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春 - xp1024.com
《玉楼春》


第一回

建初元年七月初八,这一天,正是大楚世袭魏国公徐府司国太的七十大寿。

这一年,也恰逢持续了三年的嘉庚之乱结束。匆匆只坐了三年皇帝宝座的原太子赵勘、元康帝逃出帝都金陵后不知所踪,平王赵琚登基、国体大定。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甫登基,自然一边镇压朝中遗留下来的反对势力,一边论功行赏以彰皇恩。魏国公府中的长孙徐若麟,作为赵琚向来的心腹之交,在过去三年与元康帝的战事中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自然权势逼人,不但受封一等忠勇伯、加从一品太子太保,且以不到三十的年纪,便被提举入了内阁,与一干资历过人的朝廷肱骨重臣共议朝政,成为大楚一百多年以来,入主内阁最年轻的大臣。

徐若麟权势逼人,原本在嘉庚之乱时因遭元康帝不喜而颓败的魏国公府自然也水涨船高,一跃成为如今帝都金陵最炙手可热的豪门,百年世家,再次辉生华堂,桂开月殿,说不尽的繁盛荣宠。今日司国太七十大寿,不但徐家子孙齐聚,连宫中也赐下了一双镶金芝兰如意和皇帝亲笔所书的贺联。徐家人请能工妙匠誊刻于沉香老檀竖匾上,漆以泥金彩底,如今正高高悬于贺寿中堂左右大柱之上,左书“日月双辉惟仁者寿”,右云“yīn阳合德真古来稀”,横批“婺宿腾辉”,往来宾客无不毕恭毕敬赏拜一番,真真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荣华逼人。

司初念此刻安静地立于她应当在的位置,随人朝着此刻端坐于华堂上首的司国太行大寿礼。

华堂里烛火辉煌,彩屏张护,男东女西,各自依长幼尊卑而列。众人随唱礼声齐齐下跪,将华堂五间开的大厅、三间的抱厦,槛内槛外,站得满满登登无一空地。

初念站得很靠前,与司国太的中间,只隔了她的婆婆、如今的第八代国公夫人廖氏,可见她在国公府地位超群。

说起来很简单,她其实就是这个世家豪门里的嫡孙媳。也就是说,如果她命好,命也够长的话,有一天,她就会成为第九代的国公夫人,和现在她的姑奶奶司国太一样,接受着膝下子孙们的跪贺——但是事实是,她从十五岁嫁入国公府半个月后,久病的徐家嫡子徐邦达、她的丈夫就死了。现在的她不过十八岁,却已经在这座高高的围墙里,对着从宗房过继来的继子徐荃守了三年的少寡。

大多数的时候,初念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一个国公府里替她丈夫活着的牌位。哪里需要她这个嫡孙媳出现,她就会被提出来展示给众人,让他们知道徐家的嫡孙虽去了,但是她这个未亡人将会永远用这种恭谦而甘心的态度存在于徐家,为死去的人撑如同活着的门面,让他永远飨受来自于人间的祭拜和香烟。

初念第三次跪拜起身后,微微抬眼,看向立于前方正中正领着身后人行礼的背影。那是她的公公,第八代魏国公徐耀祖。只是今日这样的场合,他却穿一身玄底织金的鹤氅,头戴道士冠,在一干朱衣紫袍的比较下,显得格外怪异。但是没人对他投以侧目,包括座上的他的母亲司国太。谁都知道,徐耀祖年轻时虽也披挂战袍替大楚南征北战,人称玉面将军,也立过赫赫的战功,但人至中年后,忽然就开始炼丹修仙,最近十几年更是沉迷其中难以自拔,自号无量真人,常年在位于南阳的玄妙观中闭关修行,若非碰到像今日这样的隆重大事,休想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国公府中。

司礼官的唱礼声还在耳边抑扬顿挫。初念的目光离开她的公公,慢慢落到了立于他之后的另个男人背上,一双原本晶莹的妙目蓦地染上了一层yīn翳,微微抿紧唇角,神情更是冷漠。

这个着了宝蓝缂丝正服、腰束宝钿玉梁带的背影高大挺拔,孔武有力,瞧着正当壮年。不是别人,正是第八代魏国公徐耀祖的长子徐若麟。徐家在新的皇权更替中不但没被削势,反更上层楼,借的就是这位长孙的光。

徐若麟比初念大整整十二岁。初念对他的正当称呼,应该是大伯。只不过,他并非国公夫人廖氏所出,七岁时才被父亲带回国公府,生母甚至连个妾也算不上,所以严格来说,地位连庶子都不如,这也是为什么徐家这一辈的男孙一律以“邦”字引名,唯独他例外,名为若麟。而今天,他之所以能遥领族人立于徐耀祖之后,也不过是因为在这个新的皇权时代,徐氏族人需仰这个曾经不容于家族、甚至连提起他的名也色变的人的鼻息,以他眼色为指引而已。

所谓礼义廉耻,其实就是块遮羞布。需要的时候张挂,不需要的时候,连擦屁股的净纸也不如。

三年的国公府寡居日子下来,初念对此早深有体会。唇角抿得更紧,很快便收了目光,低眉敛目盯着站她身前的婆婆廖氏。她穿了件浅金缎裙,背上绣着鸦青万字不断头的暗纹,看久了,连视线仿佛都有些花,但是她却仍不愿抬眼。

她早就感觉到了,从徐若麟步入这间华堂开始,他的视线就若有似无地数次掠过自己,甚至带了些肆无忌惮。她自然明白他目光中隐含的意思,却始终木着脸,目光里更只剩冷漠与沉静——这是她当有的样子。而在这三年的光yīn里,大部分的时间,这一点,她这个国公府里的未亡人一直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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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长的祝礼终于近尾声。众人最后一次跪拜后,在飒踏靴鞋声中起身,望向此刻正端坐于乌檀椅上的司国太,屏息等她发话。乐音停,站满人的偌大华堂里,此刻寂静无声,连一声咳嗽也无。

司国太年七十,发如雪,福圆面相,脸色亦红润。此刻扫过一眼立于她跟前的一众密麻子孙族人,略微颔首后,开口道:“魏国公府,自第一代信德王袭至今,已是八代。人生七十古来稀,托先人的福,我活至今日,能看到国公府再蒙圣恩,子孙亦出息不凡,今日又这般齐齐聚于此,心中自然十分宽慰。为人父母长祖者,无不思利子孙。今日我也别无多话,唯盼你们都能牢记徐家先祖训诲,希贤希圣。须知人尽孝道,不在衣食奉养,惟持有善心,行合道理,如此才可谓真孝者。更须谨记骄奢祸至,无忝家声。”

众人齐声称是,再次跪拜领谢教诲。

司国太含笑点头,道:“如此我也就宽心了。”

毕竟是年纪大了,虽精神瞧着还颇是旺健,但这样一场撑下来,此刻早有些乏了。当家的国公夫人廖氏见礼毕,便拿眼色暗示国太身边的大丫头金枕,金枕会意,上前扶起国太下去更衣。

司国太一走,聚在大堂里的徐家人便也起身,照了次序纷纷散去。再过几个时辰,等天黑下来,寿筵便会如期而开,到时自然又是另一番繁盛景象。

初念跟着廖氏起身,稍一抬眼,正见到立于她左前方不远处的徐若麟转过身来,熟悉的那张脸上带了丝若有似无的笑,一双湛黑如墨的眼再次落到了她脸上,二人四目相对,她立刻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看向正回身过来对自己说话的廖氏。

廖氏四十多岁,四方脸盘,两颧稍高,但因为保养得好,所以看起来并不显老。此刻望向初念道:“果儿今日跟着老太太,至晚便会送回你院里去。”

果儿是徐若麟的女儿,今年八岁,自小便丧母,因徐若麟再未续弦,先前一直跟着廖氏。头两年徐若麟在北方随平王生乱时,国公府怕受牵连,将他逐出了宗祠,当时才五岁的果儿便成了个烫手山芋,国公府里谁都不愿沾边,廖氏甚至打算将她送往庵子里寄养,最后被司国太给拦了,叫留在自己身边。只是她年纪大了,亲自教养的话,精力毕竟有限,放任身边丫头婆子照看,又怕大宅院里下面人龌鹾多会糟了她,初念于是接了她到自己身边,一直养到了现在。四月里平王进驻金陵称帝,百官战战栗栗伏地相迎,徐若麟也回到阔别数年的徐家归宗认祖,廖氏便想将果儿接去,不想徐若麟却道了一句:“果儿与她二婶母情若母女,被教养得也极好。从前既跟她,如今也照跟着便是。”正是因了他这样轻飘飘一句话,果儿便一直未搬走,仍跟着初念。

听到果儿的名字,初念的眼中终于现出温柔,低声道:“晓得了。若无事,媳妇这就回了。”

廖氏微微点头,见她转身欲走,像是忽然想了起来,又道:“晚间寿筵,你若想去,带了荃儿也一道去便是,整日的闷在屋里也不好。”

初念停下脚步,恭声道:“多些娘的美意。只是荃儿前些时日因病功课落下了些,如今好了,我想着多督促才好。且我去了,小姑们想必也拘束,便不去了。”

廖氏心中满意,道:“如此也好,你好生教养着荃儿,往后出息了,也是你的福气。前日宫中赏赐下东西,等下我叫人拣些送去。”

初念道谢,转身出了华堂。

徐家二房的堂弟徐邦亨觑准时机靠到徐若麟身前套近乎。徐若麟漫不经心地听他说话,眼角余光却一直注意着人群里的她,直至她背影离去,见她竟始终没再看自己一眼,心中不快,眉头微微拧起。徐邦亨见他神色不善,以为自己惹到了他,不敢再说,讪讪闭口。

候在外头阶下等待的大丫头尺素和云屏见初念出来了,忙迎上去随着一道往素日居住的濯锦院去。路上初念问了声徐荃,尺素道:“二奶奶,方才荃儿跪拜完出来,闹着不肯回,管自跑了,我怕他磕碰,叫丁妈妈跟着了。”

徐荃是三年前四岁时过继来的,小时还好,现在愈大,天性里的散漫渐渐显露。平日便不大听话,今天他自然更不肯早早跟了初念回去。

初念嗯了一声,道:“小孩子难免爱玩,难得今日又这么热闹,放他去好了,只是到天黑时,记着把他带回。”

几人穿过张灯结彩的重重檐廊,迎面穿红着绿的丫鬟仆妇们见到初念,纷纷口称“二奶奶”见礼,等到了位于国公府东后厢的濯锦院,立时便寂悄了下来,墙里墙外,宛如两个世界。

濯锦院是国公府当初为长房嫡子徐邦达的大婚特意腾辟出来的,地方很大,内里也是花木蓊郁、曲径通幽,与国公府别的宅院并无不同,只少了男主人,自然便如一潭沉寂死水,看不出半点生气。院子里,此刻一个粗使丫头丁香正在清扫落满树叶的小道,听见初念一行人回来的动静,慌忙丢下扫帚过来相迎。

初念入了房,因天气燥热,尺素云屏先便伺候着她脱下一早穿上的正服,净面洗手后,换了件她惯常穿的半新不旧的石蓝底素面软绸衫子,登时凉快许多。云屏一边折着换下的那件泛了烟霞色的锦缎衣裳,一边道:“好些年没看奶奶穿这么好的颜色了。可惜没一日,又要压箱底。”

初念虽已过了孝期,只平日穿衣,也还就那么两三种素淡颜色。今日还是司国太特意派了丫头来传话,这才穿得鲜了些。

尺素看了眼初念,见她黛眉略蹙,神色疲倦,知道她心底之事,想宽慰几句,便笑道:“瞧你说的,一件衣裳算什么。二奶奶生了这样的容貌,莫说府里,便是满金陵怕也没哪家的姑娘奶奶能压得过……”话没说完,忽然想到她如今的处境,如花年华便独居深院守着少寡,譬如花枝空寂无人赏,再美又能如何?忙闭口不语。

她两个都是自己从司家带出的陪嫁丫头,小时起便伺候自己,这些年也亏得有她们在身边陪伴,算是真心相待。初念自然不会责备她们多嘴,回过了神儿,略微一笑。

云屏等小丫头将铜盆等盥洗之物都收了去,回头看了门口,见无人靠近,忍不住便轻声道:“二奶奶,徐大爷长久未见,回来倒愈发显得英雄气概了。这府里的人,如今哪个对他不是恭恭敬敬?就连太太,心里就算恨得牙咬咬,面上却也……”

尺素脸色微变,慌忙看向初念,见她方展的眉头再次蹙起,立刻出声打断道:“好好的提这个人做什么!咱们过自己的日子就是!”

云屏虽心中有些不甘,却也只好打住,怪了声自己多嘴,忙去沏茶不提。

第二回

至晚,天色刚擦黑,前头的笙竽和喧闹声便隐隐约约地传至濯锦院,想必是寿筵已经开始了,愈发衬得这院子孤清冷寂。

“奶奶您瞧,这是云州新贡上的月华锦,颜色是素了些,做衣衫却也是极好的;这是南边来的时新鲜果,刚从碎冰里取出,摸着还丝儿凉丝儿凉的……”

屋里,尺素和几个丫头一边翻检着方才廖氏派来送来的东西,一边说道。

或许因她替丈夫守着,或许也因为司国太是初念的亲姑***缘故,在国公府三年,吃穿用度方面儿,廖氏倒从来没短缺过濯锦院。

尺素最后又拣出一个手掌心大的圆银小盒子,打开盖,指着里头一团圆圆的白色东西,笑道,“这香豆面儿,送东西的丫头嘴巴伶俐,说是宫中内造新出的。我笨,学不来那么多话,只听她说要做这块香豆面儿,需得几种香、七八种花,还要真珠、玉屑什么的……”

“香是丁香、沉香、青木香,花是柰花、梨花、桃花、红莲花、樱桃花、白蜀葵花、外加旋覆花共七种,还有钟rǔ粉、真珠粉、玉屑,最后配上麝香!”

小丫头小红抢过话,嘴巴一张便说了出来,声音响脆。众人一怔,都笑了起来,连初念也忍俊不禁,摇头道:“就你这灵巧气儿,在我这里待着,倒真是委屈了。”

小红见自己被赞,有些得意,又道:“二奶奶从不打骂人,我就想待在二奶奶这儿。别的院儿再好,我也不想走。我可不像府里的那些人,一听说大爷就要娶亲了,见天的没心思做事儿,都在使劲削尖脑袋要钻到那院去呢!从前怎么不见她们多看一眼果姑娘?对了,还听说大爷要娶的不是别人,就是去了的大***亲妹妹,不也正是二***娘家妹妹吗?这可真是好,等她过门,二奶奶也就多个说话的人了……”

小红嘴快,噼啪噼啪一下便吐出了一大堆话,尺素想拦也拦不住,好容易等她停下换口气儿,不安地瞟了眼初念,急忙出声打断:“好了好了,赞你一声你就飞上天了。不早了,都散了去吧!”

小红意犹未尽,心里还想向初念多打听些她那个娘家妹妹的事儿,只见尺素沉了张脸,只好停住。

初念看向云屏,笑道:“送些果子去荃儿那吧。只他脾胃一向弱,叮嘱一声丁妈妈,叫等冰气儿过了再让他吃。”

云屏忙应下,叫小丫头取了个果盆来,麻利地挑拣了些,顺口道:“这小祖宗,方才我去找他回来,闹得跟什么似的,说了不知道多少话才哄住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去了。

屋里人都散尽,只剩尺素。尺素服侍她上了榻,见她散着乌松松的一把长发还靠在榻沿上看书,忍不住过去拿了她手上的书,道:“奶奶今日想是乏了,再点灯看书也费眼睛,还是早些歇了的好,果儿我会等的。”

初念道:“我睡不著,你就让我再看一会儿。”

尺素只好把书还了,低声道:“奶奶还须放宽心才好,不要听信那些话儿,大爷才回来多久,想来不至于……”

初念望向她,道:“我出门的时候,初音还不过十二三岁。她亲姐姐是果儿的娘,如今他要再娶,娶她再好不过了,我有什么不宽心的。”

尺素仔细看她一眼,见她神情平静,这话不似违心,微微松了口气,道:“奶奶你能这么想就好,我也放心了。”

初念微微一笑,低头继续看书。

尺素与云屏一道随初念在司家长大,后陪嫁到此,司家的事,她自然清楚。方才说的那话,也是有段源头的。原来魏国公徐家与恩昌伯爵府司家世代通婚。伯爵府如今虽败落下去,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竟仍是金陵有名的世家。国公府现如今的司国太便是司家的姑奶奶,也就是初念祖父的亲姐姐。

初念是长房嫡女,十年前才八岁的时候,司家二房的一个庶出堂姐司初香被做主嫁给了徐若麟。只是徐若麟不常在金陵,夫妻聚少离多,司初香生了果儿后,不久病去,徐若麟便也一直未再娶,直到现在,上个月,国公府里便有消息传出,说司家有意将二房嫡女初音嫁给徐若麟做填房,一来,妹妹替姐姐续亲,天经地义,二来,初音是果儿的亲姨母,如此嫁过来,对果儿也好。这事虽还没听国公府上面的人正经提起,只下头传得厉害,想必也不是无中生有。

本来,徐若麟要娶司家二房的女儿续弦,这样的事与二奶奶自然无干。只是……

尺素再看一眼此刻仿佛正在聚精会神看书的初念,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把银灯挑得亮了些,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尺素一走,初念手上的书便再也没翻过页,目光怔忪,眉间亦悄悄爬上了一丝难解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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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角里的玉漏壶滴到约戌时中了,初念仍是毫无睡意,心中愈发烦闷,下榻去想将南窗开得大些,忽听外头廊子上起了脚步声,扭头看去,见尺素和云屏牵果儿推门进来了。

果儿小时便长得玉雪,渐渐大些,眉眼更能看出她父亲的几分影子。今日打扮得花团锦簇,愈发招人疼爱,她一进来,初念顿时觉得连屋子都亮堂了不少。

尺素道:“果儿看见你这里的灯还亮着,定要过来,我拗不过……”

果儿笑嘻嘻到了初念边上,伸手抱住她腿,仰着脸道:“二婶婶,今天果儿真是开心。要是天天都这样就好了!”

这孩子因自小丧母,徐若麟也不大在身边,加上早几年那样的情况,更如无父无母,所以一直胆小内向,后来到了初念身边,渐渐才好些。只是像今日这样的开心,却极少见。

初念忍不住笑问道:“今天碰到什么事了,这么开心?”

果儿道:“刚才我回来时,我爹送我过来的,还一直抱我到了院门口才放下。二婶婶,是不是今天是太祖母的寿日,他高兴了才对我这么好的?我真巴不得太祖母天天都过寿。”

尺素和云屏都笑了起来,初念心里对她却更是怜惜,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柔声道:“太祖母不能天天过寿,不过你爹往后不会再走了,他会留下时常陪你的。”

果儿眼睛闪闪发亮,用力点头道:“我爹也这么说的。他刚才还说,叫我要听二婶婶的话。”

初念笑道:“果儿原本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不早了,婶婶送你去睡觉。”

果儿嗯了一声。初念牵她手送回近旁她自己的屋子,这才回房,却见云屏却还停在自己跟前欲言又止的,便道:“我这里没事了。你也去歇了吧。”

云屏回头看了眼,见屋里就自己和她,快步到了初念跟前,从袖里摸出一个折叠起来的信封,低声道:“奶奶,方才我去院门口接果儿时,大爷命我递给你的。”

初念脸色微变,盯着她手上的那个信封不动。云屏便将信递送到她手边,压低声继续道:“奶奶放心,没落入旁人眼……”

信封碰触到初念的手指,她便如被火烙了一般,蓦地惊醒过来,往后退了一大步,脸色顿时十分难看,也是压低声道:“往后再不要替那人递送任何东西!”

云屏不解,张了下嘴,终于迟疑地道:“二奶奶,大爷一去两三年,如今回来了,对你还这么上心,这不是好事吗……”

“云屏,记住我的话!”

初念说完,不再看她,自己转身上榻躺了下去。

云屏怔了片刻,终于把信收了回去,低低应了声是,替她放下帐帘,吹灭灯火,这才匆匆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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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素安顿好果儿后,因今夜轮到她睡初念外屋,自己洗漱换了衣裳到她房前,见屋子里灯已熄了,便轻手轻脚进去,摸到自己的榻上睡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里忽然被一阵什么声音惊醒,猛地睁开眼,听见竟是里头屋里传来的抽泣,虽声音压得极低,却也仍钻进她耳朵,一丝一丝,十分清楚。

尺素心怦怦直跳。

她伺候初念多年,知道她作为伯爵府大房的世家嫡女,自小心气儿便高,除了刚嫁入国公府半个月便死了丈夫的那段日子里在人前哭了几回,此后便没再流泪过,至于像此刻这样夜半饮泣,更是没有碰到过。踌躇了一会儿,听见抽泣声还在断断续续,终于趿了鞋,摸黑到她榻前,掀开帐子轻声抚慰道:“奶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鼻子一酸,自己喉头也哽咽了。

初念夜半从噩梦中醒来,漆黑一片中,回忆梦中场景,一时竟难以自控哭了出来。先前还怕惊醒尺素极力压抑,此刻见她已经醒了,索性放开,一边抽抽搭搭,一边哽咽道:“尺素,你晓得我很后悔吗?悔不该一时软弱行差踏错,从前一步错,便步步错。这一辈子再也无法回头了……”

尺素道:“奶奶别这么说。怪不了你,要怪,就怪他么那些人,明知这家的二爷是个病秧子,却还非要把你往这火坑子里推……”

初念等情绪渐渐稳定,吸了下鼻子,终于慢慢道:“你错了,我不怪他们。司家日渐败落,我身为司家长房嫡女,他们要把我嫁到哪处儿,我便只能嫁到哪处,这是我的命,无法更改。我后悔的是,我从前不该抵不住那人的诱惑做错事,把自己原本清清白白的一个身子给玷污了,如今他还不肯放过我,你晓得我有多怕吗?我是真真的自作孽不可活……”

尺素握住她柔软的手,改回从前在司家对她的称呼,垂泪道:“姑娘别这么想……大爷这样的人物,他若有心,谁能抵得住?何况他对你应还上心的,不是这么久都没再娶妻吗……”

初念道:“你怎的比我还糊涂?他这样的人,心里能装得下谁?对我不过是想占为己有而已。他今日不娶,难道一辈子会为我都不娶,就这么耗下去?我也说了,如今我什么都不想,就只盼他能放过我,让我能安安静静待在这院子里过一天算一天,便是上天对我看顾了……”

尺素摸出块帕子递过去。初念胡乱抹掉脸上冰凉的泪串儿,长长吸了口气,闷声道:“好了,我不哭了,你也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尺素忍住泪,摸索着替她盖回先前被蹬掉的被,又低声劝慰几句,听她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这才撩了帐子回到外间。

~~

翌日初念起身,理妆过后,除了眼皮子稍有浮肿,倒看不出什么异样。如常那样携了果儿荃儿一道,去给慎德院的司国太请安时,见那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尚未出嫁的小姑青莺、徐家二房的小姐青鹃、青鸳、廖氏一个远亲家的表小姐吴梦儿等都在,正围着司国太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司国太见初念来了,笑着朝她招手,道:“你这些妹妹们趁着我刚过完寿高兴,都撺掇着要去金台园耍子作乐,我拗不过便应了,你也一道去罢!”

初念习惯性地要推拒,老太太又道:“我晓得你是个乖孩子,难为你年纪轻轻便如此懂事,也不必整日守在那个四方院里做给人看,一道去便是!把果儿荃儿都带上。”

初念见司国太这么说了,瞧见那俩小孩又都双眼放光蠢蠢欲动的样子,一个不字便说不出口了,便笑着点头。

司国太很是满意,笑道:“那就这么定了,回去准备下,明日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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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台园是国公府的一处别宅,位于金陵城外的南郊,依山而建,树木yīn郁,园子里头蓄了个极大的湖池,湖中有大片荷塘。前些年国公府遭元康帝白眼时,徐家人也没心思整饬,园子便败落了下去,如今重新得势,早就里外整葺过,又正值盛夏七月,过去避暑是个极好的所在。

一早,国公府的女眷便拥了老太太一齐分坐香车去金台园。到了后,廖氏陪司国太去歇脚,剩下女孩儿们便各自寻景致玩耍。到了午后,疯了半日的果儿荃儿去歇午觉,初念睡不着,透过窗子看见不远处的湖边生了一眼望不到边的荷田,荷叶伸得有半人高,中间点缀着朵朵绽放的荷花,风吹来,这里似乎都能闻到荷香,一时兴起,叫云屏守着孩子,自己便拿了把剪刀,和尺素一道过去剪荷。两人低声说笑,穿过一处浓荫小道时,尺素忽然停住脚步。初念笑道:“怎么了你……”话说着,抬眼间,便看见对面站了个男人,笑容顿时冻结,脸色大变,转身便走,走了几步,似听到身后那男人追来的脚步,头皮一阵发麻,提裙迈步就跑,只刚跑两步,身后已经伸来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

抓住她的人,正是徐若麟。

初念白着脸,拼命挣扎,却哪里挣脱得开。徐若麟握住她,任由她挣扎,看向慌慌张张赶上的尺素,淡淡道:“我和她有几句话要说。”说罢不由分说,拎小**般地带了初念便往湖边快步而去。

第三回

正酷热午后,主子大多去歇午觉了。园中下人这时候,便没躲起来犯困,必定也是寻yīn凉处躲懒了,附近想来没什么人。但即便是有人,初念此刻也不敢呼叫求救,被徐若麟提到湖边时,边上正有一株男人臂膀粗的老柳树,惊慌之下,急忙伸出手去抓住。

徐若麟见她死死抱住树干不放,一张芙蓉面上,因为惊惧焦急,脸色煞白,秀巧鼻尖处却已渗出了细汗,一双眼闭得紧紧,乌黑睫毛微微颤抖,这模样瞧着可笑,又有几分可爱,心里因前些日她屡屡对自己视而不见而生出的怒气也减了几分,便放开一直钳住她的手,不紧不慢地道:“长久没和你亲热了,怪想念的。你再不松手,我索性在这里和你亲热了。”

初念似被虫子咬了一口,一颤,猛地睁开眼睛,朝他怒目而视,压低声斥道:“你还要不要脸?你快走,不要再纠缠我了!”

徐若麟朝她一笑,丝毫没拿她的话当回事儿,竟真慢慢朝她逼近,眼见那张脸就要压到她的头上了,初念慌得急忙撒手,转身就往回跑,可惜刚挪个身,腰后一紧,整个人已经被他扛在了肩上,还奋力扭动间,臀部一痛,竟被他啪一声打了个巴掌,低声喝道:“听话些!再乱动,我再打!”

初念又羞又愤,知道拼不过他的力气,又清楚他的为人,再闹,不但讨不了便宜,恐怕更是自取其辱,只能咬牙闭目,觉到被他扛着没走几步,身下便触到了实地,睁眼一看,已经被放在一条停在岸边的小船上了。

这是园子里下人撑着上湖清理水面或捞采菱藕所用的船,长不过丈许,宽只有三尺,舱底像是刚被冲刷过,有股子淡淡的水腥味,却还干净——只是初念此刻也没心绪在意这些,见对面男人迅速解开缆绳一抛,cāo起竹篙点着小船便离了岸,焦急万分,扶着船舷站起来,冲他顿脚嚷道:“你快停下!停下!我要回去!”

船体本就小,在水上晃晃悠悠的,被她这么一弄,摇得更厉害,她站不稳脚,一个踉跄眼见就要栽出去,徐若麟已箭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朝她低声喝道:“你老实坐着罢!”

初念听他声音严厉,不禁抬眼看他一下,见他浓眉紧蹙盯着自己。看一眼岸边,已经离了数丈了。知道这男人的脾性,想做什么,绝不会因为自己这样闹而放弃。只若就这样顺了他,心中又万分不愿,还僵持着,徐若麟目光渐缓,望着她柔声道:“娇娇,求你了,别闹了。咱们找个地方,我有话要问你。”

初念咬住下唇,仍是那样瞪着他不动,好歹却没像刚才那样闹了。徐若麟伸手将她按坐下去,这才回到船尾继续撑船。小船如水下有手托着般飞快破水向前,很快便进入了荷群,在疏疏密密半人多高的莲藕枝叶空隙中穿行。

初念坐在船头,稍稍俯身下去,整个人便会被两边的荷藕叶盖没顶。鼻息里满是混合了水腥的荷香,身边不断有荷花荷叶探来拂过她身子,船行其中的窸窸窣窣声不绝,又不时看到许多蜻蜓在头顶飞舞,青蛙被惊起跳蹿,此刻若非对面有个她惧恨的人,这样的情景,倒也新鲜别致,只是密不透风,湖面蒸热,很快便香汗微沁,后背衣衫也贴肉了。

她扭着脸,一直不去看对面的那男人,忽然头上一荫,转头看去,原是他递了柄新折的如伞面大的碧绿荷盖过来,俯看着自己,眼中含笑道:“太阳大,拿这个遮下yīn。”

初念不理睬。徐若麟也未置气,只是哄孩子般地把荷jīng架她肩上,自己又回船尾撑船。再片刻,初念见已被他载得颇远,他却仍没停下的意思,不禁抬头望去,见他站在船尾曝晒于烈日中,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宛如泛着狼光,不禁又慌张起来,嚷道:“好了好了,你要带我去哪里?有话你快说!”

徐若麟任她嚷叫,撑着船继续七拐八弯地往里而去,就在初念忍不住又要站起来时,船终于停下。初念四顾,见已至荷田深处了,荷香愈发浓郁,耳边只有蜻蜓振翅的细微嗡嗡之声,除此之外,静悄悄一片。

初念心波波地跳得厉害,一只手死死抓住船舷,紧张地看着徐若麟朝自己过来。船体微微荡漾中,他到了近前,蹲到她身前,缓缓问道:“为什么一直不见我,连我的信也不收?”

初念听他问这个,微微吁出口气,等心跳终于平复了些,冷着脸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为什么要收你的信?往后,你再不要纠缠不休!”

徐若麟一双浓眉再次拧起。皱眉看她片刻,忽然笑了,轻声道:“你身上还有哪块是我没动过的肉?人早是我的了,怎的如今连句话都不能说了?”

初念如被针刺,一张脸顿时白得如雪,两颊却又因了羞愤浮上桃晕,睁大了眼怒道:“是你,都是你!是你强迫我的!我又何曾甘心过……”话没嚷完,一双秋水眸中已隐隐浮出泪光,两边肩膀也微微颤了起来。

徐若麟没料到她反应如此之大,一怔,忙顺了她道:“是,是,都是我迫你的!只是我心里实在爱你爱得狠。先前在外头几年,时常想着你,如今好容易回来,你却又这样冷冰冰,实在叫人煎熬。娇娇小心肝,你素来心软,对果儿那么好,怎的唯独对我这么狠心?”一边说着,一只黧黑的大手已经握住了她的香肩。

初念脸涨得通红,极力躲闪。

徐若麟正当壮年,正也如他方才所说,心中对这女子渴念已久。此刻近旁无人,她便如他案板之肉,哪里还忍得住?稍一用力便将她拖了入怀紧紧搂住,深深吸了一口她散出的幽幽甜香,愈发情动,低头便要亲吻。不想她却仍不停挣扎,紧紧咬住贝齿不松,毫无柔顺之意。心中也不想迫她太过,一阵焦躁,终于松开了她嘴,喘息着道:“娇娇,你到底要怎样才肯与我好?”

初念恨声道:“便是有下辈子,我也再不会与你好!”

徐若麟不料她这般绝情。以他脾性,自觉如此对待一个女子,已是十分忍耐了。闻言心中一阵恼怒,脸色便也yīn沉了,哼了声,道:“那我就先顾这辈子了!”说罢再不客气,一只手掐住她两颊,一捏,她便不由自主张了嘴,被他一口含住,吮声啧啧,另只手也开始褪她肩头衣衫。

初念哪里肯顺,呜呜着用力摇头,双手推他xiōng膛无力,被他逼得紧,情急之下,拔下头上一支钗子,扬手间,细微的嘶啦声中,尖锐钗头已经划过他xiōng颈,右颈处立刻刮出一道深深血痕,顺着血痕往下,衣襟处也被划开半尺的口子,想来里头也已被刮伤了。

徐若麟正意乱间,不防备她还有这样一招,终于松手,低头摸了下自己自己颈部的血痕,刺痛之下,咝了一声,抬头见她一只手还紧紧握住钗子,双眼圆睁看着自己,目光中顿时掠过一丝yīn鸷,一把扯开自己衣襟,朝她袒露出肌张紧贲的xiōng膛,冷声道:“下手还真不轻!你既这么恨我,我便遂了你的心愿,你尽管刺我这里,看我躲不躲!”指着自己心口处,朝她逼近。

初念方才情急之下胡乱挥刺,没想到竟会将他伤得不轻。见他xiōng颈处一道长长血痕,血珠子已经顺着xiōng膛滴下,情状狰狞,手脚顿时发软,又见他凶神恶煞般地逼近,哪里还刺得下去。他逼一步,她便后退一步,一直抵到船尾再无去路,手一松,金钗坠至脚边,心一横便要跳下湖去。只身子刚转过去,便听他冷冷道:“你跳一次,我便捞一次。我倒要瞧着,你能跳几次。”

初念猛地回头,见他仍那样盯着自己,知道自己今日是断不能从他手中逃脱了,一时悲从中来,眼睛一红,豆大的泪珠便滚了下来,呜咽道:“你明知我不敢刺你!你一直都在逼迫我欺负我!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干脆坐到船底,捂住脸哭个不停。

徐若麟见她转眼便从怒目而视变成哭得梨花带雨,想来是被自己的豪狠给吓到,看了一会儿,心口处便也似被她眼泪给洇湿了,叹了口气,再次蹲到她身前,柔声道:“你说我逼迫欺负你,你可见我逼迫欺负过别的女子?我是真的爱你到骨子里去了,恨不能把你吞入腹中时刻带在身边才好。只要你高兴,别说让你划一下,便是命送你手上都无怨!”

初念听他一边哄,一边拉开了自己捂脸的手,长久以来心中的压抑委屈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抽抽噎噎哭得更厉害了,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娇娇小心肝,别哭了。再哭,我心都要被你哭碎。”

徐若麟抱她入怀,用衣袖替她擦脸,轻轻拍她后背安慰。

初念不再挣扎,只扭头避开他手,抽抽搭搭道:“你也不必用这种话来哄我……反正你也要娶妻了。往后你再不要来搭惹我,咱们一刀两断,各过各的……”

徐若麟蓦地似明白了过来,忍住笑,伸手将她脸端了回来,道:“原来你跟我闹半天,就是因为听说我要娶妻了?你是不是还听说我要娶的人是你司家的那个堂妹?我跟你说,你那个娘家素来会打算盘,倒确实有这样的意思,只我却没半点兴趣。我不想要的东西,谁也休想强迫我!”

初念呆呆看着他,终于吸了下鼻子,道:“真的?”

徐若麟眉头微挑,“我何时骗过你?”

初念慢慢垂眸。

她还在他怀中。因他方才褪过她衣衫,虽未得逞,此刻却也仍香肩半露,隐隐能窥见xiōng口一片雪白隆起,顿时一阵口干舌燥,忍不住低头下去,隔着衣衫咬住了那处隆尖。一口下去,只觉比记忆里曾经的温香软玉更是丰盈弹柔,一时心醉神迷,手便也跟着探了上去。

初念觉到xiōng口失守,一惊,再次挣扎拍打他背,道:“快停下!停下!”

徐若麟含糊道:“娇娇,我想了你这么久。听话……”说话间,伸手扯来近旁数片大荷叶抛在船底,将她顺势压在荷叶上,剥了她衣衫,眼前美景,便如碧玉盘中的一堆晶莹雪,看得浑身热流乱窜,扑上便肆意怜爱。

初念只觉身上如被山压,只剩脚还能动,只能胡乱踢腿反抗,忽地一重,那里也被他用自己的腿牢牢压住,又觉到他一只手已经探进了裙底,浑身香汗顿时淋淋,方才还未干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哭泣道:“你只以为我因为你要娶妻才这样吗?根本不是!你迟早必定是要娶妻的,我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理儿?从前我糊涂便算了,如今我不想再和你这样纠扯不清,偷偷摸摸永远见不得光。司家是日暮西山败落下去了。我如今虽没什么贵重身份,却也不是那种没男人便活不下去的婊-子,你和我这样的关系,却这样待我,你把我看做什么?就算我苟活,又有什么意思……”

徐若麟一下堵住她嘴,在她呜呜声中分开她腿,放出自己胯间火热活物,探路顶住她的柔软,觉她身子陡然僵硬,这才松开她嘴,附到她耳边喘息道:“你放心,我没想一直和你做野鸳鸯。你再给我些时候,迟早我必定会娶你,和你做正当夫妻。”

初念觉他已经刺入自己身体,痛涩难当,黛眉紧皱,眼泪流得更凶,哽咽道:“还当我年少不更事会信你吗,你我这样的境况,你怎么可能娶我……”

“你当我为了占了身子才这样骗你吗?”

徐若麟顶进时,觉到紧僻艰涩,知道她长久未再承欢,怕自己强行冲入会伤了她,只能咬牙暂时停住,一边亲她不停滚落的咸咸泪珠儿,一边抚慰道,“迟早我一定会娶你。你若不放心,我便发个毒誓。倘若我负了你,叫我在战场上万箭穿心而死!”

初念睁开哭得红肿的眼皮,惊慌道:“你还没弄懂我的话!我不是逼你娶我!我只是不能和你再这样下去了!”

徐若麟不快地哼了一声,一顶,顿时破开层层阻碍,在她痛楚闷哼声中咬牙道:“你便是不肯嫁我,这辈子也休想我放过你!”

初念闭目,两边热泪又下。

徐若麟缓慢推送数次,待到擦合处春润了些,见她神色惶恐绝望,终究是不忍,只好忍住自己发泄的念头,又道:“我知道你心中害怕,怕别人的说道。你放心,我徐若麟做事,向来不惜代价要达目的,我会想个妥善之策的。只是如今新皇刚登基未久,朝政还未安定,我过两日便又要去燕京,约莫两三个月后才能回……”

初念再次睁眼,吃吃道:“你……又要走了?”

“嗯,”徐若麟亲吻她嘴角,“皇上决意迁都到燕京,以稳固北方边界的安定,威慑北宂等国。派我先去勘察,选定建造宫城之地。此事还未在朝议中提起,等我回来后,便会下旨。我走后,你别多想,只管安心在家便是,记住以后万事有我。”

徐若麟说完,再忍耐不住身下诱惑,如入沙场之上浑我之境,奋力冲陷。初念在他身下犹如无根浮萍,纵心中不甘,也是无力抗拒,只能任他逞足凶欲,脸上泪水流了干,干了流,到后来与淋漓淌下的汗水交织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泪还是汗了。一条小船儿在接天碧无穷的荷叶包围中晃晃荡荡,时而剧烈,时而柔缓,打出的不绝水波声与高低起伏的喘息吟哦交织相融,惊得近旁蜻蜓与几只停于荷叶之上的碧蟾纷纷遁走,围而观之。

第四回

初念停停哭哭,哭哭停停。一副身子毕竟经过人事,被这男人恣意摆成合他心意的姿态,渐渐调弄,渐渐止噎,只剩两颊的潮红和满身满脸的汗泪。身下垫着的荷叶经不住碾压,早已残破,渗出的汁液与初念身上汗水相混,甚至将她雪背圆臀手心膝盖都染上了一层浅碧之色。湿热的空气里飘荡了糜艳芳泽的气息,混合了荷香、荷叶和水腥,熏得初念几度似要晕厥,闭眼之时,却又被男人用一种更恣情的方式逼着苏醒,迫她承欢身下。

这个炙热的夏日午后,漫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初念终于被他最后一阵猛烈撞击,脑子蓦得惊醒,心知他要到了,一阵惊恐,慌忙睁开眼睛嚷道:“快出来!出来!不能丢在里面!”

徐若麟咬牙猛地退出,伴随一阵升天般的极致之感,将那令她胆战心惊的rǔ白之物尽数撒于她小腹,整个人扑伏在她身上,片刻后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双臂支起望着她,喑哑着声喃喃道:“娇娇,等我有天定要和你弄个尽兴,还要喂在你里头,叫你给我生个儿子。”话说着,一滴滚烫汗水自他闪亮额头滚落,啪一下溅在初念眼皮子上。初念眼一红,一滴泪再次默默淌出,有气没力地道:“送我回去。再晚,她们问起,我不晓得如何应……”

徐若麟自然意犹未尽,却也抱起初念,从她先前被剥下的一堆衣物里找出帕子,蘸湖水拧了,替她擦头脸上的泪汗、腹上秽物并身子上染的荷叶汁儿,待她穿戴好了,散乱的发也抿起,拣了先前她掉落船尾的那只钗子,替她插回云鬓之中,拇指指腹轻轻抚擦过她天生便黛色清湛的眉,见她仍垂着眼不愿看自己,苦笑,随即低声道:“这就送你回。”

靠岸之时,或是这一带儿本就冷僻,或是附近有他的人守着,所以并未出现初念担心的被人遇见的状况,岸上一片浓荫里,仍是荷香脉脉,柳条儿在风中寂寂摆动。也不用他扶,自己提裙踩上了岸,再没回头。

~~

尺素眼见二奶奶被大爷带走,说是“说几句话”,只恁久过去,连个人影儿也没见送回,又惊又怕,唯恐被人发觉,大着胆子往先前他挟她去的方向找了过去,自然找不到人,只好又回原地等。眼见树影微偏,算着至少过去一个时辰了,估摸着那边的太太小姐们都要歇完午觉起身了,急得汗湿后背。忽然想到原本出来时的目的,忙又去湖边剪了些荷花带回再等。正心惊胆战着,忽然听见细碎脚步声来,抬眼望去,远远见是初念回了,这才松了口气,急忙迎上,刚要开口,一眼却见她眉含郁色星眼朦胧,而两颊赤酡、发鬓微乱,心中咯噔一跳,低声问道:“奶奶……”

初念听出她话中惊疑,更觉羞惭,双肩微微发颤,几乎站立不稳。

尺素登时明白了过来。心中暗恨那位徐家大爷无耻,白日里竟就做出这等事,口中却道:“奶□发被风吹得乱了些,我来理理。”

她平日便服侍初念梳妆,此刻身边虽无犀梳,却也难不倒她,十指翻飞,很快便弄妥当。见发脚整齐,再无半点破绽了,这才抱了先前放在路边的荷花,与初念匆匆而回。果然回去时,果儿荃儿都已起身,云屏也正等得心焦,见她俩回了,忙迎上去道:“奶奶可回了!正方才太太那边打发了珍珠过来叫,说老太太歇完觉了,叫人备一艘大舫,等下便去泛湖。”

初念应了,回屋自己对镜又理了回妆,这才携了人一并过去。到了时,人都已经齐了,正独缺她这儿的,二房里的青鸳笑道:“刚珍珠回来,说二嫂子你去湖边剪荷花了。这不就要坐船上湖么,多的是荷花让你剪。早知道的话,省得让我们大家都等你一人!”

众人都笑,初念压下心中不安,道:“我住的屋离荷塘近,闻到股子香气,一时兴起。叫老太太太太都等我,着实过意不去。”

司国太笑道:“难得出来走动,无妨。人既都齐了,这就走了。”

一行人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上了画舫。家奴稳稳cāo舵划桨,画舫渐渐驶进湖心。这园子里的管事李十一也是个能干的人,不过正午听到这临时起意的念头,趁主子歇午觉的不长功夫里,不但安排得井井有条,连丝竹班子也弄上了船。众人或凭栏眺望,或临窗吹风,听着班子里女孩们吹出的萧笛葫芦丝曲儿,极是惬意,船上欢声笑语声不断。

初念陪在司国太和廖氏身边,听老嬷嬷和司国太闲扯儿,无意侧头望向舷窗外时,正看到那一大片荷田,荷叶随风摇摆,再次想起了先前发生在荷田深处的那一幕不齿,禁不住心慌气短,怕旁人看出端倪,急忙把头垂了下去。正这时,听见外头响起女孩们的嬉笑声,连司国太也停了下来循声望去。没一会儿,金枕便笑着进来道:“老太太,李十一晓得姑娘们没见过新鲜菱藕的样儿,特意叫人撑了两条小船进去荷田采摘,把她们都乐得不行。”

司国太也来了兴趣,被人搀扶着便去了船头,初念亦跟上。果然看见如金枕所述那般,两条小船穿梭于荷叶之中捞采。这般的景象,她从前本也没见过,只可惜心中愁绪始终如巨石沉坠,这旁人看来欢乐的画面,在她却如煎熬,面上却又不得不强作欢颜。好容易终于一切结束,至傍晚时,一行人回了城里国公府,因白日玩耍得都有些疲累,各自早早回院歇息了。

晚间初念沐浴,不要人在侧伺候,自己褪衣入桶,低头见xiōng口臂膀上,雪白肌肤处处缀满触目惊心的斑斑红痕,拼命洗擦,只擦得娇嫩肌肤生疼,那些痕迹却丝毫不褪,最后怔怔靠在浴桶壁上发怔,脑海里浮现着荷田小船里的一幕一幕,连尺素进来也未觉察。直到她至近前,这才惊醒,慌忙要缩入水中,却是迟了,尺素已惊呼一声:“奶奶,你身上……”话没说完,忽然顿悟过来,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咬牙低声道:“好狠的人,竟下得了这样的手去……”

初念脸亦一片羞惭绯红,仿似做错事的孩子,嗫嚅道:“他……他应了会娶我的……”

尺素叹了口气,扶她起身,拿块干净大巾子包裹住她身子擦干,回了卧房后,把人都遣了,只剩自己在跟前服侍,拿一盒子祛瘀的膏药替她细细地抹,终究是不放心,低声问道:“后头事应都无碍吧?”

初念脸再次绯红,垂下眼睫,低低嗯了一声。尺素这才松了口气,帮她拉好衣襟,安慰道:“如此便好。奶奶往后安心便是,想来他应不是个言而无信之人。”

~~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每日一早到司国太处问安,初念闭门不出。三天之后,果儿郁郁地告诉初念,她爹又走了,要三两个月后才回。

初念自然知道这一点。

过去的数日里,她一直盼着这个令她想起来便耳热心跳又恨憎无比的男人早些离开,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不要回来。但真从果儿口中得知了个消息,心中忽然却又空落了起来,宛如若有所失。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日子才终于渐渐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

人若做错事,往往不过在一念之间。而就是这一念,一旦错了,再难回头。

这是初年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日里,时刻叮嘱自己牢记的教训。正是自己当初一念的软弱,换来她这一生的万劫不复。该来的,终究会来,来的还是那样猝不及防。

~~

八月底的这日一早,国公府与往常一样,各房各院的下人俱各早早起身各司其职。太阳爬到树梢头的时候,初念如常那样往司国太的院里去。

国太年纪毕竟大了,前些日不慎染了热伤风,这些天都在看医吃药。她作为徐家嫡孙媳和司家姑孙女的双重身份,伺候在侧是理所当然。过去的时候,路上碰到了同去慎德院的徐家三爷徐邦瑞。

徐家的男人都有一副好皮相。魏国公徐耀祖年轻时有玉面将军的美称,如今虽年过五十作道士打扮,却正合了仙风道骨之意。徐若麟本就英俊,加上年少离家去了北方投军的经历,仪容伟岸,极具男子气概。而大房剩下的这位三爷徐邦瑞,却与他早没了的二哥徐邦达一样,唇红齿白,素有yīn柔俊俏之风。与初念同岁,比她大三两个月而已。因头两年受嘉庚之乱的牵累,虽订过婚事,却并未完婚。这些时日,初念听说廖氏正在准备,估摸着不久便要娶亲。

这徐邦瑞,自小虽也读圣贤书长大,又长了一副好皮囊,却因父亲不大管事,母亲溺爱,长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多情纨绔子。房里有两三个通房外,也时常瞒着廖氏与一群狐朋狗党去寻欢作乐。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是初念这样绝色的美人。从前每每遇到她时,一双眼睛总在她身上转,有次趁了四下无人,甚至出言挑逗,被初念冷若冰霜斥后,总算收敛了些。

徐邦瑞一早遇到难得见到的寡嫂。初升朝阳里,见她分花约柳而来,一身浅素夏衫,风致动人,容光远胜那些庸脂俗粉,不禁看得发呆,心想自己那个短命的二哥无福消受美人恩,传言因久病根本就无法人道。叫这样的美人至今春田未耕空守独房,真真是暴殄天物。倘若有日能叫自己摸上一指头……胡思乱想着,见初念走近,急忙上前,作出样子恭恭敬敬地见礼,叫了声“嫂子”。

初念对这个小叔极是不喜,淡淡应了声,便与身后丫头们过去了,徐邦瑞急忙跟着她入了司国太的屋子,里头廖氏也在。

初念一进老太太的屋子,便闻到浓浓的药味,与前两日一样,觉着xiōng口发闷,阵阵欲呕。只是今日这感觉更甚,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强忍着坐在老太太床榻边,看着徐邦瑞满口甜言蜜语地哄着祖母。好容易终于熬到末了,站起身要走时,眼前忽然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人站立不住,身子摇摇欲坠,边上一个婆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初念这才站定。

司国太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莫不是天天到我这里过了我的病气儿?”

初念刚要开口,xiōng中那种闷气更甚,忍不住哇一声竟吐了。屋里人都大吃一惊。廖氏道:“真病了?赶紧的叫太医来瞧瞧。”

“嫂子这样子,倒像是我房里香钿从前有了时的样子。”

一边的徐邦瑞随口道了一句。

初念手微微一抖。

“胡说什么!再口没遮拦,我刮你耳光子!”

廖氏骂道。

徐邦瑞忙缩了回去。

初念陡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心脏便似被一只铁手猛地掐住,整个人差点没晕厥过去,正发愣着,一边的尺素已是接口道:“回老太太,太太,奶奶昨夜睡时,窗子开大了些,我一时疏忽也忘了关,吹了点风。早上又吃了几口油腻,想来这才有些不调,等消食了便会好。”

初念终于挣扎着回过神,也笑道:“我并无大碍。回去睡一觉便好了。”

司国太想了下,点头道:“我晓得你们怕吃苦药。我这里不用你,你回去歇下,吃些我这里的活络丹,若还难受,一定要看郎中。”说罢命玉箸去取自己平日当做调理的活络丹。

初念若无其事向国太和廖氏道别,便出了慎德院。她一直低头,越走越快,等到了自己的濯锦院时,整个人已经脸色蜡白,仿佛连最后一丝生气也已经被抽干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或许,小叔子徐邦瑞的话没错,她真的是怀了孽种了。

向来规律的月事,这个月一直迟迟未到。她先前也担忧过自己是否有了身孕,但每次生出这念头时,便用当时他并未射在自己身子里头来安慰自己——按理儿,真的不该会有事的。但是现在,她的这种信心瞬间被摧得片甲不留了。

“尺素,我遭报应了……”

她瑟瑟发抖,流泪道。

尺素平日虽稳重,只毕竟是个年轻女孩儿,遇到这种事,并不比初念好多少。白着脸劝道:“不会的,奶奶放宽心……”

话是这么说,却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安慰是如此苍白无力,又补了一句:“不是三两个月会就回吗?”

初念摇头,泪流得更凶了,“我等不到他回来,肚子万一大了呢……”

“那怎么办!”尺素也流泪了,哽咽道,“大爷又不在!”

初念擦了泪,等情绪渐渐平息下来,终于道:“我必定是有了。这两日你寻个借口回家,出去后替我抓副药来。”

尺素怔怔望着她。

“这块肉万万不能留。”

她的脸白得像死人,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声音颤抖。

~~

只是,还没等到尺素出去,第二天,廖氏的陪房沈婆子便亲自带了个面生郎中来,说是太太不放心二奶奶,特意请了郎中。

尺素大惊失色,拦在了初念身前,嚷道:“奶奶已经好了,还瞧什么郎中!”

沈婆子笑道:“你懂什么。二奶奶身子金贵。昨日那样了,不请个郎中看看,太太怎么放心!”见尺素还要拦,一张老脸便冷了下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不过是搭个脉吐个舌,问几句话而已,这样拦着,莫非是有什么心虚?”

最后的审判时刻终于还是到了,避无可避。

初念觉得自己应该害怕,应该恐惧。但是这一刻,她却忽然镇定了下来。

注定是这样了,恐惧又有什么用?死,也要死得好看些。

她从榻上站了起来,缓缓道:“我没病,不必瞧郎中。老太太在哪里,我要见她。”

~~

初念跪在了自己的亲姑奶奶面前,叩头过后,长跪不起。座上的司国太恨声道:“痴儿!事到如今,你还护着那男子,抵死不说是谁吗?”

初念凄然道:“姑奶奶,我说了,事情便能挽回了吗?我知道我做错了事,死也不足赎罪。只求姑奶奶能怜惜我的丫头,不要迁怒于她们。一切都是我的错,与她们无干!”

司国太伸手指着她,怒道:“你自身难保了,竟还替那几个蹄子求情!若非她们暗中把你卖了,你好好一个千金小姐会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

初念垂首,泪如雨下。

司国太骤然像是苍老许多,“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当年做主把你嫁到了这里,确实是断送了你这一辈子。只你身为司家长房嫡女,你爹早没了,你当为你的亲弟弟考虑。倘若你安安分分替邦达守着,徐家能不照拂他?如今……这样的事若传了出去,你让国公府和司家的人往后如何抬得起头来?”

初念俯伏于地,肩膀剧烈抽动。

“罢了罢了,木已成舟……”司国太目中隐隐泪光闪烁,“你那个婆婆精明过人,恐怕了然于心了。事已至此,你断不能在府中留着了,便说得了急症,先便到清远庵里去养着吧,也算是给两家都留个脸面……”

初念擦去面上泪水,磕头道谢。

当晚,一辆马车载了初念往城外清远庵去,身边无人陪伴。第二天,面无表情的师太端了一晚熬得漆黑的药来,看着初念喝了下去。

~~

半年之后,沈婆子来到清远庵,对着已经病得没有人样的初念笑道:“奶奶,太太叫我来跟你说几件好事,好叫你听了欢喜,身子早些好起来。这一,老太太病重,怕是没多久日子了。这二,尺素这蹄子早被打死了,云屏倒识相,说了你那个奸夫,留了条命。这三……”

她顿了下,似咬牙切齿,“大爷再几日便要回了。回来却不是娶你。皇上下旨,赐婚长公主府的云和郡主。如今阖府都在忙呢。你倒是说说,这是不是好事?”

初念怔怔望着狭仄窗子外沐浴在夕阳余晖的那片野木槿,已经听不到旁人在说什么了。

“我等了你这么久,你却始终没来。你负了我,我却不愿你万箭穿心。唯一心愿,便是人若有来生,甘愿为这没有灵台的舜华,纵然朝开暮落,亦是一片清华。”

她在终于倦极,觉着自己该好好睡去的时候,模模糊糊地这样想道。

第五回

初念堕入了一个深梦。梦里,她嫁入魏国公府,新婚丈夫半月便死,她第一次遇到那个成为她一生梦魇的丈夫的兄长。这个狠霸的男人大她许多,温柔哄着她的时候,竟会让自小便失了父亲的她生出一种寻到依靠的安全感,于是年少不更事的她终于被他诱惑了,一步步踏入深渊,直到万劫不复。

“我等了你这么久,你却始终没来。你负了我,我却不愿你万箭穿心……”

初念听到那个将死的女子在自己耳边这样喃喃,声音里没有恨,平静而温柔。她却极度不愿听,在梦魇中哭泣着挣扎,极力想要醒来。

睡在外间的丫头尺素被屋里发出的哭声惊醒,慌慌张张点灯进来,把灯放在桌上后,撩开帐子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话说着,一眼见枕上的初念双目紧闭,手却捏得成了拳头,眼角处眼泪不住滚下,吓了一跳,急忙伸手轻拍她脸,“姑娘魇着了,快醒醒!”

初念终于被尺素唤醒,猛地睁开眼,仍是抽噎个不停。

“快擦擦汗。明日就大婚了,这若着了凉,可就不好了。”

尺素拿了块干的帕子,利落地替初念擦去脸上的水痕,又擦拭后背的汗,很快取了件干净的内衫,伺候着她换了,又扶她轻轻躺下,等帮她盖好被,见她死死盯着自己,目光怪异,始终一语不发,以为她还没从就要出阁的不甘中想明白,终于叹了口气,坐到她身侧轻声劝道:“姑娘,这都是命。老大人向来说一不二,我晓得姑娘你心里不愿,可又有什么法子?明日就是大婚,咱们要往好里想。说不定等你嫁去后,那徐二爷的病就好了呢……”

尺素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初念此刻的心却跳得几乎要蹦出喉咙了。

面前的这个丫头,她自然认得,就是陪了她将近十八年的尺素。可是她却又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尺素了。圆圆的脸,剪了个平刘海,微微有些胖。这分明……就是十五六时的她!

“尺素!你是尺素?你叫我姑娘?我真的不是在梦里?”

初念终于打断她的话,惊疑地开口问道。

尺素叹了口气,对这个自己自小服侍的主子更增几分同情。想来是这桩婚事确实太委屈她了。只是这一房里,老爷去得早,家里就个太太和比她还小的弟弟。她面上虽一向做出沉静的懂事样儿,只心里,想必是极不愿意,这才到了出阁前日,才在夜半时分发这样的怔。忙顺着她口风道:“我是尺素。姑娘已经被我叫醒,不在梦里了。”

初念用力掐了下自己手心,一阵疼痛,这才相信了她的话。环顾四周,入目俱是似曾相识的摆设,却不是她生活了三年的国公府濯锦院里的屋子,而是出阁前的娘家闺房。一阵发呆过后,忽地又想起一事,慌忙下榻,在尺素不解的注视之下奔到了梳妆台,扑到了镜前。

镜中,赫然是个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此刻一双眼睛睁得滚圆,这张脸,她既熟悉,又陌生。

“尺素……如今可是德和三十四年?”

她终于回头,颤声看向这个一齐和自己小了好几岁的丫头。

尺素点了下头:“是啊,三十四年六月初八,明日便是姑娘你的大喜之日。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初念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被吓到了的尺素给扶回床上的。最后她打发她回去睡觉,熄灯之后,自己却怎么也不敢入睡了。

现如今,竟然还是德和三十四年。皇上还是原来的老皇上,太子还不是元康帝,而远在北方燕京的平王更还未造反,她,也仍是那个十五岁的司初念,恩昌伯爵府大房的嫡女,而不是那个与夫家大伯通-奸,最后屈辱而死的可悲女子。

这一夜,在剩下的光yīn里直到天明,十五岁的初念一直睁着眼睛,再也没有睡过。唯恐一觉睡去,醒来,便又是那叫人不堪回首的万劫不复。

~~

恩昌伯爵府的爵位在金陵满目的世家豪门里虽不拔尖,但曾经也是排得上号的豪门世家,只是从上一代开始,才渐渐败落下去。如今的掌家人司彰化五十多岁,在初念的印象里,这位祖父严厉而权威,整个伯爵府的两房人里,没有哪个人胆敢违抗他的命令。不但她自小便有些畏惧于他,她的亲弟弟,将来要继承家业爵位的司继本,对这位严厉的祖父更是惧怕无比。

她已经弄不清自己先前的那个梦是虚还是实了。此刻,她到底是受上天的眷顾被再次暗度回了最初的年华,给了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还是那真的就只是一个奇怪的带了预警的梦,梦中的自己,真真切切地经历了一次以悲惨收场的短促人生。

不管那一切是真是假,是虚幻还是实境,她知道一件事,此刻的自己,马上就要出阁了,被嫁入魏国公府。她的丈夫是国公府长房的嫡子徐邦达。金陵人都知道,这位徐家二爷自小就是个病秧子,但她和他的亲事,却也是自小就订下的,绝不会因为他的身子如何而有丝毫的改变。

上天,似乎和司初念开了个玩笑。让她回到了最初的年华,却又将她摆上这一条起头相同的命运之路上。接下来的一步步怎么走,她此刻或许还没想清楚,但是有一点,她却知道得清清楚楚,那就是关于那个名叫徐若麟的男人。

这一次,如果她还这样葬送在了这位丈夫兄长的手上,她司初念便真的枉为两世人了。

当东方微微泛白的时候,苦苦思量熬了半宿筋疲力尽的初念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六回

恩昌伯爵府司家的长房嫡女今日出嫁,夫家魏国公府袭爵八代至今,圣恩未减,反新添荣宠。府中长嫡女徐青鸾德才兼备,头几年便经遴选纳为太子侧妃,居东宫得恩宠。金陵遍地的世家里,少有这样的殊荣。所以今日徐司两家联姻,徐家热闹自不必说,司家更是张灯结彩喜气盈盈,一早开始,中门便大开迎客,阖府上下忙得脚不点地。

王氏听完众管事的回汇,又将迎客、酒席、礼金等诸多事宜井井有条分配后,已到辰时中。往常这时候,女儿初念早梳洗完毕到自己这里问过早安了,今日却仍未见她来,再片刻,便要将她梳洗打扮起来了,怕耽误时辰,正要叫身边的丫头去看看,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自己过去。

王氏到了初念的院儿,见服侍女儿的几个丫头都还立在她屋子外的檐廊下,脸便稍稍有些沉了。尺素早看见了,忙迎上去道:“太太来了。姑娘还未起身。昨夜她半夜魇了后便一直醒着,今早天亮才刚眯了下眼,此刻还睡着。”

王氏这才脸色转缓。想了下,推开卧房的门,轻手轻脚进去。撩开帐子,果然见女儿还睡着未醒。仔细看去,见她乌黑秀发凌乱散于枕上,一张小小的心形雪白面庞上,干了的泪痕依稀可辨。虽是在睡梦里,只一双黛眉却还那样尖尖地蹙着,仿似载了许多的愁。怔怔望了半晌,想起她小时天真烂漫承欢膝下的模样,心中忽然一阵发酸。沉吟了下,正要悄悄起身让她再睡会儿,初念已是被惊醒,一下睁开眼睛,怔怔望着她不动。

王氏见女儿醒了,忙露出笑,柔声唤女儿小名,道:“娇娇,你若还困,再睡会儿也行。娘不吵你了。”说罢将她被头稍稍拢了下,正要起身离去,初念已是叫了声娘,呜咽一声,人便爬了起来,用力抱住了她的腰身,眼泪唰地滚了下来。

女儿小时虽天真烂漫,只渐渐大了后,性子便沉静了起来,更许久没有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小女儿姿态了。现在被她一副娇软的身子这样抱着,听她呜咽哭泣,母亲的心哪里还硬得住,反手抱住了她,自己眼圈也是红了,道:“娇娇乖女儿,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快些停了,莫要再哭。”

初念方才睁开了眼,认出这是数年前的母亲。见她此刻一身喜气新衣,头发乌黑发亮,样子还好的很,眼前顿时浮现出从前那不知是真还是幻的境地里,自己最后病倒在庵子里,她偷偷买通了师太来看望时的憔悴模样,哪里还忍得住,又痛又悔,抽泣得更是伤心。

王氏却哪里知道初念此刻的想法,只以为她是不愿嫁去国公府,终于也是垂下了泪,道:“女儿,娘晓得你委屈。若是可以,娘也不愿将你嫁去那户人家。只你也晓得,你爹去得早,娘虽主着这家里的事,终究不过一个女流,娘家也不出挑,出不上多大力气。二房的人却个个出挑,你弟弟继本又性子柔弱,连你也不如,光凭他,往后这家业如何撑得住?这婚事,又是你姑奶奶当年亲自许的。她也是一片好意,想着替继本寻个靠山。且你祖父是什么人,更不用我说,你当也知道,一心想着重振司家,别的都可以撇一边。这样的一桩婚事,他又如何会拒……你要怪,就怪娘无用……”

初念哭得重气,道:“娘,你别说了。这些我早都知晓,丝毫儿也不曾怪你。弟弟自小乖巧,我是他姐姐,只要他往后能好,我有什么做不出的!我只是心里难受……”把脸埋在母亲怀里又淌了会儿泪,等情绪平静了,终于道:“娘,你放心。嫁去那边,我定会善始善终,绝不叫咱们司家因我而蒙受半点羞耻!”

王氏见女儿说这话时,虽眼中还泪光闪烁,只目光却极是坚定,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难过,虽觉着这话稍有点儿怪异,却哪里会多想,只顾点头,道:“你自小就是个好孩子,老天爷一定会照拂。”

初念笑了下,接过帕子擦了眼泪,道:“我好起身梳妆了,免得耽误吉时。”

~~

黄昏时分,迎亲吉时快到时,初念拜别祖父。司彰化坐得笔直,不过只例行公事般地教导了几句为人妇的道理,便叫出门了。初念被弟弟继本负着送上迎亲花轿时,发觉断断续续下了一天的雨停了,虽不过是件极小的事,在她却忽然欣慰了许多。

她记得清楚,从前那回自己上轿时,雨并不停,甚至最后她上花轿后,才发觉裙角被打湿了。而这一次,却与上回不同。

这是个吉兆。

她端坐在轿子里,紧紧抱着手上那只被当做吉祥件的瓶子时,对自己这样说道。

~~

迎亲队伍在掐得极准的吉时里入了国公府的大门。波澜不惊地再次经历一遍曾经历过的繁琐过程,最后,坐在洞房喜床上的初念在耳边不绝的嬉闹声中被自己的新婚丈夫用秤杆挑起红盖头。当她抬起眼,与他四目相对时,便如前世一样,毫无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极度的惊艳与欢喜。

他性子平和,喜欢自己。至少,喜欢自己的这副皮囊。如果不是他这么的短命,她想她一定也能和此刻这个要靠别人扶着才能站在自己面前,看她看得目不转睛的苍白俊美男子和和气气地过完一生。

她朝他微微一笑,然后在众人的调笑声中如睡莲般地低下了头,安静地与终于反应了过来的新郎喝了合卺酒。

因为他的特殊情况,所以闹洞房和接下来的新郎敬酒等俗礼便都略去。屋子里的人很快都退出,丫头们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掉满了喜果的喜榻,服侍初念和新郎徐邦达洗漱换衣过后便退了出去,最后,屋里进来了廖氏身边的那个沈婆子。

初念压住xiōng中翻腾如海的那种强烈不适感,直直地盯着她,染了朱丹手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沈婆子丝毫未觉端倪,只以为新娘紧张害羞,到了她近旁,附耳低声道:“二爷身子须得保重,想来奶奶也应有分寸……”

“出去!”

已经上榻躺下的徐邦达似乎猜到了自己母亲身边的这得力婆子在对新娘说什么,原本苍白的一张脸涨得赤红,蓦得提高音量赶她走,不想一时岔了气,立刻一阵咳嗽。

沈婆子慌忙上前,想替徐邦达揉背,徐邦达哪里肯让她碰,神色厌恶地避开,脸憋得更红,弄得沈婆子一脸尴尬地站着,初念忙上前道:“嬷嬷自管去,我晓得当如何。”

沈婆子见她开口,又朝她丢了个眼色,这才离去。

初念坐到徐邦达身边,伸手替他轻轻揉着xiōng口后背。徐邦达终于缓了过来,靠在猩红的鸳鸯枕上,用他苍白的一只手,握住初念的手,低声道:“你别信那婆子的话。我往后会对你好的。”

初念凝视着面前这个瘦弱却俊美的青年。知道他是想在自己新娶的妻子面前挽回方才被无情践踏的男性尊严。

对于自己前世里不过只处了短短半个月便永别的这个丈夫,她此刻对他的感情,决不是讨厌,而是怜悯,外加一丝惭愧。

她自然知道他前世是怎么死的。她嫁了他半个月后,他身子竟然奇迹般地见好了些,那日一时兴起,多吃了两口汤团,当夜又不慎着了点凉儿,结果便又一病不起,拖了几日竟就死了。

现在,她再次成了他的新妇。这一次,她一定要尽自己所能,百倍细心地照料他,让他好好地在世上活下去。

这一辈子,她不想再做寡妇。

所以她微微笑了起来,轻轻地嗯了一声。

徐邦达显得很高兴,苍白的脸微微泛红,看着她,道:“你也累了吧,咱们歇了。”

初念柔顺地起身,放下挂在两边金钩上的帐子后,自己便爬上了榻,轻轻躺在了他的外面。

过了一会儿,他的一只手在锦衾下悄悄地探来,解开了她的衣衫带子,然后伸了进去。

初念闭上了眼睛,身子发僵。

这样的一刻,她的脑子里忽然竟跳出了从前那个犹如烈火般的男人第一次对自己做这种事时的情景。蓦然觉到一种深深的耻辱,极力想把那一幕驱出脑子。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甚至开始用心去感受这只平滑冰凉的男人的手在自己身子上游移时的感觉。这只手的感觉,和那只黧黑的、掌心生了硬茧的手截然不同。

这才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天。

徐邦达忽然一个翻身,压到了她的身上,轻柔地亲吻她的脸颊和嘴唇。初念柔顺地接受着他对自己表达喜爱的方式,直到他显得焦躁起来,伸手拉她的手,让她去爱抚他的那个地方。

他始终无法坚硬,进入不了她的秘地。

初念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一幕,她其实并不陌生。上一次的洞房夜,最后的结局是他在折腾了许久之后,好不容易勃了些,最后却气喘如牛地再次软在了她的腿间,弄脏了床铺而已。

她缩回了自己的手,将他轻轻翻回到自己的里侧,让他躺下,然后拉好自己的衣襟,这才对着气喘吁吁面带愧色的丈夫柔声说道:“夫君,我既嫁了你,便是你一辈子的人。想着的,是和你做长长久久的夫妻。你的好才是我的好。咱们还年轻,来日方长。今日我累了,你必定比我还累。我只想靠着你睡,心里便满足了。可好?”

身子到底如何,徐邦达自然比谁都清楚。方才这般强撑着卖力,不过是怕她轻视自己而已。不想她此刻却这样说话,既善解人意,又不至于让他觉到羞惭,心里顿时松了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气,不再说话。

初念拿了帕子,替他细细擦干额头和脖颈后背迸出的汗,换了件衣衫,服侍他再躺了下去,两人并头而睡。大约是真疲倦了,徐邦达很快便睡了过去。

初念借着喜帐外透入的昏晕红烛光,听着窗外不知何时又窸窣而起的雨打蕉声,凝视着自己的丈夫,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似喜又悲的梦幻之感。

愿往后这一辈子,都如此刻这般静好,她便满足了。

第七回

翌日,断断续续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黎明拂晓时,濯锦院里的一对新人便起身,准备往中堂去拜晤徐家尊长。初念自然还是尺素云屏服侍着梳洗理妆,徐邦达则由一向伺候他的两个大丫头翠钗翠翘服侍。许是心情好,许是被身上那套大红吉服衬显着的缘故,新郎一早看起来精神竟意外得好,也不用人搀扶便能立了。翠钗习惯地伸手到他领前,要替他扣好脖颈处的一颗珠纽时,他竟避了过去,对着初念道:“你帮我扣。”语气便如个撒娇的孩子。

初念一笑,放下描了一半的眉,到他身前帮他扣了扣子,再替他整了下衣襟,道:“好了。”这才回了镜前。刚坐下,徐邦达已到她身后,接过尺素手中的青黛,俯身下去替她描眉。屋里的人都是咬唇而笑,他却浑若未觉,等细细画好,自己觉着满意了,这才丢下青黛,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她。

初念照了下镜,见他描得偏浓,并不是自己素日喜欢的样子,却也朝他嫣然一笑,轻声道了谢。

二人完毕后,便一道往中堂去拜晤徐家之人。门外檐廊里候着的几个粗壮婆子见徐邦达出来了,要扶他上抬辇,被他不快地避开,看向初念道:“我领你去吧。”

初念嗯了一声,回头示意婆子们把抬辇也带着跟随,自己再与他并排而行。知道他是撑着的,故意放慢自己脚步。出了濯锦院一路过去,见熟悉的庭院里,湿淋淋的树梢枝头上滴着点点残留雨露,道径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边的泥地里,却还到处委顿着昨夜里被风雨打下的残红落蕊。初夏空气中透着微微的凉润,颇是舒适。

从濯锦院到徐家的中堂,要穿过五六个大小庭院,七八道曲折回廊,不过一半路时,徐邦达便额头渗汗气喘吁吁了。初念停下脚步,拿帕子替他拭了汗,望着他柔声道:“走这么远路了,还是让她们抬吧。要不然老太太太太见了,会骂她们躲懒。”

婆子们这也是第一次见到二爷放着好好的辇不坐,非要自己走路,正有些担心着,怕这个瓷少爷万一有个不好,自己几个就大难临头。现在听这新二奶奶这么会说话,自然一百一千个同意,忙抬了辇停到徐邦达身侧。

徐邦达苦笑了下,终于还是坐了上去,被抬着一路到了中堂的抱厦前。远远见檐廊下已立满了下人。那些人见二爷和新奶奶来了,忙迎上来。

徐家的中堂里,此刻已经聚齐了人,或坐或站,无不面上带笑,一片喜气。司国太、廖氏自然已就坐,连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魏国公徐耀祖也在。毕竟是嫡子大婚,他也没真的驾鹤成仙儿,该回的时候,也是会回的。此外便是徐邦瑞、徐青莺、廖氏一个寄养在身边的破落远房表侄女吴梦儿等人,才五岁的果儿也在,穿了身喜气的红衣,被她rǔ母宋氏带着,怯怯地盯着从门外进来的新婚叔叔和婶婶。

初念往里而去的时候,看向角落里的果儿,见她也正怯怯看过来,便朝她微微一笑。随即随了丈夫先到上首正中的司国太前,向她叩拜见礼,敬茶献礼。司国太笑呵呵慈祥道:“小二儿若是不便,不必和新娘一道跪拜,心意到了便是。”

徐邦达道:“孙儿新婚,向祖母的大礼岂可马虎。孙儿好得很。”声音响亮,说罢连磕三个头。

徐邦达一进来,这中堂里的每个人便都觉着眼前一亮,从未见过他有如此好的精气神。旁的人倒也罢了,司国太和廖氏的欣慰,可以想象如何了。等他和初念再向徐耀祖和廖氏双双下拜时,连徐耀祖也觉得满意了,心想这门亲是做对了,早晓得的话,早个一年把这个儿媳妇娶进家门也是好的。

廖氏喜出望外,看着初念的目光便也慈爱了许多。喝了茶,收了新媳妇亲手做的针线后,送她一副金花八宝首饰当见面礼,一边的沈婆子嘴里,那些新婚的贺词好话更是不断。

上辈拜完了,下面便是平辈。徐邦瑞此时也才十五,个头却与他十八岁的二哥差不多高了。天生的桃花眼落到初念的一张脸上,微带惊艳,等初念压下心中厌烦叫了他一声“小叔”,这才笑嘻嘻回礼。再接下是徐青莺和吴梦儿过来向兄嫂祝贺。

徐青莺和吴梦儿都是十四岁。徐青莺已经有了未婚夫,便是廖氏娘家的表哥廖胜文,拟定过两年成婚,她长相随了其母廖氏,不甚出众。那吴梦儿却生得颇有婉转风流之相。两个女孩儿向初念见了礼,也受了新嫂子的礼,便退到了一边。

司国太虽喜这嫡孙儿今日利索,却也晓得他久病在身,不好过于劳累,见差不多了,正要开口让新婚夫妇回房,正这时,抱厦外急急忙忙地跑来个小厮,扶着门框喘气。廖氏不喜,微微沉了脸。立在门口的大管家崔多福正要开口责骂,却听那小厮已经嚷道:“禀老太太老爷太太,大……大爷回了!”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神情立刻都变了。魏国公徐耀祖甚至猛地站了起来,一脸的不可置信。

小厮口中的大爷,自然是这家的大公子,徐耀祖的长子徐若麟。他比徐邦达大了将近十岁,如今二十又七。只是他一直都在北方,已将近两年没有回京了,若非他留下的女儿果儿在人跟前还能出现一两回的话,只怕阖府上下的人都要忘记徐家还有这么一个人物了。此次徐邦达成婚,廖氏怕不传信的话,徐耀祖若是问起,便是自己这个嫡母不好。所以随意叫人带了句话后,便丢下了再没过问。想来他自己是不回的,她也根本就没想着他回。没想到这时候,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但是这一刻,旁的人哪怕再惊诧,也不及初念心中惊骇的万分之一。听到那小厮口中吐出“大爷”二字后,心咚地一跳,两条腿差点没软下去。

也怨不得她如此惊骇。她记得清清楚楚,上一世的记忆里,莫说徐邦达和自己成婚,便是徐邦达死去国公府办丧事的时候,他也来不及赶回金陵,一直是到了两个月后的这年八月,病了许久的老皇帝驾崩,徐若麟才随远在燕京的平王赵琚一道回京奔天子的丧。而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发生在那时候。

但是现在,他忽然却就这样回来了,来得毫无预警,叫人猝不及防。

初念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错。是自己记错,还是……从前那历历在目的所谓前世之事,根本就是自己在出嫁前那个夜晚做过的一场荒唐梦?

她脑子几乎一片空白,白着张脸,睁着双幽黑的眼,与这中堂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把视线投向脚步声来的门外方向。很快,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了抱厦门口的晨光里。一身带了潮气的行路缁衣,面上风尘仆仆,脸色略显苍白,眉宇里是掩饰不住的疲乏之色,跨入高高门槛朝里大步而来时,一双靴上因为沾满厚重泥泞,每踏出一步,便将磨打得溜光铮亮的水磨地面踩出一个肮脏的黄泥脚印,甚至连衣角处,都还溅着星星点点的泥痕。

很显然,他是漏夜赶路回来的,甚至连昨夜下的这场连夜雨,也没有阻挡他回家的脚步——但是他的出现,看起来与这座华堂却是那样的不相称。如他身后踏出的这一个个黄泥脚印,刺目而别扭。

十五岁的初念看着自己面前二十七岁的徐若麟。这是她和他的初次相见。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她敏感地觉到他还没踏入这间中堂时,目光便已经穿过堂中所有立于她之前的人,飞快停留在了她的脸上。

这种奇怪的注目让她仿似被火烙了一般。她来不及体味他目光中的含义便迅速垂下了眼,不露声色地把自己藏到了丈夫徐邦达的身后。

在旁人看来,这是非常正常的表现。新嫁娘在洞房翌日早拜见公婆的时候,面前忽然闯入这样一个不合宜的陌生男人,她自然要寻求丈夫的庇护。

堂中还静默一片,只回响着他的脚步声时,回过了神的徐耀祖忽然朝自己这个多年未见的长子跨出小小一步,脱口道:“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在外人听来自然还算稳。和他已做了半辈子夫妻的廖氏却立刻觉察到了他的异样,目光中迅速掠过一丝霾色,只很快便被面上新堆出笑意所掩盖。她笑着,已经朝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子迎了过去。

“可是收到了信赶回来要喝你二弟的喜酒?怎的不早一日?刚昨日才办了喜事!”

廖氏说着,一脸的惋惜。

徐若麟停下脚步。

他现在的样子,别说和满屋子的国公府主子们比,便是立在二门外的奴仆也要胜过他无数。只当他这样微微分腿而立,初升的朝阳之光透过高高屋顶的明瓦洒落,闪耀在这个脸色略微苍白,但神色严峻的男子肩膀上时,高大的身影却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他朝自己的祖母司国太和父母分别行过恭谨的礼节后,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浅笑,道:“正是。只是可惜,虽日夜兼程,却仍错过了。”声音里带了丝沙哑。

徐耀祖显得老大欣慰,不住抚须点头,喃喃道:“有这样的心意就好。回来好,回来就好……”忽然像是想了起来,回头看向还怯怯缩在角落里的果儿,道:“果儿,你爹回来了。还不过来见礼。”

对于五岁的徐果儿来说,父亲的概念就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现在她被同样不怎么熟悉的祖父命令后,在rǔ母宋氏的催促下,慢慢朝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陌生男人走去,脚步迟疑而畏怯。

徐若麟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女儿,朝她露出笑和一口大白牙,见她反而停住了脚步,便朝她走去。到了近前伸出一双大手,就要抱她时,却又停住了,改成摸了下她的头,道:“爹身上还湿,不好把你也弄脏。果儿在家可乖?”

果儿呆呆望着这个和蔼可亲的男人,终于嗫嚅着,叫了声“爹”。

廖氏压下心中的惊诧和疑惑。等徐若麟起身时,仔细再看一眼这个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还不止的长子,最后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虽没喝上你兄弟的喜酒,正却赶上你弟妹在与自家人相见。你也晓得你兄弟身子弱了些,既碰到了,叫你弟妹过来见个礼,好了便让他小夫妻先回院歇下。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说罢转头朝向初念,“老二家的,来见过你大伯。”

第八回

“别怕,去叫个一声,咱们就走了。”

徐邦达见自己的新婚妻子始终垂着脸,以为她害怕面前这个如同下等人般粗鲁闯入的男子,听到自己母亲召唤后,便凑到她耳畔,用她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这样安慰了一句。

徐若麟终于转过了身,毫无避讳、直直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少女初念。他看着她着了一身喜气的红衣站在那里,肩膀还略显单薄,身子或不及十八岁时盈润,却正纤秾楚楚,我见犹怜。他看着自己的弟弟,她的新婚丈夫,此刻正用一种亲昵而自然的姿态挨到了她的耳边,轻声对她说了句不知道是什么的话。然后,他又看到她终于抬起了那张熟悉的脸,杏眼桃腮,朱唇微点。她朝着她的新婚丈夫微微点头,神情娇羞而柔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在那个已经如雾如电的过往世界中,他从没见过她对自己这样,一次也没有。而现在,这个刚刚在昨夜成为他弟妹的少女,在她丈夫的鼓励下,终于迎着他的目光,朝他缓缓而来,面上挂着生疏而羞涩的浅笑。

徐若麟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面无表情,袖下的那只手,却早已紧握成拳,青筋毕露。

他在黎明时分皇城的宽阔街道上飞马踏泥,最后一脚跨进这座国公府的大门,面对迎接他的满院飘着的还没摘下的大红喜笼时,本还怀了一丝侥幸,期盼那个女子也能与他一样,历了往生,亦记着曾经的过往。但是现在,一眼看到她的眼神,他便知道了,这真的只是自己的侥幸盼望,结果是卑微与无望而已——历了往生的是他,记着前尘旧事和那个盟誓的也是他。而她,不过只是一个宛如朝露般明净无瑕的少女,此刻正盈盈立于他的面前,用一种陌生而矜持的目光打量着他。

一种宛如葬身于冰冷漆黑海底的孤寂与绝望慢慢生在了他的心头。仿佛有柄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他xiōng口那处正在搏动的地方。那地方很小,不过他的拳头大,痛感却慢慢蛛延开来,直到爬满了他四肢百骸的最末角落。

他记得她的一切。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小名,甚至她这副身体上的每一处小小细节。她却完全不知道他是谁。

如果这就是对失约的惩罚,那么这种惩罚,比万箭穿心更要让人痛到骨髓里去。

~~

初念到了徐若麟面前,停在他几步之外,恭敬地行了个礼,轻启朱唇,道:“见过大伯哥。”态度落落,不失伯爵府闺秀的风范,却又带了新妇的略微娇羞,叫人寻不到一丝值得指摘的地方。

徐若麟终于回过了神,,略微仓促而狼狈地道:“弟……妹不必客气……”

初念朝他点了下头,便转身朝着自己的丈夫稳稳走去,然后在身后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与徐邦达一道向尊长辞别,两人并肩而去。

徐若麟一直望着这一对新人的背影,直到他们出了中堂,出了抱厦,与身后跟着的一堆丫头婆子一道消失在第一道拐角处那片浅金的朝阳斜照中。这时,司国太被人扶着站了起来,道:“大郎回来便好。许久没见你面,恐怕果儿都不认得你了。既回来,此番便多住些日子,不必匆忙又走,弄得一家子人倒无端多出生疏。”

徐若麟终于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祖母,道:“祖母教训的是。此次回来,是要多留些日子的。”

司国太的目光掠过一边脸色微微发僵的廖氏,嗯了一声。廖氏已扶好脸色,接口道:“如此便再好不过。只是前些时日,府里的人,上上下下都忙着张罗你二弟的婚事,加上先前也没得你要回的消息,你那院里的人手便少了几个。这就叫管家调人过去……”一边说,一边叫门外侯着的崔多福。

徐若麟略微一笑,道:“母亲不必费事了,我一人而已,用不着人伺候,烦请母亲叫人把我歇脚的屋子洒扫干净便可。”

廖氏道:“这怎么行。好歹你也是国公府的大公子,身份摆在那儿。既回来了,怎可叫你和在外头一般?传出去可不就成笑话了!”说罢命崔多福道:“赶紧调几个伶俐的人到大爷屋里去,不可怠慢了大爷!”

崔多福忙应下,转身而去。

徐耀祖道:“好,好。那就安心在家住下。若是赶路乏了,先回屋歇着吧,待得空,再与你叙话。”

徐若麟恭谨地应了声是,看着众人避过自己方才踏出的那串泥水脚印出了中堂,这才看向一直望着自己的女儿,朝她笑道:“果儿,爹带你回屋。”

~~

初念随辇上的徐邦达回到濯锦院,与丫头们一道先伺候他宽衣,扶他躺回了榻歇下,吃了煎好放得正不凉不烫的药,自己随后也换掉一早的那身行头。等这一切都做好了,心中因为方才那场不期而遇而带来的惊恐和不安才稍稍地定下了些。

既然自己出门时的那场雨可以停,昨夜的洞房过得也与前世不同,那么徐若麟也完全可以现在就回来。此刻的自己,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弟弟新娶的妻子而已,所以只要往后自己小心谨慎,就绝不会再行差踏错半步。

初念不断这样安慰自己。反复回想着自己先前与他招呼时的种种细节,从眼神、神情、说话的轻重乃至于脚步的快慢,确定自己确实做得恰如其分,丝毫没有不当之处,这才终于微微舒了口气。

“你们都出去。”

榻上的徐邦达屏退了屋里的人,只剩初念一个的时候,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坐下。迎上初念略带不解的目光,伸手握住她的柔荑,轻声道:“我瞧你回来后,便仿似有些心神不宁,莫不是被那人吓到了?”

初念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所指是谁。一惊。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纤细敏感,正要摇头否认,徐邦达已略微蹙眉,道:“你不必怕他。”想了下,又道,“你既已经嫁入我家,家中的事,也该都让你知晓。他虽是我大哥,却不是我母亲所生。他的生母是个胡女。我爹年轻时西征剌惕部,那里的一个小土司把自己的女儿送了来,这才生出了他……”

徐邦达说到这里,眼中现出一种淡淡的厌恶,“他一直就跟那个生出他的女人在剌惕部,据说那个女人死了,他七岁时才被我爹带回徐家认祖归宗。我听我娘说,他自小就凶暴,又不服管教,跟匹野马似的,刚来府上没多久,就把教养他的嬷嬷推得折了条胳膊,阖府上下没人不厌烦他的,只我爹护着,我娘也不好说什么。后来十四五岁时,去了北边从军,跟平王做事。”

“那个平王虽是皇上的十四弟,只太上皇从前还在时,他便被派去北边戍境,一去二十多年了,不过是个藩王而已,只他能在平王那里站住脚,以这样的出身,也算是好事了。后来祖母做主,让他娶了你司家的一个堂姐。他便带了她去燕京。只没两年,你堂姐便病去了。我娘说他命硬,被他克的。果儿被送回后,这些年他也极少回金陵了。咱们此番成婚,我没料到他竟会特意赶回。一早他进来时,那样子确实叫人看不过眼去。你先前养在深闺,没见过这样的人,被吓到自然难免。往后不必怕他,遇见了,远远躲着便是……”

徐邦达大约极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到了后来,气也有些不匀了。

他口中的这些国公府往事,初念在此生活过三年,除了徐若麟小时的这些劣迹,别的大多都知道。只不过不是从徐邦达口中得知而已。此刻听他这样说,心里有些不愿意再听,又见他说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样子,忙打断道:“我晓得了。往后定会避开他的。你歇会吧,我喂你喝口水。”说罢起身给他倒了杯茶,试过温后,扶起他送到唇边喂。

徐邦达见初念温柔贤淑,心里很是满意。喝了几口水后,因一早起得早,此刻确实也乏了,躺下去很快便睡了过去。

初念望着他睡容,出神片刻,轻手轻脚出了屋,朝与别的丫头一道正候在廊下的尺素云屏道:“你俩跟我来。”

初念入了边上一间平日里用作起居的厢房,关上门后,对着两个神情不解的丫头道:“尺素,云屏,你俩都是自小随我一道大的。我嫁到这里,虽也带了别人,只真能信靠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你们俩个。”

尺素云屏起先见她神情严肃,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心里正有些惴惴。此刻听她这样说,都是松了口气,都道:“奶奶放心,我俩一定会对奶奶尽心尽力。”

初念点头道:“我自然晓得这个。今日叫你俩来,是把你们当心腹,有些话这才及早跟你们说清。这里不比咱们自家,人多眼杂嘴也阔,凡事要小心谨慎,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除了这些,还有两条,你们定要牢牢记住。”

初念说到这,望着云屏,加重语气道:“第一,从今往后,不论谁,若是背着人要你们给我传信递话,我再说一遍,无论是这府中的哪个人,你们都不能应。第二,不管是谁,若是向你们私下打听有关我的行踪和事体的,你们也要一问三不知道,一个字也不许说。我话是说出口了,你们定要牢牢记住。若是敢犯,别怪我不念旧情,当场就把犯事的那个给赶回司家去。听见了没?”

尺素倒罢了,云屏这是第一次见初念用这样严肃的口气说话,还仿似一直盯着自己,吓了一跳,半晌才反应过来,忙点头道:“奶奶放心,有奶奶这样的吩咐了,绝不敢背着奶奶做这些事!”

初念微微吁了口气,点头道:“这样就好。没事了,你们都出去吧,守着二爷,看他醒了便叫我。”

两个丫头应了先后出去,初念推开窗子,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开得正浓的一株紫艳锦带,微微蹙眉,神思有些恍惚。

前世临死前,沈婆子说的这两个丫头的结局,这两天一直都在她心里萦绕。尺素无辜受到牵连,悲惨更甚自己,她是感激外加愧疚,至于云屏,初念其实也并不恨她。谁都会有软弱的时候。那样的情况下,换成自己也未必熬得住。这并不能完全抹杀掉她自小服侍自己长大的那份情。说来说去,祸根还在自己这里。好在这次,她不但要牢牢守住自己,身边人更是早防范未雨绸缪。双管齐下,想来必定不会再落入那男人的手复遭羞辱了。

第九回

这一日,对于五岁的果儿来说,像是一个五彩斑斓的梦。

果儿知道自己的亲娘在生她不久后就死了。所以娘亲到底什么样,她一点儿都没印象。只能在孤单想哭的时候,凭想象去勾勒她的模样。一早她被宋rǔ母打扮好,听到她说要带自己到前面那间平日不能随便进去的大屋,去拜见二叔娶的新娘子时,心里怀着的,是一种怯怯的期待。她自然希望这个新婶婶能喜欢自己。

然后,她看到了新婶婶。她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生得这么好看的人。才一眼,这个新婶婶就仿佛和她从前极力想象却始终模糊的母亲样子立刻重合了起来。所以当她站在角落里,看到她跟着叔叔刚一进来,第一眼就看向自己,甚至还露出笑容的时候,她那颗小小的心脏立刻就被雀跃所占满。

婶婶也喜欢我呢……她高兴地想。

这还不算,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那个陌生人一样的爹爹竟然就这么回家了,对她还这么好。不但伸手摸她的头,现在居然还抱着她回到了住的院子。

“爹爹!”

果儿被他放到了凳子上,见他起身,急忙叫住了他。等他望过来,却又犹豫了。

“果儿想说什么?”

孩子的天生狡黠和对大人情绪体察的敏锐,往往是成人想象不到的。果儿看出了这个男人对自己的耐心,胆子也大了,所以最后,吞吞吐吐地道:“爹爹,以后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人走了,好吗?”

徐若麟望着自己这个小小的女儿,心里的一根弦,仿佛被什么轻轻扯了一下,忽然有些难过。

上一世时,她就曾在他面前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对他的不满,说他身为父亲,却将自己的女儿撇下,数年间不闻不问,简直连别人家的娃娃也不如。那时候的他不过一笑,任由她埋怨,心里其实却并不以为然。国公府能让他的女儿吃饱穿暖,不遭受风吹雨打,比无数他见过的贫家孩童好上无数倍。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这个父亲还应对女儿做什么。

那时候的他,心太大了,满满装载了他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里,金戈铁马踏碎了冰河,长呼雄啸响彻于关山,除了这些,别的都是其次。甚至就连她,他现在回想起来,也终于不得不承认,其实根本就没有自己为了得到她而对她一次次许诺时说得那样情深意重。如果他真的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爱她,惜她若命,她也必定不会以那样惨淡而耻辱的方式收场——为逞占有欲时,恨不能掏心,欲望退却后,她却被挤到了角落。从这一点来说,他和那个自己曾痛恨鄙视的父亲,如出一辙。

他怔怔望着对面自己的女儿,一动不动。

果儿原本雀跃的心情被他的严肃和静默给压了下去,知道自己一定是说错了话,咬了下唇,再次怯怯地道:“爹,果儿是不是说错了话?爹有事的话,只管去好了,不用顾我……”

徐若麟终于惊醒过来。苦笑了下,蹲到她脚前望着她,用自己最平缓最柔软的声音道:“果儿,我以前对你看顾得太少,都是我不好。今后我还有事,大约也不能把你一直带在身边。但我答应你,最多再过两三年,我就能时常留下陪着你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若一人无趣,去找你二婶婶便是,她是个极善的人,会对你很好的……”

果儿眼睛一亮,立刻道:“爹,二婶婶她真的喜欢我。今早你还没回时,她一进那大屋子里,第一个就看向我,还对我笑!”

徐若麟一怔,迟疑了下,问道:“你先前见过她?”

果儿摇头道:“没有。昨夜闹洞房,宋妈妈没让我去。说怕闹到了二叔。”

徐若麟又朝果儿细细问了几句当时情景,心中忽然像被拨弦般地,起了一丝微微的悸动。

按常理推断,她和果儿素不相识,果儿又站在角落,丝毫不曾起眼,她怎么就会立刻在那么多人中发现了她,并且还朝她笑?

他忍不住再次仔细回忆今早自己跨入中堂时第一眼捕捉到她视线时的情景。与旁人听到他突然回家时生出的那种惊诧不同,她……一双眼睛睁得很大,这是惊骇的自然反应,做不了假,与之后她从徐邦达身后出来向自己见礼时的表现判若两人。

自己对她而言,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吗?

徐若麟被这个突然激出的想法沸腾了浑身的血液,心跳得飞快,恨不得立刻就能找到她问个清楚。

只要她还记着他,哪怕她这一辈子恨他入骨,他也愿意。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自私了。这样的情况下,若真爱她,应是盼她只记喜乐,忘却忧痛。但他却做不到。想到过往与她曾纠缠过的一切就这样灰飞烟灭如同从来不曾发生,他怎甘心!

~~

不过午后,东宫派的执事太监便送来了太子侧妃徐青鸾给弟弟大婚的赏赐。

徐青鸾是廖氏所出的长女,数年前便入了东宫。对徐邦达这个弟弟向来疼爱。此次他大婚,自然少不了贺礼。因早通过消息,所以徐家人已有准备,有条不紊迎礼谢恩,送走太监过后,徐耀祖看向徐若麟,道:“你随我到书房。”

徐若麟的目光掠过一直低眉敛目的初念,转身随徐耀祖而去。

廖氏目送那一对父子前后离开的背影,目光略微带了些不快。等回了房,心中意气难平,换衣裳时,惯常伺候她的珍珠不小心将衣裳丝勾到了她耳上戴的耳坠,拉了下耳垂,反手一个巴掌便拍了过去,斥道:“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一个的都要跟我过不去!”

珍珠含泪,一边的沈婆子叫她和屋里剩下的丫头都出去,自己亲自服侍,低声劝道:“我晓得太太心里不痛快。只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那妖精也早死了,连骨头怕都化掉没剩几根了,不就这么一个种么,何至于往心里去,把自己气着了?”

廖氏咬牙道:“你不晓得我恨什么。这老东西,一年到头也不肯在这府里露几面,那老太太又是尊活佛,难听的话一句不说。偌大的一个国公府,里里外外都是我撑着。我想见他,比登个天还难。这回邦达成亲,他可算回了,昨夜却就跟我说今日要回山了,多一日也不肯留,便如这府里有要吞他的母大虫一般!今儿可好,你也瞧见了,他那个儿子一回,竟就不提要走了,又这般私下里嘀咕,你说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沈婆子哼道:“太太,你管老爷和他嘀咕什么,让他们说去好了,对咱们却是不会有半分不利。这几个月,金陵里为何突然多出这么多娶亲的人家?还不是大家伙都瞧出来了,上头那位怕是熬不住了。只要他一去,太子那就是皇上。太子成皇上,咱们家大姑娘别的不敢说,一个贵妃那是稳稳当当。就凭着大姑娘是二爷三爷的亲姐姐,那个种他再能耐,又能掀出什么波浪?到时候还不是回去他那窝,叫啃冰啃个管饱!”

廖氏被沈婆子这番话说得心中熨帖了不少,又唠了几句,忽想起一事,压低声问道:“一早忙到此刻,也没得空问。邦达昨夜和他媳妇如何?”

沈婆子道:“一早我便问了屋里伺候的翠钗,说早上榻上干干净净的,丝毫儿也未沾上什么,想来……”后头没再说下去。

廖氏面上现出愁云,叹道:“唉,邦达这孩子,打小为了他,我不知道cāo碎多少心。从前听太医悄悄跟我这么提,我担心不已,却想着不定是他庸医妄断,如今这样,难道真是……”

沈婆子忙拿好话开解道:“太太放心。您没瞧一早,二爷那精神气便与往日透出不同?简直就跟换了个人样似的!慢慢调理,想来定会好的。”

这话廖氏自然爱听,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的。好在这个新媳妇瞧着人也本分。只要她能安安分分伺候着邦达,我自不会亏待了她。”

“太太向来菩萨心肠。她能嫁到咱们这儿来,那是上辈子修的福!”沈婆子顺嘴道。

这里这廖氏跟沈婆子叹心中的苦,那边书房里,徐家父子也正在说话。

“若麟,这些年你虽不大回来,只我也听说过你的事。平王从前上报战表,说你曾率不足万人的骑兵,一个月内辗转北宂的十五个部落,一路猛进奋勇拼杀,追敌至和林部的立马河,斩敌士卒两万三千余人,叫和林王与高侯王死于战阵,王子相国等俘虏不计其数。皇上龙颜大悦,对着满朝文武赞虎父无犬子。”

徐若麟笔直立于桌案前,道:“都是经年旧事。那场战事最后虽取胜,胜利却也酷烈,我带去的精兵返回不到一半。皇上谬赞了。”

徐耀祖不以为然,抚须道:“战事损兵折将,乃是常事,能以一抵四以少胜多,便是为父当年怕也难为,你也无需过谦。总之见你出息,为父虽在人在山中,却也十分欣慰。”说话,见对面的儿子并无应答,踌躇了下,终于还是道:“若麟,为父将你叫来叙话,是有事要说。你随平王远在燕京,恐怕于金陵的消息不大清楚。皇上年迈,瞧着是要撑不住了。太子登基后,忌惮平王手握重兵,为父估计他会对平王不利,你若再追随平王,恐怕会遭池鱼之殃。既回来了,莫若就此留下,为父可传话给你妹子,叫她代你与太子牵下线。太子亦知晓你,又向来求贤,应能成事。”

徐若麟终于看向自己的父亲,缓缓道:“我的事,自我十四岁起出了这国公府,便向来自己做主。太子那里,家大庙大,怕是无我这等小鬼容身之处。若麟多谢父亲费心,亦不敢劳烦太子侧妃。”

徐耀祖见他这样直截了当拒绝,压住心头怒气,道:“为父这是为你考虑。你年纪老大不小了,前头女人去了后,身边也没个人照料,这般在燕京飘着,连根也无。若平安还好,我也不管你,倘随平王遭了难,你叫我百年后,如何向你生母交代?”

徐若麟道:“父亲大人修仙访道,便是百年,也是驾鹤仙游,无需跟她交代什么。若无别事,若麟先就告退了。”说罢拱手转身而去。

徐耀祖气得拍桌,手指着他要骂,嘴巴张开,却又骂不出来,僵在了那里,脸色极是难看。

~~

濯锦院里,新婚夫妇却不似旁人那样各有烦恼,这日过得颇是逍遥。徐邦达午觉起了后,来了作画的兴致,对象便是初念。初念自然不会拂他兴致,照他指点装扮一番后,到了书房,替他备好朱砂赭黄,任由他对着自己在纸上走笔描墨。等好了过去欣赏,见画中女子手持花枝倚窗斜靠,面上含羞带笑,神态娇俏,竟与自己极是肖似,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丹青妙笔,忍不住赞了几声。

徐邦达久未作画,坚持下来,执笔的手已酸了,额头也略微出汗。见妻子赞了自己,又拿帕子替自己拭汗,又是得意又是伤感,叹了一声,道:“我年岁越大,身子反越不如从前。久未摸笔,手也生疏了不少,这画中人的姿态,不及你娇憨之十分之一。可恨老天弄人,若是能给我一个好身子,必定会把你画得更好。”

初念安慰道:“这样已经画得很好了。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等你身子慢慢好起来,让你画个够,直到看到我就厌烦。”

徐邦达笑道:“你便如我解语花。我恨不得时时刻刻见到你,怎会厌烦?”握住她手,顺势将她拉到了自己近旁,两人一道挤在张阔椅上,低声商量着往上题什么词才配这画。书房角落处的狻猊轻喷瑞香,时光不觉暗淌,一片温谧气氛。

第十回

无量真人徐耀祖两日后离府回南阳道观,临走前是绷着脸的。廖氏知道丈夫与长子这两日谈话过不止一次,据此推测,父子二人处得应该不甚愉快。所以送行的时候,看到徐耀祖脸色越差,她心情越好,这么多年来,倒第一次巴不得他早点走才好。

对于公婆之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般源远流长不足为人道的争斗,初念也没多加留意,因这日都在准备自己明天的回门之事。徐邦达看起来比她似乎更要紧张,对于明日要馈赠给司家长辈及小辈的礼,无不亲自过问,正坐在椅上与站他身前的初念数点着,沈婆子过来,咳嗽了一声,提了半句,意思是二爷不必一定要过去,想来司家人也不会怪罪。

初念知道徐邦达已经数年没有外出过了。徐司两家,相隔虽不算远,但中间也少不了一段车马路。徐家人怕颠簸到他,有这样的念头也不算匪夷所思。上一次,他虽有心,只奈何起来时头晕目眩,连衣服都换好了,最后临出门前被廖氏拦下,确实没有陪自己回去。虽然难看了点,但毕竟,一切以他身子为重,自己的母亲王氏对此并无微词,也顾不得二房人在背后暗嘲,只更添忧心而已。所以此刻听沈婆子又提了这话,正要接口时,徐邦达已经沉了脸,道:“我自己身子如何,自己知晓。不用你多嘴,明日自然是要去的。”

沈婆子见他态度坚决,一边讪讪道:“倒不是我的意思。不过是太太不放心,遣我来看看,且老太太也是点了头的……”一边退了出去去向廖氏回禀。

等那婆子走了,初念细声道:“二爷,老太太都这么说了,你若乏,真不必去的,我不会怪你。“

徐邦达伸手将她略散的鬓发捋了下,道:“你休听那些婆子无风起浪多生事。明日是你嫁我后回门的好日子,只要还没闭眼,我便一定要去。”

或许是自己较之从前对他更贴心柔善,这一世的这个丈夫,比之从前,待自己也更要体贴。初念心中感动,握住他那只还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手,用颊轻轻蹭了下微凉的手背,道:“二爷,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咱们还要做长久夫妻的呢。”

徐邦达笑了起来,将她带到自己怀里,亲吻她的面颊和唇。

许是天生性格,许是身体的缘故,徐邦达不像他的弟弟徐邦瑞那样风流纨绔,身边也一直没有通房。因为缠绵病榻,于他看来,红袖扶来聊促膝,青娥不住添香兽,这才是才子佳人的最佳诠释。所以他的亲吻就和他这个人一样,凉润而轻巧,即便是唇,也浅尝辄止,仿佛她是个玻璃做的人,稍一用力便会破碎。这和初念记忆里另个男人那仿佛要揉碎花苞散一地般的对待完全不同。

初念喜欢徐邦达的方式。至少,被他这样亲吻的时候,她的呼吸和心跳,自己都能完全做主——那种被人弄于股掌完全无力抵抗的感觉,太过糟糕,她不想再历一遍。

~~

第二天一早,徐邦达和初念起身妆毕,一道去向司国太请安,完了便要出发。廖氏也在。司国太自然欣慰。看得出来,廖氏起先似有些担心,但在看到儿子精神焕发的样子后,最后一丝担心便也消失了,最后临出门前,不过吩咐随行的丫头婆子要小心伺候。

马车的宽大靠椅上,垫了厚厚三四层的褥子,怕生闷汗,上头又铺一层薄韧紫篾席,徐邦达半坐半卧于上,初念陪在他身边,在十来个下人的前拥后合之下,回到了自己的娘家。

伯爵府众人自然早翘首以待。

司国太是初念祖父的老姐姐,司家二房的一个庶女嫁给徐家的长子,按说徐司两家也是亲戚,但第一层亲戚关系隔得远,第二层,却因了双方在家族里都是无足轻重的角色,加上司初香又已死,所以逢年过节,除了司国太和老伯爵还有往来,下面廖氏与初念母亲王氏及二房的黄氏之间便几乎没什么走动,更遑论再小一辈的。故今天不止初念的母亲王氏和弟弟继本,二房的黄氏和初念堂兄继昌一家、堂妹初音也都过来了,想看下那个国公府的病秧子嫡子到底如何。

王氏一眼看到女儿和一个华服青年并肩而来。女儿如花似锦,那青年虽瘦弱苍白,只脸容俊美,精神焕发,与自己先前想象中的病秧子完全不同,心便先放下了大半。等他们到了近前下拜,看清女儿眉眼里满含笑意,并非强作欢颜的模样,心终于彻底踏实了。

司家初念这一房虽为长,但二房叔父司寇鑫生儿育女,却比去了的兄长要先,所以初念这一辈的人里,论年纪,最大的是已经去了的果儿之母,那个早年间被嫁给徐若麟的庶出堂姐司初香,其次是堂兄继昌,与徐邦达同岁,已经成家了,娶妻方氏,刚得了个不满一岁的儿子。初念随后,再是初念的双胞胎弟弟、十五岁的继本,最小的是堂妹,十三岁的初音。此刻所有人都聚到了大房这边。徐邦达早有准备,命同来的随行将见面之礼派出,出手不凡,自有大家气度。王氏觉着面上增彩自不必说,连起先暗存了笑话心理的黄氏,此刻也是大失所望,面上却堆出笑,等新婚夫妇相携去拜老伯爵祖父,对着王氏随口恭贺了几句,便领了人回去。

“太太,瞧那边人的脸色,笑得比哭还难看。先前背地里不知道笑话了咱们姑娘多少回,这可好了,还他们个响亮的嘴巴子!”

身边的张妈替初念高兴,眉飞色舞,忍不住在王氏耳边嘀咕了一句。

王氏目送妯娌一行人的背影,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忽见下人笑着来报,道舅老爷家的表少爷王默凤来了。

王氏娘家虽非金陵的世家大族,只去了的父亲和兄长都是经由科考出身的京官。如今的兄长王鄂是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类于言官。家有三个儿子,大的两个都从父祖之路,考了科举,如今分别在外地做官,只有小儿子默凤离经叛道,自小不爱读书。王鄂屡责无效,最后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只比起那两个正经读书做官的大侄,王氏却与这小的更亲近。已经一年多没见他了,此刻冷不丁听到他回来的消息,自然高兴,正叫人去迎,一阵脚步声来,见他已经进来了。忙过去,笑着道:“稀客,稀客!刚前些日向你爹打听你的消息,说你还没回。说曹cāo,这曹cāo就到,一眨眼便回了,你爹想来要高兴了。”

王默凤二十不到,是个健硕的青年,皮肤微黑,浓眉大眼。此刻对着自己的姑母见了礼,爽朗笑道:“跟姑母说实话吧,我刚回金陵,家里还不曾踏步便先投奔到姑母这里。怕回去了要被我爹用棍棒迎,先在姑母这里躲几日再说。”

王氏忍俊不禁,笑骂道:“你打小一出事就往姑母这么躲,都这么大人了,还不改这脾性!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趁早还是早些收心,听你爹的话才好!”

王默凤与王氏又笑谈了几句,四顾看了下前些日因初念出嫁布置起来还没摘下的喜饰,终于问道:“姑母,家里这是什么喜事?”

王氏笑道:“可惜你晚回了几日,要不就赶上喝你表妹的喜酒了。”

王默凤一怔,道:“表妹婚期不是定于下月吗?”

王氏压低声道:“本是下月,只如今满城都在传那话,怕万一赶上了,就要拖下去,这才提早了。正巧,今日是你表妹回门的日子,刚方才与女婿一道去拜她祖父了。”

王默凤这才恍然。沉默片刻,笑道:“这可也太巧了。没赶上表妹的大婚,能凑上她回门的日子也是好事。姑母,我此次回来,一是向你报下帐,二来,是带了份恭贺表妹大婚的贺礼,没想到迟了。国公府玉堂金阙,我这东西不值钱,不过是在泉州时购的一盒子香料。只好歹也算一点心意,还望表妹莫嫌弃。”

王氏听到外甥要报账,忙一边将他让到自己平日处理家务杂事的一间屋里去,一边笑道:“瞧你,话说得这么见外。你表妹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等下我便替你把心意转到。”

初念和徐邦达拜完祖父回到歇客的花厅,正也遇到王氏与默凤出来,看见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哥突然现身,初念又惊又喜,叫了声“表哥”,转脸对徐邦达道:“他是我表哥,许久没见他回京了。没想到今日会碰到。”

王默凤到了跟前,与略显惊诧的徐邦达见了礼,又笑着与初念寒暄两句,恭贺二人新婚大喜如鱼得水后,转脸对着王氏笑道:“家中喜事正忙,侄儿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王氏本是要留下款待这侄儿的,只正好碰到女儿女婿回门,事情凑到了一块,只好先送客了。叫管家送他出了大门后,因饭点还没到,瞧出女婿似有些累的样子,先便安排他去一间早洒扫熏香过的屋里歇着,让儿子继本相陪,自己便携女儿的手回房,问了些话。初念自然都说好,丝毫未提徐邦达房事不妥,王氏信以为真,终于喜孜孜道:“娇娇,看到你都好,娘真就放心了。等你往后再生出个一男半女,往后咱们这一家,可算真有靠山了。”

初念微微笑着,并未应声。

稍稍用了些伯爵府精心准备的饭食,回门礼便算完毕,新婚夫妇辞别回去。被送出大门上了车,初念见徐邦达靠在座椅上双目微阖,一直没有开口,情绪似没有来时那样好,猜他必定是累了,便也没吵他。到了国公府门前,自己先踩杌子下了车,等徐邦达也下来了,门里等着的婆子早抬了辇奔出来,正要扶他坐上去,身后忽来一阵特特马蹄声,回头看去,见马上那远远而来之人,竟是徐若麟,想来应也是这时候恰从外而归。

徐若麟转眼便到跟前,勒马翻身而下。

“大爷回了!”

门口一个小厮嚷了声,奔上去迎接。

“大哥。”

徐邦达站定,朝距离自己不过四五步外的徐若麟勉强叫了一声。

徐若麟点头应了一句,将手中缰绳与马鞭交给小厮,目光随即掠过初念的脸。

第十一回

初念迎上对面那男人的注视,尽量忽略此刻他目光中带着的那丝似有若无般的探究之色,恭恭敬敬唤了声“大伯哥”后,也未等他回礼,便站到了自己丈夫的身侧,微微垂目。

徐邦达看着自己的兄长,勉强笑问道:“大哥也外出刚回?”

徐若麟嗯了声,很快看向自己的弟弟,点头道:“许久未回京,早上出去晤了个老友。你与弟妹先进吧。”说罢退到了一边。

初念扶着徐邦达,正要送他上辇,不想他却轻轻挣开了自己的手,轻声道:“我能走。”说罢复又反手牵了她,迈步往里而去。

初念一怔,只好随他,身后一干人也抬了空辇跟着进来。

她稳稳朝前而去,始终没回头,却亦能觉到来自于身后那两道炯炯目光的注视。原本并不热,忽然后背却就觉得泛出了些微的汗意,心头止不住一阵突突乱跳。

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她就是这种感觉。

这个没按她预想中的轨迹一步步来,而是突然提早再次闯入她生活的男人,这一刻让她浑身汗毛直竖,心中警铃大作。

快要拐过那面照壁时,徐邦达仿似不经意地回首,看见门外那个长身而立的男人仍停在原地,目光却正落在侧旁自己妻子的背影之上,心中再次掠过一丝霾影,下意识又看向自己的妻,见她正目视前方,神情略微凝重。

“怎么了?”

初念很快发现了他对自己的注视,扭脸看向他,微微笑着问道。

“没什么。”徐邦达很快一笑,望着她柔声道,”今日你想必也累,回去哪也不用去了。你也好生歇一歇。“

初念微笑点头。

~~

初念很快就觉察到了新婚丈夫的异样。

回门归来,去司国太那里简短回过话后,一个漫长的夏日午后,她都守着他寸步未离。他歇觉,她卧他外侧同睡;他起身后看书,她在侧添香;他读到精妙处吟诵,她便陪着分享他的心得。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是到了晚间,二人换了衣裳上榻后,情况却与前头几夜有些不同了。

前几夜睡前,徐邦达通常也会与她轻怜蜜爱一番。毕竟,身边躺着个娇美如花的新婚妻子,哪个男人也不可能不动心,但心有余力不足之后,便也作罢,最后与她相拥睡去而已。只这一夜,他不但纠缠了初念很久,两人都出了一身的汗,而且,到了最后仍无果,她开始柔声劝他后,他不但不停歇,反竟显得异常急躁,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手劲蓦然加大了不少,捏得初念xiōng脯处一阵生疼。见初念娥眉蹙起,神情痛楚,他神情显得愈发烦躁,定定注视她片刻后,忽然放开了,翻身仰躺于榻上,一边喘息着,一边冷笑道:“你是不是觉着我很没用?不过是面上在忍着,其实心里都在讥嘲于我?”

初念万万没想到新婚以来一直温柔相待的丈夫会忽然这样变色,怔了。拣了自己的衣裳胡乱裹住身子,一语不发,慢慢转过了身蜷缩着朝外去,眼眶一热,泪珠忍不住便慢慢无声地淌了下来,顺着面颊渗入大红色的绫锻枕中。

徐邦达一语既出,自己便也后悔了。等了片刻,见她背朝自己缩着一动不动,忍不住将她扳了回来,等瞧见她面上泪痕阑干,顿时慌了,伸手去拭擦她泪水,口中一叠声道:“是我不好,不该这样说话,你别放心上。”

初念自新婚次日早见到徐若麟开始,整个人便有些恍惚。这几日面上是没什么,与丈夫相处得也好,只内心深处,却一直像悬了把利剑,有些战兢。方才又由着丈夫弄,到了后来,心中起了厌意,恨不得他早些停了,却怕表现出来伤他自尊,即便被他揉弄痛了,也是一直忍着,不提防他却忽然变色质问,积了数日的各种情绪一下子爆发,这才忍不住默默流泪。此刻见他后悔了这样劝,也想停泪,只情绪却一时难以自控,泪水反倒流得更凶。

徐邦达劝了片刻,见她仍是一语不发,流泪不停,怔怔望着她那张即便是流泪也如梨花带雨般的脸庞,心中渐渐生出伤感,将她的脸抱着贴到自己怀里,颤声唤她昨夜刚告诉自己的她的小名,在她耳边道:“娇娇,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你别哭了。你这样,我更难受……”

初念洒了些泪后,心中堵着的那团东西终于消退了些,拿帕子擦了下眼睛,低低嗯了一声,任由他抱着,仍缩在他身边不动。片刻后,不见他开口了,反倒觉他抱着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动,仰脸看了下他,吓了一大跳,见他竟在流泪。

初念慌忙从他怀里起身坐了起来,找了另块干净的帕子,伸过去要替他擦眼泪。手刚碰到他脸,便被他一把握住,轻轻一拉,人便又与他并头而卧了。

“娇娇,我心里很难过……”初念被丈夫紧紧搂在怀里,听他抽气着,断断续续地低声道,“我若是有一副好身子,春日里,我带你走马踏花,夏至泛舟采菱,秋时赏菊品桂,冬日里拥炉暖酒,这样该多好。可是我不能。我已经五六年没有出去外面了,今天陪你走这一遭,我忽然怕了起来。你这么美,男子见到你,便没有能错得开眼去的……”

初念挣脱开他怀抱,抬脸刚要开口,他已经望着她接着道,“要你这样空守着我这个废人。你不知道,我心里……”

他停了下来,开始像个孩子般地抽噎不停。

初念终于明白过来了,他今晚为什么忽然这样反常。

他是一个心思敏感纤细的人。虽然前世里只和他处了半个月,如今亦也才新婚三天,但这一点,她早就清楚。莫非因为白天在司家遭遇了自己表哥,才引出他这样的情绪?

这一刻,她方才因了他粗暴对待而出的那丝厌恶也被怜悯与同情所掩盖了。想了下,解释道:“二爷,你别多想。今日你不顾自己病体陪我回门,我心中极是感激。遇到我表哥只是意外。他小时是时常到我家中,只早几年前,他便外出,我也与他许久未见了。他便如我亲哥哥。今日送我的礼,也不过是一点顺手心意而已。你若不喜欢,我便不用。”

徐邦达情绪渐渐稳了下来,低声道:“不过是一盒子香而已。你若喜欢,用便是,否则倒显得我气量狭小。”

初念微微一笑,并未发话,心中已是打定主意,明日便叫尺素把那一盒子香给放起来,再不要露脸。

“娇娇,”徐邦达踌躇了下,欲言又止。

初念道:“二爷,你有话只管说便是。”

徐邦达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终于低声道:“我那个大哥,以后你不要和他说话。远远见到他,躲开便是。”

初念心微微一跳,也不问他为什么,只嗯了一声,道:“我晓得。”

徐邦达见她应得痛快,心中这才觉得舒服了许多。轻轻拍了下她后背,安慰道:“娇娇,只要你往后都这么听我的话,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初念压下心中随了他这话而生出的怪异感,浅浅笑道:“二爷,那我去熄灯了,咱们安歇吧。”见他点头,起身下榻吹了银灯烛火,回来躺了下去。

徐邦达一只手搭上她腰间,很快便睡了过去,甚至或许是因了疲累的缘故,还打起了轻鼾。初念却睁着一双眼,一直望着头顶的黑暗,在四下渐渐冷悄的残香中,静静等待睡意的降临。

~~

翌日早,徐邦达因习惯晚起,还在榻上。初念已经理妆,收拾妥当后,带了尺素和翠钗,去给司国太和廖氏请早安。稍稍说了几句后,便起身了。众人晓得徐邦达,往常若身子不爽,往往一天都在榻上。难得爽利些,这辰点一般也还未起身。明白她要回去服侍丈夫,也没多留,初念便退了出来回濯锦院,经过水心榭近旁的那道回廊时,远远忽然看见徐若麟牵了果儿的手,从他们所在的嘉木院方向来,瞧着似要带她去司国太那里,脚步略微一顿,正要返身从别路走,见对方已看到自己了。此时若再避开,倒显刻意。心念略转间,脚步继续,很快便到了近前。

徐若麟看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尺素和翠钗,拉了果儿的手,一大一小退让到路边后,略微俯身下去,看着初念对果儿道:“果儿,叫二婶婶。”

果儿心中虽喜欢初念,只她向来内向,见人只会害羞。此刻遇到了她,父亲又这样教导,便睁着一双宛如小鹿般的眼看向初念,带了羞涩地轻声道:“见过二婶婶。”

初念自见到徐若麟意外归来的那一天起,便暗中告诫过自己,即便是果儿,也不能过于亲近,免得多生是非,加上此刻对面又有那男人在,自然更不会多表情绪。朝着果儿略微点头笑了下,连脚步也没怎么停,便已经从他们身前走了过去。

等她身影消失在花-径深处,果儿仰脸望着自己的父亲,怯怯地道:“爹,二婶婶她好像又不喜欢我了?”

徐若麟收回目送她的视线,想了下,蹲下去对女儿道:“她或许不喜欢的是我,不是果儿。下次有机会,爹帮你向她问问看,好不好?”

果儿这才露出丝笑,点头应了声好。

第十二回

再过几天,司国太决定去一趟敕建护国寺拜佛还愿,然后再许新愿。

人活到她这个岁数的时候,很多东西早便看得淡了。比如,儿子和儿媳之间那场已经持续了半辈子的旷日持久的恩怨对峙。

廖氏的父亲廖时昌,如今是东宫辅臣、内阁元老。两家刚做亲时,虽没现今这般显赫,但廖家也是大楚金陵里的世家。所以对于自己的这个儿媳廖氏,无论是家世还是持家,她自然没什么话说。从前唯一觉到不满的,便是她对自己儿子那几乎已经到了置妇德于脑后的强烈控制欲。两人刚成婚没半年,唯一一个自小起服侍徐耀祖的平日很是安分的通房便得暴病死了。此后这么多年一直到现在,人称玉面郎的徐耀祖,除了年轻时在外惹下的那一桩风流官司,身上便再也没沾过什么花草了。

作为婆婆,司国太自然不喜欢儿媳这样。但因为当时边关不宁,儿子常年戍边不归,让年轻的媳妇一直守着空房,所以大多时候,她也只看看而已。等到了后来,边关仗终于打完,徐耀祖回家,同时却也带回个胡女所生的七岁大的儿子归宗认祖,而此时,作为正妻的廖氏却还只生了个长女青鸾,掐指一算,这个便宜儿子竟还是她嫁给丈夫前便有了的,这下,别说廖家人怎么想,连她这个做婆婆的也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那段时日,面对亲家母隔三差五说话夹枪带棒,她也只能忍了。而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带有胡人血统的长孙,她的态度是既不疼,也不厌,只暗中对他在府中的起居饮食多加留意,以防再出意外而已。至于儿子与儿媳之间的事,从此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等到了如今,更是连提都不想听人在自己耳边提了。

除了这桩,另有一事,老太太先前想起来有点后悔的,便是初念和自己孙子的婚事。

这件婚事,是在初念不过十岁的时候便订下的。当时的徐邦达,因为先天胎弱,已是有名的病秧子了。金陵有些无德之人甚至还在背后打赌,看这国公府的嫡孙到底能不能活过二十弱冠。而她当时之所以点头应了这门亲,除了心疼自己的嫡孙,盼着他好,也是听了亲弟恩昌老伯爵司彰化的话的缘故。想着靠两家联姻,让日渐败落下去的娘家司家能沾上国公府的光。亲事订下后,头两年也没怎么想,等初念和徐邦达渐渐大了,快要成婚了,老太太有时一琢磨,心里又有些后悔起来。深知一个家族里,男人若无用,把兴衰荣败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子的一桩婚姻之上,不啻沙上建屋,上头再好看,总是根基不稳。且作为祖母,她虽也希望自己钟爱的嫡孙能长命百岁,但亦看得出来,这嫡孙的身子随了年纪渐大,每况愈下。倘若上天不垂怜真有个好歹,自己那个年轻的侄孙女便要苦一辈子了。

司国太心中虽有些后悔,只婚事既定,也不可能再开口更改,所以早早就在护国寺的佛前许了愿。若这喜能冲得成,孙儿婚后身子有所好转,她便到寺中做七昼夜的水陆法会,请高僧超度无主亡魂,以积功德。当时之所以不敢把愿许得太满,是向来知道生死有命,怕神佛责备贪心。现在喜事办后才这么些天,便眼见孙儿一天天地鲜活起来,心中的欣慰和欢喜自不必说,这才挑了个日子,迫不及待地便要去还愿。心中想着还完旧愿,再诚心许下个盼望孙儿彻底消病去灾的新愿。若这愿望也能在佛前得应,她这一辈子便真的是福寿双全了。

司国太主意既定,自然便准备起来,挑了十五这个日子。七天的法会,无需她天天到场,但法会开始之前,作为还愿人,少不了要亲自到寺院听法烧香一趟,家中一干女眷也都同去。

果儿年纪小,司国太本没打算带这曾孙女去的,只是临行前的一天,见众人聚在自己面前议论明日出行,孙辈里,青莺向来老成,倒也罢了,青鸳吴梦儿等几个女孩儿都一脸兴奋,唯独这小姑娘一人被rǔ母宋氏带着眼巴巴待在一边望望这个,瞅瞅那个,心想她那个爹正好昨日离了国公府外出,说几日后才回,这样留她一人在家有些可怜,不如顺便带她去,早早能亲近些佛缘也好,便顺口让她也跟去。

徐邦达早几天前便知道了这事,有心同行。司国太与廖氏商议了好几回后,觉着护国寺路远,出了城外有段山路又颠簸,所以最终还是没让他去。想来神佛也能体察他的这一番诚心,多加护佑。

初念对这件事并不意外。上一世时,也历过这么一回。只是结局有些讽刺罢了。那边护国寺里的水陆法事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国公府里,不过五天之后,到了六月二十的这一天,二爷徐邦达便再因多吃了几口团子再次病倒,一病而亡。但这一回,初念相信一定不会再这样了。所以对这次的拜佛听法,她也更看重,希望自己的虔诚求告能感动神佛,让她的丈夫徐邦达安然渡过这一劫难。

到了十五这日一大早,司国太便携廖氏、初念、青莺青鸳吴梦儿几个姐妹及果儿一道,在府中管事周平安周志父子的护送下,去往护国寺。

国公府的大管家是崔多福,老练不必说。这周平安也是府中老人了,虽没崔多福精明干练,但为人忠厚,办事向来也周到,司国太的出行,一向由他打点。儿子周志虽还不到二十,却也颇有其父风范了。由他们带了家人护送,自然放心。

初念临出门前,徐邦达送她时,递给她一个小香囊,说里面是自己小时求来的护身符,已经跟随他十几年了。让她带去,就好像他也陪在她身边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在晨曦中微微闪亮,带着温润而柔软的笑意。

自从那夜过后,丈夫待自己更体贴。晚间二人并头躺在帐中时,也不过与她抵额温柔亲搂而已,再无勉强求欢的举动。初念已经差不多忘了那夜的不愉快了。所以此刻接过香囊放入荷包,望着他道:“二爷,你安心在家等我晚上回。我去了那边,会向佛祖求告,保佑你一切安好。”

徐邦达笑着道了声谢。透过窗子,看一眼正立在外头院子里准备一道随行的尺素和云屏,道:“云屏年纪小了点,不大稳重。我听说老太太安排果儿坐你的车里。既多了个果儿,不如让翠钗换了云屏去。她年纪大些,会哄孩子,省得你吃力。”

初念并未犹豫,立刻应好。徐邦达笑着,帮她正了下衣襟领口,这才开门。云屏听到自己临时被换,心里有些不愿,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好把手中之物交给了翠钗,怏怏地看着初念一行人离去。

~~

初念乘坐的马车很是宽大,里头除了她和果儿,还有小姑青莺。

青莺今年刚满十四,早便与廖氏兄弟的儿子,也就是她的表哥廖胜文订婚。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姑,初念向来并不感觉亲近,但也不讨厌。如果非要说出一种感情的话,那应该便是同病相怜般的一种同情了。

青莺皮肤细白,身段亦极出挑,但相貌从她母亲廖氏,只算中上。好在相貌不够,上天便用才情来弥补她,诗书琴画,无一不通。只可惜,她上有贵为太子侧妃的长姐,中间是两个哥哥。在家中,那个父亲就不必说,连母亲廖氏和祖母司国太的所有关注似乎也都被分在了她的长姐与哥哥身上,吝于留一点给她,这便造就了她一副孤高早熟的性格,与谁都不大亲近,包括前世里她的寡嫂初念。可惜红颜命运亦多桀。廖胜文风闻品行欠佳不说,前世里,徐家在接下来的嘉庚之乱中败落后,廖家不顾亲戚关系悔婚。只不过她性子好强,人后如何,初念并不知晓,人前看起来却一直若无其事。后来徐家因徐若麟再次得势后,廖家又不顾脸皮再次重提婚事。至于最后到底如何,初念因自己东窗事发,也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初念看向坐自己近旁的青莺。见她除了上车后朝自己唤了声二嫂,摸摸果儿的头后,接着便一直低头看着本带出的诗词集,或是托腮隔帘望几眼外头的野地,不大开口说话,便也不打扰她了。果儿也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双手并放在膝上,安静坐在初念的身边。只不过有时,初念看她的时候,会撞到她正睁着眼睛打量自己,等发现自己也正看她,她便会害羞地立刻低下头去。

初念实在很喜欢这个安静胆小的漂亮小女孩。前一世,有时候甚至想,若徐邦达能给自己留这样一个女儿,她在濯锦院里的日子便也不会那么难过了。只是可惜,天没从人愿。这一世,她希望自己能与丈夫白头偕老,哪怕不能,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而眼前这个小女孩,自己恐怕再也不能与她像从前那么亲近了。

~~

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时辰后,徐家的五六辆马车终于停在了护国寺山下的平地上。寺中的知客僧早等候在此。司国太弃轿不坐,定要自己拄着拐杖上山,以显心诚,众人自然也跟随。好在护国寺所在位置并不高,山阶不过百来级而已。走走停停,一行人终于到了山门前。

初念站在山门前,回头望一眼远处的另座山脚。此刻那里,从碧绿浓荫的掩映中亦能隐隐瞧见一堵黄墙。只一眼,后背便起了丝yīn寒,整个人毛骨悚然。

那里,便是她记忆中最后死去的所在——清远庵。

她飞快回头,再也不想多看。微微咬牙跟着廖氏往寺里去的时候,心里的那个声音再次出声提醒,今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

国公府国太率府中女眷今日来此还愿,怕被冲撞了,护国寺僧人一早起便清退别的香客,等人进去后,将山门关闭,里头便再无闲杂人了。待拜佛烧香,诚心祝祷过后,僧人便在上堂下堂各摆出法会,共九九八十一名僧弥参与。由寺中一名为灵妙的高僧亲讲佛法,一时舌灿莲花,众人俱是屏息敛气恭听其中妙义。到了正午,用过斋饭后,徐家女眷各自去客房小歇,待午后听完第二堂,这一天的行程便结束。

因今日起得早,初念此时也觉到些疲乏,与尺素翠钗回了后禅院自己暂歇的禅室,见里头十分干净,便和衣上榻,闭目想歇片刻。刚来了些困头,忽听门被轻悄推开的声音,睁眼看去,是尺素进来了,到她跟前低声道:“奶奶,宋妈妈找了过来,说方才果儿不睡觉,央她带她出去逛逛。宋妈妈拗不过她,便领了果儿往前头去,出去没多远,一错眼,人便没了……”

护国寺地方很大,虽山门都闭,但一个不过五岁的小女孩走丢,也未必没有危险。初念睡意顿消,立刻坐起身道:“那快叫人去找。”

果儿rǔ母宋氏此时从门外闻声进来了,白着张脸道:“二奶奶行行好,千万别叫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了。若被太太晓得,我这月的月钱便又要被扣。我家中孩子前些天生了病,还指着我这月钱抓药看病……”话说着,连声音都微微发颤了。

初念知道自己婆婆虽贵为国公夫人,但为人悭严,家中下人稍有犯错,克扣月钱是常事,因此背后被府中下人编排,说她惯常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是个有名的削铁针头。宋氏没看好孩子,本当受责。只一来,初念知道她平日待果儿也尽心,此时说得可怜,二来,宋氏是司家过去的人,想来也是这个缘故,她此时才来向自己求助。尚在踌躇,宋氏又道:“二奶奶,果儿不见的地方就左右两条道。求二奶奶可怜下我,趁着太太还没醒,帮我想想法子。”

初念立刻做了决定,道:“我去跟周志说下,叫他派人去找。若还找不着,便只能告诉太太了。”说罢起身匆匆出去,找到远远候在外头的周志,把果儿在前头分岔道上走失的事说了。周志立刻道:“二奶奶莫慌,果姑娘必定无事的。我这就叫人去找。”

初念目送周志背影离去后,宋氏晓得自己闯祸,也急急忙忙再去找。只剩初念与尺素翠钗仍等在后禅院外的树荫下。等了片刻,心中正有些忐忑,忽见周志回来了,忙问道:“怎么样,找着了没?”

周志恭恭敬敬道:“小的已经叫知客僧去找了,想来很快会找到。”说罢看向翠钗,道:“翠钗姑娘,方才李十一家的小子来了,说找你有事,人此刻就在后山门。”

李十一便是金台园里的那个管事。翠钗脸色微微一变,看了眼初念,吞吞吐吐道:“二奶奶,他家是我家的远亲。我,我且去瞧瞧……”

初念记挂果儿。虽觉有些异样,只此刻也没多心思去管,点了下头。翠钗忙低头匆匆而去,周志也跟着去了。

见人都走了,外头此刻太阳又大,便是树荫下,也有些热,尺素便劝初念先回,道:“奶奶在这里等,也没用,不如进去等消息。”

初念心中虽急,却也无奈,正要依了尺素的劝,忽然树荫里跑出来个小和尚,道:“二奶奶,我方才在前头那边见到个仿似果姑娘的小姐,叫她随我回,她却不肯,只顾着哭,我不敢勉强,便跑过来先给二奶奶报信。”

初念大喜,急忙道:“快带我去!”与尺素一道,跟着小和尚便迈步了。等拐过几道弯,见林子渐密,处处积翠,但闻鸟鸣,却无人声,似正被带往靠后山的边角落,果儿却始终不见踪影,渐渐起疑,正要开口,前头小和尚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前头道:“到了,就在那。”

初念循他所指望去,赫然竟看见果儿被面上带笑的徐若麟抱着,正站在一棵大树下。顿时脸色煞白,看向那领路的小和尚,他人已经哧溜一声,猴子般地钻进树丛跑了。

初念猛地醒悟,这小和尚必定是假的。因他口口声声唤自己二奶奶,而不是寺中人“女施主”的称呼。只恨方才自己一心记挂果儿,没想到这个,这才上当。

几乎是下意识地,初念猛地转身要走时,徐若麟已经放下了果儿,果儿跑到了初念的面前,看一眼正在她身后用眼神鼓励自己的父亲,终于鼓起勇气,道:“二婶婶,你可不可以听我爹问你一句话,就一句?”

初念回头,看一眼徐若麟。见他站在自己身后十几步外的地方,方才面上的笑已经消失,此刻双目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目光中满含期待。蓦然明白了过来。但这一刻,心中却只想冷笑。

徐若麟果然便是徐若麟。不论是她的前世,还是这一世,他会做的,只是这样算计自己,本性永远不变。

第十三回

不过心念电转间,初念已朝徐若麟微微侧身过去,道:“我先前听说果儿走丢,这才出来寻找。没想到却是与大伯在一处。既无事,那便最好。大伯与果儿叙完天伦后,及早将她送回便是,免得老太太太太知道了焦心。我先走了。”

她说话的时候,方才面上失却的血色还未完全恢复,但直视着徐若麟的目光却丝毫不怯,语气冷淡而客气。说完话,也没看果儿一眼,转身便走。

徐若麟一怔。

此刻面前的这个女子,与他记忆里那个柔美温香的她宛若两人。

先前他也曾想过,以她性子,这样被带到自己面前后,会是什么反应。该是惊恐?羞愤?畏怯?唯一没料到的,便是她会这样径直与自己对视,冷淡的目光里透出一丝遮掩不住的鄙视和厌恶。

他立在原地,看着她绕过果儿,带了不知所措的尺素疾步而去。就在那个着了娇黄衣衫的身影快拐过前头的一丛树荫时,忽然惊醒过来。

他等了多日,费尽了心机,终于才得到这样一个能单独与她说话的机会,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立刻道:“弟妹,我知道今日这般举动很是唐突。只我心中有一事,须得与你求证。若无答案,寝食难安。今日你不愿与我说话,我不勉强,我等下次。迟早有一日,我总会等到你肯开口与我说话的机会。”

初念听到身后传来他不疾不徐的说话声,一时恨得银牙咬碎。

她已经不是那个死去的司初念,但这个男人,说话口气、行事方式却与从前一模一样。

她了解他。今天自己这样走掉,他大概真的不会阻拦,但下一次,再下一次,只要有机会,他一定还会继续,直到达到目的。

此刻的这句话,是实话,于她听来,却更像是一种威胁。

她脚步微顿。

虽然她现在半点儿也不想听这个男人对自己说话。但在丈夫徐邦达的眼皮底下,她更清楚怎样对自己才好。她并不迟钝,一早外出时,徐邦达借口云屏少不更事用翠钗替换,她便知道他的心思了。倒未必这么快便怀疑她背着他与别的男人如何,但她身边有一双他的眼睛,便也如他随在自己身边一样,大约只是求个心安而已。

对于丈夫的这种举动,她自然不快,但也不至于很厌恶。因为对丈夫,她现在更多去想的,是尽量地理解与包容他。但是徐若麟就完全不同了。他若还这样肆无忌惮对自己无止境地窥探下去,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徐邦达活着,迟早有一天,总会被他觉察,一旦确认了,到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的受害者,便是自己。

想到这里,她心中愈发愤懑。长长呼了口气,等情绪有些定下来后,停住了脚步。

徐若麟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见她终于停住,松了口气,便朝她缓缓走近,道:“弟妹你放心,我别无他意,只是想求证一事。”

初念霍然转身,望着他冷冷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你我虽是一家人,却也没亲到能这样说话的地步。就算你别无他意,我亦不计较,但你这举动,已是对你兄弟的不敬,更非君子所为。与你说实话吧,我嫁到徐家不过这么几天,却早觉到你对我似有所图。我在娘家时,学到的做人之理便是行正坐端问心无愧。你是我丈夫的兄长,我唤你一声大伯,你却对我这样,叫我心中实在不解,更是惊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今日既然这么遇到,那也好,索性便问个清楚,免得往后再这样,无端端坏了我的名声!”

徐若麟停在她五六步外的小径上,望着面前冷若冰霜的这张脸,那日因了果儿无意中一句话而生出的希望火苗再次渐渐微弱了下去。

或许真的不是曾属于他的那个娇娇了……上一世的时候,他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寡妇了。那个娇娇,在他面前时,会无助地哭泣,会伤心地怨他恨他,或者极少数他运气够好之时,会看到她终于被自己哄得露出短暂笑容。而现在这个立他面前的年轻女子,她也是娇娇,但她对着自己说话时,却叫他感觉如此陌生。

徐若麟的心中再次慢慢涌出了不甘与不信——两个人曾共历的过往,哪怕是他最后负了她的一段孽缘,他也不信就这样如同烟灰般随风而逝了,更不甘今生再无觅处。

“娇娇,”他凝视着她,慢慢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还是你心中恨我,所以避我如蛇蝎?”

听到自己的小名被他从口中这样说出的时候,从新婚次日早见到他开始便萦绕在初念心中的那丝疑团再不是疑团,一下得到了证实。

眼前这个男人,他不只是这一世的徐若麟,他果然还是上一世里那个曾纠缠得她最终不得好死的徐若麟!原本,她还庆幸感恩,因自己有再来一次的生命机会,但现在,就因为他的这一句话,她忽然觉到自己指尖麻木,身体里的血液也仿佛在这瞬间冰凉得停止了流动。

一旦让他知道了自己的真相,以他秉性,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旧日一切若是再次重现,那么她的再世为人还有什么意义?

她望着他,带了些困惑般地微微蹙眉,一字一字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这个名字,我只告诉过我的丈夫,只有他才能这样叫我。还有,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我根本就听不懂你的话。我知道你是我丈夫的兄长,随平王在燕京戍边,极少回京。爱屋及乌,所以我敬重你,随我丈夫叫你一声大伯哥,但也仅此而已。我更希望你也能尊重我和我的丈夫,往后再不要对我做出这种叫人困惑的不当举动。”

徐若麟自忖有一双不输鹰隼的锐眼。他盯着她,希望能在她的表情中寻出破绽好让自己再次获得希望,但是这一次,他终于还是失望了,并且更明白,自己若再这样执着,真的便是近乎病态的自欺欺人了。事实便是他失约,因死而重生,但被他曾深深负了的那个她,在那个世界里,却真的已经香消玉殒,再无半点痕迹可寻了。

他怔怔望着她,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整个人如同泥塑木偶。

一阵风过树梢,卷得枝叶哗啦作响,初念等不到他开口,便道:“我听得出来,你也并非有心要我难堪,倒似是把我错认成了旁的什么女子,今日才会对我做出这事。我不怪你。只希望往后你能顾念兄弟情分,更莫叫我这无辜之人夹在中间难做人,初念感激不尽。若无别事,我先走了,大伯你自己保重。”说罢朝他恭敬行了个礼,转身要去。

徐若麟望着她,终于像是明白了。自己或许真的要永远失去这个女子了,她不再属于他。难以压制心头那种仿似孤身被弃于苍茫天地间的荒芜之感,慢慢道:“弟妹,是我错了。只你既然已经来了,能不能再听我说一个故事?等我说完,我便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初念知道自己不该心软。但是听到他这样低沉的声音,说到最后,望着自己的目光里甚至带了毫不掩饰的乞求意味,这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只会逼迫她的徐若麟是如此的不同。

徐若麟立刻看出了她的犹疑。

他有无数的话想说她听,可是从前的她不在了,他只能说给面前的这个她听。不管她听了后对他是鄙视还是痛恨,他都愿意,只要她能听。

仿佛怕她改了主意,他立刻开口道:“弟妹,我要说的故事,和一个女子有关。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个寡妇。从世俗来说,我与她是不能在一起的。但我却诱惑她,甚至强迫了她,最后让她成了我的女人。她一直不甘心,或许还痛恨我。但是那时候,我对她的心情丝毫不加体察,只想占有她。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就这样从了我,我还一次次地对她许诺,说我总有一天会娶她的……”

“你对她的许诺是真的吗?还是你只是为了得到她而骗她?”

初念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神情却很平静,仿佛她只是随口而问。

徐若麟望着她,道:“许诺是真,因我确实想着娶她。但我却真正是猪狗不如。那时候的我,对自己太过自信,总以为一切都能在我掌控之中。所以我等不及能够娶她的那一天便迫不及待地占有了她。正是我的自私和大意,她最后被我害死了……”

他的声音再次低沉下去,视线从初念的面上挪开,定到了她侧旁路边探出的一朵不知名野花之上,怔了片刻,又道:“我和她最后一次相见时,是七月里。我记得清清楚楚,荷田里芙蕖开得正美,她却比芙蕖更美。我告诉她我要去燕京,两三个月后回来。我还对她说,等我这一阵子事情都忙完了,我一定会想法子娶了她,让她和我做名正言顺的夫妻。她看起来仿佛相信了我。其实即便不信,那时候的她又能如何?我走之前,暗中吩咐家中的一个人,我不在的时候,万一她出了什么事,让他立刻传信于我。然后我便放心地离开了她。”

“一开始,计划中两三个月我是能回。但是到了燕京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我正要回程时,边境又传来消息,北宂大汗长子尤烈王或许是得知大楚皇帝派遣我至燕京的意图,想要阻挠,亲率大军再次来袭。我率部迎击,向朝廷送去快报,等待回音。上命很快传达,命我随机行事。”

“我从军十数年,与这个北宂的尤烈王交锋了不下十数次。他是唯一一个让我吃过败仗的对手,狡猾而勇猛。我尊重他,更想趁这个机会,除掉这个大楚的祸患。所以接到上命后,立刻领了军队赶赴事发之地。这个时候,我已经忘记了还有一个她在家中等我回,一心只想割下尤烈王的头颅。陆陆续续几场战事后,我的骑兵一直追击到了燕然山,与尤烈王对峙。这里距雁门关已有千里之遥。而此时,距我离开她,也已经整整过去了六个月。”

“我不知道的是,远在金陵的她这时候早已经出事了。因为我的大意,她有了身孕,被送去尼姑庵一病不起。我在雪山脚下日夜想着杀人饮血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这时候的她,也在日日夜夜地苦苦等着我回。但是她终究还是等不到我回便死去了……”

~~

初念注视着他。

头顶的浓荫缝隙中撒下了点点白色日光,此刻正投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眶中,仿似也有点点微光在闪烁。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那时候他失约的原因了。没想到此刻,竟会用这样的一种方式从他口中听到。她原本也以为,她应该情绪激动。但是很奇怪,她此刻唯一的感觉却只是释然。仿佛一直以来压在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被挪走般地释然。

“你不是说你事先吩咐过家里的一个人吗?她出了事,那个人没传信给你?”

她想了下,竟然还问了这么一句。

徐若麟道:“他送信了,而且接连送了四封。只是因为北上至燕然山的路被大雪所阻,一直到了次年的春,这四封信才送到了我的手上。最后一封信的内容,就是告诉我她已经死了……”

徐若麟微微仰头,逼退目中的泪意后,终于再次看向她,对上她平静如水的目光。

“弟妹,我是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你想知道我当时的死法吗?”他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道,“得知她的死讯后没几日,我便与尤烈王遭遇,打了我那一辈子最惨烈的一仗,双方的士兵都拼光了,最后我追他到一个山谷中时,我的马匹中了他的冷箭倒地,眼看他就要逃走,我仰天长啸,声音震动山谷,引发了雪崩,将我和他的去路埋住。当然,我和他也一道被埋在了从山顶崩塌而下的雪堆之中。”

初念睁大了眼,略带惊恐地看着他显得有些狰狞的面庞。

这一刻,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过来,他为什么竟也会追着自己到了这里……原来竟是这种近乎惨厉的悲壮方式……

徐若麟很快便觉察到了她的惊恐不安。揉了下自己的脸,顺势擦去眼角的湿痕,这才朝她微微一笑,道:“弟妹,我从前为了取信于她,对她曾发过毒誓,说若负了她,便叫我万箭穿心而死。没想到的是,最后竟会死于这种方式……”

初念勉强一笑,道:“大伯哥说笑了,你人不是好好站在这儿吗?”

徐若麟一怔,随即苦笑了下,道:“是,我命大,后来被人又从雪堆里扒了出来……但是弟妹,我能不能问你一句,倘若你便是那个女子,你会恨我吗?”

初念望他片刻,忽然问道:“你既然知道你和她的关系为世俗所不容,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你真的爱她吗?”

徐若麟微微锁眉,目光显得有些迷离,仿佛陷入了回忆。片刻后,唇边渐渐浮出一丝笑,慢慢道:“你这么问,我倒真的说不清楚了。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还一身重孝,正在园子里安慰我那个不知道什么原因正在哭的女儿,踮着脚尖想去摘枝头的一朵芙蓉花给她。但枝条太高,她怎么够也够不到。我看了一会儿,便鬼使神差地过去替她摘了下来。当时她显得有些惊慌,两腮却飞上了红晕,比芙蓉还不知要美多少倍。当时我便动了心……”

初念心怦怦乱跳,不想再听他说这个,正要开口打断,他自己已经从回忆里惊醒,略微摇了下头,道:“我从来不是个好人。想要的东西,定要弄到手。你问我是不是真的爱她,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要得到她,想得要命,所以我便去做了。或许于我来说,得到一个人和爱一个人,就是一回事儿。”

第十四回

一阵短暂的沉默。树梢头忽又一阵风过,卷了几片青中带黄的落叶,轻飘飘而下。

初念终于望向了他,开口道:“你的故事我听完了。我想这段往事里,她应当也有错,并非完全无辜。只是无论如何,遇上这样的你,与她来说,终究更是一种不幸。你方才问我,倘我是那个女子会不会恨你。我想说,我若是她,在天之灵知道了你失约的原因,想来应也不会怪你的。”

徐若麟凝视着她,神情似喜似悲,低声道:“原来你竟真的不怪我……当时雪崩的一刻,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顿了下,道,“我诚然负了她,便是死一千回一万回也不为过。只不过上天竟还怜我,没叫我死于我所发毒誓的方式。这是不是告诉我,即便我这样猪狗不如,她去的时候,也并不恨我。原来竟是真的。她不怪我……”

初念望着这个曾经何其自大张狂的男人,此刻在自己面前这样渐渐低下他的头,压住心中生出的漫漫酸楚,暗呼一口气,又道:“你方才说话之时,虽没明说,我却也能听得出来,男子的心何其大,容纳天地,而那个女子,你却连自己到底是否爱她也不清楚。可见她在你心里,不过只占方寸之地而已。我虽不是故事中人,应也能体会那女子的心思。概因天下女子,所怀心思大多相似。倘若一切从头,我想她最大心愿应是与她的丈夫相守白头安度一生,哪怕上天不垂怜,定要让她再次为寡,想来她也不愿再与大伯你续这样一段天生便不被祝福的孽缘。只是如今事情既已发生,她人也死了,过去的便该让它过去,大伯你更不必执着于心中偏念,免得为难自己,更让死者魂灵不得安宁。”

徐若麟抬头,怔怔望她。

初念朝他点了下头,道:“我不过有感而发,胡言乱语了几句。若有得罪,还望大伯见谅。我出来也有些时候了。该回去了。”

徐若麟这才像是蓦然惊醒过来,看一眼方才尺素领了果儿去的方向,苦笑了下,道:“弟妹,果儿很是亲慕你,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欢她,却又不敢问你。我便叫她今日这样,说等见到了你,我会替她问。她信以为真了。说起来,还是我这个做爹的人无耻。为了把你哄出来,连自己这么小的女儿也会利用。你要怪,怪我便是。果儿她什么都不懂。”

初念一怔,随即微微一笑,道:“果儿很可爱,我很喜欢她。”说罢转身,朝着来时的路匆匆而去。

徐若麟望着她的背影。如云绿鬓,茜罗黄衫,在斑驳日影中渐行渐远。

“你方才问我,倘我是那个女子会不会恨你。我想说,我若是她,在天之灵知道了你失约的原因,想来应也不会怪你的。”

“倘若一切从头,我想她最大心愿应是与她的丈夫相守白头安度一生,哪怕上天不垂怜,定要让她再次为寡,想来她也不愿再与大伯你续这样一段天生便不被祝福的孽缘。”

徐若麟的脑海里不断回旋着她方才的话。这个即便是连生死当头亦能不眨眼间便当机立断的男人在这一刻,竟摇摆不定了起来。到了最后,终还是压下自己心中的那股难言酸楚,忽然快步追了上去,叫道:“弟妹留步!”

初念心微微一跳,迟疑了下,还是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徐若麟长呼一口气,迎上她略带疑惑的目光,终于缓缓道:“弟妹,我是个不祥之人。我在府中,恐怕阖府之人都不得安宁。明日我便会走。只是临走前,有一事提醒下。过几日便是二十朝节,照习俗要吃圆子。二弟身子一向欠妥,圆子性又粘滞,吃了恐怕不好。弟妹留意着些,到时一定不要让二弟食用。”说罢最后望她一眼,转头霍然大步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浓荫深处。

初念怔了。

前一世,她的丈夫徐邦达因为多吃了几口圆子,加上不慎又染风热,一病而去,她自然知道这个。但此刻,这样的话竟从他的嘴里被说出,她真的连做梦也没想到,还在发怔,忽听脚步声来,望去,见尺素正牵着果儿探头探脑地过来,知道她大约是等了些时候,不放心又过来看,急忙朝她迎了上去。

“奶奶,方才这是……”

尺素四下顾盼,没见到徐若麟,一直紧着的心才落了些下去。

“走吧,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已经无事了。”初念牵过果儿的手,三人朝来时之路匆匆而去,行了段路,又对着尺素低声道,“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咱们只是在这里找到了果儿。”

尺素忙点头,看了眼果儿。

初念亦看向果儿,想了下,停下脚步,蹲到了果儿身前,对她露出笑容,低声道:“果儿,你爹已经帮你问了我。二婶婶知道了你喜欢我,我也很是喜欢你。但这事,只是咱们两个人的秘密,就只能咱们两人知道。回去了,无论是谁问起你,你都不能提到你爹。就说是自己不小心走丢,被二婶婶找到了。知道吗?”

果儿虽小,方才却也觉出情况有些不对,心里正惴惴不安。此刻见初念这样与自己说话,眼睛顿时亮了,露出笑容,用力点头道:“果儿知道的!我爹先前就这样叮嘱过我了!可是……”眼睛瞟向了尺素,显得有些不放心。

尺素忙背过身去,道:“我眼神不好,耳朵也背,果儿小姐和二***秘密,我什么都不知道!”

初念心中虽似系了千结,此刻却也被这两人逗乐了,暗叹口气,起身复又牵了果儿往前,道:“快回去吧。恐怕老太太她们都快起身了。”

三人刚拐出这爿地儿,路上便遇到了几个正找果儿的小和尚,见人被国公府二奶奶寻到了,都松口气,急忙在前头领路带回。找了一圈无果的宋氏正白着脸守在后禅院的院墙下,看到果儿被初念牵回,哎哟了一声,赶紧跑了过来一把搂住她,笑着哽咽道:“我的小姐!你可算找回了,真要出了事,我怎么担待得起!”

果儿看了眼初念,低声道:“都是我不好……下次再也不让妈妈为我担心了……”

宋氏忙道:“不敢不敢。只要果小姐你没事,我就谢天谢地了。”说罢朝初念道谢不已,怕廖氏这就要起身了,抱着果儿急急忙忙便往里头去。

果儿趴在宋氏肩上,回头朝初念一笑,眼睛便弯成了月牙儿。初念笑着目送她时,听尺素嘀咕道:“翠钗怎的去了还不回?”

说曹cāo,曹cāo便到。她话音刚落,便见翠钗与周志一前一后地回来了。尺素迎上去询问的时候,翠钗脸色瞧着不大好,瞟一眼边上的周志,含含糊糊道:“没事。没事了……”说罢,低头站到了初念身后,一语不发。

初念也没怎么留意她,只对周志道:“果儿找着了。”

周志面上露出丝笑,点头道:“找着就好,小的这就去告知和尚们,叫他们不用找了。”施礼过后,匆匆而去。

~~

果儿虽及时找了回来,只也闹出了些动静,不可能遮瞒得过去。司国太与廖氏等起身后,立时便从下人口中得知了这事。廖氏把宋氏叫了来,斥了一顿。初念并不作声。果儿求情,说是自己顽皮走失的。廖氏还要开口,被司国太阻拦了,不耐地道:“找回来便好。今日过来是替小二儿祈福的,别有事没事折腾那么多。”廖氏这才闭口。

司国太看向初念,微微点头道:“亏你有心了。佛祖慧眼。咱娘几个一道再诚心求拜,必定能替小二积下福缘。”

初念恭敬应下,一行人焚香净手过后,去往早上的佛堂继续法事。一天忙碌下来,待这一行车马回城停在国公府大门前时,已是掌灯时分了。初念回到濯锦院时,见徐邦达还未用饭,竟还在等自己,心中感动,忙换衣服,与他一道吃了晚饭。二人回房后,把白日里的经过略略述说了一遍。一边立着伺候的翠钗见机插嘴,笑道:“二爷,二奶奶在法堂里一跪就是一个时辰,我在边上瞧着都有些心疼,她却连头发丝都纹风儿不动。可见二奶奶替二爷祈福的心志之坚。佛祖一定会保佑的。”

徐邦达心中感动,叹道:“娇娇,苦了你了……”

初念微微一笑,道:“只要二爷你能好,莫说在佛前跪,便是要我折寿,我也心甘情愿。”

她这话,完全出于本心。今日在寺院里默祷时,心中也正是如此许愿。此刻说来,自然情真意切。徐邦达一时说不出话,只紧紧握住她手。屋里伺候的人见状,忙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娇娇……”徐邦达让初念坐到了榻上,掀起她裙幅露出两处光洁膝盖,伸手过去替她轻轻揉抚,低声道,“我能娶你为妻,三生有幸。往后必定一心待你。倘若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叫我不得好死……”

初念一惊。急忙伸手捂住他嘴,道:“快别胡乱赌咒!我晓得你对我好。用不着你这样发赌咒。”

徐邦达呵呵一笑,面上现出一丝孩子般的得意之色,这才牵了她手起身,道:“你今天不在,我没事干,又画了你的好几副像,你来看看,喜欢哪一幅。”

初念在灯下赏了他为自己画的像,赞了一番,待稍晚些,见他疲了,夫妻二人便熄灯上榻歇了。

大约是心情好,身畔的丈夫很快便睡了过去。初念在他平稳的呼吸声中,闭着眼睛要从脑海里极力除去白日里发生的那一幕。辗转反侧中,终于也陷入了梦乡。

第十五回

果然次日,初念便听到了徐若麟回府向司国太和廖氏辞别的消息,说是燕京尚有要务,当日便离去了。司国太看不出什么特别情绪,大约也习惯了这个长孙的来去如风。只毕竟,他这一趟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先前说为了徐邦达的婚事而特意赶回来的,廖氏自然不信,这些日都在暗地揣测他此次回来的目的,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而已。此刻见他忽然又走了,面上自然与平常无二。只傍晚初念在司国太那里见着她时,还是能感觉得出她的轻松。甚至见到有些郁郁寡欢的果儿时,她还亲自上前安慰了一番,叮嘱宋氏要带着身边丫头好生照料她。

不止廖氏,初念觉到丈夫徐邦达的情绪随了这个异母兄长离去后,明显也更好了。此后数日,濯锦院里的小夫妻二人处得极是融洽,辰光便平静而过,很快便到了二十这一日。

六月二十这日,俗称朝节,类似夏至。照了金陵当地的习俗,家家户户在这一天都要吃圆子,祈这一年接下来日子的平安团圆。贫家不过是粗粉清汤煮一锅,富贵人家里,为求主子多吃几口得个赞,厨下自然不惜工本花样繁多。国公府自然也不例外。一早,大厨房里便忙碌了开来,等第一缕朝阳照上还滴着露珠的树梢头时,厨房里香气氤氲,圆子已做好分盛,分别被送往各个院子里去。

厨房管事吴婆子知道府中二爷待人向来温厚,出手大方,又正新婚燕尔,夫妻二人好得蜜里调油,有心想讨好新进门的二奶奶,便特意自己拿食盒提了精心做出的各色圆子送去。被丫头给带进去在侧旁一外间里等了片刻后,听见脚步声来,门帘外进来个十五六岁的圆脸丫头,认出她是初念身边的大丫头尺素,忙起身,指着食盒里的碗盏笑道:“咱们府上二爷二奶奶新婚大喜,今日照习俗又要吃圆子,也不晓得二奶奶口味如何,我便特意送了好几样过来。有枣泥加桂花、有猪油和芝麻,有玫瑰混豆沙,这些都是甜的。奶奶若喜咸的,也有,这是八味圆子,这是芥菜鲜肉的。”

尺素看一眼摆得琳琅满目的食盒,微微一笑,递过去准备好的一串钱,道:“这是二奶奶给的赏,说嬷嬷费心了。有事便可去了,我替嬷嬷把圆子送过去。”

主子的起居内室,似她这种厨中之人自然不好随便入。吴婆子见赏钱丰厚,讨好之意也已被送到二奶奶跟前,道谢过后,便心满意足地去了。

尺素待婆子去后,看也没看,只叫小丫头们把圆子都拿去分吃了,转身便出了屋子。

徐邦达这几日身子还算爽利,所以今日起得也早,特意要陪初念吃圆子的。等见早膳送来,并不见圆子,有些意外,正要开声问送膳的丫头,初念已经笑道:“我向来不爱吃糯米圆子。别说吃,有时闻到也会恶心犯呕。二爷今日委屈下,也陪我一次,不吃这东西好不好?”

徐邦达本也不喜食软糯之物,今天不过是想陪初念吃而已。听到她说连闻了也要吐,自然一口应下,道:“那就不吃了。只可惜没了吃圆子的彩头。”

他话音刚落,尺素便端了个甜白瓷的小碗过来,放到了桌上,揭开盖,指着汤里浮着的两个雪白团子,道:“往年奶奶还在娘家时,太太为讨彩头,一直用这薯蓣粉搓馅做了给奶奶吃,我今日也照着做了两个。里头是玫瑰豆沙馅的。二爷和二奶奶一人一口,吃了甜甜蜜蜜团团圆圆。”

徐邦达听尺素话说得好,点头笑道:“药书记载,薯蓣除寒热邪气,补中益气,久服长肌肉,聪耳明目,是好东西。托你家二***福,我今日也尝个鲜。”说罢亲自拿了汤勺,舀了个送到初念嘴里,剩下那个自己吃了。只觉入口即化,香甜无比,不禁赞不绝口,问还有没有。

徐邦达是对着娇妻,吃什么都觉美味。初念却是丝毫不敢放松,就怕他非要吃糯米团子,此刻见他被自己哄了过去。虽说这薯蓣性属与糯粉大相径庭,吃了想来应该无碍,但既然沾了圆子的边儿,也不敢让他多吃。见他还要,忙摇头道:“就一人一个成一双,才是吉利。”

徐邦达觉着有理,点头道:“你说得对。那就不吃了。”

初念笑而不语。

这个白天终于安然度过。到了晚上时,初念记着前世里他还不巧,夜间又受了凉,两相发作之下,这才一病而去的,更是警醒,检查门窗,醒着守他身侧,提防他脱被受冻。熬到天明东方拂晓了,晨曦里见他睡容安静,呼吸平稳,知道这一劫应是避了过去,心头一松,这才觉到疲惫袭来,阖眼睡了过去。

徐邦达睡足一觉醒来。往常,初念总是比他醒得早。今日她却还沉沉睡着。借了窗中透入的晨光打量,见她一脸倦容,眼圈处微微泛青,哪里知道她昨夜一夜没睡守着自己?只以为她没睡好而已。既不吵醒她,自己也不起身,只是继续躺她身侧看她睡觉的样子,蝶懒莺慵,娇比海棠。静静看了片刻,情不自禁伸手过去,正要轻触她面颊来个偷香窃玉,忽然想到自己与她成婚已半月,只无论怎么努力,却始终是有心无力。她虽毫无怨艾,每每自己沮丧之时,反倒软语相劝,只不过这样,愈发显得自己无用而已。

他从有记忆开始,便记得在吃药了。十三四岁时,更隐隐知道了,自己因先天胎弱,肾气较寻常男子要不足。虽一直吃着各种药,其中自然有补肾调气之味,但始终不大见效。但即便这样,他心中还是存了侥幸,想着等成婚后,应当无大碍。没想到事实却是如此不堪……

徐邦达的好心情渐渐败退了下去,慢慢缩回自己的指尖,沮丧地闭上了眼睛。

~~

候在外的尺素等人见这辰点了,里头的人还没动静,怕耽误了请安的点,敲门出声。初念被惊醒,睁眼便见窗外天光大亮,知道自己贪睡起晚了,忙要起身时,一只手却被身侧的丈夫握住,见他眼睛还闭着,口中低低地道:“今日别去了,让丫头过去说一声……”

婆婆廖氏治家从严。自己嫁过来才半个月,若便贪睡不去那边向祖母婆婆请早安,恐怕不妥。思及此,初念将自己的手从他手心里抽出,道:“二爷你再睡会儿,我去了就回。”说完顾不得他了,起身匆忙洗漱,理好仪容后,不过喝了口水,急急忙忙便往司国太那里去。到了时,果然已经迟了,见人都在了,众人仿似正在说什么事儿,只差自己一个。

廖氏果然不喜。只是碍于老太太的面子,并未出声,不过略微蹙眉地看着初念。

初念朝长辈见了礼,解释道:“昨晚睡得晚了些,早上一时不察,这才睡过了点。是初念的不是。”

廖氏嗯了声,道:“下回记着早些。”

初念应是。一边今日跟着二房太太董氏过来的一个平日还有点体面的孙姨娘便出声笑道:“二爷小夫妻刚成婚,难分难舍了些也是有的。这才好,好早早地叫太太见着孙子。”

廖氏知道儿子房里有毛病,虽极力想压下这事儿,只徐家人多嘴杂,如今成婚半个月了,想必私底下也传开了。因此这孙姨娘的话此时听来便格外刺耳,看也不看孙姨娘,只瞟了董氏一眼,淡淡道:“老太太跟前还立着一堆小姐呢。这话说的,岂不是羞臊了她们。”

董氏自觉被扫了脸,讪讪笑了下,狠狠看了孙姨娘一眼。

初念只低着头,当没听到时,座上司国太插道:“小二媳妇儿刚来,方才的话没听到。我便再说下。刚正说到下月初八给我这老婆子过寿的事。照我说,你们有这心意便好,也不是什么逢整的寿,到时随便摆两桌,自家人坐一处吃些酒便是了。老大媳妇一向掌家,这事你看着办便是,不耐烦折腾那些烦文缛礼。”

廖氏应了下来,众人又说了些话,这才纷纷散了。

~~

初念回房后,徐邦达已经起身,见他神色却有些怏怏。估摸着是和自己早上撇下他的事有关。也没提自己去迟了被婆婆甩脸色的事,只按捺下性子,抚慰了他几句,又提了下月司国太过生日的事,一早上都陪着他寸步不离,终于见他恢复了常色,言笑晏晏,这才暗暗吁了口气。

午后徐邦达歇午觉,初念照例躺他外侧。虽因昨夜睡眠不足,此刻觉着疲乏至极,想随他好好睡一觉把精神补回来,额角却阵阵发胀,久久难以入睡,在帐子熬得xiōng口都有点透不出气了,干脆悄悄爬了起来,独自坐到梳妆台前,定定望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云鬓懒堕,眉黛青翠,虽作妇人装扮,一张脸庞却仍带了少女的淡淡稚气。只是眉宇间,仿佛又结着一缕似浅还深的愁绪。

初念觉得有些累。从睁开眼再次嫁入徐家到此刻,不过半月,她却像已经过了半年。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司家时的生活。那时候,虽也有各种烦恼,但有母亲羽翼的庇护,有乖巧弟弟的相伴,现在想起来,是何等的舒心。

只是,过去终究是过去了,现在的生活,才是自己真正要去面对的一切。

她伸手出去,对着镜子用力揉了下脸,朝自己露出了个笑。

好好过下去吧。她对镜中的自己说道。比起噩梦一般的往事,此刻一切都是弥足珍贵。至少,她已经避开了丧夫的厄运。所以只要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身后帐子里忽然发出翻身的轻微响动,随即传来丈夫含含糊糊的声音:“娇娇……”

初念知道他睡得半醒时习惯找自己的手,忙应了句,起身撩开帐子再次爬上榻,躺了下去。

~~

转眼便是七月初八,司国太过生日了。国公府虽没大办筵席,但即便是照先前国太说的,“到时随便摆两桌,自家人坐一处吃酒”,一番准备下来,入夜后,后堂也办了十几桌的女宾宴,十分热闹。

初念母亲王氏也应帖而来。入座后,见女儿光彩照人,同桌一干女宾纷纷注目,又向自己恭贺夸赞,心中自然欢喜得意。

初念吃了几轮的酒,觉着酒意微微上来了,便起身先告退离席。与尺素云屏往濯锦院去,路走一半,云屏说内急憋不住了,晓得近旁角落处有间溷房,让她俩等自己一会儿,提了盏牛角灯笼急匆匆便钻进了侧旁小路。

初念和尺素没等片刻,忽见云屏飞快跑了出来,转眼便到近前。

“死丫头,平日里慢腾腾,此刻见了鬼不成,跑得这么快!”尺素笑着道了一句。

云屏一张脸涨得通红,压低了声,对着初念结结巴巴道:“二奶奶,里头……三爷和秋蓼……”

她年纪小些,方才虽依稀看见了是怎么回事,只那话却说不出口,停住了。

初念立刻明白了过来。

秋蓼是表小姐吴梦儿身边的大丫头,年纪十七,比徐邦瑞还大些。相貌娇媚,一双眼如两汪春水,身段也好,平日里走过时,勾了不少徐家下人的目光。三爷徐邦瑞本就是个风流人物,这样两个人,搭到了一处,也不算什么奇事。唯一没想到的是,会在这里被云屏撞破。

“你被他们瞧见了没?”

初念低声问道。

云屏摇头,喘着气道:“他们……搂得正紧,应当没留意到我……”

初念立刻道:“走吧,就当没看到这事,跟谁也不要提就是。”

云屏瞧着似快哭了出来,急忙点头。跟着初念和尺素匆匆离去。

第十六回

徐家三爷虽不过才十五六岁,却早是花丛高手,论色胆,丝毫不逊于他的长兄徐若麟,初念在徐家待过,自然清楚这一点。从前那几年里,连她一开始也遭遇过他几次调戏,只不过被自己严加喝斥,身边的人也随得紧,他见无机可趁,后来这才慢慢消停下来。所以对于云屏如厕却撞到他与别房丫头在暗处厮混的事,既没被他觉察,也不干己事,初念便没放在心上,回去后更没向丈夫提半句。没想到的是,几天之后,自己竟被他给截在了路上。

当日傍晚,因房中另几个大丫头各自有事,初念便只带云屏一人去了司国太处。出来行至一半,忽然想起尺素早起时嚷了几句头重,仿似染了yīn暑,白日里也不过含了几片桂枝而已,老太太那正有散风极好的紫苏香薷丸,便差云屏回去向金针要几丸过来,自己懒怠再走路,只坐到边上一个水上凉亭里等。正托腮望着池子里的几尾红鲤争食落花,冷不丁便见小叔子从侧旁花丛里似大马猴般地蹿了出来,倒是吓了一跳。

徐邦瑞整整衣裳,站到亭子外朝初念一本正经地见礼,唤她“二嫂好”。

初念淡淡叫了声小叔,起身要走时,徐邦瑞伸手拦在了她身前。

初念见去路被挡,皱眉看向他,道:“三爷这是要做什么?拦我的路?”

徐邦瑞缩回手,望着她笑嘻嘻道:“嫂子,你便是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拦你的路啊。不过是正巧路过此处,远远瞧见嫂子一人坐这,怕嫂子无人照应不便,这才过来瞧瞧的。”

初念淡淡道了声谢,避过他下亭阶而去,刚走两步,徐邦达又赶了上来,道:“嫂子,前晚上在前头园子里时,我依稀像是瞧见你身边那个丫头撞了来。她回去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初念一怔。

听他这话,原来那晚他已瞧见了云屏。只是当时想来正在劲头上,见云屏识相跑了,也就作罢而已。便仔细看他一眼,见好生漂亮的一张脸,此时却布满涎笑,丝毫不见羞惭,压下心中的厌烦,道:“不晓得你在说什么。我要走了。”

徐邦瑞不以为意,笑道:“便是跟嫂子你说了也没什么。秋蓼那丫头最是风骚,自己贴上来的,我也就随意弄几下而已。原本还有些担心,怕嫂子你会跟太太说。不想竟没。可见嫂子面上别管怎么冷淡,心里还是疼我的。弟弟多谢嫂子的爱护之意。”

初念被他这一番话倒弄得好笑又好气了,摇头道:“三爷,你是邦达的亲弟弟,老太太太太对你都寄予厚望,我自然也希望你好。”说罢继续往前,加快了脚步。

徐邦瑞嘻嘻一笑,并不走,反随她一侧,压低声道:“嫂子,我听府里下人说,我二哥那个不行?嫂子你岂不是要苦死了……”

没等他说完,初念猛地停下脚步,转头冷冷道:“三弟,邦达是你亲哥哥。无知下人乱嚼舌也就罢了,你怎的也跟着编排他?放心,你二哥好得很。你若再这样没轻没重,我跟太太去说,到时恐怕就难看了。”

徐邦瑞没料她突然变得疾言厉色,看着她背影匆匆消失后,终于讪讪地摸了下了头,嘀咕道:“什么好得很,还不是苗而不秀,一杆银样的蜡枪头……”

~~

初念独自回了濯锦院,没多久,取了药丸子的云屏也回了。初念叫她把药递给尺素,便回了房。徐邦达正手持书卷半躺在南窗边的一张贵妃榻上,见初念进了,坐起身道:“你怎么了?我方才从窗里望见你过来时,仿似不大高兴。”

初念进屋前,已经整过脸色了,没想到还是落入他眼,便笑着坐到了他身侧,道:“哪里有不高兴,你看晃了眼。”

徐邦达仔细看她一眼,终于柔声道:“娇娇,你要是心里头不高兴,跟我说就是,别闷在肚里。”

初念笑着点头,拿走他手中的书,道:“我饿了。咱们叫人传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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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几天过去,徐邦瑞并未再私下打扰初念了。有时在国太那里遇到,口中也是声声的“二嫂子”,瞧着极是有礼。

虽都是徐家的兄弟,但徐邦瑞和徐若麟根本就没可比性。初念面对他时,丝毫没有怯意,也不怕他真会把自己怎么样了。只是考虑到若真被这混世小魔王给纠缠住,迟早有风言风语出来,到时自己就难看了。所以初念前头几日里一直提着的心虽慢慢降下了些,但不敢完全放松。为防被他有机可趁,无论去哪,只要出去,身边必定至少要有两个人跟随。不想这日,她从外回濯锦院院时,竟在门口遇到了徐邦瑞。

徐邦达与他虽是亲兄弟,但大约性子有差异,两人平日往来也不是很密切。初念嫁过来将近一个月,还是第一次在自己院里碰到他,有些惊诧地停下脚步。

徐邦瑞满脸是笑,道:“嫂子,我过来看看二哥,这就走了,不打扰嫂子与二哥。”说罢作了个揖,看她一眼,嘴里哼着小调去了。

初念觉他最后看自己的眼神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让她极是不舒服。想了下,便往里而去。怕丈夫正在睡觉,所以走路放轻了步子,撩开门帘进去,见徐邦达正卧于榻上,手上拿了本书,看得颇入神的样子。

因长久卧于病榻,无聊之时,他便看书,所以卧室也像半个书房。初念对此早习惯了。见他醒着,便走了过去,发出脚步声,徐邦达这才觉察到她的靠近,整个人仿佛一跳,手飞快地将书往枕下一塞,坐了起来看向初念,神情有些不自然。

初念见他举动反常,向来苍白的一张脸此刻却两颧赤红,像上了层胭脂,吓一跳,忙靠近了问道:“二爷,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说罢小手探到他额头,觉得微微发热。

若换做他人,这么点发热自然无碍,但在他,却半点也不能轻视。慌忙道:“我叫人去请太医。”

初念刚起身,一只手却被他拉住,见他望着自己,目光微微闪亮,道:“我没事。不用叫人。”

“可是……”

初念还是不放心。

“真的没事。”徐邦达朝她笑了下。

初念端详了下他,见他确实不像病了的样子,这才吁出口气,拿帕子擦了下他额头。

“方才看你样子,倒吓了我一跳。没事就好,”见他嘴唇略微发干起皮,又道,“我给你倒杯水吧。”

初念倒了水,送到他手上后,道,“对了,方才见三弟过来,可是有事?”

“没什么……只是兄弟许久未见,过来看下而已……”

徐邦达喝了口水,表情又有些不自然了。

初念其实不信。但见他吞吞吐吐,也不再追问了。笑了下便作罢。

到了晚上,初念终于明白了过来,白天那个徐邦瑞过来是做什么了。夫妻二人闭门上榻之后,照常那样并头说了一会儿的话,初念要下去熄灯,却被他拉住,从枕下摸出一本册子,递到她面前,轻声道:“娇娇,你看看。”

初念认了出来,好像就是白天自己进来时他匆忙收起的那本书。当时也没留意。此刻见他拿了出来要自己看,顺手便接了来,翻开一页时,脸顿时热了。

这竟是一本彩绘春宫册,上头男女人物栩栩,细节处描绘得纤毫毕现,大胆露骨至及。

前世里,她虽与徐若麟有过肌肤之亲,只加起来也就那么寥寥数次,且每次几乎都是处于完全被动的情况,甚至连主动亲吻一下对方的举动也没有。这一世,与徐邦达做的虽是正当夫妻,但床笫之事,因丈夫身体的缘故,也一直不曾放开。所以潜意识里,觉着夫妻之事,大抵就是男攻女受而已,根本没想到女子还能如此不顾矜持大胆yín放,不过只翻了几页,脸便红成一片,慌忙合上要丢开,手却被徐邦达握住了。

他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但看着她的目光却与平日有些不同,多了些热切。

“娇娇,你看,”他凑到了她耳边,低着声道,“咱们也照上头的做一遍,说不定我就能行了。”

初念睁开眼睛,看见他翻到了中间的一页。页上女子赤身俯跪于男子腿间,正张口含住那东西。脸愈发滚烫,直觉地便排斥,想摇头,只在丈夫殷切的期待目光下,脖颈却又僵硬难动。半晌,只憋出了一句:“是……三弟拿来的?”

徐邦达唔了一声,“三弟平日虽跳脱了些,人却还不错。往后再处些日子,你便知道了。”说完,开始解她衣衫。

初念身子有些发僵。

“娇娇,没事的,咱们是夫妻。”他一边抚她肌肤,一边继续道,“先前咱们试的时候,你都不大动,我觉着也不得趣。如今你便照上头的服侍我一回,说不定我就好了……”

初念知道是避不过去了。

从她内心深处来说,她是极其排斥这些画面的。且这册子还是来自于徐家的那个三爷。她不晓得徐邦瑞到底是怎么跟徐邦达说的,但现在,却忽然明白了自己白日里碰到徐邦瑞时他那种眼神的隐含意思了。

徐邦达是她的丈夫。若是她这样做了,他真能好的话,就算她排斥,她也会替他做的。但现在,有了突然冒出的徐邦瑞,这就如同接下来的一切,都有他在边上窥视一般……

她的感觉,不能比这再糟了。

“娇娇,你不肯?”

已经躺了下去的徐邦达见她坐着只发怔,面上掠过一丝失望之意,问道。

初念惊醒了过来,朝他勉强一笑,摇了摇头,伸手过去,慢慢去解他的衣衫。

他很瘦,因为常年不大见阳光,身上皮肤也很白,如同女子般,凉润而光滑。

“亲我……”

初念在丈夫满含期待的喃喃低语声中,慢慢俯身下去,亲上了他的唇。然后在他目光之中,渐渐向下,生疏地游移过他的xiōng膛,腹部,直到那处所在。

那里,还是安静如同眠鸟。

“娇娇……”

她听到他用一种紧张而急促的声音颤声地叫着自己的名,催促着。终于闭上眼睛。靠近之时,鼻端闻到一种淡淡的说不出是什么的腥荤之气,还在犹豫之时,后颈忽然一沉,被他压着,脸颊便扑上了那软软凉凉的地方。

“娇娇!”

他又唤了声她的名,手还没松开。她xiōng中却忽然一闷,再也忍不住那种反胃之感,猛地推开他手,一把撩开帐子,身子挂出去,哇地便干呕了起来。

徐邦达怔住了。

终于压下那阵反胃感的初念拿帕子擦了嘴后,也是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见他面上渐渐现出浓重的失望之色,不安地小声道:“二爷,我……不是故意的,咱们再来吧……”

徐邦达默默穿回自己的衣衫,慢慢躺了回去,低低地道:“你不愿,那就算了。我不会勉强你的。”

初念怔怔望他片刻,见他闭眼,神情平静,仿佛已经睡了过去。心中一阵难过,试探着叫了声“二爷……”

徐邦达慢慢睁开眼,朝她微微一笑,道:“我没事。咱们睡吧。”说罢再次闭上了眼。

初念终于默默下榻,吹灭灯火,摸着爬上了榻,睡了下去。

身侧的丈夫,呼吸平静,再也没发出任何响动了。初念蜷着自己的身子,在黑暗里闭目良久之后,不知是梦,还是醒着,神思忽然飘悠到了那一年,那个梨花飘落如雪的禅院,她第一次被那个觊觎了她许久的男人禁锢在他身下时的情景……

第十七回

那一年的春,梨花开得正漫,禁不住过墙的春风,纷纷扬扬如雪而下,将初念暂居的那个小禅院的地上积得像是铺了一层厚厚地衣。

大半年前,国太痛失爱孙,一直难以释怀,从年初起,她便携了年轻守寡的孙妇初念居于护国寺中潜心修行,为亡故之人诵经超度,盼积来世之福。初念亦正要求得心清,自然诚心相随。但她没想到的是,那一天,却是她那一辈子真正厄运的开始——做完晚课回到小院中时,她骇然看到那个她唯恐避之不及的男人,竟就这样站在了她的面前,在那片梨花白的月光之下,朝着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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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先前芙蓉树下第一次偶遇之后,她的生活便被完全被打乱了。过去的大半年里,她正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折磨,一颗心如被摘出,时而烈火炙烤,时而冰雪覆盖,时而又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惧与自责之中。而这一切,都来源于徐若麟,她死去丈夫的兄长。这个没有廉耻与道德观的男人在她身边布下了一张绵绵密密的蛛网,让她避无可避,如同猎物般看着他一步步逼向自己,而此刻,就是最后的一刻了。她知道,自己从此或将陷入万劫不复。

她在挣扎中,被他抱着进了那间小禅室。

屋里,月光从小窗里静静透入,染了半墙的白,经火炙烤仿佛得了生命的檀香气息一丝一丝地沁入她的肺腑,本该是个清心的夜,她却被他横卧在了窄榻之上,惊恐地看着他朝自己慢慢贴近。

他一直在对她温和地笑。泄露了心底事的一双眼睛却闪着幽光。如同耐心等待了许久,终于在这最后一刻要扑向猎物的夜兽。

她想叫喊,想痛骂他,甚至想杀了他,但是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只能发出细碎而无助的呜咽声,挣扎与扭打间,很快便被他制住。他终于松开了她的嘴,喘息着,咬舐她耳垂,在她耳畔低声道:“小妖精,我怎的就会落到了你的手上,连魂儿都被你勾走……”

他等不到她的甘心回应,他也无需她的甘心回应,只是自顾哄着,说着动情的话,用自己的伟岸力量,禁锢她在身下那张不过三尺的窄榻之上,将蓄谋已久的意愿彻底释放了出来。

晚钟之声忽然远远飘荡而来,栖在枝头之上的夜鸟也停了啼叫。寂静的梨花月下,她发髻中尚未褪下的一支玉钗随了外力不住扣击着凉瓷做的山枕,发出或轻或缓或急或舒的轻微磔磔之声。

墙上月光望着屋里交缠凌乱的一双剪影,寸移寸行,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默默照到了榻前地上凌乱丢着的一堆罗衫之上,而数寸外两尺高的那张榻上,她早已长发凌乱,无力地趴在上头。一副身子比玉还要洁白。只在男人的炽烈目光之下,从头到脚,没一寸皮肉不是散着丝丝缕缕被蹂躏后的冶艳与媚香,勾着他继续逞凶。

他已经得偿心愿要了她,甚至还亲吻过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连那一双如白鸽般的赤足,也被他把玩过了。但是此刻,他却远远未得餍足。再次俯伏下去,拨开她散乱在颈背上的长发,绵绵密密地啃噬她布满了细汗的脖颈和后背,一只手穿过她腋下把住那不堪盈握的粉团儿,含含糊糊道:“小心肝儿,前些时日我不在,没给你传信儿。你有没有想我?”

他口中的“信”,便是先前因老皇帝驾崩,他陆续留在金陵的那半年里,每隔四五日,便会传一次给她的物件儿。有时是金陵老字号珠宝铺里独一无二的一朵珠花,有时是城南城隍庙会里一双笑得连眼睛也成了月牙的泥娃娃,有时是城外西山折来的半枝老梅,告诉她那里花开得正好。有时候什么也没有,就只零散的片言只语,向她报告自己这几日的行踪。东西都是放在她院子西墙角外数过去第三块青砖里头的空洞中,外头被一丛草木遮着,若非知情人,又有谁会想到,这里头还另有乾坤?

初念知道他是用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他的存在。她觉得自己痛恨他的这种举动,可是又不敢不去收,唯恐积在那里被人发现。此刻听他竟还提起这个,把脸埋在臂弯中,哽咽着道:“我只想你死!这样的清净之地,你竟也对我做出这样的无耻之事,你便不怕遭到天谴?”

“我便是遭了天谴,下辈子还是会来找你,谁叫你这样迷住了我?”

“我没有!”她气极,更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他低声呵呵笑了起来,低头亲了下她的后颈,柔声道:“好,好。是我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才自己被你迷住的,这样可以吧?”

她愈发气了,细白的手指抓皱身下的薄垫,揉成一团,恨恨道:“你的那些劳什子东西,全都被我砸了烧了埋了。”

徐若麟带着她一个翻身,便叫她趴到了自己汗湿的xiōng膛之上,端起她已经红肿了眼的一张脸,凝视着她,促狭地道:“别的是都被你砸了烧了埋了。可是我听说,你把泥娃娃留下,藏在了屉子里?”

初念顿时又羞又恼,道:“我是看那一对泥娃娃可爱,不忍心才留下的,和你有什么干系!”一边说着,狠命地挣扎,指甲刮过了他的脖颈。他抱着她,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扑腾,不耐烦起来时,终于箍住她一双手,贪婪地狠狠亲吻住她的嘴,等她要透不过气时,才放开了她,将她的头强行按在自己xiōng口处,让她感觉自己此刻那如战鼓般擂动的心跳,喘息着道:“皇上还是太子时,就对平王忌惮在心。如今他登基了,我估摸着很快就会有所动作。往后天下会有一场大乱,我恐怕也有些时日不能回了。你这狠心的小妖精,你把我的魂儿勾走了,如今反倒想着我死。我却一千一万个舍不得你,无论如何,还要留着条命回来再找你……”

初念伏在他汗湿的xiōng膛之上,腹中柔肠百结千转。痛悔、恐惧、自责、厌恶,一颗心却又仿佛有那么一丝丝的颤栗,最后一切又都化作泪水,再次溢出了眼眶。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到了他的面前,就会有那么多的泪。似要把这一生的泪水,都要在他面前流尽了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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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娇,娇娇,你醒醒……”

她正淌着泪,哭得哽咽重重,耳边忽然响起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终于从梦境中挣扎着醒来,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泪流满面。丈夫已经坐起了身,焦急不安地伸手轻拍她的脸。

她没有睁开眼,只瑟缩着靠向他,抽泣着低低地道:“二爷,我不是好女人。我对不起你。你别生我的气,别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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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邦达从弟弟徐邦瑞那里,接收到了生平第一回的两-性知识拓展,这才知道,原来一个足够放荡热情的女子,对于男人的床笫雄风有时也会起到绝妙的点睛之效。禁不住渴望能在她面前真正做一回男人的心愿,这才希望她也能对自己如此。不想最后以她呕吐收场,难免伤及自尊,心中自然有些不快,这才自己先睡了下去。只是半点儿也不曾睡着。黑暗中,听到她渐渐愈发清晰的抽泣之声,终究是于心不忍,急忙起身唤她。等此刻见她如弱柳般靠向自己,用这样哀求的声调与自己说话,先前的气闷与不满也消失了,抱住她肩膀,连连道:“我不生你的气,更不会不理你……”

初念听到丈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靠他更近了些。好像只有他身上的那种味道,才能驱赶掉那些她恨不得能彻底从记忆里抹杀去的一切。

徐邦达感觉到了妻子此刻对自己的依恋,xiōng中一热,反手拿过先前那本被抛在床脚的册子,扬手远远丢出了帐子,听到书册噗的落地之声后,这才轻拍她肩,安慰道:“娇娇,是我不好。我往后再不会为难你了。”

初念被他这样抱着,听他安慰自己,情绪终于渐渐稳定了下来。

徐邦达暗叹口气,不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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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和三十四年,就在魏国公府司国太过完寿日没多久,八月底,大楚的帝都金陵,发生了一件足以能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大事。久病的老皇帝终于像众人预料地那样,在西宫驾崩。龙榻之前,太子赵勘戴重孝,在现场百官的朝拜之下,继任皇位。

大行皇帝的梓宫停于保灵殿,拟半个月后移葬于西陵。这半个月中,满目缟素举国同哀。新皇领后宫嫔妃守灵于保灵殿,王侯将相、文武百官及贵族家眷不分日夜分批跪于梓宫前,分散于各地的诸多赵姓藩王接到讣诏,亦纷纷离了藩地赶赴金陵奔丧。

魏国公府徐家本就是世家贵胄,如今新皇登基,长女徐青鸾又被册封为贵妃,仅列皇后之下,所以这些天,举家自然频繁出入灵宫。到了大行皇帝的头七之日,这一天,连徐邦达也与家人一道,入宫跪守梓宫,以尽人臣的最后礼数。

这样的丧事,繁冗自不必细说,且因了天气渐热,灵宫里人又聚得多,这几日不断传出有年迈体弱之人在跪守梓宫时晕倒在地的消息。初念与国太廖氏等人在一处时,一直担心跪在东半边的徐邦达经不住。好在有个贵妃姐姐在,没等头七礼结束,便有宫人过来传话,说皇上宽仁体谅,特许徐家二爷可先行离去。

国太廖氏谢过皇恩后,自己继续留下,让初念出灵宫在外等候,与徐邦达一道先回。初念出了保灵殿,没片刻,便见他被个宫人扶着出来了。烈日阳光照射下,额头汗津津的,急忙带人迎上去,扶他上了辇,在宫人的指引下出宫。

那宫人名唤崔鹤,不过二十来岁,笑容可掬,颇健谈,领着一路往供出入的西宫门去,到了大门外,正要恭送徐家二爷和初念上马车,忽然看见外道上疾步行来缟素缠身的数人。当头的一个年约四十,黑面壮身,目光炯炯,虎行阔步,只是并不认得是谁,倒是稍随他后的那个年轻些的男子,他认了出来,正是魏国公府的大爷徐若麟。

“哎呀,这不是平王和徐家大爷吗,此时才到!”

宫门边另个年纪老些的宫人失声,低低嚷了一句。

崔鹤一惊,没想到这位便是久闻其名的大行皇帝同母幼弟,新皇的十二叔平王赵琚!

第十八回

平王赵琚与大行皇帝顺宗同为已故皇太后所生,只是两人年纪相差悬殊。他小时便以彪勇敏慧而闻名,且因是皇太后中年得子,所以一向极得父母宠爱。才十岁时,便被父皇封为平王。几年后顺宗继位。待他十八岁时,便将他远远打发到北方的燕京去戍边了。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除了六七年前皇太后归天,回京奔母丧的那一回,金陵人再没见他踏足过皇城。只是近些年,随了顺宗健康不佳,而正当壮年的平王却在北方屡创大楚的宿敌北宂,暗地里渐渐便有话传开来,说他把燕京经营成了铜墙铁壁,里头兵多将广钱粮丰盈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当然,都只是暗中传言而已。对于不熟悉这位大行皇帝亲弟弟的人来说,更增一份神秘色彩而已。

崔鹤知道对面这中年人的身份之后,不敢怠慢,早已经与宫门口的守卫一道上去拜见,口称千岁。

赵琚从头到脚布满风尘,精神瞧着却还不错,点了下头便继续大步往里而去,快到宫门口时,这才注意到停在一侧的徐家马车,目光随意扫过。

他自然不认识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只徐邦达听到边上人称他千岁,又见到自己兄长也与他一道,自然便猜到他是何人了。见他目光望过来,略微踌躇了下,便携初念一道向他见礼。

初念早看到徐若麟过来了。在她印象中,前世的这个时候,平王与他这一行人,似乎因为某些原因在路上耽搁了,到金陵时,不但没赶上头七,且还是顺宗驾崩十几天后的事了。金陵与燕京相距两千里。以天子丧,臣子当日行八百里以奔丧的速度计算,远远过了期限,所以立刻遭到言官弹劾。元康帝以为有理,下斥诏,令其候于西城门外等待。数日后发丧时,平王才在众目之下于路边向梓宫行跪拜之礼。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让他进皇城一步,当时情景,过去数月之后,还被人暗中提起嗤笑不已。

初念略微发怔,但很快便明白了过来。

徐若麟既然与自己一样,历过了前事,如今自然会协力平王,避免再次落入这样的尴尬之境。不由自主便看向他。远远地,见他视线正也投向自己,急忙低头,避开了去。觉到对面一行人越来越近,丈夫亦携她要向平王见礼,这才略微移步向前,只眼睛一直没抬,始终盯着自己脚前铺着整齐青色方砖的宫道地面。

徐邦达朝赵琚见过礼后,又朝他身侧的徐若麟勉强叫了声大哥。

徐若麟略牵一边唇角,露出丝笑意,应了声。

平王这才显出略微惊诧之色,拿正眼端详了下徐邦达和初念。见徐邦达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立着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看便知是常年生病之人。倒是他身侧的那位年轻女子,虽一直低着半张脸,却也难掩天生丽色。回头对着徐若麟笑道:“原来这便是你兄弟与弟妹。”随即转头又对徐邦达道,“不必多礼。本王甫回京,还要去赶大行皇帝的头七之礼,不便久停,贤伉俪自便便是。”说罢继续往里疾步而去。

初念等面前人走了,方暗暗呼出口气,抬眼见徐邦达却还停在原地,扭头看着那一行人离去的背影,便轻声道:“二爷,这里太阳大,咱们上车吧。”

徐邦达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朝她笑了下,这才在下人的相扶下,与初念一道上了马车,沿着宽阔的宫道朝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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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王出现在保灵殿槛之外,门口司礼太监传报:“大楚燕藩平王千岁到——”一时钟磬声停,赵琚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之下,沿着大殿中间铺着白色地毡的通道,迈步朝殿中横置的大行皇帝梓宫缓缓而去,到了近前,纳头跪拜,面现哀戚之色,道:“臣弟来晚了,竟未能亲送皇兄登永乐大极之境!”等做足礼节,起身转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侄皇帝赵勘,再次跪拜,称“吾皇万岁万万岁”,行臣子见新君之礼。

赵勘年纪与徐若麟相仿。此刻望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皇叔,脸色有些难看,飞快看向人群中位列九卿之一的兵部方奇正,见他面色亦yīn,压下心中惊疑,等平王行完礼,终于勉强道:“十二叔平身。今日正是父皇头七。十二叔来得及时……”

“皇上,此言差矣。”

正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见发话的是个名叫石星的司礼官。

司礼官是朝廷设的一种官员,属言官的一种。职责就是随时纠正从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到立在下面的群臣的礼仪,发现不当时,便予以规劝。

“金陵与平王所在之燕京,距两千里。按规制,平王三天前便应到了,为何迟迟今日才到?”

司礼官大声道。

赵勘看向了自己的皇叔。

平王无丝毫不快,只恭恭敬敬道:“启禀皇上,司礼官只计了臣的来程,却忘了送讣人的去程也要三日。臣不过一区区藩王,若无诏令,绝不敢擅自离开属地半步。臣是三日前接到讣召才动的身。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敢有片刻懈怠,所幸一路顺畅,这才赶上了拜大行皇帝的头七礼。”

那司礼官方才之所以出言弹劾,本是想在新皇面前露脸讨个好的,没想到一时疏忽,竟把送信路上要费的时日给忘了。这样算来,平王于今日到,确实是头尾掐得精准,没有丝毫可指责之处,一张脸顿时发热,讪讪低下了头去。

赵勘厌恶地看他一眼,微微皱眉,这才看向平王,道:“十二叔赶到便好,头七祭奠正当时,再耽误了不好。”

他话音落下,大殿里僧道录司的官员便立刻做了个手势,诵经与钟磬声顿时再次响起。

新登大宝的皇帝赵勘,此刻面上虽恢复了平静,其实这一刻,心中却正在掀着波澜。

他们这一行人,到底是怎样,才能避过那经由方奇正一手cāo控周详隐秘的沿路拦截计划,竟然只用了三天,便如期赶到了金陵?

赵勘百思不解,目光瞟向了随平王入大殿后便静静立在大殿西北一角的国公府长子徐若麟,见他此刻双目平视前方,面无表情。再看几眼,目中渐渐闪过一丝霾色。

卧榻之侧,岂容旁人酣眠。他深知自己的父皇就有自己一直怀着的这个念头,只是出于各种考虑,一直摇摆不定而已。如今他既掌天下,则势在必行。

~~

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真的是这样。自从在宫门外再次与徐若麟相遇后,初念便觉丈夫的情绪一下低落了不少。原本自那夜和好之后一直到现在,二人之间相处时的那种怡然宁静感,现在也仿似渐渐消失。倒不是徐邦达对她怎样,他仍是那样温柔体贴,只不过有好几次,她看到他一人独处时,显得神色落寞,仿佛带了心事的样子。

初念对此感到不安。除了对丈夫愈发关怀体贴之外,心里对徐若麟也免不了有怨艾。他就仿佛一个瘟疫体,只要他一现身,这府里的气氛就怪异了。不止自己无法安心,旁的人也是一样。好在他自己也算拎得清。从头七那日回京,次日回来拜望过一遍府中尊长,再与果儿处了半日后,当夜便没住在国公府里了。过了两日,才从果儿rǔ母宋氏口中得知,他好像独自住在外头徐家的一处别业里。为此,回来奔皇丧的魏国公徐耀祖还十分不快,父子俩好似差点又吵了起来。

“不过大爷这两次回来,倒真像是换了个人。这次竟还给果儿带了个一拧就叮叮咚咚能发声的铁皮盒,跟里头有人在弹琴一样,花花绿绿可好看了,说是西洋来的稀罕物。把果儿高兴得不行,宝贝一样地藏着,连晚上睡觉都要抱怀里……”

宋氏笑眯眯地道。

跟着初念的几个小丫头立刻动了心,追着宋氏问那铁皮盒的详情,要去果儿那里看个稀奇,宋氏连连摇头:“别想了。连我想多看一眼,她都不让!”

初念在丫头们的叹声中微微一笑,转身便回了屋。

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但于她来说,真的是一丝一毫也不想听到有关那个男人的任何事了。

~~

再七天转眼也过去了,接着便是大行皇帝顺宗梓宫发丧。

皇家西陵位于金陵外的菩山。从殡宫到那里,遥遥路程两百四十里。礼部沿袭从前惯例,拟行程四天三夜,途径彰义、彰化等四五个村庄。且按大楚规制,遇皇帝出丧,近支宗族及四品以上大臣全程送殡。侯爵爵位以上的人家,年纪七十以上三岁以下可免,其余除非有恩典,否则男性亦全程,女眷孩童至次日中途的魏村才可返。所以这么一来,扳着指头一算,徐家大房国公府的主子们都要替死了的皇帝送最后一程,连司国太也不例外。

国太身子一向硬朗,倒不惧怕坐车,只有些替自己的二孙子担心。好在贵妃姐姐关键时刻再次出手,临行前的一天,宫里再次传话,叫徐邦达送至西门外便可止步。阖府高兴。

前世的这时候,宫中也有恩典下来,但对象是司国太。因当时,徐邦达不幸过世还没多久,痛失爱孙的司国太身子不妥。如今这样,不止众人高兴,初念也一样。发丧前的一晚,便主动提出让翠钗随自己。徐邦达笑了下,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次日一早,天还黑透透着,才五更时分,徐家女眷便带了丫鬟仆妇在家人护送下分乘数辆车到了西门口等候。早有礼部之人与宫中的管事太监在那里照各府位次排定出行顺序。国公府因地位尊贵,排得靠前,一阵乱哄哄之后,天微微明时,听到远处灵宫方向传来震天的礼炮之声,知道是梓宫大舆来了,立时肃静下来。

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蜿蜒十几里路。由五城兵马司做先锋开道,禁卫军及宪兵沿路警戒,六十四人的引幡队与万民旗万民伞,再是一千多人的法驾卤簿仪仗队,青赤黄白黑五色龙纛中,便是大行皇帝的梓宫。杠夫一律身着紫色团花麻驾衣,共计七千九百二十名,都是从五城兵马司和禁卫军中挑出的。每日分六十班,每班一百二十八人,随后是李氏太后、太妃的车,整个出殡车辆达一千多。四品以下官员及百姓俱在城门外关厢内结集,待梓宫经过时下跪。场面荣哀至极。

司国太带了果儿坐一车,廖氏与青莺一道,初念单独一车,剩下带出去的丫头仆妇们亦分坐数辆。随了送殡队伍出西城后,到了下午,趁队伍因前头拥堵暂时停顿时,果儿便溜到了初念的车上,说是太祖母准许了的。

初念见她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自然不忍心拒绝,便抱了她上来坐自己身畔。果儿起初很安静地坐着,只是不时朝她笑一下。过了一会儿,忽然扯了下初念的衣袖,小声道:“二婶婶,我爹给我带了个会发声的铁皮盒,可好玩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初念还惊讶着,却见她变戏法般地从系了麻布的衣摆里掏出一个不过手掌心大的彩色四方盒子,献宝一样地小心捧到她面前,道:“就是这个。好看吧?二婶婶,你要不要听听它的声?”

马车外一路都有人抛撒纸钱燃放炮仗,加上离前头的仪仗队也不是很远,噪声极大,倒不用担心被人发现车里的异声。初念见她一双明净的眼睛讨好般地看着自己,不由自主地便点了下头。

果儿显得很是高兴,欢天喜地地蹲到了她的脚前,把盒子放在她大腿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拧了下上头的一个翅,一阵叮叮咚咚如泉水般的乐声便传了出来。

初念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重复听了几回,觉得很是新鲜有趣。

“二婶婶,好玩吧?我只让你一人看!”

果儿见她喜欢,笑得很是开心,拉了她的手放到那翅上,道:“二婶婶你来试试看。”

初念照着果儿方才的动作轻轻拧了一圈,手一放,乐声便又流淌出来。一时童心大发,和果儿两人轮流拧,正玩着,果儿笑嘻嘻道:“二婶婶,你胆子比我大。一开始我爹这么教我,我还不敢碰着翅膀,就怕里头忽然跳出来一个小人呢!”

初念一怔,这才想到了徐若麟。想象着他的手也碰过这铁皮盒,拧过这翅,指尖忽然一阵不适,像被烫了般地缩回了手。

“二婶婶,你怎么了?”

果儿立刻发现了她的异样,问道。

初念有些尴尬地一笑,道;“果儿的这盒子果然好。只是咱们今天是替先皇送殡。再玩下去怕被人晓得不好,收起来好吗?”

果儿急忙趴到窗边撩起帘子看出去,见近旁没人,拍了拍xiōng口,嗯了一声,藏回挂在腰间的那个锦囊里,便乖乖地坐着不动了。

路上实在枯燥,果儿在马车晃荡中,眼皮渐渐垂了下来。初念将她抱躺在坐榻上,自己坐她脚边,凝视她的睡颜,依稀在她眉眼间看出几分徐若麟的样子。忽然又想起她的亲娘,自己那个早死的庶出堂姐,想象着她当年初嫁给徐若麟时的情景,一时发怔,呆呆坐着不动。

正此时,外面前头仿似传来一阵异响,自己坐的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初念稍稍掀开窗帘子,从角落里看了出去。

第十九回

前头不远处的路中停了辆马车,一边车轱辘的轴似乎坏了,地上立着个从车上下来的妇人,戴孝,年纪约莫三十四五,边上是两个随行的仆妇,前头那个车夫模样的人面如土色,差点要跪在地上,口中不住自责道:“王妃恕罪,王妃恕罪,都怪小的一时疏忽……”

这送殡队伍中的车,排在越前头,地位自然越高。比国公府还要尊贵的,便是皇族近支了。初念听到那车夫唤这妇人为“王妃”——只不过赵氏藩王颇多,不知道是哪家的罢了。

妇人看了下绵延见不到尾的后头,略微皱了下眉,道:“叫人把车子先挪边上吧,免得挡了道。”

车夫见她不怪,如释重负,忙唤立于路边十来步一个的宪兵,道:“平王妃的车子坏了,快些来抬。”很快跑来四五个人,有赶马的,有抬轮子的,七手八脚将马车弄到了路边。

车夫焦急地前后看了下,道:“王妃稍等,小的去前头找执事官问问,看有没空的马车。”说罢飞奔而去。

路上先前被阻的车队开始恢复缓行。一辆又一辆的车辘辘地从路边这平王妃的身边过,一道又一道目光亦透过马车帘子从她身上过,却没一辆停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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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自听到“平王妃”三字从先前那车夫的口中出来后,虽平日没什么政治素养可言,却也知道为什么没一辆别家的车肯停下载她一段路了。

这平王妃名萧荣,出身将门。父亲萧振业从前在东北一带的大宁卫戍边,辖制着再北向的藩属地赤麻,声名远扬,后竟不幸死于一场意外堕马。六年前兴安皇太后过世,她随丈夫平王携当时不到八岁的世子赵无恙回金陵奔丧后,平王独自返回燕京,她却带着世子被留在了京中,顺宗特赐平王府,表面是说她母子代替平王留下,守皇太后的孝。只谁都知道,其实是顺宗不放心自己的弟弟,将王妃世子双双扣在金陵为质而已。

初念依稀记得,前世里后来发生嘉庚之乱后没多久,当时年仅十三四岁的平王世子赵无恙便在一场攻城战中被带至城墙为盾时意外坠落身亡,至于这个萧王妃后来结局如何,她便不大清楚了。反正只知道平王造反成功登基后所立的皇后,并不姓萧便是了。

如此的遭遇,叫人唏嘘。所以初念的车在快到这平王妃的面前时,忍不住便再次透过竹帘缝隙看了出去。见她正立于生满野草的路边,神色却十分平静,仿佛独立于旷野般地从容,丝毫不见狼狈。

初念暗叹口气。心想她若是与自家一样,主仆分开坐车,此刻运气不好自己的车坏了,还能换后头的,也不至于就这样在路边干等了。只这终究不归她的事,也就想想罢了。正要坐回身子,不想前头司国太的马车忽然竟停了下来。车帘被卷起,国太对着外头的的萧王妃微微点头,道:“王妃可好?若不嫌弃,可与我孙媳妇同车,到前头彰义村行宫再换马车。”

初念惊讶,国太后头那辆车里的廖氏更是诧异。

如今这时候,任何与平王沾边的,都碰不得。国公府里已经出了个反骨的徐若麟就够呛了,今日这老太太也脑子发昏了不成,竟自己揽事上身、没看见前头过去那么多车,谁家停下过?不都是匆匆过去的。

廖氏心中极其不愿,又暗自恼怒国太的老糊涂,却也不好出面开口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而已。

萧荣大约也没料到与自己素来没什么往来的魏国公府国太竟会主动向自己施以援手。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站于路边,她虽刻意把肩挺得笔直,但那感觉可想而知。略一踌躇,朝国太道谢后,终于爬上了初念的马车。果儿被仆妇抱着,送回了前头国太的身边。

一场意外过去了,送殡队伍继续往前。初念待萧荣上来,起身要向她见礼,被她拦住,微微一笑,道:“虚礼不必了。反倒是我,要谢过老国太的盛情。”

初念见她言谈甚是随和,便也没再坚持,让出了位,两人并排而座。行进途中,见这平王妃始终一语不发,双目微微阖着,仿似在养着精神,忍不住便多看了她两眼。先前远,只看到个大概模样。此刻靠得近,才看清她已显出老相,眼角处亦布了鱼尾纹。想来,离了丈夫独自带着儿子多年被扣为质的日子,应是不大好过。

初念正看着她,却见她忽然睁开眼,四目相对时,不免略微尴尬。

萧荣似乎并不以为意,朝她一笑后,继续闭目养神。初念也不再看了,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直了身子。

傍晚时分,在路上颠簸一日,行了将近四五十里路后,终于按预定到达路上位于彰义村的头宿行宫。

在送葬沿途所停的三宿,都要临时搭建芦殿,做为暂时停放梓宫的处所,用料多为上好的白绫黄幄。虽不过一夜之用,却也不惜工本。芦殿七楹宽,九丈深,前檐隔扇,抱厦、牌楼、两厢銮辇棚、摆供棚、内外围墙等等一应俱全,里头点六千多支大号白蜡,极力造出玉阶金瓦的效果。此外另搭近千顶帐子供送葬之人歇夜。近支族宗的,自然在芦殿侧守夜。而那些地位尊贵些的臣子内眷,则分宿在当地大户人家腾出的空屋里。所有这些,都是预先赶到此处的执事官早安排好的。

国公府女眷自然不用在帐子里过夜,被安排在本村黄大户家的一处院落里。照规矩去芦殿祭拜。回来的路上,廖氏实在忍不住心中翻腾了半日多的那个疙瘩,左右看了下,见没有旁人,便对着司国太低声道:“娘,今日你怎的要载那平王妃?边上恁多的人,哪家见了不是避开的。”

那个萧王妃,先前到了这落脚的行宫,向国太再次道谢后,便被赶了过来的平王府的人接走了。初念此刻听婆婆提起这事,口气里似还稍带些埋怨,便看了眼国太。见她一手被金枕扶着,一手拄了拐杖,不紧不慢地走着,淡淡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再怎么着,她如今也还是大楚的平王妃,你我见了都要矮她一头的。老婆子见不得她这样一人孤站在路边。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么载一下她,不见得便会替徐家招祸。”

廖氏见老太太固执,也不敢再多埋怨,只好悻悻闭了口。一行人回到夜宿的院里,用过饭食后,与廖氏一向交好的平阳侯沈家夫人打发了人来请,说邀了一干人聚在一起做佛事,请徐家人也一道去。

此地乡野枯燥,夏夜又长。一班素日交好的门阀太太们带各府小姐这样聚一处,既是交际,也算打发睡前的光景。

司国太年纪大了,要早歇不去。初念不喜这些应酬,便说留下伺候。

廖氏对初念这个儿媳妇,基本应还算是满意的,只觉着她性子过于软乎安静。这样的性子,有好也有坏。好处便是任自己拿捏,且正配自己儿子,不至于压制他,坏处便是自己如今虽正盛,但迟早也要让她代替自己掌家的,怕到时候撑不起门面。有意想带她出去多历练下,所以此刻听她说不去,并未点头,只是道:“你嫁过来两个月了,因了邦达身子的缘故,先前一直没怎么带你出去,正好这便是个机会。随我过去把那些当熟的人都认熟了也好。各家往后都是要往来的。”

初念见婆婆这么说,点头应了。廖氏当下安排人留下服侍国太和青莺果儿,初念带了翠钗随她而去。

佛事就设在黄大户家的正堂中。这黄大户,早接到自己庄院要被征用的信儿。因这样的事,每回死一个皇帝太后之类的人,他家便会发生一次,所以极有经验了,早些年起,便特意把家里改造成一个个的单独小院落,力求让贵妇太太们在自家的这一夜住得舒服。此时早迁走了全家上下,把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唯恐伺候不周而已。正堂也早布置成佛堂的样子,里头设宝案香案香几,拉素帷白挽,香烛辉煌。金陵城中数得上号的各家太太奶奶们,也陆续过来了。

初念陪坐在廖氏身侧,与边上众人叙话。几句话没说,话题便扯到了白日里平王妃上了徐家马车的事。沈夫人自恃与廖氏交好,探身过来,道:“你家老太太今日这是怎么了,此事怕是有些不妥。终归还是要避嫌些才好。”

廖氏被戳中心病,见此事果然已经传开了,勉强笑道:“不过顺路捎一程而已,能有什么事。”

她既这样说,沈夫人便也顺她口风了。道:“这倒也是。说起来,你府上如今出了个贵妃,往后恩宠只会更多。”

新晋的方皇后是新皇的表妹,二人青梅竹马,情分自不必说。但除去皇后,后宫确实也就徐家的贵妃最为得势了。

廖氏见众人纷纷附和,心里这才舒服些,口中忙谦虚了几句。

“我倒听说了些燕京的事,”一个妇人插口道,“说平王在燕京宠一个姓宋的夫人,生的儿子也六七岁了。平王妃这六七年里,却只自己带了个世子在金陵。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她口中唏嘘,只神色里却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这样的传闻,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众人被勾出了话,又议论一阵,沈夫人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初念,打听道:“她不是和你坐了半日的车?可都说了什么话?”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生出好感,有时确实没那么复杂,完全只是一眼之间的事。比如,初念对这个平王妃。或许,是因为提早知道了她日后的收场:丈夫登上这帝国的巅峰,与他携手并肩共享荣耀的却是另个女人,而她和她的儿子,已经为了这一天早早地被牺牲掉了;或许,仅仅就是因为这个女人的沉静和从容,初念在听到边上人拿她当话题议论时,心中便有些抵触。此刻见被问起,便抬眼,平静地道:“我和她一句话都没说。”

她说的也是实话。众人却不信。沈夫人又与她确证了几句,这才道:“也是。都这般了,哪里还有心绪说话。”

初念心中冷笑了声,低下了头。

佛堂里的女人们继续着她们习以为常的这种聚会,初念等了许久,还未见结束,终于按捺不住,对着廖氏轻声道:“娘,我有些不舒服,想早些回去。”

廖氏正在兴头上,看她一眼,见她脸色确实不大好的样子,心里略微不快,心想年纪小小,怎的不过坐一天的车便病怏怏了,口中却也不得不应,叫随自己出来的沈婆子一道送。

路并不远,各道口也都有侍卫守着。借了一路高挂着的白灯笼,女眷住的院落已经可以瞧见了。沈婆子见快到了,挂念主子边上没人茶水伺候不便,叮嘱了几声,便止步返回。初念与翠钗再走几步,前头就是分隔内外院的那道花墙时,边上忽然传来一阵蛐蛐叫,连着叫了几声。

翠钗迟疑了下,偷偷看了眼初念,见她浑然未觉,便忽然捂住下腹,皱眉道:“二奶奶,我仿似吃坏了肚子。屋里头那净桶用不惯,先前瞧见那边有间溷房,我去去便回,你先进去可好?”

初念不疑有它,接过她手中的灯笼。翠钗低头,捂住肚子去了。

初念目送她背影匆匆消失,抬头看一眼已经爬上东墙树梢头的一轮圆月。今夜月好风清,比先前在那个佛堂里不知要舒服多少倍。深深吸了几口气,正要抬步往里去,头顶的树丛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抬头看去,冷不丁便见一个黑影从枝条上倒挂金钩地挂了下来,在自己面前跟秋千似地摆荡不停。

初念被吓得不轻,后背都出了冷汗,一颗心怦怦狂跳,差点没蹦出喉咙,猛地后退几步抬起手中灯笼,等照见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此刻正双腿倒挂于树上,嘴里还叼着株野草,正冲自己嘻嘻地笑时,压下心头升起的被惊吓后的怒气,斥道:“你是哪家的?怎的如此顽皮?你家大人呢!”

那少年似乎没料到她会翻脸,一怔,收了笑,从树上一个跟斗翻了下来,稳稳站定,吐掉嘴里的草,这才道:“吓着你了?”

灯笼的晕光里,初念终于看清这少年的样子。约莫十三四岁,个头与自己差不多高。尚未脱尽稚气的一张脸上,隐隐已有剑眉秀目的风采,身上着了孝衣。立时便明白了过来,想必是赵氏宗族里的人。只不知是哪家的,竟会如此恶作剧地躲在树上吓人。

初念皱了下眉,也不想和这半大不小的人多说什么了,转身迈步时,忽然听见他道:“我晓得你是谁。我母妃今天坐的便是你的车。”

初念停住脚步,回头再看一眼。他正盯着自己,待自己回头了,呲牙一笑,月光下目光闪闪:“旁人对我母妃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和她却同坐了半天的车。你怕不怕?”

初念还没开口,正此时,外向的通道上传来一阵踢踏脚步声,月光下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树影中靠近,抬眼见到这少年,立刻惊喜道:“世子,你怎的在此?徐大人正到处找你!”

那少年听到这话,也顾不得初念了,哧溜转身要从另条道走,刚跑两步,迎面便撞见腰缠素麻的徐若麟过来了,脸色微变,立时扭头往十几步外花墙边的那扇门去,只刚跑几步,便被疾步而来的徐若麟赶上,一把反剪住胳膊,笑斥道:“混小子,越大越没样了!里头是女人住的地儿,你给我进去试试!”

少年苦着脸,用能动的那只手指指还立在一侧的初念,呲牙小声道:“师傅,好歹回去再说。有外人在呢……”

徐若麟漫不经心顺他手指方向看去,瞥见树影下立着个手提白灯笼的女子,一道纤瘦的影子被月光投在了身后的东墙之上,再看一眼,心咚地一跳,剪住那少年臂膀的一只手下意识地便一紧,疼得他不顾颜面哎哟叫出了声,这才被惊醒,不动声色慢慢松开了手。

第二十回

这少年便是平王世子赵无恙。他小时在燕京时,随徐若麟学习骑射。故虽没行过拜师之礼,对徐若麟却一直是以师傅相称的。今夜梓宫落于芦殿,祭奠仪式整夜都将不绝,平王夫妇与世子自然要守于芦殿之侧。只是赵无恙却不见了人,徐若麟这才亲自去找。找了良久,总算在此抓到了他,不想却竟这样再次与她偶遇。

这是徐若麟此次回京,第二次与她相遇。

他缓缓松开了钳住赵无恙的手,望着她提了一盏白绸羊角灯笼,在微微晃动的光晕中从树影下走出来,一直走到近前,然后朝自己客气而冷淡地唤了声“大伯”,还没等他回应,便已垂下眼,从他肩侧飘然而过。

她去了,微凉的空气里却留下了一阵若有似无的苏合幽香。他对这种香气并不陌生。那是她一直习惯用的熏衣香。经年累月下来,香韵不止染上襟袂,连通体的肌肤,似亦被沁上了几分。

徐若麟自然觉察得出,她不喜自己的注目。所以前次在宫门口见到她时,除了一开始的一眼,过后便未再多看。但今夜,许是四下夜色昏阒,许是被那一缕暗香所牵,他的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再次停留了在她的背影之上,收不回来。

“喂,你还没回我方才的话呢!”

赵无恙揉着胳膊,抬眼见初念快要进去了,喊一声。

“照祖母的吩咐行事而已,何来那么多的惧与不惧。”

初念没回头,随口这样道了一句,提起裙幅,脚便跨入了门。

徐若麟目送那个身影没入花墙的门后,直到再无芳踪可觅了,压下心中怅意,将视线转到自己面前这个此刻还看着她去向的少年,见他终于转过头来,朝自己道:“师傅,我方才从树上挂下来时,她仿似被我吓得不轻。下回你若见到她,代我赔个不是。”

徐若麟唔了一声,道:“你快十四了,往后要学着稳重。再这样,当心被王爷责罚。”

赵无恙面上立刻现出怏怏之色,低声咕哝道:“我再稳重有何用?他心里早就没有我和我娘了……”

“胡说!”

徐若麟微微皱眉,低低喝了一声。

赵无恙闭口。侧头再看一眼初念方才进去的那扇门,转为嘻笑道:“师傅,她真好看,方才提灯笼照我时,我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是不是?”

徐若麟伸手,往他额头不客气地弹了个暴栗,在他哎哟叫痛声中,正色道:“你怎的溜到了这里来?王爷王妃正找你,快些回去!”

赵无恙捂住额头,哦了一声,转身无精打采地低头而去。

徐若麟微微摇头,跟着他往外头的芦殿方向而去。

~~

翠钗捂住肚子走了段路,等拐过个弯,便放了手,正左右张望,身后的树丛里忽然蹿出来一人,从后抱住她腰便拖往边上去。等到了墙角处,那人一双手已经摸上了她身,嘴巴凑了过来,含含混混道:“亲亲妹子,可想死我了……”

翠钗满腹恼怒,用力推开那人,压低声斥道:“你个不知死活的混账东西!也不看看什么时候,竟就满脑子想着这些!再浑下去,怎么死都不知道!”

这装蛐蛐叫引她过来的,正是金台园管事李十一家的小子李善宝,和翠钗暗好有些时候了。此时求欢被拒,心中委屈,道:“我这不是想你吗?都三两个月了,你怎的都不来见我……”

“呸!”

翠钗打断他话,冷哼道,“你还以为我跟你的事儿没人知道?做梦去吧!”

李善宝一惊,方才那旖旎心思一下便消了,慢慢蹲下身去,道:“谁,谁知道了?”

翠钗道:“你还在混吃等死呢!我告诉你吧,前个月里我随老太太二奶奶去护国寺那回,周志说你在后山门找我,我便过去,发现没人,过去质问周志,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诓我来着。我一时害怕,着了他的道。过后细想才明白,他应也不确定,只拿话套我而已,让我自己往里跳!”

李善宝颤声道:“他……他想干什么?莫非也看上你,要打你主意?”

“呸!”翠钗啐了他一口,“这么简单就好了!”顿了下,又道,“实话跟你说吧,二爷叫我随在二奶奶身边,有事便告他。我估摸着被二奶奶瞧了出来。虽不晓得这新进府的二奶奶怎的就会拿捏住周志了,只周志是她的人,这却是无疑的了。必定是二奶奶吩咐周志寻我的短,好拿捏住我辫子的。老话说,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不叫。真当是这个理儿。这二奶奶和那个周志,哪个面上看起来不是闷嘴葫芦一样的,暗里却有如此手段!”

李善宝呆若木**,半晌,喃喃道:“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我的短在二奶奶手上,不听她的还能如何?”翠钗道,“当初太太挑我和翠翘服侍二爷,就是安排了迟早成他的人,只不过他身子不好,一直这般吊着而已,虽不知道到何时才是个头,只谁叫我命该如此?你却吃了熊心豹子胆动我,要是被人晓得,你或许还有个爹挡着,我还有好果子吃?到时候只怕全都推我头上了。你如今还这样不知好歹,迟早要害死我……”一边说着,心中酸楚,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李善宝慌忙指天发誓,哄了片刻,翠钗这才转怒为喜,顺着他意亲热了片刻,只心却终究是悬着,很快理好衣裳,道:“我再不回,怕二奶奶要起疑心。往后没我的信儿,你不要来找我。”说罢匆匆离去。等回了院,见廖氏还没回,不过遇到尺素被问了一句,二奶奶却并未发话,只自个儿对着灯火坐窗前,如平日看惯了的样子,一颗心这才慢慢定了下来。

~~

芦殿侧,供守夜人暂时歇息的一间大帐里,平王赵琚正和衣仰卧在一张窄榻上,萧荣坐在榻侧,借了帐中白烛的光,凝视着自己正在浅眠的丈夫。

她知道他很累。从数日前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地赶回金陵之后,他便在周围无数双或明或暗眼睛的注视下,从早到晚地为大行皇帝守灵,参与各种各样纷繁冗长的祭奠仪式。此刻终于得了片刻的空,几乎是沾枕便入了睡,甚至很快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萧荣微微闭上眼睛,听着丈夫发出的鼾声。

已经六七年没有见他了,这一次相见,她才仿佛蓦然发觉,镜中的自己老了许多,而他却与记忆中的样子相差无几,甚至,连睡着后发出的鼾声也是那样的熟悉。这一刻,这久违了的声音在她听来,竟仿佛赛过乐师奏出的上佳乐音。

良久,她终于睁开了眼,目光落到他的肩膀之上。想象着另一个女人枕着他臂膀入眠的画面,目光渐渐萧瑟,神情也冷淡了几分。

她再凝视他片刻,终于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她知道他一向警惕,哪怕是睡着,只要稍加碰触,便会转醒。果然,他的手一动,霍然睁开了眼,等看清是她后,吁出口气,再次闭上眼睛,含含糊糊道:“眉儿,你累的话,也躺下歇会吧。下半夜还要起身。”

眉儿是他向来呼她的爱称。那时她刚嫁给他没多久,他赞她生了一双不描而黛的秀眉,戏称过后,便一直这么叫下来。

本该是温情脉脉的一刻,但她却无法让这一刻延续下去。

她并未开口,也没动,只是握住他的手不放。

赵琚终于再次睁开了眼,望向自己的妻子,迟疑了下,问道:“你在想什么?”

她迎上他的目光,轻声道:“我在想,宋夫人该是怎样风华的一个女子……可惜,一直没机会见她。”

赵琚面上现出一丝尴尬,从榻上坐了起来,低声道:“眉儿,你别多想……”

萧荣微微一笑,摇头道:“王爷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你我分开这么多年,我身边还有无恙,你在燕京却孤身一人,能有宋夫人相陪,我也放心。”

赵琚望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伸手将她肩膀握住,道:“我晓得你的意思。我何尝不想将你们母子接去,只是身不由己……”

萧荣目中掠过一丝失望之色。

她方才用话试探,得到他这样的回答,立刻便明白了过来。即便是到了这时候,丈夫仍没打算将她和儿子接走。

她一咬牙,道:“王爷,我知道你的难处。只是你我都清楚,勘儿他虽是你的侄儿,却一直对你怀了忌惮。如今他上位,发难于你是迟早的事。你老实告诉我,到时,你会束手就擒,还是另谋它计?”

赵琚一顿,迟迟不应。

萧荣道:“我晓得,你岂会甘心束手?所以王爷,眉儿此刻想向你恳求,求你看在咱们多年夫妻的情分上,无论如何要想法子把无恙带走。我走不走无关紧要,但是无恙,他一定要走!”

赵琚眉头紧锁,半晌,终于道:“眉儿,你也知道,如今正是一触即发的时刻,我做什么都有人盯着。留你和无恙在金陵,是大行皇帝从前的旨意。如今勘儿自己不开口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己提出。暂时只能再委屈下你和无恙。但我答应你,一旦事情生变,我定会及早派人来,想办法将你和无恙一道接走的,你放心!”

萧荣的心头掠过一丝悲凉。

她自然清楚丈夫如今所处位置的为难。如果只有她自己,她绝不会像此刻这样开口。但还有儿子,她必须要为他着想。

这是她白天坐在魏国公府那架马车上闭目冥想后,最后终于做出的决定。所以丈夫此刻这样的一句承诺,在她听来,除了空洞,没有半点实际意义。

“王爷,我与你结发至今,已快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我从未向你求过什么,这一回,想向你求个人。”见丈夫点头,萧荣道,“徐若麟与无恙有师徒情谊,无恙这孩子,你虽不喜他顽劣,只他还肯听他的话。王爷此次离去后,能否将他留下?”

赵琚下意识地想要摇头。

从他第一次见到十五岁的徐若麟开始,这十几年来,魏国公府的这个长子,不仅从一个青涩的倔强少年成长成了一名身经百战的沙场宿将,而且更是他最受倚重的肱骨心腹了。此次入京奔丧,若非听了他的安排另走旁道,以后来接到的消息来看,根本就不可能在短短三四天内便如期抵达金陵。

他自然清楚,离侄儿赵勘向自己发难的日子应该不会长久了。所以这样的关键时刻,怎么可能留他在金陵?

他踌躇了下,道:“可否安排别人?”

“不行,一定要他!”

萧荣紧紧地盯着他,双目一眨不眨。

赵琚望着自己的结发妻子。

即便是此刻这样朦胧的烛光,也不能遮掩掉她眼角的细微皱纹了。离他上一次见她,不过六七年的光景,她一下便老了这么多,再不是从前那个初嫁自己时倚门拈花而笑的少女了。脑海里又掠过此刻那个还在燕京平王府里等待自己回的青春女子,心头忽然生出一丝愧疚之意。再踌躇片刻,终于道:“也好。那就留下他。”

萧荣终于吁出一口气,朝丈夫微微一笑,道:“多谢王爷。”

“王爷,徐大人带世子回来了。”

正此时,帐外传来侍卫的传报声

第二十一回

徐若麟止步于帐外,目送赵无恙入内后,正待离去,一个侍卫出来了。

“徐大人,王爷有请。”

徐若麟在燕藩时,逢战事,被称将军,平日里,便一直挂总兵差委,所以被泛称大人。

里头虽有萧王妃,只徐若麟每次回金陵,必定会去探赵无恙,与王妃也很熟稔,故也没什么避嫌之处,当下便撩帐而入。见赵琚正坐于榻沿,王妃立一侧,目光双双都正落在身前的赵无恙身上。

“孩儿见过父王母妃。”

赵无恙低头下去,小声道。

“你方才去哪里了?年纪不小,如此场合,怎还如此悖放,丝毫不知收敛?”

赵琚严厉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儿子,斥道。

赵无恙慢慢抬头,迎上自己父亲的目光,一语不发,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萧荣暗叹口气,正要开口,徐若麟已接道:“王爷息怒。世子方才就在侧旁不远处,向我请教几式刀马功夫,我见他好学,便指导了下,这才没及早回来。是我的疏忽。”

赵琚脸色这才稍缓,朝儿子挥挥手,示意他站一边去,起身看向徐若麟,道:“若麟,方才王妃与我商议,想你暂时留下,以督导无恙。你意下如何?”

徐若麟略微一怔。

萧荣到他近前,微微笑道:“徐大人,我晓得这委屈了你。倘若你不愿,当我没说便是。”

徐若麟立刻道:“王妃言重。督导世子责重,蒙王爷与王妃信任,若麟必尽心尽力,不敢懈怠。”

他此刻说的,确是心里话。

此次回金陵奔丧,他虽没想到过最后会留下,但心中,并非没替赵无恙考虑过。

前世的这个时候,平王此一行人南下时,路上屡遭各种阻拦,最后虽奋力赶到,却迟了多日,最后遭了羞辱。此次他自不会让旧事再次发生。对于赵无恙这个自小起便称他为师傅的世子,自然更不愿坐看他重蹈前世命运。只是他也清楚,于平王来说,此刻稳住那个新登基的侄儿皇帝,远比让王妃母子脱离如今的境地要来得重要。既无平王的授意,国丧结束后,自己又要回燕京,一旦回去,事务缠身,这边恐怕便鞭长莫及了,只怕最后还如同前世一样,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到底该如何,短时期内,他一时也没想出稳妥之计。不想此刻要被留下,这倒颇合他的心意——新帝发难,如果一切照旧的话,是明年的春,如今还有数月,可周详计划。即便有变,提早而动了,他这样留下,也能防范周全。而且,还有一桩事。说自己完全不想留在她的近侧,那必定不实。哪怕见不到她,她也不愿见到自己,但知道她时时刻刻就在近旁,心里却也觉熨帖。所以听到这样的安排,当即便应了。

萧荣露出笑容,忙唤儿子过来致谢。徐若麟谦了几句,这才辞出大帐。站在帐外,望向远处旷野那一眼看不到头的为大行皇帝所点的星星点点白蜡之光,迎着拂面的微凉晚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

次日五更,送殡队伍便继续西行。晌午到了魏庄。按规制,像国公府这样的内眷们便可止步返回了。又一阵乱哄哄后,初念终于随了国太廖氏往回去。当夜仍住在彰义村的黄大户家,一夜无话,次日起早赶路,到了晚上天擦黑时,马车终于入城,回到了国公府。

这一趟,来回共计三天两夜,着实把人累得够呛。初念回到濯锦院,从头到脚沐浴换衣过后,整个人便瘫在了床上,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弹一下了。当夜徐邦达也十分温柔体贴,大约知道她疲累,只拥着她睡去。

一夜好眠,次日初念起身后,整个人缓了过来,这才发觉丈夫仿佛有些不对。

他最近身子瞧着虽好了些,但这“好”,也只是和他先前自己的情况相比较而言的,大体来说,白日里有半日的光景,都还是在床榻上度过的。只是这一天,精神却比往日真的好了许多,不过只睡了个午觉便起来了。

这本来是好事。只是初念总觉他与往日有些不同,又发现他两颊隐有赤色,后背的汗也比之前更多,一个下午便换了两次内衫。问他,他说自己都好。初念说去请太医来瞧瞧,徐邦达不应,只说自己确实没事。

初念见他坚持,只好打消了这主意。只终究不放心,出来后,盘问起前几日留下的云屏。

云屏道:“二爷这几天和从前一样,早上巳时初起身,用饭吃药后看了一会儿的书,然后午觉,过午后,有时在屋里,有时在院里溜达几圈。”

初念沉吟,忽听云屏又道:“哦对了,昨日过晌午后,二爷去了临芳轩,我没跟去,只翠翘服侍着,回来时有些晚,跟二奶奶你就前脚后步了。”

临芳轩是徐家后园里的一处水上凉屋,夏日纳凉的好场所。先前若是来了兴致,徐邦达也会叫她陪他一道过去,在那里消磨一个漫长午后。

初念觑了个空,向翠翘问话:“我回来,瞧二爷精神虽好,只脸色不大对,身上虚汗也多,问他,他都说好。你是服侍他多年的人,我不放心所以再问下你,二爷这几天真都好吧?若有不对,要说出来及早就医。”

翠翘沉默了下,才道:“二奶奶,这几日二爷和往常无二。昨日去临芳轩回来晚了些,是在那里睡了过去。”

听着并没什么。且翠翘比起翠钗,性子更是沉静稳妥。初念见问不出缘由,也就作罢了,再留意丈夫两天,见他渐渐恢复了原先的样子,这才终于放下了心。

次日,送殡的人也陆续回了金陵。国公府里很快也得知了一个消息,大爷徐若麟这回不随平王走,要留下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后,徐家人反应各不相同。徐耀祖以为儿子终于被自己劝动,暗舒口气,老大欣慰,想着如何让贵妃女儿替他在新皇面前说几句好话;果儿欢喜异常,一整天都见她在笑;司国太不过吩咐了廖氏一句,说他若要回来住,那边缺人的话,把自己身边的玉箸派过去暂时伺候下;廖氏应了,心中却堵得难受。

在陪了自己半辈子的奶娘沈婆子面前,廖氏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喜恶。她不喜徐家的这个长子徐若麟,就如同徐若麟不喜她这个嫡母一样。与沈婆子两人,私下里猜测了良久他的动机:他若是看出平王要倒霉了想和他撇清关系,到时候国公府不用受牵连,这是好事。但真这样的话,他岂不是也撇清了关系?

家族利益大于一切,廖氏自然明白这个理儿。但事情真牵扯上一个如同利刃常年扎于自己心尖上的人时,却很难做到完全的理智。

就在她还反复掂量的时候,濯锦院里的初念和徐邦达,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对于初念来说,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消息。

她自然清楚,作为日后建初年权臣的徐若麟,此刻留在金陵,绝不可能是为了和平王一刀两断。她隐约觉得,这有可能与王妃母子有关。这自然好,她也希望王妃和世子这一次能有善终。但不管怎样,于她个人来说,只要他留下,往后的日子就只会如履薄冰,愈发艰难……

她偷偷看了眼徐邦达,见他正安静地半坐半卧在那张贵妃榻上,视线定定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像是觉察到了她的窥探,看向了她。

初念来不及躲开视线,便朝他笑了下,他也是,然后微微一笑,朝她招招手,等她到了近旁,握住她一只手,微凉的拇指轻轻擦过她白嫩柔滑的手背,低低地道:“娇娇,为夫只爱你一人。”

初念嗯了一声,微微吁出口气。

~~

这一夜,初念发现,丈夫徐邦达在床事上,竟然如同换了个人。

事实上,自从前次春宫册子的事情过后,或许是他不愿再继续一次次地在她面前显弱——他是个颇自尊的人,说直白点,就是爱面子,所以夜间躺下后,除了对她偶尔有爱抚亲吻外,一直没有再试图行过房事了。但是今夜,他却很不一样,两人躺下去没多久,应他的索吻和牵引,两人很快衣衫褪落,然后接着,初念发现,他的□,竟然渐渐也抬头了。

“二爷?”

她知道自己此刻不该这样发问,但是控制不住,睁大了眼,惊诧无比地望着他。

徐邦达脸色红得异常,额头满是汗滴,呼吸粗重而急促。

他并未回答,只是一把搂住她,翻身压到了她的身上。

她还没明白过来,丈夫今夜怎么突然就能了,便感觉到自己的腿被他略带粗暴地分开,一阵紧张袭来,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心怦怦地跳,浑身也迅速地迸出了汗。

“娇娇,我能行了!”

耳边传来徐邦达急促的声音。在他继续的乱顶乱撞中,初念觉到些微的疼痛,身子一僵,睁开了眼睛,立刻看到他一张红得如同要滴血的脸庞,呼哧呼哧地喘气,目光兴奋而混乱,两颊的肌肉甚至微微地扭曲。找不到半点平日文质彬彬的样子了。

这个样子的徐邦达,让她忽然觉到恐惧,下意识地微微并腿,但是很快,双腿便被他再次用力地分开,喘息着猛地冲撞中,忽止住了,双目圆睁,直直地盯着她,脸颊肌肉痉-挛,额头汗滴如雨而下。

“二爷,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初念颤声着,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触手如火般地滚烫。

“我……”

徐邦达忽然现出痛苦之色,身体开始发颤,像得了疟疾。片刻后,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地,双眼翻白,整个人便软在了初念的身上。

他竟就这样晕厥了过去。

初念惊骇欲狂,抖抖索索地推开还晕在自己身上的丈夫,胡乱穿了衣服,一把掀开帐帘,连鞋都没穿,赤脚便飞奔着过去开了门,尖声叫道:“快来人,二爷不好了!”

~~

先是濯锦院的人都被惊动,随即,国公府的夜的宁静也被打破了。

徐邦达被穿回了衣衫,只是仍旧昏迷不醒,冷汗淌得连身下的褥都现出人形了。

太医是国公府的熟人,常年替徐邦达看病的。很快赶到。翻眼皮,搭脉搏,细细察看过全身后,示意屏退屋里的闲杂人。等里头只剩下焦心如焚的国太、廖氏和初念后,看向初念,问起当时他晕厥的情况。

初念先前已经对国太和廖氏草草说过缘由了。此刻也顾不得羞臊,把当时情景再说了一遍。

太医沉吟片刻,终于道:“若我没断错,二爷这是服了房中助兴之药。只不过量过了,他本身又虚,毒血逆流攻心,熬不住这才晕厥了去。”

这话一出,便如平湖中投了巨石,登时掀出惊波大浪。房中的国太廖氏和初念,都是大惊失色。

“可有法子去毒?”

终于,司国太颤巍巍地问道。

太医道:“国太勿慌。我这就替二爷针灸放血,再辅以良药,慢慢调养,想来应该无碍。”

太医的这种话,虽是套话,只在六神无主的国公府女人们听来,却不啻是上天下来的福音。当下屏声敛气地看着他在徐邦达病榻前忙忙碌碌,针灸完毕,又张他口灌药,一直到了深夜,才算是弄完。徐邦达还是没醒,但呼吸平稳了不少,先前脸上的那种吓人潮红,看着也消退了下去。

太医道自己明日再来,被送走后,身子早摇摇晃晃的国太已是支撑不住,看一眼脸色惨白如纸的初念,对着廖氏道了声“你问下小二儿媳妇,是怎么回事”,便被人扶着走了。

廖氏沉着脸,看了眼初念,冷冷道:“你随我来。”转身便往外去。

自徐邦达晕厥过去后,初念便手脚冰凉,熬到此刻,两条腿已经软得如同棉花,简直连站都站不住了。此刻见婆婆要问话,强打起精神,拖了脚步随她往外而去。前后入了边上的一间厢房后,廖氏停在了桌边。

初念望着婆婆的背影,开口刚叫了声娘,廖氏猛地转身,手掌心已经啪一下,重重拍在了桌上,方才因流泪而泛红的一双眼里布满血丝,厉声喝道:“好个二奶奶!我还道你知书达理,不想你竟yín滥至此,不声不响会对自己男人做出此等不堪之事!”盛怒之下,cāo起手边的一只茶盏,朝着初念甩了过来,初念闪避不及,茶盏正中额角,磕碎了跌落到地。

许是心中惨淡,初念倒不觉怎么疼,面上一热,一边脸颊似有一道温热液体慢慢流下,滴到了肩上,也没擦,只立着,道:“二爷是什么身子,我会不晓得?我便是再yín滥,也不会做出太太说的这样的事!”

正这时,身后的门被推开,沈婆子进来了,递给廖氏一个白底蓝瓷花的小瓶子,看一眼初念,道:“刚从二爷房里搜出来的。”

廖氏拔开瓶盖,见里头还半瓶小拇指头大小的红色药丸,脸色更是难看,恨恨用力连瓶子带丸砸在了地上,望着初念颤声道:“你说和你无关。这从你房里搜出来的,你怎么说?”

这一刻,初念忽然好像明白了过来。

原来那日自己回来觉察到的丈夫的异样,竟然并非是多心。想起当时询问翠翘时,她仿似沉默了片刻才应的话,终于道:“这几日我在,没什么事。前些日我不在时,翠翘近身服侍二爷。太太叫翠翘来,问下她可有不对。”

廖氏与沈婆子对望一眼,沈婆子道:“太太稍等。”说罢匆匆而去。

没片刻,翠翘便被带了过来。脸色苍白,视线与初念相触时,大约被她流了半脸的血给吓到,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飞快避开她的目光。

廖氏起先的盛怒渐渐消去。此刻只坐在一张椅上,神情yīn冷,盯着翠翘寒声道:“我把你们放在二爷身边,是叫你们好生伺候他的。如今竟出这样的事。不把实情给我说出来,二爷若有个好歹,你们一个个的别想活着出去这宅子的大门!”

翠翘一下跪地,颤声道:“太太明鉴!确实与我无干。那日二爷说要去临芳轩纳凉,我伺候着,竟遇到了三爷。我被打发了去。后来不放心,回来时,瞧见……”

“瞧见什么!”

沈婆子厉声道。

“瞧见表小姐那边的秋蓼进了二爷在的轩屋!”翠翘眼中滚出了泪,继续道,“我起了疑心,过去推门,门却被反闩了。我唤了一声,二爷只叫我退下,我不敢不应,就一直等在外头,后来秋蓼从屋里出来。回院后,二爷叮嘱我不要把这事告诉二奶奶。我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便瞒了下来……”

廖氏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头指着门,嘎声道:“去……去给我把那个不要脸的东西,拎过来!”

~~

濯锦院里二爷忽然晕厥,搅得**犬不宁,吴梦儿这边,却因院子隔得远了些,也没人过来喊,仍闭着门,一院子的主仆都在睡。那秋蓼正梦得好,冷不丁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和同屋的另个丫头一个激灵醒来,还没坐起身,头皮一阵发疼,被廖氏身边的两个粗壮婆子揪住了头发,拖着便往外去。

秋蓼疼得喊娘不停,婆子却不管那么多,揪她出房门后,改成拖拉。等被推搡到廖氏面前时,披头散发,两只脚还光着。

“太太,这是做什么!”

秋蓼跪在地上,整个人瑟瑟发抖,颤声嚷道。

啪一下,一边的沈婆子已经上前,眼疾手快地扇了她一巴掌,骂道:“不要脸皮子的狐媚子!说,二爷到底是怎么被你给作践了的?”

秋蓼眼尖,一眼看到地上滚着的红色丸子和跪另边上的翠翘,明白了过来,眼泪唰地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太太,饶了我罢!真不是我自己勾了二爷的。那天太太二奶奶们都还没回,三爷却早早回了。把这药给了二爷,说能助兴。二爷吃了,过后……过后三爷便叫我过去……我也是没法子……”声音悄了下来,只哭泣个不停。

“你这蹄子,平日便见你走路招风,今次又把事儿都推到爷们的头上……”

沈婆子看了眼廖氏,见她脸色铁青,上前作势要再打,秋蓼抱头哭喊,廖氏猛地喝道:“把她给我关起来。去把老三叫来!”

哭号的秋蓼被婆子们拖了出去。难熬的死一般的寂静中,终于等来了下人的回报,说是三爷并未归宿。

廖氏挥叫下人都退出去,坐在椅上闭目片刻后,再次睁开眼,看向仍直挺挺立着的初念。

“你回去吧。把头包一下,”她朝她无力地挥了挥手,神色委顿,“好生照看老二。”

初念一语不发,拖着僵硬的腿,转身离去,脚跨出门槛的时候,身子微微一晃,幸被等在外头的尺素云屏一把扶住,借了屋里透出的光,瞧见她半脸已经凝固的血,一边肩膀衣襟处也落了斑斑点点,骇得不轻,刚要开口,初念摆手,低低地道:“先回去吧。”

22

初念回了院,被服侍着洗去面上的血污,这时刻,才觉到了额头的抽痛。照了下镜,见破了的口子差不多有半指节长,伤口已凝固,只还泛着猩红,瞧着颇为可怖。尺素心疼,低声地埋怨了几句,取屋里常备的伤药,小心地涂抹了上去,然后用干净的细纱布覆裹了起来。

初念换了干净的衣衫,坐在榻沿,靠在了床尾的那半扇围屏上。

这个混乱无比的夜晚,终于在这一刻,恢复了它该有的安静。她借了明灭不定的烛火,望着榻上还昏睡不醒的丈夫。

显然,他已经和秋蓼有了那种事。只是对此,此刻的她没有丝毫怨怒或不满,甚至连遭到羞辱的感觉也没有。她的心里,唯一在慢慢滋生的,只是恐慌与悲凉。

纵然她重活了一遍,甚至知晓未来,但是这一刻,她还是感觉到世事终究无法能被自己完全掌控的悲哀。或许,是她太无用了。

她不想徐邦达死。对自己的这个丈夫,她或许谈不上男女之爱,但这几个月来,她早把他看成自己终生的家人了。可是现在,坐在他的病榻前,她却忽然生出了一种预感:这一世,他或许终究仍会那样早早地离去,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而已,比如,就像此刻。

她被这个念头紧紧地攫住,后背开始泛出汪汪的凉意,到了最后,连呼吸似乎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如果这一切真的再次降临了,现在的她,到底该怎么走往后的路?

~~

这一夜,初念衣不解带地守在徐邦达的身边,直到快天明,才被尺素翠钗几个劝去,在隔壁的屋子里和衣睡了一会儿。睡着的时候,做着迷乱而无章的梦。梦中,她对自己说在做梦,想要努力醒来,却一直在徒劳地无力自拔。

“二奶奶,二奶奶……”

耳边隐隐传来呼唤她的声音,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尺素道:“二奶奶,二爷醒了,在找你……”

初念蹙眉,扶了下仍有些胀痛的额头,等脑子稍清楚些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徐邦达已经醒了,虽然整个人虚弱得像风中一吹就要灭的残烛,但是确确实实,他醒了过来。

他已经从翠钗的口中得知了昨夜自己晕厥过后去发生的事。晨光中,他看到朝自己而来的初念,额角受伤,形容憔悴,挣扎着要起身。

“二爷,你躺着别动。”

初念加快步子,坐到了他身边。

他压下心中不可遏止的强烈羞愧,颤抖着握住她的一只手,嗫嚅着道:“娇娇,我,对不起你……你可恼我了……”

“二爷,你别这么说,”初念反手握住他的手,“你没对不起我,我更没恼。你别多想,养好身子才要紧。”

徐邦达怔怔地望着她。

她与平日看起来并没什么两样,仿佛昨夜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而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他刚刚醒来的清晨。

“二奶奶,玉箸来了。”

门外小丫头的传报声中,国太身边的另个大丫头玉箸挑帘而入,看了眼已经醒来的徐邦达,神色一松,对着迎了上来的尺素低声道:“老太太一夜都没睡好,一早就打发我来看下。二爷既醒了,我这就回去通报。”说罢匆匆而去。

玉箸刚走,廖氏便亲自过来了。一夜的折磨,让她看起来脸色也极其灰败。她看了眼初念的额角,道:“昨晚上我一时偏激,失手伤了你。太医等下来,叫他替你瞧瞧。”

初念低低道了声谢。廖氏坐到儿子的榻前,握住他一只手,眼泪已经下来了,恨声道:“正逢国丧,幸而太医是老熟人了,这才压了下去的。姑且不论这个,你的身子如何,自己也不晓得?你自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怎的如今会跟你兄弟一道,犯起了糊涂……”

许是羞惭,许是没有力气,徐邦达只是把脸微微侧向一边,阖目没有说话。

廖氏被边上的人劝了几句,止了泪,片刻后没多久,太医便来了。照昨晚的样细细针灸一回后,又看了初念的额头,道:“我那里有内造的膏药,回去了叫人送来,假以时日,伤处应会消痕。”

初念自己倒没多大感觉,倒是边上的尺素闻言,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太医微微颔首,再看一眼榻上的徐邦达,心中暗叹口气,略微摇头,收拾了药箱离去。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与自己打了十几年交道的国公府嫡子,这一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就像盏一直在细细熬着灯油的灯,忽然被强行捻亮,短暂的放光过后,便是灯尽油枯了。

徐邦达吃了药,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初念这一日没出院子一步,只是到黄昏的时候,听说三爷徐邦瑞回府,徐耀祖大发雷霆,要拔刀刺了他,被廖氏护住,纷纷地又闹了一场,最终才歇了下去。

她现在对这一切都漠然,只是一直守在徐邦达的榻前。他的情况时好时坏。到了半夜的时候,睡在临时摆出的另张窄榻上的初念被轮值守夜的尺素叫醒。尺素道:“二爷醒了,在找你……”

初念立刻起身到了徐邦达的榻前,见他半靠在一堆枕上,神情略显痛楚,脸色白得像纸,衬得一双眉黑得触目惊心。

“二爷,我叫人再去请太医。”

初念立刻道。

“不用叫他们。没有用,我知道的。”

他慢吞吞地道,伸手再次握住了她的。

他的手一直是凉的,但是现在,手心却烫得像个炉子。

“娇娇,你真的不怪我?”

他再次这样问道。

初念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轻声道:“二爷,我没怪你。”

“可是你心里还是对我失望了……”

初念心头微微发酸,再也忍不住,道:“二爷,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你真傻,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

徐邦达喃喃道:“娇娇,你知道的,我既然娶了你,便一心想着让你好,让你不要后悔嫁我。可是我没用……”

他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定定望着正对头上的茜红色帐顶。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我的三弟吗?不,别说是他,就算是我的那个兄长,那个胡女所出的儿子,我有时也羡慕,甚至妒忌。有一个好身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我什么都没有,除了你……”

他将目光渐渐再次转到她的脸上。

“娇娇,你大概会以为是我多心,可是我知道,真的不是。这个胡女所出的儿子,他从我们新婚第二天出现在中堂的那一刻开始,我便感觉到了他对你的用心。我希望他永远也再不要出现在你的面前。后来他离开了,我终于放心了。可是没过多久,这一次他又回来了,可能还一直不走了……”

大约是情绪激动,他忽然一阵急喘,痛苦地皱起了眉。

“二爷,你别说了!”

初念急忙抚他xiōng口。

他顺过了气,摇头道:“你让我说完。这些话我憋了很久了,再不说,恐怕没机会了……”

初念停了手,怔怔望着他。

“我愈发痛恨自己的无能。我连做梦也想让你真正成为我的人。所以我忍不住找了三弟。那天你们都还没回。我在临芳轩的时候,他给我那瓶子药。我何尝不知道这药伤身,可是我顾不了这么多了。我半信半疑吃了一颗,没用,再吃了两颗,终于起了功效。三弟便唤来了秋蓼……”

他蓦然住口,停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娇娇,我很后悔……”睁开眼,再次开口的时候,连声音也像是蒙上了一层将死的颓败。

“病了这么多年,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太医虽没说,但我却觉得出,这一回和从前不一样了,我大概真的要死了……”

“二爷,你别胡思乱想,你会好的!”

初念忍住泪,极力安慰。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声音里带了许多的遗憾与不甘。

“娇娇,我不想死,我想陪你过一辈子。可是不能了。让你嫁我,真的是害了你这一世。我走了后,你还这么年轻,又孤身一人,往后的日子漫长。我一想到这,心里就难受……”

“我先前也听说过,有些无后人家过继宗族子嗣的事。我去了后,太太大约也会如此……”

他停了下来,片刻后,仿佛终于下了决心,低低地道,“你若愿意,这样也好。挑个听话的孩子在你身边,长大了也是你的依靠。只是你若不想,便不必勉强替我守……”

他的声音渐悄。

初念默默凝视着他,潸然落泪。

这一刻,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她到底是在悲悯眼前病榻上的这个人,还是坐在他身侧的自己。说到底,不过是一双同样可怜的人罢了!

他真的太虚弱了,说完了这些堵在他xiōng口的话后,再次阖上眼,渐渐睡了过去。

初念仍是坐着,一动不动。半晌,终于抽出一直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替他拢了下被角。

~~

魏国公府的嫡子徐邦达,终于还是没能熬过曾被好事之人打赌过的弱冠之年,匆匆死于一场因风寒而引发的败症。

国公府大门前因国丧挂上的白色灯笼刚刚被摘没两天,便又被挂了回去。

徐邦达走得很急,不过在他发病后的第三天夜里,便在一家人的悲伤和哭泣中死去了。临走的时候,手还紧紧拉着初念,嘴里喃喃着:“你要过得好好的……”

初念泪流满面,空洞地任人替自己换上白色的重孝,看着眼前新举起的白哀之物,直到第二天,在满堂闻讯前来吊唁的宾客注目之下,低头跪在丈夫灵柩之前的时候,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一世,自己终究还是没有逃脱前世那噩梦般的诅咒,再一次成了豪门大家里的一个新寡。

这样的场合,她知道自己应该做的,就是哀哀痛哭,哭得越得劲才越好。可是此刻,眼眶中除了焦酸,再滴不出一点泪了。她只是低头跪在一侧,神情木然,任由近旁女人们惊异目光的打量,甚至就连沈婆子最后终于借故到了她的近旁,俯身到她耳畔提醒她的时候,仍是流不出一滴泪。

“二爷弥留之际还拉她手不放,念叨要她过好,二奶奶伤心过度,竟成了这般痴呆样子……”

有人这样对着旁人解释。众人恍然,一阵低声议论后,唏嘘着,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

~~

这一天,也正是赵家各地藩王们领旨辞拜新皇,启程返回各自封地的日子。诸多的藩王们,多少也有些预料到自己往后的命运,脸色无不惨淡。年轻的皇帝现在之所以还没动手,不过是即位不久,朝中事还没理平而已。一旦稳固,接下来等待他们的,便是削藩夺权了。甚至,为了防止这些藩王们私下共聚密谋,新皇还以抚疆大使的名义在他们身边各自插了两名官员,此次便随他们一道返回封地。

没人甘心这样,但又能如何?反抗的后果便是铤而走险,乱臣贼子。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胆魄。

徐若麟这些日,一直住在徐家位于北郊的一处别院中。这日一早,目送平王一行人马的背影消失在北城门外的桑榆官道上后,策马快返时,迎面遇到同随自己留下的杨誉。

“大人,收到府上传来的信报。昨夜里二爷没了。”

徐若麟怔住。

数日前,他是听说了徐邦达发病的消息。原本以为只和从前一样,过些日子便会好转。不想才寥寥数日,此刻竟收到了他的亡报。

他眉头略锁,道:“回去吧。”

23

初念跪于亡夫灵侧,看着一波波吊祭之客到来,离去。他们无不迈着端方脚步,最后停于她的身前,从侧旁伺候之人的手上接过已经点燃的清香,最后插入供炉之中。他们的表情或悲,或痛,或肃,或穆,甚至有人借了转身的机会用各异的目光打量她这个未亡人——而她只是低头木然跪着,仿佛游离在了这个充满悲伤压抑气氛的灵堂之外,直到她视线所及数尺之外铺了素毡的地面之上,出现了一双男人黑色的绣口皮靴。

“大爷,您来了……”

大管家崔多福安排在此迎送吊客的家人见已经缠白的徐若麟到了,迎上去,递过一柱香火。

徐若麟对自己的这个兄弟,就如同他对这座气派宏宇的魏国公府一样,委实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也不至于厌憎。所以先前骤然晓得他的故去,情绪只以惊愕居多。此刻回府,入目一片素白,以兄弟礼拜祭,将香火插入祭炉中,视线落在灵堂正中那面硕大的奠幡之上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自己十五岁那年在国公府的书房里,他向父亲提出要去北方,遭到拒绝继而发生父子冲突时的情景。那时候,徐邦达还只是个瘦弱的五岁稚子,站着还没他的大腿高,正巧也在侧,睁大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与父亲对峙,徐耀祖拍桌怒吼时,他吓得哇哇大哭,被闻讯而来的廖氏匆匆抱走了。

一晃眼,一切便都这么过去了。

他的心中,忽地掠过一丝伤感。

只是,当徐若麟转身,终于把目光投向那个穿戴了重孝跪在地上的自己兄弟的未亡人时,这一丝伤感便也稍纵即逝了。

他正对着她,停住了脚步,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

方才进了国公府大门,还没入这灵堂,他便已经知道了这几天在这座高墙宅子里发生的一切。

虽然低垂着头,她的额角亦刻意被鬓发所掩,但是那块已经结了疤的暗红色伤痕布在她白得如同透瓷的一张脸上,还是清晰可辨。想象着她当时流血的样子,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一阵难以遏制的怒意,暗暗捏了下拳。

如果他比现在年轻十岁,又如果,他没有历过前世,这样的一刻,他或许会不顾一切地再次夺了她——毫无疑问,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注目,一直低头的她忽然抬起了眼,与他四目相对。

这是这一世,或者说,连同上一世,他第一次见到她用这样的目光对自己对视。没有恐惧,没有惊慌,更没有什么含情脉脉。她看着他的目光里,只有厌憎,那种仿佛发自骨子里的甚至带了些许恨意的厌憎。

“六夜言情”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他一怔,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她的目光已经掠过了他,转而投在那面白色的奠幡之上,神情漠然如水。

“大爷,您这边走……”

他还微微惘然时,边上下人低唤,抱厦口亦传来喝道声,瞥见后头有人抬上新的祭礼,惊觉自己挡了道,点了下头,转身而去。

跨出这座灵堂,他远远站在抱厦外的空地上,目光透过青雾缭绕中的重重人影,最后再一次寻找到她如冰雕般的侧影时,终于自嘲般地苦笑了下。

虽然到此刻,他还没想明白她方才百度搜索“六夜言情”看最新章节为何会用那种带了恨意的目光看自己。但向来,自己种因,自己得果。比起前世他加诸在她身上的,他此刻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廖氏的这一茶碗?倘若她亦晓得前尘事,知道了自己先前的怒意后,该有的反应,不但不会感激,反是讥嘲与鄙视吧?

~~

国公府大办丧事,请钦天监司历看日子,择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出殡。不短的一段日子里,偌大的门庭需得有个主事之人。一早讣讯刚发出去,半日里便先后来了平阳侯、将夏侯等几府的客。徐耀祖平日一心修道,对家事撒手不问,如今嫡子骤丧,心中悲恸,只发话叫一切都往隆盛里办而已。廖氏痛失爱子,以泪洗面卧床不起,更管不了里里外外的事。怕礼数不周被人诟病,最后便由国太做主,叫二房的次子,官任正四品右通政的徐耀显协徐耀祖迎会堂客,董氏揽总女宾往来及家事,再由崔多福周平安等大管事在旁协力。董氏自认也是能干的,只不过从前先天比廖氏矮了半个头,此次有机会露脸,自然日夜不暇不畏劳苦。起头一阵乱糟糟后,渐渐也就入正轨了。虽免不了仍有人暗中行浑水摸鱼滥支冒领之事,只合族人丁和上下家人都算按了旧制行事各司其职。灵堂左右僧道法事也摆了出来,从头到晚,消灾洗孽平安水陆道场的钟磬铙钹声响不绝耳。

快到头七日时,徐家人遇到了个难题,嫌这灵前还少个摔丧驾灵的孝子,不好看。只不过这事,很快便也解决了。徐家旁宗里,有户破落人家名徐庚的,中秀才后,便屡考不中,渐渐心灰意冷,只徐耀祖却颇赏识他的文章,十几年前起,便叫他到徐家宗学里执尺启蒙稚童,家中儿子都已大了,数年前续弦李氏,竟又老来得了个儿子,起名徐荃,如今四岁了。听说这事,便自己找了过来,说愿意让徐荃代这摔丧驾灵的事。廖氏此时虽还悲痛,只渐渐也有些恢复了精神,思量了一番后,自然应了,于是这四岁的徐荃便以儿子的身份,从头到脚被裹成了白人,抱着送来陪跪在了初念的身边。

前世里,徐荃后来正式过继过来了,但与自己的亲娘一直亲厚,李氏暗中也有传递东西过来。徐荃的rǔ母丁妈妈欺负初念年轻软乎,收了李氏的好后,便睁只眼闭只眼。初念后来虽知晓了几分。只一来,当时心中被徐若麟的纠缠所羁绊,常惶然不可终日,二来,过继这孩子全是廖氏一手cāo办的。她总觉人家毕竟母子天性,自己不好强行从中作梗,所以并未将此事告知廖氏,平日里也就细心照顾他的起居而已,三年处下来,与徐荃并不十分亲厚。此刻见这孩子再次跪在了自己的身边,照了大人吩咐嚎啕大哭百度搜索“海天中文”看最新章节,空白了数日的脑子里,渐渐被勾出旧日种种往事,一时痴呆了。

毕竟是血肉之躯,初念虽有心撑下去,只接连多日跪下来,一个多月后,到了五七的正五日,终于支不住,竟当众晕倒地上。

这一日,正是做法事的僧人参阎君请地藏,道士朝三清叩玉帝的重要日子,徐家人五更时便悉数到场。烛火煌煌中,一棒鸣锣诸乐齐奏之时,昨夜近三更才睡下早起不过吃了两口粥的初念只觉眼前发黑,耳朵里便似也有锣鼓在震,心慌气短,身子晃了两下,立时便软了下去,压在一边跪着还打瞌睡的徐荃身上,唬得徐荃哇哇大叫。边上人察觉,见二奶奶竟晕倒在地,慌忙上前围了过来,掐人中的掐人中,叫唤的叫唤,见她脸色煞白始终没反应,董氏忙命两个壮力婆子抱了送往后面去,急急地打发人去请太医,那边厢,法事还做得热闹,一直未停。

初念醒来时,睁眼见自己躺回了屋子里那张早换成素幔的床上,耳边一片清宁,挣扎着要起身时,候在一边也是一身素白的尺素忙压下她肩,道:“太医来瞧过,说二奶奶是疲累过度体力不支才晕倒的。这后头还有些天。老太太说,叫你今日好生歇下,不必过去了。”说罢转头接了云屏送来的温参汤,一口口喂她喝了下去。

初念喝了几口,摇头叫撤下,自己便又躺了下去。

她不过是睡眠严重不足,又没食欲,顿顿饭几口便觉饱,累极了,这才不支晕倒的,听到不用再去前头了,身子一松,躺下去闭上眼,几乎立刻便又睡了过去。

自丈夫去后,初念就这一觉睡得最是悠长,等再次醒来时,只觉屋里略暗,茫然不知辰点,整个人却觉舒服了许多。动了下手脚,正要问时辰,忽然看见自己的床榻之侧的踏脚之上,果儿竟趴在那里,正支着下巴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见她醒来,立刻朝她笑,轻声道:“二婶婶,你好点了吗?”

过去的一个多月日子里,初念几乎日日充作木偶人,被人牵扯着行事,许久没与果儿说话了。此刻见到她对自己笑,问自己的好,心中也是一暖,正要开口,忽然想起一事,踌躇了下,低声问道:“果儿,是你爹叫你来看我的吗?”

果儿摇头,望着她道:“我是听宋妈妈说你晕倒了,就过来了。尺素姐姐先前怕我吵了你,不让我进。我说说定不会吵了你,她才放我进来的。”

初念听到和徐若麟无关,这才放心了,当下伸手轻轻拍了下她,道:“果儿放心,二婶婶先前只是累了,现在没事了。”

果儿笑了起来,又拿出自己带来的那个八音盒,道:“二婶婶,那你躺着别动,我放了给你听,你就不累了。”说罢扭翅撒手。

初念卧在枕上,看果儿摆弄她的宝贝,外头尺素等人听到说话声和乐声,便推门而入。初念这才晓得自己这一觉竟睡了一天,此刻已是傍晚了。

尺素服侍她起身。初念此刻精神好了不少,等下晚上,灵堂那边必定还是要过去的,便传饭。送来银芽**丝、鸭条溜海参、酿豆腐并一碗赤枣乌**汤。胃口比先前也好了些,留果儿一道吃了,这才叫宋氏带她回去,自己又去前堂。

~~

宋氏牵了果儿回去时,天已经擦黑了。快到院门口时,借着门檐上高高挑出的白汪汪几盏灯笼,看见大爷徐若麟正从外而来,忙停下,叫了声。

这些时日,因国太先前发话,命徐若麟回府住。说这样还住外头,会落人口舌,所以他便回了。只大多时候,依旧早出晚归,果儿白日里很少遇见他,等晚上他回时,她又往往已睡去。因最近数月以来,她对这个父亲的感觉渐渐鲜活了起来,不似从前那样,一想起他便觉是个陌生人。所以此刻遇到了,很是高兴,忙松了宋氏的手朝他跑去。

徐若麟看见女儿朝自己欢快跑来,顺手接过,单臂便抱起了她,一边往里去,一边问道:“哪里回来了?这些天府里事“第五文学”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多人杂,你别到处乱跑。”

果儿嗯了一声,道:“我方才从二婶婶那里回,二婶婶还留我吃了饭。”

徐若麟一怔。

今早灵堂做法事之时,他也在,便眼睁睁看着她脸色泛白地晕倒在距离自己不过数步之外的地上,也只能看着而已,什么事都轮不到他上去。今日人在外头,心里却一直记挂。倒不是没想过叫女儿过去探望下她,只这念头一出来,很快便打消了。

她不喜自己干扰她,他自然看得出来。上一次在护国寺便罢,实在是当时,他迫切想要弄清楚她到底是否与自己一样还记得前事。这一次,若再利用女儿的年幼无知去接近她,不用她鄙视,自己也觉不耻。却没想到果儿自己便过去了。抱她回房后,实在按捺不住心中想要知道她消息的欲望,屏退了跟进来的宋氏和丫头绿苔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果儿,你去看你二婶婶时,她可好?都说了什么?”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心在微微地跳,正如做贼心虚的感觉。

果儿哪里知道自己这个爹肚肠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听他问,便道:“二婶婶已经好多了,我还带去八音匣给她听了曲儿。她吃了饭,才送我回来的。”

徐若麟这才稍稍放心。心想既然开口了,问一是问,问十也是问,索性再问个详细。便连她说了什么,吃了什么也一一地问。可怜果儿想让父亲满意,绞尽脑汁,一句句复述她说过的闲话,又一样样数出她吃过的东西,最后道:“还吃完了一整碗饭。”

徐若麟见问不出什么了,终于停下。凭了果儿的只言片语,想象着她当时一言一行的情景,便如干渴已久的旱地逢了甘霖般地心满意足。最后摸摸女儿的头,道:“果儿做得不错。只是这些时日,你二婶婶会一直很累,你还是别常过去打扰她。”

果儿被父亲赞,喜笑颜开,急忙点头应下。徐若麟再陪她片刻,这才叫宋氏等人进来服侍她歇了。

从女儿房中出来时,徐若麟立于院中,望向她所在的濯锦院方向,不过乌蒙蒙半片露于树木影子中的屋宇檐角轮廓,默立了半晌。忽然想起方才与女儿对话时自己的心情,那种忐忑与心跳,不像个活了快三十载的人,反更像个惨白少年。即便是前世,自己从初遇芙蓉树下一身素白的她,被惊艳了的那一刻开始,仿佛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时候的他,更多的,不过一直只随了本心本性,一心想要得到她而已。

徐若麟便这样立于暮秋夜的金风玉露里,沉浸在自己这种前所未曾有过的微妙心绪中。直到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日灵堂前,她望向自己的厌恨目光,整个人才被拉回到了现实。微微皱了下眉。

他细细想了下自护国寺设计遇她后至今,自己仿佛并未做过什么可触怒她的事。

到底是怎么了?她忽然会对自己生出这样的厌恨之意?

24

终于到了出殡之日。

前几日起,秋雨便绵绵不断。到了今日,所幸没下雨,天却还无放晴迹象,头顶灰云积压,路上泥泞不堪。只这并未影响国公府出殡的声势。徐邦达因体弱从未搏过功名,但大婚前,徐家为在发放的喜帖上好看,替他捐了个正六品詹事府左中允的官职,如今不幸亡故,从灵堂摆置到今日出丧,一切自然都是照这官制来的。当日前来送殡的官客,有太祖起始封的越国公、蔡国公、曹国公、开国公四家世袭罔替国公府之人,连同徐家,正凑满了如今还存的金陵城五大国公府,下面便是诸侯、伯、郡等世家,再诸多亲友堂官,王孙公子,数不胜数。出行之时,大轿小轿车马数百,队伍绵延数里,沿着两边设满各府祭棚的道路,在无数路人的注目之中,出城往善义庄而去。

这善义庄,是从前徐家出资所修的家族停灵之所,建于郊外子公山中,便在初念上世临终地清远庵的附近,庄子里常年有人留守。原来,徐家祖籍在山东武定府阳信县,照了惯例,人没了后,先发送到此停灵,后再扶棺送回山东祖坟葬下。

初念这一日,半夜起便在灵堂了。等天明发引,在左右九名通身俱白的婆子的扶遮下,一路扶棺踩于泥泞中,直到出了城,才被引上了预先备好的一辆车上,与徐荃同坐。

将近两个月的漫长日子,几乎日日卯时起亥时歇,满耳灵堂的嘈杂喧闹,便是有再多的悲伤,到了此刻,也只剩疲惫和麻木了。她怀中的徐荃年幼,更是早就不耐烦了,只被他家人或恐吓或哄劝,这才熬了下来,此刻一上车,便闭眼靠初念身上睡了过去。

时令已深秋,初念怕他睡着着凉,将他放平在座椅上后,脱了自己外面的孝衣覆住他身子,然后靠于一侧,在马车的颠簸中,等待这一场送行的终点。

队伍长,路上泥泞,加上出殡队伍的行进速度本就慢,中间在路过的一个庄里停脚更衣一次,原本不过数个时辰的路,直到大半天后,才终于抵达善义庄所在的山脚。此前路上,送行之客已有大半折返,到了此处,又送走一批,剩下上山的,便都是亲近之人了。初念被人扶着,沿着平缓湿滑的山道随棺而上,最后终于抵达庄子。再一番繁琐祭奠之礼之后,在震天的哀哭声中,停灵于早择好的yīn宅中。此后董氏等人忙于拜谢送客,而初念要在此继续停留。还有七天七夜法事,她要守前三夜之后,才能返城。

~~

第三天的晚上,初念终于拖着僵硬的身子从yīn宅回到自己暂住的屋里。明日,便可以离开此地回城了。

到了这日,董氏等人早已回去,善义庄中还留下的,除了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便是初念徐荃、徐邦瑞徐邦亨等族中兄弟。徐青莺也仍留下陪着初念。此外还有管家周平安、各人随行的众多丫头婆子及协力的家丁。那徐邦瑞晓得二哥之死,自己脱不了干系,若非廖氏拦着,当日差点便被盛怒之下的老子一刀砍下。不敢再造次,耐着性子在此苦苦熬了几天,好容易挨到此时,不顾天黑路滑,带了几个随身小厮便先离去了。

尺素等人铺展开衾盖,让她歇息。初念见这些被带出来的丫头们,从尺素到打杂小丫头,连日跟着自己熬,一个个面上都带了晦暗疲色,便吩咐她们都也早些歇了。

这几夜,她睡里屋,尺素她们与婆子们便一齐睡外间的通铺。尺素等人也确实累极了。见事毕,便先后胡乱都睡了下去。

初念住的这间里屋,虽收拾得也整齐,一应衾盖及所用之物诸如坐褥、毡毯等等都是自家带出的。只此处毕竟是个停灵的场所,除了看护庄子的夏老头一家,常年没有人往来,yīn湿之气难免重了。此刻虽觉筋疲力尽,浑身上下,便仿佛被一只手揉碎了,又胡乱拼凑起来,什么都没力气想,唯一的念头就是好好地睡上一觉。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在榻上翻来覆去。鼻息里是满满的霉湿之气,外间婆子的鼾声时断时续,隐隐还听到那边yīn宅里传来的彻夜做法事的声音,心中闷堵异常,终于起身,趿鞋从睡在外间通铺的丫头婆子们身侧轻手轻脚而过,到了外头。

此刻她们都睡得正沉,她经过的时候,并未惊动她们。

连日的雨,让山间的空气清冽又湿润。初念长长呼吸一口气,xiōng中这才觉得畅透了些。

这善义庄,三面围墙,北向靠山壁,侧旁有一段陡坡下去的悬空林子,边上筑了一道成人膝高的青石栏杆,没有上下路可通,yīn宅和初念此刻所住的院落都靠这着一面,所以周平安夜间只需安排人手守住大门便可,这里并无小厮,只留两个婆子守夜。只此刻,那倆婆子也一左一右靠坐在门边的马扎上,歪头睡得正香。

初念没叫醒她们,只自己沿着空地,往青石栏杆去了一小段路,停在能看到清远庵的一处空地边。

清远庵与这里很近,也是徐家布施田地香火的地方。这时候,山中虽有夜雾缭绕,但隐隐仍能看到,庵子里仍亮着灯,那边的尼姑也还在替徐家新丧的人在彻夜做法事。

初念怔怔看了片刻。一阵风卷来,立刻感觉到深秋夜的寒意。整个人瑟缩了下,胳膊已经起了层细皮疙瘩,抱住抚揉几下,转身正要离去,忽然听见不远处山壁侧黑糊糊的一个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吓一跳,后背立刻起了凉意。再便听见一个女子压低的声音传了来。

“不是叫你别来找我了吗……”

声音带了丝埋怨,听着却不是真的生气。

“好人,你明日大约便要跟二奶奶回去了,我却命苦还要留在这等法事做完。你就遂了我一次吧。反正那个病秧子二爷也没了,你往后再不用担心了……”

初念心怦怦地跳。

她不认得男人的声音,但这女子,分明便是翠钗。

她方才出来时,并没留意睡通铺上的人数,一直以为翠钗也在。没想到她却到了这里,竟还被自己撞了个正着。

这一刻,初念脸涨得通红,一种强烈的羞耻感迅速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这样的场景,何其熟悉。她便如同看到了另个世界里的自己和那个男人。当这一刻,她置身于事外了,才发现,这种羞耻是这样的清晰,深刻得简直叫人无地自容。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往后退,然后转身飞快而返。回屋的时候,并未惊动什么什么人。留意了下,见角落翠钗的那张铺上,果然没有人。也没叫醒谁,只自己回了屋,慢慢躺了下去。再约莫一刻钟后,听见外头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应是翠钗回了。

翠钗躺下去时,不小心惊动了侧旁的尺素。尺素含含糊糊问了声:“大半夜的,去哪了……”

翠钗轻声道:“方才内急,去解了个手。”

尺素翻个身,闭上了眼。

~~

次日,一早又下起了雨。直到大半个午后过去,快傍晚了,雨势才止住了。周平安过来见初念,说是可以动身了,一路不停的话,晚间戌时中便可回。大多丫头婆子早熬得脚底发痒,听说终于可以回去了,心里不免都有几分欢喜,只不过面上不敢现出罢了。纷纷抢着去拿早打好的一个个包袱,抬出箱笼,恨不得立刻进城才好。

临出发前,初念最后去了一趟停灵的yīn宅,看见翠翘正跪在灵位一侧的蒲团上,双目通红。心知她大约心中愧疚的缘故,多日里接连恸哭不已,连声音都已嘶哑。心中也是微微恻然。

“二奶奶,你来了。”

翠翘见初念过来,急忙擦了下眼睛,哑声道了句,起身迎她。

初念道:“这就要走了。我给二爷再上一次香。”

翠翘咬了下唇,低头到近旁取了一柱香,送了过来。初念接过,跪到中间的蒲团上,怔怔凝视那块乌洞洞镶了金边的牌位片刻,磕了头,终于起身,将香火插上,转身而去。

翠翘最后望一眼,低头跟着初念而去。

~~

抬轿的人虽极有经验,只毕竟,连日下雨导致山路难行,加上轿中的人又身份贵重,不敢大意,只稳行缓走,几顶轿渐渐到了处侧旁是山壁的拐角处,等前头几个徐家少爷、随从和载了徐荃的轿子过去了,正要跟上,忽然听到前头顶上隐隐有“喀拉”之声传来,面前山道上滚下碎泥石块,一个家丁闪避不及,被一块石头砸到了脚,惨叫一声——轿夫都是山里人,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叫一声“不好快跑”,抬了轿子慌忙转身后退。

后头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了,没命般地扭头往回跑。没片刻,方才还好好的那段路,一眨眼间,上头的山壁竟塌陷下去大半,将道路完全掩埋。泥流堆叠得如同小山,碎泥和石块,仍然继续不住地从上滚落。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有尖叫奔逃的,有摔倒在石阶上的,有被流石砸伤了哭喊的,所幸并无人被压在底下。包袱箱笼也掉了一地,有些骨碌碌地顺着一侧陡坡往下滚,转眼便没入深密草丛不见了踪影。不宽的一段山路上,乱成了一团。

周平安躲避不及,脚也被一块石头砸伤,却顾不得疼痛,一边大声命人往后退,一边拼命跑向那几顶轿子,唯恐乱中生错。不想却仍是迟了,轿夫往回奔逃的时候,因路窄人多,前后两顶轿重重撞到了一处,一下失去平衡,轿子竟齐齐从路边翻了下去。

这两顶轿里,各自坐的是府上的二奶奶和四小姐,此刻竟这样翻了下去。周平安大惊失色,急得眼珠子都要迸出来了,拨开挡住自己去路的人,飞快赶到前头时,看见那两顶轿已经翻滚了十来个跟斗,最后横七竖八一上一下地卡在下头十数丈外的树丛中,也不知道轿中的人如何了。

“二奶奶,四小姐!”

周平安朝着下头用尽全力喊了几声,没听到应答,后背冷汗涔涔地冒了出来,拔脚便要自己下去察看,被边上的人慌忙拉住。轿夫自知罪过大了,脸色无不大变。一个胆大的便道:“小人爬惯山坡,小人这就下去。”早有丫头婆子们忙解下原先捆绑箱笼的绳,结在一起拴住那人的腰,那人便拽着生在陡坡上的草木,慢慢地爬将下去,先到了上头些的一顶轿子边,见轿身早被摔得折了,里头只一只女人的白鞋,再爬到另顶一侧,里头什么也没有。知道下头是道涧坑,探身看了一眼,视线被草木所挡,什么也不见,当下拎了那只白鞋,朝上大声喊道:“不好了。轿里没人,想是都被甩出去了。”

周平安如遭五雷轰顶,两腿“听潮阁”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一软便坐到了地上,耳边听到丫头婆子们哭声不断,另一头又传来徐家二房少爷徐邦亨的喊话声,终于打起精神,被人扶着一瘸一拐到了那新堆出的小山包前,带了哭腔地百度搜索“小说领域”看最新章节大声喊道:“爷,方才乱时,二奶奶和四小姐掉下去了……这天色眼看就要晚,我在这带人下去找,劳烦您,赶紧回城通报……”

那一头的徐邦亨等人,平日里都是娇生惯养的公子,何时见过这样的骇人情景?方才躲得快,这才逃过一劫,此时都是惊魂未定,这地方是一刻也不想留了,恨不得插翅飞回去才好,又听到初念和徐青莺掉下山涧,应了一声,命轿夫继续抬了徐荃,一行人转身呼啦啦而去。

~~

国公府大管家崔多福忙忙碌碌了将近两个月,这场丧事终于到了尾声。凭他再能干的人,也着实累得不轻。晓得还留在善义庄的二奶奶及四小姐等人今日会回,早早便打发了人去半路接。等天黑下来,国公府门口的灯笼刚亮上去没一会儿,便见个自己的心腹小厮风一样地跑过来,正要出声呵斥,听见那人已经嚷道:“大管家,不好了!刚那边府里的爷回来,说二奶奶和四小姐出事了!”

崔多福吓了一跳,等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后,着急自然是着急,只除此之外,心中却亦暗自生出了丝窃喜。

他与二管事周平安,都是府中的老人,祖上起便是徐家的奴仆,忠心自然是不必说的。只这几年,周平安父子时常有机会在主子面前露脸,尤其是他那个儿子,虽才二十不到,却已办了几次漂亮的差,连国太也知道了他的名,有一回还随口赞过一句,说他“知事”。反观自己的儿子,却极不成器。心里多少便有些疙瘩了。此次善义庄那边的差事正归周平安,却出了这样的大事……

崔多福立刻道:“我去通报太太,你赶紧点选人,等我一道连夜过去。”

小厮忙应了,转头却猛地遇到一人,差点没撞上去,定睛见是大爷徐若麟,瞧着仿似刚从外而归,慌忙避退。

徐若麟略微皱眉,随口道:“出了什么事,这么慌张。”

小厮道:“二奶奶和四小姐掉下山去了……”

徐若麟一把抓住他衣领,将他整个人提到自己面前,道:“你说什么?”

大户人家的奴仆下人,最惯常的便是看菜下饭,对府中主子也一样。但崔多福在金陵这块地儿打滚了一辈子,却深知与人相好得益处的理儿,心里虽对这位影子般的徐家大爷不是很在意,面上的礼数却不肯短了半分,当即恭敬见了个礼,道:“方才得的消息,说二奶奶四小姐回来路上出了事,坐的轿子相撞,掉下山去了。”

徐若麟脸色大变,一把松开小厮,几步并作一步地往外而去,身影转眼便消失不见。

那小厮摸了下脖子,喃喃道:“大爷这是怎么了……”

崔多福喝道:“爷们的事你也管!赶紧去点选人!”说罢自己转身匆匆往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第三更。留言过25字送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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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初念惊觉出事的时候,整个人已经随了轿子在往下翻滚了,死死抓住轿子里的杠,却是徒劳,不过才三两圈,整个人便被甩了出来,随即继续往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住自己的头,也不知滚了多少圈,身子的下去之势终于停了,等那阵几要呕吐的天旋地转感过去之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仿似已经到了坡底的一处涧坑里。

因坡上密生草丛,运气也好,没被石头磕碰到,等渐渐缓过浑身的疼痛,坐起身动了下手脚后,发现自己其实不过被刮破了衣衫,掉了一只鞋袜,手脚、小腿以及脖颈处有擦伤而已,此外应该没别的大碍。松了口气,抬头往上看时,忽然听到侧旁一阵痛苦的□传来,辨出是青莺的声。

她方才一直以为只有自己自己随了轿子滚落下来,没想到连小姑也一起掉下来了。急忙站起身,拨开树丛循着□声找过去,最后在数丈开外的一棵树脚旁看到了青莺。她脸色煞白地蜷着身子,白色裙角处一片殷红,看着十分吓人。

“嫂子……”徐青莺看见初念,泪便滚了下来,痛苦地呻-吟道,“我的腿,好疼……”

初念比她不过大了一岁,但感觉上,自己比她要大许多。此刻见她这惨烈模样,虽也吓得手脚发软,好歹还算能支撑,急忙蹲到她身前,掀开裙角看去,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见她穿在身的那条衬裤已被完全剐破,左边小腿侧鲜血淋漓,不知道有没伤到骨,但血一直在汩汩地流。

“别怕,别怕,我在……”初念压住心中的恐惧,极力安慰青莺。用牙齿啮住自己裙角,狠命往下拉扯,清脆的嘶啦声中,扯下一段裙幅,将她受伤的那条腿轻轻摆正,在她的痛苦呻-吟声中,将伤口紧紧地扎裹起来。过了一会儿,见血似乎不再继续流了,这才松了口气,将她头扶着靠在自己腿上,安慰她道:“他们很快会过来找我们的,你别怕。”

青莺瞧着终于镇定了些,忍住痛,枕在初念腿上一动不动。

时令已深秋,白昼渐短,感觉没多久,四周仿佛便暗了下来,青莺再次恐惧,颤声道:“嫂子,他们会不会不管我们?”

初念极力安慰小姑,自己心里的恐惧,其实比她也并没少多少。方才她已经朝着四面大声喊话,只一直没回应,此刻忍不住再出声大喊,声音惊动归巢的鸟群,扑啦啦一阵异响,远处的一团昏暗里,仿佛随时有东西会出来,顿时毛骨悚然。

天色很快便暗了,更糟的是,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初念原本的念头,是和青莺在原地等待,这样搜寻的人更容易找到她们。但现在显然不可能了。天要黑,又下雨,便是她可以忍受,已经受伤的青莺恐怕也不能这样淋雨,看了下四周,道:“咱们要找个地方先避雨。”

青莺呜咽道:“我的腿一动就疼,走不了路……”

初念道:“我背你。”说罢低头下去,继续用牙齿和手撕着身上衣衫,扯出一道道布条,递到了她手上。

“嫂子,你做什么?”

青莺不解。

初念道:“等下你隔段路便往树杈上挂一条,这样可以指引他们来找我们。”

在初念的记忆里,前世里与徐若麟一起时,几乎每一次,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百度搜索“小说领域”看最新章节就是不厌其烦地要她,然后离去。只有一次,那天正好碰到她月事,他便搂住她讲了回闲话,提到他少年时初到北方,有一次遇险迷路,就是靠在沿途留下记号,最后才得救脱险的事——因为难得有那样宁静的相处时光,她印象深刻,一直没有忘记,所以此时便记了起来,跟着照做。

初念吩咐完青莺,见她脚上正好也还剩一只鞋,便脱下来自己穿上,然后搀起,试着背她。

青莺比初念要矮些,身量也苗条,于男人来说,这点重量自然不成问题,但对于初念来说,背她行走于没有路的涧侧,却不是件轻松的事,不但身上重,脚底也被硌得生疼,只一直咬牙坚持着而已,最后在跌跌撞撞中,几乎是拖着脚已着地的青莺,终于找到了山壁侧凹进去的一个浅洞,将她放下。薄薄的绣鞋底,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行走,此刻脚底早火辣辣一片,自己也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不已。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

青莺□道:“嫂子……辛苦你了……”

初念擦了下脸上混在一起的雨水汗水,再替她擦干脸,拧去身上衣衫里的雨水,嗯了一声,道:“没事。你放心,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到了现在这时候,她先前的恐惧已经没了,心情只剩沉重。

她相信一定会有人下来找自己和青莺的。但天越来越黑,雨还一直下,这对找人必定极其不利。他们会不会放弃等明天才来?如果这样的话,她应该无碍,但是青莺恐怕却支撑不住。她现在连□声也越来越轻了。她知道这不是因为她不痛,而是没有力气了。

她默默再等片刻,湿透了的衣衫贴在肉上,一阵阵发冷,想必青莺也是,只好躺了下去,紧紧抱住了她,两个人相互靠着体温取暖。

初念终于闭上了眼睛。满世界就只剩耳边雨打枝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眼前忽然浮现出了一张男人的脸,但很快,她便厌恶地将他从自己脑海里赶了出去。

青莺渐渐没了声息,仿佛已经昏睡过去。初念搂着她,一直等,等了不知道多久,就在她绝望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到一阵脚踏碎石发出的“咔嗒”“咔嗒”声。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四下一片静悄。所以这种异样的声音一下便勾动了她的耳膜。她一阵狂喜,猛地坐起来正要呼喊,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会不会不是人,而是夜间出来的野兽?

她被这个念头给吓住,一动不动,睁大眼紧张地注视着声音来源的方向。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终于,她的眼帘里跃入一道朦朦胧胧的灯笼光。这是自从陷入黑暗中看到的第一缕光,她如获至宝,几乎要发抖,颤声着大喊:“是谁?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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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着灯笼的人似乎微微一个停顿,随即如飞般而来,当那个黑色身影终于停到她面前时,初念已经要流泪了,也没看清是谁,只擦了下眼睛,哽咽着抬头便道:“可算是来了……”

~~

徐若麟借着手上那盏防雨牛皮灯笼发出的昏光,照清楚此刻这个坐在地上的女子时,整个人便被心里涌出的狂喜和激动给攫住了。

她此刻的模样极其狼狈,头发凌乱,脸上沾了污泥,身上的白色衣衫破烂,几乎看不出本色了,但于他来说,冒雨下到涧底,只凭借手上一盏灯笼的光苦苦寻了半夜,这一刻有了结果,终于找到了她。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

他丢下灯笼,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下便扑到她面前,单膝跪地抓住她肩膀便应道:“是,是我来了!娇娇你都还好吧?”

初念吓了一跳,借了地上灯笼的光,终于看清是徐若麟,脸上的表情便凝固了,浑身僵硬。隔着半湿的衣衫,她冰凉的肩膀都能感觉到来自于他掌心的热力。这让她很是别扭。不安地扭了□子往后靠,想摆脱他的手。他却不放。

她被肩膀处的热力终于灼得一个激灵,猛地抬臂拂开他的手,飞快地道:“我没“海天中文”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事。青莺腿受伤了,晕了过去,你快送她上去。”

徐若麟这才注意到一直缩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青莺,伸手搭了下她的额头,感觉微微地烫,一凛,起身从怀里摸出个暗哨吹了下,寂静的山地里,立刻便被这种尖锐的声音所充满,惊得夜鸟四下扑腾。很快,周志便与另个人提着灯笼循声赶了过来。

“四姑娘受伤晕过去了,快送她上去,小心些。”

徐若麟吩咐道,周志急忙应下,小心翼翼抱起青莺,飞快而去。

初念终于吁了口气,目送青莺去了,等发觉这里只剩自己和徐若麟时,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朝着周志的背影喊道:“等等,还有我!”

徐若麟此刻心情极好,听出她声音里的焦惶,忍住想笑的欲望,冲她道:“他们一个要打灯笼,一个要抱四姑娘,没多余的手搭你。”

初念见前头的人转眼便消失不见了,无奈之下,只好扶着山壁慢慢起来,刚站稳,脚底一阵疼痛,身子便微微一晃。徐若麟立刻伸手去扶,却被她避开,低低地道:“多谢大伯找到这里。那就走吧,大伯请带路。”话说完,见他只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心里一阵不安,咬牙忍着疼,迈步便往周志方才离开的方向跟去。

徐若麟见她倔强,只好拣起地上灯笼,一边替她打着,一边慢悠悠跟在她一侧。初念觉到他不住打量自己,心中愈发烦躁,脚步加快,不想被地上的一段树根绊了脚,身子便往前扑,堪堪就在要扑到地上时,被他一把接住,随即脚下一空,整个人已经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初念大惊失色。

这种熟悉的记忆,她现在想起来就像被火烙了一般地疼。挣扎,指甲狠狠掐入他的胳膊,口中道:“我自己能走,你放开!”

徐若麟皱了下眉,把自己手上的灯笼塞到她的一只手上,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你怎样的。你帮我打着灯笼,我好快些送你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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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初念被他这样托抱着,不止后背、膝弯及身体一侧与他相触的肌肤,浑身上下简直就没一处不别扭的。想再拒,只他那话说得冠冕堂皇,自己再推,恐反倒惹人生疑,踌躇间,渐渐停了挣扎。

徐若麟似乎对她的反应毫无察觉。只稳稳地抱了她,迈开步子踏着乱石野草往前而去。行了段路,初念觉他并无异样。毕竟已经担惊百度搜索“海天中文”看最新章节受怕了大半夜,一直僵着的身子终于慢慢放松下来,阖上了眼睛。

徐若麟感觉到怀中的这具身子渐渐地柔软了。低头看她一眼,这才状似闲聊地忽然道:“你很聪明啊,还知道在沿途撕扯衣裳碎片做记号,倒叫我想起我从前的一段经历。若不是循了留的记号,恐怕我也无法这么快地找到你们。”

初念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他俯看着自己的一双眼睛。

牛皮灯笼光照黯淡,却映得他目中两点闪烁不定,似乎带了些探究的意味。

初念压下心中的不安,淡淡道:“这有什么。人落到了那样的境地里,总是要尽量想法子渡难关的。什么都不做,岂非坐以待毙?”

徐若麟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回应,面上浮出一丝讶异,紧紧盯着她。初念闭上眼睛,把脸侧了过去。感觉自己被他抱着过了一片丛林,上了段坡,再下去,终于忍不住问了句:“还有多远?”

徐若麟道:“没有直接上去的路。我是找了当地山民带路才下来的。要绕两道弯……”顿了下,道,“方才瞧你脚似受了伤,应很疼吧?再忍忍,等下就能上去了。”

初念嗯了一声,低低地道了声谢。

徐若麟加快脚步,她手上提着的那盏灯笼便晃得更厉害。悠悠荡荡的晕光里,忍不住再次看向她,见她闭着眼睛,神情仿似要睡过去般地恬淡。

“你……”他踌躇了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已经困扰自己多日的那个心中疑问,“我见你最近似乎有些厌憎我,能叫我晓得这是为什么吗?”见她不应,仿似已经睡了过去,自顾又慢慢道,“上一次在护国寺的事,确实是我不好。只我记得你当时虽不高兴,却也不至于厌憎我。怎的如今忽然便这样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初念眼睛虽闭着,他的话却尽数落入耳中,一字一句敲击她的耳膜。

“我没有,你多心了。”

她仍闭着眼,轻声道。只是余音里的那些许颤抖,却仍泄露出了她此刻的心绪。

之所以否认,或许是因为她不想和他多说话,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清楚,这一切大概真的和他没有直接关系,她不应该迁怒于他。

“你没说实话。”

果然,这个男人敏锐地觉察出了她的口不对心,继续像哄孩子般地诱她向他敞开心扉,“倘若我若有做错的地方,你跟我说便是,免得我不自知,往后再会得罪了你……”

自徐邦达死后至今,将近两个月的日日夜夜里,那种一想起便会如虫蚁般啃噬着她的绝望和悲哀此刻仿佛再次被他的话给勾了出来。

她或许是不应该恨他。有因才有果。但他,却绝对不是他自以为的那样无辜!

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终于睁开了眼,用她能发出的最克制的声音慢慢地道:“你今天帮了我,按理,我是不该说这些话的。只你既然一定要问个清楚,我便告诉你好了。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憎厌你!”

徐若麟微微一怔。

他虽早知如此,但无情的话清清楚楚地从她口中说出,在他听来,心里还是难免有几分不自在。苦笑了下,脚步并未停,只道:“为什么?”

“因为你的出现,害死了我的丈夫!”初念再也忍不住心中怨念,几乎是嚷了出来,“你要是觉得这么说不恰当。我换个说法,我丈夫的死,你脱不了干系!”

徐若麟猛地停住了脚步,诧异地低头望着她。见她眼睛睁得滚圆,确信自己是没听错,微微皱了下眉,顺手将她放坐在侧旁的一块石头上,这才低头望着她道:“你倒是给我说清楚,他的死怎么就和我脱不了干系?”

初念道:“以你本事,想必也早知道二爷是怎么死的了。他好好的一个人,无缘无故会那样作践自己?你口口声声叫我弟妹,自知道我是你兄弟的女人。可你却让他感觉到了你对我的别有用心!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你敢否认这一点吗?倘若你从一开始就真的把我当你的弟妹,二爷他又怎么会胡思乱想?他若不胡思乱想,又怎会最后受了老三的蛊惑做下错事?就是这一错,他把命都送掉了!我嫁给二爷,想的就是和二爷好好过完这一辈子。如今变成了这样,你满意了吧?你自己说,我错怪了你了吗?”

她几乎是一口气嚷完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xiōng口微微起伏,喘息着抬脸望向他,一脸的怒容。

徐若麟没料到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惊诧至极,最后反倒只剩点头冷笑了。

“好,好,我认了这罪便是。我是对你别有用心,也是我害死了你的二爷。既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倒要再问一声,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这样?司初念,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跟我装着糊涂?”

初念听他恶狠狠叫自己的大名,又俯□子朝自己逼近,慌忙往后躲避,手一时没拿稳,灯笼便掉落在地,里头的火扑闪了几下,忽然就灭了。

雨停了,头顶云层仍是积厚,虽不见月,只在黑暗缝隙间,亦挣扎着透出了几点微弱的白色星光。四下虽“海天中文”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昏黑,却也能见到近旁人的影。初念坐在石头上,此刻仿佛能看到他那双眼睛里溅出的火星子,强压住心中恐惧,颤声着道:“你要干什么?你弟弟刚去,你竟敢对我这样……”

徐若麟打断道:“他便是还在,那又如何?倘我那时有心,又有什么做不得的?端看它值不值,我想不想罢了!”

一阵夜风带了寒意卷过,初念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更是冰凉。

原本还以为,这一世的他历了生死彻悟,性情会变——先前数次接触下来,亦给了她这样的印象。此刻才知道了,原来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徐若麟他没变。至少骨子里,他依旧还是从前那个迫得她无路可去的人——正如他方才说的,只看他自己觉得值不值,想不想罢了!

她忽然非常后悔自己方才一时控制不住说出的那些话。很明显,他已经被她激怒了。重活一次,百度搜索“海天中文”看最新章节他似乎没怎么变,而她,也依旧没变得比原先聪明多少。

初念极力把身子往后仰去,想要避开他俯身下来带给自己的那种压迫感,他反倒逼得更近,忽地伸手,再次一把握住她的肩,沉声道:“你给我说老实话。你也跟我一样,记得从前的事,是不是?”

初念的牙齿几乎都在格格打颤了,口中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要走了!”

她怎敢承认?一旦承认,他又怎会放过她?

她说罢要站起来,身子却分毫不能动,被他仍牢牢按住。

他的脸越压越下,呼出的炽热鼻息仿似都要扑洒到她的面庞上了。

“娇娇——”她听见他忽然仿似叹息般地柔声叫了声她的名,“你真的就这么恨我,这一辈子要和我彻底划清界限了吗?”

初念感觉到他干燥得几乎脱了皮的唇瓣轻轻擦过了自己冰凉的鼻尖,仿似要往下移了,脸瞬间烫到了耳根后,整个人亦似被烙铁烫了一般,猛地重重一把推开了他,嚷道:“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疯话!”

徐若麟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初念站了起来,压住自己那颗蹦得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颤声着道:“大伯你听好了,我虽没了丈夫,却也不是能任你欺凌的!这一次便算了,我只当你发了失心疯。下回你若再敢对我无礼,我拼着不要这张脸,也断不会忍气吞声!”说罢忍住脚上的疼痛,朝前快步而去。

徐若麟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心情无比沮丧。

他并不否认自己一开始就想与她独处。尤其是在看到她一路留下的求助记号之后,想起自己从前仿似曾对她提过少年时的一段类似经历,这心思便更强烈,全身几乎热血沸腾。但老实说,当时想的,也就只是试探求证而已,并无迫她与自己亲热的念头——只因他知道便是想,她也不会应的。至于后来怎么就成了这样……

他压下心中的懊恼,急忙拾起地上灯笼,取随身带着的火信将它重新点了,几步便赶到了她近旁,看她一眼,见她绷着脸,小心翼翼地道:“娇娇……”

“不要叫我娇娇!”初念打断他,“你是我什么人?”

徐若麟一怔,随即几乎低三下四般地道:“行,行。你不喜欢,我就不叫了。我是想说,我方才不是故意的。往后我再不会那样,你别恼我了……”

初念寒声道:“我不敢恼你。”

徐若麟心知自己此刻说什么也没用了,只好闭口。替她打着灯笼照路,眼见她走得高一脚低一脚,知道她必定疼,便如疼在自己心上,按捺不住,又道:“还是我抱你走吧,你脚受伤了。”

初念冷冷道:“不过破了点皮而已,死不了人。我自己能走!”

徐若麟第一次见识到倔强如此的初念。他本完全可以不顾她的意念再次抱起她行路,但这一刻,心中却只剩下了怜惜和退让。想了下,道:“也好,我不勉强你了。只是你脚不能再走路,咱们停下来。周志他们会回来的。到时再上路。”

初念走的这段路,确实是忍着脚底钻心般的疼痛勉强支持下来的。此刻听他这样安排,终于停了下来。

徐若麟暗自叹息一声,默默看着她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后,把灯笼停在她脚边,然后在他戒备地目光中脱了自己的外衣,俯身下去披到她肩上,道:“我人是不好,但衣服无罪。这里冷,你披了它,也好暖些。”

肩上的衣服,还带了他的体温。初念一动不动,只抱膝把自己缩成一团,视线默默落到了此刻站在五六步外空地上的他。见他身影在昏暗里一动不动,站得如同一尊石像。

她压住心中涌出的那种想流泪的感觉,不再看他了,只把额头抵在自己的膝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谁都再没说话,就这样静默了不知道多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声音越来越清晰。

徐若麟再次吹响暗哨,很快,便见周志和几个小厮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抬了副简易的辇。

周志不等徐若麟开口,便道:“大爷,崔管家方才到了,四姑娘已经被他接去先回城,我见你和二奶奶迟迟未到,便带了人来接。”

徐若麟点了下头。周志忙叫人将坐辇停在初念身边,扶她上去后,一行人便沿来路而去。

~~

初念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已是正午了。模样狼狈自不必说,一双脚更布满划痕血泡,就医清洗之后,终于躺在了床上,国太廖氏亲自来看望,廖氏叹道:“我都晓得了。四丫头一醒来,便跟我说了。全仗了有你……否则还不知道会如何……”话说着,眼中便垂下了泪。

初念已经知道青莺腿骨折了的消息,太医正骨后,说好生养几个月应当无碍。此刻强打起精神,道:“四妹妹没事便好。都是我应当的。”

“家中这事出的,怎一件接一件……”廖氏神情伤感。

“让她歇下吧。有话日后慢慢说。”

国太轻轻拍了下初念的手,起身而去。

屋里的人随了国太渐次离去,终于只剩初念一人,耳畔寂静无比。她却怔怔盯着头顶的素白帐子,毫无睡意。

曾经,她唯一的心愿便是和丈夫安稳到老。现在希望破灭,绝不可能了。那么对她来说,从今往后,是守在徐家安安分分地做一个未亡人直到老死,完成她前世没有做好的这桩事。还是,她有可能为自己筹谋一个不一样的将来?

自丈夫去后,她便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过自己。每一次都没有答案。但是这一次,她比任何时候仿佛都要清醒。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问自己。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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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初念受的,不过是些皮外伤,辅以良药将养了几天后,除了一双脚还裹得似粽子无法下地走路外,身上其余各处,渐渐都无大碍了。

关于那个丫头秋蓼,躺在床上的这几天里,她有一回从云屏的口中,终于听到了点后续消息。据说,二爷病重的那几天里,她一直被关在府里的某个角落,廖氏严令任何不能靠近。二爷去了的第三天,秋蓼便从府上消失了,至此再无任何消息,一个大活人便这样凭空地没了。

“说是那日,有人经过那边上,仿似听到她在屋子里头大喊大叫,被太太晓得了,就叫人把她绑起来,嘴里还塞了布团,”云屏压低声,说这话的时候,一边同情,一边,神情里也有掩饰不住的好奇,“不晓得她到底犯了什么事?连累表小姐都被太太禁足至今,已经好些时候没见着她了……”

徐邦达出那事时,因恰逢国丧,事发之始,廖氏便遮得严密无缝,除了少数几个心腹外,剩下人都茫然不知。虽觉二爷走得太过突然,暗地里也有议论的,只谁会往那种事上去想?至于秋蓼,自小便被父母卖给吴家,吴家败落后,随吴梦儿投奔到此,早就和生她的父母断了往来。如今到底是死是活,是被廖氏打杀了还是卖了,没一个人知晓。

初念猜不出廖氏会如何处置秋蓼。但估计,她此刻应该已是凶多吉少了。

对于这个女子,老实说,她并不是十分厌憎。比起来,徐邦瑞才是直接祸害了她丈夫的人。但又能如何?对于自己的婆婆廖氏来说,失去了一个儿子,剩下唯一的一个,对他,最多也就不过恨铁不成钢而已。

初念睁开眼,看向还坐在屋里陪着自己的尺素,问道:“怎么了?”

尺素也听到了,面上现出惊疑之色,放下手中的针线,道:“我去瞧瞧。”说罢飞快开门而去。

片刻之后,尺素没回,那头的动静却愈发大了。初念已经辨了出来,哭喊声是翠钗所发,中间似乎还有沈婆子的呵斥声。心中不安,叫了几声人,门外没有应答,想是都被引过去了。急忙起身,自己扶着墙边的柜角桌沿慢慢一路到了门口,探身出去的时候,被看到的一幕惊住了。见翠钗正仰倒在地,被两个婆子架着胳膊往外拖去,她拼命挣扎,鞋子都甩掉了,两只脚在地上不住乱蹭,白缎袜上蹭满了泥。

初念吃惊,叫道:“这是在做什么?”

边上围观的丫头们见她出来了,忙避到一边,尺素云屏也赶过来扶住初念,脸色难看,低声道:“方才沈嬷嬷带了人,在翠钗屋里找出双没做完的男人鞋子,便说她有外头的野男人。要挨板子,再赶回她老子娘那里去……”

初念被她提醒,脑海里忽然闪出善义庄那一夜的偶然所见,顿时便明白了过来。唯一想不通的是,这事怎么这么快就忽然传到了廖氏的耳中?有人告密是必定的。但除了自己,还有谁知道这事?

沈婆子一错眼,看见初念出来了,便到了她跟前。因她资格老,在初念这种小媳妇面前也不必见礼,只道:“吵到二奶奶了?只怪这没皮没脸的小□!府上的爷们就都是被这种□给教带坏的,若不好好整治,往后还了得!”

初念看向翠钗,见她模样可怜。有心想替她说几句话,一时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翠钗和那个不知道谁家的男人暗地相好,这是事实。别说她是廖氏内定的二爷通房,便是普通丫头,国公府也绝不容这样的事发生。现在事情败露,这样的结局恐怕是无法更改的了。唯一所盼,就是那个相好的男人能念情分,不至于全都让她一个人顶下。

翠钗扭头看见初念,见她一脸怜悯地望着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把推开架住自己的两个婆子,连滚带爬地朝初念撞过来,恨声嚷道:“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你是自己死了男人见不得旁人好吧?除了你,还有谁告诉了太太去?二奶奶,我大不了一死得个痛快,你活着,却比我好不了多少!往后你就抱着那块木头牌位熬吧。要是长夜里熬不下去,我告诉你个磨觉的法子。撒一把豆子在屋里地上,你也不用点灯,就一颗颗地摸豆子。等豆子拣完,天也就亮了。二奶奶,你就慢慢拣一辈子的豆子吧……”

“作死的下贱娼妇!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翠钗还没碰到初念,已经被沈婆子一把捞住,捋起衣袖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喝了一声,婆子也赶了上来,一把扯下翠钗脚上的袜,卷一团胡乱塞进她嘴巴,拖着便去了。

“二奶奶,你没事吧?”

尺素云屏和余下之人,都被方才那一幕惊住,此刻才回过神,慌忙看向初念。

初念望着翠钗被拖去的身影,见她披头散发,盯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和讥笑,虽青天白日的,禁不住也打了个寒噤。

“这翠钗,我平日还叫她姐姐。真看不出,背地竟干出这种事!”

小丫头丁香惊魂未定,和边上的几个人低声嘀咕。

初念并未留意丁香,只怔立半晌,觉到脚有些疼了,扶着尺素转身便往屋里去。

“她自己败坏就算了,跟二奶奶有什么干系,说那些算什么意思!”

回到屋里服侍初念重新躺下后,云屏不满地埋怨道。

初念并未应答。

前世里,丈夫徐邦达去后,他留下的这两个丫头,翠翘后来去了徐荃那里服侍,翠钗在她身边留一年后,被她爹娘在廖氏面前求了人情,许配个外院一个小管事的儿子。毕竟处了一场,当时她还给添了些妆。只记得她当时不情愿,折腾了一阵儿,最后竟得了场病,最后一病而去。那时候,初念还不大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应那场看起来还算体面的婚事。到了此刻,再细细地想,终于有些明白过来。想必,是她早与那个人相好。但前世里,不知道什么缘由,那人过后并未如约出面讨她,她这才含恨一病而去吧?

“二奶奶,你就慢慢拣一辈子的豆子吧……”

“拣一辈子的豆子吧……”

初念的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她那充满了讥嘲的话声,微微皱眉,闭上了眼睛。

~~

沈婆子处置了翠翘后,去见廖氏。她正刚从青莺那回,在廊子里碰到。两人进了廖氏日常起居的一间厢房,屏退丫头后,沈婆子道:“那小娼妇嘴竟硬,死不认错……”见廖氏似不大要听,忙改口,“打了一顿,已经叫她家里的接去了。”

廖氏微微嗯了一声。

沈婆子想了下,又试探着道:“那李家的小子,虽也有错。只李十一已将他狠狠打了一顿,如今躺床上起不了身,去了半条命。他小子年轻不懂事,被那小娼妇给勾了才犯的错。李十一见不了太太,只托我求太太饶了他。我瞧他对太太极是忠心,把个金台园也打理得有模有样。昨日来讨饶时,差点没跪地上了。太太你瞧,是不是略施薄惩让他得个教训便好?省得冷了府中老人的心。”

廖氏道:“也罢,那李十一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沈婆子暗喜,心知那两根黄鱼是到手了。面上却赞道:“太太宽仁。”

廖氏出神片刻,对着沈婆子道:“秋蓼那里,你给我盯紧些。再过些天,若还没消息,该怎么着,便怎么着。否则被人晓得,便是桩大麻烦。”

沈婆子一凛,忙道:“太太放心!绝不会出岔子!”

廖氏微微点头。沈婆子见她神情疲倦,正要喊人过来服侍她歇下,忽听珍珠叩门,道:“二奶奶娘家打发人送来了信,是给太太的。”

沈婆子去拿了信。廖氏开封看了,道:“是司家太太写来的,说过两日想来探望下我。”

沈婆子道:“怕是想来探她闺女吧。”

廖氏道:“母女连心,我是知道的。”

沈婆子点头道:“太太就是宽厚。二奶奶得知,心中必定感激。”

廖氏叹了口气,道:“我哪里要她的什么感激。只要她往后安安分分地给我守住,我便阿弥陀佛了。”

沈婆子道:“太太放心。这自是必定的。难不成她还会有什么异心不成?便是她有,司家也断不容这样的事。”

廖氏沉吟片刻,道:“我这就给她回信,让来吧。”

~~

夜幕降临,金陵城初上华灯,渐至璀璨,与天上明月相映成辉。

徐若麟在荡着烟月金粉与薄霭微漪的秦淮河畔行于熙熙寻欢的人流车马中,甩掉了身后监视着自己的几双眼睛,最后如影子般地来到离皇城步行不过一刻钟的平王府围墙外,借了夜色的掩饰,用探勾翻墙入内,悄无声息地往世子赵无恙的所居之处而去。

少年此刻正酣然入梦,冷不丁被人拍着脸颊,猛地惊醒,下意识地伸手去抽藏于枕下的刀时,徐若麟已经低声道:“是我。”

赵无恙听出他的声音,大喜过望,叫了声“师傅”。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徐若麟了。自从父亲平王离去后,周围便多了许多窥探的眼睛。只不过他对此早已习惯。从八岁起随王妃在金陵至今,身边从来不乏监视。最近一段日子,他看到自己母亲眉头日益深锁,纵然乐天,心里也不是没有恐慌。此刻听到徐若麟的声音,便如独自行走夜路时见到亲人般,一下充满了兴奋。

“师傅,我这些天没偷懒,都在用功读书习剑。你前次教我的,我已经熟了。我练给你看!”

他一个鲤鱼打挺便从榻上跃起,要去拿剑。

徐若麟道:“下回我再看。你去把王妃叫到这里来,我有事。”

赵无恙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道:“我这就去。师傅放心,这时刻府上那些狗子都去睡了。便是醒着,他们也不敢到我这里来。”

这平王府的人都知道,世子乖戾无比,扬言谁若未经允许踏入他住地一步,左脚进,砍左脚,右脚进,砍右脚。一日有个下人犯触被发现,若非王妃阻拦,腿便真要被他砍下了。那些被派遣而来的人,只得到过监视王妃世子的上命,却不敢真得罪他们。所以自此,再无人敢踏入这院落一步。

徐若麟微微一笑,目送赵无恙飞快穿了衣服,闪身而出。片刻之后,王妃萧荣匆匆而到。

“师傅,我去外面守着。”

赵无恙很快离去。

徐若麟点了桌上的灯,见萧荣一身常服,长发只随意拢成一把垂下,脸色比起前次见到时还要不如,只一双眼睛却仍极是有神,上前待要见礼,萧荣已阻了他,道:“徐大人深夜前来,必定有事,说来便是。”

百度搜索“小说领域”看最新章节徐若麟也不再客套,立刻道:“今日我从内廷得到消息,昨夜皇上夜召方奇正和廖时昌,深夜不散,所议之事,想必与王爷有关。若麟奉王爷之命留在金陵,便是要保王妃与世子平安。因事关重大,特此深夜来报,请王妃与世子做好准备,我会尽快护送你们离去。”

徐若麟这话,半真半假。赵勘与内阁两大首辅昨夜秉烛密谈,这自然是真。但即便没收到这消息,他也知道是该护送王妃母子离开的时候了。已经入十一月了,再过些天,皇帝便会发布他继位以来谋划许久的撤藩令,而两个月后的这时候,元康一年初春,平王赵琚便会扯旗反抗,嘉庚之乱开始。一旦皇帝决定动手了,他再想从金陵这个铁桶中把萧荣和赵无恙送走,无异于痴人说梦。

烛火中,萧荣脸色微微一变,喃喃道:“终于来了,这一天……”

徐若麟注视着她。

萧荣沉吟片刻,终于望向徐若麟,道:“徐大人,多谢你前来报讯。只是,你带无恙走便是,我留下。”见徐若麟踌躇,立刻又道,“徐大人,你带无恙一人走,便已是件艰难事了,何况还要带上我?一旦我也走了,这府中耳目众多,皇上立马便会得知消息,到时追兵之下,我怕难以成事。无恙一人走,我在府中,还可掩人耳目数日。那时想必你们已经脱离险境。”

徐若麟自然知道这一点,只是对于面前的这位平王妃,他一直是心怀敬意的。不止为她的气度与见识,也出于对她父亲萧振业的敬重。当初他还是少年时,因平王与萧振业的关系,亦曾在大宁他的麾下历练过一段时间,得到过他不少关于军阵作战的提点。只可惜,曾威震东北的一员英雄大将,后竟折于一场堕马。至于是否真正是意外,恐怕永远不得其解了。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不欲独自留她一人。一旦他带走了赵无恙,过后想再回来救她出城,此事之难,即便是连他,也没有几分把握。

萧荣见徐若麟不语,道:“徐大人,无恙只叫你一声师傅,你便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甘为他用计奔走,我是无恙的母亲,只要他能安全离开,我又有什么可放不下的?”

徐若麟道:“王妃果然是女中英杰。既如此,我照王妃吩咐办便是。等世子安全后,我必定会再回来。到时再谋搭救王妃之计。只要有一线希望,绝不会弃王妃不顾!”

萧荣微微一笑,朝着徐若麟走了两步,忽然朝他跪了下去。

徐若麟大惊,急忙抢上前去要扶,却被萧荣避开,朝他叩了个头,抬起身时,目中已微微有泪光闪烁。

“徐大人,我把我儿子的性命交托给你,你亦是冒着性命危险去做这事。故我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向你如此表达我的谢意,求你一定要护他的周全。此恩此德,我今生若无法相报,来世必定也会结草衔环!”

徐若麟不再拦她,只朝她回拜一礼,沉声道:“王妃放心。徐某便是血溅三尺,也必定会将世子送到燕京。”

~~

隔天之后,恩昌伯爵府的王氏便备了礼,坐车到了国公府。早得了消息的廖氏去迎。两位夫人细细叙话后,王氏叹道:“本也知道这时节不该来相扰,只挂念亲家母,这才贸然具信,亲家母千万莫要怪。”

廖氏忙道:“咱们一家人,哪里还讲究那么多。亲家母今日既来了,何不去探望下初念?这孩子也不容易。我那日一收到你的信,便把消息告诉了她。她应正盼着吧?”

王夫人想的,就是来看自己的女儿,见廖氏提了,自然也不多说,再坐片刻,便被送去濯锦院。

初念确实早两日便知百度搜索“第五文学”看最新章节道了母亲要过来的消息。原本就正想着要见她。心想再等几日,等自己伤都好了,哪怕廖氏不高兴,她也要写封信送过去。此刻得知她要来,自然高兴。盼了两日,今天一早就起来了。脚虽还没好全,却也不妨碍她在院里等着。

廖氏陪王氏到了濯锦院,不过稍坐片刻,便起身离去了。

王氏一眼看到女儿时,见她通身素白,比起前次看见时,仿似又瘦了些,眼圈一红,泪便掉了下来,握住女儿的手,道:“娇娇我的女儿……苦了你了……”

初念见到母亲,忍不住便扑到她怀里默默落泪。半晌,母女二人才止住泪,细细地说了许多话。初念问了弟弟及祖父,王氏说都好,“继本说也想一道过来探望,只不方便,才被我劝阻了。”

初念擦了泪,微微笑道:“弟弟他们都好就行。我也没事了。”

王氏看了女儿片刻,想到她花样年纪,往后便要孤苦到老。虽过来时,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说那些惹人伤心的话,此刻却止不住又是心酸,摇头哽咽道:“娇娇,往后你可怎么办……”

初念深深呼吸一口气,凝视着王氏,慢慢道:“娘,倘若我说,我想离开国公府,回咱们司家,你会应下吗?”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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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王氏一怔,随即道:“女儿,娘晓得你此刻慕亲。只是自古以来,就没有寡媳回娘家守的理啊!你若实在想回,我可以去跟你婆婆商议,接你回家住些日子,只是迟早,你还是要回这里的……”

初念微微摇头。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王氏不解地望着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双眼猛地睁大,吃惊道,“女儿,莫非你是说,说……”

后头的话,她一时竟说不出来了。

初念迎着王氏惊骇的目光,鼓足勇气道:“是。娘,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守在这里。我想归宗回家。”

王氏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柔顺懂事的女儿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怔怔望着她,整个人一动不动。

~~

确实,离开徐家、归宗再做司家女,这便是初念先前反复思量过后,终于渐渐清晰起来的一个念头。不怪王氏会这样反应,便是她自己,若没有经历过先前的种种,无论如何,她也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作为伯爵府的女儿,她从能读书认字开始,启蒙的读物便是一本薄薄的的女戒,教导她要卑弱敬慎、专心曲从。她自然认为这是女子最大的美德,并且不遗余力地去身体力行。长大后,渐渐地,她小时所习的女戒也并不妨碍她去仰慕从书中读到的那些与自己活得完全不同的先古时代的巾帼女子们。但也只是暗暗仰慕而已。自己该有的人生,她是必定会按部就班走下去的。

她已经不愿再去想自己的前世了。这一世,她原本确确实实是想和自己的丈夫相守,为生养了她的司家承担责任。但是再一次,天仍不从人愿。

倘若没有过往的记忆,现在的她,或许仍会如从前那样浑浑噩噩过下去,觉得这就是自己该受的一切。但是如今却总有些不同了。她的心底里,会有一个声音,在她夜半辗转难眠的时刻不时冒出头来,与她一次次地进行对话。这声音起初很轻很微弱,渐渐地,越来越清晰,直到现在,她已经无法不被它深深地蛊惑了。

女人这一世,除了要为夫家和母家活着,是否还可以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这样的想法,莫说旁人,便是连她自己,有时也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极其可笑。但是现在,她想或许这将是她所能设想出的关于将来的最好出路了——毫无疑问,接下来会有一场关于皇权归属的战争。因为当事人是赵姓皇室的直系后裔,朝廷里除了赵勘的肱骨大臣和少数品性孤直的正统拥趸例如她的舅父王鄂明确支持现在的皇帝外,其余多数臣子都选择了明哲保身的观望态度。这场战事的结局是平王上台,徐若麟继而权倾朝野,以完全胜利者的姿态耀武扬威地回归曾摒弃了他的魏国公府。一旦再次到了那一天,就算她心如止水,这个男人,他会让她安安静静地固守着这个在他股掌之下的四方小院里?

“端看它值不值,我想不想罢了!”

“你真的就这么恨我,这一辈子要和我彻底划清界限了吗?”

他说过的一句句话,和说这些话时,昏暗里一双眼睛中闪烁着的那种迫人的恣睢,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天,现在想起来,还是叫她如坐针毡,从头到脚没一处能得安宁。所以她的这个想法更强烈了。正是因为知道了徐家日后的命运,要仰着这个男人“听潮阁”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的鼻息而维持住外表的体面,所以她才更不愿留下——她如果不想重蹈旧事,作为一个女子,在那样的强权下,唯一可以拿来与他抗争的,便剩自己的性命了。倘到了最后,一切仍是照旧了,在那样的情况下,即便留下守着,对于她那个已经死去的丈夫来说,反倒更是一种羞辱。所以哪怕艰难,甚至虚幻得如同海市蜃楼,她还是想要去试一试。

因为她不想再那样活一回。哪怕,她对他也并非完全没有丝毫感情。

~~

初念明白自己母亲此刻的震惊和不安。别说是她,便是自己,在骤然意识到心中有这个念头时,那种恐慌和自责也曾困扰过她。

“娇娇……这,这怎么可能?”王氏终于开口,眉宇紧锁,深深地为难,“我是你娘,若是能,我自盼你好。只是徐家的门第,摆在那不用说了,怎么可能应允这种事?便是咱家,出去也算有点人面,你祖父的为人,你又不是不晓得……”

初念沉默片刻,低声道:“娘,咱们两家当初缔结这门亲事时,每个人恐怕都已经准备好有这么一天了。只不过,徐家要的是个能替二爷守的儿媳,而咱家,要的是这门姻亲,可算各取所需……”

王氏面上现出微微愧色。

“我也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于司家,是大逆不道,于徐家,是背信弃义。”

初念望向自己的母亲,慢慢道。

“祖父的为人,我更清楚。只我今日既然已经有了这想法,若不去试一试,便能活到百岁,又有什么意思?”她顿了下,又道:“你放心,我丈夫刚去不久,不会此刻便提要走。真走,我也会替他守满三年孝的。我早几日前写好了封信,求母亲帮我转给祖父。”

王氏望着自己的女儿,第一次,觉得仿似有些认不出她了。怔了半晌,终于叹息道:“你既心中有了计较,我还有什么话说?信我帮你带便是。我只怕他看了后,非但不同意,反倒会责骂。”

初念微微一笑,道:“我有这念头,本就不孝。祖父便是骂,也是应该。便像娘说的,他看了后未必会应,但叫他心中先有个数,也是好的。”说着,从自己的枕下摸出一封早藏好的信,递了过去。

王氏接过,小心地贴身藏好。再看一眼女儿,想到这一面后,下回不知道何时才能复见,更是不舍起身。只想到自己过来已经有些时候了,怕再流连,廖氏会有想法,正要告别,忽听女儿问道:“娘,如今燕京那边的地价,你可知道行情?”

廖氏不明所以,只见女儿问了,便道:“那地方靠北宂,又是个苦寒之处,哪里比得上金陵繁华?便是城中的好地,也不及本地十分之一。”

廖氏一直掌着伯爵府中馈,下面田地庄子进项有限,为撑好门面,可谓费尽心机,所以对这些并不陌生。说完了,问一句:“你问这个做什么?”

~~

初念问这个,是在为自己的往后做打算。

她出嫁时,王氏自替她备了嫁妆,只大多都是头面衣物器具等死物,现钱并没多少。当了徐家二奶奶,廖氏掌着家,她也就领着每月十两的例银。平日光打赏别院送物来的丫头,一次出去也要几十个钱。虽还不至于捉襟见肘,却也实在没多少底子。不管日后,自己能不能归宗回去,手头有钱,胆气总是壮些。所以前些时候躺在床上养伤时,也一直在想怎样来钱。有一日忽然灵光一动,想起前世自己最后一次与徐若麟见面的时候,他对自己说他去燕京的目的便和迁都有关。后来他虽一去没回,但在自己出事前的那段时日里,这消息便从工部泄露了出来。立刻便有脑子灵活的人赶去燕京置地,后许多人闻风而动,上从世家门阀,下到商贾富户,纷纷跟着去抢买,以致于那边的地价一夜之间暴涨十倍,靠近平王府和城北最有可能建造皇宫的地段,甚至涨到了数十倍。建初皇帝闻讯,下令课以重税限制交易,这才稍平息了下去,只暗地里,买卖仍在继续,且那些好的地段,更呈一地难求之态。

初念想到这个来钱的法子后,立刻便心动了。想着倘若早些过去悄悄买;呃地放着,到了以后要涨时抛出,稳赚不赔。唯一的问题,就是自己一个深闺女子,便是想到了这法子,也不可能cāo作。正前日,因二爷去了,尺素领着人在库房里收拾遗物的时候,拣出了那盒子当初她新婚时表哥王默凤所赠的香,问怎么处置,她这才想到自己这个表哥一贯走南闯北,托付给他,自然十分妥当。

初念本是想让王氏也一道早早买些燕京的地放着。只再一想,这事关系到现今皇帝和平王,她也不好此刻便在她面前多说什么。光跟她说以后那边地会涨价的话,她想来也不会信。想了下,便改口道:“没什么,只前几日听说有人想去那边置地,所以随便问问。”

王氏摇头道:“哪个脑子傻缺了的,才会这时候去那边买地?”

初念微微一笑,又问道:“娘,表哥如今可在家中?”

王氏道:“没呢。前些时候被你舅舅派去河南老家有事,还没回。”

初念心想离那时候反正还早,以后再看着办便是。便哦了一声。

王氏不疑有它,只是忽然又想起一事,看一眼她还没好全的脚,叹道:“估计再没几日,你便又要扶灵往山东去了。我一想到你遭的这些罪,心里便……”话哽住,眼睛又有些红了。

原来照了大楚的风俗,当年所亡之人,若是要扶灵送回老家下葬的,须得赶在年底前入土为安,否则便被视为不吉。上一世的这时候,初念已经从徐家老家山东回了。这一次,大约确实要像廖氏说的那样,过些天便要动身了。便安慰她道:“一路走运河水路,并不怎么累。娘不必为我担心。”

王氏无奈点头,叫进了尺素云屏,叮嘱她们往后定要照看好姑娘,便只能起身了,母女二人依依相别。

~~

王氏坐马车回去的时候,想起方才被廖氏送出门时,她口口不断的“盼着亲家母得空便来”的话,心中微微有些不自在。终于还是摸出女儿托她转的那封信,踌躇片刻后,启封抽出里头信瓤,飞快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顿时讶异万分,呆了许久,才慢慢把信折回去,心中满腹惊疑。

这样一封论析形势、词句直切人心的信,真的出自自己这个自小便被养在深闺的女儿之手?

~~

王氏这次拜访过后没两天,这一晚,司国太正要歇了,丫头金枕过来,说大爷求见,人在外头廊子里候着了。

这样的情况,极是少见。所以屋里的人,莫说丫头们,便是国太自己,也是有些惊讶。想了下,便点头叫他进来。见初冬时令了,他还只穿一身外头寻常人家男子的皂青夹衣,略微皱了下眉,道:“家里头亏待了你不成?怎的弄成了这样一副流丢样!你那院里少个服侍的人,我让我身边的玉箸过去,没几天你却又给打发回来了,这算什么百度搜索“海天中文”看最新章节事?是嫌她笨手笨脚不成?”

徐若麟被祖母责备,并不以为忤,只看一眼刚给自己送茶过来,此刻正立在边上的玉箸。见她正微微红了脸,咬唇望着自己,目光中仿似带了些委屈,略微一笑,道:“玉箸没什么不好。只我那里往后用不到了,所以才叫她回来。”

国太道:“这话什么意思?”见徐若麟没应,明白过来,叫屋里的人都出去,等没旁人了,才沉声道:“你素日里极少到我这里来。“六夜言情”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今日过来想必有话说。你说便是。”

徐若麟拂起袍角,朝她恭恭敬敬磕了头,道:“孙儿过来,是有两件事要相托。”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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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男主的年龄,我给改小两岁。两人第一次遇到时,相差十岁。徐若麟现在是25岁。

章29

“孙儿明日便要离了金陵,此一去,恐怕短期内再难归家。果儿年幼无托,往后,求祖母羽翼庇护。”

徐若麟在国太的目光注视之下,这样说道。

很快,司国太便明白了过来。脸色微变,盯着他问道:“若麟,你真的要罔顾家族与先祖,去做那乱臣贼子的投机勾当?”

徐若麟道:“孙儿虽从未尽孝于祖母膝前,却也知道祖母是个智慧之人。如今的局面,便如箭在弦上,又怎可能会有转机?孙儿自小忤逆,到了北方后便投于平王帐下,至今已有十年。平王雄才大略,于我又委以心膂。到了此刻,我何来转身的余地?唯有鞍马效力而已。”

“狡辩!”国太压低声喝道,“分明是你与那平王一样,素怀狼子野心,觊觎本非该属你们的东西!他们赵姓人的争夺,我管不了。你是我徐百度搜索“海天中文”看最新章节家的人,我不会容许你做这样的逆反之事!”顿了下,又放缓声调道,“我亦没逼你与平王反目。他不过区区一个北地藩王,金陵却兵多将广,他如何能与金陵持久相争?他们赵姓人争斗,你袖手留于金陵便是。有你父亲与贵妃在,日后前途仍可筹谋。”

徐若麟微微苦笑了下,道:“祖母心如明镜。所言狼子野心也不差。只是孙儿不孝,恐怕不能从命。平王与皇上决裂,于我而言,非左即右,不可能有第三条道。我意已决,不会更改。”

司国太显见是十分气恼,却强自忍住,只冷冷道:“你既不顾家人宗族,决意要做那砍头的事,自己去便是,还见我做什么?你虽忤逆,女儿却还是我徐家人。倘若徐家祖宗积德,没被你牵连至灭门,不用你说我也会照看她的。”

徐若麟复叩头,道:“多谢祖母慈爱。若麟深知往后所为之事,必会拖累徐家。还请及早将若麟逐出宗祠、从家谱上除名。往后我与徐家再无任何瓜葛。此便是我要说的第二桩事。”

司国太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拍桌,怒道:“你这无君无父的天生逆骨!宗族在你眼中成了何物?竟这样轻易便言背弃!合该是我徐家家门不幸,才会出了你这胡女所出的孽种!你以为你做了这等大逆之事,将你逐出宗族,徐家从此便可高枕无忧了?”

徐若麟目中掠过一丝暗色,下颚微微收紧,沉声道:“若麟自知是徐家罪人。往后若遭横死,甘为孤魂野鬼。倘上天看顾,有朝一日展我宏图,那时我再来向祖母和列祖列宗谢罪。”说罢再连叩数头,起身而去。

司国太目视他健步而去的背影,咬紧牙关,那只戴了赤金寿字填青石戒子的手只在微微颤抖。半晌才缓了过来,目中已有微微泪光闪烁,喃喃道:“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人。我徐家出了如此亡命之徒,是福,是祸?”

~~

最后一个旧历年,德和三十四年十一月的初十日,朝廷终于在众所注目之下,发布了一道盖有皇帝朱玺大印的撤藩令。从赵勘自己的兄弟瑞王开始,一撤藩王调养兵马的权力,二撤他们在属地收取税赋与任命百官的权力。他们仍是大楚的一字王,但这法令一旦得到实施,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这些原本掌着国中国的藩王们,就会成为一只笼中的兽,不止被困,还被拔掉牙齿和利爪。

就在这个撤藩令发布的当天,国公府的人,正忙于准备送灵北上山东的诸多事宜。

初念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作为未亡人,扶丈夫的灵回老家入土为安,是她分内之事。除了她,最后定下来随同一道北上山东的,还有二房的公子徐邦亨和周平安周志父子。因要赶在年底前赶到武定府的阳信县,算一下路上行程,约莫需要一个月,所以请法师择了日子后,定于数日后的十六出门。这几天,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撤藩之事,除了平头百姓,金陵稍有点政治嗅觉的人家都早有预料。徐家更是如此。所以得知这消息时,并没多大反应。只是再过两天,另一个消息又传来,这才彻底被吸引了注意力,国公府就像炸开了锅,人人无心办事,从上到下,没有哪个人不变色的。

“二奶奶,说平王府的世子早几日前竟已经逃走了,如今平王府里只剩王妃一人,外头被围得似个铁桶!还说……说世子是被咱们家大爷弄走的……”

丫头传这话的时候,初念正与尺素几个一道在检点过两日预备带出的厚毛大衣等物。快年底了,恐怕路上会有风雪。听到这消息时,手不禁停了下来。

她前几日便从宋氏口中得知,徐若麟有一晚陪着果儿,等她入睡后便离了府,至今不知去向。当时也猜测了下,估摸他是知道时局即将有变,北上投奔平王去了。没想到竟然是带世子潜逃出金陵了。再一“第五文学”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想,他选择在撤藩令发布前的几日动手,确实是最恰当的时机。太早,有平王逼宫之嫌,太晚,则很难将人送出城去。

这一次,徐若麟果然还是没有坐看他母子二人被困,而是出手相救了。只是可惜,世子或将改写命运,而那个萧氏王妃,既然已被重兵软禁,此刻城防必定也严,最后恐怕还是在劫难逃。

她的眼前浮现出当日那个孤独立于路边野草从畔的女子身影,压下心中的憾意,微微叹了口气。

~~

同一时刻,这府第里慎德院司国太日常起居的那间屋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廖氏脸色铁青,情绪早已难以自控,正在老太太跟前愤怒地来回走动,嘴里不停嚷道:“竟会有这样的人!他再恨我,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累及阖家的谋逆之事!如今弄了这一出,连累咱们不说,连贵妃都遭皇上不喜,带出话埋怨咱们怎的先前对他毫无防备!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安分的人!当年刚来府上时,看人的一双眼睛都似冒着狼光!何尝见过有那样的孩子!这可好,瞧瞧,徐家这是造了什么孽,最后竟养出这样一个乱臣贼子!这可是谋逆造反的大罪!倘若皇上怪罪下来,咱们这上上下下数百口人,不定还怎么……”

“老大媳妇!事都出了,你就少说两句没用的了!”

司国太骤然打断廖氏的叫嚷,道:“徐家经营百年下来,如今还不至于叫他一人就能给抄个底翻天!传信给老大,叫他立刻给我回来,开祠把他这个儿子从宗祠里除名!”

廖氏一怔,脸色虽还十分难看,方才的愤怒之色却渐渐有些消了下去,怔立片刻,忽然像是想了起来,一拍额头,道:“对了,我这就去找我爹,让他去皇上那里替咱们说几句话。这人自小就野,无法无天的,心机深沉,又常年不在金陵,做什么咱们分毫也不晓得。若就这样被牵连进去,实在是无辜!”

廖氏的父亲廖其昌,便正是内阁首辅之一,新皇的肱骨大臣。

司国太叹了口气,望着廖氏道:“老大媳妇,我晓得你这些年也不易。里里外外,倘若没有你在,这个国公府便没今日这样的门面。你的好,我代我那儿子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底的。”

廖氏一怔,慢慢低下头去,再抬起时,眼圈已是微微泛红,拿帕子胡乱擦了下眼,嘎声道:“能听老太太说这么一句,我便是在背后被人怨死了,这些年的苦也不算白费。”

司国太也是难掩面上疲色,再次长叹口气,挥挥手道:“去吧!辛苦你了。还有,再几日,小二儿媳妇扶灵去山东的事,日子也耽误不得。”

廖氏应了声是,转身匆匆而去。

~~

魏国公府因了这桩意外上下人心惶惶,魏国公徐耀祖亲去御前惶恐请罪,国公夫人廖氏四处奔走的时候,作为姻亲的恩昌伯爵府这些天却依旧云淡风轻,大门紧闭,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书房里,当家人司彰化此刻正坐于书案之后,膝上停了一只他养的名为浑沌的黑猫,坐于一张黑漆透雕鸾纹的扶手椅上闭目养神。

司彰化五十岁,枯瘦,官至正三品户部右侍郎。这是个不小的官了,且并非空职。相较于金陵另些早成空架子的世袭穷官来说,他能混到今天这样的地位,绝非泛泛之辈。许是长期殚精竭虑的缘故,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但腰杆却挺得笔直,不管是穿了朝服立于朝中议政之时,还是像此刻着了便服这样独处于有些幽暗的书房之中。

他忽然睁开眼睛,随手抛开那只正半闭着眼昏昏欲睡的黑猫。黑猫猝不及防滚到地上,发出一声不满的厉叫后,随即爬起来,从半开的门缝里飞快地钻了出去。

司彰化从抽屉里取出几张薄薄的信纸,展开。黑色的字,娟秀而整齐。

这七八天来,他早已经将这封信里的字一个个地看过不下十来遍了。此刻,目光却又一次落到了上头。

这是他的嫡孙女司初念写来的。

她在信中一开头就说,丈夫不幸亡故,她不愿再空守于徐家,请求归宗再做司家女。

她又说,自己有这样的想法,祖父必定会责怪。但她亦有自己的理由。

金陵中人,无不知晓皇上与以平王为首的诸多藩王之间将会有一场对决。皇上削藩志决,而平王亦不会束手就擒。一场战事迟早难免。倘若最后皇上胜,自己留于徐家,对保持这门姻亲或许还有效用。但最后若是平王胜,徐家长子徐若麟得势,而他与徐家余下人向来生分,他为人又极薄凉,怎么可能会顾及司家这一门隔了好几层的所谓姻亲?

谈及这场金陵与燕京的对决,金陵人无不轻敌,认为皇上手握天下数十万的兵马,而燕京不过区区数万,压服对方是件轻易的事。但她却有不同看法。朝廷之中,能用的善战武将寥寥,而平王多年戍边,积威深重,军中旧丛众多,一旦起兵,不乏追随之人。风闻他又治军严明不嗜杀掠,在北地颇得人心。且一旦爆发战事,因这并非改朝易姓之战,所以朝中文臣武将必定多持观望之态,则他所遇阻力更是大为减小。故这场战事,到最后谁胜谁败,她不敢妄下断言,但以祖父的睿智,心中必定有所衡量。

她在信中最后说,与其把振兴家业的希望寄托在一门别姓姻亲之上,不如自己看准时机早定立场。乱世成英雄,富贵险中求。最后平王若真胜出,则在他不被看好时便向他示好资助的人,往后富贵宁不盈门?到时候,当初大多数的那些自以为能保全现有一切的中立之人所能做的,也就是扼腕叹息和羡慕万分而已!

司彰化再一次读了信,微微眯了下眼睛。

即便到了这时候,连他自己也还有些惊讶。这样洞察人心的字字句句,竟是会是自己那个孙女写出来的。

外头响起了脚步声,他飞快地将信收回,抬眼望去,见是儿媳王氏亲自送茶点过来了。

王氏将托盘轻轻放置在桌案上,看了一眼老头子,踌躇了下,终于还是试探着道:“爹,听说前几天平王府那边出了点事,还扯上了徐家。您怎么看?”

司彰化接过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新泡好的六安瓜片,咂咂嘴,道:“这么好的茶叶,你泡得急了,连味道都还没出来。再等等,才好端上的。”说罢,靠在了椅背上。

王氏本是想探听他对初念那封信的看法,见他扯到了茶叶上头,有些莫名其妙。有心再问,见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不敢再扰,只好闭口怏怏而去。

~~

初念提早三天便再次回到善义庄,连着做三天三夜法事,一转眼到了十五,明日便是扶灵北上山东的日子了。棺椁用上好的楠木打造而成,里外套了三层,分量不轻。过了子时,周平安父子便安排几十个人将它小心翼翼启了下去,安放在一架特制的大马车上,由周平安和徐邦亨押着,连夜启运送往码头,从水路往山东而去。

初念这一“第五文学”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夜一直没有歇下。只和衣在从前曾歇过的那间屋里床上稍稍闭了下眼,听到尺素过来,说都预备好了,一个激灵便醒了。尺素替她在外头罩上件素白锦织镶银丝边的大毛披风,收拾妥当后,便与云屏和其余丫头一道簇着她出去,外头早有顶轿子在等,预备送她下山,坐马车先回城里的国公府,将神主灵牌停于宗祠后,再出城去码头上路。

初念坐轿到了山脚,四周仍乌蒙蒙的,也没留意旁的人,跟着前头挑着的灯笼便上了架马车。坐在里头,怀里抱了个暖熏炉,一阵颠簸摇摆后,困头渐渐上来,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忽然觉到身下马车稍稍缓了下来,以为是道路难行,也没留意,仍未睁开眼睛,再下一刻,迎面一阵寒风,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睁开了眼,整个人却骇住了。

借了挂在车厢角那盏油灯的光,她看到对面竟多出了个魁梧的男人。穿得像外头穷苦人家出来的脚夫,头戴一顶帽,压住了半张脸。见那人躬身似朝自己来,惊恐地睁大了眼,膝上的那个暖熏炉也脱手掉落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正要出声尖叫,那人已经捞起熏炉,一个箭步跨了过来,用另手一把捂住她嘴,压低声道:“是我!”

初念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

这声音是徐若麟的。但是叫她愈发骇异莫名的是,他不是已经带了平王世子赵无恙离开金陵了吗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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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破费了。

晚上可能还会写一个初念和徐若麟第一次相遇时的小番外,主要目的是放在后面当防盗章用的,大家不感兴趣的话不必买,和正文无关。

章30

初念看着这男人蹲到了自己膝前,将方才捞回的暖炉轻轻放回她腿上后,顺势抬高帽檐。

她的眼睛一下睁得滚圆。

上一次见他,还是那回从善义庄下来的事。当时自己狼狈不堪,记得他却还人模人样的。并没过去多久,此刻他脸颊上却冒出一片青头髭须,整个人又黑又瘦,若非那双在灯火映照下闪着光芒的熟悉眼睛,差点就没认出来“第五文学”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

“你,你……”

初念瞪着他,你了好几声,终于颤声着说完了一句话:“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还没走?城里城外,到处是缉捕你的榜文……”

徐若麟眸光一动,凝视着她。

以他敏锐,立刻便觉察出了她这话里包含的情绪。这样猝不及防之下再次见面,她说出的这第一句话里,他听不出半点厌恶之意。有的只是震惊和惶急。

这是不是表示,她对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关心的?只是,他此刻也来不及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高兴。还有比这更迫在眉睫的事需要她的点头,这也是他潜回来找她的目的。所以只是朝她微微颔首,道:“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在她讶然的目光之下,顺势坐到了她脚边,压低声飞快地道:“世子,就是数月前先皇大殡路上你见过一面的那孩子,被我带了出去。只在路上他受了伤,无法随我疾行。接应我的人还未到,前头却巡查不断,所有可走之路都已被封。所以我暂时将他托付给一个信靠的人,自己折回。”

初念隐然仿佛有些明白他的意图了,惊骇地望着他:“你,莫非你想……”

徐若麟点了下头,道:“是。我回来找你,是希望你能携他一段路,等入山东境,他伤好些,我便可带他走了。”

他说完,凝视着她。

初念脸色微变。

携带赵无恙北上,这若是有个闪失,后果绝非是自己一人所能担当的。她的理智告诉她,她应该立刻拒绝。但是眼前闪过那个少年冲自己嘻嘻而笑时的样子,竟然无法摇头。踌躇了下,终于还是低声道:“可是,我怎么携他?就像你说过的,一路都有盘查。”

徐若麟道:“你坐的船,舱底会有一个特制的小夹层。到前头的宿阳后,我会将他带来藏在夹层里。这样他既可养伤,又能随船北上。万一有意外,可以破他所在的那块底舱板从水路逃匿。因是密封隔舱的,即便破损,也不会影响行船。”

初念被他的话再一次震惊到了。终于道:“原先我还担心随行那么多人,即便我应了,也不可能瞒得过他们。不想你竟早这样周密安排了,想来里头是有你的人?”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周志是我的人。他会打点好一切的。”

初念盯着他,想到自己又被他算计了一回,心里便不舒服起来,忍不住挪得离他远了些,冷冷“第五文学”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道:“我该早想到这一点才是。要不然这时候你怎么可能爬上我的马车?什么都算好了,想来必定也早就打好了这主意。既这样,背着我干便是,还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徐若麟听出她语带讽刺,苦笑了下,道:“我是可以瞒着你捎带他的。只是不愿这么做。你的船有吏部所发的路照,一路应该通畅。但毕竟,这还是桩担风险的事。你若不愿,我绝不会违逆你的意思。故这才预先叫你知道。”

初念哼了一声,眼睛都没瞟他一下,只道:“白脸红脸都让你一个人做足。既这样,我还有什么话说?到时候你弄他上船便是。只盼不要出事。否则我倒霉便罢,连累到国公府的话,我便真万死不辞了。”

徐若麟凝视着她,慢慢道:“多谢你成全……”

初念立刻道:“打住!我可不是冲你才应下的。我是因了萧王妃……”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终于拿正眼看向他,小声问道:“王妃以后怎么办?”

徐若麟道:“平王府此刻想必早围成铜墙铁壁。但毕竟,她是皇上的婶娘。料来皇上也不愿在这时候便背上个弑亲之名。性命暂时是无碍的。只能等日后,再慢慢谋计了。”

上一世,初念不过一个深闺守寡女子,对外头的消息,自然没徐若麟灵通。她是不大清楚平王妃最后的终结,但徐若麟却知晓。三年战事进行中时,她一直被软禁在金陵,性命无虞。最后之死,却是死于金陵城破时平王府燃起的一把大火。世人都指是元康帝赵勘见大势去,弑杀了婶娘以泄心头之恨。平王为此怒斥赵勘无德,伤痛不已,后追封萧荣为敬德圣显皇后。只是坊间,却也隐有传言,说那把火起得有些蹊跷,元康帝不定也只空担了个罪名而已。

这些过往旧事,徐若麟此刻也没空跟她多说。只是见她问起,便这样安慰。

初念知道他说的是事实。金陵及周边一带如今防卫之严,她三天前出城时便深有感触。街头巷尾处处可见巡兵,即便像她这一行人,持有通行的路照,但出城时,连携带的随从数也一一盘查,男几女几,分毫不差才放了出去。

她不再说话,徐若麟也沉默了下来。马车到了个拐角处时,外头响起道甩鞭声,速度渐渐再缓了下来。徐若麟看一眼初念,似乎想说什么,只终于什么也没说,最后只起身低低道了句“我先去了”,便如来时那样启门,纵身跃下。

等他一走,初念忍不住便拨开车厢窗畔的卷帘子看出去,见一道身影在路边树丛里飞快腾挪数下,转眼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愣了片刻,终于慢慢坐直身子,紧紧抱住了膝上的那个暖熏炉。

~~

初念在天明时赶回金陵,出示路照进了城,将亡夫灵牌归于宗祠后,终于在午后再次出城,到了泊船的运河埠头。那里,早有三四条船从早起便在等候了。一色的一层舱楼船,七八丈长。照了规矩,在最先的那条船头上绑了显眼的挽幛和魏国公府黑底销金大牌,好叫对面来的别船看见了及早回避。周平安徐邦亨等打头,载了灵柩的宝船随之,初念在中,最后是条小厮随从等人住的船。一溜船在岸边法事的铙钹声中,朝北缓缓而去。

宿阳在镇江再往北过去些,靠近长江入口处,地方虽不大,却是四通八达水路的枢纽点,人烟阜盛。昼行船,夜停泊,一路北上,虽时常遇到巡查,只大多恭敬,看了路照后便放行,并未受刁难。如此四五天后,这日午后终于到达了宿阳水驿,驿丞闻讯前来相迎。周志便对徐邦亨道:“爷,走了四五日,船上给养有些短了,此地瞧着还算热闹,不如停下歇于此过一夜,我带人上岸去补些短缺之物,爷若有兴趣,不妨也上去散散心。后头几个停靠之处,恐怕都有些偏僻。”

徐邦亨在船上过了四五日,筋骨早发酸,见终于到了个热闹地方,公子哥儿的毛病一下都冒出了头。晓得周志熟悉金陵到山东祖籍之间的路,他都这么说了,心便动了。有意到岸上寻个风月之所过夜。便到了初念的船上,假意道:“弟妹,可否要上岸寻个地方落脚?哥哥怕你一直在船上,过不惯。”

初念本就懒得挪窝,更何况还是这个地方?便客客气气拒了,让他随意。徐邦亨中了下怀,回船吩咐周平安等人小心侍奉后,自己换了身华彩大毛衣服,带了个小厮上岸去了。

夜幕降临,四下非但没有静悄下来,反多了另种白日没有的热闹。河面不时有点了彩灯的大小船只经过,岸上更是车马不绝,远处又随风送来阵阵和着丝竹琵琶的划拳进酒声。只有这停了灵船的左右地方,大约旁人怕沾晦气,见也便远远避开,船头只有几盏白色灯笼随了寒风飘摇,显得愈发孤清了。

徐邦亨一直没回。初念在自己的舱室,整个人几乎都缩在了熏的暖暖的被中,只露出一把乌鸦鸦的蓬松长发。

她人虽瞧着在睡,实则一直都竖着耳朵在听外头的动静。怕人上来的时候,会被尺素云屏和余下几个一道同船服侍的年长些的媳妇们觉察,早早便都打发她们去睡了。估摸到了深夜,外头渐渐宁静下来的时候,忽然觉到船身微微一动,人便掀被飞快下了榻,撩起窗帘一角看了出去。

她的这条船上,灯笼特意灭了的。等她借了前头船上映来的模模糊糊灯光看出去时,只看到一条寻常的漆黑泥蓬小船已经无声无息地从自己船舷的一侧擦靠了过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泛着黝黑水色的河面之上。

接下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便好像再没什么动静了。初念不敢出去查看,心中却雪亮,徐若麟此刻必定已经在周志的掩护之下,携了平王世子登上了自己的这条船。

再片刻后,前头船上隐隐传来周“六夜言情”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平安的声音,仿似在问他儿子:“爷今儿晚上不回了吗?”

周志应:“是。说宿在天香楼。”

周平安仿佛叹了口气。随即又道:“你叫后头船上值夜的,都打起点精神。前头我守吧,到丑时末,你再来替我……”

那父子俩说话的声渐渐消去,初念回到了榻上慢慢躺下。一阵紧张,又仿佛兴奋,整个人禁不住,打了个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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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31

次日早徐邦亨回,丝毫没有觉察任何异样,领了船继续往北而去。

徐若麟并未一路随船。之所以这样,一是船上有众多国公府的熟人,多有不便。二来,他走岸路,除了方便暗中相随,也另有别事。

这一晚船停东平镇。

此地出金陵已有七八天的水路了。早进入山东地界,所以官府查巡已经松泛了不少。但他不但没丝毫放松,心情反更沉甸。

这种忧虑,起自于多日前他携赵无恙时的那场意外遇袭。到了现在,这丝隐忧渐渐愈发明晰了起来。

他已经可以肯定了,那日袭击自己与赵无恙的一群官军,必定是旁人假扮的。那群人出手狠辣,一眼便可看出,绝非普通官兵,且被他突围后,并未穷追。这一点便证实了他的感觉。尤其是这些天,自己竟迟迟无法与手下人碰头。心中更起了疑窦,沿着先前在路上所设的接头暗号找过去,才发现那些记号竟然被毁损了。

燕京的诸多机构中,有一个情报部门。为了联络方便,设一种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的接头暗号,定期更替。他一路留下的记号,倘若被毁损了一个两个,还能看做是外人无意为之。而十有七八皆被破坏,唯一的解释就是有知情人故意为之。

夜半时分,一个敏捷的身影潜向东平镇的土地庙,到了庙前,机警地停下,发出几声鸣虫的微弱叫声后,有人自他头顶的高高檐角上无声无息地跃下,停在了他的背后。他猛地转头,借了昏暗的月光,看清是徐若麟后,立刻朝他抱拳施礼。徐若麟点头,示意他跟随自己而来,最后一前一后停在庙后的一爿荒地里。四下平坦,视野无碍,是个极好的说话之地。

“听潮阁”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大人,我来迟了,请大人降罪。”

说话的人是杨誉百户。徐若麟手下的干将之一。

徐若麟道:“不怪你。是我所留的记号被人消除。”

杨誉眯眼,眼中泛出一丝如刀芒般的狠厉之色,道:“是自己人?”

徐若麟不可置否,只问:“你还有多少人?”

杨誉面现愧色,道:“我和黄裳在路上亦遭多次袭击,带出来的兄弟损了十之七八,如今除了我和他,只剩不到十人。”

徐若麟沉吟,道:“世子伤已好了不少。再停于船上,我怕被对方晓得了的话,会对船主不利。今夜就接他出来。”略一顿,又续道,“对方精心预谋,人数不但远胜于我们,且个个都是好手。前头除了要提防官府,他们的埋伏想必也更多。南直隶这条近道不能走了。接出世子后,改道走莱州海路至广宁,再转大宁,最后绕回燕京。”

杨誉立刻道:“是!”

徐若麟微微点头,两人低声又议了细节,各自分头,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

~~

初念知道那个少年赵无恙在自己这艘船的舱底了。周志早晚会趁她支开下人时,下去舱底给他送药和吃食。一开始,她以为徐若麟也随船,但很快就发现他不在。如此七八天很快过去。因也不大有与周志说话的机会,有些记挂那少年的伤势。有一次觑了个空,亲自下去舱底查看,却没发现他的藏身之所。

这一晚船停在这个叫东平镇的地方。此刻深夜,尺素等都已睡去,她却仍了无睡意。起身裹了件大毛氅后,拉开舷窗的扣锁,推了出去,迎面立刻一阵刺骨的寒风,脖子一缩,脑子却清爽了不少。听见前头隐隐传来周志的咳嗽之声,知道他还在守夜。探头出去看了下,见前头船的灯都还亮着。正要关窗,忽然看见一个黑黝黝的圆东西从窗户下头钻了上来,登时被吓得不轻,正要失声大叫,那圆东西已经嘘了一声,说话了:“别叫,别叫,是我……”

初念这才看清方才吓了自己一跳的圆东西是个人头。且不是别人,居然是那个赵无恙。

这个姓赵的小子,连上这一回,统共也就只碰到两次。只他却都要用这种吓死人不赔命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初念惊魂未定之时,见他已经如猴子般敏捷地从窗中翻身进了自己的舱室,然后关窗。因炉子里银炭在燃,所以虽未点灯,借了红色的炭火光,也能看清人脸。见他落地之后,忽然捂住xiōng口,面露痛楚之色,只好压下方才再次被吓到的不快,压低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赵无恙见她不恼,这才松开捂住自己xiōng膛的手,笑嘻嘻道:“好多了。”说罢四顾,唉了一声,“你这里好舒服!下头又冷又臭,可把我闷死了。”

初念没理睬他的嬉皮笑脸,只道:“你怎么自己溜上来了?小心被人发现。赶紧给我回去!”

她其实年纪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只这少年实在无赖,在她面前又随意,所以她也完全没把他当赵姓世子看待,说话时,口气就仿佛自己是大人,而他是个小屁孩。

赵无恙没理睬她,只是好奇地在舱室里绕了一圈,回头道:“我饿死了。你有吃的吗?”

初念叹了口气,只好拿出个装了百合酥莲蓉糕的食盒,打开盖子。赵无恙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进去好几块糕点,初念见他似被噎住,倒了杯茶水递过去,他喝了,终于吞下嘴里的东西,笑嘻嘻道:“多谢美人姐姐!”

这称呼,实在是失了体统。便是以他称呼徐若麟为师傅来排辈,自己也是“六夜言情”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他的上辈。但此时却没心思和他计较。怕他逗留久了惊醒尺素等人,压低声道:“你爱吃的话都拿去。赶紧回去。”

赵无恙这才道:“周志说,我师傅今夜就来接我走。我这才偷溜上来的。也不敢多留,被他晓得就糟了。我这就下去了。我上来是特意向你道声谢的。”

初念一怔:“今夜就走?”

赵无恙点头,转身便往窗子去。

初念想了下,叫他稍等。然后拿了块自己的干净大四方帕子,将食盒里的糕点包了进去,打好结后,递了过去,轻声道:“路上带着吃吧。”

赵无恙接过,推开窗子,机警地左右看了下,翻身出去了。

初念这一夜,再次无眠,一直睁着眼睛。等到外头四更鼓也敲打过后,就像那夜来时一样,忽然听到外头船甲板上响起轻微的步点,立刻趴到船舷侧,稍稍推开窗子,从寸许宽的缝隙里看出去。看见仍是那条漆黑的小船,船尾坐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小船去得很快,转眼便在水面滑出去三四丈远了。她的目光怔怔相随的时候,那个背影仿佛觉察到了来自于身后的注视,忽然回过了头。

初念知道他不可能看到自己,却也立刻如被针刺般地闪避到了一边,心微微地跳。等那阵子不安过去后,再悄悄看出去,河面上已经空空荡荡了,幽暗晃动的水面之上,只余半轮惨淡而破碎的冬夜月影。

从今往后,各走各道,再无交集。愿君,循了旧路,终能得展霸业宏图,而自己,却盼拥有一个不同的崭新人生。

初念的目光终于从河面收回,纤细的指搭上冰凉的木窗,将它轻轻扣了回去。

~~

徐若麟立于岸上,看了眼不远处停在昏暗中等待自己的人影,对着周志道:“快年底了,路上要小心。沂州府福王那一爿地,再过些时候,可能会有异动。你们回来时,务必不要贪图快捷取道那个方向。来时走靠西的这条水路,回去时,也走此路。”

周志恭声应下。徐若麟想了下,终于又道:“往后,我可能会有一段时候不能回去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护住她的周全,有事传信给我……”顿了下,加重语气,又补一句,“倘遇到性命攸关时刻,若是我,我无需你用命来替。但若是她,你则必须要用自己的命去护。懂我的意思吗?”

那一次,他并未告知周志自己与她的事,临行前也只是吩咐他暗中留意有事传讯。正是因为如此,向来谨小慎微的周志不清楚他到底对她心意如何,所以事发后,也只是给他传信,而不敢有进一步的行动,唯恐会错了意办错事。毕竟,他和她在这个家族里的关系,非同一般。

上一世的大意错,这一世,他绝不会再犯一次。

周志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何人。先前,他虽也看出来了,自己暗中效忠的主人对她似乎有些出格关注,但因了他二人的关系,也不敢妄加揣测。直到此刻,听到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这才彻底信了。压下心中的骇异,立刻道:“明白了。”

徐若麟微微点头,伸手轻拍了下他的肩,这才转身大步而去。

月夜下,一行十数人在茫茫荒野地里往东纵马奔驰往青州,数日之后,他们将按计划,从那里去往莱州。

~~

大半个月后,离年底没多少天了,徐若麟一行人终于取道广宁,到了大宁。

大宁距离燕京,八百里的路,四面是茫茫的林海雪原。从前正是萧荣之父萧继业的镇守之地。从前萧继业亡后,便由顺宗信任的肃王赵晋接手了这一片广袤的边境之地。到了这里,官军此时早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威胁了,但那群神秘的追袭者,却在数日之前,因了雪地里留下的痕迹,再一次咬上了他们的尾。面对人数远远多于自己的敌手,徐若麟一行人浴血突围。就在片刻之前,他们刚刚从一场遭遇后的厮杀中逃脱出来,但代价是惨重的。杨誉断了两根手指,黄裳也受了伤,死了一个人,另外伤了数人。

徐若麟也受了点轻伤,但这点皮肉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见一行人都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了,确定后头的追兵已经被甩开后,下令就地休息,等养好精神再继续上路。

徐若麟将石块上堆积的雪扫掉,坐了上去。嚼完一块冰冷、滋味寡淡的野兔肉,吃了几口雪后,下意识地,又从怀中摸出了那块帕子。

原本雪白的一块帕子,现在颜色已经有些脏了。他粗粝的指腹轻轻擦过丝柔的帕面,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了那晚临走前,自己的最后一次回首。

他并没看到什么,但总有一种感觉,觉得她就仿佛在身后目送自己一样。隔了两天,赵无恙有次献宝一般地请他吃块软糕时,他才知道这个顽皮的少年竟在那晚进去过她的舱室,还得到了她临别赠送的一包糕点。他愈发觉得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

后来,糕点吃完了,但这块包过糕点的帕子,却被他给没收了。为此这少年还不满地嘀咕了几声,瞧着一脸后悔的样子。他只当没看见。

那一晚,他不是没想过再见她一面。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念头。见了又如何?他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而很明显,她是绝对不会容许他这样的。

这一次,在自己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之前,他并不打算逼迫她,更不愿让她加深对自己的厌恶。就像此刻这样,能在难得的片刻闲暇空隙里,能摸一下来自于她的这块帕子,闻一下还带了点糕点甜香的气味,他便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他听到身后传来咯吱踏雪的声音,辨出是杨誉的脚步声,立刻将帕子收回怀中,转头看了过去。

杨誉到了他身前,断了指的左手已经包扎了起来,身上仍血迹斑斑,脸色略微苍白,神情却十分狰狞,道:“那两个家伙,倒是视死如归,怎么也不说。怎么办?”

方才的一场突围血战,付出的代价虽惨重“听潮阁”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但也抓到了两个受伤的俘虏。

徐若麟瞟了一眼,见那二人虽被五花大绑,神情却十分冷静,丝毫不见惧意,见他转头望过来,唇角边反倒露出冷笑。

对付这样的所谓死士,非霹雳手段不能立威,徐若麟再清楚不过。所以收回目光,不带丝毫感情地道:“照你心意便是。”

杨誉早就迫不及待了。只是没他的话,不敢动手而已。此刻见得了应允,立刻转身,用完好的右手从腰间摸出一把不过数寸长的薄刃,狞笑着朝那两人走去。

片刻后,另个俘虏在亲眼目睹被凌迟了心口的最后一刀,终于扭曲着死去的同伴之后,再也忍耐不住,趴在雪地上,吐得连胆水都出来了,战栗着道:“我说,我说……”

他说出了一个名字后,杨誉骇异万分,猛地看向徐若麟。

徐若麟却面无表情,只冷冷地道:“这个人没用了,带着是累赘。杀了吧。”

杨誉踌躇了下,道:“大人,为何不留着,带他到平王面前做个指证?”

徐若麟道:“平王对他之信任,绝不在我之下。这时候指证,非但无用,他反倒会反咬我们污蔑于他。退一万步,即便平王信了,但这种时候,正是用人之际,他也绝不会因此而动他的。我们若是先跳出来,反倒成了明靶。明白吗?”

杨誉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手起刀落,刀片划过那人咽喉,那人连一声叫也没有发出,立刻便扑倒在地。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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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说一声,可能大家习惯我之前的故事里男女主火箭升空般的感情发展速度,对这篇的情感线发展,我时常见到些表示太慢的留言。摸摸大家,理解你们的不习惯。但还是要照我预先设计的进度来。不过还是可以剧透下,下面很快会有一场我自己很期待的感情重头戏。我会尽快码出来的。

祝大家端午快活!

章32

杨誉带人将两具尸体拖到边上的林子里丢弃后,用雪掩埋了方才施刑时流出的大片血迹,地上立刻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屠戮的痕迹了。

徐若麟一起身,一行人立刻跟着默默上马,往东继续而去。

他与杨誉,从前都曾在这一带驻了数年,所以知道路。再前面数十里之外的林云江渡口侧,有一座栈桥。过去栈桥继续往北,是赤麻人的地界,而往东南回拐,则是通往燕京的平原道。

这是目前可供选择的最好走的一条近道。

每一个人都清楚,身后、甚至前头,随时都可能会有一场新的厮杀在等待着自己。所以即便此刻,四下里静悄一片,耳畔唯闻马蹄踏雪之声,也没人敢有丝毫的放松。一口气行了十几里路后,前头的徐若麟忽然放缓马势,众人立刻跟着停了下来。

左手边远处的大片空旷雪地里,到处是杂乱的马蹄印和人的脚印,兵器盔甲被横七竖八地丢在地上,隐隐还能看到十来个人倒伏在地一动不动,死活不知。

看起来,片刻之前,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小规模的战斗。

杨誉立刻带了个人下马过去。到了近前,发现倒地的人里,除了几个大楚士兵外,剩下的都是剃头结辫的赤麻人。将那几个大楚士兵翻过来查看了下,发觉俱已死去僵硬了。倒是边上的一个赤麻人,听到动静后,挣扎着抬起脸。杨誉过去,用赤麻话问了几句后,在对方惊恐乞怜的目光中,毫不留情地抽刀便结果了他的性命。然后很快回去,对着徐若麟道:“这伙赤麻人过来劫掠,遭遇了大宁都司的巡逻士兵,双方发生冲突。”

徐若麟微微皱眉。

赤麻这群在大楚人眼中茹毛饮血的化外之人,长期以来,一直便是大宁的祸患。他们在地理和政治上是大楚的藩属,表面服从王教。但却不事生产,一边游牧,一边时常侵入大宁边界劫掠当地民众。只在当年萧振业任大宁总兵时,情况有所好转。近些年又死灰复燃。大楚朝廷无法彻底杜绝这种情况,也就只能以“疥癞之患”来进行自我安慰了。

“继续上路!”他说道。

这场意外,对于他们这一行人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尽快摆脱追兵,将世子安全送到燕京。

但是很快,徐若麟发现自己想错了。沿着一路凌乱的马蹄和足印到达林云江渡口侧的那座栈桥前时,每个人都怔住了。性急的黄裳甚至骂了声娘,恨恨地道:“这群该死的赤麻人!居然会烧桥!”

面前这条原本架通南北的栈桥,竟然被烧断了。徐若麟所在的这一头,火已经灭了,对岸的那截断桥末端,此刻仍有余火在跳动。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桐油味道。

显然,赤麻人为了逃脱,过后去,顺便放了把火烧断了桥。

“大人,只能去渡口看下了。希望有船。”

杨誉看向徐若麟,说道。

如果还想走预先计划的平原道,剩下的唯一方法就是渡江了。

徐若麟的目光终于从对岸那团还在冒着浓烟的火光上收回,侧头看了眼右前方的渡口方向,点了下头。一行人调转马头,往渡口疾驰而去。

这条林云江,江面开阔,宽达数十丈。今年较之往年冬暖,至今仍只两岸结冰,中间尚有约莫十丈宽的江面流水汹涌。一路找了过去,见不到一艘船。

这样的宽度,以徐若麟的水性来说,游过去是没问题的。但除了他,受伤的下属和赵无恙,以及马匹,显然不可能都一道随他从寒冷彻骨的江水中游到对岸……

“看,那边有船!”

赵无恙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

徐若麟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来了一艘船。并非渡船,而是当地人时常驶上江面捕鱼的一条渔船。

杨誉立刻朝船夫大声呼唤。船夫很快便瞧见岸上的这一伙人。仿佛有些惧怕,起先似乎不愿靠近,但经不住叫,最后终于还是靠近,警惕地看了过来,迟疑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一口浓重的当地腔调。

杨誉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察看船夫。见他面色黑中泛红,一双手布满冻裂的伤痕。舱底有几十条已经冻僵的鱼,边上堆了渔网。便指着那堆鱼问道:“这些什么鱼?”

“鳊花,鲤拐子。”船夫有些茫然,但应得很快。

确实是当地人对这几种鱼的称呼。

杨誉彻底打消了顾虑,道:“我们是大宁都司的,要过江。你送我们过去!”

船夫吁了口气。只瞧一眼他身后的人马,又为难地摇头,道:“军爷,我船小,你人多,还有马,恐怕不方便……”

“给你钱便是。你来回多摆渡几次!”

杨誉不耐烦地打断他话。

船夫终于面露喜色,忙摇橹靠岸,道:“军爷请上,小心些!”

杨誉回头看向徐若麟。一直没有开口的徐若麟终于走到前头,站定。

船夫这才像是注意到了他,朝他露出一丝带了畏惧的讨好笑意,哈腰道:“本是不该管军爷要钱的。只是日子不好过,上月好容易才缴清肃王府的花票,又要提防赤麻人。今日一早便出来捕鱼,也就不过这么几条……”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耽误你打渔,补偿自是应该,只是……”他的目光在那船夫身上上下扫了两眼,淡淡道,“你的刀没藏好,露出刀柄了!”

船夫一怔,下意识地便低头往腰间看,并无异样。电光火石间,明白了过来。猛地抬头,见对面这年轻男子的脸色已经蓦然转寒,朝着自己冷冷道:“愚蠢的家伙!以为这样便可瞒天过海?”

船夫脸色大变,方才一直佝偻着的腰身猛地挺直,几乎是眨眼间,手上便多了一柄尺长的方刀,朝着不远处的赵无恙猛地扑去,只他身形才刚一动,徐若麟的刀已经出鞘,手起刀落,一道寒芒掠过,鲜血便如旗花一般从他颈项喷出,猛地溅到了徐若麟的脸上。

船夫死前的最后一眼,定格在了这张布满鲜血,却平静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

“大百度搜索“第五文学”看最新章节人!”

终于反应了过来的杨誉等人这才猛地冲上,骇然拔刀出鞘。

徐若麟盯着跌出船外渐渐沉下水去的尸体,道:“走吧!就算渡过江,前头也有埋伏。平原道不能走了!”

一行人往回而去的时候,赵无恙终于压不住心中好奇,问道:“师傅,你是怎么瞧出那船夫有问题的?”

赵无恙的问题,正是杨誉等人迫切想要知道的。尤其是杨誉。出于谨慎,他亦试探过。觉得没有问题。万万没想到的是,竟是自己被蒙蔽。倘若不是徐若麟最后出手,一旦人到江心,那杀手再发动近距离的突袭,后果……

饶是身经百战,杨誉此刻也仍还有些后怕,所以立刻望向徐若麟。

徐若麟看向赵无恙,道:“起先我见到那栈桥被烧时,便觉得有问题了。不知道你们留意到没,我们这头,火已经灭掉,而对面却仍剩余火。这说明什么?”

赵无恙皱眉,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道:“我知道了!火是从我们这头开始烧过去的!”

徐若麟赞许地点了下头,道:“不错。所以这把火,不可能是跑路的赤麻人放的。而大宁都司的人,更不会无缘无故烧桥。所以我便怀疑这是追杀我们的人利用这场意外设的一个圈套。方才到了江边,恰竟遇到条可以送我们渡江的船。这船夫,虽外貌口音都与当地人相差无几,甚至连江里鱼的种类也分得清清楚楚。可你们注意到没,杨誉要他送我们过去时,他一开始是不愿的。如果他真的是当地船家,也不愿送我们的话,他应该建议我们走栈道,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因他此时根本就不晓得栈桥已经被烧毁。但是他却丝毫没提。所以我疑虑更深。便试探了下他。毫无防备之下,他果然露出了马脚。”

徐若麟说完,杨誉黄裳等人都是面露敬佩之色。赵无恙更睁大了眼,叹道:“师傅,你真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徐若麟朝他略微一笑,道:“这并不难。只要你处处留心观察,用你的脑子思考,你也能像我一样。”说罢抬眼看了下天色,见有些黑了下来,转头对着杨誉黄裳道:“除了平原道,还剩昌河道和宓古道两条路。咱们先找个地方过夜,再商议下往哪个方向去。”说罢提缰纵马,疾驰而去。

~~

江对岸一隐秘处。得到消息回报后,立在那里的一个蒙面男子身形蓦地转为僵硬。即便还蒙着脸,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目光,也明明白白地表示了他内心此刻的怒意和失望。

“大人不必这样,这里到燕京还有七八百里的路,咱们还可从长计议!”

一个黑衣副手劝慰道。

蒙面人冷冷道:“没用的!我出来前,家主谈及徐若麟时便叮嘱,任何计谋在他面前都是无用的,要想战胜他,唯一的方式就是靠实力去较量。我先前还有些不信,如今看来,倒未必言过其实。咱们人数十倍于他,一路不但让他带人逃到了这里,自己还折损过半……”目中蓦地闪过一道yīn厉之色,斩钉截铁道,“接下来给我紧紧咬着!不惜代价也要完成家主的交代!”

“是!”

对面的人一凛,立刻应了下来。

~~

次日,蒙面人带了几十个手下,循了前头一行人留下的印迹,终于追到香木峰下的一个岔路口。往左,是昌河道,往右,是宓古道。

蒙面人停了下来,在原地仔细察看。见通往昌河道的路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马蹄印,而右边宓古道上,却延伸出了一排杂乱的马蹄印。

“大人,他们走宓古道了?”

黑衣副手询问。

蒙面人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那一排马蹄印上,微微眯了下眼睛,道:“徐若麟狡猾无比。未必就是真往宓古道去了。更有可能是故意布下的疑阵,想叫我们追错方向。平原道我已经留了人,这两条路更不能放过。我沿着这些足迹往宓古道,你追昌河道。你到了前头,若发现昌河道确实没人,立刻返回往我的方向来。务必用尽全力截杀,决不能让目标活着到达燕京!”

副手应下。很快,两拨人马便分头往左右而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先前往昌河道去的那拨人折了回来,调转马头往宓古道疾驰追了过去。身影很快在白色的视野里缩小成了一个个跳跃的黑点。

此时,香木峰的一座矮丘处,徐若麟正观察着下面路口的动静。而杨誉和赵无恙则在警戒四周。等见到那群黑压压的人终于去了,杨誉微微吁出口气,看向徐若麟,道:“大人,果然如你所料,黄裳他们引走了人。咱们是不是这就返回,找条船过江后继续走平原道?”

徐若麟慢慢摇头,道:“平原道未必就安全。你受伤不轻,无恙难以自保。合我们三人之力,若是再次与他们遭遇,一次两次,或许还能突围,但最后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那怎么办?”

杨誉此刻的神情,看起来茫然而沮丧。

“杨誉,你见过猎犬咬住猎物尾巴吧?”忽然,徐若麟这样道了一句。

“大人,你的意思……”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再凶悍的猎犬,也只能咬住猎物的尾巴。你什么见过能咬住自己尾巴的猎犬?”

“大人,你是说?”

杨誉眼睛猛地一亮,看向宓古道的方向。

徐若麟点头,道:“不错。我们就走宓古道。有黄裳他们在前吸引追兵的注意力,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们就跟在他们的后头。即便平原道的人醒悟了,再追上来时,恐怕也为时已晚。那时候,我们早已经到了燕京。而一旦到了那里,在平王的眼皮子底下,对方便是再胆大,也不敢轻易再用这种方式对世子下手。”

杨誉热血沸腾,大声道:“那还等什么,徐大人,请在前领路!”

百度搜索“六夜言情”看最新章节徐若麟下了矮坡,等赵无恙与杨誉上马后,自己也翻身上去,猛地提缰,战马立刻嘶鸣着人立而起,纵蹄飞奔。

~~

十天之后,深夜,燕京城东门的守城士卒被城下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动,探身下来查问时,看见三骑正停于城门之下。借了城门口的马灯光,立刻认出当头的那位正是徐若麟徐总兵,急忙下城楼开门。马蹄踏甩出满地的冰渣,泼喇喇往城里如风般疾驰而去。

平王闻讯,夜半起身相迎。见到满身冰霜的徐若麟带着自己的儿子立于跟前的时候,疾走数步,在徐若麟下跪之前,一把扶住了他,紧紧握住他的臂膀。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殿下,若麟幸不辱命,将世子带了来。”

平王一时竟说不出话,只不住点头,最后终于看向赵无恙,一字一字道:“小畜生!幸而子翔(徐若麟的字)无恙。倘若因了你之缘故有所闪失,我宁愿你如今还在金陵!”

赵无恙低下了头,朝自己的父亲慢慢跪下,道:“父王,儿子临行前,母妃嘱托,说倘若我见到了父王,第一件事,便要向父王磕足十八个头,以补这六年分别中每年除夕时儿子须向父亲所行的礼。”说罢郑重磕头,触地有声。

平王一时怔住,看着自己的儿子朝自己连续磕头,终于在他磕到第十个头时,抢上前去,将他托住,慢慢蹲到他面前,凝视他片刻,终于伸手过去,摸了下他的头,眼中也是隐隐有泪光闪烁,低声道:“罢了罢了……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母子二人。连累你母亲如今还被困在金陵……”

赵无恙听他提及萧荣,再也忍不住,眼圈已是红了,却是死命咬唇不发一声。

平王拍了下他的肩,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向徐若麟,道:“恰昨日,到了个自称魏国公府的人,名叫周志,说来找你有急事。下面人见他受伤百度搜索“小说领域”看最新章节不轻,又确实燎急,怕耽误了事,便报给我。只我还没问出什么事,他便昏迷过去,也不知此刻醒了没……”

徐若麟脸色大变,立刻问道:“他人呢?”

平王道:“我命人给安置在南驿馆里……”

他话还没说,徐若麟已经转身,几乎是飞奔着往大门而去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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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落扔了一个地雷,大家破费了。

另外,上章末那个俘虏的口供,我稍微改了下。因为忽然想到,一般大boss的身份,这种下面执行的人是不大可能会知道的。原先的不太严谨。所以改了。

章33

南驿馆里,因失血过多不支晕厥的周志刚醒来,脑海里跳出先前发生的一幕幕事,整个人便猛地从榻上翻滚而下。边上一个看护他的侍女正坐一边打着瞌睡,冷不丁被吓醒。见他摔倒在地,慌忙上前搀扶。

周志跌下地时,身上伤处被牵动,顾不得痛楚,挣扎着起身,问道:“徐大人呢,徐大人到了没?”

侍女茫然地微微摇头。周志焦急地推开她手,脚步虚浮地往门口去时,伴随了门外一阵突然的急促脚步声,门猛地被人推开。周志定睛看去,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正是连日来撑着苦苦要见的徐若麟,浑身一松,整个人便跪地,颤声着道:“大爷!我……我有负的你嘱托!”

徐若麟几步到他近前,厉声道:“是她出事了?”

周志脸色苍白,点头。不等徐若麟再开口,立刻道:“前一次与大爷别后,我们一行人到了武定府祖地,二爷后事毕后,离年底也就没多少日了……”

徐邦亨当时心急,想取道青州兖州的陆路回,只周志记着徐若麟的叮嘱,以安全为由极力劝说。徐邦亨最后终于勉强点头,一行人仍从济南往泰安的水路去。那日到了济南府的齐河一带,因将近年底,往来船多,那段河道又窄小,徐家船队与对面相向的一艘船顶住了。徐邦亨报出魏国公府的名号,不肯先让。不想对面那船竟也不让,船主反倒嗤笑,说什么“魏国公府又如何?在金陵再有脸,到了山东这地儿,咱也就知道青州福王府。”又讥笑徐邦亨是“拿着**毛当令箭,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徐邦亨本就因了行路缓慢心中窝火,哪里还经得住对方如此冷嘲热讽,见他只是普通民船,不听周平安父子相劝,仗着人多便使人打了对方,这才觉得出了口恶气,继续南下。不想却惹下了祸事。原来这被打的人,竟是福王府世子一个宠妾的兄弟。

这福王赵合,世代袭王爵于山东,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偏府上世子赵竫,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素来胡作非为。那宠妾的兄弟被打,哪里咽得下气,连夜便快马赶去青州,找了姐姐添油加醋地哭诉。世子被耳边风一吹,勃然大怒,当即亲自带了人追赶,两天后追上了徐家的船。徐邦亨这才知道自己那日为图一时痛快,竟真惹上了地头蛇。福王在山东的势力,他也不是不晓得。见世子亲自带人气势汹汹赶到,哪里还敢再逞强,低三下气地赔罪。世子却不依不饶,着人上船打砸,**飞狗跳中,无意窥见女眷船上一身素服的初念,惊为天人,这才叫人停了手,放徐家船过去。

赵竫虽明知那日船上所见女子是魏国公府的新寡之妇,却耐不住一颗包天的色胆。加上知道前些日,自己父亲便已接到金陵的撤藩令,却态度倨傲不予回应,知道暗中已在准备起事了,更加有恃无恐。与身边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心腹商议了后,找人扮成水贼,一路跟至一处城外荒僻少人河段时,驱使十数艘船堵住航道,公然上船抢人。

徐家随行的人虽也有二十多个,但做梦也没想到在这种富庶地界竟会遭遇水贼,见到这些手持明晃晃钢刀的强人,十个里头有七八个便都软了下去。周志通武艺,在父亲的相帮下,舍命护住初念逃上了岸。却终究寡不敌众,受伤倒地后,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初念被那伙贼人掠上辆马车扬长而去。

强人散了后,方才吓得躲到舱底的徐邦亨才出来,检点伤员,发现周家父子与另四五个随从都受伤,连尺素为护住初念,胳膊也被砍伤,不顾流血滴答与云屏等正抱头痛哭。心惊胆战之下,急得团团转。最后还是周平安撑住一口气,一边派人加急赶回金陵报讯,一边叫徐邦亨去报官。

济南府府尹风闻福王似要与中央闹掰,若真翻脸,自己这些夹在中间的地方官则首当其冲,说不定还会被挟为人质,正惶惶不可终日来着,虽对魏国公府的船路过本地出了这样的事感到蹊跷,却也没心思细查,只搪塞着而已。周志心急如焚,心中隐隐觉得,这事必定和那日的福王世子有关。

“大爷,山东这河道,我每年往来不下三四趟,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公然劫掠的贼人。这一路下来,二奶奶一直安于舱室,连船板都没登上去一步,只那日福王世子带人上船打砸时被惊动露了一面。当日我便觉得那世子看她的眼神不对。且若真的遇到强人,哪有强人金银财货一概不要,只专一抢一个女子的?我越想越觉蹊跷,却又无力去福王府查看究竟,只能找到这里来报讯……”

周志说到这里,伏地不起。

徐若麟目光yīn鸷,只问道:“事发至今,多少天了?”

周志面露惭色,道:“我在报官后当日便起身往这里赶,走南直隶的近道。虽奋力不敢懈怠,却也过去有六七日了。大爷,是我有负你的嘱托……”

“你已尽力。我不怪你。”

徐若麟说罢,呼地站了起来,转身便大步而去。

~~

当夜,平王府南书房里,灯火大亮。赵琚听完徐若麟的话后,眉头紧锁,道:“山东富庶,诸多一字王中,财力能令人刮目者,也就是福王了。我这个王叔,不但老谋深算,且深藏不露。我听闻他秘设兵工厂,私造铁炮。储备的粮草,库房不知设在何处,竟能供十万人食用三年以上,更是我远不能及。又传年底前,他与赵勘小儿倨傲相对,我估计翻脸也是迟早的事。可惜我与福王并无什么交情。你弟妹的事虽紧急,只这时候你若过去,不啻于去闯龙潭虎穴……”

“王爷,福王之xiōng襟气度,如何能与你相比?不过是外强中干。他起事是必然。只行军打仗,靠的不全是铁炮粮草。”徐若麟淡淡道。

这个福王,在接下来的嘉庚之乱中,借着险要地势和充足储备,一直坐山观虎斗,按兵不动。直到金陵露出败势,这才打着“匡扶朝廷”的名义出手,企图坐收渔翁之利,对北军南下阻碍极大。经过半年多鏖战,折损了无数北军兵将之后,最后才因围城之下部将反叛,绝望自尽而死。

赵琚觉得这话颇受用,只在自己也随时可能举事的这时刻,放被视为左右手的徐若麟去冒这样的风险,实在是不愿。望着他稍显苍白的脸色,又道:“子翔,你听我一句。你既已被国公府逐出宗祠,也就撇清干系了。何况还只是个旁姓的弟妹?徐家人得到消息,必定也会谋划交涉的,何必要你特意过去?”

徐若麟压下心中此刻如波浪般翻腾的心绪,缓缓地道:“王爷,我欠这女子许多。不止是一条命。她如今出事了,我是必定不会弃她于不顾的。”

赵琚与徐若麟相交多年,了解他的秉性。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虽万分不解,却也晓得他心意已决。知道无法再相留了。对他的能力一向信任,所以倒也没过于担心。只是点头,道:“既如此,你点选好人手,我放你去便是。只盼你速去速回。这里的事,虽还有廷文、熙载等人助力着,只少了你,我还真觉着不便。”

徐若麟郑重道谢后,呈上一本薄薄的软皮册子。赵琚茫然道:“这是什么?”

徐若麟道:“王爷,皇上把您视为最难啃的骨头,所以留到最后。撤藩令虽至今还没送到,只估摸着也快了。一旦送到,便是王爷的大事之始。这是我从前闲来无事时随意写下的片言只语,里头是我对金陵方面将来可能的各种进攻路线揣测以及诸多可用之将在行军布阵时的性格特点和习惯分析。因此去不知何日能归,所以临行前呈给王爷,谨作参阅之用。”

赵琚接过,不过随意翻看了几眼,便觉归纳清晰,条理不紊,陈词严密,言之有物。大喜过望:“你竟如此有心!”

徐若麟微微笑道:“战场之上,情况瞬息万变。王爷马背出身,经验必定远胜于我。这不过是我平日心得,一家之言。仅供王爷参阅。燕京不过数万人马,金陵却手握数十万的雄兵。日后起大事了,仗要一个个地打,城也要一座座地破。虽道长且阻,亦勇往直前便是!”

赵琚哈哈大笑,道:“好个道长且阻,勇往直前!说得好!开弓没有回头箭。没人能知道这一场抗争的结局到底如何。只我半生戎马,壮志未酬,如今岂会甘心就贴于赵勘小儿的足下苟延而活!便是以卵击石,我赵琚亦要搏上一搏,哪怕背上万古骂名,也不算枉活了这一世!”

徐若麟望着他在烛火映照下充满了兴奋之意的炯炯双目,踌躇了下,还是道:“王爷,先前我去得急,没来得及向你回禀。临行前,此事须得说到。我带世子一路北上,之所以拖延了这么多日才到,官兵倒在其次,而是遭到了一群来路不明者的袭杀。”说罢把经过简略说了一遍,然后看向赵琚。

赵琚脸色陡然yīn沉,道:“你是说,燕京之中,有人胆敢对本王的世子下手?”

“是,且必欲除之而后快。”

徐若麟道。

赵琚微微眯了下眼,负手在书房内慢慢踱了几步,停住脚步时,转头道:“此事我知晓了。你勿再对第三人提及。”

徐若麟颔首,朝他施礼后,转身离去。

~~

天微微亮,燕京南那扇包铁的沉重木门便被吱吱呀呀地打开,十几骑来自大宛的彪骏载了骑士,从城门下纵跃而出,马蹄践雪,簇簇有声。

徐若麟勒马,转向送别自“海天中文”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己的赵无恙,语重心长地道:“无恙,师傅有事要离开些时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勤勉上进,读书习艺,不可懈怠。不要惹你父王不快。更要牢记师傅方才对你说过的话。”

赵无恙望着他,郑重点头:“师傅放心。我已是大人了,不可能永远都躲在师傅和母妃的背后,让你们保护着我。往后,我知道该怎么做。”

这少年的眼神,仍如这一刻东方初起晨曦那般纯净,只是,仿佛又多了一丝与他这年龄不相府的深沉。但是徐若麟知道自己该感到欣慰——成长的代价是苦痛磨砺,但对于赵无恙这种孩子来说,代价是必须的。越早到来,越好。

他拍了拍这少年尚且瘦弱却挺得直立的肩膀,低喝一声,调转马头便当先疾驰而去。

~~

青州此时的福王府书房内里,福王赵合正在提笔书信。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思量着一件事。这件事,和那个数日前yīn差阳错地被他儿子给弄到府里来的那个魏国公府小寡妇有关。

事情是这样的。最近他本来一直在与身边谋士忙着最后起事前的准备,大约小半个月前,忽见自己的儿媳孙氏泪流满面地找了过来,哭诉赵竫又弄来了一个女人。原来她在丈夫身边安有亲信,赵竫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耳目。

这种事,他早习惯。虽怒其不争,只那些女子多来自民间,无甚大碍,屡教不改后,也就听之任之了。何况是这种时候,哪里还有心思管,正有些不耐烦,孙氏却道:“父王有所不知。若是寻常百姓人家的,我也不会多说。只这次的这女子,却非常人。而是金陵魏国公府那新亡的嫡孙之妻,母家是恩昌伯爵府司家。我闻讯当即劝世子收敛着些,他不但不听,反倒责骂我拈酸吃醋。我怕世子替父王惹下麻烦,立时便来向父王禀告。”

福王一惊,急忙详问。得知经过后,勃然大怒,当即照了孙氏指点往儿子私藏那女子的院落过去。

初念彼时犹如笼中之鸟,困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堂堂魏国公府嫡孙之媳,竟会被人劫掠到此,成了一块砧板之肉。眼见那福王世子目露邪色朝自己逼近,心一横,拔下挂于墙上做饰的一柄宝剑,将青锋横于脖颈,斥道:“你若胆敢再近一步,我宁愿血溅三尺,也决不会受你羞辱!”

赵竫见她横剑而立,虽横眉怒目面罩寒霜,只落他眼中,却更添风姿,脚不自觉便再靠近一步。不想她手腕一收,玉白的脖颈处立刻便多了道血痕,这才晓得她不是在吓唬自己。怕逼得急了,真若玉山倾倒,那便可惜了,只好停下,用好话劝着,说什么她若从了自己,往后得了天下,必定不会亏待了她之类的话。正僵持着,福王赶到,一脚踢开了门。

初念见赵竫叫那人父王,立刻便知道了来人的身份——福王起事,最后在与平王争夺战果时死于非命,她自然清楚。此刻被逼到这样的境地,也顾不得害怕了,只朝他道:“我方才听世子所言,王爷似亦心怀天下。从前在金陵时,便听说过北平南福,原以为是何等人物,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王爷既心怀天下,当有容纳天下的xiōng襟。如今却纵容世子做出这等叫人不齿的事体!你们当我是什么人,当国公府和伯爵府是什么?王爷是要做大事的人,日后即便事成,若少了金陵一干门阀世家的呼应,也难免左支右绌。可是难道他们竟会真心支持一个丝毫不顾体统是何物的人物?我之一死,事小。惜王爷在金陵之名,从此恐怕便毁于一旦!”

赵竫本也有些心虚,忙道:“父王,你别信她的!当时抢了她的是贼人,旁人如何会知道是我?”

初念冷笑道:“你以为“听潮阁”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人人都像你一样,蠢不可及?”

初念方才所说,正也是福王心中所想。见儿子还要自辩,铁青着脸怒喝一声,这才对着初念道:“夫人受惊了。暂且安心在寒第停歇几日,待压惊后,本王自会处置。”说罢命人将初念转至另个清净院落,命锦衣玉食相待,自己离去。

福王虽阻拦了儿子的胡作非为,但一不杀了这女子以绝后患,二也不放了她以示恩泽,只将她关在府内,其实还另有一番打算。这打算,便是和徐若麟有关。

他早就知道平王手下之干将中,以徐若麟最是出众。恰数年之前,有一次机缘巧合,在大宁时与他会过一面,当时便印象深刻,有心想将他收为己用,只一直没机会而已。此次自己儿子虽不知天高地厚做了混事,但却忽然给了他一个启示,觉着是否这便是上天在助他一臂之力,恰在要起大事的前夕,将这个机会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自然知道,徐若麟已经被魏国公府从宗谱中除名。但名即便除了,那层关系却不可能就此一笔抹杀。这个国公府的小寡妇,按辈分来说,是他的弟妹。自己能否借此机会给他私递一封信去,言明是福王府偶将此女子从强人手中救出,获悉她身份后,怕国公府如今不想与自己沾上关系,更不愿受自己的恩惠,这才找上了他,请他决断。当然,这只是个接近的由头,信使自会施展舌功对他加以笼络,表示自己的仰贤之意。若不成,并无什么实际大损失。即便被平王知晓,他如今自顾不暇,也不敢对自己如何。若能成,则自己之大事,必定如虎添翼。

福王考虑妥当后,这两日物色了适合的信使,此时正在亲笔起草信件,预备明日便送出。不想信刚写至一半,忽然听到书房外有人传报,道:“王爷,燕京备北总兵徐若麟递上拜帖,人此刻已在大门外了。”

福王一惊。

自己虽有心笼络他,但信件还未出去,这时刻,他人怎的竟已经到了此处?略加思量,立刻投笔,召来亲信商议,遣人暗中埋伏于议事厅侧旁以备不时之需后,这才叫迎入。自己复去更衣。这才在前呼后拥之下,迈步往议事厅去。

~~

福王跨入议事厅,看见一个身量高大着了淡青色常服的男子正背对自己,似在观赏悬于北墙之上的那副红日猛虎巨图,打了个哈哈。那人闻声转脸,英气迫人,凛然含威。虽多年前不过一面,福王却也立刻认了出来,正是那个被逐出了家族的徐家长子徐若麟。当下到了主座坐下,一番寒暄过后,笑道:“徐大人,多年前大宁一面过后,本王至今不忘。这几日正思量到了徐大人,不想今日你便登门,实在是巧。不知徐大人有何贵干?”

徐若麟稳稳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知道王爷向来爽快,我便也不绕圈子了。我听闻我弟妹如今被接到了贵府,特意过来接回她。还望王爷行个方便。”

福王一怔。随即便明白了过来。知道自己儿子做事向来只凭随性。似这种错漏百出的强人抢劫戏码,明眼之人一望便知是怎么回事。徐若麟找上门来,也不算奇怪。唯一有些想不通的事,他为何会对这个“弟妹”如此上心,居然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里,据他所知,即便是被驱逐前,这位国公府的长子和家族的关系,也是非常冷淡的——当然现在,这一点根本无关紧要。他正想与他接近,他自己便来了,这正合心意。便笑道:“徐大人消息实在灵通。不错,正前些日,本王府中之人偶尔从强人手中救来了一个女子,后竟获悉她是魏国公府的嫡孙夫人。本王正考虑该当如何将她送回。不想徐大人此刻便过来了。这正极好。那女子此刻毫发未损,徐大人带回便是。”

福王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徐若麟锐利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他的脸。此刻见他目光虽略微闪烁,但提及初念时,表情自然,应该是没有说谎。知道她安然无恙,多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面上也露出了自跨入这间大厅后的第一丝浅笑,微微欠身,道:“那就多谢王爷了。”

福王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徐大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若不在寒第略用几杯水酒消消乏,本王心中实在不安。徐大人不会不赏这个脸吧?”

徐若麟微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叨扰王爷了。”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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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二更。

章34

夜半时分,初念一直无法入眠,正和衣躺在这张陌生的床榻之上辗转反侧,揣度福王这样软禁自己到底意欲何为之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叩响之声。一凛,整个人便弹坐而起,死死盯着门的方向。

“是我。”

稍倾,她的耳鼓里传入了一道短促的声音。

初念几乎是翻滚着下了榻,整个人扑跌到地上,却顾不得疼痛,爬起来便飞一般地跑向声音的源头方向,打开了门。夜色冥阒之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朝她迎面扑来。

“是……你……”

她在心底无声地发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喉咙处也已似被什么牢牢堵住了,这一刻,不止眼眶发热,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就在她怔立着无法动弹的时候,徐若麟已经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黑暗里,仿佛看到他冲自己呲牙一笑,然后一语不发地便带着她转身,往外疾步而去。

初念犹在梦中,被他牵着跌跌撞撞地往前,随他左拐右转,避过一个个王府岗哨,最后出了一扇小门,往王府一侧的一条宽道潜去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被他带出了福王府……

徐若麟紧紧牵住她手,带着她在夜色中刚走出数十步远,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初念也已经看见了,前头宽阔的街道之上,毫无预兆地涌出了数十名手执火杖的士兵。然后身后的方向,也响起了一阵踏踏的马蹄声。她猛地回头,看见王府高墙两侧的街道上,缓缓合围来了数排手握长矛的骑兵。不过转眼之间,便将自己与徐若麟的前后路都死死围堵住了。

“哈哈……”

福王站定,目光扫过初念之后,落在徐若麟身上,摇头着啧啧道:“徐大人,本王救了这女子在先,后又对你以礼相待,更是怀了惜才之心。虽晚宴之上,我的下属后因言语不合对大人有所冒犯,却也被本王喝退了。这天下没有强做的买卖,你既无意投我麾下,本王也不会勉强于你,未照你意思予以立刻放行,也不过是想多留你几日,以尽地主之谊而已。徐大人如此不辞而别,岂非扫了本王颜面?”

徐若麟道:“王爷言重。徐某粗野惯了,如此不告而别,不过是恐王爷盛情难以推却而已。”目光缓缓扫过对面越聚越多的王府亲兵,终于冷笑道,“王爷这是亲自来送别吗?摆出的阵势可真不小,叫徐某实在愧不敢当。”

福王盯着自己面前这个到了这种时刻还岿然不动的男子,心念转合之间,便立刻做了决定。

似徐若麟这样一个人,既撞到了自己手上,若不能留用,唯一的下场就是死。倘若放了他回,日后便是在为自己徒增一个强劲对手而已。这样的买卖,他更不会做。

福王眯了下眼,面上的笑意陡然消失,神色转为森严,喝道:“徐若麟,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本王敬你是个人物,欲让你三分,不想你竟如此不知好歹!你当本王这青州是你燕京的后-庭?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了!本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倘若你改了主意,日后荣华富贵,予取予夺。倘若再执迷不悟,你当知道与我作对的后果会是什么!”

福王话音落下,他身侧的十来个亲兵立刻矮身蹲下,手中的弓弩齐刷刷对准了徐若麟和初念,钢精打造的箭簇,在火光中闪着刺目的白光。剩下的士兵纷纷拔刀,而手握长矛的骑兵则在头目的指挥下,缓缓往后挪动,显然一旦令下,便会随时准备冲击。

徐若麟将初念拉到了自己身侧,望向了她。

初念睁大了眼,看见他朝自己附耳过来,低低地问她:“你怕吗?”

这是今晚,他开口对她说的第二句话。

她害怕。可是在这一刻,觉到他紧紧握住自己的那双掌心火热的大手,恐惧便也仿佛消去了三分。

“我不怕。”

她极力咬紧在发抖的牙齿,清晰地道。

徐若麟微微一笑,用力捏了下她冰凉的手,然后唰地拔出鞘中长刀,刀锋在火光中激出一道赤青交错的厉芒。

“来吧!且看今日天命,到底站在谁的一边!”

他朝福王轻蔑地道,火光映照中的双瞳微微收缩。

福王脸颊肌肉微微颤动,显见是愤怒至极。挥了挥手,弓箭手正要发射,正此时,福王身后的方向,突然从黑暗里冲出了一辆双驾马车,披了铁甲的双骏发了疯般地朝包围圈践踏而来。弓箭手仓促转身,等看清情势后,朝着马匹纷纷放箭,中箭马匹嘶鸣着倒地,却因了惯性继续往前快速冲滑而来,冲到王府一侧的骑兵阵前时,忽然发出一声雷霆般的响声。火光四溅之中,整辆马车转眼被炸得七零八落,不但近旁七八个骑兵瞬间尸骨无存,夹带了马车大小碎片的强大的气流和热浪更是掀翻了近旁的一排人马。

就在马车冲来之时,徐若麟早已一把抱起初念闪避到了一边,将她紧紧护在怀中。饶是这样,初念仍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气血翻涌,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纷乱的人堆里又冲进了四五骑快马。

“徐大人,上马!”

当先怒吼的骑士名叫周从龙。他与杨誉、黄裳、常大荣,是徐若麟手下的四位得力百户。此次南下,除了黄裳因伤势“第五文学”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过重无法随行,其余三人都随他而至。

徐若麟一把接过他抛来的马缰,止住马势后,带着初念翻身便上了马背,让她坐于自己身前的怀中,驱马便往前直冲而去。

方才那填装了火药的马车爆炸时,福王被身边的亲兵压在地上护住。此刻爆炸过后,见精心布置的包围圈转眼便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嘶声怒吼道:“挡住他们!”

被爆炸吓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众多亲兵们终于醒悟。弓箭手慌忙再次拉弦准备射箭,只是还没来得及放出,周从龙与四名与他一道冲入的护卫便已回马转身,挟了雷霆之势转眼冲到跟前。弓箭手还来不及拔出武器,便被战马撞倒。马上之人的数柄长刀,此刻在面对没有铠甲的马下敌人之时,便如冲入羊群的饿狼,惨叫声中,转眼之间,七八个人已经横尸于地。

徐若麟策马往前冲时,几十名王府骑兵也从四面吼叫着追赶合围而来。徐若麟低头避开迎面一杆长刀的袭击,因为马匹过快,锋利的刀刃贴着他脸颊扫过,带出了一道血痕。只是对方还没来得及出第二刀,两匹马错蹬而过时,他手中长刀已经反手斩出,削下了那名骑士的头颅。初念只觉脸颊一热,温热咸腥的血液已经顺着她脖颈慢慢往下渗流。

马上的短暂交锋,转眼之间,四五个王府骑兵便被砍下了马。快冲到街口拐角处时,徐若麟身下的马匹忽然被侧旁掠来的大刀砍倒在地,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被掀翻,只能侧身着地,才护住怀里随他跌下的初念没被摔伤,只自己却闷哼了一声。正这时,迎头砍来一柄长刀,徐若麟伸手将初念扯到了自己身下,低头避过,噗地一声,刀头已经砍到了他的肩上。对面王府亲兵眼中闪着狂喜的光,拔刀后正要再次砍下,赶了过来的周从龙从后将他一刀捅死。

“放箭!放箭!混蛋!”

福王看见徐若麟夺了王府骑兵的一匹马,再次翻身上去,双目充血般地通红,大声怒吼。

如雨的箭簇迎面扫来,徐若麟将初念按在马背之上,以刀挡箭,身后忽然再次袭来一柄长矛,他回头砍杀时,嗤地一声,一杆流矢射中了他的左臂,带着倒钩的三棱箭簇深深地扎入血肉之中,他没有丝毫停顿,杀了身后来袭者后,挥刀斩断了还在他臂上颤巍巍抖动着的箭杆。

前头,身后,不断有更多的人涌了上来。初念被他压在马背上,回头看着他颤声道:“你们自己走吧,别管我了!”

“娇娇,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徐若麟只这样道出了今晚对她说的第三句话,劈砍下侧旁的一个王府亲兵,顺手抹了下已经布满血滴的脸。煌煌火光中,那张原本“听潮阁”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英俊无比的脸忽然显得狰狞无比。初念看得心头一跳。

到了这一刻,她忽然觉得真的不再害怕了。仿佛即便身处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她也无需害怕,只因身边有他的护卫。

“杀了他——本王赏黄金一千,官升三级——”

福王正在大声吼叫之时,忽然,西北方向的远处传来了一阵闷闷的响声,便如夏日雷雨前天边滚过的一个焦雷。第一声还没歇,闷雷声接二连三,连绵不绝。整座城市仿佛都感觉到这种震动,正在厮杀的人也停了下来,狐疑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福王也听到了这来自于西北方的声响,原本还在吼叫的他忽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断。等听到那闷响声越来越密集,整个人便如被针刺了一般,猛地睁大了眼,看向徐若麟。

“你——你他娘的到底还干了什么?”

他的声音尖锐得犹如一把刺刀。

徐若麟目光闪烁,笑道:“你听不出来吗?这是你在城外西山兵工厂里火炮火药爆炸的声音。还不错吧?”

“你个狗娘——”

福王目眦欲裂,破口大骂之时,徐若麟打断了他,冷冷又笑道:“我还有一样见面礼要送给王爷,以感谢王爷对我弟妹的救护之恩。你若还在这里不动,再片刻后,恐怕你那粮库里的粮草,也要付之一炬了。”

福王发出一声怪异至极的嚎叫之声,狂吼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粮库的所在!”

“北山灵峰之下,总共十二个粮库。福王殿下,我没说错吧?”

徐若麟看向北山的方向,慢悠悠地道。

福王脸色顿时灰白,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整个人一动不动。

“王爷,宁可信其有。快派人去!”

一旁的谋士焦急地出声催促,福王这才如梦初醒,大声嚷道:“快……快去灵峰粮库——”忽然又像是想了起来,用一种充满了怨毒的眼神看向徐若麟,“这个人,也不能放过——”

徐若麟冷冷瞥他一眼,大喝一声,右臂挥刀劈开还挡在前头的有些不知所措的王府亲兵,左臂抱紧身前的初念,以雷霆般的速度,猛地朝前冲去。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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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章35

青州城的这一夜,彻底地乱了套。

青州城的西门和北门紧急开启。在闷雷般的不绝隆隆声和恣意狂舞的火影中,福王府的亲兵们被指挥着仓促地分头赶去西山军工厂和北山的粮库。正拥在城门口待出的士兵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暴雨般的马蹄声,回头之时,骇然看到最前一人带了个女子,驱策着身下悍马雷霆般地从黑暗里狂卷而出,满身满脸的血,手上的一柄四尺长刀,便如附着了地狱恶灵的煞器,毫不留情地劈斩开挡住去路的一切障碍。所向披靡中,但见血花翻飞火影曈曈,此等景象,犹如人间一幕炼狱,原本堵在城门口的步兵们,竟然不敢上前阻拦,反而呼啦啦地往两侧分开了条道,眼睁睁看着那人带了一身的血腥之气,狂风般地从身边卷出了城门。

徐若麟驱着胯-下高头彪悍健马奔出北门后,回头看了眼身后几十步外仍紧追不舍的四五十骑王府骑兵,电光火石间,立刻做了决定,对着随于自己身侧的邹从龙喊道:“你带她先走!其余人留下,随我一道断后!”说罢将身前的初念奋力举起,抛向了邹从龙。

一阵天旋地转。初念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觉后背衣裳被另只手紧紧抓住,人已经跌到了另匹快马的背上。邹从龙扶稳了她,大声应了句是,没有任何停顿,猛地抽鞭,马匹便朝前狂奔而去,转眼纵出了十数丈外。初念极力回头,眼睛却被什么模糊住了,看不到他,视线里只剩身后那片仿佛在呼啸怒吼的火光……

徐若麟目送前头人马远去,蓦地勒马止步,提缰转向数十名正嘶吼呐喊着围上来的王府骑兵,缓缓举起手中仍在滴答坠血的四尺长刀,对着身侧的护卫淡淡道:“翱翔在燕然山巅的雄鹰,难道会输给一群福王府豢养出来的雀鹘?”

“绝对不会!大人!”

四名护卫大声地齐声应道,迅速分排到了徐若麟的两侧,与他一字并肩——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跟随徐若麟历过大小无数的阵仗,无论是搏杀还是意志,远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随了一声怒吼,几道矫健的身影和了飒飒的刀光,朝着对面惊呆了的骑兵们发起了凌厉的进攻。

北山的火越烧越旺,仿佛一场来自地狱使者阿修罗的愤怒之火,誓要将靠近它的一切都化为灰烟……

~~

邹从龙带着初念马不停蹄地往前疾驰,没有停歇,直到觉到身下的马匹开始口吐白沫不断软蹄的时候,回头看了眼身后,见追兵早就被抛得不见踪影,这才停住了马,自己翻身下去,对着马上的初念恭声道:“夫人抓紧马鞍坐好,小人找个地方,好叫夫人歇下脚。”说罢四顾而望,看见前面不远处的野地一角似乎有座小庙,便牵着马往那里缓缓而去。等到了庙前,发现是座荒弃的野庙,便扶着初念下马,带着她推门而入。

初念没骑过马,被带着在马背上这样狂奔了许久,整个人就跟散了架差不多。双脚落地之后,极力支撑着才没摔倒,此刻不知道是冷还是因了别的缘故,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火堆亮了后,慢慢坐靠了过去,低头看到自己原本素白的一身衣衫染满殷红血迹,想起先前鲜血在自己面前喷溅出数尺高的一幕幕,又一阵战栗。抬起眼,这才注意到邹从龙不但也满身的血,而且此刻,鲜血仿佛还在从他破碎的后背衣裳处不但渗出,不禁惊叫道:“你的伤?”

邹从龙后背被刀重重砍过,幸而穿着护心软甲,这才没有致命,只确实也伤得不轻,一直强忍着而已。此刻见被她发觉,忙转过身去,道:“无妨。小人的随身行囊里带有伤药,自己处理下便是。夫人自便。”

初念道:“你的伤在后背,你自己如何处理?我帮你!”

邹从龙还要再推辞,初念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正色道:“若非你们舍命相护,我此刻哪里还能这样安然站在这里说话?请容我略尽绵薄之力。”

邹从龙见她神情坚决,且后背的伤,自己也确实无法够及,道了声谢,便取出伤药和绷带,背对着她褪去软甲。初念小心地替他上了药,裹好绷带。邹从龙穿回衣物后,眼睛看着地面,恭恭敬敬地再次道谢。

初念微微摇头。

邹从龙后背的伤,让她想到了徐若麟替自己挡的那一刀和臂上中的箭。一颗心早已乱得成了团麻。慢慢走到庙门口,额头抵靠在冰凉的门框之上,怔怔望着北山方向此刻那片遥遥仍可望见的红影,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向邹从龙,问道:“他……他会不会出事?”

几乎是凝聚了此刻全身仅剩的全部力气,她才终于有勇气问出了这样一句话。问完,眼眶一热,泪水便流了出来。

邹从龙有些惊讶。不敢再看,只是应道:“夫人放心。徐大人不是第一次经历这场面。从前在北宂大汗的营地中,他也曾从重重包围中安然逃脱出来。”

初念心中原本如同将灭火信般的希望立刻被点燃了。觉察到自己的情绪外露让对面这个男子似乎有些不自然,急忙举起衣袖擦了下眼泪。又问道:百度搜索“海天中文”看最新章节“可是,他万一找不到我们呢?”

邹从龙望着她,道:“我一路过来,沿途都留有记号。他能找到的。”顿了下,又道:“夫人还是请烤火暖□子。我去外面等。”说罢匆匆出了庙门。

初念终于放松了些。这才觉到自己的双腿一直都在打颤。默默回到了先前的火堆旁,慢慢坐下,定定望着跳跃不定的火苗。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心猛地一跳。转头看去,邹从龙笑容满面地跨了进来,对她道:“大人他们回来了!”

初念猛地站了起来,一错眼间,见徐若麟已经跨了进来,正朝自己走来。他脚步略微蹒跚,一身的血,面庞上还残留着浓重杀戮的戾气,但望向她的一双眼睛里,却仿佛含了丝浅浅的笑意。

她连想都没想,下意识地便朝他迎去。刚颤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被火烤得有些烫的面庞忽然觉到了一丝凉意,这才发觉自己竟再一次流泪了。

~~

几名护卫都伤势严重,脸色惨白,却连哼都没哼一声。邹从龙在一边替他们包扎伤口的时候,初念也已扶住徐若麟,等他坐下后,跪在了他的身前,替他脱去已经湮染得像从血水缸里捞出的衣物。然后看着邹从龙过来,用匕尖帮他挑出还深嵌在肉的那枚箭簇头。叮一声,染满血污的箭簇头被挑落在地后,伤口处便不断涌出血水。

徐若麟的伤势,于他自己而言,并不算什么。肩膀处的砍伤并未伤及骨头,左臂处再上了止血药后,应该便无大碍。只是这一刻,他生平第一次,看到她这样柔顺地跪在自己身侧,一边颤抖着手替自己上药裹伤,一边那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珍珠般不断滚落,顿时受宠若惊,心中更是前所未有地满足。凝视她片刻后,终于还是不忍,轻声道:“我没事,你别哭了。”

初念咬唇,低低地嗯了一声。替他缠了肩膀上的最后一圈绷带,小心翼翼地打了个结,然后服侍他重新穿回衣衫的时候,忽然见衣襟里掉出一块已经染了斑斑血痕的帕子。一怔。拣起来时,立刻认出是自己先前拿去包点心送给赵无恙的那块,抬眼看向了他。

“这个……无恙说给我的……”

徐若麟见她明澈的一双眼睛看了过来,忽然有点心虚,讪讪地解释道。

“徐大人,杨誉常大荣来了!”

正这时,外头传来两声夜虫的鸣叫声。邹从龙随即一脸喜色地从门口探身而入。

徐若麟面色立刻转肃,收了话,从地上一跃而起,朝外而去。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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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提醒下新跟的读者,下章是我先前发的一个番外章,和本章内容无直接联系,可跳过不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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