一下子都傻了眼,唯有少年手疾眼快,抢上一步抓起地上一具尸体向前一扔,身子则借势向后疾退。火蛇撞在那具尸体上,“轰”地一声爆炸开来,威力之大,震得整个甬道都晃了一晃。

焦黑的碎肉和石块迸射飞溅,吓得楚涵玉尖叫着向后躲闪。一股热浪袭来,来不及后退的阿原等人则首当其冲,被火苗燎了一下,瞬间连头发都焦了一半。

“修、修仙者……”

甬道内外众人,无不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尤其是甬道内的诸人更是面如死灰。这等绝境之中,对面又冒出个法力无边的修仙者,当真连一丝生机都没有了。

众人当中,最震撼、心情最复杂的当属阿原。活生生的修仙者忽然出现在眼前,第一次亲眼目睹威力无穷的仙法,比之梦境和想象中更震撼百倍。

可更大的触动在于,阿原心目中修仙者一向是和“道义”站在一起的,甚至可以说修仙者就是正义的化身。可如今堂堂修仙者竟与一群匪寇混在一起,堂而皇之地杀人放火,强取豪夺——这冲击或许不亚于仙法本身,阿原从没想过,第一次见到修仙者,竟是敌人。

一时间,千人瞩目的一条甬道静得出奇,甚至可以听见地上残余火苗燃烧的噼啪声。方才还厮杀正烈的众人,似乎一下子都成了静止的背景,只有松风道人才是唯一活动的主角。

松风道人将周围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嘴角不禁浮现出得意的笑容。这么多年来他默默无闻地忘我苦修,为的不就是这一刻么?待拿到望云山庄的仙诀,定可以更上一层楼,成为全天下人敬仰的大仙师……

一招震慑全场,意气风发的松风道人长剑一收,抖了抖衣袖,微笑道:“这下,庄主就不用心存侥幸了吧?道法宝诀本就不是凡人该持有之物,庄主私藏了这么多年,看也该看够了,只要你交出来,老夫不但可以保你性命,还可以收你女儿为徒,让她修得一身仙法,得证永生大道。”

此言一出,更是一片哗然。要留杨怀一条性命,云岭群盗岂能容他?若不是碍于修仙者的神威,早就一哄而上把这狂妄自大的道人剁成十几块了。众头领目光相交,相互传递起信息来。而望云山庄这边的人则备感彷徨,对抗分明已无希望,事情若当真如此了结,也算是不坏了……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杨怀身上,脸色苍白的楚涵玉也望着爹爹,阿原听到“修得一身道法,得证永生大道”更是心头大乱,不知何去何从。

第七十二章 烈焰

万众瞩目之下,杨怀沉默片刻,忽然开口一笑,却是一声冷笑:“永生大道?哈!据杨某所知,修炼到可以御剑乘风,呼风唤雨的大神通者,元寿也不过比凡人长上几百年而已。道长竟敢轻言永生,不怕牛皮吹破了么?道长若真有那等修为,早已乘风而去,为何还在凡间苦留?”

松风道人意气风发地信口一吹,没想到竟被杨怀当场揭破,不由得恼羞成怒道:“杨庄主,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杨怀轻叹一声,淡淡地道:“道长没看到这滚滚浓烟么?里面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烧没了,道长只怕要白忙一场了。”

“好……好,好!”

松风道人连说了三个好,长剑一举,目光如电,一团火焰再次在剑尖燃起。这一次蓄势良久,火焰也越发炽烈高涨。见了这阵势,众人都知道下一击必定更加惊人,连忙纷纷后退。

杨怀挥手示意身边众人退后,而他却缓缓站了起来。此刻还一步不退围在杨怀身边的,除了楚涵玉,唯有少年和阿原。

阿原并不是要逞英雄,而是对仙法天生的痴迷,下意识地想要把这惊天动地的一击看清楚,浑然将危险忘到了脑后。而少年则不同,他虽退了几步,但还是拦在杨怀身前,一手扶着墙壁弯下腰来,如一直蓄势待发的豹子。另一只手则取出一个黑色的小瓷瓶,吞下了一颗漆黑的药丸。

恼羞成怒的松风道人全力施为,将毕生修为施展到极致。冲天的烈焰蓄至满盈,长剑一动,正要发出这惊天一击。可就在这一刹那,少年的身子像离弦的箭一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弹射出去,鬼魅般穿越甬道,倏然掠到松风道人身前,索命的匕首直取他的咽喉。

松风道人势已用足,牵引着蓄满的烈焰,断不可能避开这雷霆一击。可如果将烈焰迎面打出去,就算打中,也是玉石俱焚。多亏松风道人在控火之术中沉浸了几十年,经历过无数次真气失控的险情,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将真气向上一引,一团烈焰冲天而去,而他自己则因巨大的反冲之力,重重掼倒在地上,险险躲过了锁喉一击。

可是,鬼魅一般的少年根本不似凡人,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竟还能追击,他的胳膊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扭,又向倒在地上的松风道人刺来……

松风道人惊骇欲绝,眼看就要丧命在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年手下,少年忽然身子一偏,以手撑地从他身边掠过。紧接着“轰”地一声,一阵巨大的声浪袭来。

原来,就在少年方才飞身上前的同时,杨怀踏出半步,气沉于渊,猛地抬手挥出一拳。这一拳有如怒涛拍岸,带动着周围空气一阵鸣动。若不是杨怀见少年出手连忙收束,威势只怕更为惊人。

这怒涛一击气势雄浑,虽然杀伤力或许不如松风道人的冲天烈焰,但后发先至。若不是少年的突袭迫使松风道人把烈焰引上了天,二者正面相撞,松风道人只怕会炸得粉身碎骨。而若不是杨怀这一击,少年也已取了松风道人的性命。二人同时出手,却阴差阳错地让松风道人侥幸逃过一劫。

气浪与火焰插肩而过,饶是如此,还是“嘭”地一声像是炸了一个巨大的炮仗。周围人早躲得远远的,倒是没殃及池鱼,可始作俑者松风道人就惨了。他在地上一阵翻滚,虽保住了性命,却没法保住颜面。眉毛胡子全被烧得焦黑,一身道袍也烧破了几个大洞,脸上满是泥土和血泡,再也看不出一丝仙风道骨的模样了。

而杨怀和少年也不好过,杨怀身中剧毒本已脱力,全仗少年的丹药才勉强重振的真气,在这一击中又消耗一空。而少年则是吃了鬼天丹,激发了浑身潜能才有了突破极限的一击。随着药力反冲,少年勉强退回甬道内,已是站都站不稳。二人同时使出拼命手段,却反而相互制肘没能一举击杀棘手的修仙者,内心的惋惜和懊恼就更不用提了。

目瞪口呆的云岭匪寇和甬道内的庄丁,直到这时才断断续续发出一声声惊呼。方才他们还是生死厮杀的主角,这会却仿佛成了看热闹的观众。

同是惊呼,情感却大不相同。虽然交手那一瞬间的变化和缘由不是谁都明白,但有一点很清楚——修仙者,原来也是可以打败的。

其实就在不久之前,杨怀还一举击毙了一个可以召唤雷电的修仙者,甚至很多人当时就在场。不过以往修仙者高高在上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江湖之人普遍都相信,即便是最顶尖的宗师级高手,在最低级的修仙者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

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杨怀也就罢了,连一个貌不惊人的少年都能让堂堂修仙者如此狼狈,险些丢了性命。难道说世道变了?还是传说本就错了?一时间,众匪寇和庄丁看向松风道人和杨怀的目光又复杂起来……

“死!你们都给我死!我要让你们统统死无葬身之地!”

松风道人狼狈地爬起来,疯狂的咒骂代替了所谓咒文,如泼妇骂街一般喋喋不休。他一下子取出一叠符纸,一股脑穿在剑上,满手满脸的鲜血,也统统抹在剑上。只见一个巨大的火球在剑尖上急速形成,如一轮新升的红日。

人人都知道松风道人这下定是要拼命,眼看火球迅速膨胀,连忙大叫着你推我搡,拼命后退。甬道内的诸人也面如土色,连忙架起杨怀向后退去。

巨大的火球燃烧至极致,迸射出夺目的灼光。可就在烈焰即将爆发的一刻,天空之上,忽然传来一个悠扬的声音。

“何方宵小,竟敢在此卖弄?!”

第七十三章 仙踪

晴空之上,一道白光如流星划过,光华隐没之处,蒸腾喷涌的白云如一湾碧波。白云敛没,现出一艘乳白色的小舟,漂浮在云中荡漾。小舟上立着二人,脚踏浮空飘然而下。

为首的是一位老者,须发斑白,身着一件古铜色的长衫,背着手弓着腰,神情老迈,若不是从天而降,几乎与普通的乡下老儿无甚区别。而他身后的一个青年男子却容光灼灼,器宇轩昂。

青年头戴朝天冠,脚踏步云履,身穿一件湛蓝长袍,眉目间满是飒爽英气,长袖随风舞动,翩若神仙。飘然从天而降,更是惊艳绝伦,光芒之盛,一如他背后流光溢彩的仙剑。

二人一现身,顿时让本已奇峰迭起的局势更加梦幻起来。无数人瞪大了眼睛,猛掐自己的大腿,其中就有阿原。

熊熊燃烧的冲天烈焰,仿佛一下子从不可一世的神通,沦为迎接仙人降临的焰火。片刻前还恨不得毁天灭地的松风道人见了从天而降的二人,霎时间如坠冰窖。剑尖上的烈焰只是被一阵微风袭过,就再也凝聚不起来,甚至浑身真气也随之崩溃。

松风道人面如土色,连忙上前躬身道:“见、见过两位上仙……”

“尔乃何方野修,竟敢在此卖弄伎俩?在中土神州妄动道法乃是大忌,你师父连这个都没告诉过你么?”青年扬着下巴,看都没正眼看松风道人一眼,语气更是高高在上,老气横秋。

松风道人只觉一阵威压扑面而来,本能地浑身一阵乱颤,更不敢有半点火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谢罪道:“在、在下无门无派,只是自行修炼,一点微末伎俩,不敢妄称道法,更不知道还有这些规矩,还望上仙恕罪。”

“你这等野修,最是麻烦。罢了,念你无知,便留你一条性命。罚你废去根基,终生不得再修炼道法……”

面对磕头如捣蒜的松风道人,青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给一位凡人只能膜拜仰望的修仙者判了死刑。只见他右手指尖轻动,亮起一道光华,似是凌空写字。那淡淡的神情,仿佛只是在一本破烂账目上提笔随意涂抹几下,可伏在地上的松风道人却大吼一声,身子凌空跃起,箭一般向后飞去。

松风道人身法虽快,可青年只是轻蔑地一笑,凭空画符的右手一握,一张。一道电光闪过,正中松风道人的背心。只听松风道人惨叫一声,从空中重重摔落在露台边上,便一动不动了。

“哼,自寻死路。”青年像拍苍蝇一样结果了一个修仙者,目光睥睨四顾,看得周围千百人头皮一阵发麻。

只见他向老者一躬身,问道:“四叔,这些俗人,要不要赶走?”

老者皱了皱眉,缓缓道:“在凡间历练一年,你反倒越发毛躁了。”

青年脸上的傲色这才收敛几分,躬身答道:“四叔您有所不知,如今在这中土神州,像这等散修野道越来越多。会两手下等把式,就敢妄称真人上人,干的都是不入流的龌龊事。世间愚民还把他们和我们混为一谈,若不除之后快,没的污了海外仙家的名头。”

老者又皱了皱眉,似是不愿再多说什么,背着手转而望向甬道内,目光最终落在楚涵玉身上。

“罪人杨怀,携小女楚涵玉,拜见仙长。玉儿,还不过来见过长辈?”

威震一方的一代奇人杨怀,也浑身颤抖地拉着女儿的手,跪倒在从天而降的仙人面前。他们父女一跪,庄丁们自然也跟着跪下,甬道内还站立的,只剩下冷漠的少年和魂飞天外的阿原。

“长辈”二字一出,惊呆了无数人,唯有阿原瞬间恍然大悟——这从天而降的二人,竟是杨怀书信中提到的仙人之后——东海修仙世家楚家之人。

东海修仙世家,在上古典籍中有所记载,乃是一些得道仙人的后裔,居于茫茫东海的孤岛之上,行事介于辟离凡尘的地仙和混迹于人世的散仙之间。在仙妖遍地的上古之世,本来只是默默无名。可上古之世崩坏之后,仙山海外反而成了仙宗道法唯一的传承之所。千万年来,这些仙人后裔依然行踪渺然,不问世事,可他们的大知大能,却被世人广为传诵,几乎与真仙等同。

如今中土神州虽然道法再兴,但与海外世家相比,在传承上仍难免有些底气不足。至于松风道人这种无门无派的野修,就更如土鸡瓦狗一般了。

阿原对海外修仙世家的了解,一小半来源于古书典籍,一小半来源于市井传说,大部分空白之处,则用无穷无尽的想象填满。在他心目中,修仙世家子弟都居住在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岛之上,一出生便继承通天法力,每每在茫茫大海之上和山一样巨大的海兽斗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海外修仙世家最重视血脉传承。这从杨怀的书信中也得到了佐证,他一生之波折,皆因仙族血脉。如今,仙人世家降临在眼前。楚涵玉,乃至一众人的性命,就都维系在“血脉”之上了。

只听老者悠扬的声音响起:“她叫什么我不管,但姓不姓楚,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老者弓着背,默默前行了一步。只一步,就到了杨怀等人身前。

“杨怀,你倒也够胆量,有本事,竟能找上我们楚家。你的滔天大罪暂且不论,我只问你,那封书信中所说的,到底有几分是真?”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不敢欺瞒仙长,小女经过多年净血洗髓,确是纯正的楚家血脉。”此刻的杨怀,恭敬得像是个跑腿的小厮一样,本来全无血色的脸涨得通红,连身子也微微颤抖着。

老者不再多言,抬手抚在跪立一旁的楚涵玉额上。一片青紫色的光芒笼罩在楚涵玉头上,楚涵玉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适,但还是老老实实地一动未动。

第七十四章 血脉

老者瘦小的身形在众人眼中却如山峦一般,而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情,仿佛就是老天的脸色,足可以定人生死。

老者手抚楚涵玉额头好一会才缓缓收手,喃喃道:“就血脉而言,倒的确是难得的纯净,可气血浮动,根基已乱,又修炼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真气,这也是你教的?还有,她体内的隐毒又是怎么回事?”

杨怀身子一震,肃然答道:“小女自幼修炼楚家、家传心法……根基稳固,内息本也十分纯正。可日前在下去往东海之时,这些昔日素有仇怨的匪寇杀上山来,小女受了波及,实是悔之不及……虽美玉微瑕,但以仙族的大能,扶正根基祛除隐毒,都是小事,唯有血脉资质,才是大事啊……”

此言一出,一旁的少年神色一动,“祛除隐毒”四字让他心中平起波澜。而老者也默默点了点头,这才正眼打量了一下楚涵玉,见她目光楚楚,神色哀婉,经历了无数厮杀之后虽衣衫污浊,却仍掩不住眉目间的天然灵慧。

老者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暖色,颔首道:“倒真像极了云儿当年……罢了,既然有如此纯正的楚家血脉,断不可留于尘世。我就带你回东海,交由族长处置。”

杨怀闻言大喜,忙道:“玉儿,还不拜谢尊长?”

“免了。如何处置她,还得看族长的意思。”老者言罢又看了杨怀一眼,道:“至于你,多活了这么多年,也该满足了。”

杨怀神色一黯,还是平静地应道:“是,杨某罪孽深重,自该领受刑罚。只是那洗血之法,书信之中言短词拙,还有些关窍未能详尽。另外,杨某十几年来收集了不少天材地宝,灵石灵药,还望一同交予仙族,以偿当年之罪。恳请仙长容情,带杨某一同前往东海,只要能见云儿一面,千刀万剐,杨某自甘领受。”

“哼,狂妄!”老者一声怒喝,声音虽不大,却好像惊雷炸响在所有人耳边,震得众人脸色惨白,捂着耳朵东倒西歪。

“玷污仙族血脉,族外者千刀万剐,族内者终生幽禁,后代永为贱奴——这是楚家千年族规!你以为那个什么狗屁洗血之法真入得了堂堂楚家的法眼么?灵石灵药?笑话!你们凡人苟且一生所争之物,在仙家眼中不过是土石瓦砾罢了。老夫不过是路经中土,顺便料理一下你的事而已。算这女娃运气好,血脉还算纯正,否则也难逃炼渊为奴之苦。就凭你也想跟去东海?死了这条心吧!”

老者一番话如洪钟大吕般直接在杨怀脑海中响起,震得他头晕目眩,一时间所有的希望渴求统统化作飞灰。

旁人听不到老者传音的话,只看到杨怀脸色瞬间苍白无比,半晌,才自嘲地一笑,道:“罢了,临死之前,杨某斗胆问仙长一句。云儿……楚云,她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幽禁思过,不见天日,有什么好不好的?”老者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杨怀,而是转头对青年男子道:“我带这女娃回东海了,你一会代行千刀之刑。料理完这里之后,继续好好历练。中土虽是凡人世界,神州结界庇护之所,却也不乏凶险,你收敛一下狂傲的性子,凡事小心谨慎行事。”

青年躬身应道:“谨遵四叔教诲,恭送四叔……”

老者长袖一挥,一道紫光笼罩在楚涵玉身上,楚涵玉像只受惊的小兔一样闪躲开来,大声道:“不、我不去!你们在说什么?你、你们要把爹爹怎么样?爹爹,他们是我娘家的人么?他们要把你怎么样?我好糊涂、我、我不离开你!”

楚涵玉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又生性柔弱,历经无数剧变,精神早已绷到极致。此时又突生这么大变故,又是糊涂,又是恐惧,心中最大的倚靠父亲又要分离,早已压抑不住的情绪终于崩溃,她死死抱着杨怀泣不成声,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杨怀亦是老泪纵横,十几年来殚精竭虑,耗尽心血,竟换来这样一个结果。千刀加身不足道,可终究无法再见魂牵梦萦的爱妻,反而害了女儿一生。

此时此刻,这具残破老迈的躯壳里剩下的唯有对女儿无限的愧疚,从小到大,这个女儿一直乖巧懂事,得到的却少有仁慈疼爱,只有严厉管教和无尽的痛苦折磨。自己只是痴想着爱妻,却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女儿。如今后悔,已经太晚了……

“玉儿,爹爹对不起你,现在说什么也太晚了。只盼你好好活下去,救出你娘。只要你们母女能团聚,我死而无憾。”杨怀沉声说出这句话,缓缓推开了女儿的手。

“行了,走吧。”老者一挥手,紫光彻底罩住了楚涵玉,她的身子像是一个气泡般凭空浮起,空有一身内功修为却毫无反抗之力,像个溺水的孩子一样手脚乱动,拼命抵抗,呜咽着挥手伸向父亲,可身子却随着老者向天上飞去。

“涵玉,涵玉!站住!你凭什么带她走?”

敢这么痛斥仙人的,自然是无所畏惧的木牌侠士阿原。本来若是换个场合遇上这等世外高人,阿原就算不立马跪下拜师,也要谨言慎行,大气都不敢出。可此刻看着楚涵玉凌空飘洒的泪花,却满腔义愤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猛地上前一步,拦在老者身前正要理论,可老者像是没看到他一样,如一阵微风忽地从他身边掠过。阿原还来不及反应,就见老者和楚涵玉已飞到半空之上,踏上了那艘悬浮的白色小舟。小舟一晃,在一片蒸腾的云气中白光一闪,便迅速飞起。

“阿原、阿原……”

楚涵玉最后唤的,是阿原的名字。留给阿原的,是她悲伤的泪眼。阿原刚追出几步,白色飞舟已消失在天际,唯有一件东西从天而降,像是伊人坠下的泪珠。

阿原伸手接住,竟是楚涵玉的一截衣带,上面还挂着一枚玉环,也不只是楚涵玉挣扎中掉落,还是她故意丢下来的。

昔日朝夕相处时,不时叮当作响的环佩声仿佛又回响在耳边,却再也见不到那梨涡浅笑的少女了……

第七十五章 仙凡

乳白的飞舟消失在天际,甬道两侧,神情各异的众人仰望之余,目光又落在背着流彩仙剑的青年男子身上。

老者一走,青年眉间的傲气更甚,目光扫过众人,直如俯视一群蝼蚁,只是淡淡地道:“尔等,速速散去吧。”

众匪寇听得都是一愣,随即顿时一片哗然。说起来,他们本应是今天的主角,本应开怀大笑,提着人头听着女人尖叫,做够烧杀抢掠的快意事。

可一个又一个怪物、修仙者,乃至仙人接连冒出来,不但抢尽了他们的风头,还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把他们到嘴的肥肉一并夺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众匪寇虽然慑于仙人天威不敢一拥而上,但人多势众,还是大声鼓噪,越吵声音越大。

此时最为难的还是众头领,虽然有仙人介入,已非人力所能对抗,但如果就这样两手空空灰溜溜地回去,还不如杀了他们。

无数手下的血白流了不说,杨怀若不死那才是后患无穷。更何况就算有谁心生退意,在这关口也拉不下脸来。江湖上混口饭吃,脸面比性命还重要,就算对方是仙人,这样一点台阶不给留,换谁也下不来台。

众头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反倒是提不起真气的孙会越众而出,不卑不亢地上前一抱拳道:“这位仙长,我等与这姓杨的仇深似海,怎能就此罢手?还望仙长将他交与我等,让我等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让尔等散去,没听见么?”青年面若寒霜,一阵无情的威压骤然袭来,孙会不禁心惊胆战,差点跪地求饶。可众目睽睽之下,孙会还是咬牙撑住了。他也早想清楚了,事到如今,他这“宰羊盟盟主”若是认怂,以后就再也不用在云岭混了,恐怕人人鄙夷,比死还难受,还不如出头搏上一搏。

孙会咬牙一挺身子,大声道:“我云岭豪杰会盟于此,前后牺牲了无数兄弟,岂能因仙长一句话便散了?我等与杨怀仇深似海,找他报仇亦是天经地义,还望仙长莫要插手凡间之事……”

“仙凡之别”,正是孙会敢赌这一把的最大倚仗。修仙者之所以高高在上,一半原因固然是他们移山填海的广大神通,另一半则是因为绝少涉入凡尘俗世,才倍显清高孤绝。

故老相传,修仙界有不得干涉凡间事务的戒律,这也是上古大劫留给修仙界的教训。就连青年自己在教训松风道人的时候也说,“在中土神州妄动道法乃是大忌”,孙会搏的就是用戒律束缚住他的手脚。

谁知青年冷哼一声,反手抽出背后的仙剑。湛蓝的流光,如晴天碧波的剪影。

“既如此,就休怪我无情……”

孙会大惊失色,忙道:“仙长息怒!怎可对我一个凡人动用仙法?”

“对付你,还用得着仙法?”青年冷笑一声,“我既在凡间历练,就用你们凡间的方式解决你们,看招!”说着,仙剑一挥,一道蓝光向孙会头上劈来。

孙会大骇,连忙向后闪开,就要落荒而逃。而青年第一剑只是虚砍,并未使出力道,见孙会一上来就想逃,不禁冷笑一声,仙剑一指,如影随形。

虽然未动用仙法,但以凡间武功的范畴来评判,青年的剑法也是一等一的,更难以招架的是那惊人的速度。孙会心惊胆战毫无战意,又真气不畅半身僵硬,胜负在一瞬间就有了分晓。

只见盈盈青光一闪,孙会头颅一歪,鲜血如喷泉一样从颈侧涌出。从青年拔剑、挥剑再到孙会倒地,不过转瞬之间,大多数人直到孙会身首异处血流成河,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孙会的一群手下,下意识地冲上来半步想要拼命,可又硬生生站住。修仙者的手段,哪是凡人能抵御的?别说抵抗,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人多又有何用?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只听一声大喊,众匪寇不约而同地开始抱头鼠窜。一开始只是孙会的手下,接着就蔓延到所有人。那些浑水摸鱼之辈,冲在最后,自然逃在最前,纷纷争抢着跑下露台,不时有一两个倒霉蛋在人群中被挤倒,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

不一会的功夫,来势汹汹的云岭群盗就散去了大半,剩下的几名头领和心腹手下,也都脸色发白,犹豫不定。一开始,他们也抱着同样的想法,觉得所谓“东海世家”的修仙者未必会过问凡间之事。可没想到这青年如此霸道,不但要管,还要用凡间的方式,凡间的武功来管。

倘若真不动用仙法,管他武功多高,众人一拥而上,踩也踩死他了。可谁都明白,真正到了生死关头,什么清规戒律还管用?何况云岭群盗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利益纠葛颇多,说不定今天死在这,明天家里的老婆孩子就被别人抓去为奴为婢。这样一帮人一起杀人放火容易,一起拼命却不现实。

青年默默取出一块素绢,擦去仙剑上的鲜血,随手向风中一丢。他慢条斯理的一举一动,都给群盗带来无穷的压力。

“你们,还有谁不服气?”青年微扬着下巴,剑指众人,嘴角带着一丝轻蔑和不屑。而平日里杀人放火眼都不眨一下的众匪寇,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非但不敢上前,反倒越退越远……

人群之中,反倒是并非出自云岭的一个人跳了出来,正是红衣大汉“薛大师”。他挥着一柄雪亮的大刀,一脸莽气地大声道:“你、你杀了孙盟主!老子要给他报仇!”

此人来历神秘,平日里也未见他与孙会如何交好,没想到此刻出头的居然是他。青年也不答话,只是挥剑一刺,便算是开打。红衣大汉举刀一架,连连摆手道:“打归打,咱可得讲好,你不许使那些个法术,咱们真刀实枪地拼个高低!”

青年被逗得哈哈一笑,杀气一下子弱了几分,剑花一抖,攻势不知不觉间带了几分戏谑。而红衣大汉讲好了规矩,也放下心来,虎虎生风地抡起大刀与青年战在一起。

第七十六章 魔影

红衣大汉能以一个外人身份成为孙会的左膀右臂,武功自然不弱。他虽身高膀圆,却也不失敏捷,招式大开大阖,势大力猛,走的是以攻代守的路子。若换了旁人只怕会有些头痛,可在青年看来简直到处都是漏洞,以他疾风迅雷一般的速度,随手就能在大汉身上刺出几十个窟窿。

青年既有心戏弄,也不急着取胜,而是在大汉阵阵怒吼声中小巧腾挪,手中仙剑微颤,每次出招都不落空,却都只在大汉身上刺一个小洞。大汉的吼声越是震耳欲聋,青年脸上的笑容就越畅快几分。

转眼间大汉就浑身浴血,不知中了多少剑,可他非但没有半点退意,反倒发了狂性,越发勇猛起来,如一头野兽般不停嚎叫,一柄大刀挥得像风车一般,有攻无守,全是拼命的招式。

可是,实力的差距并不是拼命就能抵消的,青年身法如风,剑光如电,大汉攻势再猛,也占不到一丝便宜,反而逐渐被剑影完全笼罩,身上的血花像烧开的水一样不停飞溅。

看到此处,围观的众匪寇也终于下定了决心,纷纷开始脚底抹油。连薛大师这样的高手都被人家像猴子一样耍,他们还指望什么?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清啸——“着”,青年挺剑正刺在大汉的手腕上,大汉手中的刀应声落地。大汉怒吼一声“老子和你拼了”,门户大开地飞身扑了上去。

青年只是嘴角一撇微微一笑,举剑迎向大汉的胸口……

“噗”地一声,大汉胸口喷出一道血箭,如一朵绚丽的血花。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起,可是,却来自那不可一世的青年。

飞射的鲜血落在青年身上,竟像烧沸的滚油滴在冰上一样,一下子就烫穿了青年单薄的青衫,陷入骨肉里。血衣大汉狰狞地一笑,右手一扬,一道红光直没入青年的胸前。

青年周身突然爆发出炫目的蓝光,但还是无法掩住胸口迸发的血光。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看着自己的胸膛。一柄血红的小刀插在胸口,原本不大的伤处竟嗤嗤作响,流出污浊的脓血,不断侵蚀着他的血肉。转眼间,他胸前皮肉尽去,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化血刀……你是、血、血宗魔……”青年痛苦的呻吟不似人声,因为他的半个胸膛已化为一片白骨。不可一世的青年脸上终于现出惧色,他左手亮起一团蓝光罩住胸口,右手一拂袖,身子凌空飘起,就要飞遁而去。

可暗算得逞的血衣大汉又怎会让他逃走?只见一道血光闪过,血衣大汉飞身一跃,如鹰隼一般凌空抓住了青年,用一条粗壮的手臂箍住了他的脖子,沉沉坠下。

红蓝两光相映,只是片刻工夫,蓝光便黯淡下来。血光之中,血衣大汉欢畅地一笑,舔了舔青年眼角流下的一道血泪,在他耳边说道:“狂妄的小子,你死得一点也不冤枉。老子乃是血祖座下十九圣的弟子,要是没有神州结界,你他妈算个屁?!”

“嘿嘿,下辈子记得,装逼,死得快啊……”

最后这句话,青年怕是永远也听不到了,他的半边身子已经销溶在一片血光之中。方才还衣袂飘飘,傲视人间的青年,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了一滩脓血。

大汉身上沾满了乌黑的浊血,弥散着腥臭难闻的味道,可他却带着十分陶醉享受的表情嗅了嗅,皮笑肉不笑地望向甬道内,目光落在杨怀身上。

楚涵玉已去,杨怀本已心无波澜平静等死,可转眼间又生剧变,楚家那个青年竟被血衣人偷袭虐杀。而看血衣人的手段作风,分明就是传说中的血宗魔头。

血宗在神州北方名声不显,但在南国却是鼎鼎大名,可与妖魔鬼怪齐名。据说血宗在雷泽以南的群山密林中已经存在了上千年,虽然很少踏入中土神州,但就像生怕被遗忘一样,每隔数年他们就要出世“提醒”一下世人。有时是几户人家,有时是一个村落,甚至一个镇子,一夜之间,生灵绝灭,化作鲜血遍地的炼狱。

那些传闻有的离奇异常,几近天方夜谭,有的逼真写实,仿佛身临其境,但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血腥无比。传说血宗之人大都光头身着血衣,靠吸食人的血肉来提升功力,被害之人只会剩下一滩脓血。眼前这个血衣大汉,正和传说中的一模一样。

至于血宗的来源,有人说是天南那些茹毛饮血的蛮人信奉的宗教,也有人说他们是一个神秘血腥的黑暗组织,不过杨怀心里清楚,血宗是一个可以与正道修真门派相抗衡的邪道门派。

正如有光必有影,有阳必有阴,自从有了“门派”,也自然生出“正派”和“邪派”,“仙宗”和“魔宗”。这种划分早在上古之时就已完成,正邪之别,仙魔之争,从道法产生起就从未间断过,直到让一切化作乌有的上古浩劫。

浩劫之后,为避免仙魔争乱重演,数位救世的天神以莫大神力,缔造了神州结界。

在神州结界之内,超出凡人所能的法力神通统统被抑制。也正因为有神州结界,在浩劫之中伤尽元气的仙魔妖怪才在神州中土彻底销声匿迹,凡间也得以休养生息,平平稳稳地度过了千万年。

如今,神州修仙之势已复兴千年,隐匿在四方绝境的邪魔妖怪似乎也不甘寂寞,渐渐开始张露爪牙。可一个邪宗魔头在神州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击杀修仙者这样的事,千百年来还闻所未闻——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标志,纵然只是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掀起的风浪却足以撼动承平已久的神州。

命运捉弄,又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杨怀,再次面临一个抉择……

涌上山来的匪寇,十成已经只剩下一成。不可一世的仙人化为脓血,换成一个嗜血的魔头,就算再愚笨迟钝之人也会本能地开始亡命逃窜。稍有些见识的人则会意识到望云山庄这个漩涡已经越卷越大,已经根本没有凡人的容身之地。此刻还留在露台上的,要么就是傻子,要么就是被逼至绝境不得不赌上一把的亡命之徒。

而甬道另一侧的杨怀,却连逃的选择也没有,要么屈服于魔道,要么尽数化作脓血。唯一的一线生机,或许只有等待。一个血宗魔头在神州腹地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一个修仙者,千百年来还是第一次,这注定不会是一件小事……

第七十七章 血毒

峻岭险峰之上,飘渺的白云似乎触手可及。可白云之下,原本花团锦簇的人间绝境却化作了鲜血淋淋的修罗场。遍地的尸首和血肉,散发着恶心的腥臭,站在这修罗场最中央的,是一身血衣的魔头。

甬道另一端的杨怀沉默不语,但魔头可没耐心等下去,冷笑一声道:“还心存侥幸么?痛快点,把东西乖乖交出来吧。”

在仙与魔,正与邪之间,早已不在意生死的杨怀瞬间下了决断,淡然道:“望云山庄的内阁早已焚尽,无论灵石珍宝还是秘笈仙诀都化成灰烬,你什么也休想得到。倒是这里离云国近在咫尺,‘天罚’只怕不远了。”

血衣人闻言哑然一笑道:“我要那些做什么?我要的是你洗髓换血的法子!”

杨怀心中一惊,没想到招来血宗魔头的并非玉简,而是他的洗血之法。可这法子他只在送往东海的书信中提到过,一个血宗魔头又怎会得知?

杨怀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可随即又洒然一笑,本就是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好操心的?正好舍却残躯,与这魔头拼上一把,若能救得一人性命,也就值了。

想到这,杨怀凛然道:“休想!堂堂神州之术,岂可付于蛮夷邪宗?杨某今日就算性命不在,也要与你血战到底。”

血衣人一听“蛮夷邪宗”四字,脸色顿时一黑,厉声道:“有种!老子倒想看看,你在我的‘血蚀’之下能撑多久!”说着,手中血刀一挥,一道血影如劲风一般向杨怀袭去。

杨怀大喝一声,双臂一推,平地掀起一阵飓风迎上血影,两者相撞,竟发出一声闷响。杨怀倒退了几步,大声道:“这魔头果然厉害。我挡住他,你们速速从密道逃生!”

“哼,你们谁也跑不了!”

血衣人一跃而起,如一道虹光转瞬即至。那身法,绝不是普通江湖人士所能相比,就连在场的诸多江湖好手,也只看到一道血红的影子。

杨怀却也不慢,他反而迎上一步,率先抢攻,只听嘭嘭几声闷响,二人其实已经交手了十几招。

血衣人刚刚大战一场,虽然是偷袭得手并非硬拼,但要完全制住临死一搏的楚家青年,也不得不全力以赴。神州结界并非一视同仁,对邪宗魔道的抑制力要远大于道宗仙法,因此血衣人虽然只是全力施为了一瞬,也感觉有点吃不消。此时再对上杨怀,自然未尽全力,以为收拾一个区区凡人不在话下,根本无需动用手段。

可杨怀在仙诀中沉浸了十几年,吸化灵石无数,积攒的真气底蕴之厚,早已远远超出凡人范畴。胸中的死志更是激发出他的全部潜能,真气全力施放之下,威势惊人。饶是血衣人修为远胜,也没占到多少便宜。

与此同时,一旁的少年也悄然从身后掩至,少年身法虽迅,尤不及血影,但他的招法着实诡异,仿佛能预料对手的一举一动。一柄匕首连攻三招,都是锁定要害,血衣人一时托大,竟被两相夹攻得颇有些狼狈。

只见血影一闪,血衣人退出十几丈来现出身形,脸上已无轻蔑之色,冷然道:“中土神州,果然不同,两个凡人也能有这等本事。看来就算神州结界崩塌,你们应该也能撑上一阵。也罢,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血宗秘法——血影分身!”言罢血衣一振,身影陡然一分为三,化作三个模糊的虚影。

三个血影一拥而上,两个围攻杨怀,一个直追少年。少年吃了一惊,随即展开身法,穿梭如电,与血影周旋起来。少年身法虽快,可血影无踪无形,如影如魅,根本无从抵御。

眼看一柄幻化的血刀砍到面前,少年避无可避只得硬接了一下,没想到血影并非幻术,竟是实体,而且力道大得惊人。少年刹那间气血翻滚,半身发麻,随即肩头上重重挨了一击,滚倒在地。

血影如影随形,眼看就要落在少年身上。斜空里突然闪出一个身影挡在他身前——那是杨怀。面对无形血影,强如杨怀也无计可施,被两道血影狂攻的他,能做的只是挡在少年身前,用身躯硬生生接下了三道血影的重击。

“快,走……”杨怀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鲜血已经从嘴边狂泻而出。三道血影在他眼前合而为一,一柄血刀刺穿了他的胸膛,这位顶天立地的传奇人物,终于跪倒在地。

这一刻,少年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他一咬牙,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瓷瓶,一口咬开瓶塞灌了下去。少年随即浑身一震,脸上现出黑气,身形仿佛忽然间暴涨了几分,一声尖啸,向血衣大汉冲去。

“来得好!”血衣大汉眼中精光一现,血刀一挥,一道血影和扑来的黑影迎面相交。只是一刹那的工夫,血刀与匕首不知碰撞了多少下,金铁相交之声连绵不绝,化作了嗡嗡的鸣动声,仿佛一只巨蝇在振动翅膀。

少年瞬间爆发出的力量,已经是一个凡人在绝境和药物刺激下所能达到的极限,可惜他面对的是高深莫测的邪法魔功。胜负在一瞬间便已分晓,少年单薄的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十几丈远才摔在地上,鲜血如雨点一般洒落。从前胸到两臂,竟密密麻麻地中了几十刀,再无一块好肉。

能在电光火石的一瞬压制住少年,连砍这么多刀却又不让他即死,强如血衣人也几乎达到了极限,在神州结界的反制之下,嘴角缓缓流下一缕鲜血。他伸出一条鲜红的舌头舔了舔,意犹未尽地望着地上血如泉涌的少年,如同欣赏一件亲手雕刻的精美作品。

“小子不错,可惜撞在老子手里。待我吸了你的精血,也不枉费你这身本事。”说着,血衣人闪到少年身前,一把拎起少年瘦弱的身躯,如传说中的吸血恶魔一般,一口向他的脖子咬去……

一道血光在大汉身上亮起,少年的身子一阵剧烈的抽搐,发生一声痛苦之极的呻吟,却立刻被另一声大吼所淹没。

“血毒、血毒!啊——啊——”

血衣大汉吼声震天,浑身散发着冲天的血光,疯狂地手舞足蹈,直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少年也在这一瞬间暴起,他凌空一翻,不顾颈上血流如注,扬起匕首一把插进血衣人的胸口,用力一划……

只听“嘭”地一声响,血衣人魁梧的身躯竟像涨破的水袋一样从胸口炸了开来,如沸水一般翻滚的鲜血化作漫天血雨,夹杂着碎裂的内脏崩碎飞溅,落在地上嗤嗤有声。

良久,血雾逐渐消散,只剩下半边身子的血衣人和倒在血泊中的少年再也未动弹一下。方才还斗得天翻地覆的场面静止下来,而露台之上,甬道两旁已无站立者。

一片血雨腥风当中,匍匐的众人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头上无形的压力消失不见,他们这才意识到,恐怖的嗜血魔头,诡异狠绝的少年,还有武功盖世的杨怀,都已经死了。

“魔头和杨怀都死了!大伙还怕什么啊?上、上,分东西啊!”

还活着的人中,第一个清醒过来的竟是一个白面书生。风不求大喊一声,率先发动,几步抢到少年身前,在他残破的衣衫袖口处搜寻起来。

而甬道另一侧,第一个有所反应的则是阿原。

仙人,魔头竞相出世,仙魔乱舞又相继殒灭。这样纷乱的场景只在梦中出现过,何曾这般真实?阿原张大了嘴,几乎无法呼吸,胸膛像压了一块大石一样沉闷。弥漫的血气腥味,更让他连连作呕。可是,当他看到风不求扑向少年的时候,僵硬的身子却一下子动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冲过去。

阿原并不知道风不求要做什么,是补上一刀还是搜寻战利品,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少年是他的救命恩人,更是他心目中的英雄——能在这样的绝境下挺身而出,用一身惊世骇俗的本领以寡敌众,杀身成仁,为的却是拯救一群素不相识的人。这几乎就是阿原心目中侠义的完美体现,也是他一直梦想的传奇。

他虽然做不到,但可以敬仰。而这无耻人渣风不求,简直可以说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居然还敢在这个时候恬不知耻地上来占便宜!阿原一路积攒的愤懑、怨恨和惊惧、战栗都在这一刻汇集在胸口化作怒意,瞬间爆发出来。这一剑,气势如虹。

风不求手无寸铁,胆气也早已丧尽,见阿原一剑刺来,竟连抵御之心都生不起来,掉头落荒而逃。逃出几步,才想起一个白痴贱种怕他作甚?可又不敢当真上前,便隔空高喊起来。

以他的如簧之舌,露台上死里逃生的众匪寇很快就聚拢起来,连露台下本已仓皇逃命之人,也有一些察觉到事态的变化,又纷纷涌了上来。

经历几番大起大落,露台上除了平添了无数尸首,又回到了最初的形势。仙人、魔头,众多强者在这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结果去的去,死的死,剩下的还是一帮凡人。阿原在血雨腥风之中愣了片刻,便本能地想到了此时最该做的事——逃。

楚涵玉已远去,这望云山庄是存是亡,已与他再无半点关系。这些人中他唯一有些放不下的,唯有眼前的少年。说也奇怪,少年满身的伤口虽然多得让阿原不忍心看,可并未丧命,只是昏死过去。而且血已经自行止住,似乎还有救的样子。

阿原从外衣上扯下几条布,将少年简单包扎了一下便背了起来。天幸少年瘦弱,比起小小都重不了多少,否则几近力竭的阿原能不能背着他躲过刀光箭雨跑回甬道,还是难说之事。

这边众庄丁一拥而上,也将杨怀抬回了甬道。杨怀气若游丝,已是奄奄一息。可临死之际,目光却分外清澈,没了威严与锐利,也没有愁苦与焦虑,只是淡淡地,望着甬道外的一线蓝天,那天际漂浮的一片白云。

阿原停了一下,望了这位奇人最后一眼,头也不回地背着少年直奔甬道下方而去。

第七十八章 逃生

阿原背着少年在甬道之中全力奔跑,大火已经熄灭,甬道内到处是浓烟和烧焦的尸体散发的焦臭味,呼吸不畅,跑起来更是吃力。可头顶上传来的厮杀声越来越小,让阿原丝毫不敢放慢速度。望云山庄剩下的几个庄丁挺不了多久,他必须尽快找到出路。

经历了一连串离奇的遭遇和厮杀,生路反而就在他历尽艰辛才逃出的地牢,命运之诡谲,不得不让人感慨。至于那里是否真有燕四挖进来的地道,阿原没空去想。想那个,根本没有意义……

本来在这纵横交错的甬道之中,他根本不认识路,更不知秘密的死牢在哪。但他知道,风不求他们就是从死牢里杀出来的,一路上的鲜血和尸体,就是最好的路标。

沿着血迹和焦黑的尸体,阿原一路探到甬道的最底端,终于在那里找到了一座大铁门,正是曾经让他绝望的牢门。

牢门大开,里面一个活人也没有,阿原从墙上抽出一支火把,很快就找到了曾经禁闭他多日的牢房。那只厚实的铁锁,如今再也不是问题,阿原抡起古剑,几下就砍断了。

打开牢门,扑面而来的潮气竟让阿原有几分亲切。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光亮下打量这块困缚了他多日的地方,一地散落的器皿和干涸的水坑,正是他留下的痕迹。牢房深处,还有他为燕四草草堆砌的枯冢。在那后面几丈远,则是燕四留给阿原最后、也是最大的馈赠——一个深深的洞口。

至此,阿原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他不禁放下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给燕四的遗骨磕了一个头,喃喃道:“燕四前辈,承蒙你的庇佑,我才能逃出这里。你若有什么遗愿,我一定替你办到。”

阿原略喘了口气,又去检查了一下洞口。燕四进来时挖的这条穴道可比通往密室那条宽得多,想是从外面挖进来时准备比较充分的缘故。别说阿原已经学会缩骨术,就算不用缩骨术,再背着瘦弱的少年,都足够穿行的了。

而少年的情况则相当不妙,血虽然止住了,可他气若游丝,不仔细探查的话,甚至都会以为他已经断气了。就算逃出去若得不到及时医治,十有八九也得丧命。

想到这,阿原也不敢再多歇息,正想就此从地道逃离,可耳边忽然轰隆一声响,随即传来一个嘶哑的喊声——“小子,别跑……”

阿原吓得大叫一声,连忙拿火一照,只见身后墙上一个洞里突然探出半边身子来。那人满脸尘土,神情疲惫而又狰狞,正是陈管家。

这可真是笼屉里伸出来个脑袋——碰见一熟人。正是在此地,阿原挨了陈管家一脚,几乎送命。而此时这位陈管家也好不到哪去,他最终还是背叛了杨怀,大敌当前之际放了陈氏兄弟和风不求一行人出来,搅得下面翻天覆地,也终于趁乱找到了隐秘的思阁。

可在一片火海之中,他一无所获。无比的失望和不甘抽空了他的理智,以致于一头钻进燕四和阿原挖出的密道,一路追到了这里。

他虽然精瘦但毕竟是成人,能一路爬过来应该也有些缩身瘦骨的功夫,可看他满脸的青肿和血迹,显然已经山穷水尽。洞口狭窄而又弯曲,他的腰正好卡在洞口处,出出不来,退又退不回去,半截身子倒吊在空中,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再踹上阿原一脚了。

“小贼,你给我站住!那些东西都是我的,都是我的……”陈管家浑浊的眼珠里,满是恶毒和不甘,身子虽动不了,可嘴里还是片刻不停地嘶嚷着。

“我在这里做个卑贱的下人熬了十年,为的就是这一天……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你个狗贼,你个狗贼,把我的东西统统还我……”

阿原没有回骂一句,只是上前狠狠一脚,让那张喋喋不休的臭嘴彻底合上。

踹完这一脚,阿原再不回头,背起少年钻进了地道,在黑暗中攀着湿漉漉的石壁,缓缓爬行。此刻他早已没了力气,真气也衰竭得半点提不起来,什么缩骨术遁地术,统统派不上用场。这最后的逃生之路,拼的只是意志。

这条地道也许比通向密室的那条还要长,好在一路都是缓缓下坡,节省了不少体力。老天总算没开相同的玩笑,阿原经过一个时辰透支了一切体力的爬行,终于见到了前方一丝光亮。

这一刻,阿原差点泪流满面,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猛爬几步,终于把头探出了洞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可随即,便僵在那里,许久,一声嘶吼直冲云霄:

“燕四!!我操你大爷!!——”

这条逃生之路的终点,竟开在悬崖峭壁之上。

上下悬空,头上是望云山庄的峰顶,身下是川流不息的湍流险涧,对面是遥不可及的悬崖峭壁,顺着峭壁望下去,透过层层水雾,隐约可见湍急的流水拍打在岩石上溅起的水花。

这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阿原不禁破口大骂,从活该千刀万剐的老头子和风不求,到倒霉缺德缺心眼的死鬼燕四,天底下没一个好东西。这燕四到底是怎样惊天动地的脑残,才会把洞口开在这么一个鬼地方?

可怜了倒霉到死的燕四,直到黄泉之下还挨了一顿臭骂,实在冤枉。若非此地险绝,就在望云山庄的眼皮底下,又怎会让燕四从容开山凿洞?当年燕四是借助绳索工具从对面悬崖荡过来的,自然也留下了回去的手段。可这么多年过去,绳索之类早就烂断了,这洞口也就成了上下悬空的绝地。

阿原骂天骂地,骂老头子骂燕四,可发泄完了怒气之后,剩下的只是深深的无力和绝望。事已至此,想退回去也晚了,天知道上面现在聚了多少匪寇,说不定正沿着地道追过来呢。可困在这悬空之地,除了生一双翅膀,还有什么办法?

跳崖么?这悬崖足有几十丈高,虽然下面是一条深涧,也未必承得住。何况眼看着下面岩石嶙峋,水下也定有暗礁,若是正好拍在石头上,那原大侠武功再高,也要化为肉酱了。

阿原咬了咬牙,又看了看峭壁上下,却没有一棵救命的歪脖小树肯在这峭壁之上生长。倒是有几处藤蔓苔藓,但能不能经得住大侠凌空一抓,就只有天知道了。

琢磨了半天,阿原才勉强勾画出一条路线,大致一路攀岩向下,在两处关键之所纵身一跃,借几块凸出的岩石和藤蔓缓一下坠势,最后相当于从十丈左右的高度落进山涧中。

这一套想上一遍,绝对比飞檐走壁梦幻得多,就算猴子也未必有把握。可看来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最不济就相当于两眼一闭,直接一头栽下去,反正想活命,肯定是要看老天的脸色了。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背后的少年怎么办?若说飞檐走壁还有一丝可能生还的话,再背着一个人,就连半分也没有了。

把这少年扔在这么?反正也是素不相识,反正带着他也是九死一生,反正他伤重得也快死了,还不如放在这留个全尸……

阿原心中天人交战了好一会,找了无数理由劝说自己,终于把少年放了下来。可看了看少年惨白的脸,羞愧之情不禁又涌上心头。

不过差不多的年纪,比自己还瘦弱几分,却能在生死关头跳出来,舍弃性命去救一个完全不相关的人——这是什么?这不就是侠义么?

阿原行走江湖还没多久,就经历了许多欺骗和背叛,连堂堂侠会知事李牧原,也会为一颗灵石而心动,连一辈子的老铜牌谷月天,也一直在利用算计他,甚至还要取他性命。可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冷漠少年身上,阿原却看到了真正的侠义。

更何况,是他救了自己,不说别的,仅凭这一点,就绝不能抛弃他!否则还有什么脸面再提侠义二字?

想到此处,阿原下定决心,把少年背起来紧紧束在背上。左右就是跟老天赌一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所谓。我跳,他也跟着跳!

虽说书中主角跳崖坠河定是没事的,可当真轮到自己,还是头晕目眩,心跳如鼓。阿原强撑着颤抖的腿,蜷蹲着把身子探出洞口,扒着岩缝如壁虎一般缓缓向下爬。

多背了一个少年,本已力竭的阿原更是艰难无比,全仗着初学乍练的一点遁地术心得,才勉强攀住岩壁没有坠落。可几步爬下来已经险象环生,离他计划的路线相去甚远。

又爬了一会,阿原实在支撑不住,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离山下的深涧还有十几丈高,左右是逃不过这一跳了。阿原只能在心中默念了三声大神保佑,手脚一推,纵身向斜下方的一条藤蔓抓去。

可惜,差了那么一点点……

一声长长的惊叫,回响在山谷之间,有如一曲悠扬的颂歌,可惜尾音却结以噗通一声闷响和一个巨大的水花……

第七十九章 残余

阴风惨月,一片狼藉的望云山庄,像根刚刚熄灭的干柴,一片焦黑,弥散着焦糊的味道和缕缕青烟。昔日温润的风凛冽如刀,昔日花草争艳的美景也尽皆湮没在尸首和血泊之中。

云岭的群盗经历了曲折离奇的变故,付出了沉重无比的代价之后,终于洗劫了这座东国西陲鼎鼎大名的山庄,可是却没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传说中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书画古玩,还有让人为之疯狂的仙诀,统统在大火中化作了灰烬,众匪寇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一点有价值的残留。甚至就连杨怀的尸首,他们也没能得到。

战至最后,阿俊带着四五个庄丁背着杨怀的尸体退进一个房间,一群匪寇刚刚冲进去,等待他们的是一声震天的巨响,整整一个房间的火药引爆,把所有人都炸成了焦炭。

众匪寇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却再也分不出哪个是杨怀,只能把一具具焦黑的残缺尸体统统挫骨扬灰。飘散在空中的骨灰,也不知是望云山庄的,还是云岭的……

在一片哀嚎、痛骂和哭号中,幸存的几位头领带着手下把望云山庄又彻底收刮了一遍,拿上了所有能拿走的东西,就连夜匆匆离开,各奔东西。付出了无数条性命,却只有一点可怜至极的收获,拖着半数的伤员仓皇离去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他们是这场血战最终的胜利者。

这里发生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想象,稍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躲得越远越好。只有一些最底层的,无帮无派的草寇还不死心地留下来,想在一堆尸体瓦砾中再寻点什么。这其中,有一个颀长的书生身影格外与众不同,正是风不求。

这些日子以来,风不求运交华盖,始终被霉神缠住不放,反复挣扎在生死之间。最初只是偶遇一位年少天真的美貌小姐,心痒难抑,想寻一段露水姻缘。可没想到几天接触过后,旁敲侧击之下,风不求赫然发现这个天真得几近幼稚的少女竟大有来头,说不定正是侠会重金悬赏的望云山庄庄主杨怀的独女。

风不求不知道仙诀,但他恰巧知道杨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关于曼陀罗和生乌草的秘密。一套周密的算计很快在他脑海中成型,让他为自己的好运兴奋不已,没想到却从此一步步迈进深渊。

风不求用偷藏的“心枢”控制了楚涵玉,眼看正要得计,半路里突然杀出一个少年将他踩在脚下,不但将他的好事坏得一干二净,还逼出密钥,将他冒着奇险藏下的一干丹药统统夺去。这本来已是倒霉透顶,可还没等风不求平复下来,一个壮汉又寻上来不由分说将他擒住,将藏机和丹药统统夺走,并一路把他押上望云山庄。

丢了藏机,风不求已无活路,只能放开一切,见招拆招,终于在一条血腥纷乱的死局中杀出一条生路。但这还不够,要想活下去,他不能一无所得,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有所斩获。

血衣魔头陨落之后,风不求除了鼓动众人上前围攻,还趁乱做了两件事。一是把血衣人的残躯推到一堆尸首当中,另一件就是暗自记下了楚家青年所化的那一滩血肉的位置,再用一具尸首盖住。

之后,他随着众匪寇在甬道下东翻西找,随声附骂,再也不出半点风头。直到夜深人静,连最不死心的人都放弃了寻找,他才偷偷摸到露台之上,一寸一寸地搜索起来。

无论仙人还是魔头,哪怕留下一针一线,都是凡间难得的宝贝,与他同样想法的人并不少,就算他事先做了手脚,也未必经得住众人一轮又一轮搜索,所以他需要一点运气。

这一次,他的运气当真不错,虽然在楚家青年的一堆血肉中没找到一点有用的东西,但他花了半个时辰,终于在附近发现了一柄剑。这柄剑上面满是厚厚的血污,粘稠得像是凝固了的浓痰,剑柄也被腐蚀得残破不堪,一眼看上去完全是个破烂,可风不求却欣喜若狂。这正是他要找的东西——楚家青年的仙剑。

虽然被血污腐蚀得不成样子,但毕竟底子在那,价值不言而喻。风不求简单擦了擦上面的血污,便密密实实地包好,背在了身后。接着,他又匆匆找到血衣大汉的尸身,借着月光翻看起来。

曾经魔焰滔天,让人为之战栗的魔头,此刻只剩下半边身子,头手皆无,胸前开了一个大洞,肋骨都露在外面,活像一扇掏掉下水的猪肉。这死状凄惨无比不说,混在众多血肉模糊的尸首之中,谁也不会认出是那血煞冲天的魔头,甚至都不会看上一眼。

这魔头死得实在冤枉,他利用对手的大意兵不血刃地灭杀了一个修仙者,结果却一个大意死在一个凡人手上,落得尸骨不全。其实就算少年武功再高数倍,或者再吃上数颗逆天丹药,血衣大汉纵然不敌,也有许多拼命和保命的手段,绝不至于轻易死在这里。可他偏偏阴差阳错,去吸了少年的血。

少年为了对抗逍遥散服食过无数毒药,可以说每一滴血中都潜伏了大量毒素,其中最致命的,就是霸道的血毒——血沸。

本来血宗功法练到高深之处,每一滴血都在掌控之中,足以自行排出毒素,可谓百毒不侵。但血沸无疑是个例外,它一旦与血液相溶,比石灰洒进水里还要凶猛十倍,几乎瞬间便会让浑身血液沸腾,实是天下一等一的血毒,更是修炼血功之人的梦魇。

血衣大汉疲惫之际,想一下抽干少年的精血补充血气,结果却像是在浇了油的干草堆上点了一把火,修炼多年的磅礴血气一下子沸腾翻滚,再被少年一击得手,连半边身子都炸没了。

这其中缘由,旁人就算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风不求却猜出几分。只因他见识过少年的血沸,也因此第一个意识到血衣人是真的死了,从而抢占先机。若不是那乡下贱种搅局,他说不定还能抢回不少丹药。

一个个仇人的面孔浮上心头,风不求咬牙切齿地翻弄着血衣人的尸首,宛如亲手将少年和阿原等人碎尸万段一样。终于,他在一片血肉里找到了那把血红的小刀。灰白的刀身,没有一丝血迹,苍白得一如惨淡的月光。这件噬人血肉的魔兵,同样不起眼得很。

风不求将血刀拿在手里,忍不住放声大笑。从今以后,他就要靠一柄仙剑和一把魔刀,自己闯出一片天地了。虽然前途苍凉,但他一定可以活下去,成为真正的强者。

风不求把血刀包好收进怀里,迅速起身便要离去,可他刚一回头,却吓得差点屎崩尿窜。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冒出一个高瘦的身影,一身血衣在月光下分外鲜亮……

第八十章 伤疤

皎洁的银盘高挂在天上,挥洒着淡淡的光辉。夜色如水,点点繁星,耳边回响着潺潺的流水声。

阿原艰难地支起上身,茫然地四下一看,发现身在一个峡谷中,两侧是高悬的断崖,脚下是缓缓流淌的山涧。而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岸上,躺着昏迷不醒的少年。

活过来了?阿原只记得自己一把抓空,从半空中坠落,心中一凉,就再没了记忆。想来是原大侠自有天佑,落入了山涧中,又被一路冲到这岸边。

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掉下来还安然无恙,这可不是谁都能有的经历,将来在原大侠的传记上,也定是不可或缺的一节。

至于吓晕了这种事,自然用春秋笔法隐去为宜。

过了一会,酸软的身子总算恢复了点力气,阿原勉强站起来走到少年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这少年也当真命大,还有一丝气息尚存。可更想不到的是,那惨白的面容,看起来竟有几分熟悉。

阿原和少年不过相处了几个时辰,虽曾并肩而战,却从没仔细打量过他。此刻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阿原皱眉苦想了一会,好在他见过的人实在不多,很快就想了起来——这不是去年秋天在云集镇上出手袭击他们,还打伤了小石头的那个小乞丐么?

短短一年,少年的容貌并没有多大变化,可一个是打闷棍的下三滥,一个是救他性命、“义薄云天”的少年英雄,两个身份在阿原心目中天差地别,断不会轻易联想到一块,这才迟迟没认出来。

如果说在家乡还有什么仇人的话,这少年绝对算一个。那一次他们无故闹事,把小石头伤得不轻,阿原一直恨得牙根痒痒。“艺成下山”时,阿原还曾在云集镇上找过他们,没想到竟会在千里之外的东国重逢。缘分命运之奇妙,果然难以揣测!

想起旧恨,阿原不禁有些火气,直想给他两拳。可少年人事不省躺在地上,他自然下不了这个手。毕竟少年救过他的命,又曾并肩而战,同生共死,往昔的小小摩擦,如今想来倒不如说是一种莫名的缘分。更何况,人家当时分明就没真下手,否则十个阿原也早打趴下了。

这么一想,阿原也就心平气和了。少年与他年纪相仿,却本领过人,更难得的是侠肝义胆,令人钦佩不已。阿原甚至生出与他结伴一起闯荡江湖的念头,哪里还会计较一点点前嫌,一心只想着如何救活他。

少年虽还活着,可气息微弱,昏迷不醒。半边身子已经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还是不时有血丝渗出,可见伤得有多重。他的前胸和两臂不知中了多少刀,血肉和衣物碎片搅在一起,模糊一片,如同受了传说中千刀万剐的酷刑一般。

这个伤势,换个外伤郎中来只怕也束手无策,阿原又能如何?他身陷地牢,背囊早就被收走,不知扔到哪里去了。燕四留下的伤药倒是好使,可惜早用光了。

阿原情急之下,只得在少年身上摸索了一番,结果还真找出几个染血的药瓶。其中有三个装的是药丸,一个香气浓郁,一个淡淡清甜,一个无色无味。还有一个气味辛辣刺鼻,不过已经空了。只有最后一个不起眼的小罐子里装的是一种黑乎乎的药膏。

药丸定是内服的,这傻子都知道,而流血不止的外伤,必须外敷的伤药才管用。阿原无法可想,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挖出一块黑色药膏涂抹在少年颈上。

没想到这药膏颇为神效,涂抹之处,渗血的伤口几乎瞬间便止住了。阿原欢呼一声,连忙将药膏大把涂抹在各道伤口上。少年浸血的衣衫早已支离破碎,粘在身上颇为碍事,阿原便用力一扯,撕开了少年的上衣。

“啊!……”

阿原一声惊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年身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大小伤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疤密如蛛网,看得人心里直发慌。尤其是心口一处,简直触目惊心,阿原只是看上一眼就心惊胆颤,再也不敢多看。

也不知是什么人,何等的铁石心肠,才能在这么一具瘦小的血肉之躯上留下那么多道伤口。

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年,看样子比他还小,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眉宇间也没有痛苦,神色平静得仿佛在安睡。可他身上,却有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伤疤。难怪他会随身带着神效的伤药,原来受伤对他来说本来就是家常便饭。

阿原心中陡然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绝非多愁善感之人,可短短一个月里他遭遇了太多欺瞒背叛,承受了太多人生苦楚,常埋怨咒骂天地不公,以为自己是世上少有的委屈不幸之人。可此刻却发现,原来世上还不知有多少人,日夜承受着他无法想象的痛苦。

一时间,阿原无比同情起这个少年来,他的过去,一定比自己黑暗百倍千倍。

同是天涯沦落人,阿原心中再无半点芥蒂。他仔细涂抹好伤药,又撕开衣物给少年层层包扎上,便再无事可做,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

一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也不知是药膏的神妙,还是少年早已习惯了流血受伤,这等足以致死的重伤,居然渐渐开始好转。少年原本微弱的呼吸逐渐粗壮起来,浑身逐渐亮起一点点青色光芒,若隐若现。

可惜好景不长,少年脸上刚有了点血色,突然浑身一震,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掉进了冰窟一样。方才浑身浴血也平静安然的神色也开始扭曲,眉头深皱,显得痛苦异常。

“这是怎么了?受了风寒么?……还是内伤发作了?”

刚刚治好了外伤的赤脚郎中阿原只得又赤膊上阵,勉强按住了少年颤抖的身子,以免他刚刚包扎好的伤口迸裂。可少年越抖越厉害,身子忽僵忽直,一阵阵激烈地抽搐,直如大鱼上了岸一样。

阿原急得满头是汗,见少年折腾得随时都可能咽气的样子,只得心中默念了三声老天保佑,从几个药瓶里各取出一粒药丸塞进少年嘴里。

几粒小小的药丸下肚,竟像是一点火星掉进沸腾的油锅里一样,少年浑身陡然绿芒大作,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泛起黄、蓝两色光点,如焰火彩灯一般闪烁不停。

少年的身子倒是渐渐止住了颤抖,可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三色光点交替争辉,少年的表情也随之变换,一会如坠无边地狱,痛苦得几近狰狞,一会又平静下来,安宁得仿佛沉醉在母亲怀抱的孩子。

阿原有过类似的经历,很快醒悟过来——这是真气相冲的征兆。

第八十一章 兄弟

那些药丸,恐怕不是寻常之物,而是饱含灵气的灵丹。更要命的几种灵丹中的真气似乎并不同属,少年身上三色光芒争辉,分明就是有三种真气相冲,比当初楚涵玉还要凶险。

更何况,这少年是绝对不会有沌气来调和的……

《少侠乱用虎狼药少年枉死庸医手》——难道原大侠的传记里还要加上这一回么?

阿原顿时慌了,连忙扶起少年盘膝坐在他身后,把双手抚在少年背上,想用自己那点可怜的沌气为他调和真气。

阿原的手一搭上少年的脊背,手太阴经的指端顿时感觉到了少年体内杂乱的真气。

比他当初的真气乱局更复杂,少年体内不止有三种真气,而是起码有四种。

其中一种是金相真气,一种是水相真气,二者与他修炼的金水两气颇为相似,断不会有错。而另外两种他就摸不着头脑了,一种彼此相连遍布少年全身,却并不流动,像是一张大网。只是有主有次,说是生满枝杈的大树似乎更贴切些。另一道则时隐时现,在经脉之外的地方游走,若不是阿原也有不走经脉的沌气,还真难以察觉。

金水两气强横凝重,却无稳定的流转方式,似乎是外来的入侵者,此刻正在经脉中流窜,四处攻城略地。

而另两道真气则根基稳固,有章有法,似乎是守土的土著。二者各行其道,一个步步为营,韧性十足;另一个则四处游走,不时将敌人切断分割。虽然并无联合之势,却配合得不错。

而金水两道真气虽强,却是有勇无谋,全无章法,在本土真气的不断狙击下难以深入经脉,只能一点一点被消耗掉。

至于阿原这个来当和事佬的,自然是拉偏架了。金水两气与他修炼的真气相符,他便忙着招安,有多少算多少,能过来的都是大大欢迎。实在招安不过来的,就拼命渡点沌气过去在中间一隔,让新来的金水两气别占人家原有的地盘,去哪管不了,不打架就行。

这么糊里糊涂的引导,自然把少年体内的真气搅得一塌糊涂,不过阿原也算尽心尽力了,好歹也缓解了真气相冲之势,绝不是在趁火打劫吸取灵气——起码他主观上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但萃灵诀能做什么,也实在有限得很。

灵丹中的灵气虽然释放出来却并未被少年吸纳,又在经脉中受阻,只需要些微牵引之力,自然一点点流向了阿原这个“宣泄口”。

以阿原此刻接近油尽灯枯的真气和体力来说,能做到这些已经算是仁至义尽,甚至可以说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虽然也在吸纳真气,却与吸化灵石不可同日而语,像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只喝了几口米汤一样。

经历连番风波,阿原本已疲惫不堪,连番大强度地运作真气,更是困倦欲死。待少年情况稍微有所好转之后,阿原就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便人事不省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熟睡的阿原忽然被一阵刺痛唤醒。迷迷糊糊睁眼一看,眼前站立的是那个少年。只是少年那招牌一样的晶亮眸子此刻散乱无光,呼吸急促,原本苍白的脸上却带上了几分不正常的红润,像是随时可能吐出一口鲜血一样。

“太好了,你终于醒……”阿原的话才说了半截就硬生生打住,正欲翻身坐起的身子也僵直在那——他的喉咙上,顶着一柄剑——那可是阿原在密室中得到的古剑,锋锐不凡,只要往前轻轻一送,阿原小命就没了。

少年尽管十分虚弱,可瘦弱的身躯还是透出一股凛冽的杀气,他一手剑指阿原,另一只手不得不拄在膝上才勉强站立。只见他身上隐隐有气息流动,眉头深锁,神色异样,似乎对自己的状况十分震惊。

“是你?你做了什么?”

少年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像是在审问一个即将行刑的犯人。散乱的目光不时透出一丝丝寒意,更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阿原被那双毒蛇一样的眼睛盯着,只觉一股寒气袭上心头,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道:“我、我救了你啊!你和血衣魔头大战,身受重伤总还记得吧?我救了你,背着你从望云山庄逃了出来。你伤重不起,我就给你抹药治伤,帮你包扎。你内伤发作,我就喂你吃了药。你真气相冲,我又帮你调理。现在你醒了,反倒要恩将仇报么?”

阿原本是满腹委屈,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辞严。可他每说一句,少年的脸色便难看几分,待说到“恩将仇报”四字,简直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你、你……你给我吃了‘心枢’?!”少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来,浑身上下陡然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少年身子微微一动,阿原只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慌忙大叫道:“兄弟!冷静!冷静!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少年本已挺剑前刺的胳膊一滞,硬生生顿住,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阿原,厉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冷静、冷静!有话好说啊!”阿原撑着身子在地上连连后退,拼命摆手。

“你刚才、叫我、什么?”少年的脸色又冷峻了几分,一字一顿地问道。

“兄弟,我叫你兄弟啊!”阿原这才反应过来,特地加重了“兄弟”二字,坦诚无比地道:“有道是相逢皆兄弟,何必骨肉亲。咱们俩萍水相逢,即是缘分,又曾经并肩而战,同生共死。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自然是兄弟。就,就算是相抵了吧,可我好歹也救过你一命,你总不能反倒要杀我吧……”

阿原情急之下颠三倒四地胡言乱语,满口侠义道德兄弟义气,拼命想感化这个刀锋一般冷酷的少年。而少年只是满脸杀气地盯着他的眼睛,只待从他眼中读出半点狡妄诡诈,便要痛下杀手。可惜,终未如愿。

良久,少年的目光又散乱了几分,他忽然神色一黯,古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随即,一记重拳狠狠地抡在阿原脸上……

第八十二章 大峡

耳边是隆隆水声,无休无止。

阿原十分困倦,却被水声吵得始终半睡半醒,无法安眠。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只见头上是蔽天云雾,仿佛触手可及,视线却无法透过一分一毫。脚下是茫茫大水,波涛汹涌,横无际涯,比大海更宽阔百倍千倍。

而他,正端坐在茫茫水中的一方孤岛上,茫然地仰望着天际。

天的尽头是一座高山,上端高耸入云,宛如天柱一般。从峭壁之上,有飞瀑倾泻而下。那瀑布也不知有几千里宽,仿佛天幕回卷,星河入海。

又不知过了多久,波涛汹涌的大水渐渐淡化虚无,成了蒸腾的白云。脚下万丈悬空,孤岛也变成了寒峰,独立在茫茫云海之中。

阿原没有惊呼,甚至心中没有半点波澜,似乎本该如此。又或者这只是一个梦,那端坐于孤岛寒峰之上的人,并不是他。

他轻轻抬起一只手,天空中顿时现出一道彩虹。他长吸一口气,有如长鲸吸水,将漫天霓霞全都吸入腹中,又缓缓呼出一口气,化作氤氲白雾,散入云海之中……

这是一个奇妙的梦,置身于云海之中,仿佛周身再无一丝重量。吞云吐雾竟是如此畅快,难怪人人都想做神仙。可阿原毕竟只在梦里做得神仙,等他悠悠醒来,发现只是蜷缩着身子躺在霜寒的地上,迎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似乎少了点什么?是了,是那少年……

少年早已踪影全无,留给阿原的,唯有鼻子底下两道干涸的血迹。少年到底留了他一命,但却剥走了他的衣服,让他赤裸着上身在寒风中躺了一夜。

“他妈的!老子这辈子再也不救人了!这世上,果然好人没好报!”

良久,阿原终于一晃脑袋,仰天大骂了起来。可刚骂了一句,就有些意兴阑珊。也许是那个吞云吐雾的仙梦回味尤存,冲淡了少年给他的压迫和恐惧。也许是一连串惊心动魄的离奇经历之后,疲乏的心灵实在掀不起太大的波澜了。

清冷的峡谷之中,最终只剩下阿原孤身一人。一路相伴的楚涵玉随风而去,本以为能成为兄弟的少年也走了,反倒是那些匪寇狰狞的模样,血肉横飞的场景不时浮现在眼前。

回想自从进了青云国以来一连串曲折离奇的经历,实是恍如一梦。望云山庄上的奇遇,更是波澜起伏,千回百转。如今活生生的逃出来,既有逃出生天的喜悦,也有些许不敢相信的迟疑,回头再看,竟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牢狱、逃生、背叛、厮杀、坠崖……甚至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修仙者、邪宗魔头,目睹了真正的仙法魔功。第一次临近死亡,也是第一次挥剑杀人……

数千匪寇围攻望云山庄,仙人下凡,魔头现世……每一件都已是江湖上轰动一时的大事,却凑到了一起,还正好让自己赶上了。

虽然惊心动魄,几次险死还生,但阿原的收获也不小。望云山庄虽然在劫火中焚尽,但谁也不知道望云山庄最大的秘密——仙诀,早已深藏在阿原心里。只要假以时日,成就必定不在杨怀之下。

身陷牢狱,却意外得到了燕四的家传秘籍。误入思阁,不但知晓了望云山庄的诸多秘密,还得到了与玉简、玉玦并列的宝贝——古朴神秘的古剑。

这些都是阿原以往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比起现实的收获,或许这些经历本身才是更宝贵的财富。

经历了生死和欺骗,目睹了深不可测的仙法魔功,阿原一颗渴望新奇冒险的少年心得到了无数滋养,既收获了成熟,也越发躁动起来。好似一个冒冒失失顶开了天窗的孩子,即便头破血流,也会惊叹欢喜得忘乎所以。仙法魔功,不再虚乎飘渺,哪怕天窗离天空还有万里之遥,能够遥望云霄,本身便是又近了一步。

江湖之路虽然险恶,但阿原无怨无悔。跌宕起伏的天涯之旅,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嗅了嗅清新的山风,听着耳边潺潺溪水声,阿原忽然觉得十分满足。

…………

一番感慨之后,阿原纷乱的思绪逐渐拉回现实,开始思考下一步的打算。

望云山庄之事已了,楚涵玉远去东海,他又要孤身一人闯荡江湖了。想起楚涵玉,阿原不禁叹了口气,抚了抚伊人留下的玉环。

说是玉环,其实缺了一块,大小正好可以套在手指上,当作一枚扳指。虽然相处时日不长,但在阿原心目中,这位情深义重的少女,是他江湖路上的第一个伙伴。如果有朝一日真能御剑乘风,他一定飞临东海,去看看她到底过得好不好。

同样的约定,他也曾对另一个女孩许过。想到晴儿,阿原微微一笑,默默开始收拾行装。

原来的背囊经历牢狱之灾,早就不知被丢到哪里了,好在里面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贵重之物如灵石木牌,阿原一向都是贴身收藏。可如今连衣服都被少年剥了去,除了一条裤子和燕四的几样残货,唯有一柄古剑,一枚木牌。当真是单人只剑,落拓江湖。

把裤子上所剩无几的布料匀了又匀,总算扎成了一捆,阿原背起古剑,迎着初现的晨曦,再次踏上了旅程。

一路向东,峡谷两侧的断崖越来越矮,已可攀上。但阿原还是溯流而上,有心回到望云山庄脚下,再远远望上一眼。可一直走到正午,阿原才发现自己完全迷了路,别说望云山庄了,峡谷两侧越来越矮,眼看就要走出去了。

爬上一座小山一看,阿原不禁苦笑了一下,原来这里的山涧峡谷纵横交错,密如蛛网,他不辨方向乱走一气,早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记得《神州山海志》中写道:“汉江以西,黑水交汇之处有大峡,峡长千里,绮丽幽深。江流曲折,百转千回,船行其间,两岸奇峰迭起,烟云氤氲缭绕。时而大山当前,石塞疑无路;忽又峰回路转,云开别有天……”

阿原当初读到此处曾心往不已,立志要以名满天下的大侠身份,乘舟一游这秀绝天下的大峡。眼前这如织如网的山涧峡谷,玄奇壮丽只怕也不逊许多,可在典籍上竟默默无名,可见神州胜景,绝非一书一言所能穷尽,唯有亲历亲见,方可领会。

览尽一番胜景,阿原也放弃了寻回望云山庄的念头。反正楚涵玉已去,一切爱恨情仇都埋葬在一片火海废墟之下了,不去也罢。

前路茫茫,唯有云初国才是唯一的目标。至于迷路,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只要认准东北方向,遇到人烟再打听,总不至于走到大荒去。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吃顿饱饭,好好恢复一下体力真气。

第八十三章 遗愿

出游在外,阿原向来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今身处峡谷,倒霉的自然是水中游鱼。只是苦无工具无法垂钓,燕四的一堆残货里虽然有把很好用的火折,却没鱼钩这么简单实用的东西。

不过这难不倒经验丰富的阿原,他很快就找到了新的捕鱼工具——燕四的精钢拳套。他寻得一条湍急的小溪,在溪水中央并排架上两块大石,将拳套夹在中间塞进水下。拳套外宽内窄,一旦有鱼随着水流钻进去很容易就会被卡住,成为阿原腹中的美食。

阿原看着自己设下的机关,越看越是有趣,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若是燕四九泉之下知道他的看家宝贝被传人用来捕鱼,不知作何感想。不过他用这个刨坟掘墓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想来未必有脸训斥阿原“不肖”。

想到燕四,阿原倒是想起他那本秘笈最后的一段小字,多半是他托付的遗言。阿原受了燕四不少遗泽,在悬崖上骂骂也就罢了,此时想起,还是应该尽到自己的誓言,帮他完成未了的心愿。左右等鱼“入瓮”也是闲着,阿原便拿出那本秘笈翻看起来。

最后一页上,与扉页类似,也是用血写了几行小字:“燕某庸碌一生,所牵挂者唯有一女,幼名阿萝,寄养于春山国铜陵镇乡郊。余死不足惜,然家传之学不敢断绝,惠于此书者若念及情分,烦请寻得小女,将之传与我燕家后人。燕某一族九泉之下,永感大德。”

原来燕四临终的遗愿如此简单,本来阿原还有所期待,揣测他是不是有座仙墓神冢还没来得及挖,一直死不瞑目,要把宝图留给后人。

找到他乡下的女儿把这本秘笈交给她就算完了,小事一桩,阿原自该照办。春山国在何方虽不知道,但总能问到,从此神州之上,他也多了个路标。至于燕四一族九泉之下的感恩戴德就免了,想想也觉得脊背发凉……

一片水花溅起,打断了阿原的思绪,期待已久的鱼儿终于“入手”了。阿原兴奋地大叫一声,几步跑过去按住两头,将精钢拳套和鱼儿“端”了上来。

上了岸,阿原手一松,一条大鱼顿时跳将出来,在地上左翻右滚。闪亮晶莹的鳞片映着日光,耀得阿原眼花缭乱。

“这、这是——青鳞鱼?……”

阿原不禁大叫起来,老天这是开的什么玩笑?居然在距离拢翠湖千里之外,又误打误撞抓到一条青鳞鱼。

细看起来,这条青鳞鱼与阿原当初捕到的大鱼颇有不同,个头差距且不论,上次那条胖头有须,活像是条巨型鲶鱼,而这一条,则怎么看都有点像草鱼。不过外形的差异无关紧要,满身晶莹发亮的青鳞才是它最好的招牌。

更何况,阿原如今也知道了,青鳞鱼之所以珍贵,不在外表光鲜,也不在肉厚味美,而在于鱼腹中可能藏着千金不易的灵石。若不是青鳞鱼,若不是鱼腹中的灵石,他就不会认识谷月天,也就不会有这番曲折离奇的经历,或许现在还在拢翠湖畔风雨无阻地钓鱼摸虾呢。

这青鳞鱼与阿原当真有缘,据说拢翠湖畔打了十几年渔的老渔夫,捕到过青鳞鱼的也寥寥无几,而阿原一个月间在千里之隔的两地捕到两条,这等运气实如天纵。他正需要一条烤鱼填饱肚子,也更需要一颗灵石补充真气。

阿原双手一合嘴里默念几句,也不知是感谢老天还是祷告鱼儿往生,便麻利地举剑一拍,结果了这条活蹦乱跳的鱼儿,剖开鱼腹寻找起来。这柄古剑千百年来,只怕是头一次做了剖鱼刀,倒是开张大吉,很快就从鱼腹中抠出一颗晶莹的石头。

阿原将指甲大小的晶石洗净握在掌心,屏息用真气刺探了一下,不禁喜上眉梢。这果然是块灵石,而且也是金水灵石,虽然块头小了点,但与他的真气属性十分相符。对身怀萃灵仙诀的阿原来说,这样一块灵石简直就是无价之宝。

阿原唱着小曲,几下把鲜鱼洗摘干净,生起火烧烤起来。虽然美味当前,可阿原已经没了食欲,心思全在这一小块灵石上。

经历望云山庄的一番风雨,他的真气虽然衰竭已极,但那只是真气游离散进细小经脉和端节,不再归丹田掌控而已。如大河之水漫入沟渠,只要花些时间牵引回来,并不会大损。

而他帮少年调息之时,实际上无意中得了不少好处,如今经脉中吞纳的真气总量早已更胜从前。经历一番拼斗厮杀之后,阿原对真气运行也越发得心应手,隐隐有种蠢蠢欲动的感觉,再得这块灵石相助,想必又能打通两道经脉,甚至把剩下的四道经脉全数打通,摇身一变成为小周天高手也说不定。

阿原练功心切,也不等鱼完全烤熟就大啃起来,没想到虽然略有腥味,却格外鲜美可口,可见青鳞鱼“肉厚味美”的说法也并非无稽之谈。填饱肚子,阿原再无他求,便抛除一切杂念,找一背风之处打坐练功。

第一步,先是休养生息,恢复一下已有的真气。这个过程对丹田的水相真气来说已经不知做过多少次了,从在家乡“跑跳如飞”时就日夜反复,已是熟极而流。

不过对于新得的锻骨真气而言,这还是第一次。好在燕四的秘籍中详细记载了不少心得,阿原总算心里有谱。其实与水相真气大体类似,锻骨真气并未消耗或是排出内息,只是从“金块”消磨成“金屑”,只要回炉重铸一番,便又可聚炼成型。而阿原有沌气作保,更是妥贴,很快就摸到了门路。

说起沌气,这种玄奇神妙的真气实在是受用无穷,得知它源自东海修仙世家的家传绝学之后,阿原更是珍视万分。可惜沌气的修炼绝非一朝一夕,也只能在掌控上多下些功夫。

三道不同的真气各行其道,随着呼吸吐纳缓缓恢复活力。阿原一心运功,浑然不知时间流逝,足足一天过去,体内的真气才将将恢复了一半。接下来进展缓慢,阿原也不等真气完全恢复,便将灵石含在口中开始吸化。

第八十四章 冲脉

第一次吸化灵石还是在牢狱之中,不成功便成仁,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而这一次却可以算是轻车熟路,春风得意。金水两气汹涌地从舌尖涌入,阿原有条不紊地以沌气隔离牵引,引导其以各自的方式分别归入丹田和筋骨。与此同时也接着回收经脉各处散落的真气,双管齐下,金水两道真气以非凡的速度壮大。

又是一天一夜,不但灵石吸化干净,原有的真气也尽数恢复,不眠不休的阿原非但没有倦意,反而神采奕奕,精气神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最佳状态。此时正是冲关的最好时机,阿原自然不会放过。他将真气沿着打通的八道经脉运行数遍之后,便积蓄全身的力量,开始冲击手厥阴心包经。

上一次冲击这道经脉还是和楚涵玉一起前往望云山庄的路上,因为内力不足而放弃。而经历一番风雨之后阿原因缘际会接连吸化了两颗灵石,内力强了何止一筹?又有新得的锻骨真气相助,金能生水,筋骨强健则疏通经络更加顺风顺水,势如破竹。

短短一个时辰,阿原就彻底打通了这道曾经困扰他多日的经脉,一时意气风发,又开始冲击手少阳三焦经。

手少阳三焦经,阿原也只用了三个时辰,便悉数打通。但真气运行隐隐已有些迟滞,若是依《内功纲要》中正宗的修炼之法,此时便应该止息养气,固本培元,不可再急图冒进。

可阿原生性喜好冒险,少年之心又最是急功近利,今天能到手的东西,绝不愿等到明天。何况阿原疏通经脉的过程一向是一气呵成,势尽而罢,从无“徐图”一说。眼下气势正盛,若不就此冲破小周天,等下次突破不知又要等到何时。

反正阿原一向是以自创功法为荣,绝不是循规蹈矩之辈,又何须固守《内功纲要》中的教条?想到这,阿原再不犹豫,稍微休整调息了一下,便接着开始冲击足少阳胆经。

这一回终于渐渐开始吃力,不过阿原没有丝毫退意,反而激发出惊人的天赋和潜力,自发地调用三道真气协同合力,共度险关。

锻骨真气为丹田真气开山劈路,披荆斩棘,沌气则在后面保驾护航,给养援护。世上像阿原这样连修三种真气之人,只怕不多。而像他一样不拘一格,随意篡改修炼心法的,恐怕更是一个都找不出来。

许是阿原真有自创功法的天赋,又或是运气实在好得很,最终这套别出心裁的三种真气协同之法竟没出什么岔子,足少阳胆经在无畏少年反复猛攻之下,终于艰难贯通了。

神州虽大,可像阿原这样的“野修”,着实算个异类。大多数无门无派的散修野道,比如笑痴和松风道人那般,要么不得其门,要么寻得些许残缺法门便奉若至宝,修炼时无不严谨小心,战战兢兢。而那些大门大派的年轻弟子,在师父的严厉管教下一丝不苟地修炼本门心法,更是不敢越雷池一步。像阿原这样年纪轻轻就修炼多种功法,偏又自行其事无所顾忌,最后还侥幸不死的,实在不多。

书中说“山中无甲子,修炼无岁月”,果然不假。阿原这一打坐,不知过了几天几夜,肠胃一开始还知道叫唤几声,后来便悄无声息,似乎忘了还有该吃饭这回事了。看来修炼到高深之处,辟谷不仅是一种境界,也是必须。

连通三道经脉,已经十分勉强,连阿原自己也觉得要无以为继了。可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只差一步之遥便可跃升为小周天高手,这样的诱惑以阿原的性子又如何抵挡得住?

只犹豫了片刻,阿原便决定咬牙坚持,试一试最后的一关。他先胡乱吃了点东西补充下体力,又静坐了半日调养内息,待新打通的三道经脉基本稳定之后,终于举步维艰地开始攻克足厥阴肝经。

万物有始有终,周而复始,打通足厥阴肝经,就连接回最初的手太阴肺经,十二道正经构成一个闭合的完整循环,真气便真正生生不息循环流转,而不是像之前那样从丹田流出又流回。

可这最后一关也最是艰难,与单独打通一道经脉不可同而语。好比凿渠修坝,最后合流总是最困难的。阿原此时锐气早已消磨殆尽,可谓再而衰三而竭,全凭一股执念咬牙坚持。

打通小周天最后一关,不仅艰难,也异常凶险。将原本直来直去的真气流首尾相接,只要稍微出点岔子,就是真气逆冲,经脉崩裂的下场。一般名门大派的弟子在冲击这最后一关的时候,都会有几位师父在一旁保驾护航,断出不得一点闪失。

而江湖上的小周天高手,则大多是在生死搏杀中冲破关窍,或是积年累月才终于铁树开花。世人看到的只是功成名就后的风光,却不知多少人倒在这最后一关之下。年少的阿原无知无畏,浑不知他这样冒失的做法几乎与找死无异。

真气举步维艰,完全是靠着水磨功夫,一点一点顶到足厥阴肝经尽头,可最后一道阻隔却始终无法冲破,像是一波波海浪打在海堤上,却总差一步无法翻越,只能不甘心地退回海里。一连试了数次,阿原终于难以为继,隐隐感觉整个经脉内息都开始不稳,随时可能崩塌溃决。

阿原还不死心,拼尽全力最后一搏,可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接下来真气一溃千里,别说足厥阴肝经,就连足少阳胆经也没能守住。这下阿原再不敢造次,连忙按照内功纲要上的法子,止息养气,固本培元。真气在休整了许久之后,终于又恢复了足少阳胆经的贯通,但对最后一关,只能望洋兴叹了。

阿原长叹一声,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真气一停,身子立刻支撑不住,颓然倒地。这一坐不知过了几天几夜,身子早就僵麻了,精气神也疲惫到了极点。

虽然连通三经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但没能一鼓作气突破最后一关,总是一件大憾事。阿原不禁长吁短叹了一番,不停在心中自我开解。

连楚玲玉那样的仙家之姿,也卡在最后一关,只打通了十一道正经,可见最后一关的确有本质的不同,若无机缘或是经年苦修,着实难成。

反正江湖路还长,倒也不急于一时,说不定哪天又有机缘,比如又钓上一条大青鳞鱼,再来一块灵石,则大有希望。

这么想着,阿原也就恢复了平常心,再次开怀起来。几天几夜水米未进,早就头昏眼花了,阿原趴到水边猛喝几口,又开始了套鱼的行当……

第八十五章 溯游

银月高挂,溪水潺潺,一个赤膊赤脚的少年迈着矫健的步子,在夜色下沿着一条小溪溯游而上,像是赶着去和心上人相会。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古诗唱得好,可阿原心中在水一方的“伊人”,并不是位窈窕淑女,而是一群又肥又大的青鳞鱼。

自从上次意外捕到青鳞鱼,凭借灵石之力一举贯通三脉之后,阿原便日思夜想,做梦也想捉一条比人还大的青鳞鱼,挖一块脸盆大的灵石出来,别说小周天,说不定连任督二脉都可以打通了。

可青鳞鱼毕竟不是凡品,甚至世人多以为是拢翠湖独有,想在荒山野涧接连撞上哪有那么容易?数日下来,阿原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过捕到鲜鱼数尾,仅够果腹,至于青鳞鱼,就再也没见过一块鳞片。

阿原穷思苦想,在观察了诸多河川山涧的走向之后,终于生出一个猜测——所有的青鳞鱼也许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只是随着纵横交错的水流才混入其它水系。而东国西陲之水最终大都汇进湖苏国附近的湖群,青鳞鱼也因此才会现身拢翠湖。

如此说来,只要找到这个源头,青鳞鱼要多少就有多少!

不知这个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非但离奇,也完全没有任何证据。但阿原执念一生,立刻就认准了这个理,从此沿着一条条溪流河道溯游而上,势必要寻到那“青鳞鱼之乡”。

这一日傍晚前,阿原登高远眺,隐约望见前方波光粼粼,似乎有一个大湖,这下更是兴高采烈,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就连夜赶路。可望山走死马,一路寻来也不知是失了方向还是判断有误,始终不见那座神秘大湖的踪影。

阿原脚下飞快,心中却是焦躁起来。这些天来他痴迷于寻找青鳞鱼,连打坐练功都扔下了,饭也有一顿没一顿的。此刻肚子里打起鼓来,当真是又累又饿,又焦又躁。可就在这时,一阵暖风忽然从上游吹来,湿湿甜甜的风中,隐隐带着一丝肉香。

闻见这丝香气,阿原空洞许久的肠胃立刻咕噜噜狂叫了起来。阿原瞪眼向上游一望,只见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将小溪尽头隐没在林中,似乎寻觅已久的大湖也不远了。

双喜临门,阿原顿时精神一振,嗅着风中的香气,纵身向小溪上游寻去。

丛林深处,溪流尽头,宛如梦幻般现出一弯波光粼粼的小潭。水雾蒸腾,似乎内有地火温泉。而香味的来源,则是岸边一小堆已经燃尽的篝火。在残余炭灰的烘烤下,一条小鱼外焦里嫩,香气扑鼻,像是特地为他准备的一样。

早已饿得两眼冒光的阿原来不及多想,冲过去两口将小鱼吞进肚里,连串鱼的树枝都咬成了几截差点吃下去。可惜这条鱼实在太小,仅仅是勾起了他的食欲,却远没有填饱肚子。

阿原虎目放光,四下一扫,顿时发现地上还有一副包裹,那铺开的一角上,放着两个雪白的大馒头!

这么多天了,终于见到真正的粮食了!阿原大叫一声扑将过去,一手一个抓起来一顿猛啃,转眼间就连渣都舔得干干净净。这下肚子虽然饱了,可嗓子却噎得透不过气来。

越想把馒头咽下去,就噎得越厉害,阿原直涨得脸红脖子粗,慌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潭水边,正想一头扎进水里喝个痛快,忽然听得阵阵水声,只见白茫茫的水雾中,一个白皙的身影掀着水花,缓缓向他走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定格……

静止在阿原视线中的,是一具洁白如玉的胴体,在朦胧的水雾之中,如一座雕像般呆呆立住。

浅浅的微笑凝滞在略显稚嫩的脸庞上,挂满雾珠的眼帘一眨一眨,一双水亮的眸子如繁星般闪烁。如瀑的长发垂至胸前,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如珍珠落盘一般滴在水中,成为此时唯一的声响。

四目相对,二人齐刷刷眨了几下眼睛,终于,一声尖叫划破了凝止的夜空……

阵阵水花扑面打来,阿原这才回过神来,想大声解释一下,却全被馒头堵在了嗓子眼里,只发出野兽一般呜呜呀呀的低吼……

阿原双手乱摆,抢上前去想喝口水再作解释,可这一扑又吓坏了水中的少女,掀起阵阵水花把他打得落汤鸡一般。

好不容易等阿原喘顺了气,少女早已游回水中央,整个身子都沉在水里,只露出一张泛着嫣红的圆脸,伸出半只雪白的手臂指着他喝问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阿原连忙大声辩解道:“我、我不是歹人,是路经此地的侠客。我几天没吃饭了,一时饿极了才吃了你的东西,眼下我虽然没钱,但只要,只要……”

眼看水中的少女双手挡在胸前,满脸羞怒,又带着几分怯意望着他,阿原隐隐发觉,自己的辩解似乎错了方向……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初出江湖的侠少,碰上刚刚出浴的仙女,应该是个很经典的桥段才是……

“你、你闭嘴!我问你,刚才你看、看见什么没有?!……”

少女却没有半点仙女的温柔,厉声打断了阿原。其实以她的性子,若不是身无寸缕,完全慌了手脚,早就扑上去砍人了。此刻她心中乱跳,只盼这天杀的小贼在弥漫的水雾之中什么也没看见。起码,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

可惜阿原脑子里这会儿正乱糟糟地检索书中的桥段,哪能领会少女细微的心思?只是茫然答道:“我、我就看见一条小鱼,还有,两个又白又大的馒头……”

时间,再一次静止在那里……

水中的少女有如被天雷劈中,身子一晃,呆呆地低头看了看藏在双臂之下的两团软玉,顷刻间,小脸像烧红了的炭一样涨得通红——“淫贼!我和你拼了!”

阿原脑子里虽然一团糟,可身子的反应却快得多,眼看少女掀起浪花带着杀人的气势冲过来,竟不假思索地转身拔腿就跑。瞧那身法,比起从前“捉贼”时还要快上几分。

“仙女姐姐,我知错了!我不该吃你的馒头啊……”

阿原抱头鼠窜,一边跑一边嘴里乱喊着,结果只听背后的呼声、风声,又尖厉了几分。

第八十六章 伊人

阿原慌不择路,沿着小潭岸边跑出一里多远,眼前忽然一亮,一片水光宽逾百丈,竟是一座寒气凛冽的大潭。

眼前无路可走,再回头一看,只见一道红影飞速追来,正是方才水中“仙女”。她此刻只是草草披着一件红色短袄,与那杀气腾腾的小脸一般颜色,手里抓着一柄亮晶晶的匕首,可谓来势汹汹,煞气腾腾。可阴差阳错,阿原的目光却不尴不尬地落在她雪白的大腿上。

少女望见阿原的目光,这才想起盛怒之下只穿了一件小衣就追了过来,顿时身形一滞,差点一跤摔倒在地。她使劲拽了拽衣襟下摆,又羞又气,一时怒火攻心,将银牙一咬一挥手中的匕首,一副同归于尽的气势向阿原扑来。

阿原空有一身内力,却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半点生不出抵御之心,眼看走投无路,只能两眼一闭,一头扎进深深的潭水中。

一个猛子扎下去,只觉潭水奇寒,如霜刃刺骨,阿原连忙钻出水面,却已冻得瑟瑟发抖,连抽了几口凉气。好在少女没有追下水,正站在潭边双拳紧握,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阿原早已吓破了胆,生怕她再追下来,忙咬着牙关颤声道:“仙、仙女姐姐,咱们有话好说。这水凉得很,你穿得那么少,千万别下来了……”

他不说还好,一句“穿得那么少”,少女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气得抓狂,噗通一声也跳进水里。瞧那水性,竟比阿原还强上几分。

阿原叫了一声娘,忙使出吃奶的力气向潭水中央游去。可才游了几下,忽然觉得水下有暗流涌动,差点把他掀了个跟头。一道巨大的黑影从水下急速掠过,如张开了一张黑网。

阿原心中倏然一惊,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听见身后的少女发出一声惊惶的尖叫。

阿原回头一望,只见乌黑的水面一阵翻滚,摇碎无数水中残月。一个巨大的怪物轰的一声窜出水面,掀起一个巨大的浪花,直向少女扑了过去。

阿原吓得大叫一声,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条黑色的巨蟒,比人还粗上几分。浪花翻滚间,巨蟒几下便将少女死死缠住,就要往水底拖。

少女吓得脸色惨白,连忙举起手中的匕首,狠狠地扎在蟒蛇的脊背上。只见一道红光闪过,瞬间竟在水面上燃起熊熊烈火。巨蟒一阵死命地翻滚,掀起一道道巨浪,猛地将少女甩了出去,闪电一般钻回了水底。

一切如电光火石一般,一阵大浪打过,只剩下翻腾的水面和一股烧焦的味道。少女在水中挣扎了几下,也慢慢沉了下去。

阿原惊得三魂出窍,剩下的七魄来不及多想,奋力游过来一把抓住正在下沉的少女,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划回岸边。

一上岸,阿原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道:“仙、仙女姐姐,你还好吧?我、我认输,要杀要剐随便你了……”

可是,少女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一副毫无知觉的样子。阿原凑过去仔细一看,原来少女早已昏迷,右腿大腿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似乎是被巨蟒咬了一口,虽然没咬实,但那巨大的蛇牙留下的伤口也委实恐怖。

阿原不知那巨蟒有没有毒,但还是依足样子在伤口处吸吮了几下,可接下来包扎却难坏了他。他身上仅存的几根布条实在不能再少了,少女也只穿了一件红色的短袄,华丽的绸缎料子一看就价值不菲,阿原也不敢乱扯,只好把她胸前的扣子解开,把下襟拽到伤口的位置,用力一绞。

少女的身子颤抖了一下,眉头紧皱,似乎昏迷之中也在承受极大的痛楚。血虽然渐渐止住了,可少女的情况却越来越不妙,不但一直昏迷不醒,而且呼吸急促,浑身冰凉,一边哆嗦着一边头上还直冒汗,也不知是因为中了蛇毒还是被冰凉的潭水激出了伤寒。

若是伤寒就得赶紧取暖吃药,要是蛇毒就得找解毒药,可光溜溜湿漉漉的阿原又能干什么?他愣了一会,这才想起少女的行囊还在方才那堆篝火处,里面如果有药那是最好,最不济也能生火取暖,好过在这束手无策。于是,阿原咬咬牙将少女背起来,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除了小小,阿原还是头一次背女孩,未免有点手足无措。少女虽轻,可手扶在滑腻似酥的大腿上,竟比舞刀弄剑还吃力几分。少女的头无力地垂在阿原肩上,急促的呼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不时吐在阿原颈上,丝丝秀发挂着水珠,更是蹭得他浑身奇痒无比。

短短一里路,阿原汗流如瀑,差不多都要虚脱了,两个馒头一条烤鱼,还不够这一会折腾的。

添些枯枝干草,把篝火重新燃起来,那久违的温暖,让阿原舒服得呻吟了几声。借着火光,阿原仔细翻了翻少女的行李。包裹早已打开铺在地上,方才少女情急时翻得有些凌乱,但终究是少女家的东西,里外几层分得井井有条。

最外边是一些常用的工具,鱼钩火石火绒之类的,还有些零食点心,都被阿原囫囵吞进了肚里。再往里是一些衣物,阿原勉强捡出一套黑色衣裤穿上,解了衣不遮体的困境,剩下的就一股脑全盖在少女身上。

包在最里面一层的是几个木匣,阿原随手打开最上面一个乌黑的木匣,只见里面分门别类装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工具,认识的只有小刀、钩子、绳索一类,其余大部分都不知是何功用,但显然治病救伤派不上用场。

接下来一个黄色的小木匣入手颇为沉重,阿原打开一看,顿时吓了一跳。里面竟满是五颜六色的金银珠宝,华彩四溢,映得阿原眼都快花了。匣底还铺着一叠纸制的票子,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金票银票了。

这副身家拿出来,足以震慑一方富甲,但原大侠见多识广,在望云山庄的密室中金玉满眼也未曾拿过一块金砖,此刻不过暗想“这小丫头还真有钱”而已。

另一个白色木匣最为精致,装的却都是些环佩首饰、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阿原随手扔到了一边。最后那只黑色的木匣最轻,上面镂着古朴的花纹,阿原费了好大劲才打开,里面却是一堆五颜六色、材质各异的小瓶子。

阿原把这些小瓶子挨个打开查看,里面装的应该都是药材,可类别也太多了一点,有汁有液,有粉有丸,五颜六色的,闻起来也是乱七八糟,香甜辛臭俱全。

可怜阿原一生修为都在仙法武学上,医药之道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妹妹师父在乡里可以算半个医者,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可就连砒霜和盐巴都分不清了。

眼看少女呼吸越来越急促,手脚凉得都快像冰一样了,阿原只得一咬牙,把那些瓶子全打开,管它是香是臭,是汤是面,能喝就灌上一口,能吃的就喂上几粒,粉末状的就敷在伤口上。若是这少女精心收藏的都是毒药,那也只能怪她平日里不积德了。

灌完汤药,阿原也算是尽人事听天命了。少女静静地躺在那,浑身冰冷,脸色苍白,既没了出浴时的嫣红,也没了追杀时的怒意,只是一个病中的小女孩,让人颇为怜惜。

少女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脸蛋还有些圆,却已不是小小那样的娃娃脸,清秀的眉眼间,依稀有几分丽人的模样。阿原看着看着,不知为何竟想起妹妹来。一别数月,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萌萌和小小过得还好么?

小小定是好的,想必此刻正横在床上抱着小七的尾巴呼呼大睡呢。而萌萌,只怕还是睡不安稳,会不会又做起噩梦,说起梦话呢?

“娘、娘……您别生气……阿萝知道错了……”

阿原刚泛起一丝乡愁,眼前的少女忽然又开始发热,眉头紧皱,神情痛苦,竟开始说起胡话来。

“嗨,怎么和萌萌一个德行啊?别叫了,叫娘也不管用啊……”看着痴痴梦呓的少女,阿原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似是、似是有些想念那个严苛呆板,面目可憎的妹妹师父……

阿原连忙摇了摇头,用一阵胡言乱语将那情绪打破,回头从少女包裹里翻出一条丝巾,给她擦拭额头脸颊上的大滴汗珠。

那一夜,少女的身子一会烫得像火炉,一会冷得像冰块。阿原也忙个不停,一会紧紧地搂着她烤火,一会又把她抱到潭边用冷水擦拭,嘴里还无聊地应和着她的梦呓。

一直忙到东方微明,少女才慢慢平静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眼看这条命是保住了。阿原这才松了一口气,抱着她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第八十七章 传心

梦乡中的阿原正和小小一起美美地啃着一只香喷喷的烤鹅,烤鹅突然变成了小七,一口咬在他胳膊上。阿原大叫了一声醒来,只见烈日当空,已是正午,咬在他手臂上的不是小七,而是他怀里的少女。

奋力一把推开阿原,少女刚挣扎着站起来,就哎呦一声坐倒在地,显然这一下牵动了腿上的伤口。不过看她面色红润的样子,蛇毒倒似乎不碍事了。

阿原乐得一拍大腿道:“我原大侠妙手回春,愣是把你给治好了!”想想上次少年危在旦夕,也是他稀里糊涂治好的。说不定原大侠当真有行医的天赋,以后若是大侠当腻了,做个神医行走天下也不错。

可惜这少女和那少年一样,半点感恩戴德的意思也没有,而是抓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挡在身前,身子微颤,眼睛里隐隐泛着泪花:“淫、淫贼!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怎么、怎么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阿原一愣,心想你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这会要是活蹦乱跳那才见鬼了,便道:“昨天你在寒潭里被巨蟒咬伤,一直昏迷不醒,多亏了我,把你包囊里那些药喂你吃了。你看,这不是好了么?”

少女一听,脸上顿时露出惊骇欲绝的神情,慌乱地把四下散落的小瓶捡起来,一一打开检查了一遍。这次,眼泪是真的流下来了。

“你……你这个淫贼,混蛋!你、你害死我了!!……”

少女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一边挥起拳头朝阿原打来。阿原本来就有些心虚,这会也只好生受了。好在少女受伤之后手上无力,打得也不怎么疼。

少女这一闹,反倒让阿原想起小时候在家欺负萌萌的情景,竟生出几分怀念,于是十分自然地拍了拍少女的背道:“好了好了,你也别乱发脾气了,这不是没事了么?我好歹也救了你一命,昨天偷吃你馒头的事就两抵了吧。”听这语气,倒像是兄长在哄逗撒娇的幼妹一般。

少女本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这下更是气得几乎吐血。那些药材都是她费劲心血冒着极大风险收集来的,每一瓶都是千金难求,乃是另有大用的。没想到竟被这天杀的浑小子一股脑胡乱灌了下去,不仅暴殄天物,浪费了大好的灵药,而且多种强横的药力一夜之间在她体内纠结角力,搅得她气血经脉一片狼藉,手足酸软,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可这混蛋野小子不但没事人一样,还有脸以救命恩人自居,简直就是一个十足畜生——他、他还敢提“馒头”!!

“你、你……”怒火攻心的少女气得说不出话来,亮出一对小虎牙狠命扑了上去,恨不得将那畜生一口咬死。

一番折腾下来,少女手足无力,终究奈何不了内功深厚、皮糙肉厚的阿原,只得含泪把药瓶一个个收好,检查起自己的包裹来。看到黄木匣里的珠宝银票分毫未动,少女总算松了口气,知道这畜生并非蓄意害她图谋不轨,再听阿原在耳边絮絮叨叨的解释,总算明白了此“馒头”非彼“馒头”。虽然仍是羞恼不已,但既然奈何不了这畜生,也就不做无谓纠缠。眼下自己手足无力,还是赶紧筹划退路,以后再找机会把这畜生五马分尸。

少女打开黑色的木匣,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物什,像是一只黑白相间的海螺壳。可实际上,黑色的外壳乃是黑玉所制,白色的花纹则是由秘银丝缠成——若是有些见识的江湖人士见到此物,定要吃上一惊。此物名为“传心螺”,出自神州医坛圣手“止心居士”之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这传心螺必须用真气催动方能出声,声音聚而不散,远可及百里之外。更奇妙的是,真气属性和运功法门不同,吹出来的声音就完全不同。就算是同一个人,心境不同,螺音也会有所差异。据说止心居士只要听人吹上一声,就能知道此人的门派道行,心性经历。

这传心螺如此奇妙,倒是传递讯息的绝佳工具,绝无假冒传讯的可能。只是此物极其难得,表面那些黑玉银丝都是小意思,真正难求的是里面十八片紫金音箔。紫金乃是西域紫埃山的特产,对灵气的感应异常敏锐,一两紫金足以让凡铁成为灵器,价钱是黄金的百倍,也还是有价无市。

不过,这些东西和止心居士的回春妙手一比,就都算不得什么了。止心居士行医天下,名满神州,却无人寻得到她。这世上不管是名门掌教,还是讨饭乞儿,若要上门求医,都得在“传心居”门前吹响一只传心螺,若是入了她老人家的耳,才会得蒙一见。

据说她老人家一年最多也就见上两三个人,若是求见一次只为做个传心螺——那后果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少女犹豫片刻,还是将传心螺凑到嘴边,深吸一口气,香腮一鼓吹了起来。

传心螺上的银丝现出淡淡的青光,如澹澹清泉。螺声响起,虽不嘹亮,却公正堂皇,殊不可侮,如巍巍大国之颂,雍容而威严,隐隐还带着几分骄傲。只是细听那转角尾音,却有些勉强,巍然之中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柔弱。

少女放下传心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如今內息纷乱,运作艰难,螺音只怕难以及远,也不知对方能不能听到。

少女这边自怨自艾,全没注意阿原凑到近前,耳朵贴着传心螺,一边敲一边问道:“这个是什么?法螺么?”

少女气不打一处来,一甩手抽了回来,正想厉声痛斥,冷不防被那手欠的野小子一把抢了过去。

“你吹的那叫个什么啊?看我的!”

少女一愣神的功夫,阿原眼一瞪腮帮子一鼓,扬头一阵猛吹,却只发出“噗噗”的闷响,就像嘴里咬着块破布一样。

少女气得直跳脚,怒道:“你、你、你这混蛋!谁让你吹了?这是有真气才吹得响的,快还我!”

阿原本有些尴尬,可一听“真气”二字,顿时气贯山河——老子堂堂木牌侠士,打通十一道正经的高手,敢说我没有真气?阿原带着几分怒气,气运丹田,提足真气,沿着经脉送到舌尖,奋力一吹……

传音螺上的银丝乍然亮起湛蓝色的光芒,这一声清音嘹亮,如高耸的山峰直入云端,带着几分欢快,几分傲然,仿佛穿越了一切障碍,自由自在地回荡在悠悠青天之下,碧水之旁。

“你、你吹这么响干什么?想把狼招来啊!”一记敲头打断了嘹亮的螺音,少女把传心螺抢回手里,心中却着实吃了一惊。真没想到,这傻不愣登的野小子居然内功不弱,能把传心螺吹得这么响。而且,那螺音浩然坦荡,豪旷中虽有一丝粗野,却更有着天地般的广阔和无拘无束的畅远。

若是未见其人只闻其声,少女定会以为这是一个坦荡正直,胸怀天地的能者。可看着这个“面容猥琐,一脸淫笑”的混蛋,少女心中又着实不肯相信:“我、我就是相信野猪能上天,也绝不相信这混蛋是什么高人!”

少女愤愤地甩了甩头,跑到潭水边把传心螺狠狠地洗了洗,收回那乌黑的木匣中,又略梳洗了一下,便开始收拾她的行裹。

第八十八章 灵符

“小妹妹,你要走么?你的伤还没好呢。”阿原印证了自己“内力不凡”之后心情大好,很是关切地问道。

“谁是你小妹妹啊?”少女气不打一处来,见那恬不知耻的小子还穿着她的衣服,便把手一伸道:“衣服还我!”

这下可是戳中了阿原的痛处,穿女孩的衣服自然不是什么光彩事,但总比衣不遮体强啊,忙嘿嘿一笑道:“别呀,怎么说我也救过你一命,这件破衣服能值几个钱,送给我得了。”

少女恨得牙根乱颤,只觉生平所见之人中,此人脸皮之厚当属第一。可她眼下没功夫在这纠缠,方才传心螺被阿原一阵乱吹,声彻四野,不知要招来多少好奇之人。她此刻浑身无力,一个弱女子带着这么多珍奇异宝,若是碰上歹人,那真是羊入虎口了。

少女只得忍气吞声,颤巍巍地说道:“那,你把那些灵符还我……”

“灵符?”阿原一听浑身上下一摸,这才发现这件衣服有好多口袋,每个口袋里都装着几张纸,掏出来一看,却是一张张长方的符纸,上面画着五颜六色的符号和纹路,隐约有微弱的灵气流动。

“这就是传说中的符咒?”阿原喜不自胜,一张一张拿在手里反复翻看,完全忽略了面前咬牙切齿的少女。

“喂!你这个无赖!快还我!”

阿原不由得好生为难,堂堂大侠,自然不能拿人东西不还。可这灵符实在非同小可,按笑痴书中所说,只要不计较真气损耗,再有张“御风符”,不就可以飞起来了么?

想到此处,阿原连忙拿出一副最和善的笑脸,道:“小妹妹……”

“呸,谁是你小妹妹啊?你这不要脸的淫贼!”少女张牙舞爪地露出两颗虎牙,差点又扑上来和他拼命。

“那我叫你什么啊?”阿原一脸无奈,“你又没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只能叫你小妹妹啊。”

少女两个拳头攥得紧紧地,小小的胸膛像风箱一样起伏了好一阵,才咬牙切齿地道:“好,我告诉你!你记住了,我叫——阎罗!”

空气,仿佛一瞬间凝住。

半晌,阿原才困惑地挠了挠头,小声道:“盐萝?腌萝卜?好奇怪的名字啊……”

“腌萝卜”用尽了毕生的定力,才勉强压住上去和他拼命的冲动,低着头,颤抖着伸出一只手,将白皙的手心亮在阿原面前。

阿原大大方方地握住她的小手道:“腌萝卜小妹妹,在下木牌侠士阿原,西宁雒国人士,游历天下许久,不想在这与腌萝卜小妹妹相会,也算有缘。不知小妹妹要去往何处?你我患难与共,在下又蒙小妹妹解衣推食之恩,无以为报,不如你我结伴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番话阿原酝酿了一个晚上了,自以为非常得体,既夸奖了对方,又抬高了自己,还把偷吃偷穿之类的糗事以春秋笔法一笔带过。没想到话还没说完,“腌萝卜小妹妹”就带着冲天的杀气扑了过来。

“你这个淫贼!混蛋!你、你偷看我洗澡,害我被蛇咬,糟蹋我的灵药,害得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你、你还……解、解衣推食?!你放屁!!……”

一番死命的搏杀撕咬,阿原落得遍体鳞伤,哀嚎不止。而少女也累得坐倒在地上,气恨交加,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但为了不让这畜生看笑话,她还是咬了咬牙,背起行囊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是……

“你、你干嘛还跟着我?!”

其实阿原也不想跟着她,可一堆灵符拿在手里却不知如何使用,心里实在痒得难受,势必要问个明白。况且他也不能白拿人家女孩的东西,于是一笑道:“你一个女孩家,又受了伤,我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你、你快滚开!再敢跟着我,我就把你轰成一只烤猪!”少女忍无可忍,猛地从怀里抽出一张红色的灵符捏在指间,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其实那不过是张红纸而已,她内息纷乱,半点真气也提不起来,根本无法使用灵符——若非如此,她哪还用什么废话,早就一张……不,是一捆天雷符砸过去了。

“啊,难道这就是火符么?快给我看看!”

谁知阿原非但没被吓住,反倒像老猫见了咸鱼一样贴上来。一番撕扯,阿原挨了几下,觉得终究不好硬抢,便一拍胸脯道:“这样吧,咱俩做个交易。你送一张御风符给我,再教我怎么用,我就把这些灵符都还你,并且一路护送保你平安,怎么样?”

要知道,这对堂堂木牌侠士阿原来说实是一个很大的牺牲,毕竟保镖可不是什么有前途的行当。人数再多,名声再响,一碰上贼人还是被打得满地找牙,只有等大侠出手相救的份。可是一来阿原实在想要御风符,二来护送一个弱质少女也不失侠义之道,这才勉强为之。

“好、好……”少女咬牙切齿地说了两个好,缓缓伸出手来道,“那你先把灵符都还我。”阿原一听,欢天喜地地一阵摸索把身上的灵符全翻了出来,略带着几分不舍交到少女手里,道:“腌萝卜小妹妹,你这些灵符都是哪弄的啊?回头我也想弄一捆……”

少女置若罔闻,只是抽出一张灵符,面无表情地交到阿原手里,道:“你不是有内功么,应该能感觉到这上面有灵气流动,那就是符上的封印。要使用灵符,只要运用真气冲开符上的封印就行了。”

阿原大喜,原来使用灵符如此简单,也不用念什么咒语,只要用真气把封印一揭就行,听起来就跟点个炮仗差不多。

原大侠业已打通十一道正经,这点小事算什么?他把符咒拿在手里,感应着上面流动的灵气,气运丹田,一息之间真气便沿着手太阴肺经一路通至手臂。

阿原用拇指狠狠一搓,真气贯穿少商穴,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灵符上的灵气像是小火苗被狂风一吹,顿时烟消云散,随即传来一阵汹涌的灵气波动。

“成了,然后呢?”阿原大叫道。

“贴在自己胸口……”

阿原来不及多想,连忙把灵符用力贴在胸前,只觉一阵凉意从胸口传来,沿着任脉直冲丹田,随即又随真气行遍全身。可非但没感觉身轻如燕,飘飘欲飞,反倒是一阵酥麻,大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仿佛变成了石头一样,只有颈部以上和手脚勉强还能活动。

阿原大吃一惊,支支吾吾地道:“这、这是怎、怎么回事?……”却发觉舌头也有几分麻痹了。

话音未落,少女忽然飞起一脚,正踹在他屁股上。阿原竟毫无感觉,直挺挺地倒了下来。少女像发了疯的野马一样,手脚并用对他一顿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打死你!打死你!你这淫贼,混蛋!不得好死!让你欺负我,让你欺负我……”

阿原这才醒悟自己上了恶当,刚才那道符只怕不是御风符而是定身符。没想到自己侠肝义胆好心救人,结果却换来卑鄙暗算,此刻全身麻痹不能动弹,虽然也不觉疼痛,可心中的羞愤与恼怒更甚,不由得大叫道:“你这没良心的死丫头,白眼狼!我好心救了你命,你竟然恩将仇报!”

“你!你还敢说救我?!”少女本打得有些累了,这下又燃起滔天的恨意,操起一根木棍又是一顿猛打。阿原气愤填膺,放声大骂,就算打在手脚脸上疼痛之处也毫不服软。只恨全身麻痹,只有手脚脖子可以扭动,再怎么挣扎跳骂也活像一只乌龟,实在惨不堪言。

打了半晌,少女累得坐倒在地上,阿原还是中气十足,骂声震天。少女气得一咬牙,竟上前剥起阿原的衣服来。

阿原这才有几分惊慌,大叫道:“喂,贼丫头你要不要脸,怎么还扒我衣服?住手!快住手!”话还没说完,从少女那“借”来的衣裤已被剥了下来,贴身仅存的几块布条在挣扎中一扯,便随风而去……

少女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场面,忙捂了眼睛,呸呸吐了两口唾沫。把衣服塞进包里,脸上已羞得通红,转身就要跑掉。

“贼丫头,你给我站住!快把我放了!……你、你敢走?嘿,你还真走!”

“你等着,等我抓到你的,我、我一定要把你全身衣服都剥下来!……”

阿原狂怒之下口无遮拦,把少女气得几欲昏厥,小脸红得像要渗出血来。少女二话不说跑回来一脚踩住阿原,搬起一块大石头,狠狠地压在他背上。

“你、你这淫贼,我杀了你都不解恨!你就压在这,做一辈子乌龟吧!”

说罢,少女拍拍手扬长而去,在阿原的阵阵怒骂声中,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青空之下,一声怒吼久久回荡在山野之间。

“贼丫头,你记着!我和你这辈子——没完!!”

第八十九章 龟背

朦胧间,一股熟悉的味道传来,像是烧焦的艾草,有点呛人,但又有种特别的香意——那是烟味,家乡万爷爷身上,就总是带着这种味道。

阿原睁眼一看,原来暮色已沉,他不知什么时候竟睡着了。眼前一点火光闪烁,一个人正蹲在他身旁,一边叼着烟枪吞云吐雾,一边满脸好奇地打量着他。

那人体魄颇为雄壮,蹲在地上也长人一截,看起来有三十多岁,隆鼻方脸,虎目有神。只可惜满脸胡子拉碴,再加上一抹懒怠的笑容,平添了几分痞气,生生毁了他原本不俗的相貌,成了一副落拓的江湖汉子模样。一身青灰的旅人装束普普通通,一双牛皮靴子倒是铮亮,身旁笔直地戳着一柄长枪,上面挑着一大捆行李。

那汉子见阿原醒来,长叹一声,一脸钦佩地道:“这位兄台,你、你这功夫,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在下行走江湖多年,自以为奇人异事见了不少,可今日见了兄台,方知不过是井底之蛙,佩服、佩服……敢问,这可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龟背功”么?”

阿原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背上压着一块大石头,只有脑袋和手脚露在外面,活像一只乌龟……

阿原脸上一青,一声嘶吼,羞愤之下奋力一拱,简直爆发出了毕生的潜力。而定身符此时早已失效,他这全力一拱,一下子把背后的大石头掀飞,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如一座山岳一般,赤条条地站在那汉子面前。

“咣当”一声,那汉子连烟枪都掉在了地上,嘴张得老大,仿佛看见天神下凡……

刚刚奋起的阿原被凉风一吹,这才发现自己赤条条的,顿时打了蔫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遮遮掩掩地,恨不得再把那块大石头盖在身上。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我被人陷害,打劫了……这位大哥,能不能借我件衣服穿,再、再给我点吃的?”

那汉子哈哈一阵狂笑,二话不说取出一套衣服扔给阿原,又拿出一个小包往地上一丢,竟是满满一包大馒头。

阿原一声惊呼,像是见了亲人一般,披了衣服扑上去抓起馒头就吃。一边吃着,一边在对方反复追问下,支支吾吾地解释了一下他那创意十足的造型的由来——他游历四方,途经此处,一时好心救了一个落难的女孩,没想到那天杀的小蹄子恩将仇报,在水里下了麻药把他麻翻,将财物衣服都抢了去,还用一块大石头压住他,想让他死在这。

故事虽然大抵虚构,可讲到那贼丫头的可恨之处,阿原却是动了真情。此时吃饱了饭,中气十足,扯着脖子把他从小到大听过的恶毒话统统吼了一遍,端的是骂得酣畅淋漓。

那汉子点上一锅烟,笑吟吟地听着阿原诉说痛骂,直如看戏听曲一般。直到他终于没了力气消停下来,这才微笑问道:“小兄弟,你这么年轻就一个人闯荡江湖,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吧。还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家住哪里?”

阿原这才想起自己吃喝半天还没通报姓名,连忙一抱拳道:“在下阿原,侠会木牌侠士,西宁雒国人士,游历天下许久,不想在这与兄台相见。敢问兄台高姓大名?”这一套话熟极而流,一时间似乎又找回了大侠的风采。

“哦,你还是侠会木牌?”那汉子一笑,也学着阿原的样子一抱拳道:“在下胡不归,也是东国游侠儿,行走江湖,都是兄弟,以后还仰仗阿原兄弟多多关照。”

一听到“游侠儿”三字,阿原顿时眼前一亮。这胡不归模样虽有些邋遢,但仔细一看,也算得上相貌堂堂。浑身上下除了那杆烟枪,没有一件累赘物,像是经常在外行走的。言行举止之间,又自然而然透着一股豪迈之气,与他心目中的侠会英雄颇为相符,于是连忙追问道:“胡大哥也是侠会中人么?”

胡不归没正面回答,而是诡异地一笑道:“阿原兄弟,虽然你说游历天下许久,但依我看,你从家里出来还没多久吧?家里还有什么人?莫不是偷偷跑出来的?”

阿原脸上一红,讪讪地道:“让胡大哥笑话了,小弟确实离家不到半年。但绝不是自己偷跑出来的,是货真价实地出门闯荡江湖!家里么,只剩下两个妹妹了……”

“什么?你家里还有两个妹妹?!”胡不归大惊失色,仿佛看到阿原头上突然长出两只角一样,大叫了起来。

阿原摸不着头脑,只得愣愣地点了点头。胡不归略一失神,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神情一变,一拍大腿道:“你、你家里有两个妹妹,还出来闯荡个屁?唉,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家里要是有个妹妹,我、我……”

胡不归的话戛然而止,可羡慕与惋惜的神情却在脸上反复浮现。一声长叹,如延绵不绝的爱恨情愁,诉说不尽的悲凉沧桑,仿佛他面对的一个薄情寡意的绝世负心汉,心中的万千感慨实不知如何表达。

“胡、胡大哥,有两个妹妹怎么了?”半晌,呆若木鸡的阿原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唉!……”这一问又引出胡不归一声长叹,他举目望天,伟岸寂寥的身影如忧国忧民的古圣人一般,慨然叹道:“你年纪还小,不会明白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成了胡子拉碴的大叔,就会明白有一个妹妹是多么重要。当你对这个庸俗无趣的世界彻底绝望的时候,一个可爱的妹妹,就是你生命里最后一眼甘泉,长夜里最后一丝光亮。我每每只有幻想着她的模样,和她说说话,才能洗涤我心灵的污垢,让我疲惫的身躯在这肮脏的世上继续苟延残喘、匍匐前行……”

阿原如石化了的雕塑一般,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胡不归那寂寞的背影映在他眼里,也仿佛天神一般高大……

第九十章 不归

胡不归迎风望月,好一番感怀,默默从包囊里取出两个酒葫芦,随手扔给阿原一个道:“阿原兄弟,你我是同道中人,老胡也不怕你笑话,咱们今夜把酒言欢,一起说说妹妹、江湖……”

阿原打了个冷战,干笑了一声道:“妹妹和江湖,有什么关系么?……”

“自然大有关系!”胡不归正色道:“当年若是我家中有个妹妹,又怎么会走上江湖这条不归路,吃了那么多苦头磨难,落得现在这副模样?”

阿原咳嗽了两声,连忙把话题引到正路上去,“胡大哥,那你当年是怎么走上江湖的?又是如何当上侠客的呢?”

胡不归拔开酒塞,一口灌了下去,直到长长地吐了口气,打了个酒嗝,这才晃了晃头,缓缓道:“江湖啊,嘿嘿……”

“我出生在一个江南大族,家境不错,又是长子,从小就被家里看得紧紧的,连家门都出不去。每天不是读书练武,就是弹琴学画,狗屁玩意一大堆,光师父就有十几号人。可惜老胡我天生就是个土胚子,学不会那些拿情作调的玩意,只对学武特别来劲。一拿起书笔来就昏昏欲睡,一学起琴棋书画就恨不得骂娘,只有练起武功来才兴致勃勃,神采奕奕,进境也是奇快,连教我习武的师父都说我是练武奇才。”

胡不归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接着道:“我天天只想着练好武功,出去闯荡江湖当剑客大侠。可我爹一听我这个志向,立刻大发雷霆,痛骂了我一顿,把师父也给辞了,非要逼我读书。我那时候年少气盛,跟老爹大吵了一架之后,就干脆偷偷跑了。这一走,就是十年……”

阿原心中生出共鸣,也学着胡不归的样子举起酒葫芦痛饮了一口,不想这酒烈得出奇,辣得他差点一口全喷出来。好歹强咽了下去,嗓子如火烧一般,阿原只能强忍着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后来呢?”

“后来?”胡不归惨然一笑,“我一个大门不出的富家子弟,跑出来闯荡江湖,就像个傻子一样,比兄弟你还惨上百倍。当时为了不让家里人找到,我一头扎进茫茫云国。没想到几天走下来就傻了眼,不仅迷了路,还没有吃的。虽然带了些细软,但在云国到哪买吃的去?我只得一路讨饭,几次差点饿死,好不容易才到了风国。一进风国,我就找了间最大的酒楼,大摆宴席,连吃了一天一夜,也就是在那时,认识了我的一个‘好兄弟’……”

说到“好兄弟”这三个字的时候,胡不归的语气有些怪异,脸上也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仰头又灌了一口酒道:“我那时少年心肠,毫无防人之心,与那人一见如故,几杯酒下肚就称兄道弟了。中间的曲折,也不消多说,总之他骗走了我所有的钱财,把我卖到了边荒的一个矿场去当奴隶。”

阿原“啊”了一声,嘴张得老大,真没想到世间还有这等惨事,这个气魄恢宏的古怪汉子,竟被自己视如兄弟的人出卖得这么惨,心中痛楚只怕更胜自己十倍。

胡不归咬了咬牙,一笑道:“我好歹也是富贵出身,怎受得了矿场那等折磨曲辱?没过几天就不成人形,眼看就要死在那了。也不知是老天照顾还是捉弄,矿井居然在那个时候塌了。矿下一百多个兄弟,就这么被活埋了。我们几个老弱病残,反倒因为进矿不深,最后齐心协力挖出一条道来,逃出生天。可没想到,也不知是犯了哪家的忌讳,一出来就遭到围捕追杀,最后一行人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

胡不归一点也不遮遮掩掩,随意指着身上一个个伤口,将一段段辛酸曲折、惊心动魄的往事娓娓道来。

阿原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第一次触碰到江湖上,乃至人世间许多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相比之下,他遇到的那点风浪,就像风和日丽的秋日湖面上泛起的涟漪一样悠闲写意。

可胡不归讲的每一个故事,阿原又都心有戚戚焉。因为他也曾狼狈地在云国蹉跎数月,因为他也曾被自己当做大哥的人出卖,差点丢掉性命,因为他也曾好心救人反倒被害,一肚子怨愤无处发泄……这就是江湖,每个江湖人都该有的共鸣。

“……如今,我将至而立之年,早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无家无业,漂流四方,只落得形影相吊,尘土满面,也不知将来会如何。说什么侠客那是自欺欺人了,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而已。”

胡不归缓缓地说出这番话来,像是对往事的一个总结,又舔了舔嘴唇,半笑不笑地道:“怎么样阿原兄弟?听了老胡这些故事,你也该知道江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了,还想‘游历天下’么?别怪我交浅言深,江湖并不似你想象的那般。”

“你一个纯良少年,又不是无家可归,家中甚至还有两个妹妹等你照顾,还是早点回家去吧。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西宁雒国的话,我正好顺路,不妨明日就送你回去。”

若是刚出家门时听到这种建议,阿原定是不屑一顾。可经历了诸多艰险磨难之后,听到胡不归这番话,再想起家中的妹妹,阿原心中竟有些意动。回想起家乡平静悠闲的生活,想起乡亲家人亲切的笑容,更不禁生出几分怀念。

可真的要回去么?真的要从这颠沛流离、跌跌撞撞、充满危险和未知的江湖路中退出,回到安宁平静的家乡么?

良久,阿原似乎心有所决,他抬起头来郑重地看着胡不归,问道:“胡大哥,那你现在为何还不回去?”

胡不归哈哈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惨淡,“现在哪还回得去?这一出来就是十多年,音信全无,家里早就不认我这个不肖子孙了。”

“未必。十几年杳无音讯,胡大哥的爹娘一定越发想念你,又怎会不认你?再说你这么多年不回家,也许家里早就添了个妹妹,眼巴巴地等你回家呢。”

胡不归神情一动,随即摇了摇头道:“我娘早就去世了。我老爹,嘿嘿,想杀我还差不多。其实我多年前就偷偷回家看过了,我这个不肖子孙早已被除名,家里倒是新添了个孩子,可惜是个弟弟,又冷又倔,一点也不可爱……我说小子,你怎么反倒劝起我来了?”

阿原微微一笑,接着问道:“那如果家里接受你,你愿意放弃这游侠儿的身份,回去继承家业,过富足安稳的生活么?”

胡不归皱了皱眉,似乎这个问题颇难回答,半晌才缓缓答道:“我离家十几年,早就漂泊惯了,如今就算想回去规规矩矩过日子也晚了。再说一事无成灰溜溜地回去,教我怎么抬头做人?还不如在外面做个孤魂野鬼逍遥快活。可阿原你不同,你还是个孩子,涉足江湖未深,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阿原眉头一扬,像是看穿了对方一样,大声道:“那胡大哥你告诉我,你后悔么?”

“后悔?——”胡不归被阿原激得一声长笑,慨然道:“大丈夫行事无愧天地,不违本心,有什么好后悔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再好,跟我有狗屁干系?我所求的,就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让我回去再选择一次,也是如此!”

阿原为胡不归的豪气所感染,不由得拍手叫好,坚定无比地道:“我阿原也是如此。家乡再美再好,不能困我一世,我注定要像胡大哥一样,漂泊一生,一事无成……”

“漂泊一生,一事无成”八个字从阿原口中说出,非但没有半点凄凉悲苦之意,反倒透着无比的豪迈与豁达。

胡不归浑身一震,凝视着阿原,突然舔了舔嘴唇,沉声道:“阿原兄弟,还有酒么?”

阿原摇了摇手中的酒葫芦,笑道:“有啊,满满的呢……”

三杯吐言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那一夜,二人像是相交多年的好友重逢,敞开胸怀,推杯换盏共饮残酒,放声笑谈妹妹、江湖……

第九十一章 阎罗

“阿原兄弟,阿原兄弟,快醒醒。”

阿原迷迷糊糊睡得正沉,忽然被人摇醒。睁眼一看,原来天已大亮,胡不归正在一旁收拾行李,头也不抬地道:“醒醒吧兄弟,有好戏看了。”

阿原一翻身坐了起来,四下一望,茫然道:“什么好戏?”

胡不归嘿嘿一笑道:“有人奔咱们这边来了,两伙人追一个,都是江湖中人。咱们赶快找个地方藏好看戏。”说着挑起行李就走。

阿原一听顿时精神百倍,睡意全无,连忙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物什和古剑,起身跟了上去。二人沿着山间小路快步行进,在一座山坡上伏下了身子。这里视野广阔,阿原顺着胡不归所指的方向一望,果然远处林间隐隐有人影穿梭,身法飞快,正向他们的方向奔来。

胡不归果然是老江湖,这山坡选得颇有讲究,下面是一个狭窄的谷口,正是那些人行进方向上的必经之路。二人伏在这里,简直就像埋伏打劫一般。

阿原兴奋得绷紧了身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下方,生怕一眨眼就错过了万里独行的江洋大盗。

只听细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一会,一个身影突然从密林中钻出,直奔谷口跑来。

阿原定睛一看,差点叫出声来——那个不时回望,正亡命奔逃的红衣少女,不正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万恶的“腌萝卜小妹妹”么?!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阿原热血上涌,大叫一声,径直一头飞扑了下去。

这一扑蓄势已久,又是含恨而发,直如饿虎扑食一般。可怜少女只顾着仓皇逃命,哪会想到头顶上神兵天降……

“咚”地一声闷响,少女尖叫连连,两个路窄的冤家滚成一团,掀起阵阵尘土。

少女吓得花容失色,几个翻滚后才看清楚了阿原,顿时失声叫道:“是你?!”随即像是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一口咬了过来。

阿原这会精气十足,又理直气壮,哪会怕区区一个小丫头,几下就把她死死按住压在身下,大叫道:“恩将仇报的女贼!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吧?你看着,我这回定要扒光了你的衣服,吊起来狠狠地打!”说着头脑一热,一把扯下了少女的外衣,在那滑若凝脂的雪白脊背上狠狠地拍了两巴掌。

可怜少女内息纷乱腿上带伤,被一伙人穷追猛赶,早已力竭。偏偏又落在这无耻淫贼手里,被他狠狠地按在地上,半点动弹不得,连外衣也被扯了下来。不管她平日里多么倔强高傲,可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一时又羞又急又怕,眼泪不由自主便掉了下来。

阿原刚胡乱打了几下,略出了一口恶气,身下的少女就放弃了抵抗,呜呜哭了起来。阿原一愣,虽觉惩戒这女贼没什么错,可心里莫名却有些发慌——堂堂大侠压着一个女孩,似乎有点不大对头……

“行了别哭了,我不打了。真没意思……”阿原略带不甘地放开了那少女,站起身来,却猛然发现四周围了一群人,一个个手持兵刃,正冷冷地看着他。

阿原吓得一吐舌头,这才想起女贼身后还有不少人追赶呢,连忙退到胡不归身边,好奇地左右打量。

追来之人分为两伙,打眼的一伙有七人,清一色的皂衣短靴,手里的兵器却各不相同,刀枪剑戟斧棍弓,分位而站,隐隐组成一个阵势。为首的是一个拿刀的汉子,一双鹰目,脸有横纹,一看就是杀人越货之辈。

而另一伙只有两人,为首那人像是个中年学士,白面有须,一身素衣一尘不染,只是负手而立。而他身后是一个青年男子,容貌与他有三分相仿,似是他的子侄,手中正紧握一柄长剑,向那少女怒目而视。

两伙人彼此都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只是前后包夹上来,紧紧围住了那少女。

阿原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听胡不归朗声一笑,四下一抱拳道:“在下东国游侠儿胡不归,见过诸位好汉。这七位英雄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乌山七侠了,久仰久仰。”

“这位先生是云中双义的郭二先生吧?久闻先生博学多识,乃是云岭千山百寨中的状元郎,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旁边这位兄弟英气勃勃,应该是郭大先生的虎子,人称‘云中侠少’的郭少侠吧?少年英雄,幸会幸会。”

胡不归一番招呼下来,不着痕迹地吹捧之余,竟把在场九人的身份一一道破。

众人的目光顿时纷纷移到他身上来,七人中为首那汉子把刀一提,随意抱了一下拳道:“乌山七盗在此,在下赵一刀。”此人面色冷峻,将那“盗”字咬得很紧,完全不买胡不归的帐。

而那位学士模样的中年人神色谦和,一抱拳道:“在下郭半山,这是我侄子郭守义,见过诸位兄弟。在下山中草寇一名,不过闲来读几本书,聊作穷酸罢了,不敢当胡兄弟盛赞。胡兄弟虽少在云岭走动,却是侠名远播,如此年纪便已位列银牌,果然非同凡响。”

“银牌”二字一出,众人脸色顿时为之一变,乌山七盗面沉似水,不经意间相互靠近了几分。而一旁的青年郭守义,本就因为胡不归叫出了他不为人知的名号而兴奋难耐,这下更是张大了嘴,满脸崇拜地望着他。

而最震惊不已的,自然是堂堂“木牌侠士”阿原了。只是,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头……

胡不归哈哈一笑道:“郭先生言重了,什么金银铜铁,不过混口饭吃罢了。”说着一拍身旁目瞪口呆的阿原,道:“这是我小兄弟,木牌侠士阿原,他与这红妆大盗‘玉阎罗’有些过节,这才出手将她拦下,并非有意要与诸位争这个彩头。”

“红妆大盗玉阎罗——?!”

阿原刚因“银牌”吐出半口粗气,一下子全吸了回来,血色瞬间涌上脸颊,两只眼睛瞪得铃铛一般——难道说,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女贼腌萝卜,竟然就是侠会悬赏一万侠米的那个江湖大盗?!

若是早点知道,哪还会中她暗算,早把她捆成一团粽子送到侠会去了,那可是一万侠米啊……

“红妆大盗玉阎罗”此刻坐起身来,整好了衣衫发鬓,眼角的泪水也早已擦干,不留一丝痕迹。

她默然跪坐于地,面向东方,微微仰首,似乎完全无视旁人的存在。朝阳映照着她的身影,竟是分外雍容沉稳,没有一丝狼狈和慌乱。

赵一刀冷哼一声道:“管她什么红妆大盗粉妆女贼,那是你们侠会的事。我们乌山七盗和这女贼有天大的梁子,绝不会善罢甘休。胡兄弟既然是侠会银牌,想必也志在必得,就请划下道来吧。”

胡不归一摆手道:“赵大哥误会了,我们兄弟俩只是凑巧路过,想看看热闹而已。抓这玉阎罗还是免了,五千两黄金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五千两黄金?!”众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脸色都是一变。郭守义将信将疑地问道:“胡大侠,你可是说,有人悬赏五千两黄金捉拿这玉阎罗?”

胡不归点头笑道:“正是。”

众人的目光又纷纷汇聚在这个价值千金的女飞贼身上。难道说,这个纤弱的少女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高手?不可能,追了她十几里,她武功如何众人自然心里有数。

那么,五千两这个赏金,定是因为她偷走了什么秘宝,或是掌握了什么大秘密……

第九十二章 仇怨

听了五千两黄金这样的巨赏,众人一时神情各异,各自在心底打起算盘来。

乌山七盗纷纷露出贪婪之色,郭守义满脸兴奋,跃跃欲试,郭半山却眉头深锁。而一旁的原大侠更是兴奋得红光满面,恨不得将自己所知的合盘托出。

可惜胡不归却不给阿原这个机会,咳嗽一声道:“敢问诸位兄弟都与这玉阎罗有何仇怨,可否说给在下听听?”

郭半山闻言沉声道:“半年前,这位姑娘夜临蔽寨,将一枚百年灵蛇胆取了去。虽留下了百两黄金,但那副蛇胆乃是为家兄治病之用,万金不易,还望姑娘归还。”这番话说得中正平和,倒是半点不失礼数。

他身后的郭守义却忍耐不住,大声道:“叔,和这女贼客气什么?正好侠会也通缉她,咱们把她押送过去,让她把赃物都吐出来不就完了?”

郭半山面色一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郭守义虽年少气盛,却非常敬畏这个叔叔,立刻把头一缩,再也不敢言语了。

“原来郭大当家有疾在身,小女不知,累得郭大当家受苦,确是小女的过错,在此向二位赔罪。”

被众人围在中央的少女终于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如珍珠落盘一般。她站起身来,屈膝垂首向郭半山二人赔礼,举止端庄娴静,直如一个大家闺秀,跟方才与阿原滚打撕咬之时判若两人。

“那副蛇胆虽已入药,但倘若小女能补上一枚药性更胜一筹的蛇胆,不知郭二当家可否原谅小女的过失?”

郭半山微露喜色,颔首道:“如此最好。”

赵一刀和郭半山同在云岭立寨,彼此早有耳闻,如今见他转眼间就与这女贼妥协,心中大为不屑,嘿嘿一笑道:“贼丫头,那你偷了我们乌山七盗到手的红货,五百年的松山老参,又怎么说?”

少女转过身来,敛衽一礼道:“小女也给乌山寨的诸位英雄赔不是了。赵当家的,小女愿赔偿一棵千年老参,不知您可否就此揭过?”

本来江湖中人之间往来都是用江湖礼节,就算郭半山这等文质彬彬之人,也一样是抱拳而不作揖,以免遭人白眼。而少女此时行的却都是典雅端庄的晚辈女子之礼,显得分外柔弱而腼腆。其用心不言而喻,乃是提醒诸人她只是个小女孩,莫要过分相逼。

可赵一刀却一点也不买账,冷笑一声道:“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们乌山七盗纵横云岭十几年,拼的是命,流的是血,只有我们抢别人的,还从来没有人敢动我们的东西!你这小丫头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天就扒了你的皮,让你把偷来的东西全吐出来。”

说完,赵一刀一个眼神过去,身后使斧子的大汉立刻窜了出来,一把抢过少女身后的背囊,丢在地上翻了起来。少女轻轻颤抖了一下,还是一副镇定自如的样子,只是下意识地移开了几步,可见心底还是惧怕这个面带刀疤的丑恶男子。

那刀疤汉子蹲在地上,翻出那个黄色小匣一打开,珠光宝气顿时照得他睁不开眼。刀疤汉子欢喜地大叫一声,道:“大哥,你看!”

这么多金银珠宝,乌山七盗一辈子打家劫舍也没见过,不由得一个个瞪圆了眼,别说什么五千两赏金,单这小匣子里的财物就抵得上他们半辈子抢的了。

眼花心热之余,贪念也随之膨胀起来——仅随身携带的钱财就有这么多,天知道这女贼到底有多少身家,难不成是盗了一座上古帝王之墓么?

“抓起来,带回山上!……”赵一刀的声音一时也颤了几分。

刀疤汉子应声而动,猛地一把扯住少女的衣襟用力一拽。这一下力道奇大,少女猝不及防,被拽得踉跄两步,一跤摔倒在地上。

无论装得多么从容镇静,她终究只是个待宰的羔羊而已。脆弱的外壳被蛮力瞬间击得粉碎,少女蜷缩着伏在地上,强忍许久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郭半山没想到刀疤汉子会突然动粗,立刻上前伸手拦住,皱眉道:“她不过是个小女孩,有话好说。”

赵一刀也上前一步,挡在郭半山身前,冷言道:“郭二当家的,你们云中寨不是也与这贼丫头有仇么,怎么还护着她,莫非想吃独食?”

郭半山见对方面色不善,也冷冷地道:“我们兄弟在云岭上落草为寇,干的就是打家劫舍、伤天害理的的勾当,被人偷点东西也算报应不爽,哪谈得上什么仇怨?”

这话摆明就是冲着赵一刀方才那番狠话讽刺挖苦来了。郭氏兄弟人称“云中双义”,虽然落草为寇,但平时多是劫富济贫,从不害人性命,什么伤天害理说的是谁不言而喻。只是毕竟同在云岭开山立寨,也不愿因为一个女贼起了干戈,只能出言讽刺几句。

赵一刀见郭半山有置身事外之意,也不愿多惹麻烦,便借坡下驴,道:“既然郭二当家与这女贼没仇,那就好说了。女贼我们兄弟带回山上,那副蛇胆自会帮你要出来的。”

郭半山面色不豫,但也没多说什么。赵一刀又冲胡不归道:“胡兄弟,你说了这女贼与你无关,不会反悔吧?”

胡不归微微一笑道:“自然不会,就算有人把她捆好了送给我,我也一定躲得远远的。赵大哥,劝你一句还是拿些好处就放了她吧,免得惹祸上身。”

赵一刀脸色一沉,冷声道:“怎么讲?”

胡不归悠然道:“难道诸位就不想知道,武功这么低微的一个小丫头,为何却有五千两黄金的巨赏?……”

胡不归故意卖了个关子,不疾不徐地从怀里掏出烟枪,取火点了上。直到乌山七盗脸色有些发青,他这才缓缓续道:

“别看这小丫头才十四五岁的样子,她出道已经六七年了。一开始只是小偷小摸,后来改为营穴盗墓,再后来又开始专偷珍稀灵药。她第一次为人所知,是因为盗了前朝雨国一个宗室的族墓。从那时起就开始有人悬赏捉拿她,赏金从最初的几百两银子,到现在累积起来足有黄金万两了,可她如今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说到这,胡不归瞥了少女一眼,诡异地一笑道:“也不是说她本领了得没被抓过,事实上前前后后,她已经被抓过好几次。可每次没过几天,就会有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打破牢笼救她出去……”

“这玉阎罗倒是人畜无害,一逮就着,可她身后那个黑衣人就没那么好相与了。太湖边上的水贼,东海游龙帮的舵主,金铭国的安东将军金万乘,朱紫国的镇国公许巍……但凡敢加一指之刑于这玉阎罗者,无论武功身份高低,无不死在那神秘黑衣人的手下。连侠会的银牌,也曾在那黑衣人手下吃过亏,眼睁睁看他把人救走……”

“到如今,这玉阎罗犯的案子越来越大,可赏金却越来越少了。但好歹大大小小加起来也有个五千两黄货,几位兄弟若是自认吃得下,不妨把这女孩抓回去,好好折磨拷打一番,顺便帮在下问问,她身后那武功高绝又狠辣无比的黑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一番话赵一刀听得将信将疑,他混迹江湖多年,自然不会完全采信一个陌生人的话。再说就算胡不归所言句句属实,把到嘴的肥肉眼睁睁吐出来,他也拉不下这脸。

赵一刀拿定主意,冷哼一声道:“不劳胡兄弟费心。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我们兄弟奉陪到底。老五,把这丫头带走。”

那刀疤汉子应了一声,轻轻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少女,“什么红妆大盗,这么水灵的一个小娘皮,还怕炮制不了她?等老子回去给她开了苞,好好调教一番,保证她什么都听我的……”说着一双毛茸茸的大手便向少女抓去。

“你、别碰我,滚开!”少女惊惶失色,在地上狼狈地一个翻滚,这才躲过了那双恶心的手。

刀疤汉上前一步,正淫笑着向少女的胸前抓去,突然听见一声大喝。

“住手——”

一双双眼睛一齐看过来,凛然大喝的不是别人,正是堂堂木牌侠士——阿原。

第九十三章 出手

“红妆大盗玉阎罗”之名横空出世,阿原的心境也随之跌宕不已,几番起落。

一开始自然是想着那一万侠米,恨不得立刻把这女贼捆起来扭送到侠会去。可等到刀疤汉子一把将她拽倒在地,他的感受又急转直下。

虽然他也曾把那女贼按倒在地打了几下,但那只是少年心性一时气昏了头。待见了刀疤脸的凶暴行径,看到少女眼角含泪、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由得又激起了铲强扶弱的侠义心肠。

虽说两边都是“盗”,但云岭群盗在阿原心目中没有半点好印象,望云山庄上这帮匪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而“红妆大盗”则不同,她行事既不伤人,又颇富传奇色彩,有几分像传说中飞檐走壁,劫富济贫的侠盗,实在很对阿原的胃口。

如此传奇人物,偏偏又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女,其实不知不觉间阿原已经对这“红妆大盗”有了几分好感。若刀疤脸只是捉贼拿赃也就罢了,可他这般调戏轻侮一个女孩,已是下三滥的流氓恶棍做派,连郭家叔侄都有些看不过去了,何况一向心怀侠义的阿原。

阿原大步上前将少女挡在身后,愤然道:“你要干什么?这么欺侮一个女孩,还算英雄好汉么?”

刀疤脸两眼一眯,嘿嘿一笑道:“老子干的就是杀人放火的买卖,玩个女人也要你个毛孩子来教训?小子,你是谁啊?‘天罚’么?”

乌山七盗纷纷大笑起哄,阿原这才想起对方本来就是强盗,根本不以侠义自居,一时竟语塞,憋得满脸通红。

刀疤脸拍了拍阿原的肩膀,轻蔑地道:“小子,想要英雄救美?我劝你还是回家多吃几天奶,等下面的毛长齐了再说吧。”

阿原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哪受得了这个,顿时怒不可遏,攥紧了拳头,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你、你如此可恶,别怪我……”

“哎呦?别怪你怎么的?除暴安良么?”话还没说完,刀疤脸就嬉皮笑脸地接道:“小子,还是乖乖回家吃奶去,别一会动起手来,打得你妈都不认得你了。”

阿原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一拳打了过去。他此时内功已有小成,真气随念流转,这一拳又含怒而发,气劲十足。

刀疤脸没想到阿原出拳如此快,忙侧身闪过,脚下却踉跄了一步,略显狼狈。

“小子打黑拳啊,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刀疤脸大骂一声,拉开架势便与阿原对打起来。

对手只是一个愣头小子,刀疤脸无数刀尖风口都闯过来了,自是毫不在意。他与老大赵一刀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便已知晓分寸。郭半山既然说胡不归是侠会银牌,应该不假。那对这小子总得留点情面,不能下死手,戏耍羞辱一番也就是了。

可当真交起手来,才发现这小子不好对付。他一拳一脚看起来虽完全没有套路,浑如发泼撒赖的庄稼汉,但劲力十足,虎虎生风,若是挨上一下只怕还真吃不消。刀疤脸连忙收起小觑之心,使出真功夫周旋起来。

而阿原则全神贯注,热血沸腾,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一样。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面与人单打独斗,在望云山庄上他虽然砍倒过不少人,其中或许还不乏高手,但都是趁乱占了便宜,真正和江湖上滚打多年的对手正面交锋,他经验不足的缺陷便显露无疑。

一招两招还看不出来,可底细弱点被对方摸清之后,便开始落入下风。刀疤脸若是猛攻过来,他凭着本能招架反击,仗着内力深厚拼个两败俱伤倒也未必吃亏,可刀疤脸不再近身,改为一味虚招撩拨,引而不发,阿原反倒无所适从,渐渐不支。

逆境之中,阿原也毫无怯意,他调用起全身的真气,全神贯注于每一拳每一脚,连带着每一次真气运转,都在剧斗中迅速磨砺着。

他真气虽不弱,但大多是因缘际会得来,没有苦修也没有师父指导,就没有扎实的基本功和一步步提升突破带来的感悟。但也因此,可谓是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

阿原的天资到底如何还不好说,可聪颖、好胜,加上骨子里对修炼习武的狂热,本身就是一种“天资”。此时的阿原,什么真气、招式都丢到了脑后,什么生死、荣辱也不挂在心上,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和本能,在搏斗中忘我地学习,提升……

刀疤脸几招过后就发现了阿原的弱点,本以为胜券在握,左右游走撩拨,只待阿原现出疲态,稍有大意,便抢攻撂倒这个愣头小子。可几十个回合过后,这小子非但没体力不支,反倒越发难缠起来,一攻一守之间逐渐抓到了门道,再想抢攻只怕更不保险。

又交手十几个回合,反倒是刀疤脸忍耐不住开始焦躁起来。其实他们乌山七盗的看家本领是一套七人合力的战阵,本就不以单打独斗见长。这么下去,非但取胜越来越难,说不定反倒要栽在这小子手里。

刀疤脸把心一横,欺近身子,开始猛攻起来。阿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力,也卯足精神全力迎击,可毕竟经验尚浅,攻守的节奏骤然加快,很容易就出现了破绽。刀疤脸飞起一脚,正踢在阿原的右胯上,不过阿原也没白吃亏,一拳还过来,结结实实打在刀疤脸小腿上。

“哎呦——啊——”两声痛呼,阿原一跤摔倒在地,而刀疤脸也踉跄几步,差点坐倒在地上。看起来虽是阿原输了一招,也狼狈得多,可他内力远胜对手,事实上是刀疤脸吃的亏更大。

刀疤脸一条腿疼得像要折了一样,不禁怒发欲狂,再不顾什么道义风范,猛地从背后掏出斧子,照头向阿原劈过去。

乍见到油光闪闪的斧头,阿原心中一惊,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动真格了,连忙就地一滚,伸手从背后抽出了古剑。

第九十四章 亮剑

古剑得于望云山庄的密室之中,阿原一向奉若珍宝,连身上布条极为稀缺时,也不忘缠得严严实实,牢牢背在身后。此时破茧而出,竟自发地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鸣,顿时吸引了诸人的目光。

说是“古剑”,可卖相实在不怎么样。三尺多长的剑身,却有寸余厚,上面坑坑洼洼,五颜六色,倒更像是一块花里胡哨的板子。

“小子,烧火棍拿好了,爷爷来了!”刀疤脸大喊一声,又举斧猛劈过来。

阿原第一次亮剑迎战,未免底气不足,没敢硬接,而是侧身一闪。没想到刀疤脸的又一斧如影随形,三板斧自成套路,竟一斧快似一斧。

阿原躲闪不及,只得举剑一挡。此举正中刀疤脸下怀,他的斧子刃短而厚,一如砍树劈柴的寻常斧头,本来甚少见与江湖。但他们乌山七盗各有专长,刀疤脸使这么笨拙的武器,就是为了借自身膂力,强行劈断对手的兵刃。因此对手只能躲不能挡,一旦用兵器格挡,必定折断损坏,连大刀长枪都不例外,何况一根花里胡哨的烧火棍?

刀疤脸大喝一声,运足力气,满打算一斧连剑带人劈成两半,可只听咚地一声金铁相交,刀疤脸虎口一热,斧子险些脱手。而那不起眼的烧火棍却好端端的,只是表面多了一条淡淡的划痕。

阿原受此一击,也是胳膊一酸,古剑险些脱手。但他反而先回过神来,挺剑刺了回去。刀疤脸毕竟是老江湖,虽惊不乱,斧子一抡,二人又交起手来。

这回交手与方才拳脚相交又不相同,阿原刚刚积累的一些经验又统统派不上用场了。兵刃毕竟不是与生俱来,比之拳脚又难上几分,更何况阿原这种生手。他虽在兵器上占了些便宜,却懵懂不知,出剑全无章法,一味大挥大砍,很快便束手束脚,险象环生。

这次刀疤脸可不会给他机会了,一斧快似一斧,全是不留余地的夺命招数。阿原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不禁连连后退。

刀疤脸抢攻几招,趁阿原脚下一个不稳,猛地虚晃一招,一斧向他双腿劈去。

阿原眼看来不及抵挡,只得一咬牙抡剑反手一斩,只求搏个两败俱伤……

呜地一声风向,眼看阿原双腿就要被斩断。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胡不归的身影一闪抢到阿原身前,他一脚踢向刀疤脸的斧子,转身一把抓住阿原的手臂,顺势向下一挥……

“咚”地一声,刀疤脸的斧子带着风声飞上天去,而阿原的古剑剑尖,骤然亮起一道耀眼的金光,如无形的巨刃一般紧贴着刀疤汉的脸掠了过去,正劈在他身后的一棵大树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大树竟被那道金光一下劈成两半。

“阿原兄弟,平心静气!这只是江湖切磋而已,怎么能动用仙家道法?!”胡不归大喝一声,架起阿原,把他推到了一边。

真气外放,无形剑光!

众人一下子都绷紧了身子,齐刷刷向阿原望来,目光中满是惊骇和难以置信。红衣少女“玉阎罗”更是像见了鬼一样,拼命地眨眼睛。

一个修仙者,哪怕只会最粗浅的仙术,在江湖上也是绝顶的存在,何况是能挥出剑光的修仙者?只怕连真气化形的宗师级高手也难以匹敌,普通江湖人士更是望尘莫及。

刀疤汉子竟如此羞辱一个修仙者,岂不是自寻死路?若不是胡不归上前扯偏了剑光,只怕他早就身首异处了。

众人尽皆被那道金光震慑,半晌鸦雀无声。而身为众人目光的焦点,阿原也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又惊又喜地看着胡不归。

那威力无匹的剑光从何而来,旁人不知,他再清楚不过了。方才那一瞬,胡不归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随即便有一道真气从太渊穴刺入,从拇指直贯到剑上。

那应该是一道金相真气,但比他的锻骨真气锋锐得多,直如一柄宝剑与顽铁之别。真气自发地从剑上流过,化为凌绝气刃,劈空斩物,何等威风霸气?!

“阿原兄弟,你忘了世叔交代的话了么?他让你以一个凡人的身份在世间历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用仙法,你都忘到脑后了么?”胡不归还在装模作样地大声训斥,一边偷偷向阿原眨了眨眼。

以阿原的聪明,哪能不明白胡不归是在帮自己?有这么一个深不可测的帮手撑腰,阿原心里乐开了花,却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低声道:“可是,他实在可恶……”

“不管怎么样,他是凡人!你怎能对凡人动用仙法?清规戒律,都不顾了?”胡不归的语气越发严厉起来,“他们和这女孩的恩怨,是凡人之间的纠葛,你就算想出头,也得依照凡人的规矩和手段。世叔让你混迹于尘世江湖,是要磨练你的心性眼界,可不是让你用仙法争强斗狠的。”

阿原别了别嘴,忍着笑低头道:“是,大哥教训的是。”

胡不归点了点头,偷偷向阿原竖了下大拇指,转身对严阵以待的乌山七盗一拱手道:“诸位好汉,我这小兄弟初入江湖,道上的规矩他不大懂,冒犯了诸位,还请多多包涵。”

而乌山七盗个个脸色乌青,气焰全消,虽然摆出一副不惜一战的架势,但心里早就怯了。

一个高深莫测的少年修仙者已是难以抵挡,再加上一个圆滑老练的侠会银牌,无论如何也占不到便宜。只是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舍不舍得且另说,这脸面又如何放得下?

赵一刀一咬牙,沉声道:“胡老弟,就算你那小兄弟是修仙者,江湖上的事也得按江湖规矩办。这丫头偷我们东西在先,又是我们兄弟先发现的,你怎么说?”

胡不归暗自一笑,这赵一刀终于讲起江湖规矩来了,于是应道:“赵大哥说的好,咱们都是在江湖上混口饭吃,正应该按江湖规矩办事。这玉阎罗偷了几位的灵参,今日被拿住正是自作自受。不过念在她年纪尚幼,不如放她一马,让她加倍赔偿也就是了。”

赵一刀心中暗骂一声,这姓胡的果然仗着修仙者做后盾,装起大尾巴狼来。他虽然不忿,但也只好退让,反正那一包红货也不是小数目,于是冷声对少女道:“算你运气,我们兄弟今日就放你一条生路。这包东西就算给你赎身了,以后小心别再让我们撞见。走!”

眼看事情如此了结,乌山七盗也转身要走,红妆大盗玉阎罗却忽然出声道:“且慢!”

赵一刀满脸铁青地转过头来,沉声问道:“怎么着?……”

胡不归也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时而柔弱,时而又刚强的少女,很是好奇。

“那些东西对我太过重要,不敢交给诸位。”玉阎罗平静说道,“不过,我另有东西可以补偿诸位。”

“哦,什么东西?”这一句,却是胡不归笑吟吟地问了出来。

玉阎罗用指尖轻轻一卷发梢,轻描淡写地说道:“一座,剑仙古墓……”

第九十五章 百忘

“剑仙古墓”四个字一出口,众人顿时目瞪口呆,连一直微笑从容的胡不归也瞪圆了眼睛。剑仙古墓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如今神州修仙之势再兴,最初的源头也不过是一座仙家遗迹……

一阵沉默后,只听赵一刀冷哼一声道:“当我们是三岁孩子么?这种鬼话也敢说出口。别给脸不要脸,小心爷爷变了主意。”

玉阎罗却不慌不忙地向远方一指,道:“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山虽不高,却陡峭如一柄利剑,名曰百忘山。相传此山乃是上古一位剑仙用仙剑劈削而成,也是那位仙人的埋骨之所。”

郭半山闻言颔首道:“不错,这个传说在《九州剑冢录》中有记载,相传百忘山藏有上古剑仙之墓,山上还有仙人自刻的墓铭。不过神州上下这种传说多不胜数,姑娘何以认定那山中确有剑仙古墓?”

“郭二当家的果然学识渊博,这下正好与我所知的相互印证。”

玉阎罗凝望着郭半山,赞许地点头道:“我有一本祖传手卷,上面记载了许多上古流传的奇闻异事,包括一些权贵、王室的墓葬之所,甚至还有几处仙墓传说。只是真真假假,年代又太过久远,大部分早已无法考证具体方位,唯有百忘山的这座仙墓位置大致可知。”

“因为千年之前,曾有一个修仙门派倾尽全力,在山脚下开凿了数年,直挖出一个巨大的坑来,也没找到仙墓的入口,最后无功而返,烟消云散。”

玉阎罗顿了一顿,接着道:“我依着这些线索找到百忘山之后,曾经在附近仔细探查了一番,果然与手卷中的记载颇为吻合。山脚下挖出的大坑已经成了一座深潭,而在峭壁之上,更是发现了仙墓存在的铁证——岩壁上的藤蔓青苔之下,依稀有几个巨大的刻字。”

“每一个都有十几丈长宽,虽然被风雨侵蚀早已残缺模糊,但还是可以分辨出是‘百年一忘’四字。那一笔一划全然没有半点斧凿的痕迹,浑然如一挥而就。试问除了仙人之外,又有谁能在百丈峭壁之上留下这样的刻字?”

众人听得微微出神,而赵一刀却冷笑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是真是假又有谁知道?就算真有那几个刻字,也未必就是仙人所留,更未必就真有什么仙墓。你要是真认准了,还有心思四处去盗墓偷药?哼,少跟老子玩花样!”说着拔刀在手,向前跨了一步,一副再不说真话就要动手的样子。

玉阎罗抬头看着赵一刀,平静地道:“确实如此,一开始我也觉得仙墓之说太过飘渺,所以反复探查没有什么收获后,就忘到脑后了。直到几天前我偶然从附近经过,目睹异象发生,分明是灵宝出世之兆,这才联想起那座剑仙古墓。”

赵一刀两眼一眯,问道:“什么异象?”

玉阎罗淡淡地道:“赵大当家的明知故问了,若不是见了那漫天的七彩霓霞,诸位在这荒郊野岭转悠了这么久,图的又是什么?”

赵一刀嘿嘿一笑,把刀一收,没再说什么。可见他们兄弟确实也见到了那异象,对玉阎罗的话本来就不是压根不信。

玉阎罗转过身来,又对郭半山道:“郭二当家也是为此而来么?”

郭半山摇头道:“我全然不知还有这等异事。我叔侄二人来此,是听说这附近有座寒潭,有条巨蟒潜伏其中,曾害过路人,特地为那副蛇胆而来。”

玉阎罗闻言垂首道:“郭二当家的果然情义深重,小女惭愧。正要告知,那条巨蛇就潜伏在百忘山脚下的寒潭之中,前夜小女亲眼所见,比人还粗上几分,蛇胆的药效定比那枚百年墨灵蛇胆强上许多。而且巨蛇与剑仙古墓,本是相互关联,若不是遭遇巨蛇袭击,我也不会想到进入古墓的法子。”

众人一听她已经找到了进入古墓的方法,大吃一惊之余,个个屏气凝神,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只听玉阎罗道:“我昨夜误入寒潭,惊起了那条巨蛇,被其咬伤,转眼间寒毒发作,浑身僵毙,差点送了性命……”

说到这,玉阎罗见郭半山皱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笑道:“郭二当家的想必心存疑惑,因为蟒蛇大多是无毒的。我事后也觉得蹊跷,仔细回想了一下,才发觉那巨蛇也许并不是蟒蛇。”

“什么?”众人纷纷诧异出声,比人都粗的巨蛇还不是蟒蛇,难道是蛇妖不成?

“虽然只是一刹那间,但那一幕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玉阎罗顿了一下,似乎还有些心有余悸,“我看得清楚,那条巨蛇通体乌黑如墨,没有花纹。平日潜伏在深潭之中,只攻击入水的人畜,用身子缠绕住猎物之后用牙撕咬——从样子到习性都不像是蟒蛇。而我所中的寒毒,与其说是蛇毒,倒不如说更像是一股寒气,能将人的血脉瞬间冻僵。”

郭半山沉吟了一下,接口道:“姑娘是说,那巨蛇乃是北地奇蛇‘雪玉寒蛇’,以此推断它看守的是仙人陵墓么?只是书中说那雪玉寒蛇生于极北之地,通体雪白,鳞如白玉,口吐寒气伤人,体型也并不巨大。似乎与姑娘的描述并不相符。”

玉阎罗惊奇地道:“原来世间还有这等奇蛇,小女倒是不知。不过我心中另有一个推断——也许那本是一条普通的蛇,只是恰巧栖息在一处灵气外泄之所,常年饱食灵气,所以体型异常膨胀,远超同类百倍……”

众人一齐啊了一声,终于明白了玉阎罗的意思。

神州上下这种传说多不胜数,一些灵气汇聚之所,往往会催生出一些十分巨大的怪物。哪怕是一虫一豸,经年累月下来也可长成庞然大物,直可噬人。

这等蠢物一现世,势必带来无数死伤,而成群结队的修仙者也会闻风而至。灭妖除害倒是次要的,关键是灵气之所的争夺,死伤只怕不逊于妖物作祟。最终,此地往往人迹绝灭,一座隐于山中的门派则取而代之。

只听玉阎罗接着道:“可以想象,仙人若埋骨山中,仙逝之前一定会布下层层禁制,外人无法进入,里面的宝光灵气也不会外泄。可再高明的禁制也经不住时间的侵蚀,千万年来,滴水石穿,在那山腹之中,终于生出了一条缝隙……”

“如此一来,山中郁积万年的灵气外泄,而一条普通的小蛇偶然栖息在这道缝隙中,日夜饱食灵气,日复一日,终于长成了巨蟒一般的怪物。万物皆有灵性,那条蛇越长越大,却也知道不能离开自己的灵巢,于是便在那道缝隙中日夜穿梭磨蹭,最终,一条隧道便出现了……”

第九十六章 轩辕

少女娓娓道来,众人仿佛身临其境,亲眼见到了那洞穴一样,一个个眉飞色舞,喜形于色。只是,终究都是老江湖,没那么容易完全相信。赵一刀等人脸上的喜色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又用怀疑的目光盯着那女孩。

玉阎罗似是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平静地道:“我说的这些,句句是实,有那位‘修仙者’为证。前夜若不是他‘救’了我,我现在只怕早就死了。”

玉阎罗一句话又把众人的目光拉到一旁的“修仙者”阿原身上,只是那个“救”字说得咬牙切齿,直如在心头剜肉一样。

阿原还没意识到在众人眼中他已经是一位深不可测的“修仙者”,成了玉阎罗拉大旗扯虎皮的依仗。他心中一直在揣测胡不归的身份——能把一道真气渡到剑上,凌空化刃劈开大树,这比笑痴书中所说真气外放的大宗师境界恐怕还要高出一筹。

莫非,这个落拓不羁的胡不归,才是到凡间历练的仙家弟子么?

可还没等阿原理出个头绪,“剑仙古墓”四个字一下子又夺走了他全部三魂七魄。这种东西对他的吸引力简直就是致命的,无数曲折惊魂的故事顿时浮现在脑海中,各种仙剑神兵,秘笈古宝在眼前闪耀,阿原一时魂飞天外,连玉阎罗后面的话都没怎么听清楚。

待众人的目光一齐看过来,他这才回过神来,大叫道:“寒潭下面就有剑仙古墓的入口?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啊!”

一旁的郭守义与阿原一样少年心性,早已按捺不住,只是碍着叔叔的面不好表现得太过,听了阿原这话连连点头附和。

郭半山虽然心有疑虑,但为了蛇胆也别无选择。而乌山七盗亲眼见过七彩霓霞,心中颇为意动。

那可是剑仙古墓啊!这种仙家奇缘,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要去试上一试。

“贼丫头,若是你这番话是胡编乱造,或是根本找不到什么水下洞穴,山中古墓,又怎么说?”赵一刀沉声问道。

玉阎罗答得也痛快:“愿凭赵大当家的处置。”

赵一刀点了点头再无二话,与众兄弟交换了一个眼神。刀疤脸带着几分不情愿,把肩上的行囊交还给玉阎罗,随即七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玉阎罗,让她引路前行。

郭半山迟疑了一下,还是带着满脸期冀的侄子跟了上去。而最迫不及待的阿原,却被胡不归拉着走在了最后。

胡不归扶着阿原的肩膀放慢他的脚步,凑过脸来嘿嘿一笑道:“阿原兄弟,眼光不错,这小姑娘着实厉害。可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心机,你最好多用点心,不然将来有你的苦头吃。嘿嘿,不过看你小子刚才英雄救美的架势,应该不用我老胡教……”

阿原听胡不归在耳边怪笑个不停,心中直发毛,忙道:“胡大哥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她不过是个女贼,我堂堂一个侠士,能跟她扯上什么关系?真是莫名其妙。”

“女贼?兄弟,你的观念也太俗了。”胡不归语重心长地规劝道:“你仔细看她那身段,小小年纪就这般凸凹有致,啧啧……你再看她那皮肤,白嫩得像水豆腐一样……那张小脸,还有点婴儿肥,真是要多可爱有多可爱啊……”

阿原听得冷汗直冒,见胡不归眯着两眼,一副口水都要滴出来的样子,对他是修仙者的猜测顿时消去大半,连忙引开话题,道:“胡大哥,别说那女贼了。你倒是说说看那剑仙古墓到底是不是真的?”

“九分假,一分真。不过这种事,能有一分真也不得了啊。”

胡不归看着阿原跃跃欲试,红光满面的样子,忽然诡异地一笑,一拍他的肩膀,奇峰突起道:“阿原兄弟,你想不想露露脸?”

阿原莫名其妙地问道:“露什么脸?”

胡不归嘿嘿一笑,“你不是见过那条大蛇么?咱们一会去寻宝,定要将之除去,你就不想大展神威,一剑将其斩杀么?”

“这么威风的事,当然想,我还想一剑斩龙呢……”阿原撇撇嘴道,“那是我说想就成的么?胡大哥你什么意思?”

胡不归哈哈一阵大笑,用力一拍阿原道:“想就行,剩下的包在胡大哥身上。这帮人现在都当你是修仙者,你就得当下去,让他们心存忌惮,咱们一路上才能消停。”

只见胡不归一阵忙活,遮遮掩掩地从怀里抽出一张方纸,把酒葫芦拿出来喷了一口残酒在上面,又从背包里取出一柄剑,用那张方纸反复擦拭,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把剑塞到阿原手里道:“这把剑已经被灵符加持,成了灵剑了。我一会再教你一套口诀,你学会之后斩杀一条臭蛇不在话下。”

阿原连忙定睛端详了一下手里这把“灵剑”,可怎么看也只是把普通的铁剑,剑刃上非但没有光芒,反倒有几处缺口,锈迹斑斑,半点也看不出“灵”在哪。

阿原狐疑地捡起那张方纸一看,疑惑地问道:“胡大哥,这是灵符么?我看怎么像你卷烟的纸啊……”

胡不归脸上一红,连忙道:“胡说,这是价值千金的‘大力符’,现在灵力都转移到剑上了,当然就和普通的纸一样了。你别打岔,待我把口诀教给你,你一试便知。”

说着,胡不归一把抓起阿原的右手,另一只手抚在他背上,一边拍一边摇头晃脑地念道:

“轩辕老祖,听我一言。

天道循环,今日得显。

善恶有报,父债子还。

妖魔鬼怪,吃我一剑!”

这乱七八糟的口诀,胡不归念出来都几乎憋不住笑,阿原就更不信了。可后背和手心被胡不归一下又一下拍着,感觉酥酥麻麻,似乎有一缕缕真气传到了自己手上背上。

不对,不是“一缕缕”,应该说“一片片”更贴切一些。那真气似是金箔,首尾衔接,仿佛穿上了一件金缕衣。

“行了。”胡不归一指旁边一棵大树道,“你可以试试了,记住出剑的时候,要把全身的力道都集中在剑上,把它当作你身体的一部分,想象真气从手臂一直延伸到剑上,形成冲天剑芒,去势如惊雷闪电,断金碎石,无可抵挡。”

阿原皱了皱眉,迟疑道:“胡大哥,我的真气修为,渡一点到兵器上还勉强,怎么可能有冲天剑芒啊?”

胡不归满不在乎的一摆手道:“不用想那么多,你只要按我说的办就行了。这剑诀关键就在于你的气势,务必一剑用尽全身力道,剑去无回,势不可挡,方能斩妖除魔。若是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又怎么能发挥出威力来?”

见阿原还是有些迟疑,胡不归一拍他的背道:“男子汉大丈夫,顾虑那么多干什么?要想剑斩妖魔,就必须一往无前。想得再多不如一试,来吧。”

阿原被他一激,也不好再多言,只得握紧了“灵剑”走到那棵大树前,默运真气,念道:“轩辕老祖,听我一言,天道循环,今日、得显……”念到这,却忘了后面怎么说了。

“善恶有报,父债子还……”胡不归在一旁小声提醒着,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嗯,善恶有报,父债子还,然后……妖魔鬼怪,吃我一剑。”

真诀念成这样,连阿原自己都觉得不会有什么效果。这一剑劈出去,虽用了真力,但内心已经退缩了,剑锋距离树干还差了几寸远。

谁知眼前突然一道金光闪过,晃得阿原睁不开眼,耳边只听咔嚓一声响,定睛一看,眼前那棵大树居然已被生生劈成两半。

第九十七章 寒潭

阿原一时呆若木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听胡不归拍手大叫道:“好!这‘轩辕剑诀’果然厉害,别说一条臭蛇,就算是条真龙,只怕也挡不住阿原兄弟这一剑。”

走在前面的诸人纷纷回过头来,见阿原手执寒锋昂首而立,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从中间齐刷刷地被劈成两半,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尤其是乌山七盗,脸色更是难看。

众人敬畏的目光,让阿原瞬间陶醉起来。没想到这乱七八糟的剑诀,毫不起眼的灵剑都是真的!什么狗屁的炼气凝元,自己居然信了笑痴那个门外汉,实在可笑。原来只要有把宝剑,有套剑诀,一切都不在话下。

阿原难以置信地挥了挥剑,正要再试上一试,胡不归连忙上前阻拦道:“兄弟别再试了。有力气一会留着斩蛇吧。以你现在的真气修为,这剑诀能用上三次就是极限了。”

阿原虽然没觉得真气有什么消耗,可一想这灵符加持的宝剑只怕也不是随便用的,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满心欢喜地低声对胡不归道:“胡大哥,你真是修仙者?”

胡不归哈哈一笑道:“这点本事就算是修仙者了?阿原兄弟,你眼界也恁低了。不过也难怪,你还年轻,多走走看看,自然就知道了。”

见胡不归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阿原也识趣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心有灵犀般和他交换了一个笑容。也许就像胡不归说的,天地如此广大,他所知的实在太少了。不过也正因如此,浪迹江湖才会有如此有趣,每一天都可以期待遇见不一样的东西。

…………

原大侠一手“绝技”震慑四方,众人有喜有忧,各怀心思,默默走了好一会,才回到那一夜的寒潭前。

再回此地,心境却大不相同。那一夜状况连连,惊险不断,阿原也没功夫四处眺望。如今得知了剑仙古墓的传说,再站到寒潭边上一望,果然景色奇异。

只见百忘山平地而起,山峰陡峭直如一柄长剑。百丈绝壁之上爬满了藤蔓青苔,“百年一忘”四个巨大刻字只能全凭想象。

寒潭就在百忘山脚下,山水相连,交相掩映,也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那无名门派挖的大坑所致。此刻虽是正午,可陡峭挺立的百忘山将太阳完全遮住,潭水之旁凉风习习,清寒如冬。

潭水冰凉刺骨,捧在手里虽清澈无垢,可放回潭子里就是黑乎乎一片,连水下几尺处也看不清楚。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没有一丝涟漪,泛着层层寒雾,如云中仙境一般。

众人望着寒潭,一时无声,只有阿原迫不及待地道:“入口是在水下么?谁下水去找找?不过可要当心那条大蛇。”

一听这话,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个个都是老江湖,开什么玩笑?潭水深不见底,寒气逼人,又有巨蛇出没,谁肯在去做这等既危险又没好处的傻事?

半晌,赵一刀咳嗽一声道:“小丫头,路既然是你指的,别人也不好和你抢,你就下水去吧。”

玉阎罗闻言颤抖了一下,颤声道:“不、不要!”

赵一刀冷笑一声道:“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不去又让谁去?赶快把衣服脱了活动活动吧,别一会腿脚抽了筋。”

旁边几人都嘿嘿一笑,尤其是那刀疤脸,一双眼睛在少女身上扫来扫去,似乎在想象她光溜溜下水的样子,一脸淫笑。

“不行!”玉阎罗咬着嘴唇道:“我身上的寒气还未根除,遇冷便会发作,下这寒潭不出片刻就会没命的。”

“我看你还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赵一刀把刀提在手里,向前逼了一步,就差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了。

“别逼她,我去就是了!”

不用说,再一次英雄救美的,无疑又是年少冲动的阿原。可红妆大盗非但没有半点感激涕零的意思,反倒白了他一眼,透着说不出的仇恨与鄙夷。

阿原心中顿时大为不平,再想到潭水的冰寒刺骨,不禁有些后悔一时脑热逞了英雄。可还没等他来得及反悔,胡不归便在一旁拍手道:“好样的阿原兄弟!果然侠肝义胆,英雄过人。也只有你仙剑神威,才有把握一剑斩杀那条大蛇。去吧兄弟,我们在岸上给你掠阵。”

看到胡不归嘴角那分笑意,阿原总觉有些眼熟,隐约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可大话已经扔出去了,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阿原只能在心中大叫一声晦气,挽了挽裤脚,咬牙提着“灵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潭水中。

回头一看,乌山七盗各自亮出家伙,在岸边摆好了阵势,郭家叔侄也站在潭水边严阵以待,都没有丢下他不管的意思。阿原这才略微放心,前行几步,全身潜入潭水中。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潭水的冰寒瞬间沁入心肺,还是让阿原差点叫娘。

上一次拼命划水扑腾还好一些,这次缓缓下潜,身上每个毛孔都像针扎一样,直如酷刑加身。这潭水又深又暗,潜下去几尺深就已经漆黑一片,又到哪找什么洞穴去?

阿原在水里才游了半炷香的功夫,全身就已经冻僵了,牙关直打颤,想喊又喊不出来。要是再潜上一会,只怕直接冻成一块冰了。

又勉强扑腾两下,纯粹做做样子,阿原正要打退堂鼓,水下忽然涌来一阵暗流。寂静的寒潭水下,眼前忽然张开一道黑幕,暗流涌动的水声直如巨兽低吼。

阿原心中一寒,连忙一挺身跃出水面,大喊着“来了来了”,奋力向岸边游去。

可是,阿原游得再快,又怎快得过水中大蛇?暗流一阵剧烈的搅动,掀起的漩涡几乎把他卷进水底。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水下急速掠来,宛如千斤铁箍一般缠在他的腿上。

凡人之躯哪扛得过这等巨力,顿时被那大蛇拖进水里,冰凉的潭水灌进嘴里,几乎洗刷掉一切思维。阿原本能地奋力挣扎,只觉全身一阵酥麻流过,腿上缠绕的力道突然松开。

阿原没空去想大蛇为何放脱了他,连忙双腿一蹬,一下子弹出水面,可刚刚喘了一口气,还没等呼救,大蛇头一抬,也跟着翻出水面。

阿原勉强一举手中剑,念道:“轩、轩辕老祖……”可口诀才念了不到半句,大蛇已经张口咬来,一张血盆大口像水缸一样粗,亮出尖利的蛇牙,似是要一口生吞了他。

阿原吓得魂飞魄散,哪还顾得上什么口诀,连忙扭动身子,一剑向蛇眼刺去。大蛇头一偏,“灵剑”在它头上一滑,只刺进去几寸,便被巨力一带脱手掉落。阿原大叫一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巨大的蛇牙咬过来……

“铿”地一声,大蛇一口咬在阿原肩膀上,却像咬中了一件硬物,身子如遭电击般一颤,顿时松了口。它随即狂性大发,蛇身一扭,一条巨大的尾巴迎面抽了过来。

阿原避无可避,只能下意识地扭过身去,勉强避开了胸腹要害。只听“啪”地一声响,巨尾甩在他屁股上,竟打出一道电花来。

阿原却完全没有疼痛的感觉,只觉全身一阵酥麻,一股巨力打在臀部,打得他凌空腾起,像张弓一样飞了出去。

岸边的胡不归眼疾手快,飞身一跃一把接住阿原,稳稳落地。可不知为何,他竟眉开眼笑,笑得青筋直冒,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似是见了生平最恨之人出丑一般。

第九十八章 大蛇

一见大蛇浮出水面,乌山七盗中执弓的老七立刻举弓,嗖嗖嗖连射了三箭。他手中弓金丝缠背,银线为弦,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大蛇连中三箭,疼痛难忍,一阵剧烈的翻滚,哗地一声掀起巨大的水花,闪电一般爬上了岸。

众人这才看清楚,果然是一条巨大的黑蛇,有一人多粗,六七丈长,通体乌黑,两只蛇眼有碗底大小,精光直冒,一张血盆大口一张,直奔乌山老七扑去。

乌山七盗一同厮杀多年,配合早已炉火纯青。老七边射边退,迅速把大蛇引离了潭边。使枪使戟的两人上前左右逼住,使剑的老三、刀疤脸老五和赵一刀三人则拦住它的退路,伺机近身向蛇身上劈砍。

乌山七盗的武功并不如何高明,没有一人达到小周天境界,但他们无数刀尖风口走过来,也不曾折了一人,只因他们有一套阵法。

这套阵法由七人组成,每人各使一种兵器,通过精妙的配合发挥各自武功和兵器的长处,互相弥补短处,乃是上古时用于战场厮杀的一套战阵,对付这无知畜生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七人配合默契,也不急于强攻,只是一点点消磨大蛇的体力。大蛇虽然行动迅捷,力大无穷,但吞不到人,缠不到人,反倒被七盗纠缠住。转眼间赵一刀和刀疤脸就连连得手,在蛇身上砍下了一道道伤口。

不过一壶茶的功夫,大蛇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渐渐不支。赵一刀看准了机会,正准备一刀了结,忽听一声清啸,一个身影凌空飞来,后发先至,三尺寒锋一闪,一剑刺在大蛇背上。

来人正是郭半山,他在一旁掠阵已久,蓄势待发,只是不好插手而已。眼看大蛇将死,他对蛇胆又志在必得,只得出手抢杀。这一剑谋定而动,正刺在大蛇的“七寸”上,大蛇一阵死命地抽搐,便滚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郭半山提剑在蛇腹上一剖,剜出一颗碗大的蛇胆来,喜形于色地对赵一刀等人拱手道:“多谢诸位相助之恩,来日必有厚报。”

一条蛇的价值六七成在蛇胆上,乌山七盗忙活了半天,蛇胆却被人抢先摘走,心中自然不忿。不过人家早已言明为这蛇胆而来,也不算无故抢了他们的彩头。

再看郭半山刚才出手时的身法,武功实远在他们之上。云中双义在云岭名头不小,蛇胆虽贵重,却也犯不上为此招惹这等高手,只能卖他一个人情了。

乌山七盗对望一眼,各自拿出匕首,肢解起这条大蛇来。如此巨大的蛇皮、蛇牙、蛇眼可都是宝贝,他们丝毫没有留给旁人的意思。

一旁惊魂未定的的阿原望着僵死在地上的大蛇,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蛇口下的那一瞬,什么剑法口诀也用不上,非但没有大展神威,反倒出尽了洋相。真是应了那句话,本来想露脸的,结果把屁股露出来了……

阿原不甘地望向胡不归,后者正蹲在地上取火点烟,嘿嘿一笑避开了他的目光。阿原虽有上当受骗的感觉,但胡不归一直行事诡异,高深莫测,阿原也猜不透他到底是何用意,想了一想,只得先饮气吞声。

郭半山收好蛇胆,俯身仔细查看了一下大蛇的尸身,悠悠叹道:“果然只是条普通的水蛇,看来玉阎罗姑娘猜想的不差,这条大蛇定是被灵气催生而成。寒潭之下若非生有灵泉灵眼,便是连通山腹,有灵气不断外泄……”

说着,郭半山意味深长地看了玉阎罗一眼,而红衣少女只是静静走到大蛇尸身前,从它背上一块焦黑的腐肉中拔出一柄匕首。

匕首虽污秽不堪,可在水中轻轻一洗便污垢尽去,光亮如初。少女不动声色地把匕首收进怀里,望着平静的潭水呆呆出神。

就在这时,一片阴云悄悄掠过,阴影笼罩下来,天色陡然一暗,寒气顿时又强了几分。众人本来各忙各的,却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停了下来。一时间连风也止住,四周静得出奇,万籁俱寂,却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唯一发出声响的,却是原本平静的寒潭。一个个气泡缓缓地从潭底冒出,越冒越多,越冒越大。不一会,整个寒潭像是一锅烧开的水,无数巨大的气泡翻滚涌出,可寒气却越来越重,直如寒冬降临一般。

这些异变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众人的心头也被一片阴霾笼罩,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有一点战栗,那是源于身体本能的恐惧。

寒潭终于沸腾到了顶点,只听轰隆一声巨大的水响,寒潭中央突然拱起几丈高的巨浪,一个巨大无比的怪物从水中探出头来。

那是一只巨大的蛇头,雪白的鳞片,闪耀着白玉一般的光芒,两只眼睛发出幽幽黄光,直如两个大灯笼,额头上还有一道鲜红的纹络,仿佛一条巨大的信子。

巨蛇在漫天水花中挺起身子,足有十几丈高,活像一座小丘。方才那条大黑蛇与之相比就像一条泥鳅,而岸边呆立的众人更直如蝼蚁一般。

胡不归最先清醒过来,大吼一声:“快跑!”

众人也都是久经厮杀的江湖好汉,立刻回过神来,哪还用他提醒,当即四散逃去。巨蛇把头一昂,带着巨大的风声扑了下来,粗壮无比的蛇身砸在岸上,连大地都颤抖了一下。

这一瞬间,众人的反应与功力就体现得淋漓尽致。胡不归和郭半山拉着阿原和郭守义各退出几十丈外,乌山七盗也列好阵势,仓皇退出了十几丈。只有玉阎罗仓皇间刚跑出几步,就眼睁睁看着巨蛇扑到身前,一口吞下……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金光闪过,胡不归的身影如闪电般赶到,一把抓起玉阎罗,千钧一发之际从巨口下逃过一劫。胡不归一落地身子借势旋转,两臂一抡,远远地将玉阎罗抛了出去。

少女这才发出一声尖叫,在空中划过一条完美的弧线,正砸在远处呆望的阿原身上。

风水轮流转,这次阿原反被人家扑倒,撞得两眼直冒金星。他顾不上浑身的疼痛,抱着怀里的少女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胡不归与巨蛇缠斗的身影。

第九十九章 斩蛇

胡不归身形如电,快得让人目不暇接。他在巨蛇身边左右穿梭,接连击打在巨蛇身上。拳脚间虽带着道道金芒,但那能劈开树干的金芒对这巨蛇却没多大伤害,除了让它略微抽搐一下之外,连道伤口也没留下,只是激得它越发狂怒。

巨蛇猛地一张口喷出一道寒气,胡不归被寒气一罩身形顿时一滞,落地颇有些狼狈,转身便逃。可巨蛇却放弃了追击,竟完全不再理会他,掉头直奔其余诸人追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乌山七盗。七人见逃不过,只能放手一搏。使枪戟的两人照例一左一右上前拦截,可对上这巨蛇,战法已经完全不起作用,体型上的巨大差距就足以粉碎任何武功阵法。巨蛇不闪不避,径直一口吞了过来,将那使枪的连人带枪一口吞了进去。

只听嘎吱一声响,像是一只老鼠被踩碎了骨头,巨蛇颈部隐约可见一个人形蠕动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亲眼目睹这惊骇绝伦的一幕,一旁使戟之人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惨叫,飞身一跃,奋力抡起长戟向巨蛇的眼睛刺去。

巨蛇只是微微一闪,长戟刺在光洁如玉的蛇鳞上,没能刺入半分便滑到了一边。巨蛇身子一甩,顿时将那人打得凌空飞了出去,远远地撞在一棵树上,鲜血横流。

与此同时,使斧的刀疤脸两眼通红,疯了一样抡圆了斧子劈过来。巨蛇大口一张,一阵寒气喷出,汹涌的寒气瞬间便把刀疤脸冻成了一具雪人冰雕,还保持着举斧猛砍的样子,脸上尤带着三分勇悍,七分惊绝。巨蛇却没兴趣欣赏它的杰作,身子一扭便把冰雕碾得粉碎。

纵横云岭十几年也不曾折了一人的乌山七盗,转眼间就两死一伤,其余四人再悍勇再义气,此刻也心胆俱裂,纷纷四散逃命。

只是蝼蚁跑得再快又能怎样?巨蛇身子一扭便是十几丈,一口寒气又喷在亡命而逃的老六身上,随即看都不看一眼,又掉头奔赵一刀追去,只是巨尾一扫,地上便又多了一堆冰渣。

眼看巨蛇向自己扑来,一向眼高过顶的赵一刀也是心头一凉,正准备闭目待死,忽然一个身影从侧方闪过,一掌拍在他背上。赵一刀顺势一跃逃过一劫,回头一看,挺身拦住巨蛇的,竟是本可以逃离的郭半山。

郭半山横剑而立,凡人之躯虽然渺小,可此刻给人的感觉却仿佛山岳一般。他手中的长剑上陡然生出三寸青芒,仿佛跃动的火焰一般,光芒耀眼。赵一刀虽在亡命奔逃中,见到这青芒也不由得大声惊呼道:“剑芒!剑芒!”

郭半山面沉如水,举剑迎向飞扑而来的巨蛇,腰背一挺,平地跃起数丈,青芒闪耀,直向巨蛇颈下刺去。

巨蛇一阵剧烈的扭动,点点血滴四溅开来,竟是头一次受了伤。不过郭半山也不好过,巨蛇受伤发了狂性,寒气一口接一口喷过来,他身法虽不慢,却也躲不过铺天盖地的寒气,身子被一道寒气扫过,顿时有些不听使唤。

巨蛇更不给他半点喘息的余地,迎面一口寒气喷来,郭半山勉强闪过,却再也无力躲开扫来的巨尾……

“砰”地一声,郭半山的身子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恰好落在十几丈外阿原身前。这位剑生青芒的绝顶侠士,在恐怖的巨蛇面前也一败涂地。

说来繁复,其实一切不过是几个呼吸间的事,阿原还没回过神来,小山一样的巨蛇已经向他扑过来。胡不归见势头不对也连忙赶了过来,双臂一挥,劈出两道夺目的金光,如惊雷闪电一般打在巨蛇身上。

巨蛇一阵剧烈抽搐,却头也不回地直奔阿原三人扑来,血盆巨口一张,就要把他们三人一口吞尽。

郭半山艰难地撑起身子,举剑挡在阿原和玉阎罗身前,吐着血沫嘶声道:“跑、快跑!”

如果没有郭半山挡在身前,没有身旁少女像受惊的小鸟一样抓着他的手臂,阿原或许会本能地掉头就跑。可那一句“快跑”,却瞬间点燃了他胸中的情感。

阿原猛地抽出背后的古剑,古剑再次发出一声轻鸣,微微颤动。剑刃上流过一道水蓝色的光芒,映照出阿原的面容。那张稚嫩的脸上,带着几分惊惧,几分迷茫,但最终定格为坚毅。

一路走来,阿原饱尝辛酸苦辣,受尽老天百般捉弄折磨。但无论如何,他的本心始终没有改变过。他虽不是神功盖世的英雄,却始终有一颗心怀他人的仁心。正是这本心,让阿原挺起胸膛,勇敢地迎向那巨大的怪物。

“只需记住,凡事不违本心……”

白衣仙人临去前留下的话,忽然在脑海中回响,阿原握紧古剑,止住颤抖的手臂,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举过头顶。

巨蛇的血盆巨口,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洞,扑面而来的寒气,直如寒冬腊月的北风。阿原的眉毛头发瞬间挂上了一层白霜,但他眼都未眨一下,将全部心神灌注在手中的古剑上。

无数情感在这一刻迸发出来,有对家人乡亲们的依恋,有对仙人侠客的热爱向往,还有一路走来胸中积攒的愤懑,都在这一刻随着他全部的真气、力道,汇聚在古剑上。

古剑似乎感受到了阿原心中澎湃的情感,颤动着嗡嗡作响,化作震天的龙吟之声,仿佛从沉睡中醒来的巨龙。一道炫目的华光随之亮起,如冲天的火焰熊熊燃烧,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华。

“喝——啊——”

阿原大喝一声,应和着龙吟不已的古剑,像是要把全部情感和气力都释放出来,瘦小的身影奋力挥动着冲天的剑光,以同归于尽之势斩向扑面而来的血盆巨口……

那一刻,有如太阳在眼前炸裂,阿原眼前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耳朵就再听不见任何声响,只觉一阵大雨迎头浇下,像是极北冰洋中的雪水,身子一晃,就再没了知觉……

第一百章 璞玉

“醒了,醒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阿原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竟是一张嫣红的俏脸。

红衣少女见阿原醒来,星眸中的喜色一闪而逝,怒容又爬上眉梢,一扭头便不再看他。

“阿原兄弟,天幸你无恙!轩辕老祖保佑,轩辕老祖保佑……”

一旁的胡不归一脸欣慰,颇有些后怕的样子,只是说到最后脸上又带了几分戏谑。

阿原神智还有些混乱,茫然道:“我、我还活着么?”

胡不归哈哈一笑道:“是啊,你还活着,只不过斩了巨蛇之后昏了一会而已。我们刚刚凑过来,没摇几下你就醒了。可惜啊,你要不是醒得这么快,兴许就能看到眼泪汪汪的红妆大盗了。”

红妆大盗一听,顿时俏脸一红,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一听“斩了巨蛇”,那张血盆巨口一下子浮现在阿原脑海中,他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映入眼帘的却是小山一样的巨蛇尸身。

巨大的蛇头被一劈两半,一直裂到颈下。皮肉翻卷,鲜血染红了一地,胡不归、玉阎罗、郭半山等人身上都沾满了血迹,而阿原身上更是鲜血淋漓,活像是刚在炼狱血池里洗过澡一样。

阿原抹了抹脸上的血迹,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由得浑身一颤,心有余悸地问道:“胡大哥,是你救了我们?”

胡不归用力一拍阿原的肩膀笑道:“阿原兄弟你装什么傻啊?你神剑天威,一剑斩蛇,这里所有人的命都是你救的!”

阿原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左右一看,玉阎罗别过脸去不理他,盘坐于地的郭半山微笑颔首。远处乌山七盗中幸存的赵一刀和老三老七,正架着重伤的老四向他们靠过来,而唯一毫发无损的郭守义,正满脸崇拜地望着他。

“这,这真是我一剑斩杀的?”阿原看了看地上小山一样的巨大蛇尸,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只觉浑身酸软,还是不敢相信。

“半点不假。不过,阿原兄弟能一剑斩蛇,也是仗着这宝剑的神威。”说着,一旁打坐疗伤的郭半山递过一柄剑来。

说是一柄剑,可既无剑柄也无剑锋,只是一个勉强成型的剑刃,非金似玉,入手冰寒,剑身上青芒闪烁,流动着如水的光华。

“这宝剑的神威?”阿原奇道:“我用的不是我的古剑么?”

郭半山微微一笑道:“这就是那古剑的真身。看样子它本是一个尚未锤炼琢磨的剑胚,可材质奇异,灵锋内藏。但不知何故,外面却裹上了层层锈垢,以致掩盖了本来面目,遮蔽了原本的锋芒。这剑胚生有灵性,千百年来不见天日,不知郁积了多少灵气。阿原兄弟艺高才绝,在绝境之中与它生出共鸣,将郁积千年的剑气一下子全宣泄出来,才有了那惊天动地,一剑斩蛇之威。”

胡不归听了这番话连连点头,似乎深以为然,又在一旁补充道:“依我看,这剑胚根本不是匠人打造出来的,而是天地造化之功。它的材质极其特殊,似乎天生就能汇聚天地灵气不断磨砺自身,从而天工神斧,自然雕琢而成剑形。”

“只可惜剑胚刚刚成型,便被人寻得,日夜以剑气培炼,反而失了天然的灵性,无法继续自我磨砺。汇聚的天地灵气无用武之地,便凝华在剑身上,形如锈垢越积越厚,以致难见本来面目。”

“而后此剑流转于世,偶尔展露几分锋芒,便被视为宝剑,小心珍藏,结果真锋反而始终不见天日。直到阿原兄弟与它生出共鸣,淤积的锈垢在你的决意下化作一往无前的剑气,方才一洗铅华,得现真身。这固然是你的机缘,可同样也是这剑胚的造化。”

这一番话听得郭半山更是佩服不已,连连点头。可阿原还是懵懵懂懂,伸手轻抚了一下冰寒的剑刃。剑刃轻轻一颤,光华一闪,如蜻蜓点水般荡起一道涟漪,似乎有一丝气息与他指尖的真气一撞,彼此应和着。

郭半山目光深邃地望着阿原,缓缓道:“阿原兄弟能与这宝剑生出共鸣,只因你们都是光芒未现的璞玉。今日破茧而出,定会从此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阿原万没想到竟会得到如此赞誉,一时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他甚至不敢直视郭半山勉励的目光,只能压下内心的悸动,故作淡定地望向一旁小山一样的蛇尸。

蛇尸弥漫着蒸腾的白雾,巨蛇之血仿佛极北冰洋下的寒流,所流之处草木土石皆蒙上了一层寒霜。巨大的蛇头血肉翻卷,从正中被劈成两半,而颈下也被一道更大的伤口切开,断成两截。

“这,这也是我一剑斩的么?”阿原越发难以相信,他就算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一剑砍出个十字花来啊……

郭半山闻言向胡不归微微一笑,胡不归打了个哈哈,道:“这个嘛,是拜老胡所赐。当时这巨蛇也不知发什么疯,理也不理我,只冲你们去。我救援不及,只得拼了老命……谁知道小兄弟你深藏不露啊,哈哈……”

阿原心中一暖,这位胡大哥虽然有些不着边际,甚至有意戏耍与他,但危机时刻,当真全力维护自己。记得他当时尚在几十丈远之外,手中也无兵器,却能劈空一击斩断巨蛇,这实力、这修为,委实高深莫测。

只是,他既然有这等本事,又何苦等到最后关头才肯展露?阿原又有些想不通。

“此蛇生有灵性,自然知道胡兄弟是惹不得的……”郭半山幽幽一叹道。

“没想到我随口一说,竟一语成谶。这巨蛇果然是上古遗种,雪玉寒蛇。只是这种奇蛇生有灵性,又在灵气郁积之所活了这么多年,应该灵智早开,怎会像无知畜生一样,饱食灵气而不知炼化,乃至体型狂涨,成为如此巨大的蠢物?”

胡不归哈哈一笑道:“管它什么灵蛇蠢蛇,总之现在是条死蛇了,我看,咱们还是赶紧剥皮抽筋的好。”

第一百零一章 妖珠

那条大黑蛇尚且浑身是宝,这上古遗种、巨型的雪玉寒蛇就更不用说了。死伤如此惨重,也唯有搜刮战利品,才能稍微补偿一二。

胡不归见众人都无异议,便拿过阿原手中古剑,舞了一下,向巨蛇头上割去。

巨蛇头上生有雪白细鳞,连枪戟都刺不进去,可寒玉一般的古剑却像切西瓜一样,一下子就豁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胡不归喃喃地说声“好家伙”,剑刃一转,搜刮几下,猛地从蛇头中剖出一颗拳头大的珠子来。

胡不归两眼发光,一阵狂笑道:“哈哈哈!好一条傻蛇,居然这么多年都没炼成妖丹,空结了这么大一颗妖珠。”他说着走过来,把珠子塞进阿原手里道:“你是头功,这最大的一块肉就分给你了。”

阿原连忙仔细端详了一下手里这颗珠子,只见它光洁如玉,乍一看就像一颗冰珠,散发着缕缕寒气。可份量却异常沉重,简直比金子还沉上许多。

“这妖珠,怎么看起来和灵石差不多?”

“妖珠”、“妖丹”什么的,阿原虽在书中见过,却又似懂非懂,忙问道:“妖丹又是什么?是传说中千年以上的妖怪体内才有的,凝聚其一生精华,吃下去可以功力大增的那种东西么?”

他这一番话前面还好,最后一句说出来,众人个个目瞪口呆。

胡不归摇头苦笑道:“我那兄弟,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从哪听来的啊?妖丹也是能混吃的?除非你是妖怪禽兽,否则吃了妖丹立刻妖气攻心,顷刻间就没了命,死了以后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好说……”

还是郭半山耐心解答道:“据在下所知,妖珠的确与灵石有几分相像。灵石乃是聚天地灵气于尺寸间的逆天之物,因此天然灵石矿脉极其罕见,零星小块灵石往往孕结于灵气密集之所的草木禽兽体内,乃是宿主饱食灵气之后在体内淤积凝化而成。”

“而宿主集天地灵气于一身,往往岁寿久长,灵石长年累月逐渐与宿主的气息相溶,从而与天然灵石不同,是为妖珠。而后倘若宿主渐渐开启灵智,便会以妖珠结合自身元气,结成妖丹。”

“这条雪玉寒蛇得天独厚,独占灵穴不知多少年,却始终没能开启灵智,空结了一颗大妖珠,所以胡兄弟才说它是条傻蛇。”

阿原闻言心中一动,霎时恍然大悟。原来青鳞鱼腹中的灵石便是这么来的,灵气淤积过快,便像结石一样凝华在体内。鱼类天生灵智低下,多半还来不及将灵石化为妖珠就被捕杀。

而青鳞鱼也并非一种奇鱼,而是一些普通鱼儿饱吸了灵气,才会体型膨胀,身生青鳞,正如他在拢翠湖畔捕到的大鱼。

如此说来,天下灵气汇聚之所,都有可能催生出青鳞鱼,而这座灵气外溢的碧水寒潭,说不定正是青鳞鱼的一处故乡。原大侠一路溯游寻来,歪打正着,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略失神了一会,阿原又问道:“那这颗妖珠能像灵石一样吸化灵气么?”

郭半山微微一笑道:“郭某只是纸上谈兵,这个就得问胡兄弟了。”

胡不归一拍阿原的肩膀道:“小兄弟,真气还是自己一点一点修炼得来的好。吸化灵石,多半是弊大于利。何况这妖珠已经深染妖气,人吸化了还了得?快别想那美事了!”

“这东西通常是用来驯养灵兽,或是当做炼材耗材。你虽然用不上,但绝对可以卖上一个好价钱,让你这个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为富贵公子。到时候,可别忘了请老胡去湖苏喝上个把月。”

阿原一想也是,吸化灵石已经有那么多禁忌讲究,何况妖珠。可惜这么大一颗晶莹剔透的妖珠纵然稀有,却无法化为自身真气,只能卖钱,对于一向视金钱如粪土的原大侠来说未免有些鸡肋。

阿原叹了口气,正要把妖珠收进怀里,忽然瞥见一旁的“乌山三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的妖珠,满脸不甘。

与雪玉寒蛇生死搏杀一役,真正损伤惨重的只有他们乌山七盗。七个兄弟折了三个,还有一个筋断骨折,软软地瘫在地上,眼看也救不活了。而另一边却在兴高采烈地瓜分战利品,叫他们情何以堪?

只是如今的情势,已经轮不到他们说话了。无论是一剑斩蛇的阿原还是深不可测的胡不归,甚至修成剑芒的郭半山,都不是他们所能匹敌的。何况七人折了一半,阵势已破,甚至连自保的实力都没有。

没有实力,也就没有说话的资格,因此虽然心中愤恨,虽然望着寒气四溢的妖珠和流光闪烁的古剑眼馋耳热,也只能饮气吞声。

阿原毕竟少年心肠,一时竟有几分不忍。若换了以前,说不定一冲动便说句漂亮话,把妖珠让了出去。可谷月天已经留给了他最生动的教训,阿原此刻只是自嘲地笑了一下,缓缓将妖珠包好收了起来。

一阵短暂的沉静后,只有玉阎罗在一旁瞪了阿原几眼,嘴里念念有词。

如果算是论功行赏的话,阿原的头份分完了,下面自然该轮到胡不归了。如今人人心里清楚,侠会银牌的身份也不过是个幌子,这落拓不羁的汉子实是个修为高深的修仙者,自然也没人会有异议。

见众人的目光看过来,胡不归微微一笑,道:“我和阿原情同兄弟,我这份就算他的好了。阿原,你斩杀了这么一条大蛇,总得留点东西作纪念吧。”说着挥起古剑,又开工剖起蛇来。

阿原听得心中一热,他又何尝不想有这么一个神通广大的大哥?这大哥也真会为他考虑,这等丰功伟绩,不留点东西做纪念,回去之后讲给乡亲们听只怕都没人信。

胡不归上前利索地摘下两颗巨大的蛇牙,然后细致地剥下蛇头那道血痕附近的蛇皮和鳞片。

郭半山看得连连点头,书中记载雪玉寒蛇的精华全在额上那道血痕周围,那一片片如白玉般的细鳞硬逾精铁,又光滑不着力,可以制成一件绝佳的软鳞甲。

而蛇皮能隔绝寒毒两气,也是一等一的好材料。胡不归眼光毒辣,说得虽轻巧,取走的都是精华。

第一百零二章 分宝

郭半山看在眼里,心中只有赞叹。他心知肚明,雪玉寒蛇身上除了妖珠之外,就要数蛇胆最为珍贵。上古遗种、千年灵蛇的蛇胆何等珍稀,价值简直无法估量。胡不归提也未提,分明就是留给了他。

果然,胡不归把蛇牙和蛇皮蛇鳞捆成一个半人高的大包后,便将斗大的蛇胆割下包好,径直递给郭半山。

郭半山拱手道谢,却没有接过,而是微微摇头道:“家兄的寒毒已经去了大半,有了那枚黑蛇胆,足以痊愈。这等宝贝我拿了也是浪费,不如……”

郭半山说着转过头来,对玉阎罗道:“不如借花献佛,送与玉阎罗姑娘吧。你小小年纪便在江湖上奔波,到处收集灵药,想必也是为了重要之人吧。这副灵蛇胆希望你用得上。”

少女呆呆地望着郭半山,身子微颤,突然两眼一红,连忙转过头去。过了好一会才回过头来,深深一拜道:“郭先生高义,小女此生不忘。”说罢又向胡不归垂首一礼,便大大方方地接过了蛇胆。

赵一刀等人见了这一幕,只能把牙关咬得紧紧的。可胡不归却悄然凑到阿原身边,低声道:“兄弟,你可得小心了。这姓郭的看来也是个风月老手,像他这种熟透了的老男人,对少女的吸引力更大,你可得加把劲啊……”

阿原两眼一翻,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巨蛇身上剩下的零碎,价值就要差上许多,胡不归大手一挥,统统留给了幸存的乌山三盗。他们三人也瞪红了眼,将杀害兄弟的巨蛇肢解得惨不忍睹,但凡有点价值的统统不放过,整整包了三个血淋淋的大包。

末了,胡不归点上一把火,把两条大蛇的尸骨都烧成了灰烬,也算是焚尸灭迹,以免惊世骇俗,招来麻烦。

胡不归放火倒是把好手,火势虽大,却一点也没波及四周草木——他甚至还好整以暇地借火抽了锅烟。

望着熊熊火光,众人心中都清楚,雪玉寒蛇身上的宝贝是分完了,但那不过是道开胃菜而已。真正让人垂涎三尺的大餐,如今就静静地藏在寒潭之下,再无阻隔。

…………

许久,望着燃尽的火光,郭半山率先打破了沉默,对阿原等人一拱手道:“诸位,郭某这就告辞了。”

“什么?郭二当家的要走?”众人不禁一齐惊呼。此时若是说起仙墓,或是如何探寻仙宝,众人半点也不奇怪,可万万没想到这当口郭半山居然想要退出。

郭守义更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拼命向他叔叔使眼色。

郭半山淡淡一笑道:“仙器神物,唯有德者得之。我郭半山半生为寇,自知没有这个资格。此次下山能寻得蛇胆,医治家兄的病痛,已经心满意足,这就回山调药去了。”

寥寥几言,说得众人哑然失语。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古之仁侠,莫若如是。

阿原忽然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郭大侠,我从小就无比向往仙人和侠客,却从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样子。直到今日见了您,我才知道了什么是侠。您是我见到的第一位侠客,请受我一拜。”

这番话说得虽有些笨拙,却诚挚无比,郭半山阅人无数,岂能不知这实是少年的肺腑之言,一时间也深为动容。

他被逼无奈半生为盗,心中一直深以为耻,从不敢以侠自居。今日得了阿原这纯良少年发自内心的一赞,心中大慰,也俯身一揖道:“郭某今日能见到阿原兄弟这样的侠义少年一飞冲天,实是生平幸事。阿原,江湖风波险恶,你万事小心。但切记无论何时,莫失了今日的本心。”

二人年纪阅历虽天差地远,但侠心相照,惺惺相惜,一时间胜过千言万语。

郭半山又向胡不归和玉阎罗二人一拱手,道声:“后会有期!”随即长笑一声,头也不回地洒然而去。

郭守义嚅嗫了半天,见叔叔的身影已经远去,只得长叹一声,向众人胡乱抱拳作别,带着一脸的不甘跟着去了。

众人遥望着郭半山远去的背影,心中滋味各不相同。阿原和玉阎罗举目远眺,心中都几分不舍,胡不归则由衷赞道:“江湖上都说云中双义是贼窝里的侠客,果然与众不同。”

而同在云岭为寇的赵一刀此刻心情更是复杂,他何尝不明白郭半山刚才那番话也是说给他们听的。与胡不归和阿原两个身具仙法的修仙者一同探索剑仙古墓,无异于与虎谋皮,若真有什么宝物,只怕反送了性命。就算他们不翻脸,可仅仅一条巨蛇就折了一半弟兄,剩下的三个又能走上多远呢?

一向独断专行说一不二的赵一刀竟有些拿不定主意,回头看了两个兄弟一眼。老七脸上虽也有几分忧色,但更多的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而老三则面露怯意,小声道:“大哥,四弟伤势沉重,只怕得赶紧找名医医治才行。”

其实他们都清楚,老四已经不行了,这么说不过是委婉地劝老大退出而已。

躺在地上的老四已然出气多进气少,但神智还清醒,奋力叫道:“不用管我!去吧,大哥,只能赌一把了!否则咱们寨子再也没法在云岭立足,有再多的家底也留不住,咱们老婆孩子都得饿死!”

赵一刀闻言一凛,没错,他们实力折损过半,已经无法在云岭守住家业。除非找到仙家宝贝,否则只能坐等被人吞并。眼前别无选择,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只能闯上一闯了。

想到这,赵一刀咬牙上前,向阿原一躬身,道:“阿原公子,我们折了这么多兄弟,说什么也不能空手而回。一会进了仙墓,还请公子多多出手援护。”

阿原哪明白对方复杂的心思,有人如此倚重倒是受宠若惊,稍犹豫了一下便一口答应。

“都决定进去了?那正好。”胡不归抬手向前一指,道:“入口也不用找了。”

原来,自从雪玉寒蛇现身之后,寒潭中的水位就不断在下降,仿佛有一张巨口在吞咽潭水,而此时,终于在山壁之下隐隐现出一个洞口来……

“大家休整准备一下,三个时辰之后一起进洞。”

胡不归大大咧咧地发号施令,末了转过头来,向玉阎罗古怪地一笑道:“姑娘,你这本事,不去算命真是可惜了……”

第一百零三章 三式

一行人分成三伙,乌山兄弟安置好重伤的老四,就生火烤肉补充体力,一边准备,一边紧盯着安坐在潭边的玉阎罗。

而阿原洗去满身污秽之后,就被胡不归鬼鬼祟祟地拽到一边。

胡不归做贼一样拉着阿原钻进一片树林,四下查看了一番,这才神神秘秘地对阿原道:“咱们这次撞了大运,那山腹中恐怕真有古怪,只是不知是吉是凶。兄弟,你可想好了?当真不畏风险,要去探那古墓么?”

这番话说出来简直就是勉励,阿原痛快地答道:“当然,那可是剑仙古墓啊!再凶险我也不怕!”

胡不归微微一笑道:“既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只是雪玉寒蛇那等怪物,也只是个把门的,里面更不知还藏着何等凶险。到时候连我也未必能护得你周全,你得准备点绝招防身才行。”

这点阿原倒是深以为然,他在内功真气上虽有小成,但武功招式还是个门外汉,连刀疤脸那样一个普通的江湖汉子都敌不过。只是空有一身真气,却不知怎么使,又哪有什么绝招可言?霹雳拳?随意剑法?……

阿原想了半天,只能低头轻抚了一下寒玉一般的古剑。剑刃上流动的如水光华,应和着他的真气脉搏,如蜻蜓点水般泛起点点波澜。惊天一斩之后,古剑洗尽铅华现出真身,似是也有了情感一般,与他更契合了几分。

胡不归点头道:“不错,这剑确是货真价实的宝贝,郁积千年的灵气尚有余力,就算不会再有斩蛇那一剑惊天动地的威势,也足以御敌防身。只是你现在还不得其法……这样吧,我教你‘轩辕三式’,你练成之后足以自保,以后纵横江湖之上,也能进退自如。”

阿原犹豫了一下,带着一丝狐疑问道:“不会又是‘轩辕老祖’什么的吧?”

“既然叫做轩辕三式,自然是轩辕老祖所传了。”

胡不归打个哈哈,故作正色道:“听好了,第一式叫做剑破苍穹,式如其名,必须一剑汇聚全身真气力道,以开天辟地之势,剑去无回,迅烈无匹。你斩蛇那一剑已经深得剑意精髓,我这就教你详细的真气运行之法……”

“剑破苍穹”名号虽响亮,可说白了不过就是双手举剑向下猛砍而已,连五岁小孩都会使,唯一的差别就在于力道。只有真气充盈,运转得法,这一剑才能产生惊人的威势,一剑斩杀来犯之敌。

可一说起真气运转,阿原顿时如坠五里迷雾一般,胡不归说的诸多名词术语他都听不懂,或是似是而非,少不得一一求问,反复琢磨。

胡不归倒是耐心得很,一点一点从头讲起,一直讲了半个时辰,阿原总算是大概能听懂了。

养生健体益智功、侠会内功纲要、培元萃灵诀、淬骨诀,细数下来阿原修炼过的内功心法也不少了,但真正系统讲解真气运行之道的唯有侠会的内功纲要。但真气运行之道何等博大精深,同是真气运转,却有缓有急,有细有长,有运、冲、贯、透、回、转、封等诸多运转方式。

仅凭书上的只字片语,就算阿原天资再好,又怎能尽知?全靠自己揣摩,又怎能全无疏漏?因此阿原运起真气来一向是懵懵懂懂,似是而非,大多随心而动,放任自流,全凭经验不断琢磨完善。

方才与刀疤脸交手之时,他已经隐隐有所感悟,此刻再听了胡不归的讲解,直如醍醐灌顶一样,许多困惑已久的地方豁然开朗,许多不确定的地方一一笃实,又掌握了诸多关键的技巧诀窍,将许多瞎想胡来的地方一一纠正。

尤其是金相真气,只在《淬骨诀》中有少许心得,阿原初学乍练,领悟更是少得可怜。而胡不归修炼的正是金相真气,讲起心得来滔滔不绝,让阿原受益匪浅。

原来金相真气与水相真气本质上便不同,水相真气易于疏导流转,而金相真气则不同,便如一块生铁固然不动,只有受到层层念力和真气激活之后,才会发挥出非同寻常的功效,或锋锐无匹,或坚硬难摧。因此金相真气不能靠疏导引流,而是要像铸金锻铁一般反复挤压捶打,一层层将力道传递下去……

一个时辰下来,阿原在内功心法上一路突飞猛进,胸中洋溢着浑然通透的畅快,颇有胜读十年书之叹。

可是“剑破苍穹”不仅要在经脉中运作真气,还要真气从手运到剑上,进而激发古剑的灵气。阿原手臂上的经络虽已打通,但顶多能把真气沿着手太阴肺经送至太渊穴,渡一点到剑上,至于怎么激发古剑上的灵气,就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胡不归好不容易讲完真气运行之法,连忙取出一块方纸卷上烟叶,取火点着,听了阿原的疑惑也毫不在意,悠然道:“放心,不是还有我老胡呢么。”

说着他双手抓起阿原两臂,深吸了一口气,嘴巴上叼着的那点火星骤然一亮,阿原只觉两道锐利的真气从列缺穴刺入,直灌进两臂之中,那种酥麻的感觉已有些熟悉。

胡不归两手一松,心满意足地长吐了一口烟,头向后一仰道:“我这两道真气就是你的拐棍,只要一触发,就会立刻激发剑上郁积的灵气。你修炼金水两气,应该不难,试一下吧。”

若换了一个时辰之前,阿原还不知如何触发、激活真气——那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下,可要想掌握颇需几分悟性。

阿原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古剑,将丹田真气引出,不疾不徐地沿着手太阴肺经注入太渊穴。胡不归的两道真气,像是一座桥,又像是一处设好的机关,通过它隐约能感应到古剑蕴藏的浩瀚灵气。

阿原一咬牙,引动真气一触,胡不归的两道真气顿时活跃起来,与古剑上流动的光华一撞,只见剑身微微一颤,像是火星掉进油锅里一样,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古剑陡然亮起三尺多长的青芒,光芒夺目。

阿原一时豪情满怀,大喝一声,全力一剑斩出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一棵小树应声被劈成两断。

第一百零四章 铁壁

“好,好样的!阿原兄弟果然天赋过人。”

胡不归叼着烟,卖力地拍了拍手,像是看到心爱弟子出师的老师父一样,脸上尤带着几分欣慰。

“这一剑的威力已经不下于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了。不过你现在能使出这招剑破苍穹,靠的完全是这剑胚自身郁积的灵气,而我给你的两根拐棍也早晚会消磨干净,都不是长久之计。因此这一招威力虽大,却不可乱用,更不能得意自满,还是要按部就班地不断修炼,直至打通小周天,做到真气外放,才算是你真正的本事。扯远了扯远了,你还是趁热打铁,好好揣摩一下吧。”

阿原早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点头应了一声,便又举剑练了起来。

这一招看似简单,实则需要三道真气连动,一开始阿原对整套法门还十分生疏,必须全神贯注,稍有失误便会前功尽弃。屏气凝神半柱香的工夫才能挥出一剑,而一剑斩下,树木应声而折,那畅快无比的感觉又会将憋闷与紧张一扫而空。

阿原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拖着沉重的雪犁爬了半天的坡,才能体会从坡顶一滑而下的畅快。

沉浸在这种快乐中,仿佛便看到梦想一步步走进。每次看到剑上三尺青芒,阿原都像是脚下生风,似乎轻轻一跃就能御剑光而起,荡遍神州天下。

阿原这一练就是快一个时辰,可谓乐此不疲,其间胡不归不得不又渡了两次真气给他。

经过一番苦练和胡不归的不断提点,阿原进步神速,只要蓄足真气,一个呼吸之间就可以挥出一剑,渐渐积累了不少心得。

原来在无外力干扰的情况下,古剑上的灵气会在剑刃上缓缓流动,自发地形成一道屏障,阻止更多灵气外泄。而胡不归的两道真气就像是一个做好的机关,一旦阿原用真气触发便会在那道屏障上打开一个缺口。郁积的灵气瞬间汹涌而出,随着剑意化作剑芒,切金断玉,锐不可当。

眼下古剑千年郁积的灵气还十分充裕,剑芒的强弱只取决于阿原真气冲撞的力道,也与剑意是否浓烈有关。但像阿原斩蛇时那样激起冲天剑芒,也实在消耗不起。不过古剑本身已是削铁如泥的利器,一般只要轻轻激荡一下剑气即可。

说白了,灵气满溢的古剑就像是一只神兵巨弩,阿原只要扣一下扳机,便所向披靡。如此再练下去也没什么进步的空间,阿原这才一抹脸上的汗水,略带遗憾地道:“胡大哥,就先练到这吧。”

胡不归早已消耗了无数烟草,正昏昏欲睡,一听连忙点头道:“好好,练成这样足够了。还剩一个多时辰了,下面两式可得快点讲才行。”

胡不归站起身来,示意阿原坐好,接着运掌如飞,在他头顶、两臂、胸背、两膝分别拍入七道真气。阿原现在已经适应了那酥麻如电的感觉,但是这么多道金相真气一齐注入,与他的锻骨真气连接在一起,一时喧宾夺主,将丹田真气完全包裹在里面,像是穿上了一件金甲。

胡不归总算掐灭了烟,正色道:“第二式叫做铁臂铜身,乃是防御的绝技。这一式激发全身的金相真气,有如金甲披身一般,刀枪不入,暗箭难伤。”

“刀、刀枪不入?!”阿原不由得叫出声来,“剑破苍穹”已经是威力巨大的攻击手段,再练成这刀枪不入的铁臂铜身,岂不是无敌于天下了?难怪胡不归说轩辕三式一成足以纵横江湖。

有了上一式的领悟,这次胡不归讲起来就顺畅了许多,阿原也很快就听懂了。“金甲”胡不归已经替他穿好,他要做的只是激发周身金相真气,“张开甲叶”而已。

对金相真气来说,疏导流转如锻铁成兵一般困难,而激发起来却容易得很,只要闭气存念即可。打个比方的话,就像点亮油灯,只要还有灯油,灯就会一直亮下去。

领悟了几处关窍,阿原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默运法门驱动锻骨真气,一点一点激发胡不归渡来的金相真气。一阵阵酥麻,阿原只觉浑身皮肉都没了知觉,肌肉伸缩间竟吱吱作响,隐隐透出金属一般的光泽。

胡不归活动了一下手脚,忽然操起一根碗口粗的树枝,抡圆了胳膊啪的一声打在阿原背上。树枝咔嚓一声断成两截,而阿原却毫发无损,半点痛疼感也没有。

还没等阿原有所反应,胡不归怪笑一声,一顿棍棒拳脚雨点一般打过来。阿原刚刚扬起的嘴角顿时咧了开来,差点大声叫娘。

原来他离真正的刀枪不入还差得很远,胡不归拳脚间明显不带真气,可打在身上还是十分疼痛。深吸闭气的话还好,若是气息一泄,便痛入骨髓。若当真一剑刺过来,就算不扎个透明窟窿,受伤流血也是跑不了的。只有将真气激发到更高层次,身上的疼痛才会减轻。

这一番历练与方才意气风发地剑破苍穹,砍树折枝截然相反。阿原一味挨打,胡不归出手之快,他就算想躲也躲不开,只能举着双臂硬挨,不停地调整真气,领悟法门。

不过这番苦头倒也不白吃,在拳脚交加下,阿原不断领悟“铁臂铜身”的要诀,渐渐的拳脚打在身上也就没那么疼了。

足足打了小半个时辰,胡不归终于停下来打了个哈欠,长长伸了一个懒腰道:“舒——坦!真过瘾……”随即又歪倒在地上,捡起烟枪吞云吐雾。

阿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深深一吸,收功肃立。经过一番捶打磨练,胡不归的金相真气与他的锻骨真气已经散成一片片“金叶”,首尾相连,缓缓收束,如鳞片合拢一般。而流动不息的水相真气和百无禁忌的沌气则穿梭其中,如牵引的丝线一般。

阿原一时神台清明无比,他瞥见胡不归嘴角那丝笑意,忽有所悟,皱眉道:“胡大哥,你之前教我的那个什么‘轩辕老祖’的剑诀,是耍我的吧?那棵树是你劈断的,对不对?然后你在我身上注入了真气护身,却又故意让我去出丑,到底是为什么?”

胡不归正自在地鼓了口烟,冷不丁被阿原一下子揭穿,直呛得咳嗽连连,忙顾左右而言它道:“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可在阿原目不转睛地逼视下,他最终叹了口气,道:“我、我也是想锻炼你,谁能料到会有雪玉寒蛇那等怪物?还好,还好有轩辕老祖保佑……”

阿原皱了皱眉,略有些不甘,但胡不归一直如兄长一般照拂指点他,就算戏耍他似乎也并无恶意。

阿原犹豫了一下,缓缓道:“胡大哥,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教我的轩辕三式,是真的么?”

第一百零五章 入门

闻听此言,胡不归不由得一愣。眼前的纯良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清澈的眼中带着一丝惴惴,几分不安,恍然间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年青涩的模样。

胡不归脸上一红,连忙低头咳嗽了一声,正色道:“招式只是表象,千变万化,无所谓真假,但其中的奥妙诀窍自然是真的。虽然你现在必须凭借外力才能施展,但运功法门和要诀你都领悟了,以后只要不断研习,勤加修炼,自然可以随心所欲,自由施展。”

阿原低头沉思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脸上洋溢着欢愉的笑容,点头道:“我明白了。胡大哥教我的不仅仅是两个招式,而是运用真气攻守的理念和方式。什么剑破苍穹、铁臂铜身之类的名字都是表象,金相真气、水相真气的差别也并不重要,只要通晓了真气运行的法门,抓住了攻防的本质,任何招数都可以化到这攻守两式当中……”

胡不归大吃一惊,像看见怪物一样看着阿原,喃喃道:“小师弟,你当真了得……”

“什、什么?”阿原也吃了一惊,“胡大哥你叫我什么?”

胡不归面色一滞,随即像是放下了一个心结一样,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说道:“我是说,阿原,你想不想——做我的师弟?……”

阿原的眼睛亮晶晶地忽闪了几下,一片红潮瞬间涌上两颊,嘴唇轻颤,磕磕绊绊地抖出一串——“想、想、想、想、想想想!……”

胡不归哈哈大笑了两声,用力拍了拍阿原的肩头道:“你先别急着答应。事先说好,我所在的门派在修仙界只是个三流的小门派,我师门这一脉更是人丁单薄得可怜,师父烂得一塌糊涂,弟子也只有寥寥数人,可以说小到不能再小了。你真愿意拜入这种门派么?”

“愿、愿意!我愿意!——”

开什么玩笑,仅凭“修仙门派”四个字就足以让阿原赴汤蹈火。什么三流,哪怕是九流、九十九流也好,只要能拜入仙门,阿原什么都愿意。

管它几流门派,有多少师父弟子,总归是进了修仙界的大门。胡不归的本领摆在那,更何况是胡不归的师父?

门派小点又有什么,无数书中斩仙灭神的主角不都是出身小门派么?

“天意啊、天意……你此生注定,就是轩辕老祖的弟子……”胡不归幽幽一叹,一丝坏笑又浮现在嘴角,“阿原,你可得记住,这是你自己选的。将来要是后悔,可千万别来怪我。”

“怎、怎么会?我感谢都来不及呢!”阿原欢喜得无以复加,手舞足蹈,就势向下一拜道:“大师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哈哈哈!好说好说,小师弟快请起。”胡不归笑得嘴都合不上了,他一手扶起阿原,一手不知从哪掏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小铁牌递给阿原。

“这是我门派的信物‘轩辕令’,你仔细收好,等机缘到了,我师门尊长自会找上你,收你入门。”

阿原颤抖着接过‘轩辕令’,在手中轻轻抚摸着,仿佛那是最最心爱之人的脸庞。

这枚令牌似是精铁所铸,上面雕着一个奇怪的图案。一只圆头滑脑的小猴倒挂在一棵树上,手里举着一本书,正津津有味地读着。图案虽不伦不类,做工却颇为精细,小猴子雕得栩栩如生,脸上还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

“我们‘轩辕剑派’虽然人丁稀少,但弟子一个个都是妙人,你入了门来,保证绝不会寂寞就是了。”胡不归说起门派中的事,脸上总是带着浓浓的笑意。

这、这分明就是“升仙令”啊!阿原捧着轩辕令,脑海里浮现出一座云雾缭绕的仙山,一群同龄的少男少女谈笑嬉戏,朝夕与共,一同在青山之上迎风舞剑,碧水之畔打坐练功,御剑飞行于白云之上,衣裾飞扬,剑光如霞……想着想着,差点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胡大哥,机缘什么时候能到啊?现在就收我入门不行么?”

胡不归哈哈一笑道:“别急别急,你年纪还小,初出江湖,看什么都新鲜,正该多游历一番。等你入了门上了山,终日打坐苦修,只怕反倒要怀念这段时光了。”

阿原一听也有道理,毕竟周游神州也是他的梦想之一,只得强压下心头的向往,但神情难免有些悻悻。

“怎么了小师弟,还有一招呢,不想学了么?”胡不归被阿原的表情逗得又是笑容满面。

“想啊,当然想!”阿原只觉这声“小师弟”听起来真是舒服,连忙上前讨好地笑道:“大师兄,第三式是什么啊?”

胡不归赞许地点了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却又买了个关子道:“你猜猜,这第三式是什么?”

阿原想了一下,道:“攻守之后,就该是轻功身法了。”

胡不归一拍手道:“照啊!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最后一式就是——跑。”

“跑?”阿原撇了撇嘴。

“当然了,你也可以叫它逍遥游步,或是金蝉脱壳,还是脚底抹油,随你喜欢。但你一定要记住,这最后一式比前两式加起来还重要。无论是江湖上还是修真路上,都是危机四伏,凶险重重,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总有要暂避锋芒的时候。更不用说你一介新丁,什么功夫也不如逃命来的实在。只有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阿原听了这番金玉良言也顿时意平,这道理他本来也懂,毕竟有一部曲折绵长的大书,主角就是一路跑下去,一直从凡人跑成了仙人。

阿原连忙提起十二分精神,问道:“那‘跑’又要如何修炼?”

胡不归道:“跑也分大跑和小跑,小跑就是短程冲刺,讲究的是瞬息爆发,倏忽来去,这个你现在学不了。而大跑就是长途奔命,正好适合你水相真气的底子。这轩辕第三式‘逍遥游步’就是一套适合大跑的法门。要点有三,一曰气,二曰步,三曰意。气自然就是真气运转,水相真气你大致熟悉,我就讲得简短点……”

第一百零六章 逍遥

胡不归滔滔不绝地一顿讲解,阿原这次倒是听得明白,只是这“逍遥游步”对应的真气运转之法十分繁复,却不像前两式一样只需掌握一些诀窍即可。

照胡不归“掐头去尾”、“简单说来”,竟也有十几种运气之法,有的用于启动发力,有的用于爆发冲刺,有的用于长途稳跑,甚至转个弯上个坡也有不同的真气运转之法。

阿原就算天资不错,一时间又哪记得周全。更何况阿原十二正经差的最后一道正是足厥阴肝经,腿上脚上还有诸多经脉穴道未通,好比路都不会走,又哪能连蹦带跳玩什么花活?

阿原只得强行打断唾沫横飞的胡不归,道:“大师兄,你说这么多,我一下子哪记得住啊?再说我足经尚未全部打通,这好多运气之法我压根就做不到啊。”

“这倒是个问题……”胡不归挠了挠头,道:“那不如这样,我先帮你打通经脉……”

话音未落,阿原顿时脸胀得通红,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差点脱口而出:“大哥!早知道你能帮我打通经脉,我、我还练个屁啊!……”

胡不归似是知晓阿原心中所想,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俯身双手握住阿原的两膝,从曲泉穴开始沿足厥阴肝经上下注入真气。

这一次注入真气非常缓慢细致,足用了一壶茶的功夫,注入的金相真气如一段段中空的管子,沿着腿脚诸经脉千回百转,像是一条条铁铸的管子嵌进腿里。

阿原微微一愣,顿时想通了其中奥妙。胡不归用金相真气封住他经脉四周,他自身的水相真气就无处逃散,只有能沿着“管子”这华山一条路走下去。如此即便经脉不通,也被“管子”连通了。

而每一条“管路”曲折盘环,都对应着一种真气运转之法。换句话说胡不归已经替他打好了模子,想用哪种真气运转之法,把真气送进哪条管子里就行了。上了路,真气自然沿管路运转,想不那么走都不行。

这下就算十几种真气运转之法,阿原也是信手拈来,片刻功夫挨个运转了一遍,不由得喜形于色道:“大师兄,你这法子当真了不起!就跟手把手教我一样,哪还有学不会的?”

胡不归点了点头道:“不错。这相当于不但给你拐棍,还扶着你走,不过早晚你得学会自己走路才行。闲话少说,来吧……”

说着,胡不归身形一动,如行云流水一般飘出几丈远,向阿原一挥手道:“追上我,你就可以入师门了。”

阿原精神一振,深吸了一口气,真气一息间在腿上经脉运转一周,两条腿顿时像解掉了几斤重的沙袋一样,畅快地甩开大步追了出去。

胡不归背着手,如闲庭信步一般在林间穿梭,头也不回地不停提点道:“水相真气,最重要的就是循环流转,生生不息,只要真气不竭,你就有使不完的力气。”

“全身放松!运气不是用力,别把身子绷那么紧……”

“运气疾行,不能光靠两条腿,更是要全身精妙配合。任何一个地方不协调,都会拖慢你的速度,加大你的消耗……”

“熟悉了真气运转之法,接下来就是‘步’。仔细看我的步法,并非步子迈得越大越快越好,而是要张弛有度,进退有法,与呼吸吐纳的节奏趋于一致。”

“不是要你盯着脚下的步子怎么迈,而是步法必须契合真气运转和呼吸吐纳。记住,步法即是章法,是纲领,不是教条。熟悉步法是为了让你的身体记住,在你无意识的状态下亦能自然而然地用省力的方式奔行。要存想于丹田,随呼吸吐纳自然调整步幅和节奏。”

阿原在胡不归的指导下不断调整,真气越走越顺,僵硬的身子也慢慢放松下来,逐渐找到了窍门。胡不归说的一点没错,在意脚下的步法反而适得其反,就像人走路也不会去看每个脚印落在哪,重要的是让身体记住这种感觉。

抬头挺胸,两腿放松,直如散步一般,两旁的树木却飞速倒退,阿原竟隐隐有些飘然若仙的感觉,这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轻功。回想以前在家乡经络未通之时那笨拙无比的跑法,也敢号称“跑跳如飞”,实在是年少无知。

阿原刚找到些感觉,拉近了一点距离,胡不归身法陡然一变,不再直线奔行,开始在林间纵横穿梭起来。这一下可苦了阿原,每一次变向,他原本流畅的步子都要乱作一团,真气也随之凝滞,像是一口气喘不上来似的,几次差点撞到树上。

胡不归的声音又在前方响起:“注意切换真气运转之法,必须熟极而流。”

“身子还是太僵,腰劲腿劲要合一,两臂张开保持平衡。转弯时不要急,步子不要乱,只要稍微侧下身子就行了……”

“这和打猎一样,心眼合一,身随意动,看清楚前方的障碍,早做准备……”

除了偶尔需要切换一下真气运转之法,直行与折行的区别其实并不大,阿原缺少经验而已。而他狩猎经验丰富,得了胡不归这番提醒,很快便熟悉了折返转弯的技巧,也熟悉了真气运转之法的快速切换,宛如一只豹子在林间穿梭着,心中不断激荡着欣喜和感悟。

只要勤加练习,十几种真气运转之法很快会滚瓜烂熟,只要再打通足经,以后不依赖胡不归的“拐棍”一样可以身轻如燕,跑跳如飞了。

“气通、步顺之后,最上层的就是‘意’,也是一切真气运转之法和步法的根源。这逍遥游步意在‘逍遥’二字,练到精深处,应如闲庭信步一般,意之所至,身亦飘然而至。这个对你来说还远了点,但切记莫要拘泥于真气步法,须知逍遥二字才是精髓。”

阿原一边追赶着胡不归的身影,一边在他的指导下习练体悟,心中所得远远超过前两式。一方面运用的是他更为熟悉的水相真气,体会自然更深一层。再与前两式所得的感悟相互印证,更是受益匪浅。

更重要的是,胡不归给他的“拐棍”实际上变相疏通了最后一道足厥阴肝经,使他的一小部分丹田真气第一次运行了一个完整的小周天。

那种感觉就像是吸了一口仙霞霓裳,畅快之感实不亚于剑破苍穹一剑劈出。身心舒畅的同时,丹田真气为之一荡,仿佛山尖的悬湖开了一个口子,一潭湖水就要倾泻而出。

一想到如今已经初窥小周天的境界,阿原意气风发,脚下生风追得正起劲,前方的胡不归却突然停下脚步。阿原收势不及,差点一头撞上去。

胡不归回头微微一笑,道:“最后一条,记住,收发自如方为圆满。有时候,停下来反而更难。好了时辰到了,什么剑仙古墓还等着我们呢……”

第一百零七章 溶洞

胡不归和阿原赶回寒潭边时,夜幕已然悄悄降临。寒潭中映出一轮明月,照出山水之间一个漆黑的大洞,仿佛一只饕餮巨兽,正贪婪地吞咽着潭水。

乌山兄弟早已等得不耐烦,若不是顾忌古墓中的凶险,早就押着玉阎罗冲进去了。而玉阎罗只是自己扎了一只小木筏,平静地等在潭水边,一丝焦急的神色也没有。

胡不归一抱拳道:“让诸位久等了,我和我这小兄弟去练了会功,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哈哈,不知诸位准备得怎么样了?”

赵一刀冷冷地答道:“渡水的木筏,吃的、清水、火把全都准备好了,还抓了几只活的麻雀野兔,一会若有机关埋伏,可以拿它们探探路。”

而玉阎罗则有些好奇地悄悄打量了阿原几眼,几个时辰不见,这个无耻懒怠的混蛋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浑身上下散发着说不出的神采。殊不知阿原经过这三个时辰的洗礼,不止是运功心法突飞猛进,心性气魄也上了一个台阶,如今身怀升仙令,自然光彩不凡。

“诸位辛苦了。清风冷月,夜探古墓正是应景,走吧。”

说完,胡不归率先跳上一只小木筏,又一把拉了阿原上去。玉阎罗也撑起自己的木筏,紧随其后。乌山三盗相互对视一下,背起老四跟在后面。

众人在夜色下小心翼翼地渡过寒潭,摸黑攀上巨蛇栖息的洞穴,一阵刺鼻的腥臭味顿时扑面而来,催人作呕,令众人几欲窒息。

这洞穴曾是巨蛇栖息之所,不只腥臭潮湿,还残留着逼人的寒气。众人脸上身上不时有水珠凝结滴落在地上,噼啪地与脚步声一同回响着。

点燃了松油火把,众人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缓缓前行。这洞穴也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当真如玉阎罗所说乃是巨蛇一点点磨成,好在它并不长。大约走了一刻钟后,队伍最前面的胡不归突然停下了脚步。众人赶上来一看,眼前的视野陡然开阔起来。洞穴连接的山腹,竟是一个巨大的溶洞。

头上的岩壁有百丈之高,垂下无数钟乳石柱,大小不一,如千针万剑倒悬于顶,不时滴下点点水滴。地上则尽是凹凸不平的石灰岩,虽然湿漉漉的,却没多少积水,也不知那么多潭水都流到哪里去了。

这溶洞与世隔绝多年,可众人非但不觉气闷,反倒心旷神怡,分外舒服,可见这里果然灵气充沛。溶洞中虽不见光,没有草木植被,却生有许多色彩斑斓的石菌,千万年来在灵气的滋养下一个个硕大无比,如伞如盖。

众人呆立片刻,一齐惊呼出声,当下四散开去,抢着采摘灵芝状的石菌。尤其是以盗药闻名的红妆大盗玉阎罗,更是两眼直冒精光,直如饿虎扑食。

阿原当然也不能闲着,忙弯下腰四处寻找起来,仔细回想一下看过的书,地下石洞通常有什么宝贝?千年石菌?万年石髓?

那一朵朵奇形怪状色彩斑斓的石菌定是宝贝,也是众人哄抢的目标。阿原甩开步子四下游走,把所见的石菌统统采下。可惜却不知万年石髓长什么样子,果真书到用时方恨少……

然而,机缘一物最是玄妙,阿原一阵瞎找,还真发现了一处古怪。那是一块突出的石灰岩,上方垂着一根巨大的钟乳柱。许是万年来水滴石穿的结果,在正下方岩石的顶端凿出了一个碗状的凹穴,里面存着一堆糊状的奇怪东西。灰白的颜色,像是一汪浑浊至极的水,又像是融化了的岩石。

“这、这莫非就是万年石髓?”阿原大喜,连忙取出水葫芦来,连灌带刮,整整装了大半个葫芦。捧着葫芦,阿原眉飞色舞地跑到胡不归身边,献宝一样地道:“大师兄,你快看这是什么?”

胡不归刚采到一棵已有千年火候的成型黑灵芝,正心情大好,接过葫芦晃了一晃,听见水声也没多想,一仰头豪爽地灌了一口。

“大师兄,怎么样?”阿原一脸希冀地问道。

“噗——”胡不归猛地一口喷了出来,两手掐着喉咙,低头一阵干呕。

“这、这是——他妈的石灰水!”胡不归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上前一把掐住阿原的脖子,左右摇晃道:“你小子想害死我么?!你、你给我喝一口!……”

阿原叫苦不迭,正死命挣扎间,脚下踩着的岩石忽然一动。

胡不归立刻止住身形,大喝一声道:“别动,这里有古怪。”

第一百零八章 镇邪

众人闻声忙举着火把围过来,照得四周白昼一般,这才看得分明。

一块扁平的岩石翘起了一角,露出下面一条狭窄的缝隙,黑幽幽的见不到底,似是一条直通地底的隧道。岩石块头不小,若不是胡不归和阿原拼命用了真力,单单踩上去只怕很难发觉下面掩盖的洞口。

胡不归绕着岩石看了一圈,在一角蹲了下来,道:“快看这,有意思了。”

阿原凑过去仔细一看,只见岩石一角贴着一张残破的黄纸,只是常年被溶洞中的寒湿之气侵蚀,早已模糊一片看不出本来面目。

“这,这是……符咒?”同样的东西,阿原见过一次,还吃了大亏,自是印象深刻。

胡不归也看向玉阎罗,一笑道:“姑娘,你怎么看?”

“纸是上好的黄敕纸,上面涂有雄黄,符篆是用丹辰朱砂写就。虽然有些古老,但毫无疑问这是一张驱鬼镇邪的符咒。”玉阎罗平静地答道,只是脸色有几分苍白。

“你难道是想说,这下面非但不是仙墓,反倒镇着什么鬼怪?”赵一刀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仙人坐化之时若要封存仙墓,或是镇封什么妖邪,断不会是这点阵仗。这符咒虽然十分古旧,却不似上古之物。依我看……”

玉阎罗沉吟了一下,接着道:“或许我那本祖传手卷中的记述略有偏差,千年之前的那个修真门派,并非全然无功而返。我们刚才走过的洞穴,或许就是他们的手笔。想是他们筹划良久,用风水手段推算出山腹中空,这才凿石钻岩,用最小的代价通到了这里。”

“下面的隧道,应该直通古墓,只是他们深入古墓之后发现了什么凶险,这才以岩石掩住入口,再用符咒镇住,仓皇逃离了这里。”

“那个门派经此一事损失惨重,就此烟消云散,而被他们驯养的一条雪玉寒蛇却被扔在这,终日饱食灵气,体躯膨胀填满了那个洞穴。而后年复一年,大坑内雨水汇聚成了寒潭,将那个门派留下的痕迹统统掩盖,这座山中古墓便再次沉睡了上千年……”

玉阎罗的一番话虽然又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之言,可说得活灵活现,让人不知不觉便信了几分。胡不归也点了点头道:“倒也说得通,难怪那寒蛇白白修炼千年也没结成妖丹,原来是灵智早已抹灭的驯兽……”

而另一边,赵一刀的反应可就没胡不归这般淡定了,他像条毒蛇一样恶狠狠地瞪着玉阎罗,冷声道:“你说了这么一大堆,到底是什么意思?下面到底是不是仙墓?”

“是不是仙墓,还未可知。但可以确信的是,下面一定有极大的凶险……”

说到这,玉阎罗有意无意地看了阿原一眼,道:“连修仙者都应付不了的妖邪鬼物,只怕比巨蛇更恐怖百倍。我看,还是到此为止吧……”

“放屁!就因为你一句话,我们折了三个兄弟才到了这,现在你又说让我们到此为止?”赵一刀脸上青筋直冒,若不是有胡不归和阿原在旁,只怕早就把玉阎罗拎起来抽上几个大嘴巴了。

玉阎罗轻轻退了一步,垂首道:“我只是实话实说。机关陷阱之类的凶险还好说,可妖邪鬼怪什么的,看不见摸不着,比刀枪箭弩更可怕十倍。以往墓穴中若是碰上,我也是避之不及的。更何况既然已有人捷足先登,有什么好处或许也早拿光了,就算拼了性命,可能也只是白忙一场。你们若是不怕凶险,大可下去一试,我是不敢冒这个险的……”

玉阎罗说的固然有理,但就因为有理,才更让人抓狂。赵一刀上前一把扯住她的领子,面目狰狞地大叫道:“放屁!一切因你而起,到了这你还想置身事外?做梦!老子就算死,也要拉你做垫背的。少废话,你第一个下去!”

玉阎罗连忙挣扎着用手掩住胸口,强作平静道:“你放手,放手!我去就是了。”

赵一刀放开玉阎罗,胸口如风箱一般剧烈地起伏不停。也不知是因为仙墓近在眼前还是受了妖邪之说的刺激,乌山兄弟个个两眼发红,三人一齐合力,将那块大石推到一边,那张古旧的符咒也随之深埋在尘土之下。

一个黑漆漆的大洞,深不见底,仿佛通向九幽深渊。火把光亮所及,照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石阶。这隧道,显然是有人开凿而成,只是不知到底有多长,石阶尽头,又有什么在等待他们。

众人各怀心事,一时都沉默无语。阿原心跳如鼓,直不敢相信这样传奇的场面当真发生在眼前。乌山兄弟脸上阴晴不定,玉阎罗则不甘地咬着嘴唇,眉头紧蹙。而胡不归却是笑眯眯地,还悠闲地填上一锅烟抽了起来。

率先打破沉默的竟是躺在地上的乌山老四,只听他断断续续地道:“大哥,就把我留在这吧。等你们拿着宝贝出来,把我葬了也就是了。死后能葬在仙人墓里,这辈子也算没白活……”说着,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众人见他伤势沉重,知道已是回光返照,命不久矣,一时间前途未卜的探墓之行又平添了几分阴霾。

良久,老四再无声息,胡不归将烟一熄,率先拾阶而下,阿原忙跟在身后,乌山三兄弟则与老四最后拜别,押着玉阎罗,缓缓迈下阶梯。

众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不见,也不知过了多久,地上本已僵直的老四突然浑身一颤,缓缓坐了起来。

那双灰白的眼中,完全见不到半点活人的神采,可嘴角却挤出了一个骇人的笑容……

第一百零九章 迷阵

沉重的脚步声、呼吸声,规则而单调地回响在扭曲的隧道中。

众人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下,动作缓慢无比,如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一般,生怕一个冒失触动了什么机关,尸骨无存。

石阶只是粗略凿出个架子,每一阶间隔足有两三尺,又窄又滑,走在上面可谓步步惊心。阵阵阴风从石阶下迎面吹来,带着一声声呜咽的回响,仿佛地狱幽鬼的叹息。火把上的火焰也没什么生气,随风摇曳着,似乎随时都要熄灭的样子。

阿原每迈出一步都感觉腿上有千斤重,连大气也不敢出,转眼间冷汗便浸透脊背。一开始被紧张刺激的情绪左右,还不觉得,可走了半个时辰之后才发觉,身子已经累得酸痛不堪。

这螺旋而下的石阶也不知到底有多长,仿佛直通九幽地狱一般。已经走了几百上千个台阶,却还是看不到尽头。

“不用再走了,这么走下去一辈子也走不到头。”玉阎罗突然停下脚步,说出了一句让众人心头一颤的话。

“哦?怎么讲?”众人之中,只有胡不归依然神色轻松。

“这是一个迷阵,光这么走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玉阎罗指着面前石阶上一处不起眼的缝隙道:“石阶上没什么别的东西,我就以这道缝隙为记号。前前后后它已经出现了多次,我心中暗自数过,每下一百阶它就会出现一次。可见这迷阵以百阶为一个循环,我们走了这么久,不过是在绕圈子而已。”

众人虽然早就觉得不对头,但听了这话还是难免心中一寒。赵一刀拔出钢刀,在身旁的石壁上狠狠砍了一刀,一言不发地又向下走去。众人顿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纷纷在石壁上做起记号来。

这一百阶,只怕是众人一生中走过的最漫长的一百阶。当那些记号纷纷出现在眼前时,连胡不归的脸色也有几分难看,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阿原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小子,见了这等诡异的场面也不禁心里发毛,颤声道:“这、这不就是鬼打墙么?”

玉阎罗瞪了他一眼,似是怪他胡乱说话,沉声道:“既然身陷迷阵,不可再鲁莽向前。不如往回走走,看看能不能先退出这迷阵,再做打算。”

众人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乌山兄弟虽然面色铁青,也只得掉头一步步向石阶上攀去。

一百阶,那些痕迹赫然又出现在眼前,众人已经发觉不妙。再向上一百阶,当那些刻痕再次出现时,众人全都无力地坐倒在地上。

胡不归借着将熄的火把又点了一锅烟,苦笑一声道:“看来这迷阵不只是不让我们下去,还要把我们困死在这。玉阎罗姑娘,你是行家,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办?”

这个“行家”可没什么光彩,玉阎罗正心情大恶,斜了胡不归一眼道:“这迷阵如此简单,石阶又是人力开凿,应该不是上古仙人所布置,而是后来的修真门派所设。依我看,这迷阵要么是靠迷惑人的心神感应,让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却以为自己已经走了很远。要么就根本是一个法阵,以精妙的禁制和高深的法术扭曲了空间,把石阶上下连在了一起。既然两位修仙者都没察觉出异样,那多半是个法阵……”

胡不归颔首道:“姑娘见识不凡。只是这两者区别并不大,但凡以困人阻敌为目的的法阵,总会有些幻惑人心的门道,用以扰乱心神,瓦解人的斗志。所以大伙千万不要被吓住,再高明的阵法也总会有破绽,那条千年巨蛇都被咱们斩了,这鬼阵也一定闯得出去。”

胡不归说这番话的同时暗运真气,铿锵的声音如凿金锻铁一般,仿佛有几分镇心驱邪的威能。众人闻言精神顿时一振,这晦暗的石阶看起来也就没那么阴森了。

“不错。只要找出阵眼破掉,这迷阵顷刻间便会瓦解。咱们这么多人,只要齐心协力,就算是蛮力破阵也总能闯出一条路来。”玉阎罗深知其中利害,也大声鼓舞众人的士气。

阿原少年心性,本就容易被人左右,见众人神情激昂,先前的一点心慌恐惧也随之烟消云散。仙家法阵的神妙玄奇,他早就耳熟能详,传说法阵小可困人杀敌,擒妖除魔,大可焚天灭地,移山填海,诛仙杀神,甚至可以须弥化芥子,扭曲天地,逆转时光,随便哪个名字说出来都足以让他心旌摇曳。

“鬼打墙”变成了“仙家迷阵”,单是名头一变,心境便大不相同。阿原反而带着几分欣喜,学着胡不归等人的样子,举起古剑在石壁上又戳又砍,兴致盎然地寻找起传说中的“阵眼”。

第一百一十章 惊魂

一群人在狭窄的石阶上叮叮咣咣又敲又砍,像是要再凿出一条隧道来。可任凭他们把石阶和两壁划得千疮百孔,还是没发现什么“阵眼”,梦魇一般的螺旋石阶,依然找不到尽头。

敲击石壁的声音越来越弱,石阶上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许久,还是阿原打破了沉寂,吐出了心中疑惑:“我说——要是咱们分成两伙,一伙向上一伙向下,那会怎么样啊?”

“这个嘛,不好说……”胡不归沉吟道,“也许会碰头,也许会各自迷失,再也碰不到彼此,但也有可能发现阵法的破绽,从而破阵而出……”

“那、那还等什么?赶快试一试吧!”

玉阎罗瞥了阿原一眼,十分不屑地道:“我看这迷阵不会像某人的脑子那么简单,贸然分开,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阿原却脖子一扬道:“谁说要人去试了?不是有活的野兔麻雀么?快放出去看看,也许它们能找出一条路来呢。”

众人顿时眼前一亮,方才心神慌乱,居然都没想到这一点,经阿原这一提醒,乌山老三连忙打开捕猎的袋子,将几只麻雀野兔统统放了出去。

麻雀一得脱,顿时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向台阶上方飞走,而野兔则纷纷向下逃去。众人全都竖起耳朵,可只听见细碎的声音渐渐远去,就再没了下文。

众人焦急地等了半天,却再没一丝声响传来。那些麻雀野兔全都一去不复返,也不知是逃出生天了还是已经命丧黄泉。

“老三,你也太冒失了。怎么一下子都放出去了?倒是留两只啊!”赵一刀忍不住皱着眉头埋怨道。老三在众人当中最为慌乱,此刻也只能低下头来,一言不发。

而玉阎罗则挑衅似的看着阿原,哼了一声道:“看吧,这就是兵分两路的下场。”

阿原咬了咬牙,恨不得把那几只傻鸟抓回来问问它们到底飞出去没有。忽然间,他灵光一闪,一拍手道:“咱们用一条长长的绳索彼此拉着,不就不会走失了么?”

玉阎罗失笑道:“你是白痴么?上哪找那么长的绳索去?”说完,她忽地一愣,喃喃道:“对啊,有蛇皮呢……”

两条大蛇的蛇皮除了雪玉寒蛇额顶那一块,剩下的都被乌山兄弟剥了下来。若是割成几寸宽的细条搓成绳索再接到一起,别说百阶石梯,就算千阶也绰绰有余。众人也是病急乱投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路子,也不管有几分把握,总之聊胜于无,立马忙活起来。

雪玉寒蛇皮何等珍贵,拿来搓绳子未免太暴殄天物,用那张黑蛇皮也就足够了。众人齐心协力,不到一个时辰就搓出了一条长长的蛇皮索,柔软轻便而又坚韧异常,不动刀剑的话想扯断都难。

胡不归终于抽完了身上最后一锅烟,拍了拍手道:“只能试一试了。我和阿原、玉阎罗向下,乌山诸位兄弟你们向上,如何?”

以六人的关系来说,这么分再自然不过。可赵一刀却沉声道:“这迷阵如此诡异,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咱们这些人当中,自然以胡兄弟和阿原兄弟本领最为高强,只是阿原兄弟年纪还轻,欠缺点江湖经验。不如这样,阿原兄弟、我、老四还有玉阎罗向上,胡兄弟和老七向下,不知胡兄弟意下如何?”

这个分法颇为微妙,玉阎罗赵一刀是一定要带在身边的,而阿原这个心机单纯的“少年修仙者”也是一道不错的挡风墙。至于为什么带上老三却把老七推出去,那就只有赵一刀自己才知道了。

胡不归想了一下,一笑道:“就依赵当家的好了。”说着瞥了目光闪烁的乌山老七一眼,抓起绳索信步走了下去。

阿原这边四人也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伙,老三紧跟着老大,玉阎罗则带着几分不情愿,紧贴在阿原身侧。四人小心翼翼地拉直了绳索,缓缓拾阶而上。

这几十个台阶走得比方才还要慢上几倍,几乎每走一步,两方人马都要大喊几声,互通音讯。在这晦暗诡异的螺旋石阶上,声音显然是比绳索更可靠的纽带。

堪堪数到第四十阶,下面忽然传来胡不归一声大喝:“有古怪……”

阿原四人刚露出喜色,胡不归的声音却戛然而止,无论他们怎么竖起耳朵倾听,也再没有一点声响。四人拼命呼喊,可无论胡不归还是老七,都再无一点回应。

阿原心慌地没了主意,焦急地问道:“他、他们是不是遇到凶险了?咱们下去?”

赵一刀却连连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阿原静下来仔细一听,心中骤然一突。原来从台阶上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像是千斤铁锤一样,一下下敲打在诸人心上。阿原的心咚咚乱跳,颤声问道:“胡、胡大哥,是你么?”

没有回应,脚步声近在耳边,却忽然停了下来。赵一刀咬了咬牙,向老三打了个手势,两人一左一右,壮着胆子向上猛迈了两阶,举火一照……

“啊——!!”

一声惨叫,火把坠在地上,摇曳的火光下,一个恶鬼一般的身影扑来。那张苍白臃肿的脸,正是早已气绝身亡的乌山老四!

玉阎罗凄厉的尖叫声几乎要刺破阿原的耳膜,还没等他的神智从惊骇中恢复,身子却已经自发地动了起来。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自然不会是轩辕三式的第一式剑破苍穹,而是最后一式——跑!

残留在阿原眼中的最后一幕,是乌山老四露出森白的牙齿,一口咬向软倒在地上的老三,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久久回荡在石阶之上……

第一百一十一章 石门

头顶回荡着凄厉的惨叫,阿原被足以淹没神智的恐惧驱赶着,像个被猎人逼入绝境的兔子一样亡命奔跑。踩着高低不平的湿滑石阶,踉踉跄跄也不知下了多少阶,终于脚下一滑,像个皮球一样滚了下去。

危急之刻,阿原连忙运起锻骨真气,仗着胡不归渡来的真气护身施展出“铁臂铜身”,总算在一连串磕磕碰碰中没把骨头撞散架子。

伴随着“轰”地一声闷响,阿原终于跌落在一块平整的地上,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显然不是在石阶上。

阿原摸索着取出火折子,正想点亮看个究竟。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声响,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挟着风声而来,咚地一声正撞进他怀里。

好不容易才坐起身来的阿原,一下子又被扑倒在地,只觉满眼金星直冒,浑身每一块骨头都疼。他正想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重物,忽然一阵香气袭来,手心的触感软软的,似乎是个人……

一声轻响,阿原点亮火折子一看,横躺在他怀里的,果然是他的冤家对头——“腌萝卜”小妹妹。

红衣少女吓得脸色惨白,却又透着一丝娇羞的红润,她竭力想撑起身子,可浑身酸痛无力,只得咬牙道:“淫贼,快把我放下来!”

阿原正嫌她压得难受,闻言立马用力一推。少女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一声娇柔的呻吟后,是一拳砸在地上的闷响,黑暗之中也不知那张俏脸作何表情。

阿原站起身来,点亮了备用的火把,四下一照,发现他们果然已经走出了梦魇般的螺旋石阶。这儿是一个空荡荡的石穴,除了头上的石阶,远处还有一道石门隐约可见。

“奇怪了,咱们是怎么走出迷阵的?”阿原浑然不知背后有道目光正要将他杀死,还满心疑惑地发问道。

黑暗中,只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声,像是野兽在磨咬牙齿。

“你倒是说句话啊……”半天没得到女孩的回应,阿原疑惑地转过头来,只见她牙关紧咬,脸色潮红,全身缩成一团,正微微颤抖着。

“腌萝卜小妹妹,你没事吧?”阿原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向她头上摸去。

这一声“腌萝卜小妹妹”,成了最后一根稻草。浑身颤抖的女孩像只发狂的母狮一样,一下子将阿原重重地扑到在地,一边撕咬抓打一边语无伦次地骂道:“你这个无耻的淫贼!混蛋!丧门星!自从遇了你,我就天天倒霉!浑身真气提不起来,只能被那些混蛋欺负,又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你、你、我跟你拼了!……”

一女拼命,万夫难敌。阿原空有一身绝技,竟被压得喘不上气来,只能连连摆手,示意求饶。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缓慢的脚步声突然从石阶上传来,厮打中的阿原和玉阎罗顿时如石像般凝住。适才逃出生天的喜悦,竟让他们一时忘却了石阶上惊骇至极的一幕。此刻,恐惧再次笼上心头。

阿原轻轻推开身上的女孩,拾起地上的古剑,壮着胆子大喝道:“什、什么人?”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缓步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赵、赵大当家的?”阿原仿佛见了亲人一般,正要上前,却突然眼角一阵抽搐,硬生生停住。只见赵一刀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手里提着的钢刀沾满了鲜血,正一滴滴地滴落在石阶上。

“赵、赵大当家的,你没事吧?上面……”

“他们都被我杀了。”赵一刀冷冷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老三、老四,不管他们是人是鬼,都被我杀了。”

阿原心头一颤,如果说老四不知是人是鬼他还能理解,可老三又怎么会……

赵一刀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老三被老四咬了几口,马上就不行了。可是,他转眼间又爬了起来,和老四一样向我扑过来……”

失魂落魄的赵一刀踉跄着走下石阶,茫然地四下一望。当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道石门上时,原本黯淡的双眼突然迸发出野兽一般的精光。

赵一刀几步赶了过去,拍了拍厚重的石门,猛地一咬牙,用力一推。

一阵低沉刺耳的噪音,像是野兽的爪子划过头盖骨。那道石门缓缓移开,黑洞洞的像是一张噬人的巨口……

“找到了,我找到了!”本已魂不守舍的赵一刀失心疯了一般,大笑着冲了进去。

阿原呆呆地看着半开的石门,经历了一连串惊悚之后,就算仙家宝贝摆在眼前,他只怕也要迟疑一阵。

这古墓果然处处藏着诡异妖邪,阿原又担心不知所踪的胡不归,正不知该进该退。红妆大盗玉阎罗却几步跑到石门前,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

只剩下原大侠孤身一人,一想起石阶上诡异的迷阵和骇人的亡尸,顿时有些英雄气短,只得高举火把,紧跟着玉阎罗进了石门。

穿过那道石门,是一个空旷的石穴,也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力挖凿,历经千万年的岁月早已看不出究竟。

地上积着厚实的岩土,四周是凹凸的岩壁,虽有几处塌方填堵了视线,但在火把的映照下,一眼可见整个石穴空荡荡的,除了散落的碎石和破壁残垣,并无一件光彩玄奇之物。

或许这古墓真是被人搜刮过的,而且搜刮得十分彻底。又或许这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件东西可以称之为收获。

死了那么多兄弟就换来这么一个结果,赵一刀愈发有几分癫狂之色,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举着火把四处查看,喋喋不休,不时发出一声声不似人声的嚎叫……

第一百一十二章 幻剑

阿原同样在打量眼前的石穴,几处塌方如立柱一般将空旷的空间分割开来,在边角处形成了几间狭小的石室。但石室之中同样是空荡荡的,阿原抱着万一的念想,一间一间仔细搜寻了一遍,可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茫然站在大厅最深处的一间石室里,阿原正有些心灰意冷,他手中的古剑忽然一震,亮起一道如水的光华,嗡嗡鸣动不已。

阿原轻抚了一下古剑剑身,以往剑刃上的灵气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荡,而此刻却如涨潮的江海一般波涛汹涌。

事实上自从进了石穴,阿原就发觉古剑上的灵气躁动了许多,像是一只饥饿的野兽终于发现了猎物。此时古剑颤动尖鸣,似乎终于伸出了爪牙,锁定了目标——正是前方石室尽头的石壁。

阿原连忙过去猛敲几下,声音笃实,并不像有隔层的样子。但古剑上愈发剧烈的灵气波动,显示让它躁动的源头就在石壁的另一端。

阿原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背后一声娇斥:“起开!”

回头一看,却是腌萝卜小妹妹,双手提着一副铁钻一样的东西抵在石壁上,也不知按了什么机关,那东西就嗡嗡转动起来,发出令人牙酸耳鸣的噪音,在石壁上钻出一个大洞。

石壁轰隆作响,火星四溅,阿原这才发现,腌萝卜小妹妹眼睛里绽放的精光,一点也不逊色于赵一刀……

赵一刀也没闲着,两眼通红地凑过来,抡起大刀用刀背猛敲石壁。本已被玉阎罗钻透的岩层在敲击下一点点崩落,哗哗散落下来。

两位同伴如此倾情投入,阿原也不由得受了感染。要说凿墙挖洞,咱也是行家啊!阿原忙取出燕四的精钢拳套戴在右手上,把暗藏的钻头翻出来,运足锻骨真气,气魄十足地一拳捶在石壁上。

如今得了胡不归渡气指点,阿原锻骨真气的强度和掌控比在望云山庄地牢时不知强出了多少,这一拳下去,足足陷进去半个小臂,再一旋转,石壁顿时土崩瓦解,挖出一个大洞。

玉阎罗略带惊奇地看了阿原一眼,似乎对他的精钢拳套有几分兴趣,不过也无暇多问,还是抱着家伙埋头苦钻。

三人也不搭话,似是比赛一般个个闷头苦干,自是进展神速。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随着轰地一声巨响,厚实的石壁终于被彻底打穿。

顶着冰雹一般飞溅的土石,赵一刀第一个纵身钻了进去,玉阎罗也不慢,紧随其后。阿原关键时刻又慢了半拍,成了最后一个。

石壁之后果然还暗藏着一间石室,正中只见一方白玉案台,上面托着一道乳白色的光晕,如梦似幻,将如水的光华柔和地倾洒,仿佛轻纱薄雾,分外轻灵飘渺。

而光晕中央的东西,却仿佛帷帐下的佳人,远远地只能隐约看到一团影子。

“这、这就是仙家宝贝么?”阿原浑身一颤,正想上前看得仔细些,只听赵一刀一声狂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赵一刀甚至都没看清光晕中的东西是什么,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可他的手刚刚碰到白色光晕的边缘,陡然间轰地一声巨响,那团光晕突然迸射出耀眼无比的白光。赵一刀一声哀嚎,捂着眼睛滚到在地。

阿原和正要上前的玉阎罗也被突如其来的白光晃得头晕目眩,满眼金星。过了一会,耀眼的白光逐渐暗淡下来,又变回了柔和似水的光晕。

阿原双手护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透过指间的缝隙一看,隐藏在乳白光晕之中竟是一柄流光溢彩的五尺长剑,静静地浮在半空中,不停变幻着光华。

“这、这是——幻剑!”玉阎罗一声惊呼,惊喜得差点蹦了起来。

阿原大吃一惊,连忙定睛一看。原来那长剑并非实体,而是由一团色彩斑斓的光影组成,流动着黑白金赤青黄绿七种色彩,变幻不休。时而七色相映,宛如虹霞,时而又纯然一色,交替变幻。

流溢的光华绚丽而凝重,宛如实质一般。而随着光影交织色彩变幻,光华凝成的幻剑外形和“质地”仿佛也在变化着。时而如一道青烟,由千万缕青丝缠绕而成,随风轻舞;时而凝固如万载不化的玄冰,晶莹剔透;时而跃动如燃烧的火焰,时而又黯淡消失,如寂灭的虚空。

绚丽的光华,变幻的剑影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魔力,瞬间夺去了阿原的三魂七魄。他呆立在那,一动不动地望着变幻无方的幻剑,似乎生怕一伸手就会打碎这瑰丽玄奇的幻影。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原大侠这般痴心淡定,玉阎罗一声惊呼后很快镇定下来,强压着心中的震撼和狂喜,从怀中取出一道青色的灵符贴在掌心,小心翼翼地伸手向幻剑探去。

青葱般的小手与乳白色的光晕一接触,顿时激起一阵白光,虽没有上次那般耀眼夺目,却将那道青符瞬间燃成了灰烬。玉阎罗手心灼得生疼,咿呀叫了一声,惦着脚尖跳个不停。

赵一刀也爬了起来,虽然双眼红肿,眼泪直流,还是像个瞎子一样踉踉跄跄地向着幻剑的方向两手乱摸。

阿原这才醒悟,眼前的幻剑并不只是一个美丽的幻影,更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仙家宝贝。一路来经历这么多艰难险阻,如今宝贝就在眼前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剑胚

有赵一刀和玉阎罗的前车之鉴,阿原也不敢贸然伸手去摸。可他虽踌躇不前,他手中的古剑却似乎比他更心急百倍。

越是靠近幻剑,古剑就越是不平静。剧烈的颤动,尖厉的鸣叫,古剑仿佛一只发情的野马,似乎只要阿原一松手就会脱缰飞驰出去。

那一刻,阿原终于感觉到了古剑上传来的“心境”。

那是一个平凡丑陋的剑胚,千万年来的等待与渴求——宁愿灵气泯灭,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打破那白色光晕,触摸到那高高在上、绚丽无比的幻剑。

古剑上剧烈的灵气波动,似是在无声地催促阿原。阿原长吸了一口气,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一边暗运“铁臂铜身”的法门防身,一边缓缓地将一丝丝金相真气渡到手中的古剑上。古剑得了主人的真气助力,寒刃上顿时亮起耀眼的青色剑芒,与幻剑交映争辉。

上一次,是锋芒久藏的古剑应和阿原的心境,在绝境中爆发。而这一次,则是阿原回应着古剑的决心,以破釜沉舟之势将之高举过顶,倾尽全身的真气,只为古剑一搏。

这一招剑破苍穹,倾泻着古剑千年的等待和渴求,灵气孤注一掷如排山倒海般涌出,剑光如一道彗星划过夜空,冲天的剑芒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劈入白色光晕之中。

白色光晕非但没有反击,反而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变幻无方的华光上荡起了无数涟漪。幻剑如水中的倒影一般,随着波光荡漾化作一缕缕浮光残影,如一颗颗流星向寒玉一般的剑刃撞去。

颤动的古剑青芒闪烁,长鸣如歌,长鲸吸水一般将幻剑所化的一道道残影统统吸收。二者水乳交融,自发地融合为一体。

阿原只觉一道热流从手上传来,古剑陡然一阵剧颤,发出阵阵清鸣,射出万道霞光,一时间映得整个地下石穴斑驳陆离,五彩缤纷。

霞光如烟火一般绚丽,却也和烟火一样短暂,转眼间便黯灭下来,消失得无影无踪。寒刃上的青芒随之湮灭,剑气也随之消散,连原有的光华也消失不见。

随着令人目不暇接的变化,古剑上传来的讯息也让阿原心中震撼不已。他与古剑真气相连,自然可以感觉到古剑上翻江倒海,千年蕴积的灵气瞬间倾泻而出,而与幻剑散出的一道道光影融合之后,古剑便迅速沉寂下来,不但灵气尽散,也完全失了灵性,再无一丝波动。

阿原愣愣地抚了抚手中光芒尽失的古剑,虽然依旧冰寒锋锐,却再也感受不到一丝灵气的存在,也再无半点灵性,连刚玉一般的奇异材质似乎也起了些变化,不再晶莹剔透,反倒黯然无光。

方才那一刻与他心境相通的剑胚,将蕴积千年的灵气一泄而空,与那光华灵动的幻剑相互融合之后,竟成了一块凡铁。

“这、这是怎么回……?”阿原一句话还没说完,背心忽然传来一阵剧痛,顶得他向前踉跄了一步。他本能地侧身一躲,一柄冰冷的钢刀贴着他的耳朵切落,正砍在他的左臂上。

阿原肩头一疼,火把顿时掉落在地,他慌忙向侧方一倒,借着摇曳的火光,这才看清背后偷袭他的,正是一脸狰狞的赵一刀。

“小心!”玉阎罗一声娇呼这才喊出声来,可见赵一刀刀法之快。赵一刀双眼虽被强光晃得半瞎,但耳力还在,江湖厮杀经验又丰富,在黑暗之中也能听风辨位,直向阿原扑来。

阿原慌乱之中又中了两刀,虽不是要害,但也鲜血直流,痛入骨髓。若不是刚才取剑时全力施展了“铁臂铜身”,那第一刀就足以从背后捅他个透心凉。饶是如此,一连被砍中好几刀,他护体的金相真气也支撑不住,几道伤口一道比一道深。

阿原生平第一次被人偷袭追杀,自然手忙脚乱。四周又一片漆黑,他根本没有半点还手之力,只能拼命逃避躲闪。好在他腿上没受伤,下意识地运用起轩辕第三式左躲右闪,这才一次次从赵一刀刀下逃得性命。

一旁的玉阎罗焦急万分,她虽然料到赵一刀会翻脸,却没想到那淫贼如此不堪,被人杀得全无还手之力。她连忙打开行囊,取出一盏月牙状的琉璃灯来。只听清脆的一声响指,琉璃灯自行点亮漂浮起来,如一轮新升的弯月。

琉璃灯虽不大,却异常明亮,瞬间照得石室内明亮如昼。阿原精神为之一振,眼看赵一刀抡刀向他砍来,他站定身子运足真气,挥动手中的古剑迎了上去。只听铛的一声脆响,赵一刀厚重的钢刀立刻断成两截。

阿原胆气顿生,正要乘胜追击一剑斩下,忽然听得两声弓弦响,手臂上一疼,古剑顿时脱手掉在地上。紧接着腿上又是一疼,一支羽箭深深地扎在了肉里。

赵一刀反应极快,一脚踹在阿原胸膛上,将他踢飞了出去,俯身捡起地上的古剑,大叫道:“好样的小七!快给我射死这小子!这宝贝就……”

黑暗之中,弓弦一响,一支羽箭直飞过来,正钉在赵一刀的背上,霎时穿胸而过,血流如瀑。

“燕小七,你……”赵一刀满脸的不信和恶毒,“嗖”地一声,又一支羽箭无情地飞来,一箭洞穿了他的喉咙,将他最后一句话也永远封了回去。

没有半点脚步声,燕小七悄无声息地走到赵一刀的尸身旁,伏下身子,从地上拾起黯淡无光的古剑,沉声道:“赵一刀,你知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你整天吆五喝六的,把我当成个奴才一样。我告诉你,我燕七什么都比你强……”

第一百一十四章 燕七

燕七忽然现身,却一箭射杀了赵一刀,阿原心中大乱,不由得担心胡不归是不是遭了毒手。

可眼下他自身难保,腿上中的箭虽拔了出来,但伤口剧痛不已,这下别说跑,连站起身来都难,完全成了一座活靶子。即便有铁臂铜身护体,又能多挨几箭?

这时,玉阎罗悄然跑到阿原身旁,将一道赤色的符咒贴在他胸口,轻声道:“快运真气激发这道灵符。”

阿原虽然吃过亏,但此刻也不容多想,连忙依言调运丹田真气冲破膻中,撞开了那道符上的禁制。那道赤符骤然一亮,随即化为飞灰,阿原只觉浑身皮肉一紧,身上的几处伤口疼痛立消,流血也顿时止住,仿佛转眼间就愈合了大半。

玉阎罗又飞快地取出一把纸伞,伞一张,将二人罩在里面。

阿原目瞪口呆,正怀疑这红妆大盗是不是吓傻了,只见她在伞柄上一扭,伞面上立刻亮起一排金色的符篆,汇聚成一道金色流光。玉阎罗片刻不停,又在伞面里贴上几道咒符,金色流光顿时更明亮了几分,仿佛一块崭亮的精钢盾牌。

燕七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古剑上移开,这才望了那张开的金色大伞一眼,俊秀而冷峻脸上忽然现出一丝迷人的笑容。他默默地收起古剑,从背后抽出一支金箭,拇指在箭尖上一擦,箭头顿时亮起金色的光芒。

燕七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弓拉满,弓弦一弹,寂静的石室中随之响起一声刺耳的尖鸣,金箭如一道流星划过,正射在纸伞中央的伞骨上。

一声金铁相撞之声,伞骨像豆腐一样被径直洞穿,碎成了无数块,金色流光织成的盾牌也随之土崩瓦解。玉阎罗尖叫一声,连忙松了伞柄俯下身去,金箭余势不歇,直贯在她身后的石壁上,深至没羽。

阿原刚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燕七这一箭显然也灌注了金相真气,论威力实不在郭半山的剑芒之下,他的“铁臂铜身”在这金箭面前无疑就跟纸糊的一样。而玉阎罗更是惊得跳了起来,失声叫道:“鸣镝箭法?”

燕七略感意外,微微一笑道:“没想到你这贼丫头倒有些见识。”

玉阎罗忽然上前一步,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亮在燕七眼前,大声道:“你既为燕公后人,理应识得此物。久旱思雨,烟散云出,青天有泪,滴水化霖……”

那是半枚玉圭,青玉为质,尖首平端,中央隐约刻着两个古篆,两侧辅以双钩弦纹,只是从中间折断,只剩下半片。

燕七扫了一眼,神情没有半分变化,那咒语一般的谶言也丝毫没有打动他。

“我不认得这是什么,也不是什么燕公后人,我只是我,燕七……”

说着,燕七带着一丝残忍的微笑,又抽出一支金箭搭在弦上。

玉阎罗脸色大变,不过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难以置信的惊怒——“你、你身为雨国故民,燕公之后,竟然背祖忘宗,用金鸣镝指向故国同族,不怕列祖列宗的英魂不放过你么?!”

“哼,雨国亡了快一百年了,哪还有什么雨国故民?我只为我自己活着……”说着,燕七缓缓拉开弓弦,一点金芒又在箭尖上亮起。

箭尖所指之处,玉阎罗和阿原终于露出了惊骇欲绝的表情,二人一齐指向燕七身后,大叫道:“身后,身后!赵、赵……”

“赵一刀么?”燕七冷笑一声,“这种老掉牙的伎俩,也好意思在我面前——啊——”

燕七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成了一声惨叫。在他身后,本已死透的赵一刀竟然又“活”了过来,一口正咬在他的脖子上。

燕七拔出匕首向后死命一刺,正中赵一刀的胸膛。可赵一刀哼都没哼一声,反倒一抓燕七的手臂,扑上来一下子把燕七扑倒在地,张口猛啃。

一阵凄厉的惨叫之后,刚刚还意气风发的燕七挣扎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赵一刀”缓缓爬起身来,无神的双眼四下一扫,又一步步向阿原二人走来。

“僵、僵尸……”亲眼目睹了这惊骇惨绝的一幕,阿原吓得脸色惨白,手足无措。

玉阎罗呸了一声,反倒镇定自若地在他胸口又拍了一道金色符,含怒斥道:“僵尸有什么可怕的?总比那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好对付。亏你还会几手仙法,僵尸行动缓慢,不比江湖高手。咱们只要不畏惧不大意,来上十个也不怕。”

可叹世事无常,这会儿她和“无耻淫贼”反倒成了“咱们”。

阿原依样画葫芦激发了那道金符,只觉心神一定,眼前的僵尸顿时没那么可怕了。与此同时,一道金相灵气蔓延到全身,与铁臂铜身织成的金甲颇有几分相似,许是那金符兼具镇心定神和金甲护身的功效。

“小淫贼,看好了!”玉阎罗瞪了阿原一眼,取出一张小巧的机弩,瞄准了迎面而来的赵一刀,又取出一张金色的灵符穿在那支弩箭上。

一扳机括,弩箭嗖地一声正钉在赵一刀的心口上。赵一刀抽搐了一下便栽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看到没有?”玉阎罗得意地翘了翘鼻子,扬眉吐气地问道。

阿原喜出望外,没想到这红妆大盗原来不只是脾气大爱咬人,还真有点驱邪降妖的手段,正要出口称赞,忽听一个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石室中。

“不错,确实不错……”

阿原和玉阎罗大吃一惊,忙循声望去,只见本已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燕七缓缓坐了起来,喃喃道:“若不是你们,我不知还要困在这多久。看来,我注定不该在此含恨泯灭……”

玉阎罗连忙抬起弩机瞄准了他,惊疑道:“你、你没死?……”

燕七转过头来,一双灰白的眼瞳满溢着邪气,与方才判若两人,只有嘴角那丝微笑还是一样的迷人,“是啊,没死。没死的感觉,可比死还难受……”

“你、你到底是谁?”玉阎罗颤声问道。

“我吗?”燕七微微一笑,“可笑,你们闯进我的长眠之所,却反过来问我是谁……”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亡魂

玉阎罗和阿原二人对视了一眼,一齐失声叫道:“难道,你是这古墓中的仙人?”

“仙人?”燕七脸上的微笑顿时抹去,声音也拔得尖锐起来,咬牙切齿地道:“什么狗屁仙人!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仙人,有的只是卑鄙无耻,肮脏下作的‘修仙者’!

“这几千年来,唯一支撑我魂印不灭的念头,就是有朝一日定要重见天日,将那帮王八蛋统统千刀万剐,搜魂刮魄,让他们的魂魄在九幽炼狱中哀号上一万年!”

那积攒千年的切骨恨意如无形的利刃一般,刺得阿原和玉阎罗二人心头一寒,更加认定这个阴邪古怪的“燕七”绝非善类。玉阎罗举着弩机直指他的胸口,大声喝问道:“你到底是谁,是人是鬼?”

燕七幽幽一叹道:“我的名号,如今就算说出来,你们两个毛孩子又哪会知道?哼,想当年,我以百世难觅之天资开宗立派,重建鬼门,也是让风云变色的一派宗师。若不是中了那帮狗贼的奸计暗算,现在早已修得永生,不死不灭……

“可我却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穴不知多少年,连孤魂野鬼都不如。若不是被你们解放出来,只怕再过几百年我的元神就要彻底湮灭了。说起来真该感谢你们……”

这感谢可一点好处都没有,反倒让人胆战心惊。玉阎罗手心全是汗,都要拿不住弩机了。她忽然身子一颤,似是想到了什么,“你、你是千年前那个修仙门派的掌门?!”

“修‘仙’门派?哼,那帮蝇营狗苟的杂碎,也敢号称玄门弟子?我呸!”

燕七重重一哼,似乎每一个“仙”字都会让他怒发欲狂,“当年,我无意中发现这处上古遗迹,便欣喜若狂地约几个‘同道好友’一起发掘参详。可当我倾尽全派之力,刚刚发掘到这座地穴,他们就突然一齐偷袭暗算……”

“原来那帮卑鄙小人早就开始忌惮我,处心积虑地想要害我,可笑我却浑然不知,还想着和他们公证大道!可惜他们不知道,我的成就早已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就算肉身被毁,只要魂灵不灭,一样可以取他们性命!”

说到这,燕七幽幽一叹,望着阿原道:“可我却始终无法脱离这地穴,就算肉身腐坏成灰,灵魂也一直被困缚在这。几千年了……”

“少年,直到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放我出来……”

阿原不禁背后生寒,忙道:“谁、谁放你出来了?

燕七微微一笑,抽出身后的的古剑低头轻抚,幽幽的目光仿佛凝望相恋千年的情人,又像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

只听他缓缓道:“这地穴封存的是上古留下的一座锁魂阵,那幻剑就是它的阵匙。历经悠悠数万年消磨,锁魂阵早已破败不堪,可幻剑却生出几分灵智,依然恪守上古之约,镇压着山中一切生灵魂魄,就算我肉身腐朽,灵魂不灭,却也永远脱不出这里……”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原一眼,道:“多亏了你带来了这剑胚,上面已生出一缕剑魂,与那无形无魂的幻剑之灵恰好是一对。两相一合,干柴烈火,就此合二为一。阵匙既去,锁魂大阵自然不复存在,正好将我解放了出来。”

玉阎罗霍然转过头来,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丧门星!”

阿原心中叫屈不已,连忙抢白道:“你听这个妖怪胡说什么?什么干柴烈火、合二为一?我好好的一把灵剑,却一丝灵气都没有了,分明就是他捣的鬼!”

燕七饶有兴致地看着阿原,一笑道:“与我何干?那幻剑灵智已生,自然不想永远困束在这不见天日之所,可她只是一个剑灵,并无实体,亦无剑魂,和我一样无法离开这座锁魂大阵。”

“而这剑胚就像是一份送上门的大礼,只要被她融合,就如夺舍重生一般,从此便是魂灵皆备的仙剑之种。再修炼个几千年,蜕化成形也不是不可能,如此机会她怎肯放过?”

“至于那剑胚,只是刚刚生出一缕剑魂,懵懵懂懂,幻剑之灵对它来说就如九天上的仙女一般,宁可粉身碎骨也要摸上一下,咬上一口,哈哈哈……”

燕七一声长笑,似乎甚是快意,“只是那幻剑之灵怕是忘了,她不过是锁魂阵中一道残影而已,还真以为施展得了什么凌霄手段?结果奈何不了那剑胚,反倒拼了个两败俱伤,如今魂灵合一,就如凡人转世投胎一般,灵智泯灭,剑气尽散,一如一个刚刚降世的婴儿。从今以后,只有被我役使的份,却再也不能束缚于我了。”

阿原眼看着燕七笑吟吟地抚摸着他心爱的古剑,不由得心中一阵恶寒,想要上前把古剑抢回来,却又胆色不足,只能口头不饶人道:“还不承认,那迷阵和僵尸呢,总是你搞的鬼了吧?”

“迷阵?”燕七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那种拙劣得让人恶心的伎俩,怎会出自我的手?是当年那帮狗杂种的徒子徒孙布下的,生怕我追出去要了他们的狗命。哼,可笑,我若能得自由,就凭他们那点婴儿把戏也想拦住我?”

“至于什么僵尸云云,就是你这小辈没见识了。我堂堂鬼门之道,岂可与肮脏低劣的尸魍之术相提并论?真是失礼!若不是我被拘千载,魂力未复,定要让你好好见识见识我鬼门的手段,方知何为天地大道,何为永生不朽……”

阿原越听越是毛骨悚然,不由得大叫一声,算是给自己壮了壮胆,大叫道:“少在那胡吹大气!胡大哥呢?你把胡大哥怎么样了?”

这话一出口,玉阎罗霍然一惊,扭头瞪了阿原一眼,似是怪他说错了话。

“胡大哥?那个紫雷金电的后生么?他破了那狗屁阵法,也就触发了埋伏,陷进另一座迷阵里了。放心,以他的本事,想脱身并不难,不过花点时间而已。你无需为他担心。”

燕七转而看着玉阎罗嗔怒的小脸,一笑道:“小姑娘,你也无需费心思拖延时间,我正好要恢复一下魂力。千年的寂寞可不是轻易好打发的,咱们慢慢聊。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有什么愿望我也尽量满足……”

燕七慢悠悠阴沉沉的语气,越发让人不寒而栗,一双眼睛在玉阎罗身上扫来扫去,像只野兽在打量它的美食一样。

玉阎罗被他看得浑身发毛,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

燕七微微一笑道:“小姑娘明知故问了。既然我的魂魄已经自由,自然该找个寄宿的形躯了——你们两个,谁愿意做我新的肉身?”

“…………”

“——他!”

第一百一十六章 铜尸

阿原还没反应过来,玉阎罗青葱一般的小手已经向他指来——“他是男的,又是修仙者,最适合不过了。”

燕七微微一笑道:“小姑娘倒机灵,不过不急,待我好好查看一下你们两个的根骨资质,再做决定不迟。”

玉阎罗脸色一变,突然一扣扳机,弩箭挟着风声嗖地向燕七射去,可刚刚飞至他身边一丈远处,就嘭地一声化作一团火光,烧得无影无踪。

这下,玉阎罗不由得面如死灰,偏偏阿原还在一旁疑惑地问道:“腌萝卜小妹妹,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寄宿的形躯?他到底要干什么啊?”

“你是白痴么?”玉阎罗气急败坏地骂道,“他要夺舍啊!夺舍你都不知道么?就是魂魄强行占据别人的身体,借尸还魂!”

玉阎罗急得直跳脚,向燕七用力一指道:“快上啊!等他缓过气来,咱们俩就都完啦!”

一听“夺舍”二字,阿原顿时明白了,心中凛然一颤,也顾不得玉阎罗刚才的出卖,忙揉了揉伤腿站起来,试探着向燕七靠近。

玉阎罗也没闲着,翻出一叠灵符拿在手上,似是要孤注一掷的赌徒。

燕七还是一动不动地端坐,悠然道:“你们两个毛孩子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乖乖地配合我,我就不抹去你们的魂印。待我功力恢复之后,再找具身躯让你们夺舍,并收你们作弟子,咱们一同灭尽这世间的下作仙道,蝼蚁众生,岂不两全其美?”

“邪魔歪道,休想!”阿原本来还有些畏惧,一听“燕七”如此妖邪歹毒,言语之中竟要杀光全天下人,一时激起侠义之心,毫不迟疑地冲过去一拳挥出。

燕七冷笑一声,手中的古剑陡然飞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顿时将手无寸铁的阿原逼退。古剑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咚地一声坠落在地,正掉在阿原面前。

“此剑因你而重生,你若是用都不曾用过一下,只怕死也难瞑目。”燕七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随意地一挥手道:“我这副身子还没完全适应,就让他先陪你们玩玩吧。”

话音刚落,一阵黑气从赵一刀的尸身上升起。赵一刀全身一阵剧烈的抽搐,转瞬间便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整个躯体像是充气的皮球一样涨了起来,足足有原来两倍大,脸上臃肿恐怖的模样让人不敢直视,身上也如雨后春笋般生出许多长长的青色尖刺,浑身皮肉随之隐隐现出古铜色。

“青芒铜尸!”玉阎罗一声惊呼,“傻子快回来!”

阿原哪还用她提醒,一见这巨大的僵尸爬起来,立马捡起古剑一溜烟地跑了回去。幸亏他溜得快,刚跑开几步,铜尸便发出一声嘶吼,猛地一挥双拳砸在地上,轰然砸出一个大坑。

“青芒铜尸刀枪不入力大无穷,速度也不是很慢。你千万小心不要让它近身,尤其要当心那些青芒,上面全是尸毒,被扎上一下神仙也救不了你。”

玉阎罗语速飞快地嘱咐着,又找出两张灵符塞在阿原手里,“红的加持在剑上蓝的加持在身上,你负责吸引住它的注意力就行,快——”

话音未落,巨大的铜尸已经抡起双拳冲了过来,二人连忙分开躲闪。生死关头,也容不得阿原畏惧迟疑,他挥剑一刺,把铜尸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随即转身撒腿就跑。

铜尸虽然体态笨重,但是力大无穷,跑起来着实不慢。好在阿原也是练过的,激发了那道蓝色灵符之后身子更是轻灵了许多,逍遥游步施展开来,运用起林中追赶胡不归时领悟的诀窍,五步一拐弯,十步一折返,溜起这个蠢笨的铜尸来倒也游刃有余。

至于那张红色灵符怎么加持阿原来不及问,只能破了封印后穿在古剑上,管它有用没用,总之聊胜于无。铜尸力大威猛,又不像人那样害怕受伤流血,阿原就算有驱邪宝剑在手,也不敢轻易上前捋虎须。反正玉阎罗交代他的是引敌,他四下游走也没什么不光彩。

玉阎罗果然也没指望阿原能结果了这铜尸,而是举着弩机追在铜尸身后,看准机会就是一箭射过去。对铜尸来说,弩箭本身虽不痛不痒,但上面的驱邪符咒却伤害巨大。每中一箭,铜尸都要嚎叫一声,顿上一阵,身上的古铜色也会随之褪去几分。

眼见战法得当,铜尸在接连重创下像个漏了气的皮球,体型一点点缩小,阿原心中正欢喜,玉阎罗那边却突然卡了壳。

灵符毕竟不是草纸,玉阎罗家当再厚也不可能每种都带上百十张。驱邪除秽一类的“驱邪符”、“净衣符”经过这番连珠炮一般的猛轰,转眼间已用尽。其他攻击性的符咒虽还有不少,可都需要真气激发,她若是能用也不会沦落至此了。

可铜尸却不明白这些,突然一声怒吼,转头向玉阎罗冲了过去。也不知是接连受创发了狂性,还是受端坐一旁看戏的燕七指使,无论阿原在身后怎么追刺撩拨也无济于事。

玉阎罗吓得脸色煞白,狼狈地躲闪着巨拳的轰击,转眼间便险象环生。她被阿原害得药力对冲气息纷乱,不但半点真气也使不出来,连最大的仪仗——灵符也无法使用,仅以一个娇小少女的体质,如何跑得过丈许高的青毛怪物?

就在玉阎罗左支右绌,眼看就要丧命的时候,一个身影突然飞掠而至,一把揽起她的纤腰,堪堪从巨拳下躲过——正是终于开了窍的阿原。

玉阎罗呆了片刻,突然面红过耳,奋力捶打着阿原道:“死淫贼,你休想占我便宜,快把我放下来!”

“你给我老实点!”阿原一声怒吼,他本来腿上就有伤,抱着这份量不轻的红妆大盗着实有些吃力,哪还容她扑腾胡闹。

一时间,两个人都是窝了一肚子火,却又不得不放下仇怨纠葛,共同面对眼前的大敌。阿原亡命奔逃躲闪着铜尸的攻击,怀中的女孩则不停将一道道灵符轮番贴在他胸口,有些是给他加持的,但更多的则是破了封禁后穿在弩箭上射出去,只是拿他借个火……

即便在这样的当口,两个冤家还是吵闹不停,拌嘴不休,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汗水浸透衣衫,一种微妙的感觉也透过紧贴的肌肤悄然传递着。

女孩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嫣红却传遍全身。而阿原虽无暇他顾,却也觉得这番生死搏斗,别有一种奇怪的滋味……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夺舍

在一道道天雷符、烈火符的攻击下,青芒铜尸终于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巨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阿原和怀中少女尤沉浸在梦中一般,呆呆地望着那具熊熊燃烧的残躯,终于爆发出一声欢呼,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啪、啪、啪……”空旷的石室中回响着三声寂寥的拍掌声,燕七缓缓站起身来,悠然道:“好,好,真是难得。如此郎情妾意,你们还舍得死么?不如跟了我,在我门下做一对白首鸳鸯吧。”

相拥的阿原和玉阎罗对望一眼,霎时如遭雷击一般,奋力向对方推去。只听咚的一声,二人默契整齐地同时摔倒在地。

还是阿原脸皮厚实些,他定了定神一板脸,举剑指着燕七道:“邪魔歪道,少说废话!还有什么花样,尽管使出来吧!”这句豪言壮语倒是十足的废话,也不知是想逞逞威风,还是想摆脱尴尬。

燕七微微一笑道:“没了,你们既然不肯顺从,那就只好神魂俱灭了。动手吧,等那后生出来了可就有点麻烦了……”

“邪魔歪道,受死吧!”阿原大喝一声,一提真气冲了过去。他现在浑身上下被各种灵符加持着,状态实是好到不能再好了,感觉空手都可以放倒一只老虎。

然而在对手眼中,他不过是个精神旺盛些的婴儿而已。阿原的身影刚刚冲到燕七近前,对方只是轻轻抬了一下食指,顿时一股寒气如利剑一般刺进他的脑海。钻心噬脑般的疼痛,伴随着耳边一阵摄人心魄的尖鸣,有如万鬼齐哭。

阿原眼前一黑,仿佛一张乌黑的巨口将他一口吞下,身子一晃,便再没了知觉。

燕七轻轻一指就放倒了阿原,随即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向玉阎罗走去。玉阎罗避无可避,只得咬了咬牙,把一叠灵符一股脑地挂在弩箭上,一箭激射而去。

燕七轻轻一抬手,玉阎罗甚至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那支弩箭已经被他抓在手中,几道灵符骤然一亮,如飞蛾扑火一般瞬间烧成了灰烬。

“居然拿这么低劣的玩意来对付我,把我当成什么了……”燕七摇了摇头,颀长挺拔的身躯一步步走近。

浑身颤抖的少女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瞳仁之中,闪动的是绝非人类的银色光芒。她还有手段、还有宝贝,还可以反击……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决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她不甘心……

可任凭她如何挣扎,身子却越来越沉重,意识也越发模糊,仿佛陷入了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来吧,我的新躯体,让我好好看看你……”燕七轻轻一挥手,少女流溢着恐惧的星眸骤然失去了神采,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燕七带着诡邪的微笑,温柔地抱住少女,把她平放在白玉案台上,轻轻解开衣裳,一双手在她浑身上下缓缓游走,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赞美声,仿佛在欣赏把玩一件绝世珍品。

“水火天灵根!哈哈哈!这真是难得一遇的资质啊!冰肌玉骨,淡兰水香,啧啧……”

“放心吧小姑娘,你的身子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咦,怎么有这么多道药力?这,这是什么?命刻?”

燕七的手停在少女的小腹上,皱着眉头感应了一会,突然神色一变,喃喃道:“这道命刻究竟是何人所种?竟能撕裂元魂气海,生生造出水灵根来。世间,竟已有这种手段了么?”

“只是这岂不是画蛇添足?好好的天火灵根,偏又种出水灵根来作甚?吃饱了撑的么?”

“这命刻如此诡谲隐秘,若不细查,还会以为是水火天灵根……难怪,难怪她这般体质……只可惜了这良材美玉,竟被生生毁了。命刻不除,活都活不了几年,更别提夺舍了。可惜,可惜……”

燕七无比惋惜地摇了摇头,凝神思索了一会,终于带着几分不甘,缓缓向阿原走来。

他审视阿原的目光,就像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阔少爷见了乡下的黑窝头一样,只是伸手在阿原额上胸前腹间点了几下,便自言自语道:“五灵根?什么破烂玩意,偏生真气还修得这么杂,真是晦气!”

“好在身强体壮,夺舍倒是没什么问题。罢了,只能先用这个臭小子将就着了……”

说着,燕七双手一翻一张,抖出几团青绿色的火苗,幽幽如磷磷鬼火。火苗洒落在地上尤不熄灭,直如点起五盏青灯,正好围成一个五角星芒。

燕七长吐出一口气,身子一软,如一团死肉般瘫倒在地。过了一会,阿原忽然浑身剧烈一颤,缓缓坐起。

“阿原”盘膝端坐在星阵中央,瞑目合掌,沉气息声,似是练起功来。只见他脸上全无血色,不时张嘴哈出一口白气,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何气息。

与此同时,一股黑气渐渐扩散至全身,黑气所过之处,筋肉都是一阵扭曲蠕动,倍显狰狞。阿原的表情也不断变换着,一会苍白如纸,神情痛苦无比,一会漆黑如墨,分外狰狞可怖。

在五盏幽火的映照下,阿原身上也隐隐泛起青色幽光,只是偶尔会有蓝光一闪,二者如天人交战,反复厮杀争夺着。

可每当蓝光闪现,周围五盏幽火就会同时亮起,迅速将蓝光压制下去,而随着青光渐强,阿原脸上狰狞的神情逐渐占据了上风,嘴角缓缓露出一丝阴邪的笑容……

然而,就在狰狞的表情即将彻底凝固的一霎那,阿原的身子忽然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地上五盏幽火膨地一声化为乌有。阿原脸上露出惊骇欲绝的神情,腾地跳起来双手乱舞,奋力抓向自己的喉咙,像是要把喉咙抓碎一样。

耀眼的白光和剧烈的挣扎只持续了片刻功夫,阿原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直挺挺地摔倒在地。脸上的黑气逐渐褪去,表情虽然痛苦扭曲,却渐渐恢复成了那个纯真少年的模样……

第一百一十八章 金雷

光芒黯灭,声响平息,石室中又恢复了万年不变的黑暗与死寂,仿佛混沌之初。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道电光如开天辟地一般撕裂了黑暗,照亮了整座石室。一个身影在电光中飞驰而来,带着巨大的风声呼啸而至。

胡不归脸上再没了一向的从容和戏谑,而是分外严厉肃杀。他周身包裹在一团金紫色的光芒中,不时有一道道火光电芒四散迸射,仿佛烟火的尾焰。

他的身影如惊雷闪电一般冲进石室,目光一扫,顿时锁定了躺在地上的阿原。胡不归眉头一竖,大喝一声,一道长长的金紫色电光如开天之剑,结结实实地劈在阿原身上。

“轰”地一声,土石崩裂,阿原的身子被炸得平飞起来。电光仿佛有生命一般,灵动如龙,在空中绕了阿原数周,却始终没有找到攻击的目标,茫然地在空中又盘旋了几周,便飞回胡不归身边,融入他周身的金紫色光芒中。

胡不归皱了皱眉,神情有几分疑惑,随即双臂一张,金紫色的电光顿时纵横交织如网,向四方撒开。石室本不大,电光只是转瞬间便往返游织了数十次,结果却是波澜不惊。

胡不归收回电网,眉毛不禁皱得更紧了些,他身形一闪接住从空中坠落的阿原,迫不及待地手抚他的额头探查起来。

“奇怪,奇怪。非但没事,魂力反倒增强了几分……”

片刻之后,胡不归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可眉间的疙瘩还是化解不开。他把阿原放在地上,凝神苦思,却始终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莫非,真是轩辕老祖保佑?……”

胡不归苦笑着嘟囔了一句,却脸色一变,似是忽有所悟,一拍手道:“他妈的!我早该想到的。轩辕老祖怎么会放心把儿子交给我,肯定是留了手段的!”

“既如此,还非要折腾我跑这一趟作甚?这老猴,就是看不得我清闲!”

嘴上虽骂,胡不归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他看了看昏迷不醒的阿原,自言自语道:“善恶有报,父债子还。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这保姆,老子不干了!”

嘴里嘟囔着,胡不归倒是彻底放松下来,浑身电光散去,石室中再次陷入黑暗。胡不归伸手点燃了火把,这才环顾四周,瞥见白玉案上雪白如羔羊的少女,他不禁眼睛一亮,吹了个口哨,但随即下意识地偏过头去,解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少女身上。

俯身查了查少女的状况,也无异状,胡不归脸上又挂上了慵懒的笑意,“这玉阎罗,也是个烫手的山芋。为了俩酒钱惹上个杀神找我拼命,实在不值得……”

“可扔在这不管,也不是个办法啊……”

就在这时,胡不归忽然身子一震,如一支弩箭般冲天而起。手上的火把坠落,瞬间湮灭在一片阴影中。那阴影非但不怕光,反倒驱散了唯一的光明。

黑暗之中,只听火把啪地一声落在地上,空中响起阵阵风声和金铁相交之声,快得直如油锅上的炒豆,一点点电光亮起,却瞬间又被黑暗吞噬。

只听胡不归的大叫声在石室中回荡:“误会!误会!玉阎罗的衣裳可不是我解的……”

回应他的,只是更加密集的风声和撞击声。

一句话的功夫,胡不归已经在空中接了数百下,只觉黑暗中的来者似乎有千手千脚,以他快如闪电的速度,竟应接不暇。而黑暗中的石室,本来就是对手的天下,胡不归闷哼了一声,身上已经有几处血如泉涌。

可是,对手连一丝喘息余地也不留,更不给他丝毫解释的机会,就在他即将落地的一刹那,不寒而栗的杀气忽然扑面而来,仿佛死神将所有杀意铸成一柄巨剑,再用一张开天之弓激射而来。

“轰”地一声,如夜空划过的巨大闪电,胡不归周身忽然爆发出金紫色的电光,与迎面而来的暗影刀锋撞在一起。金紫色的电弧如碎裂的流星一般四溅,在石壁上轰出一个个坑陷,而暗影刀锋也终于被拦腰截断,在地上留下一道几丈长的裂缝。

金色电芒交织成网,紫色雷光引而不发,胡不归悬浮在一尺高的空中,虽然浑身是血,气势却反而越来越强,直如初生的红日。

而金紫色的光芒,也逐渐驱散了黑暗,照出了对面一人的轮廓。那人并未身着黑衣,或是黑布蒙面,可他周身却始终笼罩在一片黑影中,任电弧电网在身旁穿梭也无法照亮他的面容。

“紫雷、金电……”

黑暗中人终于缓缓说出了四个字,沙哑的声音如磨刀石上呻吟的钝刀,根本听不出他的语气。可从这四个字说得如此艰难便可知,他绝不是一个多话之人,更不会在猎取鲜血的时候停下来感慨一句无关的废话,而是不得不发的郑重询问。

“这只是我与生俱来的诅咒,你无需为此介怀……”一缕鲜血从胡不归嘴角流下,可他的脸上却露出一丝苦笑,仿佛一个被天外飞石砸中的倒霉路人。

“不过有件事可得讲清楚,小姑娘这样子是山中妖邪所害,可不是我。别坏了我老胡的名声!你想杀我动手便是,可别那么理直气壮的,好像我老胡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黑衣人没有再答话,只是片刻之后,黑暗如潮水般退去,当金紫色的光芒再次照亮整个石室,已经不见了玉阎罗的踪影。

胡不归缓缓落下,浑身电芒散去,只剩下淋淋鲜血不时滴在地上。他叹了口气,郑重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却不是为了包扎伤口——那是他珍藏已久的上好烟叶。

“天杀的老猴,这次又被他坑惨了。”胡不归缓缓吐出一口烟,喃喃道:“小师弟,别怪大师兄不罩着你。这保姆的活,我实在做不来,还是找你师姐去吧……”

黑暗中的阿原,丝毫不知道他的命运在不知不觉间又掉了个头,平稳而悠长的一呼一吸间微微带着鼾声,似乎正在做一个香甜的美梦……

第一百一十九章 芊菁

昏沉沉地,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原渐渐恢复了点意识,可还是睁不开眼睛。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感觉,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自己仿佛只是一粒尘埃,漂浮在虚空之中,只剩下一缕残念空想。

“死了么?这是阴曹地府,还是云端仙境呢?”

阿原迷迷糊糊地想着,“虽说凡人死后只能进阴曹地府,可我生平没做过什么坏事,又是为除恶而死,应该给我破个例吧……”

又过了许久,阿原终于有了一点力气,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头上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那并非夜幕,没有明月高悬,繁星点缀,而是连一丝光亮也没有的虚空。

“到底还是阴曹地府啊……”

阿原长叹了一声,意外地没有感到失望或是恐惧,心中只是一片宁静。他活动了一下渐渐恢复知觉的双手,想撑起身子,不想却按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吓得他连忙松了力道。

阿原下意识地抓起那东西,拿到眼前一看,霎时面红过耳。那竟是一个巴掌大的小人,而且是一个浑身赤裸的女子。

那精巧的五官,玲珑有致的身材,若是放大个十倍,定是个绝代的尤物。滑嫩如水的脊背上,还生有一双轻纱一般的薄翼,如同传说中的花中仙子。

小人呻吟了一声,眉尖紧蹙,带着几分痛楚睁开眼来。一眼看见山一样巨大的阿原,顿时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缩成一团,这才发现自己全身赤裸。小人嘤咛一声,面红耳赤地用双手遮住要紧处,两翼轻扇挣扎开来,如一只蜻蜓般飞走了。

受此一惊,阿原一翻身坐起身来,定睛一看。

“这、这不是我的梦境么?!”

眼前是一座篱笆围成的小院,一条清澈的小溪从门前流过,带来潺潺水声。清幽静谧的青青竹林之中,是一座简陋的小木屋。而他,正躺在那块熟悉的青石上。

小院依旧,可篱笆外的天地四方却不似往日,浑如异界。头顶的苍穹变成无尽的虚空,连同远方天边的青山也一并吞噬,整个小院就像是漂浮在虚无之中的小舟,除了方圆几十丈的土地外,全都被黑暗的虚无吞噬。

“居然又回到了梦境,那我……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这一次,阿原下意识想到的竟是“回”,而不是“进”。许是经历了一番生死惊魂之后,内心深处下意思地把这梦境当做了自己的避风港湾。

人若身死,自然魂魄消散,神智泯灭,梦境也定然无存。如此说来,自己莫非又逃过一劫?阿原稍几分欣喜,可一望见四方无尽的虚空,心头又沉重起来。

梦境残破成这个样子,想必就算活着也好不到哪去——千万、千万别是被那妖怪凌虐折磨,斩断了四肢,只剩下一颗头颅泡在药水里……

想到骇人处,阿原浑身一颤,连忙翻身跳下青石,在竹林小院里四下游走起来。

小院和木屋一切如旧,那道无形屏障也依然无法逾越。阿原曾无数次想过,有朝一日定要越过那篱笆,掬了一捧溪水洗洗脸,再攀上远处的青山,看看山的彼端是怎样的风景。

可如今,小院外几十丈外就只剩下一片虚无,阿原只能站在门前,默默望着远方呆呆出神。

过了许久,阿原终于回过神来。只因那个蜻蜓般的小人振动着双翼,缓缓飞到了他面前。

小人身上裹着一条用竹叶编织而成的长裙,雪白的肌肤配上一抹翠绿的束胸,浑然天成,仿佛绿萝仙子。她轻振薄翼飘浮在阿原面前,娇靥绯红,敛衽一礼道:“小女见过公子。适才失礼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公子?阿原一愣,心中暗爽之余,对这玲珑佳人也顿生几分好感,连忙道:“我叫阿原,你叫什么名字?你是精灵么?还是小仙女?”

小人娇羞一笑道:“小女名叫芊菁,本是云梦泽中一株千年渚草。许多年以前,我的本体被一位仙人采摘,他见我魂印已生,不忍我千年修行毁于一旦,便将我的魂念分离出来,封印在他的仙剑之中。从此以后我便成了一缕精魂,只是一直浑浑噩噩的,直到公子将我唤醒。”

“草木精魂?也就是花精一类的喽?”阿原大感好奇,又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看得芊菁不知所措地扭动着身子,两手随着他的目光不停移动,遮挡着身上裸露的肌肤,仿佛一个大家闺秀遇到一个放荡的无赖。

偏偏“无赖”又开口问道:“花精都是像你这么漂亮的小美人么?”

“不、不是的。”芊菁大为窘迫,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本是一缕初生的草木之魂,只是个没有情感思绪的无知蠢物罢了,就算幻化成型,也绝不会是这个样子的。但与我一起封印在仙剑中的,还有一个女子的一半魂印。她是个端庄有礼,学识渊博的仙女,是她一直教化我,才慢慢开启了我的灵智。”

“可像她那样的仙女,终究承受不住无边的寂寞和空洞,最终神台泯灭,魂印消散,一部分神念记忆就与我融合在了一起。我这才有了人的情感和常识,否则也无法像现在这样与公子交谈了。至于这副模样,也是幻化而生,应该有几分像那位仙女当年的样子吧……”

“这么说你也是半个仙女喽?”阿原听得兴趣盎然,一笑道:“芊菁——嗯,我就叫你芊芊好了。快接着往下说,你既然被封在仙剑中,怎么又到了这?”

芊菁小脸一红,显然不大适应这个亲昵的称呼,但还是认真地答道:“我只隐约记得,那位仙人从他的仙剑中分出一缕剑灵,来镇压一个强大的妖邪。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也和剑灵一起分了出来。”

“千万年来,就沉睡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直到剑灵与公子的灵剑合二为一,才被释放出来。我一缕草木精魂,无所依托,只能随着剑灵一起附在公子的灵剑上,因为灵契的关系,这才与公子的神念相连,也就进入了公子的梦境。”

“等等等等!”这一番话听得阿原头昏脑胀,如坠五里云雾之中,连忙挥手打断道:“你慢点,一样一样说。你说的剑灵,就是那幻剑么?”

芊菁乖巧地点了点头。

“然后你是说,你和幻剑一起附在了我的古剑上?”

芊菁点了点头,又小声道:“并不是附在上面,她已经与公子灵剑之魂融合,成了形魂灵兼具的仙剑之种,虽然未得真名,但乱叫她什么古剑,她会不高兴的。”

问题反倒越问越多,阿原揉了揉太阳穴道:“仙剑之种,那又是什么?”

这一次芊菁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一柄仙剑,除了要有夺天地造化的形具,还必须孕千年剑气而得剑魂,百斩沥血而成剑灵,再于仙霓中淬炼万载方成。因此一柄剑若是兼备形、魂、灵,则可谓仙剑之种。公子与幻璃结有灵契,只要日夜以自身真气培炼,再找机缘熔铸琢磨一下本体形具,万年之后就是一柄新的仙剑。”

“幻璃?幻璃又是谁?”阿原听得更莫名其妙了。

“呀!”芊菁像是说错了话一样用手捂住了小嘴,可在阿原目光的逼视下,还是低头老老实实地答道:“幻璃就是那剑灵。她的本体,也就是仙人的那柄仙剑名为弦离,她当初又是以一柄玉剑为凭幻化而出,所以取名幻璃。”

阿原总算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说我和那个幻璃结有灵契?灵契又是什么东西?”

“公子不知道么?灵契就是主人与器灵订下的契约,也是产生了自我意识的灵物认主的标志。”芊菁疑惑地皱了皱眉,“公子不知道还真是奇怪了,那公子和您的灵剑又是怎么订下的灵契呢?”

“灵剑?我的古剑?”阿原越听越是糊涂,“和我订下什么灵契的,到底是那个幻璃,还是我的古剑?还是你?”

芊菁忙摆了摆手道:“公子和您的灵剑早有灵契,至于幻璃,因为与公子的灵剑融合,魂灵合一,相当于魂印上被刻下了灵契。而我与她一起封印千万年,魂印彼此相连,因此这灵契对我也有效,公子同样也是我的主人……”

第一百二十章 具形

“主人?”

阿原苦笑了一下,虽然被人这么叫着应该很爽,可灵契什么的,还是一头雾水。这玲珑小人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就糊里糊涂的,而且她说话总是不得要领,漫无边际,少不得要反复思量,大费脑力。

而芊菁看起来却比他更费神,两只小手绞在一起,像是个回答先生提问的小学童一样。

“这么说,那个幻璃应该也在我的梦境里了?怎么没见它?”

阿原不得不打起另一个剑灵的主意,或许“剑形的小人”能比这个靠谱点?……

“在自然是在的。”芊菁小声答道,“不过她为了与融合剑魂,耗尽了仅存的一点仙灵之力,如今就像刚投胎的婴儿一样,魂力灵力都衰弱到了极致,所以还不能在梦境中具形……”

“不过即便能,她也不会出来见公子的。她本来只是想夺了公子的剑魂,没想到剑魂上却带了灵契,结果莫名其妙地成了公子的剑灵,就像是上了贼船一样……”

“她贵为仙剑之灵,总是有几分傲气的,沦落到以公子为主人,心中定是不痛快的。请公子不要见怪,其实相处久了,您就会发现她其实还蛮可爱的……啊?我又说错话了么?”正说着,芊菁像是突然被人打断一样,一下子掩住了小口。

阿原越听越不是味,但还是敏锐地把握到一丝与梦境相关的关键,忙追问道:“梦境中具形?什么意思?”

“公子怎么反倒来问我?”芊菁很是惊讶,随即又释然道:“是了,以公子的神念,还远没达到化梦的境界,这梦境定是借助外力才凝成的。”

“所谓梦境具形,就是存在于公子神念中的无形之物,在梦境中化为实体。有些是公子的思绪和执念,比如公子日思夜想之人、喜爱之物,便会在梦境中化物现形。另一些则是寄宿于公子身躯神台的神念,以及契约相连的魂念,比如我和幻璃。”

阿原听得似懂非懂,晃了晃头,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日思夜想一个东西,梦境中就会出现?”

“对的。”芊菁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胡说!”阿原立刻激动地大叫起来:“我天天想着御剑飞行,这里也没多出一把飞剑来啊?!还有法宝呢?神器呢?!……”

芊菁被震得两耳生疼,险些被阿原喷出的气浪掀了个跟头,她捂着耳朵拍着双翼绕阿原飞了半圈,这才稳下身子,委屈地答道:“据我说知,就是那样啊。也许、也许因为公子的神念还不够强大吧,所以只能勉强维持住梦境,却不能随意化物具形。”

“那你快说说,怎么才能让神念强大起来。”要说神念不强阿原也承认,毕竟他从来没修炼过锻炼什么神念的功法,若是这花仙小人知道,从此开辟一条新路,自是天大的美事。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恐怕,只有修习培元炼神的仙法,凝炼神识之后……”芊菁躲闪着阿原逼人的目光,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垂着头,已经说不话来了。

阿原气得无语,绕了半天,还是要修习仙法有成。真有那么一天,直接御剑乘风就是了,还发什么清秋大梦啊?

芊菁看着阿原铁青的脸色,连忙结结巴巴地宽解道:“公子别急,具形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特性,梦境还有很多妙处的。我曾经在封印我的那位仙人梦境中住过很长一段时间,那儿温和无风,像是一个巨大的花园。有春山之泽,清水之泉,无论何时总有仙乐鸣奏,百花竞放,鸟兽追逐,真的是仙境一样啊……而且,那位仙人就是在梦境中修炼得道的。”

“真的么?!”阿原的心情一下子从谷底直飞上云霄,颤声道:“在梦境里能修炼得道?快说快说,要如何修炼?”

芊菁双翼轻拍两下,红着脸小声道:“对不起,公子,这个我也不知道……”

阿原脸拉得老长,恨不得一口生吞了这个总说半截话的小妖精。

芊菁显然也意识到了危险,怯生生地飞远了几尺,连连赔礼道:“对不起公子,芊菁从来也没说过这么多话,想过这么多事情,现在脑子里乱极了。公子别生气,只要给芊菁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总会想出一些的。”

她居然还好意思说她脑子里乱极了……阿原真是无话可说,虽然只是第一次见,只听她说了几句话,但阿原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纤柔美丽的小花妖绝对是个糊涂蛋!

在心中腹诽一番,阿原没再追问下去,而是背着手在院子里踱起步来,静静地思考理顺芊菁的话。而芊菁则小心翼翼地飞在他身后,活像一个犯了错的小仆人。

虽然远方一片破碎的景象,可小院里还是清静幽雅,灵气充沛,阿原在竹林中漫步了一会,便觉得心旷神怡,所有的疑惑和烦恼也淡了几分。

他回想起陷入梦境前的可怕经历,忍不住又开口道:“我不会已经挂掉了吧?”

芊菁甜甜一笑道:“公子放心,那妖人适才妄图夺舍,已经失败,魂飞魄散了。”

“夺舍失败,魂飞魄散了?”阿原大吃一惊,“是对我夺舍么?”

芊菁点头道:“是啊,公子吉人自有天相,那妖邪是自寻死路了。”说着她向四周一望,略有些惋惜地道:“只可惜公子的梦境被他弄成这个样子,芊菁还想看看,公子梦境的远方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阿原不由得随着她的目光四下一望,如果说这世界刚刚被一个怪物吞噬过,倒是恰如其分。四周都是破碎的虚空,只留下小木屋方圆几十丈的一小块。可想而知,方才那妖邪离彻底吞噬他的灵魂神智也就不远了。

阿原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茫然道:“他不是修炼了几千年的老怪物么?我在他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他怎么会夺舍失败呢?”

芊菁想了一下,缓缓答道:“那妖邪的魂魄并不完整,大半来自千年前闯入大阵的那个魂门修士,还有一小半则是锁魂大阵封印的上古妖邪最后一缕残魂。被幻璃和锁魂大阵封印了千年之后,魂印已经消磨地快要溃散了,邪法乃至记忆都已流失大半,甚至神智也开始有些混乱……”

“而夺舍比拼的并非完全是道行法力,而是双方的魂魄、神念和意志。公子道行虽弱,但有了这梦境,就如同多了一座坚实的堡垒,他也无法轻易取胜。不过……似乎还是有些说不通,只能说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吧……”

又一个糊里糊涂,不过阿原这一天经历的大小怪事层出不穷,已经有些麻木了。虱子多了不怕痒,反正蛇也斩了,妖邪也毙了,一个会说话的小人都能在梦境里凭空冒出来,为什么能活下来还有什么可想的。

反正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总有想明白的一天……

阿原长出一口气,不再发问,在院子里又踱了一圈之后,回到竹林中盘膝端坐于青石之上,像以前一样打坐采定真气。

芊菁见阿原闭目运功,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回答阿原这么多问题,着实把她累坏了。她振动了几下翅膀,轻轻落在阿原身旁,正想趟下小憩一会,冷不防头顶上又一个洪钟一样的声音响起:“芊菁,你会不会仙法?”

芊菁纤弱的身子差点一头栽落,一抬头,只见阿原目光炯炯,一张大脸几乎要贴到她身上了,吓得她薄翼乱扇了几下,拼命摇头道:“对不起公子,我不会。”

“怎么可能呢?你不是修炼了几万年了么?就算是妖也早该神通广大了啊!”阿原的神情就像一个江洋大盗劫下一个家财万贯的富翁,却没搜出一个子来。

“我、我……对于草木来说,千年修行只够刚刚产生魂印而已,被封印进仙剑之后,就更谈不上修行了。虽然是过了很久,但、但还是……而且,除了人身为万灵之长,能创出各种仙法之外,飞禽走兽、草木竹石一类即便产生了灵智,在修炼至化形为人身之前都只是依着本能采取天地灵气,慢慢进化而已。和人类修士修炼的速度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也没有什么法术诀窍的。就算有,公子你也用不上……”

阿原还是不死心,穷追不舍地问道:“可是你见过仙人,又和那仙剑之灵相处了几万年,就没记住一点剑诀剑法什么的?哪怕一句口诀也行啊!”

芊菁都要哭出来了,双手抱着头道:“公子,你让芊菁想一想吧。几万年我都没有思考回忆过,现在一下子让我想这么多东西,芊菁的脑子都要爆炸了……”

“唉……”

阿原不甘地长叹一声,终于在芊菁可怜巴巴的目光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二十一章 田家

阿原再次醒来之时,仰望的是微明的青天。黎明的曙光洒照在头顶,竟让他生出一丝久违了的感觉,仿佛一个囚徒重见天日一般。

眼前是一间别致的农家小院,半道矮矮的篱笆,与一条小河一同围起几亩田园、几间农舍。蜿蜒的小河边还有一台精巧的水车,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将这晨光沐浴下的小院衬得格外静谧。

小院里两条小路纵横交错,将几亩方田分成四块,一块种花,两块种菜,还有一块则是琳琅满目的水果。阿原正躺在方田中央的十字岔口,头顶是一座凉棚,架子上爬满了葡萄藤,曙光透过藤间的缝隙,洒落在他脸上。

这究竟是哪?阿原一时有些失神,这既不是暗无天日的地穴,也不是四方虚无的梦境,看起来只是最普通的乡间景象,可阿原一时却分不清是真是幻。

手心里握着一张纸条,阿原拿起来横读竖读看了半天,这才认出五个龙飞凤舞的字——“师门再聚首”。

无需猜测是何人所留,这种卷烟的方纸,他不知见过多少次了。

一想起胡不归沧桑落拓的方脸,阿原陡然有了真实感,与胡不归相遇以来接连不断的奇遇也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

想起古墓中的惊魂一刻,阿原心头一跳,连忙仔细检查了一下周身上下,好在什么零件也不缺,只是臂上腿上多了几处伤口。那是赵一刀和燕七留下的,还在隐隐作痛,此时却成了最好的证据——这一切,不是梦。

像是要找出更多的证据,阿原猛地解开一旁地上鼓鼓的包囊,把一件件战利品摆在眼前。

两颗半人高的巨大蛇牙,一包如白玉般晶莹润滑的蛇鳞,一张丈许见方的雪白蛇皮,一根一丈多长的蛇筋,还有一颗寒气四溢的妖珠——这些是他斩蛇的凭证。

一张金丝缠背、银线为弦的短弓和一壶金箭,一本薄薄的小册,封皮上写着“金鸣镝”三字。阿原想了半天,这才醒悟乃是燕七之物,想必是胡不归乱塞到他身上的。看来附身在燕七身上的妖邪真的夺舍失败了,否则他也不会活生生地坐在这里发呆。

当然了,还有背上冰凉的三尺古剑。那是他从望云山庄九死一生带出来的,曾以之一剑斩蛇,又在古墓中与流光溢彩的幻剑融合为一体。虽然如今灵气泯灭,有如凡铁,但梦境中颠三倒四的小仙子芊菁曾说过,它已是仙剑之种,宛如剑中谪仙一般。

这些并不是全部,他怀中还藏着一件至宝,一枚镂着小猴图案的“轩辕令”……

阿原一时泪流满面,恨不得呼天抢地,大笑三声。

这真的不是梦!从出家门以来接踵不断的噩运总算过去了,原大侠终于时来运转,不但收获了诸多宝物,还结识了一位神通广大的师兄,约他“师门再聚首”……

阿原一时意气风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发觉胡不归渡给他的金相真气还有一丝尚存。虽然已经十分微弱,却比以前更灵动了些。

阿原双手举起古剑,像要彻底证明这一切都不是梦,一招“剑破苍穹”带着冲天的威势斩下。

只听咔嚓一声响,头上的葡萄架应声坍塌……

静谧的小院,终于被一阵轰隆声唤醒。西首一间农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女孩探出头来,大声喊道:“哥,又什么东西爆炸啦?”

仿佛唱对台戏一般,东首一间农舍的门一开,一个少年手忙脚乱地斜披着衣服跑了出来,大叫道:“大姐,这回可不关我事啊!”

“哼,还敢说,不是你又会是谁?准是你那窝棚又爆炸起火了。”

“胡说!大姐回来之前我明明把所有烧油的器件都停了,怎么会……”

“咦?——”

二人终于同时注意到了坍塌的葡萄架下,那个双手举着长剑向天的怪人……

“姐、大姐——快出来,有客人!”少年愣了片刻,突然大声喊起来。而女孩则怯怯地躲到少年身后,满是好奇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

“奇怪了,大姐去哪了,不会还睡着呢吧?”少年叫了几声没有回应,便上前向阿原一躬身道:“这位兄台,不知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这少年十四五岁年纪,眉目甚是清秀,虽然衣着朴素,但浑身上下自然透着一股灵气。客套话说得虽有些生硬,但态度甚是谦和从容。

“我、我……”阿原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吧……

可还没等他作答,少年的目光向他身后一瞥,顿时脸色大变,瞪圆了眼睛指着那巨大的蛇牙蛇筋道:“您、您是修仙者么?”

这下可是狠狠地骚在了痒处,阿原浑身一酥,顿时找回了从容不迫的高人风范,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道:“在下只是一个普通的旅人而已……”

少年难以置信地晃着脑袋,一件一件打量着地上的东西,喃喃道:“这牙、这皮,还有筋!您、您是斩龙的英雄吧?”

阿原心中爽到不行,恨不得一把抱住少年求他再说几句,却还得绷住面皮,淡然道:“哪里,只是侥幸斩杀了一条上古巨蛇而已。”

“真的啊?!”少年崇拜的目光仿佛看见天神下凡一般,他忽地深深鞠了一躬,带着几分难为情的神色道:“这位仙师,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您这条龙筋、呃不,上古巨蛇筋,能不能分给我一点呢?只要很短很细的一小条就行……”

一声“仙师”又把阿原拍得腾云驾雾一般,他本就不是小气之人,此时心情更是好到极点,毫不迟疑地道:“兄弟拿去用就是了。”末了终于恋恋不舍地补了一句,“叫我阿原就好。”

“哥!哪有你这样一见面就管人家要东西的?”少年身后的女孩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梳着一条马尾辫,辫梢上还系着一根麦黄色的丝穗,明眸皓齿,举止含羞,即使出声呵斥也甚是娇柔。

少年也不理会,深深一揖道:“多谢阿原兄弟。在下姓沈名思,这是我妹妹小月。”说着一扯身后的妹妹,拿出哥哥的架子道:“要你说嘴,还不快过来向阿原兄弟问好?”

小月朝沈思皱了一下鼻子,也端庄地敛衽一礼道:“小月见过阿原哥哥。阿原哥哥还没吃早饭吧?小月这就去准备!”

“对对!顺便看看大姐到底怎么回事。”沈思冲着欢快地奔厨房跑去的小月嘱咐了一声,又回头招呼阿原道:“阿原兄弟想必旅途劳顿,不如先到我屋里歇息一下吧。我正有好多问题想请教。”

这兄妹俩如此热情好客,让阿原差点落下几滴英雄泪。

自打出了家门他就一直颠沛流离,连上门拿银两买点干粮都受人白眼,吃了一条小鱼又惹来无数麻烦,何时有过这等礼遇?看来人只要时来运转之后,一切都好说。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双侠

阿原收拾好背囊,随着沈思刚走到农舍旁,小月活泼的身影正好蹦出来,“奇怪了,大姐去哪了?难道又出远门了?”

沈思摇头道:“不会的,她才回来几天啊?多半是临时出去一趟。你别管了赶紧做饭吧,我带阿原兄弟先去休息一下。”

小月应了一声,见沈思引着阿原向他的房间而去,连忙阻拦道:“哥,你别一上来就带客人看你那堆破木头好不好?你那屋子乱成那个样子,太失礼啦!快带阿原哥哥去大姐的屋子吧,我刚沏了一壶好茶……”

沈思尴尬地一笑,只得引着阿原进了中间那座农舍。

所谓“大姐的屋子”也不大,一张竹床,一套桌椅,再就是摆满了两个书架的书。简洁素雅,一尘不染,倒是让阿原想起了自己的家——也是不大的一间小屋,也是被萌萌收拾得干干净净,也是除了书什么都没有……

阿原和沈思宾主落座,略客套了几句,便热切攀谈起来。二人年龄相仿,又“你情我愿”,很快便没了拘束。

在沈思满怀憧憬地追问下,阿原哪还收得住,立马唾沫横飞地将他的传奇经历一一讲来。从望云山庄的传奇之旅,到一剑斩蛇的波澜壮阔,再到古墓惊魂,处处都是浓墨重彩。而一堆倒霉丢脸的糗事,自然略过不表。至于那些太过离奇的,比如幻剑夺舍之类阿原倒是没讲,主要是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一番故事讲得酣畅淋漓,听者也如痴如醉,尤其沈思听说阿原已经被修仙门派选中,即将成为修真弟子之后,更是赞叹连连,羡慕不已。他也和阿原一样,一直向往着外出游历修仙,却从小困守山林,如今见同龄之人已经闯出这等成就,怎能不心潮澎湃?

阿原兴之所至,直讲得口舌生烟,这才喝几口茶润润喉咙。一杯热茶下肚,倍感温暖,只觉五脏六腑都活动了起来,闻着晨风中隐隐传来的饭香,肚子顿时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阿原兄弟饿坏了吧?再稍候片刻,我那妹妹厨艺不赖,定能让兄弟吃个饱。”沈思听了阿原的故事之后,崇拜羡慕之余更多了几分亲近。此时说起话来,已经像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一般。

阿原尴尬地一笑,道:“多谢沈兄弟。唉,这一路走来,要是所有人都像你们兄妹一样好客就好了。”

沈思一笑道:“阿原兄弟在云国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哈哈,还好我们不是云国人。”

阿原这才想起,他连现在身在何方都不清楚,赶忙问道:“对了,我还忘了问,你们这是哪一国啊?”

沈思想了一下,答道:“这里荒郊野岭的,算是无主之地。不过东边夜子国的国界已经延伸到几十里外,或许几年后这里就是夜子国的地盘了。夜子国方圆不过百余里,偏僻小国,阿原兄弟只怕都没听说过,不过它再往东不足百里就是金铭国了。”

夜子国阿原还真没听说过,不过大名鼎鼎的金铭国他总是知道的。

金铭国、朱紫国、玉鼎国,乃是东国最繁华最强大的三个大国,位于东国中央,雨国故土,也都继承了一些前朝留下的底子。因此一向自视为正统,可以算是整个东国的核心。

“金铭国?那可是好地方!”原来已经快到东国的腹地了,阿原一时喜形于色,却又有些不解地问道:“金铭国不是东国最繁华的地方么?既然离得不远,你们为什么不搬过去?”

沈思无奈地一笑道:“我倒是想,可大姐非要住在这不肯搬家。我和小月自小父母双亡,多亏了大姐收养了我们。之所以在这安家,想必也是为了躲避战祸吧。金铭国虽然繁华,但纷争不断,论安稳倒确实远不如这穷乡僻壤。”

沈思说起家世,不由得神色黯然,惹得阿原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道:“我也是,从小在乡下和两个妹妹相依为命。家里虽然有个老头子,却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爹。不、不对,他肯定不是……”

说得可怜,可阿原生性豁达,又从小受乡亲们百般照顾,其实从未为自己的身世忧心伤感过。孤儿又怎样?那些大侠不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么……

阿原将自己家中的状况一讲,沈思也跟着叹了口气道:“我家大姐也是一样,常年出门在外,一年也就能在家住上个把月。”两人目光相对,竟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一番笑罢,阿原一下子断了话茬,不得不沉默片刻,回想一下话题。沈思犹豫了一下,借机问道:“阿原兄弟,你这次周游天下,下一步打算去哪?”

阿原想了一想,答道:“我虽然与师兄相约师门聚首,但机缘还没到,还得继续游历一番。我在云初国有一位故人,早晚定是要去看看的,另外还有件事想去春山国一趟。除此之外,就走到哪算哪了,先去繁华的大国看看也不错。对了沈思兄弟,你知道云初国和春山国怎么走么?”

“当然了。”沈思痛快地答道:“春山国的话,在夜子国东北方向,大概四五百里吧。云初国可就远了。金铭国、朱紫国、玉鼎国鼎足而立,算是东国中央,这里算是东国西北,而东北一侧最大的国家便是露隐国,云初国还在露隐国东北方。”

阿原点了点头,见沈思似乎欲言又止,便问道:“怎么了?莫非路不好走?”

沈思嘿嘿一笑,带着几分羞赧道:“路倒没什么不好走,我是想问,你能不能……带上我一起走啊?……”

“好啊!”还没等沈思把话说完,阿原想都没想就一拍手道:“太好了,我一直都想有个伴呢。到时候我引荐你进了侠会,咱们两个一起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人称‘双侠’,岂不快哉?”

沈思万万没想到这位身怀绝技的少年英雄居然全无架子,一时差点热泪盈眶,心里最后一丝顾虑也放下了,上前一把抓住阿原的手摇个不停,连声道:“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第一百二十三章 工房

“双侠”名号一立,阿原与沈思无形中又亲近了几分,称呼中连“兄弟”二字也省了。

二人越聊越是投机,话题也越扯越远,从行侠到修仙,从上古到今下,从神州到八荒,眼看就要破碎虚空而去了,小月终于端着一个大托盘,带着浓浓的饭香,把饭菜送了上来。

“聊什么呐?这么开心?”小月一进屋便察觉两个少年短短半个时辰间已经热乎得好似亲兄弟一般,自是惊奇不已。

而沈思则带着几分得色与阿原相视一笑,大大方方地道:“来吧阿原,尝尝我妹妹的手艺。”

阿原也不客气,把送到面前的小瓷锅一掀,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居然是农家待客的最高美食——鸡汤黍米粥。远在异乡闻到这诱人的香味,阿原眼泪险些掉下来,二话不说低头就是一顿猛吃,差点把脑袋都栽进瓷锅里去。

见阿原狼吞虎咽吃得乒乓直响,小月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甜甜一笑,似乎比她自己吃饱还要开心。直到阿原转眼间就把一锅粥吃了个底朝天,抬起头意犹未尽地望着她,小月这才慌了神。

“哎呀,阿原哥哥真是饿坏了,我还以为足够了呢……别急、还有的,我马上去盛!”说着,甩着长长的马尾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阿原又吃了满满一小锅粥,这才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抚着肚子由衷赞道:“小月啊,你做的饭可真好吃。这真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我本以为家里那个妹妹厨艺算不错了,没想到和你一比差得远了。”

“哪、哪有……”小月顿时涨红了小脸,轻轻地扭了扭身子,马尾辫上的丝穗也一摆一摆的,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开心。

沈思却在一旁插口道:“阿原,你夸她什么都好,就是千万别夸她饭做得好吃。否则她那小辫子立刻就得翘起来,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

“你、你、总比你成天摆弄那些破木头强!榆木脑袋!”小月向沈思怒哼了一声,兄妹二人竞相吐舌头扮起鬼脸,倒是相当熟练默契。

阿原忙笑着打圆场道:“沈思,你喜欢木匠活么?那也不错啊。”

沈思身子一晃,像被雷击了一下,印堂有些发黑。他狠狠瞪了窃笑的妹妹一眼,尴尬地道:“阿原你有所不知,我做的东西可是大有学问的,你跟我来……”说着拉起阿原便向屋外走去。

沈思拉着阿原出了屋子,一路绕到后院河边一个低矮简陋的木棚前,带着几分自得之色一拍胸脯道:“看,这就是我的工房。”

阿原定睛一看,只见一堆长短不齐的木棍木板,横七竖八地钉在一块,勉强支起一蓬干草,围成一个几丈见方的小茅屋。

站在门口,一股木料和干草的味道扑面而来,隐约还夹杂着些许腐烂臭味,若不是沈思言明此乃“工房”,阿原定会在“牛棚”和“猪圈”两个猜测中浪费不少光阴。

沈思步法娴熟地避开地上零散的木料,到门前侧身沉腰,右手托住门框,左手向阿原一招手道:“快来,我带你参观一下。”

见沈思兴致勃勃,阿原虽有心夸赞两句,可实在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只得干笑几声,随着沈思一猫腰钻了进去。

进了“工房”一看,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狭小。两排长长的架子就把原本不大的空间塞得满满的,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怪东西,有一箱一箱的工具、材料,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齿轮、滑杆、零件,还有一堆一堆奇形怪状根本不知是何用途,有些是木头的,有些包着铁皮,有些雕刻打磨得十分精细,有些则非常粗糙。

一进了这工房,沈思脸上顿时焕发出一股说不出的神采,之前面对阿原这位“英雄少年”时那一丝挥之不去的畏怯消失得无影无踪,透着十足的自信。

沈思灵巧地避过诸多障碍,从一个架子上取下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鸟,道:“阿原你先来看看我近期的精华之作——‘无羽百灵’!”

阿原接过来把玩了一下,点头道:“嗯,雕得挺像的。”

沈思脚下一个踉跄,大声道:“不是雕工好坏的问题!它之所以叫做‘无羽百灵’,是因为它虽然没有羽毛,却能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还能像百灵一样鸣唱。”

阿原闻言自是不信,木鸟能飞起来唱歌,那岂不是神仙一样的本事,能点石成金了?

见阿原不信,沈思反倒越发得意起来。他拉着阿原回到院里,按住那木鸟的翅膀,在它腹下拧了十几下,然后高举过头顶一松手——那只木鸟竟像活了一样,扑动着翅膀飞了起来,一边盘旋一边发出百灵一样的叫声。

阿原嘴张得老大,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无羽百灵”在头上盘旋了十几圈,似乎终于飞累了,翅膀越扇越慢,缓缓滑落下来。沈思追上去一把接住,回头看向阿原的表情,如朝阳一般灿烂。

“沈思,你这是什么仙法?”阿原郑重地问道。

沈思终于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神情一如当初的“斩龙英雄”。他几下把木鸟拆了开来,向阿原一点一点讲解这“无羽百灵”的构造。

阿原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也明白了这木鸟之所以能飞起来靠的不是仙法,而是用一根牛筋做成的发条蓄力,通过各个精巧的部件联动,才让没有生命的木鸟像真鸟一样振翅飞翔。至于百灵的叫声,则是木鸟尾部的金属箔片被气流吹动发出的响声。

这还是阿原第一次认识到除了仙法之外,还有其他途径也能做到常人所不能之事。比如飞行,未必非要御剑,若是乘着一只巨大的木鸟飞翔在天上,想必也是威风无比。

“沈思,你真是太了不起了!要是把这木鸟做得很大很大,让人可以坐在上面,咱们不就能飞了么?!”阿原激动地大声说道。

沈思一听,不禁泪流满面——知音难觅啊!阿原不但同样怀有修仙行侠的壮志,还和他一样梦想着迎风飞翔,如此志同道合之人,怎能不让他视为人生第一知己?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陷阱

两个兴高采烈的少年像是得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样,肩并肩坐在工房里。

沈思一件一件地介绍他的得意之作,比如捕兽用的猎叉,上面绑着一个圆筒,只要一按机括就能喷出火来,对付野兽再犀利不过。再比如工房里的长明灯,不用点火,只要一扭机关就会点亮,靠一块“萤石”自动发光。

而阿原则不断发问,满怀着新奇和喜悦不断地增长见识。

经过沈思的百般讲解,阿原终于认识到这些铁皮和木料的组合果然不是普通木匠活,而是大有学问、大有来头的,源自上古之时曾经十分兴盛的“机关术”。

所谓机关术,是以人工雕琢的金木土石为原料,由小及大,由零至整,以精巧的构造搭建而成的人造器具。毫厘之处,皆凝聚了人类之心血智慧,是以不逊于天地造化之精华,能将毫发之力汇聚成撼动天地之威能,为常人所不能为之事。

上古之时虽以修仙之道最为鼎盛,但机关术同样登峰造极。传说上古机关之术构思精巧,气魄雄浑,以天地精华之物为凭,以风雷水火乃至日月星辰之力驱动,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那些力大无穷,坚不可摧的傀儡巨像,撼得动仙法有成的修真者,那些毁天灭地的极光火云,比之天地禁法也毫不逊色。

与包罗万象、无所不能的仙法道术相比,机关术虽有局限,但要论破坏力犹有过之。而机关之物可以海量生产,对操纵者的要求又不高,战乱一起,数量更是百倍千倍于修仙者。因此上古之世的崩坏,机关术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当然了,如今沈思所知所学的,不过是机关术中最粗浅的皮毛而已。天地大劫之后,机关术和仙法道术一样在神州大地断了传承,反倒在海外荒岛上的夷人部族中留下些许火种,数千年来不断发展,逐渐成了气候。

百年之前,白面夷人正是倚仗着无数犀利的钢铁巨兽,一举攻破了礼乐文教繁盛无比的雨国都城,将传承千年的文华风流一洗而空。虽然夷人最终被神州子民击退,但雨国也碎裂成大大小小几十个小国,再无复当日的盛景。

经此一难,东国人认识到机关术的强大,百年来不断发掘钻研,机关学派的实力突飞猛进,已经隐隐有了与修真门派比肩的势头。也正是随着机关术在东国逐渐成为显学,身处乡下的沈思也才得以接触并迷恋上机关术。

其实说起来,阿原也不是完全没接触过机关术。妹妹师父那么恋古的学究,上古的东西哪有她不知道的?只是在她看来机关术不过旁枝末节,没有重点讲授,而是建议阿原有空自己读读,还给他指点过几本机关图谱,算作课余读物。

可阿原那时候一听上古二字就头大如斗,又不知机关术几乎与仙术并驾齐驱,就此失之交臂。如今回想起来,真恨不得痛骂那小书呆子一顿。

以阿原好奇心之盛,自然不可能只是一味倾听,而是不断发问探讨。阿原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望云山庄密室中可以监听多处声讯的千里耳机关,被他讲得绘声绘色,神奇无比。

沈思听得大为技痒,当下就推演起原理来。阿原在机关术上虽是门外汉,但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修仙梦,新奇的想法总是不少,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大大开拓了沈思的思路。

沈思这些年来最苦闷的就是曲高和寡,知音难觅,而阿原又何尝不是如此?二人直如鱼水之交,契合无比。从一个个新奇的想法,到推演原理实现,再到材料工艺,越说越是投机。

阿原包里的“龙牙龙筋”,不知不觉间已经多出许多用途。起码根据沈思的推算,若是把无羽百灵里面那根牛筋发条换成灵蛇筋,就可以改叫无羽雄鹰了。

…………

二人不知不觉从清晨聊到了午时,连小月来叫他们吃午饭都顾不上了,干脆拿到工房里边吃边说。

日过正午,小月终于忍受不住,强行塞了两碗水过去打断了他们的讨论,不满地道:“哥,你别缠着阿原哥哥没完没了。人家旅途劳顿,拜托你让人家休息一会吧。我晚上想烧两道好菜款待一下阿原哥哥,你陪我去采点松蘑回来好不好?”

沈思好不容易遇上一个知己,又正说到兴头上,哪里肯听她的,只是随意敷衍道:“哎呀我们这正忙着呢!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做饭,采个蘑菇还要什么人陪?别走远,早去早回就是了……”

小月一听嘴立刻撅得老高,赌气道:“你、你这个哥哥、你这个哥哥呀……哼,你忙吧,我再也不理你了!”

眼看小月一甩小辫,就要负气而走,阿原忽然开口道:“小月,我陪你一起去吧。”

或许是一粥之恩无以为报,或许是小月的两声哥哥让他念起了什么,这一刻阿原心中一动,倒是真的想陪这个小女孩出去走走。

“真的?!”小月顿时绽放出明亮的笑容,扬着头冲沈思哼了一声,一把挽起阿原的胳膊便往外走。

“沈思,我包里那些东西你尽管用,咱们回头再聊。”阿原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小月强行拖了出去,只听工房里回应道:“太好了,我正好有个新主意!阿原,你路上一定要小心我布的陷阱,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原心想捕猎、陷阱啥的咱也是行家,浑不在意地把古剑和银线弓背在身上,便陪小月一起出了院门。

秋风萧瑟,已颇有几分寒意。不知不觉间,离家已有千里之遥,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阿原却仿佛回到了家乡。

林间草木枯黄,落叶随风飘舞,每到这个时节,萌萌总会拉着小小叫上他,在林间漫无目的地采摘一切可以储藏过冬的果菜山蔬,正如眼前活泼的女孩。

恍惚间,阿原一会回想着家乡的悠闲时光,一会想起一路走来一幕幕的奇遇,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很远。在一个林间的路口,前面的小月忽然回头说道:“阿原哥哥,小心,这有我哥挖的陷阱。”

阿原这才回过神来,略带较量之意查看了一下沈思布置的陷阱,结果片刻之后就不得不甘拜下风。

这个陷阱实在是太别出心裁了,一丈多深的一个大坑,坑下面还有一个半月形的暗坑,布满了暗刺和倒钩,上面铺着树枝编成的盖子,再洒上树叶和泥土,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这里有陷阱。

更厉害的还在后头,这座陷阱上方的树冠深处,还倒悬着一根半人粗的尖木,一旦机关发动掉下来,只怕狗熊也要扎个透心凉。

阿原不由得暗暗咋舌,别的还好说,可把那么粗的一根木头吊在上面,让周围树木分散承力,既不会因风吹雨淋掉下来,还要一触即发,他是决计做不到的。若不是见识了沈思那些精巧无比的机关器械,他定会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

“好家伙,你们这有熊么?”半晌,阿原疑惑地问道。

“熊?”小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哪有啊?还不是我那木头哥哥自己瞎折腾!前些日子有一天他突然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回来,说他在山里见到了一个巨大的足迹,恐怕是种‘前所未见’的怪兽。然后他就日夜不停地到处挖这样的坑,每天全副武装地上山打猎。”

“可直到大姐回来,连只黄鼠狼都没打着,更别提什么‘大怪兽’了。哥哥怕大姐骂他,就偷偷把能填的坑都填了,可这一处离得远,估计他还没来得及填,嘻嘻……”

小月讲得笑不可支,可阿原听了却别有一番滋味——他以前也干过同样的糗事,在山里发现一处“奇怪的脚印”,以为是什么妖兽出没,大张旗鼓地布下天罗地网,结果妖兽没抓着,反倒差点害万爷爷断了一条腿。

往事虽不堪回首,可阿原忽然发觉,胸怀大志之人,总是有着各种相似的经历,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巨狼

二人小心翼翼地绕过陷阱,又走了一会,阿原的心思还沉浸在机关之术和英雄之叹中,一直呆呆出神。而一旁的小月看在眼里,则心有戚戚焉地报以同情的目光,仿佛自己做了件十分丢脸的事,很是愧疚。

“阿原哥哥,被我哥哥缠了一天,苦了你了,真是对不住……”

“哦?没什么……”阿原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小月,你不是要采蘑菇么?刚才那么大一片林子,你怎么不进去啊?”

“那边的松蘑早就采光啦,谁让我那哥哥那么能吃了……”小月低声嘀咕着,还不忘损上沈思几句。

“对了,你们一个乡亲邻居都没有,平时都吃什么啊?光吃野菜野果么?”阿原忽然好奇起来,在他的概念里,只有乡亲家里,才有饭吃。

“河对岸有几亩田,是我哥在打理的。哼,他也就这点用了,整天就知道摆弄那些破木头,不是砍树,就是到处挖坑,弄得现在方圆十里都见不到鸟兽了。阿原哥哥,你要是想吃肉的话,等姐姐回来让她带小月到东边集市上去买……”

一说起“哥哥”,小月就气不打一处来,碎碎念个不停,小脸涨得微红,像个熟透的苹果。远离妹妹许久的阿原看在眼里,忽然滋生了想上去掐一把的念头……

阿原努力克制了许久,这念头却始终蠢蠢欲动,终于忍不住略带撩拨之意地问道,“沈思的爱好是机关术,那小月你呢?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我?”小月顿了一下,小脸越发红润了,似乎她的爱好更难以启齿,“我嘛,我比较喜欢烧菜做饭……”

“还有呢?”见到小月脸上的绯色,阿原顿时像老猫闻到了鱼腥一样,连忙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还、还有……呀,那边好大一片松蘑!”小月突然欢声一叫,几步跑了出去。远处遮天的松柏之下,金色的松蘑连成一片,恰到好处地帮了小月一把。

小月再不多话,低着头采摘肥厚味美的松蘑,忙来忙去,似乎有意无意地躲着阿原。而阿原不疾不徐地跟着后面,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就在这时,林间突然刮起一阵阴风,风中隐隐传来沙沙的响声,伴随着一股恶臭的味道汹涌而来。

阿原浑身上下本能地一阵恶寒——凭他多年的狩猎经验,这定是只凶猛的野兽。他连忙抽出银线弓握在手里,几步上前,一把将小月拉到身旁。

小月还懵然不知,忽然被阿原用力拉到身边,一时手足无措,两颊绯红。

一声低沉的嘶吼声传来,这下阿原听清楚了,是狼!他沉着地拔出古剑,斜插在腰间,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如今神功有成,又有神兵利器在手,一只狼还不在话下。

可是,他的自信马上就被击得粉碎……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只巨大的灰狼,身子足有一人高,一丈多长,比老虎还大上几分。如针般竖立的狼毫微微摇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它周身流动,像是风,又像是雾。巨狼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疤,一双幽绿的眼睛盯着他,仿佛一只猛虎看着一只小鸡。

阿原一瞬间从头凉到脚,但他随即镇定下来,一边拉紧弓弦,全神贯注地瞄着巨狼的眼睛,一边沉声道:“小月,快走!”

谁知小月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地,竟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襟,一动不动。

阿原心中一急,却不敢分神看她,只能大叫道:“小月!快走!”

“我、我不走……我、和你一起……”小月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反倒抓得更紧了。

阿原来不及多想什么,头也不回地用后背狠狠撞了她一下,怒吼道:“你想咱们俩一起死么?别在这碍手碍脚的,快滚!”

小月踉跄了一步,眼泪夺眶而出,她深深地看了阿原一眼,转身跑去。

阿原听小月急促的脚步声不是走竟是在跑,心中顿时一颤,立刻把弓弦拉得吱吱作响,死死瞄住巨狼。

可巨狼似乎对小月一点兴趣都没有,看都没看她一眼。它的目光,始终聚在阿原身上,不,更准确的说,似乎是在阿原腰间的古剑上……

小月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阿原这才松了口气,与巨狼继续僵持着。一时间林间的风似乎都凝住,弥散着催人作呕的气味——那似乎并不是野兽身上的骚臭味,而是像尸体腐烂一样的恶臭。

阿原终于忍耐不住,缓缓向后退了一步。他倒是很想这样僵持下去,一步一步退走。可惜巨狼并不这么想,阿原的身子刚刚一动,它便低吼了一声,迎面向阿原扑了过来。

“嗖”,一直金箭当头射去,竟带着破空之声。这一箭之威,大大超出阿原的预料,巨狼不闪不避,被一箭贯在背上,却像是没有知觉一样,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扑到阿原面前。

多亏阿原早有心理准备,抽出腰间的古剑向上一撩,这一次巨狼终于知道躲闪,向旁边一兜,又朝阿原身侧扑来。

巨狼体型虽大,却也不失敏捷,阿原来不及回剑相迎,只得身子向下一伏就势一滚,才避开这致命的一扑。

还没等阿原喘过气来,巨狼恐怖的利爪又扑到眼前。阿原只能竭力躲闪,同时暗运铁臂铜身的法门。饶是如此,巨狼蒲扇一般的巨爪擦身而过,还是在他左肩上留下了几道恐怖的血痕。

一瞬间,只觉半边身子有如火烧,血光之中,阿原反而冷静异常,他看准机会,忽然大喝一声,将浑身的真气力道瞬间贯到右臂上。古剑上青光一闪,一招“剑破苍穹”气魄雄浑,正是他唯一的杀招。

这一剑正斩在巨狼的头颈处,虽然古剑灵气泯灭,无复斩蛇之威,但仅凭剑刃之锋锐,少年的绝境一击还是一剑切开了巨狼的头颈。

没有血花四溅,反倒是浓烈的恶臭汹涌而出。受了这样的重创,巨狼居然没有倒下,甚至连一声痛楚的嚎叫都没有,带着头上巨大的创口,掉头一口咬向阿原。

阿原势已用尽,全仗着一剑劈下的凌厉冲势才勉强躲开巨口的噬咬,他就地一滚,总算逃了性命,可手中的古剑也掉落在地上。

巨狼歪着头,一双幽绿的眼睛略黯淡了些——这就是古剑一斩留下的创伤。

阿原终于明白了,这根本不是普通的野兽,而是仙墓中青芒铜尸那样的怪物。没有玉阎罗那种驱鬼辟邪的手段,刀剑再锋利也难以伤其要害。

没了古剑,阿原更无力抵挡,但他经历了几番生死之后,心性已大有长进,虽慌不乱,瞬间想到了另一条求生之道。

巨狼脊背一耸,又带着一股浓烈的恶臭扑来,阿原则早已催动全身真气,使出了最后一招——跑!

大师兄说的半点没错,这轩辕第三式,比剑破苍穹和铁臂铜身加在一起还要重要……

背后传来阵阵吼声,阿原施展开“逍遥游步”,在林间拼命地奔跑。真气急速运转,有如飞旋的车轮。

丹田中的真气经历古墓中连番消耗,本就尚未完全恢复,胡不归给他的“拐棍”也飞速耗尽,真气散逸在足经周围,就像把已经见底的水壶拿到烈火上去烧,很快便开始冒烟。

好在但阿原并不需要跑太远——沈思精心布置的机关陷阱,正是为这头恐怖巨狼准备的。他的性命,也就赌在上面了。

然而,当他堪堪跑到离陷阱十几丈远的时候,却一眼看到了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小月气喘吁吁地,正一步踏在陷阱上……

咯嘣一声,是机关发动的声音,阿原心头剧烈地一颤,气血瞬间上涌,本已急速运转的真气在这一刻像是飞流千尺的瀑布撞在岩石上,碎成无数飞沫。

心脉之中,一团隐匿许久的烈火终于找到了一直苦寻的机会,猛然炸裂开来。

平日里担当屏障的沌气在心神剧颤的这一刻也无能为力,隐忍多时的火相真气终于抓住了机会,瞬间倾巢而出。真气水火相冲之烈,将胸口的经脉尽数震碎,却也在一瞬间炸开了阻挡真气流通回转的最后一道屏障。

那一瞬间,磅礴无匹的真气爆流在碎裂的经脉中涤荡了数十圈,两眼通红的阿原一下子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像支离弦的弩箭一般飞跃了十几丈的距离,一把抱住下坠的小月,奋力一扭,用后背迎向了坑底的暗刺和倒钩。

一声闷响,阿原重重地摔在坑底,无数尖钩刺在背上,刺骨的疼痛让他几乎晕了过去。胡不归渡来的真气终于无以为继,最后一次绽放出金色光辉,浑身的锻骨真气也土崩瓦解,甚至仿佛听到一声金属碎裂的声音。

与此同时,头顶上巨大的尖木轰然落下,阿原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翻过身来,把小月紧紧地压在身下。

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了许多声音——沉闷的撞击声,耳边小月的尖叫,巨大的爆炸声,似乎,还有一个女子的惊呼……

第一百二十六章 师姐

浑身的剧痛,耳边的声音,不知是哪个先唤醒了阿原。

眼前一片模糊,隐约可以分辨出是一张竹床,翠绿的锦被带着淡淡的香气。意识刚刚恢复些,背上阵阵剧痛顿时如火烧一般。

“你背上全是伤口,不要乱动,就这么躺着吧。”一只冰凉的手抚在背上,一阵清凉传遍全身,顿时将疼痛与燥热驱除。

阿原艰难地扭头一看,站在床边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肩若刀削,腰如绢束,柳眉微蹙,杏眼含威,仿佛云上冰峰,让人一见便生出凛然敬畏之意。

阿原愣了片刻,这才醒悟过来,这里是“大姐”的屋子,而眼前这位凛若寒峰的女子,多半就是沈思和小月的大姐了。

再次死里逃生,本该欣喜愉悦才是,可女子冷冷的目光却比背上的刺痛更让他难受。

“这、这位大姐,是你救了我?”

阿原总算挤出一句话,算是个开场白,可背后的寒气却更凛冽了几分。

只听女子一声冷哼,带着些许怒意道:“你有高人护佑,自然是死不了的。”

女子顿了一下,接着道:“你救了小月,我感激不尽。但我还是要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家?”

女子清冷的声音如一柄利剑,不怒自威。阿原虽没做什么亏心事,也不免心头一颤,连忙答道:“我、我叫阿原,游历天下,途经此处……”

“胡说!”女子喝道,“普通人只要走近方圆几里之内,我定会察觉。可你却能瞒过我,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我家院子里,难道你会遁地飞天不成?”

阿原一听人家分明把他当成了来路不明的可疑人,一时目瞪口呆,连忙解释道:“我、我也是稀里糊涂的,醒来就在这院子里了。应该是我师兄把我送到这的吧……”

“你师兄?”

“嗯,他叫胡不归,是个修仙者。”阿原特地加重了“修仙者”三字,这无疑是一块好用的金字招牌。

而女子果然神色大变,素白的面颊上涌起一丝嫣红,清冷的声音也顿时拔高了一大截,“果然是那个混蛋搞的鬼!鬼鬼祟祟地一露头就跑,我就知道他肯定没安好心!真该一路追到底,好好给他点教训!哼,哼,要是小月真有个什么闪失,我定要将这个王八蛋剁成百八十块,扔到山下去喂狗!……”

一番犀利的痛骂直如狂风暴雨,虽然是冲着窗外不知何方的胡不归,可身在暴风眼的阿原也感同身受,噤若寒蝉。毕竟他和胡不归也算是一路的,女子一副仇深似海的样子,一旦她迁怒于己,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没想到女子痛骂完胡不归之后,转向阿原时却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冰封般的冷漠与戒备褪去,反倒流露出温和亲切的笑容,浑如一位邻家大姐。

“阿原,对不住了。我是小思和小月的姐姐,名叫雨寒微。千错万错,都是那天杀的胡不归该死。你为了救小月受了这么重的伤,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阿原一时受宠若惊,连连谦谢,又忍不住问道:“雨、雨姐姐,你认识我师兄么?”

“哼,老天作孽,我可不想认识他……你又是受了他什么骗?为什么叫他师兄?”

阿原一愣,便把和胡不归相遇以来的经历一一讲来。他与胡不归相识虽不过几天功夫,却真像相处多年的老朋友、大师兄一样,描绘地活灵活现。

雨寒微在一旁听着,时而咬牙切齿地痛骂,时而又笑出声来,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末了,她带着一副怜悯的神色幽幽一叹,道:“可怜的孩子,好好一个纯良少年,被这个懒怠无赖骗惨了。”

“什么?难道胡大哥说收我入修仙门派,是假的?”阿原心中一惊,这个“骗”字,可是他心底最深的疮疤。

要知道他在修仙路上历经了多少坎坷,受了多少欺骗啊!倘若连胡大哥都是在骗他……

阿原忍着背上的剧痛一把掏出怀里的轩辕令,问道:“难道这轩辕令也是假的?”

“轩辕令?”雨寒微疑惑地接过令牌一看,顿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一笑便止不住,直笑得前仰后合,一时间眉间怒色尽去,泪珠在眼眶间翻滚。

仿佛一座冰峰在眼前融化成溪流,一个冷若冰霜的女子绽放笑靥,本是难得的风景。可她越是笑个不停,阿原心中越是没底,一个笑出眼泪,一个竟是要急出眼泪来了。

“雨姐姐,你笑个什么啊?这枚轩辕令,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轩辕令——”雨寒微捂着嘴勉强止住笑意,眼眶含着眼泪喃喃道:“这个混蛋,一天净会编排这些东西。等轩辕老祖知道了,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轩辕老祖?雨姐姐你也知道轩辕老祖么?”阿原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当然,轩辕老祖正是我师伯。”雨寒微板着脸,终于忍着笑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雨姐姐你、你也是轩辕剑派门下?那岂不是我师姐?师姐在上,哎呦……”

事关修仙门派,阿原反应极快,瞬间便理出了关键所在。雨姐姐和大师兄原来是同门,难怪嬉笑怒骂百无禁忌。

如此说来,大师兄把他扔在这也就解释得通了,说不定就是安排他早点拍拍这位大师姐的马屁。阿原哪里还有犹豫,连忙就要起身行礼,却忘了背上的伤势,身子一动,顿时疼得呲牙咧嘴。

“轩辕剑派——”雨寒微差点又笑出声来,见阿原想要起身,忙道:“别动!快躺着。别听那个混蛋胡说八道,什么轩辕令,轩辕剑派,亏他敢编排。如今倒是越发肆无忌惮了,连收弟子入宗门这种事也敢乱说,当真胡闹。碰上他,算是你倒霉,遇人不淑……”

阿原一听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这一击简直比巨木从头顶落下更让他绝望。

难道这枚升仙令到头来也是镜花水月一场?

不,阿原绝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遇的良机,他挣扎着给雨寒微行了一礼,声泪俱下地恳求道:“雨师姐,请您务必帮我在轩辕老祖面前美言几句,弟子求道之心天地可鉴,始终如一啊……”

雨寒微见了阿原这副样子,倒是哭笑不得,忙按住他给他盖好被子,微笑道:“这倒不难,轩辕老祖嘛,嘿嘿,能有弟子愿意入门,他应该已经乐得烧高香了,哪还用得着求?你若想入门拜师,真正的难处在于龙门岁考。”

“龙门岁考,那是什么?”阿原一边问,一边心中已经隐隐猜出几分。所谓岁考,多半是每年一次的大考,而龙门,自然是凡人步入修仙界的大门。

毕竟不是谁都能登堂入室成为仙家弟子的,修仙门派,自古便是万里挑一,只收才智资质上佳的弟子。入门需要通过考核,也是应有之义。

果然,只听雨寒微答道:“龙门岁考只是通俗的叫法,实际上是如今整个修仙界一年一次的选才大典。虽然自古以来修仙门派收选弟子,无不自行其是,各显神通,根本不容旁人插手半点,但几十年前不知抽了什么风,忽然就弄出个龙门岁考来……”

“哎呀,我和你一个孩子说这些干什么……总之龙门岁考极其严格,要想通过着实不易,但你若想正式拜入仙门求道,这一关是躲不掉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龙门

雨寒微说的严峻,可阿原听完却忧心尽去,反倒眉飞色舞起来。

他最怕的不是难比登天,而是上天无门。只要能拿出个题目来,再难再苦又有何惧?

不就是个考验么,以原大侠的天纵之资,才修炼不到半年,就已打通十一道正经,身具数种真气,还有奥妙无穷的梦境玄机,还怕不能出人头地?

阿原连忙正色道:“雨师姐,那你快说说这岁考是什么时候,都考些什么?你放心,我一定能通过,漂漂亮亮地当上你的正牌师弟!”

雨寒微又被阿原逗得噗嗤一笑,原本性情冷傲的她碰上阿原这个活宝,也算遇上了克星,柳眉杏眼再做不得冰霜美人模样,反倒眉目含笑,温和地答道:“岁考定于每年初春,在多个选区同时举行。但并非谁都可以参加,必须通过基本的年龄资质考核,或是有人举荐才行。”

“各个修真门派每到年关时节,都会在所属的选区内四处搜罗良材美玉,抢先举荐,也好占得先机。你若想参加岁考,恰好我可以请人帮你举荐一下。

“至于考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入门时年纪尚幼,并不记得什么。而这些年我们这一脉连一个新收的弟子都没有,岁考到底是黑是白,我又不关心,自然也说不清楚,总之是考验修仙资质一类就是了。”

阿原一听雨师姐可以找人举荐,心里自然乐开了花,可岁考考些什么还是一无所知,不禁疑惑地问道:“一个新收的弟子都没有,这是为何?”

“这正是我要说的。”

雨寒微嫣然一笑道:“你可别上了胡不归那混蛋的当,我们师门名叫落云宗,说实话只能算是一个三流的小门派,全仗出身天玄门分支的光,还有一位道行高深的祖师爷撑着,这才勉强能在修仙界立足。”

“而我们玄元峰这一脉,更是落云宗里最式微的一支,一共只有四个弟子,实在小到不能再小,差到不能再差了。我师父她是不会收男弟子的,而另一位,便是轩辕老祖,嘿,那就更不用说了,没见过那么不靠谱的师父……”

“落云宗本就不是大派,每年新选入门的弟子也不过寥寥几人,哪里轮得到玄元峰?轩辕老祖座下那几个弟子,都是年幼无知的时候稀里糊涂上了贼船,现在有了龙门岁考,哪还有人肯上当?所以这些年来我们玄元峰一脉就没添过一个新弟子。”

“阿原你若是通过了岁考,自然有无数门派争抢着要你,到时候你还会非要加入一个三流的小门派,叫我一声师姐么?”

雨寒微这一番话娓娓道来,每每说起自家宗门之时,总是不忘挖苦两句,似是极为不屑。但嘴角时常浮现的笑意,又可见她对宗门的情感并非像她所说的那般不堪。

不过阿原并不会分辨这些,什么三流九流还是不入流,只要冠上“修仙门派”四字,便足以让他魂牵梦萦,神魂颠倒了,哪还管什么师父靠不靠谱,师兄师姐都有几人?

总比老头子靠谱一万倍吧?!

“师姐你放心,我对师门忠心不贰,天地可鉴!你就等着我顺利通过岁考,成为落云宗玄元峰这些年来第一位新弟子吧!”

阿原拍着胸脯,豪情万丈地把“落云宗玄元峰”六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只觉一股暖流在全身流动,眼前浮现的是满天星斗下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他在月下迎风舞剑的场景,浑身骨头一下都酥了。

“哈哈,那还真是难得。我很期待那一天哦,小——师——弟——”雨寒微被阿原逗得乐不可支,也忍不住戏谑起来。

“师姐在上,请受师弟一拜!”事关师门,阿原一向最是机灵,连忙作势一拜,虽然立刻被雨寒微按住,却也博得冰峰美人开怀一笑。

阿原机不可失,立刻打蛇随棍上,讨好地笑道:“师姐,看在师弟对师门忠心耿耿的份上,传我几招仙法吧,也好让师弟早日通过岁考,拜入师门……”

谁知阿原这个轻巧的马屁却拍在了马腿上,雨寒微脸色一沉,冷哼了一声道:“哼,你还想修炼什么仙法?能保住小命还不知足么?你不妨缓缓运一下真气试试……”

见师姐变脸,阿原立刻噤若寒蝉,依言缓缓运作了一下真气,霎时脸色大变。

丹田之中,原本丰沛的水相真气竟然十不存一,仿佛干涸的湖底。不仅如此,丹田以上直到心脉附近的经脉全都处于麻痹状态,像是身子里这一块已经被掏空了一样。而一直游离全身的沌气则聚集笼罩在胸前腹间,仿佛一团萦绕不散的迷雾。

阿原深吸了一口气,全神投入,调动着一缕缕沌气如伸出的触角,一点一点探查着“迷雾”下的景象——支离破碎的经脉纵横交错,像是干裂的河床,越是靠近心脉的地方,经脉的损坏就越严重。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团火相真气则蜷缩成一团,似乎被什么东西包裹着,继续蛰伏在心脉附近,笼罩在层层沌气迷雾深处。

“你小小年纪,根基未稳,就同时修炼三种真气,当真胡闹!到底是哪个糊涂蛋教的?若只是金水两气倒也罢了,可你心脉中还藏有一团火气,乃是天大的隐患。”

“平日里你真气尚弱,周天未通,倒也没什么大碍。可当你深陷险境,心摇悸动之时,那团火气便会随心脉血涌而暴涨,直至与丹田真气水火相冲,经脉破碎,万劫不复……若不是有高人给你种下保命的手段,你现在早就一命呜呼了,知不知道?!”

“是、是……”

雨寒微本就气势凌人,此时发起怒来,更是让阿原不敢直视,只得连连认错,半句借口和俏皮话也不敢说。

见了阿原唯唯诺诺的样子,雨寒微反而不好发作,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不该怪你,你为了救小月几乎拼掉性命,可见你一颗赤子之心……”

“你愿意叫我一声师姐,我亦当你是弟弟,正因如此,我更要对你负责。”

雨寒微顿了一下,十分郑重地说道:“我已经封住了你心脉附近的经脉,只要你不再妄动真气,伤损的经脉就可以慢慢复原。只是伤好之后,不得再修炼火相真气,而是要趁早将异相真气排除,专一修炼一种真气。”

“须知真气贵在精纯,并非越多越好,你根基未牢,更不能胡乱修炼。还有你一定要记住,今后务必凝神养气,固本稳心,就算是生死关头,也要沉得住气,万万不可再生出拼命的死志。你修为虽弱,可意念心力却强于常人,又有心脉的火气这一隐患,若是情急再来一次血涌火冲,十九毙命,你一定记好了!”

师姐发威,阿原哪敢废话,虽然他实在没修炼过什么火相真气,金相真气也是被逼无奈才修炼的,但在这当口也不敢多嘴。

雨寒微正要继续嘱咐,忽然一顿道:“小月来了,你好好安慰她一下……”

果然,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起,有人跑进了大屋,却在门口停了下来,轻轻问道:“阿原哥哥,你醒了么?……”

“小月啊,快进来吧,你阿原哥早醒了,正等着吃你煮的瘦肉粥呢。”雨寒微温言道。

带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小月端着托盘,把香气四溢的瓷锅瓷碗送到了阿原床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原,嘴唇微歙,小脸涨红,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小月,你还好吧?”倒是阿原先问了出来。

“我、我很好,阿、阿原哥哥,你……”小月一张口便带上了哭腔,随即把头埋进姐姐怀里呜咽连声,只剩下辫梢上麦黄色的丝穗抖个不停。

“好了好了,你阿原哥哥没事的。他有真气护体,受伤并不重,养几天就好了。你快别哭了,你这样哭个没完,你阿原哥哥也没法吃粥养伤啊。”面对小月,雨寒微冰峰般的凌绝完全褪去,只是个温柔慈爱的姐姐。

在雨寒微连声安慰下,小月总算止住了哭声,抬起头来一双泪眼望着阿原,似乎又要随时决堤。阿原一看不好,连忙拿起汤匙猛喝起肉粥来,以示自己精神旺盛伤势不重。

小月这才安下心来,露出些许笑意,仿佛看阿原狼吞虎咽吃她煮的粥就是最快乐的事。可被粥烫得嘴里满是泡的苦楚,就只有阿原自己知道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百灵

眼看阿原吃完了一小锅粥,小月端起瓷锅正要去盛,雨寒微忽然道:“小月,你先别忙,去把你那哥哥叫过来,我有话说。”

小月应声而去,不一会就带了沈思回来。沈思进门后深深看了阿原一眼,关切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做了个鬼脸低下头去,丝毫不敢直视大姐的目光,直如耗子见了猫一样。

可无论他如何惧怕大姐,也不至于吓到这副大汗淋漓,手脚发抖的模样。显然,他这一天定是饱受了十分严酷的体罚。

“哼,小思,我看你的精神头还不错,想来是我罚得太轻了。”沈思的一个鬼脸,还是没逃过雨寒微的眼睛。

“大姐饶命、饶命啊!我知道错了,再也不弄那些危险的玩意了!天幸阿原和小月都没事,大姐您就饶了我这次吧……”沈思连连作揖认罪,情悲意切,声色凄然,看这水准断不是初次上阵。

阿原与沈思情同兄弟,自然从旁劝解道:“雨师姐,别怪沈思了,好在小月没事,我也命大没死……”

“你别以为总有这么好的运气!”

阿原这一下却是引火烧身,雨师姐的火气一下子都冲他发了过来,“我当时眼睁睁看着你们落入陷阱,救援不及,可那根尖木戳在你背上,非但没要了你的命,反倒激起一道护体蓝光,瞬间销熔成灰……”

“你真的以为是你命大?——那是有人在你身上种下了护身保命的手段!”

阿原恍惚了一下,尖木从天而降的画面犹在眼前,确实如雨师姐所说,那玩意戳在身上,绝不是运气好就能没事的。

可谁又有这等本事,能在他身上留下所谓保命的手段?

“师姐您的意思是,大师兄?”这位高人是谁并不难猜,阿原就认识这么一位修仙者。而且胡不归也确实在他身上用过手段,甚至让他在水中黑蟒的噬咬下安然无恙。

“他?他还有这本事么?嗯,许是轩辕老祖又有了什么新花样……”

雨寒微喃喃几句,又正色道:“不管是谁,你都不能再心存侥幸。我仔细检查过了,你身上并无半点蹊跷,想必就算有什么保命符,也已消耗一空,绝不会再替你消灾了。以后凡事须小心谨慎,万万不可再莽撞涉险。”

阿原茫然地点了点头,回想这一路走来,确实曾多次险死还生。望云山庄的地牢里伤重不治、思阁中被谷月天一拳击在胸口、从悬崖上跌落山涧、在古墓中被妖邪夺舍、再到这次触发陷阱,一只手差点都数不过来……

以前阿原一直以为是运气好,如今看来似乎真的有道保命符冥冥之中护佑着他——这道“保命符”并不是认识胡不归之后才有的,而是一直伴随他左右。

还会有什么人一直护佑着自己?阿原浑身一颤,眼前浮现出那位白发仙人的身影。或许他从未离去,而是一直默默关注着自己。如此一想,阿原就像吃了仙丹一般,浑身上下一片舒爽,连背上的伤都不觉得疼了。

不过,就算有仙人护佑,被尖木戳中也只是轻伤,可那恐怖的巨狼呢?阿原心头一颤,问道:“雨师姐,那只巨狼呢,被你赶跑了么?”

“被我斩杀了。”雨寒微柳眉一蹙,沉声道:“那不是普通的狼,而是一头尸腐狼。”

“尸腐狼?”阿原和沈思同时诧异地叫出声来,而一旁的小月则脸色惨白,似是想到了什么恶心恐怖的一幕。

“尸腐狼是上古典籍中记载的一种腐兽,成因不详。据说是狼尸发生了尸变,或是感染了邪疫之后异变而成的怪物。它根本就不是活物,而是僵尸一般的腐物,体型膨胀,力大无穷,刀剑难伤……”

阿原和沈思听得心头一寒,沈思该庆幸,他只是看到几个脚印而已,而阿原则一下子想到了古墓之中,“燕七”用邪法驱动的青芒铜尸。

“这种脏东西,只在上古大劫的传说中出现过,早已绝迹数千年。如今再次现世,实是大凶之兆。神州上下,只怕再难有平静之地了……”

雨寒微柳眉紧蹙,望了两个弟妹一眼,沉声道:“小思、小月,这次你们跟我一起走。”

“走?去哪?”沈思轻声问了一句,表情有几分微妙。

雨寒微斜了沈思一眼,道:“你不是一直想去东国学机关术么?我就给你一个机会,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天赋。我有一位师伯毕生钻研机关之术,我去求求他。至于人家愿不愿意收你为徒,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真的?!太好了,大姐、大姐……”

沈思像一座爆发的火山,忽地一声扑了上去,以雨寒微的身手,竟没能躲过这一记熊扑,被抱了个满怀——随即便响起沈思一连串的哀号声……

“姐姐,那我呢?”小月带着几分不安问道。

“小月,你不是一直想学琴么?”雨寒微一面对小月,立刻如春风一般和煦,“我带你去栖梧山,凤凰谷……”

“凤凰谷,真的么?”小月也一脸幸福地扑进大姐的怀抱。阿原虽不知道栖梧山凤凰谷是什么地方,但看小月的表情,差不多就是自己听到仙家门派时的表情。

“阿原,你也跟我们一起走。我请那位师伯一道举荐你参加岁考。”雨寒微一句话,仿佛一般在阿原耳边响起。

“真的么?多谢师姐,多谢师姐!”虽然没什么新意可言,可此时此刻阿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言语表达他的喜悦。好在背后的伤势限制了他飞扑的举动,否则下场到底如小月还是沈思,还未可知。

“好了,你们也别高兴太早了,人家肯不肯收你们还不知道呢。”

雨寒微丢下几个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孩子,起身道:“我再去搜寻一番,看看还有没有古怪。你们在家收拾收拾,让阿原好好养伤。小思,你给我老实点,你那一千蛙跳,我可没说可以免了。天黑之前若是完不成,那堆破木头你一件也别想带走。”

境遇相似,命运却大不相同,可怜沈思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乖乖地跟着大姐出了屋,临走前,还向阿原和小月扮了一个苦大仇深的鬼脸。

屋子里只剩下了阿原和小月,再次安静下来。阿原的思绪在仙人护佑、尸腐狼和龙门岁考之间不断盘旋,浑然神游天外。小月垂首而立,似乎也在出神,只是不知她想的是远在天边的栖梧山凤凰谷,还是近在眼前的少年。

“阿原哥哥,我再去给你盛锅粥吧……”小月轻柔的一句话,终于把阿原的思绪带了回来。

“不用,不忙不忙,我不饿。”阿原拦住小月,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床头,亲切地问道:“小月,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这不过是一句普通的开场白,阿原真正想问的,是未来的大师姐的事,是这一家子与修仙门派的关系,甚至栖梧山凤凰谷到底是何宝地。没想到刚刚问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小月的眼泪就像洪水决堤一般滚滚而下。

“阿原哥哥,对不起!呜呜呜……我差点害死你,呜呜,阿原哥哥……”

小月语无伦次痛哭流涕的样子,一时竟让阿原颇为受用——对嘛!这才是舍己救人应有的回报啊!

大侠江湖路上行侠仗义,两肋插刀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享受这感激涕零,执手相谢的场面么?原大侠一路走来也救了不少人,云国的老者,神秘冷酷的少年,还有天杀的红妆大盗,可从没有人这样泪眼婆娑地感谢过他。

小月汹涌的泪水,反而是最好的伤药,让阿原终于尝到了侠义之乐。可是女孩的眼泪这种东西,几滴作为点缀最好,若是像瀑布一样止都止不住,就绝对不是一件快意事了。

小月刚哭上一会,阿原便坐立不安,连忙安慰起来。可安慰从来不是止住女孩哭泣的好法子,阿原情急之下,只得动用起百试不爽的绝招——苦肉计。

阿原假装咳嗽两声,艰难地道:“小月你快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再这么哭下去,一会你姐姐来了定会以为我在欺负你,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小月止住了眼泪,勉强笑了一下道:“姐姐才不会呢,她也很关心你的……”说着,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两滴泪水从眼角划过两颊,滴落在地上,如清晨的露珠一般。

阿原连忙继续加码道:“好了不管怎样快别哭了。你一哭我就心急,心急伤势就会加重,总也好不了……”

小月一听连忙抹掉眼泪,郑重地道:“嗯,那我一定不再哭了,阿原哥哥你要快点好起来,咱们一家人搬到东国去。我去学琴,阿原哥哥去学仙法,我那木头哥哥正好去学木匠活,那该有多开心啊。”

“一家人”三个字从小月嘴里自然而然说了出来,她自己没有察觉到丝毫不妥,而阿原却不免心中一动,笑道:“小月,既然你都说是一家人了,那我可就赖在你家了,你要天天煮好吃的粥给我,不能赶我走哦……”

小月灿烂地一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道:“嗯!阿原哥哥一定要好好养伤,快点好起来。小月一定努力做各种好吃的给你吃。只要能让阿原哥哥高兴,让小月做什么都行的!”

“做什么都行么?……”阿原心中压抑已久的恶念瞬间就被点燃了,坏笑着问道。

“嗯!”天真的小女孩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毫不迟疑地应道。

“那——你给我唱首歌吧。”

这个要求在阿原看来绝对是一流的刁难手段,村里除了他那破锣嗓子和小小无忧无虑的童声之外,绝少再响起第三种歌声。乡亲们好像都不爱唱歌的样子,尤其是萌萌,每次逮住由头逼她唱歌,总能把她欺负个够。

可是,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虽然也脸红了一下,却并未迟疑,清脆地应了一声,便唱起一首不知名的山歌。

歌声初时尚带着些许羞涩,轻柔婉转,玉润珠圆,宛若山间的小溪。而后忽然如高耸的山峰,清音嘹亮,直近云端。歌声萦转,仿佛穿越了一切障碍,自由回荡在悠悠蓝天之下,碧水之旁,把阿原的些许烦恼一扫而去,将心房洗刷得一片清明……

阿原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个女孩,才是这世上真正的——“无羽百灵”。

第一百二十九章 鸣镝

秋风萧瑟,阿原却在平静的河边小院里,度过了一段难得的悠闲时光。

虽然背上有伤行动不便,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个活泼的小妹妹不时在床边陪他聊天解闷,简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

自从离了家乡,阿原一直颠沛流离,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受尽了霉运和欺骗,何曾这般舒坦自在过?一时间乐不思蜀,直把他乡作故乡。而这里,沈思和小月的确如家人一样。

背伤尚未痊愈,阿原已经和这一家人亲密无间,沈思和小月不必说了,连清冷凌绝的雨师姐,也十分熟络起来。

面对未来的大师姐,阿原马屁不绝之余,更是话痨一般翻来覆去地询问“师门”之事。从师父的本领,喜好,到师兄师姐们的性格,家世统统问了个遍。

可雨师姐每每提到师门之事便避而不答,或是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半句,反倒让阿原更加心痒难耐,却又毫无办法。若是实在被问得烦了,雨师姐只消柳眉一蹙,天然的威势就能让阿原立刻乖乖闭嘴。

经过几天静养,阿原背上的伤口基本愈合,总算起得来床了。伤损的经脉恢复了一些,丹田中的水相真气也恢复了三两分,如浅浅的一个池塘,波澜不惊。心脉中的火气在沌气和雨师姐的真气封印下也老老实实地蛰伏着。

师姐反复告诫,在经脉复原前不可再妄动水火两气,阿原自然不敢不听。何况他也没什么好折腾的,火相真气根本不听调遣,而水相真气这次伤筋动骨,绝非以前散逸在经脉中可比,想完全恢复还不知要什么时候呢。

丹田水气一向是阿原的主修真气,一下子损失了十之七八,可谓惨痛之极。若不是阿原天性乐观,真气来得又容易些,换个半生苦修之人落得这个结果,只怕要一头撞死。

要想恢复丹田真气,就必须重新采定修炼,绝非一日之功。经脉伤损,阿原也不敢太过勉强,只能顺其自然。剩下可以修炼的,唯有锻骨真气。

虽然锻骨真气属金相,也与心脉火气相克,但它不走经脉而是附于筋骨,想来倒也无妨。阿原左右闲来无事,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修炼“淬骨诀”,效果也是立竿见影,几日间锻骨真气便恢复如初。

与此同时,阿原还发现了一份意外的收获——那本名为《金鸣镝》的小册子。

薄薄的小册子,阿原只翻了几页就确认了两件事,一是这的确是燕七的贴身秘笈,二是那燕七,十有八九和望云山庄地牢中的燕四一样,乃是前朝雨国燕公的后人。

可怜燕公一世英名,后世子孙竟如此不肖,一个用家传心法去掘坟盗墓,一个却用来打家劫舍。

同样脱胎于燕家家传心法,“淬骨诀”不过是后世不肖子孙拼凑出来的,而“金鸣镝”则不同,本是当年燕公的成名绝技,传承得也十分完整。虽然只是一套箭法,却暗藏着精深的金相真气修炼心法。

在原大侠的十八般武艺中,本就以射箭最为靠谱,但毕竟是野路子出身,没有真正精通箭术的师父指点,全靠天赋和实践摸索,基础还是差了些。有了这正统的箭法秘笈,深觉受益匪浅。

“金鸣镝”心法与阿原修炼的淬骨真气同源,而阿原又是弯弓捕猎的行家,学起来自然是一点就透,触类旁通。所谓心眼合一,箭出必中,阿原虽耳熟能详,可究竟怎么做到,以前一直是懵懵懂懂,直到看了一条条由浅入深,环环相扣的磨练之法,这才醍醐灌顶一般,进步神速。

倘若《金鸣镝》只是讲授箭术,还不足以称之为“秘笈”。真正的不传之秘,在于将修炼的金气灌注于箭矢之上,并在离弦的一瞬间以指尖加以旋力,箭出如螺旋之锥,破空之声有若鸣镝,正是燕公当年征战沙场的名技。

这些对于一个真正的修仙者来说或许瞧不上眼,但在战场和江湖上,已经是了不起的惊人技艺,无数人要为之背脊发凉的杀招了。且不说百发百中的箭法,单说纯正的金相真气,又有几人修炼得出?

而如今尚名不见经传的阿原,恰好在箭术和金相真气上都有不错的基础,这“金鸣镝”仿佛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稍微一专研很快沉迷不已,也不等伤好便开始拉弓练箭。

小月很是担心阿原的身体,反复劝阻无果,便只能在厨艺上加倍下功夫,吃得阿原每天油光满面,精神倍涨。

雨师姐也没有阻拦,反倒不时在关键之处提点几句。阿原全无后顾之忧,更是忘我地参悟苦练。

金鸣镝的“金”字绝非浪得虚名,当年燕公不仅一身纯正罡烈的金相真气无坚不摧,而且每支箭都是赤金打造!如此才能与真气应和,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在云岭打家劫舍的燕七自然没那么阔气,但箭匣里几支压箱底的铁箭还是镀了一层赤金。可惜锋芒初露,就在古墓中稀里糊涂地死在僵尸邪法之下,全都白白便宜了阿原。

每射出一箭,都是几钱金子,这等快意事,哪能不上瘾?

阿原苦练箭法之余,竟又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望云山庄上,楚涵玉随风而去时留下的那枚玉环。由于大小合适,被他戴在右手拇指充作扳指。

阿原习练鸣镝箭法以拇指灌注金相真气、拨动箭矢时,很快发现这枚扳指对真气有着奇异的吸附之力。本来金相真气流动不易,想要渡到箭上需要高深的修为和掌控。但有了玉扳指的吸引则举重若轻,事半功倍。

若是没有玉扳指,每发一箭,渡到箭上的金相真气都是有去无回。以阿原的修为,全力射出四五箭之后,金相真气便会衰竭得无法再渡到箭上,必须重新打坐采定才能恢复。但有了玉扳指之后,足可以支撑到十箭以上。

虽然锻骨真气也会因此消磨得更多,但有一部分真气会残留在玉扳指中,久而久之,玉扳指中的金相真气越积越多,俨然就成了一块饱含灵气的“灵石”。

“灵石”对身怀萃灵诀的阿原来说意味着什么?就是真气!

反正渡出的金相真气只要打坐采定就能逐渐恢复,那玉扳指中剩下的“找头”岂不是白送的?只要攒足了再用萃灵诀吸纳,盈满的锻骨真气便又平添几分。

如此反复,习练鸣镝箭法非但没什么消耗,反倒是绝佳的修炼之法,比什么冰火两重天的搞笑练法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心法更胜一筹,又有玉扳指之助,甚至还有师姐不时点拨一下——天才如阿原,哪能不进步神速?

不过三五日,箭法已然脱胎换骨,金相真气也日益精进,已经可以改称“鸣镝真气”了。以真气灌注的螺旋箭,无论准头还是威力皆远胜往日,百步之内箭无虚发,足以贯穿几寸厚的铁板。

多日来饱受体罚之苦的沈思看在眼里,不由得赞叹不已,他虽然也从小捕猎,但更精于陷阱而不是弓箭,只有望洋兴叹的份。

不过这些天沈思也没闲着,除了蛙跳之外,在机关术上的进展也可谓一日千里——不为别的,只因“斩龙英雄”的一堆战利品。

蛇牙硬逾刚玉,蛇皮柔韧无双,蛇筋更是天下绝品,有这么多宝贝材料,沈思两眼冒光,哪还顾得上别的。

只要大姐不在,他一定一头钻进工房,沉浸在一件件寄托了他各种奇思妙想的机关物中。虽然被大姐逮到免不了又是一番苦头,但什么能拦住满眼血丝的沈思呢?

勤奋如阿原还要不时停下来享受一下美食,和小月聊聊天、听听歌,而沈思却完全是废寝忘食,每天除了蛙跳就是开工,直如以苦为乐的苦行僧一般。

巨大的蛇牙蛇皮蛇筋如雪融一般消逝着,化作沈思手上一件件稀奇古怪的零件,以及工房里不时传出的嘿嘿傻笑声。

不过沈思沉迷之余也没忘了挖井之人,还是适时表现出了兄弟应有的情义——为阿原打造了数支长短不一,用途各异的精钢箭,还用一截镂空的蛇牙余料做了一个精致的剑匣。

剑匣设计巧妙,可同时放置古剑、银线弓和金箭,又轻巧易用,令阿原爱不释手。为此,沈思也名正言顺地拿走了另一颗阿原本打算留作纪念的蛇牙……

第一百三十章 歧路

十几天的悠闲时光匆匆而过,阿原彻底养好了伤,沈思一家也早已收拾好了行李。

在雨师姐大刀阔斧地削砍下,沈思只能饱含热泪,将一件又一件心爱的宝贝扔掉,不,是藏在家里。但剩下的还是足够装满一辆大车——那是沈思最得意的作品,名为万里车。

这些日子,雨寒微每天巡视四方,再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她搬离的决定——就算她肯改主意,只怕几个孩子也不肯,他们的心早不知飞到哪座仙山宝殿去了。

离家的日子终于到了,毕竟是生活了十几年的家,沈思和小月都十分不舍。而阿原想起半年前离乡的情景,不由得也有几分伤感。这座河边小院是他在异乡第一次找到家的感觉,虽短暂,却难忘。

不过还好,家人都在。几个孩子互相望了一眼,似乎生出同样的想法。雨寒微最后缓缓扣上柴扉,道了声:“走吧。”

车马开动,轮毂与马蹄声渐行渐远,被封存的静谧小院中,只剩下河边的小水车不时咯咯作响……

…………

真正上了路,阿原才发现沈思的“万里车”竟是一件神奇的宝物。偌大一辆车堆满了机关物,还坐着两个少年,居然不用任何牛马牵引,就可以自行缓缓前进。若不是四个斗大的轮子就在眼皮底下,阿原真怀疑是不是有什么怪兽藏在车下。

阿原求知若渴地一问,正中沈思下怀。沈公子一边摇头摆脑地讲起这万里车的原理,一边毫不藏私地拿出图纸与阿原分享。

要说这万里车的确是凝聚了沈思最高技艺的得意之作,也是最庞大、最昂贵,最来之不易的一件机关物。

车本身虽精巧,但并无出奇之处,关键在于牵引之力的来源,乃是车上有如华盖阳伞一样的装置,上面镶嵌着一块价值不菲的“阳华石”,可以在晴天吸收太阳的热力储存下来,再通过“阳华核枢”转化为牵引之力带动杠杆轮轴,驱动万里车缓缓前行。

自从望海国在山海之交的鬼雾岭发现了大量阳华石矿脉之后,在东国这种靠太阳光华驱动的装置已经越来越常见。但对沈思而言,这仍是最昂贵、最难得的一件宝物,是他十二岁生日时好求歹求,大姐才买给他的。他将之用于万里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带上所有家当,风风观光地周游列国。

至此,阿原不得不再次为机关术的神奇叹服不已。看来单人只剑行走天下也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像这样躺在车上日晒不到雨淋不着,还随手可以拿出几个果子点心来吃,岂不比他当初风餐露宿要强得多?

可即便有万里车这样神奇的载具,雨寒微和小月姐妹俩还是不识货。雨寒微骑着一匹青骢马,载着小月一步一步跟在后面,任凭阿原和沈思如何相邀,也不肯上车同乘。

沈思和阿原在车上指点江山,笑谈学问,好个春风得意,什么乡愁别绪,早已一扫而空。而两个女子在身后则默默无语,即便偶尔交谈也是轻声耳语,仿佛形同陌路一般。

事实上,他们确非同路。赶了半天的路之后,在一个岔道口雨寒微勒了马,下马对沈思和阿原道:“就在这告别吧,我带小月往南去凤凰谷。小思,你和阿原沿着这条路一直向东,进了夜子国之后不许停留,不许招惹是非,径直从官道……”

“知道了大姐,一路向东北径直穿过金铭国,到偃羽城郊十里外的杯犀湖找隐居在那的临渊先生,一切听先生安排。你都嘱咐过无数次了……大姐,我错了!错了!”

沈思许是太得意忘形,居然插了句嘴,直到雨寒微柳眉一蹙,这才反应过来,吓得连忙俯首认错。不过雨寒微这次没给他苦头吃,而是向身后的小月招招手道:“小月,来告个别吧。”

小月低着头走过来看了沈思一眼,又转向阿原,低声道:“阿原哥哥,一路保重……”说着,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阿原最怕这个,连忙笑着劝解道:“小月,别难过。你歌唱得那么好听,做饭又那么好吃,到了凤凰谷,大家一定会喜欢你的。过两年等阿原哥哥仙法有成,就乘着飞剑过去看你,带你游山玩水,尝遍天下美食。”

这种许诺阿原可不是头一次了,自然熟极而流。而这话也的确有效,小月含着眼泪绽开一丝微笑,凝望着阿原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哎哎哎,我呢?”沈思在一旁不干了,“小月,我才是你亲哥哥啊,你怎么只顾和阿原告别,都不理我了?”

“你你你,你这个臭哥哥,有什么好告别的?这下没人烦你了,你就天天和你的烂木头泡在一起吧……”小月绷着脸朝沈思撅了撅嘴,可眼泪却不争气地大把大把流下来。

沈思微微一笑,也没还嘴,只是上前一步,轻轻搂住了小月,任她把鼻涕眼泪都蹭在自己的衣襟上。

“走吧。送完小月,我就去找你们。小思你给我记着,要是路上敢闯祸,我定饶不了你!”

雨寒微临别的赠言,倒是十分符合她个性的告别方式。阿原和沈思只得俯首听命,默默望着青骢马扬开四蹄,载着二人远远消失在路的尽头。

望着远去的背影,阿原倒并不如何伤感,许是身为游子有几分习惯了离别。告别了雨师姐这位凌厉的大师姐,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反正很快就可以师门再聚首,又何必做小儿女状?古诗说得好,“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想到这,阿原转过头来正要吟两句古诗劝一劝低头无语的沈思,却见他脸上涨得通红,一阵压抑许久的颤抖,如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大姐、大姐——大姐终于走了!自、自由了,我自由了!哈哈哈!!”

像是中风中邪了一样,沈思忽然跃起身来,放声嚎叫。那亢奋的神情,高吭的吼声,直如关了数年的豺狼重回山野。

阿原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沈思一把拉回车上。“来来,阿原,这回让你见识一下,我这万里车真正的实力!”

沈思眼中闪过一缕精光,双手拉住一根杆子用力一扳到底,双脚一蹬,万里车顿时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忽地一声冲出去,差点把毫无准备的阿原甩出去。

“哈哈,看到没有阿原?这才是万里车真正的速度!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默默改进,再有了你那些宝贝,我的万里车早已脱胎换骨,可以跑得比马儿还快了。可笑大姐还怀疑我的天赋,等我拜了名师学上几年,定要让她目瞪口呆!”

沈思和座下的万里车一样,如同终于解了束缚的千里马,一路风驰电掣,尽情高呼。

在两旁飞驰而去的景色渲染之下,阿原的情绪也很快就跟上了亢奋至极的沈思。他抽出背后的银线弓,弯弓搭箭,一箭又一箭射向路上惊起的飞禽走兽,好不威风。

这场面,仿佛传说中所向披靡的上古战车。沈思和阿原二人一个驾车,一个持弓,一时豪情万丈,纵横驰骋。战车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畅快地奔跑在山野之间,早把什么道路、方向统统扔到了脑后。

第一百三十一章 秋叶

寒风呼啸,阴云密布,连绵不绝的秋雨,终于带来了晚秋应有的寒意,也将山间田间收获之后的荒凉土地变成了一片汪洋沼泽。

蒙蒙的细雨之中,两个头戴斗笠的旅人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推着一辆咯吱作响的老车,上面堆满了被雨水浸泡的木材。乍一看,多半会以为这是两个砍柴烧炭为生的苦哈哈,谁会想到其实是两位初入江湖、意气风发的少侠。

沈思和阿原告别了雨寒微和小月之后驾着万里车一路狂奔,等停下来的时候早已不辨方向。姐姐的千叮咛万嘱咐,转眼间就被两个少年抛到了脑后。

迷路也不算什么,沈思胸有成竹地拿出磁针司南,认准方向朝东方夜子国而去。可惜从第二天起,天公就再没作过美,连日阴雨连绵,连一丝太阳都见不着。

一天就耗尽阳华之力的万里车没得补充,自然退化成了手推车。而战车上的两位英雄,也随之沦为推车的苦力。

沈思的一堆机关物都是实木,本来就不轻,被雨水一泡更沉了几分,乡间小路又崎岖泥泞,推拉起来着实吃力。

身体受累还在其次,二人从风光无限地驾车疾驰沦落到老牛拉车,心情上的摧残更不用说了。

阿原算是过来人,比这更尴尬更不堪的场面也经历过无数,倒是云淡风轻地不停开解沈思。而沈思则一如当初的“古侠”,江湖之路遭遇当头一棒,格外消沉。

二人在阴雨和泥水中走了两日,行如龟速,也看不到个尽头。阿原终于忍受不住,劝沈思弃了这万里车,轻装上路。

若是只身一人,沈思说什么也不会抛弃自己心血的结晶。可与阿原同行,他总不能一直拖累着。思前想后,沈思只能痛下决心,拆下了华盖上的阳华核枢和若干精华零件,含着泪把万里车和诸多被雨水泡烂的机关物丢在了荒郊野外。

在沈思的坚持下,二人挖了一个大坑,把万里车等带不走的统统埋在里面。用沈思的话说,机关之木源于大地,也该归于大地,这叫落叶归根。

像祭奠亲人一般洒了几滴眼泪之后,沈思与阿原各背上一个重重的包囊,开始在山野之中重新寻找通向夜子国的道路。

…………

轻装上路之后,果然不同,两个少年只用了一天时间就走出了群山,来到一座关卡哨所前。关卡上飘扬着夜子国的黑底月旗,让二人一阵欢呼,他们一路小跑地奔到关卡前,迎接他们的却是一群盔明甲亮的兵士。

“站住!尔等何人?从哪来,要去哪?”

阿原一愣,只觉这三个问题气势磅礴,一气呵成,似乎是某位上古哲人毕生探求的大道,不禁对这位东国的兵士刮目相看。

另一边,沈思已经沉着地答道:“军爷,小的兄弟二人本是西边百里之外的乡郊草民,每年总要赶集几趟买些油盐酱醋的过活。小的夏天还来过一次,这边一向是不设防的啊。敢问军爷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沈思说这番话的时候,故意带上了点乡间口音,几个军士一听面色顿时缓和了几分,但还是硬邦邦地回道:“既如此,速速入关,速速离去,休要多问。”

原大侠正要多问一下,冷不防被沈思一把拽住,快步走过了关卡。

“小思,你干嘛不让我问个清楚?看这架势肯定有大事发生,咱们算是来对了!”

“问他们能问出什么来?白白遭人白眼,咱们进了城找个酒楼吃顿饭,不就什么都知道了。”沈思不慌不忙地说道。

阿原一听酒楼眼前一亮,对啊!酒楼这种地方才是江湖侠客打听消息的所在,顿时对沈思刮目相看。沈思报以微微一笑,二人终于踏上了夜子国的土地。

夜子国方圆百里,境内一马平川,尽是良田。因此拥有数万人口,村落不绝,炊烟不断。得田百亩以上者,都可称得上富裕,即便在乡间,楼台庄园亦不少见。

但相反却没有一座繁华的大城,连青云城那种规模的都没有。夜子国的都城也一样拿不出手,说白了只是国主的一座城堡而已。至于沈思常去的,不过是西边一个大集市,只有秋天还热闹些,因此被称为“秋叶集”。

阿原和沈思赶了半天的路,终于在傍晚前进了秋叶集。只见寥寥几条街道,也没有几个行人,太阳还没下山,店铺却已经大半打烊关店。夕阳之下,冷寂凋敝得不可思议,唯有秋风卷着落叶来回飘荡。

远道而来本打算开开眼界的阿原大失所望,不由得暗叹“秋叶集”名副其实——如此凋败落寞,也唯有秋叶可比……

沈思也甚感奇怪,以往集上虽不太热闹,但总不至于荒凉到这种程度。他引着阿原进了街上最大的一间酒楼,上了二楼临窗雅座,却发现整座酒楼只有他们两位“贵客”。

“二位公子爷,要点什么?小店要打烊了,也没什么好菜可准备,就给二位上两碗热面暖暖身子得了。”好不容易过来一个小二,却离了一丈远,话也说得有气无力的,似乎巴不得他们立马走人。

“不忙,小二哥我且问你,这集上是怎么了?虽说秋市已过,也不至于冷清到这种程度吧?”沈思沉声问道。

小二苦着脸叹了口气道:“唉,还不是那疫病闹的。如今人心惶惶,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这集市哪还会有什么人?”

“疫病?”沈思和阿原同时叫了出来。

“二位公子还不知道么?这疫病来势汹汹,无药可医,已经控制不住了。云岭一带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如今疫病已经传遍了北方各国,离咱们这不过几百里,谁不害怕?听说再过一阵子,就要封锁国境了,二位公子还是早些回家躲着去吧。”

阿原和沈思对望了一眼,不禁大惊失色。神州大地虽然灾祸不兴,但瘟疫意味着什么,还是谁都清楚的。阿原也曾在青云国的侠会中见过“直升赤铜”的巨赏,为的正是这来源不明的大瘟疫。当时还无切肤之感,如今深入东国,才发现这瘟疫已近在眼前。

瘟疫、尸腐狼……一道阴影同时笼罩在二人心头,让他们眉间的忧色又深了几分。

“阿原,此地不宜久留,咱们歇息一晚,明早就租辆马车尽快赶往金铭国吧。”沈思郑重地说道。

还没等阿原应答,小二就一摊手道:“公子想去金铭国?快死了这条心吧。早在半个月前,金铭国就封锁了国境,咱们夜子国的老百姓谁也过不去啦。”

“怎么会这样?疫病还没来就封锁国境,这是什么意思?”沈思脸色更难看了几分,与金铭国的商路畅通对夜子国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夜子国作为金铭国的属国,虽然物产丰富,却只事农耕,其余工具用度,甚至不少种子都需向金铭国购买。商路一断,无需疫病来袭,过不多久夜子国自己就撑不住了,非出内乱不可。

“哼,谁知道?平日里号称是宗主国,凡事都要指手画脚,真摊上事了,甩得倒是真干净。那些有钱有地的倒是不愁,大不了可以躲在庄园里不出来,也不愁吃喝,像我们这种无钱无势的小民,就只能乖乖等死了……”

连“等死”二字都说出来了,可见人心到了何种境地。阿原和沈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胡乱要了两碗面,勉强填填肚子,却是食不甘味,想的全是瘟疫之事。

“沈思,你怎么看?”阿原率先打破了沉默,却是发问。

“速速离开此地,尽早进入金铭国,迟则生变。”沈思显然熟思良久,毫不迟疑地答道。

不过这可不是阿原想要的答案,他的打算,是要在这座凋敝的小镇上大展宏图。就算找不到治疗疫病的法子,多帮扶一些穷人,振奋一下人心也是应为之事。

于是阿原撇了撇嘴道:“你没听小二说么,如今金铭国已经封锁了国境,咱们就算想走,也没办法啊。”

“未必,小二只是说普通百姓过不去。据我猜测,想办法贿赂一下守关的兵士,还是可以通行的。但再过一阵子就不好说了,所以要尽早。”

阿原一听不禁有几分愕然,沈思这小子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贿赂”二字,让阿原顿时心生鄙夷,不由得反唇相讥道:“难道咱们俩就不是普通百姓?贿赂?咱们光明正大,何须贿赂?你又拿什么贿赂?”

沈思与阿原情投意合,顿时察觉到他的情绪,微微一笑道:“你我并称‘双侠’,怎么会是普通百姓?所谓贿赂嘛,也未必要很多钱……阿原,你又作何打算?”

“找出治疗疫病的法子,救助一方百姓。”阿原斩钉截铁地说道。

沈思愣了一下,倒也没有反驳,只是缓缓道:“治病救人,并非你我所长。更何况阿原你想过没有,若是国境当真封死,你我困在这,明天开春前恐怕就赶不到偃羽城了。”

这下阿原可真是愣住了,龙门岁考那可是通天之路啊,就算拼了性命也不能错过。可转念一想,身为大侠,又怎能弃万千苦难众生不顾而去?

好在兄弟沈思深解人意,看出了阿原心中的矛盾,微笑道:“治疗疫病的法子,本就没有头绪,咱们一路留意,说不定另有机缘呢。”

轻轻一句话,顿时化解了原大侠心中的矛盾,让他在仙法与苍生之间勉强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平衡点,默默点了点头……

出了酒楼,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夜幕下寂静的秋叶集,更是如黄泉鬼街一般。阿原和沈思摸着黑四处寻问客栈,结果很快就傻了眼——镇上一共两座客栈,一座已经关了,另一座任他们如何敲门,也无人应答。

“真倒霉,这叫什么鬼地方,连个店都住不上!”阿原不由得大骂起来。

沈思也只好一摊手道:“既如此,咱们不如连夜赶路。这离金铭国不到百里,走快点的话,明晚咱们就能在金铭国过夜了。”

“走!”阿原满心的愤懑和不爽,只能用最短的一个字表达。

两个少年再次背起行囊,在黯淡的月光下离开了秋叶集,投入到无边的黑幕之中。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夜子

夜间赶路本是件十分危险的事,就算是多年在外的老旅人,也不会轻易犯险。不过阿原和沈思两个少年胆大包天,走个夜路算什么?

好在通往金铭国的官道甚是宽阔平整,即便在夜间行走也没什么大碍,更不会迷路。只是漫漫长夜,空寂无聊的旅途,总得有点东西消遣一下才行……

“阿原,你知不知道夜子国这个国名的来历?”夜色之中,沈思忽然问道。

阿原博览群书,号称博古通今,对来历根脚之事哪能轻易便说不知,信口说道:“相传上古之时东方有国名为夜,国人骁勇善战,凶残嗜血,世人多称之为夜叉。这夜子国难道是当年夜国子孙后代所建?”

沈思闻言一愣,哈哈一笑道:“阿原你可真敢鬼扯,这夜子国可与古夜国没半点关系。相传夜子国之名来自一个传说……”

漫漫夜路上,沈思用低沉的声音幽幽讲述起来:“相传雨国覆灭之时,有一个部族为了躲避战祸不断向西迁移,最终在这片土地上定居下来,逐渐繁衍成了一个村落,便是夜子国的前身……”

“在这个村落中,一个满月之夜,诞生了一个女婴。女婴出生之时,恰逢天狗食月,乃是大凶之兆。女婴的生母难产而死,女婴出生时并未睁眼,也未啼哭,被当成一个死婴弃之荒野。”

沈思顿了一下,故意放沉了声音,月光映照在他脸上,透出几分阴森诡谲:“没想到第二天,有人发现这个女婴居然活着。不仅活着,而且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像个怪物一样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全村之人无不毛骨悚然,一致认定这个女婴是不祥之物,坚持要将其掐死。女婴的父亲刚刚失去妻子,不忍心再杀死自己的孩子,却又不敢违逆众人,只得含着泪将女婴丢弃到更远的山中……”

“然后呢?”阿原刚听出点兴头,见沈思又开始卖关子,很是不满地追问起来。

“渐渐的,村子里的人就忘了这回事。谁知几年之后,在这个村落周围的山间,偶尔会看到一个几岁大的小女孩,如幽灵一般游荡。尤其是在夜里,村子周围不时会隐隐传来哭声。”

“村子周围上百里从来就没有过外人,因此村里人很快就意识到那女孩正是几年前被遗弃的不详女婴。不仅如此,每次那个女孩出现,每当夜里响起哭声,村里总会有人死去。一来二去,那女孩就成了瘟神的象征。”

“村人又怕又恨,最后终于忍受不住,每次见她出现,听见哭声,就组织起全村老少操着家伙追出去,想把这个瘟神解决掉。可从此,女孩的行踪越发诡异难寻,白天从来不再露面,只偶尔在夜里还会听到一两声隐隐的哭声。”

“后来呢,后来呢?”阿原已经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了,不停地追问道。

“后来有一天,那女孩忽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村子附近,呜呜呀呀地大声呼喊起来。村人听不懂她喊什么,但是全都惊恐万分,这一下全村人都发动起来,抡着锄头镐头追了出来。女孩掉头就跑,跑回了山里,但这次村民们再也不肯罢休,定要彻底除掉这个祸害不可。”

“全村数百人漫山遍野追了她整整一天,终于在夜里将她彻底围住。任她如何叫喊,锄头斧头齐上,女孩的血在月光下洒了一地,村民们还不放心,直把她破碎的残躯砍成数块,分别深埋在地下,这才了事。”

一个漆黑的午夜,在荒郊野外听到这么惨烈的故事,阿原的脸色也不禁有些发白。

而沈思却面无表情地继续讲道:“除掉了这个瘟神,村民们总算放心地回到村子,却骇然发现爆发的山洪带着泥浆,已将整座村子吞没——若是没有女孩突然出现,整个村子的人只怕早已尸骨无存。”

“她、那个女孩是为了、为了救他们?……”阿原只觉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一样。

沈思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又道:“惊恐、愧疚的村人,这才明白他们犯下了怎样的罪行,可是一切都晚了。又过了许多年,村子成了一座小镇,可周围的山林之中,每逢月圆之夜,还是偶尔会有人看到一个女孩幽幽游荡,低声啜泣……”

“人们又敬又怕,便不时祭拜,称之为——夜子。”

“这就是夜子国的来历?这、这也太惨了……”

阿原听完之后只觉五味杂陈,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样。

“没错,女孩尸骨的一部分,说不定就埋在这林间的某个地方。偶尔月圆之夜,还能隐隐听到哭声……”

说着,沈思忽然脸色一变,颤声道:“阿原,你听!有哭声!”

阿原吓得浑身一颤,冷汗如浆,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可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却没有半点声响传来,反倒是沈思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小子!你敢耍我!”阿原这才恍然大悟,顿时恼羞成怒,上前一把掐住沈思的脖子,左右摇晃。

沈思一边气喘吁吁地求饶,一边笑道:“这是小时候大姐讲来吓唬我们的故事,你若不信,找大姐说理去……”

“好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等等阿原,你听!好像真的有哭声!”

“放屁!你小子还敢骗我,我这就让你哭出个声来……”阿原手上加劲,正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臭小子,风中忽然隐隐传来一阵哭声。

“我的儿啊……呜呜呜呜呜,我的儿……”

凄冷的月光,更衬出两个少年惨白的脸色,二人如僵直的木偶,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听哭声更真切了几分。

“我的儿、儿啊……你在哪啊……”

一声声嘶哑的哭喊隐隐传来,凄然悲切,可在午夜梦回时响起,直令两个胆大包天的少年汗流如瀑。好在哭声并不是一个幽幽童音,更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

“阿原,好、好像真的有人在哭……”沈思说得十分迟疑,尤其是那个“人”字。

“是、是啊,好像还是位老人,咱、咱们快过去看看吧……”原大侠的声音也有几分颤抖,浑不似要行侠仗义扶危济弱的样子。

二人循着声音而去,一点点偏离了大路。每走一步,哭声便真切几分,而阿原和沈思的脚步也更沉重几分。两位少侠不得不默契地互揽着肩膀,并排前行,终于穿过了一片茂林,找到了哭声的源头。

那是一个削瘦枯干的老者,拄着一根拐杖,一步一点,茫然不知走向何方,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浑浊的眼珠里早已无泪可流,只是反反复复地迎风哭号着:“儿啊、我的儿啊……你在哪……”

见了本尊,阿原和沈思反倒镇定下来,老者看起来普普通通,并不像是什么游魂野鬼,只是一个悲苦可怜的老人。

沈思和阿原对望一眼,一起迎了上去,左右搀扶住老者,小心翼翼地问道:“老丈,夜深了,您在这做什么?”

老者扭头看了沈思一眼,一双浑浊的眼瞳里没有半分神采,只听他喃喃道:“我、我在找我的儿,儿啊,你在哪……”

“您的孩子走丢了么?他长什么样子?我们帮您找!”阿原察觉到老者双目已盲,心中更是凄然,一时侠义之心大起。

老者又向阿原的方向望了一眼,颤抖着道:“我的女儿、小豆,我的女儿啊……被赵庄主抓了去,回不来了……”

“什么?!”阿原不禁勃然大怒,他一路来千寻百找,也没遇见过一件欺男霸女的恶事,没想到竟在这碰上了,连忙大声道:“那狗屁赵庄主在哪?我这就去把您女儿救出来!”

“阿原别急,咱们先把老丈送回家去,问清楚了事情的缘由再说。”沈思倒是冷静一些,一边安抚躁动的阿原,一边搀扶着老者慢慢问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老者就住在附近山中,半耕半猎,一生贫苦。妻子早丧,只留给他一个女儿,幼名小豆。

小豆从小就乖巧懂事,体贴孝顺,为了供养年迈的老父,她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已经深入云岭十余次,乃是附近小有名气的采药师。她每次采回来的药材,都会卖给十里之外药庄的赵庄主。可这一次,小豆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从此音信全无。

老者去药庄寻了无数次,可对方都推说不知,最近的一次,甚至动起手来。可怜一个孤苦老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日夜哭喊着女儿的名字,连眼睛也哭瞎了。

阿原听了这凄苦的故事,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恨不得立刻扬鞭策马,杀到那个什么药庄去。而沈思则面沉似水,一言不发,隐隐也有几分杀气。

两个少年把老者送回家中,安抚其睡下,便一言不发地顶着残月,直奔药庄的方向而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药庄

几声鸡鸣,天方破晓,杀气腾腾的阿原和目光凛然的沈思,站在一座灰瓦黄墙的院子前,神情有几分愕然。

方圆几十丈的乡下院落,破旧的土墙上还生有杂草。正门居然只有一扇是锈迹斑斑的铁门,另一扇竟是木头拼凑的,更显得寒酸至极。若不是门梁上灰白的匾上写着赵氏药庄四字,阿原还真难相信这就是那个欺男霸女的赵庄主老巢。

“哼,我还以为是什么龙潭虎穴,不过是个乡下土包子,也敢干这种勾当?”阿原不屑地哼了一声,在他眼里,只有望云山庄和杨怀那种气魄,才配得上庄主二字。却忘了就凭他家里那一间土房,才是名副其实的“土包子”。

而沈思的着眼点则不同,这庄园虽不大,里里外外却满是药田,种满了各种山珍草药。更奇怪的是,就在大门前,竟整整齐齐地睡着两排人。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脸色憔悴,不时传来一两声咳嗽,似乎都是生病之人。

就在这时,那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十几岁的青衣少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冲门外躺着的第一个人挥挥手道:“到你了,来吧……”

“赵六爷,您醒了……”一个四十多岁、脸色蜡黄的妇人,刚一脸喜色地站起身来问了声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嘿!叫你们那个姓赵的出来!”

昂首大喝的,正是侠肝义胆、无所畏惧的木牌少侠,阿原。

“哪来的狗杂种,敢跑这儿来撒野?”赵六不由得勃然大怒,这么多年来,哪个来药庄求医的人不是低眉顺目、恭恭敬敬的?“这庄里的爷爷都姓赵,你找哪个?”

眼看小人如此嚣张,原大侠怒火更甚,他从小横行乡里,从来就不争什么口舌之利,而是身形一动,呼地一声闪到赵六身前。

啪——一个响亮的大嘴巴,抽得赵六凭空转了半圈,一跤摔倒在地。随即,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传遍整座庄园:“来人那!有人闹事,哎呦,来人那……”

原大侠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地上鬼叫的小人,而是昂首而立,只待厮杀。转眼间的功夫,里外已经聚了五六个庄丁,在地上赵六哭喊着指点下,迅速认准了阿原这个挑事者,一齐涌上。

阿原战意正浓,哪会怕这几个乡下把式,大喝一声迎面一拳,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庄丁脸上顿时绽开一朵血花,一头栽倒。紧接着再顺势飞起一脚,正踹在后面一个人的肚子上。

一拳一脚,放倒两人,阿原自神功有成以来,从来没这么爽过。一力降十会,果然不假。

什么拳法脚法,阿原信手拈来,照样打得有声有色。闪过飞来的一脚之后,一脚还回去又踹倒一人,此时冲到他面前之人,脸上已有惧色。阿原上前一步拎起他的领子,一个过肩摔,好不痛快……

转眼间,只剩下一个庄丁,目瞪口呆地看着所向披靡的阿原,一时愣在那。阿原正要乘胜追击,冷不防胳膊却被人从后面拽住。

“阿原,先别急着动手……”

“好你个沈思,你倒帮起他们来!”

阿原一回头的功夫,面前的庄丁觑见机会,抢上一步一拳打过来。可拳头离阿原还有一尺远,他身旁的沈思忽然一动,一肘撞在庄丁脸上。

“这还差不多,我都要以为你是叛徒了。”阿原见沈思出手,这才消了几分气,刚才沈思阵前倒戈,可是把他气得不轻。

“你才是叛徒呢!”沈思无奈地皱了皱眉道,“我只是想把事情问清楚了。咱们是来救人的,可不是来打架的。”

“切,不把他们打趴下,怎么救人?”阿原不屑一顾,不再理会沈思,而是看着地上东倒西歪的几个庄丁,一叉腰提足真气,大喝道:“我就问你们——还有谁?!”

吼声震天,余音回荡,四周鸦雀无声,没人敢应这霸气一吼。连沈思,都不由自主地远离了几步……

“既然没人敢应,就让姓赵的赶紧给我出来!”阿原气势如虹,一声大吼直冲云霄。

“哇——呜,呜呜……”没想到,应和原大侠的,竟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被原大侠侧漏的霸气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喔喔喔,娃儿别怕,不哭不哭……”孩子的母亲连忙安慰着,伸手捂住了孩子的嘴。

这一声啼哭,仿佛一颗火星,躺在门前的一帮病人纷纷嚷乱起来,你拥我挤地四散逃开。

这可不是阿原想要的效果,他正想说一声乡亲们别怕,我是侠客前来救人的,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声低语——“强盗!”

声音虽轻,却震得阿原身子一晃。什么时候,他竟成了强盗了?

阿原脸色一变,几步赶到出声之人身前,难以置信地问道:“大娘,你说什么?”

那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吓得浑身发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可她那畏惧的目光,却深深刺伤了阿原的侠心。

“强盗!狗贼!你还想杀人不成?”地上的赵六反倒爬起来,挡在老妇人身前,痛骂道:“我们庄主一生治病救人,功德无量,你这狗贼居然想对庄主不利,不怕天打五雷劈么?”

治病救人、功德无量?就是那个欺男霸女的赵庄主么?阿原一时呆住了,眼前这些病容满面的百姓,眼里只有恐惧、鄙夷、厌恶,绝不是敬仰地看着什么大侠……

“赵某在此,两位少侠有什么仇怨,尽管冲在下来吧。”

一个枯瘦的麻衣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轻轻一句话,却激起无数吼声。

“庄主,您快退后!”地上鼻青脸肿的庄丁一个个爬起来,挡在老者身前。

“庄主、庄主……”一帮病人也自发地涌来,似是要挡在老者身前,却又慑于大侠天威,不敢近前。

倒是阿原后退了几步,与想上又不敢上前的人群拉开了距离。千军万马也不能让年少热血的原大侠畏惧,但是一群老弱病残的普通百姓,却让他瞬间失去了斗志。

即便“罪魁祸首”就站在眼前,也不能让阿原心中的疑惑稍减,因为此人与他想象的样子截然不同——既不肥胖,亦不猥琐,斑白的头发,清癯的面容,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欺男霸女的恶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小豆

“敢问,阁下可是这药庄的赵庄主?”沈思拱手一礼,神色淡然地问道。

“正是区区。”赵庄主也还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问道:“赵某平日素少出门,不知何处得罪了两位少侠,还请示下。”

“我兄弟二人与庄主素不相识,今日到此只为一事。敢问十里外乡郊的采药人——小豆姑娘,如今身在何处?”

阿原闻言不禁撇了撇嘴,沈思这话也太没气势了,若是依他本意,定是“快快把小豆姑娘交出来,否则叫你这狗庄上下鸡犬不留”之类,如此才够霸气。可眼下这诡异的场面,他也搞不清楚状况,就让沈思出头也不错。

听到“小豆”之名,赵庄主脸色微微一变,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此事非一言两语所能道尽,还请二位到庄内一叙。”

两位少侠对望了一眼,虽心思不同,却都毫无退意。二人信步穿越人群,跟着赵庄主进了庄门。

朴素得可以算是简陋的书房,地上凌乱地散落着各种未研磨的药材,和一张张反复涂抹的笺纸,虽然阴凉晦暗,却全无龙潭虎穴的感觉。

几个庄丁也没有一字排开堵在门口,只有赵六一个脸颊红肿的小厮随侍在庄主身边,咬牙切齿地看着两位不速之客。

虽然赵庄主亲手沏了两杯清茶,但阿原和沈思还是碰都没碰一下,阿原甚至还有意识地屏住呼吸,以防弥散在屋里的药味有什么古怪。

他们可不是来喝茶的,此间主人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并未劝客品茗,而是开门见山地说道:“不瞒二位,一个月前,小豆姑娘确实来过鄙庄……”

阿原和沈思精神一振,之前他们已经做好了对方抵死不认的准备,没想到赵庄主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可他说完了这句,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就此卡在那,没了下文。

“然后呢?小豆姑娘如今身在何处?”沈思问道。

“唉……”赵庄主神色一黯,叹了口气道:“她已经死了……”

“什么?——”沈思一声惊呼,而阿原更是惊得跳起来,上前指着赵庄主的鼻子大吼道:“你、你把她害了?!”

“干什么干什么?”赵六一扯阿原的胳膊,挡在主子身前,大叫道:“谁害她了?是她要害我们!那个女人已经疯了,想要把我们都害死。我们、我们只是自保而已……”

阿原义愤填膺,对方倒也毫不畏缩,吼得理直气壮,神情不似作伪。沈思看在眼里,心中的疑惑更深,不禁皱眉道:“赵庄主?这话怎么说?”

赵庄主沉声答道:“实不相瞒,小豆来鄙庄之时,已经染上了疫病。”

“疫病?”阿原和沈思愣了片刻,同时脸色大变。这时节,疫病一词绝无他指,定是在云岭已经夺走了千万人性命的瘟神之爪。

“她身染疫病,到庄上求医。而你们害怕疫病蔓延,所以杀了她?……”沈思瞳光一缩,言语中陡然弥散出一丝杀气。

“不,正好相反。”赵庄主摇了摇头,“她并非到庄上求医,而是声称她有防治疫病之法,求我推广给所有夜子国之民。”

这个回答,却是远远超出沈思和阿原的预料,二人对视一眼,两相无言,只得追问道:“那然后呢?她又是怎么死的?”

“这得从她所说的预防疫病的法子说起。”赵庄主看了二人一眼,“她当时疫症已现,身上生有青斑,用针刺破之后,便流青脓不止。而她这个法子,委实有些惊世骇俗——用针蘸上脓浆,刺破肌肤,由此染病。但据她说症状甚微,而痊愈之后,便可免于此疫。”

阿原和沈思这下真是被震撼得说不出话了,听起来虽然无比荒诞,可他们却没有质疑赵庄主故意扯谎,因为这故事实在太离奇了,绝非随口编得出来的。

“哼,说有防治疫病的法子,自己却得了疫病,真是天大的笑话!那女的分明就是疯了,明知自己活不成了,就要扯着别人一起死,世上哪有那么治病的法子?”赵六喋喋不休地嘟囔着,直到被赵庄主喝止。

赵庄主看着沈思和阿原,又道:“她若真是疯了,倒也好办了。可她神智清醒,意志坚决,而且她这法子虽然离奇,但不知为何,却让我隐隐又有几分相信,似是哪本古书中提到过,上古之时有类似的古法……”

“我当时半信半疑,犹豫不决,只是划出一间僻静的屋子让她静养,并不敢让她尝试。只是她心有所急,几次与我商议无果,便在夜里趁大家熟睡之时,偷偷地开始执行她的计划……”

“可是,以针刺血这种法子,就算睡得再熟,早晚也必会被人发现。我家里这些人口风不严,小豆染病的事早已上下传遍,那些困守在庄外的百姓,大多身染疾病苦无医药,气血不调,性情易怒,对疫病更是畏如蛇蝎。”

说到这,赵庄主神色黯然,沉声道:“那一夜,小豆偷偷用针刺一个孩子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当时群情激奋,立时便动起手来。等我赶到之时,她已经遍体鳞伤,头也撞在石阶上,流血不止,就此、死了……”

阿原和沈思二人脸色铁青,脑海中浮现出月下身染青斑的小豆以针刺血,却被众人群殴血染石阶的一幕,心中复杂的滋味难以言述。

虽然只是对方的一面之词,但二人冷静下来一想,心中已然信了。这药庄主人的确不像是欺男霸女之辈,而药庄前那些患病的百姓,不可能是为两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特意准备的。

那么小豆的死到底该怪在谁头上?赵庄主的处置并无不妥之处,换了沈思甚至胆大包天的阿原,也未必敢用这么骇人的法子。而门外那些挣扎着、痛苦着的百姓,他们也并不想杀人,他们只是不理解、也不领情而已。

阿原忽然发觉,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手中的宝剑举起来容易,落下去,却往往已经失去了目标。

“既如此,为何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小豆的爹爹,害他日夜恸哭,惶惶终日?”阿原又问道,只是已没了方才正义凛然的凌绝气势。

赵庄主低头答道:“小豆的爹年事已高,如何能承受这样的打击?那些人,也都是夜子国的乡亲啊……”

一刹那间,浮现在阿原脑海里的,竟是那个不知真假的传说——惨死在月下的夜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 铃音

十里归途,阿原和沈思一句话都没说。

并非无话可说,小豆的事,有太多疑问和感慨,但他们尚无暇仔细品味,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如何安慰老年丧子的老者。

可当他们回到小豆家的茅屋时,却发现一切准备都是多余的,老者已经不知所踪。

“沈思,怎么办?”阿原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许是老伯又出去了,大白天的,估计他也走不了多远,咱们分头去找便是。”

阿原也无异议,当下就和沈思出门各自分头寻找。

脑子里乱糟糟的,阿原找了一天一无所获,当他傍晚回到茅屋和沈思碰头之时,却发现沈思早已回来,老者倒在屋里,形容枯槁,脸有泪痕。而沈思的神情同样好不到哪去。

“我已经把事情的原委都说了。”沈思面无表情地说道:“老伯直到现在还不肯相信,要去找赵庄主拼命,被我拦了下来,刚刚力竭昏了过去。”

阿原无言以对,默然许久,忽然道:“沈思,有酒么?”

“酒?”沈思皱了皱眉,翻出了一个密封的水罐,那本不是用来喝的,而是另有用途。不过此时此刻,还是用来消愁最好。

“好,够咱俩喝了。”阿原简单总结道。

两个少年坐在院子里,你一口我一口,谁也不推辞,谁也不多话,直到一罐烈酒统统下了肚,才算打开了话匣子。

可这时,却再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了。你一言我一语,道尽心中的愤懑和不解。难怪落魄江湖总要载酒而行,胸中淤积之物,非酒不能宣泄。

“沈思的酒量真差,竟然还不如我……”

当沈思像根木头一样一头栽倒之后,阿原没了说话的对象,再也支撑不住,发出这样的感慨之后,便人事不省。

…………

烦,什么疫病,什么药庄,恶人就该有恶人的样子,痛痛快快地一剑斩下去,才过瘾……

吵,好吵……

连觉都不让人睡么?

阿原忽地睁开眼睛,愤然起身,像是要一口吞掉那个搅他清梦的源头。

“呜呜呜,呜呜呜……”

一声声哭声远远传来,寂静的夜色下,竟是如此清晰。

“老伯?”阿原进屋瞥了一眼,老者果然已不在屋里,沈思在地上熟睡如死,阿原也懒得叫他,连忙循声而去。

“呜呜呜,呜呜呜……”

哭声既未远去,也未清晰,阿原追出半里,却根本没发现一点踪迹,甚至不知道自己追的方向对不对。隐隐的哭声,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直传进他的脑海里一样。

难道是酒喝多了?阿原使劲拍了拍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可脑子还是昏沉沉的,始终不如往日灵光。

“老伯?你在哪?我是阿原啊……”

阿原茫然地喊着,声音回荡在旷野之中,似乎也压不下隐隐的哭声。阿原只得带着几分醉意,迈着摇晃蹒跚的步子,搜寻着那哭声的源头,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

“老伯?”

恍惚间,阿原忽然眼前一亮,老者的身影出现在前方,只见他跪在地上,双目垂泪,颤抖着匍匐在地上,叩拜不停。而他的身前,立着一个人影。

雪白的素衣,比月色更皎白凄冷。一头乌黑的长发,流云般散落在肩上,又如瀑般坠下,堪堪垂至一双雪白的纤足之上。

肤白如雪,发黑如夜,本已是极致的对比,可还是不能与那一双幽邃的眼瞳相比。虽然只是远远望了阿原一眼,可阿原却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仿佛三魂七魄都在一瞬间陷入那双幽瞳之中。

没有任何装饰,唯有一条黑白相间的丝带,轻轻束住一缕长发垂在脸侧,系了一只金色的铃铛,便是她身上唯一的色彩。

清丽的脸庞,意外地稚嫩,有如少女般娇憨慵懒,却又带着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傲气,仿佛俯视众生的神祇一般。

颤抖不已的老者匍匐于地,咚咚咚地叩首有声,如一个垂死之人嘶吼道:“夜子娘娘,夜子娘娘!”

“汝有何诉求?”夜子冷清的声音,丝毫不带任何感情,仿佛九幽之下判定前生百世的阎罗判官,无论下方跪拜之人如何哭嚎,也只是冷眼挥笔。

“夜子娘娘!我那女儿、我那女儿小豆,她到底怎么样了?……”

“她死了。”

毫不留情的冰冷回答,让老者终于相信了这一残酷的事实。老者颤抖的身躯僵了下来,似乎连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了,像条死鱼一样瘫软在地上。

“汝有何诉求?”夜子清冷的声音,依旧不带一丝波澜。

老者缓缓抬起头来,原本灰白的眼睛,却已蒙上了一层血色。怒火,以他最后的生命力为代价,熊熊燃烧着。

“报仇!我要报仇!”

“如何报仇?”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老者放声怒吼,嘶哑的声音如九幽之下的恶鬼一般。

“以夜子之名,魂魄为供,应汝诉求……”

夜子轻轻一挥手,只听叮铃铃响起一阵铃声,匍匐在地上的老者像是被提了线的木偶一样,身躯以一个扭曲的姿态站了起来,眼中的血色更浓了几分。

“杀!”老者枯瘦的身子一阵扭曲,像是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样,却涌动着一股疯狂的力量,手中也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雪亮的柴刀。

“杀!”老者再次嘶吼一声,如一只嗜血的野兽一般冲了出去,那方向,正是药庄。

清风冷月之下,那神秘诡异的夜子已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始至终从未出现过一样。老者也已消失在药庄的方向,而阿原终于回过神来,如离弦的箭一般追了出去。

他绝不能袖手旁观,他要阻止,可刚刚跑出几步,就脚下一滑……

“嘶……”

阿原倏地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小豆家的院子里,沈思睡在一旁,一地狼藉。

“呼……”阿原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还好、还好……

睡梦之中,浑身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阿原心有余悸地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脚。东方微明,万里无云,眼看是一个晴朗的秋日,阿原的心情不由得也放松了几分。

“老伯,老伯……啊!”阿原走进茅屋,却骇然发现老者已不在屋内。梦中的一幕仿佛就在眼前,阿原打了个冷战,猛地冲出来叫醒了沈思。

“沈思,沈思,快醒醒,老伯不见了!”

“是么?也许又出去了吧,咱们分头去找……”

“药庄,快去药庄!”

第一百三十六章 血洗

一路上,那个可怕的噩梦一直在阿原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可真正赶到药庄之时,却发现,现实永远是更血腥、更残酷的噩梦。

一双双毫无生气犹自圆睁的眼珠,一张张惊骇惨绝的面容。庄门只剩下半扇,一望可见庄内横七竖八叠在一起的尸首,鲜血汇成一汪血池,从门口的石阶上不停地流淌着,将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染成血色。

“这、这,那个梦,是真的?……”阿原手脚冰凉,疯了一样冲进庄里,想去寻找那手持柴刀,化身杀神的老者。

他很快就找到了,在那间满是药味和血腥味的书房里。

赵六倒在门口,头颅滚到了一边,赵庄主安坐在椅子上,神色安详得仿佛在沉睡,如果没有胸前那个血淋淋的创口的话。

而老者,则倒在赵庄主的面前,圆瞪的双眼满是血色,整个右臂被齐肩斩下,紧握柴刀的断手淹没在血泊里,也分不清上面到底是他的血,还是仇人的。

“阿原,出大事了。”沈思神色匆匆地跑进来,见到老者和赵庄主的尸体,不禁神色一黯,但还是接着道:“全庄上下,包括那些前来求医的百姓,全都被杀了。凶手手段干净利落,应该是经过严格训练、有组织的队伍,不是土匪,就是官兵……”

阿原一愣,这才意识到那个梦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旁人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不、这些人,应该是老伯杀的……”

“什么?!”沈思惊得目瞪口呆,随即反驳道:“怎么可能?阿原你是不是吓傻了?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是一个人杀的,分明是被赶进庄内堵住大门,才开始屠杀的。外面大部分人都是死于弓箭,怎么、怎么会是老伯……”

“弓箭?”阿原一时不知该相信哪边,是梦境,还是现实?他二话不说急匆匆跑出来,一具一具尸体检查起来。

果然,大部分死者都是中箭身亡,其余大多是被矛一类的武器刺死,只有少数几个,才是死于刀下,一如书房中的三个人。

这么说,凶手果然另有其人?

还没等阿原想清楚,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大喝——“有人!”

四个盔明甲亮的兵士,如发现猎物的豹子一样,带着浑身杀气冲进庄门。为首的一个一挥手中军刀,喝道:“格杀勿论!”

没有任何招呼,没有任何理由,三支血迹斑斑的长矛摆成一个川字,毫不迟疑地迎面刺过来。首当其中的阿原,在杀气的刺激下,却瞬间从丢了魂一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原来是他们——阿原终于知道这些百姓都是怎么死的了。不是老者,不是夜子,不是什么因果报应,只是死在一帮禽兽不如的屠夫手下。

迷茫和恐惧终于化为愤怒,“嗡”地一声清鸣,古剑出匣,在阿原真气鼓动下,剑刃上流动着金色的光芒。

“喝啊——”阿原大吼一声,古剑横空一扫,虽非“剑破苍穹”,却已尽得其味,只听呯呯几声金铁相交,三柄长矛一齐被削断。

三个兵士惊骇欲绝,杀了那么多人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反抗,而且如此犀利……

暴怒的阿原没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左手抓住一根断矛用力一扯,身子借势欺上,古剑向前一刺。明亮的盔甲未能阻挡古剑半分,只发出嗤地一声轻响,兵士肋下鲜血如涌泉一般,惨叫着软倒在地。

“退!”身后的士官惶急的一声大喊,剩下两个兵士这才如梦初醒,掉头就跑。可有一个还是跑得慢了些,被阿原纵身一步追上,一剑从肩头劈下。

看着最后那个仓皇逃去的兵士,阿原站立如渊,从背后抽出银丝弓,弯弓搭箭,玉扳指上金光一亮,一支金箭破空而去,呼啸有声,正中兵士的背心。

三个手下转眼间尽数被杀,为首的士官也变了脸色,忽然丢下长刀双膝跪地,叫道:“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阿原盛怒之中也不由得一愣,道:“谁是你大人?”

士官脸上汗都出来了,连忙道:“小的名叫王竞宇,当年曾在燕翎将军麾下效力,自然认得金鸣镝。请大人念及香火之情,饶恕小的冲撞之罪。”

阿原正想喝斥什么狗屁“烟龄”将军,沈思忽然在一旁插口道:“你在何人手下效力,为何要屠杀这里的百姓?”

士官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地答道:“小的在西军苍雄将军麾下任职,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夜子国草民中有人感染了疫病,小的接到上峰命令,特来清除。”

“西军?你、你是金铭国的……”沈思脸色骤变,颤抖着道:“你、你们竟跑到夜子国来……”

“清除?”阿原也变了脸色,几十条人命,就这么“清除”了?疫病还未发作,这些人已经死于刀剑,相比之下,疫病又算得了什么?

阿原被愤怒一下子冲红了眼睛,猛地上前一步,双手举起古剑,用力向下一劈……

一声惨叫,血溅五步,阿原喘着粗气,忽然被满眼的血光震撼了。他忽然一松手,像被蛇咬了一样丢掉了手中血淋淋的古剑。

——从何时起,他竟能这样面不改色地杀人了?

虽然此人该死,可这样一剑劈下,血如泉涌,与他带队杀人时又有什么区别?

他杀人,是按命令行事,自己呢?又是为了什么?

侠义么?这样一剑劈下去,就是侠义么?

沈思默默地走过来,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拍了拍阿原的肩膀,道:“走吧。这几个兵士,绝不是全部人马,很快会有大部队过来的。”

“走?”阿原看着沈思,忽然有几分茫然,“去哪?”

“金铭国是去不成了。”沈思沉声道,“我们北上,去云岭——找到根治疫病的法子。”

“根治疫病?”阿原的眼中终于渐渐恢复了神采,他拾起血泊中的古剑,用力擦拭了一下,深深地点了点头道:“好……”

第一百三十七章 北行

云岭,从茫茫云国之北,一直延伸到东国西陲。连绵起伏的山峦,纵横交错的山谷,将之与神州腹地的平原分隔开来。

云岭是神州的北方屏障,将大荒的滚滚黄沙和来去如风的游牧胡人隔绝在神州之外,同时也阻碍了神州子民探索它的脚步,有人视之为蛮荒,也有人以之为乐土。

千百年来,无数生灵在这块土地上自由地生存繁衍,却始终鲜有人迹。直到雨国覆灭,数十年战乱不休,无数家破人亡的雨国人一路迁移向西,渐渐揭去了这块土地上笼罩的神秘面纱。

东国和各国流民在此得以容身,将这块土地变成了一座避难之所,也造就了一处藏污之地。这里是神州文明的延伸,也是罪恶和堕落的发酵池。

云岭几千里的广袤土地上,至今尚未形成一个国家。而是一山一寨,多则万人,少则几户的小居落像繁星一样散落在群山之中。

有一些寨子自行耕作,从事工商,靠与东国百般交易苦苦延续着部族。而另一些则只从事一个行业——抢劫。

茫茫云岭之上,也不知道有多少盗贼匪寇,以至于人们提起云岭,想到的第一个对应词汇便是“群盗”。

对于云岭群盗,阿原并不陌生,甚至可以绘声绘色地给沈思讲述他在望云山庄惊心动魄的经历。可事实上那些不过是梁渠国附近的匪寇而已,云岭当中到底有多少黑寨抢匪,谁也说不清楚,或许比云岭上许多人赖以为生的山鸡野兔还多。

一路北行,扑面而来的不仅是莽莽荒原,凛凛北风,还有肆虐的瘟疫,遍地的尸骸。

虽然早知道瘟疫的可怕,但满眼的惨象还是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这场疫病起于今年年初,第一次大规模爆发就是在云岭之上。至于起因则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一个盗墓贼在一座古墓中沾染的上古诅咒,有人说是一种变异的妖兽咬人之后罹患的恶疾,也有人说乃是妖人作祟,以残害人间生灵来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传说林林总总,千奇百怪,但有一点相同——这瘟疫传播极快,无药可治,无论哪位国医圣手,都对之束手无策。

发病之初,疫者只是像伤风一样咳嗽,痰多流涕,而后随着咳嗽愈演愈烈,便会出现咳血、无力、浑身出现青色斑点等症状。到了后期,便是呼吸不能,浑身流脓腐烂而死。

瘟疫像滚雪球一样在云岭蔓延开来,无数村寨几日之间便化作坟茔。白骨遍地,人心惶惶,流民不要命地涌向东国和云国。进了茫茫云国的,从此便石沉大海,不知所踪。而流亡到东国的,则把瘟疫迅速传播开来。

如今东国西北方各国已是一片狼藉,人人自危。拥有重兵的各个大国无不严戍关卡,禁止任何人员往来。更有甚者,如阿原和沈思在夜子国所见,成群结队的兵士披甲执锐,进行残酷而血腥的“清除”。稍微有人现出疫病的症状,就算只是普通的伤风发热,也可能引来灭顶之灾,甚至还要殃及池鱼。

那些远道从西国南国而来的旅人最是倒霉,好不容易穿越云国千里迢迢地赶到东国,却被拒之门外,衣食都无法添补,不但血本无归,更是进退不得陷入死地。

此时的云岭,一片死气。以往还有“道上规矩”约束的群盗,在末世之中再无顾忌,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只为苟延残喘,搏最后一线生机。

阿原和沈思,终于直面了世间最真实、最惨烈的一面,这不是书中浪漫写意的江湖,而是一具具倒在地上的腐烂尸体,一座座荒无人烟的村落。药庄所见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缩影罢了,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一路上遇上生病受困之人,阿原和沈思总是竭尽所能去救助,可他们能做的只是提供些食物清水,或是帮他们火化下葬而已。真正得了疫病的人,甚至无需等死,只要在人前一出现,便会被周围恐惧到发狂的人们活活打死。

在瘟疫这座炼狱中,只要能存活,人情愿变成恶鬼。那些红了眼的抢匪如今要的不仅仅是财物、性命,甚至是身上活活剥下的肉。可遇上心情沉重的两位少侠,算是他们倒霉。

沈思一身机关巧物,无论是千里镜还是听地筒,总能先一步发现匪寇的踪迹。而在百步之内,阿原的金鸣镝一响,必会超度一个早已堕入地狱的亡魂。

阿原没有手软,没有迷茫,反倒渐渐抹去了药庄血泊中留下的伤口。绝境之中,人与兽并没有什么区别。猎杀禽兽,对他来说正是最好的发泄。

一路上,阿原和沈思在压抑和沉闷中迅速成长,彼此之间的话越来越少,配合却越发默契起来。没有了初出家门时的新奇和兴奋,二人都心有所忧,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

沈思惦记的自然是大姐和小月,虽然以大姐的本事世道再乱也不必担心,可疫病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东西,谁也不敢说保管无事。

他和阿原二人这么多天一直无恙,许是天幸,又或许是他们俩体质健壮。但对柔弱的小月来说,沈思不得不牵肠挂肚。

而阿原除了担心家中妹妹和乡亲父老是否会被瘟疫波及之外,还有魂牵梦萦的晴儿,毕竟云初国已经越来越近了……

…………

“阿原,你快来看,前面好像有些古怪。”沈思放下千里镜,招呼一旁正在喝水休息的阿原。

“怎么了?”阿原问了一句,不等沈思回答便接过千里镜一看,只见前方是一条宽阔平整的谷地,聚集了不少人,怕是有几百上千。

在瘟疫肆虐的当下,这样密集的人群很是少见,而他们目标也出奇地一致,都涌向前方的谷口。

而挡在人群前面的,是一座临时搭建的岗哨关卡,半人粗的木桩扎成一排,像是战场上用的档马栏,一群盔明甲亮的兵士在栅栏后执矛肃立,后面更竖着两座箭楼,上面架好了弓箭劲弩,严阵以待。

这样的场景阿原一路上并不是没见过,可规模都不大,像这样一下子拦住几百上千人,倒还是第一次见到。而更奇怪的是,看那些兵士头上青底金篆的旗帜,赫然竟是金铭国的。

“这里已经是金铭国边界了么?”阿原放下千里镜问道。

“怎么可能?金铭国还在东南几百里之外呢。”沈思笑了一下,面带几分讥讽之色。

“也就是说,金铭国封锁国境,已经封锁到这里来了?……”

经过一番血腥的历练,这些国与国之间的游戏阿原也不再是一窍不通了。虽然认定金铭国想借此吞并扩张还为时尚早,但陈兵列哨于他国境内,怎么想也不会是怀着什么善意。

“走,去看个究竟。”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关卡

关卡前大概堵了有上千人,从远处看来是聚在一起,实际顶多是三五成群,人与人之间隔得老远。尤其是一些咳嗽或是身上有伤带脓的人,更是人人辟易,如躲瘟神一样。

其实阿原和沈思一路走来见得多了,许多人只是饥寒交迫得了风寒,或是受伤不得医治才感染化脓的。但恐慌之中的人们哪管这些,把他们错当成疫者活活打死的,也不少见。

阿原和沈思交换了一个眼神,也抬袖掩住口鼻,慢慢挤到人群前方,站在木栏箭楼之前。四周哀声遍野,哭号不绝,无数人跪在地上,向木栏之后的兵士磕头苦求。

也有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拍着胸脯,连跳带比划朝着木栏之后的兵士大喊不停——看他们一个个中气十足,怒骂跳脚倒也未必有多激愤,更多是在证明他们没得疫病。

可无论他们作何举动,木栏后箭楼上的兵士都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仿佛眼前这些人压根不存在一样。

“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帮当兵的是哪来的,为啥不让咱们过去?”

沈思在人群中扯住一个看起来老实忠厚的男人问了起来,那人看了沈思一眼,见他干干净净不像有疫病的样子,这才答道:“谁知道这帮王八蛋是哪来的?俺家山里头生了邪病,全村的人都死了,就剩俺一个好不容易跑到这,想去东国避避难,没想到这帮人把每个道口都堵得死死的,哪也过不去。呜呜,这下哪还有活路,难道俺真要死在这么?”

男人说着竟然嚎啕大哭起来,这也难怪,疫病一生,无知的乡下村夫不知如何防治,只能向着远离瘟疫的地方亡命奔逃。如今被堵在这里,进进不得,退又不敢,在这人群混杂的地方早晚会染上疫病,一命呜呼。

对他这样侥幸不死的人来说,性命更格外珍贵一些,如今眼见全无生路,怎能不悲切泪流?

“阿原,看样子不太妙,金铭国这是要把整个云岭和西北诸国边界全部封锁,让所有疫区之人都不得进入东国腹地。这么下去,他们固然可以独善其身,可云岭和西北诸国,只怕就要成为人间地狱了啊……”

阿原点了点头,沈思说的没错,如今云岭和西北诸国虽然疫情严峻,但好歹还有逃到东国去求生这点希望。倘若连这一线生机也被剥夺的话,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绝望之中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们一路上已经见过太多了。

金铭国这么做,或许可以保护自己子民免受瘟疫之灾。可对疫区的灾民来说,未免太残酷无情了些。这些高高的箭楼栅栏,此刻既是百万东国子民的护身符,也是横在万千疫区灾民头上的催命索。

阿原与沈思对望了一眼,一向默契的二人此刻却不知对方作何打算,只因他们心中都是一般的茫然。

在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面前,此时去不去得了偃羽城,修不修得了仙在善良侠义的两个少年心中都不再重要,他们更担心的是这一群人该怎么办。

上千人聚在一起,而且可能会越来越多,总会有沾染疫病之人,一旦传染开来,便不可收拾——这点简单的道理,谁都能想明白。

“妈的,反正在这也是等死,老子和你们这帮龟孙子拼了!”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这一声呼喊却是吼出了关卡前所有人的心声。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首当其冲,奋力翻过木栏,大吼着向前冲去。

“上啊!就算死,也不要全身烂死,给老子一个痛快的!”

“大伙一起上,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们几个当兵的么?”

众人一起聒噪,一时声势惊人。原本只是在后方含泪啜泣的人也被鼓动起来,站起身来一齐向关卡前涌去。人群汇聚成一座大潮,眼看就要将关卡冲毁……

“嗖——嗖——”

迎接人群的是一阵整齐的机括声,一排排弩箭像雨点一样从天而降,瞬间便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活生生钉死在地上。

还没等众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又是一排弩箭射过来,后面跟上来的几个转眼间又倒在前人的血泊里。

东国的机关连弩,果然不凡。直到第三波弩箭射过来,惊慌的人群这才意识到他们面对的不只是几个兵士,而是一群冷血无情的杀人机器。

几个幸运闯过箭雨的人也只是多站立了片刻,迎接他们的是一排明亮的长枪,和一声整齐的大喝——“杀!”

密集整齐的枪阵,如篦子一般将几个漏网之鱼活生生钉在木栏上。木栏之后的丈许间,血流成河,无人能越雷池一步。

没人会在死亡前无所畏惧,哪怕只能多活上一会,大多数人还是会下意识地选择逃生。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喊声、哭声,顿时乱作一团。像是大浪拍在堤坝上,碎成一片片片浪花——鲜血翻滚的浪花。

阿原和沈思没有冲上去,也并没有被箭雨枪阵伤及,可这场血淋淋的大屠杀,还是深深刺伤了他们。

他们见过杀人,也杀过人,但这样的惨象,对两个少年来说实在太过残酷。

一愣神的功夫,阿原和沈思已经险些被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人群撞倒。还是阿原先反应过来,飞身上前将一个摔倒的孩子从人群脚下抱了出来。

箭楼上的兵士总算没有赶尽杀绝,见人群一哄而散,没有再冲击关卡的意图,便停下了弩机。大概他们也不愿多造杀孽,或者纯粹觉得无需再浪费宝贵的弩箭。

阿原和沈思等几个人将伤者一一抬离,但木栏另一端还是留下了几十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夜幕降临,关卡前回荡着痛哭和哀嚎声,悲痛和绝望笼罩着整个天空。

没有人对阿原和沈思的义举说声谢谢,他们也并不需要。阿原只是紧了紧衣领袖口,整理了一下剑匣中的古剑、银弓和金箭,沉声对低头默默摆弄一件机关物的沈思问道:“沈思,敢不敢和我去大杀一场?”

“杀人我可不在行。”沈思摇了摇头,晃了晃手里的筒状机关,淡淡地道:“我擅长的是放火。”

第一百三十九章 破关

夜半三更,冷风无月,一片肃杀的关卡之下死一般的寂静,只是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几声哭号,仿佛徘徊在关卡前无数亡魂的怨歌。

两座箭楼上,只是各剩下一个兵士守夜,关下那帮苟延残喘之辈,实在不值得让那么多人浪费一夜的美梦。就连箭楼上站岗的两个兵士,经历了一天紧张劳累的戍卫和杀戮之后,也是昏昏欲睡,完全没注意到夜幕下两个少年的身影飞快贴近。

两个胆大包天的少年并没有什么详尽周密的计划,就是简单四个字——杀人放火。

沈思借着夜色潜伏上去把猛火油浇在木栏和两座箭楼上,阿原在后方掩护。一旦沈思被发现,就立刻解决掉那两个哨兵。以阿原如今的箭术来说,夜晚站在火光下的人就是活靶子。就算惊动了后面的兵士,只要沈思快点把猛火油浇完,阿原再补一支火箭就是了。

至于备选方案、应变之策,退路什么的,还不在二人研习的范围之内。此时此刻,他们只想着毁掉眼前这座关卡,为箭下枉死的冤魂报仇,让余者有一条生路。至于什么是非对错或是后果,他们同样懒得多想。

二人跑到一块大石头后面藏好身子,阿原瞄了瞄箭楼上的两个兵士,向沈思竖了竖大拇指,随即又拿出两块黑布来,一块蒙在脸上,一块递给沈思,低声道:“专业点……”

沈思微微一笑接过黑布,也朝阿原一竖大拇指,蒙上脸手脚伏地,忽地像只猫儿一样悄声向关卡下溜去。

沈思虽然不像阿原有诸多奇遇,但从小在大姐的“锤炼”下,武功底子打得甚好。别的不说,单看这潜行之术,绝对不在“跑跳如飞”的原少侠之下。

阿原见了心头大定,但还是准备好弓箭,全神贯注地盯着箭楼上两个兵士的一举一动。

仗着夜幕的掩护和两个士兵的麻痹疏忽,沈思悄然翻过木栏,潜到了箭楼下。这下计划起码已经成功了一半,箭楼下面灯下黑,两个昏昏欲睡的兵士就算探头往下看,也未必能发现沈思。

可阿原刚刚松了一口气,异变突生。只见一个黑影忽然从另一个方向冒了出来,快速向箭楼靠近。

阿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箭差点射出去,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当口偷偷摸摸潜到箭楼下的一定不是敌人,多半是同道中人。

可常言道同行是冤家,这一志同道合不要紧,多半反而坏了大事。两个蒙面人黑灯瞎火地在箭楼下撞到一起,不出点什么声才怪……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阿原想出对策,黑影已经顺利地潜到了箭楼下,看他选中的那个位置,与沈思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阿原别无选择,只得咬牙运足鸣镝真气,夜空之中玉扳指骤然一亮,如一点萤火,一支蓄势已久的螺旋金箭呼啸而出。

一声未落,又一声鸣镝响彻夜空,紧接着两声惨叫,两声惊呼——这一瞬间发生的事,足以决定上千人的性命。

两个兵士应声而倒,与此同时,箭楼下的两位蒙面大侠也撞在了一起。

“别慌,都是自己人!快点浇油,快!”反正已经暴露,阿原索性大声喊了出来。箭楼下的两个人也迅速摸清了状况,拼命忙活起来。

随着两个兵士的尸体咕咚坠地,关卡后面的营房顿时沸腾起来,只听刀剑、盔甲、弩机的碰撞声接连响起,与军官的催促喝骂声连成一片。

沈思把最后一筒猛火油匆匆浇出去,便一拉身边的蒙面人向旁边一闪,大喊道:“阿原,点火!”

阿原点燃火箭,用力拉开银线弓,当空大喊一声:“乡亲们!要想活命,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夜空之中,一点微弱的火光如流星划过,坠落之处,轰地一声燃起熊熊烈焰。这火光,也成了千百人眼前最后的希望。

“着火了,着火了!大伙快冲啊!”

无需谁再鼓动什么,生死一线间的人们都知道如何选择,而夜幕和火光也给了他们最大的勇气。

混乱之中,阿原飞身上前,古剑青芒如水,几下在木栏上劈出一个断口,一马当先冲了过去,接着弓弦连弹,箭无虚发,放倒了冲在最前面的军官和三四个全副武装的兵士。

沈思面沉似水,一支支弩箭也让那些兵士尝到了以牙还牙的滋味。而那个来路不明的蒙面人更是生猛,黑暗之中也不知他用何手段,一出手就是一片火光,所向披靡。

若是没有他们三个打头阵,就算火烧了箭楼木栏,一群乌合之众也未必冲得过去。可三人趁乱奇袭解决了几个领头的军官之后,形势便截然不同了。

匆匆搭建的关卡全是木制,在猛火油的助势下很快就烧成一片,连后面的营房也陷入火海之中。刚刚爬起来穿戴好的兵士群龙无首,在肆虐的大火中顿时溃不成军。

纪律再严明的士兵,也无法在烈火中保持队形和战力。而他们面对的,却是烈火也无法阻挡的,一群徘徊在生死两端的灾民。

人群从燃烧的栅栏间穿过,从烧塌的箭楼下钻过,像不要命的疯子一样冲过来。陷入混乱的兵士只是零星发了几枝弩箭,就被汹涌的人潮淹没。放声嚎叫狂奔的灾民根本无需刻意复仇,再精良的盔甲也挡不住一人一脚的踩踏。

这座曾经让千百人绝望哀求,夺去无数性命的关卡,终于在大火之中被彻底冲垮。无数灾民又哭又笑,带着火光手舞足蹈,放声嚎叫,向着生的方向亡命奔逃。

“啪”,混乱之中,阿原和沈思的手重重地拍在一起,心中洋溢着无比的激动和豪情。

无关对错,不计后果,他们今夜总算是畅快淋漓地做了一件快意事。两颗少年之心仿佛也翻越了一道关卡,从此不再是天真懵懂的孩子,而是江湖上快意恩仇的侠客。

那个蒙面人也望了过来,远远向他们伸出了大拇指。夜幕之中虽看不清彼此,但三个蒙面大盗——不,蒙面大侠,还是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一百四十章 燕翎

只可惜,人生快意之时,总是那么短暂。江湖之路,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随着一声尖叫,轰隆隆地马蹄声远远传来。远处的一座山坡上,迅速亮起无数火把,一个银甲覆身的骑士风驰电掣一般从山坡上冲下,漆黑的夜色对他和他的战马似乎毫无影响。

“燕翎卫听令,所有人,格杀勿论!传火器营听令,所有尸体,一律烧尽!”

肃杀的号令,铁一般冰冷,毫不留情,一如他所戴的精钢面具一样。

银甲骑士发完号令,第一个冲下山坡执行起来,一柄雪亮的马刀上下翻飞,留下一路的血光和惨叫。

他身后的骑兵队也随之发动起来,这是一道更加无可阻挡的钢铁洪流,连人带马全都披着雪亮的铁甲,不留一丝破绽。

近处马刀,远处弓弩,惊惶失措的灾民就算有夜幕的掩护,也逃不过这些死神的追杀。刚刚怀着逃出生天喜悦的人们,转眼间又瞪大了眼睛发出一声声惨叫,扑倒在他们视之为希望的土地上。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三个蒙面大侠也陷入了无比的愤怒和恐慌中。他们怕的不是那些铁甲骑士,而是一个个灾民血肉横飞地倒在眼前。他们想带给这些灾民活的希望,而不是死亡。

阿原抽出一支破甲金箭,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银线弓,瞄准了一马当先的银甲骑士。

那个骑士纵横冲杀迅捷如风,却似乎并未使出全力,仿佛闲庭信步一般。阿原有种感觉,他不会有机会射出第二箭,所以必须一箭命中要害。

就在阿原蓄气凝神之时,一旁的蒙面人忽然飞身上前,双手在胸前一握随即张手一扬,一点火星划过一道弧线,向银甲骑士飞了过去。

虽然这点火星微弱得仿佛萤火之光,在火光冲天的吵杂战场上不值一提,但还是没逃过银甲骑士的眼睛。他扬起手中的马刀迎风一砍,火星在他身前一丈远处轰地一声爆裂开来,化作一个巨大的火球。

冲天的火势足以熔化钢铁,就算隔了一丈远,普通人只怕也要烧掉半条命去,可银甲骑士却安然不动,仿佛扑面而来的只是和风细雨而不是灼人的热浪。

只是他座下的战马毕竟没有他那般实力,即便平日训练有素,还是难免马头一撅,扬起蹄来。

银甲骑士大喝一声,一提缰绳,座下骏马立刻定下身子,他放下马刀抽出长弓,反身弯弓搭箭,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旁人还在为那巨大的火球惊呼时,一支箭已经回敬了过来。

不像阿原那样需要凝神瞄准,蓄势许久,银甲骑士这一箭只是信手拈来,却威势十足,带着尖利的破空之声直向蒙面人射去。

“小心!”身旁的沈思反应快了半分,上前一把扑倒了那蒙面人。但箭来得实在太快,一道金光闪过,还是擦中了蒙面人的大腿。只听他一声痛呼,和沈思一同滚倒在地。

与此同时,又一声鸣镝响彻夜空,这一箭阿原蓄势已久,比起银甲骑士那一箭也毫不逊色。

银甲骑士策马反身拉弓射箭一连串动作虽漂亮得无懈可击,但也用尽了余势,难免留下一丝破绽,阿原正好赶上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

这一箭直奔银甲骑士胸口而去,若是瞄准头颈,他尚可低头躲过,可这一刻身子坐在马上,马力已竭,实在躲闪不及。他只能按住马颈向下一沉,但这一箭还是贯在了他肩膀上。

“砰”地一声,箭尖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钻头破甲而入,可是却只浅浅地刺入了一小截,就再也无力穿透。一缕鲜血顺着肩膀流下来,银甲骑士抚了抚伤口,精钢面具下响起一声大喝:“好!”

一抖缰绳,银甲骑士人马合一,如狂风一般疾冲过来。他手中既无马刀,也无弓箭,仿佛只是急于奔到近前,看看这个能射伤他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阿原,快跑!”沈思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架起受伤的蒙面人,一边示意阿原往旁边树林里逃命。

银甲骑士飞驰而来,而沈思凛然不惧地迎了上去。阿原以为他要舍生取义,连忙要去拉住他。谁知沈思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用力向前一掷,骤然亮起一片灼目的白光,凡是直视白光之人无不一声惨叫,捂着眼睛哀嚎起来。

阿原没听沈思的,非但没跑,反倒迎了过来,结果被白光晃了一下,只觉眼睛一疼,炫目的耀光后眼前通红一片,像是黑夜中支起一张血幕。

“阿原,走!”沈思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阿原只觉腋下被人一架,他双眼完全看不见东西,只能在沈思的牵引下糊里糊涂地猛跑。耳边不停传来呼喝声、惨叫声和马蹄声,想必身后定有不少人穷追不舍。

大约跑了一炷香的功夫,阿原感觉进了一片树林,脚下的路越发难走了。他双眼虽然疼得直流泪,但已经恢复了一些,勉强能睁眼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像。只见身旁的沈思满头大汗,一手牵着他一手架着蒙面人,正在林中拼命奔跑。

身后已不闻马蹄声,但一个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尔等站住,免死!”

看来那银甲骑士已经弃了马,徒步追入了树林之中。若不是刚才沈思炫光一袭,阿原他们断不可能逃到这里。可就算如此,只要甩不掉那银甲骑士,随着他视力逐渐恢复,追上来是早晚的事。

“怎么办沈思,藏起来么?”阿原放开了沈思的手,帮他架起蒙面人,虽然这样速度能快上许多,但恐怕还是难逃身后之人的追捕。

“藏是没的藏了,拼命跑吧,走一步看一步。”沈思气喘嘘嘘的答道。

“慢着,前面好像是座断崖!”受伤的蒙面人反而旁观者清,率先发现了危险。

“断崖?太好了!你们两个抓紧我,咱们一起跳!”沈思却一声欢呼,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不容三人多想,一座断崖陡然出现在眼前。此时就算他们想停也停不住了,阿原在这一刻只能选择信任沈思……

“跳!”夜幕之下,三个人连在一起,像一个庞然怪物从悬崖上纵身跃下。

“啊——”

“沈思——”

“抓着我的腿,别挡着我后背——”

三个人的大叫声回响在空中,随着身子的急速下坠显得格外悠长。阿原和蒙面人一边一个抓着沈思的大腿,而沈思则两臂一张,像是一只大鸟抓着两只肥硕的猎物,俯冲而下。

“呼”地一声,一张大伞忽然从沈思背后张起,下坠之势顿时为之一减,被迎面的夜风一吹,像个巨大的蒲公英一样缓缓横飞出去。

银甲骑士也赶到了断崖边,见到夜空下的这一幕,不禁微微发愣。他弯弓搭箭,瞄准了沈思背后的大伞,一丝金光汇聚在箭尖,如跃动的火焰。

“嗖——”就在金箭离弦的一刹那,箭尖忽然偏了方向,带着震耳的尖鸣直向长空而去,如长吟冲霄的巨龙。

“燕翎将军傅雨清在此,金箭少年可留姓名?”

良久,那张大伞终于消失在寂静的夜空中。银甲骑士望着下方空旷的山谷,幽幽一叹,缓缓解开衣甲,抚摸着受伤的肩膀,长发随风飘舞,若有所思……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死谷

天色微明,寂静的树林之中,回响着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三位蒙面大侠在夜幕中从天而降,就投在这片树林里,只是落地的方式不大舒服罢了。一回想撞在树上再摔到地上那一刻,阿原就浑身发寒。

沈思更惨,被挂在树冠上,不得不剪断绳索,从几丈高的地方直接摔在地上,也是摔得七荤八素。只有蒙面人运气好一些,被一根树枝挡了一下,摔得不重,可腿上的箭伤同样不好受。

虽然个个带伤,但能从可怕的银甲骑士手底下逃生,已经值得庆幸了。只是一想到闯关的上千人此刻恐怕已经尸骨无存,又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头。

昏睡的昏睡,养伤的养伤,一夜无语。直到天亮,几位蒙面大侠才勉强缓过口气来,挣扎着聚到了一起。

“沈思,这回可真是多亏了你!”阿原由衷地赞道。这次若不是沈思种种出人意料的机关手段,他们三人绝对难逃一死。

以往阿原虽然对机关术有些兴趣,但总觉得有点近于偏门左道,不是真刀真枪的本事。经过这一番生死实战,这才发觉机关术实用非凡,不愧是在上古能与仙法比肩的大学问。

“哪里,多亏了你们两个才是。我又不能冲锋陷阵,只能打打下手了。”沈思倒是格外谦虚,他看了看阿原和蒙面人,伸手一比,笑道:“都这个时候了,不用再遮掩什么了吧,大家并肩作战,便是生死兄弟,我叫沈思。”

说着,沈思笑着摘下了蒙脸的黑布,阿原和蒙面人对视一下,也一笑扯下了面罩。

下一刻,两声大叫忽然同时在林中响起——

“死淫贼?!”

“是你,腌萝卜?”

这个一同出生入死的蒙面人,赫然竟是阿原的生死冤家——红妆大盗腌萝卜小妹妹。

在古墓中被妖邪燕七一指放倒之后,阿原就断了片,之后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只知道妖人妄图对自己夺舍,最终灰飞烟灭。之后在沈思家中醒来,想必是胡不归救了他,把他丢给了同门师姐。

阿原也曾想过这红妆大盗是何结局,是被妖人害了还是被胡不归一起救了,没想到如今竟在千里之外再次相遇,真是应了一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虽说二人见面之初着实有些尴尬,但经历古墓中的并肩作战,再到昨夜同生共死之后,理应洗尽前嫌,友善相对的。但所谓冤家就是冤家,两个人只要一对上,就总是不对付。

“呸呸,原来是你这个死淫贼,扫把星!我说怎么这么倒霉,一遇上你,就准没好事!”

“你,你才是扫把星!你怎么没在古墓里让那妖怪吃了啊?不对,说不定你就是那妖怪附身的呢!……”

刚刚恢复了点元气的两个冤家,转眼间又战成一团。只苦了一旁的沈思,完全插不上嘴。虽然他听过阿原的丰功伟绩,知道玉阎罗是个卑鄙无耻忘恩负义的女贼,可如今毕竟是一条船上的战友,总不能上去煽风点火吧……

眼看两个冤家像斗牛一样顶了起来,沈思只得苦笑一声,放弃了规劝之举。可不经意间瞥见远处的一点异动,又让他紧张起来。

沈思拿出千里镜一望,连忙止住大声争吵的两个冤家,沉声道:“悄声,有人来了。”

阿原和玉阎罗一愣,这才想起还在生死逃亡当中,阿原摘下银线弓,低声问道:“什么人?是那群当兵的么?”

“看不太清楚,好像不是……”沈思含糊地答道。

意外的是,没等他们多做猜测,对方的声音远远传来:“那边的朋友,是新来的么?”

虽然来者远得连千里镜都看不清楚,可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到他们耳中,看样子对方竟使用了什么扩音的机关工具。

这种场面沈思怎能丢份,连忙找出一个精巧的小喇叭放到嘴边,挥手示意阿原和玉阎罗掩着点耳朵,随即一吸气,震耳欲聋的声音如炸雷一般响起:“我们是西边来的旅人,为了避险误打误撞才到了这。这里是哪?你们又是什么人?”

对方被沈思的吼声压了一头,不免一愣,随即回道:“你们是什么人不重要,在这鬼地方大家都一样。”

“你们初来乍到,我先把这里的情况和规矩讲一遍。这是各国放逐疫病患者的地方,我们都叫它死谷。整座山谷里到处都是病人,死人,想活下去,就必须老老实实守我们的规矩——新来的人,不得跨越自己的区域,不得和任何人接触,只要你们能熬过二十天,就可以证明你们没染上疫病,到时候你们才可以加入我们。”

“这二十天,你们的活动范围就限定在这片林子里,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们,要是越界,执法队的弓箭可是不长眼睛的!”

三人彼此对视了一下,不由得深为震惊,真是才出虎穴,又入龙潭。这“死谷”听起来,比堵在关卡之外更凶险百倍啊。

“这位大哥,能不能说清楚点?这山谷到底有多大,有多少病人?我们要是证明了没染上疫病,能出去么?”

“出去?做梦吧!”来者的声音带着几分愤然,“进了这死谷就不要想出去,谷地只有一个出口,被各国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山谷有多大,有多少病人?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这块地方从前就被称作迷谷,大得很。病人到处都是,所以奉劝你们不要乱跑。老老实实在这呆上二十天,你们有什么话,或是有什么手段,等加入了大队之后和我们的头领说去。就这样,好自为之吧……”

“哎哎,别走啊,不让我们离开这片林子,那我们吃什么啊?”

“这片林子里有什么,就吃什么。这里还有一些粮食,不管你们几个人,就是这么多了,不够就省着点吃。在这死谷里,没人能活得舒服,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说着,这个声音已经渐行渐远,任沈思不停呼喊,也再没回一句话。

“哼,他是老几啊?凭什么把我们圈在这座破林子里?我们又没病,我看有病的是他们才是!”玉阎罗愤愤地说道。

这一次阿原难得与她有了共鸣,居然顺着她的话头接道:“就是!大难当头不想着同舟共济,在这耍什么威风?还弓箭不长眼?我倒想看看,是他的箭厉害,还是我的箭厉害!”

经过破关一役,阿原对自己的箭法已经大有信心,虽然比不上剑破苍穹帅气,但更实用、也更安全。

沈思也不禁眉头紧皱,但还是在一旁劝解道:“你们两个,先别激动。咱们还没搞清楚状况,谁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到底什么打算?反正一天半天又饿不死,先养好伤再说吧。”

“管他多少人,千军万马都过来了,还怕他们?”阿原嘴上虽硬,其实也被说动了,他又看了玉阎罗一眼,终于找到了台阶,“不过再不治伤的话,这腌萝卜恐怕就要死了,还是赶紧救救她吧。”

“你、你放屁!你才要死了呢!”阿原一句话又把腌萝卜小妹妹气得半死,若不是腿上有伤,只怕又是一番厮杀。

“切,没功夫理你。沈思,这女贼交给你了,我去前面看看。”说完,阿原便在玉阎罗一串清亮的咒骂声中大摇大摆地走了。

剩下沈思苦笑看着气愤不已的玉阎罗,半晌,终于深深一揖,沉声道:“姑娘,在下姓沈名思,祖居河上,雨国故民……”

第一百四十二章 营帐

阿原提着银线弓,不疾不徐地在林间穿梭,循着方才声音的方向找去。

虽然天亮已经许久,但不知是天阴还是林密,树林中始终灰茫茫的,看不出多远。林中到处都是参天大树,看起来足有百年以上的树龄,枝繁叶茂,盘根交错,完全一副荒山老林的样子。

大约转了半个时辰,阿原终于找到了那人所说的“粮食”。不过是两块干巴巴的麦饼,都未必够一个人吃上一天,看来所谓粮食不过是种安抚手段,好不显得太过无情罢了。

阿原撇了撇嘴,还是把两块麦饼收起来,随即又寻找起水源来。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是把这片林子摸了个大概。

其实所谓这片林子就是一座小山包,方圆大概三五里,阿原登上低矮的“山顶”一望,天地四周还是笼罩在阴霾的迷雾之中,看不清远方到底如何,“迷谷”这个说法倒是名副其实。

而那人所说的“边界”,应该也是十分模糊的,大致不出这座山就好。

阿原在一处石缝中找到了一眼小泉,又顺便射杀了两只倒霉的野鸟,这下吃喝齐备,倒也不愁了。只是被人吆五喝六地告之不许越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阿原打定主意,只待修养好了,定要给那些人一点教训。

阿原带着猎物,心满意足地回到落脚点,却发现沈思和玉阎罗二人面红耳赤,背对而坐,气氛着实有些诡异。

“怎么样了沈思?腌萝卜的腿治好了么?”阿原带着几分狐疑问道。

此言一出,沈思和玉阎罗的脸更红了几分,沈思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道:“阿原,你这一趟摸清状况没有?快给我们讲讲。”

阿原也不二话,把所见所得统统交待清楚,便一挥拳头道:“咱们吃饱喝足,把伤养好,就出去好好教训教训那帮人!在这大山里头,谁怕谁啊?”

“阿原,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沈思摇了摇头道:“外面那些人是强是弱,有多少人我们尚不清楚,贸然去招惹并非上策。何况就算他们不堪一击,我们打赢了,然后呢?要怎么走出这座迷谷?”

“真如他们所言,就凭咱们三个,绝不可能冲破谷口的守卫。这儿的守卫一定比那个关卡严密十倍百倍才是。依我看,不如想办法加入他们,先搞清楚状况再说,真要冲出去,也要借助众人的力量。”

沈思话音刚落,玉阎罗也在一旁附和道:“而且,这座山谷若真是流放疫者之所,有这帮人维持秩序,不许随便走动,的确有利于防止疫病扩散,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保护。反正这里什么都不缺,挨上二十天也没什么难的。”

两个人的话滔滔不绝地压过来,不说道理如何,气势上就把阿原压了一头。阿原只觉有些憋气,确实没想过这么多,现在听起来倒也有道理。只是沈思和玉阎罗才初次见面,怎么突然就这般默契了?

“你们俩,不是刚才都商量好了吧?”

“大家商量,大家商量。”沈思又一次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一把从阿原手里抢过两只野鸟,道:“好了先不说这个了,我都快饿死了,还是赶紧吃东西要紧。”

说着,沈思就撇下阿原,拾柴生火,烤起野味来。本来这是阿原的拿手好戏,可沈思身为厨艺高超的小月的哥哥,手艺似乎也不差。而他那些小工具变戏法一样地使出来,劈柴生火控火熄火一气呵成,更是比阿原那种简单粗暴的野把式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简简单单吃完一顿“早餐”,阿原和沈思又在林子里转了起来。阿原神箭无双,任务自然是打猎。而沈思要做的事就复杂多了,总之当阿原忙活一天满载而归的时候,一座小小的“营地”已经建立起来。

手腕粗,半人高的木桩,每隔半尺一个插得整整齐齐,围成了一圈坚固的栅栏,正面甚至还有一扇简单的木门。营地依山而建,最高处正好围住了一颗参天古树,可以充作瞭望台。营门口燃着一堆篝火,之上是一口新凿的水井,最让阿原目瞪口呆的是,营地一侧居然还有一座精巧的帐篷!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看着这座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地,阿原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得用力一拍沈思的肩膀感慨道:“沈思,你那背包里到底装了多少宝贝啊?”

“真正的宝贝,就是你那些蛇筋蛇牙。我这些东西,不过是那些小工具做出来的而已。”沈思微笑答道。

“那这个帐篷哪来的?也是你临时做出来的?”

“这个行军帐篷收起来只有一张垫子大小,唯一的优点就是便于携带。”

“好是好,可实在太小了点,这哪挤得下三个人啊?”

“喂——你个死淫贼,谁要和你挤在一块了?”阿原一句没脑子的问话,又惹恼了一旁的玉阎罗。听这红妆大盗中气十足的声音,伤势想必也好了不少。

“安心吧你,我堂堂大侠怎会跟一个女飞贼凑在一起?沈思,你俩睡帐篷好了,我出去找棵大树就是。”

阿原又一句昏话,连无辜的沈思也被搅了进来。沈思脸上一红,连忙拦住暴跳如雷的玉阎罗,上前一拉阿原道:“阿原你快别胡说了,赶紧把饭吃了,今晚咱们俩轮流守夜……”

…………

“沈思,你别在那装睡!快点给我说明白了,你和那女飞贼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思纵然躺在离地七尺高的树杈上,还是不能安眠,一旁的阿原即便两臂挂在树枝上才能站稳,还是喋喋不休地质问不停。在他看来,自己兄弟莫名其妙地和一个女贼“打得火热”,怎能不让人背脊发凉,联想起书中诸多故事?……

“阿原,你别再混搅了好不好?我和玉姑娘才第一天认识,哪有你说的那么乌七八糟?赶紧站你的岗去,我还要睡觉呢!”

阿原一撇嘴道:“听听,还玉姑娘。什么玉阎罗多半只是一个绰号,你还以为她真姓玉?说不定她姓阿猫阿狗呢,你怎么不叫猫姑娘狗姑娘?”

沈思终于忍受不住,一翻身坐了起来,怒道:“那你说我叫她什么?总不能像你一样女贼女贼地喊吧?我跟她又无仇无怨的。再说了,咱们三个怎么说也算是同生同死,并肩作战的同伴,彼此尊重一点,和睦一点有什么不对?难道要我像你一样整天和她吵个不停?”

“咳,你急个什么啊,怎么脸都红了?”阿原神色古怪地看了沈思一眼,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该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呸!你……”沈思气得浑身发抖,激动之下顿时失去了平衡,呼地一声从树上跌了下去。好在他也没忘拉个垫背的,用力抓住了阿原的脚踝……

一声长叫,两个人重重摔在地上。沈思虽然摔得一口气上不来,但好歹换了一会清静。

可还没等他缓过气来,阿原的一张脸又凑了上来:“沈思不是我说你,你真是太没眼光了!不过也难怪,你从小到大除了姐妹就没见过别的女人……”

“身为兄弟,我必须让你悬崖勒马。等脱了困我一定带你去云初国,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温柔可人的好女孩……”

沈思气得直翻白眼,正想伸手掐死这个倒霉的损友,耳朵里忽然响起一串嗡鸣声。他连忙一推阿原坐起来,道:“别闹,有人闯进来了。”

阿原竖起耳朵听了一下,随即又一推沈思道:“少给我转移话题!我怎么什么都没听到?”

沈思气呼呼地从耳朵里掏出一件东西放在阿原耳边,道:“听见没?营地四周有我布下的机关暗索,一旦被人触动这个就会蜂鸣作响。快跟我来!”

阿原听那个黄豆大的小玩意果然嗡嗡叫个不停,这才知道不是玩笑,连忙掏出家伙跟了上去。

沈思和阿原先确认了营地安然无恙之后,便向四周撒网式地搜索起来。一刻钟后,眼尖的阿原终于在一座草丛里发现了“入侵者”。

第一百四十三章 疫者

倒在草丛里的是一个人,可阿原和沈思都没敢贸然上前,因为此人浑身散发着强烈的腐臭。仔细一看,他全身裸露在外的肌肤,都长满了大块青黑色的创斑,到处腐烂流脓,触目惊心。

这应该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疫者,到了全身腐烂流脓这个份上,别说医治,还没断气就已经是奇迹了。看他身后长长一道满是脓血的痕迹,阿原真不敢想象他是怎么爬过来的。

本来遇见了重病垂危之人,一向以侠义自居的阿原和沈思二人定是要施以援手的,可这一次二人对视了一下,都有些犹豫。

毕竟在这时节,一个重度疫者就是十足的瘟神,比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更可怕。以往他们虽然也帮助过不少疫者,但这么重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就算不考虑感染疫病,单说那浑身青斑和刺鼻的腐臭,也让人天然生出抵触和畏惧。可就这样放任他死去,又实在有违侠义之心。

阿原心中挣扎了一下,还是掩住口鼻上前一步,问道:“这位兄弟,你还好么?”

这是一句十足废话,这个样子怎么看都算不上好。倒在地上的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知是没有力气,还是不愿回答,抑或已经死了。

阿原咬牙又上前一步,同时取下腰间的水囊道:“坚持住兄弟,来,先喝口水……”

可当阿原又走近一步看清那人的侧脸之后,突然“啊”地一声大叫,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蹦了回来——不是因为惨不忍睹,而是那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他竟认得。

这个浑身腐烂,行将就毙之人,竟是望云山庄上那个果决狠辣,冷酷寡言的少年。就算他脸上长满青斑,阿原也绝不会认错那双清亮孤绝的眸子。

少年并没有死,也没有昏厥,虽然连头都抬起不起来,但一双眸子还是沉静如水,明亮如星。那戒备、不甘而又不屈的眼神,绝不是一个将死之人在祈求怜悯。

“怎么了,你们吵什么?”就在这时,本该在营地中熟睡的玉阎罗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沈思连忙拦住她道:“别过来,这个人身染疫病!”

不消沈思多说,玉阎罗也看到了少年身上的青斑和脓血,吓得她一声惊呼,慌忙退了几步。

可是犹豫片刻之后,她又翘首远望,隔着几丈远缓缓绕了过去,像是好奇地想看看少年的面容。阿原看得分明,当她的目光与少年视线相交之时,玉阎罗的身子明显颤了一下。

“我想救他。”玉阎罗忽然转过头来说道。

“你认识他?”阿原试探地问道。对于这个古怪少年的来历,他一直十分好奇,虽然这是他们第三次相遇了,可少年的一切还是一如这谷中迷雾。

玉阎罗摇了摇头,道:“不认识,我只是想救他而已。”

“可是你救了他,他未必领情,说不定反倒要杀你……”

听了这样的话,玉阎罗却一点惊讶之色都没有,只是冷冷地道:“你又怎么知道了?不想帮忙就直说好了,我自己来就是。哼,亏某些人还一向号称什么大侠。”

阿原哪受得了这个,二话不说上前,伸手就要去扶少年。可迎接他的,却是一柄漆黑的匕首。这柄匕首曾经在无数剧毒中浸泡过,也曾夺去无数人的性命,只要被它划破一点油皮,便是投入了死神的怀抱。

可是,少年毕竟不是死神,拖着伤病之躯爬了这么远,生命力已经燃烧到极限,他虽然勉强抬起了胳膊,但还是无力地落了下来。

“你,你又想恩将仇报?!”阿原怒吼了一声,可少年却听不到了。那双满是杀意和不甘的眼睛,终于缓缓阖了起来。

“喂,你醒醒,别死啊!腌萝卜,快点。”阿原大叫几声,连忙把少年架了起来。玉阎罗取出面罩掩住口鼻,一咬牙也凑了过来,二人一左一右架起少年,摇摇晃晃地向营地方向走去。

沈思在一旁惊得目瞪口呆,贴身接触这样一个重度疫者,几乎与找死没什么分别。可两个同伴都这么“侠肝义胆”,他也实在说不出话来,只得战战兢兢地在前面开路,盼着赶紧回到营地。

一路上,少年的身上不断渗出脓血,腥臭不堪。眼看着脓水蹭在身上,玉阎罗脸都绿了,娇小的身子也不停颤抖。可这个名过于实的红妆大盗内心也许远比她的外表坚强得多,倔强得多,竟为了一个简简单单“救人”的理由,拼命咬牙坚持着。

另一边的阿原,自然也是心里发毛。但他身为男子,对脓血一类脏东西本来就不似女孩那么敏感,更何况身边的女贼都能为救一个陌生人不惜以身犯险,他堂堂木牌侠士又怎能后人?不但不能后人,还要面不改色,谈笑风生。

更何况,他与这少年纠葛颇多,虽有怨隙,但还是并肩作战和生死相救的情份更多一些。危急之刻那一声兄弟,也不全是虚妄之辞。他也期盼能感化这个冷漠无情的少年,那他们的逃生之路便又多一分把握。

终于回了营地,沈思赶在前面烧上一锅开水,等阿原和玉阎罗把少年架到帐篷里之后,立刻要他们擦身洗衣。

玉阎罗正是求之不得,阿原也松了一口气。只是两个人凑在一块,难免又争执起来……

“看不出,你这个女贼,原来也有侠义心肠啊……”

“死淫贼,你往哪看?再不转过去我就杀了你!”

沈思在一旁苦笑一声,看这俩人还能吵得这么欢,但愿没事。可他搜肚刮肠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到底还有什么手段能抵御疫病,至于如何处理帐篷里那位,就更不用提了。

“人是救回来了,然后呢?怎么医治他,你们有主意么?”沈思实在看不过两个冤家无休止的争吵,赶紧把话题引到正路上来。

“还能怎么办?听天由命呗。”阿原是典型的尽人事听天命。

玉阎罗白了阿原一眼,道:“把他交给我吧,你们在外面守着就行。死淫贼,把那两个破饼给我。沈公子,麻烦你去帮我采几种草药,有多少算多少……”

玉阎罗毫不客气地分配起任务来,只是一个和声细语,一个横眉冷对。沈思记下药单二话不说便采药去了,阿原则把两块麦饼交给玉阎罗,好奇地看着她如何应对。

玉阎罗先是翻出些衣服布料,把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然后把帐篷门掀开,通风换气,又在门口加上一小堆篝火,这才进了帐篷。

那两块麦饼被她揉碎用水化开,成了两碗麦粥,一点一点地喂给昏迷不醒的少年。喂完了麦粥,又从她贴身收藏的小盒里取出几枚丹药来和水给少年服下。

阿原看在眼里,不禁对这红妆大盗刮目相看。看来她平日里不光是营穴盗墓,也懂些医理药性,照顾过人。更难得是面对这样一个重度疫者毫不嫌弃畏怯,光这份胆色也让阿原有几分佩服,同时又暗中猜测起她和那少年的关系来。

看玉阎罗这副任劳任怨,悉心照料的样子,若说他们压根不认识,鬼才相信!

过不多久,沈思也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倒不是说草药已经采齐了,而是林子就这么大,天色又黑,能找到的实在不多。

玉阎罗也不挑剔,从一捆草药中挑出几种研碎,又从小盒中取出的若干药末调配在一起,用温水融开之后,便用手帕沾着药液一点一点擦拭少年生斑溃烂的皮肤。

阿原和沈思两个在外面远远看着,也只能大眼瞪小眼,完全帮不上忙。做到玉阎罗这份上若再救不活,他们俩绑一块上也没什么用。

二人商量了一下,正打算四处转转看看能不能多采些草药,帐篷里忽然传来玉阎罗一声惊呼——“呀!”

阿原的第一反应,是少年醒了,又要暴起伤人。他来不及多想,立刻一个箭步纵身而起,向帐篷扑了过去。

可阿原刚刚冲到帐篷前,玉阎罗一扭头看见他,又一声尖叫,飞起一脚正踹在他胸口。

“啊——你、你,死淫贼,你想干什么?!”

滚倒在地的阿原气得口吐白沫,爬起来大骂道:“废他妈话,你突然鬼叫一嗓子,我还以为你让人给捅了,当然上来看看。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反倒给了我一脚?”

“你、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我叫一声关你什么事?你这个死淫贼突然扑过来,我、我当然要踹你了……”玉阎罗这一下显然吓得不轻,连一向麻利的反骂都有些吞吞吐吐的。

“好、好!算我倒霉!”阿原简直气得吐血,对玉阎罗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好感也瞬间消磨一空,呼地一下带着风声远离了那个天杀的女贼。

阿原在林子里转了一圈,怒气终于平复下来,也渐渐想明白了,玉阎罗那一声惊呼,定是因为看到了少年身上的刀疤。

那少年身上密密麻麻的刀伤,几乎比青斑更惨不忍睹,阿原当初第一次见到,也是大呼小叫了一下。

如此说来,那女贼和少年当真是不认识的?那她费心尽力,甚至不顾性命地照顾他,为的又是什么呢?

阿原忽然觉得,这一切像是谷中的迷雾一样,越发看不透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弱女

死谷中喧闹多变的第一夜,总算是过去了。阿原只是小睡了一个时辰,就不得不在迷蒙的晨曦中爬起来四处寻猎,总算没误了大伙的早饭。

少年依旧昏迷不醒,三位侠少侠女吃饭时的话题也自然离不开他——当然,玉阎罗和阿原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冲着沈思说的。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我觉得他的病情确实在好转。生斑化脓的地方已经开始减少,照这样下去只要能挺过三天,他有很大的可能康复。”

“玉姑娘慈心仁爱,妙手回春,侠肝义胆更是不让须眉,在下汗颜无地,佩服万分。”

“算了吧沈思,你这马屁拍得也太恶心了!我看压根就是人家命大,我曾见他受伤比这严重千倍百倍,最后不也活过来了?哪用得着什么女贼混充郎中……”

“沈公子谬赞了,小女子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困境之中,正该相互扶持,各尽所能。总不能都像某人一样,平日里吹得天花乱坠,一到用时百无一能。”

“喂,你给我说清楚,谁百无一能啊?”

“当然是你了!你个死淫贼,你想怎么样?”

两个冤家越过夹在中间的沈思,又隔空吵了起来。而木桩一样的沈思,早已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

痛痛快快吵了一会,姑且算是热身,阿原拾掇拾掇弓箭,准备去为午饭搏杀了。而玉阎罗也调配了一碗药液,准备去给少年擦身。

“呀——”玉阎罗刚掀开帐篷,忽然一声惊呼,木碗咚地一声掉在地上,药液洒了一地。

这一次阿原可学了乖,没再贸然扑上去。结果正如自古相传狼来了的故事一样,这一次,真的是一柄乌黑的匕首抵在了玉阎罗的腰上。

少年醒了,甚至有力气坐了起来,他脸上臂上的青斑比起昨晚已经大幅消退,溃烂流脓的地方也愈合了不少。仅仅一夜间,无药可医的疫病竟好了不少,也不知是玉阎罗医术通神,还是像阿原说的这少年确实有着过人的生命力。

“慢着!朋友,冷静点!是我们救了你,我们不是坏人!”沈思这次倒是先阿原一步冲了上去,不过被少年冰冷的眸子一扫,他立刻停下了脚步。

那凌厉的目光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再敢靠近一步,她就是个死人。”

“兄弟,你还认得我么?咱们又在这巧遇了,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哈哈……”

原大侠另辟蹊径,想以一副爽朗的笑容感化这个冰冷孤僻的少年,可被他目光一扫,剩下的话不由得又咽了下去。他倒不是担心玉阎罗的死活,而是少年目光中透出的杀气,确实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这位公子,你可好些了?”刀尖之上的玉阎罗终于说话了,可没想到的是,这句话竟是阿原听她说过的最柔和,最温婉的一句。清丽的声音中没有一丝颤抖和惧怕,仿佛只是一位温婉的大小姐步入厅堂,向熟识的一位世交公子柔声见礼一样。

少年的目光,终于锁定在这个浑身包裹在厚厚衣物下的少女身上。无论她怎么遮掩,只要能看到她的双眼,少年的目光就可以看透她的内心。

玉阎罗的目光没有丝毫避让,反而轻轻一揭面罩,流云般的秀发如飞瀑般倾泻而下,粉嫩的脸庞带着几分少女的娇羞。

只听她柔声道:“公子看仔细了,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昨夜公子病重昏迷,是小女子守候一夜,衣不解带地照料公子服药、擦身,公子怎忍心拿剑指着我?”

说着,纤纤素手向阿原一指,“要杀,也该杀他们才是。这两个臭男人成天吹牛,自充什么侠客好汉,可真到了危难之时个个是缩头乌龟,连看都不敢看你一眼。这样的人,杀了也罢。”

沈思平白无故挨了顿骂,不禁愕然不已。阿原更是气得七窍生烟,这玉阎罗危机时刻嫁祸于人不是第一次了——在古墓里她就毫不留情地出卖过自己,如今居然又故伎重演。

阿原一颗吊着的心不禁急转直下,恨不得少年立刻一刀捅死这个狼心狗肺的红妆大盗。

少年的目光再一次扫过沈思和阿原,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明亮的眸子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犹豫。他的手在颤抖,就算只是抬着胳膊指着玉阎罗,这个简单的动作也让他越来越吃不消。

玉阎罗像是看出了这一点,竟端庄地一扶膝盖,跪坐在少年面前。她轻轻一扶少年的手臂,却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柔声道:“就算公子不顾扶助照料之情,可你毕竟是一个大男人,怎能这样对待我一个弱女子?”

这一刻,仿佛定格在那。虽然少年身形瘦弱,并不比眼前的少女“大”上几分,但此情此景,换了任何男人,也绝对无话可说。

少年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终于缓缓收回了手臂。

“为什么救我?”少年清冷的声音,似乎带着几分萧索之意。

“因为你很像我的一个恩人。”弱女子淡淡地答道,“我欠他太多,却根本没有机会报答。我救了你,只当是在救他……”

又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回答,可少年似乎认可了这个答案,终于缓缓合上眼睛,躺了下来。玉阎罗则从容拾起木碗,走出了帐篷。

“玉姑娘,你,你没事吧……”沈思迎上来问道。

“我没事。沈公子,方才言语之中多有得罪,抱歉了……”玉阎罗垂着头,脸上尤带着娇羞温婉。

“好你个女贼,你什么意思?”阿原也凑了过来。

“起开,你个死淫贼!”一瞬间,变幻莫测的红妆大盗又恢复了她本来的面目。

“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女贼,两面三刀的小人!你刚才说我什么?那个家伙难道是你一个人扛回来的?”阿原气急败坏地算起账来。

“哼,你这头猪!……”这一次,红妆大盗只是冷冷地回了这么一句。

第一百四十五章 毒王

少年安静下来之后,似乎又陷入了沉睡之中。玉阎罗又去给他擦了一遍药,自始自终,帐篷里一点声响都没有传出来。

只是,少年带来的风波,却并没有就此平息下来。几个时辰之后,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林间。

“林子里的人听好了!有一个重度疫者,昨天进了你们这片林子。你们发现他没有?速速报来!”

这次来的并非上次那人,语气上更是蛮横了几分。阿原皱着眉头朝沈思比划了一下,随即堵上了耳朵。

“没——有——”

这一声大吼,汇聚了沈思一路积攒的怒火和烦闷,一口气差点连扩音喇叭都喷碎了。饶是阿原堵上了耳朵,也被震得脚下一晃,顿时眉飞色舞地朝沈思竖了竖大拇指。

外面的人显然也被这一声吼震得不轻,愣了片刻,声势一下子弱了几分:“怎么可能没有?追捕他的兄弟亲眼见他在这附近消失的。这还有他留下的血迹,分明就是进了这片林子!”

“不信?自己进来找!”沈思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对方一下子哑口无言,闷了半晌,才喊道:“我警告你们,那家伙不仅是个重度疫者,还是个毒王!不要说接触,只要离他稍微近上一点,就会感染疫病。为了追捕他,我们好几位兄弟都染上了疫病,只能等死。你们几个好自为之吧,要是真染上了疫病,这辈子就别出来了!免得还要我们动手,走!”

虽然这番话异常刺耳,但阿原和沈思无暇还口,“毒王”二字,让二人都是心底一寒。过了一会,林间终于安静下来,阿原才涩声问道:“沈思,昨晚你没碰过那家伙吧?”

“碰是没碰过,可离得也很近了。照他们的说法,我也跑不了。”

沈思摇了摇头,随即又安慰阿原道:“每个人体质不同,对疫病的抵御能力也不一样。咱们两个一路走来遇上这么多疫者,也没染上疫病,或许天生抵抗力就比较强,也无需太过担心。”

阿原也装作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道:“没错,吉人自有天相。”——反正这个时候再担心什么,也晚了……

接下来的日子,林子里总算是彻底平静了下来。少年足不出帐篷,玉阎罗也寸步不离营地,像是高贵的公子和傲气的贴身丫鬟,根本不理会“凡尘俗世”。

而阿原和沈思两个苦哈哈却在林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转悠,掘地三尺搜刮各种能吃的东西。从飞禽走兽到野菜果实,甚至草籽树根偶尔也要拿来充一充数,总算是挨过了一天又一天。

少年的疫病逐渐好了起来,虽然阿原和沈思很少能见到他哪怕一根手指,但还是从玉阎罗口中得知他的病情正以近乎奇迹的速度好转。他们二人一直悬着的心也总算一点点放下。

可是,就在少年疫症消除后不久,众人心头却又蒙上了一丝阴影——一向活蹦乱跳的玉阎罗,忽然咳嗽起来。

虽然玉阎罗说她只是不小心染上了一点风寒而已,可阿原和沈思还是不免紧张起来。少年把帐篷还给了玉阎罗,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林间,只是每天带回一些吃的和草药给她。

玉阎罗的状况时好时坏,情绪也是如此。有时能大声与阿原吵闹,有时又一声不响地坐在帐篷里发呆。总的说来,她表现得很平静,直到有一天,她喝汤的时候咳得打翻了碗,露出了臂上的一块青斑……

“玉姑娘,你……”

“腌萝卜,让你不学好,到底染上疫病了吧?快让我看看……”

无论是温文有礼的沈思还是总能让她拍手跳脚的阿原,此刻再也止不住她汹涌的泪水。少女把脸埋在膝上无声啜泣,任泪珠一滴滴洒落在地上。

“跟我走。”少年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走?你要带她去哪?”沈思问道。

“救她。”

少年似是不愿再废话,伸手去拉玉阎罗的胳膊。而玉阎罗却慌忙地一闪,将手臂死死藏在身后,似是不愿让他们再看到臂上的青斑。

“别怕,我永远不会再得这疫病了。”少年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冰冷,只是面对红妆大盗,似乎多了若有若无的一丝温情。

玉阎罗终于止住了眼泪,拉着少年的手臂站了起来。泪眼婆娑的她,此刻仿佛是一个悲伤无助的小女孩,被少年拉着迈开脚步,也不知该走向何方。

她慌乱间的一次回眸映在阿原眼里,竟让阿原突然生出几分奇怪的情愫。

“等等,你要带她去哪?”

少年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阿原一眼,反问道:“你想救她?”

阿原一愣,沈思却在一旁替他答道:“当然!”

“那你们去把外面那些人的头领找来。”

“找他们做什么?”阿原奇道:“难道你还指望他们?他们见了这女、嗯见了这丫头,不下杀手就不错了。”

“我有办法。”少年简短地答道。

沈思和阿原对望了一眼,问道:“要是你的办法不灵呢?”

“那他们都得死。”少年又一次简短地答道。

阿原和沈思再也无话可说,玉阎罗虽然身染疫病,但还不严重,未必无药可医。可困在这林子里缺医少药,连饭都未必吃得上,断然是死路一条。

要想救玉阎罗,的确需要外面那些人的助力,可要如何说服他们,二人心中一点办法也没有。而少年那淡淡的语气,只是让他们心底发寒而已。

可说到底,他们别无选择。玉阎罗与他们相处多日,就算是成日吵架的阿原,心底里也早已暗自将她当做一个伙伴,只是嘴上不肯承认而已。

一直和玉阎罗有种神神秘秘的亲近感的沈思就更不用说了,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架势。而这个队伍里,又加进了一个冷言寡语的神秘少年。

或许真如少年所说,外面那些人如果不肯救玉阎罗,只能算他们倒霉了。三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是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孩绝望等死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求药

“外面的人听好了,我们要见你们的首领,速去传话!”

到了林边,沈思正冥思苦想该如何措辞,阿原却不耐烦地一把抢过扩音喇叭,奋力喊了出来。

北行这一路来阿原练功不辍,水火对冲留下的经脉损伤已基本复原,丹田真气也恢复了大半,鸣镝真气更是越发精进,自然底气十足。而玉阎罗染病之后,一种别样的情绪也在他胸中不断发酵,正随着这一声吼发泄出来。

震耳的吼声如惊雷一般响彻山林,回荡在整个迷谷之中。这下想必不用通传,外面的首领也该听到了。

沈思苦笑了一下,也调整了一下心绪。阿原这样虽毛躁了一些,但也不坏,想说服外面那些人接受一个疫者,肯定没那么容易。还不如来个下马威,直接惊动他们的首领,也许反而好办一点。

“林子里面的人,你们不要乱叫。再过几天,你们就待足二十天,可以加入我们了。到时候你们自然会见到首领,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吧。”

林子外面终于传来了回应,许是被阿原一声大吼震住了,这次回话的人声音不大,言语间也客气了许多。

“放屁!老子现在就要见你们的头!告诉他,再不过来,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这一声吼,气势更上一层楼。尤其放屁二字,端的是悠长浑厚,石破天惊。

阿原吼出一声老子,感觉仿佛一下子长高了不少,这才明白为何江湖豪侠总爱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

而对方则被原大侠的气势彻底镇住,半天才回应道:“已经有兄弟去上报了,请各位稍安勿躁。”

见对方服软,阿原心怀大畅,沈思也连忙在一旁劝道:“差不多行了阿原,也别太不客气了,毕竟是我们有求于人,能不起干戈最好。”

阿原意犹未尽地哼了一声,把扩音喇叭丢给沈思,盘膝坐下开始运功养气。沈思微微一笑,也在四周布置起来。

过了许久,终于有一个声音从林间传来:“诸位英雄,有礼了。”这声音中正平和,虽没有扩音机关,仍然洪亮悠扬,可见来人内力不俗。

可阿原还是稳压他一头,大声道:“来者何人,过来说话!”

一个青衫落拓的男子从林间现出身形,遥遥一拱手道:“听阁下的声音有些耳熟,在下姓李名牧原,敢问阁下……”

“李大哥?!”阿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叫一声冲到了那男子身前。

来者果然是李牧原,青云侠会一别,这位毅然舍弃侠会职位,远走江湖的老相识,竟会在此地重逢。当初白面轻髯,器宇轩昂的模样早已大变,如今满脸青黑的胡茬,颇有几分风霜之色。不变的唯有落拓的青衫,和眉宇间从容淡然的神色。

阿原打量着李牧原,李牧原也打量着阿原。短短半年间,这个少年似乎长高了不少,无数江湖风波的历练,已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这个少年的气质。如今重逢,他已不再是那个稚嫩、天真,带着些许傻气的愣小子,而越来越像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侠士了。

“阿原兄弟,虽然在这里重逢不是什么好事,但见你进益良多,还是喜不自胜。”

李牧原还是那么文绉绉的,阿原的话语则朴实得多,呵呵一笑道:“李大哥,真没想到能在这再见到你!你怎么会在这?”

“唉,一言难尽啊……”李牧原长叹一声,想起侠会,想起那条青鳞鱼,想起一路走来曲折的经历,言语竟为之无力,反问道:“你呢阿原,你又是怎么到了这?”

“我嘛,就更是一言难尽了……”

阿原倒是有样学样,不过他也没忘了正事,忙道:“先不说这个了,李大哥,有件事我得拜托你。我们有一位朋友染上了疫病,急需救治,李大哥既然是这里的首领,能不能行个方便?”

“染上疫病?这个可就麻烦了……”

李牧原面露难色,道:“据我所知,身染疫病从无治愈者。而我们曾立下规矩,凡是身染疫病者,决不可与人接触。我虽忝为首领之一,但一样不能因私废法。更何况,我们这些人一样缺医少药,就算我行了这个方便,只怕也于事无补啊……”

李牧原一番话封得阿原无话可说,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谁说疫病从无治愈者?你们这帮人只知道将疫者隔离,任其自生自灭,未免太草菅人命了。”

树林中缓缓走出三个人影,一个头戴面纱,浑身罩在黑衣下的女子,在一个黑衣少年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跟在他们身后的,则是神情有些呆滞的沈思。

李牧原一看到那少年的模样,立刻浑身一震,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可看清他脸上已无青斑之后,不禁大惊道:“是你?你、你已经好了?”

只听那女子道:“不错,他就是你们所说的‘毒王’。连他都被我治好了,你还敢说疫病从无治愈者么?”女子的声音虽然清脆可人,明显年纪不大,可语气却隐然高高在上,老气横秋。

李牧原闻言一愣,连忙恭恭敬敬地垂首一礼道:“在下无知妄言,尊士莫怪,敢问尊士高姓大名,师从哪位医坛圣手?”

女子哼了一声,答道:“吾之授业恩师,乃是‘素手慈心’止心居士。”

李牧原一听,腰立刻又弯了几分,连道:“失敬、失敬!不知尊师如今仙踪何处?听说她老人家年初深入南疆,至今未归。倘若居士她能赶回东国,则万千生灵有救矣。”

“你知道的倒不少。”女子点了点头,道:“恩师远在南疆,东国爆发瘟疫一事,她多半还不知情,否则定会星夜兼程赶回来。不过,即便恩师不在,我也已经找到了根治疫病的法子。”

“当真?”李牧原浑身一震,随即发觉这么说形同失礼,连忙道:“如此真乃苍生之幸也!敢问尊士如何称呼?这死谷中上千同胞的性命,就全倚仗尊士圣手了。”

听到这,阿原脸上的汗已经恍如瀑布一般。平时真没看出来,这玉阎罗也太能吹了!简直吹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连李牧原这样的老江湖都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

这下别说要点吃穿药材,让他们把她当祖宗供起来都行了。可她也不想想,吹得这么大,以后怎么收场?居然还敢说能根治疫病,这天大的牛皮又能撑多久?想想李牧原所说的“上千同胞”一起暴怒冲上来的场面,阿原就头皮发麻。

“太好了!阿原兄弟,这下你的朋友也有救了。”李牧原大笑着一拍阿原的肩膀,拍得阿原一脸汗珠子掉了一地——他总不能说,我那位身染疫病的朋友,就是这位能根治疫病的圣手吧……

“他所说的朋友,就是我。”玉阎罗倒是毫不在意地替阿原说了,说着一挽袖子,露出臂上的青斑,轻描淡写地说道:“为了验证根除疫病的方子,我还得亲自实验一下。不过这谷中药材奇缺,有些东西,还需要你们代为办置。”

李牧原浑身一震,接着一揖到地,几乎是要行大礼的模样,沉声道:“尊士不惜以身试疾,李某钦佩万分。谷中虽然物资匮乏,但只要尊士吩咐,我们一定尽力办到。”

第一百四十七章 首领

本以为会是刀光剑影的一场血战,没想到玉阎罗几句话就轻描淡写地摆平了。

李牧原联络了一番,林中便涌出十几个人,远远围成一个半圆,如众星捧月一般引着他们几个向死谷中央的开阔地带走去。

少年如随侍一般搀扶着玉阎罗,寸步不离。而阿原沈思李牧原三人则像跟班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一路上,阿原和李牧原终于有了互述别来经历的机会。李牧原离开青云国之后,为免尴尬不想再接触侠会,所以一路向北绕过东国,直奔云岭而来。一路颠沛奔波不消多说,在云岭边上,他倒是结识了一位好友。

此人名叫辛秉刀,也是云游天下的一位豪侠,为人慷慨豪迈、粗犷不拘,与李牧原性格相左,却意气相投,一见如故。

共同经历一场风波之后,二人便结伴同行,情谊日深。而后瘟疫爆发,二人也被牵连其中,因救治疫者打抱不平与官兵起了冲突,结果一番冲杀,最后被逼到了这死谷中。

死谷原称迷谷,乃是一块无人之地。整个谷地如一只口袋,四方尽头都是笼罩在迷雾之中的山峦峭壁,唯有一条狭窄的出口。

从瘟疫爆发开始,东国各国就不约而同地将所有疫者统统驱逐到这里等死。后来逐渐草木皆兵,凡是略有症状,或是和疫者稍有接触之人,都会被官兵有组织地遣送到这里。到了最后,连带着不服管制之人一样会被赶进谷里,李牧原和辛秉刀就是此类。

死谷中虽瘟疫肆虐,死者无数,但涌入的人越来越多,逐渐有了上千之数。这群一盘散沙又时刻命悬一线的人聚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外面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李牧原和辛秉刀一到了这,立刻被这里惨绝人寰的景象震惊,二人义不容辞,立誓要拯救这帮灾民。

出身侠会的李牧原,和出身草莽的辛秉刀,一个出谋划策,一个身体力行,就像当初的方文生和无名大侠一样,在混乱的死谷中一点一点建立起了秩序。

他们先是把没得疫病,身体强壮又头脑清楚的人组织起来,划地自居,先求自保。要想加入他们很简单,在指定的区域呆上一段时日,证明自己确实没染上疫病即可。很快,这个“自保队”便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壮大起来,“自保队”的规矩也就成了死谷的规矩。

规矩很简单,而保证这规矩的,是冷冰的弓箭。很冷血,但很有效,起码还在侠会的时候,李牧原绝对定不出这样的规矩。

至于“自保队”内部,也有严密的组织方式。二十五人为一个小队,百人为一个大队,大队长则直接向自保队的首脑——也就是辛秉刀和李牧原负责。

这些队伍有的负责巡逻警戒,有的负责“执法”,有的负责生产采集,有的负责组织安置,不一而论。李牧原在侠会做了多年侠部执事,连桀骜不驯的江湖侠士也管得,治理一些流民病患更不在话下。其实他们要的也不多,只要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就够了。

随着死谷内的人越来越多,自保队的队伍也一天比一天壮大,其中不乏武功才智不下于辛李二人之辈,他们也欣然接纳这些能者一步步进入首领层。如今死谷中的首领共有五人,以辛秉刀居首,统领着十几个大队,也就是千余人。

这么大的一股势力在谷中凝聚,自然也引起了外面守军的注意。就算他们在谷口咽喉之地布下重防,又有精锐武器在手,可上千生死存于一线间的疫者,是谁也不愿面对的。

一来二去,谷外守军和谷内首领也有了一些联系,甚至主动提供了一些粮食药材用品,并承诺只要挺过这个冬天,待瘟疫平息之后,就会陆续放他们出去。

虽然众首领对这种承诺的可信性嗤之以鼻,但若要组织上千病夫一起拼命,也不是件容易事,尤其是不拼命也有一线生机的时候。

众首领商议的结果,还是与谷外的军队虚与委蛇,不过李牧原还是耍了点手段,向外谎称谷中有三千多人,既是迷惑对方,也是为了多争取些口粮。反正就算借他们几个胆子,也绝不会有人敢进来数一数。

就这样,死谷中的局势暂时安定了下来,分到的和采集来的食物被有组织地分发,虽然吃不饱,但也勉强饿不死。

甚至有些身染疫病之人只要不太严重还能走动,也可以分到一些吃的,他们的任务则是焚烧掩埋那些死者,以及等着被别人焚烧掩埋——他们被称为“安息队”,安息亡者的同时,也静等着安息。

听完了李牧原这番讲述,阿原也大致了解了死谷中的情况。看来多亏了遇见了李牧原,没起什么干戈。否则就凭他们三个少年,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别想活着走出这死谷。

至于他自己的经历,则比李牧原的精彩多了。当李牧原听到阿原为谷月天所骗,差点被害了性命时,也跟着叹息了几声。可惜后面更精彩的斩蛇探墓之旅,阿原只能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毕竟那位“红妆大盗玉阎罗”,此刻就大摇大摆地走在他们前面呢!

阿原甚至敢打赌,只要玉阎罗摘下面纱,李牧原一定能认出这个侠会悬赏上万侠米的著名女贼。一想到跟着这么一个千金要犯,顶着一张天大的牛皮往人家上千人的营地里钻,阿原就直冒冷汗。

好在一切比阿原祈祷的还顺利得多,他们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进了自保队营地,见到了几位首领。

辛秉刀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一脸络腮胡子,膀大腰圆,言行粗犷豪迈,爽朗大气。他与李牧原肝胆相照,自然不会对他的话有所怀疑。听完之后痛痛快快地拍板,只要有医治疫病之法,自保队上下任凭驱使。

此人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让人对他心生信服,可谓是天生的领袖。行事也痛快果决,毫不拖泥带水。不过,心怀鬼胎的阿原总觉得,辛秉刀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光,似乎对他们并不像表面那样完全信任。

除了辛秉刀之外,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人称“大师”。他脸上并无皱纹,却须眉皆白,左肩斜披着一件麻衫,坦着胸光着头,那怪异的模样倒像是传说中的“僧人”。

传说中最初的“僧人”来自极西之地,绕过莽莽昆仑,穿越滚滚黄沙,徒步十万八千里而来。可他们究竟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却没人说得清楚。

因为十万里之迁行,并非一代人所能完成,每位僧人在“坐化”之前,都会竭力寻一位弟子继续东土之行。东行,如使命一般,可是当后世弟子终于抵达神州之时,却已失去了这使命原本的意义,甚至连他们信奉传承的佛法和西天极乐世界也不知是真是幻。

于是,他们只能在神州上下漫无目的地云游,直到坐化,再将佛法和迷惘传给下一代弟子。

千年之后,僧人还是如凤毛麟角,但他们的事迹在神州上下已广为人知,人们怀着些许敬意或是蔑视,称之为“行僧”或是“苦行僧”,付诸于各种各样的想象,但更多的则是忽视,仿佛他们只是路边的杂草,任其自生自灭。

僧人佛道,往往会作为一股神秘的力量出现的仙与侠的故事里,阿原从小耳濡目染,自然十分好奇,如今第一次见了真正的僧人,不免上下反复打量。而那位“大师”也十分友善地回望着阿原,微笑颔首不已。

剩下两位首领,一个姓牛,是个落魄书生,不过颇有智谋,乃是谷中的一号智囊。还有一个人称杨老大,脸色黑青,还带着一道长长的刀疤,一看就是老江湖。

这二位对阿原等人颇多猜疑,问了许多问题,吓得阿原冷汗直冒。不过玉阎罗也当真了得,摆出一副高人模样,大多数问题都不屑回答,只是拿出一只黑白相间的海螺来,就让质疑她身份的二人闭了嘴。

很显然,这二人并没有信了玉阎罗的牛皮,但有一件事谁也不得不服——那个浑身杀气的少年,就好端端地站在玉阎罗身旁。

少年在这死谷中可是掀起过轩然大波的。他大概半个月前随着一批流民被送入死谷,一开始只是个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少年,就算没得疫病,看样子也活不了多久。自然也没人理会他,只是任他自生自灭。

可没过几天,少年竟生龙活虎地活过来了。以他冷傲的性子,自然不可能乖乖听话困守一地,很快就与执法队起了冲突。结果执法队上百人齐出,愣是没留下这个不起眼的少年。

最终少年寡不敌众,带着一身箭伤消失在迷谷的尽头——那里是大山深处,终年被浓雾笼罩,一向是有去无回的。可几天之后,少年竟又从迷谷深处走了出来,带着一身青斑……

这一次少年虽然病重无力,可围追堵截他的人却伤亡更重,因为少年身上的疫病传染性之强,简直闻所未闻,大凡与他照过面的,都染上了疫病。这一下执法队阵脚大乱,也不敢过分紧逼,少年跌跌撞撞地杀出一条血路,撞进了阿原他们的林子。

如今,少年好端端地站在这,就是一个最有力的证据。毕竟以前从没有重度疫者能够康复,何况是少年这样的‘毒王’。因此就算玉阎罗牛皮吹得再响,旁人也只能听着。有治愈疫病这个大饼,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这样,五位首领协商下来,还是应承了玉阎罗的所有要求,一间清净的屋子,一块不被打扰的领地,各种吃穿用度,还有一张长长的单子。

当李牧原看到那张单子时,脸色有些发青,而玉阎罗则云淡风轻地在少年的搀扶下飘然离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换血

浓雾弥漫,不见日月,幽幽空谷,死气沉沉,是为死谷。

死谷形如一只口袋,袋口被千军万马扎死,插翅难飞,两侧悬山断崖,围着数千苟延残喘、朝不保夕的灾民,剩下的袋底则是一片笼罩在浓浓迷雾中的山丘。山虽不高,可即便站在山顶也仿佛置身云端,茫茫不知所见。

若说外面的关卡是鬼门关,那里面迷雾深处则如九幽黄泉,一样的有去无回。

一间石屋,孤零零地立在黄泉之畔,雾海之旁,正是死谷中唯一的希望——“妙手神医”玉阎罗的下榻之所。

一间石屋,不过有门有窗,有桌有椅,有床有褥而已,比起阿原的“湖中居”还简陋几分。可在死谷之中,这已是一等一的奢华居所,连几个首领住的地方都远远不如。

李牧原一个劲地为屋舍简陋委屈了神医而致歉,玉阎罗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声:“不打紧,清净就好。”

关上了清净之门,阿原一路吊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一旁的沈思也是如此。二人毕竟是讲究礼义廉耻的正道侠士,哪曾做过这等坑蒙拐骗的勾当?

而始作俑者、大话弥天的红妆大盗,却四平八稳地坐在床上,接过少年递来的一碗水低头轻饮。

“你、你这女贼,还真敢吹!等外面那些人发现你不过是个胡吹大气的女飞贼,非生吞了你不可!”

“玉姑娘,你当真是‘素手慈心’止心居士的弟子么?”

一进屋,阿原和沈思就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方才这一路上实在把他们憋坏了。

玉阎罗却只是伸手向少年一指,淡淡地道:“他让我这么说的。”

“她说不想伤人,没别的办法。”少年这次倒是出奇地配合,竟出言解释了一下,可轻飘飘地又把球踢了回去,仿佛欺骗着上千号人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等治好了玉姑娘之后,你准备如何收场?”沈思面色沉重地问道。

“到时候再说。”

阿原和沈思二人脸都绿了,半晌,还是阿原道:“那好,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医治这女贼,你可有办法?”

“有,不过得你们两个帮忙。”

阿原和沈思对望了一眼,实在想不出他们俩能帮上什么忙。

“没问题,只好能治好玉姑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吧,让我们做什么?”沈思倒是痛快得很。

“换血。”少年淡淡地说道。

“什么、换血?”想象力丰富如阿原,一下子也反应不过来。而沈思则浑身一震,似有所悟。

只听少年接着道:“这疫病并非人人都会染上,有些人天生免于此疫,多半气血中有什么东西能对抗这疫病——比如你们两个。”

这么一说,阿原总算明白了几分,少年的意思是说像他和沈思这样,接触过无数疫者甚至“毒王”都没染上疫病的人,气血之中一定有某种可以抵御疫病的东西,听起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所以免疫之人的血就是医治疫病的药引,是这样么?”沈思皱眉想了一下,似乎理解了少年的想法,“我也相信有天生免于此疫之人,可免疫之因是否就在血液之中,尚未可知。只是拿一点血做药引,会有效么?”

“不是一点,是很多,所以叫换血。”

沈思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却又追问道:“那样的话,如果血相并不相融呢?”

少年没有再回答,只是指了指桌上的一把小刀。

沈思微微一笑,拿起小刀在指尖上一刺,滴了两滴血在自己的水碗里,随即又把刀递给阿原,自然得就像餐桌上递去一双筷子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阿原心中已有几分明悟,可这架势像是上了贼船一样,怎么看也不像什么好事。

沈思指了指阿原的水碗,热情地指点道:“滴几滴血进去,做一下鉴定,看看咱们俩谁的血相与玉姑娘相合。”

阿原心里暗骂了一声,这沈思怎么好像和玉阎罗穿一条裤子?可三双眼睛直勾勾地瞅着,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否则倒显得婆婆妈妈。阿原只得带着几分怨气接过小刀往手指上一扎,结果用力猛了些,一股血直喷了出来。

少年不动声色地拿起两碗血水,递到玉阎罗面前。玉阎罗欲言又止,终于咬了咬牙,也刺破手指滴了几滴血在里面。

两个水碗,并排放在桌子上。四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血滴化作一丝丝在水中交汇,一时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许久,两个水碗中一个略显浑浊,另一个却所有血丝都融在了一起。

直到三个人的目光一齐看过来,阿原才恍然悟到他即将成为这次“换血”的主角。

“为、为什么是他!谁要和这个淫贼换血啊?”还没等阿原有所反应,另一位主角却先叫了出来。玉阎罗小脸涨得通红,双手不知所措地乱挥,像是要赶走一个梦魇。

“我、我才不要这淫贼的血,脏也脏死了,不要!”

阿原不禁气得七窍生烟,怒吼道:“难道本少侠就愿意和你这女贼扯到一起了?谁答应和你换血了?”

“你肯换血,我就教给你一门仙诀作为补偿。”

少年一出口,又是石破天惊,“不肯的话,我杀了你再放血也是一样。”

陡然听见仙法二字,阿原不由得一愣,待听完了少年的话,却又忍不住大动肝火——这小子也太嚣张了!

阿原正待发作,可迎上少年那双冰冷的眸子,却不由自主地迟疑了一下。这时身旁的沈思一把抱住他,大声道:“阿原,玉姑娘的性命,就交到你手上了。你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定能治好玉姑娘的病。”

虽然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和治病没有半点狗屁干系,可从心底里说,阿原是想救玉阎罗的。

尽管每天斗嘴吵闹不休,但内心深处红妆大盗早已是他不愿失去的一个伙伴——尽管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甚至无关什么伙伴、好感,单单是她埋膝哭泣那一幕,就已经默默打动了阿原。

更何况,毕竟她是因为救人才染上疫病的,侠义心肠的阿原,自然不忍心到头来却没人肯帮她一把。只是,少年这么冷言冷语地威胁,玉阎罗又毫不领情,甚至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让原大侠如何下得来台?

“什么狗屁仙法,我不在乎。不过念在你年纪轻轻,为恶不深,少侠我愿意救你一命。只要你从此改过自新……”

“阿原,我就知道你一定肯的!”阿原正气凛然的箴言刚开了个头,沈思猛地用力一拍阿原的后背,差点把他拍了个跟头,“既如此,咱们这就开始准备吧。这换血的法子,到底要怎么弄?”

少年难得点了点头,似乎对沈思有几分赞赏,但他没回答沈思的问题,而是坐下来拿起桌上的纸笔,奋笔疾书起来。

少年先是画了几张草图,又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注了不少小字,看得阿原云里雾里。接着少年把草图放到一边,又开始默写什么东西。这次阿原倒是隐约看懂了,那些晦涩难懂的字句连在一起,像是一部功法秘笈。

莫非这就是少年所说的仙法?阿原顿时来了兴趣,迫不及待地参详起来。

可少年写得实在太快,这秘笈又实在太短,阿原才弄懂了开头几句话,少年已经把笔一放,将一纸“秘笈”递给他道:“三天,练出一丝真气来。”

又是莫名其妙的要求,冰冷的语气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阿原正想顶回去,少年已经把头转向沈思道:“三天,把这几样东西打造好。”

沈思接过鬼符一般的草图,却似乎早已成竹在胸,点头道:“没问题,三天时间,足够我再改进一下了。”

少年点了点头,不再理会二人,起身便要离去。只是临走前他在玉阎罗面前停了一下,说道:“三天之内,安神定气,养好身体。”

少年身形一动,如魅影一般消失在门口。沈思干劲十足,勉励了阿原几句也出了屋,石屋里一时只剩下原大侠和红妆大盗两人。

一个“大侠”、一个“大盗”,三天之内,行将换血……

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却又仿佛理所当然一样,丝毫不给阿原讨价还价的余地。

“淫贼,少臭美了……谁会要你的血啊?哼,臭也臭死了……”装了一天高人,红妆大盗似乎也累了,这几句话骂得既没斗志,又无新意,仿佛只是一个小女孩在低头撒娇一样。

一瞬间,阿原也失去了和她再绊嘴的兴致,只是淡淡地道:“我看是你少臭美,肯不肯救你,还得看我的心情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甲木

寂静的山岭上,阿原揉了揉酸痛的眼睛,长长伸了个懒腰。虽然浓雾弥漫,不辨日月,但既然天黑得看不见字,那便是快到晚上了。

三天期限,转眼间一天已过,阿原把少年交给他的一纸仙诀反反复复读了无数遍,只确信了两件事:一、这的确是部仙诀;二、少年的脑子,一定没他的话多。

修仙路上颠簸了不到一年,阿原已经修习了好几部功法仙诀,不说底子如何,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

这薄薄一页纸上的几百个字,虽然晦涩残断,但玄妙自成,绝不是“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那种天杀的狗屁地摊货能比的,也远在淬骨诀、内功纲要两套凡间功法之上,可以认定是与萃灵诀相类的仙家法诀。

可是,既然是仙诀,哪有那么容易领悟?更别提修炼了。

“三天,练出一丝真气来”——说得真他妈轻松!

阿原虽然不停腹诽,但也知道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人家把一部仙诀白送给他,这样的好事上哪找去?若是换了半年前,他早跪下给人磕头叫师父了。

阿原长出了一口气,索性闭上眼睛躺了下来。反正看了这么多遍,背也背下来了,几百字的仙诀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闪过,一点一点编织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此诀名为甲木真诀,乃是一部纯正的木相心法。它修炼的木相真气,或者说“甲木真气”既不像水相真气那样汇聚丹田流于经脉,也不像金相真气锻于筋骨,固然不动,而是一丝一缕彼此相连,散布在全身各处,与血肉同生共长。

甲木真气植根于脊髓,每一丝甲木真气都是从脊髓中生出,初时细长如丝,缕缕交缠如一团乱絮。随着修为渐深,缕缕细丝逐渐粗壮成枝,又开枝散叶一般散出细丝,延伸至周身末端,直至长成一棵大树。

甲木真气与血肉相连,又饱含新生滋长之意,一旦受伤就会自动激发,带动全身血气生机大盛,对疗伤解毒颇有奇效——就这些,完了。

详细的修炼心得、诀窍,仙诀中只字未提,阿原最关心的,这仙诀练成之后有何威能,屁都没写。

除了对疗伤解毒有益,再看不出半点好处,难怪少年那么大方白送给他,原来又是个残次品。

阿原现在可不缺什么真气,缺的是一招制敌的手段,缺的是断金裂石的神通。只有内诀而无外法,就算甲木真气练成一棵参天大树又有何用?打架前拉着人家在脊柱上摸一圈,让其知难而退?还是凭着强大无比的疗伤能力,让对方随便打,累死他?

不过,少年让他修炼甲木真诀的缘由倒也明白了。虽说是“换血”,但阿原总觉得“放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若真能修炼出甲木真气,生血疗伤祛毒,对他和玉阎罗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少年恐怕没想到阿原已经同时修炼了好几种功法,真气混杂,甚至还有克制木相真气的金相真气。

除了不在五行之中的沌气,阿原体内如今已有三种五行真气,游走于丹田经脉的水相真气,锻于筋骨之上的金相真气,还有潜藏于心脉气血交汇之处的一团火相真气。

若是再加上这根植于脊髓的甲木真气,那五行之中已有其四,可谓热闹非常,离笑痴臆想的“五行合一”只差一步之遥。同时,离真气相冲一命呜呼也就不远了……

按理说,真气相冲的滋味阿原刻骨铭心,是绝不想再体验一次的。大师姐也曾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万万不可再胡乱修炼五行真气。

可在阿原这乡下穷孩子的潜意识里,总是“钱多不咬手、技多不压身”这种朴素的道理更占上风一些。一部仙诀就在眼前却要忍住不练,让半年前还为一部地摊货饱受折磨的原大侠情何以堪?

而阿原生平研习的第一部功法就是笑痴老师的“五行诀”,虽然如今他对笑痴那套东西已经不屑一顾,但作为他的“启蒙老师”,笑痴的一些理念其实已深深植入阿原内心。

比如“五行合一”这种看起来风风光光实际只是画饼的空想,最是符合阿原贪多务全的少年本性,以至于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反而觉得五行真气凑全了才是正道。

更何况原大侠还有一面遮天大旗——救人。原大侠是为了救玉阎罗才不得不修炼这甲木真诀,就算出了什么状况,也是舍己为人的侠义之举。英雄侠客为了扶危济困,治病救人,受点伤、吃点苦算什么?

想到这,阿原一拍脑袋,决定还是先练练再说。反正就算有什么不妥,放手不练也就是了。因为害怕而不敢修炼,那才是笑话。

下定了决心,阿原终于渐渐平复了心境,在一片黑暗中盘膝坐起,默默地开始摸索着修炼甲木真诀。

如今他已经修炼过两种真气,虽然运功之道大相径庭,但基本的采气过程却是大同小异。修炼甲木真诀,同样离不开采气,这一关阿原已经过了,但接下来“定气”才是关键。

甲木真诀只截取天然五行灵气中的木相真气,自然有其独特而蹊跷的方法,虽不是冰火淬金那种玩人的路子,但也够让阿原无语的了。

甲木真诀的定气之法,没有淬金锻骨那么霸道,也不像丹田聚气需要特定节奏的呼吸吐纳引导,而是要修炼者呼吸融于天地,自然而为,引导已有的甲木真气在胸肺间伸展开来,如一缕缕丝发随风摇摆,自然会吸收呼吸中蕴藏的木相灵气,滋养自身,如草木天然生长一般。

因此修炼甲木真诀对天地灵气的浓密要求极高,必须在草木繁茂灵气充沛之所修炼,对盘膝打坐呼吸吐纳什么的反而没过多要求,就算吃饭睡觉一样可以采气练功,只是平心静气全神引导可以修炼得更快一些。

如此说来,修炼甲木真气是一个先难后易的慢功夫,甲木真气如草木一般,成型之后,甚至不用如何引导,也可以自发地生长壮大,反倒是第一丝甲木真气,也就是“种子”才是最难、最关键的一步。

一粒种子可以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却不可能凭空生成。种出一片树林容易,造出一粒种子却近乎神迹。甲木真诀也不想挑战造物之功,而是用了一个直接了当的办法——真气世代相传。

做师父的,渡一丝真气给弟子,就这么简单,简单得让阿原差点骂娘。

让他去找少年要一丝甲木真气?还不如杀了他。再说就算他肯去求,少年也未必肯答应,否则怎么会在这么关键的地方完全不管不问。

可怜一纸真诀中后半部分全是讲如何引导真气“灌体”的,气得阿原直接撕掉丢到了一边。该详细的地方不多讲讲,没用的偏偏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师父都练不出来,还传个屁的弟子啊?!

当然,其实没有师父也不是完全无法生出甲木真气,也有另一个方法——凝聚天地草木之精,孕育新的真气之种。

说来也简单,在灵气充沛、灵木环绕的仙山宝地修炼上几年、几十年,或是机缘巧合服食一些奇花灵草,也有可能孕育出一丝纯净的木相灵气,从而衍生出一种新的甲木真气。

如果这也算法子的话,那笑痴简直就是普度众生的圣人!

阿原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吸吐纳起来。反正左右也是采气练功,试一试又有何妨,大不了去找少年摊牌就是了。

…………

寂静的午夜,雾气弥散,夜露湿重。雾水不知不觉间悄然浸透了阿原的衣衫,如汗流浃背一般,让他终于渐渐从冥思入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这一入定,只怕有好几个时辰,阿原只觉浑身舒畅,稍微感应了一下,金水两气倒是恢复到了最佳状态,可传说中的甲木真气,还是一丝一毫也没有。

阿原苦笑了一下,倒也没怎么沮丧。若是当真一晚上就能凭空练出甲木真气,他反倒怀疑是在做梦了——说起来,倒是好久没进入梦境了。那梦境中的芊菁小仙子,可还好么?

胡思乱想了一会,阿原只觉困意上涌,便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来,信步向山下走去。

死谷之中,灯火绝对是一等一的奢侈之物,也只有谷中的光明和希望——万人仰慕的神医妙手玉阎罗才配得上。

幽幽孤灯,穿过层层迷雾,只剩一片模糊的光影,却是午夜中最好的坐标。阿原望着灯火的方向,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迷雾笼罩的死谷深处,一向被视为死地,连白天都是死气沉沉的,更不用说晚上,静得几乎连一片树叶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阿原不由得也受了感染,步子放得极轻。可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午夜,忽然响起几声细碎的轻响,一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逝。

一阵轻风拂过,证明并非阿原眼花看错了,他可以确信,那黑暗之中掠过的身影,是一个人。

是谁?什么人会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往迷谷深处去?

这片迷雾萦绕的山岭,除了作为死人埋骨之所,再无他用……

阿原的困意顿时一扫而空,想也不想便放开脚步,凭着感觉追踪而去。

第一百五十章 迷踪

夜行追踪,本是江湖侠客必备的本领,原大侠虽然没练过这个,但从小在山里摸黑探险打猎,也不算全无经验。

可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迷谷山林中追踪一个稍现即逝的身影,实在超出他所能,很快就完全失去了追踪的目标。更糟的是,几圈转下来,他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连山下那一点微弱的灯火也消失不见,无处可寻。

阿原心中暗叫了几声倒霉,可事已至此,后悔好奇心太重或是学艺不精也晚了,他只能茫然地在山间乱闯,只盼能再寻到一点蛛丝马迹,或是找到一条下山的路,最不济,找一处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过夜也好……

阿原在林间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了小半个时辰,双手忽然摸到了一块坚硬的岩壁,与此同时,一个细微的响声传入耳朵,似乎是从岩壁上传来的。

阿原一愣,连忙把耳朵贴上去仔细一听,果然有一声声异响间歇传来,只是十分低沉模糊,甚至分辨不出是不是人声。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一路瞎找,还真让自己找着了。阿原悄声从背后抽出古剑握在手里,一手扶着岩壁,蹑手蹑脚地一点点搜索那声音的来源。

呼啸的山风之中,那一丝微弱的异响一直时强时弱,若有若无。直到阿原摸到一个黑乎乎洞口前,他终于听清了——那是一个人……

低沉、沙哑、毫无节律的呻吟声,像是正承受极大的痛苦而无意识发出的。可声音中没有苦楚和哀求,只是沉闷而压抑,还有一丝躁动的狂意,似是一只野兽在舔舐伤口。

乌黑的洞口,吞吐着呼啸的山风,仿佛一只怪兽要将阿原一口吞下。手持古剑的阿原一时不禁也有几分胆寒,但他随即把剑一横,一个箭步冲进了山洞。

山洞之中,意外地竟比外面还明亮几分。一片朦胧的微光之中,隐约可见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靠着岩壁蜷缩在山洞尽头,浑身战栗,像是一只发了狂的野兽,不停颤抖着发出声声呻吟。

一抹微弱的白光,如迸射的火星,光芒湮灭之处喷出一道道血箭——那是一把匕首,那个怪物正挥舞着一把匕首,在身上各处狂刺,仿佛刺的不是自身血肉,而是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是你?!”

虽然对方隐匿在黑暗之中,虽然其浑身浴血,形如癫狂,但阿原还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因为那一双晶亮的眸子,也因为那扑面而来的寒凛杀气。

“你、你疯了?”阿原虽然从没有把这个少年当成普通人,但见了这样一幕,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瞬间,阿原想起了少年身上密如蛛网的伤痕,不禁浑身一震。难道那一身恐怖的伤痕,都是他自己亲手所为?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绝伦的事?

阿原持剑在手,不知为何,一股无名的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忍不住发出一声怒喝——就在此时,一道黑影如夜空中掠起的鹰隼,瞬间扑到他面前,手中的匕首一扬,就要割断他的喉咙。

“谁?是谁这么害你?告诉我!”

少年的鬼魅一击,被阿原的一声怒喝打断。少年的身影硬生生停在阿原身前一尺处,随之而来的杀气仿佛凝成了一道墙,让阿原几乎透不过气来。

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成了唯一的声响。浑身浴血的少年眼中,没有一丝痛楚,不过阿原还是从那双晶亮的眸子里找到了一些异样的东西——是狂躁、是愤怒、是缕缕血丝,还有他从未见过的困惑与不安。

阿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与少年对视着。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否同样明亮,可以将自己的心声传递给对方——“我们是朋友、兄弟,不是敌人……”

也不知少年是否读懂了,他的眼瞳中终于现出一丝慌乱、迷茫,甚至是绝望,仿佛抓着一根浮木在海中漂浮了太久,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一样。

“砰——”黑暗之中,阿原只觉胸前有如一块大石撞了过来,剧痛像是要把胸口炸开。接着又是一阵恶风袭耳而来,阿原下意识地向下一蹲,躲开了少年的一记飞扫,随即大喝一声奋力向前一扑,一把将那个浑身浴血的瘦小黑影扑倒在地。

“你这个混蛋!你、你还想杀我?来、来吧!”

剧痛如雨点一般袭来,阿原完全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招法,他与少年在地上滚成一团,脸上、背上、肚子上挨了一下又一下,又腥又热的鲜血沾在身上,也不知是少年的还是他自己的。

少年的每一拳,都重得像铁锤一样,就算阿原自发地运起铁臂铜身护体,还是无法抵挡,一下又一下,真气溃散,连骨头都要锤断了。

阿原满腔热血,一片赤心,换来的竟是这样的回报。他一时怒发欲狂,抡起拳头,也一拳一拳回敬在少年身上。

少年身法再快,也无法躲开纠缠在一起的阿原挥来的重拳,他似乎也并不想躲。阿原的拳头砸在少年身上,拳拳入肉,鲜血迸流——这孤绝的少年,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阿原三拳换一拳,五拳换一拳,渐渐再也无力举起拳头。

“你、你这混蛋……我、我……”

最后一句话,也不知有没有说出口。阿原的嘴里已经全是血沫,只能不甘地倒在地上,任少年颤抖的身子骑在他身上,一拳、一拳地打过来……

…………

隆隆的水声,尤在耳边回响。

阿原再一次茫然醒来,像是经历了一个悠长的梦境。上一个梦里,他似乎独坐于孤岛寒峰之上,吞云吐雾,好不快活。那种奇妙的感觉,难以形容,却又似曾经历过。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弥散着一股硫磺的味道,阿原愕然发现他竟身处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地方——一眼温泉中。

几丈宽的水面,蒸腾着白茫茫的水气,孤零零地悬在一处山脊上,被岩石和断崖包围,如无根无源的天池隐没于迷雾之中。

温热的泉水,不时泛起一个个水泡,一直浸到脖颈,阿原只觉四肢百骸暖洋洋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仿佛身子已经化成了石头,只能一动不动地泡在泉水里。

“小子,滚出来!”

阿原一声怒喝,只是惊起了几只在泉水旁筑巢的飞鸟,没有半个人声回应他。水中映着阿原僵硬的表情,也不知是哭还是笑。

虽然恨不得马上找那小子好好“理论”一下,但身子似乎疲累到了极点,根本不像听他使唤,只是懒洋洋地泡在温水之中。

“狗日的王八蛋!下手这么狠,老子怎么惹着你了?”阿原痛骂了几声,揉了揉浑身各处的伤口,虽然看起来一片片青紫,但实际上也并不算太疼,似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透过水雾看看外面的天色,似乎是白天,感觉并没有昏迷很久,怎么会好得这么快?

忽然间,阿原神情一动,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似乎在细细体味什么。只见阿原的胸膛微微起伏了十几下,忽然睁开眼睛,失声道:“甲木真气?这、这怎么可能?……”

一团清气生于颈后大椎穴,犹如一根嫩芽抽出几缕触丝,细如丝发,却坚韧不断,直深入胸肺之中,随着他一呼一吸轻轻摆动,似乎正在采纳真气缓缓生长。

虽然阿原对甲木真诀的领悟还有限得很,但这团真气与真诀中形容的一模一样,而且通过真诀中的法门还能稍微驱使一下,说明正是货真价实的甲木真气。

可是,这甲木真气到底从何而来?

阿原想了又想,根据甲木真诀中记载,大概也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少年趁他昏迷之际,灌了一丝真气给他;二是他机缘巧合服食了什么灵草,或是之前“误服”的梦渚之实生出神效而真气之种自成。

从情感上来说,阿原自然希望是后者,但理智却告诉他,这团甲木真气源自少年。

那一次在望云山庄断崖下,阿原曾出手相助帮少年平复真气内乱,当时清楚地感应到少年体内如大树一般盘根错节的真气,如今回想起来,那正是甲木真气,而且与他现在大椎穴中滋长的真气感觉非常相似——仅凭这一点,就足以断定真气的来源。

可问题是,少年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先打一顿,再灌真气,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么?

虽然原大侠的修仙之路一向不乏离奇的转折和惊喜,但这一次来得更莫名其妙。白捡了一门仙诀,修炼了一天毫无成果,接着被痛殴了一顿,醒来躺在温泉里,凭空多出一道真气。这种没有半点技术含量的狗血经历,真不知该如何剪裁才能写进原大侠的传记中……

不管怎么说,多出一种真气总比少了一条命好。难怪伤好得这么快,原来无意之中多了一道可以疗伤祛毒的真气。

阿原精神一振,哗地一声从温泉中站起身来,正想找个地方打坐好好巩固一下新得的甲木之种。可刚刚从水中站起来,大椎穴那团清气仿佛受了惊吓一般,一下子将触丝全收了回去,蜷缩成了一团。

“这,难道这甲木真气还怕冷?”阿原愣了一下,被冷风一吹直打了个哆嗦,连忙又缩回了温泉中。

将整个身子浸到温泉中,阿原静坐了好久,大椎穴的真气终于像是被安抚了下来,渐渐又抽出触丝来。

“难道说这温泉对修炼甲木真气还有好处?……”

阿原左思右想,或许是水生木,又或是这温泉本身也有疗伤滋养的功效,这才有助于甲木真气的壮大。如此看来,少年把他泡在这温泉里,倒是有补过之意了?

回想他疯狂自刺那一幕,或许他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疯子?

但无论如何,有仇不报绝不是阿原的个性,这一次,定要好好教训一下那个狼心狗肺的小子……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复仇

“阿原,你回来啦!”

死谷之中唯一的石屋,本应是迷雾中幽静的一角,此时却叮叮当当、吱嘎吱嘎响个不停。埋头苦干的沈思直到被拍了一下肩膀,这才注意到早已站在他身后的阿原,热情地招呼道:“回来得正是时候,我这边也就要完工了。看你气色好得很啊,那仙诀练成了么?”

“当然。那小子和玉阎罗呢?”

阿原的气色当然好得很,在温泉中泡了两天一夜,不但伤势尽复,甲木真气也茁壮成长,已能初步掌控,不会再一出温泉就缩得找不到了。

说起来那温泉倒真是个风水宝地,对疗伤和练功都大有裨益,若不是突然闯进来一群猴子肆无忌惮地扑到泉水里游泳嬉戏,阿原只怕还不肯走呢。

一路急匆匆地下山回来,倒不是非要应那狗屁的“三天之约”,而是阿原复仇心切,战意十足,定要与少年好好算算旧账。

“玉姑娘在屋里休息。另一位嘛,我不知道,这几天都没见过。”沈思答了一句,头又扭回他手上的一堆机关器件上,很快就忘了阿原的存在。

阿原不禁翻了个白眼,瞧这位老兄这股投入劲,人家就是杀个七进七出,血流成河,他也未必知道,还是自己进去看看好了。

阿原走到石屋门前,刚一推门,只听屋里传出几声咳嗽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别、别进来……”

阿原一愣,一推门进了屋子,只见玉阎罗扶在案上,正低头咳个不停。她头上罩着面纱,不知青斑是否已经扩散到了脸上,单从急促的气息和咳嗽的声音来看,她的状况也比几天前大为恶化。

见到这一幕,阿原心里竟有些难受,于是出言安慰道:“女贼别怕,我这就救你来了。”

即便咳声连连,玉阎罗也分毫不让地回骂道:“死、死到一边去,咳咳,谁让你救了。我、我这个样子,还不是都是你害的……咳咳……”

“你这女贼真是莫名其妙,你染上疫病还不是因为你逞能非要去救那个狼心狗肺的小子,关我什么事?”

阿原话音刚落,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冷哼,他回头一看,只见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一身黑衣,如夜幕中的影子,完全没有一丝人的气息。若不是他主动出声,只怕动手割了阿原的头,原大侠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虽然无形中输了一阵,但阿原是憋着一口气来找少年报仇的,哪能这样就退缩,立刻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他。

少年的眸子明如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可这一次那满溢杀气的目光却忽然一偏,没有与阿原的目光相交。

阿原扳回一局,气势大盛,伸手一指少年,大声道:“就是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子,我三番五次地救你,你每次都恩将仇报!”

说着,阿原双拳一握,拉开架势道:“今天,我就要把这笔账跟你算清楚!”

少年脸上难得露出愕然的神情,半晌,只是嘴角一弯,悠悠道:“就凭你?”

阿原被激得热血上涌,大声道:“就是我!怎么着?你以为你武功好,我就怕了你么?”

“上次被揍得还不够?还想再躺上几天?”少年言语虽冷,可目光却不似往日凌厉。

“此仇不报非好汉!有能耐你就杀了我!”阿原也豁出去了,就算明知不敌,也要再揍上他几拳,否则只挨打不报仇,还叫男人么?

少年忽然将头一偏,淡淡地道:“那就来吧。”

“看拳!”阿原大吼一声,气沉于腰,右拳呼地一声向少年的脸颊打去。

这一拳看似鲁莽,实际上阿原早已筹划清楚。以少年如风似电的速度,第一拳根本不可能打中。凭他的作风和手段,多半会出手扯住自己的拳头,然后肘击或是膝垫。

所以第一拳做足样子即可,万万不可用实了,一发即收,然后飞起一脚直扫少年的双腿。少年若当真去擒他出拳的手,定然扑个空,也就慢了半招,再匆忙躲开扫堂腿之后,就要迎接阿原全力一扑……

没错,最终致胜的手段不是拳脚,而是扑倒少年近身缠斗,就算挨两拳换一拳,也值!这是阿原之前几次近身缠斗总结的经验,也是他能想出的最有可能成功的计划。

可是,完全出乎阿原的预料,对面的少年就像一尊雕像,任凭阿原出拳、收拳、出脚、收脚,始终动也没动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阿原蹩脚地演了一场独角戏,待到最后一扑之时,气势已然弱了大半。

难道这少年当真如此可怕,早就看穿了自己的一切算计?

直到阿原的身影飞扑过来,少年才微微皱了一下眉,他的右臂难以察觉地轻轻一动,随即又放下,只是轻轻退了半步。

阿原的一个虎扑落在空处,不由得大为窘迫,反正少年也没退远,他索性抡圆了胳臂,呼地一声打了过去。

时间定格在这一刻,阿原一腿撑地,一腿后扬,猿臂轻舒,以一个近似金鸡独立的怪异姿势,挥出了一巴掌……

阿原的心早已沉到谷底,就算胳臂咔的一声骨折,也在意料之中。可取而代之的却是“啪”的一声脆响,一记浑圆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少年脸上。

石屋之中,一时静得出奇。少年皮肤虽不白皙,但脸颊上还是隐隐现出一个暗红的掌印,他低头看了看一跤扑倒在地上、呆若木鸡的阿原,像一个冷傲的王者俯视着跪拜的臣民,只是淡淡地道:“这就打完了?”

阿原双手一撑地,狼狈地站起身来,问道:“你、你怎么不还手?”

“你、你这不要脸的淫贼,你还真动手啊!”一旁的玉阎罗叫了出来,这二人从说僵到动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戏剧化的一幕就出现在眼前,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待看到少年脸上的红印,顿时一股无名火窜上来,玉阎罗上前一扯阿原,怒道:“你要不要脸?好歹也是个男人,竟然出手打一个、咳咳、打一个根本不愿还手的人,知不知道羞耻啊?”

“起开!女贼你凑什么热闹?关你什么事,你和他穿一条裤子的?”阿原骂了一句,却挨了玉阎罗两下,他没心思理这女贼,而是直视着少年怒吼道:“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还手?瞧不起我么?”

少年冷哼了一声,淡淡地道:“就凭你,还不够我瞧不起。打够了没?没打够就快点。”

少年这副臭屁模样,又把阿原气得半死。不过他脸上那越发清晰的掌印,倒是让阿原心底里留下的屈辱感渐渐淡去。

而玉阎罗张开双臂,虎视眈眈地拦在少年身前,更让阿原完全失去了再动手的兴趣。

“算了,我不打不还手的人。不过你以后记住了,我可不是随你怎么拿捏都行的人。”阿原默然许久,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

“咦,都在啊……怎么了?你们刚才在吵什么?”

沈思适时地从外面闯进来,总算将屋子里尴尬的僵局打破。

少年偏了一下头,只是淡淡地道:“人齐了,开始吧。”

沈思一愣,随即点头道:“好。阿原、玉姑娘,你们都准备好了吧?我这边也一切就绪了,你们稍等片刻,我这就把东西都搬进来。”

莫名其妙地,阿原只是打了一巴掌,就完成了“复仇”,接下来还是要按少年的剧本,上演一场名为“换血”的大戏。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同心

阿原尤带着几分怨气,几分不甘,一言不发地看着沈思忙里忙外,把一件件奇形怪状、泛着金属光泽的物件搬进屋子,密密麻麻摆成一排。

最后,当一只可以当澡盆使的大桶摆到面前,阿原终于忍不住大声问道:“沈思,你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换血啊。”沈思擦了擦汗,略带得意之色道,“这几天我冥思苦想,这些东西一件都不能少,少了哪个,你们都可能要吃苦头的。”

一滴汗珠忍不住从阿原脸颊滑落,无论怎么看,这些东西才像是要让他大吃苦头的吧……

“你等会,你说的换血到底要怎么弄?不会让我把血放到这个桶里吧?”

沈思一愣,随即哈哈一笑道:“怎么可能?你就算是头牛,也放不出来那么多血啊。再说了换血又不是放血,你想哪去了?相信我,有我设计的机关,保证你们一滴血都不浪费。”

说着,沈思郑重地取出一件东西,走到阿原身边道:“来来,我给你演示一下。”

阿原定睛一看,那东西着实奇特,两片厚厚的金属板子拱成半月型,似乎恰好能扣在一起,弯曲的板子内壁上遍布着一道道管路,还有一些尖锐的针尖,像是野兽暗藏的獠牙。而外壁上则镂着复杂的花纹,似乎还有篆字刻在上面。

“这、这是啥?”阿原脸色铁青地问道。

沈思微微一笑,也不作答,伸手径直拉住了阿原的手——不仅如此,还两臂交叉,十指紧扣……

阿原眼前一黑,丝毫没能做出任何反应,沈思则把那东西往二人紧贴在一起的小臂上一扣,只听咔咔几声,像一只镣铐一样牢牢锁在了一起。

“喏,这两边的小针,刺到内关穴的脉搏上,再扣上这个,就大功告成。针头中空,后面有管线连在一起,你们俩的血脉也就打通了……”

“你、你给我等会!”阿原连忙打断了滔滔不绝的沈思,一把将那铁箍摘下来,指着沈思的鼻子吼道:“你、你是说让我和女贼像这样、这样手拉着手?……”

“呸、呸!恶心死了,谁想出来的倒霉玩意?我才不要、死也不要!”玉阎罗也同时喊了出来,虽然隔着面纱看不见她的脸色,但看她那手足无措的样子也可想而知。

沈思一愣,看了少年一眼道:“这是他想出来的,可是我已经改进不少了,原来那个方案,可比这个野蛮多了。我保证,用我这个除了针刺那一下有点疼之外,绝对没有任何痛苦……”

“打住!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这根本不是疼不疼的事!而是、而是我堂堂一个大侠怎么能和她一个女贼这样、这样……”阿原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在阿原和玉阎罗激烈的抗议下,沈思不由得额头见汗,但还是十分困惑地辩解道:“可是,既然要换血,你们俩的血脉就得连接在一起,总要……”

“那、那也不用手拉着手这么恶心吧?……”玉阎罗难得连说了两句话都没咳嗽一声,似乎连病都一下子吓好了。

“不要手拉着手?”沈思挠了挠头,不禁陷入了沉思——“那你们俩觉得,哪和哪连在一起比较好呢?”

这个问题一出,石屋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无论是脸红脖子粗的阿原,还是手忙脚乱的玉阎罗,都瞬间化作了石头,再无一丝动静。

“不错,就这么办。”少年拿起那铁箍看了看,简短地下了结论。

半天没听到二人反对,沈思也回过神来,在一旁附和道:“就是啊,为了这个我花了不少心血的。看到上面镂刻的符文没有,这可是下了血本的,它能够传递一些肌肤上的感觉,像疼、麻、痒一类,是高级的听诊机关才用得到的。这样你们在换血的过程中就能随时感知到对方的感受,相互扶持同渡难关。”

说着,沈思把那铁箍递到呆若木鸡的阿原和玉阎罗前面,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道:“所以,我把这个机关取名为‘同心扣’,希望你们能借此机会摒弃前嫌,彼此同心。”

“不要——”

沈思煞费苦心起的这个名字,终于成了最后一根稻草。玉阎罗凄然一声惨叫,泣不成声,“死也不要,我宁可死……”

说着,她终于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一股腥气涌上来,化作一道血沫。

“不要、我、我不能……”

玉阎罗挣扎的手,忽然被少年一把抓住。少年把“同心扣”扣在她的手臂上,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别,求求你……”面对冷面冷血的少年,玉阎罗也不似平日对阿原那般硬气,而是楚楚可怜地哀求道:“我血脉高贵,宁可横死,也不愿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既如此,更不能让血脉断绝。”少年言语虽冰冷,可握着少女的手却带着一丝温情。玉阎罗默然半晌,终于认命一般低下了头,似乎再也无力抗争什么。

阿原也没什么好说的,否则倒显得比女人还婆妈了。虽然玉阎罗说的什么“血脉高贵”之类每一个字都让他不爽,但她嘴角的一抹血迹终究还是让阿原没了再斗嘴的兴致。

英雄侠客沥血搏命,也不过为救一人而已,一个女贼的手又算得了什么?阿原踏上一步,一把抓住了玉阎罗的小手,“咔”地一声合上了“同心扣”。

那一声响,似乎也响在心里,阿原清楚地感觉到手中冰凉的柔荑微微一颤,像只受惊的小兔,就要夺路而逃。可是在同心扣里,她又能逃到哪去?阿原毫不客气地五指一张,紧紧地扣住了那纤细的小手。

玉阎罗身子一僵,仿佛化作了雕塑,陷入笼中的小兔终于彻底放弃了挣扎……

正如沈思所说,不过是针扎疼一下,之后就没什么感觉了——除了握着一只冰凉的小手之外。

同心扣完全扣死之后,沈思再上来微调几下,两个人的小臂就像长在了一起,一丝活动的余地都没有,就算阿原不想握着玉阎罗的手,也根本放不开了。

一开始,那只小手还挣扎几下,可过不多久,连冰凉的手心也让阿原捂热了,甚至微微有些出汗,也就彻底放弃了挣扎。只有阿原每次不经意间稍微用力一握的时候,还能感觉到握着的手心传来一丝轻颤。

玉阎罗带着面纱,看不到她的表情,她也一直拼命低着头,一声不响。那样子,倒是让阿原想起了当初任他宰割的凝儿,心中不禁有几分得意——苍天有眼,总算是死死压了这女贼一头,从此以后看她怎么好意思再跟我作对!

阿原没心没肺地一阵轻松得意,可一旁的少年和沈思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少年一言不发地倚在墙角,看似漠不关心,实则目不转睛地盯着玉阎罗的一举一动。

而沈思则忙得不可开交,每隔一会就要在同心扣的外壁上摸索一圈,也不知拧些什么,反正阿原没感觉到任何变化,更不明白沈思准备了那么多东西到底要干嘛。

…………

就这样枯坐着,天色渐暗,阿原无聊地看着油灯摇曳的火光,想张嘴打个哈欠,可是忽然嗓子眼一阵麻痒,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寂静的石屋顿时热闹起来,沈思一个箭步冲过来,问道:“怎么了阿原?怎么咳嗽起来了?”

“没事,没事,咳嗽两声而已。”

可这咳嗽来得当真邪门,喉咙痒得出奇,竟半天也止不住。阿原随口答了一句,却发觉气氛格外凝重,他随即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道:“这算是开始了么?”

这个笑话讲得没什么水准,沈思凝重的表情更像是要哭。手心里也传来一阵异动,身旁的少女转过身来看着他,内心似乎并不像隐藏在面罩下的表情那般平静。

“如果你的甲木真诀没白练的话,最好现在用上。”少年的声音忽然在角落里响起。

阿原一愣,闭息感应了一下,发觉大椎穴的甲木真气已在不经意间伸出触丝,自发地运转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精神作用,甲木真气的触丝一探到胸肺之间,阿原顿时觉得喉咙中的麻痒消减了几分,当下再无他念,一心一意地调动着甲木真气平稳气息。

他也知道到了关键时刻,玉阎罗所染的疫毒正通过血脉侵入他体内,此刻若是败下阵来,不但救不了玉阎罗,说不定连他也会染上疫病,一命呜呼。

石屋里再次静了下来,阿原平心静气,终于清晰地感觉到血从腕部随着脉搏一跳一跳离开脉络,同时又有一股不一样的血流涌入进来。

那一丝血流就像是注入江河的一股暗流,不断被同化吸收,却始终是一个外来者,隐隐地被排斥。直到血流过大椎穴,在甲木真气缕缕触丝的过滤下,才最终与血脉彻底融为一体。

那几丝甲木真气,就是他此时唯一的武器,阿原把心神全部灌注其中,逐渐进入了冥思入定的状态。

第一百五十三章 冰火

悠悠一夜悄然而过,阿原出神入定,对身外之物一概不闻。却不知沈思一夜两眼圆睁地守在他身旁,寸步未离。

而玉阎罗咳声渐止,慢慢沉入了梦乡。两个冤家终于不再斗气,也无力再保持什么距离,头挨着头,肩倚着肩,双手浅握,如一对两小无猜的孩子。

黎明破晓时分,倚靠在墙角的少年,终于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阿原忽然剧烈地一颤,把守在一旁的沈思吓了一跳。少年身形一动,却是闪到玉阎罗身旁,伸手握住了她的脉搏。

阿原又是浑身一颤,握着玉阎罗的手直抖,像是抓着一只烫手的山芋。沈思见他满脸通红,额上见汗,连忙伸手一摸他的额头,顿时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阿原虽然转醒,但无边的痛楚让他牙关紧咬,根本说不出话来——玉阎罗与他互通的那一丝血流,忽然如沸腾的焦油,灼热无比,所过之处简直要把血脉筋骨全都烧尽一样。

丹田中的水相真气被热浪一激,顿时奋起反击,手太阴肺经本就是阿原第一道打通的经脉,堪称水相真气的主河道。丹田真气瞬间汹涌而至,誓要将外来的死敌一举消灭。

相似的感受阿原也曾有过,那一夜楚涵玉的含香一袭,带来的正是这地狱火海一般的灼痛——那是水火真气相冲。

可怜阿原短短数月之间,竟又一次经历真气水火相冲,整条手臂像是油煎刀绞一般,磅礴的丹田水相真气固然能轻易扑灭点点火星,可对方源源不断,不说丹田真气顶不顶得住,经脉血肉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油煎火燎一般的剧痛让阿原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用力甩了甩手臂,却无法挣脱那铁箍,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像是陷入了一个无休无止的噩梦。

“这、这怎么办?把他们两个分开?”眼看阿原和玉阎罗二人浑身红得发紫,滚烫如火炉,沈思急得六神无主,连忙就要去解开同心扣,却被少年一把拦住。

“不,你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少年出手如电,只见血光一闪,玉阎罗另一只手的脉搏被切开,鲜血喷涌如泉。可玉阎罗却似乎早已昏厥,双眼紧闭毫无反应。

“把机关开到最大,让他们加快换血!”

沈思早已乱了阵脚,也顾不上问少年缘由,一咬牙将同心扣上剩下的几对针头纷纷刺入阿原和玉阎罗的穴道,换血的速度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倍。

“呃啊……”阿原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如穷途末路的野兽。

“收束真气,别让真气相冲,让水气随着血流灌到她的血脉中去!”

朦胧间,神台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喝,几乎疼得快要晕厥的阿原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毫不犹豫地将真气从手太阴肺经撤回,转向其它几道经脉,并随着溃堤一般汹涌的血流反灌出去。

一来一去,两相交错,水火真气相冲之势顿时大减,疼痛半消。可血脉中涌来的火相真气再也无人可制,倒灌在血脉经络中越积越多。

阿原虽然思维近乎凝滞,却也知道不能放任自流,否则一山不容二虎,终究还是会真气相冲。他虽然没修炼过火相功诀,无法调动外来火相真气,但好在还有另一个平乱老臣——沌气。

沌气似乎也知道生死存亡一线之间,不似往日慵懒闲适,而是主动汇集到血脉经络交汇之处,将血脉中涌来的火气与丹田和经脉中的水气分隔开来。

火相真气被沌气隔绝找不到对手,也便安分下来,一点点随血液流回心房聚缩起来。

心脉附近本就有一团火气暗藏,平日里一直被水相真气和沌气压制着不敢出门,如今得了兄弟来投,自是十分欢迎。心脉中的一团火气像是填了许多新柴,越发兴旺起来。

血脉互通,换的不单是血,玉阎罗血脉中蕴藏的强大火气,大半被阿原吸收归化,而阿原为了避免水火相冲,引导丹田水气随血流倒灌出去,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一来一去,难免也有擦枪走火的时候,虽然没有直接对冲那么剧烈,却也是火星四溅,凶险重重。剧痛虽比之前弱了几分,但也就是从下油锅变成凌迟的程度……

好在无论真气还是血流,总不是无穷无尽的,随着血液交换的加速,水火两气如相互追逐的孩子一样,很快失去了彼此的踪影。

对冲逐渐平息下来,阿原和玉阎罗脸上的红潮逐渐退去,高热消退,呼吸也渐渐平复,汗珠一滴滴淌下来,反倒是危机已过的好苗头。

可惜,这平静只持续了一小会,随着玉阎罗浑身剧烈地一颤,阿原也跟着打了个哆嗦。二人像是刚刚从油锅里捞出来,转眼间又掉进了冰窖。

玉阎罗嘴唇青紫,眉毛上甚至挂了一层白霜,浑身抖得像筛子一样。而饱受折磨的阿原刚刚恢复了几分生气,小臂上涌来的血流又突然变得像万年冰川下的雪水,极寒刺骨,几乎瞬间就将浑身的血都冻僵了……

…………

冰火交加,在剧痛冲击下早已昏迷的少女,却如回光返照一般醒了过来。

从有记忆开始,这冰与火的诅咒就一直如影随形,如悬在头上的绞索,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并非锦衣玉食的大小姐,甚至小时候连温饱都很勉强,但娘亲一直告诉她,她是堂堂帝胄,是辉煌繁盛的雨国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传人。

那冰封冷彻的寒气,便是由她高贵的血脉而来——“凛瑶之体”,即便在雨国数千年的历史中,也并不多见。

具备这种体质的多是女子,不但天资卓绝,而且血脉之中会自发地生出一种极寒之气。极寒之气只要从涓涓细流汇集成滚滚江河,便可唤醒血脉中的雨神神力,成为顶天立地,睥睨八方的大国之君。

因此,她从小就被娘亲寄予厚望,严格教导,她被告之要骄傲、要隐忍、要大气、要谨慎、要勤奋、要果决……要有朝一日终能登高一呼,复兴荣耀的雨国。

她也一直很听话,一直很努力,可惜上天非要跟她开一个玩笑,又或许是另一位神明也同时看中了她,从她八岁开始,另一种力量在她体内逐渐觉醒。

有如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每隔一段时间,炽烈的火相真气就会在血脉中突然爆发出来,一旦与积蓄的极寒之气相撞,便是天地崩坏一般的毁灭。

因此,她没法将极寒之气汇成滚滚江河,而是要想方设法地消耗掉,一丝一滴也不敢留存。而每次火山喷发都要费尽心血和灵药,将汹涌的火气迅速扑灭,消除祸患。

即便如此,每次火山稍有动静,她便生不如死;每当受到外界寒气或暑热的侵扰,她也会痛苦不堪;而每次火山喷发,便是她的生死劫。

八岁那年,火山锋芒初露,她就体会到了什么是生不如死。娘亲苦苦求来的高人,只是叹了口气说,她绝对活不过下一次。

九岁,火山第一次爆发,就带走了心力憔悴、耗尽真元的娘亲,但她却活了下来。因为她答应了娘亲,一定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十岁那年,她本已闭目等死,天上却降下一位白衣飘飘的仙子。纤纤素手,轻易就挥去了她身上的一切痛苦。不过,仙子只治得了她的痛,却斩不了她的根。她不能一辈子赖在仙子身旁,仙子还要行医天下,而她还有太多任务要去完成。

十一岁,是影救了她。影说只要他在,她可以一直活到一百岁。可影没有料到,火山的爆发会一次比一次猛烈,一次比一次迅疾。就像她也没料到这一次会身陷死地,冰火两气会突然同时爆发一样。

真可惜,好不容易有了可以相互扶持一起走下去的人,自己却要先失约了……

一阵阵颤抖从手腕传来,是那个该死的淫贼么?没想到,竟会和他死在一起,还背靠着背,手握着手……

虽说该死,可是他其实并不坏,何必拉着他一起死呢?

少女挣扎着,只想把另一只手抽回来,解开扣在手腕上的同心扣,却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抽丝

冰火两重天的冲击下,早已折腾得筋疲力尽的阿原再也无力抵抗。

丹田中的水相真气业已折损大半,突如其来的寒气又是它的克星,几乎瞬间冰封凝滞,动弹不得。而心脉中那团火气虽然可以对抗寒气,却根本不听调遣。人家只扫门前雪,顶多护住心脉,勉强维持着心血运转。

唯一能缓解寒气的,反而又是新得的甲木真气,在凛然的寒气侵袭下,仅有的几缕甲木真气似乎意识到了危险,非但没有缩回大椎,反而像撑开的伞骨一样向相连的血脉延伸,一点点化解着寒气。

可惜仅凭那一点可怜的甲木真气实在独木难支,寒气滚滚如潮,眼看就要将阿原全身的血脉尽数冻僵。

就在这时,阿原只觉背上一暖,一道真气从大椎穴涌了进来。

这一次,少年没再指使沈思,而是亲自上阵。他先是出手止住玉阎罗腕上的流血,随即一只手按在阿原的大椎穴上,将修炼多年的常青真气全力注入。

虽然阿原和玉阎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少年仅凭把脉和真气感应,已经对二人的状况洞若观火。

玉阎罗体内的真气原本微弱散乱,似是天然五行真气,少年没仔细探查过,一直以为她的修为有限得很。可今夜突如其来的冰火两气,似是凭空生出的一样,先是火山喷发,接着又冰封千里。

这两股真气无根无源,来得毫无道理,却异常迅猛。两相冲撞,绝非血肉之躯所能承受,下场必然是爆体而亡。

好在生出水火两气的源头,似乎正在血脉之中。经过换血放血这一番折腾,玉阎罗已经失血不少,水火涌来之势相应也减弱了许多,再加上有人在一旁换血分流,这才勉强过了第一关。

可寒气再袭来,二人就算血脉相连也再无腾挪余地。没有化解寒气的法子,就不可能避开水火相冲,扛过这一死关。

情急之下,少年瞬间下了决断。他调动修炼多年的常青真气,全力渡到阿原体内,助他化解血中寒气,同时也生血造血,再由他的血脉流回玉阎罗体内,相当于暂时冲淡了她的血脉,说不定能救她一命。

可惜少年的血中饱含剧毒,无法直接与玉阎罗换血,否则以他的真气和手段,定能化险为夷。好在阴差阳错,那小子身上也有了真气之种。

少年集中精神,调动着真气源源不断地汇入阿原的大椎穴,他能参照的,唯有常青诀的本源——甲木真诀中的灌体培种之法。

木相真气本无流动之质,即便强行聚往一处,也会如乱麻一般纠缠,并不会轻易融合。可这一次,少年只觉体内的常青真气像是排着队急于离开他一样,如一只吐丝的青蚕,一缕缕木相真气飞速抽离……

…………

阿原朦胧之中,只觉大椎穴中的甲木真气像飞速生长的藤蔓,在脊髓上下疯狂蔓延。所过之处,根须深深地植入血髓,如入沃土。地下生出无数根茎,地上也自然不再是一根嫩芽,而是迅速开枝散叶,抽枝结穗。

以脊髓为主干的大树,转眼间已是枝繁叶茂,隐隐连成另一套脉络体系,触丝直通向全身的各道经络血脉。

甲木真气本是最微弱的一枝,可凭空得此助力,竟神奇地在半炷香的时间里膨胀百倍,一举成为阿原体内举足轻重的一道势力。

而一直被苦苦压制在心脉附近的火相真气,不仅多了一个臂助,更多了一条交互滋养的渠道,终于也咸鱼翻身,堂堂正正地成占据一方,成了整个血脉的主人。

也多亏了这两股真气陡然壮大,才勉强抵御了汹涌而来的冰封寒气。虽然手足和大部分血肉经络都未幸免,但心脉和脊髓无恙,总算是保住了一线生机。寒潮终会退去,只要心中火焰和背上青丝还在,总有冰化雪融的时刻。

冰与火的生死对冲,变成了金木水火四相真气群雄逐鹿,不断相互侵袭混战,却也彼此牵制,在最初的几场大厮杀之后,各有得失,随着一场场不断降级的小战斗,一点点形成了各自的地盘,相冲之势也随之平息下来,逐渐达到了平衡。

对于刚刚经历油煎、凌迟的阿原来说,此时浑身的刺痛简直就像按摩一样轻松舒适,迷蒙中差点就要露出笑容。可就在这时,背后大椎穴传来的真气却戛然而止。

…………

少年怎么也不曾想到,短短半炷香的功夫,他修炼多年的常青真气竟会一扫而空。

原本盘根错节,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完全理顺的常青真气,像一个线团被人用力一扯,源源不断地从他体内抽走,转眼间便抽得干干净净。

饶是少年性子冷静隐忍,也不禁大吃一惊,但他并没有把手拿开,因为他还要救玉阎罗。再者,抽丝的速度越来越快,中间只是稍一犹豫,一身真气已经一丝不存。

说一丝不存倒也未必准确,还有一些若有若无的东西,残留在脊髓之中。像是巨蟒蜕皮后留下的蛇蜕,感觉上像是某种和常青真气相似的东西,却又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那一刹那间,少年想通了很多事情。为什么短短几百字的散诀,在纪家竟能传承百年数代不绝;为什么黑衣组织会盯上一个小小的药园,却又将之付之一炬;以及为什么,当年自己的常青真气会一夜之间壮大那么多……

也许,这门功法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所以才会只有内诀而无外法。耗尽光阴长成的参天之木,最终不过是成为别人的柴火和肥料罢了。

只是没想到,最终便宜的竟是那个恶心的小子……

“要不要杀了他呢?……”

那一刻,少年犹豫的竟是这个问题。可也就是犹豫了一念之间,他的手臂颤抖着,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

少年曾经无数次想过,他短暂的一生会在何时走到尽头,会是怎么一个死法。但从来没想过,竟会死在这个人面前。

不、不是面前,是背后,还好……

酥麻、痛痒,几个呼吸之间,身子已经大半僵硬。肋下的阴气拼命游走,但这一次却是孤军奋战,终究独木难支。

“爹爹,离儿尽力了……阿哥,好好活下去……”

少年明亮的眸子终于失去了光彩,双手无力地垂在膝上,缓缓低下了头。

第一百五十五章 祛毒

“喂、兄弟,喂,你怎么了?”

满头大汗的沈思首先察觉到少年的异样,刚刚走近了半步,就吓得差点大吼一声。

少年脸上忽然蒙上一片黑气,像是被剧毒蛇咬了一口,黑中带紫,眼看就要不行了。

此刻唯一清醒着的沈思,这一下也差点晕厥过去。虽然料到今夜注定不会平静,可也绝对想不到会这样一波三折,劫难重重。险情异状一个接着一个,个个都是莫名其妙,根本帮不上忙,直把沈思都要急疯了。

就在这个时候,玉阎罗和阿原却同时转醒了。二人血脉互通,真气相连,原本在少年的介入下,已经平息了水火之争,渐渐归于平静。可少年这边涌入的真气忽然一断,原有的平衡顿时被打破,让二人相继清醒过来。

玉阎罗体内的水火两气总算勉强平息下去,虽然全身像是在热水里泡了三天三夜,一丝力气也使不住来,但到底是从鬼门关走了出来。

而阿原被折腾得生不如死,几欲昏厥,可火木两道真气却反而壮大了不少。水火金木四种真气在沌气的居中调和下,竟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劫后余生的他神智也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似睡似醒,似真似幻,似乎犹在梦中,又似乎清明无比。

而这一次换血的幕后功臣或是幕后黑手,那冷漠寡言的少年,却像是忽然中了剧毒,转眼间已经气息全无。

“若离、若离!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玉阎罗身子一晃,一下子带上了哭腔,她用尽力气扑过去,却一个踉跄,扑倒在少年身前。

“阿萝,看他的样子像是中毒发作,你有什么办法没有?”沈思病急乱投医,竟忘了这位医坛妙手是个冒牌货。

“中毒……求求你,救救他,求求你……”

玉阎罗更是乱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竟找上了当初害得她九死一生的医坛辣手的原大侠。

“我?你觉得我会疗毒?怎么救,再换一遍血?”阿原呆呆地问道。

“没错,换血!换血清毒,这是唯一的法子了。”玉阎罗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却全然忘了这根稻草眼看就要沉了。

“太迟了,他已经断气了……”握着少年脉搏的沈思,忽然哽咽了一声。

玉阎浑身一震,随即像是全身的力气被瞬间抽干了一样,软软地伏倒在少年身上。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咱们不是说好的么,要一起走下去,直到、直到……”

玉阎罗悲声凄然,让七尺男儿沈思也不禁泪流满面。少年虽然冷漠孤绝,但也是他们患难与共的伙伴,没想到他刚从疫病中生还,却倒在了这里。

啜泣声中,阿原默默探了探少年的气息,随即拾起那柄放血的匕首,用力割开了少年的手腕。

“你、你要干什么?”玉阎罗像只发怒的母狮子一样,一把打掉了阿原手里的匕首,扑上来就要拼命。

“起开,再在这碍事,你的相好就真死了。”

“你!你说什么?……”玉阎罗虽然怒容满面,但听出阿原言外之意不禁一呆,连“相好”什么的刺耳之言也不顾了。

“沈思,你来弄,这次不是换血,是输血。把我的血输给他,他的尽量别给我。”阿原有气无力地说道。

“阿原,别白费力气了,他已经去了。”

沈思说的没错,少年虽然在流血,却已全无脉搏之动,也再无一丝气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已经死了。

阿原却摇了摇头道:“不、他还活着,我感应得到。”

虽然阿原没给出任何理由,但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还是给了玉阎罗和沈思一丝希望——这也就足够了,对于几个连番挣扎于生死之间的少年来说,还奢望什么呢?

“女贼,你要是还能动,把所有能解毒的东西都找出来……不用给他吃,给我!还有,看着他放血的量,别放太多放死了……”

不久之前,阿原贵为换血的主角之一,却完全是上了贼船任人摆布。可转眼间,角色身份又忽然逆转,倒是轮到他在船上发号施令了。

不过阿原此刻没有丝毫得意之情,甚至几乎没有任何情感波动。这一夜饱经折磨,阿原疲累已极,直想赶紧两眼一闭就此晕去,只是为了救眼前的少年才不得不苦苦支撑——也正是因为处于一种半昏半醒之间的状态,反而心无杂念,单纯地只想救活少年。

他之所以认定少年没死,只因他探查少年气息时感应到一股奇异的波动,像是两道真气不停缠绕搅动,形成一道漩涡,正在吞噬接近漩涡中心的一切。

而感应到这些异动的,正是他刚刚得到的甲木真气。甲木真气绝大部分都是从少年那得来,像是身体里的一块异物,还陌生得很,所以更能感觉到有什么相似的东西在少年体内搅动。

既然没死,那就还有救。玉阎罗倒也没说错,少年既是中毒,放血解毒本就是缺医少药的情况下唯一的法子。

至于少年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突然中毒,阿原倒是有几分明悟,定是他早已身中剧毒,一直靠甲木真气压制才没有发作。如今甲木真气突然全渡了出来,自然毒发不治。

既然一身甲木真气都是从少年那得来,还给他也就是了,也算恩怨两消。原大侠义薄云天,以德报怨,就算再换一次血,也认了。至于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跟着中毒,以他现在僵硬的思维,却是顾及不到了。

二人仿佛是天生的死敌,一见面必有血光之灾,刚刚还打了一架,可转眼间又以同心之名相扣,同生共死。这世间之事,因缘道果委实难料。

沈思默默解开同心扣,又把阿原和少年的手扣在一起,却迟迟不敢动手。

就算是输血,可血脉一旦连通,多少也会有血液交换,毒素瞬间便会渗入阿原体内,看他那面色惨白,气若游丝的样子,只怕凶多吉少。

见沈思望着他迟迟不动,阿原只是疲惫地一挥手。少年放血多少,何时输血,这些固然很重要,却没人能把握,只有交给老天了。

玉阎罗此时看向阿原的目光也没了往日的凌厉和鄙夷,而是目光哀婉,泪水莹莹。不知是担心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阿原,还是看上去生机全无的少年。

轻轻一刺,一丝血流溶进血脉,虽不比惊涛骇浪,却蕴含着无数道杀机,如千兵万剑。血流之中,还有一种异样之息,如点燃的焦油一般,足以把血脉经络尽数煮沸。

敌人虽然强大蛮横,但阿原也不再是这无声战场上的新丁,刚刚结束战乱勉强划分完地盘的四大天王,也根本容不得再来一堆乌七八糟的外来者侵占他们的疆土,竟在沌气的带动下联手抵抗起来。

血沸虽然霸道,但在水火夹攻之下,想逆势煮沸一江春水,谈何容易。万千毒素绞作一团,原本就互相牵制,凌厉的金相真气如快刀一般,将一团团乱麻纷纷斩断。甲木真气又是其天然的克星,将毒素一一化解祛除。

当然,既然是战场,无论上风下风,战胜落败,伤亡总是难免的。那针刺刀绞一般的痛楚,阿原痛啊痛啊也就习惯了。再后来,就完全没了知觉——反正也晕过去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鬼门

“公子,公子,醒醒,醒醒……”

一个柔美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回响,终于将阿原的意识逐渐唤醒。他睁眼一看,眼前竟是一个身披翠绿竹裙的玲珑美人。

“芊菁?”阿原一翻身坐了起来,头上是虚无的天幕,身周是幽静的竹林,他竟回到了久违的梦境。

“芊菁?原来你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公子,请您一定不要怀疑!”

芊菁轻扇了两下蝶翼,正色道:“梦境乃是公子的执念所化,一切也皆因公子的神念而具形。若是连您都心生怀疑,那无论是我,还是这个梦境本身,都会逐渐崩散的。”

“好好好,我相信就是。”阿原连连点头,梦境可以说是他修仙路上的支点,哪有什么不相信的?他只是还不太习惯芊菁这“活物”而已。

阿原活动了一下身子,也回想起了入梦前的一幕。少年究竟是死了还是救活了,完全没印象,玉阎罗倒似乎活蹦乱跳的,说不定疫病就此好了。

一个女贼一个小贼,没一个正常的,一个玩冰火两重天,一个毒比蛇蝎,难为原大侠怎么挺过来的……

《原大侠义气惊天下、救二贼一夜两换血》,原大侠的传记中,似乎又多了传奇的一回……

“还能回到梦境,就说明我没死是吧?”阿原长叹了一口气,倒是自嘲起来。

芊菁愣愣地点了点头,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公子肯定是没死的……”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原倒是有些意外。

“我们只存在于公子的梦境之中,除非公子因执念而将所思所想在梦境中投影具形,或是像上次妖人夺舍一样波及到公子的神台,否则公子经历的一切,芊菁都不会知道的。”

难得这糊涂小仙子说得这么明白,阿原倒是松了一口气。自己此刻就算不死,样子也一定好看不到哪去,实在没必要让谁知道……

阿原叹了口气,遥望着一下远方幽暗的天幕。虚无的穹顶似乎在缓慢地自我修复,远方的绿野山丘在向外延展,但并没有多大变化。

木屋小院还是像一座孤岛漂浮在破碎的虚空之中,篱笆结界也还是无法翻越,唯一的一点变化,便是门口清澈的小溪之旁,一片茵茵绿草卷曲着伸开腰肢,露出青青嫩尖,如铺开的草席。

阿原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了他新得的甲木真气。换血这一夜折腾下来,体内四种真气并立的格局已成,虽然离笑痴前辈臆想的境界越来越近了。可一想起真气相冲时的无边痛楚,阿原就心头发寒。

“芊芊,我同时修炼了四种五行真气,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问题?什么问题?”芊菁睁大了眼睛,似乎很不理解。

阿原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就是会不会五行真气相冲什么的。”

“五行真气相冲?那怎么会?”小仙子的第一反应是连连摇头,道:“除非是修为低到不行的低阶修士……哦对了,公子就是啊……那、那还是有些危险的……”

阿原不由得脸色发青,不止是想一巴掌拍死这个让人火冒三丈的小糊涂蛋,更是因为经历了几次真气相冲之后,委实有点谈虎色变了。

火木两道真气壮大固然是好事,可若是这四大天王哪天凑上一桌一齐发动起来,想想都不寒而栗……

“我修炼了一种叫做沌气的真气,它能调和五行真气,有它在,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担心五行真气对冲了?”

“沌气?那是什么东西?芊菁从来没听说过……”芊菁察觉到阿原的怒气,声音顿时更小了几分。

这该死的小妖精,想知道的事就没有一件她知道的。阿原暗骂了几句,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调和五行真气,避免真气相冲?”

“有的!”

终于遇到个自己知道的问题,芊菁精神一振,道:“公子既修炼玄门道法,只要结成金丹之后,就可以施展丹鼎化气之术,将浑身真气洗炼如一,自然再无真气相冲之虞。到了元婴境界之后,甚至可以……”

可怜的小仙子面对着一张涨得通红的大脸,像是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终于意识到自己说的都是废话,连忙道:“对、对不起公子,这么多年我一直沉睡在仙人的梦境中,像公子这么弱的主人我从来没见过。以公子这点修为,好、好像确实没什么好办法……”

阿原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口吞了这个小妖精,不由得大吼道:“芊芊!那我上次问你的仙法呢,想得怎么样了?”

如平地响起一声炸雷,芊菁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哭了出来。在阿原的淫威之下,她欲哭无泪,只能结结巴巴地答道:“芊菁实在不会什么仙法,只好去求幻璃。可她、可她……”

“可她怎么样?快说!”

芊菁被阿原吼出的气流喷得东倒西歪,只得心一横眼一闭答道:“可她说,公子你根本不配做她的主人,等她一恢复元气,就要与公子解除灵契呢。”

“什么?!好个嚣张的小东西,它在哪?让它给我出来!”

阿原终于被彻底激怒了,虽然、虽然人家说的也没什么不对,自己现在这俩下子,怎么也不配跟仙人相比。但毫不留情地被人当面这么一说,堂堂“主人”颜面何存?就算放过这个糊涂的小仙子,也定要出手教训一下那个出言不逊的“剑形小人”。

阿原带着冲天怒气,在院子里搜索了一圈无果之后,又怒气冲冲地进了小木屋。芊菁可怜巴巴地飞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不停劝解,可偏偏说的话一句也不中听。

“公子,您别动怒。幻璃她一向就是这样,有什么就说什么,一点也不懂得婉转的……”

“公子快别找了,幻璃尚未在梦境中完全具形,以公子您这么弱的的神念根本不可能找到她的。”

“公子,求求您别找了,就算找到她,您也奈何不了她,只会更生气的……”

劝来劝去,阿原的确火气更盛,恨不得回头一巴掌拍死这个在耳边火上浇油的玲珑小人。

带着满腔怒火,阿原咬牙切齿地在一览无遗的小木屋里寻了一圈,果然没有什么“剑形小人”的踪影,可当他的目光落到墙角的书架上时,却发现了一件与众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本书,不同于书架上那些单薄的上古典籍,立在那里足有三五寸厚,外皮乌黑发亮,好似一块黑玉,书脊上却是几个看不懂的银色古篆。

毫无疑问,这本书绝不是原来就有的,阿原生平也从未见过,无论梦境内外。

如果说梦境中的一切都是某种东西的具形,那这本书又是什么的投影呢?阿原一时好奇之心大起,几步走过去伸手就要把它从架子上取下来。

“别,公子别碰它!”芊菁忽然急切地叫了一声,阿原手臂一缓,问道:“怎么了,这书有什么问题么?”

“此乃鬼宗邪法,公子切莫沾染!”

“鬼宗邪法?”阿原念了一声,立刻伸手将那本厚重的黑书取下。芊菁若不说出这四个字倒也罢了,听了之后阿原哪还肯放过,自然定要看个明白。

黑书一歪离书架,顿时向下一坠,阿原连忙双手托住,这才没掉到地上。仔细一看,原来这部厚厚的大部头并非纸张订成,而是一片片薄薄的、黑玉一般的玉页叠合而成,难怪又厚又沉。

乌黑发亮的封页,上面是无数细小的银色斑点,有如夜空点缀的星辰。星辰汇聚成线,构成两个龙飞凤舞的古篆,又像是乱画的鬼符一般。

阿原反复看了半天,榨尽了肚子里那点上古墨水,终于认出了这两字——“鬼门”。

刹那间,一股阴寒诡谲的凉气扑面而来,眼前仿佛陡然现出一座乌黑的大门,正在缓缓张开,里面是永不停息的哀嚎、堆积如山的森森白骨……

阿原定了定神,翻开厚重的封页露出了扉页,只见又是两行银色古字——“入我门来,死生由我”。

简简单单八个字,带着说不出的狷狂与邪气,也不知是向手捧此书,即将踏入鬼门之人的告诫,还是鬼门之人的傲世狂语。

“公子,快别看了!这是为祸苍生的邪道,公子若是受了诱惑误入歧途,从此就与仙道无缘了啊!……”

关键时刻,芊菁终于说出了一句管用的话。阿原一愣,忙止住了翻书的手,迟疑道:“当真是邪术?那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芊菁连连点头,答道:“它在梦境中具形是一本书,实际上是地宫中封印的妖邪夺舍失败之后,残留在公子神台中的一片魂印,记载着上古邪门鬼宗的修炼之法。”

“当然了,那妖邪魂魄早已散去,剩下一片魂印也是残缺不全。公子就算看了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反而会误入歧途,万劫不复。”

阿原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你是说,那妖邪有一部分魂魄留在我身上了?那、那不是鬼上身了么?”

“公子别慌,不是那样的。”芊菁连忙解释道:“这和摄魂夺舍不一样的,它的元神已经泯灭,魂魄消散,剩下的一片魂印根本影响不了公子什么。顶多、顶多当作是一段记忆片段留在公子脑海里罢了。只要公子不去想它碰它,时间一长自然会遗忘掉的。”

这么一解释,阿原才放下心来,可又疑惑道:“既然如此,为什么我清醒的时候一点也不记得有什么鬼门之法,而是在梦境里才能看到这本书?”

芊菁想了一下,答道:“或许那片魂印太过微弱,公子还没修炼过凝神之法,自然不会发现。而且那妖邪当时差一点就成功了,那片魂印想必也残留在公子记忆深处,平日里自然是想不起来的,就像经年往事和儿时记忆往往回想不起来一样。而这梦境本是公子灵台深处的意念所化,自然会在此具形。”

阿原听得半懂不懂,想起古墓中妖邪燕七那强大的邪法,心中又是忐忑,又有些蠢蠢欲动,“这么说来,把赵一刀变成青芒铜尸的邪法,就是这鬼门之术了?”

芊菁看了看阿原的脸色,谨慎地答道:“应该是,不过那只是鬼宗最粗浅的法术,未必会记在这本书里。”

“最粗浅的法门,也能那么厉害?”阿原一时口干舌燥,强咽了一口口水,不知不觉间手便抚在了封页上……

“公子,快住手!切莫沾染这邪法,否则后患无穷的啊!”芊菁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公子神念尚弱,有如一张白纸,一旦沾染这片魂印,邪法就会在公子脑海中挥之不去,就算忍得了一时,早晚也定会经受不住它的诱惑,坠入邪道。公子,万万不可啊!”

阿原心中虽无比好奇,可一直坚守的正义之道更是根深蒂固,听芊菁这么一说,不由得进退两难。

书中无数天赋过人的嚣张少年都是一不小心堕入邪道,从此万劫不复,哪怕邪法再毒,魔功再强,最终也只能倒在主角手下,落个悲催下场。从小便以仙人侠客自居的阿原怎能不引以为戒?

可这么难得的秘法摆在眼前却看都不能看一眼,入宝山空手而归,又岂能甘心?

芊菁见阿原手抚封页犹豫不决,急得上下翻飞,一咬牙道:“公子只要不看此书,芊菁就把仙人当年演练过的一套剑法教给公子!”

阿原一听仙人剑法,心中摇摆不停的天平这才落下,又十分不满地道:“你还会仙人的剑法?怎么不早说?难道还想藏私不成?”

芊菁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答道:“不是的公子,那套剑法只是当年仙人有一次兴之所至随手在梦境中演练的,芊菁也不知道威力如何,到底适不适合公子。我去问过幻璃,她、她说你根本学不会的。”

“放屁!你现在就演练给我看,看我学得会学不会!”阿原怒喝一声,终于把黑书放回了书架,大步走出了小木屋。

身后的芊菁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跟了出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舞剑

竹林之中,微风渐起,芊菁蜻蜓点水般拾起一小截竹枝,盈盈一礼道:“这套剑法乃是仙人在梦境中意兴所至随手一舞,其中剑意蕴含天地大道,芊菁亦无法体会,只能尽量模仿演示给公子。能领悟几分,就看公子的悟性和造化了。”

阿原此刻端坐于青石之上,像最乖巧上进的弟子一般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先生”,兴奋地连连点头。

仙人剑法何等梦幻,如今竟有幸一饱眼福,也唯有梦境竹林这样的洞天宝地,才配得上如此造化福泽。

芊菁虽然被阿原瞪得战战兢兢,但事已至此,是万万逃不得了。玲珑的草木仙子只好秀目微阖静了一下心神,随即轻轻一抖手中的袖珍竹剑舞动起来。

谁知刚刚舞了半招,耳边就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好”!

阿原知书达理,自然知道开场满堂彩的重要,生怕自己一个人不够响亮,乃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只是这一巨吼吓得玲珑仙子差点从空中一头栽落。好在她从第一天服侍“公子”起就饱受惊吓,多少练就了些胆量,总算没有丢了手中竹剑落荒而逃。

芊菁再也不敢看阿原一眼,只是一板一眼地演练起剑法来。

这套剑法号称仙人所创,名头大得吓人,可看起来却普通得很。与芊菁纤细清灵的身姿完全不相符,一招一式朴实无华,全无惊艳之感,甚至连凌厉都算不上。剑势沉着舒缓,剑招严谨朴实,厚重巍然如古岳山峦。

一劈、一削、一拦、一斩,几乎就是全部的招式,阿原起初颇有些郁闷,可看着看着,渐渐悟出几分妙味。

正因为简单,所以没有一丝多余的损耗。也正因为简单,所以每一式都留有几分余地,虽不凌厉,却也没什么破绽,仿佛一座山峦,由一块块不起眼的土石汇聚而成,最终山高万仞,势不可及。

以己不可胜,所以必胜——阿原虽悟出了其中妙味,却不禁有几分失望。仙人的剑法,理应是清灵飘渺,傲世凡尘,怎么会是这种以守代攻的路子?

就在这时,芊菁手上的剑法忽然一变,转守为攻。如平地响起一声惊雷,瞬间山崩地裂于眼前。

这一变却是成了另一个极致,剑招大开大阖,犀利凌绝,锋芒尽露,完全不给对手留一丝余地,同时也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剑招一招快过一招,如风似电,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这种疾风快剑最是对阿原的性子,不由看得连连叫好,兴奋之中对剑意的领悟也就少了许多。只觉这快剑虽走上另一个极致,但剑意似乎也纯粹得很——快、更快,直快到对手接不住,或是自己支持不住为止。

还没等阿原看过瘾,芊菁的剑意又是一变,凌厉的攻势刹那间柔缓下来,仿佛滚滚春雷化作绵绵细雨,剑意绵长,藏锋不露。

芊菁手上的剑招舒缓圆润,而脚下的步法却灵动起来,虽是凌空飞舞,一双秀足还是一丝不苟地迈着翩跹的舞步四方游走。每出一招都是身法先动,步法在前,进退攻守一气呵成,配上彩蝶般轻曼飘逸的身姿,真真行云流水一般。

芊菁的剑意由缓至疾,由弱至强,犹如滴水逐渐化作飞瀑,汇成汪洋,圆转的剑意也如漩涡一般,眼看威势渐起,就要席卷眼前的一切,剑意忽然一收,如波涛退去,风浪渐平,又化作绵绵细雨。

细雨之后,剑意又是一变,如春草萌发,笼盖四野。剑招繁复而平淡,全无杀意,似乎完全不想着克敌制胜,偏偏又后意绵长,如盘根错节的根须藤蔓,死死纠缠着眼前并不存在的对手。

舞到此时,阿原已经开始领悟,这套剑法虽然只是仙人随手一舞,却融五行生衍之道于剑法之中,剑意神妙,绝不该用剑招漂不漂亮这种世俗凡人的眼光来看待。

比如眼前这路剑法虽不漂亮,却大大开阔了阿原的眼界。之前他以为出剑非攻即守,有以力取胜、以快致胜,今日又见了以势取胜,可总归上风下风一目了然。

直到见了这如藤蔓春草般的剑意,才知道原来剑法也可以缠斗困敌,以弱战强,让对手既不能一招致胜,又无法轻易摆脱,可谓十分难缠。

阿原正全心沉浸在领悟剑法奥妙之中,眼前的玲珑仙子忽然将手中竹剑一收,随即一声娇喝,奋力一挥。

凌绝无匹的剑意,在这一斩中淋漓尽致地倾泻,如怒涛拍岸,如烈火焚城。

这一招没有任何花哨,也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是将全部真气剑气在一剑中爆发出来,剑去无回,誓要在这一剑中做个了断。

虽然剑破苍穹也是一剑汇聚全身真气力道,但跟这一剑比还是有所不如。只因这一剑汇聚的不只是真气力道,还有凌绝的剑意,不求致胜,只求灭敌,哪怕同归于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阿原被这一剑的凌绝霸道震撼得脑海中一片空白,而这套剑法也戛然而止,芊菁双翼一合,收势垂首一礼。

阿原愣了片刻,这才大声叫好,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芊菁俏脸一红,柔声道:“公子取笑了,这套剑法虽是仙人随意而舞,却蕴含天地大道,公子不必拘泥于招法,重在领悟剑意。公子不妨先仔细揣摩一番,再亲自演练。”

阿原连连点头,这剑法说是一套,却起码蕴含了五种剑意,对应五行生衍。土之浑厚,金之迅利,水之圆润,木之绵缠,还有火之焚烈,每一招每一式都涵义悠长,妙味无穷。

芊菁演练剑法这短短一壶茶的时间里,无数灵感和顿悟在阿原脑海中如浮光掠影一般闪过,却十不存一,唯一留下的感悟就是天高云远,仿佛一个孩子见了大海一般。

阿原收束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略一回想,赫然发觉芊菁的每一招、每个动作都历历在目,直如在眼前回放,仿佛这套剑法他已看过无数遍,早已熟记在心一样。

“咦?这么长的一套剑法,我怎么一下子都记住了?”

芊菁微微一笑,道:“这是公子的梦境,存于公子神台深处,公子在这的所见所闻,自然会印入记忆深处,醒来也不会忘却的。”

阿原闻言更是喜不自胜,大叫道:“那我岂不是可以过目不忘了?”

芊菁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道:“在梦境中,确实如此。不过等公子修炼了凝神之法,神念强大之后,记忆力自然会远超常人。所谓过目不忘,在修仙者当中算不了什么的。”

“而梦境里的一切都是因公子的神念而具形,或是与公子魂神相通的存在,比如我和幻璃。我们有什么想告诉公子的,可以直接映在公子脑海之中,方才的剑舞不过是这一过程的具化罢了。”

“其实有了灵契之约,公子身为主人,只要神念足够强大,完全可以自行读取我和幻璃的记忆,也就不用……啊,我又说错话了么?”芊菁像是被谁掐了一把似地,身子一颤,吐了吐舌头就此打住。

这番絮絮叨叨的话阿原全然没听进去,他已经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完全沉浸在剑法中。

虽然芊菁行云流水般的舞姿不断在脑海中重现,可他当真一出手,就像是打破了水中美丽的倒影一般。就算是看起来最简单的一招,他一剑刺出去也总是不对味,别说仙家神韵,连照猫画虎都做不到。

阿原挥了不知多少剑,竟连一招都使不出来,但他心神完全沉浸在剑法之中,也并不沮丧,只是放下竹剑,默默思考起来。

这套剑法固然博大精深,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参透练成。可他连一招都模仿不出来,绝非剑法太难,而是自己的底子太差,就像让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婴儿去学跳舞,简直是笑话。

但剑招并不是本质,剑意才是最重要的。若只是一味模仿,哪怕一招一式分毫不差,也无法发挥出剑法真正的威力,更不要说探求剑法中蕴含的天地大道。

熟思良久,阿原再次挥起竹剑,却是慢得出奇。虽然芊菁的曼舞身姿不断在眼前回放,但阿原已不再想着刻意模仿,而是将每一招每一式当做一套剑法拆解开来,从每一个基本动作,刺、挑、劈、拦、抹开始,一点一点磨练起来。

芊菁看到这一幕,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位主人,每次到梦境中来,都要弄得她手忙脚乱,可怜兮兮的。

玲珑仙子拍了拍双翼,缓缓落在那块青石上,终于得空悠闲地看着阿原练剑,小脸上不禁慢慢浮现出了笑容……

…………

竹林深处,阿原大喝一声,手中竹剑一斩到底,随即凝立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塑。这一剑并无开山辟海之威,亦无烈火焚城之势,只是掀起几片竹叶,缓缓地落在阿原头上。

许久,阿原叹了口气,缓缓收势站直了身子。这一剑劈过,仙人剑法就又演完了一遍。虽然五行生生不息,剑法亦无固定的起式和收式,可阿原总喜欢把这倾注一切的焚炎剑意作为最后一式,每每一剑挥出,胸中积累的疲惫与困顿也会一扫而空。

这套仙人剑法,阿原已经不知演练了多少遍,从最初一招都模仿不出来,到现在勉强可以完整演练一遍,并不是因为练得熟了,而是阿原不再刻意模仿,索性把仙人剑法当成“随意剑法”来练。

管他一招一式怎么来去,心中想着“剑意”,随心而舞便是。这么一来,原有的剑法招式固然被搅得一塌糊涂不成样子,但总算是流畅了起来,至于到底还是不是仙人剑法,阿原自认有“三分神似”,剩下的就在一遍遍苦练中慢慢琢磨去好了。

只是,这一次,也实在练得太久了……

以往阿原在梦境中总嫌停留太短,抓紧一切时间修炼,可这一次却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至于为何迟迟不醒,阿原也追问过芊菁,虽然小糊涂仙子无法给出个确切的答案,但阿原推测下来,估计是因为自己始终昏迷不醒,所以才会被困在梦境中。

想想换血那一晚遭受的连番生死折磨,能活下来已属不易,昏迷个十天八天倒也不出奇。可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来?万一永远也醒不过来呢……

阿原的目光再次落向远方,残破的虚空边缘,是暮色下的青丘。昏黄与苍翠的色彩交织,竟一下子触动了阿原心中的某种情愫。

那是故乡的色彩,他曾无数次在夕阳下眺望西山。西山之上,有波光如镜的小镜湖、水雾缭绕的湖中居,和眼前的梦境小院一样,都是他心底最安宁的所在。

西山之下,有那座宁静而温暖的小村庄,有慈祥唠叨的万爷爷,有沉默寡言的石头伯,有憨厚朴实的小石头,更有两个与他朝夕相伴的妹妹。

“那两个臭丫头,过得还好么?……”

第一百五十八章 魔宗

日沉西山,溪水潺潺,青山与绿水之间,一个白衣书生,一个血衣大汉,遥望着清溪彼岸的小村庄,神情各异。

风不求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可心里却一点也笑不出来。自从望云山庄上那疯狂的一夜之后,他的生死就悬于身边的血衣魔头一念之间。本以为趁乱找到仙剑、魔刀,可以从此开辟一片新天地,没想到却是坠入一个无底深渊。

血衣大汉自称“血神子”,是那个炸成一堆烂肉的“薛大师”的师兄。他听风不求声泪俱下地讲完了事情的经过,只是微微一笑,问他能不能找到那个黑刀血沸的少年。

风不求当然不会傻到说不能,他甚至拍着胸脯说他知道那少年的老家。于是,他活了下来,带着血神子从东国一路寻到云集镇——就算死,他也一定要拉几个垫背的,那两个害得他九死一生的乡下贱种,他死也不会放过……

只是,这魔头为何要不远千里去找一个少年?不弄明白这个,他就难以对症下药——他可不信血宗魔头会对什么“同门之仇”如此看重。

为此,他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了一下,没想到血神子竟十分耐心地将原委一一道来——耐心得仿佛风不求是他的心腹弟子一样。

大江之南,广林深处,湖泽延绵千里,名为云梦泽——但实际上,那只是神州人认知的一角而已。真正的云梦泽有多大,连千世百代在南疆生息繁衍的“蛮人”都说不清楚。

“蛮人”不敬神明,更不知道什么仙人,他们所顶礼膜拜的对象,称作“魔”。

何为“魔”?不过是和“仙”一样,失去了大神神力之“真人”所归——徘徊于广林之下的幽鬼是也。

世间凡人仰慕“仙”而终成仙道,而在南疆,同样也有“蛮人”修炼“魔道”,血宗正是其中源远流长的一个“魔宗”。

大劫之后,神州之上的仙根道统被铲除一空,而南疆的密林广泽之中,魔道却从未真正断过传承。千万年来,无数魔道宗门曾在云梦泽中兴起,之所以不为神州子民所知,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神州结界。

但是,南疆之中世代流传着一个传说——有一天,会有一个少年手持一柄黑剑斩破天穹,将神州结界彻底撕碎,带领魔门开创万古不灭的辉煌。

那个少年,便被称为万古魔尊。

如今,南疆蛰伏的千百魔宗,似乎与这万古魔尊的传说一道,正在纷纷苏醒。一年多前,在血池中沉睡千年的血祖忽然醒来,召集座下三十九个弟子,派出“血神子”上百人,到神州中土四处“游历”。据说万古魔尊的机缘,就在某一个“血神子”身上。

虽然这连篇的鬼话大话风不求一个字都不信,可这魔头没有编故事骗他的必要,这些东西很可能是“实话”——吓得风不求险些尿了裤子的实话。

什么万古魔尊吓不倒风不求,他害怕的是魔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分明是玩起了猫捉耗子的游戏,之所以什么都告诉他,就是不怕他活着说出去。

但是,风不求不想死。

一路上,他一直想方设法寻找机会脱身。闷棍、背刺、下毒、迷药——他熟悉的手段有很多,但没有一个行得通。因为对手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凶残狠辣而又精明狡诈的魔头。

无论是下三流的手段还是一向最为擅长的毒药迷药,都没有把握能对付这个可以随时化为血影的魔头。他同样没有把握,自己身上是否被下了什么追踪的法术。

不到最后关头,风不求绝不会把命赌在希望渺茫的事上。他使出自己最拿手的本领,每天阿谀奉承、溜须拍马,麻利周到地替血神子打点好一切,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挑不出一点毛病。

脸上总要挂着谄媚的笑容,间或露出一点迷茫的神色;除了绝对的敬畏和服从之外,要从内心里表现出一丝崇拜;有些方面要显得贼滑机灵,有些方面又要显得愚蠢短视,既要看起来精明强干,又不能太过聪明。

这些说来繁复,可对风不求来说却是本能一般。在风国长大,这些伪装,或者说“为人处事之道”,早已深入他的血液骨髓。

终于,他活着穿越了茫茫云国,来到了云集镇附近。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尽心尽力地讨好那魔头,无论多么肮脏龌龊下流之事,只要能博血神子一笑,他都毫不犹豫。

可是这些还不够,他要活下去,就必须证明自己“有用”,不只是能找到那个少年,而是找到他以后,依然有用……

可惜,血神子并没有兴趣给他那么多时间证明自己。风不求明白,所以格外卖力地带着血神子在云集镇附近一村一落地寻找,只是优先去那些不可能的村子——那野小子既然在集市卖鱼,定是住在一处靠水的村落。

如此几天下来,风不求知道血神子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拖下去了……

就在这时,溪流上游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童声,远远地,两个女孩的身影在夕阳下沿着河岸走来。

风不求一见那两个女孩,顿时浑身一颤。他咬了咬牙,上前用力一指道:“就是那两个女孩!我认得!她们俩就是那小子的妹妹!”

第一百五十九章 妖狐

血神子眯了眯眼睛,抬头打量了一下远处走来的两个女孩。

年长些的少女身着一件水色长裙,秀发用一条鹅黄色的发带扎在脑后,手里提着一篮松果,淡淡地笑着。那一笑间的清丽,仿佛将这青山绿水间的灵秀尽集于一身。只是细看的话,她那微蹙的细眉之间,似乎藏着某种化不开的愁绪。

而她身旁是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火红的短袄与她怀里抱着的小兽一般颜色,正歪着头在少女身边蹭来蹭去,似乎在拼命撒娇。

血神子微微一笑,身形一动拦在两个女孩身前,还未说话,少女纤弱的身子便轻轻一颤,眼神中流露出骇然之色。

少女一把拽住还在身边转圈的女孩,故作平静地道:“小小,你先回家去,我和这位先生有话要说。”

小女孩借势一下子扑进少女怀中,撒娇道:“不嘛,我要和姐姐一块回去……”

“小小,听话!”,少女清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惶急。

血神子不禁皱了皱眉,已经将血书练到第七页的他,身周一切血肉的异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眼前这个少女的心,正剧烈地跳动着,仿佛面对着一只噬人的野兽。

血神子倒是有些好奇,不过他也懒得和两个小女孩多说什么,伸手便向少女肩头抓去。

少女似乎早有预料一般,身形灵动地向后一闪,抓着妹妹的手转身向上游跑去,身法飞快,转瞬之间已在十丈之外。

血神子冷笑一声,正要纵身而起,可气血却瞬间停滞了一下——这是给他的警示!

血神子一凛,忙稳住气血,默运“戮心咒”。心房陡然抽动了一下,眼前漫过一片血光,瞬间景象大变。向上游飞奔的两个身影如泡沫一般消失不见,那两个女孩此刻正惊慌失措地向下游逃去。

血神子心中暗惊,居然一时大意中了如此低级的幻术,若是高手对决,只怕在这几息间已取了他性命。难怪那少女能感知到危险,果然有些手段。可惜她一个黄毛丫头落在自己手里,只能怪她运道实在太差。

血神子暗运“戮心破幻”的法门,将对幻心之术的戒备提升到极点,怒哼一声纵身追上,瞬间就将距离拉近了一大半。可就在这时,他脚下一绊,差点摔倒。

血神子低头一看,只见地上陡然长出一根碗口粗的绿藤,藤蔓上满是倒刺,如蟒蛇般死死缠住了他的腿,而且还在不停向上攀爬,似乎要将他完全缠住绞断。

藤蔓术,最简单的木相法术之一,耗费甚大却只是困敌阻敌,所以一般很少有人使用。

幻术之后,还有法术么……

血神子冷哼一声,红光一闪将绿藤斩断。对于血宗弟子来说,每一滴血就是他们的“真气”,完全处于掌控之下,血神子甚至没有流一滴血,只一个呼吸间就摆脱了藤蔓的纠缠,身形化为一道血影,直向那两个女孩冲去。

眼看血影冲到离两个女孩只有几丈远的距离,忽然凭空生出一股黑烟,黑烟如漩涡般极速旋转,瞬间螺旋成锥,正迎上了血影。

两者相撞,“砰”地一声闷响,烟锥被撞散成一片黑云,而血影也被撞退,在空中划过一道血线,重新凝成了血神子的身影。

“妖气!”,血神子恶狠狠地咬了咬牙,双目突然变得通红。他运起血眼神通,透过那团黑云看去——竟是一只小狐狸,火红的皮毛,竖着一只红伞一般的大尾巴,银色的眼瞳正愤怒地盯着他……

“妖狐!”,血神子吃了一惊——原来那小女孩怀里抱着的是一只妖狐,但随即又心头一松,本来他还在揣测兼修幻术和法术的少女到底是何来历、师承何方,原来不过是一只妖狐所为。

这小狐狸尚未脱化人形,道行还浅,瞳现银色顶多也就是接近通灵而已。就凭它那点自行领悟的粗浅法术,血宗高手还不放在眼里。

血神子这一愣神的功夫,那只小狐狸愤怒地尖叫一声,猛然高高跃起,又裹在浓浓的妖云之中。黑云滚动,又是三道妖气锥向他射来。

血影一闪,妖气锥射到地上,宛如一个个闷雷响起,掀起漫天的尘土,与弥散在空中的浓厚妖气混在一起,遮天蔽日。

血神子穿梭在黑云之中,躲避着接连不断射来的妖气锥。他并非无力反击,而是觉得这实在太过荒谬,一时竟有些恍惚。

这些妖气锥完全是由最纯粹的妖气凝聚而成,每一记中所蕴含的妖气,都相当于一个大妖几年甚至十几年的修炼积累。

这种程度的妖气消耗,一个小狐妖是根本支撑不住的。换句话说,这小狐妖每发出一记妖气锥,都是以数年苦修为代价的!

可就是这个还不能化成人形的小狐妖,如同一个把金砖当作石子乱丢的绝世败家子,将足以驱动天地秘法的妖气,化作一簇簇毫无威力可言的妖气锥。

这还是在神州结界之中,消耗大上数倍,威力却不足一成——这、这简直都不能说是荒谬,有生以来第一次,血神子竟为对手的愚昧感到痛心和愤怒……

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漫天的妖气锥一个接着一个,完全没有衰竭的迹象,仿佛激射而出的不是磅礴妖气,而是小妖狐随意呵出的水雾。

这一切,简直颠覆了血神子的认知,这小小的狐妖,起码有着上千年的修为,深不见底。却只会一点最粗浅的法术,要用化气成锥这种最简单最笨拙最浪费的攻击手段。

千年修为,为何还不能化为人形?

要知道,这世上万物生灵虽然皆可修炼,但物种不同,修真之路的难易也是天差地别。越是聪明智慧的生灵,修炼速度越快。人类生为万灵之长,更是得天独厚,百年之内的成就,足以超越其它生灵苦苦修炼千万年。

而世上的求真修道之法门,十有八九也都是人类所创,因此“人”相对于其它生灵来说,在修真之路上实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其它生灵但凡修炼有成开启了灵智,第一步便是要脱去本体,化为人形。

只是天道使然,天生躯体越是强大的玄灵异兽,越难以脱去本体,化为人形。反之躯体孱弱而灵智较高的狐族却最是容易。

这小狐狸分明是一只火狐,生性灵慧,远胜普通狐属,可以说是最容易化身为人的灵兽。可这小狐妖分明有着上千年的妖力,却还未能化为人形……

血神子又连运了几遍戮心咒,确认了眼前所见不是幻觉,也平稳了心中杂念。

这小妖狐不足为惧,却也不可力敌——以它的妖力,若是情急尽数引爆,方圆十里俱为齑粉。反正这些妖气锥毫无威胁,索性也不去管,血神子身形一闪化作一道血影,绕过滚滚黑云,直奔两个女孩追去。

“何方妖人,胆敢在此逞凶!”

一声怒喝从河对岸传来,河面陡然掀起一阵狂风。一人乘风破浪而来,远远地挥出一道紫光。

紫光与血影相撞,化作惊雷之声犹如霹雳,震得血影倒飞出去。

“石头伯!”、“石头伯伯!”,两个女孩齐声叫道。

破浪而来的是一个八尺多高的汉子,体魄雄壮,神情肃然。他向身后的两个女孩点了点头以示安慰,随即扫了血神子一眼,沉声道:“原来是血宗的魔孽,来得好,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血神子惊骇万分,他方才与那紫光一撞,竟是吃了亏,只觉气血翻滚,更兼全身上下都有些微麻痹。

“紫雷金电!……”血神子全身的血都沸腾了起来。

这个不起眼的乡下汉子,竟流着雷国王族的血脉!

第一百六十章 追魂

血神子万万没有想到,他从南疆穿越大江大泽,足迹遍布半个神州,却在这么偏僻的地方遇上了雷国的王族血脉。

紫雷金电,威若惊雷,迅如闪电,实远胜于普通雷电之力,乃是超脱于五行之外的九天神雷之亚属。惶惶神威,天然带有驱魔辟邪之神力,只有上古下凡平乱的雷神遗留在人间的血脉——雷国的王族后裔方可驱使。

雷国屹立于大江两岸数千年,死死地压制着南疆千百魔宗邪派如地鼠土狗一般,靠的正是驱使紫雷金电的盖世神通。

雷国王族只要成年,血脉中的雷电之力就会慢慢觉醒,稍加修炼便神通惊人。即便是普普通通的旁支,也无人敢小看,至于血脉纯正的王族嫡裔,更是千百魔宗邪派的噩梦。

几千年来,曾有无数宗门在南疆广泽中兴起,但是在这座天雷铸成的长墙之前,最终没有一个能杀入神州中土。无数魔门宗师铩羽而归,万千雷国儿女金铁般的意志和热血,铸就了紫雷金电在南疆的无上威名,也结下了不共戴天的死仇。任何一个猎杀了紫雷金电之人,在南疆都会享有无上的荣耀。

血神子自离开血海踏入神州中土以来,一直沉稳低调,还真没撞见过什么像样的对手。骤然对上紫雷金电,既有几分惊惧,亦有几分跃跃欲试。

若是在南疆广泽之中,他定要使出真本事会会这血宗宿敌,看看他们是否真如传说般强横。可在神州结界的压制之下与紫雷金电死斗,实非明智之举。

好在临行前师父早有安排,留给他两件保命的血器。

一件是取九百九十九个早夭婴儿之血与师父的一滴精血凝练而成,名为“血雨千煞”。看上去只是殷红的一滴血,混在血神子血脉中,无踪无影,旁人根本无法探知。一旦激发射出,便会化作漫天血雨,凶煞万分。

另一件更为惊人,乃是师父亲自切下一根手指,在血池中淬炼了一个月所得,名为“追魂化骨”。只要锁定对手的气血祭出,便如追魂索命箭一般,上天入地追缠到底,不死不休。一旦中了,就算神仙也要化作一副白骨。

在这神州结界深处,一身血功被压制得难受至极,他绝不会蠢到和对手硬拼,更不能辜负了师父他老人家的一番心血……

这些念头在血神子心头闪过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冷笑一声,挥手祭出一柄血刀,血光一闪,同时身形化为一道血影,两道血光一前一后,向那汉子袭去。

“石头伯,小心,小心啊!”

一旁传来那少女惶急的喊声,可那汉子却不躲不闪,一声暴喝,全身几丈外瞬间凝成一个紫色的光罩。

两道血光撞在光罩上,如两声霹雳,金芒闪烁,如迸射的火花。只见那光罩动也不动,而两道血影却硬生生被撞了回去,两相一合,又现出血神子的身影。

血神子被震得气血倒流,全身麻痹。他本是试探一下,想摸清了对方的套路底细再伺机用两件血器偷袭。没想到那大汉不躲不闪,单凭紫雷金电护体就将他的攻势震退,实在是嚣张至极,也强横至极!

血神子不得不承认,就算没有神州结界的束缚,在紫雷金电的天然压制之下,他也绝非王族血脉的对手。

就算血神子萌生了些许退意,那汉子可不给他退却的余地,紫光一引有如风雷之威,纵身抢上向他攻来。声威如怒涛拍岸,攻势如狂风骤雨,血神子血气未畅,一时全无还手之力,只能仗着血影变幻左躲右闪,一时落尽下风。

更不妙的是,那小狐妖也跟了上来,虽不加入战局,却在四周遍地种起藤蔓来。

眼看着一根根绿藤转眼间就长成一人多粗,一丈多高,逐渐合围,血神子不由得暗自心惊——这小狐妖恐怕当真有上千年的妖力,完全不知何为限度。一旦让它密密麻麻种下几层藤蔓,他就算化为血影也难以逃脱,势必要死在紫雷金电之下。

这边那汉子也不依不饶,攻势越来越猛,几次逼得他用血刀格挡,震得他气血倒流,身子越发麻痹起来。

这正是紫雷金电难以抵挡之处,那紫色的雷球之中蕴含着一丝九天神雷之威,威力自然不消多说,更是天然克制所有邪宗法门,让血神子一身血功根本无法施展。

而不时闪过的一丝丝金锥电芒,更是快到让人根本无从躲闪,就算被擦到一下,也会被电到浑身酸痛麻痹。一下两下还不打紧,挨得多了就会逐渐浑身麻痹,只能束手就擒。

难怪数千年来雷国能在群魔乱妖的冲击下始终屹立不倒,紫雷金电一引,分明就是绑住对手的手脚再打。幸亏眼前这汉子似乎还未使出全力,若是一上来就引动漫天金锥,他早就支撑不住了。

血神子咬了咬牙,暗地里驱动那滴“血雨千煞”,逼至指尖,同时放慢身形,装出一副渐渐不支的样子,忍受着不时擦中的雷球电芒,默默等待那决定胜负的时机……

“石头伯,小心!小心他手上的东西!小心,小心啊!石头伯……”

血神子心头一颤,一时几乎乱了分寸。这汉子功力如此深厚,“血雨千煞”若不正面击中很难破开他的护体气罩。可血雨再快,又哪追得上紫雷金电?若非出其不意,怎么可能正中对方?

这一声喊,分明断绝了他唯一的胜机。

血神子一时恨极失控,拼着受了那大汉扁担一击,反手一挥血刀,一道血光直冲那少女斩去。

谁知面前的汉子竟放弃了这个可以一举击溃他的好时机,紫色气罩大亮,一晃挡在了那少女身前。金芒一闪,又将血色刀光折断。

血神子心头一动,连忙解开“血雨千煞”的禁制,运足全身血气在指尖一冲,只听一声尖锐的鸣叫,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化作漫天的血雨,带着一股催人作呕的阴风腥气,铺天盖地般向那汉子和两个女孩打去。

那汉子果然不躲不闪,双目灵光暴涨,大喝一声,举起双臂撑起一道紫色的光墙,电芒交织,奋然迎上了那漫天血雨……

一阵阵尖锐的鸣叫,一声声炸雷般的轰响,仿佛每一滴撞在光墙上被蒸发掉的血雨,都是一个被撕裂的灵魂,如万鬼齐哭。

漫天哀鸣鬼哭之中,那道明亮的紫色光墙始终屹立不倒,虽然被推后了几丈远,虽然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但还是牢牢地护住了后面的两个女孩。

只是,在那片血雾的掩盖下,一道黑影尾随着一道血光,悄然飞近。血光斩在单薄的光墙上,终于轰开一个大洞,让尾随的黑影瞬间没入了汉子的腹间。

那汉子突然发出一声震天的嘶吼,猛地冲向血神子,双臂一张,全身迸射出无数拳头大的雷球,连同着无数道金色的电锥,狂风骤雨一般地向血神子打来。

血神子接连祭出两道血器,又全力挥出一记血刀,已是他的极限。神州结界反噬之下,还没来得及缓上一缓,不想那汉子中了“追魂化骨”之后竟还能爆发出如此天威,情急之下也只能拼命。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喷出一大口血雾,在面前结成一道血墙,同时身形一晃,化作血影逃遁。

雷球和金锥宛如九天惊雷一般,那道血墙像纸糊的一样瞬间便被冲破,血影也不过闪出十几丈远,就被漫天的紫雷金电淹没。

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愤怒的尖叫,无数道磅礴无匹的妖气锥也如怒涛拍岸一般打来。

震天的霹雳轰鸣声中,两股强横无匹的巨力绞杀在一起,瞬间将血影之中现出身形的血神子撕扯得粉碎,只剩下一片血雾在妖气和雷电交织之中噼啪作响,如燃起熊熊天火。一时间透过弥散的妖雾,将整个天穹映照得如晚霞满天。

第一百六十一章 止心

“石头伯伯,石头伯伯……呜呜呜……”

黑云散去,血光湮灭,清澈的梦溪之旁,只剩下两个女孩的恸哭声。

小小死死地抱着石头伯的一只胳臂,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像雨点一样洒落。

而伏在石头伯身上的萌萌,却是有泪无声,浑身颤抖着、战栗着,拼命地摇着头,似乎想要从一个噩梦中醒来。

石头伯躺在地上,浑身一滴血都没流,只是腹部现出一个骇人的大洞,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野兽不停噬咬,一口一口吃尽血肉,连肋骨都露了出来。

在他身旁还有一只火红的小狐狸,高高竖起一只大尾巴,正一点一点舔舐着他的伤口。浓厚的黑气在他腹间盘旋,却始终无法止住血肉的消逝。

石头伯微微一笑,艰难地说道:“别白费力气了,小狐狸……”

“石头伯伯……”小小眼中的雨势顿时化作倾盆大雨。

“伯伯、伯伯,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你……”萌萌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仿佛梦呓。

“傻孩子,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死前能够除掉一个血宗魔头,也算不辜负了我娘留给我的血脉……”

石头伯拍了拍小小的手,又吃力地摸了摸萌萌的头,缓缓道:“孩子,别哭了,去把小石头叫来,伯伯临走前还有话要对他说。”

“伯伯,你坚持一下!父亲很快就会赶过来的,他一定能救你的……”

“我生机已断,就算神仙来也是一样,何苦又要让他白跑一趟……”

石头伯淡淡地摇了摇头,“快去叫小石头吧,伯伯坚持不了多久了……”

“不、不!石头伯,求求你、求求你……”

萌萌拼命地摇着头,双手狠狠地扼着心口,满是泪痕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癫狂绝望的神情,语无伦次地喊道:“求求你,谁来救救伯伯……求求你……救救伯伯……”

萌萌凄厉的哭喊,回响在寂静的乡间,如盘旋曲折的梦溪水,回荡不绝。

仿佛听见了她的呼喊,一阵微风拂过,梦溪之旁忽然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女子白衣胜雪,仿佛凌波微步的仙人飘然而至,纤纤素手轻抚在石头伯腹间,即便是滚滚黑云也无法遮挡那一抹白皙。

泪眼婆娑的萌萌朦胧间只觉绞痛的心为之一缓,恍如酷暑中迎来一丝清风,苦旱中寻得一眼清泉,她连忙双手紧握跪倒在女子面前,俯首一拜道:“求仙长救救伯伯,救救伯伯!一切代价,小女甘愿承担!”

女子转过头来看了萌萌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

“吾身为医者,自当救死扶伤,姑娘无需求我。”

女子的声音,如清泉汩汩,让萌萌差点喜极而泣,可一旁的石头伯却道:“居士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但回春圣手,还是莫要浪费在我这将死之人身上。”语气虽萧索,可无形间似乎恢复了几分生气。

闻听此言,女子秀眉一蹙,素手一抬,轻轻站了起来。

“伯伯,求求你千万不要放弃……仙长,求求你一定要救伯伯……”

“他旧伤沉重,生机本已断绝,全仗血脉不凡才得以延命。如今又中新伤,噬血化骨,已非药石可治。”

女子声音平淡,不带一丝情感地下了断言,“最重要的是,他并无求生之志。吾以心问医,若自认无病无痛,则无可医者。”

“居士高明,也省却我多费口舌。”石头伯微微一笑,“萌萌,快去找小石头吧,再磨蹭,伯伯可就等不到了……”

“伯伯……”萌萌一时悲从中来,正想放声大哭,河对岸忽然传来一声痛彻心扉的大吼。

“爹爹!!——”

那是小石头,方才震天动地的巨响,还是惊动了村子里。小石头第一个跑到河边,一眼就望见了倒在地上的爹爹。

“扑通”一声,小石头一头扎进梦溪里,拼命向爹爹游去。

石头伯遥望着河中掀起汹涌水花的儿子,笑得温而又安详。

“爹爹,你怎么了爹爹?你没事吧……”

满身是水的小石头扑倒在石头伯身上,喉咙仿佛被绳子一下子勒紧,再也做不出声来。腹间那深可见骨的大洞,就算滚滚黑云也遮掩不住。小石头紧紧抓着爹爹的肩膀,面容抽搐,紧咬牙关,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好孩子……”石头伯凝望着小石头,似乎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连气息也微弱了许多。

“爹不能再照顾你了,从今天起,你要、要靠自己了……爹说过的话,都记住了么?”

小石头抿着嘴,瞪圆了眼睛,拼命忍着眼眶中的泪水,用力点了点头。

“好孩子……去、去云初国,找……找……”说着说着,石头伯已然气若游丝,他竭力想举起一只手,不知要指向何方,却终究无力地垂在了地上。

“爹、爹爹……”

小石头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呜咽的悲鸣,却终究抬眼望天,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古书有云,有声有泪谓之哭,无声有泪谓之泣,有声无泪谓之号,伏在石头伯身上的三个孩子有哭有泣有号,悲声回荡在暮色下,弥久不散。

忽然,一道蓝光从天边闪过,转瞬之间便飞到几个孩子身旁,现出一个清瘦颀长的男子身影。

“燕兄……我还是来晚了……”男子望着石头伯安详的遗容,一声长叹,带着无尽黯然与寂寥。

“父亲……”萌萌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她望了父亲一眼,似乎彻底失去了全部力气,伏倒在石头伯身上,恸哭哀绝。

“燕兄,你生前有人所爱,死后有人所哭,也算不枉。黄泉路上,我先送你一程……”男子弯下腰来,掬了一把黄土,轻轻挥洒在空中。

良久,他默默转过身来,似乎想把伤逝的一幕在心底彻底埋葬。可是,映入眼中的却是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让他震惊得恍然失神。

他御光从天而降,目光揽尽千里江山,却似乎唯独忽略了这个女子。

悠悠碧水之旁,白衣女子也凝望着眼前的男子,仿佛天地间再无其他。

“芷馨师妹……”

男子恍如梦中,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多年前太玄峰下那个白衣溅血,毅然决绝的少女。

听到多年前熟悉的称呼,女子心头微微一绞,静如止水的心境中现出一丝涟漪,但只是轻轻一荡,便波澜不惊。

“洛居士认错了,玄门弟子芷馨,早已死在太玄峰下。如今在你面前的,只是浪迹天涯一医者,止水问心,是名止心。”

冰冷的话语,如云中缥缈的寒峰,让男子迷离的目光迅速宁定下来,他自失地一笑,带着几分落寞道:“是在下孟浪了。一别经年,居士一向可好?”

“云游天下,医病治心,比之当年,是好得多了。”女子凝望着男子,忽然秀眉一皱道:“你、你竟修炼到这等境界,真是……何苦……”

男子神情一滞,带着些许无奈微微一笑道:“不过多些累赘罢了,心境却是差得越来越远了。你名满天下,可我们却始终找不到你。我……冬儿她一直很想你……”

“没想到,你们竟始终困心于此,不得解脱……”女子却目光一垂,幽幽道:“当年之事,想必你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只为发泄一腔怨愤,害了你们,是我的过失,并非你们的过错。”

“我……”男子眼中荧光闪动,以手抚心,竟像是被这一句话带走了三魂七魄一般。

“告诉冬儿,等她大婚那天,我一定备上厚礼,亲上雪绒宫为她道贺。”

女子展颜一笑,带着些许戏谑,如三月里的春风,终于化开了男子心中血染的死结。在他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青山翠柏之下,那个浅笑娇憨的少女。

“芷馨、回来吧……”

男子长出了一口气,似乎鼓足了勇气,终于缓缓道:“玄元峰虽小,总有你沉水默心之所。”

青山绿水之间,颀长清瘦的男子和白衣胜雪的女子两两相望,久久无言。

良久,女子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带着些许落寞说道:“我以心魔为誓,断无更改。你也知道,我的心乱不得的,对吧?”

男子心中一痛,挣扎着道:“问道峰早已易主,如今的玄元峰也好,雪绒宫也罢,只是一个三流小门派中最没落的分支,与天玄门再无瓜葛,并不算违背你当初的誓言……”

“就算多我一人,可终究再也凑不齐了,不是么?”女子轻轻的一句话,如万钧铁锤一般击在男子心口,他不由得绝望地闭上了双眼,面容痛苦得有几分扭曲。

惘然间,一只纤纤素手贴在他的脸颊上,虽然只是轻轻一触,但那丝清凉,还是瞬间抚慰了他的心。

男子一把抓住那雪白的皓腕,紧紧地握着,贪婪地想让这一瞬间再多停留片刻。

“洛师兄,多多保重,后会有期……”

耳边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男子吓得浑身一震,立刻睁开眼睛,大声道:“别走!芷馨,我还有话要说!”那惊慌的神色,仿佛女子下一刻就会化作泡影消失不见一样。

女子只是淡淡地一笑,似是询问。

男子这才恢复了几分镇定,涩声道:“她留下的那个孩子,你不想好好看看么?”

一瞬间,女子波澜不惊的心境陡然掀起惊涛骇浪,她一时惊呆在那,默然看着一个双目红肿,泪光凄然的少女亭亭玉立于眼前。

恍惚间映在眼前的,是天玄山上血染的天幕——遮云蔽日的浓烟,流如彩霞的光影,恍如流星的飞剑,天地万物,俱崩毁在悠扬的琴音之中。

第一百六十二章 种豆

“若离,这么对他,是不是过分了点?他、他毕竟救过我们一命啊……”

“我知道,不是我不相信你,可他一直都没醒,我担心……”

“沈思,你是不是抽得太狠了,他、他还没醒呢啊……”

“侠义心肠、舍己救人?呸,他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才不会心甘情愿呢。你、你还是停两日,让他先醒过来再说吧……”

吵死了,这女人的声音总是断断续续地在耳边回响,仿佛在耳边不停唱着独角戏,搅得阿原一阵阵烦闷,直想跳起来骂她一顿,可身子偏又不听使唤,怎么也醒不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声音似乎终于累了,再也不发一语。又过了好久,阿原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呆呆眼望着空空的屋顶,阿原连转个头的力气都没有。浑身上下不疼不痒,就是没有力气,如同浑身瘫痪之人,明明醒着,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阿原心中不由得一阵烦躁,他挣扎了半天,终于稍微扭了一下头,看清了身边的状况。

这是死谷之中的石屋,阿原恍然间从梦中醒来,换血那一夜纷乱的种种顿时又浮现在眼前。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与那一夜相比,如今石屋里仿佛斗转星移一般,新添了许多器具,乱七八糟不知用途的东西更是堆积如山。不过最大的变化,还是伏在他床前枕边的螓首,虽然看不见埋在两臂之间的脸庞,但那一身红衣就是最好的标志。

“喂、女、女贼……”

阿原叫了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也不大好使,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可就是这蚊子般的一声,竟一下惊醒了梦中的女贼。

“阿原你醒了?”女贼第一次叫出了阿原的名字,雪白的俏脸虽有些苍白,却没有留下一点青斑之类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脸颊上隐约可见的泪痕。

可惜原大侠一向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嘶哑的嗓音毫不客气地道:“喂,我怎么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女贼你是不是给我下什么药了?”

女贼也不是吃素的,顿时变了脸色:“你、你这死淫贼,谁舍得给你下药啊?你的命有药值钱么?”

“嘿你个女贼,看你脸上的斑也好了,难道就不知道感谢大侠我的救命之恩么?”

“呸!你才脸上长斑脚底化脓呢!死淫贼,你去死吧!”

两个冤家久违的吵闹声,顿时惊动了屋外之人。沈思一路小跑进来,见阿原和玉阎罗正斗鸡一样吵个不休,不禁喜形于色,大叫道:“阿原,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沈思向前一扑,巧妙地分开了两个冤家,他轻轻拍了拍阿原的肩膀,道:“虽然知道你没事,但你一直不醒,我们也担心得很。这下你醒了,好、好、好……”

虽然沈思一连几个好没有半点营养,但阿原还是心中一暖,直到沈思说出下一句话来:“这下每天就能多抽点血了……”

“抽、抽血?”阿原神情呆滞地重复了一遍,再想起昏迷之中隐约听到的碎语,忽然有几分不详的感觉。

“抽血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治病救人啊。”

沈思毫不迟疑地答道,“哦对了,阿原你昏迷了太久,还不知道。那一夜换血虽然凶险,但最终还是全都安然无恙。玉姑娘的病终于痊愈了,而且还找到了一个防治疫病的法子。阿原,这些天用你的血已经救治了好多人,要不是看你一直昏迷不醒不敢下手猛抽,说不定疫病就此控制住了。”

阿原倒抽了几口凉气,看沈思兴奋的表情,他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高兴……总觉得心中有一股无名火在暗自燃烧。

“我说,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昏迷了多久?”

“大概有七八天了吧……”沈思想了一下答道。

阿原又抽了一口凉气,一腔怒意郁积在胸口,实在不知该如何抒发。

“我说我怎么这么饿,原来都这么多天没吃饭了,快给我拿点的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还不是找沈思出气的时候,还是先恢复点元气再说。

“怎么会呢?你要是七八天都没吃饭,还一直抽血,早就抽死了。”沈思笑容满面地一句话,又让阿原的心抽搐了一下,“这些天就算你昏迷之中,玉姑娘也是一日三餐不间断地喂你米汤肉粥的,你一点也不知道么?”

此言一出,倒是真真让阿原吃了一惊。这害死人不偿命的女贼居然会照顾人,还是给自己喂饭?莫非还没睡醒么?

可看到玉阎罗面红耳赤,连忙扭过身去的扭捏样子,一切又陡然有了几分真实感。

原来朦胧中一直在耳边唱独角戏的那个女人,就是这红妆大盗么?……原大侠的心中,忽然没由来地荡了一下。

“看来我的同心扣果然有效果,哈哈……”

沈思也发觉了气氛有几分微妙,不失时机地劝解道:“你们俩也算是数次同生共死的伙伴了,这一次大难不死,更应该同享后福的。以后别一见面就吵了,阿原侠义豪迈,玉姑娘雍容大气,你们本该意气相投才是。”

“谁、谁会跟这个淫贼意气相投啊……”玉阎罗嘴上虽硬,却丝毫不敢转过头来,气势已然弱到了极致,连淫贼二字也说得分外轻柔。

“雍容大气?就这个女贼?沈思你开什么玩笑啊?”阿原也不甘示弱,但鬼使神差地目光竟也游离起来。

“你看看,首先你们的称呼就得改。阿原不许再女贼女贼的叫了,玉姑娘如今可是谷中众人敬仰的一代名医圣手。再说你被人家照顾了这么久,还女贼女贼的叫,那你这个大侠又是什么?玉姑娘,你也快改口吧,那个称呼,可实在不雅……”

阿原一听倒也有理,而且女贼叫得多了,也有几分腻歪,便道:“那好吧,只要你以后不再偷东西,我就不叫你女贼,叫你本名腌萝卜好了。

“你、你才是腌萝卜呢,你这头猪!我就不该管你!让你被他们拉出去放血才好呢,猪头!”

转眼间,萝卜和猪头又掐到了一起。沈思夹在中间,只能再次摇头苦笑——萝卜和猪头,一荤一素,总比女贼和淫贼两个贼强上一点吧……

萝卜和猪头确立了新名号,又要大战一番,沈思眼看势头不对,连忙上前分开二人,赔笑道:“阿原你刚醒别光顾着斗嘴,快吃点东西。玉姑娘今天特地炖了一碗参汤给你,这种大补之物,迷谷之中绝对找不出第二碗。玉姑娘,快去拿过来吧……”

可惜不管沈思如何使眼色催促,玉阎罗也不肯答应,只是扭过脸去,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沈思摇了摇头,只得自行去把参汤端了过来。

阿原腹中空空,精神倒是不错,也用不着他喂,几口便喝了个精光。一碗参汤下肚,只觉胃里暖洋洋的,阿原又要了几个麦饼,一顿猛啃,填饱了肚子,这才觉得彻底活了过来。

“沈思,你刚才说已经找到了防治疫病的法子,真的么?不是让我挨个换血吧……”

阿原填饱了肚子,好不容易把嘴倒出空来,忙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倘若真要把谷中上千人挨个换一遍血,就算侠肝义胆的原大侠五脏六腑都写着侠义二字,那也不够用啊……

“当然不是,你身子这么弱,哪经得了那种折腾。一个人只要大概一小碗血就足够了。”

一小碗血,一千多人……

阿原眼前一黑,差点昏了过去,但瞥见玉阎罗一旁幸灾乐祸的眼神,连忙又绷住面皮,沉声道:“既是为了治病救人,侠义所在,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只是你用的到底是什么法子?有效么?”

沈思点了点头,道:“非常有效,我们能找出这个法子,还得感谢一个人,你绝对想不到。”

“那个狗屁小子?”阿原第一个想到的,竟是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臭屁小子。虽然谈不上半点好感,但阿原内心深处还是觉得,他似乎无所不能。

“若离?他的确功不可没,但不是他。”沈思摇了摇头。

“李大哥?”

沈思又摇了摇头,没有让阿原继续猜下去,而是沉声道:“是小豆。”

“小豆?”阿原愣了片刻,这才想起夜子国那个素未谋面的采药少女。可刹那间,他浑身一颤,浮现在他眼前的,竟是那一夜梦中,长发垂地的神秘少女。

“她那脓浆刺血的法子,当真有效?”阿原沉默了半晌,这才涩声问了出来。如果当真如此,那小豆岂不是跟传说中的夜子一样,奋不顾身地舍命救人,最终却惨死在那些人手上。世道因果,真会如此残酷么……

“确实有效。一开始我们只是拿你的血做药引,去救治一些刚刚染病,疫状不深的患者。没想到颇有奇效,而且这些人治愈之后,就再也没发病过。受此启发,我灵光一闪想起了小豆的法子。玉姑娘和若离也都觉得可以一试,甚至还改良了一下——刺入脓血半日之后,再用一小碗你的血注入,趁疫症未现之时,便消灭于萌芽之中。”

“如此一来,几乎没什么风险,便可免于疫病。这些天来靠着这个法子,新染疫病之人的病情都控制住了,免疫之人也越来越多,照这样下去谷中的疫情很快就能彻底平息了。”

沈思神色颇为欣慰,可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似乎也想到了小豆,不禁黯然神伤。

阿原没有再发问,而是熟思良久,缓缓道:“我懂了,这病就像小儿起痘一样,得过一次就不会再得。我、腌萝卜,还有那个什么离,我们都发过病又痊愈,因此不但不会再感染疫病,血反而可以治病了?”

“没错!”沈思一拍手道,“阿原果然聪明。”

谁知沈思的马屁非但没半点作用,反倒让阿原怒发冲冠,大吼道:“那凭什么只抽我的?怎么不抽你自己?还有这个萝卜那个梨呢?怎么不抽他们的?抽死他们!”

“你再说一遍,谁是萝卜谁是梨?我们又不像你自充什么英雄好汉,干嘛要像你一样成天放血。哼,反正你就是头猪,猪拿来放血,再适合不过了……”

沈思脸颊抽搐,连忙止住了又要开吵的两个冤家,解释道:“我虽然不得疫病,但似乎也不是免疫之人,我的血不顶用……玉姑娘倒是想替你来着,可她的血脉着实有些古怪,不敢随便注给旁人。若离就更不用说了,他的血比毒药还毒上几分,哪还能做药引。所以眼下也只能全靠你了……”

这么一说,阿原的气倒是消了几分,微微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两个贼的血,怎么能和堂堂大侠相比。”

“血脉古怪?腌萝卜,你那到底是什么病啊?一会热一会冷的,差点没害死本大侠。对了对了,上次你被蛇咬了也是一样,跟发羊角风一样,现在好了么?”

“你、你才发羊角风呢!你这淫贼,猪头!”提起寒潭初遇,玉阎罗更是旧仇新恨一起涌上心头,一咬牙扑了上去……

几声惨叫,一番吵闹,阿原刚刚恢复的一点气力,又在与玉阎罗的厮打中消耗一空。

玉阎罗两靥嫣红,气喘吁吁,躲在屋角再也不肯回头,而累得几近虚脱的沈思也无力再营造什么和谐氛围,只是低声道:“阿原,我推你出去溜一圈吧。”

出去溜一圈阿原倒是很赞成,一连昏迷了七八天,再不透透气憋也憋死了。可沈思所谓的“推”出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思也没让阿原久等,只听乒乓一阵乱响,从一旁堆积如山的物件中拖出一张木椅来。木椅甚是精巧,下面安有滑轮,上面还铺着一层兽皮,一看就是专门准备的。

“这叫轮椅,你刚刚醒来身子虚弱不宜走动,我推你出去逛逛好了。”

阿原这才明白“推出去”是什么意思,正要站起身来严词拒绝,可一下子浑身酸软,两腿竟使不出一点力道来。若是非要出去转,只怕得沈思在一旁架着才行,那模样还未必有坐车风光。

罢了,反正坐车的也都是军师智囊一类的高人,原大侠智勇双全,偶尔坐坐车也无伤大雅。

原大侠这才放下身段,在沈思的搀扶下坐上了轮椅。后身的红妆大盗顿了一下,似乎下意识地想转过身来,却又硬生生停住,直到沈思把阿原推出了石屋,也没回头看上一眼。

第一百六十三章 集血

一出石屋,阿原顿时一愣,短短几日,外面的景象已大为不同。

石屋本是死谷之中最偏僻的角落,雾海之旁寂寥的一隅,何时曾聚集过这么多人?放眼望去不知多少人竟排成一条长龙,蜿蜒直至隐没在迷雾之中。

虽然每个人之间都隔着很远,但这么多人汇集在一起本就是件奇事。更奇的这些人或坐或卧,一个个东倒西歪,可从远处一看却井然有序,鸦雀无声。

“这些人是要干嘛?领吃的么?”阿原疑惑地问道。

“哈哈,这可比领吃的重要多了,他们在等你啊,阿原……”沈思含笑答道。

“什么?等我?”阿原霎时恍然大悟,随即心头一阵恶寒……

二人的对话,立刻打破了死谷中的宁静,排在长龙之首的人抬头看见沈思和阿原二人,顿时一翻身跳将起来,大叫道:“沈公子!原、原大侠!!”

“原大侠!”

“是原大侠!”

“原大侠醒了!!”

“原大侠醒了!太好了……”

霎时间,寂静的死谷像是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喊声如波浪一般传到远方,汇成滚滚洪流,那是震耳欲聋的狂呼——“原大侠醒了!”

原大侠之名,何曾这样被千百人同时呼喊过?阿原一时热血上涌,差点喜极而泣。

原大侠一路披荆斩棘,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也没换得一个人真心实意叫上一声“大侠”。谁知稀里糊涂地昏睡了几日,醒来竟成了万众瞩目的英雄,世间境遇之奇妙,委实让人难以捉摸。

还没等阿原好好体味一下胸中的酸甜苦辣,队首之人已经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俯身拜倒在轮椅前,一叠声叫道:“原大侠、原大侠……到、到我了,快、快给我打一针吧……”

可惜,大侠果然不是白叫的,阿原虽然不大确定“打一针”是什么意思,但可想而知定是要放点血的。昏迷的时候也就罢了,如今浑身发虚站都站不稳,还要放血,任原大侠如何侠肝义胆,也难免有几分肝颤。

还好沈思在一旁阻拦道:“别急,阿原刚醒,让他歇息一阵子,今天先不打了。”

那人一听,直如五雷轰顶一般,一时声泪俱下,连连磕头哀求道:“沈公子,您行行好,我已经等了三天了啊,怎么偏偏到我这停了呢?您看我这块青斑,都这么大了,咳咳,再不治,再不治就怕传染谷里兄弟啊……”

说着,他又转向阿原连连叩首:“原大侠,求求您救小的一命,您洪福齐天,自有神明保佑,那点血不算什么的,怎么也不差我这一个啊……”

沈思一样的侠肝义胆,听了这话也无言反驳,只能为难地看着阿原。

而阿原刚刚被成百上千人齐呼大侠,这当口无论如何也下不来台,只得一咬牙道:“罢,抽就抽吧,要怎么弄?”

“多谢原大侠,多谢原大侠救命之恩!”那人霎时间喜极而泣,伏在地上连连叩首,咚咚直响。

阿原连忙俯身搀扶,笑语相慰——此情此景,虽在梦中见过无数次,但终究不如现实真切。阿原一时只觉放点血也不算什么,豪爽地一撸袖子,任沈思将一个碗口粗的铁环扣在小臂上。

这铁环跟同心扣是一路货色,内壁的尖刺抵在他的脉搏上,用力一扣,针尖入肉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可原大侠还是谈笑风生,颇有古人刮骨疗毒的胆魄。

不过一壶茶的功夫,沈思已经从铁环延伸出的一个小口接满了一小碗鲜血,阿原扭头看了一眼,忽然有点眩晕。

“这么一小碗血,能换得一个人性命,值!”

原大侠双目微阖,悠然一叹,巧妙地掩饰住了满眼的金星,也换来一片震耳欲聋的呼唤声、叫好声。

身前跪拜之人早已五体投地,颤巍巍地凑到沈思面前,如信徒接受圣物一般双手高举过顶。

沈思面沉似水,取出一个细管状的机关物,一根寸许长的细针嵌在上面,颇有几分狰狞。只见沈思用那机关物在血碗中一抽,顿时如长鲸吸水一般将碗里的鲜血全吸了进去,紧接着将那针头对准面前之人的手臂,用力一扎……

那手指长的针头,可比铁环里的尖刺野蛮多了,看得阿原心中一紧,可挨针之人却一脸满足,直如吃了仙丹灵药一般。

“呃啊——”

一声大吼,并非痛呼,而是兴奋之极的吼叫,尾音绵长,酣畅淋漓,直如飞升天际。

身后的长长一队人见了这一幕,顿时个个露出艳羡之色……

阿原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打一针”,还有一个自古流传的俗语——打鸡血……

片刻功夫,针管已一堆到底,打了鸡血的老兄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突然一跃而起,大叫道:“我得救了,我得救了!我再也不怕这病了!哈哈……”喊着喊着,忽然如一阵恶风般狂奔而去……

没想到,原大侠的一管血,竟有如此威力。阿原尤在发呆,下一个已经迫不及待地跪倒在轮椅前,连珠炮一般地叫道:“到我了,原大侠。原大侠,到我了……”

原大侠虽然有些头晕,但刚刚把大话说出去,此时也不能咽回来,只好挥挥手,示意沈思继续。

这一回连针扎那一下也免了,直接放血便是,可阿原一阵烦闷恶心,眼前的金星越发缭乱,再也维持不住不动如山的坐姿,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阿原、阿原,你没事吧?”

“原大侠、原大侠,你没事吧——没事吧?……”

在众人的呼唤声中,阿原勉强又坐直了身子,挤出一个笑容。沈思眉头紧皱,草草打完了这一针,正要发话,下一个人已经扑了上来。

“原大侠,我家三代单传,就剩我这一根独苗了,求求您行行好,千万救救我啊……”

这一位也看出形势不妙,竟然一上来就嚎啕大哭起来。什么老父临终前叮咛嘱托,什么全家全族只剩一个,阿原恍恍惚惚地也没怎么听清楚,只是木然地抬了抬手,也不知是叫停,还是让沈思继续。

“停!”

一声娇喝,红妆大盗不知何时跟了出来,一脸煞气地出现在阿原身后。

“你们想干什么?非要弄死他么?”

阎罗之名,果然名不虚传,长长的人龙在这一声狮吼下也不禁倒退了两步。轮椅前三代单传的独苗更是双腿打战,颤声道:“女神医,您行行好,救救我吧。我……”

“救你?谁救他啊?他才刚醒,你们就没完没了地抽血,非要把他弄死才甘心是么?”

“我、我知道原大侠不容易。可、可也不差我一个人吧……”独苗还不死心。

“你一个人?你身后这些人呢?到谁那不是差一个?他好歹是个人,流的是血不是水,你们这么多人没完没了的,干脆一人一口把他吃了算了!”

独苗不敢再顶嘴,只是伏在地上呜呜哭个不停,玉阎罗淫威还没泄够,自然转向了一旁的沈思。

“沈思,你的耳根子怎么就那么软?他什么状况你不知道么?他傻,你也傻么?”

可怜一向被温言礼对的“沈公子”,这下撞在了风口浪尖上,不禁满脸尴尬,噤若寒蝉。

“拿来。”玉阎罗发泄够了,只是冷言对沈思一伸手。

“什么东西?”沈思小心翼翼地问道。

“就是你那个破玩意!”玉阎罗脸色微变,又有些恼了。

好在沈思不是等闲之辈,瞬间醒悟过来。玉阎罗接过那件东西走到阿原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摘下那个铁环,随即咔咔几声轻响,一只温润柔滑的小手扣在阿原的手心里。

“你、你……”

渐渐的,阿原眼前金星散去,却越发怀疑自己是否清醒。天生的冤家腌萝卜,竟又与他用同心扣扣在一起。只是上一次是他抓着一只小兔,而这一次,却是一只母狮用力握着他……

“你什么你?欠你的血,还给你了,两清!”玉阎罗嘴上虽硬,可一对上阿原的目光,凌绝的气势一下子弱了几分,连带着手心也软了起来。

生平头一次,阿原被这女贼吼了却一点也不想还口,许是精神还没恢复,只是似笑非笑地傻看着她。女贼的气势终于消磨一空,母狮又退化成了小兔,一丝红润爬上脸颊,连忙别过头去,不敢再面对众人热辣辣的目光。

此时此刻,若说众人之中最开心的,莫过于沈思。以往只要这两个冤家凑在一块,他就得赔笑劝解直到嘴角抽筋,这一幕,可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虽说玉姑娘的血脉有些古怪,不宜换血,但她和阿原早不知换了多少个来回了,管它呢……

终于,玉阎罗顶不住如芒刺背的目光,自行解开了同心扣,背对着众人抬眼望天一言不发,如一个悲秋寂寥的古人。而阿原也终于恢复了神采,略带尴尬地看着眼前犹自啜泣不已的独苗,不知如何是好。

“阿原,今天就到这吧,你先休息两天,养好身体,才能救治更多的人。”沈思在一旁适时地劝解道。

阿原内心深表赞同,大侠再义薄云天,也终究是血肉之躯,放血之类的玩命勾当,总得有个限度。可眼前的一排长龙,个个目光殷切凄然地看着他,更有一位抱着他的大腿哭个不停,让他如何开口拒绝呢?

“哈哈哈,阿原兄弟,这大侠,不好当吧?”

一声爽朗的大笑,倒是有人替阿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一个青衫男子翩然走来,微笑道:“阿原,你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这一次,谷中上下几千人的性命,都是你们救的。”

“李大哥……”面对昔日的侠会执事,阿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报以微笑,随后又是苦笑。

“阿原,从我第一天见到你,就知道你定然不凡。却怎么也料不到,你这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我们几个忝为首领,在这疫病之前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全靠你们几个少年,实在惭愧得紧。”

李牧原说着微微一笑,把长袖向上一卷,道:“不过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李大哥,你……”阿原虽然心中温暖,却不知道李牧原挽起袖子要做什么,莫非是终于认出了悬赏千金的女贼,这就要上前捉拿了?

好在沈思一旁笑着解释道:“小豆的免疫之法,李大侠是第一个亲身尝试之人,如今已过了五天,看李大侠气色甚好,想必已经彻底免疫了。所以李大侠的血一样可以做药引,就不用非得你原大侠亲自出马了。”

“正是。从此免疫之人会越来越多,阿原,你再也不用放血了,好好休养好身体吧。”

这一刻,阿原仿佛浑身都轻了几两肉,直想放声高歌。难怪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多认识几个圈里人,太重要了……

“多谢李大侠,多谢李大侠!”地上的独苗脑子转得倒快,片刻间已改抱李牧原大腿,李牧原微微一笑,招呼沈思套上铁环开工。

有了李牧原这生力军加入,沈思下手明显快了许多,人群耸动,一时竟有些乱了套,七八个人一起围过来,却把轮椅上的阿原挤到了一边。

好在沈思百忙之中也没忘了兄弟,抽空喊了一句:“玉姑娘,阿原就交给你了。”

“哎,你什么意思……”

“我、凭什么是我?……”

两个冤家同时叫了出来,沈思可没傻到搭理他们,微微一笑,便埋头忙起活来。

眼看队伍已经乱了套,后面的人也不再傻等,如旋风一般忽地围上来。阿原一见不妙,连忙想远离风口浪尖,可被几个冒失的一撞,轮椅一歪,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上。

那一刻,终于有人出手扶住了他。

“去哪?”

冷冰冰的声音,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可阿原还是十分得意——这女贼,总算还知道知恩图报,不是彻底的狼心狗肺。

“随便走走,去看看诸位首领吧。”阿原伸手向前一指,悠然地指挥道。

哐地一声响,轮椅剧烈一颠,驮着呲牙咧嘴的阿原,缓缓前行……

第一百六十四章 诵经

“腌萝卜,不是说去见诸位头领么?你这是往哪推呢,不是要暗害我吧?”

“害你?你有什么可害的,一身猪肉么?”

远离了汹涌的人群,一路钻山入林,玉阎罗似乎轻车熟路,即便在山路上推着轮椅也丝毫不慢。寒风呼啸,霜叶飘舞,本是死谷中难得一见的景致,可两个冤家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大半精力都用在了斗嘴上。

“嘿!腌萝卜,你要干嘛?怎么专挑小树林往里钻啊?”

“你给我闭嘴!再敢废话一句,我就挖个坑把你埋了!”

最终让阿原闭嘴的,当然不是景致,更不是玉阎罗的威胁,而是林中隐隐传来的声音。那声音低沉单调,如潮水一般浩荡,永不停息——那是上百人一起发出的呢喃声,既不整齐,亦不嘈杂,似乎是在诵经,又像是在唱歌,声音虽悠远绵长,可阿原却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茂密的深山老林中,陡然现出一块空地,参差不齐地散坐了一地的人。这些人或坐或卧,千姿百态,却一同反复诵念着什么完全听不懂的经文,如发痴梦呓。更奇的是,这些人竟全都剃光了头发,与那端坐在大石之上的白眉老僧一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做了和尚么?”

虽然在江湖上光头大汉并不是什么稀罕货色,但这么多光头之人凑在一起,除了少有的一些奇异的帮派之外,便只有一种人——僧人,或者俗称的和尚。

十万里徒步而来的苦行者,带来了他们信奉的神祇——佛,也带来了成佛之道——佛法,却并没有带来多少信徒。神州之上,僧人当真如凤毛麟角,往往只存在于人们口口相传、或是小说传记之中。

阿原本想寻那白眉大师聊聊,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没想到竟一下子见到这么多和尚……

“死谷之中,人人朝不保夕。那位大师到处宣扬他的佛法,倒是有不少人信了他,剃了头发,从此就在这每天诵经。”玉阎罗轻轻地说道,语气颇为冷淡,似乎很是不以为然。

远处的白眉大师似乎察觉到他们的到来,微微睁开眼睛,望了阿原一眼。阿原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大师也微微颔首,随即又闭上双目,默默诵经。

这个样子,阿原也不好再上前絮叨什么,只是仔细打量了一下遍地的和尚。可才看了片刻,他就差点叫出声来。

只见人群之中有一人脸上带着青斑,肩上流着脓疮,显然身染疫病。那人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可还是挣扎着、嘴唇半张半阖,默默念着什么,脸上平静而祥和的神情,阿原从未在任何一个疫者脸上见过。

“他、那个人,得了疫病——”阿原心中虽震惊不已,却不敢大声叫出来,只是压低了声音对玉阎罗说道。

在人群之中发现一个疫者会出现怎样的场面,一路上他已经见过太多了。

“少见多怪!”玉阎罗不屑地瞪了阿原一眼,“你仔细看,这些人里面有病的多着呢。”

阿原吃了一惊,再仔细一看,果然如玉阎罗所说,人群当中有不少重度疫者,甚至浑身发青化脓者也不止一个,周围之人却恍若不见,依旧各自低头诵经。

“他们、他们不怕传染么?”

“怕?自从信了这佛法之后,这些人每天就只知道诵经,就算天塌下来也只当被子盖,生死都不在意了,还怕什么疫病?哼,明明有防治疫病的法子了,这些人都不动心,还是整天在这诵什么经,等他们的佛祖救他们。”玉阎罗好像和这帮僧人有仇一样,每句话都带着几分嘲讽。

这些奇怪的人个个双目微阖,仿佛对身外之物一概不问,只是沉浸在呢喃的诵经声中,平静而祥和。说也奇怪,虽有许多身染疫病的病人,可却连一声咳嗽声也听不见,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诵经声。

“走吧,别再看了,这帮人邪门得很,别看得久了连你也剃了光头。”玉阎罗说着,推动轮椅,把还在扭头观望的阿原推走。

“也罢,确实没什么好看的。”阿原犹豫了片刻,终于说了句心里话。

难怪僧人之流在神州上始终不成气候,只会嘟嘟囔囔地念什么经文,一点意思都没有。也只有死谷这样毫无生气的地方,才能揽到人做这种无聊透顶的事情。

“然后呢,去找哪个头领?”

“杨老大在山里巡视,你是肯定见不着了,我带你去找辛大哥好了。”

不一会的功夫,阿原又被玉阎罗推到另一片林间空地之前。这一次,又是远远有声响传来,却再也不是低沉单调的诵经声,而是一声声霹雳般的巨响,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一根根磨盘粗的古树,像是一个个被天剑斩杀的巨人。

空地中央,一个大汉赤裸着上身,挥舞着一柄五尺长刀,如风火轮一遍旋转疾奔,一刀快似一刀,刀刀力贯千钧,火星四溅。

十几刀,也可能是二十多刀,阿原实在数不清楚,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又有数棵高不见顶的参天古树在眼前应声而折,轰然倾倒。

巨响之中,尘土飞扬,飞屑如雪,大汉将刀往地上一插,叉手而立的背影如山一般雄壮。可随即歪头一口浓痰,又让寂寞的高人风范瞬间崩塌……

“辛大哥,好刀法。”玉阎罗拍手叫了出来。

大汉转过头来,一见到阿原,顿时喜道:“阿原兄弟?你醒了?太好了,哈哈,真是太好了。”

大汉两步跨到阿原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原只觉一阵恶风扑面,像是被大铁椎砸了两下,一口气压在胸口,差点没上来。

“阿萝妹子,多亏你这几天没日没夜地照顾他,真难为你了。”

“你、辛大哥你瞎说什么!谁、谁照顾他了……”

“好、好,大哥懂的,大哥懂的……”

辛秉刀与玉阎罗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十分熟络的样子,阿原好不容易喘上来一口气,赶紧打断她们莫名其妙的对话,问道:“辛头领,你这是在做什么?”

“砍树啊,看不出来么?”辛秉刀一指地上横七竖八的树干,一笑道:“阿萝妹子说不管什么东西,每天都得用开水烫过一遍才能用,不劈点柴火,拿什么烧水啊。”

“那叫消毒,辛大哥,疫病刚有些要控制住的势头,你们可千万别松懈了。”

“是是,神医妹子说啥,我们就照做。”

阿原终于找到这两个人合得来的缘由了——脑子都有点问题……且不说消毒是什么,就算要砍柴,也不用这么大阵仗吧。一地横七竖八的树干个个足有磨盘粗,这哪是在砍柴,简直是要把山都削平了。

不过,一想起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场面,阿原不禁口干舌燥。昏迷的这些天来,他的神识一直沉浸在梦境中,苦苦参悟仙人的剑法,颇有些若隐若现的领悟。

方才辛秉刀的刀法一出,瞬间浮现在他眼前的正是芊菁在梦境中迅烈如火的最后一式。这样凌绝的刀法,这般势不可挡的气概,别说砍树,就算是个全副武装的兵士,也能一刀斩碎。

“辛头领,你这套刀法,叫什么名字?”

“名字?阿原兄弟,你果然是跟我那李贤弟混过的,他问我的第一句话,也是问我刀法叫什么名字。哈哈,我这几下子都是自己瞎练出来的,哪有什么名字?李贤弟文绉绉地说什么这刀法已自成一系,无名则不顺,还真给取了个名字,叫什么‘伐檀’,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依我看,还不如叫砍树刀法,或者斩草刀法也行……”

阿原浑身一震,并非因为伐檀之名——名字什么的,原大侠自然有一千种想法,真正触动他的,是这套刀法竟是辛秉刀自创的……

自创一套武功仙法,成为一代宗师,正是原大侠繁星般的众多宏愿之中最耀眼的一个。从小时候一边嘟嘟囔囔一边比比划划,到神功初成时自创的霹雳拳、随意剑,阿原一直身体力行,而在梦境中见识了神妙无比的仙人剑法之后,更是拨云见日,立志要融会贯通、创出一套惊世骇俗的绝世剑法。

这已是原大侠的梦中之梦,怎能不让他心潮澎湃,顿时脱口而出道:“练出来的?怎么练出来的?”

“不停砍树,然后不停砍人,简单得很。”辛秉刀大手一挥,答得十分痛快,却把阿原憋得满脸通红。

“辛大哥,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倒真想知道了。”玉阎罗撇了撇嘴,倒是替阿原问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我从小没爹没娘,五岁就给山里的大户人家砍柴,砍着砍着,个子越长越大,人家供不起饭了,就把我撵了出来。我要过饭,喂过马,打过铁,打过杂,当过伙计,卖过苦力,后来杀了人,就跑到云岭去当强盗。又嫌他们杀人太多,就改杀他们,杀着杀着,刀法什么的自然就练出来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伐檀

阿原和玉阎罗听得大汗淋漓,难得默契地对望了一眼,都决定不再追问下去。

可辛秉刀自己却来了话头,接着道:“说起来,第一次拿刀砍活物,是我九岁、也不十岁那年,上山砍柴不知从哪窜出一只恶狼。我当时拼了命,一刀砍下了狼头。在那之前,我除了砍柴,连只鸡都没杀过,不过从那以后,我就没什么不敢杀的了……”

“要说真正会杀人了,还得是云岭上那一次,我一把刀对六杆刀枪,后面还有人放冷箭。我情急拼命,三刀砍死四个,吓得他们屁滚尿流地跑了。从那以后,就没有我杀不死的了,哈哈……”

辛秉刀豪情大发,一边大笑,一边连拍阿原的肩膀。虽然以他的手劲来说已经算是温柔的了,但阿原还是觉得那蒲扇一样的大手像只锤子,而他的身子骨就像一座粗搭的葡萄架子……

“怎么了兄弟,对我的刀法有兴趣?”辛秉刀问道。

阿原犹豫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那我教给你不就完了。”辛秉刀用力一拍,阿原却反而呼地一声站了起来,“真的么辛头领?”

“嗳,叫什么辛头领,多生分,叫辛大哥!”

“多谢辛大哥!”阿原也不是扭捏之人,立时改了称呼,兴奋地连连搓手。

“这就对了嘛!谢什么谢,你和阿萝救了整个死谷的人,我都没谢过,什么狗屁刀法算得了什么?看好了!”

说着,辛秉刀纵身一跃,从地上抽起长刀随手一挥,只听呜呜两声风响,算是开场白。接下来恶风四起,轰响不绝,火光四溅直如天崩地坏一般。一刀快似一刀,迅如疾风,烈比惊雷,可怜又一排参天古木遭了殃,在一片脆响中轰然倒下。

这一次阿原全神贯注,总算勉强看清楚了,辛秉刀出手就是十八刀,却刀刀不同。有顺劈,有斜劈,有刺有挑,但路数都是一样,每一刀都汇聚惊人的力道,仿佛挥出的不是刀,而是千斤铁锤一般。

刀招朴实无华,并无半点花哨,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胜就胜在力道和速度。能一刀拦腰斩断古树,力道之猛自不必多说,却又快到极致,阿原只是拼命叫了两声好,辛秉刀已经收刀而立。

阿原惊得直吐舌头,钦佩之余心中暗叹,这果然是杀人杀出来的刀法。对手莫说普通人,就算是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在这狂风惊雷一般的刀法面前,只怕也一个照面的功夫就丢了脑袋。

这刀法,果然与仙人剑法最后一式的剑意有几分相似,可实在太快了,阿原都没能看清楚一招一式,更不用说领悟什么了。

那电光火石的一瞬,有几分感悟在胸中涌动,一如梦境中芊菁的剑舞,既在脑海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却又好似浮光掠影一般,每每回想,除了偶尔触发几分灵感与悸动,没有半分能留在手中,化作一招半式。

“辛大哥,是不是太快了一点,我都没看清楚。能不能慢一点?”

“慢?”辛秉刀挠了挠头,颇有些为难地道:“这可真难倒我了。我这刀法能砍人,也能砍树,但都是嘁哩喀喳几刀完事,让我慢慢地使,我还真不会……”

阿原嘴角一咧,正要上前谆谆善诱一番,一旁的玉阎罗忽然道:“无妨,我演给这个白痴看就是了。”

“你?”别说阿原,连辛秉刀也是一愣,不过他随即哈哈大笑道:“好、好!阿萝妹子耍起刀来,一定好看得紧。来来来……”说着,就要把大刀递给玉阎罗。

玉阎罗看了那半人高的大刀一眼,不禁翻了个白眼道:“你这刀赶上我一半沉了,谁抡得动啊?”

说着,红妆大盗从身后拔出一柄匕首,正是她珍爱的趁手家伙。只见她轻轻一挥手,轻柔舒缓地舞动起来。五尺长刀化作七寸匕首,九尺男儿化身窈窕少女,迅烈无匹的快刀,自然也成了霓裳曼舞。

还是十八刀,一招不少,甚至方位、角度都模拟得十分精准。难为玉阎罗如此好记性,竟然只看了一遍,就记得分毫不差,还一板一眼地慢演了出来。

可是,在阿原眼里,玉阎罗的“刀法”却与辛秉刀完全不同。如果说辛秉刀的刀法让他想起芊菁烈火焚城般的最后一剑,那玉阎罗的刀法则像是和风细雨一般,没有半点火气和杀意。

倒不是说玉阎罗完全照搬,只得其形未得其意,而是她出手慢演时自然而然融入了自己的“风格”,而玉阎罗的这种风格,显然不合阿原的胃口。

“好!好!阿萝妹子,你耍的这两下可真不赖,没想到我的刀法,也能这么好看。”辛秉刀由衷赞道。

玉阎罗刚有几分得色,却听阿原摇头道:“什么呀,一点也不一样……”

“你、你敢再说一遍么?”玉阎罗顿时涨红了脸,“就凭你那猪一样的脑子,分得出一样不一样么?你倒是说说,哪一招不一样。”

“哪一招都不一样。”阿原心神完全沉浸在刀法之中,丝毫不在意玉阎罗杀人的目光,坦然道:“你练的刀法,像和风细雨一样,轻柔而细碎,每一招每一式都不同。而辛大哥的刀法,迅烈如火,虽然招式已然极简,但其实可以更简,所有刀法,只是一式,一刀倾注全身的力道和真气……”

说到这,阿原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了二人刀法最大的不同。

玉阎罗演练时不带真气,若说有,也是些微水气。而辛秉刀的每一刀中,不只力道雄浑,还饱含真气——那是炽烈无比的火相真气,与他的刀法意境完全契合。若非如此,单凭凡人之力,招式再猛,杀意再盛,也不可能一往无前、当着披靡。

“对了,是真气!辛大哥,刀法是你自创的,那真气呢?你这一身浑厚的真气,又是怎么修炼的?”阿原的心剧烈地跳个不停,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真气?你们都说有,那就是有吧。可我没练过什么真气,顶多是跟着刀法一点一点练出来的。”

“什么?真气也是这么练出来的?”阿原大吃一惊,随即浑身一震,喃喃道:“练刀法也可以练真气,对啊……剑意本来就蕴含五行之道,剑法要靠真气驱动,真气不同,剑意便不同。反过来说,剑意不同,所引的真气便不同,只要在这个时候呼吸吐纳,不就是在采炼真气么?练剑,也就是在炼气……”

说着说着,阿原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一样,忽然手臂一扬,差点打在玉阎罗的脸上。他随即竟然站起身来,目光凝重,脚步轻移,缓缓地弯曲手臂,似乎手里正拿着一柄宝剑,煞有介事地虚舞起来。

只是细看阿原的“剑法”,就像一个三岁小孩挥舞着一根树枝乱画——不,比那还要不如,三岁小儿起码还会舞得虎虎生风,而阿原一举一动却慢得像七老八十的老妪,仿佛稍微快上一点就会闪了腰一样。

“就你这两下子,也有脸拿出来比划?猴子都比你强多了。”玉阎罗终于出了口恶气,毫不留情地嘲讽道。

阿原对玉阎罗的嘲讽充耳不闻,他心中的灵感如火花般闪烁,渐渐织成一张大网。他已经不只想要练一套剑法,更要创出一套融合剑法、真气,贯通五行于一身的绝世功法。

世人皆道内功为本,外招为表,要想剑法中蕴含风雷,必须内功超卓、境界使然。可既然可以由内而外,为何不能由外而内,或是内外兼修?

剑法中既然蕴含五行之道,那势必需要五行真气牵引,阿原有沌气居中调和,只要有法子将天然真气牵引、分割开来,便等于在同时修炼五行真气。反正人一呼一吸之间自然吞吐天然灵气,反正无论坐卧行走都可以采气、定气,那何不趁练剑的时候呼吸吐纳,一同修炼?

如此一来,练剑即是炼气,练内功也即是磨练剑意,内外一体,事半功倍。更妙的是,如此一来反而可以用剑法来因势利导,调和五行平衡。

本来五行真气相生相克,想要维持平衡并非易事。就算有沌气居中调和,可若是强弱不断分化,终有失衡崩溃的一天。

对如今的阿原来说,调和五行的最大难处在于缺乏抑强扶弱的手段,而以五行剑法为引导修炼,恰好就是可行的手段。比如水强火弱,便可多习练烈火焚城的最后一式和厚实巍然的山意剑法,以此逐渐抑制水相真气、强化火相真气,则终有相互平衡的一天。

如此推衍,笑痴的一些五行调和之法,也可以融入五行剑法之中。从而将五种剑意融为一体,这才是仙人剑法的真意,亦是真正的天地大道。

笑容凝固脸上,目光凝聚在指尖,仿佛手中正握着流光溢彩的青芒古剑,阿原旁若无人地虚舞起五行剑法,心外再无一物。

第一百六十六章 归一

一剑又一剑,日复一日。阿原像是着了魔一样,一心沉醉在练剑悟道之中,忘我地苦思以剑法修炼内功,琢磨五行融合之道。

最初几天,他几乎对身外之物一概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是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吃了饭,睡了觉,却连和谁一起吃的,在哪睡的都一概不知,脑子里想的全是一招一式,五行流转,无论站立坐卧,总是不停地比划剑法。

这种物我两忘的入神状态持续了几日,终于被忍无可忍的的玉阎罗打破。一桶冷凉刺骨的泉水迎头浇下,终于唤回了阿原的三魂,和她痛痛快快地吵了一架。

从那之后,阿原总算恢复了神志,吃饭睡觉、嬉笑怒骂一如往常,不过脑子里想的最多的,还是练剑练功。

经过原大侠多日来的冥思妙悟,一代神功“五行归一真诀”已然初具雏形——所谓“雏形”,就是这个名字。

阿原忍痛割爱,从众多神采飞扬、霸气外露的名字中最终选了如此简单古朴的六个字,并不是为了纪念笑痴老师,而是存了名垂青史的远大理想,立志要创出一套震铄古今的神妙武学。

之所以不叫什么“五行剑法”、“五行神功”,正是因为这是一套融合内功真气和外功剑法的绝学,取“万法归于一诀”之意。

除此之外,空有一脑子的想法,却没一句真诀可以轻吟出来。这套神功倘若真写下来,也唯有“五行归一真诀”六个字而已。

并不是说阿原这些天来都是玩闹,而是心中感悟要想汇聚成篇,落笔成文,不知还要多少年的积累和磨砺——著书立说,就算是笑痴老师那种烂书,也不是随便写的。

不过在阿原看来,名号既立,已然踏出了最重要的一步。至于内功剑法本身练到什么境地,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自从换血之后,阿原体内金木水火四种真气并立的格局已经形成。其中丹田的水相真气最强,亦是阿原修炼最为得法的,虽然几次大进大出,但依然是最强的一股。其余金木火三种真气多半是因缘际会借助外力而得,修炼运转之法也是一知半解,三者之间倒是难分高下。

若单是水火两气,则时刻有相冲覆灭之虞,可真气多至四道,反倒彼此牵制,相互制约。这也正是笑痴调和五行理论的基点,好比一间暗室藏金万两,两个贼人狭路相逢,定是不顾一切拼个死活。可若四五个贼人齐聚,反倒可能厮杀不起来。再加上有沌气这位超脱世外的高人居中调解,如今的结果便是达成妥协一起瓜分。

笑痴的另一个“独创理论”便是五行真气各行其道。各走各的路,各占各的山头,如炉中火与井中水,自然相安无事。

如今阿原说是机缘巧合也好,误打误撞也罢,许是笑痴老先生冥冥中指引,恰好便是这般。丹田与十二正经中是磅礴水气,心脏血脉中潜伏着火相真气,金相真气锻于筋骨,木相真气藏于脊髓。真好比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各行其道。

如今四位“山大王”刚刚经历一番战乱划定了山头,正忙着休养生息消化地盘,一时半会不会轻启战端。但从长远来看要想长治久安,就得填补空缺的土相真气,同时也抑制一家独大的水相真气。

因此,阿原在习练仙人剑法之时,揣摩最多的就是坚如磐石的厚土剑意和奋烈如火的最后一剑,希望藉此能凭空练出一丝土相真气,可惜始终未能如愿。

不过阿原“以剑法练内功”的理念也不完全是空想,本来采气定气也不限制姿态动作,相反因为这些日子一直昼夜不停地运气吐纳,各道真气均小有进益,更让阿原信心百倍,忘我苦修。

至于剑法,进境则明显更胜一筹。随着体力的恢复,阿原的剑法逐渐提升了速度和力道,用玉阎罗的话来说,已经从先天残疾幼儿进化到五岁小孩的程度了。

听了这等刺耳的评价,阿原也不过云淡风轻地一笑了之,只是多叫了几声腌萝卜小妹妹而已。

其实在他心里、梦境里,阿原的仙人剑法已练得行云流水一般,虽然招式谈不上精准凝练,但自认颇得剑意真味。奈何一醒来,手中古剑就一下子从窈窕轻灵的仙女变成了痴呆傻胖的村姑,仙姿灵动的剑舞也就成了乡下大妈的养生健体操。

落差如此之大,阿原也无法可想,只能自我安慰说仙人剑法不肯轻易现于凡间,更不用说腌萝卜这种凡夫俗子歪瓜裂枣眼前。

反正梦境与现实的落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梦境之中灵气充沛,浑身真气盈满,运转自如,时不时更有灵光妙悟,修炼起来如鱼得水,进境飞快。就连随手舞起竹剑也能自得其妙,五行真气随剑意而动,如臂使指。

可一回到现实就立刻打回原形,无论内功还是剑法进境都不尽如人意,就连梦境中领悟的许多妙法窍门也大打折扣。

之前说梦境和现实像是隔了一层筛子,梦境中所得回到现实总是十不存一,那反过来说梦境就像是一面放大镜,阿原一进入梦境中便身心愉悦,潜能大张,无论功力心智悟性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可惜梦境虽妙,却如衣锦夜行。阿原为了在凡夫俗子歪瓜裂枣面前争口气,只能没日没夜地忘我苦练,闻鸡起舞,迎风而舞,对月而舞,舞得鸡飞狗跳,彻夜练剑,练得旁人彻夜难眠。几天下来,周围人便纷纷来赞,劝原大侠快快收了神通。

阿原在盛赞之中还是不忘本心,忘我苦练,终于渐渐将手中“繁复多变”的剑招按照五行剑意凝练成了简单五式,还搜肚刮肠为其命名——“磐山劫”、“金玉断”、“水无垠”、“青萝蔓”、“烈焰斩”。

至此功德圆满,一代神功“五行归一真诀”形意具备,只待锋芒毕露之时,与原大侠之名一起名扬天下。

神功初成,死谷中的情形也一天天好转起来。除了李牧原之外,第一拨“打鸡血”的人先后挺过了观察期,并无一人发病。这批人加入鸡血大军后,能抽血打针的人越来越多,再也不劳原大侠亲自出马。

“鸡血”比瘟疫传播得更快,半个月下来,自保队里几乎人人都打过,从此再无人新染疫病。只要把那些躲在山谷深处还在隔离的人一一找出来打上“鸡血”,再等那些病入膏肓实在没法治的疫者死光,这场为祸千里、人人为之色变的瘟疫就要在死谷中绝迹了。

打上“鸡血”之后,不但防治了疫病,更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从此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虽然头上笼罩的迷雾并未散去,但心态一变,谷中的气氛顿时焕然一新。以往冷冰冰的戒备和距离都被重获新生的喜悦洗刷去,人们一个个勾肩搭背,握手言欢,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

重获新生的人们感恩戴德,几位少年救星在死谷中直如众星捧月。阿原和玉阎罗不管走到哪,原大侠和女神医的名号总会被叫上千百遍,仿佛少叫两声就显得忘恩负义一样,叫得阿原每天像浸在蜜里,脸上笑容收也收不住,练功舞剑也越发虎虎生风起来。

几位头领的威望一时也达到了顶点。原本人们只是为了活命而服从于死谷中的“规矩”,如今得脱大难,这才真心实意地感激诸位头领,情愿听从指挥。在李牧原和牛书生适时推出一系列法令规矩之后,谷中可谓令行禁止,隐然已有几分部族的模样。

只是诸头领之间也并非没有分歧。辛秉刀和李牧原情同兄弟,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再加上二人与几位少年英雄相熟,无形中又加重了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如果说辛秉刀本来只是权威稍重一些的话,如今已经可以算是谷中当仁不让的大头领。

而牛书生和杨老大一直与几个少年不大对眼,则有些被边缘化,二人隐隐形成同盟之势,也牢牢掌握着各自的力量。至于一向与世无争的白眉大师,则自成一派,领着他的一众光头弟子,依旧是每天诵经念佛,并不过问谷中事务。

绝境中焕发着生机,祥和中又有暗流涌动,只是在这刚刚战胜瘟神的端口,一心练功的原大侠还没有发觉罢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酒宴

腊月初八,雪漫幽谷,死谷中送走了最后几位病重的疫者。

辛秉刀和李牧原组织了一场简陋而盛大的葬礼,没有祭祀、没有三牲,谷中千余人只是排成一条长队,每人抓一把黄土洒在亡者身上。

那一天,一丈高的土堆,彻底掩埋了最后的疫者。每个人都相信,再也不会有人死于疫病了。

那一夜,几张简陋的木桌,里里外外围坐着一群死里逃生的人。所有积蓄的食物都拿了出来,连仅有的一点酒肉也统统摆上了桌,杯盘在人群中传递着,连同笑声和哭声,汇成一片汪洋大海。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焕发着光彩,仿佛今夜过后,再也不用担心任何事。

也是,在死谷中活下来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今日谷中千百兄弟姐妹重获新生,全仗姑娘圣心妙手。李某和谷中所有幸存者,一起敬姑娘一杯。大恩大德,永生不忘!”

“哈哈,这种漂亮话还是李贤弟说得好。来来,阿萝妹子,大哥什么也不说了,敬你一杯!”

两位头领带头举杯相敬,山谷中顿时一片沸腾,原本席地而坐的人们个个站起身来,有酒的举杯遥祝,大多数没酒的则抱拳作揖,甚至长跪于地,呼喊不停。人人对这位仿佛从天而降的神医、仙女又敬又畏,种种情感全都写在脸上,一览无遗。

红衣少女端庄地双手举起酒杯,婷婷立于众人之前,朗声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不过略尽微薄之力。天幸大神护佑,我等终有重见天日之时。来日江湖之上,还望诸位兄弟姐妹莫忘今日死谷相聚之缘!”

说着,伊人长袖一挥,豪爽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虽然红润立刻爬上两颊,但还是轻挥素手,将杯口朝下向众人一扬……

震耳欲聋的叫好声中,连一向猜忌颇多的牛书生和杨老大也勉强挤出笑容,说了几句场面话。唯有阿原撇着嘴,一边暗骂玉阎罗厚颜无耻,一边默不作声地闷头扫荡着桌上少有的几块肉丁。可没想到,他这副不光彩的吃相,转眼间竟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

“阿原兄弟,除了咱们神医妹子之外,就数你功劳最大了。来来来,大伙一起敬阿原兄弟一杯。”辛秉刀冷不丁锋头一转,吓得阿原差点咬破了舌头。

李牧原也含笑举杯道:“阿原,你舍己为人,侠心义胆,始终如一。我虽痴长几岁,却不得不俯首甘拜下风。这谷中千余兄弟的性命,都是你拿命换来的,我敬你一杯!”

就连一旁始终微笑不语的白眉大师也举起杯子,道:“施主高义,贫僧以水代酒,也敬施主一杯。”

“敬原大侠一杯!”

“多谢原大侠救命之恩!”

一向亲近随和的原大侠,比之令人又敬又畏的女神医似乎更受爱戴,山呼海啸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齐高呼原大侠之名。杨老大和牛书生犹豫了一下,也只好不情不愿地把酒杯举了起来。

千百英雄豪杰一齐敬酒,这场面怎能不让阿原热血沸腾?他一把抓起酒杯,大声道:“不敢当,侠义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废话不多说,来,我先干了。”

说着,阿原豪迈地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众人略微一顿,随即轰然大笑,或是高声叫好,或是举杯豪饮,气氛越发活跃了起来。

辛秉刀抱过酒坛子,给众人一一满上,李牧原则再次举杯道:“第三位该感谢的,应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年……”

“他性情孤僻,是说什么也不会与大伙一起吃饭喝酒的,我代他给诸位赔罪了。”玉阎罗倒是大大方方拦了过来,可一旁的牛书生与杨老大不禁皱了皱眉,面色有些不善。

“不过,我们机关妙手沈少侠的功劳,也丝毫不在他之下。来来来,大伙敬沈少侠一杯。”李牧原话锋一转,竟把矛头对准了几位少年中一向低调的沈思。

这等场面,沈少侠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不禁顿时面红耳赤,垂首道:“几位头领言重了,什么沈少侠,在下一个无知小子,多亏各位头领不嫌弃,才能在死谷中混口饭吃活下来。当是我敬诸位一杯。”

此言一出,杨老大和牛书生的脸色才算稍微好看了些,众人齐饮了这杯,算是酒过三巡,宴席正式开始。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在此时解放出来,人们又笑又跳,放声呼喊,很快就乱作一团。这种场面,一向爱热闹的阿原自是如鱼得水,他一边运箸如风大快朵颐,一边拎起一个酒坛挨桌敬酒,所到之处无不响起震天的欢呼声、叫好声。

人人对这位侠肝义胆、义薄云天,还肯拿酒来与他们分享的原大侠敬爱有加。待阿原转了一圈摇摇晃晃地走回来时,已是两眼发花,舌头发紧,整个人都像飘在天上一样。就连耳边传来的话语,也像隔了好几道墙一样。

“既然疫病已经控制住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出去?”

不知怎的,首领这一桌的气氛似乎有些冷,也不知谁反问了这么一句,马上就听牛书生讥讽道:“出去?做梦吧!外面那些人打死也不会相信疫病会这么快就平息的。再说,我们这么多人,又有了组织,他们会放心让我们一起出去?好好想想吧!”

咚地一声,似乎酒碗摔在地上,辛秉刀的声音带着怒意道:“不放?他们还想怎么着?之前的仇还没来得及报呢,还真以为我怕了他们?”

“大哥莫急,牛兄弟说的不无道理,外面那些人绝不会轻易放我们出去的。不过我们这么多人,只要没了疫病,总有解决的办法。还是安心休养一个冬天,等疫病彻底平息再说。”这是李牧原在一旁劝解。

“就是,这么多从鬼门关闯过来的人,天下哪里去不得?”玉阎罗也跟着凑趣,也不知是在附和谁。

“哼,谷口之外驻扎的都是东国最精锐的部队,别不知道天高地厚,把好不容易留下来的性命再白白送出去。”杨老大好不容易说了一句话,阴沉沉地竟是分外刺耳。

“你……”玉阎罗脸色一变,便要反驳,沈思见状连忙站起身来,正待张口,二人要说的话却统统被一个长长的酒嗝盖了下去……

“嗝——呃,来来来,喝酒!辛大哥,咱们俩今天、分个高低……”

…………

欢庆的酒宴,喜气还未满溢,争执便已萌生。而争执刚刚露出点苗头,就被阿原一个酒嗝煞了尾。

原大侠不知怎地脑子发昏,竟大叫着和辛秉刀拼起酒来。好在死谷中物资匮乏,仅有的几坛兑水的糟酒淡得出奇,阿原这才得以全身而退,但还是喝得浑身酣红,肚子圆滚,全靠架着沈思的脖子才能一步一步往回走。

“这头活猪,见到吃喝就不要命了。你逞什么能啊?就你这小身板,还想喝过辛大哥?真是不自量力!”

“呵呵,玉姑娘别计较了,阿原一来高兴,二来嘛,我觉得阿原自有深意,是吧?”

“吵、吵什么吵,都是、兄弟,一块开开、开开心心喝酒多好……”阿原一步三晃,也不知是不是在回答沈思。

“这就是你说的‘自有深意’?”玉阎罗斜了沈思一眼,仿佛在鄙视一个胡吹自己的白痴儿子是当朝状元的乡下老汉。

“他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自从那次换血之后他就没正常过。沈思,是不是你当时抽血抽得太狠,把他脑浆子都抽出来了?”

沈思苦笑了一下,摇头无语。

“怕什么?放……放心……嗝呃——我原大侠,现在不一样了。你们等着,明天我就教大伙一套全新的神功绝学,五行真气,归于一身,还、还有仙人剑法……”

“行了行了,我总算明白姓牛的为啥一天总哭丧着个脸了,牛都让你吹死了。”

“嘘,小声点,玉姑娘。这种话还是不要大声说的好。其实牛头领心存芥蒂也很正常,本来我们一开始确实是在骗他们,他说的倒也没错。”

“哼,牛头领,听着我就想笑,还有什么杨老大,再加上这个猪头,正好凑齐猪牛羊三牲。谁说谷中凑不足祭品,这不是正好么?……”玉阎罗酒虽喝得不多,却也酒意不浅,毫无顾忌地挨个痛骂了起来。

“你不知道,杨头领与若离颇有仇怨。当初带队追杀若离的就是他,结果死了好多兄弟,自己也差点没命,哪能一点也不记恨。”

“哼,真好笑,那么多人追杀一个,反倒被杀得屁滚尿流,还好意思记恨?要是我,早没脸再当什么头领了。”

“对了,若离呢?这么多天怎么一直没见过他,他去哪了?”

“他……我也有好多天没见过他了。自从这个白痴醒了之后不久,他就又消失了。我只知道他去了迷谷深处,但到底去哪,什么时候回来他都没说过。说实话,我有点担心……”

“放心吧,以他的本事,不管碰到什么状况都能全身而退。我猜他之所以独自闯入迷谷深处,是想找出一条出谷之路。想必迷谷深处大得很,他一时半会回不来也正常。”

沈思和玉阎罗一路说着话,一行三人终于回到了寂静的石屋。排队等着打鸡血的人龙散去之后,石屋又成了谷中最偏僻幽静的角落。一盏青灯,仿佛就是唯一带有些许生机之物,正静静地等待他们回家。

到了石屋门口,沈思停下脚步道:“玉姑娘,时候也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我带阿原回帐篷。”

“算了,看他这死样子,今晚让他睡屋里吧,别吐在我床上就行……”

“如此也好,不过……咦?”沈思忽然脸色一变,“悄声,有人、有人闯进来了!”

说是悄声,可沈思在耳边低声一吼,倒是把半醉半醒的阿原吓了一跳。阿原把手臂从沈思肩膀上抽了回来,左右一阵乱舞,似乎在挥剑杀敌——“什么人?敢来偷袭原大侠,好大的狗胆!”

“阿原,跟我来!”沈思分辨了一下方向,招呼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向山上跑去。阿原和玉阎罗一愣,也紧跟在后面。

大约离石屋几百步,沈思忽然停下脚步,左右张望起来。而玉阎罗却一眼发现了“入侵者”——躺在地上的少年。

“若离!”玉阎罗一声惊呼,几步跑过去一把抱起少年,紧接着妈呀一声大叫了出来。

“怎么了?”沈思忙凑了过来,这问题也不必回答了,只见少年双目紧闭早已昏迷,他身上并无大伤,但整个脸上青斑一片,甚至还有几处生出青苔一样的芒刺,像是一个在脏水中泡了好几天的发霉馒头一样。

“这、难道疫病又发作了?”沈思不禁吓了一跳,当初少年病重流脓之时,脸上的青斑也没这般恐怖。更可怕的是,如果疫病还会复发,那他们这段时间的努力不就统统白费了?甚至那些载歌载舞的人们,自以为逃出生天,其实还是一只脚踩在悬崖边上?

“不、这不像是疫病,倒、倒像是……”玉阎罗牙关打颤,几乎说不出话来。少年脸上的青斑之恐怖,实在超出一个女孩所能承受的极限,若不是躺在这的是少年,她只怕早就一撒手尖叫着跑远了。

“不管是什么,玉姑娘,快把他放下!我去把阿原的轮椅推过来,咱们把他送回石屋再说。”关键时刻,还是沈思当机立断,可是话才说完,他又愣在那里。

“对了,阿原呢?……”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尸毒

“原大侠,先锋队已经冲破谷口,敌人一溃千里,要不要追击?”

望着案前单膝跪地、满脸喜色的传令兵,阿原略微沉吟一下,便道:“传令追击,将他们打散,但不要多伤性命。”

“是,属下明白!”传令兵利索地起身正要离去,阿原深沉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告诉诸位兄弟多加小心,我们每个人的命都是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万万不可丢在这里。”

“原大侠,您放心吧。”传令兵转过身来,崇拜地看着一身素衣、英武不凡的阿原,朗声道:“我们虽然没有您那样的盖世神功,但好歹也修习了您的五行归一真诀,那些阿猫阿狗,哪是我们原家军的对手……”

一翻身,又一次躺在石屋冰凉的石板床上。笑容还凝固在嘴角,连带着一滩口水,阿原擦了两下,这才恋恋不舍地从美梦中醒来。

一坛糟酒,换来一夜好梦,倒也划算的很。阿原打了个哈欠,正想长长伸个懒腰,手臂却意外地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

阿原定睛一看,不禁脸色一变——他的小臂,又被那晦气的同心扣死死扣住。

少年脸色惨白,犹在昏睡,没了那双晶亮的眸子,阿原足足花了几息的时间,这才确认自己握着的竟是少年瘦骨嶙峋的手,难怪冷得像块铁疙瘩一样。

阿原又愣了几息的时间,这才四处寻找起罪魁祸首。这案子倒也不难破,玉阎罗伏在石床之旁,脸上尤有泪痕。而沈思在不远处仰面朝天躺在轮椅上,睡得正香。

“喂,死萝卜,你给我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你醒了?”玉阎罗两眼朦胧地看了阿原一眼,随即双肩一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只是再也没看阿原一眼,扶起少年的身子上上下下在脸上、臂上检查了好几个来回,终于喜形于色地道:“太好了,果然有效!这下好了……”

“喂,我问你话呢。腌萝卜,你趁我睡觉的时候做了什么?”阿原愤怒地抬起手来,把叮当作响的同心扣在玉阎罗眼前晃了晃。

“哎呀……”玉阎罗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伸手几下把同心扣解了下来,也不顾阿原手臂上鲜血横流,只是一边给少年按住针口,一边心有余悸地道:“竟忘了把这个取下来了。还好若离没醒,否则,非杀了你不可……”

阿原鼻尖一红,差点也窜出一股血来。眼看正要发作,一旁的沈思正好醒了过来。

“阿原你醒了?没事吧?”

“沈思!你和这腌萝卜搞的什么鬼?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原总算明白了,所谓兄弟,就是出卖自己最不手软的人。

“是这样,昨晚你喝多了不知道。我们回来的时候,在山上不远处发现了重伤昏迷的若离——他当时浑身长满了青斑……”

“什么?青斑?难道他又得了疫病?那、那可不得了……”阿原从沈思凝重的神色中察觉到事情非比寻常,思维也跟着敏锐起来。

“不是疫病,也并非疫病的变种。据我和玉姑娘推断,应该是——尸毒。”

“尸——毒?”阿原目光呆滞了片刻,才明白了这两个字的含义,“就是说,这小子已经死了?”

“放屁!你才死了呢!你死上几百个来回,他也不会有事的!”这话却是犯了玉阎罗的忌,立刻回头痛骂起来。

“阿原,所谓尸毒,并非只有死人身上才有。”

沈思连忙圆场,细心解释道:“我看过一本古书中提到,上至飞禽下至走兽、乃至于人,所有生灵临近死亡之时,若是恐怖、怨恨、悲痛集于一身,血肉之中便会暗生毒素。”

“怨痛越深、毒性也就越大,若侥幸存活,此毒便会化作血毒,只流存于生鲜血液之中。而若是不幸死亡,肉身腐烂之后,毒素就会转化为尸毒。生人一旦沾染尸毒,轻则皮肤溃烂生斑,重则会毒气攻心而死。而且死后……”

“死后怎么样?”

“因尸毒而死者,魂魄亦被邪气所侵,不会轻易散归天地,很可能、很可能会发生尸变……”

“尸变?就是变成僵尸了?”阿原吓了一跳,紧张之中却又有几分兴奋。

“这个,倒也不全是……”沈思的理论基础虽然比只读了几个月上古典籍的阿原强些,但要想讲清楚这个问题还是有些勉强,正组织语言的功夫,已经被不耐烦的“专家”打断。

“算了我来说吧,猪头你给我听好了,别老一惊一乍的让人笑话。”

“僵尸只是一种通俗的说法,上古典籍中将由死而不僵的躯壳统称为尸魍。人生有三魂七魄,咽气身亡之后,胎光率先泯灭,爽灵也随之消散,唯有幽精一魂可能残留少许,是为一分执念。而七魄却要等尸体完全腐烂,才能彻底回归自然。”

“若是这当中除了什么岔子,或是受邪法控制,一魂数魄始终不能散去,则肉身不能尽腐,人之生机本能也未尽数泯灭。虽然口不能言,亦无神智,却能缓慢爬行乃至行走。其集天地死气、晦气而生,以怨力阴气为力,以生人血肉为食,被天地人三界摒弃于六道之外,不入轮回,便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僵尸,懂了么?”

这些东西阿原还是很感兴趣的,像个乖巧的学生一样听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引得老师也来了兴致,延展授课道:“尸魍也分很多种,普通的神智尽丧,全由本能或邪法驱使而动,通常被称为丧尸。而有少数尸魍还能保留些许神智的,则被称为活尸。”

“据说有的活尸能言能语,与常人表面上并无太大区别,甚至还能修炼,可以将魂魄逐渐补全,乃至得证大道。传说中上古有一个门派名叫尸巫派,可以在大限来临之际化作活尸,从而享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寿命……算了,说多了就太远了,你一个白痴根本理解不了。”

阿原带着求知若渴的神情连连点头,眼神中又透着恰到好处的懵懂,实是一等一的好学生,可一句话说出来,就把老师差点气死。

“照你这么说,那这小子现在到底是活尸,还是丧尸?”

沈思连忙安抚住怒发欲狂的老师,插口道:“阿原你放心,他没死,只是感染了尸毒而已。经过一夜换血,已经没事了。”

亏沈思还敢提“换血”二字,阿原一下子变了脸色,怒道:“沈思你还敢说!谁让你们又搞什么换血的?趁我喝醉了就下黑手是不是?”

沈思苦笑了一下,答道:“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若离中毒颇深,玉姑娘虽然用辟邪净衣的符咒为他辟邪驱毒,却始终不能根除。他的情况你也知道,普通医药根本没用。病急乱投医,只好又与你换了一次血……”

“靠!我的血又不是仙丹包治百病,怎么什么事都找我换血啊?”

“可结果正是你的血治好了他的尸毒”,沈思不慌不忙笑吟吟地说道。

阿原怒骂了一声,不过心底却有几分得意。对于自己天赋秉异浑身是宝这种事,他倒是不介意的。至于舍己为人出点血,也算侠义应为之事,即便救的是根本不会领情道谢的臭屁小子,原大侠也不和小人一般见识就是了。

“罢了,可他怎么会染上尸毒呢?”阿原沉默了片刻,问道。

“阿原果然敏锐,一下子就想到了关键。”

“你是白痴么?居然才想到这个问题?”

二人截然不同的反应,让阿原不由得一愣神,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鬼、鬼啊……快、快来人,来人那——”

不管阿原的思维是否敏锐,他的反应却是几人中最敏捷的,率先蹦下石床,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看那矫健灵动的身姿,一点不像刚刚大换血的人。

沈思紧随其后,百忙之中还不忙带上了几件精巧的机关物。玉阎罗愣了一下,看了看一旁昏睡的少年,随即也取了几样东西,飞身追了出来。

凄厉的叫喊声来源于雾海之旁,离石屋并不算远,阿原一马当先,飞奔出大约一里远之后,终于找到了那个连滚带爬、披头散发的呼喊之人。

阿原也没多问,只是放那人从他身边亡命跑了过去。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缘由。

一个浑身暗青发霉,胸腹烂空了一大块的“人”,拖着半条残缺的腿,缓慢地“走”过来。既然老师刚刚上过课,阿原自然不会认错。

“僵尸!”

喊出这一声,阿原不由得愣在那,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怜这些日子一直剑不离手的阿原,竟在这种关键时刻忘了把贴身的古剑带上。银弓和金箭这些日子也一直被雪藏着,这当口阿原手无寸铁,难道要上去跟僵尸大哥比试一下拳法么……

“阿原、退后!”阿原正犹豫着,身后传来沈思的声音,随即机关声响,嗖嗖两支弩箭应声而至,分别钉在僵尸的头和胸口上。

咚的一声,僵尸应声摔倒,可还没等阿原叫好,地上缺了一块脑袋的尸身又活动起来,以手代脚,爬行起来竟比走还快上几分。

沈思一愣,拿出一件更大的机关物正要出手,忽然一点荧光划过,如午夜中的一道流星。荧光打在僵尸身上,只听噗地一声,僵尸应声倒地,再没有半点动静。

那点荧光,正是灵符上的银色篆字,出手的自然是降妖除魔玉阎罗。只见她得意地一扬头,讥讽道:“猪头你冲那么快干什么?送菜么?哼,连个家伙也不带,难道你准备上去咬死它?”

阿原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反击之词,不禁憋得面红耳赤,强辩道:“谁让你多管闲事了,对付这种怪物,我有一千种法子,只是还没来得及使罢了。”

“是么?”玉阎罗撇了撇嘴,道:“那现在你起码有机会试试你最拿手的几种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祸首

迷雾之中,又现出两具僵尸的身影。一个上身腐烂见骨,一个缺了半边脑袋,比之前那个更恐怖几分。

沈思见状忙上前一步,一举手里的机关物,呼地一声喷出一大团火焰,如一条火龙将迎面而来的腐烂僵尸一口吞没。一阵噼啪的响声,如一块干柴掉进火堆里,沈思念了一声安息往生,就算利索地超度了一个亡灵。

剩下阿原就更傻眼了,也不知大眼瞪小眼是不是一千种方法中的一个。还好沈思关键时刻表现出了兄弟本色,递过来一把折刀,道:“小心点。”

一刀在手,阿原顿时找回了英雄气概。虽然一般来说刀法和剑法截然不同,但对阿原来说,二者并无分别。他扬起手中刀,纵身向前一跃,挥刀砍去。

阿原的内功修为本就不弱,再经过多日来勤修苦练,这一刀出手之快,力道之猛,已有辛秉刀两三分风采,就算江湖上一般的刀客也未必赶得上,用来对付行动反应迟缓的僵尸倒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刀光一闪,僵尸剩下的半边脑袋掉在地上,可身子只是歪了一下,手臂一举,又向阿原抓了过来。

阿原早有防备,侧身闪过,又手起刀落将无头僵尸的手臂斩下。可是僵尸还是丝毫不受影响,径直奔阿原怀里扑来。

“白痴,斩它的脊椎!”

背后传来玉阎罗的喊声,阿原也无暇思考是否该听她的,身子一闪刀一举,一刀斩在僵尸的后背上。一声骨裂,僵尸终于瘫倒在地上,虽然手足和身子还在抽搐,但再也造不成什么威胁了。

阿原总算亲手干掉了一个僵尸,不由得甩了甩刀,长出了一口气。以前虽然也砍过人,但这样近距离一刀又一刀砍下去,还是难免心情激荡,气喘如牛。更何况,如今砍的算不上人,还很难说。

“这就是你的第一种方法么?丢死人了。”玉阎罗背着手走到二人身边,如将军视察前线一般,悠然道:“你如果只会用刀砍,那记住了,活尸的要害是心脏,丧尸的要害是脊椎。”

“那我怎么知道是活尸还是丧尸?”

“你是白痴么?这都分不出来?这种爬的比乌龟都慢的当然是丧尸了,而且是最低级的那种。真正厉害的……”

玉阎罗话音未落,忽然一道黑影从侧方树上一跃而下,直扑向玉阎罗的肩头。这一刻,唯有憋着一口气紧握折刀的阿原做出了反应,他纵身一跃,心脉的火气瞬间迸发,大吼一声斩向那黑影。

一招“烈焰斩”,半截肩膀,身子,还有一颗腐烂的头颅碎成几块落在地上,那怪物似乎尚有知觉,发出一声难听至极的嚎叫。而一旁玉阎罗的惨叫声,也不好听到哪去。

“这、这是——跳尸?”玉阎罗花容惨淡,两手拉住阿原和沈思的袖子道,“快走,快回去……”

“跳尸是啥?很厉害么?”阿原看了看地上几块还在蠕动的残躯,一时心底也有几分胆寒。

“丧尸吸血纳阴,日久之后便会进化,一般都是进化为铜尸,但也有可能变异为跳尸。跳尸以跳代走,力大敏捷,寻常虎豹都不是对手,你说厉害不厉害?更何况有跳尸出现,就说明山中不是简单的尸变,定有……”

玉阎罗话音未落,又有两道黑影从迷雾中窜出来,直奔三人扑来。这次沈思和阿原都有准备,各自拿了家伙迎上去。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大吼,一把半人长的大刀横空出世,横竖两刀,如斩瓜切菜一般将两具飞跃而来的僵尸劈成两半。

“辛大哥!”玉阎罗如见到了亲人一般,喜不自胜。

“这是什么鬼东西?”辛秉刀看了看他斩断的怪物,也不禁脸色微变,忙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石屋再说。”

…………

僵尸之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死谷,众人中有目瞪口呆的,有尖叫痛哭的,也有打死不信的。可就算再不信邪的,跑过来见了地上几块尚在蠕动的烂肉,也都一个个面如土色,再也不发一言。

少年身上带着尸毒从山里跑回来这个消息,不知为何也随之一起传播开来,在这个时节更是平添了不少猜忌。雾海之畔,一向寂静清冷的石屋周围再次热闹起来。

五位头领、几个少年,以及诸小队队长,谷中说得上话的头头脑脑再次聚首,却只能齐刷刷站在石屋外,像是一帮等待皇帝上朝的群臣——少年醒了,可谁也不敢进屋,只能由玉阎罗独自进去探视。

“我再去叫些人来。”一向阴沉少语的杨老大突然打破了沉默。

阿原一愣,随即从那张阴沉的脸上读懂了他的意思——活着的少年,是个无人能挡的杀手、毒王,就算死了……一旦生变,只怕也不是区区几个人能拦得住的。

杨老大一向视少年为仇敌祸患,这当口有这种心思也不足为奇,不过阿原还是莫名地有几分不痛快,正要出言讥讽,却听李牧原道:“不错,山中恐有大变,反正如今疫病也已暂时平定,把执法队的人都召集起来组一道防线,严守雾海边缘。”

李牧原想到的显然是另一个问题,也正是沈思和玉阎罗担心的——既然少年从迷谷深处带着一身尸毒回来,那迷谷深处如今到底是什么样子?能让身手矫捷、行动如风的少年也染上尸毒,绝不是一般货色的僵尸能办到的。

如今僵尸已经开始走出雾海袭击生人,更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信号。更何况有跳尸出现,就说明山中的僵尸已经开始进化……

这一切,断不是偶然几场尸变那么简单。

辛秉刀忽然沉声道:“杨老大,这些日子,安息队的事一向是你负责的。病死的疫者尸体是否都焚烧了?”

杨老大面色微变,哼了一声道:“我虽然命他们一律焚烧后再将骨灰下葬,但一群将死之人,谁又能管得了他们?再说如今死谷之中,自保队管得到的也只是一部分,还有不知多少人隐匿在丛林迷雾之中,这些人的尸体就更没人管了。”

“那倒也是。”辛秉刀皱了皱眉,又道:“那这些日子,有没有什么异常?”

“有……前些日子,有人发现几处墓坑被人挖开,尸体不知所踪……”

“什么?有这种事?你为什么不早说?”牛书生大声叫了出来,脸色已经如猪肝一般——这群人之中最沉不住气的,非他莫属。

说来也难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平日里指点江山,就算千军万马的得失也不过挥手谈笑之间,可当真碰上这种邪门诡异的事,就半点能耐也没有了。

杨老大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死谷之中,什么事没发生过?毕竟还有很多人没饭吃,或是有几个疯子也在所难免,算不上什么大事,我说出来又有何用?”

阿原脑子转了几个弯,终于明白了杨老大所说的意思,胃里不禁一阵翻江倒海,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罢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这就去把执法队全召集过来,在雾海边缘筑一道防线,日夜严守。”一阵短暂的冷场之后,李牧原说道。

杨老大神色虽有些不快,但还是道:“明天,我带安息队去山里仔细检查一番,若是还有没火化的尸体,就一一火化。若是有异状……”

杨老大没明说异状是什么,但大家心里都清楚。

“各位头领,沈思请缨带十几个兄弟,再布一道机关防线。”沈思忽然沉声道。

这种事有人毛遂自荐,自然不会有人反对。李牧原当场应允,含笑点头道:“有沈少侠的机关妙术,我们可以高枕无忧矣。”

可惜谁都清楚,这时节,再也没有高枕无忧的可能。

…………

半个时辰之后,一脸疲惫之色的玉阎罗终于出现在门口,开门见山地道,“他已经醒了,没事了。”

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牛书生脸色一沉道:“等了半天,你不会就想告诉我们这个吧?”

“我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们打算先听哪个?”玉阎罗倒是一点自觉也没有,反倒面不改色地抛出了一个自古流传的无聊问题。

“这当口,坏还能坏到哪去,我倒是很好奇好消息能是什么。”李牧原苦笑着道。

“在迷谷深处,若离找到了一条可以出谷的路。”玉阎罗倒是不负众望,一下子说了个货真价实的好消息。

“当真?”霎时间群情鼎沸,连气哼哼的牛书生也露出惊喜之色。

“好消息好成这样,那坏消息一定也差不了。”沈思苦笑了一声,光看玉阎罗的脸色,就知道坏消息的分量一定更足。

“阿萝妹子,快说吧,坏消息是什么。”辛秉刀带头问道。

“若离同时也找到了这场疫病的根源。”玉阎罗淡淡地道。

“这也算是坏消息?难道不是好消息么?”阿原奇道。

玉阎罗白了阿原一眼,终于揭穿谜底:“这场疫病的起因,果然是有妖人作祟。而那妖人,就藏身于迷谷深处。”

第一百七十章 内鬼

石屋门外,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李牧原长叹了一声,道:“没想到,侠会的悬赏竟然不是无中生有,当真有妖人作祟!”

这一声叹,像是一壶开水揭了盖子,石屋外顿时沸腾起来。

“李大哥,也就是说,只要除掉那个妖人,就能当上赤铜大侠了?”这当口脸上还能有笑容的,唯有堂堂木牌侠士阿原。

“妖人作祟?我不信,有什么证据么?”牛书生脸色发青,连连摇头,还是一副什么都不肯轻信的模样。

“妖人,什么样的妖人?为什么要做这杀千刀的勾当?”还是辛秉刀的问话一锤定音。

“那妖人精通上古鬼门之术,能操纵尸变,驱使僵尸为奴仆。而他也是这场疫病的罪魁祸首。或许正是为了源源不断地制造尸体,才特意炮制出了这场疫病。”玉阎罗声音清冷,似乎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听到“鬼门”二字,阿原不免心头一跳,只听耳边牛书生的嗓音又尖厉了几分:“照你这么说,这场疫病的源头就在这死谷之中?真是笑话!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疫病最初分明发源于云岭,就算山中真有什么妖人,又如何扯得上关系?”

“他说的。”玉阎罗淡淡的答道。

“哼,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牛书生讥讽道:“别告诉这些都是那小子一面之词。”

“是、那、妖人、他自己说的……”玉阎罗一字一顿地说道。

众人闻言不由得都是一愣,少年的寡言冷语,人尽皆知,他和一个深藏在迷雾深处操控僵尸的妖人之间的对话该如何进行,实在想破了头也想不出。

莫非那妖人是个话痨,一见面就向少年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丰功伟绩?

“哼,荒唐透顶,我不信。”牛书生两手一摊,算是亮明了自己的态度。

“不信也没关系,但有一件事可以确信。”玉阎罗平静地道,“那妖人和那些僵尸,就挡在出谷的路上。不除掉他,谁也别想出去。”

牛书生脸色一变,正要出言,忽然被辛秉刀一声大吼打断:“那还等什么?干他娘的!将那妖人碎尸万段,既是为成千上万枉死的百姓报仇,也是为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谋一条生路!”

辛秉刀的一句话,瞬间燃起了大伙的斗志,有大头领一句话,十几个大队长你一言我一语,也纷纷激昂起来。

“既然知道罪魁祸首就在死谷中,还留他作甚?咱们这就一同去铲除这个妖孽。”

“就是,这妖人不除,早晚还得祸害人,咱们替天行道,也为自己搏条生路!”

“哼,开什么玩笑,这种邪魔妖道,是我们一群凡人对付得了的么?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杨老大阴恻恻的声音响起,顿时如一桶凉水浇在众人头上。

一旁的牛书生也随声附和道:“就是,依我看,速速将消息传到谷外,让东国派高人过来降妖除魔才是道理。若真有妖人作祟,除了他便万事大吉,咱们自然可以出谷,又何必去跟一群僵尸拼命?”牛书生的意见还是一如既往与旁人相左,却又让人说不出什么不对。

死谷之中,众头领第一次没能达成一致,一路从石屋吵到营帐。杨老大和牛书生一伙人虽不多,却说什么也不肯妥协。事关重大,辛秉刀也不好强压,最后只能不欢而散。毕竟,斩妖除魔这种可能要掉脑袋的事,谁也不能不掂量一下——除了阿原。

在阿原眼里,那妖人的脑袋早成了一块明晃晃的赤铜侠牌,哪还顾得上惦记自己的脑袋。若不是估摸自己实在找不到那妖人在哪,早就一头扎进迷谷深处斩妖除魔去了。

众头领的分歧争吵,在他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反正只要辛大哥和李大哥同去,牛书生一伙人他根本也不指望,只是神采飞扬地收拾家伙,只待厮杀。

沈思就没原大侠那么坚决,而是一副愁眉不展、忧心重重的样子。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待众人一散伙便跑到雾海边缘布置机关防线去了。

至于玉阎罗,大大方方地送走了众头领之后,留下一句若离还需静养,就进了石屋再也没出来,仿佛一切争执与她无关一样。

跃跃欲试的阿原并没有等太久,众头领之间的争执,很快就有了结果。

匆匆搭建的防线刚刚落成,就迎来了第一批闯入者——安息队。只是他们已无法安息,被邪术复活的僵尸,一向是不入轮回的。

这一波僵尸并没有跳尸一类难以对付的变种,全是些行动缓慢的行尸走肉而已,在犀利的机关火器和原大侠的带头砍杀下,很快就纷纷化作烂肉和灰烬,混入泥土之中。

可是眼睁睁看着不久前还是“伙伴”的一个个人变成这等恶心的怪物,还要一刀一刀砍下去,连一向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阿原也承受不住,末了把古剑一扔,扶住一棵小树便大口呕吐起来。

辛秉刀赶到看到这一幕,再也不堪忍受,当即下了决断。无人反对,起码在场的人都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拿起刀冲到迷谷深处,一刀一刀将那罪魁祸首砍成肉泥。就算稳重老成之人如李牧原等还有些顾虑,在血淋淋的现实前也没有别的选择——这已经不是他们去不去冒险搏命的问题,而是对方已经攻上门来了。

茫茫雾海之中,也不知埋葬了多少尸体,若是统统变成僵尸,任凭剩下的活人如何英勇,只怕也难逃厄运。因为每一个倒下的战士,都可能在下一刻爬起来成为敌人。

辛秉刀雷厉风行,既然决定,命令很快就传遍了死谷。头领间的争执终于有了结果——不是达成一致,而是彻底决裂。

牛书生已经吓破了胆,说什么也不肯深入迷谷,而是声嘶力竭地叫喊不要去送死,甚至正式提议要与谷外的官兵联系,让他们进来剿灭妖人。

辛秉刀也没白费力气说服什么,只是登高一呼,挑选了几十个精壮勇决的男儿,带上刀剑,便要杀入雾海。

李牧原连忙从旁劝住,一边也开始召集人手,既然心意已决,他与辛秉刀自然是共进退、同生死。但他还是思虑周密,布置再三,将队伍一再精简——谷中情况未明,风险极大,人多未必是什么好事。

经此一事,原本反对的杨老大倒是一下子变了态度。安息队一向是由他亲手掌控的,今早入山查探的命令也是他下的,如今上百号人陷在山里只剩下几十个僵尸爬回来,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再坐视不管,只能铁下心来拼死一搏。

只是当一向不问世事的白眉大师忽然现身,带着几个僧人弟子加入队伍时,众人才真正吃了一惊。白眉大师只是淡淡言道,降妖除魔,乃是佛门弟子之本分。

这一下众志成城,自保队上下差不多有一半人自告奋勇要进山除妖,经过李牧原反复筛选,总算将队伍人数控制在五十几人,都是谷中最精悍的力量,各大队、小队长多半在其中。这支队伍就算遇上大批僵尸,应该也能进退自如,只是面对谷中鬼魅难测的妖人,生死祸福还难料得很。

至于几个少年,并没有被编入这支队伍当中,但他们是注定不会缺席的。

石屋之中,阿原终于见到了苏醒后的少年。除了脸色惨白了一点之外,少年没有任何变化,连番疫病和尸毒,也没在脸上留下一点痕迹,更不会改变那双晶亮的眸子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你们留下,我自己去。”少年淡漠地说道。

“开什么玩笑?捉拿妖人这种事怎么少得了我原大侠,那可是直升赤铜的巨赏啊!”

“若离,别说了,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去拼命的。不是说好的么……”

“没错,我们虽然没有你那样的身手,但也不至于碍手碍脚,大家一块去,一起铲除那妖人,一起拼出一条活路来。”

劝说显然不是少年擅长的,甚至刚才那样一句话,根本不像是他说的。

他若想劝阻什么,自然是用刀,如果不能用刀,那就只能随它去了。

“把要紧的东西都带上,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少年的一句话,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在他看来,这次除妖之行,似乎没有第三种可能,要么彻底根除罪魁祸首,从生路逃离,要么死在死谷之中。

“还有,记住,别相信队伍里任何一个人。”

“为什么?”

“死谷中,一定有内鬼。”

第一百七十一章 雾海

少年的最后的一句话石破天惊,可说完就两眼一闭,任凭阿原和沈思连声追问,再也不发一言。

阿原很快就没了耐心,哼了一声出了石屋,反正无论少年说些什么,都不可能动摇原大侠的决心。至于沈思,叹了口气也便去了,石屋里一时又只剩下玉阎罗和少年二人。

良久,沉默的少年睁开双眼,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暖意:“我最后再问一遍,你当真要去冒这个险么?如果只是你一个人的话,我倒有几分把握带你出去。”

玉阎罗垂着头,似乎早已拿定主意,低声道:“若离,不用劝我了,我不能抛下这一切一走了之。你知道的,我需要人,而他们,是我最有可能掌握的力量。”

“那你更应该阻止他们。”少年淡淡地道:“就凭这些人也想去铲除那魔头,完全是送死。就算加上你我也是一样。”

“我知道此行九死一生。可你我二人每天不都是这样么?左右也是和老天挣命,还怕什么生死?”

玉阎罗抬起头来,凝望着少年,“若离,能与你在这死谷中相识,想必是大神和先祖的指引。我不想再逃避,不想再小心翼翼地压制血脉之力,终日惶恐地吃药等死了。这水火天脉既是我的磨难,也是大神和先祖赐予我的力量,我要用好它……”

少年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缓缓道:“别太拼命,有我呢……”

“你不也是一样?”玉阎罗展颜一笑,“你我不都是每天站在悬崖边上挣扎么?但不管怎么样,你答应我了会陪我走到最后的,对么?”

少年别过脸去,再未答话,只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

雾海之旁,五十几人的队伍已整装待发,这股死谷中汇聚的最精锐力量,将一战决定上前人的生死。

李牧原还在做最后的清点和安排,将所有可能用得上的武器、物资统统带上——反正这支队伍若是一去不回,剩下的人也不用再指望什么,要么双手抱头到谷口跪地哭求,要么就只能排队等着做僵尸了。

阿原紧了紧背上的剑匣,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激动。原大侠虽非初次上阵,但跟随大队人马铲妖除魔还是第一次,心中的兴奋远远大过恐惧。

何况有了古墓中除掉青芒铜尸和力斩跳尸等经历之后,内心觉得僵尸也不过如此。行动迟缓,灵智低下,只要不害怕,不傻乎乎地硬拼,根本没什么危险,原大侠怕个甚?

相比之下,玉阎罗要准备的东西就多了。对付僵尸一类的邪物,她的符咒显然比刀剑管用得多。这一次,她也是孤注一掷,把所有灵符都翻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整理,以便危急时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最合用的。

而沈思比他们俩加起来还要忙活,这些日子他在死谷中积攒下来的家伙,几车都拉不完。就算他再挑再捡,还是触目将心,整整装满了一辆精巧的小车,竟是要驾车上阵了。

至于少年,只是默默地站在远处,静静等着。

…………

午时三刻,一天阳气最盛之时,可雾海之畔,还是混沌不见天日。这迷谷深处,本来就如黄泉幽谷一般,有去无回。

辛秉刀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用力—挥手,几十个劲装的勇士带着一股肃杀之气默默走入雾海之中。

除掉妖人固然是第一要务,但首先还得摸清雾海之中的状况,找到失陷在山中的安息队——无论死活。少年只是大概指了个方向,并无领路的意思,反倒缀在最后面,也没人指使得动他。

一个人称“大飞”的小队长毛遂自荐,当起了探路之人。他是个猎户出身的江湖草莽,虽然武功智谋并不出众,但若论山中寻迹追踪的手段,这些人没一个比得上他。

阿原自告奋勇充当他的副手,倒也算尽职尽责。众人都是江湖老手,保持着稳健的速度,一路循着安息队留下的痕迹悄然前行。

雾海之中,双眼如蒙了层纱一般,视野所及之处只有身周几丈远。就算有沈思的机关灯强光探照,也只能在林间勉强找出一条可以通行的路来。

而地上的种种异物异状,往往直到近前才看得清楚——腐烂的鸟兽尸体,一片片残缺的白骨,这死谷深处,果真如黄泉地狱一般。而在这黄泉路上指引这队人的,是几处略带腥味的血迹。

“停!”

大飞在前方远远示警,众人立刻停下脚步,绷紧了身子。

血腥和腐臭的味道弥散的林间,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竟没有一具是完整的。更恐怖的是,这些残肢断体上的伤口并非刀剑锐器所伤,大多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仿佛是被巨力硬生生撕成了碎片,或者干脆是被活生生撕咬下来的。

死者都是安息队的兄弟,只是不知遭遇了什么样的袭击,一队人竟全无抵抗之力,甚至连跑都来不及,就纷纷惨死。众人虽然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可见了这一幕,才真正明白他们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

阿原默默上前一步,俯身想抚平一个死者圆瞪的双眼。可忽然间,早已僵直的尸身一挺,灰白的双眼中闪出一抹幽光,张嘴便向阿原的手咬来。

“小心!”

一旁的大飞眼疾手快,一把推开阿原,反手一刀劈下将暴起的死尸砍倒在地。可是,像是吵醒了一帮不该打扰的人一样,接着站起来的是十几具尸身。

“小心周围!头顶上!”李牧原的喊声回荡在林间,刀剑出鞘声一时不绝于耳,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声吼叫,和刀刀入肉的牙酸骨裂声。

迷雾之中,也看不清那些怪物到底从何而来,众多僵尸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前仆后继,杀之不绝。

尽管众人都是江湖老手,一时也被冲乱了阵脚。何况这场混战与江湖上的厮杀截然不同,江湖上不会有人拼着脑袋不要也要咬上一口,更不会有人砍掉了脑袋还能动弹。

阿原首当其冲,被突然暴起的十几具僵尸围在当中,不禁寒毛卓竖,一把抽出背后的古剑,横剑一扫。噗噗几声,如切过一块块烂透了的豆腐一样,稀里哗啦掉了一地腐肉。

阿原大吼一声,古剑狂舞,拼尽全力使出一直苦练的土意剑法。这路剑意以不败为必胜,本是固守防御的绝佳剑法,只见剑光舞动,四面八方伸来的手臂、头颅像雪片一样飞落,场面甚是惊魂。

阿原在最危急的一刻虽守住了周身,但土相真气毕竟没有底子,只是顶了几息便已气力不济,剑法一滞,立时有两只僵尸穿过剑网扑到面前。阿原惊惶之中也来不及转换剑意真气,只得双腿发力向后一跃,却已无法站稳,一跤跌倒在地上。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火龙呼啸而至,所过之处将一切血肉瞬间吞噬,虽然燎焦了阿原不少头发,但还是险险救了他一命。

一道黑影随即拦在他身前,点点寒光如萤火飞绕,却是少年。阿原精神一振,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挥舞着古剑冲了上去……

辛秉刀一声狂啸,健步如飞,大刀狂舞,后方迷雾中不管窜出多少僵尸,不管倒下又站起来多少次,尽数被一刀一刀剁成断肢碎肉。而前方暴起的十几具僵尸,在几个少年少女的配合下,也一一在烈焰中化作了灰烬。

厮杀声渐渐止息,众人一步步后退,背靠背聚在一起,警惕地望着四周灰蒙蒙的迷雾,一时静得只听见沉重的喘息和心跳声。

雾海之中的第一场生死之斗,激烈而短暂。可倒在地上的,不只是残缺的僵尸。

辛秉刀刀法再快,在迷雾之中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还是有一个兄弟被飞身扑来的一具跳尸出其不意地扑倒,随即便在一阵惨叫声中被一群围上来的僵尸啃咬得血肉模糊。

还有大飞,与阿原一起陷进群尸包围中,他却没有阿原那么好运,虽然被阿原和沈思死命救了下来,但还是被咬伤了多处,转眼间已浑身青紫,虽有玉阎罗用符纸化水喝下,也丝毫不能阻止青色的蔓延。

“大飞,你坚持一下,我这就救你……”阿原双眼含泪,刚刚套上同心扣,大飞已然阖目而逝。

“把我、烧了……”这便是他最后的遗言。

第一百七十二章 青芒

熊熊烈火,照亮了昏暗的迷谷深处,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几十具残破身躯,都曾是死谷中同生共死的兄弟。

阿原两眼通红,勉强没让眼泪洒落下来。他自责、悔恨,若不是他冒失上前,也许大飞也不会身亡。他火光之中咬着牙发誓,一定要除掉那罪魁祸首,如果说之前是为了侠会铜牌的奖赏,为了成为光耀一时的英雄,那如今他的目的就只有一个——报仇。

“从现在起,任何地上的尸身,不得轻易靠近,一律由沈兄弟用火器焚烧!”

辛秉刀低沉而洪亮回荡着,“兄弟们,我们没有退路了,只能继续向前,非生即死!”

“非生即死!”几十个死谷弟兄一齐呼喊着,在死谷之中,从来就没有退路一说。

进入雾海后的第一战便折损了两个兄弟,冷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却更激发了众人的斗志和决心。

很明显这是一个陷阱,虽然并不怎么高明,可本身毫无智力可言的僵尸能布下这样的埋伏,已经证明了这场尸变确实有人在背后操纵——只有除掉他,谷中上千兄弟才有一条活路。

没有什么退路,不解决掉那罪魁祸首,砍倒再多僵尸也没用,天知道死谷之中到底有多少尸首可以供他驱使。

少年不再躲在队尾,终于站出来引领队伍,辛秉刀和阿原也一同开路,李牧原和白眉大师断后,剩下杨老大等人居中策应。

一行人更加谨慎,行进得非常缓慢,因为每走一步,迷雾之中都可能冒出一两只僵尸,头顶树上也可能跃出一只跳尸,一口咬来。

虽然在少年的鬼魅身法下,大多数僵尸刚一露头就没了脑袋,可几只突然从地下破土而出的半截僵尸,还是又夺去了一个兄弟的性命。

死亡并没有夺去众人的胆魄,反而激发了无尽的怒火。一次次死里逃生,一刀刀斩碎僵尸之后,这支队伍已经完全没有了初时的慌乱和恐惧,也在厮杀中磨练出了自己的阵型。无论天上地下,只要那些怪物一露头,总有长刀短剑麻利地解决。

许是僵尸的主人意识到了零星的骚扰再没什么意义,一支规模空前的大军无声息地聚集起来,毫无征兆地发起了猛攻。

没有厮杀声,叫喊声,雾海之中忽然涌出无数行尸走肉,几乎是肩并着肩,像是大街上汹涌的人潮一般袭来。

辛秉刀大喝一声,整支队伍也慨然应战,生死中磨练出来的“斩尸队形”始终不乱,辛秉刀、少年像割麦子一样收割一排排僵尸,沈思、玉阎罗等人也各显神通,大杀四方,其余人则严守着队形且战且退,让一波又一波的僵尸倒在脚下。

战斗沉闷而激烈,乍看起来,一波波僵尸像是送死的羔羊一般,没头没脑地冲上去,任人宰割,可他们似乎无穷无尽,也无生无死,就算砍落在地的一手一脚,也不敢说就完全无害,众人虽少有损伤,但还是被逼得一步一步后退。

这样的僵局并没有持续太久,队伍后方忽然传来一阵低吼,随即是一声惨叫,一个高逾丈许的怪物挥舞着铁桶一般粗的胳膊冲了上来,首当其冲的一人还没来得及生出躲避逃跑的念头,就被那怪物一把抓飞了脑袋。

“青芒铜尸!小心!”近前的玉阎罗大叫一声,伸手一扬,一道灵符向那青毛怪物打去。

一张薄薄的符纸,竟打得铜尸重重一晃,发出一声难听至极的嘶吼。玉阎罗左右开弓,又祭出两张灵符正要出手,只见眼前黑影一闪,一个跳尸扑到眼前。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飞身迎上,一刀斩断了飞袭而来的僵尸,却是杨老大。

玉阎罗显然没想到出手相助的竟会是一向不对眼的杨老大,杨老大也没多看她一眼,转身迎上了虎入群羊般的青芒铜尸。

这只青芒铜尸,比阿原古墓中所见的更高大几分,脸上的青芒像锥子一样,浑身散发着古铜色的光泽,比铠甲还要明亮。杨老大老于江湖,自然不会硬拼,而是游走撩拨,等待援军。

“杨兄弟,我来了!”片刻之后,队首传来一声大吼,辛秉刀如旋风一般冲到杨老大身旁,大刀一挥,结结实实地砍在铜尸肩上,发出一声金铁相交之声。辛秉刀一刀能砍断几人粗的古树,可这一刀却只是入肉三分,铜尸连晃都没晃一下。

辛秉刀一皱眉,正要发力,忽然腰间一疼,一柄刀冷冷地插在他后腰上。

“你……”辛秉刀虎躯颤抖,艰难地扭过半边身子,难以置信地瞪着杨老大。却见杨老大眼里冒着阴沉的精光,嘴角一抿,将刀向前一送……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如风而至,杨老大只觉一道寒气从身侧袭来,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刀一拔,纵身而退,但肩膀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中了少年剧毒匕首一击还能站立的,杨老大当属第一人。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青色,随即捂着肩膀,消失在迷雾之中。少年冷哼一声,身影随之消逝。

这惊人的一幕,同时落在先后赶来的众人眼里,阿原首当其冲,只觉一颗心都忘了跳动,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脚下没有半分犹豫,第一个冲到辛秉刀身旁,古剑一挥,一招“剑破苍穹”气势如虹地向铜尸斩去。

铜尸似乎也知道厉害,放弃了一把抓碎辛秉刀头颅的机会,转而一举大手,抓向了阿原的古剑。

古剑虽然在古墓中灵气泯灭,但单凭其锋芒之利,已可切金断玉,更何况阿原如今真气已颇为不弱,全力一斩便是块钢板也要断成两截。

可青芒铜尸的大手上铜芒一亮,竟硬生生接下了古剑一斩,甚至用力一握一扯,就要将古剑夺去。

“我佛慈悲……”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忽然响起一声佛号,落在众人耳中如洪钟大吕震天而鸣,阿原面前的青芒铜尸身形一晃,身上的铜芒瞬间溃散,被古剑锋芒一落,齐刷刷地切下半只手来。阿原哪会放过这个机会,提剑向前一送,一剑刺穿了铜尸的胸膛,随即双手握剑一搅,硬生生在铜尸身上掏出一个大洞。

铜尸发出一声难听至极的吼叫,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阿原飞身上前一步护在辛秉刀身前,将扑上来撕咬的僵尸一一砍倒,玉阎罗和李牧原也及时赶上,手忙脚乱地封住辛秉刀后腰血如泉涌的伤口。

一个生龙活虎,浑如杀神下凡的汉子,此时面色惨白瘫倒在地,浑身上下弥散着一股不祥的青气。阿原看在眼里,不由得怒从心来,狂舞着古剑上下翻飞,拼了命一样挡住了排山倒海一样扑来的群尸。

首领倒在面前,众人再无半分退路,个个拿出死志拼杀起来。辛秉刀倒下,少年追去之后,白眉大师挺身而出成为中流砥柱,一声声佛号下,汹涌而来的僵尸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纷纷倒下,终于渐渐没了后继。

砍倒最后一个僵尸之后,阿原喘着粗气茫然而立,只觉有口气憋在胸口,不得发泄。

辛秉刀已经被众人团团围住,七手八脚地医治,他就算想帮忙也根本插不上手。阿原咬了咬牙,忽然纵身钻进迷雾之中,顺着杨老大和少年消失的方向追去。

这实是年少冲动的阿原又一个冒失的举动,以他的身法,根本不可能追得上少年和诡异的杨老大,何况是在根本不辨方向的迷雾丛林之中。可阿原气血翻滚,心浮气躁,仿佛心中有什么东西冥冥指引着他,在雾海中一意孤行地全力狂奔。

一刻钟,凭阿原如今的身法,足足跑出了近十里,雾中的寒意将胸中那股莫名的冲动逐渐驱散,可阿原并没有停下脚步,还是凭着直觉一直向前,仿佛前方迷雾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他招手。

忽然间,阿原停下了脚步。一缕阳光照在脸上,让他竟有几分惊惶。

一片阳光洒照的果林,像是沧海中的孤岛一般突然出现在迷雾深处,映在阿原眼前。

第一百七十三章 幽居

阿原呆呆地站在光与暗的交界之处,仿佛一个徘徊在忘川之畔的迷途幽魂。眼前洒照的阳光下,仿佛天神在他面前打开了一道门,送他回到了阔别许久的家乡。

温暖的阳光,静谧的果林。花树相掩,曲径通幽,那娇艳如火的蟠桃、晶莹剔透的玉梨、润如凝脂的瑶果,个个都是他在山中的最爱,如今竟跨越时空重现在眼前。

阿原茫然迈出一步,让整个身子沐浴在阳光之中。抬头仰望,天上并没有青天白日,却有享之不尽的和煦阳光,仿佛迷雾之中开了一扇天窗,留下这一片花草争艳的世外桃源。

明明外面已是腊月寒冬,可这片桃源中温和如春,清凉如夜,微风拂面,分外惬意而悠然。

阿原没有大呼小叫,没有想到寻仙拜师,而是静静地走在林间小路上,嗅着一路芬芳的花香,感受这不知是真是幻的神迹。连脚下这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似乎也与家乡有七八分相似,所以阿原一点也不奇怪,小路的尽头静立着一座小屋。

小屋简单古朴而精致,一如阿原的湖中居和梦中仙居。不同之处是这座小屋用青青翠竹扎成,更显脱尘绝俗。竹屋四周,一弯小溪在檐下静静流淌,溪边的一方青石上,一枚竹筒不时被溪水盈满,叩在青石上发出“咚”地一声,断断续续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阿原忽然觉得脑海中空无一物,之前的愤怒与烦躁都被流水和竹叩声洗刷一空。他默默上前一步,轻叩竹门,一时仿佛回到了家乡梦中。

静候许久,无人应答,阿原缓缓推开竹门,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沐浴在阳光下的朦胧身影。

竹屋之中洒满了阳光,四面皆是五尺高的书架,排满了一卷卷古朴老旧的竹简和古书,中央则是一张长长的书案,一个素衣少女跪坐于前,长发及地,两袖垂案,双手浅握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垂首静静地读着一本手卷。

乍一看到少女的身影,阿原心头一颤,如遭电击。他没有想到竹屋中竟有人居住,更没想到,这少女竟感觉如此熟悉!

刹那间,阿原想到了云国那个无名女孩,一样独自幽居在荒无人烟之所,一样冷漠淡然,仿佛身外再无一物,可凝想片刻,二人又截然不同。不说别的,单看那长长睫毛下动人心魄的脸庞,便是仙子与凡人之别。

阿原忽然浑身一震——他想起来了,这少女像的并不是现实中的人,而是那一夜梦中的“夜子”。

一样长发如瀑,一身素衣,一样的淡然清冷,甚至也有一缕青丝束于耳畔,上面系着一只金色的小铃铛。

梦境中所见的“夜子”,本就奇异诡谲,此刻竟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更是让阿原分不清是真是幻。虽然梦里“夜子”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并不甚清晰,但阿原总觉得眼前少女的倾世容姿起码与之有六七分相似。

眼前的少女似乎完全不在意阿原的到来,只是轻轻呵了一口气,抿了一口杯中的清茶,将书卷翻了一页,缓缓说道:“等我一下,喝完这杯茶,我就跟你走。”

少女的声音,并不似想象中清冷漠然,而是清脆悦耳,淡淡的慵懒中带着一丝亲密,如熟识的邻家女孩一样。她所说的话,更是让阿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并不是闯入空山幽谷,而是在找隔壁青梅竹马的女孩出去逛夜市看烟火一样。

“你……”

阿原只说了一个字便顿在那,一来他实在有太多问题,竟不知问什么好,二来少女低头品茗看都不看他一眼,又让他觉得不管问什么都好像傻子一样。

阿原呆呆地左右看了看,竹屋里的陈设比湖中居更简单许多,湖中居好歹还有床有褥,有锅有炉,可竹屋里这些东西都没有。

八个书架,如八卦一般整齐地列于八方,中央是一张圆形的竹席,漆黑的书案和白衣少女如阴阳双鱼,似乎再多一物,都会破坏了这小屋内的静谧与和谐。

除了屋角有一个小小的水槽从屋外小溪里引来清清泉水,又潺潺流去,阿原没找到一丝和衣食住宿相关的东西。这少女,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少女究竟睡在哪里,吃些什么,阿原不得不好奇。可这些问题都憋在肚子里问不出来,因为少女斜倚在案子上读书品茗的样子是那么宁静而悠然,仿佛时间在这里流逝得分外缓慢,而少女,就这个样子度过了无数春夏秋冬。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终于饮尽了杯中清茶,合上了案上书卷,她微抬起双臂,像是伸了一个懒腰,又像是张开双翼即将起飞的雏鸟一样,将清丽绝伦的姣容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阿原眼前。

阿原年方十四,似乎还没资格对女人的容貌品头论足,但这少女的倾世容姿根本无须评价。晴儿、凝儿乃至楚涵玉无疑都是十分出众的美女,就算妹妹师父和红妆大盗,也算长得不丑。可这个少女五官之精致,容光之韶华,完全在凡尘之外,以至于阿原第一次发觉,原来世间真有女子能长得这般好看。

这样的仙姿倩影,本应不属于凡间,可少女浅浅一笑,秋水剪瞳中却映出三分慵懒,六分亲切,还有一分,是不入尘世的天真和呆萌。

“走吧。”少女这样说道。

“走?去哪儿?”阿原反倒傻了。

少女歪了歪头,有些奇怪地看着阿原,好像青梅竹马的伙伴明明把自己叫出来,却说不出要去哪一样。

“你去哪,我就去哪呀。”

少女好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之事,阿原却觉得天旋地转。狠狠掐了自己几把之后,阿原用力晃了晃头,终于把一切问题都甩到了脑后。

他有种预感,不论问什么,一定是鸡同鸭讲。就和云国那无名女孩一样,独自幽居多年的人,是根本没办法沟通的。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说什么也不肯跟他走,而这位却似乎天经地义般要跟着他。

“你别出去,外面很危险。”阿原终于想起了外面的状况,可随即又摇头道:“不对,你还是跟我走吧。这里不能再待了,那些僵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冲进来。”

“不走么?那也好,反正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少女似乎不明白阿原在纠结什么,她微笑着又坐了下来,道:“僵尸先生们不会到这里来的,这里有阳光,他们不舒服。”

阿原一愣,这才恍然大悟为何少女在此安然无恙,传闻中僵尸都怕阳光,只在晚上和晦暗处活动。可话说回来,晚上又怎么办呢?就算没有僵尸,少女又是如何一个人在迷谷深处生活的,仍是一个想不通的谜团。

阿原长出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问道:“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跟我走?”

少女愣了一下,像是一个小孩子突然被问了一个十分复杂难懂的问题,她想了又想,露出一丝难为情的表情,道:“我等你等得太久,不记得了……不过,跟着你,不会错的,这点我有信心。”

少女展颜一笑,霎时间似乎连明媚的阳光都黯淡了几分。阿原也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这恍若迷途仙子一般的少女,究竟是与他有着斩不断的夙缘,还是纯粹脑子有问题呢?……

“你认得我?”阿原带着一丝希冀问道。

“当然。”少女点了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阿原差点一个趔趄摔倒,看起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挠了挠头,阿原不禁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戏谑道:“我叫盖世无双侠。”

“盖世无双侠?”少女念了一遍,点了点头道:“虽然有点长,但是一个好名字。”

阿原差点笑出声来,先前对这少女的一点疑虑和敬畏之心也彻底方下。这不过是另一个幽居在山谷中的天真女孩罢了,长时间一个人独自生活,难免脑子都有点问题,看在她赏心悦目的容姿上,这点缺点也不算什么。

阿原笑了一下,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少女摇了摇头,似乎被阿原的笑容感染,也开心地笑了起来,“盖世无双侠,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万万没想到,这名号居然早了十年被人叫出来。可“盖世无双侠”心头却涌起一丝酸意。

这少女空有倾世之姿,却困居幽谷之中,无人欣赏,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连一句笑话都分辨不出来,何等的可悲可怜……

阿原略想了片刻,缓缓道:“你就叫怜儿吧。”

“怜儿、怜儿……”少女默念了两遍,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好呀,从今天起,我就叫风怜。”

“风怜?”阿原吃了一惊,随即才明白,少女只是说她没有名字,并没说她没有姓。

传说中天神风昊和地神风笙开天辟地,造育苍生,风姓本就是神州第一大姓。更何况巍巍西方大国风国,全国上下起码有两三成人以风为姓。遇见一个风姓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在这人烟绝迹的迷谷深处。

“你、你有姓,那你父母还在么?”阿原本以为她和云国女孩一样是个无名无姓的乡间孤儿,可既然她知道自己的姓氏,那理应并非从小就生于山中与世隔绝才是。

“爹和娘带着妹妹走了,不知去了哪。因为我要等你,所以就留了下来。”少女微笑着答道。

阿原终于明白了,或许这本是为了躲避战火灾乱而在迷谷中隐居的一个普通人家,少女原本也有父母,有妹妹,甚至可能还有邻居。后来这些人一起迁走,不知为何却把她留了下来,孤独地生活在山中,许是因为她脑子有些问题吧。

她一直在等待的,也未必是“盖世无双侠”,说不定只是她幼时的一个邻居,或者根本是想象中的玩伴而已。

如此一想,阿原终于释然。既如此,就让自己做她的伙伴,带她走出这个封闭的迷谷,好好照顾她好了。没能把那个孤独而又骄傲的女孩带出云国,起码这一次,不要再留遗憾。起码这个叫风怜的女孩,是那样依赖自己。

“好吧,我明白了。那我就带你离开这。但是,外面很危险,你一定要听话,听到没有?”

“嗯!”风怜绽现出明丽的笑容,“盖世无双侠,我保证,什么都听你的。”

阿原被这笑容感染,一时也喜上心头,道:“你听话就好。不过出去之后别再叫我盖世无双侠了,知道么?”

“嗯,我懂的,真名是不能轻易让别人知道的。”风怜郑重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不过,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看着风怜认真的表情,阿原不由得笑出声来,顺口道:“你就叫我哥哥好了。”

“嗯,哥哥。”风怜毫不迟疑地应道。

虽然曾经被不少女孩叫过哥哥,但来的这么容易的,还是第一个。阿原瞬间找到了欺负凝儿时的感觉,坏笑了一下道:“不,还是别叫哥哥了,叫师父吧。”

“师父。”风怜倒是有求必应,师父一样叫得毫不拖泥带水。

“哈哈哈,师父也不过瘾,这样,你叫我主人好了。”

“是,主人。”风怜水汪汪的秋瞳中没有一丝迟疑,自然得像是侍奉多年的侍女一样。

阿原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一时浑然忘了外面的遮天迷雾,遍地僵尸。

对于身在异乡,又从小缺少玩伴的他来说,这样一个可爱又听话的妹妹、徒弟、女仆,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小伙伴。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有什么东西要收拾带走么?”

“没有啊,等我和青儿告个别就好。”

“青儿?”阿原一愣,莫非这乖巧的小侍女还有丫鬟服侍不成?

竹窗一响,一只小鸟拍着翅膀飞了进来,盘旋落在风怜肩头。浑身青绿色的羽毛,一如翠竹之碧,青天之蓝,鹅黄色的小嘴里还叼着一粒硕大饱满的松子。

“青儿真乖。可我要走了,以后不用再给我送吃的啦。”风怜梳了梳小鸟颈间的羽毛,含笑将那颗松子取下,双手捧到阿原面前。

这就是她赖以为生的食物么?阿原苦笑了一下,从那双青葱白玉般的小手里拿起松子送到嘴里,苦涩和甘甜的味道同时在舌尖涌动,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带你离开这是对是错。外面的世界虽然不会冷清寂寞,却有着说不完的苦恼和凶险。跟着我,你不会后悔么?”

“嗯,跟着你,和你在一起,不会错的……”

也不知是不是在回答阿原的问题,风怜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了阿原的手。明丽的笑容,清澈天真的眼瞳,全无半点忧虑,只是放心的把全部交给阿原。

阿原一愣,轻轻握了握那柔软润泽的小手,望了望屋外明媚的阳光,淡淡地道:“走吧。”

第一百七十四章 困局

迷雾之中,一个少年拉着一个少女的手,在林间飞快地奔跑着。

少年一边跑一边左顾右看,气喘吁吁,而他身后拉着的少女好奇地左看右看,却显得平静而优雅。这场面,若不是少年腰间挂着一块木牌,那分明就是一个乡下野小子拐骗深闺大小姐私奔的样子。

原大侠东跑西转,但在迷雾笼罩下的丛林之中,连方向都难以分辨,又上哪去找回去的路,只能一路瞎跑碰碰运气,同时竖起了耳朵倾听哪里有打斗之声,可惜始终一无所获。

若是孤身一人倒也罢了,可如今牵着一个天真到有些傻气的倾世少女,在不知何处会突然跳出一只僵尸的迷谷里乱转,阿原不禁提心吊胆,很快就汗透脊背,全然没想过身后悠闲自如的少女为何能始终不疾不徐地跟着他,一丝疲态都没有。

“你累了吧,歇、歇一会吧……”阿原停下脚步,体贴地说道,顺便甩了甩脸上的汗珠。

风怜满是好奇地看着阿原“挥汗如雨”,微笑道:“跟着你,我一点都不累啊。可是,你究竟要去哪呢?好像一直在转圈啊……”

阿原脸上一紧,没想到这小丫头倒也不傻,他尴尬了片刻,终于还是放下主人的架子,沮丧地道:“我迷路了……”

“这样啊。”风怜开心地点了点头,像是弄清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又问道:“既然迷路了,为什么不去问问刚才那些人呢?”

“刚才、那些、人?”阿原痴呆般一字一顿地复述了一遍,一时搞不清楚这傻丫头是又发了神经,还是当真看见过什么人——如果那真的是人的话。

风怜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道:“好像有几十个人,带着兵器,凶巴巴的,和那些僵尸先生可不大一样哦。”

“那、那不就是辛大哥他们?他们在哪?快带我去找他们!”

“好呀,跟我来吧。”风怜微微一笑,竟是说走就走,拉着阿原一个趔趄,差点被横拖出去。

阿原这才明白什么叫做“静若处子,动若脱兔”。风怜看起来文文静静柔柔弱弱的,跑起来竟一点也不慢,跑跳如飞的原大侠竟差点跟不上。

而且那绝不是熟悉乡间道路的野丫头之类的跑法,而是仿佛凌波仙子一般,衣裾轻扬,飘然飞掠。虽然她长裙及地,看不见脚步如何移动,但总之不像是在拼命奔跑,倒像闲庭信步一般。

“这半傻不傻的小丫头,难道还是一个高手?”这个念头在阿原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便被风怜转过头来天真的一笑淹没。管它呢,就像大师兄说的,这世上能人异士多的是,何必大惊小怪。这种程度,我原大侠也不至于输。

心中有此一想,阿原逍遥游步一运,脚下生风,很快就跟上了风怜的步法,倒也不觉吃力。风怜也果然没有乱说,只用了一壶茶的功夫,二人就出现在一众死谷兄弟面前。

惊呼,欢喜,掩饰不住大伙眼中的疲惫和伤痛,队伍中又少了几个兄弟的身影,还好辛秉刀还在——也只能说还在。

穿腰一刀已经将这个精壮汉子的性命掏去了大半,不过辛秉刀没有倒下,在李牧原的搀扶下坐得笔直,甚至还冲阿原笑了一下,但终究没能开口说话。

沈思和玉阎罗见了阿原,自然都有一番话说,可不管宽慰还是挖苦,都只能浅尝辄止,因为毫无疑问最令人在意的不是阿原莫名其妙地跑丢又回来,而是他身后那个风华绝代的少女。

“阿原,这位姑娘是?”沈思想要上前见礼却始终迎不上少女流离的目光,只能尴尬地向阿原问道。

“死淫贼,都这当口了还不忘坑蒙拐骗。姑娘,你从哪里来,小心别被这死淫贼骗了。”玉阎罗目光闪烁,不知不觉“死淫贼”的旧称呼又翻了出来。

风怜微笑看着二人,眼中满是好奇,却丝毫没有答话的意思,浅握着阿原的手,仿佛一个一切以夫君为主的小媳妇。

阿原只觉众人的目光有些异样,这才想起自己犹握着风怜的小手,可众目睽睽之下,若是突然甩开又好像心里有鬼一样,一犹豫间,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主人,他们是你的朋友么?”

风怜恰到好处的一问,将阿原强撑的镇定彻底击溃,也让玉阎罗等人的目光越发古怪起来。

“这位姑娘名叫风怜,独自一人在山中居住。我怕她有危险,就把她一起带出来了。不说这个,辛大哥怎么样了?那些僵尸呢?……”

阿原手舞足蹈,连说带比划,拼命想把话题引开。关键时刻,还是兄弟沈思拉了他一把,接过话茬道:“辛大哥身强体壮,刀伤并不致命,但刀上带着极其厉害的尸毒,老实说,我们现在束手无策。”

阿原一惊,连忙几步走到辛秉刀身边,细看只见他面如白纸,眼眶深陷,活像一个久病之人。阿原抓着辛秉刀的肩膀正要说话,忽觉一股阴气上下窜动,似乎正在辛秉刀体内到处侵蚀。想必就是沈思说的尸毒了。

“那姓杨的呢?去把他抓回来,他身上一定有解药!”阿原两眼冒火,恨不得一锤子敲开杨老大的脑袋,看看他到底是人是鬼,怀的什么念头。

“解药?你脑子里有水么?这种东西怎么会有解药?”提起杨老大,玉阎罗顿时一脸怒色,只是都发在了原大侠身上。

“为什么不会有解药?”阿原倒有些奇怪。

“你是白痴么?你以为这是普通的尸毒?这尸毒虽不直接致死,却能吞噬血肉,将活人生生转化成活尸,简直闻所未闻,定是那妖人费尽心思搞出来的。他的目的就是要把活人变成尸魍供其驱使,还弄什么解药,给你吃么?”玉阎罗火气甚大,一番雌吼震得阿原一愣一愣的。

“这么厉害的尸毒,怎么会抹在杨老大的刀上?他和那山中的妖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问我我问谁?谁知道那天杀的畜生为什么要为虎作伥……原来若离说的内鬼就是他,哼,我早就该发现的……”

提起若离,阿原的目光不由得四下一扫,那冷峻的少年依旧面无表情,正在人群之外几丈远的一棵树下闭目养神,似乎周遭一切与他无关一样。

“既然那小子早就知道,干嘛不早点挑明了?早说一句,辛大哥何至于中了那狗贼的暗算?”阿原撇了撇嘴道。

“你傻么?若离只是偶然发现谷中有人深夜里偷偷摸摸地潜入迷谷深处,一路追踪之下,竟发现了那妖人的老巢,由此可知我们当中必有内鬼,而且武功不低,但并不知道到底是谁。否则早就一刀砍了,还用等到今天?”

阿原一愣,忽然想起第一次修炼甲木真诀时在山中遇到的黑影——莫非那并不是少年,而是夜里偷偷潜入迷谷深处与妖人会面的杨老大?

可是,他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呢?那个恶贯满盈的妖人能给他什么好处,胜过谷中数千兄弟的信任呢?阿原实在是想不通。

“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不就是尸毒么,我来换血就是了。”不知何时,上惯了贼船的阿原不但不再晕船,甚至已经能掌舵扬帆出海了。

“白痴,别逞能了,这尸毒吞血噬肉,换血又有什么用?别辛大哥没怎么样你先变成了僵尸。”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谁能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阿原不耐烦地大声一问,却没人能够回答。

无论是博学多识的李牧原,还是平日里针锋相对一句不拉的玉阎罗,在这一问下都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看着辛秉刀苍白的脸色,眼眶微红。

“主人,我觉得这个人,应该去晒晒太阳……”

一片冷寂中,倒是风怜认真地回答了主人的问话,那柔和轻快的声音,在沉闷的人群中显得格外不协调。

“晒太阳?阳光确实能抑制某些尸毒,但你怎么知道对这种尸毒有效?再说了,在这死谷中到哪去晒太阳?”玉阎罗奇怪地看了看这个突然出声的少女,又把狐疑的目光转到阿原身上。

“晒太阳有用?那还等什么?风怜住的地方满是阳光。”阿原被玉阎罗瞧得有几分不自在,一摊手道:“别问我为什么,反正那确实有阳光就是了,不信去看看就知道了。”

“既如此,不妨一试。有阳光的地方僵尸必定活动受限,我们正好也可以休整一下。”

这样的提议若是从李牧原嘴里说出来不足为奇,但由白眉大师突然提出来,倒是让大伙一愣。不过谁也没有反对,毕竟辛秉刀的性命悬于一线,就算死马当活马医也要试一试。何况对于进退两难的众人来说,找一处可以放松休整的地方不会有人反对。

风怜听阿原说众人要去她的小屋,倒是满心欢喜,一路带着疲惫的众人寻回了那阳光洒照的世外桃源。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佛印

死谷之中,和煦的暖阳是远比酒肉更难得的东西。乍一见到阳光,众人的反应似乎比僵尸更不适应,一个个大呼小叫,举手遮脸,却还是忍不住抬头仰望。

片刻之后,一阵阵欢呼声响起,像是终于找到了玩具的孩子一样,几十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手舞足蹈,翻着跟头,爬到树上,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的喜悦。

阳光驱走了晦暗和迷雾,同时也驱走了恐惧。在这里不必再担心阴影里突然窜出一只跳尸,也不用害怕地底下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脚踝,如果说雾海深处的丛林是僵尸的领地,那这片阳光洒照的果林无疑就是众人的城堡。

李牧原果断下令在这里正式驻扎,指挥着几个大小队长在果林中占据要道,布置起防线来。而几个不入编制的少年,则和白眉大师一道入驻了城堡的中心——碧水环绕的竹屋。

风怜回了家,却丝毫没有主人的风范,半句招待客套的话也没有,只是从书架上取下茶杯和茶叶,手法娴熟地泡了一杯茶,在问明了阿原不想喝茶之后,便自顾自地坐在书案前品茶读起书来。

辛秉刀躺在门口晒着太阳,玉阎罗在一旁精心照看,少年一言不发地倚在墙角,白眉大师在一旁闭目打坐,竹屋里一时静悄悄的,阿原竟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着。

“阿原、阿原……”沈思轻声的呼唤,终于打破了尴尬,阿原连忙把耳朵凑了过去。

“这位风怜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沈思一脸郑重地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阿原板着脸回道。

沈思皱了皱眉,拍了拍手里的一本古书道:“这些可都不是一般的书,乃是上古典籍,很多还是失传的孤本,价值难以估量……”

阿原闻言心中一动,连忙从书架上取下几本,草草翻了几页,却赫然发现这几本书他竟然都读过,全是拜家乡妹妹师父所赐。

可见这些上古货色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套,阿原顿时没了半点兴趣,不屑地把书往沈思怀里一丢道:“少见多怪,这些破烂玩意遍地都是,还孤本?我都能背下来,你信不信?”

沈思微微一笑也没当真,只当是阿原没兴趣,便席地而坐独自看起书来。阿原一时又没了说话的人,只能斜倚在门口看着玉阎罗将符纸化在水中,一点点喂给辛秉刀。

也不知是洒照的阳光果真有用,还是神医玉阎罗再次妙手回春,辛秉刀的状况确实好了许多,脸上虽然还是一样苍白,但面容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直至睡去。

这下阿原放下心来,也再没了热闹可看,正有点昏昏欲睡,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今夜大战在即,几位小施主,还是尽快处理一下内气的隐患才好。”

清幽的竹屋之中,除了熟睡的辛秉刀,剩下五位倒都是“小施主”,可几位小施主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一向沉默寡言的白眉大师此言是何用意。

“大师,你说什么?听不懂。”半晌,阿原一头雾水地问道。

“方才一战,对方并未使出全力,而是想暗算辛施主。待夜幕降临,山中阴气大作,僵尸定会重来……”

“不不、我不是问这个,你说的内气隐患,是什么东西?”

白眉大师终于睁开了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原一眼,道:“小施主如今内息纷乱,数道真气各据一方,虽然暂时相安无事,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大战之际,一旦真气消长失衡,便是大祸。另外两位小施主也是一样……”

阿原心头一动,五行真气相冲的隐患何尝不是他一直担心的。虽然眼下金木水火四道真气在沌气的居中调和下各据一方,安分守己并不生乱,但经历过几次水火相冲的他怎会不知其中利害,只是苦无办法罢了。

就算阿原这些天来一直尝试以五行剑法调节内息强弱,但这异想天开的法子到底有几分效果,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隐患阿原一直悬在心头,却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白眉大师竟能一眼看破,当真了得。可另外两位“小施主”说的又是谁?

亦无需阿原多作猜测,风怜低头品茗读书,娴静悠然,如同四周空无一人。沈思埋首书卷,脸有得色,竟完全看入了迷,压根没注意到这边说些什么。剩下二人,无论讶然失声的玉阎罗,还是目光突然扫来的少年,都像是不打自招一样。

“你怎么知道?”少年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一丝寒气。

“大师,你这么说,可是有解决之道?”玉阎罗倒是语意轻柔,只是目光游移,似乎有些心绪不宁。

白眉大师低眉垂目,沉声道:“道门炼气以悟天道,佛门闭识而参禅机。道门修炼之法强引天地灵气入体,驭风雷水火之威能,变化无方、威力无穷。然真气终究是外物,外物流转于内里,日久必有隐患。这隐患与道法共生,只能规避无法根除。若要根除,唯有佛法。”

玉阎罗闻言不禁暗自撇了撇嘴,这秃头也真敢妄言,区区一个行脚僧人,竟敢对开天辟地无所不能的道法大放厥词。

这世上万千法门皆归为道,何来“道门”一说?更不要说什么无人知晓的“佛法”,也敢自称“佛门”,甚至荒唐到与所谓“道门”相提并论,真是夜郎自大,可笑至极。不过,这帮光头一向如此,倒也不稀奇,难怪他们在神州上始终不成气候。

“大师的意思,不是让我们剃了头发,投入佛门吧?”玉阎罗略带酸意地问道。

白眉大师闻言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答道:“几位小施主与佛门缘法未到,不宜强求。好在几位修行尚浅,若只是调正理顺真气,也无需入门修行,只要结一佛印即可。”

“佛印,那是什么东西?”阿原瞪大了眼睛问道。

玉阎罗也正有此一问。如今她体内水火相冲之势已迫在眉睫,换血那一夜从阿原经脉中渡来的大量水相真气已经彻底激发了她的凛瑶之体,清润凝寒的水气源源不断地从经脉中自发生成,根本无法逆转平息,只要火山再次爆发就要一命呜呼。

若真有解救之法,哪怕让她假意念几天经,甚至真剃了头发也不算什么。可不知为何,她心里一直不喜欢这帮终日低头诵经的怪人,总觉得他们神秘诡异,捉摸不透。哪怕白眉大师一直对他们和颜悦色,她也一向敬而远之。

什么“佛印”,她陷入这死局也不是一两天了,老和尚要看也早该看出来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出来,到底有何目的?

玉阎罗左思右想,始终理不出个头绪。不过她还有一个白痴死对头,白痴的处事风格,一向是与她背道而驰的。

“那还等什么?大师,快给我结一个佛印吧!”

阿原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白眉大师也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示意阿原在他身前坐下伸出手来。他一手握着阿原的脉搏,一手竖于胸前,低眉垂目,默默诵起经来。

阿原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眉老僧的一举一动,想好好见识一下所谓佛印到底是何玄机。可等了好一阵,除了口唇微动呢喃诵经,老僧再无半点动作,浑如一座木雕。

阿原的耐心很快耗尽,正有些无聊,诵经声悄然而止。白眉大师缓缓伸出左手抚在阿原胸前,右手轻抬,五指曲张变换三次,摆出几个截然不同的奇怪手势。

就在阿原一愣神的功夫,白眉大师右手忽然亮起夺目的金光,似是凝成一个大字,随即一声大吼,一掌带着风雷之势猛地印在阿原胸口。

阿原躲闪不及,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像是被一口金钟撞了一下。钟声激荡,震彻五脏,胸口的沌气急速翻滚了几下,似是在挣扎,但很快便凝滞下来。

钟声余音缭绕,迅速传遍全身筋骨血脉,金木水火四道真气激荡之下或多或少也有所反应,但都迅速平寂下来,似乎比之前还要安静,再无一点动静。

“这就完了?”眼看白眉大师闭目收掌继续诵经,阿原连忙一运真气,愕然发现内息之中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向闲云野鹤般的沌气,竟像是第一次有了规矩,被牢牢束缚在胸口心血两脉交汇之处,前通锁骨,后抵脊椎。

虽然之前沌气也大致汇聚在胸口周围,但那完全是人家自发地保驾护主,阿原轻易也指使不了什么。如今不仅被束缚住,质感也有了明显变化。

以往如一团稀薄的云气,感应也十分虚微飘渺,如今则凝固成块成团,如一层石膏一样裹在胸前真气交汇之所,却又不妨碍真气流动,像是石膏凝成了内有管道的模具一般。

阿原精神一振,两腿一蹬起身伸手“引剑”,凭空虚舞起来。

阿原的“五行剑法”虽然只具雏形,但真气随剑意流转已颇为熟练,此时将五行剑意糅合在一起,或者说胡乱使来,金木水火四气交相激荡,各显神通,一齐向胸前涌来。可在凝于胸前的沌气阻隔下,竟完全各行其道,河水不犯井水,丝毫不越雷池一步。

第一百七十六章 顽疾

以往阿原舞剑时动作轻柔缓慢,常被玉阎罗耻笑,实是怕真气相冲,不得不小心翼翼。如今日思夜想的真气相冲隐患被一个“佛印”轻松解决,不由得越练越是兴奋,手中之“剑”虎虎生风,狭小的木屋顷刻间简直已容不下步伐飞快滴溜乱转的原大侠了。

“喂,停!你要干嘛?”玉阎罗一声大吼,终于喝住了差点破屋而去的阿原,“你脑子又进水了?发什么羊癫疯啊?你到底怎么了?”

“抽羊角风的那是你!”阿原毫不客气的回骂道,“我这五行剑法中蕴含天地大道,你一个女贼明白什么?”

这等对话,早不是第一次了,对于阿原的天地五行大道,玉阎罗实在骂不出更多花样来了,只是冷笑一声道:“好,原大宗师,那你如今的五行真气怎么样了?”

阿原昂头一哼,转向白眉大师躬身一礼道:“大师的佛印果然神奇,这下五行真气再无冲突之忧,真要多谢大师。”

白眉大师微微一笑,颔首道:“小施主无需多礼,不过再无冲突之忧还言之过早,施主不修佛法,则佛印终究只是外力,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一世。一旦时日迁移佛印松动,或是施主体内真气再次壮大,还是有相冲之虞。不过施主胸口自有一股无名真气,本有调和阴阳五行之功,与佛印相互配合辅佐,倒是相得益彰。有此助力,短时间内想是无碍了。”

“那依大师之见,什么才是长久之计呢?”玉阎罗在一旁插口问道。

“修我佛门佛法,化解真气,自成佛印,自然永无后患。”白眉大师微笑答道。

玉阎罗不禁翻了个白眼,道:“那还是劳烦大师出手结个佛印好了,只是不知……”

说着,一向直来直去的红妆大盗忽然顿住,竟有些忸怩起来。连阿原都不明白她犹豫个什么,白眉大师却似乎了然于胸,微笑道:“后背亦可。”

玉阎罗俏脸一红,这才安然端坐在大师面前。大师如法炮制,先是握着玉阎罗的脉搏低头诵经了好一会,才示意她转过身去。这一次却是双手佛印同时变换不休,金光闪烁足有七八次,随即双掌同时重重印在玉阎罗背上。

玉阎罗一声娇呼,脸上瞬间涌起血色,随即又惨白一片,来回变换几息之后方才平静下来,却早已汗流满面。

“多谢大师援手!”玉阎罗缓缓转过身来,一脸感激之色,她郑重地向白眉大师一拜道:“大师救命之恩,永不敢忘。”

“施主言重了,死谷之中,人人都是施主所救,一切皆是因果注定。”白眉大师依然云淡风轻地微微颔首,道:“施主天赋异禀,虽多有磨难,但终究不是凡人之器。”

“腌萝卜,你居然也有真气?”阿原在一旁看在眼里,不知为何竟有几分酸味。

玉阎罗秀眉一跳,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转向少年道:“若离,你还等什么?快过来,大师的佛印真的有效!”

少年只是冷冷地看着,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玉阎罗见状连忙凑过去,在耳边轻声低语,也不知是在劝说还是讲述什么心得体会。

白眉大师见状也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又低眉垂目诵起经来。

“大师,请帮若离也结一佛印。”

过了一会,玉阎罗似乎终于劝通了少年,将他一路强拉过来,把手腕递到白眉大师身前。

少年别着脸,手腕伸得绷直,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竟有些许窘迫之色,可见并非出于本心,实是架不住玉阎罗撺掇而已。

白眉大师默默抚脉良久,终于沉声道:“还请施主转过身去。”

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转身,端坐于大师身前。

白眉大师长吸了一口气,双手结印于胸前,只见一团白光亮起,白光之中双手挥舞,如在素绢上提笔写字一般,一个个金色大字隐隐浮现。

仅仅一瞬间,白眉大师手中就变换了十几种佛印,看阵势竟比阿原和玉阎罗大上许多。可更意想不到是,白眉大师忽然一声暴喝,如九天之上响起惊雷霹雳,一旁的阿原和玉阎罗猝不及防,被吓得身形一晃差点栽倒。

电光火石之际,白眉大师横眉怒目,双掌齐出,以排山倒海之势轰地一声印在少年背上。

少年瞬间被金光笼罩,身子差点横飞出去,两眼一翻,一口暗红的血从口中喷涌出来。

“你干什么?!”玉阎罗惊得目眦欲裂,慌乱中飞起一脚,狠狠踢在白眉大师背上。白眉大师不闪不避,硬生生挨了这一脚,脸上一团黑气笼罩,嘴角也流出一丝血沫。

见了这一幕,玉阎罗反倒冷静了几分,她这一脚像是踢在棉花上一样,想来也不会将这位深不可测的白眉大师伤成这样,其中必有隐情。

还没等她平静下来发问,白眉大师已沉声道:“女施主不必动怒,老衲是为了救他。”

“有你这么救的么?他、他都吐血了……”玉阎罗扶住少年的身子,发觉他面色惨白,已陷入昏迷之中,声音中立刻带了几分哭腔。

白眉大师神色不变,缓缓道:“他的状况比两位小施主更严重,体内生死两气纠缠盘绕,节节相扣,实是老衲生平闻所未闻之险象。他身中多种剧毒,经年累月,毒素深入血肉五脏,已成百毒之身。更兼身中隐毒,如附骨之疽,不死不休……”

“如此多的隐患,常人只要沾上半个就必定无救,他表面虽然无事,其实时刻都有可能丧命,全靠惊人的毅力苦撑着。若再无缓解之法,绝撑不过三月之数。”

玉阎罗听了这话脸色剧变,之前的一点敌意迅速消去,忙恭敬地垂首一礼,道:“方才小女子一时心急冒犯了大师,还请大师宽恕……那若离如今的状况,大师可有办法医治?”

白眉大师微微摇了摇头道:“他体内虽有纯正的生机之气,但与毒素和死气纠缠一体,早已彼此不分,更与血脉肌里融为一体,就算一呼一吸之间也会彼此牵动,险象环生,更不用说动用内气出手杀敌。”

大师顿了一下,又道:“顽疾需用猛药,我已强行分割其经络气血,让其陷入昏睡之中,如同蛙虫冬眠一般。如此危害可以降到最低,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旦脱困之后,还需找一位名医仔细医治调养,或许还有救治的可能……”

“多谢大师。”玉阎罗点了点头,望着怀抱中沉睡的少年,一丝忧色不禁爬上眉梢。她隐约也猜到,少年每次出手都是在拼命,可没想到竟严重到这种程度。他就像一个在悬崖边狂奔之人,随时都可能一步踏空跌入万丈深渊。还好,还好……

只是,说好两个人一起的,如今只剩她一个人了,还能拼得过那妖人么……

“如此最好,只是少了若离,若是对上山中妖人,还请大师多多施以援手。”半晌,玉阎罗目光坚毅地说道。

白眉大师垂目道:“施主放心,老衲一定竭尽所能。”

“放心吧腌萝卜,没了这个梨大伙还不吃饭了?有我原大侠在,那妖人若是一直不露面便罢,要是敢出现,我第一个灭了他!”

原大侠一出声,玉阎罗满心的忧愁顿时化作嘴角的鄙夷,“就你?哪凉快哪呆着去吧,别两下让人变成了僵尸,我们还得超度你。”

“你说什么?你个不知好歹的腌萝卜,敢再说一遍么?”

就在两人拉开架势又要大吵一番的时候,一声大喝突然传来。

“找到了!我找到了!——”

沈思用力嘶吼着,忽然像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

第一百七十七章 古阵

以往阿原和玉阎罗吵架时,沈思尝试过各种办法来化解,但哪一种也不如这一次有效。

看着沈思的背影风一样消失在门口,阿原和玉阎罗面面相觑,一时竟连为了什么而争吵都忘了。

“都怪你这头猪,终于把沈思也带出病来了。”玉阎罗总算找到了新的由头。

阿原自然毫不示弱,立刻回嘴道:“看他这样子,像是羊角风发作一样,分明是你传染的才对。”

说归说,可沈思毕竟是兄弟,举动又实在反常,阿原放心不下,随便和玉阎罗对骂了几句,便起身一甩袖出了竹屋。

屋外阳光明媚,层林叠翠,花枝相掩,阿原举目四望,哪里还寻得到沈思的影子。

好在还有脚印,沈思形如癫狂,发足狂奔,竟在地上留下了一排间隔甚远、却异常清晰的脚印,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只发情的野狼刚刚跑了过去。

别看沈思平日里老老实实彬彬有礼的,突然发起疯来一点也不逊于人来疯原大侠,那一次驾着万里车极限狂飙之后阿原便深有体会。如今看这架势,莫非风怜那堆古书里有什么上古机关巨兽的图谱不成?

阿原边猜测边顺着脚印一路追下去,沿途遇到几个四处布置防线的死谷兄弟,都说只见一道黑影疾奔而去,没看清来者何人。好不容易追到了脚印消失之处,未见到沈思的身影,却见一个死谷兄弟愣愣地站在一棵大树下,抬头正向树上张望。

“郑大哥,见到我兄弟沈思没有?”阿原大声问道。

“原大侠啊,那、那是沈少侠么?我还没看清呢,他、他就上树了……”

阿原脸一红,第一次体会到自家兄弟在外面给自己丢人是个什么感觉,连忙敷衍道:“他定是发现了什么敌情,待我上去问问。”

说着,阿原纵身一跃,双手抓住一根树杈,两腿一夹树干,利索地爬了上去,只剩树下之人一脸震惊和敬佩之色抬头仰望。

几个纵身攀上树冠,阿原举目一望,一时竟为眼前的景色吃了一惊。只见繁茂的树林枝杈交错,树冠相倚,竟仿佛一片绿茵草海,沐浴在和煦的暖阳下,如天外仙境一般。

而沈思,果然就在这仙境当中——上蹿下跳个不停,活像一只正在树海中觅食的猴子。

“沈思,你在做什么?”

阿原正要放声一喊,冷不防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吓得他差点一头栽下树去。

回头一看,只见一道红影如鸾鸟回巢,飘然飞跃于树冠之上,带着凌绝的傲气从他身边一掠而过。

“鬼、鬼啊……”阿原惨叫一声,赫然发现这还是个红衣女鬼。

“你才是鬼呢!”玉阎罗用一声痛骂亮明了她的身份,“你鬼叫个什么?许你过来,就不许本姑娘过来看看?”

“你、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轻功了……”眼看玉阎罗足尖在树梢上轻轻一点,便跃出几丈远,身法轻盈如飞鸟一般,原大侠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当初她若是有这一半的本事,还至于被乌山七盗追得狗爬兔子喘么?

“哼,姑娘我飞檐走壁的时候,你还在墙角玩泥巴呢!”玉阎罗头也不回,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若不是之前被你害得真气提不上来,我、我……”

玉阎罗我了两声,忽然转过头来,面色不善地看着阿原,新仇旧恨一齐在心中发酵,忍不住就要清算一番。

“一个佛印,你就这么厉害了?”阿原却没察觉到危险,还沉浸在莫名的惊叹与暗喜当中。

玉阎罗顷刻间能有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确实皆因白眉大师一个佛印。不过归根结底,人家天赋血脉不凡,从小就有人指引修炼,内功轻功底子都比阿原这乡下野小子强出不知几条街去。

若不是后来顾忌真气水火相冲,不敢留存过多真气,仅凭天赋修炼的玉阎罗便可成为江湖一流的好手。就算如此,在被辣手毒医阿原坑害之前,人家也是东国闻名的梁上女君子,岂是原大侠跑跳如飞所能相比的。

不过原大侠当然想不到这许多,他自然而然地将一切归结到大师的佛印之上。引申下来,他还率先结了佛印,岂不是应该比这女贼进益更多?

如今既无真气相冲之虞,各道真气交相汇聚于胸口经脉附近,岂不又是个打通小周天的良机?

金鸡独立于树海之上,阿原遥望远方,一时又呆呆出神。玉阎罗见到这一幕,未免恶向胆边生,将牙一咬飞身近前……

“阿原、玉姑娘,你们来了!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兄弟沈思一声大喊,无意中帮阿原消了一灾,阿原也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几个纵身跳到沈思身旁,道:“发现什么了?莫非这里有上古的机关巨鸟,能载我们飞出去?”

沈思一愣,失笑道:“阿原你可真敢想。”说着一指下方色彩斑斓,绿树成荫的果林,道:“这片果林并非天然形成,其中大有玄妙,乃是一座上古阵法。”

“上古阵法?”阿原的声音一下拔高了两度,可顺着沈思所指向下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这片果林和家乡山中没什么两样。

“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出来?”

阿原话音刚落,耳边顿时传来玉阎罗的讥讽,“你懂个什么?你能看出来那才有鬼呢。”

阿原面色不变,回敬道:“鬼,那你看出什么来了?”

“哼,这片果林确实到处透着古怪,我也一直有所怀疑。别的不说,单说头上的阳光,就绝不是真正的太阳之光,其中必有蹊跷。不过就算这是一座古阵,肯定也很久没有发动过了,否则不会一点痕迹都没有。沈思,你又是如何知道此乃上古阵法?”

“自然是从这本古书中读到的。”

沈思一拍手里的书卷,眉飞色舞地道:“书中所载与这片果林分毫不差,这座大阵布置于草木繁盛之处,以丛林树木蕴含的天然草木灵气为给养,一旦布下就可以自发地运转下去。”

“这里每一棵果树都是阵法的一处阵角,只要有阵盘在手,就可以控制果树移动变换,乃至缠绕攻击,小可迷困不速之客于外,大可设伏杀敌……”

第一百七十八章 阵盘

沈思讲得眉飞色舞,阿原却听得一头雾水。

若说别的倒也罢了,可这片果林分明与家乡西山上没什么两样,哪来这许多神通?

“停停停,说了半天,这大阵到底叫什么名堂?”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沈思脸现尴尬之色,连忙解释道:“古书之中唯有阵名和一些关键的布置、驱动之法完全是用更古老的上古篆文书写,我也不认得。不过我说的那些是不会有错的……”

玉阎罗在一旁沉声道:“既然这样,那这座大阵发动的关键就在于阵盘,找到阵盘试一试不就全知道了。沈思,你可知道阵盘在哪?”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心头狂喜,急于出来确认,倒没想到这个……”

沈思更加尴尬起来,“不过,阵盘必然在阵法中央,想必就在那间竹屋里,咱们回去找一下就是了。”

三人对望了几眼,只觉再这么干说下去也是毫无意义,就像玉阎罗说的,找到阵盘一试便知。若是找不到,什么大阵说得再玄乎也是白费口水。

沈思带头,三人从树上飞跃而下,一路寻回了林间竹屋。竹屋之中静悄悄的,沉睡的辛秉刀和少年,读书的风怜,还有闭目打坐的白眉大师,似乎压根没人注意到三人一去一回。

三人在竹屋里搜寻了不过一壶茶的功夫,就放弃了寻找又凑到了一块。虽然不知道阵盘到底长什么样子,但这竹屋之中的物什实在有限得很,除了书之外连个稍微打眼的东西都找不出来。

无奈之下,阿原不得不清了清嗓子,出声道:“怜儿,你知不知道什么阵盘在哪里?”

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问,换个精灵剔透之人也要一头雾水,风怜缓缓抬起头来,眉尖微蹙,“针——盘?我这里没有盘子啊,只有杯子,主人你要么?”

风怜坐直了身子,微笑着双手托起茶杯,带着讨好的笑容举到阿原面前。一声主人,又差点把阿原打了个跟头。

“阿原,你看!”沈思却似乎发现了什么,伸手用力向下一指。阿原顺势一看,沈思所指的竟是风怜跪坐在膝下的蒲团。

那蒲团也不知是什么年代的老古董了,早已磨得发白,看不出原本的材质成色。

没想到这么一件破烂,也被沈思盯着不放,阿原略带怜悯之色看了沈思一眼,沈思却伸长了脖子左看右看,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

“怜儿,我兄弟想要你屁股底下这个垫子。”

阿原实在看不下去,终于出声帮了兄弟一把,可沈思却像当头挨了一记闷棍,身形一晃,血全涌到了脸上。

风怜长长的睫毛眨动了两下,还是很优雅地整整裙摆,双手撑地微微一抬膝盖,将膝下的蒲团抽了出来,大大方方地递给了沈思。

只是那疑惑的眼神,让沈思脸上差点渗出血来。

左右也是这样,沈思也就破罐子破摔了,拿起蒲团来上下翻看。片刻之后,红光满面的沈思忽然跳将起来,大叫道:“没错,就是这个!”

阿原和玉阎罗一听,连忙呼啦一声凑过来,只见沈思指着蒲团上面一道道几不可见的纹络道:“这就是大阵的阵盘,不会错的,只要向里面输入灵气激发,就可以完全控制外面的大阵!”

阿原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这蒲团有什么特别之处,只得道:“既然这样,那就快试试吧,还等什么?”

“这个,激发阵盘似乎需要木相真气。”沈思目光殷切地望着阿原说道。

“嗯,然后呢?”阿原还没反应过来,随口一问,却发现玉阎罗古怪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

“阿原,我们这几个人里,也只有你修炼过甲木真气,还得劳你大驾了。”沈思憨憨一笑,目光格外诚恳。

阿原这才反应过来,少年昏迷不醒之际,就剩他一个人身怀木相真气——就算少年醒着,那一夜将甲木真气全渡给了他之后,少年经脉中还有没有残留也是两说之事。换句话说,竹屋里能激活这个阵盘的只有他一个了。

虽说这不是什么坏事,可被沈思和玉阎罗这两个时常狼狈为奸的家伙一齐目光殷切地看着,阿原总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不过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托词,若是真有什么上古大阵,这种事怎么少得了原大侠?

“没问题,交给我吧。”

原大侠轻描淡写地接过了“阵盘”,却一时愣住,如黄鼠狼咬乌龟,根本无从下嘴。

“这个,怎么弄?”阿原硬着头皮问道。

“输入真气就完了,剩下的交给我。”沈思搓着手,殷勤地答道。

说得轻巧,可真气离体哪是那么容易的,若是水相或是金相真气倒也罢了,阿原好歹还有点经验。可木相真气他根本不得驱使之法,又只汇集在背后大椎穴周围,让他如何渡到手上再输到蒲团上?

闷思良久,阿原终于把脸一沉转过身去,沉声道:“把这个贴在我背上……”

此言一出,沈思目瞪口呆,玉阎罗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贴在背上——你当这是狗皮膏药么?”玉阎罗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喘不上气来,“莫非原宗师您老人家修炼的是江湖上传说已久的龟背功?啊哈哈哈……”

玉阎罗的每一句嘲讽都刺在阿原心头,尤其是龟背功三字,更让他想起当初被这女贼坑害到赤身裸体背大石的旧恨,不由得勃然大怒道:“天杀的女贼你在那鬼叫个什么?有本事你来!”

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旧事,玉阎罗非但没有动怒,反倒笑吟吟地道:“这个本事我可没有,原宗师您还是快发功吧……”

沈思一看架势不对,连忙在一旁劝道:“阿原别急,我看你也累了,不如你先躺下,我顺便帮你按按肩膀解解乏,你看怎么样?”

到底还是兄弟沈思体贴,阿原就势躺下,任由沈思将那“阵盘”放到他背上,再上下按肩捶背,阿原的尴尬倒是大为缓解,也就一边眯着眼睛假装享受按摩,一边默默运起大椎穴周围的甲木真气。

甲木真气渐渐抽出一丝一缕,如花开抽丝,可阿原越是心急,它伸展得便越是缓慢。

阿原闭眼假寐,听沈思和玉阎罗在耳边大呼小叫,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根本听不懂的话,偏偏又看不见“阵盘”上有何变化,只觉心闷气闷、眼皮越来越沉,索性——睡了过去。

第一百七十九章 聚魂

“公子,欢迎回来。”

头顶虽是一片虚空,却洒照着如水的月华,阿原再次苏醒在梦境之中。

这一次面对薄翼轻振悬浮于身前的草木仙子,阿原总算不再觉得怪异,甚至连穿梭于梦境与现实间的违和感也消失不见,似乎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变化,自然得像是换间屋子小憩一下而已。

这个时候遁入梦境,多少有点意外。此刻绝非在梦境中放松心神的好时机,外面的僵尸大军不知何时便会攻城,还等着原大侠大展身手斩妖除魔呢。

“芊芊,有没有什么快速离开梦境的法子?”阿原劈头问道。

“啊?这个……”草木仙子显然被阿原这么奇怪的问题问晕了,顿了一下才语无伦次地道:“公子是梦境之主,来去自然随公子心意……哦对了公子神念还弱得很,根本无法掌控梦境的……”

“可我和幻璃也帮不上忙啊,那样岂不是反客为主了?除非公子……嗳?公子神念这么弱,受不受创也没差别的……”

“不过,我和幻璃现在也很虚弱啊,那还是、没什么办法……”

阿原强忍着一巴掌把她拍死在大腿上的冲动,咬牙道:“没办法就算了!有没有什么祛邪除鬼的好手段,快点教给我,一会马上就要用上了!”

“祛邪除鬼?那还用得着手段?什么妖邪鬼怪敢在仙家之前放肆,大人只要……呃不对,公子只要、只要……”

芊菁只要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下文来,憋得小脸通红,阿原更是青筋直冒,怒吼道:“到底怎么样?快说!”

芊菁吓得双翼一抖,差点从空中栽落,连忙手舞足蹈地道:“以公子现在的修为,确实没多少手段可以施展,不过公子所说的妖邪鬼物到底是什么?如果和公子一样只是很低阶的货色的话,倒是也有一些办法的。”

阿原强忍着怒气道:“那妖人我也没见过,不过肯定修为不低就是了。他能制造为祸千里害人无数的大瘟疫,能驱使成百上千的僵尸,甚至还有青芒铜尸那样的怪物,你说厉害不厉害?”

“就这么点微末的本事?只能驱使一些最低级的鬼物的话,公子还是可以一战的。”芊菁一听大大松了一口气,却让阿原眉头青筋又是一紧,不由得怒道:“少啰嗦,要是有办法就快说!”

在阿原一对金刚怒目注视下,芊菁总算觉察到不妙,连忙把更多可能引爆阿原的啰嗦话咽了回去,言简意赅地道:“低级鬼物例如丧尸和尸兽一类,皆是以邪术拘住了亡者的魂魄,强行不让其归散于天地。但寻常生灵的魂魄十分脆弱,因此拘魂之术亦不会太强,只要能将拘魂之力破坏掉,尸物自会魂魄尽散,朽于尘土。”

这一次,草木仙子总算说得够清楚,可已熟知她秉性的阿原脸色并未放松半分,追问道:“那如何将拘魂之力破坏掉?”

果然不出所料,一问到关键之处,草木仙子顿时卡了壳,甚至隐约可见一滴微小的汗珠从额角流下。

阿原见状顿时死了心,长喘了几口气道:“算了,我去翻翻那本黑书,既然你说那妖人不值一提,上古妖邪留下的法门总能克制其一二。”

“不可!公子,一入鬼门,从此便被三界摒弃,再也不入仙家之门了啊。”芊菁一听阿原又要打黑书的主意,顿时急得上下翻飞,一如忠心护主的侍女一样。

“被三界摈弃,也总比变成僵尸不入轮回的好。我又不修习鬼门法术伤天害理,只是知己知彼以求克敌制胜罢了。我若是能除掉那妖人,将众多丧尸超度,也算是为天下苍生做了一件大好事,如此光明磊落的侠义之举,凭什么就不入仙家之门了?”

阿原一番话义正言辞,说得芊菁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她有心再劝,可又说不出什么有分量的话来,更挡不住阿原庞大的身躯就要往木屋里走去。

“幻璃,你倒是想想办法啊,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芊菁见拦不住阿原,竟像是急疯了一样,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上下翻飞,神色变幻,仿佛天人交战。

“公子留步,有、有办法了。”

阿原一只脚刚要迈进小木屋,背后忽然传来芊菁的声音,尤带着三分犹豫,七分欣喜,不由得将信将疑地转过半个身子来。

芊菁连忙飞到阿原身前,道:“有办法了,幻璃已经答应帮忙,收拾几只孤魂野鬼不在话下,公子万莫沾染邪术。”

“哦,那你说吧,什么办法?”对于幻璃、也就是那张狂的剑形小人,阿原虽没什么好印象,但怎么也应该比这满脑子都是浆糊的草木小人靠谱点,这次正好验证一下。

见阿原停下脚步,芊菁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幻璃的本体,也就是仙人那柄仙剑弦离,曾随仙人征战四方,斩杀过无数抗拒天威的巨兽大妖。千万年修行一朝尽灭,仙人心生怜悯,便在仙剑上刻下了一个聚魂法阵,将斩杀妖兽的一丝魂印和灵痕封印在其中,以期机缘转世重生。也多亏了这样,我当年才能在仙剑之中保留魂印,直至与幻璃被分化出来,得以与公子相见。”

“然后呢,与斩妖除鬼有何关系?”虽然阿原对这样的故事并不排斥,但时间紧迫,唯恐小仙子啰嗦劲上来越扯越远,连忙把话题拉到关键问题上。

“幻璃乃是弦离幻化而成,天然继承了那聚魂法阵的一部分威能,虽然不可能拘禁上古大妖那样强大的魂魄,但对付几只孤魂野鬼还不在话下。”

“只要公子激活剑上的聚魂法阵,便可搜拘生灵魂魄。对那些魂魄不全的低级尸物,公子只要刺中一剑,不、甚至只要在其面前一挥剑,便可以斩断拘魂之力,将魂魄收入剑中。如此,尸物一触即溃,自是不堪一击。”

阿原一听虽有几分激动,但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的意思是,古剑上天然有一座聚魂法阵?那要如何才能激活?”

这一次,草木仙子总算没让阿原失望,虽犹豫了片刻,还是答道:“我传一套法诀给公子,公子只要默运法诀同时向剑中注入灵气即可。”

“就这么简单?”阿原不禁大喜过望,差点上前一把将芊菁捞在手里,“那还等什么?快把法诀告诉我啊!”

可怜芊菁见一双大手在她面前挥来挥去,吓得都要哭出来了,勉强咬着牙道:“公子,幻璃虽然答应帮忙,但要公子必须答应三个条件。”

“条件?说来听听。”阿原虽然对剑形小人敢对堂堂主人提条件有几分不满,但这种有来有往的规矩倒是书中常有的,并不算十分抵触。

“公子,这些话,都是幻璃非要说的,您可千万别生气……”

芊菁看了看阿原的脸色,低声说道:“第一,幻璃说她肯帮你,绝不是因为你有资格做她的主人,而是、而是怕你魂魄为下三滥的鬼宗渣滓所拘,害她也受牵连。她,她说,丢不起那人……”

这第一条就把阿原气得眼角直跳,他勉强忍住,咬牙道:“好!……”

芊菁见势不妙,下意识地退了几尺远,才接着道:“第二,她说只是帮你暂渡眼前这一关。搜魂夺魄,不过权宜之计,事后公子必须放魂魄重回天地,不能拘来驱使。”

“废他妈话!老子堂堂大侠,拘人魂魄做什么?”

阿原不禁勃然大怒,“该死的剑形小人,把老子当成什么了?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别吞吞吐吐的!”

“是、是公子,幻璃还说,嗯、第三,那聚魂法阵不仅可以斩除亡灵,收束魂魄,对生人也同样有效。公子剑下的亡魂,统统都会魂归法阵之中,即便不拘魂魄,却也已扰乱轮回往生……故而她提醒公子莫要凭空多造杀业,否则、否则她定要……”

好在芊菁也没有傻到底,看着阿原红里发紫的脸色,总算把最后的话咽了回去。

饶是如此,阿原还是气得三焦齐逆,天眼迸开,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道:“说完了没有?完了就别再废话,法诀呢?!——”

第一百八十章 结阵

竹屋之中,阿原一声怪叫,像条上了岸的鲤鱼一样扑通打了个滚,一翻身坐了起来。

梦境之中芊菁传完了他法诀之后,又说剑形小人不知怎么发了善心,愿意帮他迅速从梦境中醒来——只是没想到,背后的古剑突然凉得像冰块一样,就是所谓的帮忙。虽然有效,但这刺激实在不小。

“剑形小人,你给我等着!”

阿原恨恨地叫了一声,却发现竹屋之中压根没人注意到他醒来。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玉阎罗和沈思明明围在他身前,等他一动不动地输入真气激活背上的“阵盘”。可如今二人却像两个孩子一样围坐在风怜的书案前,看风怜的小手在蒲团上来回划动,像是摆弄一件新奇的玩具一样。

辛秉刀依然在门口沉睡,脸色已经好了许多,落在他脸上的阳光却黯淡了许多,似乎白日将尽,夜幕即将降临。

到底还是兄弟沈思终于发现了阿原醒来,欢声叫道:“阿原你醒了,快来看!原来这古阵尽在风怜姑娘掌握之下,真是太神奇了……”

说了这一句,沈思便又忘了阿原的存在,转头与玉阎罗讨论起来。

只听什么“天光”、“基柱”、“阵点”、“轮盘”,一句话里面阿原倒有三五个词听不懂,像是这两人被什么天光灌顶,一觉醒来就成阵法大家了。

“怜儿,你还懂阵法?”虽然点点青光在风怜手中闪动,映照着蒲团上丝丝青线纵横交织,但阿原还是不大相信,这个看起来天真到有一些傻气的少女,竟是一位阵法大师?

“阵法?那是什么?”风怜歪着头看了看阿原,一脸困惑,又指了指案上的蒲团道,“你说这个么?这个我从小玩到大,当然会了啊。你不会玩么?我可以教你啊,很好学的……”

就在阿原不知如何作答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牧原一脸凝重大步进了竹屋。

他先是看了辛秉刀一眼,脸上流露出些微喜色,随即眉头深锁对一众少年道:“这林子里有古怪,外面的阳光怎么忽明忽暗,又突然间彻底黑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沈思与玉阎罗相视一笑,连忙上前解释道:“李大侠莫急,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偶然发现这座果林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一座上古阵法……”

沈思也从方才的狂热中清醒过来,有条有理地将所发现的奥妙一一道来,不但让李牧原听得目瞪口呆,也让阿原好好补了一课。

“照你这么说,这果林本身就是一座攻防一体的战阵,可以困敌杀敌,不输于险关城塞?”李牧原神色数变,还是迅速理解了沈思所说。

“不仅如此,这古阵中还藏着威力无穷的杀招,就是头顶的阳光。”玉阎罗在一旁补充道。

“阳光?”这次是阿原和李牧原一起叫了出来。

“没错,头顶的阳光并非普通日光,而是大阵吸收四面八方草木灵气转化而成,以供大阵在不见天日之处布置所用。这阳光不但为果林中的草木生长提供日照,同时也是这古阵隐藏的最大杀招。”

沈思说着,伸手在蒲团上轻抚两下,只见两道青光明暗交替,随即众人眼前的光亮便发生了明显变化,先是暗如夜幕,随即又有一丝光亮如黎明晨曦。仿佛头顶悬着的不是朗朗白日,而是一盏受机括控制的长明灯,在沈思手下忽明忽暗。

“就是这样,方才林中明暗变化就是我们实验所致。当然,这还不是全部,还可以控制头顶阳光的亮度和照射范围。若是调到最亮,再汇于一点,那便是——”沈思说到这,已然面色潮红,激活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灭顶天光!”玉阎罗大声接了过来,一双秀目中闪动着光芒。

“天地之妙,叹为观止……”

李牧原呆呆愣了半晌,最终一声长叹,脸上满是欣喜的笑容。

“并非天地之妙,而是仙法神通。”玉阎罗秀眉一扬反驳道。

“也并不全是仙法神通,更是先辈大智慧所成。”沈思竟也加入到这无聊的争论之中。

“也就是说,这个天光如果正照在那妖人身上,就能除掉他了?”还是阿原想的问题更实际一些。

玉阎罗想了一下,沉声答道:“天光所照,玉石俱焚,连兵甲刀剑也如穿腐朽,化为烟尘,何况血肉之躯?不过那妖人既然精通驱鬼妖术,还要防他魂魄逃逸,借尸还魂……”

不过这话倒不是回答阿原,更像是对沈思说的,而沈思闻言也低头不语,似是在思考对策。

“魂魄逃逸,借尸还魂?”阿原心中一动,一丝笑容不经意间浮上嘴角,默默抽出背后的古剑,在手中轻摸。

“不管是否能一击灭敌,这总是我们的杀手锏,务必出其不意,方能一击必中。”

李牧原点了点头,沉声道,“这样,沈少侠,待我们休整布置完毕,你就逐渐控制阵顶阳光缩小范围,只照辛大哥这一处,给外面营造出阳光已尽,夜幕降临的假象。等那妖人现身,我们把他引入大阵正中,再激发天光一举歼灭。”

“正合我意,届时李大侠不妨和兄弟们且战且退,大阵之中还有藤蔓之术可以驱使,只要能困住那妖人片刻,定要让他魂飞魄散……”

…………

眼看沈思和李牧原他们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战局布置,阿原出奇地没有掺合,而是手握古剑独自走到竹屋一角,默默地开始回想梦境中芊菁所教的法诀。

法诀分为口诀和心诀两部分,口诀只有一句,而心诀说白了就是一路真气运行的轨迹,好在走的全是手臂上的经脉,又不限哪种真气,阿原施展起来倒没什么大问题。

但说实话,阿原对这套法诀的信心有限。对梦境中的一切,他已经没有了虚幻感,仿佛那就是自己另的一个家,不会有分毫怀疑。

只是他对那个脑子里也全是草的玲珑仙子实在没什么信心,这法诀也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神奇。不过,他总不会连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阿原两指并拢,在古剑的剑刃上轻轻抚了一下。曾经明亮如镜、光华如水的剑刃与幻剑融合之后便灵性泯灭,如今仿佛只是一块黑黢黢的锈蚀铁剑,但在阿原心目中,它永远是那柄随他出生入死,一剑斩蛇的神剑。

阿原深吸了一口气,口唇轻动念念有词,似是在默念咒言。丹田之中,一道真气随心诀而动,灌注于两臂,从天府穴往下沿着一条诡异的路线缓缓行进,行至列缺穴又突然转了个弯,流回肘尖曲泽,似是在血肉之中划了一道复杂的图案。而后蜿蜒而下,最终由少商商阳两指涌出,汇聚于古剑剑刃之上。

心诀初次运转甚为迟滞,可真气一汇到古剑上,像是疏通了多年淤塞的河道,顿时流畅起来,真气源源不绝地流向古剑,仿佛一个无底洞。

阿原一时有些慌张,但这等异相总比什么反应也没有好得多,若要激发古剑上的聚魂阵,想必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索性闭上眼睛,全力引导着丹田真气源源不绝地流转于两臂,汇入古剑之中。

竹屋之中,无人注意到面壁而坐的阿原膝上的古剑渐渐亮起微弱的光芒,一道青光从阿原指尖移到剑上,沿剑身缓缓流走,渐渐聚成一个奇异的图案,像是一朵六棱雪花,可每一角都各不相同。剑刃两侧的图案虽同时而生,却又不尽相同,似是而非。

随着真气不断注入,青光汇聚的图案逐渐清晰,就在其彻底定型的一刻,闭目运功的阿原忽然感觉真气一滞,像是水闸一关,真气与古剑霎时断开了联系。

阿原连忙睁开眼睛,恰好看见了青光隐没的一刻,六棱雪花的图案映在眼中,阿原心中一凛,连忙张口大喝道:“魂魄来兮,唯我殇昜,九幽黎庶,复我往生,疾——”

青光一闪,图案随即隐没于古剑之中,黑黝黝的剑身上现出道道细微的刻纹,如一朵六棱雪花,铭刻于剑刃之上,如一方古篆。

“这便是那聚魂法阵?”阿原轻抚剑身,感受到古剑上隐隐有灵光波动,虽然微弱之极,却仿佛再次苏醒一般,让他欣喜若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声狂笑,将正在讨论细节的李牧原等人吓了一跳,玉阎罗鄙视的目光看过来,又是一句冷冰的嘲讽,“这货又疯了……”

“哼……”阿原冷哼一声,丝毫不为之所动,而是轻轻一挥手中古剑,淡淡地道:“今夜,看我斩妖除魔……”

第一百八十一章 活尸

最后一丝光亮,终于湮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黑暗,仿佛也是一种给养,滋生的是吞噬生灵的死气,孕育着逆天而生的亡灵。丛林之中,一具具腐烂的躯壳从地底钻出,从草丛里爬起,拖着残破的身子一步步向前挪动,一点点汇聚在一起。

杨渐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一棵参天古树上,望着远处唯余点点灯火的果林。脚下成百上千的僵尸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密密麻麻地聚在树下,像是一群匍匐于地的臣民。

若说忠诚听话,没有什么“臣民”比得过脚下这些僵尸,可杨渐并不喜欢,因为他还是一个人。虽然从某些角度来说,他与那些魂魄被拘的行尸走肉已经没有多大区别,但他还是不同的。

虽然情感已有些模糊,可他还有恨!他恨那个杀千刀的黑衣小子,若不是他,他就不会一个人孤身追进山中,落入那魔头手里。他恨辛秉刀,恨死谷中每一个人——他变成了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凭什么那些人却可以逃脱?唯有把他们全部变成僵尸驱使,才能稍解心头之恨……

不只有恨,还有怕。虽然有些可笑,沦落到这番境地的他还是怕死。哪怕被拘去一魂一魄,哪怕已并非血肉之躯,他还是想活着,就算为虎作伥也好。

那魔头曾说,跟着他可以一探永生大道。杨渐咬着牙齿怪笑了一下,这副样子,就算真的永生,又有何快活可言?

可他还是不想死,他要活下去,求生和复仇,就是遥遥驱使着他的邪术。

眼前这片果林处处透着诡异,虽然阳光已尽,但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他在等,等一天里阴气最重的午夜,也唯有午夜子时,他手下的僵尸和手中的刀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

杨渐拔出刀来,将刀刃放在虎口上,轻轻一割。没有鲜血流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黑气涌出,杨渐将鼻子凑到近前用力一吸,顿时觉得浑身一阵轻松,像是吸了霓霞仙气一般。

这柄不起眼的刀,就是那魔头赐给他的法器,他当初只是被轻轻割破了一个小口子,便痛不欲生地昏厥过去,醒来就成了这副半人半鬼的样子,永远挣不脱那魔头的枷锁。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辛秉刀却能安然无事?!

他不能再等了,他要亲手把那帮人一个个全变成丧尸,变成一帮灵性还不如猪狗的畜生,让他们也尝尝这永世不得解脱的滋味!

树下的僵尸得到了号令,茫然转向果林的方向,迈着摇摇晃晃的脚步,缓缓前行。

…………

“来了!放箭!”果林中响起一声大喊,一支支火箭纷纷点燃飞射,如夜空中道道流星。

弓箭本身虽对僵尸杀伤不大,但火却是僵尸的克星。林中草木繁盛,火光所落之处织成一片火海,痴笨的僵尸不知躲闪,如飞蛾扑火一般涌入火海中,顷刻间便像干柴一样燃烧殆尽,间或发出一两声怪叫扑倒在地上,将火势越发蔓延开来。

“哼,穷途末路,也想顽抗。”杨渐在树上冷哼一声,指挥着一众僵尸义无反顾地向前直冲。僵尸虽然一个接一个倒下,但火势也随之迅速向前蔓延。箭手们好不容易布置的防线转眼间竟也为大火吞噬,只得有几分狼狈地向果林深处退去。

杨渐冷笑一声,纵身从树上跃下,如将军般指挥着一众僵尸排成一个半月型,缓慢、却不留一丝缝隙地向前推进。

除了一波火箭,僵尸大军再未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一步步踏入了果林。就在杨渐以为对方已经束手无策的时候,遍地的果树忽然像活了一样,扭曲着“腰肢”,条条树根钻出地面,将僵尸大军纷纷缠住绊倒,伸展着“手臂”,一根根藤蔓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

一时间,寂静的果林成了喧哗的战场,一边是早已死去的亡灵,另一边是本不会行动的草木,竟在迷雾之中激烈交战起来。

“不好,是陷阱。这果林里有妖术……”

杨渐马上反应过来,正想后退,黑幕中忽然亮起一道金光。一声尖鸣划过夜空,将遍地僵尸的怪叫统统压下,一支金箭破空而来,以杨渐的身手也仅仅是稍微一侧身,就被一股大力贯在肩头,差点将他掀了个跟头。

杨渐已非血肉之躯,比之青芒铜尸也不遑多让,寻常刀剑根本伤不得分毫,可这一箭不仅破肉入骨,而且箭尖上带着莫名之力,还让他浑身难受至极。杨渐哼了一声,一把将箭拔了下来,只见一张黄敕纸飘落,箭尖竟穿着一张驱邪定鬼的符咒。

“嘿,姓杨的那废物,就凭你也敢来送死?赶紧滚回去摇摇尾巴,把你那主子叫出来,大侠我今夜要一并超度了你们!”

对面传来一阵放肆的大叫,正是射出金箭的那少年。若说死谷中杨渐第二恨的,定是这个总爱浑装大侠的乡下小子。这野小子用一身鸡血破了瘟疫,害他差点被魔头抽魂夺魄,如今竟然还敢当众挑衅,而且字字都骂在他心头最痛之处……

杨渐顿时丧失了全部理智,纵身一跃冲了上来。只听一声怒喝,另一个身影昂然迎上,正是李牧原。死谷中的两位头领,第一次交起手来。

“嘿,阿原你骂的可真带劲,那姓杨的果然忍不住冲上来了。哈,这下我看他往哪跑!”沈思赞了阿原一句,五指飞快地在阵盘上划动,只见地上一排排藤蔓枝条腾空飞起,纵横交织如一张大网,抽得僵尸大军七零八落。

“那是当然,被一个白痴骂上一句,比寻常挨骂不知屈辱多少倍,也难怪姓杨的忍不住。”玉阎罗百忙之中也不忘讥讽两句,只见她两手翻飞,不停变幻着法诀,一道道符咒飞出,或雷声大动,或火光一片,炸得一排排僵尸支离破碎。

阿原没空与她斗嘴,挥舞着古剑在果林中纵身飞跃,一剑一剑斩杀着被藤蔓树根困住的僵尸。在真气催动下,古剑上映着淡淡的青光,隐隐现出一朵六棱雪花的图案。

这聚灵法阵果然有效,甚至比芊菁所说更厉害几分。原本僵尸不惧刀剑,极难彻底杀死,就算砍成几段,也要提防脚下半只手掌死命一抓。可如今古剑一挥,定会超度一个被拘的亡魂,莫说砍成两段,就算刺上一下,甚至只是剑尖在身前划过,僵尸便会发出一声尖鸣,一道黑气从七窍中散出,被古剑一吸而尽。

得此臂助,阿原精神百倍越战越勇,林中的僵尸本就行动缓慢,又被树根藤蔓牵制,几乎就是不动的靶子。就算偶尔有几只跳尸窜出来,也奈何不了跑跳如飞的原大侠。

阿原施展逍遥游步纵横冲杀也好,舞起五行剑法冲锋陷阵也好,都是无往不利,真真如上古侠客一般,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僵尸数量虽多,但陷入精心布置的道道陷阱之中,已是毫无战力,还未开启头顶天光,已然倒下过半。

可就在这时,战场的核心突然生出变化,正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位首领间陡然分出了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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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斩鬼

李牧原一柄长剑攻势虽不凌厉,却浑厚稳重,破绽极少,一味只守不攻,不求克敌,只为缠住对手,让众人得以收割战场。

可杨渐却不能坐以待毙,刀剑相交之时,他刀光一弯,忽然刺向自己的手臂。李牧原一愣的功夫,一道黑气如利箭般激射而出,他虽竭力闪避,还是被一缕黑气喷中口鼻,只觉瞬间浑身一紧,一头便要栽倒。

杨渐一声狂啸,挥刀扑上正要结果了李牧原,忽听一声佛号,一个光头和尚飞身迎上,挥掌一道金光向他打来。若说众人中杨渐最忌惮的,便是这白眉老僧,当下不敢再追击李牧原,连忙闪过金光,挥刀战了起来。

白眉大师横眉怒目,如一尊天神,白眉飘飘,出招如惊雷闪电,声势惊人。眼前金光闪烁,杨渐一身邪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罩住一样,不由得分外焦躁,猛地仰头一声狂啸。

啸声方歇,几具魁梧的黑影出现在迷雾之中,正是一直隐而不发的青芒铜尸终于现身。

“一、二,三!竟然有三只!”阿原大叫一声,连忙一挺古剑迎了上去。

玉阎罗把李牧原救到一边,正手忙脚乱地医治,沈思还要操纵阵盘指挥大阵,这三只青芒铜尸一时也只能交由原大侠一人应付。

阿原与这种怪物已经交手过两次,知其底细,青芒铜尸刀枪不入,行动迅猛也不输常人,普通江湖汉子实难应付。不过如今阿原已今非昔比,有搜魂夺魄的古剑在手,任何妖魔鬼怪他都敢一战。

阿原飞身迎上,古剑一点,剑势汹涌玄奇,如瀑布当空倒卷,正是“原氏五行剑”中的“水无垠”。

迎面而来的铜尸似乎知道古剑厉害,连忙举起巨臂一挡,可它又哪会明白仙人剑法的妙意?

阿原虚招一晃,身子向下一沉,一招“金玉断”直扫铜尸下盘。古剑斩在铜尸水桶一样粗的小腿上,叮地一声像是敲在铜柱之上。

这一剑虽未斩断,却已入骨三分,铜尸发出一声难听的吼叫,挥起铜锣大的拳头向下一砸。可阿原早已不是杀场新丁,怎会让这蠢笨怪物得手,他身子根本没停下半刻,早已抽剑而去,轻巧躲过这一击后,飘然闪到铜尸身后。

“喝啊——”

阿原将古剑举过头顶,一声大吼,心脉中的火气瞬间爆发。上一次火气爆发是在绝境之中为了救小月,结果水火相冲差点要了阿原的小命。不过这一次有了白眉大师的佛印,水火两气在胸口虽近在咫尺,却井水不犯河水。

阿原多日来一直苦练辛秉刀的伐檀刀法,招招炽烈如火,焚野焚城,火相真气应和剑意,无需法诀驱使便会顷刻间全力爆发。

这一招“烈焰斩”汇聚了阿原全身的力道和火气,已然超越了“剑破苍穹”的意境,古剑上红光一亮,如燃起熊熊天火。

红光一落,火光四溅,铜尸狂吼一声,后背生生被一剑劈开,几缕漆黑如墨的黑气飘散出来,被古剑一吸而尽。铜尸随即便绝了一切声响,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青芒与铜色尽去,化作了一滩烂肉。

这一刻,嘈杂的战场仿佛静止,阿原甚至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呼吸声。这一剑,他虽拼尽全力,但还是没想到竟能一击灭掉这恐怖的铜尸。曾几何时,他还是一个日夜空想着仙法的顽皮少年,没想到一路跌跌撞撞走来,他竟一步步脱胎换骨,有了这般本领……

生死战场,哪容得他出神胡想。阿原一愣神的功夫,背后一阵恶风扑来。阿原一个冷战,连忙纵身疾退,同时运起铁臂铜身,手中古剑一横。土意剑法“磐山劫”沉稳如山,将杀意横溢的凌空一爪生生拦回。

这一招虽精妙,铜尸亦忌惮古剑锋威没有硬拼,但力大无穷的巨爪只是与剑刃一碰,就让阿原手臂一酸,古剑几乎脱手。与此同时,另一只铜尸从旁扑上,封住了阿原的退路。

千钧一发之际,一株果树枝干一扭,牢牢缠在铜尸身上,险险帮阿原全身而退。

“阿原别发呆!快,解决了前面那只,我帮你拖住一个!”

后方传来沈思的喊声,几条铁链粗的藤蔓从地下钻出,如绳索一般将铜尸团团缠住。铜尸大吼一声,两臂一挣,扯得藤蔓吱吱作响,却还是没能崩断,只能不甘地被疯狂生长的藤蔓一层又一层捆成了粽子。

“沈思,干得好!”阿原叫一声好,也安下心来对付眼前这一只。

方才斩尸那一剑他拼尽全力,此时行动难免有几分迟滞。不过阿原身兼多种真气,自然也不会只有一种手段,他迈开步子四下游走,手中青芒闪烁,却是用上了困敌缠斗的“青萝蔓”。

缠斗之中,木相真气在大椎穴开枝散叶,帮他迅速平复暴起后躁动的血脉,又将缕缕清气提上,沉回丹田。

阿原精神一振,脚下步法又灵动了几分,缠斗之中找准机会便挺剑反刺,仗着剑法精妙,只是蜻蜓点水般在铜尸身上刺上一剑便抽身游走,根本不与之硬拼。

古剑轻轻一刺对铜尸的伤害虽然微不足道,但每次都有一丝黑气被古剑吸附。对铜尸来说这看不见的创伤更为致命,它狂怒地发出阵阵吼叫,庞大的身躯渐渐迟缓起来,而阿原却一点点回复着真气,不急不躁地将优势一点点扩大。

这一夜,阿原激斗之中着实发挥了超凡的水准,五行剑意各有妙用,种种战法他从未想过,却自然而然地运用出来,力大无穷、刀枪不入的铜尸竟拿渺小的阿原一点办法都没有,生生被古剑一点点摄走残魂,像一驾破旧的老车一般渐渐停了下来。

“快!阿原,我要缠不住它了,快动手!”

也不知是意识到情势不妙,还是受了什么邪法驱动,被藤蔓缠住的铜尸忽然两眼通红,身形又狂涨了几分。其张牙舞爪地一阵狂扯,缠在身上的藤蔓连连抽断,啪啪声响个不绝。沈思见难以支撑,连忙出声示警。

阿原也当机立断,身形骤然闪到铜尸身后,双臂鸣镝真气一振,一招金玉断锐利无匹,金芒借着古剑之威,斜肩带背一劈而下。一缕黑气没入剑刃,这具残破臃肿的身躯终于疲惫地倒下。

嗷地一声,被困的铜尸终于挣断了最后一条藤蔓,仰天发出一声狂吼。

阿原单膝跪地,长吸了一口气,猛地将心脉火气尽数爆发。两腿一蹬,身子如破晓的金鸣镝一般飞射出去,双手将剑一挺,义无反顾地刺向铜尸的胸膛。

这一剑已没有什么招式,甚至也没带上多少真气,唯灌注了阿原一身的勇气和决绝,一如当初斩蛇之时。

古剑没有让他失望,人剑合一,如彗星掠地,飞钉在铜尸胸口。铜尸张开的双臂停在空中,似是愣了一下,也不知是惊讶于阿原的神勇,还是被古剑搜魂夺魄丧失了最后的灵智。它喉间响起一声怪叫,随即一挥臂,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拳击向阿原。

这一击,阿原避无可避,亦无物格挡,他一脚蹬在铜尸胸膛将古剑拔出,顺势向后一仰,同时咬牙运起铁臂铜身,将浑身锻骨真气织成金甲。

“砰”地一声,如铁锤砸在铜板上,阿原的身子被一拳击飞,血洒碧空,而铜尸也再无力抬起胳臂,一头栽倒在地上。

“阿原!”

数声关切的大喊同时响起,夜幕中碧光一闪,织成一道青网,将阿原坠落的身子网在其中,缓缓落下。

阿原只觉一阵恍惚,浑身真气溃散,疼痛这才一齐袭来。可飘飘然落在地上,几张符咒伴着一丝香气贴在胸前,如一道暖流流过,疼痛顿时大减,一时如漂浮在仙境之中。

“白痴,你逞个什么能啊?几只铜尸而已,用得着这么拼命么?”

救了他一命的仙子,竟是秀眉深锁的红妆大盗。

阿原足足缓了好几息,这才有气无力回敬道:“说的轻巧,你倒是出手给我瞧瞧。”

玉阎罗哼了一声,正要出声,一旁传来沈思的大喊:“阿原,你没事吧?玉姑娘,快与我一同出手,将那姓杨的一举擒下。”

杨渐与白眉大师激斗正酣,闻言不禁心中一凛。他一向倚仗的三只铜尸竟被那野小子一人尽数斩除,实在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眼前的老僧高深莫测,他占不到半点便宜,早已没了争胜的念头,只想找个机会尽快脱身。可四周的草木疯狂生长,枝杈藤蔓纵横交织,已围成一堵几丈高的树墙,将他的退路尽皆封死。

“秃驴,识相的赶紧让开!否则别怪老子要拼命了!”杨渐手握黑刀,沉声嘶吼道。

“阿弥陀佛,施主还不悔悟,仍要顽抗么?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啊……”白眉大师声音洪亮悠扬,似乎一点也没因打斗而乱了气息。

“大师,何须跟他废话?咱们擒下他,问出那妖人的所在。”玉阎罗娇斥一声,手中亮起一道红光。

“妖人?呵呵,你们几个,是想找我么?”夜空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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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感言

这十年间,曾经很多次想过上架时该说点什么,可历尽千劫到了这一刻,却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仿佛一个街边献艺的落魄歌者,既然应者寥寥,也便做不得慷慨高歌,只想浅唱低吟而已。

还是说说这本书吧,整体世界构架和故事大纲结局是早就想好的,虽然肯定会随着一些新想法调整,但总体的风格是不会变的,后面也不会太崩~等情节和伏笔逐渐展开之后,也许发现这本书的不同之处,或许也会收获别样的乐趣,不爱说大话的我也只能吹到这种程度了~

感谢一直以来陪伴我的书友,感谢书友20171228000600674和aaaaa级大一点两位书友每章的留言,成为我每天最大的乐趣;感谢澹乎若渊、跑跑来喽、拾月初识等书友热情讨论剧情,但我要说你们破解的部分还很少~感谢blackteas、still8898、非常客人、耿直的猫、石尘一、坐看天下兴衰事等书友每天投票支持;感谢同样连签约了卡了好久的道友魔豆鱼儿,前路漫漫,携手前行~感谢所有打赏、投票、留言支持过我的书友们!

阿原的旅程不过刚刚开始而已,这本书也是一样。上架只是一个起点,或许等完本那天我会有更多感悟可写,或许那天会有更多书友听我诉说。

不管怎么样,这本书我一定会写完的。就算再写十年、二十年,只要还存在在这个世上,这个梦就将延续。这不是一个承诺,而是我内心的独白。

第一百八十三章 搜魂

一声冷笑,一个身影凭空出现在树枝藤蔓织成的方城之中。此人身材颀长,眉目朗俊,只是惨白的脸色像张白纸一样,在夜色中分外诡谲。

“明溪?”玉阎罗下意思地叫出了那人的名字,可在场之人都清楚,此人恐怕再也不是那个死谷兄弟,而是他们不共戴天的死仇。

“明溪?这个名字倒也不错,难怪柔弱了些,想来不是个鲁莽武夫。可惜,可惜了这副好筋骨。”那人摇头轻笑,竟像是对月赏花一般评价起自己的身躯。

“主人!恭喜主人神功大成,顺利出关!”激战之中的杨渐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狂舞两刀逼开白眉大师,飞身向“明溪”扑了过去,却是双膝着地,连连叩头。

白眉大师怒目而视,却也没有阻拦杨渐,他念了一声佛号,退到玉阎罗几人身旁。

“你就是制造了这场为祸千里的大瘟疫,害亡者不得安息的妖人?”阿原虽然气力已竭,但一见这罪魁祸首,立刻一挺腰站了起来。

草木织成的围城方圆几十丈,倒像是一座擂台。擂台之上一方是白眉大师和三个少年,另一方则是两个面色惨白的“妖人”。

“明溪”望了阿原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就是那个用生血破了我疫法的少年?嗯,不错、不错,待我好好研究一下你……”

阿原一听“研究”二字,只觉心中一阵恶寒,耳边传来玉阎罗的声音:“白痴,还跟他废什么话?集中精力应战!”

沈思也在一旁低声道:“阿原,抓紧时间恢复气力,我准备一下大阵的杀招。妖人自己走进大阵之中,正是自投罗网。一会听我号令,咱们一起出手。”

阿原一听热血沸腾,战意高涨,默运真气昂首道:“妖人!你害人无数,恶贯满盈!今夜,我定要为苍生除害,为万千枉死的冤魂报仇!”

“妖人”听了这话,不由得放声大笑,似乎对阿原能讲出如此精彩的笑话颇为欣赏。只是笑罢目光转向匍匐于地的杨渐,脸色又阴寒起来。

“你不是说,有个体魄雄壮的刀客么?人呢?”

杨渐连忙磕头如捣蒜,大声道:“主人容禀,那汉子名叫辛秉刀,的确体魄惊人。小的知道主人爱惜,已经用藏秽刀锁了他的魂魄,想必再过一时三刻,就会成为主人的忠仆了。”

“明溪”哼了一声,冷冷道:“我只问你,人呢?”

杨渐脸贴在地上,颤声道:“他、他被这群人抢了回去,此刻,此刻想必在这果林深处苟延残喘……”

“哦?中了我的藏秽刀,居然还能拖这么久……”明溪露出一丝意外之色,声音更阴冷了几分,“也就是说,你把我的仆从消耗一空,却连一个像样的也没给我带回来?”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杨渐的心已沉到谷底,头都叩出血来,连声道:“可他们人多势众,小的实在收拾不下,还请主人开恩、开恩啊……”

“罢了,你就这点本事,也的确难为你了。”明溪忽然展颜一笑,似乎轻易就原谅了属下的过失,只是轻轻抬起一只手,道:“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这一次,千万别再让我失望了……”

杨渐吓得浑身一抖,带着哭腔悲鸣道:“主人开恩,主人开恩,啊——”

一道黑气从明溪手上流转,没入杨渐的头颅之中。杨渐一声惨叫,竟像只充了气的皮球一样,身形陡然猛涨起来。不只是血肉皮囊,甚至骨骼乃至头颅都迅速膨胀,浑身上下红光夺目,仿佛浴身血池一般。

“你——”杨渐一声嘶吼已不似人声,他两脚一蹬奋力向前一扑,一双蒲扇般臃肿的大手猛地抓向明溪的喉咙。

明溪冷笑一声,抬手轻轻向下一按,杨渐臃肿的身躯便像鹰爪下的小鸡,再也动弹不了分毫。他喉咙中不甘地发出半声悲鸣,两行浑浊的红液从脸颊流下,也不知泪还是血。

片刻之间,杨渐的身形已猛涨了几倍,比之铜尸更大上一圈。衣衫早已撑破,露出赤红如火铜一般的肌肤。原本阴沉的脸上血肉翻滚,如一团烂肉,分不清五官须发,额头之上竟凸起一根赤红如血的长角。

“赤角铜尸?”明溪上下打量了一下新生的怪物,不禁摇了摇头,露出些许失望之色,“用藏秽刀养了这么久,居然只是个铜尸,从始至终,你都只会让我失望……”

“妖人,你、你竟如此残忍,就不怕天谴么?!”阿原眼睁睁看着他将一个活人生生变成这般怪物,就算那是他恨之入骨之人,也不禁脊背生寒,怒火填膺,把手中的古剑握得紧紧的。

“天谴?哈哈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过一具皮囊罢了,我如何摆弄,又与天地何干?天地还犯不上为这一点小事理会我……”

明溪又是一阵大笑,似乎阿原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令人捧腹不已的大笑话,笑得格外欢畅。

“妖人,休要狂言,今夜我就要替天行道!”

阿原将古剑一举,战意满盈,为了胸中侠义也好,为了死谷中数千兄弟乃至黎明苍生也罢,他今夜定要拼尽一切,不死不休。

“好、好,如此单纯的灵魂,我也好久没见过了。放心,你们几个都是难得的好材料,我定是不会浪费的。”明溪微微一笑,随意地打了一个响指,身旁的赤角铜尸顿时两臂一振,发出一声震天的嘶吼。

“阿弥陀佛,妖孽,你怙恶不悛,老衲就算舍弃这残躯,也定要将你除灭!”白眉大师一声佛号,如洪钟大吕一般响起。

他忽地一扯身上麻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身躯,随即双手一合,浑身顿时沐浴在一片金光之中。金光有如实质一般挥洒,落在老僧身上凝成一层厚厚的金甲,亦在其身后凝成一道丈许高的金人,怒目圆瞪,煞气腾腾地望向明溪。

“金刚法相?”明溪脸色微变,第一次露出郑重之色,不过仔细看了看那金光凝成的金人片刻之后,便微微一笑道:“原来不过是虚相,想要斩妖除魔,未免勉强了些。就让我这失败的作品陪你玩玩吧,我得先好好料理一下这几个难得的好苗子……”

明溪话音刚落,巨兽一般的赤角铜尸便直冲出去,一拳砸向金光笼罩的老僧。白眉大师怒目一眦,竟不闪不避,挥掌迎了上去。

拳掌相交,轰地一声闷响,赤角铜尸庞大的身躯被震得倒退一步,呜啊怪叫着又猛扑上去,巨响轰轰不绝,硬碰硬地拼杀起来。

明溪背着双手,闲庭信步般一步迈出,身形化作一道灰影,直奔几个少年而去。

“阿原缠住他,听我号令!”沈思低声叮嘱一句,身形一退闪向后方,他将阵盘藏在身后,手指飞快拨动如弹奏琵琶,一缕缕绿芒在阵盘上交织成一线,只待最后一拨。

斗志满满的原大侠古剑一扬纵身迎了上去,明溪的身法本来快如残影,可被阿原古剑一撩,却骤然凝滞下来现出身形。

“搜魂法阵?”明溪在阿原剑前左右躲闪,目光死死盯着古剑上青光所成的图案,“这法阵非比寻常啊,还铸刻于金剑之上,这是上古的手段吧……”

“哼,妖人,此剑正是你的克星,受死吧!”阿原古剑一引,丹田水气生生不息,手中剑招亦是连绵不绝。在生死的磨砺与战意驱使下,五行剑法的感悟如潮水一般涌来,手中之剑亦有如神助,青芒闪烁,变幻无穷。

明溪身法虽慢了下来,可行动诡异,忽左忽右,总在毫厘之间闪过寒锋,嘴里还念念不休地嘀咕道:“这剑法也很是精妙啊,叫什么名堂?”

“此乃堂堂仙人剑法,你一介孤魂野鬼,也配妄言好坏?”

“仙人剑法——哈哈哈!”阿原据实相告,明溪却付之一笑,“也罢,你这套仙人剑法还有什么花样,尽管使来。你这小子给了我一个又一个惊喜,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置你才不算浪费,待我好好想想……”

“去死!”阿原怒吼一声,剑意一变,由水入金,延绵剑式霎时化作凌厉杀招,招招直指要害,剑去无回。

明溪轻咦一声,似是见猎心喜,竟立定不动,衣袖挥舞,将古剑凌厉的攻势尽数接下。轻轻衣袖让明溪一挥,势如千尺流瀑,一拨一甩都带着莫大的吸力和冲力,形成一道巨大的漩涡。阿原古剑的锋芒被之稍微一带,十分力道便卸掉八分,剩下两分只够勉强将剑收回,哪里还有半分杀伤力。

金相真气飞快消耗,阿原很快便难以为继,可他却心中暗喜。这妖人如此托大,真是天欲除之,自己只消缠住他片刻,自有天光灭顶,将其化为灰烬。

想及此处,阿原剑式再一变,翠芒点点如丝如线,在明溪身前织成一张碧网,将之困束其中。

阿原这番心血没有白费,他只困住妖人片刻,一条水桶粗的藤蔓忽然从地下生出,如巨蟒一般将明溪死死缠住。明溪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一道黑气在周身一绕,藤蔓迅速为之枯萎,转瞬间便已不支。

“春风凝露,化雨为泽,凛风寒岚,凝华冰狱——”

夜幕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娇喝,霎时间寒风大作,如坠寒九隆冬。风霜之中,天降大水,如极北冰川中涌动的飞流之瀑。

水漫藤萝,一条冰柱沿着藤蔓迅速蔓延,凝成一道厚厚的冰墙,将明溪牢牢封在其中。

阿原大吃一惊,更兼被寒风一扫,差点站立不稳。但他立刻反应过来,非但没趁机攻上,反倒将剑一收,纵身急退。

明溪被冰墙牢牢冻住,终于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不过他还是不慌不忙,黑气从浑身上下涌出,如一团漆黑的火焰,所过之处冰层迅速融化,眼看片刻间便可脱身。

可沈思又怎会浪费两位同伴辛苦换来的良机,他挥手在阵盘上用力一拨,如一曲破阵子终于奏出了最强一音。

阵盘上绿芒盈满,天空中陡然亮起一团耀眼的光芒,如星辰在天空炸碎,比一万团火焰更炽烈的光芒汇成一道燃尽一切的光柱从天而降,正照在晶莹的冰墙之上。

嗤嗤几声轻响,厚厚的冰墙并不能阻挡天光半刻,瞬间便被洞穿。明溪身子都没来得及动上一下,就被天光灌顶,顷刻间化作一阵青烟,消散在袅袅白气之中。

一阵热浪般的炙烤袭来,天光渐熄,黑夜再次夺回了主导权。阿原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只见天光照射之处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大坑,丝丝水汽化作白雾萦绕升腾,哪里还有那妖人半点影子?

“干、干掉了?”阿原喘着粗气,尤有几分不敢相信。最后那毁灭天光倒也罢了,好歹还有点心理准备,可那突如其来的寒风冰狱又是怎么回事?那两句咒言,听声音倒像是……

“哼,白痴,本姑娘这回出手了,你可看清了?”

阿原愣愣地转过头来,只见玉阎罗扬着下巴,露出雪白的玉颈,仿佛凌驾于九天之上俯视着他的天女。青色流光在她手上渐渐熄灭,可光是散逸的灵气之强,就远远胜过披荆斩棘的原大侠……

“梦,这一定是在做梦……”阿原拼命摇头,他宁愿击杀妖人祸首是假的,也不肯相信这女贼竟会如此厉害。

“阿原、玉姑娘,这次多亏你们俩精妙配合,才能一举灭杀这罪魁祸首,真是太好了!”一旁的沈思连忙凑上来,掐断了二人斗嘴的苗头,朗然一笑道:“咱们快去帮大师料理了那怪物,就算大功告成。”

阿原和玉阎罗互相哼了一声,转头向白眉大师看去。只见浑身沐浴在金光之中的老僧浑如天神金刚下凡,拳拳灌注千斤之力,势不可挡。

力大无穷、刀枪不入的赤角铜尸在其手下连半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被击得连连后退,浑身红光黯淡,眼看就要溃败之相。

“大师,我来助你!”阿原大喊一声,正要上前助战,白眉大师忽然身形一住,大吼一声——“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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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幽鬼

夜空之中,白眉大师一声大吼,如洪钟响彻。

阿原心中一凛,连忙将古剑一举,只见地上一团黑气涌动,一具早已伏地多时的腐尸忽然弓弦般一弹,直奔沈思扑去。

沈思猝不及防,被那腐尸一把抓在胸口,顿时血光飞溅,惨叫一声栽倒。

沈思胸口衣衫尽破,鲜血狂涌,一件贴身的黄褐色木甲上破了一个大洞,但还是替他阻挡了致命一击。

“沈思——”阿原大叫一声,但见沈思性命无忧,也没立刻上前拼命,只是举着古剑挡在沈思身前。

“偃甲?没想到你还知晓机关之术……”腐尸没能一击掏出沈思的心脏,似乎颇有些意外,“也罢,我正好还想借机关术打造几样东西,就先留你一命。”

说着,他望向横眉怒目的阿原,咧嘴一笑道:“你们敢挑战我,依仗的就是这个么?”

发黄的蒲团上青光完全被黑气掩盖,腐尸只是轻轻一扯,蒲团便碎成千丝万缕,散在风中。霎时间果林中吱吱声响,到处传来巨木倾塌、藤蔓抽断之声,遍地的根须像缩回巢穴的大蛇,原本高逾数丈的树墙迅速枯萎崩溃,淹没在八方侵来的迷雾中。

伏倒的树干和枯萎的藤蔓纠缠堆叠,原本困束敌酋的绿网轰塌,成了一座隔绝内外的生死擂台。擂台外死谷兄弟和僵尸的拼杀已无关胜负,死谷中所有人的性命此刻全赌在了白眉大师和两个少年身上。

“大阵已毁,妖人借尸还魂,小心别让他跑了!”玉阎罗清冷的声音镇定如常,但多少有点虚张声势。

方才冰狱天光都没能消灭这个妖人,此时再战自然更没有把握。不过那妖人虽然仍是满不在乎的口气,但从一个五官朗俊的青年转而附身一具腐尸,别的不说,光这副寒碜劲也不像是一点亏都没吃。他始终木然不动,只怕也绝非磊落坦荡或是不屑出手,多半是适应这副躯体需要一段时间。

阿原与玉阎罗对望一眼,心有灵犀地悟到此处。阿原古剑一引,不声不响地跃到腐尸近前,举剑便刺。

妖人这次既未躲闪也没硬拼,而是一抬手,一道黑气如寒锋出鞘,斩向阿原面颊。

原大侠可没有借尸还魂的本事,自然不会傻到和他硬拼,剑锋一转,横扫腐尸的双腿。这一次,腐尸似乎有些恼怒,竟一张口喷出一大团黑雾,逼得阿原连忙退却。

虽然对手动都没动就将他逼退,但阿原却心中一喜,暗道这腐尸果然还未完全恢复行动力,区区几口黑烟怕他鸟甚?阿原舞剑正要上前缠斗,忽听玉阎罗一声惊叫“小心!”

阿原方回了半个头,只见那赤角铜尸竟撇下白眉大师,奋不顾身地向他扑过来。背后砰砰挨了大师两拳,更助长了他的声势,阿原只觉一阵恶风扑面,连忙向后一跃,却眼看躲闪不及……

“春风化雨,地泉喷涌——起!”一点青光从玉阎罗掌心亮起,她抬手向下一拂,地上忽然喷出一眼泉水,赤角铜尸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让阿原及时逃了性命。

“凛风寒岚,凝华冰狱——”又一声咒言念出,寒风骤起,喷涌的泉水转瞬间凝结成冰,将赤角铜尸的双腿牢牢冰封在地上。

玉阎罗手上的法诀片刻不停,光影变幻,转眼间又一团红光亮起,如升腾的火焰。

“烽兮焚火,灵氛化焰——疾!”玉阎罗素手轻扬,优雅地原地转了半圈,如明丽的孔雀之舞,一息焚炎划过夜空,正中赤角铜尸的后背。

轰的一声,像是一个炮仗炸在油桶里,赤角铜尸身上燃起冲天之火,焚金熔铁,身上赤红的血肉也在声声痛苦的哀嚎中崩坏。

这一次阿原终于亲眼见到了玉阎罗施展法术,而且一连就是三个,威力巨大,一气呵成。夜色中凝神施法的红衣少女迎风翩躚,光华流溢,竟让原大侠一时看得呆了。

片刻之后,阿原醒悟过来,这不是发呆的时候。为了证明堂堂大侠绝不输于女贼,阿原咬牙再次点燃心脉火气,一剑疾如狂风、翩若惊鸿,牢牢地钉在赤角铜尸的喉咙上。

可不远处的玉阎罗见了这惊鸿一击,却霎时脸色大变,即将出口的咒言仓忙间变作:“白痴!快闪开!”

阿原一愣,却已迟了些,眼前的铜尸在烈焰中探出扭曲焦黑的头颅,一只赤红的尖角依然殷红如血。铜尸浑身赤芒流动,瞬间汇聚在角上,只听“嘭”的一声,血红的尖角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近在咫尺的阿原根本来不及躲避。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大力从身侧传来,阿原只觉肩头一痛,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横飞了出去。

击飞他的并非垂死的铜尸,而是白眉大师,他浑身的金光有如实质,与铜尸的铁拳相拼也不落下风,却还是没能挡住赤红尖角钻在肋下。血光一映,像是金钟被生生钻了一个孔,身后的金刚法相瞬间破灭。不过他只是身形一晃,并没有倒下,反而抬手一掌轰在铜尸脑门。

“杨施主,你我相交多日,老僧送你一程……”伴随着低声佛号,曾经的杨老大,也是战场上最后一个丧尸,终于轰然倒下。

…………

“白痴,你就不能长点脑子么?赤角铜尸最厉害的就是那只角,你竟然还往上凑!”玉阎罗骂声先至,随即闪到阿原身边,手忙脚乱地取出几张符咒贴在他胸口。

阿原这下摔得虽惨,但其实并未受什么伤,激活几道符咒之后反倒恢复了些许真气。只是脸丢得实在不小,不但没挣回场子,还害白眉大师中了招,一时颇为羞恼,竟没还口。

“哼,愚蠢。”一直呆立不动像是在看戏的腐尸终于有了动静。

“这些人当中,本来只有你一个或许逃得掉,可你却为了救一个没用的小子,破了自己的金刚法相。这下,看你还拿什么与我交手。”

“老衲今日就算粉身碎骨,也定要将你超度。”白眉大师一改平日的温和慈祥,怒目圆瞪,浑似金刚下凡。

“好!我今日就让你们这帮自命不凡的秃头领教一下我鬼门神通,看我百鬼之身!”妖人大喝一声,周身忽然喷涌出无数黑气,黑气缠绕交织,如一件铠甲覆身,将腐尸彻底换了一副模样。

如果说原本的腐尸好歹还是人形的话,此时妖人所化的一团黑气已经没有半分人的模样,黑气不停翻滚,如沸腾的水面泛起一个个气泡。每个露出“水面”的气泡都是一张模糊的人脸,或是人手,隐隐而现又迅速隐没,如徘徊不散的冤魂,分外恐怖。

“你竟修炼这等为祸苍生的邪术,天理不容!”白眉大师怒吼一声,挥掌猛攻过去,一时金光漫天,亮如白昼。鬼影浑然不惧,迎头而上,黑气与金光相交砰砰作响,一时斗得惊天动地。

“我去助大师一臂之力,白痴你给我老实呆着,别上去送死。等我和大师灭了那妖人躯体,你再上去用你那把破剑收了他的魂魄,别再让他借尸还魂。”玉阎罗说完便撇下阿原,俏立于光与影的战圈之外,手掐法诀低声诵念道:“春风化雨,凝露为霜。”

青光一闪,弥散于林中的迷雾迅速湿润凝重起来,寒气大作,眼看着水雾凝成雪霜。

“凛兮霜矛,洌兮雪剑,寒风为助,阵列吾前……凛兮霜矛,洌兮雪剑,寒风为助,阵列吾前……”

这一句咒言,玉阎罗反复诵念了数遍,随着其长袖一挥,青光隐没,寒风骤起。浮空凝成的霜华随着寒风碰撞越积越大,以席卷之势向鬼影打去。

阿原看得又是惊叹,又有几分嫉妒。只得自我安慰道,玉阎罗手底下的戏法也就罢了,倒还有几分见识,看出了原大侠手中神剑才是灭杀这妖人的关键。左右也是插不上手,阿原索性沉住气,静静等着一锤定音的关键时刻。

在风霜的不断攻袭下,鬼影渐渐被金光压了一头,金光所过之处,鬼影纷纷退散。可其无形无质,亦难受到什么真正的伤害,反倒不断侵蚀着金光,如一只蛰伏的野兽默默地等待时机。

白眉大师毕竟有伤在身,而且攻势猛烈,势必无法持久。鬼影在风霜的攻击下活动越来越迟缓,玉阎罗的目的便已达到,当下毫不迟疑地双手合与胸前,如一个虔诚祈祷的少女。一团夺目的红光升起,少女闭目念道:“九天诸火,化为焚炎,灵兮为奉,灰灭吾敌……”

“去——”少女双臂一推,一团硕大的火球如一道流星砸向鬼影。白眉大师看准机会,浑身金光猛涨,两掌一推亦全力轰去。

金光与火球两相夹击,鬼影眼看便要覆灭之际,忽然一阵翻滚,同时现出百头百手,在一声鬼哭中一分而散。炽烈的火球瞬间落空,与迎面而来的金光正面相撞,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如红日崩于眼前。

白眉大师浑身浴火,而飞散于空中的黑气却如百鸟回巢,一张张鬼脸、鬼手向烈火金光中的老僧抓去。

“大师!——”玉阎罗一声惨叫,悔之不及,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她第一次强行驱动如此多的法术,甚至好几种都是秘传之法,本就超出所能,没想到反中了妖人算计。此时气血一涌,真气倒冲,顿时娇容惨淡,一丝血沫从嘴角涌出。

火光之中,百鬼齐袭,白眉大师血肉横飞,在烈焰中化为焦灰。可他只是身形一晃,并没有倒下,反而伸手扯下颈间挂着的念珠,向烈火中一扬,缓缓念道:“菩驮夜、弥帝唎夜、那罗谨墀——”

梵音响落,一颗颗散落的念珠陡然光华大盛,同时爆裂开来。正在吞噬白眉大师躯体的一只只鬼头鬼手霎时间哀鸣连连,如声声鬼哭,融化在金光之中。剩下的黑气像受惊的乌鸦般一哄而散,在空中又合成鬼影,只是这一次漆黑的覆甲已是千疮百孔。

“你敢毁我百鬼之身!我要将你抽魂炼魄,挫骨扬灰!”鬼影中发出一声嘶哑难听的尖叫,凝现出一个硕大如脸盆的鬼头,鬼头甫一现形,便狰狞地张开巨口,一口咬下,

“大师!——”阿原拼命冲到近前,却眼睁睁看着白眉大师残破的身躯被鬼头一口吞下,金光黯灭,唯余些许飞灰飘散在空中。

阿原怒发冲顶,双眼冒火,浑身各道真气同时爆发,凌空一跃,将所有怒意汇成这一剑,以同归于尽之势向鬼影斩去。

“哼,找死!”鬼影怒喝一声,硕大的鬼头一转,张口吞向阿原。

“喝啊——”阿原长声嘶吼,古剑青芒暴涨,剑刃上的法阵光华大作。

寒锋斩落,劈在鬼头之上,狰狞的鬼脸一阵扭曲,随之烟消云散,化作一团黑气没入剑中。

与此同时,阿原被巨口一噬,只觉一股阴寒从头传到脚,浑身血肉像是瞬间被抽离一样,痛不欲生。可复仇的怒意支撑着他没有晕厥,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古剑奋力掷出。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阿原虽还不是剑客,此时也放弃了一切求生之念,只求将一切贯注于剑上,斩杀这恶贯满盈的恶鬼。

鬼影望着飞来的古剑不屑地哼了一声,正待有所动作,天幕之上忽然响起一声轰鸣。

一道光芒闪过,如拨云见日,刹那间炽烈如骄阳当头。一道凝实的光柱从天而降,正照在鬼影之上,一时千光散映,万华流觞,道道黑气如雪片一般消融,转瞬间化为虚无,只留下一团淡淡的灰白雾影。

一息之间,光柱之下尽皆消融,雾影正要逃散,古剑恰好破空而至,从正中洞穿。雾影被一剑击散,唯余几缕灰白之气没入古剑之中,再无声息。

阿原的眼中,只剩下一片耀光,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不过,他看到那鬼影湮灭在天光之中,已然足够。

阿原的身躯,和古剑一起坠落在地上,林中,只剩下一个少女哀婉孤绝的哭声……

…………

…………

不知过了过久,荒山密林中早已空无一人,枯萎倾倒的草木,掩埋了地上的残躯残血,谁也不会想到,这里曾有过怎样惨烈的厮杀。

一团淡淡的黑气,如微风一般拂过,缓缓凝成了一个半虚半实的人影。他如一片残叶般随风而走,飘然从地上卷起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念珠,晶莹的琉璃中,隐隐现出一个盘坐的身影,似是一位闭目打坐的老僧。

“大师辛苦了。”人影望着念珠,微微一笑道,“如何?”

许久,念珠中传来淡淡的一声回应:“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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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梦回

昏昏沉沉,头上仿佛罩着一张掀不去的帷幕。

摇摇晃晃,身子像是随波漂浮在无尽的海上。

阿原勉强睁了一下眼睛,一幅模糊的画面映在他脑海里,久久定格。

前方不远处是一双素手,皓腕相扣,揽着一个削瘦露骨的脊背。

是他!

可笑那一张臭脸如万古不化的玄冰,一张臭嘴只会臭屁冷言的小子也有今天,竟沦落到一动不动地让一个女孩背着。

女孩一身红衣溅满了泥水,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前行,裤脚高高挽起,露出一双白如脂玉的小腿,竟让阿原一阵恍惚——那是玉阎罗么?

阿原僵木的脑子好半天才做出这么一个简单的判断。还好,她也没事,那沈思呢?

恰逢此时,身后传来沈思的声音,“风怜姑娘,在下这木轮车设计精巧,即便山路崎岖,亦能自行前进,实在无需劳烦姑娘牵引。姑娘快、快些放手吧……”

阿原虽看不到身后沈思的表情,但可想而知必是满脸通红,局促不安。倒也难怪,他堂堂七尺男儿伤得走不了路,竟要靠一个女孩拖着走,想想也觉得丢人。

鄙视过少年,又嘲笑了一下沈思,阿原的精神一下子恢复了不少。恍惚间,这才想到一个要紧的问题——既然他们两个都如此狼狈,那自己此时此刻、却是靠什么在走路呢?

虽然没什么知觉,但两条腿想必不会自己在乖乖走路。两条胳膊倒是就在眼前,两臂交叉,正搂着什么——暖暖的,软软的,还有一丝淡淡的香气……

阿原的心一酥,像是一脚踏空。恰逢此时,眼前映出一张秀美绝伦的侧脸,少女天真无暇的笑容,仿佛春风化雨、秋水涟漪,“没关系的,我一点也不累啊。这样快一点找到那位神医,主人也好快一点醒过来。”

银铃般的声音近在耳边,伊人吐气如兰,可对阿原来说却好似晴天霹雳。恰好沈思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成了最后一击。

“真的不用,风怜姑娘,你、你好好背着阿原就行了……”

“不!这是在做梦!做梦——”阿原在心底里呐喊着,两眼一翻,又坠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

匍匐在黑暗之中,阿原只要稍微恢复一点意识,就拼命挣扎想要醒来。不为别的,只要一想到此刻正搂着风怜的脖子,下巴搭在人家肩上,被一个柔弱女孩一路背着走,阿原就恨不得立刻从这个丢死人的噩梦里赶紧醒来。

可是,当他真正醒来一睁眼,发现一切只是一场梦时,却又失落得像是从九天之上坠下,恨不得立刻昏厥,回到那个动人的美梦中去。

“唉……”阿原长长一声叹息,六分哀痛,三分惋惜,还有一分漠然,则像是早已认命了一般。

“你似乎很不愿意见到我。”床边的女孩幽幽说道。

“徒儿不敢……不过师父您老人家何苦这么早大老远地跑过来,让小徒多睡一会不行么?少吃一顿饭又饿不死……”阿原有气无力地说着,失落地合上了眼睛,只想再睡个回笼觉,说不定还能回到那动人的梦中。

“哦,原来我打扰了兄长的好梦……”女孩轻轻一叹,似是有几分幽怨,道:“不知兄长这次做的什么好梦?”

“这次的梦可不比往常,端的叫一个波澜壮阔,高潮迭起……”

阿原闭着眼睛回想起梦中的点点滴滴,不由得摇头晃脑,长吁短叹,如对月吟风的诗人一般,“梦里我历尽千辛万险,终修成仙人剑法,为解救苍生奋不顾身,斩妖除魔……待我好好整理整理,足可写出一部大书来……”

“恭喜兄长再次梦中成书。只是依小妹之见,那些斩蛇斩妖什么的老套情节也就罢了,倒是趴在红颜知己背上走遍万里河山的动人画面,很是值得大书特书一番。”

阿原一口口水卡在喉咙里,险些背过气去。梦里的画面,妹妹师父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自己现在有说梦话的毛病了?

阿原连忙定睛一看,却惊得眼珠子差点飞了出去。只见妹妹师父坐在床边,脸上似笑非笑,眼角却隐隐现出泪光。她身后还站着一个黑发如瀑、明丽绝伦的少女,双手抚在萌萌肩上,一双纯净清澈的眼瞳凝望着他,像是个躲在大人身后的好奇孩子。

“萌、萌萌——风怜?”刹那间,阿原心神同时凌乱。萌萌和风怜,她们俩一起出现在眼前,就像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样东西生凑到一块,就像、就像仙丹拌着臭豆腐吃,荒谬得让人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了。

看着阿原痴呆的表情,萌萌脸上的笑意终于占了上风,她白了阿原一眼,轻描淡写地隐去了眼角的泪光,道:“兄长大人放心吧,您老人家不是在做梦。您这半年来的丰功伟绩都是真的,尤其是这位叫你主人的美丽姑娘,更是真得不得了……”

萌萌说着拍了拍风怜扶在肩上的小手,像是在证明她并不是一个美丽的泡影。而风怜听了也嗯嗯点了两下头,似是很高兴能证明她确实是真的。

两个少女亲密地手拉着手,如一对明媚的姐妹花,一个泪光隐隐,浅笑中带着几分促狭,一个仙姿楚楚,瞳如秋水剪影,如孩童般天真纯净。

阿原总算彻底清醒了过来,虽然四肢酸痛,头沉脑涨,但总分辨得出半年来的林林总总绝非梦境。环顾一下四周,茅屋草床,映着屋外明媚的阳光,静谧而安详,绝非迷雾笼罩下的死谷,也断不是家乡任何一个角落。那么剩下的问题就只有一个。

“萌萌、你、你怎么会在这?”

萌萌哼了一声,道:“许你闯荡江湖,就不许我浪迹天涯么?”

阿原一愣,倒是没想到自己的大妹妹也有同样的爱好,早知如此,当初兄妹携手闯荡江湖岂不更好?

“那小小呢,小七呢?”

“算你还有那么一点良心,知道惦记她们。”萌萌白了阿原一眼,道:“她们跟着父亲走了,自有人照顾。”

“这么说,家里现在没人了……”没想到短短半年间,一家人竟先后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溪源村,天各一方。家里空了,仿佛牵系内心的一根线就此断了,阿原不由得生出几分思乡之情,茫然问道:“乡亲们都还好么?”

虽然早有准备,但萌萌还是身子微微一颤,泪花涌动在眼角。她连忙垂下眼帘,淡淡地道:“没了你,好得很。”

阿原不疑有他,被萌萌淡淡地一讪,反倒找回了几分家的感觉,只觉一路来的疲惫和紧张一扫而空,而这个一向别别扭扭的妹妹师父也突然变得分外可爱起来。

“萌萌、真是你这臭丫头!……”

萌萌哼了一声,正要反唇相讥,忽然迎面一阵恶风,带着一股熟悉的味道,那家伙竟像只熊一样扑过来,差点将她扑倒在地。

“呀——啊、你干嘛呀!……”萌萌失声尖叫,再也做不得淡定从容。

“哎呦、妈呀、嗷——”阿原不止身子扑了上去,吼声也足足压了萌萌一头。他伤重力竭昏迷了多日,这一飞扑只觉浑身每一块肉都疼,像要散架子了一样。结果不得不牢牢地抱住萌萌,把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肩上。

“阿原醒了?!嗬,刚醒就这么热闹啊……”

沈思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一见屋里的乱象,不由得绽开笑容道:“阿原和萌萌兄妹情深,当真让人羡慕。不过你身子还没恢复,是不是该好好躺着啊……咳咳,我说你再这么抱下去,你妹妹可是要受不了了……”

“沈思,你他妈还有脸在那说风凉话!哎呦!哎呦喂——你倒是扶老子一把啊!”

阿原在沈思和萌萌的搀扶下,好歹坐回了床上。萌萌两颊嫣红,垂首不语,沈思目光古怪,一丝坏笑挂在嘴角。而风怜则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一样,一双眼睛满是好奇地看看沈思,又看看萌萌,最后盯在阿原身上,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一朵小花来。

“咳咳,没想到,半年没见,这丫头居然长高了……”阿原沉沉嗓子咳了几声,想拿出一副兄长的样子摆摆谱,好摆脱方才的尴尬。

可萌萌听了这话未免更羞恼了几分,冷哼了一声道:“我也没想到,我那兄长半年不见,竟都成了主人。让怜儿妹妹背着走了一路还不够,如今可是连路都不会走了,见人就想抱么?”

阿原霎时间面红过耳,本来他还有一丝指望,那朦胧间看到的画面或许只是幻觉。这下倒好连萌萌都知道了,一世英名付之流水,只怕原大侠这辈子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来了。

更要命的是,风怜竟傻兮兮地走过来,抓起他的手,左看、右看,柔声道:“主人,还要抱抱么……”

阿原一口气岔进肺管,差点没咳死。萌萌噗嗤一笑,目光中满是嘲弄,沈思在一旁忍俊不禁,似笑非笑,偏偏风怜还眼巴巴地看着他,像是一位等待主人赏赐的侍女。

阿原一时羞愤欲死,一声大吼直冲云霄:“你们、你们是合伙玩我的吧!——”

…………

阿原的一声狼嚎响彻云霄,啸声回荡,终于惊醒了隔壁茅屋里另一位沉睡者。

少年倏地睁开眼睛,顿时像张绷紧的弓一样坐了起来。守候一旁的素手连忙抚在他肩上,柔声道:“若离你醒了,是那个白痴吵到你了吧?……这里很安全,快别乱动。身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不行就赶紧躺下。”

少年看了看身旁的红衣少女,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下来。他默然环视了一下周围,缓缓道:“我没事。这是哪?发生了什么?”

“你没事就好。”玉阎罗宽慰地一笑,缓缓道:“那位白眉大师为了压制你体内的隐患,用大法力封闭了你的真气血脉运行,所以你一直沉睡至今。这期间,我们侥幸灭杀了那妖人,从死谷中走了出来……”

“你们灭了那妖人?不可能……”少年摇了摇头。

“白眉大师的神通远超你我想象,那位神秘的姑娘也深藏不露,那座果林根本是一座上古阵法,一切尽在她掌控之中。最后时刻她引动头顶天光一举破了妖人的鬼术,毁了他的躯壳,某个白痴又歪打正着灭了那妖人的魂魄……”

“总之是那妖人太过轻敌,而我们的运气很不错。不过代价也很惨重,兄弟们折损过半,大师也与那妖人同归于尽。还好辛大哥和李大哥都活了下来,我们几个也都没事。只是那白痴伤重昏迷,你也急需名医医治,所以我们只得先走一步,别了死谷兄弟,一路翻山越岭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这……”

少年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我如今血气平和,六脉沉稳,实在许久没这么好过了。是那和尚的功劳么?”

玉阎罗摇了摇头,道:“大师只是吊住你的性命,真正压制住你体内种种隐患的是我一位恩人,便是这传心居的主人,素手慈心——止心居士。”

“咦?”少年似乎第一次惊讶出声,“你真的是止心居士的弟子?”

“我并非居士弟子,不过居士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一向视之如师如母,所以那时候并不是随口乱说。我十岁那年水火相冲,几乎就要丧命,是居士恰巧路过救了我一命……”

“她要我随她行医天下,可我还有事要做,只能辜负她的好意……居士便赠予我一只传心螺,让我一旦有发病之危便到这传心居门前吹响,就算她身在万里之外亦会现身救我。没想到这次当真派上了用场,救了你们俩一命。”

“居士现在人在何处?”少年顿时了一顿,沉声道:“我身上的毒,她、她是否有医治之法?”

“太好了,若离,太好了……”玉阎罗展颜一笑,像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我就怕你不肯就医。居士就在这里,你只要想见,自然就会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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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洗心

玉阎罗话音刚落,少年只觉眼前一花,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出现在玉阎罗身后。并非她有意躲藏,或是用了什么隐匿形踪的手段,似乎她始终就在那,只是少年一直没有发现而已。

女子青簪素面,水袖流云,翩然走到少年身前。她既不高大,亦不威严,可少年却觉得好像一座大山压在头上,浑身下意识地紧绷了起来。

可女子只是微微一笑,少年顿时如清风拂面,身上的压力一扫而空。这一瞬间,似乎身心再无一丝忧患烦恼,实是平生从未有过。

“别怕,不要总把自己绷得那么紧。相信你身边的人,也相信我。有我在这,这世上没有人能伤害你。”

女子的声音如春泉叮涌,平淡却不容置疑,让人倍感心安。少年只觉心头十几年来累积的淤泥都在这眼清泉中一洗而空,那一瞬间,他竟有些想哭。

少年怎会让这种事发生,连忙屏息凝神,将涌起的情感强压了下去。

“好纯净的一颗心。”女子望着少年的眼睛,露出一丝哀色,幽幽一叹道,“你本性纯淳,并非天生无情之人,又何必总是压抑六情,故作冷漠。我知你身世凄苦,百害加身,但你还是应该相信,世间自是有人在乎你,一心为你好的。就像阿萝……”

少年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直视女子的目光。他怕再过片刻,自己真的会哭出来。而一旁的玉阎罗,早已泪光涟涟。

女子说的没错,他并非天生无情之人,他曾经也是一个爱哭爱笑的孩子,就算从小流落街头,也并非腹黑无情之人——只是一颗仙药彻底改变了他。

冷漠是他的面具,也是他的铠甲,保护着他一直活到今天。只是这副坚不可摧的面具、铠甲在女子哀怜的目光下,竟像春日下的冰雪一样迅速融化着。

少年莫名地害怕起来,这副面具早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岂容别人轻易揭开?

他不由自主地生出对抗之心,却说什么也不敢直视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只是在心中拼命地否定和嘲笑——可笑,她凭什么一副一切了然于胸的模样,她哪里知道我杀过多少人,害过多少性命……

“你虽双手沾满血腥,却从不因恶念而杀人。你虽心中覆满阴霾,却仍然向往阳光……”女子却不肯放过他,轻柔的声音却像巨石一样撞在他胸口。

“住口!你又知道什么?我、我……”少年恶狠狠地打断她,可目光却再也不似往日冰冷寒彻,反倒像是被逼到死角的困兽一样绝望凄然。

“你只是想活着而已,你以为是那样……”女子无视他扭曲的表情,接着说道:“活下去不难,你身上虽有诸多隐患,但也并非无药可解。”

“当真?”少年浑身一震,像是支撑他顽抗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如果说过去的这些年他像一个牵线木偶一样活着,那活着本身,就是系在他身上唯一的一根线。女子牵动了这根线,他便再也无法抵抗。

“你身上大半的伤与毒,我都已为你消解。”女子的声音如一般回响在少年耳边,“不过还有三个隐患难以根除,一是你常年服用剧毒,毒性已深入五脏六腑,外力难及。不过你能存活至今,已有百毒融合之相,我又为你调理了一番,暂时可保性命无忧。”

“第二是你体内两股截然相反的真气竟缠绕相生在一起,一种蕴含精纯生机,滋长血肉生机元气,另一种却吞噬精元血肉,形如死气……”

“我对内息之法所知有限,这种情形我实在闻所未闻。不过这两种真气如一株双生之树,虽然枝干纠缠,根却是同一个,也因此并不会水火不容相互侵袭……”

“你体内本有一道封印将两者隔离开来,我又用另一种法子约束了一下,几年之内想必能相安无事,并无大碍。不过若是两种真气继续壮大,凶险还是难免……”

“但福祸相依,这生死双生之气既是你的隐患,同时也是你的武器。你若是能用好它们,不说克敌保命,说不定会就此开辟一条崭新的道路……”

女子轻言细语,竟将少年的一切说的分毫不差,她顿了一下,望着少年苍白的脸色,道:“最后一个,也是你最关心的一个,就是你体内的隐毒。”

说到隐毒,少年浑身一颤,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呐喊了一声。

只听女子接着道:“此毒并非寻常毒素,甚至可以说,它根本就不是毒,也早已不存在于你体内。它只是改变了你的某些体质和欲求,比如吃饭,本是人最基本的诉求,可若是怎么吃都吃不饱,连胃都要胀破了还是想吃饭,那就是一种病症。你现在就是如此。”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医治?”少年涩声问道。他终于放弃了一切抵抗,冷漠的面具完全摘下,露出了一个孩子般患得患失的神情。

“世人谬称我为神医,其实我只是略通医术而已。我医的不是病,而是心。我以心问医,你心中无病,我便无病可医。这隐毒源自内里,药石难治,不过却有一个相对简单的法子,可以永绝后患。”

“什么法子?”少年声音颤抖着问道。

女子微微一笑,檀口微张说出二字:“修道。”

“修道?”

“不错,大道广博,无所不包。据我说知,玄门奠筑道基之时便有洗髓换血,重塑肌体之法门。你若有朝一日修炼有成,自可洗炼形躯,不但真气血脉之内里忧患可以一并除尽,从此不必再挣扎于生死之间,就连旧日积累的那些伤疤,也终有一日可以彻底抹去。”

少年浑身一震,女子温柔的目光如三月的暖阳,诚挚而温暖,她气如兰麝,仿佛高不可及的云峰雪莲,却又温和亲切,像是一个慈爱后辈的长者。

少年听得出她话里暗含的深意,并不只是指他身上交错如蛛网的伤痕,更是直指他心底里挣不脱的黑暗烙印。

修道,真的会这般美好么?自己终有一日,也会笑着站在阳光下么?

少年呆呆地想着,竟是有些痴了……

“太好了!若离,以你的资质,又有居士护佑,拜进任何一个修真门派都不在话下。只要几年功夫下来修炼有成,你就彻底好了,再也不用担心任何事了……”

少女见少年愣愣地不说话,生怕他又会冰冷地拒绝,再次孤独地一个人与死神搏斗,连忙出言圆场,一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感受到那丝温暖,少年第一次没有回避,抬起头来道:“那阿萝呢,她真气水火对冲的隐患,是不是也可以治好?”

“若离、你,你问这个干嘛?”手心里第一次传来回应,少女欢欣不已,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她的情况更特殊一些,我也不敢保证。不过对她来说,修道更是别无选择。”

少年点了点头,沉声道:“好,那我就和她一起找个修仙门派,一起入门修炼。”

“若离……太好、太好了……”一直强忍泪水的玉阎罗终于彻底放下心来,任泪水从脸颊滑落,浇灌出灿烂如花的笑容。

女子也展容一笑,点了点头道:“你和阿萝在一起,我很放心。不过不只是你们两个,还要和阿原、沈思他们一起。”

“为什么?”少年反应极大,面色陡然一冷,语气几近质问。可一向听了“阿原”二字就要跳脚的少女竟没有任何反应,默默牵着少年的手,像是一个听话的小媳妇。

“他们正好也要拜师修道,如今想入仙门必须通过一场俗称龙门岁考的选才大典,而他们有人举荐,可以省却你们一个大麻烦。”

“这并不是什么大麻烦。”少年沉声道。

女子微微一笑,像是对付一个任性的孩子,早已成竹在胸,“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少年分毫不想妥协。

“因为你需要他们。”

“什么?我、我需要、他们?”少年错愕得无话可说,原来眼前女子的笑容不只能让人如沐春风,也能让人火冒三丈。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也并非总是洞悉世事,明辨人心,一错起来简直能错到天边去。

“没错,不只是修道,你也需要他们。你身边每一个朋友,都是你最好的解药。你以往沉溺在鲜血之中,却并不想杀人,挣扎于生死之间,也只是为了活命。可你虽有求生之执念,却无求生之目的。你应该想一想,自己究竟为何而活。”

“朋友?为何而活……”少年只觉女子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个笑话,又像是自己永远也解不开的谜题。

“那些东西,真的有用?”

少年怀疑的目光,就像一个已经厌倦了大人老套骗术的孩子,而女子点头微笑,亦和哄骗孩子乖乖听话的母亲一样。

“跟他们在一起,你会找到这个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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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岁末

“沈思,照你这么说,咱们最后能灭掉那个妖人,全是风怜的功劳了?”

“嗯,若不是风怜姑娘引动阵顶天光一击得手,你那一剑灭不掉妖人的魂魄,我们就再无半点机会,一个都活不下来。”

阿原心潮起伏,至今仍不能相信最后那一道天光,竟是大战中早已被他遗忘的幽谷少女的功劳。

而这位最大的功臣,被玉阎罗称作“深藏不露”的美丽少女,却像只乖乖的小猫一样扶膝半蹲在主人床前,讨好似的连连点头。

阿原挠了挠头,挣扎了许久,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还以为是我斩妖除魔的意志感动了上天,特地降下神罚助我……”

兄弟和妹妹毫不悭吝地送上大笑,算是对原大侠脸皮厚度的肯定。妹妹师父更是赞道:“兄长的功劳也不遑多让,您身为主人,又何须亲自出手?有怜儿妹妹代劳也就是了。您老人家只要趴在怜儿妹妹背上走遍神州就行了。”

美丽少女一听,开心得一把抓住萌萌的手臂,一边点头一边目光殷切地望着主人。

面对妹妹师父的嘲讽,原大侠只能装作没听见,又沉声问道:“那辛大哥和李大哥呢,还有死谷的兄弟们都怎么样了?”

沈思答道:“李大侠只是被秽气侵体,大战之后已然转醒。妖人既除,辛大哥也无大碍,想必静养几天就好了。我们当时急着出山救你,只能在那片果林与他们匆匆作别,寻路出了死谷。李大侠带着辛大哥和剩下的兄弟回营地休养,有他二人统领大局,想必谷中的兄弟不会再有事,说不定此刻已经一起出了死谷,只是去向何方就不得而知了。”

阿原默默点了点头,似是将过往仔细回味了一番,才缓缓道:“我知道了,那我们如今又是在哪?”

“当时你浑身为鬼气所侵,始终昏迷不醒,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但时间一长凶多吉少。而若离的情况同样不乐观,所以玉姑娘就带着我们星夜兼程……”

“也有人是背着……”

阿原嘴角一歪,强忍着不去在意飘来的风凉话和一旁又在点头的幽谷少女,示意沈思继续说下去。

沈思只得苦笑一下接着道:“……赶到这里求医。此处便是玉姑娘师父的居所,名为传心居。”

阿原一奇,道:“玉阎罗的师父?难道是个女贼头?”

“瞎说什么呢?”

“阿原、休要胡说!”

“白痴——你又皮紧了是不是?”

阿原此言一出,顿时遭到连声痛斥,而最响亮的一个,竟是来自门口。玉阎罗如一团红云闯进屋子,劈头就是一顿痛骂。

阿原正要反击,一个白衣身影忽然出现在眼前,白衣胜雪,翩然若仙,一双眼瞳如流光映雪,竟让阿原为之一呆。

女子虽不言不笑,可阿原却感觉她如此亲切,仿佛多年不见的亲人。他生来没有亲族长辈,连父亲也是个恨得咬牙切齿的老头子,可乍一见这女子,心中却涌起亲人之念。

阿原甚至滋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自己若是有个姑姑,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这位居士的大名你也听过,她就是妙手慈心止心居士……”沈思连忙在一旁介绍道。

阿原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玉阎罗,道:“你、你竟然真的是……”

玉阎罗眼睛一瞪,正要出言,一旁的止心居士却开口道:“阿萝是我的记名弟子不假,可我却当不上贼头啊……”

“居士,您……”玉阎罗不禁用手捂住了嘴——止心居士曾说一生只传一徒,而她并无传心之资,如今能亲口认她做记名弟子,已经让玉阎罗心中激荡不已。

可更出乎意料的是居士竟对这白痴如此亲切,一见面就开口调笑,让她隐隐竟有几分嫉妒。

“居、居士……”阿原对付年幼的小女孩得心应手,对付万奶奶那样唠叨的老人家也算有点心得,可对止心居士这样貌如少女,实际却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却根本不知该如何相处应答,更不要说对方一上来就有调笑之意。

“有没有点礼数啊,连话都不会说了吗?”玉阎罗在一旁见阿原手足无措,脸都有些红了的样子,一时又生出几分无名之火。

“我、在下侠会木牌侠士阿原,见过居士……”

“木牌侠士?你入了侠会?”止心居士眼睛一亮,像是听到了十分有趣的故事,含笑道:“如此甚好,那我就叫你原少侠吧。”

“不敢,居士叫我阿原就好。”阿原总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在名满天下的神医前辈面前还是不敢硬充大侠。不过止心居士温和亲切的笑容,让他感不到半分嘲讽之意,反倒像个欣赏他的前辈在谆谆善诱,鼓励他多说说话一样。

“我听萌萌说了不少你的故事,但那都是家乡往事。你离家远行,一路上想必也有不少奇遇吧?给我讲一讲可好?”

止心居士当真不凡,阿原一路上遇人无数,可顶多就是像沈思一样愿意听他讲述一下丰功伟绩,但像止心居士这样主动要听的还是第一个。

阿原为那温和亲切的笑容所感染,竟毫不迟疑地从死谷中斩妖除魔的决战讲起,一点一滴将半年来波澜壮阔的旅程徐徐道来。

而止心居士也是最好的倾听者,笑若春风,不语不言,明澈的眼瞳中流溢着柔和的暖意,仿佛是一个至亲之人在听自己的孩子咏诵古诗一般。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旁边总有只捣乱的苍蝇嗡嗡吵个不停——平日里的冤家玉阎罗,总是不能让阿原舒舒服服地讲个痛快,定在要一旁抢白,二人虽不好在止心居士面前吵闹,但你一言我一语也都是挑些辛辣酸爽的话说。

而一旦谈及身旁这傻傻的空谷幽兰,妹妹师父也总忍不住要讥讽两句,搅得原大侠故事讲得和一路旅程一样,到处磕磕绊绊。

一直讲了半个时辰,阿原口水都说干了,止心居士终于笑着止住了筋疲力尽的原大侠,开口道:“你们几个都很不错,听你们讲这些故事,倒是让我想起了当年修道的时光……”

止心居士说着扭头望了望窗外,目光摇曳,似是追忆起往事。而吵闹斗嘴的少男少女也忽然安静下来,一种别样的情绪在心中传递,似是有什么美好的回忆映在心底一样。

“你们能聚在一起,便是难得的缘分,尤其是今天这个日子,更是值得珍惜——只是你们这一路跌跌撞撞的,只怕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

几个少年倒是一愣,唯有沈思低声道:“是,今天算来正是除夕。”

止心居士点了点头道:“除夕之夜,自然该热闹一下。只是我一向疏于厨艺,我这传心居空了许久,也从不生火烧饭,倒是不知道该怎么招待你们了。”

玉阎罗连忙道:“不敢劳烦师父,年夜饭什么的自然是我等小辈去张罗,师父肯赏脸与我们一同守岁,已经是我等的福分。”

说起年夜饭,倒是勾起了阿原的一丝回忆,道:“是啊,腌萝卜这话倒没说错。我和沈思都是钓鱼打猎的行家,不如就弄些野味回来,弄个烧烤宴热闹热闹。”

“你、你是白痴么?师父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传心居,你、你居然要弄什么烧烤……我、我真恨不得把你的脑花拿来烤!”玉阎罗一时气得浑身发抖。

可止心居士听了却淡然一笑,道:“烧烤宴?这是哪位高人想出来的名目啊?”

玉阎罗的痛骂根本不入耳,但止心居士这么一说,倒让阿原倒了胃口,喃喃道:“什么高人,就是一个乡下老骗子。算了,不提也罢,要不咱们就……”

“这烧烤宴听起来倒是新鲜,不妨一试。”不料止心居士却不知怎么来了兴致,一口敲定了这个名目,“只是我这里四大皆空,什么都没有,一切食材还得你们去准备才行……”

“这个简单,我去打、呃……”

阿原正想说我去打猎,可胳臂刚抬了一下就浑身一阵酸麻,连忙改口道:“我去钓鱼好了,沈思去打点野味,萌萌这丫头平时摘个果子挖个野菜啥的还是有一手的,只是这寒冬腊月的,怕也没什么野菜好挖了。剩下的两个废、呃,反正剩下的人准备下炭火炉子就好了……”

“我去打猎。”屋里忽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竟是不知何时进来的少年。他狠狠地瞪了阿原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像是躲瘟神一般。

“若离等等我,我也出去透透气,被这白痴的傻气熏得我头疼……”

“废”字头的二贼说走就走,一旁的天资少女却主动把这头衔接了下来,道:“废什么啊主人?是在说我么?可我想和你一起去钓鱼啊。”

“这位姑娘,我倒是有些话想和你说,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可好?”止心居士忽然开口,帮阿原解决了这个贴身的麻烦。

沈思察言观色,一笑道:“阿原你和萌萌半年没见,正好一起去钓钓鱼,说说话。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给我吧。”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去年此时留下来的,是灵动刁钻的晴儿。而如今漠然走到身旁的,却是神情凝重,目光闪烁的妹妹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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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垂钓

北风呼啸,吹卷着霜雪不时打在脸上,可凿冰垂钓的阿原,心中却洋溢着几分暖意。

悠悠又是一年,这一年,从家乡到此地跨越了千里之遥,仿佛也跨越了一个乡间少年到修仙者的距离。

与春天一同临近的,是龙门岁考,而身边不变的,唯有一脸呆气的妹妹。

身旁没了别人,萌萌似乎也褪掉了某种伪装,沉静得如冰面下的止水。她双手扶着鱼竿,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既没有指责阿原失信,也没有坦诚她和老头子一起欺诈的罪行,仿佛只是独自闲坐读书一般,一如往日。

一时间,阿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有心想要追问她为何会随止心居士离家游历,却又有种预感,他并不会得到答案。

对这位妹妹师父,他虽然有过些许恨意,但茫茫旅途之中,有时也说不清那到底是恨还是想。此刻书呆子妹妹就在身旁静坐不语,反倒让他觉得有几分安心。

二人静坐良久,无鱼上钩,妹妹师父似乎终于觉得无聊,开口道:“看来,我嘱咐你的第一件事,你从没放在心上。”

眼前毕竟是半年不见的妹妹师父,不是成天斗嘴的玉阎罗,阿原憋了片刻,终于把反击责难之词忍了下来,道:“小徒知错了,请师父责罚。”

“兄长如今已是行遍神州的大侠了,身旁的伙伴们也都是英才俊杰,还有天下最美丽的姑娘叫你主人,我哪有什么资格责罚‘原大侠’。”

萌萌忽然转过头来,目光之中闪动着少有的决意。

“我今天只想问你几个问题,你答应我,好好回答。”

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情绪在妹妹的目光中回转,阿原不由得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神情也凝重了几分,道:“问吧,只要不是和你那些破梦有关就行。”

萌萌神情一窘,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又被这一句话打破,不禁有些羞恼道:“你、你……”

“好好,妹妹师父别生气,小徒又多嘴了。你问吧,我也想知道,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担心什么东西。”

萌萌心头一颤,愣愣地看着这个晒得肤色黝黑,隐然已有几分江湖之色的哥哥——他就是这个样子,总是傻得冒烟,可有时候,又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对付这种人,就不能太关心他,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萌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心头终于恢复了宁静,缓缓问道:“你不会再回去了,对么?”

“这叫个什么问题?”阿原差点大声喊出来,妹妹师父弄得好大架势,结果就问了这么一个傻到冒烟的问题。

“我堂堂一个大侠,名满天下之后不衣锦还乡还能去哪?不让乡亲们看看我一身神功,我这些年不都白吹了么?不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我这么多年的饭不都白吃了么?”

随即,原大侠忽然明白了妹妹师父真正想问的,一笑道:“难道你是想问我要不要调头回去,做个山间猎户?那就免了,你哥哥我如今神箭无双,真要出手,不出半个月山上就连野鸡野兔都得绝种,那可就苦了万爷爷了……”

萌萌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她早就知道答案了,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那你是定要去拜师修仙了,可是仙凡有别,也许山中一打坐就是几十年,等你再回村子的时候,可能你认识的人都已故去,甚至我也变成老太婆了,你想过么?”

“婆婆,您再老,也是我师父。”阿原恭恭敬敬地答道。

萌萌这次却没有动怒,只是淡淡地说道:“我要你好好回答。”

阿原讪讪一笑,想了一下,沉声道:“生老病死,本是天道,修道之人,又哪里会看不开这个?我若修道有成,乡亲们自然也可以益寿延年。”

“至于你,我早已经想好,左右不过四个字……”

阿原顿了一下,在萌萌殷殷目光注视下,凛然道:“一、起、修、仙。”

可怜萌萌身子一晃,紧紧咬了咬嘴唇。她随即闭上眼睛又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之时,似乎终于耗尽了全部耐心,不想再多说什么废话,而是如烈火焚城的剑意一样,将全部情绪灌注在一问之中。

“我知道在你眼里,修仙就是一切,仙路便是前路。可如果有一天,我挡在你的仙路之上。大道正果与我这个妹妹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你会如何选择?”

虽然这个问题无聊至极,但阿原这次没敢说什么怪话,甚至没敢笑上一下,因为他从中觉察到一丝不一样的味道。似乎上古之时,女人就总爱问这类和落水相关的选择题,据典籍上说,这往往是一道送命题。

阿原感觉得到,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才是萌萌真正想问的,因为她的情绪显然绷紧到了极点,那清冷内敛的目光,似乎既急着听到答案,又有些不敢去听一样。

这个问题他若是不好好回答,说不定真会送命——毕竟,萌萌也从来没有过这种表情,也从来没问过这种问题。

“仙法和妹妹?这有什么矛盾的么?什么叫只能选择一个,我不明白。”

萌萌的目光毫不避让地锁住了阿原,悠悠道:“如果有一天,你必须斩断所有尘缘俗务方能证道,而我就是你最后一道阻碍,唯有斩了我方能得道成仙,你会如何选择?”

“斩亲人证道?这他么是什么狗屁玩意?”阿原用一句粗口作答,“还有这种大道?就算有,那也是狗道、屁道,我阿原顶天立地,岂会被那种东西摆布?就算世间真有那种成仙之法摆在我面前,我也只当它是个屁!”

原大侠的一番慷慨激昂之词,并没有如想象般震醒萌萌,妹妹师父眼中隐隐泛出水光,仿佛着了魔了一样。

“那如果有一天我入了魔道,要危害天下苍生,要与你的天道正义为敌,你会挥剑斩妖除魔么?”

“你?魔道?”阿原看着一脸呆气的妹妹,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得板着脸道:“你若入了魔道,那也是为兄的责任,我一定让你洗心革面,重归正道。”

“那如果我入魔已深,成了天下人的心魔,根本无法挽回呢?”

“那我就剑破天穹,把你带到九霄云外去,独自开辟一方世界,在那永远守着你,让你不能再害人就是了。”

阿原堵得心中激荡,终于发出一句豪言壮语,让萌萌的眼中顿时生出一分别样的神采。她愣愣出神了一会,缓缓道:“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命悬一线,你只有弃道入魔,献祭苍生才能救我,你会怎么做?”

阿原胸中再多豪情,也终于支持不住,苦着脸道:“我那妹妹,我那师父啊,饶了我吧!你这些个问题都是怎么想出来的啊?……恕小徒无能,真要有那天,我救不了师父,陪您一块死了行么?”

愁眉苦脸、哭笑不得的阿原,却像是说出了萌萌最想要的答案。

那一刻,萌萌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笑容,仿佛心头的千斤重压终于在这一刻解脱。

“哼,我就知道,我在你心中哪有那么重要。若是换了别人,比如怜儿妹妹,那可就不一定了。苍天保佑,怜儿妹妹一定不要有事……”

阿原总算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恨不得跪谢天地神明,只要萌萌别再问那些尴尬得要死的问题,随她怎么调侃去了。他连忙小心翼翼地陪了两句小话,倒是逗得妹妹师父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心情放松下来,好运也随之而来,鱼竿一动,竟钓上一条肥硕的黄鲤。阿原乐得把话题转到除夕夜的晚宴上,忙笑道:“大河两岸,有道名菜叫做酒煎黄鲤,你若是会做,晚上可以露一手了。”

“可惜小妹厨艺不精,只怕要让兄长失望。”萌萌似乎去了心事,没了邪气,一时又变回了那个乖巧懂事,从来都不会给哥哥出难题的可爱妹妹。

阿原心中大定,信口胡吹了几句,不料老天真给面子,接连又上钩了两条小鱼。阿原一时意气风发,忽觉身为兄长,不能只是宠溺妹妹,该趁热打铁,彻底治好她身上的邪气。

“为兄走的时候嘱咐你的话,你也一样没做到啊。都说了让你别琢磨你那些破梦,你偏是不听,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小时候明明那么可爱,你看看现在……”

“让兄长失望了,还真是抱歉啊。”

妹妹又变得乖巧顺从,阿原自然也要久违地端一下哥哥的架子,沉声道:“你呀从小就爱做噩梦,每次梦里醒来都喊哥哥。那你就记住,有你哥哥在,这世上没什么可怕的。”

“你那些个子虚乌有的破梦,都是没有影的事。我原大侠一身正气,鬼邪辟易,只有我斩妖除魔的份,那些魑魅魍魉,根本近不得我的身。梦就是梦而已,你以后再也不许瞎琢磨了,听见没有?”

这一番大话,虽有几分漂亮,可萌萌却没听下去,她轻轻一提鱼竿,竟是转身就要走。

“少臭美了,我喊的哥哥,并不是你……”

“嗨!这什么意思?不是我,那还能是谁?”

萌萌理也不理,悄然而去,只留给阿原一个略显寂寥的背影。

“我很开心,那个人,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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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问心

被妹妹师父的尬问一顿乱搅,心绪不宁的阿原最终只钓上两大四小六尾鱼,按人头都不够分。好在两个贼还算给力,一堆猎物洗洗涮涮总有个十来斤,这才没让除夕夜这顿烧烤宴太过寒酸。

沈少侠再次大展神通,不但搞出一套半封闭的回转烧烤炉,让清幽超然的传心居得以免受烟火洗劫,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调出一坛清酒。虽然味道寡淡,比死谷中兑水的糟酒也强不到哪去,但还是为这顿年夜饭增添了不少欢畅的氛围。

原大侠旧伤初愈,腹中空空,正是大展宏图之际。难得这一顿烧烤宴上连个像样的对手都没有,更是大杀四方,敞开了一顿猛吃。

少年在一旁横眉冷对,玉阎罗在一旁咬牙切齿,风怜倒是在一旁贴心伺候——或者说添乱。而沈思身兼大厨和跑腿小厮两职,一口肉也吃不上,却乐在其中……

此间主人止心居士,只是象征性地举杯点润了一下绛唇,剩下便只是含笑看着几个少男少女欢谑笑闹,仿佛一个望着儿孙满堂的长者。

而静坐在她身旁的萌萌,一样的不发一语,一样的静默远观,虽然年龄相仿,而对面那个大快朵颐之人又是她从小最亲近的哥哥,可她与那五人像是隔了一道墙,总是无法融入进去。只是默默地,想着她的心事……

止心居士目光微动,似乎也察觉到了萌萌的一丝心绪,她心念一转,忽然拍了拍手道:“除夕之夜,难得我这传心居如此热闹,只是闲坐无趣,也不能光是酒肉吃食,不如游戏为乐。”

止心居士忽然作此提议,几个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说什么好,倒是阿原大声道:“游戏?那敢情好啊!只是玩点什么呢?射箭?摔跤?还是酒令……”

玉阎罗狠狠地拿起一串肉塞进阿原嘴里,差点连他喉咙一起洞穿,“师父既有兴,不妨出个题目,我等小辈自当助兴。”

止心居士微笑道:“酒令划拳之类,虽与这烧烤宴应景,我却是不会。倒不如行个酒令之祖,名为射覆……”

“射覆,那是什么东西?”阿原酒足饭饱,脑子也有几分不灵光,只隐约觉得在哪本上古书中听过这个词,却想不起来是什么意思。

“就是猜谜。”还是沈思在一旁小声告诉他,“先是掩藏一样东西,名为‘覆’,然后占卜猜测究竟为何物,便是‘射’。”

只听止心居士道:“我这传心居既有一个心字,当以心意为覆。题为心中所思之人,众人射之,射中者有奖,不中便罚酒。”

阿原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身旁的玉阎罗就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师父不可,心意什么的,最是难猜,即便猜出来了……”

红妆大盗说着脸竟有几分红了,“即便猜了也不知真假,如何作数?”

止心居士轻轻一笑道:“无妨,真假自有我来评判。”

“居士,您这是作弊啊……”不知为何,一旁的萌萌也脸颊微红,“居士心如明镜,洞悉人心,我们心中所想,居士自然知晓,就别戏弄我等了。”

玉阎罗得了默契,也连连点头,少年在一旁长身而起,更是一副要玩这个我就走人的架势。

三人率先抗议,剩下三个呆子犹在梦中,止心居士这射覆之题,刚露个苗头就被否决了。

“这题目明明不错啊,心意若是只有自己知道,早晚会有后悔的一天……”

止心居士喃喃自语,目光不知落向何处,竟像是一个小女孩闹起别扭来一样。

“射覆源远流长,明明很好玩,可你们为什么总是不爱玩这个……”

“吃也好,玩也好,总是他的主意更受欢迎一些……”

止心居士幽幽一叹,忽然不知从哪取出一叠老旧的卡牌,轻轻放在桌上。

“那,你们肯定是愿意玩这个喽……”

…………

…………

“七焰扇!乾蓝冰焰,加三昧真火——哈哈哈,腌萝卜,我看你往哪逃?”阿原意气风发地把三张卡牌拍在桌上,吼声震天。

“哼,白痴,你忘了我有化身符了?还想杀我?”玉阎罗不屑地甩出一张卡牌,顿时让原大侠虎躯一震,差点一头栽倒。

“神气合一,百斩魔龙刃,杀——”少年的脸色竟也有几分酣红,以往就算在血雨腥风中冲杀之时,他也从没有将这个杀字喊得如此响亮。

“我、我——沈思救我!”原大侠一口血淤在胸口,只得再次向兄弟求救。

“大哥!我都和你说一万遍了别那么猛啊!你当我有一万个回天丹么?!”兄弟沈思也一反平日里温和耐心的模样,眼睛瞪得铃铛一般。

“主人主人,我这有一颗臭垢丸,可以救你么?”

…………

悠悠子时已过,新的一年悄然到来。五个少男少女攥着一把卡牌,像一群红了眼的赌徒围坐在桌前,浑然忘了其他。

传心居的主人带着些许怀念之色,静静望着那群兴高采烈的孩子,而她身边,倚靠着不知何时睡着了的萌萌。

良久,传心居主人心念一转,眼前陡然换了一个场景。青峰之上,银月如盘,站在她面前的,是夜风中萌萌落寞的身影。

“看来,你心中已有决意了。”

萌萌轻轻点了点头,道:“多谢居士指点,我终于向他问了个明白,从此心中再无犹豫。”

“你的心,明明清澄如镜,可心底里却藏着一团黑雾,如墨染的大海,连我也看不透那究竟是什么。”止心居士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惜的忧色,“我倒是很想知道,你都问了些什么,又知道了些什么。”

萌萌垂首不语,良久轻声如呓语道:“我从小就总爱做梦,梦中之事虽破碎纷乱,似乎只是些碎片,却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浮现。我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的心却总是绞痛不已,就算不去解读,我也知道那是一个悲剧,一个噩梦……”

“随着年岁渐长,我的心在无休无止的噩梦中逐渐变得坚强,但那梦魇还是一直纠缠着我,让我越发喘不过气来。因为我发现那些并不只是梦,而是现实……”

“那些破碎的画面周而复始,逐渐交织成一个个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呈现在我眼前。我看得到,却无法阻止,不管我如何挣扎,都不会改变……就像抓不到的水中倒影,就像,就像石头伯……”

止心居士目光莹然,上前一步将萌萌揽进怀里。

萌萌浑身颤抖,如泣如诉,“或许,我在梦中看到的并不是未来,而是无数种可能,只是那亿万种可能都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摆弄着,无论如何挣扎,最终都会归于同一个结局,那是我最不愿看到的,最深的噩梦。”

“萌萌,你看到了什么?”止心居士轻抚着萌萌的头,低声问道。

“那是一团黑影,似乎要将世界彻底吞噬。我无数次挡在他身前,却无法阻止。无数次,他用剑锋刺破我的胸膛……”

“我并不怕死,但我能感受到他绝望的悲哀,虽然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在梦里很清楚的知道,他是我哥哥……”

“所以你觉得,那是阿原?”

萌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得居士点拨,我追问他,也是在追问我的内心。我如今终于可以确信,那个人,并不是他——一定不会是他。”

止心居士点了点头,似是也有几分欣慰,又问道:“那你又为何执意要跟着我云游天下,你既然不想让他成为那个人,更应该守护在他身边才是……莫非,这也是你梦中看到的未来?”

“梦中的谜底,永远是一团漆黑的迷雾,但亿万个碎片之中,总有那么一丝光亮。追随居士,是我唯一能找到的那一线光明。”

“心门至道,只传一心。你若想拜我为师,修我心门真法,还是要答那一问——问道修心,究竟为何?”

萌萌轻轻抽离了止心居士的怀抱,在夜风中站直了身子,道:“我曾经无数次在梦中面临生死——不,不只是生死,那是比死更悲哀绝望的结局,可我没有力量阻挡它,改变它。就像我无力去阻止石头伯死在我面前一样。”

“我并不知道追随居士问道修心是否能改变这一切,但无论如此,我不能永远是一个无力的女孩,我要竭尽所能,在亿万种可能中找出一线光明……”

“就算我做不到,起码在那一天来临时我不再惶恐无助,而是可以怀着一丝希望拼尽全力。我修道不为长生,不为法能,不求逆转天命,只求在那一刻能够心安。”

“心安?”止心居士品位着这二字中蕴含的心意,终于缓缓点了点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心门的传人。”

萌萌悄然而立的身影,如风雨中盛开的幽莲,她以手抚心,盈盈一拜道:“弟子拜谢师恩,此生当以心证道,百死无悔。”

止心居士点了点头,沉声道:“你既已入门,不可无真名。”

“父亲为我取名承梦,弟子之前一直以洛承梦为名。”

“你不姓洛,应当姓柳,你因梦而生,承梦之名正得其意。”

萌萌垂首不语,半晌,终于带着决意抬头道:“只是弟子不喜欢承梦这个名字,不管此梦因何而来,我此生之愿,便是涤荡心魔,澄清梦中之阴霾……”

“因此弟子想改一字,柳澄梦,才是我的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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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同行

又是一年除夕夜,虽然不似与晴儿在小木屋遥望分别一般刻骨铭心,但花样百出的牌局,还是让阿原尽情排遣了一路积攒的寂寞与思乡之情。

只可惜原大侠横冲直撞,结果却输得一塌糊涂,饮酒作罚,直喝得肠满酒溢,狼藉吐了一地,迷迷糊糊中也不知谁扶他上的床,睡在哪里。

大年初一的午后,阿原悠悠醒来之时,身边分外清冷,四下空空,唯有枕边一折字条。

“除夕重聚,心愿已偿,今当随居士行医天下,求问本心。兄长无需挂念,自当珍重——萌妹字。”

短短几行字写得甚是潦草,一点也不像平日里淡然挥毫的萌萌。更让阿原受不了的是,这算什么?

离别半载,刚刚重聚了一日,那个爱做梦,爱生气,偶尔又爱问些古怪问题的妹妹师父就这样不辞而别,一走了之。虽然阿原很少惦记这个大妹妹,可此刻心里却空荡荡的,说不出的难受。

或许这就是她最直白的报复,阿原终于体会了当初他离乡之时,这个大妹妹心中的怨意。

阿原拿着字条发呆了好一会,忽然发现背面还有字,连忙翻过来一看:“总算在一起过了年,我也就不追究你毁约的事。你在外面再野一年,明年的除夕夜,你看着办。还有,你的衣服都让我洗了,下次再吐成那副样子,就让你睡猪圈里。”

“这个死丫头,下次让我逮到她,定要让她好看!”阿原微微一笑,轻轻折起字条正要收进怀里,才发觉自己上身赤裸,一件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尤带着几分冬日的干爽和凉意。

阿原心中一暖,正要一掀被子穿衣起来,一个少女的身影忽然推门而入,吓得他连忙缩了回去。

“主人你在叫我?让我好看?我好看么?”

清灵水秀的空谷幽兰,自然当得上好看二字,可阿原却浑身无力,哭笑不得。

“你很好看……”阿原苦笑道,“怜儿你进来做什么?其他人呢?”

“你不是叫丫头么?丫头和主人一向是成双成对的,所以我想你定是在叫我,我就进来喽。”

风怜低眉浅笑,似是为自己的聪明才智颇为得意,“至于其他人,他们在外面,为了你吵个不停。”

且不说什么主人丫头,阿原一听外面居然为自己吵起来了,不由得来了兴致,连忙问道:“为了我吵了起来?怎么回事?”

风怜点了点头,道:“他们急着要赶路,可主人你一直睡个不醒,阿萝就说要一桶凉水把你浇醒,而小思坚决反对,说应该做副担架把你抬走,就这样一直在那吵。”

阿原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捂着胸口道:“外面就剩他们俩了?那个小子呢?”

“阿离么?他倒一直没说话,就是不停摆弄手里那把刀。”

阿原一时无语,半晌才拿过枕边的衣服,道:“你先出去吧,我穿好衣服就走。”

风怜点了点头,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阿原床边,直到阿原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还在这?”

风怜瞪大了眼睛,好奇地问道:“主人你穿衣服不需要丫头服侍的么?”

阿原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又差点崩溃,大吼道:“我、我不需要!你、先、出、去!求求你了风怜姑娘……”

…………

好不容易穿戴整齐的阿原出了屋子,只见两男两女站在屋外,齐刷刷地望着他,像是在迎接终于登场的主角。

“这头猪总算醒了,省了姑娘我一桶冷水。”玉阎罗白了阿原一眼,恨恨地说道。

“阿原,既然醒了就赶紧上路吧,趁天黑之前还能赶个百八十里。”沈思说着把阿原的行囊和剑匣递了过来,倒是早就收拾好了,一副恨不得立马推他上路的样子。

“这就走?去哪啊?”

沈思不由得失笑道:“这还用问么?当然是穿过金铭国去偃羽城啊,难道龙门岁考的事你都忘了?”

龙门岁考阿原当然不会忘,可那是他和沈思两个人的事,为什么玉阎罗和少年这两个小贼也要在这等他,还一副要一路同行的样子?

说起来,他们四个本来也并非一路,只是机缘巧合同困于死谷才混在一起。如今既然出了死谷,自然应该分道扬镳,继续一路同行才奇怪。

“正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沈思笑着说道:“玉姑娘和若离已经决定和我们一起去拜见临渊先生,请他举荐参加岁考。若是都能通过,以后我们就是同门了。”

“啥、啥?他们两个也要去拜师修仙?”阿原脑子一时跟不上,这算哪门子好消息?堂堂木牌侠士阿原,怎么稀里糊涂就跟两个小贼成了同路,甚至还要成为同门,世上还有这等荒唐事?

可要说不行,他倒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更何况玉阎罗和少年一脸阴沉地看着他,阿原犹豫再三,总算没傻到说出更招人恨的话来。

“这么多人,人家肯举荐么?”阿原其实想说的是这两个贼,人家敢举荐么。

“阿原你放心,止心居士特意交代了,她与临渊先生有旧,只要提她之名,定无不可。”沈思察觉玉阎罗和少年脸色有几分不善,连忙面带笑意,朗声道:“从今以后,我们五人就是伙伴了,还得相亲相爱、祸福与共才是。”

此言一出,几个冤家立刻纷纷转头摇头,似乎都急于撇清关系一样,搞得沈思讪讪不已。

“五人?”阿原转头对风怜道:“怜儿,你也要去修仙么?”

“修仙?我不大懂。不过你去哪,我就去哪啊……”这美丽可人,偏又脑子里像缺了根弦的少女,似乎倒是众人中最坚定的一个。

阿原莫名地心中一暖,拍手道:“罢了,那也就不废话了,咱们这就走!……不过,往哪走啊,你们认识路么……”

“哈哈,放心!有我在,什么时候让你迷路过?”沈思大言不惭地道,“更何况,咱们还有本地人带路呢。”

“本地人?”阿原疑惑地问了一声,却见玉阎罗白眼一翻,率先扬长而去。沈思一笑,一拉阿原紧紧跟上,风怜亦步亦趋地跟在阿原身后,满是好奇地左看右看。只是她去牵阿原手的举动被断然拒绝,神情不免有些困惑。

至于少年,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但还是一声不响地远远跟在最后面。

阿原目光游移,挨个看了看神情各异的诸位“伙伴”,想想死谷中的惊心动魄,再想想未来投入仙门的潇洒畅快,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不、或许应该说,这样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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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湍流

一行五个“小伙伴”终于再次启程,在玉阎罗的带领下一路向东北方向而去。

人一多起来,路上自然也变得精彩非凡。想当初阿原单人只剑浪迹江湖,何等寂寞。如今却像是一伙孩子出来郊游一般,好不热闹。

人来疯阿原心中得意,难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而玉阎罗定不会让他舒舒服服说完。沈思在一旁不停劝解调和,风怜则不停打岔提出一个又一个古怪问题。只有少年一声不响,却忍不住离这支队伍越来越远,只是远远地缀在后面。

结果,沈思预计的“百八十里”连一半都没走到,天色就暗了下来。即便他们想连夜赶路,前方也已无路可走。

一行人翘首远望,只见一条大河从天边奔流而来,滔滔河面足有几里宽,如一柄天剑将大地划为两块。而东方又有一条长河蜿蜒流淌,与大河交汇之处如汪洋大海,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这就是大河么?”阿原对附近的山川地理虽不甚了解,但眼见如此波澜壮阔的天水,在神州北方绝无二例,必是润泽神州的大河。

“乡巴佬,连大河都没见过。”玉阎罗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狠狠地嘲讽了一下。

正要咏怀发叹的阿原扫了兴致,不由得眉头一皱反击道:“你见过世面,就给我们引了这么一条路?你告诉我,现在往哪走?”

阿原向前一指,一目了然,他们身处两河交汇的三角地带,除非渡河前方根本无路可走。

“说你是白痴,你还不服气。”玉阎罗哼了一声,一昂头道:“金铭国封锁边境的事你都忘了?从陆路过去定是千岗万哨,显然行不通,唯有水路才是蹊径。这十几里宽的河面,他们要如何布防?我们只要找艘船,就可以轻易地渡河潜入金铭国。明白了么白痴?”

阿原倒没想到这一层,正被喷得无言以对,一旁的沈思放下千里镜,叹了口气道:“玉姑娘,这水路只怕也不好走啊……”

玉阎罗脸色一变,连忙接过千里镜向远方仔细一看,不由得哎呀一声,久久不动。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定是不妙,阿原好奇心难耐,忍不住一把抢过千里镜向河面上一望。

只见几艘大船在河上往返巡游,船上兵甲可见,定是战船。更要命的是粼粼波光之中,有无数浮标密密麻麻漂浮在河面上,阿原也是内行,一眼看出下面必是渔网。

上有战船巡航,下有层层渔网拦截,别说船只,就算是个精通水性的水鬼也难不声不响地潜游过去。

“嗬,这下好。腌萝卜,你说的找艘船,就是那大个的战船么?”阿原放下千里镜,幸灾乐祸地嘲讽道。

玉阎罗一番算计落空,反倒弄巧成拙,正憋了一肚子火,再听了阿原这等辛辣的讽刺哪还忍得了,立刻怒道:“别只会说风凉话,有本事你想个办法!光说不做,废物一个!”

“哼,这有什么办法可想,既然前路不通,不如折返绕路。金铭国再霸道,东国也不是他一家的,难道还能把路全都封死了?”

“绕路?一句话就把你那白痴底子露出来了。偃羽城位于金铭国东北,三面都在金铭国包围中,说是金铭国的国中属地也不为过。如今金铭国拓边锁境,已经深入云岭,你又上哪绕路?绕到天上去么?”

“就算不绕路,也总不能走死路吧。我看还是折返走陆路,岗哨再多又如何,千里防线难免百密一疏,以咱们的身手定能找到机会。”阿原也不急,不紧不慢地白了玉阎罗一眼,道:“傻子才会想走什么水路。”

玉阎罗气得浑身发抖,虽然如今阿原说的才是正理,可那样岂不是坐实了她瞎指路的罪名?一路上这该死的猪头还不知要如何嘲笑奚落呢。正愤恨间,身旁的沈思忽然一拍大腿,大吼道:“有了!有了!这、这,啊哈哈!绝了——”

沈思血色上涌,一时激动得语无伦次。这一招立竿见影,两个冤家顿时没了心思争吵,对望了一眼,还是阿原小心翼翼地问道:“沈大哥,您老人家又想到什么点子了。”

沈思两眼直冒精光,嘿嘿一笑道:“就此折返不光路途遥远,到时候能否找到突破口还不得而知,势必要再次冒险。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金铭国,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大概三天、最多不超过五天吧……”

“你不是又想到什么机关巨鸟了吧?”阿原试探着问道,不是他不相信沈思的机关术,而是沈思平日还好,可一旦露出这副癫狂的热情,那多半是心血来潮另有奇思妙想,也就是说——多半没好事。

“这是个秘密,容我先卖个关子。”沈思神神秘秘地一笑,脸上自信满满。

“好,我相信你。咱们就在这休整几日。”玉阎罗倒是一口答应,也不知是真相信沈思,还是为了堵住阿原的嘴。

阿原虽不太愿意遂了玉阎罗的意,可狡猾的女贼这么一说,他也没法反对,否则岂不成了第一个不相信自己兄弟的人?

更何况要走回头路,也实在不是阿原所喜,他琢磨了一下,不咸不淡地应道:“也好,有咱们兄弟两个出马,也让某人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本事。”

此言一出,两个冤家难免又怒目相视。可他们三人既然意见达成一致,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剩下两位是绝不可能有什么意见的,一个冷漠地离了几丈远,似乎一切都无所谓,另一个歪着头在两个冤家脸上扫来扫去,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明白他们在争吵些什么。

“既然定了,那就赶紧动手,沈思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忙活。”阿原豪迈地拍拍胸脯说道。

“是呀,你既然说要三五天,想必是个大工程,还得定好计划,把活多分配一些,一来加快进度,二来也免得某人整天无所事事,从天亮睡到天黑。”玉阎罗也在一旁道。

沈思心说不用帮忙,你们两个冤家能不吵架添乱就算是帮了我大忙了,但话总不能这么说出口,他沉吟了一下,道:“那也好,你们俩就去帮我砍一棵大树吧。”

沈思似乎胸有成足,向附近一座小山山顶一指道:“那座山上杉松遍地,帮我找一棵最粗的,起码得有四五人合抱那么粗的杉木,将树冠截去,只留五六丈长的主干。砍好了从山上滚下来,让它落在河岸边就可以了。”

“等等、沈思,为什么是我们俩?”玉阎罗率先提出抗议。

“就是,她一个丫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让她去有什么用?看风景么?”阿原在这种时候一向和玉阎罗配合默契。

“都说了我们是伙伴了,必须相互配合、彼此信赖才行。阿原有利剑在手,玉姑娘有术法相辅,正是做这件工作的最佳搭档。”

“搭档?呸,我和若离一起去,不用他。”玉阎罗斩钉截铁地说道。

“主人,丫头不是我么?怎么阿萝也成了你的丫头了?”风怜也凑上来添乱。

眼看场面鸡飞狗跳就要不可收拾,沈思连忙大喝一声:“停——既然你们都同意了按我的计划行事,就必须听我指挥。若离和风怜我另有安排,伐木的事就交给你们俩了!”

沈思说完再也不看两个冤家一眼,对远处的若离拱拱手道:“此处虽然没什么人烟,但还是劳烦你四处巡视一下,确保周围没什么危险,顺便也把晚饭也一并解决了。”

虽然少年还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但心思机敏的沈思早已悟到,他肯一声不响地跟在众人身后,便已经承认了是这队伍的一员。因此沈思大大咧咧地发号施令,也是为了让他尽快熟悉默认这一切。

果然少年没有半句废话,身形一闪便消失不见,似乎早就对玉阎罗和阿原无休无止的斗嘴感到厌倦,赶忙自己清净去了。

“小思,那我呢?”

风怜歪着头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凑过来,沈思顿时颇为头疼,连忙支支吾吾地道:“呃,风怜姑娘你么,就委屈你给我帮帮忙吧。不过你只要看看就好,千万别动手……”

说完,沈思再不敢多说半句废话,连忙撇下两个冤家,逃也似地去了。

风怜脚尖轻点原地转了一圈,如翩然起舞的彩蝶,似乎心情大好,笑着对阿原道:“那我去帮小思了,主人你和阿萝也要好好配合哦。”

伊人如风一般远去,只留下大眼瞪小眼的两个冤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样的规矩,你也看看就好,千万别动手。”

阿原话音刚落,玉阎罗立刻动了手,气呼呼地一巴掌向他后颈打来。阿原纵身一闪,顺势迈开步子,道:“好男不跟女斗,告辞。”

“喂,你给我站住!”玉阎罗大喊了一声,也纵身追上。两个冤家一前一后,直奔山上的杉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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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伐木

阿原和玉阎罗两个冤家纵身疾行,一边比拼脚力,一边比拼嘴皮子,原本不大的山头很快就转了个遍。

山上虽然杉松遍地,但要粗到四五人合抱,也唯有一株参天古杉勉强达标。二人驻足在树下,一时都故作深沉,谁也不理谁。

阿原本以为砍树这种小事不费吹灰之力,古剑锋芒足以一剑斩蛇,区区一棵树又算得了什么?

但真正站在树下仰头一望,这株古杉只怕已有千年,树冠如伞,遮天蔽日。阿原的三尺古剑与之一比小得像把匕首,就算绕树斩上一圈,树干大部分还是连着的,而古剑说不定就此崩了刃,甚至折断也不是不可能。这让阿原不由得迟疑起来。

“腌萝卜,你在那看了半天,看出什么花样没有?”

“你不是让我光看着就行别动手么?你倒是动手啊原大侠,怎么了,你的宝剑呢?”玉阎罗这会儿也不记恨了,背着手一副要看热闹的样子。

阿原闷了片刻,老老实实地道:“我怕崩了刃。”

“哼,难得你这么老实,怎么,想求我帮忙了?”

“嗯,你不是有那个什么符么?给我来两张。”

“说得轻巧,给你来两张,你当我的灵符都是大风刮来的么?”

这么一说,阿原倒是来了话头,问道:“说真的,我还一直好奇来着,你那么多灵符都是从哪来的?能给我讲讲么?”

阿原忽然把姿态放得这么低,玉阎罗倒也不好太奚落他,想了一想道:“都是我自己制的,我天生体质特殊,水火两气自生。但为了避免水火相冲,我不敢多留半点真气,稍有积累就要想方设法消耗掉,而制符正是消耗真气最快、也最划算的方法之一。”

“这些年练下来,我在制符上的造诣已不逊于一般的制符师,又有源源不绝不怕消耗的真气,手头自然攒了不少符咒。”

玉阎罗顿了一顿,似乎心有所思,又道:“不过既然我已决定拜师修道,以后真气就不能再妄动,灵符是用一张就少一张了……”

“话说回来,砍树也没什么符咒好用,我手里的灵符大多是火雷之类破坏性的,要我毁了这棵树容易,要齐刷刷地斩断却难。至于给你加持,也没什么用,你又不缺力气,怕的是剑撑不住。强化器具的锐兵符、固甲符那么鸡肋的东西,我可没做过。”

阿原听得入神,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我缺的就是力气,一会我若是没力气了,别忘了给我加持两张。”

“哦?你不怕折了你的宝剑了?”

“怕什么,我又不是非得用剑,少侠我的本事多着呢。”阿原说完抡起古剑一阵劈斩,却是风声大雨点小,入木不过几寸,连砍带劈了几下,也只是在树皮上留下了手指粗的一道刻痕。

“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这得砍到猴年马月?你还不如让沈思去做把斧子,说不定都更快一点。”玉阎罗不由得鄙视道。

“急个什么?”阿原信心满满地收起古剑,却从背囊里找出一物套在手上,正是燕四的精钢拳套。

阿原运足金相真气,一拳向树干上的刻痕砸去。精钢拳套乃是挖坑凿穴的利器,石头都挖得动,何况树木,再得真气相助,金气破木更是如穿腐土,顷刻间便在树干上扣出一个拳头大的洞。

如此一来,砍树成了钻树,五行剑法也就成了钻木拳法,阿原索性当它是沙袋,连捶带打,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树干上就挖出一个脸盆大的坑洞,不断扩宽拓深。

阿原生在乡间,砍树这种活自然有些门道,如此下去只消挖断一半树干,巨杉就会因为自身重量的不平衡而折断倒下。

玉阎罗自然也看明白了,不由得内心稍有些惊讶。看来这个白痴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这法子虽有些笨拙,却可谓万无一失,所欠缺的还真只是力气而已。

玉阎罗也不小气,依约给阿原两张符咒恢复一下气力,一个时辰之后,参天巨杉终于轰然倒下。

“怎么样?”阿原抹了抹汗水,得意洋洋地向玉阎罗炫耀道。

“总算没笨到家。”玉阎罗哼了一声道,“可是你别忘了,这树只砍到一半啊,剩下的树冠那头呢?你还准备这么一点一点挖掉么?”

阿原一愣,汗又流了下来,他一心只想着“砍树”,却忘了沈思要的是木料,那形如大伞的树冠若是不摘掉,别说沈思不好处理,连怎么把它弄下山去都是个问题。

“罢了,你那点本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剩下的交给我吧,闪开。”

阿原又是一愣,倒是乖乖闪到一边,看这位红妆大盗又要唱哪出大戏。

玉阎罗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双手掐法诀于胸前,缓缓施法,一道青光在指尖流转,只听她诵念道:“春风化雨,凝露为霜。”

点点水滴逐渐凝聚于空中,形成一片厚重的水雾,绕着树冠底部飞快旋转,随即又是一声咒诵——“凛风寒岚,凝华冰狱。”

雾气瞬间随之凝霜,在树干上凝华成了一道厚厚的冰霜之环。

看到此处,阿原一拍巴掌,已经明白玉阎罗的法子了,果然只见她手上法诀一变,红光亮起,“九天诸火,化为焚炎——去!”

一团烈焰正中树冠,霎时间燃起冲天之火,将周围枝叶瞬间吞噬。唯有那厚厚的冰环阻挡了火势的蔓延,让大火只是焚烧树冠枝叶,一时却烧不到树干上。

待火势越来越大,树冠几乎焚尽,玉阎罗又掐一法诀,霎时间冰霜漫天,雨露齐降,很快将火势扑灭,只留下一根一头焦黑的巨大树干。

“如何?”玉阎罗下巴一扬问道。

“高、实在是高!”阿原由衷赞道,看来这女贼并不是磕了什么药,而是当真有驱动水火法诀的实力。这几个法术那天夜里他都见过,却从没想过还能组合起来这么用。可见术法一道不光是威力无匹,若是善加组合,更是妙用无穷。

“你这些法术都是从哪里学的,这么厉害?”

阿原神情雀跃,态度诚恳,玉阎罗心情不错,便答道:“我施展的火诀名为九天焚炎诀,乃是上古秘传的火系法诀。而冰水之术乃是家传的心法,旁人就算有水相真气,也施展不了。”

说着玉阎罗白了阿原一眼,意思是说就算教给你,你也学不了。

阿原倒是毫不介意,真心实意地一番夸赞,倒让玉阎罗有些无所适从了。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玉阎罗脸色也好看了几分,随口道:“你这些日子倒也有些进境,更难得的是竟会用脑子了,你这钻树的法子虽然笨了些,但好歹管用。对了,你手上戴的这个是什么怪东西?似乎在那古墓里也见你使过一次。”

“这个啊,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是我从一个盗墓贼的尸骨上偶然得到的。”阿原难得被玉阎罗称赞一次,正想好好讲讲他的丰功伟绩,却忽然想到一事,“对了,这里离春山国还有多远。”

“这里就是春山国。”玉阎罗不动声色地答道。

“啊?那春山国有一个铜陵镇,你知不知道在哪?”阿原小吃了一惊,一路上经历曲折,他早把当初燕四遗书中嘱咐的事忘到了一边。可如今这里就是春山国,那顺便找到燕四的女儿把那本秘笈交给她只是举手之劳,阿原自当照办。

“铜陵镇,你找那个地方干什么?”玉阎罗脸上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

“我曾经受惠于那个盗墓贼的一些遗泽,他的遗愿是将一件东西交给他住在铜陵镇乡郊的女儿,既然离得不远,我自然应该照办。”

玉阎罗闻言一呆,随即缓缓道:“铜陵镇已经毁了,几年前,一场山洪带来的泥石将之彻底掩埋。周边村落即便有幸存者,也早已迁离,现在去找如大海捞针一般,我劝你还是别想了。”

“这样啊……”阿原叹了口气,却又疑惑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小时候就住在铜陵镇的乡郊。”玉阎罗淡淡地说道。

阿原一愣,这才想起沈思曾说她是“本地人”,连忙问道:“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女孩叫阿——萝!?”

说着说着阿原不禁大吃一惊,嘴角咧得差点拉伤。燕四信中说她女儿名叫阿萝,那、难不成就是这个腌萝卜?!

所寻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阿原越想越觉得奇妙,这玉阎罗从小凿穴盗墓,可不正是家学渊源么?再说同一个地方哪还会有两个叫阿萝的女孩?

“难不成,你就是那盗墓贼的女儿?”阿原大叫一声,“这可真是巧了,我这有一本秘籍,是燕四、你爹留给你的,你看看……”

“放屁!”

阿原兴冲冲地正要找出燕四的家传秘笈,眼前的玉阎罗忽然变了脸色。

“滚一边去!你爹才是盗墓贼!你全家都是盗墓贼!我警告你死淫贼,别老拿我以前盗墓的事冷嘲热讽,我那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行事自有原则,绝不是为了财物随便坏人寝陵。我出身高贵,祖上无一不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你贬损我也就罢了,再敢侮辱我的先人,我定不饶你!”

阿原好心好意,却换来疾风骤雨般的一顿痛骂,不由得目瞪口呆。他丝毫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又为何会把这喜怒无常的红妆大盗惹成这个样子。不过他没有出言反击,只是老老实实地听着,因为他看到了玉阎罗眼角涌起的泪光。

玉阎罗骂得气血上涌,面红耳赤,可见阿原噤若寒蝉没有半点声响,却也无话可说,只好一跺脚纵身而去,把原大侠一个人扔在那发呆。

…………

“他娘的,真是好人难做啊!”

良久,林中传来慨然一叹。经此一事,阿原算是彻底熄了帮燕四寻找后人的念头。

这燕四恐怕是霉星转世,一扯到他准没好事。白挨了一顿臭骂不说,更要命的是眼前这根倒下来比他还高的木头,要怎么弄下山去啊……

只剩下孤身一人,倒也清静。阿原理了理头绪,眼前这棵大树枝冠都已焚毁,只要再拿古剑刨一下枝杈就是根还算平整的圆木。此处离山坡也不算远,只要将之滚到山坡再向下一推,就算万事大吉。至于会不会落在河边,那就该沈少侠操心去了。

只是说来容易,这万斤巨木可不是原大侠的宠物,说滚就打个滚。阿原不得不仔细筹划,上下忙个不停。

先是砍树挪石,在林中开出一条道来,并把砍下的树枝圆木铺在地上充作“轨道”,再爬到巨木上当起木匠,将阻碍巨木滚动的枝干结节一一削去。末了又削出许多楔子塞进巨木底下。

好一番忙活,阿原把能想到的招数全部用上,这才整了整衣袖,系紧了腰带,如一个力士般走到巨木一侧,含气沉腰,将双手牢牢按在树干上,大喝一声——“起!”

这一吼声彻四野,巨木在阿原大吼声中晃了一晃——也可能是阿原自己晃了一晃,就再没了动静。

阿原憋得脸通红,这一推只是试试分量,未尽全力,但巨木几乎纹丝不动,未免让原大侠有点下不来台。

阿原吐出一口浊气,又深深一吸,丹田真气涌动,如排山倒海般灌注于两臂和腰腿上——这一推,巨木终于明显晃动了一下,但也只是晃动了一下而已,反倒是回滚的力量之大,差点把力竭的阿原顶了个跟头。

“嗬,看来不拿出点真本事是不行了!”虽然周围没有一个观众在场,但原大侠还是非常专业地交代了句场面话,随即激发出全身的战意,两臂牢牢抵在树干上,虎目圆睁,像是瞪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真气再一次从丹田激发,这一次却是缓缓发动,如清泉汇成湖泊,再从一个缺口化作瀑布倾泻而下。与此同时心脉的火气也在瞬间爆发出来,化作一往无前的冲劲。

“喝啊——”这一声大喊发自肺腑,水火两气在丹田沌气封印下并未相冲,而是一道赋予了阿原爆发之力。巨木在阿原全力一推下终于动了起来,像个慵懒的巨人翻了半个身——可惜只是半个。

阿原拼尽全力还是功亏一篑,没能让巨木滚动起来。力气一竭,巨大的回滚之力如泰山压顶,他连忙向后疾退几步,差点滚倒在地。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阿原两番发力无果,便再无力撼动巨木半分。无论如何再试,巨木都是纹丝不动,累得阿原肉酸骨软,酥软地背倚在巨木上,浑如瘫死。半晌,才想来默默运功恢复气力。

看来,单凭自己一人之力想要把这根巨木弄下山去是不大可能了,可豁出脸皮去求两个小贼,或是干脆承认自己不行那更是不可能。

原大侠一边运功一边心中盘算着,不知不觉间慢慢遁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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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残魂(上)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一睁眼,只见披着翠绿竹裙的草木仙子在眼前上下翻飞,手舞足蹈。阿原本就有些气不顺,差点像拍苍蝇一样一巴掌挥过去。

“怎么了?”阿原不耐烦地问了一句,却一下子愣住了。

梦境之中,他还是端坐于竹林中的青石之上,仿佛这便是他进入梦境的大门。只是这一次,在门口迎接他这位主人的并非只有草木仙子,还多了一个陌生男子。

男子身材颀长,五官俊朗,向阿原稽首一礼,如在门外等候多时的雅客一般,道:“此间主人有礼了。”

阿原眨巴了两下眼睛,脑子里还没来得及生出想法,草木仙子便几乎扑到他脸上来,似是想用薄薄的双翼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再多看那男子一眼。

“主人小心!这妖人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公子的梦境中,定是妖邪之流无疑!”

小仙子几乎喊出了生平最大的音量,震得阿原耳根子生疼。可梦境之中,又哪来的妖邪?

“你这糊涂的小家伙,怎么如此颠三倒四?我哪里像妖邪之流了?”男子摇了摇头,几分无奈,几分戏谑,淡淡一笑中透着温和的暖意。

“那、你到底是谁?”阿原下了青石,有些戒备地望着诡异现身于梦境的男子,可他俊朗的容貌,儒雅的谈吐又让阿原觉得他并非妖邪一流,再加上他对草木小仙子的几句评语,更是让阿原颇有知音之感。

“罢了,虽然种种曲折我也说不大清楚,但若是让这小家伙胡说一通,还不知要弄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来呢。还是容我向此间主人解释一番吧。”

男子微微一拱手,算是告了个罪,便朗声道:“在下本是千余年前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只因偶然寻得一部上古道法残籍,从而修道入门……”

“你、你是上古的修仙者?”阿原不禁失声叫道。

“非也。”男子微微一笑,也不介意阿原的打断,“上古时代最少也要追溯到数万年前,在下不过是千余年前之人,与你一样都是生在神州结界下,活在道法没落之时。只是我那个时候道门仙法式微已极,较之今日亦远远不及,可谓大劫之后道法复兴前的蒙昧时代。以我当年微末的道行,也算得上是有名有号之人。”

阿原虽然模糊知道大劫之后神州道统中断,全靠后人一点点摸索才重创道门仙法的事,但在众多仙侠故事的熏陶下内心里总觉得越古老的东西越厉害,一听男子竟是一千多年前的老古董,顿时来了兴趣,言语中也客气了许多,问道:“不知前辈修炼的是什么功法?”

男子一笑道:“说来惭愧,在下那时无门无派,道行低微,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从那本残籍中悟得的一点上古魂门的道法了。”

“上古魂门?”阿原心中一凛,顿时想起了那本厚厚的黑书,“入我门来,死生由我”八个字狰狞的大字犹在眼前。

“我知道了!他、他就是公子斩杀的那个驱使僵尸的妖人!”芊菁像是突然开了窍一般,一声大叫在阿原耳边响如惊雷,吓得阿原汗毛倒竖,下意识地想要抽出背后古剑上前一招剑破苍穹,却一把抽了个空,只得举起双拳护在胸前。

“冤枉!冤枉!我与那丧尽天良的恶人岂是一路?”男子连连摆手作揖,示意阿原稍安勿躁,“我只是被那恶贼摄住的一缕残魂,还多亏了阁下斩奸除恶,才得以脱困。只是又被剑上的聚魂法阵所拘,所以才机缘巧合地出现在阁下的梦境之中。”

“聚魂法阵?”阿原一愣,古剑上用真气凝刻如六棱雪花图案的法阵,正是那一夜他斩妖除魔最大的凭仗。

他望了芊菁一眼,见小仙子张大了嘴,一副万万没想到的模样,心中鄙夷之余也想明白了七八分。

按这男子所说,他应该只是山中妖人拘禁的一缕残魂,原大侠替天行道斩杀了妖人,放他魂魄重获自由,却为古剑上的聚魂法阵牵引,不知怎的“吸”到了自己的梦境中来。

但仔细一想,还是有许多地方想不通。“可是那一夜我不止斩杀了妖人,其余僵尸鬼物没有一千也有上百,为何只有你一个魂魄出现在这?”

“这个说来话长,此间主人且听我详细分说。”男子一拱手,像个说书人一样道了句开场白,阿原也迅速进入了听戏的角色,不再插话,连小仙子似乎也打消了几分敌意,在一旁安静听着。

“在下如今只是一缕残魂,前世之事记得并不周全。只隐约记得当年我为探寻仙家遗迹游历天下,身入大荒绝地,不慎为一种上古凶虫咬伤,身中奇毒阴损无比,不止化血销骨,还侵蚀魂魄元神,顷刻间便毒发无治。”

“我自知无幸,却不甘心连魂魄都保不住,修道一世,竟连转世投胎、保留几分宿慧都做不到。于是我便动用魂门秘法,以血肉为牺牲,献祭七魄,散去魂力,将元魂凝缩,终于摆脱了奇毒侵蚀。可一缕残魂无法转世,只得寄在一件聚魂法器当中,期望随魂器汇集天地散魂,能补全魂力,以求转世投胎。”

“当我再次苏醒时,大约是两三年前。中间历经千年曲折,我全然不知。也不知是那件魂器神妙,还是中间另有奇遇,我苏醒时不仅三魂尽复,而且魂力凝练,元魂不散,已修成真魂之境。可魂器却落入一个鬼宗邪修手里,正是被阁下斩杀的那个恶孽。”

“他唤醒我也绝非好意,而是见我寄魂的魂器奇异,想逼问我魂器的来历和我所修的魂门功法。我见他恶贯满盈,抵死不从,他便日夜炼魂拷问于我,若不是我真魂凝练,只怕早就被他折磨得魂飞神灭了,还要多谢此间主人搭救。”

男子又是俯首一礼,谢过原大侠的救“命”之恩。阿原心中暗爽,但尚有疑惑未解,面皮上还得绷住,又问道:“那妖人一身邪术,驱使僵尸百鬼,借尸还魂,还制造了一场祸及千里、害人无数的大瘟疫……这些,不会都是你教的吧?”

“这、岂有此理!我好歹也是修道之人,岂会助他造下这等罪孽?真是天大的冤枉!”男子愤然道:“更何况,我所修习的乃是上古魂门堂堂正道之法,岂能与鬼宗那些荼毒生灵的龌蹉邪术混为一谈?”

男子说到激奋之处,再也做不得儒雅,倒像是一个受辱的读书人,恨不得捋袖子上前理论,大叫“有辱斯文”。

阿原为这气势所夺,也觉得可能错怪了这位老前辈,想了想道:“魂门什么的,我从来没听说过,也能算正道么?听起来和鬼门差不多,都是些跟尸体、鬼魂打交道,借尸还魂的玩意……”

“什么?无知的小子!”男子气得勃然变色,连“此间主人”之类的尊称都扔到了一边,厉声道:“上古八门,无一不是堂堂正正,可证永生的大道。魂门作为上古八门之一,大劫之后虽然式微,但那是因为传承下来的法门不如玄门齐备,大道之理并不输于玄门半分!”

阿原见他说起大道,连忙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男子这才气平了几分,朗声道:“修道之人皆知这天地间孕有灵气,乃是天地之元,大道之本。玄门之法以采炼御使天地灵气见长,旨在凝练灵气精华,修得自身真元,筑道基,结金丹,孕元婴,即为真元所化之‘元身’。自此脱离凡躯束缚,应和天地之灵机,弹指间可引风生雷动,潮涨云开,与太初神眷之人等同,方得‘真人’之号。”

“而后洞玄天机,化神炼虚,以肉身为载具将魂魄元神一道炼化至超脱虚实之界限,与元身合体乃成道身,方证永生大道,不死不灭,与天地同寿共存。”

男子开场白一般短短的几句话,竟让阿原有醍醐灌顶之感。以往他虽听过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合体之类的说法,但全然不知真正的含义,听了这番话灵光一现,瞬间悟到了许多奥秘。

原来结金丹是为了孕育元婴,而元婴便是真元所化的“真人”,说白了就是自身真元凝练所化的另一个“人”。再将肉身魂魄元神炼化与之合体,便如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由天地本元构成的“道身”,自然与天地同寿,不死不灭,成为神仙一般的存在。

男子不知阿原一瞬间已有这许多感悟,接着道:“而魂门走的是另一条路。须知世间生灵皆有魂魄,生灵之元神意识、思虑记忆、情感心绪乃至行为本能均由魂魄承载。甚至可以说,一个人存在与否的标志并不是肉身,而是魂魄元神。”

“若是魂魄能脱离肉身而凝练不散,不怕风吹日晒,不惧天崩地陷,哪怕肉身腐烂尽毁,哪怕时光流转沧海变为桑田,而灵魂永存于世,则亦是永生大道。”

这魂门的“永生大道”倒也好理解,可阿原刚刚领悟了玄门通天大道,正是心潮澎湃之时,深觉只有玄门真人那才叫真仙人。餐霞饮露,御气乘风,天地万物尽在掌控之中,何等逍遥快活。

相比之下魂门的大道简直就像苟延残喘,一个灵魂永存于世,总觉得像孤魂野鬼一般,虽然比人死灯灭强点,却又有何乐趣威风可言?

男子不知阿原的想法,说到得意之处,不禁眉飞色舞,道:“若论移山填海之法能,我魂门或许有所不及,但若论永生大道,我魂门却略胜一筹。”

“魂门弟子只要凝练阴魂有成,从此修道便是一片坦途,等炼就阳魂,便可魂游天地,寄魂于生灵万物,不惧生老病死。一旦修成真魂之境,则几乎已是永生不灭,比之玄门同境界的元婴真人还要苦于寿元岁数,已是高出许多了……”

阿原本来只当他自卖自夸,可听到最后一句不禁嘴角一抽,失声道:“什么?你刚才不是说你已经修成了真魂境界,也就是说,你、你和元婴真人是一个境界了?”

“正是。”男子云淡风轻的一笑,看似谦逊的表情下隐着得意。

“那、那你还被那妖人拘着,日夜折磨,岂不是说他比元婴真人更厉害了?”

阿原越想越是不信,这个在他梦境中现身的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元婴真人,那山中的妖人就更不用说了,他若是有那等境界,那斩妖除魔的原大侠又该是何等境界?

“这、这怎么能这么比……”男子觉察到阿原对他的怀疑,忙分辨道:“他那点微末的道行,根本不值一哂。在下一缕孤魂,虽有真魂之境,却无半点法能,又被困束在魂器之中,一苏醒便已落入他手中,自是无可奈何,这与境界高低无关……”

“也就是说,你号称与元婴真人境界相同,可实际上连一点法术和手段都没有,号称永生不灭,可碰上歹人却只能任人宰割毫无反抗之力?”

阿原总算明白了,这位和那草木小仙子是一路货色,一个号称在仙人剑中沉睡了上万年,一个号称元婴境界已经永生不灭,结果却连半点本事也没有,只能在自己梦境中胡吹大气。

“怎么能这么说?”男子更觉受了侮辱,忙辩解道:“大道万千,最终归途只有一个,要么得证永生,要么和光同尘,化为虚无。所谓术法威能,都是修道的手段而已,说白了只是些附属品,如身外之物,生带不来死带不去。”

“若不能修得永生不灭,就算有移星换斗的大法力,到头来不还是一场空?所以一切道门宗派在划分境界时,均是以长生为衡量基准。”

“我魂门修炼到真魂境界,无外力劫数已是不死不灭,而玄门元婴真人寿元即便上古之时也不过数千年,二者高下立判。说是同等境界,还是站在‘真人’与‘真魂’相类的角度上来说,真要细究起来,真魂境界可高出不止一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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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残魂(下)

阿原今日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死鸭子嘴硬,明明只是一缕孤魂,半点法术手段都没有,也敢号称比道法通玄的元婴真人还要高出不止一筹。

在心底暗自把这位“老前辈”归为和芊菁一样光说不练的老古董一类之后,阿原反倒期望他别只是死鸭子,是头死骆驼也好,好歹能挖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难道说,你们魂门就没有一点法术可用?能、能打个恶人也好啊……”阿原谆谆善诱道。

“不思长生大道,只一味追求道法威能,便是落了下乘,甚至误入歧途。那些鬼宗邪修就是最好的例子。”

男子非但没有半点惭色,反倒义正言辞地道:“所谓鬼宗,就是源于上古魂门的一个邪派旁支。其功法本身与魂门道法同源,只是偏离了正道之法,一味逞凶,抽炼魂魄,役使亡者。你看他威风八面,其实不过一个阴魂境界,失了肉身,再被天光法术一照便烟消云散,魂神俱灭,岂不可笑?”

男子虽然没明说,但高高在上的语气已经将卓然不群的高人风范展露无遗——你看老人家我不就没事?

阿原倒也无话可说,或许在苟延残喘方面眼前这位“真魂”前辈确实更胜一筹,那不可一世的妖人都已烟消云散,老人家还好端端地在这大放厥词呢。

一时无言以对,阿原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怎样才能绕过道统大义,不伤及老人家尊严地问出点有用的东西来,一转念问道:“前辈的大道之理我明白了,可你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还是想不通。你说已经修炼至真魂之境,那你如今到底寄身、呃不,寄魂于何处?是在我的古剑上?还是在、在我身上……”

“自然是在阁下剑中。在下得脱大难,本该重获自由,从此天下之大尽可去得,待寻一处人迹难至的洞府慢慢修炼至凝魂而成真魂之身,便已近乎正果。”

“可偏偏阁下剑上有一座奇异的聚魂法阵,吸纳万物生魂,并将魂元散去转为灵力饲养剑灵。那法阵将我一并拘入,阁下的剑灵又不分青红皂白便吞了我一丝魂元。”

“我已修得真魂,魂元凝缩,又如何能化成灵气?结果就是我的魂元融入了阁下的剑魂,彼此相连,以此为桥,我的元神也便在阁下梦境中得以现身具形。”

这一番话听得阿原云里雾里,感觉对方像在控诉自己的狗咬了人,还死咬不放不让人家走了……

吸纳万物生魂用以饲养剑灵?这都哪跟哪的事啊?聚魂法阵不是用来斩妖除魔的么?

“吸纳万物生魂?饲养剑灵?这是怎么一回事?”阿原心中隐隐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看了看男子,又看了看一旁目瞪口呆的小仙子,等他们给个解释。

眼看小仙子涨红了脸,支吾着不出声,男子倒是一奇,他眉头一皱,似是凝神思索了一下,随即恍然道:“原来如此,这剑灵居然这么大来头,难怪不肯认你做主人,还偷偷地用法阵转化灵力恢复自身元气,准备强行与你解除灵契。”

“什么?”阿原一听怒发冲冠,难怪那个剑形小人那么好心突然拿出个威力奇大的聚魂法阵出来,原来暗藏祸心,偷偷拿着好处,正暗中等着反噬。

“主人、主人别听他胡说,这些事,他、他怎么会知道的?”小仙子面红耳赤地无力抗辩着,却是不打自招一般。

男子在一旁微微一笑道:“谁让那剑灵吞了我一丝魂元,如今元神相通,哪还有秘密可言。”

男子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凭空冒出一道白影,霎时幻化出七彩霞光,如一道利剑般斩在男子背上。可男子的身形如浮光掠影,在剑光切割下只是荡漾了一下,就恢复了原状。

“嗬,你这剑灵居然这就动手,未免太过无礼。”男子被剑光斩过也无大碍,但还是手忙脚乱地躲避着。而那七彩剑光竟是不依不饶,接连往他身上招呼。

“住手!你这剑形小人,还反了天不成!”阿原头一次见“剑形小人”在梦境中现身,竟是在他这个主人面前大打出手,置主人于何地?

七彩剑光奈何不了那男子,似乎有些恼怒,待阿原这一吼,竟调转方向,径直向阿原劈来。

阿原眼前霞光一耀,正不知如何是好,玲珑的草木仙子疾飞至他身前,拦住霞光道:“幻璃,不可以!”

霞光被芊菁一阻,来势虽缓,却不肯罢休,忽然腾空一转,从阿原头顶劈下。阿原大叫一声,眼前千光璀璨,直觉整个天空都晃了一晃,一失足跌坐在地上。

霞光隐没,小仙子不知为何也没了踪影,只剩下那男子面带尴尬之色望着狼狈坐在地上的阿原,幽幽一叹道:“这个小剑灵,实在太蛮横了些。”

阿原虽然被七彩幻剑从头顶劈下,但梦境中的他毫发未伤,只是恍惚了一下而已。待回过神来,听见身前男子的言语,顿时恼羞成怒,腾地一声跳起来大叫道:“好你个剑形小人,反了你了,给我出来!”

阿原大吼三声,可梦境中还是风平浪静,连雷也不打一个,嚣张的剑形小人和糊涂的草木仙子无影无踪,让原大侠的满腔怒火无从发泄。

“那剑灵倒也本事,竟能生生斩断灵契元神之连,虽然只是暂时的,但也算好手段了。等她恢复个几成实力,想彻底解除灵契当非难事。”

“此间主人勿忧,以她凌厉的手段,到时候反噬之力应当不会太强,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只是解除灵契之后若是那剑灵仍对阁下仍怀有恨意,那可就有点麻烦了……”

男子这一番话分明就是火上浇油来了,阿原一听那剑形小人不止要造反,还要搞得原大侠有性命之忧,这还了得?

原大侠被蒙在鼓里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她的打算,怎还会对她客气?

大丈夫当机立断,阿原打定主意,深深一拜道:“这剑形小人当真可恶,我要如何对付她,还请先生教我。”

男子倒是被先生二字叫得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道:“阁下身为剑灵之主,本来收服剑灵只是一念之间的事,可惜阁下魂神未炼,与常人无异,自然也拿不出什么手段来。为今之计,当以釜底抽薪为上策。”

“釜底抽薪?”

“不错,阁下的剑灵当非原生,而是剑灵与剑魂强行融合,如夺舍重生一般,自然灵光泯灭,法能全无。若无培育剑灵之法,剑灵只能靠自身采纳天地灵气,要想恢复实力不知要何年何月。”

“只是阁下的剑材质奇异,竟能天然吸收五行灵气。如今剑上又刻上了聚魂法阵,只要斩杀生灵收束魂魄,就能将魂魄散去转化为灵力。由此二者为源,剑灵方能迅速汲取灵力,恢复自身。”

“阁下如今既知其中奥妙,不妨将这些灵气统统收为己用,一来提升自身修为,二来断了剑灵灵气之源,可谓釜底抽薪,两全其美。”

阿原听得又惊又喜,原来古剑和聚魂法阵还有如此逆天的功效,竟能源源不绝地汇集转化灵气。

可恨的是这等好事自己竟懵懂不知,全被那天杀的剑灵得了便宜,还在暗中盘算着反噬。若不是被这位真魂老前辈点破,只怕自己非但守着一座大金矿要饭,还要被手下反水谋杀,怎一个惨字。

“多谢前辈指点!”阿原这次是真心实意地深深一拜,道:“若非前辈,在下只怕被宵小所害尚不自知。前辈既为我指了明路,还请指点一二,那个聚魂法阵要如何驱使,方能将古剑灵气收为己用。”

阿原如今也不是当初一听仙法灵气就上头的毛小子了,深知“将灵气收为己用”说着容易,实际定是需要法门诀窍。

望云山庄的萃灵诀能吸化灵石已是凡人梦寐以求的仙诀,将魂魄转化成灵力吸纳,又该是何等逆天之法?

真有此法,还采什么气练什么功,天天去杀人夺魄炼化生魂不就完了?这其中定有数不清的秘密和关窍,这条路走下来,是正是邪,是福是祸还不好说呢……

阿原垂首行礼,男子似乎也在沉思,就在阿原开始担心真魂老前辈是不是卡了壳,又是和草木仙子一样光说不练的假把式时,男子也俯身一拜,道:“既蒙阁下解救之恩,如今又被拘在聚魂法阵之中,在下愿意以秘法相授,只求此间主人承诺,一来不得以此法危害苍生,二来待修炼有成之时放开法阵,还我被吞噬的魂元,放我自由归去。”

阿原连忙把身子伏得更低,执弟子礼道:“定不敢有负先生。”

男子上前轻扶,道:“在下寄魂于阁下剑中,便如借宿于人家,尽些绵薄之力也是理所应当,此间主人亦无须多礼。”

“不敢。先生既授我仙法,我必视先生为师。”阿原却不肯起身,把弟子的礼仪恭谨做了个十足,“以后先生叫我阿原便是。”

“阿原……”

“是。还未知先生名讳?”

“我当年自号元隐郎君。”男子脸上终于现出了淡淡的笑意,“阿原你也不必拘谨,叫我阿郎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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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虚实

阿原再次醒来时,天幕已挂满星斗。孤坐在山岭之上,一人高的巨木横在眼前,也无法阻挡他沉醉的目光望向天边。

让阿原沉醉的自然不是星空,而是梦境中的收获。

那位意外在梦境中现身的阿郎前辈不愧是真魂境界的高人,能否与元婴真人比肩不好说,但比阿原见过的所有“高人”、“师父”加在一块,还是要高出不知多少个档次。

阿原懵懵懂懂修炼了这么久,这才第一次体会到修仙路上有个好老师是有多么重要。

以前觉得自己天纵奇才,没有师父指导一样进展神速,今日方知那有多可笑。自己凭着诸多天赐的机缘,却只是比凡夫俗子修炼得快些。好比守着一座大金矿,却只是拿金块当石头卖换几块烧饼,还洋洋得意有口饭吃——这哪里值得骄傲,分明就是耻辱!

原大侠到底守着哪些金矿,如今一一数来。

梦境洞天自然排在首位,那是连阿郎前辈也从未接触过的玄奇领域。梦境中的一切,他只能啧啧称奇,感叹阿原的旷世仙缘。言道当年若有这样一座梦境洞天,莫说个人修为,整个神州修仙界的复兴起码可以提前数百年。

之所以叫做“梦境洞天”也是有缘由的。洞天一词最初本是指仙家福地,亦是仙人居所。然上古之时飞升仙人多不胜数,更有许多散仙混迹人间,而仙山福地总是有限,便有大法力者凭空在虚无之中开辟洞府,称作仙府洞天。

仙府洞天便是一座独立的小境,虽然远不及神州世界广大,但往往也有山川湖泊,沃野千里。最不济也有一座洞府大小,可供一人修行。

仙府洞天既是仙人修炼居住之所,自然钟灵毓秀、灵气丰沛,甚至天地法则都更适合仙家修炼。除此之外更是仙人趋吉避凶的福地,哪怕遇上再大的凶险,只要躲入洞天之中,强敌外患也无可奈何。

能开辟仙府洞天的大能者,起码都是元婴修为以上的真人,就算其坐化或是飞升,仙府也往往会留给后人或门派。但也有一些小境在天地缝隙之间偶然生成,又机缘巧合被普通修仙者发现利用,于是后来洞天一词所指逐渐宽泛,凡是脱离神州世界之外的独立小境都称之为洞天。

而梦境洞天又是洞天之中最神秘最难以捉摸的一种。上古典籍曾记载,洞天分为实境与虚境两种,梦境正是三虚境之一。

典籍只传其名,梦境究竟为何,以阿郎前辈之修为境界,亦只能略作揣测。

梦境之所以为“虚境”,最根本就在于无物二字。说白了,梦境之中并无真实之物,一切不过是主人思虑的具影和演化,唯有那一丝神念是为桥梁纽带,其余完全超脱肉身现世之外。

在梦境中,就算阿原身首异处,醒来也不会掉了脑袋,顶多元神受损而已。而就算得了逆天奇宝,千年修为,醒来之后也不会剩下半点。

对于这一点,阿原起初并不信服。虽然他验证了梦境不能带进带出任何实物,早断了把梦境当成储物空间的念想。但阿原的第一丝真气就是在梦境中修炼得来的,之后每次遁入梦境也都勤于采气练功,虽然醒来后往往十不存一,但毕竟还是实打实的进展。

可阿郎前辈却认为,所谓“梦境中采定的真气”实际是阿原肉身在沉睡的状态下自发采气所得。因为梦境既是思虑所化,元神寄归之所,那么阿原在梦境中的所作所为,自然也会反过来影响到睡眠状态下肉身。

阿原每次在打坐练功的状态下遁入梦境,肉身虽失去了神念控制,但还是无意识地重复着日夜练功不辍而成为习惯的采气、定气循环,又有沉睡中的元神冥冥指引,反而进入了“心无杂念、物我两忘”的理想练功状态。

阿原如此练上一夜,自然进境比平时快些。但毕竟不是真的在什么仙家福地修炼,所以十不存一也是理所当然。

当然,这只是阿郎前辈的猜测。但他也提出了验证的方法——很简单,反其道而行之,在梦境中耗尽真气,看醒来后是真气衰竭还是真气盈满。

这一次在梦境中阿原确实将真气消耗一空,如今醒来真气非但没有耗尽,反而较入梦前恢复了不少。

在事实面前,阿原也不得不认可了阿郎前辈的推断。只是他一直以来都以为梦境最大的妙用就是采气修炼,到头来所谓“梦境真气”竟是自身修炼的成果,是喜是憾,着实有些说不清楚。

可既然梦境只是虚境无物可易,又不能修炼真气,那与真正做梦又有何分别?

阿郎前辈言道,其中关键还是两字——法则。

所谓法则,即是天地万物生衍存灭、运行变化之道。比如浮云飘于天上,化雨降霖却落于大地,便是天地法则之一。

当然不只是这一点,再微小的一尘一砂,都蕴含着数不清道不尽的天地法则。而万千法则决定了天地万物的生灭与运转,反过来说,如果天地法则不同,则天地万物的样貌也会迥然不同。

从法则的角度来看,阿原的梦境有三大的特性。

一曰类实,与现实世界的法则十分类似,一样的云漂雨落,一样的草木滋长,阿原也同样是能言能语的人形,并非光怪陆离的奇形残影。

二曰固理,即法则本身是相对固定的,并不像真正做梦一样诡谲多变,不可以常理度之。梦境的中央总是这一方小木屋,而阿原也总是这般模样,并不会像做梦一样今天梦见自己飞翔天外,明天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猪……

而第三点,正是此梦境可以称之为洞天的原因,在于其法则非常接近于传说中的仙府洞天。

法则之奥妙近乎大道,亦关乎大道。但凡修道之人,几乎毕生就是在参悟法则,对抗法则,那么天地法则对其是否“友善”便至关重要。

当然,修仙者真正关心的法则并不是重物浮空还是坠地,而是灵气汇集之法,功诀运行之道。

阿原的梦境中不止灵气浓郁,而且修炼真气、运转功法分外容易,可谓事半功倍——当初正是凭借这点,阿原才自行领悟摸索出了采气定气的诀窍。而后修炼侠会内功纲要打通经脉,修炼玉诀吸化灵石,乃至玄之又玄的仙人剑法,阿原每每都是从梦境中领悟关键心得之后才勉强在实现中施展。

如是种种,自然不难推测阿原梦境的法则顺宜仙道——或者用大白话说,梦境中修炼、施展起仙法来要比现实中容易得多。

这绝非全无根据的异想天开,阿郎前辈言道上古之时,天地法则、气数比之如今确实更适合修仙求道。那时天地灵气比如今要浓郁得多,各种灵物灵草丰富,许多法术手段也容易施展。

可不知是大劫改变了天地灵气与法则,还是众神降下的神罚,或是神州结界作怪,如今神州之上灵气稀薄,许多法术运行起来也变得格外生涩艰难。

因此修仙门派的势头今不如古不只是因为仙法传承断绝,更关键的是修仙的土壤已经改变。大劫之后,神州修仙门派已复兴数千年却从无人证道飞升,由此可见一斑。

上古之时天地法则本身已是如此,可想而知大能者开辟的仙府洞天更是修仙福地。倘若真有一座仙府洞天流传下来,那在如今的修仙界中便是天字头一号的宝贝,莫说复原仙法、振兴门派,便是再出飞升仙人、重现上古修仙界的辉煌也未必不可能。

而阿原的梦境虽非实境,但既然其法则与仙府洞天相似,便有了一个阿原以前从未想过的巨大妙用——习练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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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古法(上)

阿郎前辈所说的法术,并不等同于阿原脑子里的火球冰箭,电闪雷鸣。

术者,上古本意路也,曾与道同指,言代通往仙家正果之方法。后与道分义,道多指修行的方向、理念,所谓大道。而术则是在大道方向上延伸的小路,亦指通往大道的手段。

而法,本意即为规则、标准。二者连起来,法术即为各个道门千锤百炼固化下来乃至标杆一般的手段。

比如一个最简单的风刃术,最早想必是某位炼气修道的前辈偶然发现了自身真气能与外界灵气感应,进而带动其高速划动成风,乃至灵风如刃,方有此法术雏形。

无数后人在此基础上增益补阙,从各种方向加以改进强化,有的增加威力,有的降低施放难度,也有的使风刃一分为多,不一而足。经过无数年的演变,大浪淘沙又会淘汰掉一些不实用的分支,最终流传下来的一些通用版本,才是如今名门大派弟子修习的风刃术。

法术虽已定型,甚至施法中的每一个细节、心得都会详细记录在法术典籍当中,但修仙者想要完全掌握其中奥妙,得心应手地灵活运用,还需要反复不断的研习和演练。

可是习练法术并非易事,施放法术往往都需要消耗大量的真气,虽然低阶法术已经尽量降低了消耗,但对于尚未凝元的低阶修仙者来说仍然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想要习练法术,就要消耗大量真气,必须重新运功采定。如干涸的河道重新引水一般,虽然不会像第一次采气通络那般艰难,但也绝不是“跑跳如飞”后将散逸在经络中的真气收回一般简单,只是打坐恢复一下即可。

对于尚未凝元的修仙者来说,真气便是根基,消耗真气便是动摇根本,会拖慢通络凝元的进度,等于在大道之路上嬉戏放纵,自断前路。

因此面对浩如烟海的法术典籍,即便是名门大派的弟子,修仙世家的公子,也不可能一一精熟,往往只能挑适合自己的习练几种法术而已——甚至一种也不去练也不奇怪,毕竟灵符灵器什么的,才是最适合他们的手段。

但有了梦境洞天便截然不同,且不说梦境中灵气充沛,天地法则适合施展法术,单凭没有实际真气消耗这一点,梦境就是习练法术的无上妙境。

在梦境中参悟习练法术如顺水行舟又得春风助力,直可一日千里,到头来竟没有半分损耗,一觉醒来真气修为还有进境。这种好事足可以让那些眼高过顶的名门弟子和世家公子们眼红得发狂。

不过,能让阿原眼红发狂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阿郎前辈居然会法术!

虽然阿郎前辈反复强调,先有大道,而后有法术。大道如参天大树,而法术只是细枝末节,不过是前人总结出的—些既成章法的手段而己。

但在凡俗之人甚至一些低级修仙者看来,法术本身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仙法——阿原作为一个修为低得不能再低的凡俗少年,自然不能免俗,什么打通几道经脉,真气运转几个大小周天到底有什么用?还不是为了法诀一掐一记大火球砸出去?

当是时,热血直冲脑门的阿原顾不得阿郎前辈还要说什么,也记不得说来说去本来是要问些什么,立刻不依不饶地逼着阿郎前辈教给了他生平第一个法术,名为清心洗髓术。

之所以是这么一个法术,而不是风刃术火球术之类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还学不了。阿原如今还是小周天都未打通的少年,沿经络稍微渡些真气到体外已是极限,那些需要消耗大量真气外放威能的法术自然想都不要想。

阿原现在能学的,只有对自身施展的内法而已。据阿郎前辈讲,清心洗髓术是目前对阿原来说最好学,也是最有用的一个法术。

清心洗髓术,乃是上古道法初创之时的古法,调用真气冲刷全身经脉穴道,将灵气散入肌肤血脉,助长元气,洗涤杂质,清净心神。

这几乎是拥有真气之后最原始、最容易想到的使用之法,武林之中所谓运功疗伤,便是此类。阿原在望云山庄地牢时伤重垂危,也曾自发地流传真气疗养气血恢复生机,把自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不同之处在于阿原当时只是如“跑跳如飞”般运转真气,哪怕真气散逸在经脉末节,也没有真正消耗多少,因此效用有限。

而清心洗髓术则是要实打实地消耗真气,其好处主要有三,一者助长元气,恢复血肉生机,解除肌体疲劳,有微弱的疗伤、解毒功效;二者每次真气冲刷全身一次,都能洗涤身体里的杂质,疏通经脉强化筋骨,是为通络、锻体的功效,只是非常细微而已;三者也即是这法术最有用的地方,可以洗扫神台,清心静气,安宁身心。

这上古传承之法术立意简单,全无花巧,纯粹用真气不停洗刷身心,近乎自然本原,兼具疗伤、解毒、强体、通络、宁心、安神等诸多功效,甚至还有些许强化神魂的作用——这也正是阿郎前辈让阿原习练这个法术的原因,只有阿原强化了神魂,才能控制住那该死的剑灵,掌握古剑上的聚魂法阵,放他真魂自由。

只是这法术功效如此全面,自然不是没有弊处,最大的问题就是收效甚微,在如今修仙界看来,脱不开低效二字。

当今修仙界的法术虽传承上古,但经过数千年的演化早已另成一系。或许是天地灵气法则的变化使得大道进境缓慢,修仙者反倒有更多的时间专研琢磨法术。

尤其是低阶法术,阿郎前辈说仅在他那个时代,这清心洗髓术就演化出众多版本,比如专门消除肌体疲劳的法术“沐春风”,用来解毒的“甘露降”,更多的则只保留了其中安神宁心的部分,成了各门各派通用的清心术。至于锻体强身方面,则完全由专门的锻体功法代替。

这才是如今修仙界的通行的法术——体系庞大,分支细微,不惧繁复,力求专精,压榨每一丝真气用于特定的目的,绝不分心旁骛。许是因为天地灵气法则的变化使得如今真气更加宝贵,不会再用古法那种质朴到近乎愚钝的路子。

也并不是说今人智慧胜于古人,而是上古修士很多推崇大道至简,这清心洗髓术虽然低效,但只要有源源不绝的真气不断洗涤身心强化神魂,持之以恒,便可使一介凡人脱胎换骨,直通大道,甚至可以说,其本身就是一门可证大道的功法。

为此阿郎前辈还讲了一段轶事,说上古有一位宗师曾引喻道,一块百丈巨石立与海边,每日海水涨潮至最高时可拍打巨石一次。一修士坐于巨石之上,运清心洗髓术不辍。待海浪将这块巨石削成一粒沙,修士便可证道飞升。

阿原听了之后不禁连翻白眼,用这种法子,哪怕万年玄龟的寿数也不够用,倒是修士屁股底下的石头成精得道的可能性更大些。

不管怎么说,这清心洗髓术简单古朴,自然也不难学,甚至没有一句阿原想象中的咒语,只是一系列真气运行的法门而已。阿郎前辈说无论内法外法,低阶法术无非就是不同属性的真气按照不同规则、轨迹运转,便构成了如今变化万千的法术体系。

对于真气运转阿原早有底子,梦境中学来更是顺风顺水,很快就掌握了诀窍。只是梦境中运行这法术几乎没有任何实际效果,梦境中的阿原躯体只是倒影,无论消除疲劳还是解毒强身都用不上,唯一的一点作用,也就是让他神志更清明一些,换句话说,快点醒来……

果然,阿原在运用了几十遍清心洗髓术耗空了真气之后,很快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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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古法(下)

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望向天边的目光,阿原垂目沉思,默默调动起丹田真气。

虽然清心洗髓术在梦境中已经习练过几十次,但真正在实现中运转起来还是颇为生涩。顺水行舟变为逆风逆水,少不得还要适应调整一番。

由此也可见梦境中习练法术的妙处,在梦境中他可以反复尝试,直到掌握诀窍。可若在实现中一点点摸索,好比还没在静水湖泊中学会划船,一下子就到惊涛骇浪之中撑桨,十有八九是翻船毙命的结局。

而失败一次就相当于苦修多日的真气化为流水,这样的代价一个低阶修士绝对负担不起,难免患得患失,也不利于参悟法术,若是多失败个几次,只怕从此就不敢再练了。

而在梦境已然练得滚瓜烂熟,现实中再怎么艰难,阿原心中总有底气。

这法术施展起来与运功流转真气颇有些相似,只是并不流转回来,更像是传说中的散功。真气渗过经脉流到各处穴道,再灌注到肌肤血脉之中,仿佛河渠之水倒灌入农田原野,一去不回,一点点融入血肉。

阿原已打通十一道经脉,真气几可行遍周身,可他还从来没有过这种真气洗涤身心的感觉。身子微微发热,阵阵麻痒发自肌肤内里,仿佛有万千小虫在血肉中啃咬,说不出的难受,可当真气由手三阳经冲刷到头部时,只觉一道暖流如浪席卷,将浑身痛楚烦忧连同思绪一并洗刷,神台清明无比,如饮霓霞,如沐春风。

阿原将清心洗髓术运行完一遍,只觉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比之当初引气入体时还要舒服百倍。丹田真气消耗了大约四分之一,可真气流动比之真气充盈之时更顺畅了许多,连一直迟迟未曾攻克的足厥阴肝经,也隐隐有松动的迹象。

阿原心中大喜,立刻悟到这是清心洗髓术锻体通络的功效。虽说这法术功效甚微,但对于如今尚是肉体凡胎的阿原来说却无疑是迈向仙家之路的一大步,对卡在瓶颈期许久的真气通络更是不小的助力。

阿原正是神台清明之时,不急不躁,又从头运转起清心洗髓术,再次真气洗刷身心。

这一次施展已比第一次快上许多,麻痒的不适感越发轻微,很快就被洗涤身心的舒爽掩盖,只觉浑身疲惫尽消,清凉无比。

第三次、第四次,清心洗髓术运转越来越顺畅,肌体也开始出现变化,骨骼筋腱吱吱作响,似乎在生长一般,丹田中的真气虽已枯竭,但剩余的一点真气在经脉中流转得越发顺畅,足阙阴肝经的关口竟隐隐有不扣自开的迹象。

可惜,阿原已经没有真气再运行一遍清心洗髓术了,他半年多来苦苦修炼的丹田真气已经挥霍一空。

这可不是之前打坐一下就能恢复的流散,而是真气在洗刷身心的过程中融入血肉,真正被消耗掉了。若想恢复,就必须重新采气定气,虽然经脉已通,功法已熟,重新修炼起来定会快上许多,但耗费个月许光阴也是免不了的。

难怪武林中从没听说过谁会使法术,别说什么仙缘难求,单是用上一次就要耗掉大半真气这一条,只怕就无人敢用。

不过阿原毕竟不是凡人,他敢用自然还有后招,便是在阿郎前辈指点下发现的另一座大金矿——聚魂古剑。

比起玄妙得有几分缥缈的梦境洞天,与阿原出生入死的古剑显得更真实一些。

阿郎前辈说此剑材质奇异,天生汇聚五行灵气,实是天材地宝。而它自成剑胚,千年自生剑魂,更是剑修梦寐以求之物——这还没完,经历古墓中的奇缘,此剑与上古剑灵合二为一,形魂神兼备,已是仙器之种,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一把剑,足以让平日里最是埋头苦修不问世事的剑修动上杀劫,一百次!

可是麻烦也就麻烦在剑灵上。这剑灵源自上古仙人之仙剑,心高气傲,怎容得下阿原这个一无是处的毛头小子做她的主人?虽然在与古剑融合的过程中灵光泯灭,但只要假以时日,凭着古剑天然聚集的灵气,她早晚能恢复实力,有朝一日定会毁约反噬。

为了加速这一过程,剑灵还引导阿原唤醒了古剑上的聚魂法阵。

这法阵的本意是收束魂灵,待寻得合适的时机再放其往生。可如今没有主人的控制,原本的“储藏室”成了“发酵池”,仍由魂魄元神慢慢消散。而魂魄散归天地这一过程释放的灵力,则被古剑所吸收,连同古剑本身汇聚的灵气一起供养着剑灵。

这剑灵就像个黑心的仆人,一边偷偷贪墨着主人的家产,一边暗地盘算着干掉主人。

可怜阿原这个主人懵懂无知,还拿着古剑耀武扬威,殊不知他斩杀收束的魂魄越多,剑灵的收获就越大,如今剑灵已能在梦境中砍向主人,并主动切断元神联系从梦境中消失,便可见一斑。

还好阿原福泽深厚,及时得知了一切真相,这聚魂古剑便是无价之宝,其本身就能汇聚五行灵气,再加上聚魂法阵可以将收束的魂魄散去转化成灵力,简直就是一个取之不竭的灵气之源。

更巧的是,阿原还身怀可以直接吸化灵石的功法——萃灵诀,古剑简直就成了会不断生出灵石的聚宝盆。

一块灵石对真气修行有多大助力,阿原算是深有体会。望云山庄地牢中一块灵石助他修得锻骨真气逃出生天,山涧鱼腹中一颗灵石让他连破三关直冲小周天关口。如今有了源源不断的灵石供养,别说小周天大周天,简直是一条大道直通九天之上。

当然,古剑上汇聚的灵气和灵石中蕴含的灵气还是有所不同。阿原此刻屏息凝神,仔细感应着铭刻聚魂法阵之后古剑上重新生出的灵气波动,若有所悟。

如果说灵石中的灵气是一潭死水,那古剑上的灵气就仿佛有生命一般不停流动着,如一片无形的流云罩在古剑表面,阻止内部灵气向外散逸——若非如此,灵气就会部分散归天地,部分在剑身上凝华,逐渐积累成厚厚的一层色彩斑斓的灵晶,浆糊一般覆在剑身上,也就是阿原第一次见到古剑时的样子,还以为是千年古物的锈迹。

吸化灵石中的灵气阿原已有经验,灵石虽看起来是一块,实际却是由一颗颗砂砾一样的灵砂组成。每一颗灵砂都是独立的,自然可以分而治之,像吃石榴一样剥开一粒粒慢慢吸化即可。可对付古剑上如行云流水一般流动的真气,阿原一时却不知从哪里下嘴。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先试一试。阿原将古剑放在膝上,平心静气,双手轻轻抚在剑身上,将一丝真气从丹田引出,沿手太阴肺经流到指尖,如蜻蜓点水一般与剑上真气流罩一触。

古剑似乎认识他这个主人,真气为之一振,像是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真气还是川流不息,虽然并不排斥他,但也没有停下来供他驱使的意思。或者说,以阿原的真气修为,尤其是刚刚运转四次清心洗髓术将真气消耗一空的情况下,根本牵引不动古剑上的灵气。他就像一个想把大河之水引到自家田里,却两手空空的孩子,只能站在河边发呆。

摆在眼前的金山挖不动,阿原哪里肯甘心?阿郎前辈虽承诺了要传魂门功法于他,但说是如今记忆残缺,还需思量整理一番,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阿原只能一咬牙拼了全部剩余真气,各种法门轮番上阵,可惜蜻蜓点水终归是蜻蜓点水,不管用什么姿势点都一样……

一番折腾下来,阿原本已不多真气越发枯竭。金块没挖到,反倒搭进去不少功夫钱,阿原满心的期望落空,不由得长叹一声,恨恨地向古剑上用力一弹,发出蹡的一声清响。

阿原正想发一番古人之慨——或者说痛骂几声,手指上突然传来一阵灼痛。

阿原定睛一看,他右手食指上的扳指骤然发光发烫,伴随着灼痛传来的不只是热量,还有汹涌的灵气。

古剑上原本平稳流动的灵气像是大河决口,一齐涌向阿原指上戴着的玉扳指。而那玉扳指则像是一座干涸的大湖,贪婪地吸纳着汇入的灵气,悠悠亮起青光,如苏醒的野兽睁开眼睛一般。

灼烧的痛楚让阿原哎呀一声叫,下意识地甩了甩手,玉扳指与古剑分了开来,自然也没了真气注入,迅速暗淡冷却下来,如一点萤火骤亮即灭。而古剑上的真气也随之平静下来,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老样子。

阿原大为惊奇,将玉扳指从手上摘下,仔细查看感应了一番,顿时喜上眉梢。玉扳指中竟汇聚了不少灵气,略有些杂乱地在里面四下流动,似是还没稳定下来。

阿原福至心灵,不假思索地把玉扳指塞进嘴里,默运萃灵诀。如当初吸化灵石一样,玉扳指中刚刚吸附还未稳定的灵气被他轻而易举的牵引出来,由沌气分化,顺利地融入了内息之中。

第一桶金,就这样挖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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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玉玦

夜幕下,阿原贪婪地吸化掉玉扳指中最后一丝灵气,如一个老酒鬼吮吸掉最后一滴残酒,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本已枯竭的丹田真气短短一个时辰就恢复了三四成,更妙的是古剑上汇聚的灵气终于有了采纳之法,早晚都是原大侠腹中之物。

没想到这番机缘最后的关键,竟是在这枚玉扳指上。

说是玉扳指,其实本是一枚有块缺口的玉环,那是楚涵玉在望云山庄被带走时,最后留给他的东西。阿原作为纪念一直带在身上,后来习练金鸣镝时每日射箭手指磨得厉害,便拿它充作扳指。

那时就发现这枚玉扳指并非凡物,有收束灵气的妙用,却从没想过这扳指对灵气有这么强的吸纳之力,与萃灵诀配合起来直如天造地设一般。

阿原一边肚子里暗骂自己太蠢,放着这等好宝贝竟要今日机缘巧合才发现,一边遥思着不知身在天边何处的楚涵玉。她临别之际做的最后一件事,竟是留给自己一件重宝。

也不知她如今是否入了楚家,有没有受苦……若不是她,就不会有望云山庄上一番奇遇,不会学会仙诀,寻得古剑,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修为和际遇……

“等等,玉环?不、这分明是——玉玦?”

“玉有缺为玦,我早该想到的……”

阿原浑身一颤,忽然猜到了这件宝贝的来历。这不是什么玉环,分明就是枚玉玦,而且并非普通饰物,而是杨怀和楚云得于仙家遗迹的三件遗宝——玉简、玉剑、玉玦之一。

玉简虽被谷月天抢走,但上面记载的培元萃灵诀早已记在心里。玉剑即是阿原手中的古剑,如今洗去铅华,现出真形。而玉玦,原来楚涵玉一直带在身上,又留给了他……

这三件宝贝,竟是环环相扣、相辅相成的。古剑天然汇聚五行灵气,玉玦将之吸纳,沉淀析解,而玉简则记载了吸化灵气之法。三者合一,便是一套能源源不断获取真气的修炼之法,难怪能作为上古修仙门派的传承。

杨怀或许没有发现古剑的奥秘,所以还要四处收购灵石。而如今,千万年来第一个完整掌握这套传承之人,正是阿原。

这一刻,阿原的心咚咚直跳,仿佛在用力叩响仙界的大门。

如是种种巧合,写满了机缘二字。阿原博览群书,自然知道修仙最重要的并不是资质,也不是心性悟性,而是机缘。

漫漫修仙路,若是没有一个个机缘,一介凡人又如何脱颖而出?

仙缘难求,不容辜负,阿原长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内息,收束起如脱缰野马般的心绪,缓缓收功,将玉玦吐了出来。

玉玦中吸附的灵气大部分被阿原吸化,此时黯淡无光,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阿原将古剑平放在膝上,依旧把玉玦当作扳指戴上,轻轻敲了剑身两下,古剑上传来一丝灵气波动,玉玦也轻震了一下,但并未生出上次那样剧烈的变化。

阿原感应着古剑上传来的灵气波动,方才那一敲,并没有撞破古剑的灵气流罩,因此玉玦也没能汲取到灵气,可见若不是当时含愤用力一弹,根本就发现不了这个秘密,说不定就与机缘失之交臂了。

阿原心中感慨,学足上次的样子用玉玦往古剑上用力一弹,伴随着一声龙吟,玉玦如一只贪婪的水牛一头扎进了真气之河,只是并没有上次那般剧烈,玉玦虽然快速汲取着灵气,却只是微微发光发热而已。

当然就算它比火炭还烫,阿原也不会再轻易放手了,而是稳稳地用玉玦抵着古剑,静静感应着真气的流动。

这一次吸取灵气不如上次剧烈,应当不是方法有问题,而是玉玦已不像上次那般“饥渴”。

玉玦虽有吸纳分化灵气之能,但并不像古剑那样能天然汇聚五行灵气,之前阿原被困死谷,又沉迷剑法许久未动弓箭,玉玦没有灵气注入,就像一块干得不能再干的抹布,一旦沾上了水自然要吸个满饱。而这次无论阿原“拧”得多干净,总还是达不到上次那种程度。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问题,大约一刻钟的功夫,玉玦还是吸饱了灵气——并不是说玉玦能吸纳的灵气真正到达了上限,而是玉玦中的灵气渐多,吸引之力大减,不足以再从灵气之河中把水抽出来了而已。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对阿原来说已经足够,他满心欢喜地把玉玦含进嘴里,再次运起萃灵诀吸化灵气。

这曾让万千匪寇豁出性命的仙诀如今对阿原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神秘感,虽还做不到像采气定气那样熟极而流,但也足够让他分些神出来,仔细品味其中的妙味。

阿原的眼界已不同往日,如今看来培元萃灵诀虽与侠会内功纲要之类的凡间功法不可同日而语,但若放在上古浩如烟海的仙功道法中,则恐怕算不上高明。

首先,它并非通用的修炼之法,而是从灵石之类的灵物中吸化灵气的一种法门,若是没有充足的灵气之源根本没半点用处,还不如笑痴的五行诀。

再者,这套法门并没有真正解决吸化灵石的“两难”,单从杨怀最后真气溃乱的结果来看,萃灵而得的真气还是有相冲相逆的隐患。而若是真气修为薄弱之人,也根本无法驱动萃灵诀“啃”动灵石。

阿原如今回味起来,他之所以修炼萃灵诀如此容易,甚至第一次在地牢中吸化灵石便大获成功,除了天纵之才、老天保佑之外,最重要的是他得了一大助力——沌气。

沌气才是真正化解“两难”最大的功臣。本来牵引灵气入体——即便是玉玦中游离散乱的灵气,对一个真气尚弱的修炼者来说也并不容易,更何况灵石中已经固化如死物一般的灵气。即便有牵引灵气的手段,也往往因为修为尚弱而缺少牵引的力量。

而沌气如同一个抓手,与五行灵气一旦接触,便总有些纠缠,如同把灵气粘住套牢,之后只要会牵引沌气,灵气便手到擒来。

而化解灵气冲突更是沌气的拿手好戏。培元萃灵诀中的思路本是“分而食之”——既然牵引灵气困难,灵气驳杂又有不妥,那干脆只牵引与自身真气同种同属的,多余的灵气直接扔掉,散出外息。

说白了,培元萃灵诀也解决不了多种真气难以共容的问题,而是借助玉玦析离灵气,再用培元萃取之法“挑拣”一下。

可哪怕挑拣得再精细,总会有些异种真气残存,长年累月积攒下来,难免也会有些隐患。更何况大量宝贵的真气因为相性不合被白白浪费,修炼速度自然也要大打折扣。

而阿原如今有沌气为凭,管它金木水火土一律来者不拒,修炼速度自然快上不止一筹。有沌气居中调和,再加上白眉大师的佛印,暂时也没出什么乱子。至于隐患什么的,原大侠一向不是因噎废食之人。

由此可见,萃灵诀本身或许只是平平,但和玉剑、玉玦三者结合起来便妙味十足,可谓是一条修真的捷径。再与沌气结合,则更是妙不可言。

这些妙味,如今都被阿原继承。包括了楚涵玉修炼沌气的法子,阿原也早已想得通透——既然灵石和玉玦中的灵气都是融合的五行灵气,其中自然也有沌气。他用萃灵诀一并吸化,可谓吃东西不吐骨头,其中的沌气自然也没得跑,只能自发融入内息的沌气之中,一点点壮大

由此替他拨乱反正的“靠山王”不会只有楚涵玉含香一袭那一小口,而是会与他的真气修为一同成长,成为另一座取之不竭的金矿。

种种思绪在脑海中闪过,一如真气在内息中循环流转。不知过了多久,玉玦中的灵气再次被吸纳一空,而阿原丹田中的真气,也恢复了七成以上。

这可不是跑跳如飞之后回收散逸在经脉中的真气那么简单,而是散尽了丹田真气之后仅用了几个时辰就恢复了七成功力。

况且散功也不是闹着玩的,而是用真气洗刷了身躯,每运一遍清心洗髓术,都可以说离仙家更近了一步。

如今浑身经脉血肉经过四次洗刷,已经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最后一道足阙阴肝经尚未打通的最后关穴也隐隐松动起来。身心愉悦,神台清明的阿原清晰地预感到,今夜就是突破小周天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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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周天

星垂月落,冬夜的寒风如刀,但盘坐运功的阿原神采奕奕,并无一丝寒意。

第三次吸化灵气之后,丹田真气已尽复旧观。阿原熟思良久,早已想得通彻,并没有马上急着突破,而是再次运起清心洗髓术。

真气如清凉的夜风一般洗刷着全身,虽然周身爽利并无一丝汗意,但阿原清晰地感觉到,全身每个毛孔都在向外渗出某种黏糊糊的东西,像是臭汗一般。

阿原只当那是身体里的杂质在真气洗刷下排出体外,想也不想,真气不要钱似的反复洗刷着经脉血肉——事实上,这真气确实和白来的一样。

精气神具在最佳状态,阿原心无杂念,已不知是第几次运转清心洗髓术。足阙阴肝经最后的几道关口如不停被流水洗刷的河岸,一点点松动,终于迎来了轰然变道的一刻。

比起之前的猛冲猛打,这一次通络似乎该用水到渠成来形容。就像缓缓上涨的水位终于漫过了堤岸,最后一段淤塞,不知不觉间被真气贯通。

真气从贯通的足阙阴肝经流回丹田,第一次完整运转了一周。从此真气再也不用走断头路,而是有了一条连贯全身的通衢。

真气在一呼一吸之间全身流转一周,这种感觉阿原只有过一瞬——为救小月引发心火对冲,虽然形同自杀,但还是让阿原有那么一瞬间达到了小周天境界。

那一瞬间的感悟,留给阿原的只有不敢回忆的恐惧与痛苦,而这一次,真气贯通带来的则是无穷无尽的舒爽畅快。

如果说之前真气洗髓时如饮霓霞,那真气随呼吸周天运转的感觉就像是一口一口不停在吸仙气,而且如波浪般层层叠加,直至神魂俱醉,妙不可言。

这感觉,似乎在某次梦里曾有过……

恍惚间又不知过了多久,阿原缓缓回过神来,双眼朦胧中透着清明,浑身酥软却又似乎有着无穷的精力,像是酣睡到午时终于醒来的幸福时光。

阿原缓缓起身,忽然间一跃而起,这一跃便让原大侠的“跑跳如飞”达到了新的高度,腾空足有一丈高,让一时没适应的原大侠大叫了出来。

随即,原大侠便发了羊角风一般发足疾奔起来,逍遥游步也好,脚底抹油也好,原大侠脚下生风,只是要跑。

霹雳拳也好,随意剑也好,所知所学的武功、招式、内功统统演练一遍,连以往只有在梦境中才算耍得有模有样的仙人剑法也流畅了许多。似乎这一次不是在施展武功,而是某些东西从自己身体里倾泻而出。

这就是小周天境界,不光是举手投足间真气越发流畅,不光是跑跳如飞力举千金,而是第一次感觉真气流动有了灵性,即便不去运转牵引,也能自发有序的流动,与肢体的一举一动共鸣。因此一招一式哪怕随便跳上一下,也感觉分外不同,似乎有种天地自然与自身和谐共舞的感觉。

喜悦和躁动在一招一式的演练中渐渐沉淀下来,已被清心术洗刷过多次的一颗心总算坚定,没有在突破小周天的狂喜下疯掉,反倒渐渐回过神来,想起了原本的难题——那根推不动的巨木。

巨木不曾动过分毫,但在阿原眼中却似乎小了一圈。阿原浑身鼓荡的真气正缺一个像样的对手,哪会把一根死木头放在眼里,什么准备都懒得做,上去双手抵在树干上,只觉浑身力量从每个毛孔散发出来。

之前发力猛推时真气只能运到臂上、腰上,随即便会折返,功效只得一半,发力自然有一个回冲。此时再运真气,几个呼吸间已周天流转三次,一阵阵力道如三叠浪一般汇聚在臂上腰间,不消阿原大吼,巨木已缓缓动了起来。

阿原气势如虹,一呼一吸间再叠两分力道上去,巨木终于慵懒的,缓慢地翻了个身。

有之前铺在下面的原木、枝干作为轨道,巨木没有再停下,而是在阿原源源不绝的推力下真正滚动起来,像是一座碾平一切战车,终于在阿原一声欢呼中,从山岭上滚滚而下。

半晌,随着轰地一声巨响,巨木终于落在山脚下,余势不歇,一直滚到河边,也标志着原大侠终于完成了这项壮举。

“沈思——看到没有——”阿原双手叉腰放声大吼,一番发力后体内的真气非但没有疲态,反而像一架终于动起来的水车一样飞速运转不停,连他这一声大吼也透着磅礴的底蕴,如钱塘潮涌,在山野间不停回荡着。

“长笑一声拂身去”,阿原今日方知诗中的畅快,他踩着逍遥游步,从上岭上飞跃而下,终于逮住了一头扑向那根巨木的沈思,大叫道:“沈思!看到没有,我练成了!我已经是小周天高手了!”

“小周天?太好了阿原!”沈思用力拍了拍阿原的肩膀,一脸欣喜之色,“难怪你能弄来这么大一根木料,真是太好了!我还一直担心附近找不到这么粗的原木,这下我的计划可以说万无一失了,甚至还可以改进一些,嗯……”

说完,沈思就再没看过小周天高手一眼,而是上下摸索着那根比他还高些的原木,一脸痴迷,让阿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怜儿,我已经是小周天高手了!”兄弟没指望了,阿原只好迎向一旁的少女。

“小周天高手?主人你又要改名字么?”

慨然一叹,四顾茫然,两个贼踪影全无,只剩下这两个木头,竟无一人能应和一下原大侠神功大成的伟业。

阿原一时不禁有些苦闷,可转念又一想——小周天而已,对原大侠这样仙缘满满,志在青云之上的人来说,实在也算不了什么,太兴奋了反倒容易让那两个小贼嘲笑。

想到这,阿原一颗火热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索性又去山上寻一处僻静之所,继续挖他的金子。

…………

第二天,收获满满的阿原深觉此身与凡夫俗子已大有不同,见到几个小伙伴的时候自然也是云淡风轻,不再提小周天一个字。而这帮懵懂无知的木头和贼,也没有一个独具慧眼看出他身上的变化,都是各自都忙自己的事情。

沈思不用说了,如今眼睛里除了木头再无一物,他居然在河边搭了一个长有十丈的简易工坊,用帐篷围了个严严实实,说是要保密。而那重重帷幕笼罩下的水边工坊里,不时传出一阵阵让人牙酸耳鸣的噪音,间杂了一两声嘿嘿傻笑,让阿原不得不敬而远之。

而一向都很奇怪的风怜这次也没让阿原失望,居然对沈思的木匠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天倒有大半时间是陪沈思在工坊里度过的。也不知唯一了解真相的仙姿少女在工坊里到底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剩下两个贼都与阿原不对付,小贼不用说,除了三餐带点东西回来从不露面,而那女贼自从山上大吵了一架之后跟阿原更是水火不容。

她似乎也在练功,山头就这么大,上好的清净之所也就那么几处,勤于练功的一侠一贼抬头不见低头见,自然少不了每天都要嘴上过几招。阿原这些天除了自言自语之外,所有的口水都用在和这喜怒无常的红妆大盗对骂上了。

两个冤家口水仗要打,练功自然也要比。阿原虽然进展神速,但每每看到不远处亮起的火光水色,又不免心生不甘,反倒戒骄戒躁,踏踏实实地每天四遍清心洗髓术,不停洗刷强化着自身。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五天之后,终于到了沈思揭晓答案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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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潜龙

五个少年少女齐聚在河边工坊前,像是一个盛大的揭幕典礼。沈思在众人目光注视下,满脸通红地一把掀去帷幕,将这些天日夜不休的成果展现在众人面前。

一座简易的船坞旁,停靠着一个大约一丈多粗、四丈多长的大家伙,上面虽涂了某些胶状物显得油光铮亮,但还是能看出木头的纹理,显然是用那根巨杉树干加工而成。

只是两端被刨成凸面,肚子鼓两头尖,全无一处棱角,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蚕蛹,偏偏头上还有一根短杆好似触角……

“怎么样,猜到这是什么了吧?”沈思虽然眼袋淤青,此刻却容光焕发,洋溢着得意之色。

阿原木然摇了摇头,他实在看不出这是什么玩意。若非要让他一猜,他只能说这是一口奇怪的——棺材。

莫非沈思要用藏在棺材里的老套路混进金铭国?可这么大一口棺材,是给帝王还是上古巨人用的啊……

“这就是你的主意?”玉阎罗的脸色有几分难看。

“不错!”沈思春风满面,连连点头道:“此舟名为‘潜龙’,取‘龙潜于渊’之意。潜龙虽是木制,却内有暗舱可以灌水排水控制重量,因此可以在水中自由上浮下沉,波澜不兴、悄无声息地在水下潜行数里,有如海中蛟龙……”

沈思说到豪迈之处,目光炯炯,神采飞扬。而兄弟阿原也给了他最好的捧场,大叫一声道:“沈思,你真是个天才!居然能造出这么神奇的东西,你是怎么想到的?”

也难怪阿原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他洒脱的幻想中,乘云分海,上至九天下至九洋都是他神游之所。如今御剑飞行八字还没一撇,却能一尝游弋水底的滋味,怎能不让他欣喜若狂。

阿原如此热情,沈思不禁热血上涌,红透两颊,不过他还是强压住满足与喜悦,谦虚地道:“哪里,这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上古早有之物。传说上古所造的潜龙舟高逾百丈,足以翻江倒海,我这拙作不过再现其几分皮毛罢了。”

兄弟二人一时惺惺相惜,目光相对,恨不得立时抱在一起,可惜却被玉阎罗重重一声咳嗽打断。

“沈思,你的意思是你这、船……要载着我们五个人,从大河下面一直潜过去?”

“你才想明白?怎么不笨死你!”阿原不禁开怀一笑,大声嘲弄玉阎罗的白痴。

沈思微微一笑,答道:“不错。玉姑娘无需担心水下窒息,我已在潜龙尾部安装了可以滤水换气的装置,虽然不能说与陆上一样呼吸,但撑上个把时辰还是没问题的,足够我们潜到对岸了。”

谁知玉阎罗听了之后非但没有安心,反倒露出几分羞恼之色,沉声道:“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沈思,你确定这东西能坐、下、我们、五个、人?”

沈思一愣,察觉到玉阎罗语气不善,连忙赔笑道:“为保证潜龙不会漏水,我没采用拼装的方式,而是用一根原木直接镂空成型,里面确实是狭小了些。不过你放心,空间绝对是足够的。”

说着,沈思走到“潜龙”肚子的部位,伸手一扭机括,一块内嵌的木板取了下来,露出空洞洞的内舱——宽高三四尺,六七尺长,大概只容一人横躺,倒真是像极了棺材。

“你们看,我绞尽脑汁给你们留下了足够的舱位,还能躺着,可比我一个人蜷在前面驾驶舱强多了。”沈思哈哈一笑,可面对玉阎罗越发难看的脸色,却不由得有点心虚。

玉阎罗看了两眼,胸膛起伏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彻底爆发,“沈思!你那呆气又发作了是不是?你是要我们两个女孩和那死淫贼滚成一团,像死鱼一样塞在一块是不是?”

玉阎罗一声怒吼,却忽然一愣,一把拉住身边的风怜,道:“你那脑子有没有想过,男、女、有、别啊!……”

沈思望着两个娇颜如花的少女,顿时汗流如瀑,他一心只想着潜龙的各项构造,满脑子只有机关机械,确实从没想过什么男女之别。

不过他马上想到了什么,连忙道:“没关系,你们看到的只是半个舱,中间有一道厚厚的隔板为梁,另一边还有一个同样大小的舱位,正好两男两女,也就不会那么尴尬了。”

沈思脸露庆幸之色,自以为天意如此,妙手正得。可玉阎罗脸色并没好转半分,反倒憋得发红,她忍不住几步走到沈思身前,低声道:“呆子,你真觉得若离可以和那个白痴那、那个样子挤在一块么?”

沈思心中叫了一声苦,这才想到问题的关键。虽然少年这些天来已经比以前好了许多,甚至偶尔会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但要让他和阿原两个人在一个船舱里挤成一团,沈思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少年此刻远远望来的冷冽目光更是佐证了这一点。

沈思一时急得浑身是汗,早知如此,不如在船舱中再加一道横板,隔成四个舱位好了。不过那样一来,就得再加两个舱盖,难免会增加漏水的风险……

要不然在中间夹一层活板——不对,现在哪是想着改造结构的时候,可是、可是若离这个生人勿近的难题,到底怎么解决呢……

“沈思,驾驶舱能不能挤下咱们俩?”为了一圆探海之梦,阿原倒是积极地出谋划策。

沈思沮丧地摇了摇头道:“我一个人都蜷得很,没可能。”

阿原好奇地看了看所谓驾驶舱,比一口缸也大不了哪去,在一堆机关扳手之中能塞下一个人已经算是奇迹了。阿原不得不放弃了用缩骨术大出风头的念头,又问道:“换那小子驾驶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倒是眼前一亮,可沈思却又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道:“潜龙结构复杂,控制机关繁多,有一些、呃、有一些还不大好使……不熟悉的人实在难以操控。”

这下,众人再也没了话说,刚刚建成的“潜龙”还没下水,命运便似乎有些堪忧。

“你们在说些什么啊?”

四下冷场无人说话的时候,风怜一如既往地表达了独有的困惑。

“在讨论谁和谁挤一个舱的问题。”阿原言简意赅地答道,本来波澜壮阔的潜游大河竟被这么一个小问题难住,实在让他很是不甘。

“这有什么难的呀?你和我一起,阿萝和阿离一块,不是正好么?”

少女单纯清澈的嗓音,非比,却有如石破天惊。几人都是一呆,却谁也没有反驳,反倒目光各异,像是谁都没听见一样。

良久,阿原才结结巴巴地应道:“风怜,你别犯傻了。男女授受不亲啊,你不懂么?”

“瘦、瘦、不亲?是说我们两个都很瘦,所以不能亲么?”风怜孜孜不倦地问道。

阿原强忍一口老血,缓缓道:“这是上古流传至今的礼法,是说、哎呀总之就是男女不该有身体接触就是了。”说完阿原自己都后悔,一张老脸竟也红了几分。

“这样啊……”风怜似乎终于懂了,却有一丝疑惑尚存,“可是一路上,我背着你、阿萝背着阿离走了好久啊,那个不叫身体接触么?”

一瞬间,几位阿字辈的少年全都如遭雷击,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

“哈哈哈,就是!阿原你也太假正经了。”沈思忽然哈哈一笑,一巴掌拍在阿原后背,差点把他淤着的一口老血拍了出来。

“咱们江湖儿女,行事本来就不该像那些闺阁中的少爷小姐一样扭扭捏捏的。圣人还说事急当从权呢,咱们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哪有那么多讲究?就按风怜说的办,挤一挤,很快就到了……”

沈思哈哈直笑,扮出一副没心肝的大老粗模样,一个人独唱独演将这匪夷所思的安排做了实。

反正,他们谁也没出声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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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流波

“走吧,主人……”

风怜微笑着拉住阿原的手,像是拉着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去河边散步一样,可原大侠却浑身恶寒,竟有种被逼做贼的感觉。

“你在上面,还是我在上面?”

风怜轻柔地一问,终于将阿原彻底击垮。他像个早知必死的囚徒急着去上吊一样,呼地一声钻进船舱,四肢伸开如壁虎一般紧紧贴着隔板,颤声道:“侧、侧身,背靠着背,我、我绝不挤你。”

说着,阿原全力施展缩骨术,骨骼关节咯咯作响,恨不得变成一幅画贴在隔板上,实是发挥了生平未有的高水准。而风怜看着阿原古怪的样子,不禁嫣然一笑,悠然俯身钻进舱门,轻轻地躺在阿原身旁。

另一边,玉阎罗和少年二人默默无语。眼见阿原和风怜这边扣上了舱盖,玉阎罗忽然放开了绷紧的脸色,淡淡一笑道:“这样也好……你、不会嫌弃我吧?……”

少年目光一窘,忽然身形化作一道淡影,没入船舱之中。就算之前与强敌生死相决之时,他也从未使出过这般高超的身法。

玉阎罗忍不住轻笑一声,虽然脸上也现出一抹嫣红,但还是微笑着,大大方方地进了船舱,与少年并肩而卧。

沈思用力扣下舱盖,锁好机括,不由得长出了一口,用力抹了几下汗水。不过是安排个舱位,竟比他造船还难上几分。

他默运真气,缓缓推动潜龙一点点离开船坞,漂浮在河水之中,随即纵身一跃,从船顶缸口大的舱口钻进驾驶舱。

最后一道舱门一合,蜷缩成一团的沈思像是终于放下了最后一块担子,舒舒服服地长出了一口气,一扳手边的机括,几个金属齿轮吱吱摩擦了几下,两壁传来河水咚咚灌进的声音。

“走你!”沈思将一根铁杆一推到底,只听隆隆之声响起,潜龙像一只迟缓的巨龟,一边慢慢沉入水中,一边排开河水,缓缓前行。

…………

隆隆的机关轰鸣声越响越疾,潜龙像一只吞吐海水的巨兽,沿着大河河床不断下沉。

一开始被波涛拍打,船身还有几分摇晃,可约么沉到十几丈深之后,就再也感觉不到任何颠簸。潜龙也停住了下沉之势,缓缓加速向前推进。

紧贴在隔板上的阿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刚下水时的震撼与忐忑逐渐消去,可一颗心还是通通乱跳个不停。

船舱狭小异常,阿原使劲浑身解术,也顶多能让出一两寸的空间,可风怜却毫不珍惜阿原的付出,转瞬间便将这一点空隙占据。

淡淡的幽香不时刺激着阿原的鼻子,风怜的长发更是蹭得他浑身发痒,如此这般折磨了许久,阿原终于忍受不住——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苦苦支撑的锻骨真气顿时一溃千里,骨骼吱吱作响,腰背和两臂迅速收复了失地,挤压在一副娇软的身躯上。

“呀……”风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原甚至感觉得到伊人呼出的气息。

“主人,你怎么好像,变大了?”

阿原一颗道心也随着一溃千里,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对、对不住!我、我实在坚持不住了……我、弄疼你了么……”

“没有,很舒服啊……”风怜微笑着抽出手臂,轻轻搭在阿原肩上,像是一个孩子蜷缩着、抱着自己最心爱的玩具。

幸亏狭小的舱中一片漆黑,也不知此时原大侠的脸到底是何颜色。

“喂!那个死淫贼,你在对风怜做些什么?——”

另一侧忽然传来玉阎罗的怒吼声,把脸正贴在隔板上的阿原耳根震得生疼。阿原本来就一腔乱七八糟的情绪憋得难受,顿时恼羞成怒,用上了生平的力气吼道:“腌萝卜你尾巴让人踩啦?我又没挤到你,你鬼叫个什么?”

这一下,真真踩了玉阎罗尾巴一样,声音顿时又拔高了一截:“死淫贼,我警告你,你别欺负风怜妹妹天真!要是敢趁机做什么龌龊的事情,我、我……”

也不知是要碎尸万段还是五马分尸,玉阎罗的狠话正说到关键之处,沈思的声音忽然从船首传来:“嘘,小点声,河面上有动静,似乎有一条大船靠过来了。”

船舱中一时寂静下来,阿原屏息凝神仔细听了一会,却根本听不到什么异响,唯有风怜匀称轻柔的呼吸声。这位幽居山谷,终日读书,却丝毫不知礼法为何物的少女,竟然就这样从背后搂着他,睡着了……

空谷幽兰的淡香,丝毫没让阿原体会到吹气如兰的动人,倒是让他真正体会了一把汗流浃背。比起那些巡弋在河面上的战船,还是身后的少女给他的压力更大些。

就在阿原心猿意马胡想连篇的时候,隔板另一侧传来玉阎罗的声音:“沈思,你怎么知道的?我什么也听不到啊。”

“我这有专门在水下听声的机关,可以听到河面上的动静。对了,我还没来得及说,你们两个船舱也有各自的装置可以观察潜龙之外的动静。”沈思原本语气凝重,可一说起机关,立刻显露出几分得意。

“阿原你们头上侧方的位置有一块挡板,可以抽开的,舱盖对应的部分是琉璃所制,可以看到外面水下的状况。玉姑娘你们那边头顶上有一个圆柄可以拉下来,那是一面小镜,可以观察水面上的动静。”

“我靠!沈思,有这种东西你怎么不早说?!”阿原大叫一声,连忙一伸胳膊,在黑暗中摸索到沈思所说的挡板,用力一抽。

一道微光映在脸上,如混沌的夜幕上打开了一道天窗,窗外是只剩一线微光的粼粼碧波,点点泡沫和水草漂过,还有一条小鱼冒失地撞在琉璃窗上,又惊慌地迅速游走。

阿原无数次在梦里游历四海,畅玩龙宫,种种光怪陆离的梦想终于在今天成为现实。原来水下并不像想象的那样色彩斑斓,光怪陆离。而是晦暗如阴云遮月,渺茫如孤星缀空,深邃的空洞之中,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魅力。

同样震撼着阿原的还有睡在他身边的少女,风怜一只胳膊尤搭在阿原颈上,微光映照着她倾世的容姿,平静的睡容带着一丝笑意,可微微蹙动的眉间,似乎又在抱怨阿原扰了她的好梦。这一幅画面定格在碧波微光之侧,仿佛阿原神往已久的龙宫仙子。

可惜就在阿原一板之隔的地方,还有他命里的魔星玉阎罗,这女贼聒噪个不停,反复问沈思那潜望镜的用法,彻底搅了阿原平静的心绪。

“看到了看到了,是有一艘大船就在我们头顶正前方,好高的一艘楼船,你的潜望镜仰角不够,我看不见船上的人,不过他们应该更发现不了我们……

“等等,船上好像扔了什么东西下来,水面荡得很厉害,我看不清。”玉阎罗的声音逐渐急促起来,忽然发出一声惊悚的尖叫——

“血,好多血!那是人,他们扔的是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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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藏蛟

清风冷月,碧水寒波,浩荡如渊海的大河之上,寂静无声。

往日里燃着灯火巡逻于河上的大小战船统统消失不见,如风雨欲来时不知踪影的鱼儿,唯有一艘高逾十丈的巨型楼船,如浮出水面的巨鲸,傲然泊于大河中央。

楼船舷首,一个锦衣青年迎风负手而立,仿佛临江望月,正在欣赏大河两岸无尽波涛。可他身后,却是一片血腥狼藉的景象。

十几个黑衣少年,如木桩一般钉立在青年身后,脸上俱是寒霜般的凛冽肃杀。在他们身后,是盔明甲亮的兵士横七竖八的尸体,在血海汪洋中尤瞪着充满恐惧与不信的眼睛。

满船百余水军尽如羔羊一般被宰杀干净,只剩下一个遍体鳞伤的年轻兵士,被两个黑衣少年扯着胳臂跪在地上。

那兵士浑身血肉模糊,两腿膝盖骨被生生挖去,两臂也被硬生生折断,可还是昂着唯一能动的脖子,一声不吭地瞪着舷首的青年。

“少主人,清扫完毕,人已带到。”一个黑衣少年躬身说道。

锦衣青年徐徐转过身来,只见其神如秋水,态若春云,光看相貌之雍容朗俊,气质之温文尔雅,绝难想象他竟是统领这一帮黑衣杀手的“少主人。”

兵士一见到此人面容,脸上更加扭曲了几分,一双眸子几乎要喷出火来,若不是四肢折断、寸步难移,只怕就算刀剑横颈,也要立刻冲上去拼命。

“你很恨我?还很不甘心?”青年微微一笑,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叙旧一般。

“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兵士恶狠狠地说道,牙齿深深咬在嘴唇上,鲜血横流。

青年朗然一笑道:“倒是有趣。当年若不是我收养你,你不过是街边流浪的一条野狗。这么多年我给你吃给你穿,教你一身武艺,结果你却恨我入骨,宁可死也要背叛我……”

“呸,少说的好听,你什么时候把我们当人看过?我们不过是你手下豢养的一群鹰犬,终日被你玩弄,为你杀人,连孤魂野鬼都不如!我只恨,恨我当年没一刀杀了你!”

“说的没错,你就是我手下的一条狗。而且还是很不听话,也很不中用的一条。倒是没想到你竟有胆子背叛我,还迟迟没把脑袋送回来。没办法,我只好亲自出马一次,免得你以为我手下的狗是可以随便跑掉的。”

青年漫不经心地一笑,完全不在意一帮黑衣少年的感受。而这帮黑衣少年也没有任何反应,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一样,连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也没有。

“只是你也并没有多聪明,难道你真以为藏在军队里,整日漂流在河海之上,我就无处可寻,拿你没办法了么?”

兵士咬了咬牙,惨然一笑道:“堂堂金铭国的水军,满船一百二十七条人命,不会无声无息就了事的。天网恢恢,总会有人替我报仇!”

“金铭国?”青年轻蔑地一笑,“别说一支边军,就算庙堂之上,我要取人首级,又算什么难事?凡是背叛之人,哪怕上天入地,投入仙宗魔教,也没人逃得出和你一样的下场。”

青年的声音冷冷地回响在大河之上,“说吧,藏在哪了?”

兵士冷笑一声,眼中陡然焕发出光彩,恶狠狠地道:“你想找那东西?哼,做梦!你不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么?那你就去找吧,我死也不会说半个字的!”

“整艘船都找遍了,确实没有。”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甲板下方传来,一位身姿窈窕的黑衣女子手扶着扶梯,缓缓走上舷首。

女子面容清纯稚嫩,可身材却高挑婀娜,仪态万千。一袭黑衣,勾勒出婉曲妖娆的诱人身姿,一双雪白的玉腿慵懒地伸展,迈着摇曳轻曼的步子,雪白的腰肢在黑衣下摆中若隐若现,更如春光乍现,勾人魂魄。

如此绝世尤物翩然走过,一群黑衣少年却面无表情,像是根本没看见一样。锦衣青年也没有在那张清纯可人的秀脸上多看一眼,只是淡淡地道:“他知道早晚跑不掉,自然也不会带在身上。

“那也没什么,把他交给我,我自会问出来的。”女子风情万种地一笑,走到兵士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哎呀,几年不见,小家伙倒英俊了几分呢,还认得姐姐么?”

“呸!妖女、贱人、婊子,烂货!……”兵士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连声啐骂,厌恶的神情之中还夹着一丝恐惧,那是面对锦衣青年时都未曾有过的。

“哎呀呀,干嘛这么性急呀,一声又一声的,叫得姐姐我腿都酥了呢……”

女子像是听见了最动人的情话一样,媚眼如丝,笑若春风,伸手一勾兵士的下巴道:“别急,待找一处僻静的所在,姐姐再好好疼你……”

“喂他吃‘天青萝’。”

锦衣青年冷冷的声音传来,女子不禁一呆,随即吃吃笑道:“哎呀,莫非你吃醋了?放心,我不让他碰一根手指头,好么?”

“少废话。”青年略有不耐地呵斥了一声,又转过身来,望向波涛暗涌的大河。

女子吐了吐舌头,似是自嘲,又像是对青年做了个鬼脸,随即解开衣襟,故意将雪白的胸脯裸露在兵士眼前,慢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

“别怪姐姐,是那个坏家伙心狠……”女子语笑嫣然,轻柔地打开瓶塞,却忽然恶狠狠地捏住兵士的嘴,将瓶中之物猛灌进去。

兵士面目狰狞地一阵抽动,拼命挣扎,可四肢尽断,又哪有半点反抗之力。

不一会的功夫,兵士两眼一翻,彻底没了呼吸。可离奇的是他扭曲的脸上竟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浑身逐渐发青,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弥久不散。

“把他扔到水里去。”锦衣青年道。

架着兵士的两个黑衣少年没有丝毫迟疑,将兵士的尸体扔进河里后又返回原位肃立,一来一去不过眨眼之间,只是船上又少了一人。

“你这么做,我可是有些不懂了。”女子指尖轻点着绛唇,略带撒娇之意道。

“来之前,曾有人为我卜过一卦,说我必不虚此行。”

“那如今算是应验了?”

“哼,狗一样的东西,算得了什么。我若真不虚此行,得收获一条大鱼才行。”

女子似乎明白了,脸上又浮现出妩媚的笑容:“哦?这么说来,他就是那鱼饵了?”

青年负手望着夜幕下幽深的大河,缓缓道:“多年之前,曾有一人穷途末路,就葬身在这大河交汇之处,尸身沉入河底,为蛟龙所食。我倒想看看,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话音方落,大河之上忽然凭空刮起一阵狂风,水面层层激荡,波澜骤起。

…………

船舷之上,一片清冷肃杀,而十丈之下,潜浮于河水下的潜龙里却分外热闹。

“腌萝卜,你说什么?死人?到底怎么回事,快说清楚!”阿原一听死人像是炸了毛一样,用力拍着隔板大吼大叫。

“你给我把嘴闭上!吵死了!”玉阎罗也没好气,似乎正忙着控制潜望镜仔细观察,“我没太看清,似乎是船上的官兵被杀了,尸体掉进海里。不行,离得太近了,我们已经要到船底下了,看不——啊——”

玉阎罗一声惨叫,与此同时头上噗通一声响,似乎水里有什么东西正砸在他们头顶上。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阿原话还没说完,那“东西”已沿着外壁从潜龙之上滑下,正好将一张乌青的脸印在琉璃窗上……

“嗷——”阿原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似乎连潜龙也被震得轻轻晃了一下。

“人、死人!是一个兵士,死、死的……”阿原吓得语无伦次,连声大吼,连他自己都不知喊的是什么。

“不就是个死人,没见过是怎么的?鬼叫个什么?!”玉阎罗一声雌吼终于将阿原压了下去。

兵士的尸体从天窗上滑过,直坠入河底,阿原却喘着粗气,依然惊魂未定。

这绝不单单是一个死人的问题,而是在幽暗诡谲的水下,在一个封闭的船舱里,突然一张乌青的死人脸贴在唯一的窗口上,占据了全部的视线——这一幕的恐怖,实不是言语所能形容,只怕原大侠今后再也不敢梦到遨游龙宫的戏码了。

“怎么回事?莫非遇上了杀人劫货的水贼?咱们要不要上去看看?”沈思的声音从船首传来,他似乎想控制潜龙有所动作,拉得机关吱吱嘎嘎响个不停。

玉阎罗迟疑道:“说不通啊,大河之上虽偶有水贼,但见了大国水军还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怎么会杀上门来,甚至还杀得官兵毫无还手之力?再说水贼打劫商旅船只只为钱财,袭击水军楼船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不、别过去!危险!”黑暗之中,忽然传来少年凛寒的声音,玉阎罗顿时一愣,她听出少年声音中暗含的一丝惧意,甚至感觉得到他的身子蜷缩了一下。这些连同那“危险”二字,从来都未曾有过。

沈思犹豫之间,潜龙已经停止了前行,悬浮在楼船之下,如一只迷失海中的幼鲸。

潜龙中众少年一时七嘴八舌,都在猜测楼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河底突然传来一阵闷响,一道道暗流涌动,搅得水下生出一股巨大的漩涡,冲得潜龙东倒西歪。

潜龙在水下一直平稳,忽然剧烈地摇晃对猝不及防的众少年来说,无异于地动山摇一般。那一瞬间,一声声惊呼此起彼伏,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阿原紧扶着舱壁,无意间向琉璃窗外一瞥,却看到了惊心动魄的骇人一幕……

巴掌大的鳞片覆盖着一条条暗青色的皱褶,那是一张巨大的嘴,手臂粗的尖利牙齿贯穿半个人的身子,从水中一闪而过。映在琉璃窗上的,是一只硕大的、金黄的眼睛,仿佛正不屑地看着几只渺小的虫子。

“龙、龙——”阿原吓得魂飞魄散,只能用尽一切力气放声狂吼。虽然只是管中窥豹的一瞥,但直觉瞬间就告诉他,那是一条只在书中、传说中才有的龙——或者起码是龙一样巨大的恐怖存在。

咚的一声,阿原的头撞在隔板上,惊吼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众人齐声尖叫。水下掀起一股席卷一切的漩涡,潜龙就像是沸腾的大锅里的一个饺子,被激流翻卷着不知冲向何方。

…………

大河之上,无风浪起,波涛翻滚如沸腾的河水中,忽然映出一个山一样巨大的黑影,似乎就要掀翻天地。

舷首的锦衣青年目光一闪,一蹬船板如一只大鸟凌空飞起,两臂一展,两道寒光在双手掌心凝聚,如惊雷一般向水下劈去。

轰地一声,水面掀起十余丈高的冲天水柱,翻飞的水花中,一只巨蟒一样的蛇形怪物挺出水面。仅仅头颅一扬便足有三五丈高,头似龙首而无角,如刀刃一般的鳍鬃冲天而立。

其颈间有一条白色的花纹,浑身其余部位则均覆盖着巴掌大的乌青鳞片,一双巨大的利爪拨水疾游,张牙舞爪地寻觅着胆敢挑衅它的渺小人类。

黑衣女子一眼望见两只金黄如琉璃灯一般的巨眼间凸起的鲜红肉块,不禁失声叫道:“蛟!”

“锁住它,别让它跑了!”悬浮于空中的青年冰冷的声音的中带着一分喜悦,生生压倒了翻腾的巨浪声传进每个人耳中。

“去把船锚抛了,快!把鱼叉炮准备好!”黑衣女子一扫之前的妩媚慵懒,雷厉风行地下了命令,随即俏立于船首,衣裾随风摇摆,于狂风之中大喊一声:“去——”

一阵狂风骤起,掀起惊天的浪潮,竟将沉重的铁锚托起,如套索一般向巨蛟头上飞去。与此同时,一道冲天的青光从锦衣青年身上升起,千光万剑如暴雨般砸在河面上,巨蛟的怒吼声震彻天地,滔滔黑水亦瞬间被染成血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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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激流

一声沉闷的轰响,水中蛟龙的身躯一阵剧烈翻滚,长满坚硬肉刺的蛟尾奋力一甩,正好砸在水中的潜龙上。

木头做的假龙顿时土崩瓦解,阿原都没来得及叫上一声,就被狂灌的河水堵上了嘴,随即便像一片风中残叶,被巨大的漩涡卷着冲入河底。

一阵天旋地转,等旋涡的力道渐渐减弱,阿原早已不知身在何处。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口鼻中挤出的气泡向上升腾,肺里憋得像要爆炸一样,冰冷的河水仿佛从浑身每一个毛孔灌进来。

阿原连忙下意识地调动丹田真气周天运转了一圈,这才感觉好受了点,神智也清明了几分。他手脚并用地一阵扑腾,徒劳地想要上浮,可河水中却涌动着一股湍急的暗流,力道远非他划水所能抗衡。阿原只能用真气撑住呼吸,勉强维持着平衡,随水势而去。

黑暗之中一声闷响,阿原的肩膀撞在一块岩石上,疼得一咧嘴差点呛了水。

他似乎被暗流冲进了一个水下岩洞,四处是坚硬的石壁,可水势依旧不止,阿原只得咬牙再运起金相真气,双臂护头硬扛着不时的猛烈碰撞,一边拼命调动丹田水气和大椎甲木真气与肺中的浊气交换,勉强维系着一口气不松。

激流之中,阿原的手臂忽然触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捞,正好对方也伸手向他抓来。两个溺水之人匆忙间紧抱在一起,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水中没有一丝光亮,就算近在咫尺也看不见对方的模样,更无法开口说话,可阿原还是发觉与他相拥的是一个女孩娇柔的身躯。

他无暇去分辨到底是风怜还是玉阎罗,这水下岩洞似乎越来越窄,两人抱在一块目标更大,不时刮蹭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全靠阿原用身躯挡在前面,疼得他撕心裂肺。

尽管如此,他也丝毫没有松手的念头,就像对方也将他抱得更紧了一样。

不停的撞击、翻滚,胸中的一口气似乎也燃烧到了尽头,就在阿原几乎绝望的时候,前方水底忽然传来一丝光亮。虽然微弱至极,甚至比阴雨天的一颗星更微茫,也让阿原瞬间看到了希望。

可随即,借着这一丝微光,他骇然发现前方一道巨大的黑影,竟是一大块凸出的岩石。

湍急的暗流容不得阿原躲避,他能做的唯有用力一扭身子,用自己的后背挡在前方,重重地撞在那块岩石之上。

强弩之末的铁臂铜身无法抗住这千钧一撞,像是一只铁锤捶在后背,胸中憋着的一口浊气顿时喷涌而出,如泡沫一般化在水里。水咕咚咕咚灌进嘴里,阿原却已无力再做些什么,只能任凭冰冷黑暗的河水将自己彻底吞没……

就在阿原即将失去意识之时,嘴里忽然被什么软软的东西封住,一丝温润与舌尖搅动,在冰冷的河水中如寒冬里的炭火,带来的竟是一阵沁心润肺的清气。

阿原下意识地两臂紧紧搂住,丝丝秀发拂过他的面庞,怀中的螓首微微挣扎了一下,便一动不动,任凭他吸吮着……

…………

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模糊的阿原只觉身子浮出了水面,剧烈地咳嗽起来。肚子里翻江倒海,一口一口水涌上来吐出去,又腥又酸,难受至极,可阿原却终于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凭着远处茫茫一点微光,隐约可辨这是一个岩洞。虽然两条腿还泡在水里,被不时打来的水花拍打着,但不管怎么样,他总算是“上岸”了。

在他怀里,果然是一个女孩,她虽然没怎么呛水,但同样呼吸急促,连声咳嗽。单听这咳嗽声阿原便心头一颤,在水中与他同生共死的,竟然又是一辈子的冤家腌萝卜小妹妹。

只是此刻她那标志性的红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半分也没有往日的凌人霸气。一头秀发散乱地粘在脸上,双腿紧拢虚弱地蜷缩成一团,倒像是传说中美妙动人的鲛人鱼。

二人紧紧搂在一起,像是被石化了的雕像一样,谁也没力气动上一下,只能故意错开目光,彼此谁也不敢多看一眼。

良久,终是阿原先恢复了几分力气,勉强将手臂抽了回来,可一想起方才曼妙的一幕,竟又浑身酥软,仿佛窒息。

“方才、多、多谢了。”阿原终于还是开口,第一次向这女贼道谢,只是吞吞吐吐的,倒像是做了贼一样。

“谢、谢什么,咳咳……”女贼比原大侠更不堪,雪白的脸上涌起几分血色,激动地连声道:“没有、没有的事!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别看我、没有……”

女贼虽咳得话都说不利索,却还是拼命摇头摆手,仿佛这是比性命更要紧的大事。

“没错,什么都没发生过!”阿原顿时醒悟,也紧跟着猛摇头,“我们被水流冲着,一直到了这,就这样……”

终于,二人默契地一齐点了点头,像是为这段公案做了个了断。

“可是,其他人呢?……”阿原涩声问道,声音微弱得不像在问玉阎罗,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沈思,沈思……”

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寂静的岩洞中突然传来一声触礁一般的闷响,黑暗中一个大家伙从水底冲上来,搁浅在他们身旁的“河滩”上。

那是潜龙!或者至少可以说,是潜龙的一部分。

阿原大叫一声奔过去,手忙脚乱地从千疮百孔的木板和铁壳中拖出一人,欢声叫道:“沈思,沈思!你还好吧?”

沈思头上罩着一个瓮一样的铁罐子,只留下口鼻处是一块海绵状的东西,似乎能隔水呼吸。他摇摇晃晃地扯下铁罐子,除了脸色有点惨白之外,一口水都没呛。

“阿原……阿原!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哈哈,我就知道你小子死不了!”

兄弟俩相拥而庆,玉阎罗也站起身来,在潜龙的残骸旁梦呓一般轻声叫道:“若离、若离……”

“我在这、别担心……”黑暗中一个声音传来,玉阎罗不由得喜极而泣,奋力扑向那个瘦小的黑影。

少年没有躲避,甚至被玉阎罗撞得趔趄了一下,黑暗之中晶亮的眸子闪动了一下,映出些许柔和的光芒。

阿原一转头也发现了少年,心中一喜,可又是一紧,迟疑道:“风怜呢、她?……”

沈思四顾茫然,欲言又止,终于摇了摇头。

阿原心中一酸,不禁喃喃念道:“风怜、风怜……”

那个钟灵水秀,仙姿卓卓,却又天真得有几分傻气的女孩,才刚刚离开幽居的山谷,就这样葬身在暗无天日的河底了么?自己,终究还是没能保护好她……

就在阿原黯然神伤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轻婉的声音:“我在这啊,主人,你在找我么?”

阿原霍然转身,只见微光之中,一个纤细娓嫚的身影亭亭玉立,仿佛淡泊出尘的月下仙子,不是风怜又是谁?

阿原大叫一声,冲上前去就要将她揽在怀里,可在尺寸之间才反应过来,生生停住。而风怜却轻轻一笑,伸臂揽住了阿原。

“你、你没事就好……”伊人扑进怀里,阿原不禁身子一僵,略感尴尬,随即却发现风怜身上的衣服、甚至头发都是干的,不由得奇道:“你是怎么到的这?什么时候跑到我们身后去的?”

风怜淡淡一笑,答道:“和你们一起啊,就在你和阿萝反反复复地说‘没有,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时候……”

凉风一吹,阿原的身子彻底僵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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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洞穴

黑暗之中,终于亮起了点点灯光,那是沈思从一堆机关残骸中翻出的长明灯。

“这次都怪我,是我害苦了大家,对不住……”沈思深揖及地,手中的长明灯为之晃动,映得众人的影子长长拖在周遭石壁之上。

“得了吧沈思,谁能想到河底居然会有那种怪物,不是你的过错,只怪我们运气不好。既然大伙都在这,谁也没少,又有啥可道歉的。”

阿原一番话大大咧咧,但几个小伙伴互相看了一眼,一时却也没人反驳。

没错,大家都在,就足够了。

“话说回来,那怪物到底是什么?白痴你可看清楚了?是条蛟龙么?”人一多起来,玉阎罗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白痴”叫得也不再扭捏。

“别说话,快走。”少年忽然沉声道,“这里腥味浓重,很可能是那蛟龙的巢穴,咱们赶快远离水边……”

少年一句话把众人吓了一跳,不敢再放声阔谈,连忙跟着少年向岸上退了几步。就在此时,远方忽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响,回响在岩洞之中如滚滚天雷一般。

几个少年慌乱地边退边望,那轰响迅速逼近,忽然“哗”地一声水中探出一只巨大而狰狞的头颅,似龙而无角,一双眼睛已被生生挖了去,只剩下两个血洞血水横流。

那巨大的头颅探出水面,便似乎耗尽了力气,轰然倒在地上,微微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那、那是……龙?”阿原震惊得声音都有些变了。

“是传说中的蛟,只怕它就是这岩穴的主人,也就是在河中袭击我们的怪物。”少年冷冷地道。

“没错,不过它撞上潜龙应该只是个意外,这怪物的目标应该是船上那些人。但是却反被那些人杀了……”

沈思话没说完,阿原就忍不住插口道:“那船上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玉阎罗也急道:“莫非他们抢那条船,就是为了捕杀这条蛟龙?”

几个少年你一言我一语,虽然知道这些猜测不会有什么结果,可这番河底奇遇实在太过离奇,让他们满心疑惑的同时,又不禁好奇之心大起。几人目光交互了一下,便不约而同地向蛟龙靠去。

真正到了蛟龙之旁,才能体会到它到底有多大。那张獠牙巨口吞个人就跟阿原吃个丸子差不多。也只有走到近处,才能体会到这头蛟的死状有多惨烈。

不只是双眼被挖去,从嘴向上到头顶一片血肉翻卷,没有一块好肉。颈后更是有一道豁大的创口,深可见椎骨。伤成这样还能游回洞穴方死,可见其生命力之强。另一方面,也无声地证明着能把这条蛟龙残杀的这种程度的人有多强大……

“看来没错,船上那些人为的就是这头蛟。蛟鳍、蛟筋、蛟睛都被割了去,当然了,还有蛟的妖丹。”少年望着那大得可以塞进一个人的巨大创口,冷冷地说道。

“那他们会不会追过来?”玉阎罗沉着脸道。

“蛟身上有价值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它在如此重伤下还能逃回巢穴,很可能是上面的人故意放水,想找到巢穴看看有没有其它收获。不过这蛟穴如此隐蔽,想必出乎了那些人的意料,他们又杀了金铭国一船的兵士,应该不会停留太久……”

“这么说,这头蛟身上剩下的都是我们的了?”说出这话的,自然是尝过斩蛇甜头,咬着嘴唇目光炯炯的原大侠。

“上面的人不下来,当然好说,眼下现在还是先隐蔽起来。”少年冷声说道。

众人当然没什么异议,在少年的带领下向远离水边的岩洞深处走去。

岩层陡峭,湿滑无比,地势一路越来越高直如攀山一般,头顶的石壁却越来越低。大约走出一里远,一道石壁横在眼前,头顶亦只剩几尺空间,似乎到了这地下岩洞的尽头。

“什、什么人?!”

玉阎罗一声尖叫,吓得沈思手中长明灯差点脱手,摇曳的灯光中,阿原等人转头一瞥,赫然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如幽灵般出现在身旁。

一时刀剑齐响,阿原和沈思正要拿家伙上去招呼,耳边传来少年的声音:“别慌,只是具尸体。”

说是别慌,可少年那阴冷的声音说出尸体二字,让人不得不心里发毛。

阿原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那确实是一具很“特别”的尸体——眼前一道石壁之中,嵌着一块巨大的冰柱,高有六尺,粗如磨盘,散发着凛凛寒气。冰柱之中,隐约可见一个人的身影,似乎是盘膝而坐,背靠石壁而亡。可尸身却完全被冰柱封住,仿佛在一口天然的冰棺中。

“这、这是个人?”阿原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那冰柱,只觉奇寒无比,差点连手指一起冻住。

“等等、这石壁上似乎有字!”玉阎罗一声轻呼,似乎有了什么发现,她走到一旁的石壁之前摸索了几下,又道:“沈思,把灯调暗一点。”

岩洞之中灯光渐暗,冰棺湮没于微茫之中,点点萤光却映在眼前,整齐地排成一个个文字,映在石壁之上。

“这、这是用刀剑在萤石上刻出的字……”玉阎罗摸索到文字的开头,缓缓读道:“沈一舟埋骨于此……呀——”

玉阎罗掩口轻呼,沈思也瞪大了眼睛,只听阿原的吼声响彻耳边——

“沈一舟?——神州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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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沉舟

神州之上,自古流传着无数大侠的传说。但除了上古游侠,今世能担得起“大侠”名号的,不过寥寥十几。其中最后一位,也就是距今最近的,正是人称“神州大侠”的沈一舟。

阿原从小读着仙侠故事长大,对这位沈大侠的传说可谓如数家珍,真假不论,此人生平在阿原脑海中直比自己亲人还熟悉几分。其当年行侠天下,剑荡神州,种种英雄侠事暂且不提,关键是传说中他的最后一战,正是在这大河之上。

传说当年他放眼天下已无对手,只剩下与他并称“断水沉舟”的萧断水大侠,二人遂相约在大河之上决一胜负。

那一日,沈一舟单人只剑慨然赴约,二人各撑一小舟荡于大河之上,于在风雨之中大战三百回合,最终沈一舟技高一筹,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忍不住以剑指天,放声大笑。

谁料天妒英杰,难以容下此等英雄,竟而忽降狂风,掀起惊天骇浪。沈大侠终难敌天威,力竭覆水,为一只蛟龙所吞。一代大侠,人如其名,终沉舟于大河之上,从此神州再无大侠。

阿原每每读到此处,虽为之神夺,但心中难免也有几分怀疑,总觉得这结局过于离奇,怕是后人编造的。甚至另一位断水大侠更是子虚乌有,否则怎会除了这最后一战再无半点英雄事迹流传。至于蛟龙云云,更是怪谈而已。

没想到今日不仅活生生见了蛟龙,还在大河之下的岩穴深处发现了沈大侠的遗蜕,还真要叹一句“古之人不余欺也”。

沈大侠之名,想必玉阎罗和沈思也是如雷贯耳,从他们震惊到僵木的表情便可以看出。只是阿原震惊之余便是一脸崇拜和恨不得跳起来的兴奋,而玉阎罗和沈思却是一股发自心底的震撼与悸动。

一时间,几个少年似乎完全忘了危险,一个个抬头默默读起石壁上的文字来。

刻壁留字说来容易,实则需要精雕慢凿,颇费光阴心血。可石壁上的字却似乎完全是一气呵成,浑然一体,甚至略带潦草之意,显然并非积年累月而作,而是沈大侠临终前有感而发,挥剑一蹴而就。

“逆贼金焕,世沐君恩。然国难之际,不思护国征夷,保境安民,反窃国自居,持先帝之金铭牌,诓称正统。”

“吾寄语之三,望其匡扶王室,复国安民,弗从,乃杀入其室,夺金铭而出,亡于大河之上,终力竭沉水。”

“然天不亡我,竟为蛟龙所衔,欲哺其幼子。余生死之际,顿悟水火之秘法,斩青蛟而得命。然半身残废,终埋骨于此。”

其下更是一行大字:“今以金铭牌与神功相传。习我神功者,承我衣钵,继我遗志,光我雨国,复我礼乐。”

沈大侠寥寥数语,竟道出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阿原见到“神功”二字,不免心头一跳,差点叫出声来。而沈思和玉阎罗二人在看到“光我雨国,复我礼乐”几个字时脸色大变,尤其是玉阎罗身子一晃,差点跪倒在那几个大字前。

大字下面还潦草刻着一排排小字,阿原连忙低头仔细一看,却并非沈大侠留下的神功口诀,而是一个个满溢着杀气的名字——“金焕,必杀。萧千烨,必杀。萧断水,杀。朱子羽,可杀。许巍,可杀。玉凌音,可杀。玉无愁,可杀……”

玉阎罗看到这一个个名字,竟不由得浑身颤抖,几乎要落下泪来。沈思连忙上前一步,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是安慰。可他的眉间嘴角,也流露着相似的情感。

“沈大侠的衣钵呢?那神功到底写在哪了啊?你们别愣着,快帮忙找找啊。”

阿原满脑子只有神功图谱,丝毫没注意到伙伴们的异状,只是上蹿下跳,恨不得从石头缝里再挖出几个字来,拼成一套口诀。

可沈大侠似乎并没有把他的神功刻在石壁上,只是留下了他的遗志,和一排排要杀之人的名字,虽然他们可能都早已作古。

“别找了,白费力气。”少年冷冷地指了指岩壁下方,那里似乎也有几行模糊的刻字,只是被岩洞里从地底泛上来的潮气和寒气侵蚀,岩壁早已剥落,字迹也已模糊到无法辨识。如果这就是沈大侠留下来的绝学心法,那它已随大侠而去,世间再无。

阿原扑通一声跪在岩壁前,手抚着一个个模糊的刻痕,仔细看来摸去,终究不能读出半个字来,不由得一时悲从中来,仰天发出一声悲鸣。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可这一次,阿原身旁竟有知音。声声抽泣,竟来自一向与他不对付的红妆大盗。玉阎罗双手掩面,却拦不住一滴滴泪花溅在地上,亦压不住悲痛哀婉的泣声,比之阿原的哀嚎更显得真切。

这还没完,一旁的兄弟沈思居然也两眼泛红,与阿原一样长跪于岩壁之前,沉声道:“不孝子孙后代沈思,今日遥拜先祖英魂,誓承先祖遗志,光我雨国,复我礼乐!”

这种转折,阿原可从没想到过。生平第一次见到大侠的衣钵,竟被自己兄弟抢了先,而且手段还如此决绝,连祖宗都认了……

“沈思,你、你是沈大侠的后代?”阿原半信半疑地问道。

沈思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沈家百年之前亦是雨国的名门大族,虽非皇眷国戚,也是钟鸣鼎食之家。沈大侠虽非我直系先祖,但既为同族,自是我的先祖前辈。沈思心中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先人遗蜕,必是先祖英魂引领。我也必承先祖遗愿,此生当以光复雨国,复兴礼乐为志。”

还没等阿原说出话来,一旁泪水涟涟的玉阎罗也盈盈跪倒在石壁之前,颤声道:“前辈英魂在上,请佑我雨国子民。久旱思雨,烟散云出,青天有泪,滴水化霖,这谶言终有实现的一日,必不忘前辈一生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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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遗志

“玉阎罗,你……”

这下阿原彻底受不了了,沈思抢个戏也就罢了,好歹都姓沈,一百年前是亲戚也说得过去,这腌萝卜又是哪块地里长出来的,跑这凑什么热闹?

“阿原,玉姑娘她……”

沈思欲言又止,被玉阎罗伸手拦住。她擦了擦眼泪,缓缓站起身来,轻声道:“我来说好了。一路走到此处,即是缘分,又要一起拜师修道,我的身份,我的志向,也该让大家知道了。”

阿原一愣,心中暗自嘀咕着:“你一个女贼,身份早就人尽皆知,突然搞这么严肃干嘛?是要告诉我们你被通缉悬赏多少钱么?”

但此时的玉阎罗神情肃穆庄重,亭亭而立,娇弱的身姿却自有一股威严,让阿原在内的诸人谁也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听她述说。

“我并不姓玉,而是姓雨。雷霆雨露之雨,巍巍雨国之雨……我名叫烟萝,烟聚萝缠之烟萝……雨烟萝才是我的真名。”

“七十二年前,雨国覆灭,东国群魔乱舞,生灵涂炭,王室血脉几乎断绝。我祖父乃是当时雨国太子泽然公的遗腹子,虽在连番国难中幸存下来,但并未觉醒雨神血脉,因此我父祖两代一直隐姓埋名避世不出。然而在我刚出生后的一场变故中,我父兄亲眷尽皆亡故,如今只剩下我这一支血脉,也是雨国王族最后的末裔。”

“我族传承雨神血脉千万年,最后的希望也就全维系在我一人身上。我的使命,就是要光复雨国,再兴礼乐。为此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这个该被唤作雨烟萝的女孩真情流露,声音虽不高昂,却自有一番威严。当她说出光复雨国、再兴礼乐之时,阿原竟有一瞬间为其感动,脑海中浮现的是巍巍立于东海数千年,视八方皆为蛮夷的文教大国。

只是,带领雨国走向复兴的末裔公主这一形象与眼前红衣少女只重合了那么一瞬,就被阿原心中泛起的酸意和怪话淹没——就这女贼,哪里像堂堂雨国的公主了?

不,别说雨国,就算是宁国、雒国那种小国,也不至于有这么寒酸的公主吧?一个人混迹江湖,还要靠盗墓采花为生……

身边别说什么侍卫老臣,连个帮手都没有。被人悬赏捉拿,让侠会抓了一次又一次,连几个云岭的匪寇都能撵得她跟兔子一样……

再说了,什么烟聚萝缠,转了一圈,不还是萝卜的萝么……

阿原心中吐槽不断,一旁的沈思却没有半点迟疑,向雨烟萝拱手一拜,朗声道:“沈思不才,必誓死追随殿下,光我故国,复我礼乐。”

“沈大哥,谢谢你……”玉阎罗变成了雨烟萝,似乎那一丝纵横江湖的匪气也消失不见,双眼泛着泪光凝望着沈思,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样子。

自家兄弟和这女贼眉来眼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阿原总算知道了原因,不用再背后发凉了。可二人这一番“君臣拜”如排练好的戏码一般,看得阿原直撇嘴,一声“殿下”叫出来,更是让他胃里直泛酸水。

“我当然帮你。”少年淡淡的说道,似乎不愿意面对这个样子的雨烟萝,说完就转过了头去。

这俩贼的关系就更不用说了,如果有一天原大侠被女贼下药毒死,那毒药肯定是这小子帮忙找的。可让阿原没想到的是,一旁的风怜也轻轻走过来,拉着雨烟萝的手道:“虽然不太懂你们在说什么,但阿萝想做的事,我也一定帮你。”

这突如其来的支持不止打动了雨烟萝,也沉重地打击了阿原。这女贼怎么就突然成了香饽饽,不仅兄弟叛变,小贼投靠,连自己的贴身丫头也倒贴了上去,如今竟只剩下原大侠一人未加入她的复国大业了。

虽然没人看着他,但阿原还是觉得自己成了众人的焦点,他故作深沉地想了一下,沉声道:“行侠天下,造福苍生本来就是我的志向,东国如今国家林立、纷争不休,正是英雄有所作为之时。复兴雨国什么的,我倒也愿意,但我可不是看在什么公主的面子上,而是继承沈大侠的遗志……只是,沈大侠的衣钵,好像也没剩下什么了,还有什么好继承的么……”

“沈大侠留下的遗志便已足够。”雨烟萝目光坚定地说道。

“没错,而且看沈大侠刻壁留字,似乎金铭……就在他手中?”沈思欲言又止。

“嗯!”雨烟萝重重点了点头,显然不是没想到这一节,而是有些患得患失。

她缓缓走到冰棺之前,盈盈一拜道:“前辈,后世雨王末裔,烟萝在此拜首。虽不想惊扰前辈遗蜕,但金铭乃王室秘传,前辈当年拼死夺回,今日晚辈得之,前辈九泉之下当也瞑目。得罪之处,还望前辈宽宏。”

阿原看着雨烟萝在冰棺前郑重三拜,知道这是要动家伙了。果然,雨烟萝三拜之后不再多言,双手郑重地在胸前一掐法决,一道红光在掌心流动。

这次她没有颂念咒语,而是双手一分,一道蓝色火焰打在冰棺表面,缓缓燃烧着。这道冰蓝火焰显然与普通火焰不同,但还是无法在寒气凛冽的冰棺表面燃烧,几息之间就渐渐熄灭。

“阿萝,还是让我来吧。”雨烟萝换了身份之后,沈思也悄然改了称呼。他的意思也很明白,雨烟萝的法术威力虽大,但要破冰则很容易伤及沈大侠的遗体。若是慢火熔烤,那雨烟萝的法术就明显不如沈思的机关术了。

雨烟萝点头退了下来,换了沈思提着一件机关物走上前去。沈思俯首三拜,也拉起家伙开工,只见一股火苗忽地从机关物中喷了出来,沈思忙调了两下,火焰便小了许多,而且非常平稳,如小火烘烤一般,慢慢融化着巨大的冰棺。

沈思的法子虽然管用,但实在太慢了,足足一个时辰,巨大的冰棺也只融化了一小圈,沈大侠的身影只是稍微清晰了一点,要破棺还不知要何年何月。

可就在这时,异变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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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金铭

沈思那机关物吐出的小火苗在不断融化的冰棺寒气冲击下本是如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要熄灭的样子,可突然间像是点着了什么东西,火势腾地一下冲天而起。

沈思一瞬间还以为是机关失控,但随即发现那火焰根本不是从他的机关物中喷出来的,而是自发地在冰棺表面燃烧起来。炽烈的火焰像是一个漩涡,带动着冰棺周围的水雾开始急速旋转起来,冰棺之上红色的火焰、青色的水雾交织翻滚着,似乎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

“快躲开!”少年一声吼,上前拉起雨烟萝纵身而去。阿原也看出情况不对,上前拽着沈思往旁边一滚。

翻滚的水雾如乌云盖顶,非但没有扑灭火焰,反倒助其熊熊燃烧起来。火焰与水雾合一,发出青蓝色的诡异光芒,片刻之后轰地一声炸裂开来。像是沸腾的水汽终于把密封的水壶顶炸了锅,巨大的爆炸声在岩穴中回荡,震耳欲聋,连整个洞穴都摇晃了一阵。

等众人定下神来再抬头一看,冰棺已经化作一片浓厚的水雾,沈大侠的身影也早已消失不见。

雨烟萝第一个反应过来,一头扎进了那片水雾之中。沈思也随之跟上,却又停在一步之遥的地方,默默看着雨烟萝从地上捡起一块金灿灿的金属铭牌,紧紧贴在胸口,脸上泪光涟涟,激动得不能自已。

“怎么了,那是什么?”阿原走到沈思身边,向雨烟萝一努嘴问道。

一直听他们说金铭云云,阿原内心也是嘀咕个不停,那金属铭牌莫非就是所谓的金铭?听起来像是一件重宝的样子,可这帮人谁都没问他一下,似乎默认那东西就归了女贼——哦不,故国公主,这让阿原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沈思叹息一声答道:“那是雨国的五件传国重宝之一,金铭牌——紫云冠、御龙玺、青玉鼎、甘露盘、金铭牌,相传是得自上古雨神的至宝,亦是当年雨国王权社稷的象征。”

“雨国覆灭之后,龙玺下落不明,云冠、玉鼎、金铭分别落入邾国公朱子羽,璟候王玄朗和执金卫金焕的手中,于是便有了朱紫国、玉鼎国、金铭国三国,皆自封正统。如今世人称之为故雨三国,泰半也是因为他们掌握着传国之宝。”

“之所以叫金铭国,就是因为这块金铭牌?”阿原吃了一惊,原来堂堂东方大国之名,竟来自这样一块不起眼的小牌子,还真是不可思议。

“金铭牌乃是雨国的传国之宝,也就代表了雨国的传承。”沈思叹了口气道,“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东国百姓哪个不知。百年动荡,又怎能不思慕前朝?百国林立的乱局之中,故雨三国之所以能壮大至今,靠的就是正统之名来凝聚人心。若无传国之宝,几个雨国旧臣又怎么好意思宣称自己是正统?”

“可是,闹了半天,这金铭牌根本就不在他们手上啊……”

“没错。”沈思也面带讥讽地点了点头,“原来金焕手中的金铭牌,早就被沈大侠夺了。若是被世人知道,只怕这故雨三国的名头就要不保了。当年得了甘露盘的黎国公萧千烨本来也号称正统,结果后来丢了露盘,国势便大不如前,连国名都改成了露隐国。如今若是让世人知道金铭国早没了金铭牌,只怕就要改名叫做金没国了。”

阿原没能领会沈思这个尴尬的笑话,但总算明白了这金铭牌不仅是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更是关乎国家社稷传承的象征,影响力之大,甚至能左右一国的兴衰。

只是王位传承什么的原大侠实在没什么兴趣,就算是御龙玺,如果不能当法宝使,只怕也不比一本仙法秘笈对他来说更有吸引力。

但从雨烟萝的表现看来,这金铭牌的意义恐怕绝不仅仅是一个象征,她紧紧地把金铭抱在胸口,跪在那里泪如雨下,恍然失神,像是被夺了三魂七魄一般。

“这女贼不是一下子见到值钱的宝贝乐疯了吧?”阿原略带酸意地问道。

“阿萝此时心情激荡在所难免,咱们稍安勿躁。”——兄弟的胳膊肘,永远是向外拐的。

…………

半晌,雨烟萝似乎终于回过魂来,在原来冰棺所在之处大礼三拜,道:“前辈为国之功,为民之心,天地可鉴。烟萝得承厚恩,愿前辈英魂护佑,终有一日能光复雨国。届时必重建宗庙,列前辈牌位于先祖英魂之旁,年年岁岁祭拜,永世不休。”

阿原在一旁听得更不是滋味,这腌萝卜无耻得简直突破天际,竟比沈思还绝,要把人家沈大侠的牌位放到列祖列宗牌位旁边,这都哪跟哪啊?再说刚把先人遗蜕搞得灰飞烟灭,就来叩谢人家大恩大德,怎么想都有些滑稽。

槽点太多,阿原一时还真不知从哪吐起,倒是沈思在一旁惭然道:“先祖舍命将金铭牌留给我等,可我却毁了他的遗体……”

雨烟萝闻言摇了摇头道:“沈思你无须自责,并非你不小心毁了前辈遗体,而是沈大侠有意这般设计。”

“什么意思?”阿原和沈思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明白雨烟萝说的“设计”是什么意思。

“前辈羽化之前,用秘法以冰火两气缠绕自身,看似一个冰棺,其实之中暗藏无数道火气,形如一个机关。一旦最外层寒气所化的坚冰融化,冰火两气失衡,就会交缠相冲,其威力之大,足以将岩穴轰塌,毁灭所有。”

“这是为何?”

“这是怎么做到的?”

沈思和阿原同时发问,关注的问题却截然不同。

雨烟萝道:“前辈生平嫉恶如仇,修习的乃是雨国王室秘藏的离火定坤诀,一身真气炽烈无比。他杀入金铭国宫室去夺金铭之时为金涣的寒水真气所伤,体内水火两道真气交缠相冲,伤势沉重,这才为追兵所迫,沉舟落水。”

“谁知当日大河之上的激斗,竟引来水下一只蛟龙,将沈大侠衔回了巢穴,想要喂养它的幼崽。沈大侠生死之际,忽然顿悟秘法,将水火交缠相冲之力化作无上威能,一剑斩杀了蛟龙。”

“之后,沈大侠与那幼蛟为伴,倒是在这洞穴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只是因当年水火之伤,经脉具断,双腿已无知觉,行动不便,最终只能坐化在这里。”

“他传予后人的神功,便是那化水火交缠之力为法能的秘法,沈大侠并未为其命名,但既然此诀斩蛟而成,不妨先称之为斩蛟诀。而沈大侠用斩蛟诀布下的冰火之棺,就是帮后人参悟此诀的例证。同时,也是对后人的一个考验。”

“若后来之人品行不端,不顾前辈遗体用强火消融冰棺,则冰火两气炸裂的威力之强横,足以将之毁灭。相反若是真心继承前辈衣钵,必然顾忌前辈遗体,以慢火融化冰棺,则冰火交缠相冲威力有限并不会伤人,只会佐证前辈留下的神功。”

这一番故事如听怪诞诡谈一般,听得沈思和阿原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出来话,可又是截然不同。

“原来如此,没想到竟有这么多曲折……”

“你也太能鬼扯了,这么多故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雨烟萝白了阿原一眼道:“自然是从金铭中读到的。”

“这么小的一块牌子,写得下那么多字?”阿原一脸的不信。

雨烟萝不屑地瞪了阿原一眼,道:“金铭传承万年,岂是凡物。此宝之所以作为传国之器,就是因为其中记载了自大劫之后,雨国创立那天起的种种历史。上至天地之秘,下至王室传承,万年之秘,自然不是靠文字记载,而是这件秘宝可以将记录之事映射在人脑海之中,如亲历一般。相应的,也可以将所思所想留存在这金铭之中传给后人,比如沈大侠,就留下了上面所说的那些故事,和他所创的斩蛟诀。”

“啊?还有这样的事?”

阿原顿时大感兴趣,这金铭当真如此神奇,岂不是跟传说中仙家的传功玉简一样,往额头上一贴万千法决就流入心中,再也不会忘记。

这可是天大的好东西,沈大侠的衣钵如此传承下来,比刻在石壁上更胜了一筹。阿原你心中欢喜,忙伸手道:“快给我看看。”

“传国之物,向不示人。”雨烟萝淡淡地回道,随手将金铭牌收进了怀里。

“更何况金铭乃传国之器,没有雨王的血脉,在常人手里就和一件凡物没什么区别,你拿了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你……”阿原一口气堵在胸口,恨不得上前一把将那铭牌抢过来。可女贼当真狠辣,竟把金铭直塞进了内怀。

原大侠又不是流氓总不能当众袭胸,一时憋得脸通红,忽然念头一转,道:“这你话自相矛盾,既然普通人用不了,那沈大侠又是如何把神功留在金铭中的?”

玉阎罗脖子一扬,道:“沈大侠的外祖母出身雨国王室,所以他虽然姓沈,仍有王族血脉。”

阿原两眼一翻,这下彻底没了话说。这女贼一副要吃干抹净的样子,明明原大侠才是继承沈大侠遗志的最佳人选,怎么到了分衣钵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被各种排挤,眼睁睁看着好处都被女贼吞了,自己一点份都没有。

原大侠心有不甘,但左思右想也没什么发作的好由头,只得强忍住心头火气,心平气和地问道:“这么说,沈大侠留下的神功——斩蛟诀,你现在都记在脑子里了?赶紧写出来给我们参详参详。”

“都说过了,金铭所留的并非文字,而是浮光照影一般的影像。沈大侠也并未留下文字口诀,或许这神功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吧,只能靠个人慢慢领悟了。”

原大侠一听终于憋不住火了,“个人慢慢领悟?你一个人领悟么?沈大侠的遗志大家继承,凭什么神功就是你一个人的?”

雨烟萝被莫名其妙地吼了一声,倒是有些意外,她看了阿原一眼,淡淡地道:“你急个什么?等我们入了仙门,自然有手段可以把金铭中的影像复制出来,到时候你再参详领悟好了。”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雨烟萝说着还轻蔑地在阿原身前一挺胸脯,道:“要不然,你还想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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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斩蛟

阿原望着仰首挺胸的雨烟萝,眨了眨眼睛,咽了咽了口水,还是无可奈何。毕竟周围人要么虎视眈眈,要么瞪大了眼睛看着热闹,没一个有上来帮忙的意思。

“那你先说说,沈大侠留下的斩蛟诀,到底是什么样子?”闷了半晌,阿原只能退而求其次,忍气吞声地问道。

这次雨烟萝倒没刁难,若有所思地道:“沈大侠不愧是旷世之才,常人畏之如虎的真气相冲,竟被他找到一条法门可以加以利用。”

“须知五行真气一旦相冲,就会融合泯灭,回归混沌之气。而其中蕴藏的灵机则会释放出来,威力足以消熔金铁,焚化万物。这般威能,倘若释放在经脉之内,自然是经脉尽断,爆体而亡。但若是能加以引导利用,用来杀敌攻坚,却是犀利无比的杀招。”

“只是正常打坐炼气之人谁也没有这么多真气可以挥霍,因此斩蛟诀多半是一种万不得已之时拼命的手段。当然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一旦真气相冲,可以将交缠的真气引出体外,捡回一条命来。”

雨烟萝说到这,看了看几个同伴一眼,沉声道:“说起来,沈大侠这法决竟像是为我们量身打造的一般。我们几个都有真气相冲之患,有此法决,不但可以免除性命之忧,危急关头还可以作为一招拼命的手段……”

少年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阿原更是听得又是兴奋又是心痒。要说比内功、比法术原大侠未必能独占鳌头,但若是比真气相冲原大侠可就没服过谁了。

像少年和雨烟萝都不过是两气相冲,跟原大侠一比提鞋都不配。原大侠五行真气得其四,要是修了这斩蛟诀,别说青蛟,真龙也斩得了。

一想到斩龙之威,阿原更加心痒难抑,左右拿雨烟萝没办法,只得把目光又投回到石壁上,在那一行行名字下面仔细搜寻着。

一旁的沈思见了阿原的举动却会错了意,沉声道:“阿原你放心,那些人的名字,我早已记在心中,不会忘记的。这些欺世盗名之辈,早晚我们要替沈大侠除了他们。”

“啊?沈大侠当年的仇人,现在早就作古了吧?还用得着我们替他报仇么?”阿原惊道。

“这并非沈大侠个人之仇,而是国仇。”沈思正色道:“当年雨国破碎,风雨飘摇之际,这些人不思保国安民,反倒利用原本的权势搜刮民财,拥兵自立,称王称君,以致如今东国百国林立,纷争不休,实是背主之贼,窃国大盗!为了王位、权势,更是不惜丧尽天良,追杀雨国王室血脉,迫害前朝遗臣忠良,这些人的罪恶虽然不流传于世,却是罄竹难书。”

“沈大侠与这些人大多并无私怨,之所以列其名为必杀,可杀,皆是因为其所作所为。东国至今也不知有多少仁人志士,想要取他们首级而后快。这些人当中,如今还有两人苟活,一个便是金铭国的老贼金焕,沈大侠的血仇,必不敢忘。”

“另一人便是石壁上与之并列的萧千烨,此人道貌岸然,实则卑鄙无耻,心狠手辣。雨国王族当年最后一支嫡传血脉,也就是阿萝的太祖一家,就是被这个伪君子所害。他一定想不到,这世间还有雨王的血脉,在等着找他复仇……”

雨烟萝与沈思对望一眼,二人神情激荡,一时无言。

倒是阿原听得越发好奇,道:“沈大侠是百年之前的人了吧,那金涣竟能活到现在,岂不是要一百多岁了?”

这次,却是一脸愤恨的雨烟萝答道:“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这句俗话有时候真没说错。像沈大侠这样的英雄豪杰英年早逝,而金涣萧千烨这样的祸害却得以高寿。”

“乱世之中立国之人,大多出身武臣世家,修习内功武诀有成,活个一百多岁倒也不算稀奇。雨国覆灭已七十二载,当年青壮的两个贼子如今也都一百多岁了,我辈再不抓紧,让这两个老贼老死,就太愧对沈大侠泉下英灵了。”

雨烟萝说完,沈思又在一旁接道:“本来还有一个朱紫国的镇国公许巍,此人恶名不显,我之前倒也没想到他也是一丘之貉。好在最终他还是难逃一死……”

一听到许巍这个名字,阿原终于想来了什么,一拍手道:“镇国公许巍!不就是那个一杆蟠龙枪穿铠甲如穿豆腐的那个真气化形的高手么?不是玉阎罗去偷人家凤尾草,结果……然后,还悬赏黄金……”

阿原说着说着,才想起之前听到的故事主角并非真气化形的镇国公,而是眼前这杀气腾腾的红妆大盗。

雨烟萝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一副恨不得用拳头上来理论的样子,但还是勉强忍住,怒声道:“白痴你给我听好了,我可以在列祖列宗和沈大侠灵前发誓,我之前偷盗灵药,只是为了治疗身上隐患,以及炼丹炼药以备将来,绝非为了钱财而去偷盗。”

“我所取的灵药,也大多来路不正,或是那些窃国忘本之人所藏,我取之光复雨国,问心无愧。”

“至于那许巍,哼,我根本不是去盗什么凤尾草,而是听闻他在百岁寿宴上当众表露追思雨国之意,甚至声泪俱下。我以为他当真心怀故国,所以特意深夜潜入与他密谈。谁知他一见我表露身份顿时脸色大变,与府中心腹一起将我抓住,严刑逼供我还有哪些同党。那副样子,根本不想让我活到天亮。”

“这种人,最终我也放过了他一家老小,只杀了许巍和他的爪牙,难道这件事错在我么?!”

雨烟萝一番雌吼,震得阿原不敢再多言。并非怕了这红妆大盗,更是感受到了一旁黑暗之中射来的寒凛目光,让阿原想起这女贼身后一向都是有黑衣杀手为其撑腰的。

难怪当日要救身染疫病的少年时,雨烟萝说他很像一个恩人。虽然没见过那个把许巍和十几个手下的脑袋穿成一串挂在大门上的黑衣人长什么模样,但想必和背后浑身杀气的少年差不多。

原大侠怂了,气鼓鼓的红妆大盗一时没了发泄怒火的对象,只得平复了一下呼吸,又对沈思道:“沈大侠在金铭中还留下了他毕生修炼的离火定坤决心法,沈思你来,我默念给你。”

阿原大为艳羡,可抢又抢不得,狠话又说不过,只得眼睁睁看着沈思跟着雨烟萝走到一旁,低声轻语了起来。

阿原虽然竖起了耳朵却也听不见几个字,只得盘膝而坐,装作打坐练功的样子闭眼倾听。可惜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几个字,根本连不成口诀,原大侠不得不发挥自己过人的想象力,试图将沈大侠的口诀在脑海中拼凑出来。

可耳边雨烟萝的声音越来越细碎,阿原脑海中的想象也越来越离奇,终于在朦胧间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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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黑书

夜风拂面,清辉洒照,阿原恍惚间再次回到梦境之中,只见一人悠然抱膝于竹林之间,遥望着天边,似乎正在赏月。

“先生好悠闲。”阿原下了青石,恭恭敬敬地拱手一揖。

那人回头看了看阿原,笑道:“这梦境中只有这尺寸天地,我一介孤魂无处可去,又无法修炼,除了对月吟风,又有何事可做?”

阿原低头道:“先生可以将功法早日整理好传授于我,我也好助先生早日脱困。”

“你倒是比我还心急。”阿郎洒然一笑道,“既如此,随我来吧。”说着长身而起,直奔小木屋中而去。

“先生莫非已经整理好了?”阿原大喜,连忙大步跟上。

自从梦境中见了阿郎前辈,点破了以前浑然不知的数座大金矿,原大侠一举打通小周天,几日间的修炼成果已胜过之前半年。

但阿原犹嫌不足,对于一个承诺传他道法的真魂高人来说,仅仅是指点几句,传一招清心洗髓术,显然不能让踌躇满志的原大侠满意。

阿郎前辈给出的理由是他如今只是一缕残魂,又沉睡数千年,记忆早已破碎,当年的功法得好好回想整理一番,才好传给阿原。

还好这位真魂老前辈似乎并不是在搪塞,也并没有让阿原等太久……

阿郎进了木屋,随意地在竹椅上一坐,拍了拍桌上的一本书道:“就在这里了。”

五尺长的竹桌上,静静地放着一本黑书,阿原上前刚想伸手打开,忽然浑身一震,这本书看起来有些眼熟——黑玉一般的封面,玉页叠合成的书脊,只是没了那两个银色篆字。

“鬼门?”阿原失声了叫出来,这不是“入我门来,死生由我”的那本黑书么?

“确实和那本黑书有关,若不是它,只怕我还不能这么快就把这套功法整理出来。”

阿郎见阿原神色不善,不禁笑了笑道:“似乎你对这本书有什么不好的印象,还是让我来给你讲讲来龙去脉吧。”

阿郎坐正了身子,手指在如黑玉般的书页上轻敲了两下,道:“首先还要告个罪,未经你这主人许可,便擅自读了你的藏书。”

“这本书的来历,我已从剑灵的记忆中知晓一二。那座上古遗迹中的鬼宗修士,你们定然不认得,而我却知道。那人自号鬼谷子,乃是先我百余年的一位魂门前辈,他天纵奇才,短短数十年已修得真魂之境,神通修为在当时几无对手。于是开宗立派,名曰鬼谷宗,可谓名噪一时,比之当年尚未成气候的玄门各宗,也是不让分毫。”

“虽然他修炼的近乎鬼术,但并非奸邪之人,而是以鬼术求长生正道,在道门方兴未艾、传承残缺的那个时代,道法正邪之分也不甚分明,因而此人可谓当时修真界的宗师领袖之一。”

“后来相传他在一座深山中发现了一处仙家遗址,乃联合当时各大门派一齐发掘。谁知山中却并无仙家传承,而是关着一个上古邪魂。鬼谷子受邪魂侵体,突然出手袭击同道,虽然最终被众人联手消灭,但伤亡着实惨重。从此不仅鬼谷宗烟消云散,其他门派也折了许多顶尖之人,甚至连整个修真界都倒退了几十年……”

阿原皱了皱眉道:“可是我听那妖人说,是那些人先出手偷袭他的。怎么各执一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各执一词,这才正常……”

阿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同一件事由不同的人来记载,黑白颠倒也是平常。史书所载,莫不如是。我们后世人能做的,便是从中分析可信的,找出有用的而已。”

“不管事实是谁袭击了谁,那山中镇压着上古妖邪的一缕残魂,这点确信无疑,从那剑灵的记忆中也可知晓。之后鬼谷子的魂魄被镇魂法阵所拘,在古山中困束数千年,与那妖邪残魂已相互融合。而后你们闯入山中,机缘巧合放他残魂得以脱困,他想借你肉身还魂,不想你有这梦境洞天,反而被你吞噬,他的记忆传承也就写入了你的识海,化作了这本黑书。”

“说来说去,这不还是鬼宗妖邪的东西么?”阿原迟疑道。

阿郎朗声一笑,道:“阿原,你对仙法大道,所知多少?”

阿原一愣,老老实实答道:“皮毛而已,不,应该连皮毛都算不上。”

“那你对仙家道统、掌故又知道多少?”

“一无所知。”

“那你又如何知道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什么是仙,什么是魔?”

阿原心中一动,见阿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顿时明白这是个考验,他想了一下,慨然道:“危害苍生的就是邪,造福天下的便是正。”

“好!”阿郎拍了拍手道,“既然在你心中正邪如此划分,那功法本身便没有正邪之分,只要不是非得杀人饮血、祸乱天下才能增长功力的功法,你大可去修炼,只要你不去危害苍生,功法便没有正邪之分,不是么?”

阿原一时无言以对,事实上他对正邪之分的坚守,只是作为一个大侠天然的原则而已,真正从内心来讲,他并不觉得修炼个什么功法就成了妖邪。

相反,对于那些诡异幽幻的所谓魔功邪法,他心中还是好奇心更占上风一些。更何况,也有不少书中主角就是修炼一身邪功但始终心向光明,最后终成正道的。

那本鬼书在梦境中伸手可得,他一直很想看上一看,哪怕只是知道驱使僵尸是个什么原理也好。只是担心小仙子说的坠入魔道彻底与仙道无缘什么的,才迟迟不敢动手。

如今发现那糊涂仙子原来和包藏祸心的剑形小人是一伙的,她的话哪还有半分可信,正该反其道而行之才是。

内心挣扎一番,阿原再无二话,终于缓缓把手放在黑书之上,郑重地翻开了第一页。而一旁扶膝而坐的阿郎,也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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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炼魂

之前阿原一直想不通,这本黑书的书页这么厚,一共也没有几页,能记载多少东西。就像他想象不到雨烟萝手里那一张小小的金铭牌,到底能记载多少传承。

直到他把手放在书页上打开这才明白,那与普通读书根本不同,并不是一个个字映入眼睛,而是一幅幅画面,一段段信息涌入脑海,瞬间成了记忆。

这黑书本体来源于鬼谷子和古墓残魂的合体,虽然近乎鬼道,但其中关于炼魂的部分颇有新意,还是被阿郎采纳了进来,结合他自己修炼的功法,成了这一套基础的炼魂之法,可以名为鬼谷炼魂真法。

与修炼真气一样,如何修炼魂魄也是一门大学问。古人常说,身是迷雾之海,魂为不系之舟,而魂魄承载的元神则是要送到彼岸的旅人。

从某种角度来看,魂魄可以看作是承载元神的另一具肉身,只是这“肉身”并无实体,却又不是完全虚无。与真气一样,经过修炼的人可以感应到万物生灵中的魂魄,自然也可以对其使用手段牵引驱使。驱使僵尸的鬼修就是最好的例子。

如真气来源于天地灵气一样,魂魄之源亦游离于天地之间,魂门术语称之为素魂,意为没有打上任何元神烙印,如白纸一般的素本之魂。

素魂因生灵的一点元神而汇聚,与生灵肉身融为一体,是为魂魄。那一点元神就像是卤水点豆腐,在生命诞生之际聚成魂魄,死后元神消散,魂魄又会重新散归天地还原为素魂。

因此魂魄这艘船也离不开肉身这座大海,若是肉身损坏,或是魂魄离开肉身,则过不多久就会连元神一块消散,回归素魂。

素魂乃魂魄之源,本身并无分别,但与生灵肉身元神融合之后,便有了些许区别。与元神融合较多的称之为魂,与肉身结合较多的则为魄。

故老相传凡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司掌人之精神,七魄反映人之情绪。而魂门则不以为然,在魂门看来魂魄实为一体,统称之为生魂,如人之头脑手足一般,修炼时必须一体视之。

以不系之舟为喻,魂为船帆船舱,魄则为船底船舷,断没有一分为二只炼其一的道理。魂门的修炼之法,就是要炼化这艘海上孤舟,成为乘风而起的飞舟,载着旅人直达彼岸。

而要达成这一目标,势必需要不断强化魂魄,只是魂魄之道比之真气更加虚乎缥缈,修炼起来往往更缺乏手段。鬼谷子生于道法没落的时代,所得的魂门传承如残缺的浮空楼阁,少了最下面的几层,也就是基础的炼魂之法。但其委实有胆有志,竟融合玄门炼气之道,创出了一条新路。

与采气、定气、通络的循环相似,鬼谷炼魂真法分为引魂、合魂、炼魂三个周而复始的步骤。先是牵引收束天地间的素魂,相当于采气,然后便是定气——以自身魂魄融合这些素魂,从而壮大魂魄。只是这种壮大好比囫囵吃成了个胖子,魂魄的强度并未提升,所以最后一步便是炼魂。

而鬼谷子所传的炼魂之术亦与真气有关——用真气不停洗刷神台,持之不歇,如大浪淘沙,魂魄中脆弱臃肿的部分在真气不断冲击之下便脱离肉身,归散成素魂。

合魂后正“虚胖”的魂魄由此便会精瘦下来,更健壮一分。如此不断精练魂魄的强度,直至可以在无风无月的清冷之夜离体出窍,便算是修得阴魂,进入出窍境界。在这之前虽然还有许多难关要突破,但都算作养魂境界,如玄门凝元前炼气一样。

这套鬼谷炼魂真法立意古朴,与清心洗髓术异曲同工。当然在鬼谷子的时代也只有一些古法传承,不足为怪。

上古之时天地灵气充盈,因此古法往往对真气消耗之类的代价并不看重,拿到今世来看则未免有些浪费,直接用真气洗练魂魄颇有风险,手段也略显粗糙,不是能登堂入室的正道之法。

只凭这点法门要想修炼到出窍境界,就如仅凭清心洗髓术修炼到脱胎换骨,真元自成一样,不知要耗费多少光阴,就算阿原有古剑在手,有源源不绝的素魂和灵气供给也并非易事。

不过既然阿原一心只想做个御剑乘风的玄门真人,魂门功法的进境也就没那么要紧,略花些精力修炼一下,强化一下魂魄总不是坏事,最起码可以控制住古剑上的聚魂法阵,放阿原前辈离去,这便够了。

…………

仅仅手抚第一页黑书,阿原就得到了上古八门之一魂门的道法,不禁心潮澎湃,浮想联翩,久久才平复了心境,又去翻开了第二页。

第二页的内容映入脑海,更是让阿原的心剧烈跳动起来。第二页上记载的居然是法术!

鬼谷引魂术,顾名思义乃是牵引魂魄的法术。此术可谓魂门的根本,若无牵引魂魄之术,魂魄便如镜花水月一般看不见摸不着,修炼也就无从说起。

牵引魂魄一方面指从天地间引入素魂,合魂壮大自身魂魄;另一方面也指牵引生魂,也就是驱使尸鬼一类存在的基础。与玄门功法相比,相当于此术既是采气定气的修炼之法,也是真气外放克敌制胜的手段,可见其在魂门的重要程度。

以阿郎前辈和鬼谷子的上古魂门传承相互印证,此术古朴博大,由简入深,可分为七层境界。第七层乃是当年修得真魂的鬼谷子才推演出的高深法决,连阿郎前辈也参详不透。

至于传给阿原的,不过是第一层最基础的牵引素魂之法,可名为“素魂引”,与炼魂术一道作为魂门修炼的根基,就如采气定气之法与清心洗髓术一般。

与采气定气不同的是,凡人体内本无真气,引真气入体如引水开渠,周转艰难。而且灵气天生趋于游离,排斥聚合,自身真气越是凝练充盈,采气定气便越是艰难。

甚至往往练到一定境界之后,内息外泄的速度与采气定气相抵,真气便再难有寸进,玄门中谓之“瓶颈”,乃是玄门修炼的大难题。

而魂门修炼则没有这个难题,魂魄本就是元神点化天地素魂而成,本身并不排斥再去合纳素魂,更何况合魂之后还要炼魂,魂魄并未因此变得臃肿。

因此引魂合魂并不艰难,难处只在于素魂难求。以阿原如今的底子,这“素魂引”修炼起来绝不会像当初修得第一丝真气那般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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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归土

引魂术的第一层“素魂引”其实也可以视为修炼之法,但接下来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法术——天眼望魂术,仅凭这个名字就能让阿原跳起来。

“天眼”之传说自古有之,据说有神眷之人天生神眼,可以看破一切阻隔。目光可及万里云霄,上至天上仙境,下至地底魔渊,天地万物一览无遗。

天生神眼之人仅限于传说,倒是各个修真门派都有秘传的天眼术,用于观天望气,破除迷障,透视万物之真。

只是门派不同,天眼术的施展之法和效果也不尽相同,玄门的天眼术出自锻体之法,在筑基之时以真元洗练双眼,使之可以洞破遮障,视常人所不可见。最典型的例子,可以看透皮肉五脏,观察内里真气的流动状况。

而魂门的天眼望魂术则颇有独到之处,不需要凝元筑基,只要养魂有一定基础,消耗些许真气就可以施展。究其原理,阿郎前辈解释说其实映入人眼的天地万物远比人能“看”到的多,之所以灵气魂魄之类归于无形,是因为视之无用,魂魄在将眼前景象传递给神识之前便过滤掉了。

常人无法掌控魂魄,自然也无法去除这种过滤,而掌握了魂门秘法之人只需稍作调整,眼前所见便是另一番景象。至于还需要消耗真气,却与玄门的天眼术类似,只是不需要彻底洗练双眼,而是用真气在眼底贴上一层流罩,使之可以映射出更多细微的变化。

魂门的天眼望魂术最大的妙处莫过于极低的门槛,稍有些养魂炼气的底子就可以施展,不仅可以看到灵气流动,魂魄鬼魅之类更是一览无遗。但相应的也有缺陷,毕竟还是未经洗练的凡人肉眼,看不透任何障碍阻隔,自然也无法透视内息,顶多能看到一点光影,大致判断一下一个人的真气属性和修为。

这点缺陷倒是无所谓,但让阿原郁闷的是虽然天眼望魂术的门槛已经放到最低,可他还是迈不上去!不是养魂境界的问题,而是这天眼术需要调用的真气,竟然是土相真气。

丹田水气、心脉火气、锻骨真气、甲木真气,阿原五行已得其四,偏偏缺的就是土相真气……

这倒也不是什么巧合,魂门法术中需要调用真气的,十有八九用的都是土相真气,因为大多数魂门修士兼修的都是土相真气。

阿郎前辈解释的原因让阿原直翻白眼,因为以人为首的生灵死后肉身腐朽,魂魄皆先归于大地,因此魂门修士引魂修炼之时,往往都是在阴时盘坐于地,从大地中牵引生魂素魂。

真气对魂门修士来说只是辅助,并不会额外多花时间精力,而是在引魂合魂的同时采气定气,大地之中自然以土相真气最为丰沛,因此修炼土相真气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久而久之,土相真气相关的法决与魂门功法一同演化共生,渐渐几乎不可分离,没有土相灵根灵脉的弟子修习魂门功法举步维艰,没有土相真气,许多魂门法决也无从施展。

好不容易学了个法术,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施展,这种事阿原如何能忍,立刻追问起土相真气的修炼之法,不依不饶地大有说不出就是大骗子的气势。理由也很充分,既然土相真气是辅助魂门修炼的基础,那阿郎前辈这位真魂高人没有一无所知的道理。

好在阿郎前辈毕竟不是草木仙子那种水货,二话不说就传给了阿原一套法决,名为归土诀。

尘归尘,土归土,生灵万物最终都逃不过入土归尘,而魂门的修炼之法正是借助了这一过程。生命诞生之际一点元神点化魂魄,合天地灵气以成生灵。而生灵死亡之际,一生汇聚的天地灵气则会随着肉身腐朽、魂魄消散而慢慢释放出来,归于大地。这些灵气也就与生魂一道成为魂门弟子的修炼采纳之物。

归土诀的采纳之法,在于要保持住魂魄与其散逸出的灵气之间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在引魂的同时牵引灵气,如此方显手段。

因此归土诀可以说是极其特殊的一种功法,真气收益多少,进境快慢全看魂门修为如何,也不用额外花精力修炼,完全可以算是炼魂的附属品。

既如此,其修炼速度自然不可能与正统的玄门炼气之法相比,如果纯粹以修炼真气为目的修炼这门法决,那是舍本求末。但作为引魂炼魂的附赠,白得的真气谁不想要,更何况阿原如今身怀金木水火四相真气,实在没更多精力另炼一门采纳之功,随着引魂炼魂修炼多少得一些土相真气补足五行,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一部真真正正的仙诀,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到手了,倒是让阿原很是感慨了一下。

天杀的养生健体益智功不提,修炼水相真气的内功纲要、修炼金相真气的淬骨诀都只是凡间功法而已,得自少年的甲木真气也不过半纸仙诀,阿原半年多来出生入死,奇遇不断,真正的仙诀只有楚涵玉教给他的萃灵诀而已。

比起望云山庄上的血雨腥风,如今在梦境里三言两语一门传承连同法术法决就摆在面前,还有前辈先生细心点拨,这差距真是用天上地下来形容都不够,也让阿原更加坚定了必要拜入名门求得明师的决心。

…………

归土诀虽然暂时无法习练,但阿原已然心满意足,手抚黑书情不自禁地一笑,又翻开了第三页。

一个六棱雪花的图案首先映入脑海,随后不断放大成一个由上古文字、篆字和符纹组成的法阵,正是古剑上刻着的聚魂法阵。

聚魂法阵来源于上古仙人,自然玄妙无比,以阿郎前辈的境界也无法探知其奥妙,只能分辨出上面的古文字是上古祭文,乃是洪荒之后古人祭拜天地众神所用的文字,据说乃是神传;篆字乃是仙篆文,是真仙界用于书写法诀、符咒的文字;至于剩下大量的符纹则是布置这法阵的关键,奥妙精深,阿郎前辈结合了鬼谷子所知所学,也仅能解析出一鳞半角而已。

法阵缩小之后如六棱雪花,自然是六棱六角,每一角都有不同的功用,如六个不同的组件,共同构成一台精密的机器。阿郎前辈以上古阵法通用的习惯,将六角定义为法阵六门,分明名为死门、生门、景门、杜门、开门、离门。

开门有引魂之力,将魂魄吸入法阵,离门与之相对,可将残剩之物散归天地。

死门如归土化尸之所,将带有些许元神的生魂分解成素魂。这一过程如同生灵诞生那一刻的逆转,生命汇聚的天地灵气会随之释放出来,流入景门。

景门乃是灵气归化之所,亦是法阵与古剑的连接之处,灵气彼此相通。因此生魂解离之后产生的灵气会自动汇入古剑,也即是剑灵以法阵饲养自身的源头。

生门则与死门相反,可以封存生魂,保住那一丝未泯的元神,阿郎前辈的真魂,如今就寄宿在古剑生门之中。

至于杜门,至今没有魂魄出入的迹象,其功用自然也就无从猜测,只能留给阿原以后慢慢摸索研究了。

聚魂法阵乃仙人手笔,自然还藏着无数奥秘,但仅凭已知的功用,便让古剑成为了一件上好的后天魂器。

所谓魂器,就是能自发聚敛素魂,甚至收束生魂的法器。魂门功法的修炼虽并不像玄门炼气那般容易遇到瓶颈,但也无法借助丹药灵石一类的东西快速提升修为,修炼之路平稳而缓慢,需要有充足而稳定的素魂来源。

斩杀生灵、抽魂夺魄之类的手段有伤天理,自然不是正道所取,因此魂门弟子往往要寻一处阴魂汇聚之所修炼,或是炼制魂器辅助修炼。

魂器也分为先天形成和后天炼制,先天魂器往往材质极为特殊稀有,而炼制后天魂器则需要特殊的炼制之法、乃至特定的天时天象,因此魂器比一般灵器更为难得,一件上好的魂器价值甚至不下于一件法宝。

古剑自身的材质虽不吸纳魂魄,但有了聚魂法阵之后就相当于一件后天魂器,就算不去斩杀生灵,也能收束一些游离的素魂,总比阿原直接从大地之中牵引素魂要容易得多。

若是斩灵收魂,则还有额外的灵气收益,再加上古剑自身天然吸纳的五行灵气,简直就是一座聚宝盆。

更不要说还有归土诀可以同时修炼土相真气,这一箭不知道多少雕……

有源源不断的灵气和素魂摆在那,甚至可以玄魂两门功法同修,清心洗髓术和鬼谷炼魂术一起运转,气、身、魂、神一同洗练强化。

这等妙处,岂是当初苦苦打坐修炼“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所能相比的?

一想到今后修炼进境一日千里,阿原如痴如醉,神情振奋地伸手想要翻开第四页,却愕然发现第四页与其余书页连同封底粘在了一起,说什么也翻不开。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翻不开?”阿原急道。

“后面的东西对你来说还太过艰深,眼下看之无益,徒乱心神。所以我暂时封印了起来。等你修炼到一定境界之后,封印自会打开。”

阿郎前辈手指轻扣竹桌,悠然道:“此书经我整理后一共有九页,这九页可以说是我和鬼谷子前辈一生修炼的总结。前三页的内容,你修炼上一年半载足以初步掌控聚魂法阵放我脱困。后面六页就留给你自行参悟,各凭机缘了。将来你若是无心在魂门上继续修行,也可以便将此书传与他人,以免我辈传承断绝。”

阿原虽然对后六页黑书中的内容有着无尽的好奇与憧憬,但前三页的收获和问题已经太多太多,几乎塞满了他的脑子。他现在更需要的是好好琢磨一下,尽快在梦境外修炼起来。

阿原合上黑书,郑重一礼道:“前辈所托,必不敢忘。”

…………

河底岩洞之中,不知日月时光,只有一盏青灯微亮。盘坐于地的阿原睁开眼睛,只见周围几个小伙伴一个个端坐着,似乎都在练功。

雨烟萝双手虚抱,缓缓变换着法决,指尖青红两色交缠,如水火两条小蛇在嬉戏,看得阿原心惊不已。

一向不练功的沈思也凝神闭目,脸上隐隐有红光涌起,不知是不是在修炼沈大侠的内功心法。

至于少年,阿原左右望了一圈竟没找到,最终发现其隐匿在雨烟萝身旁不远处的岩壁阴影之中,似乎并没有刻意躲藏,却诡异地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

看样子,这河底岩穴倒成了练功的宝地,每个人都受益匪浅。可金铭牌已经被天杀的腌萝卜独吞了,她的狗腿子和沈思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肯定也拿了好处,只剩原大侠明明最有资格继承沈大侠的衣钵,却一无所获,真要叹一句天道不公。

几个少年都在打坐运练功,唯有风怜一个人抱膝孤坐,似乎正无聊。见阿原醒来,她明媚的双眸一闪,比青灯还明亮几分。

阿原吓得赶紧两眼一闭,装作继续练功。这要是被风怜缠上问这问那,他新学的炼魂真法可就没得练了。

风怜兴冲冲地挪到阿原身边,见阿原闭了眼又去练功,不禁歪了歪头,很是不解,但无法可想只得又抱膝坐下,满眼好奇地看着阿原。

阿原将诸多杂念驱除,默默运转起鬼谷炼魂真法的炼魂法决,缓缓引动真气开始冲击洗刷泥宫和神台两穴。

与清心洗髓术所说的洗刷不同,炼魂术想要凝练魂魄,绝不仅是真气流过,而是要以特定的方式运转。以大河来比喻真气流动的话,要想洗刷魂魄,河水就必须浪涛翻滚方能建功。

这其中的诀窍,若不是黑书将法决直接映在脑海中,单看文字阿原真不知要如何领会。也多亏了在梦境中阿郎前辈的指导下,阿原已经将炼魂术完整演练了许多遍,这才能在现实中毫无阻滞地施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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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生魂

无论梦境之中曾经演练过多少次,终究还是虚幻,并没有现实中的诸多切身感受。

原来魂魄被洗刷时的感觉如此奇妙,像是寒冬腊月里一桶冰水灌进脖子,刺骨的寒痛几乎要让他跳起来。连番折腾下来,阿原几度差点晕厥,好在这种刺激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弱,阿原这才坚持了下来。

运转鬼谷炼魂术不过小半个时辰,可阿原却感觉像被酷刑折磨了几天几夜一样,浑身大汗淋漓,几近虚脱,思维感官也有些模糊起来,直想一头睡去。

可仅存的一丝理智坚持了这么久,自然不肯如此放弃。如果此刻睡去,非大病一场不可,炼魂的效果也会大打折扣,需要在此时吸纳素魂壮大魂魄,才不白费一番辛苦。

先炼魂,再引魂合魂,这个次序并没有错,反倒是阿郎前辈特意安排的。

引魂合魂炼魂本就是个周而复始的循环,区别在于如今阿原引魂术尚且生疏,却有着大把素魂可用,可以说满盘珍馐却不知怎么下嘴。不如先行炼魂,待魂魄洗练之后形如受损,补充吸纳素魂便更为容易。

阿原强提起精神,挣扎着抽出古剑,双手握住剑柄向下插入岩土中,头顺势一低,无力地倚在两手上,形如古书中力尽而亡的英雄一般,拄剑而眠。实际却默默运转起引魂术,吸纳着古剑上散逸出的素魂——古剑上虽有死门离门控制着魂魄分解离散,但阿原还无法掌控聚魂法阵的运转,所以只能等素魂自发地从古剑上散逸出来。

饶是如此,也比直接从大地中牵引素魂要容易得多。

引魂术的第一层素魂引阿原在梦境中已习练多次,运转起来只是略显生涩,效果却是不打折扣的。阿原魂魄刚因炼魂术而有所亏损,此时牵引素魂入体可谓顺风顺水,以合魂之法汇入泥宫神台两穴,修补魂魄,像是一个遍体鳞伤之人沐浴在春泉之中,仿佛能看到身上伤口在迅速愈合。

炼魂之术折磨无比,引魂滋补却如此舒服,倒也算是个不错的补偿了。可惜这舒爽的感觉一样会逐渐减弱,经过一个时辰的引魂合魂,冰火两重天的感受逐渐平复,浑身酸软而慵懒,像是刚刚从酣睡中转醒一样。

折腾一圈,似乎又回到了起点,有古剑中的灵气同时进补,阿原炼魂的真气消耗并不大,但魂魄已然经历了一番洗炼。

如第一次运转清心洗髓术一样,从无到有的变化总是更鲜明一些。阿原只觉对魂魄有了一丝感应,那不同于看见听到,而是直接传递到魂魄元神的一种内里之感,即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得到。

生魂往往带着一丝阴寒,像是冬夜里不时刮过的寒风,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阵阵凉意。而素魂则凝厚柔和一些,像是秋日山涧的流水,入手清凉,可若是浸得深了久了,也是寒意刺骨。

同样感受着古剑上的六门法阵,阿原隐约可以推断法阵中残存的魂魄应该不多了。

死谷中斩杀群尸那一役,算算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当初剑上收束的生魂想必大多已散归天地,所得的灵气也都便宜了天杀的剑灵,可以说完全浪费了。如今想要修炼鬼谷炼魂真法,少不得还要再多找些生魂……

…………

阿原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终于睁开了眼睛,只见风怜歪着头正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好奇的眼神像是一个孩子看着一块顽石终于动了一样。

“主人,你醒了?”

“嗯,我饿了。”阿原砸了砸嘴道。

“可是我们没有吃的了。嗯,本来是有的,可那艘船翻了之后,都掉进水里了,不信你问小思。”

沈思也睁开了眼睛,不知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还是正好收功,闻言叹了口气道:“不错,本来潜龙里是有暗舱装了食物的,如今自然是什么都不剩了。阿原,忍一忍吧。”

一说忍,阿原反而更忍不住了。他一肚子的法门秘诀还要修炼,不先填饱肚子哪行?

再说阿原饿的也不只是肚子,还有手里的古剑,没有足够的生魂,他又拿什么修炼?

阿原向岩洞的另一头望了望,道:“这么久了,那帮人没见追下来,应该是走了吧?”

沈思想了一下,道:“他们杀了一整船的兵士,又斩杀了一条蛟龙,不可能还在附近逗留太长时间,这么久没动静,想必是已经走了。不过,发生这么大的事,此处显然也不是安稳之地,咱们得赶紧找个办法出去才是。”

阿原却没想那么远,而是向水边的蛟龙一指道:“这么说,那头蛟龙不就是我们的了?”

沈思面色古怪地看了阿原一眼,道:“阿原,你不是饿得想吃那个了吧……”

阿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咳嗽一声道:“沈思啊,你是不是练功走火入魔了?我说的是蛟龙身上的宝贝啊,龙鳞龙骨龙筋啥的,你都不要了?”

沈思眼睛一亮,顿时回过神来,练功什么的也立刻抛到了一边,站起身来道:“说的没错!走!”

总算有了兄弟帮衬,阿原和沈思抛下两个贼,带着一脸好奇的风怜,杀气腾腾地回到蛟龙尸身之旁。

几个时辰过去,蛟龙的尸身已经开始散发出难闻的腥臭味,但阿原和沈思一个眼里只有生魂素魂,另一个眼里全是机关零件,哪还有半点畏缩,抡开膀子上下开凿。一个挥舞着古剑,一个恨不得斧钺刀叉齐上,好一番血腥场面。

阿原看似在刮取蛟龙颈上的细鳞,实则在驱动古剑上的聚魂法阵,大肆吸纳蛟龙尸身散逸出的魂魄。在引魂术的感应下,古剑像是一个吞纳一切的大漩涡,而周围汇入的海水则是被其吸纳的游离魂魄。

蛟龙的体型百倍于凡人,散逸的魂魄自然也非同小可,古剑可谓吃了个饱。可是当阿原提着古剑攀上蛟首时,“漩涡”之中突然闯入了一只“海怪”——有一大块生魂挣扎了一下,被古剑上的聚魂法阵吸入,却没有像游离的魂魄一样流向死门,而是入了生门,停留在了那里。

阿原凝神感应了一下,与一般游离魂魄不同,那生魂颇为凝聚,似乎元神颇为强韧还完全溃散,其形状狭长有如一条小蛇——阿原浑身一震,一下子猜到这是蛟龙一丝未散的生魂。

眼前的庞然大物,不可一世的水底王者,已成了一滩死物,连尸身都被人切得七零八碎。魂飞魄散,只剩下的这一缕生魂,恐怕就是它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印记了。

阿原心中一叹,正不知该作何感想,古剑上又牵引来一个凝而不散的生魂。这生魂虽然比蛟魂小得多,却更为凝聚,似乎残留的元神更多一些。阿原甚至能感觉到一丝愤怒、不甘的情绪从这个生魂上传来,这让他恍然悟到,这竟是一个人的魂魄。

至于这个人的魂魄为何会与蛟龙在一起,阿原也瞬间想明白了,多半是死者尸身落于大河之中,被蛟龙吞食——甚至很可能就是尸体砸在潜龙上那个人!

一想到那张灰白僵死的脸,阿原后背一阵冰凉。再想到那人的尸体可能就在蛟龙腹中,阿原更是胃里一阵翻滚,差点吐出来。

那人在船上被人所杀,死后尸体被丢入大河,为蛟龙所食,也难怪他怨念深重,魂魄都不肯消散。虽然这一丝生魂可以封存在古剑生门之中,可他的愤怒和怨恨却再也无人可以诉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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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蜈蚣

一人一蛟的魂魄流入生门之中,并非阿原有意引导,而是聚魂法阵自发运转,似乎遵循着某种法则。

芊菁曾说过,当初仙剑上刻下聚魂法阵的本意就是为剑下亡魂留一丝魂魄,或许凡是尚未散离的生魂都会先入生门,等待主人发落。

可阿原这个主人如今还发落不了什么,只能随它去了。况且他心底里也不想这两个还带着怨念的魂魄就此彻底消散。

阿原心有所思,手下越来越慢,而沈思则截然相反,十八般工具轮番上阵,肢解蛟尸的速度越发快起来。眼见他脚下蛟牙、蛟鳞、蛟皮、蛟筋一类东西已经堆积成山,血水成河,沈思却面色红润,两眼中泛起一阵红光,下手也越来越利索,各种工具叮当乱响,回荡在岩洞之中格外刺耳。

可忽然间,一阵更大的声响从头顶上方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直如雷鸣地陷,连整个岩洞也摇晃起来。

“地、地震么?”

“不好!难道是上面那些人追来了?”

原大侠与沈大侠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傻眼,倒是一旁看热闹的风怜身形一动,如凌波仙子一般飞身而起,素手扬袖,分别拉起阿原和沈思。

“快跑呀!”

阿原和沈思这才如梦方醒,连忙丢下蛟龙,在风怜大得出奇的拖拽力道下向岩洞深处退去,与雨烟萝和少年二人汇合。

几个少年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轰鸣之声已到达头顶,略顿了片刻,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岩洞顶部忽然崩塌,现出一个巨大的洞口。

岩崩土陷之中,只见一只巨大的怪物从头顶的洞口扑下,一头扎在那蛟龙之旁,狠狠地啃了上去。

“蜈、蜈蚣!”

阿原定睛一看,那怪物分明是一只巨大的蜈蚣,鲜红的触角如两条浸血长鞭,锐利的毒钩似一对折骨弯刀,身躯粗有丈许,暗红色的腹身上一道道金色环纹耀人双目,一根根廊柱粗的肢足密密麻麻不知数目,看得阿原心里一阵酥麻。

这巨蜈蚣显然不是凡类,而是和雪玉寒蛇一样的异种,莫说吞一个人,就是一头牛恐怕也只能吃个半饱,唯有那蛟龙的尸身才算得上是一顿美味大餐。

巨蜈蚣爬上蛟背,上下啃咬得滋滋有声,显得兴奋异常,只是苦了躲在岩洞角落里面如土色的几个少年。

“这、咱们躲在这,不会被它发现吧……”

半晌,却是阿原第一个出声说话,只是声音细微底气绵弱,没有半点大侠风范。

一阵冷场,还是兄弟沈思勉强搭口道:“我从书中看过,生于地下的虫豸一属视力都不大灵敏,洞中昏暗倒不怕它看见我们,只是……”

沈思吞吞吐吐地还未说完,少年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它从头顶破地而来,当是为了这蛟龙尸身。要么其生有灵性知道此穴蛟龙已然殒命,要么对血食气味十分敏感,无论哪个原因,它发现我等都是早晚的事,只是暂时还顾不上而已。”

少年声音清冷,听得众人心中都是一凉,雨烟萝咬了咬嘴唇,道:“那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

“先下手为强。”少年淡淡地答道。

一时又没了言语,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巨蜈蚣的一举一动,沈思和雨烟萝皱眉出神,剩下原大侠盘算着自身本领,怎么也想不出能先发制人的手段。

原大侠一身武功仙法可谓涉猎甚广,但能及远的手段唯有弓箭一技。金鸣镝虽然威力不俗,但对这小山一样的巨蜈蚣能造成多大伤害,阿原实在不敢高估。

他真正谈得上杀招的唯有手中古剑,真气灌注之下无坚不摧,就算这巨蜈蚣的甲壳硬比盔甲也不怕斩不破。但一想三尺寒锋要如何斩下那丈许粗的头颅,阿原心里就没了主意,只剩下寒意了。

“依我看,需要设置一个陷阱,一上来就重创它,我们才有几分胜算。”沈思缓缓说道,“只是眼下我缺少工具材料,恐怕一时造不出有杀伤力的陷阱来,至多也就阻它片刻……”

“我可以准备一个法术,这蜈蚣既然生于地下阴冷之所,必然怕火,我这个法术应该能重创它,只是需要困住它片刻。”雨烟萝接道。

沈思一愣,随即一笑道:“如此倒是更好,我本来想说的是要借阿原的古剑一用……”

阿原一听倒是来了兴趣,忙问道:“要我的古剑做什么,说来听听?”

沈思一笑道:“这蜈蚣甲壳厚重,我手头没有能伤它的锐器,自然只能打你古剑的主意了。具体的法子说出来也土得狠,就是把古剑倒埋进土里,露出一尺长的剑尖,就成了一个天然的陷阱。剩下只要诱导蜈蚣从上面爬过去,就会被古剑划破肚子,就算不死也必然重创。”

这法子说起来异想天开,可阿原脑海中却是一闪,似乎在某本古书里面看到过。

他正在凝神思索着,耳边听雨烟萝的声音道:“恐怕不行吧,白痴那剑不过三尺,再埋到地里一截,露出来的高度都未必能划到那巨蜈蚣的肚子,更何况那蜈蚣只怕也不傻,明晃晃的剑尖立在地上,它未必会直挺挺地冲过去。”

可一旁的少年却道:“这个法子不错,只要稍作一下调整,或许会有奇效。”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一起看过来,连阿原也不去回想什么典故了,只想听听少年又有什么高论。

“埋在地里不妥,埋深了长度不够伤不到蜈蚣,埋浅了又怕被蜈蚣发现不上钩。”

少年看了阿原一眼,伸手一指道:“不如把他埋在地里,只要蜈蚣从他头上爬过,就可以跳出来斩腹一击,杀它一个绰手不及。最不济,只需把剑向上一举,运气好的也能重创它。”

“这个主意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只要布置一个掩体就好,根本不用完全依靠机关,人也一样好用。哈哈,是我脑子锈住了。”好兄弟沈思第一个叫好,甚至还有几分醍醐灌顶的爽快。

“就他有那个胆量?别吓尿了裤子。”雨烟萝在一旁不屑地道。

这两个一丘之貉一正一反,反倒憋得阿原一时不知道骂点什么好。

若是依着本心定要痛骂少年和沈思一顿,可那样就掉进了雨烟萝的坑,好像原大侠胆小不敢一样。但要让他把自己埋进土里等着蜈蚣从头顶上爬过来,抱歉原大侠还不是傻子。

阿原把古剑摘下,冲少年一送,道:“你行你上。”

少年无动于衷,淡淡地道:“我要正面与那巨蜈蚣周旋,引它走入陷阱,你行?”

阿原被噎了一下,又道:“那让腌萝卜上,我看看她尿不尿裤子。”

未等雨烟萝反击,少年却道:“要击杀那巨蜈蚣,主要靠的就是阿萝的法术和符咒,你行?”

“想说沈思么?他负责布置掌控陷阱,辅助阿萝。”少年竟不依不饶,“所以我们几个里面,就你最没用。你不去,谁去?”

阿原深吸一口气,正要发作,一个曼妙的身影突然跳到他和少年之间,“还有我呢,还有我呢啊!我不是更没用么?让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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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百足

风怜就是这样,每每都有惊人之举,动人之语。只是这一次,连一向冷峻的少年也不免神情呆滞了一下。

阿原这下也彻底泄了气,再怎么样他也不能让一个成天喊自己主人的傻姑娘去做这等冒险之事,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道:“罢了,还是我去吧。”

阿原之所以最终肯接下,并不是为了逞英雄,也不是脑子真坏掉了。而是他内心里对这个傻帽一样的法子还是有一丝期待的。书中的典故虽想不起来,但这样以小博大,一剑斩妖除怪的壮举正是英雄所为。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如今他学了引魂术,正是对采魂集魄热衷之时,斩魂古剑可不只是剑刃锋锐而已,这一剑下去,也未必只是重创那巨蜈蚣,说不定一段传奇就此谱写。

想到此处,阿原把古剑轻轻甩了个剑花,面色淡然从容,算是应下了此事,倒是让少年和雨烟萝有几分出乎意料。

“你当真要去?”雨烟萝抬眼问道,“不怕死么?”

阿原犹豫了片刻,觉得也骂不出什么花样来,便心平气和地道:“你给我几张金甲符护身就好。”

这次雨烟萝倒是没有冷嘲热讽,痛快地从怀里取出三张灵符交给阿原,只是末了转头离去时,还是默默地念了一句:“白痴……”

阿原索性充耳不闻,反正有这三张灵符在手,再加上金相真气护身,就算挨那蜈蚣巨足踩上一两下,他也自信保得住性命。其余的,阿原一向只往好的方向想。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有了阿原首肯,沈思才思如泉涌,很快就想出了一个宏伟的方案,开始忙活起来。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向前匍匐了几十丈,见那巨蜈蚣毫无察觉,便寻得一低洼之处开始掘土动工,不多时一座五尺深坑便告落成,挖出来的土在前方堆成一个小土包,还能遮挡视线,倒真是个像样的掩体。

与此同时少年也没闲着,拎着沈思给他的一桶黑油,悄无声息地在浇在地上,划出两道长长的黑线。

少年的身法飘忽如一团黑影,阿原就算眼睁睁看着也时常会丢了目标,更不用说正在大快朵颐的巨蜈蚣了,浑然不知一群小虫子已经围着它布好了一道道陷阱。

…………

一切布置妥当,阿原伏在掩体后面,双手紧紧握着古剑,心中不禁跳得厉害。越是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巨蜈蚣,越能感受到那怪物的可怕,尤其是它一口口啃着蛟龙尸身的样子和渗人的咀嚼声,足以一点一点磨掉人的胆气。

好在同伴们没让阿原久等,洞穴深处一道红光闪烁了几下,即是发起进攻的讯号。

雨烟萝低低的颂念声若不是侧耳倾听根本细不可闻,但随之而来的法术却是气势冲霄,一团巨大的火焰冲天而起,如流星坠地一般轰在那巨蜈蚣尾上,霎时火光冲天。

巨蜈蚣以尾拍地一阵猛烈翻滚,震得天摇地动,几下扑灭了火焰。尾上不过有些焦黑,可经火光一洗,金红相间的环纹越发鲜亮,抬头亮起一对毒钩,百足如枪林剑阵,狰狞地寻找起偷袭者。

雨烟萝攻击既起,自然不会停下,只是杀伤力大的法术需要准备许久,此时自然不可再用,而是抬起一只弩机,穿着各种灵符的弩箭嗖嗖响个不停,轰雷符、烈火符一道道砸在蜈蚣巨大的身躯上,炸得其一阵阵抽搐。

巨蜈蚣终于被彻底激怒,百足齐动,直向雨烟萝冲去。可岩洞中一点火光一闪,霎时间地上涌起两条火龙,黑油之火炽烈无比,比之法术也不遑多让。

两道火墙纵横交错,却是把巨蜈蚣的去路封住,它要想继续攻击雨烟萝,就必须绕路而行,而那条路上正好有原大侠埋伏的陷阱……

这计划原本不差,沈思点火的时机也恰好好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巨蜈蚣也不知是不畏烈火,还是被激发了凶性,竟不管不顾径直蹈火前行,一节节身躯如十几辆首尾相接的战车一样轰然碾过火墙,熊熊烈焰上身,声威更是惊人。

躲在岩洞深处的雨烟萝和沈思顿时手忙脚乱,他们虽然做好了随时转移的准备,但火墙没能阻挡片刻还是大大出乎意料。眼看巨蜈蚣就要冲到跟前,忽然一道黑影如寒风扫过,瞬间将巨蜈蚣一根长长的触须齐根截断,连带着一只复眼也被划穿多处。

巨蜈蚣一阵猛烈地抽搐,毒钩和百足如钉耙一般刨在地上,石土飞溅,声威骇人。可那道黑影更是快如闪电,竟在毫厘之间将所有攻击全部闪过,还在巨蜈蚣面首上又划了一刀,这才纵身疾退。

巨蜈蚣受创甚重,怒发如狂,顿时抛下雨烟萝和沈思,追着少年而去。少年身法迅捷诡异,饶了两个弯硬是把巨蜈蚣带到了阿原的方向上。

阿原埋伏已久,只是情况突变,巨蜈蚣并不是从掩体正面过来而是从侧方袭来,而且路线稍有偏差,他若伏着不动,片刻之后就要被一只只巨足碾过,下场可想而知。

狭路相逢,阿原自然要做那勇者,他握紧古剑一咬牙,纵身向前一扑,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到了合适的位置,片刻之后一只只刀剑般的步足从两旁落下,而他已身处蜈蚣腹下的空隙之处。

机不可失,阿原身子一挺,双手举剑向上全力一刺……

“噗”地一声闷响,像是锈钝的剪刀铰开一张破布一样,剑尖上传来的巨力将阿原差点带倒。

阿原踉跄了几步,沉腰发力,总算稳住了身形,只这一瞬间,飞奔的蜈蚣腹上就开了一道丈许长的口子,又黏又腥的体液四射飞溅,顺着古剑直流下来,阿原还来不及恶心,蜈蚣巨大的身躯一阵死命的扭动,百足如枪箭攒射,让阿原根本避无可避。

早已里外贴了三层的金甲符终于派上了用场,阿原金相真气一激,铁臂铜身在金甲符的加持下,总算没丧命在巨蜈蚣的足下。

只是那巨大的踩踏碾压之力如巨锤砸在胸口,还是震得阿原一口气上不来,就势往旁边一滚,总算脱离了蜈蚣扑腾的范围。

巨蜈蚣虽然体型庞大,但灵智还是虫豸一属,并不能明白为何腹部被剖开,只知道本能地拼命挣扎,扭动着身躯扑打翻滚,震得山摇地动,溅得汁液横飞。

但也因为本是虫豸,开膛破肚这等重创还不至于一时致命,甚至速度比之前还快上几分,张牙舞爪地扑向前方挑衅的少年,誓要把这可恨的小虫子一口咬死。

少年的身法如风如影,自然可以脱身,但他怕蜈蚣失了目标会去追杀雨烟萝,反倒放慢了身形,结果就是在蜈蚣的毒钩百足之间躲闪穿梭,看起来险象环生,倒是引得蜈蚣无暇他顾,一心只扑在他身上。

后方的雨烟萝和沈思自然不会干看着,尤其是雨烟萝心忧少年安危,手中的法决如走马灯一般变幻,一个个威力巨大的水火法术不计代价地轰向巨蜈蚣。

相比之下沈思就略显尴尬了,一般的机关物对这等怪物根本毫无用处,若不是接过雨烟萝的弩机射上几支灵符箭,他几乎拿这庞然大物毫无办法。不过他心思缜密,倒是不忘在二人身前又布了几道火墙屏障以策安全。

巨蜈蚣被阿原开膛破肚,受创本重,又挨了一记又一记法术灵符,整个尾部已是焦黑一片,步足也断了有三分之一。火光浓烟之中,既找不到身后偷袭它的人,又奈何不了身前灵活狡猾的小虫子,它满腔的狂怒暴虐无处释放,突然身子一挺立起三五丈高,如一头巨龙俯视四周,忽地瞄准了一个目标,拍下身子就不顾一切地疾冲过去。

沈思见了这一幕,不禁浑身一颤,差点摔倒,而阿原纵身跳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大喊道:“风怜!!——”

巨蜈蚣盯上的,正是从一开始就藏在洞底安全之处的风怜,许是打斗得太过激烈让她忘了阿原嘱咐的话,竟走出来探头观望,结果却成了巨蜈蚣发泄怒火的目标。

阿原大叫一声,挥剑追去,沈思一甩手,数颗响雷震耳欲聋,少年身形化影,在巨蜈蚣尾上连斩数刀,可这些都不能阻拦那张狰狞的巨口咬向那娇弱的身影……

巨蜈蚣毒钩落下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阿原下意思地闭了眼睛,可许久却并未传来那让他心悸的声响。

阿原睁眼一看,只见巨蜈蚣昂着头,如一尊雕像般立在那里。两只毒钩如两柄弯刀,正要向前合绞,却硬生生停住,连同整个身子一道被一层厚厚的冰霜覆盖,成了一尊冰雕。

而冰雕之前,是一位妍丽清婉的少女,她右手轻抬挡在那毒钩巨口之前,淡淡的微笑像是阻止自己的宠物过来撒娇一样,完全没有半点险死还生的样子。

阿原心中一定,深深看了远处的雨烟萝一眼,没想到最后时刻女贼竟能使出这等惊天法术,将巨蜈蚣直接冻成了冰雕。而此刻气喘吁吁,几乎脱力的雨烟萝,却和沈思、少年一道目不转睛地看着风怜,愣愣地像是看见天女下凡一般。

还是阿原清醒几分,怕蜈蚣尚未死透,只要再稍微动上一下,那狰狞巨口下的天女就要惨死当场了,连忙飞身上前一把揽住风怜,退到了一旁。

危急之际,阿原也没有多想,直到手挽着风怜纤细柔软的腰肢,警惕地盯着冻成了冰雕的巨蜈蚣半晌,这才发觉有点不对劲。

远处的怪物一动不动,倒是身旁的少女动个不停,似是觉得有点痒,她一只手按在阿原的咸猪手上,另一只手却反过来揽住了阿原的腰,把头顺势靠在阿原肩上,嘻嘻笑个不停。

这下阿原就算尴尬也没法不动声色地撤手了,若是刻意把风怜推开,倒像是心里有鬼一样,只能装作无暇他顾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巨蜈蚣,可心里在意的全是手臂间传来的柔软滑腻的感觉。

这一幕,自然看在几个小伙伴眼里,脸上的神色也是一个比一个精彩。阿原和风怜肩并着肩,手互相揽着腰,像是一对喝醉了酒互相搀扶的醉汉一样。如果说方才他们望向风怜的目光如见天女下凡,那此刻望着阿原的目光,则像是看到天女落凡,手臂里却挎着一只猴子一样。

沈思的目光惊异之中带着古怪,少年的目光警惕中透着不快,而雨烟萝的目光最是复杂,似嗔似笑,难以捉摸。阿原在这三道目光注视下终于再做不得淡定,用力抽了三下手挣脱开来,自己大声道:“蜈蚣只怕还没死透,不可大意,我去结果了它!”

说完,原大侠纵身一跃,将适才的尴尬全部化作力量爆发出来,用尽全力向巨蜈蚣的头颈一剑斩下。剑气贯穿,只听一声碎冰之响,巨蜈蚣硕大的头颅轰然滚落,可巨大的身躯还是保持着冰封的状态。

一般而言虫豸生命力旺盛,就算被斩下头颅一时半刻也能不死,可阿原这一剑斩落,却发现其早已无半点生机,不仅如此,古剑上也并未搜集到任何生魂,仿佛这偌大的怪物转眼间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这着实怪异,按理说就算它死得透了,一时半会魂魄也不会消散,更不会像现在这样连一丝生魂也没留下,像是被人一口吞了一样。阿原自然不死心,抡剑还要再斩,却被后面赶上来的沈思一把拦住。

“阿原阿原,得了别砍了,这蜈蚣显然死得透了,都是大好的材料,砍坏了可就太可惜了。”

“某些人就是这样,关键时刻什么用都没有,只有这时候才上场装个英雄,或是救个美啥的,也不知人家用不用你救……”

雨烟萝的怪话又从背后传进耳根,阿原愣愣望着眼前巨大的冰雕,再看看身后已经被啃得惨不忍睹的蛟龙尸,忽然内心一阵轻松,古剑一松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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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春来

乍暖尤寒的一场初雨,扫去了几分冬日的寒意,笼罩在白茫雾气中的巍巍青山再次露出几分秀色。

万物正在慢慢复苏,只等惊蛰被一声春雷唤醒。可青山上的一块岩石却似乎不甘寂寞,平白摇晃了几下,忽然轻轻一歪,露出一道缝隙。只是从缝隙里爬出来的不是虫儿蛇蝎,而是一个又一个少年。

“老天啊,我出来了!我终于出来了!”

“你鬼叫个什么?想把狼招来么?”

“狼?最好多来两只,大侠我正饿着呢。”

一群吵闹的少年挨个从地底钻出来,正是原大侠一行。为首的一个尘土覆面,浑如矿工的便是始作俑者、永不迷路的机关少侠沈思,他带着众人在巨蜈蚣挖出的千曲百转的地道中转了十几天,全仗着罗盘判定方向这才一路向东,终于找到了一条通往地面的路。

沈少侠身后便是他的好兄弟原大侠,虽然一样的灰头土脸,但一双眼睛精光直冒,浑如从笼中逃脱的野狼。若不是身后有个红妆大盗骂个不休,他还真想仰天长啸一阵,看能不能唤来几个同类来打打牙祭。

昔日的红妆大盗,如今的故国公主俨然众人的头领一般,衣衫虽也沾满了泥土污垢,但一股高傲凌绝之气天成,并不似前面那两位一脸狼狈。

公主身后自然是她冷言寡语的护卫,少年的眸子如今幽光暗敛,仿佛看不穿的星海,越发让人不可捉摸,浑身天然的一股冷漠之意,又让人根本不会在意他的衣着表情。

而最后出来的,却是一脸兴奋与好奇的风怜。前面诸人无论如何也在土里爬了好几天,要说一点也不狼狈那是假的,可这位仙姿卓卓的古怪少女却浑身上下一尘不染,让身怀绝技的公主侠客们真不知说什么好。

不管怎么说,沉舟落水这一劫总算是过去了,冬去春来,他们终于踏上了金铭国的土地,离那龙门岁考又近了一步。

“怎么样啊沈思?这附近有没有人家?要是没有我就先去打点兔子什么的烤了,我可快要饿死了。”

眼看沈思拿着千里镜望来望去没个结果,阿原又叫了起来。十几天的地底穿行,只能吃那又腥又馊的蛟龙肉,算是倒足了胃口,如今谁再敢说什么上有龙肉下有驴肉,阿原一定第一个打死他。

“别急,雾这么大,看不清楚。但肯定是有人烟的,只是不知是个村子还是个镇子,还是往前走走看吧。”

“多远?”雨烟萝掐了个法诀集了一罐露水,略梳洗了一下,顿时狼狈尽去,此时发号施令起来更有几分威严。

“很近,几里路而已。”沈思收起千里镜,笑着答道。

“那就走。虽然已经进了金铭国,但仍然不能大意,咱们没有身份路引,别让人看出马脚。一会遇见人我去招呼,你们都别说话。”公主大人正式下了命令。

…………

几里路对如今的几个少年来说确实很近,转眼即至。一座宁静的小村庄,只有十几户人家,几个农人正在雾气中伸着懒腰,就迎来了一群衣着各异的不速之客。

“可算是找到人家了。老伯有礼了,我等护送我家小姐出来游玩踏青,没想到半路遇上豺狼,惊跑了马匹。我等无奈只能弃了马车,一路寻了好远才见到人烟。敢问老伯这里是哪?”

进了村子,雨烟萝一马当先上前说了一番鬼话。既然她自降身份上前说话,那小姐自然是一尘不染的风怜了,雨公主也只好甘做丫头,倒也能屈能伸。剩下三个又土又狼狈的小子自然成了保镖车夫伴当一流,反正这会几个小子正饿着,也没人和她争这口气。

“姑娘受苦啦,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姑娘肯定没听说过,不过二十里之外就是丹阳城了……”

“原来都到了这,老伯,请您先给我们找点吃的,再帮我们去城里找个稳当的马车过来,我们今晚去城里过夜。”

说着,雨烟萝把一锭银子塞过去,喜得老农夫脸上的褶子都没了,忙不迭的拉着他们进屋上座,一时间全村都沸腾起来,好吃好喝的纷纷送上,更有好几个争着去城里叫车,好悬没打起来。

说是二十里之外,可不知是半路遇见了还是这村里人脚力非常,一个时辰不到就有一辆马车停在村口。雨烟萝拉起还抓着馒头恋恋不舍的阿原,一行人上了马车,一路疾驰进了城。在雨烟萝一路银钱开道下,顺顺当当住地进了一家还算体面的客栈,开了五间上房。

一路上,马车为了御寒盖得严严实实,半点风景也没看着。阿原一说话,不是雨烟萝瞪就是沈思拽,好不容易到了真正的东国大国,连看看风景都不让,真是好生气闷。

这会儿反正也落了脚,阿原正想出去好好转转,两个小二忽然敲门进来,抬进来一桶热水,请原大侠净身——不,沐浴更衣。

阿原虽然还有些饿,但洗澡也正合心意,二话不说把泥一般的衣服脱下,跳进水里好好搓了一番老泥。

这次地底穿行虽然狼狈,但还是没能打破上次在青云城连黑三桶的记录,待换到第三桶水,已是清澈如镜,阿原泡得浑身酥软,飘飘欲仙,若不是有个女贼在外面催命似的敲门催他,阿原还真想一直泡到天黑。

“我真是服了你,居然换了三桶水,猪都没你脏……”

一开门,一脸嫌弃的雨烟萝就是一顿抱怨。红妆大盗换下了红衣,倒是一身淡青色的罩衣绫袄,罗桑褶裙,比之平日倒是反差分明。

“那说明我不辞辛苦,哪像你一天就知道动嘴。怎么?又想装大家小姐了?”

“哼,瞧你这点见识,果然是乡巴佬。”雨烟萝抚了抚衣袖,略带酸意地道:“这不过是大户人家丫鬟的打扮,你的风怜姑娘才是大家闺秀。”

“是呀,我才是大小姐。”身后的风怜连连点头,似乎很满意她的新名字。

阿原不禁点了点头,风怜这身水袖长裙,确实更像是小姐打扮,若论容貌气质,女贼更是拍马也赶不上。只是这位小姐千万不能说话,一说话就成了脑子有问题的小姐了。

“那我呢?我是什么身份?”阿原身上的衣服穿着还挺舒服,料子比之前妹妹师父亲手做的那件还要好上几分,只是看款式样子,似乎跟眼前这丫鬟都没法比。

“那还用问?当然是仆役了。你还能做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能做公子哥,我就得做仆役?”阿原一指站在后面看热闹的少年和沈思,二人一个黑衣,一个锦衣,怎么看都比自己的要强。

雨烟萝照旧先一声嗤笑表达蔑意,再道:“若离是护卫武师,沈公子本来是想让他扮作顺路赶考的书生,但他说还是扮作一家人更好一点,所以就作了伴当打扮。

“伴当?”阿原狐疑地看了自己兄弟一眼。

沈思微微一笑道:“嗯,还是比你高一级。”

“凭什么?我堂堂木牌侠士,在东国也是受人敬仰的大侠,凭什么要偷偷摸摸地扮成个狗屁仆人,岂有此理?”

“不愿意?大侠请便,一会你去下面把房钱和那三桶水结了账就可以走了。恕不远送,若离我们找家酒楼好好吃一顿。”

说着雨烟萝也不管其他人,拉上少年就下了楼。

沈思连忙劝道:“阿原,阿萝这么安排自然有她的道理。咱们毕竟是偷偷潜进来的,没有路引没有身份,一旦被查肯定麻烦。唯有按阿萝这么安排,扮成一户出来踏青的大家小姐和随从,才能名正言顺地一路银钱开道避开询问搜查,安全抵达偃羽城。否则再有耽搁,就怕赶不上龙门岁考了……”

沈思的话固然有些道理,但真正打动阿原的,还是雨烟萝那句自己付钱。

上一次住客栈洗了几桶泥还是在青云城,几个月的时间恍若隔世,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那种窘境阿原却一辈子也忘不了。如今他口袋空空,可再也不想去捕鱼摸虾了……

“阿萝不是说要去吃好吃的么?咱们怎么还不去?”风怜在一旁好奇地问道。

这位天赐的少女,也帮阿原找了一个最好的台阶:“也罢,反正大小姐是风怜,她成天叫我主人,我就给她当一次仆役又如何?走吧!”

于是,一对互为主仆的家伙,与摇头苦笑的沈思一起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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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丹阳

丹阳南临丹水,背靠荆山,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千年之前便已落城。虽受地势格局限制未成为巨城大都,但此处人杰地灵,千百年来涌现出无数文人墨客,荆山山麓的丹峰书院更是东国闻名的学府,诗名文华历经百年动乱屹立不倒。

因此丹阳城中少了几分东国的浮华喧嚣,多了几分历史沉淀的儒雅淡然。走在街头见到最多的乃是书屋茶室,少有声色犬马之所,甚至连沿街的小贩叫卖起来都显得比别处文雅一些。

阿原看在眼里,虽觉与他想象的东国繁华有所不同,但听雨烟萝和沈思一路上聊些城中的历史和轶事,倒也听得兴致盎然。

雨烟萝轻车熟路,头也不回地引着他们进了城中最出名的一家酒楼——对月楼。“丫鬟”随手塞给小二一锭银子,就扶着小姐众星捧月一般上了三楼雅间。

阿原身为仆从只能跟在最后,连满脸堆笑的众小二也只能看见个屁股,心中滋味那就甭提了。好在这顿大餐又不花钱,阿原只得默默忍了,坐在下首位置上一言不发,只等上菜之后用筷子好好教训一下嚣张的女贼。

雨烟萝似乎也饿了,废话不说,叫来小二口齿伶俐地一口气说出二十几个菜名,不等小二作答又道:“这些当中你们能做多少算多少,再加十道你们拿手的本地菜,有什么好东西别藏着掖着尽管上来,我们小姐赏得起。”说完又一锭碎银赏出去,就如牧羊人一挥鞭子,几个小二顿时拼命忙活起来。

不多时,饭菜就一道道摆上桌来,阿原哪还管什么菜名品相,抡开膀子就是一顿猛吃,看得一旁的小二瞠目结舌。好在其他人也不遑多让,自从进了死谷,也就在传心居的年夜饭算是一顿好的,剩下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也难怪此刻连雨烟萝也放下了公主的架子,甚至少年也有了几分生气,运箸如风,丝毫不让原沈两位大侠半分。

这家的下人如此无礼,当真让几个小二大开眼界,同时也不禁暗叹这家小姐真是好脾气。貌美如花,举止优雅端庄不说,甚至自己不吃也要给那个狼吞虎咽跟饿死鬼一样的仆从夹菜添饭。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小姐,那个愣头小子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给这样的人当仆从,真是死也值了……

阿原并不知道他无意中成了别人羡慕的对象,只觉得几十盘菜在女贼等人的拼抢下没吃够,连忙撺掇小姐加菜——这就是阿原的智慧,就算是欠,咱也是欠小姐的。

小姐说话也果然管用,丫鬟虽然翻了个白眼,还是吩咐小二又上了十道菜。

这一轮总算没了人竞争,阿原也终于可以细嚼慢咽,仔细品味起来。几个小二看够了热闹到别处忙活去了,几个吃饱喝足的少年没人说话,倒是隔壁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李兄,听说了么?近日疫病越发势大了……春山国已经支撑不住,正式向我国求援了。据说国主已经答应,准备派燕翎将军率领燕翎卫前去赈灾……”

“撑不住?哼,我看是撑不住五万大军陈兵于境吧。春山国本就是贫僻小国,如今内有瘟疫施虐外有重兵封锁,不消半年,就得变成一片死地。如今别说是‘赈灾’,就算是直接赏一杯毒酒,春山国主也不敢不喝吧……”

“李兄此言差矣,并非国主以势压人,春山国无力赈灾也是事实。难道不管不顾,任由灾民涌进来?那你我此刻恐怕就不能这么悠闲地在这吃酒了……”

几个少年都是与世隔绝许久之人,一听到疫病二字,全都竖起了耳朵。

“春山国,哼……金焕终于忍不住了么?”雨烟萝关心的莫过于春山国的存亡,毕竟那里也曾经是她的一个故乡。而且她身怀金铭和沈大侠的血仇,自然不愿看到金铭国坐大。

“疫病越发势大了?这怎么可能?明明已经有免疫之法了,难道死谷兄弟们没有把免疫之法传播出去?还是出了什么岔子……”原大侠心系天下,关心的自然是疫病,还有死谷之中的兄弟们。

“燕翎将军、燕翎卫……莫非,就是那个曾经追杀我们的银甲将军?”沈思沉吟半晌,倒是想到了什么。

阿原和雨烟萝听了也不禁一愣,霎时想起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无数与他们一起闯关的难民倒在那银甲将军和满身披甲的骑士手下。

雨烟萝沉声道:“不错,那天晚上截杀难民的正是号称燕翎卫。那领头的银甲骑士,莫非就是什么燕翎将军?此人之前名声不显,燕翎卫这个编制,似乎也是这几年新组建的,如今却冲在前面去春山国‘赈灾’,看来金铭国内部有一些动向啊……等安顿下来该好好调查一下才是……”

阿原与沈思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但他绝不会忘记,在夜子国药庄斩杀的那个士官曾经提过,燕翎将军、还有金鸣镝……

几个少年浮想联翩,倒是听隔壁的声音又道:“我并非因功名不立才说这些话,只是这场疫病让我看清了,如今的东国根本没有道义可言,文权沦丧,武力横行,雨国千年的文教风华早已荡然无存。既如此,我还考什么功名,登什么玉殿?不如去那龙门岁考,拜上仙山修得一身道法,再来扫拾这天下。”

“李兄,李兄,气话了。且不说那龙门岁考如何,古往今来入山修道的不是一个两个,你又见哪一个能出世操持天下的……坐下,坐坐,咱们喝酒……”

隔壁书生的一番气话,倒是点醒了这边几个少年。如今不是关注时势的时候,尽管阿原心系天下,尽管雨烟萝身怀家国重任,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找到临渊先生,参加岁考。

许久,只听雨烟萝缓缓道:“死谷的兄弟们,有辛大哥和李大侠带领,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危险。疫病既然已有免疫之法,平息也是迟早的事。我们既然进了金铭国,想这些已无用处,眼下该做的就是尽快赶往偃羽城,拜见临渊先生。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一路之上一切听我安排,不得再生枝节……”

雨烟萝亮明了意图,目光凌厉地看向最容易节外生枝的两位大侠。原大侠吃人的嘴短,也不好再说什么,沈少侠想起沉舟落水的经历,不由得脸上一红,拱了拱手。

对月楼上这顿大餐吃完,金主雨烟萝总算确立了她在这个队伍里的领导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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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杯犀

第二天一早,一辆租好的马车停在在客栈门口,小姐、丫鬟、保镖、伴当依次上了车。

车是低调奢华的好车,马儿自然也是好马,就算一脸晦气的仆役只是并不专业的一甩鞭子,还是稳稳地开动起来,沿着官道缓缓向东而去。

偃羽城位于金铭国的东北一角,大概还有五六百里的距离。阿原这半吊子马夫自然不可能放马疾驰,一天行不过百里。又因为倒霉的马车夫不称职,往往错过了宿所又赶不及到下一处,只好在野外扎营露宿。

小姐虽然宽容,奈何丫鬟牙尖嘴利,总少不了一番吵闹。一行人走走停停,七日之后,终于到了偃羽城郊外。

偃羽城与青云城同样是一城一国,不过其历史和规模都远胜青云城。

雨国覆灭近百年来,东国机关之术大兴,已经深刻渗入到国计民生各个方面,而偃羽城的招牌正是机关术。城中有著名的机关学派偃羽派,仅凭偃羽派的机关物生意,就支撑了偃羽城数十年来的繁荣富足。甚至在周边逐渐被金铭国吞并,几乎成为国中之国的情况下,还是很好地保持了独立。只是城中并无国主城主,一切事务皆由偃羽派奉行和城中行首协商处理。

按理说,偃羽城这样的机关圣地沈思是定要好好朝拜一下的,阿原也不介意去长长见识,可惜二人如今人微言轻,主事的乃是金主雨烟萝。人家一句不要节外生枝,先去拜见临渊先生方为礼貌,二人也无话说,只得问了路寻到东北乡郊,径直来到杯犀湖畔。

杯犀湖位于偃羽城东北乡郊,湖形外阔内狭,极似犀角做成的酒杯,故称“杯犀湖”。几个少年沿着山路寻到湖边,只见群山环抱,春草连茵,一弯碧水如月牙般横在眼前,正是那犀角杯的底角。

水岸之旁,几根空竹拼出一个简易的码头,却没有一艘泊船,山水之间并无一人一屋,又到哪里去寻临渊先生?

“偃羽城郊,杯犀湖畔,应该就是这儿了。”阿原与沈思对望一眼,一时百感交集。一路走来,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厮杀,身边也多了三个伙伴,好不容易总算是到了这里。

“这里风光独好,灵秀天成,临渊先生想必不俗。”雨烟萝似乎也沉醉在湖光山色中,颇有些感慨,“只是这位临渊先生到底住在哪,就没有更详细的位置了么?”

沈思闻言有几分无奈地答道:“没有,大姐只是说到杯犀湖找隐居在这里的临渊先生,我以为到了附近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谁知道是这个样子……”

雨烟萝皱眉道:“既是隐居,想必住所也不会人尽皆知,而且临渊先生之名,也未必就是真名,那要如何去找?”

沈思也犯了难,想了一想道:“别急,待我先用千里镜看看。”

沈思寻得一高处,拿出千里镜四下张望了一圈,不多时便兴冲冲地下来,道:“湖面上水汽茫茫看不大清楚,但隐约可见有一人乘一艘小船正在湖上垂钓,想必便是临渊先生。”

“那怎么办?我们游过去么……”

阿原话还没说完,雨烟萝就险些一掌打在他后脑勺上,“你这蠢货能不能用点脑子?”

“那你说怎么办?要不沈思做艘船?只要别再是潜龙就好。”

提起潜龙,沈思脸上一红,忙道:“阿原别乱出主意了,这仓促间造什么船,咱们在这静静等着先生就是了。”

原来“等”才是凡人正常的想法,虽然“等”在阿原心中一向是下策中的下策,但此时也无法可想,只好等了。

既然是等先生回来,自然不能是大咧咧地坐着,几个少年垂手肃立,静静等了一个时辰,湖上终于缓缓开回了一艘小船。船上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单手一撑竹排,小船便荡着余波,缓缓靠在岸边。

“晚辈见过先生。”雨烟萝和沈思带头作揖,阿原一愣也连忙跟上,少年勉强拱了拱手,只有始终处于迷茫状态的风怜左看右看,似乎不知他们在做什么。

那人掀开头上斗笠,露出一头白发,让众少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位“临渊先生”皮肤黝黑,须发皆白,沟壑满面,竟是一位古稀老人。之前他们虽对临渊先生有着诸多想象,却从没想过竟是这样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者微微拱手,道:“小老儿不过乡间一渔夫,可当不得先生二字。”

为首的沈思一愣,这位老者虽谈吐气度不凡,但一上来就把他认做临渊先生还是有些冒失了,忙躬身问道:“敢问先贤可是临渊先生。”

“你们要找临渊先生啊。”老者一笑,“可是远道而来?”

“正是。”沈思脸一红,全因他先入为主,竟闹了这么大个误会,连忙换了称呼道:“敢问老伯可知临渊先生仙居何处?”

“就在这杯犀湖上。”老者笑着一指山水之间,“不过你们若是这么去找,却是什么也找不到的。”

“这是为何?老伯你把船借给我们,这湖又不大,怎么会找不到?”阿原在一旁问道。

“湖虽不大,可临渊先生就如湖中仙人一般,凡人难觅其踪。老儿我在湖上打渔不知多少年了,也从未见过那位先生啊。”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世外高人的风范,当真如此。

沈思越发郑重,一礼道:“那敢问老伯如何才能拜见临渊先生,我等有要事求见。”

“这也简单。偃羽城之人都知道,要见临渊先生,须得在辰时到这湖边,让临渊先生那只木鸟去通报一声,他若想见你们,自然会有船过来接你们。”

“这这么简单?”

“木鸟?”

原沈两位大侠的关注点截然不同,老者看了阿原一眼,笑着点了点头道:“只要你们能说服那只木鸟。”说完一拱手,自去了。

几个少年在湖边愣了半晌,最终还是无计可施。眼看天色已晚,几个少年站了一天,又累又疲,索性就在附近驻扎下来。小姐丫鬟睡马车,伴当仆役们就随便找个地方一窝,勉强休息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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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木鸟

第二天一早,几个少年早早赶到杯犀湖畔等候。辰时一到,果然见一只木鸟远远飞来,缓缓落在湖边一棵柳树上,口吐人声道:“来者抱上姓名。”

木鸟口吐人言已是惊世骇俗,更奇的是声音中还带着三分慵懒,七分不耐,那栩栩如生的头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懒怠的神色,就是真鸟恐怕也要成了精才是。

众人都是一愣,还是见多识广的阿原上前道:“我叫阿原,这是我兄弟沈思,还有风怜,那个女的叫雨烟萝,那个小子叫什么离,我们都是来拜见临渊先生的。”

“不会说话就别说,怎么不土死你!”雨烟萝在一旁狠狠瞪了他一眼,也出声道:“我等有止心居士引荐,求见临渊先生。”

小木鸟闻言懒懒地扑腾一下翅膀,道:“求见?礼物呢?”

“礼物?”这下无论阿原还是雨烟萝都傻了眼,他们一路只想着如何赶到杯犀湖,如何找到临渊先生,却忘了准备什么礼物,这一下还真被问住了。

还是雨烟萝机敏,从背囊里取出一枚古玉道:“我等来得匆忙,又不知先生喜好,是以未曾准备,谨以此玉略表敬意。”

“谁说给他的礼物了?他要什么礼物?”小木鸟声音中带着奚落,“我说的是给我的礼物!”

这下无论是见多识广的阿原还是机敏的雨烟萝都彻底没了言语,若说拜师礼,二人家底丰厚,好歹还能翻出几件值钱货。可要说给一只木鸟的礼物,却真不知送什么好。

阿原无奈,只好用胳膊肘撞了沈思一下,道:“沈思,这木头鸟能想要什么礼物,你倒是说句话啊!”

关键时刻,沈思这机关专家却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木鸟,像是第一眼看见就被夺了魂魄一般。被阿原胳膊肘一撞,呆若木鸡的沈思像是突然被撞开了什么开关,浑身一震,随即身子向前一扑,伸手向那木鸟抓去。

木鸟也是吃了一惊,连忙双翅猛闪,狼狈地躲了开来,大声叫道:“非礼、非礼勿动,非礼啊……”

阿原和雨烟萝一对冤家终于找到了默契,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沈思,忙劝道:“沈思你冷静,冷静!不可无礼啊!”

沈思浑身战栗,颤声道:“这、这木鸟竟与真鸟一般无二地飞翔,还能说话,说话……为机关物灌注灵魂,使其能思能言,这是、这是大宗师一般的神技啊!我,我此生定要拜临渊先生为师,学成这再造生灵的机关神术!”

“好、好,沈思你要想拜师,就别去抓这木鸟啊!你把它吓走了,咱们去哪找临渊先生啊?”

“沈思你快冷静一下,这小鸟管我们要礼物呢,否则我们就见不着临渊先生。你最懂机关术了,这机关鸟到底要什么礼物啊?”

“机关鸟……”沈思终于回魂,在背包中翻了起来,不多时,便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翻出一只精致的木鸟来。

“这是我做的无羽百灵,给,你看……”沈思单手托起木鸟,在尾巴上一按机扩,无羽百灵拍动翅膀,发出悦耳的鸣叫声盘旋飞起,直向那木鸟飞去,形如一对嬉戏的比翼鸟。

“妈呀,什么丑东西!别过来!”木鸟惊叫一声,拍着翅膀冲天而起,径直飞走了……

“沈思你这呆鹅!什么馊主意,这下把这木鸟吓跑了,咱们去哪找临渊先生?”

“沈思你这主意倒是不错,看它一只木鸟找不到母的,就给它找个伴。可惜你这鸟太丑,人家看不上怎么办啊?”

气得拍手跳脚的雨烟萝和阿原的风凉话左右夹攻,搞得沈思十分难堪,他也回过味来,也知道是他自己好好地把拜师的机缘吓跑了,又是自责,又是焦急,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可现在如何是好?到哪去找那只鸟?”

“别吵了。”少年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道:“在这附近找找,看不能找到些踪迹,不行的话,就明日辰时再来。”

少年甚少言语,一说话便是一锤定音。一来没人愿意与他争辩,二来他说的,确实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于是雨烟萝和少年拿了千里镜登高远望,风怜如踏青一般在湖边游玩,阿原则直接跳进湖里,直向湖心游去。

沈思为了赎罪,也卯足了干劲仅用了一个时辰就造出一只木筏,和阿原在湖上荡了一圈,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这杯犀湖并不大,这般找都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显然临渊先生果真不是凡人,仙居也不是凡人能轻易找到的。

最后几个少年聚在湖岸商量一番,还是雨烟萝拍板,趁着天色尚早赶紧去偃羽城,多采买些礼物,明早辰时再来求见。

一行人找回马车,一路寻回偃羽城。此处已是东国腹地,倒是没什么周折就进了城。

偃羽城与青云城不同,青云城热闹而纷乱,偃羽城则恢弘大气,井井有条。贯穿南北东西的两条大道连接四座城门,将整座城分作四个城区,东南是商街,西北东北是民宅,而西南则是机关学派偃羽派的驻地。

雨烟萝指挥着车夫驾车从东门而进,驶入商街。东国一向商业繁荣,偃羽城的商街更是不消多说,光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和迎风招展的彩旗就让土包子阿原看花了眼,可雨烟萝却毫无兴趣,催着车夫一路直奔偃羽城中最大的商号——也就是偃羽派开的商号,偃羽阁。

到了偃羽阁门前下车一看,不用说那红木梁楠木柱,琉璃瓦镂金檐,单是五层楼十几丈的高度,就已经气势逼人。沈思和阿原两个土包子见了这场面,忍不住抬头仰望,在门口踟蹰不前,而雨烟萝却一马当先走了进去。

一进楼中,眼前顿时一片开阔。一楼的大厅足以容纳上百人而不嫌拥挤,可八列金丝楠木和水晶琉璃打造的柜台前却没有一个顾客,只有八个青衫小生站在门口一齐躬身行礼。

“我想买些最好的宝物,不知来这里可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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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偃羽

不知何时,女贼又换上了一身水袖长裙,显然丫鬟又变回了富家小姐、隐世公主。

为首的一个青衣小生上前一步,躬身道:“偃羽城这方圆百里之内,再无一处能抵得上本号半分,小姐自然是来对了。”

“那好,前面带路。”

一楼柜台中琳琅满目的绸缎锦罗、金钟玉器,雨烟萝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奔楼上而去。那小生也未阻拦,而是微笑着在前面引路,四个青衣小生如众星捧月一般,引着几个少年上了二楼。

二楼的气派又是不同,再无长台长柜,而是一个个精致的小案台,上面罩着琉璃罩,内里摆放着一件件珠光宝气的珍藏。两面墙壁上还挂着许多大件,有雪亮的刀剑盔甲,也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机关物。

这一层倒是有几个顾客在品鉴挑选,一旁也有小生低声介绍着,比起空旷如野的一层,这二层倒是更像商号的样子。

能摆上二层的自然无一不是精品,阿原看着墙上一柄柄寒光四溢的宝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而沈思看到墙上几件机关物之后,更是魂不守舍,几乎就要扑了上去。

可雨烟萝不过目光扫了一圈,就一言不发地又上了楼。没了金主,阿原看了也是白看,只得拖着沈思跟了上去。

上到第三层,眼前忽然闪出四个丈许高的大汉,一齐躬身行礼,吓得阿原险些摔下楼去。待定睛一看更是不得了,这哪里是人,分明是栩栩如生的机关人。

再向内一望,这一层居然满是大大小小的机关人偶,而且均非死物,个个都在动。有的俯身添茶倒水,有的拿着扫帚正在扫地,有小如猫鼠的在一个轮盘上不停奔跑,也有大如巨人的挥舞着斧钺似在厮杀。明明并无一人,可这一幕却包罗万象,热闹非凡。

随行的青衣小生微笑道:“这一层乃是我偃羽阁的精华所在。众所周知偃羽派乃是机关三派中的偃派,尤其擅长制作机关傀儡,在整个东国也是首屈一指的。这里每一个机关人都是出自大师手笔,独一无二,在别处可不是轻易能买到的……”

毫无疑问,沈思彻底沦陷了,他向往的就是偃派,钟情的正是这一具具仿佛真人的机关傀儡。

机关三派之分源自上古,偃派追求的是以机关造物,死物化生,尤以造出行动思维与常人一般无二的机关人为最高目标,

鲁派务实求用,以技艺精湛、构思精巧为长,擅长以小积大,用小零件一点点组成体积巨大,威力无穷的机关巨兽。

而墨派追求的则是探究天地之理,以机关之术证之。许多超乎常人想象的机关物都出自墨派,小到化阳华之力驱动马车,大到引星辰之力推山填海,往往超越常理,化不能为可能。

自从东海夷人操控着巨大的机关傀儡从天而降,攻破雨国都城之后,近百年来机关术在东国已成显学,鲁派更是压倒其余两派成为正统。原因无他,乱世之中,破城灭国的机关巨兽才是各国瞩目的焦点。像这样一屋子机关人偶,虽然让人大开眼界,但真正买来何用,倒也实在不好说。

果然,雨烟萝沉吟了一下,道:“可惜我并不是来采买机关之物,这些虽好,却与我无用啊。”说着,又要向楼上走去。

这一次,青衣小生没有再上前引路,而是轻轻一弯腰道:“小姐恕罪,上面两层不对来客开放,五楼乃是本号掌柜与机关大师们的私所,四楼乃是奉行们会客休憩之所,只招待一些老主顾。所以,抱歉……”

“原来如此。”雨烟萝从袖里取出一叠银票递给小生,又指了指一旁疯魔一般喃喃自语的沈思,道:“你们好好招待那位公子,他看中什么,就算在我账上。”

小生恭恭敬敬地接过银票,脸上表情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现在我可以算老主顾了么?”雨烟萝微笑道。

小生再无言语,只是把腰弯得深了些,做了个请的姿势。几个小生再无一个跟上来,只有雨烟萝领着阿原少年风怜三个信步上了四楼。

上了四楼,风景又大为不同,仿佛一下子进入山水田舍之间。迎面是一座假山,一条清泉从山上流下汇成小溪,环绕至脚边。绕过假山,却见一座竹亭架在窗边,亭中燃着一座小巧的香炉,炉上坐着一盏茶壶,茶香淡淡地飘散空气中,沁人心脾,让人浑然忘却了这里是与铜臭打交道的地方。

一个青衫书生手持一卷古书,正在亭中悠然卧读,见有人来,这才起身相迎道:“不知贵客驾临,失礼了。”

雨烟萝回了一礼,道:“叨扰先生读书了。”

“哪里哪里。”书生面若春风,儒雅淡然,引着众人落座,又亲手沏了四杯茶一一送到四人身前,道:“初春乍暖还凉,湿气又重,几位贵客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几个少年平日里都没有饮茶的习惯,唯独风怜除外。她也半点没有客气的意思,轻柔地举起茶杯,却是豪迈地一饮而尽,看得那书生眉毛一跳。

雨烟萝无奈,只得找回场面,端庄地轻品了一口香茗,道:“此茶清香甘甜,回味悠长,可是初春第一茬的碧湖春色?只是这时节似乎还早了些。”

书生这才眉头一展,道:“姑娘真是行家,正是碧湖春色。本来此茶要到春分时刻才好采摘,可一冬无青茶可饮,鄙人贪恋此味,便用透光之布遮在茶树上,催其早熟,如此味道虽差了一些,但多了几分冬日的清凛,倒也别有一番味道。”

这场面,阿原算是彻底没了话说,与楼下的木头人也没什么两样,只好默默饮茶。此茶一入口,热气传遍全身,偏偏又有一丝清爽,委实舒坦。

坐在窗边看楼下车马粼粼,人头攒动,身旁却是山水风光,茶香萦绕,当真是闹中取静,一时生出些许悠然,竟连自己是干什么来的都忘了。

但雨烟萝可不会忘,她虽然对杯中清茶连声称赞,但只浅浅尝了几口便放下茶盏,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书生。

书生自然也知道人家不是来吃茶的,微微一笑道:“诸位既然来到这里,为的自然不是一般货品,不知诸位想要看些什么。”

雨烟萝淡淡地开口道:“我们想买些上好的武器、防具,普通货色就免了,起码也要接近下品灵器,可以用真气催动的,才有价值。”

正在牛饮的阿原差点一口茶呛进肺管,不就是给那瘟鸟买点礼物么,怎么成了灵器?这里不过凡间一栋商铺,还有灵器卖么?

“原来如此,姑娘倒是来得巧了。”书生告了个罪离席转到后面,不一会的功夫,便带着三个精巧的锦盒回来,将之分别摆在桌上。

书生也不多话,打开第一个锦盒道:“这第一件名为‘青萝网’,乃是用南荒藤萝木的精华抽炼成丝,再以寒水将南海青金与之冷锻,乃成刀剑难断,水火不侵的青萝丝。最后再以青萝丝编织成网,则蛮力拉伸也不惧。”

“此网最适合用来困敌抓贼,一旦套住收紧,刀剑难破,水火不伤,蛮力挣断更是不可能。此物还被高人祭炼过,刻上了一座微型的金雷法阵,一旦用金相真气激发,便附带电劲,让人浑身麻痹。只要被此网当空罩中,敌人必再无半点挣脱还手之力,只能束手就擒。”

雨烟萝点了点头,伸手从锦盒里拿起这青萝网。只见青光闪耀,如青丝银线交织的一张大网,网眼只有拇指粗细,网丝冰凉柔滑,既硬又韧,隐隐有灵光流动,看起来确实可以归为灵器之属。

“可否一试?”

“自然。”书生微笑道,“拉一只木人过来。”

不多时,楼下青衣小生便拉来一只木头人,权当靶子。

雨烟萝将青萝网收起,打开索套向前一丢,只见银光闪烁,一股寒气如乌云盖顶,银光织成的大网从天而降,将那机关假人罩了个严严实实。

不止如此,寒气在网间凝结成霜,覆压上去,瞬间将木人冻成了一个雪人。

书生点头道:“原来姑娘修的是冰寒之气,如此用法,倒也甚妙。这网上的法阵虽以金电之力为佳,但辅以水火之力一样能克敌困敌。”

雨烟萝点了点头,似乎对这青萝网十分满意,但也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将之放回了锦盒。书生神色不动,又开打第二个锦盒,乃是一对寒光烁烁的短刃。

“此乃一对飞刀,可称之为‘玄磁飞刀’。此物本是有人在极北之地偶遇天降陨石,乃得两块奇铁,生有磁性,牢牢吸合在一起。可一旦向其中输入真气,便会产生斥力而分开。我偃羽阁得到这一对陨铁之后,除了研究一直也没什么真正的用途,直到前日遇见一位高人,将之打造成一对飞刀,便是此物。我来为诸位简单演示一下。”

书生说着将飞刀从锦盒中取出,说是飞刀,实际上并无刀柄,更像是一对贴在一起的半月形暗器。只见书生面向那木人一挥手,一道寒光飞出,在半空中分成两道,一左一右向木人夹攻,可临到近前,轨迹却忽然诡异地一变,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啪地一声合在了一起,也生生削断了木人的一条手臂。

书生上前拾起飞刀,笑道:“在下不通武学,献丑了。这飞刀削铁如泥,又可以通过真气控制磁性,飞行轨迹便可以千变万化,让人防不胜防。”

雨烟萝又是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看了少年一眼。少年上前接过飞刀,在手中把玩了一下,忽然身形一动,如鬼魅一般向木人飞去,手中寒光乍起,让人眼花缭乱。一息之间,少年与木人擦身而过,木人头颅两臂无声无息的掉落,生生又削成了一根圆木。

少年无声无息地退了回来,将飞刀轻轻放回锦盒,向雨烟萝轻轻点了点头。

书生的嘴张得老大,算是真正被少年震了一把。半晌,才拱拱手道:“大开眼界、真是大开眼界……”

有少年露这一手,书生的态度也少了几分随意,他郑重地打开第三个锦盒,道:“双龙鞭,取火山之下的千年赤炼火蛇与一条寒蛟的背筋交缠炼制而成,鞭长一丈二尺,用真气催动锋威可及三丈之远。”

“其妙处在于火蛇筋与蛟龙筋可以分别渡入不同属性的真气,真气缠绕相绞,威能更是摧枯拉朽。因此对于同时修炼两种以上真气的高手来说可谓一件不可多得的的宝贝。只是相应的真气消耗也不容小视,在下修为未到,请恕在下无法为诸位演示。”

阿原一听到“同时修炼两种以上真气的高手”,几乎当场就要跳出来,可被雨烟萝狠狠一瞪,还是慢了半分,被那天杀的女贼抢了先。

雨烟萝把双龙鞭拿在手里,心中不免波澜起伏——这蛟龙筋,莫非就是大河之上被袭杀的那条蛟龙?但她也知道这话没法问出口,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不管怎样,这件灵器实在与她十分契合,雨烟萝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水火两气分别渡到鞭上。只见双龙鞭上亮起青红两色光芒,犹如两条蛟龙逐渐苏醒,不安分地扭动着。

光芒越长越盛,两条蛟龙亦按捺不住飞身而起,在空中交缠数次,化作一股席卷一切的风暴。区区木头人如何能抵抗,片刻之间便被冲得支离破碎,化作一片片碎屑,在空中被赤蛟燃成一片火光,又被青蛟熄灭,如此反复几次,只剩下些许灰烬飘散。

“姑娘、姑娘快停手……本号这小地方,可经不起这等威能。”

书生说虽这么说,却并不见慌乱,一来雨烟萝牛刀小试自然控制了力道,二来几个青衣小生在远处守着,自然也不是纯看热闹的。

待空中的灰烬散尽,宾主两方已重新落座看茶,该见识的都见识完了,剩下的就是真正的交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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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古符

第二百二十章古符

宾主共饮了一口清茶,书生见识了雨烟萝的手段,笑容也更诚挚了几分:“怎么样,姑娘可还满意?”

雨烟萝点了点头,淡淡地道:“这三件东西都很合用,我一件也不想错过,只是不知作价几何。”

三件宝货均非凡品,确实是灵器一属。虽然只是下品灵器,全靠使用者渡入真气才能发挥独特的功用和威能,但灵器就是灵器,只要合用,随便一件都能让一个真气外放的高手如虎添翼。

更何况这三件灵器与她和少年十分契合,仿佛量身定做的一般,这等机缘自然不能错过。

书生笑道:“几位身手不凡,绝非泛泛之辈,我也就实话实说了。这几件灵器虽然只是下品,但威力不俗,尤其是那双龙鞭,在修仙门派之外已是一流的宝物。金银之类已无意义,只换些相近相类的东西……”

雨烟萝点了点头,也不二话,从怀里拿出几个锦盒,一一摆到桌上。

书生拱拱手,将锦盒一个个打开,仔细检查了一番。这些锦盒中一个放着几瓶丹药,一个放着一叠灵符,还有一些则藏着药材药粉。

阿原见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女贼看来是要动血本了,这些丹药和符咒都是她的命根子,平日里摸一下都摸不得,如今却一股脑地拿了出来,可见势在必得。

书生仔细检查了一遍,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道:“姑娘这些丹药和灵符自然是抢手货,但在真正的高人眼里,则未必有足够的价值。更何况都是消耗品,零散作价难免要吃亏些,依在下看来,这些换取青萝网和玄磁飞刀两件、或是换双龙鞭倒是有余,若是换双龙鞭和前两件之一,则略显不足。若想三件全换,那还差多了。”

雨烟萝点了点头道:“先生所言不差,灵器难得,零散换作丹药灵符,未免有些亏了。只是眼下却有所不同,龙门岁考将近,丹药灵符的价值势必有所看涨,而这三件灵器虽然不凡,但想找到合适的买家只怕也要不少时日,错过了这个当口,价值难免也要打折扣。”

“难得这三件灵器我们用着都顺手,也算有缘,不如一次都卖与我等,于贵店也算是好事。相差多少,先生不妨说个差价,我出钱补上可好?”

书生沉吟了一下,道:“也罢,诚如姑娘所说,这三件灵器也不是谁都合用,几位用着顺手也是缘分,本号就当结个善缘了,黄白之物也不紧要,就算黄金千两好了。”

黄金千两,闹了半天只是添头,阿原差点咬了舌头,要知道当年他从家里出来,妹妹师父当做传家宝一样给他的盘缠也不到十两银子啊。

此时方见真财主,雨烟萝听到黄金千两,脸色竟是一松,伸手取出一叠金票放在桌上,拱拱手道:“那就多谢先生了。”

书生回礼道:“岂敢,是在下该感谢诸位照顾本号生意才是。”

一时宾主两欢,各自收了财货,阿原眼巴巴看着雨烟萝将双龙鞭和青萝网收起来,又将玄磁飞刀递给少年,和他半文钱关系都没有,心中不由得连泛酸水,却也无可奈何。

就在他以为该打道回府的时候,只听雨烟萝道:“敢问先生,现在可以拿些真宝物出来了吧?”

书生闻言一愣,随即苦笑一声,道:“没想到在下还是小看了姑娘,这三件灵器已是本号最近收录的一等一的宝货,姑娘还嫌不够么?”

雨烟萝淡淡回道:“偃羽阁背靠东国一流的机关大派偃羽派,沉淀百年,又无分号,只有这点底蕴,我是不信的。依我看来,这三件灵器虽好,但还是归在可以明码标价的普通货品之中,真正价值连城的宝贝,应该还有不少吧?”

书生苦笑着连连作揖,道:“姑娘慧眼,实不相瞒,本号确实还有些价值更高的宝货,只是那些珍藏非但价值不凡,往往买家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甚至其本身就是重大机密,不会轻易示人。请恕在下不能一一为姑娘展示。”

“无妨,我并不是要一一看问,我也没有那等财力包下偃羽阁。”雨烟萝笑了笑道,“我只想买一件威力巨大,可以破除结界,甚至伤及修仙者的宝物,最好是可以重复使用的。”

阿原一听更是惊得头皮都要炸裂——能伤及仙人的宝物,女贼这是要干啥?担心龙门岁考不过就要准备同归于尽的手段么?

书生闻言沉吟了一下,道:“这样的宝货虽然凡间难得,但本号也有那么几件,只是不知姑娘要拿什么来交换,可否先让在下看看?”

雨烟萝一挥手,桌上多了一个海螺状的东西。

“传心螺?”书生大吃一惊,连看向雨烟萝的目光都变了,“姑娘可与妙手慈心止心居士相识?”

“居士已收我为记名弟子。”

“失敬,失敬!既如此,请姑娘稍待片刻。”书生说完躬身离去,不多时,便带着一个檀木盒子回来,盒子上用一张符咒封着,光看这保存的手段便已非同小可。

书生郑重地启开盒子上的符咒,打开檀木盒,盒中乃是一张厚厚的金边符纸,上面刻着古老的篆字,一看便是古物。

“此乃上古残符,不知其名,但威力极大,远胜于如今的符咒。只是其耗费巨大,而且剩余的使用次数已经不多了,所以才愿意出售。这古符全无花巧,完全是以气化力,以力破敌,威力上定能让姑娘满意。”

雨烟萝接过古符,很是把玩了一阵,问道:“还能用几次?”

书生谨慎地答道:“全力施展的话,再用两次肯定是没问题的。第三次则会燃掉这张古符的根本,威力是大是小就不好说了。”

雨烟萝点了点头,道:“既如此,这古符也没法试了,我相信了贵阁便是。”

书生长身而起,躬身道:“姑娘尽可放心,在下绝不敢有所欺瞒。否则,本号要这传心螺又有何用。”

雨烟萝点了点头,道:“那我等这就告辞了。”

书生却道:“且慢,早知姑娘如此豪迈大气,方才在下就不该小气,这千两黄金不足道,还请姑娘收回吧。”

雨烟萝看了一旁呆若木鸡的阿原一眼,道:“贵阁的这个善缘,我记下了。不过钱既付了出去,也没有拿回来的道理,不如这样,让我这几位朋友到三楼去各挑一件东西,如何?”

听了这话,书生不禁面露笑容,点了点头。而阿原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女贼什么时候居然这么大方了,拿千两黄金出来给自己和风怜买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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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临渊

“沈思,你怎么了?”

“你坚持住,坚持住,马上就要见到先生了!”

阿原和雨烟萝再顾不得什么礼数,连忙架起沈思就冲了进去。连屋子里的陈列摆设如何也没细看,急匆匆跟着那少女转过一扇屏风,进了一座客厅。只见两排桌椅早已备好,小桌上还摆好了几盏清茶。

迎面深处坐着一人,素衣白发,道骨仙姿,虽然斜倚在卧榻上,却无半分慵懒轻浮之状,而是如自家长者般自然,让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

“诸位远来辛苦,快坐吧。”

“拜见临渊先生。”诸少年一齐恭敬行礼,沈思似乎也恢复了几分神智,俯首叩拜,可谓五体投地。

“无需多礼,诸位请坐。”临渊先生安抚诸少年坐下,道:“之前接到寒微的传书,你们的来意我已知晓。举荐之事不在话下,只是不知哪位是沈思?”

沈思浑身一震,连忙上前长拜于地,颤声道:“沈思在此,先生直呼吾名便是。小子自幼痴迷机关之术,可直到今日见了先生,方知吾辈路在何方。世上竟真有这等神乎其技的机关之术,能让木鸟生出灵智,口吐人言,甚至可以造出与常人一般无二的机关人偶!沈思此刻如在梦中,只求先生收我为弟子,我必承先生衣钵,毕生探求机关大道!”

沈思这番话字字发自肺腑,临渊先生听了也不禁动容道:“你竟能看出她是机关人偶?”

此话一落,一旁的雨烟萝和阿原顿时大惊失色。这个“她”再无别人可指,竟是那一路引他们过来,无论容貌还是举止都完美无暇的少女。

她竟是一个机关人偶?阿原一双眼睛火辣辣地钉在少女身上,似乎想把她里里外外看个通透,但那少女端立不动,静若处子,面容亦波澜不惊,当真看不出有任何问题。

沈思抬起头来,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朗声道:“我在一本书中读到过,上古有机关大能曾预言,若有朝一日世间能造出与真人有九分相似的机关人偶,机关师会一眼看出它是人偶,但会觉得它越看越像真人。但若是真是达到十分相似,机关师不会一眼看出它是人偶,但会觉得它越看越不像人。那种感觉,谓之毛骨悚然……”

“沈思虽然只是略通机关之术,但第一眼看到这人偶之时,便觉其古怪异常,不似常人,再细看之下,自然能发觉其肌肤光滑如脂,全无汗毛孔隙,而其行动虽与常人无异,但每一步每一个动作皆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是以推断她乃是先生用惊天手段制成的人偶。”

临渊先生轻轻颔首,道:“不错,不错。你还看出些什么来了?”

沈思得了先生首肯,脸更是涨得通红,谈起机关之物,也不似先前那般紧张,答道:“弟子上岛之时,察觉岛岸轻微晃动了一下,便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此岛并无陆根,而是如浮萍般浮在湖面,是以弟子大胆猜测,先生的仙居并非一座岛,而是一座可以飞天浮海的天机屋,前日我等在湖上寻不得先生而今日得见,并非仙法玄妙,而是先生今日才飞回湖上,也不知我猜的是也不是。”

说到这沈思两眼发光,而阿原却是听得两眼发黑——这座岛竟是一座可以飞天浮海的机关屋?这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眼前活生生的少女,更是半点也不像什么机关人。若不是临渊先生微笑颔首,阿原打死也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难怪沈思一上岛便那般失态,见了少女更是丢了三魂七魄的样子。都说天才和疯子的差别只在一线之间,阿原今日算是真正领教了。

只听临渊先生道:“你姐姐很早就和我提起过你,说你痴迷于机关之术,也有些天分。如今看来,是她过谦了。你的天资远在我意料之上,我也正有意收一弟子继承我所思所学。只是我近日加入了一个修仙门派,算是客卿长老。有了这层身份束缚,收弟子也有了限制,你若想拜我为师,只能通过龙门岁考,入我门派修行。你可愿意?”

沈思激动得浑身颤抖,勉强平稳住气息,答道:“弟子愿意!只要能拜先生为师,千难万险亦不在话下。还请先生举荐,弟子定会通过岁考,在先生膝下毕生专研,此生无悔。”

咚咚咚又是几个响头磕下去,还未拜师,这礼数已比拜师还要郑重几分了。

临渊先生洒然一笑,下座扶起沈思,道:“你远道而来,足见诚心。现下你未入门墙,我还不能传授你正学,但指点一二还是不妨事的。这有本小册乃是我早年游戏之作,列了当年我十分感兴趣的十个机关问题,以及我专研解决之道的历程。可谓之机关十问,就当做见面礼赠予你了,也免得你姐姐将来念叨我这个师伯小气。”

看着沈思手足无措,激动得都快哭出来的样子,阿原虽然对机关十问什么的没兴趣,但也能理解。这对沈思来说,就是仙人抚顶授长生啊……

胡思乱想了一阵,临渊先生已然归座,沈思也早已退下,只听临渊先生又道:“哪位又是阿原?”

阿原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是叫自己,连忙一步跨出,大礼于地道:“晚辈阿原,拜见先生。”

“阿原莫要多礼,起来说话。”

阿原本也不是多礼之人,用上了生平难得一用的大礼,实是龙门岁考在前不得不屈从。听了这话也没半点客气,干脆利索地站了起来,与临渊先生相对而视。

临渊先生看面容大概三十出头,五官清秀,却也并无出奇之处,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但一头白发丝丝如雪,顿生几分出尘之意,让人不敢揣测他的年纪。

而最特别的地方莫过于他的眼睛,并非阿原想象的如绝世高人般目光灼灼,而是平静如无波古井,仿佛看淡了世间一切浮华烟云,早已超脱物外,波澜不惊。

只是临渊先生的目光落在阿原身上时,却焕发出了一丝不一样的神采。

“好、好,好……”

临渊先生一连说了三个好,饶是阿原一向自我感觉良好,也弄不清楚这位世外高人为何对自己如此青眼有加。还是他并非在说自己?毕竟阿原感觉临渊先生说这三个好字时,目光飘动了一下,似乎并是看向自己。

“阿原你从小就一直向往着拜入仙门,如今总算是要夙愿得偿了。举荐名额有限,我虽然不能直接举荐你,但自有人替你安排好一切,你只管放心去参加岁考便是。”

阿原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自然喜不自胜,躬身一礼道:“多谢先生。只是不知哪位前辈帮我举荐,可否告之弟子名讳,必铭记于心,报于来日。”这句话却是不久之前刚从雨烟萝那里学的。

“无需介怀,你入了师门自然知晓,至于报答之类也无需在意,你不去找他,他也会找你的。”临渊先生答得莫名其妙,神情也颇有几分耐人寻味,阿原还想再问,却听临渊先生又道:“哪位姑娘是雨姑娘?”

雨烟萝应声而出,把还想问话的阿原挡在身后,端庄一礼道:“雨烟萝拜见先生。”

临渊先生看向雨烟萝的神情,与沈思阿原又有不同,对沈思是温和中自带师长般的威严,对阿原是关怀中带着一丝古怪,而面对雨烟萝,却明显感觉更亲切一些,脸上春风一般的笑意更浓了些。

“听说你是止心居士的弟子……”

雨烟萝恭恭敬敬地答道:“恩师数次救我性命,恩同再造。可惜我福薄不足以侍奉恩师左右。恩师只是收我为记名弟子,还指引我来寻先生,请先生帮忙举荐,让烟萝可以拜入仙门,问道修身。”

“既是居士所托,必不敢负。只是,不知居士近况如何,可还安好……”

临渊先生顿了一下,似乎怕雨烟萝答非所问,却又有些难以措辞,微微皱眉道:“我是说,多年不见,不知居士如今,看起来什么样子……”

临渊先生问得古怪,连阿原都有些侧目,雨烟萝倒是不动声色地答道:“恩师风姿绰约,望之脱俗,我等小辈自惭形秽,实不知该如何形容。”

临渊先生眉头舒展,朗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临渊先生不再发问,雨烟萝也不多话,老老实实地退下安坐。剩下少年和风怜两个都不知上前见礼,临渊先生也并未多问,略沉默了片刻,开口道:“龙门岁考自有规章,但宗门早有人安排妥当。你等可前去夫余国龙安城,有一商号名为余庆商号,寻到那儿自然有人接引你们参加岁考。”

“你们远道而来,本该留你们住上几日,但一来龙门岁考在即耽误不得,二来我这只怕马上要有恶客登门,却是不便留你们……好在来日方长,日后宗门之中,自有相见之时。”

虽然沈思很想在这机关浮岛上与机关少女相守上一年半载,虽然阿原很想问到底恶客是什么人要不要帮忙,虽然雨烟萝还有许多话想问想说,但一路走来经历的许许多多让他们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平添事端,竟默契地一齐躬身行礼。

五个少年少女礼数周到地告辞作别,在机关少女的带领下回到小船上,荡舟回岸。遥遥只见湖中翠岛再次隐没在薄雾之中,不见踪影,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夫余国?那是个什么国家,离这远么?”

“白痴……你关心这个干嘛,你只要一路跟着有吃有喝不就行了?”

“腌萝卜,你少在那装得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别又指了一条瞎路,少侠我可没空陪你再折腾了。”

“你……”

“好好好、临渊先生都说了,怕我们来不及赶路甚至都没留我们过夜,哪还有闲功夫在这吵闹,趁着天色尚早,这就出发吧……”

第二百二十六章 恶客

一群心愿得偿的少年吵闹着渐行渐远,不知不觉,杯犀湖上的雾色更浓重了几分。

忽然间,湖上陡然掀起一阵狂风,如刀锋般切开云雾,直刮得岛上翠竹折伏,落叶漫飞。竹林中静若处子的少女垂首而立,静静迎候着一个乘风而来的伟岸身影。

“你家主人呢?怎么不出来迎接我,端起架子来了?”来者语气不善,半点没有怜香惜玉之意,果然当得恶客之名。

“主人抽身不得,特命小婢前来赔罪。请您到正厅稍坐……”

“少来这一套!”恶客挥了挥手,一阵狂风掀得少女差点栽倒,人已乘风而去,直入正厅。只听杯盘瓷具乒乓作响,一路也不知毁坏了多少物什。

恶客风一般闪进正厅,见到拱手作揖的主人,非但没有半点惭色,反倒张狂叫道:“少在这糊弄我,赶快出来,否则我拆了你这木头窝!”

临渊先生面带苦笑,无奈至极,拱手道:“你我这般说话,又有什么分别?我真有正事在忙,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恶客不屑地一笑道:“明知我要来,能有什么正事?老子憋了几个月了,再不出来给老子讲个清楚,别怪老子要发飙了!”

临渊先生连忙后退一步,拱手道:“好好好,怕了你了,这就来,这就来……”说着,脚边的一块地板忽然一折,露出一座灯火通明的地下暗室。

不多时,一男子从暗室之中缓步走出,他戴着一副乌青色泽的金属面具,不见容貌,但身形体态与一旁的临渊先生一般无二。此人一出现,一旁的“临渊先生”像是失了魂魄,目光黯灭,神情凝滞,浑如一具木偶。

主人缓步走到主位坐下,漫不经心地抬抬手算是迎了客,便带着几分无奈道:“这下满意了吧?你在这耗了几个月又不是我让你来的,你闹我作甚?”

“满意个屁!”恶客不依不饶,怒道:“你把那几个孩子急忙打发走了,是不是在躲我?你这么帮忙护着,我就不信猴儿什么都没和你说过!”

主人一笑道:“你不是都见过一面了么,还想怎样?猴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说,我才懒得去问。就算问了,他说了,你信么?”

恶客默然片刻,气势不由得减了几分,这才一屁股坐下,皱着眉头道:“你难道就不好奇?那些孩子……猴儿费尽心思把那些孩子凑到一起,到底要做什么……”

“明知故问……”主人虽是不屑一顾的语气,却偏离了目光,低头轻啜了一口茶,缓缓道:“你我当年,不都是其中一员么……”

“废话……”恶客虽然还是一样无礼,可目光也游离地望着天窗,道:“我是想知道,他究竟要做到哪一步,究竟、为了什么……”

“五行封仪阵,脱胎于天地五行封仪阵——乃是天地二神合五方神之力,用于缔结神州结界的封典。再往源头说,据传乃是太初世界的封神之仪。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可是……神器、神力、神血方成天地五行封仪阵,那几个孩子里面,到底……”

恶客这一问无头无尾,脸上也没了来时的煞气,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一般,似乎也没指望主人能回答他。

可主人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道:“依我看来——反正不是我那个徒弟……”

寂静片刻之后,厅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恶客终于消去了脸上的恶意,挪了挪椅子,主客二人相对而坐,倒像是一对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

“你那徒弟虽然呆了点,但合你的胃口。可我的徒弟又在哪?他不是说已经给我物色好了么?”

“猴儿既然巴巴地找我们去,还上赶着帮我们物色弟子,那肯定是把你我也算计在里面了,你还怕他出尔反尔?反正不过是替补而已,和我当年一样,我倒是希望那孩子可以躲个清闲,安安静静在我门下修行一世。”

恶客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下,若有所思道:“那个女孩你也看到了,她……猴儿到底是怎么找到的?”

“猴儿行事便是如此,总要布上一层又一层弯弯绕绕,来遮掩他真正的东西。真真假假,除了他自己,谁又知道呢?我倒是真佩服他,竟能同时找到四个生于非命之人……”

听了这话,恶客终于点了点头,却压低了声音,连身子也凑近了一些,“我关心的不是别的,我是在想,那个女孩,会不会是为了……”

主人也沉默了一下,缓缓道:“当年之事,本是我的主意。最多算是你我和大师兄三人,与猴儿并无关系,只是在他心中却未必这么想……”

“他有同样的念头,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你我还在这世上,只为那一事,而他所思所图,却要更艰险、更宏大百倍千倍……”

“二者何为因何为果,我不敢说,但不管怎么样……”

主人目光悠悠望着天窗外的青天,“太初封神之仪,等同于大神创世之力,足以扭转天地法则,逆转因果命数。足以让时光倒流,逝者复生……”

闻听此言,恶客也不禁动容,沉声道:“猴儿,真的已经这么厉害了么?”

主人轻笑道:“全天下都在盯着那个孩子,而他却能护住他,连那帮老家伙都不敢轻易伸手,你觉得,他还是当年那个小猴儿么?”

“他、他竟然修炼到那等境界了……”恶客恍然若失,回想着那个血腥的、诡谲的、彻底颠覆了他们一生的夜晚,仿佛永世一般久远,可掐指一算又并没有那么久……

“不过短短三十二年啊……”

主人微微一动,眼中也流露着复杂的情感,那副乌青面具下,也不知埋葬了多少过往。而他只是轻轻一笑道:“是啊,上一次我问他,到底修炼到什么程度了。你猜他怎么说?”

“他说,‘不管你把我想得多么高大上,我永远比你想的,更强那么一点……’”

“我靠!”恶客一声怒吼,脸上又涌起恶意,却仿佛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样,叫嚣道:“丫现在居然这么嚣张?!你能忍?”

主人终于得计,微笑道:“所以说你闹我作甚?咱们一起去闹他才是!”

恶客也终于笑了一笑,抖了抖腿,伸个懒腰道:“你以为老子不想搞他么?他勾勾手指,老子就要跑东跑西,还要给他当狗屁客卿长老。现在他一下子收这么多宝贝徒弟,我的弟子还不知在哪呢!要不是那山头老子不敢去,早闹他个天翻地覆了。”

“正要告诉你,他现在不在山上,小师妹也不在他身边,孤家寡人一个……”

“那还等什么?搞他!”

“走!搞他!”

一阵大笑声中,杯犀湖上水雾缭绕,如狂风骤起,暴雨倾盆,一座长逾百丈的机关屋在惊涛骇浪中腾空而起,如一颗流星般向东北方划去。

第二百二十七章 龙安

夫余国,百年之前本是雨国北方的属国。雨国文教昌隆之时,四方的边荒之民纷纷在礼乐的教化下走下山岭,安于农耕,逐渐融入神州文明。

那时,它只是一个小国,一个不起眼的,让雨国人怜悯鄙夷的蛮夷小国。

只是,在后来的百年动乱之中,那些曾经耀眼的大国名城纷纷毁于战火纷争,而这个蛮夷小国却在一次次动荡中留存了下来。

国土并没有扩大多少,却成了东国北方数一数二的“大国”,人口宗族也并没有多大变化,却成了继承雨国风貌最多的国度,成了许多追念故国文华的东国人眼中的文明之土。

百年纷乱,这个国家自然经历了许多变化,但似乎变得最多的,还是世人对它的评价。

龙安城作为夫余国的都城,自建成起的几百年来从未经历过战乱,早已从一个让人笑掉大牙的边荒寨子,成为了东国著名的古都名城。

这一天清晨,龙安城南门迎来了一辆别致的四轮马车。虽说是马车,却没有骡马在前牵引,只是在车头立了个精巧的乌木马头,勉强充充样子。车首稳坐一少年,偶尔在木马颈上拨弄两下,座下的车轮便滚滚向前。

少年如手抚马头琴踏遍草原的游牧子民一般,悠然驾着车缓缓驶入了城门。只是那少年长衫右衽,绝非什么草原子民,而是立志要成为机关大师的东国少年沈思。

杯犀湖上得了临渊先生的一点私传之后,沈思如脱胎换骨一般,他重新组装的千里车终于不负其名,载着几个伙伴千里疾驰赶到了龙安城下。

若是在别处,这千里车定能引来重重围观,可在机关学大兴的东国,这种不靠畜力牵引的机关车已经不算新鲜物什了。尤其是最近这半个月来,三教九流各种装扮奇异行径古怪的人纷纷涌到龙安城,守门的兵士已是见多识广,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嗬,你看看这气派!这才有点大国上城的样子嘛!哎哎,沈思,你看看那人!你看他那扮相,难道这也是来参加岁考的?”

马车后厢中,一个少年兴冲冲地探出头来,指着一个背着硕大酒葫芦、头发如火一般红的怪人大呼小叫了起来。

沈思连忙示按住他,道:“阿原你别闹,现在这城里到处都是因龙门岁考而来的能人异士,别惹恼了人家,平添麻烦。”

宽阔的街道、熙攘的人群一向便是阿原最好的精神食粮,沈思还敢提什么龙门岁考、能人异士,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阿原的声音不由得又拔高了几分,昂然道:“我们就是来参加龙门岁考的,怕个什么?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不是来参加岁考的便罢,否则……”

阿原话没说完,就被背后一股大力扯回了车厢,差点一跤摔进风怜怀里。

“腌萝卜,你又在背后偷袭我!”

“你给我闭嘴!一路上忍你也就罢了,到了这再给我丢人现眼,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踢下去?”

身后车厢里再次响起了熟悉的吵闹声,还好沈思早有对策,在车厢门上的一个机扩一按,一道闸门落下来,顿时将噪音一起锁了进去。沈思擦了擦汗,这才没了后顾之忧,驾着千里车在人群车马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龙安城大街十八小巷数以百计,想要在其中找一间商号并非易事。沈思遭了无数白眼,费了许多口舌,总算一点点问明了余庆商号的所在。一路寻来,原来不过是城东头一个不起眼二层小楼,混在诸多商铺酒楼之中,真看不出来有任何特别之处。

沈思停下千里车,和一众少年进了楼,只见迎面上来一个小厮,叉手道:“几位爷,小店并非商铺,没有东西卖的……”

“我们受临渊先生指点,是来这找人的……”沈思话刚说了半句,小厮便伶俐地道:“原来是风官人的贵客,诸位请先到楼上小坐,小的这就去请风官人。”

这风官人又是何许人,诸人一头雾水,但也不好多问,只得跟着小厮上了楼,进了一间僻静的厢房。小厮奉上清茶,就告罪离去。

一路上等也等惯了,吵也吵够了,这一会几个少年反而安静下来,默默喝着没什么味道的茶水。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只听楼梯作响一人快步上了楼来,人未见声先至。

“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来迟了,恕罪恕罪……”

话音未落,一个锦袍青年步入厢房,拱手道:“诸位,有礼了。”

阿原和雨烟萝等人不敢怠慢,慢起身道:“见过风官人。”

“风官人?”锦袍青年似乎有些意外,一笑道:“诸位都是少年英雄,可别学那些市井之人乱叫,我姓风名扬,虽在坊市中混迹得多了一些,但好歹还是修仙一脉,诸位若不嫌弃,叫我一声风师兄就好。”

阿原吃了一惊,没想到所谓风官人不是什么商人财主,而是他得叫上一声师兄的修仙者,连忙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位风扬师兄锦衣华服,袖缀金丝,腰佩美玉,富贵华丽得有些过了头,但却无市井庸俗之气。眉目平和,可算得上清秀,身材七尺有余,体态丰盈匀称,举止洒脱自然,说是修仙者,倒也有那么一点出尘之意。

只是阿原却总觉得这位师兄有些不对劲——他脸上洋溢着的笑容总觉有几分古怪,甚至有那么一丝猥琐。

阿原不由得分了分神,仔细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忽然心里咯噔一下翻了个个——这笑容,分明有几分像那天杀的老头子!

第二百二十八章 资质

阿原豁然一惊,抬头却见风师兄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道:“这位师弟英姿飒爽,气度不凡,腰间还挂着侠会的木牌,如此少年英雄,想必就是阿原师弟吧。”

一句话,就将阿原心中的些许疑虑打到了九霄云外。生平第一次有人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侠客身份和英雄气概,而且还是未来仙门的师兄!

阿原一时血色上涌,激动得浑身颤抖,忙一抱拳道:“阿原见过风师兄!”

风扬拍了拍阿原的肩膀,很是亲热,又对沈思道:“这位随身带着诸多机关妙物的,就是要拜在临渊师叔门下的沈思师弟吧?”

一句话同样命中沈思的命门,沈思容光焕发,躬身道:“还请师兄多多提携。”

两句话折服两位少侠,风扬又把头转向雨烟萝,笑道:“这位姑娘龙凤之资,天纵之才,一定是雨烟萝师妹了,好、好啊……”

雨烟萝在未来的师兄面前自然也不会端什么公主小姐的架子,温婉地垂首一礼,谦谢了几句,只是让她略为不安的是,这位师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嘿嘿直笑,连连叫好的样子,总觉得有点古怪……

“其余两位,想必就是若离师弟和风怜师妹了。这么多良材美玉汇聚一堂,真是师门之幸啊!一年多出五位资质过人的师弟师妹,实是前所未有之盛景,门派兴旺指日可待,师父他老人家心里想必也是乐开花了吧……”

风扬摇头晃脑,像是土财主突然捡了好几块金疙瘩一样,发自心底地笑个不停。众少年却让他笑得心里发毛,这师兄虽然亲切随和,一点没有架子,但总觉得有些古怪,有点让人放心不下来。

风扬似是真情流露,半晌才敛起笑容,正色道:“我奉师门之命,特来此接引各位师弟师妹参加龙门岁考。这岁考的大大小小诸多事宜,就都包在我身上了,有什么事,也尽管找我就是。”

雨烟萝为首,众少年拱手一礼,算是谢过。不远千里赶到这,总算是赶上了龙门岁考。可除了知道这是凡人飞登仙门的大典之外,其他一概一无所知,憋了一肚子的问题,真不知该从何问起。

“我等虽有前辈指引前来参加岁考,但对这仙门大典实知之甚少,不知……不知这龙门岁考到底都考量些什么?”

雨烟萝这一问,正是众少年此刻的心声。而风扬在几道目光注视下悠闲地饮了半盏茶,吊足了胃口,才道:“龙门岁考是为修仙门派招收弟子,考量的自然是修仙的资质。所谓资质有六,一曰元脉,二曰灵根,三曰道骨,四曰命格,五曰悟性,六曰机缘。此六者古时称作仙家六根,每一个都可以决定修仙路上的命运。”

“六个?这么多?”第一个惊叹叫出声来的,自然是关心则乱的原大侠。

阿原饱读诗书,“资质”什么的,自然耳熟能详。只是上古故事之中,仙人收徒之时说的往往都是“根骨上佳”、“悟性不错”之类的一两句话,从没有一二三四五六这么复杂的说法。

风扬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对阿原的反应很满意,“这仙家六根真要细说起来,一丁点细枝末节都足以成为一门大学门。你们还未入门,我就用最通俗的大白话给你们大致讲讲。”

“先说元脉,你们都修炼过内功,知道人体内有经络穴道,有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有三百六十一道正穴和四十八道经外奇穴。采气修炼所得的真气就在经脉穴道中流转,经脉就是真气的河道,每一个穴道都是真气的蓄水池。”

“若是没有这水池蓄水、河道运水,真气汇聚在胸肺之间,采气定气便不得施展。而水池越多,河道越长,积蓄的水势便越是磅礴——有朝一日凝聚全身真气一搏凝元之时,便有更大的把握……”

“因此可以打通的经脉以及穴道数量,本身就是一种重要的修道资质,自古被称作元脉。

阿原听着不对劲,忙插口道:“可是,经脉穴道不是都能打通的么?只是难易有别吧?”

风扬笑道:“这么说倒也不算错,只是这难与易的差别本身,就是资质。”

“你也可以说,人人皆可修仙,只是难易有别。那什么算资质好?无非就是比旁人‘易’一些而已。可修道成仙这件事实在是太难了,因此哪怕是一丁点的‘易’,也是不容忽视的资质。”

“换个角度,说一道经脉不通,并不是说绝对打不通。若是有位金丹高人全力出手不惜代价真气猛灌,莫说穴道,五脏六腑也能打个通透,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经脉。但哪位高人也不会无聊到随便帮人做这种事,所以普通弟子还是要看自身元脉好坏、功法是否对头、修炼是否尽心等等……”

“炼气通络是为了凝元,而凝元也不过是修仙路上的第一步,后面还有千万重山。凡人皆有寿数,只有早日跨过这一步,才有望在修仙路上走得更远。若是练上三五十年才能打通一道经脉的,那通与不通也没什么区别,还是早点回家种地的好,任何门派都不想要这样的弟子,白白浪费门派资源。”

“这也正是为何从古至今修仙门派收徒最看重资质的原因,若是人人都有无穷无尽的寿命,用之不尽的修仙资源,那或许人人皆可成仙。可惜人生不过匆匆数十年,资质好的人还有望登上一个又一个台阶,资质差的人希望渺茫,也就根本不值得投入,这就是现实。”

风扬这番话,可谓将资质二字诠释得清楚明白,几个少年听了各有所思,沉默了一会,雨烟萝又问道:“那元脉好坏如何评判,又该如何考量?”

第二百二十九章 元脉

只听风扬朗声道:“元脉之好坏,关系着凝元的难易。世人谓此岁考为龙门,实则自古仙凡之龙门,便是凝元这一步。”

“采灵炼真,乃是玄门之基。然天道者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采气定气本是逆天行事,即便通络活穴,周天运转,凡人之躯能容纳的真气也总有一个上限。超出此限,呼吸间逃逸之灵机与采纳相抵,真气修为便由此停滞,谓之瓶颈。”

“而要突破此限,唯有将真气凝炼化作真元——冲击凝元之时,需闭气闭识,极致压缩真气直至发生质变,如凝气成露,化云为雨,自然是真气越磅礴精纯越好。”

“而元脉便有如栖凤之木、隐龙之渊,元脉不佳之人,早早达到采气通络之瓶颈,修为再难有寸进,凝元又希望渺茫,多半终生飞不过那龙门。”

说着,风扬笑着看了众少年一眼,缓缓道:“江湖人熟知,人身有三百六十一道正穴和四十八经外异穴——但那并不是全部,只是最容易打通的一些经脉穴道。一些常人难以打通的便很少有人知道,成了江湖中传说的隐脉。还有一些只有修炼特殊的功法、真气,或是天赋异禀之人方能打通……”

“统统算下来,古籍中最多有两千零五十六个穴道的记载,常人莫说这么多,有两三百能打通就算是很不错的了。而光是能打通还不够,必须彼此相连、首尾相接而成环脉,方能运转周天——因此元脉好坏,主要就是看最长的环脉有多长……”

风扬说到这故意停了下来,可众少年个个眉头紧锁,也无人发问。

风扬笑了笑,接着道:“至于如何考量元脉,这可是一门大学问。从古至今各门各派都有不同的方法和准则,单说如今龙门大典上用的,乃是星宗的传承——把全身穴道绘成一张星图,每个穴道就是一颗星,再把可以打通的环脉用线勾画出来,这条线便称为星链,而这张图就是星脉图。”

“再深入一层,打通经脉一事并不是每种真气的效果都一样,或者可以说经脉也有五行之分。甚至有些人天生水脉、火脉,那就是必须用水相真气、火相真气才能打通。因此每一条星链还有五行之分,可以用颜色标记。这样一幅星脉图就由许多颗明暗不一的星和一条条七彩星链组成。”

“每一条星链,代表着一条独特的周天运转路径,甚至可以对应一门功法。星链越多,可塑性就越强,星链越长,采气修炼的上限便高些,凝元之时自然多几分把握。因此评价元脉的好坏,看看星图有多少星,有几条星链,星链有多长,一目了然。”

星图之说一出,似乎也在众少年心中勾画出了一幅图景,一时眉头都有几分舒展。

片刻之后,沈思开口问道:“那师兄可否说得再详细一点,到底什么样的元脉星图,才可以通过岁考?”

终于有人发问,风扬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在赞许这个问题问得恰到好处。

“考量的关键就在于最长的一条星链的星数。对常人而言,无星无链的,那是石头。有星无链的,在凡间也是废材,一条经络回路都没有,天赋所限,练一辈子也达不到小周天境界。而凡间所谓大周天境界,所通经络也不过三百六十左右——这便是龙门岁考的准线,有一条三百六十星以上的星链,就算是过关。”

小周天高手原大侠听了这话,心中暗暗已有几分底气。自己既然能打通十二道正经成为小周天高手,起码证明元脉不会太差。只是拥有大周天高手的潜质,在仙家不过一个入门弟子,这差距让一直将仙侠两道并举的阿原也不由得有点感慨。

“只是,为何只看最长的星链。若是两条星链一条三百一条两百,难道也不能过关么?”阿原隐隐觉得既然自己能五行真气同修,说不定元脉也是五行齐备,自然有此一问。

风扬笑道:“多一条星链,便可以多运转一套法诀,甚至多修炼一种真气,自然不是坏事,但对凝元却无益处啊。两种真气各成一脉,互不相通,就好比接不到一块去的两截梯子,登高之时还是只能用长的那一截。”

“而凝元便是仙凡之别,不能凝元,修炼再多真气又有何用?是以单链三百六十,实是一个底线,底线之上多几条星链,那是锦上添花。底下之下星链再多也是无用,只能怪老天戏弄了。”

众少年品位着元脉之说,许是在思量自身资质,一时都默默无语。

风扬见无人发问,便接着道:“接下来便说说灵根。方才说元脉决定了一个入门修士在凝元之前所能采纳真气的瓶颈上限,以及凝元的难易,那灵根决定的,就是修炼的速度。”

“当今之世,无论是何门派,修炼的第一步都要引气入体,以灵气作为修炼和驱动法门的根源。引气定气虽各有法门,但最终能截留多少灵气在体内化为真气,还是一个比例。”

“这个比例自然受到功法悟性、修炼场所、乃至心绪状态等诸多影响,但排除这些影响之后,剩下的差别就是资质,这个资质就被称作灵根。”

“所以可以认为,灵根相当于一个修士采气吐纳的效率,同样的功法、同样的环境,有些人能截取七成灵气,有些人只得六成,这就是差距。虽然这种差距有很多方法弥补,但差距就是差距,每一次呼吸吐纳都有差距,经年累月下来就不得了。光阴如水,修仙就是在时光长河中挣扎,快一点,慢一点,足以决定一个修士的命运。”

风扬叹了口气,似是有感而发,雨烟萝不知为何也跟着点了点头,道:“我看典籍上说,之所以芸芸众生之中修仙者如凤毛麟角,就在于大多凡人都没有灵根,无法修炼。只有少数有灵根者方能修仙,是不是这样?”

风扬答道:“在上古看来确实如此,古人把灵根视作感应、牵引灵气的能力,大部分凡人都没法感应到灵气,也无法引气入体,自然也无法修炼,因此这项资质才被成为灵根,是为炼化灵机之根本。”

“这种看法在如今看来则未免有些粗糙,事实上凡人哪怕只是普通呼吸之间,多多少少也都能截留一丁点灵气,只是太少了和没有没什么区别。因此如今一般是根据截留灵气的比例评判,能截留八成以上即为上品灵根,五成以上为中品,二到五成为下品灵根,二成以下要么认为没有灵根,要么就叫做伪灵根。”

“灵根的品级,便是最重要修仙的资质之一,甚至有时候之一二字可以去掉。”

第二百三十章 灵根

灵根之说,阿原自然也耳熟能详。只是在他想象中,灵根就如“仙根”、“仙缘”一样,乃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风扬师兄这么一解释,理解倒是理解了,可总觉得少了几分仙味,像是论斤论两地在菜市场买菜一样。

沉默片刻,阿原还是放下了心中这点别扭,而是问道:“那,灵根也有五行之分么?”

“当然,我正要说这个。”风扬一笑道,“灵气有五行之分,灵根自然也有。比如有些人天生吐纳火相灵气截留得多,其他灵气截留得很少,这便是火灵根。”

“灵根的相属和品级一样是考量灵根好坏的关键。因为真气修炼务求精纯,灵根自然也是一样,最优的灵根便是单一纯粹的单相灵根,差一等的便是双灵根,以此类推,三灵根、四灵根、最差的便是五灵根,又叫做杂灵根。当然,也不是只有五行灵根,也有别的灵根比如……”

“为什么?凭什么五行灵根是最差的灵根?五行真气俱全,这是好事啊!”

没等风扬说完,阿原就忍不住跳了起来。原大侠如今五行真气俱全,照这么说,岂不坐定了就是五灵根,让人根本瞧不上的杂灵根?

风扬倒是一愣,缓缓道:“也不能说五行灵根就是最差,起码在上古之时更看重灵根的品级,相属是否纯一被认为各有利弊。只能说,如今的修仙界,不适合多灵根。”

风扬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原一眼,又道:“如今大道艰难,没有捷径万千,只有险峰一路。要想有所成就,势必要集中精力和资源用于一点,如此尤嫌不足,哪里还能分心二用?所以多不如一,元脉如此,灵根亦是如此。”

“如今修仙界推崇的理念,是专一而精纯,真气纯一,真元合一,凝结金丹时更是不容半点杂质,唯有如此才能多添几分胜算。所以即便是五行天脉、上品五灵根,还是只能取一脉真气修行,其他的都要放弃。若是五行真气一起修炼,莫说结丹毫无希望,就算凝元也是无比艰难之事,这样的弟子在一般门派眼中根本没有培养的价值。”

“可采气定气虽有妙法,也不是可以随心所欲,既然灵根兼收灵脉不斥,所得真气必然是五行混杂,要想修得纯一的真气势必要多花上许多代价。灵根越杂,代价越大。哪怕是上品的四灵根、五灵根,到头来修炼速度也与下品单灵根无异。”

“所以龙门岁考中考量灵根的标准,四灵根必须是上品,三灵根和双灵根必须在中品以上,而单灵根哪怕是下品,只要可以修炼便算通过,这就是差距。而最优秀的灵根,就是上品单灵根或是双灵根,又被称作天灵根。每年出现那么一两个,都能轰动一时,百方争抢。至于五灵根,那恐怕唯有传说中的极品灵根才够格了,只是这么多年我还没在龙门岁考上见过那样的神仙呢……”

听了这番话,阿原如坠百尺冰窟一般,他受笑痴老人家传道,一直认为五行齐全才是上乘,甚至不惜在偃羽阁换来血意心转功补上最后一块短板。如今当真是五行功法齐备,五行真气俱全,结果却被告之五灵根乃是人神共弃最垃圾的灵根,这份打击有如晴天霹雳,让阿原一时失神,说不出话来。

“那灵根与元脉,何者为重呢?”只听雨烟萝在一旁问道。

风扬略想了一下,答道:“若是在上古,肯定是灵根更重要,因为灵气充裕,真气凝实,修炼到凝元境界太容易,元脉什么的也就不紧要。但如今凝元都是一道大关卡,元脉的作用就凸显出来了。”

“就算灵根不错,若是元脉不佳凝元受阻也是无用。反之,就算灵根平平进境缓慢,只要坚持不懈或是有灵药灵丹佐助总能修得真气盈满,只要凝元有成,便在任何门派都有了立足之地。”

“所以如今龙门岁考是考量元脉在前,灵根在后,共同决定一个选生的资质是否合格。一般说来,元脉主链三百六十星,中品三灵根是通常的准线。除非某项资质太过优异,否则低于这个条准线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这个冷冰冰的“准线”说出来,一时冷场。几个少年都在心中默默掂量自己的份量,其中脸色最难看的便是阿原。

原本阿原对自身的“资质”可谓信心十足——不到一年时间就打通小周天,还不算是万里挑一的奇才?莫说通不过岁考,不能名列前茅都不算有面子。

可今日方知还有灵根元脉等诸多说法,而他似乎又是最不招人待见的五灵根,一时不免心乱如麻,苦思对策。

“那其他的资质呢?道骨、命格、悟性、机缘什么的?”

阿原心有所忧,怕灵根会成为拖累,自然要找些别的长处。

机缘什么的,才是原大侠的强项,这一路走来屡屡险死还生,还得了一身功法宝贝,不是机缘又是什么?

风扬缓了一缓,啜了口茶,才答道:“道骨之说传自上古,本是说芸芸众生之中,自有天生适合修道之人,谓之身怀道骨。如今则多是指那些先天体质特殊,可以修习某些独门功法之人。”

“以炼体锻身为道的形门最青睐天生道骨之人,但如今的修仙界以玄门为主,玄门结金丹孕元婴方为真人,于肉身凡躯并不看重,道骨有无对玄门修行也并无多大裨益——更关键的是道骨之好坏有无,在不同的宗门流派看来完全不同,缺少一个可以统一考量评判的标准,因此龙门岁考之中并不考量道骨。”

“至于命格、悟性、机缘,就更加难以考量,因此不列在龙门岁考之中……”

阿原听了不禁大为失望,忍不住叫道:“这太不公平了吧?既然同为仙家六根,只考量灵根元脉,岂不是埋没了那些悟性、机缘优越的弟子?”

风扬一笑道:“之所以不考量,正是为了公平。没有统一的考量之法,如何评判资质好坏?全由仙师一言而定,又何来公平?”

“龙门岁考这么多年延续至今,不能说尽善尽美,但每一点细微之处都自有它的道理。灵根灵脉平平而其他资质优越的选生,虽然可能会在正试中落选,但也还有机会,便是参加正试之后的龙门试炼。”

“龙门试炼?”众少年异口同声叫了出来。

“正是,龙门岁考实际分为两部分,前面正试考量灵根元脉,可谓是文试,后面的试炼则是考量选生的方方面面,不止是资质,心性、意志、品行、能力、经验,都在考量范围之内。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真正资质天赋过人的选生没那么容易被埋没的……”

“那、这个龙门到底比什么?”阿原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风扬顿了一下,答道:“试炼的内容一直是保密的,大致上可以猜测是大能们用法力开辟了一处小世界,名为试炼境。所有选生进入试炼境后需要完成一定的任务方可过关。”

“不管那任务是什么,两三千人之中只有百人可以胜出,难度可想而知。我倒是希望你们都能顺顺当当通过正试,最好别有人要去参加那试炼才好。”

虽然这龙门试炼是什么样子还不知道,但阿原却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原来就算灵根元脉通不过,还有试炼这条后路可以走。

比起那不讲道理的“准线”,反倒是试练什么的听起来更有意思,让阿原甚至有点跃跃欲试。

毕竟他这一路走来,几乎每一步都可以算作是一个惊险的试炼,而他一直走得不错……

阿原正想多问些龙门试炼的细节,却忽然听到一个意外的声音。

“为什么弄得这么复杂?收个弟子而已,那么多门派,就不能各收各的么?”

这个问题如天外飞石一般,倒是让众人都是一愣,更意外的是竟出自少年之口。

风扬打量了一下一直无声无息,恍如影子的少年,神情一动。

“这个问题问得好……也罢,我就给你们讲讲这龙门岁考的来历……”

风扬坐下自斟了一杯茶,指了指窗外道:“这龙安城中熙熙攘攘,皆是为拜入仙门而来。人人皆想修仙,可即便是修仙者,只要大道未成,总有寿尽之日。若无弟子继承衣钵,一生所修所学便从此湮没,无人得知,修道一生,与凡人人死灯灭并无区别。是以从古至今,修道之人最重道法传承,修仙门派更是如此。”

“从茫茫众生中选出天资过人的弟子入门修行,乃是门派延续兴旺的根本。而这根本之事,自然不可草率,门派传承百年千年,自然便逐渐积累出识才、选才、用才的门道,汇聚而成典仪,名为选才大典。”

“从古至今,各个门派的选才大典都是各行其事,为自家门派选才择英,不遗余力,甚至为一良才美玉大打出手,乃至门派相争也不在少数……”

“而如今天下却只有一个选才大典——每岁初春之时,同时在云国、风国、雷国、东国四境十八座城中同时举行,无论贫富贵贱,宗族国别,普天之下神州子民皆可来一试。只要通过,便可以拜入仙门,修仙问道……”

“这等盛典,上古之时也未曾有过,唯有当今的修仙界才得一见。龙门岁考之名只是世俗叫着顺口而已,其真正的意义,是当今整个修仙界的选才大典。”

“除此之外,各门各派不得再自行招收弟子——几乎可以说门派中每一个弟子,都必须与天下门派争夺,百年千年传承之兴衰,全在这天下盛典之中……”

风扬这一番话说得阿原热血沸腾,差点要拍手叫好。可风扬却不紧不慢地嘬了一口茶,语锋一转道:“可是仔细想想,不觉得奇怪么?选才大典自古便被视为立派传承之根本,如何容得他人掣肘?”

“如今这天下大典说来风光,可一门一派连收徒入门都不得自主,需在选才大典上与天下门派竞争,怎能不受制于人?小门小派,甚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争不来一个弟子——这种制度,如何能存续下来?或者说,如今的修仙界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弄出一个龙门岁考来?不弄清楚这个,就不会真正明白龙门岁考的意义。”

阿原从小就爱听人说书讲故事,自然知道这时候该踊跃作答,忙道:“是因为如今修仙门派越来越多,若是个个广收弟子,难免良莠不齐,坏了修仙界的名头,这才有高人出面整治,立下这岁考之制,就是要为整个修仙界把关。”

阿原虽然对修仙界一无所知,但从来就不缺各种想象,这番话显然是受《古今侠客传》作者之影响,对一些九流门派广收弟子招摇撞骗十分不满。

这也难怪,在阿原眼中所有修仙者都是应该高高在上、完美无瑕的,若是像江湖帮派一样结帮成群,甚至像松风道人那样品行不端与强盗同流合污,岂不是丢了仙家脸面,阿原岂能与那等人为伍?

风扬听了微微一笑道:“虽然许多人都这么说,但要么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么只是人云亦云而已。若说修仙门派之多,如今哪里比得了上古?修士品行不端,为祸苍生之事在上古更是比比皆是,为何上古之时便没人站出来要一统选才大典?”

风扬放下茶盏,一笑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博古通今,最爱评论古今之异,他有一句话说的很好,‘古之未有,今而有之,并非今人智有所胜,而是古今之势异也。’”

“上古之时,仅典籍流传下来的飞升仙人便有十几位,而大劫之后,莫说飞升,几千年来修得大神通的真君亦没有几位。为何?是因为道统失传?未必!上古道法万千,后人掘地三尺,完完整整保存下来的也有不少,却从无人以之证道。”

“是今人资质、智慧远不如古人?也未必。”

“之所以今人成就远不及古人,是因为大劫之后,神州之上的灵气稀薄,远远不及上古之时。灵气乃修仙之根本,修仙的土壤已经改变,好比一座森林化作了荒漠,一片汪洋化作了浅滩。其一切风水气象、生灵繁衍皆会随之改变,不复旧观……”

“凡人采定天地灵气之天赋,谓之灵根。却不知天地之灵机,又是从何而来?”

“倘若天地也有灵的话,那天地的灵根,已然变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仙盟

几个少年静静听着,或许他们还理解不了古今之变到底意味着什么,但风扬师兄此刻却像是怀古兴叹的诗人一般,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如今的修仙界,修士的数量已经不算少了,但修仙界整体的实力,或者说修炼有成之士,却远远不及上古。究其原因,在于天地间灵气稀薄,修行比上古艰难了不知多少倍,很容易碰到瓶颈而停滞不前,便更需要借助外物突破。可丹药、灵草、灵石之类的资源又因灵气稀薄而远远不如上古丰富,那就难免要相斗相争。”

“修仙界刚刚复兴之时还好,但随着修士越来越多,门派林立,这个问题就越来越严重。如此演变下去,修士与修士之间,门派与门派之间为争夺仙山宝地、灵石灵药之类的资源,矛盾争端也会越来越多。”

“而如今修士的修为神通普遍不及上古,就算是金丹道君、元婴真人,也施展不出那等凌绝众生的手段。可以说修士、乃至门派之间的差距要远远小于上古之时。”

“既然境界差距并不算不可逾越,那人多势众就显得尤为重要。你们常在江湖上走动,应该清楚本领低微的时候,打架拼的就是人数。各个门派之间为了争夺修仙资源,总要比个高低,自然都要广招弟子,壮大自身,结果又更加剧了资源不足。如此下去,早晚又是一场浩劫……”

“这道理很简单,好比一块地能出产多少粮食,本来就有个上限。如今气候土壤变了,出产越发少了,若人还是越生越多,那早晚便是饥荒灾疫,纷争战乱,让多出来这些人统统死光才算罢休。上古的浩劫、仙魔的大战,本质原因也是如此。”

“大劫之后,仙根道统皆被铲断,掌控神州的乃是天神后裔,四方大国。即便后来修仙之势复兴,也总要有所收敛,不敢太过张狂。要避免重蹈覆辙,唯有开源和节流两个选择。”

“开源就是要恢复天地间的灵机,或是寻找更多的灵气之源。可以说是如今修仙界的第一要务,但始终成效有限。因此另一方面节流就更显得重要——所谓节流,想要让那些元婴真人、金丹道君节省一些少拿一些自然是不可能的,也就只能削减低阶弟子的人数和供给。可你去削减,人家却不削减,那岂不是自取灭亡?谁也不肯做这样的蠢事,自然结果是回到老路上去。”

“好在如今修仙界复兴未久,还有几分理智,不敢忘了大劫之痛,又有几位大神通、大胸襟、大智慧的前辈能者主持,这才逐渐磨合出如今仙盟的一应制度。所有仙盟下属的修仙门派不得再随意收招弟子,而是必须通过统一的选才大典选拔,再按弟子的意愿和事先定好的配额统一分配。经过几十年不断发展完善,就成了如今人们所熟知的龙门岁考。”

风扬洋洋洒洒一大篇,总算尽了兴。说的本是龙门岁考的来历,可兴之所至又谈古论今,离题颇远。

阿原听得如痴如醉,可心中反倒平添了许多困惑,好不容易等风扬停下来,这才问道:“仙盟?那是什么?”

风扬哑然失笑道:“我竟忘了你们连仙盟都不知道。方才说了,修仙界之中有几位大神通、大胸襟、大智慧的能者,在他们的推动下,几百年前几个修仙大派订立盟约,名为仙盟。如今几乎已经一统整个修仙界,但凡叫得出名字的正道门派,都已是仙盟旗下。”

“因此仙盟的规矩章程,也就成了如今修仙界通用的准则。有了仙盟,才有了统一选才的龙门岁考出现,也正因为仙盟存在,这岁考制度才得以延续下来……”

风扬言有深意,一旁的雨烟萝也适时问道:“这是为何?是说仙盟对不守规矩的门派有处罚之权么?”

风扬一拍手道:“照啊!无规矩不成方圆,可没有手段,谁又会去守规矩?”

“仙盟从成立之初,其实就是一个攻守同盟。仙盟成员本就是一等一的大派,领袖又都是绝世高人,这样的同盟谁扛得住?”

“那些中小门派要想生存,要么避入蛮荒贫瘠之地,无本无争,形如散修野道,要么就只有加入其中,哪怕规矩对自己再不利,也只能咬牙认了,谁让你技不如人呢?”

这一番对话又让阿原心中掀起无限波澜,一个龙门岁考在他心目中已是无上圣典、升仙大会,没想到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背后竟隐着仙盟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堂堂修仙界,竟然也和江湖帮派一样拉帮结伙,立盟立约,实在让阿原始料未及,却又有种莫名的兴奋。

“那、我们师门,可是在仙盟之中么?”

阿原这个问题倒是让风扬愣了片刻,随即一笑道:“正道门派,但凡叫得出名字的,都在仙盟之内。落云宗虽算不上名门大派,但还不至于连仙盟都要除名吧,哈哈……”

阿原暗地吐了吐舌头,原来师门也在仙盟之中,可这位风师兄说起仙盟来却一点敬意都没有,反而暗藏着讥讽之意——不,好像无论说起什么,他都是语带不屑,吊儿郎当地随口调侃,也不知他这副做派是跟谁学的。

“可是仙盟之中,也总有高下。师兄说龙门岁考最后按各门派配额分配弟子,那这个配额,又如何决定?”雨烟萝目光灼灼,似是想到了什么。

“问得好!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风扬赞许地朝雨烟萝点点头,道:“这岁考的配额关系到道法传承、门派兴衰,自然谁也不肯轻易相让。虽然最终还是要靠实力说话,但毕竟是都是正道,明面上还是要有规矩制度。”

“而且这规矩制度还要让各门各派能都接受,既要充分保证大门派的利益,又要尽量照顾小门派不至于一无所得,否则各派暗地里小动作不断,规矩早晚也要名存实亡。”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举荐

风扬说起仙盟之事,也是侃侃而谈,毫无顾忌,看那身行头和神态,倒像是一个商贾在胡吹他的生意经一样。

“事实上,除了这每年一度的选才大典,修仙界每三年还有一次论道大典。而论道大典中,文的武的,说白了就是各种比试较量,其中就有一些仅限五年之内通过龙门岁考入门的新弟子。”

“在论道大典中每胜出一阵,就可以为门派赢得一个修仙大会的席位。而这席位多寡,就决定了龙门岁考的配额。”

“修仙大会十年一次,决定整个仙盟的大事要务,规矩章程,还会选出领导仙盟的长老会成员,其重要程度可见一斑,甚至可以决定整个修仙界的兴衰……”

“选才大典、论道大典、修仙大会、长老会,这四者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共同构成了仙盟,也就是如今修仙界的秩序基石。”

说到这,风扬略有些诡异地一笑,接着道:“不得不说,当初构想出这套体系的前辈大能很是高明,既保证了名门大派的优势,又给了那些小门派一线希望。”

“论实力,小门派自然不能和名门大派抗衡,但偶尔冒出一两个天赋出众的弟子,却是常有之事。在这套制度下,小门派的优秀弟子也不至于孤掌难鸣,只要在论道大典中出人头地,列席修仙大会,便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所在门派在修仙界也就有了一席之地。”

“大门派也不能再一味忽视打压,而是要有策略地拉拢一批,渐渐便有了派系从属,互相之间盘根错节,自然也就多了调停手段,少了许多纷争。近百年来,修仙界的确安宁太平,虽然资源有限,但随便打打杀杀的情形已经越来越少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阿原听得过瘾,自然知道该叫叫好,由衷赞道,“风师兄见识不凡!这番讲解分析得入情入理,果然了得!”

“都是因为我有个好师父啊,他老人家虽然修为有限,但若论见识,却是这世上一等一的。”风扬开怀一笑,云淡风轻地啜了一口茶。

“那风师兄在论道大典胜出过么?有没有参加过修仙大会啊?”阿原又问道。

“咳咳……”风扬一口茶差点呛到嗓子眼里,连忙道:“这个就扯远了,咱们还是说回龙门岁考。我说了这么多,你们也该知道个大概了,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有?”

阿原正想问些龙门试炼的细节,却听沈思在一旁道:“请问师兄,我如果通过了正试或者试炼,就一定能拜入临渊先生门下么?”

风扬眉头一扬,道:“不管是正试还是试炼,通过只是说有了拜入仙门的资格,但最终到底进哪个门派,这里面的说道还有不少。”

“选试嘛好比围猎,到头来如何分配可是大事。虽然份额已经定了,但谁先分谁后挑差别可就大了。”

“最初龙门岁考是由各个门派的配额多少决定挑选顺序,可这样名门大派的优势太大。本身配额就多,又优先挑选,资质好的选生都被他们挑了去,门派间的差距只会越拉越大,那些小门派自然要集体站出来反对。”

“小门派想要的方式,是一轮接一轮选,每个门派按次序挑选一轮,都选完了再选下一轮。这样小门派肯定能挑选到资质好的选生,但名门大派又不同意……”

“争来吵去,最后闹到修仙大会上,据说吵了七天七夜,最终达成妥协,还是保证了大门派的优先挑选权,但补充了如今的举荐制度——每个门派,按照仙盟在册的长老数,拥有一定的举荐名额。举荐的弟子只要通过了岁考,就可以优先加入举荐的门派,别派不得再争抢。”

“这样相当于给那些小门小派留一条后路,台面上抢不过别人,却可以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去忽悠一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反正只要让他们认准了自家门派,一路护送着通过岁考,就是稳稳收获一名弟子,还不受门派配额限制。”

风扬越说越是得意,摇头晃脑道,“你看我们玄元峰一脉,从来没在门派内分到过一个配额,但仗着举荐制度,这些年下来也骗到了几个弟子。今年更是不得了,一下子多出你们五个,师父他老人家只怕做梦也要笑醒啊……”

风扬讲到畅快处,神采飞扬,浑然忘了他自己也是玄元峰一脉。说着说着,这才想起沈思的问题他还没正面回答,便道:“临渊先生之事经我操办,如今已是我落云宗玄元峰的客卿长老。你们几人都是我玄元峰举荐的,所以沈师弟大可放心,只要你通过岁考,就不用担心能不能拜入临渊先生门下,而是师门要担心你是不是还肯入门了……”

听了这话,沈思的心算是放下了,可旁边几位却忽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玄元峰这一脉从来没在门派内拿过一个配额,这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消息啊……

一时不免有了乱了套,几个少年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好不容易讲完龙门岁考,风扬已是口干舌燥,又回答了众人许多问题,更是茶水都喝了个干净。眼看天色不早,风扬便道:“诸位师弟师妹不必太紧张,在我看来,各位都是人中龙凤,无论正试还是试炼,通过都没什么问题。”

“龙门岁考虽说是万里挑一,但大多数都是些什么也不懂来碰碰运气的。像师弟师妹们这样年纪轻轻便内功有成的少年才俊,可以说出类拔萃,无需太过担心。”

安慰了一下诸人,风扬起身道:“诸位师弟师妹住在哪?晚上师兄就近请你们吃个饭,好好休息,离龙门岁考还有三天,有什么问题慢慢问不迟。”

几个少年对视一眼,还是雨烟萝答道:“我们进城后急着来找师兄,还没找好客栈。

“哎呀,这可就麻烦了……”风扬面色一沉道:“你们不知道如今这龙安城中客栈有多火爆,东国北方无论贫富多少人一齐涌进城里,别说客栈,就是酒楼有的都租出去当客房用了。”

风扬面色为难地想了一下,道:“这样吧,我给你们安排个住处,虽然在城郊,而且价格不菲,但总好过你们露宿街头。那里清净一些,也免得你们为旁事烦扰。”

诸人一听别无选择,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风扬叫上来一小厮,道:“你带他们去城郊的风来客栈,我在城里还有事就不跟去了。”

说着趁着小厮走近,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咱们抽六成佣金,别忘了带回来……”

“诸位师弟师妹,今晚早早休息,我明日再登门拜会,告辞!”

风师兄大袖一挥告辞而去,众少年满腹心事,也无二话,上了千里车在小厮一路指引下,竟糊里糊涂出了城,直到城外十余里一个偏僻得几乎鸟不生蛋的地方,才见到路边一座简陋的小客栈。

入了内掌柜见到那小厮,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忙一路引着诸位英雄少年,安排到“上房”休息。

这路边小店的确“价格不菲”,竟比偃羽城那客栈还贵上一倍,好在有雨烟萝会钞,阿原也不在乎什么贵贱,进了一间满是霉味的“上房”,就此盘膝打坐,练起功来。

…………

接下来的三天平静无奇,几个少年几乎没出过客栈,连最是闲不住的阿原也没有去城里逛逛,而是老老实实地调养气血身心至最佳状态。

这小客栈一无所有,连同样价格不菲的一日三餐也是淡如水,倒真是清心寡欲,利于修行。只是雨烟萝每次掏钱的时候,脸色都跟别人欠了他八百吊不还一样。真正欠了钱的原大侠也就更沉默老实,几乎足不出户,一心练功。

风师兄说得好听,可几天来一直都没露面过,只有那个小厮每天过来问个安代些话来,说是风官人这几天事务繁忙,来不及过来关照,请他们安心等待,好好准备。

几天下来,小厮和掌柜倒是颇为熟络,掌柜的一见了他就满脸堆笑,每次还要送他到外面,拉扯个好久。

三天时间转眼即逝,小厮再次送信过来,告之风官人明日一早在城门口等他们,一起去倚文殿参加岁考。

这一天,终于来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倚文

第二天一早,几个少年乘着千里车赶到城门口,果然风扬已经笑吟吟地背着手在那里等他们了。

寒暄几句,风扬上了车,一路指引他们驶进了龙安城的内城。虽然晨光尚早,但一路上车水马龙,同来参加龙门岁考的人流络绎不绝,甚至堵得内城门一时水泄不通。

好在风师兄准备周全,一路熟人开道,通行无阻,没怎么耽搁就到了一座宏伟堂皇的琉璃色大殿前。

“这就是倚文殿么?”雨烟萝默默望着眼前的大殿,一时不免感慨万分。

百余年之前,夫余国建了这座倚文殿,效仿雨国开立科举,招才纳士。当时哄笑士林,被雨国上下引为笑柄,当做沐猴而冠,东施效颦的注脚。

没想到百年之后,文崩礼坏,东海之地再无科举,贫寒子弟唯一能考举为官的机会,却是在这倚文殿上。

当然,今天不是科举殿试的日子,来者并非秀才举人,而是修士选生。不是为君王社稷选才纳士,而是为仙家挑选弟子。

只是如今仙家的风光已凌驾于小国君王之上,这倚文殿中只怕比殿试时更隆重热闹几分。阿原他们几个虽然来的不算晚,却也排到了殿外,就算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大殿里面是何光景。

这一条长长的人龙,比死谷中打鸡血的队伍还要壮观,可前行却异常缓慢,原地站了半天,一步也不见动,急性子如原大侠便不免焦躁起来。

风扬见状道:“师弟稍安勿躁,这殿中一次能考验上百人,第一拨总会慢上一些,后面就好了。而且举荐的选生和十岁以下的选生是到两侧偏殿考量,所以别看人多,一会儿就快了,咱们午时之前准能轮到。”

这话倒是解了阿原心中一个疑惑,眼前这条人龙隐隐分出三列,阿原他们五个虽然一起进来,却排在最左一列,同列的选生大多衣着光鲜,神采飞扬,气度上也更从容一些。身边每每都有些仙风道骨之人照看,想必便是举荐之人。

而队伍最右一列则全是孩子,大的七八岁样子,小的只有三五岁,远远一望像是一堆高矮参差不齐的小土豆。

剩下混在中间一列的,则大多是一些十几岁到二十岁左右的少年,共同之处是大多衣着寒酸,神情冷峻,看起来江湖味乃至乡土味更重一些。

阿原对江湖草莽倒是没什么偏见,但对一群还淌鼻涕的小土豆可就不屑一顾了。

这么一群小屁孩也要参加岁考?未免也太胜之不武了,难怪要专门找个偏殿去考量。

“这些小屁孩也是来参加岁考的?没有父母跟着,一会到了殿上吓哭了哄不好可怎么办?”阿原坏笑着道,其实他想说的是万一这群小屁孩到时候尿了怎么办。

阿原肆无忌惮,说话声音有些大,顿时有好几道目光向他看来,尤其是右手边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扭过头来看着他,神情颇为不忿。

风扬拍了拍阿原的肩膀道:“可别小瞧这些孩子,需知龙门岁考比的就是天赋资质,年岁几何并不重要,相反越是天资卓越的孩子,更该从小培养才是。”

“上古之时挑选弟子都是从三五岁甚至刚出生的孩子选起,十岁以上还没修炼的已经算是晚了。只是如今修道越发艰难,资源有限,除了天资之外心性阅历也同样重要,这才渐渐放宽了年龄限制……”

阿原一听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如此说来他十四岁才开始修炼,岂不是耽误了?

说来也是,原大侠半年就打通小周天,若是从七八岁记事时就开始修炼,那成就简直难以想象。但他嘴上还是不肯放松,道:“可是这么小的孩子,话都说不利索,要如何考量资质到底好不好?”

风扬笑道:“就算是凡间医道也有望闻问切,没听说小孩子不会说话就没法看病的。仙家手段,又何须问什么话?只是现在龙门岁考竞争激烈,选生也越来越多,让仙师挨个探查未免费时费力。更重要的是为了保证公平,防止考官舞弊,如今都尽量减少人为考量,而是用法阵和机关术辅佐加以裁断。

“用机关术?”一旁的沈思顿时加入了话题。

“机关术只是为辅,把结果更一目了然地展现出来。真正取代仙师考量选生的,乃是法阵。但这法阵与机关的原理可谓殊途同归,世间万物,只要掌握了原理,把每个步骤拆分开来,不借助人力实现,自然就可以自发运转,法阵如此,机关亦如此。”

沈思听了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风扬又道:“以往考量元脉的方式是仙师渡一丝真气在选生全身游走一番,而考量灵根则是仙师以真气助其吐纳。但仙师的修为、眼界乃至判断准绳因人而异,为保公平,只能让同一位仙师考量上千弟子,费时费力,而且说白了结果完全取决于一人之念,事关千百门派兴衰,势必惹人非议质疑。”

“于是后来便有大能为此创出一个法阵,可以暂时控制一下呼吸吐纳、真气流转。只要配置好法阵,让选生坐在其中呼吸吐纳一番,就可以判断选生元脉灵根资质如何,再用机关术具象昭告,则一目了然,无可置喙。”

“从此以后,岁考正试都是法阵自行运转,结果自现,仙师只是监督和裁断,自然也就轻松多了。”

沈思听得眉飞色舞,如痴如醉,而阿原却有些不以为然。

这龙门岁考听起来和想象中差得越来越远了,在阿原心目中,本应是一个白发仙人在人群中扫上一眼,就望着一个孩子捻须颔首,上前含笑一抚,孩子连忙跪下磕几个头,就此收为关门弟子——如此才符合他心中的仙味。

像风扬所说什么法阵机关自行运转,仙师只是作壁上观,虽然更合沈思的胃口,却把好好的一个仙家大典搞得跟市场里买菜称重一样,恨不得明码标价以示童叟无欺,未免也太过无趣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入殿

正说着,前方人头耸动,队伍陡然向前推进了一大截,阿原他们终于从大门走到了正殿台阶下,殿门再次合拢,只隐隐听到里面有低沉的嗡鸣声,不时还有一道道光芒透出。

阿原想到殿内正运转着的可以考量一个人元脉灵根的法阵,不由得心痒难耐,只觉眼前的倚文殿大门直如传说中的龙门一样。

又等了一个时辰,殿门终于开了,阿原伸长了脖子却只看到一座锦绣屏风,有人招呼着十岁以下的孩童向右,其余人则向左。

看着一排小土豆先进了去,阿原不由得嗤笑一声,惹得身边那个臭小子又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白眼。阿原也不客气,回敬了他一个大鬼脸。

进了殿门屏风转左,过了一道角门又分了两拨,阿原他们几个一路来到一座偏殿门口,风扬上前递上手里一叠文书,道:“落云宗玄元峰三位长老,举荐选生五人,特派在下前来观礼。”

守在门前的并非普通兵士,而是一个峨冠道袍的修士,他慢条斯理地看了风扬一眼,又看了他递来的文书,不置可否。风扬一笑,带着几个少年进了偏殿。

一路上,阿原的心跳便不断加速,待进了偏殿心已提到了嗓子眼。放眼望去,只见偏殿正中立一高台,台上方案之前端坐一道人,身穿墨玉袍,头戴冠云冕,须发皆白,瞑目危坐。在其下首立着一个年轻道人,墨袍墨簪,神情恭谨,似乎是其弟子。

而偏殿正中,红白光芒交织,围成一个巨大的光柱。光柱源自底部镂刻着金色篆字的青砖,想必便是考量选生资质的法阵。

老仙师还在闭目养神,入殿的选生自然不敢造次,个个闭气息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整个偏殿虽挤满了人,却当真鸦雀无声。

等了一会,老仙师魂游天外终于回来,睁开眼睛道,“开始。”

下首的弟子微微躬身作答,向队首一个少年挥手道,“上来吧。”

那少年十四五岁,忙上前一步,却紧张得脚下一个踉跄,顿时满脸通红,胡乱一抱拳道:“晚、晚辈姓韩……”

话还没说半句,就被老仙师一挥袖打断,“上去。”

少年脸都憋成了猪肝色,正不知如何是好,旁边的修士指点道:“走进中间的法阵中,打坐放松,法阵会暂时支配你的呼吸吐纳,听之任之,不要心存抗拒。”

少年连连点头,几步跨进法阵之中,盘膝坐下,一脸茫然。不过随着法阵光芒亮起,他浑身被包裹在一片白光之中,随即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地深深吐纳起来。

一呼,一吸,格外悠长,大殿中静得奇,法阵中突然投出一道光,映在对面墙壁上,形成一幅五彩斑斓的图画,仿佛夜幕星空。

寂静的大殿中终于爆发出一阵惊叹声,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无可抑制地叫了出来,随即便是一片吵杂的议论声。

“风师兄,这就是星图么?”

“没错,这法阵现在完全不用人控制,自发运转,不但能探查元脉灵根,还能直接映成星图。别小看这东西,实是了不起的创举。”

阿原哪里会小瞧,他几乎迷醉在这星图里,五彩斑斓的大小星辰,比之真实的星空更多了几分绚烂。

风师兄在一旁讲解道:“理论上星图有多种画法,但一般只算最优的一种。比如一道环脉用火相真气可以打通八十穴,其他真气只能打通七十九,那就算这条链是火链八十,而如果用五行真气打通的难易都一样,则是白链八十。”

话音刚落,星光闪烁了几瞬,一道白光穿越点点星芒,笔走龙蛇,画成了一道弯曲绵长的白线,看起来像是一道神秘的符篆一般。

“白链三百八十一。”一旁的修士朗声念了出来,声音如洪钟大吕般回荡在大殿之上,压倒了一片吵杂的惊叹、讨论声。

“风师兄,怎么样,这个算通过么?”

“主链三百六十以上就算是合格,但也只是刚刚过线而已,还要看灵根如何。”

果然,台上的仙师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墙上的星图淡去,法阵又急速运转起来。法阵中的少年面无表情,深深吐纳了七次,呼出的气息如彩霞般,五色轮现。

墙壁亦上缓缓印出了一行字——火二十一,水十八,木四十一,土三十。

“下品四灵根。”修士缓缓念了出来,“不入格。”

短短三个字,有如判词。少年面如死灰,看了台上修士一眼,眼中隐有厉色,可随即就随着一声叹息消失不见。他缓缓站起身来,挪步走出了大殿,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第一个选生就是淘汰出场,虽然不意外,但还是让众人感到一丝悲壮。台上的修士却没有片刻停顿,挥手道:“下一个。”

一个身着素衣长裙的少女走上前来,盈盈一拜,自行走进了法阵。

虽然一句话也没多说,但少女那低头含羞的模样顿时让阿原生出几分好感,温默静婉的气质更是让阿原不由得瞥了身旁的雨烟萝一眼。

雨烟萝虽然未必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觉得不对味,立刻针锋相对地瞪了过来,若不是大殿之上气氛正紧,二人说不定又要吵上一番。

法阵毫无波澜地再次转动起来,在墙壁上又映出一张星图。只见一条白色星链从上到下贯穿星图,过了一会,左右两边又各生出一道蓝色光链,头尾弯曲,星图由此固定下来,倒有点像一个水字。

“白链四百九十六,水链一百六十七、一百二十九。”大殿上再次回响起修士的声音。

“这个,这星图,倒是像一个水字啊……”阿原奇道。

风扬也饶有兴致地看着星图,缓缓道:“星宗这星图传承奥妙无穷,并不只是更形象化让人一目了然,而是星图之中往往暗藏玄机,映射其心性命格种种。”

“像这个女孩,星图正好构成一个水字,其人多半是沉静娴默,绵弱微达的性子,对修道颇有助益。”

“虽然主星链短了点,但三链可同修水相真气,也算不错。但归根结底还要看灵根。”

第二百三十五章 星图

星图淡去,法阵又急速运转起来。法阵中的少女檀口微张,像是被人生生撬开了嘴一样,脸上一丝惊慌和羞涩更是让人有几分怜惜。

少女不由自主地深深吐纳了七次,透过法阵可以看到她呼出的气息透着浓厚的红、褐、金、碧四色,这一次在墙壁上缓缓印出了一行字——水二十。

“哎呀,太可惜了……”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叹息声。

阿原左顾右看,正不明所以,只听台上的修士道:“单水,伪灵根。”他顿了一下,朗声道:“不入格。”

阿原这才明白,这水二十竟是判了这少女的命运。

“我看她明明呼出了好多种灵气啊,怎么会是单水灵根?”

“傻小子,灵根是灵气留存的比例,呼出的该是越少越好。她五行真气几乎全部呼出,只能采定差不多五分之一的水灵气,这灵根实在是太差了一点。否则,哪怕是个下品灵根,也是不错的一个苗子,可惜,真真可惜了……”

风扬连说了好几个可惜,可阿原看台上仙师没有半点惋惜之色,协礼修士只是挥了挥手,示意那少女下去。

而少女也明白了自己的命运,脸上红潮未去,却平添了几分萧索,竟一连几下都没能站起身来。

旁边一名道人走上前去,一把拉起她,向台上拱拱手道:“道君未免太严苛了些,依我看,这孩子的灵根定为下品,也未尝不可……”

台上老仙师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道:“这就是老夫坐在这,而你只能在台下的原因。”

那修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甩手道:“罢了,反正我是不会放弃这个孩子的,试炼之中,定会有她一个位置。”

“关我什么事?下去!”老仙人长袖一挥,那修士面色一冷,只能悻悻地带着少女离去。

…………

有了前面两个作样,接下来大家也都知道怎么回事了,不需要台上修士再多说什么,上来见礼之后就自行走入法阵,接受考量。

可接下来的一连四人还是都未入格,一直等到第七个,终于有了第一个过关的选生。

“金三十二水五十火二十八,中下品三灵根——入格。”

入格二字刚落,台下顿时一片沸腾,毕竟一上来连续六人都未入格,大殿上的气氛压抑至极。

事关修仙乃至一生命运,不由得不紧张。这下终于有了第一个通过之人,一时千百道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似乎恨不得把他生剥了好好研究一下。

这第七位选生是单灵脉木四百二十,中下品三灵根的资质,按风师兄点评乃是勉强压线过关。但通过就是通过,就算一分之差,和之前落选的那个少女就是天渊之别。

“举荐他的乃是东海苍梧派。”台上修士声音虽轻,但台下也听得分明。

老仙师面沉似水,对台下选生道:“你可愿意入我宗门——雾灵山朗镜宗?”

“弟子愿意!”台下的选生脸色晗红,如在酒缸里泡了三天三夜一样,连忙跪下应道:“弟子愿意!”

老仙师这才第一次挤出些许笑容,道:“也好,你带他重新签过举荐书,登记入册。”

“是。”修士躬身应答,下了台来拉起那选生,径直去了。

这一下,台下彻底炸了锅,虽然人人都压低了声音,但所有人都窃窃私语,还是把整个大殿吵得跟菜市场一样。阿原他们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更是不例外。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有举荐的门派么?”

“举荐的门派,还能改的么?”

“是啊,而且还是通过了才改,这算什么?”

风扬抬了抬手,虚按几下,示意师弟师妹们不要激动,一笑道:“举荐书又不是卖身契,哪有签了就不能改的道理?否则若是有些下作宗门花言巧语哄骗些不谙世事的孩子,甚至用了祸心迷魂手段,那就难看得很了。”

“不过一般选生有举荐之人护佑,并不会临了另投别派。这个选生之所以特殊,是因为他的举荐书是买来的,根本没见过那个什么苍梧派的长老。否则也不会被人一句话就拉了去……”

“什么?举荐书也是能买的?”阿原简直要疯了,感觉堂堂龙门岁考,仙家的选才大典越来越像是集市买卖了。

本来只是一句抱怨,风扬却神色一肃,沉声道:“这世间万物皆有价码,只要是可以交易的,又有什么是不能买卖的?

“买卖举荐书虽说不入流,但实际上也是仙盟默许的规则之一。举荐制度本来就是照顾那些小门小派的利益,只要能平息不满化解矛盾,仙盟乐得睁一眼闭一眼。”

“天底下毕竟还是聪明人多,更何况能通过岁考的都是天资聪颖之辈。就算没见过世面,也绝不是傻子。对一些不入流的小门派来说,每年都寻到十几二十个不谙世事的弟子入门实在太难了,往往大部分举荐名额最终都浪费了。”

“与其这样,还不如卖个好价钱,碰上运气好甚至还能白捡个弟子,何乐而不为?一纸荐书又不费什么力气,但对选生来说却意义非凡。最大的差别,有举荐书的选生就算正试落选,还可以参加龙门试炼搏上一把。”

“为这一线机会,自然有大把富家公子不惜重金砸上一张,这举荐书的价格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收益不菲。不过既然是花钱买的,这样的选生自然谈不上半点忠心,好一点的门派稍微招揽一下,就是这种场面了,不算什么稀罕事……”

风扬非但没有半点义愤之意,反倒说得眉飞色舞。阿原心中不屑,不禁连连撇嘴,只觉不管是出售举荐书的下流门派,还是买举荐书又首鼠两端的弟子,亦或台上这种公然截胡的仙师都是一丘之貉,纯粹给仙家丢脸来的。

台下与阿原想法相同之人只怕也不止他一个,一时间沸沸扬扬,可台上老仙师八风不动,似乎特地留了点时间让众人畅所欲言。过了好一会,人群中吵杂声渐渐平息下来,一旁修士吹干了刚换好的荐书,神情自若地喊道:“下一个……”

第二百三十六章 双龙

一轮又一轮,同样的戏码反复演上几遍,这龙门大典的神秘光环便退去了大半。

台下众人看也看得熟了,心中情绪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再没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一个接一个上前,坐在法阵中接受考量,将结果投在墙上供人品头论足。

转眼间五十八人过去,只有六人入格,大致十分之一。其中资质最高的是一个中品水木双灵根,白链六百六十二木链二百零八,风扬师兄说已算是十分出色的资质。

那人却没有被截胡,而是在身边仙师的照拂下入了东海归墟派。其余五个入格的选生中,则又有一个被台上的仙师拉了去。

第五十九人,便是沈思。

等得太久,原本紧张得脸都有些抽搐的沈思早已平静下来,在一众小伙伴关切的目光中越众而出,朝台上恭谨地施了一礼,便走入法阵中闭目端坐。

虽然举止从容无可挑剔,但心意相通的兄弟阿原还是从沈思僵硬的表情中读懂了他心底的紧张,不由得为他暗自捏了一把汗,默默在心底祝祷。

法阵又运转起来,只是阿原觉得这一次额外沉重些。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对面墙壁,只见上面缓缓映出一张星图,一条青链、一条白链、一条黄链如三条彩带,顶端拢于一处,如一个倒写的篆字山字。

“成了!”阿原握拳低吼一声,他没吃过猪肉也见惯猪跑了,沈思的星图一眼望去主链绝不会少于四百,三链相交之前也出现过,风扬师兄说虽比不上合成一链,但也比三条链各不相关要强得多。这星图没有通不过的道理。

“三才链,木链五百二十一,白链二百九十八,土链二百三十八。”

台下顿时一片交头接耳声,这幅星图中星数已然上千,连之前那个双灵根的选生也不过八百多。没想到沈思这貌不惊人的少年竟如此出色,还是三才链,可以算是目前数一数二的星图了。

星图隐去,众人的目光不由得更急切了几分,阿原手心里全是汗,比自己上去还紧张。只见沈思缓缓吐纳七次,吐出的气息以青金两色为主。

“火六十、木七十二、土六十八,三灵根——中上品,入格。”

此言一出,下面顿时一片沸腾,阿原为首的几个小伙伴更是跳了起来。

沈思虽是三灵根,但品级中上已是不错,又是三脉相连的三才链,比之前那个双灵根也相差仿佛,算是迄今为止第一等的资质了。

台下风扬眯着眼,喃喃道:“沈思这星图和灵根契合,还有个名堂,叫做三山锦绣,这小子,却是内秀了。”

“举荐他的,是落云宗玄元峰。”一旁修士低声道。台下人顿时明白,这又是要截胡了。

果然,台上的老仙师再次睁开了眼睛,道:“你可愿意入我宗门——雾灵山朗镜宗?”

可惜台下沈思的举荐书可不是买来的,杯犀湖上一拜,沈思的一颗木头心比铁打的还结实几分,别说一个什么朗镜宗,就算天玄门长老在上面收关门弟子,痴迷机关术的沈思也不会动一下心。

沈思只是深深一拜,道:“承蒙前辈厚爱,但晚辈得临渊先生举荐,已相约拜入先生门下,一生修习机关之术,恕晚辈福薄无缘加入贵宗。”

“临渊先生?机关术?”老仙师皱了皱眉,一旁的修士连忙凑过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老仙师随即露出一副倒了胃口的表情,一挥手,又闭上了眼睛。

“师兄,您就在下面站着呢,他们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挖人?”阿原不由得大为不忿,这台上仙师也太目中无人了,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当他们的举荐书是买来的么?未免有点太瞧不起人了。

风扬脸上却没半点愠色,嬉笑着朝阿原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倒是美滋滋地看着沈思上前从修士手中领了一张印了金印的书册,退了下来。

沈思红光满面,朝小伙伴们挥了挥拳头,又扬了扬手中书册,直如金榜题名一般,看得阿原一阵眼馋。

首战告捷,第二个登场的,却是从进殿门就没说过一句话的少年。

在阿原眼里,这寡言冷语的家伙自从地底击杀了巨蜈蚣一役之后,也不知是功力突飞猛进越发深沉,还是走火入魔伤了脑子,从此越发话少,存在感也越来越低。

即便赶路时同在一辆车上,有时候都能忽略了他的存在。此刻他突然出现在台前,甚至还有不少人压根没注意到他是从哪冒出来的。

少年一贯的冷峻,连向台上仙师见礼都免了,径直到法阵中坐下,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一样。

法阵运转,墙壁上再次映出一张星图。

这张星图似乎暗淡了许多,但仔细一看,星数并不少,之所以星光暗淡,是因为穿梭在星海中的那条灵链,居然是黑色的,如一条乌龙吞没了星空一般。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白色的长链,如一条白龙,与黑龙交颈缠绕。两条星链头首交合,缠扭在一起,有如一颗双生之树。

“白链六百五十一,黑链五百九十六——阴阳交颈双龙链。”

修士的声音还算平静,可从他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就能看出这绝不是一幅普通的星图。台下更是炸了锅一样,人们纷纷交颈相问,如阿原一样。

“黑链?黑链是什么情况?莫非这小子心太黑,把灵链都弄成黑的了?”

“黑链其实并不少见,只是很少有长的而已。实际上就是江湖上常说的隐脉。”

“江湖上只知道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其他经脉则被看作是奇特的隐脉。但在仙家看来其实并没有什么隐秘之处,无非是拥有此等元脉之人少见,或是打通这些经脉所需的真气往往比较特殊而已——五行真气不管用,必须是一些特殊真气什么的才能贯通。”

“至于作用也特殊得很,既然不是普通真气,对炼气凝元往往作用有限。但可以修炼一些特殊的功法,施展一些偏门的手段——虽说玄门标榜正统,一向不太看重这些,但这么长的黑链,还着实少见……

风扬目光中闪烁着光芒,微微颔首道:“双链头颈相交,星图谓之‘交颈双龙’,本已少见。而若离师弟却是一白链一黑链同根交缠,名为‘阴阳交颈双龙’,这就太有意思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十字

与兄弟沈思通过时的喜悦相比,阿原此刻心里就难免有点酸溜溜的了。

少年的厉害,无需多言,原大侠心底里也知道少年和腌萝卜二贼的实力在他和沈思二侠之上,如果说沈思已经是上等的资质,那这个小贼自然也不会差。

少年体内生死两气纠缠不是什么秘密,几个小伙伴彼此都知道些底细,原来背后早有原因,就在元脉之上。

阿原略失神了一下,墙壁上已经映出了少年的灵根——木八十一,火七十六。

“木火双灵根,上下品,入格……”这一次,修士一向波澜不惊的声音中终于有了一丝异样。

台上的老仙师陡然翻开眼皮,双目灵光暴涨,盯着台下瘦弱的少年道:“台下少年,可愿入我门下,老夫愿收你为亲传弟子。”

此言一出,台下众多来观礼的修士不禁头皮发麻。那些选生不知道台上老者是谁,他们却再清楚不过,此老名号朴镜道人,乃是朗镜宗的一位金丹长老!

就算在金丹道君当中,这位也算是老一辈了,足足已有四百多岁。虽然修为并不算出众,但就凭不少金丹道君见了他都要称一声前辈这辈分,就足以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这样一位金丹道君拉下脸皮,不惜拿出收为亲传弟子的价码来,除非是不谙世事的傻小子,否则任谁都会心动。传说这老道寿岁将尽,为了门派兴旺是越来越不顾面皮了——碰上这样的主考,着实难缠。

台下修士不由得暗自盘算起自家举荐的弟子到底能不能过这关,至于台上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少年,那是根本不用想了。

谁知少年长身站起,迎着老者的目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连话都没说上一句,甚至神情之中还带着几分不屑。

朴镜道人活了这么久,单是在龙门岁考上截胡的年头也比这少年岁数大多了,头一次放出亲传弟子这样的价码,竟碰上一个如此狂傲的少年,不由得勃然变色,正要发作,台下忽然上前一人,正是风扬。

风扬一拱手道:“道君莫要说笑,这里是偏殿并非正殿,这位选生,乃是我落云宗玄元峰举荐的弟子,岂可加入贵宗?”

又是落云宗玄元峰!

落云宗不过一个三流宗门,什么玄元峰更是听都没听说过,居然一下子捡了两个资质上佳的弟子,真是让人心头火气。

眼看台下观礼的又是一个筑基未成的废物,朴镜道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禁冷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和我说话?”

风扬却没有一点火气,笑容中甚至还有一丝放浪,拱手道:“奉师门之命,特来观礼。道君是主考,可谓主,我来观礼,是为宾。晚辈风扬,见过道君。”

没想到台下这小子修为不高,胆色倒是不差,面对金丹道君居然没有一丝惧色。龙门岁考毕竟是放在明面上的仙家大典,朴镜道人修为再高,也得依礼行事,被这小子一句话堵在那,偏偏发作不得,脸色不由得更难看了几分。

“你已通过正试,可愿入我落云宗玄元峰?”风扬转头去问少年,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少年看着风扬,一时不知作何感想,竟默不作声。就在周围人以为他要改口的时候,少年深深地点了点头,而且难得清楚地说了两个字:“愿意。”

风扬点了点头,向台上拱手道:“既已礼成,请入册,多谢。”

台上修士小心翼翼地看了朴镜道人一眼,能被带到这倚文殿上协礼的,自然是八面玲珑之人,也把握得了道君的心思,知道事不可为,便拿出笔来录了名册,对台下冷言道:“如此良才美玉,可别糟蹋了才好。”

风扬微笑拱手道:“多谢道兄提点。”说着朝少年摆了摆手,带着他退了下来。

几经波澜,这个话都不肯好好说一句的少年,终于也通过了岁考,成了落云宗玄元峰的弟子。沈思和雨烟萝满脸喜色地迎上去,雨烟萝甚至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搞得少年颇有些尴尬。

阿原在一旁撇撇嘴,也一把抓起风怜的小手,故意模仿雨烟萝的样子,伴着鬼脸嘲讽了一番。正寂寞无聊的风怜忽然得了主人的垂青,不由得嫣然一笑,道:“主人,我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就在阿原绝倒的时候,背后瞪了他一眼的雨烟萝,在沈思和风扬的祝福声中,缓缓走上前来,向台上盈盈一拜道:“小女见过仙长。”

雨烟萝此时又是一副文弱有礼,恭谨端庄的模样,台上修士难得微笑了一下,道:“无需多礼,入法阵去吧。”

缓缓步入法阵之中,盈盈坐下,雨烟萝的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甚至可以说充满了柔美,看得台下不少人伸长了脖子,唯有阿原胃里直泛酸水,连吐舌头。

这一次法阵似乎比之前运转得更慢了些,许久,才缓缓在墙壁上映出一幅璀璨的星图。

群星之耀更胜夜空,红蓝两条星链如开天辟地的神人用巨斧在星幕上划下的两道刻痕,纵横交错如十字,仿佛要将整个星幕撕裂一般。

台下呆立的阿原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用去数也知道雨烟萝的星图远比想象的还要好。

“水八百,火七百九十八,水火——天脉。”

台下霎时寂静无声,片刻之后,竟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传说中的天脉,无需真气通络而天然贯通之人,竟出现在眼前,而且还是水火双天脉。

这样的资质,生来每一次呼吸便是周天运转,在芸芸众生之中仿佛天人一般。这样的资质,已经不会让人眼红妒忌,而是要心生向往了。

台上的朴镜道人早没了半点“睡意”,两眼直勾勾地看看墙上的星图,又看看台下端坐的少女,心中不免波澜起伏。

这样的元脉,只要有灵根,就跑不了一个筑基境界,若是灵根优异,那就是平添了一个金丹道君——只是,现在还不是心急的时候……

短暂的欢呼声后,台下竟没人交头接耳吵杂什么,而是再次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盯着墙壁,只等这天脉少女的灵根揭示……

第二百三十八章 照影

这一次,法阵似乎也知道慎重,比平时运转得缓慢许多。但在众人目不转睛注视下,终于还是将一行字缓缓映了出来。

“水九十五,火九十二,上上品……”

“天呐——水火天灵根!”人群之中,不知哪个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与此同时,台上的老道霍然而起,一道凌绝的气势如山崩海啸一般从头顶压下,刹那间冲得人群东倒西歪。

“孩子,我愿代掌门收你为亲传弟子。掌门门下如今尚无亲传弟子,以后你便是我朗镜宗的首席大弟子……”

朴镜道人的声音如洪钟大吕般在殿内回响着,天脉天灵根,如此资质的的弟子,朗镜宗从未在龙门大典上选到过,所以他不惜越俎代庖,要替掌门收下这亲传弟子。但随即又觉得自己太过主动了些,有失仙家宗门的威严,于是拉长了调子,道:“你可愿意?”

话虽如此,但他一点也不觉得有必要发此一问。掌教真人的亲传弟子代表着什么?那就是宗门未来的掌舵人。当然,这天脉天灵根的少女,将来少不了一个金丹道君,也的确有这个资格。

万籁俱寂,台下的少女扶膝长拜于地,众人惊叹的也好,惋惜的也罢,都以为她在叩谢师恩,可一个柔婉清妙的声音却答道:“仙师厚爱,请恕晚辈无福承受。晚辈在凡间亦有授业恩师,她几次救我于水火,恩同再造。恩师指点我拜入其他仙门,晚辈不敢更易,还望仙师成全。”

朴镜道人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类似的情景,这些年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眯了眯眼睛,捻须道:“天玄门么?还是星宗?”

一旁的修士满脸尴尬,诺诺道:“禀师尊,是、还是那落云宗、玄元峰……”

台下,又是那个风扬带着一抹坏笑站了出来,拱手道:“道君辛苦了,这名弟子,还是我玄元峰举荐的。”

朴镜道人一愣,随即燃起冲天之怒——天玄门也就罢了,落云宗这样的三流门派也敢当着自己的面抢人?这绝世的良材美玉,亏他们也舔脸去抢!

“就凭你们一个不入流的小门派,也想收这样的弟子,不觉得太不自量力么?”朴镜道人声色俱厉,一句不自量力,已经算是明明白白的威胁了。

可惜金丹之怒,对上风扬也是对牛弹琴,风扬硬顶着金丹道君的怒火,朗声道:“道君失言了,我落云宗出自天玄门旁支,祖师道一真人当年也是天玄山上有名有号的元婴真人,论辈分位次只怕不在贵宗前掌门真人之下。就算如今祖师已少理事,但一个玄门旁支的位置摆在那,岂可随便冠上不入流三字?”

饶是朴镜道人一颗道心温养数百年,被一个黄毛小子大言不惭地当面顶撞,也不禁心火跳动,恨不起一巴掌下去把他拍成肉饼。

可这小子之所以敢这么做,正是因为他有底气。

所谓仙盟正道,总要讲究一个秩序道义,起码是明面上的。一个金丹道君背地里拍死一个下层弟子,或许没什么要紧。但大庭广众之下,尤其还是在仙家大典上,却只能想想而已。

在这仙家大典上,只要占住一个理字,布衣白丁也敢和元婴真人叫板。朴镜道人之所以有怒发不出,还是因为抢人家举荐的弟子本就不占理。

但朴镜道人活了几百年,又岂是易与之辈,只要有实力差距,没理也能造出理来。

朴镜道人哼了一声道:“休拿什么玄门旁支说嘴,哪个门派没有渊源来历?出身名门却自甘堕落的例子举不胜举。你们宗门这么多年来也没举荐几个像样的弟子,什么玄元峰,更是闻所未闻。这次却突然冒出来举荐了这么多优秀的弟子,其中必有蹊跷,说不定是用了什么蛊惑人心的手段,来欺骗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我既为主考,自然应该查问清楚。你还不退下?”

朴镜道人心中早已豁出面皮,宁可威逼利诱,乃至迷意惑心,也要把这个弟子抢入门下。可台下的风扬竟一步不退,反倒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青光一亮,如一盏灯浮在空中。

“道君要查问,晚辈不说话便是。但晚辈既然代师门前来观礼,师门清白可是要保住的。这盏照影灯,带着一个浮光照影的法术,可以将所照的一切留存在天机阁的存影楼中。敬请前辈查问,以证我师门清白。”

风扬说着一笑道:“这是天机阁专门为龙门岁考准备的特供版,道君不会不让我用吧?”

台上长身而立的朴镜道人僵立当场,一颗道心险些失守。就算已经豁出脸皮,竟有手段让他施展不出。

这照影灯乃是天机阁特供,价值不菲,自然是包含了保护费在里面,他还真不能强说不准使用。而且此刻一言一行都有留存,他若是出手阻挠破坏,也绝难不留痕迹。

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黄毛小子竟然滴水不漏,连照影灯都特地准备了,可见早已筹划周全,想要硬抢下这个弟子,只怕难了。

朴镜道人脸色数变,还是维持着一个高人的姿态,缓步走下台来,对雨烟萝道:“孩子,你要考虑清楚,什么落云宗,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派。除了一个上代掌门和一个早已退隐不问世事的长老,宗门上下连一个金丹道君都没有,连掌门也不过是一个筑基中游的小辈。更不要说什么玄元峰,连听都没听说过。”

“你这般天纵资质,入我门派为掌门亲传弟子,能获得的资源和指导,比他全派加起来还要多,将来至少一个金丹修为,一旦元婴有成,整个门派都是你的。你千万不要听信他一番花言巧语,你去了那等三流宗门,只会平白毁了你这般资质。”

生怕这不谙世事的女孩听不懂,朴镜道人这番话可以说已经赤膊上阵,说得颇为露骨,实在有失金丹高人的风范。

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眼前这个看似清灵明慧的女孩却还是摇头道:“前辈错爱,晚辈感怀涕零,然师恩深重,不敢有负,当拜入落云宗玄元峰为弟子,此心不改。”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天资

“你个……”

朴镜道人差点冲口而出你个傻逼,但毕竟修炼多年,话出口已经成了:“明珠暗投,美玉蒙尘,可惜,可惜……”

老道君一挥袖回到台上,闭目而坐,似乎心灰意冷,再也不想过问世事。

旁边修士见事不可为,也就提笔在名册上涂写几笔,末了冷冷地对台下风扬道:“好自为之吧。”

“多谢道兄提点。”风扬心满意足地一拱手,拉着雨烟萝走了回来。

迎接他们的几个小伙伴自然满脸喜色,尤其是阿原红光满面,简直像是他通过了一样。他上前一把拉住风扬,颤声道:“风师兄,我们门派,竟有元婴真人?!”

本来阿原还真有点担心进了一个小门派没有高人指点,但听风扬一说原来落云宗的开门祖师乃是元婴真人,而且似乎还健在的样子,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种事,你入了门自然就清楚了。”风扬笑道。

“下一个。”台上又响起了修士的声音。

“别啊风师兄,给我们讲讲吧,那我们的师父他老人家,又是什么境界?”

“下一个。”台上修士又喊了一声,已有几分不耐。

台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队伍最前就是阿原他们一伙人了,雨烟萝完了,莫非轮到原大侠了?

阿原热血上涌,正要挺身上前,台上的修士皱着眉头在手中名册上看了一眼,终于把名字唱了出来:“风怜。”

“到你了,风怜师妹,上去吧。”风扬笑吟吟地道。

“师妹?是说我么?”风怜一如既往地表达了困惑。

少年是寡言冷语,但只字片语之间意思总能传达得清楚明白,可这位仙姿卓卓的少女,却像是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总是和旁人不在一个世界里。就连这次参加岁考,她似乎也始终没明白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阿原对此很是无奈,更无奈的是,此时此刻一个个都望着他一言不发,像是说他的问题自己解决一样。

没办法,主人只好亲自上前道:“风怜,你走过去,到那个发光的圆圈里坐着,等我叫出来你再出来。”

主仆二人相处已久,主人自然知道怎么和她交流,千万别去讲原因,只要告诉她怎么做就好。

果然,风怜乖乖地点了点头,走进法阵之中跪坐于地,一双剪水明瞳之中的疑惑还是没有消去,在人群中扫来扫去,似乎在寻找那个能给她答案的人。

“嘶——”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赞叹声,虽然龙门岁考上一向不太在意选生的长相,但这位少女的容姿,也实在是惊煞众人。

没想到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仿佛集天地灵秀于一身,夺星月光辉于无色,上苍何其不公也……

法阵再次运转起来,这一次竟比雨烟萝时更慢上几分。

墙壁上逐渐映出点点繁星,逐渐映成一片璀璨无比的星幕,星光交织成一条长长的白链贯穿其中,如银河挂于九天之上,将所有繁星穿成一线,绘成了一幅为完美的星空画卷。

“白链、二千、二千零四十八,天灵脉!”

台上修士的声音忍不住有一丝颤抖,早已不问世事的老仙人又睁开了眼睛,身旁的风扬难以置信地掏了掏耳朵——这一刻,时间似乎变得很慢,阿原将周围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自己也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风扬说过,人身上一共才有二千多经脉穴道,三百六已是仙家准线。可这位一直叫他主人的天真少女,却是全身经脉尽数天然打通而且连在一起,天脉中的天脉。

难怪风怜明明不谙世事却又像是有修为的样子,能跟着跑跳如飞的原大侠不掉队,能从破碎的潜龙中活下来毫发无伤——原来人家是天才中的天才,甚至根本都不用修炼,从一生下来,一呼一吸间便已胜过天下所有大周天高手。

这一刻,轰雷般的惊叹声,欢呼声,怪叫声一齐爆发出来,这岁考简直成了拍卖会一样,一件接一件精品不断拔高了人们的胃口,如今甚至可以说开天辟地以来最完美的元脉出现了,让人不禁喉咙发干,莫名地就想大喊起来。

无论台下的选生看客,还是台上的仙师修士,都需要点时间来消化一下这天灵脉带来的冲击。

但中央的法阵却不等人,在一片吵杂声中默默运转了一会,停顿片刻,终于在墙壁上映出了长长的一行字——金一百、木一百、水一百、火一百、土一百。

协礼的修士没能把这个结果念出来,他的嘴张得足可以塞下一只鸡蛋,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台下本不该出声的人们却纷纷大吼起来,但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喊的是什么。

台上的朴镜道人脸上青红交替,如走火入魔了一般,片刻之后,忽然大叫一声,仰头就倒。

一旁的修士连忙上前又扶又捶,可老仙人毕竟是老仙人,并不是寻常老人痰迷了心窍以致昏厥,哪用他来捶,只是凄然长叹道:“可惜,可惜啊!绝品灵根呐——若是个单灵根,老夫就算拼了这身修为,把她虏到八荒绝地去,也要收她为弟子。可惜,可惜,可惜竟是一个五灵根……”

修士头上冷汗直冒,赶紧假装在背后猛捶,打断了老道君继续说出心里话来。不过他倒是很能理解师父心中的感受。

可惜,实在太可惜了。天灵脉、绝品灵根,若是个单灵根,那简直就是大劫之后几千年来资质最佳的弟子。金丹有如探囊取物,元婴也理所当然,甚至进阶传说中的化神炼虚境界,也不是不可能。只可惜竟是个五灵根……

大劫之后,唯有一位神秘的韩姓修士曾有过四灵根修成金丹的记录,其他最差也是三灵根,五灵根还能结丹的,还没听说过。就算这位资质逆天的少女是极品灵根,只怕也是难上难。

“师尊,您冷静一点。虽然可惜,但这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资质啊!五灵根虽然修行艰难,但毕竟是极品灵根,咱们倾尽宗门之力,未必找不到办法。更何况师门不是还有几套上古传承么,对那些功法来说,这五行绝品灵根就是最最好的资质啊!”

第二百四十章 意愿

身旁修士的一番话让朴镜道人瞬间清醒过来——不错,虽然可惜,但这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五行灵根再难,未必没有办法克服,先把弟子收到门下才是要紧。

朴镜道人长啸一声,身形一闪移至风怜面前,抬手抚在风怜头上,如阿原想象的老仙人收弟子的场景一样,笑吟吟道:“我代前掌门师叔收你为弟子,传你上古传承之道法,今后你不必再理会俗务,你需要什么,门派倾尽全力也会满足你……”

这等条件,只怕那些铁了心要进天玄门的也会动心,可风怜却笑了笑,抬手挡开了老仙人的手,道:“老爷爷你在说什么啊?不要摸我,好痒啊……”

在这尴尬的场面下,又是风扬站了出来,只是这一次,他脸上也带了一丝尴尬。

“道君,实在抱歉。这位姑娘,还是我落云宗玄元峰的……”

“你、怎么又是你……”

朴镜道人道心差点失守,这个玄元峰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是祖师爷坟上冒了青烟还是被人逆天改了命?

这么多资质过人的选生都是怎么找的?一个赛一个的惊人天资,却都是脑子不灵光的主,非认准了个破落户。就好像在一处世外桃源发现了一户人家几个女儿个个美若天仙,却都死了心非要嫁给山沟里一个脸歪腿瘸的癞子,真是把人肺都要气炸了。

“举荐书在此,另外,这是我家师父向掌门祖师讨的信物。风怜姑娘只要入我宗门,祖师爷便把几套秘藏的上古修真典籍统统拿出来供她修炼,甚至亲自传授教导也不是不可能。道君放心,这般绝世资质,我落云宗定是不会辜负的。”

朴镜道人默默看着风扬手里亮出的掌教信物——道一真人,当年执掌天玄门十二峰之一问道峰,乃是赫赫有名的元婴真人,就算如今风光不再,法能不在,但眼光资历还是有的。

自家宗门里那些上古传承,还真未必胜得过当年的玄门一峰,要强留这个弟子,实难占到一个理字。而道一真人既然过问此事,真闹大了,只怕也不好收场。

眼睁睁看着这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从眼皮子底下溜走,朴镜道人岂能甘心?他看了看一旁满眼好奇的风怜,心中一动,道:“我看这女孩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恐怕甚至连修仙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会让你们举荐?若不是用了什么惑心法术,就是你们花言巧语欺骗了她。”

不得不说,朴镜道人眼光毒辣,这一番浑搅其实切中要害。

要说修仙的意愿,阿原那是毕生梦想,沈思是为了一生爱好,少年是为了消除隐患,而雨烟萝则是为了光复雨国。

可风怜却没有这样的理由,别说修仙,甚至她和他们一起走出死谷,在外游历的理由也没人清楚。唯有阿原对她有那么一点了解——她的理由真的就是要跟着自己,仅此而已。

朴镜道人这么一说,风扬即便巧舌能辩,再多说也是无用。光是他在这滔滔不绝,风怜却一言不发,岂不是更助长了朴镜道人的质疑?

风扬此刻倒是希望风怜能开口说句话,哪怕像少年一样只是说句愿意,也好收场。

可风怜却不明所以,像个孩子一样在朴镜道人和风扬之间看来看去,似是要寻一个玩伴一样难以抉择。

风怜这般反应,朴镜道人顿时神情一动,道:“这女孩不语不言,神情有异,定有古怪!待我探查个清楚……”

说着朴镜道人长袖一振,一股无形威压如巨浪一般将风扬逼退了几步。风怜脚下的法阵忽然急速运转起来,有如实质的青光凝映在风怜身上,仿佛铁索缚身一般。

动弹不得的风怜却并不在意,而是满眼好奇地看着面前双目映出青光的朴镜道人。

“这、这!她神台隐没,魂魄有缺,分明是中了离魂之术!你们、竟敢用这种邪道手段!”朴镜道人忽然大吼一声,须发飞扬,怒不可遏。

金丹之怒,恍如天地色变,骤雨狂风。旁观之人即便事不关己,也纷纷后退,几乎站立不稳。而风暴中心的风扬却面沉似水,昂首而立,从怀中取出一物高举过顶。

“道君慎言!此乃堂堂仙家大典,宗门名声,不容诋毁!倘若道君当真认定了我宗对这女孩动用了邪道手段,就请与我一同签下这仙盟裁决状,叩响天钟,请仙盟长老亲来鉴定,以证清白!”

看着风扬手中金纸银篆,浑如令状之物,盛气凌人的朴镜道人气势顿时为之一滞。

裁决状,乃是仙盟宗门之间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时,请仙盟长老亲自出面裁定的凭证——此物绝非寻常,直如门派之间签下的生死状一般,仙盟一旦裁决,败诉一方轻则重罚,重则除名。

因此裁决状一向都是由掌门亲持,不到关乎根本存亡的大事,若非众议妥当,上下一心,谁也不敢轻易发起裁决。但万万没想到,这种三流宗门竟如此儿戏,竟让一个黄口小儿身携裁决状,一言不合就掏了出来……

使用邪道手段控制选生参加龙门岁考,此乃动摇仙盟根本之重罪,一旦证实那不光是仙盟除名,甚至宗门上上下下都脱不了干系。与之相对,若是指证不实,后果也同样严重。

朴镜道人方才借法阵探查之时,的确发现身前的绝世少女魂魄有缺,而且神台仿佛隐没在一团迷雾之中,连他的修为也看不真切。

但朴镜道人毕竟是玄门道君,不是鬼宗邪修,魂魄之道的奥妙,或是传说中离魂炼俑的邪法,他也只是略知皮毛而已,自然不可能一时气盛就在这种没把握的事上赌上门派兴衰。

“哼,你一个毛头小子,也配和我同签裁决状?狂妄!”朴镜道人声势不减,沉声道:“说我诋毁你们宗门?那这女孩魂魄缺失又作何解释?”

风扬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朗声道:“天道轮回,自有盈缺,既然有天生魂魄神念强大之人,自然也有天生魂魄残缺之人。这女孩天钟地秀,道基天成,冥冥之中自有平衡之道,魂魄残缺,或许便是天道命数使然。”

朴镜道人根本不在意风扬说什么,他心中念头飞转,已然理出了头绪。

他见到裁决状那一刻,第一反应是落入了圈套——这是一个针对他、针对朗镜宗设下的局。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这女孩的绝世天资实在是太难得了,放在上古,足可称得上先天道身。即便五灵根如今大道难成,但仅仅是印证上古功法传承这一点也受用无穷——越是底蕴深厚的名门大宗,意义越大。

没有哪个势力会舍得损伤这样一个弟子来设局,他朴镜道人、朗镜宗在仙盟那些老家伙眼里,未必比这“诱饵”更有价值。

但不管这是不是一个局,朴镜道人都打算避而远之了。无论魂魄先天有缺也好,被离魂炼俑也罢,魂魄有损,注定大道难成。朗镜宗犯不上为一个大道无望的弟子趟这浑水,至于个人那点面子,与门派兴衰相比不值一提。

“哼,千年难遇的资质,偏生又是万中无一的魂魄天损,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朴镜道人冷笑一声,“而且退一步说,倘若她真是天生魂魄残缺,势必影响灵智,她这样子浑如神游天外,形同痴儿,又如何敢说她是自愿为你们举荐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旁边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道:“风怜,他们在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修仙,和我拜入同一个门派——落云宗,玄元峰?”

这么一问,风怜映水的秋瞳中顿时没了疑惑,用力点了点头道:“当然,我愿意。”

第二百四十一章 轮回

虽然朴镜道人也想着下台,但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般下法。老道君气得脸色发青,冷声对那突然冒出来的小子道:“和你拜入同一个门派?你是什么东西?”

原大侠正心中不忿,对这位老仙师最后一丝敬畏也丢到脑后,朗声道:“晚辈也是为落云宗玄元峰举荐,来参加岁考的。”

“那你入不入格,还难说得很呢,就敢说是落云宗弟子了?”

“等前辈将风怜之名录入宝册,自然就该考量晚辈了。”

阿原顺嘴一顶,竟将活了几百年的老古董噎了个无话可说。

朴镜道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目带凶光瞪了阿原一眼,一挥手,已然回到台上。旁边协礼修士提笔写了几字,将金册丢给台下的风扬,连句话也懒得说了。

风扬知道这次和朗镜宗的梁子算是结大了,不过天塌下来有师父顶着,他怕什么?再说能在龙门岁考上结梁子,也算是宗门前所未有的盛景了。想到这,风扬不由得笑容满面。

尘埃落定,风怜还是傻傻地跪坐在那,抬头仰望着阿原,仿佛一个等待主人恩赏的婢女。众目睽睽之下,阿原也不禁有些尴尬,只得上前拍了拍风怜的肩膀道:“下去吧,到我了。”

风怜目光幽幽,好奇地看着他——就在阿原心中发虚,怕她又要起什么幺蛾子的时候,这位仙姿少女终于乖乖站了起来,伸手在阿原肩上拍了一下,大声道:“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修仙,和我拜入同一个门派——落云宗,玄元峰?”

阿原哭笑不得,连忙道:“愿意,我愿意……”

好不容易把这位姑奶奶哄下去,大殿正中终于只剩下原大侠一人。

阿原一句话就折服了一个仙姿少女,一句话又怼回了老仙人,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阿原走进法阵之中,缓缓坐定。

法阵光芒再次亮起,一股无形的力量压下来,阿原浑身顿时像被无数道铁箍锁住。很快,一股力量又由内而生,控制住了胸腹起伏,乃至呼吸。

平日里自发运转生生不息的水相真气如冰封的河川一般凝止下来,锻骨真气如听见啄木鸟敲啄的小虫一样拼命钻进筋骨深处,甲木真气抽丝成团缩回大椎穴,心脉火气越发凝缩,薄弱的归土真气更是躲得无影无踪……

平日里占山为王,耀武扬威的五道真气仿佛见了钦差大臣的知府道台一样,个个小心翼翼,躲得无影无踪。任凭一道外来真气从尾骶部长强穴而入,充作皇帝阿原根本不认识的钦差大臣,大摇大摆地在周身游走探查。

唯一敢迎上那道外来真气的,还是靠山王沌气,只是二者似是一见如故,如胶似漆,好似游山玩水一般,一同踏遍江山社稷每一个角落。

这奇妙的感觉持续了足足有一壶茶时间,随着钦差大臣从胸前膻中离去,法阵束缚的力道一缓,似乎终于停止了运转,可对面墙壁上却迟迟没有映出星图。

阿原身不由已,还不觉漫长,可台下眼巴巴等着众人早已躁动起来。仙家法阵,自然没有损坏停运之虞,这么久还映不出星图,只能说明这土里土气的少年星图定是不凡。

人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生怕眨一下眼睛就错过了又一个奇迹。

终于,斑斓的色彩开始映在墙壁上,仿佛几个画家同时动笔,点点繁星绚丽多彩,融汇勾勒出五道长长的星链,纵横交织如彩霞相叠,织成了一颗端正的五芒星图。

台上修士竟有几分迟疑,还未出声,台下却早已沸腾如煮,议论纷纷。

“这是什么?五链首尾相交,还有这种星图么?”

“你看仔细,五芒星角上并未实连,五条链是完全断开的,甚至中间的交错也是假的,实际上……”

似乎要化解众人心中的疑惑,法阵忽然又射出两道光芒,分别在另一侧和头顶两面墙壁上又映出两幅星图。

仿佛与那五芒星相对一样,两幅星图同样十分整齐匀称,一幅首尾虚接如五条红霞围成一圆,另一幅五链中央虚连,分别向五方延伸,形如一个“大”字。

一下子被三幅星图包围,仿佛坠入星海一般,流光闪烁,炫目夺魂。台下众人一时惊叹失语,但修士中也有精深广博之辈悟出了这奇景的含义。

映射星图虽然巧妙直观,但将星空映成一面总有局限,只不过星链已代表环脉,一般来说只有那么一两条,要么相交要么分离,直观一点没有坏处。

但法阵中这个少年元脉星数接近两千,五条长链分别对应五行,星图复杂到一幅根本勾画不出,所以法阵唯有把三个角度的星图都投影出来,才能让人看得明白。

台上修士皱了皱眉,也终于缓缓开口,轻声细语,却仿佛一锤定音。

“金三百六十、木三百六十、水三百六十、火三百六十、土三百六十——五链各不相交,合大周天之数,古称,大五行轮回链……”

台下再也顾不上仙家体面,竟响起一片鬼哭狼嚎的杂乱吼声。这幅奇异的星图,严格说主链不过三百六,勉强够上大周天之数,压线过关而已。但若论罕见,一点也不输给那白链两千的先天道身,同为传说,千古一例。

三百六十为大周天之数,常人主链达到此数,便有望炼气凝元,成就一身道法。然而竟有人五倍于此,又恰好分合五行……

此子若生在上古之时,定是万众瞩目的一朵奇葩。就算吃光一座灵园,耗尽一派之力也要助其修炼有成。五套周天循环,同时运转五种法诀,五行法术尽可驱使——只要想一下都觉得兴奋……

只是,偏偏他生在道法没落的今世……

坐在法阵中央的阿原并不能领会围观着他的人们心中惊叹、兴奋、惋惜的复杂情绪,虽然阵阵惊叹声、欢呼声让他浑身一阵舒爽,但心中却莫名有些不安。

他并不知道“大五行轮回链”是什么东西,但五条灵链这个结果还是明白的,这也印证了他五行真气俱全的现状。

怕只怕,灵根也是如此……

“哼……”

朴镜道人一声怒哼,终于让吵乱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忘乎所以的人们这才想起台上老道君刚刚丢了面子,眼下这少年又是落云宗玄元峰举荐,倘若又是个极品灵根——那场面简直不敢想象……

万籁俱寂之中,法阵再次运转起来。

在法阵力量控制下,阿原长长吸了一口气,灵气从胸肺吸入,沉入丹田之中,分为一缕缕探入各道经脉。

那种感觉与平时采气定气并不完全一样,以阿原的悟性,立时悟到这才是仙家教科书一般的采气定气之法,与他自行领悟的必然有所不同。

虽然难以言喻,但仅仅是这一次呼吸吐纳,也让阿原在采气定气上又有了新的感悟,就像个一直只会打野拳的小子被师父拧着胳膊提着脚踝摆正了姿势一样。

只可惜,阿原并没有好好感悟一下的机会。

一呼,一吸,法阵控制的力道便提升一分,接连呼吸吐纳七次,阿原已完全身不由己,如被操线的木偶一样吸气、沉气、呼出,眼前弥散着彩霞一般斑斓的五彩云雾。

见到这一幕,阿原心中一沉,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果然,墙上映出的那一行长长的字,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金五十、木五十、水五十、火五十,土五十。五灵根,下上品。”

修士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分明带着几分快意。而阿原的心直如从万丈悬崖上一脚踩空,直坠深渊。

没想到,自己真的是五灵根,而且只是一个下品……

“哈哈哈哈哈哈——”

台上的朴镜道人忍不住放声大笑,什么仙家风度全都不要了,指着台下道:“什么破烂玩意?五灵根,还是个下品,也敢在老夫面前装模作样!什么玄元峰弟子,你这种垃圾连进这种九流门派的资格都没有,快滚吧!”

“你……”

阿原心中一疼,如烈火焚心,恨不得飞身上去抽他两个大耳刮子,可法阵的束缚之力还在,他只是抬起半个身子,伸出一条胳膊,便像一尊雕塑般定在那里,手指着台上老道半跪在地上,如一个匍匐挣扎着的奴隶。

“大胆!竟敢冒犯仙师!”一旁的修士一挥拂尘,一道白光直向阿原脑门打来。

风扬身形一闪挡在阿原身前,一挥袖挡住了白光,却也被震得退了一步。他面色不改,朗声道:“话还没说一句,怎么就冒犯了?他只是想问问,明明是中品灵根,怎么就成了下品?”

这一次风扬站出来,朴镜道人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面露微笑,手捻白须道:“单灵根或是双灵根五十,可以算作中品,区区五灵根,评个下上品都有些高抬了。”

“更何况就算是中品灵根又如何?四灵根还要上品才勉强入格,一个五灵根还要争什么中品下品?屎壳郎非要说是蟑螂,可笑至极!我判他不入格,你若不服,不是有裁决状么?大可上告仙盟。”

说完这番话,朴镜道人总算是出尽了一口恶气,又恢复了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在台上双眼一合,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让他们赶快滚蛋。

“道君既然认定,那也无妨。反正龙门试炼之中,自会有他一个位置。”

第二百四十二章 何为

耳边嗡嗡响个不停,却什么也听不到,几个小伙伴围过来,说些什么,一句也没有传进脑海。

似乎被拉着出了大殿,上了车,出了城。可眼前的一切就像是静默的浮光掠影,真正在脑海中定格的,是那老道放声大笑的一幕。回荡的声音,永远是“什么破烂玩意”……

原来自己真的是五灵根,而且还是下品,仅仅是比凡人强些罢了,在仙家眼里根本是不入流的资质。

可是,不甘心、不甘心……

不甘,羞辱,愤怒,如一团团火焰灼烧着心口,让血液都淤塞在那,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凭什么高高坐在台上,一句话决定别人的命运?

他凭什么肆意嘲笑,骂人是垃圾?

这种人,凭什么来评判我?!

眼前的一幕幕迅速流转起来,那个道貌岸然,仙风道骨的模样瞬间被撕得粉碎,满腔怒火顶上来,终于从嗓子眼里宣泄了出去。

“老傻逼,你他么才是垃圾!你给我等着,等着——”

这一声嘶吼,如剑破苍穹一般,几乎灌注了阿原浑身的力道,终于撕碎了眼前的幻瘴,也让他清醒了过来。

眼前早已不是倚文殿,而是熟悉的客栈客房,他浑身酥软地躺在床上,而坐在他床前的,是手捧茶盏的风怜。

“主人,你醒了。要喝茶么?”

看着这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想起这些天来在这个屋子里每天和她那些毫无意义的对话,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岁考前那满怀期待而又无忧无虑的日子,倒是让阿原满腔的愤怒一时平息了几分。

之前说她是仙姿少女,是因为她那清灵钟秀,绝于凡俗的容颜,不谙世事,浑如璞玉的性情。如今却要再加上一条——天灵脉、绝品灵根的修仙资质。

古书说太古之时人人为仙,那想必就是风怜这样吧……

虽然她一直叫阿原主人,但如今阿原在她面前却自惭形秽——他一直戏谑的,略带恶意的让她叫自己主人,难免心底里有一丝窃笑,笑这个天真单纯到有些痴傻的女孩。

可实际上,真正可笑的难道不是他自己么?

“我又没睡着,什么叫醒了?”阿原勉强一笑,倒更像是在哭。他知道自己并未昏厥,也没有睡着,但也知道被拖走时的样子,肯定不会很威风。

“你是没睡觉啊,可是一直魂游天外,直到刚刚才醒来。”

“难得你这次倒是看得清楚。”

风怜嘻嘻一笑,有些得意地扬起了头道:“其实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你们。你们说的话,做的事,我渐渐的也明白了许多,当然有进步啦!”

即便是心情沉在谷底,听到风怜这么一说,阿原也忍俊不禁,只觉这句话里满满全是笑料,不由得微笑道:“是么?那你说说,我们今天是干什么去了?”

“去比试。”风怜信心满满,“比的就是谁更得那个老爷爷的喜欢。”

阿原哭笑不得,幽幽一叹道:“那结果你也知道了。”

“嗯,那老爷爷很喜欢我和阿萝,但他不喜欢你。”

连风怜都看明白了,阿原不由得心中更加苦涩,脸上刚刚浮现出的笑容又消失不见。

风怜一见有些着急,连忙道:“可是,那是有原因的。”

“哦?什么原因?”

“因为你是男人啊。那老爷爷也是男人,当然是喜欢女孩子了。所以你和沈思他都不是很喜欢。”

“哈哈哈哈——”阿原瞬间被这个包袱击倒,放声大笑了起来。

可笑过之后,还是无奈。

“怜儿,今天我们是去参加修仙界的选才大典,你通过了,以后你就是修仙门派的弟子了,明白了么?”

“修仙?就是你们常说的那个么?”风怜想了一下,拍手道:“我懂了!就是你说的,愿不愿意和你拜入同一个门派,那个就是修仙吧?”

阿原想笑一下,却更像是在哭,这句话如今说出来,像是在狠狠抽他耳光一样……

“算是吧。不过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去了……”

“为什么?我那时候问你,你不是说愿意么?”

阿原这才想起风怜那一模一样的反问,那时候只当是她胡闹,然而在她心里,那也是郑重的一问么?

“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这种资质,人家不要……恐怕今后我只能浪迹天涯,做个散修野道了。在江湖上漂泊一生,老了出一本书,就叫《养生健体益智功贰》……”

风怜自然不懂什么是自嘲,而是认真地想了想:“浪迹天涯、江湖漂泊……”

伊人忽然眼前一亮,如夜空中划过的流星,“主人主人,这个听起来比什么修仙有意思多了!主人,我们去玩这个吧!”

阿原心中刚刚泛起的苍凉悲壮瞬间又被搅和了,无奈道:“你呀你,什么时候能有点常识啊?哪有能去修仙不去,反倒去浪迹江湖的?再说你不去修道,简直是浪费了老天爷给你的这份绝世天资。”

风怜可不懂什么是绝世天资,她也并不关心这个。

“为什么非要修仙呢,修仙有什么好?”

这个问题又一次被问起,但阿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位天纵之资、脑子里却缺根弦的少女。他想了一下,缓缓道:“修仙有成,你就可以学会法术,上天遁地,御剑乘风,为常人所不能为之事。”

风怜听得很认真,却皱了皱眉,似乎没有很懂,又问道:“然后呢?”

“然后?”阿原愣了一下,道:“然后你就可以挣脱这世间凡俗的束缚,可以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可以长生不老,无病无忧。”

“再然后呢?”

阿原一时词穷,想了片刻,对付这位还是得上大白话:“然后你就有了无穷无尽的时间,无穷无尽的可能,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风怜眉间的疑惑却更深了,犹豫了片刻,缓缓道:“可是,我现在不就是这样么……”

一瞬间,一道灵光仿佛闪电触动了阿原的心房。

是啊,修仙求道又是为了什么?仙法有成之后又想做些什么?

行遍神州、剑荡天下?那和他现在闯荡江湖又有什么分别?

阿原呆呆地想着,一时竟有些痴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天赋

“咚、咚、咚”,三声敲门声打断了阿原的感悟。

风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原师弟,可还安好么?”

送走了风怜,迎来了风师兄。阿原收拾情绪下了床,招呼风师兄坐下。

“冷静下来了?”风扬一坐下就这么问道。

“算是吧。”阿原也觉得自己魂飞天外被拖回客栈这段有点丢人,含糊应了过去。

“你虽然是五灵根,但可以算是中品,加之元脉出色,你的资质并不是太差。”

阿原知道这不过是安慰之词,反正都是五灵根,中下品和下上品那一点小小的差别又算得了什么?总之资质不入格,修仙的龙门就关上了一大半。

但要让原大侠完全死心,也没那么容易——毕竟还有龙门试炼。

只是,有个问题他真的想问个明白。

“风师兄,我只问你一句,你老实告诉我。我,适合修仙么?”

青涩的少年目光中怀着忐忑,期待而又有些畏怯地望过来——风扬在这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他沉默了一下,缓缓道:“原师弟,虽然你还未入门,但我早就把你当成了我的师弟。在我看来,你是难得的人才,将来的成就,不在阿萝他们之下。”

“我这么说并不是在安慰你,而是你要知道,天赋固然重要,但最终决定一个人成就的,却并不仅仅是天赋。”

“修仙这条荆棘之路上,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天才早早陨落,而最终成就大业者,往往都只是资质中上而已。资质好,不过是起步的时候顺一些,挫折少些,但漫漫长路,先多些磨练未必不是好事。”

“少经历挫折,就少了一分沉稳淡然和上进之心,在真正需要意志突破瓶颈的时候,很容易茫然失了分寸。而天资过人者,往往觉得自己只要埋头修炼就可以胜过别人,不肯多冒风险,如此又少了许多机缘。”

“因此,最终能有所成就的,往往是些资质中上,心性坚毅,热衷冒险,最终又运气不差的幸运儿——在我看来,你就是那样的人。”

这一番话剥茧抽丝,情真意切,让阿原心中感动又振奋不已。

没错,许多书中主角都不是资质过人的天才,而是不断奋起勃发,屡屡险死还生之人。

自己与仙道有着斩不断的夙缘,这可是白发老仙人亲口说的。有玄之又玄的梦境,有真魂前辈指引,有聚灵聚魂的古剑,还有接连不断的奇遇——台上那傻逼老头又知道什么?

风扬见阿原有振奋之色,点了点头又道:“更何况,资质也包括很多方面,龙门岁考只考量元脉和灵根,是因为二者最容易公开评断,争议最小。并不是说其他的资质就不重要。”

“真正的资质是方方面面,绝不是什么都可以规测尺量的。甚至修仙的意愿,也是一种资质。”

“你看风怜,她的灵根元脉可谓天人下凡,简直就是上古传说中的先天道身。生来周天圆满,呼吸之间真元自成,水火不近,辟谷避尘……”

“我辈苦苦采气凝元,为的就是有源源不断的真气能洗脱凡人之躯的缺陷,炼筑大道之基。而她无需修炼,道基天成——这就是她的旷世仙资。”

“但另一方面,她修仙的意愿却近乎于零。若是她不去拜师求道,不去参悟苦修,不去红尘历练,绝不可能点悟丹意,成就金丹。她的境界也就止步于此。”

“而你,你求道之志甚坚,相信总有一日你也会修炼到辟谷筑基的境界。到那时,风怜这浑浑噩噩的傻孩子能否有所突破,还是两说之事。你或许就追平了天赋的差距。”

“而后的道路,历经挫折磨难最终突破的修士往往会越来越顺,越来越强,当你达到一定境界之后,会发现什么天赋才华都是很虚的东西。只要最终你是能者,你的一切都可以被认为是天赋……”

这一番话,更是说得阿原热血沸腾。尤其是那句“意愿,也是一种资质”。

阿原到底资质如何,经历了龙门岁考,见识了雨烟萝、风怜这样的天才之后,他已不敢再自夸什么。但要说求道意志之坚,这一路走来还没有任何人能与他相比。或许兄弟沈思的痴心不差,但他钟情的是机关术,并不是仙家道法。

“你们会是师门的黄金一代,而你,会是其中的关键。”风扬拍了拍阿原的肩膀,彻底扫去了这个热血少年心中的阴霾。

“好了,下面我就好好说说龙门试炼的事吧。”

阿原神色一凝,忙收束起心神,端坐倾听。

他自然清楚,既然岁考正试没有通过,如今要想和小伙伴们一起拜入落云宗,唯有通过接下来的龙门试炼了。

风扬见阿原神色已恢复如常,不由得放下心来,一笑道:“之前和你们说过,龙门试炼乃是为了避免遗珠之憾,给正试落选的选生留的最后一个机会。凡是资质相差不多,或是有门派举荐的选生,都有资格参加龙门试炼。”

“每次龙门岁考落选者无数,参加龙门试炼的,往往都超过两千之数,但胜出者却只有一百人。”

“因此这试炼远比正试更残酷,更凶险,也更考验一个人真正的能力——实力、潜力、眼力、才情、处事、应变、心性乃至运道都可以左右最终的结果。”

“所以能在龙门试炼中胜出之人一样个个都是人杰,并不会因为未通过正试就矮人一头,相反会被另眼相看。甚至有不少天赋卓绝、心高气傲之人宁愿放弃正试,也要去试炼境中一试究竟……”

年少热血的阿原被风师兄几句话就带动起来,不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忙道:“那师兄你快说说,这试炼到底是要做什么?”

风扬沉声道:“试炼的内容一直是秘而不宣的,虽然大致知道是进入一方异界名为试炼境去完成一些任务,但这试炼境是什么样子,具体什么任务,一直都是仙盟的机密。”

“参加试炼的选生似乎都被施了什么手段,对试炼中经历的事情大多会忘得一干二净,偶尔有点记忆的,也都是模模糊糊颠三倒四的。所以如今流传的消息众说纷纭,不足为信。”

“以我的推测,这试炼境或许是前人大能开辟的一方小世界,又或是一处上古遗留的灵园——总之其中灵气浓郁,灵物众多,但并无有灵智的生灵存在。而且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修为高深的修士无法进入,反倒是低阶修士可以出入。”

“故而此境最适合作为试炼境,一来磨炼选拔人才,二来也可以当做灵园一样不时采集资源。我猜测试炼的内容,就是要采集一定的灵物,以采集灵物的多少作为成绩评定最终的结果。”

第二百四十四章 试炼

“采集?”

阿原听了这两个字,忍不住咧了咧嘴,一提起这个,让他想到的就是在青云城侠会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就是采集,怎么了?”风扬愣了一下,随即似乎明白了阿原所想,一笑道:“或者换个说法,就是上千人一起去秘境探险。探险的收获,也就是采摘的奇珍异草,或者击杀凶禽猛兽而得的兽皮麟角,妖丹妖珠什么的就是成绩,成绩最高的一百人,就是胜出者。”

这么一说,阿原顿时眼睛一亮,感觉这试炼比干巴巴的正试有意思得多啊!

原大侠这一路走来,不就是在不断探险么?要说收获,什么妖珠灵石也没少拿,甚至连武功秘籍、仙功法诀也不止一份——这正是原大侠拿手的啊!

“师兄我明白了,就跟上山采药打猎一样嘛,各凭本事,你放心,这个我行!”

风扬含笑点了点头,道:“这种真刀实枪的试炼,自然比在法阵里呼吸吐纳更适合你。我相信你定能胜出,但作为师兄,还是要嘱咐你几句。你听好了。”

原大侠连忙正色端坐,只听风扬道:“第一,千万不可大意。别以为真是上山打猎采药那么轻松,既然是试炼,自然不会没有一点凶险。要切记万事以自身安全为最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哪怕最终不能胜出,也总比丢了小命强。”

“这个试炼,是有生命危险的?”阿原吃了一惊。

“当然,毕竟是在异界之中,没有仙长护佑,怎能保证万无一失?别的不说,凶禽猛兽可不是吃素的,你喊上一句嘴下留人我退出了,只怕它们也不会理你。”

风扬讲了一个有点冷的笑话,又安慰道:“不过你也无需太过担心,既然是试炼,总不是让一群不知深浅的孩子去送死的。据说每个参加试炼的选生都会有一道保命符,如果受到了致命伤瞬间就会被转移出来。但那保命符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每年也总有几个回不来的,那就是最差的结果——切记,平安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见阿原点了点头,风扬又道:“我知道你好任侠,爱打抱不平。这第二就是要提醒你,试炼境中怕是没有什么侠义道义,千万别逞能。”

“你这身修为在江湖上或许不算差,但在试炼境中根本不够看,凡事需三思后行。明哲保身没什么可耻的,就算要行侠助人,也要量力而行。”

“还有就是,千万不要轻信别人。你心无邪念,却不能保证别人没有。试炼境中,有人想不劳而获、打劫夺宝是再正常不过的。你若轻信于人,说不定转眼间就被人暗算,而且还根本没处说理去,因为现实就是如此,糊里糊涂救人却身死人手的蠢货,哪个门派也不会想要。”

阿原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也吃过不少苦头,自然知道这世上不缺无耻小人,风师兄这番话也是推心置腹,他定当谨记。

“这第三嘛,有个说法,说每个选生的保命符里都带了浮光照影之类的法术,可以把他在试炼境中的一举一动都记录下来,供仙师暗中考量。因此也别以为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行事需尽量符合仙家弟子的身份,就当师门长辈在高处看着你一样。”

阿原自然点头称是,这个其实根本不劳嘱咐,原大侠向来是以仙家弟子自居,梦里也不会去干什么杀人夺宝的勾当。

“还有就是,据说进入试炼境之后,每个人的样貌都会变化,与本人完全不同。即便是相识之人见面互相也认不出来,也不知是异境玄妙还是主持试炼的高人有意为之。”

“于是试炼之中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大家都不说自己的真名,加上又不是本来的样貌,这样就算在试炼之中有些龌蹉,也不至于成为仇人——虽然试炼结束之后往往记不得什么了,但小心谨慎些总没坏处。”

“所以到时候你不妨也起个假名,完了大家谁也不认识谁最好。”

风扬讲完这些,面色也放松下来,喝了口茶道:“除此之外,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说到底这试炼凭的是本事,你也不用想太多,总之万事小心,可要平平安安的回来才能做我的师弟啊……”

阿原一时心中暖洋洋的,朗声道:“师兄你放心,我一定要漂漂亮亮的胜出,为师门争光添彩!”

风扬听了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我师父他老人家说这你们这些师弟师妹们中,只有你是参加试炼的不二人选,你果然没让他老人家失望……”

“师父?轩、轩辕老祖他老人家?”阿原一听未来的师父居然关注着自己,而且还给了如此高的评价,一时喜出望外,浑身上下都一阵舒爽。

“没错,正是轩辕老祖。”风扬笑意十足,“老祖像是早就算好了,说你定会参加龙门试炼,还让我带了一样压箱底的宝贝给你。咱们大师兄给你的那块令牌,还带在身上吧?”

“当、当然。”阿原一听老祖居然亲自关照自己,还赐了宝贝,一时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胡不归之前交给他的“轩辕令”,自然是阿原最要紧的宝贝,一直都贴身藏着,此时连忙从怀里拿了出来递给风扬。

风扬接过来一眼看到令牌上倒挂的小猴图案,不禁噗嗤一笑,随即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符,像是一张银箔上面镌着金字,闪闪发光,相比之下雨烟萝那些灵符就跟乡下玩意一样。

风扬口中念念有词,将银符往令牌上一贴,只见一道蓝光闪过,银符瞬间化作飞灰,而令牌却还和之前一样平平无奇,看不出丝毫变化。

“喏,还是贴身藏好,千万别被别人看见。这宝贝危急时刻可以救你一命,算上大家都有的那道保命符,可谓双保险。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小心谨慎,切勿逞强。老祖给的这道保命符最好是永远也别用上,否则被人看出来说我们老祖作弊,那可就不好了……”

阿原喜得眉开眼笑,像把心肝放回肚子一样把令牌贴身藏好。

这下龙门试炼还有什么可怕的?两道保命符,等于比别人多出一条命来。更让他开怀的是未来的师父——轩辕老祖竟如此青眼有加,让他怎能不激动?一时对这位未来的师父也格外崇拜憧憬起来。

“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你今晚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去参加试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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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云吞

师兄弟二人又调笑几句,阿原把风扬送出了客栈,回到屋子关上门,只觉倚文殿的失意挫折已经像是昨天之事,如今满脑子想的全是试炼。

一想到要和一群素不相识的少年同去探索一个巨大的陌生世界,种种书中情节涌入脑海,就兴奋得忍不住要打个冷战……

横躺在床上一会畅想着在试炼境的种种奇遇,一会盘算着如今自己的实力手段,阿原不知魂飞天外了多久,思绪忽然被咚咚两声敲门声打断。

阿原倒是一愣,看天色已是晚上,会这么规规矩矩敲他房门的人,一个也想不出来。若是沈思,在外面喊一嗓子就进来了。若是风怜,根本不会敲门。

莫非是小二送夜宵来了?阿原一天没吃饭正有点饿,倒也欢迎,可上前一开门,站在门口的却是昔日的红衣大盗,如今的天才弟子,故国公主雨烟萝姑娘。

阿原愣了足足有几息的时间,才道:“你怎么来了?”

本来神色平和,甚至还有一丝温婉的雨姑娘顿时眉头一皱,声音也和平时一样尖刻了起来:“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站在门口跟我说话?别忘了,你的房钱还是我出的呢!”

“哦,那进来说吧。”阿原这才想起还有待客之道这回事,他在这客栈住了几日,也是第一次有人正式拜访,而且还是他的债主。

把债主引进屋里坐下,倒上一杯早就凉透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茶水,阿原的待客之道也就到此为止了,剩下的还是和雨姑娘大眼瞪小眼,只是换了个地方瞪而已。

“你是来讨债的?”阿原见气氛实在尴尬,只能强行憋出一句话来。

雨烟萝的呼吸顿时有些沉重,冷声道:“是啊,你欠我这么多钱,眼看你就要滚蛋了,这时候不找你要,什么时候要?”

阿原终于明白了这冤家是来嘲讽他的,顿时找回了斗志,道:“谁要滚蛋了?没听风师兄说还有龙门试炼么?打个坐喘两口气算个什么本事?龙门试炼才是真刀实枪的比拼,考验的是真本事!”

“你就看着吧,我一定拿个头名回来!不就欠你几个钱,至于那么小气么?以后同门的日子还长,我慢慢还你就是了。”

冤家看着阿原,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你还挺有精神的,那我也就放心了……”话说完又觉得不对劲,连忙一拍桌子道:“什么叫几个钱?你知道这住店和吃饭有多贵么?一个人一天下来居然要一百两多两银子!分明就是黑店啊!风师兄他一定是个财迷,拿了好处才把我们弄到这么一处黑店来!”

“一百两?!”阿原也吃了一惊,当初在青云城一顿饭吃光了身上的几两碎银子已经是刻骨铭心的教训。如今在这荒郊野岭的破店,一天三餐吃的跟牛羊一样全是草,居然也要一百两,简直就是明抢啊。

“好了。反正也就最后一晚了,算我欠你的。”知道自己欠下这么大一笔巨款,阿原对债主的态度自然柔软了许多,债主在那念叨风师兄财迷黑心他也不敢辩上一句。

雨烟萝的脸色这才渐渐柔和下来,沉默了一会,突然哼了一声道:“哼,我看,分明是我欠你的才对。”说着,咚咚咚将几件东西扔到桌子上,又把一叠纸拍在桌上,像是输红了眼的赌徒孤注一掷。

阿原定睛一看,桌子上的几件东西,双龙鞭,青萝网,一叠灵符,还有一个锦盒。

阿原再傻,这下也明白雨姑娘深夜来访是做什么来的了,一时竟感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一路走来,雨烟萝跟他可谓是冤家路窄,磕磕碰碰斗个不停却又总能凑到一块,彼此都把对方当做自己的灾星。

一直以来阿原也认定了这个女贼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喜怒无常的女人,简称小女人。可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她居然也有慷慨大方的一面。

“你、你看个什么啊?”雨烟萝被阿原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坐立不安,连忙伸手在他眼前挥了一下,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道:“这些东西,你到底会不会用?用不用教你一遍?”

看着雨烟萝脸颊微红的样子,阿原心中更是感动,勉强开口道:“谢谢你、阿萝……”

可怜雨姑娘哪听原大侠叫过阿萝这两个字,顿时跳将起来,浑身酥麻,像饭菜里吃出一只毛毛虫一样,带着无比恶心嫌弃的表情道:“噫——你别这么肉麻好不好,恶心死我了!谁让你这么叫的……”

话一出口,阿原也有些难为情,雨烟萝的表现更是让他难堪,但叫都叫了又不能收回来,只得磕磕绊绊地道:“别人、他们不都这么叫的么?要不然我叫你什么?叫你腌萝卜,你又该火冒三丈了。”

“叫声雨姑娘你会死么?罢了,和你这种不通礼数的人说不清楚,随便你,总之,总之别再叫那两个字了。”雨烟萝拍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嗯,知道了。总之,总之……”阿原这次老老实实地没有反驳,也跟着总之起来:“总之这次,谢谢你了……”

“谢什么,我是怕你非要逞能去参加试炼,结果死在里面,你欠我的那些钱可就要不回来了。所以,所以我才……”

雨烟萝似乎也觉得非这么说没什么意义,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只是含糊的一句“反正你记得欠我的就是了。”

“嗯,反正我是债多不愁了。欠你的,等入门之后我一并还你就是了。”阿原算是第一次对这个女贼真诚地一笑,而此刻他才发觉,这女贼,似乎长得也不赖嘛……

原大侠这边春风化雨,女贼可就有点坐不住了。她几度张口,想要接阿原这句话,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倒是憋得脸越发红润了些。

“我饿了,出去吃饭。”半晌,雨烟萝只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没钱……要不,就在客栈对付吃一口算了。”半晌,阿原也只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是白痴么?忘了这是黑店了?这里一顿青菜白饭,比城里一桌酒席还贵。”白痴二字一出口,雨烟萝顿时找回了状态,“谁让你这个穷光蛋出钱了,跟我走,别废话。”

说着,红妆大盗甩手开门走了,这一套身法倒是流畅,可总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阿原看着桌上女贼留给他的家底,心里美滋滋的。

灵符的好处自然不用多说,青萝网,双龙鞭都是灵器之属,黄金千两只够个添头的宝贝。至于锦盒中装的,更是威力巨大,号称能打破修仙者护身屏障的古符。

如此厚意,怎能辜负,阿原小心翼翼地把一件件宝贝收好,唱着小曲追了出去。

…………

下楼出了客栈,雨烟萝正在门口不远处等着他。

暮色已沉,月上柳梢,灯火阑珊之处的雨姑娘不再一身红妆,而是换上了水袖华服。这幅画面,倒是让阿原心中荡了一下。

“走吧。”雨姑娘随意招呼他一句,便踏着茵茵青草,向灯火隐然的龙城方向走去。

“要去哪?不是去城里吃吧?”阿原跟上前去,见她背着手一步一晃,像是要踏青散步一样——这黑灯瞎火的,照她这样一步步走过去,大半夜也未必能走到,还吃个什么,城都进不去。

“白痴。”雨烟萝回头瞪了他一眼,“这么晚了谁还去城里。前面一里多远有个小摊,随便吃碗云吞面。就你这穷鬼,还想让我请你上酒楼大吃一顿么?”

“那就好、那就好……”阿原一听是去吃碗云吞面而已,顿时心中大定,豪爽地道:“那一会我请客。”

雨烟萝笑着撇了撇嘴,道:“原大侠果然豪气。”

被人夸得怪不好意思的,原大侠也咧嘴一笑道:“莫欺少年穷,等我入了仙门,什么金银财宝还不是粪土一样。到时候我请你去最好的酒楼,好好吃一顿大餐。”

“好好的一顿饭,被你和粪土搅在一起,让我还怎么吃啊?”

雨烟萝一句犀利的吐槽,二人终于一起笑了起来。

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两个冤家走在乡间小路上,明月高挂,夜风微凉,一时倒有种说不出的默契。

“你有想过,仙门是什么样子么?”雨烟萝忽然轻轻地问道。

“当然。”阿原答得斩钉截铁,他每天都在想这个,自然有发言权。

“高耸入云的仙山之上,一座青瓦白墙的道宫,隐没在青松翠柏之间。有几个朝夕相处的同门,每日在山泉之旁打坐,在青峰之上比武。有一位又亲又敬的师父,传授我们各种仙法,让我们有朝一日能乘风而起,阅遍神州美景,历尽天下之事。”

阿原纵有千言万语,此刻却答得十分简练。但已经足够,他对仙家的憧憬,就是这些。

“你想得倒美……”雨烟萝淡淡地笑了笑,神情之中却也有几分向往。

在她眼里和野人畜生无异的阿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倒是无形中打动了她。只是,修仙门派毕竟不是仙境。而她,虽然有些向往,可终究不会在仙山上修炼一世……

“落云宗,玄元峰……真的会那么美好么?”雨烟萝抬头看了看月色,“我只希望,那里能有这么美的月色,每天晚上都能静静的看一会就好。”

“你这要求未免也太低了。”阿原笑道,“只要不是阴天下雨,月亮哪里还看不到?你在仙山之上,月亮也不会更圆更大些。”

好不容易心中刚升起点柔情,又被这白痴倒了胃口。雨烟萝瞪了阿原一眼,再不言语,二人默默走到一个小摊前,做了那位辛勤的小老板今晚最后两位顾客。

一天没吃饭,一碗热气腾腾的云吞面端到阿原面前,自然让他食指大动。一口云吞加一口热汤下肚,更是让他浑身舒爽,大叫了一声“好吃!”

雨烟萝轻轻剜了它一眼,喃喃道:“吃相……”

要说吃相,堂堂故国公主自然是比豪迈落拓的原大侠好看许多,原大侠也不恼,反笑道:“你这腰缠万贯的大小姐,也会吃这种东西么?”

“不然呢?”大小姐悠悠回道,“少在那说怪话,本姑娘走遍神州南北,吃遍天下美食,无论贵贱口味,什么我没尝过?哪像你,乡下土包子。”

“是是是,您老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都多,您老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都多,行了吧?”阿原今晚竟一点也不想和这位大小姐对着干了,但斗斗嘴总是要的。

“那是。”大小姐越发得意起来,“姑娘我行走江湖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阿原吃了一惊,抱拳道:“失敬失敬,原来你是穿开裆裤就行走江湖的!”

牛皮吹破,雨烟萝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抬眼望着阿原,却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反击。结果就成了这样默默看着……

这女贼其实不只是长得不赖,笑起来的时候,也算挺好看的——阿原心里,忽然涌起这个念头。

“其实说起来,真的也差不多。”雨烟萝想不到反击的说辞,倒是低头认了。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在江湖上奔波,一开始还有娘亲,后来就只有我了……”

“这些年,有几次我也差点就没了命。能活到今天,也许真的是大神和先祖英灵们护佑着我。这次遇上你们,拜入修仙门派,或许也是他们的指引吧……”

雨烟萝的情绪急转直下,阿原也不由得凝重起来。没错,把几个来历不同,性格迥异的小伙伴绑在一起的,或者就是命运这根看不见的丝线。

或许,这就是缘。

“修仙对你来说,可能是毕生的梦想。但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过程,一个手段。”雨烟萝再次抬头望着阿原,脸上没了笑意,可一双眸子中如水的光华,却让阿原更为心动。

“总有一天,我会从那仙山下来,再回到这红尘俗世中。光我雨国,复我礼乐,这才是我的梦想,也是我的使命。”雨烟萝这样说道。

“嗯,我也一定会帮你的。”阿原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出了在大河之下没有说出的话。

两两相望,久久无言。直到两碗云吞面都凉了,雨烟萝眼中的水光终于隐去,淡淡地道:“那是当然。你欠了我这么多,早晚要连本带利一起要回来的。在那之前,你还是先别说大话,先通过了龙门试炼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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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入境

第二天一早晨光未亮,阿原就精神抖擞地爬了起来。

昨夜一碗云吞面最后虽然吃凉了,但心里却是暖暖的。回来的路上,突然变得文静寡言的雨姑娘给他演示了一下青萝网、双龙鞭的用法。以阿原的悟性和五行真气齐备的底子,自然也没什么难处,很快就掌握了窍门。

至于那张古符,谁也不可能拿来演示,但也没什么好学的,往里灌入真气激发封印,对准目标就好。

有这样的撒手锏,有如破天之矛,再加上轩辕老祖给的保命符,好似遮天之盾,阿原自觉已经无敌于天下,哪还怕什么龙门试炼?恨不得现在就一头扎进那秘境才好。

把所有宝贝清点一遍——聚魂古剑、寒鳞甲、银线弓,双龙鞭,青萝网、各种灵符,可谓十八般兵器俱全。阿原背起一个鼓鼓的行囊,意气风发地出了屋子下了楼,却见沈思两眼通红地在客栈大堂等他。

“阿原,万事小心,一定平安回来。”

阿原上去给了他一个熊抱,道:“老子又不是去送死,你哭个什么?”

“谁哭了?”沈思倒是被阿原弄得莫名其妙。

阿原仔细一看,沈思眼睛果然里干干的,只是满眼血丝,眼圈发黑,像是一晚没睡的样子。

“来阿原,我给你准备了这些东西,你都带上,应该用得上。”沈思指了指桌上的背囊,阿原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满满全是机关物。

阿原与沈思浪迹江湖多日,他那些宝贝就算没用过的也看得熟了,从千里镜、听地筒、磁石针,到各式各样的掌心雷,甚至简易帐篷,密封水壶,一应俱全。只是这一套崭新铮亮,一看就是新作的,也正解释了沈思通红的眼睛。

兄弟,到底是兄弟!阿原感动不已,用力锤了沈思胸口一拳,道:“谢了,等着,我一定拿个头名回来。”

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可阿原伸手一提那背囊,却吓得赶忙道:“不过这么多东西我也用不了,我挑几件,剩下的你先收起来。”

沈思却摇头道:“我已经挑过了,这里每一样都是你用得着的。还有,我这块盾牌,你也拿着。还有这身板甲你要不要……”

阿原赶紧一把抱住他,劝道:“不用不用,我已经准备了很多东西,你这些我捡要紧的拿着,其他的先给我留着……”

开什么玩笑,要是把那一袋子铁块子一样沉的机关物全带上,原本就背囊鼓鼓的阿原岂不成了一头双峰骆驼?跑跳如飞就不用想了,能跟骆驼一样慢慢走就不错了。再背上沈思那块大盾牌,那像什么更是不用说了……

真那个模样去参加试炼,别说能不能通过,光笑也被人笑死了。

好说歹说总算说服了一涉及机关物就一根筋的兄弟,阿原从兄弟的心意里面挑拣了一些轻巧实用的,剩下的就只能辜负兄弟好意了。

二人说了一会话,楼上的风姑娘和雨姑娘也下了楼来,不知是要给他送行还是下来吃饭。就在这会,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却是风扬师兄来接阿原“上路”了。

阿原再不废话,冲小伙伴们一一挥手作别,跳上风扬的马车,扬尘而去。

在原大侠心中,他这次试炼没有半点失败的可能性,所以没必要搞什么送别践行,弄得跟原大侠一去不复返一样。像少年那样连个面都不露,也很好。

马车进了城,二人在王城边下了车。风扬向执事修士提交了一应凭证,剩下的路就得阿原自己走了。

“这试炼往往耗时数月,我还要送他们几个上山拜见师父,就不在这一直等你了。等你通过了,报上师门,自然会有人来接你——落云宗玄元峰,别记错了就行……”风扬拍了拍阿原的肩膀,十分轻松地笑道。

“师兄你放心,我这次不但要通过,还要拿个头名给你看!”阿原豪气满怀,昨日倚文殿上留下的耻辱,唯有用真正的实力来洗刷。所以这次试炼通过不是目的,还要拿一个好名次,让那个有眼无珠的老傻逼好好打打自己的脸。

“那倒也不必,通过就好。千万记得,通过就好……”风扬勉励几句,最后与阿原作别。

阿原扭头走入王城,如一个孤胆英雄踏上征途。

…………

王城之内已比昨日冷清了许多,阿原来到倚文殿之前,只见白玉石阶之下,上百人席地而坐,如同等待朝拜的群臣。

几个修士在周围负手而立,似是在维持秩序。但实际上这些选生一个个端坐不动,静得出奇。

他们大多是昨日殿上的失意者,如今来参加试炼,也是豁出一切去搏上一把,因此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油然而生,倍显庄严肃杀。

这种气氛下,阿原也不敢多话,学着旁人的样子在地上找了一个蒲团,端端正正地坐下,缓缓调养气息,等待着。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一个修士开口道:“时间差不多了,有请道君带他们走吧。”

话音刚落,外面又走进来一人,看身形似乎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却披着一件大斗篷,连头脸都遮得严严实实。他身法不慢,脚步更是没有一点声音,默默地坐在了人群之中。

“这是最后一个,时辰已到,外面的人不要再放进来了。我去请道君施法。”修士皱了皱眉丢下这么一句话,进了大殿。

人群之中,顿时有一点声响,但旋即便压了下去。大约一刻钟的功夫,从大殿中缓步走出一位道人。

此人身高七尺,须发灰白,面色蜡黄,眼神涣散,背后一口青铜古剑,乍一看仿佛落拓江湖的一个穷酸道人。可看他身后那几位修士恭恭敬敬离了好远的样子,便知此人就是他们口中那位道君,货真价实的的金丹修士!

道人看了看席地而坐的众人,挥挥手道,“走吧。”

众修士齐声应是,几人上前站定,围成一个大圈,随即一起施法。只见地上凭空生出光芒,形成一个巨大的法阵,将众人包裹在其中,像是一个无形托盘一样,将他们缓缓抬了起来。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少年自然再也做不得镇定,纷纷大呼小叫起来,阿原也不例外。

生平第一次浮空而起,兴奋感很快就战胜了本能的一点恐惧,这座法阵也不只是把他们托起来这么简单,而是把他们牢牢地按在一个个蒲团上,再一并托起来。法阵束缚的力量,让几个惊慌失措的孩子即便想跳起来也没能动弹一下。

一旁的道人终于出手,他衣袖一挥,身子便凭空浮起,随后取出一物迎风一抖,顿时化作一个十几丈长的庞然大物,像是一只巨大的风筝,在法阵下面一兜,随即裹起百余选生,飞天而去。

阿原一直朝思暮想的御风飞行,居然还未入门就突然实现了。眼看着山河城池在脚下越来越小,穿越云层的风越来越大,阿原心中的惊叹和兴奋难以言表。

但这次飞行却没有他想象的自由自在。他们一个个都像被无形巨手牢牢按住一样,坐在大风筝上连屁股都抬不动一下,和被绑着也没什么分别。若不是阿原来得晚坐在人群边上,恐怕除了吹一脸风什么都看不到。

这趟奇妙而又有些折磨的飞翔之旅,大概持续了两个时辰,远远看到下方一片巨大的谷地,站在风筝前方的道人身子向下一斜,大风筝顿时掉头向下缓缓降落了下来。

离地还有三尺远的时候大风筝忽然一收,连带着法阵也陡然消失,倒是把上百个选生摔了个不大不小的屁墩儿。

身上的压力终于解除,但阿原还是不敢造次。眼前宏大的场面把他完全震住了。

宽阔如平原般的谷底上,竟密密麻麻坐着不知多少和他一样的少年人,形形色色,穿着各异,显然是来自神州各地的选生。

人数到底有多少,实在难以推测,但只看他们这上百人只是坐在一个小角落毫不起眼,便可知一二。

那御空带着百余选生飞翔的金丹道君,同样不起眼地站在后面,只是微微颔首向四方的同道们打了个招呼。

那些容貌或老或少,或美或丑,衣服穿着华丽的、古怪的、邋遢的,却都昂首站在这谷地中的道人,就不下二十人,只怕都是金丹道君。另外还有数十个一袭白衣的修士,穿插在众选生之中,一丝不苟地做些安置并维持着秩序。

这场面,阿原只怕做梦都想象不到。坐在茫茫如海的选生之中,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当真是沧海一粟。

不多时,又有一艘飞舟,一只飞梭降落,满眼的流光溢彩,看得阿原眼睛都要花了。虽然人人肃静缄默,但单凭这么多人,就让原本清冷的山谷变得燥热起来。

燥热和紧张之中,难免就有些躁动,隐隐有些响动。就在场面渐渐有些失控的时候。忽然一股威压从头顶压下,整个山谷顿时鸦雀无声。

一个女子的身影凭空浮起,如凌波仙子一般立在众人头顶,柔和的声音,清晰地印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在座的各位选生,我是梧桐书院的教授许芸,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你们即将面对的试炼。这一次试炼,共有三千六百多位选生。一会儿,你们将被传送到一个独立的小世界中去,名为试炼境。那里只有草木鸟兽,没有人。”

“试炼的内容,就是在试炼境中尽可能搜集珍奇材料,这是第一个考验。”

“试炼境中到处是凶禽猛兽,可能还有其他未知的危险,在其中生存下来,就是第二个考验。”

”你们三千多人中,最终只有一百人能胜出,如何与其他人相处,就是对你们的第三个考验。”

“至于规则,进入试炼境之后,你们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一件法器。这件法器会贴身生成一个护罩保护你们,一旦护罩被打破,你们就会立刻被传送出来。通过这件法器,你们也可以主动选择传送出来。”

“护罩被打破传送出来的选生,视为在试炼中死亡,一律淘汰。护罩完好传送出来的选生在试炼境中获得的珍奇材料,交由诸位仙师评判,按价值决定成绩,成绩最高的一百人,即为试炼优胜,可以作为最后一批人加入修仙门派。”

“试炼的时间最多的不超过一百天,一百天一到,法器会自发传送。这种情况同样视为淘汰,请诸位选生千万记清楚时间。”

下面鸦雀无声,三千多选生,自然有上万个问题要问,可在仙家的威压下,没人能说出半个字来。众人只见空中仙师双臂一张,洒下柔美的清光,如天女散花一般。随即一股巨大的困倦感袭来,片刻间便东倒西歪,一个个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切映在阿原眼里,他的神识还有一丝清明,身旁的一个个选生昏倒在地,他脑海中也像是塞了浆糊一般,根本无法思考什么。在巨大的困意下,他不过多挨了一会,便再也支撑不住,渐渐失去了意识。

传进脑海里的最后一幅画面,是四方诸位仙师突然面露惊色,一起抬头仰望。

那空中漂浮的仙子,也讶然道:“风吟真人,您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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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孤岛

阿原再次恢复意识之时,眼前已经斗转星移。

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连接着无边无际的海面。他身在高处,眼前是一座断崖,断崖下则是碧蓝澄净的大海。

耀眼的阳光照在脸上,却不觉炎热,浑身上下反倒说不出的舒坦。

“这是——梦境?”

阿原忽然叫了出来,眼前的景色虽然与梦境中的竹林小屋没有半点相像,但身体却有这种本能的认知。因为体内的真气十分活跃,比之现实中壮大了不知多少倍——这是梦境中特有的反应,一向是他在梦境中醒来的第一感觉。

阿原一时分不清是真是梦,他上下摸索了一番——沉重的背囊还在,里面的宝贝一样不少,反倒是颈上多了一条银链,坠着一块晶莹的青色宝石,牢牢贴在胸口,像是镶嵌在那里一样。

手边多了一本手卷,阿原打开一看,原来是试炼境的指引。大致翻了两下,讲的都是试炼境的基本情况,和一些珍奇材料的样表和图样。

毫无疑问,这里并不是梦境,而是他被传送到了试炼境。至于体内真气的异动,可能是因为试炼境和梦境一样是仙家福地,到了这自然真气活跃,或许人人如此,不足为怪。

“原来试炼境竟是这般好景色,正是我原大侠大展宏图之所!”

阿原望着海天一色的美景,不禁心潮澎湃。

生平第一次见到海,竟是在试炼境之中。这里的海碧绿剔透有如水玉,并不像书中所说的蔚蓝深邃,只有远方与天际连成一线的地方,才是深湛的蓝色。

如此美景,又是利于真气修炼、法门施展的仙家福地洞天,简直就是为原大侠特意搭建的舞台。

阿原伸手抚摸了一下颈上的青色宝石,只觉温润中带着一丝清凉,牢固得像是身体的一部分,根本不要想摘下来。再用真气探查一下,可以感觉到里面有灵气流动,像是一座法阵在运转。

这东西就是他们的保命符,同时也是每个人是否在试炼中生存下来的标志。风师兄甚至还说其中藏着浮光照影的法术,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会留存,供仙长们考量。因此阿原也不敢太放肆地探查,放下之后又拿起那本指引,好好读了起来。

指引中大部分篇幅讲的都是珍奇材料,一些特别稀有的还有配图,否则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若是错过了难得一遇的灵草灵物,未免可惜。只是篇幅有限,大部分只有名字没有图样的,就是考验选生的眼力、或者说运道了。

除此之外,指引上还对一些试炼规则做了详细解释。比如颈上这道保命符,如果主动输入一些真气,就能激发其中法阵,将佩戴者传送出去,同时也会带出方圆一丈以内所有的东西——所以有个小技巧,如果发现了一些无法采摘,或者采摘后会立即死亡的奇异灵草,可以直接在灵草旁边发动传送,就会把灵草连根带泥一起传送出去。

除了主动激发外,传送法阵在防身护罩被打破、或是佩戴者有生命危险时也会自行发动——那青色宝石贴着胸口,与血肉相连,如果胸腹内脏受损,或者失血过多,总之判断受了致命伤,就会立即激发传送法阵。

但如果受伤过重瞬间致命,比如万钧巨石砸下来把人直接砸成了肉酱,那也只能算倒霉。所以这保命符并不是绝对的,所有参加试炼的弟子还是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当然,如果胆小的话,可以马上激发法阵退出。

看到这阿原不禁突发奇想,如果抱着一个人发动传送会怎么样?两个人都传送出去,到底怎么算呢?

读到后面他也弄明白了,规则很简单也很清楚,保命符破损出境的就是淘汰,完好出去的就是自愿结束试炼。比如一个“坏人”偷袭了一个“好人”,破了他的护罩,激发了传送阵,好人“临死”前抱住了坏人,两人一起传送了出去。结果是好人淘汰,坏人算主动结束试炼。

所以说这规则其实很简单,但规则越简单,意味着竞争越残酷。因为指引中说的都是试炼境中要做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提不能做什么。

这其中意味,谨记风师兄教诲的阿原自然心中有数——这是个“杀人”也不犯法的法外之地!不管有没有什么浮光照影,“死了”就是被淘汰,这是铁则。

指引的最末,也简单介绍了试炼境的概况。试炼境的中央是一片大陆,而大陆中央则是一座磁山。四方都是无尽大海,间或有些大小岛屿。

沈思的磁石针指向海空相接之处,那自然是中央大陆磁山的方向。倘若头上的太阳和外面一样是东升西落,那阿原应该是在中央大陆的东方,一座南北狭长的岛屿上。

东面和西面尽是大海,南北则望不到岛屿尽头,而西方与中央大陆之间还隔着一片辽阔无际的海域。

三千多人传送到试炼界,周围却见不到人影,可想而知所有人传送的位置应该是随机的。如果说越靠近中央大陆珍奇材料越多的话,原大侠落在一个孤岛上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但凡事也有好的一面,这狭长的岛屿上应该没什么太厉害的凶禽猛兽,应该也没有多少竞争者。原大侠自信凭他的本事足以扫荡全岛,把所有珍奇材料全部收入囊中。之后看收获情况,再决定要不要去中央大陆好了。

兴奋刺激着阿原思维飞速运转,一边分析着当前的状况,一边理顺接下来该做的事情。要说排在第一位的,自然是——起个好名字。

名不正则言不顺,既然试炼境是个全新的世界,既然风师兄在这大家都用假名,那平日里只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原大侠,总算可以尝尝新鲜了。

可是,在山崖上孤坐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眉头深锁的原大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起个名可真难!

借用一下上古大侠名号,或是拆字拼凑一下,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总觉得拾人牙慧,配不上要在仙家试炼中大展宏图之人。

思前想后,原大侠最终决定还是遵循本心,心念一转……

“雒离”。

随口叫出这个新名字,阿原嘿嘿一笑,一个雒国离家之人的试炼之旅,终于就要在这座断崖上开始了。

而雒大侠要在试炼中拿个头名证明自己,自然靠的是本事,此刻真气盈荡,该做的第二件事正是印证一下自身的实力。

打定主意,阿原把家伙都拿出来,一一演练一下算是热热身。

这试炼界果然和梦境一样是个神奇的福地洞天,阿原仿佛又一下子多了十年修为,成了十年之后叱咤风云的“真”原大侠。

如果说在神州之上阿原只是小周天初成,那在这试炼境起码是个大周天高手。浑身真气自发流动,如臂使指,仿佛有灵性一般。连真气度出体外这种本来很吃力的事情,也变得轻而易举。

因此双龙鞭,青萝网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金鸣镝、剑破苍穹的威力也更胜一筹,甚至一直只得些皮毛的仙人剑法,此刻也舞得有模有样。可以说梦境中的一切好处这里都有,却比梦境中更多了十八般武器给他耍。

生平第一次生出无敌于天下的感觉,阿原乐此不疲足足演练了小半个时辰,出了一身汗,这才意犹未尽的收了神通。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一个很直接的原因——原大侠饿了。

试炼界终究不是梦境,还是要喝水吃饭。原大侠走南闯北,第一要务也是第一难题就是填饱肚子。如本能一般,肚子一叫,立刻下意识地提起银线弓,拿起千里镜,四下张望起来。

他虽身处一座荒山断崖之上,但也并不算很高,恰好提供了合适的视野。山脚下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树木繁密,却都是没见过的种类,甚至看不清枝叶,只见一片片如伞如扇,包裹着一根根粗壮的树干,映成遮天之碧。

有这片丛林阻隔视线,阿原也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但隐约可见有些活物在林间窜来窜去,似是野兔一类。

兔肉是阿原最爱,当下也不犹豫,找好一条路爬下山崖,一头扎进那片丛林里。

不多时,阿原就发现了那美食的踪影,不过那显然不是普通的兔子——灰白皮毛,尖嘴鼠眼,这些倒是有点像兔子。但看身形,足有三尺长,比兔子大了好几圈,而且一双前肢十分粗大,拄在地上像一个壮汉,颇有些滑稽。

管它是不是兔子,这么大一只,足够饱餐一顿了。阿原搓了搓手,悄悄抽出一支箭搭在银线弓上,抬手就是一箭。

以他现在的箭法,射只兔子根本不用瞄,更不用着什么真气。但自以为万无一失的一箭居然落空了。

弓弦声一响,那“兔子”立刻身子一竖,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现了那只射来的羽箭,两只粗壮的前肢一挡,生生把箭拨到了一边。随即愤怒地一声叫,身边顿时聚集了好几只同类,立直了身子,红着眼睛看着阿原这个挑衅者。

“莫非兔子急了还要咬我?”阿原看着好笑,但他马上就笑不出来了。只听呜呜一阵风声,几块脸盆大的东西向他砸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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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恶狼

阿原吓了一跳,连忙纵身躲闪,“脸盆”砸在地上、树上,轰轰作响,碎裂四溅,有几块飞溅到阿原身上,已经打得他生疼,而且黏糊糊的好像还沾了什么汁水。

阿原连忙抱头猛窜,找了块大石头掩护,这才看清那帮“兔子”已有五六只,上蹿下跳比猴子还灵敏许多,用粗大的上肢从树上摘下一种硕大的果实,当炸弹一样向阿原抛过来。所落之处果壳飞溅,汁水横流,煞是惊人。

堂堂木牌大侠,竟被一群兔子压得一时抬不起头来。

看来这试炼境中连不起眼的小兽也不是好惹的,别看这“兔子”体型不算大,但力量着实惊人,那脸盆大的果实若砸个正着,定是一个满堂红。堂堂大侠若是一不小心被几只兔子淘汰出场,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但原大侠一身武艺法宝,又岂是吃素的?他从背囊里翻出一样东西,朝那些兔子用力掷了过去。

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如平地落下一颗炸雷——此物名为鸣雷,与闪雷、火雷并称沈思掌中三雷。

鸣雷顾名思义,威力倒在其次,但响声如雷鸣一般,足以震得人耳聋,用来驱赶野兽更是犀利。轰鸣一响,几只飞窜的兔子顿时被震得掉落在地上,一时哀叫连连。几只吓得掉头就跑,还有两三只像是被震傻了,呆呆地在那挥舞着爪子,也不知道跑。

原大侠一招建功,纵身冲了上来,手中已多了一张金色的大网,罩着那几只兔子迎头一兜。网上亮起金色的光芒,正是阿原渡了金相真气,激活了网上的电劲。

这几只“兔子”就算是异界异种,又哪扛得住灵器之威?古有杀鸡用牛刀一说,今有原大侠灵网套兔子,三只里只跑了一只,剩下两只被青萝网当头一罩顿时发出一声惨叫,被牢牢套在了网里。

阿原大获全胜,不禁哈哈一笑,将网收起提了起来。两只足有獾子大小的“兔子”头挨着头,胸顶着胸,四条粗壮的前肢交叉着,像是一对不幸落入魔爪的夫妻。尖嘴圆腮的脸上竟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小眼睛鼓溜溜地看着阿原,像是在求饶命一样。

“哼,倒是砸我啊,有能耐接着砸我呀!”阿原意气风发地冲着网里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家伙吼了一嗓子,却又被它们那可怜巴巴的样子逗得哈哈直笑,心道人家砸你也是正常,谁让你拿弓箭射人家了……

阿原在试炼境中的第一场搏斗,却被几只小兽激起了童心,看着它们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倒是不忍心生生杀了吃肉。

“罢了,就放你们一马。”原大侠将青萝网一抖,两只“兔子”窜出来,顿时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原大侠忙活了半天,出了一身汗,结果连块肉都没捞着。倒是那些“兔子”拿来丢阿原的果实,外壳厚实坚硬,里面却全是香甜的汁水,阿原捡了两个喝了个痛快,倒是疲累全消,也算没白折腾一场。

饮水思源,阿原在林子里找了一圈,那种硕大的果实是长在树上,数量也不少,看来以后也未必非要打猎,树上采采果子,也能吃上几顿。

除此之外,阿原还在林中采到了两种疑似奇珍的花草——之所以说疑似,因为其仅仅了列入了指引最后的附录,只有最简略的描述,连张图也不配,阿原自然不知道到底是与不是,反正几根草又不沉,拔下来放进包里,又算有了点收获。

阿原在丛林里探索了一个多时辰,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花草树木见了不少,只是有采集价值的珍奇灵物却不多。

相应的,倒也没遇到什么危险,除了那种“兔子”,还有些咕咕乱叫、彩色斑斓的鸟儿和一些小兽,阿原吸取教训没去轻易招惹,倒也相安无事。

走着走着,眼前的树木越来越稀疏,似乎就快要走出去了,终于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救命、救命——”

前方隐隐传来一个女子的呼救声,断断续续,似是边跑边喊。原大侠本能地浑身一紧,想也不想身子一弓,箭一般飞身而去。

呼救声越来越近,声音却越来越低,可能求救者自己都要放弃了,但原大侠不会,脚下运起逍遥游步,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候赶到——只见一个血染白衣的少女舞着一柄短剑,在三只恶狼的围攻下且战且退,已是险象环生,眼看就要命丧狼口。

原大侠走遍神州也没碰上的英雄救美,居然在试炼境中发生在眼前。

阿原虽然心中激荡但方寸不乱,抽出一支金箭贯足真气,金鸣镝带着刺耳的尖鸣激射而去,正钉在为首一只恶狼的背上。

阿原的金箭渡上金相真气,威力足以贯穿铁甲,别说一只狼,就算一只老虎也挨不住。但那显然不是普通的狼,金箭贯背,竟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恶狼嚎叫一声,一双血红的眼睛扫过来,狠狠盯住了阿原。

一枝金箭,顿时把三头恶狼的注意力全吸引到了原大侠身上,三狼似有默契,一齐撇下少女,掉头向阿原扑来。

又一声箭鸣,金箭贯在另一只恶狼颈上,但也没能阻挡三狼一齐扑来。好在阿原早有准备,眼看三狼扑到近前,从容地将手中闪雷一扔,一片夺目的光芒闪过,三狼顿时东倒西歪,失了方向。

阿原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双手高举古剑运足真气,一招剑破苍穹,早已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可比,在试炼境中更是威力倍增,一剑劈下,生生将一只恶狼斜肩带背斩成两段。

恶狼就算不是凡品,也抗不住古剑之威,身首异处抽搐了两下便死透了。可剩下两只却在这几息之间恢复了视力,一左一右夹击而来。

阿原剑势已经用老,不可能一剑拦住左右两只恶狼,但他还有后手,左手在腰间一抽,将双龙鞭迎风一甩,水火两气同时灌入,交织如一个漩涡。

横鞭一扫,如狂风席卷,两只恶狼被生生击退,身上各自留下了一个巨大的伤口,如炮烙烫伤又被腐水浸透,深可见骨。

但此狼凶悍异常,这样的伤势也不致命,反倒激发了凶性,亡命扑咬了上来。

这一下多少有点出乎预料,阿原避无可避,只能弃了鞭双手持剑,侧身一闪顺势一劈,一剑斩落了一只狼头。可另一只同时扑来,还是一口咬在他肩上。虽然有锻骨真气护体,还是痛如刀绞。

阿原大喝一声,血意瞬间爆发,两臂忽然涌起千斤之力,挺剑向恶狼的肚子迅猛一刺,身子顺势一撞,一人一狼血肉相连滚倒在地上。

肩上虽然痛入骨髓,但血意上涌的阿原握着古剑在恶狼肚子上连扯带锯,终于,肩上的狼口渐渐松了下来,活下来的是血染征袍的原大侠。

…………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血染白衣的少女盈盈拜倒在阿原身前,大礼相谢,让本来疼得龇牙咧嘴的原大侠不得不绷住面皮,沉声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我辈应为之事。姑娘无需多礼,快起来吧……”

“恩公为了救我被铁背狼咬伤,小女心中愧疚万分。这些是小女随身带的伤药和秘境中采摘的草药,还请恩公尽快治疗伤口。”

少女说着取出一排药罐和一株株草药摆在阿原面前,阿原看了一眼,其中有三株像是指引上注明的灵草,其余的他又不是药师,哪里认得,便道:“放心,我没有大碍。我看你浑身是血,伤得应该比我重,还是你先治伤的好。”

少女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从一堆瓶瓶罐罐中找出两个,道:“小女随身带了一些成药,这瓶里装的是百烈酒,可以先用其擦拭伤口,消毒驱邪。然后这瓶是合疮散,洒在伤口上涂匀,可以止血合疮。”

说着,少女演示一般取出一条雪白的秀绢手帕,蘸上百烈酒,在自己两臂、腰间、腿上的伤口上反复擦拭。

这些伤口有的只是擦伤跌伤,但也有两处明显是被恶狼抓伤,伤口皮肉翻卷,触目惊心。别说此酒名为百烈,定是加过不少料的,就算只是普通烈酒,抹在这样的伤口上,滋味可想而知。

阿原看着都有些胆寒,可这怯生生的少女竟沉着脸一声不吭,看得阿原敬佩之心大起。

涂抹完伤口,又用合疮散敷上,再包扎一下,少女一声不响地默默处理完一身的伤口,再次端庄地跪在阿原身前,犹豫了一下后开口道:“小女已无碍,再次叩谢恩公救命之恩。还请恩公相信小女,让小女为恩公治伤。”

阿原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坚强的女孩,还对他毕恭毕敬,一口一个恩公,简直让阿原有点受不住。他心中只有敬佩,哪来什么相信不相信的,肩膀上的血虽然止住了,但始终有如撕裂一般的灼痛让阿原也不敢大意,便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少女一脸凝重地膝行两步,跪在阿原身侧,将他肩上的衣物撕开,道:“这百烈酒按在伤口上,百痛钻心。但为了消毒,还请恩公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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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天眼

阿原听到“百烈酒”之名,不免有点心慌,但人家小姑娘都打了样,堂堂大侠哪里还有退路?只得假装淡定地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施为。

少女咬了咬嘴唇,将手绢沾满了酒,一手扶住阿原的肩膀,一手轻轻按了上去。

那一瞬间,阿原只觉一百把刀子从肩膀直插胸口,疼得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毕竟少女就在身侧,阿原用尽毕生定力,才把妈字憋回肚里,想学着书中大侠叫上一声“痛快”,结果痛字刚一出口,又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淹没,把另一个快字怼了回去。

“痛——嘶……”

旷野之中,原大侠发出这样一声嘶吼,一旁的少女忙道:“是很痛,恩公忍一下,马上就好了。”连声安慰之下,手忙脚乱地擦完伤口,敷上药粉,包扎妥当。

一番忙活下来,少女额头见汗,而阿原两眼之中也早已饱含泪水。至于是因为疼得还是因为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那就只有原大侠自己知道了……

…………

血染衣衫的阿原和少女二人包扎完伤口,却是相对无言。尴尬地沉默足足有一刻钟,阿原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道:“在下雒离,谢过姑娘。”

少女忙道:“不敢、不敢当恩公之谢。若非恩公相救,小女此刻已经命丧狼口。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请恩公再受我一拜……”

“切莫如此!”阿原赶紧上前搀扶,连说不必。

说起来原大侠也是有点贱皮子,行侠仗义别人若是不理不夸他定是义愤难平,但像少女这样一口一个恩公连连拜谢,他反倒不适应了,说什么也要谦虚,“更何况就算没有我出手,你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毕竟还有保命符嘛。”

少女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道:“若是被淘汰出局,不入仙门,对我来说,与死也没有什么分别。”

这么一说阿原就没话接了,看来求道之心如他一般坚如铁石的也大有人在。

但阿原就算真的被淘汰入不了仙门,也绝不会寻短见什么的。毕竟他身怀这么多机缘,就算做个散修野道也未必不能修炼。天下这么大,也总能再找到拜师的机会。但少女这般决意,也让阿原心中更添了几分敬意,甚至忍不住想要帮帮她。

“姑娘是只身一人么?怎么会碰上这三只恶狼的?”

少女点了点头,道:“小女进入试炼境之后,这两天一直没碰到过别的人……”

“等等,你说什么?你已经进入试炼境两天了?”阿原大吃一惊。

“是啊,恩公您不是么?”少女也是一脸迷茫。

阿原摇了摇头,这试炼境看来果然有些玄妙。

“没事,你继续说。”

“是。前两天我在这个岛上由北往南搜寻,采摘一些珍奇草药,倒也没碰上什么厉害的妖兽。”

“直到方才我无意中发现了一株绛云草,去采摘的时候却惹来这三只铁背妖狼。小女本领低微,本是仗着自己有一些采药的心得,才参加试炼碰碰运气。没想到一上来就遇到这等难缠的妖兽,若不是恩公搭救,定然无幸。只是累得恩公受伤,心中实在愧疚万分……”

“没事没事,我也是一时大意,才被咬了一口。”阿原赶紧轻描淡写的把受伤的事岔了过去,虽然力斩三狼英雄救美已是原大侠少有的光辉战绩,但身怀这么多秘宝打三只狼还受了伤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少女当时进退亦有章法,能在三狼围攻下支撑那么久,显然也不是全无战力,只是她那柄短剑实在普通,砍得刃口翻卷,也奈何不了身坚如铁的妖狼。

少女如今满身伤口,连短剑丢在地上也不去捡,目光迷离,似乎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那份柔弱无助,终于让雒大侠下了决心。

“你说的那株绛云草呢?我陪你去采吧。”

少女乖巧地点了点,道:“恩公若是身体无碍,请随我来。”

少女带着阿原向北寻到一处荒丘之上。两块岩石夹缝之中,生着一株白茎紫叶的翠植,开着淡紫色花瓣,果然像是试炼境指引中的绛云草。

“这灵草除了样子奇异一点,与普通的花草也没多大区别嘛。而且居然长在这么荒凉的地方,也难为你竟能找到。”阿原叹道。

“灵草灵植,固然有先天特异之处,但也要有合适的后天环境方能成材。若是生在丛林之中,与众多花草树木争夺阳光水土,又怎能生长?所以,真正的奇珍异草反而多是生长在人迹罕至,草木稀疏而日月精华齐聚的地方,往往是一些险峰绝地。”

“至于区分灵草和普通花草的关键,并不是看外形,而是要看其天然蕴含的灵气。饱存灵气精华的便是灵草,即便药性有别,也总能找到可用之法。”少女一说到灵草似乎来了兴致,话也多了起来。

阿原听了心中倒是一动——没错,这试炼境之中草木种类成千上万,单凭一本指引中只言片语的描述和少得可怜的几张图,哪里认得全?

要想多有收获,就必须有个简单有效的方法来发现、鉴别灵草,经少女一番话提醒,阿原倒是忽然有了个主意——天眼术。

自从梦境中阿郎前辈传下魂门黑书,阿原就一直没落下魂门功法的修行,尤其是对天眼术更是情有独钟。

原因很简单,天眼术实是他学到的第一个法术——清心洗髓术和引魂术虽名为术,但更像是内诀而非外法,至于什么缩骨术遁地术,原大侠早已不屑一顾。

而且天眼术也是个很特别的法术,法诀一运眼中天地万物的色彩和样貌立刻截然不同,这本身就很有趣。

可惜天眼术需要土相真气支撑,阿原也只能在梦境中过过瘾,到现实中就玩不转了。这些日子他虽然一直勤练引魂术,但连日奔波,实在少有阴地供他修行,仅靠古剑在大河之下收束的一些素魂,炼魂进境十分有限。而归土诀所得的土相真气又是炼魂的附属品,就更不用说了。

但如今在试炼境中,可就不一样了……

阿原默默运起法诀,果然顺风顺水,眼前景象一变,碧波无垠的大海褪成灰白的云雾,青山岩石化作稀薄的土色,风中流动着淡淡的五色霓霞,而在他眼皮子底下的绛云草,化作红蓝交缠的两束光芒,说明这株灵草中竟蕴含并不冲突的水火两气,着实奇异。

阿原兴奋地用天眼术扫视着全新的世界,身旁的少女也变成了一道淡淡的水蓝色光影,缓缓地自发环绕流曲,如一团凝化的水雾。

显然少女修炼的是单一的水相真气,纯净凝实,只是修为应该不高。但奇怪的是少女腰间还有一道暗淡的金光,又不像是真气——阿原仔细分辨了一会,猛然领悟到那是少女腰间别着的一把匕首。

阿原倏然一惊,这才想起天眼术真正的用途不止是望气望魂,还能探知许多平常看不见的东西,连旁人的真气修为和随身携带的灵宝灵物这种秘密都可以一眼望穿。

只是这个怯弱恭顺的少女腰间藏着一把金芒锋锐的匕首,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么一分神,眼前景象又恢复了原状。少女惴惴地望着出神的阿原,道:“恩公,这株绛云草必须连根取下才算药性最足,我来替恩公采摘可好?”

阿原茫然点了点头,少女便拿出一整套工具,开岩铲土,将整株绛云草连根带泥摘了下来。

少女忙得额头见汗,脸上流露出几分喜色,似乎对这灵草很是钟爱,但却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来,双手搞搞捧起,递给了阿原。

这一刻,阿原忽然明白了少女腰间匕首的含义。

原来,自打阿原遇见她,救下她那一刻起,少女就一直提防着,戒备着,提心吊胆地应对着。一上来就把所有药草摆成一排,任君予取,疗伤用药也是先用自身,再给阿原,如是种种可谓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是阿原没有理解罢了。

阿原这一沉默,眼前的少女顿时紧张起来,轻声道:“恩公,这灵草可是有什么不对么?”

“没有,我只是好奇看看。这灵草是你先找到的,你收着吧。”阿原如是说道。

这一下,少女越发紧张起来,忙道:“恩公这是哪里话?若没有恩公搭救,小女早已命丧狼口,莫说这灵草不是小女的,就算是,也该献与恩公,以报救命大恩之万一。”

阿原知道了少女心中真正所想,再看她急红了脸忙着辩解的样子,心中更不是滋味。自己堂堂的大侠救个人,还要人家提心吊胆腰里别着刀像防贼一样防着,何苦呢?

“姑娘言重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何况在这试炼境中并没有其他人,都是来参加试炼的选生,自然都是伙伴,正该互相帮助,相互扶持才是。”阿原勉强说出这番话,自己都觉得有些味道不对。

“恩公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我却不能厚颜无耻。若恩公不嫌弃,小女愿追随恩公侍奉左右,但这灵草,我绝不能收。”少女说的甚是坚决,双手高举,头也低了下来,眼看就要跪下去了。

阿原无奈,只好把灵草接了下来,喃喃道:“罢了,这个我先收下好了,但以后再有收获必须平分了。”

终于拿到第一株灵草,但阿原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倒像欠了人钱一样不自在。

少女见阿原终于收下了灵草,却松了一口气,道:“恩公,这附近乃气脉日月精华交汇之所,应该不只这一株灵草,我们再仔细找找,也许还会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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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结义

二人略收拾了一下,就在荒丘上仔细搜寻起来。

阿原虽然身怀天眼术,但还是一无所获。而少女却发现了三种灵植——枯骨藤、晨曦草、墨绮花,都是指引中只列其名而不具图的。

其中枯骨藤形如枯草,长在一堆野兽的骸骨上,晨曦草生在向阳的山崖上,墨绮花黑中泛紫,生在背阴之地,虽然和指引中描述基本一致,但若不是用天眼术仔细查看,阿原也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些就是他在试炼中要找的灵物。

少女显然不是靠什么天眼术,更不是全凭运气,人家的眼力就是胜过阿原的“天眼”。而且她对这些珍奇灵草似乎有种天然的喜爱,当她发现灵草那一刻,眼中的光芒让阿原坚信若是她一个人绝对会跳起来。

但即便如此,在确认灵草之后,少女便会迅速冷静下来,禀告恩公问是否可以采摘。阿原又能说个什么,无非就是摘摘摘。然后少女就会用娴熟专业的手法采摘干净,再恭恭敬敬地献给恩公。

一次两次,“恩公”还能表面推辞,心里暗爽一下,可一直这样,恩公就受不住了。

阿原是大侠又不是欺压良善的地主,这是要闹哪样啊!于是他向少女正式交涉,强调二人是伙伴关系,灵草应该平分。

但少女抵死不从,是真的抵死不从……

一番激烈的争执,在阿原的坚持下,少女终于妥协,与他商定了分配原则——每一处发现的灵草,按数量平分,但阿原先取,取尽为止。

这方案看似和平分差不多,但实际一分阿原却傻了眼。枯骨藤、晨曦草都只有一株,优先归了原大侠。墨绮花倒是有三朵,少女终于拿了一朵,却利用职务之便,悄然拿了最小的一朵……

阿原一时竟有种中计的感觉,一路走来他不知受了多少人欺骗,但只有这一次人家骗他竟是为他好。

可原大侠心里却分外不是滋味,若真是感谢救命之恩也就罢了,一想起少女腰间的那把匕首,总觉得自己像是欺男霸女的恶棍一样。

阿原左思右想,说到底少女心怀戒心,是怕他过河拆桥、见利忘义、见色……总之是害怕……

可她之所以会害怕,是因为她不了解自己啊!

于是乎,阿原面带微笑,温和地打开了话匣子:“看你对灵草颇有了解,是采药师么?”

少女一愣,摇了摇头道:“不是。我只是生在一个小修仙世家,有一位管理药园、精通药理的长辈,我从小帮他打理药园,也看了不少相关的书籍,所以熟悉一些罢了。”

“修仙世家?是东海的么?”阿原吃了一惊。

少女赶紧猛摇了摇头道:“没那么了不起,虽然祖上曾出过几位了不起的前辈大能,但几经起落,如今我们颍川韩氏只是神州上一个普通的小修仙家族罢了,说是世家都有些勉强了。适才是我妄言,让恩公见笑了。”

阿原哪管她妄言不妄言,神州上的修仙世家,那就更有意思了,连忙追问道:“那你说的长辈,是你们家族的长老么?他是什么修为?”

少女又是一愣,想了一下道:“他并非族中长老,只是、只是管理药园花圃的一个老仆而已,但对我而言,他是我最亲的人。”

阿原顿时听出了什么,道:“那你父母?”

少女凄然一笑道:“我还在襁褓之中,父母就去世了,我被交给族中的叔婶收养。小时候,还好……但后来叔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和我一样被查出怀有灵根,而我的灵根又比堂弟的好上一些,他们对我的态度就彻底变了。”

“族里分给我的东西,都被他们变着法的削减拿去给我堂弟用,所以我的修为一直进展缓慢。直到后来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位前辈,他很看好我,甚至举荐我参加岁考,但我资质平庸,还是没能通过,所以只好来试炼拼一把了。”

侠肝义胆的阿原听了这些,难免有点心酸,想和她站到同一阵线骂骂老头子,可她和自己的情况又不大一样,似乎骂不到一块去……

一下子又断了话头,阿原的沉默和尴尬落在少女眼里,让她有几分不安。而少女紧张到手足僵硬的样子落在阿原眼里,却阴差阳错的唤醒了他爱捉弄人的本性……

反正这样恩公来恩公去也是难受,莫不如——众多书中桥段在阿原脑海中闪过,最后脱颖而出的,竟是最荒诞不经的一幕。

阿原整了整衣袖,清了清嗓子,在少女目不转睛地注视下,朗声道:“姑娘,你我身世相怜,一见如故,不如——你我结义成兄妹,可好?”

就算阿原说出世上最无耻,最龌龊,最凶残的话来,也不会比这一句更出乎意料。少女仿佛被天外飞石砸中脑袋,身子一晃,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这效果,比阿原预计的还要好,阿原忙绷住面皮,接着道:“能在这试炼中相逢便是缘分,你我情投意合,干脆拜了把子,你叫我一声大哥,也省得你总是恩公恩公的叫。”

少女薄唇微翕,似是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原趁胜追击,“要是你没什么异议的话,那咱们这就捻土为香,祭告天地。”

少女茫然错乱的神情中终于现出一分慌乱,连忙摇头摆手道:“不,不,这怎么使得?我、我本领低微,全靠恩公相救才捡了一条命,怎么能跟恩公结拜……”

阿原想看的就是她这副表情,倘若这位姑娘当真二话不说就要和他拜把子,那他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此刻见她慌乱无措的样子,阿原顿时精神百倍,朗声道:“结拜是因为意气相投,谁说一定要本事差不多才行了?上古时候什么三兄弟桃园结义,也没有说老大的本事一定要比老二老三强啊。莫非你觉得和我意气不投?”

“不、不是。”少女急得脸都红了,手足无措地道:“可,可是我出身低微,资质又差,半分也帮不到恩公,反、反而会添乱,不可,不可。”

“你出身修仙世家,怎么低微了?我才是出身乡野农家,莫非你这世家子弟嫌弃我出身贫寒,不肯和我结拜?”

“不、不是的。”少女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谨慎地,冷静地面对这位年纪轻轻却实力不俗的救命恩人,把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心里想个三五次,琢磨透了再去应对。

可此刻她才发现,她一切的谨小慎微都是徒劳的,她还是根本无法看透这个人……

少女彻底迷茫了,索性,也就把心里悬着的那根线放下了——既然徒劳,就随他去吧,怎么样都好。

阿原察觉到少女内心已经失去了抵抗的意志,不由得有点不尽兴,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此也得把戏唱下去。

既然要结拜,总要有个香案祭品啥的,如果是在桃园效果更佳。可在这试炼境中又上哪找那些东西去?还好兄弟沈思给力,阿原绞尽脑汁,从他的一堆杂物里翻出一根驱蚊用的蚊香,又找出一个炮架当做案子,把蚊香点了。

准备妥当,阿原一把拉住少女的手,面向南方跪立于地,朗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阿、雒离与这位姑娘情投意合,愿结义为兄妹,从此肝胆相照,祸福与共,如违此誓,人神共弃,天地不佑。”

这套话阿原倒是说得流利,只是差点说错了名字。连人家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要结拜,用的还是假名,古往今来做到这份上的估计也不多了。

到了这地步,少女无论情愿不情愿,也只能奉陪到底了。她收拾好情绪,也端庄地跪在“香案”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皇、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小女子韩凌汐,愿拜雒离大哥为义兄,从此听之信之,敬之爱之,永不背弃。”

“如违此誓……永坠九幽黄泉,不得解脱……”

这一位古往今来只怕也不多见,生生被逼着结拜,倒像是被逼拜堂成亲的小媳妇一样。

这名为韩凌汐的少女那无助迷茫的表情,成了阿原最好的鼓励,让他开开心心地朝天地一拜,完成了他生平第一次金兰结义。

“妹子,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义兄妹了,你也不要再那么客气,一口一个恩公的,该改口叫大哥了。”

阿原粗着嗓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强迫别人叫自己哥哥这种事,最过瘾了。更何况少女身形已显婀娜,年纪应该不会比年方十五的阿原小。

韩凌汐神情呆滞地点了点头,道:“是,大哥。”

一声大哥更是叫得阿原浑身舒爽,忽然觉得就这样认个乖巧听话的妹子也不错。她有自己这么一个可靠的大哥,有他罩着护着,也就不用提心吊胆小心翼翼了。

于是阿原一拍胸脯道:“既然叫我一声大哥,以后也就不用那么小心提防了。你腰间别着的那把匕首,可以拿出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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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灵食

韩凌汐身子一僵,脸上一时失了血色,随即自失地一笑,道:“原来恩公法眼如炬,早就看穿了。虽然蒙恩公搭救,但我心中始终惶恐不安,实在愧对……”

阿原皱了皱眉道:“怎么又恩公上了?咱们不是已经结拜了么?妹子,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试炼境之中遇上一个陌生人,提防着点不是理所当然的么?咱们当时又没结拜。”

韩凌汐摇了摇头,眼中隐有泪光:“对不起,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不过有一点你要知道,我藏着一把匕首,并不是要暗算你,只是留着万不得已的时候,用来自卫、或者自行了断的……”

阿原听了不禁一阵心疼,他瞬间明白了,对这个妹子来说,戒备、恭谨、小心翼翼已经成了一种本能,甚至这样动不动就道歉也是习惯成自然了。

欺负、戏弄这样一个女孩,着实有点过分,不过也算歪打正着。就算只是一时起意,就算未必心甘情愿,但终究是拜了天地的义兄妹。今后就让自己这个哥哥好好照顾她好了,反正已经那么多妹妹了,也不差这一个……

“以后你就用不着再那样小心翼翼了,有大哥我罩着你,再也没人敢欺负你。”

阿原拍了拍韩凌汐的肩膀,狠狠地装了一把大哥风范,装到自己都有点脸红,连忙转换话题道:“不说这个了。既然已经结拜,我身为义兄,自然该拿点见面礼出来了。”

阿原说着打开行囊翻了翻,他如今包里宝贝虽多,但大多是别人借的送的,真正能拿得出手够分量的,唯有——“这颗妖珠是我斩杀一只上古巨蛇所得,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就送给妹子当见面礼吧。”

“这、这如何使得?”韩凌汐刚刚平复些的心绪顿时又乱了起来,身为修仙世家的子弟,她的眼界自然比土包子阿原强出几条街去。这颗妖珠大得出奇,而且晶莹剔透,品相不凡,即便是在真正的仙家门派中也算得上是一件拿得出手的宝物了,让她如何消受得起?

义妹越是这般惶恐推辞,越是合了大哥的心意,阿原豪迈地大手一挥道:“小小一颗妖珠,有什么大不了的?比起你我兄妹的情谊,根本不值一提。只是一件小礼物罢了,妹子千万别再推辞了。”

什么兄妹情谊的大话都压下来了,韩凌汐也实在没办法,反正也认了命,一切就听大哥摆布好了……

她低头接过妖珠收起,却默默抽出腰间藏着的那把匕首,双手托着送到阿原身前,道:“大哥恩深情重,小妹无以为报,唯有这把匕首随身多年,虽非神兵利器,却是韩伯留给我唯一的纪念。他对我说世道险恶,人心难测,心中永远要留有最后一道防线,便如这匕首一般。可今日遇见大哥,方知世间自有赤诚可信的君子。小妹就把这匕首赠与大哥,从此与大哥之间再无心防。”

慷慨豪迈的大哥万万没想到娇柔怯弱的妹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差点有点撑不住害羞起来,他连忙作势仰天一笑,接过匕首道:“如此为兄就收下了。”

…………

新鲜出炉的义兄妹交换了一番信物,似乎比突如其来的拜天地更有效一些。

韩凌汐说放下心防,果然不再像之前那么拘束紧张。阿原慷慨豪迈,也不屑于在小事上再做纠缠,开口道:“妹子,你饿了吧?”

韩凌汐默默点了点头,与这位大哥一番折腾不比狼口逃生轻松,岂能不饿。

阿原一提弓箭站起来道,“那我去林子里中打几只兔子回来。”

那些大兔子虽然有点可爱,但做大哥的哪能让妹子饿肚子,只能怪它们运气不好了。

“大哥且慢,林中草木繁密,捕猎不易,何况又不知吃不吃得。还是让小妹去采摘些鲜果野菜烹煮来吃吧,也让大哥瞧瞧我的手艺。”

妹子难得嫣然一笑,做大哥的愣了片刻,也不好拂了妹子的美意,只得稳坐军中,收拾准备下柴火器皿。不多时,只见韩凌汐提着一只小鼎浅笑而归,小鼎中青青翠翠,倒是采摘了不少新鲜的野菜。

“大哥有口福了,小妹采到好几根野荠藤,此物虽算不得灵草,但蕴含的灵气也远超一般草木,弃之可惜,食之倒是大补。待小妹简单烹调一下,大哥尝尝。”

韩凌汐说着把那小鼎架在阿原搭好的柴火堆上,往鼎里加了些清水,洒了点精盐,就此煮了起来,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简单烹调”了一下。

唯一特异之处,便是在小鼎上罩了一个半透明的琉璃盖,不让水汽轻易蒸出。

不消半刻钟,水沸汤滚,这道生煮野菜也就算是出锅了。韩凌汐面带喜色,取出一个精巧的青瓷小碗来盛满了一碗汤,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之后,又递给阿原。

既然韩凌汐说这野菜中蕴含灵气,那这一碗汤也就可谓灵汤了,阿原不好浪费,略吹了两下就一口饮下,连菜根都囫囵吞进了肚里。

清汤寡水,味道自然好不到哪去,但这一口灵汤下肚,热气从喉咙沉到胃里,确实感觉有几丝灵气在胃肠中搅动。

以往采气入体都是呼吸吐纳,就算口含灵石吸化,也一样是先入两肺,再沉于丹田。而这样灵气直接下肚还真是头一次。

阿原有沌气在身,可谓一法通万法通,管他真气从哪汇入,沌气一样过去收编。何况一口汤下肚的真气实在不多,根本掀不起什么波浪,沌气随便打发一下,就乖乖去颈后大椎穴报道了。

虽然这一点灵气算不了什么,但吃东西也能增长真气修为这一发现,就让阿原两眼放光,放下碗便对韩凌汐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灵食么?原来真的可以靠吃东西来修炼,要是天天都有这种东西吃,是不是都不用修炼了?”

韩凌汐愣了一下,随即一笑道:“大哥说笑了。小妹这点手艺哪算得上真正的灵食。不过就算是大族大派中用来供奉宴请的灵食,也不过是小有进补罢了,哪有能代替修炼的?”

“且不说灵材难得,吃不吃得起,灵食虽然用仙家手段烹制,灵气醇正柔和,不像天然灵石灵物中的那般混杂,但也总不比了千锤百炼的真气精纯。修为低微时吃些也就罢了,修炼到高深处为求真气精纯甚至要辟谷闭关以求除秽净气,又岂会贪图这一点点灵气。”

阿原一听恍然大悟,原来还是怕灵气混杂——别人怕,原大侠不怕啊!反正是五灵根,反正已经五行真气齐备,反正有沌气平乱,怕什么混杂?

“你我离辟谷境界不是还早着呢么,那这灵食自然是多多益善喽,妹子你也快喝一碗吧。”

韩凌汐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阿原眼馋汤中灵气,于是只喝了小半碗,剩下全都留给了雒大哥。

一锅野菜汤,竟喝得阿原胃塞腹胀,又不得不憋着气,连个嗝也不舍得打一个,唯恐走漏了宝贵的灵气。

喝饱之后,原大侠好好打坐消化了一番,感觉甲木真气的确增加了少许,大致相当于他修炼两三天的水准。

这个幅度自然算不上很大,但阿原现在五行真气齐备,却不能五行真气一起修炼,总要有所偏爱侧重。

他最常修炼也最顺手的,还是丹田经脉中的水相真气,其次就是锻骨真气,毕竟这两门法决习练得早,基础扎实,练起来顺手,领悟也多。再就是引魂术附带的归土诀,虽然进展缓慢,但着实花了不少功夫。剩下甲木真气和心中火气,就只能是随缘了。

所以真正算下来,他半个月来甲木真气的增长也未必有这一顿野菜汤来得多,让原大侠怎能不心动?

“妹子,煮汤的那个灵草叫什么来着,还有么?”

韩凌汐微微一笑道:“野荠藤,茎如藤蔓,叶似荠菜,算不得什么灵草,也只能煮汤喝了,勉强还算有点好处。这试炼境中连可以炼制灵丹的珍奇灵草都能找到,寻常野菜根本不值一提,咱们路上随便寻寻就是。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小妹保管大哥三餐都能吃上这样的东西。”

阿原一听心中大定,这才觉得适才有些失态,忙捡起慷慨豪迈的形象,一拍胸脯道:“吃饱喝足,咱们兄妹二人也该上路了。只是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走,妹子心中可有计较?”

韩凌汐浅笑道:“小妹北面而来,合该向南。南风之中似乎灵气更充沛些,岛上灵物想必多出于南方,只是小妹不懂望气之术,无从探查。不知兄长可有主意?”

阿原一听差点拍大腿,自己身怀天眼秘术,连妹子贴身的匕首都看得出来,竟没想到用在探查灵物上。

他连忙运起法诀,眼前景色一变,天地仿佛被罩上一层灰蒙蒙的罩子,将大部分色彩都过滤了去。放眼望去,唯有东南方一海天相接之处,青碧相间的华光隐匿在一片雾气之中,若隐若现,仿佛云水之间藏着什么宝物一般。

“那个方向,似乎有什么东西。”

“就听大哥的。”韩凌汐低眉顺眼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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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凝气

喝了个水饱的兄妹二人启程上路,一路沿着阿原所指的方向前行。

这岛看似不大,登高一望东西两侧都是大海,可走起来却望山走死马,一直走了两个时辰,还是没找到那片灵气充盈之地在哪。阿原多次用天眼术观望,方向倒是没错,但那青碧相间的光芒还是远在前方。

一路都是荒滩戈壁,灵花灵草什么的自然一根也没有,也没遇到什么凶禽猛兽,只有一群似狐似豺的野兽缀着他们跟了一会,跟得原大侠心烦了一颗鸣雷扔过去,也就窜得不知踪影了。

眼看天色渐暗,韩凌汐说的“运气太差”就要降临到头上,眼前突然柳暗花明。仅仅是转过一道山崖,眼前就被一片碧光占据。

背阴的浅滩上,一片绿油油的海藻一样的东西覆盖在整个滩涂上。仔细一看,却是一根根藤蔓撑起一片片巴掌大的绿叶连成一片,像是夏日里的荷塘。碧叶之间隐着一朵朵青白相间的小花,微风吹过,带来一阵阵舒爽清凉的幽香。

“沉碧花!这么多!”韩凌汐掩口惊呼了起来。

阿原也不禁被这片绿海深深震撼,他虽然不知道没听过沉碧花之名,但毫无疑问是一种灵植,根本无需天眼望气,这山海之间弥漫的除了淡淡幽香,就是浓郁的灵气。

“这叫沉碧花?是灵物么?可指引上似乎没有这个名字啊?”阿原虽然不敢说全能背下来,但名字大致还是有印象的,似乎并没有一种叫做沉碧花的。

“自然是灵物无疑。而且是一种极其难得的高品灵植。”

“沉碧花生于山海之间,乃是少有的同时包含土、水、木三种灵气的灵花。其开花不易,往往数年乃至十几年才开花一次,所以别说沉碧花,就连这一大片沉碧藤,在凡间也是万里难寻。”

“沉碧藤生于山水之间,生长缓慢,要长成这么一大片只怕要千年以上,而这种灵植又十分脆弱,水土稍有些变化,就会一片一片枯死。而沉碧花更是娇贵,花开不过十几日,只要将之从藤上摘下,不消半日就会枯萎凋零,灵气尽散。因此凡世连一朵沉碧花都难找,像这么大一片的,除了那些仙家门派的秘园,也只这种人迹罕至的灵境中才有缘一见了。”

韩凌汐两颊泛红,当真是欣喜异常,情不自禁说了这么一大堆。阿原倒是听得明白,但他关心的问题可不是这沉碧花有多难得一见,而是:“这么说,咱们把这片花啊藤啊都采了,岂不稳稳胜出了?”

韩凌汐听得眼睛一亮,但熟思良久,又犹豫着摇了摇头道:“沉碧花不能久藏,唯有用传送法阵连藤带出去才不伤根本。但法阵只能传送身边一丈范围的事物,就算把这些藤蔓拢紧,也汇聚不了多少。”

“最关键的是,指引中并无沉碧花一物,也就是说此花并不算在试炼的收获之中,带出去再多只怕也不管用。”

“这是为何?你不是说这沉碧花是难得的高品灵植么?”

这个问题倒是把韩凌汐难住了,她皱眉想了一会,才道:“或许是因为此花虽然世间难寻,但还可以培育,稍有规模的灵园中都会培养。就连我们韩家的药园里也养了一池,只是不过一百多年,还未开过花罢了。”

说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因此沉碧花虽然价值不凡,但还没到带些出去就能通过试炼的程度。若是不用传送阵,采摘之后半日内就会枯尽,白白浪费了大好灵药。采也不是,不采也不是,所以索性就没有列入试炼的收获之中,也免得被不认识的选生随便糟蹋。”

不管韩凌汐猜测得对不对,此花不在试炼收获之列总是事实。阿原不禁大为失望,再难得一见又如何,带又带不出去,摘下来又没法保存,那要它还有何用?

阿原想了一下,迟疑道:“那这个沉碧花,能做成灵食么?”

韩凌汐微微一笑,似是不谋而合,却摇了摇头道:“沉碧花沉碧藤这等灵物拿来煮了吃,未免太过浪费,不如拿来炼丹。”

炼丹二字,如流星坠地正中原大侠脑门。阿原身形一晃,差点一跤摔倒,随即向前一扑,双手扒着韩凌汐两臂道:“你、你还会炼丹?!”

这副模样,若不是已经结了拜,只怕韩凌汐就要吓傻了。她扶住阿原,连忙道:“大哥别激动,小妹说的不是仙丹灵药,只是凝气丹而已。”

“凝气丹?那是什么?”

韩凌汐看出这位大哥是当真不懂,耐心解释道:“大哥想的炼丹,想必是那些用丹火真火炼制的仙丹,可以延长寿数,突破瓶颈,或是洗髓换骨,定元筑基……”

“而小妹说的凝气丹并不是仙丹,只是一种普通的丹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类丹药的统称。”

“大哥应该知道,天地间自有灵气汇聚之物,比如灵石灵珠,灵草灵植,但这些灵物之中的灵气大多混杂不纯,而且极易散逸损耗。”

“所以自然有人会想办法把这些灵物中的灵气提炼出来,凝聚调和,炼化成一枚丹丸,不仅携带保存方便,而且灵气更加纯粹柔和,用来辅助修行,或是情急时拿来补充真气,或是遇到瓶颈时用来突破关口,都有大用。这一类将灵物简单提炼而成的丹丸,就统称为凝气丹。”

阿原颇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慨,其实之前谷月天就说过,普通人或许没办法对付灵石中混杂的灵气,但修仙之人就不一样了。炼丹不就是最容易想到的手段么?灵石不好用,灵草带不走,练成灵丹岂不美哉?

“妹子,你不但认得灵草,会做灵食,还懂得炼丹,实在了不起。能遇上你,真是我的福气!”阿原由衷赞道。

韩凌汐被这位大哥夸得面红耳赤,忙谦虚道:“大哥过奖了,把灵物炼成凝气丹本身并不难,如何用同样的材料炼出更多、更好的凝气丹,如何调和提炼灵气才是高深的学问,小妹能做的仅仅是成丹罢了。难得眼下有这么多材料不怕浪费,一会我先试一试,大哥学几次也就会了。”

阿原本已喜上眉梢,再听了这话几乎就要飞起来了。还没入仙门,先学会了炼丹,这样的美事真是越多越好啊。

“那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试试?可是炼丹不是要用丹炉么,上哪找去?”

阿原跃跃欲试,却又有些疑虑,印象中那种大丹炉往往又大又沉,一只猴子都钻得进去,韩凌汐这副小身板,哪带得了那样的东西?

“大哥又想岔了,又不是炼仙丹,哪用什么丹炉丹火,普通炭火和这药鼎就足够了。”韩凌汐微笑着拿出一只青黑色的小鼎,在阿原眼前晃了一晃。

阿原只觉十分眼熟,脱口道:“这、这不是刚才喝汤用的锅么?”

韩凌汐见了阿原的表情不禁噗呲一笑,道:“没错啊,烹制简单的灵食和炼制凝气丹本来就差不多。这小鼎乃是千机阁之物,名为青灵小鼎,铸鼎的材料乃是千机阁秘方,不管外火如何,都能保证鼎内恒温,又能隔绝灵气流失,鼎底还有专门的滤层可以滤除杂质废料。”

“所以只要是饱含灵气的草木,放在鼎里煮上一阵就成了最简单的灵食,若是灵气充沛,再多花几个步骤,就可以炼成低级的凝气丹了,方便得很。”

阿原接过小鼎仔细把玩了一下,青黑色的鼎身泛着金属光泽,可触感却像是玉质,与他的古剑有几分相像。鼎口一尺为径,光滑如镜,鼎底镂着复杂的图案,似有机关,另有一个半透明的琉璃盖,严丝合缝地扣在鼎口上,倒是破坏了这小鼎的古朴神秘感。

韩凌汐见阿原盯着那琉璃盖,便解释道:“这青灵小鼎本身并无聚引灵气的功用,所以必须罩上盖子才能防止灵气散逸。本来罩子自然是用和鼎身一样的材质,但那样看不到鼎内变化,对火候的把握就需要更老道才行。”

“近年来千机阁又发明了这种琉璃罩,虽然对阻止灵气散逸方面差了点,但好在可以观察鼎内变化,对炼丹的成功率提升很大,所以我这样的新手自然是选用琉璃罩了。”

阿原听得明白,不禁赞叹了几声,想不到现今竟有如此巧物,大大颠覆了他对炼丹宝鼎的想象。

阿原抱着小鼎左看右看,赞叹不已,韩凌汐自然也看出了门道,一笑道:“大哥如果喜欢这小鼎,就送给大哥好了。”

阿原闻言先是一喜,又脸一红道:“这如何使得?大哥怎么能要你这么珍贵的宝物。”

韩凌汐笑道:“这哪算什么宝物,全天下的千机阁都可以买到。要说价值,大哥送小妹那颗妖珠可要十倍百倍了,小妹只怕这点小东西大哥看不上眼,不肯收呢。”

这么一说,阿原倒真有点后悔没早点知道还有这等宝贝,否则和一把匕首比起来,显然还是这青灵小鼎更有吸引力。

但此时此刻,大哥也拉不下脸来再要妹子的东西,只得咬牙摇头道:“我只是看着新奇,又不会用,要他作甚。妹子你先给大哥演示一下,若是好用,回头我也去买上一件也就是了。”

韩凌汐闻言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道:“炼丹需要的火候要求更高一些,还请大哥搭个灶台,烧些木炭来,尽量让火焰温度更高更稳为宜。”

这些活交给阿原倒是正好,他痛快地答应一声,就甩开膀子开工。

虽然这些活和炼丹不太搭边,但一想到能提升修为的灵丹,阿原心都化了,还能帮上忙更是别无所求。

反正岛上草木众多,烧些木炭举手之劳而已,倒是搭灶台很是废了一番功夫。

阿原想卖弄点本事,借沈思的机关工具之助,倒是搭出了个规格不凡的火灶。灶口浑圆上宽下窄,小鼎嵌在上面刚好扣牢,火气不会外泄,可使灶火温度更加稳定。下面填炭和通风口也是密死的,甚至还装了个机括可以控制进风和出风的大小。

灶台做到这份上,也算对得起炼丹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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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炼丹

阿原这边准备妥当,韩凌汐自然也没闲着。她小心翼翼地将一朵朵沉碧花从藤上采下,放入青灵小鼎之中,开心得像一个在海边捡贝壳的小女孩。

不多时,青白相间的花瓣装满了整座小鼎,即便盖着琉璃盖,也能看到沉碧花正迅速枯萎凋零,散逸出的青色灵气被琉璃盖所阻无处可逃,倒是把小鼎里里外外都映成了青碧色。

盛满沉碧花的青灵小鼎封严了琉璃盖,平稳地坐在阿原的机关灶上,韩凌汐神色凝重地轻轻旋转机扩,一点点加大炉火。

鼎中的沉碧花如雪水一般飞快消融,化作一片青碧色的浓雾,在鼎内蒸腾翻滚,撞得叮当直响,似乎只差一点就要顶开盖子冲天而去。好在韩凌汐冷静地透过琉璃盖观察着鼎内的变化,小心控制着火候,没有让什么意外发生。

大约一刻钟左右,鼎内的沉碧花已经完全化尽,浓稠的灵雾反复蒸腾之后匀和成一色,青灵小鼎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韩凌汐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将灶火调小。又过去一刻钟,灶火已经彻底熄灭,蒸腾的灵雾渐渐平息了下来,在琉璃盖上逐渐凝成露水一般的灵液,缓缓滴下。

韩凌汐额角已有汗珠滴落,她估计火候已到,终于一咬牙上前双手按住小鼎下沿的两个凹槽,鼓动浑身真气运转了一个法诀,念道:“水火凝气,灵氛化丹!”

只听轰的一声清响,小鼎内似是向下坍陷了一下,灵雾急速塌缩,随即嘭地一声鼎上的琉璃盖被弹上了天去,惊出了阿原一身冷汗。

鼎中淤积的灵气终于释放出来,青碧色如炊烟升起,这可是极其浓郁的灵气精华,阿原连忙凑上去深深一吸,却并不像想象中沁人心脾,灵意十足,而是略微有点刺鼻,还带着点焦糊的味道。

“可惜,可惜。”韩凌汐看着鼎内凝结出的一粒粒黄豆大的青色小丸,脸上不由得现出痛惜和懊恼之色,“小妹手段粗糙,经验也实在不足,大好的灵花就这样浪费了。”

阿原伸头看了看,那一粒粒青色小丸卖相的确不怎么像是什么灵丹,倒和哄小孩的糖豆差不多,阿原要是饿极了,这一鼎都可以一口端了。

但不管怎么样,凝气丹这个名头在阿原心底撺掇得他痒痒的,恨不得立马上前抓一把尝尝味道。

“大哥不可!”韩凌汐还在自叹自怨,见阿原一脸猴急地要去抓鼎中的小丸,连忙一把拦住道:“刚刚开炉,鼎中余热未散,丹丸也正是火烫,大哥摸不得。”

阿原好不尴尬,只得干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灵丹,所以心急了些。”

韩凌汐闻言叹了口气道:“大哥别逗我了,我修为浅薄,又无经验,这次开炉失败得很,只成了十几粒,丹品丹容都惨不忍睹,白白浪费了大好灵物。”

“凝气丹虽然是最容易炼制,也是最常见的丹药,但丹品丹容也是有一定标准的,像这炉这样的实在不够格,顶多叫做凝气丸吧。”

“丹品丹容?开炉?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妹子快给我讲讲。”

“凝气丹乃至一些低级丹药的炼制方式比较简单,先是把灵物熔煮,将灵气释放出来,再将灵气炼化,去芜存菁,调和均匀,然后最后也是关键的一步,用特殊的手法将灵气分割,再压缩冷凝,使之凝华成丹。”

“这一步往往会同时打开鼎炉让多余的灵气散放出去,所以叫做开炉。一旦开炉一切便见分晓,成丹的品质就叫做丹品,成丹的大小就叫做丹容。只有丹品和丹容在一定水准以上才能算是灵丹。”

“一炉灵草灵物,最后能炼出多少灵丹,就全看炼丹师的水准了。常言道三分火候六分开炉,可见开炉这一步有多关键……”

“那还有一分呢?”

“还有一分就是运道了。炼丹毕竟是逆天行事,成与不成,炼出多少,最终总有一分运数在里面,所以就算是最老道的炼丹师,也不敢说万无一失,总要受天道束缚。”

阿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说的开炉的特殊手法,是什么?”

“高明的炼丹师自然有自家独到的手法,一般都是不传之秘。小妹修为低微,既无丹火灵火,又驱不动灵器法阵,自然只能靠最简单的方法了——这青灵小鼎下面刻着一个开炉法阵,只要双手按着两边凹槽度入一点真气进去催动,就可以凝华灵气成丹。”

“但效果自然也就差得很了,小妹以往炼些普通丹药还凑合,换成沉碧花这样的灵物,就驾驭不住了。”

阿原心生赞叹,暗道真正的修仙界果然比书中还要精彩,没想到连炼丹开炉这种事都有现成的法阵可以搞定,那岂不是说只要有这青灵小鼎在手,原大侠也可以一试炼丹了?

“这么说,只要有真气,是不是我也可以试一试炼丹了?”阿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韩凌汐微微一笑道:“自然可以,我一会把驱动法阵的法决教给大哥就是,大哥内功深厚,应该比我更有潜力才是。反正这里沉碧花还多着,大哥可以多试几次。反正,就算再失败也不会比我这更差就是了。”

二人调笑几句,阿原眼巴巴盯着鼎中的凝气丸,终于等到小鼎彻底冷却,韩凌汐小心翼翼地把凝气丸收进一个瓷瓶之中,又倒出一粒品相最好的在阿原手上。

“大哥小心,这凝气丸虽然品相不佳,但毕竟是沉碧花所炼,灵气只怕有些特殊,大哥切莫心急,当谨慎炼化以求万全。”

什么叫谨慎万全,阿原向来是不懂的,管它是凝气丹还是凝气丸,阿原总算要尝一尝灵丹是什么味道了。

阿原嘴角微微颤抖,像是要吞服长生不老的金丹一般,一张嘴一仰头,手中青丸扔进嘴里,闭眼一品。一股凌冽的清灵之气霎时穿过鼻腔直冲脑仁,若不是有沌气阻隔了一下,怕是就算不吐血也要一口咳出来。

阿原这才知道书中所说爆体而亡不是开玩笑,连忙收摄心神,调用沌气收纳口中源源不断涌出的灵气。

这灵丸果然与灵石不同,差不多可以说是“入口即化”,所化的灵气也没有灵石中那般“锋锐”,而是柔和纯淳,更容易定气采纳。

这枚凝气丸中有水木土三种灵气,水木两气如今也算是老熟人了,丹田和大椎,该去哪去哪。而土相灵气却是阿原最后补全,也是最急缺的,这灵丸正可谓大补。

阿原运起归土诀,土相真气不走经脉,而是在血骨皮肉间层层渗透过滤,逐渐渗入肌肉肤里。阿郎前辈曾说归土诀最大的问题是进展太慢,但那是对引魂炼魂时顺带修炼而言,眼下的情形是土相真气就在口中,阿原只要定气即可,又有沌气在旁辅佐,归土诀运转得顺风顺水,炼化的速度一点也不比其他两种真气慢。

平日里阿原再怎么勤加修炼,天然采集的灵气毕竟有限,哪比得上凝气丸中的灵气精纯丰沛。往日里修炼如站在檐下伸着舌头等一两滴水落下,此时却好比浸在清泉中狂饮,好不畅快。

一炷香的功夫,一粒凝气丸已然化尽,水木两气倒也罢了,土相真气却是平添了三分修为,抵得上阿原好多天的苦修。

对嘛,这才是阿原喜欢的修炼!一点点呼吸吐纳那种干巴巴的苦修只适合一般人,像原大侠这样天赋异禀仙缘深厚的自然该有别的方式。

回头一想除了当初水相真气算是自己练出来的,金相真气源自灵石,火相真气源自晴儿的灵丹,木相真气更是少年渡给他的——总结下来,辛辛苦苦打坐采气,远不及得一番机缘来得快。

若不是走出溪源村,光是老老实实地打坐修炼,就算日夜不休,这半年来的进境又岂能比得上如今一分?难怪书中常说仙缘之重要尤胜资质,修仙本是逆天行事,要在一线狭缝中脱出,只能靠自己去挣。

想及此处,阿原睁开眼睛,只觉意气风发,岁考被拒的那份阴霾终于在这试炼中彻底挥去。

“大哥,你没事吧?”韩凌汐见阿原突然瞪大了眼睛,精光直冒,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哈哈,哪会有什么事。只是这灵丹果然神妙,大哥欢喜而已。”阿原哈哈一笑,伸手道:“妹子快再给我一粒。”

韩凌汐依言又倒给阿原一粒,不过还是叮嘱道:“大哥莫要太心急,凝气丸虽能快速补充甚至提升真气修为,但毕竟是外物,若是一次服化太多喧宾夺主,那就危险了。”

“妹子放心,大哥晓得。”阿原一笑将凝气丸抛入口中,又闭目运功起来。

韩凌汐说的虽是正理,但阿原根本不放在心上。反正已经五行真气俱全,管他什么灵气进来总有落脚的地方,哪有喧宾夺主一说?

至于真气相冲,阿原早已好了伤疤忘了疼,有白眉大师和止心居士先后出手,又有沌气调和,体内真气隔离理顺之后,形成各自的势力范围,也就安分守己不再生乱。加上阿原勤加修炼,对真气的掌控也已非昔日可比,真气相冲什么的也就忘到脑后去了。

不一会功夫,又一粒凝气丸化尽。阿原意犹未尽,又接连吸化了三粒,终于开始有种“吃不消”的感觉。

灵气虽然沉入经脉肌里,但外气要完全转化为内气,还需要一段时间培炼,以往采气修炼缓慢,这个过程并不明显。但这次大量灵气接连不断地引入,阿原终于体会到了这点。

水木土三气的感应开始变得迟缓而凝滞,像是平时使惯了的刀剑忽然沉了几十斤一样,莫说挥舞,连拖动都困难。

不止如此,一粒一粒吃下来,越到后来所得的真气越少。

倒不是说凝气丸中的灵气一粒不如一粒,而是内气充盈之后,对采气定气产生了天然的排斥,能吸化的越来越少。到了最后一粒,大概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灵气还能勉强纳入,剩下的无法采定,只能随呼吸散回天地。

阿原看出再吃下去也是浪费,说不定还有真气不稳的隐患,只好放弃了一股脑将这一炉凝气丸吃光的念头,缓缓收束真气,放松身体,睁开眼来。

韩凌汐见阿原睁开眼来,以为他还要再吃,连忙劝道:“大哥已经一连吞服了五粒凝气丸,就算大哥内功深厚,也该花一段日子消化稳固一下……”

阿原挥了挥手打断她,站起身来道:“我够了,剩下的你吃了吧,我给你护法。”

韩凌汐这才松了口气,却摇了摇头道:“这凝气丸大哥吃得,我却吃不得的。”

“为何?”

“小妹是单水灵脉,单水灵根,只修得一些浅薄的水相真气,莫说这灵丸中还有木土两气,就算是水相灵丹,其中灵气一旦入体也很容易喧宾夺主。所以以小妹这种修为,灵丹灵丸之类与毒药也没什么分别。”

“更何况小妹唯一能得师长夸奖几句的地方,也只有真气纯净如一这一点了,若是连这一点长处都没了,小妹不知要如何才能在仙家立足。”

阿原这才知道原来灵丹灵丸还不是谁都吃得,更有人只为一口真气精纯,连这送到嘴边的肥肉都不肯吃。他虽不理解,却也不好多劝,妹子不吃也就罢了,原大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妹子,你刚才说的,那开炉的法决?”

韩凌汐微微一愣,随即微笑道:“这就教给大哥。”

所谓开炉法决,实际上和炼丹并无关系,就是引动真气激活青灵小鼎底部布好的一个法阵而已。这法阵的运作机理也很是简单,就是分割、冷凝灵气,所以用水相真气效果最佳。

以阿原如今的底子,掌握起来自然不难,大致操练几下摸出门道之后,就已信心满满,跃跃欲试地要开始炼丹了。

韩凌汐一边给阿原讲解各种关窍,一边帮他采集沉碧花,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原大侠终于开始了平生第一次炼丹。

阿原仔细观察过韩凌汐炼丹,觉得和大锅闷饭也没什么区别——米下锅,控好火,水干饭熟,开锅就吃,简单得很。

可惜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原大侠还是出了纰漏,许是火给的急了些,鼎中的沉碧花还未融成灵气,就在热火中焦黑成炭,掀开罩子,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道。

阿原万分尴尬,虽然大锅闷饭糊个一两次实属正常,但这是炼丹啊!千金难买的灵花就这样成了一堆黑炭,就算他脸皮再厚,也难以找出什么话来搪塞。

韩凌汐在一旁嗯啊了两下,似乎也想帮大哥想点说辞,但最终还是词穷,只能眼巴巴地把小鼎上的黑炭刮干净,又去采了一些。只是这一次,鼎中多了些沉碧藤,少了些沉碧花,阿原心领神会,也没多说什么,提起敬畏之心开始第二次炼丹。

这一次阿原小心再小心,虽然慢了些,但一炉灵草灵花还是缓缓化成了灵气,没出什么岔子。但许是火给的不够,灵气不过蒸腾了一小会就像是失去了灵性,自动沉降凝积起来,结果阿原还未开炉,鼎底就已经积了一层白色粉末。

最后一开炉,非但没有凝成丹丸,反倒连鼎底的一层灵粉也一掀而去,什么都没留下,只给阿原吸了生平最浓的一口灵气……

总结下来,两次失败全是因为火候。而韩凌汐刚刚还说过,炼丹只有三成在火候,可原大侠竟连这三成都不过关,差得实在不是一星半点。

韩凌汐眉头紧皱,神情凝重地又采摘了一些沉碧花,交给阿原时的表情,直如辛苦一辈子的老农将最后一亩地卖给一个骗子。

阿原早已心生怯意,但被架在火上也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再炼第三炉。

这一次,韩凌汐终于忍耐不住,在一旁不停指导起来。阿原有了前两次失败的经验,也更加谨慎小心,一板一眼地按照妹子的指导行事,终于平稳度过了前面诸道工序,到了最后开炉的一刻。

本来对开炉法决自信满满的阿原这下也不免心里发慌,反复向韩凌汐确认了两遍,终于到了没有退路的最后关头。阿原深吸一口气,将运转最为熟练的水相真气沿着两臂经脉,灌入小鼎的法阵之中。

如今阿原的真气修为在仙门之外已是不弱,起码比韩凌汐应该强上许多,法阵在他的灌注下运转飞快,隐隐有光芒流动。但就在开炉的那一刹那,法阵的运转突然出现了一点偏差,就像是一盆盛满的水轻轻一歪,半盆水就倾覆了出去。

只听轰的一声响,小鼎上的琉璃盖瞬间被掀飞,一股气流直冲天上,如同放了一个大炮仗。留下来的,只有鼎底五颗绿豆大小的青绿色小丸。

“大、大哥果然天赋过人,才第三炉就成功了。这五粒凝气丸,小妹帮大哥收起来。”韩凌汐乖巧地替原大哥圆了场,马上劝道:“炼丹颇费真气体力,大哥切莫勉强,还是先休息一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其实不用韩凌汐劝,阿原也知道该收手了。外面万金难求的灵花灵草,转眼间就被糟蹋了个干净,只换来五粒小得可怜的灵气丸,就算阿原再怎么自大,也不会认为自己真的天赋过人。

更何况开炉之难,阿原已经窥得一丝门道。虽然鼎底的法阵已经把门槛降到最低了,只要会运转真气渡出体外之人都可以尝试,但也并不像阿原想得那么简单。单单是维持法阵稳定运转这一点,就很难办到。

鼎内灵气蒸腾,法阵试图使之分割冷凝,真气注入的力度大了小了都不行,必须视火候情势而定,其难度相当于在一辆奔驰的马车上端起一盆水,还要稳住不让水洒出来,恐怕并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

从根本来说,维持这法阵需要的是走钢丝一般的巧劲和平衡感,而非力大无穷无坚不摧的猛劲。阿原一身真气大多来得容易去得也快,这种柔韧平衡的巧劲实在不是他擅长的,反倒是真气虽弱、但每一丝都是自身修炼来的韩凌汐更适合一些。

这恐怕也就是大部分修仙者都追求真气精纯的原因,并不单是指真气属性单纯如一,更关键的是经过自身长时间炼化之后,对真气的掌控达到一种随心所欲、如臂使指的程度,如此才能驾驭更复杂更高难度的法门。

第一次上阵炼丹虽然惨不忍睹,但对真气掌控却多了一份感悟。人贵在自知之明,阿原发现了问题,知道自己不可能练上几次就比韩凌汐做得好,还不如把机会让给她。于是原大侠欣然让贤,重新操起烧炭生火的老手艺。

韩凌汐接过重担,也算不负厚望,接下来三炉一次比一次成功。最后一炉,已经凝成龙眼大小的青丹,品相也提升许多,完全有资格叫做凝气丹了。

但韩凌汐的不足之处也十分明显,以她的真气驱动鼎中法阵实在有些勉强,每次开炉丹成,她就像发足狂奔了十几里一样,衣衫浸透,两颊嫣红。

一连三炉,完全是仗着她对采药炼丹一事独有的热情才坚持下来的。待到三炉一开,已是浑身汗流如洗,软绵绵的瘫倒在地上。

她还想再试,自然被原大侠一把拦住,左右天色已迟,沉碧花又跑不了,也该生火烧饭早点休息了。

妹子软软躺倒,倒是阿原精神抖擞,别出心裁地去采了几根沉碧藤,闷了一锅沉碧汤。反正烹煮灵食不用开炉,只要控好火不烧焦就不会差到哪去。

在这平常心下,这锅汤倒是煮出了极高的水准,灵香四溢,入口甘甜,真气衰竭的韩凌汐喝了之后眼睛一亮,赞不绝口。

阿原总算是挽回了点面子,兄妹二人喝着灵汤,聊些炼丹开炉上的心得,倒是相谈甚欢,不似白天生生结拜时那般尴尬了。

吃饱喝足,阿原再次卖弄起手艺,将沈思传授于他的安营扎寨之法运作自如,在山海之间生生搭起了一座小营地,也算没白费了兄弟那座简易帐篷。

一番忙活下来,夜色已深。韩凌汐呆呆地望着草草搭建起来的营地帐篷,还是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默认许久,才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道:“大哥,该歇息了……可、可要小妹服侍?”

本在一旁期待她赞上几句的阿原呆了片刻,这才从她羞涩的神情中明白了妹子的意思,霎时间不禁脸红过耳,连忙摇头摆手道:“不不不,不用不用。你、我,我是说,你该歇息了,帐篷是你的。我去找颗树,呃不,找个山洞去……”

阿原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借着夜色落荒而逃,管它山洞还是树洞,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立马消失。

韩凌汐又羞又愧,默默地望着阿原消失的身影,许久,月色下的少女终于露出一丝发自心底的笑容。她一颗始终悬浮摇摆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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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仙岛

试炼界中的第一夜,糊里糊涂地就过去了。茫茫海边,阿原最终既没找到树洞,也没找到山洞,只是靠着一块光滑的岩石打坐了一个晚上。

一口气吃了五粒凝气丸,这么多灵气要完全炼化也没那么容易。阿原炼丹时得了感悟,察觉到真气修行并不只是增加真气容量,炼化真气使之更精纯更易掌控,也是一种修行。因此他打坐运功,运转真气,不知不觉间一夜就过去了。

醒来之时,阿原只觉神清气爽,真气修为更进益几分不说,对真气的掌控也有了新的理解。望着茫茫大海泛着晨曦,只觉眼前一片光明,这试炼境仿佛就是为他打造的升级秘境一般。

阿原气定神闲地回到昨夜搭建的营地边,本有些担心昨晚的尴尬。谁知韩凌汐一见到他,竟风一般的飞身过来,拉住他的袖子大叫道:“大哥,你快看!快看那边!”

能让一直文静端庄的妹子如此激动的,阿原自然要好好瞧瞧。他举目一望,透过海边那片沉碧花藤,只见远方天际下隐隐有一座小岛浮现在海上,其上有云雾缭绕,只见其一角,却有七彩霞光流转环绕,直如海上仙岛一般。

“这、这岛,昨天怎么没见到?”阿原不禁目瞪口呆。

“可能昨天我们光顾着这片沉碧花了,没注意吧。”韩凌汐答道,许是觉得自己这么解释有点牵强,又道:“试炼境中,不可以常理度之。也有可能这岛本身就是时隐时现,今天被我们看到了,就是我们的机缘。”

“不错!”阿原用力点了点头,自从资质被判不入格之后,就格外看中机缘二字。这仙气霓霞缭绕的海上仙岛,不是机缘又是什么?

“大哥,我的心咚咚跳个不停,似乎预感那座岛上有什么大机缘在等着我们,说不定是有灵宝现世。反正这片沉碧花也不会跑,我们快到岛上一探究竟吧。”韩凌汐凝重的神情中带着几分喜悦,如一个好奇的小女孩一样撺掇着阿原。

阿原一听正合我意,沉碧花不过炼几颗灵丹灵丸而已,昨天已经吃了个饱,哪有海上仙岛上的灵宝有吸引力?

但他心中忽然一动,默默运起天眼术,向远方天际的孤岛望去。

昨日吸化五粒凝气丸,对水木真气的提升倒还有限,但对土相真气的提升却可谓脱胎换骨一般。如今阿原再运起天眼术不过瞬息之间,眼前五彩斑斓的世界也更清晰了许多。

近前的一片沉碧花青中透白,比之前日有几分褪淡,茫茫大海则是清湛的水色,仿佛清澈的湖水。远方天际处,一道金光如星辰般闪烁,而金光的落脚处,是一片深邃之蓝,仿佛一块水蓝宝石落在湖水里,泛着太阳的金色光辉。

只是,这潭湖水下面,隔在水蓝之宝前方,却有一道黑乎乎的影子。在天眼术观望下,天地如一副精心渲染的山水画,一笔一划都简单明了,唯有这一块阴影边界十分模糊,像是一块打翻在画上的墨迹,显得格外突兀,甚至隐隐有些狰狞。

阿原收摄心神,凝住视线锁定那团黑影许久,终于发现那似乎并非一团灵气,而是一个活物,在海水之下静静蛰伏着,偶尔还会微微动上一下。

“大哥,可是有什么不妥?”韩凌汐看到阿原神情凝重,也冷静下来几分。眼看仙岛在前,光是兴奋可不是什么好事,试炼境中收获往往意味着危险。

“远方仙岛上,应该确实有宝贝,而且是金水两属的。不过这片海中似乎还潜藏着什么东西,我看不出是什么,但可能会有危险。”

“这片海当中?”韩凌汐想了一下,道:“大哥是说漩涡?还是什么?”

若是让阿原发挥一下想象力,还真说不上能扯出什么来,但眼下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仔细想了一下道:“我感觉像是个海兽、或是什么怪物吧。”

“海怪?有多大?”

阿原苦笑了一下,道:“大小不好说,但感觉吞掉我们俩不成问题。”

韩凌汐咬了咬嘴唇,潜藏在海水下的噬人海怪什么的,一个少女不可能一点都不害怕。但仙岛抬眼可望,而心中那个隐隐的声音又催促着她,说什么也要想办法登上那个岛,看个究竟。

“大哥可有什么法子?”韩凌汐希冀地看着阿原。

阿原正负手而立,遥望着海边仙岛,又怎能说没有?于是只是微微一笑,道:“这也不难,先试试便是了。”

阿原到底有何妙计?说来也简单。若论炼丹采药,阿原是门外汉,但上山打猎下水摸鱼,却是从小就是行家了。

水中怪兽又如何,只要上不了岸,那就是死鱼一条,关键就在于探出它的底细。当然原大侠也不必一上来就冲锋陷阵水中放对,既是水中海怪,自然应该先钓上来看看再说。

阿原把他的妙计一说,自然让毫无经验的妹子拍手叫好。二人掉头折返,之前曾尾随过他们的似狐似豺的野兽便遭了殃,原大侠的金鸣镝箭无虚发,一会儿的功夫就猎杀了三只——这便是阿原要钓起海底大鱼的饵食。

阿原把三只兽尸拖回海边,却一时改了主意,没有直接丢入海中,而是砍了一根短木,斜搭在一块石头上,做了一个简易的“投石砲”。再将另一块大石往短木另一端一丢……

砰地一声,兽尸随着阿原一声怪叫,像颗炮弹一样飞出一条弧线,落入大海之中。

炮弹既出,阿原立刻运起天眼术,只见水下那团黑影一晃,缓缓向水面浮了上来。直到临近水面的时候,才猛地一动,随即又沉到了水下。

阿原用天眼观望,虽将那海怪的动态看得清楚,却看不到它是什么样貌,听到耳边韩凌汐一声惊叫,忙收了真气,却只看到海面上一片水花翻滚,只得问道:“果然是个活物,你看到了么?长什么样子?”

韩凌汐脸色煞白,拉了拉阿原的袖子道:“我、我也只看到一眼,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好像是一个黑乎乎的怪物,像是蛇一类的东西,一下卷住了那豺狐,然后就沉了下去。海面上水花很大,那怪物,块头应该不小……”

海面上犹在翻滚的恶浪,似乎在佐证韩凌汐的话。不过阿原却云淡风轻的一笑,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

蛇什么的,有啥可怕?原大侠就是斩蛇出身!上古巨蛇都一剑斩了,哪怕什么海蛇?

探出底细,原大侠迅速制定了下一步计划——将另一头兽尸绑在一根圆木上,使之能浮在海面,水下的怪物再想吃掉这肉饵,就必须身子完全浮到水面上来,到时候等着它的自然是原大侠的金鸣镝。

当然考虑到那怪物巨大的体型,原大侠自然会在金箭上再加点料给它。淬毒什么的非大侠所为,但穿上几张灵符,却是修仙之人才会用的好手段。

阿原仔细想了想,只觉万无一失,就算金箭加灵符还要不了那怪物的命,也必然会激怒它。到时候把它引到岸边,原大侠自然有的是手段对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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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海怪

打定主意,阿原将计划洋洋洒洒一讲,自然听傻了从未与人争斗过的韩凌汐。

妹子除了惊叹佩服,再也无话可说,也就不在一旁碍事,乖乖听阿原吩咐爬上山崖,只等看原大侠的好戏。

原大侠清点了一下身上的宝贝,为了稳妥起见,又在海边布了几道陷阱阻隔,这样就算那怪物冲上岸来,顷刻间也到不了阿原身前,只能成为一个巨大的活靶子。

阵势拉开,准备停当,阿原索性将两具兽尸串成一串,一起送下海。眼看海波荡漾,飘至海中,便将准备好的金箭搭在银线弓上,运起天眼,只待开弓。

阿原准备妥当,计划周详,却只漏算了一点。这条大鱼吃掉一只饵食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吃饱了懒得再动,竟然毫无反应。

这下原大侠就尴尬了,弯弓搭箭的姿势总不能一直摆着,天眼术也不是不消耗真气,鱼儿不上钩,渔翁总不能拿着抄网一直等着。

眼巴巴半刻钟过去,水下黑影还是没有一丝动静,阿原只得收了真气,放下弓箭,几步退到一座掩体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海面。

转眼间,小半个时辰过去,阿原心中已疲,可妹子还在山崖上望着,他也拉不下来脸说收手,只好强打起精神,不停地用远处仙岛上的灵宝给自己打气。

又不知过了多久,阿原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甚至无聊地打起了哈欠,可忽然海面上卷起一根水柱,一条黑乎乎的东西呼啦一下翻出海面将阿原的饵食卷起,像是一条巨蛇,却又见不到首尾。

阿原吓得一激灵,来不及细看,连忙拉起银线弓,激发金箭上的灵符,运足鸣镝真气,一箭呼啸而去。

虽然事起仓促真气运转有些不足,但这一箭还是没有失了准头,正贯在那“巨蛇”身上。只见雷光一闪,接着火光漫天,轰雷符、烈火符加上无坚不摧的金箭,将那巨蛇生生炸断,一时水花翻飞,好不壮观。

“成了!”阿原兴高采烈地握拳一呼,可紧接着海面陡然掀起十倍的巨浪,恍如海啸。刹那间竟有七八条巨蛇一起挺出海面,吓得阿原差点摔了个跟头。

头顶传来韩凌汐的尖叫声,阿原这才看清楚,那哪里是什么巨蛇,分明是一根根如擎天巨柱一般的触手,上面密密麻麻不是吸盘孔洞就是一根根尖刺,让阿原瞬间汗透脊背。

阿原刚才轰断的,不过是水下怪物的一根触手而已。那怪物在一片掀天巨浪中探出头来,却是一只血盆巨口,鲜红如无底深渊,无边血池。巨口中长着上下两排像人一样的牙齿,只是比城门还要大上几分,狰狞无比地掀着巨浪,向岸边扑来。

阿原吓得魂都飞了,完全是下意识地又射了一箭出去,连射没射中都没看上一眼,掉头就跑。虽然原大侠已有过不少斩杀妖兽的丰功伟绩,但面对这样骇人听闻的怪物,一个少年的第一反应永远还是——跑。

阿原一口气跑出几十步,回头一看,那怪物卷着怒涛已经爬上了岸。之前阿原设置的陷阱路障在怪物巨大的体型面前全是笑话,稍微延缓了一下它速度的,只是从海中爬到岸上而已。但那巨大的触手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地上,拖着血盆巨口飞扑而来,凭阿原的两条腿还是休想逃得小命。

阿原慌乱之中还是做出应对,他抽出一叠灵符,撒纸钱一样丢出去,一阵电光火石噼啪作响,虽然打在怪物的触手上和挠痒痒一样,但四处炸飞的泥土砂石一时遮天蔽日,倒是让那怪物失去了方向。

怪物常年潜在海里,没看见眼睛在哪,也不知它如何锁定猎物,在这一片飞沙走石中似乎有些失了猎物的方向,这也让阿原缓了一口气,掏出了身上压箱底的宝贝。

一张古旧厚重的金边符篆,正是雨烟萝在偃羽阁得的那张古符,据说连修仙者设下的屏障都打得破。若是连这个也收拾不了这海怪,那阿原只能把所有轻身强力的灵符都贴在自己腿上,有多远跑多远了。

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多想,阿原把古符贴在掌心,调动真气注入其中,立刻便发觉这古符果然不寻常。

雨烟萝给他的一般灵符中都封注着灵气,只要调动真气一冲,甚至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下冲破符上的一道禁制,灵气就会激发出来自成法术。而这古符却像是一个无底洞,真气注入有去无回,只有掌中逐渐传来的热量告诉他这古符正在激发,只是还需要更多真气才行。

事到如今,也只能孤注一掷,不过几十丈的距离,还未必有那怪物的触手长,是胜是逃,甚至是生是死都在这一瞬之间,阿原无暇去珍惜真气,双手握住古符鼓动丹田水气不要命地疯狂灌入。

那一瞬之间却仿佛定格许久,直到阿原感觉有些无以为继的时候,真气注入的势头忽然一停,这无底洞终于灌满了。

怪物的巨大触手,如天神之鞭一样抽在地上,连大地山崖都震颤几分。漫天的黑土黄沙中,一个渺小的少年双手一举,一道金光如闪电一般迸射而出,击在那巨大的怪物身上。随即电光炸裂,分裂成无数金光,如千刀万剑在黑雾中穿梭,刀刀入肉的闷响不停回荡在山海之间。

一击得手的阿原并没有看清他的惊天一击,古符一出手,他掉头就跑,一直跑出几百步,听身后没有动静了,这才回头一看。

只见金光淡去,砂土飞扬,黑雾浓浓,遍地是被金光斩断的怪物触手断肢,一截一截血肉翻滚,尤在地上蠕动,一时恍如地狱末日的景象。

“死了么?”阿原喃喃自语,脚步还在下意识地倒退,天地间已然安静下来,沙尘的遮挡下,已看不见那巨大的怪物所在,只剩下未平的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

阿原愣了片刻,运起天眼术,只见海天青蓝之间弥散着一片黑雾,像一团墨汁落在水里,正在不断向外扩散,却再也没了固定的形状。那骇人的怪物,似乎在古符一击下毙命了。

而山崖上的韩凌汐看得更清楚些,大喊道:“大哥!你真厉害!那怪物死了,死了!”

阿原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双腿一软,不由得盘膝坐下,缓缓地恢复了一下适才几近透支的真气。一运真气,骇然发现丹田中水相真气已经被抽去了三分之一,那是真真正正的亏空,相当于一下子没了三分之一的真气修为,真可谓伤筋动骨。

难怪笑痴书中说未修成真元之前法术符宝之类轻易动用不得,一出手就挥霍出去这么多,饶是阿原真气来的容易,也是心疼不已。

不过好歹总比丢了性命强,阿原摒除杂念,稳固了一下真气,韩凌汐也从山崖上下来,一脸震惊崇拜地望着他,阿原总算绷住了脸,没有露出心痛欲绝的表情。

等到黑雾散透,阿原和韩凌汐去寻那怪物的尸身,却发现那遍地的残肢断肉都已像冰雪消融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山一样的巨大海兽,死后尸身竟完全化作了黑气黑雾,飘散而去。

阿原找遍了整个海滩,只捡回了那张又暗淡了些的古符。除此之外,那门板一样的牙齿,巨藤一般的触手,以及那只有一张血盆大口的头颅都消失得一干二净,连个古怪的珠子石头什么的都没留下来一颗。

这一次当真是亏了血本,雨烟萝这古符有多金贵,就算阿原这种对钱财没什么概念的人也不禁要脊背发凉。丹田真气的亏空更是让他几个月的苦修都成了白费功夫。本来丹田真气是他最强也是掌控最得力的一支,没想到这番折损下来,再也不能一枝独秀了。

一旁的韩凌汐只是登高看了一场大戏,自然不会像阿原这般懊恼,见偌大的海怪没有一丝痕迹剩下,只是啧啧称奇,很快就丢到了一边,问道:“大哥,怪兽已除,这海中可还有凶险?咱们,是不是可以登岛了?”

阿原心中虽还有几分痛惜,但也知道无用,赶紧去仙岛上收了灵宝才是挽回损失的最佳方式。他再次运起天眼术,仔细探查了一下海天之间,确定再无什么异状,这才回道:“应该没什么危险了。但这片海并非浅滩,海水颇深,也可能会遇到风浪,咱们还是扎一条木筏渡过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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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灵芝

扎木筏这种活,自然又要依赖阿原的手艺。

阿原从小就梦溪两岸穿梭,自然不算什么难事,再加上沈思的工具更是如虎添翼,仅用了一个时辰就完工,还配好了船桨。

二人划桨出海,遥望着天边仙岛,渡海而去。

仙岛虽然遥遥可望,但在大海之中仅靠一只小木筏逆浪前行,还是艰难了些。

韩凌汐弱质少女,又不擅划桨,根本帮不上忙。阿原索性双桨齐用,在船尾挥汗如雨,运足真气力气才能抗住海浪冲卷,也就没心思去看什么景色,只听韩凌汐在船头惊叹连连。

船头靠岸的那一刻,阿原累得几乎瘫倒,但当他转过身来望着眼前的仙岛时,却一时浑然忘了饥渴劳累。

这座海上孤岛并不大,抬眼可望到尽头。并没有什么奇花异草,岸边只是寻常的野草野植,几棵稀稀拉拉、形状各异的小树像是一道围栏,将岛中心的景象遮挡起来。只隐约可见有一座小山,似乎有一座小小的瀑布,泛着金色的光芒。

这份景色固然绝妙,但更重要的是,整个岛似乎笼罩着浓浓的灵气。岛上草木泉石的色彩都异常鲜明,阳光挥洒下来,万物都泛着让人心情明亮的光华,让人一呼一吸间都带着愉悦,不知不觉地沉醉其中。

这灵境仙岛,比现实更灵妙,比梦境更真实,阿原直想躺在这岸边,三天三夜都不要动弹。可韩凌汐却像迷失在仙境中的一只小蝴蝶,轻声呓语,四下张望着,跑向了岛中央。

阿原自然也只能跟上,岛中央果然是一座小山,但只有十几丈高,山顶平整宽敞,更像是一座土台。

抬眼可见一眼清澈的泉水在山顶流淌,如一帘瀑布倾泻而下,在下方汇成一湾碧潭。潭水两旁郁郁葱葱,花繁叶茂,但韩凌汐看也不看一眼,失了心一般直奔山顶跑去。

阿原忙快步跟上,说也奇怪,下面郁郁葱葱,可这座小山上却光秃秃的没有草被。但也不是砂石裸露,地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软泥,像是草木凋零之后残骸,依然有几分翠意。其中隐隐有一条小径,直通到那一眼清泉之前。

清泉之旁,有一方青石,石上亦有软泥如青苔一般覆满,其上有金光闪耀,与一旁的泉水映射着,时而金光夺目,时而化作漫天的虹霞。

“天啊!这是——金灵芝!”

韩凌汐终于找到了让她一路疯狂找寻的宝物,她飞一样扑过去,却又硬生生停在那青石之旁,软软地跪坐于地,虚抬着双手,似是要抓住那一片金光。

阿原这才发现了那片金光的源头,青石之上,两大一小三只如小伞一般的灵芝。

韩凌汐喊它金灵芝,不仅是因为它色泽如黄金,也不是因为它散发着夺目金光,而是因为它芝伞上的纹络酷似一个篆字金字,正是这次试炼所寻的灵物中最稀有珍贵的一类——仅凭一株,就可以优先在试炼中胜出,踏入龙门成为仙宗弟子。

不枉阿原生死搏杀来到这里,只是试炼之旅在此戛然而止,竟让阿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金灵芝乃天地精气所化,一旦采摘顷刻间便会归解为灵气,所以要想采摘,必须用护身法阵传送出去。

若是只有一株金灵芝,阿原或许还要犹豫一下他和妹子谁去拿这个直接胜出的资格。可两大一小三株,二人一起胜出还有富余,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可就这样简单的结束了试炼之旅,又让阿原觉得缺了点什么。他说要在试炼中拿下第一,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更是要证明自己,狠狠地打那个看不起他的老废物的脸。但这也并不代表他愿意放弃这天赐的机缘。毕竟风师兄也反复叮嘱——通过就好。

阿原这边尚有些犹豫,韩凌汐已从最初的狂喜和震惊中恢复了过来,她深深地望了阿原一眼,端端正正地俯身一拜道:“大哥,这里有三株金灵芝,小妹厚颜求一株,求大哥成全。”

阿原连忙搀扶她,道:“这是做什么?既然有三株,怎么会没有你的?”

韩凌汐却不肯起来,沉声道:“大哥先听小妹说完再做决定不迟。这金灵芝单凭一株就能通过试炼,自然不是寻常灵草可比。实不瞒大哥,小妹这次来参加试炼,一半是想赌赌运气通过试炼,另一半便是想赌一赌寻得金灵芝这等先天灵物。只因其传说中有改善资质,提升灵根的逆天功效!”

阿原本以为韩凌汐又是客气见外,根本不想听她说完,可刚刚挥手想要打断,却生生被震得身子一晃。

改善资质,提升灵根!

难怪这金灵芝一株就可以胜出,他们这几千选生冒着生命危险到这试炼境中因为什么,不就是资质不足,灵根不佳么?

阿原元脉星数接近两千,不过因为灵根只是下品,才落得孤身一人参加试炼。若是得了这金灵芝大大改善一下灵根,莫说试炼过与不过,资质就此脱胎换骨,说不定以后大道通途,一生运数,全在这一刻改写了。

阿原愣愣地看着泛着金色光泽的金灵芝,心中忽然一阵悸动——如此重宝,每一株都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修仙之路,甚至一生命运……

恍惚间,韩凌汐的声音又传入耳中,“更妙的是,这金灵芝根本不需要炼制,只要直接吞服,化尽其中先天灵气便可。否则这等先天灵物,小妹也根本无法炼成丹药。只是有一点,这金灵芝只有吞服的第一株才有改善灵根的逆天功效。”

韩凌汐说到这顿了一下,又道:“世上能提升灵根资质的先天灵物大抵如此,只为这一口先天灵气,多了却无益处。这金灵芝我们带出去之后,多半也是落到那些名门大派、世家门阀的嫡传子弟手里,让他们的修仙路再平坦一些。依小妹之见,这等机缘与其留给别人,不如我兄妹得了,请大哥成全!”

韩凌汐再次拜服于地,阿原却没有去搀扶她,而是长出了一口气。

适才一念之间,阿原脑海中涌出过无数念头,一直听到这金灵芝仅吞服第一株有用,这才倏然一惊,随即又慨然自嘲。

枉自己平时以大侠自居,没想到在先天灵物之前也难免心摇神动。可见人之贪念,实属本能一般,难怪修道之人要修心斩念,不动凡心。

一瞬间阿原历经心魔,却又回过神来,不由得自嘲地一笑,上前搀扶起韩凌汐,恳切地道:“多谢妹子告知。若不是遇见妹子,我只怕就要错过这大好机缘了,还真要感谢上天……”

“不过就算没有这金灵芝,我也自信一定能通过试炼,又何必将这先天灵草白白带出去。这两株大的,我兄妹二人一人一只,剩下那只小的既然没什么用了,就由妹子带出去吧,能就此通过试炼,也算美事一桩。”

跪拜于地的韩凌汐浑身一颤,本来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阿原会这么说。

若说她宁死也不会退出试炼,那这金灵芝,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搏上一搏——她本已做好了打算,却没想到自己那番话,这位一直看不透的大哥竟真的信了……

那番话大抵不假,可这等先天灵物,却根本没有只能吞服一株的限制。虽然第二、第三株的功效确实大大降低,但就算再微乎其微,也是对灵根资质的提升,哪怕一丝一毫也关乎大道,岂会有人因为一番话就放弃?

可这大哥偏偏信了,不止毫无保留的信了,还要把最后一株金灵芝留给她。

这一刻,韩凌汐百感交集,扶着阿原的手臂,竟站不起来。

“大哥,小妹能在这试炼境中活下来,甚至一路走到这里,发现这先天灵草,全赖大哥一路护佑。如今大哥又如此谦让爱护,实让凌汐无话可说。凌汐虽本领低微,但亦知恩义廉耻,大哥肯分一株金灵芝于我,已是毕生难报的恩德,不敢奢求更多。”

韩凌汐如此恳切,阿原心中倒也温暖。他对金灵芝改善灵根的逆天功效自然心动,但对其可以直接试炼胜出这点却并不怎么感兴趣——毕竟以原大侠的手段和身家,一直觉得通过试炼如探囊取物一般,倒是让这个娇柔懂事的妹子能通过试炼,反倒更划算一些。

“妹子,说实话大哥对通过试炼什么的根本不放在心上,我这次参加试炼不止是要通过,而且是要拿个头名才肯罢休。这金灵芝就算再多上一株,大哥肯不肯用还是两说,更何况如今只有三株,妹子莫要谦让了。”

韩凌汐摇了摇头,含泪道:“凌汐虽不才,却是单灵脉单灵根,只是灵根太差才未入格。倘若得了金灵芝,灵根得以补足,不说脱胎换骨,也与往日完全不同。就算此次试炼不成,下次再参加岁考也定能通过。而大哥天纵之才,在这试炼之中万一有个闪失,耽误了一岁,却是凌汐的罪过了。”

阿原哈哈一笑道:“我不也是一样,不过是灵根略差了些,要说元脉我可是星数接近两千,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咱们俩也别推让了,不如先把两株大的吞服了,吃到肚子里才算放心。”

阿原饱读诗书,自然知道宝贝就在眼前还扯淡废话不是什么好事,正该落肚为安。

韩凌汐也不再多言,用力点了点头道:“大哥用我那把匕首将这灵芝齐根切下,整颗吞服,迅速运功化之,切记要闭气调息,不可让这先天灵气走漏了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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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脱胎

阿原依言拿出韩凌汐赠与他的匕首,上前轻轻一削,将金灵芝连带着青石上的软泥一起刮了下来,张大了嘴囫囵一口吞了,再将口鼻气息紧闭,生怕透出一口气去。

金灵芝乃先天精气所化,一触及外物浊气,顿时飞快消融。只是这一次沌气对这先天灵气的态度不似以前那般大公无私,似乎也知道这是好东西,拉着扯着不肯放手,隐隐有融合之意。

但这股先天灵气太过庞大,连沌气也收纳不住,阿原也并不想这能改善灵根的先天灵气被一向闲云野鹤的沌气吞了,连忙拼命运起各个采气定气的法决,将先天灵气均匀分散到五行真气之中。

侠会内功心法、淬骨诀、甲木真诀、血意心转功、归土诀,阿原轮番运转功法,拼命与沌气拉扯,忙得不可开交。

半是巧合也半是自找,阿原五行真气齐备,再加上沌气居中,六种不同的真气,六种不同的运功采定之法,也难为阿原竟应付得过来。

多方角力、相互抵消,最终结果却近乎本质,灵气之间的天然融合牵引之力决定了先天灵气最后的归属。如此倒也隐隐有几分道意,可谓歪打正着。

而每一分先天灵气与自身真气结合之后,真气就有了质的变化,越发灵动而凝练,仿佛点石成金一般。

这种质地的变化与单纯积累真气的容量不同,五种真气,五种不同的妙味,言语一时难以穷尽。连沌气也最终吸收融合了一部分先天灵气,变得似乎更有了存在感,也更容易掌控了些。

改变的并非只有真气,经脉乃至内腑都像是被重新洗刷一遍,倍感不同。

阿原全力调用采定之法,许久之后,确认所有先天灵气全部吸纳干净,这才缓缓放开呼吸,呼出浊气,辅以正常的采气之法,慢慢体会着这先天灵草带来的变化。

以往阿原采气之时,五种功诀往往只随心情运转一种,所修炼的也就是那一种真气。并不是他不想五行真气全部吸纳,而是一心不可二用,运转法决又太消耗精力。

但这一次,阿原居然做到了五种真气同时修炼,五种法诀同时运转——并不是他的心神一下子强大到可以分心五用,而是真气融合了先天灵气之后,自身越发灵动凝练,运转起来不知简单了多少。

更关键是的真气像是有了一丝灵性,可以与法诀相互带动,以前必须凝神全力运转的法诀,如今只要心念一转,略驱动一下即可。就像一台运转起来的水车,就算不去管它也会自发运转下去。

而先天灵气之所以能提升灵根资质,阿原也有了几分感悟。

所谓灵根,说到底就是采纳灵气的效率。一口灵气,运过采气定气法决之后能留下几分,是身体自身的一种资质。而先天灵气并不是改变了自身的体质,更多的是改变了真气的形态特质,让真气对外界灵气有了一点牵引融合之力,如此采气定气的效率自然大大提升。

五种法诀同时运转,五种真气同时采定。阿原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之前好比一匹小马拉五辆马车,只能一辆接一辆拉,可想而知有多艰难。这下忽然有了五车并驾的能力,那畅快就不必说了,修炼的速度一下子提升了几倍不止。

这才是笑痴书中五行诀的真谛,也是最适合五灵根修炼的法子。既然家底不厚,就更应该一点都不浪费。穷人家的孩子上了宴席,哪管什么饭菜可口不可口,统统吃下肚子才是要紧。

既然灵根不佳,反过来就该多吸纳灵气提升修为,若是五行真气再只取一二,要想真气盈满凝气化元,更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试炼境之中灵气充沛,阿原化尽先天灵气,又闭目打坐修炼了一个多时辰。

从结果来看,金灵芝对灵根的提升可谓实打实的。平日里采气打坐就如老鼠拉龟一般吃力,如今神在灵境之中,再改善了灵根资质,只觉进境如飞,比梦境中还要畅快几分。

这样的修炼,竟让阿原有些恋恋不舍,只是出神入定了许久,一丝好奇心还是让他缓缓收功,睁开眼来。只见韩凌汐优雅地跪坐于地,合手于腹前,似乎正在运功。

再抬眼一看,青石上又少了一株金灵芝,只剩下最小的一株孤零零地还在那里。显然韩凌汐也服下了一株金灵芝,正在运功吸化。

阿原饶有兴致地在一旁为她护法,仔细观察着。虽然内息如何变化看不出来,但从韩凌汐宁静怡然的表情之中便可知进展不错。

韩凌汐说她是单灵根单灵脉,那也就少了阿原众家分肉的烦恼。金生水,金灵芝中的先天灵气对水灵根的提升作用更大,对韩凌汐来说可谓天造地设的机缘,甚至一举从一个无法通过岁考的普通选生变成一个资质过人的单灵根弟子也不是不可能。

阿原等了一会,见韩凌汐没什么异状,也就放下心来,美滋滋地又开始采气练功。采气定气再枯燥,只要能明确感受到进展,还当真是乐此不疲。

又大约过了一两个时辰,阿原听得耳边有动静睁开眼来,正是韩凌汐运功结束醒来。

韩凌汐双目如晨星般明亮,原本纤弱的气质反而生出几分孤高缥缈,兄妹二人目光相对,同时会心地一笑。

“妹子,感觉如何?”阿原笑吟吟地问道。

“托大哥洪福,这金灵芝改善灵根的功效比我想象的还要神奇几分。其实小妹本来也觉得自身灵根没那么差,只是气血经络中有些莫名的阻隔,以致真气运转不畅,这才拖累了采气定气。”

“如今得了金灵芝之助,那阻隔又一并破了,小妹自觉已经算得上是中品灵根,足以位列修仙门墙了。”

“那可太好了!”阿原由衷赞道,“我也是受益匪浅,如今对通过试炼更有信心了。这灵境之中灵气充沛,修炼一天顶得上外面好几天,说实话我还不舍得走呢。剩下那株金灵芝,还是妹子你拿了换个稳妥吧。”

韩凌汐垂下了头,这次却没有出言推辞。历经一番洗练,她内质已然脱胎换骨,整个人的心境自然也大为不同。

之前她退让谦卑,是觉得命悬于人手,只能小心翼翼狭缝求生。阿原越是赤诚相待,她越是惶恐,越是觉得此人看不透,不知所图——要么至真,要么至伪。

可一步步走下来,看下来,眼前之人分明就是个胸怀坦荡的赤子,心无邪念的少年,甚至天真到有些离奇,连世人能为之杀得血流成河的先天灵草,也再三相让。

她出身世家,幼失双亲,自然少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但她也曾是一个无知无虑的孩子,也曾毫无保留地相信过别人,也曾以为只要真诚待人,就一定会有人真诚回报……

只是现实在她心底里印上了一道阻隔,那才是她最后一道防线。而这层阻隔,在脱胎换骨之后也悄然松动——起码,只为眼前之人。

只听韩凌汐缓缓说道:“雒兄再造之恩,此生唯有一颗真心报答。我有幸得师尊举荐,将拜入风琅山徐霞道君门下。雒兄既已决定拜入落云宗玄元峰,以后都是玄门子弟,定有再见之时——到那时,此身此心,任凭雒兄处置……”

说着,韩凌汐盈盈一拜,再无羸弱胆怯之意,而是像决意离家拜别兄长一般自然。

阿原一时有些懵,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听韩凌汐又道:“雒兄虽灵器灵符傍身,但心性如此,如赤子携千金游于市井,早晚必失于小人之手……”

“我在那碗野荠藤汤中留有手段,虽然只是用来自保的后手,虽然只要我不发动就一切无碍。但倘若今天只有一株金灵芝,那也未必不会变成谋害雒兄的毒手……”

“试炼境之中,人心大抵如此。即便无害人之心,也不可无防人之意——唯愿雒兄下一个遇到的,不再是像我一样不值得信任的卑鄙小人……”

说着,韩凌汐颈间的青石一闪,身周涌起一阵劲风,隐隐有光华符文环绕,显然是传送法阵已经启动。

韩凌汐丢下了身上所有灵草灵药,甚至连那颗妖珠也一并留下,只用白衫水袖罩住了青石之上的金灵芝,将最后一个迷离的眼神留给阿原,就在一片青光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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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悟道

温和的暖阳洒照在仙岛上,映照出阿原孤零零的影子。

虽说让出了金灵芝,阿原就做好了独自一人继续试炼之旅的准备,但韩凌汐走之前那番话,还是有些意料之外的冲击。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道理阿原自然懂。可似乎天性如此,他总是不愿把人往坏处想,总觉得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天然信任,相知的。就如古书中的豪侠一样,就如传说中长生不老、无痛无忧的天人一样。

那样不好么?如果韩凌汐真把他当做哥哥,像萌萌和小小一样信任他,这试炼之旅岂不是会更轻松更安心么?

若是小小的话,走的时候就不会是那种表情了,想必是笑着挥手说哥哥回头见吧……

阿原摇了摇头,长出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他自失地一笑,几步走到青石旁那眼清泉之前。

缓缓涌出的泉水,汇成如镜的一眼甘泉,映出一张迷惘的脸。

阿原弯下腰来,正想掬一捧泉水,却忽然一股寒气从后背自冲到头顶,吓得他差点大叫出声来——那水中映出的面孔,不是他!!

那一刹那,阿原还以为见了鬼。他慌忙地回头左顾右看——温润的海风、和煦的暖阳,鲜活的草木,哪有妖邪鬼物的样子?

可那水中惊惶捂着脸的人,不是他又是谁?

阿原默运一遍心转诀,只觉心中平和,四体舒敞,并没有什么不妥。他定下心来反复在泉水前摆出一个个千奇百怪的造型,终于确信——水中那个陌生的人,就是他自己。

阿原虽然从小家境落魄,两个妹妹又不爱美,家中连个打磨的铜镜都没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连自己什么长相都不清楚。

阿原自认皮肤黝黑,浓眉大眼,英挺的眉毛和鼻梁,一副大侠的英姿。但泉眼中那人,肤色白皙,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活脱脱一个浊世佳公子,虽然可谓英俊,却并不是阿原喜欢的模样——更关键的是,那并不是他。

最初的慌乱过后,阿原很快冷静下来,这并不是什么天崩地陷的大事,而是早该想到的。

风师兄曾说过,进入试炼境之后每个人的样貌都会变得不同,甚至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在试炼境之中都不说自己的真名,这样就算在试炼之中有龌蹉也不至于成为毕生仇人。

想到此处,虽然解释了水中倒影的诡异,可阿原却心中一动——这么说,韩凌汐眼中的他,是这样一副模样?而他眼中的妹子,也不是本来的样貌了?

也不知她说的是不是真名,倘若不是,岂不是从此天涯路远,即便见面也不会相识了?

阿原愣了片刻,随即一笑,至少知道她出自颍川韩氏,将拜入风琅山徐霞道君门下,单灵脉、单水灵根,本来只是下品,服了金灵芝之后已经提升至中品——有这么多线索,将来若是想找,也不愁找不到。

等等、这些串起来,似乎在哪里见过……

阿原凝神一想,忽然想起倚文殿上第二个上前考量的少女。一样的娇柔怯弱,一样的单水灵根,只是灵根被评为伪灵根,才失了晋升仙门的资格。她身旁之人还说不会放弃她,定会参加龙门岁考。

莫非那个少女就是韩凌汐?

阿原凝眉苦想了一会,让印象深刻的只有她灵脉星图排成一个水字,和最后遗憾落选时周围的叹息声。但那少女长什么模样,却完全没有印象,也许自己当时根本就没注意她的长相。

这一切,只能成迷了,也许将来有一天遇到韩凌汐,可以向她好好问个清楚。问问她到底在汤中用了什么手段。问问她还愿不愿意叫自己一声大哥。

…………

阿原放下心思,掬了一捧清泉喝了几口,又洗了洗脸,顿觉清爽。水中那书生公子一般的容貌也就没那么讨厌了。

没错,那不是阿原,而是雒离。在这玄妙的试炼境之中,换了容貌,换了名字,岂不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即便是亲交故人,也要见面不相识了……

阿原一时心中悸动,似有无数感悟涌上心头。他洒然一笑,拂了拂那方青石,端坐于上,静思悟道,心中那些小小的烦恼和困惑转瞬间便挥得无影无踪。

心中灵感涌现,是因为浑身真气涌动,似乎又到了突破的时机。

自从在大河之畔打通了小周天之后,阿原就不幸潜龙于渊,一路地底穿行,而后乘车赶路只为岁考,虽然练功不辍,但一直没再去打通经脉。

这段日子虽然过得精彩,但原大侠的内功真气却并没有多大进展,唯一称得上进展的就是炼魂时归土诀所得的土相真气,还有在偃羽楼上得了血意心转功,从此火相真气也有所掌控。

若说五行平衡之道倒是有些进益,但若说真气修为,几进几出下来却没什么进境。但今日炼化了金灵芝的先天灵气之后,浑身真气脱胎换骨,忽然开始蠢蠢欲动,似乎又有要冲破经脉的迹象。

这次不止是丹田水气,如今五行真气齐备,牵一发而动全身,水气既动,另外四相真气也相冲相搅,一副也要有所作为的样子。

阿原此时神台清明,忽然悟到真气自身也与世间万物一样,是有扩张的本性的。

好比人畜生灵在一处繁衍生息,若是数目不增长也就罢了,否则便定要扩张,必须有新的地盘,新的水土才能容纳。

真气也一样,若要修为更进一层,就必须有更大的空间。之所以要打通经脉,正是为此铺路。

因此打通经脉既是因也是果——修炼就是逆水行舟,明明打通经脉如此艰难,却非此不可,否则真气容量达到一个上限,采气定气的效果就越来越差,真气修为便达到了一个难以突破的瓶颈。

要突破这瓶颈有两个方式,一个是将真气凝化成真元,但对修行未满的炼气修士来说根本是痴人说梦。因此只有另一条路,打通经脉,扩充容纳真气的空间,如此才能继续采定真气。

直到所有经脉打通,浑身能容纳的真气真正达到了上限,这才无路可退,也算准备万全,当一搏凝元。成则从此大道通天,失败则恐怕一生止步于此。

阿原如今已经知道,一个人能打通多少经脉,并非只与苦修有关,而是由自身元脉决定。

而元脉之所以会成为考量弟子的重要资质,就是因为只有元脉在一定水准之上,才有可能聚集足够的灵气,凝化真元跃升龙门。元脉不足之人再努力再勤奋,本身能采纳的真气上限总比别人低一截,凝元自然就困难上许多。哪怕其他资质再好,若无外力相助也无法可想,只能饮恨终生。

阿原的大五行轮回链星数一千八百,可以说全身大部分经脉都是可以打通的,世人皆知的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更是不在话下。但阿原如今体内有五种真气,如何分配如何平衡,却是一个大难题。

按照笑痴的理论,金为骨,土为肉,木为脊,火为血,水为脉,五道真气各行其道,那么所有经脉就应该都是水相真气的。

但阿原如今一想就知道笑痴错了,实际上元脉不仅仅是经脉,只要能让真气留存运转,体内任何通路都可以算作元脉。

笑痴总结的五行真气各行其道,只是常见的元脉分布而已。但实际上每个人元脉分布各有不同,唯有星图才看得明白。不依据自身元脉而照搬笑痴的理论,只是削足适履而已。

比如阿原,虽然大半经脉都可以打通,但绝不是所有经脉都是水脉,该归于水相真气。之前用水相真气强行打通十二正经,乃是受笑痴误导,好比明明有河道可用,却偏偏生凿了一条大渠,难怪总有停滞为难之处。

想通这一点,阿原忽然发觉可以不必纠结五行真气该如何划分地盘,既然元脉自身便有五行之分,那用错误真气去疏通必然事倍功半,显而易见。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大不了一道一道去试,五行真气最终总能找到合适的元脉——既然此刻五行真气都蠢蠢欲动,就让他们自己去开疆拓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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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渡海

阿原心中主意打定,便再无杂念,调动着一道道本已躁动的真气,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活跃起来。

最得心应手的便是丹田水气,虽然激发古符时大有折损,但得了金灵芝的先天灵气之后越发灵动纯醇,自然第一个建功。只是并非贯通奇经八脉中任意一条,而是向内里拓展延伸,直至与筋骨比邻,与锻骨真气遥望。

而其他真气虽然是第一次冲拓经脉,却也有所斩获。但仅仅是探出一些方向,打通几个穴道而已,离完全打通一脉还差得远。

毕竟其他真气不像水相真气一般几乎自发流动,自然适合通络。但只要元脉对路,剩下的都是水磨工夫,只要慢慢消磨就好。能通过几处打通的穴道试探出元脉分布,便已足够。

阿原饱读诗书,对经脉图可谓倒背如流,心中默默勾画一番,已探出他的冲脉属火,乃是全身气血的要冲;任督二脉属木,行于脊里,难怪木相真气以大椎穴为大本营;阴跷脉、阳跷脉属金,阴维脉、阳维脉属土。

八脉中七条被列强瓜分完毕,只剩下一条带脉尚且无主。阿原五行真气轮番上场,却始终收效甚微。他心念一动,调运沌气去渗透这道经脉,却是收效奇佳。

沌气这闲云野鹤在分了一口先天灵气之后,似乎终于有点愿意听阿原这皇上的调遣了,也欣然接受了这块封地。

带脉起于季胁,斜向下行绕身一周如腰带一般,能约束纵行的诸脉,倒像是为沌气这平乱重臣量身打造的一般,有它坐镇于此,阿原陛下也能更安心几分。

十二正经,奇经八脉,至此世人所知的经脉虽没有全数打通,也都已分配完毕。剩下的元脉在世间皆可归为隐脉,意为并非人人皆有,也没有明显的经络走向。

但阿原天授一般的星图,五倍于大周天之数,还有茫茫多的“隐脉”需要探索。只是没有穴位经脉指引,就如没了路线让军队在荒莽草原上狂奔一样。为了避免各位大柱国擦枪走火,阿原不得不小心谨慎,只敢在各自势力范围内做一些简单的尝试。

这些就更是水磨功夫了,但阿原此刻道心平和,不急不躁,不知日升月落,也不知饥渴疲惫,忘我地一点点地探索着元脉。

也不知过了多久,躁动的真气终于平息下来,似乎终于有了足够的地盘舒展一下,各自逐渐平静下来。

阿原行云流水一般的领悟与突破也终于到此为止,他心满意足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正是红彤彤的朝阳。

阿原只觉浑身舒爽,无所不能。他一跃而起,随手演练了一番,五行剑法越发得心应手,跑跳飞跃之间五种真气各行其道,好不畅快!

“妙极!”

阿原长啸一声,忽然有效法古人的冲动,于是拍了拍那块覆满青泥的石头,笑道:“青石啊青石,据说上古有奇石名曰悟道石,今日我坐在你上面参悟玄机,以后不妨就叫你悟道石好了。”

…………

转眼之间,韩凌汐已离去了十几日。阿原在悟道石旁采气修炼,参悟真气运行之道,运功通络,探索元脉,每天都是收获满满,可谓乐此不疲。

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进入试炼境以来一次都没有遁入过梦境,仿佛梦境与这试炼境有什么冲突一样。

试炼境本身也是灵境,修炼速度倒是不输给梦境洞天,但若是能遁入梦境让阿郎前辈指点一番,想必进境更加惊人。

饶是如此,阿原也可谓进展神速,短短半个月间,奇经八脉悉数打通,离江湖上传说的大周天高手已相差不远。从采气通络的进度上来说,阿原这几日的进展比得上之前修道这一年的。

进展如此之快,除了金灵芝先天灵气点石成金的逆天神效,自然与试炼境之中灵气灵物充沛也大有关系。

阿原踏遍全岛,将所有疑似灵草的统统采下收起,剩下的则都成了青灵小鼎中的灵食,可谓是掘地三尺,寸草不留。

而后他又回到那片海滩,将沉碧花、沉碧藤一网打尽——反正沉碧花也带不走,阿原索性统统拿来炼丹,或者说练手。

虽然一开始惨不忍睹,但毕竟逐渐手熟,最后共得了几百粒大小不一的凝气丸,对修炼也是大有裨益。只是这些稀世灵珍也不知多少年才成型,被阿原这一顿糟蹋,什么暴殄天物之类的词汇实在苍白无力。

当然阿原这么急忙忙地焚琴煮鹤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海岛虽好,但毕竟只是试炼境中的一隅,阿原若想胜出甚至拿个头名,就必须要去那中央大陆一探。

来来去去算下来,他进入试炼境已快到一个月,茫茫大海不知有多广阔,再不动身,只怕百日大限一到,他还未能抵达中央大陆,到时候若是身上灵草不足以胜出,那可没有一味仙药名曰“后悔”可以给他吃。

因此阿原也只能忍痛放弃了悟道潜修的快活日子,重归山林,砍树造船。只苦了林中众多草木鸟兽失了千百年的家园,却又无可奈何。虽偶有几只想要反抗,又哪里是今非昔比的原大侠的对手?

又过了三日,一艘介于木筏和木船之间的木舟终于下水,虽然做工粗糙了些,但单凭那一人合抱的原木排成的船底,阿原就自信可以抗住海里的风浪。

临行前,他给这木船起名为浮世,希望于它能安全浮于海上,不要重蹈了用同一套工具炮制出来的姐妹号潜龙的覆辙。

浮世号上,船长拉起风帆,背着刚刚升起的朝阳,向那片神秘未知的中央大陆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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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中土

“小兄弟,小兄弟?醒醒,你还好吧?”

清晨的海滩上,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将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拖到岸上,轻轻摇醒了他。少年面色白皙,却满是风霜之色,衣衫多处都被海水泡烂,可背后却背着一个斗大的背囊,那模样——浑似一只被海浪冲上岸的海龟。

少年双眼半闭半睁,神情似睡似醉,被青年又摇又晃,似是有些反应,却又不知看向哪里,有如一个烂醉如泥的醉汉。

青年呆了一下,拿出一只白玉瓶,将琼浆玉液送到他嘴边,道:“来,喝口酒暖暖身子,清醒清醒。”

少年喝下一口酒,过了一会忽然一阵狂呕,吐出不少咸潮的海水和一地狼藉,而后终于恢复了几分清明,开口道:“多、多谢大哥。这、这是哪里?”

青年扶着那少年,锦衣华服上不免沾了不少狼藉之物,却坦然处之,道:“小兄弟你是从海上过来的么?这里是试炼境的中央大陆。”

一听到中央大陆,少年眼中终于恢复了几分神采,一翻身坐了起来,凄然道:“他、他妈的,老子总算是到了!”

这位狼狈的少年,自然便是渡海而行的原大侠。枉他将木船起名为浮世,却不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刚刚出海半日,海上就刮起狂风掀起巨浪。阿原虽凭着一身内力与风浪奋勇搏击,奈何难敌天威,很快木船就被巨浪掀翻打散。所幸浮世之名没有白起,阿原抱着船底最粗的一根圆木,好歹没有葬身海底,而是随波漂浮于海上,历经一天一夜,终于在昏迷之际被海浪卷到了岸边。

海上漂流的苦楚,原大侠自然是不肯说的,他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却是解下背后行囊,仔细检查了一下里面物什。天幸这行囊出自沈公子之手,甚是结实,否则若是在海上漏了底让原大侠一身宝贝都沉了海底,还不如杀了他。

古剑、侠牌犹在,借来的双龙鞭、青萝网也安然无恙,青灵小鼎安好,但装着那些凝气丸的瓶子却碎了一只,还丢了一只装灵草的盒子,让阿原简直痛不欲生。更糟的是,那一叠灵符和压箱底的古符都浸了水,也不知还能不能用,让阿原一颗心几乎凉到了底。

一旁的青年见阿原摆地摊一样从那不起眼的背囊里拿出一件件宝贝来,不由得微微动容,一拱手道:“小兄弟身家丰厚,不知是哪位世家的公子?在下姓刘名泽,玉溪刘氏,在此有礼了。”

“多谢刘公子援手之恩。”满眼含泪的阿原只得勉强站起身来回了一礼,“在下雒国人士,侠会木牌,雒离。”

刘泽顿时心中了然,洛雒二字虽同音同源,但世家子弟没有只称姓不提氏族的,此人多半是以国为姓的平民而已。但他脸色不变,道:“原来是雒少侠,少侠这么多神兵宝器,想来必是大派精心培养的弟子了,却不知是哪门哪派?”

“落云宗玄元峰!”阿原慨然答道,这六个字早已在心中练过无数遍,自然说得底气十足。

“落云宗、玄元峰?”刘泽轻声嘀咕了一下,随即一笑道:“既如此,雒少侠想必对这次试炼也是成竹在胸了。看少侠似乎是从海上而来,莫非这海外还有岛屿么?”

“当然有。”阿原答得痛快,“我和一个女孩被传送到了一个大岛上,岛上天材地宝倒是不少,也没什么凶险,我那妹子得了一株灵草已经传送出去了,我想来中央大陆看看,就过来了。”

阿原虽口无遮拦,但好歹留了一点心眼,没把金灵芝、沉碧花什么的说出来。但刘泽听了却心头大动,笑道:“在下正苦无收获,这中央大陆又实在凶险,若依雒少侠之言,倒不如到海上寻个岛屿碰碰运气。”

一个刚来,一个却想走,阿原奇道:“刘大哥,这中央大陆怎么凶险了,快给我讲讲。”

刘泽被一声刘大哥叫得一愣,随即一笑答道:“都说中央大陆的磁山是这试炼境的中心,越靠近磁山的地方,越是凶险。谁又能料到,如今这试炼境中最可怕的已经不是妖兽妖禽,而是人了。”

刘泽面带讥讽之色,语速飞快,很快就将中央大陆发生的事说了一番,却听得阿原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与阿原不同,大部分人一上来就落在中央大陆上,而这片大陆其实并不算很大,有身法的人大概两天一夜就能绕大陆一周,也可以视作一个大岛。

中央的磁山虽然抬眼可望,但其山脚隐在一片延绵成环的山峦之中。那些山峦极为陡峭,几近悬崖绝壁,更关键的是一旦靠近十里之内,各人颈上的青石银链便会不时颤抖几下,似是示警。

指引之中写的明白,磁山乃是试炼境的中心,也是最为危险的所在,又有保命符示警,谁敢乱闯?所以这一个月来还没听说有谁翻过环形山,一探里面磁山的世界。

磁山既然去不得,剩下的区域就成了数千选生的战场。头两日众人采找灵草,寻觅灵穴,倒也没起什么冲突。但几天下来摸清了情况,很快就有人意识到这试炼境中珍奇灵物并不像想象那般丰富,而且僧多粥少,偶有灵气汇集之所,往往人头攒动,根本施不开手脚。

灵气汇集之所总共也就那么几处,却汇聚了上千选生,自然没有什么先来后到一说。

一开始只是几个人争抢一两株灵草灵花各展神通,比试一番。很快就演变成了小范围拉帮结伙,开始大打出手。冲突愈演愈烈,也就从一开始的点到即止变成不淘汰传送不罢休,甚至身首异处立时毙命的也不少见。

至此,这试炼境就成了修罗场,仙家试炼也成了畜生道的弱肉强食。没有道理,没有法度,袭杀同类比猎杀妖兽更凶狠毒辣,如今这中央大陆,便是如此。

阿原听了不禁目瞪口呆,奇道:“这帮人疯了么?仙家试炼,难道想靠当强盗胜出?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保命符上带着浮光照影的法术?”

刘泽看了阿原一眼,道:“雒少侠也听到这个传闻了,但毕竟是传闻,究竟有没有,谁又知道呢?”

“再说就算有又如何?一无所获铁定是淘汰,做个杀人越货的强盗也总好过两手空空,毕竟规则又没说不许攻击同道。无论修仙世家还是门派,说到底不还是凭实力立足?说不定这样的人还会有门派另眼相看呢……”

“就没人出来主持公道么?”阿原义愤填膺,深觉风起云涌,到了原大侠该大展身手的时候。

“有自然是有的,而且还不只一个。”

刘泽脸上的讥讽之色更深了几分,“乱世之中,自然有人站出来想要建立秩序。毕竟都是人中龙凤,短短一个月,这试炼境中已经有了三个组织,一个是世家公子们的承天盟,一个是江湖草莽聚众而成的天道盟,还有一个则是号称铲强扶弱的侠义会。

“侠义会?”阿原顿时眼前一亮。

刘泽看在眼里,叹了一声道:“雒少侠千万别以为那是什么侠会分支,事实上……哼,这些都是个什么东西,我细说说你就可以分辨。”

刘泽似乎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此时婉婉道来,倒是不厌其烦。

三大势力之中,要数那些世家子弟最先崭露头角。毕竟大家都未凝元,能上得台面的手段有限得很。最好用的无非就是灵符和灵器,威力巨大又可以及远,真气消耗也可以接受。

但那灵字号的宝贝哪是普通人能有的?像原大侠这样的主毕竟是异类,参加试炼的一般选生不过是江湖出身或者散修的弟子亲族,就算有的内功深厚甚至会两手法术,又如何能与那些一身灵器灵药的世家公子相比?

因此几次交锋下来,一些世家子弟的名头就响亮了起来——那可不是在试炼境中的化名,而是实实在在的真名。毕竟那些名门世家的功法、灵器都有深深的家族烙印,这种东西就算是极力掩饰也没用,一出手便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被人看出根脚之后,这些世家公子之间反而少了许多矛盾争斗。试炼境毕竟不是生死斗,就算击败了对手也不过是传送出去,若是结下深仇大恨,免不了惹来一个终生大仇,甚至是家族。

而这些世家现实中往往也有纠葛,有些公子哥甚至私下还是好友,如此自然渐渐拉帮结伙,成了试炼境中第一批有组织有目标的势力,也就是承天盟的雏形。

最初的首领或者说发起人,就是西国三个名声显赫的世家公子——陇西风家的七公子风桦,弘农杨氏的长子杨玄感,河间洛家的三公子洛明澈。

承天之名,意为顺应天道,传承道法,本是修仙世家立世的本源。用在这试炼之中,则既有种舍我其谁的霸气,又略带些对仙家道门的讨好之意。

在这个名头下,又有鼎鼎大名的世家公子为首,世家子弟们很容易就聚在了一起,并且达成了一些基本的盟约——说白了就是确保互相安全以及分配方式的一些规则,虽然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但也让人勉强能接受。毕竟世家之间的相处之道,就是均衡利益与妥协。

这些世家公子本来实力就出类拔萃,一经联合更是势不可挡。普通江湖人士就算是一方豪强,在承天盟面前也连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不仅受尽了窝囊气,灵草灵物颗粒无收才更让他们心惊。

江湖上的汉子自然不肯坐以待毙,很快就歃血为盟,成立了与承天盟针锋相对的天道盟。其中骨干一半是江湖上的豪客,一半是散修子弟亲族,总之都是单人战力出众,却受阻于承天盟不得不寻求合作的人。

天道盟的领袖乃是一位散修,自称沧云道人。据传此人乃是试炼境中功力最深厚之人,曾在承天盟三首领的围攻下来去自如,修为惊人。

天道盟的名字也是沧云道人所起,意为天道无情,夺万物之工于一身乃成道。

天道盟之人来源复杂,条条框框的东西也就少得多,基本都是些江湖帮派通用的规矩。比如戮力一心,共进共退,不得自相残杀,不得吃里扒外。对内则是按功劳分配,讲究先来后到。

但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天道盟中实力就是一切,谁实力强,谁说话的声音就大,弱肉强食,这便是“天道”。

听了这些,原大侠忍不住破口大骂。什么肉弱强食就是天道,谁的实力强谁说话的声音就大,这简直比一般的江湖帮派还野蛮冷血,这也配叫修仙之人?

但与之相对的承天盟,那些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同样让阿原没什么好感,单单一个风不求就让阿原倒尽了胃口,实在不屑与之为伍。

可是这还没完,试炼境中竟还有第三股势力,也就是阿原眼前一亮的侠义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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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侠义

许是因为刘泽出身世家公子,对侠义会并无什么好感,说起来自然也多有微词。

依他所说,承天盟和天道盟相继拉起大旗之后,两方人马经过几番大战大致划定了地盘,也就基本定下了试炼境中的秩序。

余下的虽然摩擦不断,但各自领地内的争夺冲突就少了许多,内部开始分工运转起来,极有效率地收刮着灵草灵物。

但这么一来,两大盟之外的选生就更没了机会,又不是人人都能进两大盟。承天盟不消说了,都是世家公子小姐才有资格,别说平民,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世家都排不上号。天道盟虽然不问出处,但尊崇实力,没有实力的也别想混进来吃大锅饭。

如此半个月下来,承天盟不过百余人,天道盟也不过两三百人,剩下的选生要么已经淘汰出局,要么就如孤魂野鬼一般四下游荡,既不敢深入磁山,又不敢闯入两大盟的地盘,只能在一些毫无价值的荒郊野岭寻些残羹剩饭,或是碰碰运气。

可是就在这群形如流放的人当中,也渐渐兴起了一个组织。为首的一人自称方朴,出身东国侠会,竟是以侠会始祖方文生为榜样,想在试炼境中建立一套侠会组织。

这消息刚一传出来,立刻在两大盟中哄传,不知笑倒了多少人——就侠会那套忽悠乡巴佬的玩意,也好意思拿到仙家试炼中来?真是异想天开!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个侠义会还真的发展壮大起来了,如今会众已经上千,不止成了试炼境中第三股势力,也是最人多势众的一方。

侠义会的发展策略很简单,聚众而壮势,不求虎口夺食,但求狭缝求生——占据两大盟之外的领地,收集两大盟看不上的资源,对内公平分配,对外一致御敌。

虽然个人战力有限,但上千有组织的队伍,即便只是普通人也不是可以轻侮的。在试炼中杀一两个人或许没什么,但一下子灭掉上千人,谁也没有那个实力和胆魄。

承天盟和天道盟本来相互牵制,侠义会仿佛一头骨瘦嶙峋的土狼,杀之得不偿失,赶又赶不走,最后只得默认了其存在,留些贫瘠荒凉的地盘给它,放这帮废物自生自灭。

而侠义会也不得寸进尺,就安然在那些荒凉贫瘠的地盘上默默采集灵物,都是些承天盟和天道盟都看不上的东西——比如,灵矿。

试炼境乃是一处灵境,自然不会只有灵花灵草,也有凡间难寻的蕴含灵气或是可以炼制灵器的矿脉,便是灵矿。

但灵矿一向不为人所重视,并不是说它没有价值,而是短短一百天的试炼,就算一座矿山摆在面前,区区一个人又能装走多少?

就算挖个千八百斤带出去,也抵不过轻轻一株灵草,所以人们宁可碰运气去找灵草,也不会闷头挖矿。更不要说那些世家公子,江湖高手,让他们做矿工挖矿,简直想一想都要让人笑掉大牙。

但方朴却敏锐地发现了这座没人关注的“金矿”,他鼓动那些出身贫寒,修为低微,除了一腔志向热血再无半点本事的少年们当起了矿工,每日不止是挖掘灵矿,还将之熔炼成锭——矿锭的价值虽远不及灵草,但也不是完全不值一提的了。对那些两手空空颗粒无收的底层选生来说,更是难得的宝贝。

于是灵矿锭就成了侠义会的“侠米”,作为奖赏发给有功之人,无论出身本领如何,有武力的可以做护法守卫安全,有才学的可以出谋划策,有轻功的可以探哨望风,懂风水相术的可以分金定穴,寻找矿脉……

就算是一无所长之人,最不济也可以卖力气挖矿或是干些杂活,总之按劳分配,付出就有回报。

这样的组织,对于那些走投无路的底层选生来说无异于一盏明灯,既能保证安全,又能凭自己努力获得报酬,自然很快就壮大起来。阿原也听得眉飞色舞,仿佛亲历了当年侠会草创之时,恨不得立时就要去拜会一下那位方朴会长,会侠义会贡献一份力量。

可刘泽看到阿原的神情,却暗自冷笑,不动声色地又把侠义会的“老底儿”掀了出来。

不管侠义会如何人多势众,怎样号称分配公平,但稍有头脑的人都看得出来,侠义会这种搞法看似公平,实际上那些底层的选生却根本没有胜出的希望——这试炼只取一百人,其实最终比拼的并不是收获,而是名次。

那些挖矿炼石的苦力们虽然避免了出局,而且每天都有收获进账,但那收获微乎其微,而且大家都有,也就根本没有大幅前进名次的可能。还不如一个人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撞上大运采到一两株珍奇灵草,搏一丝胜出的希望。

整个侠义会这中,也只有站在最顶端的那些人,才有可能在这个组织中赚到足够的收获,冲进最后胜出之列。因此在承天盟和天道盟的高人们看来,侠义会不过是一撮小聪明在忽悠一群大傻子做苦力罢了。

听刘泽这么一说,阿原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在青云城的酒楼上,谷月天就曾经说过类似的话,说所谓侠客不过是给人使唤的会说话的牲口罢了。他当时说的是侠会,可套上如今这侠义会,似乎也没差多少。

当初的阿原据理力争,可半年之后经历了无数风波的阿原心中已不再那么坚定。他会承认谷月天说的很多东西确实是实情,但他仍然相信侠会是个光明正义的组织,毕竟他给广大游侠儿提供了一条谋生之路,不至于像原大侠当初一样差点饿死在云国。

但在这试炼境之中,人们毕竟不是来讨生活的,所有人最终的目的一定是试炼胜出,加入修仙门派。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试炼境中的侠义会,似乎确实有点不是味道。

阿原沉默良久,忽然问道:“刘大哥,你是哪个组织的?”

“我?我一无所长,又不是什么大世家的公子哥,谁会看得上我?再说我也不愿与他们为伍,这些日子也只好在海边游荡,碰碰运气。今日见到雒少侠,也算是机缘,不如就此出海寻个海岛碰碰运气,哪怕沉舟覆水,也好过这里乌烟瘴气。”

说着,刘泽将一个锦袋递给阿原,道:“你我萍水相逢,也算缘分。我看你的样子恐怕也饿了,这袋点心就留给你充饥好了。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阿原没想到刘泽竟突然就要走,正想说点什么,刘泽已长身一揖,道:“雒少侠身怀重宝,在这是非之地,还需多加小心,在下告辞。”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阿原愣了半天,只觉腹中饥饿,不由自主地打开那锦囊,顿时一阵清香扑鼻。里面十几块松脆可口的小点心,阿原一股脑倒进嘴里,吃得嘎嘣直响。

试炼境之中,这样一袋点心可比灵丹灵食还要难得,吃得阿原几乎泪流满面,深觉这是平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这位刘泽大哥,说对他有救命之恩有些勉强,但面对躺在岸边半昏半醒的阿原一点歪脑筋都没动,又给他酒食,照顾他清醒,足见是个坦荡正直的君子。阿原有心与他结伴,起码也想多聊上几句,没想到他似乎全无此意,说走就走,倒让阿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不管怎么说,如今也算到了中央大陆。进入试炼境的选生,十有八九都在这里了。照刘泽所说,这中土的状况可不是一般的乱,与那海外孤岛可谓天差地别。

那岛上只有阿原和韩凌汐二人,除了那骇人的海兽之外也没什么凶险,反倒是灵草灵物一件接着一件。若不是阿原急着想来中央大陆见识见识,那片岛屿上只怕还有许多灵草可以搜罗。

可中央大陆这里,反而僧多粥少,上千选生在这里如同一个江湖,已然分帮结派。而阿原就如一个外来者,突然闯入这江湖一般。这真让原大侠——兴奋不已。

阿原宁可放弃直接胜出的机会也要来这中央大陆,为的什么?人海之中,方见真英雄,不在人群之中脱颖而出,又怎显得出原大侠的本事?

阿原吃完点心,感觉腹中已有了底气,便把背囊中的东西翻出来一一晒上,又取出一颗凝气丸服下,打坐运功恢复气力。

灵气入体本身就有滋养身心解除疲劳的功效,阿原打坐了一个时辰化尽了凝气丸的灵气,只觉体力也恢复了八九分。但他毕竟没到辟谷的境界,精气神虽恢复了不少,却又腹中空空饿得发慌。

原大侠再到海滩边寻了一圈,捡了两只螃蟹回来,用那烹惯了灵食的青灵小鼎一煮,倒是香气扑鼻,让阿原大快朵颐。

吃饱喝足,再吃它一颗凝气丸,简直神仙般的日子。晒干了东西,阿原落水的窘迫也就丢到了脑后,背起行囊,向磁山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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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风虎

中央大陆的风貌,果然与之前的海中孤岛大不相同。

正中央一座高耸入云的玄黑色山峰,如架在天地之间的一座高塔,无论在哪都抬眼可见,自然便是所说的磁山,也正是这试炼境的中心。

除此之外,从海边向中央磁山一路走来,地势大致平坦,但地貌植被多少有些古怪。往往脚下还是黑土茂林,不远处就是一片黄沙戈壁。飞禽走兽众多,却见不到人影,阿原一口气走了一个时辰,除了几处炊火的痕迹之外,一个大活人也没见着。

阿原一路上不时运起天眼术,留意着各种奇珍异草,却连一丝一毫收获都没有。也不知是如刘泽所说这中央大陆真的灵物缺乏,还是这种外围地段早已被扫荡干净。林木花草种类虽多,却都是普普通通,连个稍微打眼的都找不出来。

灵草虽然没找到,但灵禽异兽之类确实比岛上多出许多,也更富有攻击性。阿原穿过一片丛林不过短短几里路,就遭到了两次突袭。

第一次是一种怪鸟,嘴尖喙利,浑身乌黑如乌鸦,额上两眼之间还有道白色印痕。阿原不过驻足多看了几眼,那怪鸟就忽然飞扑下来,直奔着阿原脑门啄来。

阿原与之好一番周旋,那怪鸟乌黑的羽毛坚硬如铁,滑如冰晶,阿原的古剑砍上去竟没能伤得了它,反倒差点被它啄出眼珠子来。最后还是靠着双龙鞭一击得手,伤了那怪鸟的翅膀才将它逼走。

阿原刚刚松了口气,地上突然又窜出一条碗口粗的大蛇,一口正咬在阿原腰间。好在阿原有龙鳞甲防身,并未入肉。倒是反手一剑,利索地把那大蛇斩了。

两场搏杀都是电光火石之间,却把阿原吓得险些虚脱。斩了大蛇也没敢去搜刮什么蛇胆蛇皮,而是仓皇逃出了林子,虽斩杀了一只妖兽,却什么也没捞着,只落得一身血污。

等他回过神来,不由得也有些好笑。这试炼境的指引手卷中,真应该加上妖兽之类的资料,就算不是为了猎杀取宝,提醒选生自保防备也好。

可指引中列明考量成绩的基本都是草花灵草,什么灵兽内丹之类的虽然不是不算数,但规则只说了一句按价值而定。可什么是有价值的东西,既没说明又没图谱,全靠个人的眼力了。

以阿原的眼力,就算那只大蛇放在那让他仔细剖解一番,也分不出到底什么是有价值的东西。就算蛇胆之类在凡间算是一宝,也未必能入仙家法眼——除非是雪玉寒蛇那样的怪物还有点可能。

但一条大蛇已经差点让原大侠腰眼穿洞,还是祈祷别再遇上妖兽突袭了。

收拾好身上血迹,阿原再次动身时就谨慎了许多。逢林莫入,遇水绕行,倒是再没遇到什么凶险。走着走着,人的痕迹越来越多,有熄灭的篝火、残破的兵器衣物,还有些丢弃的行李,阿原寻着痕迹一路找下去,终于见到了真正的活人。

一个白衣男子浑身浴血,舞着一只青钢长剑左支右绌,正在与一头凶兽搏杀。地上几处血泊,还有一具没了头颅的尸体,显然已有人命丧于此。

那凶兽形似一只猛虎,体型却还要大上一圈,颈周鬃毛如针般竖立,背上并非竖纹而是青黑色的横纹,额前的王字也变成了川字。其背上还有两只肉翅,虽然不至于让它庞大的身躯飞起来,却也让它扑跳之间更加敏捷。

白衣男子右手的青钢剑应非凡品,舞动间光华隐现,但还是奈何不了那凶虎,凶虎的敏捷与他的体型完全不相称,避开青钢剑的锋芒依然可以进击。男子全靠左掌似是有一张无形的护盾格挡才勉强撑住,却是左支右绌,连连败退。

“兄弟莫慌,我来助你!”

原大侠终于又撞上了出手救人的机会,见那猛虎身形敏捷弓箭无法建功,索性抡起古剑冲了上去,与那男子并肩拦住了猛虎的利爪。

白衣男子见有人来援,自然大喜,道:“多谢英雄援手,敢问可是承天盟中的兄弟?”

阿原心中豪情万丈,粗着嗓子答道:“在下木牌侠士雒离,兄弟小心,咱们先合力料理了这头大猫。”

“这风虎力大无穷,浑身刀枪不入,这么打不是办法。雒大侠你帮我拖住它片刻,我施个法术对付它!”

一声大侠叫得阿原热血沸腾,二话不说挥动古剑使出土意剑诀,一人就抗住了那风虎的攻势。白衣男子得了脱立马向后一撤,道:“大侠小心,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施法。”

那风虎见走了猎物,顿时狂性大作,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背上肉翅猛闪,攻势更是凶猛。

阿原只觉狂风割面,顿时有些不支。只恨一身灵符都浸了水也不知能不能用,何况这当口他也无暇去取灵符,只能咬紧牙关,等着身后男子的法术完成。

“好了没有?”片刻之后,阿原便已支撑不住,几次差点被虎爪扑倒,再也顾不得形象地大喊起来。

“马上!”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别动,把它留在一个地方,快!”

风虎纵横如风,阿原哪里留得住它,闻言只好一咬牙站住脚,鼓起金相真气,宁可挨这风虎一爪,也要让它站定片刻。

一声虎啸,风虎扑至眼前,阿原挥剑一赶,势已用尽,眼看着虎爪一扑向他脖颈抓来,却避无可避。

“定!”

一声大喝,一股力量突然从脚下涌起,刹那间阿原的身子就像成了一尊雕塑,完全动弹不得。而那风虎保持飞扑的姿态,一只巨爪扒在阿原肩上,却也被定在那里。

阿原身子虽动不了,心里却松了一口气,知道白衣男子的法术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起了作用。但一只巨大的虎爪扒在肩上,还是不免有些胆寒,忙叫道:“兄弟,你、你连我也一起定住了,快把我松开,或者赶紧把这老虎料理了啊。”

身后的白衣男子不答,只是低声念起什么咒言。阿原心中不安,勉强扭头一看,只见那白衣男子手里捏着一道灵符,闪耀出夺目的红光,显然已蓄势待发。

下一刻,男子潇洒地一挥手,灵符化作一道红光,又瞬间裂成无数道,如流星一般向阿原迎面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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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灭敌

耀目的红光如流星坠地,一时激起万道光华有如红日。山谷间响彻着风虎愤怒凄苦的哀鸣,巨大的身躯在火光中化作烧焦的黑炭,轰然倒下。

白衣男子这才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他抬手整了整衣冠,收拾了一下狼狈,好整以暇地等着光华散去,好收拾残局。

可是片刻之后,红光刚刚隐去,却有一道血光迸射而出。一个两眼通红的少年飞身而出,抡起赤红似火的古剑冲了上来。

“王八蛋!我宰了你!”

白衣男子顿时慌了手脚,他那飞火流星符咒单论威力可是顶级的,连风虎那样刀枪不入的妖兽都一击毙命,更不要说一个人。可这满脸杀气的少年非但没事,反倒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亡命追杀过来。

一愣之间,已失了先机,阿原古剑斩到,剑锋如火,锐不可挡。

白衣男子武功本就平平,一时胆气又怯,更难招架气势如虹的阿原。青钢剑勉强挡上几剑便觉不支,连忙叫道:“兄弟息怒,息怒!完全是误会!那飞火流星符咒是我压箱底保命的宝贝,这是第一次用,没掌握好分寸准头,险些伤了兄弟,我给兄弟赔罪!”

阿原怒哼一身,攻势更凌厉了几分。他又不是傻子,刚才那漫天火光分明就是要把他一并干掉。枉他侠义心肠冲上来救人,还一力挡住风虎,没想到这道貌岸然的公子哥如此卑鄙,竟然恩将仇报。

虽然好多人都告诫他不可无防人之心,但虎口救人的一刻,阿原还是本能般地出手了。眼见漫天火光打来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像是什么东西被撕碎一样,血意勃然爆发,冲天之怒化作浑身力道,竟生生挣脱了定身符咒的束缚,逃了一命。

沸腾的血意,驱动着阿原疯狂挥剑,剑意如烈火焚城,招招直指要害。

白衣男子见糊弄不过,立刻变了一副面孔,大喝道:“你想干什么?我出身河东曹氏,在承天盟中多的是亲朋好友,你敢伤我,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阿原最不吃的就是威胁,哪管他什么承天盟承地盟,先吃老子一剑!

白衣男子见威胁也没用,忽然把剑一丢,叫道:“投降!我投降了!”

阿原血意顿时一凝,古剑举在空中,却不知该不该落下。

阿原一念犹豫之间,白衣男子从袖中取出一张灵符,默念一声抬手一扬,顿时隐隐有一片光芒在身前张开一张光罩,男子俯身拾起青钢剑,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狠辣地向阿原刺来。

世上竟有这等无耻之人,阿原气得脸都变形了,闪过这一剑,挥手就是一劈。谁知男子一抬手,阿原一剑斩在光罩上,如泥牛入海,本来千钧的力道顿时卸了下来。而男子反手一剑,刺得阿原措手不及,只能撤了攻势,向后一跳躲开。

男子得理不饶人,挥着青钢剑纵身反攻。他左手撑起的光罩似乎有迟缓行动,卸力阻势之能,虽不是坚不可摧的防罩,却也让阿原的剑法无可施展。

阿原攻势受阻,男子便无所畏惧,面带得色道:“一点江湖把式,也敢逞凶,让你知道本公子的厉害。”

阿原听了更是气得五内俱焚,心一横不进反退拉开了距离,从怀里掏出一叠灵符。

灵符虽然还有些湿潮,但阿原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两手一张轰雷符,一张烈火符,贯足真气一齐发动。

一道火光一道雷光如二龙抢珠一般轰在护罩上,男子身形一晃,脸色顿时煞白。眼看阿原手里厚厚一叠灵符,这才知道这乡巴佬不是个好惹的主,哪里还敢纠缠,连忙掉头就跑。

阿原哪里肯放,左手捏着一张轰雷符,右手提着古剑,如驱妖的道士一样甩开腿猛追。

那白衣男子内功身法本在阿原之下,但情急之中又贴了一道符在后背,脚下顿时快了几分。见阿原穷追不舍,他也有些穷途末路,一咬牙从袖中取出一物,向天上一抛,顿时一声尖鸣响破长空。

“我已发出求援响箭,我承天盟的兄弟转眼便到,你要是还穷追不舍,没你的好果子吃!”

阿原哪听这个,只是血意驱动真气运转,脚下发力,眼看与那男子距离缩短到十几丈,他立刻收起古剑灵符,抽出银弓金箭,默运鸣镝真气,照准那男子背上一箭射去。

阿原的箭术几经磨练,如今已是高手风范。虽在全力跑动中出箭,但十几丈的距离还是准头十足,一箭正贯在男子背上。

男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跤扑倒在地。背后涌出的血光被青光掩住,显然传送法阵已然启动。他翻过身来指着阿原,却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终于在一片青光中消失不见。

收拾了这个王八蛋,阿原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但心中那种刺痛感,却迟迟无法散去。韩凌汐在灵汤中留下的“手段”,虽然让他留有心结,但并不至于让他后悔救下这个妹子。

但这一次的教训,让阿原真正理解了韩凌汐那番话。妹子说自己是卑鄙小人,让他有一丝心疼,但真正的卑鄙小人,多一万个心眼来提防都不算多……

血意渐渐平复,疲惫之感顿时袭来,就在阿原打算吃颗凝气丸恢复一下真气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哼。

“你是何人?竟敢伤我承天盟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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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斗法

阿原回头一看,只见一人身着缎青长袍,腰缠琅嬛玉带,头戴绛云冠、脚踏浮云履,手摇一把折扇,脸上凌威隐露,双目栩栩,正冷冷地盯着他。

“你也是那承天盟的?”阿原见此人又是一副世家公子模样,顿时心中了然,道:“你们承天盟到底是什么东西,竟出了这种败类。我好心救他,他反倒暗算我,实在无耻之极。只是把他淘汰,又没取他狗命,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好狂妄的小子。”那公子本来就脸色不善,闻言更是如蒙了一层薄霜,冷然道:“伤我承天盟之人,还敢口出不逊。本公子今天就收拾了你。”

说着,那公子右手轻轻一挥,手中折扇的扇骨在空中虚划一道,却响起破空之声。阿原只觉一道劲风扑面,下意识地挥剑一档,只听铛地一声金铁相交,古剑像是被一把斧头劈中,差点脱手。

阿原反应不慢,立刻借势向后一跃,沉腰向下一蹲。一道劲风从脑门上划过,刮得脸颊生疼。可想而知若不是闪避及时,这一下可能连护罩都激发不了,直接就被削了脑袋。

阿原捡回一条命,自然又惊又怒,本来一肚子邪火就没泄干净,这下更是火上浇油,也不废话,飞身而上挥剑就砍。

那公子冷哼一声,一扇手中扇子,顿时掀起一阵狂风,生生止住了阿原的冲势,再反手一挥,又是一道破空之刃向阿原斩来。

阿原被那狂风一阻,身形已然停滞,近在咫尺之间也根本无从闪避,只能抬剑一挡。但那道无形风刃又岂是一柄单薄的剑就能挡住的,铛地一声分成两道,还是斩在阿原身上,顿时血光飞溅,亮了青色光罩。

公子把扇一收,轻揺两下,说不出的洒脱随意,淡然道:“试炼境中你还能留一条性命,算是走运了。以后记得听见颍川陈氏的名号,就赶紧滚得远远的。”

说完,陈公子潇洒地一转身,便要离去。可那青色光罩中的阿原却并没有消失,虽然肩、腿两处伤口血流如注,却在青光之下飞快愈合。

片刻之后,阿原一步踏出那青光,举剑就砍。

“傻逼,看剑!”

阿原一声大喝,陈公子这才大吃一惊,刚要转身剑锋已到。他手中的宝扇来不及用,只好慌张地一侧身,闪开了古剑剑锋,但接下来送到他眼前的,就是一只紧握的拳头。

梆地一声闷响,陈公子右脸上绽开一朵血花,一拳打得绛云冠染红,缎青袍溅血,踉踉跄跄几乎摔倒。

阿原打中这一拳,却没有继续追击,适才青光之中他以为自己已经被淘汰,本是抱着拖贼人一起下水的念头才冲过来,没想到一拳打个满脸血,他还好端端地在这。

不仅如此,胸中淤积的一团闷气,也在这一拳下一扫而空——原来打脸的感觉,这么爽!

而被打脸的陈公子,已然没了半点世家公子的潇洒。人如果半张脸都是血,任何表情都会显得狰狞,何况他脸上的表情本来就狰狞无比。

“小畜生,敢伤你爷爷,我要你碎尸万段!”

陈公子一咬牙,手中扇子狂挥几下,顿时疾风如海浪一般卷起,风中更带着无数风刃,直向阿原削去。

阿原知道这扇子厉害,自然不会再硬顶,而是疾退闪开,施展逍遥游步,打算寻隙抢攻。可那扇子一扇就是一阵疾风,扇骨一划就是一道风刃,着实是一件攻守兼备的灵器,阿原想要近身根本一点机会都没有。

但原大侠也不是只会近身肉搏,见状故伎重演,取出一雷一火两张灵符,寻了一个刁钻的角度向那陈公子打去。

陈公子见灵符飞来冷哼一声,不闪不避,只是手中扇子上白光一亮,迎着两道灵符轻轻一扇,一金一红两道光芒顿时如烛火一样湮灭在风中,只剩两张符纸如风中残叶缓缓飘落。

阿原瞪得眼睛都圆了,就算这两张灵符被风刃阻住或是空中炸裂,都在他意料之中。可就这样无声无息失了效,让他对接下来用符咒和对方互轰的计划一下子没了底。

陈公子看到阿原的表情,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道:“我这归元扇化五行灵气为风,化灵风为刃,寻常灵器都不在话下,何况你几张破符,笑话!”

虽然被嘲讽一番,但看着陈公子那乌青的眼角和半脸的血迹,阿原并不气恼,只是心中暗自反省,以往虽用过不少灵符,却连灵符到底是什么原理、怎么运转都不清楚,一下被人破去,竟连缘由都摸不着头脑,回头拜入仙门,真该好好研究一下。

狂风卷起风刃再次无声袭来,阿原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远远躲避。那归元扇实在太强,一挥一扇间攻守兼备,压得阿原透不过气来。

对手远远一挥扇子,前方十几丈风刃涌动,阿原看都看不见自然不敢硬顶,只能远远绕开。被来回牵制几次,步法便有些跟不上,开始险象环生。

关键是这风刃无形无相,阿原根本看不见痕迹,无论是躲是挡都没有底气。

情急之中,阿原只能一咬牙运起天眼术,眼前顿时涌现出无数道霞光虹流。不远处一点白光划动,正是那归元扇,仿佛一只轻灵的蝴蝶,却振动双翼掀起狂风巨浪。

狂乱的灵气一波又一波如海浪,一道道风刃如开天破浪的巨剑,甚是壮观。

阿原心中一喜,能看到风刃的轨迹就好办了,对面有归元扇,他原大侠身上也不是没家伙。眼看一道风刃又斩过来,阿原猛地抽出双龙鞭,水火真气同时注入,鞭上亮起火蓝两道光华,交缠相绞,随着鞭子一抖,顿时化作一片火蓝飓风。

飓风与巨浪相撞,光芒四溅,险些闪瞎了阿原的天眼。撞击之后,飓风消于无形,但巨浪也被撕裂,再无威势。这一击差不多打了个平手,却是阿原第一次正面化解了归元扇的攻击。

阿原精神一振,迎身而上,舞动双龙鞭有如一个在海上搏击的弄潮儿。

在天眼看来,双龙鞭名副其实,犹如青红两条蛟龙盘绕,阿原内力真气来得容易,也不知在搏斗之中如何省惜,真气全力施为,将双龙鞭舞得风生水起,灵气漩涡暴虐如龙卷风一般,与归元扇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陈公子攻势虽受阻,但心中却暗自冷笑。以他的见识自然一眼看出双龙鞭虽是灵器,却是最粗糙的下等灵器,本身根本不提供一丁点灵气,全靠消耗真气才能发挥威能。

也就是说,这双龙鞭舞起来虽然威势不凡,但每挥舞一下就要消耗掉一分真气,对一个还未凝成真元的炼气之人,这种消耗好比一个贫户上酒楼大吃大喝,一两年的积累都未必能顶上多一会,不消片刻这傻小子就该力毙而亡。

而归元扇虽然也需要自身真气催动,但这宝扇炼制之时本身便封存了大量灵元,对使用者的消耗可以降低一大半,因此陈公子的真气消耗不到阿原的一半,自持修为又高,再加上归元扇攻守兼备,威锋及远,完全是立于不败之地。

阿原自然算计不到这些,他眼里只有对手,和那漫天的风刃气流。

水火真气灌注着双龙鞭,土相真气支持着天眼术,锻骨真气撑起金甲,抵挡不时刮过的零星风刃,木相真气也疯狂运转恢复着体力气血——剧斗之中,五行真气迅速消耗着,却第一次合力撑起了一场斗法。

阿原消耗虽大,但他这些日子真气修为进展神速,又从凝气丸中得了大量灵气还没来得及完全温养炼化,此时催动起来,仿佛将一只七拼八凑的杂牌军强行拉上战场,虽然损失惨重,但消耗的都是浮肿,剩下的都是精英,浑身真气反而在这次洗练中越发灵动起来。

而另一边陈公子则开始感受到一丝压力,眼前这对手着实古怪,看那白净的模样相貌倒像个世家子弟,但那粗野的装束和毫无气度章法可言的身手,又标明了他纯粹是个乡下野把式。

但就是这样一个野把式,堂堂陈家公子却迟迟拿不下。仗着归元扇这等上品灵器,不过堪堪打个平手,成了比拼内力消耗。而且内力消耗比拼下来,竟也完全看不到胜出的苗头。再这样耗下去,真气修为就将彻底受损,这野小子不惜命,陈公子可不肯让辛苦修炼的根基付诸流水。

斗了这许久,陈公子终于不再闲庭信步,施展身法开始游走,借机寻了个空当,从怀里取出一颗蜡丸捏碎了服下,恢复了一下消耗过大的真气。

这一动作倒是提醒了阿原,他也消耗到了动摇根本的边缘,这才想到腰包里还有好多凝气丸呢,比起嗑药,原大侠也不怕!

一粒凝气丸下肚,凌乱的真气被阿原迅速牵扯消化,补充到各家大王的队伍里,接着作为炮灰送上战场。只是用沉碧花炼制的凝气丸中没有火相灵气,阿原便改用水木两气驱动双龙鞭,虽然没有水火双龙声势威猛,但用来斩破风刃倒也没什么区别。

靠丹药续力,战局再次僵持起来。陈公子担忧真气本源损耗,不敢再发力猛攻,阿原攻势虽猛,但双龙鞭威力所及有限,也很难攻破风墙风刃近身。到头来还是成了消耗战,只是从消耗自身真气变成了消耗丹药而已。

陈公子身上自有灵丹,而且质地上乘。但没人会把灵丹当做粮食一样的消耗品,更不会同一种带上许多颗。而不同的灵丹要纯粹为补充真气服下,就必须考虑真气之间的调和了。不然小则真气混杂失了灵性,大则真气相冲爆体而亡。

陈公子世家渊源,深知其中凶险,自然是谨慎又谨慎,每吃一颗丹药都要斟酌再三,再辅以不同的功法快速炼化,以求将危害降到最低。反观阿原,却是一颗又一颗跟吃豆一样,让陈公子一边惊诧一边暗喜——像他这种吃法,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经脉爆裂真气而亡。

可惜,阿原再次让陈公子失望了。阿原同修五行真气自然有许多隐患,但有一弊必有一利,在吸化灵丹灵气上却有着非比寻常的优势。毕竟五行真气各有去处,上了山头就暂且互不相干,起码不会在这当口出什么岔子。

但也并不是说阿原吃豆一样吃凝气丸就没有问题,毕竟天然灵气都带着几分烈性,即便炼丹调和过,但与真正温养炼化的内气还是大有不同。

平日里练功采定的灵气与内息相比不过是溪流入海,自然掀不起什么波澜,很快就会被同化。但从凝气丸中大量摄入灵气再碰上连番消耗有所损弱的内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阿原只觉有无数真气乱流如小刀一样不时在经脉中剐蹭,那滋味可着实不好受。好在这种新得的灵气都是炮灰,转眼间就灌注双龙鞭散了出去,所以还勉强撑得住。

而另一边陈公子却撑不住了,他与阿原拼斗了小半个时辰,无数真气灵药化作漫天鼓荡的灵气,斗得姹紫嫣红,但代价是几乎动摇根本。

不止折损了不少真气,接连服食丹药带来的各种后患更是不知道要花多少代价才能平息。要是早知道这么个结果,就算阿原当面杀过来,他也绝对掉头就跑,绝不逞这个英雄。

心中的懊悔和憋闷不说,眼下要如何收场才是最重要的。这么耗下去,就算耗死了对手,陈公子也绝对不会好过。

思量再三,陈公子只能咬牙痛下决心,用出归元扇真正的杀招,一招毙敌。这样虽然会损耗归元扇的本元,甚至让此宝掉一个档次,但总好过耗干自身真气。

陈公子深吸一口气,退出几丈,手中归元扇一转,扇骨往手臂上一刺。

鲜血迸流在扇上,顿时激起一片耀眼的光华。陈公子再次将归元扇一展,扇上原本微弱的白光被血气激发,一时光芒四射,气势逼人。

“小子,死在这一招风海听澜下,算是你的荣幸了。”说着,陈公子鼓动全身内力,正要挥舞,忽然只觉背上一凉,一道血光从胸口奔涌而出,一口真气顿时溃散。

他麻木地想回头看上一眼,眼中却只剩下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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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逃亡

在天眼术下,阿原并没有第一时间看清发生了什么。他只听到一声惨叫,正要掀起飓风的风暴之眼忽然溃散,归元扇那一点白光骤亮之后,迅速湮灭。

阿原连忙收了天眼一看,只见陈公子胸口鲜血喷涌,眼睛瞪得老大,似是想回头看一眼偷袭之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自始至终陈公子的护身法阵都没有发动,只留下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陈公子身后闪过一个黑影,劈手夺下他手中的宝扇。转眼之间,归元扇就成了一个身形矮小,相貌猥琐的男子手中之物。他毫不迟疑地在陈公子尸身上搜刮起来,把一件件战利品揣进怀里,咧嘴一笑,活像一只丑陋的猴子。

阿原不禁汗毛倒竖,此人居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陈公子背后,一刀毙命。不止陈公子没有察觉,就连站在对面,开着天眼术的他一样丝毫没有察觉。

这样的手段,如果此人偷袭的目标不是陈公子而是他,那此刻躺在地上的尸体恐怕就是原大侠了。

“你、你是什么人?你居然、把他杀了?”

阿原有些难以置信,虽然知道试炼中少不了争斗拼杀,但这样毫无缘由地偷袭,一刀杀人还要大大方方地上前搜刮,难道就不怕被行径被人发现么?这样的人也想加入修仙门派?

那猥琐男子美滋滋地把归元扇收起来,抬头斜了阿原一眼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我杀了他,你不跑过来谢老子,还想给他报仇不成?”

阿原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适才拼斗早已打出真火,阿原要是有机会上去一剑把那陈公子斩了,也必定不会留手。

但这和主动偷袭杀人夺宝不一样,阿原心中始终还是恪守他自以为的侠义之道,修仙之道。可没想到试炼境中还有这样的人,这哪里是什么修道之人,修的分明是杀道、魔道。

男子看着阿原的表情,忽然不屑地一笑,身形一闪便淡淡隐去,凭空消失在阿原的视野里。阿原浑身毫毛倒竖,连忙向后疾退,但一股杀气还是扑面而来。

这猥琐的杀人者来无影去无踪,要如何抵挡?

阿原瞪大了眼睛也找不到一丝踪迹,连忙一边疾退一边运起天眼术。可连番大战之后灵气散乱,天眼术只能看到如五彩云雾一般的灵气在流动飘散,还是看不到任何人的踪影。

阿原心中一凛,直觉告诉他那杀人者就在左右,随时可能发动突袭,却一点踪影也找不到,这要他如何防备?

情急之中,阿原只有将双龙鞭狂舞了几下,如一只游龙般护绕全身。这一举动并不能完全护得他周全,但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双龙鞭带动的真气流动,如波澜一般向四方扩展。在真气流的冲击下,阿原的天眼术迅速捕捉到身侧不远处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人虽然能隐匿身形气息乃至真气,却毕竟还有实体,不可避免地在真气流动下形成“影子”。

机不可失,阿原一抡双龙鞭横扫过去。这一击灌注了水火真气,双龙交缠势不可挡。那人万万没料到阿原竟能捕捉到他的位置,猝不及防下被双龙鞭抽个正着。

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当空亮起一丝花火,那隐匿的杀人者不但现了形,还被打得像皮球一样滚出去好远。一身黑衣碎裂,伤处见血,让这个本就其貌不扬的矮子越发丑陋狰狞。他两只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阿原,一张口声音更是沙哑难听至极。

“你、这不可能……你是怎么看到我的。”

“这点魍魉小技,也敢在我面前卖弄,这下没结果了你,倒是小瞧你了。”

阿原翻了个白眼,一副趾高气昂的高人模样,心底里却暗自后悔方才没有使出杀招一击毙了这厮。

有道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此人神出鬼没踪影难寻,若是不正面硬拼专门背地里下手,那还真够头疼的,原大侠总不能时时刻刻开着天眼舞着双龙鞭。因此阿原动了个心眼特地狂言诓骗一下,是为了让对方看不透自己的底细,不敢再轻易偷袭。

那猥琐男子脸一抽,正要说话,远方忽然传来一声厉喝。

“什么人胆敢袭击我承天盟之人,活得不耐烦了吗?”

“看来不用我出手了,承天盟的人会好好招待你的。”男子说着身影渐渐变淡,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阿原一愣神的功夫,已经失去了脱身的时机。三个世家公子模样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三人一眼看到地上的尸体,顿时变了脸色。

其中一个看起来最为年轻的青衣公子大叫一声扑了上去,口中喊着五哥。另外两个则面如腊月寒霜,纷纷抽出宝剑,拉开架势。

“你是什么人,竟然如此心狠手辣。陈公子出身名门,你竟敢害了他,别以为试炼之中的事便没人追究了,你上天入地都逃不了。”

“李兄,别跟他废话了!五哥身上的东西都没了,归元扇也不见了,定是在他身上,快拿下他不能让他跑了!”

扑在尸体上的年轻公子突然跳了起来,须发怒张道“跟这种丧心病狂的禽兽也不用讲什么道义,李兄,裴兄,咱们一起上,千万不能让他传送出去。我陈家的归元扇一定要夺回来,到时定少不了厚谢两位兄台。”

李裴二人点了点头,三人一齐上前形成合围之势,而被三人围住的阿原直到此时才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人不是我杀的……”

这话说出来,阿原自己都觉得没用。眼下这场面,真是跳进大河里也洗不清。

为今之计,嘴上的功夫已经没用,手上的功夫,估计也打不过,剩下的也只有脚下的功夫了。

大师兄当初就说过,轩辕三式中最后一式比前两式加起来还要重要,任原大侠武功盖世,也有这满身是嘴也说不清的状况,也有三头六臂也无法硬抗的场面,还是脚底抹油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且慢动手,我给你们看样东西……”

阿原学足了书中的桥段,假装伸手入怀拿东西,取出来的却是一叠灵符。这当口也顾不上顾惜什么了,灵符漫天一撒,沈思的掌中雷也一股脑丢出去,夹杂在灵符之中虚虚实实,激起漫天的火光雷鸣。

在雷火的掩护下,阿原寻得一个空隙,撒腿就跑。只听身后一阵惊呼,“小心这烟里有毒!”,“小心,他要跑!”,“李兄裴兄,我们快追!”

阿原提一口真气跑出好远,这才回头看了一下身后。只见那三人穷追不舍,其中那个陈家的子弟身法最快,与阿原的距离不过十几丈。但他似乎有所忌惮并不敢一人猛冲,而是顾及着三人合围之势,因此也没能追上拦下阿原。

但阿原也很难甩开他们,这么跑下去要么累死,要么前方一旦有阻碍就要被包了饺子。

一跑三追,虽然一时僵持不下,但阿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经历连番激战,他的真气已然消耗殆尽,靠凝气丹补充也不是没有弊端,此刻浑身刺痛,真气已然有脱离掌控之势。而对方三人却是生龙活虎,这么拼下去肯定没好结果。

阿原一边又吞下一颗凝气丸,一边苦思对策。

正面对敌根本没可能,对方又不肯分散,没有杀落单的机会,就算有撒手锏古符,若不能一击全灭对手,耗空了真气也必是死局。

危机之中,阿原忽然有了个主意,转身甩出几张灵符,又丢出几颗冒烟的掌心雷,似是反击,却身形一转换了个方向,并偷偷在烟雾的掩盖下翻出几个精钢兽夹丢在地上。

身后追得正紧的陈家子弟闪开迎面的轰雷符,也不敢转进那片烟雾中,大叫一声“当心烟雾,他转向了……”

话音刚落,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随即一声闷响,小腿一阵剧痛……

一声惨叫响彻山野,李裴二人一惊,连忙放缓了脚步,靠过去援救陈家公子,阿原抓准时机发力猛跑,终于将三人甩了开来。

可还没等阿原松口气,背后接连有几道响箭升天,像是承天盟的传讯之物。阿原心中又是一紧,就在这时,斜旁里忽然闪出一个身影,冲阿原挥了挥手,沉声道“前面是死路,跟我来!”

那人身材高大,一身布衣,一副江湖扮相,并不像世家公子。他也不二话,转身就跑。

阿原心中犹豫片刻,也只能信了他。他若是承天盟一伙,根本无需耍什么手段,只需拦住阿原片刻等后面的人追上来,阿原插翅也难飞。

这么一想,阿原只能一咬牙,纵身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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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老胡

前面领路之人似乎对周遭地形十分熟悉,不像阿原一样横冲直撞,而是穿山绕林,路线十分刁钻。

一来二去,身后的呼喊声渐渐不闻,只剩下响箭声还偶尔响起。等那人带着阿原钻过一片林子,再穿过一片狭长的谷地,就再也听不到任何追兵的声响了。

阿原虽松了一口气,但前面那人大步流星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他也只能咬牙跟着。

又跑了小半个时辰,二人来到一座山脚下,那人忽然停下脚步,挪开了一块大石,露出一个洞口,一闪身钻了进去,向阿原挥了挥手。

阿原此时汗透衣衫,真气见底,但这当口也不好再怀疑什么,只得把古符偷偷藏在手里,一猫腰也进了山洞。

山洞之中尚有些微光,隐约可以看到一蓬草塌,些许杂物,洞穴深处似乎还有一线水光。

那人挪回大石掩住洞口,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对阿原道“这里已经天道盟的地盘,那帮公子哥应该不会追到这的,我这藏身处也算隐秘,你可以放心。”

那人说着两步跨到草榻前大大咧咧地一躺,翘着腿道“这山洞虽破,但里面那眼暗泉可是好东西。你连番争斗消耗颇大,不如喝点泉水恢复一下。”

阿原左看右看,这里确实不像什么龙潭虎穴,也不由得暗叹自己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默默收起古符,走到洞穴深处的水光前,果然是一眼清澈的暗泉。

阿原跑得口干舌燥,几近虚脱,忙上前掬了一捧泉水喝了一口。泉水冰凉清凛,沁人心脾,而且其中隐隐有丝丝灵气。

阿原大为振奋,索性埋下头去大口猛喝,又掀起水花狠狠地洗了洗脸和上身,一时浑身清凉汗意全消,好生痛快。

难怪那人说这暗泉是个好东西,泉水中含有灵气,就算再稀薄也可以算是灵泉。而一眼灵泉那是传说中修仙者的洞府才有的东西,这样一座山洞若是在外面就算修仙门派看不上,那些散修们只怕也要抢破脑袋。

阿原恢复了一下气力,也相信了眼前之人确实没什么恶意,于是一拱手道“多谢兄台援手,还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一翻身起来,也是一拱手道“兄弟客气了,在下姓胡,叫我一声老胡就好。看小兄弟英俊潇洒,本领不凡,却是一身正气,并非那些世家公子之流,只是不知小兄弟身出何门啊?”

“原来是胡大哥。”阿原回了一礼,一句胡大哥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大师兄,借着洞口传来的微光一看,此人虽然胡子邋遢,但年岁似乎并不算大,方鼻阔脸,倒是和大师兄胡不归当真有几分相像,也让他无形中对这老胡多了几分好感。

“在下雒离,出身侠会。”

“侠会?”老胡微微一笑,也不深究,道“原来是雒少侠,实不相瞒,适才老胡恰好就隐在一旁,都看在眼里。本来我只是见那几个公子哥惹了风虎,想捡个现成的便宜,没想到雒少侠宅心仁厚出手相救,竟掀起这一番波澜。这下,那些世家公子都是些什么货色,雒少侠总该心里有数了吧?”

阿原没想到之前的连番争斗居然还有人在一旁观望,这下满腹的愤懑和冤屈总算有个人可以发泄一下,一拍大腿道“是啊!那个什么承天盟都是些什么人啊?简直卑鄙无耻到了极点,连个畜生都不如!”

“我好心救人却反被暗算,完了还一个个都当我是杀父仇人一样。这还有天理么?胡大哥你都看见了那再好不过,下次再见到他们给我作证,我与他们好好理论一番。”

“理论?”

老胡哑然失笑,“雒少侠你和他们打了这么半天,什么时候见他们讲过‘理’?他们就认一个天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你一个寒门子弟杀了一个世家公子,哪有什么道理可讲?就算是他先动手杀你的,那也不行,这叫世家门阀的面子尊严,比性命还重要,说什么也要维护的。”

“可是,那姓陈的明明不是我杀的,是那个、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杀手。”阿原愤怒地说道。

“那又如何?就算我老胡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在他们眼里算个屁?堂堂世家公子死了,稍有干系的一个也不能放过。就算抓不着正主,也总得找几个陪葬的,否则世家的颜面何存?”

阿原虽然觉得荒谬,但又不得不服,那三个世家子弟追杀他的时候,根本不容他分辨半句,不由得愤然道“这帮人难道就没有道理可讲么?”

老胡嘿嘿一笑道“道理?在这试炼境之中,拳头就是道理,刀剑便是道义,若是再有件灵器在手,就是天道正义。世家公子哥的承天盟如此,那帮散修强者拼凑出来的天道盟更是如此,弱者淘汰,强者生存,才是真正的天道。”

“雒少侠一身本事,在这试炼境中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时候,又何须跟他们讲什么‘道理’?”

阿原本来还和老胡有些同仇敌忾,可越听越不是滋味,不由得皱眉道“这叫什么话?恃强凌弱,不讲道理,这哪里是什么天道,分明就是无耻小人。这种人也配入仙门?”

老胡看了阿原一眼,见他神情激愤,不似作伪,便缓了缓口气,道“老胡是个江湖人,不爱说那些虚伪的漂亮话,实话实说罢了。”

“你想想,几千选生送到这试炼境中来,最终只有一百人胜出,剩下全部淘汰,这像什么?就像南疆的蛊术,把无数毒虫放进同一个器皿里,最后活下来的便是蛊。这场试炼,说白了就是仙家在炼蛊而已——既然已经选好了资质上乘可以传承仙法的弟子,剩下的就是选些能拼敢杀、会干脏活的蛊而已。”

“不对不对,这么说就太过分了!堂堂仙门,岂会有这么下作的念头?我师兄说过,这试炼是为了给那些灵根灵脉不佳的弟子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以免埋没人才。绝不是说修仙门派需要那种不讲道义天理,只凭蛮力横行之人。”

“我相信,这试炼的考核到头来不是光看收获多少灵草灵物,还要看一个人的品行心性如何。那些在试炼之中不择手段甚至杀人越货的卑鄙小人,自以为所作所为无人知晓,其实仙家尊长都看在眼里,到头来就知道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了!”

这一番话说出来,阿原只觉吐出一口闷气,心中畅快了不少。虽然他说的未必都是风扬的本意,更多是他自己的想法,但他真的希望是这样……

这场试炼中应该有一双无所不知的眼睛在天上看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那些作恶多端、卑鄙无耻之人最终会受到惩罚,而心怀正道,不失道义的好人最后会得到褒奖,这才是仙家该有的做派。到时候那些恶人小人痛哭流涕追悔莫及的样子,才是阿原最想看到的。

老胡一直面无表情的听着,不置可否,唯有听阿原说出师兄二字的时候,才细不可察地微笑了一下。

听完了阿原一番豪言,老胡朗声一笑,道“雒少侠能出说这番话来,足可见是个正人君子。老胡刚才不过试探罢了,其实我对那些人的行径也是不屑得很。老胡虽有几分武艺,却一向不屑去做什么恃强凌弱,弱肉强食之事。实不相瞒,如今老胡我身在侠义会,雒少侠既然出身侠会,又心怀正义,在这试炼境之中,唯有侠义会才是最好的去处了。”

阿原一听老胡居然是侠义会之人,不由得一愣,从情感上来说,他自然是偏向侠义会一些,只是刘泽所说的那些话始终是他心头的一颗刺,一想到那些根本胜出无望却还在拼命挖矿的底层选生,总觉得这侠义会也并没有多么光明磊落。

望着老胡殷切的目光,阿原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我虽然心向侠会,但在这试炼境之中毕竟与外面不同。侠义会这么大一个组织,最终能有几人胜出?那些辛辛苦苦挖矿做工的选生,到头来不过是为别人忙活罢了,真正胜出的还是那些本领高强的高层,在我看来,这并不比承天盟、天道盟强到哪里去……”

老胡听了这番话却是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地道“雒少侠能想到这些,果然是个仁义君子,真正关心弱者,并不是虚言伪善之流。”

“可是依你看来,这试炼境中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铲强扶弱,共进共退?均产均得,天人大同?可是能胜出的终究只有一百人,规则如此!”

“无论是谁,就算他本领再大,胸怀再广,智慧再高,也没法让所有人都胜出,让所有人都满意。所以在这试炼境中归根到底还是要竞争。只是如何竞争?是在公理法度下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竞争,还是无法无天像野兽畜生一样竞争?”

“侠义会确实不可能让所有都胜出,但起码建立了一种秩序,而大部分人选择了这种秩序,是因为承天盟天道盟的‘秩序’对他们更不利。并不是谁欺骗强迫他们挖矿卖苦力,而是他们自己愿意。因为以他们的本领,在试炼境中能生存下来,能有收获已经算是不错了。起码他们还有希望,万一哪天走了大运捡了重宝,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就算再不济,挖点矿出去也比两手空空强,不是么?”

老胡这一番话听下来,阿原心中不禁豁然开朗。

的确,无论试炼境也好还是现实世界也罢,没有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方法。侠会只是建立了一种秩序,既然其能发展壮大,就说明大部分人还是认可这秩序的。

就算侠会中也有龌蹉也有倾轧,但秩序本身并没有错,建立秩序的人更不应该被否定被讥讽。

青云城的酒楼中,谷月天的话曾经让他无法反驳,但如果此刻他站在面前,阿原一定会把这番话说给他听,看他如何作答。

“胡大哥,可否帮忙引见一下?我想去侠义会看看。”良久,阿原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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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地峡

阿原与老胡在洞中说说笑笑,休息了两个时辰。

老胡起身到洞口看了看外面的动静,道:“天色暗下来了,可以出发了。在我们侠义会的老窝,绝对不会有承天盟的人找你麻烦……”

阿原点了点头,与老胡相视一笑,二人挪开洞口大石,钻入夜幕之中。

老胡带着阿原轻车熟路地穿山越岭,一路上倒也平安,别说承天盟的人,连只野兽野鸟也没撞见。二人夜路疾行了大约一个时辰,进入一条峡谷,远处依稀可见一片灯火。

老胡告诉阿原,这峡谷便是侠义会的大本营,他们称之为“地仙峡”,乃是取“地陷”的谐音。

这里原本是一处天然灵脉因为地陷的缘故露出地表,因此峡谷中灵材灵矿无数,在试炼境中可以说是一流的宝地。

占据这块地盘正是侠义会与承天盟和天道盟正式分庭抗礼的标志,也是侠义会的大本营,可以说是整个试炼境中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

谷口虽有人把守,但老胡是老熟人了,过去称兄道弟寒暄了两句,就把阿原带了进去。

入了谷来,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灯火通明的集市,叫卖的、讨价还价的、争吵的人遍地都是,人头攒动,熙攘不息,让阿原差点生出了错觉,以为是进了东国哪个闹市。

“这地仙集可是试炼境中独一份,雒少侠若想买点什么试炼境中不好找的东西,也只有这里最有可能了。”

老胡哈哈一笑,指了指一个光头大汉道:“比如用这灵境之中的灵草酿制的仙芝酒,也只有这大秃头那有的卖。一会若是有闲,我请雒少侠喝上几杯。”

那光头大汉似乎发觉背后有人指着他,回过头来一看到老胡,不禁露出一丝笑容,挥手示意他过去。

老胡不由得笑骂道:“这老货,知道我好这一口,每日里来勾搭我。若不是贪他这一口,老胡我现在也该攒下几根灵草了。”

“胡大哥,你、你拿灵草去换酒喝?”阿原不禁瞪大了眼睛,虽然知道世间有嗜酒如命之人,但还是不敢相信试炼境之中竟有人肯拿灵草换酒喝——就算那是什么灵酒。

老胡面露尴尬之色,强笑了笑道:“老胡虽爱那杯中之物,但也没傻到拿整株灵草去换的地步。再说灵草这么稀少,我至今还没见过个完整的,只是零星得了些有点价值的灵物,零零散散的,自然架不住这老货撺掇,换了不少灵酒喝。算下来,那些东西起码也值一两株灵草了。”

“这集市上真的有人出售灵草?”阿原听出弦外之意,在这地仙集上似乎真的什么都可以买卖,连灵草这种东西都有价码,那还真是不可思议之事。

“当然有,多半是一伙人一起发现一株灵草,又不能分,最后只能高价出售,换点细碎的灵物再去瓜分——这试炼境中灵草哪个不想要?自然是人人哄抢,想喊多高的价都行,只有胆小没卖上价的,从来没听说过卖不出去的。”

“还有就是些走了狗屎运的,采了那么一两株灵草,留着又不足以胜出,还要怕被人惦记抢夺,还不如就此卖了换点灵药灵器,反倒更实在些。”

阿原听得啧啧称奇,忍不住问道:“那凝气丸这里也有的卖么?”

老胡微微一笑道:“要说这地仙集上卖的最多的,恐怕就是凝气丸了。跟外面相比,这里的凝气丸就跟不要钱一样——哈哈,当然了,钱什么的在这里连个屁都不顶,能当钱使的就是凝气丸了。雒少侠若是身上有灵草,一株就能换上一瓶凝气丸,之后想买什么尽管拿凝气丸再去换就是了。”

“那,我想要仙家功法秘笈,这里也有的卖么?”阿原目光炯炯地问道。

“有是有,不过恐怕要让雒少侠失望了。”老胡看着阿原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地道:“这里都是些江湖把式,顶多是些炼气修为的散修,哪来什么高深的仙法秘笈?就算有,自家修炼的功法又有谁会轻易卖给别人?别的不说,光是泄露了根脚来历也受不了啊!所以能拿出来卖的无非都是些破烂玩意,什么金刚掌水上漂之类的……”

阿原听着本来有些失望,但听到最后却眼前陡然一亮,这不正是他最想学的功夫么?!

阿原如今一身的真气内力,缺的就是克敌制胜的手段,灵符灵器用着虽然爽,但还是没有这些耳熟能详的武功听着过瘾。

“那些秘笈哪里有卖?我这就去看看。”阿原说着就要上前。

老胡连忙拦住他道:“别忙别忙,雒少侠初来这地仙峡,理应先拜会此间主人方为礼貌。”

“此间主人?”阿原愣了愣,随即恍然道:“你是说方朴?”

“正是。”老胡点了点头道,“雒少侠只有见过方朴会长,通过名号,才算是我侠义会的朋友,以后才好在这地仙峡走动。至于要不要就此入会,见过方会长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阿原正好想见见这位在试炼境中一手建立起侠义会的传奇人物,自然一口答应。

老胡带着阿原穿过集市,走入峡谷深处。这地仙峡果然气魄雄浑,夜幕之下两山悬立,如天神巨人俯视着下方谷地。谷底亦有几里之宽,一点也不觉得狭隘气闷。

峡谷之底本该晦暗幽深,此刻却有点点灯火,如山边小镇。阿原仔细一看,只见峭壁之旁多有洞穴草庐,灯火隐绰,显然有不少人在居住。只是万籁俱寂,连虫鸣也不闻一声,衬得阿原和老胡的脚步声都分外清晰。

老胡见阿原盯着那些岩洞草庐看,便解释道:“这地仙峡乃是一座天然灵脉,随便在峭壁上凿个洞穴也是上好的修炼之所。所以许多人在此结庐而居,甚至还有人开了一间客栈。雒少侠若是想体会一下灵境洞府的感觉,一会不妨去试试,只是兜里要有灵物才行,哈哈。”

阿原听了又是惊讶,又觉好笑。短短一个月间,这本来荒无一人的试炼境中竟有了三股截然不同的势力,这地峡也活脱脱成了一座小城镇,甚至还有集市、客栈,若再过个一年半载,说不定连酒楼、戏园子都有了。

人之一物,也当真奇妙。

…………

老胡带着阿原脚步飞快,不到一刻钟便到了谷底最深处。整个地仙峡像是一个狭长的口袋,谷底三面悬山,犹如袋底。只是这袋底却漏了一个大窟窿,分外显眼。

“那处天然洞府乃是整个地仙峡的气脉所在,也就是方会长的住所。”

老胡所指之所,乃是一个宽十几丈,高六七丈的巨大洞口,两块巨石竖立在洞口两旁,如两个石狮子守着大户豪门。

洞里灯火通明,映出众多人影,传来阵阵喧闹之声,似乎有不少人正聚在里面。

“最外面的大厅能容纳两三百人,乃是侠义会的议事厅。往里还有几间小厅,是方会长休息会客之所,最里面还有一间内室,是他平日修炼之所。据说那里有一口灵泉,灵气蒸腾如水雾一般,在里面打坐一天,抵得上在外面打坐一个月的。”

阿原听得眉飞色舞,尤其是听到灵泉更是心痒难耐。这位方朴会长能在试炼境中打下这么大一片天地,着实让他佩服不已,内心对这位高人更添了几分期待。

老胡带着阿原走到洞口,只见里面好生热闹,几个石凳根本不够用,大多数人就像看戏一样站着围成一圈,伸着脖子看着里面的热闹。

老胡在一旁给阿原解释,这就是侠义会每天日常的议程。只要是侠义会之人,不管出身位阶,只要有任何困难问题,都可以在晚上戌时来此与众头领商议,方朴若是有暇也会参加。大到侠会的章程,小到引荐阿原这种小事,全都排着队一个个来。

阿原踮起脚往里看了看,只见人群正中端坐一人,神如秋水,态若春云,雍容温雅直称得上绝世佳公子,混迹在一群江湖汉子打扮的人当中分外显眼。可他神态温和从容,一言一语平实干练,并不显得高高在上,每次发言都能换来周围人频频点头赞同。

“这、他就是方朴?”阿原呆呆地问道。

老胡一笑道:“没错,乍一见方会长,只怕都会以为他是个承天盟的公子哥,绝不会想到他是江湖侠会的会长。可他却能收拢人心,在试炼境这人人自危的地方组织起这么大一个侠义会,我老胡实在佩服得紧。”

阿原呆呆失语,倒并不是惊讶于方朴的样貌气质,而是——他竟是如此年轻。

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左右,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却已经能在试炼境中脱颖而出成为一方首脑。而自己,还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侠会木牌,与人家的差距之大无法估量,甚至都不知道差在什么地方。

这么多人乱糟糟地围在一起,说是讨论侠义会大小事务,其实听下来大多是些乌七八糟的烂事——几个兄弟在浅水湾被承天盟的人欺负了,一伙人一起找到一株灵草分配不均打起来了,有个鸟人挖矿挖出一块晶石自己偷藏起来被发现了,等等等等。

阿原耐着性子听了半个时辰,以方朴为首的头领们也没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点子,或者是霸气外露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场面。

大多数事务商谈来解决去,无非就是按规矩办,按大伙的意思办。处理起争端也就是和稀泥,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阿原有心从方朴身上学点东西,却发现什么也学不到。虽然随着人流离主位上的方朴越来越近,甚至连他脸上的毛孔都看得清楚,可是阿原却越发看不清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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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君子

人群之中,阿原和老胡排着队,一步一步离方朴越来越近。

可喧闹之中,忽然有一人快步上前,在方朴耳边低语了一会,方朴神色微微一动,随即拍了两下手道:“诸位兄弟,今晚的议事就先到这,倒是有件新鲜事,正好跟大伙一起见证一下。”

方朴顿了一顿,朗声道:“承天盟,派了一位使者过来。”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有人惊讶,有人怒骂,更多的则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方朴神态自若,一挥手道:“把那人带上来。”

万众瞩目之下,只见一人缓缓走上前来。

峨冠博带,一袭白衣,乃是一个儒雅的青年公子。此人在无数道火辣的目光注视下面不改色,抬手四周一一拱手,末了向主位上的方朴一揖道:“在下风君子,见过方会长和各位英雄。”

此人神色从容儒雅,态度不卑不亢,不说样貌气质,单说这份沉稳和胆色就令人佩服。人群之中聒噪之声逐渐小了许多,一个个都伸长脖子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位“使者”到底要说些什么。

“你说你代表承天盟而来,可有凭证?”

方朴还未说话,倒是旁边一个头领先质疑起此人的身份。

风君子向那个头领一拱手,顺势从袖子里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用拇指一擦,顿时亮起靛青色的光华,投在地上竟清晰地映出一个弯弯曲曲的异体古篆——风。

“此乃陇西风家的信物,得自我承天盟盟主风桦之手,诸位想必知道这个总做不得假。”

那头领哼了一声,道:“你也是陇西风家的?”

风君子低了低头道:“不敢,在下只是西国一个读书人而已,入不得世家的门楣。”

“你不是世家出身,却是承天盟之人?”

风君子朗声道:“这位兄台误会了,承天盟并非只有世家子弟,一样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平民百姓。就像贵会之中,也未必都是江湖出身,想必也定有人出身世家。”

这话在这说出来未免有些大胆,但居然没人站出来反驳他,甚至出言质疑的头领也没说什么。

风君子微微一笑,接着道:“所谓同道为盟,承天盟其实与侠义会一样,只是一群志同道合,希望在这试炼境中建立秩序的人。”

“所谓承天者,上承天道,下载苍生,调阴阳,合万物,此先辈所以承仙法而立世家。这才是承天盟真正的宗旨,但从未把世家出身当做是入盟的标准。”

“只是诸多世家子弟秉承此志,又彼此相识相知,纷纷率先入盟罢了。事实上承天盟并不在意出身,只要理念相同,在座各位英雄一样可以加入我承天盟,甚至同时保留侠义会的身份也无不可。因为承天盟的理念和秩序实际上与侠义会并无冲突。”

此言一出,方朴终于开口道:“你今日来此,就是想说这些么?”

风君子恭恭敬敬地一揖,道:“自然不是。但刚才在下所说的也并不是废话,乃是为了让诸位明白我承天盟与侠会其实并无根本冲突,都是希望在试炼境中建立秩序,避免争斗内耗,希望用公平的手段争胜。”

“绝不是和所谓天道盟那群蛮子一样,将天道曲解为弱肉强食,胜者为王——那哪里是天道,分明就是畜生道。像天道盟那种毫无底线的争抢豪夺甚至杀人夺宝之类的行径,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风君子顿了一下,沉声道:“因此我这次来,是带着我们盟主的善意,希望我们两家可以合作,一同铲除那些无法无天的天道盟之人,还这试炼境一个秩序公正。”

此言一出如石破天惊,四下里顿时响起一声声惊讶和抽凉气的声音。

自从三股势力在试炼境中形成之后,相互之间的争斗就一直没有断过,要说联合一家去对抗另一家,也不是没人想过。

但侠义会大多数人想的都是联合天道盟去对付承天盟,毕竟承天盟那些公子哥高高在上,谁也没想过可以去联合他们,反倒是天道盟的底层大多出身江湖,与侠义会之人其实没多大分别,情感上反倒更容易接受一些。

可是没想到如今承天盟的人居然主动找上门来,而且还是大庭广众之下将联合的提议宣之于众,这就太出乎人的意料了。

方朴神色不变,饶有兴致地看着风君子,道:“我们为什么要和你们联合,说说看。”

风君子朗声道:“还是那句话,同道为盟。我们承天盟和侠义会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在试炼境中建立秩序,按照约定好的规矩处理内部事务,分配财物,杜绝内部争斗和无底线的相互残杀。好比当初天子分封世家,方文生前辈在东国建立侠会,都是乱世中建立秩序的大功业。”

“这试炼境如今就像一个小世界,承天盟好比各个世家,侠义会则如民间的侠会组织,当可像外面一样相安无事。若就此发展下去,承天盟和侠义会都会逐步发展壮大,把这个小世界带到一个繁荣的时代。而那些强盗禽兽一般的天道盟,则会像山贼草寇一般逐渐瓦解消亡……”

“可是,我们在这试炼境中只有短短一百天,我们辛苦建立的秩序还未能发挥出优势,这次试炼就将结束。大家来这试炼的目的,最终都是为了胜出获得仙家宗门的青睐,可一共只有一百个名额,你多我少,这个问题是谁也逃不掉的。恕我在这放言一句,如此下去,天道盟和侠义会竞争不过天道盟。”

“那些天道盟的人百无禁忌,为了灵草灵物不择手段,弃仙道正义不顾,早已扭曲了这试炼的本意。”

“我们有规矩,有底线,他们没有。”

“我们有好友,有伙伴,他们没有。”

“我们有坚持,有道义,他们没有。”

“试问,我们又如何竞争得过他们?”

风君子口若悬河,语惊四座,侠义会诸人感同身受,不由得大生共鸣。

“我们得了珍奇灵物,是全体兄弟的功劳,要按功劳分配,这本无可厚非。可他们呢?往往一伙人最后杀得只剩一人,自然可以一人独吞。我们这些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人又哪里是对手?”

“我们这边所有收获总要被几百上千的人分摊,而他们最后恐怕杀得只剩下几十个人,那这些人岂不是个个都能胜出?这些人并非道行高深,也并非才智过人,只是没有底线再加上一点运气而已。”

“让这样的人胜出,公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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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会盟

“好!”

“说得好!”

侠义会的议事厅中,一时群情激奋,竟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风君子这些话煽动力十足,而且切中要害——侠义会虽然讲究公平分配,但三大势力中收获最少,人数却最多,摊下来每人所得实在太少。就算在座的头领能,拿出几株完整的灵草的只怕也不多。

可他们又不能公开质疑侠义会的规矩,毕竟谁也没有力排众议的威望,或是一人独吞的能力。

但这股怨气在心里憋着,今日总算有了发泄的机会,一时纷纷大声叫好,浑然忘了这大放厥词之辈并不是自己人,只觉他一番话说到心坎里去了。

风君子气势更胜,昂首道:“更有甚者,这帮豺狼恶犬还经常伏击偷袭,杀人夺宝。没加入会盟的那些闲散之人就不用说了,碰上他们就是死路一条。就连承天盟和侠义会之人,他们也频频出手暗算,最近接连有不少兄弟莫名其妙地被人偷袭,出手之人心狠手辣,甚至并不只是击破护罩,而是当真取了人性命,还将全身财物衣物一并掳去!”

“此等恶行,休说仙家门派,就是乡野之国也断不能容忍。为今之计,只有我们双方联合,一举歼灭这群豺狼,才算顺应天道,伸张正义。同时还能放出几十个名额来,让诸位真正的英雄得以胜出。这便是我们双方结盟的意义。”

这风君子巧舌如簧,果然有两把刷子,难怪敢大大方方地来地仙峡做说客。本来对他不屑一顾的在各头领,在一片叫好声中神情也郑重起来。

此人胆大包天,竟仗着侠会一向公开议事的规矩,在大庭广众之下鼓动众意。他所说之言虽是煽动,但也确实有不少是实情。尤其有两件事说到了众人心坎里去。

一个是分配问题,人人都有贪欲,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可能收敛一些,期盼秩序。但在秩序内生活久了,又会觉得收获比不得那些铤而走险的,有点心痒意动。尤其在试炼胜出这个大目标下,越是接近百日大限,那些根本没有希望胜出的人就越期望变数,也就越容易被鼓动煽动。

另一个则是最近偷袭杀人之事越来越多,许多人死的不明不白,而下手之人却一点线索都没有。别说凶手是谁,连是男是女,是一个人还是一伙人都不清楚。如此难免人人自危。

风君子把这个大锅往天道盟头上一扣,自然是人人激愤,就算是有些人心中不认可也不好说什么。

而且不只是底层会众,倘若真如风君子所说两家联合对付天道盟,对在座头领来说也有不小的吸引力。真正跨在胜出与否这条线上的,不是下面群情激奋的会众,而是他们这些头头脑脑——如果真能除掉那些天道盟那些人,在座诸头领胜出的机会自然会大上许多。

可事情也不会这么简单。承天盟本来就是最强的一家,如今联合最弱的侠义会去对付天道盟,谁能保证其日后就不会翻脸?

更何况天道盟也不是一群猪狗等着他们去宰去杀,就算两家联合去对付天道盟,谁打头阵,谁流血牺牲,谁去对付那个号称试炼境中第一人的沧云道人,都是未知数。

因此风君子这个提议,对底层会众来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乐得有变数。而对侠会中层来说喜忧参半,唯独对方朴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不管怎样,身为一会之长,方朴是一定能胜出的。那他又何必与虎谋皮去冒这个风险呢?赢了又不会有什么奖赏,一旦出了什么岔子后果难以预料,如何选择傻子都想得明白,何况方朴。

可这事最终成与不成,全在会长方朴一句话。他若是不同意,自然有千般理由可以推脱。以他的威望和势力,一点异议也可以轻松弹压。

因此众头领心头只是热了一下,就赶紧熄了火,但谁也不愿出头表态,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故作深思,静静等着方朴发话。

…………

“我和诸位兄弟成立这侠义会,并不是为了争权夺利,也不是为了成就什么霸业,因此结盟什么的,休要再提。”

方朴淡淡的声音响起,众头领心道果然如此,正想出言附和,却听他接着道:“但惩恶扬善,维护道义和秩序正是我侠义会应为之事,也是我与诸位兄弟歃血为盟时对天地发下的誓言。”

“对于那些胆敢在试炼中杀人夺宝,伤我侠义会兄弟的,有一个算一个,我方朴绝不放过。倘若真如你所说,最近频频偷袭杀人者是天道盟之人,那我侠义会上下必将之铲除,绝不放过。”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顿时换来一片喝彩。可众头领却听得傻了眼,方朴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说结盟不可能,却又说了后面的话,岂不是说还是要和天道盟开战?

风君子面露微笑,深深一揖道:“方会长高义,在下佩服。既是除恶,我承天盟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对于那凶手的身份和行踪,我们承天盟有一些线索,当献与会长参详。”

一片乱哄哄的吵闹声之中,当晚的议事就这么结束了。

方朴召集众头领入茶室密谈,将那风君子也叫了进去。剩下外面人群久久不肯散去,就算再迟钝之人也明白,虽然方会长没同意结盟,但局势似乎是朝两家共同对付天道盟的方向发展了……

人群之中唯一看戏一样事不关己的阿原还在努力消化这场大戏,忽然被人拍了拍肩膀。

老胡一脸凝重沉声道:“想不到竟有这等变故,看来今晚是引荐不成了。接下来几日方会长只怕都要忙这件事,未必有空见你我。正好我也有些事要忙,不如这样,雒少侠你先去客栈落脚,我出门一两天,等我回来估计方会长也忙完了,到时候我再帮你引荐。”

说着老胡把一块牌子递到阿原手里,又嘱咐道:“你在侠义会还没个身份,切记要低调一点,拿着这个牌子去客栈,老板知道你是我朋友,自然不会亏待你。我就不送你过去了。回头见!”

说着老胡一猫腰,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与他一样神色匆匆离去的并不在少数。

今夜这地仙峡,注定要有许多人彻夜不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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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章 仙集

老胡一走,剩下阿原一个人发了会呆,见人群逐渐散了,也就跟着人流一起回到了集市上。

此时入夜已深,但集市上还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阿原一时也就忘了去找什么客栈,信步在集市里游玩起来。

这地仙集带了一个仙字,果然与凡间的集市大有不同。

没人会卖什么瓜果梨桃针线布匹,放眼望去倒是泛着光泽的灵矿石矿锭占了一大半——毕竟这是侠义会之人最常有的收获。

其次则是一些颜色各异的花草树植,多少都蕴含些灵气,但也就是煮灵汤的野荠藤那种水平,离位列指引上的灵花灵草还差得远。这样的东西阿原包里一抓一大把,根本不稀罕。

再就是各种飞禽走兽的皮毛骸骨,也算是试炼境中大量产出之物,只是更少人问津,往往堆成一大摊连个看一眼的人都没有。

除此之外,其它形形色色的东西也有不少,着实让阿原大开眼界。比如那卖酒的光头大汉身前就围了不少人,可见贪恋杯中之物的不止老胡一个。他身后还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似乎那边还有个铁匠铺一样地方整晚都在忙活。

而集市中最热闹的两个地方,一个是集市正中一座草草搭成的木楼,里面有人一声接一声喊着一百、一百一之类的数字,似乎正在拍卖叫价。另一个是东北角一处用兽皮遮围起来的帐篷,里面隐隐传出的响亮的欢呼声、怒骂声,一听就是一间赌坊。

阿原目光游移,好奇看个不停,正犹豫着先去哪边看看热闹,忽然间一行字映入眼帘,让他心头一跳——武功秘笈。

阿原连忙几步闪到一个摆满了各种书册的小摊前,只见摊主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半百老人,衣衫破旧,佝偻着身子倚在一张长凳上半睡半醒,活像一个老乞丐。

在这满是少年儿郎的试炼境中,连胡大哥那岁数都算是老的了,这老乞丐更是集市上独一份。阿原一见越发敬重,瞪圆了眼睛在摊上仔细搜寻起来。

放眼一看,一本本旧书小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最里面的大多保存完好,纸张上乘,薄薄的一小本。封皮上不止是黑色墨字,也有红蓝靛金等诸多色彩,虽没有降龙十九掌,风云一刀之类阿原耳熟能详的神功,但也大多是江湖上叫得出名的武功。

中间的一般就是普通纸张,厚厚的一大本,而且往往已经被翻得卷角。大部分都是某某内功、心法一类,阿原一眼就看到正中间的一本——《侠会内功纲要》,让他心中很是跌宕了一下。

而摆在最外面的明显就是一些破烂了,要么书页残缺,要么只剩半本,有的甚至只剩下零散几页,说是草纸也没什么不妥。

阿原仔细端详了半天,又不好随便去翻看人家的秘笈,只好望文生义,一顿瞎猜。好一会功夫,最终锁定了几本,只是不知身上财物能换多少。

再在心中斟酌了一下讨价还价的言辞,阿原终于清了清嗓子,一拱手道:“敢问老前辈,这些秘笈怎么卖?”

半睡半醒的老乞丐顿时醒来,伸手比划了两下,有气无力地道:“最里面的一粒凝气丸一本,中间的一粒凝气丸两本,不单卖。最外面的是添头,买一送一……”

老乞丐声音虽轻,阿原听来却如大道仙音一般。本以为还要有所取舍,没想到自己看中的加起来不过几粒凝气丸。

凝气丸算什么?不过是原大侠炼丹玩剩下的零嘴,那还不跟白给的一样?

白给的秘笈,还有这种好事!

阿原只觉血气上涌,弯腰抢一般从摊上把相中的几本功法秘笈捡起来,又从怀里掏出一瓶凝气丸,一把倒在手上,数出四粒递了过去,生怕是老人家没睡醒说错了价。

而老乞丐一看到阿原递过来的凝气丸,顿时眼中精光直射,猿臂一伸接过来,比年轻人还要矫健几分。

二人一时都是脸涨得通红,把东西掩在怀里小心检查着,一副生怕对方反悔的样子。

阿原选中的几本武功秘笈,名为五行剑、金刚罗汉功、分筋错骨手,还有个名为燕子三抄水的轻功。

五行剑自然是好奇想要与仙人剑法印证,金刚罗汉功自然是冲着金刚不坏的名头去的,也可以印证一下铁臂铜身。

选分筋错骨手是因为阿原觉得缺少一门赤手空拳可以制住敌人又不取其性命的手段。而最后的轻功,自然是如今体会到逍遥游步在这试炼境中有多重要了。

四本武功秘笈虽然都不厚,但阿原也来不及细看,只是大概翻翻发现与自己想象的差不多,顿时眉开眼笑。

而另一边老乞丐更是笑得一脸褶子都撑开了,迫不及待地拿了一粒凝气丸塞进嘴里,开心得像得了糖豆吃的孩子一样。

一老一小都像是占了莫大的便宜,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对望着。那老乞丐先开口道:“少侠一看就是有缘人,还有什么看上的,老儿今日打包卖给你。”

阿原一听正中下怀,正要说话,身边突然一下子涌出来好多人。

这地仙集上毕竟没有乡野愚夫,都是些精明人,眼光毒辣得很。见阿原这么一个生面孔掏出一瓶凝气丸,拿出四粒就换几本破书,哪个不眼馋?

一群人呼啦一下围上来比比划划地说道起来。什么上好的金刚玄铁,吃了可以益寿延年的灵草灵药,喝一口可以顶修炼一个月的百炼灵酒纷纷找上门来。

阿原刚捡了几本神功秘笈,心情正好,在一群人吆来喝往中也意识到自己兜里的凝气丸有多抢手,一时挥金如土的豪气上来,大把凝气丸撒出去,引得群情激荡,如一只大水牛掉进鳄鱼池里一样。

转眼间阿原手里就多了好多块神兵玄铁,肚子里也灌了一整坛的仙酿,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可周围却越发热闹起来,连原大侠身边的位置都要开始拍卖了。

少侠英雄之类称呼早都已上不得台面,什么神州第一少侠,古今第一公子,就差没有拿着族谱来认祖归宗的晚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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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夜袭

夜幕之下的地仙集,一时人声鼎沸,众人拼命推搡拥挤,只为凑到原大侠身前,将一件又一件珍惜宝贝举到他面前。

人群中央满脸潮红的神州第一少侠终于察觉到不妥,虽然没人偷抢,但拥挤推搡之中有不少刚换来的宝贝已不知丢到了哪里。

而眼前这些人似乎根本不在乎他们手里拿的那些宝贝,眼巴巴的只看着阿原手里的凝气丸,也让阿原意识到凝气丸的价值要远在那些宝贝之上。

阿原索性装作醉得一塌糊涂,将瓶中凝气丸胡乱花光,紧紧抱着抱着收获满满的行囊,总算藏住了贴身那一瓶凝气丸和众多珍奇灵草,亮出老胡给他的牌子,问了问客栈的所在。

那牌子一亮出来,顿时很多人眼里的光芒一熄,再加上觉得阿原手里确实应该没什么凝气丸了,只能垂头丧气地慢慢散去。但还是有不少目光殷切的热心人,一路引着阿原到了谷中唯一的“客栈”前。

地仙峡中的客栈自然也不是凡俗样貌,没什么院落阁楼,而是在山壁之上凿出几个洞穴,然后在洞穴外架上木门木窗,便算是一间上房。虽然简陋些,但这客栈的老板毕竟不是俗人,硬是用简单的木料藤条装饰出几分悠然离世的仙家味道。

那客栈老板似乎早已听到风声,迎出一里多远——并非想象中马褂毡帽的中年胖子,而是身材高大,相貌英武。不过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却满脸都笑出了褶来,一路搀扶着阿原嘘寒问暖,好不热情。

阿原此刻酒意上涌,也无暇去关注什么客栈陈设,只是心心念念着一本本武功秘笈,满包的神兵玄石,直接开口向老板要了一间上房——这窑洞之中最上层的一个。

房间虽不大,胜在清新雅致,窗口朝向谷口正中,若是白天景致应当不错。但阿原哪还有心情看什么夜景,关上门把几本秘笈排在桌上,一边喝着醒酒茶一边仔细翻看起来。

只是曾经在心中无比神圣的武功秘籍,如今看下来竟大失所望。

江湖功法无非就是内功和外功,内功说白了就是修炼内力真气的方法,如今阿原已经看不上眼。尤其是江湖中练功之法往往十分诡异,就像淬骨诀要泡在热酒里再跳进冰泉一样,都是些异想天开折磨人的玩意。

阿原如今五行神功齐备,练功也是舒舒服服的,对这种野路子实在没什么兴趣。

而外功无非就是一些招式动作,比如五行剑法,七十二路八十一招,的确比阿原领悟的五式仙法丰富得多,可阿原怎么看也都是花架子而已。真比变化,他的仙人剑法虽然只有五式,虽然只得一分真味,也要远远胜出。

至于威力就更不用说了,无论是剑破穹苍一斩,还是青萝网一撒,都不是这些招式所能抵挡的。更不要说他还有一身灵符,甚至是可以一击轰杀巨大海怪的古符。

这下阿原终于明白为什么江湖人士和修仙者从来都没什么交集了,江湖上这点东西,修仙者真的看不上。

略翻了一两本,阿原已经有些开始心疼撒出去的凝气丸。再多看几页,便觉头越来越沉,再怎么猛灌茶水也没用。

也是时候该好好睡一觉了,自从进了试炼境之后阿原还是头一次见到床,此刻眼皮沉得有千钧重,而那张软床则直如亲人一般。

终于,阿原抛下了一桌子散落的秘笈,扑到床上仰面朝天,不多时便响起了鼾声。

…………

夜入二更,热闹如地仙峡也陷入沉寂之中,除了窗外除了偶尔响起几声鸟叫,再听不到第二种声响。直到咚咚咚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扣响了阿原的房门。

“雒公子、雒公子……”客栈老板的声音在门口轻唤,还没有屋里的鼾声大,自然叫不醒沉睡中的原大侠。

门一声轻响,客栈老板的身影闪了进来,抬眼看了看床上鼾声如雷的原大侠,随即露出一丝微笑。

老板轻轻溜到桌子旁打开了桌上的行囊,只是略翻了几下,顿时惊喜交加,但窗格处忽然传来一声脆响,立刻让他脸色一变,连忙反手将包裹盖上。

刹那间,一个人影从窗子翻进来,黑衣黑裤,头蒙黑纱,唯有一双眼睛和手里的匕首泛着一丝亮光。

老板两眼一眯,低声喝道:“俞三手,好大的胆子,敢到我留仙居偷东西来!”

翻窗而入的贼人见到老板,先是一惊,被他叫破之后,反而放松下来,将脸上黑纱扯下,露出一张懒散猥琐的面孔。

“吴老板莫要说我,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觉,摸到客人房间里做什么?”

吴老板冷哼一声道:“客人酒醉,我来看看他是否安好,用得着你管?”

那俞三手一副无赖样子,叉手道:“好啊,那我明天定要将老板的热情周到在谷里好好宣扬宣扬,好让大伙都知道。”

“你敢!”吴老板面色狰狞地道。

“哼,别说废话了。这小子现在全谷上下都盯着呢,你吴老板想吃独食,没那么容易吧?还不如趁我在这有个见证,咱们赶紧分了干净。我要的其实也不多……”

“打住!这小子是老胡打过招呼的,谁都不能动。老胡可是能在方会长那说上话的人,你可掂量好了。”

“老胡?他就能吃独食了?我看未必……这小子生人一个,不算是我侠义会之人,现在分了他也不算坏了规矩——你信不信他决计挺不过这一晚,就算你不动,我不动,今晚你这留仙居不知多少人要光顾呢……”

吴老板低头默默不语,良久,忽然抬起头来,说出一句无比奇怪的话来:“怎么有股子香味?”

俞三手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随即他也闻到了那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眼看着吴老板咕咚一声滚倒在地,他想要挣扎却已经晚了……

月色之中,窗口现出一个女子婀娜的身形,望着床上那个鼾声如雷的少年,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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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魔女

昏昏沉沉,摇摇晃晃,仿佛乘着浮世舟漂泊在海上。在强烈的眩晕感下,阿原勉强睁开眼帘,映入眼睛的是天边的晨曦,抖动的山林。

没错,是在抖动。

阿原倏然一惊,这才醒觉自己手脚完全麻木,竟被一根绳子困成一团,被人倒提着在山林之间飞快地穿梭着。

这一惊非同小可,阿原想要大喊一声,却发现舌头也麻木了,只发出呜呜呀呀的闷响。

“哦?小哥哥醒了啊。别急,一会就放你下来。”

耳边传来的竟然是一个女声,听声音年纪还不大,阿原顿时欲哭无泪。堂堂大侠,怎么就突然落到这境地,竟被一个女子捆成一团提在手里,简直羞愤欲死。

阿原百般想要挣扎,可身子却像一滩烂泥一样不听使唤,连转过头看看那女子长什么样子都做不到。

这份煎熬倒也没持续太久,女子转进一条峡谷,周围的树林越来越茂密,几乎已经无路可走,她终于停下了脚步,把阿原丢在地上。

阿原蜷缩成一团倒在地上,抬眼想看,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修长雪白的大腿,短短的黑裙下摆根本遮掩不住什么东西,阿原又是从下往上看,一时只觉头晕目眩……

“小哥哥,好看么……”

女子轻笑一声,附身蹲在阿原身边,又特意撩了一下裙摆,将那雪白的玉腿婉曲着贴在阿原脸旁。

女子声音娇嫩柔滑,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妩媚,身材婀娜妖娆,紧致的黑色衣裙更是可以用衣不遮体来形容,可是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得像个孩子,面容也略显稚嫩,反差之强烈,仿佛是将一个天真女孩的头生生按在一个混世魔女身上。

“里、系什么银……”阿原拼尽全力,也只能动动舌头,说出这句既不标准也没有任何意义的问话。

女子嘻嘻一笑,伸手抚了抚阿原的脸,道:“小哥哥别急,让我先看看你到底有什么好宝贝,让那么多饿狼都盯上了你。”

说着女子便大大方方地把地上阿原的背囊打开,几下翻了个底朝天。听她说话娇滴滴地还带着一点滑腻,可动起手来却是粗暴得很,几下将阿原的背囊和大小包裹撕得稀烂,举止颇有一股癫狂之意。

阿原背囊里的双龙鞭、青罗网都是灵器之属,放眼在试炼境中也算难得的好宝贝,可女子似乎没什么兴趣。一叠压箱底的灵符,同样也没看在眼里。唯有翻出一盒在海岛上收获的灵草,她才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却又随手丢在了一边。

那些在地仙集上让众人抢破头的宝贝,竟让女子有些扫兴的样子。她目光一转,又落回阿原身上,随即嫣然一笑,膝行到阿原身旁,伸手开始解他的衣服。

“哎、哎,你要干什么……”

阿原吓得舌头都利索了几分,贴身的古符什么的被搜去已是早晚之事,可这女子动起手来居然全无顾忌,几下就把他衣服剥得精光,还有意无意地戳戳点点,把阿原惊得面如土色。

“哎呦,小哥哥害羞了呢……”女子面色微红,似是害羞一样,可动作却一点也没有羞耻的样子,反而越发有些过头了,把搜到的东西都丢到了一边,却身子一扭径直坐在了阿原身上。

阿原一时五内俱焚,直如天崩地陷一般,耳边嗡嗡作响,连声叫道:“你、你要做什么?……别、别胡来……”

“果然是个纯情的小哥哥呢,奴家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子媚眼如丝,脸色越发红润,她伸出鲜红的小舌来,舔了舔青葱一般的手指,在阿原胸口轻轻一按。

“放心吧小哥哥,你这样的‘人才’,姐姐珍惜得很呢……”

话音刚落,女子忽然间抓起衣摆,用力一扯。阿原吓得妈呀一声大叫,两眼一闭,差点昏死过去。

这一刻,什么仙法内功都忘到了脑后,什么激活传送法阵之类的也完全想不起来,只觉气血翻滚,脑子想要被血流撑爆一般。

可是,身上的女子却突然停止了动作,像是变成了一尊木雕,完全没了动静。

阿原缓了下神睁眼一看,只见女子脸上已没了笑容,雪白的腰肢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僵在那——只因她脖子上横了一柄短刀。

“好坏啊,这个时候来搅奴家的兴致,是哪个小姐姐啊?”

女子的声音越发妩媚甜腻,神情却冰冷的可怕,她只稍微动了那么一点点,颈上的短刀就不容分说地入肉半寸,让她不敢再有所丝毫动作,甚至看不到身后之人的长相,只是凭感觉知道是个女子。

阿原在她身下却看得清楚,那是一个十几岁的黑衣少女,短发齐耳,肩若刀削,一双眸子如星辰般闪亮,透着毫不掩饰的怒意与杀气。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再说半句废话,死。”

少女的声音传来,一样杀意凛冽。

“小姐姐问就是了,奴家怎么敢不答呢?”女子说着缓缓挺起了腰,把手背在身后,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却把胸挺得更高了些。

“你的主人是谁?方朴?”少女声音清冷,说出的话却让阿原心头一跳。

“方朴?哎呀,奴家也想好好侍奉侍奉他呢,只是他可不想这位小哥哥一样好抓呢……小姐姐你也对他有兴趣么?那不如,我们一起……”

寒凛的刀锋,毫不留情地割入脖颈——那一刹那,女子的头颈忽然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一扭,仿佛假人的头颅歪倒一般,雪白的大腿反身一踢,用电光火石也不足以形容这一击的凌厉迅捷。

可是,她身后的少女更快,像是早料到她的手段一样,闪身一抹,刀锋爆出一片血瀑。

“你……”女子捂住鲜血狂喷的脖颈,只能吐出半个字来,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信。

她浑身亮起蓝色光罩,几个呼吸之间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地的血迹。

少女对着地上淋漓的血迹,口唇轻动,却听不见她说些什么,只有一滴滴鲜血从刀刃滴落在地上,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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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黑剑

木偶一般的阿原愣愣地将这血腥诡谲的一幕看在眼里,只觉浑身震颤——如果说那个女子是个不知廉耻的女魔头,那这少女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杀手。

不过非要比较的话,阿原倒情愿面对的是这个女杀手……

“姑娘……”

阿原刚一出声,那双满溢着杀气和怒意的晶亮眸子就瞪过来,唬得他赶紧住了口。

少女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神情带着一份鄙夷,似乎不愿多看他一眼。只是走过来从背囊里捡起青萝网和双龙鞭,便将手中刀一提,毫不拖泥带水地向阿原斩下。

可怜阿原还在考虑如何与她分说,刀锋就已经斩到了面前。阿原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是下意识地大叫一声,可没想到身旁不远处却传来一声更凄厉的惨叫。

眼前少女手中刀只是虚晃一下,实则反手一挥,撒出漫天青光,化作一张罗网,竟凭空网住了什么东西——的确是凭空网住,哪怕网下已传来连连惨叫之声,网下罩住的东西还是未露其形,仿佛只是罩住了一团空气。

少女飞掠而去,出手如电,网下接连传来杀猪般的惨叫,连呼饶命。

片刻之后,网下之人终于现出了身影面容——阿原定睛一看,那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隐匿身形,一刀杀了陈家公子的那个猥琐汉子!

他之所以能隐匿身形,如今也看得清楚,只见一件斗篷掀开,顿时现出上半身躯,而斗篷尤盖着的腿脚却还是不见,仿佛一只悬空的野鬼一般。

少女却没理会他的求饶,而是挺刀一刺,正中那汉子手腕。

喷涌的鲜血中,一柄乌黑的短剑掉在地上,被少女踢到了一边。而猥琐汉子痛呼声顿时更真切了许多,明显带了几分羞恼与绝望。

青萝网越缚越紧,一股奇异的阴损真气在网间流走,压得猥琐汉子浑身麻痹,真气也提不起来,又被短刀横颈,他终于无法可想,只能伏在地上认命。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敢说半句假话,死。”

同样的问话,同样毫无感情的冷凛杀意在刀锋上传递。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暗中不断杀人夺宝?”

“姑娘饶命,小人鱼子奇,乃是南疆散修,今年已三十又六,只因资质太差,一直没能迈入仙家门槛。眼看年岁已过,这次参加岁考试炼实是最后一次,只能放手一搏。”

“杀人夺宝什么的,实在是逼不得已。这灵地人多药少,要想胜出除了这个法子实在没别的选择啊……”

“散修?你这斗篷能隐匿身形气息,无人能够看破。而你这柄短剑,更是能一击破除护身结界取人性命。这两件宝贝,远在一般灵器之上,你一个散修,从哪里弄来的?”

“姑娘容禀,这两样宝贝自然本不是我的,而是我在试炼境中所得——不瞒姑娘,是在那磁山之中所得。若不是仗着得了这两样宝贝,小的哪有胆子袭杀同道啊。”

“你去过磁山?”

“正是。小的自知本领低微,又是最后一次参加试炼了,不舍命搏上一把哪里还有机会?所以小人一上来就冒险进了磁山,侥幸得了这两件宝贝。姑娘若欲知详情,小的愿意仔细分说……”

“说说看……不对!你身上已经没了青石护符,要拿什么胜出?”少女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右手刀一提,就要斩断猥琐汉子的头颅。

“听我说!听我说!”汉子连声大叫,“姑娘法眼如炬,小的确实没了青石护符,那磁山另有古怪,小的在途中遭遇凶险,激发了护符勉强保了一命,但传送法阵却失了效,没有传送出去……”

“因此小的如今已是淘汰之人,自然破罐子破摔,索性干起杀人越货的勾当。但小人心中还留着一分念想,那柄短剑似乎有破除灵具的奇效,既然能一击破坏护符,或许也能将护符完整切割下来,供他人使用——小人不断用这剑杀人,为的也是试验这个……”

少女右手按刀不动,左手拾起那柄短剑仔细打量了一下。

剑长二尺五寸,并非天然乌黑,而像是什么东西覆在上面,隐隐有气息流动,似是一座法阵,却又完全看不透是什么。

“小人这些日子收集的灵草灵物堆积如山,都藏在一处隐秘所在。小人愿将所有东西都献于姑娘,只求姑娘绕我一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否则一旦……”

猥琐汉子尤在一旁卖好讨饶,少女将短剑提在手里,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杀意。

那股杀意如惊涛骇浪,席卷着她心中的怒意与恨意,竟一时脱离了掌控。她左手黑剑用力一刺,右手刀一抹,顿时血喷如泉涌。

刀下的猥琐汉子正讲得唾沫横飞,却忽然被一剑穿心,喉咙也被生生抹断。他瞪大了眼睛倒在地上,至死都不信自己就这样死了……

一旁的阿原更是心胆俱裂,那猥琐汉子讲的磁山种种他正听得入神,没想到女杀手竟毫无征兆地忽然一刀把他杀了。

更可怕的是,那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的女杀手不过愣了片刻,便转头向他走来,手中短刀黑剑鲜血淋漓,浑如地狱中走来的魔头。

“给你一息时间,自己传送出去。”

女魔头在他身前停住脚步,冷冷说道。

这倒是有些出乎阿原的意料,居然饶了自己一命。可这么空手传送出去,等于淘汰,让阿原如何能甘心?

“慢着姑娘、不不、女侠,女侠你听我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走得正行得正,是大大的好人啊……”阿原脑子里乱成一团,只能胡言乱语一般劝说着。

少女不言,只是缓缓提起了刀。

“女侠饶命,那些东西我都送你了。你放我一马,我绝不找你麻烦!”危机之中阿原也顾不上什么大侠风范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之不能这样被淘汰。

少女眉头一皱,冷冷道“这是你自找的……”说着挺刀毫不留情地向阿原头颈斩下。

此时就算想驱动传送阵也晚了,性命攸关之刻,阿原血意上涌,大叫一声,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

他伸手向前一抓,正抓住少女的脚踝,顺势一扯……

少女猝不及防,被阿原一把拉住脚踝,眼看要摔倒在阿原身上,少女脸色一变,左手黑剑一挥,径向阿原胸口刺去。

这一变招委实凌厉飞快,又近在咫尺,阿原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乌黑如墨的剑刃刺在他胸前。

只听嘭地一声清响,胸前的青玉护符竟炸裂开来,并没有护住他分毫。

黑剑斩碎青石,却在阿原胸口生生定住。如一片秋叶落在湖面上荡起层层涟漪,激起一道道耀眼的乳白色光晕,与剑上的黑影交缠在一起。

那一瞬间,黑影与白光不知拼斗了多少次,仿佛亘古恒今的亿万次交锋凝缩在这一刻。

终于,还是那黑影占了上风,将白光一点点吞噬。可那最后一丝光亮,却如白虹划过长空,贯在那黑衣少女身上。

“这、怎么……”

这一瞬间的变化,让人目不暇接,黑衣少女只是一声惊呼,便在耀眼的白光下如泡沫一般蒸腾消失。

光影交缠的黑剑,终于掉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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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杀意

光影淡去,旷野之中,只剩下了阿原一个人。

再也没有东西捆着他,再也没有刀指着他,可阿原却一动也动不了,愣愣看着手中碎裂的青石,脑子空空,如朽木般枯坐着。

曾经他自信满满地参加这场试炼,立志要拿个头名回去。曾经他也有一步胜出的机会,却自信满满地让给了别人。

如今,这一切都成了笑话……

说到底,让他坚持在这试炼境中拼搏,不拿第一不罢休的,是倚文殿上的屈辱。被人骂作废物、垃圾,他定要堂堂正正的一记耳光扇回去。

可结果却是以这种方式被淘汰,反而更加屈辱百倍。

若是堂堂正正地厮杀,最终不能力敌也就罢了。可他却是稀里糊涂一觉醒来就落入人手,任人宰割,被人百般羞辱,最终还是难逃这个下场。

那无耻的女魔头和女杀手都淘汰了出去,那猥琐汉子的尸体还在一旁,能遮隐身形的斗篷和黑剑都落在地上,他的宝贝也一件没丢——看起来像是他成了最后的赢家,可偏偏却碎了青石护符,让一切都没了意义。

像要抽空一切的无力感之后,是一股恨意在胸中升腾。

阿原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信手捡起一旁地上的黑剑——就是它,一下子刺穿了他的青玉护符,就像刺破一个泡沫一样。

恨意在胸中翻滚,阿原有心想要将这黑剑一把折断,可手握剑刃,心中的恨意却不知不觉间化作了浓浓的杀意……

“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卑鄙无耻的公子哥不被淘汰?为什么那些恶贯满盈的恶人还逍遥法外,偏偏我却要被淘汰?”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我一直心怀正义,以诚待人,换来的却总是被暗算被陷害?这青天之上,真的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么?真的有天道正义么?”

“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是,究竟要怎么防?仅仅是在集市上买点东西露了财,就要落到这个下场么?那以后,还有什么人是可以相信的?还是什么事是可以自由去做的?”

阿原越想越怒,气血翻涌,胸中杀意盈荡——“就算、就算我被淘汰,终生不入仙门,也绝不能让那些恶人好过!就算死,也要找个垫背的!”

“不就是杀人么?不就是害人么?不就是无耻么?

“——难道老子就不能么?”

“——难道老子就不会么?”

“杀!既然都这样了,索性就杀个痛快!”

气血翻涌,阿原双眼泛着血光,握紧了手中黑剑,将地上那件透明如仙纱的斗篷披在身上,瞬间消失在旷野之中……

…………

又是黄昏,本该是开门迎客的好时候,可地仙峡中唯一的客栈留仙居却早早挂出了客满的牌子,合了大门。

留仙居虽然雅致不俗,甚至可以算是一处灵地,但从来也没人肯花钱多住,也就从来没有客满的时候。今夜也不例外,甚至整个留仙居上下除了吴老板之外,就只有一位客人,面沉似水的老胡。

“胡、胡大哥,您一定要信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满头大汗的吴老板站在一旁,像个跑腿的伙计一般低三下四,腰弯得几乎都要垂到地上了。

“什么都没做?却有两拨人可以证明,昨天夜里那小子就消失不见了。而你,和那个三手蟊贼躺在那小子的房间里睡得跟死猪一样,这叫什么也没做?”

吴老板汗流浃背,连连躬身道:“是,是,我是在他的醒酒茶里下了点药,但那顶多让他睡得熟一点,没别的意思啊!我就是一时好奇,想翻翻那小子的行李,看看他是什么身份,没想到……”

“行了,不用说了。”老胡挥了挥手,道:“你说你昏倒之前,那小子还在?那带走他的到底是什么人?还是他扮猪吃虎,放倒你们自己跑了?”

吴老板想了一下,道:“我、小的也不敢确定,不过想来是那小子自己搞鬼的可能性不大,他若是有那心计,就不至于会有集市上那一出。我觉得他不是扮猪吃虎的那种人……”

“那带走他的是什么人,你可有猜测?”

吴老板看了老胡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反倒心中更加不安,诚惶诚恐地道:“我连他的面也没见到,只是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就昏过去了。实在是没的猜啊……”

老胡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却是皱了皱眉,道:“老吴,有什么话,都说了吧,蛛丝马迹也好。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吴老板听了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下道:“胡大哥,我真的全都说了一句也不敢隐瞒啊!我和那小子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就这么点事,真的都说了啊……”

“我的真实身份你也知道,把柄也攥在你手里,我怎么敢骗你……”

“骗不骗我,已经不重要了。”老胡叹了口气,“关键是你这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你何用?”

话音未落,吴老板嗖地一声从地上飞起,身形向后疾退。他本是屈膝跪在地上,这一下起身如鹫起鹰飞,着实凌厉果决。

可惜,老胡比他更快。拳影一动,如一道闪电般击在吴老板胸口。吴老板的身子霎时横飞出去,直砸进墙里。伴随着一声骨裂,亮起了水蓝色的光罩。

转眼间,客栈里已没了老板,只剩下一个恶客。

老胡面无恶色,仿佛只是一个来品茶休憩的旅人,好整以暇地喝光了一壶茶,才喃喃道:“没了那小子,又少了一枚好用的棋子。唉,真正想做大事,还是得亲自出马啊……”

说完,老胡似是下了决心,起身出门,再次将客栈的门轻轻掩上。临走,老胡看了留仙居的招牌一眼,心中暗叹一声——从此以后,这留仙居的大门再也不会打开了吧,他又少了一个消息来源……

可他不会知道,他的身影刚刚离开,留仙居的门就再次打开,又缓缓合上,却始终不见半个人影。

空荡荡的留仙居门口,阿原的身影隐在斗篷之下,忍不住微微发抖。

失了青石护符,也失去了一切希望,这一记沉重无比的打击终于击垮了原大侠。他披上斗篷,手握黑刀,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地仙峡,心中只剩下杀意。

他潜回客栈,就是想要知道这一切的真相,而真相果然也残酷地、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他面前。

什么侠义会,原来都是一丘之貉。原来这里每个人都在算计他,惦记他的身家。

从一路引他过来的老胡,到集市上如苍蝇一般围着他的家伙,再到这客栈老板,夜半光顾的小偷贼人——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把他当成一只鲜嫩可口的肥羊,之所以没一拥而上分食了他,只是没谈妥怎么分赃而已。

无尽的懊恼、悔恨、愤怒,统统化作杀意涌向脑海,阿原找不到别的可以报复的对象,只能把满腔恨意倾泻在老胡身上。

若没有老胡的蒙骗算计,他就不会来这地仙峡,也就不会莫名遭了这些无妄之灾。

胸中杀意涌动,阿原在斗篷的遮隐下,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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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千仞

老胡走出留仙居之后,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步履飞快,径直出了地仙峡。

他虽然并不知道身后有人跟踪,但作为一个老江湖还是足够谨慎,穿山越林,兜了好几个大圈子,这才锁定方向,一路向东而去。

试炼境之中,景致变化十分奇妙,侠义会所在的地仙峡乃是连绵的山坳峡谷,迂回曲折。可向东行了百里之后便是一片平原,芳草茵茵,鸟语花香不绝。

只是这片平原草木虽盛,灵草之类的灵物却最是贫乏,试炼境之中人称漠原,意为荒漠一般无用之地。

漠原之上放眼望去目光可及十里之外,老胡确认无人尾随,这才甩开大步赶路。飞奔之间还无意识地哼起了小调,似乎紧张之中又有些兴奋。

在漠原又奔行了两个时辰,地势渐渐又起变化,远方开始隆起层层山峦,只是山行蜒曲古怪,形态万千,直如巨大的假山怪石。再行上几十里,已然置身茫茫群山之中,只是山峰奇特,孤悬如剑直挺入天,仿佛一个个参天巨人。

若是有其他侠义会之人看到这一幕,定会大吃一惊。此处乃是天道盟的大本营——千林峰,那一座座剑锋之上,往往就是一个天道盟大佬的鹫巢。

虽然进了天道盟地盘,却没有半个人巡逻放哨,或是上前查问——天道盟的规矩便是如此,个人各扫门前雪,只要不是成群结队地杀上门来,就算随便潜入一峰杀个人,也没人管你。

但此刻老胡神情凝重,丝毫不敢大意。没人过来阻拦,一番想好的说辞竟无用武之地。老胡咬了咬牙,直奔千林峰中最高的一座山峰而去。

那一峰高有千仞,远处看来细尖如笋,可到了近前却宽阔如壁。山壁之上垂下一条绳索,凿出两行稀稀拉拉的孔洞,想要攀上峰顶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老胡深吸一口气,也不犹豫,抓起绳子纵身一跃,如一只灵活的猿猴攀岩而上。

这千仞之峰,稍有一步踏空就是粉身碎骨,即便真是只猴子也要知难而退,但老胡却坚定沉稳没有半分退意,一直攀爬了一个时辰,终于登上了峰顶。

上了峰顶,眼前景致陡然一变,千仞峰山壁上一片荒芜,连苔藓也不见一块,可峰顶却仿佛一下子置身于花木丛林之中。

数丈高的栅栏弯曲延伸至头顶,上面爬满了青藤,几乎将天日遮蔽——这青藤栅栏居然长长围着峰顶一圈,仿佛两片微合的蚌壳一样将峰顶大半遮住,只留下一线青天。

头顶的一线青天映在脚下的一条花间小径上,微风带着花草香,霎时将让老胡满身汗意一消。

他整了整仪容,信步沿着小径向前,不多时便望见一间茅舍,一张石桌前端坐一人,身材瘦长,面容老气,两眼无神。枯干的头发只是随便挽着,隐隐可见几根白发,一身灰袍上甚至还打着几个补丁,打眼望去,仿佛就是一个乡间老农。

可老胡见了此人却浑身一震,连忙上前两步,长揖到地道:“小人拜见沧云盟主。”

原来,这个不起眼的老农,竟是堂堂天道盟的领袖,号称试炼境中第一人的沧云道人。

沧云道人呵呵一笑,似是心情正好,道:“小友远来是客,无需多礼,请坐吧。”

老胡连称不敢,只是老老实实站着,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沧云道人也不勉强,道:“我见过你一次,似乎是侠义会之人,不知今日到我千仞峰,有何指教啊?”

老胡又道声不敢,这才道:“小人斗胆前来叨扰盟主,乃是有一件大事相告。”

“哦?可是承天盟派出使者,想要与方朴结盟一道对付我天道盟之事?”

老胡为之一窘,还不到一天的功夫,消息居然已经传到了天道盟盟主耳朵里,侠义会果然就跟四处漏风的筛子一样。

不过他早有准备,面色不变,道:“确与此事有关,但小人来此,是另有内幕相告。承天盟提议与侠义会联手之事,虽然眼下侠义会上下还未有定论,但据我猜测,此事只怕蓄谋已久,十有八九会成真。”

老胡顿了一顿,见沧云道人没有反应,只能接着道:“小人并非凭空胡说,据我多日来的观察和推测,侠义会的盟主方朴——很可能是个世家公子。”

这话如果在侠义会撂出来,只怕会惊杀不少人。可沧云道人听了却无动于衷,只是淡淡一笑道:“这又有什么奇怪?世家公子加入侠义会,也不是什么奇事,也有入我天道盟的,不足为怪。”

老胡也是神色从容,不慌不忙道:“但方朴此人不简单,他隐匿世家身份开创侠义会,但暗中手里还有一股势力,起码有五六个人的样子,为首是一个女子,在暗处帮他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哦?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沧云道人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只是半眯着眼睛还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

“小人曾在侠会混迹多年,对侠会可谓知根知底。方朴说他出身侠会,但我稍微试探几次,便知他对侠会内情一无所知,绝不可能是出身侠会。”

“而他气度恢弘,谈吐不凡,一举一动间那种味道,绝不像是普通平民出身。这种东西无论怎么掩饰,时间久了自然而然会流露出来,所以方朴一向不喜欢那些世家乃至大户出身之人,反倒对江湖草莽格外热情。”

“旁人不知原因,还以为他心怀江湖,礼贤下士,我却猜他是怕露出马脚。而我虽身在草莽,却也曾是名门大户子弟,所以看得清楚。”

“哦?你还是世家子弟?不知是哪家哪姓啊。”

老胡沉吟片刻,开口道:“在下本姓雷,名不凡,出身南国……

“雷不凡……你是雷国的王族?”这一次,沧云道人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意外之色,“难怪你化名老胡,相传初代雷王曾化名‘胡老’云游天下,最终西去不知所踪。你这可是在效法先人么?”

“盟主取笑了。在下虽生在王族旁支,但雷神血脉已十分稀薄,完全无法感应紫雷金电,与常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哪敢与先祖相提并论……”

“更何况多年之前家中经历一场大变,整族之人都被从族谱上除名,所以雷不凡这个名字已经很久都没人叫过了。”

“原来如此。雷神血脉,天下哪个不敬?小友却藏在心底不肯拿来招摇,光是这份度量便不同常人了。坐下说吧,既然出身高贵,就别辜负了先祖英名。”

沧云道人说得郑重,老胡、或者说雷不凡也便泰然受之,坐下道:“有这些疑点,我自然要去探个究竟。而在下在侠会谋生之时,靠的就是一些打探消息的手段,这些手段用在一盘散沙的侠义会当中,更是无往不利。”

“种种线索拼凑起来,我很快就察觉到方朴背后还有一股神秘势力,那些人甚至会在背地里叫他少主。如此方朴的身份自然非同寻常,只怕甚至都不是一般世家,而是来自某个大势力。”

沧云道人不为所动,似乎对方朴这位侠义会会长的兴趣还不如眼前的雷神血脉,只是淡淡问道:“那又如何?”

“若只是出身世家,倒也没什么,大大方方说出来,也没人会因为这个不服他。可他却偏要遮遮掩掩,而且不是一般的遮掩,而是哪怕一点点会让人联想到世家公子的事,都要小心回避,这可就有点奇怪了——起码说明一点,他很怕让别人知道他的公子哥身份……”

雷不凡停了一下,看了看沧云道人,又道:“因此我有了一个猜测——方朴从一开始,就是怀着某种目的才建立侠义会。而这一次承天盟突如其来的结盟提议,更是点醒了我,这一切很可能都是计划中的一环……”

“近来接连偷袭杀人的贼人,很可能就是方朴的手下,他借着这手段一边排除异己,一边积累不满,酝酿声势,就是为了这一天——他一定和那些公子哥有勾结,甚至根本就是一伙的。如果我所料不差,承天盟和侠义会定会联合起来对付天道盟……”

这番隐秘之言,足以让试炼境内风云变色。可身为一盟之主,沧云道人却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反倒隐隐有几分失望,缓缓道:“你冒着这么大风险来见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一个猜测?直说吧,你能给我什么,又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雷不凡虽然表面上沉得住气,但他已然打出了最大的底牌,见对方还是不为所动,不由得有些动摇,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自信。

“盟主修为冠绝此境,他们即便联合,也未必敢正面杀上千林峰。而他们暗中搞这么多勾当,合纵连横,根本还是离不开利益二字——制造与天道盟的冲突,想必是要从天道盟的中层入手,削减可能胜出的人数。当然另一方面,在他们组织内部也可以趁机清除异己,可谓一举两得……”

“盟主虽然不惧,却不可不防。在下来此饶舌,一来是给盟主提个醒,二来也是希望以后能为盟主效劳。在下修为虽然平平,但侠义会中的大小消息皆可入耳,盟主也好知己知彼,掌控全局。”

“至于在下想要什么,和试炼境中旁人没什么不同,不过是灵草灵物,搏个胜出的希望而已。”

沧云道人听到这,终于点了点头,微笑道:“灵草灵物,那不算什么。我虽然对你带来的消息没什么兴趣,但我对你,很有兴趣……”

沧云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轻轻放到雷不凡身前,道:“我给你想要的东西,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说着,沧云道人略弯了弯腰,压低了声音在雷不凡耳边轻言了几句,只见雷不凡瞬间脸色大变,伸手如电将那锦盒抓起开了看了一眼。

沧云道人声音压得很轻,轻到没人能听见他说些什么,但随即,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震彻整个千仞峰顶。

遮天蔽日的青藤栅栏像是忽然有了生命一般,急速膨胀生长,聚拢在头顶之上,将仅有的一线天彻底笼上,整个山峰仿佛瞬间被织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篮子。

“我还有贵客要招待,你速速离去吧。”

沧云道人的双眼早已不在雷不凡身上,而是盯着峰顶的入口处,仿佛那里有什么人正在等着他一样。

雷不凡眉头紧锁,见了头顶笼起的天幕,再不犹豫,将锦盒紧紧握在手里,浑身亮起蓝色光罩。

片刻之后,千仞峰顶便只剩下了沧云道人一人。

遍地的花瓣和枝条散落,没有半分柔美之色,而是肃杀如冷夜寒秋。

“鱼子奇,你终于肯来光顾我这千仞峰了。我等你,可是等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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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黑杀

试炼境中,没有春去秋来,似乎永远是和煦的暖风,温和的暖阳。但在试炼境中挣扎的人们,却分明感受到凛寒的秋意。

百日试炼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只剩下不到二十天。原本三千六百多选生,也只剩下了几百人。

无数繁茂的丛林化作焦土,无数雄霸一方的猛禽凶兽化作地上的一堆堆烂肉骸骨,中央大陆上人影越来越少,刀光剑影之后只留下点点血污残骸。

尤其是承天盟、侠义会决定联合捉拿屡屡杀人夺宝的黑衣凶人之后,正主没抓着,却很快与天道盟起了冲突——连番冲突下来,终于演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席卷了整个试炼境。

最终,承天盟和侠义会以压倒性的人数优势赢得了这场血战,最终攻陷千林峰,将天道盟彻底击垮。天道盟盟主沧云道人不知所踪,剩下的首脑大多都被剿灭,就此烟消云散。

试炼境中三分天下的局面终于被打破,承天盟借势合并了侠义会,改名“天义盟”。而侠义会的会长方朴,却凭借与天道盟大战中大放异彩的领袖之才脱颖而出,成为了天义盟的首席。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一直躲在暗处偷袭杀人的黑衣杀手,却始终没有抓到。而且其手段越发狠辣,竟能轻易斩断青石链,甚至毁掉已经激发的传送阵——所有选生的保命符在那柄黑剑下跟纸糊的一样。

被他袭击之人,要么身首异处化作一具尸体,要么虽保住性命却没了青石链,进退不得,生不如死。

天道盟既去,此人却成了试炼境中所有选生的梦魇,人送外号“黑杀”,浑如死神之名。

已经在试炼境中一统天下的天义盟自然不会放过这恶名昭著的凶人,组织了一批又一批人遍地搜寻,像犁田一样一遍又一遍,一寸土地都不肯放过。可是正主没抓到,倒是不时在一些人迹罕至的险恶之地引来一场场追逐厮杀……

一片荒芜的断崖之上,灵光四射,飞沙走石,回荡着阵阵喊杀声。三个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围攻着一个身着灰衣布袍的男子。

男子浑身是伤,又无退路,却还是咬着牙不肯激发传送阵,苦苦死撑着。

“你们这帮公子哥别他妈太过分了。老子到底怎么招惹你们了,要这么赶尽杀绝?”男子咬牙切齿地嘶吼着,须发怒张,一副恨不得同归于尽的架势。

三个世家子弟也不过分紧逼,而是各自催动手中灵器,一点点把男子逼到死角。

一个青衣公子眼看胜局已定,好整以暇地开口道:“你一个人在荒郊野岭鬼鬼祟祟,又不肯让缴械让我们搜查,我看你分明就是恶贯满盈的凶徒黑杀,自然要将你拿下。”

“放屁!你他么才是黑杀,你全家都是黑杀!”男子气得破口大骂,“好地方已经都让你们占了,老子他么还能去哪?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刨点东西也碍着你们了?老子要是黑杀,还能被你们几个欺负成这样,早他么一刀一个把你们捅了!”

“你若不是心怀歹意,为何不加入我天义盟?”另一个白衣公子道,“分明就是你心存祸心,想要躲在暗处捡便宜,你这样的人和黑杀也没什么两样,除了干净。”

“我草!敢情不加入你们就该死是吧?得,那我投降,我加入你们天义盟,还不行么?”男子见实在无路可逃,只得将银光闪闪的大剑一收,手一举,做出个投降的姿势。

“现在想,晚了……”两位公子冷笑一声,手中灵器齐举,灵光大盛,一副要赶尽杀绝的样子。

男子见状终于死了心,银光大剑一挥,不管不顾地以同归于尽的之势向白衣公子砍去。

白衣公子微微冷笑,手中铜铃一样的灵器一摇,顿时无数道雷光向男子劈去。不料男子不闪不避,浑身陡然亮起淡蓝色的光罩,将所有雷光尽皆挡住,身子却冲势不停直向白衣公子撞去。

白衣公子这才明白对方是要借着保命符的传送法阵把他一起带出去,这招“同归于尽”有保命法阵保着,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纵身疾退。可身子刚一动,一道罡风有如一道软墙,生生把他挡在那里。

白衣公子扭过头来,只看到青衣公子阴沉的一笑。

“姓温的,你……”

男子大吼着扑到近前,银光大剑光芒夺目,一剑劈下。只见又一道蓝色光罩亮起,转眼间两人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公子,你、你这是做什么?”三个世家子弟中最后一人,一直在后方掠阵的白衣少女惊得花容失色。

青衣公子谋算得逞,一脸轻松自得,将灵器一收道:“风眠妹子,马公子马失前蹄,与一个黑杀同党同归于尽了,你不会是怪为兄援护不利吧。”

白衣少女风眠咬了咬嘴唇,将脸上的惊怒之色收起,勉强一笑道:“不敢,是贼人凶恶,而马公子又太不小心……小妹修为浅薄,帮不上忙,实在惭愧……”

“果然是个明事理的好姑娘。”青衣公子点头笑道,一双眼睛不停在风眠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她纤细的腰肢上。

“只是,风眠妹子一直对我冷冷淡淡的,却和马公子有说有笑,要是回去了乱说是我害了马公子,那我可就头疼了……”

温公子笑容中的一丝淫邪落在风眠眼里,让这个纤弱的少女睫毛一颤,她强压下心底的厌恶,柔声道:“温公子说哪里话,我什么时候对你冷淡过了?你是堂堂常陵温家的公子,我讨好还来不及呢,生怕话多了惹你讨厌,这才不敢多话。至于那马行侃,不过一个庶子,偏偏还眼高于顶,大话连篇,这一路上我都烦得紧呢……”

“既如此,妹子就该多和我亲近才是。”温公子笑着打断道,“你我家世相近,还能在这试炼境中相识相知,岂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风眠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小妹蠢愚笨丑陋,只怕温公子嫌弃。”

温公子哈哈一阵大笑,朗声道:“不嫌弃不嫌弃!妹子你要是不嫌弃,不如我们俩就在这……”

风眠脸色微微一变,强笑道:“温公子别戏弄小妹了,好不容易打发了那恶贼,小妹也出了一身汗,容小妹先沐浴更衣一下……”

风眠红着脸转身要走,却被温公子一把拦住,那件珠玉一样的灵器也取了出来,绽放出靛蓝色的灵光。

“妹子且慢,我说在这,就在这。离了这,我可没把握追得上你的追月绫。”

风眠神情一僵,眼看着温公子手中的珠玉灵光越来越强,终于咬了咬嘴唇,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道:“就依温哥哥。”

温公子手中的灵器却没有放下,他反而退了几步,彻底堵住了风眠的退路,嘿嘿一笑道:“既如此,妹子就快点宽衣解带吧。别的不说,那条追月绫总要先解下来的。”

风眠的手不禁紧紧抓了一下衣角,把头深深沉了下去。许久,在耀眼的靛蓝色灵光催促下,她终于微微颤抖着,解下斜系在腰间的一套皎白长绫,丢在了地上。

温公子眉开眼笑,努了努嘴,示意她继续。

风眠红唇紧抿,明眸中泪光一闪,终于缓缓解开衣襟,褪了下来。只剩下雪白的里衣,裸露着光洁如玉的双肩和小腹,双手无力地挡在胸前,无助地闭上了眼睛,任两行泪水无声滑落……

温公子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芒,伸手一扬,手中珠玉灵器射出一道靛蓝光芒,正打在风眠身上。

风眠一声娇吟,软软地躺倒在地上,靛光似有灵性一般,绕着少女娇躯缠绕数周,将她紧紧地捆束起来。

温公子哈哈一笑,收起珠玉灵器,正要上前享受这顿美餐,忽然背后一凉,一道血光从胸口激射而出。

淡蓝色的光罩瞬间亮起,可转瞬间便如一丝小火苗湮灭在一片黑影之中。

啪地一声轻响,青石坠落在地上,温公子眼中的惊恐、不甘也随之黯灭,身躯重重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一旁被靛光困束的少女,眼见温公子倒在血泊之中,转眼间成了一句尸体,不由得浑身一阵剧烈颤抖,想要挣扎,却半分也动弹不得。

凭空冒出来的那个模糊的黑影在温公子尸身上摸索了几下,连同珠玉灵器一并收起,又向她而来。

“黑、黑杀……”

风眠心中一凉,泪珠滚滚流了下来。

早知如此,她又何必遭受这么多屈辱?此刻被靛光紧紧捆束束着,半点内息也调用不得,连传送法阵也无法激活,只能任人宰割,下场只有更惨。

黑杀一向干脆利落,没有让风眠多等片刻,一道黑影划过,斩落的却不是风眠的头颅,也不是她玉颈上的银链,而是靛蓝色的束缚灵光。

断崖之上,一阵凉风吹过,本已闭目待死的风眠缓缓坐起来,双手紧紧地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地左看右看。

可那黑影似乎真的随风而去,没留下一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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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玉璧

风眠一路跑回琅环玉壁时,真气亏空见底,浑身香汗,几近虚脱。

琅环玉壁本是承天盟的大本营,天然的青琅玉石壁高逾百丈,围出一里之圆,形如一块环璧。石壁上还有数不清的天然溶洞,个个都是灵气外溢的灵穴,也是世家公子小姐们按身份位次占据的灵府。

如今这里则是天义盟的总部,试炼境中还存活的选生十有八九都汇聚在这里。

风眠顾不得去沐浴更衣,径直去总领处回报——他们一行三人驱赶追杀一个可疑之人,不想被黑杀偷袭,马公子传送淘汰,温公子命陨当场,唯有自己见势不对转身就跑,仗着追月绫一路疾奔回来,总算捡了条性命。

总领事出身侠义会,乃是方朴手下的得力干将,如今统管一切天义盟的任务分派。他对世家子弟一向严苛些,可人家一个女子碰上黑杀,只能大汗淋漓地跑回来,又能怎样?

风眠最后只落个功过相抵,但她也无意争辩,能捡回一条命来已经是福星高照,不敢再奢求更多。

风眠结了任务,回到她位于琅环玉壁最底层的洞府,掩上洞口,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一下子瘫倒在草垫上,浑身酥软。

一股甘甜的清香包围着她,让她一直紧绷的心神终于放松下来,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黑影总算渐渐淡去,她此刻胡乱想到的,却是当初卖她草席的那个精明少年。

那时天道盟刚刚被剿灭,承天盟和侠义会中活下来的人个个喜气洋洋,期待着两方合并之后的论功行赏。

而那个少年也把买卖从地仙峡搬到了琅环玉壁,一张存香草和夜静藤编制织成的草垫,居然敢卖一枚灵气丸。可偏偏当时筋疲力尽却又整夜失眠的风眠一闻到这清清芳草香就不能自拔,竟一狠心买了下来。

至今她也并不后悔,这草垫让她睡了好几晚安稳的好觉。可那个精明的少年,却有一天出去采存香草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据说是死于黑杀之手。

黑杀害了那么多人,明明打赢了天道盟的时候还剩下一千选生,如今却只剩下两三百了,这里面差不多有一半都是黑杀害的——可他为何偏偏放过了自己?

风眠一点也不蠢,她早就怀疑天义盟的首脑在借黑杀之名铲除异己——无论是异、还是己。

风眠也知道留下来的风险越来越大,但是没办法,加入试炼并胜出是她使命,也是留给她唯一的机会。

虽然在这试炼境中变了容貌,改了姓名,甚至身份也换成了一个世家子弟,但她不会忘记那噩梦一般的过往,不会忘记那地狱一般的炼渊。

已经失去了一切,也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这次试炼,要么胜出,要么死,没有第三种选择。

风眠长出了一口气,把又在脑海里折磨她的那个影子驱赶了出去,强迫自己入睡。

反正这次出完任务,又可以歇上两三天,说不定她可以坚持到最后一百人,再分到一轮功赏。在那之后,才是该放手一搏的时候……

…………

可惜,现实总不像想的那么好。风眠不过休息了一天一夜,连亏空的真气都没有补回来,琅环玉壁中央的天义钟就清响了十九下,发出了最高的集结之命。

风眠叹了口气,缓缓打开洞口,望向玉璧中央的露台——这就是琅环玉壁的好处,总留一份世家的体面在,不至于像以前侠义会和天道盟那些草莽散修一样议事时要么席地而坐,要么老老实实站着,而是可以在自己的洞府中遥望聆听即可。

露台之上放置着五张玉椅,原本却只有三张,乃是承天盟三位领袖的位置。陇西风家的七公子风桦,弘农杨氏的长公子杨玄感,河间洛家的三公子洛明澈,无论姓还是名都是那么高高在上。可成立天义盟之后,坐上首席的却是原侠义会的会长方朴。

而挤上最后一张玉椅的,却是一个名叫风吟的青年。看他的样貌气度,应该也是世家出身,却不知到底是哪个风家。

他是从外岛上渡海而来,恰好赶上对千林峰的决战。风眠虽没有亲眼见过,但据说他修为惊世骇俗,竟生生击退了之前号称试炼境中第一人的沧云道人,一举锁定胜局。因此这把玉椅加得顺理成章,谁也没有异议。

今天五张玉椅上再次坐满,天义钟清鸣不绝,一个个洞口打开,一双双眼睛望向中央。琅环玉壁中已经是少有的聚集了许多人,可还是显得有些冷清肃杀。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钟声渐歇,最中央的玉椅上传来方朴首席的声音。

“诸位兄弟姐妹,天义盟的同道们,今天把大伙召集来,是有件重要的事要宣布。”

“我们进入这试炼境,已经整整八十一天了。最后还有不到二十天,这次试炼就将结束。昨天起我就停了所有任务,把所有人都召集回来。我可以告诉大家,今天在这里的,就是我们天义盟的所有人,可能也是这试炼境中的所有人,一共一百八十一位。”

空旷的琅环玉壁不似地仙峡,很少响起议论声,这次也不例外。连外面稀稀拉拉站着的几个江湖打扮之人也没有交头接耳说些什么,而是抬头静静地听着。

“能坚持到这个时候,可以说大家都是人中才俊,也都有很大的希望胜出。”“但今天我要说的是,我们五人已经决定,要去那中央磁山闯上一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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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风吟

一向冷清的琅环玉壁中,终于被一片嘈杂声淹没。就连风眠,也不禁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叹。

如果说只剩下最后几天,她风眠要去磁山赌上一把,还算情有可原。可玉椅上这几位要去中央磁山,到底图个什么?

他们身为试炼境中一统天下的天义盟首领,不说明的暗的,单单是剿灭天道盟一役后论功行赏的收获,就已经绝对保住了一个胜出名额。就算是黑杀,杀人越货无数,也未必比得过玉椅上这几位——毕竟他只是一个人,而这几人却是站在几千人头上。

明明可以稳稳胜出,却还要去磁山冒险,风眠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但她知道玉椅上的人一定会给大家一个答案的。

果然,方朴下首的风桦公子接着开口道:“我知道大家不理解,既然我们已经很有希望胜出,为什么还要到磁山去冒一次险。”

“可是我却想问大家一句——胜出,真的就够了么?”

“我不妨说句实话,我风桦参加这试炼,为的绝不仅仅是胜出二字。若论资质,我在正试之中就可以轻松过关,我之所以参加试炼,为的是证明自己,磨炼自己,上为家族挣一分荣光,下为自身寻一份仙缘。所以我绝不会止步于此,定要去磁山中看上一看。”

“我相信在场的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尤其是世家的子弟们。我们来此并不只为了自己,更是肩负着家门重任,族人重托。我们不是来采花耕田的,我们是来寻一线大道机缘。通过试炼拜入仙门,只是起点而已,真正胸怀大志者,应当看得更远。”

说到这,风桦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四下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了一些,才接着道:“想必也有些认对我所说的不屑一顾,以为我狂妄高调,或是另有阴谋。”

“或许有些人确实只是为了拜入仙门才来参加试炼的。或许你们资质并不出色,但和那些空有资质的傻子不一样,有着真正的经世之才。你们能站在这里也证明这一点。”

“可是你们不妨想一想,真的胜出就够了么?仅仅是拜入仙门,不过是勉强追赶了一下资质优秀之人的脚步,可进入宗门之后你还是很快会被甩在后面。山中苦修,可没有像这试炼境一样让你们大展拳脚的机会……

“一年,两年,几年下来,你们的修为就会和那些人生出差距。到时候就算你比他们精明老练、比他们更有才学智谋,可师门会重用你们么?不会!仙门之中修为境界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既然资质不足,便唯有趁现在搏上一把大的,赢了你们才能赶在他们前面,才能真正弥补上天资的差距。”

这一下,琅环玉壁之中似乎多了一些赞叹声。

风桦乃是堂堂陇西风家的嫡公子,论家世只怕在座无人能及。他也一向清高冷傲,甚少说话,没想到今日一番话说出来,倒也煽动力十足,一时说的不少人都有些心动。

接下来说话的,却是杨玄感。声音比风桦少了几分温和,多了几分霸气,如冰山一般冷酷无情。

“因此,我们五个首领已经决定,一起去那磁山闯一遭。根据天义盟的规矩,五个首领同时认可的事,即时生效。因此,这也是我们天义盟的决定。”

“既然磁山之中凶险重重,我自然不希望被人背后捅了刀子,或是躲在一旁捡了便宜。因此这次磁山之行,所有天义盟之人必须共进退。若是不想去的,可以现在就传送出去,以免难看。”

话说到这,已是图穷匕见。风眠听了不禁失声惊叫,连忙用手捂住了嘴。

难怪要把所有人召集过来,竟是布好的一个大局——五个首领不与大伙商量,就决定要共闯磁山,谁不听号令,立马滚蛋,否则就不客气。

这是何等的霸道,何等的蛮横?

若是一个月前,就算承天盟的几个公子哥家世再硬,修为再深,也绝不敢当着大伙的面如此霸道挑衅。可如今,这琅环玉壁中只剩下不到二百人,甚至整个试炼境中的人数也不会再多出多少,那么还有谁能、谁敢站出来说什么呢?

风眠忽然明白这些日子以来一波又一波人派出去剿灭黑杀是什么意思了。黑杀没抓到,试炼境中的人却越来越少,无论是在天义盟的还是天义盟外的。

一边又一遍清场,就是要为进磁山扫除后顾之忧,就算这些人在里面吃了亏,也绝不容许有人在外面躲着白占了便宜。

风眠忽然觉得,这计划从承天盟与侠义会联合——不,甚至更早就开始筹谋了,而今天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风眠一愣神的功夫,琅环玉壁中已经亮起好几道蓝色光罩。

能留到这个时候的没有傻子,在座之人要么已有了投靠的大树,知道这次动向也早有心理准备,要么就是无依无靠和风眠一样第一次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

那他们第一反应是什么?当然是跑,有多快跑多快,不管那些头头脑脑们说的再好听,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那一瞬间,风眠也想激发颈前的银链青石,赶紧传送出去。可是她不能,因为她没有退路,宁可死,宁可被人侮辱欺凌,也要坚持下去。

“还在犹豫的朋友们,可要赶快决定了。接下来我们就要揭示一个大秘密,也是我们几个决定要冒险进磁山的原因。并非我等蛮横不想与大伙商量,而是事关重大,不可儿戏。”

“愿意留下来听了这个秘密的,我就当是愿意和我们一起共闯磁山了。到时候若是再有反覆,可就别怪我们无情了……”

洛明澈是承天盟原来三个首领中家世最弱的一个,但他擅长交际,为人和善,无论是何出身听他说话总是能听得舒服,没想到今天说起话来,一样的冷酷无情。

几个头领唱戏一般一个接一个发话,自然是早有默契,也是向众人摆明他们的态度——他们早已达成一致,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稀稀拉拉又有几个蓝色光罩亮起,但终究还是有一半人留在了琅环玉壁。这些人也许是几个首领的心腹,也许是和风眠一样没有退路的人,又或许藏着不同的心思……

玉椅上五人端坐不动,静静等了一壶茶的功夫,见琅环玉壁中再无蓝色光罩亮起,似乎周而复始一般,又由方朴开口道:“如今还留在这琅环玉壁的,就是准备一同去闯那磁山的兄弟了。往后大家祸福与共,我自然也无需再隐瞒什么——我们几个之所以决定了要去闯磁山,自然不是随便去碰碰运气,而是磁山之中有我们势在必得的东西。”

这一刻,空荡荡的琅环玉壁静得出奇,所有人都翘首以盼,静等方朴揭晓答案。

谁知方朴微微一笑,却道:“在此之前,我必须向大家重新介绍一个人的身份,那就是我们五人之中的风吟道兄。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他的家世,我在这告诉大家,他出自河东风家。”

河东风家,平平无奇,大多数人和风眠一样,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琅环玉壁之中,却有不少世家子弟忽然想到了什么……

叫风吟这个名字的,神州之上没有一万也有上千,但说起河东风家,却只有一人。

一个曾经因年少多慧而名动一时的贵公子,一样参加了龙门岁考,却阴差阳错落选正试,只能参加试炼,却一去不回……

只见风吟从玉椅上站起身来,朝四方拱手一礼道:“在下风吟,想必比在座各位同道痴长几岁——因为,我本是二十年前来此境参加……

“二十年前,我曾经深入磁山,在那里,发现了一具仙人遗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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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风眠

夜入二更,风眠目光呆滞地躺在床上,草垫弥散的香味也无法让她安心入睡。

二十年前的选生,在磁山中寻得仙人法诀,留在试炼境中一直修炼了二十年。从一个资质平平的选生,成为试炼境中的第一人,筑基期圆满的大高手……

这种事,就算是玉椅之上的人说出来,还是荒唐得让人难以相信。

但不信也得信,风吟只是随便露了一手风诀,就让所有人无话可说。明明白白的筑基境界,冠绝此境的修为。

筑基境界以上之人无法进入试炼境,这是铁则,所以风吟所说应该不假。即便是那些元婴真人,也无法突破这铁则,否则她就不会被选为棋子,硬生生塞进这棋盘中了。

回想起扭转命运的那一幕,她至今仍忍不住浑身颤抖……

那是暗无天日的地渊,腥臭混沌的浊气,在灼热的熔浆焚烤下,如地狱血池一般的味道。她没了爹爹,也没了娘,甚至连心中唯一牵系着的那一点柔情,原来也不过是一场骗局。

那心蛊挥手间便被除去,那个脑海中的少年身影从此再无柔情,只余恨意。可她的心也像是被掏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从此再无一丝情感可以留存。

她被打入炼渊,与一群畸形的怪物一起,没日没夜地挖掘着烂泥一般的余烬土——这样的日子,将永无休止,直到她生命的尽头。

炼渊之中无日无夜,也不知过了多久,怯懦无助的她终于熬光了所有希望和忍耐。就在她向炼渊之底的熔浆池一跃而下时,忽然有一道仙云霓霞从天而降托住了她,给了她另一个选择。

“你的命运,本来就是在这炼渊中一生为奴。但你很幸运,赶上了这场天地劫变……”

“因果气运,皆因一人而乱。而你与之交缠,冥冥之中,你的命运也被改写了……”

“只要你做我的棋子,我就带你走出这炼渊,投入这盘天地乱局之中……”

她没有片刻犹豫,就拥抱了那片霞光。做个棋子,也比在炼渊之中做个行尸走肉要好。

…………

恍如一梦间,她就成了沧浪风家的十四女风眠,按部就班地被人举荐参加岁考,却又放弃正试,进了试炼境。

如今,她已经是试炼境中仅存的百人之一,但她还是不知道她这枚棋子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或许那仙人遗蜕就是她的使命?那如果她真能拿到仙人遗宝,完成使命之后,她的命运又通向何方?究竟是重获自由?还是迎接下一个使命?

风眠反复思量,空荡荡的心中泛起的却总是酸楚。长夜无眠,连洞府中凝厚的灵气此刻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风眠叹了口气,起身出了洞府,在琅环玉壁中随意走了起来。

琅环玉壁之中,早已没了往日的喧闹。今天,试炼境中又少了一半人。最终在天义钟前立誓的,只剩下九十六人。

如今已经不分什么家族出身,人人都可以在玉璧上层拥有一间最上等的灵府,像风眠一样还住在最底层洞府的反而只剩下她一个。

反正也是最后一晚,反正她也是本领最低微的一个,打坐练功进境再快,也没什么意义了,何必还去折腾什么?风眠这样想着,脚下漫无目的地游走,竟不知不觉间出了琅环玉壁,来到周围的荒山之上。

出了琅环玉壁,才发现夜空原来如此广阔,月光更是分外明亮皎洁。这试炼境中哪怕有再多厮杀算计,再多龌蹉下流,也总比暗无天日的地渊,多出几分美景……

望着皎白的月色,风眠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她一抖追月绫,如一弯残月绕在腰间,推举着她如凌波仙子一般在月下狂奔,望月而去……

月华如水,夜风如歌,可风眠只是个弱小的少女,并非乘风追月的真仙。发力跑出几里路,风眠已然汗透脊背,腰腿酸软,也便停下脚步,微微轻喘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都这么欺负我?不就是欺负我弱小么?”

“棋子就棋子,又能怎么样?我就是不想死,我就是要活下去!”

“磁山就磁山,我就去走上一遭——去你妈的!”

吼出了生平从未说出口的脏话,风眠一直堵在胸口的闷气一扫而空,忽然觉得试炼境中的夜风是如此舒服。

可是,背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磁山?你要去磁山?”

…………

风眠倏然一惊,忙回头一看,朗朗月色之下,哪有半个人?只有一道模糊的黑影,似乎有意在她身前动了一下。

“黑杀、不,恩、恩公……”

黑影顿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名字、这个头衔都不是很认可。

但他没有在名字上多做纠缠,而是缓缓道:“为什么要去磁山?是你要去?还是你们天义盟都要去?”

这本是天义盟最大的秘密,但在这凶名赫赫的黑影面前,一个孤单怯弱的少女又能守得住什么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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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青石

“你说的那个叫风吟的,已经没有青石链了吧?他要如何胜出?”

黑影听完了风眠一五一十的讲述之后,只问了这样一句话。

“他没打算胜出。从规则来说,他在二十年前就被淘汰了,他自己也深知这点。所以这次他说出磁山之事,并且愿意带队一同去闯磁山,只是为了让那些世家都欠他一个人情。”

风眠低着头扣着手,像是一个去乖巧的学生回答先生的问题一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就算他不想胜出,没了青石链,他要怎么出去?找个人一起传送么?”黑影又问道。

“嗯,正是如此。为此他还特地找了一个人,许了不少好处,只要听话随时随地和他一起传送出去。”风眠老老实实答道,“那个人就是我。”

虽然月光下的黑影没有表情,但他似乎还是微微呆了一下。

“胜出,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么?”黑影沉默了许久,忽然这样问道。

“是的。我可以不惜性命,不顾廉耻,但我一定要胜出。做什么都好,是谁都无所谓,只要能胜出,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不知为何,在这黑影之前,风眠似乎豁出了一切,回答得毫不拖泥带水。

被利用也好,被胁迫也罢,反正她只是一枚棋子,握在谁手里,都是一样……

…………

黑影沉默了一下,忽然微微扭曲,从阴影中诡异地伸出一只手来。手里拿着的,却是一只檀木匣子。

月色之下,那只手分外白皙,显得有些稚嫩,怎么看都不像一只杀人无数,冷血无情的手。

而那个檀木匣子里装的也并不是什么禁制毒药,秘书密函,而是满满的奇珍灵草——风眠在试炼境中苦苦挣扎了快三个月,拿到的也不及匣子里的一成。

风声一动,眼前的黑影已然消失不见。可风眠心中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戳中了一下,那被生生挖走的情愫,压在心底的恐惧、孤单和无助统统在这一刻摇晃了一下。

“等、等一下!我要这些东西,已经没用了!”

几息之后,黑影又出现在风眠身前,默默地,似是发问。

“风吟已经给我的青石链下了禁制,我现在已经无法自己传送出去了。”

风眠说出这句话来,却又觉得自己好糊涂——就算不能传送,和收下这匣灵草又有什么冲突?为何非要叫那黑杀回来,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可那黑影却动了一动,沉声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你的青石链,能让我看一下么……”

风眠的心猛然一跳,不管她怎么想,她都没有拒绝黑杀的权利。

风眠默默地低下头,解开衣襟,敞开领口,将颈前的青石链露了出来。可随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难堪的一幕,连忙下意识地双手紧紧捂住胸口,把头埋得更低了。

黑影见到这一幕,也顿了一下,片刻之后,光影一阵扭曲,一个黑衣少年的身影出现在风眠面前。

试炼境中从没有人见过黑杀的长相,因此风眠也没想过,那隐在黑影之中的竟是一个苍白冷漠的少年。

他面色白皙,全无血色,冷漠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披着一张人皮面具。目光涣散,眼中似乎空无一物,只是随着脚步走近,目光落在她颈前的青石上。

虽然那双冷峻的眼睛毫无生气,似乎只对她颈前的青石感兴趣,但风眠还是感觉呼吸一紧,下意识地将胸口掩得更紧了些。

黑杀看了一阵,忽然抬起手来,食指轻轻在青石上点了一下。

一道微弱的真气刺探过来,瞬间激起青石上涌起一道灵气将之弹了回去,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那一瞬间,风眠又有了与青石血肉相连的感觉——那是自从风吟笑吟吟地在她青石上加了禁制之后就没有了的。

只是那一瞬,青石似乎将那指尖一触的感觉也传到了风眠心里,让她忍不住浑身一颤。

“我也许可以破掉那个禁制。”黑杀这样说道,“但如果失败,也可能毁掉你的青石链。你可要一试?”

风眠心中又是一颤——毁掉青石链,正是眼前的黑杀让人闻风丧胆的独门能力,可他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似乎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

“你有几成把握?”

风眠不知道黑杀为什么要给她这个选择,也不知道这么问会不会招来祸端,她只知道如果现在能传送,那匣灵草很可能会让她胜出。

“三成。”黑杀淡淡的说道。

“我愿意一试。”风眠毫不犹豫地说道。

黑杀点了点头,看了看风眠颈间的青石,道:“你把手拿开。”

风眠缓缓放下手,却又不知该放在哪里,索性背在身后,咬紧了嘴唇抬起头来,仿佛一只引颈就戮的天鹅,默默等待着。

黑杀目光一凝,右手忽然掩没在一片黑影中。那似是一柄乌黑的短剑,却如吞噬一切的怪兽一般,无论月光还是轻风都无法逃脱,让剑身周围只留下一片虚无的黑影。黑杀缓缓举起黑剑,专注的目光中再无一物,剑尖直指风眠颈前的青石。

一阵凉酷的寒意扑面而来,风眠强忍住心底的战栗和慌乱,稳稳站定在黑杀剑前。

黑影一闪,轻轻划过青石。青石微微一闪,幽幽青光像是一盏摇曳的灯火,在一股微风下轻轻一晃,就此熄灭。

“啪”的一声,青石从银链上断落,而风眠悬着的心,也仿佛在那一刻断了线。

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喉咙之中也不由自主的发出哀声。没有青石链,也就没了完成使命的可能,甚至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朦胧之中,只见眼前的黑衣少年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却又生生僵住,似乎想要说话,却又忍住。

“抱歉了。你就说碰上了黑杀,倒了霉。”

良久,黑杀这样说道。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取出一个口袋,从里面随便拿了一个递给风眠,“或者你戴着这个,虽然不能用,但一般人也看不出来。”

风眠用模糊的泪眼一看,那是一条银链,上面坠着一块晶莹的青石,竟是一条看起来完好无损的青石链。

“我现在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还不能让它传送。但还有几天,也许我能研究透,弄出一个完好的来。”

那一瞬间,黑杀脸上终于流露出深深的无奈与疲惫。他随即又取出一个口袋,信手往地上一倒,一堆东西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地上,像是没人要的垃圾一样,却在月色下散发着色彩缤纷的灵光——曾经温公子手中的珠玉灵器就在其中。

“这些,你拿着吧,或许用得上……”

少年留下这样一句话,随即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泪眼婆娑的风眠看着地上一件件她一辈子也不曾拥有一件的灵器,心中越发凄苦慌乱,忽然一个人坐在旷野之中,呜呜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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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磁山

第二天辰时一到,琅环玉壁中所有人齐聚在天义钟下,双目红肿,一夜未眠的风眠也在其中。

虽然她多了几件合用的灵器,可谓实力大涨,但贴在颈前的青石链却是假的,让一切都没了意义。

风眠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胜出的使命已然无望,却又无法退出——她又不是风吟,可没人愿意为她传送。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波逐流般地混在人群之中,成了九十六人的队伍中的一员。

九十六人,在五位首领的带领下分成五队,风眠自然而然被分在了风吟一队——这一队由风吟率领,是要在前面带路闯关的,自然无一不是好手,尤其是仅存的几个散修里面的高手,无一例外地分到了风吟手下。

而风眠,竟是其中唯一的女子,也是唯一一个兴致缺缺之人,只是尾随在最后,离开了空荡荡的琅环玉壁。

百日试炼已近尾声,大浪淘沙留下的天义盟百人自然也都是人中龙凤,即便无人号令,也排列有矩,隐隐构成一个阵型,快步向磁山挺进。

琅环玉壁本已深入大陆中央,不过行了短短几十里,一片延绵成环的山峦便出现在眼前。山峦环抱之中,玄黑的磁山如一座托举天幕的高塔,高耸入云,让人望而生畏。

风眠并不是第一次靠近磁山,刚进入试炼境的时候,她也曾在那黑黝黝的磁峰下驻足许久,想象着那环形山峦之后藏着怎样的秘密。但胸口颤动青石立刻给了她警告,让她再也不敢靠近磁山半步。

这一次,胸口的青石链并不是她的,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感应。可是,此时毫无感应的却不是她一个人。

“为什么这一次靠近磁山,青石一点动静都没有?”众人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有人这样问道。

队首的风吟也停下脚步,回头解释道:“我说过了,青石鸣动示警自然是有原因的。磁山之中有一种莫名的磁力,会让灵气真气流动生出奇怪的变化。青石链似乎对那磁力格外敏感,一旦进入磁山范围,就很容易触发传送。所以我给诸位的青石链都加了防护,相当于盖了一层罩子,这会儿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动静了。”

这个解释或许不能让人满意,但也没人再说什么。在风吟的带领下,众人逐渐放慢下行进速度,却并没有直奔环形山而去,而是饶了大半圈,才笔直地向环形山行进。

可是才走了几里路,众人就感觉到明显的异样,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坠力在向下拉扯,只觉身子越来越沉,像是浑身绑满了沙袋,挂满了铁块一样,

不止如此,体内的真气似乎也受到某种压制,运转起来颇为艰涩,更是雪上加霜,连抬腿走路这么简单的动作都越来越吃力。

“大家应该感觉到了,这神秘磁力对真气有一定的压制之力,而且越是深入磁山内,这股力量也越强。路还长,大家如什么手段宝贝,不妨都拿出来了,能省点力气是点,用不着不好意思。”

风吟说虽这么说,但他还是闲庭信步一般不疾不徐地走在最前面,一点也看不出吃力。但后面的人可就没他那等修为了。尤其是风眠单论修为可以算是这队人里最弱的,自然第一个坚持不住,将腰间的追月绫一展,推着她稳步向前。

不一会,队伍里的人也纷纷支持不住,拿出灵器助力或是吃些丹丸进补,最不济的便放下身段,沉腰弓背,拿兵器拄着地艰难前行。

一共十几里的路程,居然走了三个多时辰,一群平日不可一世的高手像一帮八十老妪一样,总算磨到了环形山脚下,可面前还有陡峭的山壁拔地而起。

站在环形山脚下再看,直觉陡峭如悬崖一般。就算没有磁力压制恐怕也并不好攀爬,何况现在每走一步都要喘上几口。

气喘吁吁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抬头向上仰望着,脸色都难看的很。

风吟见状朗声一笑,道:“大家别怕,这山是不用爬的。其实这也根本不是什么环形山,而是——仙墓的外陵而已。”

风吟扔下这么一句话,便在一片惊愕声中缓缓浮空而起。虽然他的身形在磁山阻挠下仿佛有千斤重,但他身周涌起的劲风更强,硬生生托着他浮空而起。

别的不说,单是这一手御风之术,在一群还未入门只有炼气期修为的选生中,便已强得不可思议。

只见风吟缓缓升至十几丈,两臂虚张,无数道淡青色的光芒在他身前化作风刃,汇成一股席卷一切的风暴。

“清风——破障!”

风吟一声清吟,无数道风刃如浩浩荡荡的千军万马,一齐向前方的山壁斩去,似是要以一往无前的开山之势生生破出一条路来。

可是,没有想象中千刀斧凿的声响,而是无数道风刃汇成的狂风如风卷残云一般,吹散了眼前的迷障,千仞的峭壁山崖上,忽然露出了一个巨大的谷口。

“这就是入口了。诸位,随我来吧。”

风吟缓缓落下,笑吟吟地向前一指头,仿佛只是平凡地指了一下路。而身后目瞪口呆的诸人看向他背影的目光,则更复杂了几分。

后面几支队伍的首领,三位世家公子哥见了这一幕,脸色不禁也有几分难看。在继续前行的人群中,不经意间凑到了一起。

“这老鬼,似乎还藏了手啊。一般的筑基境界,可做不到这样举重若轻。”洛明澈巧言妙语,三人中一向是他先开口说话。

“在这试炼境中修炼了二十年,再没这点本事,那就是饭桶了。”杨家的长公子,一向眼界甚高,说话也从不拐弯抹角,“我再说一遍,我信不过他,他所图之事,一定没那么简单。要得仙藏,该先拿下他才是。”

“杨兄稍安勿躁,他的确出身河东风家,这个总不假。既然是世家出身,就总有规矩限制。不管怎么说,他说不想在这试炼境中呆一辈子,我是信的。既然早晚要出去,我就不信他敢一下子把我们几家全得罪了。”

风桦倒是一脸轻松,陇西风家,也的确有资格说这话。

“仙藏再妙,他一个人吞得下么?他一个筑基境界,在试炼境中抖抖威风也就罢了,出去之后算个什么?我家随便一个老仆也能收拾了他。他若是识相,分他点好处也无妨,毕竟都是世家出身……他要是敢耍花样,哼,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几句话的功夫,三位公子哥又达成了共识,云淡风轻地走在队伍最后面,间或与队伍里的亲交好友们谈笑几句,似乎不怎么把风吟放在心上。

而五个队伍中位居正中的方朴一队,却最是沉闷,连同带队的方朴在内,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是保持着稳定的步调,缓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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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仙藏

一行百人进入峡谷之后,磁山的压制力越来越强,众人强拖着沉重的步子,再也没人能轻松谈笑,个个低头调用各种手段,咬着牙一步步前行。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众人只觉身上的万钧压力陡然一撤,不由得一齐起头来,眼前忽然一片开阔,只见四周陡峭山崖围起的,却是一块方圆足有百里的大平原。

平原正中,地势逐渐隆起,乃是一座占地千顷,百余丈高的土丘。土丘之上只见一座雄峰拔地而起,如一柄黑剑刺入云霄,正是玄黑的磁山。

而土丘之前,立着两只高逾百仞的巨大石像,仿佛上古富贵人家门前的石狮子。只是一个破损得全然看不出样貌,另一个已碎成无数块巨石,早已看不出原来样貌。

而两座石像底座之间,原本平缓圆润的土丘底部,像是一个巨大的蛋壳被一块石头砸破,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大洞。

“这便是仙人寝陵,里面的仙藏不计其数,能拿到多少,就看各位的了。”

风吟淡淡的话语,让众人心头震撼之中带着狂喜。这巨大的土丘居然是仙人的坟墓,而那磁山或许也只是仙人墓碑而已。这样的气派,可想而知其中的“仙藏”是何等诱人!

“风吟道兄,已经到了这,就把该说的说完吧。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宝贝,还有,什么凶险?”

天义盟的首席,方朴站在众人中央,终于开了口。

“我之前只怕说得越多,大家越是不信。”风吟笑道,“到了这,见了真正的仙家遗迹,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仙藏就在眼前,我尽量不说得太细碎,以免惹大家烦。”

“二十年前,我机缘巧合地闯入这磁山深处,一直探到那地陵底部。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风吟像是说了一个无关痛痒的笑话,缓缓道:“一座巨大的,青玉棺。”

“到底有多大,我不知道——因为,进入那地陵之后,我就一直恍恍惚惚,似乎陷入了一个迷梦里……”

“那是一个无、比、精彩的美梦……”风吟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似乎回味着那段奇妙的记忆。

“梦里我修炼成仙,飞翔于天河之上,醉卧在瑶池之旁……醒来之后,却发现已在磁山之外,而心中,却留下了一部仙诀。”

“这,就是我寻到的仙缘……”

风吟随手一招,无数道风劲凭空而起,托举起他的身躯,如天神一般缓缓升起。淡青色的灵光四溢流散,可刚刚离身几丈远,就激起一道道灵光相冲,像是狂风席卷海浪一般,掀起五彩绚丽的霞光。

“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回到这里,却始终无法再踏进地陵。在磁山磁力经年累月的规束下,这里的五行灵气被切割成一块一块,彼此撞击冲荡,仿佛一座天然的五行奇阵。我即便将风灵力修得再灵动变幻,也无法一人突破重重五行叠嶂,进入地陵之中。”

“所以,这一次我把这个秘密公开出来,请大家一起冲破这五行阵。至于在地陵之中能得到什么仙藏,那就看各自的机缘了。”

“哦对了,顺便说一下,其实二十年前有个人和我一样入了地陵。他看到了什么我不知道,但他拿到的两件仙器大家没见过也一定听过……

“一柄可以斩断一切灵气流动的仙剑,名曰破律。还有一件可以完全遮掩身形灵气的仙衣,名为云隐——没错,那个人现在被叫做黑杀……”

此言一出,憋了许久的众人终于一下子叫出声来。黑杀的汹汹恶名,比眼前这筑基圆满的试炼第一人令人胆寒。

而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黑杀也是滞留在这试炼境二十年的老怪物,还得了让人梦寐以求的两件仙宝——对很多人来说,这比苦苦修炼二十年才能有成的仙诀更有吸引力……

“那倒是有意思,既然你说这里有天然的五行阵阻隔,那当初你、还有黑杀,是怎么进到地陵中去的?”

发问的还是方朴,而这一问也是众人想问的。悬浮在半空之中的风吟,隐隐已被孤立在外,各怀心思的众人个个下意识地向方朴这边靠过来。

风吟沉默了一下,望着天际道:“说了就怕你们不信。”

“本来,我也不过是一个在夜晚遥望着磁山的迷惘少年。可是那一夜,忽然有一颗明亮的流星从天而坠,撞向磁山。虽然没听到轰响,但我还是感觉像一颗巨石落进大海,掀起无边的灵浪。”

“眼前的环线山突然缺了一块,露出了这条通往磁山内部的道路。得此天授之缘,我自然豁出一切,发足狂奔,竟一路毫无阻碍地一直跑进地陵深处……”

“我也曾和鱼子奇,哦不,和黑杀聊过那一夜的异相。他所见所经历的与我大致相同,或许正是那颗流星撞破仙墓,这才露出那地陵。同时巨大的灵浪也暂时将磁山中的一切迷障和灵气乱流一扫而空,这才有那么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们两个一无是处的少年毫无阻碍地得了仙缘……”

风吟说完潇洒地一挥手,缓缓落下,笑道:“信与不信,那就随你们了。”

“我信。”

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惹得众人纷纷侧目,看着那个衣冠楚楚,每每总有惊人之语的书生。

“风某相信风吟兄所说,只因这一切,倒是印证了在下的一个猜测。”

“这试炼境,当是大神通者开辟出的一方小界,但目的却并不是为了什么试炼,而是——传承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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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传承

就在一个白衣书生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口若悬河之时,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淡淡的影子扭曲了一下,又消失在人群后方。

那神出鬼没的影子,自然是如今试炼境中的梦魇——黑杀。只是披着仙衣云隐的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闯入仙陵的鱼子奇,而是曾经的木牌侠士阿原。

被那黑衣少女一剑刺破青石链之后,阿原的心仿佛也被刺了一个大洞,心中曾经的种种善念和坚持一点点流淌出去,只剩下一片杀意与虚无。他雪藏了古剑和木牌,手握黑剑,化作了黑杀。

虽然黑剑被称作“仙剑破律”,却没有一丝“仙”意,说是一柄吞噬一切的魔剑反倒更合适些。剑锋斩过之处,无物不断,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仿佛灵气生机被吞噬之后留下的虚无之影。

不仅如此,阿原分明感觉得到,黑剑在他手中正不断“进化”着,仿佛一只凶兽的幼崽找到了饲主,正在飞速成长,直到有一天化作可以吞食天地的巨兽。而他这位“饲主”,虽然不知道付出的养料是什么,却也在飞快成长着。

披上那所谓的仙衣云隐,藏身在一片阴影中,他亲眼目睹了无数肮脏龌蹉之事,也见证了试炼境中最大的一场阴谋,见识了方朴、沧云他们翻云覆雨的手段。

即便他拼命束缚着杀意,手中黑剑非奸恶之徒不斩,但留下的恶名还是远远胜过黑剑原本的主人。

并非阿原还执意恪守什么侠义之道,手握黑剑日夜杀人,他并不觉得自己与那些恶人有什么不同。只是藏在心底的那一丝清明,本能地抗拒着,不肯被黑剑上源源不断涌来的杀意彻底吞噬。

不,还是有一些不同。

每次从背后一剑穿心夺取一条性命,心中并没有丝毫快意,而是涌动着难以忍受的烦躁与恶心。

曾经梦寐以求的灵器灵符一件件到手,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是随手研究一下,便没了兴致。

无数灵丹灵药吃下去,功力突飞猛进,却再也找不到当初跑跳如飞的喜悦,而是浑浑噩噩,直如行尸走肉一般,再也找不回初出江湖之时满眼所见都是惊喜的那种心境。

唯一支撑阿原的一线希望,就是如沧云所说,用黑剑切下一个完整的青石链,修复到以假乱真的程度再传送出去——那样或许还有一线胜出的机会。

不管那机会有多渺茫,都是阿原心中仅存的一线光明,如果连这一丝希望也泯灭,那曾经的木牌侠士,也将彻底消失不见。

“还有第三点——只有筑基境界以下之人才能进入这试炼境,这本身就是一个很明显的线索。上古之时有言,‘道基未筑皆凡人’,各门各派弟子只有筑基之后才算是打上了门派的烙印,才算是大道一支,因此上古修仙者寻找传人之时都是限定为筑基未成之人……”

“而这座磁山,正是留给传承者的考验。隐藏在幻障之后的入口是考验眼力运道,磁山的束缚之力是考验心性耐力。除此之外,试炼境中并无太大的凶险,反倒可以说是一处仙家福地,只要灵慧过人,心志坚韧,哪怕全无修为,也一样有机会获得传承。而一次只能获得一份仙藏,更是仙家传承常有的规矩……”

三方势力的头脑早已在暗中联络商定好了一切,而那白衣书生风君子,恰好就是穿针引线之人,自然事事都能和首脑们配合默契,句句都能说到点子上去。

“风兄弟说的没错,其实我也有相似的猜想。只有这么想,才能解释试炼境中的种种古怪。”

人群之中,曾经的天道盟盟主,如今的天义盟首领接回了话头。

“而仙盟的高人们,必然早已看透了这试炼境的真面目,这才没有强行破界,而是将之当作试炼境,正好一举两得。”

“每年派一拨选生进来采些花花草草,于此境毫无损耗,却能收获不少灵草,选拔出不少合用的弟子,自然是笔划算的买卖,希望能长久做下去。所以仙盟采发下青石链,并做了手脚,不让我们靠近磁山,生怕我们取了传承之后此界消亡……”

暗地里见识过这帮人的诡谲狡诈之后,阿原自然知道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能信,都只是哄骗这些炮灰的谎言鬼话而已。但这磁山之中藏着某个大秘密,还是毋庸置疑的。

仙家传承之类的东西,本来对阿原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引力,可此时却仿佛只是一潭死水中投下一颗小石子,掀起一点点涟漪——但那也足以让他眼中恢复了几分神采,神智恢复了几分清明。

就算地陵深处一无所有,也不会比现在更糟。若是真有仙家传承,更不能让这帮满肚子阴谋算计的伪君子们得逞……

阿原收敛住心中的杀意,看了在风吟身旁垂首不语的那个娇弱少女一眼,默默地从人群边走过,一步步向土丘之下的地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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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破阵

隐在仙衣云隐之下的阿原,一边默默前行,一边运起天眼术,仔细观望着周围灵气的流动。

诚如风吟所说,磁山附近的五行灵气在莫名磁力的约束下纵横交织,以磁山为中心围成了一圈圈色彩斑斓的光网。每一个“网格”都足有几丈长宽,其中外疏内密,满是被挤压至极致的纯一灵气。

在磁力束缚下,五行灵气勉强维持住一种平衡。可一旦稍有冲击打破这平衡,就可能引发灵气对冲,甚至像点燃一挂鞭炮一样引爆整座磁山,所有人都要瞬间炸个粉身碎骨。

难怪以风吟那样的修为,也不能独闯磁山,必须拉着众人一起。不过即便鼓动来这些各怀心思的“炮灰”,到底又要如何闯过这座天然的五行大阵,阿原还是想不透。

不过没关系,黑杀一向是隐在阴影之中,该出手的时候再出手……

…………

在风君子的配合下,风吟渐渐压下了众人心中的疑惑和敌意,再次聚拢了他的队伍。

风吟讲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众人对他非但没有生出信任,反倒更添了几分忌惮和猜疑。但风吟这一队全是没有根脚的散修和江湖人,既然已决意堵上一把,除了听命之外也没有其他选择。

而风吟一边指挥若定,一边亲力亲为,他鼓起漫天的风刃,结成一道道密实的风墙,将一块“网格”整齐地切割开来,再让手下一拥而上,各种灵器灵光胡乱招呼。

旁人没有天眼之术,即便能隐约感觉到五行灵气的乱流,也不知道真正危险之处在哪,只能听命行事,如蒙着双眼在黑夜里将手中家伙一顿乱舞。尽管攻击手段都落在空处,但搅动的五行灵气,还是迅速捣毁了“网格”,将挤压的纯一灵气搅浑,再无引爆之忧。

这的确是一个简单有效的法子,虽然消耗巨大,但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总能一点点突破五行乱阵,逼近地陵。

这法子没了风吟深湛的修为固然不行,但没有众人杂乱的五行真气狂轰,仅凭风吟一人也的确玩不转。

明白了这层利害关系之后,众人对风吟倒也多了几分信任,只是出手越来越虚张声势,谁也不肯胡乱浪费自身的真气。

眼看破阵的速度越来越慢,风吟也心知肚明,顺势提出了轮换休息。天义盟首席方朴倒是表现出了领袖的担当,率先带队上前轮换,还向风吟队伍里的每个人都发了些凝气丸回复真气,引来一片赞颂之声。

方朴这一队大多是从侠义会带出来的亲信,自然比风吟那一队进展要快上许多。但谁也不是傻子,只是稍微多做了一点,方朴便发下凝气丸,示意休息轮换。

其他人可以轮换休息,可风吟却不能。他似乎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随手挥动的风刃风墙在众人狂轰乱炸之下岿然不动,一点也看不出吃力的样子。

接下来风桦这一队,一帮眼高过顶的公子哥,自然不肯像散修和江湖客那样抡着膀子大动干戈,而是随手撒出一张张灵符,没耗费多少真气就完成了任务。只是同样不肯多做一丁点,只是完成“分内”之事便算了事。

轮到杨玄感这一队,这位名门长子却一挥手止住手下,孤身一人走上前来。他瞥了一旁好整以暇的风吟一眼,从袖中取出一张青金色的符箓。

那符箓古朴破旧,黯淡无光,但杨玄感只是伸手一拍,符箓上顿时亮起耀眼的青光,跃动如火焰一般。与此同时,巨大的灼热感如烈日当头,逼得众人齐刷刷地退了几步。

杨玄感伸手一扬,冲天而起的青火仿佛有生命一般,张牙舞爪地向数道风墙织成的网格扑去。

网格中封存的本是凝润的水相灵气,可在青火的焚烤下却如水滴在红热的炭炉上,嗤嗤几声便蒸腾一空。

青火余势不歇,挟着蒸腾的水气打在风墙之上。隔绝五行的风墙也挡不住青火的冲击,瞬间土崩瓦解。

青火席卷而去,势不可挡,眼看就要掀起一场风暴。这一刻,一直面带微笑的风吟终于脸色一变,双手用力一挥,顿时狂风四起,风刃如刀,刀刀砍向那不可一世的青火。

崩散的灵气乱流轰鸣不已,一时天地震颤,灵动有序的风刃驱赶着搅乱的五行灵气,将灵气对冲的威能全引向对手。肆虐的青火在左右夹攻下终于渐渐败下阵来,迅速消于无形。

而漫天的风刃织成一道几十丈长的宏伟风墙,终于挡住了搅乱的五行灵气,将一场大祸勉强平息了下来。

“杨兄,你这是做什么?”

劲风之中,须发飞扬的风吟浑身青光涌动,目光如电,狠狠盯在杨玄感身上。

而一向孤高冷傲的杨玄感微微一笑,一拱手道:“本想替兄弟们省点力气,不想却低估了这古符最后一击的威能。还好风吟道兄修为过人,镇得住场面,在此谢过了。”

说完,杨玄感洒然而去,归队安坐——他这古符一击虽然差点惹了大乱,但光看成果,却一下子破除了十几块“网格”,自然有资格下去休息。

而他方唱罢,洛明澈便上前一笑道:“杨兄出手之后,就轮到明澈了。风吟道兄放心,我一定把握好分寸……”

风吟长袖一振收了风劲灵光,唯有脸上还留着几分青色,冷冷道:“方才那一下,我消耗甚大,伤及根本,势必需要调养一下。洛兄出身世家名门,自然有的是手段,也无需我在此添乱。”

“不过还要提醒洛兄一句,方才那一击我用灵眼之术看得分明,前方几十丈远之外,隐隐灵波成影——我那老朋友黑杀,已经走到我们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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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弥天

“黑杀?”

洛明澈两眼一眯,嘴角微微上扬,这略显轻浮的表情反倒让这个英俊非凡的世家公子更添了几分魅力。

“黑杀在此现身,那是再好不过,正好顺手将之除去。”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黑杀不过孤身一人,为何反倒走到我们前面去了?”

这话本有几分质问之意,但洛明澈含笑说出来,却让人感觉不到敌意,像是随口说了个笑话一样。

“我们这么多人,自然只能用稳妥的方式步步为营,一点点攻破五行阵。但黑杀一个人,总有些取巧的办法。”

“事实上,这五行阵中也不是寸步难行。穿越五行界壁之时只要小心一些,并且自身修炼的真气与‘网格’中凝聚的灵气同属,就没有大碍。何况黑杀有仙衣云隐可以遮蔽气息灵机,又有仙剑破律可以切割五行界壁,能在五行阵中走出去一段并不奇怪。”

“但他能进入的网格还是有限,毕竟就算他底子再差,功法再杂,也不可能修到五行真气齐备的程度……”

风吟面带微笑,同样像是说了个笑话,可忽然脸色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

“他本是五灵脉,下品三灵根,真气驳杂,修为低微……可这些年,不断杀人越货,劫了不少灵丹灵药和功法图谱。莫非——他真正的目的,竟是为了磁山……”

风吟越想越是心惊,乃至额头有一滴汗珠滑落也未察觉,他双目青光闪动,运起灵眼望向前方几十丈远处,脸色越来越难看。

“不妙,我倒是小瞧了他。他筹谋这么多年,若是真凑成了五行真气和五套功诀,再有仙剑仙衣之助,穿越五行乱阵也不是不可能……弄不好,还真要被他抢了先……”

虽然风吟的神色不似作伪,但熟知他城府的公子哥们还是未敢深信,相互对望一眼,还是洛明澈开口道:“风吟道兄自然深知那恶徒底细,可有什么对策?”

风吟看了几位公子哥一眼,神情又放松下来,笑道:“还能有什么办法?我若有更快的破阵之法,又何必等到今日?”

说着,风吟双手一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反正黑杀不过一人,再进一次地陵也不过多拿一份仙藏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他只要不来捣乱,我们按部就班破阵即可,无须与之纠缠。”

一时间,天义盟的五位首领都沉默下来,心中纵有千言,也没人肯在这关头说半个字。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许久,风桦终于开口道:“黑杀恶贯满盈,让其得了仙藏,乃是仙家之耻。我倒是提议,合力在此将之剿除。”

终于有世家公子按捺不住,风吟倒也乐于配合,笑道:“风兄有何手段?愿闻其详。”

陇西风家的公子垂首从袖中取出一物,却是一个巴掌大的青色小铃铛,看上去普普通通没有丝毫灵气波动,却让风吟眼皮一跳。

“这是——传承之宝?!”众人之中十个倒有七八个出身世家,自然看得出此物不凡之处,纷纷惊叫出声,连杨玄感和洛明澈也不例外。

传承之宝既得一个“宝”字,自然已脱离灵器之属,与金丹道君的本命法宝归为同类。

金丹修士在参悟道意,点化金丹之时,往往要寻一本命之物,同参大道。而金丹既成,本命之物与丹意相融相通,再以丹火培炼,方能与主人心意相通。意念所使,如臂使指,自然非普通法器可比,自古谓之本命法宝。

而金丹修士亦有寿数,道身陨落之后,本命法宝却可长存于世。只是世上再无与之心意相通之人,沦为一件普普通通的法宝。

但也有大能之辈,可以将本命法宝炼成传承之宝留予后人,虽然比不得真正的本命法宝,但较之毫无灵性共鸣的普通法宝,还是要胜出许多。

而传承之宝更大的妙处在于只要是血脉传承的后代,哪怕只有炼气修为,一样可以简单驱使——即便只能发挥出一成半成威能,也足以碾压所有上品灵器。放在试炼境中,简直就是作弊一样的逆天之宝。

只是,传承之宝极其难得,唯有那些声名显赫、传承千年的世家才有那么几件,往往都是落在一辈人中最出类拔萃的天才手中。而这样的人,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试炼境……

“风兄居然能把传承之宝带进试炼境,陇西风家,还真是深不可测啊……”这幽幽一叹,却是首席方朴。他一向甚少评论世家之事,可在传承之宝前也不免破了例。

风桦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微微一笑,道:“诸位不必太过紧张,这‘弥天钟’虽是传承之宝,但并不以威能见长。其特殊之处,在于可以消弭五行灵气的冲突,钟声所及之处,即便是正在对冲的水火灵气,也要暂时偃旗息鼓。有此宝为助,我当可暂时定住五行乱流,大伙便可以全力施为,一同剿灭黑杀。”

这么一说,众人自然都听懂了,只是对“不以威能见长”就只能撇嘴冷笑了。早把这宝贝拿出来,哪还用小心翼翼地一点点破阵前行?

风桦这时候亮出传承之宝,剑指黑杀,意图不言而喻。反正仙剑与仙衣,起码有一件入了这位公子的眼。有传承之宝在手,也不怕旁人不答应。

都是老谋深算之人,谁也无需多说废话,只是不得不佩服陇西风家的实力而已。连一向与风桦同进退的洛明澈也不禁苦笑道:“风兄,你家里的高人,不会已经算到这一步了吧?”

“如今这天底下,哪还有什么妙算无遗?”风桦摇头笑道,“只是以我的资质在流风堂中只能忝居末位,恰好分到此宝罢了。”

风桦说得谦逊,可脸上却流露出几分傲色,“据说此宝乃是族中一位心高气傲,志比天高的前辈所炼。其一生之志,是要炼出一件合天地五行大道,分阴阳,定风水,比肩神器天玄钟的法宝。可惜宏愿未成,却阴差阳错地留下这弥天钟,能弥合五行之力,也算是有几分天玄钟的神采吧……”

“风家前辈的宏愿大才,令人钦佩。可眼下,还是先解决了黑杀再说吧。”风吟眼中青光闪动,似乎见识了弥天钟的不凡,目光又落在远处。

“对付黑杀,自然要全力出手,一击必中。风兄可有把握撑得住?”

风桦也不作答,只是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右手,一滴殷红的鲜血在指尖凝聚,轻轻一点,巴掌大的青色铃铛霎时涨大了几十倍,成了一口玄青色的古钟。

古钟上仍然没有半点灵气波动,可一旁的风桦却仿佛一瞬间突破了无数关障一样,散发着不输于风吟的灵压。他伸手一拂,古钟轻轻一荡,悠扬的钟声顿时响彻天地。

那一瞬间,众人只觉浑身真气为之一凝,完全没了感应,连磁山如影随形的压力也随之一松。

而风吟却似乎全然不受影响地腾空而起,无数道风刃在两臂之间交缠,凝成两柄几十丈长的巨剑。

风吟双臂一落,风剑以开天辟地的威势向前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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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围攻

风吟既然出手,世家公子们自然也不能落后。

只见洛明澈取出一个印着八卦图案的方帕,迎风一掷。方帕散发着淡淡幽光,在漫天风刃中缓缓旋转,如一滴墨汁落在清水之中不断侵染涨大,直至笼罩天幕。如乌云盖顶,隐隐有雷声轰鸣。

杨玄感也亮出一柄银光熠然的长剑,大喝一声,剑光直冲云霄,如电芒映天,威势更胜风吟的风剑一筹。

首席方朴亦纵身而起,浑身青光流动,如一条青蛟腾空而起。手中虽无灵器,却凭空亮起无数道光影,如剑如矛,暴雨一般向前方砸去。

面对大敌黑杀,在弥天钟的嗡鸣声中,试炼境中顶尖的几位首领再无保留,不仅用上了趁手的上品灵器和手段,也纷纷展露出了真元境界。

试炼境虽然筑基以下皆可进入,但实际上真元有成之人哪还用得着参加岁考?元脉好坏,说到底不过是凝元突破时的难易而已,已然凝成真元,还考量资质天赋作甚?

因此试炼境之中几十年来,只怕也没出现过几个真元境界之人,更不要说还有徘徊此境二十年,筑基圆满的风吟。

这几人一齐出手,一时天地为之色变。灵光交汇之处轰鸣如雷,火云漫天,即便有弥天钟压制,扑面而来的灵压和热浪还是让旁人几乎站立不稳。

风吟凌风而立,双目青光闪烁,灵眼术在无数纷乱的灵气流中飞快找寻。片刻之后,他忽然伸手一指,喝道:“在那!”

随即,一道青光在风刃交缠之下,如利锥一般刺去,指明了无影无踪的黑杀所在。

钟声大振,风卷雷鸣,一道道剑光雷光调转方向,紧随风锥而去。

这一次,黑杀终于避无可避,现出了踪迹。一道白光划过,凭空刮起一道风刃,与迎面而来的风锥一撞,裂成无数道吹卷的旋风。

道道白光如撕裂长空的闪电,汹涌的风刃前仆后继地迎上来,与一道道剑光雷光撞在一起,虽然激得光芒万丈,却声势全无,仿佛同归于尽一般,消弭于无形。

“颍川陈氏的归元扇!果然是落在了黑杀手中……”

洛明澈催动方帕灵器,想要从上方罩下,但同样为风刃所阻未能如愿,不由得长叹一声。

“哼,又不是寂灭归元扇,不过区区一个分炼的上品灵器,我倒要看看能拦我几时!”杨玄感冷哼一声,长剑一举,顿时分出七道银色光剑,如孔雀开屏一般。

光剑一动,仿佛水中游鱼一般闪过道道风刃,如有灵性。可就在光剑即将合围之时,突然一道白光如闪电撕裂长空,汹涌的风刃如狂浪滔天席卷一切,顿时将几道光剑彻底淹没。

杨玄感长剑挥舞,一道道光剑连成一线,源源不绝地向白光攻去。可白光亦越发灵动,毫不停息地掀起阵阵狂风,将一切攻势尽数化解。

风吟瞥了脸色有些难看的杨玄感一眼,悠然道:“归元扇归化五行之力,化灵机为风刃,在这玄磁五行阵中正是合用,可谓事半功倍。而弥天钟下灵气相冲之威大减,这般强压硬攻,只怕难以奏效。”

杨玄感眉头一扬,正要出言反驳,却听洛明澈道:“无妨,黑杀这般驱动归元扇,乃是损伤根本的手段,就算他撑得住,灵器也撑不住,我们只管强压就是。”

洛明澈一掐法诀,头顶上的方帕顿时幽光大盛,黑云滚滚,八方雷动,向下方一阵狂轰。

在杨玄感和洛明澈的猛攻之下,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白光终于渐渐不支,在剑影和雷光的夹击下,忽然轰地一声炸碎成无数尘屑。可随即黑云之下又亮起一道黄光,形如一柄遮天巨伞,又将剑影雷光尽数挡住。

“这伞不是普通灵器,而是机关灵物,想必是出自偃师刘氏之手吧?”

风吟随手牵动风刃在黄伞上斩了几下,纯粹做做样子,“这样的东西,想必我那老友还有不少。一件一件拿出来消耗,还不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呢……”

这下,洛明澈的脸色也有难看,他也懒得答话,催动黑云降下暴雨惊雷,狂攻不已。杨玄感则又取出一张银边符箓,化作一柄银色巨锤,轰然敲在黄伞之上,直撼得地动山摇,震得众人惊慌失色。

一开始还在一旁出力围剿黑杀的众人也看出来了,这几位首领一出手,有没有他们根本没什么区别,连忙纷纷收手躲避,以免殃及池鱼。除了方朴眉头微皱还出手帮上几下,就只剩杨玄感与洛明澈二人各展神通,向那黄色巨伞狂攻不已。

黄色巨伞只撑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轰然破碎,消于无形。可接下来又是一盏古灯模样的灵器升起,青光如豆,撑起的光幕虽小,却还是稳稳地将漫天灵光挡在外面。

而那看灵光交织之处,竟越来越远。在天义盟五大首领的围攻下,黑杀似乎只是毫不顾惜地随手丢出一件又一件灵器阻挡一下,丝毫没有在连番剧斗中多费一点精力,而是朝着地陵的方向,越走越远了。

响彻天地的钟鸣声,终于渐渐停息了下来。手握传承之宝,却连一个真元未成的对手都拿不下,堂堂风家公子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风吟道兄,此境以你修为最为深湛,对这磁山也最是了解。该如何剿灭黑杀,还是请你出个主意吧。”

风吟微微一笑道:“我早就说了,黑杀不过一人,哪怕让他抢了先,也不过多拿一份仙藏而已。咱们这么多人,也不差这一份,犯不着在这步步惊险的玄磁五行阵中与他搏命,万一有个闪失,可就是万劫不复了……”

几个世家公子对望了一眼,都有几分恼怒与无奈。半晌,还是风桦心平气和地道:“这不是单单是一份仙藏的问题。黑杀不除,我等在试炼境中建立的秩序就未尽全功,还有藐视这秩序的恶徒逍遥法外。所以,今天我等势必要除掉黑杀,哪怕付出一些代价。风吟道兄有什么手段,有什么条件,都尽管提出来吧。”

风吟看了一旁默不作声的首席方朴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我这点修为,不过在这试炼境中风光一点罢了,哪有资格向名门世家提什么条件?不过希望诸位公子别忘了,我也是出身世家,别总把我当成异类一样处处防着……”

“至于对付黑杀的办法,说来倒也简单。只要风兄能以弥天钟护住我等众人,不妨就由我们来彻底引爆这座玄磁五行阵……”

“毁天灭地之威,区区黑杀自然灰飞烟灭,而我等也不用再费力破阵,大可直通地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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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风暴

风吟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引爆玄磁五行阵”这种想法,根本不会存在于一般人的脑海里,更不要说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

风桦脸色一沉,冷声道:“风吟道兄太看得起我了。倘若我有金丹修为,有弥天钟在手,消平整座五行阵也不在话下。可我不过刚刚凝元而已,你真以为我护得住所有人?”

“还是你说的‘我等众人’,其实只限我们几个?”

最后一句话,分明是诛心之言。对这位试炼境第一人,众人一向是畏惧疏远,此时听风桦这么一说,更是人人心中暗惊,目光中满是猜忌和怒意。

风吟微笑不语,一阵沉闷之中,却是首席方朴开口道:“风吟兄的这个提议虽然有些骇人听闻,但细想之下,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方朴能成为首席,多半是顾忌人数最多的侠义会会众的情绪,以免他们有被承天盟吞并的感觉。但随着试炼境中的人数越来越少,方朴的侠义会班底还是远远不足以和世家公子们抗衡。名为首席,其实并没有一锤定音的威望。

但其为人低调谦和,与三位名门公子又早有默契,也不至于像风吟一般受排挤。他此时出言支持风吟,倒是出乎不少人的预料。

“让风桦兄弟一个人护住所有人,未免太强人所难。但能坚持到现在的,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总有点宝贝或是手段防身。”

“我们正好五队人马,不如就势结一座五行阵,共同抵御引爆磁阵之后的五行风暴,力求毕功于一役,一并解决掉黑杀和磁阵两个大麻烦。”

“如此还有一个好处,人人出力,论功行赏,也免得一会仙藏之前再有争执……”

方朴这番话,却是有点图穷匕见的味道。

自从天道盟盟主沧云道人在天道盟和侠义会首脑密会之时突然现身,几句话道出惊天之秘,试炼境中的每一步发展都从未逃出几位首领的布局——除了那个碍眼的黑杀。

可不管曾经的沧云、如今的风吟如何表露心迹,如何坦然配合,三位世家公子还是始终无法相信这个号称同样出身世家、却在试炼境中修炼了二十年的奇人。

一边是试炼境中最大的势力,三位不可一世的世家公子,一边是试炼境中第一人,深不可测的筑基修士,两方的勾心斗角,试探利用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如今方朴不过是把话明说出来——与其相互提防相互拆台,让黑杀抢了先,不如各自为战,都把真本事都亮出来。破了五行阵,顺便除了黑杀,剩下的事,剩下的人再说……

这个提议在这个时候提出来,倒有些恰到好处。风桦自恃有弥天钟在手,本就不在意什么五行风暴,闻言第一个笑道:“若只是护住我这一队人,那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杨玄感瞟了风吟一眼,道:“我虽然没有传承之宝,但同样有这个自信。”

洛明澈倒是笑道:“小弟可不敢与两位兄长比,到时候还要请风兄多照拂一二了。”

世家公子们亮明了态度,风吟作为提议者,自然也没什么好推脱的,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好端端的,只因风吟和方朴几句话,就成了要“引爆五行阵”、“毕功于一役”,更是转眼间就被天义盟的五位首领同时认可。

天义盟的规矩,五位首领同时认可之事,即时生效。剩下的近百人,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三位世家公子队里的世家子弟好歹心里还有点底,毕竟世家之间利益盘根错节,相互之间还有些信任和默契,相信风桦等首领不会弃他们于不顾。可方朴队里、尤其是孤家寡人风吟队里那些散修和江湖客,则分明感觉到阵阵寒意。

“为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非要冒这种风险?去他么的黑杀,理他作甚?咱们一步步破阵不就完了?”

终于有人憋不住出声,却是风吟一队的一个独眼刀客。此人是千林峰之战后才加入天义盟的,无根无靠,哪怕此时吼得再响,也根本没人理他。

独眼刀客见左顾右看,除了同为风吟一队的几个散修投来一点同情的目光,没有一人肯出声应和他。

独眼刀客一咬牙,两脚一蹬,身子像只发疯的野牛一样向后方冲去。

“老子不陪你们玩了,告辞!”

几位首领谁也没有出手阻拦,看着那刀客远去的背影,更像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几息之间,刀客刚刚窜出去十几丈远,忽然一声惨叫,浑身红光如火,仿佛飞蛾扑火一般自燃起来,顷刻间便烧得不成人形。

风吟这才勉强抬手隔出几道风墙,止住火光没有蔓延开来,也算是善了后。

“诸位,我早说过了,这玄磁五行阵中步步惊险,千万不要脑子一热就轻举妄动,否则就是这般下场……”

风吟淡淡一笑,又道:“不过诸位也别以为按部就班破阵,就万无一失了。越往里走,分割的五行灵气越密集越浓醇,也就越危险。就算一点点破阵,一不小心同样有可能送命,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一下解决了它。”

说着,风吟的目光又望向远方那盏孤零零如鬼火一般漂浮在空中的古灯,幽幽道:“更何况,我那老朋友黑杀也不是吃素的,万一他走进地陵之后,想起我们还在五行阵中龟爬,回手‘帮’我们一把,嘿嘿,那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风吟就是如此,纵然修为高绝,却从不用修为压人。不管真话假话,总能说得旁人无话可说。

既然无话可说,还是只有听命行事。方朴虽说“结一座五行阵”,实际上不过是漂亮一点的说辞罢了。一群没经过门派培炼调教的炼气选生,内功真气五花八门,能结个什么阵,说到底不过是“各自为战”四字而已。

弥天钟再次悬浮于空中,响彻四方,三个由世家公子组成的队伍紧紧倚靠在一起,根本不给旁人见缝插针的机会。

方朴一队人勉强维持住阵型,靠在边上。而风吟一队人,更是成了一盘散沙,仿佛面对天灾无处可躲的凡人,只能手举着兵刃灵器,惶惶望着浑身灵光涌动,悬浮于空的五位首领。

五位首领在半空中对望一眼,再无二话,无数道灵光同时向四面八方乱射。每一道灵光湮没之处,顿时又激起一道道虹光火焰,熊熊燃烧,仿佛一场笼盖天地的壮丽焰火。

天地之间,仿佛是填满烈油的海洋,一道又一道焰火,只是激起更恐怖的焚天之焰的引信而已。一声声响彻天地的爆炸声中,无数道灵流汇成毁灭一切的风暴,席卷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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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孤舟

席卷天地的灵流风暴中,远方那盏青光莹然的古灯不过支撑了片刻,就光芒泯灭,湮没在滔天的虹光火云中。

不知黑杀看到这毁天灭地的风暴时作何感想,只见一道又一道灵光亮起,又转瞬间爆碎,耀眼的光芒在磁山之下连成一线。

那看不见的黑影果然了得,居然在玄磁五行阵中飞快穿梭,丢出一件又一件灵器勉强阻挡片刻,亡命地奔逃着。

远远看去,那仿佛是一方孤舟,在狂风肆虐,巨浪翻滚的大海上奋力搏击。

即便只是一个渺小的存在,即便只是孤身一人,即便只能节节败退,却还是顽强地、倔强地抗争者。

那一瞬间,尽管黑杀是个人人杀之后快的恶徒,但还是有一个少女凝望着他的挣扎,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被挤出人群之外,同样是孤零零一个人,连勉强撑起光幕遮挡一下的玉牌法器,也是那个黑杀给的。她同样无路可退,却又毫无希望,只能咬紧牙关,尽力撑到最后一刻。

一件又一件上品灵器丢出来,只是华光一现,就湮灭在狂卷的灵浪之中。黑杀就算有再多灵器,也终究无法抵挡天地之威,几息之间便被一道火云追上,灵光尽灭,又被无数道灵浪碾过,再无一丝动静。

恶贯满盈的黑杀,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可这场风暴却不会因此平息,转瞬之间,汹涌的灵流风暴便冲到试炼境中仅存的百人面前。

生死一刻,风桦长啸一声,浑身亮起的白光自如白日当空。一滴精血滴落在玄青色的古钟上,弥天钟陡然又涨大了一倍,钟声响彻有如霹雳惊雷。

钟声所及之处,仿佛一道无形的界壁向外扩散。滔天的灵浪打在界壁之上,顿时土崩瓦解再无威势,散碎成无数乱流,四溅飞射。

可就算是这这些散乱的灵流,威力依然不下于流星火雨。弥天钟下的近百选生丝毫不敢大意,纷纷祭出压箱底的手段,灵光闪烁,交织成影,拼尽全力对抗着席卷天地的风暴。

流星坠地,火光满天,恍如末日。在一波又一波灵浪冲击下,人群中不时发出一声声惨叫,如战场上被箭矢贯穿的兵士,无人同情,无人关注,只能不甘地嘶吼着,绝望倒下。

风暴绝境之中,众人的实力一时显露无遗。在弥天钟的全力照拂下,风桦一队损失最小,杨玄感和洛明澈这边也只折损了几人。方朴一队则损失极为惨重,方朴的护体青光虽灵动如龙,也至多护住身旁数人,剩下将近一半人在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打来的灵气乱流之中耗空了真气或是运气,最终倒毙于地。

而最让人吃惊的,却是风吟这一队。那十几个散修和江湖客本就是一盘散沙,更没有人指望与他们非亲非故的风吟会在这当口保护他们。可风暴之中,乘风而立的风吟岿然不动,浑身流光闪耀,仿佛天神下凡一般。衣衫鼓动,须发飞扬,层层劲风织成一道又一道网,密密缠缠将所有灵气乱流统统挡下。

试炼境中第一人,实力果然凌绝众人。手中没有一件灵器,单凭一身道法,就护住了身下十几条性命。更让人意外的是他这个举动,竟比那些世家子弟还有担当,虽然在漫天灵流飞撞下,风吟面色沉重,明显也有些吃力,但还是毫不退缩地撑起风网,不放弃队里任何一人。

引爆磁山周围的五行灵气对冲,引发的风暴虽然惊天动地,但势必不可持久。吞噬了黑杀之后,不过又持续了十几息之间,便开始由盛转衰。

眼看这场风暴即将过去,在风吟庇护下幸运逃过一劫之人刚露出几分喜色,忽然只听钟声一荡,前方的弥天钟微微旋转了一下,阻挡滔天灵浪的无形界壁忽然方向一转。

肆虐的灵浪终于有了发泄之处,如溃堤的洪水一般呼啸而来。弥天钟下的三位世家公子手中光芒齐现,手下众人也似乎早有默契,灵器灵符汇成一道道光影,与滔天灵浪一同向风吟打来……

层层风网之中,神情本有些的疲惫的风吟忽然微微一笑,双目之中灵光暴涨。

“起!”

他双手一提,指尖抖动,仿佛牵线而舞的傀儡师一般。而随风而起的,却是手下一个个惊慌失措、尖叫连连的选生。

前一刻,他们还为幸运躲过一劫而心喜,还为帮他们挡灾消劫的风吟赞叹,可转眼间,他们便毫无抵抗之力地被狂风卷起,成了挡在风吟身前消灾的傀儡。

灵浪与灵光汹涌而来,十几条人命亦不可能阻挡分毫,转眼便被吞噬。可风吟却镇定自若地两袖一挥,清喝一声,“风缠——破!”

烈焰焚身的十几具身躯,陡然爆发出耀眼的蓝光,映成一个个蓝色光罩——那是护身传送法阵,只是更大、更耀眼数倍。

十几个蓝色光罩连成一面,形如一个巨大的盾牌,护体的光罩虽然已来不及保住主人的性命,但还是将漫天彻地的火浪灵光尽数挡住。

躲在光罩之后的风吟,仿佛只是在极近之处看了一场盛大的焰火,就化解了试炼境中合天时地利人和而成的最强一击。代价,不过是十几个弃子而已。

风吟再一挥袖,又有数道蓝光爆亮。那些世家公子哥们正催动着手中灵器猛攻,颈前的青石护符便轰然炸碎,一个个亮起蓝色光罩,带着惊恐、急怒、不甘的神情,瞬间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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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浴火

“你!你敢——”

竭尽所能才掌控弥天钟完成惊天一击,却被如此卑劣的手段化解,颈前的青石链又突然亮起光芒,风桦脸色煞白,连忙一引弥天钟,绽出五道灵光罩在胸前,这才将蓝光平息下来。

“老东西,我他么早该宰了你!”杨玄感反应更快一步,早早用一张古符贴在胸前,但眼看身旁知交好友一个个传送出去,不禁怒发欲狂,双手挥起银光长剑,飞身上前风吟斩去。

“你们这帮世家蠢驴,真是冥顽不灵!我敢与你们共闯磁山,又岂会没有后手?”

风吟淡淡嘲讽着,身形如一片残叶随风飘荡,一边躲避着残存的灵流和杨玄感的追杀,一边挥手爆掉一个个蓝色光罩。

“哼,我再三退让忍让,你们还是不知好歹。黄毛幼子,还想来算计我?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技高一筹!风缠——破!”

青石护符一旦深入磁山,立时便会引爆传送。而风吟既然有手段能阻止其引爆,自然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只是现在才想明白这个,已经晚了。

不是人人都有手段能护住青石护符,即便他们再懊恼再愤怒,就算他们一哄而上围攻风吟,还是无济于事。

青石护符一个个破碎,蓝色光罩接连亮起,试炼境中最大的一场风暴刚刚平息,活下来的选生却一个个咬牙切齿痛骂着风吟的名字,绝望而不甘地被淘汰出局。

最后映在他们眼中的画面,是三位世家公子和首席方朴疯狂催动灵器宝光,疾风暴雨一般向风吟打去。

漫天的灵流,翻腾的红云尤未散去,笼罩在天穹上,仿佛血染的帷幕。

…………

几息之后,席卷天地的风暴终于平息下来。一个个蓝色光罩消失不见,磁山之下再无半点声响,只剩下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

天空中剧斗的灵光与风刃也平息下来,试炼境中最激烈、亦是最残酷的一场乱战终于结束。三位世家公子飘落于地,笑容满面。

而在他们对面,乘风而下的风吟,还有方朴,亦是一脸轻松。

风桦将弥天钟收起,微微一笑,苍白的脸上又生出几分血色,一向冷傲的杨玄感也难得挤出几分笑容,洛明澈更是朗声一笑道:“风兄果然守信,也不枉我等一番筹划,总算是功德圆满。如此了解,这场试炼才算是完美收场。”

风吟微笑点了点头,道:“这下那些世家弟子们要怪,也怪不到几位公子头上。几位只要再将风吟‘除去’,这场试炼便风光尽得,在家族门派之中,都少不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再拿了仙藏,以后大道通途,都不在话下。在下也算没白忙活一场……”

虽然有说有笑,好似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可五位首领相对而立,半点也没有相互靠近的意思。

玄磁五行阵已然烟散云散,地陵仙藏亦再无阻隔,一同闯入磁山的近百选生,只剩下五位首领还谈笑而立。遍地的尸骸中,唯有一道娇弱的气息,尚未断绝。

“风兄倒是怜香惜玉,莫非真的想和这女子一起传送出去么?”洛明澈看着那个肩头血流如注,挣扎地爬起来的少女,饶有兴致地问道。

风吟淡淡一笑道:“洛兄弟说笑了,什么一同传送,不过说辞罢了。我早已准备妥当,又岂会寄希望于一个女子?她还留在这,多半是护符出了什么意外,算她运气不好。可惜,本来我是不愿意多造杀业的……”

说着,风吟随手一划,一道风刃破空而去,如利刃般斩向少女的头颅。

少女虽然遍体鳞伤,却拼命撑起娇躯,祭出一道靛青色的玉珠,将那风刃勉强挡住,又抽出腰间血染的白绫,卷起身躯,向磁山深处的地陵逃去。

“追月绫?沧浪风家?”洛明澈失声一笑,“我都差点忘了,她也是出身世家。”

“既如此,就更不能留她了……”

虽然少女在追月绫的托举下遁速飞快,但在几个真元境界的首领眼里,不过是只惊惶逃窜的小兔子而已。

洛明澈随手将方帕一丢,凌空虚罩,追月绫立刻缓了下来。与此同时,杨玄感与风吟同时出手,一道风剑,一道银光交错如十字,直向着少女的背影斩去。

两人全力出手,一个孤弱的少女再无半点机会,眼睁睁看着剑光追至,只能绝望的闭目等死……

可是那一刻,忽然有一阵炽烈的风冲到身前。

少女一声惊叫,虽然看不到,却感觉得到,一个人将她揽入怀抱,腾空而起。

那个看不见的人影浑身如炭火一般灼热,虽然只是轻轻抱起她,却仿佛烈火焚身一般。然而,浑身灼痛的少女并没有挣扎,反而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黑杀!——”

几位世家公子立刻反应过来,洛明澈方帕一落,如乌云盖顶,风桦弥天钟一转,射出五道五彩霞光,杨玄感大喝一声,剑光如电,紧追不舍。

而这一刻,风吟双目灵光暴涨,两手一挥,平地生出一个巨大的漩涡,如狂风龙卷,霎时吞没了那个风中孤悬的少女。

少女身旁,一道靛蓝色的光芒亮起,勉强挡住了一道道激射而来的灵光剑影。可顷刻之间,风吟和几位世家公子已经将其团团围住。

密密缠缠的风墙、遮天蔽日的黑云、繁如星辰的剑光,悠扬回荡的钟声,围成一道道天罗地网。那靛光下的少女和黑影,再也无处可逃。

“哈哈哈哈哈——鱼子奇?你可是疯了么?!”

风吟长立风中,狂笑不已,他所有的筹划眼看都已实现,而这份惊喜又实在太过意外,让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靛光之中,现出一个扭曲的影子。他一把将遮蔽身形的斗篷扯下,露出一个浑身浴血的少年身躯。

处处焦黑的肌肤,遍布着流淌的血浆,仿佛地渊熔岩喷发后的惨象。他浑身笼罩着一股污浊的黑气,而黑气之下,却是五色霞光轮替,仿佛那场席卷天地的五行风暴,余波仍在他身上继续肆虐着。

他目光涣散,浑浊的眼中似乎空无一物,神情疲惫,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然而,那少年还是将身子挺得笔直,缓缓举起了一柄黑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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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破障

“你?你不是鱼子奇!”长笑之后,待看清了那少年的面容,风吟倒是一愣。

首席方朴却认出了这个浑身浴血的少年,缓缓道:“原来是你……虽然只在人群中扫过你一眼,但我记得你,你似乎是叫做雒离吧?”

“没想到你竟是个扮猪吃虎的狠角色,鱼子奇和她,哼,想必都栽在了你手里。而你却披上鱼子奇的皮,成了黑杀——妙啊……”

“洛离?莫非还是同族兄弟?”洛明澈温和一笑道:“你能干掉鱼子奇,还不露形迹地一直留到现在,足见是个聪明人。我洛家最是惜才,只要你交出仙剑破律和仙衣云隐,我洛明澈愿意以家族之名承诺,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聪明人——哈哈哈,我说鱼子奇怎么变得这么奇怪,一举一动都出乎我的预料。”风吟似乎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后一丝担忧,笑得格外欢畅。

“枉我还殚思极虑,把你看成是这试炼境中最大的变数。没想到——哈哈,少年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明明已经处在最有利的局面,却蠢到非要现身救这个小姑娘,到底是为了什么?”

五位首领有说有笑,手上灵光却片刻也没有停下。接连布下一层又一层天罗地网之后,确认黑杀再也无处可逃,弥天钟、八卦方帕、银剑光影、雷光与漫天彻地的风刃顿时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分明没有半点留手,定要一举将这漏网之鱼彻底剿灭。

“为了什么?”

漫天的灵光风刃映在黑杀的眼瞳里,仿佛定格的最后一幕。

他遍体鳞伤,浑身不断有鲜血喷涌而出,体内的五行真气亦彻底溃乱,不断冲击、争夺着,仿佛烈焰一般正焚尽一切。

而脑海里亦是一片混乱,凌绝的杀意几乎就要将他彻底吞噬,然而见证了试炼境中最惨烈、最卑鄙的一场阴谋之后,怒意燃烧着熊熊心火,又撕扯着他的内心,让他勉强维持住一线清明。

正是那仅有的一丝清明,让他本能一般救下了那个绝望的少女。

没有为什么,那就是他的本性。心底最深处的那一分善念,让他不肯堕入黑暗,不肯同流合污,而是拼命挣扎着,宁可燃烧全部身心,也要驾驭满溢的杀意,化作斩除一切恶念的神剑。

“你们那些阴谋诡计,那么卑鄙伎俩,以为很了不起么?”

少年倔强地举起手中黑剑,浑身五色轮现的真气,在那一刻终于与黑剑上交缠的黑气融为一体。

“没有什么为什么,就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

“我只是不屑与你们为伍——不屑!”

浑身浴血的少年振臂一挥,一道贯穿天地的幽黑之影,化作无尽的暗影刀锋,仿佛天剑撕裂长空,吞噬了一切光芒。

那一瞬,天地失色,时光凝滞,仿佛光阴之流也被斩断。

所有灵光剑影,俱湮灭在无尽的黑影之中。那道暗影刀锋是那么不可一世,视天地法则若无物,无论是有形还是无形之物,都无法抵抗半分,瞬间被无声剖裂,解离无踪。

那贯穿天地的一击,足以撕裂长空,斩破天穹!

…………

笼盖天空的八卦方帕,如一张薄纸般被扯得粉碎,漫天乌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幽黑黯灭的裂痕横贯天幕。

洛明澈笑容还凝固在脸上,却只剩一颗头颅在空中翻了几滚,便消失在风中。

声声地动有如闷雷,千顷土丘像是一个裂开的蛋壳,缓缓剖成两半。巍巍磁山随之摇晃了几下,亦轰然坍塌,断裂成无数截,砸落在地陷而成的无底深渊中。

只剩下半边身子的杨玄感,尤挥动了一下手中暗淡无光的长剑,似乎自始至终都不敢相信眼前的最后一幕。

而曾经响彻天地的弥天钟,亦被斩落一角,灵光泯灭,形同死物。一旁的风桦只是被影锋稍微擦过,便没了一臂,再无风家公子的高傲从容,而是颤抖着望着那手握黑剑的少年,如见死神君临。

撕裂的长空之中,唯有一个中年道人的身影迎风而立,毫发无伤。在他头顶三尺处,悬着一枚晶莹如玉、圆润无暇的青色圆珠,散发着道道有如实质的灵光,仿佛长夜下的唯一一丝光亮。

“元丹……沧云你这老鬼……”风桦咬牙切齿,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此时再说什么也毫无意义,他已经一败涂地,甚至颈前的青石也湮灭在影锋之中,再无退路。

而现出真形的沧云道人,却看都没看那位不可一世的世家公子一眼,湛然如古井的眼眸中波澜不惊,只是凝望着那个不可思议的少年。

“原来如此。”

“原来这磁山中的一切,都是迷障。而那黑剑,才是打开此境深藏之秘的钥匙……”

沧云道人淡淡地自言自语着,似乎终于看穿了一切。

只是,元丹现形,显露真我的他,心中却涌起一丝迷惘,让他分外不安。

那分迷惘在他凝成元丹之时亦曾出现过——是在突破境界、感悟天地道意之时所得的一丝明悟,仿佛映照前世今生,而他却始终没参透那到底是什么。

而他眼中的那个少年,一剑斩破天地之后,在轰然塌陷的末世之中,似乎同样陷入了某种迷茫。他无力地垂下手中,目光涣散,似乎下一刻就要昏厥倒下。

“哈哈哈哈——”

天地之间,忽然传来一声长笑,却是地上一具早已倒毙多时的尸体,在一片血光之中缓缓立起。

原本的儒雅之气被血光尽数洗去,额间裂开的一道血痕直如一只血眼,白净得几近苍白的脸上笑得张狂而邪魅。

“天命果然在我,能见到这剑破天穹的一幕,也不枉我入得此局……”

血光掩映之下,书生白衣有如血染,望着那手持黑剑的少年,微微俯身。

“在下斩青仇,南疆之人,多半称我为血祖。”

“未来的万古魔尊大人,在下很荣幸,能成为你的引路人……”

而那个少年,却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中黑剑一松,仰面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崩解的天地映在眼中,仿佛无数道光影交织的画面,沉入他混沌的脑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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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缘梦

“禀五方天君,罪人已然锁拿,拘禁在锁仙池中。”

“其本是下界凡人,生于洪荒境,于昆仑境修炼三千载得散仙之身,又在莽古境斩杀黑兽积立功勋,方得飞升,为镇守东天门的轮值天兵。”

“然其虽位列仙班,却尸位素餐,终日酗酒误事。此次他偷喝仙酿醉凡尘,酩酊大醉,忘却浮生,以至闯入悬圃,惊扰大神。论罪当上诛仙台,引九天神雷共殛之,还请天君裁决!”

幽池阴水脱仙身,玄链寒沁锁仙骨,原来是这就是那锁仙池……

九重天上,瑶台之下,一泉双眼。上为洗脱凡躯,飞升仙班的仙池,下则为洗脱仙身,论罪谪凡的幽泉。

悠悠一方阴水,哪怕大罗金仙浸溺其中,一身法力也提不起分毫,更不用说我一个勉强位列仙籍的小小散仙。

修炼万年,得道千载,如今仙躯尽洗,仙元散尽,一条冰寒刺骨的玄链洞穿锁骨,将这副残败的身躯牢牢锁在暗无天日的幽泉之中。

然而,我没有半点后悔,心中满溢的,唯有透骨的恨与怒。

“你可知罪?”上方传来一个冷峻洪亮的声音,巍巍如莽莽昆仑。黑帝执掌天庭刑法,一向铁面无私,可如今,我对其再无半点敬畏。

“知罪?我有什么罪?

“罪在发现了真相?罪在看到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天君众神的真面目?”

“哼,一帮卑鄙无耻、狼心狗肺之辈,与你们鄙夷的,唾弃的,在混沌中挣扎的凡人有什么不同?”

“——不,就算是凡人,也知道知恩图报,也知道敬畏神明……”

“而你们呢?你们将大神元身强留在悬圃之中,以神力缔结梦境,让她的神念永远困束其中,形同永世囚禁……”

“哈哈哈哈——好一个天上天!好一个天界众神!”

我的声音回荡在幽幽地泉之上,执掌天庭的五方天君,竟被我一个小小的守门卒骂得哑口无言。

可我宁愿自己骂错了,宁愿那如伞的大树下沉睡的少女并不是创世的大神,宁愿那撕裂我胸膛的万千情感都只是我发疯的癔症而已。

然而,五位天君默然不语,无言中承认了他们的罪行。

“此方世界之中,一切皆由大神所创。我等又有何德何能,能囚禁大神?”

白帝的声音还是那样公正平和,只是此刻听起来却是那么虚伪,“沉睡于悬圃梦乡之中,是大神自己的选择……”

“你们管那个叫做梦乡?哈哈哈——”

我毫不留情地嘲讽着天君的无耻,“大神想要的梦乡,是无秽无垢的乐土,是欢颜永驻的人间!不是空寂虚无的幻境!”

“你说的没错。大神一直向往的,就是那样一个世界。可即便她是创世大神,即便她有掌控这世间一切法则的神力,也无法创造出那样一个永恒乐土。所以她才会选择将神力分给每一个人,让所有人的愿望汇聚,共同凝造那样一个世界……”

“但结果你也知道,大神的一次又一次尝试,都失败了。因为人心是这世间唯一不受天地法则约束的东西,而人心却并不纯粹完美,哪怕大神分给人们的神力再多,哪怕有再多愿望可以满足,但人心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

“只要人心存在,就会有恶,就会有纷争。大神的梦想,就不可能实现……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青帝的一声叹息。天君之中,唯有青帝对下界凡人心存善意和怜悯,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连我也能感觉到份无奈。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掩饰他们罪行的说辞而已。

“所以大神才心灰意冷,所以大神才选择灭世杀神,混沌重开。什么天庭地府,仙境魔渊,一个个都号称大神子民,承享神力,却与那些蝇营狗苟的龌蹉凡人没什么不同!”

“所以大神才会收回神力,在天地法则之上刻下逆神之契,所有超脱天然法则之外的神力与愿力终将消磨一空,而天上天,终有一日也将坠落凡尘……”

“而你们,你们畏惧着那一天的到来,不愿意失去你们掌控的天庭,畏惧着失去神力坠落凡间,与凡人一样尝尽人间百苦,轮回百劫……”

“所以你们才会苦苦挽留大神,号称集所有人的愿力,构建了完美永恒的梦乡,让大神安睡其中。”

“而实际呢?那不是一个虚假的梦境而已!集天庭众神神力而成,形如逆神之契下最大的一个靶子——你们是在拿大神元身当做盾牌,对抗她刻下的天地法则,好苟延残喘,继续高高在上,做你们的天神!”

满腔的怒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发泄出来。而五位天君却默然无声,似乎再也无话可说。

良久,只听青帝的声音缓缓道:“你说的这些,可以说没错。但又错了……”

“就算人心中永远有恶,但也永远有善。我等这么做,也并非全为一己之私,罔顾大神的恩德。”

“你既然知道逆神之契的存在,那你有没有想过,大神为何要刻下逆神之契?仅仅是为了收回神力么?惩罚诸天神魔么?”

“不,她刻下逆神之契,真正想要消灭的神明——正是她自己。”

“因为她觉得,人心之所以会有种种缺陷,正是因为有神存在,有她存在……而历尽万劫,始终无法如愿,也正是因为那缺陷本身,在于创世之神。”

“所以逆神之契下,本来最先消亡的,就是大神元身。因此所有天上天之人才苦苦挽留,以愿力结成玄境,既是为了我们的私心,也同样是不愿见到创造此世、历经百劫的大神,就此彻底消散……”

“而大神既然刻下逆神之契,准备弃世而去,那这世界如何演变轮回,她便再也不想干预,我等是顺从也好,对抗也罢,都无违她的本意……”

我一扯玄链站起身来,正要开口,忽然一道神光传来,夺走了我的意志。脑海之中,只剩下一片白光,唯有一丝神念,传进的我神台深处。

“虽然大神已然沉睡,但三位尊者犹在,这世间,本不存在什么“意外”,一切皆是因果命数。”

“从你闯入悬圃那一刻起,这一劫的变数,就都落在你身上。倘若你认定我等为恶,那就去证明你的善吧……”

…………

悠悠水声中,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主人,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我望着那陪伴了我万年修行的伙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弦离,你早已脱离灵籍,位列仙班,我也早就不是你的主人了。不过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

“你到底犯了什么大罪?他们竟要如此对你?”

她缓缓将我抱离幽池,那久违的温暖,让我神智恢复了几分清明,看清了她翦水秋瞳中映出的泪光。

“我不记得了……不知道是因为那仙酿,还是他们动了什么手脚……”

我伸手掐了掐眉间,可脑海里却只剩下一片空白,哪怕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也牵动玄链叮铃作响,刺得我锁骨间一阵剧痛。

她眉头一蹙,凌绝的寒意顿时驱散了那从无仅有的一丝泪光。她振臂一挥,一道凛寒的剑光,顿时将我胸前的玄链斩断。

“弦离?你……”

我没有再说什么,万年相守相知,从她眼中,我已然知晓了她的决意。

“你在东天门做个看门小卒闷得发慌,你以为我在瑶池摘洗仙果就很有意思么?”

“早知道这天上天是这副鬼样子,我当初就不该为你斩破界壁,飞升至此。哼,什么天界神仙,还不如在下界砍砍杀杀来的痛快!”

这一刻,容光天授、翩然仙姿的她可谓原形毕露,仿佛又成了那个随我踏遍百境千山,历经红尘万年的倔强剑灵。

说完,她不由分说抱起我,无数道七彩霞光幻化为剑影,冲天而起。

我轻轻揽住她的纤弱的腰身,笑道:“你地火中淬炼百年始成真形,磨砺千年方得一丝剑魂,又在我手中幻化成灵,渡劫飞升,才成就这副仙身。如今一旦下界,万年修行毁于一旦,你真的不好好想想么?”

“少说废话!幽泉之旁就是谪仙台,你忍一下,很快就到了……”

“到了下界,我不过是一个肉胎凡人,而你,就算千锤百转,重塑形躯,亦不过是一柄普普通通的古剑。你我就算有缘再次相逢,也未必会再入仙道,你可能永远只是一柄不会说话的剑,你当真不后悔么?”

她转过头来,带着几分怨怒凝望着我,缓缓道:“你御风为仙,我就是你手中斩妖除魔的仙剑,你若入魔道,那就我是吞噬生灵的魔剑。你若是一个落魄江湖的浪子,那我就情愿当一把不会说话的破旧古剑——只是这一次,记得别再把我当了换酒钱就好……”

那一刻,我也凝望着那脸庞,微笑道:“好,那我们一同再入尘世,轮回百世之后,终有一天,我将重修大道,找回此生此身全部记忆、你愿意一直等着我,直到那一天么?”

而她,也终于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微笑。

“当然,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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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真身

天幕之上,幽黑黯灭的裂痕缓缓撕开,仿佛吞噬天地的巨口。

声声地动,山峦土石、草木生灵,俱崩塌陷落在无底地渊之中。

天地之间,唯有一团白光岿然不动,仿佛这世界永恒的核心。一个目光凄然的少女搂着一个无力倒下的少年,悬浮在白光之中,恍如末世后仅存的孤岛。

青丹莹动,光芒在寂灭的幽空中越发耀眼。罡风之中的沧云道人,眼看着天摇地动,此境最后的秘密即将揭晓,可他的一颗心却也上下跌宕着,再无当初掌控全局的淡定从容。

他缓缓望向那白衣血染之人,沉声道:“血宗魔头,居然也敢混进试炼境,还想浑水摸鱼么?”

血祖一声嗤笑,看都没看他一眼,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白光中恍若入梦的少年。

“老夫修炼千余载,多少元婴真人在我眼里也不过是后生小辈。就凭你,也配叫我一声‘血宗魔头’?”

沧云道人眉头一皱,头顶青丹忽然绽放出夺目的青光,连缠绕诸身的灵风亦仿佛凝化成形,如羽如刃。

沧云道人长袖一挥,青光羽刃漫天飞卷,如千刀万剑,瞬间从那血衣人身上碾过,只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血影。

可片刻之后,那团血影又汇聚在一起,缓缓凝成一个人影。

羽刃风暴再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将那血影斩碎,那血影在漫天羽刃之中没有半点抵抗之力,却也不肯就此消散,只要风暴稍稍过去,就会缓缓汇聚成形。

“哼,果然不出所料。一个邪魔外道,修为再高,真身也根本进不得神州结界,更不用说堂而皇之地混入仙家大典,现身试炼境。”

“你能用的手段,无非就是寄魂化影之术,那个风君子,就是你找的寄身吧?难怪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卒,却能左右逢源,在试炼境中大放异彩。”

“但就凭你一个化影之身,能有几分法力神通?不过只凭一张嘴而已,也敢胡吹大气拿大话压我,非免太小看人了……”

沧云道人淡淡地嘲讽着,手中青光如水,源源不绝地化作道道风刃——“我斩你千次百次,就不信你还能聚形!”

飓风羽刃之中,那团模糊的血影忽然发出一声长笑。

“哈哈哈哈哈——没错,没错!我的确小看了你!”

“没想到,你居然还知道寄魂化影之术——不妨让我猜一下,可是在突破境界,凝结元丹之时感悟天地所得的一丝明悟么?”

沧云道人脸色霎时一变,手中灵光为之一颤。

“那你就没想过么?我不过是一道残影,而你呢,又是什么?……”

“邪魔外道!休想妖言乱我心智!”沧云厉声尖喝,手中灵光暴涨,可掀起的风刃却仿佛一时失了灵性,无复刃羽漫天的声威。

此消彼长,血光陡然大盛,血影重新凝成一个颀长的身躯,挥手将漫天风刃尽数挡住。

“被我说中了么?你到底是谁,想得起来么?”

血影声音低沉沙哑,的确充满了诱惑之意,让人忍不住要去竖耳倾听。

“按理说,你已经凝元化丹,总该对前世今生有一丝明悟才对。可你到底姓甚名谁,从何而来?是风家的公子风吟?是东国散修沧云?还是南疆散修鱼子奇?想得起来么?……”

“住口!住口!”一丝丝明悟闪过心头,却如吞噬心智的梦魇,让沧云一颗道心也像这天地一样濒临崩溃。

而那血影终于凝化成形,恢复如初,微笑着送上了最后一击。

“到了此时,你难道还没看清此境的真面目么?”

“这所谓试炼境,其实乃是上古仙人留下的一个梦境!”

…………

煌煌天地,仿佛也应和着血影的狂言。崩解后的无尽虚空,缓缓地化作了另一方世界的样子。

幽黑黯灭的天幕被那片白光点亮,化作如洗的碧空。而那如刀的罡风,则化作悠悠的白云,连绵如山。

碧空白云之下,大地凝成一片无际的原野。原野之上遍布着青青绿草,开满了各色不知名的野花。

而这世界的中央,那团白光也与天地融为一体,化作了一座清雅的农家小院。一条清澈的小溪环绕着小院的篱笆,如圈点出这世界的中心。

一座古朴的小木屋屹立其中,那沉睡的少年和怀抱着她的少女轻轻落下,倚靠在屋后竹林中的青石之上。

青山绿水之间,血祖长笑一声,悠然一指道:“看到了吧?那才是此境的主人。”

“而你呢,不过是寄宿的一缕分魂出了点意外,生出了一道残念,映化在这梦境中所成的‘梦中人’而已……”

这一刻,云散风歇,青光淡灭,仿佛萤火之光湮没在长空昊日之下。

可血影还是不肯放过他,轻笑道:“你自以为寻得仙缘,逃脱掌控之外,却不知此间浮生百态,不过是一群少年人的黄粱梦而已……”

“你自以为是这试炼境中的主角,却不知青天之上,自有高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所谓试炼,不过是一出幼稚滑稽的皮影戏,而你,只是其中演得忘乎所以的一个傀儡而已……”

“你自以为聪明过人,老谋深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视旁人皆为棋子。可实际上,你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一声声嘲笑,仿佛无形的刀剑一般斩在沧云道人胸口。

沧云道人浑身灵光散乱,痛苦扭曲的面容甚至开始有一点模糊。他紧紧抓着胸口,挥手打出一道无力的风刃,如同穷途末路的困兽最后一点挣扎。

“怎么了?不行了么?是不是心中一动摇,手上的神通就没了?”

“这就是梦境啊!梦境中的一切皆因主人的心境而动。你虽然只是一个过客,但毕竟在此修炼了二十年,吟风吐气,感通天地,梦境天地给你一点面子,让你过一下参悟大道,凝元化丹的瘾,你就真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梦终究是梦,该醒醒了……”

血祖戏谑地随手一点,一道血光如柱,轻而易举地撞破了那最后一丝风刃,贯穿了沧云道人的胸膛。

沧云道人身形一晃,头顶的青丹碎裂成无数屑尘。层层缠绕的风劲为之溃乱,再也无法托举起那孤守此境无数光阴的身形,散归虚无。那身形亦化作一道灰白的影子,仿佛一颗流星,坠落长空。

就在那个半虚的模糊身影即将冲坠于地时,天地间忽然响起一声悠扬的钟鸣,一座玄青色的古钟浮空而起,将那团灰影一吸而尽。

弥天钟上亮起一道青光,勉强修补好了被破天影锋斩落的一角。

风桦的身影立在古钟之旁,望着竹林青石之上那个少年。没了一臂,脸上的笑容也没了世家公子的冷漠桀骜,唯有一种洞悉天地万物的从容。

血衣人长叹一声,缓缓道:“风吟真人,总算是大驾光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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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棋局

玄青色的古钟悬浮于晴空之上,绽放着五彩华光,似乎在吐纳着青山绿水之间的灵秀,一点又一点涨大,直至遮天蔽日。

激荡的钟声,由缓至疾,仿佛一个巨人持杵,一下又一下撞击着。

声声钟鸣声中,天地间五色辉映,如彩云遮日,虹霞漫天。虹光之下,一股晦暗之气渐生,如阴云般笼罩在木屋小院之上,让一切光景都变得有几分模糊。

但那小院的篱笆好似一道无形的墙壁,泛着淡淡的白光,将阴云与霞光完全挡住,依然留下了一线青天,让阳光如雨露般洒照在那少年脸上。

“风吟真人,此境刚刚现出真貌,认主归一,还未完全定形,你就这般狂攻猛打,就不怕此境崩碎,落个一场空么?”

风桦闻言沉吟片刻,抬手一点,弥天钟鸣声顿止,青光一转,却是罩向了血祖。

血祖连忙双手疾挥,凭空画出无数道血印,如网如织,勉强挡住了道道霞光。

“我不过好言相劝,风吟真人莫要动怒。区区一道血影而已,真人又何必赶尽杀绝?让我看个热闹,又有何妨?”

风桦不为所动,弥天钟不断吐纳着天地之气,化作五彩霞光,压得血光节节败退,狼狈不堪。

“你就凭一张嘴,就说垮了我一缕分魂,还想故伎重演,把我也说倒么?”

“哈哈哈——真人言重了,我们邪魔外道,不就是得靠这张嘴蛊惑人心么?”血祖微微一笑,“那一缕不听话的分魂,留他作甚?了结了他,风吟真人才好入局啊……”

“哼,巧言簧舌。”风桦冷哼一声,“你是没想到,我会借这具分魂和弥天钟为引,强行化身入梦吧?”

血祖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没想到,仙盟五老之一观微真君的弟子,司掌仙门试炼三十年的风吟真人,却监守自盗,不但暗中布下棋子,如今又强行化身入梦。到底意欲何为?就不怕仙盟降罪么?”

风桦沉声道:“三十年前,仙盟之所以设立龙门岁考,乃至将此境作为试炼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这里寻到当初遗失的天都之子。如今终于如愿,我的使命便已达成,何来罪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血祖眼中精光暴涨,一时笑得手舞足蹈,血光跃动,颇有些癫狂邪魅。

“既有白狐前辈逆天改命,又有玄钟黄盘移魂化血,就算那孩子站在你们面前,你们也验不出他到底是真是假……”

“而白狐前辈之所以拼了万年道行,杀入天都救他出来,并不是因为他是天都之子!而是因为他是百世轮回之后,开启大劫,终结变数的那人!”

“不管怎么改怎么变,元魂深处的那一点魂印不会变。而这试炼境,恰好就是传说中那人留下的梦境——他入得此境,冥冥之中自有机缘会引导他继承这梦境,勘破前世今生。那也就证明,他就是那百世轮回之人,就是那天都之子!”

“妙,妙啊!不愧是洞玄天机的真君,不愧是颠覆神州的仙盟!”

风桦目光一寒,弥天钟一荡,钟声彻野,霞光映天,将顽抗的血光压得只剩下一小团,如浓浓的一团血雾。

“哼,你也不愧是活了上千年的老鬼,知道的倒不少。”

虽然霞光已压至头顶,血祖却毫不在意,似乎尤沉浸在兴奋与癫狂之中。

“我们南疆之人,可不像你们一样。关乎天地大劫,彼此之间自然要通通气。倒是你,风吟真人,你强行入梦化身,总不是仙盟的使命吧?”

“如此大事,竟不上报,而是擅自行事。一旦这缕分魂陨落于此,三千选生,你如何知道哪个是他?仙盟一番算计,岂不都要落空?”

“哼,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寻到这一代天都之子,补上神州结界的裂痕,大劫便可消弭,一切变数皆可归于无形。”

“神道旁落,仙道当兴,此乃万古一替的功业!你们这帮邪魔外道,不过如一帮豺犬在神州结界外吠上几声罢了,还真以为掀得起什么风浪?”

霎时间,弥天钟光芒大盛,一举压垮了那团血光。这次片片血影并没有再汇聚一处,而是散落四方,化作一个个几寸大小的人形,如一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万千人影。

“万古一替,说得好!不过你们眼里的天都之子,也是我南疆传说中的万古魔尊,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万千血影一同大喝,恍如千军万马齐声呐喊,一时震彻天地,连弥天钟的钟声也被压下一头。血光之中,无数血影手持刀剑枪斧,与漫天虹霞缠斗起来。

风桦神色不动,双目一闭,一道青光在额间亮起,忽然凝成一个巴掌大小人,肤白唇红,双目明亮如星,清澈如泉。

“哼,你不过是寄魂的一道残影而已,我却是梦中化形。只要此间天地法则不被扭转,我在这梦境中便与真人无异——风雷水火,皆是我手中术,天地灵气,尽是我掌中宝!”

“——你如何与我相抗!”

元光所化的小人伸手一招,天地间顿时生出一道漩涡,所过之处天光黯灭,草木凋零,仿佛将一切灵机尽皆吸走。

漩涡如苍龙摆尾,贯天彻地,激起漫天狂卷的飓风。飓风眼处,缓缓化出一只小鼎,落在那小人手里。

小人再伸手一挥,漫天虹霞化作雷光,将那一个个血影劈得粉碎。

万千血影,转瞬间只剩下一半,一张张微小的面孔上满是痛楚,似乎张口欲呼,却又喊不出声来。

挣扎片刻,血影终于支撑不住,一齐大吼出来。

“老杀才,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吼声未落,空中忽然划过一道阴影,如寂灭的虚无之影卷土重来,瞬间撕裂长空,化作一道锐不可当的暗影之矛,刺向风桦额前的那个小人。

小人清澈的眼瞳中灵光一闪,将手里小鼎一举,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那道暗影之矛。

灵光飞溅,天地变色,一切却悄然无声。片刻之后,小鼎湮灭于无形,而那道影矛也消失不见,唯有一个隐在阴影中的身形,缓缓出现在一旁。

虽然周身隐没在一团黑影之中,但从面容轮廓依稀可以分辨,此人竟是破天一剑之后便不见踪影的首席方朴。

“风真人,得罪了。”

“血葫芦,你的人情,我还了。”

“告辞。”

阴影向风桦拱手一揖,便淡淡化去,如一团轻烟渐渐消散。

“是你?连你们也算计着想要入局么?”

“只是误打误撞,我要找的人,并不是他。”片刻间,那团阴影就消散一空,只留下悠悠一句话,“只可惜,想是已有高人捷足先登了……”

风桦目光凛寒,又望向空中残存的血影,冷声道:“还有什么后手?都使出来吧。”

血光之中,血祖的声音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没有了。本来我也只是来看看热闹,顶多和未来的魔尊大人说几句话,让他知道落在你们手里是什么下场——但看来,真人是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了。”

血影一时纷纷放下手中刀剑,似是不打算再顽抗,“他天性良善,嫉恶如仇。生在神州结界之下,耳濡目染,自然也以我等为恶。今日我就算把他带走,也并不能让他走上魔道……”

“但是没关系,他早晚会认清善恶,看穿你们这帮‘真人’的真面目。他到底会成为天都上的祭品,还是南疆的万古魔尊,来日自有分晓……”

“无需来日,今日便知!”

风桦长啸一声,两臂一张,漫天霞光化作狂风火云,将一道道血影彻底吞噬。

那一道道在天火中熊熊燃烧的人影,却仿佛火刑柱上的狂徒一般,狂笑不已。

“我懂了!我懂了——你是要夺魂!”

“你想要夺魂转生,将那人历经百世的因果变数尽数夺了!”

风云过后,血影无踪,又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只留下一声声狂笑回荡在天地之间。

“真君布下的棋局虽妙,却不料他的徒儿志向高远、胆大包天啊……”

“可你这番谋划,又怎知不在高人的算计之中呢?”

“更不要说你们算计的那人,说不定他百世轮回之前,早已算到了这个局面——毕竟,他可是这洪荒境中诞生的,第一位真仙啊……”

…………

风桦微微失神,望向那竹屋小院中,在一线阳光照耀下,缓缓睁开眼睛的少年。片刻之后,眼中只剩下不变的执着与从容。

“大道,不过是争一线青天。就算我只是一枚棋子,也当一往无前,叩开此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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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夺魂

“阿原,阿原你醒了?”

竹林青石之上,沉睡的少年仿佛从梦中醒来,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只是灰白的眼瞳中浑浊无物,如一个目盲之人,即便身旁少女的身影映在眼中,也毫无反应。

“阿原,你认出我了么?我是涵玉啊,我是楚涵玉啊……”

身旁的少女低声啜泣着,星眸之中泪光莹莹,酸楚中带着几分甜意,“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我们的前世今生……”

“阿原,你本为天上谪仙。而我,本是你的仙剑……”

“你我轮回百世,终在这一世相逢。我早已投胎为人,而我的本体,却在万年时光中一点点琢磨成型,冥冥之中与我相会,却又擦肩而过,最终到了你手中——就是你在望山山庄拿到的,这柄古剑……”

少女缓缓从少年背后抽出那把雪藏了许久,光芒黯淡,隐隐又生出些许锈斑的古剑,轻轻递到少年身前。

“阿原,丢掉你手里的黑剑吧。无论这世间多么丑恶多么堕落,你也不会坠入魔道,化为杀神。因为你谪落凡世,就是为了荡平天下之恶,证明你心中之善……

“这才是你的仙剑——你天性良善,百转不移,正因为那颗善心,才是你的本心。而我,就是你的手中剑!”

少年愣愣地坐起,恍若未闻,如一个耳聋之人,听不到身边人的啜泣低语,只是呆呆望向青空之上,那个悬浮的身影。

长风之中,弥天钟已涨成高逾千丈,笼盖百里的巨物,看上去就算是一角砸下来,也足以碾碎木屋小院。

而弥天钟只是轻轻颤动,漫天回响的钟声带动五色云霞,如浪潮一般不断冲击着小院的篱笆结界。

那道白光结界虽然坚韧,但在汹涌的灵浪冲击下,也终于支撑不住,崩塌在五色灵光之中,恍如天穹崩裂,洪水天降。

“没关系,我会守护你的。就像百世万年之前一样……”

少女长身而起,目光中闪动着决然,握紧了手中的古剑。

古剑轻轻一颤,发出一声嗡鸣,似是有几分抗拒,但随即便淹没在一片奇异的光芒中。那光芒如变幻的七彩虹霞,如霞光融合之白,又如流光湮没之黑——那是凡人根本无法看到,也无法理解的色彩。

古剑一声龙吟,随着少女的一声娇叱,奇异光芒汇成的剑锋冲天而去——

漫天的五色霞光纷纷避散,仿佛真仙下凡,众生退散……

“仙灵气?!”

风中的风桦发出一声惊叫,飞身欲躲。可那道贯穿天地的剑光实在太快,穿万物灵机于无痕无形,连浮空之城一般巨大的弥天钟亦没能抵挡片刻,瞬间洞穿了风桦的胸膛。

风桦双目一闭,身形从空中栽落,顷刻间消散不见。而他额前那元光所化的小人却灵光一闪,瞬息间飞升至千丈之上的弥天钟顶,躲过了那势不可挡的剑光。

小人目光闪动,似乎心有余悸,他冷哼一声,出手再无保留!

狂风呼啸,电闪雷鸣,天地间再次生出无数漩涡,将光华灵气尽数吸纳,化为一座与弥天钟相对而立、气吞山河的的巨鼎。

小人悬立于钟鼎上空,挥手间,无数道灵光化作风云雷雨。煌煌天威,降在渺小的木屋小院之上。

少女一挥手中古剑,一道剑光如拨云见日,斩断空云,虽然势不可挡,但终究难以伤及千丈云霄之上的元光小人。

一剑、两剑、三剑……少女双臂轻颤,灵光黯灭,终于无以为继。

“对不起,这一世,我也是个无力的凡人啊……那人有真人之境,天地灵气尽在掌控,无穷无尽……我、我保护不了你了……”

“好不容易重逢,又要分别。但我宁愿再轮回百世,也不能让你的元魂为别人所夺……阿原,不要怪我……”

一滴滴泪珠,如细雨一般洒落在古剑上,少女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剑锋,对准了阿原的胸口。

“你这样浑浑噩噩的重归轮回,倒也不坏。只是下一次相逢,不知又是几千年之后了……”

寒光一送,少女娇弱的身躯亦飞身而上,似乎想在最后一刻,扑进少年的怀抱。

就在这时,少年眼中,忽然恢复了几分神采,他手臂一举……

——那柄黑剑,猛然刺穿了少女的胸膛……

…………

古剑掉落在地上,灵光湮灭在吞噬一切的黑影中。少女惊讶得长大了嘴,泪眼望着眼前的少年,目光中满是惊诧和不甘。

而那少年,浑身散发着淡淡的黑气,已与那黑剑完全融为一体。那双眼瞳中,乌黑如寂灭的虚无。

“你、你……”

那奇异的灵光,亦无法阻止少女渐渐被黑气吞噬,如轻烟般消散。

“演得一场好戏,着实精彩,可惜啊可惜……”

“楚云真人,你晚了一步。他,已经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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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逐魇

“楚云真人?东海?”

长空之上,元光所化的小人目光如电,将小院中风云突变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脸上不禁神情凝重,一如晦暗幽深的天幕。

“原来如此,东海仙裔的混元气,难怪可以和合五行,连弥天钟也无法克制。甚至还拟化成仙灵之气,倒是一时瞒过了我。”

“只是,你又是何方魔修?”

竹林中的少年抬眼望天,幽幽黑瞳中泛起一丝笑意。

“魔修?就凭那帮没出息的孬种,也配得上‘魔’字?就像你们这帮人,也敢号称仙门一样——笑话!”

“我不是什么魔修,我,就是魔。”

…………

“两百年前心魔烛幽被心门诛灭之后,神州已百年不闻魔名了。如今神州结界崩解在即,南疆、东海,乃至古籍传说中的真魔都要出来搅弄风云了么?”

“你想必就是那梦中之魔吧?被你先得一步,这天地大劫,怕终是难以弥平了……”

小人长叹一声,两手一抬、一压——浮空的巨钟和巨鼎在漫天电光雷鸣的掩映下,如两座大山向下砸去,竟是孤注一掷,仿佛将天地俱压在这一击上。

“元婴真人,感通天地,灵机尽掌——哈,可我已是这梦境之主,天地万物尽在我掌控之下,又岂会再听你使唤?”

少年幽黑的眸子中光芒一闪,不见丝毫动作,泰山压顶的钟与鼎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飞速缩小,灵光飞散,片刻之后,如两件破烂古董一般坠落在地上。

漫天的风雷云雨,也在一刹那间烟消云散。晦暗的天空中,小人浑身的元光飞快暗淡下去,直至坠落长空。

小人脸上无悲无喜,只是抬手,用力向额头上拍去。

可千丈之下的少年只是随手一抓,双目紧闭的小人就如一个人偶般,瞬间落在了他手中。

“想跑?怎会让你这一缕分魂跑掉?”

“此间秘密,还不能让那些老家伙知晓……”

一道黑影从少年额头分出,如狰狞的野兽一样张牙舞爪,没入小人的头中。小人挣扎了几下,便被黑影彻底吞噬,仅存的一丝元光,也化作淡淡的黑气。

“你就告诉你家真君,虽然为高人所阻,夺魂未成,但你已在他魂印中留下了一道寄魂——那就是我。之后的事,我自会配合你的……”

“回去吧,有一枚仙盟真人做的棋子,倒也不错……”

少年随手一丢,黑气弥散的小人,曾经掌控天地灵机的元婴亦如泡影一般消散。

风云散去,只是天上再无碧空白云,地上再无花草芬芳,一片灰蒙蒙的阴云笼罩在荒芜的大地上,将那竹屋小院中的少年身影衬得越发孤单孤寂。

…………

“鬼隐小子,还想藏么?出来吧!”

小院之中,忽然刮起一阵狂风。伏倒的竹林中,一个颀长的身影迎风一揖,俊朗的面庞上,笑若春风。

“见过逐魇大人。”

“你居然知道我的真名?”少年眼中幽光一闪,紧紧盯着那个书生一样的男子,黑剑之上黑气弥散。

“你早已埋下这缕分魂,布好了局,却迟迟不见你动手,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男子拱手笑道:“大人莫要误会,在下只是与这孩子有些渊源,过来看看他罢了。

“他关乎这一劫一千六百万年的最后变数,全天下的高人都在看着他,我一个小小的鬼宗邪修,若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又如何能在这世间苟活数千年?”

黑剑上幽光愈盛,但男子面不改色,又笑道:“更何况,这孩子又不是没人看护。那些老怪物们都不敢轻易伸手,连是拿来试探的棋子都是元婴真人。我又哪里敢舍身入局呢?”

少年将黑剑一举,幽光缠旋如一条巨蛇亮出狰狞的巨口,似乎就要将男子一口吞下。

“哼,我已夺了他的元魂梦境,只要他不死,我便永远是这梦境之主。在此境之中,如掌控至尊法则的天尊一般,就算那小子修为再高,又能如何?”

男子微微一笑,缓缓道:“逐魇大人说的没错——若不是有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又怎能引你出手呢?”

少年目光一寒,一挥手中黑剑,向那含笑的身影斩去。

然而,这一斩却没了半点力道,那幽光所化的巨蛇扭曲了两下,就化为灰烟。这一刻,天地灵气乃至法则似乎再也不愿听命于他,连黑剑上缠绕的茫茫黑气也迅速淡薄下去。

少年脸色一沉,霎时间居然调转剑锋,直向自己的胸口刺去!

然而黑剑只是碎裂了胸口的衣服,却再无法刺入半分。一枚雕着一只小猴图案的精铁令牌如有灵性一般挡在少年胸口,耀眼的蓝色光罩,硬生生阻住了黑剑的锋芒。

不仅如此,那令牌上的小猴仿佛活了一般,摇头晃脑地深深一吸,顿时将黑剑上、乃至少年身上的黑气源源不断地抽了出来,吸入令牌之中。

那黑影足以割裂长空,斩破苍穹,但此刻在天地法则的压制下,竟全无抵抗之力,转瞬之间便被吸纳一空。

少年浑身的黑气逐渐散去,恍惚间,双目中又恢复了神采,不再是幽黑的虚无——但也不是少年清澈如赤子的眼瞳,而是深邃如星辰宇宙,仿佛早已看遍了红尘万事,阅尽了轮回百劫,见证了无数世界的生灭……

那样一双眼睛,本应属于一位超脱世外的先知,掌控天地的尊神,然而那一抹懒怠的笑容,却又仿佛一个游戏人间,放荡形骸的浪子。

“逐魇大人,玄元小子,在此恭候多时了。”

在耀眼的蓝光下,黑影已被压制成了一小团,似乎也完全放弃了挣扎,只是隐隐传来一声不似人声的低语。

“原来如此,你早已夺了这个梦境,却掌控天地万物,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引着我们一步步露出头来,再一网打尽——果然是你的行事风格。”

少年伸手一招,将那彻底吞纳了黑影的令牌抓在手里。

“你已经折磨了我女儿这么多年,这个儿子,不会再让你得手了……”

“他既然叫过我一声父亲,我就要守护他一世平安。仙也好,魔也好,不管多少只手伸过来,我都要将其一一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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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结语

转眼间,从我上传第一篇序章开始,已经过去了半年,第一卷终于连载结束了。

但在我看来,足有悠悠十年光阴。

十年间,最初的一点零星构想和愿景,逐渐汇成了现在的这本《缘为仙》。

很难说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什么,可能就像阿原吃下的梦渚之实一样,初时香甜动人,可仔细一品,香甜又迅速淡去,只觉无滋无味。回味之时,却又五味俱全,咸涩苦辣中带着丝丝甘甜。

故事的大体构架和情节我早就想好的,但真正写出来,节奏感和表现力还是有所欠缺。似乎许多读者都觉得前面平淡无味,但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也没法做大刀阔斧的修改。

所以在第一卷末尾我尝试做了不少改动,把许多本来隐藏的线“强行”抖了出来。是好是坏,还请诸位书友多多留言给我些反馈吧。

不管怎么样,第一卷结束,我的十年百万存稿也基本用尽,下面都是真正的连载了。

阿原显露之上的磨炼,也是对我的次次考验,唯有迎难而上,搏一个逆天改命~

再次感谢一直关注本书的书友!谢谢!

第一章 梦醒时

昏昏沉沉,意识仿佛始终在一片见不到光的混沌之海上飘荡着。也不知挣扎了多久,阿原木然睁开眼睛,呆呆望着屋顶的房梁,许久才意识到已然醒了。

像是酣睡了几天几夜,睡得浑身酥软,连伸个懒腰的力气都没有。思维也凝滞着,仿佛犹在一场大梦之中,一时脑子里空荡荡的。

这是哪?

榆木为梁,松木为床,两窗对开,清凉的微风穿堂而过,带来清晨和煦的暖阳。

这不是梦境中的小木屋,也不是阔别已久的家乡。但别说这是哪,就连自己从何而来,缘何在此,阿原一时都想不起来了。

吱呀一声响,一人推门而入,一拍手道:“果然醒了!还是师父他老人家算得准!”

“风扬师兄?”

一见到此人,阿原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出——从杯溪湖得临渊先生举荐,一路行至龙安城,参加岁考,又参加试炼,遇见韩凌汐,到了中土大陆,地仙峡,留仙居……

可突然间,记忆的洪流像被一道闸门拦腰截断,只停留在那个黑衣少女一剑刺过来。

那一幕之后,就再没了一点记忆,虽然隐约觉得还不少经历,可那些就像是梦中的记忆,醒来便迅速消散一空,无论如何也再想不起一鳞半爪。

“小师弟,快给我讲讲,试炼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天,可急死我了。”风扬却在一旁问道。

阿原皱着眉,拼命回想着记忆里缺失的那一块,也顺着风扬的指引,如梦呓般一点一点讲述起试炼境中的过往。

从海外孤岛,到仙岛灵芝,再到浮世蹈海,在中央大陆遇上承天盟那帮令人作呕的公子哥,侠义会的胡大哥、方侠……

这些全都历历在目,甚至和韩凌汐结拜、一起炼丹的许多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却说什么也想不起那一剑之后的事情。

或许,就是被那一剑送出了局也说不定……

想到这,阿原才开始担心起试炼的结果。既然风扬就在面前,自然代表试炼已经结束,可记忆断了线,他也搞不清楚试炼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风扬师兄,我、我,通过试炼了么?”阿原惴惴地问道。

风扬闻言一笑,道:“倒忘了恭喜小师弟,你已经通过试炼,成为我落云宗玄元峰的弟子啦!”

阿原听得心头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在胸口捶了一下,眼泪竟止不住流了下来。

从小到大十年的苦盼,咬牙忍痛忘我的苦修,背井离乡一路上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遭遇了多少是非曲折,自己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终于,迈入了仙家的门槛。

“我、我通过了?可、可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阿原有心想说笑两句,可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竟怎么也弹压不住。

风扬拍了拍阿原的肩膀,含笑宽慰了他几句。可见他眼泪还是止不住,颇有几分窘态,便故意扬声道:“岂止是你不知道,这试炼境中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现在恐怕全天下的人都迷糊着呢!”

阿原果然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连忙问道:“风师兄,这话怎么说?”

“嘿嘿,这次试炼,只怕是出了大乱子了……”风扬一笑,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刚开始的十几天还算正常,陆陆续续有人淘汰出来,也有几个幸运儿得了极品灵珍直接胜出,都在应有之数。可大概一个多月之后,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再也没有被淘汰的选生送出来,而且再不透露半点风声。”

“这下试炼境中的消息便彻底断绝了,仙盟对外宣称试炼境中出了点意外的变故,有些被淘汰的选生需要照料调养,但都性命无忧,试炼照旧在进行。”

“可是试炼境二十年来也没出过这种变故,谁又能相信一切照旧?自然是议论纷纷,猜测不断,那些选生的骨肉亲族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求问求援……”

风扬略带神秘地将头贴得更近了一些,接着道:“就这样直到百日试炼结束,仙盟这才把那上千选生统统放了出来,却全都是像你这样昏迷不醒。”

“仙盟宣布的结果更是让所有人惊掉了下巴,说是由于变故影响了试炼进程,所以这次破例,那一千多位留到最后的选生都获得了胜出的资格!”

“可这些选生都和小师弟你一样,昏迷了好多天,醒来之后也都记忆缺失,对试炼境中最后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倒是都稀里糊涂的中了大彩,入了仙门……”

阿原听得目瞪口呆,闹了半天原来是这么通过的试炼。说白了人人都通过了而已,根本显不出原大侠的本事啊……

“这、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可,可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风扬抚掌笑道:“那是当然,上千人通过这么一个结果,要说没什么隐情在,那是三岁孩子都不肯信的,显然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而你们这些选生全都昏迷失忆,多半也不是什么变故造成的,而是仙盟为了掩盖什么而特地使的手段。”

阿原听了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自己的记忆就像被凭空抹去了一截似的。可这样的结果,让整个试炼几乎成了一场闹剧。他原大侠混在一群昏迷不醒、记忆缺失的人里面胜出,半点也不光彩。

“这个结果对你们来说算是中了大彩,可后来人就倒霉了。原本试炼只胜出一百人,结果生生变成了上千人,再加上正试资质通过的,就算当年没有岁考之时,修仙门派也从来没一年添过这么多人。”

“仙盟已经放下话来,五年之内岁考之中不再有试炼一关,可以说这一次就用光之后五年的份额。甚至有传言说五年之后试炼境是否还会开放,都是未知之数。”

“依我看,这场试炼一定是出了天大的问题才是,甚至有传言说,主掌试炼的一位元婴真人都因此背了大锅,嘿嘿……”

阿原听风扬眉飞色舞地讲着一个个小道消息,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记忆中那缺失的一块让他怅然若失,心中总有些不安。

仙家竟然有这种手段,连记忆都可以随意涂抹,那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脑子里记得的就是真的么?整个试炼会不会只是一场梦,而他也不过是梦中一场大戏的一个小龙套而已……

风扬讲了一会,见阿原神情呆滞,似乎情绪有些低沉,便住了口,道:“小师弟,别去想什么试炼的事了。不管怎么样,你如今已经入了仙门,师父他老人家像是算好了一样,拜师归宗的典礼就安排在今日。”

“别发呆了,快快随我上山,和你的小伙伴们一起拜师吧。”

阿原一听,顿时精神一振,什么忧心感怀统统丢到了九霄云外。

管他什么试炼,这一路走来到底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登上仙山,向仙师一拜么?

阿原浑身清气上涌,一翻身下了床,语无伦次地道:“风师兄,这、这里,已经是,山门了?”

风扬微笑道:“此处正是玄元峰脚下,师父——我们的老师父,正在山上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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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登仙山

出了门,抬头只见一片苍莽雄浑的山峦,峰峦起伏,延绵不绝。山谷间云雾缭绕,蒸腾如海,看不清究竟,却有六座山峰如倚天长剑冲破云霄,巍然立于云海之上。

“这便是我宗门仙山,古名长阳山,位于东国东北方,东西延绵五百余里,自古人迹罕至。我宗乃是玄门旁支,三十多年前,掌门祖师道一真人因过谪迁至此,心生感怀,乃得名为落云宗。”

风扬挥袖一指,道:“落云宗共有六峰,那座最高的山峰,便是主峰落云峰,乃是掌门祖师一脉所在。主峰两侧分别是青凝峰和丹桐峰,后面那座浑如墨染的山峰名为墨如峰,远方那座与主峰不相上下的乃是有容峰,各是我落云宗的一脉。”

说着,风扬又指了指头顶上离二人最近,却也是最小的一座山峰道:“而眼前这一座,便是玄元峰,也就是你我师承一脉。”

阿原伸长了脖子抬头眺望,只见山势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天端,却是层次色彩分明。

茫茫云海之上碧草连天,初夏的微风带来淡淡花香。再往上山腰处层林密布,绿意盎然,而举目可望的峰顶却全无碧色,裸露着玄青色的山岩。

山尖之上,隐约露出青瓦白墙的道宫一角,远远有钟声传来。更妙的是,山顶之外还另有一峰,比主峰更挺入云端几分,峰顶白雪皑皑,与玄青色的主峰黑白成映,更显玄奇壮美。

“玄元峰是落云六峰之中最小的一峰,也是人最少的一脉。除了你我师父所居的主峰之外,另有一峰常年积雪不化,上有一宫名为雪绒宫,宫主乃是师父他老人家的师妹,也就是你我的师叔。”

“两边都算上,我们这一脉这些年也一共才四个弟子,今年一下子多出你们五个,却是要比以前热闹多了。”

阿原看得目眩神迷,听得心潮起伏,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能嗯啊点头,痴痴笑个不停。

风扬一笑道:“你也不必特意去记什么,明日我带你各个山头走一圈,也便清楚了。如今掌门祖师尚在,执掌各峰的都是二代弟子,相互之间也不像那些千年大派一样泾渭分明。依我看师门就跟个大户人家差不多,不过是宅院大了些,一家一个山头而已。只是我们玄元峰乃是最人单力薄的那一脉,所以师弟今后还要多努力光大门楣才是。”

风扬说得有趣,阿原也就咧嘴笑了笑——事实上,他一直都在笑。

脚踏仙山,眼望道宫,夙愿得偿,夫复何求?

…………

风扬引着阿原,沿着山路而上,一边随口说些门派中事。

玄元峰上除了雪绒宫另属一支不必多说,师父和几个门下弟子以往都是住在峰顶的道宫之中,只是这次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新弟子,道宫还真是住不下,只能让他们在山腰林间另行开辟住处。

阿原的小伙伴们上山已经有几个月了,早已安顿下来,只是为了等阿原,这才等到今天才正式行拜师归宗之典。

而修仙界自古便有传统,弟子拜师入门,必须徒步上山方显赤诚,因此昏迷不醒的阿原只能被安置在山脚下的小屋里,今日醒了再徒步上山。

对这个传统阿原真是一点抵触都没有,正应该这样从山脚一步步登上仙山,才算对得起一路来付出的辛苦。否则眼下这翠山云海,玄峰雪顶的美景又到哪里去看?

阿原眼望玄山,心潮澎湃,心中对师门大小往事的好奇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师兄,你方才说掌门祖师因过谪迁至此?这是为何?”

“这个说来话长……”

风扬沉声道:“从渊源上说,我宗出自天玄门问道峰,一百多年前,太上祖师陶然真人执掌问道峰,座下有真传弟子五人,各承一脉。为首的便是掌门祖师道一真人,而排行第二的,便是我们师父的师父,也便是我们的师祖道元真人。”

“陶然祖师仙去之后,问道峰主便传给了道一祖师。五脉同为一峰之柱,各自开枝散叶,门下光是二代真传弟子就有几十人,普通内门弟子数以百计,可谓盛极一时。那时候正是天玄门最鼎盛之时,不光是问道峰,天玄山十二哪一个单独拿出来,在修仙界都算得上一流门派。”

“可是,三十几年前,天玄山上出了一场大乱,好比天穹碎裂,天柱崩塌。十二峰之中有六峰折损过半,其中有四峰甚至因此易主。而问道峰死伤也极为惨重,我们三师祖、四师祖、乃至师祖道元真人,均在那一次大乱中先后陨落,门下弟子也泰半凋零……”

“经此巨变,掌门师祖承担责任,自贬谪迁,带着各脉幸存弟子下了连云山,另择一开门落户之处——便是这长阳山,也便有了我落云宗。只是掌门师祖元婴陨灭,道基毁损,无复真人之威,我们落云宗这些年也就默默无名,勉强在修真界立足而已。”

风扬顿了一下,望着头上玄山,又道:“而我们祖师道元真人虽然伤重仙逝,但门下弟子却似乎立下了大功。于是问道峰之主便传给了道元祖师的大弟子,也就是我们的大师伯……”

阿原听得瞠目结舌,忙问道:“那、那岂不是说,我们应该……”

风扬抬了抬手,示意阿原稍安勿躁,接着道:“大乱平息之后,风云变幻,玄元十二峰共有六峰换了峰主,天玄门内亦是动荡不安。问道峰上只剩下道元祖师一脉的八位真传弟子,本已势单力孤。却不料祸不单行,十几年后,问道峰上又出了大事……”

“峰主风曦道君不知所踪,同门也各自离散,只剩下我们师父和雪绒宫的师叔二人,自然坐不稳玄门一峰。于是自行下山,浪迹天下,最终却被原来的大师伯,也便是落云宗祖师道一真人收留下来,成为一峰之主,这才有了我们玄元峰一脉。”

说到这,风扬回望诸峰,悠然道:“如今这落云宗六峰,各承当年问道峰五脉之一。主峰是掌门祖师一脉,玄元峰乃是师祖道元真人一脉,青凝峰和丹桐峰分别是三师叔祖和四师叔祖一脉,而有容峰之主便是掌门祖师的五师弟道容,我们的五师叔祖。只有墨如峰暂且空着,算是无主之地。”

阿原听得心旌摇曳,喟然叹息,这种所谓门派秘辛惊天秘闻之类的东西对他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原大侠遥想着当年撼动天下第一大修仙门派的惨烈巨变,不由得目眩神摇,浮想联翩。

“师兄,那两次大变,到底都是什么事啊……”阿原不由得压低了声音问道。

风扬摇头笑道:“若是知道,我也就直接说了。其实刚才那些也是我从别处打听到的。三十年前天玄门那场大变,真相如何一直秘而不宣,整个仙盟对此也是讳莫如深,甚至提都不让提。就我落云宗来说,师祖辈的师兄弟三死一伤,二代弟子当中也死伤过半,可谓惨烈至极。所以宗门之内谁也不愿去提,不敢去提。”

“至于十几年前问道峰上之事,当事人只有师父他们同门几人,知道的就更少了。他们不愿提,做弟子的哪能强问?你今天也就是听我一说,可千万别乱打听。”

阿原吐了吐舌头,也不敢再多问。可这种事情,越是没人知道,越是神秘难测,反而越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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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拜仙师

二人说话间一路攀上山腰,山顶的道宫已隐约可见。

林间一行青石阶笔直通向玄峰之顶,拾阶而上,钟声越发洪亮,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弥漫在山间,令人心旷神怡。

阿原的心扑通直跳,丝毫不觉得疲累,几乎是跑着登上一个又一个青石阶。山势终于一缓,眼前一片开阔,一座朴素的道宫出现在眼前。

道宫只有东西两院,正殿也不高大,青瓦白墙,一如普通的乡间庙宇一般。但阿原还是心满意足,如一个朝圣者终于抵达了圣地,两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风扬似乎明白阿原的感受,在身后拍了拍阿原的肩膀道:“到了。整理一下衣冠,一会低头少看,别出声,全听大师兄吩咐就行。”

虽然无冠可整,但阿原还是郑重地理了理衣袖,抹了抹头发,深吸一口气,以最端庄郑重的步伐,迈入了道宫大殿。

进了正殿,只见正前方一座香案,一把藤椅,案上一柄拂尘,一方香炉,藤椅之后悬着一幅画像,画上之人眉目难辨,但一望可知乃是仙家尊长,说不定正是祖师爷的画像。只是案前空无一人,显然师尊尚未到场。

香案两侧各有几张座椅,却并未坐人,唯有一男一女在案前相对一礼。只听那女子道:“雪绒宫雨寒微,代师尊前来观礼。恭贺师伯新得五位弟子,实乃我玄元峰前所未有的大喜事,师门由此兴旺,可喜可贺。”

那女子柳眉杏目,笑若春风,阿原一见顿时浑身一震——大、大师姐?她竟是雪绒宫门下?

而她对面的男子阿原更为熟悉,正是落拓不羁的侠会银牌胡不归。

胡不归换上一身玄青色的道袍,头发挽个道髻,胡子也剃了个干净,倒是一洗豪放任侠的江湖味道,颇有几分出尘之意。他此刻神情严肃,举止恭谨,但脸上还是带着些许无奈的笑容,似是自嘲一般。

“多谢师叔美意,有劳师妹了,快快请坐。吉时将至,弟子已齐,我这就去请师尊他老人家。”

雨寒微低头落座,浅笑不语,胡不归转身走入内堂,二人至始至终都没正眼看上阿原一眼。

阿原心中满腹疑问,若不是被正殿中庄严肃穆的气氛震慑,只怕当场就要上前拉住二人好好问个明白。

一愣神的工夫,风扬上前轻轻推了阿原一下,示意他站到一边。阿原这才注意到殿旁两侧,站着他一路走来结识的小伙伴们。

左侧为首的便是正朝他挤眉弄眼的兄弟沈思,虽然不能隔空说话,但阿原还是从他的表情和口型中读懂了许多意思——先是很开心他终于醒了,恭喜他通过了试炼,然后是抱怨等他等得头发都白了,还是就是雪绒宫的大师姐居然就是他的姐姐,他之前竟全然不知。

看着他那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的鬼脸,阿原也不由得会心一笑。

沈思身边则是那个寡言冷语的少年,不知何为,他深深看了阿原一眼,目光不似往日般冷然漠视,却是透着分明的恨意——这让阿原有点摸不着头脑,根本想不起来上次得罪他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而另外一侧站着的则是两位少女,风怜见到阿原自然一脸喜色,张开双臂就要扑上来,幸亏被一旁的雨烟萝死死拽住。

而换下了红装,一袭玄青色水袖长裙的红妆大盗也没什么温良恭俭的意思,一连甩过来好几个白眼,像是欠了她几百吊没还一样。

欠她的东西倒确实有点多,远远不止几百吊……可也用不着那种脸色吧……

阿原心中腹诽着,默默走到沈思身边,二人在底下重重握了一下手。只听上边雨寒微师姐清了清嗓子,沈思顷刻间就变回了端庄规矩的少年。

风扬上前与雨寒微见了礼,便在另一侧下首端坐,也不说话。殿上一时静悄悄的,足足等了一刻钟,只听胡不归的声音从内堂传来:“师尊驾到。”

雨寒微和风扬连忙站起身来,躬身行礼。一众少年在雨烟萝的带领下,也是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阿原虽然好奇地想要看看师父的长相,却也没敢公然越矩。

只听一人缓步走来,在藤椅上安然坐定,一挥案上拂尘道:“无需多礼,各自落座吧。”

阿原刚想落座,却发现身前小伙伴们一个都没动,这才明白落座只是说给雨寒微他们听的。师父就在身前,却不能抬头看一眼,阿原心里痒得直难受,却又有感于拜师大典的庄重肃穆,越发小心谨慎,不敢越雷池一步。

只听师父朗声道:“你等今日入我落云宗玄元峰,从此便是玄门弟子,当承祖师洞玄真人之志,一生探访天地之秘,问求永生大道。”

师父顿了一顿,又道:“我一向不喜繁文缛节,对你们也无太多约束,只需记得大道漫长,莫沉湎于玩乐,莫失了本心就好。”

雨烟萝俨然是众弟子的领袖,朗声应道:“弟子等五人谨遵师尊教诲,从此必定谨守门规,尊师重道,勤于修行,光我宗门。”

师父满意地嗯了一声,一旁的胡不归接着道:“诸位师弟师妹,随我一同叩拜。”

“拜师祖……”

胡不归话音一落,雨烟萝跟着附身一拜,遥向案后悬挂的画像叩首,其余人居然也像约好了一样跟着叩拜,整齐划一,只剩下阿原一时手忙脚乱,连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个头。

“拜恩师……”

阿原刚刚抬起头来,又连忙重重磕了下去,叩首之后这才敢微微抬头向前一看,只见香案之前端坐的师父一身素袍,束发无冠,倒是一副闲野散人的模样,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只是还未看清他的长相,又听大师兄道:“同门见礼。”

这一次胡不归、雨寒微、风扬三人并立,微笑着向他们躬身一礼,阿原在雨烟萝的带领下也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这三位师兄师姐都是旅途上结识的良师益友,如今终于站在面前成了他的师兄师姐,这份喜悦,让阿原打心眼里笑了出来。

“礼成——雨烟萝、风怜、沈思、洛离、洛承缘,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落云宗玄元峰一脉的弟子了。大道漫长,望你们莫要懈怠,师兄与你们共勉。”

听到礼成二字,阿原欢喜得心都要跳了出来。可是这一堆名字又让有些他摸不着头脑。洛离是谁?莫非就是经常被叫做阿离的那小子?

可洛、承、缘什么的,又是谁?看来看去,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刚刚入门的师兄弟们敬谢师兄,又相互见礼,一片喜气洋洋。而疑惑重重的阿原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师父——

那副面孔竟是如此熟悉,英挺的眉毛,贼溜溜的眼睛,就连那丝浮现在嘴角的笑容,都是那么熟悉——那、那分明就是他的梦魇,那个生平最最痛恨之人……

“老、老、老——老头子?!——”

“你、你、你——大爷的!!——”

玉殿之中,忽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震耳欲聋的吼声。

吼声破云穿霄,哀苦凄绝之处,足以让长空哭啸、石人落泪,久久回荡在玄山之上,雪峰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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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家何在

月华如水,阿原疲惫的残躯拖着长长的影子,一步一步印在青石阶上。

夜色下的玄山巍峨不减,风光依旧,可阿原却再也找不回上山之时的心境。

他梦寐以求的仙山,无限憧憬的师父,竟然变成了恨入骨髓的老头子。这一切,远比最荒诞最恐怖的梦魇还要可怕——因为,这一切竟是真的……

费尽千辛万苦,历经磨难劫数,最后拜的师父,竟然是老头子——那个一无是处、只会吹牛的江湖骗子,那个百般捉弄戏耍他,让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老头子……

狗屁的先天乾坤霹雳无敌功把阿原气得三魂出窍,没想到不过是个开始,更大的骗局还在后面等着他。从胡不归半路出现,到雨微寒指引他前去杯溪湖,再到随风扬参加岁考,如今想来,老头子竟是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难怪胡不归、雨微寒他们说起师门时总是含笑调侃,难怪岁考上试炼中都没听过什么落云宗玄元峰,阿原现在算是信了,这师门绝对是个三流门派,否则怎么可能让一个江湖骗子当上一峰之主?

玄元峰号称仙门一脉,虽然说得漂亮,其实不过光秃秃一座黑山,山顶一座破庙,住着一个老骗子和几个小徒弟——这所谓仙山,也未必比他一个人独霸西山时威风自在。

而最让阿原痛心疾首的,还是被老头子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挫败与不甘。

本以为离家出走,游历天下,终于开辟了一片自己的天地。可没想到一切尽在老头子的算计之中。他只是在一个布设好的圈套里挣扎一番,自以为闯出了一片天地,最终兴高采烈地上了钩,成了那老王八蛋的弟子……

在拜师典礼上痛心疾首的哀嚎,声嘶力竭的痛骂,并不能改变他已经拜入人家门下的事实。急火攻心的阿原如疯魔一般,一会大叫着冲上去要和老头子拼命,一会又如僵尸一般全无生气。

浑浑噩噩地挨到拜师典礼结束,同门一一拜别,只剩下他和老头子相对而坐,久久无言。

曾经山边小村里的父子,如今玄山之上的师徒,阿原有太多话想说,想吼,想问,想骂,可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而老头子,端着茶盏笑吟吟地看着阿原,像是在欣赏一件让他十分满意的作品。

阿原有心上前痛骂厮打一顿,就此下山回家。可望着老头子嘴角的奸笑,又怕这样正是他希望的,自己再次落入他的陷阱算计。

最终,阿原只是默默起身,放声离去——坐得实在太久了,他忍不住重重地放了一个响屁。

当然,也没必要忍着了……

阿原就这样下了山,摇摇晃晃,像个醉汉一样不停摇着头,在心中否认这一切。否认什么落云宗玄元峰,否认自己拜了什么师父,否认那个什么洛承缘的名字。

呸,那叫个什么狗屁名字?老子什么时候答应姓洛了?承缘又是个什么?承谁的狗屁缘?

老子只是阿原!一个被命运捉弄,被骗子拐进荒山,却自强不息,最终修得一身仙法、恩仇尽偿的阿原!

没错,不需要什么师门师父,本来就有好几套功法可以修炼,甚至五行真气俱全,有梦境洞天,有聚灵古剑,还有一个随时可以指点大道的真魂老前辈,要什么师父?!

这么宽慰着自己,阿原脚下总算又有了些力气。只是夜色已深,他再有力气也无处可去。天下茫茫,竟不知家在何处。

说起来,那几个便宜同门似乎也都在这山间落脚,要不去投宿他们?也好顺便给他们讲讲那老王八蛋的真实嘴脸。

…………

山间林深叶茂,只有一条羊肠小路勉强可以行人,阿原自然也不会迷路,沿着小路走了一会,林间突兀地现出一大块空地,坐落着一座木屋小院。

木栅栏围成的小院,在月色下泛着苍白,一正两厢三间房,样式简单朴实,一看就是新砍下的松木草草搭建的。

其实根本无需去从什么样式格调去猜这是谁的房子,隔着老远就能听到那让人牙酸的锯木头声。而始作俑者此刻正一只脚高踩在凳子上,拉着一把油光崭亮的大锯干得正欢。

“沈思!”

“阿原?你来啦!”满眼血丝的沈思抬头看见阿原,提着大锯就要上前拥抱,差点酿成一场惨剧。

兄弟二人阔别已久,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阿原大致讲了试炼境中的经历,也再次感谢了沈思送的那些机关器具,确实帮了他大忙。

一提起机关,立刻就轮到沈思滔滔不绝了。上山这几个月来他可没闲着,临渊先生的机关十问他早已翻烂,光是笔记心得就写了不下十本。山中林深树密,也正好够他大展拳脚。

说到开心处,沈思拍着胸脯说如今他的机关术和上山前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说着就要另装一袋机关物给阿原。

阿原连忙推辞,伸着脖子看了看小院四周。虽有两间厢房,但都被当成了工房用,里面堆满了木料零件,一地木屑,根本没法住人。

只听沈思道:“阿原你还没住的地方吧?干脆就住我这,我这里正好有两间……”

沈思说着左右看了看两间厢房,挠了挠头道:“要不你就先和我睡一张床吧,赶明儿我再给你搭一间屋子出来,你我兄弟就住一块,岂不是最好?”

阿原心中温暖,拍了拍沈思的肩膀,步入沈思的卧房一看,顿时泪流满面,不得不立马退了出来。

并非沈思房中有什么惨绝人寰的东西——虽然这么说也不差,而是那味道实在太呛人了,几张皮革正铺在床上晾晒,一股硝石和腐臭的味道夹杂在一起,让阿原差点昏厥过去。

沈思忙上来笑道:“这几日山中雾大,我就拿到屋里去晒了。没事我马上搬出来,通通风就好了……”

阿原顿时明白了,感情这位爷这几天压根就没在屋里睡过,看他满眼血丝却又亢奋不已的样子,估计又是沉迷什么机关物几夜没睡或者猫在工房里了。不用说,晚上那把大锯也停不了,这架势,他还不如去山里找个山洞睡得舒服。

“沈思你先忙吧,我还要去见见另外几个……”阿原说着便退出了院子,向沈思连连摆手,示意有缘再见。

沈思也没多想,嘱咐几句路上小心,早点回来,就再次埋头沉浸在一阵锯木头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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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此山中

沈思那虽然不堪落脚,但兄弟的热情还是让阿原心中有几分温暖,走在林间的步子也就不像之前那般落魄。

又走了大约一两里路,只见前方有灯光亮起,阿原抬头一看,不禁瞪圆了眼睛。

一座精致的小院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白壁一般光洁的外墙,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银辉,金丝楠木雕镂的廊柱,青瓦琉璃铺就的屋顶,简约而不失优雅,与这荒野山林格格不入,仿佛一座精致的盆景放在假山中一样。

更离奇的是,这座小院当中,一口青玉井之前,一个少女正在提水洗漱,面容虽然熟悉,但那娴静优雅的身姿,既不像是刁蛮霸道的红妆大盗,也不像是故作端庄的故国公主,而是清新自然的小家碧玉——这绝对不是阿原认识的那个人……

“腌、阿、雨、雨烟萝……”阿原张大了嘴,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称呼,既然眼前这个小家碧玉如此陌生,还不如叫个陌生的名字也好。

小家碧玉挽了挽头发,白了他一眼,顿时找回了几分往日的神采。

“你终于肯下山了?哼,拜师典礼上你也能抽那么大的疯,我真是服了你。”

“你、你怎么在这?”

“废话,我不在这在哪?山上那几座破屋住一天居然要交一百两银子,真是黑得对得起那个玄字。”

“不,我是说,这、这是你的屋子?”

雨烟萝这才吃了一惊,走到近前开了院门,上下打量了一下阿原,道:“你没事吧?不是我的屋子我住在这干嘛?好不容易没把命丢在试炼境里,是不是把脑子丢了?”

雨烟萝说着说着,忽然脸色一变,目光狐疑地道:“你不会是想说你失忆了吧?你欠我的东西我可都记着账呢,赖不掉的。”

阿原本想问她是怎么倒腾出这么一座宅子的,可被她一番抢白也不想再自取其辱了。一想到自己的一屁股债也就明白了,人家一个女土豪,什么东西弄不到?

“谁想赖了?喏,双龙鞭、青萝网,都还给你了,不过那个灵符什么的,好像都用光了,还有古符、也没了……”

阿原颇有些不舍地把两件宝贝还给了雨烟萝,更让他心痛的是欠下的巨额债务,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还清。

“没了?你个傻……”雨烟萝强忍着把脏话憋了回去,皱着眉道:“算了,反正人回来就好——我是说,反正人还活着能慢慢还债就好。”

阿原只能默默点了点头,算是认下了这笔债务,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精致典雅的小院。虽然主人拦在门口压根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但还是可以感受到院子里温润怡人,屋檐泥下色彩斑斓的小花和雨烟萝单薄的衣衫就是明证。

而站在门口的阿原,背上被夜风吹得佝偻着,直如一个望着豪门不得入的乞丐。

一时无言,雨烟萝看着阿原怪异的表情,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语气也柔和了几分,“你可是饿了?要不要我拿点吃的给你?”

原大侠终于不堪受辱,一梗脖子道:“我看你这院子挺不错的,能进去看看么?”

这么直接的要求,实在出乎雨烟萝的预料,望着阿原泛着幽光的眼睛,她下意识地抓了抓衣襟领口,可随即又觉得这样子有点示弱,便转过身去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道:“进来吧,不过不许进屋子,女孩子的闺房可不是给你偷窥的。”

阿原哪有兴趣去看什么闺房,一进了院子,顿觉清风扑面,寒意一扫而空。玄山之上本就灵机充沛,这小院里更是灵气浓郁,虽比不得梦境和试炼境,但在凡世间恐怕也是上等的修炼之所了。

进到这样的灵境之中,再想到出去在寒风中过一夜,阿原的心情可想而知。虽然院子里到处是清新淡雅的景致,但阿原早已没了半点欣赏的兴趣,一双眼睛反复瞄着主屋旁边的两间厢房——主人的闺房自然不用想,住间客房总可以吧,大不了、大不了再多欠些债就是了……

“这两间客房、有人住么……”阿原虽然想说得云淡风轻,可还是不小心磕巴了一下。

“什么客房啊,这是若离和风怜的屋子,虽然他们很少过来住……”

雨烟萝顺口答了一句,却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不由得惊讶得张大了嘴,指着阿原道:“你、你不是想住在这里吧?咦——噫——”

雨姑娘此刻的表情,就像是看见檐下的花草被泼了一坨大粪一样,眉目扭曲,牙关打战,用力伸手向外一指道:“你、你这个无耻淫贼!居然敢动这种念头!赶紧、赶紧给我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

下一刻,阿原已经身在五里之外。用抱头鼠窜来形容或许有些过,但仅用落荒而逃来形容则明显有所不足。

阿原这辈子也没丢过这么大的脸,心中的仓皇悔恨,直如一只猛兽在后面追赶,让他根本没心情去抱怨责骂,凭什么那个离和风怜可以有一间房而他却只能在寒风里猛跑,人比人得气死之类的,只是一想起雨烟萝的那个表情,就下意识地腿上加劲,想跑得越远越好。

沿着山路一路狂奔,阿原跑得汗流浃背,浑身酸爽,竟不知不觉间绕到了山阴。在那里,他又见到了另一个小伙伴。

“主人?你回来啦?”风怜的声音,如在暮色下鸣唱的夜莺。

这位甜甜叫着主人的少女没有起身迎接主人的归来,只是扶着膝坐直了身子,抬着头像只天鹅一样仰望着阿原,倾世的面庞上尤带着令人忘忧的笑容。

“怜儿,这怎么在这?”阿原又问出了同样的傻问题,但若是亲眼见了这一幕,就会明白其实这个问题一点都不傻——风怜在夜空下安坐品茗的地方,并非什么仙庐雅舍,而是山边断崖上的一座亭子。

而且这座亭子并不像沈思和雨烟萝的屋子一样是新建的,纯粹就是一座不知何年何月落成的古物,四根柱子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发黑,上漏天光,抬头就能见到一轮弯月,却又立在悬崖之上,下方便是茫茫云海。

虽然景色的确玄奇壮美,但大晚上在这么一个地方待着换了阿原是绝对不干的。

“我在等你啊。”风怜淡淡地答道,一如当初在幽谷小屋中一样淡然从容。她身周的一切也与当时仿佛,一张书案,一本手卷,一捧清茶。穿越千里,从荒山幽谷到仙门玄山,这个少女似乎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品茗读书而已。

清风一袭,阿原尴尬躁动的心忽然沉静了几分,一笑坐到风怜身边道:“我回来了。以后我们就是同门师兄妹了,你也不要再叫我主人了,叫我师兄就好。”

“狮、凶?”风怜歪了歪头,“可是,狮凶不是那个胡子叔叔么?”

阿原刚接过风怜的茶盏想喝上一口解解渴,一听连忙放了下来,生怕呛死。堂堂大师兄胡不归在风怜眼中真名竟然是胡子叔叔,若让他知道了只怕呛出来的就不是茶,而是一口老血了。

“怜儿,我们现在是同门了,互相之间就以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相称,就跟兄弟姐妹一样。你年纪最小是吧,管他呢反正你最小,所以我们都是你的师兄师姐,我就是你的阿原师兄,你就是我的风怜师妹。”

这一番耐心讲解,风怜总算听懂了,开心地点了点头道:“嗯,阿原师兄。”

这甜甜的一声师兄,当真是千金不换。阿原浑身舒坦得像吃了金灵芝一般,要是多几个这么美丽乖巧的师妹,师父什么的再烂也都无所谓了。

可这位师妹实在古怪,身负震铄古今的天灵根、天灵脉,却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加入了一个三流门派。看起来全无武功道法,行事却又处处与人不同。

“你就睡在这?不冷么?”阿原问道,万丈悬崖之上,夜风透骨,他一个混迹江湖的男人都有些受不了,这个如清风弱柳的少女为何却能云淡风轻完全不当回事?

“睡?我看书时,很少睡觉的。”风怜轻轻团了下手中的茶杯,“冷也不会,喝喝茶就暖和了。”

阿原叹了口气,还是放弃了追问,只看风怜身周连个茶壶都没有,却能一口接一口地品着茶,就该知道这一切并不是能以常理揣度的。

风扬师兄曾说过风怜的资质可以称得上是先天道身,未曾修炼便已达到辟谷避尘的境界。虽然阿原还不懂那究竟是什么境界,但一想这少女一路走来,从不曾沾染一粒尘埃便可知一二。

“你想睡了么?要是你想睡的话,我倒是可以陪你的……”

少女柔和的声音中带着关切,却又在不经意间把阿原击倒。这个小师妹好虽好,但那股呆劲一旦上了头,也是能让人头疼死。

“没有没有!我精神着呢,还准备去山里跑上几圈!”

阿原也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连忙出了那亭子,向风怜摆摆手道:“你该喝茶喝茶,该睡觉睡觉,嗯,不用管我。”

说着,阿原再次迈开步子,将一切甩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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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玄元客

阿原一路也不知跑了多远,只觉浑身是汗,脸热得发烫。

几个小伙伴都见过了,他也不指望再在某个洞穴里撞见神出鬼没的什么洛离——那准没好事。

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天,又被小伙伴们乱七八糟的一通刺激,阿原倒真想绕着这玄山跑上几圈,放声呐喊一下,也好宣泄一下情绪,把脑子放空。

可跑着跑着,已然迷了方向,只知身在玄山上,却不知路在何方。

眼前已是一方绝地,头上是高耸的悬崖峭壁,无处可攀,脚下是一处上下悬空的崖台,孤悬在山崖之外。只见一条山涧从头顶流下,溅落在崖台之上又汇成一泉,再向山下滑落,坠入云海。一瀑三叠,如诗如画。

看到这月下飞瀑,就算阿原满怀惆怅,也不由得为美景所叹,大声叫了一声:“好!”

这等景致,也算不愧对仙山之名——人虽不堪,山却是无辜的。这崖台孤悬峭壁之旁,却有山岩前后挡住了山间寒风,水瀑之下水雾弥漫,灵气充盈,放眼望去月色之下飞瀑如长虹入海,云海如长空画卷。

——左右也要在山中过夜,何不就在这飞瀑云海之上?

阿原打定主意,像是要发泄掉胸中愤懑,挥舞着古剑在林中一阵劈砍,不多时便砍下一堆大小粗细不一的木板。原大侠虽然没有沈少侠的手艺,但胡乱搭个破棚子还是不在话下,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在山水之间有了一个落脚处。

而阿原刚抹了抹汗,就迎来了玄山上的第一位访客,正是大师兄胡不归。

“大师兄……”这称呼阿原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出来。

“阿原师弟,你果然通过试炼,成为我的同门师弟了。你这一路上的成长,大师兄略有耳闻,很是为你高兴……”

胡不归剃掉了满脸胡茬,换下了江湖装束,似乎也一下子脱下了江湖豪客的外装,成了玄山上的出尘修士。

阿原回想起当初胡不归教他轩辕三式,问他愿不愿意入门做其师弟,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当时那句话,那块轩辕令,着实给了他莫大的喜悦和希冀,只是没想到一切都是老头子的算计。

而胡不归当初就曾明言,说师门只是三流门派,师父更是一塌糊涂,原来竟是真到不能再真的实话……

胡不归见了阿原,亦是感慨万千。如今他也无需再隐瞒什么,直言当初并非与阿原偶遇,而是老头子交代下来的死命令——命他寻到阿原,想尽办法劝其放弃江湖之旅,老老实实回家呆着。

不过大师兄拍着胸脯说他见阿原真诚良善,天资卓越,求道之心甚坚,不忍再欺瞒他,更不忍见他埋没乡野,于是宁可违背师命,将他托付给了同门师妹——雪绒宫的雨微寒,这才有了之后许多故事。

至于什么“轩辕老祖听我一言”之类的,确实是胡不归有意戏耍捉弄,但那都是因为往日受尽了老头子的欺凌逼迫,实在忍耐不住,想拿他儿子出出气——虽然阿原并不认可自己有这么个爹,但二人说起老头子来却是一下子生出了共鸣,就此你一句我一句,把山顶的一峰之主骂得狗血淋头,一文不值。

之前心中的许多疑惑,这一下也全都解开了。原来什么轩辕老祖,轩辕剑宗都是调侃戏谑之语,头顶上那个老王八蛋本姓洛,名启轩,自号玄元道人。

其生性贼滑、懒散、贪财、不着调,在落云宗上下可谓臭名昭著,玄元峰上几个弟子更是深受其害,尤其是年少无知的时候,都被他耍得团团转,受尽了委屈,吃尽了苦头。

可既上了贼船,总不能欺师灭祖,也只能在背地里贬损数落,为其取了个诨号曰轩辕老祖,乃是将其名字里的轩字与猿字合二为一,又谐音玄元二字,是为在玄元峰上沐猴而冠的败类。

其人连个筑基修为都没有,一不会理事二不能传功,他到底是怎么当上一峰之主的,委实是众多落云宗弟子一直苦思不解的一大谜团。

据传是因为掌门祖师念旧,不忍道元真人一脉断了香火,这才力排众议独授一峰。也有人说是全仗着雪绒宫那位师妹太过凌绝霸道,无人敢惹——换句话说就是吃软饭的。

但不管怎么骂天道不公也好,苍天无眼也罢,这老骗子就是牢牢坐稳了一峰之主,谁也奈何不了他。

更绝的是这位在宗内人人鄙夷的轩辕老祖,在外面居然还有些名声——只因这老骗子手底下虽然没本事,但嘴皮子功夫着实了得,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理论家、雄辩家。

需知如今仙家道法复兴的根源,最初不过是在深山遗迹中找到的几本上古残卷而已。因此复古考据一学一直备受瞩目,在任何修真门派中都是一门显学,连带着也就养出了不少专研上古学问的理论家。

这些人穷经皓首于古书古卷中,讲起仙法大道来头头是道,滔滔不绝,可自身却炼不出什么成就,还美其名曰毕生无暇吞吐气,只为旦幕得真知,朝闻道夕可死也,说白了就是一群光说不练的嘴皮子大师。

而轩辕老祖正是这群人中的杰出代表,别看那点修为连徒儿都比不上,却曾在修仙界最高的论道大会上一鸣惊人,辩得众多白发苍苍的老学究哑口无言,由此也算名声在外,坐稳了一峰之主的位置。只是苦了门下这些弟子,看看玄元峰上那少得可怜的人头和两座寒酸至极的道宫便可见一斑。

阿原听得不禁咬牙切齿,又恨不得拍手叫好——没错,就是这个味!这才是印象中的老头子!

本来他还有一丝丝幻想,头上这个玄门真人座下的弟子,宗内坐镇一峰的老家伙会不会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可听了大师兄一番讲述方才认定,此人无疑就是那个每年只回一次家的无良老头,浮世只凭一张嘴,一生吃食全靠骗。

只是没想到他一年到头不回家,竟是在仙家宗门里骗到了一个位置,也真可以算是骗子界的状元郎了。

师兄弟终于如约在师门聚首,却是手指玄峰,互吐苦水,以骂代聊,畅快得好似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

一个是年少无知浪迹江湖时便被骗上贼船的倒霉弟子,一个是困守乡村一年只能见上几天的便宜儿子,一个眼中是每日清谈高论只知道戏耍使唤徒弟的老师父,一个眼中是在外讨饭年关才回家一次的老骗子,一个好奇于老师父还有两个女儿,一个惊诧于仙门如何容得下这等混吃等死的骗子——师兄弟二人相互诉说着老东西不为人知的一面,欣赏着不同角度的痛骂,倒是相得益彰。

畅快之际,胡不归掏出酒葫芦,二人席地而坐,骂了个舒爽,喝了个通透。

朦胧间,师兄弟二人的感情又亲近了几分,那一丁点的嫌隙也在骂声中挥洒干净。

酒入愁肠,化作痛骂声,阿原的记忆,也就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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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雪绒冬

朝阳在云海之上升起,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映在飞流直下的飞瀑上,一滴滴飞溅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华,阿原在玄山之上终于迎来了第一个清晨。

微风拂面,温润清爽,峭壁崖台之上,阿原睡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好觉。

身上盖了一件厚厚的外衣,热得他浑身发烫。地上狼藉一片,显然是昨夜他和大师兄酣畅淋漓的杰作。

有大师兄陪着一顿痛骂,阿原心中淤积的恨意宣泄了不少,此时睡足了精神,倒也不似昨晚那般失落了。只是,望着山下茫茫云海,还是怅然若失,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阿原正呆呆出神,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弟原来在这,让我一阵好找……”

望着这位一路指引他走过岁考和试炼的师兄,阿原一时似有千言万语。

风师兄脸上总是带着招牌式的笑容,但与老头子那让人恨入骨髓的奸笑不同,阿原总能从那笑容中感受到一丝暖意——只是有时候也有些市侩的味道罢了。

虽然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也是老头子的帮凶,但岁考落选时风师兄的那番宽慰,实是在阿原心境最低落绝望时给了他莫大的鼓励。

大师兄也好,风师兄也好,他们一路的关怀爱护显然不是假的,就如自己对他们也是真心仰慕一般。又何必心存芥蒂,故作烦恼呢?

阿原打开了一个心结,心情也不由得畅快了许多。

“风师兄,早……”

“不早了不早了,今天还有好多事要忙,快随我走吧。”

阿原一听疑道:“走?去哪?”

风扬微微一笑,上前一拉阿原道:“你初入师门,师兄我先带你去各个山头转一转,混个脸熟,才好说是我落云宗的弟子。”

阿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虽然有头顶上那个老骗子坐领一峰,已经让他对师门的期望降到了极点。但师门毕竟是师门,再不济也是修仙门派,先长长见识,混个脸熟也没坏处。

说不定其他山头和这边不一样呢,到时候另投别脉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

阿原跟着风扬一路走下玄元峰,回首望了一下峰顶雪色,忽然想起大师兄所说的那位凌绝霸道、无人敢惹的师叔,于是问道:“听说,雪绒宫上的师叔,很是厉害?”

风扬闻言笑道:“何止是厉害!那简直就是咱们玄元峰一脉的顶梁柱,守护神。轩辕老祖老人家功夫都在嘴上,而咱们雪绒宫的冬师叔却正相反,她那脾气,从来也不屑于废话,就是干!”

“你瞧不起我玄元峰,打!你克扣我玄元峰的东西,打!你欺负我玄元峰的弟子,打!你长得丑……那就别在面前晃悠,否则还是个打。”

“可以说,我们师徒几个能在宗门立足,甚至占据一峰,除了掌门祖师当年点头照拂,剩下的全是冬师叔打出来的。”

阿原一听顿时大为兴奋,雪绒宫的师叔明明是女子,却这般威风霸道,实在出乎意料。那一个个打字,更像是打在老头子那个一无是处只知道吃软饭的废人脸上,更让他好感倍增,忙问道:“那我们为什么不先去拜会一下冬师叔?她修为很高么?”

“冬师叔常年不在山上,也多亏如此,才不至于把各峰都打成仇人……”

风扬一笑道:“至于修为,嘿嘿那就不用说了。据说十几年之前山上之时,她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便已修成元丹境界,让那几个峰主羞愧得直想一头撞死。否则光凭掌门师祖一句话,轩辕老祖也未必能在玄元峰站稳脚跟。”

“元丹境界?那是什么?很厉害么?”阿原眼光铮亮地问道。

“元丹就是俗称的假丹。算了这么和你说吧,我们落云宗上上下下,金丹修为之上的只有师祖辈的两位,一是掌门祖师,当年赫赫有名的元婴真人,天玄山的一峰之主,可以说在整个修仙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虽然当年大乱之中毁了道基,但境界位分毕竟摆在那。我们这三流小门派要是没有这面大旗撑着,也不可能短短三十年就在这长阳山站稳脚跟,还一点点发展壮大。”

风扬说着一指远方的有容峰,道:“而另一位就是有容峰的太上峰主了,也就是我们的五师叔祖。他十六年前金丹圆满之后,一直闭关不出,据说是要冲击元婴境界,这一闭关就是十几年。所以当时整个宗门之内,除了闭关的两位师祖辈,修为最高的就是元丹境界的冬师叔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阿原吐了吐舌头,心中不禁对这位师叔敬仰万分,虽然不知道自己和人家境界到底差了多少,但人家可是年仅二十多岁就成为一派之中的翘楚啊!他今年已经十五,再不加把劲可就越差越远了。

“可是,师叔十年前就已经是元丹境界,那现在又该是什么境界了?”

风扬听了这话倒是沉默了一下,缓缓道:“这个说来可惜,冬师叔虽然天纵奇才,早早结成元丹,但在那之后却始终无法凝练丹意,炼就金丹。这一卡就是十几年了,如今其他峰主也赶上来了,青凝峰和丹桐峰的峰主都先后结成元丹,师叔她可能难免也有些心急吧,所以脾气也越发急了些……她如今到处寻找机缘,很少在山上,也就是这个原因。”

阿原闻言也不禁失声,为这位素未谋面的天才师叔深感惋惜。

二人沉默了一会,阿原也不想话题由此沉重,便一笑问道:“说了半天,还不知道师叔的名讳,是姓冬还名冬啊?”

“这个说起来又是一件趣事。”

风扬也展颜一笑道:“据说冬师叔乃是祖师道元真人寒冬腊月里捡到的弃婴,于是小名便叫冬儿。祖师仙逝之时,冬师叔不过七八岁,还没来得及正式拜师赐名。而后又经历问道峰上那场大变,同门离散,似乎便一直没取名姓,一直到今天,还是只有冬儿一个小名。”

“青凝峰峰主卓师伯还曾经为此在掌门跟前抱怨,说她有失仙家体面。结果冬师叔打上门去,大骂一顿,说我姓冬名冬字冬冬,关你屁事?”

阿原被逗得哈哈大笑,越发觉得这位冬师叔果然特立独行,用巾帼不让须眉来形容都太小儿科了,应该说同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人和人的差别咋就比人和猪的差别都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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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门中事

风扬与阿原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已下了玄元峰。

朝阳初升,晨雾尚未散去,置身于山下云海之中,方向难辨。但风扬轻车熟路,引着阿原在晨雾中穿梭了一会,便登上了主峰落云峰。

主峰景象与玄元峰颇有不同,玄元峰主峰玄青、雪峰洁白、山间叠翠、山脚缤纷,色彩层次分明,错落有致。

而主峰落云峰却只有黑白两色,峰顶高耸入云,自然覆着一层皑皑雪色,下面则是裸露的玄黑山岩,甚至少有泥土,自然更少有植被。整个山峰带着一股荒莽之气隐在云雾之中,颇有几分寂寥之感。

“主峰一脉和我们一样人丁稀少。道一祖师当年只剩下一个小弟子,也就是如今我们落云宗的掌门澹泊远师伯。”

“澹掌门为人严谨低调,一共也就收了三个弟子,加上两位长老的四个弟子,总共也不过十人。若不是还有不少执事弟子在主峰掌事,只怕这落云主峰要比我们玄元峰还冷清。”

风扬指点一番,又道:“不过,主峰毕竟是掌门一脉,执掌宗门的分赏和刑罚,还是比其他各峰隐然高出一头的。轩辕老祖有言,掌门一脉对我玄元峰有恩,我们应礼敬三分,尤其是对澹掌门。”

阿原听了不禁连连撇嘴,老头子就是废话说得溜,堂堂一宗掌门哪个不敬,难道去敬他个老骗子么?

二人沿着山崖小路登上山腰,只见一座道宫悬于半山,半嵌入岩石峭壁之中,有如壁上佛龛一般。

这落云峰的道宫规模也不算大,只有大小十几间,但比起玄元峰还是要阔气多了。别的不说,单是正殿前那白玉铺成的基台和几丈高的青铜香炉,就已经和玄元峰那几栋破屋和寒酸的大殿划清了界限。

风扬领着阿原在香炉前焚香三支,拜了三拜,便带着他转进一座偏殿。偏殿中陈设简朴甚是空旷,只有一个玄衣青年正伏案读书。

风扬上前拱手道:“常师弟,原来今日是你当值,我带新入门的师弟洛承缘前来拜见掌门师伯。”

青年也还礼笑道:“原来还有一位师弟,也是参加了试炼的吧?玄元峰今年还真是一鸣惊人啊,一下子多了五位亲传弟子,连青凝峰都压了一头去。”

说着又向阿原还了一礼,笑道:“洛师弟果然家学渊源,一样的年轻才俊。在下常哲,乃是主峰的掌事弟子。只是我们这冷冷清清的,一般也没什么事好掌就是了。”

什么“洛师弟”、“家学渊源”,阿原虽然听着心中不快,但人家笑脸夸赞,也没有找不痛快的道理,只能随便跟着客气了几句。

只见风扬上前和常哲拉扯了几下,谈笑几句,便笑嘻嘻地分了开来。阿原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风扬拉了出来。

“走吧,这边完事了,带你去下一个地方。”

阿原顿时懵了,忙问道:“怎么就完了?不是说要拜见掌门么?”

风扬上前一拉阿原,边走边说道:“澹掌门素来低调,轻易不见人。我们说来拜会掌门只是礼节上意思意思而已,人家说一句不巧掌门近日正在闭关,也就完了。我与那常哲是老熟人了,这点废话也就省了,我帮你打点一下,把这边的一点手续办完也就是了。”

阿原这才明白原来掌门根本不想见他,亏他紧张了半天,苦想拜见掌门之时该说些什么。

也不知一派掌门之尊是何模样,会不会一眼看出他的过人之处,助他脱离苦海——阿原甚至还有一点希冀,想拜见一下传说中的掌门祖师,看看元婴真人又是何等风采。

没想到连第一关都省了,让他失望之余倒也松了一口气。

“那位常师兄就是掌门的弟子了?”

风扬一笑道:“怎么可能?弟子也分三六九等,真正的亲传弟子,都是龙门岁考上的抢回来的宝贝,一个个还不得好生培养。日夜加劲苦修还来不及,哪有时间坐在这无所事事处理些杂务?这种事向来都是外门弟子或者记名弟子做的。”

阿原顿时来了兴趣,问道:“弟子也分三六九等么?”

风扬道:“那是自然。仙家门派自古便有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之分。内门弟子才是真正传承一派仙法道统的弟子,可以一心修道不问琐事。外门弟子则多半是处理日常事务,维持宗门运转……”

“而自从有了龙门岁考之后,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之分就更加明确了。仙盟规定只有通过龙门岁考、在仙盟登记在册才能成为内门弟子,方可传承法度,继领宗门。你可别小看了‘登记在册’这四个字,有与没有,差别大了去了……”

风扬侃侃而谈,倒是让阿原涨了不少见识。原来一个门派之中,往往大部分人都是外门弟子,甚至是连外门弟子都不如的记名弟子。

这些外门弟子就跟打工跑腿的伙计仆役一样,拿着微薄至极的一点薪俸,管的却是整个门派上上下下的大小杂事。学的是门派之中最普通、内门弟子根本不屑一顾的功法,也没有师父长老指引教导,全凭自己领悟苦练,偏偏遇到事了还要奋不顾身冲锋在前,真可谓吃苦在先享乐在后。

饶是如此,这外门弟子的身份也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无数江湖儿郎,凡世少年削尖了脑袋想往里挤,没点本事关系那是想也别想——就连落云宗这样的小门派也是一样。

而内门弟子就大大不同了,毕竟都是通过了龙门岁考、资质上佳的弟子,乃是传承一脉道统的希望,从一入山就有师父悉心指导打好基础,平日里除了一些必要的历练之外可以根本不用理会繁杂俗务,一心修炼即可。

不仅如此,如今内门弟子还多了一个巨大的优势——在仙盟登记入册,是仙盟认可的仙家弟子。每年仙盟分拨给各个门派的封赏,就是根据各个门派的在册人数分发的。多一个人头,便多一分。

像落云宗这样的小门小派,仙盟的封赏乃是门中第一大支柱,岂能不重视?虽然这些分发下来的修仙资源大部分要用作门派支出,但也不会太亏待了门中弟子。因此内门弟子就算什么也不干,每个月也有灵石什么的分发下来,足以让那些外门弟子红眼一辈子。

而内门弟子之中,还有亲传弟子和真传弟子一说。当然那是对那些大派而言,往往一峰一脉都有内门弟子几百人,峰主长老们照看不过来,往往是交给传功师父甚至是徒弟来教,而真正由峰主长老亲自传道的弟子便被称为亲传弟子。

更上一层,能传承门派核心道法妙意的便是真传弟子。真传弟子往往都是一派倾尽全力培养的对象,也是未来长老甚至是掌门的人选。

落云宗小门小户,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传承,自然没有哪个弟子好意思叫做真传弟子。就算是亲传弟子与普通内门弟子之分,也只在青凝峰才有。

其余像是玄元峰,一共就那么几个人,连个跑腿的外门弟子都没有,哪来的什么三六九等,个个都是亲传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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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未知名

这么说来,阿原也在亲传弟子之列,可谓地位不低。但一想到头上那位老师父是谁,阿原就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那个“亲”字还不如“野”字看得舒服。

“不过你也莫小瞧了那些外门弟子,他们经事老练,心思缜密,若是平日有事没事给你使个绊子,也能让你难受。”

风扬又道:“就像那个常哲,乃是主峰三个轮值管事之一,凡是需要掌门一系处置裁断的俗务,都是上报到那去,掌门师徒不理,他们几个管事一般就代为处置了。像是一些外门弟子的赏罚处置,他一点头一摇头那差别可就大了。

“别看他和咱们俩有说有笑的,那是看在冬师叔面子上不敢得罪,再加上师兄我会做人。若是换个普通外门弟子过来,他就不会是那副脸色了。”

阿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为什么我们玄元峰就没有外门弟子呢?”

风扬失笑道:“小师弟,你觉得我们玄元峰有什么事务,是需要外门弟子打理的?”

“轩辕老祖清高孤绝,一向不屑于参与门中之事。嗯,别看我,就是清高,不屑……”

“咱们玄元峰一没产业,二没门中事务,三没人上门求见,要外门弟子作甚?外门弟子虽然薪俸微薄,但轩辕老祖他老人家可是一毛不拔啊!一只鸟要是飞进了他的口袋,你都捡不着一根毛——让他出钱去养外门弟子,怎么可能?”

“玄元峰的大事小情,就都落在你这苦命的师兄身上,我不是外门弟子,胜似外门弟子……”

“师兄,有这么一个倒霉师父,真是苦了你了……”风扬一喷起老头子来,阿原顿时心有戚戚焉,连忙跟师兄站在同一条战线。

风扬好不容易有个人可以一诉衷肠,顿时滔滔不绝地道:“可不是么,轩辕老祖就不用说了,万事别指望,好处却不能少,那是个只进不出的老祖宗。”

“大师兄生性疏阔,待在山上的日子还没混迹侠会的日子多,再加上他跟着轩辕老祖最久,早就得了真传,那叫一个滑不留手……”

“雪绒宫的雨师姐那是冬师叔的亲传,眼里不揉沙子,稍微有点看不过眼的事挽袖子就要上了——你说这上上下下,可不就练我一个人么?……”

阿原一边安慰眼圈含泪的风师兄,一边忽然想到一事,“对了师兄,你不是说玄元峰之前有四个弟子么?还有一位是谁啊?”

此言一出,风扬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别提那人。他是我命里的魔星,玄元峰第一魔头、恶霸!轩辕老祖和他一比,简直就是头老绵羊……”

阿原大吃一惊道:“还有这样的人?是位师兄么?他到底怎么魔头了——欺师灭祖么?他打老头子不?打得狠么?”

风扬咬了咬牙道:“他姓霍,名云,你知道这个就行了。其他的别问,我不想想起来他。那家伙现在在玄元峰山阴的望月崖闭关呢,老天保佑顺顺利利,最好一直修到白日飞升了才好……”

阿原虽然对那个能欺师灭祖的霍师兄大为仰慕,连声追问,可风扬却畏之如蛇蝎,当真一句也不愿多说。

阿原实在追问不出什么,只得放弃,又问道:“师兄,我们现在去哪?”

风扬一指头上皑皑雪峰道:“落云峰与我们玄元峰一样,也是一山双峰,那雪峰之上乃是掌门祖师道一真人的闭关之所,门中禁地,谁也去不得。不过那山峰半腰处却是宗门的藏书馆,我先带你过去瞧瞧。”

“藏书馆!”阿原大叫一声,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浑身一阵酥麻。

“正是。”风扬拿出一个一寸见方的青玉牌,道:“这就是我刚才在常哲那拿的东西,乃是内门弟子的信物,你用真气在上面刻下你的名字,以后门派各处要地大多可以通行,首当其冲的便是藏书馆了。”

“我们落云宗虽然立派只有短短三十年,但毕竟是玄门旁支,又有元婴祖师爷坐镇,家底比一些小门派还是要厚实些的,而这份家底,十有八九就都在藏书馆里面了。小师弟若是没事,不妨多去藏书馆坐坐看看。”

阿原连连点头,从风扬手中接过那青玉牌,却见样子与当初的升仙令有几分相像,只是精铁换成了青玉,玉牌上也没有什么小猴图案,只是一片空白,似乎正等着他刻上名字。

如今阿原终于知道了那狗屁升仙令的真面目,也知道了上面的小猴是什么意思,却已经中了那老猴的奸计,就算是在试炼境中把那破玩意不知丢到哪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风师兄,那个什么洛承缘的,算个什么狗屁名字,我不叫这个名字。”沉默了一会,阿原忽然说道。

“不叫这个?那你打算叫什么名字?”

“阿原。”原大侠想了好久,还是说出了这两个字。

“哈哈,那可不行啊。你若还是个乡下孩子,叫阿原自无不可。可如今你已经是堂堂仙门弟子,哪能光有名没有姓,岂不是要让人笑死?”

“你看洛离师弟,本来该叫纪若离的。但老师父就特意赐下名姓,道名洛离。这在仙门之中,也是亲传弟子才有的一种荣耀啊……”

阿原听见“荣耀”二字,再不犹豫,随口道:“我生于雒国,那就姓雒好了。雒原,这就是我的名字。”

“雒?那不还是……”

风扬一笑,道:“罢了,你喜欢就好。轩辕老祖他老人家想必是不在意的,你在玉牌上写好你的名字就行。一会正好去打个招呼,把仙盟那边的名字也改掉。”

阿原点了点头,把那块玉牌托在左手掌心,右手渡一丝真气至指尖,在玉牌上轻轻点了一下,顿时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墨痕。

阿原深吸一口气,指尖游走,片刻之后,玉牌上便印下了“雒原”二字。

玉牌随之清鸣一声,似是完成了一项仪式。而阿原浑身真气也随之共鸣了一下,似乎也认可了这个新名字。

“雒原师弟,有礼了。”风扬忽然笑吟吟地行了一礼。

“风师兄,有礼了。”

第一次有人叫自己雒原而不是阿原,感觉颇有些奇妙。

或许就像古人说的,名不正言不顺,曾经浪迹江湖的木牌侠士阿原,终于成了玄山之上的仙门弟子雒原,似乎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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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万卷书

师兄弟二人说着攀上一段险坡,转至山阴,只见一片山壁天然内凹,一座三层阁楼内嵌在雪峰与黑峰的交界之处。

那阁楼古色古香,青瓦白墙,安静得仿佛早已荒弃多年的废居故园。明明抬眼就可以看到峰顶积雪,可古楼之旁却只是凉风习习,清爽怡人,既无夏日酷热也无风雪严寒。

古楼外围另有一半开的小院,一个老者躺在一张藤椅之上,似乎正在纳凉。

风扬规规矩矩地上前几步,一礼道:“书童前辈,我带师弟雒原前来藏书馆一观。”

那老者须发皆白,脸上却没有一道皱纹,而是红润如婴儿一般,可见定是修道之人。不知其真正年岁几何,不过名字居然叫书童,也是一奇。

老者一听顿时睁开眼来,目光炯炯地锁定了阿原,他上前接过阿原的玉牌瞥了一眼,便道:“小友来得好啊!我这一向冷清,你能多来看看,那是最好。快快,请进!”

一进书馆大门,只见一座空旷的圆厅,一根铜柱屹立在正中,如顶天立地的天柱一般直撑到十几丈高的屋顶。

铜柱之下八排书柜如八道屏风各延伸向一方,将整个圆厅分割为八个小厅。

单单是看眼前排成一个扇形走廊的两行书柜,上面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书籍卷轴就已经让阿原目瞪口呆——这还只是八分之一,更遑论外圈之上还有二层、三层露台,楼上不知还有多少藏书。

见了这一幕,阿原这个乡下土包子彻底被震撼了。这才明白什么叫仙家门派,什么叫玄门旁支,即便有老头子这样的老鼠屎,也遮掩不住那万丈光芒,直令人头晕目眩,心潮澎湃。

要什么师父?管他死不死呢?!有这么多藏书,我雒原足以自修成道!

风扬拍了拍阿原的肩膀,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道:“我初见这藏书馆时,也是与你一样的反应。想要读尽这万卷道藏,感悟天地之妙……呵呵,不说了,我先给你简单介绍一下吧。”

“你身为内门弟子,这一层大厅的所有藏书你都可以尽情翻阅。这八方书柜,取上古八门之意。但如今玄门一枝独秀,我宗又是天玄门出身,所以其他流派的典籍实际上少得很。这些道藏虽然枯燥些,但你初入仙门,多看看不是坏事。”

说着风扬又一指头上道:“这藏书馆共有三层,三层之上还有一个小阁楼。越往上的藏书自然越珍贵些。”

“二楼的藏书已经不是可以随便翻看的了,大部分称得上仙诀法术的,都在这一层。甚至有些是只能供一人参悟的孤本,必须有足够的门派贡献,或是缴纳一定的灵石才行。”

阿原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听仙诀法术,顿时明白原来二楼以上才是真正的干货,只是他哪里有什么灵石贡献,也只能抬头眼巴巴地看着过过眼瘾了。

“风师兄,只能供一人参悟的孤本是什么意思?看完了还不能借给别人看么?”

风扬答道:“上古许多流派讲究一脉传承,一门道法往往只传于真传弟子一人,甚至口口相传、言传身教不落纸笔,这种道法大劫之后当然就失传了。但也有修道者在世之时并未收徒或者没有合适的弟子传承道法,就会把道法记载在传承之物中留给有缘人。”

“而为了不让一脉传承泛滥成为大街货,传承之物往往都是用了秘法的,只容一人继承,自然也就成了孤本。天下独一份的东西,自然也要精贵些。”

阿原听得直舔嘴唇,忙问道:“师兄,那些传承道法要多少灵石才能换?我又去哪弄灵石呢?”

风扬一笑道:“不忙不忙,今天只是带你来认认门。你多来这里转转,先把一层的道藏读个大概,打好基础,才好知道哪些道法、哪些传承更适合你。至于灵石,嘿嘿,走,这就去带你看看。”

阿原虽然还想在这万卷藏书之中再流连忘返一会,却被风扬不由分说拽了出去。门口的书童老前辈见阿原出来,倒是笑眯眯地点了一下头,道:“小友有空不妨常来坐坐。”

阿原恭恭敬敬回了一礼,客气了两句。他以后就打算以此为家了,自然要和书童前辈搞好关系。

出了藏书阁,风扬拉着阿原一路下了落云峰,又在晨光之中攀上了青凝峰。

青凝峰又是另一番景象,一行青玉石阶整整齐齐如天梯一般直通峰顶,宽足有丈许,足够好几个人并排而行,远远望去就像一条官道。一路上不少身着淡青色长袍的外门弟子上上下下,与僻冷清幽的玄元峰和落云峰完全不同。

只听风扬道:“青凝峰人丁兴旺,乃是落云宗弟子最多的一峰。除了峰主卓青凝之外,另有长老五位,内门弟子三十多人,外门弟子更有近两百人,可以说一脉就占据了落云宗的半壁江山。”

阿原听得咂舌不已,远远望见山腰之上鳞次栉比的一座座青石道宫,更是深刻认识到这青凝峰绝不是穷得叮当响的玄元峰能比的。

“青凝峰这排场你也看到了吧,不仅是人最多的一脉,也是落云宗之中最富的一脉。”

“最富?就因为他们人最多么?”

“也不是,仙盟的封赏他们分得最多不假,但开销也大,真正让他们比别峰富裕的原因,在于峰主卓师伯为人精明务实,一直在经营拓展各种产业。如今尤以炼器利润最为丰厚,除此之外,但凡能有利可图的行当他们都不放过,连给凡人驱邪镇宅这种活都接,所以跑腿打杂的外门弟子也是最多。”

阿原听着有点迷糊,虽然对仙家宗门还唯利是图的行为有些无法理解,但人家峰主精明务实这点他还是听懂了,总比老骗子整天混吃等死强一万倍。

“可是,他们身为修仙者,成天忙这些事,不耽误修行么?”

“嘿嘿,这就是卓师伯又一个精明之处了,他座下的亲传弟子,那是从来也不会在琐事上浪费一寸光阴的,杂活自然有外门弟子去做。所得收入还能用来支持内门弟子修行。他的弟子也的确争气,如今个个成才,青凝峰的实力在落云宗那是高出其他峰不止一筹了。”

二人说着话,风扬带着阿原穿过一座座道宫,来到一座玉殿前,入内正堂之中,只见一个淡青衣袍的外门弟子正在伏案疾书,虽然明显看到了风扬和阿原走过来,却是纹丝未动。

风扬也不含糊,连手都没抬一下,大喇喇地道:“玄元峰来取弟子之物。”

那人还是头也不抬,道:“哪个弟子,什么名字?”

“洛承缘,不过现在已经改名叫雒原了,有劳你们向仙盟通报一声。”

“改名字?”那人这才抬头白了风扬一眼,“你说改就改?仙盟登记在册的修士是你说改就改的?你知道要费多少工夫走多少流程么?刚刚通过试炼就要改名字,早干什么去了?”

风扬冷笑一声道:“反正我告诉你了,怎么弄那是你们的事。总之我们玄元峰的分赏要是少了一块灵石,我也要上报宗门问个清楚。”

那人嘴角一撇,似是骂了句脏话,开口却道:“洛承缘名下,两仪盘一个,玄云袍一套,灵石一百块。不过这次通过岁考的弟子太多,玄云袍准备不及,还需再等。灵石都是仙盟拨发,尚未到账。只有这个,你们可以拿走。”

说着,那人随手丢了一个八棱八角的铁盘在桌上,乌黑的精铁盘上,镂出灰白的八卦阵和阴阳双鱼,看着很像江湖道士拿来算命的八卦盘,只是上面多了玄、云二字。

“无妨,玄云袍和灵石先挂着账,我回头再来取。”风扬也不二话,拿起桌上的两仪盘,拉着阿原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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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两仪盘

“风师兄,这是个什么人?怎么这个态度?”

在主峰见到的常哲和藏书馆的书童前辈都是有说有笑的,可到了青凝峰却是这么一副嘴脸,阿原不由得大为气愤,若不是风扬来去如风根本没给他机会,他还真要和那人好好理论理论。

“一个管着门内分发物资的外门弟子而已,何必和他较劲?你要知道,青凝峰上上下下,都和我们玄元峰不对付,所以在这也别想看到他们好脸,把事办完也就是了。”

“啊?这是为何?不都是一宗同门么?”

“两家的仇怨只怕还要追溯到上一辈了。卓师伯为人古板严肃,最是看不惯懒散浮夸之人,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成何体统’四字。”

“当初轩辕老祖独领一峰,他是坚决反对的。虽然拗不过掌门祖师的决定,但对玄元峰也总是诸多刁难。轩辕老祖嘛倒是无所谓,唾面自干,可咱们冬师叔那可不是吃素的,叮叮咣咣就打了好几架……”

风扬说着苦笑了一下,“那时候卓师伯只是个筑基修为,自然打不过元丹境界的冬师叔,甚至有两次在众弟子面前被冬师叔杀上们来,打了个颜面扫地,这个仇也就彻底结下来了。”

“但不管怎么样,卓师伯还不至于和小辈一般见识,他门下弟子潜心修炼,轻易也见不着,你平日少往这青凝峰走动,少接触那帮外门弟子也就是了。”

阿原听得哭笑不得,既惊叹于冬师叔的盖世神威,连一峰之主也能打得满地找牙,又有点同情这位卓师伯——看看人家治下的青凝峰,就知道定是才智卓越之人,看不起老头子,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那,风师兄,刚才说的灵石,还有玄云袍什么的?”

风扬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灵石嘛,他们总要扣一段让我们多跑两趟腿恶心一下,无妨,总之一块也少不了。玄云袍便是我们落云宗的正服,这个他们也不敢克扣。”

“剩下就是这个两仪盘了。按照玄门的传统,门派会赐给每个新入门的弟子一件灵器防身,青凝峰主掌宗门中炼器之事,自然是他们出。不过也就是糊弄糊弄,这两仪盘说是下品灵器,都有些勉强了。”

阿原一听却喜出望外,没想到师门还有灵器赐下,到底是仙门啊!就算再怎么勉强,这也是真正属于他的第一件灵器。

阿原连忙从风扬手里接过两仪盘,宝贝一样捧在手里,问道:“风师兄,这个怎么用啊?”

风扬道:“宗门赐下两仪盘更多是一个传统。自古玄门弟子探求天道大义,都兼修命卜之术,凡事总愿意卜卦问求天地,因此这两仪盘本来用来协助卜算的。不过如今早就没人修炼命卜之术了,这东西现在只能拿来这么用……”

风扬说着拿起两仪盘,双手紧紧一握,只见两道淡青色光芒在两仪盘上一绕,顿时发出嗡的一声轰鸣。

风扬抡圆了胳膊,呼地一声将两仪盘当块石头一样丢了出去。

两仪盘毕竟不是石头,在空中绽放出一丝灵光,轰然砸在一块岩石上,生生将那岩石砸碎了一半。

风扬过去拾起两仪盘,笑着还给阿原道:“就这样,没事可以拿来练练臂力。在外面要是有个猫追狗撵的,又没有趁手的石头,可以拿去丢。”

阿原自然知道风师兄是在说笑,两仪盘这么拿来用虽是滑稽了些,但威力也算不小了。起码原大侠没了雨烟萝的灵符之后,能及远的手段只剩下弓箭,就算拿这两仪盘当石头丢再蠢,也总算多个手段不是。

更可况这东西既到了原大侠手里,自然也会研究出别的用法来。阿原把两仪盘拿在手里摩挲把玩,可谓爱不释手。

“风师兄,你说这个可以用来卜卦算命?那不是很有用么?为什么现在没人修炼了?”

风扬愣了一下,道:“卜算之学博大精深,哪那么容易?现在玄门弟子越来越多,为了能在宗门中出人头地,日夜不休的勤学苦练尚且不够,哪还有精力去学这个?”

“而且据说多年前天地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命格运数变得极难捉摸,就算是老于此道的大修推算的结果往往都错漏百出,年轻弟子还有什么指望,自然也就没人学了。”

阿原一听不由得大为失望,本来仙人能掐会算的本领就是他对仙法的一大渴望——这一路走来,倘若他有掐指一算趋吉避凶的本领,也就不用吃那么多苦头了。

“那,刚才说我账上已经有一百块灵石了?这些灵石,能换几部法术秘笈啊?”

阿原犹犹豫豫的,终于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灵石的价值,阿原如今自然心里有数,一块灵石就把他卷入了望云山庄一场巨大的风波,现在足足有一百块……

别的不说,光是用萃灵诀统统吸化了,能顶他多少苦修啊?说不定直接就凝元入道了。

“灵石这个嘛,不急不急……我再带你去丹桐峰转转,丹桐峰掌管宗门唯一的一座药园,门下弟子精于炼丹,平日里辅助弟子修行的灵丹和疗伤救命的灵药都是出自丹桐峰。另外对每个新入门的弟子,宗门还特赐下一颗褪尘丹,正好顺便领了。”

阿原一听还有灵丹可领,自然喜不自胜,心中对师门的评价又高了几分,忙问道:“这褪尘丹是什么功效?师兄快给我讲讲。”

风扬笑道:“这也是玄门的一个传统了。弟子从凡世入得仙门,自然应该洗尘除秽,方不污了仙家门庭。褪尘丹可以洗涤身体里的杂质,疏通经脉,强化筋骨,于弟子修行颇有助力,而且没什么毒副作用,人人来一颗,强身健体,所以也就成了入门弟子标准配发之物。”

阿原一听顿时懂了,这就跟清心洗髓术的作用差不多。不过消耗自身真气的清心洗髓术哪有服一颗仙丹过瘾,忙问道:“那这种灵丹,可以用灵石买么?”

“原师弟脑子转得倒快。”风扬赞许地点了点头道,“炼丹卖药乃是丹桐峰的主要收入,只要有灵石自然有灵丹。只是褪尘丹却不值得多买,药效递减得很是厉害,一般来说吃上一颗足够了。”

…………

师兄弟二人说着信步下了青凝峰,迎着暖阳又上了丹桐峰。

丹桐峰在落云宗六峰之中最南,独得太阳精华,草木比玄元峰更为繁盛,连上山的小径也隐在林荫之中,鸟语花香,声声虫鸣,倒是另一番仙境之象。

上至半峰,却见白桦木的栅栏围出一方花繁叶茂的园林,不见道宫,不闻香火,唯有妙趣自然的几座草屋和阵阵花香。

风扬和阿原进了园子,望见青石桌旁坐着的一位素衣女子,不由得微微一愣,上前拱手道:“玄素师姐,你怎么在这?”

那女子轻轻一笑,眉眼间似有风情万种。她也不起身,只是随意挥了一下手道:“这门内一下子多出这么多弟子,有多少活要忙啊。屏幽那丫头也被抽了过去,只好我在这顶上一会了。”

同样是不起身,这位玄素师姐却没给人半点轻视傲慢之感,反倒是慵懒之中透着亲昵。

“师姐说的好听,实际不过就是偷懒罢了。”风扬笑道。

玄素白了风扬一眼,道:“你这黑心的家伙,来我这讨东西,也不说句好话。”

风扬笑道:“哪里是讨,我今日是带着我这小师弟前来认认门,随便领下褪尘丹。”

阿原得了风扬暗示,连忙上前见礼,“见过玄素师姐。”

女子眼前一亮,“你就是,那个……”

风扬却插口道:“雒原师弟已经自己改了名字,西宁雒国之雒为姓,原本之原。原师弟,这位玄素师姐可是丹桐峰上响当当的人物,以后你要是需要什么灵丹妙药,少不了要来麻烦玄素师姐。”

女子这才站起身来,微笑还了半礼,又轻轻一推风扬道:“少在那贫嘴。雒原师弟,我姓程名玄素,和你这不着调的师兄一样,算是丹桐峰的杂务大管家。但我和他不同的是,我可不是见钱眼开的黑心鬼。你和他在一块,可要小心一点,睡觉也要把钱袋子捂好了。要是吃了亏没处说理去,记得来找师姐,师姐我给你撑腰……”

风扬连忙上前讨饶,道:“师姐留情,留情,好不容易有了师弟师妹们,你可别这么快就坏了的我名声。”

程玄素掩口轻笑,媚眼如丝,从怀中取出两个玉瓶,递给风扬道:“喏,雒原师弟的褪尘丹,还有你那二十粒甘露丹,一并给你了。”

风扬笑着接过,二人又说笑几句,风扬便拉着阿原告辞。

程灵素似是有意想和阿原多说几句,却被风扬拦着未能如愿,只能蹙着眉头,给了风扬一个嗔怪的白眼,又送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给阿原。

…………

下了山来,阿原犹在回想那个妩媚的笑容,不由得问道:“风师兄,你和那位程师姐的交情到底是好是坏,怎么感觉很亲密,但又像是有点怕她?”

风扬苦笑一声,道:“亲密什么啊,我和她都是一峰之上跑腿管事的大管家,平日里接触得多,自然熟一些。那位师姐可不是善茬,难缠得紧,所以我的确有点怕她。”

“师兄,那这丹桐峰和我们关系怎么样啊?”阿原又问道。

“丹桐峰峰主叶桐枫师叔乃是女子,虽然同样看不惯轩辕老祖,却与冬师叔交好,所以两家关系还算过得去。丹桐峰上下弟子二十多人,几乎都是妙龄女子,原师弟,莫不是起了什么不好的心思?”

阿原吐了下舌头,连忙摇头。没想到还有一峰之上全是女子这种事——青峰如画,乐园如诗,想想倒也真有几分向往……

“师兄,下面我们去哪个峰?”阿原忽然觉得脸有点红,连忙岔开话题。

“有容峰太远,又没东西可领,就不过去了。反正五师叔祖一脉一向清高,不大与我们来往,我们也没必要和他们扯上什么关系。至于墨如峰,至今还无主,乃是门内一座空山,你有暇时自去玩玩就是了。”

“那我们现在去哪?”

“自然是回玄元峰,师兄我有一件好东西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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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隐溪庐

风扬跟阿原一路说些门中掌故,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阿原昨晚过夜的崖台上。

风扬四下一望,朗声笑道:“早上我就想说师弟好眼力,选中了这玄山第一景。在此结庐而居,比峰顶更清幽雅致几分,师兄还要恭喜你了。”

“什么?在此处结庐而居?……”

阿原一转念,顿时明白了风扬是以为他看中了这块地方,想在此安家落户。

他昨夜虽草草搭了个棚子,却并没想过长治久安,只想熬过一夜就下山去。可如今在宗门内逛了一圈,大涨了不少见识,怀里揣着灵器灵丹,对师门的感受已截然不同。

此刻天方正午,阳光洒照,崖台上的景致越发雄奇壮美,上望玄峰,下观云海,一瀑三叠,称之为玄山第一景果然不虚。

若是每日在此对着清风朗月、瀑布飞流打坐修炼,倒也是一桩妙事,不枉了上仙山一遭。

阿原心怀大畅,一笑道:“多谢师兄提点,我这就搭一座小木屋,以后欢迎师兄常来做客。”

“师弟此言差矣……”风扬却摇头晃脑地道,“如此盛景,区区一座小木屋,岂不是辜负了?”

阿原疑道:“那师兄你的意思是?”

风扬微微一笑道:“雨烟萝师妹的居所,你可是见过了?”

这一不小心戳到了阿原的痛处,连忙支吾道:“远远看了一眼……没怎么看清楚……”

风扬却笑道:“那你想不想要个更好的?”

“更好的?”阿原一愣,雨烟萝那院子已经可以说是人间仙境,甚至让原大侠不惜面皮也想要留宿,更好的,还能是什么样子?

“风师兄,你是说……”

“没错,雨师妹那院子,正是出自师兄我之手。原师弟若是想要,师兄自然拿得出更好的,如此才配得上这玄山第一景。”

阿原只听得脑子里嗡地一声闷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就凭腌萝卜那两下子,怎么可能搞出那样一座院子——原来是风师兄的手笔,而且还有更好的!

阿原顿时觉得清风拂面,如美酒一般醉人。

只听风扬接着道:“那院子名为隐溪庐,乃是大名鼎鼎的天机阁出品。看起来是一座小院,实际乃是一件精心炼制的阵图,只需简单布置一下就可以依地势落成,能遮蔽外气,灵韵自生,哪怕在闹市之中也能独辟一片天地,悠然隐居,可以说是仙家入世必备的好东西……”

“而我留给原师弟的这一套隐溪庐,更是功能最全,收藏最丰的一套。别的不说,单说里面那间书屋,集有古书千卷,便是万金难求。除此之外还附赠仙酿果酒,零食小点,师弟你还等什么呢,赶快拿起……呃,不知师弟你意下如何?”

阿原还能有什么意下,简直都快要哭出来了。这样的仙庐,简直比他的梦境还好上许多。但阿原也不是愣头小子了,深知这么好的东西绝不是凭空就能得来的,于是深吸了一口,道:“师兄,我需要怎么做?”

“很简单,在这份文书上签个字就行了。”风扬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信手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阿原,还体贴地递上一支笔。

阿原定睛一看,只见巴掌大小的册子却有一指多厚,封皮上写着“贷款买卖契约”六个字,翻开来首页抬头写着“买方、落云宗玄元峰弟子洛承缘,卖方、同宗弟子风扬”。

后面一段开宗明义,“买卖双方本着公平诚信的原则,在友好协商之后达成交易契约。卖方出售隐溪庐一套给买方,编号己亥二零一九,售价一千一百灵石。”

“双方另达成贷款契约,买方支付首付一百灵石,其余一千灵石为贷款本金记账,月息一分,分三十年偿还,每月最低需偿还利息十灵石……”

再往后翻,则是各式各样的条款契约,看得阿原眼都花了。

“风师兄,这是?”

“这个现下很流行的,叫做置业贷款。”

风扬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是师兄为你筹划好的福利。你毕竟不像雨师妹一样是个小财主,这隐溪庐价值不菲,恐怕你一时半刻是买不起的。但师兄又不忍心看你在山上风餐露宿,所以先借一大笔灵石给你,反正山中岁月悠长,你慢慢还就是了。”

“这份契约书你我师兄弟之间本是用不着的,但那隐溪庐也不是我一人所有,背后商会的董事,天机阁的奉行那边都要知会的,所以不得不留个见证。你如今账上有一百灵石,恰好够了首付,只要在这份契约书上签上你的名字,这笔买卖就算达成,从此在山中也就有你的居所了。”

阿原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又不是傻子,这架势摆明了就是让他借钱了。原大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借过钱——都是白吃白拿。

就算稀里糊涂欠下了雨烟萝一笔巨款,也从来没立过什么字据,更何况上面那个什么洛承缘的名字天然就让他反感得很,怎么可能轻易就签了。

风扬见他犹豫,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更真诚了几分,“师弟也不用急着签字,空口白牙的哪能这样就敲定了交易,待师兄先把那隐溪庐布置妥当,师弟看过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

长夜未央,玄峰之上,一道人披着发斜卧在塌上,瞑目小憩。

一弟子立于阶下,恭恭敬敬地一拜道:“恩师交代弟子的事,弟子已经办妥。”

“哦?他没吵着要下山么?”道人睁开半只眼睛,含含糊糊地问道。

“如恩师所料,师弟见了那隐溪庐,立刻烦忧尽去,欢欣不已,恩师可以放心了。”

“知道了。”道人翻了个身,只留下一个背影,“退下吧。”

阶下的弟子却并未退下,而是姿态更谦恭了些,“恩师,虽然事已办妥,但弟子心中总觉有些不安。师弟背上如此沉重的债务,只怕对他修行不利……”

塌上道人似乎没有听见,良久,才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分你一成……”

弟子不为所动,恭声道:“弟子虽是按照恩师吩咐行事,但许多事不得不对师弟隐瞒,见他真诚待我,言听计从,心中委实不安,每每都有冲动,想把恩师一番苦心告知与他,也好免得他心生误解……”

“二八……”那背影的声音颇几分无奈。

“就算弟子一人忍得住不与他分说,可门中同门不知恩师真意,像大师兄乃是心直口快之人,雨师姐更是霁月风高,弟子恐难说服他们众口如一啊……”

道人翻过身来,眯着眼睛看着阶下弟子,沉声道:“三七!”

“可就算弟子苦口婆心晓以利害,可还是有一人弟子是万万说服不了的。万一雪绒宫上冬师叔问起……”

塌上的道人眼一翻,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中哪有半分睡意,厉声如剑道:“四六!你这个孽徒,老子赚自家人钱也敢过来夺食!再敢多说一句,我就去把望月崖那家伙放出来!”

弟子吓得浑身一抖,连忙俯身应道:“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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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山中居

夕阳的余晖,映在飞流而下的飞瀑上,一滴滴飞溅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华。

清风拂面,温润如春,在蒸腾的云海之上,却有着一处浑如梦境的家园。

风扬师兄把这隐溪庐一布置出来,阿原立刻就沉沦了,管他什么贷款、利息,就算是卖身契也签了。

不过他当然没承认洛承缘这个名字,而是签下了“雒原”——那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不管怎么样,如今阿原就是这座仙庐的主人了。

一座方圆二三十丈的小院,刚好把飞瀑之下的崖台完全占据。上有飞瀑,下成溪水,绕院一周再从崖边飞坠而下,仍不失一瀑三叠的美景。

院落以桃树为墙,藤架为盖,花草茵茵,芬芳永驻。一间卧房、一间书房、一间茶室,里面不仅家具摆设一应俱全,还有众多藏品更是让阿原喜出外望。

茶室之中不止备有各色上品香茗,更有无数零食点心,就算吃吃喝喝个把月也有富裕。卧房之中床脚高挑,悬窗垂地,躺在床上一眼望尽落云六峰,仿佛置身于云海之上。

而书房不仅清幽雅致,更有藏书千卷——还不是妹妹师父那堆上古破烂货,而是货真价实的仙家典籍——虽然并非仙功法决而是仙家典故轶事之类,但也让阿原看得兴趣盎然,直觉看上三两年也不会厌烦。

这还没完,在瀑布水帘之后,还隐着一个洞穴,可谓别有洞天。

洞**清凉幽静,本就是闭关打坐的好所在,更妙的是洞穴深处上有一线天光,下有一眼幽泉。

泉水从地下源源不绝涌出,汇成一方小潭,却又不知从何处流走,潭水不增不减,在天光映照下明亮如镜,灵气满溢,让人怡然若仙。

风扬师兄说这隐溪庐的核心也是阵眼,便是这眼灵泉。其可以依地势水源而成,天然从灵气钟秀之所汲取灵气,汇成一眼灵泉。在灵泉之旁打坐修炼,相当于汇聚一方之灵气供养一人,修炼速度不知要提高多少倍。

有了这等修炼宝地,阿原两眼放光,送走了风师兄便急不可待地在灵泉旁打坐起来。

醒来后的纷纷扰扰,让他一直没安下心来——这还是试炼醒来之后第一次打坐运功,不消片刻,阿原就发现了许多异常。

在试炼境的海外仙岛上,他已经打通了奇经八脉,离大周天境界也相差不远,可此刻只觉经脉淤塞,境界竟几乎回到了试炼之前。

五道真气乃至沌气亦是如此,像是之前从梦境中醒来一样,辛辛苦苦采定的真气十不存一。

其中原因,想来定是与那段被挖去的记忆有关,但左右也是想不起来,多想无益。反正阿原的真气修为一直是起起落落,来得容易,去得也快,早就有几分习惯了。

阿原安坐在灵泉之旁,打坐采定了几个时辰,只觉周身清爽,真气盈荡,心念一动,又取出褪尘丹服下。

这货真价实的灵丹果然不同凡响,一入口便化作无数道灵气,直钻入各道经脉和五脏六腑之中。阿原也无需运气引导什么,只需牢牢蔽住气息不让其走脱即可。

灵丹散出的灵气在浑身上下各处游走,却没有与真气融合或是冲突之意,而是沉淀在血肉骨髓之中,一遍又一遍地洗刷着躯体。

那感觉和清心洗髓术很像,阿原索性便再加上一把火,同时运转起清心洗髓术。

褪尘丹和清心洗髓术双管齐下,阿原只觉每一块肉都在抖动,像是在向外挤什么东西。浑身麻痒,间或又有一丝舒爽——汗流浃背,间或又有一丝清凉,无数粘稠的颗粒物随臭汗排出,比第一次用清心洗髓术时洗涤肉身的效果更明显。

与此同时,阿原也调动全身真气开始冲脉,在褪尘丹药力的掩护下,各道真气轻车熟路,毫无阻值地将经脉中的淤塞一一打通,再次贯穿任督二脉,旧土尽复。之后又一鼓作气,如困束多日的骏马重回草原,纵横驰骋。

…………

得褪尘丹之助,阿原在仙庐灵泉旁打坐了一夜,便重新打通了淤塞的奇经八脉,找回了试炼境失忆之后的亏空。

接下来几日,阿原练功不辍,锐意进取,但进境始终平平。虽然有金灵芝改善了资质,又有仙庐灵泉为助,比之前一路上练功时进境已然快了许多,但还是不能让心高志远的原大侠满意。

而原大侠天纵之资,似乎生来就不该像普通人一样默默苦练——他很快便发现,其实在灵泉之旁,古剑吸收灵气的速度比他自己要快得多……

灵泉虽能汇聚一方灵气,但寻常炼气修为的修士,就算一天到晚守在灵泉之旁,也不能将之完全采定——阿原也不例外。

但阿原的古剑却天然具有吸纳灵气的特质,大概只要四五个时辰,就能把灵泉周围汇聚一天的灵气吸纳一空。

之后阿原只要再用玉玦和萃灵诀吸纳古剑中的灵气,自然要比采定天然散逸的灵气快得多,至多一两个时辰,汇聚一天的灵气就全进了阿原的肚子。

吸干了仙庐灵气,剩下的时间再去打坐修炼,直如吃饱了山珍海味再去啃树皮一样。

阿原挣扎了几天,终于发现一天练两个时辰和苦练七八个时辰没什么差别,索性把古剑往灵泉旁一挂,每天只在夜半修炼上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就悠闲地在书房中读读仙家典籍,困了就望着山下云海美美睡上一觉,或是出了仙庐到山上转转,吟游感悟一番。

如此,当真称得上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也算不枉这一路来的艰辛。

…………

山中岁月悠闲,转眼间便是小半个月过去。

阿原在隐溪庐中怡然自得,越发有些慵懒,连大门都懒得出了,更没下过玄山半步。平日里能见着的,也只有几个小伙伴和两位师兄。

沈思那是不消说的,兄弟之间每日总要走动一下。虽然阿原想过腾出一间茶室邀他过来同住,但一想到他那堆破铜烂铁和永远吱哇乱叫的机器,阿原就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在兄弟也没这个兴趣,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能泡在工房里,倒是阿原去看他的时候多,他来拜访的时候少。

而与阿原一样住着隐溪庐的雨烟萝,第一次见到阿原的仙庐却是火冒三丈——或者在阿原看来是妒火中烧。

再听闻这仙庐竟是阿原贷款一千灵石买的,贪财忘义的女贼当场就翻了脸,厉声要他立刻还钱。

但阿原如今是债多不愁,软硬不吃,管你说破大天,反正一个子也没有。如此生生气走了红妆大盗,再不登门。阿原也就没再去她的地盘自取其辱,两个冤家一个山上一个山下,同住仙庐,却是不相往来。

真正到访隐溪庐最多的,倒是一向居无定所的风怜。

这位空谷幽兰是山中独居惯了的,想必对阿原这仙庐也是情有独钟,更情有独钟的是茶室中琳琅满目的香茶。

阿原乡下土包子一个,也多亏了风怜才没将那一罐罐上好灵茶拿来煮茶叶蛋。不过风怜也是野路子,并不认得什么茶名品相,只是知道哪个清雅哪个郁香而已。

二人在茶室之中各自捧着一本书的下午茶时光,分外悠然恬静。面对一个容姿绮丽的少女,就算年少的阿原没什么绮念,还是感觉心旷神怡。

只可惜风怜并非总是老老实实坐着喝茶,也总会搞出一些让阿原尴尬的事来。

比如阿原正一个人睡着午觉,醒来忽然发现身旁躺着一个酣睡正香的仙姿少女。

比如他刚刚结束了两个时辰的打坐睁开眼来,只见幽黑的洞穴中一双星眸就在眼前。

对于这位时而叫他师兄,时而又唤他主人的姑奶奶,阿原是毫无办法,既不能留她过夜,又不能硬硬生生把她赶走,一到睡觉的时候就只能跟做贼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生怕她又突然出现在面前说些什么,“抱抱……”,“一起睡……”。

若是那让人想想就头皮发麻的场面被到访的师兄或是雨烟萝看到,那才叫一个不堪设想……

而两位师兄,各自拜访了一次。风师兄用他的话说叫做“客户回访”,亲切地问了问这仙庐用着可还顺手,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顺便又带了许多点心吃食过来。

阿原哪里还有话说,只能交口称赞,谢个不停。风师兄哈哈一笑,言道这些都是小事,书看完了,茶喝完了,东西吃完了,都有他定期来补,这些都是隐溪庐附赠的服务。

不过阿原隐隐还是听明白了,他说的“定期”,便是交结贷息之期,一年四次,下一次当是在三个月之后。

一想到三个月后就要交出三十块灵石,阿原顿时觉得额头有些冒汗,杯里的热茶也格外苦涩了些。

而大师兄的到访则是一团喜气,大师兄参观了一圈阿原的隐溪庐,只是交口称赞风扬够义气——这东西值、真的值!

唯一让大师兄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居然只有茶室没有酒窖,言道若是那洞中灵泉可以改做酒泉,这隐溪庐的价值起码要翻上一番。

不管怎么说,大师兄还是掏出酒葫芦,把阿原的茶室临时改作了酒屋,二人照例酣畅淋漓地骂了一顿老头子,除此之外阿原又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印象里只隐约记得大师兄让他多读些仙家典籍,打好基础,对将来修行大有帮助之类的。本来阿原闲来无事,一天大半光阴都是在读书,倒也不劳嘱咐。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就在阿原开始觉得有些无聊,有点静极思动的时候,忽然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老头子,也就是头顶上那位老骗子,要授业传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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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何为道

拜师大典已过去了快一个月,再次来到玄元峰顶,只见花团锦簇,绿意正浓,衬托着寂寥的道宫也有了几分生机,不似上次那般简陋寒酸。

五个新入门的弟子终于再次聚首,在雨烟萝的带领下走进了道宫西首的传功殿——虽说是殿,但不过是间青瓦白墙的普通长屋,连块牌匾都没有,说是茅房也毫不违和。若没有雨烟萝领路,阿原还真难找到这授业传功的宝殿。

玄元道人已然安坐主位塌上,下首六个蒲团分作两排,便是他们弟子的座位。阿原老老实实跟着大伙上前施礼,端庄地跪坐在蒲团上,虽然心底里暗骂了一句好歹也给个凳子,但面色上还是波澜不惊,从容平静。

并非阿原真对这所谓的授业传功有什么期待,他之所以老老实实一点都没添乱,是因为已经打定主意要让老头子大大地出丑。

这是他和大师兄那天酒酣之时就筹划好的事。老头子一身本领全在嘴皮子上,自然不可能真正教他们什么仙法功诀,但身为师长又不能什么都不教,于是便定下每月初一开坛讲课,说些仙法大道,古法今意什么的。

若是第一次听可能还有点兴趣,但来来回回都是些虚的东西,很快也就没人愿意听他扯淡了——山上几个弟子早就都成了老油条,一听要授业传送就个个跑肚拉稀。初一开坛讲课这一说也荒废了好些年了,如今终于有新弟子上山,老头子也终于把这件大事重新捡了起来。

为此阿原不禁又鄙视了一下老头子的懒散,民间有俗语说初一一回十五一回,到了老头子这连十五都省了,一个月装模作样白话几个时辰,就算是尽到了师父的职责,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但偏偏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毕竟他是一峰之主,峰主亲自开坛讲课的确实不多,老头子一月一讲已经算是勤奋的了。

可问题是除了玄元峰哪家没有传功师父每日指导弟子,唯有玄元峰才是真正一月一次,剩下时间就放羊了。

哪怕是这一月一次,老头子嘴里也从来倒不出什么干货,净是虚的,偏偏又口气大得很,“今日传众弟子来,是为第一次授业传功。我既引汝等入我玄门,当开宗明义,讲述何为大道,何为玄法……”

阿原等的就是他讲“大道”,这些天他可没闲着,隐溪庐中的旧书古卷,他少说也翻了几十本,只等着看老头子怎么胡诌,好当场揭穿他让他下不来台,羞愧自尽了最好。

谁知老头子极为贼滑,刚刚吹完大气,忽然话锋一转道:“只是修道一事,讲究缘法。缘者,因也。法者,道也。既求大道,当先问为何修道,才可因人施教,自择法门。所以在这我要先问一句,汝等为何入山修道。”

阿原实在是不明白,这个破问题为什么要反复被问起。可还没等到他开口抢白,榻上玄元道人目光却向他望来,“阿原,你先说说吧。”

老头子这招先声夺人,倒是打了阿原一个措手不及,毕竟师父问话,他若不答岂不是无礼,一会也就不好搅场。可真要回答,他反而没准备好这种最白痴的问题。

见阿原愣了片刻,玄元道人不禁笑道:“怎么?说不上来?你不是从小就嚷着要修道成仙的么,怎么会连这个问题都答不出?”

这么一说顿时激起了阿原的怒气,立刻不假思索地答道:“修道,就是为了随心所欲!”

话说出口,阿原才觉得随心所以这四个字竟有无穷妙味,御剑乘风也是随心所欲,行侠仗义也是随心所欲,把老头子吊起来暴打一顿也是随心所欲——这四个字还当真能概况自己想学仙法的一切目的。

老头子点了点头,也像是十分满意的样子,又向雨烟萝道:“阿萝你呢?”

雨烟萝略顿了一下,恭谨地答道:“只为毕生所求。”

雨烟萝所求为何,在座几个小伙伴都清楚,玄元道人也没多问,点了点头又问道:“沈思你呢。”

沈思规规矩矩地抬手一礼,道:“乃是为了心中所爱。”

沈思爱的是什么大伙也都了解,玄元道人依然没有多问,目光又落在少年身上。少年似乎不愿被叫出名字,自行答道:“只为活着。”

这个回答,倒是有些出乎阿原的意料,可想想又在情理之中,真正难猜的,还是最后一位迷之少女的回答。

“风怜,你又为何修道呢?”

“因为主人要修道啊。”

结果,这回答一点也不难猜……

…………

虽然在阿原看来不过是废话练习,但老头子笑吟吟地,却像是好好考较了一番弟子,得到了十分满意的成绩一样。

“你们的回答都不错,大道漫长,贵在持之以恒,当时刻问问自己的求道之心,才不至于迷失方向。”

雨烟萝和沈思等人一起低头受教,气得阿原直翻白眼,要是就这样让老头子大放空炮还能蒙混过去,那阿原这些天的书可就白读了。

“那敢问师尊大人,何为修道,何为大道?”

为何修道与何为修道,两个字颠倒一下,就从一个人人都能回答的问题,变成了一个谁都说不清楚的亘古难题。

至于大道,更是千万年来无数仙书典籍也说不清的东西,阿原就是要抛出这个问题,看老头子如何回答。

“阿原能摒弃细枝末节直问大道,可见平日是用了心的。”玄元道人又赞许地点了点头,“你不妨先说说,在你眼里,何为修道,何为大道。”

阿原哪肯上这个套,连忙垂头道:“弟子驽钝,还请师尊示下。”

谁知老头子滑不留手,道:“阿原答不出,你们呢?”

冷场了片刻,沈思出声道:“弟子以为,两个问题的根源,还在何为大道。大道不明,修道也无从说起。”

玄元道人又点了点头,道:“沈思所言本是不错,但何为大道,自古以来便是众说纷纭,争论不休,从无一人一言可谓权威。”

“如今修真门派看似已复兴数千年,但实际上对于大道本源之问一直不求甚解,只是在专研道法而已。十年前,我第一次参加论道大典之时,便曾以此为题,辩得众多门派长老哑口无言……”

听到这阿原不禁使劲撇了撇嘴,大师兄果然没说错,这段光辉战绩老头子是一定要先吹上一遍的。

据说当年他老人家第一次混进论道大典,初出茅庐便在今古之辩这个论题上大放异彩。

大劫之后,道法十不存一,如今的修仙界自然崇敬向往上古之时。在这个论题上陈腔滥调无非是古人如何如何,今人难以望其项背之类,为今人辩论的一方往往无话可说。

而老头子却一鸣惊人,提出今人胜古。他言道如今的修仙界虽千年未闻飞升之事,却建立起了庞大细致的道法体系,在许多细微的地方做到了极致。

虽然修士成就有限,但那是因为修仙界的土壤已经改变,修仙成道比过去不知难了多少倍。真正在当今之世比较的话,古法远不如今法。

这种说法简直振聋发聩,修仙门派复兴已有数千年,绝不可能连一部完整的上古功法典籍都没找到过。可不管今人如何考据研究,却从无人能从古法中真正修炼有成。

只是大多数人都不敢质疑,毕竟那么多前人飞升得道的记载摆在那,自己练不成只能自认资质不足,哪有底气说前人功法不行?

再者这些上古典籍毕竟数量稀少,无不是各家门派稀藏之物,奉若珍宝,若非门派倾力培养的真传弟子,旁人一辈子都休想看上一眼——又有几个会去质疑,敢去质疑,有脸去质疑?

也只有老头子这种泼皮才无所顾忌,在仙家论道大典上大大方方地说古法已经过时了,还不如当今广为流传的普通功法好用。

这一番辩论顿时掀起轩然大波,老头子一鸣惊人,辩倒了不少老资历老学究,倒是落下了不小的名头。

许是有人暗中使坏,下一场论道大会,老头子竟被安排在了古人一方。

大话说尽,言犹在耳,却要站在对立面说话,换个一般脸皮的恐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可老头子谈笑风生,说今人大道无望,便毕生拘泥于细枝末节,只能在毫厘微末之处略有所得,于大道上毫无建树,甚至已经失了探求大道的决心和勇气,比之古人差距有如云泥。

结果这一番辩论又大获全胜,出尽了风头,甚至将台上一位老道当场气吐了血。

这番经历从老头子嘴里讲出来,自然比大师兄讲得更加波澜壮阔,跌宕起伏,那气势仿佛一人独退千军万马,还动不动就拿出当年所讲的“金句”向弟子炫耀一番,听得阿原胃里直泛酸水。

玄元道人这一讲就是半个时辰,直讲得面色酣酥,两颊红润,终于尽了兴,结道:“故大道存于心中,无需言语传授,漫漫修仙路上,各凭缘法,自可参悟。但为何修道,却要一开始便想清楚。你们方才都已作答,一言以蔽之……。”

说到这,玄元道人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修道,就是为了一偿心中所愿。仙法道术,便是为了实现心中所愿的方法,这便是仙家道法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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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论长生

“师尊此言,未免将仙家道法说得太小了。”

虽然阿原随口说了修道就是为了随心所欲,但老头子反过来说仙家道法的本质就在于实现愿望,阿原就不忿了,顿时出言发难。

“所想所愿,凡夫俗子皆有,想要实现也未必有多难。”

“比如有一人从小生于山野,采果为生,常食不果腹,生平最大愿望便是吃饱。忽有一日发现将果核种子埋进土里,第二年变会生出新树新苗,从此再也无饥馁。他的愿望是实现了,可不过是从一个野人变成一个农夫而已,这也算是仙法么?”

阿原自信抓到了老头子的漏洞,也自信这一番责难很是有力,可在他自信的目光注视下,老头子只是微微一笑道“算!”

阿原气得一口浓痰卡在嗓子眼,恨不得冲上去啐老头子一脸。

他终于知道老头子是怎么把人家气得吐血了,全靠这张雷打不透的铁脸皮啊!再加上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和玩世不恭的贱笑,真是很容易让对手失去理智。

但阿原还是忍住了,只是言语更尖刻露骨了些“那如果一个傻子最爱闻屁味,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随时能闻到屁味。他苦练十年,练就了随时随地都能放出屁来的本领,心愿得偿,这也算仙法么?”

玄元道人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道“算,当然算!如此妙法,可谓泄气之法,当不输于采气之法。”

阿原险些背过气去,可老头子的无耻也激发了他的斗志,昂然道“连放个屁也算是仙法,难道师尊平时修炼的仙法就是此类?”

如此挑衅,玄元道人居然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道“阿原你说的两个例子都很妙。第一个,你说他只是从一个野人变成了农夫,那如果他是世上第一个学会种植的人,又如何?”

“旁人见他竟能让一棵树从地里长出来,不会把他当做神仙看待么?在他们眼里,这不是仙法又是什么?”

“种地也算是仙法?”阿原听得不禁一愣,这也能胡搅蛮缠么?

“那如果他的后人不断研习种地的学问,逐渐研究出灌溉之法,引江河之水浇灌农田,这算是仙法么?”

“这不还是种地么,当然不算!”

“那如果他的后人不断研习种地的学问,逐渐研究出灌溉之法,引天空云雾自降成雨,这算是仙法么?”

阿原一愣,已经察觉到有点中了套,但也不能瞪眼说瞎话,只得道“这、这是法术啊,当然是仙法了……”

“那同是为了种地,同是灌溉之法,为何一个是仙法,另一个却不是,界限在哪里?”

阿原想了片刻,慨然道“一个是常人能做到之事,一个是常人做不到之事,这就是区别。”

“哦?常人做不到之事便是仙法?那随时能放屁的泄气之法,为何不是仙法?”

阿原作茧自缚,一时竟无言以对。

不等阿原作答,老头子又道“那个天才自创了泄气之法,你觉得不是仙法。那如果他功力渐深,到后来一个屁放出来臭气可传数里,寻常五六个汉子也近不得身,一闻就倒。这可算是仙法了?”

阿原就算心存对抗,也不禁被逗得哈哈大笑道“放屁就是放屁,屁放得再臭,也和仙法不沾边,只能叫屁法。”

玄元道人也微笑颔首道“那如果另有一人习得一法,一挥手便香气四溢,闻之便昏睡不醒,挥手可退数里之敌,可算是仙法了?”

“这、这个应该算吧……”

“那同样是用气味,同样是挥手退敌,香的就是仙法,臭的就是屁法。这是何故?”

阿原又不能作答,老头子再次乘胜追击道“你不妨再想想,若有一人练成一法,顷刻间可将自身血肉引燃,如炮仗一般从里到外炸个通透,可算是仙法么?”

“这、这也能算是仙法?这不就是花样作死么……”阿原听得目瞪口呆,身旁的少年却浑身轻颤了一下。

“那如果此法可以施展在别人身上呢?”

“……”

“同样的法术,只因释放的对象不同,一个只是作死,一个却是仙法,这又是为何?”

老头子大获全胜,也不等词穷的阿原作答,便道“只因你心目中的仙法,都承载了你对所谓仙法的向往——要做到常人做不到之事,要对自己有益处而不是害处,还要看起来光明正大而不是残暴猥琐……

“这也正印证了我所说的,往白了说,仙法就是人们实现自己愿望的手段。如果不能满足你的愿望,那即便威力再强再不可思议,也不是什么仙法。反之,即便臭屁之法不是你心目中的仙法,但在别人看来却未必不是。”

可怜阿原虽然恶补了不少仙家典籍,但对上老头子这无耻的经年老油条,还是憋了一肚子话说不出,被辩得哑口无言。

但阿原对此也早有对策,不管老头子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舌绽莲花,骗子终究是骗子,只要刨根问底追问具体的修炼之法,保管他像迷糊的小妖精芊菁一样卡壳。

“那就请师尊为我等指点迷津,应当如何修炼,方能习得仙法,一偿心中所愿。”

阿原索性也不在无谓的的问题上争辩,你说仙法就是实现愿望,随你,那你说吧,仙法到底怎么修炼。

玄元居士果然顿了顿,不再只是面对阿原,而是对着所有弟子道“愿望一事,因人而异,故而仙法亦是如此。阿原想学的仙法,想必是腾云驾雾,御剑飞行。而沈思想学的仙法,则是机关造物,铸灵为人,岂可一概而论?”

“故在我玄元峰一脉,并无成法可循,为师亦不希望你们墨守成规。大道存于心中,道法亦然,你们每个人都应该自行探索修行之路,为师只是为你们拨开迷雾,指点迷津,并不会面面俱到地指导你们修行,我玄元峰上下也没有传功师父,一切全靠你们自己。”

众弟子一齐低头受教,而阿原的嘴都要裂到耳根子了。

这么不负责任的屁话,居然能让老头子说得大义凛然,真是混账类的鼻祖,骗子界的状元。说白了,除了一堆屁话,他什么也不用教了。

阿原哪里肯放,连忙道“弟子所求,正是御剑乘风,敢问师尊,到底该如何修炼?”

玄元居士略沉吟了一下,道“也好,今日虽是第一次授业传功,但为师今年有诸多繁务缠身,下一次讲课还不知要什么时候,这就给你们指明方向,让你们少走弯路也是好事。”

玄元居士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下次讲课不知拖到何年何月去了,随即拍了拍膝盖,似是理了一下思路,道“方才为师所说的,乃是直通大道之法,可谓之大道仙法。而阿原问的,却是世间已有之成法,可谓之小成仙法。”

到底是论道大会上一鸣惊人的主,随口一吹便是惊天动地。

“小成仙法虽有局限,但亦是无数前人之道凝聚而成,可以说承载了自古亿万修士的愿望。人之所愿虽各不相同,但总有一些是共通的。比如长生,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大苦,世人恋生恶死,因此但凡仙法道术,若不能绵延寿岁则形同笑话。”

“再者凡人生来弱小,上不能抵御天灾,下不能力敌虎豹,人世之中又往往受尽欺凌碾压,因此人人渴望排山倒海,移星换斗的法能,否则空有长生之法,不能灭敌自保,身首异处也是枉然。”

“一曰长生、二曰法能,便是所有道门仙法共通之处。不能二者兼具,便称不上一门仙法,更难以传承发扬。与此二者对应,任何一门一宗之传承,都包含内诀与外法。内诀宛如通天之阶,外法则为凌霄之术。内诀即是境界,外法则是手段……”

“相传上古有八门,皆是可得永生之法,亦都有凡人难以想象之法能。然大多皆已失传,甚至八门之名亦不存。”

“古籍上曾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说,不知真假。传至今日,唯有‘玄、心、炼、魂、术、宇、宙七门之名,但大多道法不传,只余大道之意。其余千宗百派,则未敢以‘门’自称。”

“放眼当今之世,有望得证大道之法,唯有我玄门真意……”

玄元道人说到这停了一下,似是要留些时间给弟子思考。过了好一会,才接着道“我玄门之道,意在探天地之玄妙,合万物之灵机,铸元灵之道身,掌乾坤之法则。然上古玄门真诀,今世早已不传,若不是洞玄祖师三千多年前误入上古遗迹,寻得上古玄门残卷,也便不会有今天的天玄门,甚至不会有如今的修仙界。”

“洞玄祖师虽天纵之才,亦不足以凭一本残卷证道,何况大劫之后天地灵机已变。是以洞玄祖师悟道一生,集百代灵秀于一世,创出《玄灵一气返真诀》,方开我天玄门之道。”

“然天玄门之道,并非照本复原上古玄门道义,亦非先贤一人大智慧所成。洞玄祖师悟道有成之后,于连云山上讲道三年,得座下弟子十二人,而后开枝散叶,方有天玄门十二峰,历代无数弟子励志求索,精诚进取,方有如今玄门之法。”

“故如今玄门之法虽脱胎自上古玄门,然则兼蓄并包,融合了无数宗门修炼之法,实已偏离上古玄门之道。此法之根本,在于集采天地灵气于一身,凝成真元,使元灵合一,进而奠定道基,成自身气海为鼎炉,培炼至纯乃成内丹,再融一丝大道真意点化而得圆满,谓之金丹。”

“金丹乃道之胚胎,可与元神同参公照,孕化道身,是为天地灵气精华与自身本元融合所化之“真人”,亦谓之元婴。而后可以元神分而化之,由虚炼实,合之于道,是为天人合一,永生不灭。”

“这一条路,便是今世唯一可登云霄之大道。然三千年来,从未有人达至炼虚合道,执掌天地法则的至高境界。只传说曾有高人炼至化神之境,可分出万千道身,如全知全能之神。然放眼当世,哪怕是玄门之主,亦未超出当年洞玄祖师的藩篱,是为洞玄真人。其下能修成元婴者,已是宗门之长,世间一等一的人物。”

玄元道人又顿了一下,环顾了一下诸弟子,缓缓道“汝等有幸生在这万年未有的变革之时,或许可以突破樊笼,开启一条真正的大道。是以为师并不愿以小成仙法困束尔等,当时刻心怀大道,方不负生在这大时代。”

老头子一大圈大话转过来,果然最后还是什么有用的都没有。这些东西换了一年前阿原或许能听得如此如醉,可通读了百卷道藏之后再听,却是毫无新意。

阿原的书也不是白读的,早已弄明白了如今玄门九重境。从上到下乃是合道、炼虚、化神,洞玄、元婴,金丹,元丹、筑基、凝元九境。

当然,这只是如今较为通俗的叫法。上古之时推崇九品分论,凡事皆要三三分等。

合道、炼虚、化神对应上古三玄境,是为太玄、上玄、少玄。可惜大劫之后,神州之上就再未出现过玄境高人的身影。

而洞玄、元婴、金丹则大致对应上古灵境,是为圣灵、玉灵、清灵三境,如今则以当初开创天玄门的洞玄祖师之境界名为洞玄境,以孕育最初道身之境为元婴境,以元丹合意,成就金丹为金丹境。

金丹之下,古称是三气境,当今则大致划分为元丹、筑基、凝元三境。以凝化真元为入道标志,以凝化元丹为气境圆满之标志。而摆在阿原面前的关口,还是九道天阶的第一阶——凝元。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等皆为尚未入道的炼气弟子,还请师尊指点迷津,究竟要如何修至凝元境界?”

这个问题问出来,阿原终于有种图穷匕见的感觉。

这图是让老头子扯得够长了……但不管怎么样,还是一步步把他逼到这了,就不信老头子还敢回头再问“何为凝元?”

被逼到绝路的老头子,却并没有像阿原想的那般卡了壳,或是顾左右而言他,玄元道人清了清嗓子,拂尘一摆,道“其余弟子呢?心中可有同样的疑惑?”

冷场片刻,“首席大弟子”雨烟萝俯首道“弟子等早得恩师传法,心中已无迷惘,当戒骄戒躁,苦修便是。”

玄元道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到底资质不同。阿原天性驽钝,大道不听,偏要执着于小成之法。也罢,我今日就勉为其难,为他做一回传功师父。其余弟子若无兴趣,可下课散去了。”

这下阿原当真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雨烟萝和萌萌一个德行,到处捧老头子的臭脚。

而且一群小伙伴个个拆台,居然一哄而散,就连风怜也被雨烟萝拉着走了。转眼间,大殿之中只剩下大眼瞪小眼的师徒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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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前路难

玄上之上,玉殿之中,再次只剩下一对师徒父子,一如当初拜师大典之时。

老头子到底是老奸巨猾,竟直接散去了弟子,这下再怎么出丑,也算不得什么了——从小到大,这个老东西在家里什么丑态没出过?

要不,干脆上去抽他一顿?或是啐他一脸?

阿原正犹豫着,身前的玄元道人忽然开口道“阿原,你这一年外出游历,感想如何?”

阿原惊得浑身一抖,这是要闹哪样?

难道是知道老师父装不下去了,要装回老父亲么?

阿原浑身一阵恶寒,连忙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弟子礼,朗声道“弟子还请师尊指点,要如何方能凝元入道。”

玄元道人微微一笑,道“你还是这般愚顽,一心只想着要学仙法,学仙法,却从不去想想为什么……”

玄元道人轻叹一声,又道“你既参加了龙门试炼,也该知道自己资质如何。以你的灵根,在当今之世想要修炼有成,着实难比登天。所以为师一直不希望你走上修道之路。与其白忙一世,老来回想一事无成,还不如在乡间做个快活读书郎……”

“弟子求道之心甚坚,还请师尊成全。”

阿原恭恭敬敬地一拜,把老头子的话全堵了回去——天底下最恶心的,莫过于老头子玩温情。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哪怕认个倒霉师父,也总比多年不曾叫过的“爹”强百倍。

“罢了,你既执意如此,也是缘法。我就与你说说,也好让你知道前路在何方。”

玄元道人将拂尘一放,悠然品了一口清茶,缓缓道“灵根之所以被认为是修道之基,自然有其道理。灵根好坏,直接关系到三气境修炼的难易。直至金丹圆满迈入灵境之后,灵根的差距才会渐渐消弭。”

“而你身负五行灵根,又是中下品,想要修成金丹,可谓道阻且长。总有三个大难题,是古今智者都绕不过去的。”

“第一难,名为慢。你灵根不过勉强中品,采气定气的速度比之资质绝顶之人差了将近一倍,可修行速度上却差得远不止这些。”

“要知道,采气之道好比逆水行舟,越修炼至精深纯练之境,越是艰难。你如今修为尚弱还不觉得,随着周天贯通真气盈满,便会发觉真气散逸之势渐强,会逐渐削抵采气定气之功,直至两者完全抵消,则再如何苦练也难有寸进,玄门谓之瓶颈。”

“灵根越差,这瓶颈自然出现得越早。以你的灵根,人家还有三四成进益之时,你已然身陷瓶颈,进退两难。”

玄元道人看了若有所思的阿原一眼,又道“或许你运气好些,比寻常弟子多得些灵丹灵物之类,可以辅助修行,突破瓶颈。但即便是采纳灵丹灵物中的灵气,你的效率也只有人家一半,这就是天大的差距。”

阿原低头默不作声,其实这些天来通读典籍,这点道理他早就明白了。五十的中下品灵根,和一百的绝品灵根差得远远不止一倍。

但这灵根的差距如今还不显著,关键在于他有仙庐灵泉和古剑玉玦之助。一天两个时辰就吸尽一方灵气,所谓“瓶颈”并不在灵根,而在仙庐能汇聚多少灵气。倘若现在换成极品灵根,也不过是每天修炼缩短到一个时辰而已,差别并不大。

或者换个角度想,真正的“灵根”,是自身资质、功法、修炼环境三者合一的“采气效率”,阿原虽然资质普通,但有萃灵诀配合仙庐古剑,夜里两个时辰的进境要远远胜过孤坐山中望月品茗的风怜师妹。

但那传说中的瓶颈会提前到来,阿原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苦修是不可能了,或许该像某本大书中一样,做个“药罐子”?

玄元道人见阿原若有所思,微微一笑道“第二难,名曰杂。”

“上古之时大道万千,仅就炼气成丹而言,亦有百般法门,并不只讲究精纯如一。甚至传说中有人集天地五行之气于一身,结七彩琉璃之丹。”

“然当今之世,天地灵机已变,凝元结丹一途更艰难百倍,唯有真气纯醇如一,摒除一切滋扰,方有望在寿岁之内突破一道又一道关卡。因此如今所谓资质优异,不止是灵根上品,还必须是单灵根或者双灵根——灵根越纯,阻碍越小,否则哪怕是风怜那样的先天道身,一样大道难成。”

“究其根本,当年洞玄祖师本就是单水天灵根,他所创的“玄灵一气返真诀”,走的就是至纯入圣、至简入道的路子。如今各门各派承此法而来,都跳不出这个樊笼,为了凝结元丹,皆以真元至纯至精至灵为目标。”

“因此从一开始修炼,哪怕是阿萝那样的上品双灵根,也只能择取其一为主修真气。凝元之后,更是务求精纯,另一脉灵根几乎完全无用,甚至反倒是阻碍。”

“灵根越是驳杂,吸纳采入的真气便越混杂,要想炼至精纯如一则更要多花许多功夫。虽然龙门岁考以中品三灵根为入格,但实际上三灵根能结金丹的,千年之来寥寥无几,至于四灵根能结丹者,唯有五百年前颍川韩氏的一位奇人……”

“而你,身负五灵根,可是想做那大劫之后,道法再兴的第一人么?”

阿原呆呆不语,并不是被老头子“道法再兴第一人”的谑笑唬住,而是听闻颍川韩氏,忽然想起了那试炼境中外柔内刚的那个妹子。

颍川韩氏既有高人曾以四灵根结丹,那后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未必不可能,只要能找到前人留下的传承……

玄元道人看着阿原的表情,微微一笑,轻轻啜了口茶,又道“当然,如今这世上修士数以万计,真正能凝结金丹迈入灵境的,百中无一。你已是仙家内门弟子,即便大道无望,只要勤恳务实,做个执事管领,也总能逍遥一世……”

“这两难弟子已心中有数,还请师父指点第三难又是什么?”阿原赶紧打断了老头子的风凉话,真要是大道无望,原大侠宁可荡舟海上,漂泊四方,也绝不会无耻到和老头子一样在山上赖个位置混吃等死。

玄元道人也不气恼,随手抓起拂尘抖了一下,不咸不淡地道“第三难嘛,离你还太远了些,你一辈子恐怕也难让其‘难’上一下……”

“想必你也听说过,结成元丹之后,需融一丝大道真意于其中,方成金丹。而为了寻得这一丝大道之意,元丹修士往往会寻一本命之物,同参大道。”

“这本命之物为何,在化成元丹,感通天地之时方有一丝明悟。但冥冥之中自有一些规律,往往与自身灵根相映。你五行灵根皆为五十,暗含调和内外,守中抱一之意,本命之物想必也是此类——能调和五行、交融如一之物,天下难寻,即便是为师,也只知道那么一两件而已……”

“是以本命之物难寻,便是将来挡在你大道之路上的第三难。”

阿原听了面色不动,这第三难分明就是凑数来了,元丹之后才有的苦恼,现在说它作甚?老头子无非是滔滔雄辩,一二三的想吓到他罢了。

但原大侠的意志坚如钢铁,又岂会被一番大话吓倒?

“弟子一心求道,千难万险,亦不在话下。只问师尊,弟子要如何修炼,方能凝元入道。”

转了一圈,三难之后,还是要回答如何凝元这一问题。玄元道人笑了一下,缓缓道“前路有三,你可自择其一。”

“一是苦修玄门之法,虽然你资质有限,但以内门弟子之身份,在门中做个执事管领,攒些身家,此生也有望一搏凝元。”

“二是另寻别门旁道。我落云宗虽出自天玄门,但我玄元峰这一脉一向兼收并蓄,融汇百川,并不禁弟子修习别门别派之法。你的元脉资质尚可,若是改修炼门,说不定能多些成就……”

“第三嘛,就是自创道法。要想为前人所不能之事,自当开前人所未走之路……”

阿原一听老头子又不知要扯到哪国去,连忙打断道“弟子既入玄门,只问玄门凝元之法。但求师尊直言以告。”

这一次,玄元道人终于无路可退,幽幽一叹道“玄门凝元之法,自古有三,谓之渐成之法,锻成之法,铸成之法……”

就在阿原以为老头子又要鬼扯的时候,玄元道人却一挥拂尘,“但为师知你资质下乘,偏又愚顽骄躁,必不肯潜心悟道苦修,是以早为你寻得了最合适的凝元之法。”

“此法传承上古,如今就藏于主峰书馆之中,名为——大五行轮回锻真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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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何为先

结束了生平第一次开坛听课,阿原默默下了玄峰,回到自己的仙庐。

虽然没能如愿让老头子出丑,但如果老头子不全是信口胡说的话,倒也不算一无所获,知晓前路之艰难,反倒更激起了原大侠的雄心壮志。

原大侠生怀云霄之志,自然不会满足于做一个衣食无忧,寿岁绵长的仙家执事。不管前路有多艰难,也要去闯上一闯。

九道天阶之下,摆在眼前尚是万里云霄第一关——凝元。不管老头子有多不靠谱,不管他指的这条路行与不行,但单凭“大五行轮回锻真诀”这个名字,便让阿原满心期待,浮想联翩。

岁考之上,阿原已然知道了自己元脉奇特,古称“大五行轮回链”。而据老头子说,这名字正是来源于“大五行轮回锻真诀”的创立者,上古散修五灵散人。

相传五灵散人与阿原一样身怀五行链——只是没他这么齐整而已,灵根不过中上品,也与阿原相差仿佛。这资质放在上古根本不值一提,是以没能拜入任何门派,只能做个“散人”。

但上古之时仙道大兴,不仅是修仙门派之强盛远胜今日,就连散修野道也不容小视。五灵散人便是这些闲云野鹤中的佼佼者,硬是自创功法,一路修成元婴真人,得寿一千七百余年。大劫之后,神州已再无这般人物。

而“大五行轮回锻真诀”,便是五灵散人一生开创并修炼至元婴境界的功法。

…………

如是种种,倘若当真不假,也算老头子良心发现,真正为“弟子”考虑了一把。可接下来老头子一番话,又让阿原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这套上古功诀虽然只是“残卷”,但毕竟是传说可成元婴之法,在藏书馆中也是束之高阁——换而言之,要钱、不,要灵石。

而这笔“学费”,不多不少,正好一百灵石。

这就是老头子最可恨的地方,虽然好像给你指了条路,仿佛有根胡萝卜在前面吊着,却又永远不会让你轻易尝到甜头……

这一百灵石的“学费”,显然又是一个设计好的圈套,而那张“贷款买卖契约”也是这圈套中的一环——显而易见,隐溪庐虽好,但风师兄却没安什么好心。

可就在这时,那位没安好心的风师兄,居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

虽然明白自己中了圈套,但这隐溪庐实在让阿原难以割舍,对风师兄自然也恨不起来,还是老老实实以师弟之礼相迎。

在茶室中宾主落座,还没等阿原诘难,风扬倒是先开口道“师弟是不是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唉……”

不等阿原作答,风扬便长叹一声,道“我若是说我也是身不由己,这一切都有人幕后指使,师弟你信么?”

阿原看着风师兄真诚恳切的目光,半晌叹了口气道“信……”

风扬笑着舔了舔嘴唇,接着道“而且那些灵石,我一块也没拿到,都被幕后那人搜刮了去,我反倒贴了这座隐溪庐,你信么?”

阿原再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相比老头子,阿原当然更愿意相信这位亲切和蔼的风师兄。别的不说,人家起码掏出一套隐溪庐来——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宝贝,哪怕现在允许他反悔,他也未必舍得这山中仙居。

“既然师弟信我,那就好说了。”

风扬苦笑了一下,神情也放松了些,“想必你也猜到了,这一切都是山上那位老祖安排好的。老人家行事一向如此,先放点好处来吊着你,然后就是花样百出耍得你团团转……”

“往好了说呢,这叫磨炼弟子。往白了说,那位老祖就爱以捉弄戏耍弟子为乐。我们几个这些年风风雨雨走下来,早就是老油条了,可就苦了你们这些新来的师弟师妹了。”

风扬幽幽一叹,可谓真情流露,阿原心中原本九分信顿时提升到了十二分——他又何尝不是被那老东西从小戏耍到大?

小到一块猪肘子,大到仙法秘笈,总有什么牢牢套在他脖子上,引着他做这忙那,一步步走向更深的圈套……

每一次,都加深了阿原对他的几分恨意,直至今日恨之入骨……

“师兄,我不怪你。我只想知道,师门奖励的灵石多久发一次,我什么时候能凑够那一百灵石?”

“单靠师门的月例,恐怕要让师弟失望了。”

风扬叹了口气道“这次的一百灵石乃是特例,为的是让新入门的弟子站稳脚跟,在宗内安生下来——按常例只有二十灵石,通过试炼入门的才会加到五十灵石。而师弟这次之所以能领到一百灵石,是因为这次试炼出了状况,仙盟额外贴补的。”

“之后正常的月例,可就少得可怜了。像师弟这样刚入门的弟子,一个月只有两块灵石,还有一块要揣进头上那位老祖的腰包,所以想靠月例攒够一百灵石,只怕要猴年马月了……”

“两块灵石他也要贪一块?”阿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还是往少了说的,实在是他总不能一块都不给你留。若是三块四块,那到你手里恐怕还是一块。师兄我如今月例是十块灵石,一年到头我可是连个影子都没看到过,都进了他老人家的腰包。”

“这、这,你们不造反么?”

风扬哈哈一笑道“习惯了就好。再说以我现在的身家,还真不差这几块灵石,老人家拿了去,能少找我点麻烦也就知足了。”

阿原眨了眨眼睛,听出了风扬的弦外之音,“师兄你现在都不在乎月例了?那你靠什么挣钱、呃不,挣灵石啊?”

这问题一问,风扬脸上忽然焕发出谜一样的光彩,淡淡一笑道“师兄我天资不足,又不肯埋头苦修,在修炼上可谓一无是处,能拿得出手的,唯有这身经世本领了。”

“我们玄元峰一脉人虽少,但独领一峰,日常修炼用度也少不了,全靠师兄我一人维持,别无二法,唯有经商二字。”

“经商?”阿原顿时皱了皱眉,虽然这位师兄一向有些商人市侩嘴脸,但阿原总把那当做是一种大隐隐于世的高人风范,没想到这位师兄居然真的大大方方说出“修真非我所长,在下善于经商”这种话来。

“不错。”风扬察觉到阿原的情绪,越发毫不回避地应道“而且师弟那一百灵石的学费,我看也要着落在‘经商’二字上面。”

一听学费,阿原对经商的不屑顿时减了几分。想想也是,如今原大侠就是个一屁股债的穷小子,哪来的资格去鄙视商人?

更何况在家乡之时他也没少到云集镇上售卖土产贴补家用,如果经商仅仅是沿街叫卖这种活的话,说心里话阿原倒也没什么反感,反倒觉得有些好玩。

只听风扬悠悠道“想当年,轩辕老祖也用了同样的手段,让我凑足二十灵石,才能拿到仙法秘笈。”

“但同时他老人家也给我指了一条路,当我走上这条路之后才发觉此间奥妙万千,乐趣无穷,修仙什么的反倒不重要了。所以从这点上来说我还要谢谢他老人家,看出我不是修仙的料,但也引导我寻到了自身之道,可谓因材施教的典范。”

阿原撇了撇嘴,道“师兄,经商不就是挣些银子么,怎么能挣到灵石呢?”

在阿原想象里经商无非就是沿街叫卖,能挣个几文铜钱买几个肉包子吃就算不错了,能挣到几两银子去下顿馆子已经是大获成功,他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挣到灵石——莫非是拿仙功秘笈神兵宝器摆摊去卖?

风扬却笑道“经商用百姓通俗的话来讲,就是买卖。一买一卖之间,挣些利差,便是经商所得。铜钱也好、金银也好、灵石也好,都是买卖间所用的钱币,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金银之物对修仙者价值太小不方便交易,修仙界才用灵石当做钱币。在修仙界当中,赚灵石就是赚钱……”

“在菜市场蹲上一天挣几个铜板,和在仙家坊市挣几块灵石其实没多大差别。不需要你身怀什么绝世仙法,也不需要你有何等修为,只要你看得准,脑子活,一个月挣出上百灵石也不在话下。你说,是不是比苦苦等月例强得多呢?”

阿原被风扬几句话说得颇为心动,更关键的是,他倒很想去看看仙家坊市到底是什么模样,想必总比试炼境中那个乱七八糟的地仙集强得多吧?

风扬见阿原已然意动,便笑道“师弟明天一早,不妨先去藏经楼看看,既是轩辕老祖亲自指点,应该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否则怎么吊着你上钩呢?”

“没有灵石也无妨,那种价值不凡的古书图卷,都会有一份简书精册,大概讲讲功法的立意,修行方式和禁忌什么的。否则若是花上百十灵石换来的却是一份自己根本不能修炼的功法,那岂不要哭死?”

“待看完简书之后,师弟若觉得当真合适,剩下的就是想办法凑那一百灵石了。”

“倘若到时候师弟对我的经商之道有些兴趣,不妨到宗门坊市去转转——沿着路一直下山,出了山门再走四五里路,山脚下便是我落云宗的坊市。坊市最东头有一座小楼,名为藏玄阁,我没事就在那,恭候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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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黄金屋

第二天一早,阿原下了玄元峰,径直登上主峰落云峰,来到藏书馆之前。

这一次,须发皆白的书童前辈没有在外面闲坐,阿原一路进了书馆,一眼望见的竟是两个熟悉的身影。

雨烟萝和风怜二人并肩坐在一方长桌前,头挨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桌上展开的一幅卷轴,连风怜一向不离手的茶杯也被冷落在了一旁。

雨烟萝眉头微蹙,一手摆弄着一缕秀发,似乎正读到难出,而风怜微微浅笑,似乎读得正开心。

在寂静清幽的书馆之中,这本应是幅恬静美好的画面才是,可阿原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风怜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和女贼走得越来越近了?这将来若是下了道落了草,岂不是要怪自己这个主人看护不力?

阿原前行几步,咳嗽一声,问道:“怜儿,你在做什么?”

风怜抬头看见阿原,脸上的浅笑顿时绽放如春,“我和阿萝在看书啊,主人,你要过来一起看么?”

雨烟萝则飞快地白了阿原一眼,道:“怜儿不要乱喊,他最后入门的一个废材,你顶多叫他一声师弟便是。平日少跟他说话,免得沾了傻气。”

阿原虽然看这女贼一万个不爽,但毕竟欠了一屁股债,也就忍住没还口,而是问道:“你们在看什么?莫非就是老头子昨天说的,传你们的功法?”

雨烟萝干脆头都不抬了,道:“少套话了,那功诀艰深古奥,别说你练不了,就算给你看你都看不懂。这是我寻来参考的上古卷轴,上面记载了几套法门,倒是与沈大侠的斩蛟诀颇有几分相似,正好可以相互印证。”

“沈大侠的心法?”那能将真气对冲化作斩龙之威的法门一直是阿原的心病,一听连忙凑过来道:“快让我看看!”

“哎哎哎你干什么?一边待着去!”

雨烟萝一把把凑过来的阿原推开,“要不要脸啊,乱凑什么近乎?想看?行,二十块灵石,拿来。”

“这、这还要钱?”

阿原心心念念的就是灵石二字,本来还存了万一的念头,想着是不是能从女贼这再搞个“助学贷款”什么的,可女贼头也不抬,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想想如今一屁股债,又刚刚贷款买下隐溪庐,一个月不吃不喝也要还上灵石十块,阿原踌躇半天,还是没好意思开这个口。

风怜见阿原不言语,倒是笑着垂首又看起卷轴来,似乎真的很感兴趣的样子……

阿原咽了口口水,还是只能作罢,抬脚往大厅中央走去,想去寻书童前辈一问究竟。

可中央擎天铜柱之下,八排书架围城的方阵之中空旷寂寥,唯有一位身着淡青衣裙,长发垂肩的少女正在伏案读书。

阿原踟蹰片刻,正不知该不该上前问话,那少女抬头看见阿原,却连忙起身一礼道:“屏幽见过雒原师兄。”

这突如其来的一礼,当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有人主动跟阿原见礼,而且还是仙山之上,叫他雒原师兄。

再看眼前的少女青衣素面,端庄静默,却别有一番清灵之气。

阿原连忙抱了个拳,也不管合不合礼数,总之是应了,回道:“雒原见过这位……屏幽师妹?”

阿原这才想起在丹桐峰上见玄素师姐时,似乎听她提起过屏幽这个名字,似乎本该是负责丹桐峰俗务的。再看那质朴的淡青色衣裙,果然是外门弟子的服色。

“只是,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屏幽闻言浅笑道:“师兄方才与那边雨师姐和风师姐相谈甚欢,显然是玄元峰门下。而玄元峰上小妹还未谋面的,也只有通过了龙门试炼,因此晚上山几个月的雒原师兄了。”

说到“通过试炼”之时,浅笑微赧的少女目光中流露的一丝崇拜之色,竟让阿原心中一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却听少女又道:“小妹虽见识浅薄,但也知道试炼之艰险,能从试炼胜出的,无一不是修为胆略见识皆胜出一筹的经世之才。像玄素师姐,就是从龙门试炼中胜出的,乃是我们丹桐峰的骄傲……小妹能有幸与雒师兄同门修行,实是常人百世难求的机缘呢……”

这屏幽师妹倒是会说话,可这番吹捧实在有点太……原大侠信心满满地去参加试炼,立志要拿个头名回来,结果却是糊里糊涂地混在上千人里一起胜出,只能说运气不差——被这么一顿夸,谁扛得住啊……

“呃、呃,呃……”阿原呃了三声,还是没找到话接,只得硬邦邦地问道:“我来找、来找书童前辈。师妹你,可知他老人家在哪么?”

“前辈正在楼上高卧,师兄从这边上楼便是。”屏幽乖巧地答道。

阿原虽然在心底对这乖巧伶俐的师妹生出几分好感,可乡下小子天生那一抹羞赧还是让他红着脸不知该说些什么,既然问明了书童前辈的所在,便连忙作揖告辞。

…………

依着屏幽的指点,阿原上了二楼,抬眼就望见书童前辈趟在一张藤椅上,睡得真沉。和第一次见面相比,也就是睡觉的地方从门口换到了楼上而已。

老人家睡得红光满面,鼾声阵阵,阿原正愁着要不要上前叫醒,书童前辈却自己醒了过来,眼一翻看见阿原,浑浊的眼瞳中顿时焕发出别样的神采。

“这不是雒原小友么,来来来,有什么书要找的,不妨问问我这老家伙。”

眼看老人家热情亲切,笑容可掬,阿原也不会玩虚的,俯首道:“晚辈想找一部名为“大五行轮回锻真诀”的功法……”

阿原一句话像是点燃了什么东西一样,书童前辈眼中精光迸射,一翻身站起来,哪还有半点年迈的模样?

“有有有!哎呀小友真是有眼光,这部功法传承上古,可谓独辟蹊径,而且还是孤本,说不定全天下就这么一份……”

书童前辈上前拉住阿原的手,就要往三楼去,“创出这套功法的五灵散人可谓天纵奇才,以区区中品五灵根能修至元婴境界的,在上古只怕也不多,留下传承的就更少了。”

“如今身怀五灵根还能入门的弟子越来越少,因此这部功法也蒙尘许久,小友得之那是天授的机缘——这价钱嘛绝对是物超所值,区区一百灵石……”

阿原听着不对,连忙道:“前、前辈,我现在没有灵石,不知能不能……”

“什么?没有灵石?”

书童前辈的手像是被蝎子咬了一口,立马松了开来,“怎么可能?你是通过试炼入门的弟子,仙盟这次还额外补发了一笔灵石,莫非还没到账?”

阿原眼看书童前辈脸色剧变,像是连干了十几碗烈酒一般酣红,不觉气势上矮了一头,低声道:“那个,我从同门师兄那里买了一座隐溪庐,所以,都花光了……”

“我——日了……这猴子,下手真他么黑啊!”书童老前辈捶胸顿足,仰天一叹,差点背过气去。

阿原连忙上前搀扶一下,还没来得及给老人家顺顺气,就见书童前辈炯炯的目光带着万分不甘,如利剑一般瞪过来。

“就一个子都没有了?”

阿原心底也知是中了圈套,被人套去了“学费”,此刻被老人家看得莫名有几分惭愧,只能老实答道:“我还欠了一千灵石,一个月利息就要十块灵石……”

书童老前辈一听,两眼一翻,猛吸一口气——倒是没背过气去,而是手一甩,丢下阿原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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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颜如玉

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可浑身一个大子也无的原大侠,却在书馆之中落了个目瞪口呆。眼看着书童前辈下楼而去,连忙追上道“前辈、您、您怎么走了?那功法……”

书童前辈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你都被那猴子榨干了,还拿什么买功诀秘笈——哪凉快去哪呆着去吧!”

书童前辈态度剧变,可阿原却总有种辜负了老人家期望的感觉,硬话说不得,大话又没人信,只得小声道“前辈,不是还有简书精册么?那个给我看看,总不要钱吧……”

书童前辈白了他一眼,嘴里念叨了几句,转头喊道“屏幽丫头,你过来。”

说完,老人家便气哼哼去了,步履之快,追下楼来的阿原也只看到一个背影。

屏幽倒是应声走了过来,向阿原俯身一礼道“雒师兄,有什么吩咐,告诉小妹就是了。”

阿原好不尴尬,挠了挠头,道“屏幽师妹,你是这书馆的执事么?”

屏幽轻笑道“雒师兄说笑了。小妹才学浅薄,年纪又小,在外门弟子当中也是恬居末位,哪里有资格做这书馆的执事。书馆一向由书童前辈亲自坐镇,小妹不过是经常来这读书,得前辈提携,偶尔让我跑跑腿打个杂而已。”

屏幽嫣然含笑,谦恭亲和,倒是让阿原少了许多尴尬,赧然问道“我想找一部名为“大五行轮回锻真诀”的功法,师妹可知道简书精册在哪?”

屏幽目光一动,点了点头道“师兄请随我来。”

“听闻雒师兄乃是五行元脉五行灵根,那这真诀的确是凝元入道的妙法,只是势必要付出许多常人所不能的辛苦。”

“也唯有雒师兄这样才清志高的能者,才有望承古开今,光扬此诀。”

说着,屏幽轻车熟路地带着阿原来到东北角一座书柜前,踮脚取下一本薄薄的小册,双手递与阿原道“这便是那真诀的简书精册——毕竟是上古法诀,哪怕有宗门高人凝练精意,用今世之辞整理出这简册,也还是艰涩难懂,小妹当初仅仅是看个大意,就废了不少功夫呢……”

阿原一听奇道“师妹也研习过这个?莫非你也是五灵根?”

屏幽淡淡一笑道“小妹不过下品四灵根,能在仙门之中修行已是天大的福分,哪敢奢望能修炼这等高深的法诀,只是好奇看看而已。”

阿原听了心里好生不是滋味,就算在试炼境中吞了金灵芝,他顶多也就是中品五灵根而已,比屏幽师妹也强不到哪去。而屏幽师妹虽说得轻松,可若不是心有不甘,又何必埋首书馆之中,苦读这等上古书卷呢?

阿原环顾四周茫茫书海,忽然问道“屏幽师妹,这里的书,你看过多少?”

屏幽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小妹入门不过三年,身为外门弟子,入这书馆读书每个月要奉上一块灵石。丹桐峰事务繁忙,只能将休沐之闲挤到一处,两月之中读上个三五天。何况小妹资质驽钝,也只能挑些易学好懂的读读,不过十之一二而已。”

屏幽笑得有些勉强,阿原也从那笑容中读到了一丝心酸。

外门弟子连在这一楼看书也要一个月掏一块灵石出来,对她这样一个整天忙里忙外的外门弟子来说,大概就是全部的积蓄了。两个月攒下的三五天休沐,也全都泡在这书馆里。

十之一二,看似不多,可这浩瀚书海何止万卷书藏。能在两三年之内读完一两成,可见其下了多少苦功。

“师妹苦功,让人钦佩。”

“师兄莫要取笑,小妹才智庸钝,也唯有多下些功夫了。以后还要请师兄不嫌弃小妹愚笨,多多指点才是。”

阿原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好,捧着简册,竟糊里糊涂地跟着屏幽回到了铜柱下的方桌前,坐到了屏幽对面。

屏幽与阿原聊上几句,见他若有所思心不在焉,也就不再多话,转眼间垂首沉浸于书卷中,似乎完全忘了对面多了他这么一个师兄。

而师兄阿原望着手中简册,却迟迟定不下心来。

“四年、四年时间!等我学成下山之前,一定要把这书馆中的藏书读个遍!”

许久,阿原默默在心中发下宏愿,终于涤清了眼中迷惘,缓缓翻开了手中第一本藏书。

可没过上一刻钟,阿原就不得不轻敲桌子,凑到了屏幽身旁。

“屏幽师妹,开篇这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

用屏幽的话说,这简册“艰涩难懂”,但在阿原看来,仅仅是一段开篇前言,就有如天书一般。

书上的字他倒是个个认得,可连在一起就一句话也读不明白了,只得向对面的外门师妹求助。

屏幽倒是颇有耐心,一字一句地给阿原讲解了一会,可她很快就发现了症结所在。

“雒师兄,你以前没怎么读过仙家典籍吧?”

雒师兄好不尴尬,挠了挠头道“我、我以前读过不少上古破、嗯,上古典籍,但真正的仙家典籍,这个,确实没读过……”

屏幽了然一笑道“那我不妨列个书单给师兄,师兄先翻翻这些书,读起仙家典籍来才不会这么吃力,也可以顺便多了解些修仙界的掌故,一举多得。这样可好?”

阿原愣愣地点了点头,忽然觉得眼前低眉浅笑的少女颇有几分大神一样的光芒。

屏幽抽出一张信笺,提袖执笔飞快地写下了一行行书名,从她眉间洋溢的微笑看来,似乎很是乐在其中。

放下笔,屏幽把写得满满的笺纸拿起来吹了吹,目光上下又扫了一遍,这才递给阿原道“这书单是我入门时玄素师姐写给我的,着实让我受益匪浅。雒师兄读完这些,再去读典籍古卷就不会那么吃力了。”

阿原双手接过那薄薄的笺纸,娟秀的字迹,整整齐齐地列了三十几本书。

阿原心中感慨万千,不由得问道“师妹,你读这些书用了多久?”

“小妹愚钝,大概花了两个多月吧,才大致读了个明白。”屏幽微笑看着阿原,目光中似乎有种不一样的味道。

“一个月,一个月我一定读完!”



第二十章 大五行

立下宏愿之后的阿原,每天披星下山,戴月上山,只在午夜时分回仙庐灵泉边打坐修炼两个时辰,权当休息,其余时光便都泡在书馆里抱书苦读。

仅仅二十多天,阿原就读完了那书单上的全部典籍。三十几本、摞在一块几尺高的书卷,如沈思拿到机关十问一样,让他颇有脱胎换骨之感。

阿原之前在妹妹师父的教导下,遍读上古典籍,底子原本就不错。之所以读不懂仙家典籍,主要是上古修仙者推崇大道至简,落在纸上同样如此——能用一个字,就绝不用两个字,好像多留一个字就降低了几分档次一样。

不止如此,仙家典籍之中还有大量的回文、隐喻、典故之类,一句简短七言,含义可解出一大篇来。若是没有系统地学习一番,别说原文,连后人留下的注解都看不明白。

因此,在任何修仙门派,乃至落云宗任一峰上,新入门的弟子都会花上一个月时间,在传功师父的指导下先把这些基础的东西学牢,好比小儿蒙学一般。也只有玄元峰主这等奇人才放得开,开坛宣讲一番大道之后就让弟子们自己琢磨去了。

也多亏了有屏幽师妹这位良师益友,阿原才没有多走弯路,总算补上了这修仙路上至关重要的一课,从此不再是那个对仙家一无所知、唯有幻想的少年。

脱胎换骨之后的阿原,也终于将那“大五行轮回锻真诀”的简书精册研究了个透。

五灵散人之名不见于经传,其生平如何亦无从知悉,只能从简书中寻个一鳞半爪。

其一生闲散,特立独行,成就真人之境后亦并未加入任何门派,而是时常混迹于凡尘俗世,扮作卜卦方士或是说书之人,向凡人兜售他的五行大道。如此游戏人间,自然少有人理睬,但也有福缘深厚天资灵慧之人由此入道,遂有这功诀流传下来。

本来上古之世推崇大道至简,很多功法都不具名,以为无名方为真法,有了名字,反而是加了套索,落了下乘。

而五灵散人既然为其命名,自然是认为“大五行轮回锻真诀”这名字深得内意精髓,可谓真名。

一一剖析开来,“大五行”之说乃是在五行之说上演化而来。上古之初,先哲贤人探求天地之秘,曾思考构成宇宙万物之根本“元素”。有阴阳二气之说,有风水火土四相之说,亦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说,最终五行之说渐占上风,成为各修仙门派功法之基石。

只是世间之物变化万千,仅用金木水火土五行来解释,还是总有勉强之处。后人乃不断发展完善五行之说,提出“大五行”的理念——言道世间元素,根本多不胜数,如颜色一般。一点朱砂为磨,可得丹红,然每滴上一滴水,颜色便淡些,千滴万滴,成色永远不同。

而元素构成的世间万物,便如无数颜料调和成色。天地之鬼斧神工,如一块调色板,不同颜色混在一起,所成之物亦截然不同,由此方有世间万物。

世间画道,有称红黄蓝为三原色,或是红黄蓝绿为四原色,万千色彩皆可由三色或四色调和而成。

五行之道亦是如此,五行也好四相也罢,只是在调色板上取好原色而已。相生相克,本是五行元素之间内里调和之力的外显。实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万物皆是五行元素调和衍生而成。

由此推论,凝元入道亦无需对五行冲克畏之如虎,真气再多再杂,也无需介怀,不过是在一块调色板上涂画而已,最终涂成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好了——天然的灵气本就是混杂五行灵气的“大杂烩”。

这便是老头子曾说过的,上古凝元三法之一,渐成之法。说白了,就是不计较自身灵根如何,以天然吐纳而得的五行混合真气,不断凝聚积缩,终成真元——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一种“纯”。

此道奠基之后,上古之时许多灵根混杂的弟子才算找到一条出路,可以和单灵根弟子一样走上通天之道。只是这法子与清心洗髓术一样,放到今世则太过低效,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除非是像风怜那样的绝世资质,才会以这种“天然之道”自成真元。

而五灵散人所创之法诀虽源自大五行之说,却另辟蹊径,乃是“锻成之法”。

所谓锻成之法,便是在真气盈满之后,以外力冲击挤压,助其凝缩成型,如锻铁成兵一般。

相比渐成之法,锻成之法多了几分主动,自然也多了几分胜算。但“锻成”之力并不好找,真正的“外力”弊端太多不可取,因此往往是利用另一道内息真气,以五行相冲相克之力来“锻成”。

最常见的便是像雨烟萝一样的双灵根,可以兼修一道真气为辅,利用水火对冲之力锻成凝元。

而五灵散人气魄更为宏大,竟是要同时锻成五行真元。

在他看来,五行元素不只是一张调色板,更是一座不断旋转的轮盘,相生相克便是其旋转的原力。而只要圆盘旋转开来,必然相互倾轧冲击,如川流不息的河水上竖立的水车纺锤一样,无休无止地相互锻锤,直至精练成真——是为轮回锻真。

具体说来,大五行轮回锻真诀的凝元之法,便是同修五行之气直至圆满,再牵引五行真气交互冲压,如推动一座旋转的五行之轮,一往无前,越转越快,直至锻成五道真元。

说来容易,但一般的锻成之法不过两道真气,便已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是真气对冲、同归于尽的下场。而五行真气要如臂指使一般轮转倾压,好比杂耍之人脚下踩着小车手上还扔着五颗彩球,难度之大让人瞠目结舌。

别的不说,单是同炼五行真气而又互不相冲,就不是一件简单之事。阿原手中只有简书,也不知道锻真诀是如何调和运转五行真气的——但这正是原大侠的长项啊!

原大侠身怀大五行轮回链,五行灵根又均匀一致,仿佛当年五灵散人再世,甚至还有天然调和五行的沌气。这世上只怕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修炼这大五行轮回锻真诀了。

而大五行轮回锻真诀修炼起来固然艰难凶险,但回报亦不凡。旁人凝元不过一两道,而锻真诀一旦凝元有成,就是五行真元齐备——这个优势大到惊人,简书中甚至有“同阶之下几无对手”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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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乘风术

若换了以前的阿原,见到“几无对手”几个字之后,只怕当即就要大呼小叫,神摇意坠。可如今已是仙门弟子,自然不会再像井底之蛙般一惊一乍,而是学会了明辨慎思。

说什么同阶之下无对手自然是放荡大言,但真以此法锻成五行真元之后,比之普通凝元境界之人,在斗法上的确有莫大的优势——原因无他,炼气凝元境界的比拼,归根结底就是在拼真气的消耗。

元神未洗、身躯未炼之前,说是修仙者,其实和凡人之躯也没什么区别。若是没有手段,被一箭穿个透心凉一样要一命呜呼,被刀剑斩断手脚一样要落个残废。

而若是使用手段,就总要消耗真气。法术也好,灵符也好,灵器也好,威能与消耗虽有差别,但总要真气驱动。

凝元之前真气都是一丝一点修炼来的,就算是情急搏命,没有灵器灵符、也未曾习练法术之人也没什么可消耗真气的手段,仅能让真气在经脉中周天运转蓄力化劲,如原大侠“跑跳如飞”一般。

凝元之后,消耗的真气可以打坐快速回复,各种手段方可习练、施展,也才真正派上用场。因此凝元又名入道,乃与采气境界有着本质不同。

只是凝元境界所能施展的手段相对来说攻强守弱——要化气为罩时刻将周身护得严严实实,和瞬息间化气为矛破罩杀敌,哪个容易一想可知。因此斗法比的就是雷霆手段,谁先出手谁就大占上风,谁先中招谁就身首异处,局势瞬息万变,没有绝对的强弱之分。

但既然各种手段都要消耗真气,那总归是真元多的占优势——身怀大五行轮回链,又五行灵根俱全的阿原一旦以锻真诀凝元有成,自然在斗法比拼时享有巨大的优势。

不止如此,阿原还有一个巨大的优势一直没有得到发挥,那就是梦境。

他之前一直懵懂不知,直到阿郎前辈一语点破,才意识到梦境中可以无消耗地习练法术。而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个优势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博览群书之后,阿原对“法术”的理解早已不同往日。据说上古八门之中有一门名为术门,术门道法虽不传于世,但大道之意却有几分流传,有一段论述颇有启发——言道元素静止构成万物,元素运动则构成法术。法术,即为元素之轨迹。

从广义上来说,天地万象俱是由灵气驱动,哪怕是水流风动,云起雨落,都可以看作是最原始的法术。而最初的修仙者,就是参透了这些天地间基本的元素运动轨迹,创出了最基础的法术,术门之中称之为元术。

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元素之多繁复如调色板,由元素衍生而出的法术更是千变万化,单是元术已然数不胜数。

而在术门看来,元术不过是一块块砖而已。砖在工匠之手堆砌成型,亦不过是基座而已。往上一层一层磊成高楼,还不知要多少砖瓦在工匠之手耗尽巧思妙想,方能成就参天大厦。

这大厦每高上一层,难度便提升不止一倍,像是阿原梦寐以求的什么御风术、闪雷术之类,其实不过是最初阶的法术,仅仅是由若干元术组合而成,可以称之为一阶法术。

虽说只是一阶,可对炼气凝元境界的修仙者来说,已经是不凡的手段。可谓犀利无比的破天之矛。只是代价也不容小视,便是要彻底消耗真气。

真元未成之前就不用说了,辛苦攒下的家底谁舍得动?而哪怕凝元之后真气来得容易了些,却也并不是可以毫无顾忌。

比如一个凝元弟子在真气盈满的状态下可以施展一个法术九次,而后打坐回复真气需要三天,那他三天之内别的什么都不做,也不过习练了九次法术。而哪怕最简单的法术总要习练几十次乃至上百次方可谓融会贯通。如此一个月下来,不过熟练了一个法术,可代价却是境界完全停滞,仅仅在提升法能而已。

而仙门法术之多浩如烟海,能在斗法中用得上的亦数不胜数,要全部融会贯通又要花上多少时光?

所以,真正的名门大派弟子,都会在师父的指导下,结合自身的灵根真气属性,准备一套适合自己的法术组合着重习练到精熟,这便被称作“备术”——有时也干脆用凡间俗语,叫做套路。

备术固然千变万化,但要准备最少的法术应对最多的状况,总有些合理的优选之解,那便是各个门派的不传之秘。

而对阿原来说,梦境之中习练法术完全没有任何实际消耗,足可以放心大胆地练上百次千次,练得滚瓜烂熟。

如果遁入梦境的机会再多些,他甚至可以将浩如烟海的法术一个个都练熟,成为“法术大全”一样的存在——哪还用什么备招,自可随心所欲,一切套路尽在掌握。

如此,阿原终于看到了一条光明大道直通云霄。御剑乘风这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仿佛已近在咫尺。

只要拿到大五行轮回锻真诀的真本,炼就真元,同时在梦境中不断习练法术,他就可以成为同龄人之中的佼佼者,甚至同阶之下无对手也不全是吹牛。

一想到此处,阿原便不觉怦然心动,每每兴奋不能自已。

只是,他离迈上这条通天之路,还差了一步之遥。这一步,叫做一百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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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藏玄阁

悠悠夏日,玄峰之上的清晨却和风旭日,温润如春,皑皑雪峰之顶亦未有半分退减。阿原缓步下了玄元峰,却并未前去书馆,而是在晨光中向山下而行。

玄元峰虽上下了不知多少次,但真正下山还是头一遭。阿原一步步走下石阶,没入云海,心中竟有种莫名的兴奋。

下山的种种桥段多不胜数,让阿原不禁浮想联翩。相传上古有些门派下山要过什么十八铜人阵,或者要过五关斩六将一样打赢一众师兄乃至师父什么的。

只可惜老头子并未在哪阻拦他,更没有什么铜人大阵,甚至连个把守的弟子都没有。虽然一路上山风盈翠,绿意如画,但无心看景的阿原还是好生无趣。

就连期待已久的山门,也让阿原大失所望——两根被风霜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石柱,分立在山路两侧,一根更是惨不忍睹的石梁横在上面,勉强搭出了一座拱门的形状。若不是旁边还有块不起眼的石碑,上面刻着落云宗三字,阿原说什么也不会把这样的东西联想成山门。

两侧石柱上依稀有两行刻字,但早已模糊残缺,以阿原肚子里的墨水实在辨认不出。可就算上面的字是天子提的,这样一座“山门”也没有半点气派可言。

望着这寒酸至极的山门,阿原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望着山脚下隐隐可见的炊烟,却忽然感到一阵轻松。

小门派也没什么不好,无数书中主角不都是出自小门派么?此刻越是不起眼,将来一鸣惊人之时才越是爽利——落云宗也算是造化,有了原大侠这个弟子,将来必然崛起成为仙门领袖,届时刻碑题字,重塑山门,方不负今日心中之志……

阿原眺立片刻,任心绪驰骋飞翔了一会,这才微微一笑,踏下了最后一个石阶。

这一步虽不大,却跨越仙凡两界。

…………

下了山来,只见玄白相间的两行小楼排成半月形,围出了几亩方圆,零零散散地架着一些摊铺,却见不到几个人——这仙家坊市看起来和凡间集市也没多大差别,只是少了热闹喧嚣,多了些冷清雅致而已。

阿原几步走进坊市,抬眼只见东西两侧的坊楼还算不俗,没有小二殷勤地站在门口吆喝揽客,也没有笑眯眯的掌柜坐在大堂盯着来往商客两眼放光,甚至大多数连个牌匾都没有,连从属哪家、卖些什么都不清楚。

阿原虽有心进去逛逛,但一想这毕竟是宗门坊市,自己两眼一抹黑还是不要乱闯,以免闹出笑话在宗门内丢脸。

而坊楼环抱的那些摊铺,估计就是宗门之外的人来买卖些零散物什了。阿原扫了几眼,摆在明面的都是药材、矿石、兽皮兽角一类,的确不是凡俗之物,摊主也都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要么目光精湛气势凌人,要么奇装异服神情古怪。

阿原不过看上几眼,就有人恶狠狠地瞪回来。不愿多事的原大侠也就没敢多看多问,只是一路走马观花,向东而去。

跨越大半条坊街,阿原终于寻到了最东端的小楼。这坊市本就清冷,最东端的这栋青中带白的小楼更是门可罗雀,半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走动,阿原认了半天,终于确认那块牌匾上的古篆确实是藏玄阁三字,这才敢上前推门而入。

进了楼来,只见一排排黄木柜子码得密密实实,直如迷宫一般。阿原转了两圈,这才望见内堂茶座之上,安然端坐的风扬。

风师兄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扬着一本书卷,歪着头正看得入神。但若是细看,那书卷上密密麻麻全是数字,实乃账本。

不过风师兄这次并未穿得跟个世俗中人一样,而是一身玄青色的道袍,华服博带,束发戴冠,顿觉英气十足,阿原看得眼前一亮,连忙上前见礼。

风扬见了阿原,一笑指着对面茶座让他坐下,亲手倒了一杯茶给他,道:“听闻师弟在山中苦读一月,今日终于肯下山来我这藏玄阁了?”

阿原嘿嘿一笑道:“有劳师兄久等了。”

“无妨无妨,师兄我本也是无事在此闲坐罢了,还好师弟来得巧,再过几日,我可就要出门了。”

风扬合上账本放到一旁,道:“师弟见了这宗门坊市,感想如何?”

阿原老老实实地道:“未免冷清了些。”

风扬一笑道:“再不济也是仙门坊市,又不是乡野村夫都能随便来的,自然没那么多人。不过今天乃是各峰采买的日子,一会午时人就多起来了。”

“各峰采买?”阿原一下子就听出了兴趣,“是说我们落云宗各峰也要向宗外那些凡人散修采买各种东西么?师兄你就是负责我们玄元峰采买的人么?”

上山两个月,阿原不知不觉间已与“那些凡人散修”们划清了界限,玄元峰也成了“我们”。

“不错。一峰之上,虽有门派统一拨发的物资。但那只占开销小头,毕竟我们一个三流小门派,从仙盟那拿不到多少封赏。落云六峰看起来雄伟壮阔,但实际并没有多少产出。因此上到各峰长老修炼所需的灵丹灵药,下到各峰弟子的衣食嚼头,这一切都需要自行经营采买……”

“咱们师父他老人家给这些东西起了个好名字,叫做‘修仙资源’。就跟人生在世离不开钱财一样,一个宗门的生存发展也离不开这些修仙资源。”

“我们宗门之所以人丁不旺,名声不显,正是因为谪迁贫瘠之地,没有足够的资源,养不起那么多人,也就培养不出优秀的弟子——人少势弱,更挣不来修仙资源,如此恶性循环,只能一点点衰弱直至消亡。”

“不过好在宗门长老们不是墨守成规的老顽固,几年之前在青凝峰卓师伯立主下开了这间坊市,做起了生意,这几年宗门才大有起色。

什么“修仙资源”,听得阿原好生别扭,更是好奇这座冷冷清清的坊市,竟能影响到宗门的兴衰,简直匪夷所思。

“这坊市,居然能影响到门派兴衰?”

风扬看了看阿原的表情,这才明白感情这位小师弟压根没懂,不由得朗声道:“看来你还是没理解修仙资源有多重要。这么跟你说吧,你觉得一个人修炼到凝元乃至筑基圆满,靠的是什么?”

“天分。”阿原沉声答道。

风扬歪了歪嘴,道:“除了极少数惊才绝艳之辈,大部分人的天资其实差不多,为何只有一小部分能修炼有成,靠的是什么呢?”

阿原点了点头,道:“勤奋。”

风扬咬了咬牙,又道:“要说勤奋,只要有志于修道的弟子都不差,一天十二个时辰,谁也不曾多一个。你说决定性的差别是什么?”

阿原似乎懂了,郑重地道:“悟性!”

风扬嗓子一咸,赶紧低头喝了一大口茶压了压,半晌才道:“小师弟,没看出来,你竟是个书呆子啊……”

“我来告诉你吧,对大多数修士来说,最终能取得何等成就,取决于他能获取多少修仙资源——灵石、灵丹、灵药、灵器、灵地、灵食,这些统统都是资源,资源就是修为!”

风扬说得兴起,张开双臂道:“这天地广大,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灵气,但真正为修道人采取炼化的,不过沧海一粟而已。”

“一介凡人,长不过七尺,重不过百斤,就算他日夜不停吞纳灵气,半点也不吐出去,又能吸纳多少?玄门修行之道,说白了就是汲万物之灵于一身,光靠一口口灵气吐纳,要修炼到何年何月?”

“资质、功法差别再大,能差出多少倍?十倍?百倍?可修仙资源的差别,足可以差出万倍、亿倍。”

“师弟你有隐溪庐,自然应该清楚,隐溪庐内汇聚的天地灵气,比你在山中打坐如何?那起码是三五倍的差别——换句话说,你在隐溪庐中每天修炼四个时辰,顶得上旁人修炼十二个时辰!”

“哪个人能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一天修炼十二个时辰?没有!所有一个资质悟性与你相仿的弟子,就算他再勤奋再努力,累死累活也追不上你。这就是一座隐溪庐拉开的差距。”

这么说,阿原当然心里受用,不由得点了点头。

隐溪庐的好处他自然深有感受,事实上有古剑和玉诀,他每天只要两个时辰左右就能吸尽隐溪庐一天汇聚的灵气——旁人在隐溪庐中打坐十二个时辰也比不上,更不用说在外面山中修炼。

两相比较,的确普通打坐采气慢得就跟龟爬一样,阿原都懒得去炼。

换个角度想,他若是手中有上万灵石能再买几座隐溪庐,那修炼速度又可以提升好几倍。

风扬见阿原点头,接着道:“隐溪庐不是人人都有,但只从汇聚灵气辅助修行来说,隐溪庐并不出众。满打满算,一天汇聚的灵气也就相当于半块灵石而已。换句话说,没有隐溪庐,一天能拿出半块合用的灵石来吸纳修炼,一样管用。”

风扬说得兴起,不由得摇头晃脑道:“在师兄我眼中,一切都可以转换成灵石来考量。我不妨跟你说得直白点,一个中品灵根的修士,除了吃饭睡觉每天修炼六个时辰,一天采纳的灵气,折算下来不过是十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块灵石。”

“而入门弟子梦寐以求的凝元境界,首先要真气盈满,最少合大周天之数,相当于三百六十块灵石。算下来,那个中品灵根修士如果没有任何额外的修炼资源,炼至真气盈满就最少需要五年,差一点的甚至要十年之久。”

“尚未凝元就要苦修十年,一般散修野道便是如此,这还是好的。再有个天灾人祸,苦苦修炼的真气折损个几次,练到两鬓花白也未必能成——没有任何修仙资源支撑,大抵就是这样,大部分人一生止步于此。”

“若是门派弟子,自然不同,就算是落云宗这样三流的小门派,弟子一个月也有两三块灵石的月例,不无小补。若是在宗门中再寻个差事,每月凑个十块灵石辅助修行,哪怕损耗过半修炼速度也几近翻倍。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人都挤破了头想要拜入修真门派的原因。”

“至于你说的资质、悟性、乃至勤奋什么的,不过是灵石数目上的一些加减乘除罢了。”

“就算有人资质逆天,功法牛逼,修炼速度快上十倍,算作五块灵石,悟性运气又是极佳,百日凝元直可比肩古人,在今世可谓一等一的天才——而方才那个中灵根的修士,若是一颗又一颗灵丹吃下去,一千灵石砸下去,也完全可以在半年之内凝元。”

“是旷古烁今的资质容易得,还是一万灵石容易得?小师弟你应该想得清楚。”

这一番话直如惊涛骇浪,冲得阿原神摇意坠,哪里清楚得了?

这位风师兄说起灵石来,可以说毫不掩饰那股铜臭味,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商侩嘴脸。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浑身穿金戴银的老财主,想要拿万贯家财把他的傻儿子买成一个绝世高手一样……

“风师兄,照你的说法,只要我有一千多灵石,就有望半年之内凝元了?”阿原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要是这样,还贷款买什么隐溪庐啊,直接借他一千灵石凝元多好啊!”

“我只是说可能,实际上自然有诸多变数。一千灵石去买灵丹灵药,再加上灵根吸纳的比率和额外的损耗,最终的“转化率”可能只有一两成。但道理没有错,只要修仙资源充足,修行速度直可提升十倍百倍,而且这与资质无关——”

风扬大手一挥,“这么说吧,这长阳山落云六峰上所有弟子,就算资质再差,一万灵石砸下去,也妥妥的砸出一个真元有成。”

“哪怕是凡人,花上十倍,也足以入道——”

“就算是个傻子,一百万灵石砸下去也保管凝元——只要有人舍得出这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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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眼中灵

锵锵之声,恍如惊雷。

风扬这一番豪言,对阿原的震撼自不必多说。从小到大,他一直以为修仙习武看的就是资质,资质好的在荒山野岭捧着一本经书就可以成为绝世高手,资质差的就算再怎么折腾也是徒劳。

可风师兄却明摆着告诉他——有钱,傻子也可以。

这固然让阿原有种破灭的感觉,却又仿佛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他本就身怀萃灵诀,吸化灵石增进真气修为也亲身体验了不止一次,面对铁一般的事实也没什么好否认的,只是没想到灵石这些外物、或者说“资源”对修炼的帮助居然这么大。

“可是师兄,吸化灵石什么的,不会有问题么?比如真气相冲,真气不纯什么的……”

风扬满不在乎地道:“问题自然是有的,修炼本就是逆天行事,哪条路可能完全没有问题?有问题去解决就是了。”

“追求真气精纯是没错,可是若是修行速度太慢,精纯了又有何用?如今已不同古时,修道越是艰难,时间便越是紧迫,那种慢悠悠求稳顾全的大道早已不适于今日,其中道理轩辕老祖他老人家早已辩得清楚——古法求稳,讲究循序渐进,不出岔子。而今法求的是快,讲究的是效率,取舍。”

“吸化灵物是有诸多弊端,但架不住一个快字,只要修炼得快,有什么弊端到了更高境界之后再修正也来得及。就算来不及了,一个劣杂的凝元,也总比一个精纯的炼气强。”

“所以你无需担心,吸化灵物在上古修仙界确实不受推崇,但如今却是大势使然。上到天玄门,下到散修野道,有几个好意思站出来说自己不靠外物全凭自身吐纳修炼有成的?”

“当然,同是吸化灵物,风险还是有差别的。直接吸化灵石自然效率最高,但风险也最大。灵石中的灵气千变万化,自然不如灵丹稳定。所以大部分人还是用丹药,只是丹药取舍,那转化率自然就要低得多了——这就是轩辕老祖说的,取舍。”

阿原目光闪动,忽然问道:“师兄你说的那个‘转化率’,到底有多少?”

风扬伸出两根手指道:“丹药的话,最高不过两成。转化率越高的方式,风险也越高,直接吸化灵石的话,可以达到三成,但那可以说是拿命在赌了——按两成算,以师弟的灵根,再打个对折,三千灵石,差不多可以助师弟半年之内凝元。”

两成这个比率低得有点超出阿原的想象,虽然他的修为在仙门不值一提,但对灵气的感应和估量还是有的。两次吸化灵石所得的真气,似乎绝不止两三成。

而且有古剑吸纳散逸的灵气,最终还是都要进他的肚子,灵根的限制也就不大要紧,顶多花点功夫,转化率可远远不止一成。

但他沉思了一会,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可是灵石也有大有小,纯度应该也有所不同吧?师兄你说的灵石,到底是多大一块,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风扬哈哈大笑道:“原师弟果然是我道中人,一下子就问到了点子上。”

“就像师弟所说,灵石有大有小,纯度不一,甚至不同属性的灵石价值也不一。比如修炼水相真气的人多些,水灵石的价值也就比其他灵石要大些。同是一块灵石,价值可能差出去好几倍,眼力不好见识不够的,往往就要吃大亏。”

“知道后来仙盟高人觉得此间大有所为,就以大法力凝了一块径长一寸,厚度一分的钱币状灵石为模本,以回燕山的水灵石为原料,制作发行如今修仙界通用的灵石币,唤作‘标准灵圆’。”

“之后又对大小、材质、品相不同的灵石都做了相应的折算标准,从此灵圆就成了修仙界统一的货币,就算用灵石灵物交易的,也多半折成灵圆作价。师兄之前说的灵石,实际就都是以灵圆为准的。”

“我这正好有一枚灵圆,还有一块价值相当的灵石,你好好看看吧。”说着,风扬笑吟吟地从怀里拿出两样东西放在桌子上,一块青光粼粼,一枚浑圆如玉。

阿原连忙瞪大了眼睛仔细瞧了瞧,那块灵石似乎是水灵石,冰凉柔滑,大小正好可以握在掌心里,比拢翠湖大鱼肚子里那块灵石还要大上一圈。

而另一枚“灵圆”阿原看得更仔细,果然是一寸为径,材质如玉,色泽青绿,像是一块灵石生生雕成了一枚硬币状。两面各镂着一个古篆,一面为‘仙’,一面为‘壹’。

风师兄说二者价值相当,可阿原握在手里感应了一下,却觉得二者蕴含的灵气相差不少。

那块灵石中的水灵气沉蕴不发,却厚意绵绵,稍一引动便显出狰狞;而那枚灵圆中的灵气却平和温润,全无棱角,好似一块被铸造好的金块一般规整。更重要的,是灵石中所蕴藏的灵气要远远多于那枚灵圆。

阿原不由得怀疑自己对灵气的感应有误,心念一转,又默运天眼术扫视了一遍,只见灵石之中青光盈盈,虽比灵圆中稀疏些,但总量还是要超出许多,灵圆中的灵气顶多只有灵石的一半到三分之一的样子。

“师兄,这枚灵圆和这块灵石价值相当么?我怎么觉得灵圆中的灵气要少得多,顶多只有一半的样子。”

“哦?你能看出其中灵气多少?怎么做到的?”风扬眉头一扬,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对阿原能探知灵气十分感兴趣。

阿原被问的一愣,道:“难道不是人人都会么?”

“怎么可能人人都会!灵气内蕴其中,藏而不发,要想一下子看出深浅,哪那么容易?”

“就算凝元境的修士,都很少有人能一眼看透灵物中有多少灵气。起码师兄我就不能,所以只能用经验补足。小师弟你是怎么做到的,快说给我听听。”

阿原吃了一惊,仔细一想,这才发觉用真气刺探灵物、感受灵气波动这手段来源于萃灵诀。萃灵诀以吸化灵气为核心,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感应灵物中的灵气正是其基础。

而施展的关键,其实在于沌气,真正渡出去刺探的真气,乃是以沌气为核心,也正是沌气搅动灵气流动,才让他所有感应从而形成评判。

至于天眼术,阿郎前辈倒是说过此术独特,应该早已不传于世。如今的修真界也不推崇习练这种辅助法术,一般要到筑基之后洗炼形躯方能获得天眼术一般的能力。

如此说来,原大侠这些本领,还真不是人人都会的!

“我在江湖游历之时,曾得过一门吸化灵石的功法,其中就有用真气刺探灵物探查的法门,我一直以为这是人人都会的……”

阿原想了一想,还是没说出天眼术的事,毕竟梦境洞天一直是他心底最大的秘密,从来也没跟任何人说起过。并不是说他不信任风师兄或是担心什么怀璧其罪,而是这种事情根本就没法讲,哪怕最亲近之人也会当做笑话梦话一样。

风扬不疑有他,拍手笑道:“原来师弟还有这等机缘,那可是大妙!吸化灵石的法门虽然不少,但真正修炼起来还是需要些天分的,师弟无人指点就能入门,实在不易。而且有这等本事在手,师弟你简直就是做这一行的天才啊!”

天才什么的,阿原自然爱听,可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这一行”的天才,未免有点茫然。

风扬却来了兴致,上前热切地拍了拍阿原的肩膀,道:“小师弟你想想,像我们这样一不画符,二不炼药的,能做些什么买卖?无非就是低买高卖而已。”

“可人人一双眼,凭什么咱们低买高卖?无非就是眼力和胆魄。像师兄我,虽然没有你这看穿灵气的手段,但靠着一双千锤百炼的眼睛,一样在这坊市上风生水起,日进斗金。”

“小师弟你有这般本领,可谓天授之才,我再好生培养一下,不出一年,你就可以接师兄我的班了。”

风扬说得兴起,可见阿原两眼迷茫似乎并不意动,便知这傻小子还没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风扬一笑,从桌上立起那枚灵圆,手指轻弹,灵圆在桌子上旋转起来,发出清脆的响声。

“师兄我不妨跟你交个底,就这间坊楼,在师兄我的经营下,光一年的抽成,就有一千多灵石。”

风扬得意地晃了晃三根手指,“两年三千灵石,师弟可还记得,我刚才说三千灵石能做什么?”

这么一说,阿原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三千灵石,普通修士足以凝元入道,而原大侠有古剑玉玦之助,更是不在话下。

“师兄,你说接你的班,要怎么做?”

风扬忍不住噗呲一笑,暗道这小师弟还真是朴实,接班什么的本来只是一说,没想到这小师弟竟当成一个任务一样,真要来接班……

不过这样也好,这摊子买卖,他也早就想甩手了……

风扬打定主意,笑着向阿原招招手道:“你看看这藏玄阁,不过是坊市三十六座坊楼中最小最偏的一座,却是我玄元峰唯一的产业。轩辕老祖当年好说歹说求了来,又有师兄这几年费尽心血,才有这么一点家底。”

“如今这里每一件藏品,都是师兄我亲手淘来的。当年不过一百块灵石的本钱,如今每个月净赚的灵石都有上百。四份要上交宗门,四份留给玄元峰——也就进了师父他老人家的腰包,只有两份算是我的抽成。你若是能接班,以后这藏玄阁就交由你打理,那两成抽头也就是你的了。”

“师兄,也就是说,我只要卖出这里的东西,就有两成的抽头?”

“不是卖了多少,是看赚了多少,才有两成抽头拿。”

风扬正色道:“而且你现下顶多算是帮忙的学徒,大部分事务还得我亲自料理,这些宝货也都是我进的,我定的价,这抽头可不能全给你——我顶多给你半成的提成,待你出师之后完全接手了这藏玄阁,抽头才都是你的。”

阿原微微红了一下脸,但很快也就恢复如常,大声道:“师兄你放心,这藏玄阁,以后就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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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生意经

藏玄阁中,师兄弟二人对饮了一盏清茶,就算立了约。笑容满面的风扬拉着阿原的手,一点点讲解起他的生意经。

而眼前这座藏玄阁,就是最好的教材。这里的每一件货品都是风扬亲手淘来,打磨光亮之后,再勘定价格摆在柜面上。仅凭一百灵石本钱,换来这么大一座家业,本身就是最有说服力的例证。

如风扬所说,他依仗的就是一双眼睛。只要能一眼看出一件东西的真实价值,那就有了源源不断的买卖。

大千世界,数以万计的江湖人士、探险者乃至散修,每天都会发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可是碍于他们的眼界和见识,并不都能认识到其真正的价值,只能拿到仙家坊市中碰碰运气。

而这运气,也正是风扬这类买卖人的运气。只要眼光够毒,就能以一个微不足道的价格,买下一件价值惊人的宝贝,赚到可观的收入。

但说着容易,一双火眼金睛,也不是说练出来就能练出来的。风扬没说过他是怎么练出来的,但并不妨碍阿原跟着他学习。

阿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凭借沌气和天眼术,他可以轻易对一件灵物蕴藏的灵气有个基本的判断,相当于把大致价值估摸出了个底。

世间宝物虽然数不胜数,但总有一点万变不理其中——对修仙者有价值的东西,总应该是灵物,或者更根本一点说,蕴含着灵气。

这蕴藏灵气的多寡、性质,往往本身就是其价值所在,就像最基本的灵石。虽然事态万千总有例外,而且还不在少数,但抓住这个准绳不放,就算还成不了什么经验老道的专家,但起码不会轻易受骗,这就比一般初学者强上不知多少倍了。

风扬向阿原一样一样展示店里的珍藏,讲解其来历和价值,对阿原来说与那三十几本道卷一样价值非凡。

阿原听得极为用心,每看过一样东西,都要用真气和天眼印证一下。很快,他就彻底投入了进去——并不是沉迷于风师兄的生意经和满嘴灵石,而是被那琳琅满目的灵物珍品本身所吸引。

藏玄阁里的藏品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没有专门的品类方向,可以说出售任何可能有用的灵物。

这种店铺一般被称为藏珍阁,最大的特点就是几乎没有重样的东西,每一件都是孤品,从哪收来,卖给谁,全凭机缘。

但作为店主,风扬还是要对货品做下分类——这个分类也粗糙得很,就是灵器、珍宝和炼材三类。

所谓灵器,就是用仙家手段炼制成型的法器,可以用真气催动施放出近似法术灵符一般的威能,乃是筑基未成、术法未练之前最佳的斗法利器——威力不俗,功用灵活多变,消耗的真气不多,又不像灵符一样是消耗品。

阿原他们在偃羽楼上得的双龙鞭、玄磁飞刀便是此类,下品灵器往往只是能渡入真气强化锋锐而已。真正的上品灵器如试炼境中陈公子的归元扇,不但可以减少使用者的真气消耗,而且内藏玄机,各有玄妙,已有几分法宝的锋芒。

藏玄阁中的灵器少得可怜,只有区区五件,掰手指头都数的出来。

原因倒也很简单,这里的货品都是风扬一件一件淘来的。所谓淘嘛,就是泥中挖玉,沙中拾贝,而灵器的价值明明白白的摆在那,眼再瞎的人也不至于把灵器当成破烂。

而灵器大多出自炼器大师之手,买得起的也都是大派弟子、世家公子,谁也不会到一个三流宗门的坊市边角去寻。

买不好买,卖又不好卖,精明的风扬自然不肯这样的买卖,所以藏玄阁中的五件灵器,都是机缘巧合得来的,也无一例外成了镇店之宝——卖不出去的东西。

首当其冲的便是横挂在梁上,光芒夺人的一柄长刀。

此刀造型奇特,柄长七尺二寸,乃青玉纹成龙形,如一条青龙盘旋,龙头中吐出精钢所锻的刀身,又长有三尺,如一弯明月。龙眼之上,还镶嵌着两颗夜明珠,光彩夺目。

此刀如此华丽无匹,一看可知其用途——这是件装饰品,而且还是古物。

据说此刀入店之时甚至引来了老头子大驾,他一见此刀脱口而出的“青龙偃月刀”也从此成了它的名字。

至于其来历则尴尬得很,乃是风师兄一次失败透顶的放贷产物——借家还不起钱,抵押物却别另一债主先行夺走,风扬只能捏着鼻子拉回这祖传的宝贝抵债,从此成了藏玄阁首屈一指的镇店之宝。

风扬说此刀挂在头上,便是一个警示,告诫他以往走过的路,栽过的坑,以后决不能再在同一个坑里跌倒。

其余四件灵器的来历大抵如此,都是风扬生意路上的一段血泪教训,但在阿原看来却都是璀璨夺目的好宝贝。尤其是一张以蛟尾为骨,蛟筋为弦的蛟尾弓,看得阿原直流口水。

弓箭至今还是原大侠主要的远程攻击手段,燕七的银线弓用着虽然还顺手,但毕竟只是凡物,若是换成这把蛟尾弓,那神箭无双的原大侠战力起码要上一个档次。

可是一听到价格——三百块灵石,阿原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彻底消了这个念头。

由此阿原倒是对雨烟萝的财力有了更深的认识——那双龙鞭也是用蛟筋所炼,想必价值也差不到哪去,她一出手就是三件灵器,何等霸气?

也就是说,人家是可以随手拿出上千灵石的身家。

虽然阿原一直知道雨烟萝有钱,甚至还一直欠着她钱,但听了风师兄的生意经才知道这意味着修行上也会拉开巨大的差距——这让原大侠如何甘心?

有雨烟萝这个宿敌在心中较劲,阿原对风扬的生意经也就听得更仔细了几分。

讲完五件灵器,接下来便是炼材。所谓炼材顾名思义,就是修炼或者炼制中需要的材料。

炼材的范围可就广了,几乎涵盖了所有灵物种类,粗一点的比如制符用的丹砂,炼丹所用的竹炭,细一点的比如炼清心丹的灯笼草,炼素心剑所用的素心石,不一而足。

这些东西也可以称作耗材,就跟寻常农家必备的柴火一般,一个门派要想运转,上上下下少不了这些七零八碎的东西,而且量还不小。

只是但凡仙家宗门,都有专门的执事弟子负责生产、售卖、管理这一块,断不会向坊市采乃,受制于人,就算是落云宗这样的三流门派也是一样。因此藏玄阁里的这些炼材,乃是对外卖给那些散修野道,甚至是江湖中人的。

这些人在仙家眼里虽然穷得叮当响,但敢来坊市的一般兜里还是揣着仨瓜俩枣的,买不了别的,买个零星炼材还是够的。

风扬挣的也就是这零星半点的钱,积少成多,倒也颇为可观。更关键的是这里的炼材都是些宗门里没人要的边角余料,几乎没什么成本可言,可以说卖一点赚一点,这样的好事风扬自然也不会错过。

除了这两类之外,剩下的东西五花八门,风扬一律用珍品二字归类。

所谓珍品与炼材不同,都是独一份的,虽不敢说天下唯一,但总之不是量产的货色。价值有高有低,品相有好有坏,总之买卖这些东西最是考验眼力,利润也最是惊人。

比如风师兄津津乐道的一件往事,当年他在坊市上无意中淘到了一根破旧的黄木手杖,只因他一眼看到了杖柄上有四道凹陷。

后来这根手杖果然被认定乃是大名鼎鼎的罗浮山洪宇真人的遗物——洪宇真人生平坎坷,五十多岁才机缘巧合修真入道,最终却修至元婴境界,实乃一代传奇。而世人皆知,洪宇真人曾断指立誓,他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那根黄木手杖虽然没有半点秘密,但还是被洪宇真人的徒孙专程过来收了去,风师兄虽然没说这一笔赚了多少,但从他掩饰不住的笑容来看,那定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买卖之一。

这些所谓珍品,买卖都是随缘,卖不出去的就一钱不值,可若是卖出去了说不定就是笔大生意——回想一下,风怜姑娘从偃羽阁拿的那块石头,恐怕就是“珍品”一类。

这珍品买卖就跟古董生意一样,甚至有时候当做古董来卖,考量的是眼力、阅历和耐心。收的时候要磨破嘴皮子把价砍到最低,卖的时候也要与买家勾心斗角心理博弈,最是考验商海修为。

以阿原如今的道行,风扬也不求别的,让他把每样东西的底价记住,不至于卖亏了本也就是了。

从清晨到正午,两个多时辰下来,风扬讲遍了藏玄阁,也他的生意经一点一滴毫无保留地兜售给阿原。

阿原倒也听得兴趣盎然,用沌气和天眼术与风师兄给出的加码相互认证,虽然有些疲累,却是乐在其中,颇有心得。

二人略歇一下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口点心,就听风扬笑道:“师弟你学得很快,果然是我道中人。但百闻不如一见,听了这么多,不如亲自上阵,试上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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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玄云袍

阿原一听要亲自上阵,立马放下茶盏,跃跃欲试地道:“师兄可是要到坊市上去收些珍品?”

风扬轻笑道:“不是我去,是你去。”

“这、这恐怕不成吧……”阿原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别看听得头头是道,真要去买卖谈生意,难免还是有点怵。

“放心,你只要照我说的做,准没错。”风扬大大咧咧地一挥手,道:“不过,还得先把这身衣服换上。”

阿原愣愣地接过一套衣裳,玄青色的罩衫长袍,料子松软柔滑,隐隐有灵气流动,绝非普通的绸缎。领口袖口处纹有飞云一般的纹饰,金丝玉缕,虽不繁复华丽却不失雍容大气。

“风师兄,这、这是……”

阿原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却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既已入门修行,自然得有个内门弟子的样子。这套玄云袍乃是我落云宗正服。穿上这个,才是真正的仙门弟子——快试试合不合身吧。”

阿原热泪盈眶,手脚颤抖地脱下身上又土又破的旧衣,如斋戒沐浴一般郑重披上了玄云袍,又在师兄的协助下戴上入云冠,插上白玉簪,系上青玉带,穿上步云履,只觉浑身都沐浴在洋洋暖意之中,仿佛登云升仙一般。

风扬帮阿原收拾整齐,赞了一声道:“师弟果然一表人才,这身衣装远了不敢说,在这坊市上还是有分量的。师弟,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

日近正午,落云宗坊市才逐渐热闹起来。毕竟仙山脚下与凡间不同,午时并不酷热,反而舒爽适宜。

山上负责采买的执事弟子结束了早修早课,不紧不慢地下山来。常来此买卖的散修和江湖人士也不知不觉间涌了进来,那些不见人影的摊铺上渐渐热闹起来。

人群之中,头戴入云冠,脚踏步云履的仙门弟子自然是众人眼中的焦点。他们手里掌握着一峰一脉的采买之权,哪怕从指缝漏出来一点,也足够那些摆摊的散修野道吃饱喝足了。而这一次,坊市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新面孔。

那位年轻的落云宗弟子,自然便是第一次穿上玄云袍的阿原。不管此刻心中是何感想,他还是一板一眼地执行着风师兄的安排,面无表情地负着手,不紧不慢左看右看,踱到一个摊位前,随手拿起了一根灵芝状的药草。

摊位的主人乃是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脸色蜡黄,更有一道刀疤留在脸颊,倍显狰狞。虽然是摆摊卖货,但他插着双手,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见到阿原过来,也只是冷冷观望,不发一言。

阿原仔细端详了一会,举起手中的药草,在大汉眼前晃了一晃。大汉抿了一下嘴,看在那玄云袍的面子上,总算开口道:“五百年的地灵芝,三十凝气丸。”

“三十凝气丸?”阿原嘴里闪过一丝不屑,“你这薄纹地灵芝其实不过四百多年的火候,而且采摘不当伤了伞柄,更没有好好保存,如今灵气散逸,充其量只有三百年的药性,还想卖三十凝气丸?”

“你也不打听打听现在凝气丸涨到什么价了,三十凝气丸都能换半块灵圆了,你想得倒美!”

大汉被奚落得头上青筋直跳,若不是忌惮这身衣服,早就一巴掌拍过去了。

就算这少年眼光毒辣,说得分毫不差,但他又岂是忍气吞声之人,立马大手一挥,闷声道:“不识货就少说废话,你不买有人买。”

反正他也没打算在这坊市常驻,也不怕得罪这些趾高气昂的仙家弟子。

“谁说我要买了?”阿原倒也不生气,反倒一副吃定大汉的样子,懒洋洋地道:“我这有一颗三合甘露丹,换你这地灵芝……”

大汉一听到甘露丹三字,立刻神情一变,但随即又强压下去,故作淡然道:“也无不可,不过一颗三合甘露丹也就值二十多凝气丸,还需贴补我一些。”

阿原顿时勃然变色道:“二十多?好,你有这本事,去多收些来,三十一颗,我照单全收!”说着抬脚就要走。

“慢着慢着,有的商量,有的商量!”大汉连忙上前阻拦,蜡黄的脸上也挤出几分笑容。

他之所以在这坊市连日摆摊,为的正是甘露丹一类的疗伤灵药,之所以地灵芝的价格报得高了些,也是怕灵药难求。如今有人直接用甘露丹来换,正合心意,哪里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你不是卖三十凝气丸么,甘露丹才值二十多,怎么商量?莫非你想做亏本生意?”阿原却不依不饶地讥讽起来。

“执事大人勿恼,小的也是想多卖两个钱不是……”大汉不得不低声下气地陪着笑脸,“甘露丹乃疗伤灵药,坊市上很少能见到,价钱高一些也是应当的。小的愿意交换。”

“哼,现在想换了?可以,但我这甘露丹的价值在你的地灵芝之上,我得找个添头才行。”

阿原冷哼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就要你那把破刀吧,一会回到山上,扔给那群猴子耍耍。”

大汉面色一紧,顿时明白这哪里是要什么添头,分明是给他难堪罢了。

这些仙门弟子一向心高气傲,整天跟一群散修江湖客打交道都觉得委屈了自己,是以各个趾高气昂,受不得半点委屈。

谁让自己先前不当回事,轻慢了人家,如今要给自己难堪,也只能生受了。腰间的刀虽然跟了自己好多年,用着顺手,但也并非什么宝贝,总没有命值钱。

大汉咬了咬牙,解下腰间佩刀,连着那株地灵芝一起双手举过头顶。阿原这才撇了撇嘴,如受降的将军一样接过两样东西,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丢给大汉。

大汉打开瓶塞一闻,顿时喜上眉梢,二话不说仰头就将里面的丹丸吞下,随即盘坐于地,闭目运功。

阿原不屑地一声轻笑,把地灵芝收入袖中,随手耍着那柄刀在坊市上转悠了一圈,似乎没再找到什么入眼的东西,这才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中,漫不经心地踱回了藏玄阁。

…………

一进藏玄阁,阿原脸上的慵懒淡然顿时甩得无影无踪,兴奋之意从心底涌起,直涨得满脸通红,连叫道:“师兄,师兄!”

风扬笑着迎上来,道:“我都看见了,小师弟,做的不错。”

阿原此刻哪里还有什么仙家弟子的架子,像是一个邀功的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道:“师兄,我完全按照你说的做,果然就把这笔生意做成了!”

“那汉子拽成那样,果然一提甘露丹就软了下来。我看就算我最后让他叫声老子,他也得照办,哈哈哈……”

风扬一笑,道:“来这坊市的散修和江湖客,大多数都是那副死样子。一张冷脸,霸气外漏的样子,实则正说明他们心里虚得很。”

“这仙家坊市,来往之人说不定哪个就有大法力,一巴掌拍死他们,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而他们怀揣着一两件灵物,多半都是沥血挣命换来的,生怕被抢了去。”

“可这些灵物到底作价几何,他们根本吃不准。所以只能装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无非是想说‘别唬我,我可不是好惹的’。”

“可师弟你只要穿着这袍子,就算吃死了他们,散修野道,哪有能力与宗门作对?”

拉大旗扯虎皮这种事,阿原是从不反感的——实话实说,他简直爱死这身行头了。

之所以适才装成一个高傲的执事弟子没有半点破绽,也正是因为这身玄云袍——仿佛这是一套神奇的戏服,穿上就立刻成为了另一个角色。

更妙的是,这角色竟然是真的……

阿原细细品味了半晌,又问道:“可师兄你怎么知道他需要甘露丹呢?”

风扬道:“那汉子的扮相一看就是出入深山的采药客,这株薄纹地灵芝想必是他沥血挣命换来的。我见他脸色蜡黄,气息紊乱,便知其定然是受了内伤。他一连五天一天不落地蹲在坊市,可见他非常急于出手,说不定外面就有仇家等着他。”

“这种情况下,一颗可以治好他内伤,甚至还能增助修为的灵丹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只要你架子端得足不给他犹豫的机会,自然可以迅速敲定这笔买卖。”

阿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果然这买卖全靠眼力阅历,而且风师兄对人心的把握也实在出色,可以说一上来就掐准了那大汉的脉搏,早已胜券在握。

“那这笔生意我们能赚多少?”阿原又问道。

“我告诉你那个价码都是真的,这株地灵芝也就值不到半块灵石,而那颗三合甘露丹在宗门之外有价无市,碰上急需的,半块灵石也卖得。”

“所以这笔生意本身并不是大赚。但这株地灵芝本身就是炼制三合甘露丹的三种主要材料之一,若是凑齐材料炼成丹药再拿出去售卖,每一笔都可以获利丰厚,这么算下来这笔买卖才值得一做。”

阿原奇道:“这地灵芝本身就是甘露丹的主料?那他为什么不干脆自己炼丹,还要到坊市上来买?”

风扬失笑道:“炼丹?哪有那么容易!别说他一个山沟里刨食的采药客,就连师兄我也是花了好大力气,求丹桐峰玄素师姐帮忙炼的。”

“你初入仙门,不知道仙凡这道鸿沟有多大,许多宗门内只是芝麻大点的小事,到了外面便是了不起的大事。小师弟,这就是我们的生财之道啊……”

风扬谆谆善诱,阿原只能诺诺,可心里想的却是——炼丹真有那么难么?我那凝气丸,不也炼得好好的么……

“不过这笔买卖真正赚钱的,还是这个玩意……”

风扬操起阿原随手丢到一旁的“添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柄刀乃是三百年前雨国洪武年间御赐的佩刀,如今尚存的数目非常稀少,没想到竟被一个采药客拿在手里当砍刀使,好比让夕月楼的头牌去相扑角力一般,真是暴殄天物。”

“此刀有幸落在我手里,才算是遇见了伯乐——定能卖个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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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隐于市

青山叠翠,夏风送凉,长阳山下落云宗的坊市中,从此多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阿原在风扬师兄言传身教了七天之后,正式接手了藏玄阁的生意。

七天时间虽然不长,但每天都在坊市上露面,出手必中,还是让原大侠名声鹊起,都知道藏玄阁来了一个年轻而又精明的新执事。

七天历练下来,阿原对风扬师兄的生意经已经拜服得五体投地,自然言听计从。反正只要他不乱买,再咬死风师兄定下的价不乱卖,就铁定不会亏本。仗着仙门执事的名头和一身玄云袍,阿原自接手生意以来,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虽然阿原从小就以侠客自居,看不上蝇营狗苟的商人,但其实作为一个乡下穷孩子,心底里对赚钱还是有一种本能的向往。

而且他一向有股痴迷劲,对什么东西来了兴趣,就恨不得日夜泡在里面,觉都舍不得睡。之前在书馆读书废寝忘食,如今整日泡在坊市之中,脑子里想的全是灵石,再也沉不下心来看书。

好在阿原的良师益友屏幽师妹正巧就在隔壁——丹桐峰名下的回风堂,主营的自然是各种灵丹灵药。

东西是不错,像三合甘露丹这种疗伤圣药,江湖人哪个不爱?只是江湖客能掏出仨瓜俩枣的实在太少,而回风堂的定价又远远超出他们能承受的范围,因此和藏玄阁一样每天进不了几个人。

回风堂主事的内门弟子王静不苟言笑,似乎也不愿在坊市中浪费时间,每月只来个三五次做做样子就走。日常坐镇回风堂最多的便是屏幽。

屏幽师妹虽然恪尽职守,但阿原闲来无事见店里没人就会溜过去串串门,与她聊些修道和买卖上的心得,间或从真正勤奋好学的师妹那借些有价值的手抄本看看,也算没把读书完全落下。

至于传说中丹桐峰二十多位师姐师妹,阿原也没见着几个,倒是玄素师姐还算经常在坊市露面,每次见了阿原也总是洋溢着不同寻常的热情。

可阿原生来没有姐姐只有妹妹,面对这位眉目含媚语笑嫣然的师姐总觉得心里发慌,说不了几句话就要落荒而逃,倒是得了风师兄的真传。

虽然书读得少了,但这坊市却仿佛打开了另一个窗口,每天在坊市上看的、听的、学的,都是修仙界的点点滴滴,与书本典籍上的条条框框交织起来,整个修仙界的模样在阿原脑海中一天天清晰起来。

其中最有意义的,就是总算弄清楚了自己如今修炼到什么程度——炼气是不假,但到底是炼气几层几阶,离凝元到底还差多远?没个坐标刻度,一直是阿原苦恼之处。

事实上,虽然今人乐于效法古人,凡事爱以九品论制,但还未入道的炼气境如何划分层次,在修仙界一直未有定论。

炼气境的层次说白了就是真气多寡,按说当以全身两千多道经脉尽数贯通,真气盈满为最高的九品境界。

可世人皆有元脉限制,莫说两千,一千已是出类拔萃的资质,而且通常修炼到贯通五六百经穴之后足以凝元入道——按这个标准,几乎所有炼气弟子都在二品以下,完全没有划分的意义。

可如果把九品的标准定得低了,比如定为大周天之数三百六,那倘若真有风怜一般的绝世天资硬是修至真气盈满也不凝元,就成了“炼气五十多品”的怪物,贻笑大方。

话语权掌握在老头子那帮理论家手里,自然不肯趟这浑水,留人话柄。于是干脆将炼气境踢出了玄门九境之外——还未入门,谈什么境界层次?

于是广大炼气修士只能找个统一的参照,来印证自身修为——那就是仙盟的灵圆。

似乎当初首创灵圆的那位仙盟高人亦有此意——常人要想凝元入道,真气修为最低也要有一个限度,据说是合大周天之数,即贯穿元脉三百六十的程度。而一枚灵圆中的灵气,恰好就是那最低限度的三百六十分之一。

换句话说,真气修为可以用打通多少经穴衡量,也可以换算成灵圆来衡量,总之凑够了三百六十,就有望凝元入道。

当然,绝大多数炼气修士对自身的真气总量只有一个模糊的判断,所以粗略划分一下,六十为一层,六层对应三百六十,一般修士炼气六层以上即可冲击凝元。若是能炼至九层,则凝元已是十拿九稳。

有了风师兄的生意经铺垫,阿原对这种凡事以灵圆和数字衡量的方式已经没有多大抵触,反倒兴高采烈地对自身做了一番评判。

丹田水气三层、锻骨真气两层、甲木真气两层、心脉火气一层、归土真气一层,这就是原大侠如今的程度。

江湖上真正的大周天圆满对应炼气六层,小周天不过炼气一层,这一转换才知道差距有多大。而打通了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的小周天高手原大侠,充其量也不过炼气三层罢了。

修为虽低,但乐观如原大侠已觉成就非凡,再练一年足以凝元入道,前景甚是喜人。横在眼前的难关,还是凝元之法。

大五行轮回锻真诀阿原早已倒背如流,但其中真意还要不断揣摩参悟。他要想走上这条荆棘大道,差的不仅仅是修为,更大的短板在于真气相属和驱动功诀。

要想让五行之轮旋转起来,自然要有五根“轮轴”,而这轮轴显然不是胡乱插的,而是要端正均匀,才好发力驱使。

以此为喻,大五行轮回锻真诀中要求五道真气在“调色盘”中务必“均匀”。如果没把握调和均匀,可以甲木丙火戊土庚金壬水为基准。

只因同为修炼水相真气,有偏近木相者如“甘露诀”,有偏近金相者如“凝寒诀”,其实在五行轮盘上相差甚远。而阿原修炼的丹田水气、锻骨真气等其实也都有所偏离,唯有甲木真气方是纯正的木相真气。

这就让阿原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继续将五行真气都修炼至六层一试凝元,则转动五行之轮时恐有偏差。可要散功重修,他也下不了那个决心。

而且就算要重修或是调整,阿原也没有合适的功诀。他那套五行功法在江湖上可以算是奇遇,可在仙门看来根本一钱不值,甚至可以说是误人子弟的垃圾。

可怜原大侠在外漂泊一年,历尽艰辛,回头再看基础竟生生打偏了——难怪当初雨师姐要他不要乱练内功,原来确是一番好意。

而事到如今,要增进修为也好,要重炼五行真气也好,要拿到凝元真法也好,都落在灵石二字之上。

…………

找准了奋斗的目标,阿原更加精神百倍。反正有隐溪庐和古剑在,他一天修炼两个时辰足矣,白天就在坊市打转,晚上再回山上悟道练功,每天都过得充实无比。

转眼又是七八日下来,阿原终于拿到了第一笔收入——并非风师兄给的抽头,而是卖掉了当初在百忘山仙墓中采的几株灵芝。

灵芝这种药材,坊市上多是卖的,少有收的。还好碰上了玄素师姐这样的好买家,调笑着给了他三块灵石。

第一桶金到手,阿原喜不自胜,连睡觉都是咧着嘴。

难得三块灵石之中有一块七分土三分火,阿原索性直接用萃灵诀吸化了,一来平衡一下五行真气,二来也印证一下风师兄说的“转化率”。

每天用萃灵诀从古剑玉玦上吸化灵气,早已熟极而流,就跟喝水一样自然。火土两气迅速壮大,那畅快远不是打坐修炼所能相比的。

有这块灵石做参照,阿原也印证了许多风师兄的“灵石经”,只是结果有些出乎预料。

用萃灵诀第一次吸化灵石,所得灵气大概在三成左右。可散逸出的灵气又有不少被古剑吸收,再次吸化下来,最终所得大致有五成。

这远远高出风师兄所说的灵石三成,丹药一两成——更何况以阿原的灵根,这个转化率本该再打个对折才是。

也就是说,在吸化灵石的转化率上,身怀萃灵诀和古剑的原大侠比天灵根还要更胜一筹!

可有喜就有忧,另一方面印证下来,阿原在隐溪庐之外打坐采气六个时辰,所得真气还不到十分之一块灵石——比风师兄说的“普通修士”还不如。

悲喜交加的阿原,在认清了自身灵根有多差之后,更是认清了前路的方向。看来原大侠好动不好静的性子也是天意,就是告诉他不适合打坐苦修,只能折腾……

…………

重回坊市,阿原又有了新的目标,对隐溪庐一样能汇聚灵气辅助修行的宝货格外上心。与此同时,也到处打听各种吸化灵石的法诀,想与萃灵诀相互印证。

几天下来,见识倒是涨了不少,收获自然半点没有——就凭原大侠兜里那两块奉若珍宝的灵石,能换个什么宝货法诀?

不过确实如风师兄所说,吸化灵石灵物在如今的修仙界中如家常便饭,尤其是在执事弟子这个特殊的人群中。

一般都是资质普通而头脑灵活、处事变通之人,才会安排做执事弟子——资质平平,忙里忙外修炼的时间又少,唯一的好处就是手头灵石多些,用灵石辅助增进修为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只是其中关窍诸多,如何求稳又求快,如何提升转化率,每个终日与数字打交道的执事弟子心中都有一本经——阿原不过是初涉此道罢了。

而隐溪庐、古剑这类可以天然汇聚凝华灵气的宝货,也不是什么逆天之宝,甚至在坊市上就有售卖。

那是青凝峰名下藏宝楼的一件主货,名为青玉梨树——虽然只是盆栽那么大的一棵小树,却能不断长出灵气凝结的玉梨状果实,每一颗玉梨都堪比灵石。

不过这宝贝到底售价几何阿原都没问出来,玄云袍在坊市外面威风八面,进了楼里屁都不顶。坐镇的内门弟子同穿玄青之色,根本不给一点面子,直接就把阿原撵了出来。

阿原虽有几分愤恨,但更多则是感慨。可怜“玉剑玉简玉诀”还是上古一个小门派的传承,到头来也并非什么天下独一份的东西,很是泼了他一盆冷水。

除了梦境洞天之外,阿原一直以来心中最大的依仗便是古剑和玉诀,以为有源源不断的灵气供给,修行之快足以震铄古今。

可如今方知这世间广大,就算他奇缘不断,但在修仙界还只是个稚嫩的新人而已。跟那些资质过人的天才比,跟那些有无数修仙资源的世家比,还有不小的差距。甚至这差距到底有多大,他都无法知道。

——但越是这样,越是有趣,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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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生财道

认清了自身的不足之后,阿原反而更加斗志昂扬。

苦修向来不是原大侠的风格,既然资质不够,资源不足,那就想办法补足——就像风师兄说的,一切皆可归为灵石。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挣灵石、挣灵石!

满脑子的仙法秘笈换成灵石灵圆,阿原在坊市上摸爬滚打,不断习练揣摩风师兄的生意经,渐渐也有了一些自己的心得。

如今看来,仙家坊市上的生财之道与凡间市集也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三样——采集、加工、倒卖。

倒卖就不用说了,风师兄就是这行的翘楚,不需要别的本事,只要一双眼一张嘴就可以坐等来钱。但无论是本钱还是眼力,都需要常年累月的积累,阿原虽有天眼术,但还需磨炼,轻易试水只怕会落个血本无归。

采集便是像阿原在青云城侠会时一样,去深山大川中碰碰运气,靠着天地自然的馈赠,寻些珍惜灵物到坊市上摆摊出售。那些散修和江湖客多半就是这种幸运儿,和侠会外面提着鸡鸭鹅狗的百姓差不多。

阿原在青云城捕鱼摸虾已经倒尽了胃口,断不会再走这条路了。更何况即便他想,也不知到哪里采集去。

剩下的加工之道,便是炼丹、炼器、制符等等。

风扬师兄曾总结道,有价值的东西才是商品,而需求就是价值。而坊市上游走的散修和江湖客们最大的需求,莫过于争强斗狠之时克敌保命的手段。

炼气层次的争斗,也就是在斗“气”而已。轻则是以真气运使武功挥舞刀剑拼杀,中则是驱动灵符灵器消耗,重则是动用法术,伤筋动骨,亏本伤元。

所谓灵符,相传为上古术门所创,由法术演变而来。

法术、法阵、符法,三者同出同源,元素以特定的轨迹运行构成法术,法术整合起来循环运转则构成法阵,而将灵气涂画封存于竹简宣纸一类的死物之上,构成一个一触即发的法术或是法阵,那就是符法。

坊市上最常见的灵符,就是以符法封存一阶法术而成的符箓。只需消耗一点灵气激发一下,便可牵动灵符上封存的灵机发动法术,连江湖汉子也使得。像阿原在试炼境中常用的轰雷符烈火符便是此类。

但普通灵符封存的灵气有限,威力远不能与真正的法术相比。只有用上好灵笔、灵墨、灵纸,由制符大师所书绘的上品灵符,威力才能与对应的法术相提并论。

而灵器则是以灵物炼制的武器防具,其核心亦在于炼制时镌刻的法阵,只要以真气催动,便可激发法阵之威,无往不利。

灵符与灵器,便是炼气乃至凝元境修士斗法时最常用的手段,而真正的法术法阵却少有人使用——原因无他,习练法术消耗过大,得不偿失,还不如倚靠外物。

就像胡不归当初渡给阿原的“拐棍”,虽不是长久之计,能顶上一时就好——低阶修士,本来也没有动不动就大动干戈的本钱,灵字头的宝贝,都是不得已才动用的保命手段。

而无论灵符灵器还是其他手段,最终比拼的还是真气。因此所有能恢复真气的东西都是斗法的利器。虽然灵石情急之时也能拿来补充真气,但吸化灵石的困难和弊端无需赘言,真正好用的还是灵丹。

斗法的关键时刻服下一枚合用的灵丹补充一下真气,往往就能扭转战局。而且灵丹的功用多种多样,有洗炼身躯增进修为的,有疗伤解毒安神静心的,也有辅助突破瓶颈的,不一而足。

灵符灵器灵丹,便是坊市上最大的需求。坊市上人来人往,除了买卖些材料之外,十有八九也都是为这三样而来——谁不想成为那身上灵符灵药无数,打不死,耗不过的“符药流”高人?

因此顺理成章的,制符、炼器、炼丹就成了利润最丰的三个“加工”行当。

三者之中,炼器无疑最难,哪怕是最最下品的灵器如两仪盘,也得是经年老手才打造得出来,更要耗费灵材无数,末了还未必卖得出去——阿原自然不会蠢到动这个心思。

制符那是雨烟萝的拿手好戏,可阿原欠着一屁股债,也不好意思上门求教。剩下的唯有炼丹一道,原大侠还算小有心得。

对坊市上的物价有了基本的了解之后,就会发现炼材和成品之间巨大的价格差。就拿那三合甘露丹来说,炼丹原料加一块不过两三块灵石,一炉可以炼出十几颗,每一颗都能卖上半枚甚至一枚灵圆——风师兄这生意中赚了多少,可想而知。

三合甘露丹是不用想了,但凝气丸阿原还是有几分把握的。而且凝气丸在落云宗坊市上比灵石灵圆更易流通,根本不用考虑售卖的问题。只是试炼境中妹子送的那青灵小鼎不知稀里糊涂丢到哪里去了,倒是让阿原很是头疼了一下。

好在隔壁回风堂就有一件现成的——并非在售之物,而是给看店弟子闲暇时研究药理打法时间的。

阿原好说歹说磨了好几日,还是程师姐大驾光临拍板借了他。阿原顺势花下血本,用一块灵石在回风堂换了一堆炼材,足够他炼上三炉。

坊市之上六十粒凝气丸可抵一枚灵圆,算下来只要一炉能炼出二十粒凝气丸就可以回本。

以阿原在试炼境糟蹋了一整片沉碧花换来的经验,二十粒不在话下——更何况就坊市上流通的凝气丸那可怜的丹容丹品,原大侠压根不屑一顾。

…………

万事俱备,阿原特地休业一天,养足了精神。

夜入二更,夜猫子阿原一天里最精神抖擞的时刻,他将青灵小鼎和成捆的灵材象蓟草搬到洞穴灵泉之旁,开始准备炼丹。

之所以选在灵泉之旁也是深思熟虑过的,灵泉旁灵气充盈,有助于恢复因炼丹而消耗的真气,更重要的是有古剑悬在头顶,炼丹时散逸的灵气尽可回收,可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一遍又一遍回想炼丹的心得,阿原自信已然万无一失,这才开灶开火。

青黑色如麦穗一般的象蓟草在青灵小鼎中缓缓融解,蒸腾的玄青色雾气逐渐填满了小鼎,在灶火的灼烤下轻微鸣动。

阿原一板一眼地遵循着之前的经验,估计火候已到,两臂运起开炉法诀灌入小鼎法阵之中,信心满满地大喝一声——“开!”

鼎盖一掀,一声轻微的闷响,并没有应和原大侠的嘹亮大喝——阿原顿时心中一沉,这是火候未到的表现。

开炉一看,果不其然,小鼎中的象蓟草尚未完全化尽,还留着许多根茎残渣在里面。灵气不足,自然也无法凝结成丹。

这一炉,竟一粒凝气丸也没炼成……

本打算靠炼丹大展宏图的原大侠遭遇当头一棒,愣了半晌无语。分析揣摩下来,应该是象蓟草并不像沉碧花那么容易化成灵气,所以需要火候更大更久一些才是。

经验不足,非战之罪——阿原总结一番,再次打起精神。第二炉用上了十二分的小心,目不转睛地盯着琉璃盖下的灵气变化,确认象蓟草全部化尽之后,方才运法诀开炉。

可这一次,开炉的法诀稍有波动,又是前功尽弃——小鼎的琉璃盖砰地一声顶上天去,倒是给了原大侠一个响亮的回应,可鼎中只留下了六粒芝麻大小的凝气、颗粒……

阿原长吁短叹了一阵,只能自认倒霉——开炉法诀最重要的就是运转平衡稳定,阿原的真气修为虽比试炼境中第一次开炉时强了不少,但要论精纯圆润,并没有什么长进。所以这开炉法诀偶尔失败无法避免——此乃天灾,非战之罪。

只剩下最后一炉材料,阿原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趁热打铁,再试一次。

这第三炉,足足炼了半个时辰,阿原汗透脊背,总算是毫无瑕疵地开炉成功。可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只得了十粒凝气丸,而且丹容丹品还不如他鄙视的坊市上流通的那些。

一块灵石就这么没了,虽说不算是血本无归,但这惨不忍睹的结果还是让阿原浑身酸软,无力地躺倒在地上。

第三次炼丹开炉的过程,阿原仔细回想,自觉已经百分之百发挥,可收获还是抵不上材料成本——非战之罪不假,可这意味着炼丹这门生意根本就做不下去。

冷静下来想一想,或许在试炼境中炼丹和普通炼丹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毕竟灵境之中的天地法则本就更适合仙法修炼和施展,说不定对炼丹也有助力。

更关键的是,沉碧花作为凡间难得一见的珍奇灵物,灵气浓郁纯净,要比象蓟草好得太多了,所以他才能一炉炼出几十枚凝气丸。

换句话说,炼丹实际上也是一个“转化率”,他如今的炼丹水准配上青灵小鼎,能把几十甚至上百灵石的一炉沉碧花炼成价值几块灵石的凝气丸,但换成价值不到一块灵石的象蓟草,所得就少得可怜了。

修仙路上,果然没有那么轻而易举的事。原大侠可谓仙缘不浅,试炼境之中拿大把沉碧花练手这种好事,名门大派专门培养的炼丹师也不敢去想,但还是不足以让一个埋头蛮干的野小子一下子成为炼丹高手。

…………

一夜痛定,灰头土脸的原大侠只好打消了做一个炼丹师大把捞钱的打算,又老老实实回到藏玄阁看店售卖。

可是一块灵石砸出去,心中想要捞回本的念头总是蠢蠢欲动。满脑子的生意经却赚不到半个子,难免越来越心浮气躁。

身披玄云袍的仙家执事在坊市上光芒万丈,可实际上就是一个卖些零散炼材的店小二而已。一天卖不了几样东西,半成抽头更是少得可怜,这么混下去别说攒够一百灵石,连每月十块灵石的利息都还不清。

炼丹行不通,制符想必更难,炼器想都不用想,加工一道无路可走,阿原的心思只能又回到倒卖上来。

毕竟有天眼术这得天独厚的优势,阿原每逢心中躁动,就到坊市上溜达一圈,见到稀罕之物便用天眼扫上一眼。明知希望渺茫,但总要碰碰运气。

一连几天下来,阿原终于看中了一样东西——一根赤红似火的羽毛。

那根羽毛足有巴掌长,赤红似火,明艳绮丽,像是孔雀的尾羽一般,羽尖有青黑色泽龙眼大小的一圈异色,浑如一只眼睛。

出售之人乃是一个深山采药客,信誓旦旦的说这是他亲眼所见从凤凰尾巴上掉下来尾羽——不过在身着玄云袍的阿原面前,他自然不敢再鬼扯什么凤凰,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是在山中偶然捡到的,并不知道是什么鸟的羽毛。

凤羽自然是无稽之谈,但这根羽毛确实不凡。阿原用手抚摸,真气沌气无论如何刺探都感觉不到半点灵气流动,可用天眼术看来,却有一条凝缩的红线藏在羽根之中,灵光之耀,远胜普通的灵石。

风师兄远行未归,阿原也没人商量,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决定相信一下自己的天眼术,做下人生第一笔投资。

只是玄云袍这次却成了他砍价的阻碍,人家也不是傻子,见有仙门执事来收,自然知道这根羽毛当真不是凡品。

阿原毕竟也还年轻,既然决定了要买,也不耐烦费太多口舌,最终只得将仅剩的一块灵石破开,拿出二十粒凝气丸换下了那根火羽。

只是没想到,火羽入手的当天,阿原还没来得及仔细研究,就来了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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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赤翎羽

“师兄你看,这根羽毛好生漂亮,你买了送给我好不好?”

“这羽毛似乎是火孔雀的尾羽吧,虽然卖相不错,可灵气已经流失殆尽,和凡物没什么区别,要它作甚?”

“我不管,我就要嘛!你买给我!”

“真拿你没办法……小二,这根羽毛怎么卖?”

来者是一对青年男女,褚衣长裾,袖有黑黄相间的山纹。阿原如今自然认得,这是同在长阳山的另一个门派——长阳宗的弟子。

长阳山东西延绵五百余里,横亘在东国北方,绵绵群山之中立着三个修仙门派。

落云宗乃是外来户,长阳宗才是在这扎根的正主,立派足有千年,即便不是一流的大门派,还是稳压落云宗这种三流门派一头。

因此两派之间虽然明面上还算和睦,但长阳宗弟子面对落云宗弟子时,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男子明明见阿原穿着玄云袍,还是张口就叫小二,摆明了就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但原大侠可不吃这一套,管你什么大宗小派,要不是他问的是那根火羽,阿原都懒得搭理这种趾高气昂的无礼之辈。

“眼光这么差,还敢上坊市卖东西——我是这里的执事弟子,这根火羽是新得的宝货,五块灵石,不二价。”阿原心中不爽,叫价也就凭空多了两块。

“五块灵石?你怎么不去抢啊?”那男子顿时脸色一沉,冷笑道:“当我们是外面那些土包子不成?”

“这根火孔雀的尾羽已经一丝灵气都没有了,不过当个装饰,居然敢卖这么贵,你们落云宗上下做生意就全靠骗么?”

对方夹枪带棒,直接侮辱到宗门头上,阿原顿时来了火气,厉声道:“这根火羽在凡夫俗子看来,确实一点灵气也没有,但真正有眼光的,自然能看出羽根之中藏着精纯灵气,乃是上好灵物。这点见识都没有,亏你也好意思跑到坊市来撒野,真是丢人……”

那男子听得眉头一皱,拈起那根火羽感应了一下,眼皮一翻道:“还真敢瞪着眼睛说瞎话,这羽根里有灵气?哪个鉴定师说的?我倒要向他讨教讨教。”

“用不着什么鉴定师,这根火羽是我亲手在坊市上收的,正是因为凡夫俗子看不出不凡之处,我才能收到手中。你不识货的就闪到一边去,别人逼你买!”

男子冷笑道:“你说有灵气就有灵气?我堂堂凝元境都感应不到,你一个毛头小子反倒看得出,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么?”

没想到这男子竟是一个凝元境的高手,阿原一时职业病发作,忙运起天眼术看了一眼,只见男子周身灵光内敛,只有一小团黄褐色光芒如熔浆一般在丹田气海左近缓缓流转,似乎乃是土相真元。

虽然对方修为比他不知高了多少,但原大侠气势上分毫不输,冷然道:“鉴定之道博大精深,修为高,也未必眼光就准,否则还要鉴定师作甚?我就是有本事能看破万物灵机,怎么着?”

“哈,真是天大的笑话。”那男子气极反笑,“你真那本事,何不去赌石?还在这当什么店小二?”

“赌石?”阿原倒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不禁微微一愣。

“连赌石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不会是刚入门的毛头小子吧?就这也敢大言不惭?”

“新入门又如何,我这本事还没入门的时候就会了。有些人却一把年纪了也学不会,这就叫差距。”

“好!既然你敢放此狂言,我就和你打个赌!”

“你不是能看破灵机么?这几样东西之中哪个蕴藏的灵气最多,你若是能说对,我就五块灵石买你这根羽毛。你若是说不中,当面向本大爷赔罪,这根羽毛就当赔礼了。”

打赌什么的阿原本是不屑,但此人如此嚣张,若不给他个教训,原大侠就白学天眼之术了。

阿原默运天眼术,仔细看了一下男子丢在柜台上的三样东西。

一块暗白发灰的石头,看起来就像一块普通的鹅卵石一样毫不起眼,不过其中灵光暗藏,天眼看来与一块灵石无异。

另一个晶莹剔透,像是一个玉雕的苹果。色泽如玉,灵光外露,可内里却是空空的,蕴藏的灵气远不如那块普通的石头。

还有一件,则是一块乌黑的骨头,似乎是某种异兽残缺的头盖骨,透着一股阴冷之气,而天眼看来却白茫茫的仿佛浓雾一般。

阿原仔细比较了一下,冷冷说出答案:“这玉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最不值钱,这块石头实则是一块灵石,而这块骨头中灵光浓密,价值最高。”

那男子霎时愣住,神情错愕,似乎有些想要抵赖,却又找不到借口。那精彩的表情,看得阿原心中一阵暗爽。

男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喃喃道:“还真叫你给蒙对了……说吧,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无可奉告。”阿原把手一伸,“五块灵石呢?拿来!”

男子看了女伴一眼,犹豫片刻,终于从怀里取出五枚灵圆往柜台上一丢,道:“算你本事,愿赌服输,我认了。五块灵石,买你这破玩意……”

男子咬牙切齿地把那根火羽往女伴手里一扔,转身就要走,却又转头道:“我叫周子铭,记住了。以后你们青凝峰弟子到了我宗门地界,我定会好好招待一下的。”

阿原听得一愣,随即失笑道:“眼力不行,果然什么都会认错。我是玄元峰的弟子,青凝的坊楼,出门左转。”

“玄元峰?”周子铭的表情比方才更吃惊几分,忍不住对身旁的女伴道:“落云宗还有这一脉么?”

那女子想了一想,道:“落云宗有六峰,好像确实有一座叫做玄元峰,但我一直以为上面没人呢,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那上面还有一脉。”

阿原听得连翻白眼,忍不住大声道:“这下算是彻底长了见识吧?这藏玄阁便是玄元峰的坊楼,欢——迎——再——来——”

…………

周子铭和女伴一脸晦气地出了藏玄阁,再也无心在坊市多逛,牵了马便疾驰而去。

直到出了落云宗地界,女子脸上忽然绽开一丝明媚的笑容。

“师兄,没想到这重明鸟的翎羽,竟这么轻易就弄到手了,不枉我们大老远赶过来。一开始听说被一个落云宗弟子买了去,我还以为没希望了呢。结果——区区五块灵石,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过我没明白,他只要五块灵石,显然不知这翎羽真正的价值。师兄又何必大费周章演那一场戏呢?”

周子铭淡淡地道,“重明鸟的翎羽这东西,拿来炼制什么并不难猜,我怕这是个陷阱,故意想引我上钩。”

“虽然那傻小子看起来并不像有心机的样子,但凡事小心一点不会有错。我用这种方式买下来,就算出了事查到我头上,我也可以推说这完全是个意外……”

女子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还是师兄心思缜密,滴水不漏。不过那傻小子到底是蒙的,还是真能看出门道,师兄你怎么看?”

“无需多想,他若真有天眼之术,得我提点,就一定会忍不住去赌石。日后自有相见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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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赌石坊

夜幕下的隐溪庐,星光如盏,明月如壶,阿原坐在院子当中把酒对月,好不快活。

生平第一笔买卖就如此成功,生生赚了五枚灵圆,不枉风师兄称他天才。不但大赚一笔,还好生出了一口恶气,一想到那长阳宗周子铭脸上的表情,阿原就心中畅快,忍不住想多饮几杯。

五枚晶莹闪亮的灵圆,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青辉,让阿原爱不释手,排在桌上一会摆成一个人字,一会摆成一个一字,越看越是喜欢。

这闪闪的灵晶果然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让人身心愉悦。

阿原逐步走上生意之路后,才发觉风师兄说的许多话都很有道理。五枚灵晶摆在这,就相当于他之前一个月的苦修,而自己付出了什么?不过到坊市上逛逛动动嘴而已。

眼界一开,这才觉得之前闷头苦修就跟傻子一样。

不过阿原能有这样的收获,除了风扬师兄的悉心指点之外,也和他身怀天眼秘术是分不开的。一想到那个凝元境的家伙都没这等本事,阿原心中更是骄傲满足。

只是他那句话倒是反复回响在耳边——“你真有那本事,何不去赌石……”

阿原在坊市上打听了一圈,又翻了翻手头的杂书,总算明白了什么是赌石。

从不知何时灵石成为修仙界通用的货币之后,灵石的采集就一直是炙手可热的大买卖。上古之时据说还有天然的灵石矿,但早已被挖了个精光。如今的修仙界只好退而求其次,开采一些可能伴生灵石的矿脉,再从中分解提炼出灵石来。

时至今日,就算稍微伴生灵石多点的富矿也被开采一空。剩下的都是贫矿,一大车矿石中也未必能解出一块灵石来,而且大多还是下品的伴生矿——灵石稀少,矿石本身偏还坚硬,难以研磨提炼。

饶是如此,这些矿脉也是名门大派的禁脔,外人想去捡块石头都不成。但随着矿脉中的灵石越来越稀少,收益就越来越小,甚至比提炼矿石的成本还要低,就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

这种情况下再采矿炼石,就成了亏本买卖,但要荒弃掉自家矿脉又舍不得,于是便有人想出了赌石这个主意。

所谓赌石,就是采集的矿石均匀切割成块,整块向外出售。买的人自行去解矿提炼,收获全由天定。

如此门派便省去了提炼矿石的巨大成本,稳赚不赔,成了开赌场的庄家。而赌石的那帮散修野道,也多了一个可以发财的机会,就算明知道十赌九亏,但横财谁不眼红,还是有无数人前仆后继。

于是,赌石坊就成了修仙界的底层修士赌场,如今已是源远流长。仙宗门下的灵石矿脉一旦枯竭殆尽,就会转成赌石坊,仍不失为一门好生意。

而落云宗附近最近的赌石坊,就是离坊市百里之外的长阳宗赌石坊——由此也可见落云宗有多落魄,别说灵矿,连灵源枯竭的赌石坊都没有一个,难怪穷得叮当响。

明白了何为赌石,阿原自然也就明白了周子铭的意思——若真有一眼看破灵气多少的能耐,去赌石坊自然可以大杀四方,哪还用老老实实地做什么生意?

阿原一时不禁怦然心动,他的天眼术当然不是假的,那是连风扬师兄都夸奖过的。有此等绝技在身,去赌石就如作弊一样,有多少赚多少。

但冷静下来想了一想,又觉得似乎没那么简单。

阿原如今开了眼界,自然不会认为他能看破灵机的本事是天下独一份。就算天眼术是上古魂门传承旁人不会,也必然有其他手段可以做到。最起码他绝不相信那些金丹元婴高人连块石头是不是灵物都看不出来。

那么那些高人为何不去赌石?难道仅仅是因为看不上那点小钱?可矿脉是大生意,门派为何不请高人检测一下,岂不是就可以省掉大部分提炼的成本,也就不用开什么赌石坊了?

阿原虽然少年性情,但不代表他没有一点心机。只是他毕竟见识少,虽然能发现问题,但却没办法想得明白。

不过,这又有何妨?少年人本来擅长的就不是想,而是做——想不明白,就去闯闯看好了。

…………

筹备了几天,阿原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到藏玄阁草草应付了一个上午,未到午时就把门一关,到坊市上租了一匹马,奔着长阳宗赌石坊的方向而去。

上山前的一路历练中,阿原马车没少玩,自然也骑熟了马。但如今身穿玄云袍,怀揣着五枚灵圆,这才叫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路上行人看见仙门弟子骑马而来,往往主动避让,更让阿原意气风发,一路风驰电掣,一个时辰就跑到了长阳宗地界,来到那赌石坊之前。

长阳宗赌石坊开立已有十几年,周边设施齐全,甚至酒楼客栈都不止一座,比落云宗的坊市还要热闹些。

赌石坊依山而建,凿壁而成,多年下来已经将山腹掏空了一个大洞,如上古巨兽之口足以吞噬百人,端的是气魄雄浑。

阿原安置好马匹,随着人流来到洞口,只觉一阵凉风拂面,差点打了个冷战。

门口有两个身着山纹赭衣的长阳宗弟子,宛如两尊门神。进出的人流虽多,但在两个仙家执事眼皮子底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一个个排着队井然有序地走进地上一座法阵当中,待法阵青光一闪,才敢进出。

阿原看得新奇,上前一拱手道:“两位道兄,请问这法阵是作何用途?”

两人中的一个抬眼看了阿原一眼,徐徐答道:“出入检查,不得带入带出违禁物品,筑基以上修士不得入内。你,排队去吧。”

阿原吃了个瘪,只得悻悻地跑到人群后面老实排队。不过总算知道了为什么没有高人来砸场子,原来筑基以上的修士根本就不让进。

阿原自然不是什么筑基修士,他站到法阵中片刻之间,根本没感觉到任何灵气波动,青光一闪,他就一脸茫然地走了下来。

进了内场,便是一个可容纳千人的大厅,头顶山壁足有十几丈高,向内延伸出几十个洞口,如九曲迷宫一般。

阿原在大厅转了一会,总算弄明白了赌石的玩法。先在大厅兑换筹码,然后在内场找一间开盘的屋子,一个筹码换一块原石。

那筹码不过一块木牌子刻上几个字,居然贵的出奇,一枚灵圆只能换二十个筹码,不但不零换,还不给退,简直黑到了姥姥家!

换句话说,来了只要想赌石,最起码也得砸一枚灵圆进去,连试试水的机会都没有。

阿原咬牙想了半天,见一个个老赌徒轻车熟路地兑换着筹码,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最终还是狠下心来,掏出一枚灵晶换了二十个筹码,又稀里糊涂地找了个乙未房间进了去。

乙未房间并不算大,内里空空如也唯有一排长桌。陆陆续续进了十几个人,就听轰隆隆一阵响,门缓缓关上,另外三个方向墙壁忽然翻转了一下,露出三个架子。

每个架子十行十列一百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块幽绿色的石头,形状不一,但大小都差不多。

不知何时转出一个身穿赭衣的执事,扯着嗓子懒洋洋地道:“一共三百块原石,一枚筹码换一块,买定离手,不退不换。本场时间半个时辰,开始!”

身旁几人呼地一声就冲了出去,上前把手里的筹码放在格子里,再把原石拿在手中。场面一时虽然有些混乱,却没发生什么冲突。即便有几人明显是冲同一块原石去的,只差毫厘,未得手之人也不争不吵,径直奔下一块去了。

阿原只愣了片刻,场内之人个个都已经选好了原石,有的当场就坐在那用工具开始打磨,有的则把原石藏得严严实实,如老僧坐定一般垂首不语。只剩下阿原一个空手的,这才开始挨个打量起架子上的一块块原石。

那些原石看上去就像是下等的玉石,色泽青绿,带着灰白的纹络或是斑点,杂质甚多。阿原随便拿起一块端详了一下,一旁的执事就出声提醒非买勿动。阿原也只能放下了其他心思,运起天眼术仔细查看起来。

在天眼术看来,一块块原石就只剩下一小团白色云雾,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旋转着,仿佛天上的星云——但想要看得更仔细,就力有未逮了。

以阿原如今的土相真气修为,也就勉强能驱动一下天眼术而已,如雾里看花一般,只能看到灵光的大致形态,根本无法细查。

不过也无需看得更细,既是找灵石,自然是看那团云雾状灵光的大小就够了,云团越大越密的准是好的没错。

于是,在周围人怪异的目光注视下,阿原像是一个老学究鉴定老古董一般,弯着腰一个接一个将三百块原石整整看了一遍。

末了,阿原揉了揉眼睛,终于下定决心从里面挑出了十块。虽然原大侠对自己的天眼术信心十足,但还是留了一手,没把筹码一下都花掉。

而且就算他想再多挑几块,也实在撑不住了。天眼术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法术,平日扫上一眼也就罢了,这样持续不停地查看比较,实在超出阿原的能力。

土相真气的消耗还在其次,天眼术以魂门法门驱动,也在暗地里消耗魂力。虽然阿原对魂力还没多深的了解,但天眼术施展时间一长,便觉精力不济,眼前发花,甚至隐隐有些头疼,便知是到了极限,只得就此收手。

殊不知,他这种挑法已经是慢如龟爬,场内的老赌徒早就不耐烦了,只是看他是个新手又一下子挑了十块原石,抱着看乐子的心态才没出声。

结果,这个新手并没有像众人想象的那样当场解石,然后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而是把灵石包起收好,也不解石,散场之后便默默地出了乙未房间径直出大门走了,让周围等着看热闹的一群老赌徒大失所望。

并非阿原有什么心计顾虑,而是——他实在太困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强行施展天眼术这么久,当时专注于查探原石还不觉得,一停下来只觉头越来越疼,眼皮困得直打颤,恨不得往地上一躺直接睡过去。

但他知道赌石坊乃是非之地,这才掐着大腿一路狂奔,总算是赶回了落云宗地界。

阿原连山都没力气上了,直接到坊市藏玄阁推门进去,反手把门一关,噗通一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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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解灵石

一觉睡到月上柳梢,转醒之后还是昏昏沉沉,脑子里像被灌了铅一样。阿原勉强打起精神上山回了隐溪庐,喝了几杯茶提提神,这才把玩了一下到手的二十块原石,准备查验一下辛苦一天的收获。

他事先做过功课,知道长阳宗赌石坊的原石乃是绿松髓石。这种矿石质地似玉,但又硬又脆,所以原石很不好解,力道小了没用,力道大了则可能直接把原石弄碎,损伤里面的灵石,因此只能用工具一点点慢慢打磨。

打磨工具倒也不难找,机关大师沈少侠那就有一个现成的,阿原顺手牵来,放置在了灵泉洞中——还是一样的道理,有古剑吸纳散逸的灵气,绝不浪费半点。

阿原提起精神,捧着一包原石进到洞里,拿出一块放在打磨工具之上,缓缓摇动旋柄,嘎吱嘎吱的研磨声顿时充斥了整座仙庐。

原石一点一点剥落,土石飞扬,阿原如一个等着落骰开钟的赌徒一般,全神贯注地盯着原石一点一点变小,露出鲜亮的内里,眼中满是期盼之色。

只可惜,被噪音和尘土双重污染的灵泉福地没有给这位赌坛新手带来好运,直到原石最后一点残渣掉落,也没有半粒灵石出现。二十分之一枚灵圆,只换来一地碎石土渣。

阿原不为所动,眼中的精光反而更盛了些,双手猛摇,全力开工。不多时,又一块原石化为尘土,还是颗粒无收。

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在阿原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中,地上的土石越堆越厚。

第八块、第九快、第十块……阿原眼中开始泛出血光,摇得旋柄转得像风车一样。

十五块、十六块,阿原汗如雨下,手也开始颤抖,勉强哆嗦着解完最后一块,除了一地土渣和呛人的尘屑,还是一无所获,哪怕芝麻大的灵石也没有一粒……

辛苦劳累一天,一枚灵圆砸进去,满心的期待换来这样一个结果。这一击重击像巨锤捶在胸口,疲累不堪的阿原终于支撑不住,仰头倒在一堆尘土碎渣之中。

…………

半昏半睡之间,阿原恍恍惚惚看到的总是研磨解石的画面,一块又一块,却始终没有半点收获,像个输红眼的赌徒一样,不但花光了身上仅有的几枚灵圆,还欠下一屁股外债,一辈子也还不完……

一个激灵,阿原翻身坐起,愣了片刻,从灵泉中掬了两捧清水洗了洗脸,终于从梦魇中挣脱了出来。

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心脉火气正在自发运转。似乎是心神受创引发了血意心转功,自行调理心血滋养神魂,这才让他迅速从离魂失意的梦魇中醒来。

阿原不由得暗自心惊,虽然赌光了半枚灵圆一无所获的确让人沮丧,但也不至于让他一时如癫如狂。

还是白天动用天眼术太久伤了神魂,才会心绪不宁,风邪入体而生癔症。若不是心转功及时挽救,就算不走火入魔,起码也要大病一场。

这一吓,顿时把灵石灵圆统统吓到了九霄云外,阿原连忙端坐静心,默运心转功足足有一个时辰,这才将气血彻底平复。再运转一次清心洗髓术,将浑身疲惫消去,神台再次洗刷清明。

良久,阿原长出一口气,心平气和地开始反思今日之行。

当时他千挑万选,从几百块原石中选出这二十块,绝对是没有看错的,里面白色雾气一般的灵光远胜其他原石。

可到最后却一块灵石也解不出来,只能归结为原石中灵气太过疏散而不郁集,无法凝聚成石。剩下的十个筹码再去挑选时,理应多走几个场次,好好对比观察一下再出手。

总结一番,阿原平复了心绪,取下灵泉上悬着的古剑放在膝上,开始一天的修炼。

可是片刻之后他忽然睁大了眼睛,惊讶、欢喜、困惑等诸多表情交替出现在脸上。

“这是、生魂……哪里来的?”

古剑之上,赫然多出了许多生魂。

之前经阿郎前辈点破,古剑上的聚魂法阵有收束魂魄,解离灵气的功效。阿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尤其是大河之下的地穴中解剖蛟龙尸身收束的生魂,让他好生吃了个饱。

但在那之后,原大侠的古剑就没怎么开过张,尤其是上了玄元峰之后,连兔子都没打过一只,哪来的生魂?

如今就好像家中一口放了很久的空锅突然间自己盛满了热气腾腾的牛肉汤一样,让原大侠这个主人又惊又喜又困惑。

“生魂……原石?”

阿原看着一地的碎渣,忽然心念一动,运起天眼术。

只见灵泉洞中萦绕着薄薄的白色云雾,仿佛蒸腾的水汽一般。除了稀薄一些,与白天在原石中看到的并无二致。

原来这些生魂是出自原石当中——那些在天眼术看来如白色云雾一样的东西,并非灵气,而是凝聚的魂魄!

阿原霎时恍然大悟,这才想起“天眼术”本来的全名,叫做天眼望魂术。

从试炼境到玄元峰,阿原一直都把天眼术当成“灵眼术”来使,却忘了人家本是魂门法术,甚至更应该叫做“魂眼术”。

天眼术下,天地万物往往呈灰白之色,而五行灵气才是色彩缤纷。阿原一直在坊市上用天眼术鉴定灵物品质,在意的都是灵气多寡,灵光强弱,是以一直没发现魂魄在天眼术看来是那种白色云雾状的模样。

难怪一块灵石也没解出来,原来选到的都是“魂石”。

这实在是个意外之喜,本来已经血本无归,没想到竟赚回许多生魂。阿原白天消耗了不少魂力,自然不会放过这顿饕餮大餐,连忙运起久久未曾习练过的鬼谷引魂术,牵引着游离的素魂补充自身受损的魂魄。

这一补,好比一个奔波数日浑身酸痛的旅人吃饱喝足泡在温泉水里一样,四肢百骸洋溢着暖意,让阿原畅快得呻吟起来。

既然练了也就练个全套,引魂、合魂、炼魂,阿原周而复始地运转着鬼谷炼魂真法,越发身心愉悦,神清气爽。

峰回路转,否极泰来,心情畅快的阿原一边运功炼魂,一边忍不住开始思索种种诡异和困惑——这些原石之中,为何会有大量生魂?

若是素魂也就罢了,毕竟素魂与灵气一样游离于天地之间,既然有灵石灵物,那有素魂凝聚于物也不奇怪。

可生魂与素魂不同,顾名思义,唯有寄于血肉,合于元神的魂才是生魂。生灵死后,元神消散,肉身腐朽,生魂游离身外片刻之后,就该自然解离成素魂才对。

怀着这个疑问,阿原仔细比较了一下感受,洞中的游魂与当初蛟龙生魂之间还是有一些明显的差别。

做个比喻的话,生魂好比刚死的野兽,血肉鲜活,甚至还能感受到一丝情绪,而洞中游魂平静无波,仿佛冷冻风干的腊肉,早已无半点生气。而真正的素魂,则好比一堆腐朽干瘪的枯骨。

想到这,阿原忽然心念一动——这洞中游魂,似乎更像是用邪法封存于僵尸体内的那种生魂,魂门称之为束魂。

只是,死物之中蕴藏束魂,虽然不像生魂那样完全说不通,但仔细一想,更觉毛骨悚然。

自己随手一挑,就能挑到这么多“魂石”,说明长阳宗的赌石坊中到处是这种原石,根本不稀罕。那长阳宗的高人们难道都没发现么?

还是说发现了,但无所谓——魂门早已没落,道术也近乎失传,“魂石”在如今修仙界根本没价值,唯独便宜了原大侠?

不管种种谜团真相如何,但这个“便宜”,可当真不小。

阿原手抚古剑,今夜竟对聚魂法阵上的魂魄流转感觉极为清晰。束魂从开门而入,在死门迅速被归解成素魂,释放出灵气流入景门——再次佐证了那些不是生魂,而是以莫名之力拘束的束魂,早已无半点元神合力,一扯就散。

但束魂也好生魂也罢,成因暂且不论,阿原真正在意的是解离出的那一股股灵气。

咧着嘴挂着痴傻一般的笑容,阿原足用了两个时辰,终于和古剑合力吸干了洞中游魂,也终于重新计算出了这一行的收获。

五块灵石,仅仅是将这些束魂完全解离所得的灵气,就有五块灵石!

更不要说,还有茫茫多的素魂,足够他炼魂数日之久。

半枚灵圆,换来五块灵石的收益,超越十倍之利!

风师兄曾引古人名言,一成之利,则可遍地开花。两成之利,则无所不在。五成之利,则可铤而走险。一倍之利,则足以让人藐视世间任何规矩法度。

十倍之利该有什么样的威能,古人没说,但即便是一向“视金钱为粪土的”的原大侠,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心动如潮。

心脉火气再次自发运转了一下,似乎是想给原大侠提个醒。但懒洋洋的,也就是提个醒而已……

阿原感受着古剑景门上蓄积的磅礴灵气,拼命以心转功压制着仿佛要跳出胸口的心脏,思绪却仿佛已经飞离身躯,翱翔在玄山云海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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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入梦中

“梦境?”

再次醒来,眼前已不是幽洞灵泉,而是久违的梦境竹屋。

一缕阳光透过窗缝,洒照在竹床竹桌之间,宁静而平和,仿佛只是一个寂静的午后,倚床卧读的少年小睡了一会而已。

而那少年,却欢喜得热泪盈眶——这竹屋中的一切,连同那真气盈满无所不能的感觉,真是久违了,实在太久了……

自从进入试炼境之后,他就再也没能遁入梦境。百日试炼加上山中岁月,差不多有半年了。阿原甚至都在担心,梦境是不是已经离他远去了。

这担心一直像一块大石一样压在胸口,此刻终于可以解脱了。

四下一望,竹屋中似乎没什么变化,唯有一纸信笺留在床前竹桌上。阿原随手抄起来一看,竟是阿郎前辈所留。

“多日不见此间主人归来,此境却连番大变,想必阿原你定是境遇不凡。余潜心修炼,今日忽得脱身之法,来不及与你作别,就此匆匆别过,他日有缘再见。”

阿原前辈,竟然走了——或者用他的话说,是得以脱身。

阿原苦笑一下,不知是该为阿郎前辈高兴,还是为自己少了一位良师益友而惋惜。本来原石中蕴含束魂的种种诡异,还想向阿郎前辈好好请教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分别了,再见不知何日。

相处时间虽短,但阿郎前辈却是修仙路上给予阿原帮助最多的导师,若不是他点破,阿原恐怕至今都不会发现古剑和玉玦一系列的秘密,说不定还要被那该死的剑形小人暗算。

更不要说阿郎前辈还传给他炼魂之法和天眼术,无意中让他闯出一条青云之路。有这样一位真魂前辈在身边不时指点一下,收获实在太多了……

不过话说过来,阿郎前辈本来也只是因为意外寄宿在梦境中,无论是走是留都是遵从自身意愿,阿原也只能默默接受。

阿原正在竹屋中呆呆出神,竹窗一动,忽然飞进了一个窈窕玲珑的身影。

“公子!公子您终于回来了!”

这个糊涂小仙子,更是好久不见了。

自从阿郎前辈现身梦境,揭穿了她和那剑形小人的阴谋,就再没见过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小人。没想到阿郎前辈一走,梦境里又成了它们的天下。

“公子,芊菁好想你啊……”小仙子泪眼婆娑,竟一下子扑到阿原肩膀上,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将几滴微不可见的眼泪洒在原大侠肩上。

“那包藏祸心的歹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将我和幻璃与公子的神魂连接生生阻断了好久,我还以为他要对公子不利,急得我六神无主……”

“还好、还好他走了,公子回来了……”

这个小妖精,还是这么颠三倒四,明明她和那剑形小人才是包藏祸心、想对公子爷不利的歹人好么……

可不知为何,阿原对这个小糊涂蛋还真有点恨不起来,正想一把将她拎起来,只听竹门一开,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女子望着阿原,单手扶膝缓缓跪倒,道“幻璃拜见主人。”

这一下,阿原这个主人彻底呆住了——幻璃?这就是那个“剑形小人”?

眼前的女子素衣白发,红唇碧瞳,长发飘舞,发梢末处竟流溢着如云霞般的七彩华光。而伊人背上,却背着一柄乌黑的短剑。

她神情淡漠,无悲无喜,俯身跪拜,亦无亢无卑,却有股天然凌绝之气,摄人心魄。

阿原曾多次放下狠话,待有一天逮住那剑形小人如何如何,可此刻一个凛若冰霜、翩然如仙的女子跪拜在身前叫他主人,阿原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你、你们,又要耍什么花样?”

“公子,你相信我们啊!就算、就算是之前幻璃想要解除灵契,她也绝对没想过要害您的

!公子那么弱的修为,她要是真想害了你,早就得手了啊……”

小妖精的话还是那么不入耳,听得阿原牙根一紧,却听眼前女子道“我与主人魂印相连,我看到了那个梦,由此勘破前世今生诸多因果,得以凝神具形,从此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只凭本能行事的重生剑灵。”

“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命指引。既然主人就是主人,那幻璃就是你今世的剑灵,自当守护在你身前,斩尽前路之险,历尽此生之劫,百死无悔。”

冷傲的剑灵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阿原一时心中竟有几分悸动,那“前世今生”之语,似乎触及了记忆深处的什么东西,让他一时恍然失神。

“梦?什么梦?”

“公子没看到么?就是那个前世天上……”

“芊菁!”幻璃忽然打断道“不要说了。既然主人不记得,便是时机未到,多说无益。我等只要辅佐主人,让那一天早日到来就是了。”

二女交换了一个眼神,深深点了点头,剩下一头雾水的主人苦思无解,不知该拿这两个包藏祸心的小人怎么办才好。

“你背上那柄剑,怎么那么眼熟……”

阿原终于寻到了一丝线索,那乌黑的短剑,似乎与他在试炼境中所见的那把黑剑颇为相像。

正是被它一剑刺中胸口,阿原才彻底没了记忆,根本不知道试炼境中最后发生了什么。

“此乃不祥之物,是以我时刻背在身上,以仙灵之气镇压,防其生乱。”

“拿来我看!”

阿原可不敢就这么信了剑形小人——哪怕她现在身量一点也不小,又是一副忠心耿耿,听君任君的模样。

幻璃并无二话,解下背上的黑剑,双手递与阿原。

剑长二尺五寸,一层淡淡的乌黑之气笼罩在上面,挥之不去,看不透材质内里。

看起来与试炼境中那柄黑剑颇为相似,但阿原挥舞了两下,却发现其平平无奇,既无锋锐亦无灵机,完全就是一个凡物。

“不祥之物?哪里不祥了?看起来普普通通啊。”

“其在梦境中虽具形为剑,然其本体绝非一柄剑——身为剑灵,这点我绝对不会看错。它似乎是一片残缺的法则碎片,在梦境中落下的投影。”

这剑形小人,说话倒是比糊涂仙子清晰有条理多了,可阿原听得还是一愣一愣的。

法则碎片?

如果说法术代表着仙法之变化与可能,那法则便代表着世间道法的边界和极限。

法术或者说元术乃世间至小至微之道,连炼气修士也能习练掌控。而法则却是天地至道,唯有真人境界之上才能窥见一鳞半爪,唯有天上真神方能掌控一二。

梦境中留下的法则碎片,又该作何理解?

幻璃见阿原茫然若失,轻声道“残留在梦境中的法则碎片,并不止这一个,只是此物诡异,所蕴法则与此方世界格格不入,所以我格外警觉些罢了。”

“主人许久不曾入梦,只怕还不知道这梦境中起了何等变化吧?不妨出门一观。”

阿原一愣,随手将黑剑一丢,推门而出。可片刻之后,眼前的景象就让他浑身一震,大惊失语。

竹林依旧,青石宛然,可小院的柴门篱笆却不知所踪,天穹亦不再是黑黯的虚空。取而代之的,是蔚蓝如洗的天空,碧波无垠的大海,海天一线之间,竹屋小院坐落在一方孤岛之上,犹如一艘浮世之舟。

“这、这是,试炼境?”

眼前这方孤岛,分明就是试炼境中他与韩凌汐发现金灵芝的那座仙岛,而如今他的竹屋小院就坐落在岛中央的小山之上。

山上流淌的清泉与小院之外的小溪融为一体,竹林中那块青石,仿佛正是他在试炼境中悟道修

真的那块“悟道石”。

阿原呆若木鸡,左看右看,倘若不是梦中之梦的话,那就能认为,他的梦境与试炼境的海外仙岛融合在了一起——不,与其说是融合,反倒不如说竹林小院,本就是从这孤岛中“摘出去的”。

二者合一,才是一副浑然天成的画卷。

小院四周的结界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原几步走出院落,来到那以往只能远望而无法触及的清溪之前。

他弯下腰来,想掬一捧溪水洗洗面颊,却陡然僵在那里。

那水中倒影,并非皮肤黝黑、英气勃勃的原大侠,而是那试炼境中眉目清秀、文质白皙的雒离。

“我,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太多惊诧,让阿原的声音几乎也变了一个人。

“公子,你怎么了?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啊……”水中映出草木仙子的倒影,芊菁飞悬在阿原肩膀之上,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阿原又是一愣,他之前困在竹屋小院之中,既无铜镜亦无清泉,竟从未见过自己在梦境中的样貌——谁会没事怀疑自己变成了另一副样子?

“梦境之中返真我。这才是主人的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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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钟鼎鸣

真貌?

阿原愣愣地看着水中那个目光呆滞的清秀少年,越发糊涂了。

梦境之中方是真貌,现实之中难道却是假的?

那到底何为真,何为幻?

或许真与幻之间,有时候人并无法分得清楚。就像古人曾以梦蝶为喻,究竟是人在梦中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成了人呢?

忽然,一道灵光在阿原脑海中闪过——梦境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仿佛与试炼境融为一体,会不会整个试炼其实就是一场梦?

“这梦境的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我猜测,是主人的梦境同化了另一个梦境,二者融合,渐渐重构成了这个样子。虽然梦境融合什么的之前从未有过,但梦境乃是虚境,本就千变万化,不受常理法则束缚,所以发生什么样的事都不奇怪。”

阿原心中又是一动,想起试炼境中真气盈满法诀随心的感觉,似乎与梦境中颇为相似。可倘若试炼境真是一个梦境,那是三千多人做着同一个梦?还是每个人做着不同的梦,只是因为最终记忆都被抹去,才对真相一无所知?

试炼境中的收获呢?损耗的灵符灵药呢?受伤甚至死去的人呢?

那块缺失的记忆——试炼境中,或者说自己身上,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论阿原如何冥思苦想,这一切注定不会有确定的答案——那仿佛是九天之上的秘密,他区区一个炼气境界的少年,就算是全力仰着头踮起脚,也注定是无法触及,无法了解的。

这也是阿原第一次感觉到,仿佛有什么悬在云霄之上,看着他的一言一行,摆布着他的一举一动。

虽然在试炼境中他曾说过相信青天之上自有一双无所不知的眼睛,可若是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神人并不想惩恶扬善,而只是玩弄摆布众生,随意涂抹着他们的情感记忆,那阿原宁可它从未存在过,宁愿它从未注视过自己。

…………

满怀心绪的阿原眺望着远方海天一线,目光四顾,只见孤岛之上花草丰茂,树木稀疏,却有两件异物倒在草丛之中,仿佛两件荒弃的古物。

一口残缺的玄青色古钟,和一方锈蚀的古铜色大鼎。

“那是什么?”阿原不由得大奇,那钟与鼎显然不是孤岛上原有之物,他也从未见过,却能在梦境中具形,必有蹊跷。

“那些都是法则映在梦境中的投影残片。那钟的本体名为弥天钟,是一件传承之宝。那鼎的本体名为山河鼎,乃是一件天地之宝。”

阿原本是一叹,没想到身后的剑灵竟当真答了出来,而且这答案可谓石破天惊。

书馆苦读了一个月,阿原已然知晓何为传承之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天地之宝更胜一筹,乃是天地造化之鬼斧神工自然凝成的通灵之宝,又名先天灵宝。

元婴真人修至感通天地,化蕴为灵之时,方能让本命法宝中诞出一分灵智,成为后天灵宝。

灵宝已不再是死物,而是能思能言,甚至可以化为人形,与主人一道飞升得道。

而先天灵宝更不用说,天地道蕴而成的通灵之物,只要灵智开启,便与神仙之流无异。就算灵智未开,那也是修仙界能掌控的至高之宝,又称天宝。

“这、这是从哪来的?你又是怎么知道、它、这是天宝的?”

“这两片残影皆是随梦境变化重构而来,大凡得了真名真形的真宝,都有其真兆之影,如铭牌一般。即便投影梦中也是如此,一看便知底细。”

“至于成因……据我猜测,主人融合梦境之前一定经历了什么,甚至有大神通者侵入梦境,以天地灵气凝化为掌中宝,用以斗法。”

“法宝与金丹同参共生,其根本便是丹意孕化的一道法则。在此之上的传承之宝和天地之宝亦同理,在梦境中化形,实则就是将道意法则投影至梦中。具化成形,便是这钟与鼎。”

“但按理说,那投影并非梦境之物,无人驱使,则当烟消云散才是。可几道法则却都残存少许留在梦境之中。其中缘由,幻璃只能想到两个可能性……”

凛然清傲的剑灵似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丝毫不考虑主人是否跟得上听得懂,接着道:“一是主人的梦境已开始随主人心意孕化法则。主人日思夜想之事,便是仙功法诀,梦境则开始强行印照此类之物留存,供主人参悟。之前的黑书,和这些残存的法则碎片皆是如此。”

“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有高人故意为之。他们将道意法则投影留在梦境之中,乃是另有目的……”

毫无疑问,阿原完全听傻了。

入梦之前,还是心心念念着几块灵石的藏玄阁小二,入梦来却听着一个上古剑灵大讲什么天宝法则,原大侠读一个月道藏攒下的那点墨水,还真支撑不了这么大的转变。

“你现在,到底算是什么境界?你说的那些另有目的的大神通者,又都是什么修为?”愣了半天,阿原只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前世虽是主人仙剑中分出的一缕剑灵,但如今相当于已经转世重生,我与主人一样不过是一张白纸,只是前世之记忆偶尔浮现,可谓有些宿慧罢了。许多常识典故,还是我从芊菁的记忆里翻阅的。”

“至于闯入主人梦境那些人,从其可以掌控天地灵机化为灵宝来看,起码也有真人之境……”

幻璃说着,竟又俯身一拜,凛然道:“但主人无需担心,不管他们修为有多高,打的什么算盘,梦境这一方天地,从此自有幻璃守护,绝不会让他们再兴风作浪。”

阿原一时竟哭笑不得,元婴境的真人,人家真想做什么,区区一个梦中的剑形小人又能如何?

元婴高人留下的道意法则碎片?管他什么目的呢——原大侠还怕这个?

阿原信步走下小山,分别来到钟鼎之前,伸手抚摸仔细看查了一番。

玄青色古钟倒伏在地上,残缺的一角像是被一柄巨剑齐刷刷地斩断,钟身上还残存着复杂的纹络,猛敲几下,低沉的嗡鸣声似有几分古意。

而那古铜色巨鼎高有六尺,宽逾丈许,大得足以烹煮一头牛。鼎身锈迹斑斑,棱角分明,几分巍峨之气犹存。

可是,钟也好鼎也好,上面感受不到半点灵气波动,与那黑剑一样,仿佛只是两件锈蚀的古物。

“这叫什么法则碎片?到底有什么用?”

阿原忽然觉得这剑形小人与那草木仙子也没什么区别,大话连篇,说得怪吓人的,其实一点干货都讲不出来。

不知幻璃是不是能读懂他的心意,脸上竟流露出些许不快,声音也更清冷了几分。

“主人用手去摸,自然摸不出什么。我之所以说这梦境已经开始孕化法则,印照仙功法诀,自然不是平白说的。其中奥秘,主人只要坐在那方青石之上,自可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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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悟道石

“青石?”

竹林中的那块青石,阿原再熟悉不过了,梦境中的时光,倒有一大半是坐在青石上练功渡过的。

难道就因为与试炼境中随口一叫的“悟道石”融合,就真成了可以帮他参悟道意法则的宝贝?

“正是。主人每每在那青石之上练功悟道,青石便渐化成了梦境与神台之枢纽。随着梦境演变重构,亦成了印照道意法诀的影台。”

“我所说的那些,有不少也是通过它才知晓的。主人既不愿听我多说,坐在青石之上自行取阅便是。”

这剑灵似乎来了脾气,再不发一言。阿原左右也看不出什么,索性弃了钟鼎,回到小院竹林之中,端坐于青石之上,看它到底有何玄机。

片刻之后,双目微阖的阿原浑身一震,脑海中如潮水一般涌入了无数文字画面,瞬间铭刻成了记忆。

只是,那一瞬间涌入脑海的东西实在太多、太过庞大,阿原在书馆中苦读一个月所得也难以相提并论。而且艰深晦涩,远远超出一个炼气少年能理解的范畴。就算铭刻成了记忆,也仿佛幼时背诵的古诗文章,茫然不解其中真意。

阿原长长吐纳了一口气,默运清心洗髓术宁定身心,一点点思解脑海中浮现的道意法则,仿佛一匹新生的马驹畅快地驰骋在莽莽荒原之上。

座下青石渐渐露出莹莹微光,仿佛一个运转的法阵。而青石之上的阿原只觉六神平和,神台如洗,心绪飞转,妙悟百出。

…………

所谓法则,便是这世间的条条框框。既是规则,亦是界限。

既是万物构化之因,亦是万物运行之果。既是万物生衍存在之道,亦是万物消逝湮灭之理。

法则有大有小,大者贯穿天地,制衡万物,无增无减,永恒不变。即便是天上真仙众神,亦无法更易,只能遵从。

比如天地不能合拢,元素不能再分。比如时光不可逆转,逝者不可复生。此乃大道铁则——动摇大道铁则,等同于毁灭此境本身。

大道铁则之下乃是天地法则,诸如轻浮重沉,光生影灭,乃是此境原本的“样貌”。

天地法则亘古不变,但可由道意法则对抗甚至逆转。

而道意法则是由生灵衍化而来,与万物一样有生有灭——凡人修炼至感悟天地,脱凡入灵之时,便有可能孕化一丝道意法则——玄门修士的金丹,心门修士的心珠,都以此为基。

道意法则生衍无尽,与天地法则之间往往生出矛盾,孰强孰弱,何者为先何者为尊,则全凭角力。

比如按照天地法则,凡人身躯之重,当落于大地。而道意法则却能让其浮空于天,便是二者角力,道意法则在七尺之躯上胜了天地法则一筹。

修为到了真人境之后,妙悟天地法则,感通天地,乾坤灵气尽可为己所用,无穷无尽。灵气灵元多寡自然不再重要,真正斗法比拼的,便是道意法则之强弱高低。

弥天钟所代表的道意,在于持中守正,弥合五行之争。从根本上来说,是对抗天地法则之五行生克中的“克”,让五行灵气可以毫无嫌隙地共生共存。

推而广之,亦可消弭五行之烈,使风雷水火之威能消于无形。

这便是道意法则——与法术专攻一职一用截然不同,仅凭一意即可衍生出无数法术真诀,直可成为一脉传承。

这也就是为何修仙界中再小的门派,也至少要有一位金丹祖师,才可立派传承的原因。

而阿原在青石上所得的感悟,不止是虚无缥缈的道意,亦有道意衍生而成的真诀——可名为“弥天诀”。

道意如镜,众生皆可入眼,然所见各不相同。以阿原一个炼气少年的境界见识,所得真诀自然并非全貌,但道意存心,总能得几分真味。

阿原感悟的弥天诀,即便不能彻底消弭五行之争,却也能让原大侠从此不必再担忧真气相逆相冲。

而山河鼎的道意,乃是炼化万物,归于一统。此道意直如擎天之柱,上入云霄下入地渊,收尾两端皆难以触及。

从至高处说,此道意直可炼化天地,与大道铁则争锋——炼化万物即是破尽万物之法,可谓天下无敌。

哪怕从最低的炼气层次来说,亦可炼化不同属相的五行真气,隐然凌驾于弥天钟的道意之上,对抗的乃是天地法则中五行灵气之“别”。

芊菁之前亦曾说过,金丹修士可施展“丹鼎化气之术”,将浑身真气洗炼如一。而上古的丹鼎化气之术,道意源头便是天地之宝山河鼎。

山河鼎在阿原心中所映的真诀,可名为“鼎化诀”——可将自身任何灵气炼化,为至正至纯也好,为至邪至浊也罢,全凭心意。

弥天诀已让阿原喜不自胜,鼎化诀更是霸道无匹——将浑身真气洗炼如一?那以后只要采气定气之时同时运用鼎化诀,原大侠岂不就从最差的五行灵根一跃变成了最纯正的单灵根?

可这还不是全部,还有一片道意法则映在心中,凝练成诀,可名为“混元一气化灵诀”。

那道意更是了不起,竟是要以一气化万灵,对抗的是天地法则中五行灵气之“分”。

所谓一气,便是混元气,游离于五行之外,居于五行之中,调和五行,乃成万物之灵——神台清明的阿原霎时悟到,这混元气,就是沌气!

以往他只是把沌气当做调和五行真气冲突的平乱老臣,从没想过沌气还有更高层次的妙用——说白了,以沌气为触媒,五行真气可以随意融注,调和成任何真气!

大五行之说将万千元素喻为调色板,五行灵气为五道原色。那有沌气作为清水染缸,这张调色板真正可以为修道者所掌控。

世间法术真诀数不胜数,修者能研习的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罢了。并不只是因为真气消耗,时光有限,更根本的原因在于内诀外法相辅相成,修炼的内诀真气不同,可施展的法术手段自然也不同。

一个只修炼火相真气之人,不可能施展出水相法术。即便像阿原一样五行真气兼修,亦只能使用五行法术,其余另类者如风雷之术冰霜之术则还是无能为力。

而如今,有混元一气化灵决在心,又恰好有沌气在身,五行真气齐备的阿原完全可以凭这六道真气拟合出天下任何真气,一切法诀法术尽可施展!

…………

青石之上的阿原浑身轻轻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却并没有落在身旁一大一小两个梦中小人身上,而是带着一丝明悟望向天边无尽的大海。

三片法则道意,仿佛三道通天大道,却可指一方。

弥天诀所指的,可谓混炼五行之道——既然五行之克被消弭,只余相生,则五行真气尽可混于一处,如花草树木一般相伴相生。

炼到精深处,可将五行真气归为一道,从此采炼化用真气乃至凝元成丹都无需再顾及五行之分。

这条路,可谓是“最快之道”。阿原体内五道真气合为一道,就算小有损耗,也足以突破六层之限,即刻便可冲击凝元。

而鼎化诀走的则是五行归一之道。和之前阿原臆想的“五行归一真诀”不同,是真正意义上的化归纯一。

虽然运转鼎化诀炼化真气必有不小的代价,但从此真气纯醇,之前五行驳杂难于精熟的破烂底子可一并重塑,甚至从此人神共弃的五灵根,也可视为人人艳羡的单灵根。

此道正契合如今玄门修行之路,直通金丹,可谓之“至高之道”。

而最后的混元一气化灵决,则与大五行轮回锻真诀相契合,可谓分炼五行之道。

五行真气分别凝元成丹,可拟合任何真气真元,天下法诀法术尽在掌控——同阶之下无对手,绝不再是虚妄狂言,这条路可谓“极强之道”。

阿原的目光望着天际,仿佛望向三条大道的尽头。

恍惚间,似有三位神明站在大道远方,笑吟吟地看着他,如何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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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通天路

一滴露水从洞顶缓缓滴落,飞溅的水滴让原大侠终于醒过神来。

满地的碎渣,萦绕的雾气,标志着他已回归现实。梦中道意也随之淡去了几分,仿佛梦境与现实之间隔着的那张大网又将其滤去大半。

阿原长长伸了一个懒腰,活动了一下手脚,却丝毫不敢分神,拼命回想着青石上领悟的一切。

弥天诀、鼎化诀、混元一气化灵诀,这些道意真诀还是留存在了脑海中。可尽管曾在梦境中揣摩习练了许久,拿到现实中来还是生涩迟滞,难以运转。

或许就像老头子说的,大劫之后仙道没落的根源并不在于道法失传,而是天地法则变得不利于道法修行施展——用梦中所得的感悟重新回味一下,说不定是天地法则变强了,道意法则与之角力,更难求一胜。

以阿原此刻的修为和领悟,运转三套真诀便如做戏一般。弥天诀和鼎化诀断断续续地勉强运转一遍,几乎没有任何效果。

唯有混元一气化灵诀之根本在于掌控沌气,反而有所依托,让阿原第一次有了像运转真气一样驱使沌气的法门。

虽不尽如人意,但起码证明了梦境中的感悟不是痴人妄想,也就够了。

至于三片道意法则究竟选择哪一个,阿原早想清楚了——

凡夫俗子才做选择!原大侠我都要!

不管道意法则是不是高人特意留下的,不管那高人是不是想看他如何选择,阿原一点也不喜欢那被操控摆布的感觉——从小被老头子戏弄到大,他最恨的就是这个!越是设下圈套诡计想让他怎样,他就偏不怎样!

布下诱饵想引我上钩?我就把饵食全部吃下,偏偏就是不咬钩!

青石之上的原大侠妙悟百出,竟在三片道意法则之上,渐渐构画出了一条全新之路。

三片道意法则之矛盾,在于对驾驭修真本源——真气的理念不同。混炼也好、归一也好,分炼也好,都是真气修炼根本之“道”。

三者相争,但中枢只有一个,自然不可能共存。但倘若不把它们当做修炼真气的内诀,而作为运转真气的外法,则统统成为工具一般,大可兼收并用。

至于内诀选哪一个,其实细想一下并不难抉择。

以阿原的资质,就算用鼎化诀五行归一,算作单灵根。元脉三百六十,中品单灵根的资质也不算出众,不过中游而已。

用弥天诀的确可以最快凝元,但无疑泯然众人。真正与他仿佛天造地设一般的,还是大五行轮回锻真诀。

锻真诀为内诀,三套真诀为外法,不但矛盾消于无形,还尽得三真诀之妙,将修行大五行轮回锻真诀的诸多困难一一化解。

弥天诀可以消弭五行之争乱,为修炼大五行轮回锻真诀保驾护航。由此修行路上最大的风险——真气相逆相冲不再是问题,甚至可以与沈大侠的斩蛟诀相互印证,彻底驾驭真气相冲,化作原大侠手中的秘术。

而鼎化诀恰好可以解决阿原面临的最大难题——五行真气驳杂离乱,无法充当“轮轴”。

用鼎化诀彻底炼化真气,自然损耗巨大。但只是稍微调整“扶正”一下,则恰到好处。以最小的代价抹平自身乱糟糟的真气底子,换来精纯的五行真气,也与脱胎换骨无异。

而混元一气化灵诀,根本上操控的乃是沌气。只是化灵诀中以沌气为枢,五行真气为辅。而原大侠自可颠倒过来,以真气为正、沌气为辅,协力旋转五行之轮,让沌气充当润滑油一般的作用,自然更添了许多把握。

更不要说化灵决可拟化任何真气,天下法术法诀尽可修习——与梦境洞天习练法术的优势合在一起,更是一法化万法,前途不可限量!

由此,前路上的难关阻碍一一剔除,这条全新之路,可谓一条通天之路。

而在他脚下,一地的碎渣土石又是最佳的助力——十倍之利,才是阿原眼下最该抓紧握牢的东西。

…………

蒙蒙雾色中,精神抖擞的原大侠飞一般下了玄元峰,到坊市回风堂和屏幽师妹打个招呼,托她照料一下藏玄阁,便驾马一路赶到赌石坊,做了开张第一批赌徒。

这一次,阿原没有急着出手,而是挨个房间转悠,看了好大一圈热闹。目的自然是为了练手——不,练眼力。

虽然调用天眼术一块一块仔细端详实在消耗不起,但阿原倒也机灵,早想好了一个巧妙的法子——看别人解石。

常在赌石坊里混的都是老赌棍,轻易不露底,但也有一些就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场解石,这对阿原来说自然是检验天眼术的绝佳机会。

一个上午下来,阿原一共看了三十几场大戏,可惜并没有发现什么玄机。因为三十几个当众解石的,居然一共只解出一块灵石,还只有指甲大小。

而解出灵石的那块原石,在天眼术看来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一丝灵光也无。

倒是天眼下那稀薄的白雾就是束魂这点得到了佐证,三十几块原石解开一无所获,当事人固然灰头土脸,却不知便宜了一旁原大侠。

三十几块原石中,倒有四块是暗藏束魂的。神机妙算的原大侠今日特地带了古剑前来,什么事都没做,只是站在旁边瞧瞧热闹,古剑上便出许多束魂,等于白白赚了两块灵石,心情是怎么也不会差的。

这样的好事,就算站上一天不会累!

阿原兴致勃勃地又混完了下午场,腰间挎着的古剑又白蹭出一块灵石来,同时又见证了两块原石开出灵石。

其中有一块大如拳头,可谓中了大奖,可天眼术看来那块原石平平无奇,看不出任何玄机。

世上果然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想来是那绿松髓石有些古怪,掩盖了灵石的灵光,连天眼术也无法看透——或许不止是天眼望魂术,玄门筑基之后的灵眼一样看不透,难怪只能开赌石坊。

可这样一来,阿原想用天眼术大杀四方,把把回本净赚的美梦就做不下去了。就算魂石之中束魂转化的灵气再多,那也是化成了修为,手里的灵圆却一枚也多不出来。

就这样,阿原卖了一天的呆,最终还是精挑细选,用剩下十个筹码换了十块原石,古剑上也白白赚了相当于三块灵石的束魂回来。

只是无法用天眼术找到灵石,欢喜之中又有几分失落。强行催动天眼术累了一天,阿原赶回隐溪庐望着山下云海,爬上床好好补了一觉。

…………

夜入二更,阿原端坐在灵泉之旁,吸纳着古剑上汇聚的磅礴灵气,一边炼魂,一边炼气,心中却在苦苦思索。

带回来的十块原石,还是没能开出半块灵石。精挑细选下,倒是蕴藏的束魂多了些,再加上白蹭的,十倍之利,尤有富余。

一条通天大道摆在面前,仿佛一辆万里车已整装上路,只待驰骋。可偏偏缺了关键的一环,灵石。

灵石,便是驱动这辆车前行的动力。十倍之利,仿佛一点油星,就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可偏偏原大侠兜里只剩下四枚灵圆,顶多几天功夫就要油尽灯枯,更不要说一个月后就有三十枚灵圆的债务要还,更不用说离大五行轮回锻真诀,还有一百块灵石的距离。

补不上这关键的一环,通天大道就跑不起来。没有灵石,诸多逆天的机缘和优势都无用武之地,甚至连下次收租都抗不过,隐溪庐都要不保……

天天去白嫖、不,白蹭?

倒是个不用本钱的好生意,可就是太折腾了。一天两个时辰跑马,四个时辰泡在赌石坊,还要花更多时间炼气炼魂,其余事情就都得放弃,连藏玄阁的生意也要丢下,未免有点得不偿失,而且治标不治本,还是没有生财之道。

守着坊市和藏玄阁的买卖,多赚点抽头?

可一来收获难料,二来大把时间都浪费在生意上,未免辜负了一肚子的道意真诀。

如何才能补上这一环,让一切像滚雪球一样滚动起来呢?

阿原冥思苦想,不知不觉间古剑上的灵气被吸纳一空。古剑片刻不停,又在吸纳洞中散逸的束魂,源源不绝地转化成灵气,周而复始……

周而复始?

对啊!

忽然间灵光一闪,阿原不由得一跃而起——既然灵石可以转化为真气修为,那反过来,真气不是一样可以转化成灵石么?!

虽然只是一个炼气弟子,但坐拥十倍之利,身怀众多法诀的原大侠缺的根本不是真气,而是灵石。只要把富余的真气转化成灵石,雪球不就滚起来了么?

而且现成的例子就摆在那——红妆大盗雨烟萝。

雨烟萝曾经因为体质特殊水火两气内生,为免真气相冲不得不消耗真气制符。如今女贼那身家,一半估计是靠盗墓飞梁,另一半恐怕就是制符所得了。

阿原深深吐纳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思考其中关键。

他在坊市上摸爬滚打了一个月,除了长了不少见识之外,最大的变化就是风师兄的生意经开始渗入骨髓,凡事都爱用数字考量。

成败的关键,便在“转化率”上。一块灵石能换来相当于十块灵石的灵气,但阿原只能真正吸纳五成——比天灵根还要高些的“只能”。

五块灵石的灵气进肚,阿原只要能将之转化为一块灵石,这门生意就可以周而复始地做下去。只要转化率超过五分之一,这门生意就是净赚。

转化率越高,赚得越多。生意流转得越快,雪球就滚得越快!

因此,到底用什么方式将真气转化为灵石,这个“行当”的选择至关重要。

无论是炼丹制符也好,其他方式也罢,依靠的不再是技艺经验,而是要硬生生用真气去砸,用十倍之利砸开那通天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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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点丹术

为了梦中的通天之路,踌躇满志的原大侠再次忙碌起来。

早上天不亮就跑到藏书馆借上几本道卷,下山到藏玄阁开了门却无心迎客,而是抱书苦读,每有灵感便放声大叫,去隔壁找屏幽师妹甚至玄素师姐聊个不停。

午时一过,原大侠应付完差事便把门一关,策马疾驰到赌石坊,腰跨古剑四处看人解石,顺便挑些白雾最浓密的魂石。

天黑摸回隐溪庐,先睡半个时辰养养精神,再爬起来到灵泉旁解石采气炼魂一气呵成。

两个时辰已远远不够,每天都要练功四五个时辰。再加上日夜冥思苦想,无心睡眠,直熬得两眼血丝,却又神采奕奕。不时喃喃自语,偶尔还会大吼一声平地跃起,直如疯魔一般。

几天“苦修”下来,阿原花光了身上四枚灵圆,尽数化作了魂魄灵气。真气修为倒是突飞猛进,魂魄增强,天眼术也越发纯熟。但还是半块灵石也没解出来,让他彻底断了念想,一心思求转化之道。

皇天不负有心人,阿原翻阅群书,兼听并取,榨干胸墨,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佳的“行当”。这番磨炼,亦让原大侠在心智心性上都上了一个台阶,令他自豪不已。

这个行当便是——炼丹。

但绝不是用青灵小鼎炼凝气丸,而是一门又冷又偏的炼丹术,名为点丹术。

世上绝大多数炼丹之术,都是精炼外物之灵气凝化成丹。而点丹术却与之相反,乃是消耗自身真气真元,将真气渡出体外凝化成丹。

这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需知丹药最显而易见的功用就是引外灵入内,用以提升修为恢复元气。可偏偏有人要反其道而行之,以自身真气炼化外丹——乍一听,直如脑子进水了一样。

更何况炼丹由外而内,乃是以天地造化之功辅以五行之道,或用炉火热炼,或用寒水冷炼,皆有助力。

反之由内而外,不借助外力纯以自身真气凝结成丹,很容易就会想到什么——结丹。

以自身真气凝化为丹,那不就是结丹么!

结丹有多难无需多言,点丹术自然不是要凝化内丹再卖给别人,而是渡出真气而成外丹,必须要借助外物——用一种名为晨白麦的灵植麦穗磨成粉,炼成一种雪白的小丸子,名为麦白丸,或者干脆就叫白丸。

白丸本身不蕴含灵气,却如白纸吸墨一般可以吸附灵气,点丹之人只要将真气渡出,点在白丸之上,便可凝聚不散,形同凝气丸——点丹术亦由此得名。

所以说白了,点丹术能点的,不过就是凝气丸而已,自然不入高人法眼。但底层的炼气修士同样少有人用,主要是由于另一个弊处——过于低效。

采定真气何等艰难,人尽皆知。堂堂修士都难以困定灵气,区区一枚白丸能吸附几分?因此点丹术转化率奇低,大部分渡出的灵气都散逸一空,存于丹中者不足十分之一。

十不存一,又只能点凝气丸,哪个炼气之人舍得拿真气点丹?是以点丹术别说少有人用,就连知道有这么回事的人都不多。若不是阿原下了苦功饱览群书,又有丹桐峰同门交流,根本不会想到这条路。

世上会用点丹术之人,大致只有两种。

一是自知寿岁不长的炼气散修,一身修为反正也是入土,还不如点丹留给后人——之所以仅限炼气散修,是因为宗门弟子乃至凝元修士总有更好的法子,比如绘制灵符,或是提炼灵材,终究比几颗凝气丸强。

而另一种,则是点丹留备凝元。

老头子曾说上古凝元之法有三,名为渐成之法、锻成之法、铸成之法。

资质最高、阻碍最少的单灵根弟子,可用渐成之法凝元。资质上乘的双灵根弟子,或是功法奇特之辈可用锻成之法凝元。

而剩下大部分资质有所不足,但还要一搏凝元的弟子,多用铸成之法。或者更通俗一点,不妨叫做药成之法。

元脉不足的弟子,往往真气未凝练至足够凝元,便身陷瓶颈再无寸进。若无别法可想,便只能一口气吞下大量灵药,强行将体内真气提升至足够凝元的程度,放手一搏。

强行引大量灵气入体风险极大,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自然灵丹中的灵气要与自身真气十分相符才行。

可在大五行之说看来,无论是修士修炼的真气还是灵丹炼化的灵气都少有至正至纯的,完全匹配更是几无可能。除非是宗门弟子,修习千锤百炼的传承内诀,再辅以相应的“化元丹”,方可将危害降至最低。

除此之外自然也有其他办法,比如点丹——自身真气点出的凝气丸,总不会再有什么冲突了吧?

点丹术门槛极低,并不需要太多习练。对于因元脉不足身陷瓶颈的修士来说,不失为一个妙招——反正前行无路,不如以退为进,以真气点成凝气丸备着,再重新修炼至真气盈满之时,便可借点丹所得的凝气丸一搏凝元。

但问题是灵根好的弟子,往往师门都会赐下丹药助其凝元。而灵根不佳的弟子,好不容易修炼至真气盈满,谁肯轻易后退?不是力求精进,就是另寻丹药,肯用这效率奇低的办法的,唯有一些狠得下心,又实在别无他法的散修和外门弟子。

除此之外,点丹术再无用武之地,更从没有人把它当成一门“行当”。

可原大侠偏偏从众多真气化物的行当里选中转化率足可倒着数的点丹术,自然有其道理。正是原大侠的独门秘技——调和五行。

凝气丸只有一个功用,补充真气。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与自身真气不符。

虽然谁也不会去吃与自身真气相冲的凝气丸,但大五行调色盘摆在这,谁也别指望能吃到与自身真气完全相同的凝气丸——除非自己点丹。

可原大侠偏偏能用混元一气化灵诀拟合任何真气,自然也能点出任何属性的凝气丸。

无需消耗自身真气,却有完全合用的凝气丸可以突破瓶颈。这样的好东西,谁不想要?

灵气转化率多少已经无关紧要,这本身就是一门利润极为丰厚的好生意!

原大侠甚至连宣传词都想好了——

“元脉不足身陷瓶颈?没关系!吃几颗原大侠牌凝气丸,为您量身定做,保证无任何毒副作用,物美价廉,量大从优——您还在等什么呢?……”

利润丰厚,不愁销量,还根本没人能竞争。旁人别说没有混元一气化灵决,没有沌气,就算有——要拟合特定的真气,毫无二致,绝不是随手一调就完了,势必和法术一样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真气去习练。

芸芸众生,相当于每一个“客户”都要学一门法术,谁练得起?还是唯有原大侠!

这行当,分明就是只有原大侠才做得来的,一门霸道之极的好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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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落云城

主意既定,阿原又花了几天时间反复思量权衡,终于满怀着兴奋与自豪,下定了决心。

让他兴奋与自豪的,不只是一番筹划、志在必得,而是回首一看,一路所得的五行灵气、沌气、古剑、玉玦、萃灵诀、鬼谷炼魂术、天眼术,乃至梦中道意法则,竟一点一点拼成了一条完整的通天之路,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

如今万事俱备,只差一样东西——白丸。

风师兄出了远门,阿原也没人商量,左右主意已定,干脆先买点白丸练练手再说。

…………

“雒师兄要买白丸?可是,我们这不卖白丸啊。”

阿原头一次到回风堂不是聊天而是买药,结果居然还没的买。

屏幽有些惊讶地看着阿原,“白丸近乎耗材,我们回风堂只卖丹药,而且是比较、嗯比较稀少难求的丹药,白丸这种却是没有的。”

阿原如今也不是坊市上的毛头小子了,一听就明白了,屏幽师妹说话就是婉转,其实是回风堂根本不卖白丸这种不值钱又没利润的东西。

“师妹,那你知道坊市上哪里有卖么?”

屏幽想了一下,道:“白丸这种东西,买的人实在太少,就算是坊市上专卖耗材的青凝峰百巧屋似乎也没有卖的。师兄要的多么?”

“应该不少,而且可能要长期供货。”

屏幽深深望了阿原一眼,缓缓道:“如果是这样,师兄不如去趟落云城,那里有天机阁的分号,各式各样的杂货耗材最是齐全,而且也可以长期订货。”

“落云城?”

阿原一时愣愣失语,一路走来,落云城这个名字一直是他在神州上唯一的坐标。

可龙门试炼让他的游历之旅戛然而止,恍如一梦醒来,他已经身入套中,成了玄山上的一个仙家弟子。

虽然授业传道那次,阿原曾问过老头子几句,类如小小小七去了哪,萌萌为何会拜止心居士为师,乡亲们都过得如何之类。但老头子一顿胡搅,一句有用的也问不出来,阿原也就没再废话。

即便知道云初国就在长阳山脚下,却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挡着他,一直没想过去看看那时常出现在梦里的女孩。

或许是因为他当初承诺的御剑乘风无法兑现,或许是因为他中了那老猴的奸计,无颜去见伊人……

但不管怎么样,既然要去落云城,怎么也没有不去见一面的道理吧……

“雒师兄?雒师兄?”

屏幽在阿原眼前轻挥素手,一笑道:“雒师兄怎么出神了?还笑得这么开心,可是落云城什么好事等着师兄?莫不是有佳人吧?”

阿原脸一红,连忙道:“师妹莫要取笑,是我正好也有事想去趟落云城。那事不宜迟,我今晚收拾一下,明早就前去落云城。不过百里路途,我一日未必能跑个来回,还请师妹帮我照料一下藏玄阁。”

“小妹明后两日正好休沐,师兄放心。只是……”

屏幽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师兄此去落云城,想必会采买不少东西吧?天机阁定价不低,师兄可要带足了灵石……”

“小妹这还有点私房钱,师兄不妨带上些,遇上宝货,也好帮小妹捎点回来……”

“师兄大才,凡事还是当以大道修行为上,像是看店买卖这种小事,不妨都交给师妹我来……”

阿原听得一愣,他在坊市上历练了一个月,在揣摩人心方面已大有长进。与屏幽相处日久,自然知道这姑娘是个玲珑剔透的心思,待人处事总是滴水不漏,让人如沐春风,但绝不是多话之人。

她这番话阿原细想片刻,顿时明白了——屏幽是猜出了他要买白丸的目的——点丹。

毕竟白丸功用有限,这些日子阿原又反复提到点丹术,屏幽那玲珑剔透的心思怎会猜不到?

只是她毕竟想不到此乃原大侠筹划已久的大局,只当他手头拮据,不得不用杀鸡取卵的方式换点灵石。她有心借阿原一些灵石帮他渡过难关,却又怕伤了他自尊,这才有了这番吞吞吐吐拐弯抹角的话。

想明白了这些,再看着屏幽关切又担忧的目光,阿原心中一暖,沉声道:“师妹放心,师兄我自有计较。”

“这些日子多亏有师妹相助。但以后,说不定师妹也要得我相助呢……”

…………

第二天一早,收拾妥当的阿原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下多日未洗的玄云袍,换上一身崭新的素袍,梳洗了一下,这才下山到坊市租好马匹,策马奔落云城方向而去。

好不容易出趟远门,又是采买,阿原自然要把全部家当都带上,一共是五十粒灵气丸,还有几十两散碎银子。

虽然这点家当不值一提,可谓穷得叮当响,但金银什么的已不入原大侠法眼,回想离家之时怀里宝贝一样的几两碎银——一年时光,不知不觉间已仙凡相隔。

不过原大侠身上也有两件值钱货,一是斩蛇所得的那枚妖珠,虽然试炼境中一时兴起送给了韩凌汐,但妹子离去之时并未带走,是以一路辗转陪着原大侠上了玄山。

据风师兄估价,这妖珠能卖多少全看缘分——若是碰上合适的买家,上百灵石也不在话下。若是没那缘分又急着出手,也就卖个十几二十块灵石。

阿原本来还想留到与妹子重逢之时再作赠礼,可后来手头拮据,只能将之摆在藏玄阁中待价而沽,可惜缘分未到,始终无人问津,这次也正好带去落云城碰碰运气。

而另一件,则是阿原贴身的寒鳞甲。雪玉寒蛇的细鳞与蛟龙硬鳞在炼器大师远山手下炼成灵具,却也不过是件下品灵器。仗着是防具的光,风师兄估价二十灵石。

保命的东西,阿原自然也不舍得卖。可就凭手里那几十粒凝气丸,只怕也买不了多少白丸,更不用说万一碰上什么宝贝……

阿原在心中乱糟糟地计算着各种数字,可纵马疾驰之中,一颗心还是忍不住跳得越来越快……

…………

云初国,立国六十余年,而得名不过三十几年。

七十余年前雨国覆灭,东国狼烟四起,遍地疮痍,多少王侯将相纷纷以承文继志,保国安民之名立国据城,直至东国百国林立,却再无一国承袭雨国之名。

无数流离失所的雨国百姓四方迁徙,在边荒险地传承着故国礼乐,延续着故国年号,以雨国故民自居——云初国便是其中之一,国中子民倒有一大半以雨为姓。

但随着东国格局逐渐安定,正统之号被故雨三国把持,边荒小国自然不能再叫雨国。可一无国主二无国都,到底改叫什么也无人能定。

最后不知何因,云初国这个名字渐渐成了此地国名,而在那之后,落云城亦渐渐成了新生的云初国国都。

落云城之名,便是从落云宗而得。三十年前,这块被一条清河分为两片的山中平原上,不过是一座边远荒凉的小镇。饱受山洪、流民和盗贼之扰,民生凋敝,人丁稀少。

直到落云宗谪迁至长阳山,立下禁约——百里之内妄动刀兵者死。

在仙家大伞之下,来往商旅在此开市立埠,无数流民劳工汇聚于此,渐成气象,才有了如今的落云城。

阿原策马从北门入城,将马匹寄存在驿馆,便一路打听,奔城东雨巷而去。

落云城郭南北狭而东西长,中央被清河一分两半,雨巷便在北城之东首。既以雨为名,自是承载了无数故民之思。

阿原一路行来,仿佛进了另一方世界,文教礼乐之万年传承如甘霖降地,沉浸在一花一树、一檐一廊之上。阿原虽不是妹妹师父那样的学究,却也被这盎然古意打动,脚步也不由得轻慢了些。

来往行人皆衣冠严整,谦恭有礼,阿原看了一会,也学足样子向一个在院门口洒扫的老翁见礼道:“叨扰老丈了,晚辈来此寻晴儿姑娘,还请老丈指点。”

那老翁须发皆白,头戴玄冠,背弯如弓,一身麻衣一尘不染。他放下手中扫帚回了一礼,这才打量了阿原一眼,缓缓道:“公子问得巧了,我家小主人正是晴儿姑娘。敢问公子高姓大名?老朽这就前去通报。”

没想到竟然这么巧,随口一问,竟问到了晴儿家门口。阿原心头剧烈一跳,直觉热血涌上脸颊,连忙低头一揖道:“有劳老丈,就说阿原来了便是。”

话音刚落,就听院中传来一个清婉之声,带着无尽惊喜——

“阿原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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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章节被屏蔽,原因不明,先补在作品相关里吧

以我这种古老落伍的写法和剧情,居然也能被大量屏蔽章节,我是服气的。

有些章节申请解禁一个月多了毫无反馈,责编说他不管,我也不知道该找谁,先贴在作品相关里吧以免新读者看得一头雾水。

郑重声明,本人的书无任何情色、低俗、涉政等违法违规内容,敬请各位读者放心!

为避免剧透,作品相关这部分新读者敬请跳过,等发现缺失章节再回来看,抱歉了!

1-3章

第一章溪源

呼啸的风中,绷紧的弓弦伴奏着咚咚的心跳,吱吱作响。颤动的箭尖,牢牢锁定了跃动的灰影——

“着!……中啦!哈哈!中啦!”

一个少年从树杈间一跃而起,如一只扑食的猎豹,大叫着在空中张牙舞爪,直至四脚着地,险些摔了个狗啃屎。他咧着嘴手脚并用地爬了几下,一把从草丛里揪出他的猎物,高高举过头顶,大喊道:“万爷爷!万爷爷!看见没有?这下还有什么话说?”

对面树上,一个猎户探出半边身子,虽然两鬓斑白,却还是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地上。落地后的第一件事,却是寻了些枯枝枯叶,取出火石生起火来。随即又抽出腰间别着的烟杆,凑上那微弱的火苗猛吸了一口,直到缓缓吐出一口烟来,这才不屑地应道:“不就一只兔子么,瞧把你乐的,跟狗熊下树似的。”

少年兴奋得红光满面,摇头晃脑地道:“万爷爷,您可别打马虎眼!大丈夫千金一诺,咱们可是说好的,如今我用您这‘守株待兔’的法子打到兔子了,您就得帮我说情,让‘老头子’教我仙法!”

“仙法仙法,整个村里就你不务正业,成天想着什么仙法。”

少年嘻嘻一笑,上前一挽万猎户的胳膊道:“我哪不务正业了,这不成天跟您上山打猎呢么?再说了,我学仙法,是要行侠仗义,除暴安良,这不都是您教的么?要不是您从小就给我讲那些仙人侠客的故事,我哪知道这些啊?”

“这个臭小子!都推到我头上来了!”万猎户终于还是没板住脸,笑了出来,目光中满是慈祥的暖意。

眼前这个少年,个头已经与他不相上下了。成天在山上摸爬滚打,晒得皮肤黝黑,浑身上下充满了野性与活力,活脱脱一个乡下野小子。只是那一双晶亮有神的眸子,还是有些与众不同。

“我可没答应帮你说什么情,顶多你爹回来要是问起,我帮你说几句好话也就是了。”万猎户啪嗒啪嗒抽着烟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万爷爷!您耍赖!”少年一听顿时急了。

“阿原啊,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正要撒泼胡搅一番,冷不丁万爷爷冒出这么一问,一时弄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就先静观其变,一挺胸脯答道:“我今年十三啊,过了年我就十四,是大人了。”

“十四了啊……这样吧,以后你要是想去西山的话,我不拦你了。这总行了吧?”

少年眼珠滴溜一转,在心中快速权衡了一下这个妥协方案,觉得也不算亏,便两手一拍,痛快地道:“那也成!不过,万爷爷咱可说好了,老头子要是问起,您可一定要帮我说好话才行。”

“行行行,我就说你勤劳肯干,乐于助人,是村里一宝!”万猎户不耐烦地挥挥手,一脸苦笑。

“嘿嘿,有您这句话就行。等我学会了仙法,肯定忘不了您。到时候看我御剑乘风,弄点万年灵芝草来给您老当烟叶抽……”

爷孙一般的一老一小又斗了会嘴,少年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别了万猎户,拎起那只兔子,一蹦一跳地下山去了。

少年甩着大步唱着山歌,一路连跑带蹦,如腾云驾雾一般不一会就到了山脚。望着山水环绕的家乡,万千感慨一时间涌上心头……

这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子名叫溪源村,我们的“阿原”从小就生活在这青山绿水之间,在善良醇厚的乡亲们照顾下,吃穿不愁,无忧无虑。他天性好动,终日上山下河,奔跑嬉戏,发起疯来像只脱缰的野马,所过之处无不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而随着年岁渐长,非但没有所收敛,反倒花样翻新,破坏力愈发惊人,隐隐已成乡中一害。

而万猎户是阿原家的老邻居,老人家等了十几年也没抱上孙子,那份祖孙之情全落在了阿原身上,说阿原是他一手带大的也不为过。万猎户少年时曾出去闯荡过,好歹有些见识,在他的熏陶下,阿原不但学了一身打猎的好本事,对所谓“仙侠之事”也颇有了解。虽然“启蒙”的不过是万猎户外出那几年的见闻和一些乌七八糟的神仙鬼怪故事,但阿原天生就对把酒仗剑的侠客,御剑凌空的仙人情有独钟,如今所知所学,早已青出于蓝胜于蓝。

切莫以为阿原只是个大字不识的乡下野小子,他的宏愿可是“学尽三界仙法,除尽八方妖魔,行遍天下,造福苍生。”若非“饱读诗书”,怎能有如此豪言壮语?

须知阿原家中,米缸只有半口见底,可比米缸还大的书箱却有好几个。里面的书千奇百怪包罗万象,虽然大多是讲什么学啊、术啊之类的破烂玩意,但也不乏仙侠故事,古记传说之类的珍品。阿原多年来嬉戏之余书海苦航,砂中拾贝,倒是筛选出了百余本仙侠之类的好书,像是《大荒游侠传》、《天下第一刀》等等,只觉篇篇锦绣,字字珠玑,每一本都读了不下几十遍。因此阿原年纪虽不大,见识气度却是不凡,一说起仙人侠客来就两眼冒光,滔滔不绝,还总能不经意间甩出些古雅之语。

所谓“学以致用”,书中的故事已倒背如流,再难有一丝新鲜感之后,阿原便开始编织自己的故事。书中的故事固然经典,但毕竟陈腐老旧,总有不足之处,哪有自己亲自炮制的精彩?依着阿原的想法,他若是那书中主角,定然一出世便天下无敌,什么仙法魔功,炼器制符,统统一学就会,什么洪荒古宝,逆天神器,统统收入囊中,什么仙丹灵药,神铁晶石,统统应有尽有,什么上仙老鬼,神兽奇虫,统统供我驱使,什么冰清玉女,妖艳少妇,统统投怀送抱,什么邪魔歪道,情敌小人,统统轰杀成渣。

待到游完三山五岳,朋友小弟遍布五湖四海,天下尽知大侠的威名,江湖再无不平之事,再携心上之人隐居桃源,从此不问世事。人生如此,方一遂男儿心中所愿……

阿原终日沉浸在这些梦想中,每每山中高卧,或是低头如厕之时,望着天上白云,地上蚂蚁,都能悟出一番武学至理,生出一段动人故事来。

“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不若与人!”阿原饱读诗书,对此深以为然。他也不是藏私之辈,不管生人熟人,随便扯上一个就能讲上几个时辰。只可惜曲高和寡,知音难觅,偏偏周围众“看官”又都是些“见识浅薄,庸俗低陋”之辈,如何能体会原大侠故事的精彩之处?每每都是刚开了个头,还没讲上几句,人家已经拍拍屁股走人了。

真是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啊……

唯一能听他说一说的,也只有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另一位“饱学之士”,阿原的书呆子妹妹,萌萌。

萌萌似乎天生就是与阿原做衬比的,处处与他那哥哥相反。萌萌从小就乖巧懂事,长大了之后更是温默娴淑,文静有礼,总是尽力操持家务,帮乡亲们些忙——或者至少少添点麻烦。相应的每天不是在家洗衣做饭,就是四处道谢道歉。村里的七婶八姑们见了萌萌,总是先长长地“唉”上一声,然后上前去拉着她的小手,叹道:“我的萌萌啊……”听那颤抖的尾音,好像心肝掉在了地上一样。

萌萌平日里唯一的爱好,就是在晴朗的午后,忙完家务之余,换上一身素衣,推开轩窗,洒扫一番,让温暖的阳光洒满屋内,清新的山风吹过案前,再沏上一壶清茶,慢慢地打开书卷,细细品读——如果只是这样,倒不失为一幅恬美的画卷。可惜的是,每逢此时,旁边总会有个人大煞风景的蹲在凳子上,唾沫横飞地讲他那些俗套连连的仙侠故事。

其实这也不能怪阿原,毕竟萌萌是唯一一个看起来对他的故事还有些兴趣的人——起码她能坐在那一动不动地听完。有时候听得多了,还会给一两句评语,比如“这个你都讲过八百遍了……”,“还有比这个更烂的么?……”

阿原胸怀恢弘之志,当然不会仅仅满足于幻想,而是从小就踏实地努力着。每天上山下河并非只为玩耍,更是寻仙问道之旅。见到偏僻险要之所定要探上一探,碰见受伤垂危的鸟兽便救上一救,遇到什么奇形怪状的蘑菇野果就尝上一口,可惜多年来除了惹了不少麻烦,平添了许多伤口之外,并无任何奇遇。到头来万万没有想到,他一直苦苦追寻的仙缘,竟落在让他一向忽略的“老头子”身上。

“老头子”其实还不算老,当年带着两个孩子搬到村里来的时候,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老头子”也只是阿原如今对他的称呼,萌萌的称呼一直是“父亲”。

“老头子”无疑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父亲,既没有任何谋生本领,也没半点生活常识,自己活得都勉强,更别提照顾孩子了。在阿原印象里,老头子在家的时候就是悠哉地看看书,摆弄些破烂玩意,靠乡亲邻居们把米啊肉啊送上门来,再交由萌萌料理,一家人才算有口饭吃。而且饭桌上也没有一点父亲的风范,常常为一块肉和阿原撕扯上好半天。

就算这样,“老头子”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也没几天,常年把孩子扔在家里不管,也不知跑到哪逍遥快活去。

如是种种,情何以堪?

本来,阿原早已将这个一塌糊涂的父亲从家里除了名,谁知造化弄人,有一次万爷爷无意中说漏了嘴,阿原这才知道,那一无是处的老头子,竟是学过仙法的!

当时,年少的阿原感受到了天崩地裂般的震撼,生平头一次对书中那些仙侠故事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老头子”的形象,和他心目中上天入地的仙人,豪气干云的侠客差得实在太远了。要是他所憧憬向往的人就是那么一副模样,他还有何追求?

好在阿原很快就找出了能让自己心平气和的解释——老头子只是偶然学了点仙法,半点也没学成。就像书中常有的,入门没两天就因资质太过平庸——不,是太过蠢笨,而被赶下山去了。

这么一想,一切豁然开朗。老头子学不会,不代表自己学不会啊!阿原仿佛看到了一条大道直通天上,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了些许敬意和期待。不过也没持续多久,在一次又一次拒绝和推诿之后,“父亲”正式变成了“老头子”。

修仙行侠乃是阿原毕生所求,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可老头子装聋作哑的本事实在登峰造极,脸皮之厚更是飞剑也无可奈何。正面攻击无果,阿原只得采取迂回策略,调动家人乡亲们帮他说好话。平日里对他家照顾最多的两个邻居自然是重中之重,木讷的石头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只好打万爷爷的主意。经过他日复一日的不懈努力,万爷爷终于忍受不住耳边的聒噪,设下了“守株待兔”的赌约,想以此堵住阿原的嘴。只是,这妙招再绝,也架不住有人天天尝试啊……

“一心求道”的阿原在山上苦蹲了半个月,今天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仙法就在眼前,阿原望着秀美静谧的家乡,一时豪气干云,将手中的野兔高高举过头顶,如披荆沥血斩得妖魔首级归来的英雄一般,冲着山下大喊道:“乡亲们——我回来啦——”

没有如雷的掌声,没有夹道相迎的乡亲,阿原也不以为意,把兔子扛在肩头,胸脯挺得老高,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迈开大步走进村子,逢人便打招呼,一边点头一边直抖肩膀,仿佛扛着的是只狗熊。

村里乡亲们早已习以为常,对这位英雄的归来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兴趣,最多只是笑着摇摇头,各忙各的活计。

“阿原?你又跟那老东西上山打猎去啦?”阿原踱着方步刚走到家门口,正赶上隔壁万奶奶从家里出来,被逮了个正着,“你说你啊,让我说多少遍你才能听?瞧这衣服让你蹭的,晚上又得让萌萌给你洗!你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在家多看点正经书吧!没事就帮萌萌干点活,哪怕陪小小玩玩也行啊!你倒好,没事就跟着那老不死的往山上跑,像他那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

阿原最怕这位唠叨的万家奶奶,顿时没了半点英雄气概,做贼一般把那兔子藏在身后,嬉皮笑脸地点着头,冷不丁一猫腰从她身边窜了过去,几步冲进自家家门,将那没完没了的唠叨关在门外。

自家院里,萌萌正在晾晒刚刚洗过的被单,听见门响头也不回地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今天中午可没饭吃。”

阿原望着那清丽的背影,重重咳嗽一声,拿出一副低沉的嗓音道:“贤妹啊,为兄今天上山打了点野味回来,你拿去整治几个小菜,咱们兄妹三人今晚好好吃上一顿。”

萌萌闻言回过头来,瞥见阿原手里的野兔,微微一笑,也学他粗着嗓子道:“大哥,这如何使得?你在山上苦寻了半月有余,才猎到这只百年难得一见的——灰毛野兔。依我看,不如立一香坛供在上面,以纪念大哥的旷世奇功。”

阿原吃了个瘪,恨恨地瞪了窃笑的妹妹一眼,自己把野兔拿进厨房拾掇了一番。等出来时,又是一本正经的表情,朗声道:“贤妹啊,你也知道,为兄一向是有大志向的。只是身为长兄,一直放不下你们两个妹妹。如今你长大成人,为兄总算可以放下心来,出门闯荡江湖了。这一去,寻仙访友,问道修身,没个十几二十年是回不来了。你在家一定要照顾好小小……”

萌萌头也不回地打断他道:“兄长一路保重,不必惦记家里。晚饭有鱼有肉,你不回来那是最好。哦对了,我记得你昨晚答应过小小,今天要陪她玩的,兄长归来之时,切记想好怎么哄她。”

阿原一听“有鱼有肉”,顿时咽了下口水,无奈地看着如今油盐不进的妹妹,甚感无趣。不过那也就是一小会的事,转眼间阿原又兴高采烈地跨坐在院墙上,对隔壁大喊道:“石头伯,谢谢你的鱼!”

隔壁院里正在晒鱼的石头伯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好像完全没听见一样,还是低头忙自己的活。石头伯的独子,虎头虎脑的小石头憨憨一笑道:“阿原哥哥,又有什么好事啊这么高兴?”

总算有人接了话茬,阿原立刻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说来话长。今天早上万爷爷来找我,非要和我打赌,比一比打猎的本事。我本来呢是有正事要做的,可一想万爷爷整天一个人在山上打猎也怪寂寞的,就陪陪他吧。本来我还抱着敬老的心思想让他赢,但万爷爷今天准头实在太差了,那么多好机会让给他都射不着。最后我不耐烦了,眼瞅着几十丈外的草丛一动,我瞄都不瞄抬手就是一箭。那真是弯弓有如满月,箭去恰似流星——不用说,最后当然是我赢了。万爷爷愿赌服输,答应了等老头子一回来就让他教我仙法。小石头,等我学成了再教你,你只要肯下功夫,我看你也能行。到时候咱们俩一起去闯荡江湖……”

小石头摇了摇头,很认真地道:“我这么笨,学不会的。”

阿原心中好笑,又对石头伯说道:“伯伯,万爷爷说了,我可以去西山玩了。”

石头伯这才抬起头来,看了阿原一眼,缓缓问道:“为何?”

阿原想了一下,答道:“他说,我已经是大人了。”

石头伯低头不语,又去忙自己的活,半晌才道:“去吧,早去早回……”

阿原欢呼一声跳回院里,一阵风一样冲出了家门。可刚一出门,一个娇小的身躯就迎面撞进怀里。

“哥哥?你要去哪儿啊?……”

第二章仙居

“哥哥!等等我啊!”

远方是连绵青山,眼前是一弯碧水。青山绿水之间,一个小女孩,正拼命地追赶着前方的少年。

小女孩一身红色短袄小裤,头上挽着双髻,粉嘟嘟的小脸上挂满了汗珠。在她怀里,紧紧地抱着一只火红的狐狸。

阿原无奈地停下脚步,回头道:“小小啊,早和你说了不要跟来,今天不是出来玩的。回家缠你姐姐去,好不好?”

小女孩终于追上了她的哥哥,用莲藕般粉嫩的小臂拽着阿原的衣角,大口喘着气。

阿原把她搂在怀里,擦了擦她脸上的汗,皱眉道:“瞧你累的,干嘛非得抱着小七啊?人家跑得比你快多了。”

“呼……呼……可是那样的话,我们两个都得跑啊。这样只要我一个人跑就行了。”

阿原无言以对,只得苦笑道:“那好吧,我替你抱着。”

“不行,你又该欺负它了!”

“…………”

说起小小和小七的来历,就不得不再提起万恶的“老头子”。

“老头子”常年云游在外,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总是年底才回家住上几天,算是一家人过个团圆年。据阿原猜测,那是因为年关时节大家手头都比较紧,他没处讨饭去,这才不得不回来。

不管怎么说,老头子一年在外,手头总会剩点东西带回来,有时是些小玩意,有时是糕点果品,更多时候则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小七。

印象中,小七在阿原很小的时候就成了他的宠物,老头子说这只小狐狸是他随手在附近山上拣到的。可是据一位途经溪源村的算卦方士说,小七可不是普通的狐狸,而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灵种,叫做火狐。赤红似火,生有灵性,寿逾百年。

这也许是真的,因为小七确实很聪明,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有完全长成……

阿原爱折腾爱热闹,可这穷乡僻壤的几十户人家,与他同龄的孩子实在少之又少。于是,捉弄自己的妹妹就成了他小时候最主要的乐趣。难得萌萌小时候还非常相信他,说什么信什么,每每都会上当。可惜随着年岁的增长,萌萌是越来越不好骗了。就在阿原的生活逐渐沦为每天与狐狸为伍时,老头子雪中送炭般地带回了第五位家庭成员——也就是此刻阿原眼前的小妹妹,小小。

阿原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夜,大雪漫天,还被他称作“父亲”的老头子竟破天荒地带了个活生生的小女孩回来。小女孩只有三四岁大,白嫩得就像一只小羊羔,怯生生地躲在父亲身后,拉着父亲的衣角,偷偷探出头来看他。几经催促之下,终于含含糊糊地叫了声:“哥哥……姐姐……”

阿原乐得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抱起她转了好几个圈,嘴里高喊着:“终于又有妹妹玩啦!”

为了尽快进入状态,阿原拼命向新来的小妹妹展示他这个哥哥的善良、体贴、可靠。可小小非常怕生,阿原第一天的举动估计更是吓到她了,因此阿原展示得十分辛苦。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阿原的回报也是十足十的。小小比萌萌小时候还好骗!说什么信什么,让干什么干什么,这份快乐,一直持续至今。

美中不足的是,小小有点缠人。若换了以往倒也好打发,本来欺负小小和小七就是阿原的乐趣。可如今为了即将到手的仙法,连甩掉她也颇有顾虑。

正如阿原所说,今天可不是出来玩的,而是期待已久的探险。那座神秘的西山,如今就在他脚下了。

溪源村四面环山,一条名为梦溪的小河发源于北山之上,是以得名。梦溪从村西流过,拐向东南汇入宁江。

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子依山傍水,平日里倒也丰足。依着土地的平整和肥沃程度,农牧渔猎多在河东山北,河西除了偶尔砍砍柴之外,很少有人涉足。

虽然少有人来,但也不是不许——唯独阿原不行。阿原从小横行乡里,上房揭瓦下田拔秧都未必有人管,可去西山玩却不行,也没人能说个为什么。

以阿原的性子,自然越是不让他去他越要去,奈何万爷爷和石头伯一个山神一个河神,目光如炬,看得他死死的。一来二去,阿原对那座山越来越好奇,几乎和修仙并列成为他每天都要想的两件大事。

如今,自己终于长大,万爷爷和石头伯都不拦了,阿原自然要去一探究竟。可惜,一出门就被这个小麻烦缀上了……

“哥,我走不动了!”

“太好了,快回家去吧。”

“不行!说好了今天要陪我玩的!”

“我的宝贝妹妹啊!照你这么走得走到啥时候啊?帮你抱着小七你又不肯,你说怎么办?”

“那……那……”小小有些扭捏地晃了晃身子,小脸红扑扑地,也不知是跑得急了还是有些害羞,“那,哥哥抱着我吧……”

“……你都多大了,我哪还抱得动你啊?!”

阿原据理力争,却终究斗不过只会耍赖的妹妹,无奈只好妥协。小七终于得了脱,连蹦带跳欢实得紧,不停绕着他打转。阿原怀里抱着个小猪,脚边还有只绊脚的狐狸,当真是举步维艰,这一路走得别提多辛苦了。

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阿原举目向山的彼端望去,却一时惊呆在那。

山的彼端,原来另有一番天地。

暗青色的天空,黄褐色的大地。

那是一个残破的世界,到处是残缺的巨石和深深的大坑。没有水,没有风,没有声音,也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

但是那儿却有人,厮杀中的人。整个世界,就是一个修罗场。

世界的正中是一片白光,如月华一般纯洁。而四周,无数人化做一道道星光,如飞蛾扑火一般湮灭在光晕里,把那纯白染成血红。

那一瞬间,阿原走进了一个陌生的,荒乱的世界,也只有那一瞬而已……

下一刻,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山下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远处,微风吹拂着草海,在午后暖阳的映照下,为青山穿上了一件青黄色的草裙。这本应是一幅静谧的画卷,可阿原心中却惊涛骇浪一般翻滚着。

刚才看到的是什么?幻觉么?那景象,似乎勾起了他记忆深处的什么东西……

“哥,你怎么了?”耳边传来小小怯怯的声音,冰凉的小手,终于把阿原拉回了现实。他轻轻拍了拍小小胖嘟嘟的脸蛋,笑道:“没什么,可能是爬得太急了,有点头昏。”

“哦,是不是小小太重了?”小小嘟着嘴,有些不安地问道。

“你也知道啊?都多大了还让人抱。”

放下小小与小七一边玩耍,阿原静静地望着山下青黄的草海,试图抓住脑海中如浮光掠影般闪过的记忆。可是,就如一觉醒来,梦中所见的一切只留下些许残影,任他如何回想也无济于事。

阿原发呆了好一会,等他回过神来,天色已然大变。乌云密布,狂风呼啸,转眼间豆大的雨滴就砸了下来。阿原大叫倒霉,连忙脱下衣服盖在小小头上,四下一望,也来不及多想,拉着小小朝山坳处的一片树林跑去。

这场雨下得当真不小,还没跑出去多远,阿原浑身上下就淋透了。冲进林子,那些小树也遮不住这等倾盆大雨。阿原没头苍蝇般地一阵乱闯,忽然间,眼前一片开阔,一个梦中才有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

在这片树林深处,竟藏着一个如梦似幻的小湖。淋漓的雨滴落在湖面上,如珍珠落盘,掀起阵阵涟漪。蒸腾的水汽,将整个湖面笼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有如云端仙境。而在云雾深处,隐隐可见一个小小的孤岛,一座小木屋在这场豪雨之中,静静地伫立在湖水中央,仿佛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

阿原愣了片刻,随即发疯了一样跃进湖中,托起小小奋力向湖心之岛游去。当他双脚站在孤岛上,用力推开小木屋的木门时,心中忽然被一种奇妙的充实感占据,仿佛他已经推开了仙界的大门。

一股潮气夹杂着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没人,而且应该好久没人住过了,四壁和地上都积了不少尘土。

这只是间普通而简陋的小木屋,几丈见方又没有隔间,一眼望去一目了然。东西两扇窗,东侧窗边是一张竹床,西侧则摆着一张木桌,几张竹椅。正对着木门的是炉灶连着烟囱,旁边锅碗瓢盆扫帚柴火一应俱全,炉灶里甚至还有一些残留的炭灰,也不知是什么年头的了。

残破的窗子被风吹得吱吱作响,好似一片风中残叶。雨水灌进屋来,地上已经打湿了一大片。施虐的风雨声虽大,可单薄的小木屋就像是海浪背后一座静谧的港湾,分外纤细而精致。

阿原关好门窗,略扫了扫尘土和积水,便想方设法生起了炉火,烘烤着他和小小早已湿透的衣服。天真的小小跑来跑去,看这看那,一边摆弄炉火,一边唱着不知何处学来的儿歌。只是玩了一会就开始两眼迷离,趴在阿原怀里蜷成一团,没过多久便咕咚一声栽倒,沉沉地睡去了。

炉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屋里渐渐温暖起来。窗外的风声也小了许多,只剩下淅沥的雨声。这份温暖和宁静,有些似曾相识。阿原起身打开窗子,深吸了一口气,雨中独有的清爽带着泥土的芬芳,格外舒服,斜风细雨打在脸上,竟生出几分幸福。

这叫什么?奇遇!绝处逢生,偶然间误闯入隐秘的仙境——这一切都像是书中的情节。日复一日做着光怪陆离的美梦,却不得不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阿原渴望的,正是这种新奇、刺激,哪怕仅仅是不一样的经历。就算再小的发现,也能让他兴奋不已。更何况,山中怎么会凭空生出一个小湖?湖中又有小岛,上面还有一座小木屋。试想,什么人会独自居住在深山之中,密林深处的湖中居?唯有仙人啊!

难怪村里人都不让他过来玩,分明是怕惊扰了仙人啊!定是万爷爷看他长大了,又一直想学仙法,这才暗示他过来的啊!

这么一想,阿原再也坐不住了,此时不去寻它几件神器法宝,仙功秘笈,更待何时?

阿原抖擞精神,拿出十二分的热情和细心,把这小木屋翻了个底朝天,连炉灶里的炭灰都没放过。毕竟,就算是一根最不起眼的烧火棍,也可能是凶煞非凡的绝世神兵。可惜他满眼放光地寻了几个来回,也没发现哪件东西质地奇异,隐隐发光或是入手冰凉,最后只得把目光投向角落里那满是尘土的书柜。

丈许高的大书柜,阿原一时间当然不能一一翻看,只是略扫了一下书名,见又是些上古的学啊、术啊之类的破烂,不由得大失所望。不过,好歹应该也能翻出几本没看过的仙侠故事,更说不定哪本书缝间就夹着真经,或是来上几段“哈虎文钵英”之类的怪文呢,有发现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耐着性子看了会书,眼看雨过天晴,阿原便迫不及待地出门开始了进一步探索,结果马上就有了一个巨大的惊喜——湖岸四周的这片树林居然是果林!娇艳如火的蟠桃、晶莹剔透的玉梨、润如凝脂的瑶果,个个光润饱满,在露珠的映衬下格外诱人。阿原也不客气,一圈下来已把所有果子尝了个遍。这里的果子又大又甜,可比别处的野果好吃多了。尤其还有几种阿原从未见过,形状奇异,各有一番滋味。

这还有什么疑问?幽居山中,以仙果为食,不是仙人又是什么?

这分明就是传说中的仙境啊!阿原越想越是兴奋,一个深藏于山中的湖中居,住着无所不能的仙人,周围有吃不完的美味仙果,还有个睡得傻乎乎的妹妹——这分明就是阿原心中所有的梦想啊!

灿烂的晚霞映照在如镜的湖面上,折射出绚丽的霞光。阿原腾云驾雾一般,上蹿下跳四处寻找着,说不定那位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仙人此刻正站在哪棵大树下,笑吟吟地等着他拜师……

阿原背着小小回到村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萌萌焦急地等在那里,一顿埋怨数落肯定是少不了的。仙人还没找到,阿原自然不能轻易把仙境的秘密透露出去。小小说好了不告密的,至于小七,它的嘴一向严得很。

接下来一段日子,是阿原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他把自己珍爱的各种书籍、零食、小玩意统统搬进小木屋里,又在湖上搭了一座简易的浮桥,从此穿梭自如。每天在山林中探索寻仙,饿了就回小木屋吃点水果,累了就歪在竹床上看看书,困了就小憩一会,简直神仙般的日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苦苦寻找的仙人一直没有现身。

小小也很开心,哥哥每天都带好吃的水果回来给她和小七吃。

萌萌起初还不在意,后来便渐渐起了疑心。家里少了一大半的粮食开销固然是好事,可是哥哥整天不在家到底去了哪?那是什么样的好地方让他饭都不在家吃了?还有他每天都会带回来许多水果……

萌萌是个聪明的女孩,很快就猜到了阿原一定在山中发现了一块宝地。

逼问的过程并不曲折,事实上,有了这样的发现还不四处炫耀一番根本不符合阿原的本性,实有衣锦夜行之憾。就这样,阿原得意洋洋地带萌萌拜访了他的仙山宝地,满以为她会高兴得大叫起来,结果萌萌只是皱了皱眉,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已经被阿原搞得狼藉不堪的小木屋……

接下来,阿原又向全村公布了他的发现,村里的大人们听了之后没有半点反应,倒是大大小小的几个孩子比较兴奋,结伴去玩了几次。不过乡下的孩子早当家,他们早已是家中不可缺少的劳力,哪能像阿原这么闲?结果,成天往那跑的还是只有阿原一个。

一来二去,阿原干脆搬到山里住了,小湖被他正式定名为“小镜湖”,而小木屋自然成了“湖中居”。对外宣称,他已拜山中仙人为师,从此“隐居山中,不问世事,一心求道”。只是所谓的“求道”,不过是翻山越岭寻找仙人的踪迹而已。

其实,阿原也不是一根筋认定了“湖中居”里一定住着神仙。只是,怀着一个如此美妙的梦,每天都能过得很快乐。那又为何要破坏它呢?

何况不管怎么说,“湖中居”总是一个特殊的所在。静谧的小镜湖,就像一条护城河,而小木屋就是他的城堡。在这广袤的山林里只有他一个人,仿佛就成了一切的主宰,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自己的脚步——天地之间,任我遨游,这正是阿原心中一直隐隐向往的。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

山中再好玩,总有玩腻的一天,水果再好吃,也总有吃腻的一天。渐渐地,阿原开始觉得,也许捉弄小小更好玩,萌萌做的饭菜更好吃。苦寻的仙人踪影难觅,山中的风却一天比一天凉,这日子就没那么快活了。只是,就这么回去,脸上总有些挂不住。他更希望两个妹妹能主动来找他,眼泪汪汪地拽着他的袖子,哀求说:“哥哥,你快回来吧,我们好想你啊……”

为了方便两个妹妹过来看他,阿原不但加固了小镜湖上的浮桥,还花了好大力气修补好了一只被石头伯丢弃在梦溪旁的小木舟——毕竟,萌萌是绝不会像他一样动不动就脱光了游来游去的。

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接下来的几天姐妹俩几乎天天都到河西来。阿原颇为兴奋,相信她们确实是想他了,只是还不好意思开口而已,于是每天都在屋里大马金刀地一坐,等着她们上门求他回去。

可惜事与愿违,姐妹俩根本理都不理他,姐姐忙着采摘半熟的果子,看来是有储藏的打算了。妹妹则忙着和小七玩耍,并负责消灭已经熟透了的果子。萌萌只是偶尔累了才会到小木屋里歇一会,顺便扔给阿原几个已经有点烂了,不敢再让小小和小七吃的果子。

就连那小木舟,最终用途也与他的初衷相去甚远。每到阳光明媚的日子,萌萌就带着小小和小七,撑起一叶扁舟漂流而下,融入两岸的山光水色之中。偶尔到了他的地头,也是直奔果树,连声招呼都懒得和他这个主人打。

秋风转凉,树叶纷纷发黄飘落之后,阿原终于放弃了……

虽说是仙居,可没看出哪棵仙树要在冬天结果的样子。单薄的小木屋或许是避暑的好所在,却绝不是过冬的好住处。

回家是必然的,问题是怎么回去才能保住面子。阿原思量再三,决定大大方方地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是,当阿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入夜时分回到家时,却发现屋里已经没有他睡觉的地方了。原本四个人睡的地方现在只有两姐妹和一只小狐狸,自然宽敞得多。小小搂着小七蜷成一团,干脆都横了过来,睡容幸福无比。萌萌见他回来,只是一言不发地吹了灯睡下……

阿原颜面尽失,只得灰溜溜地跑到隔壁石头伯家投宿。石头伯听了他的遭遇,竟难得一见地大笑了起来。小石头好久没见阿原了,更是打心眼里高兴,只是讷讷地说不出什么来。这份难得的温暖,让阿原饱受打击的心灵多少得到了点安慰。

第二天,阿原在石头伯的劝说下,回家投降。奈何看到萌萌抿起的嘴角,促狭的笑容,终究还是没法说出口……

这种感觉叫做不甘!叫屈辱!想想几年前还被自己耍得团团转的小丫头,如今竟然让她占了上风,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在巨大的挫折感压迫下,阿原索性将脸皮厚度发挥到极致,一言不发爬上床去蒙头大睡,打定主意死也不起来了。萌萌拿他没办法,只得在晚饭时候把他叫起来谈判。

阿原虽然变被动为主动,扳回了一城,但手段并不光彩。萌萌脸上胜利者独有的微笑,还是深深刺痛了他本就脆弱的心灵,让他不停默念着:“死丫头,等着……”

好在萌萌的条件并不苛刻,事实上阿原头一次发现这个书呆子妹妹也有不呆的时候,竟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萌萌打算把采摘下来的水果运到十几里外的云集镇去,换些柴米油盐回来过冬。如果这个办法可行的话,以后一家人就不必再为粮食发愁了——虽然事实上,这家里会发愁的只有她一个而已……

要说粮食问题是由来已久了。家里这么多张嘴,粮食消耗自然不小,尤其是阿原整日上山下河,奔波劳碌,不吃饱怎么能行?可是父亲常年不在家,家里无田无业,也没有个能干活的人,全靠乡亲们照顾救济,兄妹三个才不至于没饭吃。

可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阿原的身量和饭量都与日俱增,萌萌早就开始头疼了。被逼无奈,也只能在那片果林上动动脑筋了。

萌萌可不是阿原,从没把那片果林当作是自家的财产。她挨家挨户地把她的打算告诉乡亲们,征求他们的意见。乡亲们听了都是连连点头,说是个好主意,言语之间彷佛那片林子天经地义就是他们家的一样。想来乡亲们也早就替这几个孩子发愁了,如今有解决的办法,帮忙都来不及,怎么会反对。石头伯更是当场表示,卖水果的事情就交给他好了,反正他也要去云集镇卖鱼。

本来石头伯还让小石头帮忙去摘果子的,让萌萌好歹拦住了。自己那个哥哥整天就在山上跑,却要麻烦人家来帮忙,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呢?好在才刚刚入秋,时间来得及,她就慢慢摘好了。

萌萌本以为她去摘果子,哥哥看到了总会过来帮忙的吧。可恨那个哥哥就像事不关己一样,看都不过来看一眼。有几次她实在累了,想去找他帮忙。可一看到他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脸上写满了“终于来求我啦”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又拿他没办法,只好扔几个烂果子给他,诅咒他吃了拉肚子。

那样的话,他总该回家了吧……

可惜萌萌很了解她的哥哥,他那上山下河练就的体格,啥时候见他生过病?倒是自己,时常生病要他照顾呢……当然了,他的“照顾”,决不会让人很舒心就是了。

就这样,果子采完了,天也转凉了,那个该死的哥哥还是没有回来的意思。今天早上,石头伯问什么时候去卖水果,自己说再等等,可等到什么时候呢?刚才小小睡下前,还问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什么时候去城里玩。

“唉……要不,还是不要闹别扭了,明天去找他回来吧。反正,一直也都是他占上风的……”

就在萌萌胡思乱想的时候,院门一响,脚步声传来。“是哥哥么?不太像,步子太小,声音太轻了……”

还好那确实是哥哥,只是表情有点僵硬。萌萌心中一喜,连忙把灯吹了装睡,她才不想让那家伙看到自己高兴的样子呢。谁知过了好一会没动静,哥哥居然走了,听声音好像去了隔壁石头伯家。

这是怎么了?萌萌疑惑地起身望了望窗外,再看看身边的小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小这个小家伙滚来滚去,居然占了大半个床,哥哥一定以为我们在故意刁难他吧。

隔壁传来石头伯爽朗的笑声,好久没听到伯伯笑了呢……既然他已经想回家了,明天就给他个台阶下,主动去找他回来吧。不过,他总得答应以后帮着家里干活!

五天之后,一个晴朗的秋日,石头伯驾着小船满载着水果鱼蟹,带着四个兴奋的孩子,乘着秋风随波而下,奔云集镇而去。

“这点活对我来说算什么呀?捡柴烧火打猎摘果子,个个都是拿手好戏。以前这些活也是我在做啊,可见不在家这段日子她们终于知道了我的重要。至于卖东西,那就更少不了我了,两个小丫头能干什么啊?”阿原坐在船头,美滋滋地想着……

第三章云集

环抱宁江水,背靠勒马川的这块土地上,坐落着五个小国,世人多称之为“西宁五国”。

往西北跨过勒马川便是气魄雄浑的风国,大江以南是壮阔威严的雷国,而东北则是天子之国——古老而神秘的云国。作为三个大国之间的缓冲,五国之中最大的宁国也不过几百里的土地,就算是抱成一团,也凝聚不出什么像样的力量来,只能凡事仰人鼻息,小心翼翼地狭缝求生。

宁江发源于连云山脉,在五国境内蜿蜒百里之后,向南倾泻而下,汇入大江。雒国在五国之中大小中等,位于最东,沿着宁江像一个夹了馅的面饼,挤在云国和雷国之间。

云集镇乃是雒国最东端的一个小镇,就挂在那面饼的皮上。这里是众多东国小商小贩为了躲避雷国的重税,横穿了地广人稀的云国之后第一个可以歇脚的集市。在东国商人的努力和利益的驱使下,周围诸国势力都退出了这块小地方,任其自由发展。雒国自然也不会不知好歹,对这的管理也就是做做样子。因此云集镇繁华自由,好似一个东国城镇。周围的百姓也跟着沾了光,每月初一、十五两天都可以在此集会开市,卖掉手里的土产,买些粮油米面,或是针线布匹回去。

这一天是秋市的大日子,镇北的集市上更是人声鼎沸。

“啊呀!好多人啊!……快快,石头伯,那边有个空!妹妹们,跟我冲!”

一路之上,阿原的兴奋之意就一直在发酵,待到了云集镇,秋市上热闹火爆的场面更是将之瞬间点燃。船才刚靠岸,阿原便一个箭步跳下来,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大喊大叫着在集市中狂奔,挥舞着两只巨大的箩筐,硬是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挤出一块不小的空位来。

萌萌虽然两靥绯红,几欲与此人划清界限,但为了一家生计,还是不得不拉着小小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帮他把摊子铺了起来。

年幼的兄妹三人和巨大的箩筐对比鲜明,顿时成了人群中一个小小的焦点。见无数道目光望过来,阿原兴奋得满脸通红,把水果哗啦一声往摊子上一倒,捶胸大喊道:“各位父老乡亲们看好了,我这可不是普通的水果,而是仙山上刚摘下来的仙果,个个又大又甜,吃了之后延年益寿,百病不犯。先尝后买,不买后悔了啊!……”

这番乱七八糟的叫卖从一个少年口中喊出,周围人无不捧腹,纷纷涌上来尝尝他这“仙果”,而阿原慷慨豪迈,一概来者不拒,半卖半送。他的水果确实又大又甜,一时间竟抢手得很,把兄妹三人忙了个不亦乐乎。结果一个上午过去,阿原挥汗如雨,硬是把两大筐水果卖掉了十之八九。

兄妹三人全无经验,也不知卖得是贵是贱,总之是得了一笔不小的意外之财,一个个都兴高采烈。萌萌捂着鼓鼓的钱袋,已经开始筹划买几块布料给家人添置新衣了,阿原更是张罗赶紧收摊,去镇上的酒楼大吃一顿。

可另一边,石头伯父子的生意就不怎么样了。秋市上人们大多想买些能存的东西过冬,鱼蟹之类倒少有人问津。眼看日已过午,集市里的人渐少,本就不苟言笑的石头伯更是把眉毛都拧到一块去了。无奈之下,石头伯挑起两篓鱼去镇上的酒楼碰碰运气,剩下小石头一个人傻傻地守着摊,也不会吆喝,鱼就更卖不动了。

“萌萌,差不多就收摊吧。石头伯那边还有那么多鱼没卖,咱们赶紧过去帮帮忙。”阿原望着不知所措的小石头,一时也高兴不起来了。

难得这个哥哥和自己想到一块去,萌萌连忙点头道:“嗯。你把剩下的水果随便卖了吧,我和小小先过去帮忙。”

两个妹妹一走,阿原这边的吆喝便成了:“百年难得一见的仙果,就剩这么多了,留给有缘人了啊……”

许是想买水果的上午都买了,这会儿轮到阿原这边的水果摊没人理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过来,送都送不出去。阿原忙活了一上午没吃东西,一闲下来竟有点饿,索性翘起二郎腿,一手抓起一个苹果悠闲地啃了起来。

两个又甜又脆的苹果下肚,阿原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心情大好。扭头一看,和他一起“留守”的小七竟与他不谋而合,两只小爪子正牢牢按在一个圆溜溜的大苹果上,毛绒绒的小脑袋左摇右晃,啃得正香。

一见这场面,阿原心里顿时有点痒了。要知道小小没来的时候,小七就一直是他的宠物。阿原从小就很喜欢小七,尤其是它那条大尾巴。只是喜欢的方式不是掐就是拧,可怜小七那时还幼小,如何逃得出阿原的魔爪?

小小的出现拯救了小七,但这拯救多少有点舍身饲虎的味道……好在小七现在长大了不少,跑得快了不说,还学会咬人了,让阿原多少有了点忌惮。不过皮糙肉厚的阿原并不在乎被咬,他真正怕的是小小告状,让“老头子”有借口不教他仙法。可如今……

“嘿嘿,反正你也不会告状。”

阿原坏坏地一笑,向那条毛绒绒的大尾巴悄悄伸出了黑手……

“小兄弟,这只狐狸,是火狐吧?”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把正要作恶的阿原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眼前是一个俊雅的少年,峨冠博带,一袭白衣,手摇一柄折扇,一副书生打扮。此人体态修长,皮肤白皙,一揖一礼,尽显儒雅。

阿原第一次和这样的人搭上话,忙站起身来,答道:“好像听人这么说过,说它是灵种,能活上一百年呢。”

书生点了点头,道:“那便是了。在下姓风名不求,风国人士。生平最爱游历天下,集些珍惜古怪之物。这火狐只是听人说过,还从未一见,能否让在下仔细一观?”

阿原一笑道:“当然行了,不过它爱咬人,你可小心点。”

风不求再一拱手,低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罕见的灵种。火红的毛皮在日光的映射下,灿烂无比,着实是个美丽的异兽。它的身形较一般狐狸要小,可尾巴却十分粗大,几乎赶上半个身子。相传尾巴是狐族智慧道行的根基,仅此一点便可知这只火狐的确灵异非凡。

小七终于有所觉察,抬头看了看这个一直盯着它的奇怪男子。这让风不求猛然发现,这只小狐狸的瞳仁里竟隐隐有一丝银色,他顿时心中一颤,“瞳现银色?那岂不是……”

风不求情不自禁地伸手上前一抓,把小七吓了一跳,猛地一闪窜到了阿原脚边。这下却是自投罗网了,阿原哪还忍得住,顺手在它的大尾巴上狠狠拧了一下。小七吃痛,扭头一口咬在阿原胳膊上,便抽身奔小小跑去。

“爱咬人的火狐?”风不求一乐,对这小家伙更感兴趣了,心中暗想:“这火狐灵异非凡,而且瞳现银色,已有几分灵性。更难得的是与人亲近,若能训成奴兽,倒是个不大不小的宝贝……”

打定主意,风不求拱手道:“小兄弟,我和这狐儿甚是有缘,一见之下就颇为喜爱。不知小兄弟可否割爱,将它转卖于我?价钱么,呵呵,君子不言利,不过一定让小兄弟满意就是了。”

阿原万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动这心思。要买小七?阿原直想笑,简直就像问他妹妹卖多少钱一样,于是顺口说道:“那小家伙和我妹妹形影不离,你要是想买,最好连我妹妹一起买走。”

风不求闻言一望,不远处抱着那只火狐的是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一双眸子乌黑透亮有如玄玉,白嫩的小手小脸像莲藕一般,正靠在一个清秀的少女身旁撒娇。那少女身着一条水色长裙,秀发用一根鹅黄色的缎带扎在脑后,双手圈在嘴边,清脆地吆喝着……

“这对姐妹可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啊!长大了定然是勾魂的尤物。真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竟能捡到这种宝贝……”风不求心中惊喜不已,暗自盘算道:“那个大的岁数差不多了,就留在家里先养起来。那个小的就送给先生吧,那老家伙就喜欢这种小的,肯定能换来不少好处……”

风不求按捺住心中的得意,平静地道:“如此也好,那个大些的女孩可也是你的妹妹?我想一并买了,好让她们免受姐妹分离之苦。你们乡下人求食不易,我愿意出两倍的价格买这两个女孩。你放心,他们跟了我,以后就再也不用吃苦了。只是,你家中可有父母?不知你是否做得了这个主……”

阿原听得目瞪口呆,生生打了个冷战。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种话居然会从如此儒雅的一个书生口中说出,看他的表情又不像在说笑。阿原不由得带着几分怒气道:“你疯了不成?人也是能买的?”

风不求一听这才醒悟这小子说的是反话,心中种种如意算盘瞬间落空,不由得大怒道:“好你个贱种!你说的让连你妹妹一起买走,想反悔么?!”

阿原一听“贱种”二字,再看他突然变得狰狞的面孔,这才明白此君正是传说中的人面兽心之辈。一想到他居然敢打自己妹妹的主意,更是心头火气,操起一根棒子大喝一声,就要上前痛揍这无耻书生一顿。

风不求却只是一时怒火难抑,顷刻间便冷静了下来,心中已转了无数个念头:“狗贱种,弄死你还不跟踩死只蚂蚁一样!……这云集镇牵扯多方利益,看似没人管,实际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可不能轻易造次……还是出其不意先把那只狐狸抢来再说,盯上他们住处,两个小妮子总逃不出我的手心……先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风不求脸上的怒色一敛而尽,朗声道:“小兄弟,不卖就不卖,何苦恶言相向?年纪轻轻当多积点口德,我不与你一般见识。”说罢,拂袖而去。

周围人这时纷纷看过来,只见一个乡下少年拎个棒子,一脸怒色,再看一儒雅书生飘然而去,顿时明白了始末,都对着阿原指指点点。

阿原到底是个乡下土包子,哪见过这等人物?僵立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让人发狂。半晌,这才忍着气,把摊上剩的水果随便塞给一个路人,就奔萌萌她们去了。

萌萌这边鱼正卖得不错,刚才阿原二人的争吵只是片刻之间,她压根没注意到。此时见阿原满脸铁青地走过来,顿时惊讶道:“哥,怎么啦?”

阿原没好气地道:“没怎么!一个混蛋找揍,说要买你和小小。”

小小一听瞪大了眼睛,忙上前扯着他的袖子,担心地问道:“哥哥、哥哥,那你怎说的?”

看小小那天真的模样,阿原心情略好了些,随口道:“我说那个大的叫萌萌,你随便给个价就行了。那个又漂亮又可爱的小女孩小小可是我的心肝宝贝,任你拿金山银山来换,我眼都不眨一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哥哥……哥哥真好……”小小满脸幸福地扑到阿原的怀里,又抬起头,认真地说道:“不过,姐姐也不能卖的。姐姐那么好,也是金山银山都不换的……”

那双含着泪的大眼睛,好似清泉之下映出的黑珍珠,阿原心中的愤懑顿时一扫而空,哈哈大笑道:“好,好,小小说不卖,咱就不卖……”

另一边,风不求很生气。

他找了半个时辰,问了无数人,受尽了白眼,才找到一位“老大”。可眼前这货呆头呆脑的,一身土气,怎么看都是个庄稼汉子,哪像是混黑道的?

“你的手下呢?”风不求忍住气,沉声问道。

“老大”一听这书生自报姓风,就知道惹不起,连忙答道:“本来有两个弟兄的,但是今天他们家里有农活,就没来……”

风不求气得连拍脑袋,心想这到底不是风国,竟连个像样的流氓混混都找不出来。

风不求想了一下,道:“那乞丐你们这总有吧,给我找几个精明敢干的,事成之后我给你们一人一两金子!”

老大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不知道金子到底有多贵重,但总知道比银子还值钱,一两银子给他那真是让他干啥都行,忙道:“您老稍等,这镇上一共有两个小乞丐,我马上都给您找来!”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两个小乞丐!”风不求简直要疯了,这西宁五国,难道都是一群低贱到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草民,终日在巴掌大一块土里刨食么?

“既来之则安之!”

风不求强压着怒火平静下来,又在心里把计划仔细推敲了一番:“反正就那几个小崽子,让那个蠢货去挑事足够了,这样也不显眼。再挑一个敢下手的上去打闷棍,我趁乱过去抓住那只狐狸就跑。之后立马离开这是非之地,再找一个人缀上他们探出住处,两个雏儿早晚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至于阿原,根本不在他考虑之列,那种乡下贱种,随便一巴掌拍死就是了。

正思索着,“老大”已经拎着两个少年回来了,远远见了他就叫道:“大爷,这两个小兔崽子都让我提溜来了,您尽管吩咐。”

风不求一看这两个小乞丐的模样,心顿时又凉了半截。左边这个小乞丐胖乎乎的,两眼无神,嘿嘿傻笑,一看便知是个傻子。而右边这个虽然一双眸子还算有神,可骨瘦如柴,面无血色,看样子随时都可能倒下。

风不求揉了揉太阳穴,看来两个雏儿只能先放下,把狐狸抢了再说吧。

于是风不求尽量摆出一副和善而又高深莫测的表情,道:“废话不说了。你们帮我作件事,只要听话,事成之后我给你们每人一两金子,足够你们这帮下等人花上半辈子的了。”

说着他看了看三人的表情。“老大”脸上立刻露出贪婪之色,连连谄笑点头。胖小丐依然嘿嘿傻笑,一点反应都没有。而那瘦小丐看了看他,冷冰冰的面无表情。

风不求暗叹一声,沉声道:“走吧,跟我来。”

到了镇北的集市,风不求瞄着阿原他们的鱼摊,找了一处不显眼的角落,把几人聚到一块,授计道:“听好了,我只说一遍。看见那个卖鱼的小摊没有?大个儿,一会你上去找碴,打得热闹一点,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小要饭的,这根棍子拿好了,混过去,趁乱把那两个小子打倒,等我过去把那只狐狸抢走,你们就可以跑了。之后缀上那两个丫头,找到她们的住处,就可以找我领赏了。去吧,谁表现得好,我就再多给一两金子。”

眼看“老大”搓着手,瘦小丐拎着棒子一同挤进人群,风不求暗自安慰自己:“实在不行就硬抢,一只狐狸,也未必有人拦我。”说完不再理会身边嘿嘿傻笑的胖小丐,目不转睛地盯着鱼摊那边。

这边好戏开锣,“老大”大摇大摆地走到鱼摊前,猛地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大声叫道:“咦?这不是我的狐狸么?”说着一头奔小七扑去。

低头吃鱼的小七正感叹今天的好运,猛地发觉有人向它扑来,又不像平时熟悉的那个,忙一闪跳到小小的脚边。小小也吓了一跳,连忙抱起小七,躲到阿原身后。

阿原正和萌萌斗嘴,冷不丁又冒出这么一位,心里不由得有些纳闷,今天怎么都冲狐狸使劲啊?忙拦住他道:“大叔,干吗啊?看清楚了,这怎么可能是你的狐狸?”

“老大”眼睛一瞪,叫道:“干什么?想抢是不是?来啊,谁怕谁?!”说着一脚踢散了鱼摊,和阿原扭打在一起。

“真、真他妈的没素质!”风不求气得浑身发抖,“找碴也没有这么找的啊!从风国拽只母猪来都比他强!”

这边萌萌连忙把小小拽到身后,退了开来。周围人一看打起来了,呼啦一下就闪出了一大块空地,让拎着棒子的小乞丐顿时现了形。小乞丐也不犹豫,猛跑两步,抡圆了棒子便向阿原的后脑打去……

“小心!”小石头抢上一步,举臂挡在阿原身前。这一棒打在右臂上,疼得他大叫了一声,但仍然举起左臂,护着阿原。

阿原一看就知道小石头这下伤得不轻,勃然大怒,奋力一脚踹倒那老大,转身向小乞丐扑去。

谁知那小乞丐甚是贼滑,见阿原奔自己来了,立刻撒腿就跑,绕着各个小摊打转,那根棒子倒提在手里,看准机会就是狠狠一下。阿原毕竟没有打架的经验,几圈转下来不但没抓到人,胳膊上还被抽得生疼,一时气得半死,却拿他毫无办法。

风不求一看时机到了,深吸了一口气,几步冲到人群边,飞身一跃,朝小小扑去。可是他双脚刚刚离地,忽然一道黑影夹着风声从背后袭来,一股大力贯在背上,仿佛泰山压顶,“嘭”地一声把他打得像条死鱼一样平拍在地上,饶是他有些内功,也疼得差点背过气去。

风不求半晌才挣扎着爬起来,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乡下汉子,提着一条扁担站在他身后,面色冷峻,身高八尺有余,体魄甚是雄壮。

风不求大喝一声:“汉子,这不关你事,闪开!”

那汉子冷声道:“不关我事?……”

风不求等的就是他说话,两脚一蹬奋力扑了过去,手中的扇子直戳他的咽喉。谁知那汉子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身子一侧扁担一抡,结结实实地拍在他背上,又把他打了个狗啃屎。

接连被打趴下两次,风不求情知碰上了硬手。这汉子气力远在他之上,武技更是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偷袭都没得手,正面对敌更不用想了。

风不求爬将起来,用袖子蒙着脸,几个纵身,飞一般地跑了,连句“你给我等着”之类的场面话都没留一句……

这边阿原还在追着那小乞丐转圈,直气得两眼发昏,压根没注意到那边打了一场。忽然,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却是石头伯。阿原忙喊道:“石头伯,快帮我拦住他!他们几个过来闹事,把摊都踢翻了,还把小石头打了!”

石头伯伟岸的身躯不动如山,他深深地看了那小乞丐一眼,摇了摇头道:“算了,还是个孩子。你走吧……”

小乞丐默默退了两步,转身挤入人群当中。阿原不忿还要去追,却被石头伯一把拉住。阿原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只能咬着牙,眼睁睁地看那少年消失在人群里。

小石头见了父亲,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嘴角一抽,眼圈含泪呜咽道:“爹,摊子被他们踢散了,鱼都脏了……”

“啪!……”

一声脆响,石头伯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小石头脸上。

“不许哭!”

小石头抹了抹眼泪,紧咬着嘴唇,昂头看着父亲冷峻的脸。

萌萌也有点吓傻了,连忙过来把事情的始末讲了一遍。石头伯听完点了点头,用扁担一戳地上的老大道:“滚吧!”

“老大”装死也好半天了,一听让他滚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跑了。

石头伯这才检查了一下小石头的右臂,虽然伤得不轻,好在骨头没断。石头伯沉默了半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道:“做得好。”

小石头抬头仰望着父亲,咬着牙,始终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风不求一口气跑出好几里,这才找了一座破庙坐了下来,大口喘着气。

环顾一下四周,这座破庙应该废弃好久了,四根柱子断了一根,剩下三根也是残破不堪。龛上供的神像早已不见,也不知是什么庙。

风不求狠狠地咬着嘴唇。

自己能从一个低贱的平民混到今天的地步,靠得就是足够小心仔细。比自己强的,从来不惹,没把握的事,从来不做。没想到,刚刚有了点起色,就得意忘形了。

这个苦头吃得好,让自己清醒,自己还是个小人物,还得接着爬,小心翼翼地爬。

吃了苦头,就说明自己不够强,计划不够周详,手段不够毒辣。失败了就要总结,总结这一切,自己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地总结……

“我不会一辈子都这样的!”

“我要爬到那九霄之上,把你们这些贱民统统踩在脚底下!!”

风不求张开双臂,放声地吼着。将沉的夕阳映照着他,在那残破的神案上,留下了一个狰狞的影子……

下一刻,风不求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冠,又是一副儒雅的模样。

10、20、29、32

第十章梦渚

这一夜,冷月清风,斯人独憔悴。小木屋前盘着双腿的阿原,脸色比月色更凄冷几分……

多日来辛苦修炼,昼夜不休却始终一无所得,疲惫和失落逐渐积累发酵,阿原如今勉强打坐一会,腿上的酸痛就让他暴躁不已,恨不得跳起来抡刀乱砍,更别提什么平心静气了。勉强折腾了半个时辰,阿原实在忍耐不住,跳起来大骂了几声,随后又沮丧地横躺在地上。

虽说是良辰美景,可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外面光着膀子吹着凉风,图什么啊?

皓月当空,纯洁的月光透过茫茫水雾,如透明的轻纱笼在头上。花开满树,幽幽碧水泛着粼粼波光,一方孤岛上的小木屋在湖光和雾气的遮掩下,愈发神秘而幽静。

这是上天赐给阿原的宝地,是他的洞府,是他修仙之路的起点。难道说,这里也将成为终点么?他也会和万爷爷一样,消磨了天真与梦想之后,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户,终老于此么?

虽然早知修仙之路如攀云上冰峰,艰险无比,但阿原心中还是一直期盼,甚至坚信一定能在一两年内有所成就。他还要去闯荡江湖,游历天下,创造一个个为后人敬仰的传说。如果这仙法真要练上几十年,等成了胡子拉碴的大叔甚至是白发苍苍的老头,还闯荡什么江湖?就算白日飞升,又有何乐趣可言?

梦想、现实,过往的种种在阿原脑海中一一掠过,最终定格在他与晴儿默默相望的那一幕。回想当初信誓旦旦的约定,忆起两人手掌相触那一刻的奇妙感觉,阿原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他默默地从怀里取出珍藏的锦囊贴在胸口,那淡淡的香气,终于战胜了他心中的苦涩,将他慢慢带入了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原忽然打了一个冷战,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似乎身体察觉到了某种异样,可脑子还是昏沉沉的。阿原带着浓浓的倦意伸了半个懒腰,正准备翻个身接着睡,却陡然瞪圆了双眼,如一尊雕像般僵在那里。

眼前不知何时,竟凭空长出一株小草,就生在湖与岸的交界,一半扎在土里,一半没入水中,通体嫩绿舒卷,有如芭蕉新生的嫩叶。

毫无疑问,这绝不是随波漂来的浮萍,甚至根本不是普通之物,因为它就在阿原眼皮底下急速生长着,仿佛阿原惊疑的目光就是它最好的养料。

转眼间,这株奇草就从一指多长到了膝盖高,缓缓抽出五片青葱一般的嫩叶,尖上的嫩芽也像一个含羞的少女缓缓抬起了头,生成了一颗花蕾。

花蕾缓缓膨胀,一抹嫣红在眼前掠过,忽然“嘭”的一声绽放开来。火红的花丝千丝万缕,如绚丽的夏日烟火,如妖艳的美人之发。

如伞的花冠甫一张开,还没等阿原惊叹它的美丽,五片叶子就迅速发黄脱落,根茎也如晚秋的枯草一般凋零。那绽开的花蕊中,刚刚结出一颗果实,就失去了根茎的支持,随风飘落在水岸之间,如泡沫一般化去。

一切都只在刹那之间,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越过堤防,倾泻而去。春华秋实转瞬之间,阿原慌忙抢上一步,伸手一捞,也只拾到一颗青涩的果实。

圆圆的果实只有指甲大,而阿原的手却颤抖个不停。这梦境一般的奇遇,难道是上天在眷顾一心求道的自己么?这颗奇异的果实,莫非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仙果灵药?阿原没有半点犹豫,仰头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这“仙果”果然不凡,入口即化,那直沁心脾的香甜,让阿原险些跳了起来。可仔细一品味,香甜又迅速褪去,只觉无滋无味。待到仙果化尽,只能回味之时,又似乎百味俱全,淡淡的咸涩苦辣中带着丝丝甘甜。

回味着那奇妙的滋味,阿原眼前忽然一阵恍惚。湖面上的雾气更浓了一些,忽然吹来凉风习习,草木吱吱作响,小木屋前,隐隐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阿原使劲揉了揉眼睛,那影子既没变得清晰,也没有消失不见。似乎是一个人,正闲庭信步一般,一边欣赏着四周的湖光月色,一边缓缓向他走来。

身影走到近前,终于清晰起来。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却又有如婴儿般红润。一身白袍一尘不染,周身笼罩着一片淡淡的雾气,虽然微微佝偻着背,感觉却像山一般沉稳。

老者深深地看了阿原一眼,和蔼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

阿原一愣,今夜一连串的奇遇,让一向富于幻想的他也应接不暇,只是老实答道:“我叫阿原。敢问老先生是?”

“阿原?”老者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感兴趣,低声念了几遍,又微笑看着他,缓缓道:“阿原,我一直在等你……”

阿原浑身一震,全身血液都差点在那一刻凝固,脱口而出道:“难、难道,您就是那位老仙人——?!”

“老仙人?”老者白眉一扬,忽然露出一个孩子般的表情,长袖一挥,一阵飓风平地而起,如风神打开了他的口袋,吹得无数草木土石拔地而起,仿佛大地是一张毯子,而一位神人拉住四角猛地抖了一下。阿原也站立不稳,几乎就要被吹上天去,可风势却陡然一停,天空中草木土石又像雨点一样纷纷落下,落地却是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响声,周围的一切转眼间又恢复成了原貌。

阿原的嘴张得老大,像是要把眼前所见的一切一口吞下。他早就无数次想象过自己遇仙拜师的情景——苍天白云之下,一棵参天古树之旁,须发皆白的老仙人慈祥地笑着,一手拄着青木拐杖,一手扶起跪拜磕头的他,取出怀中九卷遁甲天书相赠……

尽管和想象的不太一样,可如今仙人就在眼前,阿原哪还有半点犹豫,连忙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叫道:“仙人那,我终于找到您了!我总算找到您了!您、您收我为徒吧!我愿意从此抛却凡尘俗事,一心一意跟着您修炼仙法!”

老仙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长袖微微一拂,阿原只觉一阵清风一托,顿时站了起来。只听老仙人问道:“阿原,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学仙法?”

“为什么要学仙法?”阿原一愣,这一幕他不知预演了多少次,本以为无论仙人问什么都能对答如流。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身世,也早就编好了一个听者伤心闻者落泪的动人版本。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万没想到老仙人竟会像晴儿那样的无知女孩一样,问出这么愚蠢的一个问题来。修仙对他来说,是一直以来的梦想,仿佛天经地义一般,比吃饭睡觉还要自然,哪还需要什么理由?

该怎么回答?说自己背负血海深仇要为双亲报仇么?还是说要行善天下造福苍生呢?一个个故事飞速闪过,可关键时刻心情激荡的阿原脑子反不如往日灵光。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老实答道:“弟子想学仙法,是想、飞……”

“飞?……”老仙人目光一闪,似是对这个答案颇为意外,只听阿原接道:“弟子从小就向往仙人能御剑乘风,在天空中飞翔,所以……”

“若只是想飞,又何必要学仙法?这世上能飞起来的办法多的是,最简单的,莫过于做个大风筝背在背上,找个高处一跳,岂不是要容易得多?”老仙人此时的神情,颇像是一位老爷爷在逗弄自己不懂事的小孙子。

阿原老老实实地答道:“那大不一样。风筝我也试过,根本飞不了多高,也飞不出去多远,还差点把骨头摔断。而我学会仙法之后,就能随时随地飞起来,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远就飞多远……”

“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啊……”老仙人轻叹了一声,点头道:“这世上人修仙问道,或为长生,或为法能,或为攀云登霄,或为俯视众生。而你却是为了跳出世间樊笼,挣脱束缚,自由飞翔于天地之间。汝之本心,近乎道矣,难得,难得……”

阿原懵懵懂懂地说了真话,竟得到仙人如此夸奖,心中直如绽开了一朵小花,正想趁热打铁,却听老仙人奇峰突起,问道:“阿原,你多大了?”

这老仙人当真古怪,刚问了一个晴儿式的问题,这下又问出一个和万爷爷一样的问题,阿原心里嘀咕,表面上还是毕恭毕敬地应道:“弟子今年刚满十四。”

老仙人此时的神情也和万爷爷颇为相似,摇了摇头,自失地叹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那、老仙人您收下我了?弟子参拜……”

“阿原,方才那株奇草,你可知它的来历?”

老仙人浑厚悠扬的声音传来,满腔热血正要磕头拜师的阿原一听到“奇草”二字,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下,身子半跪着僵在那,心中打起鼓来。

莫非老仙人是冲那株仙草来的?咳,说不定那还是人家亲手种的!方才一口吃了个痛快,这下可是大事不妙。老仙人若是怪罪起来,别说仙法了,不降下仙罚就不错了。

“弟子愚鲁莽撞,还请老仙人示下。”阿原倒也机灵,立马装傻充愣,而且就势一拜,毕恭毕敬地承认自己“愚鲁莽撞”,算是先打了个底。堂堂一个仙人,总不能和一个鲁莽无知的小子为难吧?

“那是一株传说中的奇草,名曰梦渚。乃天地玄奇所化,无根无源,千年方才孕育一株,花开却不过刹那之间。即便是仙人,也鲜有知晓,凡人更是万世难觅其踪……”

“弟子莽撞,死罪、死罪!”

阿原悲情四溢的表演落在老仙人眼里,却只换来摇头一笑,“即便等待千年,最终晚上片刻,便是无缘。而你吃下梦渚之实,便是你的缘法,我又怎会怪罪于你?……”

老仙人一顿,眼中精光一闪,如浮光掠影一般闪过无数的影像,仿佛瞬间阅尽了万载光阴一般,肃然道:“阿原,你本就与仙道有缘,就算莫大智慧、通天法力,也无法斩断的夙缘。”

老人言语中淡淡的苍凉与萧索之意,阿原全然没听出来,只是一听说与仙家有缘,便一头沉浸在莫名的狂喜中,连珠炮一般地道:“既然弟子与仙道有缘,还请老仙人不嫌弃弟子愚笨,将弟子收入门墙吧!弟子一定潜心修炼,将来光耀宗门……”

老仙人哑然一笑,道:“傻孩子,你既然已经吃下了梦渚之实,还何须学什么仙法,你自行领悟便是了。”

阿原一愣,心中七分疑惑,三分暗喜。听老仙人话里的意思,那个梦渚之实似乎非同凡响,莫非吃了就能自悟仙法,白日飞升?阿原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还是以退为进,“弟子愚昧,还请仙人明示。”

老仙人悠然道:“梦渚之实乃是天地奇物,仙家难求。传说只要吃下它,没有梦的生灵就可以有梦,而有梦的人,就可以梦想成真……”

“梦想成真?那不是说……?”阿原一瞬间几乎有些窒息,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的梦想是什么了。

“阿原,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梦,怎么样?”老仙人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满是皱纹,却又红润晶莹的手。

阿原开怀一笑,连忙上前一步,紧紧握住。

第二十章无为

再次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头仿佛有千斤重,后脑更是像要裂开一样。

阿原捂着脑袋哼哼了半天,这才稍微好了些。视力终于慢慢恢复,原来他身在一间草屋中,躺在一张低矮的草床上。

这间屋子只有丈许长宽,除了一张草床别无它物,似乎是一间卧室。外墙是土坯墙,里墙则是泥巴简单抹的,上面爬满了各种藤蔓和爬墙虎。顶棚干脆就是草棚了,抬头不止能看到一线天,甚至还有几株野草野花生在缝隙之间。

这么一间小草房,可以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相比之下连阿原的小木屋也比它“阔气”许多。但这间小屋收拾得一尘不染,色彩又十分丰富,头上一抹阳光洒照下来,竟生出几分温馨和雅致。

脚步声响起,一位老者端着一碗米粥从外屋走了进来。阿原一见这老者,顿时哎呀一叫怪叫——正是被他侠义心肠救下却无动于衷,转身离去的那位。而他恐怕是一愣神的功夫,被那天杀的小贼从背后袭击,这才晕了过去。

这么说,反倒是这位老者救了自己?阿原一时面红过耳,可怜堂堂大侠居然一不小心中了小贼的暗算,救人反倒被人救,真是丢脸到家了。

“醒了?吃碗粥吧。”老者面无表情地把碗递了过来。阿原羞愧难当,一时竟无言以对,再加上腹中着实饥饿,索性一把接过低头猛喝起来。

老者默默看着他那狼吞虎咽的吃相,叹了口气,喃喃道:“好一个纯良少年,何苦要硬充好汉,当什么大侠?”

阿原一口粥呛在嗓子眼里,差点憋死,忙脸红脖子粗地分辨道:“老、老丈,我只是一不小心,中了那卑鄙小人的暗算。要是正面过招,那贼子十个也不是我的对手!”

老者摇了摇头道:“你是有点底子不假,可半点江湖经验也没有,就连一个毫无武功的风国无赖,也差点要了你的性命,还想装大侠到处强出头?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家去吧,江湖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老者说话老气横秋,半点不留情面,可阿原却无从反驳,满腹的委屈懊恼憋了半晌无处发泄,只能恨恨地道:“等我抓到那个小贼,绝不会轻饶他!定要把他扭送到官府,好好打上八十大板!”

“官府?”老者笑了出来,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一样,“你在云国也走了一段日子了吧,什么时候见过官府了?”

阿原吃了一惊,仔细一想确实如此,他一路走来连个大点的村子都没见过,更别提什么官府衙门了。阿原张大了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问道:“难道说,偌大一个云国,连个官府都没有?”

“为什么要有官府?”老者反问道。

这一下倒把阿原问住了,官府朝廷什么的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东西,它们到底干些什么,有什么用,他还真没想过,也没有什么切身体会。最后还是云集镇上漆得通红的官署大门和威武的官差让他想起了点什么,“没有官府,那有人偷东西、抢东西,甚至杀人放火怎么办?”

老者冷笑一声,悠然道:“云国奉行的乃是上古圣人宣扬的无为之治。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之物,百姓无知而无欲,无求而不争。云国人男耕女织,自给自足,除了田舍衣食再无一物。就像这间茅屋,空空如也,又有什么好偷好抢的?”

“云国没有什么官府朝廷,除了有专职人员给百姓发放一些生活必需品和耕织用具之外,其余一概不管,也没什么赋税徭役。百姓生活虽然清苦,可没有官府欺压,没有战乱人祸。多少年来,不管他国繁盛还是祸乱,云国还是云国,一点都不曾改变。说不定,云国几千年来就从未改变过。倒是自以为繁荣强盛,文明富足的,转眼间烟消云散,国灭族亡……”

老者说着说着,不胜唏嘘,似乎触动了什么心绪。

而阿原则听得目瞪口呆。所谓无为之治,他倒是知之甚详,妹妹师父曾经精讲过,他也在不少书中读过。可是千朝万代以来,文人学者对所谓圣人之言的解读总是不断变化,争论不休。熙熙攘攘几千年,连到底是“无为”还是“无违”都各执一词,更不要说具体而微的治理国家之策了。

阿原一直以为,无为之治只是上古圣人的理想罢了,就算历朝各代的统治者偶有奉行效法的,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或是挂羊头卖狗肉。即便在那本《古今侠客传》里读到了“云行无为之治,民愚而饥”的论述,他也从没想过神州最大的古国,天子之国云国,竟实实在在地奉行无为而治,让百姓过着无知无欲的生活。

由不得阿原不信,他一路所见确实如此。难怪云国人如此怪异,连粒粮食都买不到,更别提什么客栈市集,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人人自给自足,又老死不相往来,也就根本没有钱财的用武之地。没有钱财,甚至连一件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又有什么可偷可抢的?如此说来,官府也确实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可是偌大的云国,真的就是圣人理想中的国度么?低矮破旧的草房,寥寥几亩田地,没有商旅财物,没有山珍海味,更没有声色犬马。人们散居在山野之间,各过各的生活,即便鸡犬相闻也老死不相往来……

本是一样的人,可除了说着同样的语言,一切都与外界格格不入。

无欲无求?年少的阿原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境界。每天只是吃饱饭就完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算不在乎金银财物,可总得有喜爱的东西,想做的事情吧?比如武功仙法,法宝神器,比如御剑飞行……

若是什么都不想要,那还是人么?岂不是成了神仙?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这样的无为之治真的能存在下去么?虽说云国已经延续了几千年,可不知为何,阿原总觉得如此虚幻,仿佛这个云中之国只是一个梦,一个骗局。

“可、可是,就算没有金银财物,要是吃不上饭饿着肚子,快要饿死的时候,也没人去偷去抢么?”不经意间想起那个拦路抢劫的小贼,阿原像是终于找到了这个谎言的漏洞,立刻大声问了出来。

老者悠悠答道:“云国地处神州中心,有神州结界的护佑,千百年来风调雨顺,灾祸不兴。云国地广人稀,人人劳作,又怎么会吃不上饭?吃不上饭的只有外乡人,他们饿急了自然会偷会抢,可对云国人来说一切外物都是多余的,粮食又有什么好稀罕的?抢也就抢了,他们再去种再去采就是了。就算你把粮食都抢光了,他们即使饿死,也不会去求别人。他们可以很安静地坐下来等死,甚至都不会抱怨一句……”

阿原嘴张得老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喉咙里还能挤出两个字,一定是“不信”。

老者笑着摇摇头,道:“你这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吧?不了解他们,可能会觉得他们就像听不懂人话的野人一样。这么多年来东国商人一直想和他们做生意,可没有任何东西能打动云国人,白送给他们都不收。东国人无法理解,往往一队东国商人围住一个云国人,把一件件金银货物扔在他面前,看他捡还是不捡,就像耍猴一样,也难怪他们渐渐开始厌恶外乡人和金钱了。可一旦了解他们,就会发现他们很好相处。你要借宿,直接进屋倒头就睡,要吃的,也直接拿起来就吃,他们毫不介意。但要是说买东西,那就自讨没趣了。”

阿原算是彻底无语了,只是无力地摇了几下头,也不知是表示不信,还是想从这个荒谬的大梦中醒来。

“不信是吧?一开始我也不信。”老者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容,“等你和真正的云国人接触一下,自然就会信了。”

“老丈,您、您不是云国人么?”阿原这才发觉老者刚才话里一直说“他们”、“他们”的。

“我是为了躲避战祸才移居到这里,顶多算半个云国人吧。否则也不会和你说这么多了。”老者淡淡的答道。

阿原只觉脑子昏沉沉的像一团浆糊,胸中塞了无数个问题却不知从何问起,半晌,只是结结巴巴地问道:“老丈、您一个人住在这,不寂寞么?”

“寂寞?”老者淡淡地一笑,“我这把年纪,不过找个地方度完余生罢了,还有什么寂寞不寂寞的。不过这也不是我的家,我只是路过这,随便找了户人家安置一下你而已,一会主人回来,我也就该赶路去了。”

阿原又吃了一惊,刚想说话,外面门声一响,果然有人回来了。老者把空碗放在阿原床头,低声道:“与云国人相处,就把他们当成是你自己好了。无需多想,心无杂念,你就会发现他们其实很好理解。”

说完,老者转身出了小屋,只听他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屋里有一个外乡少年受了点伤,劳烦姑娘照顾一二。”

一阵脚步声远去,阿原一愣神的工夫,这才意识到那位老者已经走了。只是随便找间屋子安置他,只是对此间主人交代了一句话,就此走了。甚至都没给他留下一句告别之言,只是留下了无数谜团……

虽然老者说只是半个云国人,但阿原觉得他已经十足怪异了,几乎到了自己无法理解的程度。那接下来,这位“真正的”云国人呢?

第二十九章万羽

“万羽楼”分号遍布天下,可总店在哪却无人知晓,倒真像一只大鸟散下万千羽毛洒遍神州,本尊却不知所踪。万羽楼的茶点闻名天下,佳肴果品也是一时之珍,可这些都不是它吸引主顾的地方。万羽楼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往往占地千亩,却只有寥寥几座亭台楼阁,空旷得足可以跑马。而每座楼里,又只住一个主人。

这绝不是什么暴发户派头,也不是钱多脑袋烧坏了。万羽楼宣称如此布置只为两字——幽静。而世上人都清楚,这两个字该换作“隐秘”。

每座万羽楼都有若干主楼,那是“主人”居住之所。主人想见谁,自然有一套马车接入楼里。来来去去,无论主客,旁人连一根头发都见不着。

而每座主楼都配有一个“大伙计”,这位伙计不负责端茶倒水,而是手持刀棒,终日在楼下打转,看管进出。进,未经主人允许,苍蝇蚊子也进不得一只;出,不劳主人吩咐,任何消息风声都不得走漏出来。

主楼周围还有四座角楼分立四方,上面也各有伙计巡视。硬弓强弩,一应俱全,一旦有人胆敢靠近半步,立刻就要成为众矢之的。

防卫如此严密,万羽楼虽处闹市之中,却有如世外桃源一般与世隔绝。说得通俗点,只要进了万羽楼,无论在里面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晓。

如此好去处,世人自然趋之若鹜。就算里面那些茶点贵比黄金,也照样天天客满。万羽楼里什么都贵,而最贵的莫过于里面的消息——越有人想保密,就越是有人想知道。

本来以万羽楼实力之雄厚,防卫之严密,就算侠会也未必有法子窥探其秘。可谷月天却偏偏有他独家的门路。

“咚咚咚”,三声冷冰冰的敲门声准时响起,打断了谷月天的思绪。他把灵石往怀里一收,两只大皮靴从案子上拿下来,坐正了身子,沉声道:“进来吧。”

推门而入的这个少年,正是青云城里唯一能探听万羽楼消息的人。

这少年骨瘦如柴,貌不惊人,唯有一双明亮的眸子熠熠生辉,让人一见难忘。他半年前从西边过来,领着个傻子哥哥,住在南巷卤水沟子一带,混迹在众多乞丐流民当中,除了阴沉寡言之外,也没什么出奇之处。可这个少年突然有一天找上他,说有办法探听万羽楼里的风声。谷月天当时大笑了一场,把他当作傻子随口打发了。

要知道青云城的万羽楼虽只有一座主楼,可那大伙计人称“铁手张”,端的是城里一号响亮人物,不知多少贫苦人家倚仗他止住小儿夜啼。一双满是尖刺倒钩的精钢铁手,常人莫说挨上一拳,就是轻轻拍上一下,也要落个皮开肉绽。

谁知铁手张狠,这少年更狠。少年装作一个初来乍到的无知乞儿,冒冒失失地跑到万羽楼大院的墙角睡觉。铁手张半点也不客气,过去赏了他两个大嘴巴,一脚踢过街去。而在周围人眼里,这小乞丐就像是一个白痴发起了牛劲,从此风雨无阻天天都去墙边睡觉。铁手张每次都打得他皮开肉绽,倒地不起。可这白痴乞儿浑劲冲天,竟豁出一条贱命和铁手张耗上了,拿自己的皮肉与铁手天天较量起来。就算被打折一条腿,第二天他也照样爬着报道。

铁手张再狠,总不能当街杀人,也不能在周围百姓的注视下成天殴打一个孩子,一来二去,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反正这院墙与角楼还隔着几十丈远,他一个白痴乞儿又能怎样?

可这乞儿一点也不白痴,反倒天赋异禀——不是命硬抗揍,而是六识敏锐,机灵过人。虽然隔了很远,却总能捕捉到不少风声。

经此一事,谷月天对这少年刮目相看。此子不但心机深沉,而且够狠。对自己都能狠到这种程度,对旁人自是不消说,杀人放火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谷月天从此与他定期相见,二人明码标价,买卖万羽楼漏出的风声,半年多来倒也合作愉快。只是这一次他来找这少年,为的却不是万羽楼中的消息,而是一件让他日思夜想的大事。

谷月天指了指边上的凳子道:“坐吧。”

少年一如既往没有坐下,只是倚靠在墙边,似乎在等什么。

谷月天戴上一副手套,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袋子丢在案子上,道:“老规矩,这东西到了你手,就和我再没半点关系。你若要用,须得避着侠会。”

少年拿起袋子打开闻了一闻,点了点头。

谷月天不由得心中一叹,这袋子里装的是一种罕见的毒药,名叫“血沸”。人一旦服食后,全身血液沸腾如煮,死得苦不堪言。只是很少有人拿它当毒药使,太过稀少不说,此药味道刺鼻,和水后殷红如血,要想毒死人,除非是按住了往嘴里硬灌。那样的话用砒霜岂不便宜省事得多?因此这药多是稀释后用于折磨报复,乃是公门中逼供的秘宝。别看只是一小袋,谷月天着实花了不少心力财力。

这半年多来,谷月天仅凭万羽楼的风声就获利不少,自然也不曾亏待了这少年。只是少年很少收银钱报酬,而是经常索要一些害人的药物。一开始是些迷药麻药,后来便渐渐转为霸道的猛药乃至毒药,而最近的几个月,便定为血沸了。少年自己不说,谷月天也没去追问这些药的去向,反正只要不跟他扯上关系就好。

少年把袋子收进怀里,头也不抬地道:“最近万羽楼很冷清,没什么人。唯一的消息就是三天前有一人只匆匆住了半日,见了一个客人。那客人走时,车上多了一些药味,似是丹药一类……”

“药味?青云国可不是交易药材的好地方……”谷月天沉吟了一下,脑子里想的却全是另一件事。他犹豫片刻,终于从怀里取出一物,道:“你闻闻这个。”

少年接过一看,那是一块手帕。料子是上好的素绢,上面绣着花鸟图案,一看便是富家女子所用。谷月天一个彪形大汉拿出这么一件东西委实有点不伦不类,可少年半句也没有多问,只是低头闻了一闻,道:“淡淡的脂粉味,品质不俗,应该是个不喜欢浓妆的大小姐。但我对胭脂水粉没什么研究。”

“当然不是让你闻胭脂水粉,你对药材那么熟悉,能不能闻出什么?”谷月天不动声色地道。

“药味?”少年又仔细闻了闻,开口道:“嗯,虽然很淡了,但有曼陀罗花的味道。还有一种,嗯……应该是生乌草。”

“当真!”谷月天脸上的喜色一闪而逝,但问出这样一句废话,已经说明他此时心情的激荡。他呼地一声长出了一口气,仰头靠在藤椅上,望着天棚,脸上表情变幻不定。

过了一会,瞥见少年要走,谷月天这才出声道:“血沸,这是最后一次了。”

少年闻言转过头来,冰冷的目光似是询问。

谷月天摇了摇头道:“那东西十分稀少,哪能应有尽有?这些日子我用尽了各种门路,再这么下去就要惹人生疑了。以后你若是还要,只有自己去弄了。”

少年皱了皱眉,沉声问道:“去哪弄?”

谷月天嘿嘿一笑道:“万物皆有价码。你又没有劳什子侠会身份,只要有钱,弄点毒药有什么难的?眼下,我手头就有一笔大买卖,只要你帮我一个忙,真金白银不在话下。就看你敢不敢冒点风险了。”

少年的目光偏了一偏,也不置可否,便转身离去。

陋室之中,又剩下了谷月天一人。良久,他忽然叹了口气,略有些失望地喃喃道:“这小子深藏不露,心机难测,只怕也不好驱使……罢了,倒不如用用那个傻气冲天的小子。”说着,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第三十二章木牌

夕阳西下,车马渐歇,万羽楼的院墙下,饱睡了一整天的阿原终于睁开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真是昏天黑地,躺下的时候天还没亮透,醒来太阳已经下山了。阿原呻吟着长长伸了一个懒腰,坐起身来。可困意刚去,肚子便嘟噜噜一阵乱叫。摸了摸兜里,早已不名一文,可阿原养足了精神,心境也大不相同。什么灵石侠会,都随它去吧,还是古人说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看看天色,差不多正是酉时。阿原想起李牧原之约,倒也心平气和,索性打定主意,云淡风轻地去和李牧原告个别,再飘然而去,干脆游过拢翠湖,去百里湖苏品品人间美酒。

可是当阿原回到侠会时,却再也寻不见李牧原了。一个年轻人坐在他的位置,告之李牧原已于午后辞去了侠会执事,云游四方去了,只留下一封书信和一件东西给阿原。

那是一块檀木雕刻的牌子,正面是一个大大的篆字——“侠”,背面则刻着“溪源阿原”。年轻人还告诉他,十几天前他便已入册,成了侠会的记名侠士,推荐人正是李牧原。

如今他的名下,算上最后那条青鳞鱼,一共是一百五十七个侠米。侠会规定,记名侠士只要攒够三百侠米,再经过最短三个月、最长一年的考核,就可以正式转为铁牌侠士。这对阿原来说,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一下,阿原再也云淡风轻不起来了。没想到飘然而去的竟是李牧原,更没想到自己早已入会,侠米也一个不少。如此说来是谷月天冤枉了李牧原,李牧原并没有欺骗自己做苦力。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不辞而别呢?

阿原打开那封信,读道:“阿原少侠敬启。李某见利忘义,心怀龌龊,蒙君赤诚相待,无地自容。少侠赤子之心,如镜如鉴。余亦曾年少,初入侠会,意气风发,亦曾立志顶天立地,扶危济民。然岁月蹉跎,昔日志向早已消磨殆尽。如今争名徇利,求田问舍,侠心之失久矣。当修心磨砺者,实牧原也。今当远辞,他日若相见于江湖,再谢厚恩。李牧原顿首。”

见字如见人,阿原心中不由得泛起几分酸意。这封信字迹潦草,可见李牧原落笔时心中也是激荡不已。原来李牧原心中有愧,是因他见了青鳞鱼之后,隐瞒了灵石一事。可千金之物,天下不动心者又有几人?就连阿原自己,如今想起一时冲动把灵石送给了不相干的人,也是心痛得想要撞墙……

木牌拿在手里,阿原轻抚着上面的侠字,心中百味杂陈。李牧原说他年少时也像阿原一样,立志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侠,想来不假。其实他只因一念之错,便幡然悔悟,毅然抛却权势地位远行,也不失为磊落的大丈夫。阿原不由得扪心自问,若干年后,自己是否也会像他一样,消磨了单纯和志向之后,迷失了本心,成为被金钱权势拉扯的木偶……

握着木牌呆立了许久,还是肚子咕噜噜的一阵急叫,把原大侠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侠义本心诚可贵,柴米油盐价更高,原大侠如今该担心的,或许不是多年后是否会在金钱权势中腐化,而是下一顿饭该如何解决……

看着手中的木牌,阿原忽然心中一动,如今有了一百多个侠米,还愁没饭吃么?进而又一拍大腿——有侠米在手,何不去换些武功图谱,神兵宝剑来耍耍?

阿原兴冲冲地跑到侠部一问,侠米果然可以兑换现银,只是十二个侠米才换一两银子,未免有点肉疼。等问到武功谱图,兵器宝剑,却惹来一阵哄堂大笑。

也怪阿原不动脑子想想,侠会又不是铁匠铺,寻常刀剑兵器要它作甚?能让众多眼高过顶的侠士们看上的,必然都是有名有号的宝剑,代价最少也是以千计数的。至于武功图谱,更不用说了。九流的江湖大路货,尽可到书店地摊去找。而真正上等武功,哪是区区几个侠米能换到的?别说阿原刚进门的一个木牌,就算是熬了几十年的老铜牌,想换什么神兵宝典,也得倾尽半生积蓄。

不过阿原也没白来,还是那个新上任的侠会执事帮了他一把,说是李牧原走时交待过,可以把侠会里一部名为《内功纲要》的典籍借他研习几日。

阿原接过一本比砖头还厚上几分的大部头,心中不免有些狐疑,毕竟得来太过容易,怕又是《养生健体益智功》那种地摊货。可听了新执事短短几句提点,这才明白这部典籍来头不小。

据说这《内功纲要》乃是源自当初帮方文生老前辈当上侠会领袖的那位无名大侠。方文生一介文弱书生初登高位,威不立赏不信,无名大侠便把修炼的内功简化凝练,独成一部秘笈用以奖赏有功的侠士。原本只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经历数十年的演化之后,无数后来人将心得补以注释,才修订成了一部包罗万象,又厚又重的典籍。

只是后来随着侠会不断壮大,流传太广,这部典籍逐渐人尽皆知,也就不值钱了,外面黑市上花点银子一样能淘到抄本。而侠会内部只要正式侠士都可以随便借阅,不用侠米。但阿原还是木牌,所以算是开了个小小的后门。

这可是堂堂正正的主流内功心法,可以称为经典,对于阿原这样初学乍练的野苗子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阿原一时乐得手舞足蹈,索性痛痛快快地兑了二两银子,决定找个舒适的客栈,闭门好好研习上一阵。

在青云城,有钱就好办事。阿原神采飞扬地撞进一家酒馆,拍桌子要了三荤一素四盘硬菜。吃饱了饭,又找了一家偏僻些的客栈,包了一间客房,让店小二准备一桶热水好好洗了个澡。这一洗又是昏天黑地,几个月积攒下来的老泥一朝搓净,一连换了三桶水,都是漆黑如墨,看得店小二脸色铁青,目瞪口呆。

梳洗完毕,阿原躺在柔软的床褥上,一时幸福得呻吟起来。果然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半个多月的辛苦到头来总算没白费,木牌挂腰间,秘笈床头翻,世间还有更快意的事么?

木牌且不说,人家正宗的武功秘笈和九流的地摊货就是不一样,文字平实而精准,既不艰深也不啰嗦,却包罗万象,暗藏妙味。一段段剥茧抽丝的论述,一句句字字千金的诀窍,还有下面不厌其烦的一条条注释心得,让阿原每每都有醍醐灌顶之感,以往练功中诸多困惑和不解一扫而空。

37、39、44、56

第三十七章仙诀

二人说笑几句,吃了几口菜,阿原又追问道:“谷大哥,你还没说呢,这灵石与望云山庄走丢的女孩又有什么关系?”

谷月天嘿嘿一笑道:“青云国北面是梁渠国,梁渠国西北与云国交界的地域,连绵群山之中,有一座山庄,叫做望云山庄。庄主姓杨,名叫杨怀,此人乃是江湖上的一位不世出的奇人,他年近四十方才出道,却一鸣惊人。当年正是梁渠国最贫弱的时候,云岭的群盗嚣张至极,整个梁渠国西北都成了他们的地盘,搞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那杨怀一出道就是惊人的大手笔,单枪匹马连挑了七座寨子,纠集一帮村夫老农,硬是把那伙盗贼都赶回了老家。短短几年间,他就凭一身功夫打下了莫大基业。可几年后他又忽然急流勇退,在群山中置下一座庄子,从此隐居安心做他的庄主,不再过问江湖之事。”

阿原听得大为赞叹,暗想这位杨庄主果然是一代奇人,不但武艺高强,行侠仗义,而且功成名就便归隐山林,正是他一向仰慕的上古侠士风范。

只听谷月天接着讲道:“此人归隐的原因固然引人猜测,可更让世人不解的是他的武功来源。他前半生籍籍无名,似乎从没在江湖上走动过。无门无派,也没有师父,却突然横空出世,一身浑厚至极的内力,鲜有敌手。这其中的隐秘,着实引人猜测……”

“想必是他无意中得到了什么武功秘籍,一心修炼了几十年,等练成之后出山来这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是绝世高手了!”这种故事阿原熟极而流,想都不想就说了出来。

谷月天打了个哈哈,道:“江湖上也有不少人这么猜测,还有人说他服食了什么千年雪莲,这才神功天成。可我老谷却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杨怀出道以来,就一直不停地暗中收购各种灵石。这些年来东国西陲那些可能蕴含灵石的奇珍异兽,像是青鳞鱼之类,都被炒到了天价,就是拜他所赐。试想,凭他深厚的功力,一般的天然灵石应是鸡肋一般,可他却如此热衷,来者不拒。这其中的蹊跷,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他通晓吸化灵石的法门……”谷月天说着说着,声音便一路走低,直凑到阿原耳边,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仙——家——的法门。”

阿原险些叫出声来,慌忙捂住嘴,压低了声音道:“仙、仙诀?……”

“不错。”谷月天肃然道,“能任意吸化灵石中的灵气,使之完全不冲突,那只要手里有灵石,进境便可一日千里。如此功法,远胜江湖上任何一门内功,就算不是修仙门派的法诀,也相差不远了。”

阿原两眼直冒精光,兴奋得连连搓手,道:“那我要是拜他为师,岂不是就可以学到仙诀,和拜入修仙门派差不多了?”

“收你为徒?怎么可能?!”谷月天失笑道,“别说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就算是真的,他杨怀又怎会承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旦传开了,那还得了?就算他武功天下无敌,也挡不住一窝蜂涌上门来的武林人士。若是连修仙门派都惹来了,那他上天入地也逃不脱。杨怀倒是聪明,他这些年来隐居山庄,闭门谢客,一方首脑想见他一面都难。可他越是这么夹着尾巴,我反倒越是觉得他不简单……这下小兄弟该明白他这个女儿,有多重要了吧?”

“原来如此!”阿原两手一拍,恍然大悟道,“若是谁能找到杨庄主的女儿送回去,说不定杨庄主一高兴,就能把仙法传给他!”

谷月天身子一晃,一口酒全喷了出来。他扶着桌子咳了半天,这才平复呼吸,指着阿原的鼻子叫道:“你个傻小子!咳咳……你傻,杨怀又不傻,女儿离家出走不知所踪,还去侠会悬赏,怕天下人不知道么?不用说什么仙诀,单说他望云山庄的万贯家财,有多少人垂涎欲滴?他杨怀一生树敌无数,又有多少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这下他那羊羔一样的女儿,还有活路么?这其中定有阴谋!我看杨怀这回是麻烦大了。”

阿原面红耳赤,却死心不改,昂首道:“这么说,要是我找到那走丢的女孩,把她送回望云山庄,杨庄主岂不是更要感谢我了?就算不肯收我为徒,指点我几句诀窍总可以吧?”

谷月天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做的好梦!不过话也不错,只要你真有那运道,能在天底下第一个找到他女儿,再一路过关斩将把她送回去,保管你不会白忙一场!听说杨庄主的女儿大概也就十五六岁,和小兄弟年纪正好相仿。我看你也别惦记什么仙诀了,还不如打打这位大小姐的主意,做个上门女婿。都成了一家人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哈哈……”

阿原一直以为那“走丢的女儿”是个幼齿女孩,没想到竟是个比自己还大些的少女,被谷月天一阵嘲笑,又闹了个红脸,只得低头不语。

谷月天笑话够了,又干了一碗酒,笑眯眯地看着阿原,指了指桌上的灵石道:“怎么样小兄弟,现在可后悔把这块灵石给了我了?”

阿原拿起里晶莹剔透的灵石把玩了一下,默默不语。如今知道了它的价值,要说心里一点不后悔那是自欺欺人了。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悔字又怎能轻易说出口?

谷月天见了阿原的表情,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快收着吧,这本来就是你的。老谷再给你上一课,凡事切莫充什么英雄好汉。该拿的好处,说什么也不能让给别人。就算是亲爹老子也不行!”

阿原虽然听着别扭,可千金不易的灵石失而复得,实在无颜反驳,连忙低着头把灵石揣进怀里,脸却不争气地红了起来,活像做贼一样。

而谷月天阴阳怪调的粗犷嗓音又在耳边响起:“小兄弟若真救了那杨家大小姐,等上门提亲的时候,不妨就拿这块灵石当彩礼。你老丈人好这口,说不定一高兴就答应了。那我老谷也算成就一段姻缘,哈哈,哈哈……”

第三十九章萦香

这一盯就是小半个时辰,茶都喝了两壶,少女始终没什么异样,反倒是察觉一个穷酸小子反扭着身子不停偷偷地瞄着自己,饶是少女性情开朗,也不禁心生厌恶,轻声道:“风大哥,那边的人好讨厌,咱们走吧。”

男子闻言回头一看,阿原赶忙转过身来低头喝茶,也没看到他的长相。只听他闷哼了一声,便付了茶钱,与那少女并肩下楼去了。

“走,咱们快跟上。”谷月天一拍桌子,和阿原二人赶忙下了楼,可一出门却傻眼了,外面人山人海,转眼间二人已不见踪影。

“你西我东,分头追!”谷月天二话不说,直接挤进了人群。阿原一想到那梨涡含笑的甜美少女落入无耻淫贼之手,侠义之心如熊熊烈火,只当是上刀山下火海,奋力排开人群挤了进去。

本来那少女衣饰华贵,气质不凡,应该并不难找,可庙会上人实在太多,阿原推搡着挤了一阵就头昏脑胀,完全失了方向。正懊恼着,忽听人群中隐约传来一声怒喝:“臭要饭的,你乱撞个什么?作死么?”听声音正是那淫贼的。

阿原大喜,连忙循声一望,果然远远瞥见了二人的身影。旁边还有一个瘦弱的小乞丐,也不知是人潮拥挤中撞了那少女还是淫贼,正被淫贼喝骂着。少女扯了扯淫贼的衣袖,拉着他又走远了。

这下阿原哪还能放过,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只见那二人挤出人群,上了官道,在一排车马前停下了脚步,那淫贼道:“王姑娘,时候不早了,在下这就租辆马车,送你回客栈歇息吧。”

阿原在后面连忙停下脚步,躲了起来,心想:“这淫贼好不要脸,定是算好了迷药就要发作,假意装个彬彬君子送她回客栈,到时候女孩一睡,就要大大糟糕。”

却听那少女道:“多谢风大哥,可我还一点也不困啊。对了,那‘萦香丸’还有么?我又有些嘴馋,好想吃一颗。”

“呦,这可不巧了。你昨天吃的已经是最后一颗了。待改日我多配一些给你。”

少女似乎有些为难,吞吞吐吐地道:“可、可是,我现在特别想吃……”少女两靥红润,浅笑憨语,倒有几分撒娇的样子。

“这……萦香丸虽然配制不难,可需要一种现采的香草。这样吧,我连夜去城外采,姑娘回客栈歇息一晚,我明早登门奉上,可好?”

少女抿了抿朱唇,似是终究难以割舍,一把抓住淫贼的衣袖,左右摇晃道:“我今晚就想吃,风大哥,我和你一起去采那香草,好不好?”

“这、这不大好吧。夜深苦寒,城郊野外的……不妥不妥。”话虽没有明言,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孤男寡女,深更半夜跑到荒郊野外去,自是大为不妥。

少女的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扭扭捏捏地晃了两下身子,环佩叮当作响。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贝齿轻咬,含羞道:“风大哥,你不是说,我们江湖儿女,当率性而为,不必拘泥于什么、什么……”说到这,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连忙含羞低下了头。

淫贼听了这话,倒是苦笑一声,道:“罢了,便由你吧。王姑娘如此大气,倒显得在下婆妈了。咱们这就租辆马车出城去吧,尽早去尽早回来。”

少女欢呼雀跃,淫贼却是苦笑摇头,二人唤来一辆马车,上车沿着官道直向城外而去。只苦了藏在后面的阿原,听得好生气闷。这哪像是淫贼在诱拐良家小姐?这良家小姐分明比淫贼还要主动啊!淫贼反倒像个守礼君子,这是个什么世道?!

眼看车马远去,阿原反倒有些犹豫要不要管这档子事。可转念一想,又惊出一身冷汗:“这、这淫贼定是在那姑娘茶水里放了春药!”

其实他小小年纪,并不知道春药究竟为何物,但故事看得多了,可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如今学以致用,竟一下就明白了关键——“那姑娘现在定是神志不清,这才行为怪异!”

想到这,阿原腿一抬飞一般追了上去。好在闹市之中,车马驶得不快,阿原拼了老命总算追上了那辆马车,这才放慢速度,远远跟在后面。

可转眼间出了城区,马车越驶越快,阿原便渐渐跟不上了。夜色昏暗,道路狭窄,阿原也不好撒开大步玩命猛追,只能眼睁睁看着车马越行越远。好在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地上车辙清晰可见,阿原总不至于丢了目标。

灯火和喧嚣声渐渐远去,寂静的夜路,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嘁喳作响。阿原没带火把,只能凭借朦胧的月光辨认着地上的车辙,在泥泞的小路上一步步前行。

周围已是彻底的荒郊野外,不见一点人烟灯火。阿原虽是前来行侠捉贼,却不免也有些茫然。追了一会,路上远远驶回一辆马车,正是两人所乘的那辆。阿原这才精神一振,知道自己没有追错方向,二人想必就在前方不远处。

如今孤男寡女,少女又吃了迷药,只怕已是羊入虎口,危在旦夕。阿原意气一生,胆气也壮起来,一咬牙发足狂追。不多时,车辙终于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两排脚印,沿着山坡一直向上。阿原心知二人已经离得不远,远远瞧见山上有一丝火光,便毫不迟疑循光追去。

上了山坡,果然远远望见二人的身影。只见那淫贼举着火把,正装模作样地在灌木丛中寻找什么。而少女扶着一棵树喘息不已,似乎有些不舒服。

阿原蹑手蹑脚地慢慢靠近,二人的声音渐渐可闻,只听淫贼关切地问道:“王姑娘,你到底怎么了?”

少女的喘息颇为沉重,带着几分哭腔道:“我、我好难受……”

“唉……早就跟你说了,刚下了雨,野外寒气颇重。你衣衫单薄,又怎么受得了。”

“不、不是……”女孩摇了摇头,“我最近、经常这样。只要一吃萦香丸,就能好转。风大哥,香草还没找到么?大不了不要了,快、快配一点给我吃吧。”

淫贼为难地左右看看,道:“可这荒郊野外的,又无器皿,怎么配药啊?”

“风大哥,不、不管了!”少女忽然一把扯住那淫贼的袍袖,像个快要饿死的乞丐,哀求道:“求求你了,哪怕是点渣子粉末,或是原料也好,给我吃点,我要难受死了……”

淫贼顺势一带,把少女搂在了怀里。少女身子一颤,似是抗拒,又似乎无力挣扎,软绵绵地倚靠在他身上。只见少女浑身发抖,双手不停地在身上又抓又挠,也不知是发冷发热,还是浑身发痒。

忽然间,少女“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挣脱开来,连退几步,颤声道:“风大哥,你、你干什么……”

淫贼哈哈一笑,笑声中透着说不出的得意,隐然也带了几分淫邪的味道,“妹子,怕什么?过来,让风大哥好好瞧瞧……”

“别、别!不、不要……”少女吃惊不小,连连后退,可身子却像化了的软糖一样,半分力气也提不起来,向后一仰便倒了下去。

淫贼上前一步,一把揽住了少女纤细的腰肢,俯身在她脸颊上轻吻了一下,笑道:“妹子这般难受,哥哥实在心疼。咱们不妨找点事做,也好分散一下精力……”

“风大哥,你、你……不,不要这样……”少女面色惊惶,眼角含泪,虽然拼命挣扎,可手足无力,看起来只是轻柔地扭动身子,反而越发妩媚动人。

淫贼恬不知耻地把脸凑到少女香颈旁嗅了一下,轻声道:“妹子不也说,我们江湖儿女,当率性而为的么?这良辰美景,不如先快活快活,我便赏你一颗萦香丸吃,哈哈、哈哈……”说着,伸手便向少女腰间探去。

“不要啊——”少女悲切惊惶的叫声,回响在山野之间。

第四十四章香袭

漫漫长夜,阿原浑身一抖,忽然没由来地惊醒。他起身一看,车厢空空,少女还是没回来。

这下阿原变了脸色,他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少女现在还没回来,定是出事了。

“王姑娘,你在哪?王姑娘——”

阿原放声高喊,可除了惊起几只鸟雀,扑腾着翅膀呜呀乱叫几声,丛林深处再没半点声响。他连忙拿起弓箭匕首,点燃一支火把,寻着少女离去的方向,一步步走进丛林之中。

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一棵棵大树都有几人粗,密密麻麻的像是一堵堵墙,地上树根盘结,堆满了枯枝落叶。阿原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也便停止了呼喊,只是俯首倾听。

寂静的密林中,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阿原走了一会,便已完全不辨方向,心中正焦急得火烧火燎,突然间,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传来,似是人声。

阿原连忙循声而去,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一会似是呻吟,一会又像是在哀嚎。声音甚是含糊,可隐约是个女子。

“王姑娘,是你么?你怎么了?”阿原大声叫喊,连忙高举火把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赶到近前阿原举火一看,正是那少女。只见她被牢牢地捆束在一棵树上,浑身发抖,拼命挣扎,正不住地哀号呻吟。

“王姑娘别怕,我来救你!”阿原连忙跑过去,发现捆着少女的竟是她的衣带,已经被扯得变了形,解也解不开。阿原一挥匕首割开衣带,一把将少女抱在怀里,心中暗惊:“这林子里还有人!竟把王姑娘绑在树上如此折磨,难道又是那个淫贼?”

阿原连忙把火把往地上一扔,用脚踩熄了。同时抱着少女伏下身子,生怕黑暗中忽然射出一支冷箭。

少女此时衣带已去,又挣扎半天,衣衫早已敞开,里面只有一件小衣。阿原抱着她向下一伏,手正抚在她又滑又软的腰肢上,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乱作一团。阿原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连忙把手缩了回来,可没想到少女雪白的玉臂一勾,反倒紧紧抱住了他。

少女的身子热得像火炉一样,呼吸急促,连呼出的气息也是炽热的。她眉头紧蹙,双眼迷离,浑身颤抖个不停,死命地抱着阿原,像是恨不得把每块肌肤都贴在他身上。阿原哪经历过这个,心惊胆战地颤声道:“王、王姑娘,你怎么了?”

“求求你,给我……求求你,给我……”少女反反复复的,只是这一句话。

“给、给你什么啊?……”阿原都快哭出来了,这会哪怕少女要他的命,只怕也给了。

少女的身子像蛇一样扭动着,不停地在阿原身子上蹭来蹭去,当脸颊蹭过阿原的胸口,她忽然尖叫一声,猛地收回双手向他胸口抓来。阿原下意识地一躲,两人一个翻滚,少女像只疯虎一样,把他一下子扑在地上,伸手掏向他的胸口。

阿原还以为少女中邪疯了,要挖他的心吃,吓得妈呀一声惨叫。而少女奋力一抓,从他颈间扯下一样东西,只听一声裂锦,一颗小丸子和一张纸片同时掉落在地上。

少女见了那小丸,一声欢呼,像是饿死鬼见了点心一样一把抓起,也不顾上面还有泥土就囫囵吞进嘴里。

那一刹那,时间仿佛骤然停住。少女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原本躁动的身躯陡然凝固成了一尊雕像。随即脸上露出陶醉之极的神情,像是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人喝了一口冰镇的葡萄美酒一样,整个身子都舒缓下来。可只是片刻功夫,痛苦的神色便又浮现在脸上。

少女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按在腹间,一滴滴晶莹的汗珠在额头凝现,似是剧痛难忍。紧接着,她两手交错一合,向下一按,双腿盘起,竟像是练起内功来。

少女雪白的肌肤泛着皎洁的月色,晶莹如玉,此时盘腿一坐,浑如一尊玉像。虽然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下,她的坐姿依然端庄优雅,无可挑剔,和阿原掰断了腿的痛苦坐姿全然不同。可问题是,她正坐在一个大活人身上……

倒霉的原大侠,竟糊里糊涂地就成了仙女坐下的莲台,这滋味,可当真“销魂”。

少女虽然纤细,可总有七八十斤,压在身上哪会好受。何况最要命的是,这个造型实在太不伦不类了……

阿原有心想把仙女弄下来再说,可少女方才一番疯魔举动,已经把他吓破了胆,这会好不容易风平浪静,哪敢再平添波澜?别说只是坐在他身上,就算骑在头上,也只能生受了。

与阿原缓呼渐吸式的运功采气之法截然不同,少女并未呼吸吐纳,只是反复变换着几个手势。可随着手势的变换,脸色却越发痛苦,又开始呻吟起来。

声声娇柔的呻吟声入耳,阿原脑子里更是乱成了一团浆糊,他见少女的势头不对,只得双手一抱把坐得像尊雕像的少女放下来,随即呆了片刻,竟鬼使神差地模仿起书中“运功疗伤”的姿势坐在少女背后,暗运内息,两臂向前平伸。

这一系列动作都是一瞬间的事,直到阿原的手掌抚上少女柔滑的脊背,他这才开始拼命思考一个问题:“运功疗伤,到底要怎么做啊?……”

拍脑袋一想,这个姿势理应是输送内力。阿原灵光一闪,连忙将双手拇指抵在她背部大杼穴上,深吸一口气,运足真气顺着手太阴肺经灌入两臂,直冲向少商穴。

几经尝试,顺着打通的手太阴肺经,两缕真气终于艰难送进了少女的经脉。那一瞬间,阿原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引火烧身。就像两滴水掉进油锅里,少女经脉中炽烈的真气如沸腾的水汽,瞬间从少商穴倒冲回来,阿原的真气与之一触即溃,一溃千里,那油浇火燎的滋味,一下子从拇指传到丹田,疼得阿原大叫一声,满地打滚。

那一缕炽烈的真气在丹田一阵翻滚,又从丹田涌向各道经脉,如狂风暴雨一般肆虐。虽然后继无援,很快便平息下来,但这几息之间的痛苦,已经让阿原面无人色。

再一看那少女,一点也不比阿原好过。那炽烈躁动的真气,几乎看都看得到了——少女雪白的肌肤如变幻的琉璃灯一样,一会像初升的骄阳一样火红,一会又如月光一般皎白,像是一会上了火堆,一会又掉进了冰窖。

情况虽然危急,可阿原再也不敢“运功疗伤”了。他刚才那一搅,非但没半点成效,反倒更糟的样子。而且少女也不是身受重伤气息濒危,反倒真气炽烈磅礴,横冲直撞。真要帮忙,应该是助她稳住经脉,理顺真气。可阿原又怎么会?再说就凭他那点真气,无异于螳臂当车,这外表纤纤弱弱的少女体内肆虐的炽烈真气实比他这大侠强了不知多少倍。

阿原此时已无暇感慨这少女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这种事,他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个念头,最后只剩下八个字,“走火入魔”,“真气相冲”。

“笑痴”书中曾说过,异种真气一旦相冲便势如水火,除非一方覆灭决不罢休,可谓九死一生。剩下那“一生”,能有半条命就不错了。刚才真气倒冲那一下,阿原深有体会。而从少女一系列怪异的表现来看,走火入魔也是大有可能,或许正是走火入魔才导致真气相冲。总之阿原觉得找到了缘由,赶紧对症下药——上前猛摇。

“王姑娘、王姑娘,快醒醒!这样下去可不成!”

他这一摇,原本冷热交替的平衡顿时被打破。少女的呻吟声戛然而止,连呼吸都一下子停住,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阿原连忙凑到她面前,叫道:“王姑娘,你怎么样?好点没有?……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你、你说话啊!……”

少女迷离无助的眸子凝望着阿原,贝齿轻咬,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檀口微启,似是要说什么。阿原赶紧把头凑过去,忽然间只觉一阵醉人的香气袭来,一抹嫣红,将他所有的废话统统封了回去。

冰凉而又火热,如柔滑香甜的软玉,伴随舌尖这种奇妙触觉涌来的,不是天堂般美妙的滋味,而是地狱的味道。那是沸腾的火焰,像是滚烫的沸油灌进嗓子里,阿原来不及叫喊,甚至来不及挣扎一下,就被那痛彻心扉的痛苦洗刷掉了一切知觉……

第五十六章骸骨

滴滴水声,在鬼门关前绕过一圈又一圈,阿原终于又活了过来。

牢狱中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人影、灯火皆已不见,留给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陈管家那阴损狠毒的一脚,踢得阿原刚刚愈合的肋骨生生错开,足可以把人活活疼死。

生死一线之际,少不经事的阿原竟出乎意料地坚强。他死命咬着袖子,硬生生把错位的肋骨扶正。那种非人的剧痛,哪怕十分之一,也足以让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嚎啕大哭,可阿原却没掉下一滴眼泪。或许,身体早已超越了承受的极限,反而不知该如何表达了。

连胡思乱想的力气都没有,阿原本能地不停抽动身子缓解剧痛,一边全力调动沌气,牵动元气自我疗伤,一边缓缓运转真气,周身游走。虽然他不懂真正的运功疗伤法门,但培元之后元气增强,生机本源也随之强化。真气流动本身也有些许恢复生机之能,虽然见效甚微,终究还是把阿原一点点从鬼门关带了回来。

幽幽青灯,声声滴水,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缓缓放松了身体。伤虽好得有限,但他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又饥又渴,实在撑不下去了。

几天几夜粒米未进,饥饿感倒是小事,跟剧痛一比根本不值一提。可伤重的身子几乎虚脱,若不是有真气撑着,早就不行了。必须找点吃的,起码、起码找点水喝……

身下是灰白的岩石,虽不时有水滴滴下,湿漉漉的一片,可也没有多少存水。唯一可以喝的,是水滴石穿而成的一个个小水坑。这些天来,阿原赖以为生,可铁栏附近的水坑,已经喝干了。

外面一盏昏暗的小灯,只能勉强照亮铁栏附近。石牢的大半部分都被黑暗所笼罩,根本看不到尽头。也许黑暗之中,还有数不清的水坑……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阿原,他仰面躺在地上,用两臂撑着身子,缓缓挪动。每摸到一个水坑,就抓一把水珠,送到嘴里吮吸。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没入黑暗之中。

一滴滴水润进喉咙,让阿原恢复了几分生气,可消耗的体力又让他吃不消。这地牢似乎是个天然溶洞,弯弯曲曲只怕有几十丈深。阿原爬了小半个时辰,还是摸不着边。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深入的时候,他探出的手,突然摸到一件纸一样的东西。

阿原惊得一缩手,随即反应过来,又赶紧一抓。这次抓到的是一件触感坚硬之物,阿原用力一抽,顿时听到哗啦一声,像是倒了一个架子。他把手里的东西拿到眼前,瞪大了眼睛仔细一看……

黑暗之中,忽然亮起一丝幽光,照亮了阿原举在眼前的东西,赫然竟是一根大腿骨!

饶是阿原年少胆壮,也吓得妈呀一声,一把扔了出去。腿骨咚地一声撞在岩壁上,应声而折,一点幽幽磷火漂浮在空中,仿佛不散的冤魂。

“前、前辈恕罪!晚辈被困于此,无意中冒犯了前辈,无知莫怪,无知莫怪……”阿原反应倒是极快,立刻想到这定是多年前一位枉死狱中的前辈留下的骸骨。

冥冥之中,似乎又有转机,阿原心中一动,告罪几声,壮起胆气忍着痛转过身子,借着幽幽磷火看去。

一地散落的骨骸,几块残缺的破布,还有一些纸张、金属器皿摆成一圈,就是这位前辈留下来的一切。阿原不由得心中一酸,他也会像这可怜人一样死在这,无声无息地化作一堆枯骨么?

“不!不会!”阿原不惜用嘶哑的嗓子,费力地喊了出来。他要给自己打气,绝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定要活着走出去!

阿原双手撑地,勉强算是鞠了个躬,告了个罪,便伸手颤颤巍巍地在骨骸中搜索起来。

骸骨周围保存下来的东西还真不少,大多是金属的,有光滑的容器,也有尖锐的工具一类,甚至还有一只精钢的拳套,足可以套在小臂上。这些东西对一个困死在牢狱中的囚徒来说,未免有些诡异。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小瓷瓶,和一本薄薄的小册。本来在这潮湿的岩洞中,纸张很难保存,可这本小册用油布包裹,又用牛皮纸做的封皮,这才安然保存下来。

绝境之中,任何发现都是救命的稻草,阿原黑暗中看不清楚,但一件也不肯放过,连忙脱下衣服,想统统包走。可刚一扯开衣襟,一件东西叮咚滚落在地,阿原拾起来一摸,才发现竟是那块灵石。

这灵石与阿原也真是有缘,取于鱼腹之中,失而复得,又随他辗转百里,直至陷入地牢中也没被人搜去。可惜千金之物,如今一样不能顶口饭吃,阿原稍微一愣,用衣服把灵石和骨骸附近保存完好的物什统统包起来,又一点一点挪了回去。

堪堪挪回铁栏边,灯光虽微弱,可总算能勉强看清都是些什么东西了。阿原气喘吁吁地靠在铁栏上,迫不及待地一个个检查起来。

如今他最想要的,自然是食物。虽然从一位“老狱友”不知多少年前的骸骨中寻找食材未免有点滑稽,可阿原只有这么一根救命稻草,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首当其冲的是几个瓷瓶,阿原一一打开凑到鼻子底下嗅过,发现全是药物。其中有一种白色药末阿原还识得,是赫赫有名的南疆治伤秘药。记得有一次万大叔独自上山遭遇狼群,救回来时已经浑身是血,几如死人。万爷爷当时从箱底翻出一个小瓷瓶,装的正是这种药,一半口服一半外敷,不到一个月万大叔就又生龙活虎了。

阿原连忙将药末倒在手心里,一点一点揉在胸腹伤痛处。这秘药果然神奇,片刻功夫药效已经显现,疼痛大减。阿原大喜过望,连忙又涂抹好颈部伤口,再把剩余的药末和着口水一起吞下。

也不知是药效神奇,还是心理作用,抑或一点粉末下肚稍微填了一下肚子,阿原只觉精神大振,思维也跟着活跃起来——既然此人身上还带着伤药,那就不是普通的囚犯,说不定真有吃的,也未可知。

剩下的就是几件金属器皿,敞口的自然不会剩下什么,看来看去,唯有三个像竹筒一样密封的金属罐看起来颇为怪异,尚存一丝希望。

阿原拿起来上下研究了半天,发现这罐子是上下两半用螺旋扣紧的,连接处只有一道细缝,还用蜡封得严严实实,可见其中一定保存着什么。阿原连忙搓开蜡封,一圈又一圈地拧开盖子,借着昏暗的灯光定睛一瞧。

难以置信,这圆筒里,竟密密实实地塞满了芝麻!

即便不知过了多少年,在这密封的罐子里,芝麻依然没有发霉,反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阿原愣了片刻,随即一声欢呼,举起圆筒一仰头,像个馋疯了酒的醉汉一样。芝麻哗啦啦倒进嘴里,塞得都要喷出来了,阿原连忙用手捂着嘴,小心翼翼地缓缓咀嚼。芝麻糊咽下肚那充实美妙的滋味,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

芝麻粒小而精,一般来说这么一筒足够吃上好几顿了。可阿原直如饿死鬼投胎,三口两口就吃了个精光,直噎了个脸红脖子粗,又连忙四处找水。

吃饱喝足之后的阿原,与之前判若两人,连伤痛也似乎一下子好了大半。常说天无绝人之路,这不正是最好的例证么?剩下两筒芝麻,省点吃支撑个几天不成问题,足够养好伤想好对策了。

阿原意犹未尽地倒了倒空空如也的罐子,心中不免疑惑渐深。一个身陷牢狱的囚徒,怎么会有这些东西?饮食衣药一样不缺,他又是怎么死的?阿原越想越是蹊跷,随手拿起骸骨中拾到的那本小册,眯着眼睛翻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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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溯游

银月高挂,溪水潺潺,一个赤膊赤脚的少年迈着矫健的步子,在夜色下沿着一条小溪溯游而上,像是赶着去和心上人相会。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古诗唱得好,可阿原心中在水一方的“伊人”,并不是位窈窕淑女,而是一群又肥又大的青鳞鱼。

自从上次意外捕到青鳞鱼,凭借灵石之力一举贯通三脉之后,阿原便日思夜想,做梦也想捉一条比人还大的青鳞鱼,挖一块脸盆大的灵石出来,别说小周天,说不定连任督二脉都可以打通了。

可青鳞鱼毕竟不是凡品,甚至世人多以为是拢翠湖独有,想在荒山野涧接连撞上哪有那么容易?数日下来,阿原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过捕到鲜鱼数尾,仅够果腹,至于青鳞鱼,就再也没见过一块鳞片。

阿原穷思苦想,在观察了诸多河川山涧的走向之后,终于生出一个猜测——所有的青鳞鱼也许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只是随着纵横交错的水流才混入其它水系。而东国西陲之水最终大都汇进湖苏国附近的湖群,青鳞鱼也因此才会现身拢翠湖。

如此说来,只要找到这个源头,青鳞鱼要多少就有多少!

不知这个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非但离奇,也完全没有任何证据。但阿原执念一生,立刻就认准了这个理,从此沿着一条条溪流河道溯游而上,势必要寻到那“青鳞鱼之乡”。

这一日傍晚前,阿原登高远眺,隐约望见前方波光粼粼,似乎有一个大湖,这下更是兴高采烈,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就连夜赶路。可望山走死马,一路寻来也不知是失了方向还是判断有误,始终不见那座神秘大湖的踪影。

阿原脚下飞快,心中却是焦躁起来。这些天来他痴迷于寻找青鳞鱼,连打坐练功都扔下了,饭也有一顿没一顿的。此刻肚子里打起鼓来,当真是又累又饿,又焦又躁。可就在这时,一阵暖风忽然从上游吹来,湿湿甜甜的风中,隐隐带着一丝肉香。

闻见这丝香气,阿原空洞许久的肠胃立刻咕噜噜狂叫了起来。阿原瞪眼向上游一望,只见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将小溪尽头隐没在林中,似乎寻觅已久的大湖也不远了。

双喜临门,阿原顿时精神一振,嗅着风中的香气,纵身向小溪上游寻去。

丛林深处,溪流尽头,宛如梦幻般现出一弯波光粼粼的小潭。水雾蒸腾,似乎内有地火温泉。而香味的来源,则是岸边一小堆已经燃尽的篝火。在残余炭灰的烘烤下,一条小鱼外焦里嫩,香气扑鼻,像是特地为他准备的一样。

早已饿得两眼冒光的阿原来不及多想,冲过去两口将小鱼吞进肚里,连串鱼的树枝都咬成了几截差点吃下去。可惜这条鱼实在太小,仅仅是勾起了他的食欲,却远没有填饱肚子。

阿原虎目放光,四下一扫,顿时发现地上还有一副包裹,那铺开的一角上,放着两个雪白的大馒头!

这么多天了,终于见到真正的粮食了!阿原大叫一声扑将过去,一手一个抓起来一顿猛啃,转眼间就连渣都舔得干干净净。这下肚子虽然饱了,可嗓子却噎得透不过气来。

越想把馒头咽下去,就噎得越厉害,阿原直涨得脸红脖子粗,慌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潭水边,正想一头扎进水里喝个痛快,忽然听得阵阵水声,只见白茫茫的水雾中,一个白皙的身影掀着水花,缓缓向他走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定格……

静止在阿原视线中的,是一具洁白如玉的胴体,在朦胧的水雾之中,如一座雕像般呆呆立住。

浅浅的微笑凝滞在略显稚嫩的脸庞上,挂满雾珠的眼帘一眨一眨,一双水亮的眸子如繁星般闪烁。如瀑的长发垂至胸前,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如珍珠落盘一般滴在水中,成为此时唯一的声响。

四目相对,二人齐刷刷眨了几下眼睛,终于,一声尖叫划破了凝止的夜空……

阵阵水花扑面打来,阿原这才回过神来,想大声解释一下,却全被馒头堵在了嗓子眼里,只发出野兽一般呜呜呀呀的低吼……

阿原双手乱摆,抢上前去想喝口水再作解释,可这一扑又吓坏了水中的少女,掀起阵阵水花把他打得落汤鸡一般。

好不容易等阿原喘顺了气,少女早已游回水中央,整个身子都沉在水里,只露出一张泛着嫣红的圆脸,伸出半只雪白的手臂指着他喝问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阿原连忙大声辩解道:“我、我不是歹人,是路经此地的侠客。我几天没吃饭了,一时饿极了才吃了你的东西,眼下我虽然没钱,但只要,只要……”

眼看水中的少女双手挡在胸前,满脸羞怒,又带着几分怯意望着他,阿原隐隐发觉,自己的辩解似乎错了方向……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初出江湖的侠少,碰上刚刚出浴的仙女,应该是个很经典的桥段才是……

“你、你闭嘴!我问你,刚才你看、看见什么没有?!……”

少女却没有半点仙女的温柔,厉声打断了阿原。其实以她的性子,若不是身无寸缕,完全慌了手脚,早就扑上去砍人了。此刻她心中乱跳,只盼这天杀的小贼在弥漫的水雾之中什么也没看见。起码,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

可惜阿原脑子里这会儿正乱糟糟地检索书中的桥段,哪能领会少女细微的心思?只是茫然答道:“我、我就看见一条小鱼,还有,两个又白又大的馒头……”

时间,再一次静止在那里……

水中的少女有如被天雷劈中,身子一晃,呆呆地低头看了看藏在双臂之下的两团软玉,顷刻间,小脸像烧红了的炭一样涨得通红——“淫贼!我和你拼了!”

阿原脑子里虽然一团糟,可身子的反应却快得多,眼看少女掀起浪花带着杀人的气势冲过来,竟不假思索地转身拔腿就跑。瞧那身法,比起从前“捉贼”时还要快上几分。

“仙女姐姐,我知错了!我不该吃你的馒头啊……”

阿原抱头鼠窜,一边跑一边嘴里乱喊着,结果只听背后的呼声、风声,又尖厉了几分。

第八十六章伊人

阿原慌不择路,沿着小潭岸边跑出一里多远,眼前忽然一亮,一片水光宽逾百丈,竟是一座寒气凛冽的大潭。

眼前无路可走,再回头一看,只见一道红影飞速追来,正是方才水中“仙女”。她此刻只是草草披着一件红色短袄,与那杀气腾腾的小脸一般颜色,手里抓着一柄亮晶晶的匕首,可谓来势汹汹,煞气腾腾。可阴差阳错,阿原的目光却不尴不尬地落在她雪白的大腿上。

少女望见阿原的目光,这才想起盛怒之下只穿了一件小衣就追了过来,顿时身形一滞,差点一跤摔倒在地。她使劲拽了拽衣襟下摆,又羞又气,一时怒火攻心,将银牙一咬一挥手中的匕首,一副同归于尽的气势向阿原扑来。

阿原空有一身内力,却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半点生不出抵御之心,眼看走投无路,只能两眼一闭,一头扎进深深的潭水中。

一个猛子扎下去,只觉潭水奇寒,如霜刃刺骨,阿原连忙钻出水面,却已冻得瑟瑟发抖,连抽了几口凉气。好在少女没有追下水,正站在潭边双拳紧握,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阿原早已吓破了胆,生怕她再追下来,忙咬着牙关颤声道:“仙、仙女姐姐,咱们有话好说。这水凉得很,你穿得那么少,千万别下来了……”

他不说还好,一句“穿得那么少”,少女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气得抓狂,噗通一声也跳进水里。瞧那水性,竟比阿原还强上几分。

阿原叫了一声娘,忙使出吃奶的力气向潭水中央游去。可才游了几下,忽然觉得水下有暗流涌动,差点把他掀了个跟头。一道巨大的黑影从水下急速掠过,如张开了一张黑网。

阿原心中倏然一惊,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听见身后的少女发出一声惊惶的尖叫。

阿原回头一望,只见乌黑的水面一阵翻滚,摇碎无数水中残月。一个巨大的怪物轰的一声窜出水面,掀起一个巨大的浪花,直向少女扑了过去。

阿原吓得大叫一声,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条黑色的巨蟒,比人还粗上几分。浪花翻滚间,巨蟒几下便将少女死死缠住,就要往水底拖。

少女吓得脸色惨白,连忙举起手中的匕首,狠狠地扎在蟒蛇的脊背上。只见一道红光闪过,瞬间竟在水面上燃起熊熊烈火。巨蟒一阵死命地翻滚,掀起一道道巨浪,猛地将少女甩了出去,闪电一般钻回了水底。

一切如电光火石一般,一阵大浪打过,只剩下翻腾的水面和一股烧焦的味道。少女在水中挣扎了几下,也慢慢沉了下去。

阿原惊得三魂出窍,剩下的七魄来不及多想,奋力游过来一把抓住正在下沉的少女,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划回岸边。

一上岸,阿原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道:“仙、仙女姐姐,你还好吧?我、我认输,要杀要剐随便你了……”

可是,少女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一副毫无知觉的样子。阿原凑过去仔细一看,原来少女早已昏迷,右腿大腿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似乎是被巨蟒咬了一口,虽然没咬实,但那巨大的蛇牙留下的伤口也委实恐怖。

阿原不知那巨蟒有没有毒,但还是依足样子在伤口处吸吮了几下,可接下来包扎却难坏了他。他身上仅存的几根布条实在不能再少了,少女也只穿了一件红色的短袄,华丽的绸缎料子一看就价值不菲,阿原也不敢乱扯,只好把她胸前的扣子解开,把下襟拽到伤口的位置,用力一绞。

少女的身子颤抖了一下,眉头紧皱,似乎昏迷之中也在承受极大的痛楚。血虽然渐渐止住了,可少女的情况却越来越不妙,不但一直昏迷不醒,而且呼吸急促,浑身冰凉,一边哆嗦着一边头上还直冒汗,也不知是因为中了蛇毒还是被冰凉的潭水激出了伤寒。

若是伤寒就得赶紧取暖吃药,要是蛇毒就得找解毒药,可光溜溜湿漉漉的阿原又能干什么?他愣了一会,这才想起少女的行囊还在方才那堆篝火处,里面如果有药那是最好,最不济也能生火取暖,好过在这束手无策。于是,阿原咬咬牙将少女背起来,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除了小小,阿原还是头一次背女孩,未免有点手足无措。少女虽轻,可手扶在滑腻似酥的大腿上,竟比舞刀弄剑还吃力几分。少女的头无力地垂在阿原肩上,急促的呼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不时吐在阿原颈上,丝丝秀发挂着水珠,更是蹭得他浑身奇痒无比。

短短一里路,阿原汗流如瀑,差不多都要虚脱了,两个馒头一条烤鱼,还不够这一会折腾的。

添些枯枝干草,把篝火重新燃起来,那久违的温暖,让阿原舒服得呻吟了几声。借着火光,阿原仔细翻了翻少女的行李。包裹早已打开铺在地上,方才少女情急时翻得有些凌乱,但终究是少女家的东西,里外几层分得井井有条。

最外边是一些常用的工具,鱼钩火石火绒之类的,还有些零食点心,都被阿原囫囵吞进了肚里。再往里是一些衣物,阿原勉强捡出一套黑色衣裤穿上,解了衣不遮体的困境,剩下的就一股脑全盖在少女身上。

包在最里面一层的是几个木匣,阿原随手打开最上面一个乌黑的木匣,只见里面分门别类装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工具,认识的只有小刀、钩子、绳索一类,其余大部分都不知是何功用,但显然治病救伤派不上用场。

接下来一个黄色的小木匣入手颇为沉重,阿原打开一看,顿时吓了一跳。里面竟满是五颜六色的金银珠宝,华彩四溢,映得阿原眼都快花了。匣底还铺着一叠纸制的票子,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金票银票了。

这副身家拿出来,足以震慑一方富甲,但原大侠见多识广,在望云山庄的密室中金玉满眼也未曾拿过一块金砖,此刻不过暗想“这小丫头还真有钱”而已。

另一个白色木匣最为精致,装的却都是些环佩首饰、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阿原随手扔到了一边。最后那只黑色的木匣最轻,上面镂着古朴的花纹,阿原费了好大劲才打开,里面却是一堆五颜六色、材质各异的小瓶子。

阿原把这些小瓶子挨个打开查看,里面装的应该都是药材,可类别也太多了一点,有汁有液,有粉有丸,五颜六色的,闻起来也是乱七八糟,香甜辛臭俱全。

可怜阿原一生修为都在仙法武学上,医药之道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妹妹师父在乡里可以算半个医者,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可就连砒霜和盐巴都分不清了。

眼看少女呼吸越来越急促,手脚凉得都快像冰一样了,阿原只得一咬牙,把那些瓶子全打开,管它是香是臭,是汤是面,能喝就灌上一口,能吃的就喂上几粒,粉末状的就敷在伤口上。若是这少女精心收藏的都是毒药,那也只能怪她平日里不积德了。

灌完汤药,阿原也算是尽人事听天命了。少女静静地躺在那,浑身冰冷,脸色苍白,既没了出浴时的嫣红,也没了追杀时的怒意,只是一个病中的小女孩,让人颇为怜惜。

少女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脸蛋还有些圆,却已不是小小那样的娃娃脸,清秀的眉眼间,依稀有几分丽人的模样。阿原看着看着,不知为何竟想起妹妹来。一别数月,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萌萌和小小过得还好么?

小小定是好的,想必此刻正横在床上抱着小七的尾巴呼呼大睡呢。而萌萌,只怕还是睡不安稳,会不会又做起噩梦,说起梦话呢?

“娘、娘……您别生气……阿萝知道错了……”

阿原刚泛起一丝乡愁,眼前的少女忽然又开始发热,眉头紧皱,神情痛苦,竟开始说起胡话来。

“嗨,怎么和萌萌一个德行啊?别叫了,叫娘也不管用啊……”看着痴痴梦呓的少女,阿原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似是、似是有些想念那个严苛呆板,面目可憎的妹妹师父……

阿原连忙摇了摇头,用一阵胡言乱语将那情绪打破,回头从少女包裹里翻出一条丝巾,给她擦拭额头脸颊上的大滴汗珠。

那一夜,少女的身子一会烫得像火炉,一会冷得像冰块。阿原也忙个不停,一会紧紧地搂着她烤火,一会又把她抱到潭边用冷水擦拭,嘴里还无聊地应和着她的梦呓。

一直忙到东方微明,少女才慢慢平静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眼看这条命是保住了。阿原这才松了一口气,抱着她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第九十一章阎罗

“阿原兄弟,阿原兄弟,快醒醒。”

阿原迷迷糊糊睡得正沉,忽然被人摇醒。睁眼一看,原来天已大亮,胡不归正在一旁收拾行李,头也不抬地道:“醒醒吧兄弟,有好戏看了。”

阿原一翻身坐了起来,四下一望,茫然道:“什么好戏?”

胡不归嘿嘿一笑道:“有人奔咱们这边来了,两伙人追一个,都是江湖中人。咱们赶快找个地方藏好看戏。”说着挑起行李就走。

阿原一听顿时精神百倍,睡意全无,连忙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物什和古剑,起身跟了上去。二人沿着山间小路快步行进,在一座山坡上伏下了身子。这里视野广阔,阿原顺着胡不归所指的方向一望,果然远处林间隐隐有人影穿梭,身法飞快,正向他们的方向奔来。

胡不归果然是老江湖,这山坡选得颇有讲究,下面是一个狭窄的谷口,正是那些人行进方向上的必经之路。二人伏在这里,简直就像埋伏打劫一般。

阿原兴奋得绷紧了身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下方,生怕一眨眼就错过了万里独行的江洋大盗。

只听细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一会,一个身影突然从密林中钻出,直奔谷口跑来。

阿原定睛一看,差点叫出声来——那个不时回望,正亡命奔逃的红衣少女,不正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万恶的“腌萝卜小妹妹”么?!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阿原热血上涌,大叫一声,径直一头飞扑了下去。

这一扑蓄势已久,又是含恨而发,直如饿虎扑食一般。可怜少女只顾着仓皇逃命,哪会想到头顶上神兵天降……

“咚”地一声闷响,少女尖叫连连,两个路窄的冤家滚成一团,掀起阵阵尘土。

少女吓得花容失色,几个翻滚后才看清楚了阿原,顿时失声叫道:“是你?!”随即像是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一口咬了过来。

阿原这会精气十足,又理直气壮,哪会怕区区一个小丫头,几下就把她死死按住压在身下,大叫道:“恩将仇报的女贼!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吧?你看着,我这回定要扒光了你的衣服,吊起来狠狠地打!”说着头脑一热,一把扯下了少女的外衣,在那滑若凝脂的雪白脊背上狠狠地拍了两巴掌。

可怜少女内息纷乱腿上带伤,被一伙人穷追猛赶,早已力竭。偏偏又落在这无耻淫贼手里,被他狠狠地按在地上,半点动弹不得,连外衣也被扯了下来。不管她平日里多么倔强高傲,可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一时又羞又急又怕,眼泪不由自主便掉了下来。

阿原刚胡乱打了几下,略出了一口恶气,身下的少女就放弃了抵抗,呜呜哭了起来。阿原一愣,虽觉惩戒这女贼没什么错,可心里莫名却有些发慌——堂堂大侠压着一个女孩,似乎有点不大对头……

“行了别哭了,我不打了。真没意思……”阿原略带不甘地放开了那少女,站起身来,却猛然发现四周围了一群人,一个个手持兵刃,正冷冷地看着他。

阿原吓得一吐舌头,这才想起女贼身后还有不少人追赶呢,连忙退到胡不归身边,好奇地左右打量。

追来之人分为两伙,打眼的一伙有七人,清一色的皂衣短靴,手里的兵器却各不相同,刀枪剑戟斧棍弓,分位而站,隐隐组成一个阵势。为首的是一个拿刀的汉子,一双鹰目,脸有横纹,一看就是杀人越货之辈。

而另一伙只有两人,为首那人像是个中年学士,白面有须,一身素衣一尘不染,只是负手而立。而他身后是一个青年男子,容貌与他有三分相仿,似是他的子侄,手中正紧握一柄长剑,向那少女怒目而视。

两伙人彼此都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只是前后包夹上来,紧紧围住了那少女。

阿原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听胡不归朗声一笑,四下一抱拳道:“在下东国游侠儿胡不归,见过诸位好汉。这七位英雄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乌山七侠了,久仰久仰。”

“这位先生是云中双义的郭二先生吧?久闻先生博学多识,乃是云岭千山百寨中的状元郎,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旁边这位兄弟英气勃勃,应该是郭大先生的虎子,人称‘云中侠少’的郭少侠吧?少年英雄,幸会幸会。”

胡不归一番招呼下来,不着痕迹地吹捧之余,竟把在场九人的身份一一道破。

众人的目光顿时纷纷移到他身上来,七人中为首那汉子把刀一提,随意抱了一下拳道:“乌山七盗在此,在下赵一刀。”此人面色冷峻,将那“盗”字咬得很紧,完全不买胡不归的帐。

而那位学士模样的中年人神色谦和,一抱拳道:“在下郭半山,这是我侄子郭守义,见过诸位兄弟。在下山中草寇一名,不过闲来读几本书,聊作穷酸罢了,不敢当胡兄弟盛赞。胡兄弟虽少在云岭走动,却是侠名远播,如此年纪便已位列银牌,果然非同凡响。”

“银牌”二字一出,众人脸色顿时为之一变,乌山七盗面沉似水,不经意间相互靠近了几分。而一旁的青年郭守义,本就因为胡不归叫出了他不为人知的名号而兴奋难耐,这下更是张大了嘴,满脸崇拜地望着他。

而最震惊不已的,自然是堂堂“木牌侠士”阿原了。只是,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头……

胡不归哈哈一笑道:“郭先生言重了,什么金银铜铁,不过混口饭吃罢了。”说着一拍身旁目瞪口呆的阿原,道:“这是我小兄弟,木牌侠士阿原,他与这红妆大盗‘玉阎罗’有些过节,这才出手将她拦下,并非有意要与诸位争这个彩头。”

“红妆大盗玉阎罗——?!”

阿原刚因“银牌”吐出半口粗气,一下子全吸了回来,血色瞬间涌上脸颊,两只眼睛瞪得铃铛一般——难道说,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女贼腌萝卜,竟然就是侠会悬赏一万侠米的那个江湖大盗?!

若是早点知道,哪还会中她暗算,早把她捆成一团粽子送到侠会去了,那可是一万侠米啊……

“红妆大盗玉阎罗”此刻坐起身来,整好了衣衫发鬓,眼角的泪水也早已擦干,不留一丝痕迹。

她默然跪坐于地,面向东方,微微仰首,似乎完全无视旁人的存在。朝阳映照着她的身影,竟是分外雍容沉稳,没有一丝狼狈和慌乱。

赵一刀冷哼一声道:“管她什么红妆大盗粉妆女贼,那是你们侠会的事。我们乌山七盗和这女贼有天大的梁子,绝不会善罢甘休。胡兄弟既然是侠会银牌,想必也志在必得,就请划下道来吧。”

胡不归一摆手道:“赵大哥误会了,我们兄弟俩只是凑巧路过,想看看热闹而已。抓这玉阎罗还是免了,五千两黄金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五千两黄金?!”众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脸色都是一变。郭守义将信将疑地问道:“胡大侠,你可是说,有人悬赏五千两黄金捉拿这玉阎罗?”

胡不归点头笑道:“正是。”

众人的目光又纷纷汇聚在这个价值千金的女飞贼身上。难道说,这个纤弱的少女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高手?不可能,追了她十几里,她武功如何众人自然心里有数。

那么,五千两这个赏金,定是因为她偷走了什么秘宝,或是掌握了什么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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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寒潭

阿原一时呆若木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听胡不归拍手大叫道:“好!这‘轩辕剑诀’果然厉害,别说一条臭蛇,就算是条真龙,只怕也挡不住阿原兄弟这一剑。”

走在前面的诸人纷纷回过头来,见阿原手执寒锋昂首而立,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从中间齐刷刷地被劈成两半,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尤其是乌山七盗,脸色更是难看。

众人敬畏的目光,让阿原瞬间陶醉起来。没想到这乱七八糟的剑诀,毫不起眼的灵剑都是真的!什么狗屁的炼气凝元,自己居然信了笑痴那个门外汉,实在可笑。原来只要有把宝剑,有套剑诀,一切都不在话下。

阿原难以置信地挥了挥剑,正要再试上一试,胡不归连忙上前阻拦道:“兄弟别再试了。有力气一会留着斩蛇吧。以你现在的真气修为,这剑诀能用上三次就是极限了。”

阿原虽然没觉得真气有什么消耗,可一想这灵符加持的宝剑只怕也不是随便用的,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满心欢喜地低声对胡不归道:“胡大哥,你真是修仙者?”

胡不归哈哈一笑道:“这点本事就算是修仙者了?阿原兄弟,你眼界也恁低了。不过也难怪,你还年轻,多走走看看,自然就知道了。”

见胡不归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阿原也识趣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心有灵犀般和他交换了一个笑容。也许就像胡不归说的,天地如此广大,他所知的实在太少了。不过也正因如此,浪迹江湖才会有如此有趣,每一天都可以期待遇见不一样的东西。

…………

原大侠一手“绝技”震慑四方,众人有喜有忧,各怀心思,默默走了好一会,才回到那一夜的寒潭前。

再回此地,心境却大不相同。那一夜状况连连,惊险不断,阿原也没功夫四处眺望。如今得知了剑仙古墓的传说,再站到寒潭边上一望,果然景色奇异。

只见百忘山平地而起,山峰陡峭直如一柄长剑。百丈绝壁之上爬满了藤蔓青苔,“百年一忘”四个巨大刻字只能全凭想象。

寒潭就在百忘山脚下,山水相连,交相掩映,也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那无名门派挖的大坑所致。此刻虽是正午,可陡峭挺立的百忘山将太阳完全遮住,潭水之旁凉风习习,清寒如冬。

潭水冰凉刺骨,捧在手里虽清澈无垢,可放回潭子里就是黑乎乎一片,连水下几尺处也看不清楚。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没有一丝涟漪,泛着层层寒雾,如云中仙境一般。

众人望着寒潭,一时无声,只有阿原迫不及待地道:“入口是在水下么?谁下水去找找?不过可要当心那条大蛇。”

一听这话,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个个都是老江湖,开什么玩笑?潭水深不见底,寒气逼人,又有巨蛇出没,谁肯在去做这等既危险又没好处的傻事?

半晌,赵一刀咳嗽一声道:“小丫头,路既然是你指的,别人也不好和你抢,你就下水去吧。”

玉阎罗闻言颤抖了一下,颤声道:“不、不要!”

赵一刀冷笑一声道:“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不去又让谁去?赶快把衣服脱了活动活动吧,别一会腿脚抽了筋。”

旁边几人都嘿嘿一笑,尤其是那刀疤脸,一双眼睛在少女身上扫来扫去,似乎在想象她光溜溜下水的样子,一脸淫笑。

“不行!”玉阎罗咬着嘴唇道:“我身上的寒气还未根除,遇冷便会发作,下这寒潭不出片刻就会没命的。”

“我看你还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赵一刀把刀提在手里,向前逼了一步,就差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了。

“别逼她,我去就是了!”

不用说,再一次英雄救美的,无疑又是年少冲动的阿原。可红妆大盗非但没有半点感激涕零的意思,反倒白了他一眼,透着说不出的仇恨与鄙夷。

阿原心中顿时大为不平,再想到潭水的冰寒刺骨,不禁有些后悔一时脑热逞了英雄。可还没等他来得及反悔,胡不归便在一旁拍手道:“好样的阿原兄弟!果然侠肝义胆,英雄过人。也只有你仙剑神威,才有把握一剑斩杀那条大蛇。去吧兄弟,我们在岸上给你掠阵。”

看到胡不归嘴角那分笑意,阿原总觉有些眼熟,隐约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可大话已经扔出去了,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阿原只能在心中大叫一声晦气,挽了挽裤脚,咬牙提着“灵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潭水中。

回头一看,乌山七盗各自亮出家伙,在岸边摆好了阵势,郭家叔侄也站在潭水边严阵以待,都没有丢下他不管的意思。阿原这才略微放心,前行几步,全身潜入潭水中。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潭水的冰寒瞬间沁入心肺,还是让阿原差点叫娘。

上一次拼命划水扑腾还好一些,这次缓缓下潜,身上每个毛孔都像针扎一样,直如酷刑加身。这潭水又深又暗,潜下去几尺深就已经漆黑一片,又到哪找什么洞穴去?

阿原在水里才游了半炷香的功夫,全身就已经冻僵了,牙关直打颤,想喊又喊不出来。要是再潜上一会,只怕直接冻成一块冰了。

又勉强扑腾两下,纯粹做做样子,阿原正要打退堂鼓,水下忽然涌来一阵暗流。寂静的寒潭水下,眼前忽然张开一道黑幕,暗流涌动的水声直如巨兽低吼。

阿原心中一寒,连忙一挺身跃出水面,大喊着“来了来了”,奋力向岸边游去。

可是,阿原游得再快,又怎快得过水中大蛇?暗流一阵剧烈的搅动,掀起的漩涡几乎把他卷进水底。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水下急速掠来,宛如千斤铁箍一般缠在他的腿上。

凡人之躯哪扛得过这等巨力,顿时被那大蛇拖进水里,冰凉的潭水灌进嘴里,几乎洗刷掉一切思维。阿原本能地奋力挣扎,只觉全身一阵酥麻流过,腿上缠绕的力道突然松开。

阿原没空去想大蛇为何放脱了他,连忙双腿一蹬,一下子弹出水面,可刚刚喘了一口气,还没等呼救,大蛇头一抬,也跟着翻出水面。

阿原勉强一举手中剑,念道:“轩、轩辕老祖……”可口诀才念了不到半句,大蛇已经张口咬来,一张血盆大口像水缸一样粗,亮出尖利的蛇牙,似是要一口生吞了他。

阿原吓得魂飞魄散,哪还顾得上什么口诀,连忙扭动身子,一剑向蛇眼刺去。大蛇头一偏,“灵剑”在它头上一滑,只刺进去几寸,便被巨力一带脱手掉落。阿原大叫一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巨大的蛇牙咬过来……

“铿”地一声,大蛇一口咬在阿原肩膀上,却像咬中了一件硬物,身子如遭电击般一颤,顿时松了口。它随即狂性大发,蛇身一扭,一条巨大的尾巴迎面抽了过来。

阿原避无可避,只能下意识地扭过身去,勉强避开了胸腹要害。只听“啪”地一声响,巨尾甩在他屁股上,竟打出一道电花来。

阿原却完全没有疼痛的感觉,只觉全身一阵酥麻,一股巨力打在臀部,打得他凌空腾起,像张弓一样飞了出去。

岸边的胡不归眼疾手快,飞身一跃一把接住阿原,稳稳落地。可不知为何,他竟眉开眼笑,笑得青筋直冒,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似是见了生平最恨之人出丑一般。

第一百一十一章石门

头顶回荡着凄厉的惨叫,阿原被足以淹没神智的恐惧驱赶着,像个被猎人逼入绝境的兔子一样亡命奔跑。踩着高低不平的湿滑石阶,踉踉跄跄也不知下了多少阶,终于脚下一滑,像个皮球一样滚了下去。

危急之刻,阿原连忙运起锻骨真气,仗着胡不归渡来的真气护身施展出“铁臂铜身”,总算在一连串磕磕碰碰中没把骨头撞散架子。

伴随着“轰”地一声闷响,阿原终于跌落在一块平整的地上,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显然不是在石阶上。

阿原摸索着取出火折子,正想点亮看个究竟。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声响,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挟着风声而来,咚地一声正撞进他怀里。

好不容易才坐起身来的阿原,一下子又被扑倒在地,只觉满眼金星直冒,浑身每一块骨头都疼。他正想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重物,忽然一阵香气袭来,手心的触感软软的,似乎是个人……

一声轻响,阿原点亮火折子一看,横躺在他怀里的,果然是他的冤家对头——“腌萝卜”小妹妹。

红衣少女吓得脸色惨白,却又透着一丝娇羞的红润,她竭力想撑起身子,可浑身酸痛无力,只得咬牙道:“淫贼,快把我放下来!”

阿原正嫌她压得难受,闻言立马用力一推。少女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一声娇柔的呻吟后,是一拳砸在地上的闷响,黑暗之中也不知那张俏脸作何表情。

阿原站起身来,点亮了备用的火把,四下一照,发现他们果然已经走出了梦魇般的螺旋石阶。这儿是一个空荡荡的石穴,除了头上的石阶,远处还有一道石门隐约可见。

“奇怪了,咱们是怎么走出迷阵的?”阿原浑然不知背后有道目光正要将他杀死,还满心疑惑地发问道。

黑暗中,只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声,像是野兽在磨咬牙齿。

“你倒是说句话啊……”半天没得到女孩的回应,阿原疑惑地转过头来,只见她牙关紧咬,脸色潮红,全身缩成一团,正微微颤抖着。

“腌萝卜小妹妹,你没事吧?”阿原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向她头上摸去。

这一声“腌萝卜小妹妹”,成了最后一根稻草。浑身颤抖的女孩像只发狂的母狮一样,一下子将阿原重重地扑到在地,一边撕咬抓打一边语无伦次地骂道:“你这个无耻的淫贼!混蛋!丧门星!自从遇了你,我就天天倒霉!浑身真气提不起来,只能被那些混蛋欺负,又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你、你、我跟你拼了!……”

一女拼命,万夫难敌。阿原空有一身绝技,竟被压得喘不上气来,只能连连摆手,示意求饶。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缓慢的脚步声突然从石阶上传来,厮打中的阿原和玉阎罗顿时如石像般凝住。适才逃出生天的喜悦,竟让他们一时忘却了石阶上惊骇至极的一幕。此刻,恐惧再次笼上心头。

阿原轻轻推开身上的女孩,拾起地上的古剑,壮着胆子大喝道:“什、什么人?”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缓步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赵、赵大当家的?”阿原仿佛见了亲人一般,正要上前,却突然眼角一阵抽搐,硬生生停住。只见赵一刀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手里提着的钢刀沾满了鲜血,正一滴滴地滴落在石阶上。

“赵、赵大当家的,你没事吧?上面……”

“他们都被我杀了。”赵一刀冷冷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老三、老四,不管他们是人是鬼,都被我杀了。”

阿原心头一颤,如果说老四不知是人是鬼他还能理解,可老三又怎么会……

赵一刀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老三被老四咬了几口,马上就不行了。可是,他转眼间又爬了起来,和老四一样向我扑过来……”

失魂落魄的赵一刀踉跄着走下石阶,茫然地四下一望。当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道石门上时,原本黯淡的双眼突然迸发出野兽一般的精光。

赵一刀几步赶了过去,拍了拍厚重的石门,猛地一咬牙,用力一推。

一阵低沉刺耳的噪音,像是野兽的爪子划过头盖骨。那道石门缓缓移开,黑洞洞的像是一张噬人的巨口……

“找到了,我找到了!”本已魂不守舍的赵一刀失心疯了一般,大笑着冲了进去。

阿原呆呆地看着半开的石门,经历了一连串惊悚之后,就算仙家宝贝摆在眼前,他只怕也要迟疑一阵。

这古墓果然处处藏着诡异妖邪,阿原又担心不知所踪的胡不归,正不知该进该退。红妆大盗玉阎罗却几步跑到石门前,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

只剩下原大侠孤身一人,一想起石阶上诡异的迷阵和骇人的亡尸,顿时有些英雄气短,只得高举火把,紧跟着玉阎罗进了石门。

穿过那道石门,是一个空旷的石穴,也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力挖凿,历经千万年的岁月早已看不出究竟。

地上积着厚实的岩土,四周是凹凸的岩壁,虽有几处塌方填堵了视线,但在火把的映照下,一眼可见整个石穴空荡荡的,除了散落的碎石和破壁残垣,并无一件光彩玄奇之物。

或许这古墓真是被人搜刮过的,而且搜刮得十分彻底。又或许这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件东西可以称之为收获。

死了那么多兄弟就换来这么一个结果,赵一刀愈发有几分癫狂之色,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举着火把四处查看,喋喋不休,不时发出一声声不似人声的嚎叫……

第一百一十九章芊菁

昏沉沉地,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原渐渐恢复了点意识,可还是睁不开眼睛。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感觉,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自己仿佛只是一粒尘埃,漂浮在虚空之中,只剩下一缕残念空想。

“死了么?这是阴曹地府,还是云端仙境呢?”

阿原迷迷糊糊地想着,“虽说凡人死后只能进阴曹地府,可我生平没做过什么坏事,又是为除恶而死,应该给我破个例吧……”

又过了许久,阿原终于有了一点力气,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头上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那并非夜幕,没有明月高悬,繁星点缀,而是连一丝光亮也没有的虚空。

“到底还是阴曹地府啊……”

阿原长叹了一声,意外地没有感到失望或是恐惧,心中只是一片宁静。他活动了一下渐渐恢复知觉的双手,想撑起身子,不想却按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吓得他连忙松了力道。

阿原下意识地抓起那东西,拿到眼前一看,霎时面红过耳。那竟是一个巴掌大的小人,而且是一个浑身赤裸的女子。

那精巧的五官,玲珑有致的身材,若是放大个十倍,定是个绝代的尤物。滑嫩如水的脊背上,还生有一双轻纱一般的薄翼,如同传说中的花中仙子。

小人呻吟了一声,眉尖紧蹙,带着几分痛楚睁开眼来。一眼看见山一样巨大的阿原,顿时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缩成一团,这才发现自己全身赤裸。小人嘤咛一声,面红耳赤地用双手遮住要紧处,两翼轻扇挣扎开来,如一只蜻蜓般飞走了。

受此一惊,阿原一翻身坐起身来,定睛一看。

“这、这不是我的梦境么?!”

眼前是一座篱笆围成的小院,一条清澈的小溪从门前流过,带来潺潺水声。清幽静谧的青青竹林之中,是一座简陋的小木屋。而他,正躺在那块熟悉的青石上。

小院依旧,可篱笆外的天地四方却不似往日,浑如异界。头顶的苍穹变成无尽的虚空,连同远方天边的青山也一并吞噬,整个小院就像是漂浮在虚无之中的小舟,除了方圆几十丈的土地外,全都被黑暗的虚无吞噬。

“居然又回到了梦境,那我……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这一次,阿原下意识想到的竟是“回”,而不是“进”。许是经历了一番生死惊魂之后,内心深处下意思地把这梦境当做了自己的避风港湾。

人若身死,自然魂魄消散,神智泯灭,梦境也定然无存。如此说来,自己莫非又逃过一劫?阿原稍几分欣喜,可一望见四方无尽的虚空,心头又沉重起来。

梦境残破成这个样子,想必就算活着也好不到哪去——千万、千万别是被那妖怪凌虐折磨,斩断了四肢,只剩下一颗头颅泡在药水里……

想到骇人处,阿原浑身一颤,连忙翻身跳下青石,在竹林小院里四下游走起来。

小院和木屋一切如旧,那道无形屏障也依然无法逾越。阿原曾无数次想过,有朝一日定要越过那篱笆,掬了一捧溪水洗洗脸,再攀上远处的青山,看看山的彼端是怎样的风景。

可如今,小院外几十丈外就只剩下一片虚无,阿原只能站在门前,默默望着远方呆呆出神。

过了许久,阿原终于回过神来。只因那个蜻蜓般的小人振动着双翼,缓缓飞到了他面前。

小人身上裹着一条用竹叶编织而成的长裙,雪白的肌肤配上一抹翠绿的束胸,浑然天成,仿佛绿萝仙子。她轻振薄翼飘浮在阿原面前,娇靥绯红,敛衽一礼道:“小女见过公子。适才失礼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公子?阿原一愣,心中暗爽之余,对这玲珑佳人也顿生几分好感,连忙道:“我叫阿原,你叫什么名字?你是精灵么?还是小仙女?”

小人娇羞一笑道:“小女名叫芊菁,本是云梦泽中一株千年渚草。许多年以前,我的本体被一位仙人采摘,他见我魂印已生,不忍我千年修行毁于一旦,便将我的魂念分离出来,封印在他的仙剑之中。从此以后我便成了一缕精魂,只是一直浑浑噩噩的,直到公子将我唤醒。”

“草木精魂?也就是花精一类的喽?”阿原大感好奇,又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看得芊菁不知所措地扭动着身子,两手随着他的目光不停移动,遮挡着身上裸露的肌肤,仿佛一个大家闺秀遇到一个放荡的无赖。

偏偏“无赖”又开口问道:“花精都是像你这么漂亮的小美人么?”

“不、不是的。”芊菁大为窘迫,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本是一缕初生的草木之魂,只是个没有情感思绪的无知蠢物罢了,就算幻化成型,也绝不会是这个样子的。但与我一起封印在仙剑中的,还有一个女子的一半魂印。她是个端庄有礼,学识渊博的仙女,是她一直教化我,才慢慢开启了我的灵智。”

“可像她那样的仙女,终究承受不住无边的寂寞和空洞,最终神台泯灭,魂印消散,一部分神念记忆就与我融合在了一起。我这才有了人的情感和常识,否则也无法像现在这样与公子交谈了。至于这副模样,也是幻化而生,应该有几分像那位仙女当年的样子吧……”

“这么说你也是半个仙女喽?”阿原听得兴趣盎然,一笑道:“芊菁——嗯,我就叫你芊芊好了。快接着往下说,你既然被封在仙剑中,怎么又到了这?”

芊菁小脸一红,显然不大适应这个亲昵的称呼,但还是认真地答道:“我只隐约记得,那位仙人从他的仙剑中分出一缕剑灵,来镇压一个强大的妖邪。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也和剑灵一起分了出来。”

“千万年来,就沉睡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直到剑灵与公子的灵剑合二为一,才被释放出来。我一缕草木精魂,无所依托,只能随着剑灵一起附在公子的灵剑上,因为灵契的关系,这才与公子的神念相连,也就进入了公子的梦境。”

“等等等等!”这一番话听得阿原头昏脑胀,如坠五里云雾之中,连忙挥手打断道:“你慢点,一样一样说。你说的剑灵,就是那幻剑么?”

芊菁乖巧地点了点头。

“然后你是说,你和幻剑一起附在了我的古剑上?”

芊菁点了点头,又小声道:“并不是附在上面,她已经与公子灵剑之魂融合,成了形魂灵兼具的仙剑之种,虽然未得真名,但乱叫她什么古剑,她会不高兴的。”

问题反倒越问越多,阿原揉了揉太阳穴道:“仙剑之种,那又是什么?”

这一次芊菁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一柄仙剑,除了要有夺天地造化的形具,还必须孕千年剑气而得剑魂,百斩沥血而成剑灵,再于仙霓中淬炼万载方成。因此一柄剑若是兼备形、魂、灵,则可谓仙剑之种。公子与幻璃结有灵契,只要日夜以自身真气培炼,再找机缘熔铸琢磨一下本体形具,万年之后就是一柄新的仙剑。”

“幻璃?幻璃又是谁?”阿原听得更莫名其妙了。

“呀!”芊菁像是说错了话一样用手捂住了小嘴,可在阿原目光的逼视下,还是低头老老实实地答道:“幻璃就是那剑灵。她的本体,也就是仙人的那柄仙剑名为弦离,她当初又是以一柄玉剑为凭幻化而出,所以取名幻璃。”

阿原总算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说我和那个幻璃结有灵契?灵契又是什么东西?”

“公子不知道么?灵契就是主人与器灵订下的契约,也是产生了自我意识的灵物认主的标志。”芊菁疑惑地皱了皱眉,“公子不知道还真是奇怪了,那公子和您的灵剑又是怎么订下的灵契呢?”

“灵剑?我的古剑?”阿原越听越是糊涂,“和我订下什么灵契的,到底是那个幻璃,还是我的古剑?还是你?”

芊菁忙摆了摆手道:“公子和您的灵剑早有灵契,至于幻璃,因为与公子的灵剑融合,魂灵合一,相当于魂印上被刻下了灵契。而我与她一起封印千万年,魂印彼此相连,因此这灵契对我也有效,公子同样也是我的主人……”

第三十七章 故人情

“阿原哥哥?真的是你?”

“你终于来了……晴儿、晴儿好想你……”

阿原无数次幻想过重逢时的画面,微笑作揖也好,大笑拱手也好,御剑而下也好,乘风而来也好,却从未想过那清丽曼妙的娇躯会一下子扑入怀抱。

“晴儿、晴儿妹妹……”

阿原声音轻颤,竟不知说什么好。两臂也轻颤着,不知放在哪好。那熟悉的幽香沁入心脾,一颗心几乎忘记了跳动,引得心转功都自行运转起来……

伊人将几点泪花蹭在阿原身上,却偏偏在阿原双臂合拢之前悄然一退,姣容挂着羞意,垂首一礼道:“晴儿见过阿原哥哥,方才,是晴儿失礼了……”

“雨伯,帮我和阿原哥哥准备些茶点吧,我们想必有很多话要说……”

…………

阿原呆如木偶一般,随着晴儿穿过庭院入了正堂,来到一间素雅的茶室,宾主落座。

雨伯优雅从容地摆上两杯清茶和几盘零食点心便不见踪影,宾主二人一时无话,亦无心茶点,只是一会凝目相望,一会又红着脸将目光错开。

除了重逢那一刻些许失态之外,晴儿又变回了雪夜初见时那个端庄静淑的女孩。

只是一年时光让她褪去了些许稚气,身材愈发苗条曼妙,更显窈窕绰约,眉目间的一抹愁绪平添了几分少女的清婉,唯有一双星眸依旧闪烁如星,无语胜言。

去年的除夕夜,那双星眸和淡淡幽香曾让阿原沉醉无法自拔,本以为那副画面将永远定格。可望着眼前的少女,却觉得一切记忆都融化在那一颦一笑当中。

茶室之中,一时寂静无声,唯有屏风之后响起一点微小的动静。

屏风之后,悄然露出半张白皙如玉的脸庞,乌黑的直发垂至肩头,淡褐的瞳仁带着几分惴惴,如夏日夜风中摇曳的火烛。

“凝儿,别藏了。快过来见礼……”

屏风后的女孩犹豫了一会,双手抱在胸前,勉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却仿佛只是换了个战壕一样,快步从阿原眼前闪过,又躲到了晴儿身后。

同样是一年时光,红润的苹果已然初熟,而晶莹的葡萄却依然青涩。

时光仿佛在这女孩身上停滞,除了珠帘一般遮着半个脸庞的黑发长了一些之外,身量容貌都没有一丁点变化——如果说一年前两个女孩好似姐妹玩伴,那如今身态修长的晴儿已仿佛长姊一般。

“凝儿快好好看看,这是不是阿原哥哥?可千万别是假冒的。”有了凝儿,晴儿终于褪去了几分羞涩,开口调笑起来。

凝儿咬着嘴唇凝望了阿原一眼,忽然把一双小手藏到身后,用力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了头,也不知到底在回答什么。

阿原不由得尴尬地一笑,把坊市上常用的套话搬了出来——“如假包换、如假包换。”

晴儿噗嗤一笑,久违的机灵促狭之色又浮现在眼角,“既是真的,信物何在?”

阿原一愣,连忙伸手入怀,把贴身久藏的锦囊放在桌上。

淡淡的幽香,曾陪伴阿原走过万水千山,渡过了无数不眠之夜,如今终于物归原主。

晴儿将锦囊拿在手里,一笑道:“那锦囊妙计,可有帮到阿原哥哥?”

一瞬间阿原脑海中闪过的,是他旅途上第一个伙伴。那纷乱的一夜,锦囊中的灵丹虽被楚涵玉误食,但他也得了一口……

若是没有那口含香的沌气,原大侠也不会有如今的通天之道,或许早已死在望云山庄的死牢之中,与燕四做了伴。

“多亏了晴儿妹妹,才有了如今的雒原。此恩铭记于心,必不敢忘。”阿原合手一礼,算是应下了伊人的好意。

“洛原……”晴儿星眸一闪,亦回礼道:“还要恭喜阿原哥哥,终于夙愿得偿,拜入先生门下成了仙门弟子。”

哪怕是最动听之语由世上最动听之声说出来,只要多了那几个字,就让阿原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连忙道:“我只是拜入落云宗——凭本事通过了试炼进的!和那老东西一点关系都没有……”

“阿原哥哥能通过试炼,真是好厉害……”

晴儿掩口轻笑,却又叹了一声道:“可惜,听说试炼境要关闭五年,甚至五年后还会不会再开都不一定。晴儿虽然也想在玄山上有一席之地,但看来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为何?你不是、不是那老东西的内弟子么?”

“我是先生游历天下之时所收的弟子,承学的乃是济世之学,经纬之术。虽然先生也教过我一些道术,但没通过龙门试炼,是做不得真正的仙家弟子的。就算是做个外门弟子,也并非易事,晴儿还没有想好……”

“那个老骗子!”阿原恨得咬牙切齿,“他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信!就他能教个什么仙法?你快跟他断绝了关系,以后我来教你,保证你大道有成!”

“哼,明明是师妹,谁要做你徒弟啊?”晴儿俏皮地皱了下鼻子,笑道:“其实我的资质根本不适合修仙。先生说我虽然灵根不错,但元脉零散连小周天之数都不够,连凝元一关都过不去,何谈大道。”

灵根不错,元脉不足?

阿原心中一动,慨然道:“元脉不足,也未必没有办法弥补。总之包在我身上,我一定让你通过岁考,成为我的小师妹!”

“那当然是晴儿梦寐以求的……和阿原哥哥一同入门修行……”

“大师兄、雨师姐、风师兄、云师兄……还有新来的两位师兄和两位师姐……”

晴儿边说边摆弄着手中锦囊,语调忽然有些奇怪,“两位师姐天授之资,想必又美丽动人,又心灵手巧——这锦囊明明撕裂过,却补得几乎看不出来,不知是出自哪位师姐之手呢?”

伊人星眸一转,隐隐竟有几分寒意。原大侠顿时难以招架,眼看又要落入当年的窘境,连忙反客为主道:“上次怎么说的来着?到了你家我是客,应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才是!”

晴儿愣了一下,吐了吐舌头,道:“说的也是。那好,阿原哥哥你问吧”

说着,晴儿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子,细腰如柳,玉颈雪肤,双手扶膝,像是等待主人发号施令的乖巧侍女。

“咳咳,那就先说说,你到底姓什么吧。”

晴儿目光低垂,轻声道:“云初国子民,大多以雨为姓,我也不例外。”

“雨晴?好名字!”

虽然说不出哪里好,但阿原还是赞了一声——虽然都姓雨,虽然一个号称神王血脉一个仿佛邻家女孩,但在阿原眼里,眼前容光绮丽的少女才配得上公主之名。

“那、你是怎么受的骗,成为那老家伙弟子的?”

雨晴想了一下,缓缓道:“我自幼丧父,与母亲一起生活在东海之郊。三年之前,偶遇了云游天下的先生,他说我秀慧天成,不应埋没于乡野,有意收我为弟子,传承一身济世经邦之学。”

“先生博古通今,胸中所学包罗万象,每有妙语让人耳目一新。我听先生传道半日,便下定了决心。于是变卖家产,追随先生来到落云城求学。每月十五得蒙先生上门授课一日,三年间已然脱胎换骨……”

“这、这,我……”阿原差点气炸了肺,老头子的无耻直如无底地渊,永远也看不到头。骗到了仙宗一峰之主还不满意,还要“云游天下”,把人家好好一个女孩大老远骗到眼皮子底下,每月初一山上“传道”,十五下山“授课”,仙凡通吃,真叫一个绝!

“他、他,他到底骗了你多少钱?”

雨晴忍不住噗嗤一笑,“瞧你说的,先生旷世之才,哪会看得上什么钱财?再说你也不要总把我当成什么富家大小姐,其实我家境平平,只是有些祖上传下的积蓄而已。连这座宅子都是租的,家中只剩凝儿和雨伯雨婶陪伴,哪有什么钱财可骗……”

“那你娘、不,令堂大人呢?”

雨晴把头微微一偏,道:“母亲陪我在落云城住过一阵,但她生性喜静,不愿长居于喧闹之所,是以前年已归乡去了……”

晴儿乖巧灵动,有问必答,阿原却一时不知再问些什么。知道了伊人姓名家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想问些生活点滴,可老头子就像一只大蛤蟆趴在路中间,绕都绕不过去。

“凝儿呢?你上次说,凝儿的身世……”

“阿原哥哥!当着一个女孩的面追问人家身世什么的,太失礼啦!”晴儿秀眉微蹙,侧身搂住凝儿,仿佛在说“别碰她有什么冲我来”一样。

阿原好不尴尬,正挠了挠头,眼前伊人又狡黠一笑,道:“还是让我好好问问两位师姐的事吧……”

“停停停!”阿原连忙止住她,“今日你是主我是客,晴儿妹妹你应当牢记待客之道……我正好来落云城还有些事做,你这地主陪我一起去吧。”

“哦?阿原哥哥原来不是特地来看我的啊……”晴儿星眸一黯,故作哀色,叹道:“那你说吧,想去哪呢?”

“天机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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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天机阁

午时一刻,阿原和端庄静淑的晴儿并肩走在落云城街口,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不用再应付对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了。

至于凝儿,被晴儿问了一句“要不要一起陪阿原哥哥出门”,就吓得落荒而逃,连早饭都没一起吃。

落云城虽不是什么百年名城,却汇聚了无尽故国之思,城中十步一碑,百步一景,处处皆是典故文华。

可惜原大侠一肚子学问不是上古便是仙家,真正今世之事反而知之甚少,听晴儿在一旁娓娓道来,也只能囫囵听个大概,嗯啊点头——真正落进心里的,唯有伊人的轻声细语而已。

“阿原哥哥,你点名要去天机阁,可是想去看看那鉴宝会?”晴儿看出了阿原并不感兴趣,把话题引回了此行的目的上。

“鉴宝会?天机阁的?”

“前几天雨伯在街上听到传闻,说是城中天机阁新得了几件宝货,遍发请柬,邀附近的商家熟客一同观鉴,我当时也没往心里去,似乎就是今天……”

一听天机阁还有鉴宝会,阿原顿时精神一振。

天机阁之名,如今已是如雷贯耳。与侠会和活水钱庄并列,可谓东国的三大标志。

侠会不用多说,东海乃是游侠儿的故乡,侠会之网络遍布东方各国,在许多小国之中民众有事不求官府,只认侠会。

而活水钱庄乃是东国集十八家大商会和成百上千小商会联合成立的银号,汇聚泱泱东海之财,如血脉一般渗透至东国每个角落,乃至神州天下。

像雨烟萝身上成叠的金银票,便是活水钱庄发行,本金存于故雨三国国库,上面印有金铭国、朱紫国、玉鼎国三国财相之印,其实力可见一斑。

而天机阁则是大名鼎鼎的机关学派,集雨国覆灭近百年来东国机关术之精华,流派虽近乎墨派,但所出所造之机关物数以万种,早已涵盖国计民生方方面面,小到农家耕具,大到军械国器,甚至连仙家宗门中都少不了天机阁的机关物。

可就是这样一个神通广大到几乎能与仙家宗门比肩的机关学派,其底细却无人知晓。展露在世人面前的部分与一个大商号无异——买卖原材,售卖成品,赚取着惊人的利润。

可究竟其背后如何运作,那些奇思妙想巧夺天工之物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从来无人知晓。甚至连所谓“天机学派”到底都有哪些学者,也没人能说得清楚。

整个天机阁,就像隐没在北地大荒之中的星宗一样神秘莫测,从头到脚都是一个谜团。

“还有这样的事?那定要去见识一下!”

阿原和雨晴二人再不耽搁,径直奔城中央而去,不到一刻钟,就远远望见一条几十丈宽的清澈小河。

晴儿伸手一指道:“阿原哥哥,那就是天机阁的分号了。”

阿原抬眼一望,却见一条虹霞飞架于河上,再定晴一看,原来竟是一座琉璃之桥。如水玉凝成的透明琉璃折射着午日光辉,霞光璀璨。

桥拱之顶形如一块圆盘,叠红挂绿,仿佛一座浮空花园立于清河之上,行人进出,直如云中漫步一般。

晴儿瞥见阿原抽搐的嘴角,噗嗤一笑道:“天机阁这店面有些别开生面吧?据说五年前天机阁要在城中开设分号的消息一传开,城中沿河的商铺地价一个月间就翻了一番,没想到天机阁直接在河上架桥为屋,倒是让好多人差点跳了河呢……”

阿原连忙绷住面皮,满不在乎地道:“没想到一个机关学派,也有这样的本事,倒真要好好瞧瞧了……”

晴儿微微一笑,乖巧地跟在仙门弟子身后,踏上虹桥来到桥拱门户之处。只见一个青衣少年远远一揖,道:“二位贵客可是来参加鉴宝会的?快请进,鉴宝会已然过半,还请尽快落座。”

没想到鉴宝会都要结束了,阿原再顾不得拿架,三步并作两步进了主厅,只觉清风一袭,仿佛置身园林之中。

绕过一座假山,潺潺流水环绕之中,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十张竹椅,座无虚席。

在座之人衣着各异,却都映着珠光宝器,神情各异,却都流露着震惊之色,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一个中年文士。

那中年文士面带微笑,朗声道:“前面两件新品虽然不过是小小玩物,但背后代表了什么,在座各位想必都清楚。”

“而第三件放在最后,自然更胜一筹——不但意义深远,而且本身亦是世人梦寐以求之宝。”

“甚至可以这么说,此宝一出,整个天下,乃至修仙界,都要焕然一新。”

那中年文士看起来文质谦和,没想到吹起牛来简直惊天地泣鬼神,阿原听得眉头一皱,连忙停下脚步——这莫不是什么聚众行骗的勾当吧?

中年文士神色淡然,从袖中取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小匣子,道:“便是此物——我天机阁妙绝天下的新品——百宝匣。”

文士抬手轻轻一拍,匣子应声而开,弹出一叠符纸,随后便如变戏法一般,一开一合,弹出一样样东西,书卷、包囊、匕首、药瓶,花样百出直堆满了一地。

“其功用简单点说,可类比上古先天之宝乾坤袋——内藏乾坤,方寸之匣足以容纳周身之物,上古八门之一宇门之道,自此重现于世……”

原本寂静的园林之中,霎时沸腾如煮。而远处原本不屑一顾的仙门弟子,也惊得险些一头栽倒。

这、这不就是无数书中主角争来抢去的东西——储物袋么?

储物袋什么的,一直是阿原梦寐以求的宝贝——原大侠单人只剑游历天下,听着风光,但背着一个鼓鼓的行囊,真实形象实如一只单峰骆驼。

那传说中可化须弥为芥子的神通,在阿原心目中一直是仙家独有的潇洒。

可入了仙门才知道,那并非玄门道法,而是要借助上古宇门之术,创造一方与现实割裂的空间,唯将入口封置于法器之上,才有了可藏纳万物的宝贝。

而宇门道法早已失传,连上古之时人手必备的储物袋都无法复现。现存所有藏纳之宝皆为上古遗物,一般宗门都未必能有一件。只有金丹有成之后,才能凭借袖里乾坤的神通,摆脱堂堂修士出门还要背个大包的窘境。

袖里乾坤是何玄机阿原不知道,但万千修士的窘境却深有体会。

出门在外,总要准备万全带足了家伙,可管你什么凝元筑基,一旦背后背个驼峰一般的包袱,保管再无半点高人风范。

而这百宝匣一出,倘若真能人手一件,别说面貌焕然一新,甚至整个修仙界金丹以下修士的修炼、斗法、存物、备招,方方面面,都会随之彻底颠覆!

那中年文士不但没吹牛,反而是太谦虚了!

只是,无数道门仙宗几千年来都没能复现的宇门道法,竟被一个机关学派重现于世。

仙家难求之宝,竟要被批量制造,挂在凡间商阁之上售卖,这天机阁——让堂堂仙家的面子往哪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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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百宝匣

“吴先生,你这百宝匣,到底能装多少东西,有什么限制,都一并说了吧。”

宾客中忽有一人站了起来,一副坐不住的样子。他身着一件灰色罩衫,两臂拢在袖子里,姿态一如寻常商贾,可一张黑脸上满是横肉,神情狰狞,倒像是个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

中年文士一笑道:“冯帮主莫急,这个在下自然要仔细分说。”

“百宝匣的容量,恰好是此匣所容大小之六十四倍。但每一匣的空间都是分隔开来的,并不能共用。因此百宝匣并不能容放比它更长更宽的东西,像是刀剑之类。”

“诸位可以把它想象成那种机关暗格,只要运转特定的法诀一拍,打开的就是你指定的那个格子……”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的惊诧狂热之色顿时削减了不少——只有这种程度,离仙家的藏纳之宝还差得远,一尺多长宽的小匣,连把剑都放不下,实用性比想象的差了一大截。

中年文士似乎知道众人心中所想,笑道:“宇门道法毕竟刚刚重现于世,此匣收纳的又必然是贵重之物,自然要以稳妥为先。”

“诸位若是想要那种海纳百物甚至吞载车船的上古宇门之宝,想必还要多等些时日……”

中年文士笑着拍了拍手中宝匣,又道:“不过此匣倒有一个额外的好处,就是八八六十四道开匣法诀各有毫厘之差,而不同百宝匣的法诀也各不相同。不知法诀者,即便强行破开此匣,也拿不到其它六十三匣空间里的东西。”

“诸位想必知道天机阁曾有一盒名为藏机。这百宝匣的另一功用,便是更胜一筹的藏机盒,机密贵重之物置于匣中,不惧他人偷抢,大可高枕无忧。”

众人听得一愣,这倒是个出乎意料之处。传说中的储物袋虽好,可全部身家置于一物,很容易惹来偷拿夺抢——身家还在其次,一旦出事,说不定连命也要一并丢了。

若是新生的百宝匣还有藏机之能,倒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并不比传说中的储物袋差了。

“吴先生,照你这么说,若是匣子被人毁了,那其它六十三个匣子里的东西又跑到哪去了?”冯帮主问道。

中年文士笑着答道:“这情形好比珠串断线,散落一地。虽然麻烦一点,但我天机阁可以协助主人慢慢找回,其中细节乃不传之秘,恕我无法解答更多。”

那冯帮主倒是个暴躁脾气,沉思片刻就似乎下定了决心,双眼两道寒光直盯在百宝匣上,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道:“也罢,吴先生,别卖关子了——直说吧,怎么卖?”

中年文士略微尴尬地一笑,道:“其实今日本意只是想在诸位心中留个影挂个名,待来日货源稳定之后再定价售卖。但诸位赏光远道而来,倘若真看上此物今日便要入手,那本号也没有不卖的道理。”

“只是百宝匣本号仅此一件,也只能在此拍卖,底价五百灵圆,价高者得。”

这底价一出,远在后方观礼的仙门弟子顿时身形一晃——原大侠本来还有那么一丝幻想,指望怀中妖珠能在这碰上贵人卖个好价,或是三方交换一下,拿下这储物之宝。

没想到人家单单是底价,就要五百灵圆。

“五百!”那冯帮主倒是毫不犹豫,第一个叫价。

“五百二十……”

“五百五……”

“五百八……”

一片嘈乱中,一个身着黄袍的中年道人长身而起,一捻长须,朗声道:“八百灵圆。”

一开口就将价格直接拔高了两三百灵圆,像是一桶凉水浇上去,场面顿时一冷。

“八百五!”冯帮主怒眼一瞪,直如刀子一般剜向那长须道人。

“九百。”长须道人不为所动,分毫不让。

“九百五!”

“一千。”

座中本来满是跃跃欲试之人,可几息之间价格就翻了一倍,那些满身珠光宝气的富商贵人一个个惊惶失色,甚至忍不住纷纷离席远避。

后面不起眼的地方,看傻了眼的原大侠干脆眨了眨眼,运起天眼术仔细一瞧。

那长须道人腹间黄光内敛,比那个周子铭明显更胜一筹。而那名头听起来好似江湖老大的冯帮主,竟也是赤光内敛——针锋相对的二人,居然都是凝元修为!

“一千一!”

“一千三。”

“一千四!”

“一千六。”

眼看长须道人淡定从容,面不改色,冯帮主却不由得脸色一沉,闷声道:“道长面生得很,不知从何方而来啊?天底下天机阁分号多得是,何苦非要到冯某地头上来抢?”

长须道人微微一笑道:“冯帮主掌控露隐国周边六国的海运漕运,的确家大业大,但毕竟不是仙家之人,争这仙家之物何用?”

“道长既知我身份,自然也该知道我不过是经手而已。”

冯帮主冷哼一声,拱拱手道:“一千八百灵圆,还请道长给个面子,来日五湖四海之上相逢,自当谢过。”

“老夫闲云野鹤,一心只求道法,怕是没什么要叨扰帮主的了——两千。”

两千一喊出来,冯帮主终于没了话说,高高抱了个拳,便一屁股坐下去,险些坐坏了竹椅。他两眼凶光毕露地盯着那道人,似是在说我看你今日怎么出这个门。

长须道人淡淡一笑,也不以为意,正要上前一步,忽听座中一个声音传来。

“三千。”

众人闻声齐然扭头一看,喊出三千高价的竟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身穿一身赭衣,袖口隐约印有山纹——竟是一个面皮白皙的长阳宗弟子。

“三千一。”长须道人皱了皱眉,再没了淡然加价的豪迈。

“四千。”完全不留情面抬价的,反倒是那个貌不惊人的青年。

长须道人脸色不禁有些难看,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小道友是长阳宗弟子吧?宗门大派,要这等小物何用?”

赭衣青年也不起身,大剌剌地道:“宗门之事,还轮不到你一个散修过问。”

长须道人脸色铁青,几乎就要发作,但随即定了定神,转身飘然而去。

场面如此,旁人即便只是看个热闹,也是憋得大气不敢出一口。

中年文士见长须道人离去,这才勉强一笑,道:“没想到我天机阁之物,竟惊动了长阳宗丘道君门下……”

“四千灵圆这个价格,实在远超在下的预料。我敢说此物量产之后,售价必远低于此。在座诸位没买到也不必懊恼,不过多等些时日便是。”

这番话无非就是给灰头土脸的宾客找个台阶下而已。天机阁今日请到的都是附近几国有名的富商巨贾,包括各路修士和名门子弟,没想到这百宝匣竟引来各路神仙,连仙家宗门都参涉其中,他们又哪里喊得出声来?

可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一个声音,并不洪亮,却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五千灵圆。”

一个身影飘然而至,青簪束发,长袖流云,身姿挺拔,剑眉星目。虽是个妙龄少女,却别有一番英气。

远处早已腿软坐倒的原大侠见了此女不由得浑身一震——那玄青色的道袍,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落云宗?”赭衣青年皱了皱眉,虽未起身,却也坐直了身子,朗声道:“六千。”

“七千。”青衣少女目不斜视,似乎完全没把那赭衣青年放在眼里。

赭衣青年咬了咬牙,终于开口道:“八千。”

“九千。”青衣少女毫不迟疑,一千灵圆加上去,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赭衣青年终于有一丝慌乱,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皱眉凝思了一会,终于缓缓道:“这位师妹,此物乃是师尊丘道君亲点之物,还望你青凝峰知晓进退。”

“一万——嗯?你不加价?那你说个什么……”

少女冷冷地转过脸来,“青凝峰如何,与我何干?我是落云峰澹掌门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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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麦白丸

一场名为拍卖的大戏几经波折,最终还是如书中桥段一样,最后登场的青衣少女面无表情地赢下了百宝匣,在对手的怒视和众人的仰望中飘然而去。

鉴宝大会在一片纷乱中散场。拍到这般让人头晕目眩的高价,可场面却半点也不火爆,反而宾主都有几分尴尬。

中年文士满脸堆歉,四处致意,忙得不可开交,而宾客们却无心多言,应付几句便纷纷告辞。

一场本应轰轰烈烈、见证修仙界重大变革的鉴宝会,却像是吞火的杂耍演过了头,将叫好捧场的观众眉毛头发都烤焦了。只能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阿原哥哥,那位师姐是澹掌门的弟子?你认识她么?”

阿原汗颜道“不认识,我入门没多久,只认识几个丹桐峰弟子,剩下的一概不知。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同为落云宗弟子,原大侠却并无与有荣焉之感,而是感受到了巨大的落差。

澹泊远掌门门下一共就三个弟子——其中之一,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就能随手掏出一万灵圆来买一个对修行、对斗法都没有绝对提升的储物之宝。

虽说落云峰弟子比玄元峰还少,但两峰实际的差距,用天渊之别来形容都有些无力。

“我记得风师兄说过,澹掌门门下有三位弟子,其中只有一个女子,应该就是那位师姐,似乎是叫做云韶影。”

“云韶影……”阿原默默在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还有那英姿挺拔的身影。

“阿原哥哥,你愣什么神啊?不是要买东西么?”晴儿在一旁笑道。

这一刻,在落云宗坊市风光无限的原大侠当真庆幸今日没穿玄元袍出来……

阿原吞了口口水,没敢去麻烦那中年文士,而是在一旁找到一个管事模样之人,抱拳问道“在、在下来此,想买些白丸……”

“白丸……麦白丸么?”那管事似乎尚沉浸在方才的盛况之中,闻言愣了一下,才微微一笑,抬手招来一小厮道“这位客官想买点麦白丸,你快带他去下面看看还有没有备货。”

那小厮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挤出一点笑容,引着阿原从一处扶梯下了楼。

原来这水上虹桥还分上下两层,下层倒更像是普通商铺了。一座座树桩一样的台柜,井然有序地摆满了各式珍品,不过真正耗材一类并无展示,小厮只是引着阿原和晴儿来到一方书案前,把他们交给了一位书生模样的掌事。

“麦白丸?麦白丸……客官稍等,容我找一下。”

那书生打开一本案卷,查索了一番,终于一拍手道“还真有!不过只剩最后一匣了,一共是一百丸,售价一枚灵圆。”

原大侠一口痰差点卡在嗓子眼里——要知道,一枚灵圆能换六十凝气丸啊!

白丸不过是点丹术的原料,哪怕全点成凝气丸,还换不到一枚半灵圆,可成本就要一枚灵圆,简直是亏到了姥姥家。

这一方面印证了点丹术有多亏,另一方面也能看出这天机阁有多黑!

“一、一百粒凝气丸都不值两块灵石,区区白丸,居然卖这么贵?”

那书生一笑道“客官说的那种按‘粒’计的凝气丸,不过黄豆大小而已,而本号所售的麦白丸,足有荔枝大小,点丹凝气之后,完全可以叫做凝气丹,不可同日而语。”

阿原咬了咬牙,左右也是没别处买,总不能白跑一趟,便拉长了几分声音道“也罢,那我就先买二十粒,若是品质不错,以后我可以向贵店长期订购。”

谁知书生脸上职业性的微笑更浓了几分,拱手道“实在抱歉,麦白丸天然吸纳灵气,必须封存方能久藏。本号所剩一百丸存于一匣,无法拆分出售,还请客官见谅。”

“而且白丸一物,如今销量越来越少,这一百丸还是几年前留下的存货,是以降价出售。客官若要长期订货,还需预付货款,而且这价格嘛——肯定还要高一些。”

如果表情能化作文字的话,那原大侠此刻左右脸上必是“尴尬”二字。

天机阁果然不同凡响,一枚灵圆的买卖,在落云宗坊市地摊上也算是笔不小的生意了。可人家根本没放在心上,脸上表情就差没化作“爱买不买”四个字了。

阿原自然要买,筹划好的通天之路,自然不能断绝在区区白丸上。可是,所谓一分钱难到英雄汉,原大侠身上,还真凑不出一枚灵圆来。

“阿原哥哥,钱袋在我这。要买么?”

幽幽暗香一袭,一个鼓鼓的锦袋塞到阿原手中,发出一声叮铃的脆响——在坊市混迹已久的阿原自然听得出来,那是灵圆撞击之声,世上最悦耳的声响之一,但还是无法与伊人的柔声轻语相比……

阿原愣愣地打开锦袋一看,足足有二十几枚灵圆,灵光映烁,让原大侠一时差点花了眼。身旁伊人的笑靥,也越发让他头晕目眩。

“罢了,既然来了,先备着吧。”阿原阖了一下眼,面色淡然地取出一枚灵圆,递给了那书生。

书生见了满满一袋灵圆,脸上笑容也真诚了几分,忙道“客官稍等,在下这就去取货。”

一时周遭无人,静默无声。阿原与晴儿四目相望,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晴儿,你、你哪来的这么多灵圆?”

“一会当我是富家小姐,一会又当我是穷光蛋么?”

晴儿娇嗔一笑,轻声道“三年前我拜先生为师,母亲以为我终会走上修仙之路,是以未雨绸缪,散尽家财换了一些仙家之物。这几年,风师兄常在落云城走动,与我来往的多些。我偶尔帮他打点一些小生意,或是拆借些灵圆,积少成多,就攒下了这点身家。”

“真是厉害,到底是富家小姐!”阿原由衷一赞,天大地大面子最大,晴儿这个忙帮的,实在让他感激不尽。

阿原伸手把锦袋归还,可晴儿却摇了摇头,悠然道“这些灵圆晴儿拿着也没什么用,阿原哥哥刚刚拜入仙门,正是需要之时,就借给阿原哥哥吧。”

“不、这怎么……”

阿原正要推辞,可伊人冰凉的柔荑忽然按在唇上,把他一肚子乱七八糟的废话都堵了回去。

“不许说话!不许拒绝……”

“阿原哥哥就是要欠我的,利滚利,钱生钱,最好一辈子都还不完……”

那双闪亮星眸中映出的情愫,让阿原一颗心扑通乱跳,浑身酥软,只能彻底放弃了抵抗。

伊人轻轻垂下头,羞红的脸颊上挂着七分娇柔,三分促狭。

“那些,本是母亲给我准备的嫁妆,阿原哥哥要是还不上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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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夕月楼

夕阳西下,夜风渐凉。买了白丸,吃了茶点,逛了晚市,心满意足的原大侠与晴儿肩并肩漫步在清河之畔,望着两岸繁华之景,嗅着伊人淡淡幽香,一时心醉魂迷。

虽然欠下了二十几枚灵圆的“巨债”,但这次阿原欠的心甘情愿。一颗怦然跳动的心,已然告诉了他此债该如何偿还——哪怕一辈子也还不上,哪怕一辈子都要被这个古灵精怪的少女戏耍捉弄,也甘之如饴。

“阿原哥哥,你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阿原下意识地想要说好,可看到晴儿星眸中闪过的一丝狡黠,顿时心生警觉,道:“天色已晚,还是早些回去,以免凝儿和雨伯担心。”

晴儿一听嘟了嘟嘴道:“才不要呢!我平日里很少有机会出门的,城里好多地方我都没去过呢。好不容易阿原哥哥来了,今晚定要玩个尽兴!”

欠了债的原大侠自然拗不过债主,只得应道:“好好,你说吧,去哪?”

晴儿星眸一转,闪烁着兴奋之意,脆声道:“夕月楼。”

“夕月楼?”阿原愣了一下,忽然浑身一颤,面红耳赤地大叫道:“不行!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阿原哥哥,你怎么知道夕月楼是女孩子去不得的地方?”

晴儿狐疑的目光扫过来,原大侠顿时背生汗意。虽然第一次来落云城,但常挂在风师兄嘴边的夕月楼是何所在,他总是知道的。

青楼红帐,无数少年儿郎流连忘返之所,心向江湖的原大侠自然也有那么一、丁点好奇。但和身旁伊人一起去逛青楼——一颗少年之心实无法承受这千钧之重……

“我、我听风师兄说的……那、那种地方,去不得的……”

晴儿噗嗤一笑道:“风师兄呀,虽然经常说得天花乱坠,好似花间常客一般。其实就他那么小气的人,才不肯去那挥金如土的地方呢。上次我随口一提,他就吓得面如土色,说什么也不肯带我去……”

“你、你跟风师兄很熟么?”阿原连忙岔开话题。

“我虽没上过玄元峰,但几位师兄都特意来见过我,似乎对我这个小师妹好奇得很……风师兄货通八方,常在落云城走动,自然见面的机会多些,也就熟悉些……”

“你还见过霍师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没见过云师兄?他又闭关了么……”

晴儿呆了一下,缓缓道:“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襟怀洒落,气魄恢廓,旷世之才,谪仙之姿。先生曾说,世上号称玄门弟子者多不胜数,但唯有云师兄才是可得玄门之真,甚至领悟玄之又玄之人。”

“就是性子孤冷了些,不愿沾惹是非,不愿结识无关之人,是以大家都不了解他,觉得他是个怪物……其实,他对身边人都很在意的,尤其是风师兄。他们两个是从小玩到大的生死冤家……”

阿原听得入神,却又不禁大吃一惊道:“什么?!可是风师兄,风师兄好像很怕他啊,还说他是玄元峰上第一魔头……”

晴儿掩口轻笑道:“所以才说是冤家啊。风师兄爱财如命,而云师兄恢宏大气,看不惯他小气的样子,经常随手抄起风师兄的青瓷古董当凳子坐,或是拿风师兄的青铜古樽烫酒喝,风师兄当然是又恨又怕了……”

“不对啊,怎么让你把话题带偏了?”晴儿忽然反应过来,上去一挽阿原的胳膊,轻笑道:“夕月楼,去是不是?”

“别别别、去不得,去不得,你一个女孩家,去那种地方……”

“不是我去啊,是你去!我只是陪你。一会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晴儿强忍着笑意,两颊绯红,“我保证不多话……”

“不、不行不行……”

“呜呜呜,我好可怜啊……”晴儿顿时擦眼抹泪,把嫀首埋在阿原臂弯泣道,“我一个年幼无助的少女,嫁妆刚被骗了个精光,阿原哥哥翻脸就不认人了,我该怎么办啊……”

“好好好、你松手,松手,我陪你去,陪你去……”

…………

清河之畔,几艘画舫停浮在水岸之旁,莺歌燕舞,乐声不绝。

岸边遥相呼应的,是一条灯红酒绿的小巷,车水马龙,行人如织,而夕月楼正是其中最富丽堂皇的一栋小楼。

大门口,一位半老徐娘带着十几位花枝招展的姑娘,笑迎着来往落云城的烟柳之客。每有富家公子或是江湖豪客登门,便有姑娘上前挽住手臂,芳香满怀中同入玉楼。

夕月楼的姑娘们远近闻名,如弱柳扶风,最是娇柔可人。但女子挽着男子疾走的也不少见——多是面带怒意,从内向外。只是这一夜,却有一个窈窕少女挽着一个少年手臂,生拉硬拽一般拖到门口,让看惯南来北往之客的鸨娘都看傻了眼。

那少年面红耳赤,脚步虚浮,直如被挟持的人质一般。而那姑娘明眸含笑,玉颊含羞,身材样貌皆世间难寻,更不要说那清纯灵动的少女之态,哪里是终日笑脸迎人的蒲柳之姿能比的?

鸨娘看不出个究竟,也没敢指派姑娘,亲自上前招呼道:“这位公子,还有姑娘,可是远道而来啊?来我们夕月楼歇歇脚吧……”

那少年看了身旁少女一眼,沉默半晌,才咬牙问道:“你、你们这,都能做什么?”

“哈、公子真会说笑——我们夕月楼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公子想做什么都行啊……”

鸨娘险些笑出声来,原来竟是个雏儿。可看他不像什么富家公子的模样,又有那丽压群芳的少女架着,哪里是来做正经买卖的……

“公子是想听清倌儿抚琴唱曲啊,还是与姑娘们说说笑笑吃些花酒,或是……”

“清、清的……”少年喘着粗气,“唱曲,唱曲就行……”

“那公子来得巧了,名闻东国的流云舫盈袖姑娘今日恰好在我夕月楼弹唱新曲,公子和姑娘不妨上楼小坐,我让姑娘们给二位备好茶点……”

恍惚间,原大侠如八十老汉一般被晴儿硬搀上了楼,一步三晃,差点撞倒好几个迎上来莺莺燕燕。而晴儿一手挽着阿原,一手捂着嘴,笑靥如花,左顾右看,星眸之中满是得意和好奇之色。

好不容易坐下,阿原赶紧牛饮了两口热茶,几近虚脱。再一看周围,宽敞的雅庭之中足有二十几桌,大多是穿金佩玉的富家公子,身旁一个小厮伺候陪侍,一位姑娘斟酒陪笑,倒也没有什么不堪的场面。

而雅庭正中唯有一琴一座,那传说中的“清倌儿”竟还未出场。

晴儿笑吟吟地跪坐在阿原身旁,为他满满斟了一杯酒,学着周围的样子柔声道:“阿原哥哥,请满饮此杯。”

可怜原大侠手一抖,半杯热茶全倒在腿上,湿了一片。晴儿再也忍不住,一杯酒全洒在桌上,扶着阿原的肩膀笑得娇躯颤抖不停。

佳人未到,在座的公子们本就有些无聊,忽然来了这一对新人,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是花丛老手,一眼望见那笑得花枝乱颤的少女,顿时勃然变色,纷纷质问一旁的陪侍小厮,一时好不热闹。

嘈乱之中,一位面如冠玉,风流倜傥的白衣公子走上前来,一合手中折扇,躬身一礼道:“在下柳轻裘,见过二位。这位姑娘倩容巧笑,顾盼生辉,不知在下可有幸得闻芳名?”

阿原听得一愣,没想到青楼之上居然还有人搭讪,而晴儿却冷下脸来,道:“不知柳公子之柳,是古人柳下惠的柳,还是寻花问柳的柳啊?”

柳轻裘笑道:“二者皆非。在下的柳,乃是杨柳霍衣之柳。扶风杨氏、琴川柳氏、栖霞衣氏、桐丘霍氏,四姓本是同源,出自云国王室,千年之前从天都之下迁至神州四方,方有我琴川柳氏之柳。”

“哦?公子出自琴川柳氏?”晴儿似乎一下子来了兴趣,笑道:“听闻琴川人人抚琴鼓瑟,遍地可闻弦歌,又有栖梧山隔江相望,乃是礼乐之乡。柳公子必是雅人,不妨赏光一坐,也好给我们讲讲今晚奏曲的佳人是何来历,免得我等一会出丑。”

那柳轻裘也不客气,就此联席而坐,笑道:“盈袖姑娘乃是鼎鼎大名的流云舫花魁,琴瑟琵琶皆是当世一绝。我也是只闻大名未得一见,今日难得佳人画舫停靠落云城,怎能不来见上一见?”

…………

可怜原大侠又成了不会说话的布景,闷头听着晴儿和柳轻裘有一句没有一句地聊些琴经乐理,倒也乐得一分轻松。

偷偷抬眼看看周围穿红挂绿的女子,并不像想象中的浓妆艳抹,妖娆风流,却也不过中人之姿而已,虽然脸上挂满妩媚的笑意,可眼中却空洞无物,阿原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在此流连忘返。

看着她们,阿原乱糟糟的脑子里总是想起风师兄的夕月楼头牌去相扑之喻,眼前晃荡的总是她们奋力一扑的滑稽画面……

就在此时,忽听风铃一阵脆响,今夜夕月楼的头牌,终于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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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曲中意

期盼已久的画舫花魁终于登场,夕月楼上顿时为之一静。

公子哥们再不吵闹,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可一个侍女却走上前来,轻轻挂起一席珠帘,将那坐于七弦古琴前的曼妙身姿遮得只剩下朦胧倩影。

在座都是花间常客,吊胃口的套路也见得多了,并没有为此大呼小叫,一个个不急不躁,正襟危坐,只盼一身风流能入佳人之眼,率先一亲芳泽。

佳人款款一礼,伸手在琴弦上一拨,琴音如山泉鸣涧,令人顿时精神一振。

“小女盈袖,见过各位公子。今日画舫有幸泊于落云城,一览文泽广润之地,小女便先奏唱一曲《雨霖铃》,为诸位公子助兴。”

话音刚落,琴音骤起。那琴声初时空灵峻秀,如巍巍青峰,云雾缭绕。忽而又如碧水之波,清流婉转,涤人心泉。

而佳人的歌声,便如那山间飞鸟,水中游鱼,与琴音水乳交融,百妙共生。

阿原生于乡野,自幼没受过什么礼乐熏陶,更不知那“杨柳岸、晓风残月”乃是雨国传唱千年的古曲。

但那琴音歌声早已无需文辞传意,便如小月唱的无名山歌一样,直入心田,动人肺腑。

恍惚间,佳人一曲唱罢,便离席不知所踪。而听得如痴如醉的公子们这才大声叫好,一个个取出袖中金银,甚至解下腰间佩玉,放在侍女托来的锦盘之中。

阿原还没看懂怎么回事,那侍女转完一圈,已跪在他们案前,向柳轻裘道“姑娘有请公子入内一叙。”

周遭顿时响起一阵拍手跺脚之声,柳轻裘却面带得色,起身向左右拱拱手,又低头道“二位可有兴一同去再听几曲?”

晴儿轻笑道“托柳公子之福,能一睹盈袖姑娘芳容,自然求之不得。”

就这样,呆若木鸡的原大侠梦游一般跟着晴儿步入内堂,进到一间雅室。夜风清凉,茶香淡淡,抬眼可望清河之上的画舫游船,倒确是风雅之所。

低头抚琴的佳人也终于展露芳容,轻纱覆肩,襦裙抹胸,更显肤白胜雪,姣容如仙。

“在下柳轻裘,今日有幸听聆佳人妙曲,实乃毕生之幸。”

柳轻裘含笑上前与佳人见礼,晴儿和阿原倒是目不转睛地打量起来。

与那如水的目光只是一触,阿原便浑身一颤——如果说风怜之姿乃是世间绝顶,那这女子起码得其分,不止美,而且像。

所差之处便在于空谷幽兰天真烂漫,无尘无秽,让人难生绮念。而这画舫花魁虽然不颦不笑,淡漠如烟,却自有一分妩媚由内而生,无声动人。

佳人轻抚琴弦,柔声道“三位风华正茂,气度不凡,小女近日正好得一曲《少年游》,便献予三位,敬请指教。”

琴声一转,婉曲悠扬之音,却只是陪衬那袅袅歌声。

“少年懵懂不惜缘,贪慕江湖景。吟风望月,古道迷踪,徒留儿女情。”

“历尽红尘无归路,大道何处寻?仙人指路,心机空转,缘是梦中人。”

曲中之意,阿原虽然半懂不懂,可佳人指尖流淌的妙音与眼中映射的流光,却忽然让阿原心中悸动不已。

那种感觉,仿佛百世相约之人就在眼前,让他忍不住想要上前相拥,诉尽心中之语……

可忽然间,心血一逆,让阿原倏然一惊,他连忙分了分神低下头来,不敢再多听琴音,而是将心念集于心转功之上。气血一合,那种莫名的感觉才渐渐消退。

“盈袖姑娘果然名不虚传,琴曲相合之道,可谓独步天下。哪怕是凤凰谷梧桐书院的乐道宗师,恐怕也难胜姑娘半分。”

“柳公子过誉了,江湖浮萍而已,哪敢与仙宗琴师相提并论……”

一旁的晴儿看了看面色凝重低头不语的阿原,又瞥了上前长揖卖好的柳轻裘一眼,微微撇了撇嘴,道“盈袖姑娘的琴技的确出神入化,歌声亦动人心魄,可这词曲……我倒是觉得略显生硬,颇有拼凑之感,心境也并不似少年儿郎,恐怕不是姑娘的手笔吧?”

盈袖抬头凝望着晴儿,低声道“姑娘一语中的,这首新曲填词者的确另有其人,乃是一位云游天下的落魄道人,偶然在岸边听我在船上弹奏此曲,遂做歌相和,也算是一段奇缘。索性便用了此词。”

“哦?这倒是一件风雅之事,不知那道人是何来历?言及大道,想必不是凡人吧?”

盈袖轻轻一笑道“是否凡人,我肉眼凡胎无从分辨。只是他的名号倒十分有趣——他自称闲狸道人。”

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滑稽名字,却让满脸得色的晴儿笑容一僵,闪闪星眸瞬间一缩,映出几分慌乱之色,两手一时竟不知放在哪好。

那神情,就像是一个逃学胡闹的顽劣弟子被师父抓个正着一样。

片刻之后,那低着头仿佛做错事一样的少女轻轻拉了拉原大侠的衣角,低声道“阿原哥哥,我们走吧……”

“走?”阿原还真跟不上这位姑奶奶的性子,一路生拉硬拽要来,可突然间又要走,到底是哪出啊?

“难道阿原哥哥还想在这过夜么?”晴儿小鸟依人一般轻靠在阿原肩上,笑容化作倦意,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委屈。

这么一说原大侠才反应过来——走就走,这不是求之不得么?

阿原立马站起身来,硬邦邦地来了一句,“今日天色已晚,晴、我师妹她、那个,不胜酒力,这就告辞了。”

说完也不废话,拉起晴儿就走,师兄妹二人一路飞快下了楼,直如落荒而逃一般。

…………

雅室之中,只剩下讶然无语的一男一女。才子佳人,良辰美景,无人打扰本是妙事。可二人默默无语,目光竟都落在别处。

半晌,盈袖微微一笑,自嘲一般道“人都走了,这曲你还要听么?”

柳轻裘面露几分尴尬,一笑道“这我倒真是弄不懂了。你看出什么来了么?”

“就凭一曲琴音,还能怎样?那少年似有对抗心音之法,但也并不高明,平平而已。若不是你,我根本不会关注他。”

“倒是那女孩……不简单……”

说完了这两句话,二人又没了话说。寂静的夜色之中,轩窗轻轻一荡,倒是从外面飞进一个英气挺拔的身影。

“云姐姐?怎么你也在这?”那人见了盈袖不由分说,上前就要拥抱,直如一个放荡的登徒子一般。

但盈袖亦未着恼,只是抬手玩笑般阻住那人,笑道“小韶影啊,多日不见,你还是这般顽皮。你们今夜还有大事要忙吧?我那边也有不少人要应付,就先失陪了。”

“好姐姐,给我弹几曲再走嘛!那些臭男人有什么好应付的?随便给他们几两银子打发走不就完了?”

盈袖无奈一笑,伸手拦住张牙舞爪就要动手动脚的少女,向一旁皱眉凝思的柳轻裘投去了一个嗔怪的眼神。

柳轻裘无奈,只得出声道“师妹,别闹了。让云姑娘去吧,今晚你我还有的忙呢。”

盈袖总算得了脱,笑着推门而去,雅室内只剩下那一对奇怪的男女。

“哼,师兄你说得好听。你在这夕月楼左拥右抱好不快活,我却要到外面一圈圈瞎转,被一群臭男人盯着追着,亏你也好意思教训我!”

柳轻裘低头喝了一口闷酒,也无言反驳,只是问道“转了几圈,收获如何?”

云韶影取出一个方匣,咕咚一声随手丢在桌上,道“似乎又多了几波人盯上我了,但都是些没胆露面的鼠辈,我也不知道什么来历。”

价值上万灵石的百宝匣,竟像一个破罐子一样随手丢在桌上,鉴宝会上那些穿金戴银的富商们若是见了这一幕,真不知要作何表情。

“这匣子到底有什么好?这么多人盯着?”

柳轻裘轻轻抚了下百宝匣,道“据说,这百宝匣并不是天机阁之人做出来的,而是另有高人。那位高人还特意将宇门道法藏在其中一个百宝匣中,只为寻找缘定传承之人。”

“这种事也有人信?听起来就跟那些无良商人的骗术一样。”

柳轻裘呵呵一笑道“只要有人肯出一万灵石买,自然就有人信了。”

“无聊。”韶影点了点头,却又不屑地摇了摇头。

“那然后呢?让我们引那么多鸡鸣狗盗之辈汇聚于此,老学究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你问我,我也猜不透啊。”柳轻裘苦笑一声,“就老学究那谨小慎微的性子,平日里偷腥吃个鸡都要左顾右看一圈,这次却拿出一万灵石来搅事,实在太反常了。这不是他的风格,定是老祖宗的算计……”

“算计谁?刚才和你一起听曲那一对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柳轻裘伸了个懒腰,“我本来只是在这守着,他们倒是送上门来。只是那晴儿妹子不知怎地,又突然走了,真是让我摸不着头脑。”

“轩辕老祖那个儿子呢?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他?嘿嘿,他最特别的地方,就是一无是处!”

柳轻裘微微一笑,望着窗外月色,悠然道“玄元峰门下,哪有易与之辈?轩辕老祖这个儿子越是装得一无是处,就越是不简单!”

“我倒要看看,今夜到底会发生什么,会不会和他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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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阴阳瞳

平生第一次逛了青楼,见了花魁,还能全身而退,原大侠心满意足,步履轻快,总算在午夜之前赶回了雨巷。

一路上晴儿安安静静,像是玩闹一天耗光了精力,倦容萧索,不言不笑,只是乖乖任阿原牵着,像是个听话的小媳妇一样。

回到家门口,晴儿星眸之中终于恢复了几分神采,拦住阿原道:“嘘,轻声点,这么晚了,雨伯他们应该都睡了,别把他们吵起来,又要念叨个没完。”

于是乎,主客二人如做贼一般,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进了园,悄无声息地溜入内堂,钻进一间冷僻的偏房中。

晴儿星眸之中又涌起一丝笑意,低声道:“家中只有这一间客房,只能委屈阿原哥哥对付着住一晚了。”

“不妨事、不妨事……”阿原只觉挽在他臂上的皓腕忽然紧了几分,连忙道:“夜深了,晴儿你快去睡吧……”

可猛然间,他却瞥见一丝异样。

一个孤弱的身影跪在床前,双手搭在床上,侧脸被珠帘一般的黑发遮住,斜卧在枕边。那样子,倒像是一个为主人整理床褥、反倒困倦昏睡在主人床上的糊涂侍女。

“这孩子,让她帮阿原哥哥整理一下床褥,结果竟睡在这了。”

晴儿走上前去,轻轻晃了晃凝儿肩膀,道:“凝儿,怎么在这睡着啦?快醒醒,我带你回房……哎呀——”

晴儿忽然一声惊叫,手抚着凝儿的额头道:“不对劲,好像是发作了……阿原哥哥,快,快帮我扶住她!”

阿原这才看到凝儿脸色惨白,满头大汗,连忙上前依照晴儿的吩咐将凝儿抱在怀中,扶正肩膀,垫起头来。

珠帘一般的黑发拨到一旁,那完美无瑕的脸庞再次展露在眼前,却眉头紧锁,牙关紧咬,娇弱的身躯轻轻颤抖,直让人心生怜惜。

滚烫的身子,怦动的心跳,仿佛有一种莫名之力,让阿原的心跳也随之悸动,心血一凝,眼前顿时有几分恍惚。

“阿原哥哥,你扶住她的头……”晴儿咬了咬牙,双手掐了个法诀,一合,一分,一道青光流转在指尖,双指如剑,飞快点在凝儿眉间。

那一瞬间,仿佛又有一股磅礴之力由内而生,如无形的漩涡一般涌起,让阿原耳膜一紧,再无法听到任何声音。

就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之中,伴随着怦怦心跳,怀抱中的凝儿缓缓睁开眼睛,双瞳之中迸射着奇异的光芒,如影如幻。

左瞳漆黑如墨,恍如黯灭的虚空,而右瞳却洁白如银,如同夜空中闪亮的星辰。

纯黑与纯银之瞳,根本不似凡人之眼,亦不属于任何生灵,透射着亘古不变的两种光芒。虽近在迟尺,却仿佛九天之上的神祇一般。

“大神已然转生,这一世,就看你的了……”

…………

恍惚间,凝儿已然恢复了平静,浑身酥软地躺倒在阿原怀里。而阿原却恍如一梦,茫然问道:“她、她说什么?”

凝儿有所好转,晴儿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得一愣,“凝儿刚才说话了?我怎么没听到?说什么了?”

阿原愣愣地回想着,可脑海里空空如也,说什么也想不起半个字,唯有那黑白双瞳深深印在脑海之中。

“我、我好像也没听清,是我幻听了么?”阿原小声嘟囔着,低头看着怀中的昏睡的女孩,却无法捕捉她瞳中的异色——说不定,那一幕也只是幻觉而已……

“凝儿她这是怎么了?之前在我家的时候,也有一次就是这样。”

晴儿细心地擦掉凝儿脸上的汗珠,道:“阿原哥哥,你先帮我送凝儿回房,然后我再跟你说。”

…………

阿原抱着沉沉昏睡过去的凝儿,跟着晴儿悄悄摸进厅中正房——也正是晴儿的卧房。

莽然撞入伊人闺阁,原大侠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差点腿软。好在晴儿一旁催促,又马不停蹄地转入套间内的一间暖阁——原来那就是凝儿的住处。

凝儿的住处陈设甚是简单素净,只有一挂帷帐,一张软床,不过原大侠也没工夫细看,放下凝儿就被赶了出来。

一时无处可去,困在闺阁之中,阿原定了定神,在茶桌前勉强坐下,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

桌椅床榻,书案妆台,皆是上好的檀木,泛着淡淡的幽香,刻着精美的花纹。屋中饰物摆设琳琅满目,精细淡雅,不显奢华,却处处流转着只属于女儿家的温婉细腻。

窗外徐徐夜风吹动薄薄窗纱,卷起窗边书案上宣纸一角,纸上画着半朵含苞待放的水仙,笔法轻柔细腻,显然花了主人不少心思。

房中满是书香墨意,色彩却并不鲜艳,唯有那淡红纱帐遮罩下的罗床锦被色彩夺目,看得阿原眼前一花,就此呆住。

默默等了许久,晴儿终于从暖阁里走了出来,一眼望见呆呆出神的阿原,顿时羞怒道:“阿原哥哥!你偷窥人家的闺房!”

晴儿飞身上前,放下床顶帷帐,跺脚道:“就今天没叠被子,偏偏、偏偏还让阿原哥哥瞧见了,哼……”

阿原吓得连忙收回目光,端坐得如正人君子一般,“凝、凝儿,她好些了么?”

晴儿背着手在床边缓了一下,歪开了头道:“没事了。她以前经常这样,一开始我也吓得不行,但渐渐也有了一点法子,只要用真气从她印堂灌入,就能助她恢复如常。”

“唉,她好久都没发作过了,我还以为她已经好了呢……”

阿原想想一年前凝儿发作时的样子,也有点心有余悸,问道:“她这到底是什么病?”

晴儿摇头道:“我请先生看过,他说这并不是病,而是体质特殊,必有此患。并没什么要紧,但也无药可医……”

“先生?老头子?——他懂个屁!你还听他的?你好好给我讲讲,说不定我能找出凝儿妹妹的病根。”

“算了吧阿原哥哥,你就是想打听凝儿的身世,哼,一天到晚就想着窥探人家姑娘的隐私……”

“不过谁让我答应过你呢,就趁这个机会一并告诉你吧,也省得你成天惦记。”

晴儿嘴上不饶人,脸上却浮现出轻松的笑意,仿佛和青梅竹马的玩伴斗嘴一般,过来给阿原倒上一杯清茶,缓缓道:“如果那是病的话,恐怕也是心病。”

“我曾说过,她从小就饱受各种折磨,身边之人都在欺负她伤害他,所以她才会那个样子,那么怕人——这些虽然并非我亲眼所见,但想必不差。”

“你知道她为什么总是用头发遮住右脸么?是为了挡住她的眼睛,因为周围人一见到她的右眼,就会骂她,打她,说她是妖怪,你知道为什么么?”

“因为她的右瞳,是银色的,纯净的银色——神州之上,这往往被认为是不祥之兆,甚至有人说瞳生银色,是由于身上流着妖族血脉……”

“妖、妖……”

“没错,虽然不知真假,但古卷中的确有记载,说瞳色乃血脉传承之兆。据说太初世界创世的大神乃是金瞳,太初之民心向往之,往往愿念所归,瞳化金色。是以周天诸神,多为金瞳。”

“而相传大神的宠儿,陪伴大神的白狐却是银瞳,其身为万妖之祖,后世通灵化形之大妖皆为银瞳。”

“凝儿生有银瞳,自然被视为异端。偏偏左瞳亦异于常人,不止瞳孔,整个眼瞳皆为漆黑之色——传说中,只有与神对立的魔,才是幽黑之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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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气如兰

阿原听得心头一颤,原来刚才那一幕不是幻象。可听到又完全不记得的那句话,又是什么呢?

晴儿星眸之中带着哀婉,将一段段过往娓娓道来。

“凝儿生来双瞳一黑一银,必然被认为是妖魔之后,想是受尽了凌虐折磨之后,流落荒野之中,与野兽为伴。直到五年之前,一个偶然路过之人在雷国与南疆交界的一处荒原中发现了她……”

“她那个时候应该已经五六岁了,却还不会说话,骨瘦如柴,遍体鳞伤,但她并没有成为野兽,她还是一个人,一个站立的,悲苦的,害怕孤独的孩子。”

“可惜,发现她的那个人,却是一个人牙子……”

“那人牙子见了凝儿,觉得奇货可居,可以当做一件上好的玩物卖个好价钱,因此设下陷阱圈套,终于抓住了凝儿,一路从南疆带到了东国。”

“而仿佛命运指引,让我们彼此相会。我……我买下了她,从此相伴不离。”

“我请先生为她诊断过,她身上并没有半点妖魔血脉。瞳生异色,只是因为她身怀道骨,名曰阴阳瞳……”

“为了掩人耳目,先生特地施法,将她双瞳掩成了褐色,从此再也不会惹人注目,可以陪伴着我安然长大。”

“这些年来,她也渐渐恢复了许多。我相信总有一天,她能彻底扫清幼时的阴影,和我一样成为一个爱说爱笑的女孩子……”

“阿原哥哥,听了这些,你还会觉得她是个未得道的小狐狸么?”

听了这一番曲折凄婉的故事,阿原不禁为眼前泪光盈盈的伊人深深打动,亦为那个饱经磨难的女孩愤感不平。

瞳色有异又如何?那些不会映射在眼中的恶念,才是真正的丑陋。那些愚昧的,卑鄙的人心,才是这世上真正的妖魔。

只是回想去年初见时捉弄凝儿的种种,似乎原大侠也没少欺负她……

阿原挠了挠头,一时颇有几分愧意,又问道:“你上次说,她能看到别人前世今生的种种片段,是真的假的?”

晴儿噗呲一笑道:“当然是骗你的了!我是怕阿原哥哥没信心,为了鼓励你才那么说的……”

晴儿星眸一转,又道:“不过,凝儿也的确有那个潜力。先生曾说凝儿若是放下心防,一心求道,说不定真可以重现上古阴阳瞳的神通——看破前世今生,因果命运,一切迷障鬼魅亦无所遁形……”

“所以阿原哥哥可不要小瞧她,再敢欺负她的话,小心她将来找你报仇!”

阿原连忙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以后我会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和你一起照顾好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晴儿脸上如蒙上了一层红纱,娇嗔道:“谁、谁要和你一起照顾啊……她是我唯一的妹妹,不许你打她的主意!”

夜风微微拂过,闺阁之中,凑得越来越近的少年少女之间忽然生出几分别样的味道。

阿原望着近在咫尺的星眸,忽然心中一阵躁动。而晴儿也羞红了脸,起身去香炉之旁点上了一支檀香。

“阿原哥哥,我还来得及问你,你买那么多白丸,到底要做什么啊?”

袅袅暗香之中,面对伊人闪烁的星眸,阿原自然守不住什么秘密。何况他也没想去守,听晴儿说她灵根不错元脉不足之时,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

“还有这样的事?这条路、当真行得通么?这、这恐怕要颠覆整个修仙界了吧?阿原哥哥真能点出那样的凝气丸,世上不知要多出多少凝元修士了。”

伊人柔声细语,让原大侠顿时意气风发,慨然道:“前人未竟之事,未必便做不得!我身负五灵根,要想大道有成,就是要开辟前人未走之路,行前人未成之事!说不定这个传奇,就该由我来谱写!”

“阿原哥哥好生豪气,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晴儿崇拜地望着阿原,却又调皮一笑道,“正好,我那些灵圆,就当是入股了。等阿原哥哥琢磨透了之后,我可要做你的第一位客户。”

“那是自然,我不求世上多出多少凝元修士,多出你一个,也就够了。”

晴儿檀口微张,手掩着心口,喃喃道:“阿原哥哥好生卑鄙,趁人家没防备,就突袭人家……”

好不容易说了句漂亮话,可面对这样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阿原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苦笑挠了挠头。

“可是,既然五行是个轮盘,每个人的灵气属性都独一无二,阿原哥哥又怎么知道每个人的内息怎样呢?”

“这个不难,我自有手段查验。”阿原信心满满地道。

“那——不妨就拿我试试吧。”

“山中岁月悠长,也不知道阿原哥哥什么时候再来,不如就此查验了,也免得晴儿多等……”

这一下,原大侠却傻了眼。他的种种构想都是纸上谈兵,还真没实际操练过。但伊人脸色红润地凝望着他,让原大侠如何拒绝?

“你伸手过来……”

原大侠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阵,伸手一抚晴儿皓腕,两眼一闭,如老医师一般摸了半晌。看似有模有样,其实内心七上八下。

晴儿的内息隐隐可知乃是水相,但真要细查个究竟,仅靠把个脉能探出什么?

晴儿明显小周天未通,真气聚于小腹丹田,并不会游走到手腕上,原大侠在这摸上一年又有何用?

可是,若是用最管用的法子,双手按在对方丹田上感应——只是想上一想,阿原就气血翻滚,心跳如鼓。

“阿原哥哥?怎么样?”伊人忽然凑到耳边,吹气如兰。

阿原只得睁了眼,吞吞吐吐地道:“你真气渡不到手上,我、我一时……”

可忽然间,眼前一片模糊,弥漫的幽香中,一股甘甜清凛的真气,如琼浆玉液一般灌入口中。

那是至真至纯的水相真气,由口入喉,缓缓沉入丹田……

那滋味,远胜过世间任何仙丹灵药……

许久,将嫀首深埋在阿原肩头的伊人终于抬起头来,缓缓道:“阿原哥哥,这下,可记牢了么?”

一腔热血霎时齐涌向心房,哪怕心转功飞速运转,哪怕隐隐觉得再这样定要出大事,可阿原还是忍不住,缓缓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大地忽然一阵震颤,杯盘器皿乒乓作响,纷纷碎落在地上。

可一切声响,都淹没在从地底涌起的巨大轰鸣声中。

“这、这是——地动?”

外面响起几声尖锐的惊叫,如心头一刺,让阿原一跃而起。

“不好,这地动,怕是有不少百姓要遭殃,我去看看!”

心头本就像烧沸的水壶一般,原大侠血意一转,顿时化作无穷力道,飞一般地夺门而出,疾奔而去。

片刻之后,闺阁之中只剩下了女主人。姣容之上犹泛着红润,却仿佛蒙上了一层寒霜,星眸之中闪动的如水光华,亦化作惊涛骇浪。

“该死!偏偏在这个时候……”

“嗯?什么味道?”

“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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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烟如瘴

阿原一口气冲出几百步,这才停下来大喘了几口粗气。方才闺阁中的一幕,仿佛天崩地陷一般,该死的心转功拼命乱搅,让原大侠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稀里糊涂逃了出来。

勉强停下捣乱的心转功,可眼前的景象却让阿原有些茫然。夜幕之中不知何时竟涌起了浓浓的雾气,星月无踪,不辨来路。

四方隐隐有惊叫声、哭喊声传来,让原大侠心中一紧,可茫茫浓雾之中根本没有半点光亮,目光所及只有一丈之内内的模糊影子,连左右街道都看不清楚,也不知是哪里房子塌了还是怎样。

忽然间,一点火光隐隐闪烁了一下,成了阿原最好的坐标。他连忙循着火光方向,快步赶了过去。

浓雾之下,仿佛连街道都没了踪影,阿原一路直行,竟然畅通无阻,可那火光仿佛遥不可及,犹在远方。而那一声声尖叫惊呼却已化作求救之声,在夜雾之中令人毛骨悚然。

“救命——救命啊——”

那求救声凄厉惶然,仿佛刀剑横颈,阿原侠心大动,顾不上谨慎,甩开步子疾驰了好一段路,那火光终于映在眼前。却是一座半塌的草房,熊熊之火已燃直房顶,滚滚黑烟冲天而起,求救声正是发自其中。

望着熊熊烈焰,阿原愣了一下,此刻后悔没去学什么寒冰降水的法术也晚了。原大侠只能深吸一口抽出古剑,将水相真气渡到剑上,一剑撩开火幕,纵身冲了进去。

听声音,本以为屋内哭喊求救的应该是一对夫妇,可进屋眯着眼睛一瞧,却惊得阿原浑身一颤。

一个光着上身的大汉满脸污血,抡起一柄鬼头刀,猛砍向地上匍匐的一个妇人,而妇人身旁,一个男子早已身首异处。汗毛倒竖

阿原毛发倒竖,大喝一声飞身上前,手中古剑竭力拦向那鬼头刀。可眼看只差毫厘间,眼光忽然一花,那大汉与鬼刀皆不见踪影。

阿原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只见一团黑影化作一张扭曲狰狞的鬼脸,张口向他咬来……

那一刻,阿原手中的古剑忽然绽放出夺目青光,脱手而出,飞斩在那鬼脸之上。

鬼脸发出一声空洞瘆人的吼叫,又化作一团黑烟。而眼前燃烧的草屋,也像是被一剑斩破的影幕一般,破开了一个大洞。

阿原倏然一惊,心血一激,心转功不受抑制地狂转起来,眼前顿时换了一副景象——哪里有什么火光草屋,原来他已然跑到清河之旁,身旁是一棵枯干的老树,而向前几步之遥便是滔滔河水。

“这、这是?幻术?”

阿原还是第一次经历此等诡异之事,如白日做梦一般,难怪方才心转功拼命想要运转,却被阿原当成了捣乱的家伙死死压制,结果差点着了道。

阿原赶紧上前一步拾起救主的古剑,古剑上青芒闪烁,似是在向他示警,又像是在向他抗议。

阿原不敢再大意,放开心转功运转数周,又默运一遍清心洗髓术,这才觉得心血神智彻底恢复正常。

再一看周围,原本清澈和缓的清河波涛翻滚,竟有无数死鱼浮出水面,肚皮朝上漂浮在幽幽黑水之上。

浓浓的雾气在夜幕之下仿佛乌云盖顶,狂风呼啸,树枝摇舞呜咽,仿佛万鬼齐哭。

“这、这是怎么了?”

阿原定下神来,仔细回想来由经过——地震、浓雾、幻术、鬼脸……

如是种种,分明是道书中所说的大凶之景,乃是有妖魔现世的前兆啊!

这一刻,阿原深深后悔冒冒失失跑了出来,如此惊天之变,正应该守护在伊人身旁才是。

阿原抬头看看四周方位,他前后估计跑出几里之远,但即使被幻术所摄,也不可能恍惚间趟过河去,此处当是清河北岸,要寻回雨巷,合该回头向北向东。

正左右探访分辨着方位,手中古剑却闪烁得越来越急。阿原心念一动,又运起天眼之术,四下一望。

遮在夜幕之上的浓雾幽黑厚密,如聚而不散的浓烟。脚下的土地亦如覆上了厚厚一层淤泥,全无本色。滔滔河水,竟映出鲜红之色,宛如魔狱血河。河水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片一片,连在一起直如一条乌黑的巨蟒。

阿原心头一跳,再回头一看,身后那颗古树树干之上,竟生出一张扭曲的丑陋巨脸,伸着脖子,似乎正等他靠过来一口咬下。

阿原吓得大叫一声,古剑一抡,正劈在那丑脸上。只听一声脆响,古树在剑锋下折成两段,那张丑脸亦被劈成两半,血光四溅,在古剑青芒之下迅速湮灭,化作一道黑烟被古剑一吸而空。

阿原挥舞着古剑一阵乱舞,用天眼肉眼反复查看,确认了身周再无一物,这才勉强站定,大口喘息了一会。

古剑上传来一丝异样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开门流入,却又不像是魂魄之属。

阿原想了一会,忽然心中一跳,失声叫道“妖气?”

那黑烟一般浓密的黑气,似乎正是道卷中记载的妖气——这也正印证了种种异象,必是妖怪之流兴风作浪所致。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声——“你、你杀了我爷爷!我跟你拼了!”

一个身形矮小的男子不知从哪突然窜了出来,挥舞着一把菜刀,不由分说便向阿原砍来。

那一瞬,阿原还以为是他斩了老树之妖,有妖子妖孙前来寻仇。可天眼一扫,那人全无异常,亦绝非幻觉,就是一个普通凡人。

活生生一个人,阿原自然不能用古剑招呼。可手头又没有什么驱邪除秽的灵符,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运开逍遥游步,左右躲闪。

可那人不依不饶,两眼翻白,嘴角流涎,像中了邪一样癫狂地一刀又一刀砍过来。

阿原被逼无奈,只能收了古剑,从怀中取出一物,身形一闪转到那人身后,照着他后脑用力一砸……

宗门传下的两仪盘,果然没逃出风师兄的妙嘴,初次上阵便被原大侠当做砖头使,倒是开张大吉,一击就放倒了那个中邪之人。

看着那倒在地上抽搐不已的男子,阿原心中忧心更甚——照这样下去,城中上万百姓只怕都要糟糕。经历过死谷的种种之后,对这种丧失理智的“人”阿原始终心有余悸。

死谷之中他有众多伙伴,一心只想着救民除恶,从未有过彷徨。可这一夜诡谲之事接连不断,却让阿原心底发寒,不知此刻是该斩妖救民,还是赶回去守护在伊人身旁。

彷徨不过片刻,忽然又是一声大吼,中气十足,几乎要震破耳膜。

“何方妖孽,竟敢在此兴风作浪?”

要是有机会,这句话本是阿原想喊的。可吼声落罢,一个赤袍道人须发怒张,手中剑光所指,竟是目瞪口呆的原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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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火如云

茫茫浓雾之下,滔滔黑水之旁,仙门弟子雒原意外地迎来了修士生涯第一场“斗法”——以一个“妖孽”的身份。

那赤袍道人显然也中了邪,两眼翻白直如目盲之人,却盯准了原大侠这“妖孽”,手中法剑一挥,一道红光化作无根之火,扑面打来。

阿原不敢硬接,连忙纵身疾退,运起天眼之术一看,四溅的火光如夜空中炸裂的焰火一般。来者的确是一个修士,火相真气,大概炼气三层,要比真气总量肯定比不过原大侠,但要论修为之深,当在他之上。

没想到堂堂炼气三层的修士,竟也在这诡异的妖乱之中着了道,阿原不由得暗自心惊。倘若他没有心转功护身、没有古剑护主,被那鬼脸一口咬下去,下场只怕也不会比这道人强到哪去。

天眼术下,只见火云一卷,又是一剑引着火光打来。那道人出手决绝,丝毫不吝惜真气消耗,看那“斩妖除魔”的决心,倒和原大侠是同路中人。

道人手中那柄法剑近乎灵气之属,剑刃一斩,炽烈的火相真气燃起漫天之火,随风而至,防不胜防。阿原只是稍微躲得慢了一点,就被一股热浪扫在胳臂上,如被沸水一蒸,疼得古剑差点脱手。

阿原连忙运起逍遥游步,稍微拉开一点距离,收起古剑取出银线弓,灌注鸣镝真气当空一箭射去。

尖锐的鸣镝声划过夜空,这一箭阿原并没有瞄准要害,而是想从那赤袍道人耳边擦过,希冀箭鸣声能警示一二,甚至唤醒其心智。

然而原大侠的善心显然是多余了,箭锋未至,那赤袍道人一挥衣袖,一团火云如漩涡一卷,金箭顿时飞蛾扑火一般湮灭无踪。

这下阿原傻了眼,金鸣镝不灵,除了拿两仪盘乾坤一掷之外,他再没有别的及远手段,只能被动挨打。可两仪盘毕竟不是真用来投掷的“灵砖”,就算丢出去,被那火云一卷,不说熔毁,哪还谈得上什么准头威力?

勉强又射了两箭,阿原就收了银弓,这局面他一时也没别的手段可用——剑破苍穹那是上去送死,铁臂铜身也挡不住滚滚火云,剩下的唯有逍遥游步。

阿原虽然一向以玄元二字为耻,但轩辕三式已深入骨髓,熟练地一运真气扭头就跑——对上这种丧失理智之人,有理说不得,杀之又不忍心,惹不起躲得起,不算丢人。

浓雾之中,也没别的方向可以疾驰,阿原只能沿着清河之畔,向西发足狂奔。

谁知那赤袍道人不依不饶,火云一卷,周身掀起一股狂风,飞身抢上法剑一挥,一条火龙张牙舞爪地扑向阿原背后。

没想到,竟连跑也跑不过——原大侠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能终身一跃,跳入滔滔河水之中。

一个猛子扎下去,阿原只觉满嘴腥臭,差点一口呕了出来。不知何时,清澈的清河水已化作腥臭的黑水,难怪鱼虾尽死。

阿原虽然水性不错,但在这样腥臭的河水中想要逆流而游,还是不太现实,只能几下扑腾到岸边,狼狈地又爬上了岸。

可怜堂堂仙宗弟子,第一次斗法就成了落水狗。试炼境中能斗得风生水起全靠雨烟萝的灵符灵器,如今没了,阿原一身真气竟连个消耗的手段都拿不出来。

反观对手,疯魔一般根本无所顾忌,几十年的真气修为全扔这也毫不痛惜。更关键的是,赤袍道人这三招攻守防遁一体,是为一套完整的备招。

这便是每个炼气凝元修士必备的一套手段,真气运转法门也好,法术也好,借助灵器灵符也罢,每个常年在外行走的修士为求自保,总要练熟起码一套备招。哪怕并不精妙高深,也要好学实用,扬长避短,自成体系,才能应付各种突发状况。

而原大侠上山以来,一直苦苦探寻凝元之法,虽构思出一条通天之道,却忽视了眼下全无手段法能,那点江湖伎俩,碰上这等诡谲离奇的场面就彻底哑火了。

此时再去后悔也晚了,原大侠咬牙苦挨,赌赤袍道人先耗光真气。火云袭来,他也只能用尽浑身解数,在清河之畔蛇形滚爬,仗着身边就是河水,又有铁臂铜身能勉强护一下,这才没有在一烈焰中烧成烤猪。

这番惨烈的追杀约么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赤袍道人的真气终于难以为继,手中法剑再无火云,唯余红光。但他气势不堕,大吼一声,追上前挥剑猛砍。

“妖孽,老夫今日就是拼了这身修为,也要将你除灭!”

而那狼狈不堪的“妖孽”,终于等来了苦候的良机,浑身血光一现,陡然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身形一晃闪到赤袍道人身后,手中黑白两色的铁盘高高举起……

“给我歇着吧你!”

嘣的一声闷响,赤袍道人终于应声而倒,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

而侥幸捡了一胜的原大侠也不好过,血意一回,只觉浑身上下都疼。一身新换的袍子连遭水火之灾,早破了好几个大洞,裸露出灼伤的皮肤。胸中积攒的闷气,更是恨不得上前狂殴那倒霉的道人一顿。

阿原喘着粗气,正要将两仪盘收回怀里,浓雾之中忽然又传来一声低吼。

“百宝匣?居然落在你手里……”

一个膀大腰圆的黑衣大汉现出身形,手中血淋淋的长刀一指,竟是指向阿原手中的两仪盘。

那一瞬间,阿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真想吼上一句大哥你那什么眼神啊!

可随即他便发现,这同样是一个迷了心智的主,天眼术一望,竟是一个同修水土两气的炼气四层!

不管他是因为什么才把阿原手里的两仪盘看成了百宝匣,不管他到底有没有赤袍道人那等手段,原大侠已然服了。

这么打下去,哪有个头?即便最后耗赢了,原大侠也不是杀人夺宝的主,图个什么?

还是大师兄说的对,什么功夫都不如逃命管用……

阿原学了乖,干脆二话不说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从怀里掏出凝气丸吃了几粒,打定主意宁可跑出落云城跑回落云宗,也绝不再纠缠了。

“哪里跑!交出百宝匣,饶你不死!”

原大侠亡命狂奔,黑衣大汉紧追不舍,好在他似乎没什么及远的手段,身法亦与阿原相差仿佛,一时半会倒也追不上。

只是在这浓浓夜雾之中疾行狂奔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哪怕是河边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也说不定就葬送了原大侠的性命。

阿原越跑越是心慌,见迟迟甩不掉那黑衣大汉,连忙苦思对策——要不然,干脆把两仪盘丢出去?他不是要“百宝匣”么,总不会置之不理吧……

正犹豫间,眼前忽然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滔滔黑水之中浪花激荡,竟是一艘船顺游而下。

再一细看,那分明是之前停在夕月楼对面河上的那艘画舫,只是上面已无灯红酒绿,而是帆倒桅折,一片肃杀之意。

一个青衣少女站在船头,望见疾奔的阿原,眉头一皱,飞身提起船舷的船锚一丢——那船锚如一根长矛飞出正钉在阿原身前的河岸上,一条铁索拉得笔直。

“雒原师弟,快上来。”

倒是巧了,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百宝匣的正主——落云峰澹掌门的弟子云韶影。

在这诡谲妖异的一夜,亡命途中竟遇上一个同门师姐,阿原心中之喜自不必多说,可要说上船,那条湿滑的铁索要想笔直攀上去,得有梯云纵一般的轻功才行吧……

情急关头,也容不得犹豫,阿原只得纵身一跳,脚踩铁索猛跑几步——可惜还是脚下一滑,一脚踩空。

阿原还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见那黑衣大汉大步追至,纵身一跃,手中血染的长刀就要夺命。

千钧一发之际,那条铁索忽然一抖,如一条鞭子将阿原凌空缠住,腾云驾雾一般飞回了船上。

咕咚一声摔在船板上,饶是有铁臂铜身护体,阿原也差点背过气去。勉强抬头一看,只见云韶影丢下铁索,默默取出一支翠绿的竹箫。

世间竹箫皆是竖吹,可那剑眉星目的少女却偏偏如男子吹笛一般,将竹箫一横,兰气轻吐。

六道碧光如柳絮般飞舞于风中,瞬间一合,将那黑衣大汉健硕的身躯斩得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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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水如龙

那炼气四层的黑衣大汉,竟一个照面就稀里糊涂地被云韶影斩了。阿原看得心中一紧,可再一看四周,画舫之上鲜血横流,折断的兵器、四肢和尸首滚落一地,好一番地狱景象。

一旁悄然走来一人,轻轻扶起了狼狈不堪的原大侠,笑道“雒原师弟,没想到连你也卷了进来。”

可叫他师弟之人并非玄青云袍的云韶影,而是夕月楼上那个风度翩翩的柳轻裘。

“柳、柳公子?你叫我师弟?”

“正是。我道名柳归尘,落云峰澹掌门门下。柳轻裘乃是我凡间本名,今晚夕月楼上本想和原师弟玩笑一番再表露身份,没想到师弟走得突然。更没想到,又在这画舫之上相见了。”

阿原看了看浅笑从容的柳轻裘,又看了看一旁玉树临风的云韶影,偷偷用天眼术一扫,原来他们二人都是凝元修为,木相偏水,似是风属。

澹掌门门下三位亲传弟子,平日上下落云峰一个也没见过,来趟落云城反倒一下认识了两位。

尤其是在这妖异诡谲之夜,有两位师兄师姐在旁,让阿原一下子安心了不少,连忙躬身一礼道“见过柳师兄。”

“柳师兄,今晚这、这状况,到底是怎么了?”

谁知柳轻裘却反问道“师弟你觉得呢?”

阿原一愣,只能理解为柳师兄想考量他一下,便答道“适才我在城中连连遇险,有难以捉摸的幻象,也有被迷了心智把我当成妖魔的修士,还有、刚才那人,竟把我手中的两仪盘认作了百宝匣,拼命夺抢……”

说着,阿原下意识地看了云韶影一眼,又道“再加上天地异动,似有妖气滋生——如是种种,像是道书中所说的妖魔现世之兆。”

阿原这番话说得有条有理,换了上山之前决计说不出来。可柳师兄关注的东西却十分奇怪,眉头一扬道“你还带了两仪盘?正好正好,快拿来让我算一卦……”

阿原愣愣地从怀里拿出犹沾了点头皮血的两仪盘,柳轻裘含笑接过,招呼道“来来来,原师弟,师妹,趁这会儿消停,去船舱里歇一会,让师兄我好好算算吉凶。”

云韶影倒是二话不说,闪身进了船舱,阿原只能跟着柳轻裘一块进去。却见船舱之内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男男女女女,还好只是昏睡不醒。

而正座主位之上,一佳人抚琴而坐,淡然如午夜盛开的幽莲。

“盈袖姑娘?你、你也在这?”

阿原干巴巴地一问,这才反应过来人家本就这画舫之主,可画舫之上昏睡一片,这独醒的花魁恐怕也不是凡人。

可阿原用天眼术一扫,盈袖身上却并无半点灵光,似乎还真是一个全无修为的凡人。

“公子连遭惊变,心绪不宁,不如稍作休息听我抚琴一曲,平和一下气血。”

阿原还未作答,云韶影就在一旁拍手叫好,“好呀好呀,云姐姐,再不听听琴,下一波我可要顶不住了。”

那在船首挥动千斤铁锚轻若无物的俊俏少女,此时也露出一丝疲态,斜倚在榻上,如一个浪荡公子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抚琴拨弦的佳人。

琴声悠悠,如倾如诉。这一次,心转功终于没来捣乱,任由那仿佛澹澹清泉一般的琴音流淌进心田。

这一夜饱受各种惊吓折磨的一颗少年之心终于得以休养,慢慢恢复了平和。恍然间,激斗后身上留下的酸痛之感一洗而空,连各处灼痛也削减了许多。

而另一边,柳轻裘却将两仪盘放在桌上,随手一拍。灵光如水流动于两仪盘之上,映亮了上面的八卦图。

“兑上乾下,泽天夬卦。卦曰,益而不已,必决……”

柳轻裘眉头一皱,又喃喃道“盈满则溢,泽水积满而泛滥成灾,滔天之势……蛟龙登天之象,有趣、有趣啊……”

一曲琴音听罢,阿原顺势再运一遍清心洗髓术,便如吃了灵丹妙药一般,几乎恢复如初。听见柳轻裘的嘀咕,连忙凑过去道“柳师兄,你算出什么来了?”

“谁说卜算之术不好使了的,这卦象倒是和我想的一样啊……”

柳轻裘轻轻一笑,把两仪盘递还给阿原,沉声道“如你所说,今夜种种异象,皆是有大妖将要现世之兆……”

“山河震动,妖云覆天——弄不好,满城生灵都要成为祭品啊……”

如此惊人之言,骇得阿原面如土色,可柳轻裘却说得云淡风轻,甚至还轻摇了两下手中折扇,仿佛事不关己一样。

“这、这要如何是好?”阿原一时六神无主,忙道“师兄,那得赶紧想个办法,救救满城的百姓啊!”

“救人?我们现在自身都难保,遑论救人——你忘了刚才追你之人心心念念的是什么?”

柳轻裘嘿嘿一笑,伸手一指云韶影,“那百宝匣,就在韶影身上。不过短短半日,就引来了无数觊觎之人,你看外面那些尸首,韶影已经杀退了两波,但真正的高手还没出手呢马呢……”

“妖云漫天,整座落云城有如一个巨大的结界,鬼祟丛生,人心之执念将被放大十倍百倍放大——若无对抗之法,便和那些失了理智之人一样,只能癫狂而死。即便能守住心智,在此乱局之下,那些觊觎百宝匣的人早晚要控制不住,一个个找上门来,我们自顾且不暇,何谈救人?”

阿原听得目瞪口呆,这才明白方才种种诡异原来都是妖气作祟。可那还不过是前奏而已,真有大妖降世那一刻,又该是何等光景……

一想到整城之人都要陪葬,阿原顿时不寒而栗——不!就算拼了命,就算粉身碎骨,也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决不能让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女受到一丁点伤害!

“师兄,有没有联络师门的法子?既然有妖怪现实,那就请师门高人前来镇压啊!”

“妖云压城,灵机翻覆,哪有灵光传得出去?”柳轻裘苦笑一声,“再说了,若真是大妖降世,就算初生之时,也绝非等闲,就算金丹道君也未必有把握镇压得住。师弟你觉得咱们师门有哪位‘高人’,能应付这种场面?”

“掌门祖师乃是元婴真人,一定有办法的!再说不是还有五师叔祖么?他老人家不就是金丹修为?”

柳轻裘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阿原,神情微妙地道“师祖当年元婴陨灭,道基尽毁,早已隐居不问外事。五师叔祖更不用说了,当年就已明言宗门之事万事不问。这闭关都十几年了,就算有人杀上长阳山把落云六峰屠戮一空,他老人家也未必会现身。”

“两位师祖一辈,我上山十几年了都没见过一面,你还指望他们能出头?”

“总要一试!”阿原不由得涌起几分怒意,朗声道“修道之人,除妖安民乃是天道本分!难道眼看落云城毁于一旦却不出手?那落云宗还有何面目立足修仙界?!”

柳轻裘不由得张大了嘴,愣愣地盯着义正辞严的原大侠,试图从他眼中找出那一丝虚妄,却终究一无所获。

“那、师弟你想要如何?”

“我这就出城,赶回师门报讯!”

“天地大变在即,百里之遥,师弟可有遁地之术?”

阿原一窘,只得一抱拳道“那就请师兄或是师姐赶紧回师门请援!”

面容扭曲的柳轻裘还未作答,盈袖的忽然疾拨琴弦,声如裂锦,而慵懒卧在一旁的云韶影飞身而起,竹箫落在手中用力一挥。

一道碧光破窗而出,与夜空中飞袭而来一道剑光撞在一处,霎时激起一阵狂风。滔滔黑水之上,闪光如电,仿佛骤雨将至。

“看到了吧?原师弟,你以为我们是在这吟风听曲么?我们是被困在这船上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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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剑如虹

滔滔黑水之上,云韶影翩若惊鸿,凌空悬于船舷之上,碧光流转,仿佛凌波仙子一般。

而河岸上鼓动剑光来袭之人,正是午时在天机阁为百宝匣叫价的黄袍长须道人。

那长须道人目光清冷,显然并未迷了神智,但举止亦有几分癫狂之意,衣袖鼓动,剑光如虹,霹雳一般向画舫打来。

而云韶影亦不让半分,箫音缥缈,无数道碧光如青蚕吐丝,化作道道灵风,将恢弘的剑气尽数拦下。

灵光对撞,画舫上薄薄的镂空窗栏纷纷碎裂,与飞溅的浪花卷在一起,声如惊雷。

果然如柳师兄所说,这城中还有不少觊觎百宝匣之人,早晚要趁着乱局找上门来——妖云覆天,人人皆知必有大乱。末世之中,强抢豪夺才毫无顾忌,看来无论修仙界还是凡间,都是一样。

阿原也明白了柳师兄他们为何要守着这画舫。无论是长须道人的剑光,还是云韶影竹箫吹出的碧影,所及不过十几丈远,再远了就没了威势。

守于船上居高临下,后发拦截即可,大可从容应对。而对方身处河岸之上,往前抢攻不成就要落入水中沦为落水狗,而遥遥在岸上挥动灵光隔河对轰,看着声势惊人,其实变数有限,并没有多大威胁,只是在对拼真气法力而已。

难得有机会目睹两个凝元修士斗法,可阿原心急如焚,也无暇多看,急匆匆地对柳轻裘道“柳师兄,我帮云师姐在这守着,你快回宗门求救啊!或者有什么轻身提速的宝贝借给我,我去!”

柳师兄还未作答,另一侧舷窗忽然砰地一声爆碎开来,一股气浪如海啸袭来,险些将画舫翻覆。

柳轻裘反应极快,将手中折扇一开,一挥,一道清风不疾不徐,却硬顶住了那气浪,稳住了船身。

另一侧河岸,那个一脸横肉的“冯帮主”带着几个灰衣汉子,虎视眈眈地盯着河中画舫。冯帮主手持一柄状似鱼叉的长戟,挥舞间靛光缠绕,气浪翻滚,直如水中蛟龙一般。

“冯帮主,沉岭道人,二位在天机阁没结下梁子么?怎么反倒联起手来了。”

对面的冯帮主没回应,倒是另一边的沉岭道人朗声道“不管那百宝匣里有没有什么宇门传承,二位得了半日,也早该探个明白了吧?”

“老夫才是真为那匣子来的。珠玉既去,匣椟并不值什么,不如卖老夫个人情,两千灵石卖予我,也算脱了这烫手的山芋。”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柳轻裘轻笑道,“师妹,你看如何?”

云韶影傲然而立,一吹竹箫,空中无数碧影合如一道长虹飞架于黑水之上,将沉岭道人生生逼退。

“女娃子,太过逞强可不是什么好事。你们两个小辈就算资质不错,但老夫毕竟已经凝元二十多年,修为之深远在你等之上。把百宝匣交给我,既是去了一个大敌,又可避免成为众矢之的。否则,只怕你们今晚要命丧于此……”

“老东西,废什么话?百宝匣就在这,有本事就来抢啊!”云韶影长袖一卷,百宝匣落入手中,振臂高举,豪气更胜男儿。

“好,好!看你能张狂到几时!”沉岭道人气得脸色发黄,长剑在身边一扫,霎时土崩石裂,飞沙走石如暴雨一般漫天打去。

而云韶影轻轻一拍百宝匣,一张银箔般的符箓落在手中,在一片碧光中燃成灰烬。

刹那间,只见一道道五彩缤纷的光剑散落空中,云韶影箫音一动,顿时如百兵列阵,整齐排布于空中,剑光所指,正是掀起漫天土石的沉岭道人。

“符阵?”沉岭道人见了那浮光剑阵,神色不禁一变,望向百宝匣的目光也更阴冷了几分,“到底是宗门弟子,年纪轻轻,身家倒是不少啊。”

“想欺我年少?哼,却不知有些人哪怕只修道一日,也远远胜过你这等凡庸之辈!”

云韶影冷哼一声,竹箫一引,列阵的五彩剑光化作道道飞虹,在漫天飞沙之中飞斩而去。

…………

另一边,面带横肉的冯帮主根本不理会柳轻裘一句句挑衅,挥舞着长戟席卷着气浪河水,目标却并不是柳轻裘,而是他脚下的画舫。

更有甚者,他身后那几个灰衣汉子竟架起几门霹雳炮,声声霹雳,火光四溅。

虽然柳轻裘挥舞着折扇,掀起阵阵清风护住四面八方,但还是不时有炮弹落在船舷上,炸得画舫左右摇晃,如风暴中的一叶扁舟。

这一边只砸船不打人,反倒占了上风。十几丈长的画舫,柳轻裘不可能护得周全,只得沉声道“冯帮主,这画舫上还有几十条人命,有些还是有头有脸的公子哥,你这般狠手,以后还怎么在东国做生意啊?”

冯帮主见进攻得势,脸上也现出几分笑意,道“大妖现世,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成为祭品,区区几个凡人,算得了什么?”

“我劝你们还是赶紧交出百宝匣,还有望逃得一命。”

“哦?你既知大妖将要现世,却一点都不怕么?”

柳轻裘目光一闪,似是捕捉到了什么,笑道“看样子是有底牌啊……让我猜一猜,你一个河海之上的帮派之主,却有凝元修为,偏偏还懂得约束,不显山不露水,想必背后有高人指点吧?”

“那位高人,可是就在左近了?”

冯帮主脸色一凝,手中长戟威势更猛,掀起滔滔黑水如大江春潮一般,眼看就要将画舫彻底掀翻。

可怒涛之中,一个柔美的声音却清晰传来。

“冯帮主,船上有我众多姐妹,还请留手。”

琴音一转,仿佛应和着惊涛骇浪,如激流拍岸,洪涛倒卷,冯帮主只觉浑身气血一逆,连忙停了手全力弹压。而他身后那几个灰衣汉子,却一个个捂着心口栽倒在地。

“没想到,一个漂流河上的流云舫花魁竟是心音宗弟子,倒是我走了眼。”

冯帮主嘴角渗出一丝鲜血,猛地用力一拍手,一声长啸有如夜空之枭。

片刻之后,波涛翻滚的黑水之中忽然翻出一个巨大的黑影,一头撞在船尾之上。

船身剧烈一抖,可苦了一旁焦急无奈的原大侠,身子顿时斜飞出去,咚地一声撞在梁上。天旋地转之中,一个柔软的身躯嘤咛一声,倒是撞了他一个香玉满怀。

巨浪之中,水中怪物探出头来,两颚钩曲,口如鹰喙,利爪如龙,身有环鳞,玄红两色的背壳仿佛一块巨大的盾牌。

“旋龟?”

柳轻裘望着冯帮主,冷冷道“原来你背后的高人,精通御灵之道。难怪,难怪你有恃无恐,想来幕后之人修为不低……”

柳轻裘抬头望了望笼盖四方的浓雾,不知不觉间已化作了滚滚黑云。

“他虽是为百宝匣而来,但见了这等场面,想必早已不在意别的了——大妖现世,若是能趁其初生之时加以御使,嘿嘿……”

“那就太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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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风如弦

旋龟浮现,原本平缓的战局顿时激荡起来。

画舫一沉,不说一船凡人皆要丧命,原本占据的地利也要化为劣势。云韶影自然知晓利害,剑光一转如万箭钉地,齐向水中旋龟斩去。

但旋龟将头颅和四肢微微一缩,厚重的背壳和环鳞泛着玄红之灵光,任凭削铁如泥的剑光雨点一般打在身上也毫发无伤,只是咕咚一声又沉下水去。

巨大的黑影缓缓潜至画舫之下,惊魂未定的阿原心中又是一沉,却听怀中佳人红着脸轻咳两声,柔声道“公子、公子快帮我把琴取来。”

虽然知道这“心音宗”的盈袖姑娘定是不凡,可在颠簸起伏的画舫上,柔若无骨的娇躯倒在怀里,完全就是一个娇柔无力的凡人。

原大侠虽无力加入凝元修士的战局,但这点事还是能做的。他一手揽住佳人纤腰,一手扶住廊柱站起来,勉强寻到那七弦古琴,交入佳人手中。

盈袖将琴斜抱怀中,玉手疾拨,锵锵之声如金戈铁马,震得阿原心头乱颤,心转功急速运转起来。

自古心门之道密不外传,阿原看遍道藏也只是略知皮毛,并不知道这琴声心音如何寻敌如何伤敌,但那水下黑影似乎有所畏惧,行动愈发迟缓,只是深深潜入了船底河床。

“冯帮主,神州结界之下妖兽难以繁衍,这旋龟得来不易,就不怕被水中妖气侵蚀,妖化失控么?”

此等局面,柳轻裘还是语气淡淡,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随口调侃。只是他周身不断涌出道道风劲,眉角间也渐渐凝重起来。

冯帮主闻言皱了皱眉,也不争口舌之利,而是鼓动真元,又发出一声尖啸。

水中体躯庞大而迟缓的旋龟,似乎始终在畏惧什么,显得有些缩首缩尾。在尖啸声催促下僵持了好一会,这才缓缓上浮,拱起背甲,如千钧铁锤一般在船底重重一撞。

咔嚓一声巨响,早已千疮百孔的船底顿时被撞塌,船身一抖,甚至瞬间飞离了水面。

琴声顿止,阿原的一声惨叫也被巨响淹没,可一声清啸却压住了怒涛之声,在夜空之中随风回荡。

“愿乘长风兮,破云登霄——”

柳轻裘乘风而起,含笑一挥衣袖,无数道风劲鼓动,一时甚至冲散了漫天黑雾,汇成一道席卷天地的飓风——竟生生托起只剩下半截的画舫,漂浮于黑水之上,直如一艘浮空之舟。

那一刻,阿原惊得眼珠几乎充血——御风而起,踏剑飞翔,一向是他的至高梦想。而柳师兄居然御风驾起十丈之舟,又该是何等修为?

“身外御物,御风上法——你、你,原来你已筑基……”

两岸之上,冯帮主惊得面如土色,而另一边沉岭道人更是干脆,二话不说掀起一阵狂沙,就此没了踪影。

“冯帮主,初生之大妖对你的主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清楚,还来纠缠我作甚?只要你能立下功劳,一个百宝匣又算得了什么?”

柳轻裘长笑一声,身形立于浮空之舟上,驾风远去,只留下一句话回荡在黑雾之中。

“倘若我卜算得没错,今夜之大妖因泽水满溢而生,似是蛟龙之属。这清河之上妖气浓聚,鱼虾尽死,说不定正是那大妖诞生之巢。你那旋龟要是还想要,赶快收了吧……”

冯帮主听完顿时脸色大变,再顾不上去追画舫,而是几步趟进黑河之中,冲着河心高声尖啸。只是,那个迟缓厚重的身躯却迟迟没有回应他。

冯帮主浑身靛光一闪,猛地用长戟割破臂膀,蘸着鲜血在水中狂舞,画出了一个诡异的血符。

血符一落,如沸油入水,河中顿时发出一声单调的怪叫,旋龟卷着浪花浮出水面,缓缓向岸边爬来。

只是那旋龟好似变了一副样子,原本玄红两色的背壳如掉进墨缸里一样,尽染黑气。原本圆滑的甲鳞之上,也生出根根倒刺,倍显狰狞。

“好、好孩子,快,快跟我走……”一脸横肉的冯帮主,此时却语气轻柔得好像在哄孩子。

可那旋龟眼瞳中忽然泛起一丝银色,猛然昂起鹰喙一般的巨口,一口咬下!

…………

茫茫黑云之下,飓风渐渐平缓下来,仅余几道清风盘旋在船舷与船底破洞之处,推举着残破的画舫反而越驶越快,转眼间顺流而下越过城墙之缺,出了落云城。

“妖乱将至,强敌在前,师妹,雒原师弟,盈袖姑娘,咱们还是赶紧趁这会弃了船,各自逃命去吧。”

“逃?师兄,干脆我们一起往宗门的方向跑,说不定还能——”

话音未落,忽然一道闪电撕裂长空,一声炸雷震耳欲聋,吓得阿原浑身一哆嗦。

紧接着,天雷滚滚,霹雳之声不绝于耳,一时天摇地颤,恍如末世。

“原师弟啊,你还想着去师门报讯,用得着么?”柳轻裘一指头上滚滚天雷,“百里之遥,除非老师父们一个个都成了瞎子聋子,否则哪还会不知道落云城出了事?没人来,就说明这局面他们应付不了啊……”

“老师父们都应付不了,我们做徒弟的还想那么多干嘛?赶快逃命才是正经。”

见识了柳师兄的惊人神通之后,阿原自然不会再对其心生不满不敬。人家这么说,自然有其道理。但原大侠一颗侠心,又怎能只顾自己逃命?

柳轻裘看出阿原的犹豫,眼珠一转道“要不这样,这艘船我也要抬不动了,不如你帮盈袖姑娘先安顿了这些凡人,我和韶影断后引开追兵。然后你若想回宗门搬救兵,那也随你……”

“多谢柳公子相救,小女感激不尽。”

“盈袖姑娘客气了,本就是我们招来的麻烦,姑娘不计较便是大度了。”

“有劳雒公子了……”谢过柳轻裘,盈袖又来到阿原身边,盈盈一礼。

“不敢不敢,修道之人,理所当然。”

如此安排,阿原倒也没什么好推脱的,能救一人就先救一人。

“好、那就——”柳轻裘一挥手,却似乎又有了新主意,又道“师妹,百宝匣给我。”

云韶影正倚着折断的桅杆坐在船舱之顶,抓起半壶残酒润了润喉咙,闻言也不多话,挥袖一甩。百宝匣如一片落叶卷在风中,稳稳落在柳轻裘手里。

“那些蠢钝之辈只怕还要纠缠不休,这百宝匣不如由师弟拿着,反而不会有人想得到。”

说着,柳轻裘轻轻附耳低语一番,又笑道“百宝匣的开匣法诀你记牢了,其实本是一套,只是毫厘之差而已。这匣子里还有你云师姐不少家当,都暂且借给你用,师弟只要能安然将之带回山门,便是大功一件,我们落云峰也算没血本无归。”

没想到,这价值上万灵石的百宝匣却以这种方式暂且落在了阿原手中。原大侠心中激荡,用力一点头道“师兄放心,我一定将之带回宗门,再请掌门遣人前来救援……”

柳轻裘长笑一声,挥袖一卷,破烂不堪的画舫顿时轰然解体。飓风之中似有无数双手牵引,将所有昏睡之人包裹起来,与阿原、盈袖一道卷入劲风之中,远远落在北岸之上。

…………

“麻烦都丢了,师妹,咱们俩也该逃命了。”

“逃?”云韶影倒了倒手中空壶,面沉似水,幽幽道“师父可说过让我们逃。”

“我那傻师妹,就老学究那点本事,能算到今夜有大妖现世?”

“我筑基有成,方才施展御风上法之时,已得了一丝明悟——这天地间将要化身具形的,绝不是普通大妖,而是身怀上古玄兽之血的洪荒大妖!”

“咱们老师父那点小算计,无非是在长阳山之上。可这一下,却是撞上了撼动神州的破天之局。他此刻想必也是乱作一团,就算是老学究亲来,那点本事也根本不够看,你我还不赶紧脱离着风暴之眼,难道嫌命长么?”

“要逃你逃,我不逃。我修的本来就是争杀之道,越是凶险,越是乱局,我就越是要看个究竟——就算我没有他那样的天资,也绝不会输在胆魄上。”

柳轻裘微微苦笑一下,缓缓道“师妹的气魄,的确不输男儿。只是今夜入局的,起码都要有个元丹修为吧?实力位阶的鸿沟,哪是那么容易填平的——毕竟,不是人人都是那霍云啊……”

“哼,我又不会御灵之道,大妖如何,与我何干?我只是不耐烦那些老头子们之间试来探去。”

“大妖现世,不在神州之外,却偏偏在落云宗之旁。我就是要看看,宗门之中到底是谁来出这个头……”



第五十章 鸣如雷

悠悠清风由疾而徐,托举着阿原如腾云驾雾般飞出几里之遥,这才缓缓落下。

几十个昏睡不醒的男男女女缓缓落在地上,阿原快步游走查看了一圈,见没什么异状,便向盈袖拱拱手道“盈袖姑娘,这些人,该如何安置?”

可抬眼看看四周,只有黑云漫天,电闪雷鸣,旷野之中又哪有什么安全之所?

“雒公子不必忧心,我自会照料。公子身兼重任,就不必再理会我等了。”

“那怎么行?你、你一个弱女子,怎么照看得了这么多人?更何况要是来个妖魔鬼怪或是歹人什么的,如何是好?”

盈袖安坐于地,将七弦琴置于膝上,轻拨琴弦。琴音轻缓,如潺潺小溪,却带动微风仿佛一道屏障般护住众人。就连阿原在这微风屏障之中,也觉心和心宁,紧张焦急之意大减。

只听盈袖缓缓道“公子放心,我等一群凡人,又没什么惹人垂涎的宝物,谁会理睬?一般的宵小妖魍,盈袖也自能应付。倒是雒公子身怀重宝,当万事小心。”

这么一说,倒也有理。原大侠心有所系,也不多说废话,拱手道“那姑娘保重,在下这就去了。”

“且慢。”

盈袖却拦住阿原,云袖轻卷,手挽青丝,轻轻拔下一支簪子,道“雒公子侠心仁厚,处处以苍生百姓为念,让小女深感敬佩。承蒙相助无以为报,还请公子收下这支簪子,聊表谢意。”

阿原愣了一下,只见那簪子朱红之色,隐有云纹,似是玛瑙之类雕琢而成。簪头成飞鸟之状,长尾舒卷有如一弯夕月,的确是件精美华丽的首饰,配得上倾城花魁之身。

可阿原堂堂木牌侠士,就算束发带冠,也绝不会用这种簪子啊……更何况,女子赠簪,又是容光绮丽的佳人,总有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联想……

盈袖似乎看出阿原的顾虑,轻柔一笑道“此簪名为‘心翎’,看似死物,实则因心而动。倘若十步之内有人心怀杀机,此簪便会轻微鸣动示警。一旦杀心满溢,付之行动,此簪便会飞射而出,穿心而入,是以乃是一件防身示警的秘器。”

“公子今夜深陷乱局,最可怕敌人恐怕不是黑云之下滋生的妖魍,而是被妖云蛊惑煽动的人心。公子带上此簪,说不定会有大用……只是公子切记,此簪平日需多以善心滋养,莫要轻生杀意,否则亦有噬主之危。”

没想到一支簪子竟如此神奇,阿原顿时喜出望外,连忙上前一礼接过簪子,朗声道“多谢姑娘美意,来日相见,必有厚报!”

“公子言重了。江湖浮萍而已,若来日有缘再见雒公子,当为君再奏一曲,共忆今夜之缘……”

…………

别了盈袖,阿原借着头顶不时亮起的电光照着手中司南磁针,勉强辨认方向,向北疾行。

黑云滚滚,双目如盲,孤身一人奔跑在旷野之中,仿佛陷入梦魇,挣扎着永远不知何为尽头。

虽然得了佳人一件秘宝,但阿原心忧晴儿和城中百姓的安危,也无暇仔细把玩,只是在奔跑中运转了一遍开匣法诀,探查了一下匣子里有哪些可用的家伙。

云师姐的身家,果然不同凡响。虽然六十四匣中大多还是空着,百宝匣也装不下太大的刀剑灵器之类,但那厚厚一叠灵符还是让阿原胆气一壮。

在坊市上混迹多日,原大侠的见识已今非昔比,自然看得出云师姐的灵符比雨烟萝要高出一个档次。

雨烟萝的灵符都是自己画的,材质粗糙,种类也比较单一。而云师姐的灵符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多是在金箔银箔上篆刻灌注灵力而成,别的不说,光看用料就胜出一筹。

阿原也不客气,拿出两张神行符贴在腿上,顿时浑身一轻,两腿如有千钧之力,更是发足狂奔,驰骋有如骏马。

可正疾行间,眼前忽然卷起一阵风沙,迷得阿原眼泪直流,不由得缓下脚步——只听身后传来一个略显苍老之声,带着十足得意。

“小娃儿,赶紧把百宝匣交出来,老夫饶你不死。”

阿原倏然一惊,连忙回头一望,却只见滚滚黄沙驱赶着黑云,仿佛遮天沙暴一般。

虽然看不见来者身影,但那声音刚刚听过不久,自然不会忘记——正是那沉岭道人。没想到他并没有被柳轻裘彻底吓跑,反倒暗中盯上了阿原。

“哪位前辈?莫不是被妖云迷了?什么百宝匣,怎么可能在我身上?”阿原出言一试,把百宝匣深藏在袖中,悄悄取出一张惊雷符贴在掌心。

“哼,小娃儿不要心存侥幸了,赶快把百宝匣交出来,否则别怪老道不客气了。”沉岭道人声音悠长,不疾不徐,一副吃定了的模样。

虽然不知道沉岭道人是如何断定百宝匣就在自己手上,但阿原心知瞒混不过去,装傻是没用了。沉岭道人号称凝元二十多年,云师姐都不过打个平手,更不说用炼气都未圆满的原大侠。

阿原轻轻破开手中灵符封禁,扬手一丢,在一声震天彻地的惊雷掩护下拔腿就跑。

可扑面而来的风沙陡然一疾,险些将他掀翻。漫天飞沙走石打得浑身剧痛,阿原只能强运铁臂铜身,举臂向侧方横跑。可那风沙一转,仿佛永远迎面吹来。

阿原无奈只能取出一张风罩符,迎风一丢,阵阵清风平地而起,如漩涡般形成一道护身风罩,总算将风沙挡在外面,让阿原勉强睁开了眼睛。可两相角力,仅凭灵符中封藏的灵力必然支撑不了多久,更不要说脱身逃命。

阿原揉了揉眼,运起天眼之术,只见天地间一片漆黑恍如夜幕,而夜幕之上笼罩着淡淡黄霞,铺天盖地。沉岭道人身如一团黄影,犹在几十丈外,并非紧逼过来。

阿原心念一动,立刻把百宝匣拿在手中,另取出一道惊雷符,喝道“你别过来!小心我把这百宝匣炸个粉碎,让你什么也拿不到!”

“你敢?”沉岭道人厉声一喝,滚滚风沙有如雷动,“乖乖把百宝匣交出来,大可饶你一命。再敢顽抗,老夫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你敢?我乃落云宗弟子,仙盟在册的修士。你出自何门何派?竟敢偷袭仙盟在册弟子,不怕仙盟降罪么?”

狂风中,只听沉岭道人嘿嘿一笑道“老夫一介散修,自然得罪不起仙盟。可在这乱局之中,人人自身难保,你就算横死无踪,又怎能怪到老夫头上?——大不了就远走东海,又能如何?”

“所以老夫再好生劝你一次,交出百宝匣和开匣之法,我就放你一条生路。老夫浪迹天下十几年,些许名声还是有的,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也根本不想惹你们落云宗。”

“只要你交出百宝匣,老夫甚至可以给你一千灵圆,算作赎买。你回宗门也算有个交代,如何?”

阿原与沉岭道人口头上胡乱委蛇,心中则苦思着脱身之策。可越听越是心寒——这沉岭道人果真畏惧仙盟,却还敢出手,就定是下了狠心,绝不留下半点痕迹。

滚滚黑云,漫天黄沙之中,阿原别无生路,唯有血战到底!



第五十一章 血如注

风罩之中,阿原连拍百宝匣,将一道道灵符取出攥在手上。面对凝元修士,他的一身江湖把式全无用处,能依仗的唯有灵符。

云师姐的字典里似乎就没有跑字,仅有的两张神行符,估计也是追敌用的。剩下几十张灵符中,十有都是功敌用的雷符火符。

阿原勉强挑出一张金甲符贴在身上,又破开一张云盾符贴在掌心,化作一片白茫茫的流云之盾——什么真气消耗之类早已不必考虑,能活下来就是万幸。

任由阿原这边一顿忙活,沉岭道人却不动声色,那团黄光远在几十丈外动也不动,如一缕不散的孤魂。唯有漫天风沙更紧了些,撞在风罩之上嗤嗤作响。

沉岭道人经验老到,想是怕阿原有反戈一击的手段,并不进逼,而是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要硬生生耗死他。

原大侠的真气虽然能耗上一会,却无法为风罩符续力。风罩一破,再无其他护身手段,只能被掩埋在黄沙之中。

可若是猛攻,几十丈的距离,又有风沙阻拦,灵符根本无法构成威胁。而盈袖给他的心翎簪,也无法触动。

阿原筹谋片刻,心中已有计较,他随手丢出几张焚火符,却故意远远偏了方向——此乃迷惑之举,是要让沉岭道人以为他在黄沙之中无法看到对手。

几张焚火符丢得毫无用处,阿原装得气急败坏的样子,向空中连丢了几道灵符,一时雷声震天,华光四射,绚丽如烟火一般。

“我已发出求救之讯,师门强援转瞬即至,你还敢在此纠缠,不想活了么?”

虽然黑云滚滚、电闪雷鸣之中,阿原的“求救之讯”并不显眼,但沉岭道人却不敢无视,身形一动贴近了几丈,一道碗口粗的黄光打了过来。

阿原不敢用风罩硬接,一张惊雷符迎上去,灵光相撞如一声霹雳。阿原借势一退,却悄悄将几枚机关暗雷丢在地上。

黄光接连打来,阿原依然用灵符对轰,一边且战且退,引着沉岭道人一步步走向他布设的陷阱……

三步、两步、一步——终于,平地轰然响起一声炸雷。

阿原大吼一声,血意一转,蓄势已久的双腿蹬得尘土飞扬,瞬间飞身而上,将距离拉至十丈至内——藏在手中的五道雷火之符一齐撒出,直轰向那团黄影。

那一瞬,眼看五道灵符就要与地上激起的雷火之光混在一处,可地底却忽然生出一道土墙,毫厘之间挡住了五道灵符。只留下震天彻地的一声巨响,土石迸溅,气浪滔天。

扑面而来的气流,将阿原犹在空中的身躯生生冲退了半步,但阿原一落地就真气一转,猛冲上去,一抡古剑——浑身激荡的真气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剑破苍穹气势如虹,一剑斩在土墙之上。

在雷火五符轰击下早已龟裂的土墙轰然坍塌,现出了沉岭道人的身形。阿原再抢上一步,剑尖直指沉岭道人的胸膛,奋力一刺……

沈思的机关暗雷虽然威力不俗,但沉岭道人也有护身手段,只是炸烂了他的道袍而已。阿原虽然斩破土墙冲到对手面前,却也已是强弩之末……

沉岭道人目光灼灼,抬掌虚画了半圈,振臂一击——黄光卷着土石,仿佛抡起一只万斤铁锤,正捶在迎面刺来的古剑之上。

金铁之声,刺耳欲穿。阿原只觉一道磅礴的巨力捶在臂上,一只胳膊瞬间没了知觉。古剑脱手而出,护身的风罩也应声而破。唯有左手云盾挡了一下,卸掉了大半力道。但还是有千斤之力击在胸口,金甲瞬间溃灭,一股咸意从喉咙喷涌而出,血洒长空。

阿原的身子凌空飞出十几丈,砸起一片沙尘,久久不动。风罩既破,漫天黄沙覆在身上,仿佛一个即将被风沙掩埋的死人。

而风沙中那幽魂一般的黄影,却还在几十丈外,如猫捉耗子一般,似乎并不急于取他性命。

调息片刻,阿原掩住口鼻,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气血翻滚,五脏内伤,仿佛无数小刀在胸腹之中又割又刮,口鼻两耳不时有鲜血滴出,可谓七窍流血。

可阿原的头脑却异常清醒,回想刚才那一瞬,已是他竭尽所能制造的最好机会。只可惜功亏一篑,袖中的心翎簪只是振了一下,并没有飞射出去。

对方不急不躁,便无懈可击。此番有了防备,阿原更再无一点机会。

可有一个念头,却不停敲打着阿原的心——心翎簪为何不发动?难道说,这沉岭道人真的并不想杀他?

“小娃儿,你能拼到这种程度,也算不易。老夫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还没有你这样的手段和胆魄。”

沉岭道人的声音依然不疾不徐回荡在风沙之中,“大好的前景,大好的性命,真要葬送在一个小匣子上么?”

“老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出百宝匣和开匣法诀,我不但放你一条生路,还可以给你一千灵石。你好好想清楚……”

漫天的风沙越发狂暴,呼啸着仿佛在催促阿原。

翻滚的气血,似乎也在告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无法再撑下去。

浑身血流如注,却不时有风沙灌进嘴里眼里,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可浑身的痛楚和乏力,竟忽然激起了心转功。

阿原倏然一惊,连忙又运了一遍清心洗髓术——这沙尘之中,居然有毒!难怪沉岭道人不急不躁,没了风罩,他在风沙之中根本撑不了多久。

也的确撑不下去了,唯有赌上一赌……

阿原一手取出一叠灵符,一手高举百宝匣,大叫道“停手!我投降了!”

“立刻停下风沙,否则,我就和这百宝匣同归于尽——!”

远方的沉岭道人挥了挥手,肆虐的风沙顿时消停下来。

“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交出来,我保证信守承诺。”

“保证有什么用——你发一个毒誓!”

沉岭道人一愣,随即幽幽道“也罢。我沉岭道人对天发誓,只要这小娃儿交出百宝匣和开匣法诀,我便给他一千灵石放其归去,绝不加害。”

“如违此誓,暗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听完这毒誓,阿原再无话可说,一咬牙,将百宝匣丢了出去。

而沉岭道人依然没有近前,而是风沙一卷,将百宝匣卷入手中。

“开匣法诀呢?六十四道,一并说了!”

阿原犹豫片刻,将一叠灵符攥得紧紧的,终于缓缓念出了开匣法诀。

…………

“就是这样,其实大同小异,只有毫厘之差而已……”

“可以了吧?把灵石交给我,我这就走!”

“别忙,待我试上一遍。”沉岭道人嘿嘿一笑,不厌其烦地一下又一下拍在百宝匣上,打开一个又一个空匣。

虽然百宝匣里的灵符都被阿原拿走,几乎全无一物,可沉岭道人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仿佛品鉴着甘醇美酒一般,直至开到最后一匣,终于心满意足,畅快地一声长笑。

“呵呵——哈哈哈哈,我到底,到底是有这个运道啊……”

“满意了吧?一千灵石呢?拿来!”

沉岭道人笑意一敛,衣袖一挥,厉声道“我这就给你——”

狂风骤起,如潜伏已久的凶兽终于露出了爪牙,飞沙走石在一道黄光下凝如一条黄龙,张牙舞爪地扑向那个血流如注的渺小身影……

可就在这一刹那,百宝匣忽然发出一声轻响,一道红光从匣内激射而出,直刺入沉岭道人的胸膛——血光四溅,漫天的风沙与黄龙霎时一顿。

而那个渺小的身影,却怒吼着张开双臂飞扑而上,一把灵符尽化作五彩华光,轰然砸在沉岭道人身上……



第五十二章 人如故

雷声湮没,烈火犹焚,漫天的风沙终于散去,浓浓的黑云再次笼罩天空。

阿原扑倒在一片沙尘之中,良久,才勉强撑起身子,看了看烈火中那具焦黑的残躯——堂堂凝元修士,居然真的被自己反杀了。

虽然惊险无比,虽然着实侥幸,但阿原的孤注一掷还是赌赢了。

阿原猜到了沉岭道人的心思——之所以不想杀他,只是因为还未问出开匣法诀。而一旦得手,就绝不会放过他……

于是,他悄悄把心翎簪藏进第六十四匣中,置之死地而后生,终于在最关键的一刻暗算得手,一击穿心。

而在一叠灵符轰击下尸骨无存的沉岭道人,冥冥中也正应了他的誓言。

阿原爬起来捡起掉落在一旁的古剑,强撑着挪到沉岭道人烧尽的焦尸前,在一堆残骸中一眼就找到了心翎簪。簪上朱红流火,如浴火的飞凤,仿佛在庆贺那逆转乾坤的一击。

阿原用衣袖缠住手,勉强火中取栗,将心翎簪拾起丢进了百宝匣,再四下一看,一堆黑灰之中,倒也有几样东西残留了下来——阿原心念一动,连忙用古剑一一拨了出来。

一个沙漏模样的琉璃法器,一个密封的黄铜瓶子,一个扎得紧紧的布袋,还有一堆破损焦黑的灵圆灵石——这些便是沉岭道人留在世间最后的东西,全部成了原大侠的战利品。

一见到灵圆,阿原灵魂深处的什么东西像是瞬间被点燃了一样,连忙在黑灰中又猛扒起来。充当烧火棍的古剑泛着红光,倒是又翻出不少残破的灵圆和灵晶。

沉岭道人当初曾为买百宝匣,可是喊出过三千一的高价,可想而知身上有多少灵圆。可阿原翻了足有一刻钟,几乎是挫骨扬灰,也只找到七八十块残缺的灵圆,还有五枚破损的灵晶。

灵圆倒也罢了,但那几枚灵晶却让原大侠差点双泪横流——仙盟所制的灵晶,算是凝缩精炼的灵石,一枚等同一百灵圆,却让他一叠雷火灵符炸得只剩下些残渣了。

不过方才生死一刻,根本容不得他有半点留手。万一沉岭道人没死缓过气来,那他的下场只会比沉岭道人更惨。

虽然落得一身内伤,真气也亏空了大半,但以炼气修为反杀凝元修士,实乃原大侠生平最辉煌的战绩。就算没有三千灵石,这些战利品也足以弥补他的损失,甚至可以助他一步登天,拿下和渴望已久的大五行轮回锻真诀。

头上黑云滚滚,雷声不绝,仿佛在不停催促着他。阿原也无心清点什么战利品,一股脑统统丢进百宝匣中,将百宝匣扣好收起,便拖着沉重的步子,再次向北而去。

…………

一场生死剧斗之后,阿原已无力狂奔,稍微跑得快些,五脏六腑就震得痛如刀绞。

阿原只能放慢脚步,运转甲木真气疗伤回血,又运转了一遍清心洗髓术,聊胜于无。可疼痛虽减,内伤却不可能一下子好利索。更不要说真气消耗,炼气三层顶多只剩下两层。

阿原又取出几粒凝气丸吞下,多少缓了一缓。可前路漫漫,灵符也已然用光,再遇上什么强敌实在难以应付。反正也跑不快,他索性训了一片草丛,弯着腰在草丛中摸索着前行。

可阿原走着走着,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如孩童嬉戏一般。可在妖云密布的午夜,直可吓出人一身冷汗。

阿原轻轻抽出古剑,左右看了一下。茂密的草丛足有一尺多高,在疾风中摇荡有如群魔乱舞。倏忽间,一道黑影从眼前窜过,却绝非什么野鼠野兔。

那一声又一声诡异的怪笑,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如冤魂一般围着他转来转去。

阿原默运心转功定下心绪,再运起天眼术一看,果然有一道淡淡的绿影,在他身旁窜来窜去,那诡异的笑声,也定是那小东西作怪。

阿原深吸一口气,血意一转,猛地赶上两步,一剑劈下——只听一声尖叫,那绿影顿时湮灭。

可阿原定睛一看,古剑斩断的竟然是……一根“草”。

其茎靡肿如手腕粗细,好似一条斩断的草蛇。几片刺叶有如手脚一般,还有一个花骨朵状的臃肿之瘤,形如头颅。

“这、这是?草木之妖?”

阿原愣了一下,忽然反应了过来——弥漫在天地间的妖气越来越重,已经侵染万物,连草木都开始妖化具形了……

一愣神的功夫,四周又传来几声诡异的呼喊,似是愤怒找那个夹杂着惊恐,顷刻间由远而近。

用天眼术一看,更是骇人,无数道绿影如鬼火一般,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一个两个小妖可能还不算什么,可绿茫茫一片,顿时让阿原心中一寒。

早知如此,就不该在草丛中穿行。云师姐的灵符也用了个精光,全无手段的原大侠再懊悔也没用,只能咬牙挥舞着古剑,力求突围。

围聚过来的草妖越来越多,一时满耳都是吱吱呀呀的怪叫之声。阿原抡起古剑狂劈猛砍,剑锋所斩,汁水飞溅,也不知是草妖的血还是浆汁什么的,滴洒在后脖子上,让阿原一阵阵反胃。

虽然阿原势不可挡,横冲直撞,可四周吱呀乱叫的草妖实在太多,不时有一两个缠在腿上臂上,一口咬下。

那草妖似乎并无牙齿,阿原又有金相真气护体,倒也并不怎么疼。但每一口咬在身上,血肉一麻,像是生机被抽掉吞噬了一般。被妖物啃食,心中那种烦闷恶心的感觉更是催人发狂,真恨不得手里还有一张焚火符,一丢过去烧光了事。

阿原踉踉跄跄杀出草丛边缘,刚松了一口气,却脚下一沉,陷入一潭泥浆之中。泥浆之下不知有什么东西,竟一把抓住了阿原的腿。

阿原大吼一声,古剑一斩,像是刺中了一个又软又滑的大家伙。那东西向下一缩,顿时没了踪影。阿原连忙拔出腿,狼狈不堪地跑了开来。

就在此时,天空中轰然一声霹雳,远胜之前千百道狂雷。撕裂天穹的电光之中,漫天黑云似乎浓密到了极点,反倒开始塌缩。片刻之中,化作一滴滴雨洒落下来。

几滴雨滴在身上,却像冰雹砸在身上一样疼,伸手一抹,竟是如黑油一般滑腻粘稠。

黑雨之中,身负重伤,心惊肉跳的阿原自然不可能跑得多快。脚下一个个泥潭暗坑,也让他不得不小心。四周诡异嘈杂的怪叫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仿佛雨后的蛙声,渐渐连成一片。

不止是草妖,黑雨落下的旷野之中,仿佛一下子长出许多“东西”,数不尽的黑影在雨中滋长,缓缓地伸展着身形。

看到这一幕,阿原的心彻底凉了。这已经不是能不能及时赶回落云宗报讯的问题了,在这群妖乱舞之夜,他连保住性命的机会都已十分渺茫。

阿原咬了咬牙,拿出装凝气丸的小瓶,一口气全吞了下去。外用铁臂铜身护住身躯,内用甲木真气护住脏腑,挥舞着古剑大步向前,如战场上发起最后冲锋的孤兵。

没有方向,没有退路,唯有冲杀,向前!

斩碎一道道黑影,冲过一道道沟壑,阿原忽然眼前一亮——黑雨之中,一个人影闪烁着耀眼的金光,也在斩杀道道黑影,迎面而来。

在这种关头碰见一个大活人,直比亲人更亲切几分,阿原大吼一声“兄弟,过来!这边!”

那人看到阿原,也毫不犹豫,手中金光如电,硬生生劈出一条路来。

黑雨之中,穷途末路的两个难兄难弟,终于汇合到了一处。

那一刻,借着闪耀的金光,阿原终于看清了来者的面容——一个肤色黝黑的少年,体态健硕,虎头虎脑,脸上虽有几分稚气,可一双精亮的眸子中,早已刻满风霜之色。

“阿原哥哥?!”

“小、小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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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大妖现

滚滚黑云之下,尽染墨色的河水波涛翻滚,浑身弥散着黑气的旋龟正啃食着冯帮主的残躯,忽然头一昂,望向空中翩然飞来的一只赤红之鸟。

那赤鸟头顶肉冠,身披赤羽,尾有长翎,爪有后距。最奇的是双目之中各生有两个瞳仁,目光如炬,威风凛凛。

而赤鸟之上扶坐一人,披发无冠,赤足劲装,背着一支七尺长弓,看样子活像一个渔猎山海之间的闲散之人。

那人看了黑水边狰狞的旋龟一眼,叹了口气,一拍坐下赤鸟。赤鸟重瞳之中精光一闪,倏然疾冲而下。

那一啄,快比惊雷。旋龟那鹰一般的头颅只来得及缩回一半,厚厚的环鳞亦没能阻挡半分,被赤鸟利喙一口啄下,瞬间洞穿首脑,黑血四溅而死。

而那赤鸟盘旋一周,忽地振翅一声厉鸣,激扬清绝有如凤鸾,声动九天。似是耀武扬威一般,昂首迎向远远飞来的一团黄光。

“重明鸟!这洪荒遗种在神州之上已绝迹千年,没想到世上犹存,还被人收做了御灵。”

赤足道人拍了拍身旁的重明鸟,似是安抚,笑着向那头戴冕旒,身着赭云袍的中年道人恭谨一礼道“在下东海散人万归墟,见过长阳宗丘道君。”

“其实重明鸟在神州之上从未绝迹,只是独存于东海,中土不知而已——这只重明鸟名叫瞬遥,并非我的御灵,而是我的朋友。在下虽修御灵之道,但还没有找到魂神相契的御灵……”

丘道人负手望着那重明鸟,目光中虽有几分忌惮,但脸上傲气不减,冷哼一声道“朋友?哼,这洪荒灵种一旦化丹通灵,威势不在金丹修士之下。难怪你不过元丹修为,也敢大摇大摆地行走在神州中土之上……”

万归墟似是没听出丘道人言语中的威胁之意,哈哈一笑道“丘道君说笑了,不管是妖丹还是假丹,都不过一团浊气罢了,哪能与得天地清灵,融合道意的金丹相提并论?”

“不过在下虽在东海修炼,但修的也是正道之术,玄门之法,又为何不能在神州中土游历?”

丘道人碰了个软钉子,不动声色地看了脚下瘫死在黑水边的旋龟,又道“那万道友今夜来此,也是来游历的么?”

“实不相瞒,本是为那百宝匣而来。不过倘若知道丘道君会在此现身,那万某必退避三舍,绝不敢与道君争锋……”

“那如今呢?可是改了主意?”

万归墟微微一笑,道“道君自然知我。在下生于山中,天与飞禽走兽为伴,也正是因为结识了这重明鸟,才走上修道之路。如今碰上大妖现世,自然想看上一看,除妖安民也好,守卫神州也罢,总要出一份力的。”

“哈哈哈——想不到东海之人,倒是诙谐。”丘道人哈哈一笑,“此乃神州中土,仙盟地界,就不劳海外之人费心了。”

“更何况,这落云城百里之外就是仙宗山门——妖云覆城,大乱在即,落云宗总不能龟缩着不出面——你说是吧?澹掌门?”

黑云之中,缓缓拨开一道缝隙,现出一个清瘦的身影。头戴青帻,身着玄青道袍,三缕长须,面容古板,此刻更是一脸苦相,活像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乡间老学究。

“落云宗澹泊远,见过二位道友。今夜大妖现世,天地剧变,实非落云宗之力所能弹压。多亏二位道友前来相助,老道在此谢过。”

万归墟含笑一礼道“久闻澹掌门虚怀若谷,高风亮节,久仰久仰……”

而一旁丘道人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平日长阳宗弟子见了落云宗弟子都要高出一头,长阳宗的堂堂金丹长老,面对落云宗的掌门亦是趾高气昂。

“澹掌门,你落云宗的地界上生出这么大的妖乱,恐怕不好收拾吧?我还没责问你因由,你却一句话就想拉我帮你解围,没那么容易吧……”

澹掌门苦着脸,深深一揖道“道君容禀,今夜这种种天地乱象,已非寻常妖乱,当是有洪荒大妖出世之兆——神州结界之下,万年未有洪荒大妖再生,这小城寡地,又焉能孕育此等妖气?”

“今夜之变,乃是天机之变,气运之变!我小小落云宗,就算上上下下绑在一起,又怎能搬动此等劫变?实乃无妄之灾!”

“只可怜这满城生民,稍有波及,便是灭顶之灾——在下此来已调集门人入驻城中,又命两名弟子分管南北半城,与天机阁之人配合,张开结界,护卫民众。还请道君相助,出手除妖,我落云宗上下感激不尽!”

丘道人看着澹泊远那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的样子,冷傲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却是一声冷笑。

“澹掌门去年结成元丹之后,一直励精图治,今日又豪掷一万灵圆压我一头,我还以为澹掌门要奋发进取,与我长阳宗一较高下呢。怎么这会又软下来了?”

澹掌门苦着脸连连作揖,几乎就要跪求于地的样子,低声道“待妖乱平息之后,在下定亲至长阳宗致谢,百宝匣到时候也一定双手奉上。”

丘道人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朗声道“既如此,那就罢了。我长阳宗位列长阳山之首,也容不得妖孽在此生乱。一会你等保护生民即可,妖孽自有我来收拾。”

说着,丘道人瞥了万归墟一眼,似是告诉他也在“你等”之列。而万归墟只是手扶重明鸟的赤羽,微笑不语。

片刻之后,黑河两岸的南北半城分别撑起青色光罩,隔开了滚滚黑云。光罩之内,不时闪过一道道灵光,传来一声声诡异的惨叫。

而悬浮于空的三位高人,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滔滔黑水,仿佛那汹涌的漩涡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

声声惊雷之后,忽然,一道巨大的闪电撕裂天幕,浓浓黑雾随之塌缩,化作茫茫黑雨洒落长空。

黑雨滴在浪花翻卷的黑河之中,仿佛一滴滴沸水滴在油锅里,嗤嗤作响,转瞬间就让整条河都“沸腾”起来。

河中汹涌的漩涡不断扩大,直至整条黑河翻滚如拧紧的毛巾一样。黑水吞噬着河床,卷起两岸土石,竟缓缓浮起——宛如一条黑龙,昂首腾飞。

丘道人目光一凝,抬手祭起一方砚台。那砚台墨绿之色,迎风长成高逾百丈的一块巨岩,泰山压顶一般向那“黑龙”砸去。

黑水卷成的长龙顿时被拦腰截断,可黑水所化的雾气浓密如云,仍然连成一片,如在空中蠕行,向东而去。

“嗯?他要跑?”

“道君,待它出城后再出手也不迟啊……”

丘道人置若罔闻,飞身而上,两袖一挥——巨大的砚台上绽放出无数道光华,如乱剑齐斩,终于将席卷的黑水蒸腾开来,露出了藏在黑水之中的真身。

只见黑云之中,一个巨蛇般的怪物悬浮于空中,身周百丈,首尾足有千丈之长!

其浑身金鳞,瞳如银钟,背鳍如帆,腹下无足,两只巨大的鳞翅如遮天之云。那翅上金鳞比身上的更耀眼百倍,每一片都有磨盘大小,上面生着黑黄之纹,仿佛一只只巨眼,睥睨天下!

巨翅一展,风云搅动,长尾一甩,正击在小山一样的砚台上。

山崩海啸般的一声巨响,丘道人面色一红,狂喷出一口鲜血,一声惊骇的怒吼回荡在滚滚妖云之中。

“不可能!这——螣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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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风云变

黑云妖雾之中,长逾千丈的螣蛇金翅一展,狂卷着飓风呼啸而起,顷刻间已飞出落云城之外。

一道又一道惊雷轰在螣蛇身上,却无法撼动那巨大的身躯。电光在片片金鳞之上流转,反倒映得鳞翅之上的一只只巨眼越发庞然恐怖。

罡风之中,满脸骇然的丘道人将砚台收回手中,再无之前的傲气自得。

螣蛇,在洪荒大妖中亦要名列前茅,乃是可与玄境修士比肩的通玄大妖。而如今世上修为最高者,也“不过”是仙盟五老——洞玄真君“而已”。

此等存在,在上古犹有记载,而大劫之后已万年未闻洪荒大妖——更不要说在神州结界之下。恍惚间,丘道人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高深的幻术……

可那螣蛇吞吐着漫天黑雾,如在天河中戏水的巨龙一般,千丈之躯犹在增长,仿佛要吞食掉这天地一样。

无数道惊雷之后,又是一道开天霹雳,正击在螣蛇头上。

螣蛇缓缓抬起头来,浑身金鳞竖起,如一只只巨眼凝望天上,仿佛怒视着不断向它挑衅的天神。

一声震天彻地的呼啸,盖过霹雳之声,螣蛇盖过背鳍一立,金翅横展,竟昂首直向九天之上飞去。

“它、它要干什么?”丘道人早没了斩妖伏魔,舍我其谁的气势,见螣蛇理也不理他们,冲天而走,本来心中尚有一丝侥幸。可见了这一幕,却发自内心地震颤起来。

“它——它要撞天!”

万归墟紧紧按住躁动不已的重明鸟,声音也有几分颤抖,“它自知神州结界下容不得它,早晚要被天地神威所灭,所以、所以想撞破神州结界,飞天而去……”

此言一出,身旁丘道君和澹掌门脸上再无半点血色。

神州结界对修仙界意味着什么,他们再清楚不过了。那是下凡的天神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张大伞,守护了天地灵机不散,也为仙道滋长留下了一方沃土——就算不能与上古相比,但比起四海八荒灵机绝灭之地,还是可谓得天独厚。

可三十年多年前,神州结界破了一个口子。仙盟耗尽天下之力,亦未能彻底补上,裂缝反倒越来越大,以致灵气流散,邪祟滋生。而如今,神州结界无论如何经不起再一次冲撞了……

“澹掌门,别管什么城中生民了!把弟子集齐,随我一同去拦截那螣蛇,快!”眼看螣蛇摇首摆尾冲天而去,丘道人一时却未敢上前,反倒向一旁丢了魂一样的澹泊远吼了起来。

澹泊远手足无措,连忙道“道君!螣蛇乃是通玄的洪荒大妖,几乎可与九天神兽相提并论,我门下不过一帮孩子,让他们上来能顶个什么?那不是白白送死?”

丘道人厉声喝道“愚蠢!这当头你还想明哲保身?螣蛇一旦撞上神州结界,天穹崩塌,这后果还用我说么?不提罪责,你落云宗就在百里之外,上上下下又哪个能活命?”

澹泊远虽惊惶不已,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道“大不了老道上去拼了这把老骨头,总不能让一帮孩子白白送死……”

“你……”

丘道人还要再吼,可一道红影却从眼前飞射而出。只见万归墟长弓在手,弓弦连弹,一支支赤红如火的羽箭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红线,追射在螣蛇的巨尾之上,钉在闪亮的金鳞缝隙之间。

虽然一支羽箭与螣蛇骇人的身躯相比,有如山岳之上的一粒尘埃,根本不痛不痒。但箭尾赤红似火的翎羽划过长空留下的红线却有如实质,任螣蛇冲天而去,却一直伸展着无法扯断,仿佛一根根缰绳牢牢握在万归墟手中。

“丘道君,澹掌门,螣蛇虽是洪荒大妖,但其刚刚由妖气孕化天机而成,威能不及传说中万分之一。而神州结界之下,一切妖术邪法都难以施展,仿佛一只幼龙绑着手脚,我等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螣蛇声威越盛,神州结界反制之力越强,必不能久存于世。天雷阵阵,正是天地要除此忤逆——我等只要趁势阻挡一二,说不定就能救神州万灵于水火啊……”

丘道人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目光中闪过一丝决意,两袖一张,飞出一枚石印和一尺长绫。墨玉砚台乃是他的本命法宝,不敢轻易再用,只得拿出两件压箱底的法宝先去试探。

石印泛着墨光冲天而起,转瞬间长成百丈之物,重重砸在螣蛇尾上。一击之下,砸得螣蛇扭了一下身躯,厚厚的金鳞虽然毫发无损,却被一道墨光印在身上,似乎是一个“禁”字。

那长绫则如春蚕抽丝一般不断延展,遥遥缠向螣蛇那巨大的身躯。

而一旁的万归墟,手中牵引的红线已足有几十条,他长弓一转,根根红线如漫天花雨倾洒出去,深深钉入大地之中。

那重明鸟亦凤鸣而起,毫不畏惧地冲上九天,在螣蛇颈下腹间猛啄。虽然二者体型之差有如蚍蜉撼柱,但螣蛇在尖喙连啄之下却连连扭动,似乎颇有些吃痛的模样。

与这二位相比,澹掌门的手段就有些寒碜了。他御风而上,倒是贴螣蛇最近,但仅凭两袖挥出的清风,给那庞然巨物挠痒痒都算不上。

螣蛇虽有千丈之长,势不可挡,可罡风逆卷,雷光阵阵,仿佛逆流而上,行动迟缓。再被三人一再阻拦,速度更慢了几分。

但螣蛇似乎并不在意小虫子的骚扰,全无反击之举,只是昂首缓缓扇动金翅,如一艘浮空巨舰,迎风直飞向天穹之顶。

丘道人引动石印与长绫连连得手,却也不过阻了螣蛇半分。他皱了皱眉,终于再次取出墨玉砚台,伸指一点,精血从指间汹涌流入砚台之中,有如赤红之墨。

丘道人长啸一声,吐出一枚色如琥珀、晶莹如玉的圆珠,散发出一缕缕有如实质的黄光。

墨玉砚台迎风而起,在黄光之中模样大涨,转瞬间长有千尺,罩临空中。

巨砚缓缓旋转,在罡风托举下飞至螣蛇头上,轰然翻转——砚中赤墨凝如赤汞,顷刻间飞流而下,每一滴仿佛都有千钧之力,与千尺巨砚一同砸在螣蛇的头上。

与此同时,那重明鸟亦寻准时机,重瞳之中红光一闪,浑身羽毛忽然飞散开来,连成一片火云,轰在螣蛇的腹下。

这一次,螣蛇终于发出一声震天彻地的怒吼,天穹之上爆发出炫目的金光,有如烈日当空,照亮万里天穹。

金光之中,螣蛇金翅一抖,仿佛无数只巨眼望向四面八方。巨眼所望之处,金光炽烈如火,江河蒸干,金铁消熔。

丘道人只是被那金光一耀,便觉浑身气血翻腾,几欲爆裂。他连忙掩住眼将金丹收了回去,却来不及收回法宝——只觉金丹之上霎时传来一阵痛意,本命法宝瞬间没了心意之联系。

长空之中,重明鸟一声哀鸣,火羽尽落,光秃秃地落了下来。而澹泊远更是一头栽倒,翻滚着落下云霄。

墨玉砚台,石印,长绫,漫天红线,一件件阻拦螣蛇之物,皆在灼日之光中瞬间烟消云散。亮如白昼的夜空中,再无一物能阻挡螣蛇尖啸着扭动身躯,撞向那天穹之顶……

就在烈光熄灭的那一刻,百里之外的一座云峰上忽然生出一道青光,如长虹贯日,飞卷在螣蛇身上。

漫天罡风都在这一刻乖乖听从青光之引,道道缠在螣蛇身上。道道电光亦在青光指引下连成一片,织成一张巨网。暴雨惊雷整齐阵列,如万箭齐攒,密集地轰在螣蛇之上。

螣蛇的冲天之势,终于在最后一刻被阻了下来……

深受重创的丘道人勉强浮空而立,几乎说不出话来,可见了这一幕,却不顾鲜血狂涌,失声叫道“元婴真人——落云宗,还有元婴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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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天地劫

风雷齐动,天地一心,螣蛇巨大的身躯在接连不断的狂攻下,渐渐开始塌缩。

螣蛇金翅猛扇了两下,还是无法挣脱那道束缚青光。它忽然扭头过来,沉吸了一口气,如长鲸吸水一般将漫天黑雾吞纳进去,随即浑身金鳞一竖,无数只巨眼与那双银瞳一同望向青光贯天的云峰——霎时金光四射,如千刀万剑斩在青光之上,将最后一道束缚斩断。

螣蛇的身躯飞速缩小,转眼间只剩下百丈之长,却也更灵动了几分,终于脱出风雷之拦阻,冲向天穹之顶。

万里云霄之上,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边界,将幽暗深邃的虚无隔绝在外。螣蛇清吟一声,张开金翅荡开风雷,昂首向那黑白之界撞去!

与此同时,只见青峰之上飞出一个青光所化的小人,双手一举,漫天风雷如江河入海般汇聚一处,化作道道青光,合成一柄巨大的青色仙剑,携开天之威向穹顶的螣蛇斩去。

那一刹那,天穹之顶映出一道绚烂无比的光芒,仿佛太阳破天而降,坠落在头上。天地在烈光中震颤了一下,一种莫名的恐慌、孤寂之感投射在每一个生灵心中……

耀光黯灭之后,天穹上已再无一物。可那无形结界却模糊了一处,似乎有什么云气源源不断地从那涌出,又有黯灭之光不断涌入。

长空之中,青光所化的小人似乎十分惊讶,目不转睛地望着穹顶天界,浑身元光竟有几分颤抖。

而那不可一世的大妖螣蛇,巨如山河的身躯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片刻之后,唯见一团团金光从空中悠悠洒落,仿佛片片金鳞化为流星,坠向地上。

一声凤鸣,赤羽尽落的重明鸟挣扎着飞临空中,一口口拼命啄食那金色光团——其身上的伤处飞快愈合,赤红似火的长羽转瞬间又长满全身,威仪一时更胜从前。

万归墟也没闲着,祭出一件法器,形如一张巨网,更是贪婪地收纳着漫天金光。

深受重创的丘道人见了这一幕也按捺不住,拖着伤重之身腾云而起,祭起一面旌旗收卷着萤火一般的金光。

但任他们如何疯狂收取,也不可能一片不落。还是有许多金光坠在地上,不时响起一声声惊叫、怒喝、嘶吼,仿佛金银财宝洒落在街市上一般。

千丈长空之上,那青光小人却似乎对漫天金光毫无兴趣,只是静静观望着,目光揽尽千里山河,似是在找寻什么——终于,其目光锁定在一处旷野之上。

旷野之上一片狼藉,草木枯死,泽水干涸,遍地黑影烟消云散,唯有两个浑身浴血的少年捂着眼睛,心有余悸地抬头仰望着夜空。

夜空之中,一团金光似有灵性一般,认准了其中一个少年,疾冲而下。

“小石头,小心!”

本已筋疲力尽的阿原眼看金光坠下,连忙一挺古剑拦在小石头身前。

一片耀眼的光华袭来,阿原只能扭头一劈——那金光虽是无形之物,却也被古剑一劈两半。

可半道金光,还是贯在胸口。虽然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但还是像被巨锤击在胸口,痛入心扉,连护身的寒鳞甲都被穿出一个大洞。

本已内伤的五脏六腑再也受不住这样的重创,阿原呕出一口鲜血,就在小石头的大喊声中失去了意识……

长空之上,青光小人一挥袖,一道青光如剑,紧随着金光追斩下来。

“阿原哥!”

小石头刚刚扶住阿原,就见头顶青光斩下。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子,举起胳臂,亮起金紫色的光芒,迎向那势不可挡的青光之剑。

就在那一刹那,阿原身上的寒鳞甲忽然绽放出道道金光,飞解成无数鳞叶挡在小石头身前,如一道薄薄的光墙拦上了从天而降的青光。

轰地一声闷响,青光如瀑布飞落在岩石之上,四散飞溅。而鳞甲织成的那道薄薄光墙却岿然不动,只是缓缓又在空中凝聚成一个人形。

“五师叔,堂堂真人,何必拿小辈出气?”

“那小娃是我要收的徒儿,还请师叔手下留情。”

长空之中,忽然现出一个道人身影,与那青光小人合于一处。那道人身着墨玉色的道袍,面容削瘦枯槁,灰发斑白,神态苍老,可一双眼睛还是炯然如电,摄人心魄。

“是你?”墨袍道人冷哼一声,一挥衣袖,漫天风雷再次汇聚于身前。

“凭你也配!”

青光如柱,歇风雷之势汇聚成贯天彻地的天剑,轰然压下。

而那寒鳞所凝的小人,只是拉起一臂缓缓蓄了下力,一声长啸,一拳向天砸去!

这一拳的力道无法形容,甚至超越了天地法则。青光风雷乃至万物都被这一拳打得逆转方向,在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道积压下反轰在墨袍道人身上。

…………

夜空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可丘道人心中却如惊涛骇浪翻滚不停。他驾着一道黄光向北疾飞,惶惶如惊弓之鸟,哪里还有半点金丹修士的威风?

螣蛇现世,天穹撕裂,落云宗一直闭关十几年的有容峰之主竟早已修成元婴,可刚刚扑灭螣蛇,却又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光影一拳击退,不知所踪……

这等天地乱局,仙道复兴几千年来屈指可数,可短短三十几年间,这已是第三次了。随着神州结界破损崩塌,或许第四次会来得更快……

回想今夜种种,他就像一个小卒冲进万箭之地,还自以为威风八面,一切尽在掌握。而他此刻心中念头,唯有尽快赶回山门。

可恍惚间,周身又陷入一片茫茫黑云之中,一个黑影缓缓浮现,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什么人?”丘道人心中一凛,可本命法宝已毁,只能取出那面旌旗护在身前。

那黑影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缓缓道:“斩你之人……”

…………

风雨交织之夜,落云峰的藏书馆之中,犹有一盏孤灯独明。

须发皆白的书童前辈躺在藤椅之上,睡眼惺忪。而他身前立着一个狼狈的身影,青帻污浊,道袍毁损,仿佛一个阴雨天摔了跟头的老学究,却仍不失平和淡然。

“恩师安排之事,弟子已然办妥。”

“哦?似乎出了不少乱子啊,最终还是办妥了?不易不易……”书童前辈眯着眼睛笑了笑,道:“虽然我老眼昏花,但那道青光似乎不是出自玄元峰,而是有容峰吧?”

“正是。玄元峰之主高卧安睡,露了底的反而是有容峰上五师祖。”

“道容啊……倒是没想到,他能在这种地方修成元婴。可后面我就看不清了,他怎么又走了?”

“五师叔想必觉得中了算计,心有不甘,是以一剑斩向那孩子,或许是想逼某人出手。只是又被他人所阻,加之身上有伤,定不肯回落云宗,是以向东而去,不知所踪。”

“他人?谁有这般本事?”

老学究犹豫了一下,缓缓道:“要是弟子没看错的话,应是当年二师叔门下弟子,雷远山。”

“雷、远山……”书童前辈笑容一凝,缓缓坐了起来,“他、他也……一招?一招就击退了道容?”

“五师叔受骗出手,全力一击轰在神州结界之上,定然要受其反噬。若非如此——那雷远山只是炼物化身,未必能赢得那么轻松……”

书童脸色剧变,脱口而出道:“什么?!不是元身亲至,而是炼物化身?”

老学究低声道:“弟子也不敢十分确定,毕竟炼门之道没落已久,大劫之后仙家正道还从未有人练到此等境界。”

“不只是猴子,连那个黑小子都……”

“短短三十几年啊……道元师弟,你这些徒弟,都是怎么找的啊……”

老学究默然无语,半晌才道:“弟子惭愧。”

“罢了。”书童长叹一声,缓缓道:“管他们怎么折腾,我们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丘千壑一死,长阳宗内乱必生,你去好好演场戏,再加上一把火吧。”

老学究深深一拜,道:“恩师放心。弟子别无所长,唯有这种事,做得最顺手了。”

…………

连云山,天玄门,太玄峰。

云雾缭绕之山阴,清气围拱不散,形如一座洞府。

一对丈许高的赤铜香炉分立两侧,散发这袅袅青烟。中央青玉案上,一个素衣道人手执一面铜镜,看了又看,眉间凝着深深忧色。

一个素衣青年立于一旁,一礼道:“回禀玄羽真人,弟子反复查看,已然确认。录妖铭上的第七道银痕虽然淡去,但并未完全消失……”

“知道了。我在观天宝鉴上也看到了,那螣蛇虽然威势无匹,但并非真身,而是幻象。真正的大妖已然渡劫而生……”

素衣青年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弟子不明白,什么样的幻术,能幻化出洪荒大妖,甚至连真人都要中了算计?”

“并非凭空幻化,那妖云幻阵倒是真的。想必这第七只洪荒大妖,天生精通幻惑之术,自然不是普通幻术可比。哼,道容那厮,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白白蛰伏十几年,却因一个幻象功亏一篑。反倒把神州结界捅了个窟窿……”

“这下倒好,全天下之人都知道了神州结界糜烂到何种程度,再也震慑不住八方妖邪鬼祟了。”

玄羽真人放下铜镜,叹了口气道:“虽然十几年前就知道这一天早晚要到来,但仙盟耗费无数心血和代价,最终还是无用。天地大劫,终究无法逆转了……”

素衣青年不敢再多言,只是做低头受教之状。

“明日我要拜谒真君,谛听法旨。你传我手谕,让仙盟遣一巡察使,至长阳山地界巡视。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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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宝何在

“咦?慢着,他好像醒了……”

阿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眼前悬着两张熟悉的面孔。一边是满眼血丝、喜形于色的兄弟沈思,另一边却是目光闪烁,神情愕然的红妆大盗。

“盐、腌萝卜你想干什么?”一看到雨烟萝手里那根长长的银针,阿原立刻清醒过来,连旧称呼也一并翻了出来。

“我刚说要给你行针,你就醒了,不会一直都是装的吧?”

“你、你给我把那玩意拿开!又想下黑手阴老子是不是?”

雨烟萝冷哼一声,把银针往一旁的药碗里一丢,道:“哼,我就不该管你!白白浪费我不少灵药,都当喂狗了!”

“药?”阿原这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原来是在自家隐溪庐中。床边摆满了盆盆罐罐,药味弥散,倒把仙韵十足的仙庐弄得像病房一样。

“你不会‘又’失忆了吧?”雨烟萝偏偏把那个“又”字咬得紧紧的。

阿原茫然回想着记忆中的种种——妖云漫天,鬼祟滋生,他在绝境之中竟遇见了小石头。二人一路冲杀,眼看就要不行了,空中忽然亮起一道炫目的光芒,遍地妖鬼瞬间都没了踪影。而后一道金光落下,他挡在小石头身前,就此没了记忆……

“小、小石头呢?”

“你说燕石师弟么?”沈思答道,“他没事,倒是你一身是伤,昏迷不醒,正是他把你背上山的。”

“哼,平日里不好好在山上修炼,成天往山下跑。这下倒好,还得让人扛回来……”

阿原对雨烟萝的嘲讽充耳不闻,只是疑道:“燕石、师弟?”

沈思一笑道:“正是。你从小的邻居,难道还不知他姓名么?燕石师弟上山后去拜见过师父,随后就下山去了。师父说他已拜得名师,虽然不是落云宗之人,不在山中修炼,但也算是我们师弟……”

“走了?”

“嗯,燕石师弟说他还有大、大事要做,来不及等你苏醒叙旧了。来日自会相见,大概就这个意思……”

阿原不禁目瞪口呆,分别一年,跨越千里,只是生死一刻,又再次分离。家乡这些亲人们,怎么都是这样啊……

“那、那晴儿呢?落云城中的百姓呢?都怎么样了?”

“阿原你放心,那作乱的水蛟被长阳宗丘千壑道君和我们落云峰澹掌门及门下合力除去了。一场大战虽然惊天动地,但有结界保护,落云城中并无大碍,死伤甚少。”

“倒是丘道君为了除妖身受重伤,不幸仙逝了。澹掌门昨日还去登门吊唁来着……”

阿原听得瞠目结舌,原来作乱的是一只水蛟,还拼掉了一位金丹道君——这等大事,他竟无缘亲眼目睹,只是在城外除了几只妖气滋生的怪物。最终,还是一点用也没起啊……

“至于晴儿妹妹,前两日还特地上山看了你一次,也算是和我们都认识了。没想到,师父在山下还有弟子,还与你是旧识——难怪你一路上总是对落云城那么关注,原来是为这个啊……”

兄弟一句调侃,倒让阿原脸一红,一时没了话说。反正,只要晴儿没事就好……

可一旁的雨烟萝却像吃错了药一样,不知哪来的火气,一拉身旁的风怜道:“走吧怜儿,他醒了就是死不了了。不用管他,免得沾染了傻气。”

风怜歪着头看了看阿原,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嫣然一笑,又似乎胜过万语千言。

“主人,你没事的话,我就和阿萝走了哦。我们俩最近正玩得开心……”

话还没说完,柔情脉脉的空谷幽兰就被酸言冷语的红妆大盗拉走了。阿原张了张嘴,却又没什么话说。只能视若不见,扭头又追问了沈思好一会,总算大致弄清了那晚发生之事。

水蛟什么的,阿原是没见着,他早已跑出城外,一路与妖鬼生死搏斗,哪里还顾得上其它?

倒是落云城中无数居民亲眼目睹了全过程,最终并没有多少伤亡,已经算得上是奇迹了。

“可是,头顶那片光芒,巨响,又是什么?还有那道砸中我的金光?”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那天晚上压根就没注意外面,还以为只是一场暴风雨……”

沈思有些难为情的笑了一笑,道:“据说后来那水蛟要逃,丘道君和澹掌门一直追上天才将其斩杀,也可能是什么飞溅的东西砸中你了吧,甚至把你的寒鳞甲都砸破了一个大洞,真够悬的……”

沈思说着从一旁拿过一物,正是那寒鳞甲,只是胸前有一块不再是细细银鳞,而是一片巴掌大的金鳞补了上去。

“喏,师父还特地请高人修补了一下,叮嘱你以后出门要时刻穿在身上。”

阿原愣愣接过焕然一新的鳞甲,那片金鳞之上,仿佛流动着什么别样的灵力,质地明显比寒蛇细鳞更硬更韧,好似一面护心镜。看样子这救命的护身宝甲不但没毁,反倒较之前更胜一筹了。

“我其它东西呢?都拿回来了么?”知道百姓没事,晴儿没事,自己也没事,阿原终于开始惦记起他的身家。

“放心。喏,都在这。”

剑匣完好无损,古剑和银弓都在,可阿原将包囊翻了几遍,唯独少了一样东西。

“百宝匣呢?!”

沈思有些奇怪地看了阿原一眼,道:“那不是落云峰的东西么?早还回去了啊。澹掌门的大弟子衣初寒师兄亲自来取的。”

“衣初寒师兄?拿走了?”阿原眨了几下眼,一拍大腿道:“可里面还有我的东西啊!”

“哦?这我倒是不知道。可按理说要是有东西的话,衣师兄肯定会还你的啊……”

好不容易拼了小命干掉一个凝元修士,一堆战利品都藏在百宝匣里呢,阿原怎能不急?甚至连盈袖姑娘赠他的心翎簪也在其中——总不会是被落云峰的人吞了吧?

阿原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沉岭道人想杀人夺宝,死有余辜。拿走他的东西原大侠并不心虚,只觉理所当然。可按仙盟的规矩,那些却属于“赃物”。

仙盟治下,严禁私斗,杀人夺宝更是大忌。就算是反击杀掉了行凶者,所缴获的东西也要上交仙盟,不得私留——因为这种事,是非缘由往往根本说不清楚。为防有人借“自卫”之名行抢夺之事,只能定下这样的规矩。

虽然事实上仙盟根本不可能管束住天下修士,更不可能去追缴每一笔“赃物”,但规矩毕竟是规矩。真到大庭广众下去论理,阿原还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那些东西就是他的。

那落云峰的“衣师兄”提也不提,把东西都拿走了,又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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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弹指间

阿原和沈思聊了半个时辰,一起喝了几碗粥,沈少侠就告辞回家,也不知是补觉去了还是放不下家里的机关宝贝。

剩下阿原一个人在院子里活动了下手脚,只觉气血平和,内伤外伤倒是都好得差不多了,可真气的亏空却是养不回来的。

炼气三层又跌回了炼气两层,五行真气大多损耗过半——好不容易奇迹般反杀了一个凝元修士,却没得来半点贴补,谁能甘心?

阿原反复琢磨下来,落云峰藏下匣中物的缘由必然和那些都是“赃物”有关。往好了想,是不想弟子落人把柄,或是那沉岭道人背后有师门朋友怕惹麻烦,所以背地里再偷偷给他。往坏了想,那就是想要吞了——反正也是“赃物”。

不管怎么说,阿原还是决定先去探探。别的不说,心翎簪可不是赃物,总要拿出来的。而且他也算是帮落云峰护住了百宝匣,退一万步说,亏空这么多真气,总得给点补偿吧?

打定主意,阿原轻装下了玄元峰,登上落云峰。到了半山道宫一看,平日里冷冷清清的落云峰竟热闹了不少,不时有外门弟子进进出出,不知在忙些什么。

阿原照例焚香三支,上前说明了来意。一位外门弟子进去通禀一声,便带着他入了正殿,见到了传说中的落云峰首席大弟子,衣初寒。

这位天字第一号大师兄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英俊挺拔,仪表堂堂,一身玄青云袍一尘不染,高座榻上端正不斜,磊落洒脱,的确有种未来门派掌舵人的气魄。

“雒原见过衣师兄。”阿原为那气场所夺,端庄地见了一礼。

衣初寒长身而起,平揖相对,“雒原师弟有礼,这几日忙于案牍,无暇去探望师弟。师弟的伤可都好了么?”

这衣师兄声色平和,不抑不扬,倒是像极了心目中的温和儒雅的大师兄形象,阿原顿时生出几分好感,道:“多谢师兄关心,已经都好了……”

“原师弟,之前你受伤昏迷,我还没来得及当面向你致谢道歉。我那师弟和师妹,委实是太胡闹了——给师门惹下这么大一个麻烦不说,还将那百宝匣丢给你,陷你于险地不顾。我已罚他二人闭门思过,在此,也代他们两个向你赔罪……”

玉树临风的衣师兄长揖及地,倒是让阿原有些承受不住。虽说那百宝匣的确差点惹来杀身之祸,但他可从来没觉得柳师兄是在害他,也更不觉得衣师兄有必要道歉。

“还有,原师弟最终保住了百宝匣,帮了我落云峰一个大忙,还要多谢师弟。”

堂堂门派未来的掌舵人,又是道歉,又是致谢,弄得原大侠手足无措,连忙道:“小事情,都是小事情。身出同门,这些小事不足挂齿的……”

一番拜谢,宾主终于落座,可面对这样一个谦谦君子,阿原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了。

“师弟此来,可是有事要与我说?”衣初寒见阿原欲言又止,倒是主动发问。

阿原斟酌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百宝匣已安然归还,小弟也算不辱使命……只是,里面还有几样我的东西,还请师兄许我取出来……”

此言一出,衣初寒愕然皱了皱眉,轻声道:“那百宝匣我曾清点了一下,里面只有韶影师妹的一些物什,都还了她。不知师弟落在百宝匣中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阿原早已想好,本是打算先一口咬定那些都是他自家之物,绝非“赃物”。可见了衣师兄这温厚君子,又觉得一上来就扯谎大不应该,犹豫了一下,才道:“别的倒也罢了,但里面有一支朱红簪子,乃是友人所赠,可不能丢了……”

衣初寒沉吟了一下,凝望着阿原道:“师弟那些东西,可记得放在哪一个匣子里?”

阿原一愣,随即答道:“第六十四匣。”

这个当然不会记错,他当时正是把心翎簪藏在了最后一匣,才暗算得手。而后所有战利品统统丢了进去,自然都在六十四匣。

听到这个答案,衣初寒的疑惑之色瞬间转为惊讶,而后又有几分无奈,苦笑了一下道:“这、这说来倒也真是蹊跷了。那百宝匣到我手中时,已然有所损毁,六十四匣中少了一匣,恰恰就是那最后一匣……”

“少、少了一匣?……”

衣初寒将阿原的表情尽收眼底,脸上不禁也有几分尴尬,“这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太巧了些,我知道师弟恐怕难以采信,但我拿到百宝匣时,确实是少了一匣。最后一匣的开匣法诀无论如何催动,都毫无反应。”

“我也问过天机阁吴先生,他说这好比珠链上掉了一颗珠子,装上不难,但难就难在找到那颗“珠子”——除非准确知道百宝匣破损的地点,才有望找回。”

“我当时问过韶影,她说六十四匣是空的,百宝匣又马上就要送走,所以我也没在意。没想到,那里面竟有原师弟的东西……”

“送、送走?”阿原越听越觉得不妙,这比他预想得还要糟得多啊!百宝匣什么时候、在哪破损的,他一概不知,又要去哪里找去?

“是。落云城中的祸事,累得丘道君仙逝,长阳宗上下大为恼火,都把罪责往我们头上扣。为了平息此事,昨日师尊特地上门吊唁,带了不少赔礼,百宝匣就在其中……”

衣初寒说得平静,可目光中还是流露出一丝悲愤不甘之色。

这下阿原也彻底没了话说,原来百宝匣已经不在落云峰了——那还说个什么?彻底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二人一时都没了话说,场面颇有些尴尬。

许久,还是衣初寒沉声道:“那看来,原师弟的东西怕是很难找回了……师弟为我落云峰历险保住百宝匣,却平白遭受这等损失,为兄实在过意不去。”

“不知师弟丢的东西都有什么?为兄尽力帮你寻个同样的,若实在寻不着,也只能用别的东西弥补了。”

这么一问,倒让阿原又有些摇摆不定。刚听到衣师兄说东西丢了,他心底第一个念头就是不信——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可衣师兄的神情不似作伪,态度上也足显赤诚,明说了要赔,又让他觉得衣师兄不像是在骗他。

那沉岭道人留下的几样东西,他都没仔细看过,自然也估量不出价值。但一个凝元修士的身家,就算被雷火烧掉大半,起码也该有几千灵石——何况还要搭上一支神奇的心翎簪。

可要是开口就要几千灵石,那就有点骇人听闻了。一个刚入门的炼气弟子哪来那么多身家?倘若衣师兄句句是真,乃是一个赤诚君子,那他原大侠反倒要被当成狮子大开口的小人了。

衣初寒见阿原迟迟不语,便道:“师弟可能一时算不清楚,无妨,回头再说也是一样。我落云峰承师弟相助,总不能让师弟平白受损就是了。”

说着,衣初寒从袖中取出一枚灵晶,递给阿原道:“这枚灵晶就先赠予师弟,聊表谢意,待我忙完了这一阵,再与师弟商讨补偿之事。”

…………

回了玄元峰隐溪庐,阿原盘坐在灵泉之旁,却无心练功,只是举着手里晶莹剔透的灵晶发呆。

衣师兄所说到底是真是假,他难以判断。但看样子那些东西是铁定找不回来了,顶多能拿到一些补偿。

一枚灵晶,就是一百灵石,他摸爬滚打了几个月的目标,忽然间轻易就实现了。可他心底里却总有些不甘,总是想着莫名其妙就“没了”的六十四匣。

那开匣法诀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阿原在心中默默运转了一遍,回想着当时连拍百宝匣取出一叠叠灵符的快意,幻想着他有一天能真正拥有收纳万物的宝贝……

就在那一刻,阿原戴在食指上的玉玦忽然闪过一道灵光,原本交叉相握的双手忽然分离开来,左手仿佛伸进了一个无形的大洞里,生生隐没于眼前。

凭空“没了”一只手,阿原吓得大叫一声,左手一抓一缩,竟带出一样东西,掉落在地上。

“心翎簪!”

阿原大吼一声,如梦初醒一般伸手在那个无形大洞中又抓又掏,一件又一件东西凭空取出,一声声大吼回荡在隐溪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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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匣中秘

玄元峰上,一瀑三叠,斜阳午后,只见一个身影穿梭跳跃在山水之间,一声声怪叫跌宕起伏,连绵不绝。

那自然不是什么发情的猴子,而是乐疯了的原大侠。

莫名其妙“丢了”的六十四匣空间,居然神奇地与阿原食指上的玉玦“粘”在了一起——那掉了线的“珠子”,原来就“粘”在自家手上。

这下不止是战利品失而复得,玉玦更是一下子成了传说中的“储物指环”。阿原甚至敢打赌,整个落云宗、不,整个长阳山上,绝对找不出第二件这样的宝贝。

虽然只有一匣之大的空间,但胜在更隐蔽,也更方便。掌中宝匣成了指间暗匣,只要双手一笼袖,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出东西——虽然原大侠不屑于暗器偷袭什么的,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实在太潇洒了啊……

这份喜出望外的大礼,直让阿原乐上了天,甚至找回了在家乡时的绝技,蹦上房顶翻跟头,上蹿下跳,只觉山间的云雾都像花一样香,飞溅的水珠都像蜜一样甜。

被骗上山的种种委屈和愤懑,终于在这一刻宣泄一空……

…………

一直折腾到筋疲力尽,阿原这才把所有收获摆在床上,一边看,一边望着山下云海,笑啊笑,直笑了一天……

一天下来,新生的储物指环很快就研究透了。只要默运开匣法诀,玉玦缺口所对的位置就是暗匣入口。

暗匣打开之时光影会有些扭曲,就像酷热的夏日视线有时会有点模糊一样,实则像一个袋口张开在那,只要伸手进去就能拿到里面的东西。

而暗匣里面的东西并不是摞在一起,而是漂浮不动,似乎匣中之物并不受大地束缚之力。这倒是个好处,只要记清每样东西放的位置,稍加练习,就能一抓一个准。

而剩下的“战利品”或者叫“赃物”,阿原就研究不明白了——当然不是说那一堆残缺的灵石灵晶,而是那琉璃沙漏、黄铜瓶子和扎紧的布袋,甚至还多出一样,一片不知由来的玉箔。

那片玉箔色泽金黄,却绝非金属,摸起来清凉如玉,内有时隐时现的暗纹。其形状十分特殊,像是一块块方块由大到小拼接而成,总共五寸长两寸宽,仿佛阶梯状,却又没那么规律。

阿原实在看不出这是个什么,摆弄了半天,渡入真气也好,天眼术看也罢,完全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

换个角度又想了一想,六十四匣之前是空的,这也绝对不是从沉岭道人尸身上搜刮的东西,那说不定——是从百宝匣上掉下来的?

百宝匣内外皆有金银边框装饰,说不定那并不是金子,而是这东西——也正是因为这一片掉下来了,匣中空间才随之“掉”了下来?

可一路上百宝匣似乎也没受过什么损伤,除了最后那金光一撞……

阿原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种种离奇与巧合之事,只能用天意二字解释。

左右也研究不明白,索性便放回暗匣中“挂着”,要真是与宇门奥妙有关的东西,别平白让捡到的“珠子”又掉了,那才叫欲哭无泪。

不管成因到底是什么,阿原已经打定主意,这个秘密一定要在心底藏好了,绝不声张。以后无论多机密之物,只要往里一藏,天底下再也不会有人想得到、找得到。

最重要的一件宝贝算是落了袋,可剩下三件“宝贝”,却让阿原有一种老虎咬乌龟,无从下口的感觉。

那琉璃沙漏似乎是一件灵器,渡入土相真气之后会流转发光,甚至一粒粒细沙像也水一样流动起来。阿原有些怀疑沉岭道人的漫天黄沙就是用这东西驱使的,可不知道驱动法诀,也只能干瞪眼。

而那黄铜瓶子竟是连口铸死的,只能通过天眼术看到里面有一团凝聚的青光,似是一枚丹丸——既然用了密封手段,就说明那丹丸保存不易,不能见光,阿原自然也不敢乱动。

剩下那系紧的袋子,看似好对付,可扎着袋口的雪白细绳又坚又韧,缠得死死的,上面还有一道灵气封禁,哪里解得开?

阿原仔细琢磨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从袋子入手,因为它摸起来鼓鼓囊囊,似乎里面还有几样东西,打开了或许会有其它线索。

于是乎,原大侠只能使出最原始的破解之法——慢慢磨。全身各道真气轮番上阵,反复冲击消磨那道封禁,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总算是磨破了。

筋疲力尽的阿原好不容易打开袋子,刚想看个究竟,可忽然间,袋子里猛窜出一个东西,一口咬在他手指上。

阿原吓得妈呀一声叫,一甩手,眼前竟生出一片黑暗的漩涡,像是两道光影撞在了一起。那东西被横甩了出去,可刚落地又飞扑了上来。

阿原一把操起手边的古剑,挥剑一砍——只听一声脆响,像是碎了一个瓶罐,落地了一地的残片。碎片中有头有脸,甚至还有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连后退了四五步,惊魂未定的阿原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那从袋子里钻出来一口咬在他手指上的,似乎一个傀儡假人,虽然只有一尺多高,却能跑能跳,甚至还能咬人!

虽然咬那一下不疼不痒——但架不住吓人啊!

还好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暗箭,否则原大侠还真栽在一个死鬼手里了。

阿原提心吊胆地用古剑把一块块碎片拨到一边,确认其再没什么古怪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子,把里面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

出乎意料之外,和那诡异的傀儡假人放在一起的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东西,更像是个人的私藏一类。一个红色锦囊,里面包着几根头发。一些纸笔,随手写画的字条,还有一卷收在竹筒里的本子。

那本子不大,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阿原本打算随便翻翻,没想到竟一下子迷了进去,一字不落地从头看到尾。

那是一个寻宝道人,光怪陆离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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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寻宝人

沉岭道人本名陈炳至,原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卖艺人。他的拿手绝活,便是腹语。

靠腹语演些布偶戏,就是他讨活的营生。而这营生,全凭那股新鲜劲吸引些孩子,等新鲜劲过了就只能再换个地方。

半是卖艺,半是乞讨,如江湖浮萍一般,在神州上不断迁移,也不知哪一天会倒毙在路上,就此终结一生——和教给他腹语之术的师父一样。

可他平凡的命运,却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彻底颠覆了。

在一个风国边陲的小镇上,他第一次被人砸了场子。对手是一个戴着铁面具的傀儡师,他手底下的傀儡假人无丝无线,却仿佛真人一般,不但外表栩栩如生,而且行动自如,能言能语。

这等精彩绝伦的傀儡戏,自然远胜他那老掉牙的布袋戏。陈炳至一天下来也没挣到一个字,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傀儡师表演,想抓点漏洞破绽损损对手的颜面。

可一天看下来,越看越是心惊。身为内行,陈炳至发现那絮叨不停的傀儡假人绝不是傀儡师在用腹语发声——似乎真的是傀儡假人自己在说话!

那天夜里,在震惊、好奇、嫉妒等诸多情绪左右下,陈炳至着了魔一样,竟偷偷潜入那傀儡师的住所,把那傀儡假人偷了出来。

原本只是想研究一下,见识一下,或者起码让对手心疼懊恼一下,没想到失魂落魄的却是他自己。

那个傀儡假人居然真的会说话!像个小孩子一样扒在他肩头,不停呓语着,告诉他快跑、快跑!否则小命不保……”

碰上这等诡异之事,陈炳至自然吓得要命,连忙不管不顾地落荒而逃。在傀儡小人一路指引和催促下,像是有什么魔鬼在追赶他一样,亡命奔逃。

结果出乎意料,却是阿原喜闻乐见的——陈炳至失足掉进一处山涧里,非但没死,反倒发现了一个寻宝道人的遗骸,得了其一生积蓄。

从此,他便走上了修仙之路,成为又一个在神州各地游历,寻宝探秘的寻宝道人。

可不同的是,他有一个神奇的傀儡假人,那小人不止会说话,而且有独特的寻宝之能。就像一只鲨鱼能闻见血腥,只要它喋喋不休念叨着“好东西、我要吃……”,顺着它找下去,就一定能找到宝贝。

于是,陈炳至不知疲倦地在山岭之间游荡找寻,逐渐积累了寻常散修难以想象的身家,也逐渐从一个普普通通、资质低得可怜的凡人,变成了小有名气的凝元散修沉岭道人。

这本是一段动人的传奇故事,可有寻宝之能的并不是他,也不是件不会说话的死物,而是那永远喋喋不休、嚷着要“吃”的傀儡假人。

傀儡自然是不用吃饭的,可那小人却真的要吃,而且只吃它看上的天材地宝。不管是灵草还是灵晶,甚至小一点的灵器,只要它能一口吞下的,就毫不犹豫。

被它吃了的东西哪去了,沉岭道人想不明白,只是心里暗自发寒。他当然不愿大好的宝贝被吞了,可他心底里对那傀儡小人始终有种根深蒂固的畏惧,甚至直到成了凝元修士,那畏惧也没有完全消除。

心底最大的秘密,无人可以诉说,反倒要没完没了地听那小人喃喃自语。沉岭道人只能将一些积攒的情绪付诸纸笔,才有了阿原手中的小本。

看似风风光光从一个凡人修成凝元修士,积攒下惊人的身家。可实际上大部分所得都被那傀儡小人“吃了”。想不给,又怕以后断了生财之道。只能默默忍受那喋喋不休的小人,像个祖宗一样供着。

就这样,直到沉岭道人凝元多年之后,才渐渐有了底气,用灵兽袋和雪蚕丝绳将傀儡假人和记载着自己心路历程的小本一起封存起来。

耳边没了那令人发狂的呓语,沉岭道人这才真正体会到身为修士的快活,而那小人似乎也安分了一些,只是偶尔还会剧烈挣扎一下——那往往意味着发现了不了得的宝物。

从此,沉岭道人终于有了点主人的架势,只有在小人指引下寻得重宝时,才投些灵晶给它,勉强让其不“饿死”。

打开袋子的机会越来越少,本上的记录也就越来越少,直到这一切都成了阿原的“战利品”。

看完了汇聚沉岭道人生平的记录,阿原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那些传奇的经历,发现种种宝物时的狂喜,自然让阿原心生向往。可那些流露在字里行间的不安与狂躁,又让他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在他一个局外人看来,沉岭道人和傀儡假人之间,其实说不好是谁在控制着谁。

沉岭道人固然得了无数好处,可大部分都要被“指引”他的小人吞掉。虽然后来他看似夺回了主动,但冥冥之中,也说不定是小人的意愿,想要换个“主人”。

沉岭道人之所以在天机阁喊出几千灵石争一个百宝匣,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袋中小人强烈暗示。而后之所以在漫天妖云中盯上阿原,想必也是同样的原因——只是这次指引,终于让沉岭道人成了任别人搜刮的遗骸。

有了这番感悟,阿原还真有点庆幸方才惊吓中一剑劈了那邪门的小人。现在回想,它窜出来要咬的并不是阿原的手指,而是他手上的玉玦……

这么邪门的东西,就算能寻宝,原大侠也绝对不要。他可不想像沉岭道人一样,最终反成了它的傀儡。

…………

看完了沉岭道人的生平,阿原收获了不少感悟,但对琉璃沙漏和黄铜瓶里的丹丸,还是知之甚少。只知道那琉璃沙漏是件上古法器,名为敛尘。

法器多半出自上古,与灵器最大的区别在于灵器主要靠灌注的灵气之能,而法器则多半靠自身蕴藏的灵物之能。

像双龙鞭,自身并不提供灵气,全靠使用者灌注,便是下品灵器。而敛尘沙漏则只要灌注些微灵气驱动一下,就可以将里面的金砂挥洒出去,化作漫天黄沙。好处是耗费的灵气少,相应的缺点就是灵物难寻,是以在灵机匮乏的今世越发少见。

而敛尘沙漏乃是一件中品法器,可以反过来吸纳砂土炼化成沙漏里的金砂,养用一体,因此才陪伴了沉岭道人多年,成了他的成名之物。他甚至特地找了一块毒瘴之地炼成了暗藏毒瘴的金砂,往往不战而胜——只可惜倒霉,碰上了原大侠。

只是沉岭道人的本子又不是传功宝典,自然没把驱使养用之法写在上面,阿原也只能自己慢慢摸索了。

而那黄铜瓶里的丹丸,本子上只字未提,阿原也一时也没办法,反正统统放进玉玦里,藏好再说。

灵兽袋、冰蚕丝绳,自然也不会放过。可地上那堆破碎的傀儡残片,阿原想了一想,还是没敢收进玉玦里,而是装在一起箱子里,远远埋在了隐溪庐外的山上——或许有一天等沈少侠机关术大成了,可以挖出来请他复原研究一下,但眼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收拾完这一切,沉岭道人的遗留总算是处理干净了。反过来,原大侠手中还多了衣师兄给的一枚灵晶——虽然有点对不住衣师兄那位谦谦君子,但梦寐以求的凝元之法近在眼前了,阿原是不会在这当口犯傻的。

眼看已经入夜,阿原也不在乎多等一晚,反正还有一堆破碎的灵圆灵晶,“赃钱”又未必敢花,倒不如拿来补充真气。

灵泉之旁,手握灵晶,摩挲着指间玉玦,原大侠的笑容,格外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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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映影石

第二天一早,神气清爽的原大侠早早下了玄元峰,意气风发地奔藏书馆而去。

虽然只是卯时一刻,晨光初露,可落云峰玉殿前已经有不少外门弟子进进出出。路过的阿原望了主殿一眼,心中不免有点愧意——只当欠衣师兄一个人情好了,等原大侠发达那天,一定加倍还他。

阿原步履轻快地上了雪峰,进了书馆。只见书馆中还空荡荡的,唯有书童前辈躺在二楼藤椅上,睡得真香。

原大侠虽然一向敬老爱幼,但这当口可等不下去,只得上前轻轻晃醒了书童前辈。

书童前辈眯着眼睛看了阿原一眼,打了个哈欠道:“你来这么早做什么?”

阿原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晚辈已经凑齐了一百灵石,特来换那大五行轮回锻真诀的真本。”

一听此言,书童前辈眼中顿时精光暴涨,一翻身从藤椅上起来,“灵石呢?”

阿原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那枚灵晶,递了过去。

书童前辈脸上顿时绽开笑容,长袖一抖,灵晶便没了踪影。手法之熟练,看得阿原一愣一愣的。

“来来来,小友这边请。没想到啊,你居然这么快又攒出一百灵石来,果真是天纵之才啊……”

书童前辈笑容可掬来到墙角一座满是灰尘的书架前,猿臂轻舒取下一个铁盒,递给阿原道:“这功法真本天下独此一份,从此便是小友你的了。”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点燃了原大侠心中之火。阿原舔了舔嘴唇,郑重打开锈迹斑斑的铁盒,却不见什么书页秘笈,唯有一片残缺的青色石板。

阿原把那石板拿在手里,左看又看,也没看到半个字,不由得疑道:“前辈,这、这东西就是真本?这个、怎么看啊?”

“你连这个都不认识?你师父没教你么?”书童前辈倒是吃了一惊,那惊愕的表情恰好戳中了阿原心底的痛处。

阿原无话可说,只得拱手道:“还请前辈指点。”

“也罢,今天老夫心情好,就破例‘免费’指点你一下。”书童前辈特地加重了“免费”二字,“此乃映影石,上古最通行的传承道统之术,便是映照之术。可将万言之书或是身姿动影存于这映影石之中,再用相应的照影术查看即可。”

“不过这块石板用的映影术十分奇特,不需要特别的照影术配合,只要你找到窍门,将之贴至眼前,就可以看到里面映照的影像。”

“多谢前辈!”这么一解释阿原自然懂了,这不就跟万花筒一样么?

可原大侠将那石板贴在眼前,高举低放,还是看不到半个字,只能看到半透明的青石板上一些单调重复的纹络。

“傻小子,贴那么近干什么?远一点,目光不要盯着石板,要往远处看……”

“不是让你看别的地方,还是看石板,只是要把目光焦点聚在远处……”

阿原在书童前辈指点下试了又试,不知怎地忽然就开了窍,眼前映出一幅奇特的画面,仿佛一面写满了字的墙壁,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可那墙壁本身却有大片破损,原本该有数千字的样子,能看到的却只有千余字。

饶是如此,阿原还是目不转睛地一个字一个字读下来,生怕一分神画面就会消失不见。

可读着读着,越读越发觉不对劲,越读心跳越快……

忽然间,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久久回荡在静谧的雪峰书馆之中……

“老、老头子——你不得好死!!!”

…………

…………

黄昏日落,阿原瘫倒在床上,望着山下残阳云海,一脸衰败颓落之相。

一年前,他心如死灰地躺在驿馆大树下。如今时光轮回,又是如此。只是手里紧握的《养生健体益智功》换成了“映影石板”而已。

映影石板中的千字诀,的确是那大五行轮回锻真诀,只不过是个残本——残到和他看过的“简书精册”一样,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

许是怕原大侠怒发入魔拆了藏书馆,书童前辈这才好心告诉他,这“映影石板”本就是玄元峰主找到的,存卖于藏书馆,一百灵石,二人五五分账……

阿原血意勃发,一路杀气腾腾地冲上玄元峰,就要跟那杀千刀的老王八蛋同归于尽。可大师兄偏偏在场,死命抱住了他。

面对他的连番痛骂怒斥,老头子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回了几句话,就把挥舞着古剑的原大侠气昏了过去。

“上古元婴真人传承之法,若不是残本,又怎会只卖一百灵石?”

“真本和简书一样有什么过错?只能说为师撰写的简书,实在太良心了啊!”

…………

一百灵石,就换来这么一个“凝元之法”。阿原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昨夜的欣喜若狂,种种雄心壮志,还有那构想的通天之路,一下子都成了可笑的水中泡影。

默默躺到外面一片漆黑,阿原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着手里的“映影石板”,眼前忽然映出老头子的嘴脸。

阿原一时怒从心头起,将那石板狠狠丢在地上,操起古剑上去一顿狂砍——只当那是老头子的头,剁他个千刀万剐!

出了一口气,阿原颓然坐在地上,望着一地碎屑,忽然有点想哭。

可就在这时,道道流光忽然从碎裂的石板中涌出,在他眼前织成了一幅幅画面。

文字也好、动影也好,一幅幅画面快速闪过,让人目不暇接——原来,这才是映影石真正映存的传承,才是真正的大五行轮回锻真诀。

阿原瞪大了眼睛,如一个好奇的孩子,贪婪地汲取着一点一滴。而最终定格在眼前的一幕,是一个白衣道人的背影。

他孤立空中,被众多敌人团团围住,仿佛只身与天下为敌。一件件法宝亮如星辰,化作漫天灵光,牵引着风雷水火,倾尽天地之威向他打来。

而白衣道人周身吸纳的天地之气,如一个漩涡缓缓旋转,化作光华流溢的五彩云霞,仿佛一道五色轮盘。

五色之间,各插着一柄长剑,五剑轮转,有如五行轮盘之辐。

只见白衣道人轻轻一振衣袖,五剑分飞,霎时射出无数道炫彩各异的灵光,有如万道光剑纵横天地,将漫天灵光法宝统统绞碎,将一拥而上的敌人尽数斩杀!

一气御五行,五剑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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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十一章 发横财

再次醒来,竟是在梦境之中。

阿原端坐青石之上,白发碧眸的幻璃对坐于石下,悠然往来。玲珑仙子伏在她膝上安睡,月光洒照,与仙庐中一样的静谧安然。

阿原没空和她们多说什么,犹在一遍又一遍回想在映影石中看到的一切,恨不得把每一点细节都记忆清楚。

梦境之中的悟道石,似乎对心智灵慧有着神奇的助力,阿原一边回想着那些光影画面,一边剥茧抽丝般将之化成心得,梳理清楚。

光影中传递的,并非法诀,而是理念。让他仿佛穿越时光,看到了当年五灵散人修炼的种种历程,以及他斗法克敌的翩翩仙姿。

那一气化作五行万剑的盖世神通,让阿原震撼到茫然失语。哪怕只是虚影,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大神通者的威能——唯有元婴真人,才能将感应天地法则,调动天地灵气为己用,法力可谓无穷无尽。他这种连使个法术都要心疼一下真气损耗的炼气小虾米与之相比,连天地之差亦不足以形容。

有那一幕印在灵魂深处,阿原已然铁了心要走这条荆棘的通天之路,哪怕再难再险,他也绝不会甘愿做个庸碌之辈——既然要修炼,就当以最高最强为目标!

只是,光影之中并没有留下凝元结丹的具体修炼之法,只是留下了一些核心理念。比如那五柄仙剑,是要以五种不居于五行之中的天材地宝炼制而成的本命法宝。

五剑仿佛五行轮盘之轴,又如大阵之枢,即可分隔五行灵气“蓄势”,又可瞬间引爆五行灵气对冲化作无上法能。衍化而成的五行剑阵,更是融汇天下之气,如光芒万射,变幻无穷,无所不破。

而修成元婴之前的漫漫修炼之路上,五件本命法宝亦是炼化运转真气的根基与抓手。阿原要想成就五灵散人那样的盖世神通,从开始筑基之后就得着手寻找炼制五剑的天材地宝。

可既是炼制本名法宝,那材质既要与自身契合,又要容于五行,却又居于五行之外——似金非金、似木非木、似水非水、似火非火、似土非土,如此五件灵材,注定天下难找。

不过阿原灵机一动,想到他的古剑正好是似金非金,似玉非玉,说不定恰好可以作为其中之一。

而一旦凑齐这样五柄仙剑炼成本命法宝,组成五行剑阵,那场面,只是想上一想也觉得浑身舒爽……

…………

阿原纵情畅想了一阵,还是得回归眼下,关键的是寻一合适的凝元之法。

光影中之所以没有记录凝元之法,阿原倒也有几分明悟。所谓万事开头难,大五行之道更是如此。炼气期的小虾米往往一无所有,也就少了借转腾挪的手段,反倒更需要参照自身情况扬长避短,寻一合适的凝元之法。

至于凝元的大致理念,映影石中的那些文字虽然残缺,但也算说得明白了。原大侠要做的,就是秉承这理念,创出一条属于自己的五行之道!

怀着这样的雄心壮志,老头子那些无耻的奸计自可付诸一笑。他此刻想必正数着灵石得意洋洋,盘算着下一个坑原大侠的诡计——却不知原大侠已然祸中得福,越发坚定了自身修行之路。

等修成五道真元、一飞冲天那一日,他定要好好欣赏一下老头子的表情!

…………

梦境中沉思一晚,阿原已经将之后的种种修炼计划盘算清楚。第二天一早,历经大起大落的阿原心态归于平和,悠然下了玄元峰,来到坊市藏玄阁,却意外见到了阔别多日的风师兄。

“师弟,听说你在落云城的妖乱中受了伤,可是大好了?”风师兄笑若春风,上前亲热地拍拍阿原的肩膀,一点也没有“老板”的架子。

“多谢师兄挂念。”虽然是意外负伤,但毕竟旷工多日,阿原态度上也好得很。

“呵呵,这藏玄阁如今还真少不了你,你昏迷这些天虽有屏幽师妹帮忙照看,但毕竟不是自己人,又恰好赶上季末,账目都是一团乱。我这几天忙着整理,都没腾出空来去看你,师弟莫怪……”

阿原哪里敢怪,听见“季末”二字,顿时明白风师兄弦歌中的雅意,这是要收租了……

不过风师兄倒是不急不躁,先是和阿原核对了一下账目,把这些日子的抽头——共计三块灵石给了他。

看着含笑不语的风师兄,阿原也在默默计算自己的身家。

去落云城之前的原大侠,浑身上下都凑不齐一枚灵圆,面对三十灵圆的巨债,要么就得苦苦哀求,要么就得签下新的借款契约。

可如今,怀中不仅有晴儿二十六枚灵圆的“嫁妆”,还有一堆破损的灵石灵晶,还真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阿原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想动用晴儿的灵圆,于是掏出一枚残损的灵晶,缓缓道:“师兄,我前些日子做了笔生意,赚了点钱,但对方是拿一枚残损的灵晶付的账,你看看,这个能值多少?”

风扬打眼一扫,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随即拍了拍阿原的肩膀,竟哈哈大笑起来。

“小师弟啊小师弟!我本以为,以你的性子,定要许久之后才能开窍。没想到啊,你竟成长得这么快……”

“看来坊市这一个月,你得了不少历练啊。还知道谨慎了——没错,这种东西,在外面花可能会有麻烦,但在师兄我这,只算灵石,不问来路!”

那一刻,风扬师兄脸上焕发的熠熠光辉,哪里像是什么仙门弟子,倒更像是一个挂着大金链子,在黑市上叱咤风云的黑帮老大。

“师兄,你……”

“不用客气,还有多少,都拿出来吧,我统统给你洗干净。”

可怜原大侠像是初上夕月楼的雏儿一样,扭扭捏捏地把怀中残损的灵晶灵圆都拿了出来。风师兄在旁边一边鉴定,一边算盘拨得哗啦直响。

“师弟啊,你有鉴别灵气的天赋,这灵晶灵圆残缺多少你自然心中有数。但这种买卖嘛,你懂的,上上下下关卡很多,就算我不赚钱,也不可能完全按灵气留存比例兑给你。这些加一块,算你一百三十二块灵石,如何?”

虽然这些灵晶灵圆按灵气估下来得有两三百,但毕竟这种“黑道”生意,挣得多也是常理。阿原得了一堆秘宝,生怕漏了底,这些灵晶灵石要是通过风师兄放心地“洗”成能花出去的“干净钱”,坐拥十倍之利,倒也不必太过计较。

于是,在热切欢快的氛围中,交易达成。师兄弟二人握手言欢,直如许多年不见的至亲兄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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