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缘 - xp1024.com
《玉堂缘》


第一章 听音阁

大齐景云二年,永嘉公主府正院大厨房内,彼时晚膳已过,数十个厨娘有条不紊的忙着收拾清洗餐具。[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人数虽多,但并无喧哗交谈的声音,只听见碗碟轻触的脆音和搓洗的水声。

一个二十上下年纪的婢女手脚轻快的把洗好的碗碟擦干、放置稳当,一边禁不住捏了捏发酸的胳膊。看向一边一言不发、低头默默清洗餐具的另一个小婢女,“婉莲,我来洗吧,你来擦干。”

我闻言抬起头看她一眼,抿唇笑笑,“不妨事的,已经快好了。”

看着泡在水中已经发白发胀的手指,不禁自嘲,钟鸣鼎食之家的餐具原是这许多的,先前从不知道呢。无力的摇摇头,专注于手上的器皿。若是破损一个,只怕今日自己和赤芙都讨不了好去。

归置好所有的餐具器皿,已是亥末。

齐齐向内厨头儿道个乏,等待她同意我们回房休息的安排。感觉到陈嬷嬷的眼光滴溜溜打量我们许久,便把头又低了低,终于听见,“去吧,明早别误了当差的时辰。”

“诺!”赤芙赶紧应下了。微微扯了我的衣袖,两人结伴离去。

厨房外的空气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和着夏夜啾啾虫鸣与远处水边楼阁传来的笙竹乐声。走在花径上,赤芙又落后我半步。我微一恍惚,似在前尘旧梦一般。不自觉伸出手来,去摘一朵垂下枝条的粉色小花,却看见手上因劳作形成的粗糙印记以及略有磨损的青布袖口。便收回手来,顺势抚了抚双丫髻上的绿丝带。回首看赤芙,嗔道“快些走吧”。

赤芙歪着头正要说话,后面一个小丫头追上来“两位姐姐慢走,上头因着七夕,要开夜宴听昆曲儿,陈嬷嬷要你们即刻回去大厨房呢。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我与赤芙对视一眼,点点头,便跟在那个小丫头后面快步回转。

远远的便见大厨房重又灯火通明,陈厨娘一叠声的催促着厨娘和小丫头们,“动作都麻利些,上头等着用呢。”转头看见我们两个,怒道“怎地回来的这样慢,你们又不是小姐,便连大姐也不是,还一步一摇故作仪态不成?”

赤芙赶紧陪着笑脸,“我们哪敢呢嬷嬷,一听春桃说您叫我们,就紧赶慢赶的回来啦!上赶着听您的吩咐呢。”

陈嬷嬷这才脸色稍霁,“赤芙你去分管器皿的管家娘子那里说一声,公主指了今晚宴客要用那套孔雀绿饰青花鱼藻纹的器皿,请她派两个人跟你一同送过来。弄干净后给厨子。等客人们散了你要清点无误才算完事知道吗?”

赤芙脆生生应了,自去忙碌。经过我身旁时暗暗以目示意。我含笑点头要她安心。

陈嬷嬷不甚耐烦的催道,“磨蹭什么,快去。婉莲你来,跟着银蝶她们把这道“凤凰带子观菊”送去听音阁。仔细些,摔了跟头是小,若是让公主在客人面前失了脸面,大家可都逃不了责罚。”

我尽量恭顺道,“是,请嬷嬷放心。”便随银蝶一行人奉菜前往听音阁。

沿着听音阁的石阶拾级而上,湖面的清风扑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心中畅快不少。难怪圣人都教后人要讲求天人合一呢。抬头看一眼阁内,数十只长信宫灯式样的柱形烛台擎着牛油蜡烛照的周围只如白昼,七副蝠首蟠纹长案几呈人字形摆放,案几后具是配饰贵重、服色鲜明之人。遂不敢大意,垂首和银蝶一行婢女鱼贯而入,依序跪在右手第一张案几前,眼观鼻、鼻叩心,高举托盘,等待案几后的客人视菜肴是否合乎心意而示意身后侍立的侍女端过菜肴放置在案几上。如若不喜此菜色,便会摇首由侍女示意我退下。

不知为何,我跪了片刻,仍不见那案几旁的侍女做出反应。又并不敢抬头张望,酸麻的感觉渐渐从手腕传至手肘关节处,蔓延回指尖再洄游至上臂,托盘便微微有些不稳起来,却始终不见案几后的客人有任何表示。

无奈之下,我只得轻声道“奴婢斗胆,今夜即便是一簇笙歌在水楼、金管曲长人尽醉,但还请尊上用些膳食。”言毕垂首将托盘再举得高些,堪堪遮住眉眼。

一阵缂丝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后,我听见一个慵懒的声音,“这丫头倒是有趣的紧,琉璃,布菜吧。”案旁的侍女闻言接过托盘上的永乐甜白釉圆盘放于案几上。

我暗暗吐口气,心头一松,放下托盘来。正待行礼后退下,“慢着,这口齿伶俐的人儿轻声曼语的倒比小曲儿更好听呢。你抬起头来让孤看看!”还是刚刚那个慵懒的声音,不过此时充满戏谑和一丝探究意味。

此时阁中一时安静下来,众人目光都朝这边看来,唯余阁外洞箫幽咽之声。我只觉脸上发烧,微蹙了眉头并无法可想,只得在案几后那道灼灼目光中依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着绯色飞鱼纹花缎常服男子的匀称身形。我按耐住惊疑不定的心,面上勉力维持着波澜不惊的神色,却只敢低垂眼睫不敢再抬眼看那人容色。

“怎么,刚刚的胆色哪里去了,嗯?”

我无言,托盘下的手不觉握成了拳。

这时左手第二个案几后的人起身踉跄着过来,“萧王殿下该当罚酒一瓠,看见美人儿就忘了第三巡的酒还没喝。来来,且先满饮此杯。”说着端过一个注满梨花白的斗彩马蹄杯。左手第一个案几处也传来了附议声,“谢舍人言之有理,皇弟不可推辞。”

我暗叫侥幸,眼角余光瞥见座上萧王笑盈盈接过酒杯欲饮,立即叩首行礼后起身、侧向水阁门口退去。出得水阁门,禁不住回头看去,刚刚席上替我解围的是谁,声音似曾相识!

我回望的眸子恰恰被一个飘逸的身影胀满,昌若哥哥,真的是你!我伸手掩住唇间几要逸出的惊呼声,狂乱的惊喜漫过,就像连日阴霾湿冷天气后的冬日暖阳照在身上心间的悸动与和暖。昌若了然的看着我,唇边凝出一丝笑意,我不由莞尔。脚下再难移动分毫。

正自迷乱间,肩上被人轻拍数下,我凝神看去,是婢女银蝶,好容易收敛心神,颔首和她一同离开水阁。

终于等到收拾妥当,我和赤芙在下房内的时候。我急急插上门栓,背靠着门扇,再难忍耐,两行清泪滚珠儿般落下。

赤芙大惊,疾步过来扶我在桌边坐下,着急道,“小姐,好好的您这是怎么了!您可别吓赤芙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略略平复下情绪,看着桌上的如豆烛光和累累烛泪,“我看见谢家二公子了,今晚在席上。”

赤芙闻言轻抚我肩头,却不着一词。

是啊,我闭目嗤笑:“今时今日,纵得一见,又能如何。不过平添愁绪罢了,”顿了顿,我幽幽叹道,“赤芙,安歇了吧。”

窗外有夏虫时高时低的吟唱,在这静谧的夜里,映衬着我并不平稳的呼吸声。一贯的清明思绪被咋喜咋悲的反复搅得一团混沌,我茫然盯着一只不知何时飞进帐内来的流萤,心也随着它忽明忽暗的萤光飘忽起来。

注:一簇笙歌在水楼、金管曲长人尽醉[作者:【曹邺】年代:【唐】《碧寻宴上有怀知己》

第二章 揽翠

七夕夜宴数日后的上午,陈嬷嬷正安排我与赤芙分摘菜蔬,春桃跨进门来,径自对陈嬷嬷说,“公主身边的鸣珠姐姐来了,在回廊前立等婉莲说话呢。[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陈嬷嬷意味深长的睨我一眼,“既听见了还不快去,等着我来请你呢?”

我只作未听见这样的话语,适应的很好不是吗?垂首在铜盆内把手洗净后擦干,方出门向回廊走去。

回廊下四五个仆妇围着一个穿戴体面梳双丸髻的大丫头正奉承着说话呢。我走过去在离她五尺许停住,端正的一福,“鸣珠姐姐有礼,不知传婉莲前来,所为何事?”

鸣珠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以手抚腮,“你就是婉莲了?原来如此。”屈膝还礼,“一会儿我会叫人收拾你的东西,现下就请姑娘随我移居至揽翠小筑吧。”

面对我的不解目光,“是公主的吩咐,”鸣珠不紧不慢的说到。

我心一惊,但只一瞬便恢复如初,抬头直视鸣珠,“可否请鸣珠姐姐安排赤芙与我同往?”

鸣珠颔首,抿唇笑道,“本就要管家娘子给你拨个丫头伺候的,你既有主意,就是她了。现下请随我来吧。”

鸣珠推开一处僻静院落的月洞门,芳芷藤萝的香气扑鼻而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我与跟在身后的赤芙对望一眼,有些迟疑的缓步迈过院门。院中处处异香扑鼻、浓荫蔽日,设计取法天然,然而我的心却并不能因此清凉多少。

鸣珠浅浅一笑,“这儿本有四个洒扫的粗使仆妇。赤芙今后就贴身伺候婉莲姑娘吧。一应衣食用具,待会我会遣人送内造的来。不必惶恐,这是公主的安排。自然,也要看各人的缘法造化了。”言毕颔首为礼离去复命了。

“小姐,如何是好?公主她……”赤芙有些着急,她猜不出事由。

不等她说完我便拍拍她的手要她噤声,“你先去看看房屋安置一下咱们的东西吧。”赤芙警醒过来,领命而去。

立在院中,抬眼处瓦蓝的天空中几缕浮云而已。可惜这会儿连一丝丝的风也没有,我只觉凝滞的空气让人心中窒闷之极。

一只粉蝶儿飞过花间,我嗤笑出声,美则美矣,可惜是无所依凭的小玩意儿,只有单薄无力的脆弱翅膀而不自知、犹做花间舞——就像处处被人牵引、被人安排、被人吩咐的自己。可是,即使清醒的认知自己的处境,又当如何?根本无力改变什么。一样的要作长袖善舞状、以轻薄之态博人垂怜。既如此,只是更添愁肠与难堪的清醒要来何用。我看着蹁跹飞去的蝴蝶,好生羡慕起来。

此后数日,一应披帛、襦裙、束带、衩环珥珰等用品都由正院那边送了过来。有一日是鸣珠自己过来,看我未变的装束,嗔道“怎末还做小丫鬟的打扮呢。这发髻也断不可再梳双丫髻了呢。难道是赤芙不得力么!”我只笑不语,由得她排揎一场自会离去。

长日无聊,这日饭后便和赤芙在房中一一翻看那些物品。单是耳饰便有金迭丝葫芦耳环、金折丝石榴耳珠、金珠串水晶葡萄耳坠等样式。再看衣物也多是萱草、石榴、蝙蝠、云彩的纹样。

赤芙放不下心事,担忧的看着我,“小姐,公主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然为什么要安排我们别院居住,还送来华衣美服?是顾念旧年老爷仗义直言的情分吗?”

我轻轻摇头,拉过一幅长裙,“你且看看这裙的式样。”

赤芙略略端详,“是葡萄穿枝纹的合欢裙。”

我放下衣裙,平静的看着她,“合欢裙的式样,再加上这么些宜男多子、福从天来的纹样,你认为公主是为了什么作此安排?无非是想效仿西汉时馆陶、平阳公主献美固宠罢了。我现下只希望她要用我来讨好的人不是咱们恨极的那个人。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赤芙急道,“若果真是那人该当如何?小姐,要不要投奔谢公子、言明一切,请他襄助?”

我语气中噙满浓重的无奈,“不可能的,昌若哥哥事父极孝。你想想他可会为了我而危及整个谢氏宗族?”

赤芙垂目问道,“我们自被发入永嘉公主府,一直处处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异样让人瞧了去。公主怎会突然存了以你献美的念头?”

我微微叹息,“我曾跟你提起过七夕那日夜宴上见到了昌若哥哥。其实当日水阁内还有萧王晟曜。事后细细留心听来的消息竟是我们恨极的那人当日也在水阁中。怪我一时大意未能隐忍,多半因此引起宴上诸人的注意了。”默然半响,我慢慢走出门去。室外强烈的光线在眼前交织成眩白的光影,我扶住门框低低怅惘道,“昌若哥哥,怕是以后再见不着了吧。”

如此过了半月,在鸣珠不时的探看催促中,我与赤芙皆改了装束,手掌等处在厨房劳作的粗糙也渐渐褪去,恢复柔软白皙。只是我依然不愿绾成她示意的交心髻,只改作双鬟髻。一日午后她急急奔来,见我如此,便要发作于赤芙,我微笑着拦了她,“此事与赤芙无关。还请鸣珠姑娘体谅婉莲妾身不明的苦衷。”

鸣珠方才作罢,留下一句,“贵人即刻便到,请姑娘好自为之。”悻悻而去。

第三章 小莞(上)

此时院中的两株合欢开的正好,翠羽笼烟,粉缨簇簇,极尽妍美婆娑之态。(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我在树下一时竟看住了:不过就是两年前的闰五月端午节气里,也是这样的合欢树下,因为和亲眷中的姐妹们斗草输了,小女孩心气上来哭鼻子不肯去吃饭,昌若便携了我采撷合欢花,温柔的劝慰哄得我破涕为笑,傻傻的看着衬着合欢花宛若春风般美好和润的昌若的笑。

后来年岁稍长,谢家与父母开始议亲,只待选秀摞牌子后便正式下定,为着闺礼刻意回避,我与昌若便难得一见了。若家宴时能远远在人群中瞧见他的飘逸身影,心头便似小鹿乱撞一般,脸上也漫过不自然的紧张神情。有时被大姐姐发现,便要取笑打趣好久,直到我扯着她的衣袖扭股儿糖似的撒娇才作罢。

昔日的温语软笑声犹在,大姐姐如今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纤纤弱质流落在外无所依附,于温婉的大姐姐而言自是极大苦楚。念及此又想起自己即将委身他人、以后与昌若再见也已是路人,一时难以自制竟对着合欢落下泪来。夜夜小说网mht.la

担心被人撞见正要拭去眼泪,忽闻身后响起一把戏谑的飞扬男声,“别人都是准备酒水迎接本王,你却准备了一汪子泪水,倒也算别出心裁!”

我蓦地回头,只见一名着月白织锦长衣、身形修颀的男子长身玉立在月洞门处,身后远远跟着六名仆从。

我深吸一口气,盈盈拜倒,“婢子婉莲,向贵主叩安。”

他走近前来,以手托起我的下巴,我大为窘迫,稍稍别过头去,微阖双目只盯住自己颤动的睫毛。

“泪盈于睫,梨花带雨么,”他以拇指轻轻摩挲我的下颚,“雁字不曾见,清泪已轻流,何事初夏似深秋。”最末一句带点问询语气,但更多的却是肯定与了然。

这词中涵义未免太过契合近年际遇,我惶然举首抬眸,不期然直直撞进一双黑瞳,心头一跳,面上不由绯云密布。似乎在那好看的眸子里有着一丝怜惜意味,不过只是一瞬之间,也许是我的错觉;仔细看去还是戏谑神色遍布那玩世不恭的脸上。

他伸手将我扶起,调笑道,“如何看得痴了?本王丰姿美仪令卿忘情了么?不妨不妨,来日方长,你尽可慢慢看来。”

我面上发烧,只垂首不语。方才的错觉许是我太过希望能在他眼中看到怜惜所致,有怜惜我方能安身立命不作浮萍之状,亦才能徐图后着。

念及此,我微侧身敛衽为礼,“婢子婉莲,见过萧王殿下。殿下万福。”

萧王喜不自禁,握住我手道,“方才口称贵主,可见公主并未与你讲明来由。如何现下便知孤的身份了。七夕夜宴之时,你并无抬头注视本王容颜吧。那时你惶恐无依,堪堪叫人生怜。”

“婢子当晚确实未见殿下真容,只是……”,我绞着手中丝帕,低低道,“殿下声音如珠玉落盘,过耳难忘。如今听殿下几番言语便知是当晚谢舍人口称的萧王殿下了。”

“果然蕙质兰心,不愧是……”,他略顿了顿,“如解语花般的妙人儿。”

他不曾放开我手,携我转向身后一树嫣红柔软的合欢,绽开春水般笑颜,“这树好,花也开得正当其时。”

阳光斜斜洒在枝叶间,有斑驳的光影在花间流连,更衬得合欢花似透明一般柔美嫣然、脉脉欲诉还羞。

我默然不语,合欢树下,我最初遇见的,是昌若啊。心也如合欢花瓣一样丝丝缕缕,万千思绪百般滋味都难以理清。然而感觉萧王的手温暖而有力,也不敢挣脱,只得由他握着。

须臾,他转头向我,“孤到来之前,莲卿有无期许永嘉皇姐将你许给的是当朝太子千岁?”

我迎向他灼灼双目,“婢子从无一丝一毫这等想法。相反,婢子私下期望万万不可是太子千岁。”

注:“雁字不曾见,清泪已轻流,何事初夏似深秋。出自【水调歌头?怀远】雁字不曾见,清泪已轻流。天涯离弃孤客,总是恨悠悠。旧梦依稀羁苦,新笔难提欢笑,风月几多愁。寂寞更憔悴,是处泣温柔。

桂华向、肠断处,冷沙洲。离人圆月,何事初夏似深秋。忘却千般过往,还记三分思量,剩爱意仍留。与卿共明月,独自上高楼。

双行泪诗词集”

第四章 小莞(下)

萧王大感兴味,“如此掷地有声,该不是为了迎合本王吧?但言无妨,孤不会罪罚于你。[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我淡淡一笑,“婢子往昔听过诸位殿下许多逸事”,我不动声色打量下四周,“当今太子殿下,乃故孝诚仁皇后所出皇二子。博学刚毅,然生性多疑。东宫之中多有姬妾被罪责致死。而萧王殿下您,却曾为了府上一名姬妾挺身拦下一匹失控的烈马。”

“哦,你倒颇多见闻。只是,孤王府中内院的事情,你却是从何处知晓呢?”萧王的话语探究不止,语气中却是波澜不兴。

我虽然感觉奇怪,却不得不答,“婢子虽然身份低下,与殿下身份如云泥之别,但身在公主府,总有些天潢贵胄的逸闻趣事在府中流传。何况,殿下丰神俊朗,是众多女子心中所想所愿,自然对您的事情津津乐道。殿下又何必奇怪婉莲知晓这件往事。”

这倒不是我一味敷衍掩饰的说辞,大姐姐以前和亲族中姑娘们的闺中闲谈中,萧王的名讳和趣事的确经常出现。在一旁玩耍的我,自然听得许多。当时闲谈的闺秀都期盼自己的夫君能够如萧王一般疼惜女子。(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对萧王的形容更是如完人一般,说他身份贵重却不轻贱女子、又孔武有力才能迎面拦马救下那名唤硕人的姬妾。当时我懵懵懂懂,一知半解,还对姐姐们提起萧王便掩口轻笑、面飞红云的样子迷惑不解,直到遇见昌若,才知其中玄机——我的昌若哥哥便是如姐姐们说的萧王殿下一般的完人了。

想起昔年闺中旧事,我不自觉的嘴角噙了笑意。

萧王看见,似乎很是欣喜,柔声道,“皇姐说备了份薄礼送与孤,不过依孤看,倒是份让人惊喜的厚礼呢。”

厚礼,我的心在这样的字眼面前一分一分的凉了下来。是的,我不过是公主赠与其弟取乐的小玩意儿罢了。然而面上终于还是微微一笑。

他似乎察觉我的疏离,温言问着,“婉莲是谁起的名字?”

我稍作沉默,便微微歪着头应道,“殿下不喜欢么?”

萧王淡淡凝眸于我,“前人早说过芙蓉不及美人妆。七夕当日,你立在水阁门处回眸莞尔,轻妙姝丽,让人一顾倾心,”他倏然伸臂揽我入怀,“孤以后叫你小莞可好?”

盛年男子的气息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扑面而来,充盈我四周,他的怀抱宽大而温暖,隔着薄薄的衣料,肌肉的起伏也触的分明。我顿时面上如火烧一般,人也凝滞住了。

他见我如此情状,轻轻拂过我的背脊,安慰道,“既然知道本王怜香惜玉,就大可不必如此害怕了。”

我怎能不害怕不心惊,他竟要我以小莞为名,要知道“莞尔”是昔日我与大姐姐闺中玩笑时起的小字。我说大姐姐语笑嫣然,当以嫣然为字;大姐姐便点着我鼻子嗔道,“可咱们家中成日里就是你最爱笑,便以莞尔为字吧。希望你一生喜乐,永无烦忧。”偏偏大哥刚下了学走来听见,笑道,“本就是个爱笑爱闹的疯丫头,你还纵着她,以莞尔为字,越发没个正形了。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世家小姐的烦忧无非是金钗的点翠不够好、绣花样子想不出新意罢了,再也就是担心能不能嫁个知道疼人的郎君了。我的妹妹们聪慧可人,自然是嫁与士族子弟琴瑟和鸣的。还能烦忧到哪里去呢!”

可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积世大族的子女,若是真的烦忧起来,便不是烦忧这么简单的字眼了,直可用辛悲代替。嫣然、莞尔的小字我也许久不曾想起、不愿想起。

现在却被萧王这样不经意的拂开封印,暴露在夏日灼热的阳光中,清晰无比、无可遁逃。他知悉内情?还是天意弄人的巧合,我犹疑难决。何况当日莞尔一笑回望的实际是昌若哥哥,难道他竟视若无睹!

他感觉到我身子的轻轻颤动,手指缓缓滑过我的脸颊,“好了,没事了。别紧张了。这就随本王回府吧。”他忽地促狭一笑复又露出那种玩世不恭的神色,“本王不喜欢在别人府第中与人燕好!小莞如此软玉温香,孤早已心痒难耐!”

言毕也不看我,直接展臂将我打横抱起。对着那几位立的远远的侍从道,“还愣着干什么,没点眼力见儿,还不把车驾驶来!”

我大急,拉住他衣袖,“殿下,请放下婢子,非礼勿行啊。”他摇首笑道,“自称婢子,却又如何知道非礼勿行这种辞藻?”,他注目于我,温言道,“何况你现下已是本王的夫人,还以婢女自居么?孤今日虽不能给你纳彩、纳吉、纳征的礼数,但问名、亲迎却也不曾少了去。小莞还是感觉委屈么?”

我被他眸中的情意怔住,呆呆看着他,半响方记起仍在他怀中,不由用丝帕半掩了容颜,声细若蚊道,“赤芙,请殿下带上她。”

“赤符?”他惊道。

“是,赤芙是与妾一起长大的婢女,实在割舍不下,还请殿下向公主一并讨了去。”

“这样啊,”他展颜一笑,对绯色蟒纹华盖车旁的从人朗声道,“留个人跟着莞夫人的婢女收拾物品后跟来;再去两个人跟皇姐面前道一声谢,就说小王十分受用,这就带莞夫人和婢女回去了。”

第五章 入府(上)

萧王府与公主府相距不远,半柱香的功夫便至王府正门。[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正门为五开间,门前蹲着一对胸系铃铛、口含宝珠的卷毛疙瘩石狮,雄健威武。

在车内时本是害怕萧王会做出一些让人难堪的举动的,还好他只是静静的拥着我,连调笑的话也不曾讲,我安心许多。

下车时,因赤芙还未赶来,他便伸手来扶,我微一迟疑便不推拒——感念他的细心,何况我也并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拂了他的面子。我是从偏门入府的侍妾,我须得深深认知并铭记这一点,以免有不合身份的举动。

携手入得府中,迎面是一块高五米的太湖石,其后是正殿,殿顶铺设绿色琉璃瓦,飞檐之下彩绘金龙。东西路各有配殿和几重院落,举目望去,但见庭院深深,曲廊亭榭,轩院曲回。

此时,一名管事上来向萧王打个千,“请王爷示下,新进姬人如何安置?”

萧王闻言笑骂道,“晋安,你小子越来越不长进了,这是莞夫人。[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就在多福轩住下吧。”

我心中暗暗称奇,王府的管事怎会当着王爷新宠的面口称姬人?便是做做门面功夫,当面也是会尊称一声夫人的。暂时按下疑惑,随着萧王一前一后上了两顶青幔小轿,向内院行去。

轿子行的平稳,一时停下,轿帘被人掀开,一张芙蓉秀脸映入眼帘。

“婢女湛露,见过莞夫人。湛露扶莞夫人下轿。”那位晋安管事好快的动作,看来已经布置停当了。

我浅浅一笑,扶住她手下轿。略略打量周围,是个雅致的庭院。院内的正房有七间,梁柱皆用楠木,四周有廊庑相接,垂花门内侧北面悬“多福轩”的直书匾额,院内多植翠竹,辅以花木、盆景、鱼池、石山,朱栏白石,景致幽雅。

萧王笑意盈盈揽过我,“小莞,湛露识文断字又识大体,是府里的老人儿。有她在你身边,孤很放心。”

湛露轻盈一福,“王爷谬赞了。奴婢自当尽心照顾好莞夫人。”

我轻声对萧王道,“谢殿下费心。妾应先去叩拜主母,方敢住下。”

萧王不以为然,“本王尚未立正妃,只有一位良娣,可改日再见,亦无需你见礼。至于其他姬妾,大可不需相见。你且安心住下。早知你刚一进府就如此战战兢兢,本王倒不如就将你安置在皇姐的揽翠小居了,你也自在些。”

我温顺点头,“妾听王爷的便是了。”

萧王握我手在掌中,“你略略安置便休息吧。晚膳就在多福轩用。孤明日来看你。如果缺什么,只管找湛露要就是,只要府中有的,她就有本事给你弄了来!”说完暧昧一笑,又靠近我耳边低低道,“本王不是那样猴急的人儿,小莞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大失所望呢?”

我顿时满脸通红,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得低下头去,只管看着裙边上的卷草忍冬纹不出声,生怕他又肆意调笑。

倒是一旁的湛露解了我的窘境,深深一福,朗声道,“送王爷。”

萧王这才带着侍从去了。

我抬头对湛露报之一笑,不无感激意味。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莞夫人,奴婢刚刚只怕讨了王爷的嫌了。”她笑起来眼睛如弯弯的月牙儿,十分可亲,“这边请。奴婢服侍您到房中休息。”

室内槛窗、隔断、碧纱橱全由紫檀木组成,雕镂精美,花窗上糊着霞影纱。稍作梳洗后湛露扶我进西暖阁里间休息时竟发现碧纱橱里面皆采粉色的玛瑙石铺地,温润一色。我不动声色,默默躺下休息,只看湛露和我独处时的应对。

湛露一边轻轻放下床上的淡紫纱幔,一边貌似不经意道,“这多福轩是咱们王府的西路第三进院落,早年王爷对丘壑建造之术感兴趣时多有改建。修葺完工后只王爷自己住过一段时日,阮良娣曾经赞过此处精妙,王爷也只管装糊涂,不曾让她搬来。如今王爷在乐道堂常住着,离多福轩也近。”

我抬一抬眼皮,“那位阮良娣,闺名是……?”

她笑吟吟道,“硕人,阮良娣闺名硕人。”

我温然而笑,柔声道,“是她啊,昔年殿下拦马救美,原来已是位良娣了。”便许久不再言语,湛露轻轻退了出去。

第六章 入府(下)

这一觉睡的很不安稳,待我冷汗涔涔从梦魇中醒转,却是赤芙将我摇醒了。[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小姐不怕啊,赤芙在这里呢。”

我抓住她手道,“我在哪里?这不是我家!”

“小姐醒醒,这里是萧王府啊!公主将你送予萧王,你刚刚被殿下纳入府中。”

我看着赤芙,神智渐渐清明,“我想出去走走。”

赤芙伴我到院中,凉风习习,花草正浓。西边晚霞灿然,给满院翠色镀上一层绯红流金的柔光,映着霞影纱甚是好看。我心中愁绪稍霁。

身后传来湛露的声音,“莞夫人,赤芙姑娘,请用膳吧。”

赤芙回身含笑道,“湛露姐姐客气,你我一样的人,唤我赤芙即可。今后要请湛露姐姐多加照拂了。”

湛露爽快应道,“既然说了你我是一样的人,如何又说这样的客气话。快来用膳才是正经!莞夫人神思倦怠,需要注意作息饮食、细细调养。”

我闻言心中一暖,却也不敢大意,“有劳湛露挂心了。不过我身子并无大碍,初到王府总是有些不适应的。(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过段时日也就好了。”湛露也不多言,自去忙碌了。

晚间休息时赤芙一边帮我拆开发髻一边在我耳边低低道,“奴婢出公主府时遇见谢公子了。他偷偷塞给我这个。”说着假意整理我寝衣袖口,将一枚纸笺合在我手中。

我顿时心跳加快,好容易按捺心神沉声道,“行了,都歇了吧。这里的蜡烛今晚不用吹熄,我在生地方尤其怕黑。赤芙你就在碧纱橱外上夜吧。”房内的其他侍女都应声去了。赤芙掩上房门又在外查看一番,进来对我道,“都妥贴了,小姐。”

我点点头,拿出手中的物件,是一封寥寥数语草草写就在花笺上的信,“琰琰如晤,八月十五,宝华寺中,有缘一叙。”我缓缓摩挲着花笺上的熟悉字迹,柔肠百结。

赤芙过来剔亮烛光,“咦,谢公子的字倒是更为苍劲了,不过风格与往日大相径庭了呢。”

我依依不舍的将花笺在蜡烛上点燃,丢进紫铜镏金掐丝珐琅兽尊香炉内烧尽,怅然道,“字有变化也不足为奇啊,我们也变了许多不是吗?这世上大概只有变才是不变的了。”

赤芙抚着我的肩膀,“忧虑伤怀,小姐不要思虑过重了,且顾眼前吧。谢家公子约在八月十五,距今还有半月,小姐准备如何处置呢?”

我倏然惊道,“今日你遇见昌若,详细情形如何?众目睽睽他如何将此信交与你?”

“小姐放心,谢公子十分机警。他今日应是替东宫向公主府送来中秋节气的回礼,与我在内院通往外院的角门处遇见,错身之际借袍袖遮掩塞在我手中的。与我同行的那名王府侍从和与谢公子同行的人都不曾注意到。”

我点点头,“那就好。不然,你我有事不说,也会将昌若哥哥牵连进来了,更是枉费了爹娘当日要保我平安的苦心。更何况今日与萧王初见,他言语之间多有探询,我们更要小心谨慎。”

转头轻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合上盖子出一会子神,我又笑了,“许是我杯弓蛇影,多心了。”

“是啊,奴婢听湛露叫您莞夫人可是吓得不轻呢。真不知道这位王爷是从何处想来。”

“如果不是他的存心试探,那就只是他对新进姬妾赐名的巧合罢了,不管如何,以小莞为名总比让他胡乱唤个新名要好。今天听管事的言语之中,似乎府中姬妾众多。看来这位王爷倒是位惯于风月之人,不过这也吻合我们昔日知晓的萧王传闻。”沉默一会儿,言道:“今日后,我也是这府里姹紫嫣红中的一个了,称一声莞夫人,也是他兴之所至吧。”

“小姐本是绝色,又何必妄自菲薄。不过小姐对今后作何打算呢?”

我扭头看向冉冉烛光,“天意弄人,我能有什么打算。除了以色事人,我还有其他选择吗?”默然片刻,我拿起妆台上的象牙梳一下一下的梳理几欲委地的长发,缓缓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舍去自身能救父母族人于水火,便是再不甘愿,我也甘之如饴!”转眼瞥见香炉中的灰烬,心中顿时绵软如丝,百转千回,终究咬牙道,“昌若哥哥,总是我对不住他了。今生无缘,即使再见也只是路人罢了,与他的情分也只好当做一场春梦了无痕,这样对大家都好――也免得再多个一生郁郁之人。”

赤芙扶我上床歇息,替我盖好薄丝被,见我眼中莹然有泪并无睡意,劝道,“小姐保重自身要紧。既然拿定了主意,不管有多艰难,奴婢总是陪着小姐慢慢走下去的。路再长,总能走到想去的地方。只是小姐若不爱惜自身,也就一切成空了。”

我呢喃道,“我都知道的,赤芙。只是到底意难平啊。”

第七章 萧王(上)

一早起来梳洗,细细对着镜子瞧了瞧,好在到底是年轻,昨夜直到四更才浅浅睡去,如今面上倒不十分明显。(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湛露给我低低绾了望仙髻,只用一枚如意纹联珠金栉插在发髻正中。又挑出件鹅黄衫子和粉白镶柳绿缠枝蔓草纹的底裙,配上一串点蓝羊脂玉禁步挂在腰间。赤芙帮我一一换上,见是这样无忧无虑的颜色,微微笑道,“这颜色真是通透粉嫩,映得人心里都是舒展宁静的。[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湛露正整理妆台上的物件,闻言扭头道,“莞夫人青春少艾,这样的颜色正合穿。若是我们穿上,只怕是它穿我们了,老远看去只得衣裳,吓着人呢可不是我们的罪过!”大家嬉笑一回,我心中畅快许多,真希望自己能总如这衣裙颜色一般简单纯粹到天真烂漫。

梳洗完毕正要坐下用早膳,忽听外面侍女打帘子的声音,“王爷安。恭迎王爷。”便见萧王笑吟吟的走进房来,看见后我笑意更浓:“小莞起得倒早,昨夜歇的可好?本王一大早巴巴儿的赶过来,原指望亲看着“罗敷初总髻”,倒错过了。这也罢了,怎地你连用饭也不等了本王?”

我离席盈盈一福请了安,含笑望住他道,“原来是小莞的不是了,看来一早起来就应先起一卦,算算看殿下今日可会过来多福轩呢!可又怕其他的姐妹笑话我得陇望蜀、不知分寸呢。”

萧王携了我手入席坐下,“这就好,敢和本王说笑了,昨日倒是拘束的紧。”

“殿下,妾初到一地,自当拘礼而行守礼而为。何况得殿下怜惜,倒不曾真的拘束。”

“也好,有湛露陪着你,总会慢慢习惯王府的生活”,他略顿一顿,“也习惯本王。”

这样暧昧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越发显得情意绵绵。湛露在一旁抿嘴偷笑,知道我脸皮儿薄,便无声示意侍女们跟她退了出去。

轩窗外有湿润的风吹来,我看着房外竹林透过霞影纱影影绰绰的翠色,声音显得缥缈而疏离,“妾何德何能,得殿下如此眷顾,叫小莞何以为报。”

“小莞大可以身相许么”,他目光灼灼,“不过本王从来不缺女人的身子,本王要你以情相酬!”

我心中悸然,他要的,恰是我给不起也不敢给的。然而面上,终究带了柔顺羞涩的笑低下头去。

默默服侍他吃完早膳,用过茶水,我柔声道,“今天不是休沐日,殿下不用上朝么?”

萧王舒臂伸了个懒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道,“父皇携母妃们去陪都避暑至今未归,着东宫监国,孤又何必太过勤勉?”

我目光掠过他貌似不经意的脸,只觉看不清,这话听上去是偷懒托大之词,可细细推究,却又有一层深意:既是东宫监国,作为异母皇弟,如果过于勤勉出挑,只怕会犯了一些人的忌讳,又会让不少人动了结党经营的心思,如果生出事端,逆了圣意,就更是凶险难测了。只不知这萧王是胸无大志呢还是和光同尘、韬光养晦。

心中如轮转,手上却已剥好一枚葡萄,我粲然一笑递在他口边,“既如此,恭喜殿下得了闲暇,可以挥毫泼墨肆意丹青,也可纵情山水之间了。”

萧王慵懒的把葡萄含入口中,意态闲闲的吐出子来,慢悠悠道,“可孤此时只想与你纵情于床第之间。”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已拉过我抱坐在膝上,动作快得如同山间的花豹。天旋地转间,只觉唇上一软,竟是他吻了过来,唇舌间尽是葡萄的酸甜汁水。我有一瞬间几乎窒息,感觉他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料在我身上熟练的抚揉挑逗,身子也渐渐酥软无力起来。他眼中炽热更盛,抱着我站起身向碧纱橱里走去。

注:罗敷初总髻――[乐府诗集卷四十二相和歌辞十七楚调曲中怨诗李暇]

罗敷初总髻,蕙芳正娇小。月落始归船,春眠恒著晓。

何处期郎游,小苑花台间。相忆不可见,且复乘月还。

别前花照路,别后露垂叶。歌舞须及时,如何坐悲妾。

第八章 萧王(下)

碧纱橱内粉色温润的玛瑙地砖、轻柔飘荡的床幔和绣着青鸾鸳鸯的银红锦被在在构成一幅旖旎香艳的春闺景象。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他放我在床,俯身下来有些急切的扯下我的鹅黄衫子扔在一旁。滚烫的背部接触到丝衾的冰凉,我心底也泛起一阵冰凉的苦涩,不由紧紧攥住身下的床单,蹙眉闭目别过头去,避开他拂在我颈间、胸前的粗重呼吸。

萧王忽然停下解我小衣的动作,挑眉不悦道,“你很不喜欢?”

我心下一凛,娇声道,“殿下!小莞只是害怕。”

他立起身子,冷然一笑,“害怕!只怕是厌恶吧。你当孤是未经人事的无知少年么?”他居高临下俯视我片刻,我只把锦被拥在胸前,垂眸不语,再无力看他。

萧王负手而立、默然注视我半响,拂袖转身而去。

我靠在床角,无声流下泪来,泪光莹然中看见湛露进来,轻轻拾起地上的衣服整理好。[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走近床前,了然的看着我,不无责怪的说,“其实王爷对夫人很是上心。虽然不知道夫人为何不愿侍奉王爷,奴婢也明白夫人自有夫人的苦衷,但恕奴婢僭越说一句,夫人一入王府便身份既定,又何必如此自苦。更惹得王爷不快。”

心中一紧旋即宽心,萧王和湛露的主仆关系居然亲厚至此么――闺中秘辛转头便告知一个婢女,实在大违常理,不过对我眼下情境就是大有可为了。遂抬眸盈盈看向湛露,脸上神色是无辜而茫然的,“我哪有不愿侍奉殿下了?既为王府姬妾,小莞怎会如此?何况小莞不想仅仅只把殿下当做主子侍奉而已,对小莞而言,殿下也是夫君啊。刚刚在房中,小莞只是自伤于只能做殿下身边众多妾室之一罢了。惹得殿下误会发怒,实在非我所愿。”

湛露的面色渐渐恢复如常,屈膝跪下,放缓了声音道,“奴婢刚刚无礼了。请夫人责罚。”

我披衣下床,双手扶起她,柔声道,“你是为我好才会当头棒喝,直如醍醐灌顶一般,不然我尚不知殿下为何败兴而去,我对你大有感激之心又怎会责罚于你。今后小莞的事情,有劳湛露多多操持才好。”说着唤赤芙进来,“将公主给咱们的那枚东珠取来。”待赤芙取来,亲手将盛珠的宝相花漳缎匣子递给湛露,娓娓道,“湛露久在王府,见惯富贵,这珠子自然不在你眼中。我也不敢和王爷往日赏你的东西比肩。只一样,你名唤湛露,这东珠便和露珠一般圆润可亲,更添一层贵重。倒是我的一点心意,只当作给你添福押岁吧。”

湛露眼中的感激一闪而过,也不推辞,依礼谢了便退出房去。

赤芙道,“奴婢看她的样子倒是对小姐的赏赐甚是喜爱呢。”

我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闹了这半天倒真是渴了,徐徐一笑,轻声说道,“我不过是猜测她有这样才貌却又身为奴仆,必定曾做薄命之叹,偏又不知被哪位主子唤了做‘湛露’,好听是好听了,清晨露珠却是最容易消散的东西。如今用东珠与她添福,自然妥当。”

赤芙点头道,“而且收了小姐的东西,虽不一定就能因此而真心相扶小姐,至少说明她不想与我们划清界限。”

我本含笑听着,目光触及床上凌乱的锦被,那笑意便倏然隐去了。低低道,“今日是我没能隐忍,我本以为我可以的。”默然半响,复又浅浅一笑,“罢了,也是错有错着吧。”

看赤芙不解,我温言道,“昔日你也跟随我受教于袁夫子,《诗经》的开篇可还记得?”

赤芙点点头,“记得啊,就是《国风?周南-关雎》么,美则美矣就是陈词滥调的。小姐这会子怎么提起这个来了?”

我摇摇头,“你呀,怎么也学得好高骛远的文人习气了。陈词滥调?那也只说明它是颠扑不破的道理所以人们常谈常用罢了。今天的错有错着,你只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上去想来吧。”

赤芙略一思索便知我意,笑吟吟道,“奴婢明白了。”转头看向窗外,“只是天气这样热,王爷除了心有所思、难以入眠外,火气难免也会大上许多了。”

第九章 良娣

第二日萧王没有过来多福轩。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我只如常饮食作息,并不多话。只在用过早膳后即唤了湛露进来要她备齐绣架、针线等一应用品。

刚歇了午觉起来正与赤芙在房内说着话儿,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吵嚷。赤芙急急出去看了,须臾来回道,“只听小丫头们说是那位阮良娣跟前的大丫头名唤惊鸿的,在排揎我们院里的人,湛露拿话弹压着正闹得不可开交呢。小姐可要去看看究竟?”我轻轻“噫”了一声,湛露明摆着是萧王跟前都得脸的人儿,连她也弹压不下去的话,看来这位惊鸿丫头依仗的主子依旧得宠的紧呢。原本不想理会,只当她们闹一会子便会自行散去,却听见外面不停有陶瓷器落地碎掉的声响,吵闹声也更大,似乎朝着正房来了。

不一会儿便见一名衣着华丽眉眼精致的侍婢摔了帘子进来,身后还带着几个婆子和小厮,湛露并几个多福轩的小丫头也紧跟着掀帘子进来,团团儿的站了一屋子人。湛露含几分愧色的对我道,“奴婢无能,没能拦住。”多福轩一名尚显稚嫩的丫头对惊鸿不忿道,“惊鸿姐姐,万事逃不过一个理字。你们就这样闯进多福轩也就算了,怎的连夫人的正房也乱闯,好歹容我们通报一声啊。何况你还带着二门上的小子们。蔻儿倒不知道咱们王府里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规矩!”

那名唤惊鸿的侍女草草一福,扬声道,“莞姑娘有礼,奴婢奉良娣之命而来,还请姑娘不要怪罪。”她把“良娣”二字咬得极重。

我嘴角轻轻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不过很快隐去,抬头看着她,淡淡道,“怪罪你?这我可担不起。”径自对着她身后的婆子和小厮道,“出去候着吧。我想阮姐姐虽然打发了你们来,可也没交代你们到本夫人的正房里撒野吧!有什么事让惊鸿姑娘来办就是了。(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那几个人彼此对望几眼,犹豫着不动,直到又瞥见一边犹自咬牙发狠的湛露,这才直着身子退了出去。

我仍旧端坐不动,看向惊鸿,云淡风轻道,“良娣姐姐有何吩咐,惊鸿姑娘可以讲了。”

惊鸿拿帕子掩口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良娣最喜爱的一只名唤‘解语’的翠皮鹦鹉不见了,吩咐奴婢务必找到。可奴婢带着这许多的人,翻遍了二门内的角角落落也遍寻不得,想着也许它也喜欢美人,飞来多福轩也未可知,便想来瞧上一瞧呢。”

我徐徐摇着团扇,曼声道,“可瞧见了?这东、西暖阁里边可要再瞧上一瞧?”

惊鸿施施然道,“莞姑娘,奴婢瞧着这样子,‘解语’多半不在多福轩,这便告退去别处找寻了。”

我绵软娇笑,道“那就不送了。还请惊鸿姑娘向良娣姐姐代为问安,若小莞哪天得了殿下的允许,一定当面去向她请安。”

惊鸿面上扯出一笑作答,浅浅屈膝为礼,转身冲外面的人喝道,“怎么还这样没眼色,也不知道给本姑娘打帘子!调教了这么些日子还是不长进,难怪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贱奴了。”骂完便头也不回的自己摔了帘子出去。

赤芙气的身子发颤,直要追出去理论,我拉她坐下,看她嘴唇也白了,忙让小丫头倒了热茶来逼她喝几口才好些。打发了其他人出去,抚着她后背给她顺气,柔声道,“你这样着急做什么,急急的赶去理论,不正显出她骂的是我们了。何况我们原也做过公主府的奴婢,只怕阮良娣是探得底细才派人来给的下马威,在这件事情上和她的人吵起来,丢脸吃亏的只能是我们,这原本就是人家划拉好了的算盘。如今府中没有正妃,良娣虽是偏室也算是半个主母,她要作践没有封号、地位低上许多的小妾,外人也只会说她个无容人之量就完了。这原是高门大族内宅中司空见惯的事情,你倒比我沉不住气了。”

赤芙眼中含泪,恨声道,“她也把人欺侮的太狠了,听闻也不过是凤台大营从五品偏将之女。赤芙真替小姐不值,倒要受这样的委屈,被人一味作践。若在从前……”

我截断她话头,肃声道,“你也说了是在从前!若只知沉溺过去、看不清眼前形势,只能是作茧自缚、自取灭亡。”赤芙点头擦了眼泪不再言语。我却心中一惊,刚刚责怪赤芙的话,其实应该用来自责才是!我何尝不是一味沉溺在前尘往事不可自拔!

我仰面闭目,静静将泪水逼退。轻轻拉起赤芙的手,扬眉道,“人家牟足劲做了一场戏我们两个却只看了后半出儿,你总要陪我去看看前半出的戏台子吧!”赤芙破涕为笑,打了帘子跟我去看院子里的情形。

湛露正指挥小丫头们整理前院里被砸了的花盆儿、摆件和盆景,触目一片狼藉,连观鱼池里的几尾锦鲤也被抓出来扔在地上,这会儿连尾巴也不甩了,只嘴巴有气无力的一开一合着。

有个着藕色衫子的丫头见我瞧着那锦鲤发呆,放下手中的碎瓷片,赶紧过去将鱼一条条捡了放回池中。我冲她笑笑,她倒不好意思了,红了脸转身又去收拾远处的瓷片了。

湛露嘴中指挥着,手上也不闲正收拾着物件儿,见我们过来,神色如常道,“夫人进去歇着吧,奴婢带人收拾好了再出来逛,免得污了绣鞋。”

我以目示意刚刚的丫头给她看,“这个女孩子挺好,做事实诚,人也灵活。刚刚直言不讳的那个小丫头也颇有胆色。”

湛露看了笑道,“这是连娣儿,素日里确是不错,她老子娘都在王爷的乐道堂听差。刚刚和惊鸿叫板的那丫头唤作蔻儿,一向快言快语,倒是个直肠子脾性,不过不是家生子儿。莞夫人如果喜欢,抬举她们上来服侍就是了。”

我摇头道,“不急。今日里多福轩的人都受了委屈,你且留意底下人的动静吧。她们的事情过几天再说也不迟。这里的事情,麻烦你照应着吧。”

湛露恭声应了,又道,“今天的事情是阮良娣无状了,还请夫人不要为此动怒伤身。她一向如此,凡府中进了新人,她便总要寻个由头发作一顿,偏偏王爷宠她也不多作申饬,倒夸她率真可爱,纵得她越来越轻狂。这次只怕看夫人住进了多福轩,便打翻了老陈醋坛子了。”

我不由以扇掩面笑了。这位阮硕人,倒是摸准了萧王的脾气和想法呢――醋意越大说明越在乎他么,再以媚声软语撒娇撒痴自然不会被追究什么。也不作回应只对湛露笑吟吟道,“给你留了绿豆糕,用井水镇着呢。得空便来吃了吧,也消消火。”便扶着赤芙回房去了。

晚膳后乐道堂有人来传了湛露去说话,我只做不知,和赤芙在房里看湛露拿来做绣品用的丝线。赤芙问要不要收拾了针线、换上红烛以备萧王过来,我觑她一眼,嗔道,“又沉不住气了。萧王昨日里对我的火气哪里是容易平复的。你以为眼下我在他心中能越过阮硕人去么,听多福轩受了气便赶来安抚?”

赤芙嬉笑道,“既如此,便请小姐早些安睡,早些入了王爷的梦里去吧。也好早日让王爷愿为小姐撑腰,让赤芙也出了这口恶气!”

我笑着摇摇头,拿赤芙没辙之余,心中却隐隐发酸,是啊,整个王府均以萧王的好恶为风向,我昨日才惹他不快,府中人便均以为我失势,今日便有奴才敢打上门来。如果毫无地位遭人轻贱、人人都可来踩上一踩,连自保都做不到的话又何谈其他。这才是我应该看清的当下境况。

第十章 满架蔷薇一院香

早上起来梳洗过用了早膳,便扶了赤芙的手到院中各处看看,原来正房后别有洞天,极有野趣的遍植桃李梨柳桂梅等四时花树。(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一曲清溪活水从院外引入,在西北角形成一方池塘,与正房边上抱厦相接的回廊倒映在池水的波光里,与岸边垂柳相映成趣。池塘上设有一座六柱重檐凉亭,凉亭三面环水,基座高约五尺以奇石相错垒成,六面挂着防蚊虫的缃色细纱,随风轻动。此时池中数十丛荷花已结了小小的莲蓬,翠色中的嫩黄尚未褪尽,惹人怜爱。妙的是亭的左侧种有数株开得烂漫肆意的紫薇花,只粉色紫薇和白色银薇两种品相,累累花朵簇拥着压弯了枝条;右侧却是两棵高大的银杏与一棵香樟树,此时枝繁叶茂,青翠逼人,倒似凉亭的华盖一般添了荫凉;余下的地方皆种了各色蔷薇,花团锦簇,开得十分热闹。我心中一喜,快步携了赤芙走至亭中,赤芙拿帕子垫了让我在‘美人靠’坐下。我喜不自胜的拉了她手,“和咱们后园子的紫绶亭倒是同种情致呢,我便在这里做针线吧。”

赤芙哭笑不得,“小姐真是……”,话未完又露出怜惜的神情,“可不还是孩子呢,到明年正月里也才十六而已。奴婢这就着人把做绣活的物件儿安置过来。”

赤芙自去忙碌,我便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团扇、颇有兴致的向亭外看去,都说紫薇花期长,“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所以也称作“官样花”、“紫绶花”、“百日红”、“长寿花”或者“满堂红”,官宦富裕人家的庭院多有栽种,讨个富贵绵长的好意头。不过昔年紫绶亭也未能保得……,我自顾自的摇了摇头,放下心事。如今的自己再不能行差踏错半分,放不下心中所恋不愿委身他人是大忌,时时不忘谋划心思深沉行事滴水不漏更是大忌,与事与己都百害而无一利――萧王和他身边的人定是心思缜密洞察世事之人,我便用最本真的自己和最简单的方法相与之吧。何况湛露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既入王府身份已定,纵有再多不甘与放不下,萧王也已是此身此生的夫君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长日漫漫,纵然不为族人,为着自己,也总要想法子不被人轻贱、把日子过得好一点的。

赤芙动作很快,带着几名侍女很快将做针线活计的物件儿安放在亭中。我颇有兴致的去挑了姜黄色隐花锦缎做底子,绷上绣架调了松紧,看看布纹斜了不曾,又用根带线的针从布面上穿过,听拔线时布面发出嘭嘭的响声算合适了,便坐下来一心一意做起活计来。在方形底布上做了纹样的取舍留白和构图,劈丝配色,想好了以品红色珊瑚连云纹为辅纹,主纹样却是两朵银红色的并蒂合欢花。

做得一时半响,湛露送了点心过来。见我针脚细密,不由笑道,“夫人好兴致!也是一手好活计呢。”

我柔婉一笑,“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在这后院花香阵阵的总比整天呆在屋里强啊。”做了几针,复又抬头向湛露道,“小莞素喜合欢花,当日与殿下初见也是在合欢树下。所以想绣两个合欢花样的枕套来用。”说完嘴角噙了笑、脸上也现了羞涩。

湛露眼含欣慰的过来细细瞧了我画的绣花样子,“你昨日要我准备做绣品的物件,就是准备做这个?”

我颔首道,“想了几日,总算今日有心情也得空儿了。”似是想起了什么,面上含羞带笑的神色渐渐敛去,代之以一层自伤的忧色。转头拿起放在针线筐旁的湖色湘妃柄月圆团扇递给湛露,抿唇道,“湛露帮我收拾好放起来吧。”

湛露依言接过团扇,不解道,“如今虽然七月流火炎热已过,但天气总还要热上几天,夫人为何早早要收了团扇不用?”

我微叹口气,幽幽道,“小莞不忍心看这团扇作秋扇见捐罢了。趁着还未到秋天,早早收了吧。省得到时触景自伤,情何以堪呢。”

湛露恭恭敬敬的行礼道,“莞夫人花为肌肤雪作肠,难免有伤秋悲扇这样的柔弱心思。不过依夫人的水晶玲珑心,当可勘破,勿需自伤。”她抬头温和笑道,“何况此时花叶繁茂,灼灼其华,湛露有十分把握莞夫人会宜室宜家。相信王爷对此也同样乐见。”

我一直留神看着她面上的表情,听到这里便含羞带喜的别开头去,心中一松,知道与湛露彼此之间已经达成了一份默契。而这份默契将对我大有裨益。

由着赤芙与湛露在旁,边闲谈边做着各自手上的小件绣品,自己却不再多言,专心于指上的针线来。昔年族中有一位出身旁支的姑姑精于此道,对本家小辈也曾多加指点。她尤其擅长绣绘结合、点染成文,所绣山水人物花鸟,无不巧妙精微、栩栩如生,一般的富贵人家若是得了她一件绣品便是极大的体面了。不过这会儿也找不齐绘笔,而且让人由此看出渊源也不好,所幸丝线颜色种类齐备,我便平线、捻线并用,又多以中间色线借色补色,慢慢用散错针的混合针法绣着。如此便繁琐许多,做得一会儿脖子就酸了,便起身喝水顺便活动活动腰身。赤芙看见要给我揉揉,我笑道,“并不妨事,哪里这样娇贵呢,只是有时间没做女红了,手上生疏,倒是慢得很呢。”

说着走出亭外去端详那在阳光下摇曳多姿千娇百媚的蔷薇,扭头看见亭檐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颜体的“再顾亭”三个字。便向湛露道,“这字倒好,只是不知道含的是什么典故在里面?”

湛露放下手中正做着的荷包过来看了,笑道,“那只有王爷才知道到底用的哪个典了。这亭子原来叫‘一顾亭’,前些日子王爷才改成了这几个字。莞夫人没见那匾额都是新做了挂上去的?”

我仔细看看,点头道,“果然还是簇新的呢。”看着那字倒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便喜滋滋的对湛露道,“咱们多福轩还少个书斋,就把挨着东暖阁的那间房收拾出来可好?既方便常日里我们自己舞文弄墨的打发时光,便是侥幸哪日王爷来了,也有个看书歇息的地方呢!”

湛露抚掌笑道,“夫人和王爷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呢!王爷原就要在东暖阁边上安置一个内书房的,因着圣驾避暑出行很是忙碌了一阵子这才暂且放下了。如今夫人要布置,不如奴婢去找了王爷带在身边的小子们帮着参详吧,他们跟着王爷见多识广的,便是不出主意,也能找他们偏些好东西过来。”

我着急道,“千万不要出格儿,他们的东西哪里好强要了来的?”

湛露秀气的眉毛微微扬起,微有得色,“夫人放心。虽是通过他们偏来东西,但若王爷不默许,谁又有这样的胆子去打乐道堂小库房的主意了。”

我无奈的笑,柔声道,“湛露,我只是不想阮良娣再使人来砸了多福轩的书斋而已。本就在隐忍退让,又何必多生是非呢?你只需带人将那房间收拾干净,找王府管事要来书案即可,笔墨纸砚等物我们大可用月例银子使了小丫头们上外面买去。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你若招得别人借故兴风作浪,我便不要这书斋了。”

湛露颔首道,“莞夫人莫急,奴婢领命便是了。”言毕深深一福,自去安排了。

注:“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语出宋代诗人杨万里《凝露堂前紫薇花两株每自五月盛开九月乃衰》其一:似痴如醉丽还佳,露压风欺分外斜。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

“满架蔷薇一院香”语出《山亭夏日》年代:【唐】作者:【高骈】体裁:【七绝】类别:【记时】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注释】1、题原作“夏”,据《全唐诗》改。

2、水晶帘:形容质地精细而色泽莹澈的帘。李白《玉阶怨》:“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3、蔷薇:花名。夏季开花,有红、白、黄等色,美艳而香。

“秋扇见捐”出自:汉?班婕妤《怨歌行》诗:“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月明,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解释:见:被;捐:弃。秋凉以后,扇子就被抛在一边不用了。旧时比喻妇女遭丈夫遗弃。

第十一章 绛珠(上)

湛露果然是个爽利人儿,不过几日的功夫便把书斋收拾了起来。[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我便把做针线活儿的时间分出一些来,也时常在书斋临帖。这些底子到底也需要慢慢捡起来了。因那房间大,又是个月洞窗,显得倒有些空落落的,湛露正打算知会府里的管事去挑架合适的屏风来放上,略作隔断区分。

我想了想,“去要架屏风对湛露来说倒也简单,只是我实在不想惊动人,甫一入府已经先后惹得殿下和良娣不快,小莞现在只想安静度日罢了。而且书房原应以光线明亮为上,摆上屏风倒不如现在敞亮了。”将手中的竹管毛笔搁在笔架上,又将临好的字放在一边,见湛露一脸不赞成,不由笑道,“上次遣出府去买笔墨的小丫头不是贪好玩儿带了些红豆串成的手钏回来送人么,依我看,咱们不如使人去多多买了来,自己院里的人动手,串成珠帘的模样挂起来,又好看又亮堂还打发了时间呢。横竖不是什么稀罕物儿,倒也费不了多少银子。”

湛露眼中一亮,“这倒是新鲜玩意儿,我马上着人去买了来。”

午后歇了午觉起来便依旧在后院凉亭里做绣活儿,这五六日的功夫已经快做完一个枕套的绣面了,颇为自得的眯着眼离远些看了看。叫一边绣着香囊的赤芙看见打趣道,“到底丢的时间短,不过半年,小姐这活计做得真是鲜亮呢。也是小姐冰雪聪明呢这颜色才配得这样娇艳灵动!”

我吐出口中的绣线绒头,笑嘻嘻的道,“怎么不夸你家小姐我十指春风呢!”说着纤手轻扬,看着阳光下水葱儿般的手指,自嘲道,“其实是应该对萧王爷千岁感激涕零的,若不是他,现在这十指春风只怕还是公主府大厨房里辛苦劳作的烟火油腻呢。[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正说着话,赤芙已看见湛露带着几个小丫头向这边走来,便转了话题道,“小姐要不要找了蔻丹花来涂指甲?”

我轻轻摇头,转向湛露,笑道,“原就知道你能干,倒不知道动作竟这样快呢。可是上午说起的红豆串已经叫你得了?”

湛露也笑了,叫小丫头放下手中捧着的大盒子去了,顺着我的话说笑道,“何止红豆串,连做帘子的辅料都备齐了呢。只不知夫人是要我和赤芙两个劳心又劳力呢,还是打算吩咐了其他人做呢?”

我歪着头笑道,“岂敢劳动你们这哼哈二将呢”,貌似不经意的问道,“前几日阮良娣使人砸了前面院子,多福轩的底下人如今可好?”

湛露正色回道,“有两个大些的婢女不甚安分,奴婢怕养出窝里贼来,已经寻了名目打发了。这两个以外其他人都还好,各自安心做事无异于往常。”

我点点头,“趁早打发了也好,省得日后麻烦。至于其他人只要安静做事即可,难道还指望着个个都如你们一样忠心赤胆的护着我么。便是奴仆也是想过好自己的平稳小日子的,所以即便我们没那本事让多福轩变成铜墙铁壁、滴水泼不进,外边的人却也不是轻易就能对多福轩暗算了去。”

湛露道,“奴婢也是这样想。另外上次夫人问起的连娣儿和蔻儿,做事勤勉,仍和往日一样。”

我颔首道,“那就调她们上来吧。便从做这红豆帘子开始。”略想想,掩口笑道,“红豆帘子,听着倒像是绿豆汤、莲子汤之类的吃食了,便叫绛珠帘吧,也不算辱没了这南国相思豆!”

湛露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带了连娣和蔻儿过来。两人中蔻儿的年纪更小一些,身量未足,圆圆的红脸蛋儿,看人并不回避,目光清澈,嘴唇微微嘟起,十分讨喜;连娣生得很是秀美,只是腼腆害羞。

两人向我行了礼又见过赤芙后便规规矩矩的侍立在一旁,我温和笑笑,“规矩都清楚了?”

蔻儿和连娣齐齐应道,“是。湛露姑姑已经教过了。”

我点头道,“在我身边服侍呢,体面自然会有,只是这体面后的险难之处,你们可要想明白。”

连娣轻声道,“奴婢明白。前几日阮良娣让惊鸿过来找鹦鹉,分明是借此闹事罢了。阮良娣现住着庆颐馆,是东路的第一进院落,相距甚远,再怎么也不应该跑来多福轩找寻。”

蔻儿抬头说道,“蔻儿不怕。蔻儿一定跟着莞夫人。蔻儿最讨厌仗势欺人的人了。若不是家乡的游秀才仗着妹妹是县老爷的小妾横行乡里,蔻儿的阿爹也不会枉死了。”说到后来眼中已含了泪光。

我柔声劝道,“蔻儿最乖了,不哭了。”说着把手上的帕子递给她。

蔻儿却摇头道,“湛露姑姑教了的,对莞夫人要尊敬,不可尊卑不分。夫人递帕子给蔻儿是怜惜蔻儿,但蔻儿却不能因为这个坏了规矩的。”

我摇头轻笑,“那我就把这帕子送给你可好,以后自己要记得带帕子,都是大姑娘了,难道还要用袖子擦拭么?也不怕别人笑你。”

赤芙过来接了帕子拉过蔻儿给她擦了眼泪,又把帕子塞在她袖中,笑道,“小姐的话要听哦,这更是规矩。以后也是小姐身边的大丫头了,举止服饰都要得体,走出去可不能给多福轩丢脸呢。好了,你和连娣去把这些红豆串起来做成一幅绛珠帘吧。”

连娣点头应了,拉着蔻儿自去忙碌。我便继续专注于手上的绣活儿。

第二日晚膳后,蔻儿喜滋滋的跑来行了一礼,便要我和赤芙去看挂好的帘子。到书斋一看,红豆生香,倒是给原本横平竖直的书房陈设添了几分摇曳风情,和着红烛冉冉,一室红光。我点点头,笑道,“很好。你们两个歇息去吧,也别熬着了。”款款步去,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环顾四周,不免在嘴角带上一丝得意来。看着眼前的清水熟宣,便叫赤芙换了碧云春树花笺来,略作思索,提笔在纸上写起字来。

日子就这样平静无波的滑过去,转眼距中秋已不过四日。

第十二章 绛珠(下)

这日正在书斋习字,忽听得绛珠帘拨拉一声响,我也不抬头,口中只道,“我这就歇息去了,湛露别催人家嘛。mht.la [夜夜小说网]”

待到听见一边研墨的赤芙请安的声音,我才惊觉抬头,盈盈秋水望向来人――果然是他。

萧王也不言语,只淡然扫了我一眼,伸手取了我散放在书案上的花笺来瞧。我起身行礼后,怯生生道,“都是小莞平日里练字写着好玩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萧王轻声念出来,又换过一张花笺,“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捋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我小心探看他的神色,见他面色随着目光在这些字眼上的移动渐渐变得和暖起来,心中放下心来。

“这都是你闲来无事写的么?还有这张,‘洛阳春色待君来,莫到落花飞似霰’。倒是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我红着脸,轻轻点头。眼角余光瞥见赤芙这时已无声退出房去。

萧王眉梢眼角浸了温柔笑意,牵起我手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好容易从皇姐那里得了来,谁知道却是位冷心肠的美人。可这美人偏生通诗文还精于笔墨,这也罢了,偏还写些引人遐想、牵动心肠的诗句来。小莞,孤要拿你怎么办呢?你又要孤如何待你才好?”

我抬头目视于他,缓缓说道,“殿下身边姹紫嫣红开遍,即便少了一个小莞也无分毫不同。偏偏小莞对少了殿下的日子却做不到波澜不惊,小莞对此心有不甘。小莞也不知该当如何面对殿下,亦不知该如何自处。”

萧王轻轻拥我入怀,下巴挨在我如蝉翼般的鬓边,语声沉郁低促道,“小莞,只愿卿心似我心,定不负这绛珠帘的相思意!”他目光灼灼直直望进我眼中,低声道,“孤可以等,等你慢慢适应王府的生活,慢慢学会如何自处、也愿意与本王相处。萧王府长日无聊,孤也会常常来陪伴于你。但愿莞卿不要再拒人千里之外。”

我脸上涌起红云,萧王摩挲着我脸颊,轻轻道,“前次孤一时情动,唐突佳人了。孤说了会等你,便会耐心。你且安心便是。”说完对着门外扬声唤道,“琉璃,让小安子带了雪奴儿过来吧。”

我正奇怪雪奴儿是何许样人,却见那名唤琉璃的大侍女带着一名小内侍抱着毛茸茸的一团雪白进屋里来了――却是一只通体雪白不带一丝杂色的长毛短耳猫儿,圆睁着双眼,煞是可爱。

萧王笑吟吟道,“喜欢吗?孤王可是寻了好久才得来呢,难得毛色纯正又温驯。留着给你解闷逗趣儿吧!”

我绽开笑容,从小安子手中接过雪奴儿,那猫儿想是经人调教过,乖顺的紧,只低低的喵呜一声,便安静伏在我怀中也不挣扎。我抚着猫儿柔软的颈项,抬眼看向萧王,眼波流转,“小莞谢殿下赏赐。”

萧王微微颔首,含笑看我一眼,带了琉璃与小安子转身离去。我怀抱着这雪白猫儿,盈盈立于晃动不已的绛珠帘后,只低低垂下长而浓密的眼睫。

第十三章 紫薇花对紫薇郎(上)

此后数日,我只在后院亭中做绣活儿。mht.la [夜夜小说网]萧王总在黄昏时分过来。也不多说话,或在一边静静看我飞针走线;又或者闲闲倚靠在软枕上闭目小憩,间或评茗。夕照流霞,我偶然抬眼望去,见他着月白常服,衬着身后的花团锦簇,越发显得飘逸俊朗,不由抿唇一笑,停了手中针线打趣道,“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

他懒洋洋睁眼看过来,“好个促狭妮子,孤王虽然领着吏部的差事,却不曾正经办过事,如何就成了中书省夙兴夜寐的紫薇郎了?”

我扑哧笑出声来,拾起绢子掩口嗔道,“此时四下无人,连琉璃和赤芙也被殿下打发得远远儿的。殿下又何必在小莞面前欲盖弥彰呢?如此生分,小莞直要伤心落泪了呢。”

“难道小莞不觉得孤王只是流连声色、无心政事的闲散王爷么?”萧王神色之间颇感兴趣。[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我娓娓道,“昔年楚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小莞眼中,殿下如今的情形便是凤翔于天之前的沉潜罢了。何况,殿下府中姬妾虽多,素日得了宠幸的也不过良娣姐姐,实在当不得流连声色一说呢,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外人看罢!”我这样说原是因为奇怪入府当日管事晋安对我前倨后恭,细细留心了几日,果然发现――萧王平日对女色并不上心,名下姬妾虽多但真正有宠的却只得庆颐馆的阮良娣和宝音阁的堇夫人,今时今日再加上一个他频频看顾的多福轩吧。

萧王闻言坐起身来,眼中玩味之色更浓,“小莞何尝不是得了孤王宠幸的?”我大感羞涩,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扭着手中的帕子低头不语了。

亭外的风光这样好,我却只是在这里与人虚与委蛇,心中一阵烦腻,对自己生了些不齿的蔑意来。见着萧王神色殷殷,终究不忍,举手轻轻拭去他衣袍间的缤纷落英,款款道,“虽是一味和光同尘,到底也要偶尔露峥嵘啊。不然圣上面前,也真当殿下无能于政事便不妙了。”

“哦,小莞与许师傅所言倒是异曲同工呢。不过眼下我也只能如此,只让圣上和后宫的各处主位娘娘们看着这出兄友弟恭的好戏码吧。便是外臣们也能时不时瞧上一两出呢。”

我了然一笑,“东宫太子殿下生性狷介且素又自持身份,对臣下、幼弟未必能友爱仁厚,不过殿下却可以将温良恭俭让的功夫做到十分呢。假以时日,想必圣上对此会在心中有所考量。届时滴水穿石,殿下所求自然水到渠成了。”

萧王抚掌笑道,“终是你懂本王的心思。”

我起身为他换了一盏茶水,柔柔言道,“当今太子失德,臣下多已离心。听闻圣上回銮不过数日,假言告老还乡的奏章和弹劾的札子已经雪片一般直达圣听,件件直指东宫监国期间罔顾礼法之作为。殿下此时若半点举动也无,只怕世人眼中会认定萧王千岁是隔岸观火、真心要置身事外!不免将这些正待择良木而栖的人推给了其他王爷亲贵,倒白白便宜了旁人。其实若论起身份来,又有谁能比当朝皇后的嫡子更有资格承继大统呢。”

萧王眼中有警觉一闪而过,复又神色如常,心无旁骛的品起茶来。我斜斜倚靠在向水的雕花扶栏上,只做浑然不觉。粼粼波光映着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清风徐来,水波微兴,摇碎了一池潋滟光影。

注:“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唐代诗人白居易曾任中书舍人之职,其诗:“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满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

第十四章 紫薇花对紫薇郎(下)

不过片刻,便听见萧王在身后说道,“孤王累了,小莞若不安置一桌好酒好菜来,可不好轻易打发了孤王去呢!”

“早早就让湛露着人备下了。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如今只等听殿下一声吩咐呢。”侧首见小安子站在亭外,便向他招招手,唤他近前来,“去告诉你湛露姐姐一声儿,王爷今晚在多福轩用膳。”见他应一声小跑着去了,方回头向萧王展颜一笑,“如此便请王爷移驾小花厅用膳吧。妾可是特特打发走了小安子呢,这一路就让小莞陪伴殿下如何?小莞虽然愚钝,但好在没有心思百出的娘家人作为依靠,今后所依靠的只有殿下一人而已。”

萧王澹澹一笑,携了我手起身向亭外走去。小径边上有被累累花朵压弯的枝条,犹自在风中瑟瑟颤动,暮色渐浓,风中凉意更盛,然而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晚膳时萧王心情颇好,向我说起小时候在宫内生活的趣事,我一边安静的听着,一边为他布菜,间或问一两句。小小的花厅被他的神采飞扬渲染得生机无限,连烛光也摇曳不停,时不时爆出一两朵烛花,随侍在旁的湛露也常被逗得笑出声来。

饭后吃了茶,萧王便回了乐道堂。不过据连娣听回来的消息却是阮良娣亲自去了乐道堂送糖水,当晚便在乐道堂歇下了。为了这个赤芙给我拆衩环的时候对阮硕人很是不忿,嘀咕了许久。我也随她唠叨罢了,对萧王宠幸阮硕人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因为渐渐逼近的八月十五开始心烦意乱起来。草草卸了妆束躺下歇息,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第二天身上懒懒的,比平日起得晚了许多。心绪不宁,什么也做不好,绣的枕面也错了针,只好拆了重做。赤芙见我这样,趁无人时悄声问道,“小姐可是犹豫难决谢公子明日的宝华寺之约么?”

我闷闷的应一声,丢下针线倚着亭边栏杆坐下。这会儿连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湿乎乎的让人难受。“我真是没用呢,赤芙。入府当晚就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却到今日还挂在心头。托辞中秋节进香去宝华寺见昌若哥哥倒也不难办到,只是于他于我都百害而无一利,那又何必见面多增瓜葛。明明已经想的分明的事情,我却总是心绪不宁难以放下。真真是处事优柔。”

“小姐原本处事爽利,眼下只是关心则乱而已。小姐既放不下与谢公子的情分,那又何妨一见呢?只要我们小心行事,应无大碍。”

我心中一动,赤芙的话让人神往不已,足可以让我不管不顾只要见昌若一面了。又或者,也许昌若可以带我离开萧王府,从此双宿双飞长相厮守,过起不问世事神仙眷侣般的生活,与这大齐后宫和朝堂上的任何一人都再无牵连,任他纷纷扰扰去罢。思及此处,我的心就像一只展翅的纸鹤轻盈的飞了起来。

然而目光一滞、触及了亭外开到尾声的紫薇花,我终究咬牙道,“不,我不会赴约了。若以萧王侍妾的身份贸然出府私会昌若,会带给他多大的麻烦,我再清楚没有了。何况,萧王已是我名义上的夫君,更是日后筹谋的倚靠,我实在没有脸面背着他去见昌若。”

赤芙将我拥在怀内轻轻抚摸我的背部――一如幼时。“小姐既割舍不了对谢公子的情分,也无法不顾及自己对族人的道义,对萧王又不愿背离了自小的闺训教养。情与义自古难决,您又何必如此自苦?不若早早舍弃了一头,也能得些安乐。”

我苦笑,“是我贪心了。多求便是多忧思……”话犹未完,便听见蔻儿招呼赤芙的声音,“赤芙姑姑,王爷吩咐小安子过来请夫人去乐道堂呢。说是有宠的诸位夫人才接了召唤呢。”

赤芙笑骂道,“好个眼皮子浅的小丫头,这便咋咋呼呼的了?还不来扶了夫人同去呢。”

第十五章 堇仪(上)

回至房内把有些松了的发髻拢了拢,我便起身道,“这就走吧,去的晚了便不能安安静静的,只怕有的聒噪。[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湛露过来看见,不由分说的帮我加了条妃红色洒金挽臂方扶了我上轿,又带了连娣儿随侍在轿旁。一行人向乐道堂去了。

记得湛露说过乐道堂离多福轩很近,倒真如此,不过一会儿功夫,便见连娣儿掀了轿帘。

湛露扶了我下轿,抬头便看见原本立在廊下的萧王笑意盈盈的过来。“小莞可来了。”

正要行礼,萧王已伸手扶住我。我垂下眼睫浅浅一笑,“原本在后院针黹,所以来得晚了些。诸位姐姐都到了么?可是妾失礼了。”

说话间已进了花厅,厅上端坐着两位宫装丽人。着杏红比甲儿的那位见萧王和我进来已经起身相迎,另一位着丁香紫衫的女子只拿眼儿瞧着萧王,目含嗔怪,身子却兀自不动。[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走到近前,萧王指着起身那位向我道,“这是堇仪,娘家是安阳叶氏。”我知道这就是湛露告知的宝音阁的堇夫人,便款款一福。叶堇仪也还了礼,颇为亲热道,“我比姑娘痴长几岁,就自称一声姐姐了。莞妹妹真是生得好模样儿,难怪殿下如此上心呢”。

“哼,难道年纪更轻、韶华稚龄还是罪过不成?如此说来,我硕人身为良娣岂不是也要尊你为姐姐了?叶氏,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若真受我称呼你一声姐姐,便是真正的尊卑不分罔顾主次了呢。只怕到时宗人府会请你去教导一二呢!”菫夫人话音未落,已被边上端坐不动的阮良娣抢白一顿。

阮良娣五官极为精巧标致,秀丽的左边眉头处有一颗红色的小痣若隐若现,神情冷傲,通体袅娜,别具楚楚风情。

我见萧王对此只笑不语,只得出来打圆场。对着阮硕人行礼如仪道,“小莞给良娣姐姐请安。叶姐姐只是称呼我为妹妹,阮姐姐不必在意的。”

阮良娣蹙紧了眉头,“你这么说,是影射我太多心了么?话说回来,你名为小莞,姓氏为何呢?”

我虽见她问得无礼,但面上也只得波澜不惊,“小莞出自永嘉公主府,已经不记得本家姓氏了,当日在公主府唤作曲婉莲。现蒙殿下赐名小莞。阮姐姐即便多心也是七窍玲珑心、水晶玻璃心肝似的人儿,何况小莞并不敢有含沙射影的意思呢。”

阮良娣眼波盈盈上下打量着我,还欲再说什么,萧王一手揽了她腰并肩坐下,温言道:“好了,你们平日里多少辰光做不得这闲话家常的事情,好容易孤王今日得空儿,还是说说中秋佳节我们该如何过呢才是正经。”

阮良娣这才似喜非喜的斜睨了萧王一眼,冷冷的道:“硕硕平日里哪有功夫和她们闲话。多少诗卷要做笔注、多少古琴曲要修补呢。若和她们在一起处的久了,只怕硕硕也要俗不可耐了。”

我暗暗咂舌,这阮硕人如此言辞无状,真不知是有恃无恐、仗势凌人呢,还是本性孤傲又愚不可及。如此这般不假思索的树敌,岂非自取灭亡之道么?

萧王却也不生气,只边摇头边宠溺笑笑。转头向我和菫夫人道,“小莞和堇仪坐下说话吧。”

连娣儿扶我在萧王和阮良娣座位的右手边椅上坐下,菫夫人扶着身边侍女坐在了左手边,四目相对时,冲我几乎微不可察的颔首。我心中明白她是感念我尊她座次。便澹澹一笑也不多言语。

阮良娣在萧王的温言软语下缓和了神色,对我和菫夫人言道,“明日便是中秋佳节。我与殿下商议着,除了晚间的合家大宴,还想先去宝华寺祈福,看你们二人可要同去呢?”

第十六章 堇仪(下)

宝华寺三个字如同惊雷掷地,我不自觉的绞起手中的帕子来。(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直到萧王轻轻唤我才惊觉厅上其他人都注目于我。

连娣儿轻轻提醒,“殿下问夫人以前可曾去过宝华寺呢!”

阮良娣抢白道,“莞妹妹想什么呢,如此专注,神游太虚的连王爷问话都未听见?”

我面上一红,起身向萧王道,“殿下见谅,小莞听说去宝华寺便想起幼时随家人进香的情形,只是记忆模糊、记得不甚清楚,因而走了神。”

萧王似乎很是欣喜,兴致更高,笑道“如此甚好,小莞可以故地重游,我与硕人也可拜神求子。”

我不动声色的看了看面露尴尬的菫夫人,笑着附和道,“是啊,叶姐姐也可以参拜参拜呢。佛菩萨呢最是仁慈的,指不定哪天殿下就有了双珠之喜哦!”

萧王笑意更深,“小莞也一样可诚心拜求么,何妨让本王三喜临门呢!”

我还未好意思说什么,萧王身边坐着的阮良娣已经啐道,“殿下真是贪心呢。夜夜小说网mht.la莞妹妹还小呢,你不是最怜香惜玉的么。”

萧王道,“已经十五了,不小了。你当年初结珠胎时也不过十五呢,只可惜被那匹惊马……”

阮良娣打断了萧王的话,妙目含泪,“殿下……,”哽咽数声方道。“殿下,不要再提那伤心事了。臣妾但愿萧王府再莫有这等事情发生了。”

萧王动容道,“硕硕,是我不好,你不要再为此落泪了。我再不会惹你伤心,一定保你一世安乐。”

我冷眼看着,这也是阮良娣长得眷顾怜惜的原因吧。萧王心怀愧疚,因怜而生爱,于平日的相处中便不免更纵着阮硕人了,何况是这样极具才貌的女子。只是还不清楚当日的具体情形。眼风微扫,见堇夫人神色漠然的端起茶碗来,只低头轻轻吹着茶水,翘起的小指上有颜色娇俏的蔻丹,显见是刚染的。心中便微微生了些怜悯来,这个女子是寂寞的吧。看似身处富贵热闹之中,只是纵然是酥手纤纤,指上的蔻丹也只有自己赏玩,她为之妆扮的那个人对她并无太多的情意呢。而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也是有缘无分了,我的美也好、我今后的岁月也罢,都已在他的视线之外了。这样想着,对她倒生出一份莫名的亲近来。

兀自神思游离,耳畔忽听见阮良娣清冷的声音,“如此说来,叶氏是要去的了,小莞呢,也是要跟去的了?也是,正好与叶氏做个伴吧,不然我与殿下并肩而行,她一人在后面形只影单的,倒也真怪可怜的。”言毕目光冰冷的扫过堇夫人。

我和悦而笑,“宝华寺与皇家颇具渊源,久负盛名,小莞自然要去膜拜的了。只当是再长长见识也好呢。”

如此议定明日辰时离府,萧王吩咐了堇夫人布置管事的安排明天的车马仪仗、从人和香烛等物,大家便要散去。

我向萧王行礼告退,回身却见只有湛露在旁随侍,轻声问道:“连娣儿呢,咱们这便要回去了呢?”

湛露低声回道:“她见夫人身边无事,便抽空去见她娘亲一面,听说身子自今年春天起便不大好呢。”

已经步态优雅的进入乐道堂花厅内隔断的阮良娣身子忽地一顿,神情不豫的回首看向这边,她身边的大丫头惊鸿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终究未置一词转身离去了。

第十七章 宝华寺(上)

第二日辰时,萧王府的车仗浩浩荡荡的出发了,赤芙伴我坐在车内,连娣儿和蔻儿跟在后面的车上,湛露留在府中照应多福轩。[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赤芙见我神思不属,伸手过来握住我手,却微微吃了一惊。我知道我的手是冰凉的,便静静一笑,反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

到得宝华寺外,有小内监过来放了脚蹬,连娣儿和蔻儿扶了我与赤芙下车。山中的空气微凉,天空阴霾,秋色更浓,不知何处的桂子飘来隐隐的甜香。而昌若也不知在何处、亦无从得知作了怎样的安排。原本我若不来,他等不到我便自会明白,渐渐凉了心、渐渐会再不相干再无羁绊,将来也自有他的前程与神仙美眷。可偏偏造化弄人,冥冥中自有了这样一个见面机会,只不知会呈现怎样的境况。

犹自微微发怔,却见堇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娇莺疾步过来深深施了一礼,道:“我们夫人在前面等莞夫人同行呢。[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我微笑颔首,扶了赤芙快步上前,蔻儿抱着雪奴儿与连娣儿随侍在后。菫夫人端庄立在车旁,见了我便疾步近前携了我手道:“妹妹叫我好等。王爷与阮良娣已经先行一步。王爷临去前特地嘱咐要我好好照应妹妹呢。”

我点头轻笑,“小莞初来咋到,自然有劳叶姐姐照应了。”菫夫人听了,自然明白我所言并非单单指宝华寺之行,当下与我并肩而行,沿着石子路拾级而上,并轻言细语的向我谈起府中的琐事来。我扶了赤芙的手,低头看着菫夫人裙底厚底蜀锦的大红色绣鞋一步步稳稳的踏在青石阶上,只不动声色。菫夫人出身大家,自入府便为萧王打理王府内务,至今经年,熟知府中诸事,且言行谨慎,又何需我在衣饰逾制上为她留心,只怕是这位对我存了试探的心思才是真。耳畔是菫夫人不疾不徐的声音,我只偶尔扭头轻柔的笑笑,回应她的话语。

一行人缓缓来得大殿前,恰逢萧王扶着阮良娣出来。我与菫夫人对视一眼,齐齐上前请安。萧王托住我道:“早说了小莞不用太过拘礼,如今可又来了。堇仪也是。”

我眼波盈盈,娇声道:“惟愿菩萨保佑,王爷早得贵子。我们只不过是提前讨喜罢了!”

萧王心情很好,“如此就多谢小莞吉言了!”

我笑道:“阮姐姐、叶姐姐给评个理,王爷就这样轻轻巧巧打发了人去呢!空口白牙的一个谢字。也罢,小莞且存着。等到两位姐姐为王爷开枝散叶了,定要找上乐道堂去讨要不可的。那时候可要请姐姐们给小莞做个见证的。”

菫夫人笑着拿帕子捂了口,“看把你乖的,真真就是个小油嘴儿!”

阮良娣在一旁倚着殿门,只居高临下的看着,脸上满是轻蔑不屑之意。菫夫人话音未落便被她打断,“我劝你们佛门重地还是尊重些吧。一味调笑的,成何体统呢!”转向萧王又道“王爷方才不是要陪硕硕去后山赏玩么,现下就去可好?等回来,叶氏她们也正好参拜完,可以一起回府了。”

我立即应道:“阮姐姐教训的是,是小莞造次了。这便庄重参拜去。也请王爷和姐姐先行。”言毕和菫夫人一起侧身肃立。看萧王携了阮硕人的手迤逦而去,不由和菫夫人相视一笑。

菫夫人理了理枣泥红色的挽臂,淡然道:“亏得你机灵,一阵风似的应了她,不然不知又要排揎我们多少话语来。”

我了然一笑,和她并肩进了佛殿。

第十八章 宝华寺(下)

我搭着赤符的手在右边的蒲团跪下,对着宝相庄严虔诚的三叩九拜,双手合十默默祷告。[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起身时候心中已有了主意,好似一片清明,宁静祥和。

转头看见赤芙跪在侧边喃喃祝求,神情严肃,菫夫人却已然立在一边,正饶有趣味的看着赤芙。

我粲然一笑,边从蔻儿手中接过雪奴儿抱入怀中,边向菫夫人道:“赤芙礼佛最是虔诚,逢庙必拜的,何况是这样香火鼎盛的地方。”

菫夫人身后的娇莺打趣道,“赤芙姑姑莫不是常常祷告能早日配个如意相公呢!”

赤芙闻言起身笑道,“娇莺姑娘说笑了,怕是姑娘心中所想如是吧!倒拉上我了,没得害臊的,这老脸也要红了呢!赤芙所求所愿不过是希望我家小姐一世安乐罢了。”

菫夫人眼中漫过一丝凉意,我知道这“一世安乐”几个字是萧王昨日安慰阮良娣时候的话语,看来萧王这种承诺素日常常挂在嘴边,已经招的菫夫人对此十分介意,难以释怀之余神色上难免带了出来。

多情总似无情,此之甘饴,彼之砒霜而已。我轻轻抚着雪奴儿油光水滑的皮毛,温软笑道,“一世安乐、温饱无忧,原是我们这样小门小户出身之人的夙愿,叶姐姐可不要笑话我们才好。[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菫夫人虽是颇有感触,到底是大家出身,仍旧端庄应对道:“莞妹妹过谦了。如今天下尚未完全大统,各境仍有烽火不断,当此乱世而能得一世安乐、温饱无忧,已经是极其难得的福分了。堇仪如何敢笑话妹妹呢。”

如此这般应对一番,着赤芙与娇莺各自添了香油钱,便与菫夫人双双出了殿门。刚走得几步,雪奴儿突然从我手中跃下,沿着回廊向后厢跑去,眨眼功夫便去得远了。我低低惊呼一声,也顾不得菫夫人,当下提裙急急追了上去。

赤芙与一众侍女见状也跟着来了。赤芙又担心我磕着碰着,一叠声在后面叫着要我慢点跑,自己却不当心脚下一滑重重跌倒,连娣儿等人原本就跟得紧,又不提防,一下子你撞着了我、我绊着了你的乱作一团。等她们慌慌张张你扶我拽的起来站稳,我已经转过了几个墙角。耳边犹自传来赤芙的找寻声,只是一味的朝着后园去了。

听着一行人脚步凌乱去得远了,我方从隐身的侧院门后走出,雪奴儿伏在我手中兀自喵呜叫着,行至往日两府相约礼佛时常住的第二进院落。推开月洞门,一颗心越跳越快直要蹦出一般。

忽听见右手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不等我转过身来,便已听见耳边是昌若低低的叹息,“阿琰……”。他和着甘松香的灼热的气息扑在颈项间,我不觉身上酥软松开了手中的雪奴儿,由着它轻轻跳下地去。

昌若扳转我的身子面向他,虽已极力按捺情绪,然而在面对他的这一刻,我仍旧落了泪。泪眼朦胧中看去,昌若比先前更沉稳许多,眉目间的云淡风轻也添了些许萧杀之意。想是近来忧思萦怀之故,心中一酸,泪珠儿更是滚个不停。

昌若宠溺的笑着,温暖而明亮。端详良久问出一句,“好吗?”

我不禁笑了起来,青杏一般的酸涩盈满齿间,仍是用力的点头,道:“好,很好。”

昌若犹豫一会儿,终于问道,“他呢,待你如何?”

我低头嗤笑,心中五味杂陈,这种问题却叫人如何回答是好,如果昌若说的是带我离开萧王府该有多好呢——可他显然不能抛下一切,这才有此一问。

不过,我亦不能做到的事情,又何忍苛求于他。含泪抬头问道,“你期望是怎样的呢,昌若哥哥?如果我说萧王殿下待我极好、我受尽恩宠,你可会高兴?”

昌若好看的唇角紧紧抿起,似一池春水般的眼波终于有了波澜,良久无声后迸出一句“阿琰,你知道我……”

我用帕子按住他不叫他继续说下去,再说下去彼此情何以堪,总是天意弄人罢了,又何必互相折磨。

故作轻松的笑道,“昌若哥哥,我有一事相托。我父母族人都发配往岭南郡服役,如若方便,能不能设法照顾一二,使他们不至太过凄苦?”

昌若似是料定我有此一说,很快应道,“世伯他们原本都是奉旨被押往岭南,我与父亲上下周旋,总算谋得你兄长改了发配地点,现下已在佐辕大营里服劳役。佐辕大营处我已去打点过,倒是岭南路途遥远,要费一番思量去安排了。此外,你家姐依然杳无音讯,我们已多方查找,还是没有消息,有时候听说很像她,待我们赶过去,却又不是她。”

我听了喜悲参半,昌若哥哥的父亲谢天一老爵爷,虽已自请从兵部尚书一职上告病卸任,但谢氏在兵部经营多年,门生故旧多在军中任职。现任佐辕大营统领的霍长风便是谢氏姻亲。长兄在谢氏势力所及之处劳役,境遇应该会好上许多。只是尚不知岭南那边的状况,长姐又不知流落何处,实在让人揪心不已。

昌若见我微微蹙眉,轻轻抚了抚我的肩头以示安慰,眼中是满满的怜惜,正待说什么,院落门忽地被人推开,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闯了进来。我与昌若大惊下回头,竟是阮良娣身边的惊鸿!

第十九章 惊鸿

来不及做他想,惊鸿已近前来,鄙夷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萧王府的莞夫人和尚书府的谢大公子。[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莞夫人由来义正辞严、道貌岸然的,便连小厮进房都不许的,如今倒在这里偷汉子!”

言毕侧头打量我与昌若,如愿地在我脸上看到了惊惶失措的神情,更是洋洋得意,拉长了声调道:“啧啧,眼泪还没干呢。看这小模样,真是惯会勾引人的******,难怪迷得王爷昏了头,宠得厉害。”

昌若打断她道,“怎么你家王爷在你口中如此不堪么。大胆婢子竟敢诋毁家主!”

说话间重重一掌击在惊鸿后颈项处,惊鸿的身子便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我的心也一样,径直坠了下去——我终是连累了昌若。

不及多说什么,昌若急急推我道,“你快离开此处,我来料理此事。”

我看着倒地的惊鸿,脑中一片空白,听了昌若的话便茫然的朝院外跑去,发觉脚下虚浮,倚在院门处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下来。[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转身向昌若道:“你打算怎么安排善后?”

昌若安抚道:“你放心,我必叫她不能对你不利!”

我抱起过来在脚边蹭来蹭去的雪奴儿,俯身时瞥见惊鸿握着丝帕的手,丝帕的纹样十分鲜活,终究不忍,“能不能不要伤了她的性命,昌若哥哥?”

昌若目光有些游离,只低低催促我道,“快走,切记不动声色!好好保重——为了世伯也为了我!”

我点头,咬牙向院外奔去。刚转入回廊便迎面见赤芙和一众侍女从后园方向过来了,后面隐隐约约的是萧王和阮良娣一行人的身影。

赤芙一看见我便紧赶几步过来立在我身后,嗔怪道,“雪奴儿真是顽皮,倒叫我们好找。小姐是在哪里寻得呢。”

我尽力平稳了气息,轻轻抚弄着雪奴儿,笑眯眯的道:“这小家伙当真调皮,我遍寻不见,回来却看见它就乖乖伏在此处喵呜直叫呢,想是知道我们会来寻它,倒是有些灵性的。”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开天幕,厚厚的云层刚被撕开一道口子,倏忽又合为一体,天色显见的暗了下来。

蔻儿娇呼道:“要下雨了呢!难怪一直觉得凉飕飕的,是起风了呢。”

我点点她眉间,“真是后知后觉的小妮子!”

与赤芙她们闲话几句,萧王已经携了阮良娣走得近前来。

我看得分明,萧王的手极其自然的放在阮良娣的腰间,只做不见,微微侧头笑道,“殿下与姐姐好兴致,远远看去真是俪影翩翩。”

萧王伸手揽住我肩头,“那便对卿成三人吧。小莞等的着急了么,这就回府去了。”

我心中大感别扭,所谓左拥右抱当如是。然而未及答话,阮良娣已开口问道:“怎么不见叶氏?”

我稍稍从萧王臂弯中别过身子,向阮良娣道:“叶姐姐原和我在一处的,因着雪奴儿顽皮我便跑开了。这会儿倒不知叶姐姐的去向了。”

萧王面上淡淡的,“她左不过是在落轿处等候罢了”,携了我二人径自向山门走去。不想到了落轿处却并不见菫夫人和侍女的踪影。萧王也不在意,一边淡淡吩咐从人去寻,一边低低与阮良娣和我闲话。

阮良娣过得片刻便没了耐性,嗔道,“叶氏怎的越来越不知进退了。倒叫我们等她!”转向身后的侍女道,“惊鸿呢,怎的也不见?说是身上不太方便怕冲撞了,不随我进大殿也就罢了,连去后山也不侍候着,倒是我平日里宠坏了她了。”

我心中紧张,手上不免用力,雪奴儿有些吃疼的在我怀中叫了起来。

阮良娣身后的侍女躬身答道,“回良娣的话,惊鸿姐姐原在外厢房等候的,王爷与良娣从后山返回时我们已经让人去知会惊鸿姐姐了。不想厢房中无人,先前已经打发人去寻了。”

再等得少时,天色越发暗沉,开始落下零星雨点。萧王甩袖道,“我们先行回府吧。留几个人候着菫夫人。”

众人怕赶上淋雨,早耐不得,萧王吩咐一出,动作都是极快的,回程明显比去时要快上许多。刚进入府中换乘软轿,雨点便密集起来,不多时已是倾盆大雨。

阮良娣陪着萧王去了乐道堂,我自回多福轩。

第二十章 秋雨(上)

进得房中,湛露早备下热水和干净衣物。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赤芙与我除下外衫后发觉小衣已被冷汗湿透。碍着湛露在房中不便多问。待到换好轻便干净的衣物,湛露去外间忙碌时,方才急急拉了我问道:“可见着谢公子了?”

我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轻轻点头,“昌若哥哥说我父母兄姐目前尚好,他会设法照顾。”

赤芙低低念了声佛号,神情松快不少。

我瞧见不免挂心,赤芙总这样喜怒形于色的,惊鸿的事情还是暂时不要告诉她的好,不然白白担心不说,只怕她难免会在外人面前露了形迹。

伸手按了按她的膝盖,问道:“那一跤跌到了何处?给我看看。(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赤芙不由笑道,“不妨事的,原本还怕不能支开她们呢,婢子这一跤摔的天遂人愿,可是值当呢,整个的也是机缘凑巧。”她这样一讲,我倒被她呕笑了。

湛露用托盘端了碗冰糖银耳羹进来,边递与我边道,“刚刚连娣儿听乐道堂洒扫的丫头闲话,阮良娣在乐道堂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对堇夫人发作了起来,王爷也劝不住,如今正不可开交呢。”

我慢慢搅动碗里的银耳,“叶姐姐回来了么?只是不知道又是哪里惹着了阮良娣。”舀了勺银耳送入口中,点头道:“煮的绵软甜稠,真是费了心思了。湛露和赤芙也用些吧。正当时令的,降降秋燥。”

湛露收了托盘,玩笑道,“都备着呢,不止我们,连娣儿和蔻儿她们都有。夫人打量着湛露是那般小气的人么。”说罢不以为然的接了句,“那位阮良娣若是隔段时日不寻人晦气倒才真是奇了。不过今日的动静倒真是大了点。往常再无理取闹,都会避开王爷的面的。”

我状似不经意的说道:“且留个心吧。看有什么事,我们也好提防的。”

中午时候多福轩刚摆完午饭,乐道堂那边便遣了小安子过来传话:天降大雨,合家晚宴和赏月就免了。

湛露给小安子塞了个荷包,打发他笑嘻嘻的去了,转身向我道:“这可真是少见,往年即便是天气不好,王爷也必要合家晚宴的。尤其各院的无宠的侍妾可都盼着呢,一年到头的也就能让王爷见上这么几回。”

我搁下手上乌木镶银的筷子,用了连娣儿递过来的漱口水,方缓缓对湛露道,“不清楚是什么缘故么?”

湛露摇头道:“小安子也不晓得,只知道是堇夫人回府后去了乐道堂跟王爷回了会子话,阮良娣就当场闹起来了。”

我笑笑的看着连娣儿,连娣儿也会意的笑笑,放下手中的事情出去了。

过不多会儿,就见连娣儿打了油纸伞袅袅婷婷的回来了,蔻儿去接了进来,到底年纪小,不等连娣儿立稳已经迫不及待问道,“连姐姐,可问到了么?”

连娣儿温婉笑笑,拿帕子擦了擦鬓边发上的水珠儿,沉稳向我施礼道:“婢子去了乐道堂,听表兄讲堇夫人近午方回,回府后径直去了乐道堂面见王爷。”

赤芙与湛露这时也进房来了,连娣儿微顿一顿,续道,“堇夫人禀明王爷的话着实骇人,却是堇夫人在宝华寺撞见阮良娣身边的大侍女惊鸿与人私奔了。”

第二十一章 秋雨(下)

湛露闻言道:“若说就是一个丫头跟人跑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各府里都有的事情。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只是总是不光彩的,没的让人看萧王府的笑话,连带的王爷脸上无光。难怪会免了阖府晚宴。”

连娣儿点头,徐徐道来:“王爷自然要下令知情的人都不得外传此事,府中众人皆不得谈论提及,只是宝华寺里的情形很多人都看见了,想来纸是包不住火了。何况这种事情阮良娣如何肯依,贴身的陪嫁丫头就这么去了,还摊上这么个腌臜事儿,即使大家不往她的妇德闺训上想,以后各王府有位份的夫人们见了面,话里话外带上一两句的,她如何受得了,所以才同堇夫人当场闹了起来。阮良娣咬定堇夫人是血口喷人,掳了人不说,还给人安上这种罪名。偏生堇夫人又言之凿凿。闹了好一阵子,惹得王爷发了脾气才停住,现下已经遣人送两位夫人各回自己的院子去了。(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我颔首道:“这倒是,阮良娣一向自视甚高,这种事儿她若不想方设法的撇干净了也就不是她了。蔻儿,帮你连姐姐把雨水擦擦,换身衣服吧,回头着凉了也不是好玩的。这样大的雨,难为你跑这一趟。”

连娣儿脸上红了红,忽地跪了下来,抬头正色道:“莞夫人怎的这样客气,真是折煞我们做下人的了。何况夫人一听说婢子的娘亲有咳嗽宿疾,便立马打发人送了内造的丸药。夫人待婢子的这份心意连娣儿不敢或忘。”

“多大点事儿呢,便行这样大礼数。蔻儿快掺了她起来。”我淡淡一笑,柔声道:“我孤身入府,只有赤芙相伴,更无娘家倚靠,难得你们对我尽心尽力、一味赤诚的,这种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愿意尽的心意罢了。实在不用挂在嘴边,如此倒没个开交了。快下去歇着吧,我也有些乏了。”

看湛露带了连娣儿和蔻儿退出房去了,我垂眼思量,看来昌若哥哥不曾伤了惊鸿的性命,如此就好,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了。

也许,离了阮良娣对惊鸿来讲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何况王府外海阔天空。只是无端牵连了堇夫人被阮良娣怨怼,倒是我始料未及的。也不知道昌若哥哥是怎样让惊鸿做了与人私奔的样子出来;更无从得知他是如何布局,竟堪堪让堇夫人撞见。

先前只知他儒雅温文饱读诗书,原来也极具机变之才,竟将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还连消带打了阮良娣和菫夫人——在他以为,那两位应是与我争宠的吧。

窗外的雨连成一线,打在芭蕉叶上唦唦作响。“是谁无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我半躺在明窗前的凉榻上,渐渐平复了对惊鸿的愧疚之心,微阖了眼。恍惚中感觉有人走近将一条软毯搭在我身上。我慵懒的换个姿势,道:“赤芙,你也去歇会子吧,早上起得早。”

“孤王来得可真是时候,正赶上赏玩这海棠秋雨图!”

萧王!我惊觉坐起身,软毯滑落下来,本就着家常衣服,如今更是钗横环滑,一派暧昧的气息萦绕凉塌周边。

“殿下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也不叫人通报一声,妾这个样子如何见人呢。”一边说着一边拿脚去探榻边的鞋子,不想却被萧王一把将脚握住不放。我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却再挣脱不得,顿时绯红满面,脸上直如开水一般烫了。只好侧转了身子不看他,双手紧紧扭着软毯。

萧王见我如此,不由笑道:“才说海棠斜卧,衬着轩窗外的雨景让人赏心悦目,现下又添了小女儿情状,倒更是诱人了。孤王若不一亲芳泽,真是暴殄天物了。”说着便俯身过来。

第二十二章 潇潇

我心中着实矛盾,思绪百转,不自觉圆睁了双目。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萧王看见扑哧笑了出来,捏捏我鼻头,亲昵道:“傻妮子。你不知道应该含羞带怯、闭上眼睛么?像你这般瞪大眼睛,直教一点情致也无了。倒是可爱有趣的紧。”说着拉我起来,温热的嘴唇在我额头轻轻一印。

我微微歪着头,轻笑道,“小莞确实是不知道,殿下恕罪可好?”

萧王嘴角噙了笑意,携了我至窗前,看那雨越发急了,落在芭蕉叶上的雨滴四溅开来,晶莹透明,空气中是清新湿润的味道。静静立在窗前良久,萧王忽然幽幽的道:“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我倏地转头看他——他知道我心中所思所想,心中不是不震动的。旋即抿唇笑道:“是君思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萧王展臂揽我入怀,喉音低沉道:“孤就是喜欢你的小聪明。”

我闷闷的差点透不过气来,推开他臂膀,嗔道:“是呢,小莞当然比不上阮姐姐满腹经纶啦。小莞就是只有点小聪明嘛!”

萧王展颜笑道:“嗯,孤还很喜欢你的小心眼儿。”

我冲萧王粲然一笑,也不理他,自去唤湛露拿茶水点心来。萧王在身后道:“湛露多拿些来,孤王饿得厉害!”

我转身奇道:“这可奇了,堂堂王爷在自己府里倒不曾用饭么?这会子已是申时正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萧王面露无奈之色,在花厅左边的桌边坐下,边揉眉毛边道:“原本是与硕硕一起用午膳的。只是堇仪过来说话,两人不太和睦吵得厉害。”

抬头看我道,“你有空去开解开解硕硕,她气性大,只怕是晚膳也不吃的,偏偏素日里身子就弱。”

我听了叫住湛露,道:“让小厨房把蟹黄包热热的送上来,好歹是个正经吃食。”

湛露答应着去了。萧王道:“还是小莞贴心。”又揽住我道,“孤陪你过中秋好不好,虽然没有月色可赏,一起听听雨声也是好的。”

我推开萧王嗔怪道:“殿下也该早点说,打算就这么饿到晚膳时候么?对自己也太不上心了些。话说回来,阮姐姐那里小莞可不敢去劝什么的,又不清楚前头的缘故,若是说错了话,反招的阮姐姐不喜,岂非小莞的罪过了。还是劳殿下大驾去看看阮姐姐吧,保管多大的气性儿也尽消了呢。”

萧王刮下我的鼻子,笑道:“就这么心急火燎的把孤往外推么?”

我跺脚不依,道:“殿下就爱拿人取笑,心里明明记挂着阮姐姐,偏要拿小莞作伐子,小莞可不依的。”

萧王爱怜的道:“小莞休要多心,说要陪你过中秋并无他意,只是想陪着你罢了。”

我轻轻点头道:“小莞明白的。不过殿下还是去看看阮姐姐的好。”忽地噗嗤笑道,“殿下若以为小莞是在吃醋,待会儿吃蟹黄包时,大不了不用醋碟儿就是啦。”

萧王大笑,眼睛弯成一线,道:“如此可不敢惹小莞不高兴了,不然待会儿不给醋碟儿就算了,万一跟孤争起包子来,可就麻烦大了!倒让侍从们有了下酒的话题。”

我故作正色道:“如此就请用了点心,快快移步庆颐馆吧!说不定阮姐姐已是倚门望穿秋水了,真要那样,殿下的罪过可就大啦!”

萧王被我的话逗乐,朗声大笑,湛露进来看见,对我报以会心一笑,似含有欣慰之意。看来湛露与萧王之间不止是得脸的婢女与主子,更有一层亲厚。湛露待萧王之心倒是真心爱护的。

萧王用了点心茶水便被我催着去庆颐堂,他整理了衣袍,抬脚却故意做了一步三盼的样子来。我只倚在花厅门洞里抿着嘴儿笑,并不出言留他,由着他自去了不提。

连娣儿过来绞着帕子欲言又止,我扭头看见便招招手要她近旁来,轻声问她何事。

她有些忐忑的道:“先前奴婢去乐道堂找表兄打听,这阮良娣和菫夫人闹起来的缘由,给我表兄递消息的是槐魁,婢子方记起他原是阮良娣陪房的远亲。”

我发会子征,摇了摇手,道:“不妨事,你且留心吧。别叫人知道咱们知晓了他们的关系。”连娣儿有些不安的退下了。

我拣起一个蟹黄包浅浅尝了一口,赤芙不解道:“小姐何不留王爷用晚膳?”

我拿帕子按了按唇,不紧不慢道:“取消中秋晚宴的信儿一出,只怕萧王府今天已成了怨妇府,今晚萧王留宿之地必然是千夫所指,我何必让阖府的姬妾都对我怨声载道的。既是阮良娣种的因,自然要由她亲自承担这果!”

赤芙道:“原来如此。真难为小姐心思缜密了。”

我闻言冷笑道:“心思缜密么,只怕还比不上人家的有心谋算。如若我今天争宠之心稍盛,便着了那位的道儿了。萧王对她极为怜惜,今天在乐道堂与菫夫人相对本就落了下风,脸面无光之后自然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如果这时候我在萧王跟前说上一两句对她不利的话来,萧王多少便会对我生了厌恶之心。需知生在深宫长在大内的人,其实对富于机心、背后挑拨之人难以亲近。”

赤芙应道:“那可有意思了,生于皇家,怕是没有心眼子也活不得现在的,倒对这些厌恶起来。”

我沉默半响,落寞一笑,道:“若不是念及父母亲族,真想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天天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呢。屈意承欢也就罢了,还要日日谋算。何况,即便这样也未必能善了。”

赤芙停了手上的活计,抬头看住我道:“小姐今日怎地说出这样心灰意冷的话来,倒似大小姐的性子了。小姐最是个遇挫不折的人呐!”

我静静在榻上躺了下来,侧头看窗外的雨渐次小了些,懒懒的道:“遇挫不折么?谁知道呢,许是这雨让人心乱了吧。你且歇会子,晚膳也不用叫我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注: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等句语出清人小品《秋灯琐忆》,作者蒋坦。

第二十三章 风寒

其实,我心中明镜一般,乱了心的不是雨,而是昌若。[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今日一见让我彻彻底底的明白,萧王府将是我今后安身立命之所在了,无处可逃——昌若并无一丝一毫带我离开的想法。我能不能离开是一回事、他愿不愿带我离开又是一回事了。

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执着于感情的小心眼的普通女子,当最后一点点奢望也失去的时候,便失了依托般空空落落,还真是枉费了爹娘多年的苦心培养。这样想着,便对自己也生了厌恶之心来。

这一晚并无好眠,在榻上翻来覆去总觉得半梦半醒、似睡非睡的,只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风过竹叶的声音。一会儿是惊鸿鄙夷的神色近在眼前,一会儿是昌若若有所失的眼神让人心有不忍,然而又不是昌若哥哥却是萧王畅快的笑着,他身边人的身影很像昌若,我刚过去轻轻拉了他的袍袖,转过脸来的却是居高临下的阮良娣,冷冷的注视着在雨中淋湿的狼狈的我。

突然惊醒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窗外兀自黑黝黝的。自觉浑身火烧火燎,便唤赤芙,却发觉声音粗噶低哑。赤芙蹟着鞋进来,见我躺在窗下的凉塌上,顿时急了,“小祖宗,你怎么在这里睡着,还开着窗?这又是风又是雨的,着凉了可怎么办!”

若在往常,我定是嬉笑着安慰几句,免得赤芙因为担心而唠叨个不停。可现下只觉浑身无力,昏昏沉沉,便由得她去了。

赤芙见我异样,伸手抚我额头,一探之下变了神色,惊道:“这么烫手!可了不得。(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说着将我从凉塌上扶起,一边唤了外间上夜的蔻儿进来。蔻儿见我如此,到底年纪小,直要哭出来。被赤芙喝住,要她去打了水进来,用毛巾敷在我额头,又拿了厚的棉被裹住身子。

湛露大概得了消息也急急奔来,见如斯情状,不由责备道,“好好的这是为何,夫人年纪轻不在意,赤芙蔻儿却也太不当心了些。这种天气怎么能由着夫人睡在凉榻上?回头王爷知道又该着急了。”

我忍着难受,勉力劝道:“不关她们的事,是我不要她们进来。”头挨着软枕头却似要裂开一般,感觉内里发冷、皮肤却是滚烫,倒像是井水镇过的西瓜外面裹了热糖浆一般,冷热分明,偏偏都在自己身上,不由暗暗苦笑。

湛露看见,忙过来换了毛巾,又接了连娣儿端来的姜汤喂我喝下。见我顺从的喝完,随手放下碗,一边帮我掖着被子一般数落:“夫人真是孩子气了,这王府里什么都是王爷的,只有自个儿的身子才是自己的。可您倒好,不劳别的人动手,自己先把自己撂倒了,真真叫湛露生气。再者说,您一倒下,这一屋子的人不也跟着揪心了?”

我自知理亏,只虚弱的笑笑。

湛露理了理我鬓边的发丝,看看天色便起身出去了。我阖了眼,渐渐昏昏沉沉的睡去。

再醒来时已近午时,映入眼帘的却是萧王布满关切的脸。我欲掀被起身行礼,早被他摁住不让起来,口中嗔道:“小莞再不顾惜自己,孤可要生气了。这会儿又没外人,何必闹那些虚礼。”

我无力的笑笑,道:“妾在病中,仪容不整,殿下多包涵吧。”

萧王执了我手掌轻轻摩挲,柔声道:“我已经命人请了御医来瞧过,说是风寒入侵,幸而入表尚浅,暂无大碍。你多歇息几日就是,好好将息。只是昨日还神采飞扬,今日却这般模样,无端端的惹人心疼。”

我温软道:“夜来贪看雨打芭蕉,不想到底是秋天了,夜凉如水,一时不防罢了。”在枕头上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抿唇笑道:“小莞本就是想着如何才能惹得殿下爱怜看顾,这才听风听雨的在凉榻上睡着了去。追根究底还是殿下的缘故,眼下小莞头疼的厉害,殿下自然要陪着心疼了。不然小莞也不依的。”

萧王闻言露了哭笑不得的神情出来,然而我知道他的内心是欢悦的。

一屋子人正说笑呢,连娣儿端了汤药过来。萧王便立起身让在一边看连娣儿服侍我喝药。药并不苦,我很快喝下,随意拣了盘中的蜜饯用了。连娣儿退下后,萧王若有所思。我倚在芍药花瓣填的纱质靠枕上,一边用帕子拭了唇上的药汁,一边抬眼看着他,笑道:“不知道殿下昨天歇得可好呢?阮姐姐可消了气了?”

萧王捏捏我的鼻头,“早知你贪看芭蕉夜雨,孤就陪着你了。硕硕哪里是对我生气呢,只是心疼自己的婢女,又被牵连着伤了体面,难免使些性子罢了。”

我正待说话,湛露在外禀道:“王爷、莞夫人,菫夫人身边的娇莺姑娘来了。”

我向赤芙点头道,“请娇莺进来说话吧。”

赤芙应声去请了娇莺进入暖阁。娇莺不意萧王也在,倒有些微微诧异,但行礼如仪道:“娇莺给王爷和莞夫人请安。”

我披了见客的外衫,和气对她道:“起来吧。”但娇莺不为所动,只看着萧王。待萧王微颔首示意,方立起身子说话。

“我家夫人听说莞夫人得了风寒,要婢子过来问候莞夫人一声。若少了什么,也好及时添补上。天气转凉,还请夫人爱惜身子。”又转向赤芙等人道:“侍奉的人也得上心了,再不得大意。莞夫人可是王爷心尖尖上的人儿。”

我报之娇憨一笑,“代问菫夫人好。就说小莞念她记挂着。湛露好好送了娇莺姑娘回去吧。”

娇莺施了一礼出去了。我转向萧王,盈盈笑道:“刚刚是小莞造次了。”

萧王一愣,旋即明白是指我先于他免了娇莺的礼,当下朗声笑道:“孤许了小莞不必讲那起子虚礼,自然对此类事情不会看在眼里。何况你原是多福轩的主人。再者说,你也是孤王的‘身边人’,有事代言也合礼仪。”见我仍旧披着衣服坐着,便伸手取了外衫,扶我躺下。边掖着被子边言道:“几时成了孤的枕边人,就不会这么生分了!”

抬头见我用被子捂住了脸,连忙道“好了好了,孤王回乐道堂了,你安心躺会子吧。别起来送了,刚吃了药才好些,又坐起来,若是把病闹的重了可不妙。”

我把被子拉了些许下来,瞧着他眼神真挚,不由软语道:“谢殿下体恤。”

萧王的眸子有难以名状的情绪,澹澹笑着去了。在花厅门口遇见湛露,宽和嘱咐道:“好好照顾小莞。明日再请了曹太医来问问脉象。”

第二十四章 问脉(上)

湛露脆生生应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见我醒着,过来探了探我额头,长吁一口气,“谢天谢地,不烧了呢。”

赤芙原在一旁整理太医的药单,见湛露过来便闲话道:“适才娇莺姑娘好大的排场呢。”湛露点头笑道:“跟夫人们的大丫头们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了。略差上一点,早让人挤下去了,还能在堇夫人身边立稳脚跟了?”

赤芙和连娣儿听见,都笑了起来,“这话说的好,愈发的捎上我们了。敢情我们都是挤了别人的呢,亦或是挡了别人的道儿的!”

湛露也忍俊不住,道:“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了。夜夜小说网WWW.mht.la我们几个自然不错了。别的不敢说,至少待莞夫人的心是真真的。若是有人真刻意要上夫人身边来服侍,忠心又安分的倒罢了,要是心怀鬼胎的,我湛露就第一个要挡这种人的道儿!”

心头有阵阵暖意,然而我并不作声。湛露以为我睡着,遂压低了声音向赤芙她们道:“说起娇莺的威风,这可赶不上早些年的时候了。娇莺的主子菫夫人,若不是阮良娣,这府里还真就是她当家了。如今虽然王爷仍叫她打理府里的事,可到底上面多出一位了。府里的管事们都人精似的,自然上赶着奉承庆颐馆去了。这娇莺让惊鸿压制了这几年,到底今日里舒展了。”

因着我的风寒,这几日湛露命人在暖阁内拢了火笼。偶尔炭火爆出哔哔驳驳的声音,和着连日雨天带来的潮湿,让人心底腻烦,胸口似有棉花团堵住一般。早上醒来,用了些赤芙亲手熬的白粥。谁料不到半个时辰又尽数吐了出来。

湛露过来收拾了,一摸我额头,不无忧色的道:“怎地又发起热来。我这就去请太医早些过来。”

赤芙也有些着急了,“可不是,病了大半月了,都没好好用过什么,前日昨日就用了些清汤。原想着今日好些,才煮了白粥,谁想都吐了出来。倒像是症状更重了似的。”

湛露轻轻挥了帕子道:“夫人且放宽心。今日再请了太医来问脉,看看是否要换方子,再吃上几日汤药,不过两日莞夫人就又神采奕奕了。赤芙你休要讲的大家心焦,也让夫人心里不爽快。”

我勉力安慰道:“不妨事的,自己人自然是百无禁忌,坏的不灵好的灵。湛露也不用太过讳疾忌医的,快请了太医来才是正经。”

湛露应着去了。赤芙拿茶水给我漱了口,问道:“小姐感觉可好些?”我倚着靠枕,有气无力道:“不太好呢。前几日倒还强些。素日里来诊脉的是哪位太医?用了药怎么总不见好。再这么下去,倒似蒙古大夫了。”

赤芙接过蔻儿手中的热毛巾为我敷在脸上,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道:“谁让小姐自恃身子骨比人强,非要在风里雨里睡着!眼下知道难受、知道着急了?”

我有些气恼的捶一下床,道:“可不当这么欺负人的呢,年纪轻轻的,受点子风寒,倒还折腾的没完没了了。天天这么躺着,人都要发霉的。”

立在一边的蔻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夫人怎么也这样说自己!昨日在菫夫人院子里领我们的月钱时,听见管着内院银钱的绣鸾姐姐也是这么说呢。”

赤芙奇道:“绣鸾是说谁呢?她也病了不成?”

蔻儿摇了摇头,道:“就是说的我们莞夫人。领月钱时,绣鸾姐姐按王爷前日的吩咐,因为照料莞夫人辛苦,给多福轩的大丫头们这个月各添了一吊钱。可扭头便跟个小丫头磨牙,说多福轩的那位只管将个风寒也折腾的没完没了、一味的装病邀宠倒不怕躺久了发霉。夫人,蔻儿却不懂,什么叫邀宠呢?”

“蔻儿!”刚刚进来的湛露喝止了蔻儿,疾步上前道:“夫人尚在病中,这些事情提他作甚么?问脉的太医片刻就到,还不去准备呢,只管在这里饶舌!”蔻儿吐吐舌头,赶紧退了出去。

我扯下脸上敷着的毛巾递给赤芙,尽力抑制住心中的怒气,道:“蔻儿还小呢,你别吓着她。再说了,这些事情,便是在病中,也应该要报与我知晓。若连我也糊涂着,明儿还不知道怎样呢。”

第二十五章 问脉(下)

湛露恭立一旁,劝道:“就是怕夫人病中添烦扰,才不叫蔻儿说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夫人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养好病。这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夫人还怕讨不回来么。再者说,绣鸾是个下人,夫人与她置气,倒低了身份。倒是可让堇夫人管制下人、给您一个交代!”

我怒极反笑,连声道:“好,很好。如今我……”赤芙怕我情绪失控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忙抚着我后背,道:“小姐躺下捂着吧,看受凉又加重病症。太医可是说话的工夫就到了。”

我扶住额角,深吸一口气将怒火按捺下去,侧身拿了一个弹花靠枕放在身后倚着,淡淡笑道:“既这样,还不摆上屏风呢。我就坐着吧,天天躺着怪腻歪的。”

蔻儿和连娣儿很快将一副叠扇纱屏在床前安放妥当。[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我亦渐渐按捺下了怒气,只是肋下犹自隐隐作痛。

深吸了一口气,安抚的拍了拍赤芙的手,微微颔首示意我已无妨。便转向湛露道:“来的是哪位太医诊脉?”

湛露回道:“是太医院副使盛夷安。”

我在脑中竭力回想此人,但只得一些隐约的记忆。便问赤芙,“前几日里问脉的也是这位盛副使?”

赤芙颔首,道:“不是,自小姐病后,都是一位曹太医在问诊开方。前几日太医悬丝问脉时,小姐多在昏睡。”

我将手中的帕子搭在脸上,有些虚弱的靠在垫子上,道:“难怪我印象模糊。”

湛露道:“夫人整日倦怠,连王爷每日过来探望都不一定醒着,自然不记得问脉的太医是谁。”

我闻言只浅浅一笑,不再言语。

一时太医在管家娘子的引领下进屋里来了。诊完脉,便要被让出去开方子。

我这时忽然出声问道,“盛副使请留步,冒昧请教一句,太医院用药已有些时日,我的风寒怎么迟迟未有好转?”

盛太医显是成竹在胸,娓娓而谈,道:“风寒乃是风寒之邪外袭、肺气失宣所致,而夫人之脉象却呈肺气失和之象,似乃为风热之邪犯表所致。前一位同仁想是单用了辛温解表的方子,难免多有反复。老夫当对症开方为夫人细细调理。不过,依老夫之见,夫人脾胃虚弱而肝火不泄,日后当少些思虑、怡和性情,方是长久保养之道。”

我听了低头默然,半响方道:“谢过盛副使提点。小菀当谨记在心,不敢或忘。”

透过屏风半透明的娟纱,我分明看到盛副使不无自得的捋了捋花白胡子,朦胧看去甚是欣慰的样子。果然是医者父母心。不然也不会对一个初次问诊的王府小妾尽心尽力――偏又句句犯忌。然而我的心由此慢慢的舒展起来――或许人性仍然本善也未可知。

那边盛副使已拱手告辞,我莞尔一笑,对湛露使了个眼色。湛露会意,自去送了盛副使离开。

我低头想了会子心事,觉身上乏力,便躺了下来休息。赤芙为我掖好被子正要出去,我幽幽的说道:“要连娣儿安安静静的查查前几日诊脉的曹太医是什么来路。”

赤芙明显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答应着去了。

我的手指无意识的划着身下绵软的垫絮,细细思量,这场病虽是许久时日以来身心俱疲、心有郁结的积淀,但迟迟未愈不说,倒日益添了症状,其中难免有些缘故。思绪纷飞如蝶,嘴角却缓缓噙了一丝无奈的笑意,任自己慢慢沉入了黑甜的梦中。

第二十六章 病愈

此后数日,赤芙、湛露一干人愈发细心照料。(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病得久了,自己也腻烦,自然发狠吃药——药虽然苦,总比缠绵病榻、不明就里还要受人嘲弄好。赤芙捧来的汤药都被我悉数喝尽,一滴也不糟蹋。俚语说“恨病吃药”,大抵就是说我现在的情形。湛露看了不由笑了,打趣道:“看莞夫人喝药的样子,我们都觉得如琼浆玉露一般了。要不莞夫人剩下一丁半点儿的,我们也讨些来喝罢!”

我一边拿帕子擦拭嘴角的药汁,一边睨了她一眼,嗔道:“药也是能浑吃的么!倒学蔻儿胡闹呢。”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知道我说的是八月末的事情。蔻儿脸色偏红,旁人觉着讨喜可爱,可蔻儿却对连娣儿的白皙肤色好生羡慕,如此也不止一日了。因见我的药方子里有一味“白芷”,煎药后便将剩下的药渣子和汤汁留着,和连娣儿商量着要用来擦在脸上。连娣儿好说歹说的总算丢开了。事后大家听蔻儿自己说起此事,都被逗乐了。

湛露看看窗外,温言道:“莞夫人今日里精神倒好,趁着天气已晴了几日,地上湿气也散了,不如让蔻儿陪着去园子里逛逛,晒晒太阳。”

我依言起身,略略梳妆便扶了蔻儿的手往后院走去。刚出房门时,外面的大太阳倒晃得人一阵晕眩,蔻儿赶忙扶紧了,担心道:“要不夫人还是不去了,病才好些。等痊愈了再逛也不迟呢。”

我紧了紧身上珊瑚色缠枝莲花纹的夹衣,摇头道:“不用担心。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只是太长日子待在室内,一时光亮晃了眼而已。”

出门来边扶了蔻儿慢慢走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讲着话。“长久在屋里待着也不好,出来逛逛,人舒展了,好得也快些。不过天气这样好,竟似前些日子不曾有过风雨似的。”

话音未落,刚转入后院,就看见满园花草已是换了风貌。天空瓦蓝,几缕云丝浮着,大太阳晒着却只觉温暖而不灼热,倒真是秋高气爽的样子。

我微微笑着:风雨虽无痕,到底是仲秋过后了。一如与昌若在宝华寺相见后我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的心境一般。

行至再顾亭,周边的花草看去已有些陌生。我微不可察的颔首,可不是么,病了这些时日,有些东西到底不一样了。

见我拾级而上似是想在亭中坐会儿,蔻儿体贴的上前掸干净美人靠,又从后面婢女手中接过棉垫放好,方扶了我坐下。

秋天的风是通透的、干爽的,我潮湿多日的心境亦好转了几分——和昌若已然无缘,见过一面倒是让我更清醒,今后的日子又还能坏到哪里去呢。总要慢慢筹谋,让家人境况好些方是正经事了。

抬头正要逗蔻儿几句,却见连娣儿拿了件鹅黄色的单面披风过来,行礼后禀道:“湛露姐姐见起风了,让我给夫人送披风来,叮嘱着一定给夫人披上呢。”

我笑着起身让她披上,并在前胸处将丝绦打成如意结。自嘲道:“从这回病了,你们就怕我又任性不是?连到后院走走也要这么全副装扮的。”

连娣儿只笑不答,转向亭外候着的婢女道:“劳烦去准备些小膳食过来。别忘了热热的沏上一壶茶。”

两名婢女答应着去了。连娣儿扶我坐下,蔻儿在旁道:“连姐姐,这几日倒少见你呢?”

连娣儿轻言细语道:“这几日忙着去亲戚家串门子,你自然少见。”

我闻言抬眼看连娣儿,连娣儿点点头,禀道:“曹太医全名曹礼善,是崇昌元年由人推荐进的太医院。”

我沉吟道:“崇昌元年?距今已有一十七年。这位曹太医,年岁不轻,行医经验也丰富,何况是在太医院行走多年。只是,盛副使诊脉后能对症下药,为何曹太医却似乎多有保留?”

连娣儿颔首道:“婢子也觉得夫人的病反复多次,内里必有隐情。所以叮嘱了家里人探听的时候多留心,亦要多加小心不可轻易让人瞧出形迹来。今日方递了消息过来,这位曹太医平素深居简出、来往的人屈指可数。不过,他的填房夫人是河内安阳人。”

“安阳么?”脑中灵光一现、心中已有了计较,我以下颚稍稍朝着菫夫人所在宝音阁的方向,嘴角微翘。连娣儿轻声道:“是,菫夫人出自安阳叶氏。”

我缓缓低头,在心底低低叹息一声,那样淡然的女子,仍然躲不开嫉妒心。想来,只有我这样早已失了心的人才会不嫉妒吧。虽如此,为了自己和族人,我却更难逃争宠一途。

沉默良久,我澹澹笑道:“风凉了,回屋吧。。”

连娣儿和蔻儿扶了我沿着小径慢慢往回走,迎面遇上端了茶点回来的两名婢女,打发她们将茶点安置在花厅后,见她们去得远了,我方向蔻儿笑道:“你上次捣腾的药渣子还在么?”

蔻儿认真想了想后答道:“连姐姐怕我留着继续胡闹,已经拿去丢了。”

连娣儿轻声道:“是,因为怕蔻儿真敷在脸上出了红疹子可不妙,婢子抢着倒掉了。”她忽地露出懊恼神情,急道:“呀,应该留着的。夫人是想找人验……”

我打断她道:“丢就丢了吧,原本也没做多大指望的。曹太医之事无需再提!”

刚转过回廊,就见萧王立在花厅处频频张望,我不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萧王看见,过来牵了我手,迎着日光往面上看了看,喜道:“今日可好些了。”

我随他步入花厅,柔声答道:“妾已近痊愈,难为殿下日日挂心了。过来多一会儿了?怎么不让人去传了妾回来。”

萧王笑道:“你这些日子总在屋里,如今好些,好容易去园子走走。我在这里等你便是,何苦让你落下满园秋色、巴巴儿的赶回来。”说着在厅中椅子上坐下。

我慧黠一笑,端起桌上的掐丝珐琅壶给萧王斟了杯热茶,掩了衣袖递与他,云淡风轻的言道:“殿下描画的好,可不是巴巴儿的赶了回来呢。还是妾灵犀一点、自觉自愿的。还不如殿下遣人去传来的矜贵呢!”

第二十七章 问策(上)

萧王听我讲的有趣,不自觉放下茶杯,揽了我的腰,拉我挨着他坐下。(wwW.mht.la 无弹窗广告)我顿时脸上火烧一般,红云密布。厅上的侍女早已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萧王宠溺的笑道:“你呀,言语大胆有趣,偏生爱脸红。明明让人觉得你满心欢喜孤,稍稍亲热些,你又别扭起来。让孤无所适从却又更放不下你。”

我勉力按捺住心中的慌乱,抬眼望住萧王,牵动嘴角笑道:“殿下真真是霸道呢,难道喜欢了便不许人家害羞的么。”

萧王拥住我道:“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病了这许多时日,越发爱娇了。”他的下巴碰触在我额前,有微微刺刮的感觉。

窗外是带了萧瑟意味的风,然而却被挡在了窗棂外,于是心有不甘的飘旋着去了。只有秋阳的影子无限缱绻的在窗外流连。

我静静的靠在他怀中,室内只听见我和他的呼吸声,伴着更漏声此起彼伏。错金博山炉里苏合香的轻烟妖娆的升起来,我的心倒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宁静。

萧王轻轻抬起我的脸,正待说什么,花厅外传来他的近侍小德子同小安子说话的声音:“王爷还在莞夫人这里呢,鲁、姚两位先生已经在偏厅等候多时了。安哥哥,你且报给王爷知道才好!”

萧王与我对望一眼,忍着笑,存心要听小安子如何应答。

“德哥哥,我叫你哥哥,你且自己报进去罢!莞夫人病了这许多时日,好容易今日好些,让王爷多待上一会子王爷也多些欢喜。(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咱们跟着的人自然也跟着讨喜。何况这半天了王爷也没叫咱们,倒是厅内侍奉的侍女们退了出来。你小子让我现在进去通禀,不是害人么!”是小安子俏皮的声音。

我抿唇笑道:“鲁、姚两位先生既已在偏厅等候多时,殿下还是快去吧。许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萧王颔首,柔声道:“孤晚间再来看你。”

我羞涩点头。

萧王起身慢慢行至门口,忽地转身携了我手道:“陪孤去偏厅吧。孤的耳朵是不得不受这两位的聒噪,起码目光所及处是小莞的赏心悦目。”

我有些迟疑,“怕不太妥当呢……”

萧王却不管不顾的拉了我就走,言道:“怕什么,是孤命你陪着,谁还敢说什么不成。”

“可妾一介女流,在外客跟前抛头露面的……”我并不松口。

萧王停下脚步,静默片刻,复又笑道:“不妨,叫小德子陪你在屏风后面就是。”

我方莞尔一笑,随着他共一乘轿去了乐道堂。

下的轿来,萧王携了我从书房暗门绕进偏厅,吩咐小德子陪我在木质烫金插页屏风后坐了,便理了理衣袖从屏风后慢慢踱出。

“见过王爷!”是两名男子的声音,其中一人嗓音清亮一人略显低沉。

我掩了衣袖悄悄从屏风插页的缝隙中看出去,萧王满面笑容,已伸手虚扶了两位儒生模样的人一把。

“两位先生快请上坐。小安子吩咐人换了热茶来。”

两人中一位身着常见的驼色长衫,另外一人竟着了十分娇艳的松花色长袍,举止阴柔。因尚隔着一段距离,形容倒看得不十分清楚。

小德子在旁悄声道:“蓄须那位是鲁渭哲鲁先生,着松花色袍子的是姚华棠姚先生。两位俱是龙华阁的学士。”

我微微摇头,示意小德子噤声。回转头留神听萧王和两位先生的谈话。

“殿下,恕老臣直言,如若殿下还如同往日一样,和光同尘,只怕来日难逃废黜王位流放一途。太子早已按捺不住,和您的这场角力他已提前结束对峙,开始发难于您。您还要不闻不问、坐以待毙么?”鲁学士看去很是焦急,已顾不得言语上的忌讳,直抒胸臆了。

萧王不紧不慢的拿茶碗盖子滤了滤茶叶,脸上浮起戏谑神色,缓缓抿上一口热茶。放下茶碗,方道:“父皇身子康健,太子殿下这样做,倒真是自取废黜罢。何况我真与之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的话,岂不是让五哥七弟捡了鹤蚌?”

鲁维哲听萧王不以为然,顿时急了,站起来向萧王深深一辑,双目圆瞪,道:“可老臣得知太子已将内廷守卫分批更换,只怕不日便要动手,王爷当早定对策!否则成了他人阶下囚不说――还会牵连皇后娘娘亦不得善终。”

“哈哈哈哈”,一边默不作声的姚华棠忽然大笑起来,“鲁大胡子,真不知你是妙语连珠还是危言耸听!太子已是储君,何必做这种损人不利己还招他皇帝老子忌讳的事情。”

鲁维哲气的胡子抖动,指着姚华棠咬牙道:“姚疯子,太子虽是储君,但离九五之尊毕竟隔着君臣之别的一步!何况圣上避暑离都着储君监国期间太子一党多有不智举动,前些日子在五皇子一众的抨击下一一败露,如今受了申饬、折了许多党羽不算,关键是失了圣心。如此不利情势之下,便是太子尚顾念父子兄弟的情分,只怕他身边的人也会教唆着发难于圣上和萧王。”

姚华棠也不生气,只斜斜朝鲁维哲飞个眼波,竟是妩媚横生,自顾自的端起茶碗细细品起来。鲁学士在一旁无之奈何,只是干瞪眼,胡髯抖动个不停却说不出话来。

“鲁大胡子”之名难不成便是如此得来!倒当真令人忍俊不住――身边小德子早已偷偷乐上了,只是不敢出声,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我看他忍笑忍的辛苦的摸样滑稽;再看鲁学士,和戏台子上的美髯公抖须一般并无二致,自己不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声音不大,可外间几人正无声响,因此十分清晰可闻。眼见鲁维哲和姚华棠齐齐向这边看来,我不由暗叫不妙。

瞥见萧王并无不悦神情,反倒饶有趣味的一起看过来,便朗声向屏风外说道:“两位学士见谅,婢子是王爷座下近侍婢女。因忽然想起坊间流传的一则笑话,说是一大家子吃饭,家长在首座说的话,传至末席已是面目全非令人捧腹,故而失态,还请王爷和两位大人原谅婢子尊前失仪之罪!”

屏风外萧王已大袖一挥,道:“恕你无罪。”语气中是欢快而戏谑的。

身边小德子本来十分紧张的看着我,听萧王如此说,方长舒一口气。

第二十八章 问策(下)

堂上的鲁维哲和姚华棠却是表情各异:鲁大学士的胡子抖动的更厉害了,果然是个见不得女子失礼的老学究,对萧王默许婢女在屏风后的行为十分不满,只是碍于身份极力压制着自己险些脱口而出的斥责之语而已。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姚华棠倒是兴趣盎然的妩媚一笑,看不出情绪,只是斜飞入鬓的眉毛习惯性的向上扬起――倒和萧王平日里的神情有几分相似。

鲁维哲不满的甩了甩衣袖,又向萧王拱手劝道:“太子更换内廷守卫之事,还请王爷早些定夺一个应对之策。可否请国舅大人从麾下拨付一队人马驻留京郊以备不时之需?”

姚华棠哂笑道:“我说呢,原来鲁大胡子是打上了国舅爷的主意。原来永安节度使这棵大树还不够招风的!外戚手握重兵还不够招圣上忌讳的!如今倒更要不听调度、私下挟兵自重么!”说完也不看鲁维哲,只管黑着一张俊脸,手上轻抚发丝的动作倒是不曾停下,便如女子晓来晨妆时的手势一般柔媚。

鲁维哲倒是大度,想来也已看惯了姚华棠的斜眼怒目和冷嘲热讽,并不计较,仍旧苦口婆心的问道:“那依你之见,难道任由太子殿下更换内廷守卫,我们就不作任何应对?若是听之任之,待到大祸临头,你当如何保住殿下和娘娘的安全?”

想是忆起往事心中沉痛,他重重叹口气,接着道:“若是那时再从永安军调人马,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了。(wwW.mht.la 无弹窗广告)我并非没有顾虑,从国舅处借兵会招致圣上猜忌,但实在不敢拿二位殿下的安危做赌注!大皇子的事情尚且历历在目!”

我听至这里,见萧王对二位学士的看法均不置可否,只以手轻叩案几,然而面有戚戚之色,便知他因身在其中、关乎亲人而失了判断,一时左右为难而无法决断。

其实若是他静下心来便知其中微妙,偏生两位对他忠心耿耿的学士争论不停。

低头思量一番,心中已有了计较,遂招手要小德子过来,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量吩咐几句。

小德子十分伶俐,听完点头为礼,便甩了拂尘转过屏风,至萧王面前给茶碗添水。

在给鲁维哲添水时候状似无意的说道:“鲁大人是当今名士,诗文传天下,小奴一向佩服。今日更知鲁大人记忆超群,小奴这心里,可就更是钦慕的紧了。”

好话人人爱听,鲁维哲虽老成持重,也禁不得这样的奉承,不免理了理长须。

姚华棠闻言,飞快的看了小德子一眼,复又恢复成不经意的神态,只在小德子给他茶碗添水时慵懒问道:“不知这位小公公今日从何得知鲁学士记忆超群呢?”

小德子唱个诺,不紧不慢的言道:“若非鲁学士记忆超群,将内廷侍卫的面貌印在脑中,如何能知守卫人员已被更换了呢?”

此语一出,座上的萧王目光灼灼,姚华棠眼珠儿斜睨着,二人连同小德子和小安子,四人八目俱把眼光投向了鲁大学士。

鲁维哲摇头道:“非也,老夫并不认得守卫们!”

萧王耐不得鲁夫子慢条斯理,本欲追问,忽地按捺住了。我知道他是不欲鲁维哲认为他不信任自己――为人主上者,万不可伤了追随者的心。

正自沉吟,听得姚华棠已问道:“王爷的侍女方才说从坊间听闻了一则笑话,只不知鲁公这太子换防之事是从何处听闻而来?所谓万事皆有源,这消息么,也总有来源吧!”

鲁维哲道:“今日上朝,老夫途经安顺门时听戍守的卫士换防时无意说漏嘴,方知有此事。故而急急拉了你来见王爷。”

正暗自揣度,姚华棠已哂笑着向鲁维哲道:“途经安顺门时候听来的那便是真正的道听途说了。此等须筹谋隐秘之事若是能够轻易得知,那只怕是有心人故意透消息才是了。”

鲁维哲闻言忽地一怔,细细思索起来。萧王看上去只安心品他手中的茶――可他的眉尖微微跳动数下,我便知道他的心并不平静。

萧王沉吟片刻,搁下茶碗,对鲁维哲言道:“鲁公可去细细查探此事真伪,不过要不露痕迹。如若属实,倒可将错就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华棠速将后日重阳宫宴上咱们的人手安置妥当。”

姚华棠仍不改柔媚之态,只应道:“省得。咱们虽无伤人之心,总应有自保的安排,方策万全。”躬身领命后迤逦而去。

鲁维哲满面愧色,萧王如此安排,对他的信任之心可见一斑。也不多说什么,深深施一礼后自去查验此事。

萧王见二人去得远了,径自走入屏风这边向我笑道:“本王座下的近侍婢女何在?”

我知道他是打趣方才对二位学士的掩饰之语,遂盈盈一笑,言道:“婢子于此静坐,恭候殿下多时了!只不知殿下是要作何差遣呢?”

萧王嬉笑的脸忽然凑到我眼前,大声问道:“孤就是问问你,刚刚坊间听闻的笑话为何不讲给孤听听,只一个人藏着掖着的。还有,给孤绣的合欢花枕套可曾完工了?”

我不意他当着近侍的面问得如此明白,且话题转换的又快,一时愕住了不知如何作答,只晓得面上烫的厉害。然而看着他的神情,与记忆中某处的昌若倒有几分相似,不由心中柔肠百结,到底是抿着唇微微笑了。

大抵看在萧王眼中又是含羞带怯,他便不再追问,云淡风轻的牵了我的手,也不唤人备小轿,“陪孤走走。”

我轻轻颔首,莲步轻移,一径随了他步出房外。

原来乐道堂上房后是一处极大的庭院,站在抱廊下,只觉廊阔屋深、花木扶疏,格局清俊疏朗。

我深吸一口气,扭头喜道:“有木樨耶!”

萧王在我鼻头轻轻一刮,笑道:“好灵的小鼻子。”我冲他粲然一笑,提了裙摆轻巧跃下台阶,跟着那沁人心脾的香气寻去,果见在左厢房一角有四五棵木樨,枝叶繁盛,香气袭人。

第二十九章 重阳

正自欣欣然的踮着脚想折一枝回去插瓶,忽然一双有力的臂膀将我环抱,我心中倏忽一跳。[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待扭头看萧王,却听得他低低言道:“别动,就这样待会儿。”

感觉他轻轻将下巴搁在我发上,混合着木樨香气的呼吸开合,温热的气息在面颊上游走,就像合欢花在脸上轻拂过,酥麻的触感微微弥漫开来,偏生一缕发丝垂下来,更添****。

“在想什么,嗯?”萧王在我耳边低语。

“小菀在想,耳鬓厮磨当如是。”

“小菀……”

“嗯。”

“小菀……”

“嗯?”

“小菀,你不知道……”

我抬眸好奇望去,却陷进一双专注明亮的眸子里,紧接着萧王突然低下头攫住了我的唇。

我不由僵住,却在他极富耐心的引领中渐渐软化,在四周越来越浓的木樨香气中渐次晕眩旋转,不自觉的搂住他颈项倚作支撑,仿佛天地间只得他是我的依靠。

多年以后某些阳光明媚的闲散时光里,我依然常常记起这天的木樨香气,和他强有力的臂膀、炙热柔软的唇。

转眼便是重阳,萧王已早早吩咐了下去,备了阮良娣和我的车架随他入宫。

我本不欲成府中姬妾众矢之的,是湛露劝道:“夫人一味退让,未免让人小瞧了去。何况天家气象,去看看也好。mht.la [夜夜小说网]”

于是欣欣然早早起来梳妆,因是无品未封的妾室,我又没打算刻意出挑,倒也简单。

特意携了湛露去乐道堂迎萧王,见他着冠正衣从厅中走出,不觉歪了头抿嘴一笑。

萧王揽我入怀,“佳人晨妆颜如玉!不过你刚刚一笑却是为何?”

我微微侧转了身子娇声道:“小菀倒有句话要问问殿下,前儿在木樨树下,说小菀不知道,却是说什么呢?”

萧王在额上印下温热一吻,徐徐道:“小菀不知道……拥你入怀,孤感觉甚好……”,说着手臂又收紧了些。

正面红耳热的,听得身后嘤咛一声,回身却见阮硕人扶着大丫头晴柔的手,在月洞门旁咬着手帕子笑。不知她何时进来,下人也未作通报。

我顿时羞得做不得声,只得低头盯住绣鞋上的缠草花样。

她倒落落大方的走近前来,上下打量我几眼,黛眉半挑,冲我言道:“小菀今日倒出挑呢!只是要分清何为主、何为次。”

拉了萧王的手,眼波流转,娇声薄嗔道,“走吧!倒要大宴等我们不成!”

萧王只得扭头对湛露道:“照顾好你家夫人。”便随硕人径自上了大轿。

湛露近前扶了我,“夫人无须挂怀,良娣得宠多年,府里自然以她唯马首是瞻。”

我淡淡一笑,脸上红晕渐渐褪去,“走罢,我明白。”

进了宫中,萧王自去保和殿行殿礼,我扶了湛露的手随接引内监前行,亦步亦趋,不肯多说一句话,亦不多走一步路。

阮良娣在前面扭头看见,嗤笑一声,“妹妹真是小家子气,虽是天家内苑,到底是一家子骨肉,做出这幅样子给谁看呢!”

我只浅浅一笑,并不搭话。

此次重阳宫宴设在皇后偏殿里,我和阮良娣到时,已有不少宫妃命妇在内。接引内侍将阮良娣和我安置在左手第三个长案后,便恭谨行礼告退。

阮良娣整了整紫色底飞月白祥云的挽臂,施施然的坐下。抬头见我立在那里,便抬手指着左手的席位道:“妹妹坐吧,杵在那里作甚!”

我见这一席三个位次,阮良娣坐了中间,已是不妥,近旁不知是哪家王府的内眷对这席多有侧目。只她位尊于我且素来多心,我并不好当面直言,于是福了一福,“姐姐客气,小菀这边坐便是。”在她下首坐下,轻轻整了裙裾。

大殿中人渐渐多起来,环佩叮铃声不绝于耳,我低下头,这样的宫宴昔年亦是常来常往的,只是当时年纪小,少年不知愁而已。

过得一时半刻,司仪太监唱到:“皇上驾到!”

我随大家起身,拜伏于地,行礼如仪。眼角余光瞥见龙纹明黄的靴子在诸多簇拥下慢步行了过去。

依礼无圣命不得抬头,耳听得落座时候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方是一声随和的:“叫大家都起吧!”声音不大,自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严油然而生。

不知怎的,我却在里面听出一种疲倦和无力。

尾随皇上进殿的是先去保和殿行仪的诸位王爷近臣,他们先后就位进茶后,我等女眷方入座。

音乐奏起,宫宴开始。众臣举爵进酒,叩谢皇恩。皇后立在皇帝身侧一同受礼。

跪在萧王和阮良娣身后,我举目望去,大齐威帝年过半百,依然身姿挺拔,虎目炯炯生威。

心中暗叹,这就是大齐子民的天,是我顾氏一门成也萧何败萧何的因。虽然怨恨,然而若要父母兄姐此生康乐,这解铃的关键还在他身上。

念及此,我又随众人拜伏在地,深深的低下头去,愈发敬畏虔诚。

司礼内监唱起后,众人又再度落座。此时大家方才真正举箸入口,宫内歌舞伎也迤逦入内。

我对席上佳肴浅尝则止,暗自在心中猜测太子何时发难,却听见阮良娣在旁娇语连连为萧王布菜。不由暗自嗤笑,论起伺候人的柔媚功夫,我不及她多矣。

正自胡思乱想,有人在我手臂上轻拍数下。抬眸望去恰见萧王对我温文一笑。不知为何,心中倒有云开月明之感。

兀自两人对视,一人近前到:“六哥好兴致,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啊,七弟我自叹不如啊。”

我略有些狼狈的抬头望去,将对方的惊艳之色不动声色的收入眼底,羞涩低头,静看萧王应对。

“七弟好口才,奈何自谦太过了。该罚酒才是!”萧王笑嘻嘻道,“卫王府美姬可是艳名在外!”

言毕,两人举杯,均是微微笑着,目光相抵,举杯饮尽了杯中酒。一般的少年儿郎天潢贵胄,看着其乐融融。

然而管中可窥豹,两人掩在在笑语晏晏之下的分明是剑拔弩张,我在旁看了不免微微叹息,心中发凉。

第三十章 叠秀

听闻七皇子惊才绝艳极得圣宠,虽则生母林妃早逝,可母家是镇守西漠的威远候,现任侯爷林祐思是七皇子的嫡亲舅舅。[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宫中曾有流言道,林妃早逝乃为皇后侍疾,劳累过度加之产后失调所致。故而七皇子甫封为王便和太子结为一党,守望相助。萧王作为继后嫡子真真是强敌环伺。

那边太子桌上,与太子并排端坐的想来便是太子妃柳氏,可太子身边另有四五个姬妾莺莺燕燕围坐在旁,你喂果仁我劝盏的好不热闹。此时太子正伸手推开怀里的粉衣丽人,颇感兴趣的朝这边看过来。

看着那双梦魇中常见的眼睛,我仿佛又回到那个天色巨变的晚上:四周火把和兵勇不怀好意的眼光肆无忌惮的照亮一方小小的院落,院中站满了府里的奴仆。赤芙竭力将我掩在身后,将我的头发打散披落下来,脸上蹭上尘土,……我顿时不由自主一阵战栗,借着低头整理衣带遮掩了过去。

站在近旁的卫王久未做声,此时倏地转身对着殿上皇帝躬身为礼,“父皇,重阳佳节,儿臣建议移步叠秀山,登高望远,方不负这敬老佳节与大好河山的秋景如画!”

座上皇帝并不做声,似在沉吟。(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旁边的皇后微微侧头看了皇帝一眼,端庄自持也未做声。

倒是次台上的一位美人手持锦帕微微扇动几下,身姿妩媚的扭身去看皇帝,轻轻颔首,想是在以目示意。许是美人赏心悦目略带娇嗔皇帝倒是很快笑出了声。看向卫王,“准了。众卿随朕外头走走吧。”

叠秀山就在皇城后部,众人从大殿浩浩荡荡而去,大半个时辰已经过去。期间整肃如仪,倒也安静。到了山下,顺着一条山道蜿蜒而上,见皇帝携了皇后与众美人在前面笑语连连,众人方小声交谈起来。

萧王与阮良娣在前不紧不慢走着,阮硕人的声音传来,“听闻陛下新宠林氏,方封婉仪,不知与卫王母家可有渊源?”

萧王笑吟吟的看着路边枫树,“这片林子真不小,风景也好!”

阮硕人佯怒,萧王却立即软语哄得她绽露了笑颜,我在后边,倒是局促起来,只得学萧王看向枫树林。

却不料林中鸟儿呼喇啦飞起一大群,鸣叫着四下散去。我心知有异,下意识看向萧王。却见他依旧是自在悠闲的拥着阮硕人看风景,不过,我却依稀在他嘴角边发现了一丝笑意,心中稍定。

正打算靠近萧王立在一处,却有人轻轻牵了下我的衣袖,回首看去,一张玩世不恭的俊颜就在眼前,倒唬了人一跳——正是姚华棠。他本是世家子弟,想来今日大宴也进宫陪伴了。

他冲我略施一礼,笑言道:“莞夫人安。莞夫人应是第一次到这叠秀山?可知这叠秀从何而来?”

我微微侧身避开,并不正面受他的礼,以扇掩面,微微笑道“阁下可是姚学士?”

他见我言语含疏离之意,扬眉一晒,面上露出了然神色,轻声道:“是小可唐突了。”

我垂眸侧首,但笑不语。

再看萧王,已牵着阮硕人渐渐往树林处去了,心中狐疑——萧王明明知道林中多半有伏兵怎么还刻意接近险地?

姚华棠此时轻声道,“王爷自有王爷要看的风景。不过王爷吩咐小可照看夫人,叠秀山虽非峰岚叠嶂,亦有不少掌故。还请夫人紧随小可,且行且观之。”

我诧然回首,大致明白过来,萧王这是要以身作饵么?所以嘱咐姚华棠护我尽量远离。感念萧王的用意,心中波澜起伏,然而面上也只能默默点一点头,随他朝前走着,渐渐与萧王一行拉开了距离。

忽然身后传来一句:“这是哪家的美人?好生眼熟呀!”

心中倏忽一僵,徐徐转身,正是太子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旁边众人已是噤若寒蝉,退后数步,齐齐恭身行礼。连姚华棠也不便上前说什么。然而太子语出无状,于我名节却是极为不利。

忍了万般恨意和恐惧,我平静地款款施礼,“奴家萧王府曲氏,拜见太子殿下。我家王爷常言太子殿下有魏晋名士之风,不拘小节,如今看来果是如此。”

太子听了,稍愣片刻,忽然抚掌大笑。随后深深看我一眼,也不再说什么便扬长而去,身后紧跟着一溜儿碎步小跑的内侍。我抬头,见周围人群表情各异,相互示意着交换猜测与臆想,伴着几不可闻的窃窃私语。

然而太子离去,我还是吁出一口气,旁边姚华棠已经连忙过来引我向人少处行去。

将将行至一屏大山石旁,一支冷箭呼啸着从枫树林中穿出,直冲萧王而去。

身边的姚华棠拉着我避在道旁大山石后,低低言道“果然来了。”

我却顾不上听他说什么了,萧王那边看上去万分紧急,按律御宴上不得佩剑,此时他手无寸铁,只能抱着阮硕人侧身倒地堪堪避开。箭羽没入近旁一颗树干,尤自颤动不已。

四周的人群此时惊惶散开,然而此时随驾队伍正处半山脊中,上山下山只有一条两马车的石子路,路边地势陡峭,稍微平坦些的便是放箭者所在的枫树林,惊惶的人们只能在毫无可遮挡之物的石子路上没有方向的朝山上或者山下跑去,山道上顿时乱作一团。

随行禁卫军首领此时高呼:“护驾!!护驾!”

然而大部分禁卫军士兵在队伍后面,倒被惊惶逃命朝山下去的命妇们阻挡得动弹不得,一时半刻间根本无法靠近。

这边禁卫军首领见势不妙,带着十来个士兵围在皇帝周围团团护住,其余的人却是护不得了。

威帝见状,将皇后一把拉进保护圈。怒道,“何人大逆不道!”

回答他的是一阵箭雨,目标依然是萧王。萧王将阮硕人推至旁边一个内侍身后,喝道:“站远些!”反手从腰间抽出玉带当剑,迅疾拨开了逼近的十多支箭。有些箭被他拨离了方向却力道不减,萧王附近已有五六人中箭,刹那间血色弥漫,人群更加慌乱。

我攥着手里的帕子,不由自主咬在了口中。即使我知道他剑术不错,即使我知道他一定有所安排,然而当此情境,我承认,我心已乱。萧王于我,是现时唯一的依靠,他若有事,我必无法再苟安。

第三十一章 眉眼演风云(上)

思及此,我转眸看向姚华棠,他面上倒是平静无波,然而扶在山石上的手指节泛白。(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显然,他们的安排并非万无一失。

我心中更是焦急,顾不上避嫌,附在他耳边,“你们一定提前安排有护卫,人呢?”

他转头,眸中惯常的戏谑之色早已不见,“王爷让我们遇袭后不可马上现身,一炷香后方可着手接应他!如此方可不落太子圈套,否则便是私自调兵、屯武于圣驾侧的把柄。如今还只是放箭,王爷应付得来,就怕一会儿……”

我疑惑他为何打住话头,顺着他目光回首望去,已有二十来个死士打扮的人消无声息围住了萧王,我不由自主奔出几步,却被姚华棠死死拉了回来,对着我用力点了点头,“请相信王爷!”

我无奈,“王爷是不是还打算用些苦肉计?”

姚华棠轻轻点头。

我不由苦笑,再不言语,只目不转睛盯着萧王了。

初时萧王尚能左挡右支、一一应付,十招后死士们便加强了攻势,眼看一个死士的弯刀已到萧王背部,幸得一名近卫挥剑击回。

原来是那边皇后见萧王危急,央了威帝,威帝令保护自己的近卫分出一半去解萧王之围,队伍后面的近卫们此时也有大半赶了上来。近卫们的支援使得场中形势大有缓解。

我算算时间已近一炷香,稍稍宽心些许。却见一名死士拼着中门大开,不管不顾得挥着重锤朝萧王重重一击。(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萧王避之不及左肩受创,却咬牙顺势将手中玉带向下劈在另一名死士头顶,借力飞身踢在使锤死士胸口,旁边一名近卫见机得快,反手补上一剑。

那死士倒也骁勇,已如此依然不倒,大叫一声后拄着手中重锤立在那里,却是已气绝身亡。

再看萧王此时已近力竭,长衫狼藉,右手抚胸,嘴角边一缕血迹分外醒目。刚才那一锤只怕伤势不轻。

忽然此时有一人奔入萧王与死士的打斗圈里,我瞧得分明,居然是太子本尊。

心念急转,已知今日萧王与太子战成平局。

此时一炷香已过,眼看即使萧王护卫尽出,威帝也不会疑心是早已安排在侧,萧王护卫长只需解释接报方来救护即可。

而太子此时做出解救萧王之举,存心搅浑了局面洗去嫌疑,还博得一个爱护手足英武可嘉的好口碑。

即便萧王这边已经明白知晓,是太子一系故意透了卫士换防的口风给鲁学士,以诱使萧王及其亲族入局。现下亦无法在明面上说了。

我暗恨不已,真是狡诈机变,聪明算尽。

在众人眼中,太子加入打斗后,局面便已得到控制。

加入战圈的近卫们也越来越多,萧王已被近卫护往威帝身边。

死士们死伤大半。终于,一名首领模样的死士唿哨一声,带领余下死士边战边撤,还干净利落的了断了重伤未死的伙伴。他们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有四名死士断后,其余的迅速撤离出了近卫的包围圈,朝叠秀山北密林逃逸不见。

我举目望去,只觉狼藉一片。伤者见已安全,那呻吟声便渐次大了起来,此起彼伏――虽则疼痛狼狈然而到底留了性命在,有为数不少的人已经连疼痛呻吟亦不可得了。

我缓缓从大石后步出,便见一名美人倒卧在侧,一支黑羽箭穿胸而过,眼见活不成了,只眼睛依旧睁着,而不多久之前这尚是顾盼生辉的一双眸子。

我识得她是坐在太子身旁的美姬之一,本想走开便是,却不免兔死狐悲,到底伸出手去轻轻帮她合上了眼睛,将手中丝帕覆在了那尚且鲜妍妩媚的面上。

姚华棠默然看着,眼中净是了然之色。

我见萧王远远的朝我这边看来,忙疾步朝他走去。姚华棠亦默默跟在我身后。

近得萧王身前,他也不言语,只拿眼睛迅疾在我身上上下下的扫了一遍,末了眼中隐有笑意,伸手拉了我入怀,手却不曾松开。

今日之事虽是早就心中有数,又有姚华棠在旁护卫,然而到底凶险,之前过来时山风一吹遍体生凉,我才发现后背几近湿透。

萧王不避忌的揽我入怀,我身心都不由一暖,脸上更是绯红一片,见周围已有数人朝这边投来探寻目光,便轻轻挣了下想要脱开他的环抱。

谁知许是牵动了他左肩伤口,萧王忽的龇牙咧嘴起来。

我着急起来,想看看他伤势如何却又不好意思拉开他衣衫,正自踌躇间身侧忽地香风细细,却是阮硕人踉踉跄跄的扑了过来,钗横鬓斜,美目含泪的扑进了萧王怀里。

我默默退了半步,只琢磨着什么时间御医能赶过来给萧王看看伤势。冷不防身后一把男声扬入耳膜,“六弟好兴致,一美在握还有一美在侧含嗔,索性左拥右抱岂不更好!”------正是太子,并一众皇子簇拥着皇帝皇后缓步走近。

皇后目视萧王,萧王微不可见的轻轻颔首。皇后便眸中带泪望向威帝,“陛下,皇儿冒死救驾,伤的不轻啊!万幸太子无恙!”

威帝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并不接话。太子嘴角微不可查的向上抿了抿,难以抑制的得意到底漏了些许。

萧王身边阮硕人拿了帕子掩面而泣,断断续续说道:“参见吾皇!早起王爷还说重阳敬老民俗,他既为人子当表孝心,欲为陛下娘娘在大宴上舞剑娱亲!可万万没想到是会这种情形――刚才若偏上一点半点的便是血溅当场!”

威帝微微动容,虽是转瞬便恢复如常,可众人皆是眉眼高低间演化风云的人物,怎会不知威帝心绪波动。各人心中又自有一番计较。

一时之间众人皆未做声,只有阮硕人低低的抽泣声间或响起,连带着头上一支翡翠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仿佛振翅欲飞,倒合了我欲乘风离去的心思:秋景怡人,这一众天底下最高贵的人,却在这里舌尖嗜血。真是好生无趣!

第三十二章 眉眼演风云(下)

怔仲间一位着姜黄常服的男子越众而出,我心中猜测应为威帝第五子。夜夜小说网mht.la

其生母是厥族公主,携两万厥族铁骑入朝,初时与威帝颇为相得,宫中无人愿拂其锋。

偏生五皇子落地之年南方洪灾,这帝宠便由此说淡也就淡了。及至弱冠待封爵的年纪,厥族内乱祸及边境百姓,威帝明面上不说什么,却将礼部奏请五皇子封王的折子留中不发。

当时听长兄闲谈中偶然提及,倒是颇多惋惜。

如今几年过去,这位与卫王并立却未着亲王服制的,想来便是如今依然只能被尊一声五皇子的那位了。

这位向前抢了几步来至萧王身侧,伸手触按,细细看了萧王肩头伤势,眉间渐渐拧出一个川字来。也不言语,只运指如风在萧王肩头连点数下。

萧王回身向他言道:“多谢五皇兄。”

五皇子面色沉肃,“太医久久不至,为兄总不能袖手旁观。”又向威帝道:“父皇,六弟伤势不轻,再偏些只怕这臂膀今后便再不能执剑了。”

威帝一个眼风过去,“只说目前究竟如何?”

五皇子眉间川字又拧紧了些,“目前已伤及筋骨,但好好将养半年,应可恢复。”说完再不多言,又退回皇后身侧。

卫王见状,小心翼翼向威帝言道:“父皇,太医既然良久未至,这里场面也乱,不如请父皇母后移驾回宫,再作计较不迟。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我暗暗冷笑,卫王反应倒机敏:离了这里,眼中不见流血横尸、耳中不闻臣子呻吟,再有美人在侧软语温言,威帝便是有再大的怒火,对太子有多少怀疑,也尽可转圜了。

我略作沉吟,扭头见萧王嘴角暗红血迹,心中到底难受。无论如何,两年前的事情,无涉萧王。于今之计,当为他略尽绵力。

于是我屈膝跪下,跪在一地尘土腌臜中,柔声道,“诸位稍待,王爷下山难免牵动伤处,容妾身先为王爷稍作包扎。”

威帝闻言微微颔首。

见状我侧身向阮硕人道:“借姐姐挽臂一用。”

阮硕人不意我忽然有此要求,咬着嫣红的唇,拿精致的眼睛觑着我。正迟疑间,我又施一礼,轻柔言道,“王爷肩部需要尽量固定。挽臂的长度很合适。”

闻言,阮硕人微微避着人,取下挽臂递了给我。

我轻柔地将萧王扶坐在威帝身旁一块石墩上。将萧王外衫脱下置于一旁,见众人均看着这边,遂一把拉开了萧王内衫,露出肩头受重锤击伤之处,口中恰恰惊呼出声。引得众人瞧向伤处,均望见萧王左肩大片斑驳青紫,好不吓人。

皇后顿时疾步过来,细细看了,便向威帝哭喊一句,“皇上……!”便拿帕子掩住脸,呜咽不已说不出话来。然而其语带悲愤,帝后向来感情甚笃,威帝又如何不懂;近距离瞧见了萧王伤情,又如何不感同身受。

当下威帝之前勉强压制住的怒气一股脑儿发了出来,“太医缘何迟迟不到!着羽林卫将太医院当值者捉拿下狱!秋后问斩!以儆尸位素餐者之效尤!”

听着这样的迁怒言语,我正给萧王包扎的手微微一顿:太医何其无辜!然而我旋即又若无其事的继续着手中的动作,绕了几圈后斜着在萧王胸前打了一个结。为他披上外衫后扶他站了起来。

萧王走近威帝,艰难施礼,道,“父皇息怒。儿臣并无大碍,父皇无需太过忧心!否则孩儿心中难安,伤势势必恢复的慢嘛。”末一句已经带上了些撒娇的意味,萧王身为皇后幼子,素来也是威帝最愿意亲近的儿女之一。

作为此次刺杀中唯一受伤的皇子,此时劝威帝息事宁人,只会让作为父亲的威帝更加难过——皇帝若是难过了,对萧王不利之人便也不会好过!

果然,威帝搀了萧王起身,轻声吩咐道,“好孩子。你且安心养伤。朕必会彻查此事!”说着看了我一眼,“此女进退有度,居然还懂得些军人包扎固定的手法?只不知出身如何?”

萧王倒有些扭捏,“是永嘉皇姐所赠。儿臣十分??”

“父皇,儿臣素来最宠的阴姬上月没了,这一个多月儿臣都没有个可心的人伺候在侧。此女颇肖阴姬,不如父皇做主,让六弟将此女转赠了儿臣吧!”许久未做声的太子忽然打断萧王,说完还状似深情的看着我的脸。

我大惊失色。不自觉的抓住萧王衣袖不放。

萧王按捺不住,“殿下,君子不夺人所好!”

正在此时,侍卫们已将宫中轿辇传上山来。

威帝看了正相互对望着的太子和萧王一眼,瞥向我的目光冷然,“众卿随朕回宫。”

众人见皇帝默然不悦,便都不敢做声,便是身上有伤也俱都忍着。威帝也体恤臣子们,轿辇行的极慢,缓慢回到之前开宴的皇后侧殿。

有内侍回报,除了已下狱的四名当值太医,其余太医均已在殿内待命。

威帝也不多言,只微微颔首。

那内侍想是多年跟随他的老人儿,驾轻就熟的领会了圣意,当下便领了旨,自派了小内监去传唤太医给伤者包扎医治。

萧王这里是太医院正使细细给他看了,当下便拿了丸药用水研开服了,又用些外敷药。又向萧王嘱咐了些保养方子。末了还言道,“这挽臂倒是缠裹的妙,是女子所为吧,后面这些时日倒是可以依法略作固定,有利恢复。”

我虑及太子的话语和威帝从叠翠山起驾回宫前看我的眼神,有心早些回府,偏这太医絮絮叨叨又交待许多忌口,方慢条斯理的告退了。

萧王懂得我的担心,正待向皇帝皇后辞行,威帝却开口了,“晟曜,那女子舍了吧。”

我初时尚未清楚威帝话语所指,待看见阮硕人嘴角的一丝笑意,方明白过来。惊诧的向威帝看去。果然,居高临下御座上的威帝正冷冷注视着我。

我顿时心中一紧,太阳穴便突突的跳了起来。

“舍了”,是何意?

第三十三章 白绫

转首看向萧王,他正要说话,旁边太子的声音响了起来,“谢父皇赏赐美人。[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萧王左额青筋隐隐暴起,也不多话,先朝着威帝跪了下去。

殿上众人初时未在意,此时便是包扎伤口的也俱都停了,齐齐盯着我们三人:萧王若是不愿意,不敬储君在前,抗旨不尊在后的罪名虽然未必能坐实,可日积月累的便是太子那边文臣们口诛笔伐的把柄。今日萧王这番以退为进的功夫便是白做了。若是愿意,太子便借此事再次昭显了他在威帝心中的不可动摇,以及由此而来的朝堂地位的不可动摇。

“父皇,此女乃皇姐念着我身边少个性情和婉又知书达理的,特地替儿臣物色的,又经她府上照着儿臣的喜好费心调教过,与儿臣颇为投契,若是骤然舍了,只怕辜负了皇姐一番心意。若是太子殿下愿意,萧王府定为殿下寻访更为绝色的女子奉上,还请父皇明鉴。”萧王朗声道。

我见萧王跪在那里,左手握拳后以大拇指在食指侧面摩挲,知道是他常日里右手把玩心爱物件时左手的下意识动作,应是对我志在必得的。

可听他讲话用词十分中庸,似是在回避这一点。暗暗揣度,以萧王对威帝的熟悉程度,他这样说必有他的考量。

我咬牙看了太子一眼,默默跪在了萧王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太子见了,转向威帝俯身拱手道,“父皇,此女不过一介婢女,六弟便如此舍不得,要和儿臣争抢,不依不饶。若是以此类推……”太子仰面微微叹息,“儿臣这心里,实在难安。”

萧王跪在当殿,朝太子道,“殿下,您误解我这个做弟弟的了。[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说罢侧身向我靠近了些,轻轻掀起我的衣袖,露出上臂一粒殷红的守宫砂来。殿中人群霎时议论声大作。

我羞涩不已,嗔他一眼,忙忙放下了衣袖。

萧王向威帝再拜,沉声道,“如父皇所见,儿臣尚未与曲氏共眠。实在因为儿臣对其珍之爱之,便如品茗不愿做牛嚼牡丹之事。然而父皇慧眼如炬,自然知道儿臣是怀了对佳人徐徐图之、日久天长的心思。万望父皇做主,太子殿下见谅,此女乃晟曜情之所钟,且是两情相悦。不是不愿,而是着实不忍相让。”

殿中此时静得可怕,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仿佛击打在我的太阳穴,人已经渐渐有眩晕的感觉。

然而,一个苍老的笑声慢慢响了起来,先时并不大,渐渐充盈了整个大殿,正是威帝。

“既然这么难办,那就不用办了!观古知今,当舍不舍,必受其害。朕当为子嗣们兄友弟恭做了这个恶人。来啊,拿下去”,威帝高高在上看我一眼,轻描淡写道,“念其本无过错,准留全尸,赐白绫罢。”

萧王一时愣住,只下意识抓住了我的手。

我顿时明白为何之前萧王遣词用句十分中庸,不敢太过显露感情――威帝不会允许有可能影响太子和皇子们关系的人存活于世:臣子们如此,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女,更是如此。

原本在殿外的持枪侍卫得令后已经进殿来,随着他们的靠近,我能听见他们大步走动时候厚重铠甲的摩擦声,然而我看不到他们的面孔。

我看到的是父母兄姐悲痛的神情和小人们幸灾乐祸的嘴脸,还有身边萧王和阮硕人的举动――前者正对皇后投去求助的眼光,后者正专心看着修长指甲上的蔻丹。

以上种种其实只在一瞬,我咬牙平静下来,淡然开口道,“陛下,谢陛下隆恩。”

威帝面无表情,“朕对你何恩之有?”

“陛下心系天下,自立国以来,使得大齐境内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又知时务之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小莞作为大齐子民之沧海一粟,受陛下恩泽。此陛下隆恩一也。”

说着我抬起头来,直视威帝。御座离得有些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是他没有阻止我!

于是我端端正正跪在那里,继续言道:“陛下言明小莞无错,便是等于勇承己错。其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史上也并不鲜见。陛下天下至尊,不使小莞蒙不白之冤,已胜过其他帝王多矣。此隆恩二也。”

我侧首看萧王一眼,释然一笑,松开了他紧握的手。

随后略整肃了衣裙,附身叩首,以额触地,直起身子朝威帝的方向端正跪着,不疾不徐言道,“因此二者故,小莞甘愿赴死,以安陛下一颗慈父之心。”

此言一出,大殿内议论声多了起来。

威帝默然看我,我不闪不避任他打量,背与颈项却渐渐挺得更直。

过了良久,威帝轻轻嗤笑一声,有些疲倦的朝后靠在御座上。转头朝皇后道,“梓童听听,这小女子了不得,果真伶俐。”。

皇后温婉一笑,轻声道,“皇上仁和爱民,他们才敢如此呢。”

威帝叹道:“今RB是家宴,若不是七王提议去了叠秀山,增了这许多变故,本该是一家子和乐融融才是。也罢。这事儿啊,都怪永嘉,厚此薄彼的。也难怪太子吃味呢。”

太子闻言,知道威帝已改了主意,反正其趁乱转移众人对刺杀一事关注的目的已经达到,更是让群臣都知晓了他与萧王在威帝那里孰轻孰重,便立即接过话头,道:“是呢,皇姐都只念着六弟了。儿臣不管,一会儿便去公主府闹腾她去。谁叫皇姐这事儿做的偏心呢!”

威帝看着最宠的元后爱子,虽然有些觉得一国储君不应如此言语不端庄,然而想起他幼年就失了慈母教养,无奈而宠溺的瞪他一眼便罢了。

不免感怀若是元后还在,太子必定更为出色。神思便有些游离,许久未曾做声。

一旁皇后见了,轻声道,“皇上,孩子们可都还跪着呢。”

威帝从回忆中扯回思绪,看向御阶下跪着的萧王和我,“都起来吧。老六啊,你这个姬妾有胆有谋,竟敢当着朕的面直陈朕非,比你可强多了。”

萧王一边扶着我一同起身,一边笑道,“社稷大业自有太子皇兄担待着”,朝太子那边一拱手,“我嘛,自然乐得清闲。闲来无事便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她们自然也学了些儿臣的英气。幸而父皇宽仁大度,这原是儿臣们的福气。”

威帝不免有些愧疚,若不是为了维护太子的储君威严,他何尝不知道今日之事,太子夺美是假,折辱这个儿子是真。何况这个儿子之前还有伤在身,反倒在冰凉的地面跪了这许久。

想到此处,威帝言道:“此女年纪轻轻,倒颇有风骨,若是继续这样端正自持,倒对你有些助益。可有名字?”

萧王答道,“禀父皇,此乃曲氏,唤作小莞。”

第三十四章 咋喜还忧

萧王答道,“禀父皇,此乃曲氏,唤作小莞。[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曲氏,朕之前多虑了。今后不可由此生了怨怼之心,日后继续揣着你的傲骨,把伶俐用在尽心照顾曜儿上吧!”

我跪下行礼,“是,民女领旨。吾皇圣明。”

“哦,这会子不说朕错了?”威帝揶揄道,“也罢,今日你到底是受了惊吓,朕也不能就这样装了糊涂。皇后啊,曲氏出身卑微,行事却有大家之风,萧王府的庶妃还是当得起的。何况老六府上只有一位良娣,着实也不太像话。依朕之意便封作昭训吧。”

萧王听了大喜,和我一起叩首,”儿臣谢父皇隆恩!”

威帝淡淡一笑,立起身来,“摆驾御书房。着柳相、许相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有伤的好好养伤,明日早朝不必来了。”

殿外,恭送太子登上回东宫的肩舆,我便扶着萧王坐上了皇后特地着人安排的肩舆,与阮硕人一左一右随侍在侧。

殿中诸人也陆续步出,见萧王肩舆尚未移步,便肃立两旁。鲁渭哲和姚华棠也在其列。

萧王面上依旧是素日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略点头示意便吩咐回府。

想来是得了皇后早些送萧王出宫养伤的吩咐,八抬的肩舆。走得不慢。与我一起步行的阮硕人便有些不快。

斜斜看我一眼,嘴唇微动,然而到底未出声,想是仍顾忌着身处皇宫大内。[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我只做未见,微微低头,拿帕子拭去了额头的些微汗意,紧跟着肩舆亦步亦趋。

举目望去,夜色中的宫墙更显巍峨,脚下甬道被前头接引内侍的灯笼照的忽明忽暗,我忽然觉得这甬道那样长,仿佛没有尽头。

回了府中,和阮硕人一起送萧王到乐道堂。琉璃等人早得了消息打点好一应事宜,候着萧王回来。

待一通忙乱过后,服了汤药,又换了次外敷的膏药,萧王方歇下便沉沉睡去。这一日对他而言,亦是难捱的吧。

我拿起换下来的挽臂,向阮硕人道,“阮姐姐,这挽臂小莞着人洗净了再给姐姐送来吧。”

闻言,阮硕人眼风凌厉的看了过来,示意身后的晴柔从我手中接了过去,“用不着你讨乖卖好的。如今你也是入册的人了,叫我如何敢劳动你呢”,末了拉长声音道,“昭训妹妹!”

我在心中嗤笑:这位好容易从宫里忍到现在才发作,还真是难为她了。面上微微一笑,和软道,“良娣姐姐客气了。如此小莞就先告退了。”

湛露带了小丫头过来接我,在内室外已经立了一会儿,阮良娣声音不低,大概是听见了昭训的字眼。见我出来便目露喜色的向我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我轻轻颔首,又拿帕子掩住嘴轻轻咳嗽几声。

湛露是何等乖觉的人儿,当下便明白过来。自不再多问,扶着我回了多福轩。

甫一进了多福轩的门槛,我便有些虚脱的靠在了湛露身上。湛露见我脸色不好,一叠声的喊了赤芙和蔻儿。半躺在榻上,又就着赤芙的手用了半碗热热的虫草乌鸡汤,忧思百结仿佛被这温热熨开,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松弛下来,才觉得身子是自己的了。

湛露见我疲累,便拿了玉滚珠在我手臂和背上摩挲,又蹲下身子为我揉着腿,碰到膝盖上的时候,我轻轻“嘶”的一声。湛露听见不对,将裙子揭起来看时,膝盖附近已有些红肿,多半是白日里在大殿上跪的时间久了些的缘故。

湛露忙唤蔻儿拿了药酒来。

揉搓一会子,我见她的押发有些松了,耳边一缕头发也散了下来,便温言道,“素日里不晓得你还擅长这个。已经好多了。你且歇着吧。”

湛露道,“夫人觉得力道如何?”回头见并无外人在室内,便眉眼弯弯笑道,“奴婢口拙,昭训觉得力道如何?”

赤芙听见了,先是惊讶,继而喜不自胜的看我一眼,

我微微点头,“今日里皇上口谕。”

四个丫头听了,倒齐齐跪了下来,“恭喜昭训。”

我略笑笑,“快起来吧。”想想又嘱咐道,“在这屋里高兴会子也就罢了,出去外头记得还和往日一样。”

拿手支了头,懒懒的叹口气,“我累了,歇了吧。”

室内烛影摇曳,照的铜镜内我的神色晦明晦暗。赤芙帮我散开头发,悄声问到,“奴婢看小姐心情不是太好么?”

我抬手取下金累丝灯笼耳坠子,意兴阑珊的丢在妆匣里。“你可知道,今日里九死一生,方得了这昭训的封赏。”

遂缓缓将白日里的事情捡要紧的跟赤芙说了。听得她咂舌不已,末了担心道,“奴婢光是这会子听,都一身冷汗。阿弥陀佛,亏得菩萨保佑我家小姐,逢凶化吉。”

逢凶化吉么,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愁绪依旧难以开解。

然而,这到底是彻底脱了奴籍,毕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只不知这会子将我这失去亲族的人封为昭训,这礼部明旨可要颁至哪家。若是颁至萧王府,只怕树大招风,平白又增添些府里人的妒忌怨恨。

我揣度着沉沉睡去,一宵无梦。

次日清早,萧王已经由小安子扶着,兴冲冲的来了多福轩。

“小莞,孤的曲昭训,昨晚歇的可还好?”

我从妆台前回转头,静静的看了他一眼,见他左手吊着一个簇新的绷带,知道太医已经又来处理过,心里倒是安心不少,便只微微一笑。

回过头让湛露插了朵蜜蜡珠花,觉得太过素净,又在手腕上拢上一支缠丝叠金玲软镯,扭头温声道,“太医来过了?这几日只怕会疼的厉害。王爷好歹安静保养些。”

萧王浑不在意,“养几天就是了。”

这语气听了让人哭笑不得,不免趣他两句,“昨儿晚上王爷您可是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呢。这会子不过歇了一宿,便又这么生龙活虎的了。到底还是听太医的话,好好将养才是正经。不然,落下什么毛病可怎么好!”

萧王眉梢扬了起来,“小莞担心孤王么?”

看他神色殷殷,想着昨日在皇后殿中他的全力回护,心下感念,眸光微沉,“不应当吗?”

第三十五章 华容道(上)

抬头见湛露在萧王身后垂手侍立,知道早膳已经布置停当,便伸手搀扶了他去稍间用早膳。(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因事先不知道萧王早上来得这样早,多福轩的厨子是照我往日的口味预备的,不过清粥配着醋芹、虾松几样佐餐小菜而已,萧王倒吃得香。

他见我眉头微蹙,心不在焉的拨弄着碗里的粥粒,不过吃了半碗就推开端了茶碗漱口,并未出声相询,依旧不紧不慢吃完了。

连娣儿上茶给他,他接了略抿上一口放在桌上,什么也未说,便牵了我的手朝房外走。湛露见了也来不及问,只好和小安子远远跟着。

我顾念他身上有伤,便疾步跟着他的步伐,以免牵动他伤处。仍不免问一句,“王爷,您这是带我去哪儿?”

“孤王今天给你撑腰!”萧王语焉不详的。

“王爷,小莞不明白。”我脚下一顿,此时已到了多福轩前院的穿堂。

萧王停下脚步,看住我,神情认真的道:“自你进了萧王府,便是谨小慎微,不敢多做一件事,不愿多说一句话。对我,你曲意奉承;对府中诸人,你刻意避让。孤在旁边看着,委实不愿你委屈了自己。”

他的话如一双大手,扯开了我小心翼翼围起来的帘幄,我猝不及防,有些怔忪的看住他。有风吹过,身边一树梧桐飒飒作响,飘落几片叶子,落在他身后的地砖上。

萧王不再说话,伸手将我纳入怀中。

我柔顺的靠在他肩头,感觉到他身上衣服布料的柔软,身子一寸一寸的放松了下来。

“王爷”,我柔声道,“小莞不过公主府奴婢而已,得了王爷青眼,才有今日。[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府中诸姬,大多是朝中要臣宗族女儿。小意谨慎,不过是认得清,所以安守妾身本分罢了。”

抬眼看他,语气平静道,“昨日陛下口谕,小莞万分感激。只是现下府里入了册的只有阮良娣,来日册妾为昭训的明旨到了府上,其他的高门贵女只怕更不好相与。小莞想起此事,心中忧虑,难免行动举止小家子气,让王爷见笑了。”

萧王垂下眼眸,声音低沉的说了一句,“你放心。总有一日……”却在触及我询问眼眸时转了话头,“小莞说的,孤王都懂。孤王何尝不是隐忍压抑、和光同尘。不过,在这王府中,孤王想让小莞不用如此隐忍,孤王喜欢看你畅快淋漓的笑。”

转头对远远候着的小安子吩咐道,“去告诉晋安,派人请府中诸位夫人都到乐道堂来用午膳。”

我不解,“王爷?”

萧王略略用力握了我手,含笑道:“你放心。孤王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许是他的笑容太过炫目,我低下了头,由得他牵着手,跟在他身后去了乐道堂的大书房。

甫一进门,便见书架上满满当当。我缓步走去,手指在书卷上划过,见书都是半新不旧的样子。勤学如斯,偏又需要对世人做出心系风月的样子,倒也不知他是乐在其中,还是不甚其扰呢,想着不由深深看了萧王一眼。

萧王过来在高架上一番拨弄,拿过来一卷递在我手中,温言道,“看看,对你有益处。”

我徐徐展开,竟是卫夫人的《古名姬帖》!

卫夫人,单名铄,字茂漪,是江夏李氏汝阴太守李矩之妻。卫氏家族世代工书,卫夫人更是书法大家,瘦洁飞扬的风骨之上,更有一种清婉灵动。

我神往已久,现得了此卷,顿时如获至宝,当下便在书房大案上铺开,细细品玩。浑然不觉萧王还立在一边。

如此盘桓半日,直到晋安来报,“午膳都妥当了,诸位夫人均已至西侧花厅等候。”我方停下来抬头看向房中。

萧王放下手中的《水策注疏》,亦是正好抬眼望向桌边临摹法帖的我。晋安见此情状,默默退了出去。

我低头将书帖归置放好,询问的看向他,“王爷今天点了哪出戏?好歹叫小莞预知一二。”

“华容道!”

“……”

我立在乐道堂书房的纱窗后,略数了数,约有二十来位丽人。加上各自簇拥在身边的丫鬟,正厅里莺莺燕燕,环佩叮当,好不热闹。

我回眸看萧王一眼,抿唇笑了,“王爷,这乐道堂貌似小了些。”

萧王伸手在我头上轻轻一敲,“才说你不肯多说一句话,这会子倒敢多话饶舌了。”旋身出了厅堂。我好容易止住了嘴角的笑意,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

众人见萧王来了,厅堂里的声音顿时静了下来。丽人们各自从案几后起身,款款行礼,“拜见王爷!”

萧王挥挥手,“免礼。”说着自己先落了座,伸手向我道,“过来。坐孤王身边。”

我不免一滞,有些担忧的以目示意萧王,阮良娣正在一旁。然而他大刀阔斧的解了这个尴尬,“晋安,将孤王身侧设二几。硕硕和小莞过来陪着。”

好吧,一会儿阮硕人要和你闹,可不怪我呢――我在心中嘀咕,怕就怕又连累我受池鱼之殃。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再推辞便显得矫情了。见萧王已经拉着满脸不悦的阮良娣坐下了,遂向萧王和阮良娣施一礼,落落大方的也入了座。

抬眼朝厅堂看去,除了端坐在右侧第一个位子的堇夫人外,其他丽人都是素未谋面的。见堇夫人正笑吟吟的向我点头致意,便在座上朝她欠了欠身。

伸手端起面前案几上的茶盏,送至口边,眼角微抬,借机打量厅中诸人。

许是难得见到萧王,今日里虽是家宴,各位美人也一样在打扮上未曾含糊了去。有衣饰华贵、明**人的,也有淡雅出尘、清若芝兰的,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不分伯仲,真真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一时之间,这不小的厅堂在我眼中便似春日里姹紫嫣红都开遍的后花园。

放下茶盏,心中倒有些犹疑,自己何德何能,使萧王对自己宠溺如斯。

此时耳边传来阮硕人的娇嗔,“王爷,今日里非年非节,为何设宴于此呢?”

萧王揽住她,朗声道,“硕硕问得好。原本孤王也是这样说,可你小莞妹妹劝我,中秋时天降大雨,免了合家大宴,可近日又逢着重阳节,登高望远、遍插茱萸之时,府中人多半会有佳节倍思亲之感,莫不若趁着今日秋阳暖融,一家子一起热闹,也是一桩美事。”言毕低头含了她手上的杨梅在口中,冲我挑眉一笑。

原来他口中的“华容道”是这个意思:帮我在府中诸人那里做人情。借此收服人心,使我在府中不至于孤立无援、战战兢兢么。

只是人心蜿蜒难测,哪里是轻易就能让人心悦诚服了的。

第三十六章 华容道(下)

何况我刻意避让,只是不愿多树敌、省得要多费功夫应酬、打理而已。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然而他为我考虑良多,这份用心于我难能可贵,加之他话已出口,今日之事已然是这个局面,倒不能不配合行事。于是我略欠身,温婉笑道:“到底是王爷有心,疼惜我们罢了。王爷身体不适,妾便以茶代酒,敬王爷,愿王爷早日康复。也省的姐妹们日夜悬心。”

萧王欣然举盏,与我相视一笑。厅内众人看在眼中,自然又有一番思量。

湛露在我身侧,借俯身帮我布菜之际,低声在耳边提醒道,“夫人敬酒,越过良娣了。”

我微微颔首:“嗯。”

我自然知道大宴中,一般应由己方位次高者先说话,敬酒也好暖场也罢,之后方才随意。可今日萧王意在让我不再避让,我何必执拗不许。

何况,我缓缓夹了一筷子茄鲞送入口中,垂下眼帘:若多掂量一层,焉知萧王可有其他深意,我不过他手中一枚棋子,只能见招拆招罢了。

正自沉吟,忽听见阮良娣在旁边向自己的大丫鬟晴柔低语:“这天气看着暖和,可花厅透风,坐久了我倒觉身上有些发冷,你且给我斟上酒来。”

我听了只不动声色,果然萧王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温言道:“手是有些不暖和呢。可是昨日受了惊的缘故?”

阮硕人轻轻推开萧王的手,“无妨。(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喝点酒,暖暖心就好,王爷不用担心硕硕的。”

暖暖心,而不是暖暖胃。真是个妙人儿。

这种时候,自然是作壁上观的好,于是我只管低头默默的拿小汤匙剔了蟹壳中蟹黄送入口中。

身边萧王自然是懂得的,便吩咐堇夫人,“堇仪,硕硕每年常用的‘参附汤’和桂附地黄丸、右归丸之类的丸药,记得让底下人采办时候多用些心思。”

堇夫人起身应了。坐下时极快的扫了我一眼。

我只作不知,依旧端坐,专心喝着手上的甜汤。

此时有一着烟霞色褙子的女子从席上起身,到了萧王面前,盈盈一拜,娇声道:“给王爷请安,妾是牵香堂西厢的孔氏,小字青卓。妾敬王爷一杯去岁酿的菊花酒。”

阮良娣正在旁小口小口的抿着酒,见状本欲说什么。可萧王已经对那丽人宽和的笑着点头,接了杯子在手中,便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面上神色更是沉郁了些。

萧王见孔氏有些紧张,便安抚的问道:“在府中可还住得惯,孤王记得你是SD郡太守府上的吧?”

孔氏闻言,抬头把萧王睃了一眼,那眸子里的欣喜之色仿佛鲜花怒放般漾开,柔媚得能滴出水来,盈盈看住他,“是呢。妾是太守的堂妹,难为王爷记挂着。”说完并不告退,如垂岸杨柳一般婀娜的立在那里,满身满眼都写着对萧王的眷恋渴慕。

我见萧王再不说话,只捡了案几上的菜来吃,想是他不耐烦和孔氏多说什么,阮硕人更是不会理会她。可孔氏不知进退,依旧立在这里,场面有些难看,便叫湛露,“王爷刚赞这道清蒸石斑鱼不错,吩咐下去,给孔妹妹那桌上这道菜。”

又对孔氏和气言道:“不知妹妹原籍是SD郡哪里,SD三面环海,这石斑鱼想来是在家中时常吃的,如今且尝尝去,看府里的厨子做的可有家乡的味道?”

我本意是借萧王赐菜之名,让孔氏得了脸面,正好借机回席。谁知这孔氏竟是没听懂。

听说赐菜倒是喜上眉梢,却和我絮絮叨叨的说起家乡旧事来。我怜她心思粗疏,不解这些场面上的事情,倒也含笑听着,间或问上一句两句的。

然而那边阮良娣再耐不住,见萧王不理会,便挑着眉向孔青卓冷笑道:“你在家中没人教过规矩么?便再不谙世事,被家人送入王府也有些时日了,难得你还是这样蠢笨,不知进退,看来和你一个院子的人很是宅心仁厚呢。”

说完见孔氏完全愣住,面上表情不似作伪,原来并不是装傻充愣的在萧王面前流连,后面便声音又略低了些,但仍是嘀咕道,“金玉其外。”

这下孔青卓可彻底明白了,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包泪水窝在眼睛里直打转,眼看着要哭出声来。旁边萧王的大丫鬟琉璃见了,唯恐她不管不顾的在萧王面前失仪,便冲湛露使眼色。

湛露人精似的又如何不明白。便笑嘻嘻的扶了孔氏,道:“孔夫人稚子心肠,自有天赐之福,何况良娣教导几句也是难得的点拨机缘。夫人发髻有些松散,请随奴婢去内室篦一篦。”

孔青卓听后感激的看我一眼,被湛露扶去了内室不提。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

扭头见厅外用数百盆菊花搭出了菊花山的样式,不免又微微叹口气。

萧王便问我何事。

我指了厅外菊花给他看,“王爷,菊花本是个讲究野趣悠然的东西,如今这样养在小小一方盆中,本就不舒展,这倒也罢了。可还着人力刻意摆放、堆垒,实在曲解了菊花真味。”

萧王脸上是明亮的笑意,“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归置?”

我扬眉,“就怕王爷不舍得!”

“胡说,若能使你心生欢喜,便是把这园子拆了重盖又有何妨。”萧王不假思索得回应。

我一边取下手腕上的缠丝叠金玲软镯,在手中把玩几下,一边笑道:“王爷金口。不过妾是深闺妇人,可没王爷拆园子那么大气魄。”

侧身向阮良娣,“阮姐姐博学多才,妹妹曾见姐姐散落在王爷书房的咏菊诗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注:南宋郑思肖“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妹妹不才,想着对于我等女子来说,过于肃杀。因此有个不情之请,今日府里诸位姐妹济济一堂,又正当秋时,菊花开得这样好,古人春兰兮秋菊,传葩兮代苞(注:屈原《九歌.礼魂》),不如我们传葩代舞,行一个菊花令。”

第三十七章 菊花令

见阮硕人和萧王都煞有兴致,我便示意琉璃去折了支开得正好的金龄菊进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向厅内早住了筷箸的众人道:“既是小莞的提议,那我就忝作令官了。一会儿我背向大家,摇动手上的金玲为信,若是金玲声停时,这朵花儿在谁手里,谁就得为大家助个兴,若是大家都叫好,那便能得了彩头。不知诸位姐妹意下如何?”

厅上众人听了,只有欢喜的,都道正当如此。

我心中明镜儿似的――不过是以萧王好恶左右罢了。然而依旧兴致盎然的说道:“这彩头么,就是这满院子的菊花,不过须得王爷亲自为大家簪在发髻上。”

众人听了这句,倒真是生了许多欢喜来――自被纳入府中,一多半儿的人想见萧王一面而不可得呢。

萧王颔首道:“与其萎于枝头,不如添作美人鬓边香,方不负了这锦绣霜华。小莞的玲珑心思,孤王乐在其中。”

于是我粲然一笑,将花递给左侧一位丽人后,转身轻轻晃动手镯。

那镯子是金丝编织的软镯,上面缀着绿豆大小的累累金玲,这会儿一起发出柔和悦耳的声音。间或夹杂了丽人们紧张的催促、推辞声。

约晃动了十来下,我停了下来。

转身回望,菊花正传在一位着莲青色褙子的女子手中。

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模样,鹅蛋脸盘儿,温婉端凝,梳着燕尾圆髻,耳上坠着金镶紫英坠子,头上只戴了五彩通草花。(wwW.mht.la 无弹窗广告)此时见菊花停在了自己手中,初时有些惊讶,旋即便落落大方站起身来,向着萧王、阮良娣和我的方向深深一福。

“妾身栖霞阁东厢徐氏纨素,请王爷安。请两位夫人安。”

她的话叫我心中更明白,自今日起,在府中我已与阮良娣并立――在外她是良娣,可在王府内我更是萧王新宠。只是,我飞快的看了眼堇夫人的方向,暂时收敛了心神。

耳边听徐氏款款言道:“妾身愚鲁,不曾学得什么,只幼时家中长辈给过一册《松弦馆减字琴谱》,如今能弹拨的三两声。这便献丑了。”

我淡淡一笑,是个谦逊会说话的,至于是不是真的识大体――琴谱是古人构造,弹奏的节拍却受控于抚琴人的心理律动,一会听了其琴音便知徐氏格局。

接过湛露抱来的雪奴儿。这小东西素来爱娇的,便拿头蹭我的手,我轻轻敲了它一下才消停些,伏在我膝上安静了。我便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抚弄着雪奴儿柔软的皮毛。

抬头见徐氏侍女已在花厅诸人中间为她安置好琴,并点了香,徐氏正端坐凝神,我便微合了眼,只看入耳是何音。

我抚弄雪奴儿的手停了下来,居然是《碣石调?幽兰》。

睁开双目看了过去。厅中丽人们各自低声嬉闹,或吃着席上菜肴点心,或与相熟的敬酒致意,或是貌似文秀的坐在那里,却拿一双妙目看着萧王,盈盈眼波欲语还休。

徐氏能在这样花团锦簇、人心纷扰之中清心静气,弹奏此琴曲,真是好定力。

我看萧王以手支颐,却也微阖双目,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有一会儿了,多半已

被琴曲吸引,正侧耳聆听。不由微微笑了。

徐氏一曲抚完,婷婷立于厅中,“妾身技疏才浅,扰了王爷和诸位清听了。”

萧王不由失笑,言道:“纨素的琴,手法娴熟还在其次,妙哉其意韵然,得于声外,这还有扰清听,那清商乐、宴乐大曲只可从此废了罢。”

阮硕人之前许久未做声,此时开口道,“妹妹的琴声,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硕人心服口服。”

我不由看了阮良娣一眼――原来她倒也不是一味的拈酸、算计,亦有公允之处,于琴音上的造诣也非等闲。

回过神来,向萧王言道:“王爷和阮姐姐既然交口称赞,必是好的了。那王爷看这彩头……”

萧王神情松快,心情极好的样子,抬手招徐氏,“你过来。”

徐氏依言走近,并无一丝忐忑紧张的神色。

旁边琉璃早已从小丫头们手中接过搁着菊花的剔红漆盘,奉了过来。盘中都是新鲜折下的菊花,品色各异。

萧王从上到下打量徐氏一眼,从盘中捡起一朵花,笑道:“这朵如何,可喜欢?本来你琴音雅和超然,正配喜容菊,可你着莲青衣衫,若配上倒太过素净了,不如就这朵紫线霞飞吧!”

徐氏抿唇一笑,略蹲下身子。萧王便将手中花儿簪在她鬓角――果然与她本来的装扮相得益彰。

看来萧王兼收并蓄,连闺阁女儿打扮配色也是懂的。心中这样想着,脸上便笑了出来。

萧王看见,戏谑笑道:“小莞为大家赏菊行令,劳心劳力在前,为孤王荐美在后,让孤王四季同春,百花同醉,正当这朵桃花春晓。”说着将一支粉色菊花簪在我的发上。

又在阮良娣发上插了一朵栾风喜雨的淡黄色木香菊。

许是看见了堇夫人在下首不无落寞的表情,萧王指着盘中一朵汴梁绿翠,道,“这朵给堇仪”。

堇夫人闻言惊喜不已,赶紧站起来谢了萧王,接过琉璃托在手中的花,自己插在了高髻上。又问自己的侍女是否簪稳了。

我默然,忽然有些意兴阑珊――不患寡而患不均,萧王的爱宠,必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

今日我高坐于萧王身侧,待到明年此时,不知又是怎样的情形了。低头抿了口菊花酒,清凉甜涩。

徐氏谢过萧王,款款回了座位。其他丽人对她或多或少有些羡慕或嫉妒,有些性子浅些的,立时就在脸上摆了出来。

正要继续行令,忽见晋安行色匆匆来在花厅外十步远,喊了小德子过去耳语。

随后小德子快步进了花厅,躬身在萧王身边,几乎悄不可闻道:“王爷,宫里有消息递出来。”

萧王看了近旁的我和阮良娣一眼,“讲。”

小德子便用了我和阮良娣能听见的声音,低声禀道:“今日午后,皇上赐死了林婉仪。”

第三十八章 赐死

林婉仪么,我低头思忖:昨日大宴上陪在威帝身侧的宫妃。[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好像卫王提议去叠秀山的时候,威帝本在犹豫,是林婉仪撒娇撒痴,一力促成,众人这才去了叠秀山登高。那群黑衣刺客方才有机可趁,闹出后面的事情来。

萧王听了,轻轻放下原本端在手中的狩猎纹高足银杯,向厅中皆望向这边的众人道:“今日琴音绕梁,孤王已尽兴。就此散了吧。”

我商量萧王,“可让琉璃一会儿着人,将园中菊花分送至各人居处,给大家慢慢赏玩。”

萧王无可无不可的点头,“随你安排就是。”

诸位丽人听了,大多难掩失望。无可奈何地起身,齐齐向萧王行礼告退,在各自侍女的陪伴下三三两两的离去了。

其中几个沉不住气的,离去时对被萧王托词琴音绕梁、兴尽而散席的徐氏,露了些许嫉恨之色。

徐氏不以为忤,报以温雅一笑,径自步出了花厅。

待到花厅里人都散了,萧王抬眼看小德子,“具体是什么情形?”

小德子躬身道:“适才是娘娘宫里的內监来传的话,说是昨日皇上留了许相爷、韩相爷,在御书房从酉时正待到了亥初一刻。今日早朝后,皇上传了左右备身府和左右监门府的郎将单独问了话。郎将们如何应答的,这会儿并不清楚,皇上当时连御前的人也遣走了。后来皇上再传御前的人进去奉茶,倒也没瞧出什么来。”

说到这里,小德子微微抬头看了萧王一眼,小心翼翼的说道:“午间皇上用完膳,林婉仪照例去奉了份甜点,不知怎的惹了皇上不快,当时就赐了酒。(wwW.mht.la 无弹窗广告)晓谕六宫时,对外称的说法是不修妇容、忤逆圣意。”

我将雪奴儿递给湛露,见阮良娣脸色有些不好,不由揣摩着:左右备身府和左右监门府统领宫廷卫士,守卫宫城、京城诸门,皇上查探昨日之事,自然少不得他们。她既这样在意,多半里面有她的家人。

萧王见我盯着阮良娣瞧,看过去也发现她神色有些不对,遂安抚道:“不妨事的。昨日府里暗卫进去叠秀山,并不是走的你族兄的路子。若是担心监门府守卫不严获罪,也大可不必,父皇一向赏罚分明,你族兄上面还有郎将顶着,顶多罚俸而已。”

“可林婉仪,就这样被赐死了。昨日还在众人面前春风满面,今日就成了黄泉一缕芳魂。”阮良娣颇有些难受的样子。

我见她在此事上善良有余,却有些不分轻重。萧王素来宠溺,估计也不会跟她讲明白,然而此事可大可小,当下便柔声道:“姐姐慎言。既然是忤逆圣意,总有缘故在内。圣上明断,自有道理。”

萧王亦劝慰道:“叠秀山昨日一片狼藉、血色弥漫,又牵涉了东宫、萧王府和卫王府在内,想来父皇今日心情不好也是有的。硕硕不要多想,多思无益,回房歇着吧。”

说着让琉璃唤来之前打发出去的晴柔进来,随侍着阮良娣回了庆颐馆。

一时之间,花厅内寂静无声。

萧王斜靠在椅上,目光无意识的盯着某一处,神情有些萧索。

琉璃见了,和湛露对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悄声退了出去,守在花厅外的台阶上。

我立在一旁,有些犹豫:琉璃她们熟知萧王,此时他多半想要独处。可他神情落寞,与平时大相径庭,又未言明,我倒不好默然径自走开,留他一人自伤。

正踌躇着要不要开口告退,他抬起头来,伸手向我轻声道:“过来。”

他眼中没了往日的嬉笑、不在意,有些悲凉、有些隐忍的意味深藏在眸子里。让人不忍推拒。

我走过去,他展臂静静地将我搂入怀中。

好一会儿,我听见他声音消沉的低语:“小莞,我能哄硕人,说昨日事情牵涉甚多,所以父皇今日心情不好才易怒,故而赐死林婉仪。可是我哄不了自己!”

我何尝不明白:威帝旨意一出,叠秀山死伤的臣子也好,萧王的险遭毒手也罢,昨日的事情就算翻了篇儿,就此揭过了。赐死林婉仪,那不过是因为威帝不愿深究太子的布局谋算,但又不能不对皇后和萧王有所安抚的表态方式而已。

林婉仪出身卫王母家,昨日又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无论她昨日是有意还是无意。可对于真正的始作俑者太子、卫王来说,一个林氏家族旁支的女子而已,根本无关痛痒。

将身涉其中的林婉仪赐死,便是目前威帝能给萧王的最后交代了。

这确实是对太子和卫王的警醒,可又何尝不是对皇后、对萧王的敲打。

萧王忽然嘿然冷笑,眉梢眼角尽是不甘和悲凉:“从小到大,我都安分守己,可还是总被警告要安分守己。一直被猜忌、构陷,动辄得咎。昨日你故意在父皇眼前让我露出伤处,要的就是让父皇明白我的痛,和我感同身受。”

他咬牙苦笑,叹到:“可是呵,没有用呢!我做什么都是错,不做什么还是错!”

噗的一声,萧王忽的吐出一口血来!

我忙拿帕子擦了他口角的血,急急劝道:“王爷,好歹先保重了自个儿!”

又唤湛露端了热茶,喂在嘴边让他漱了口。

琉璃连忙叫了人去请太医,先拿了之前开的丸药让萧王服下,喊了小厮们拿春凳将萧王抬回了乐道堂。

一通忙乱后,萧王倚在内室榻上的大方枕上,脸色方才好些。

我这时才得了空,展开帕子看时,血色红中发黑,心中略安定了些,“王爷这应该是昨天受了重击的淤血,吐出来倒好了,淤积在内反不利于恢复。”

萧王看上去精神极为疲倦,闻言只在嘴角略牵出一缕笑意,伸手握住我的手,“陪我。”

我点头,不好放开他的手,便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许是心倦了、人累了,也或许是太医之前的丸药有镇静的成分,萧王渐渐合了眼,沉沉睡去。只是,在梦中,那英挺的眉毛却也是不舒展的。

琉璃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我抬眸看她,“什么时辰了?”

第三十九章 纨素

“酉时初了。[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夫人可要歇歇?太医过会子应该到了。”

我回头见萧王已经睡得熟了,便想起身回避太医。奈何他将我手握的极紧,一扯之下倒未扯脱。

琉璃是个伶俐的,见我大是不好意思,便福了一福,抽身退了出去。

我想了想,将手中丝帕子先塞进萧王手中,将手慢慢退了出来。他梦中似有所觉,喃喃几句呓语,侧身又睡去了。

我松口气,唤琉璃进来守着,“王爷这里若有事情,还请姑娘打发人,去知会多福轩一声。”

琉璃笑着应了。

回了多福轩,方觉得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午宴时候颇费精神在诸位丽人身上,佳肴虽多却都是浅尝辄止。

赤芙忙传小厨房上了四样点心,又端了第二泡的云雾茶来。就着热热的茶水,吃了两块蛋黄酥,才觉胃里好受些。

第二日早早起来,准备去看萧王。

刚用过早膳,湛露便过来禀道:“夫人,栖霞阁东厢的纨素夫人来了。”

我正喝着茶水,闻言端着茶盏微微顿了下,默然片刻,轻笑道:“来得好快!”

须臾连娣儿引了徐氏纨素进来,她在离我五步远便停住,婷婷一拜。

见我要还礼,连忙上前扶了我不让我还礼,口中道:“莞夫人不可。今日得莞夫人的缘分,才能在王爷面前得脸。纨素心中感激,才走这一趟。(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如何能受夫人的礼呢。”

我笑吟吟的请了她坐下。

她点头谢过,在我下首坐了。

我见她行事端庄大方,当下更有了几分喜欢。

含笑和她闲话几句,徐氏便唤自己的丫鬟进来,接过一个宝相花的蓝色包袱皮包裹来。

“纨素见莞夫人对菊花的见解不凡,想来也是爱菊之人。现如今的人为了赏菊,确是人力雕琢过多,反失了菊花本味。《澄怀录》上说,’秋采甘菊花,贮以布囊,作枕用,能清头目,去邪秽。’因着这个缘故,纨素素日里便爱用这个。想着或许夫人也喜欢,特地亲手赶做了一个。还请夫人不要嫌弃。”

我听了,微微颔首,含笑道,“多谢你费心。”

亲手打开看了,赞几句好针线,便唤蔻儿接了过去。

我见徐氏示意自己的丫头退了出去,似有话要说。便吩咐湛露去看萧王的情况,又要蔻儿与连娣儿一道去后园折些木樨来插瓶,只留了赤芙在外间服侍。

徐氏见了,眼中微微露出感激神色,起身疾步上前,忽的跪在了我面前,倒唬了我一跳,一边急道:“这是从何说起,你我一样的人儿,快快起来!让旁人瞧见成什么样子呢!”一边伸手去拉她起身。

然而徐氏柔和而坚持的推开我的手,定定看住我,道:“还请夫人救命!”

我讶然,便松了手,静静听她说道:“纨素出自礼部尚书府旁支,可自小却是在外祖父家长大。纨素亲母早逝,外祖母便把我接到了身边抚养。十五岁开始议亲才回了尚书府。尚书夫人满族里寻适龄女儿送入萧王府,我父亲外放未归,继母便荐了我。入府至今两年有余,纨素向来喜静,昨日是第一次见着了王爷,自然也是感念夫人的。”

我听了心里发酸,各人皆有各人的伤心处。

徐氏顿了顿,略平复下情绪,接着道:“可是晚间外祖家来人报说,太医院得了错处,昨日不知何故惹得皇上大发雷霆,将当值的四位太医都下了大狱。如今生死不知、情况不明,求告无门,便找来了萧王府,指望我能想些法子。可纨素自进了萧王府,不过平静庸碌度日,实在无计可施。思来想去,如今只能求夫人。还请菀夫人帮扶一二,救救纨素的外祖父。”

我听了倒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城门失火,池鱼遭殃。

昨日事发突然,牵涉甚多,情况不明时,威帝又不能即时发作了真正的始作俑者,难免迁怒于人。可对被迁怒的人家而言,却是何等无辜和无奈呢。

今日赐死林婉仪,想来威帝对叠秀山上的人、事如何处理已理清了思绪。可事发时候不在山上、却又已经下了狱的太医们后面如何处置,大概还没人敢去皇上面前提个醒,万一逆了圣意,无谓让自家触了霉头。

我沉吟一会儿,渐渐有了些头绪。只是徐氏所求,最终还要看萧王的意思:如今萧王府任何一个风吹草动,哪怕一个妾室的举动,也代表着对威帝处置的态度。实在要慎之又慎。

于是我沉声向徐氏温言:“纨素的意思,我知道了。先起来说话。我们姐妹好好商议一番。”

徐氏见我神色真诚,便又一次叩首后,方才起身坐了。

我便问她刚才情急之下语焉不详之处,“昨日你家人来报,可有说是哪四位太医?你外祖府上是哪位被下了大狱?”

纨素目含悲切,“就是我外祖父,太医院副使盛夷安。其他三位是当值的白姓、刘姓、孙姓三位太医。昨日外祖未归家,家人先以为是有事耽搁了,后来得了消息便去打听。太医院正使白景问大人自己堂侄也牵连其中,却对我外祖家人避而不见,想来这事情不太简单。我家人再去宫中內监那里探消息,人家只说和宫中贵人相关,旁的再不多说,连请托美言的银子也没敢收的。”

我闻言便问:“太医院盛夷安盛副使,便是你外祖么?”

纨素正拿帕子擦眼泪,听我问便点了点头,“老人家一生醉心医学,从不去涉纷争,没想到临老了,还是没避开宫中祸事。”

我回想起从宝华寺回来后的那一场风寒,若不是盛副使中途接手,倒不知堇夫人和曹太医那边会把我置于何种境地。

心下感念,面上却分毫不显露。

看纨素妆容不整,不想更多人知道,便只喊了赤芙进来服侍她净面,又拿了我常用的器物与她匀妆。

一通收拾下来,见她大体上与进来多福轩时候的样子无异,只眼睛还是有些微微红肿。才让赤芙叫了她丫鬟进来,婉言道:“纨素的事情,我这里应下了。最终如何,还要请王爷的示下。想来只要不危及萧王府,王爷惯会怜香惜玉的。”

纨素面上红了红,“如此,纨素便回去等夫人的消息。”

第四十章 盘根错节

我略坐了坐,将几件事情连在一起思量了半响。(wwW.mht.la 无弹窗广告)见窗外日光大盛,估摸着已是巳时中,便起身理了理褙子,带连娣儿并几个小丫鬟去了乐道堂。

湛露之前已经被我打发过来看萧王的情形,见我来了,迎了出来。

我见她神色如常,便知萧王无恙,心中更松快了些。

待琉璃通禀后进去内室,见萧王醒着,倚着个织金大迎枕笑吟吟的看着我进去。

萧王往我脸上瞟了一眼,便微抬了下眼睛,琉璃见了,带人都退了出去。

我倒闹得有些不好意思,“王爷怎么知道小莞有话要说?”

萧王瞟了我一眼,“你昨儿不是说关心我是应当的么。既如此,肯定会一大早就来乐道堂,既然先遣了湛露过来,自然是多福轩有事绊住了。”

我旋即失笑,“这几日事情一件接一件,我倒糊涂了。”随即正色向萧王道,“徐氏纨素今早来了多福轩。”

萧王垂下眼眸,“孤王知道。盛副使被牵连下狱了。他们家一向不爱交际,此事自然只能求到了徐氏那里。”

我见他耳目灵便、消息及时,便询他意见,“纨素与外祖感情极深,小莞听了心中也跟着难过。何况本来他们便是无端端被牵连。只不知王爷的意思如何?”

萧王指了床前的绣墩道,“坐吧,坐下慢慢说,站那么远。我身上有伤,这会儿还能吃了你不成。”

我依言坐下,伸手抚平衣裙,徐徐说道:“陛下昨日一番举动,不知道太子和卫王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萧王一晒,“太子自然装作与此事毫无干系,按兵不动,今日照常听政。夜夜小说网WWW.mht.la下早朝后便在府中传了小戏,与姬妾共赏,听说兴致来了还唱了一段。”

他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哪里像孤王,躺在榻上。也没个美人投怀送抱,就放了条帕子在我这儿!”

我本听他低声端肃说着正事,为听得更真切,身子便有些挨过去,不防他猛然转了话头,又打趣昨天为了抽身回避太医而在他手中塞的帕子,不由有些着恼,嗔道:“王爷,青天白日的说正事儿呢。再这样,小莞可不理您了!”

“那又如何,孤王理你不就得了!”萧王依旧没个正形。

想他昨日情状,简直判若两人。

我不由叹口气,“王爷只管玩笑吧。哪里就有您说的那样可怜了,阮姐姐一定已经来过了吧,您还不是一样坐拥美人,有何必要羡慕旁人呢。”说完不待他接话,赶紧将话题又转了回来,“那卫王那里呢?”

萧王轻轻摩挲我手指,“早朝后,和他母家威远候林祐思的夫人一起递牌子进了宫,先去拜了母后,说是之后要去蒋淑妃那里坐坐。这会儿倒没传出新消息来。且等着吧。”

蒋淑妃么,我努力回忆着,“听闻蒋淑妃艳绝后宫,多年来盛宠不衰,膝下又有九公主和十一皇子,她为何会和卫王有了来往?”

萧王“嗤”一声轻笑,“皇族、世家、文臣武将,彼此间关系盘根错节,一时半会的何必操心那么多,横竖会有消息送来。你且说说徐氏的事情。”

本来过来乐道堂之前我已有些想法,可听萧王说了这些话,倒担心自己考虑不周,拖累了萧王的决定。便只简单道:“下狱的四位太医,盛副使自己和白院使家的子侄都牵涉了进去,皇上一时半会估计还不会有决定,若是王爷有考虑,准备对昨日之事有所表态,以安皇上的心,那便宜早不宜迟,迟恐生变。只一样,小莞一并求了王爷,若能让纨素妹妹不伤心,便是更好了。”

萧王思量一会儿,沉声道:“孤王这便上道折子,恳请父皇放太医还家。”

我与他对视片刻,微一踌躇,“上折子是不是太过正式了。既然皇上昨日让下了狱,便是大家都心中有数不过是迁怒。可既然皇上说他们有罪责,那在明面上便是无罪也是有罪了,只是圣上恩典赦免他们而已。既然是恩典,您上了折子,圣上若是准了,这恩典可就是王爷给的了。不知皇上日后想起来会不会介意呢?”

萧王略一沉吟,点头道,“你考虑的有些道理。孤王还是进宫,向父皇当面呈请的好。”

我仰头见他肩头尤有绷带,不无担心道:“可王爷的伤势不宜进宫。”想起昨日在大殿上太子步步紧逼,心中黯然,轻声道,“左右皇上那里也是想大事化小的,王爷不妨和鲁学士他们商议个周全的法子吧。萧王府总要有个立场让圣上放心。”

萧王沉思片刻,便下了决定,道:“此事不用再与他人商议了。孤王这就与母后送消息,请她在父皇面前代为呈请,就说六皇子宅心仁厚,不忍父皇因为心疼自己的伤势,再多惩治了人去。带累父皇失了心爱的宫人,已是儿臣不孝。”

当下唤琉璃,“去传外书房的杨丰进来。让他来之前先换了进宫的大衣裳,一会儿从这里直接进宫,代孤王给皇后宫中送两盆菊花去赏玩。”

我心中明白,那杨丰托名为清客,真实身份是萧王谋士吧。萧王借为当值的太医求情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威帝自然明了萧王苦心,而纨素的家人也一并受益,倒是一举数得。

我一边想着一边起身行礼,徐徐告退了。

过了几日,萧王伤势慢慢养的好些,左胳膊已能抬至肩膀的位置,虽然再抬高依然疼痛,但比之前几日已是好了许多。

这日午间,在乐道堂和萧王一起用膳。这时节正是螃蟹肉肥味美之际,大厨房便备了四只在桌上。赤芙过来要帮我掰开,我摆摆手,“自己剥着吃的香甜。”

转头见萧王正由琉璃服侍着喝一碗黑鱼汤,促狭一笑道:“王爷快快好起来吧,不然这蟹肉寒凉,您也是吃不得的。’充盘煮熟堆琳琅,橙膏酱渫调堪尝,一斗擘开红玉满,双螯啰出琼酥香’,也只好让小莞先享了口福吧。”

说着将手中满黄的蟹壳在他面前晃了晃,转头自顾自的拿小银匙挑着送入口中。

第四十一章 感激(上)

萧王见我同他玩笑,知道我是见了他那日心中郁结,如今逗笑想他心思疏朗些。[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也不多说,只含笑喝汤,看我津津有味的吃着蟹肉。

见屋里只有赤芙和琉璃在,便道,“父皇从善如流,太医们都还家了。只因怠职罚了三个月俸禄。”

我听了吁出一口气,笑道,“果然王爷疼惜徐妹妹。这才是给她的真正的彩头呢。”

萧王哑然失笑:“你怎知你自己没有彩头呢。礼部堂官已经知会了府里,明日册封曲昭训的明旨可就到了。”

我微微一愣,手上顿了下,不过须臾便回过神来,学了萧王素日满不在乎的口气道,“好么,人家今日吃了两只蟹,这便’二甲传胪’了嘛!”

正玩笑间,外面守着的萧王另一个大丫鬟南红进来报说,“阮良娣来看王爷了。”

我将手中的蟹腿轻轻掷在盘中,笑道,“王爷的美人来了。小莞一会儿便找个由头告退了吧,这桌上的醋可是够了。”

萧王被我怄的直笑,眼底嘴角都是笑意。

我便起身净了手,出去外间迎了阮良娣进来。

果然阮良娣见了萧王,便娇嗔道,“王爷如何不叫了硕人一起呢,多个人也多份热闹不是。把硕硕一人丢在庆颐馆,不管不顾的呢。倒叫小莞妹妹看了咱们的笑话。”

我让着她在萧王身边坐下,又帮着琉璃给她安置了碗筷,方坐下继续吃饭。在资历老于自己的人面前,何必多说什么,多说多错罢了。(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只恭顺着,也就完了。

萧王只讪讪的笑,一时之间屋里安静着。三个人用餐举止皆是优雅轻柔,汤匙碰碗的声响亦是极低的。

阮良娣用的很少,却总有意无意的打量我。

我暗暗腹诽,阮硕人多半在乐颐馆已是用了餐,听说萧王这边午膳是我陪着,这才特意赶了过来的。这得有多不放心我呢!

一时用餐毕,南红带着两个丫鬟进来上了茶,换了琉璃和湛露去用膳。

我端了茶盏,拿碗盖子轻轻拨着浮沫,送到嘴边抿了一小口。

茶汤温热宜人,显见着是掐着我们用完餐的时间,撇去了第一泡才送上来的。萧王身边的人,果然被调教的好着,各人也是用了心。

喝着茶水,感觉齿间回甘,正小小的惬意着,阮良娣忽然不紧不慢的说道:“小莞妹妹重阳大宴上不曾失礼,便连日常用餐也是举止有度,看来明日接旨的行止也是不用我提点的了。我听说明日礼部堂官要来,原本还担着老大的心。”

我闻言正要接话,谢过她的提醒。却见她一声嗤笑,转头将手中茶盏重重的放在桌上,“只是,听闻小莞妹妹不过是公主府的小小女婢出身,那这通身的气度和见识,却是从何而来呢?”

我不防她这样问话,倒愣住了。今日不过和她一起用了餐,出身便险些被她揣摩了去。

我一时语穷,只得憨笑掩饰:“谢阮姐姐夸奖。小莞哪里当得起。好在公主府和萧王府都是天潢贵胄之家,小莞行走其间,也能受些仙囿阆苑的教化之功。阮姐姐和叶姐姐又不藏私,常常提点。”

说着只觉后背一阵发麻,难道她知晓了什么么?

阮良娣精致的眉尾略抬了抬,浅浅一笑,道:“难道不是你早就心气高着,一心攀龙附凤,故而比着诸位贵人用心习得的么?”

她的话语这样浓的挑衅意味,这样不经掩饰的厌恶,然而我的心却一寸一寸的舒展了――还好还好,她不过是要借着我托身公主府奴婢而折辱我罢了。并不是探查到了什么消息。

于是,我只烟波氤氲的望了萧王一眼,低了头道:“姐姐教训的是,日后小莞必当更加勤勉用心。”

随即起身向萧王行礼道:“谢王爷赐饭。多福轩今日刚从堇夫人那里领了月例,湛露跟着我在这里,也不晓得屋里的人能不能发放明白了。容小莞先告退了。”

萧王面上看不出什么,只轻轻颔首。我含笑又向阮良娣屈膝行礼,携了湛露的手退了出来。耳边传来阮良娣好听的嗓音:“连屋里下人们的月例银子也这么着紧的,还真是一身铜臭,难登大雅之堂。”

我脚下一滞,在外间停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到底忍了下来。

刚出了乐道堂,湛露见我脸色有些苍白,便拿话来安慰:“阮良娣就是这个脾性,莞夫人可别恼她反伤了自个儿的身子。王爷可是把您放在了心尖尖上呢!”

我搭着她的手略紧了紧,“我省得。”

打发了等在门口的暖轿,沿着花径慢慢走着回多福轩。

这几日都是大好的晴天,干燥的风牵着明晃晃的阳光扑面而来,温暖而明朗。微斜的日头将远处的翠色也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一阵风吹过,花径外围种着的几株梧桐树飒飒作响,缓缓落了许多叶子在路上。我脚上穿着一双葱绿地滚粉梅的软缎鞋,稳稳地踩在了枯黄落叶上,发出好听的咯吱声。

这本是我幼时最爱玩的把戏。

可刚入公主府的那年秋天,十二三岁的我被吩咐去扫整个正院的花径。人小体弱,扫帚比我的个头还高,又忽逢家中惊变,心中郁结、惶恐不安,也只得咬牙忍泪,一点一点的清扫。

扫完一段路,一阵风起,又有叶子飘落。

于是,再扫。

不知公主府奴仆放饭的规矩,中午去的晚了,连残汤也没有。

忍着腹中饥饿下午好容易清扫完了。累的晚饭也不想吃,回到下人房,当时还是一间大通铺的居处,赤芙被分在大厨房操持杂役,也不在一处。

两只手掌皆起了水泡,火烧火燎的疼。也不敢哭出声,只好拿又硬又重、散发着霉味的粗布被子蒙着头,低低饮泣,无声落泪。

第二日早饭,顾不得粥烫嘴,抢着先喝了两大碗。

依旧去清扫,自己琢磨着改了用力方法,有了经验,倒比头一日快了不少。

中午时分将清扫的黄叶堆在一处,正要去厨房领饭,迎面遇着房府的七小姐邀了一众女伴来公主府赏桂子。

注:“二甲传胪”:古代文房用品中会出现螃蟹用双螯钳夹一根芦苇的形象,其实是取其谐音“二夹传芦”来寓意“二甲传胪”。“传胪”即“金殿传胪”,是皇帝宣布登第进士名次的典礼,“二甲传胪”的艺术题材,是古代读书人对金榜题名、功名利禄的美好祈愿。徐渭画的《杂画册?螃蟹》(故宫博物院藏)中就自题“传芦”。

第四十二章 感激(下)

一停人中倒有三四位是家中常来常往的。[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担心被认了出来,只好跪在了离花径有些距离的黄叶堆里,将头深深的低了下去。那两天雨水不断,黄叶堆早已是满带泥泞。泥水很快就从印蓝粗布的衣裙外渗了进去。

一行人薰香习习,穿着木屐,身边簇拥着的丫鬟打着伞,袅袅婷婷的走了过去。

远远听见一位小姐细声细气的说:“你公主嫂嫂府上为何要让人扫走黄叶,'碧云天,黄叶地',何其有意境呢!留着不是更有秋意吗?”

房七小姐是姨娘所出,两年前养在了老夫人跟前,方才能出入公主府。平日最怕别人瞧她不起。闻言觉得丢了脸面,便回答道:“公主不是忙着陪伴太后和曲太妃么,哪里会看见这样的小事。多半都是下人们愚不可及、自作主张罢了。你是闺阁千金、脂粉才子,何必与傻子们论短长?”

一行人说笑着去得远了。后面的话语已不可闻。

我木然跪在雨中。心痛难耐,泪水早已淌了出来,又混着雨水流下下颚,滴在泥泞的黄叶上。

良久,我仰头看着千丝万缕的雨线,拿袖子拭净了眼泪。起身去了厨房。

“咯吱??”我又踏上了一片枯叶,扭头朝湛露道:“昔年西施在吴宫有响屐廊,如果踩踏落叶起舞,大概也能颇有相通之处。”

湛露和连娣儿都笑:“夫人真是另辟蹊径,好巧的心思!”

好巧的心思么,我抿着唇也笑了,带动耳边的碧玺石耳坠子轻轻摇动,挨在腮边有几点凉意。

在公主府做洒扫清洁一年有余,十四岁的我依然出落的越发美丽。公主府的侍卫们在二门外换班时总会朝院子里的花径上多看上一看,外院管事们偶然进正院回话遇见了,喉头便莫名滚动几下,多盯上两眼才继续脚下的步子。便是内院才留头的小子们没事也爱在我洒扫的地方打个转。经常故意踢飞我扫拢的杂物,然后怪叫着、互相推搡着跑开了。

这些倒也罢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刚满了十五岁那年的二月里,永嘉公主的房驸马爷得了庶长子。因夫妻俩到了三十出头才得了儿子,虽说只是驸马收的通房秦氏所出,府里依然张灯结彩,大宴宾客。

不少平日里连公主府角门都进不了的人也跟着进进出出了几日。

那天也是这样的好晴天,刚抬了姨娘的秦氏找了她娘家兄弟秦二进府,在驸马面前讨了个内院采买的差事。

姐弟两人春风得意的说笑着从我面前经过。我依着规矩停了扫帚,垂手立在道路旁,让着他二人并丫头婆子们通过。

可秦氏的弟弟斜眼瞧着了我。当下便过来将我拉扯到了秦姨娘面前。

呲着牙说:“姐啊,把这个丫头赏了兄弟吧。你兄弟屋里的婆娘还缺个小的伺候呢!说出去也是你弟妹,在家做活或是来府上出入的,若是没个标致的小的在后面跟着,也落了驸马长子他亲娘的脸面不是!”

秦姨娘乌亮的眼睛把我上下一打量,“府里居然躲着这么个狐媚子,哪天万一让驸马看见可怎么好!你带走倒是应当的。只是这丫头是正院的,虽然只是个没等级的粗使丫鬟,我还是得跟正院管事妈妈说上一声。你且等上几日。”

秦姨娘兄弟听了,就撒娇撒痴:“兄弟我也不瞒你,前几日大外甥办满月酒,我就瞧上这妮子了!这都憋好几天了。你也不怕火大了,憋坏了你兄弟。”

一边说一边用钳着我手腕的手朝我袖子里滑。

我顿时羞极,咬牙死命挣开他手,跪在了地上,仰头对秦姨娘道:“姨娘明鉴。婢子一直在洒扫上,从不进内院。对驸马爷也绝没那心思。求姨娘让婢子在府里待着吧。”

秦姨娘听了便恼了,“怎么着,瞧不上我兄弟么?那还真就是你了。”说完对身后跟着的丫鬟说道,“把你耳坠子取下来。回头我再赏一副金的给你。”

我抬头看去,在场的人不是幸灾乐祸,就是不愿得罪了风头正劲的秦姨娘,避开了我求助的目光。

秦姨娘将那丫鬟现取下来的耳坠子丢在我面前的地上,“喏,这就算是定下你了。”

说完拉着她兄弟出了二门,好远还能听见他们姐弟肆无忌惮的笑声。

我无力的跪坐在地,那副旧的银质树叶耳坠在阳光下闪着嘲弄的光。

赤芙闻讯赶来,我再忍不住,扑在她怀里嚎啕大哭,声嘶力竭。赤芙亦陪着落泪。末了,用力拉了我起身,奔到了内院大厨房,跪在了陈嬷嬷面前。

陈嬷嬷是公主的陪房,做着内院大厨房的管事妈妈,二女儿喜顺是公主面前的大丫鬟,故此十分得脸。

她见赤芙拉了我跪在那里,也不主动问什么,一边朝嘴里丢着炒花生粒,一边只管瞅着我们二人。

赤芙开口道,“求嬷嬷发发慈悲,将我这小妹子调到大厨房来吧。”

陈嬷嬷闻言半眯缝了眼睛,极受用的用力嚼着花生粒,并不答话。

赤芙从贴身的夹衣里掏出包着些碎银子的荷包递了过去:“嬷嬷,这是我与这个妹子的一点儿心意。做针线活换的和平日里攒下的,我与妹子是发卖入府的,统共就这么些,还请嬷嬷不要嫌弃。帮帮我们吧。”

我想着往事正出神,脚下便未留神,想是前些日子连阴雨,碎石路边长了些青苔,踩在上面脚便是一滑。

湛露赶紧扶稳了我:“夫人仔细。”

我朝她笑笑。

那天陈嬷嬷初时并不愿意去洒扫上要了我来,期间有媳妇子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估摸着是把之前秦姨娘的话告诉给了她。

陈嬷嬷便意味不明的看了我和赤芙一眼,像是要发怒的样子。

我便站了起身,拍拍衣裙上的尘土和青苔,笑道:“原来公主的管事妈妈倒怕了秦姨娘。婉莲总以为,公主才是公主府做主的人。便是大少爷的母亲也是只有公主一人的。算了,我认命便是。”

围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媳妇子们听了就开始窃窃私语。

陈嬷嬷便有些松动了,收了赤芙的银子,让我们等消息。

在惴惴不安中等了几日,等秦姨娘得逞、把我丢去那不得翻身的泥淖,或是等着去大厨房安身立命。

终于在第五日,仆役们开始相互传一个消息,秦姨娘脸上不知为何出了四五粒红疹,驸马担心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症,嘱咐她在屋里养着。她却跑去公主的院子想看大少爷,惹恼了驸马,已吩咐管家娘子将她送到庄子上去了。

陈嬷嬷也向正院管洒扫的婆子把我要到了大厨房,我与赤芙日日在一处劳作,相互照应着。又少了与外界的接触,避开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贪婪眼光,倒觉得比从前好过多了。

我并不清楚陈嬷嬷出手的细节,但是我权衡过:公主和公主身边的人必然对送秦姨娘出府喜闻乐见。

大少爷身边没有亲姨娘日日提醒着,公主自然也少些堵心的事情。何况那日,我已经挑明了我一个小小女婢的去留,也应是公主这边的人做主而非秦姨娘。

陈嬷嬷自然不会给公主打脸。

否则一件事如此,两件事如此,到时候人人效仿,蔚然成风,再收拾就难了。何况公主本人自然也不会让府里出现这种风向。

只是,陈嬷嬷自然不会给我好脸色――我一个小小女婢却盘算了她们,将她们用作了屏障。这口气如何忍得。

不过,开始一两个月的刁难过后,陈嬷嬷见我只咬牙受着,并不拿腔作调、推三阻四,做事也勤勉用心,倒对我和赤芙暗暗点头。虽依然恶言恶语,却明里暗里颇为回护起来。

直到今日,我依然感念她的援手:即使收了银子,即使她一开始只是为了公主和自己的颜面。

赤芙也说:“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只要想想我们府里遭难时候何府、朱府的嘴脸,便觉得这陈嬷嬷自有她可爱之处。”

忆及此语,我不由也微微笑了。

转头遥望乐道堂的庭院深深,被秋阳笼在一层淡淡的朦胧金光中。

能离开随时有可能重演一次秦二事件的公主府,我想我对萧王,亦是感激的。

而阮硕人骂我攀龙附凤,也不算全错,我不无自嘲的想着,回了多福轩。

第四十三章 昭训

第二日巳时正的时候,礼部堂官带着仪仗随从来了府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我跪在那里,听那名堂官口齿清晰的念道:“萧王府侍妾曲氏,赋性温良,敏慧端成,特进名封,超拔为萧王晟曜昭训……。”

萧王听到这里,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微微一颤,耳中听那堂官又道:“赐金胰子盒成对,银胭脂盒成对,金点翠红白玛瑙桂花红碧玉堂富贵盆景成对,红雕漆太平有象饽饽榼成对,古铜蕉叶花觚一件,脂玉雕鱼龙一件。”

鱼龙雕件么,真是应景,我默默想着:颜师古注:“鱼龙者,为舍利之兽,先戏於庭极,毕乃入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鱼,跳跃潄水,作雾障日,毕,化成黄龙八丈,出水敖戏於庭,炫燿日光。”?

可是,我不无心酸的想到,是鱼化龙还是龙化鱼之后又化龙呢。终究是世事变幻、人生起伏跌宕而已。

然而,到底从今日起,我现时的曲婉莲的身份,便不再是被发卖的任人践踏的女婢了,而是萧王昭训曲氏小莞。

这仿佛在我眼前开辟了新的幻境之门,门里面浓雾弥漫看不清前路是否荆棘横生,只隐约闻得见花香扑鼻,听得见欢声笑语,诱惑着我朝前走。由不得我继续立身门外,亦做不得一个槛外人了。

礼毕,萧王搀扶我起身,神色认真的盯了我瞧,眸子越发显得黝黑深邃。我却不敢多看,浅浅一笑,真心言道:“谢王爷。”

那位官员办完了差事,此时亦笑吟吟向我道:“恭喜王爷!恭喜曲昭训!下官祝二位情深意长,瓜瓞绵绵。[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萧王听了,心情大好,“借袁侍郎吉言。还请留下吃杯本王的喜酒。”那侍郎含笑躬身谢过。

萧王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气紧握住我的手,携我向厅内去。阮良娣落后萧王和我半步,其他府中姬妾皆束手恭立在两旁,待我们三人缓缓通过后便侧身碎步跟在了我们后面,一起去了正院。

正院的东花厅布置了宴席,边上的梨音榭已经搭好了戏台,萧王昨日吩咐管事们请了两台戏班子,准备热热闹闹的乐上一整天。

我穿着昭训礼服,跟着萧王的步子稳稳的朝前走。面容平静,目光端和——心中却是思潮翻滚:如果三年前没有满府获罪,如果牵住我手的是昌若哥哥,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想起昌若的名字,心中便有一处丝丝缕缕的发疼。

正神思不属,萧王忽然紧了紧我的手,原来已经到了东花厅。

萧王示意我与他一同入座,我见阮良娣的座次也在下首,不免有些犹豫。萧王俯首过来,在我耳边轻声道,“本王喜欢你在我身边。”口唇开合之间气息扑在耳上有些痒痒的,顿时便发起烫来。

依他所言坐在他身边,只得暂时不去看阮良娣。却依然感觉得到阮良娣的方向时不时有两道目光恨不得剜在我身上。坐在下首的丽人们也都各怀心思,悄悄打量着。我不由暗暗苦笑。以公主府女婢的出身得封昭训,要辖制这些女子,的确不容易。今日之后,明枪暗箭只怕是少不了了。

然而欲戴华冠、必承其重。

事已至此,一味退让反为不美,倒失了磊落之态。

如此想着,我挺直了背脊。

花厅对面,梨音榭上开演了。

刚听了一折戏,宫里执事内官到了。原来是奉皇后懿旨而来。

那内官宣了皇后口谕,笑得极为和气:“皇后说了,萧王府今得佳人,当恪守妇德,守助王爷,绵延子嗣为上。”

我依礼称是。

萧王此时嬉皮笑脸的扭住那内官,“郭少监,母后就只送了句话么?”

郭少监想是皇后宫中的老人儿,与萧王极为相熟,此时也乐呵呵道:“有,还有。”说着朝跟在自己身后的四名小内侍努嘴。

几名内侍手中皆捧着个嵌螺钿的紫檀匣子。“都是给曲昭训的,王爷可不许抢。”

萧王看我一眼,意有所指的道:“嗯,不抢。人都到手了。”

郭少监听了先是一愣,继而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老怀大慰的模样。

我却羞得拿袖子半掩了面孔。幸好其他人都不在近旁,只有堇夫人离得近些,也陪着萧王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遣了赤芙去安置皇后的赏赐,嘱咐她道:“湛露这会子应该还在安放礼部送来的东西,皇后这些赏赐也多问问湛露的意思。”

赤芙领命而去。

我与郭少监见了礼,请他入席。老内监和气的笑着道了谢,说还得尽早回去和皇后娘娘复命,便告辞了。

萧王着人送出门外,回头见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知道我是嗔怪他刚刚在郭少监面前语出不尊,脸上笑容更是飞扬起来,“之前已经从公主府迎你入萧王府,现有父皇之命、母后之赐。收了礼部行的聘礼,册封昭训,等同民间嫁娶,如何不是本王的人了。”

他讲得煞有其事,一本正经,我倒不好揪住不放,不然更像在众人面前肆意调笑了。

只得抿了嘴跟在他身后回了东花厅。

落座用了茶水,看向对面梨音榭的戏台,那戏中的待嫁女子正在婉转娇嗔:“绣鞋样儿要鸳鸯戏水的。鸳鸯么,一个要飞的,一个要游的,不要太小,也不要太大。鸳鸯要五色的,彩线透清波,莫绣鞋尖处,提防走路磨。配影需加画,衬个红莲花,莲芯用金线,莲瓣用朱砂。”

原来是《锁麟囊》。薛湘灵能够在出嫁前对一双绣鞋讲究到这个地步,这样的女子是被疼爱保护的很好的吧——就像当年的自己。

方才,萧王说册封昭训便是对我的嫁娶之仪。

这话不由让我思绪万千,今日萧王府便是热闹如斯,自己却早已不复当年待字闺中的心境。在他人眼中,端坐萧王身旁的曲小莞青春少艾、明媚灵动,焉知我的心事就如同折断了的紫藤,雨打风吹,零落成泥。

耳中却是那薛湘灵的唱词:‘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动人心弦,……那时节奴妆奁不下百万,……有金珠和珍宝光华灿烂,红珊瑚碧翡翠样样俱全;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还有那赤金练、紫瑛簪、白玉环、双凤錾、八宝钗钏,一个个宝孕光含……”

不听则已,此情此景骤然听了这样的唱词,险些难以自持。

萧王见我神情落寞,便招了琉璃过来,正待说些什么,却见小德子一路小跑过来,躬身道:“王爷,永嘉公主府和太医院盛副使府上都遣了管事妈妈过来送贺礼了。”

第四十四章 如意

我讶然,若是随礼萧王府,派来的应是外院管事们,鲁、姚学士等人府上便是如此。(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眼下遣了管事妈妈过来送礼,这便是送给府里内堂妇人的了。盛副使府上要点明了送与我,不难解释。

可永嘉公主府,却有些让人难以捉摸。

思索间,南红已经带着两个四十多岁管事妈妈模样的人进来了。

“老奴是永嘉公主跟前行走的张氏,拜见王爷、昭训。给良娣和各位夫人见礼了。”当头一位嬷嬷容长脸儿、肤色白净,眉宇间从容持重,穿着青色暗花褙子,领口镶了灰色的风毛,头上两个白玉簪子,吐字声音不大不小,行礼姿态中规中矩,瞧着多半是宫里出来的。

落后半步的那位管事妈妈圆脸盘儿,穿着靛蓝色夹衫,外罩秋香色比甲,油光水滑的圆髻用青玉插梳固定的不偏不倚,没说话的时候也是一脸笑意,此时也跟着行礼,道:“婢子是奉盛太医家老安人的话,特来拜谢萧王府诸位贵人。多谢前日的援手之恩。盛家上下,皆感其恩。”

萧王看我一眼,一副这是内宅妇人们的事情、他不打算做声的样子。阮良娣和堇夫人一个扭头和身后的小丫鬟说话去了,一个见我看过来就眼观鼻、鼻观心的只作不见。

我心中想着昔年母亲招呼别府上来家中办事的管事嬷嬷的样子,冲她们微微一笑,“请两位嬷嬷落座吧。小莞谢公主想着,多蒙公主抬爱,照拂有加,小莞才有今日之喜,还请嬷嬷在公主跟前替小莞拜谢公主。”

张嬷嬷立起身听了我的话,笑道:“因过几日便是公主府二少爷的百日宴,公主需得在府中调停安排,今日便未能亲身过来道贺。公主说了,请王爷、良娣、昭训和各位夫人届时一定来府里走走。[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我看萧王微微点头,便含笑应了下来。

转头见盛太医府上的那位嬷嬷在张嬷嬷面前有些拘谨,便主动道,“也请盛老安人不用挂在心上,嬷嬷若是没有其他要紧的差事,一会儿去和纨素妹妹说说话吧。她总惦记着你们的。”

那嬷嬷连忙起身应了。

因湛露、赤芙先前已经去了多福轩安放赏赐之物,只连娣儿、蔻儿跟在我身后,我便轻声道,“连娣儿,你去问湛露拿我上次新制的荷包给嬷嬷,帮我好好招呼两位嬷嬷。”

两位嬷嬷带着各自身后手捧礼物的小丫鬟屈膝行礼,正要跟着连娣儿退下,忽然一个娇弱的声音响了起来,“良娣儿?我没听错吧?”

我有些讶异的回头,是阮硕人一边拿帕子扇着风,一边闲闲的问着萧王。

心中略一思量,暗道不好,是我疏忽了。去宝华寺之前,惊鸿还在阮良娣身边时,阮硕人听见过我唤连娣儿,当时她隐忍不发,原来是为此时此刻。倒是我当时不曾放在心上,大意了。

果然听阮硕人继续仪态纤纤的说道:“这曲昭训自然是咱王府里尊贵的人儿,可是这再尊贵,也断没有驭使良娣的道理。不知道妹妹日夜唤着良娣儿为你奔前忙后,心里作何想呢?”

阮良娣说到这里,朝萧王看了一眼,见萧王不置可否,便笑得更是娇媚,起身走至我身边,好不得意的看住我,连带着头上一支步摇垂下的米珠串也在她耳边晃动不已。

事情发作得突然,此时我立时否认也好,惊慌失措的赔罪也罢,都不会让情形变得更好。于是我端坐不动,微微仰起头,“姐姐所言,小莞不大明白呢。”

阮硕人冷笑道:“还说不明白。你口口声声使唤的丫头,叫什么名字不好,却叫良娣儿?你是想借此羞辱于我么!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你虽获封昭训,却也不能越过良娣去。”

我浅浅一笑,“阮姐姐容禀,这是萧王府的家生丫头,本是家中长女,她老子娘望着后面能招弟,便自小叫了连娣儿。这么多年也没人说过什么。”见阮硕人勃然作色,我及时拿话止住了她,”不过,姐姐若是这么在意,妹妹为她改了名字便是。本是小事,既然姐姐要认为是羞辱,妹妹从善如流也是无妨的。”

阮硕人听我一番话绵里藏针,待要继续发作,我却已经答应给丫头改名了;若是继续追究我罔顾礼法、下人名不避尊者讳,便是太过坐实了对她的羞辱,传出去究竟是不好听的。

她素来好强,就算是为了问罪于我,她又如何肯伤了自己的名声体面。只得收手罢了。

果然,阮硕人停了片刻,道:“那便请王爷的示下吧。”

萧王见阮硕人胸口起伏、脸色不好,又见我垂首默默,大概觉得有些难办,便伸手握了我的手,又安抚阮硕人道:“你一向体弱,何必为这些事情置气让本王心疼,回头又要嚷嚷不舒服了,先坐下再说。”琉璃便去扶阮硕人回了下首的座位坐下。

花厅内的王府丽人们便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隐约听见有人说“阮良娣到底是良娣,能在昭训的正日子里折了她的威风”。

旁边有人接话,“你懂什么,这才是刻意挑的好时机呢,就是要在曲小莞最得意的时候拿捏住了,以后才能翻不出阮良娣的手心呢。”

我看向连娣儿,她朝我遥遥一笑,云淡风轻的跪了下来,“王爷明鉴,良娣赎罪,婢子从小是个没有见识的,不知道一个俗语做名字还有这么多的牵涉,原是婢子的错,与昭训无关。昭训未到王府时,婢子便是这个名字。如今还请王爷、昭训赐名。”

我松开萧王的手,声音低低的请求他,“王爷赐名吧。不然只怕今后还有风波。”

萧王眸色如墨,伸手揽住我,抬头看向众人,朗声道:“今日能册小莞为本王的昭训,本王甚是满意。连娣丫头在多福轩侍候一向合人心意,就赐名如意吧,连如意。愿本王与小莞日后连连如意,年年顺心。连娣儿也罢,连如意也好,都是好兆头。”

我见萧王嘴角微翘,不无得意的看着我,不由莞尔一笑。

如意。这个名字很好。

这样想着,干涸的心田仿佛有极细的清泉缓缓淌过,在心底默默的开出了一朵花来。

那边公主府张嬷嬷见了,立即上前来言道:“贺喜王爷、贺喜昭训,年年如意。”

琉璃、南红、蔻儿、盛府的嬷嬷和如意等一干人也躬身道贺,齐声贺喜。

王府诸位丽人们见了,许多人也要上前恭贺,可也有些犹豫――如此是讨了萧王和我的好了,可是现放着阮良娣尚且在边上咬牙切齿呢。

“贺喜王爷、贺喜昭训,纨素诚心祝愿王爷和昭训喜事连连、事事如意。”一个温柔却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是纨素。

孔青卓也随后行礼恭贺。其他丽人见了,便也一起齐声道:“恭贺王爷,恭贺昭训,事事如意。”

我望着纨素只是淡淡一笑,然而她懂得我的感激,也朝我微微颔首。我也懂得她未宣之于口的默默支持之意,一时之间忽然觉得所谓知己,当如是。

这时候梨音榭上正唱道:“换珠衫依旧是当年容样,猛抬头见老娘笑脸相向,这才是脱危难吉人天相……老天爷他还我珠归掌上,且喜我一家重聚……!”

我看着下首恭贺的众人,听着一家重聚的唱词,真正的笑了起来。

第四十五章 晟曜

午宴过后,萧王去和几位亲旧寒暄。(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我便回了多福轩。

连娣儿刚得了如意的名字,众人得知后都上来围着她纷纷打趣着。

我含笑看着。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觉得最近的天气真是暖和。

湛露过来禀道:“大宴散了后,盛太医府上的嬷嬷和纨素夫人说了半天的话。纨素夫人打发了小丫头过来,说估摸着您今日肯定要早点歇着,明日再来单独恭贺您。阮良娣那边听说回去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连案上养着桂花的梅瓶也摔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堇夫人呢?”

湛露有些意外,随即低头道,“婢子疏忽了。这就去安排。”

我轻声道,“不妨事,慢慢来。只是素日里我们偏安一隅倒罢了,可从今日起,府里我与阮良娣已成犄角,若是不知道旁人的动静,如何自保呢。”

湛露警醒道:“是。(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婢子一定尽心为昭训安排。不过有王爷疼惜,昭训自然事事稳妥,无需忧心。”

我淡淡笑了,并不做声。

好一会儿,我吩咐湛露,“你亲自去小厨房安排,晚上好好备几个菜。”

晚膳时,萧王来了。

见桌上都是他素日爱用的,神情更加愉悦,挑了几样细细的品了。

又让湛露给我也布菜。

我含笑接了,菜都很可口。我既然吩咐湛露好好备菜,她自然会报与萧王我在等他。小厨房又怎敢不精心。

我低头看着面前的佳酿,伸出手端了起来。霁红酒杯里盛的是乍浦郁金酒,温润的红色合着琥珀光,衬得我手指愈发莹白修长。我盯着自己已经养的很长的指甲,有些怔忪,原来这些细枝末节也早已有了变化,何况今时今日的身份。也是时候守着自己的本分了。

拿袖子半掩着一口饮尽,从喉咙到腹中都是温热的,连身子也舒展了。旁边蔻儿见我举着空杯,立即帮我又斟满了。

我侧首看萧王,他正拿漆黑如墨的眸子看着我,当下向他举杯,“贺王爷。”

萧王什么也不说,接了过去,却将自己的杯子递在我手中,狡黠一笑。我亦不多言,微微仰头全喝了下去。这两杯酒确是有些喝得急了,头已有些昏沉。

然而我还是让蔻儿满上,对萧王娇憨一笑,“这杯贺小莞。小莞先干为敬。”

萧王依旧笑而不语,只是眸子越来越亮,嘴角越来越翘,也爽利的将手中的酒喝了。

这酒甚是醇厚,我只觉得脸上烫的厉害,手脚发软。然而心情很好,看着萧王便想说话,偏又不知说什么,只低低喊了一声“王爷”,眼前渐渐金星乱晃,人便从锦凳上滑了下去。

却被一个有力的臂膀一把接住了,带入一个充满男子气息的怀抱。我扶着萧王站稳了身子,耳边是湛露带了蔻儿出去的脚步声。

四目相抵,他眼中有宠溺、有欣慰,也有怜惜。我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我楚楚无依、面飞粉霞,却是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他温热的唇压在了我的唇上。

酒力合着羞意冲上头顶,我有些站立不稳,攀附着他颈项,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仿佛一片羽毛。渐渐顺从的闭上了眼睛。

室内帷帘低垂,萧王将我放在床榻上,站在床边脱去了衣衫。耳边听着他上床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感觉到他的重量让褥子有些下陷,我忽然有些喉咙发紧,心跳的愈发快了,不由微微蜷起了身子。

腰间微微一凉,萧王的滚烫的手已经从肚兜下面伸了进来。顺势停在我腰肢上摩挲一会儿,带起一连串的酥麻战栗,听他低声调笑道:“杨柳小蛮腰,怎抵纤纤小莞腰。如此不盈一握,孤王真担心力气用的大些便折了。不如换个地方?”那滚烫的手便一路朝上,轻抚慢捻。湿热的吻和呼吸却在颈项、锁骨附近流连。

这些触碰带来陌生而奇异的感觉,我紧张极了,酒倒醒了大半,有些发抖,双手也推拒着他。他身子压了上来,将我手按在头顶两旁,轻轻啮咬我的耳垂,嗓音沙哑道:“别怕。我在这里,晟曜在这里。”说着含住我的唇,将我因突来的疼痛而抑制不住的叫声吞了下去。

……

醒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我看着帐内挂着的一个镂空银香囊有些发怔,身上酸软无力,喉咙渴得厉害,又不好喊人进来。萧王还在一旁大喇喇的躺着。

想翻身下床自己倒茶水喝,略动了动,只觉疼得厉害。

正打算就这样忍着渴睡着算了,身边萧王却醒了,半支起身子看我,“可是有些不舒服?我叫她们进来。”

我羞极,拿被子遮住头,声若蚊衲道:“别让人进来……妾身就是有些渴了。”

萧王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真是个爱娇的小东西。”掀了被子,大步到桌前倒了茶水转来。揽住肩头扶我坐起来,将茶盏递在我嘴边。

我红着脸,小声道谢,接过茶盏抿了几口。水温微烫,正是我平日喜爱的温度。

不敢抬头看萧王,只垂着眼眸将茶盏递给了他。随即躺下,用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然而萧王过来直接伸手将我搂进了他怀中,将下巴抵在我头顶摩挲几下,“睡吧,安心睡吧。”

鼻端虽然是陌生的男子气息,然而混着床榻间的温热扑在面上,听着萧王的低喃,我忽然真的有种安心的感觉。刚才被折腾的又实在疲累,便很快睡沉了。

一早醒来,萧王不在身边。

我松了口气,微微侧身看向室内。窗外十分明亮,有几缕阳光从窗棂间隙透了进来,落在小圆几的玉色团花桌布上,上面是一套霁红釉茶具。昨晚,萧王就是用它为自己倒的茶水。

想起这个,脸上便又发起烫来。

将小衣略整理好了些,才出声唤人。

进来的是赤芙,我不由又松了一口气。这么些年了,我与赤芙最为亲厚。如今自己身上这般模样,其他人进来帮着整理,都难免有些别扭羞人的。

第四十六章 玉佩

坐在床上用过一碗桂圆红枣粥,又在赤芙的服侍下用热水沐浴过,换了干净的家常衣服,外面是一件半新不旧的妃色罩衫,整个人清爽不少。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坐在避风的有阳光的妆台前,由赤芙为我擦干头发,等慢慢拿梳子梳顺了,头发也基本干了。

却不想梳发髻,只拿了一条珍珠发箍带了。

扭头见湛露带人进了内室整理,脸上微红,从妆台上随手拿了两支镯子在手腕上比划,借着赏玩手镯不去看湛露她们。

“婢子觉着,那支红斐的圆条镯子好,适合今日戴着。”蔻儿从外面进来,见我比划好一会儿也没戴上一支,以为我很犹豫选哪个,便出声言道。

我本就不在意这些,听小丫头这样说了,自然从善如流,将那镯子套在了手上。

湛露正好过来,一脸喜气,“恭喜昭训当大人了。”

我见她手中捧着一个匣子,领会过来大概是放着元帕的匣子,顿时低了头。

湛露又笑道,“皇后娘娘疼爱王爷,哪怕爱屋及乌呢,也是要疼惜昭训的,何况昭训本身就是个可人疼的。如今若是见了元帕,知道您和王爷圆了房,只怕皇后娘娘那里还有昭训的好儿呢。就盼着昭训早日为王爷开枝散叶啦!”

我扭了头不看她,羞道,“昨日皇后不是已经有赏赐了。且快去忙你的吧。”

湛露道:“昭训是入玉碟的,现下可以称皇后娘娘为母后了。”说完便笑盈盈的行礼,带着蔻儿一起退下了。

我拨弄着手上的红斐镯子,看它在阳光里也水润通透、不见一丝杂质,心情慢慢跟着通透起来。

赤芙见我今日整个人都懒懒的,便道:“小姐还是再去榻上眯一会儿。(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我仰起头深深的看她一眼,嘱咐道:“还是把称呼改了吧。昨儿湛露说按昭训仪制,会再加两个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贴身服侍。以后人多口杂,若是我们一时不妨,让人听见了,又是一场闹腾。”

赤芙点了头,过一会儿又道:“谁知道我称呼您小姐是指哪家的小姐呢,我也可以说,是在公主府揽翠小居住着的时候开始称呼您为小姐的呀。”

我倒被赤芙呕笑了,“那也犯不着要去惹这些麻烦呢。我也不去睡了,睡多了晚上该睡不好了。你去把绣花的物件儿给我铺排好。我们在屋里安安静静的待上一会子,也就是休息了。”

赤芙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带着蔻儿将做绣活的物件拿了来。

我接过前些日子做了几针的一个荷包面儿,拿在手上端详一会儿,挑了深紫色丝线劈开,飞针走线的绣了起来。

过了半晌,我口中不紧不慢道:“我记得做过两幅枕面,这会儿放哪里去了?”

赤芙听了问道:“可是绣的合欢花的样子?”

我轻轻点头,“找出来浆洗过了,给我房里换上这个。着人仔细些,别用热水,省的洗损了。”

蔻儿声音清脆,“是呢,合欢花正配在一起的王爷和昭训。”

蔻儿半懂不懂的话,倒让我羞恼不已,嗔道,“胡说什么呢!小孩子家家的倒也不知道害臊。快去吧,就数你话多。”

蔻儿吐吐舌头,答应着一溜烟跑了。赤芙见了,正要打趣,却听见蔻儿在外间的声音:“王爷来了。请王爷安。”

萧王神清气爽的快步走进来,将室外的满含着草木清新的新鲜气息也带了进来。穿着月白团金龙的外袍,乌黑的发上戴着嵌宝碧玉冠,长眉入鬓,一双眸子乌亮亮的,嘴角噙笑朝我看来,“小莞。”

我看他一眼,旋即低下头,脸上又发起烫来。

赤芙知道我脸皮儿薄,已经笑吟吟的行礼退了出去。

我低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手上的绣件儿,感觉萧王走的近了。

一只白皙却在指节处长着薄茧的手伸过来,轻轻用力拿走了我手上的绣件绷子放在一边。接着又抚上了我散着的长发。另一只手却从我肩头圈了过来,将我揽入他怀中。

我念及昨日的不适,低声言道,“王爷今日是不是去看看良娣姐姐。”犹豫一下,斟酌着词句又道:“或者是纨素妹妹那里。”话音刚落,便感觉到覆在我发上的手微微一顿。

我有些忐忑,努力解释道:“小莞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只是……”

正绞尽脑汁的找着合适的措辞,却听见一个抑制不住的低沉笑意在头上弥散开来:“小莞以为孤王……”到底没忍住,笑出声来。

我有些着恼,嗔道,“王爷,戏弄小莞很好玩么?”推开他自己朝后退开几步。

“好了好了,孤王知道了。”萧王走过来,牵我在床边坐下。

他的手指微凉,想来外边不比室内暖和。“桌上有热茶,王爷可以暖暖手。”只是仍旧别开头不看他。

却觉得脖子里一凉,萧王将一个小物件挂在了我颈项上。

低头一看,是一枚羊脂玉雕件,抱朴守拙的工法,看分明了是个口衔灵芝的凤形玉佩,拿细细的白玉珠链穿着。难怪刚戴上有些凉意,这会子却只觉温润了。

萧王端详着:“果然合适。”伸手从自己內裳扯出一枚,笑道:“和孤王这个龙行天下是一对儿。这还是孤王弱冠之年,父皇赏的呢。”

我伸出手,缓缓将坠子包在掌心,口中低喃道:“谢王爷。”

萧王见我扭捏,便坐到了桌边,自己斟了杯茶拿在手中,“后天永嘉皇姐给她的亲小子办百日宴,你和堇仪一道去吧。”

我点头应了,“阮姐姐可要一起去?”虽然昨日在萧王府内闹得有些不可开交,可这府中她位份最尊,现在不说出来,等到她问起,只怕又不会轻易放过。不如把话挑明白了问清楚。

“她近几日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就不去了。我与五哥约了要去马场,也不过去了。你代我向皇姐问好就是。她也知道我一向不喜欢这些闹哄哄的场面。就是之前的满月宴,我也是第二日才去的。”萧王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睃了我一眼,“恰恰逢着七夕那日。”

我知道他是说我与他水阁初见那晚的七夕夜宴,倒难为他一直记着。不免对着他微微笑了。

停了片刻,我软声问道:“不知那日会有哪些人家去公主府呢。王爷上次说各家盘根错节,小莞担心到时候若是犯了迷糊、闹出笑话来。小莞丢脸事小,落了萧王府的脸面是大呢。”

萧王喝了几口茶水,笑道,“湛露不是跟着吗?明日我再请母后从宫里拨个知情晓事的管事妈妈给你就是了。新来的丫头们正好交给她让她帮着调教。你且安心就是。”

我正感念他的周到体贴,萧王将手中杯子放下,“过来。”

我顺从的走过去,他一把将我拉坐在他腿上,一手环住我,一手掀起我左臂衣袖来:守宫砂已经渐渐退了。白腻的皮肤上只留下依稀可辨淡淡的粉红印记。

他低头,滚烫的嘴唇落在那位置上,久久不去。

第四十七章 礼物(上)

第二日上半晌我是被湛露喊醒的,感觉乏得厉害,便不想睁眼,翻身朝里,口中嗔道:“困得厉害,湛露让人再睡会儿。[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不是婢子无礼,是宫里皇后娘娘忽然赏下来一位管事妈妈,还是拿着内廷俸银的女官。那位佟妈妈已经到了府中,婢子已将她迎到西厢耳房住下,她先去安置东西了。昭训这会儿再不起,没得让她笑话呢。”

萧王今日一早进宫了么,昨天才说请皇后赐个管事妈妈,这会儿就到了。还真是一言九鼎。

没奈何的,我一边用手遮住嘴巴打呵欠,一边忍着困意被湛露扶坐了起来。

好容易净面、梳妆收拾停当,刚刚用了半块枣泥山药糕,如意便来禀道:“佟妈妈来给昭训见礼。”

我看赤芙一眼,带着她和湛露去了内厅。端坐在玫瑰椅上,如意便引着一位三十岁上下年纪的女子走了进来。肤色很白,长条脸儿,眼睛微微有些狭长,眸色偏黄,穿着暗紫色银线滚边的褙子,梳着圆髻,一丝不乱,斜插了一支镶青金石的金簪子,耳上是一对青金耳珰。瞧着简便俏利,面容老成持重。

“婢子佟安冬,给昭训请安。”

我笑吟吟的起身,亲自将她扶了起来,口中道:“佟妈妈从宫里到我这里,原是受委屈了。”

“不敢当委屈二字。婢子受皇后娘娘大恩,娘娘有何差遣,自然无不从命,不敢不尽心。”佟嬷嬷不软不硬的回到。(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有意思,我在心中暗道。

“我年轻,以后还请妈妈不吝赐教。”笑着端了茶。

午后歇了觉起来,府里新拨的丫鬟到了。

我看着屋子里跪着一地的丫头们,约有二十来人,一时微微愣了神。

湛露过来在身后轻声说,“府里管事说让昭训自个挑上几个中意的。便是多几个也不打紧。”

我笑了,“这话胡闹,依我说全收下倒好,承他的情就是。可不敢越了王爷和良娣去。再说府里的老例儿现放着呢,如何就我不依着规矩来了。”回头看赤芙,“你和湛露好好斟酌斟酌,挑上六个就是了。”

自己回了次间继续绣香囊。

一时赤芙进来,净了手帮我分线,“留了六人。其中四个是刚从外面农户家中买进来的,另外两个是府里的家生子。”

我颔首,“就是要如此。如今王府里有湛露和如意,可王府外边却无人为我们走动。留几个外边刚买的,只要来历清白,总能起些作用。”

我看着绣面上成形的回纹宝相花团,开始在右下角绣一簇火苗的花样。

口中缓缓说道:“新添的这几个,也不用一开始就让她们上来服侍,外边来的四个先放在三等的份例上。两个家生的一个放在一等、一个放在二等,再从原来的二等里挑出一个提到一等里,三等里面拨出三个提到二等,过后看着行事品格,再酌情收用吧。”

赤芙应了,正要说话,蔻儿进来道:“堇夫人来了。”

我和赤芙对视一眼,便伸手将手中香囊绣面儿放在一旁,拿一幅春水映桃的绣品盖住了,对镜理了理妆容,看都还妥当,这才迎了出去。

“堇仪给昭训请安。”堇夫人满面笑容,行礼如仪。

我抢上前几步,将她扶住,又对着她屈膝还礼,方分了宾主坐下,雪奴儿从蔻儿手中跃入我怀里,喵呜几声,便安静伏在我膝上了,只一双蓝眼睛睁得溜圆看着堇夫人。

堇夫人赞道:“王爷真是疼昭训呢。这猫儿满京城也找不出几只。当真可爱的紧。”如此寒暄几句,从身边大丫鬟娇莺手上接过一个描红匣子,放在了桌上。笑道:“这是给昭训的贺礼。还请昭训不要嫌弃才好。”

我含笑谢了,示意湛露收了。

又闲话几句,堇夫人便正色道,“我们北方人是个直肠子,堇仪我更是个藏不住话的,我有句话就向昭训直言了。若是唐突了,还请昭训原谅则个。”

我含笑问,“何事值得堇仪姐姐如此端肃?小莞洗耳恭听就是。”

堇夫人看着我的眼睛,口中道:“堇仪入府的时间早,府中没有正妃,这些年王爷都把府里琐事交托在我手上。阮良娣入府后,因身子骨一向柔弱,人又崇尚清谈,腻烦这些俗务,所以也没接了过去。现如今府里有了昭训,堇仪特来向昭训转交府中中馈。”

我不动声色看了堇夫人一眼,笑道:“姐姐既一直掌着府中事务,何必急急的推了出来。小莞年纪小,正要姐姐多照应呢。”打起了太极,并不说明白自己愿意接或者不接。我眼下还无法看出堇夫人是真心相让还是试探。

而且堇夫人来得突然,我自己也还没有拿定主意。甫封昭训,若是就从府里老人儿手上接过主理府中事务的权柄,这是一招险棋,极有可能打破阮良娣、堇夫人和我三人之间的微妙平衡,将堇夫人推到阮良娣那边。

可是,我却颇有些动心,单纯的内宅妇人,实在无法为家人做些什么。若是打理府中琐事,手下能盘下些人来,外界的事情会便利许多吧。心中犹豫,手上力道便没留神,估计弄疼了雪奴儿,这小东西喵呜叫着,跳下地去了。

我看雪奴儿跑出了屋子,忙示意蔻儿去追。

转头再看堇夫人,听了我之前的一番话倒也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见我着急雪奴儿未专心招呼她,也浑不在意的样子。

如此反叫我有些不好意思。心中一软,干脆把话挑明了:“虽说你我姐妹在府中如何行事,最终还是看王爷的意思。不过姐姐放心,你在府中颇有资历,又一向对我照顾有加。小莞一定尊姐姐为先。”

堇夫人笑了,轻言细语道:“昭训多心了。堇仪为王府操持多年,也是想歇一歇的。多些闲暇时光,也可以多些功夫在保养自己上面。不然,姐姐本来便痴长几岁,又不及昭训丽质天成,再不注意些,只怕更是显老了呢。女人家最在意的,说到底还是夫君的疼爱和自己的皮相呢。”

我听这话有几分酸楚的意思,不由生了兔死狐悲之感,之前因为堇夫人和曹太医的瓜葛而生出的疏离之心便淡去了些。当时虽然病的时日久了点,到底也没多大妨碍,何况也未查实自己的怀疑,也许只是些巧合而已。

想通这些,待堇夫人便多了些真心。又陪她絮絮闲话了许久。

如意忽然进来笑着禀道:“纨素夫人来了。”

第四十八章 礼物(下)

我听了便道:“快请进来。[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堇夫人见了,起身告辞,“你这里忙,我改日再来。咱们再好好说说话。”

我含笑应了,将她送了出去,正遇着纨素进来。

彼此见过礼,堇夫人自回了宝音阁不提。

纨素进了厅里,先依足了规矩给我行了一礼,还是扶住我不让我回礼。

我嗔道,“做什么这样见外呢。”

纨素笑说:“正因为昭训待我好,我才更要给旁人做个样子,为昭训立威呢。”

我啐道:“越说越不像了。我要那威做什么,又不是正室要大家立规矩。不过和大家一样的身份罢了。”

纨素笑而不答,从大丫鬟抱琴手上接过一个匣子递在湛露手上。歪着头笑吟吟的,“这匣子里是我外祖家新制的丸药。基本常用的都在里面,比外面的用料实在,且是自己家人花了细功夫活儿制的。昭训姐姐留着用吧。”

我笑着收了,“妹妹也该给王爷备上一份才是。”

纨素听了,便道:“昭训姐姐事事想着王爷,不过收了一匣子丸药就要念着王爷,这情分果真不一般。姐姐放心,王爷那里已经备下了。以前其实也送去过,只是听说还没到乐道堂就被拦下了,说是来路不明不敢送呈王爷面前。”

我听了这几句,便明白了。只怕是有心人把持了纨素这些人的路子,加上萧王素日又不曾在府里侍妾身上真正用心,自然这几年也没能送到萧王面前去。(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纨素又打趣几句,见我已经有些倦意,嘱咐我多歇息、多用平和之药养养气血,闲话几句便告辞了。

三十四、人手

让湛露打开匣子看时,却是一溜儿的白瓷瓶放在内,每个上面贴着药丸名字。正拿了一个起来细看,赤芙过来问:“可要见见丫头们。”

我扭头看湛露一眼,便点头道,“明日要出门,只怕她们中有些人须得跟着,这会子见见也好。”

赤芙便去带了人进来。这次从多福轩原来当差的丫头中挑了四个依序提了等,加上新补进的六个,一共十个丫鬟便都进来了。家生的和原来在多福轩的自不必说,便是后面几个刚买进来的,行动间也已是规规矩矩。想是已由管事们调教过几日的缘故。

我一眼掠过去,暗暗赞赤芙近来眼力见长。有模样秀丽的,也有那不出众的;有瞧上去质朴的、也有看着伶俐的。然而最要紧的是这几个大都眼神清澈。如今我自己立足未稳,所求却不简单,自然不能后院起火。眼神清澈的,心思一般就不会太深。至于办事的能耐,慢慢教就是。

听赤芙说了几人的名字、来历或是之前当的差事,嘱咐赤芙将她们好好安置,便让人下去了。只留了两个新拨的一等丫鬟,分别唤作映红、翠浓的在身边闲话。

之前赤芙在耳边嘀咕,这两个都是家生子。映红是晋安管事的小女儿,在外院大书房当差,如今多福轩有了两个一等的缺,便补了进来。她娘老子并一个兄弟原是皇后娘娘从母家琅琊王氏调进京的,后来萧王单独开府,便拨给了萧王。翠浓是一直在多福轩伺候的,原来吃的二等的份例。

用过晚膳,留了映红和赤芙在内室。说起明日要去公主府的事情来。一边和赤芙挑明天的衣裳首饰,一边问映红往常公主府的筵席都有哪些勋贵人家会到场。

映红是个伶俐的,细细的挑紧要的回了。我转头拿妆匣里的一个梅花青玉簪子让赤芙递在她手上,“难为你记得清楚,说的也清楚。明日出府,你就跟在我身边。”

映红接了赏,并不看那簪子,只脸上流淌出笑容来,“婢子能得昭训的喜欢,是婢子的造化。婢子自当尽心服侍昭训。”看着倒是真心实意因得了我的看重而高兴的样子。

我含笑打发她去安置自己的东西,只留赤芙帮我卸去钗环。

换了寝衣,赤芙见我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道:“小姐是担心明日的应对么?明日里湛露和我,加上映红和佟妈妈,都在小姐身边呢。想来不妨事的。”

我靠在大迎枕上,看赤芙拿专用的铜罩压熄多余的烛火,“哪里是为这个缘故,再不济原来也是跟着母亲到别府里走过人家的。只是,我看多福轩在王府的人手是越来越多了,可现如今真正能以实情相托的只有你一人而已。尤其王府外缺个能到处走动办事的。这可真是有些棘手。哥哥服劳役的地方并不远,却找不到人去打探,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了。”

赤芙也道,“是呢,婢子也着急此事。只看今日新买进的四个丫头可能起些作用了。”

正在绞尽脑汁的想何人可托付此事,外面传来如意的请安声――却是萧王来了。我便示意赤芙退了出去。

次日清早醒来,见萧王已经穿好衣裳、收拾停当在桌前用着细点。不免有些手忙脚乱的着急起来。

又怪赤芙不早些喊我。

赤芙抿嘴儿笑:“王爷拦着呢。”

萧王远远的看我一眼,一本正经道:“今日的小食不太可口。孤王观秀色方可餐。”

我初时还听他说不可口正准备吩咐湛露去另安排几样来,后面明白了不由轻轻啐了他一口,“没个正经的。今日王爷和五皇子去马场,可是要骑马么?王爷的伤虽好了些,但休养时日尚短,还是不要牵动伤处才好。”

萧王将手中点心送入口中,拍拍手上碎屑,用旁边湛露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手,又不紧不慢的拿清茶漱口。这才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盏,踱到我身边来,见我长发散开正待梳妆,笑着拿手托了我的下巴,“放心。已经好的差不多。”

他手指摩挲几下,见我有些羞恼,便袖了手,“今日司马监马场新来了十几匹军马,不能不去看看。五哥身边有不少练马的好手,便约了一起。有五哥在,他不会让我不顾惜身上的伤的。你放心就是。改日得闲,孤王再带了你一起。御马乘风伴红颜,何其快哉。”

说完,意犹未尽的俯身在我鬓旁印下一吻,如同夏日黄昏轻轻落在水边蒲草上的蜻蜓一般:小心翼翼里又带着些尽在掌握的驾轻就熟。

第四十九章 公主(上)

送了萧王出门,我也赶忙简单用了早膳,又换了衣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见时辰不早,正要遣人去问问堇夫人出门时间,就见如意进来,:“禀昭训,堇夫人打发身边的娇燕过来传话,堇夫人在二门外等着昭训呢。说知道王爷刚从多福轩出了门,昭训不用着急,慢慢来便好。”

堇夫人总是这么为人着想,善体人意。我笑道:“告诉娇燕,哪里好让姐姐久等,我这就过来了。”

说着便站起身来。

蔻儿和赤芙前后举着两面绕八瓣葵花式的荷花鸳鸯镜,我抬眼匆匆看去:镜中人儿身形纤秾合度,银紫色褙子,浅粉色罗裙;发髻上插着两朵绒花,鹅黄色那朵略大些,另一朵深紫色,并一支珍珠滴珠的绞股金簪;额前是一圈粉色碧玺石发箍,中间坠子是一粒蓝色碧玺。

蓝碧玺莹莹生光,映着镜中人儿星眸如水,容光逼人。只是近几年忧思萦怀,眉尖习惯性的似蹙非蹙罢了。

赤芙她们簇拥我着出了门,正逢着佟妈妈。一行人出了多福轩,坐暖轿到了二门。

堇夫人正带着丫鬟们看礼单,见我来了,便把礼单递过来要我过目。

我笑了,推让道:“好姐姐,今日已经迟了,我们赶紧去公主府吧。再晚,只怕请客的主人不高兴呢。”

说笑一番,堇夫人便让娇莺收了礼单,一边上车,一边道:“就听你的。”

我低头笑笑正准备上车,如意却从一旁的甬道疾步过来,在我耳边低语,“刚听庆颐馆那边看门的婆子说,阮良娣那边也在准备着出门呢,听说也是要去公主府。[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昭训可要等等良娣?”

我讶然,萧王明明说阮良娣心口疼不愿意去走这一趟。怎么忽然又改了主意。转向堇夫人那边,笑道:“姐姐,小莞还要请教一事,可否下车一叙?”

堇夫人眼带诧异的下了车,“刚刚昭训不是说已经迟了,怎么……”说到这里,她止住了后面的话——阮良娣带着十来个丫鬟已经朝这边走来了。

堇夫人看我一眼,“谢昭训提醒我下车。”眼中的忌惮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眼花了而已。

堇夫人朝着娇莺使了眼色,娇莺很快跟一个婆子低语几句,那婆子一溜烟儿的去了马房的方向。估计是去让管出门的婆子再安排车驾。

阮良娣近前来,冷着脸儿也不言语,我与堇夫人对视一眼,规规矩矩给她屈膝行了礼,她脸色这才好些,“叫两位妹妹久等了。这便走吧。”说着便带晴柔和桑柔坐了第一辆车。

我看了堇夫人一眼,堇夫人便道:“娇燕,把你刚刚放在第二辆车上咱们的东西拿下来,我们坐后面的车。”

我朝堇夫人点头致意,便带着佟妈妈和赤芙上了第二辆车。堇夫人和娇莺、娇燕坐了第三辆。

其他的丫鬟们陆续上了后面的车。再加上送给公主府的礼品、跟车的婆子和王府侍卫们,浩浩荡荡的出府了。

路上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公主府。自有管事将我们一行人迎了进去。丫鬟们簇拥着我一路行来,,除却几位一品、二品诰命点头致意外,其余前来道贺的臣子、家眷和公主府仆役皆避让在道旁。

想起当日公主府的困顿日子,不由感慨颇多。

到了公主府内院正堂,一色青色布衫的丫鬟在堂屋外站了两排,见有客人来,便提前禀报了进去。

待阮良娣、我和堇夫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屋,只觉屋里暖风夹着香气扑面而来。抬眼看去,许多位女眷或坐或立,满眼的珠光宝气、繁花似锦。

正中坐着位着黄衫的女子,梳着高髻,戴着垒金丝嵌红宝的珠花,两支翟凤衔猫眼石滴珠的步摇在耳边轻轻晃动,带起一片光华流转,衬得她愈发雍容。

我努力回忆着,这应该就是当今圣上长女,永嘉公主了。当日在公主府,并不得见面,偶有几次遇上,我也都按规矩躬身行礼,有时甚至是跟着众仆役跪在了地上,并未抬头直视。不过,往昔长姐作为东宫妃待选,长公主曾经来家中相看,彼时曾经见过一面。眼前的黄衫丽人与我记忆中的模糊印象倒是差不多。何况,她着黄衫,又带红宝步摇,若不是公主本人,其他人实在也无这份底气和气度在公主府招摇。

果然,佟妈妈靠近在我耳边,轻声提醒:“永嘉长公主就是中间那位。她旁边的是户部尚书夫人,太后娘娘的侄媳妇,另一边是曲太妃的娘家嫂嫂,她家长子刚升了工部侍郎。右手第一位坐着的是虎贲将军府的太夫人。左手第一位威远候夫人,卫王的嫡亲舅母。屋里其他各位应该会向良娣和您行礼,您还半礼即可。唯独这几位不可怠慢了去。”

我听她说的如此复杂便有些头大,又担心窃窃私语引人注意,便示意她不再讲了。抬头见大家注意力都放在前面的阮硕人身上,才放心了。

我和堇夫人跟着阮良娣向公主和诸位夫人见了礼,便坐在了威远侯夫人的下首。

这位夫人看着一团和气,频频扭头与阮良娣和我说话。赞我们二人生得好,萧王有福气、好眼光。然而紧接着就夸堇夫人有治家之才,将王府内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果然,阮良娣听了便有些不喜,只不好发作。

我微微侧身看佟妈妈,她便过来在我耳边又低语几句。将诸位夫人的情形又讲得清楚了些。

公主见我们这边说的热闹,便也看了过来,笑道:“六弟又去哪里淘气了,听说就你们三人过来了。他把心尖尖上的人都打发到我府里来,我可真是要好好照顾呢。不然回头肯定又要跟我着急了。”

阮良娣娇羞嗔道:“公主又拿硕人开心了。王爷现如今心尖尖上的人可是曲昭训呢。我和堇仪妹妹算不上的。”

我只得笑着回应,“王爷今日和五皇子有约,特意嘱咐了我们都来公主府帮他看看小侄儿,临出门还嘱咐几遍的。说他小侄儿姗姗来迟,必是个将来后福无穷的呢。”

公主听了,产后略显丰腴的脸上绽开一个发自内心的笑颜,“多谢他记挂着。”看一眼户部尚书夫人,用宠溺的语气说道:“六弟赤子心肠,对兄弟姊妹都是真正放在心上。我记得五弟那年病重,宫中太医束手无策,还是他到处找了偏方来,到底救了他性命。”

第五十章 公主(下)

户部尚书周彻的夫人刘氏便点头笑道,“是呢,太后也说,六皇子是个宅心仁厚的,对兄弟们倒是一片赤诚的。[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威远侯林祐思的夫人李氏听了,嘴角微微瞥了下,声音有些尖利,“是啊,不过萧王最上心的只怕还是他的这位昭训吧。听说太子、皇上都先后发了话,也没舍得给的。”她转头看我一眼,笑道:“我们原先还纳闷,一个婢女出身的,如何就能得了两位皇子的青眼,如今见了本人,倒是明白了,原来确实媚态天成呢。上次听昆曲儿,里面一个唱旦角的也是这么漂亮的。”

我咋一听,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却一时不知拿什么话回应。其实这种情况,若是阮良娣能转圜一二是最好,可是她近几日在萧王面前与我相争,本就落了下风,如何会出言相帮。

堇夫人见了,便有话要说的样子,却半天没有说出口。

“李夫人可能误会了。曲昭训原是曲侍郎家的远亲,因前些年战乱家道中落,便在仆人陪伴下来京中投亲,晕倒在公主府门口,一起被管家收留。巧的是一开始就来了我府上,一直便养在了内院。(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后来又得以相认。不知道是何人让李夫人以为是婢女出身的?”公主笑吟吟的开了口。

那种尴尬的感觉暂时好了些。而且我琢磨着公主的话语,不由感念她想得周到:托词战乱,便难免让人诟病女子抛头露面,所以她一直强调有仆人陪伴,一开始就在公主府内院为奴,并不曾流离失所。

果然,李夫人听公主一力维护,只好陪着笑,道,“公主是个怜贫惜弱的善心人。”

我朝公主看去,见她微微颔首,又看了曲侍郎母亲吴氏一眼,便明白是要我与吴太太将此事坐实。

微一沉吟,便向吴太太笑道,“表舅母,府上是不是又添了新的仙鹤呢?我听人说表舅的画作越发好了呢!”

吴太太看一眼公主,对我笑道:“你表舅就是那个古怪脾气,画画就画吧,非得只画鹤舞之态。这也罢了,却又要讲究什么写生,非得养了十几只丹顶鹤在家里。难为你还老记挂着。”

我娇憨一笑,对于和吴太太这样第一次见面的人就论亲讲情的十分无奈,然而眼下公主开口在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和吴太太寒暄下去,“表舅的画千金难求,正是他精益求精的缘故呢。写实画风者,最怕形似而无神,如今表舅的画形神兼备,不愧当世大家。可见养的这些白鹤可是功臣呢。”

吴太太见我说的在理,也跟着笑了,“哪有自己人夸自己人的。你这丫头也不害臊,没得让在座的诸位夫人笑话我们两人王婆卖瓜呢!”

如此笑过一回,便转了别的话题。靖远侯夫人李氏见状,心有不甘的挑了挑眉毛。

我暗道侥幸,幸亏还记得这桩旧事。那年母亲过生日,爹爹兴冲冲的拿了一卷画回家,便是曲大千先生的《鹤行图七》。

当时母亲问爹爹,“难道世人说的梅妻鹤子是真的?只是这曲先生的娘子如何肯答应?”

爹爹当时怎么回答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母亲听了后拿帕子捂了嘴,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兄长和姐姐也在一旁忍俊不住,唯有我大概七八岁吧,懵懵懂懂听不太懂,看大家都笑得开怀,便也跟着咧嘴笑开了。

哥哥瞧见我的憨样子,便将我搂在怀里,大笑着将头上的小发鬏揉的松散开,有几缕头发钻进脖子,痒痒的厉害,兀自捏紧了手中的梅花饼朝口中送。哥哥见了又笑得不行,直嚷嚷:“我们家阿琰是个小馋猫。万事皆靠后,唯有点心高。”

直到现在,若是闻见梅花饼的味道,便总让我不由自主回忆起当时情形,点滴细节也清晰无比。

赤芙见我有些怔忪,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回过神,略侧首点了点头。

这时候阮良娣问公主道,“怎么不见二公子?”

永嘉见问自己的宝贝疙瘩,笑意已经布满脸庞,“之前在这里的,睡着了让奶娘抱在内室去了。”

虎贲将军府的太夫人徐氏便道:“你们没来的时候,奶娘抱在这里和诸位夫人玩的高兴着,咿咿呀呀的说个不停,我拿了红苹果逗他,举着小胳膊小腿动的可欢实了。看着让人爱极了。”

正说着小家伙儿,一名丫鬟急急行来,在公主身边低语几句。公主略有歉意,向在座诸人说:“小儿醒了,各位还请安坐,我去看看。”

众人都说“公主请自便。不必挂虑我等。”

唯有阮良娣立起身来,“皇姐,硕硕想要跟去看看小侄儿,不知可方便呢?”

她既然如此问了,公主哪里会直接拂了她的面子。

当下公主点头应道,“没什么不方便的,只要你不嫌孩子吵闹。你们还没见着小宝呢,一起去吧。曲昭训你也一起来。”

我闻言,便留了赤芙她们在厅内,看见堇夫人端起了茶盏,想是要借喝茶掩饰了公主未喊她的尴尬。然而我作为客人却也不好说什么,便随在阮良娣身后跟公主一起去了后面一进院落。

刚进了院门,就听见孩子的哭声,宏亮有力。然而为人母者听了自然着急,公主便快步直接进了内室安抚。

阮良娣正准备跟进去,我轻轻拉住她,微微摇了摇头,“公主安抚了他,会抱出来的。”

阮良娣看我一眼,垂下眼眸,缓缓转身坐在了厅内椅子上。眼中期待、哀痛、温柔等各种神色交织轮转。

我想起萧王说过的她失去的那个腹中孩儿,不由叹了口气:富贵中人,却有这么多不可言说的伤痛。

过了片刻,听见内室哭声已停,慢慢传来公主“哦……嗯……”的逗弄小儿的声音。我与阮良娣对视一眼,脸上也不由露出温柔笑意。

须臾,公主亲自抱着个小小孩儿出来了。那孩子小脸圆圆,眼睛极有神的睁着到处看,舞动着的小手肉嘟嘟的。仔细看去手背上一个个小小渦儿,看着十分喜人。

阮良娣早已耐不住,忍不住问公主,“公子真好看。我,我可以抱抱他吗?”

第五十一章 六生

公主了然的看着阮良娣,眼中微露同情,双手托住孩子轻轻放在阮良娣的怀中。[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阮良娣双手环抱住孩子,一副生怕弄疼孩子的样子。

那孩子还不会认生,见阮良娣头上的珊瑚流苏不停晃动,圆圆的眼睛便盯住不放,乌亮纯净的眼珠跟着灵活的转来转去,还咯的一声笑出声来。

公主和阮良娣都喜不自禁。

公主乐道:“小宝会笑出声了呢。这可是头一遭。”

阮良娣柔声道:“小宝喜欢庶舅母是不是,庶舅母也喜欢小宝哦。”抬头思量了下,扭身坐在了椅子上,这才敢单手抱紧孩子,将另一只手上的珊瑚珠取了下来给小宝玩。口中道:“小宝喜欢红色吗?那庶舅母把这珊瑚串珠给小宝玩好不好!”

公主知道这是阮硕人喜欢孩子,单独私下给的见面礼。她生长于皇家,这样的东西想来不觉什么,只笑笑罢了。

我看看自己身上,因为萧王府的礼单本就是给公主的,也未料到会这样与公主亲近,自己却不曾私下准备什么。颈上的玉佩是凤形,且是贴身内佩之物,与萧王的龙形玉佩本是一对儿,自然不能擅自送了人。钗环等物给孩子也甚为不妥。只得朝公主歉意的笑笑,“小莞却是个粗心的,下次一定为小宝补上。”

公主不以为意,却低声向我道:“来日方长,你我今后还要多走动的,不急在一时一事。(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我听她说的大有深意,不由一愣,旋即面带恭谨的点了头。微笑着说:“公主说的是,小莞听公主的。”

这时候孩子又咯咯一笑,我和公主看去,却是小家伙自己将胖胖的小手成功放进嘴里了,神色很是得意的看着周围的大人。

我也笑了,实在是可爱的小小人儿。转头问公主:“小公子可取了名了?”

公主眼睛不离儿子,口中回答:“没呢,如今只是小宝小宝的混叫着。驸马太挑剔,总嫌这个名不响亮,那个名儿寓意不够的,拖到如今都百天了,也没定下来。就连对孩子的小名也啰啰嗦嗦的,我说了好几个,都别他说不好听。”

我言道:“这也是驸马爷真正疼爱孩子的缘故了。”想了想又道,“听说小宝是六月六日的生日,这可真是个好日子呢,又托生在您的肚子里,真是个有福气好命的。”

公主笑了,眼角微有细纹,“是啊,这么些年的担心、忧虑、不甘,再到怀他时候的种种不适,生产时候的九死一生,如今有了他,都是值得的。”顿了顿,又道,“你倒是提醒了我,小名其实可以叫六生吧。虽然俗气,可是就是要这样才压得住,好养活呢。”

我微微一笑,“您还是再与驸马商议。不过,六生这个小名确实不错,暗含了福寿绵绵、顺顺利利的意思在里面,又是小宝的生日。最主要皮实通俗,符合富贵人家取小名的讲究。”

公主自己先高兴起来了,熟练的抱过孩子,拿手背轻轻碰了碰孩子粉嫩嫩、肉嘟嘟的脸蛋,笑道:“六生。娘喜欢这个名儿,我们就叫这个小名了好不好,不问你爹爹的意思了,省的他又寻摸来寻摸去的耗费功夫。我们小宝有名字了。表姨给你取了个好名字哦。今天得了这么多好东西,有珊瑚串珠珠,还要好名儿对不对!”

我倒不好意思的笑了。暗暗将公主的亲近和善意记在心上。

几人围着孩子又逗弄了一阵,见六生有些发怔,估计玩累了困了。公主便唤乳娘上来将孩子抱了下去。转头见阮良娣还恋恋不舍的看着,便笑道,“阮良娣是个喜欢孩子的。今儿来的客人多,我多半要在前头照应客人,有些顾不上六生这里。要不你跟着去帮我照看照看?”

阮良娣听了喜不自胜,起身行礼后跟着一大帮丫鬟们一起去了内室。

公主便转头看我,“今儿太阳好,小莞与我去西厢的后园子里走走?”

我猜测公主是有话要单独和我说,自然点头称是。

公主便只带着张嬷嬷,过来携了我的手,一同过穿堂到了西厢的后花园里。这时节草木已经萧瑟了,并无什么好景致,倒是几株枫树红的十分精神。

公主和我慢步而行,到了枫树附近,公主扶了扶头上的珠钗,温言道:“王爷待你很好吧?”

我略低下头,又轻轻点了点。

公主笑了,“在我面前你还害羞。我比你痴长这许多年纪,虽说你随着王爷喊我一声长姐,其实我年纪与你母亲也错不了几岁吧。”

我小声道:“皇姐风华正茂,妾身母亲如何比得。何况我在家中原是母亲的小女儿。她老人家已近四十了。”

公主很快曼声细语的接着说道:“你很像我一位故人的女儿。”

我心中一颤,不自觉的抬头看向她。

公主轻声道:“昔年京中顾相府上,有两朵解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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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园子不大,周围又静,原本连风吹来卷动地上落叶枯草的声音也听得分明。可是公主的话却仿佛难以入耳一般,我耳中嗡嗡作响,吃力的分辨她说的每一个字,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公主看我一眼,目光柔和,“年龄小的那位小姐,便和你一般大。我原本以为她和她姐姐一样被没入教坊司,后来遣人去教坊司想要照应一二,却发现身在教坊司的只有她姐姐。”

公主眼波微动,看了我蓦然发白的脸一眼,继续说道:“教坊司的人说那位二小姐连连受了惊吓,已经香消玉殒。可是,我安置在教坊司暗中照应的家人回报,顾大小姐却并未为此事伤心太久。”

“过了一段时日,顾大小姐在一次应召赴宴途中,被人劫了去,下落不明。我只能派了管事尽量多买些官府发卖的顾府仆役入府,也算为他们的旧主保全了他们,使他们有一个正经去处,不至于沦落到更为不堪的境地。你便是那时就来了我府中吧。我却直到今年七夕夜宴,你艳惊四座,才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埋没在我府中为婢。”公主微微叹息。

第五十二章 狰狞

到底快要立冬了,明明站在大太阳底下,我却觉得身上寒意渐渐明显起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我看着公主,已经快维持不住面上的沉静。往事却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晃动,纤毫毕现。

当日阖府被抄时,二伯还说,虽然皇上震怒,但是应该罪不至死,也不会累及家眷。

父亲却长叹一声,说:“此次人祸,别人为的就是这两个娇娇儿。”

当机立断安排我和姐姐与内院的两个年龄相仿的丫鬟互换了身份。

原本我与姐姐已经一起被关进了押着家中仆役们的偏厢。

可是,院门突然被踢开,兵勇们如狼似虎般涌进了院子,带兵抄家的朱郎将一身甲胄大步跨了进来。他的目光在院子里众人的身上扫视一圈,忽然笑了,四周火把飘忽不定的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是那样狰狞。我不由朝赤芙身后缩了缩。

朱郎将嘿然冷笑,转身朝身后拱了拱手,让在了一边。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人从他身后的阴影里,慢慢踱了出来。他带着风帽,身形高大,初时看不清面容。然而他只一眼,便看向了姐姐的方向,慢慢抬起手,伸出白皙的手指,将风帽掀开来,是太子。

他眼神阴鸷,沉着脸慢慢逼近姐姐。

姐姐刚开始惊慌失措,连退数步,见他已经认出自己,反微微昂起头来,冷若冰霜的看着太子。

“你不是很瞧不起本宫么,怎么这样一直盯着本宫看呢!”太子嗓音沙哑的开口,“是了,顾家大小姐不稀罕天家富贵,所以先自贬为奴,却是躲到了这里。[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他死死的盯住姐姐,静默半晌。

姐姐却将头扭到了一边。

太子眼中受伤的神情一闪而过,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带走!和东厢的二小姐一起,没入教坊司为官妓。”

我急得要冲出去,赤芙却那样用力的按着我,用力的连手腕上没来得及褪下的虾须含珠金镯也变了形,在我手腕上印出那样深的红痕,久久不能褪去。

姐姐柔美的身子就那样被两个兵勇拖了出去。太子收回看向门外的目光,一甩衣袖,下令道:“剩下的全部发卖为奴。”

我躲在人群里,看着太子,将下唇咬出了血。

便是现在,想起这一幕,我的手笼在袖中也握成了拳,用力过猛,无名指上养着的指甲已经断了。

公主伸出纤纤素手,牵起我的手包在掌中。

柔声道:“我母妃出身不高,外家曲大千只是宫廷画师。当日我的婚事很是受了些影响,虽然父皇疼我,但太后和元后却极为重视门阀。还是顾相仗义执言,我的驸马才能是房三公子。如若不是顾相,我的公主府只怕会建在不知哪里的穷乡僻壤之地了。”

公主自嘲的叹口气,“若是那样,我与母妃两地相隔、消息不通,只怕母妃单凭一己之力难以保自身周全。所以,对顾相一家,我是存了报恩之心的。四年前东宫选妃刚开始商议人选,我便在父皇面前荐了顾相家的大小姐。谁知道不过半年,科考泄题案发,顾相被问罪,抄家流放。可最让人奇怪的就是对两位小姐的处置。照说这样不至死的罪责,罚不及家眷。可是,却是我那太子弟弟亲自下令没为官妓。”

公主抬起我的手,看了眼我手心断甲刺出的血痕,慢慢将我紧紧攥着的手指轻轻掰开,语气迟缓飘忽:“你说,奇不奇怪呢?”

我神色木然的开口,舌尖有些发麻:“奇怪。”

我知道公主多半已经认出了我。便是模样与小时不尽相同,可她是何等聪明的女子。我是被她在官府发卖顾府奴婢的时候买入府中的,自然与顾家有着关联。再将年岁、容貌比对,前后细枝末节相互对照,不难推测。

如今把话只挑明七八分,之前是为了试探。现在有了结果后也不直接相认,却是为了留余地。为我留余地,也为公主府留余地。若是明明白白的相认,难道要她自承一个窝藏罪臣之女的罪名么。

我抬头看着公主,“所以,公主觉得这奇怪的事情所为何来呢?”

公主淡淡的笑了,“我一向是个省事的。虽然觉得奇怪,可只要能护着想守护的人,其他的,一概不与我相干。”

我摘下一片枫叶,这片枫叶的形状像极了火焰和我名中含着的火字。

是,我是顾明琰。可今时今日,我只能是曲小莞。

我把枫叶捻在手上慢慢转动着叶柄,不无怅然,“小莞是个知道好歹的,这些年多亏有公主庇护。”

公主嗔道,“说了这么多,难道不能唤我一声皇姐么。”

我原想说自己身份低微,不敢唐突,看着公主眼中的诚挚,出口便成了:“是,小莞谢皇姐照拂。”

公主牵住我的手,不疾不徐的向厢房走去。

“当日把你荐给六弟,也是思量过的。顾府的事情,只怕解铃还须系铃人,最终还是需要我皇家才能赦免了顾相一家。你孤身一人,又具倾世容颜,总不好让你胡乱委身于人,对顾相一事又全无助益。总要是个权势富贵齐备的才能护住你。我们这一辈兄弟中,六弟为人最为重情重义。你跟了他,虽然只是妾室,到底也是有了好归宿,寻常人也动你不得。之前我听说了重阳宴上的事情,又是高兴又为你担心的。人家说新妇三朝回门,三日前你受封昭训,今日你便当我公主府是你的娘家吧。”

我停下脚步,难道公主竟是专门将百日宴设在了我受封昭训三日后的今天么。

张嬷嬷走上前来,笑吟吟道:“我们二少爷九月十六就满了百天,是公主非要延后几日的。说是留待双喜临门,更好。”

“还要多谢那日张妈妈为小莞解围。”我指那天阮良娣要如意改名的事情。

张嬷嬷敛衽为礼,“公主关心的人,老奴自然要在人前维护。”

我眼睛更加湿润,极力抑制住了。

想了又想,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公主,“皇姐,听闻顾家长子在佐辕大营?”

第五十三章 硕人

公主颔首,“说起这个,我之前请驸马和佐辕大营统领霍长风打过招呼。mht.la [夜夜小说网]顾明珝公子目前尚安好。只是做军户辛苦些。”

公主看我难以安心的样子,劝道:“你也不要急于一时,等过几日我和驸马说说,看能不能安排你和顾公子见上一面就是。”

我闻言颇为感激,便要跪谢公主,却被公主和张嬷嬷一起扶住了。公主柔声道:“你我两府的情分,实在不需这些虚礼了。”

我强忍着酸楚,低声道:“现如今我每日在萧王府锦衣玉食,可一想起他们的悲凉处境,心中就像油煎火烧一般难熬。实在难以安心。”

公主抬袖伸手在我背上轻轻拍抚,“等等看吧,兴许过几年逢上大赦,顾家人能获囿免也说不准的。到时候你再设法周转接济,总是会慢慢好起来的。”

顿了顿,又道:“说起来顾府当日发卖的仆役,我让管事买入了二十来个,再多就引人侧目了,实在不能救下更多。不过,这些人是顾府旧仆,想来还是能念着旧主的。你若是有用,便带去萧王府吧。”

我听了不由无语凝噎,半晌才说道:“公主大恩,小莞实在无以为报。”

公主笑了,眼角的纹路也舒展开来,“说什么报不报的呢。你现在是我弟媳,原本是一家人。六弟性情一向和我投契,我们若不是身在皇家,有许多顾忌,日常走动会比现在频繁的多。真想我高兴些,就快点给我六弟添个一儿半女的。那才叫我欢喜呢。”

我不由破涕为笑,又羞涩不过,嗔道:“人家本来愁成这样,公主还偏要打趣小莞。[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见时间不早,公主便让张嬷嬷带我去了西厢房整理妆面。

所幸只是眼睛微微有些红肿,很快收拾停当,张嬷嬷便带我去了乳娘带六生睡觉的房间,打算会着阮良娣一起出去。

刚进房间,便被个拨浪鼓绊了一下,房里充满了婴儿特有的奶香气。阮硕人背对门坐在摇篮前,口中哼着儿歌,身体轻轻摇晃,大概在哄六生睡觉。旁边乳娘在叠一摞小衣服,两个丫鬟正一前一后的端了两盆热水出去。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声呀

琴声那个轻啊调儿动听

摇篮轻摆动啊嗯

……

我听阮良娣一遍又一遍的唱着,语气无比温柔。听了一会儿,不免心下恻然。

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缓缓走到她身边。

她微阖着眼,手势轻柔拍着六生,一缕散发从耳边垂了下来,平日里高傲跋扈的神气全然不见,精致的五官此时温柔如水,连眉心那颗小小的红痣也收敛了艳色,只余柔和,仿佛在一个让人沉醉其间的梦里。

此情此景,实在不忍唤醒她,我悄悄的移动步子,又出了房间。

房外院子里铺着大青石方砖,靠近墙边的砖缝里生着两株很小的瓦松,一株已经开了花,探头探脑的立在风中。

我伸出左手,手腕内侧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疤痕,是初到大厨房的时候不小心在蒸屉上烫的。彼时陈嬷嬷一边骂我太娇气,蒸屉也能烫伤手,一边急急忙忙打发小丫头就在房外找了瓦松和柏树叶,捣烂后帮我敷在伤处。

我当时硬撑着没让眼泪落下来——心里想着父母兄姐也不知怎样受苦呢,这种伤又哪里值得我哭呢;何况养着玉般的肌肤原是为了他,既然已是云泥之别,又有什么好爱惜的呢。

我垂着头,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痕迹,现在已经极淡了,平时戴着镯子也不大看的出来。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一些伤好了,一些伤却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继续疼着。

“小莞。”

回头看去,阮良娣斜倚在门边看着我。

我赶紧拿帕子拭干眼泪,抬头笑道:“六生睡着了吗?”

阮良娣款款行来,颔首道:“是啊。我们去前头院子吧。既然来了,总要在筵席上略坐一坐。”

朝我面上打量了一眼,一边朝垂花门徐步行去,一边云淡风轻的道:“今儿是公主和六生的好日子,我们是来贺喜的。你红着眼睛出去,像什么话。”

见我没有做声,又道:“你得学学我,心里再难受,也只允许自己难受那么一小会儿。我都不当什么了,你倒在这里招我。”

她许是误会了。适才在房里,看她抱着六生的样子,我的确为她难过。可在房外落泪,却又有我自己的心事在里面。

然而这种时候,我却如何解释。想了许久,期期艾艾的说道:“我这不是为公主高兴呢嘛。”

阮硕人转头睃了我一眼,嗤笑道:“你这么个伶俐的人儿,又通文墨,难道还看不穿么。这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若能随着自己的脾气活着就已经是值当的了。就说我吧,素日里王爷总说我赤子心肠、不通人情世故,其实我只是不愿意委屈自己,委屈一个失了孩子的母亲罢了。所以肆意妄为,只按自己的喜好来行事说话。这么些年下来,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我到底是伤心过了头,还是我骨子里本就是这样桀骜的人。”

我默默看她一眼,轻声说:“不论怎样都好。只要能真正看开些,身子养好了,王爷一向爱重你,子嗣自然会有的。”

她忽地粲然一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装糊涂啊,王爷对我,不外是愧疚罢了。若说完全放在心上的,满府里也就是你了。”

话说到这里,我反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憨笑道:“姐姐又笑话我呢。姐姐陪伴王爷多年,论情分自然是头一份儿的。”

“你以为我哄你么。”阮良娣摇摇头,没再往下说了。

到了前院,桑柔晴柔见我们来了,疾步过来接着阮良娣。佟妈妈并赤芙和映红也迎了上来。

我见厅内已无其他人,便问道:“筵席开了么?”

这时候门外转进来两个着褚红比甲的丫鬟,齐齐行了礼,脆生生的说道:“良娣和昭训这边请。”

我与阮良娣对望一眼,一前一后的去了开筵席的花厅。

路上两位接引丫鬟中年纪大些的那个放慢了步子,落后我半步,单单跟赤芙说起了话,渐渐落在了后面。我回头看赤芙一眼,想起公主说的顾府旧仆的事情,便没有做声。

第五十四章 同气连枝

到了花厅,见专供内眷的筵席共开了十来桌的样子,桌上刚刚摆齐凉菜。[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我跟着阮良娣,坐在了第二桌预留给我们的位置上。

第一桌上户部尚书府的刘太太、虎贲将军府的徐太夫人、威远侯府的李夫人和曲侍郎府上的吴老太太正闲话家常。

我坐下时,听见徐太夫人正对刘太太说了一句“如此就借您吉言了”。两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的笑了。

李夫人则一边说:“我们新入宫的十一小姐也拜托了”,一边执了桌上的公筷殷勤的为刘太太布菜。

几位看见我和阮良娣过来入座,略点头笑笑,便转头继续聊着什么,只是听不太真切。

阮良娣询问的目光看向堇夫人。

堇夫人放下筷子,压低声音道:“我是个妾的身份,便连庶妃都不是,那几位正室夫人和诰命们说话,哪里会带上我。我也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呢,只知道挺热闹的。总算你们来了,不至于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一桌上。”

阮良娣看了眼堇夫人的位置和刘太太那桌的距离,眉角微挑。

一时饭毕。大家便序着身份尊卑先后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我半靠着闭目养神,将今日的事情又想了一遍。

实在没有料到永嘉公主会让我将公主府当做娘家,三朝回门。原来,从安排我住到揽翠小筑开始,她便已经在替我筹划。即便有些许拉拢萧王的私心在内,到底也是兼顾了往日情义。

这份情义于我而言,弥足珍贵。

我睁眼看车内,赤芙将侧面的帘子微微掀起一角,正从里朝外看着经过的街道。(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佟妈妈目不斜视,双手放在膝上端正的坐着。

我想起刚才筵席上众人对刘太太的争相逢迎,便问道:“佟妈妈,我年纪轻,刚出来走动,京中各家掌故也不是很熟悉。看今日的情形,似乎户部尚书府的刘太太很是受大家敬重。”

话讲到这里就可以了,佟妈妈自然明白我真正想问的:为什么大家对周府的刘太太是众星捧月的样子。

佟妈妈浅笑着斟酌了一会儿,方道:“刘太太夫君是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昭训觉得,这个说法可足够?”

我噗哧一声笑了,反诘道:“那佟妈妈觉得,可足够?”

佟妈妈也抿唇笑了:“昭训也看见了,今日那一桌上,威远侯府和曲侍郎府都是皇亲国戚,虎贲将军更是三代忠良、国之砥柱,不止手握三十万大军,和当今圣上还有结义之情。这些府上的家主也好,子弟也罢,实在无需当家主母去对户部尚书之妻低头。”

“所以,她们不是向户部尚书之妻低头,是向太后的侄媳和皇上的表嫂示好。”佟妈妈不紧不慢的说道。

我暗暗点头,当今圣上外家姓周,昔年在闺中也是听父兄提起过的。只是这几年消息闭塞,朝局人事变迁,一时也没有想到户部尚书府上和其中的关联。

赤芙这时候放下帘子,口中道,“淳化门这一带好走多了。”

“这一带都是六部官员的府邸。平头百姓轻易不到这一带走动。自然清净。”佟妈妈看着我,娓娓道来:“昭训可知如今后宫,除了太后和皇后娘娘,便是以谁为尊?”

“是淑妃娘娘么?”

佟妈妈飞快的看我一眼,垂眸道:“淑妃蒋氏,兵部尚书蒋毓泓的嫡长女。九公主、十一皇子的生母。那几年,宫里净是她的热闹。连皇后生了十皇子,也没她那么喧嚣。”

我默然:皇后在威帝面前,先有元后,后有淑妃。如此境况中要母仪天下、安居凤座,实在不易。

“皇后素日里极重规矩,执掌宫闱从不曾乱了内命妇的份例。唯独对淑妃是例外。”佟妈妈看我目露不解,续道:“淑妃母亲,是太后亲妹。”

难怪。

这样的出身,皇后也只能对其格外优渥,暂避其锋芒了。

我低头思忖:户部尚书府和兵部尚书府有这层姻亲关系,必是朝堂上互为援手,后宫里同气连枝的。

而这样的户部尚书,他的妻子自然足够让一众侯夫人和诰命笑脸相迎。

回府后已是未时末。在二门和阮良娣、堇夫人寒暄几句便散了。

因太阳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我便带着赤芙慢慢朝多福轩走着,打发了佟妈妈和映红她们先回去。

“小姐,公主让丫鬟传话给我,会先挑十来个顾家旧仆给您。先前我们总说府内稍有条理,府外事情却没个可靠的人帮着奔走。公主这样可真是雪中送炭。”都落在后面,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悄声说道。

我点头:“确实解了我们燃眉之急。”

拿帕子在手指上绕了几圈,又松开,我有些头疼的开口道:“只是还有些麻烦。公主给的人,若说是陪房,可是要过明路的。若是不想让人知道有这么些人,就要安置在外头。可这一时半会儿的,我到哪里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给他们。还有这些人的吃穿嚼用,总要让他们有个营生才好。”

从住进揽翠小筑开始,收的赏赐倒是不少,可这能做营生的真没有。

一路想着,回了多福轩。湛露带了几个丫鬟迎上来,口中道:“昭训回来了。”簇拥着回了房。

洗手、净面又换了家常衣裳,舒舒服服的半倚在贵妃榻上,可脑中一直盘算如何安置这些人。

末了喊来湛露,屏退了众人,细细的问了之前交给她放置的赏赐等物。

湛露爽利的笑道:“您从公主府入萧王府,原就带了四车东西,后来皇后娘娘和礼部又有赏赐。之前的我已经带着蔻儿理了个单子。您可要瞧瞧。”

我微微一笑,湛露见了便递过一本册子来。

略过布料、皮料、用品之类的,我直接跳到饰品品目开始看:

翡翠带钩成件、白玉带钩成件、赤金累丝长簪成对、翡翠长簪成对、白玉长簪成对、白玉玲珑长簪成对、万福万寿点翠长簪成对、双喜双如意点翠长簪成对、镶嵌珍珠长簪成对、镶嵌宝石长簪成对、万福万寿镶嵌珠石翠花成对、双喜双如意镶嵌珠石翠花成对、榴开百子镶嵌珠石翠花成对、桃献三千镶嵌珠石翠花成对、赤金累丝镯成对、赤金点翠镯成对、珍珠耳坠成对、金累丝灯笼耳坠成对、金玉寿字耳坠成对、珍珠手串成盘、银镀金嵌珠宝点翠花簪、金镶珠宝松鼠簪、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红翡翠滴珠耳环、琉璃合欢佩、龙凤呈祥白玉佩、流云百福白玉佩、喜上眉梢青白玉佩、福寿如意白玉佩、四蝶银步摇成对、青花瓷双簪步摇成对、鎏金掐丝点翠转珠翠鸟步摇成对、银蝶翅滚珠攒珍珠步摇成对、双鱼步摇成对、万字蝠纹镶珠金步摇成对、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金嵌米珠喜在眼前头花、点翠嵌珊瑚松石葫芦头花、银镀金点翠镶料石松鼠葡萄双喜头花、铜镀金点翠嵌珠石海棠仙鹤纹头花、铜镀金点翠镶料石子孙万代头花……

看了几页,我心内暗暗摇头,这些饰品只怕无法在京中置办个小院子。

抬头问湛露:“我记得皇后娘娘上次单独赏了四个嵌螺钿的紫檀匣子,不知是什么呢?”

第五十五 战事

湛露道:“那是皇后娘娘私下赏的,礼部没有单子给府里,我还未来得及理出来。(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昭训且等等,我这就去拿了来给昭训。”

一时湛露回转来,身后跟着翠浓和蔻儿。两人把匣子放在榻前花梨木灵芝形案几上,便行礼退下了。

湛露将匣子一一打开,一时宝光四射。两个匣子里装着珍珠,另两个匣子里则是各色宝石。都是做头面的上等货,俱都拿绒布内层细细的隔放着。

我从第一层拈起一颗珠子,指甲盖儿大小,约有八分重的样子,浑圆光滑,皮光莹润。转头问湛露:“现如今这种珠子在外面,能沽出什么价呢?”

湛露露出为难神色来:“这个婢子倒不清楚。要不我打听了再给您回话?”

我微微颔首。

晚膳时候萧王风尘仆仆的带着小安子进了门。

我笑道:“王爷倒像是掐着饭点儿回来的。”

佟妈妈笑吟吟的带着如意上去伺候着他去了净房。我略有些诧异,照说这些事情,是不用佟妈妈这种身份的嬷嬷亲自做的。

正思量着,萧王已经换了衣服出来了。我朝他面上瞧了一瞧,“王爷去了趟马场,回来倒添了些肃杀之气呢。”

萧王闻言嘴角翘了起来,“妮子眼睛好亮,这都被你发现了。”

用完膳,我在灯下拿了前几日的紫色荷包飞针走线,萧王坐在一边看书。赤芙过来将烛火剔得亮了些。

一时房内只听见间隔一会儿便翻动书页的声音。

我抬眼看过去,是《疆域志》。心中微微一跳,掂量一会儿,还是问道:“最近有战事么?”

萧王听了,翻书的手微微顿了顿,看我一眼,将书放下了,微微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司马监一向只为皇家猎场蓄养马匹,可早起听王爷说的却是来了十几匹军马,因此妾身揣摩着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呢?”

萧王过来坐在我身边,伸手揽我入怀:“孤的小莞知道的还真不少,对司马监的惯例如此清楚,又能见微知著。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西北那边的确有些蠢蠢欲动。不过我大齐男儿也不是吃素的,难道还怕他不成。”

却对到底有无战事不再多说什么,转了话题,语调轻松的问道:“今日在永嘉皇姐府上过得可好?”

我见他刻意收敛了眉间的端凝,便不再追问,也笑答到:“皇姐待小莞极好,要送几个人当做陪房给小莞。还和小莞一起给二公子起了小名,叫六生。王爷觉得可好听?”

萧王听了永嘉公主送几个人的话,眼神微动看了我一眼,很快对我说的六生的事情回应道:“你们二人都觉得好的,自然是好的。”

“阮姐姐今天带着我和堇夫人一起去的。我把佟妈妈也带了去。亏得有她们,不然小莞实在分不清这么些诰命、夫人的。”我仰起头看着他,“今天在筵席上听隔壁桌威远侯府的李夫人跟户部尚书府的刘太太说‘我们新入宫的十一小姐也拜托了’。却不知道所为何来。”

萧王伸手将我头上的和田白玉雕喜上眉梢长簪拔了下来,我发髻便缓缓松开,一头长发倏忽散开来,有几缕打在他手上。

轻轻用下巴在我头顶上摩挲几下,萧王方道:“卫王的好舅舅,在林氏族里又寻了位美人,前几日托了蒋淑妃,已经荐给了父皇。”

我不由对威远侯府的做法有些瞠目结舌,“可是林婉仪才刚刚被赐死。难道林氏族里就没半点触动?这才过了几日功夫,居然又送去一位!”

“触动?”萧王慢慢解开我衣服上的结节,挑眉冷笑:“自然是有触动的:有卫王一日,才有林氏一族的好日子。这触动他们可是明白的很呢。”

口中说着话,手上也没闲着,不一会儿便欺身过来。

……

从未合拢的帷帐中看出去,临窗条案上放着个豇豆红瓷柳叶瓶,插着几支白色的蝴蝶兰。枝条曼垂,花瓣似在疾风骤雨中颤颤巍巍,晃动不已。

咬唇忍住几乎逸出口的呻吟,脑中一片混沌,却偏偏记起一句词来:风欲转,柔态不胜娇。远翠天涯经夜雨,冷痕沙上带昏潮。谁梦与兰苕。

我认命的微微合了眼。

早上醒来,萧王已经离开。我只觉疲软,便窝在床上不想动。

赤芙用托盘端来一碗鱼片粥和几样小菜。

又低声向我问道:“小姐跟王爷说了公主送了您仆从的事情吗?这样子妥当吗?

我颔首道:“自然要王爷知晓,日后才好行事。不然即便如今不说,今后与府外的他们来往,不可能不经王府门户,府中管事们会知道,王爷自然也会知道。不如先就让这些人在王府过了明路。”

正说着话,湛露带着两个丫鬟进来了,笑吟吟的禀道,“请昭训安。这是刚从三等提到二等的小秋和丰儿。原本直接问采买上的人也能知道些珠子的行情,可我估摸着我们自己的人去问的更详尽些。便让她们两个出去东市逛了逛。”

我赞许的看着湛露,“你想的很周到。着她们到外间等着吧。”

赤芙收了托盘,和湛露一起服侍着我更了衣,去了外间。两个丫头已经齐齐跪下行礼。

我徐徐坐下,扫了她们一眼,笑道:“起来吧。我这里只要忠心做事,平时没那么大规矩。”

转头问湛露,“你刚刚说她们的名字是小秋和丰儿?”

湛露答道:“是呢,她们二人原来是在王府庄子上的,进了王府便指到了多福轩。不知她们可有那个福气请昭训改个好名儿?”

两个人听了,也脆生生的说:“还请昭训赐名儿。”

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道:“原来就不错,何必非要主子改名。”

叫丰儿的那个略胖儿,却生的白嫩,听了就说道:“昭训不知,原来在庄子上不觉得,进了王府,却总有人笑话婢子呢。问着风儿、雨儿在哪里。若是没有有风调雨顺,又何来丰儿。”

我扑哧笑了,这笑话人的人,也是个促狭的。还不是一味的粗俗,倒是知文晓字的。我看看两人,问道:“你二人是一个庄子上来的么?”

小秋有些羞涩,“回昭训的话,是。我们二人都是从青丘庄上选进府来的。婢子家人管着庄子上的账目。婢子原先在庄子上也算个出挑的,可来了府里,才知道人外有人。婢子见识少,实在有些土气。不过今后跟在昭训身边,增长见闻,日后应该不比那些笑话婢子的姐姐们差了去。”

我见她虽然有些拘束不大方,但是说话条理分明,而且知道说关键。

便温言道:“你家既有一技之长,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既有这个志气,以后好好做事就是。从庄子里来的也好,原先就在京城中的也罢,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人只要别自己看不起自己,一直努力着,就不会总被人瞧不起,总有扬眉吐气的时候。”

第五十六章 点兵

小秋听了,和丰儿对视一眼,一起行下礼去,“请昭训赐名。[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我略想了想,笑道:“秋天是极美的季节,若是天气和顺,一般就是丰年。你们二人就叫秋和、丰年吧。也不用风儿雨儿的了。”

二人听了倒也欢喜。

湛露在旁笑道:“还不把你们出去打听的事情跟昭训说清楚呢。”

丰年便道:“婢子们去了东市,在一家首饰铺子旁待了半天,恰好有人家来挑嫁妆。一颗重约六七分,形态不太规整的珍珠,价格在七八百两银子上下;如果是同等重量,形态又很浑圆的珍珠,就要两千两银子。”

我听了点头道:“这差事办的很清楚明白。”

打发两人下去后,湛露含着些小心翼翼道:“昭训打算沽出那些珠子?”

我摇头,“那是母后所赐,我也就打算沽出两颗,得了三四千两现银好救急罢了。”

湛露欲言又止,我笑道,“永嘉皇姐给了我几房奴仆,我总得置办了产业,才好安置他们。全叫进府里,又担心堇夫人她们说闲话。”

这时如意进来说:“禀昭训,堇夫人遣人将府里账册搬过来了。您看这事如何办呢?”

我有些诧异的看了湛露一眼,奇道:“上次她过来多福轩倒是说过要将府里中馈交到我手里的话。可这样的事情,我如何能自己便做了主。这时候就直接把账册搬来,我怎么觉得堇夫人也太过迫切了些!”

如意听了便道:“现如今府里除了阮良娣,就只您有正经名分,堇夫人如此,也是认清本分吧。[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王爷现在何处?”我低头想了一会儿,便问如意。

“王爷早起用了膳便出去了,姚华棠大人来府上陪着一起走的。”

我颔首,“那便晚上再说吧。”

便吩咐如意,“把账本的册数点一点,统统放到西厢稍间去。你带着秋和一起看一看。晚间就锁起来,平时也不要放人进去。”

到了晚间,萧王却没有过来多福轩。

湛露进来说:“王爷在外书房歇下了。”

我点头,由着赤芙和翠浓服侍着歇下了。

却有些难以入眠,不知萧王和人商议何事,以至于连内院都没有进。难道战事真的要起了。可惜内宅妇人,实在没有更多消息渠道,以前还可以听父兄说上几句,今后若有机会,要有人在外书房能传递府外的消息才好。

就这样迷迷糊糊的想着心事,直到隐约听见报三更的声音,才睡踏实了。

第二日刚用完午膳,萧王脚步匆匆的进来了,却是一身银色软甲。

他屏退众人,拉了我入怀。生硬冰冷的明光铠撞得我微微发疼。

“今日朝上父皇点了我做监军,大军即刻便出发了。”

我愣住,“怎么这么突然?”

萧王沉声道:“厥族从六月开始大旱三个月,牛羊没了水草放牧,便都被屠宰做了肉干。眼下马上入冬,多半是进我大齐境内抢粮来了。这种事情他们可没少干。”

我一时有些慌乱,仰头看他,觉得昨日有好几件事都要和他说的,可在身着甲胄、即刻征战的男儿面前,却觉得内宅之事实在不值一提。

只捡紧要的问道:“王爷是亲王之尊,皇上却指了您做监军,不知可有其他的缘故在里面?”

“此次厥族发兵三十万,却行军迅疾,又舍弃了以往五原、定襄一线,只取张掖、武威一带。当地守军原来的布防不足,已经告急,昨日急件入宫,父皇便召左、右相和兵部、吏部和佐辕大营统领商议了。太子、我和五哥、卫王都在。战况危急,皇族中人随军才能更便捷在前线调动钱、粮、兵、将。父皇与太子自然在京中坐镇。五哥主动请缨,却被父皇找了不痛不痒的理由给否了。若是卫王领军,只怕来日我与母后、十弟有更多后患。何况,父皇本就属意于我。”

“我自小跟秦师傅习武,一直想去战场上历练,便是有朝一日马革裹尸,也不负男儿本色。可是没想到现如今,却多了些牵挂。”他将我腰肢搂得更紧,颇有些恋恋不舍,“这一去,战况顺利也要一个多月。不过你放心,我从校场点兵后便去宫中辞别了母后,也向她托付了你和硕硕。”

我看着自己扶在他胸前铠甲上的手指,明光铠冰冷却平滑如镜,映着手越发纤美白皙,只是萧王归来之时,这铠甲可会染了边塞寒霜,亦或是厥族人的血?脑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然而时不我待,萧王将我揉进怀中,滚烫的唇在我额上轻轻一啄,便将我推开,“我会尽快回来。”转身大踏步走了。

我立在门内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王爷千万保重自己。”他并未回头,阳光照在铠甲上熠熠生辉,挺拔的身影转过穿堂,往垂花门去了。

我心中莫名有些焦躁,可又不知所为何事。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佟妈妈和湛露来了,我才晃过神,缓缓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湛露手中捧着个匣子,“王爷让小安子拿了这个给我,说是私下给昭训的。”

我有些神思不属的问道:“是什么东西?”

湛露将匣子打开放在桌上,“是房契和地契,淳化门附近的一处三进宅子,宣雀大街上的两间铺子,还有一个京西郊外的庄子。这不是王府公中的,应是王爷私库的东西。说给您的,不记在公中的账上。”

前几日还在担忧置产的费用从何而来,今日便有了这许多私产。

我默默的将匣子盖上。

半晌低声道:“王爷待人,其实是很好的。”

佟妈妈柔声道:“皇后娘娘派人递了话出来,若是得闲,昭训和良娣可去皇后宫中走动。”

我微微笑道:“多谢母后惦记着。改日约了阮姐姐,便去宫中拜望母后。”

晚间和赤芙说话,“账本就先放在多福轩吧,着如意带着秋和全部梳理一遍。既然送了来,若是看都不看便还回去,人家也只当你看过的。我可不担这虚名儿。”

赤芙笑着应了。

我寻思一会儿,嘱咐道:“公主给的家人,带两人进来,托湛露找人在角门和马房里给他们派个差事。其余的,挑四人去宅子里住着,隔几日便去铺子里转转,替我日常看着点儿;余下的,就安置到庄子上吧。”

我端起茶盏,却忽然想起萧王说的一句话来,不由失手砸了杯子。

赤芙即刻帮我收拾了,见我脸色有些发白,不由有些慌乱的问道:“小姐可是怎么了?”

我抓住她手,“快让如意去打听,让湛露也去,萧王带了哪里的兵士去了北边增援?”

赤芙急忙去了。

我坐在椅上,心直往下沉:打听只是为了确认罢了。十有八九点的佐辕大营的军户。

第五十七章 烫手山芋

果然,湛露和如意先后来回了话:萧王以佐辕大营为先锋,去往上郡调兵,一同前往武威增援。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挥退了众人,我一人坐在灯下,想起在宝华寺见到昌若时,昌若说设法将兄长服役的地点从发配岭南改在了佐辕大营。

早知今日,我宁愿他依旧去往岭南,至少性命无虞。哥哥如今的身份不是将领,被当做过河卒子般冲锋陷阵,最是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

念及此,不由更为希冀萧王能够指挥得当,从而减少普通兵士们的危险性。

可是,到底心中存了一丝侥幸,会不会佐辕大营有人留守,哥哥恰好就在其中呢?

唤了赤芙进来,低声嘱咐道:“想法子和昌若哥哥递个消息,请他帮忙问问看,哥哥究竟是随军北上了,还是留守在京。若是真的北上了,可否请霍长风霍统领尽量照顾一二。至少先保住性命。”

赤芙听了也焦心不已,连忙答应着去了。

这一晚心中有事,一会儿想着哥哥若是去了战场,他素来文质彬彬、只知与人为善,如何能在杀伐之地保自身周全,一会儿又想着不知萧王行程到了哪里,他一向成竹在胸,此次战事应该能运筹得当,减少士兵伤亡。几乎一宿无眠。

翌日起来,眼睛下面便有了一圈儿淡淡的青色,遂细细的拿粉遮了。

用了早膳见赤芙依旧未来,想着多半事情办的不顺利,越发心浮气躁起来。转头看见菱花镜中的自己,心事都写在脸上,猛地警醒:这让旁人看了,不知生出多少话来。(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这般沉不住气,今后的诸般事宜又如何能步步为营!

深吸一口气,唤映红陪着去了小书房。

绛珠帘依旧,只是萧王不在府中。

我徐徐铺开《古名姬帖》,临摹起来。

待写到第三行字的时候,心中已经平静下来。习字最是平心静气,夫子诚不欺我。

近午时的时候,赤芙进来了。

我抬眸看映红。

映红乖巧笑道:“昭训写了这半天,我去看看小厨房有什么点心,再给您沏一壶热热的普洱来。”恭敬行礼退了出去。

赤芙便到我身边,低语道:“公主给的人婢子都照您昨日的吩咐安置了。宅子里的是向川一家。向川原本是咱府里回事处的,知礼晓事又熟悉京里各家的情况。婢子让他去谢府门房向里面递话,先找着跟谢二公子的小厮抱朴,设法和谢二公子带话。”

我点头,问道:“你跟向川说了我的事么?”

赤芙摇头叹到:“哪里敢呢。总要对向川一家子的心思看上一阵子才好交底的。我只说我跟着公主的远亲曲昭训呢。”

歇了午觉起来,阮良娣遣人过来,约了明日一起进宫拜望皇后。

我不敢大意,便叫了佟妈妈,向她细细请教了拜望皇后需要注意的地方。

佟妈妈刚退下,如意便进来说道:“阮良娣已经让晴柔挑了件玫紫色的外裳准备明日入宫时候穿着。昭训看明日穿哪件,婢子好让翠浓早早备好。”

“那件象牙色如意云纹的吧,再配了银红色撒花裙。”

如意笑道:“是呢。这样子不至于在衣服上抢了良娣的风头,又不会落了太素净的口实。”

我淡淡一笑,没有做声。

“先敬罗衫后敬人”,说的可不只是人情冷暖。诸般心思,其实从外表看去,都是有章可循的。

如意犹豫一会儿,又道:“昭训前日吩咐了将账册理上一遍,婢子就带了秋和、丰年一起。两个丫头看着不伶俐,看起账本子来却是一等一的熟手。只是……”说到这里,如意有些拿捏不定的看了我一眼。

“做什么这个样子呢,你们在我面前,有什么不能明明白白说出来的。若是在这屋里话也只说一半儿,你不嫌累得慌么!”我薄嗔道。

如意听了,方下了决心,说道:“秋和发现账是后来做过的,这也罢了。堇夫人既然送出来,自然会自己先让人核算着做平了。可是,这账上却有几处明显的虚列开支。不知道堇夫人让人送这种账本给您,到底是什么用意。婢子琢磨许久,也没个计较的。”

我垂目寻思一会儿,手指无意识的在桌上划着。渐渐眸色微暗:堇夫人那样端庄自持的人,待人一向体恤,会不会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

也不抬头,口中闲闲问如意,“那几处虚列开支的,都是些什么事什么人?”

“一处是阮良娣庆颐馆小厨房的管事嬷嬷张易贵家的,小厨房的开支有好几条报的名目重复着,林林总总加起来数目不小。还有大书房的……”

我抬手打断如意,笑道:“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件,只挑其中一件琢磨透了其余的也就都明白了。只说这张易贵家的,平日不大在各院里走动吧?我没什么印象。”

如意明白过来,连忙补充道:“张易贵家的,她男人就是晋安管事的兄弟。晋安管事原本叫张易安,是王爷给改了名儿。”

我顿时明白过来,堇夫人这是递了好大一个烫手山芋过来。

晋安一向办事勤勉,在萧王面前是个左膀右臂的样子。我若是心急接过中馈,自然要立威,没事还要找些把柄出来发作几次,何况是账册上明晃晃的小辫子。可是真是喊打喊杀了,晋安的脸面可往哪里搁呢。

我笑了,对如意道:“堇夫人这是送枕头呢,可惜是长刺儿的枕头。我可不愿意消受。”

且不说这些涉事的管事们虚列开支的事情是真是假,就算是确有其事,这几位都在萧王府根基不浅,我若是逞强贸贸然发作了他们,万一处理不当犯了众怒,只怕后面暗地使绊子、或者办事阳奉阴违的事情少不了。

虽说只是下人,可下人之间也是盘根错节的关联,萧王府的日常运转,正是靠着这些人的。哪里就能全不当回事呢。

我能知道阮良娣明日里挑的什么颜色的衣服,不也是靠着如意是家生子,家里在府中颇有人脉么。

我正色看住如意,“你在我身边,也是个能干的了。这件事我交给别人难免不知头尾,办不周全,或者不合我心意,因此还是你办这事我才放心。”

如意颇有触动,“但请昭训吩咐。”

第五十八章 驳斥

如意颇有触动,“但请昭训吩咐。[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这账上的纰漏,既然看见了,也没有不管的道理。只是堇夫人虽然将账册送了了多幅轩,这中馈可还在她手上,管事妈妈们也照常向她回话,遇事则请她的示下。我无意一争短长。而且,我素来以为她是个和善的,如今看来,倒是我大意了,居然识人不明。账上这么明显的纰漏,我们都能看出来,她一个管账管老了的,为什么放着不动呢。

所以,你且悄悄的请了涉事的人过来多福轩,拿这账册给他们自己看了,敲打几句也就是了。若虚列开支是真,咱们点了他们,又不追究过往,识趣的自然知道拿银子补了;若这事不尽不实,她们自然知道这真正的帐要算在谁头上。”

如意听了,很快明白过来,弯着眼儿笑道:“婢子一定好好让她们明白,这账册来自堇夫人的宝音阁。”

我也浅浅笑了。

休怪我做事凉薄,请君入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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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嘱咐湛露第二日早早喊我起来,不紧不慢的精心收拾得体了,很是从容的带着一群丫鬟去了二门。

深秋的天气,道旁的花草上集着露水。阳光一照,清亮可爱。

我却走神想着,不知道萧王他们安营扎寨之地是不是比京中要冷上许多。

等了一会儿,阮良娣坐着软轿施施然的来了。

我们二人相互见过礼,阮良娣娇声笑道:“劳妹妹久等了。[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我啊,一到天儿变冷,就犯懒。”

我不动声色的扫视过她的玫紫色外衫,笑道:“姐姐今日好气色。”

阮良娣看了我身上的象牙色褙子一眼,貌似不经意道:“妹妹果然是个滑头的。知道大树底下好乘凉,就一味的守拙么。”

我听她若有所指,知道她也是个七巧玲珑心的人儿,便不想多费口舌,笑道:“姐姐不要排揎我了,再晚只怕不妥当。”

阮良娣方在一堆丫鬟的簇拥下上了停在夹道上的马车。

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由想到,虽然她这人言语上总爱不阴不阳,做事也尖刻不留情面,可是这几月功夫相处下来,使坏多是明面儿上的。倒比平日里温和良善,背地里使绊子的人好多了。

约莫辰时三刻,萧王府的马车停在了安顺门外。递了牌子进去,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便有內监接了我与阮硕人去皇后宫中。

安顺门离坤宁宫不远,阮良娣却有些气喘吁吁。我看她额头有一层薄薄的汗珠,便刻意放慢了步子。

那內监也伶俐,马上笑道:“这一带景致好,连着琼林苑,两位贵人可以顺带看看。”脚上也慢了下来。

他脸上带着笑,却在转头的时候变了颜色,低声道:“淑妃娘娘的鸾驾过来了。”

说完深深低下腰去,再不敢抬头。

我与阮硕人对视一眼,也敛衽为礼,垂手站在道旁。

须臾闻得香风习习,我微微抬眼看去:前面六位宫娥开道,八人抬的肩舆后面还跟着十来位侍女。而肩舆的脚踏上,一双金缕蜀锦高头履从品红翟凤纹挑线裙子下不安分的露了出来。鞋头各缀着颗浑圆的珍珠,大小一致,珠光流转,正微微晃动。

肩舆忽然停了下来。

我忙垂下眼眸。

“这是哪家的内眷呢?”一个娇媚慵懒的声音响了起来。

阮良娣很快应道:“臣妾们是萧王府上的。恭请淑妃娘娘安。”

“呵,原来是你们二位啊。”

这话听起来,像是知道我和阮良娣似的。难道有人在淑妃面前嚼过舌根不成。

这时皇后宫中的內监禀道:“启禀娘娘,因六皇子领兵出征,皇后娘娘体恤王爷内眷,特叫进宫中陪伴一二。”

淑妃娇笑一声,语气冰冷道:“领兵出征是好事啊。六皇子这回可又有了军功了。皇后娘娘是该高兴得喊了儿媳们进宫说道说道呢。就怕厥族狡猾,六皇子回不来了可怎么好呢?”

这话让人听了实在刺心,我不由呼吸一窒。

身旁阮良娣已按捺不住道:“娘娘慎言,王爷自幼熟读兵书,自然能够很快将厥族赶出大齐平安归来的。”

淑妃听阮良娣语带惶急,更加像猫逗老鼠般的,慢条斯理言道:“熟读兵书么?不知道六皇子和战国时坑了赵国四十万兵卒的赵括相比,谁的兵书读的更多一点儿呢?”

阮良娣急怒攻心,抬起头来直视淑妃,正要说些什么来,我轻轻伸手出去,拉住了她的衣袖。正色道:“请淑妃娘娘慎言。王爷出发前说过,不将厥族赶出大齐就不回京师。若是娘娘不希望王爷回来,难道娘娘希望的是厥族长驱直入,攻破京师么?那时候,覆巢之下无完卵,百姓流离哀嚎。娘娘说这话,将自己置于何地?又将大齐百姓置于何地?”

肩舆上一时没了动静,周围侍女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我和阮良娣亦是安静立在那里。

我不认为这种时候应该忍下来,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么赤裸裸的当面挑衅,可不是针对我与阮良娣的。淑妃想挑衅的,是我们身后的皇后。

这样不留情面的话都不驳斥回去的话,皇后中宫威严何在?

良久,淑妃慢悠悠的说道:“听说你姓曲?好,很好。”忽然拔高了声音向着侍女们道:“走吧,路上让不相干的人耽搁这许久,母后该等的着急了。”

我与阮良娣齐齐躬身:“恭送娘娘。”

皇后宫中的那位內监见淑妃去得远了,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笑道:“昭训好胆色。除了五皇子的生母,宫中还少有人这么对淑妃直言的。”

我微微摇头,“公公谬赞了。淑妃是去太后宫中了么?”

內监颔首:“正是呢。刚刚淑妃娘娘不是说母后该等着急了么。”继而笑道:“二位贵人的母后也该等着急了呢。这便请吧。”

行至皇后宫中,那內监让我们在殿门外稍待,自己进去通报了。

我看了眼门口立着的两排宫娥和门内立着的两位女官。若是单纯的通报,告知宫娥进去通报就是。那位內监亲自进去,通禀不假,将刚才路上遇着淑妃的事情禀告给皇后才是关键吧。

第五十九章 冬日春景图

好在等的时间不算太长,还是那位內监出来将我们引了进去。夜夜小说网mht.la

皇后穿了件八九新的明黄外衫,一副家常装扮的模样,见我们规规矩矩的行了礼,便让宫娥看座。

我和阮良娣在绣凳上半侧身坐了。

皇后缓缓道:“刚才遇着淑妃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虽说为人仁和为上,可她那样的人,一直不知礼仪。驳斥就驳斥了吧。”

我轻声道:“不过,臣妾听说淑妃是往太后娘娘宫里去的。就怕……”

“不妨事。待会儿她便是告到太后面前,也是她无礼在先。太后是个明理的,不会不辨是非。”皇后神情笃定,并不放在心上。

我便安心了品起茶来。

皇后见了,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来,“小莞行动颇有大家风范,平日看着温和守礼,不想每每到了紧要关头,倒是一股子烈性。重阳宴后,有次说起你来,圣上还赞你勇气可嘉,口齿伶俐呢。”一边说一边让人上了点心。

“听说,你和曲太妃府上是远亲?”皇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接着问道。

我看一眼阮良娣,决定和皇后如实说,浅笑道:“那是公主抬举小莞罢了。说是远亲,其实之前不曾走动过。”

皇后听了便明白了。

“你是个伶俐的。有句话却要提醒你,宫里曲太妃,先皇还在时,和太后处得不太和睦。若是哪日见了太后,可不好提这一茬的。”

我感念皇后细心,为我提点。然而既然得了公主上次在人前相帮,说自己是曲侍郎府上表亲,在外人眼中自然已是荣辱与共。(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难道只得公主的维护和好处,转头便因为麻烦而不认了么。

皇后是萧王至亲,跟她说些实情倒是无妨。若跟别人也这样讲,即使是实情,也多半会被当做墙头草,没得被人看轻。

心中这样想,便只对皇后的嘱咐微微点了头。

皇后见了,轻叹道:“兵部的折子已经到了圣上那里,听说曜儿已经顺利从上郡点齐兵将,疾驰朔方去了,打算在那里安营扎寨,和已经从武威转战灵武城的厥族大军对决。”

我在脑中回忆着之前在萧王书房看过的城邑图:朔方,似乎是在灵武更北边。难道萧王打算从后面包抄么。可那样一来,便是深入大齐境内的厥族大军腹背受敌,难道萧王不是么。朔方的北边,可没有屏障,厥族人也一样可以从他们的王帐派军支援,再和灵武的大军对萧王前后夹击的。

正胡乱想着,皇后又叮嘱道:“你们府里现如今没有主母,王爷放不下你们二人,把你们托付给了我。又何曾不是把萧王府托付给你们二人。每日让家仆增强些巡查,加派人手。把萧王府给我用心看好了。曜儿不在府里,不代表那些人就能消停了不生萧王府的是非。”

我与阮良娣齐齐应了。

如此闲话着陪伴皇后半日,见时候不早,打算向皇后告退,便看了阮良娣几眼。

阮良娣会意,刚开口唤道:“母后,……”

殿外忽然有宫娥急匆匆入殿,口齿清晰报道:“娘娘,太后殿里掌事內监万公公来了。”

皇后听了便叫传进来。

见我二人有些不知所措,皇后出言安抚道:“不妨事的。你二人今日在路上毕竟算是冲撞了淑妃,太后总要让众人知道,她不曾糊涂了去,还能护着姨甥女。既然有口谕来,多半是无关痛痒的。这次发作了更好。不然以后计较起来,更麻烦。”

须臾一个面容端正、上了年纪的內监进来,先对皇后行礼,又端肃了姿态,口中道:“太后口谕,琼林苑秋冬景色萧瑟,着萧王昭训曲氏留宫,绘制琼林苑冬日春景图。”

皇后听了微微有些诧异,但只一瞬,便敛了神色,换上了和婉的笑容。笑道:“还不快奉了太后口谕呢!”

我见这种情状,只得先应下再说,遂依礼道:“小莞谨遵太后懿旨。”

心中腹诽道:姜还是老的辣,真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这懿旨,若说是惩罚,那实在罚的太风雅了些,谁也不能说太后让庶孙媳妇儿画个画儿便是惩罚,不明情况的倒会觉得是给了小辈体面。

若说不是惩罚,可留在宫中,对一般的外命妇来说,实在不是什么舒心之事。何况,偏偏是要人画画呢。若我不会,又如何是好?就是真的与曲侍郎府上是远亲,难道侍郎府老爷子曲大千曾经是宫廷画师,他族里一表三千里的远亲后辈就一定是个擅画的?而且还是个小娘子而已。

我若画不好,便是狠狠落了曲太妃的面子,提醒着她的寒门出身不说,还连当年家族得兴的技艺都被人笑话了去。我便是画的好了,在宫里拘着总是不得舒坦自由的。

最最让我烦心的却是留在宫中如何打听哥哥的消息呢。

然而这些不满却一丝也不能流露出来,面对绝对的上位者,恭顺才是生存之道。

于是,我含笑抬眸看向那位万公公,问道:“只是,不知太后要多大尺寸的条幅呢?是斗方还是长卷,工笔还是写意?”

那位万公公不意我不仅没半点推辞的应下了,还有此一问,“这个……嘛,昭训自个儿琢磨便是。”

我听他不露口风,心中再不耐烦,也只得笑道:“那还请公公回复太后,风景画素来以长卷为主,小莞就先如此准备了。若是太后有不同的吩咐,还请公公再行告知。”

我心中冷笑,太后这边既然先不说明白,那我就先讲明了,省的到时候从这上面挑刺。

那万公公见没能轻易将我打发去,倒让我将问题推了回来,不阴不阳的应道:“那也得等咱家回了太后和淑妃娘娘才能知晓呢。不过,咱家来之前,淑妃娘娘跟太后提过一句,太后也是认同的。那就是要身临其境才能画得像真的琼林苑。琼林苑里观鹤台边上,有座水阁,昭训住在那里,才能画出太后满意的画儿来呢。”

说完便向皇后躬身告退了。

等他去得远了,我方回身看向皇后。

皇后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小莞可擅画?”

我微微颔首,“之前学过一些日子,大概能勉强拿出一幅来。”

阮良娣有些担心的看我,“时常见你习字有些功底,可从未见你动过画笔。太后既然挑了这桩事,你若是没有把握,不如趁现在告罪,只怕还少些真正的责罚。”

她略顿了顿,看皇后一眼,“何况,这《冬日春景图》的题跋,实在有些无理,四季轮回本有序,冬日便是冬景,如何能画出春景来。”

第六十章 水阁

她说起这个,我倒真有些踟躇。(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见一时也商议不出个结果,便催她道:“时候不早,府里只有堇夫人管事,你早些回去。也早些和多福轩的人说一声。省得她们见我迟迟不归,又不知缘由白白担心。”

阮良娣见皇后没有其他吩咐,便依旧由皇后宫中內监送了出去。

皇后遣了殿内服侍的,细声道:“只怕要叫你受委屈了。那水阁本不是个常常住人的所在,现在刚入冬还好,过几日若是变天,只怕会冷的厉害。这宫里折辱人的手段,实在是……”

我知道皇后出身琅琊王氏。

门阀世家出来的嫡女,难免多些书卷气。便是家中长者会在定了亲事后耳提面命些内宅的隐私之事,可这种认知,如何能马上就转了性子。在闺中娇养着的,不需要多费心思,就能顺顺利利拥有一切,如何与不争不抢就会被人踩在脚下的后宫中人相比。

皇后有今日,其实不知已消磨了多少本性了。

可对这样的手段,她还是无法做到泰然视之。何况她满心想护着我,护着自己亲子托付的人,可下旨的人是太后,她为人媳妇的如何推脱。

因此,对我她是有些内疚的。

面对这样的善良,虽然不合时宜,我依然是感念的。

我眸子里染着笑意,“母后不用太过挂心。小莞能应付得来。能当众驳斥了淑妃折辱王爷和您的话,却只用在冷屋子里住上一段儿,怎么看都是值当的。”

皇后闻言倒被呕笑了,等笑意退了,不无感慨道:“曜儿是个有福气的。夜夜小说网mht.la

我不防皇后朝萧王身上扯着说出这句话来,一时红了脸。

只是该嘱托的话还是不能不说,“若是小莞去了水阁,淑妃还是不依不饶。母后何不于父皇面前提上两句,淑妃今日的话,可是句句犯忌讳的。”

皇后抿唇一笑。

留在皇后宫中用了午膳。

席间皇后絮絮的说些萧王对膳食的喜好,幼时萧王与大皇子兄弟二人在她这里互相打闹、出了这宫里却又晓得兄弟抱团的趣事也讲了不少。

讲着讲着,皇后忽然落下泪来。

我明白,那是因为早逝了的大皇子。

宫中的孩子,身份尊贵无比,也身处无比凶险之中。

只好软语问道:“十皇子今日还没见到呢。听说长得玉雪可爱,又善学,皇上很是宠着?”竭力让皇后借着幼子重新高兴些。

如此转圜几句,皇后勉强露了笑意,用了些膳食。又问我爱吃什么,吩咐宫娥给我布菜。

我看着自己碗碟中的菜肴,听着皇后暖心的话语。记得幼时,母亲也是这样,总要我们多吃些。我和姐姐若是胖了点儿必定是愁眉不展不敢贪口的,母亲却总是那个为我们长胖些而真心高兴的人。

也不知父母在岭南那边过得如何。是不是瘦了?

一时饭毕,便拜别皇后去了琼林苑观鹤台的水阁。

皇后到底不放心,指了身边两个侍女跟着。又遣人先去打扫了,放置了些日用器物。我带着两个侍女,不紧不慢逛着走了去。既然要画这琼林苑,总得先拿眼睛丈量丈量。

一路走来,心中有了数。

不只对园林布局有了数。对窥视着自己一行人的宫娥、太监也有了数,总有三四拨人了。

心中暗暗冷笑。若是我不来这水阁住着,只怕明日就有新的懿旨给我。冬日住水阁算什么,比当年粗使奴婢住的地方总归好多了。

我细细打量着,琼林苑的水阁建在太液池边上,跟观鹤台之间只隔着一大片沙洲。想来为了和观鹤台互相应和,水阁也讲求抱朴守拙,是全用竹节搭建的。难怪皇后说观鹤台旁的水阁不是个常常住人的地方。

我施施然走进去,内里几大开间都不曾隔断,倒是通透,若是夏日来此,湖面上的风吹来,当真凉爽。

可现在已经入冬了。白天还好,夜里多半难熬。

我慢慢在屋内转了转,见皇后之前遣人来已经在中屋布置了书案、画具,次间和梢间的竹榻上都放置了厚厚的被褥。便转身到中屋,坐到了画案前。

早点画完,早点回府。

铺开起小稿的纸张,拿了炭笔,想想太后要的是“冬日春景图”,一时便不知在纸上如何布局。

叹口气,我将手中炭笔放好,见水阁外的风扑进来将纸张吹得飒飒作响,忙拿镇纸压好了。

既然是源于淑妃的报复性惩罚,自然不会让我轻松应对了去。

思索一阵子,还是没有头绪,索性站起身去外头走走。吩咐两个侍女一声,加了件雪青色夹棉外衫,独自沿着那片沙洲慢慢走着。

临近岸边的浅水里,还留着不及拔去的褐色莲蓬和枯荷,看着确实有些像太后懿旨里说的冬景萧索。顺着观鹤台的木质台阶拾级而上,便是观鹤台的二层楼阁。立在那里朝外望去,水天一色,倒是西边儿一抹晚霞斜飞。景色姝丽开阔,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低头看去,观鹤台近旁的水十分清澈,似一块碧色的铜镜,映出水榭草木的倒影来。

继而想着这冬日春景的画,又有些头疼。幼时跟姐姐一同受教于袁夫子,若是有文章做不出,袁夫子会狠狠斥责。然而若是我眨巴着眼睛开始撇嘴做出要哭的样子,白发夫子却又会亲自拿着点心好言哄劝。很有些为老不尊的样子。

可今时今日,太后的命题画,若是做不出,只怕哭出这一汪湖水的泪珠子来,也是不济事的。我扶着雕花栏杆微微探身,看着平静水面里自己的身影,不无自嘲的想着。

然而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我细细琢磨片刻,冲着水中的自己如释重负的笑了。伸手扶住栏杆正想看得更仔细些,忽然一个清越的声音传来,“不可。在此轻生会污了池水!”

眼前一花,感觉有人飞纵而来,紧接着我便身子悬空被人带离了水边。

我反被唬了一跳,刚“啊”的叫出一声,那人却很快拿大手捂在了我的嘴上。我便只剩含混不清的“唔唔”的发音。

落地后惊魂不定的看去,“姚华棠姚学士!”我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对面的姚华棠却剑眉一挑,不屑的看我一眼,转身一跃而起,在落日余晖中几个纵身便不见了。

简直不可思议。姚学士居然身手如此之好。

第六十一章 雾霭萧声绕天来

简直不可思议。[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我盯着他消失之处的远处楼阁,有些目瞪口呆的感觉。姚学士居然身手如此之好。往日倒真看不出来。

不过,什么叫在此轻生会污了池水!

半晌,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咬牙切齿的腹诽:人家只是在观景,根本不是想不开要跳湖好吗!

自己误会也就算了,还把人命看得比湖水的清澈更为重要,简直让人愤慨呢。

而且,就算要救人,怎么能拿手直接捂了陌生女子的嘴巴呢!圣人云非礼勿行!

何况,我顾明琰就算真跳了湖,那也是为湖水增色了好么!没听过“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吗,可见是个没学识的!

不知如何能做得大学士!

此时两名侍女中唤作珠儿的从水阁方向过来,一边笑道:“昭训在这里呢。叫奴婢好找。皇后娘娘遣人送了晚膳来,这天气,恐怕过不了多一会儿就凉了,烦请昭训早些回去用了。”一边走上观鹤台的二楼来。

却身子一倾险些滑到,被我眼疾手快的拉住了。

珠儿娇憨一笑,“多谢昭训。[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婢子好像踩到什么了。”说着蹲下身去拾起一件物事来放在掌中。

却是脸色一变又顺势跪了下去,带着哭音说道:“婢子不是有意的。这观鹤台进入秋季便少有人来,婢子没有注意地上,不慎踩着昭训的玉坠儿了。婢子不是故意的。昭训赎罪。”边说便用双手将东西托给我。

我听说是玉坠,下意识的摸向那枚萧王亲手系上的凤形玉坠。隔着衣服感觉那坠子好好的挂在颈项。

有些讶异的朝珠儿手中看去,是系着黑色压金线挂绳的一块红翡,夕照相映着剔透流光,是一朵栩栩如生的棠棣花。

我心下明了,多半是姚华棠刚才掉落的。

当下便未伸手取过,只笑道:“多大的事呢,赶紧起来吧。地上凉。”

珠儿听了连忙谢过,站起身来。又躬身将那玉坠捧给我。

我想着这是外男的东西,搞不好还是贴身之物,不如先放着,等回府后萧王回来便请他还了姚华棠。或者打发人给他送到府上去。

便笑道:“你帮我好好收着。待我出宫时候再给我。仔细不要混丢了就是。”

珠儿应了。拿自己的帕子仔细包了放在袖中。抬头见我笑吟吟的,便道:“昭训头上的珠花略歪了些。婢子帮昭训正一正?”

见我点头便趋身过来将我头上的金嵌米珠喜在眼前头花取下来,又仔细的插进发髻里去。

珠儿扶着从观鹤台下来的时候,我不经意的抬头看去,太阳已经很低了,越来越红,红得几乎滴血,太阳周围整块整块的云彩皆被染成了深红色,就像是硕大的棠棣花怒放在天边。

***************

回到水阁,另一名侍女兰馥出来一同将我迎了进去。两人手脚麻利的将饭菜从食盒里面拿出来在此间的圆几上摆好:白萝卜羊排汤、川芎白芷烧鱼头、茴香炒蛋和两样绿油油的时令蔬菜配着一碗米饭。看着让人食指大动。

拿热水净了手,坐下来默默用餐。

这些都是些驱寒进补之物,皇后殿的人用了心了。

到了晚间,珠儿和兰馥在西次间歇了。我在东次间的榻上拿厚厚的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白日里有太阳照着不觉得,晚上却实在有些冷:屋子四面有风,床又是竹榻。我正自嘲的想着真是好生清凉,便突然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好容易蜷着身子睡了过去,迷迷糊糊想着:明天要她们把窗户缝隙都拿纸糊上。

翌日清早便醒了,鼻端是水边特有的清新之气。

想起昨日的腹稿,心中雀跃。掀开被子直接下了床,结果被风一扑,不由打了个寒战。

忙扬声喊了珠儿来穿衣梳洗了。

皇后依旧遣人送了早膳。一时饭毕,便铺开纸张打起线描稿子来。

因着已有主意,起稿便很快。到了午间歇息时,已有了雏形。

我心中实在忧心哥哥的去向,便问珠儿,“可否传信萧王府,让人帮我送些衣物进宫?虽然昨日娘娘赏了套常服,可这每日作画,更易弄脏了。何况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画完的。若是都用工笔,需要月余呢。”

珠儿很快答道:“那婢子马上禀了皇后娘娘,娘娘会让尚衣局送来的。”

唉,这妮子到底年轻,难道不知主子的吩咐不要随意更改么,你哪里知道人家说出来的话里到底盘旋了多少其他的考量呢!

“不妥。何必如此麻烦。萧王府自有现成的。只需递个信儿给他们就是。”

珠儿便道:“是。婢子尽快安排。不过府里来的人进不了宫,一般都是在宫门处将衣物交给咱宫里的人。”

我颔首,状似不经意的补充:“记得告诉我的大丫鬟赤芙,这宫里已经冷的如同北方一样。也不知道家中的鸟儿到底飞去了哪里呢。”

珠儿应下了。

我便专心致志的画了起来。

晚上天快黑的时候,我已在纸上勾勒出了观鹤台的大致轮廓,打算把栏杆上的花纹也一并勾出来,却有些不确定是品字回文式还是万字流水式了。

想了想若是现在能弄清楚晚上也能再赶下时间,便喊珠儿陪我一同去观鹤台。

不想珠儿晚膳后去了皇后宫中尚未回来。见兰馥正按我下午的吩咐泡着明胶以作颜料调配之用。索性自己一人出了水阁。

湖面起雾了。缥缈透明的雾霭在湖面袅袅流动,像是香炉里飘出来的烟氤。到了观鹤台附近,雾气越发浓了,远远看去底座台阶都隐没在雾中,好似那台阁是漂浮起来一般。耳中隐隐约约听到有箫声传来。

或许是住得近的宫妃所奏,颇有些缠绵悱恻之感,似乎是《忆故人》。然而我提裙上到二层楼台的时候,曲调却猛地变作《平沙落雁》。萧声也高了起来。淡远苍劲,霜天燕叫,一片秋景寥廓壮丽之感仿佛就在眼前。

我暗暗称奇。不知是哪位宫妃有如此胸襟。

然而湖边沙洲上的雾岚却缓缓分开,一个修长身影向观鹤台这边徐徐走了过来。身着玄袍,腰间束着半指宽的嵌玉革带,手持洞箫,刀削般的两鬓均垂下一缕乌发来,依稀瞧见脸庞轮廓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剑眉斜飞。

第六十二章 墨棣

我讶异,姚华棠学士么?这个时辰了,姚学士怎会滞留宫中。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那男子似乎有所觉,转头朝我站立的位置看了过来,四目遥遥相对。

这不是姚华棠。

我脚下不由后退数步,手中灯笼也失手落在地上,瞬间烧了起来。

不防近旁的纱幔也被点着,我心中惶急,一时又不知如何是好,若是惊动宫中众人,岂不又给皇后添了麻烦。

那人见了,飞身跃上观鹤台。一手搂住我将我带离了着火处,一手随意的平平推出。似乎有一股强大的气流缓缓压了过去,那火焰摇摆几下,居然就这样熄灭了。

我在他怀中转头看他,五官与姚学士非常相像,只是面孔苍白,眼神冰冷,饶是火光映在眼中,那眸光也如深井无波。难道是姚学士的兄弟不成?

他落地时候将我随手一推,我猝不及防之下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顿时无名火起,仰头看他道:“你,是姚府的人吧,救人就救人,怎么这样子!”

那人本来面无表情的,听了这话面上没什么变化,眸子却满盛恨意的看过来,愤然吐出两个字:“不是!”

实在摔得有些重,好容易站了起来,扶着栏杆平复气息,这下倒是看清栏杆花纹是万字流水式。可这么一个人矗立在眼前,实在让人心情不舒展,而且遇上两次都被这人惊吓了去,一时少女心性上来,咬牙道:“什么不是。明明就是。害怕了吗?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看着一副侠士样子,这还没如何呢,倒不承认自己是谁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那人听了表情总算有了变化,就好像结冰的湖面裂开冰纹一般,冲我沉声吼道:“说了不是。”

趋前几步到了我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我,一字一顿:“我不姓姚。我叫墨棣。”

我看着他,他与姚华棠学士极为相像,只是气质迥异。难道不是双胞胎么?然而这不是我此时此地应该探究的事情。

我应该尽快离开,返回水阁。

这么晚了,孤男寡女在这观鹤台,即使清清白白,也要避开瓜田李下之嫌,才能免了众人悠悠之口麻烦呢。

看他一眼,转身朝台阶走去。

“拿来!”身后传来清越的声音。

我不解的回头,“什么?”

“我的玉坠儿。”

“原来……”,我本想说原来那是你的,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顽皮之心大起,这人既然不承认是姚学士的家人,墨棣是吧,害我摔那么重。那玉坠,我就不想痛痛快快的还了。看这人似乎万事皆不挂心、遗世独立的样子还能不能维持了。

不过,刚刚说他是姚府的人,似乎便没能维持那冰块脸呢。

我暗暗笑了。

“原来你叫墨棣啊,什么玉坠儿呢?不曾见呢。”

见他要开口说话,竖起葱白似的食指左右晃动几下,“这样与你在此地,若是被人看见,很是不好。容小女告退。”

也不管他还想如何,径自转身微微提起裙角,很快拾级而下,沿着湖边疾步回了水阁。

珠儿已经回来,回禀说皇后已经遣了小内监明日一早出宫去萧王府,约莫中午就能将衣物直接带回来送至水阁。

希望赤芙能明白我的意思,想法子将哥哥的消息递了进来。

晚间照旧在东次间歇下了。因着我说窗户透风的厉害,兰馥她们白日里已经拿纸张将缝隙糊上了。感觉上暖和不少。

白日里起稿甚为费神,我很快便睡熟了。

晚上似乎下起了雨。窗户悉悉索索的响个不停。我却困得厉害,依旧沉沉睡着。

第二日清晨,兰馥忽然在西次间尖叫起来,我这才悠悠醒转,听她叫的惶急,连忙起身披了小袄,扬声问道:“何事惊慌?”

珠儿闻声过来为我理好衣裙,低声道:“昨夜似乎有人进来水阁了。”

我眼前便晃过昨日那名叫墨棣的男子。

难道是我哄他不曾看见玉坠儿,他便趁夜色潜入水阁一探究竟?那也实在太过荒唐。

早知便不哄他了。

我和珠儿去了西次间,兰馥还蓬着头发,小袄也没穿上,有些发呆的看着西次间的窗户。

窗户下的地上是昨日刚糊上去的纸张,已经碎成几片。瞧着是有人从外面打开窗户,把纸张撕开了。

真有人如此大胆!

我问道:“可有少了什么?”

珠儿过去帮着兰馥穿上小袄,又将自己慌乱间连纽子也没系上的衣裙整理了。两人一同看了看,并未发现少了什么物件。一起看着我摇了头。

我安抚道:“先梳洗了用早膳吧。也许没什么大事。或者是糊上去的不牢靠,昨晚刮风掉落的呢?”

然而心中已经不作他想:定是那叫墨棣的。

用过早膳,时候已经不早,找珠儿把那块棠棣花的玉坠儿拿了。吩咐两个丫头好好守着水阁,自己向观鹤台去了。

我不确定墨棣白日里会不会在观鹤台,但是何妨一试。他昨夜的举动实在孟浪,这坠子可不能再放在水阁里了。

因为心中恼怒,走得又急,到了观鹤台见附近没有一个人影儿,遂扬声道:“墨棣,还你玉坠子。”

无人应答,只有湖面失了真切的回声:嫡子……子……。

“再不出来,我就把这坠子丢湖里去了!”

还是只有回声。我又不可能真的丢了。

气恼的呼出一口气,打算回水阁,却在转身那一瞬眼前一花,突然出现在我身前好整以暇看着我的,不是墨棣是谁!依然一身玄袍。阳光下看去,乌发衬得脸色更是苍白了。

我退开几步,正色道:“坠子还你。昨日是我不该哄你,谁叫你两次都戏弄于我。可你昨晚怎能去三个女子住的水阁乱翻!实在荒唐!”

说完将那包着坠子的帕子朝他怀中掷了过去。

他抬臂稳稳的接住了。眸色沉静的发问:“昨晚有人进水阁么?”

我见他装作不知,便懒得多话,睨他一眼,绕开他下了台阶。

回了水阁,见珠儿遥遥迎了出来,“皇后遣去王府的人已经回来了。捎回一个好大的包袱。婢子搁在东次间了。”

我听了便道:“萧王府里可带了什么话来?”

第六十三章 昌若

“那倒不曾听说。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珠儿想一想,又补上一句:“不过王府的人说捎带了一封信来,估摸着是放在包袱里的。”

我笑了:“甚好。”

到东次间一看,确实很大一个包裹。

从一堆衣物下面取出信,展开看去,只有两句前人的边塞诗在上头: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我心中咯噔一下:兄长到底还是去了北边战场。

收拾了衣物,我便到书案前准备快些画画,也不知萧王带兵到了哪里?可有与厥族军碰面?昌若哥哥能不能托了霍长风统领对哥哥多些照顾呢?暗道早些画完了,早些回府去。这些事情,在宫中实在是鞭长莫及。

却霍然发现,昨日起好的小稿上被人泼了墨汁,已是不能用了。

珠儿和兰馥过来瞧了,唬得齐齐跪下道:“婢子们不知。婢子们并不曾靠近书案。”

按捺住心中气恼,让珠儿收拾了。咬牙开始重新起稿。

手中不停,线条很快在纸上流淌出来。

心中疑惑不已:这分明是昨夜潜入水阁的人的手笔。只是,墨棣那人犯不着在我的线描稿上如此行事。难道,昨夜另有其人?

想着这种可能性,背上不由一阵寒战。

我甫入宫闱,得罪的人实在有限。那便只能是淑妃那里的缘故了。若果真如此,可要如何应对?这次得手,同样会有下次、下下次。

刚刚倒是急躁了些,或许误会了那名叫墨棣的男子也不一定了。mht.la [夜夜小说网]都说居移体养移气,到萧王府这些日子,已经被宠得受不了委屈、沉不住气了么?

午膳后又接着画了近两个时辰。揉揉有些酸痛的颈项,见外面天气很好,秋日暖阳洒在湖面,波光潋滟,不由信步走了出去。

然而刚出水阁十丈余,迎面见着两个男子从含章殿的方向过来了。当前一人着明黄袍子,正是太子。我下意识想要躲避开。

然而,落后一步之遥的着石青袍子的男子,是昌若!

我一时有些进退两难,犹豫之间两人已行至眼前。

太子停下脚步,狭长的凤眸冷眼看来。

收敛了心神,款款拜了下去:“见过太子殿下。”

“本宫就说怎么如此眼熟呢?原来是本宫的好六弟放在心窝的人儿啊。”太子语气嘲讽。阴冷眸光在我脸上刮过,“本宫总觉得你有些像阴姬。或者,我们以前见过?”

我心中一窒,太子认得姐姐,而我们姐妹有四五分相像。

面上不动声色的笑道:“太子殿下贵人多忘事,可不是在重阳宴见过的么。”也不知道如此装糊涂可行得通。

太子抿紧了嘴唇并未做声,只眼睛定定的看着我。过了须臾,忽然抬袖抚上我的脸。

我大惊失色,后退数步跪了下来。

太子并未继续相逼,盯着我方才站立的位置,神情呆怔。

我见太子未注意我,抬头看向昌若。

果然,一如幼时,我一个眼神昌若便知道我心中所想所求。

“殿下,太傅还等着呢。”依然是那般云淡风轻的语气举止,眼中的心疼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恨意却飞快的闪过。

我默然低头。

太子回过神来,见我依旧垂首跪着,不发一言拂袖而去。

昌若亦跟着去了。

我方缓缓站了起来。

看着昌若远去的背影,心中千般滋味,却难以言说无法理清。

扭头见湖中枯荷萧瑟,有风穿行其间。更添悲凉,遂转身回了水阁。

到了夜里,干脆让兰馥和珠儿两个丫头把寝具也都搬到了东次间。三人住在一间屋里。昨夜的那人要是真再来,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又嘱咐两人轮班值夜,防备再有人潜入毁了画稿。才略略放心,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梳洗穿戴完毕,先到了中屋去看画稿。见并无异样,才安心了些。回头见兰馥在与我铺床叠被,珠儿正看着热水,便自己将中屋的门栓移开,把门打开了。

外头的日光瞬间铺满了屋子,将中屋照的亮亮堂堂。我站在门口,冬日暖阳照在身上,将昨夜的寒意驱的一干二净。

眯起眼睛,迎着太阳不合礼仪的伸了老大一个懒腰,反正没人在这儿。

然而我忽然停住了,维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因为我清楚的看到水阁左侧树下立着一个人。

我轻轻走过去,果然是墨棣。背靠柳树,微阖双目。

他似乎在这里很久了,肩头和衣服下摆都被露珠润湿了。

“好看吗?”不妨墨棣猛地睁开双眼,语气平静的问我。

我面上一红,总不能承认自己趁人睡着悄悄打量一个外男。

不能被他牵着走,于是换了话头。“你怎么在这里?”

墨棣站直原本倚着柳树的身子,放下环抱在胸前的双手,缓缓走到我面前,停在三步开外。“抓贼。”

说完径直越过我,朝着观鹤台的方向走了。

那抓到了没有呢?我不禁想问,可那玄色背影已经去得远了。

如此过了十来天,水阁一直风平浪静,那晚潜入水阁的人似乎再未出现。起的早的几日,我都看见了墨棣的身影。

难道他一直在外守着不成?

可是,他到底是谁,如何能在禁宫中来去自如?

几次想问,他都在发现我们起身后很快离去了。

画稿已经初具雏形。只是天气越发冷了,湖面已经结了冰。调色的明胶也总是起了疙瘩,画的速度便慢了不少。

珠儿她们早已将皇后遣人送来的炭盆烧好。可水阁里仍旧冷得厉害。我拿毛笔渲染几笔,可手却冻的有些僵,担心坏了画,便将笔放在笔搁上。伸手在炭盆上取暖。

听闻北地苦寒,不知萧王和哥哥他们那里是否已经开始下雪,有无取暖御寒之物,亦不知战况如何。遣了珠儿去皇后殿中问过,却不得要领。心中着急,便将画的局部改用了写意笔法,倒是省下不少时间来。想着这画过几日应该可以完成,届时去了皇后殿,当面问她便是。

这几日的天气说话间都哈出一团白气,屋外水瘦山寒,倒是和画稿里的冬景、春景相映成趣。

颇为自得的眯眼看了看成稿,动手继续画了起来。

夜间,起风了。

我蜷缩在榻上,听北风将窗棂摇的咣当作响。室内放着两个炭盆还是如同冰窖一般。

第六十四章 遇险

我蜷缩在榻上,听北风将窗棂摇的咣当作响。[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室内放着两个炭盆还是如同冰窖一般。

然而还是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喂,凶丫头,醒醒!”

好似有人踢开了中屋的门,冲了进来将我抱入怀中掐我人中。

是在唤我吗?然而我却张不开眼睛,头痛欲裂。声音倒是一字不落的在耳中回旋。

“我不叫丫头,我叫顾明琰啊!”我喃喃低语,“为什么喊我凶丫头。”

似乎又是皇后娘娘来了,在问我什么,然而我却无法应答。

我想说我的画如何了?很是费了些功夫,千万别损坏了。我想问皇后萧王的队伍现在可平安,有没有新的战报回来,可是却仍旧没法子张口。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时候室外是黢黑的,室内燃着蜡烛。我艰难的转头看去,一名侍女守在床前,头一点一点的正打着盹儿。

遂开口唤人。却发现喉咙疼的厉害,声音亦粗嘎难听。然而那名侍女很快便惊醒,见我醒了很是高兴。马上起身端了一盏温水给我。我正觉得喉咙处好似干涸的已经裂了口子的旱地,接过温水便大口大口的吞了下去。

这才看向她:“我在哪儿?”

那侍女二十来岁,闻言笑吟吟道:“昭训在皇后娘娘偏殿的厢房里。婢子是芷兰。”

“珠儿和兰馥呢?”

“她们也中了碳毒,皇后打发她们休养着。”

中了碳毒么?原来如此。[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她二人有无大碍?”

芷兰安抚道:“娘娘已经让请了女医去看过,休养几日当可恢复。昭训这边儿是皇后娘娘亲自看着太医院盛副使号完脉开了方子。盛副使说昭训除了碳毒,早就风寒侵体,只是症状还没发作出来罢了,嘱咐让好好养着,不可受凉,不可劳累。”

我心中莞尔,盛副使真是及时雨。如今这天气,水阁再住下去确实不易。

看芷兰道:“我的画儿呢?”

芷兰笑道:“昭训放心,娘娘已经派人将水阁内一应物事都拿回了坤宁宫,这会子多半已经安放在西厢了。”

我放下心来。就着芷兰的手又进了半盏燕窝粥。

“我既已醒来,不知母后这会儿可方便我去拜见?”若能再知道些北方战报就更好了。

芷兰温言劝道:“昭训刚刚醒来,身子还弱。婢子这些年在坤宁宫,知道皇后娘娘一向待人宽厚,自不会在这些虚礼上计较。不如多多休息,过几日再说。”

她温柔一笑:“何况,娘娘心疼昭训,今日上半晌将昭训从水阁带回来安置好后,在内殿独坐好一会儿,连午膳也没用多少。下半晌听说太后午睡起身了就匆匆去了慈宁宫。”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小心的扶着我躺下了。又轻柔的为我掖好被子,这才接着说道:“听跟去的叶尚仪说,娘娘和太后娘娘说,六皇子不惜以身犯险,在前线殚精竭虑、英勇杀敌以保京师平安、大齐稳固,可他的内眷却在至亲环绕的宫内染了风寒,还中了碳毒。实在是自己这个做婆母的没有就近照看的缘故。因此将您接回了坤宁宫。若是太后不允,那自己便只有去水阁陪着好就近照顾,以安前方主帅之心。”

我听得暗暗咂舌:皇后是关心则乱了。如此强硬的措辞,只怕太后很是不豫。然而如此的重视和回护,就如同洒在身上的冬日阳光一般,明亮而温暖。心中自然是感激的。

室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不一会儿我便困意袭来,渐次沉入温暖的梦中。

如此养了几日,身子已经大好。只是站立时候久了还是有些发晕,在室内久了也会胸口发闷。

盛副使每日都过来,皇后也都陪着。

这日见我抱怨说脑中发晕,似乎想不起一些事情,便安慰道:“盛副使说再多休养一段时间当可无恙的。你也不要心急。逢着碳毒如此凶险之事,能捡回命来已是万幸了,即便有些后遗症只要精心调养总会痊愈。你不知那日早上听人报说你中毒昏迷,本宫赶到的时候见你一动不动,心中有多么骇怕,万一你真的就这样没了性命,本宫要如何对曜儿交代。”

我娇憨一笑,问出心中盘桓几日的疑问:“不知是谁这么机警,及时请了母后来水阁救了小莞?”

皇后将我额前一缕碎发拂了上去,不经意道:“有两名含章殿的侍女经过太液池,远远见珠儿趴在水阁门口,中屋的门扇都倒在地上,觉得不对劲派人上前查看,才知道屋内还有两人已经昏了过去,只里间窗户都大开着。便赶紧来报了本宫。后来本宫想啊,多半是珠儿机警,拼着昏过去前的气力将你们睡着的那屋的窗户推开了,又冲出门口呼救,这才救了你们三人呢。若非如此,唉……”

我心中犹疑,是侍女么,为什么我印象中似乎有男子的声音?

见皇后还在后怕不已,笑道:“亏得是两名侍女,若是侍卫,只怕小莞要羞死了。”

皇后正色道:“糊涂。你当母后是那么古板的人么!便是侍卫又如何?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你管旁人呢!记着,任何时候都是活下来最重要。”

我暗暗将这话记在了心上,感慨不已:想我顾明琰虽从云端跌落,可命运到底待我不薄,如此开明的婆母,可不是每个女子都能遇上的。起码,太后作为皇后的婆母,就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想起太后,便记起还未完成的《冬日春景图》。便问皇后:“不知太后娘娘可有催过画的进度?”

“太后到底是吃斋念佛之人,听说你中了碳毒便没有提过画的事情。不过,淑妃恃宠而骄,倒是在旁边添了不少话。你这会子还操心这个作甚么?一切有母后呢。”

我娇嗔道:“每日如此养着也怪乏得慌。不如明日开始,母后还是让珠儿和兰馥陪着小莞,小莞只画半日,可好?”

见皇后要拒绝,忙道:“那画小莞费了不少心血,若是就此搁下,实在可惜了呢。何况,能继续画完献给太后娘娘,她老人家高兴了,也能多疼王爷些。岂不是更好?前日听母后说战况很是激烈,各有胜负。王爷在前线,后方补给事关重大,若是配合得力,王爷才能指挥如意。儿臣听闻,兵部、户部可都是太后娘娘的亲眷在坐镇着。王爷在北边受累,小莞在宫中享福,哪怕能能帮上一丝,小莞心中也好受些呢。”

皇后动容,轻轻点了头。

我也浅浅笑了,还有一句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太后多疼晟曜一些,兵部户部便多用心些,他便能多重保障;他多重保障,前线士卒便少些伤亡,我兄长生还的可能便可大上几分。

第六十五章 义子

然而后面连续几日,我尝试提起画笔皴染的时候都有些力不从心,运笔晦涩。(wwW.mht.la 无弹窗广告)想着过几日也许就好了,便没放在心上,照旧赶画。

这一日,画笔好几次从手中滑落,最终人也软软滑坐在了地上。唬得珠儿和兰馥一左一右的将我扶着,又急忙去报了皇后。

皇后便不准我再下床,只许卧床休息。

然而头晕胸闷的症状依旧不见好转之外,看东西也模糊了起来。

盛副使来看了只说急不得,须得慢慢养着。若是恢复得快,这些症状都会在一个月内痊愈。又讲了许多宽慰我的话,才跟着內监去写药方了。

皇后拉起我的手放在手中,“我儿受苦了。千万要听太医的话,该忌口的可千万不能瞒着又让小丫头偷偷拿了来。”

我知道她是说前几日里我指派人去厨房指明午膳要配上一份辣椒酱佐餐的事情。连日吃中药,口中实在无味,因此才跟珠儿说了辣椒酱的事情。何况那辣椒酱是南郡的黄辣椒制成,辣而不呛,叫人欲罢不能,一时没有注意确实贪嘴了些。

这会儿皇后提起来,我捏着被子角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皇后带人离去后,我的笑容渐渐褪了——其实我很害怕。这会儿室内应该是燃着许多支蜡烛的,但是我却觉得屋内黑黢黢的。

问了芷兰珠儿两人的情况,知道她们没有出现我这些症状,已经恢复如常,心中略好受些,不然便又是为我所累了。

打发芷兰去了外间上夜,在我床头留了一盏蜡烛。良久,听她已经睡得熟了,我轻轻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我伸手摸着自己袖口的花纹,绣着一圈儿海棠,应该是素日常穿的那件月白亵衣。然而这会儿我其实看不清。

缓缓扭过头去,床头的蜡烛在我眼中也是一圈桔红的光晕而已,如果不是之前知道床头烛座的位置,我不会知道那是蜡烛!

我伸出手迎着光晕,依然模糊一片。

忽然手被灼了一下,多半是碰触到了蜡烛的火焰。我倏忽收回手放在唇边吹气,然而眼泪已经大颗大颗的砸在了手指上。

我真的很害怕。现在的我连生活琐事都要人照顾,那又何谈其他?父母亲族何托?

我为什么怕冷由着兰馥在水阁燃了两个炭盆呢,懊恼、害怕的感觉不停蔓延,将我的心缠绕、锁紧。我抱着双臂、蜷起双膝坐在床上,感觉这样好像能心里踏实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眼泪顺着下巴流进了亵衣前襟。便想拿帕子擦一擦,可是我伸手在床侧摸索许久,也不知帕子在哪里,眼泪便流的更多了。索性不要帕子了,很不文雅的拿袖子拭干了眼泪。

忽然听到一声笑,在安静的内室很是清晰。

我吃了一惊,“谁?”

没人回答我。

“是芷兰吗?”扭头看见一个黑色轮廓。便一边问一边有些犹豫的伸出手去,想触碰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忽然,我冰冷的指尖被一只大手握在了掌心。温暖、粗糙却骨节分明。

这绝不是芷兰!我屋里也从不用内侍。

宫内如何会有男子!

我猛地抽回手,张口欲叫。那人却欺身而上紧紧捂住我嘴巴。

有手指轻轻拭去了留在我脸上的泪痕。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我耳边道:“别怕,我只是问你一个问题。不要惊动其他人。不然麻烦的可是你!”

我渐渐止住战栗,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捂在脸上的大手慢慢挪开了。

“你是顾明琰?”

我怔住,不知如何应对。

“好,换个问题。顾氏过云楼真正的藏品在哪里?”

心中翻起惊涛骇浪,放在被子下面的手也紧紧握了起来。

我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然而我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一定异常苍白。

咬牙问道:“墨棣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这个声音我记得。不是墨棣是谁。收拾了一开始的惊惶,冷静下来的我听出了他的声音。

可是,他的问题实在太过惊人:过云楼之事是我顾氏一族的不传之秘,他从何而知晓?

他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从在观鹤台见到他以来,似乎没有见他笑过,此时却笑得很是开怀的样子。声音不大,清越好听,叫人想起小时候串珠时翡翠珠在玉盘中滚动的声音。

“不愧顾相千金,一点不肯吃亏。我的问题你还没答呢!倒反问起我来。”

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更不知他的底细,只能应道:“不管你是谁,倒真是好大的胆子,皇后殿中也敢夜闯!”

他没有做声,似乎在审视我。

忽然伸指在我头部连点数下,“先帮你疏导经脉,过几日你的眼睛当恢复如初。切记今后多加小心。那日晚上我有事,后半夜寅时才去水阁,以致让人钻了空子。你们估计中了迷香,又被人换了劣质炭火。到了辰时你们也没有起身,我在门外才知有异。你到底惹了谁?”

“原来破门而入的是你!那引来含章殿的路过侍女去向皇后报信的也是你了。你到底是谁?”

“我是威帝的义子。”他停了手,很快的说道:“你侍女要醒了。”大掌扶在我脑后,帮我轻轻躺平了。

蜡烛的光晕摇晃几下,一阵冷风吹来。

芷兰披着小袄进来了,“这风真大,咦,窗户都吹开了?亏得婢子醒了,不然昭训受凉了可怎么好!”

我装作睡着,闭上眼睛没有出声。心中却在想着墨棣刚刚那句“威帝的义子”,为何之前从未有所耳闻?

然而并未理出头绪,刚刚墨棣点到的眼睛周围有些发热发胀,一股倦意袭来。我真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晚间,芷兰服侍我换上亵衣准备就寝。

我抚着袖口的花纹,这是件萱草纹的,翠亮的绿色丝线绣成茎叶,金线蔓延成萱草花的样子,鲜亮极了。

片刻后,我才反应过来——我的眼睛恢复了!

我抓住芷兰的手,“袖口是萱草纹吗?”

芷兰用力点头,“是的,昭训!”扶了我在床上坐下,喜滋滋的道,“婢子这就去报与皇后娘娘!”

我忽然记起墨棣昨晚“切记今后多加小心”的叮嘱。忙止住芷兰道:“今日时辰已晚,不要去打扰母后了。而且,也不知道可会反复。若是空欢喜一场多让人难受呢,更叫母后忧心。不如等过几日确实恢复了再说。”

心中想着:如今不知水阁之事幕后之手出自哪里,只有先稳一稳。那人既要害我,如今既已得手,多半会有下文。

我且安静等着就是。

第六十六章 福祸相依

日子平静无波的过了三、四天。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这日午后小憩方悠悠醒转,兰馥忽然进来室内,见我仍睡着,口中急道:“昭训快醒醒,昭训!”

因她一向有些爱一惊一乍的,我便故意装作熟睡未醒。

果然,这丫头笑嘻嘻的道:“昭训只管睡着吧,反正曲妃娘娘等一等也是不打紧的。”

我张开眼睛,“曲妃娘娘么?”

兰馥忍住笑,扶着我缓缓坐了起来。因我眼睛已经好了的事情除了芷兰知道外,只悄悄告诉了皇后,这几个丫鬟近日服侍上都是加倍小心着,又想方设法引着我高兴些。

“刚才曲妃娘娘遣人去禀报了皇后娘娘,说自己深知惹太后不喜,一直深居简出,为免连累了娘娘和昭训,也未来坤宁宫看望。听说昭训眼睛受伤,曲妃娘娘很是心疼,然而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书画一道上尚可尽些心意。以免昭训心中焦急太后娘娘的旨意不能早日完成。昭训今日午后如果身子便利些了,便可往沧浪亭来闲话几句,曲妃娘娘在沧浪亭等候昭训。”

“皇后娘娘怎么说呢?”

珠儿这时进来,接过话头沉稳道:“娘娘说昭训天天的在屋里闷着也不好,正该出去走走。虽说担心在太后面前受了曲妃的拖累,不好多亲近。可如今是在沧浪亭‘偶遇’,自然无碍。”

说着眼睛亮亮的看着我,我亦抿唇笑了:“如此,还不快伺候我更衣呢。”

两个丫鬟均是无声的笑弯了眼,连忙上来服侍我着好了衣裙、梳了发髻。[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我便带着两人施施然的出了门。

过了含章殿,刚进御花园,兰馥便遥遥指给我看沧浪亭。原来亭阁建筑于假山之上,北向有一道石桥,一湾池水由西向东,环亭南去,山水相映生色。

沿着小路行至山上,处处古木新枝,翠竹摇影,藤蔓垂挂,野趣盎然。真是个品画的好所在。

离着沧浪亭还有丈余,亭里一位原本坐着的丽人已经款款站了起来:底下一条素白的留仙裙,上面是铁锈红的纯色褙子,领口一只绿莹莹的翠竹别针,头上亦是一只水头极好的碧玉簪,除此之外并无其他饰物,雅致大方,眉眼间尽是书卷气,观之可亲,正笑吟吟的看着我。

我知道这便是曲妃了,连忙快走几步,上前见礼道:“给曲妃娘娘请安。”

曲妃伸手扶了我起来,笑道:“这里没有外人,还是叫表姨吧。”

我感念公主当日的援手,毕竟画师之家的出身虽然也是寒微,但比起奴婢贱籍的出身已是好上太多。

当下再次行礼道:“是。见过表姨。”

曲妃牵着我的手一起坐在了亭中的美人靠上,又打发了亭内候着的两个丫鬟去和兰馥她们在外面说话。

这才不疾不徐的说道:“永嘉跟我说起过你,之前进宫听说你被太后留在宫中为琼林苑制画,只怕是受了我的挂落,要我寻机会多照应你。可我想着你在皇后娘娘的庇护之下,实在无需我去画蛇添足,若是因此惹太后发怒,对你更是无益。这会儿听说你眼睛受伤,我实在无法不问上一问。到底恢复的如何了?可是无法作画了?”

我忙安慰道:“娘娘莫慌,已经在好转了。”

曲妃松口气,“那便好。太后借着让你制画的名义留在宫中,其实是我的罪过。为此我一直难以安心。你这孩子如此模样,今后定会有个好前程。日后还是不要再提起公主当日曲家表亲之语了。未能帮上你什么,反叫你受了罪。”

我正色道:“娘娘说哪里话呢。公主之义,小莞心中铭记。哪有转头便不认的道理,若是那样,小莞岂非忘恩负义之人。何况,世间万事万物皆有两面,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若不是要为琼林苑制画,小莞又如何能得到娘娘的当面指点呢。”

曲妃道:“你这孩子真是个实诚的。我不过借着品画的名义和你见上一面,再就是若你信得过,便将未完成之画交予我来完成便是,横竖尽快将太后要的琼林苑的画儿交差就是。哪里就真谈得上指点了。你可将画带来了?”

“不曾带来。小莞想着要见娘娘,不敢将拙作带来班门弄斧。至于请娘娘代笔之事,我这会儿想着倒也不急在一时。改日若能有自己得意之作,再拿去向您讨教罢。娘娘可别烦小莞叨扰就好。”

曲妃笑道:“不烦,欢喜着呢。永嘉出嫁后,我宫里就冷清多了。正盼着有人来热闹呢。平日没事为了打发时间,我就琢磨变着花样的做些吃食,有些送去给永嘉,她也夸好。”说着将亭中石台上的一个食盒打开,“你且尝尝看。”

食盒中是四色面点,分别做成了荷叶、梅花、卧兔和小猪仔的样子。我拿起食盒里的筷子轻轻拈起一朵梅花来送入口中,入口酥软,包的是饴糖馅料,又有些清凉,想来还加了薄荷之类的香料。

曲妃有心了,薄荷对于伤了眼的人可是一味良药。

咽下可口的点心,看着那几只肉乎乎的小猪,我笑了:“这荷叶、梅花,想来是娘娘心爱之物,至于这兔子和小猪么,只怕是给六生准备的吧!如同这加了薄荷的梅花一般,娘娘真是有心了。”

曲妃有些不好意思:“我也知道六生还小,我这不是先练练手么!若是不好吃,先放着就是了。”

这时候从亭子后边跑上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来,三两步就进了亭子,身后一个乳嬷嬷模样的妇人大呼小叫的正从山下追了上来。

那孩子着皇子服饰,只是此时已经污了,两个袖口泥糊糊的,小脸上也挂着一道泥巴印子。见我们在亭内,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忽然挂上一个讨好的笑容道:“你们看那边!”

见曲妃果然扭头去看,便很快伸手抓了两个小猪,从亭子另一边跑了出去,那乳娘好容易气喘吁吁的登上来,见他又跑了,只得匆匆对我们二人行了一礼,扶着腰继续跟着去追。

我自始至终看着这孩子,见他哄人很是老练,却只是为了两个面点,不免好笑之余又有些为之心酸。

曲妃见我目光追着那孩子,轻声道:”你不认得他,这是十四皇子。生母原是御书房的奉茶宫婢,生下他便没了,皇上也没指个正经主子妃嫔养着他。如今就这么混着。实在也是可怜的。”

我微微一笑:“这世间,又有几人不可怜。”

第六十七章 有心算无心

我微微一笑:“这世间,又有几人不可怜。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似十四皇子这样,不得皇帝重视,没有母族可依,的确成长得艰辛些。可若是熬了过来,以后能做个闲散王爷,反倒省去许多猜忌,乐的清闲富贵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如萧王这样的继后嫡子,身份贵重却不是储君,日后要么筹谋有功、有能力自保,要么技不如人、被囿一隅。

无论哪种情况,都不可能得这份闲散富贵。

曲妃淡淡一笑,“也是。”

我朝亭外看去,目光所及处是竹林根部的土地。现在看着平整一片,可是过不了多久,那里就会冒出竹笋来。那样执拗磅礴的生命力,哪怕天寒地冻,哪怕上面有重物压迫,也一样会冒出头来。

“即使可怜,即便有伤心之处,该过的日子还是要朝前过的。”我接着方才的话幽幽叹道。

曲妃有些意外的看我一眼,忽然笑了,“你这孩子瞧着娇柔,倒是个心性坚韧的。做人的确该当如此。”

二人相视一笑。

又闲话几句,曲妃又关切的问我是否需要她代笔完成给太后的画,我依旧婉拒了。

见天色已不早,便唤了丫鬟们进来收拾食盒。

出了沧浪亭,沿着来时路下了假山。

缓缓行至含章殿附近的岔路上,我朝曲妃行了一礼准备回坤宁宫。不料站起身时却看见从北边来了一队侍卫,竟是两个內监带队,气势汹汹的来了近前。[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当头一人,正是那日来坤宁宫传旨的万公公。

“曲妃、曲昭训,哟,都在啊。”万公公的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如此甚好,不用我们跑两处地儿了。二位这便跟杂家去慈安宫吧。”

我和曲妃很快的对视一眼,二人均是一头雾水。

我绽开一个笑容,问道:“不知慈安宫见召,所为何事呢?”

悄悄伸手到身后,冲珠儿和兰馥摇了两下。

万公公阴阳怪气的笑了,拉长声音答道:“您都不知道啊?那杂家怎么知道呢?走吧,别磨蹭了。”

他身后的侍卫团团围了上来。

兰馥之前见我冲她们摇手,知道是要她去坤宁宫报与皇后,便慢慢挪到了外围,此时便朝坤宁宫跑,却被一个长脸侍卫一把拉了回来,“往哪儿跑呢!”

兰馥站立不稳,顿时摔在地上。

我大怒,喝到:“大胆!太后召唤我与曲妃娘娘,我们已经奉旨。这婢女是坤宁宫当值的,自然要回去坤宁宫。难道太后要见的是婢女不成?”

那侍卫眼神阴冷,“淑妃娘娘说了,不可走脱一人。之前在沧浪亭里的人都得带了去。”

我扶起兰馥,沉静道:“既是淑妃娘娘直接越过坤宁宫发号施令,那便走吧。”心中暗暗冷笑,淑妃多半是在太后下令时候补了这一句,太后没有反对,原本就是太后的意思,自然不存在越过坤宁宫的问题。

这侍卫话语之间既然对淑妃如此‘忠心’,我自然要挑明此事。淑妃身为妃子,便是与太后有亲,也不能越过中宫去。

果然,含章殿外的戍守的两队侍卫们听了,神情各异,有人便低下头去。

万公公便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瞪了那长脸侍卫一眼,催促着将我和曲妃连同我们的侍女都带去了慈安宫。

慈安宫建制巍峨,冬日昼短夜长,此时日光已弱,那宫殿深深便有些阴沉沉的。

到了第三重殿里,看着像是日常起居之所,两名太医模样的人迎面走了出来,身后均跟了个背着药箱的小內监。

上了青石台阶,万公公看我和曲妃一眼,“二位就在此跪着请罪吧。杂家去回复太后娘娘。”

我按捺住脾气,沉声道:“我与曲妃娘娘并不清楚太后因何召见,为何请罪?公公不妨明白告知。”

“曲昭训真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杂家不用告知你什么,自有太后娘娘问罪于你!你且候着吧!”

说完甩袖进了内殿。

我颇有些无奈的摇头,眼角余光却看见先前走出去的两名太医脚下一顿,停了下来。

还未及细看,一个小內监已经出来唤道:“太后娘娘宣你们进去呢!”

殿内倒是疏朗开阔,一众宫娥团团簇拥着一位头发银白的宫装老妇人,正不怒自威的看过来。她的侧下首坐着位满头珠翠的美艳女子,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亦是转头看了过来。

曲妃悄悄扯我一下,一起跪拜了下去。

“太后娘娘、淑妃娘娘金安。”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金安,哀家倒是想安呢,可就有人不让哀家安生!曲银朱,你做的好事!”

我看曲妃一眼,银朱多半是她闺名。

可她依然不清楚太后为什么勃然大怒,仰面向太后急切道:“太后娘娘息怒,保重凤体要紧。银朱实在不知何事惹您生气?”

淑妃忽的笑出声来,娇媚入骨,“曲妃妹妹,你好歹也是妃位,做就做了,既然被人发觉,认了就是。这样撕扯着不认,实在难看呢。十四皇子小小年纪遭此大罪,你也是为人母者,心肠怎的如此歹毒!”

曲妃听见事情涉及十四皇子,诧异道:“十四皇子怎么了?下午还见他在沧浪亭跑来跑去玩得欢脱呢!”

淑妃笑道:“不打自招了吧。本宫已经细细问过十四皇子身边服侍的人,晟辉今日入口的东西俱是宫内尚食局供奉的,外来的吃食就只有在沧浪亭时曲妃和你给的面点。也亏得这孩子命大,被本宫瑶光殿的人发现的早,让太医灌了绿豆水才救了回来。”

曲妃惊道:“绿豆水!淑妃娘娘的意思是十四皇子中了毒,而且是我们毒害的?”

我看着淑妃,缓缓说道:“小莞与曲妃娘娘愚钝,不如淑妃娘娘告诉我们,我们为什么要毒害十四皇子?在今日之前,小莞根本就没有见过这孩子。”

淑妃抬起手,用指上戴着的护甲慢条斯理的理了理鬓角,护甲上的红宝闪着得意的光芒。她拉长了音调,娇声道:“自然是因为他不小心听了你们的密谈啊。你们恼羞成怒了,就下毒灭口呀。”

太后听了,怒色更添了几分,“你们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对哀家的孙子下这样的毒手!说!”

第六十八章 两罪相佐

我见今日难以善了,对跪在身边的曲妃充满内疚——淑妃这样咄咄逼人,多半还是因为我上次为了萧王和皇后当面驳斥她的缘故,可曲妃却是被我连累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然而曲妃向着太后,将头在殿内冰冷的地面重重的一磕,抬首直视淑妃,“淑妃娘娘出身大家,自然需要事事密谈以运筹帷幄,我曲银朱寒门小户出身,有什么事需要去密谋的!淑妃娘娘如此恶意揣测,难道对当年皇上先迎了我入宫之事,还是这么耿耿于怀么!”

淑妃听了顿时大怒,立起身来,伸手指向曲妃:“你……”

太后却连眉毛也没抬一下,唤道:“娥皇,注意你的身份举止。有人以下犯上,叫人照宫规惩戒就是。”

淑妃收敛了怒气,整肃了衣裙坐下,看着曲妃道:“曲银朱,你真是厚颜无耻!母后当年喜欢曲大千的画,也爱惜你的天分和技艺,才许你在宫中住着陪她解闷儿。可你却趁机引诱了皇上,狐媚惑主,使得皇上整整晚了两年才接我蒋娥皇入宫。母后先前有多疼你,后来就有多失望。你居然还敢提起来!是嫌活得不耐烦了吧!”

她略顿一顿,又咯咯一笑:“也对。你二人毒害皇子,本就活不得了!”

太后看我与曲妃一眼,“你们到底在密谋什么?”

这根本就是说不清楚的事情,我们原本是闲话家常,可又能如何证明。淑妃料定了这一点,才会如此诬陷。可我们无法说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在太后看来,便是心虚有问题的,由此便是进入了一个毒害皇子和密谋不轨的两罪互相佐证又相加的死胡同。(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曲妃有些颓然的低声道:“无论我说什么,您都不会再相信。又何必再问。臣妾此时唯一庆幸的是只生了永嘉,而幸好永嘉只是位公主。否则不知还会被冠上什么罪名!”

我抬头直视太后,“太后娘娘容禀。您与淑妃娘娘认定妾身与曲妃娘娘一定有不可告人之事,所以才害了十四皇子,可如果十四皇子遇险根本与我们二人毫无关系,是不是也可以借此证明妾身二人根本无不可告人之事呢?”

淑妃喝道:“曲家果然都是伶牙俐齿之人。我的人发现十四皇子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盘问了后来找来的乳娘,才知道是吃了曲妃面点的缘故。你还想狡辩!”

“不知淑妃娘娘的人是在哪里发现十四皇子的?”

“就在沧浪亭南侧的假山洞里。”

“小莞与曲妃娘娘今日只是相约品画,事先并不知道会遇见十四皇子,如何能提前备好毒点心?”

“那是你的事情,本宫可没有你们这些歹毒之人的七窍玲珑心,如何得知!”

“十四皇子昏迷的缘故确实是因为中毒吗?不知太医可有仔细查看?如果是中毒,又是中了什么毒?小莞和曲妃身上有无相同毒药,娘娘也可请宫人查验。”

我转向太后叩首道:“太后娘娘,曲妃娘娘做了面点请小莞品尝,十四皇子跑过亭中时,小孩心性自己拿了两块点心就朝山下跑了。可此事中间环节甚多,小莞与曲妃只是在沧浪亭上的一环。焉知十四皇子跑上假山前和跑下假山后可有什么不妥当的事情呢?太后娘娘布仁惠于天下,何妨施仁恩于六宫,还请娘娘将相关人等传来细细询问清楚。切莫使宫内六月飞雪。”

太后微微颔首,看了万公公一眼,万公公躬身领命。

此时殿外有內监通报:“白太医、罗太医求见太后娘娘。”

太后见万公公尚未走出殿内而太医已经不宣自来,微微楞了一下,“宣。”

之前在殿外迎面见过的两名太医进来殿中,撩袍行礼,当头一位眉目俊秀的年纪较轻的太医便禀道:“太后娘娘,十四皇子已经醒转。微臣与罗太医细细诊治了,小皇子的伤有些重。”

太后闻言面带关切,正要说话,一旁正待出门传唤乳娘的万公公倒先急切的开口了:“伤?不是中毒么?伤在何处?”

“在胸口有青紫淤血,肋骨处也有骨折迹象。微臣与罗太医不擅外伤,这便让太医院另派擅外科的太医过来。”

太后问道:“之前不是说是中毒么?”

白太医微微一笑:“微臣二人从未诊断说是中毒。微臣们接到瑶光殿传唤到来时,十四皇子昏迷不醒,嘴角有血丝,有位公公说是吃东西中了毒,要我们二人尽快解毒。微臣把脉后只说是脉息受阻,内热攻心。绿豆水可解毒也可解急热,便先用了这个简便法子。如今看来,却是外伤所致的脉象阻滞,淤血所致内热攻心。太医院接下来自会再用对症的外伤治疗之法。还请太后娘娘、淑妃娘娘放宽心。”

太后面色不虞的挥了挥手。

那位年轻太医便与另一位太医一起行礼退了出去。

太后目光沉沉的盯着我和曲妃。过了良久,无力叹息一声,言道:“都听明白了,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故意要怄哀家么!”

曲妃轻轻叩首,“谢太后。”慢慢起了身,却是膝盖一软险些栽倒。我忙一把扶住了。

太后看万公公:“还不赐座。眼力见儿越发差了。”

万公公忙带人设了两个锦凳,又躬身扶着曲妃坐下了。

我谢过太后,也挨着曲妃坐了下来。伸手借整理衣裙的功夫,揉了揉已经发麻的双腿。

淑妃娇嗔道:“母后,就算不是中毒,也和她们脱不了干系!十四皇子受伤昏倒在沧浪亭附近,沧浪亭里可只有她们呢。”

“淑妃娘娘,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池鱼何其无辜!沧浪亭和南面假山山洞离得可不算近呢。”我抬眼看了万公公一眼,笑道:“公公方才不是要去传唤相关人等么?娘娘何妨等人来了,再行细细盘问一番。太后娘娘睿智,自会明察秋毫。”

万公公看向太后,太后垂下眼眸,不无恼意:“还不快去呢。哀家也想知道,到底何人如此大胆,在大内对皇子行凶!”

万公公很快便带了两个侍女和之前在沧浪亭冲我和曲妃匆匆行了一礼的十四皇子的乳娘来了殿内,三人战战兢兢跪在了太后面前。

太后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三人一会儿,方开口道:“把你们知道的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若有不尽不实之处,宫里处置欺主罔上奴才的法子你们自然也是知道的。”

第六十九章 诘问

两名侍女对望一眼,低了头。(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乳娘便道:“婢子先说吧。婢子是十四皇子自小的乳嬷嬷。十四皇子虽然顽皮了些,但实在是个知道疼人的好孩子。不知是谁如此狠心要害他。娘娘们可要给他做主啊,可怜他是个没娘疼的,才五岁啊,对着这么小的孩子竟也能下得去黑手!”乳娘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她一开口,我就觉得她的口音似曾相识,想了好一会儿,我朝万公公看去——他正全神贯注的听着乳娘的话,一副对害人之人义愤填膺的样子。

“今日皇子又贪玩调皮了,从崇文馆下学后就甩开跟着的人一路跑进了御花园,只有婢子一路远远的追着他,东绕西逛的跑上了沧浪亭。婢子追到沧浪亭的时候,正看见曲妃娘娘和娘娘身边这位贵人在亭子里说话,皇子已经拿了两个面点一路吃着朝山下跑了。婢子就又追了下山。可到了山下,怎么朝前跑都没看见皇子,这才想着也许是跟错了方向。婢子又折了回去,就看见这两位姐儿在沧浪亭南面假山底下的洞子口朝婢子招手。婢子跑过去一看,十四皇子已经躺在地上,嘴角带血。婢子当时着急的不行,可皇子怎么叫都叫不醒啊!后来,后来就来了很多宫人,将十四皇子和婢子带到了这里。”

乳娘说到这里,诚惶诚恐的磕了一个头,“婢子说的都是实话。刚刚淑妃娘娘问话,婢子也是这么说的。不敢有一丝隐瞒。”

我一直盯着这奶娘的脸,她的神情不似作伪。(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又想起她之前急着追晟辉却也不忘朝我和曲妃行礼,可见是个守规矩的。何况,若是晟辉出事,她的身家性命可都要跟着陪送进去。心中对她的话已经信了大半。

倒是这两个侍女,在奶娘跑错方向又折返的这段时间里,看到了什么,才是关键。

见太后看向两个侍女却没有说话,淑妃将脸斜向一边不做理会,曲妃温和不擅诘问,两名侍女跪着瑟瑟发抖却未主动开口禀明当时情况。我便开口问道:“你二人在哪里当差?”

两名侍女答道:“瑶光殿。”

我看淑妃一眼,她面上是无所谓的神情。

“沧浪亭偏远,既是瑶光殿的人,为何会在沧浪亭附近?”

两名侍女看淑妃一眼,将头低了下去不作声了。

我心中冷笑:看来是淑妃宫里负责盯着我与曲妃的眼线了。

淑妃扬声道:“御花园那么大,本宫的人去不得么?”

我笑了:“自然是去得的。只是都去了沧浪亭自然也是巧合的了。”

盯住两名侍女,我提高了声音:“十四皇子最早是你们发现昏迷的,是不是你们不慎伤着了十四皇子?”

两名侍女年纪都不大,十四、五岁的样子,闻言便叩头不已,哆哆嗦嗦的道:“婢子们不敢!”

我转头向太后道:“这两人为太后凤仪所摄,已不知如何得体的回话了,话都说不利索,不如各赐纸笔,将她们二人所见写下来。”

淑妃急切打断道:“这二人只是粗使婢女,不会写字。”

我笑道:“宫中婢女十岁入宫,便有尚文局教授礼仪、文字。怎么尚文局居然敢怠慢瑶光殿么?若是这二人愚钝,这几年也不会写字,那也无妨,先留下一人禀明当时情形,一人带到殿外,如此轮换询问,自然能将当时情况还原了。”

既有两人,那就分开询问。若是有欺瞒之处,自然会有不一致的地方。若是事实,所写所述自然两相吻合了。淑妃这么着急拦着,不惜托词自己宫人不会写字,也不怕失了脸面,越发像心中有鬼了。

果然淑妃怒气上脸就要发作。

太后开口了:“娥皇,就照曲氏的意思办。”

万公公便带了一名侍女到殿外等候。

剩下那名侍女强自镇定,跪着一言不发,可她撑在地砖上的手指却是泛白的。

我语气平静的问道:“十四皇子从沧浪亭跑出去的时候可还是好好的,怎么到了你们那里就受伤昏了过去呢?乳娘全氏虽然跑错了方向,可她很快就折了回去,这段时间并不长。既然你们不敢伤了十四皇子,那你们一定看到是谁伤了他,对不对?不然,就是你们二人以奴害主,是要凌迟处死的。别想着编谎话瞒过去,你们二人再是心意相通,也编不出毫无破绽、一模一样的谎话来。”

说到这里我猛地喝道:“抬起头来!”

那侍女犹犹豫豫将脸扬了起来。

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女子鼻口下颌之处的轮廓与大姐姐长得真像。然而此时口唇处却是红肿不堪,似乎……是咬伤。

难道这女子与人在宫中私通么?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转头看向太后。

太后已经开口发问:“你这脸上是怎么了?如此仪容,不知道在宫中伺候的规矩吗?”

“婢子,婢子不小心摔了一跤。”

“胡说!你当哀家老糊涂了么!再有隐瞒,便拖出去乱棒打死作数。反正还有一个活着的会知道说实话呢。”

那名侍女再掌不住,一下瘫坐在地上,又连忙爬起来跪好:“婢子再说一遍就是,太后娘娘饶命。”一边说一边哭着看了淑妃一眼,又惧怕的低了头。

“再说一遍?”我早已听出这侍女的言下之意,之前是已经和淑妃说过实话的了。便声音不大不小的又重复一遍。

太后有些不耐烦:“啰嗦什么,还不快如实道来!”

青儿停了抽泣,断断续续的道:“婢子和柳枝姐姐领了差事,便在沧浪亭假山附近赏玩风景”,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看见十四皇子跑进了沧浪亭,就想绕道南面假山后面去看个究竟。谁知到了假山洞子附近,却遇见了太子殿下。”

殿内众人皆有些吃惊,只有淑妃懊恼的瞪了青儿一眼。

青儿已经讲了出来,想是豁出去了,后面的话便流利了些,“太子殿下当时正仰头盯着沧浪亭里发呆,被婢子二人惊动便要发怒,看见婢子后却笑了起来,将婢子扯了过去……”

第七十章 储君不仁

曲妃和我对望一眼,均有些不好意思听下去,横竖十四皇子受伤已经与我二人没了干系。(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然而太后并不叫停下,一对凤目炯炯的看住青儿示意她继续讲,只是脸色已经很不好看。

青儿无法,硬着头皮接着道:“婢子挣扎了几下,太子殿下就生了气,重重打了婢子耳光,又……,婢子的脸就成了这个样子。柳枝姐姐在一旁也不敢拦着。后来,后来殿下将婢子拖进了假山洞里,扯破了婢子的衣裳。婢子不敢不从……就,就在这个时候,十四皇子却从假山洞里面的岔道拐了出来。太子殿下恼了,便踢了十四皇子一脚,十四皇子就倒在了地上。婢子不敢撒谎,十四皇子确实不是我与柳枝姐姐弄伤的。太后娘娘、淑妃娘娘救命啊!”

太后微微闭了眼,然而胸口起伏不定,良久才睁开眼睛,“之后呢,太子可做了什么?”

“太子殿下离开了。柳枝姐姐和我将十四皇子抱了出去,那位奶娘便找了过来。”

“孽障!”太后将手在扶手上重重一拍,“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也能踢得下去!这份帝王狠心倒是有了,可帝王的仁心仁义何在!居然不管不顾的扔下躺在地上的亲兄弟就这样扬长而去,实在让人寒心。储君不仁,若是哀家和他父皇百年之后,哀家的满堂儿孙岂不是都要葬于他手!”

“母后慎言!”殿外忽然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竟是威帝大踏步走了进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身后跟着一位着蓝色宫装的丽人,皮肤极白,一双眼睛泛着琥珀光,摄人心魄。

“参加皇上。”淑妃、曲妃已经起身迎接,我跟在曲妃身后行礼如仪。威帝挥挥手让二妃平身,在太后身边坐下了。

跟在威帝身后进来的女子此时向太后道:“阿史那-布衣见过太后。”她的话语有着奇怪的尾音,行的也不是大齐常见的礼节。

然而太后笑吟吟的道:“是定妃啊,好久没来看哀家了。别闹虚文了,你又不惯这些,快坐下吧。”

那女子粲然一笑,如玫瑰怒放一般。转身坐在了椅子上,笑道:“布衣的含章殿离着这里太远了嘛!。不然,布衣也想多来陪陪母后的。”

“还说呢,不是你看中了御花园旁边的那片地要了去做马球场吗。含章殿离御花园最近啊。”太后嗔道。

阿史那氏么,原来是五皇子的生母,那位厥族公主。

我正暗暗思忖,威帝的声音传来:“母后,储君如何经得起您这样的鲁莽评断,若是让史官知晓记了下来,让他以后如何统御四海?”

太后本来就对太子在气头上,此时听威帝这样说,恼意更甚,便道:“若不是皇帝你一味纵容,如何会养出这样的好储君!”

威帝待要发怒,目光在太后银白的头发上扫过,便平缓了语气,笑道:“母后也不用生气。刚刚朕在殿外已经都听见了。晟旸也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就是看中一个宫人罢了。至于踢了小十四一下,那也是无心之失,再说小十四不是已经醒了吗。”

说完看着跪在那里的十四皇子乳娘和青儿,漫不经心道:“这两件事若说有人有错,那便是这几个奴婢。身为乳嬷嬷没有照顾好皇子,留着何用;身为宫婢却没能顺应储君,反让储君留下骂名,一并拖出去杖毙。”

殿外侍卫如狼似虎般进来将两人拖了出去。

我却看见殿门口立着的万公公眼中忽然悲痛莫名,终是没敢开口说什么。

太后气得半晌无语,许久才疲倦的道:“哀家老了。皇帝你想如何就如何吧,哀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是,哀家希望晟氏子孙们都和和睦睦的,才是我皇家兴旺绵长之道啊!”

威帝颔首。

淑妃见了,便插话道:“母后您消消气,皇上对您孝顺着呢。在儿臣宫里的时候总念叨您的。要儿臣多来陪您:没事多去琼林苑转转,对身体好。”

太后没好气的说:“枯枝寒水的,有什么好转的。”

淑妃眼光在我身上打了个转,娇声道:“母后不是要曲昭训画了《冬日春景图》么。何不让曲昭训奉上来看看。”

太后看我一眼,轻轻摇头道:“这孩子之前中了碳毒,眼睛还没好利索呢。你又挑着这事做什么!方才你掐头去尾的跟我说了十四皇子的事情,结果整出这么一大场动静来。还嫌今日闹得不够么,真当哀家老糊涂了?且消停些吧。”

淑妃美目一转,笑道:“说起来曲昭训留宫的日子也不短了,就算中了碳毒,可这前前后后这么长时间,难道连一幅画儿都拿不出来么?难道说,是昭训未把太后的吩咐放在心上?”

曲妃听了正要开口,我笑着拦了她。起身向太后盈盈一拜:“小莞知道太后用心良苦,因此不敢有一日懈怠。所幸画已成了。这便让人拿来奉与太后。”

殿内的小內监自去向候在外头的珠儿和兰馥传了话。

淑妃脸上的得意还来不及收敛,却听我说已经画完了,一时僵在了那里,看着有些怪异。

曲妃轻声问我:“眼睛不是受损了么?怎么还是不顾身体的赶着画完了?”

我也俯身过去:“水阁出事前就基本画完了。之前眼睛没事的时候用了几日收拾画面,也就完工了。早日奉给太后,也好交了差事不是。”

曲妃笑了:“你这鬼灵精,我还替你白担着心呢。”

我看着淑妃脸上的表情也笑了。其实,是墨棣治好我眼睛后的这几日,我让芷兰将画案搬进了我房里,晚间无人时候赶工完成的,旁的人连珠儿和兰馥都不知晓。若不是这样,淑妃怎么会自以为得计而咬住不放,我又如何能将她的如意算盘拨乱。

看来多半淑妃就是水阁之事的幕后之人。我暗暗咬牙看着淑妃,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淑妃浑不在意,对着威帝撒娇撒痴。定妃在旁边倒也不恼,并不去和淑妃凑这份争宠的热闹。安静品着太后特地叫人上的美人眉的茶水,不时跟太后和曲妃说上几句。

第七十一章 萧王仁厚

过了一刻钟的样子,珠儿和兰馥捧着卷轴进来了。[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淑妃见了,歪着头柔弱无骨的看着威帝,笑道:“母后说琼林苑冬景萧瑟,特地留曲昭训画幅画儿来,这题跋可是‘冬日春景’呢!”

威帝道:“母后断断没有这样的刁钻,这定是你想出来的促狭法子,捉弄人倒罢了,还要扯上母后一起。”

“臣妾不管,母后想要的,臣妾自然要设法弄了来嘛。这可是孝道!”淑妃振振有词。

我心中明白淑妃已经在提前织网了,万一不是一开始太后说的冬日春景图,淑妃就可以用“不孝”的说辞收网了。

见太后有些期待的看着珠儿手中的卷轴,便起身示意兰馥和珠儿一起将卷轴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来。

殿内无人做声。

威帝本来漫不经心的跟定妃说着五皇子的事情,此时也停了下来,聚精会神的看着打开在他们面前的长卷来。

画上正是琼林苑的景致,水瘦山寒,草木凋零,正是冬日风光。

淑妃正要说话,却又咽了回去。

因为她已经看到画中是冬日景致不错,可是风景之中还有若干人物在其间行走嬉游,十来个孩童情态各异:或追逐风筝,或斗草争鞠,或泛舟钓鱼,十分活泼;而亭台之上的儿童或对弈,或抚琴,或围坐在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周围,捏肩锤膝好不孝顺。(wwW.mht.la 无弹窗广告)离开亭台一段距离的,则是三位明**人的宫妃正倚着水榭的栏杆,一起看向湖水——湖水中却是一树桃花的倒影。她们身后是一位着黄袍的中年男子,笑望着园中众人。眉目之间有七八分威帝的样子。

整个长卷虽然都是冬日景象,却因为人物之间温馨互动、其乐融融的样子,让人感觉轻松惬意、春风拂面。

威帝看了先笑了起来,向太后道:“母后以为如何?”

太后已经目含笑意,又仔细看上一看,道:“倒比曲妃画得活泼些。”

曲妃也笑了:“母后就是母后,夸人还要转好几个弯儿呢。银朱倒觉得,小莞的笔法线条细腻,比丹青阁的画师们还多些灵动,最难得是这画中的人物和布局,难为她小小年纪怎么想来的,实在是个聪慧的。如此,母后的《冬日春景图》可算是有了。”

定妃在旁边奇道:“居然真的叫这个名字,我在一旁看着就觉得春意盎然呢。”

淑妃撇了撇嘴,伸出纤纤玉手指着画中的桃花,“这其他的都还凑合,可这桃花怎么回事,冬天哪有桃花呢,这可是把整幅画都给毁了的败笔呢!”

我看太后一眼,恭敬的回道:“淑妃娘娘,这是画中美人心中的春景,借着湖水倒影表现出来罢了,只要岁月静好,心中有情,家人和睦,便是身处天寒地冻、北风呼啸的腊月,那也是宛如身处春光明媚之中的。”

曲妃道:“这正是以虚带实的手法。”

淑妃见威帝很有兴致的走到画跟前去仔细赏玩,便扭了头不再说什么了。

太后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好一会儿,颔首道:“曲氏的话不错。家人和睦,才能六合同春。你年纪不大,倒是有些丘壑。难怪晟曜宠你。哀家先前还怕你是个狐媚的,带坏了哀家那仁厚的好孙儿,如今算是放心了。”

又吩咐了万公公将画送去丹青阁,装裱好了尽快送来挂到寝殿里去。

看来太后是满意的。我的心慢慢松快了——这件差事总算过去了。

太后睃了一眼威帝,“哀家知道你宠着太子,可也不能不顾其他的儿子们。说起来,晟旸你也该好好管管了,实在不成体统。长此以往,以后谁能帮他,谁能保我晟氏江山……”

“母后,朕知道了。御书房还有些要紧的折子没有批,朕先过去了。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威帝直接打断了太后,匆匆离去。

太后见状,知道威帝是不愿听她说太子失德之事,只有重重的叹了口气。

淑妃便在旁边凑趣,夸太后头上的羊脂玉簪子成色难得,要太后赏了她,七八句话下来,太后方才开颜。

我看曲妃一眼,两人便一起起身向太后告退。

太后含笑道:“曲氏的画儿不错,哀家赏你什么好呢?”

我微微一愣,这画不是罚么,这会子高兴了要赏自然也好,可哪有自己说要什么的。我真正想要的是我顾氏一族恢复如初,这赏赐太后给不了,我更不可能此时提出来。便恭顺道:“太后娘娘喜欢就是小莞的福气了。何况,王爷是个孝顺的,若是知道太后娘娘对小莞的画青眼有加,只有更高兴的。小莞不敢居功请赏。”

太后这才真正的笑了,挥退了我和曲妃。

出了慈安宫,曲妃回望一眼暮色中的慈安宫,摇头道:“太后娘娘到底年纪大了,早年哪里会这样偏听偏信。今日之事,淑妃遣人盯梢在先、刻意隐瞒误导在后,太后居然也不追究。实在让人心寒。”

我淡淡一笑:“亲疏有别罢了。娘娘难道还看不穿么。”

屈膝行礼后,便与曲妃在岔路上分开了。她自回了毓秀宫不提。

我带着兰馥和珠儿不紧不慢的朝坤宁宫走,兰馥笑道:“原来昭训如此善画,先前皇后娘娘还说若是画的不好了,她便去请了皇上一起到太后面前说情就是,总不能让你真正受了太后的责罚。不想,完全是白担心了呢。”

我吁了一口气,正准备问问她之前被侍卫拉扯着摔在地上可曾受伤,身后有步辇开道的声音传来。

扭头看去,是定妃过来了。便带了两名侍女避让在道路边上。

心中一动,当时曲妃和我无法脱身,侍女也不能离开给皇后报信,太后殿里情形不明,我只有扬声说淑妃逾越,想着惊动了最近的宫殿中人,总是有人能传到皇后那里的。不想却是她和威帝联袂而来。

看来我之前在含章殿门口的故意争执果然让殿外的侍卫报给了她,只是不知她是担心太后那里会闹得不可开交所以请了威帝来有意相助呢,还是推波助澜来了。

第七十二章 阿史那-布衣

不由自主朝肩舆上看了过去,那女子一双妙目此时微微阖着,涂了大红蔻丹的手随意垂在玫紫色外裳上,她肤色极白,两种喧闹的颜色便在她身上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和她自身的夺目容色融合出让人窒息的美感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她忽然睁眼瞧了过来。

我落落大方的报之一笑。

她看清楚是我后,也粲然一笑,和一般大齐女子笑不露齿不同,笑得肆无忌惮,露出编贝似的牙齿,更添丽色。很快扬起手叫停了肩舆,也不等侍女搀扶,自己从肩舆上迈步下来,动作率性随意却又说不出的好看。

我看她朝我走过来,便也迎了几步,缓缓屈膝行礼:“给定妃娘娘请安。”

“起吧。让我猜猜,你这礼是为了什么?一定是为了我帮你请救兵对不对?”她快言快语的说道。

“救兵?”我不由笑着重复一遍。

“是啊,我的侍卫们来报,你在我含章殿门口嚷嚷淑妃越过皇后直接下令,我想着淑妃不喜欢的人,那肯定是我布衣喜欢的人呐。她一向仗着太后是她姨母就在宫里为所欲为的,我最不喜欢她了。可我不能直接和太后这样说啊,淑妃和我的话她肯定听淑妃的嘛,所以就我去也没用,谁知道你当时怎么惹太后她老人家了,连万公公都亲自带人来抓你了,那就只能请皇上和我一起去了啊。听说,因为之前重阳宴上的事情,皇上对你很是赞许的。”

“你说,这是不是帮你搬救兵呢?”定妃歪着头含笑问我,两手一摊开,无比流畅优美的将宽袍大袖甩开,“结果,我们到了太后殿里却晚了些,你已经自己逢凶化吉啦。(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说起来,晟曜在前线拼死拼活,晟旸却在后宫搞东搞西,这兄弟二人实在让人不知说些什么好。”

我听她有些奇怪的遣词用句和语调,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位公主实在是个妙人儿。

她见我如此,倒也心情很好的跟着笑了起来,容色明媚,恍如少女。

和定妃短时间的接触告诉我,这位传奇一般的定妃娘娘是真的帮我搬救兵了,借威帝来推波助澜的心思实在不像她的所作所为。何况,我记得五皇子和萧王是交好的。他的母妃亦没有道理来害我。

思量已定,我敛了笑,郑重拜了下去,“谢娘娘援手。”虽然她与威帝来时,我与曲妃已经脱开了干系,但若是没有那位年轻太医去而复返的细心诊治和顶住淑妃授意的仗义直言,今日局面只怕难以善了。若是那样,定妃便是实实在在的及时雨了。

她展颜笑了:“我听皇儿说起过你,若是有空,跟我一起去马场吧,我教你骑马。我自来了这宫里,让人气闷的事儿可真不少,可是我骑上马儿在风里跑上几圈儿,心里就舒坦了。好了,我也不絮叨了。皇后娘娘多半等急了,你且回吧。”

我颔首,退回道路旁,目送她坐在肩舆上离去了。

回到坤宁宫,皇后已经叫人备好晚膳。

外面北风呼啸,殿内烛火摇曳出温暖明亮的光晕。

之前兰馥和珠儿回来坤宁宫拿画去慈安宫,已经和皇后草草禀明了今日之事。皇后柔声道:“当时本宫便要和珠儿一起去慈安宫,却被兰馥劝下了。本宫一想也对,已经雨过天晴了,若是本宫当时又去了太后那里,兴许淑妃又借此再生风波。也就罢了,就在坤宁宫中等你就是。”

“此次入宫,实在没有想到会待这许久时日。让母后担心了。若是母后没有其他安排,小莞想明日便回王府去。”

皇后思量片刻,含笑应了。

第二日用过早膳,皇后遣人在宫门备了马车,又吩咐芷兰送我出宫。我从妆奁里挑了几件首饰赏了芷兰、珠儿和兰馥。拜别皇后,从安顺门出宫登上了马车。

经过护城河的灞桥时,有两人相向而来,一主一仆的模样。

是他。

错身而过时,我撩起帘子一角,低声说道:“多谢。”

那名年轻太医闻言顿住身形侧首看来,俊秀的脸上不动声色。转头看着护城河缓缓流动的河水,很快说道:“昭训无需多礼。白家从不欠人恩惠,昭训上次援手之德就此报过。从此两不相欠了。”说完拱手为礼。

我看他一眼,径自吩咐车夫:“回萧王府。”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白太医的身影渐渐远了。我松开手,帘子滑落下来遮住了他探究的视线。

我淡淡一笑,轻声对自己说道:“两不相欠么,我倒是愿意的。可惜,在淑妃看来,白家和萧王府已脱不开关系。世间之事从来难以预料,所谓两不相欠、就此别过之类的,到底是书生意气了。”

回到萧王府,我忽然有种一别经年的感觉。

佟嬷嬷早就带着多福轩诸人迎了出来。

赤芙和湛露连声问道:“听说中了碳毒,眼睛也受损了,到底如何了?可要请盛太医再来细细的瞧上一瞧,若是落了病根可不是玩的。”

蔻儿和映红服侍我净手,又换了家常干净衣服,这才将我扶坐在美人榻上。又端了瓜果点心来放在榻边小几上。

佟妈妈道:“早知昭训一入宫就是这么些时日,当日奴婢实在应该跟着昭训一同进宫的。”

我含笑看着她们:虽然一时关心则乱有些失了规矩,可心中一处却是暖暖的。笑道:“不妨事。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倒是你们,这一个多月可好?”

如意在旁便道:“多福轩每日入夜便关闭门户,随着府里作息,倒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夫人之前吩咐的账册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话说到这里,佟妈妈便极有眼色的带着其他人退了出去。

如意便把话说得敞亮些:“婢子给账册中有问题的那几位管事都递了话,有两位已经将银子补上了,也去堇夫人那里调了账。有几位却觉得十分冤枉,直说账上登的有误,之前入账时候明明是清楚的。”

我想起堇夫人言笑晏晏、善解人意的样子,忽然有些疲倦。挥手道:“知道了。这件事情先这么着吧。叫丰年、秋和将账册抄录一份,原本给宝音阁送去。就说我已经看过,琐事费神,府中中馈还请堇夫人多多担待就是。”

如意答应着去了。

便问一直在身侧的赤芙:“可曾有昌若那边的消息,哥哥如今如何了?”

第七十三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

赤芙安抚道:“小姐莫急。[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您入宫后,谢公子那里传来消息,大公子的确是随军奔赴了北地。”

我急道:“那后来呢,可还有新的消息递过来?”

赤芙摇头:“不曾呢。要不婢子再让白川去打听打听?”

我揪心不已,“哥哥一介书生,真不知他要如何艰难才能适应那般境地。也不知道昌若哥哥和霍长风统领是否托付妥当了,好歹能顾着哥哥些。在宫中我曾遇见过昌若哥哥,可惜当时太子也在,我和他便连一句话也不能说。”

赤芙温暖的手抚在我背上,“说起来,过几日冬月十五是谢公子的生辰呢。”

我笑道:“是呢。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为了给他过生日,绞尽脑汁的想着送什么生辰礼给他才好。后来还是自己绣了个荷包给他。只是又要瞒着家里大人,还不能让姐姐看见笑话我,遮遮掩掩好不容易绣得了,要托哥哥转交给他,却又担心哥哥骂我,到最后才总算赶在十五当天将东西送了出去。”

说到后来,我忽然有些悲从中来,泪珠便在眼中打转,只倔强着不肯落下来。

“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情窦初开的无忧年月里,那般患得患失的心情,如今想来,简直恍若隔世。

赤芙见了便手忙脚乱的给我拿帕子擦拭,直说道:“都怪赤芙不好,不该提起谢公子生辰的。”

我不忍她自责,渐渐压制心绪止住泪,“与你何干呢,是我自己恨着如今这种身心两难的情形。”

“真是难为小姐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我含泪笑了:“不,与宫中定妃相比,也许还是好上一些。”

若说两难,定妃族人和她爱人兵刃相见、不死不休的情形才是真正的两难吧。难怪她说气闷的事儿真不少,骑马跑上一跑才能平复些,只怕北地的战事一起,她的心似在火上煎着也不为过,亏得她本人是个爽朗的性子。

第二日早膳后,我本在房中做着针线,佟妈妈过来禀了几件多福轩的琐事。听了一会儿,我打断她道:“你是我多福轩的管事妈妈,这些小事循旧例即可,你做主就好不用报我。只一样,若有打破府中惯例的事情,必须要报与我知晓。”

略顿一顿,我又道:“说起来,此次入宫见着了定妃娘娘,实在是一位与众不同的。”

佟妈妈抬起眼睛直直的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头去,恭顺道:“定妃娘娘是厥族塔搏可汗的小女儿,一次遭遇战中被威帝擒获。虽然塔搏可汗很快就派人来交涉,救回了公主,可公主却对威帝芳心暗许。她父汗自然不答应,却没料到这位公主自小被宠坏了,又是个敢作敢为的性子,带了她母族部落的两万骑直接呼开雁门关,投了威帝。后来被威帝带回宫来,封作定妃。”

我听出些意思来,“两万么?雁门关守将居然敢打开城门?”

佟妈妈平静的道:“自然是不敢的。威帝让两万骑退后三十里,布衣公主只身入城后,又派出十万大齐兵士,将两万骑打散后分别接收的。公主身边只留了近身亲卫五百人。”

遥想当年,阿史那布衣抛下所有奔向她心中的爱人,何等敢爱敢恨的女子。可如今,泯然于威帝后宫。还要时时受着大齐朝野的猜忌,连带五皇子至今郁郁不得志,狠下心来主动要求带兵攻打自己母族的示好之举也被威帝拒绝了。定妃娘娘眼见如今局面,不知可有悔不当初?

我默然,唏嘘不已。

若是,战事能早些结束就好了。

那样定妃就不用在风口浪尖的煎熬着。

萧王可以早日回京。

而哥哥,更能多些平安归来的可能!

“小姐!”赤芙忽然匆匆进来。

我有些愕然的看着她额头一层薄薄的汗珠,现在可是冬天。何况赤芙一向是个稳重的,又被这几年的变故打磨了心志,等闲事情如何能让她急成这般模样?

我按捺住心中焦急,如常吩咐佟妈妈道:“妈妈自去忙吧。适才的几件事你看着裁夺就是。”

佟妈妈看赤芙一眼,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赤芙便着急要说话,我竖起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先不要做声,唤来翠浓守着门口,这才带了赤芙到梢间。

赤芙平复了气息,禀道:“今早白川递了消息进来,谢家大公子被皇上下了狱。”

“谢家大郎么!可知什么缘故?”

“白川说,谢大公子现领着兵部武库令史的差事,前日北方有战报来,威帝在朝堂上发了好大脾气,斥责兵部粮草武器供给不当,兵部就将谢大公子推了出来。”

“兵部武库主事和其他人可曾入狱?”

“不曾。兵部只将谢大公子报了渎职。”

我不由冷笑,“兵部武库令史当有七人,如今主事和其他令史都无事,单单就是兵部前任尚书谢老爷的长子有事么!现任尚书蒋毓泓真是打的好算盘!”

赤芙闻言道:“小姐是说蒋家借机清洗兵部么?”

我颔首,“原本也是朝堂上常见的事情,可是吃相太过难看,正当战时还如此公私不分,心思都用在人事倾轧上了,战争调度上又还剩几分精神呢?我真为前方将士担心。”

我缓缓坐下了,“何况,渎职在平时也就罢了,如今战局不明,只怕性命难保。蒋家手段也太毒辣了些。到时昌若哥哥还不知怎样伤心难过呢。”

若是大齐能早日得胜归来就好了。

可这战事双方各有所依,在皇后宫中时候听闻的战报皆是互有胜负,根本是胶着的拉锯战。如何能早日结束?

除非,有一方实力远胜对方。

实力者,无非兵力和物资供给。

厥族之前天灾,所以在物资供给上大齐是有优势的。若是能够提高兵力,那么大齐便可以有压倒性优势,胜负若分,自然可以早日结束战争。

兵力?

思量许久,我终于下了决心,陡然抬头看赤芙:“陪我去小书房。”

赤芙不解的看着我。

我微微笑了:“去默会儿字。”

到底跟了我多年,赤芙很快将笔墨纸砚按我的喜好备好了。

吩咐了不得让人来打扰,赤芙在小书房门口坐着做针线,谁也不让进。

我静心凝神一会儿,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这一日的午膳、晚膳,皆是让赤芙拿来小书房凑合着吃了。

到了晚间便已经默了出来,烛影摇曳里看去,微黄的纸张上似开满了一朵朵小小的芙蓉花,笔断意连,极尽簪花写韵之妙。

可是,就是这清秀平和的字,写的却是凶悍饮血之物的锻造之法。

七十四章 日思夜想

我叹口气,用竹筒将纸张卷了起来,想了想又拿火泥封了口。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这才放入一个木质鎏金匣子。

唤了赤芙道:“让白川去找抱朴,明日来府中见我。”

赤芙应下了。却又有些犹豫的看我一眼,迟疑着想说什么。

我净了手,才顾上端起热茶抿上几口。见她如此,便问道:“想说什么?”

“抱朴是谢二公子的近身小厮,小姐让他入府相见,怕是会被人瞧出端倪。”

我颔首道:“我何尝不知。只是事关重大,我又不好假手于白川。只有亲手交给抱朴让他转交给昌若,才能放心些。”

垂下头,手中茶盏盖儿在碗沿上无意识的划着,我又问的细了些:“角门和马房当时安置的顾府旧仆是谁?”

“马房的是龚二,原先在顾府就管着出门的事情,角门处的是他婆娘。”

“如此甚好。你知会龚二家的,明日她当值的时候,借她地方一用。”

赤芙不赞同道:“小姐要去那里么?”

我点头道:“自然是有些不妥当的。可多福轩属内院,人多口杂。若让抱朴来这里,岂不是更招人眼呢。”

想起匣子里的手札,想起昌若,下了决心道:“此事牵涉甚多又迫在眉睫,就这么安排吧。”

赤芙答应着去找龚二给白川送信了。

我伸手抚上匣子,白皙柔嫩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匣子上的花纹,“昌若,这个生辰礼,不知你可欢喜?”

第二日晚膳时分,我换了一身素净的衣饰,带着赤芙去了内院的角门处。[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龚二家的已经候着了。

见我们来了,便伸手推开身后倒座房的门,将我们迎了进去。

“抱朴见过顾四小姐。”一名青衣小厮跪倒在我面前。

我微微皱了眉头。

看来昌若和抱朴讲明了我的来历身份。

赤芙忙道:“见过曲昭训吧。”又小声对抱朴耳语:“小心隔墙有耳。”

“是,小的糊涂了。只是小的这抱朴的名字还是小姐起的呢。几年过去了小的又见着小姐一时高兴,有些忘形,还请小姐恕罪。”

经他这么一提,我记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当时昌若来我家中时带着他,我见他刚总角却偏偏要在昌若身边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来,不由好笑便问他名字。

昌若便说叫灵官。

我将头摇的拨浪鼓一般:不好、不相称。这孩子哪里灵动了。何况叫灵官,万一叫旁人误会昌若哥哥养了小戏子带在身边可怎么好。

后来昌若就依了我的话改叫了抱朴。

思及此处,我对昌若将我身份告知旁人的一点不悦也烟消云散了。

吩咐赤芙让他起来说话。

“谢大公子之事如何了?”我在椅子上坐下后便问他。

“收在大理寺大牢里,也不让探视。老爷问了以前的故旧,说是蒋家还在搜集大公子通敌、故意贻误供给的证据呢。”

蒋尚书这个做老子的还真是和淑妃一个套路!

我将匣子亲手递给他,“这是给你家二公子的生辰礼,务必直接亲手交到他本人手上。把我的话一字不差的跟你家二公子带到:此法不可大面积流传,不可贸然公布于众。若是运作得当,你家大公子不仅无罪,谢氏一门还会加官进爵。”

抱朴双手接过:“小姐放心。”

“去吧。”

抱朴又伏下身叩一个头道:“还请小姐保重。二公子日思夜想的都是您。”

我顿时羞红了脸,赤芙忙道:“胡说什么!还不快走呢。”

抱朴将匣子放入身后的一个褡裢,口中嘟哝道:“小的才不是胡说呢。”赤芙忙将他推了出去。

须臾赤芙扭身进来,见我依旧静静的坐在那里,不由有些担心:“小姐,我们也回多福轩吧。”

我收拾了纷乱的心,轻轻颔首。

为了哥哥、为了谢家,也为了萧王和大齐,我到底将过云楼藏书中的横刀铸造之法写了出来。

我不知这样做的后果如何,如此行事是对是错。

然而我既无法坐视不理,自然别无选择。

此后数日,堇夫人来过一次,问过宫中消息和萧王战况,闲话几句也就走了,对账册中的纰漏只字不提――倒也是,难道向我负荆请罪么,我既然不提,她自然乐得丢开。

倒是纨素时常来与我作伴。有时候见我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打趣几句。

这日拉了我一同去看阮良娣。入冬以来,阮良娣咳嗽的宿疾便犯了。

我和纨素行至庆颐馆如意门外,早有小丫鬟报了进去。

刚到正房外,棉帘子一挑,大丫鬟桑柔迎了出来。

桑柔款款一福,起身时候带动领口的白色风毛微微颤动,笑吟吟道:“良娣家里来了人,还请两位到东厢房稍待片刻。”

我看一眼纨素,笑道:“要不我们改日再来瞧阮姐姐吧。”

桑柔连忙笑道:“看婢子笨嘴拙舌的没说清楚,良娣家里兄弟来了,因此才请二位稍待。不过已经来了半日要告辞了。良娣这几日病着只能闷在屋子里,正盼着有姐妹来说说话儿呢。”

我接过湛露递过来的手炉,看纨素没什么表示,便笑道:“不妨事,等会儿就是。可是监门府的那位?”

之前威帝赐死林婉仪的消息传来王府的时候,萧王正带着府中姬妾行菊花令,曾安慰阮硕人暗卫去往宫中不是走的她监门府族兄的路子。因此我才有这一问。

桑柔听了,便绽开一个笑容,“是呢,正是在右监门府的阮校尉。今日休沐日,便来看望妹妹。”

与纨素在东厢房稍等了一会儿,就听见正房门口响起男子告辞的声音。

我与纨素对视一眼,皆收了声音不再说话,唯恐让人听见有内眷在此不妥当。

心中暗道:娘家来人,按理需禀明当家主母或者婆母,皇后在宫中自然不理会这些事,如今府中又以硕人为尊,她行事倒比一般人家上有公婆的主母还要便利。

又过了一会儿,院中没了动静,桑柔笑吟吟的进来请了我们去正房。

阮硕人倚在东次间的紫檀木美人榻上,铺着厚厚的褥子,见我们去了便要起身,纨素忙上去扶住了不让起来。

我嗔道:“若来了倒叫你不安生,那我们不如转身就走呢。”

阮硕人便靠着个喜鹊登枝闹春的弹墨大迎枕坐着,又吩咐晴柔和桑柔上茶。

然而不过说了这几句话,就伏在榻上咳嗽起来。

第七十五章 横刀

晴柔连忙过去帮她抚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纨素便劝道:“良娣姐姐的病还是请了太医来好生瞧瞧。”

阮硕人拿水漱了口,方平复了气息,“左不过是老毛病,吃上一冬的丸药也就是了,到了开春也就好了。”

晴柔便道:“良娣就是不爱喝汤药,不然也不会这个样子。”

纨素还要劝,我轻声道:“她是个固执的,劝也没用,不如你看看可有对症的丸药,给她送来就是。”

阮良娣笑道:“多谢你费心。听我兄长说,这几日传回的战报说王爷打了两回胜仗。我也想养好身子,免得王爷回来又担心我。”

“你能这样想是最好了。前线大捷么,那是兵部供给调度得力的缘故了。”我有意将话题引到兵部上来。

阮良娣嘴角浮现一个嘲讽的笑:“兵部?听说蒋尚书昨日在朝堂上很是吃了排头。先前让谢家大公子下了狱,如今谢家二公子通过东宫的言路渠道给皇上上了折子,言明家兄并非渎职,只是太过专注改进兵刃锻造之法,分散了些精力罢了。”

她微微侧头,发上的四蝶穿花珠钗泠泠作响,“如今谢家献上的一种兵刃,很是厉害。皇上十分欣慰,当场就让大理寺放人,又金口封了谢大公子为兵部武库主事。谢二公子原本是太子舍人,如今也擢升为中书省舍人了。”

我浅笑道:“那原来的主事呢?”

“皇上说他尸位素餐,不做事就罢了还嫉贤妒能,已经免职了。(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纨素噗哧一声笑道:“听这些朝堂上的事情,倒比话本子还有趣些。”

我微笑应道:“谁说不是呢。”

心中想起默在纸上的文字:刀者,战之利器也。自西汉环首直刀以来,今人鲜有突破。若以以熟铁为外皮,中间夹百炼钢,部分刃口以覆土烧刃之法局部淬火,则刃口坚硬可以劈砍破甲,而刀身弹韧不易变形。覆土烧刃之法即以……刃当为切刃,则用法多变……此器谓之横刀。

威帝得了这个,兵士的战力当可大幅提升,自然是龙心大悦了。

而昌若的折子显然也是考量再三的说辞,若非托词专注于兵刃改进而确实有些分散精力以致疏忽本职,威帝便会疑心为何之前未能献出横刀,是否有其他不该有的心思。如今承认有疏忽,而改进刀刃之功足可相抵了。

只是,这杀伐之气过重,始终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我才嘱咐抱朴告知昌若,不可贸然示人,不可大面积流传。

“小莞想什么呢?”阮良娣有些不悦道。

我回过神,笑道:“王爷得了此等利器,战局当可定了吧?”

阮良娣嗤笑一声:“谁知道朝堂上那些人会拖延到什么时候。先前这种事情就不少见,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三省六部相互推诿也是有的。若能尽快将谢家兵刃锻造出来,给北伐的战士们都配备上,自然能提高胜算。听说那兵刃比原来的兵刃厉害很多呢。”

直刺可穿体而过!

想起书中字眼,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

从阮硕人那里回了多福轩,我默然坐了许久。

赤芙见了便问缘故。

“没什么事。”我不欲多说。

只是添了他人杀孽,连带自己也深感罪孽深重。

“我想去佛寺里住上一段时日。”

赤芙奇道:“好好的怎么动了这个念头,如今王爷不在京中,内眷还是闭门不出府的好。或者,和阮良娣、纨素夫人们约着一起去上香也是一样的。可比住在那里要便宜多了。”

我低头笑了,去佛寺上香一日便归家,对茹素修行来说不过蜻蜓点水,很多人家的女眷礼佛不假,借此散心、游玩才是主要的,我又不是为了这个。

见赤芙关切的样子,便把此事暂且放下了。

数日后,向川那里倒有消息通过龚二递进来:顾明珝公子被霍长风统领收在身边做了亲卫,一次厥族夜袭,顾公子为霍统领挡了一箭,又通兵法、擅文书,如今极得信任,霍统领身边总离不开他。

“挡了一箭?哥哥可曾受伤?”本来听了前一句做了亲卫,便放下一半的心:霍长风为帅,他的亲卫一般在中军后方,与敌方士兵直接厮杀、短兵相接的时候不多。可这后面一句又一下子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极得信任的话。

赤芙忙道:“小姐勿慌。婢子当时也问了,向川说,谢二公子只让抱朴传了这些话。具体情形不十分清楚。不过,既然还提到公子为霍统领撰写文书之事,想来即便受伤,伤势也应该不重。”

我还是放心不下,哥哥并不会拳脚功夫,如何能够替人挡箭?有些坐立不安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想要向龚二家的问个分明,却忽然想起一物。

思量片刻,我施施然在妆台前坐了下来。

乌丝软甲。

哥哥身上多半穿着这个。

我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情大好,理了理鬓角,伸手从妆匣里取了一支白玉梅英簪插在发上。

回头唤赤芙:“去纨素那里走走。”

刚出多福轩,迎头遇见了堇夫人身边的娇燕。

娇燕人如其名,娇俏轻盈。规规矩矩的福了一礼,方开口道:“给昭训请安。我家夫人遣我来向昭训讨个话儿,明日谢府二公子生辰大宴宾客,请柬昨日已送到了王府的回事处,不知昭训可愿去呢?”

昌若生辰大宴宾客?这不像谢家一贯平实低调的作风呢。

是了,昌若哥哥今年乃是弱冠之年,难怪要比往日办得隆重些。

而且谢家近日多事之秋,借着行冠礼的机会联络故旧、宣扬实力从而震慑蒋尚书之流,也是有可能的。

“不知是哪个谢府?”我笑吟吟的问娇燕。

“就是以前的兵部尚书谢天一大都督府上啊!听闻他家半月前进献了新兵刃,皇上很是高兴,谢老爷的两个儿子都被封赏了。如今炙手可热的,他们府上二公子加冠礼,京中许多人家都是要去的呢。”

娇燕年纪尚小,说起他人富贵煊赫的热闹,眼中艳羡之色十分明显。

只是,我却是去不得的。

第七十六章 门生故旧遍朝野

京中官宦人家来往,讲究一个内外有别、男女分席,男子的冠礼自然没有已为人妇的别家女眷去庆贺的道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除非是至亲好友。

谢府和萧王府并不熟稔,自然是不合适由女眷赴宴观礼的。

而我是萧王府昭训。

堇夫人还是这么的绵里藏针。

若我真是寒门出身,不谙京中习俗,只怕已经一头扎了进去。

遂淡淡一笑道:“多谢你家夫人让你走这一趟。我就不去了。”我连不去的理由都懒得找了。

娇燕听了不由愣住,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拒绝的如此干脆。但到底是做大丫鬟的,很快回过神道:“是,婢子这便回复我家夫人。”

我看着娇燕疾步走向宝音阁的身影,弯了弯嘴角。

一阵北风扑来,寒意袭人,我伸手将身上莲青斗纹的鹤氅紧了紧。赤芙忙将风帽与我戴上了。

去栖霞阁看了纨素,一起用了午膳,又听了她新制的琴谱,斟酌着改了几个音,说笑一回。

扭头见外头天气阴沉沉的,担心一会儿下起雨来,遂告辞回了多福轩。

刚进屋里脱了大衣裳,映红带着花房的人来进了四盆水仙。一部分还是花骨朵,有些已经开了的,白色花瓣托着嫩黄的花蕊,瞧着十分喜人。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被屋里暖气一渥,清香扑鼻。

我笑看映红:“和你爹爹一样,是个做事用心的。”

府里外院的事情晋安一直辖制的井井有条。

即使内院不发话,萧王府回事处也会将谢府的请柬处理的得体大方。

而堇夫人借着外院的事情来横生枝节,晋安未必不怕我多心。

何必为旁人的算计生了嫌隙,不如及时开解了。

我含笑道:“这水仙的绿色叶子和黄色花蕊儿虽然一脉相承,仔细瞧去也是泾渭分明呢。”

映红嘴角噙着笑意,眸子乌亮的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外头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了。冷风冻雨,天气愈发寒了。

翠浓带着小丫鬟在屋里笼上火盆。银碳无烟火力却强,屋里顿时暖和了。我想起宫中水阁碳毒之事,遂叮嘱了各屋里用炭火都要留出通风口。

蔻儿泡了祁红茶来。

我接过茶盏,见茶汤色红清亮,不由看住了。

年少时随母亲去谢府做客,谢老爷在南边苍梧做官的门生送来的梅子酒酸甜可口,颜色也是这般好看。席上大人一时不察,我居然喝醉了。

小小的人儿本来玉雪可爱,当时却醉态可鞠的傻话连篇。之后被长姐和昌若刮着鼻子取笑了好久。

昌若言笑晏晏、眉目清雅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禀昭训,牵香堂西厢的青卓夫人来了。”

青卓夫人?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儿才记起是青州太守孔青越的堂妹,那日菊花宴上因不通时务,被阮良娣当众落了面子的。

遂叫如意请她进来。

“给昭训姐姐请安!”

如意刚刚打起帘子,孔氏尚未进门,声音倒先传了进来。

满脸带笑的进了门。脱了洋红色的哆罗呢斗篷,露出里面的杏红色的对襟袄和水红色百褶襕裙来。里里外外、深深浅浅的红色衣裳虽然啰嗦了些,却衬得孔氏有种直白简单的俏丽。

相互见了礼,我见她裙角已经拖上了泥水,便问道:“什么事情不能等雨停了再说,非要自己亲身冒雨跑来,可惜了这裙子,最不经染。”

孔氏接过蔻儿奉上的热茶,笑道:“污了裙子有什么打紧呢,不穿了就是!也不值什么。”

我看一眼她的裙子,水红底的四喜如意云纹暗花锦锻,拿银线滚了联珠纹的襕边,绣工繁复,花费自然不菲。心道:青州富庶由来已久,孔氏又是当地郡望,在青州世代盘踞,略骄奢些也是不奇怪的。

孔氏抿口茶水,眉尖微不可见的皱了皱,似乎不太喜欢。将茶碗盖子合上后放在一边,抬头看我道:“昭训姐姐这里的茶叶不好,明日我让丫鬟拿些好的过来给您。”

我微微一愣,想起她素日便是这个性子,不由笑了,“好啊,先谢过了。”

“看我这记性,一吃茶就忘了。曲姐姐,我明日想出门。”孔氏将头轻轻一拍。

“去哪里呢?可跟堇夫人她们讲过了。”

孔氏娇憨软语:“去谢天一大都督府上啊。您若许了我,我再去跟堇夫人说请她安排车马就是。”

“这……”我有些为难。

孔氏便道:“我知道府里阮良娣位分最尊,可她那个性子,我才不想去自讨没趣呢。好姐姐,你就应了我吧。我堂兄任京官时候是谢老爷子的属下,得了他老人家的推荐才能外放回故里做一方大员。如今谢府办酒,我堂兄离得远,自然希望我能代他去道贺的。何况,谢府三小姐的帖子都已送到了我手上。我如何能不去嘛!”

“谢三小姐?”

“是啊,我两人幼时曾一起拜在太府卿苏府邓氏夫人面前学棋。我去了青州也一直有书信来往。自我来了萧王府,这两年还没能见上一面呢。也不知她如今模样比小时候如何了。”

我不由笑了,谢三小姐,闺名安若。那是个古怪的伶俐孩子。

“曲姐姐,您笑起来真好看。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呢。”孔氏赶紧道。

我无奈:“瞧这天气,明日肯定一样落雨,湿滑难行。你何必自己去。也可以备好你的私房礼着回事处的人与府里的贺礼一起送过去就是。”

孔氏连连摇头道:“谢府怎么会在意这点东西。要紧的是人要去尽心意,热闹一番。”

见无法推脱,我只得道:“那你多带些有力气的婆子护着你。”

孔氏高兴极了,起身告辞道:“多谢昭训姐姐。那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这便回去准备。”

我笑着将她送至门口,叮嘱丫头们好好跟着。

她扬头粲然一笑,扶着举着油纸大伞的小丫头的肩款款去了。

雨愈发急了。

落在铺地青砖上便开出一朵朵小水花来。

院子一角的铜质大缸里也积满了水,不停溢出来。

赤芙过来给我披上一件夹棉披风,劝道:“在廊下站久了仔细雨气扑身着凉。今日可冷的厉害。”

“是啊,你都知道天寒雨大。可是就有那么些人能对谢家风雨无阻呢。眼见谢家屹立不倒,我是既欣慰又黯然的。昔年顾谢两家可是不分伯仲。”

我幽幽叹道。

第七十七章 芳心莫乱投

翌日,雨果然越下越大。[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墨色的云层层叠叠涌动着,铺满天际。天色暗的仿佛要垂下来与地面合在一起。

我执了针线,却停住好一会儿没动了。也不知怎的脑子里乱的很,似乎很多事情走马灯一般,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赤芙进来了,见屋里光线实在暗了些,遂点了蜡烛,又挪到我跟前来。

我勉力一笑,在绣绷上走了几针。

却不小心扎了手,一粒殷红的血珠在指尖冒了出来。

我将针线丢在一旁,拿帕子按住指头,有些发恼地道:“屋里暗得很,倒是扎了手。今日不做了。”

赤芙将针线收拾了,“婢子知道小姐心里苦。”

我愕然看着赤芙。然而她很快转身进梢间放绷子去了。

伸手抚上自己的脸,我喃喃自语道,“难道如此明显么?”

抬头见廊外大雨连成线,直直的落下来。

我心中真实的情绪也喷薄而出。

是,我在想昌若的加冠礼会在谢府哪个地方举行?大宾是谁、赞者又是谁,昌若梳了什么样的顶发,缁布冠、进贤冠和爵弁是新制的还是谢氏族里传承的?大宾给他取了什么字?他可有些许紧张……

我想知道每一个细节,我想亲眼看着他加冠,我想陪在他身边经历这样重要的时刻……

可是,我早已不是那个能够站在他身旁的我。

他的冠礼之后,谢府也会为他聘一位高门世家的好女儿为妻……

我霍然站起身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却看见菱花镜里自己宛转思慕的神情,还有发上插的一支累丝珊瑚绞股金钗。

钗是礼部册封时候皇家之赐。

心口有一处慢慢凝成结,牵动着胸中气息也酸胀呆滞起来。怔忪中,抬腕拿帕子轻拭了下鼻端,终是缓缓坐了下来。

早已经回不去了。

这日之后我都恹恹的,膳食用得也少。赤芙见了也无法,只能盯着小厨房尽量做些我素日爱吃的。

然而我还是日渐消瘦,新制的冬衣腰围多出一截来。

孔青卓自那日去谢府受了风寒,折腾近一个月才好,再来多福轩时见了我,竟如获至宝的缠着要瘦身的方子。

我看着她无忧无虑的脸蛋儿,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少年不识情滋味,

爱试风流。

爱试风流,

无端吃尽苦与愁。

回头诉说情滋味,

欲说还羞。

欲说还羞,

却道芳心莫乱投。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

若不识情滋味,便不会如此摧人心肝惹人消瘦了。

然而孔氏依旧不依不饶的问我用了什么法子,说也要像我这样风姿楚楚、我见犹怜。

实在被她磨缠不过,便哄她道:“你把每日吃的四喜丸子、狮子头、粉蒸肉、糖醋小排都换成素炒菜心,再日日踢一百下毽子就好。”

她听了倒真信了,总算丢开了。

我便问她:“风寒可好全了?那日让你不要冒雨前去你又不听人劝的。”

孔氏乐道:“幸亏去了呢。虽说雨下的那样大,可是去的人可一点儿不少,热闹极了。连太子都亲临了。满城的勋贵之家,少说到了一半,没到场的也都送了贺礼。我看啊,谢大都督府上还是那么人脉深广。之前蒋尚书的手段我也听说了,他多半也没想到谢老爷辞去尚书一职后,谢府还能如此。不然也不会贸然下手了。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妹妹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外头可要当心祸从口出呢。蒋尚书是淑妃娘娘的父亲,太后娘娘的亲妹夫。”我平静的言道。

“是,青卓听姐姐的。”孔氏顽皮的吐了吐舌头,“对了,那天安若送我一副暖玉棋子,我改日拿来与姐姐把玩。”

我正要开口,湛露进来禀道:“晋安管事亲自送了王爷的家书来。”

“家书?是给我的么?”

湛露含笑道:“自然是给昭训的。晋安管事说是和给兵部的折子一起送回京里来的。一共三封。皇后娘娘和阮良娣的他已经分别遣人送去了。”说着双手递过一份信札来。

我看孔氏一眼,因不知萧王在信中都说些什么,便不太想在她面前拆开。万一她在外也口无遮拦就麻烦了。

可这妮子不通人情,见我看她,反而睁大眼睛道:“我好羡慕姐姐。王爷都要不记得我是谁了吧。姐姐快拆信啊,看看王爷都说什么了。”

我眼波微转向湛露。

湛露立即明白过来,“瞧婢子这记性。婢子因为不知青卓夫人在此,倒只顾得拿信过来,忘了给夫人上些点心。夫人爱吃什么?告诉婢子好去准备。”

孔氏依然没领会过来,并不推辞了告退,反而笑道:“我爱吃豌豆黄,还有……”倒和湛露一五一十的说起平日里爱吃些什么来。

见这情形,我干脆将信拆开了。

刚劲有力的字体便跃入眼帘:“两度得大内书,不见卿托锦书来,望眼欲穿。得母后手书,言卿之事,忧惶一时顿解,欲似死而更生。今日已后,但遇不如意,便即刻报我。若少有疾患,即一一具报。忆卿欲死。所幸战局已定,不日归京。”

我将信合上,一时心乱如麻。

这寥寥数语显然是在战场上草草写就,用词简明。

然而,我如何面对饱含其中的千言万语。

“姐姐,王爷说什么了?”孔氏过来摇着我胳膊,娇俏的问道。

我露出一个笑容:“王爷说战局已定,过些时日就回来了。”

青卓眼中顿时如同烟花绽放般的溢满了喜悦。“太好了,王爷要回来了。”

湛露也笑道:“王爷可算要回来了。听晋安说,这一次出征可真是不容易。王爷和战地守将们想了许多法子,折损不少人马,陆续收回了灵武、张掖和武威。”

青卓便道:“王爷真是英勇无匹。”

“那是自然的了。”湛露点头道,“可厥族居然在败退后又收拾了人马,攻下了朔方作为据点死守。王爷攻城的时候,又有一个厥族的年轻将领从后夹击。王爷腹背受敌,很是艰难才杀出一条血路奔回大营,正遇着霍统领率兵驰援。两人会合后,掉头杀了个回马枪。厥族军本就措手不及,再被配备新兵刃的大齐骑兵冲击砍杀,死伤过半。他们的可汗一点兵发现三十万大军只剩下十几万兵士,遂赶紧撤回了王庭,又遣使者求和。”

“王爷可曾受伤?”青卓担心的问道,手指将帕子拧得紧紧的。(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七十八章 我不杀伯仁

湛露仔细想了想,“那倒没有听说。[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王爷如今是一战成名了,厥族人对他闻风丧胆,浑唤作‘银袍金甲萧霸王’。”

青卓以手抚胸,“王爷平安就好。什么萧霸王,王爷又不姓萧。”

我听了湛露话中死伤过半的字眼,又记起父亲的告诫:过云楼所藏《兵器考工记》若公之于世,易多造杀孽。切记慎之慎之。

心中不由迟疑起来,自己到底是否做对了?

一时不觉,手中的信落在了地上。

青卓探头看见,笑道:“姐姐快收起来,妹妹不小心看到了呢。”

忽的又拿袖子掩住脸,嗔道:“这哪里是家书,分明是情书么!‘忆卿欲死’,好肉麻。姐姐,王爷可是想你想得要死呢!”

我面上一热,赶紧俯身将信捡了起来。

然而心中依旧对战场上死难之人愧疚不已。若是没有横刀之法,许多人不至于丢了性命。

即使他们是异族,可佛有云:众生平等。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这已经违背了我顾氏一族将此类书籍秘藏不宣的初衷。

我心中压抑难捱,也顾不得孔氏还在跟前,转头对湛露道:“我想去佛寺住一段时日。为这一战中的殒命之人诵经超度。为王爷积德祈福。”

湛露听了有些迟疑:“已经是腊月里了。王爷过些时日也要回来了。”

我牵动嘴角一笑:“府中诸事有良娣,有堇夫人。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你便留在府中看顾多福轩吧,有事遣人去报我便是。若是王爷回来,也早些送信,我好回府迎接王爷。”

湛露应下了,又问:“那婢子便去安排。知会宝华寺将斋舍早作打扫?”

宝华寺!我想起上次与昌若在宝华寺的匆匆一见。

下意识的不愿旧地触景生情,即刻出言道:“不,不去宝华寺。”

见湛露和青卓都因我的断然有些讶异,遂道:“宝华寺是皇家寺庙。为亡灵超度,还是换一个地方较好。”

青卓眼睛一亮:“青卓也要跟姐姐一起去。去大昭寺吧!那里的主持明心禅师佛法精深,常常对信众开讲解惑,很有修行的。且大昭寺建在太武峰下,寺后五峰屏立,松竹翠郁,岩壑幽美,是个斋戒静心的好地方。”

我本欲拒绝,然而看她神往之情溢于言表,便有些心软。转念一想,就如之前赤芙所说毕竟是女眷外出,如今府中有人作伴也好。

遂问道:“山上清寒不比府里,你也愿意去么?”

青卓点头笑道:“能与姐姐作伴,自然是愿意的。闷在府里有什么意思!”

我便对湛露道:“你亲自跑一趟,跟堇夫人、纨素夫人那里都知会一声。若愿意一同前往,也好一并安排了。”

虽然明知堇夫人主持中馈走不开,也未必愿意与我同行府外,然而若不提前言语,只怕她九曲回肠又生嫌隙。

而纨素一向是个安静不好动的性子,这吃斋茹素、外出跋涉的事情,倒不好我亲自去邀她。若是那样,她即便起初不想去也会为了迁就我而去。反为不美。

我立起身来,对孔青卓笑道:“我要去看看阮良娣,妹妹可也要一起呢?”

孔氏撅了嘴巴道:“昭训姐姐又逗我呢!她那里我是有多远躲多远的。我这便回去吩咐丫头们准备出门的东西去。”

我便由着她告辞而去,自带着如意去了庆颐馆。

硕人正倚在榻上就着丫头手里的茶盏吃丸药。见我去了倒也高兴,忙叫桑柔上了热茶。

我见她那丸药有龙眼大小,晴柔净了手**成了黄豆大的小粒,又拿调的稀薄的麦芽糖裹了方送入口中,拿温水咽了下去。

便笑道:“如此麻烦,不如喝汤药来的省事。”

硕人挑眉笑道:“汤药那股子味道我可受不得。还是罢了。你这会子怎么跑来了?”

“想与牵香堂西厢的孔氏青卓一起去大昭寺住上一段时日。特意过来问问你的意思。”

硕人看我一眼,伸手拈了一粒糖莲子放进口中,细细咀嚼了方才道:“我说你素日里像是有心事的,果不其然呢。什么事情在府里理不清了,竟要借着佛门清净地才能安心?”

“听说北边这一战伤亡很大,想去寺里做些功课超度一二。”

硕人听了微微颔首:“多带些常用的东西去,外边不比府里样样齐全。”

我垂下眼眸,端了茶盏。

细细探究自己的心,硕人说的似乎也没错,我的确也有借着佛门清净地安静一段时日的意思。有些事情缠绕心间没个结果,不如暂且放下。

接到家书的第三日,我与青卓带着几名丫鬟和王府侍卫去了大昭寺。

萧王府的人已经提前过来打点好,我们到时寺里的知客僧已经在山门等候。

赤芙扶了我下车,我抬头看去,大昭寺的屋宇随山势渐次升高,重重飞檐掩映在绵延起伏的苍茫竹海间,肃穆清雅,颇得灵趣。

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心中一步一祈愿。

愿无辜生灵往生极乐;愿大齐太平无灾祸,民众安乐温饱;

愿我父母亲族安康,早日回复旧日光景;

愿顾氏过云楼《考工记》横刀之法不妄生杀孽;

愿昌若……诸事顺心,所愿得偿……;

愿王爷……,愿王爷……

愿我顾明琰……

我忽然无语为继。

垂眸看去,长长的月华裙裙裾拖曳在台阶上垂落散开,上面散绣着层层叠叠的白色木芙蓉,花开无声,仿佛一地无人可诉的心事。

到了客舍,知客僧便行礼告退。

我见客舍干净整洁,中堂是一个小佛堂,微微颔首。

与青卓分别在东、西厢住下了。

翠浓便去归置带来的东西。

赤芙与我梳洗过,稍作歇息。便去了钗环,换上素净的缁衣。

蔻儿过来奉上热茶,见了我便道:“昭训这些日子本就消瘦,穿上这样宽大的衣服更显得弱不禁风了。偏生山上风大呢。”

“蔻儿是个不通的,姐姐这明明是娇怯不胜衣,肌肤若冰雪,看去如姑射仙子、恍若乘风归去的样貌。难道没念过‘乘风仙子下瑶台,为取芬芳广袖开,香溢横流身沁透,东篱月色暗袭来’么。”孔青卓立在门口,俏生生的笑道。

我淡淡一笑,“妹妹来了。”(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七十九章 怀琰公子(上)

青卓便过来凑在我身前笑道:“好姐姐,与我一同去后山走走如何?人家好久没有出来透透气,整天的闷在屋里。夜夜小说网WWW.mht.la

我见她眉眼弯弯,实在不忍说她,便打趣道:“原来王府委屈了妹妹。”

青卓就扭得像绞股糖似的不依,闹腾好一会儿方又道:“我刚刚来的时候见后山竹林青翠欲滴,姐姐不觉得奇怪吗,这会儿可是寒冬腊月的,竹叶不落不黄的吗?”

我笑道:“你不知么,到春天新竹长出了,老竹才会发黄落叶呢。要不说岁寒三友松竹梅呢!”

青卓听了便越发要去跟前看个究竟。

我见她哪里是个肯安静下来诵经的样子,便推她道:“妹妹先去看看也好,改日再带我去。今日我想先到佛堂里做做功课。”

青卓抿了抿嘴巴,“也好,我先去帮姐姐探探路。”

遂带着自己的两个丫鬟笑嘻嘻的往后山去了。

赤芙则伴着我去了院子中间的佛堂。

我佛慈悲,俯瞰众生。

我亲手摆上供品,顶礼三拜,合掌发愿,斋戒十日。

从今日今时,发起净心,乃至过是夜分讫于十日后日初出时,奉持八戒。所谓:

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非梵行,四不妄语,五不饮酒,六不非时食,七不着香花鬘,亦不歌舞倡伎,八不坐卧高广大床。

一时拜毕,看赤芙道:“不知府里可与大昭寺将做超度道场的事情谈妥当了,还有放生一事,都定的是哪个日子?得了空,去问问吧。(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赤芙应下了,见我已翻开《地藏菩萨本愿经》开始诵读,遂轻手轻脚的开了门出去了。

到了晚间歇息的时候,赤芙一边帮我篦头发一边说道:“已经问过了,客堂的师父说之前和王府已经商议好,五日后在后山净瓶湖放生,十日后在大殿做地藏道场超度战时亡灵,按超度法事仪轨安排在下半晌。”

她迟疑一下,又道:“不过,客堂的师父说,因后日是释迦牟尼佛成道之辰,明日在弥勒佛大殿里,明心住持会升座讲经说法,向众生解惑。最近几日也有好几户官宦人家要来寺里礼佛布施。未免不知而两下里冲撞了,特意来知会了我们。”

我并不在意:“知道了。大昭寺盛名在外,这也是难免的。难道因为我在这里,便不许别人来结善缘了。何况萧王府昭训只怕还没那么大威势。”

遂不再言语,安静歇下了。

第二日用过早膳便依旧在佛堂诵念经文。午膳后也如此。

梵音阵阵,木鱼声声中,心中愧疚倒慢慢平复了些。

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少许,我抬眼望去,只见孔青卓在门外探头探脑,不免好笑道:“作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进来说话。”

孔氏便把门全推开,笑眯眯的走了进来,身后是因为没能拦住她而一脸无奈的翠浓。

我微笑示意翠浓“不妨事”,问孔氏道:“妹妹如何来了?我以为你又要去后山玩耍呢。”

孔氏笑道:“去后山‘玩耍’么,人家又不是小猴儿。”

我拿食指在脸上刮了两下,打趣道:“我当你不知道呢。总是没个安静的时候儿。”

“姐姐的赤芙哪里去了?”

“今日明心法师在大殿讲经,我打发赤芙带着蔻儿去听了。”

“那姐姐还在这里念经,越发闷坏了。快带我去大殿瞧瞧去吧。”

我拗不过她,见今日功课已毕,也想听听明心法师的讲经,便戴上面纱,随她去了弥勒佛大殿。

然而临出门,青卓往我身上缁衣睃了一眼,“姐姐不换回平日的装扮么?”

我淡然道:“我正持斋呢,正该如此穿着。”

一路走来,居然游人若织。看来大昭寺和明心法师的信众颇多,有官宦家的小姐公子们随着自家大人在各个殿内膜拜的,也有贩夫走卒将担子搁在路旁、踮着脚朝大殿里头看的。

行至弥勒佛大殿,更是人满为患。

翠浓见来不及回去叫王府侍卫来开道,便和青卓的丫鬟芸儿一起奋力在人群中推开了一条缝,青卓心急火燎的拉着我挤了进去。

大殿首座上高坐着一位须眉皆白的上人,说法微妙,正口吐莲花:“……我今说法,犹如时雨,溥润大地,汝等佛性,譬诸种子,遇兹霑洽,悉得发生。”

我侧首想了一下,记起是《景德传灯录》卷五的内容。

底下诸人皆听得入迷。

又过了一会儿,明心上人的话越来越深奥,开始直接引用很多佛教经典的原文。

立在我前面的一位黄衫姑娘,偷偷扯着袖子问身边的姐妹,“明心法师的话我听不太懂怎么办?谁能解释一下就好了。”

她身边的紫衣女子环顾四周,微微提高声音道:“是呢,佛法原文晦涩,起承转合之间有人帮忙带引下思路就更好,也是造福众生啊。”

可两位姑娘周边都无人应声。

正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是,正如大师之言,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所以我等来此听大师讲授,示导见性。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

随着声音由远及近,殿门口附近的人群自动的分开一条道,一名着石青色直裰长袍、身形挺拔的男子越众而出,如芝兰玉树一般长身玉立在殿门处。

彼时日光从大殿西边的棱花槅扇门处斜**来,洒在他身上,将他雅逸的眉眼衬得如梦如幻、光华宛然。

周围的官家千金也好,柴门荆钗也罢,一时看得痴了,俱都征在那里。而近旁的男子却都微微朝后缩了缩身子。

渐渐的有人小声道:“这是谁?貌比潘安说的就是这样的男子吧!”

“不知道,他如此精通佛法,只怕是哪家世家子。”

“我知道我知道,前几日谢府大宴群臣,我跟着大堂哥宁国侯世子一起去了,他就是献上横刀之法促使北地大捷的谢二公子!”

我亦是怔在当地。

刻意避开宝华寺,没想到还是遇上了。

我情不自禁的微微低下了头。

昌若已经跨过大殿的门槛走近前来,躬身行礼。(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八十章 怀琰公子(下)

目视明心上人,口中言道:“在下一时兴起,扰了大师,请大师原谅则个。[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明心法师伸手抚着长须,笑道:“公子深谙佛理,正好与老衲以辩论明佛法,何来打扰之说。”

昌若又施一礼,温言道:“我等凡夫虽有佛性,然愚痴于俗世,不明佛性常住便等同于无,‘有’与‘无’无异。若无人开导,则殊难自悟。还请大师继续讲经。使我等受益。”

他与明心上人你一言我一语,已经开始打机锋。

先前出声的紫衣女子在前面轻言细语的问道:“阿昭,你怎么不说话了?”

那黄衫女子方回神笑道:“这位就是谢大都督府上的二公子么?不知他叫什么名儿?”

紫衣女子见了便打趣道:“素日里你也是个眼高于顶的,如今作甚么这般模样?”

那位叫阿昭的黄衫女子害起羞来,微微扭过身子,牵起腰间系着的豆绿宫绦在手指上绕着。

转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紫衣女子耳边娇声道:“双成,你就笑话我好了,看改日见了卫王殿下,我怎么说呢!”

“罢了,你就是生来克我樊双成的冤家,我怕了你了。这位就是谢舍人谢昌若公子,前几日刚行弱冠礼,他父亲请大宾为他赐字‘怀琰’,‘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素有美名,从小儿便是太子伴读。如今京里都称他为‘怀琰公子’!”

二人离我极近,虽然极力压低了声音,可两人的话语还是一字不落都传在了我耳中。

我心中悸动:怀琰!

琰者,美玉也。

所谓公子如玉,当如是。

可是,怀琰……

正胡思乱想着,身旁青卓忽然哎哟一声向我倒了过来。夜夜小说网WWW.mht.la

我一时不妨,被她带着朝前跌了出去。

撞上了前面那名叫樊双成的紫衣女子。

樊双成身子一歪险些摔倒,身边名唤阿昭的那名女子反应极快,伸手将我推开,把樊双成牢牢扶住了。

我收势不住,摔在了地上。

身后青卓被我一阻缓了跌势,被芸儿拉住了。

四周的人散开一些距离,开始小声议论,夹杂着刺耳的嘲笑声。

“看这人,站都不会站了么。”

“那是,怀琰公子姿容无双,这女子自然难以自持,只是如此作态也太难看了些。难道想借此引得公子注意么?”

“真是好不知羞!”

翠浓原本立在我身旁,被青卓一撞也趔趄几下,此时方站稳了,赶紧上前来将我扶了起来。

周围的人依旧议论不休,有些官家千金模样的人含蓄些,也拿帕子掩口而笑。

“瞧她一身缁衣,丑死了。难道是个女尼?可女尼为何来了大昭寺?”

“休得胡言!没看一头青丝好好的吗?何况身形曼妙,眸子灵动!如此模样不会是出家人,多半是个带发修行的居士。”也有心地宽厚些的出言相劝。

“那为什么要戴面纱,还不是长得不敢见人!”

青卓听了,便过来护在我身前,向语出刻薄的那人道:“你才长得不敢见人呢!刚刚是我的缘故才让姐姐摔着的。”

此时樊双成走过来,温言对青卓道:“这位妹妹不要气恼,所谓清者自清。你这样着急着去对骂,反落了下乘。”

她身边是漠然看着我的叫阿昭的黄衫女子,“她刚刚害你差点也跌倒,你还帮她们说话。”

我倚着翠浓,懒得接话,有些后悔今日来了这人多是非多的地方。

便示意翠浓扶我快些离开。

这边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大殿中央昌若和明心上人的辩法已经停了下来。俱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昌若看见我,眸子里先是疑惑,继而漫过显而易见的喜悦,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阿琰!”

我身子微微一颤,下意识停了下来。然而我即刻醒悟过来,马上迈步朝大殿门口走去。

周围的人相互探听着:

“‘阿琰’,那是谁?”

“怀琰公子好像认识刚刚那名缁衣女子。”

昌若追上来,伸臂拦住了我。

我无法,忍着膝盖上的隐隐作痛,抬头看他道:“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

昌若抿唇道:“认错谁也不会认错了你。”

我心中震动,再无法说什么。

风将他鬓角的一缕发丝撩起。而我只能这么凝望着他,那熟悉的清雅眉眼,那在心中描绘千遍的轮廓。

鼻端萦绕的是他惯用的梨花香的气息。

殿外开阔有风,吹得我们衣袂飘摇,我的心亦是飘摇的。

然而此时此地,叫我如何相认。

何况,即便相认,又能如何!

泪珠儿已经在眼中打转……

幸好赤芙瞧见了我,连忙奔了过来,微微瞪了昌若一眼。

又扬声笑道:“颜娘子叫婢子好找,这便回去吧。”说着与蔻儿一左一右的将我扶着出了大殿。

赤芙处事越来越灵活了。

‘颜娘子’。

如此一来,刚刚昌若不小心脱口而出的“阿琰”,稍稍能遮掩一二。

翠浓在后面轻声对赤芙道:“昭训摔得不轻,只怕伤着了。”

我苦笑:“果然,方才在大殿里不觉得,这会儿膝盖倒越发疼的厉害了,两个手掌也火烧火燎起来。”

赤芙听了忙拉起我衣袖看时,俱都擦破了皮,渗出血珠子来。

跟在后面追了上来的孔氏见了,便一叠声的道:“都是青卓不好。青卓一时不妨,被旁边的人绊了一下。连累姐姐了。”

“你的无心之过,我怎会介意。天色已晚,我们快些回去客舍吧。”我担心在此地久留又生变故,顾不上膝盖的伤,咬牙忍着疼,催着一行人疾步回了客舍。

赤芙让侍卫找来药酒,帮我抹在了伤口上。

我疼得直吸冷气。

赤芙心疼道:“怎么摔得这么重?”

我支着头想了一会儿,“本来撞上那位叫樊双成的,已经差不多稳住了。可那个叫阿昭的不忿我撞着了樊小姐,又推了我一把。这才着实的摔在了地上。”

赤芙发恼道:“婢子去打听是哪家的姑娘,如此无礼!”

我掩口笑了:“今日青卓拉着我走得急,我们并没有带侍卫去,人家也不知我们的身份,怎么就是无礼了。只能说那姑娘不是个与人为善、为人宽厚的。”

又开解她道:“好了,也没有多严重。这会儿我肚子正饿得很呢,你去帮我做个菊花豆皮和孜然千叶豆腐来。”(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八十一章 胧月夜

让赤芙忙着,便不会因为心疼我而胡思乱想着难受了。(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唔……,还要一个家常素白玉萝卜丝。”

赤芙将我扶坐在床上躺下了,便去寺中的大厨房安排去了。

用过晚膳,今日大殿之事依旧让人心绪翻涌,各种记忆中的场面纷至沓来。我索性早早便歇息了——睡着了便可不思量,睡着了便可不自伤。如此想着,竟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隐约觉得手掌处发痒的厉害,半梦半醒间便随手在褥子上用力蹭了蹭。

好疼!

忘记手上有擦伤了。

我彻底醒了过来。

正想唤人来再擦些药酒,起身时看见细碎的月光从直棂窗外照进来,温柔的洒在室内,印了一地的树影斑驳,风动时候便有月舞婆娑。

我陡然呼吸一滞,窗外有人。

然而映在窗上的那道剪影十分熟悉。

我惊疑不定:“谁在外面?”

“阿琰勿慌!是我。”

我下意识将手放在了心口:昌若!

居然踏月而来。

见我沉默许久未做声,昌若低声道:“我放心不下你的伤,让我进来看看可好?”

一时之间,周围万籁俱寂。

只一颗心跳得仿佛要从腔子里蹦出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良久,我轻声道:“于礼不合。”

“礼字误人。因为奉行长幼有序之礼,你长姐尚未发嫁你便不宜先出阁,我们才将婚期延后。不然也不会在顾府被抄时让我失了你的音讯!若非如此,今日你早已是我的妻子!就因为守着为臣之道,我才在宝华寺放手!正因为我们一直恪守礼仪,才会一再错过!”

我无声恻然一笑:一朝惊变,再见已是百年身。

“阿琰,我好恨。”昌若在窗外幽幽叹息。

鼻端一酸,我迟疑着伸出手去,搭在了窗棂合页上。

冬夜里,木窗也触指生凉。

又缓缓落在那道清雅剪影上。

然而到底幼承庭训,我咬着下唇握掌成拳收了回来,曲膝坐在褥子上双手抱住自己。眼中发热,泪水早已淌了下来,一颗一颗打在手背上,带着温热。

越发显得我的话没有温度:“你走吧。我的伤并无大碍。”

昌若静默片刻,柔声道:“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琰琰,我只是看看你的伤。若留了疤痕,可怎么好?”

我心中悸动:这样的柔情蜜意我何忍拒绝!这是昌若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昌若!是从小护我宠我、知道我对容貌颇为爱惜的昌若!

然而我目光触及床头放着的紫檀木斋戒念珠。

仿佛冰雪入脑,终于咬牙嗔道:“你快些走吧!今日在大殿上你唤我‘阿琰’已经颇为人侧目了!”

“小姐,怎么了?是要喝水吗?”在外间上夜的赤芙出声问道。

我飞快的抬手拭干眼泪,应道:“是,我要喝水,热热的斟一杯来。再将药酒拿来。”

回眸再看窗外,已空无一人。

只有树影晃动不已。

方才的一切,仿佛春梦了无痕。

++++++++++++

翌日起来,赤芙见我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便劝道:“今日可要歇息半日再去佛堂诵经?”

轻摇臻首:“无妨。正要去诵经,才好静心明智。”依旧去了小佛堂。

午膳时分,青卓小心翼翼的觑着我的神色,欲言又止的,半碗饭粒拨了许久也没吃完。

我放下筷箸,端起白瓷碗来喝汤。末了拿帕子拭了拭,方看她道:“想说什么只管说出来,为何吞吞吐吐的?难道你这几日在后山惹了什么事端不成?”

青卓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昨日害得姐姐受伤,心中难过。”将手中碗筷顿在桌上,气愤道:“那个林昭儿实在过分!若不是她又推了昭训姐姐,也不至于摔狠了。”

“林……昭么?”

“不是她是谁!实在是个不肯吃亏再不让人一点儿的。”

“你怎么知晓她是林昭?我只记得昨日那位樊双成只唤了她阿昭呢。”我接过蔻儿端来的茶水抿了一口。

“昨日姐姐先出了大殿,我见那位紫衣女子和气,便与她见了礼,互通了家门来历。她又引介了身边的林昭儿。”

我饶有兴致的问道:“那她们是哪家的千金?”

“那林昭儿是威远候爷林祐思的嫡长女,另一位樊双成是司农卿樊叔略的养女。”

“如此说来,林昭儿是卫王嫡亲的表妹了。”我见孔氏没用多少米饭,便舀了一碗汤递了过去。

“嗯,应该是吧。难怪这么桀骜,这么眼高于顶的。姐姐,为什么樊双成这样性子好的却只是司农卿的养女,林昭儿这样儿的反倒有个好出身。”

我不由笑道:“究竟是出身养出的举止个性,还是天性如此与出身无关?何为因何为果,你这一问,连先贤都没法子回答的,我就不接话茬了。”

“不过,那位樊叔略樊大人说起来也是位传奇人物。”见她兀自含着一口汤在口中睁圆了眼睛看过来,我娓娓道来:“樊大人本是东魏旧臣,因父亲获罪,他小小年纪便被施了宫刑。逃来大齐后得了威帝器重,为政清明果决,如今颇有官声。”

“好吓人啊,宫刑!不过也怪丢人,难怪要收个养女呢。那樊双成岂不是来历不明之身?”孔青卓快言快语。

我嗔道:“妹妹快别这么说。这原是樊大人心中痛事,你何必让人难堪。你不是说樊双成是个不错的。”

“嗯。我就是觉得樊双成不错,才觉得她这样的出身可惜了她呢。”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也许樊小姐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呢。”我见青卓将汤勺停在那里,温言道,“别尽顾着说别人,汤凉了。”

孔氏便干脆将汤勺放下,端起碗来将汤一气儿喝了。身边芸儿递过手帕子,青卓接过拭了拭,睃我一眼,笑道:“姐姐,用完午膳可要出去走走?后山风景颇美呢。”

我微微摇头:“你忘了,我昨日受伤须得养着。”

孔氏眸光一转,憨笑道:“瞧我这思量不周的性子。如此也好,安若她们过来这里也好跟您问个安。”(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八十二章 四美聚首

我轻轻摇头:“不必。[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将佛堂的门打开吧。”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青卓在门口笑道:“昭训姐姐,谢府和樊府来大昭寺进香礼佛,遇着了我,便过来跟您问安了。”

说着便走了进来,身后却是跟着昌若和一位陌生男子并两位小姐,其中一位正是昨日见过的樊双成。

方才午膳时候并未听青卓提起还有樊府之人。

“见过昭训。”昌若已经领着几人向我行礼。

也不及多想,便起身还礼。

按捺住心中的异样,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笑道:“我与青卓相当投契,几位既是青卓夫人的好友,实在无需多礼。”

青卓便请他们落座,又一一引介他们的来历身份,青卓一路说话一路冲着我笑。这妮子,想是觉得昨日已经知晓了,今日却不得不再重复一遍。

然而场面话总是不可或缺的。

我浅浅笑道:“都是朝中栋梁之后,难怪皆气度不凡。”

抬眼看去,却发现除了昌若面上平静外,另外三人皆有些怔忪。我不解的看向青卓。

青卓笑道:“我在菊花宴上第一次见着姐姐之时,也是如此的。谁让姐姐生的美呢。”

我顿时羞红了脸,嗔道:“妹妹惯会说笑。”

樊双成轻轻将她兄长樊玉汝的胳膊推了推,那形貌端正的男子方回过神来,颇为不好意思的端起茶水送至口边。[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然而隔着五步远的样子,我也能清楚的看见他脸上渐渐泛起的红晕。

樊双成便道:“昭训容颜极美,更胜在一段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的气韵上,蕊宫仙子乘风,清香一袖意无穷,洗尽尘缘千种便是如此吧。也不怪我和家兄惊艳,却是唐突了些。”

这位樊小姐,倒是个维护兄长的。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恭维了我,也颇为自然的替樊玉汝解了尴尬。

我不愿话题总在我的容貌上打转,便笑道:“小莞当不得樊小姐谬赞。樊小姐才是清丽无双。说起来,小莞听闻令尊之前在相州任刺史时,教化民众颇有章法,如今征调为朝中司农卿,想来又将大展抱负、造福仓廪了。”

“昭训若不嫌弃双成高攀,还请昭训唤我双成就好。”

我含笑应下了。

“家父的确一心在政事上,因如今通用的《元嘉历》出了几次推算不准的情形,农户屯田种植大受影响,近日连吃住都搬去了太史令刘焯的府上。”

历书么,我眉尖不由一跳。

闲话几句,青卓就将话题带到了昌若那日的生辰礼上,跟谢安若小声嚷嚷着,“好多贺礼,我都看见了。什么稀罕的玩意儿都送到了昌若哥哥的手中。”

谢安若笑得刁钻:“那又如何!那都是我哥哥的心爱之物,与你何干。”

昌若之前一直默然,听到这里抬眸看我一眼,笑道:“安若又顽皮了,青卓夫人不要在意。不够若论起那日收到的生辰礼,反倒是小厮抱朴拿回来的一件最得我心。”

青卓便追问:“是什么稀罕物儿呢?能让怀琰公子如此放在心上?你这般人物自然不会将珠宝珍玩看在眼里。是了,我知道了,一定是古籍字画之类的对不对?天下乱世初定,多少古物都毁在战时。如今若能觅得一两件的,实实在在是价值连城了。”

昌若在嘴角绽开一个温柔的笑意:“确实价值连城。不过,于我而言送礼人的情意才是珍贵无匹。”

说罢用如新月般柔和的目光在我脸上扫过,抢在众人继续追问之前立起身来,“昌若与樊公子先行告退。不打扰昭训、青卓夫人、樊小姐和妹妹的闺中之聚。”

行礼如仪,似玉山巍峨。

樊玉汝一愣,却已被昌若牵着胳膊站了起来,一同出去了。

脸上微微一热,昌若多半是不喜樊玉汝与我同处一室。

谢安若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欢悦,歪歪斜斜靠上孔青卓,嬉笑道:“哥哥不在这里,我总算可以不用肃然端坐了。他们是支应门庭的男儿,作甚么和我们一样腻在昭训姐姐这里呢。”又坐直了身子,黑葡萄一般的眼睛朝我看过来,素白如羊脂玉的脸上笑意盈盈:“昭训姐姐,听说你闺名小莞,那便是安若的莞姐姐了?”

我含笑应下。

安若探手从腰间荷包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递了过来。见我不解的看她,遂抿唇笑道:“是七厘散的药膏。”

我不由狐疑,昌若难不成将昨日之事告诉了她?也不知谢安若可认出我来。昔年她年纪小,虽然不及昌若和他兄长来家中的次数多,但也是见过几回的。

“听青卓说,莞姐姐在这山上还要住上几日。在外倘若有个磕碰毕竟不比府里备得齐全,这药膏是二哥托人从清河崔氏讨来的,方子是他们府上当家主母代代相传的。消肿化瘀有奇效,用了也是不留疤的。姐姐收着备用就是。”

心知是昌若的意思。昨夜踏月而来,便为了送这药膏么?

感念他细心,转头让赤芙收下了,又谢过安若。

安若回眸瞧了瞧天色,款款立起身:“天色不早,我们便回去了。莞姐姐回了王府,记得给我们下帖子。”见我微微愕然,掩口一笑道:“忘记了也无妨,我们去府上拜望也是一样的。横竖很快要过年了。”

真的呢,这一年的新年是要在萧王府过的了。却不知父母兄姐如何过年呢?

心中痛楚,面上只端和应道:“自然是盼着妹妹来的。”

樊双成亦笑道:“不耽误莞姐姐做功德了。改日再与姐姐闲话。”

我喜她宽和可亲的性子,且人又清丽大方,遂含笑道:“乐意之至。”

将二人送至佛堂门口:“我在斋戒中,又着缁衣,恕不远送了。”

青卓爽朗一笑:“姐姐放心,这不是有我呢嘛。”

众人倒被她摩拳擦掌的样子逗乐了。

室外寒冷,说话时嬉笑间便有白雾呵出。安若穿着一件大红色百蝶穿花妆缎袄,双成身上是月白撒花的半旧大袄,青卓则是簇新的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几人粉光脂艳、花团锦簇的在门外台阶上嬉闹成一团。

倒将寒意去了不少。

我亦笑了起来,嘱咐青卓代为相送,目送她们被丫鬟簇拥着出了院子。(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八十三章 放生

转眼到了行放生功德的日子。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方用过早膳,客堂知客僧便来相请移步,一行人带着侍卫去了寺后的太武山。

净瓶湖在太武山第一峰山脚下。

太武山五峰中第一峰最低,五座山峰上淌下来的多股清泉汇聚在一处,从第一峰山腰的两块大岩石中间流出,飞泻而下,跌落在山脚的平缓之处,水滴石穿,渐渐的聚水成湖。

湖原本并不大。自大昭寺建寺于此,组织僧人、信众出钱出力将湖底、湖面拓宽不少,又以千叶岩石围湖,垒砌了一溜儿堤坝。因千叶岩石多为灰白色,世人便呼做白堤。湖边密植柳、桃、竹、梅等,山含翠、水涂碧,如在画中。

大昭寺香火鼎盛,与此不无关系。

也难怪青卓日日朝后山跑。

这会儿也早已脚步轻快的跑到一行人前面去了,冬日暖阳下笑得越发俏丽明媚。

来到净瓶湖时,蔻儿与众僧已经提前候着了。之前湛露派人从京中各大食楼酒肆中买了些鱼虾回来,如今装在十个大木桶中,整齐摆放在湖边。

主持仪式的大和尚法号崇真,见我们过来,施了一礼便口宣佛号,与众僧诵道:“诸佛子等……惟愿汝等既放以后,永不遭遇吞啖,网捕相加,获尽天年,承三宝力,随缘往生西方净土……并愿捕生人等,回心向善,同得解脱……,皈依三宝发菩提,笼网捕免离,海阔天飞,随佛生西天,南无生佛界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南无阿弥陀佛,绕生灵处三匝,南无观世音菩萨……愿以此功德-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同生极乐国。放生功德殊胜行,无边胜福皆回向……”

一时礼毕,我与青卓挽了衣袖,各自舀出一尾鱼来轻轻放入水中。[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鱼儿在水中一个摆尾便离了水瓢,极其欢快的游向湖中心。赤芙几个随后带着侍卫一起将桶中的鱼虾都倒入了湖中。

崇真见功德仪式已毕,唱了一礼带着僧人们先行离去。

青卓过来笑道:“姐姐,可要与我溯流而上,一同去净水泉边?”

我有些犹豫,赤芙过来劝道:“难得风不大、天儿又暖和,小姐也该在室外活动活动。”

“姐姐,净水泉的位置就像观音握在掌中的杨柳枝净瓶儿,倒出来的水水质清澈,又沾佛缘,好多人家还专程来打水呢。或煮茶或净身,都说能去病消灾,强身健体。这我们都来了山脚下,哪有过佛门而不入的道理?”

我被她的话逗笑了:“什么过佛门而不入,过佛泉而不取还差不多!你前几日来后山,没有去过么?”

“前几日要看竹林有多少黄叶,又只顾着在净瓶湖边消磨时辰,还要参拜各殿的菩萨,招呼来访的旧友新朋。您倒是说说,我哪有时间去净水泉边?再说了,一个人爬山有什么趣儿?”

“嗯,真是好忙的!”我掩唇而笑。

她身边的丫鬟芸儿急了:“小姐,芸儿日日陪着您、和您在一处,难道芸儿不是人么?”

丫鬟和主子一个性子。

大家笑得更欢脱了。

青卓正色道:“就因为你日日在我身边,我才对你熟视无睹啊!”

我不由绝倒:原来熟视无睹是这个意思。

见侍卫们都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遂打发了多一半儿的人回去,留了四名跟我们上山。

见赤芙拿着面纱过来了,便微微侧过身子让她帮我系上。方才做法事并不合适遮面,这会儿便戴上了,笑盈盈的和青卓携手朝山上走去。一路怪石嶙峋、木藤盘绕,小半个时辰过去,便到了泉边。

泉水从石缝中汩汩涌出,山间青翠仿佛都孕育在这明净清冽中。

青卓呀一声奔了过去,跪在泉边捧起一窝水来,试着喂了些入口,抬头笑道:“好甜!水是温的!”

我记起她家乡面海,难怪对水的亲近如此深入骨髓。有些怜惜她远离故土来了京中,便劝道:“当心水边湿滑。”一边走了过去。

摘下面纱,也掬起一捧水送入口中,果然清冽甘甜。

青卓见了,便拿手朝我这边拨水,我举手抵挡,口中笑骂道:“你个猴儿,又皮痒了。”随手用泉水朝她脸上拨洒回去。

一时玉珠飞溅,在阳光下婆娑点点。

如此闹了一场,两人都气喘吁吁起来。

青卓捂着肚子坐在路旁的青石上,撅起嘴巴:“好饿。”举手在自己头上一拍,“猪脑子啊,作甚么忘了让芸儿带些吃的。”

我也觉得腹中空空。看看日头,估摸着此时已近未时。遂唤青卓快些下山用膳。

青卓不依道:“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呢。要不遣了他们回去,帮我们送些膳食来?不然我可走不动了。”

我见她额发都**了,抽出帕子递了过去。

转头问侍卫:“这山上可有滑竿、轿子一类的营生?若有便速速去喊了来,也省的你们又跑这一趟。”

这几名侍卫都看向他们的头儿,一个唤作张大力、浓眉大眼的汉子。此时倒憋红了脸,挠着后脑勺嘟哝道:“谁在佛寺里边还坐轿子呢?小的就是京里土生土长的,也没听说这山上有人做这个。”

旋即一拍脑门,大声回道:“这里转过山腰有一个斋菜馆的,小的陪爹娘来烧香时去吃过。用的都是山间的食材,味道很好。两位夫人要不要先去那里垫补些?”

我看向青卓,青卓已经忙不迭的点头了。

张大力赶紧走在前头,引着众人去了。

刚转过山角,迎面碰着一队侍从模样的人来。领头的一位正冲后面的人嚷嚷着:“都紧着些,今日来取水已经晚了,你们这些兔崽子还要来山上尝野味。再不赶紧的,太子爷就该拿我撒气了。”

他后头的几人嘻嘻哈哈正要答话,忽然看见了我们一行人,便都愣住。其中一个眼珠子转了转,旋即笑道:“项主事,您老放心。太子爷今天不只不会生气,只怕还要重重的赏我们!”

张大力恼他们毫不回避的盯着女眷打量,便重重哼了一声,想护着我们过去。

那项主事回过头来看见我也是一愣。

见张大力正要发恼,便招呼了一声手下的人,避在了路边,让我们先行。

我们走得远了,身后隐隐约约传来声音:“您今天怎么这么怂啊!我们东宫家令寺的人怕过谁来?”(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八十四章 红鲤

我与青卓对视一眼,都轻轻摇头:太子自身无德,连带的也御下不严。[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张大力说的斋菜馆。

小小三间茅舍,一间做了厨房,一间想必是主人晚间歇息的。中间的门洞开得比较大,做了饭堂,一眼看去收拾的十分干净。里边两桌客人,一桌上两个汉子对饮,已酒酣耳热;另一桌上背对着门口坐着个戴斗笠的皂衣男子,专心用着面前的菜品。

青卓十分满意,已率先在靠近门的一张大方桌边上坐了。催张大力道:“快些让人上菜。”

张大力憨憨的应下了,小跑着找店主人安排去了。

想是店主人被张大力软硬兼施了,菜很快便端了上来。

青卓和我坐了一桌,看着面前的干烧冬笋、凉拌木耳、素炒豆角、南**空心菜、汤浸冻豆腐等一溜儿菜香扑鼻的小炒和一锅热气腾腾的炖菜,再看看醋藕带、九制陈皮芸豆两样配菜,冲我不好意思的笑了:“昭训姐姐,青卓一会儿若吃相不好看,你别跟王爷说!”

“不是饿了吗,还这么多话。昨日湛露送了信儿来,王爷尚在赶回京的路上呢。你放心大嚼就是。”我打趣道。

转头让赤芙又安置了两桌,也不用她们伺候,叫她们和侍卫都赶紧用膳。

众人见我坚持,便告罪一声,依言用饭了。

今日过了饭点儿,又走多了山路,不多一会儿侍卫们桌上已是风卷残云。

青卓站起身叫芸儿揉揉肠子。羞道:“吃的急了些。人家先来的都还有一桌没走呢。”我回头一看,那对饮的两名汉子已经离开,墙角那桌的客人还在慢条斯理的品尝。

略坐一会儿,见天有些阴了,遂让蔻儿将银子给张大力去会了帐。[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下山回到客舍已是酉时,青卓抱怨着:“怎么这么早就又黑又冷了。”

张大力抬头看看天色,回道:“冬日里本就黑得早。且看样子明天有雪。”

见我们进了客舍,便行礼后带着侍卫们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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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起果然下了雪珠子,到了后来已是鹅毛般大的雪花儿。

赤芙昨日回来到晚间有些发热,许是走热后又吹了山风的缘故。吃了两顿丸药也没见起色。

担心耽搁下去会越发难治,用过午膳便让张大力安排了几名侍卫送她回萧王府医治,嘱咐蔻儿一同陪着照顾赤芙。

赤芙原本挣扎着不肯,被我好说歹说的才坐着马车去了。

青卓来佛堂伴我诵了几段经文,嫌这里冷得厉害,又说昨日实在累着了,这会儿腿还发软。遂打发她回了西厢将养。

独坐佛堂诵完经文,抬眼从敞开的格栅门看出去,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近处屋宇、树木和远处佛殿、太武山都笼罩在白蒙蒙的大雪之中。

因天气越发寒了,便和翠浓早早歇息了。

夜里格外寂静,只听见雪花簌簌不断往下落。偶尔咯吱一声响,许是竹枝被积雪压弯了。

翌日清早起来,一片白色琉璃世界,清净无垢。

深吸一口气,清凉直冲肺腑。

翠浓安置好了早膳,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青卓主仆过来。我笑道:“这妮子贪睡,我去叫她来。你把炭火拨得旺些。”

遂沿着游廊穿过院子去了西厢房。

刚走近前去,就听见门内青卓娇声道:“清蒸好。这鱼多新鲜呢!”

鱼!

这丫头实在胡闹。

也顾不得许多,重重咳嗽一声便推门而入。

只见青卓和芸儿主仆两个散着头发,半趴在屋中间一个圆桌上头说笑。桌上放着的铜盆里养着一尾红色鲤鱼,正游得欢快。

冷不丁见我进来,两人都跳了起来,险些打翻铜盆,被芸儿手忙脚乱的扶住了。

青卓期期艾艾的自己先开了口:“我们都来了快十日了,这不是馋了吗?”

我轻饬道:“那也不能在寺里胡来。这鱼哪里来的?”

“昨儿一大早送来时,我见这鲤鱼红的好看,留下了玩的。”

“那是拿来的放生之物了?如何能饱了口腹之欲,还是在寺里!还不快些放生了呢。”

青卓有些使起性子来,“要放生姐姐去放,今日大雪呢,我可不出门。”

我怜惜她年纪小又爱娇,只得先哄了她去用早膳。又让芸儿将鲤鱼放到佛堂耳房的木桶里头。

青卓初时还鼓着腮生气,及至瞟见翠浓揭开的食盒内有她素来爱吃的冬笋什锦炒面,顿时喜笑颜开起来。

用完早膳,我送她回了西厢,她主动笑道:“姐姐,青卓知道做得不妥当,未免佛祖怪罪,我手抄一卷经书恕罪便是。”

我对她孩儿脸的性子实在无法,胡乱应道:“如此甚好。”

见她果然要芸儿找来纸笔开始抄写,遂带上门回了东厢。

翠浓将我迎进屋里,帮着掸去身上的雪花,一边问道:“那尾鲤鱼如何处置呢?我拿去净瓶湖边上放了吧?”

我捧着杯热茶抿了几口,笑道:“我与你一同走一遭吧。既然是我发愿心,总要做足了功课才是。”

翠浓就去唤来两名侍卫提了装着红鲤的木桶。

又找出件玉色缎面大红绸里滚毛边斗篷来给我披上,撑着把油纸伞跟我出了院子。

地上雪积的很厚,大朵的雪花仍在飘落。我搭了翠浓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朝湖边走去,两名侍卫跟在身后。

木屐在雪地上印出一串长长的脚印。

这样的天气,净瓶湖边空无一人。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银装素裹,飘雪有声。

湖面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两名侍卫将木桶放在湖边放生台上,解下佩刀,用刀鞘在冰上敲开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洞来。笑道:“可以了。”

我颔首,盈盈移步。

两名侍卫便退到了后面湖边的空地上。

我弯腰用木瓢将那尾红鲤舀出来放入水中,笑道:“去吧。游远些,可别再被人捉住了。”

那鱼儿灵活的尾巴一摆,很快便没入湖中不见了。

我慢慢直起身子,心跳忽然加快,几欲惊叫:水中分明是一个戴斗笠男子的倒影,男子手中的匕首正闪着寒光。(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八十五章 翠竹叶上冰

我飞快的转身过来,目光所及处,两名侍卫倒在雪地上,翠浓则倒卧在放生台边上。mht.la [棉花糖小说]

我夺路而逃,却被那黑衣男子一步一步逼至放生台边缘。

斗笠遮住了他大半个脸。

我想起净水泉边斋菜馆里墙角的那桌客人。

不由颤声问道:“你是谁?”

那男子不答话,只将匕首横在我颈项上,忽又顿住,似乎在犹豫。

然而匕首很锋利,我已经感觉到刺痛和很明显的杀意。

这时翠浓慢慢醒转,见状尖叫着扑过来提起水桶没头没脑的朝那男子舞过去,口中道:“昭训快跑!”

那男子连避也不避,见翠浓离得近了,随手在脑后一劈,翠浓便软软的倒在了地上。“聒噪!”

我趁机跑向雪地。

雪下得更大了,厚厚的雪花扑面而来,因为我的奔跑撞在脸上有些发疼,迷了眼,又让人无法呼吸。

木屐不知甩到什么地方去了,脚下的绣鞋早已浸湿。

四面都是白茫茫一片,无法辨明方向,然而我不敢停下来。

见前方在一片白色中显出点点青翠,不及多思索便一头冲进了竹林。

有竹枝被雪压弯横亘在前面,我不及避开,回弹后正重重打在身上。

顿时被这股力量带倒在地。

起身转眸时,那男子已经立在身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

我侧向奔出几步,却腰上一紧,被带回原地。低头看去,竟是一条遍布夔纹的灰色长鞭。

他伸手握住我颈项,推抵在身后的竹子上,竹枝晃动不已,大片的积雪碎冰落了下来,冰凉刺骨。mht.la [夜夜小说网]薄唇中冷冷的迸出话来:“放生的再多,因横刀而殒命之人也不能活过来!”

“顾明琰,你不过为了自己心里好过。”

声音似曾相识!

我挣扎着伸手打掉了他的斗笠,一张清冷的脸露了出来――果然是墨棣!

他的手掐在我颈项上,我渐渐不能呼吸,不甘的泪水涌出来,滴在他虎口处。

似乎被烫着一样,他忽然将手收了回去。

我大口大口的喘气。

“所以,你要为他们而杀我?”

“你违背祖训,将过云楼藏书公之于众,我自然杀得!”

我冷笑道:“怎么你不是想夺得藏品么?你是威帝义子,我顾家的事,与你何干?若这么不愿那批藏品泄露出去,我顾家被抄满门之时,你在哪里?为何无动于衷!你又是如何得知过云楼之事?”

“你父亲没跟你说过玄门么?”他淡淡的开口。

我狐疑的看着他,摇了摇头。当日情况紧急,父亲只来得及将密室付之一炬,哪里能说些什么。

墨棣眸中寒意不减。

身上乏力,我不由自主靠着身后的竹子坐了下来,苦笑道:“拿出横刀之法也是为了救人。对北地战场因横刀而多生杀孽一事我也后悔莫及。若不是此身还有未了之事,你杀了我又何妨!”

墨棣忽然笑了,如碎玉摧冰,“未了之事?是怀琰公子么?所以才将横刀之法给了他。”他慢慢伸手过来,“你可以违背祖训,我却不能违背师训。若留你性命,你还会将连弩之法给谁?”

我实在无法,遂就地向另一侧滚开少许,避开他意图握住我颈项的手。

然而他随即单膝跪在地上俯身过来,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如影随形,依旧抚上了我的脖子。

我双手抓住他的手腕想要掰开,奈何纹丝不动。

电光石火之间,我伸手拔下头上的珊瑚绞股金钗,狠狠刺进了他的胸口。

不及多看便起身咬牙朝竹林外奔去。

跑出不远,迎面遇着翠浓和浩浩荡荡的一队侍卫。

我心中一松,脚下一软就要栽倒。

一人抢步上前,将我搂在了怀里――我不由睁大双眼,竟是太子!

顿时支撑不住,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转,只觉得身子酸痛乏力,颈项处仍旧有窒息的感觉。

四周摇摇晃晃,光线很暗,似乎是在行进中的马车上。

我缓缓抬手抚摸刚才被掐的位置,“嘶”一声叫了出来――疼。

“醒了?”一个轻佻的声音响起。

我将眼睛闭上又睁开,才适应过来看清楚马车另一侧坐着的明黄身影。

太子在车里!

我立刻坐了起来。

悄悄低头审视,见并无异样,稍稍放下心来。

欠身向太子道:“多谢太子援手。请太子吩咐下人停了马车,好让小莞下车。”

“你被匪人追杀惊魂未定,如今又没能抓住匪人,你这么着急下车么?万一再遇上匪人呢?”太子不咸不淡的说道。

“如此共处一车,于礼不和。”

太子忽然仰头笑了起来,“于礼不和么?那没法子了,本宫就喜欢于礼不和!”

说着就猝不及防过来将我压倒在车厢上,阴冷一笑:“那才够味儿!”

我挣扎着挤出话来:“我是父皇亲口册封的萧王昭训,你是萧王兄长,如此欺凌弟媳……罔顾人伦,难道不怕父皇震怒?”

他将我手脚压制住,我顿时动弹不得。

太子盯着我嘿然冷笑:“东宫仆从来报,大昭寺有一名女子肖似阴姬,我当是谁呢。原来还是你!”。

俯下身来阴阳怪气的续道,“我从大昭寺带走的是一名带发修行的居士,一名身着缁衣、衣衫不整的娘子。谁说我欺凌的是萧王昭训了!”

他口中浓烈的酒气直接扑在我脸上,我心中绝望极了。

胸口一凉,太子已将我外衫撕开,露出里面大红锻底绣银红合欢花的小衣来。

“原来是合欢花啊!别着急,跟本宫合欢,一定让你欲仙欲死。”

我奋力挣扎呼救,却惹来太子的嘲笑:“车外面都是东宫侍从,你想他们可会为了救你而送了性命?”

我苦笑,不过一死。

停止了挣扎。

狠狠的咬了下去,顿时剧痛传来。

太子反应却是极快,伸手捏住下巴让我无法继续用力,旋即反手两个耳光打了过来。

我耳中嗡嗡作响,一股腥甜涌入口中。

正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绝望之际,马车外忽然传来箭镝破空之声,呼啸而来,叮一声插在了车厢顶上。

车外是侍从们慌乱的声音:“保护太子!”

“贼人有弓箭,快将马车赶到梅林里去!”

急促的马蹄声响由远及近。

一个玉石般清冽的声音响了起来:“贼人?我看你们才是贼人。”(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八十六章 皑雪红梅

晟曜!

是晟曜!

我喜极而泣。[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太子一把扯开门帘,冲外面喊道:“慌什么!”

帘外一片白雪红梅的琉璃世界,晟曜身着银袍金甲,一人一马傲然立在近前。

太子气急败坏的跳下马车,冲晟曜呵斥道:“大胆!居然用箭镝射本宫的车驾!萧王你反了不成?”

晟曜胯下的枣红马原地踏了几步,忽然打了个响鼻。

太子一时不防,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晟曜哈哈一笑,翻身下马,冲太子拱手行礼,笑道:“臣弟不知是东宫车驾。萧王府侍女来报,有来历不明之人掳走了本王的昭训曲氏,这才带兵追来。”

他将带兵追来几个字咬得极重。

我趁机在车内将衣服尽量整理好,裹上玉色嵌毛边斗篷,从车厢上跳下来,朝晟曜奔了过去。

晟曜看见我,脸上是满满的喜悦,笑着张开双臂。

然而太子将我一把拉住,扯回他怀中禁锢住,从身旁侍卫手上夺过一把长剑横在我颈项上。

整个过程不过在半息之间。

晟曜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寒冰,怒视太子道:“皇兄这是何意?”

太子手中的剑锋在我颈项处上下移动,见晟曜关心则乱更是得意,笑道:“六弟,看清楚了,这美貌女子不是什么曲昭训。你看这身缁衣,这是大昭寺带发修行的娘子!”

“虽然此女没让本宫痛快,本宫却要给她个痛快!”

又探身在晟曜耳边一字一顿的低声道:“本宫没能用上的东西,也不会留给你。[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话音刚落,长剑已经实实在在的朝我颈部压了下来。

我挣扎不得,眼看晟曜不及救护,面对寒意森森的剑锋,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我抬眼看去,晟曜面容平静的直接用手握住了剑身,一点一点的将长剑推开了。

从手掌渗出的殷红的血染红了剑身,又滴落在雪地里,一朵朵晕开来,仿佛开得最艳的红梅。

太子不由惊住,下意识松开了手。

晟曜一手将我大力揽入怀中,另一只手夺过长剑握在了剑柄上,剑锋朝着太子。

东宫侍从见势不妙,急忙围了上来。

晟曜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情来,“殿下,你不回头看看么?”

太子闻言朝身后看了几眼,回转头神色不变,只吩咐东宫侍从道:“回宫!”

一行人上马的上马,坐马车的坐马车,浩浩荡荡的朝山下去了。

就在刚刚东宫车驾停驻之地的后方,三十来个身着黑色铠甲的弓箭手缓缓走了过来。

沉默着朝萧王行礼。

萧王将手中长剑掷在雪地里:“退。”

三十来人便迅疾退了个干净。

我情不自禁的眨了眨眼,

晟曜什么话也不说,直接将我揉进怀里。

他的怀抱充盈着四周梅花清冽的香气,催**醉。

可是那样用力,用力的我只觉快要透不过气来。

今日几次徘徊在生死一线间,如今被他紧紧的抱在怀里,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不自觉中,我的手攥住了他肩头处的软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再无凶险,真正安心。

良久,晟曜抬起我的脸,我却被牵动了伤处,微不可见的蹙了眉。

晟曜便逐一查看我伤势,眸中寒意越来越浓。

好半天才收敛了眼中明显的杀意,低声叹道:“是我来晚了。”

拿额头轻轻抵在我前额,柔声道:“我们回家。”

我心中一暖,似冰雪消融。

看着他轻轻点头。

本想说好,却发现舌尖肿胀难言。

遂有些惊慌失措的抬手去触碰,被晟曜一把握住手,“别怕。会好的。”

我飞快的点了点头,居然对他的话无比相信,下意识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想起大昭寺还有一场法事未完成,遂抓着他的衣袖摇晃几下,食指指向大昭寺的方向。

他便笑了起来。答道:“好。听你的。”

牵来枣红马搂着我坐上去,两人一骑去了大昭寺。

路上,晟曜顾念我初次骑马,松着缰绳让马儿行的极慢。又用大氅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和额头来。

我抬眸看去:北地风霜仿佛未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只下巴处隐隐泛着胡茬的青色。这会儿脸上又是那种天潢贵胄的潇洒不羁神态,仿佛刚才逼退太子、指挥黑甲卫士的肃杀从来不曾出现过。

不过,前日湛露打发人送信说他遣人快马传信尚在进京途中,如何今日就来了大昭寺附近?

“想问我为什么今日出现在大昭寺?”

我:“……”

难道我眼中的疑问如此明显么。

还是说,他与我心意相通?

“你没听过心有灵犀一点通?何况,小莞的眼睛会说话。”萧王说得一本正经!

我……

见我不假辞色,摸了摸鼻子笑道:“战局既定,我交代了底下的将官统筹后续事务,撇下他们自己带五百轻骑先行回京了。路上我的马儿特别想早点回萧王府,所以日夜兼程了。谁知刚一到京郊,就遇着了张大力和你的侍女,叫……翠浓的那个,正心急火燎的赶回萧王府搬救兵,这才知道你在大昭寺为我祈福时遇险了。”他不疾不徐的解释道。

然而随着马儿的起伏,我却感觉他的怀抱渐渐火热起来。

顿时有些僵在那里。

他苦笑:“刚刚应该遮了脸再去,好好揍太子爷一顿才好。不是他害你有伤在身,我何需忍得如此辛苦!”

我只能扭过头装作不解其意,腹诽道:无论有伤与否,人家都尚在持斋呢。

一路踏雪穿梅,迤逦而行,很快回了大昭寺客舍。

萧王将我抱下马,我这才松开一直紧紧攥着他衣服的手,轻轻叩响了院门。

应门的是翠浓。

这丫头开门见是我,便欣喜万分的想扑过来,忽然见萧王立在一侧,旋即收敛了情绪,照足规矩行礼问安,方道:“昭训回来真是太好了。直把婢子担心坏了呢。!”

我含笑点头,又以目示意。

翠浓会过意来,笑道:“婢子先去找张大力说话,再来回复昭训。”

我颔首。

素日没注意,这丫头倒是个机灵的,兼且忠心。

见她出了院子去得远了,遂与萧王进了东厢。

萧王提着马鞭在屋里大刀阔步的转了一圈,“这几日你都住这里么!那孤王也住这里!陪着你。”(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八十七章 守护

我取来抄写佛经的纸笔,萧王便过来搂住我的肩看我想说什么。(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他温热的气息便抚在我腮边,微微发痒。

我扭头看他一眼,提笔写道:“妾身发愿持斋戒十日,如今尚有两日未尽,两日后将行超度亡灵的法事。如今王爷已将妾身平安送回,寺中因陋就简恐王爷不惯,不如王爷先行回府可好?”

扭头看一眼西厢,续道:“青卓也在这里,王爷可要去她屋里坐坐?”

萧王似嗔非嗔的觑了我一眼,“你先休息。”

并不接我的话茬。

我看他说完就大步走了出去,直接将门带上了,一时有些一头雾水。

忽然觉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疼得厉害起来。

一时翠浓进屋里来,见只有我一人,遂疾步到了我面前把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还好还好,婢子可担心坏了。婢子醒来不见昭训,便沿着脚印去找,在半道上遇着了太子爷。婢子向他求救,他也满口答应跟着去找,哪知他将昭训抱上马车后,居然吩咐手下说是寻得一名迷路的娘子这便带回东宫去,竟是装作不知您的身份,婢子冲上去跟太子爷理论,却被一把推开,滚下了斜坡。等婢子爬上来,车马却去得远了。”

她说着去倒了热水来,边拧毛巾便道:“婢子赶紧回来直接找了张大力,他便要回萧王府找人进宫向皇后报信。婢子一想也是,王爷不在府中,能去东宫要人的,可不就只有皇后了么?”

一边说一边将热毛巾递了过来。

“张大力对附近的路很熟,直接抄小道到了官道上,当头遇见了王爷!王爷当时听了脸寒得让婢子都不敢说话了,直接调转马头追了上去。后来张大力便将我带了回来。[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热毛巾捂在脸上,心中暗道侥幸:幸亏翠浓滚下了斜坡,不然也有可能遭了太子的毒手!幸亏萧王出现的及时,若真报到萧王府再报与皇后,于名节上我便算是完了!

翠浓沉稳禀道:“婢子已经跟张大力交待了,昭训遇险之事须守口如瓶。他是个憨厚的,直说那是自然,横竖也没让他瞒着王爷。”

我点头,将毛巾递回去,提笔写道:“所谓三人成虎,何况我今日这番遇险是实实在在的,若传扬开,谁知会传成什么样子!不如先瞒着,连青卓那里也一样,这也是不得已。”

翠浓边给我换上干净衣衫鞋袜边应道:“青卓夫人今日一直在房里抄经,午膳也是芸儿送进房里用的。今日这一番折腾,她多半不知。”

我微微点了头。并非我不想坦诚以待,实在是干系太大、不得不防人多口杂。

翠浓笑道:“婢子去拿膳食给昭训。”收了毛巾和铜盆出去了。

提到膳食,舌尖的咬伤疼得就更加频繁。

我想起谢安若拿来的药膏,遂进里屋找了出来。

精致小巧的白玉盒子,打开盖子就闻到一股淡雅香气,内里盛着绿色的半透明膏体。

我用小指挑了一点,轻轻抹在舌尖上。一阵辛辣刺激的感觉袭来,我忙不迭的吐了些出来。然而很快,一股清凉收敛的感觉替代了辛辣感,舌尖顿时不那么火烧火燎的了,连带的也灵活许多。

见翠浓进来了,将药膏递给她搁了起来。

看看天色已是申时末,萧王应该是先回府了。

忽然想到:墨棣若是再来,我当如何?

太子可还会去而复返?

心事重重的进了些寺里熬的细粥,觉得乏得厉害,遂沉沉睡了过去。

大抵因为心中害怕,这一觉噩梦连连。

忽然从梦中惊醒,只觉一身冷汗。

然而一支温暖粗糙的大掌握住了我的手。

我扭头望去:萧王!

“你不用说话,孤王明白。孤王在这里守着你。你的伤需得好好看看。可若是请太医,难保不走漏些消息出去。”

他回头向外间唤道:“让他进来!”

回眸得意的笑道:“所以,我将京郊最好医馆的大夫扭了来。”

我来不及惊讶,一名黑甲近卫已将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推了进来。

这样也行?有这么请大夫的吗!

难怪被唤作萧霸王!

那大夫惊惶不已,战战兢兢的替我看了伤,躬身道:“夫人的伤未及筋骨,仔细休养些日子便可恢复。

萧王不耐道:“废话!叫你来是为了治伤,哪有这样等着时间长了自己恢复的!”

我知道他关心则乱,只好歉意的朝那大夫笑了笑。

大夫抖抖簌簌的立在一旁。

我见状不由抿唇一笑,将萧王的手拉起来,示意大夫也看看萧王的伤。

萧王却挥挥手,让他留了些外用药和内服丸药,把人打发走了。

“你睡会儿。不要怕,孤王和五百黑甲卫就在客堂外面安营扎寨。那贼人来就最好,我才好为你出气呢!”

我顿时安下心来,很快睡着了。

这一觉清净无梦,十分酣畅,醒来已是第二日巳时。

动了动脖子,觉得昨日用过药膏的伤处俱都好多了。

翠浓进来服侍我洗漱梳洗,我提笔在纸上问她:王爷如何用膳?

翠浓笑得眉眼弯弯:“王爷的黑甲近卫自有火头军照应吃食。王爷么,一大早进来看过您,说是去寺里的大厨房转转去了。”

话音刚落,萧王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个笑嘻嘻的年轻卫士,双手托着一个食盒。

进门后将食盒放在屋里圆桌上,便低着头退到了一边。

萧王牵着我过去坐下,揭开食盒端出一盘蘑菇丁炒粥果、一盘玫瑰掐丝糕并一碗白粥。笑道:“尝尝。”

说着将食盒递给卫士,便眼也不眨的盯着我看。

那卫士瞟见萧王的神色,忍着笑意道:“玫瑰掐丝糕是王爷打发我们去山下搜罗了来的。这蘑菇丁炒粥果,却是王爷亲手做的。昭训可一定要赞上几句,不然王爷又该磋磨我们让去找些精致点心饭食了。”

“萧七,你看萧一正想着找人过招呢,还不快去?”

那唤作萧七的卫士脸上笑意顿时不见,不情不愿的行礼后苦着脸出去了。

蘑菇丁炒粥果是极费工夫的一道佐粥菜。

面前的这道,入口留香。(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八十八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

我以目询问萧王:你不一起用些么?

萧王含笑道:“这粥果是寺里前些日子熬腊八粥剩下的,所剩不多,统共就这些,你先用就是。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我便不再坚持。

有时候施比受有福。我何必扫了他的兴致!

依他心意领了,倒更能让他心中畅快的。

用过早膳,翠浓将食盒收拾了出去。

萧王在我身边坐下,解开我衣领细细查看昨日的伤势。

昨日被墨棣扼住咽喉留下的青黑色淤痕用药后消退不少,但被长剑划破的地方却红肿得厉害,从菱花镜里都能清楚的瞧见。

想起昨日太子的下作手段,心中暗暗发狠:我顾明琰即便落魄,也不会坐以待毙。

我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萧王帮我把衣领合上,周身似在梅林中一样散发出寒意来。冷笑道:“我一向敬他为兄,可这两年竟是越发不堪,如何当得起我的尊敬!如今更是不要脸面了!”

我面上温婉一笑:很好,他和我一样的心思――如今只需推波助澜!

提笔在纸上道:“妾身昨日几度欲死,不知他日再逢太子,是否还能全身而退?”

萧王听了周身紧绷,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我必护你周全!”

我略推开他,在纸上续道:“若有朝一日,他为君你为臣,如何保妾身周全?如此罔顾兄弟道义的无德之人,何必尊他为储君!”

萧王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盯着我一言不发,显然对此还在犹豫。

我直视他片刻,展颜莞尔一笑,写道:“倒也无妨,横竖若有金谷园破之日,妾身必定效仿绿珠,即刻赴死为王爷守贞,绝不叫太子得手!”

萧王拿着纸笺的手有些微微颤动。(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良久,将纸团成一团丢进了炭盆。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倏忽便不见,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待萧王平复了心绪,在我身边坐下,见我正挑着药膏细细的涂抹,忽的笑道:“小莞,孤王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你却拿什么来酬谢呢?”

手已经在我背上细细摩挲。隔着厚厚的衣料也透过温热来。

我心中一悸。

失手将药膏落在了床榻上,正好滚落在萧王手边。

“七厘散?清河崔氏的东西。”萧王拾起来不经意的看了看,又递回给我。

我瞥见他手上的伤,遂牵过他的手,垂着头为他涂了药。

微微横他一眼,写道:“一个时辰不许乱动,两个时辰不要沾水。发炎了也不是玩的,到时若不灵活了看你如何写锦绣文章呢!”

“锦绣文章么,自然是做得的,最要紧是能挥剑自如!如此才好护着你――我可不愿你如绿珠一般,一代佳人死的委委屈屈的!”

我瞧着他,会意一笑。

运笔如风应道:“是,王爷英勇睿智如斯,哪里是石崇可比,妾身自然比绿珠多些福气。”

如此平常的说笑间,对一些事却是有了许多的默契。

这时有人轻轻叩门。

萧王扬声道:“进来!”

门开处,是亭亭玉立的孔青卓。

一身水红色衣裙,俏丽娇媚。

见了萧王顿时喜不自胜的行礼问安,笑道:“王爷可回来了。青卓一直担心您呢!”

萧王微微一笑,“本王不在京中,你能多陪陪昭训,这很好。”

青卓眼珠儿一转,语音清脆如出谷黄莺:“那王爷可有赏呢?”

萧王转眸觑我一眼,问青卓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青卓脸上忽然一片红粉霏霏,须臾又褪去,抬头笑盈盈的娇声道:“王爷带我与姐姐出去转转可好?从前在家里还能出门子逛逛,自从入了王府,这大昭寺还是青卓第一次出门呢!何况姐姐也是觉得闷得慌的。”一边给我使眼色。

我含笑不语。

萧王笑道:“昭训这几日身体不适,青卓若想逛,等过几日再一起去吧。”

青卓翘了翘嘴角,不情不愿的应下了。

萧王大手一挥:“你且先退下吧!”

我见青卓委委屈屈的,然而的确有事还要与萧王商议,也只好只是对她投去安抚的一笑。看着她行礼后退了下去。

我便写了纸笺劝萧王:如今虽然大军尚未在路上,然而王爷确实昨日已经回京,带五百兵士驻扎于此。若无人知晓也还罢了,偏昨日又在太子面前暴露了行踪。您还是先回宫中向父皇复命、向母后报安才是。

萧王略作沉吟,颔首道:“你的顾虑的极是。我今日便回京进宫。”

“那王爷可想好了说辞?若是父皇问起王爷一行为何在大昭寺驻扎,王爷将如何应对?”

萧王狡黠一笑:“本王如实回禀就是,是为了陪伴你这个美人儿。”

我被他的话怄得直笑,抬手要在肩上锤他几拳。

萧王大笑着躲开,又折身回来将我两手握住。

我挣扎不脱,只得僵着舌头断断续续道:“你若……不怕让言官参了,尽可以这么说!小莞……怕什么呢。我不打你了就是,快……放手!”

“不放。这一辈子都是不放的了。嗯,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放开!”明明是玩话,萧王却说得极其认真起来。

我心中微微一颤,佯怒道:“你再这样我可恼了。快进京去吧!虽然雪停了,可道路泥泞,还是要早些出发才是。”

萧王这才恋恋不舍的出门去了。

我方在椅上坐下,门又被萧王陡然推开,“我留三百军士给你。”

也不待我答话,转身大步去得远了。

从半开的门望出去,那银袍金甲在雪地里也照亮了人的眼睛。

默然枯坐片刻,独自去了小佛堂。

因当日欲咬舌自尽的伤尚未好全,诵经不甚利索,便让翠浓铺上纸笔,牵袖抄起了经书。

心中默默祷告:既然萧王已经平安归来,不知哥哥是什么情形了?应该也会平安归来吧!

也不知霍长风统领的人马何时进京。

冬日昼短夜长,转眼天便黑了。

翠浓将油灯拨的亮了些,罩上灯罩,转头笑道:“昭训可要等候王爷?”

我微微愣住,倒并没想过这个。

尝试着发音,言道:“王爷回京了,今日……自然歇在王府。即便是昨日,他也是……在客堂外的营帐内歇息。不用……候着。”

“王爷对昭训很是上心,青卓夫人她们也是羡慕不来的。”

这话说的半含半露,我不动声色的抬眸看翠浓。

翠浓遂附耳过来:“听说在屋里哭了大半晌呢。”

我眸光微转,只能轻轻点头:“知道了。”(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八十九章 一将功成

这种事情我实在爱莫能助。(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也提醒过萧王青卓在这里,可去她屋里消磨些时光。至于萧王要如何做,我却不能也不愿再推波助澜的。

若过去安慰,焉知这会儿青卓最恼的不是我?若误会我是有心炫耀,更说不清了。

情字误人。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难怪有人说:言亦不可尽,情亦不可极。

――――――――――

一宵无话。

第二日用早膳的时候,我打发翠浓去请了青卓来。

青卓的眼睛还肿着,我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面上和悦一笑,和她坐在桌旁准备用膳。门吱呀一响,却是萧七推开了门。

见我们都望过来,萧七脸上一红,赶紧退后侧身立在一旁:萧王!

“都在啊!正好一起用膳,本王也还饿着呢。”一路说着一路走了过来坐下了。

翠浓见了连忙去添了一副碗筷。

“这么快回来?”我拿帕子印了印嘴巴,不免有些奇怪。

“昨日晚间便赶回来了。这不是担心你……们么!”萧王在看见青卓落寞的表情时将“你”换成了“你们”。

到底是京中有名的风流俊美王爷,对女子的心思洞若观火,又惯会怜香惜玉的。

果然,青卓听了面上便渐渐有了笑意,人也活泼起来。

“王爷,这大昭寺的什锦炒面很是美味,青卓最爱这个。您也尝尝?”

萧王点头应了。(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王爷,跟青卓讲讲战场的事儿吧?青卓好想知道王爷都是如何英勇杀敌的呢!如果可以陪着王爷一起退敌就好了。”孔氏一脸神往的表情。

萧王眉间微微紧了紧:“战地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什么好说的。”遂一言不发默默的用力咀嚼,似乎将口中的食物当成了需要剿杀的敌人。

一时用饭毕,拿茶水漱了口。我当先站起身来:“小莞去佛堂诵经,先行告退。”

萧王眼底有些微微的不高兴。然而青卓的眸子里顿时燃起了火花。

我无暇多想,转身去了佛堂。

如何才能知道哥哥的消息呢?

真是煎熬。

过了一会儿,萧王却踱步进了佛堂。

我轻轻放下佛珠。开口道:“王爷有心事?”

他过来挨着我坐下,拉过我的手放在他掌心。

他的手比起在王府时粗糙了不少,我的依旧白皙柔腻。

我不由心口一软:今时今日,他在外拼杀,才有我和青卓这一府之人的安稳富贵。

“昨日见着父皇、母后了?”我柔声问道。

“嗯。父皇见了我很是高兴,问了具体的用兵布防,直说没想到我居然是一员难得的将才,大齐边境从此无忧了!要好好赏赐我呢。后来拜望太后、母后,被太后留在宫中一起用了晚膳。”

“那王爷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从适才起就有些神思不属的?”

“是青卓的话让本王想起了战场的杀戮,心中不豫罢了。你可知道,跟本王回来的五百黑甲近卫,只有一小半还是当初跟着本王奔赴战场的那些人。其余的,都留在了北地,回不来了。”萧王眼中隐有泪光。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如是。如今大齐边境重归安宁,百姓们不再担惊受怕,不再遭受战乱流离、被厥族屠戮之苦,阵亡的将士们当可含笑九泉了。”

我见他眉间略松动了些,续道:“王爷记得奏请朝堂,对这些将士们厚加抚恤才是。”起身端了热茶给他,“或者,明日的法事,王爷也可亲书《超度文疏》亲自诵念。一方面是为将士们尽心。另一方面么……”

萧王颔首:“理当如此。”

我略作停顿:”如此一来,王爷善战骁勇的美名之余,慈悲仁厚之名也将遍布军中和京郊民众之心。”

萧王低头抿起了茶水。

“不知王爷可有跟父皇禀明驻扎大昭寺的缘由?”

“父皇不曾问起,本王也就没有提及。如今真正是为了超度阵亡将士,还怕他怎的?”

我款款笑道:“是呢。只是不知军中可还有其他将士参与明日的法事?小莞好请寺里早作安排。”

直接问萧王佐辕大营的事情,只怕他起疑心,若是明日能有其他将领来寺里,也许可以见机探询一二。

萧王伸手将茶碗放下,笑道:“你不提倒还忘了,昨日晚间出城时正遇着佐辕大营的霍长风进京。本王叫人去知会他一声,他若有心,自然会来。”

我胸口一热,笑道:“那小莞让翠浓告诉知客僧一声儿。”

翌日,法事依照规矩安排在下半晌。

用过早膳我便盼着萧王昨日派去霍长风府里的兵士能来告知我们霍长风统领会来超度法事上。

然而用过午膳,萧七进来报说:“十一回来了。说是霍统领家里出了点儿事,今日来不了。”

我顿时失望之极。

然而也并无他法,只得以后再寻机会了。

约莫到申时了,翠浓过来禀道:“大殿那边都准备妥当了,请王爷、昭训移步大殿。”

我微微颔首,翠浓便过来扶我从蒲团上起身出了佛堂。

想起孔氏,我便问翠浓:“青卓夫人呢,可曾请了?”

翠浓笑着点头:“请是请了。可夫人说太武峰风光绮丽,她并未尽兴,明日就要回府了,所以今日还要去后山。”

我浅浅一笑:“看来她佛缘尚浅,随她去吧。”

翠浓随我一路到了地藏菩萨殿。殿内十来位身披袈裟的僧人排列有序。

萧王和我在大殿的蒲团位上跪了,翠浓跪在我身后的蒲团上。

首座的明心上人见了,便带领众僧开始诵经做超度法事。

随后取出萧王手书的《赦罪超亡渡魂功德文疏》唱念:“窃以天灾地厄,浩劫数被乎尘寰,滞魂沈魄戾气弥漫乎冥涂,六道之轮回靡定。九原之痛苦维多。战阵连年。遭锋镝而殒命。飘荡则荒野无依。……于是敬诵经文,大施法食,遍给灯仪。伏愿慧力提携。普救沉沦之苦,大开幽暗之乡,盂里兰花。香风布爽。瓶中杨枝甘露。博滋孤魂。从此往生人世。乃不为厉。同归清净。永结善缘。”

……

我跟着文疏中的话语,虔诚祷告,俯身叩拜。

并非我一意孤行违背顾氏祖训,将横刀之法外传。实在是当时情境,若有横刀之法则可有助于多位亲友脱离险境,彼时关心则乱、又无其他法子,确实没能多做考量。

若因此助生杀孽,实在非我初心。

酉时一刻的时候,法事结束了。(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九十章 扬眉出鞘

我立起身来,和萧王一起向首座的明心和环绕他身边的众僧施了一礼。[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众僧还礼。

我便转身想离去。

身后却传来明心上人的声音:“施主请留步。”

我与萧王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缓缓转身听他说道:“女施主眉锁愁云,似乎有心结。若施主愿意,老衲愿闻其详。”

我有些迟疑的回道:“多谢大师。只是觉得战争使得两国战士都伤亡甚重,众生平等,生灵无辜。若能再无战争,便可再不生杀孽!”

明心沉吟片刻,伸手抚上雪白长须,沉声道:“施主错了。施主以为战无好战,但其实只能以战止战!北地的杀孽,不知救了多少后方的生灵!此乃不拘泥于形的大慈悲!若非如此,战火势必绵延不绝、旷日持久,岂非更生杀孽?”

醍醐灌顶一般!

压在心口多日的大石似乎被明心的话搬开了。

与以战止战同理,横刀之法加速了战争的进程,是以杀止杀,挽救更多的生命!

那么,我便不算违背祖训!

我向着明心上人满怀感激的行礼:“是,多谢大师!小莞受益匪浅!”

转身朝萧王展颜一笑。

萧王过来牵了我的手,笑道:“法事已毕。我们回府。”

我盈盈颔首道:“好。”

抬头时候目光一闪——墨棣一袭黑衣站在殿外人群里。

瞬间不自觉的抓紧了萧王的手。

然而墨棣见我看过去,转身疾步朝侧殿去了。(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萧王奇道:“怎么了?”

我目光一一扫过殿外立着的五百黑甲兵士,不知道若与墨棣对阵,会否又有人死去?

于是不想告知萧王,只轻轻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无事。我们回府吧,出来这么些天了,怪想湛露她们的。也不知赤芙的发热可好了?”

“那本王一去近三月,你就不想本王?”

我无奈道:“王爷,还在寺里呢。别这么不正经。”

萧王便道:“那本王便正经给你看!”

立在殿外台阶上朝兵士们振臂一呼:“我大齐好男儿何在?”

兵士们身着黝黑的皮甲,闻言精神一振,拔出雪亮的横刀齐喝道:“黑甲军在此!但凭萧王吩咐!”

“本王今日在这里,为北地之战中的死难同袍超度,心中难过。为了大齐,他们流尽了最后一滴热血!他们是我大齐的军魂!然而他们再也回不到故土,很多人甚至尸骨无存。我问你们,你们可会因此胆怯后退?或者因此解甲归田?”

“不会!”

“不会!”

“若死得其所,马革裹尸又何妨?”

“我们奋力杀敌,后方家园至亲才能平安!”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

“好!!!”萧王扬声道:“我大齐素来不喜多动干戈,以仁孝治国,以仁和示万里。但若有明犯我大齐、害我百姓者,虽远必诛!”

“虽远必诛!”

“虽远必诛!”

黑甲军热血沸腾,齐刷刷举起横刀,单膝跪地,向萧王道:“国之兴亡,匹夫有责,誓死捍卫大齐疆土!萧王英勇善战,厚待我等,誓死追随萧王!”

我被深深的震撼了。

立在萧王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这一趟北地之行,他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吟风弄月、抚玉吹箫的风流王爷了!

击退强敌的赫赫军功在身,他也无法如之前一般隐藏实力,和光同尘了。

那么,不如——扬眉剑出鞘!

萧王肃声道:“回萧王府。”

转身牵了我的手,朝台阶下走去。

黑甲军退去后的殿外顿时空空荡荡起来。

然而,有一人负手而立,正朝着我露出温暖的笑容。

……

哥哥!

还是那样临风玉树,还是那样儒雅随和,还是那样宠溺的笑!

可是,他身着厚重的褐色军甲。

我顿时被泪水模糊了双眼。

哥哥了然一笑,轻轻冲我摇了摇头,抢上几步拜倒在萧王和我面前:“顾明珝奉霍统领之命,来为战魂超度。见过王爷、昭训。”

萧王握住我的手下意识紧了些。

我却顾不得这些,只目不转睛的看着哥哥。

耳旁是萧王的声音:“顾公子请起。霍统领有心了。”

哥哥微微一愣,转瞬拱手道:“不敢当王爷一声公子。明珝如今只是佐辕大营的一名普通军户。”

萧王抬手将他扶起:“你我原本相识,何必如此泾渭分明。”

转头看一眼大殿,“大师尚在殿内,公子且去代霍统领进几炷香吧。本王带内人先告辞了。”

说完拉着激动的说不出话的我朝山门走去。翠浓已经收拾好东西,跟车马等在那里。

一路上我都晕晕乎乎的,整个人如踏在云雾中。

待到终于回过神,却发现萧王将我搂在怀中——不是在车里,而是在马上。一样用大氅将我裹得严实。

只是策马的速度极快。

幸亏今日天气晴好,扑在脸上的风不是那么刺骨。

然而周围事物飞一般朝后掠过,刚才心思游移没注意,这会儿不由紧张的抓住了萧王。

头顶上传来两声闷笑。

难道他是故意的?

我气急,伸指在他腰间铠甲的缝隙处狠狠掐了下去。

谁知某王根本没有反应。

我不由扭着身子仰着头看他。

“别掐了。小心刚养出来的指甲断了。”

我:……

干脆将脸埋在他怀里不出来好了。

——————————

马儿速度果然比走的四平八稳的马车快多了。这会儿京城的北门已遥遥在望。

四骑黑甲卫当先冲了过去,其中一人手中扬起一面令牌。守城门的兵卒见了便将城门的两扇门全部推开,又请民众避在一边。

城门将官带兵跪在道旁,迎接萧王入城。

萧王见了,打马冲进了城门。跟在身后排成四列的黑甲卫马蹄声震震,一路进了城。

耳边传来道路两旁民众的议论。

“这是谁?好生俊美。”

“他怀里的美人真是绝色!”

“听说是萧王回京了。”

“萧王?难道是这次大胜厥族的银袍金甲萧霸王?”

“应该就是他。除了他,谁有如此风姿?”

“那可不一定,不是还有怀琰公子么?”

……(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九十一章 并肩归来

我忽然感觉到萧王的身子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从朱雀大街一路踏马而行,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周围的人家大门口已经亮起了灯笼。映照长街,繁华如斯:已是腊月十六了。

许多人家听见马蹄声响便探头出来观望。

转入乌衣巷,附近多是京中世家。

“萧王回京了。”有的官宦人家的门人飞快转身朝宅内跑去向主人通报去了。

很快到了萧王府。

想是先得了信儿,王府中门大开。晋安管事带着一群府里的大小管事们,立在门外迎接。

萧王先跳下马,伸手将我抱了下来。

举目望去,阮良娣带着堇夫人等一众女眷并一大群丫头婆子等在门内。阮良娣披了件大红色羽纱斗篷,正搭着丫头的手,貌似平静的站着,不时地看大门方向一眼。

一边堇夫人来来回回的踱步,口中喃喃道:“怎么还没到?不是报说已经到了朱雀大街了吗?”

萧王展眉一笑,牵着我的手步入王府大门。

阮良娣和堇夫人等人看见,疾步迎了过来。齐刷刷的拜道:“恭贺王爷击退强敌,凯旋而归!”

我挣开萧王的手,默默退开半步远:如今能与他比肩而立的,不是我。mht.la [夜夜小说网]

也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人。

――――――

萧王伸手将阮良娣扶了起来,又高声道:“本王不在京中的日子,大家都辛苦了。都起身吧。外头冷,进屋里说话。”

阮良娣看着萧王,美目中落下泪来,柔声道:“王爷可算是回来了。妾身一直翘首北望,只盼着能化作大雁飞去北地与您相伴呢。”

堇夫人也笑道:“王爷,妾身已经让人在福禧堂置了宴席,王爷可愿让我们为您接风洗尘呢?”

萧王笑道:“硕硕又瘦了!一会儿本王要喂你多吃点儿。”揽了阮硕人入怀,率先朝福禧堂去了。

堇夫人被萧王无意中晾在一旁,极为尴尬的干笑了几声。

青卓从后面马车上下来,走进来挨在我身边低声道:“青卓以为自己是个不识趣的可怜的了,没想到还有比青卓更可怜的。”

我扭头看她正撅着嘴,不由好笑,捏了捏她的脸蛋,轻声道:“还没吃凉拌菜呢,你倒先醋上了。”

青卓咬了下唇,眼珠一转,“这人呐,看来认清本分才是最要紧的。不然不是自讨没趣么!”

“哟,听着像是出去十来天青卓就长大了、懂事了的样子呢!”纨素捧着手炉迎过来,正好听见青卓的话,便接过了话头。又朝我盈盈一福。

我携了两人的手,一起去了福禧堂。

福禧堂是王府中路的第二进正院,规制高占地广,如今空着,拿来做冬日夜宴之所,倒很是适合。

湛露已经带着映红、丰年候在了福禧堂的偏院里,见了我喜笑颜开的行了礼,“婢子原本还担心王爷回来不见昭训要训诫多福轩的人呢,谁知昭训竟是与王爷一起回来的。”

我有些羞涩:“王爷去了大昭寺。”心里本就惦记赤芙而且也想换个话题,便问道:“赤芙如何了?”

湛露回道:“已经退了热,原本听说您回府了挣扎着要来迎着,被我劝下了。好歹再歇息几日才是呢!”

一边说一边伺候我略作梳洗,脱下缁衣,着了件妃色金线团花的立领小袄,外面罩了件烟紫色的褙子。

挽好发髻要用簪子时,湛露“咦”了一声,问翠浓道:“今日满府人都来的大宴,昭训用那支红珊瑚的金钗正好,我记得是带去了大昭寺的,如今怎么没在妆匣里?”

翠浓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我,我随手从妆匣里拣了一支粉色碧玺石的含珠钗递给湛露,口中道:“用这个吧。没见阮良娣用了大红色么,何必在这些细微末节的地方与人争锋?那支珊瑚钗子,我放生的时候不慎落入净瓶湖了。”

眼皮忽然不由自主的跳了两下:不知我当日为了逃生而插入墨棣胸口的金钗是否会遗落在大昭寺竹林中?

湛露将碧玺钗子插入发中,笑道:“这支也好,和衣裳颜色相得益彰。衬得昭训的脸更粉嫩了。”

我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镜中人,伸手抚在脸上。

亲眼见长兄平安归来,人逢喜事精神爽也是有的。

湛露伴着我去了福禧堂正厅。

萧王见了远远便招手让我过去。一边的阮良娣嗑着瓜子似笑非笑的看了过来。

我只作不见。

可你想息事宁人,旁人未必如此。

“难怪妹妹要去大昭寺做法事呢,原来是为了掐尖儿,你可是我们府里姐妹中最先见着王爷归来的呢!”阮良娣不咸不淡的说。

萧王伸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笑道:“回京路上本王便想着要找一处寺庙为我大齐战魂超度,大昭寺正在归途中,自然会遇着小莞。若硕硕当日也去了的话,不是一样的么。”

我抬眸看了萧王一眼,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这人为了替我遮掩遇险一事,谎话简直随手拈来啊!

看来这么些年游戏花丛、片叶不沾身的本事也不是假的。

我腹诽不已,脸上还是挂着温婉的笑容,端起面前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入口微辣,然而今日实在高兴,不经意间已喝了三、四杯。

同一桌的堇夫人正双手执着酒壶给萧王斟酒,其他桌上的几位丽人正围过来跟着对萧王娇声软语的劝酒。阮硕人还是平日冷僻孤傲的性子,一个人吃着菜,也不理旁人,自然也不会理会我。

我忽然觉得好孤独――若是哥哥在旁,一定会大呼小叫的将我手中的酒夺了去不许多喝――“女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喝你的蜜汁酿去!”

呵哼……我不自觉笑出了声:如今哥哥回来了,完完整整的站在我面前,没有受伤,没有被打压的弯下腰,没有满面沧桑……我实在庆幸这一切!

自觉脸上发烫,捡起筷子夹了些冷盘吃了,心口*辣的感觉方才好些。

提起镂空梅纹银壶正要将空了的酒杯满上,横里伸过一只手来――是萧王,扶住我手:“好了,别胡闹。喝多了又该闹头疼了。”

我正觉得太阳**的地方突突的跳的厉害,闻言便道:“妾身不胜酒力,又刚回府中,想早些收拾了歇息,王爷容小莞先行告退吧。”

萧王仔细打量了我几眼,唤来湛露叮嘱道:“她已经大有醉意。扶稳了,先回多福轩去吧。”(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九十二章 涟漪

湛露忙应下了。夜夜小说网WWW.mht.la和映红一起将我扶出福禧堂,乘小轿回了多福轩。

强撑着去看了赤芙,嘱咐她好好养着。

回到房里,翠浓已经带人备好了沐浴的热水。

遂将跟前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一件一件的褪去衣物,跨进浴桶里,缓缓将自己浸入水中,不由舒服的长叹了口气。

水面漂浮着厚厚的一层暗红色玫瑰花瓣。

靠在软木头枕上,从水里抬起手掌托起几瓣,凑在鼻端:媚香入脾。

随手将手中花瓣抖落水中,荡起一圈儿涟漪。水波又推过来几片花瓣沾在了胸口上,似乎在胸前开出一朵暗色的花,衬得水雾缭绕中的皮肤愈加雪白。

懒洋洋的用水将顽皮不去的花瓣冲了下来,酒力上脑的我喃喃低语道:“一团红玉下鸳幛,睡眼朦胧酒力微;融酥年纪好邵华,春盎**玉有芽。”

……

似乎是那年春天的小雨时节,我立在合欢树下面,采摘含苞欲放的花蕾准备拿来泡水代茶饮。有几朵全开了的合欢花被风拂落,落在脸上痒痒的,和着雨水滑滑的。

不过,合欢花为何是温热的,在我的唇上流连不去?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是萧王。

想来是自己连日劳心,今日骤然见着哥哥,心中畅快松弛,方才竟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见我醒了,萧王便道:“怎么在这里睡着,也不怕着凉?”

我伸手扯过一边衣架子上搭着的亵衣遮在胸前,转头嗔道:“王爷怎么来了?也不叫人通传,作甚么就这么进来净室呢?”

萧王笑道:“浴桶甚大,孤王和你一起如何?”

我横他一眼,羞得低下头:“才不要!王爷刚刚不是还说怕妾身着凉,还请王爷出去等候片刻,容妾身起身穿衣。(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萧王没有回答。屋里一时落针可闻。

我有些奇怪的抬头。

却见萧王俯身下来。二话不说,展臂将我从浴桶里抱了起来。

我张口欲呼,被他用滚烫的唇堵上了。

他还穿着不及换下的明光铠,铠甲紧挨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尚带着室外寒冬的冰冷,激得我起了一阵战栗。

萧王有些急切的将我按倒在床榻上。

身下是绵软的被褥,比之更娇软的是我柔若无骨的身子。

粗糙的大掌伸过来直接握住了……。

眉半敛,檀口微张,灯光影里,鲛绡帐中。

明显的刺痛中夹杂的无可名状的愉悦感使我紧紧咬住了下唇。

脑中一片混沌。

……

北地的数月历练使他的臂膀更为有力,也使他的热情用之不竭。

我皱着眉头,手指抵在他胸口,声音都不像自己的,断断续续的细语道:“王爷放过……妾身吧。”

他额头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在烛光里闪着晶莹的光,又咬牙挤出话来:“说了不放。一辈子……也不放的。”

罗帐晃动不已。

……

好重。

我从险些窒息的梦中醒来:却是萧王将胳膊横在我胸口搂住我的缘故。

伸手将他的胳膊轻轻推到一边,转头见窗外十分明亮,时辰已不早了。昨日原以为萧王会去阮良娣那里歇了,不想却来了多福轩,不知阮良娣可会伤心?只怕后面的日子整个王府都要醋海翻波了。

然而目光落在桃红色的团花锦被上,便记起昨夜里被翻红浪的缠绵,脸上又发起烫来。

侧转了身子看熟睡中的萧王:眉眼俊朗,唇角微翘,睡得很是香甜。

他这样的一个人。

原是完全陌生的。

如今竟这样亲密。

“醒了?”萧王并未睁眼,径直问道。

我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闷笑声再度从头顶传来。

大手从被子下面抚上了不着片缕的腰肢。

我身子一僵:“王爷……”

“知道。再睡会儿。”

屋里鎏金莲花纹熏笼里沉水小料的香味愈发浓郁起来。

缭绕着一室的暧昧不明。

……

“哟,都这个时辰了昭训还没起呢?”有尖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过得片刻,赤芙隔着帐子小声禀道:“堇夫人来了,非要见昭训。婢子们拦不住。”

萧王倏地睁开眼睛,冷笑道:“堇夫人规矩越发好了!叫小德子去将她打发了。”

赤芙略顿了顿,应下后去了外间。

“堇夫人,王爷还未起呢,您能不能别这么大声?这在外行军打仗的,王爷好久没睡个囫囵觉了。您这操持府务,别人不守规矩您还要罚她呢,怎么今日里倒自己犯上了?何况昭训脾气好不爱计较上下尊卑,这品级可摆在这里呢。您也太不分轻重了些。”是小德子的声音。

“王爷,堇仪不知王爷在此,这便告退。”是堇夫人朝着内室的有些拔高的声音。

小德子有些恼了,“王爷知道您在外边。不用这么大声。”

外间暂时没了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听见门帘甩动的声音。

想来是堇夫人等了一会儿见萧王不做声,遂打了帘子出去了。

我心中五味杂陈。

堇夫人今日实在大为不同。

都说利令智昏,情爱何尝不是如此。

堇夫人已经有些不管不顾了。

多半也是因为我平日里给她的是秉性柔弱、无力计较的印象,几次绵里藏针都被我隐忍不发,她大抵认为我是个绵软的。这才敢来我屋里借见我之名来见萧王。

若是萧王昨日歇在阮良娣处,我谅她不敢直接跑到庆颐馆去。

人善被人欺么?果然柿子都是软的好吃。

到底叫堇夫人这一闹折了兴致,萧王沉着脸坐了起来。

我便也跟着要起来,却被他按住:“你再睡会就是。别理她们。”

我微微摇头,一脸无辜:“妾身可以不要理会她们,可这腹中空空却是不能不理会的了。”

萧王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在我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两人梳洗后,赤芙带人将不知算作早膳还是午膳的膳食安置好了。

萧王心情很好,连用两碗米饭。

正喝汤的时候,小安子进屋里垂手禀道:“姚华棠姚大人来了。”

萧王眉角微挑:“请他在大书房少坐片刻。”

我见他神色不同往日,不免带了些询问的神色看他。

萧王抿唇笑道:“昨日晚间福禧堂夜宴未散时,宫里有消息传出来,门下省的谏议大夫陈季仑上了折子。”

萧王放下汤匙,接过小德子递过来的帕子擦了嘴,平静的道:“真叫你说中了,本王可不就是被言官参了!”(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九十三章 腊月

我略作思量,脱口而出:“太子么?”

“聪明!回来再与你细说。[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本王去见姚卿了。”

很好,太子果然按捺不住了。

送走萧王,我从容的拈起一块糖麻花送入口中,脑中思量不停,等到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完,心里已有了计量。

遂唤过秋和来嘱咐道:“去把堇夫人之前送的匣子拿来。就是我册立昭训那几日送过来的。”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若有不明白的,去问过湛露。”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秋和将匣子取了来,记着这样礼品的私库册子也拿了来。

我赞许道:“知道举一反三,很不错。”

我只说要取匣子,秋和备着我要看私库的记录,一并取来,正是会办事的做法。

“谢昭训赞赏,婢子也是边做边学。得了昭训看重,总要把您的事情放在心上,遇事情多掂量掂量的。”秋和四平八稳的回道。

赤芙在旁笑道:“秋和是个年少老成的。”

我不再说笑,直接将匣子打开了。

看清楚里面的东西时,赤芙和秋和都是大吃一惊。

我淡淡的笑了: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

晚间小安子过来传话,恭敬说道:“王爷与姚学士一同用膳,两人喝得大醉,王爷犹记得说不让过来吵扰昭训。要小的过来告诉昭训早些歇息。”

我颔首道:“知道了。(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记得让王爷饮些解酒之物。”

小安子应下,恭敬行礼后告退了。

赤芙便笑道:“王爷待小姐确实有心的。”

我默然半晌。

忽的抬手将钗环褪去,吩咐赤芙按熄烛光,安静的歇下了。

第二日萧王没有过来多福轩。

我心中记挂着他讲的太子安排人弹劾他的事情,便让如意去打听。

如意去了半日方回。

站在我身边有些扭捏的不好开口的样子。

我瞥她一眼,眉目淡然的开口:“说吧。我认得清自己的本分。”

如意斟酌着道:“王爷一早去了庆颐馆,白日盘桓一日。到晚间刚用过膳就吩咐庆颐馆闭了院门,只是,听着里面热闹的很。婢子就装作凑热闹的找人打听,说是王爷和阮良娣自己扮成生角、旦角,传了笙箫班子,在唱《长生殿》呢!”

《长生殿》啊!

霓裳羽衣显风流,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萧王应该含情脉脉的对着阮良娣唱念“你看这池上鸳鸯,早双眠并蒂花”了。

不知说些什么,便问如意:“怎么去了这么久?”

如意小声道:“庆颐馆的下人都扮作了鹊桥,王爷还嫌不够,庆颐馆的人便临时拉了婢子凑数。所以回来的晚……。”

我不欲多听,抬手让如意退了出去。

夜里睡得并不踏实,索性披衣起身。隔着窗棂看出去,居然有极好的月色。我默默的将头靠着窗扇,只觉得心有千千结。

……

早膳时候,赤芙见我精神不好,便道:“堇夫人派人送来了宫里按制赏下的年节里的东西,昭训可要看看?”

我轻轻摇了摇头,“有什么意思呢?”

勉力打起精神,问赤芙道:“向川可信么?”

“婢子冷眼看了这小半年,倒是个可靠的,做事也来得快。”

我抽出帕子将水仙花上的一点花粉轻轻擦拭干净,悄声道:“让他去佐辕大营找哥哥。哥哥但有吩咐,一律照办。”

赤芙惊喜交加,“大公子他……”,很快自己将嘴巴捂住,小声问道:“大公子回来了?他人可好?”

我拿眼睛盯着门外,轻声道:“很好。我在大昭寺匆匆见了一面,只是当时王爷也在,没能跟哥哥说上话。我让向川去找哥哥,也有互通消息书信的意思。”

赤芙胡乱点点头,便要出去安排。

我止住了她:“你照照镜子看。”

赤芙不解,然而依旧听我的去妆台前看了一眼,顿时明白过来。

我微笑道:“你刚刚那副样子,太过喜形于色。如今外面都知道哥哥顾家长子嫡孙的身份,若你露了形迹,让人知道我其实是顾家嫡女和罪臣之女,一个以来历不明之身得皇家册封、欺君罔上的罪名便是妥妥的了。”

赤芙紧张的抓住我的袖子:“小姐,赤芙不是有意的。赤芙实在是替您和大公子高兴。”

我拍拍她的手安抚道:“莫说你了,当时我喜极而泣,也差点让人瞧出来。日后你我互相提点着吧。”

赤芙应下了。

府里的年味越来越浓。

听说堇夫人日日忙得脚不沾地。

却有一日不请自来到了多福轩,意味深长的说:“王爷昨日来宝音阁,要堇仪将府里过年的事宜都安排好呢。我想着还是跟昭训说一声。你若有什么稀罕的,也提前告诉我,我好安排人去办!”

我笑道:“堇夫人辛苦呢,王府里这么多事情,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堇夫人抬眼瞧着我,面上带着极为诚恳的神色:“哪能呢,操持府里琐事这么些年了,堇仪还是有些驾轻就熟的底气的。昭训千万别跟我客气。”转头又抿着嘴儿笑道:“昭训前些年儿在公主府过年节,难道就没有一些喜欢却吃不到的东西么?”

我见她絮絮叨叨个没完,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萧王还是属意她来操持府里中馈。

可我本就无意相争,也就一直不曾在萧王那里提及。何况自从有了永嘉公主给的顾府旧仆,往来传递之事已经有了着落,就更不会将这放在心上了。

如今她这样,自以为得计的来多福轩显摆炫耀也就罢了,话里话外的又开始嘲讽我昔年为奴的事情来,实在让人讨厌。

于是,我端端正正的坐着,伸手理了理耳边垂下的珍珠流苏,笑道:“堇夫人不说我还想不起来,确实有这么一样东西叫小莞念念不忘呢。”

见她微微一愣,显然未曾料到不仅没能激怒我,倒叫我真提出了要求来。

我微微一笑,略作停顿后续道:“算了,还是不说了。堇夫人没法子寻来的。”

话赶话的说到了这里,堇夫人很快笑道:“昭训只管说出来。”

我拿手支着头,做出一副神往的样子来,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堇夫人,“小莞最喜欢的,是建安郡的荔枝。”

堇夫人脸上神色此时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我垂下眼眸,嘴角微翘。(83中文网 www.83zw.com)

第九十四章 铜雀巷

当年爹爹的门生在建安郡历练,曾借着送邸报的人马夹带过一小筐荔枝送给爹爹。[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炎炎夏日里,荔枝的红衣白肉让人眼前一亮,入口汁水满溢,清香甜腻。当时仗着年纪小,倒有一大半是进了我的肚子。从此后的确是念念不忘呢。

如今既然堇夫人要问,我自然从善如流。

“荔……枝么?”堇夫人尽力掩饰了尴尬的神色问道。

“嗯,荔枝。”我浅浅一笑。

送走了一知半解的堇夫人,赤芙跟进来抿着嘴儿笑了半天:“堇夫人总是自持身份,觉得自己是世家嫡女便爱瞧不起人。这回好了自己打脸。荔枝在北边并不多见,听都没听过的也大有人在。且看堇夫人怎么去找吧。”

我没有做声。从前养在深闺中,来往的都是高门贵女,我又何尝瞧得起旁人来。经了这一番变故才深深知道,门阀有门阀的见识修养,寒门有寒门的处事真经,谁又能小瞧了谁去?

如今陇西门阀们传承数百年,把持朝政,无论在朝在野门阀寒门都是泾渭分明,实在并非朝堂和百姓幸事。

爹爹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力主开科举,大力选拔有才之士进入朝堂,不论出身,无论清贵。谁知科举之制实行不过五年,我顾家就因科考舞弊案被问罪了。

让人情何以堪!

我心中低低叹息,专注起手上给哥哥做的棉衣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若是萧王在这里看见这个,我还得绞尽脑汁的解释为什么拿青色麻象布做面子,又是做给谁的。这几日他未曾过来,正可赶工做好了遣人给哥哥送去。

――――――

腊月二十二这天,青卓忽然兴冲冲的来了多福轩。

“姐姐啊,我们去买饴糖好不好?明天过小年,应该给灶王爷爷吃糖的呢!”人还在门外,声音已经传进了屋里。

我手忙脚乱的将棉衣团起来塞进赤芙怀里,赤芙转身去了里间。

抬头时青卓已经进了屋,款款一福。

我笑着打趣道:“起来吧,到底要大一岁了,礼数真是越来越周到了,周到的我都自愧不如了。”一边说一边要她在我身边坐下。

青卓挥挥手中的帕子:“不坐不坐,姐姐快带我出去吧!”

我笑道:“府里敬神诸事都有堇夫人带着管事们安排呢。放心,堇夫人是个要强的,这些事应该是妥妥当当的。哪里需要你跑出府去自己买饴糖了?”

青卓小嘴一瘪:“姐姐明明知道人家是想出府逛一逛。这快过年了,街上肯定热闹着呢!除了集市,我还想去天巧阁之类的老铺子挑些首饰衣裳!虽说府里自有宫用、官用的,可这些东西,哪里会嫌样子多嘛!”

“什么东西不嫌样子多呢?”萧王春风满面的进了屋。

身后是风姿袅娜的阮良娣,一袭大红衣裙,衬得她愈发娇小。

青卓见了顿时拉下脸来,见我已经立起身来迎接他们,便跟着向萧王、阮良娣问了安。

面向阮良娣行礼的时候,那种不情不愿,实在太过明显。

阮良娣冷哼一声,也不叫起,越过她径直在椅子上坐下了。

我抬了青卓胳膊一把让她起身,笑道:“王爷和姐姐联袂来多福轩,可是有什么缘故么?”

萧王看了阮良娣一眼,阮良娣开口道:“我与王爷前几日演绎长生殿,觉着曲调甚美,既然曲艺出自民间,便想去市井之地听一听他们的发脱口齿和说词唱段。我想着你也算是个雅人,之前宫里的《冬日春景图》确是好巧的心思,要不要与我们同去?回来也有个人能与我一起谈论谈论。”

我尚未及答话,青卓抢白道:“说的好像是昭训姐姐沾了你的光一样。王爷在大昭寺的时候就说要带我和姐姐出去逛逛的了!”

“青卓,不得无礼。”萧王呵斥道。

阮良娣柳眉一挑还要发作,我连忙笑盈盈的开口道:“青卓鲁莽了,你再这样,小心王爷不带你去买饴糖了。”

转头向萧王道:“这妮子刚刚已经缠了我半日,要去买饴糖孝敬灶王爷。还说是王爷是个说话算话的,肯定会应允。正说着首饰样子不嫌多要一并去逛逛银楼呢,您和良娣姐姐就来了。”

萧王深深看我一眼,知道我是一定要带青卓去的了。眼中闪过一抹无奈宠溺,扭头向阮良娣道:“硕硕,就这样吧。把青卓也带上,本王与你参详曲子的时候,也好有人与小莞作伴。”

阮良娣眼风很快的扫了青卓一眼,微微点了头:“王爷的话,硕硕向来都听的。”

青卓高兴的拉着我的手转了一圈,笑道:“就知道王爷宠姐姐,姐姐的话,王爷向来都听的。”

我有些愕然的看着她: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萧王见了,拉着阮良娣先朝门外走去。扭头冲我笑道:“还不快跟上?”

我无奈,唤了映红、翠浓跟着,匆匆忙忙的出了多福轩。

萧王带着我与阮良娣、青卓四人共乘了一辆马车,沿着朱雀大街去往东市。

路上经过铜雀巷,我默默放下了帘子。

京中繁华如旧,顾家却已是人去楼空。

不知道铜雀巷旧宅里如今是谁人入主。

因为心中沉郁,一路上我都兴致缺缺。青卓倒是雀跃的――今日有萧王相伴,能够出府凑年节的热闹,之前又让阮良娣吃了瘪。三件事儿中的一件都能叫她乐呵半日了,何况是三件呢。

估摸着出来前阮良娣让人打听过,萧王带着一众人直奔了荟珍楼。在楼上雅间里坐了下来。

一楼厅里有一小半辟作了一个戏台,此时正你侬我侬的唱着《长生殿》。

阮良娣执了纸笔,听到有感触的地方,就提笔记下。

一折唱完,阮良娣凝眉看着记在纸上的唱词,低吟着:“鸾笺慢伸,犀管轻拿,待谱他月里清音,细吐我心上灵芽。”

我接着道:“一字字要调停如法,一段段须融和入化。”

阮良娣喜道:“就知道找你一起来是没错的。这延禧班的唱词果然比本子上的更鲜活。”

我瞧着楼下的戏台,语带黯然道:“还有更好的呢。小时候听过一折《桃花扇》,有几句唱词才是道尽人间悲凉。”

“好妹妹,别卖关子,是什么词呢?”

我想起下旨抄家的是威帝,而身边的是威帝之子。不免极快的朝萧王略带恨意的横了一眼,开口道“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归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第九十五章 相逢

青卓面带懵懂的说:“青卓不懂这些文绉绉的,可是为什么听了觉得好沧桑,心里十分难过。夜夜小说网mht.la本文由 www。lwxs520。com 首发”

萧王见此便调笑道:“你一向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居然也讲沧桑么。快吃些这里有名的点心吧,省得回府没几日又闹腾昭训要出来逛。”

我略带讽刺的一笑:“王爷觉得这词不好么?”

萧王伸手将我手紧紧握住。

不过须臾便很快放开,端起桌上的酒送入口中。

青卓见了便凑过来挨着我,脸上笑嘻嘻的:“姐姐,楼塌了还可以再盖啊。快尝尝这里的龙须糖,好甜啊。”

此时歇了戏,楼下谈天说地、胡吹海侃的声音便大了起来。

楼上包间朝一楼的这面墙只有围栏,方便客人看戏之用。此时却嫌不隔音、闹哄哄的了。

楼下靠近楼梯的一桌客人声音很大,楼上也听得分明。

“这几日去大昭寺的路上怎么这么多车马?”

“嘿,这你都不知道?亏你还住附近呢。”

“陈老三这段时日不在家,你告诉他就是,何必撩他。”

“腊八前一日怀琰公子带着妹妹去大昭寺进香了。当时在场的人都说怀琰公子生的十分好看。所以这大娘子、小娘子的不都来了,指望再遇上了也能瞧瞧。所以大昭寺的香火更旺盛了。”

“哈哈,这帮小娘眼中只有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岂知那些文弱公子哪里能比得上我们的好处。”

“得了吧你,人家是什么身份的人啊,你又是什么人!你以为那些小娘们真的只看皮相么?”

“我是什么人,我原本也以为我就他妈的是个贱民贱命!可是我们王爷说了,只要能为大齐奋勇杀敌,不论出身都有军功,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那倒是,听说萧王爷还亲自为战死的普通军士写了《超度文疏》,甫一回京,连王府都没回,先去了大昭寺做法事。[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倒真是个仁厚的。”

“那是……。军中历练过的,自然比一般的贵公子好太多。”

其中一个男子挠挠头发,有些困惑的道:“不过我妹子说她就喜欢怀琰公子那样的啊。还说怀琰公子的心上人颜娘子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居然在大昭寺装作不认识公子。若她能得怀琰公子一眼凝望,早就扑进公子怀里了!”

一群汉子听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青卓在听到他们说起怀琰公子的时候就被吸引了过去。听见说萧王的时候,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对着萧王转个不停。惹得萧王也注意起来。

“颜娘子……是谁?”萧王问道。

青卓眸光流转,朝萧王笑道:“不是说是怀琰公子的心上人么。”

扬手招来一名随从,萧王低声吩咐:“去查查颜娘子的事情。”

我不自觉的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怀琰?”萧王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随手放下酒杯:“回府。”

阮良娣虽然不舍下一折戏,见萧王已经站起身,便也作罢了。

我本就不甚在意,自然也跟着起身了。

只有青卓撅着嘴问:“这就回去么?”

萧王冷冷瞥她一眼,不置一词,绕过她直接出了包厢。

我拉了她一下,默默的跟在了萧王和阮良娣后面。

然而,从包厢出来却发现萧王嘴角噙笑的立在楼梯口,看着楼下酒楼的门口处。

昌若跟几个青年公子正一路说笑着进来了!

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被青卓扶住了。

萧王回头看来。

我努力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萧王转身朝楼下走去。而小二引着昌若一行人正准备上楼。

昌若抬头见了萧王,先是一愣,马上下意识的看向他身后的我。

旋即反应过来,朝萧王行礼道:“见过王爷!王爷凯旋而归,万岁前日已经发了明旨要为王爷庆功,昌若在此先恭贺王爷了。”

“原来是谢舍人啊。说起来,这北地大捷,你谢家的横刀之法居功至伟。不愧怀琰公子惊才绝艳的美名啊!”萧王立在楼梯上,居高临下。

昌若儒雅的脸上平静无波,躬身道:“不敢当王爷谬赞。王爷请。”侧身让萧王。

萧王剑眉微挑,不紧不慢的步下楼梯。行至昌若身边略作停顿,微微一笑,迈步出了荟珍楼的门。

青卓扶着我同昌若擦身而过。

我低下头,鬓边垂下的流苏前后摇曳,如同我不太稳的脚步,裙裾上的环佩叮然作响。

然而终于还是走出了门来。

如来时一样四人坐在一辆马车里。

阮良娣口中默默诵念推敲着刚刚记下来的唱词。我闭目靠着车厢。。

萧王忽然冲青卓道:“青卓跟着昭训,什么时候去的大昭寺呢?”

青卓歪着头想一想,笑道:“腊月初六呀!”

萧王便不再做声。

青卓过来摇晃我,急道:“姐姐,青卓没说错吧?”

我只好睁开眼睛,轻轻点头:“没错。”

萧王脸上寒意更甚。

青卓便不敢说话。

一路静默的回了王府。

下马车后萧王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个转,伸手揽住阮良娣,一起乘轿去了庆颐馆。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晚间歇息时,赤芙伴在屋里。

听见我翻来覆去,便问道:“王爷这几日都在庆颐馆么?”

“嗯。”

“小姐心里,到底怎么样呢?”

我沉默良久,轻声笑了:“无论我心里怎样,都是不能怎样的了。”

身份既定,昌若早已在我遥不可及之地;

萧王是皇家之人,即使动心也不能全然交心。

无论哪一种,都离情窦初开时美好的期望相去甚远。

心口处渐渐有些酸胀起来。

“睡吧,我累了。”

第二日午间我正在房里给哥哥做棉衣,萧王忽然来了。

守着门的翠浓不及通报,满脸焦急的跟在后头。

我见已经避之不及,朝翠浓安抚一笑,打发了她下去。

转头见萧王阴晴不定的看着我,便抿唇一笑:“王爷可要喝茶?”

“这是给谁做的棉衣?”

“佐辕大营的兵士。小莞想着临近年关,佐辕大营的军户们刚刚从战场归来,多半来不及置办这些。能帮一点就是一点吧。”我平静的回答。

萧王听我说佐辕大营,眼中原本闪过欣慰之色,听到后面,反倒添了恼意的样子。

第九十六章 裂帛(上)

我暗自奇怪,然而不及多想,笑道:“何况这事儿传扬开,对王爷大有益处,能得个体恤下士的名声,不是很好么?”

萧王神情冷凝:“小莞越发会为本王考虑了。mht.la [夜夜小说网]现在京中、军中人人都知本王仁厚。而这不过是因为你当日在大昭寺随口而出的主意。可见你的心思机巧,常人不能及。”

“不过,本王在想,你对本王的柔情里是不是也有机巧之心呢?”萧王忽然笑吟吟的抬头问道。

我心中发凉,然而面上依旧笑得绵软:“王爷瞧不出么?小莞自然是有机巧之心的!小莞希望得王爷长长久久的庇护、疼爱,自然要对王爷的心思、王爷的喜好多加计量,以便投其所好啊!”

萧王伸手将我拉入怀中抱坐在他膝上,额头抵着我的,低声道:“那你自己的心思呢?你的期盼,你的愿望,你的经历,就没什么想对本王说的么?”

我迟疑的抬眸看着他,他眼底希冀的神色熠熠生辉,似乎在引着我对他吐露一切真心。

然而我哪里敢坦诚以对、不顾后果的将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

若有差池,我自身死不足惜,多半还要连累家人。

我如何敢冒这个险?

见我沉默,萧王眼底的希冀渐渐熄了。

良久,从唇间挤出一句话来:“你为什么去大昭寺?”

“为了给北地之战的亡魂超度,也为您祈福。”

萧王扶在我腰上的手忽然收紧,迫我挺直了腰肢靠近他。

“是吗?”他将头埋进我胸口,声音低沉的发问。mht.la [棉花糖小说]

不待我回答,滚烫的唇便贴着我颈项滑到耳边,一字一顿的说道:“你知道颜娘子是谁么?你猜,我的侍从是怎么回报我的。”

我大惊失色:昨日在荟珍楼他让从人去查,难道这么快真查了出来么?

颜娘子是当日赤芙为了遮掩昌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唤我作“阿琰”而编造的身份。

萧王一定以为我与怀琰公子在大昭寺相遇而私相授受了。“你说,怀琰公子此等人物,那位颜娘子为什么要不跟他相认呢?”萧王继续在耳边低语。

我不由害怕起来。

如今若不承认自己是颜娘子,萧王只怕已经让人查清了腊月初八前后在大昭寺的往来人等。若承认颜娘子就是自己的托词,难保萧王不会问我为什么要假托是颜娘子?而我又不能坦诚是因为“颜”与“琰”发音相近,是为了掩饰真正关键的那个“琰”字。

进退两难之际,我一时语塞,咬着唇侧过头去。

萧王猛地吻住了我。

不复常日里的温柔,霸道的让我几欲窒息。

我挣扎着推开他:“还是大白天的呢。”

他眼眸微暗:“马上就昏天黑地了。”不由分说抱着我进了内室。

……

这日之后,因为临近除夕,王府里大宴小宴不断,且因萧王大胜回京,府外相请的人家也多了起来。

然而萧王一概让阮良娣和堇夫人出面招待来王府的官员内眷,或者由她们单独出府赴宴。若有与他亲近的或者位尊望隆的大臣相请,他便携了二人同去。

就如同忘了府中还有位昭训一样。

湛露便背了人问我缘故。

我只微笑推说不知。

却想起萧王那日床榻之间举动的反常来:他似乎在压制自己的怒气,然而又似乎在宣泄某种心绪,当日事后未发一言便穿衣离去了。

赤芙伺我沐浴穿衣时,倒被我身上的红痕唬了一跳。

腊月二十八这日,北征的将士们回京了。大军还带回了一千多名厥族俘虏和缴获的战马等物资。

威帝龙心大悦,在北门外设仪仗迎大军凯旋。着萧王与自己一起接受大军献俘,受民众朝贺。

皇后依着威帝的意思在宫中设宴。又派了内侍到萧王府,将阮良娣与我接进宫中赴宴。

晋安来报时,我颇为踌躇:萧王明显是怒气未消,不愿我外出走动的。然而皇后遣人来指明要我与阮良娣同去,却也不好推脱。

湛露已经很是欣喜的帮我打点起入宫的物事来。

那内侍又催的急:“这会儿献俘仪式已近尾声,皇上和王爷他们快进城了,昭训可快些,省的娘娘着急呢。”

我便只好带上佟妈妈,与阮良娣一辆车去了宫里。

宫宴设在交泰殿。

内侍引着阮良娣和我入内时,萧王他们正好也到了。几路人在殿外汉白玉台阶上遇个正着。

一位文官模样的人正恭维萧王:“王爷天纵英才,实在是我大齐之福,百姓之幸啊!”

这话正好落在从殿内出来的卫王耳中,当即肃声道:“徐侍郎,萧王天纵英才,是百姓之福,你却将皇上和太子爷置于何地?”

徐侍郎,难道是纨素的堂伯?

我与阮良娣对视一眼。

阮良娣娇软笑道:“给王爷请安!娘娘应该等着呢,王爷快些带我们入内吧。”

卫王却不愿就此放过此事,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瞥了阮良娣一眼,“原来六哥惯会躲在女人后面。”

萧王不经意一笑:“七弟如今怎么变得愚钝了,本王天纵英才,自然是得父皇龙脉血气的缘故,又有太子爷教导训育在后。怎么七弟以为父皇的血脉、太子的训导,无法为大齐、为百姓建功么?”

这话滴水不漏的将卫王的话堵了回去。

萧王云淡风轻的看卫王一眼,率先迈步进入殿中。阮良娣与我跟着入内在席间坐下了。

萧王伸手端起面前案几上的热茶抿了几口,头也不回的道:“你怎么来了?”

我心中一凉,轻声道:“母后遣人去了王府,指明阮姐姐与我一同入宫。王爷若是不喜,小莞回府就是。”

萧王将茶盏用力搁在案几上,茶水也溅出来了一些,“罢了。说的好像跟本王赌气似的。也不怕叫人瞧了笑话。”

我低头不语:他原本以为我是全然为他去往大昭寺,却听闻我与京中盛传的怀琰公子曾见过面,偏偏在试探着问我时,我又顾虑重重、无法应对。也难怪他心中有气。

阮良娣见了便笑道:“王爷今日可威风了,妾身与有荣焉。”

萧王便搂住她嬉笑道:“硕硕又不在北门,本王威不威风你如何得知?”

第九十七章 裂帛(中)

阮硕人眼波盈盈:“虽未亲见,可妾身的心都在王爷身上,王爷眼中所见,妾身自然感同身受一般啊!遥想王爷英姿,只怕今日京中女娇娥都被王爷倾倒,妾身真是恨不能站在王爷身边,张牙舞爪的驱赶了她们!”

萧王哭笑不得的在阮良娣腰上拧了一下:“越说越没规矩了!”

说笑间,太子伴着威帝进殿来了。

诸人皆起身行礼。

威帝爽朗一笑,叫了起。众人便各自归席入座。

我直起身子的时候,恰恰撞上太子阴冷的目光,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太子见我望过去,伸手比在颈项处缓缓做了个割喉的动作,忽的洋洋得意的笑了。

萧王察觉我的异样,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一股温暖安心的感觉驱散了刚刚的阴冷恐惧。我没来由的想起他在大昭寺说过的若再见太子亦必护我周全的话来。心底竟有微不可察的甜意泛起。

然而他很快将手松开了。不再看我,专心和阮良娣说起案几上的菜哪个是御厨的得意之作来。

我沉默的独自坐在一旁。

耳边传来威帝颇感欣慰的话语:“自朕十四年前亲征高丽后,便不曾有过大的战事,这些年北地的小股纷争便是由朝中大将直接带兵剿灭。之前好几员老将告老后解甲归田,只余下虎贲将军几位尚在军中效力。朕犹自感叹军中无后起之秀,大齐必有隐忧。可喜的是如今老六长成,于兵事上竟不亚于朕当年,朕心甚慰啊!”

底下参加宫宴的大臣们及其家眷便是一片附和声。

然而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此言差矣,萧王好战喜功在前,回京后滞留大昭寺,**佛地在后,如何能与陛下当年相提并论?”

大殿内的谈论声、说笑声顿时停了,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一人从左手第六个案几后站了起来,向威帝躬身行礼道:“臣以为,萧王受陛下信任,以事关京都安危的重任相托负,萧王却贪功冒进,弃武威城不用而先取朔方,妄图纵军深入厥族腹地、冲击王庭以取不世之功,沽名钓誉,因此被厥族里外夹击,使我大军多折损了两成兵力。幸得佐辕大营统领霍长风救援才解了腹背受敌之困。因此臣以为该赏的是霍统领,萧王么,却是该罚的!”

举目望去,正是兵部尚书蒋毓泓。

我侧首看萧王一眼,心中雪亮:淑妃已与太子联手。

淑妃的十一皇子年纪尚幼,无法与太子、萧王、五皇子、卫王一争短长。淑妃自然要先与其中一人互为援手。然而淑妃与皇后势同水火,自然不会选择萧王。萧王毕竟占了嫡出的优势,皇后又春秋鼎盛、正位中宫。即使与萧王联手击败了太子,十一皇子和淑妃母子也捡不到什么便宜。

太子就不同了,一个占嫡占长却恶名在外又失去母后庇护的储君,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人选了。如今先以正统卫道者自居,保住太子,待得十一皇子长成,太子与萧王因多年相争均是损兵折将、实力大损,正好取而代之。

这借人占位之法,用得真是老辣。

“臣陈季仑附议。臣曾上书陛下,萧王带兵入京,却驻扎于大昭寺,不顾佛门清净,与府中姬妾在大昭寺***还招摇入城。如此不检点之人,实在有负陛下厚望。当严惩之以儆效尤。为时风世风正范!”

这就是当日萧王说的门下省的谏议大夫陈季仑了!

萧王驻扎大昭寺,对外皆称的是为战魂超度,至于我与青卓也在大昭寺之事,却少有人知晓,有数的几个知情人中,也只有太子会以此为借口打击萧王。

其实在大昭寺时一直严守持斋戒律,我与萧王并未逾矩,却仍旧被冠上了如此不堪的罪名!也只有太子这种自个儿就不堪的,才爱在这些事情上着眼!

亏得这陈季仑也听他的。

我暗暗咬牙:虽然不堪,却十分有效果,我与青卓在大昭寺毕竟是事实,也不能在威帝面前否认此事。萧王真是百口莫辩了。

只是萧王在回府第二日便从姚华棠处得知此事,腊月十七到今日已有十来天,难道他竟毫无应对的举动么?

坐以待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我不由狐疑的看着萧王。

他未置一词,修长有力的手指捏着银质错金杯缓缓晃动。间或不紧不慢的啜上一口杯中酒,被琥珀色酒水沾湿的嘴角微微上翘。

竟是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顿时安心了。

威帝见萧王并未做声,反倒主动问起:“曜儿,适才二位卿家所言,你可有解释?中间可有误会?”

萧王放下酒杯,朝威帝行了一礼,笑道:“儿臣并没什么可解释的。儿臣腹背受敌、杀出重围后,确实是霍长风统领带人来援。此次北地大捷,本来就应该好好封赏奋勇杀敌的将士们。只是,不知蒋尚书所说的该赏的是霍长风统领,却是要封赏什么才合适?”

蒋毓泓不假思虑、脱口而出:“自然是升任鹰扬郎将,辖制佐辕大营和凤台大营,为大齐打造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内军了!如此既可拱卫京师,又可节制十二府外军!”

我瞧得分明,威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明显的忌惮!

也难怪,蒋毓泓真是好大的胃口。照他所说,京师包括邻近京师的数郡兵力皆为霍长风囊中之物了。

威帝只怕难以放心。

然而殿内又有四、五位大臣站了起来,躬身道:“蒋尚书所言甚是,霍长风统领忠勇坚毅,素有将才,请陛下恩赏之!”

“臣附议。”

“臣等附议。”……

威帝立起身来,笑道:“霍统领何在?朕一向知道你不错,如今凯旋而归,朕与众臣与你干了这杯酒!”

一位武将从大殿右手第四个案几后大步走了出来,十分干脆的跪在威帝面前,抱拳道:“微臣谢陛下赏识!微臣必当尽职尽责、肝脑涂地以报君王恩!!”

居然对威帝虚晃一枪视而不见,话里话外还是推引着威帝同意蒋毓泓提议的意思。

我下意识的侧首去找昌若,霍长风是谢府姻亲,他在御前如此强硬应对,不知谢府可知情?

第九十八章 裂帛(下)

遥遥看去,昌若正端坐于左侧第七个案几后,身旁是他的兄长谢显若。两人均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我瞧不出端倪,只得作罢。

只听威帝肃声道:“霍统领先落座吧。朕自会赏罚分明。蒋尚书既然说萧王该罚,这不敬佛门清净之事不知是否属实呢?”

陈季仑躬身笑道:“自然是属实的。臣哪敢欺瞒陛下。”

萧王面色平静的问道:“不知本王此等隐秘的私事,陈大人是从何而知的?那陈大人可知本王一直宿在营帐内?并无你们捕风捉影的那些事情!”

陈季仑胸有成竹:“王爷,在大昭寺的不就是您身边的曲昭训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王爷真是愧对陛下对您的厚望了。”

这人对萧王的发问避而不答,只谈我在大昭寺之事,偏这个的确属实。众人见此事属实,对于相关联的不敬佛门之事,即使没有证据,也会下意识的相信是真的了。

果然,殿内诸人各色打量眼光在我身上扫过。议论声也大了起来。

太子好容易按捺住了脸上的得色,朝后靠在了圈椅背上看着萧王。

萧王低声道:“让你在府里待着别出来偏不听,如今知道厉害了?”

我诧异的抬头:难道之前的刻意冷落还为了这个缘故么?却发现萧王正对着姚华棠投去询问的眼光,而后者轻轻点了头。

不及细想,殿门处传来内侍们的声音:“参见定妃娘娘。”

一个略带惊惶的女声响了起来:“陛下……!”一袭宝蓝宫装的定妃疾步奔入,扑倒在威帝怀中。

“爱妃何事惊慌?朕在这里,且放宽心。”威帝扶起定妃柔声安慰。

“陛下,赵才人投缳自尽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威帝颇为震惊。看来对赵才人十分在意。

“就是刚才,臣妾换好衣服准备来交泰殿,赵才人身边的宫人哭哭啼啼的来报,臣妾慌忙过去西偏殿,却已经救不活了!那样子可怕极了!赵才人实在太可怜了!”

威帝脸色发青:“宫妃自戕是大罪,她虽然出身末微,难道宫里管事嬷嬷没教给她么?昨日还好好的在朕跟前,到底为了什么要自尽?”

“臣妾知道陛下在意赵才人必定要亲自过问的,所以将她的贴身宫人带来了。如今就在殿外侯着。”定妃拿帕子擦了擦眼角。

威帝立即道:“宣她进殿!”

很快,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宫女被带了进来。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朕问你,赵才人为何要寻了短见?”威帝尽量放缓了语气。

“婢子不敢说。”那宫女略微抬头看了威帝一眼,又飞快的低了头。抖的更厉害了。

“大胆!陛下的话倒敢不回了?”威帝身旁的管事內监斥责道,“还不快一五一十禀来!”

那小宫女低头一言不发,撑在地上的手却紧紧蜷成拳,那管事內监正要再催,小宫女猛地抬起头来,哭道:“婢子今日反正是活不成了,不如在陛下面前为我们才人讨个公道!陛下,才人自尽,实在是因为没法子活着了。”

威帝怒道:“什么叫没法子活着了?自她入宫,朕便宠着,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那宫女悲切的道:“陛下,才人被人侮辱,为保全名节,这才自尽的!是婢子按才人的吩咐,亲手送她上的路。”

“是何人?何人如此大胆在大内对宫妃不轨?”威帝脸色已然发青,愤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然而不过须臾之间,他似乎想起什么,陡然坐了下来,面色灰败。

有些颤抖的抬手指向那宫女道:“将此危言耸听、诽谤才人的贱婢拖出去。”然而气息不顺,吐字无力,身旁的掌事內监忙俯身为他摩挲胸口顺气,一时之间哪里还顾得上传殿外卫士来将小宫女带走。

那宫女见了,冷笑道:“陛下如此难受,是因为已经猜到是谁了吧!如此不忠不孝欺凌庶母的大逆不道之徒,居然是国之储君!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果然是太子。

只是,我听这小宫女言语间颇通文墨,只怕也不是个单纯的宫婢。

她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大殿内顿时议论声大作,如激起千层浪来。蒋毓泓等人十分意外,一时也不敢贸然做声、相助太子。

太子勃然大怒,伸指直指小宫女:“你如此诬陷本宫,居心何在?”

“殿下对我家才人无礼之时,婢子就在一旁劝阻,被殿下一掌推倒在殿门外,殿下忘了么?”小宫女已经豁出去了,仰着脖子据理力争。

太子此时真正的急了,向威帝道:“父皇,不知是什么人想诬陷儿臣!离间我们父子!是了,她一定是受人指使的!”

“陛下,婢子卑贱之人,若不是被逼到绝境,如何敢与储君对立?太子殿下口口声声说婢子诬陷,那请陛下明鉴此物!”说着,小宫女挺直了瘦弱的背脊,双手托起一件东西来。

御前掌事內监疾步走下台阶,看清她手中举着的东西时,万年不变的神情也微微撕裂了少许。然而到底是在宫中浸淫多年的人,转瞬便恢复了,平静的从她手中接过,转呈至威帝面前。

是一块布料。

一块明黄色,明显是从衣物上撕裂开的布料。

太子顿时做不得声。

威帝将裂帛拍在案几上,微微闭了双目。胸口起伏不定,似乎在努力压制怒气,然而显然未能奏效,几息之后猛地睁开双眼,喝道:“逆子!”

太子跪了下来。

陈季仑等四、五个大臣此时也出列跪在殿中。

“陛下息怒,此事一定另有隐情!”

“陛下,储君何等尊贵,怎能凭一个小宫婢的话就对其动怒?”

“一块裂帛能做什么数?不知是这宫婢从哪里偷来的!”

……

那位小宫女抬起泪痕满面的脸蛋儿,哭道:“这是我家才人投缳自尽后,婢子从才人握的紧紧的手中拼力抠出来的!当时太子侮辱我家才人,才人奋力挣扎呼救,奈何东宫家令寺的人将婢子等人挡在殿门外。后来太子离去,婢子抢入室内,扶起我家才人时她手中就一直紧紧攥着这个。是从太子衣袍上扯下的一片布料!这种染色、质地、织法纹路,尚工局一查便知是何人之物。”

第九十九章 各为其主

她茫然环顾四周,凄然一笑:“我家才人性情和婉,貌美善舞,又得陛下宠爱,一向怜贫惜弱,对我们是极好的。她那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是这样的下场?求陛下,为才人做主!婢子不敢有一句虚妄!婢子愿以死明志!”

说完便起身飞快的朝殿内的柱子上撞了过去。

顿时血流满面,软倒在了地上!

殷红的血缓缓在地面上流淌开,在明亮的烛光中那样刺目!刺目的让人再难视而不见。

威帝颓然道:“太子行止不端,禁足东宫。卿等适才所提诸事,再行廷议。”

说完无力的抬起胳膊,搭着一旁掌事內监的手站了起来,朝殿后移步了。

只是那背影都仿佛苍老了几分。

殿外带刀侍卫奉旨进来将太子带出殿外。太子嗤笑一声,轻蔑的看了看萧王和众人,大踏步走了出去。

又有内侍们动作迅疾的将那位小宫女抬走,将殿内血迹清理的干干净净。

然而鼻端始终有血腥味萦绕不散。

御座旁始终未发一言的皇后与萧王对视一眼,扬声道:“今日本是陛下特意为萧王、为将士们凯旋而设的庆功宴。却因此被一些人借故生事,实在让人扫兴!”

殿内诸人都是听话听音的好手,皇后说因为萧王得威帝重视,所以有人生事,便是挑明了陈季仑之流参萧王好大喜功、扰乱佛门是假,借此浑水摸鱼、抢夺军功是真!

然而陈季仑身后的是太子和淑妃,众人亦是心中透亮。虽然威帝震怒将太子禁足,可宫闱之事瞬息万变,谁知威帝明日又作何想?

萧王若不能取而代之,将来太子登基,萧王一脉势必被连根拔除。

此时自然保持中立方是上策。

因此一时之间,殿内安静的出奇。

许多官员将目光投向了柳相和许相。这两位一位正闭目养神,一位低下头专心看着案几上的菜肴来。

鲁维哲大学士此时捋着胡须慢条斯理的开了口:“皇后娘娘,这也不怪陈大人。他对皇子们的举止向来盯得紧,生怕他们行差踏错,也是一片好心。”

他朝陈季仑看去,“说起来,太子如此荒唐行事,陈大人明日肯定也要上折子参太子了!”

我抿唇而笑:鲁学士这是逼着陈季仑咬自己的主子么。

莫说他参萧王不敬佛门、与姬妾在佛寺乱来之事是无中生有,就算是真的,与太子凌辱庶母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他还怎么以此揪着萧王不放?

果然陈季仑听了面露尴尬,与蒋毓泓对视一眼后,又朝柳相看去——我想起之前佟妈妈说过,元后与太子妃均出自柳相府上。而这位之前装作闭目养神的右相此时眼中精光四射,与陈季仑的目光相遇后又若无其事的移开。

陈季仑便开口道:“鲁学士说的没错。陈季仑身为言官,本就专司此事,自然对众人举动分外关注,即便皇子有错,一样直陈其非。比如萧王贪功冒进之事,本官也是要参到底的。”

鲁学士见他如此无耻,便想驳斥,然而他为人端方,一时之间倒不知说些什么。

坐在他不远处的姚华棠望了右手第三个座次的文官模样的人一眼。那人面容俊秀,与皇后有四五分相似,神情沉着淡然。多半是如今领着吏部尚书一职的皇后堂兄王桓之。

姚华棠与他交换了眼色,站起身来冲陈季仑笑道:“陈大人是文官,对战事又不通,千万不要把战术策略当成了冒进哦!”

蒋毓泓听了亦笑道:“那么姚学士以为,老夫作为兵部尚书,说的话可做得数?你也是文官,何必在战事上胡乱言语!”

姚华棠笑道:“华棠自然是不通战事的,华棠只知道,萧王指挥得当,才能击退厥族大军,而且使战火没能朝大齐境内蔓延。如果打了胜仗反倒要罚,普天下也没这么个道理!岂不教将士们寒心!”

蒋毓泓冷笑道:“黄口小儿,也敢在老夫面前大放厥词!”

姚华棠脸色涨的通红,正待继续出言辩驳、维护萧王,萧王却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殿内其他众臣此时都沉默不语。

我暗自失望,蒋毓泓如此给萧王难堪,又说不出丝毫根据,朝臣们居然也装聋作哑。

无非迫于其权势。

太子、淑妃联手之时,已经料到如今局面了吧。

忽然一个威严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蒋尚书,老夫倒觉得姚学士说的不无道理!”

是坐在右手第二个座次的一位须发皆白、威风凛凛的武将开了口。

我略作考量,按其座次推测多半是威帝口中的虎贲将军了。

“你身为兵部尚书,说话、行事当有依据,如今只顾着倚老卖老,又开始不讲道理,岂不叫人笑话?”

此言一出,朝臣们才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老夫打了一辈子仗,所谓兵不厌诈,行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奏奇功。你一个从没打过仗的都知道武威更容易攻占,厥族自然也知道,自然排兵布阵围的铁桶一般,专等着大齐去自投罗网呢。萧王转攻朔方,才能出奇制胜。实在是个难得的将才!如此这般还被你们喊着要罚,真是叫天下人好笑。只怕厥族更是要为此高兴的!”

王桓之此时亦道:“有功不赏,反要受罚,不知蒋尚书居心何在?”

蒋毓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对虎贲将军和王尚书的话无法辩驳。

位于萧王对面、左手第一个案几后的卫王见此情势,立起身来朝皇后娘娘行礼道:“母后,父皇身子似有不适,儿臣们想跟去看看?不知您意下如何?”

方才怎么不见你这么提议!

还真是会替自己人转圜。

然而他提及威帝,皇后也不好说他什么,便吩咐众人道:“今日宫宴散了吧。年节将至,想必各位卿家府中事务也多。万事以和为贵,不要做无谓口舌之争,一切以陛下、以大齐为重。”

朝臣们躬身称是,三三两两的退去了。

我看着姚华棠的脸,便想起另外一张模样相同、气质迥异的脸来。不知不苟言笑的墨棣若是与满脸柔媚的姚华棠并肩而立,会是何等怪异有趣。

第一百章 家书抵万金

萧王忽然扯了扯我衣袖,满脸不悦道:“你看谁呢。”

我不禁红了脸,这语气、神情,怎么有些像是“吃醋”的意味?

“你与硕硕先回府。”萧王喜怒不明的看我一眼,面容沉静的伴着皇后一起去了后殿。

回程的马车上,我与阮良娣俱都沉默着。

今日宫宴一波三折,实在叫人难受。到现在仿佛陈季仑之流厚颜无耻的嘴脸还在眼前晃动。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阮硕人慌忙拿帕子掩住嘴,干呕起来。

我见她脸色发白,忙伸手帮她在背上用力摩挲。待止了吐,她抬头看着我歉意的道:“抱歉,适才在交泰殿就一直忍着了。血腥味太重。”

我轻轻摇头道:“你我都是萧王府内眷,一荣俱荣,感受相同。该说抱歉的是太子的人。”

阮良娣嗤笑一声:“太子若是个知道好歹、知道有错时应对旁人抱有歉意的,陛下也不会气成那样了。”

“不知陛下对他会是什么打算?”我压低了声音。

“难说。这位行事荒唐也不是一两天了,之前不都被陛下大事化小了么。”阮良娣扯过车上放着的靠枕垫在腰后倚着,“你也瞧明白了吧,淑妃娘娘真是个深谋远虑的。”

我会心颔首,“确实。平心而论,以她的立场,与太子联手打压王爷是一步好棋路。只是我瞧不太明白的是霍长风统领。”

“那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他们推出来抢夺王爷战功、不让王爷在军中坐大的人选而已。”

“我是觉得,之前蒋毓泓与谢家不是闹得很僵么,为了清理兵部里谢家遗留的势力,甚至将谢家大公子下了狱,为何如今又肯让与谢家是姻亲的霍长风出头得这些好处?”

“原来你在琢磨这个,你别忘了,谢家一直是太子的人。谢家二公子从小是东宫伴读,后来领的是东宫舍人一职。淑妃既然要与太子守望相助,蒋毓泓自然会暂时与谢家握手言和。霍长风么,不过是太子与淑妃两方都认可的人选而已。”

我想起当日萧王出征前说过的话:太子原本推举了卫王领军,后来是威帝属意萧王。

那当日太子在副帅人选上肯定不会再放手。

原来,从那时候起,太子一脉就已经安插了自己的人在北征军将帅中了。

只怕图的就是今日争功之用。

只是,不知道谢家在其中起了多大作用。是主动为太子谋划呢还是被动接受?

想得越明白,心中就越发不安:谢家是太子一脉,那就意味着,我与昌若迟早有一天会各为其主,正面敌对而立。

若真有那一日,我将如何自处?

我心烦意乱的将帘子撩开一角望出去,道旁的几棵杨树枯枝横斜,直指天际。在灰蒙蒙天空中划出晦涩不明的线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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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我是被后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

昨日夜里思量许久睡得较平日晚多了,这会儿就有些不情愿睁开眼。

然而透亮的阳光打在窗棂上,穿过缃色的帷帐,固执的落在我的眼帘上,耳边又传来外间侍女们蹑手蹑脚走动的声音,人便慢慢清醒了过来。

赤芙听见内室的动静便进来看我,轻轻撩起帐子一角,见我懒怠动弹不由抿嘴笑道:“小姐又赖床呢!”

我还未及答言,“喵呜”一声,雪奴儿忽然从撩开的帷帐缝中蹿了上来。我赶紧拿被子蒙住了头——这小家伙有一次拿舌头舔了我的脸,很是扎人的。

这回蒙住了脸,抓着被子露在外面的手上却传来麻麻痒痒的感觉,是雪奴儿又在舔人了。

无奈之下,只好坐起身来,嗔道:“赤芙一定是故意的。是为了让雪奴儿来闹腾我起身吧?”

赤芙扭头朝外看一眼,轻声笑道:“小姐不早些起来,怎么看信呢?”

信?

我转瞬明白过来,“哥哥的?”

赤芙弯着眼睛笑:“是呢。昨日打发龚二家的一大早将棉衣给向川送了过去,嘱咐他尽早给大公子。向川今日便来回话交差,还带来了大公子的信。”

我喜道:“快拿来给我!”一边迅疾的掀开被子跳下了床榻。雪奴儿差点被被角打到,幽怨的看我一眼,悄无声息的也跳下地来,挨在我脚边磨蹭着。

赤芙急道:“小姐慢着点儿,也不怕受凉。这睡得暖烘烘的热身子遇凉可不是玩的。”一面急忙拿了件缎绣海棠纹的品红袄裙给我穿上。

我伸手将长发从领口中拨出来,口中不停:“向川怎么说,哥哥身边无人照顾,这年节打算怎么过呢?”

赤芙眼角有些润湿:“公子没说什么,只叫向川好好照顾小姐,他如今被霍长风统领留在身边听用,当无大碍。”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厚厚的信札递了过来。

我接过信,迫不及待的拆开封口看了起来。

“琰娣如晤:自逢巨变,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别后萦思,愁肠日转。……父母亲族海天在望,不尽依依。冬寒逼人,善自珍重。兄珝手肃。”

哥哥的信并不长,然而满纸牵挂叮咛。不知不觉间泪水滑了下来,浸湿在品红袄褙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印迹。有几滴泪水挂在袖口的雪白风毛上,闪烁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怨怼悲凉。

我翻过哥哥的信笺,底下的厚厚一叠竟然是父亲的手书。

是这几年来父亲与哥哥的书信往来。

我一页页的仔细读过,贪婪的汲取着薄薄信笺中家人的消息和日常诸事细节。

赤芙在旁伴着落泪,忽然惊觉我一直赤足立在地上。连忙将足衣拿来与我套上,又放了个铜质鎏金的脚炉过来。

虽然地砖用的是温润的粉色玛瑙石,双足也早已冰冷麻木。脚炉的温热传来,倒带起一阵麻痒。仿佛手中家书一般,将我对父母的牵挂略微开解了些,却依旧是隔靴搔痒一般尤嫌不足。

冷的久了,遇着热源,便总想多一些,再多一些。

心底有一些愿望,一些早已存在、蛰伏已久的愿望,一点一点的拱破藩篱慢慢萌出,充盈心间。

第一百零一章 喜上眉梢

我要父母亲族重返京城,而不是这样天各一方、消息阻塞,即便偶有信件往来知道父母身子还算康健,可中间隔着千山万水遥遥相望不相亲,顾氏宗族更是声名扫地、一败涂地。

当日科场舞弊案牵连甚广,可具体的情形我作为闺中幼女却并不知晓。也不知哥哥可有更多头绪?

记起之前向川带来的昌若传递的消息时候说过,哥哥曾舍身为霍长风挡箭。战事激烈时候,普通士卒拼死救下将帅,这应该是可以得到擢升的军功。从普通军户开始,步步为营、渐次擢升,为顾氏复兴徐徐图之么?

不知哥哥是否也是这个意思。

沉思良久,忽闻后窗外又是几声叽叽喳喳的鸟叫。

赤芙见我凝神侧耳听着,便抽身过去将窗子打开一扇,一股清冷寒香扑进屋子里来。赤芙探头看了看,回首笑道:“是几只花喜鹊,在梅树上跳来跳去的。”

我将家书仔细收进匣子锁好,回眸望向窗外:和煦清浅阳光里,几树红梅开得正好,两三只喜鹊正在枝丫间腾挪跳跃,想是在啄食梅花花蕊和花瓣上的露水。

不由浅浅一笑:“倒是个好兆头。”

喜鹊跳梅,喜上眉梢么。

用过早膳,正在小书房看书,青卓来了。

穿着件缕金百蝶穿花桃红锻窄裉袄,也不等一旁侍立的翠浓伸手打起绛珠帘,自己一掀帘子人便已小步跑到了我书案跟前,喜气洋洋的唤道:“姐姐!”

珠帘在她身后哗啦啦一阵响,摇曳个不停。

我放下手中的《经艺宏括》石印本,笑道:“妹妹一来,我这里满室生春呢。”

青卓挨着书案,嘻笑道:“姐姐又打趣我!不过要我说,外头这么好的冬日暖阳,姐姐居然还坐在屋里看这劳什子。”说着探头看了眼书名,“还是这么晦涩的,姐姐看这些做什么?”

这书内含《易经》、《书经》、《诗经》、《春秋》、《礼记》摘要,又有天文、地理、诗经、八股文等内容,的确不甚有趣。

我也只是想了解下科考的内容都是些什么,也好理一理科考舞弊案的头绪,才请映红找晋安管事帮我寻来的这本。

这会儿青卓来了,肯定是不用看了。

转头看一眼窗外的阳光,心中一片暖融,兴手取过书案上的田黄石镇纸将书页压住,玩笑道:“我准备矫妆去考个探花郎啊。”

青卓撇了撇嘴巴,“女扮男装考上探花郎又如何,还不是要闷在府里,大门不能出、二门迈不得。”

说着渐渐舒展了皱成一团的小脸:“我家里遣人送来了年礼。我给姐姐也拿来一些。姐姐可要看看去?”

我笑道:“知道你是散财童子,我这厢先谢过了。自然要去看看的。”

青卓高兴起来,兴冲冲的拉着我去了倒座房。

饶是知道青卓族里富庶,还是被这五花八门的年礼唬了一跳。

后罩房西梢间里的架子上已经被青卓拿来的年礼堆的满满当当。

貂皮、鹿茸、阿胶、海带、胶东参之类的自不必说,竟然还有烧饼、扒鸡、糖酥煎饼、罗汉饼、高粱饴和葡萄干之类的吃食,并平阴干玫瑰和章丘的明水香稻、龙山小米等特产。

一旁立着的侍女芸儿手上还拿着两个软翅蝴蝶大风筝,笑道:“给昭训春日里放着玩。”

我扭头看一眼青卓,笑道:“这可是把家都搬来了呢。”

青卓跑去架子上好一通翻找,喜道:“找到了。”手中举了一个草编器件儿跑过来递到我手中。

是相互依偎着的一对大雁,栩栩如生。

我见了着实喜欢,在手上把玩良久才交给翠浓:“搁到我妆台旁的案几上去。”

青卓笑吟吟的在阳光里转了个圈:“姐姐,你可会剪窗花?”

我微微摇头,笑道:“青卓可以教我。”

青卓乐得拍手:“总算有一样是我会而姐姐不会的了。翠浓,快些叫小丫头准备红纸和剪刀、刻刀、蜡盘来!”

丫头们见我们高兴,也爱凑个趣儿,又是马上过年节的时候,大家心里难免松懈些,便都围了过来看我与青卓在院子里剪窗花。

青卓拿起剪刀在红纸上比划几下,又将红色单面纸翻来覆去的折叠起来,白皙的小手极为灵活的拿着剪刀左右开合。

待她放下剪刀,得意的抬眼看我们:“狮子滚绣球哦!”说着双手一震,将折叠在一起的红纸抖开,果真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狮子,胖乎乎的爪下按着一个绣球。

院子里的丫头们便都轰然叫好。她们中间自然也有会剪窗花的,但这种时候,谁会不开眼去和主子们抢风头呢。

只你一言我一语的夸青卓剪的好,于是气氛越发热闹了。

青卓又剪出一个和合二仙、一个喜鹊登梅和一个燕穿桃柳来。

我瞧着那个喜鹊登梅的花样比另外几个多些轻灵之态,又暗暗合了早上的心事,便笑着要学这个。

青卓抬起小脸,近午的阳光照过来,将她脸蛋上的微细绒毛也镀了一层晕黄的光,阳光落在她眼睛上,她不由微微眯弯了眼睛,口中还不忘调侃我:“就知道姐姐喜欢这个。满府里这么些人,王爷只宠幸姐姐和阮良娣,姐姐自然喜上眉梢了!不急不急,一会儿青卓剪个双喜字给姐姐,不是更应景么!”

我羞急便伸手呵她痒痒,青卓一边躲一边叫:“了不得了不得,昭训被我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

“昭训的什么心事呢?说来听听啊!”

我停下动作回头望去,一身清雅装扮的纨素正被丫鬟从左边抄手游廊上引了进来。

我笑道:“和青卓闹着玩呢,我还说下午去你那里呢,你来了正好,中午就在多福轩一起用膳。”

一旁映红听了便行了一礼,领命去小厨房安排了。

纨素盈盈一福,和婉一笑:“纨素就是估摸着饭点儿来的呢。谁叫多福轩小厨房的厨子手艺好,又有些好药膳方子的!”

第一百零二章 喜上眉梢(下)

我心中微微有些不妥贴的感觉:上次在宫里盘桓了一个多月,回来萧王府时候赤芙总担心我中了碳毒后身子没恢复好,兼且那段日子心事萦绕、人也憔悴不堪。赤芙便总念叨担心着,我就默了几张药膳方子给她让她安心的。多福轩小厨房的厨子一直照着做了。如今从大昭寺回来,也许是心事略定的缘故,原先支离消瘦的脸蛋慢慢的丰润回来,显得骨肉匀停,赤芙便总说是药膳之功,是顾府有底蕴才有这些好方子。

心念微转,方子可以托词是公主府的赠予,想来倒也无妨。

遂笑道:“你们听听,这东西还是太医院副使的外孙女呢,哪里会缺了方子,倒惦记上了我的!”

一通玩笑下来,青卓又手把手的教了两遍,我与纨素剪的喜鹊登梅已经像模像样了。

赤芙笑嘻嘻的拿了回屋,贴在了窗棂上。

我们三人进屋里看了,又被青卓打趣:“姐姐不如贴上和合二仙呢,才更显得你与王爷和合美满啊!”

纨素便道:“说起来,最近几日王爷似乎对昭训很是奇怪,我们旁人看了更是奇怪,昭训可要为我们解惑呢?”

我心中暗叹,青卓是个迟钝的,估计还没看出这些天萧王待我的异样来,可纨素却是个有心又心思通透的。萧王对我的冷落自然被她看在眼里了。

当下不好多说什么,只笑道:“我也不是学堂里的夫子,作甚么传道、授业、解惑呢!”

见青卓不甚了了的听我们说话,便把话题岔开道:“说起来,年节前你可要回去盛副使府上送些节礼呢?”

纨素将帕子塞在袖子里,伸指将窗花上不平展的地方按了按,温婉道:“一大早就去了,可是没见着外祖父。说是被王爷叫了去。”

“王爷?”

纨素道:“是,就是我们府上的王爷。”

“没听说他哪里不舒服要找太医呢?难道是皇后身体有恙?可昨日宫宴上见着皇后娘娘气色尚佳呀!”我见映红在门口微微点头,知道午膳安置好了,便引着纨素和青卓朝西次间走。

“外祖母说外祖父见过王爷派来的人,进内室知会她的时候并没换上官服,可见不是进宫去,只提了句要去的地方,好像是淳化门附近的三槐胡同。详细的她就没多问了。”

淳化门么?萧王赠与我的宅子就在淳化门附近。听如意说萧王昨日至今并未回府,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要找盛副使。

说话间已到了西次间,肉香扑鼻。映红笑道:“婢子跟厨房的高婆子商量了,今日午膳主菜是涮羊肉。婢子原本说涮羊肉不甚稀罕,又有膻味,可关婆子拍胸脯说保管昭训和两位夫人喜欢。婢子盯着做的,底汤做的倒考究,是用烤鸭、生鸡片、蘑菇、虾米、干贝、丸子和驴肉许多材料一起熬出来的汤。用白酱油、酱豆腐,韭菜末和糖蒜拌酱调味,配菜就是黄瓜条、酸菜和粉丝。”

映红一路说一路引着我们坐在了桌前,“若是不好,婢子就找高婆子算账去,谁让她夸海口来着呢!”

纨素朝我笑道:“你这个丫鬟好伶俐的口齿。放心吧,我正稀罕这个。前些时下雪的时候,我便想着这一味了,可火锅一个人吃没什么意思,偏你们又都去了大昭寺。”

映红见我们坐定了,便拿了筷子准备帮我们涮肉,青卓摆摆手让她下去,一面道:“我们自己涮着吃才尽兴呢。”一面把手腕上的四个镯子取了。又嚷嚷着让拿凉凉的米酒来。

我与纨素见了都笑得不行。

“瞧你这样子,哪里像是郡守府上出来的小姐,倒像草原上的野丫头,专好大酒大肉的!”纨素打趣道。

青卓一边鼓着腮吹凉羊肉,一边回嘴:“嗯嗯,知道你斯文秀气。所以你一准儿没我吃的酣畅淋漓!草原好啊,‘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无拘无束的迎风驰骋,想想就觉得自在无边!”

我将她垂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勾到耳后去,伸指在她额头轻点一下:“说的倒像你去过似的,可惜你是嫁给了王爷,不需要和亲给厥族,且收收心吧。”

青卓顾不上说话,只笑嘻嘻的将吹凉的肉片放入口中,含糊不清的吐出几个字来,“妙极、妙级……”,又抿了一口米酒,心满意足的眯起了眼睛,白皙娇嫩的脸上红扑扑的。

我便小声向纨素打趣道:“你觉不觉得青卓现在的样子,像极了雪奴儿吃小银鱼的模样!”

青卓听了不依,倾过身子要挠我痒痒,我扭身便躲。不料青卓本来坐的不甚稳当,竟是连人带椅子倒了过来。椅背角磕在我的椅面上发出“咚”的一声,还好人被映红眼疾手快的扶住了。

屋里众人一时皆怔在了那里,然而不过一瞬,便哄堂大笑起来。笑得最大声的是青卓自己,一边笑着一边拿手按着肚子,娇憨嗔道:“不能笑了,肚子笑抽了疼呢!”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一时饭毕,纨素见我有些倦意,便带着青卓散了。

我倚在榻上,抬眼便看见了赤芙贴在窗棂上的“喜上眉梢”。喜鹊与梅枝都活灵活现,红色的线条勾勒出人人渴盼的喜庆吉祥。忽然想起册封昭训那日,萧王府也是张灯结彩、处处喜庆。萧王心满意足握住我的手、含笑凝视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

转瞬又是他同我置气,冷冷的问我“你怎么来了”,一副厌弃我的表情。

我心中暗暗发恼,我与昌若在大昭寺遇见实属意外,并不曾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就算他遣人去查颜娘子,知道颜娘子便是我,知道名动京城的怀琰公子曾拦住我说话,那不就同样应当知道颜娘子与怀琰公子不过匆匆一面。为何这么久还在置气?

屋里十分暖和,窗扇上嵌着的明瓦便蒙上了一层白雾。仿佛这模糊迷离、不甚明了的心事。

第一百零三章 进项颇丰

倦意袭来,我沉沉睡去。

午后歇了觉起来,赤芙禀道:“向川和庄子上的陈茂都来了,说要提前给您拜年。”

我笑道:“是要交铺子和庄子的账吧。”

赤芙也笑:“难得他们知道规矩,我们也并没提过这个。还带了几车东西进来,说是年节里用得着的东西。”

“是些什么?”

“婢子去看过,向川送来的是两间铺子里拔尖的货色,剑南、河北的绫罗;江南的纱;彭越二州的缎;宋、毫二州的绢;常州的绸;润州的绫;益州的锦,林林总总的收在倒座房等昭训过目后再入册。当中有三匹是云花缭绫。陈茂拿来的都是庄子上出产的,倒确实是年节里用得着的,比府里给厨房置办的年货成色上还要好许多。”

我抿唇浅笑,“让他们去抱厦等着吧。记得隔上屏风就是。”

略梳洗过,翠浓帮我挽了个圆髻,鬓角插一朵白玉海棠珠花,发髻正中的三翅莺羽金钗在菱花镜里划过几道萤光。我理了理腰间的羊脂玉佩,带着赤芙去了抱厦。

路上赤芙压低声音问道:“小姐可要对向川他们挑明旧主的身份?”

我微微一笑:“不必。聪明的自己会猜,不聪明的更不需要知道这些。只要勤勉办差就是。”

扭头见赤芙有些不解,遂笑道:“我们让向川打听的、传递的都是与顾府旧主有关联的,他若是个爱揣摩的,恐怕早就知道了,哪里需要我们特地去说。万一哪日有事,连个退步也没有。如今这样混着更好。”

我进去的时候,一架梅兰竹菊的烟罗四扇绣屛已经安置在屋中。赤芙扶着我在椅子上坐了,转头向屏风外说道:“还不见过曲昭训。”

屏风外两名三、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在我进屋时候已经从杌子上立起身来,此时听赤芙说了,便抢上几步跪了,向我行叩首礼。

我笑盈盈的道:“起来吧。这半年辛苦二位了。”

一身皂青色长袍的年轻些的那位便笑道:“不敢说辛苦。向川能为昭训做事,已经是极大的运气了。原来在府里也是做惯的。”

年纪长些的那位扎着栗色的短袄,只摇着手连声说“不辛苦、不辛苦。”

我见他二人言语、情状,明白向川是个心中已经有数的,不然不会提及原来在府里也是做惯的。公主府里他可不在回事处,也没人让他管铺子。那说的便只能是我顾府了。

另一位陈茂估计还未明白我的来历。

如此也好。

“坐下说话吧。”

向川和陈茂对视一眼,又磕了个头,方起身在杌子上坐了。各自将身前的青色包袱皮打开,露出一摞账册来。

“小的们将账册带了来,还请昭训过目。”

我和颜悦色的说道:“铺子和田庄交到你们手上不过半年,本来我没想着年底查账。想着年内你们能顺顺利利的接手,理清头绪了平稳经营就很好。没想到你们俱都是能干的,倒叫我很是欣慰。”

见赤芙出屏风将账册抱了进来,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明细来往账目我今日就不看了,只看你们交上来的总账吧。”

赤芙便将面上的大红色禀帖递了过来。

我展开绸缎铺子的账目,向川便介绍道:“因是几十年的老铺子了,货源、客源都很稳定,流水与去年相比没什么变化。年底总有七千六百两银子的纯利交给昭训。另有一百匹各地顶尖的四季布料织品,昭训喜欢便自己用,管保花色不与旁人重样,若不喜欢,留着送人、赏人都是拿得出手的。”

我淡淡的道:“向管事有心了。这纯利上缴之前,可将铺子里掌柜、伙计的年节赏金都留出了?”

“已经留出了三百两,此次来也是想请昭训的示下?”

我颔首道:“正该如此。我虽是主子,可这外头的事情多托赖你们去办。如今年节里,封些红封给大家很是应该的。”

任何时候,利益均沾都是经营长久之道,或者说,是一种行之有效的驭下之术。

侧首向陈茂道:“庄子上也是如此。”

陈茂便低头称是,并没什么言语。

我展开庄子上的禀帖账目看去:大鹿十只,獐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御田胭脂米二担,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折银二千三百两。另有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时鲜花卉六十盆。

“时鲜花卉?”

陈茂小声道:“今年天气冷,庄子上虽然有温泉地气养着,鲜花没有往年好,只得了六十株上佳的。”

居然是个收益如此多的大田庄。

看来萧王当日所赠,远远超出我的预计。

合了禀帖,我笑吟吟的让赤芙唤小丫头来换了一盏热茶,嘱咐道:“你二位办差很是得力。多的我也不说了,只是若有与官府中人打交道的事体,不可贸然就借着萧王府的名义去压人,有什么为难的须先来回了我才好。”

二人站起来躬身应了。

我见总账没什么大问题,收益也不错,遂叫赤芙拿了两个装着“八宝联春”金锞子的荷包赏了他们,便让他们退下。

向川落后陈茂几步,见他已经出了门,忽的折转来躬身道:“小的有事要禀。”

我隔着屏风打量了他一眼,“这里没有外人,你且说就是。”

向川斟酌着道:“今日上半晌,小的从昭训淳化门的宅子出来去铺子的时候,仿佛瞧见了王爷。”

“仿佛?”

“是,因离得远小的看的不十分真切。但小的听见赶车的车夫称那人为王爷。小的来萧王府找龚二的时候,碰见过那车夫几回,因此认得他是王府的人。”

第一百零四章 除夕纳福

“在什么地方?”

“就在三槐胡同的胡同口儿进去正数第二门宅子外边。”

“还听着什么了?”

“说太医已经到了,还说‘拒不进食’什么的。小的怕惊扰了王爷,没敢刻意去听,就只恰好听得这些了。”

我想起纨素说的萧王将盛副使请了去的也是三槐胡同,这两下里倒合上了。

遂笑道:“知道了。”

向川躬身道:“昭训但有吩咐,小的一定尽心效力。”

我微微一愣,随即说道:“你一直做得不错。”

赤芙便带他出去了。

我以手支颐出了会子神:“拒不进食”么?不知萧王在三槐胡同的宅子里拘囿了何人?

出了抱厦,金乌偏西,阳光已经稀薄,身上便有些冷津津的。

用完晚膳时,湛露进来了。

见我含了口热茶在口中,便接过小丫头手中的漱盂捧过来让我漱了口。我边拿帕子印了印嘴角边问她:“什么事?忙了一天了这会子不去吃点东西歇着,怎么进来了?”

湛露将漱盂递给小丫头,让她们都退了出去,靠近我耳边劝道:“王爷一向疼惜昭训,这些时日忽然冷下来,婢子心里实在为您着急。王爷昨日在宫中陪伴皇后未回府,今日酉时方回,这会儿正在大书房。我吩咐小厨房做了王爷素日爱的透花糍,昭训您看,王爷可还没用晚膳呢!要不您亲自走一趟送了去?”

我默然不语。

片刻后笑道:“我知道你为我好呢。只是以前看《道德经》里说‘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我若是此时巴巴的送了吃食过去,又是在王爷不想见我的时候,岂不是落了下乘?”

见湛露还是面带忧色,便轻轻拍了她的手背安抚道:“凡事若是太过刻意,便失了真意,反为不美。只怕王爷心里也是厌弃这些的。若是担心王爷饿着,你们走一趟就是了。不过庆颐馆哪里会让王爷一个人老在大书房里待着呢!”

话音未落,如意来报:“王爷去了庆颐馆了。”

虽然是意料中的事情,脸上的笑意依然有一瞬间的凝滞。向湛露道:“你瞧我说的如何。今日晚膳不错,我瞧着有几样是你素日爱吃的,已经叫她们留了给你。你且快去吧。”

湛露无奈的和如意一起退了下去。

我有些发怔的瞧着小丫头们进来将饭菜撤了,才进了内室。

搁在窗下的水仙开得越发好了,香气幽雅,盈室绕怀。

我便走到近旁去看,见花瓣洁白如玉,花蕊金黄,真有几分“金盏银台”的模样。

脑子中却想起萧王“银袍金甲”的诨号来。

昨日太子被禁足,不知昨日他在宫中做了些什么?今日又为什么去了三槐胡同?

难道在那里金屋藏娇么?

不会。

以他的身份,真要看中什么人,哪里需要养在府外!

我轻轻摆了摆头,停下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眼前的水仙简净素雅,“香与春风相应接,神将秋水共清澄”。哪里有这些纷纷扰扰的烦恼,我忽然好生羡慕起心思单纯的人来。

比如青卓。

有时候不知道不一定比知道不好。

不过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如水般纯净呢?

湛露的提议,我不是不动心。

只是不知如何面对萧王的怀疑和自己还留存了少许骄傲的心,因此不愿意去而已。

目光落在妆台旁的草编大雁摆件儿上。

大雁是忠贞的生灵,不仅有仁,更有情义,雌雁雄雁相配,向来是从一而终。不论是雌雁死或是雄雁亡,剩下落单的一只孤雁,到死也不会再找别的伴侣。

忽然觉得那摆件有些刺目。

遂蹙了眉头别过脸不去看它。

也不知是恼自己,还是恼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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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便是除夕。

年意最浓是除夕。

永嘉公主府和盛副使府上遣人送了年礼来。

如意打听的明白:两府给王府公中的已经由回事处按惯例回礼。这是单独送到多福轩的。

我连忙要佟妈妈和湛露分别带着映红、秋和去回了礼。将田庄上送来的活物、风干肉、粳米、花卉摆盆也送了些过去。

午膳后,王府里的长史带着管事们开始向内院进纳福小攒盒。

听如意说长史去过庆颐馆便来了多福轩。

看来是个守规矩的――或者,是个图省事的也说不准。很多时候,守着规矩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如意在我耳边轻声道:“这位杨长史名奉济,向来深居简出,底下人很少见着他。”

我隔着窗纱朝外瞧,笑着低语:“不止你们,我也很少见着。和王爷一处的时候,也少见。”

那长史领着管事在院门处遥遥施了一礼,又带人朝宝音阁的方向去了。

翠浓将攒盒拿进来看时,盒内有红枣、栗子、桔子、柿饼和花生等物,皆有吉利之意。攒盒中央放个苹果,上插包金的“小如意”。如意上又刻着“平安如意”,图个“岁岁平安”的好兆头。

遂让翠浓放在了堂屋的桌上。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回事处又送了“喜神方位单”来。

如意展开红单帖递给我,只见上面写着大齐景云三年正月初一子时,喜神、福神、禄神、财神、贵神和太岁的所在方位。

我把单子搁回剔红托盘里,笑道:“你去安排,多福轩自然要好好迎了喜神的,人人都要连连如意。”

如意见我拿她名字打趣,抿嘴笑着应下了。又提醒道:“今夜府里在福禧堂摆团圆饭,我叫了翠浓来给昭训早些梳妆着衣吧。”

我想起昔年年三十儿的时候父亲都要先去宫里向皇帝辞岁,便问道:“宫里有什么消息么?”

“晋安管事今日一早让映红递了话,陛下急怒攻心已然病倒,宫里免了除夕大宴。连宗庙家祭仪式都让王爷代为了。”

我心中微沉:之前赵才人之事,萧王肯定身涉其中、有所谋划,才能顺利借此事将了太子一军。

太子昨日方被禁足,威帝随之病倒,今日便由萧王代为主持仪式。

只怕落在有心人的眼中显得风头太盛,会因此疑心萧王、同情太子。

总要借机提醒他才好。

到了晚间,有一众仆役头戴红缨帽,将屋廊、影壁以及粉墙、游廊等处各式灯笼俱都点燃了。

阖府富丽通明、凝辉焕彩,过年的喜庆跃然而生。明明蓉说和萧王府一起过除夕了,,大家都纳福都纳福。。。。。。。。。。大吉大利,红包拿来!!!哈哈。。。祝大家和明明蓉新年顺心顺意,康泰如意!

第一百零五章 执壶侍酒

酉时末的时候,如意来报萧王已从宫中回府,合府大宴便可以开始了。手脚麻利的帮着翠浓为我按制着了昭训吉服。

赤芙从院外进来,正遇着我带着湛露、如意并几个小丫鬟从堂屋走出来准备去福禧堂。我见她神色像是有话要说又顾虑我身边有旁人在,便笑道:“赤芙你过来说话。”

湛露是个极有眼色的,见状便带着其他人远远退在了后面,跟着我与赤芙不紧不慢的走着。

赤芙方道:“向川已经把东西送给了大公子。可是向川去佐辕大营的时候看见公子正给一帮吃酒的人执壶!”

我顿时停下步子,“执壶侍酒?为谁?”

“向川没说,只说公子面色不是很好。那帮人言语放肆、吆五喝六的吃的高兴。席间并没空位,可见公子并无座次,一直是侍立在侧的。”

我不自觉的将帕子攥住,过了一会儿才道:“知道了。”

赤芙眼中隐有泪意:“公子那样的人……”

我打断她:“虎落平阳被犬欺么。这并没什么的。”

缓缓抬手抚住了隐隐作痛的心口。

顾氏宗子、长房嫡孙为军户们侍酒的事情若传了出去,清流们心中原本以为翰墨传家、清贵无匹的顾家,岂非更为不堪?只怕还有人会得意的说:看吧,顾氏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才有科场舞弊案呢。

去福禧堂的路上,王府到处灯火通明。福禧堂和前面的银安殿更是宝炬荧荧,檀烟袅袅。

刚一进福禧堂东厢,只觉暖香扑鼻,原来屋里搁着许多香橼佛手、牡丹、梅花一类的盆景点缀其中,连同珠环翠绕的二十来位姬妾,生生为这大宴添了无边春色。

湛露见阮良娣坐在右手第一个位次,便扶着我朝左手第一个位次走了过去。岂料一个小內监跑了过来,将手中拂尘一挑:“昭训的座位在这里。”正指着离主座左手第五个案几。

湛露顿时发起怒来:“府中只有良娣与昭训有封号,你这是安排的什么座次?”

那小內监皮笑肉不笑的道:“别介啊湛露姐姐,您这样小的真是不敢说话了呢。可这话不说白呢就有些人自己个儿不明白啊。昭训那也是王爷的昭训,王爷抬举才有昭训的体面。王爷若是不喜欢了,又怎么会喜欢小的们把位次排得离王爷那么近呢?”

湛露冷笑一声,“你是收了谁的好处?被人当枪使还洋洋得意。”说着依旧引着我朝左手第一个位次走。

先前听了赤芙的话,我心疼哥哥之余便有些心灰意冷的:顾氏想要恢复旧日荣光,真是难于上青天。即便机缘齐备能得回往日官位,声望上却早已是千疮百孔。

有几人会将曾经卑微者放在心中真正敬重?

就如我一般,曾经为奴为婢,如今这样被人轻贱也是寻常事了。还争什么呢?

主座上的萧王正和晋安说着什么,并未朝这边看上一眼。

拉住湛露,我轻轻摇了摇头,在第五个案几后面坐下了。

“姐姐来了!”青卓在第四个案几后面笑吟吟的和我打招呼。“姐姐,我刚刚看见小內监们拿了几个镂空的盒子,你猜猜里面是什么?”

见我含笑不语,便道:“就知道你不知道,里面是蝴蝶呢!各种颜色的蝴蝶。听小內监们说是在暖房里养着的,一会儿要拿来放飞,看谁面前的香瓜上落的多,谁来年运气就好!”

我笑道:“这倒也新鲜。不是吃饺子看谁咬到铜钱谁的运气就好么?”

“要我说,彩蝶扑瓜更好,一会儿满屋都彩蝶翩翩的,肯定好看!不过也不知道这地窖培植出来的香瓜好不好吃呢?”

“你更关心的果然还是可以吃的香瓜!”我打趣道。

越过青卓的身影看过去,端坐在左手第一个位次的是堇夫人,正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受了一位着翠色衣衫的丽人的礼。

我收回目光,低头看案几上放着几碟冷热荤素年菜外,还摆着一盘插小如意的冻柿,大抵是要取“事事如意”的意思;一盘盛有面制的桃子、石榴,上面插了绒花蝙蝠,是“福寿三多”的讲究。

这些都是常见的。

除此之外,每个案几上果然都放了一个带蔓的香瓜。

此时萧王面前已经热闹起来:好几位丽人过去敬酒,眉目传情,含羞脉脉。萧王都满面含笑的一一应下了。

我低头安静的坐着,不愿再看。

拣了只细馅包子小口咬着。

却发现馅料是蘑菇丁。想起在大昭寺萧王亲手做的蘑菇丁炒粥果,便有些赌气的将包子掷在了盘中。

大约亥正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靴声,原来是杨长史领着王府的执事官员们、管事们在院中分班排列。

多半是要向萧王辞岁了。

萧王果然挥挥手让身边的姬妾都回了座位,口中笑道:“你们谁的蝴蝶多,谁的运气好,孤王就宠着谁!”

美人们都嬉笑着,柳腰轻摆、回眸欲语还休的回了座位。

就有內监将杏黄色门帘徐徐卷了上去,在正对着萧王主座的门外铺上了拜垫。

杨长史撩袍带着官员们跪了下来,向萧王两跪六叩。萧王点头叫了起,带动头上的束发金冠在灯火里划过道道虹光。笑道:“杨长史带着大家到院中筵席上坐吧。辞旧纳新,大家同喜同乐!”

先前的立在门边的內监见辞岁礼毕,把门帘放了下来。

此时有两名內监捧着个镂空黄磁捧盒到了萧王面前,萧王颇感兴趣的掀了盒盖,几十只彩蝶便从盒子里飞了出来。

堇夫人立在一旁高声道:“王爷喜气叠叠,吉庆年年!”

一时花香蝶舞,灯火交辉,煞是好看。

青卓跳起来拍手,笑道:“蝴蝶快到我这里来!我的香瓜可好吃了。”

堇夫人也笑道:“这就看哪位妹妹有这个运气今夜能得王爷宠爱,瓜瓞(蝶)绵绵了!”

一直淡然的阮良娣此时睇了堇夫人一眼,冷冷吐出几个字:“还真是聒噪!”

她的声音不低,许多人便看向堇夫人。

堇夫人却恍若不觉似的,只一心盯着屋里的蝴蝶朝哪里飞。

第一百零六章 蝶舞连环

然而蝴蝶却朝着一个方向来了。

我有些吃惊的看着面前案几上的带蔓香瓜上落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蝴蝶。还有蝴蝶纷纷朝这边翩然而来,围着我轻盈绕飞。

堇夫人疾步走了过来,面上洋溢着欣喜的笑,执起我的手将我拉到了萧王身边坐下,口中道:“这可是天意啊,蝴蝶都知道昭训妹妹素来得王爷宠爱,才叫妹妹得了瓜瓞绵绵的好兆头,王爷定是要宠得如珠如宝了!”

萧王眉头微挑,不置可否的笑了。并不看我,只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厅内众人皆议论起来。

“凭什么又是她啊?她平日都得了不少宠幸了。”

“这不是蝴蝶选的么!咱们能怪得了谁!”

“你们不知道啊,这曲昭训已经被王爷冷落好一阵子了。她定是要乘着今夜的机会好好狐媚王爷了!不然怎么挽回王爷的心呢!”

“蝴蝶选的?哼,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猫腻!有些人为了争宠,那心思、手段可多着呢!”

我心中凉意更甚:身为顾氏长房嫡女,却只能托名曲氏,又被人看得这样卑微;眼睁睁看着往日誉满天下、受人推崇的哥哥为人侍酒;

自入王府,昌若便掩面成路人;

曾经口口声声要护我在府中肆意欢笑的萧王,此时却默不作声。

我黯然笑着低了头。

就在这时,先前对堇夫人行礼的翠色衣衫的丽人忽然站了起来,款款行至我先前坐的案几前,伸出素白的手拾起香瓜托在掌中。转身对萧王笑道:“昭训得了这样好兆头,把这香瓜就给了盈娘吧。盈娘与诸位姐妹们分食,也好都沾沾喜气和运气呢!”

萧王点头允了。

这位美人便随手指了一个內监。

那內监过来躬身接过香瓜,取了柄银质小刀就在案几上将瓜划开了。

一股异香在厅内弥漫开来。

內监惊道:“这香瓜好生奇怪,里面尽是蝴蝶饵食!”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此时拔高了说话,大厅里虽然有些嘈杂,却是人人入耳。

俱都停了下来,朝他看过去。

在场的多是心思百出之人,转瞬又朝我和萧王看去。不少人面上已经带了原来如此的鄙夷神情。

我从那內监喊出“香瓜好生奇怪开始”,便心知不妙。如今人人都会以为是我提前动了手脚,为的就是向萧王邀宠。而我也确实因为蝴蝶的缘故从靠后的座次坐到了萧王身边。

此时真是百口莫辩。

那位翠色衣衫的丽人此时掩口笑道:“哎哟对不住昭训,都怪我要沾喜气才将这个香瓜打开了。不然的话……”

她故意不再说下去,然而比不说更引人遐想:不然的话自然是我的计谋得逞,又不被人发觉。毕竟天气冷寒,不是人人都会爱吃生冷之物。不打开便不会发现我案几上香瓜其实内藏玄机。

幸灾乐祸的嗤笑声更多了。

“真是为了争宠惯会用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听说其实是奴婢出身。”

“难怪如此……”

……

阮良娣双眉微蹙着侧转身子看了过来。

纨素也朝我看来,示意我辩解几句。

我见她并不是询问的意思,只是着急要我辩白,显然是信任我与此事无关的。心中一暖,迎着她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这种情境之下,说什么都是错。

不如先看看真正的始作俑者还要如何。

青卓听了众人的议论先沉不住气道:“你们说什么呢!曲昭训怎么知道这香瓜里有什么。又不是她准备的筵席。”

一位丽人扬了扬手中的帕子,呛声道:“我们说什么你不明白呀!昭训若一直被王爷宠爱,自然不知道这些手段。可惜又不是这样。再者说,若真的不知情,怎么巴巴的要坐到那张案几后面去?还偏就是她的桌案上摆了那盘不知道有什么的香瓜?”

此时厅内的动静已经传到了外头。杨长史和诸位官员、管事此时也停了筷箸,安静的关注着厅内的事态。

萧王一言不发看着屋里众人,神情晦暗不明。

湛露见我不做声,便朝刚才呛声的丽人福了一礼,“惠夫人有礼。我家昭训进来福禧堂,便是这位小內监引着我们去了安排好的位次。若这其中有什么算计,那也是我们中了旁人的算计!”

纨素也道:“的确如此。适才我看着是这位小公公带着昭训入座的。”

堇夫人此时笑道:“我怎么听着內监来报,是昭训自己要去的那一座,说要让着我坐在上首呢。”

先前那位自称盈娘的翠衫丽人诧异道:“王府的内侍怎么会这么安排座次,不可能。您可是王府昭训呢!”转头朝那小內监喝问道:“说,你如何会这样安排、怠慢昭训,你可知罪?”

那小內监之前的怠懒刻薄之色一扫而光,诚惶诚恐的跪了下来,带着哭腔道:“小的哪里敢怠慢昭训!借小的几个胆子也不敢啊。是昭训自己要坐在那里的!”

萧王忽然将手中酒杯重重的放在案几上,沉声道:“当真?”

小內监结结巴巴的说道:“当……当真。”

堇夫人笑吟吟的离座,俯身看着他:“你知道些什么,还不说出来!府里对欺主的奴才呢,也不会多么严厉,顶多就是打死作数罢了,你可要试上一试?这府里的主子虽多,可真正的主子向来只有王爷一个,你切莫认错了人!”

我心中奇怪:这瓜瓞(蝶)绵绵的主意是堇夫人出的,筵席也是她安排的,今日之事她定然参与其中,此时又怎么会帮我讯问这小內监?

却见那小內监被唬得一哆嗦,战战兢兢的点了头:“我说就是,堇夫人息怒。”突然调转身子朝我磕了一个头,口中道:“曲昭训,小的对不住了。小的虽然是听了您的命令行事,可如今王爷亲自问着小的,小的不敢欺主,只有对王爷如实说了。”

朝萧王道:“王爷,这香瓜是昭训身边的赤芙昨日交给小的,要小的放在席上的。还说不要放在首座上,那位置人人瞩目,有什么小动作容易被发现。要小的今日记得要引着她们坐到放了这特制香瓜的那一桌去。因此小的才请昭训坐了那一桌。真的是昭训自己要坐放特制香瓜那一座的啊,不是小的要怠慢昭训!”

厅内嗡的一声议论声大起。众人对我的鄙夷更甚。

第一百零七章 烟花易冷

我冷眼看着眼前唱作俱佳的小內监,对堇夫人由衷佩服起来:反弹琵琶的计中计环环相扣;算准了我不会在座次上太过计较;算好了今日连王府官员都在的大场合发难,适时站出来推波助澜;又找好了盈娘等一众帮手,配合默契。

若唤来赤芙为我作证,众人如何肯信。都知道赤芙是随我一起入府的贴身侍女,素来亲厚、旁人不及。此事自然是我们主仆连心、联手做下的。

这小內监受人指使攀扯赤芙,便是算好了这一点。

如今我已是辨无可辨、退无可退。

何况今日我因兄长之事心绪灰败,早失了素日的急智机巧。

堇夫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哎哟昭训妹妹,你怎么这么糊涂!这除夕祈福的事情,怎好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来愚弄王爷呢!”

她在“愚弄”二字上咬得极重。

萧王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堇夫人疾步到我身边扯着我的衣袖,口中道:“妹妹快跟王爷认个错吧。请王爷从轻发落!”

却附耳过来压低声音曼声道:“可惜啊,看来建安郡的荔枝即使我找得到,妹妹也吃不着了呢!”

我冷冷嗤笑一声:“那又如何,总比有些人根本没有吃过强上许多了!”

堇夫人眼中嫉恨一闪而过,手上暗暗用力将我扯得踉跄几步朝萧王跪了下去。

“哐嚓”!萧王勃然作色将琉璃盏摔在了地上,立起身朝我走来。

我看着他俊逸的眉眼,心中酸楚。

看来不是所有的花都似梅花耐寒,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时候,有些花苞未曾开放就要枯萎了。

那一日漫天飞雪里红梅绽放,你策马而来,救我于危急之中;朝夕相伴的细心宠溺;天潢贵胄的修养气度;战地历练的强悍果敢;或温柔或霸道的耳鬓厮磨……

人非草木。

心间也会慢慢开出蓓蕾来。

只是如今……

我移开眼不再看他怒气笼罩的脸。

堇夫人忽然“啊”的一声朝后跌坐在地,压在我肩头的手瞬间松了。

一只有力的手将我扶了起来。

我讶异的抬眼望去,是萧王。

萧王紧紧握住我的手,对堇夫人怒道:“谁给你的胆子对昭训无礼!她也是你能拉扯的人么?”

转头拢了我入怀,笑道:“傻妮子,怎么不告诉大家,香瓜是本王让小德子交给赤芙的?”

说完牵着我的手回了主座。

厅内厅外众人一时愣住了,好一会儿才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原来是王爷……”

“这也太宠曲昭训了吧!为了让她高兴,居然耐烦这么些细作功夫。”

“你不知道咱们这位王爷是京中有名的风流王爷么,惯会哄人的。”

“不对啊,那为什么要小德子交给赤芙,直接交代办筵席的人安排好不就是进来,还能让昭训惊喜。”

“你没看是谁安排筵席呢?只怕平时没少跟昭训争风喝醋,王爷怎么会去招她呢!”

“也是。堇夫人娘家安阳叶氏可是地方郡望,朝中人脉也厚。王爷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去招她也是对的。”

“许是你想多了,王爷是个脂粉堆里的常客,对美人儿一向心软,可能只是不想叫堇夫人伤心?”那位临近门口坐着的执事官说着看向厅内的堇夫人。

堇夫人脸色灰白的半卧在地上,怨毒的目光扫向我。丫鬟将她扶了起来,但因为萧王适才发作了她,她便不敢站起身,继续跪在地上请罪。

萧王见了挥袖道:“下去歇着吧。”

堇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立起身来,缓缓向萧王施了一礼,低声道:“是,王爷。”

她执掌王府中馈多年,一向端庄自持,对下人不假辞色,此时却有些瑟瑟发抖的转了身。

然而在转身的一刹那,迎着厅内众人或讶异同情、或嗤笑看好戏的目光,堇夫人紧紧握着丫鬟的手站直了身子,高昂着头走了出去。

莲步姗姗,连裙裾上的环佩也不曾乱了半分。

我被萧王搂在怀中,却一直注视着堇夫人一举一动。此时见了,不由心内叹息:若论心志之坚毅,我不及她多矣。

至今日始,我与她之间连虚与委蛇的余地都没有了。

这种争端虽非我所愿,但是她先挑起的争斗,我却没有不应战的道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罢了。

我靠在萧王胸前,感受着他的体温,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一时间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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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萧王之前动怒,此时筵席中的气氛就有些凝滞。

晋安见机的快,笑着上来禀道:“小子们将烟花炮仗都准备好了,特来请王爷的示下!”

萧王便携了我的手领着众人出去廊下看小厮们放炮仗。

顷刻间鞭爆声如炒豆,璀璨烟火冲天,火树银花。

烟花骤然绽放的光亮华美无比,忽明忽暗间将萧王的脸映得深邃温暖。我凝眸看着萧王,轻声道:“我没有。”

我没有愚弄他。

萧王唇角微挑:“知道。”

他如此信我么,才只言片语便为我解了窘境?

我转过头看向烟火。

如斯热烈绚丽,似乎驱散了冬夜的刺骨寒冷。

默然片刻,他忽然道:“其实如果真是你做的,也许孤王会更高兴。”略顿了顿,终于又吐出后面的话来:“那说明你愿意为孤王花心思了。”

我一时怔住,被他温热大掌握着的手微微生出些汗意来。

柔肠百转的正想说些什么,烟火却在这时停了,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我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萧王带着众人回了屋里。

此时方过子时,萧王见大家已经微有困意,便叫晋安传了伶人进来。丝竹鼓乐与歌舞一起,厅内厅外又是一片热闹兴奋。

是《柘枝舞》。

十来个妙龄舞娘身着五色绣罗宽袍,衣帽拖曳金铃,垂长带,脚著红锦靴。舞动时帽上金铃扑转有声,铃声悦耳。

“柘枝初出鼓声招,花钿罗衫耸细腰”。

舞娘们腰肢柔软,眼波妩媚,厅外有几名执事官员颇有些心荡神摇的样子。

阮良娣的目光扫过萧王搂住我的手臂,抿唇不语。

过了一会儿,斜斜的睨了萧王一眼,娇声道:“王爷喜欢这舞么?”

萧王本就面容平静的看着一处出神,显然心思不在舞蹈上面。此时见阮硕人说话便回过神来,笑道:“硕硕跳的比她们好看。”

我端着酒杯的手一滞,忽然觉得冬日就不该用银质杯,越发冷了。

阮硕人听了萧王的话却立起身来,柔媚一笑:“愿为王爷一舞。”

我微微带了诧异的神色示意阮硕人:今日并非内宅家宴,厅外尚有许多官员、管事,她是萧王内眷,此时亲身起舞并不妥当。

然而阮硕人对我的提醒视而不见,嘴角噙着满不在乎的笑,扶着丫鬟的手进内堂换衣服去了。

待换了装束出来,一袭红衣衬得身段玲珑,妆容亦更妩媚,眉间红痣引人注目。随即和着鼓点踏上了节奏,回旋着到了舞娘们的中间。鼓声渐急,她的身姿亦舞动的越来越快,裙裾飘飞,然而一双妙目始终黏在萧王身上。

萧王亦含笑注目于她。

待得一曲舞毕,萧王抚掌大笑,伸出手将阮良娣扶坐在自己身边。

我默默的从他怀中坐直身子,理了理一丝不乱的裙裾。

似乎理平了微蹙的眉头,却在心头浮现出几个字来:烟花易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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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厨房又进了些热菜来,盛馔频陈。众人便推杯换盏起来。

适才自称盈娘的翠衫丽人和湛露唤作惠夫人的美人此时各执了一杯酒款款来到萧王面前跪下。

两人对视一眼,莺声沥沥,“盈娘、惠英祝王爷:妙裁锦绣燕迎春,新春纳福鹊登梅。朱门北启新春色,紫气东来大吉祥。”

二女本来生的就齐整,此时并排跪着甚是赏心悦目。朱唇齐绽吐出的吉祥话儿也十分雅致好听。

萧王已经笑吟吟的接过了二女手中的酒,想要仰头喝下。

阮良娣从旁边伸手过来将萧王手中的杯子取了过去,软语道:“王爷,今夜该饮屠苏酒。是用大黄、白术、乌头等中药泡制成的,可以消灾祛病,和暖经脉。难道您未曾听过‘春风送暖入屠苏’么。愿王爷以怡以乐,惟康惟泰!”

萧王便就着阮硕人的手将屠苏酒一饮而尽。

阮良娣便在萧王仰头的一瞬,轻饬道:“还不退下么!”又压低声音笑道:“敢情你们是想去与堇夫人作伴呢?”

跪在那里的惠夫人二人只得起身,颇有些狼狈的回了自己的座位。

我在一旁瞧着萧王对方才三人之间的波涛暗涌是洞若观火的,阮良娣如此作为,他也仅仅是不甚在意的笑了笑,随手放下了杯子。

阮硕人于他,果然是十分不同的。

而这满室的莺莺燕燕、千娇百媚,也无一不是为他绽放的花颜笑语,渴盼着他的眷顾。

他是帝皇嫡子,我是罪臣之女;他是一府之主,我是区区妾室。

我忽然有些庆幸方才的烟火停的及时,不然真将那些话说了出来,岂不让人好笑?

第一百零八章 患得患失

前路迷蒙,情易生变,若有一日被他如对堇夫人一般对我也弃若敝履,我将如何自处。

昔日顾氏全盛时候,母亲教导即将入宫待选的姐姐:即便委身于皇家子弟,也不可动情。

动情便是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

如今顾家风雨飘摇,我又怎能与皇家子弟论及情爱?

殊为不智!

大概是今夜的烟花太美,一时迷了眼。

我缓缓拿手用力的按住了胸口,越跳越快的心似乎渐渐平静了下来。

萧王见我默不作声,遂开始自斟自饮,阮良娣又陪了几杯,便已经有些醉了。转头看晋安:“孤王的门联可都有了?”

晋安躬身道:“鲁学士前日写了几副,腊月二十二那日已经挂在仪门上了。”

萧王颇有些醉醺醺的问道:“是不是天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之类的?”

晋安躬身称是。

“孤王就知道鲁大胡子,就是这么嘿嘿……老学究!这种官样春联儿,内院院门、角门什么的可怎么用?”

底下几位丽人便笑着凑趣:“王爷,妾身有一句,‘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

“你的不好,有些轻佻了,听我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萧王忽的咧嘴笑了,扶着额头很是头疼的样子。

片刻后抬头吩咐晋安:“准备笔墨纸张。”说着挽了衣袖。

等东西都齐备了,却醉眼迷离的盯住我:“小莞啊,孤王记得你的书法不错。你来写!”

娘说过,跟喝醉的人不能一般见识。

于是我微微一笑:“好。”

提笔写道:“辇道风清,葭管万年调玉露;瑶池春暖,华灯五夜澈琼霄。”

想了想,又写下一副“宝瑟和瑶琴,百子池边春满;金柯连玉叶,万年枝上云多。”

萧王在一旁将文字吟咏一遍,便喜滋滋的要晋安立时挂去乐道堂和多福轩的院门上。

晋安带着小厮小心翼翼的将春联拿了出去。

厅外杨长史忽然出声赞道:“清秀婉丽、博大昌明,端雅正宜,不想这曲昭训写得一手台阁体的好字!倒是一片庙堂气象!”

诸位官员纷纷称是。

萧王笑吟吟的揽住我,与有荣焉的样子。

到了寅正,杨长史便领着官员们进来向萧王恭祝新禧。萧王挥挥手,让晋安将事先准备好的装着金质小如意的紫色荷包分赐给众人挂在腰带上。笑道:“春熙无边,紫气东来。大家新禧!”

如此除夕守岁辞旧,新岁伊始,新的一年――大齐景云三年开始了。

到了寅末,大家便散了。

萧王醉的厉害,阮良娣吩咐丫鬟将他扶着去了庆颐馆。

临去时似笑非笑的盯了我一眼。

我宁和微笑:“姐姐慢走。”

湛露过来扶我回多福轩,朝我脸上看了两眼,有些担心说了句:“昭训脸色怎么这样不好?可是有些冷了?”

我轻轻摇头,问道:“那位惠夫人和盈娘是什么来历?”

湛露低声道:“惠夫人管氏,闺名惠英,是礼部侍郎管临渊大人的庶女,那位自称盈娘的,是朱郎将的嫡次女,如今府里称作盈夫人。”

朱郎将?我下意识脱口追问道:“哪个朱郎将?”

“金吾卫中郎将朱承朱大人。”

我不由退了半步:果然是他。处事狠绝的人看来得了新上峰赏识又升官了,从郎将升作中郎将了呢。

许是我的笑容里牵扯了太多恨意,身旁伴我朝广亮门走的湛露也觉出我的不同来,轻声补上一句:“昭训不用担心,这二位在王爷那里自然是不及您的。”

我瞧着廊下灯笼上的灯穗子被风吹的摇摇晃晃:今日北风、明日南风罢了。谁能保证风一直朝自己吹呢!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风水轮流转罢了。

不欲再谈,遂转了话题道:“也不知皇后娘娘大过年的陪着圣上怎么过的呢?”

湛露一边唤了抬轿的婆子过来,一边细语道:“宫里过年自然热闹啊,那么多的人呢!只是圣上病了,许是要比往年冷清少许了。”

耳边不断传来周围临近的街道上炮仗作响的声音,打断了湛露的话。

我低头上了轿子,湛露放下了轿帘儿,遮住了帘外晨曦微露的天空和我真正的心绪:我是想着皇后没错,可我真正想问的却是皇后娘娘日日面对那么多美人在威帝身侧环绕,不知可会心有不甘?

平和大度,真是殊为不易!

至少我如今便做不到!

那么让我躲进小楼成一统好了――眼不见心不烦。

回了多福轩略作梳洗后,倒头就睡。

一宵无梦,初一这日午时过了才起身。

多福轩众人便熙熙攘攘的进来磕头。

我拢了拢鬓角的碎发,笑道:“方才大家的吉祥话儿说的不错,我心领了。横竖多福轩好呢,大家自然也是跟着好的。”

抬手示意赤芙和佟妈妈给了大大的红封。

众人高高兴兴的又叩了头退下去了。

初二这日临了关院门的时候,萧王却带着小德子来了。

彼此见过礼,湛露便带着侍女们退了出去。

小德子抿着嘴儿笑:“王爷,小的在门外候着去。”也折身出了内室。

屋里一时落针可闻。

只间或传来更漏清晰的滴答声。

他多日不来多福轩,此时就这样突兀的过来,我心中不是不别扭的。

虽说如此,心却依然不受控制的跳的快了。

我抬起眸子飞快的扫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眉眼间似乎也含了一丝不知所措。

许是我看错了。

不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便只低头盯着他衣袍下摆的团龙纹绣。

脑子里这会儿乱的很,却还不着边际的想着这绣娘手工真是细致,金线丝丝缕缕,盘旋繁复,竟也能理的清。

不似我,心有千千结,理还乱。

良久,萧王开口了。

“你要本王一直站着么?”

我闻言不由扑哧一声笑了。

尴尬的气氛就变得松快起来。

牵着他袖子在椅子上坐了,笑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您是王府的王,自然想站就站,想坐就坐,想如何便如何。谁还敢不瞧着您的脸色呢!您不坐下,我也不敢坐的。”

萧王挑眉:“这话听着就有几分埋怨的意思了。”

第一百零九章 灯下拌嘴

自然是埋怨的。要冷落我、远着我的是他,如今欢笑如初的也是他。

然而除夕夜里全然信任、举重若轻为我解了难堪的也是他。

于是微微睨他一眼,低头扭着帕子不说话了。

萧王声音亦是低低的,“本王都没有埋怨你了。”

“什么?”我一时没听清他的小声嘟哝。

“没什么。之前陈季仑参我滞留佛寺、行事有伤风化的折子递上去后,朝野很多人便观望打听,想要对本王宠姬一探虚实,你不觉得当时待在多福轩才是更好的么?”

他这样说倒有些解释前些日子为何冷落我的意思。不过,我心里明白这只是一部分缘故罢了。

怀琰公子曾在大殿上拦住我的事情,以及之后同谢安若、樊玉汝、樊双成来客堂见面的事情,他多半都是知晓的了。

这才是他发恼的真正缘故。

仅仅是众目睽睽之下依礼见过两面他就如此介意,若是知道我与昌若曾经定过亲,还不知会如何了!

我不知觉的咬了唇:看来一定不能让他知道这些往事。

迎向他灼灼目光,我问出心中盘桓多日的疑问:“太子与赵才人之事,王爷可知情?”

萧王掸了掸袍子,伸手端起茶盏慢条斯理的拿碗盖儿拨了拨浮沫,方抬头笑道:“自然是知道的。不仅知道,根本就是孤王安排的。”

我听了并不觉得意外,反倒是情理之中。

果然萧王抿了口热茶,接着道:“便是泥人儿也有三分气性。太子之前在大昭寺那样对你,我如何能忍下这口气?”

他沉肃道:“何况,根本也没冤枉了他。在他手上因为这种事丧命的人还少么?父皇只是假装看不见都压了下来罢了。”

我回想起那日定妃的举动言语:“所以,如果不是定妃娘娘冲进大殿里当众抖开此事,多半太子又会和以前一样无事。”

萧王但笑不语。

不过其中有些关窍还是有些不明白,便笑道:“说起来,还是王爷运气好,不然怎么正巧那日出了这事呢。”

萧王放下茶盏,眼中有些淡淡的惋惜:“谁会无缘无故的就有好运气!说起来,真是可惜了陈才人。当初本王赴北地之时让她入宫,并没想到会这么早就用她。”

等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我脑中便有些嗡嗡作响:陈才人是他的人。

难怪这事不早不晚的偏偏在庆功宴那日,太子并非愚鲁之人,动谁不好偏偏去招惹了威帝新宠。

想来内里曲折颇多。

萧王站起身在屋里看了一圈,调侃道:“看来孤王没来多福轩,你的日子过得也不错啊!”

我横睨他一眼:“是‘不错’。所以堇夫人才敢算计我了。”

前些日子不过稍微落了下乘,就有那么多人落井下石。

我不禁咬牙暗恨。

都是我一向心宽,不愿多做计较惯出来的!

思及此,我含了七分委屈、三分试探的问道:“说起来,昨日多亏王爷为我解围。只是若是这种构陷之事都由王爷一力担下而不彻查惩罚,日后府中堇夫人之流的效仿者越来越多的话,可要如何是好?”

萧王沉默一会后,斟酌着道:“她入府多年,一直勤勉并无大错,母家又与我颇有助力……”

我眸子里似乎蒙上了一层水意,只柔婉不语、泫然欲泣的看着他。

他说着说着语速便慢了几分,似拿定了主意:“不过她既然容不下人,上次连我在这里歇着都敢不守规矩的扰了你,自然不能再管家了。不如你来接过去可好?”

“不好。小莞年纪轻、入府晚,资历浅恐怕难以服众。”我娇俏软语,“既然是因堇夫人不尊规矩要以示惩戒,何不依足了规矩来呢。小莞觉得府里以良娣为尊,自然应该阮姐姐管家。这样堇夫人母家也说不了什么的。”

“她哪里耐烦这些事情,身子又弱不过。”

我侧首想了一想,笑道:“小莞向王爷荐一个人为阮姐姐打下手可好?”

见他微微含笑的看着我,在烛光里的眉眼极为柔和,遂抿唇微微一笑。续道:“徐氏纨素入府经年,一向稳重谦和,处事也有条理,若由她来为阮姐姐打下手,该是十分稳妥的。”

萧王沉吟片刻,笑道:“如此甚好。以琴知人,纨素是个仁和妥帖的人。孤王明日便同硕硕商量。横竖不要她太过费神。”

我不由雀跃,嫣然一笑。

萧王见了便说:“我怎么见你笑有些如猫似狐的!这种事情若就能叫你高兴,你应该早早的同孤王讲明的。”

“先前堇夫人也并未不遵规矩行事啊!何必换她呢。这次么,小莞是个记仇的。”

萧王被我怄笑了。

目光落在妆台旁搁着的草编大雁上,伸手拿起来细细端详半天。忽然开口疑道:“这个东西倒颇有野趣,从哪里得来的?”脸上莫名带了一丝在意。

我并未多想,只笑道:“青卓妹妹给的,她家人送来好多她家乡的特产小玩意儿,还有两个风筝搁在库房里呢。小莞也觉得这大雁甚是有趣,抱朴守拙的,寓意又好。王爷也喜欢么?”

他有种微微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笑道:“之前没看见你屋里摆着这个,还以为孤王几日不来,你倒有了定情信物了。”

转身坐了下来,伸手揽我入怀,低语道:“说起来,大雁是忠贞之鸟。不知小莞对孤王可愿比作大雁之间的浓情厚意、忠贞不二呢?”

心头涌上些甜意来,我有些羞涩的别过脸。

抿唇笑着正想点头,却忽的想起除夕夜里他的左拥右抱和他府里如此多的丽人,还有三槐胡同宅子里拘囿的人,不由身子一僵。

他感觉到后圈住我腰肢的手臂也束的紧了些。

“你还是不愿意么?”

萧王松开手站起身来,意兴阑珊的道:“孤王竟又是自作多情。你这样让孤王都觉得委屈了你,深感自己面目可憎了。”说完便朝室外走去。

我一时脾性上来,很有些不管不顾的回道:“那王爷呢?”

他脚步微顿,却一言不发。

我不由恼了,到底不好攀扯府里的姬妾,便道:“听说王爷总去三槐胡同,也不知是什么人绊住你!”

第一百一十章 围炉共语

萧王突然转身过来,忍俊不禁道:“三槐胡同么?”

我见他眸子盛满笑意,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又觉自己违背闺训、醋意太过明显,不由脸上发烫,遂别转过身子不理他。

谁知他疾步过来,展臂从后面环抱住我,挨着我耳边低语道:“三槐胡同的宅子里安置的是定妃的侄儿,孤王可不好男风!”

定妃的侄儿!难道是此次北地押解进京的战俘之一?

我顿时做不得声,羞红了脸。

萧王将我身子扳过来,笑道:“阿史那-庆格尔泰是厥族王子,北地决战中败在本王手中。可定妃知道后便苦苦求到了母后那里,赵才人一事我又需要她襄助,就顺水推舟应下了。从归京的将领那里把人要了来,安置在三槐胡同。结果他倒是个执拗的,不治伤也不进食。盛太医也没有法子,孤王去看过几次,如今正头疼呢。”

静默片刻,萧王缓缓道:“小莞,原来你心里是在意的。”

屋里十分和暖,烛光灯影摇曳,妆台旁的红烛忽的爆出一个灯花来。

此时的一切都似春水漫过,显出温润的旖旎氤氲来。

初三这日外头天气阴沉湿冷,萧王便推了几户人家的宴请,只与我腻在多福轩里消磨时光。

我见炭火烧的旺,瞧着那红彤彤的颜色心里也觉十分暖和,想起在公主府大厨房的旧事,一时玩心大起。转头冲萧王笑道:“王爷可曾吃过烤花生、烤地瓜、烤荸荠?我们……”

萧王走过来挨着我,伸出手到炭盆上方焐手,火光映着他的手指修长,泛着健康的粉色,指甲也打磨的圆润干净。

我看着他的手,却无端端的想起昨夜里这双手的孟浪来,顿时脸上火烧一般,连后面要说什么也忘了。

萧王侧着头打量我一眼,笑道:“孤王不曾吃过。小莞着人弄了来给孤王尝鲜可好?”

我垂下头,声如蚊衲:“好。只是怕王爷嫌弃过于粗鄙。”

萧王将手覆在我的手上:“在北地时,孤王日夜兼程、风餐露宿也是常事。有什么粗鄙不粗鄙的。”

我抬眸看他:“王爷可觉得苦?”

“孤王自幼娇养,骤然如此自然是很苦的。可想起大皇兄,想起母后,想起你,想起十弟,便觉得没什么了。至少,孤王还活着,大皇兄却是不在了。苦也罢、乐也好,都与他无干了。”

他目中隐含泪意。

还有那样明显的恨意。

我反手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的问道:“大皇子……”

他拿火箸将银霜炭翻动几下,带起几颗火星,语气沉郁的说道:“元后柳氏与父皇相伴多年,大抵因为在潜邸的日子有些颠沛流离,一直无所出。及至曲妃生下皇长女,太后便做主为父皇礼聘了琅琊王氏的嫡长女也就是母后进宫,立为贤妃。母后很快有孕,诞下了皇长子。当时举国同庆,父皇也是极其欣喜宠爱的,特意改年号为昭明,母后也晋位贵妃。”

通红的炭火映在萧王的眼眸里,仿佛在炙烤着他的心,他声音越发低沉:“大皇兄十分早慧,三岁便能出口成章,五岁能文。皇兄六岁的时候,元后忽然有孕,诞下了二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太子。可父皇依旧宠爱大皇兄。”

“有一回皇兄与父皇一道出宫祭天,见路旁有许多李树,父皇便让侍从们去摘取,永嘉皇姐兴高采烈的要侍从去洗净了送来,大皇兄却看也不看。父皇问他,皇兄施施然的回答:‘李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父皇一尝,果然苦的发涩。但父皇当时却笑得很是开怀,将苦李也咽了下去。”

窗扇处忽然传来些许沙沙声,越来越密集,却是下起了雪粒子来,打在窗户上簌簌作响。

萧王收回看向外面的目光,续道:“那年陇东有人捕获了一头猛虎,陇东郡守进献入宫,父皇便召集亲贵大臣到宣武场上同观。老虎忽然攀栏而吼,其声震地,围观者无不变色,皇兄当时刚满七岁,竟然毫无惧色。父皇问他为何不怕,他扯着父皇的袖子说‘此虎已在人手,徒做挣扎罢了。既然骇着了大家,不如断其爪牙!’父皇当时很是欣慰。”

我心下叹息:大皇子如此聪慧有勇,只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之前听闻的因病而亡,多半另有内情。

果然,萧王闭了闭眼睛,稳了心绪方才道:“父皇从宣武场回来就宣了柳相、许相和礼部,商议后着他们拟了明旨,立大皇兄为太子。可写好的旨意还没来得及颁发,大皇兄就去了。之后不过月余,二皇子刚满周岁就被立为了太子。昭明九年,元后薨逝,母后被立作继后,正位中宫,又诞下了孤王与十弟。淑妃也诞育了十一弟。可这么多年父皇母后心中最喜爱的孩子,还是大皇兄。对父皇来说,大皇兄和太子才是他在意的。”

我伸出手去握紧萧王的手。

他有些自嘲的笑笑:“无妨,孤王早就习惯不是最被重视的那一个。”

我轻声问道:“大皇子的死会不会是人祸?”

“舅舅们也觉是人祸。皇兄平日身子壮健,如何会在短短几日就……奈何查不出端倪。那年若不是舅舅们总进宫开解母后,只怕母后也跟着去了。”

难怪皇后有时会怔怔的出神,眉端也常有郁色。

大皇子逝去,能得最大好处的就是当时的二皇子和元后。

我想起元后出自柳相府上,不由愤愤不平的接上一句:“真那样只怕亲者痛仇者快。柳相一流更要弹冠相庆了。”

萧王有些痛心的道:“柳相元后的做法自然让人痛恨,可默许这一结果、不进行彻查、飞快立了新太子的人却是父皇!这才是最让母后和舅舅们寒心的地方。”

我想起威帝对太子的诸多包容,不由叹息。

见萧王神色不豫,有心开解他,便笑道:“晚来天已雪,能饮一杯无?”

萧王按捺下悲色,亦浅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何在?”

室外雪粒子洒下阵阵寒意,室内却是和暖如春。

我已唤湛露按萧王的喜好整置了一桌小菜,连着新酒泥炉,已经摆在席上了。泥炉小巧朴素,炉火正烧得通红。

一旁的鎏金炭盆里,还极不相协的搁着两个地瓜,并一堆花生、荸荠、淮柑等物。不多时,屋里便飘满了让人食指大动的香甜味道。

几杯烫得热热的酒喝下去,萧王脸上的笑意渐渐浓了。我托腮在一旁看着他,觉得倒比平日里的天之骄子多了些烟火气,更叫人亲近。

第一百一十一章 立春(今天立春哦,大家吃春饼了吗)

初四这日一早,萧王果然去庆颐馆跟阮良娣商定了接管王府中馈的事情。

赤芙伴着我在书房看书。

我看她面上神情,不由笑嗔道:“想说什么?”

赤芙不好意思的道:“婢子只是好奇阮良娣居然真的应下了接管中馈的事情。她素来聪明,自然知道这时候应下此事,难免招堇夫人嫉恨。”

我浅浅一笑:“正因为她聪明,就知道无论有没有今日接管中馈一事,她都招堇夫人嫉恨。而且由来已久。”

之前听湛露的形容就知道:我没来萧王府的时候,这两人也早就互相对上了。

赤芙不无担忧道:“王爷从多福轩离开就去安排此事,堇夫人不就知道是您的意思了?您就不怕她日后……”

“事情到了这一步,怕也无用。她之前算计我都把人逼到墙角了,若我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她既然当初设下那局,就应当做好一报还一报的准备。”

赤芙挺了挺腰杆,笑道:“倒也是。说起来,阮良娣不是一向不愿意做这些事情么,生怕带累她变得俗气,怎么听如意来说的情形又不是如此,倒是半分犹豫也没有的答应了王爷。”

我没有说话,但心里明白:除夕晚上阮良娣冷眼瞧着堇夫人算计我的计出连环,肯定会觉得唇亡齿寒。能借机挫一挫堇夫人的威风,又有纨素处理琐事,她自然乐得卖萧王一个人情。她不是也说过,她听萧王的么。

而且,她多半以为若她不应下,萧王就会来多福轩将此事托付于我。她哪里愿意在萧王那里落在我后面!半步也不行。

至于纨素,自从上次盛副使出事她却毫无办法、不得不求到我这里来,这之后她对庶务权柄一类的事情明显比以前上心多了,对接管中馈一事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我不由嘴角噙笑,将手中书本朝后翻了一页。

听如意说,下半晌阮良娣便招了府里的管事们说话,萧王也在堂上坐着。

萧王虽然没对管事们说什么,可他的在场就是一种态度,一种无声的吩咐。

府里的人明面上自然没有不服的。至于心里头的小盘算,暂且可以不管。即便是堇夫人的人,也懂得顺势而为、明哲保身的道理。

阮良娣给管事们立了规矩,管事们自然会去敲打仆役、婆子和丫鬟们。

至于纨素和阮良娣之间如何行事、如何流转,她二人俱是聪明人,磨合几日想必也就有了章程和惯例。实在无需萧王费心。

多福轩去的管事是湛露。

湛露回来后也笑说:“阮良娣和纨素夫人两位真是通透人,对府里的庶务居然是了如指掌的。这么一天下来,连点儿小乱子都没有,倒也是奇了。哪家府上中馈交接不出点事情呢!”

我合上书册,目光掠过桌案上端溪砚内已经冻住的少许残墨,笑着对湛露说了一句:“这才第一日呢。”

正月初六这天,立春。

纨素一早来了多福轩,彼时我刚晨起正坐在妆台前对镜理妆。

就见纨素穿着件大红羽纱斗篷笑盈盈的进来,规规矩矩行了礼便笑道:“昭训好睡,可是有些春困了?可见我一早巴巴儿的送春盘过来是对的了!快来‘咬春’吧!”说着将斗篷脱了递给了丫鬟。

我兴致盎然的随她去了西次间,桌上已是摆满了:萝菔条、春饼、生菜、拿韭黄、粉丝、菠菜切丝一起炒的和菜、金针菇、土豆丝、豆芽、藕丝、葱白、萎蒿、韭黄等,还有鸡丝、海参丝、瘦肉丝、黄酱和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

我拉了纨素一起坐下,又要打发人去请青卓来。

纨素连忙拦了:“她那里也有。你快吃吧,不然一会儿饼该不筋道了。”说着拿春水般的眸子看我一眼,又补上一句:“王爷的也一早送去了庆颐馆,连着阮良娣的份儿。你就别总操心旁人了,也对自己好些!”

我听她语带双关的,知道是为我不平――萧王是昨日晚间在多福轩被阮良娣遣人来请走的。

然而也不便多说什么,便专心吃饭,笑道:“让我尝尝你安置的菜是不是嫩香的!”

话音刚落,青卓忽然在门口探头探脑,见了我们二人都在,便挑开门帘、卷着室外的风进来了,拍手笑道:“果然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呢。咱们的纨素夫人着人送来的春盘,比往年的好上许多。虽说我已经在自己房里用过了,这会儿来了姐姐这里,还要用些。”

说着让丫鬟服侍着净了手,笑嘻嘻的拿了一张饼开始卷菜。乌亮的眼珠在我与纨素的面上一扫,“谁让纨素姐姐送的春饼味道好呢!饼不厚不硬,能隔饼看菜。菜嫩,炒得也嫩。豆芽菜嚼着像是一汪水,菠菜没‘塌秧儿’,肉呢肥而不腻,皮糯肉香。”

口里不住嘴的说,手上已经卷好了春饼,笑的眉眼弯弯的送到了口中,极其享受的眯了眼睛。

我与纨素见了便笑的不行,直说:“每次和青卓一起用饭,都觉得仿佛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香谗的很,总是不知不觉便吃多了。”

青卓浑然不顾,已经开始动手卷第二张饼了。

我忽然想起萧王说的定妃侄儿,他这些时日总不进食,想必十分难捱。若是让他看了青卓用饭的样子,也不知能不能折一折他那执拗的脾性。

纨素见我有些出神,遂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回过神看她,想起献俘、庆功宴那日在宫中见过的徐侍郎来。若真是纨素的大伯,之前不是礼部尚书么?如此想着便直接问了纨素。

纨素拿帕子印了印嘴角,略有些不屑的道:“这都得感谢我的那位大伯母呢!大伯父去年十一月的时候被连降三级,于侍郎一职上留用。同昔日下属、管惠英的父亲管临渊成了同级,两人分掌礼部四司。”

见我诧异的看她,便道:“当时你在宫中,消息不通,我找不着人商量也没能和你说着的,等你回府事情又已经过去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玉堂斗春(上)

抬手示意屋里服侍的人退了出去,方又接着说道:“我大伯母石氏有个嫡亲的外甥唤作边霖,托大伯父在礼部铸印局谋了个差事。上头的人见他是礼部尚书的关系,自然多加照顾,不多时便成了主事。谁知他利益熏心又愚蠢无比,居然在铸印的金、银上动起了手脚。恰好淑妃金印有磨损,便叫铸印局换新废旧,他胆大包天一样照着之前的法子克扣了分量。交付给礼部仪制司时给人发现了。淑妃大怒,要威帝严惩。边霖自己丢了性命不说,还拖累了大伯父。”

“这真不知叫人说什么。”

纨素叹息一声:“可不是!”

我低头思忖:礼部主管朝廷礼仪、祭祀、宴餐、学校、科举和外事活动。父亲任左相时,礼部也在他治下。时任礼部尚书的傅翰傅大人为人端方仁和,博学多文,与父亲一样是天下仕子心中的文坛领袖。后来将他长女闺名月娘的许给了大哥,做了自己的嫂嫂。但昭明二十六年傅大人被顾氏牵连一并抄家流放。这徐尚书应是之后调任入礼部的。如今礼部尚书一职空悬,不知萧王有何打算。若是能由萧王府一方的官员补上,可扩充萧王在堂官里的势力,自然再好也没有了。

当日科考舞弊案到底内情如何,之前的卷宗总有些蛛丝马迹遗留下来。若是萧王的人继任礼部尚书一职,对我查证当年旧事也多有助益。

思量已定,面上却不露出分毫。只状似不经意的对纨素道:“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的少,你伯父降职后的日子多半不顺心。如今是正月里,你也该回去走动走动。省的让你大伯父以为亲戚们都拜高踩低,没得让你伯母说嘴的。”

纨素轻轻点头:“正有此意。虽然当年大伯母听了我继母的刻薄主意,但到底我是徐家的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青卓在一旁忽然出声:“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操那么多心。一会儿府里迎春是在何处?”

纨素应道:“还是在福禧堂。我们用完饭一起过去就是。早上管事妈妈已经过去安排了。”

我心中记着要找萧王商议礼部尚书之事,还有三槐胡同的人也不能失了照应。便道:“王爷去吗?”

“听妈妈们说王爷一早去了许相府上。”

遂托辞要去内室换件外衫,让纨素和青卓先行几步。

转头低声吩咐赤芙:“定妃的侄儿就在先前向川说的三槐胡同的宅子里。我听说厥族人也有立春日咬春的习俗,你着人给他送些春饼、时蔬过去。总不好饿坏了他,王爷要怎么跟定妃娘娘交待呢。”

赤芙动作熟稔的给我披上件白狐狸皮的斗篷,又递过一个烧的正旺的錾花银白铜手炉来,“婢子记下了。只是王爷之前说他拒不进食,只被人灌了些流食进去。那即便我们送了去,他多半也是不吃的。”

我抬手将斗篷裹紧了些,略作思量,轻声道:“记得让人告诉他,马上是春天了,他难道不想再回去看看草原上的针茅和羊草?不想再去猎几只沙狐吗?”

待赤芙应下,我便唤湛露随我去了福禧堂。

阮良娣已经到了,与我相互见了礼。见仆妇们已经把“青帝”图影儿和供桌朝正东方设摆好了,便一起净手焚香祭了春神。

府里其他姬妾随在阮良娣和我之后也拜了。

我安静的坐了下来,打量着堇夫人精心装扮过的脸。厚厚的脂粉也没能遮住她脸上的颓败之色,发上的纯金头面仿佛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只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却因为太过刻意,反倒显的虚张声势。

仿佛开到季节的石榴花,再艳丽张扬也是无用。

然而那双眸子似含着两团不熄灭的火焰,死死盯着我与阮良娣。

我不愿再看她,转头问阮良娣:“姐姐将我们都留了下来,可是还有什么安排?”

阮良娣嘴角噙着一丝冷意,唇瓣微启道:“昨日有个才留头的小丫鬟受人指使朝我庆颐馆院门外的必经之路上撒结着冰皮儿的豆子,却被我院子里看门的婆子抓了个正着。”

她目光森森的看着堇夫人的方向,“细细一审,居然是朱盈娘指使的,她一向是堇夫人的小跟班儿。最让人恼火的是偏就挑了昨晚王爷过来庆颐馆的时候。若是王爷一时不防滑到了,可要我如何自处?我也知道刚接过中馈,自然有人要下绊子,尽管冲我阮硕人好了。差点伤到王爷,我却是无论如何也要出了这口气的!”

见王府诸姬都祭拜完了,便不再理我,换了三分笑意在面上,微微拔高了声音道:“姐妹们春喜!如今父皇病倒,宫里春帖子词会便免了。可府里诸位姐妹都是女翰林,只怕早有了不少绝妙好句。恰逢今日大家到的齐整,不如就一人一首,为父皇、母后作立春贺词,祈福消灾。写了出来众人评论,夺了魁首的那位,多得一斛螺子黛如何?”

诸位丽人长日无聊,如今得了彰显自己的机会,又可打发时光,自然都笑着应下了。

阮良娣便唤人来置了桌案、笔墨纸张。

我见阮良娣摆明是要借机发作堇夫人,也不多费心思在诗词上头,草草写下“朝来何所喜,人唱玉堂春。阳和今日到,景物一时新。”便罢了。

三炷香的功夫后,诸人都有了。

阮良娣就唤人拿来一帖一帖的细看,看过的便随手递在我手上。我也不甚在意,也一一看去。

阮良娣写的是:“气候三阳始,勾萌万物新。雷声初发号,天下已知春。”倒是颇有雷霆之势。

可又看了几人的后,阮良娣忽然伸掌在桌案上拍了一下,起身怒道:“堇夫人,盈夫人,你们二人可知罪!”

堇夫人坐在案几之后,并不起身,只拿眼睛无所谓的盯住阮良娣:“不知良娣有何欲加之罪要堇仪认下的?”

阮良娣将手中春帖子词递给我,口中道:“你不用混肴视听,冤枉我们冤曲了你!现如今你自己黑字白纸写下来的。狡辩不认也无用。”

第一百一十三章 玉堂斗春(下)

我低头看去:“春寒有信不逾期,肯为衰颜独见欺。白雪已输梅斗早,绿樽尤与火相宜。”

那边朱盈娘已经惊慌失措的站起来,泪盈于睫的问道:“妾身写的是‘泥牛鞭散六街尘,生菜挑来叶叶春。从此雪消风自软,梅花合让柳条新。’盈娘不知诗有何罪?”

我心底暗暗叹息:诗无罪。只是你昨日让小丫鬟去做的事情,确实犯了阮良娣的大忌讳了。以她素日对萧王的爱重,昨晚险些让萧王因为自己的缘故跌倒受伤,她早已动了大气!若拿昨日的事情直接责罚与你,你自然可以全部推给下人,自己撇的干干净净。自然要在今日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借机发作了你!

至于堇夫人,不管昨夜之事是否为她授意朱盈娘去做的,阮良娣若想管事们再无异心,帮着她、捧着她,把府里庶务料理的妥妥当当,在萧王跟前挣脸面,都需要狠狠打压了堇夫人。

我掩袖将两首墨迹未干的春词放在了桌案上,看着盈夫人和朱郎将颇有几分相像的脸。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就冲着朱郎将对顾氏的背信弃义、抄家时的凶狠不留情,我今日也要相帮阮良娣,让朱氏也尝一尝被人构陷的滋味。

只看阮良娣要如何挑这鸡蛋里的骨头了!

然而阮良娣尚未来得及开言,堇夫人先就冷笑数声:“这有什么不知道的,盈娘你年轻貌美,自然碍了某些人的眼睛,这就是你的罪过!跟诗有什么关系!若说诗有罪,那也是因为此诗是你所作!”

我暗道可惜:阮良娣一时不防,让堇夫人抢了先机、先声夺人了!

何况她在王府独宠多年,其他姬妾早就愤愤不平。为人处事又一向不愿留余地,如今当众发作堇夫人和朱盈娘,若没有言之凿凿的说法只怕不好服众。

阮良娣施施然坐了下来,伸手取过堇夫人和朱盈娘的春词,用力掷在地上,娇声喝道:“看看你二人写的好字眼!‘衰颜’、‘六街尘’!你二人对王府、对大齐治下如此不满!还公然在要进献给圣体有恙的陛下的春词中宣扬,是想让陛下见了生气、进而难以痊愈么?如此不忠不孝,用心险恶,还不跪下请罪!”

原来,阮良娣算定若今日让众人写春词,堇夫人因被萧王在除夕宴当众厌弃,顾影自怜之下必定会在诗中有自伤之语。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从堂外冲进来五、六个孔武有力的婆子,将堇夫人和盈夫人从桌案后扭了出来,按压着跪在了众人中间。

看来阮良娣虽然觉得对付二人是稳操胜券、勿需花费太多心思,也还是有所准备的。

堇夫人挣扎间头上金钗滑落,掉在地砖上头发出“叮呤”一声!发髻散开,一头乌发披散在身上。

她平日极重仪容,此时顿觉受了侮辱。扬起头盯住我与阮良娣:“你二人乘王爷不在府中,挟私报复!对区区自伤之语如此牵强附会、小题大做,堇仪不服!我安阳叶氏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阮良娣浑不在意:“你即便不服又能如何?”冷冷一笑,仿佛清晨花瓣间的露珠在太阳照耀下散射出耀眼光芒,又仿佛冬日屋檐下结出的冰凌,冰清玉洁却锋芒毕露:“能奈我何?”

继而又用极小的声音低喃一句:“就如同我当年失了孩儿也不能拿你怎样一样。”

我心如轮转:原来堇夫人和阮良娣之间还有这段仇怨。

朱盈娘此时娇怯怯的开口道:“良娣好大的威风!盈娘不才,却也能将良娣仗势欺人之事直达圣听!到时候自有圣上替我做主。你以为王爷宠你,你就能只手遮天了么!”

她的语气仿佛十分无助,然而描绘的极其好看的红唇里吐出来的话语竟比堇夫人的威胁更掷地有声、让人忌惮!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我咬牙暗恨。

看来今日即便如阮良娣所愿硬将二人如此打发了去,也会后患无穷!

我低垂的眸光落在二人的春词上。

再抬头时忽然笑了,“盈夫人觉得自己和堇夫人的词句没有问题吗?”

朱盈娘脆生生的答道:“那是自然!”

我温婉的看着堇夫人:“堇夫人也是如此认为?”

叶堇仪目光在我与阮良娣之间打了个转,微有迟疑,片刻后应声说道:“哪有什么问题!你们不过是要让我难堪罢了。”

我笑的十分诚恳:“都是一府里朝夕相见的姐妹,自然不能把没问题硬说成是有问题了。”

堇夫人和盈夫人露出如释重负的得意笑容来。

阮良娣此时也狐疑的看我一眼。

其他丽人亦道我在为两人和阮良娣转圜说和了。

我语笑嫣然:“但是明明有问题,我们身为皇子内眷的,却也不能装作没问题!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堇夫人和盈夫人俱都变了颜色。

阮良娣妩媚一笑,点头应道:“那是自然。”将适才朱盈娘的口吻用词学了个十足。

底下青卓没忍住已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坐直了身子,我缓缓言道;“‘白雪已输梅斗早’、‘梅花合让柳条新’。你二人好大的胆子。堇夫人用白雪已输影射的,是当今圣上黄袍加身承袭了前朝薛氏江山的事情,盈夫人就拿梅花合让柳条新来诅咒当今圣上要让位于柳氏么!你们两个还真是衔接有序、配合无间啊!”

盈夫人尚且没反应过来,一脸愤恨盯着我问:“你说什么呢?”

堇夫人却马上明白过来,知道轻重,急道:“你胡说。我们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梅花又与圣上有什么关系!”

我端肃道:“父皇名讳上肃下和,字允梅。你身为臣媳,不会不知吧!”

堇夫人一下子瘫软在地。

盈夫人依旧分辨道:“我年纪轻,的确不知圣上名讳。”

我清冷一笑:“你出身官宦人家,幼承庭训,却连要效忠的人是谁都不清楚。那你还真是不忠不孝,又包藏祸心。”

阮良娣欣慰的笑了。

继而向盈夫人娇斥道:“说,你诗中的柳氏是谁?是你不知道身为大齐臣子要效忠的人是谁呢,还是你们朱氏一族都不知道应当效忠于谁?”

盈夫人此时已经方寸大乱,语无伦次的哭道:“没有,不是的。我没……”

阮良娣还要再问,我微微摇头示意她到此为止,轻声劝道:“剩下的,还是看王爷的意思吧。”

当今朝堂内外最有权势的柳氏,正是右相柳居正。是否要利用此事深究下去,就不是我与阮良娣这样的深闺妇人所能左右的了,理应由萧王接手。

我默默的想起了前几日萧王和我说的话来:“太子最大的依仗便是右相。”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只鳞片爪

那么,今日之事不知萧王是否乐见其成呢?

阮良娣素白的柔荑轻轻一挥,吩咐堂下的婆子道:“将二人关到退思堂去。”

堇夫人听了陡然扑过来跪在阮良娣和我面前,哭求道:“我不去退思堂,‘白雪已输梅斗早’,那是赞颂陛下啊!我之前做错了,你们放过我好不好?”

“只怕这样的赞颂只会让陛下生气!前朝旧事你也敢乱嚼舌头!这也罢了,你之前不是说的明明白白,你觉得你和盈夫人的诗句都没问题么?她可写的清楚:梅让柳新。你也作如是想,实在大逆不道。!”

我早知盈夫人的诗句问题更大,是以先前就问过堇夫人‘是不是觉得自己和盈夫人的词句都没有问题’。只等她自投罗网。

“我不知梅是……”堇夫人再要否认不知梅与威帝的关联,却是说不下去了。她刚刚为求脱身,说是以梅为威帝颂德,现在又如何能说出不知梅与威帝关联的自相矛盾的话来。

顿时住了口。

堂下的管惠英嘴唇翕动着似乎想为堇夫人和盈夫人求情,却在听到“梅让柳新”四个字时复又坐了下去,没敢说出口。

盈夫人见无人求情也无法推脱,已哆哆嗦嗦语不成句,全然没有了素日娇丽傲气的模样,只不停重复着:“我没有,朱氏没有,不去退思堂,不去……”若不是身边两个婆子架着,早就软倒在地上了。

我别开眼睛不看她,将心底的一丝不忍压了下去:为了震慑朝野,史书里挖空心思断章取义的文字狱实在不少,今日这手法何妨让我拿来一用。我顾氏族里多少姐妹的日子难熬都是拜你父亲所赐!你朱盈娘父债女偿,也算不得冤枉!除夕夜宴里你与堇夫人一唱一和,如今也不要怨我以牙还牙。

婆子们见状便将两人带了出去。

堇夫人一面挣扎,一面叫道:“我要见王爷。你们砌词诬陷,王爷不会让你们这样对叶氏的女儿的。”

她长发披散,目光怨毒,眼周充血,此时形同疯妇。忽然仰头发出桀桀的笑声:“阮硕人,曲小莞,你们得意不了多久的!你们再得宠也是妾,自然有人能替我收拾你们两个!你们两个等着……”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动手的婆子们俱都是在庆颐馆当差的,担心她的话招阮良娣生气,不知拿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嘴。

我瞧着不由皱了眉:到底是执掌王府中馈多年的,怎好折辱太过?

然而目光所及,是阮良娣同样通红的眸子。

她失了血色的唇轻轻颤抖着:“你瞧,我一时奈何不了你,我可以等啊。”

顿时不忍心再对阮良娣说什么了。

福禧堂殿堂高大空旷,堇夫人的话仿佛语音绕绕、挥之不去,不断在我耳边重复冷笑着:你们再得宠也是妾,会有人收拾你们……

没来由的打了个冷战。

阮良娣见了,便对堂下众人道:“身为皇子内眷,还望大家都慎言慎行。我不希望萧王府还有类似的人或事情!散了吧。”

丽人们起身恭敬施礼,一边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着,一边三三两两退去了。

我离开桌案俯身拾起堇夫人两人的春帖子词来,放到阮良娣面前,“既然要拿这个发作她们,你且着人留好她们的手稿。”

阮良娣应下,转头便吩咐桑柔收了。

回头看我的目光分外柔和:“今日多亏有你。我这口气出得委实痛快!不过父皇尊字真的是允梅么?”

我浅笑颔首。

父亲的书房里有一把乌木折扇,扇面上画着寥寥数枝桃花,落款是“肃和于昭明十四年大寒”,右上方一枚朱文印鉴正是“允梅”二字。

我幼时顽皮曾拿来扑蝶,被爹爹好一通教训――允梅是皇帝表字,御赐折扇如何能轻慢的。因此印象极深。

阮良娣笑道:“父皇的表字,连我也不知。你可真是出奇制胜了。”瞧着我面色苍白,不由问道:“怎么了?方才脸色还没这么差呢。”

我见堂内只有我与她的贴身侍女在,遂低声说道:“堇夫人刚才的话,姐姐全不在意么?”

阮良娣微一愣神,旋即明白过来,嗤笑道:“我当是什么事情呢,也值得你愁成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想的再长远,担心的再多,事到临头还不是该如何就如何。”

她携了我的手朝福禧堂后角门走,“这里过去比较近,穿过西南角的花园子,就到了你多福轩的角门。不用坐轿子闷在里面,顺道儿还能赏梅,岂不清雅?也让你疏散疏散,省的为那恶妇的话担心。”

她凝神片刻,有些迟疑的开口道:“不过,那日我们去永嘉皇姐府上为六生满百日庆贺,你我二人入席较晚,我落座时却恰恰听见虎贲将军府上的太夫人徐氏对户部尚书夫人刘氏说了一句‘如此我们姑娘就借您吉言了’。当时叶堇仪就神情古怪,我问她时她却假意说两桌离得远没听着说什么。可又明明不是这样,她离得那样近,怎会听不清楚。只怕是不愿意告诉我们两府的夫人在说什么,好叫她自己得些先机、方便算计我们罢了。当时我就有些猜测。她今日的话,倒是映合上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也太只鳞片爪了,如何就知道两府的主母是在说萧王正妃的事情。然而阮良娣和堇夫人对峙多年,对她的熟悉了解自然远胜于我。阮良娣这样说,自然有她的道理。

便有些稀里糊涂的点了点头。

阮良娣瞥见我半信半疑的样子,笑道:“你有所不知。并非我疑神疑鬼。虎贲将军府上的六小姐武尚华是府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她那一辈里唯一的女孩子,府里的大人将她宠得跟眼珠子一般。那样煊赫的出身,自然是眼高于顶的,却偏偏从豆蔻之龄起便对咱们王爷情有独钟。”

“那这事看来有七八分准了?”

阮良娣掩口笑道:“谁知道呢。这事啊,虎贲将军府太夫人说了不算,虎贲将军说的不算,我们王爷说了也不算,得看宫里的意思。而宫里对王爷的正妃人选,已经左右权衡、挑挑拣拣的,犹豫好几年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扮猪吃虎

“难怪王爷早已弱冠,却未立正妃。”我轻声应道。

心里却五味杂陈。

阮良娣点头道:“王爷这继后嫡子的身份实在尴尬,父皇为太子考虑,就不愿王爷妻族太过强势,可也不愿委屈了他。太后和皇后两宫的意思也不一样。如此可不就拖下来了。

虎贲将军府的太夫人多半是在请托户部尚书夫人在太后面前为她家六姑娘美言说项,户部尚书府周夫人刘氏可是太后娘娘嫡亲的侄儿媳妇呢!”

她见我有些不自在,又打趣道:“横竖咱们王爷自己都不着急,怎么你倒着急起来了!”

我不依她,抬手作势要拍她一掌,她扶着晴柔的手轻巧的闪开到了岔路上,“了不得,曲小莞要端主母架子,打杀我这个宠妾呢。”

不等我还嘴,已经扶着晴柔去得远了,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梅林里。

花园空旷有风,将我白狐皮斗篷上的风毛吹得翻起来,几瓣粉色梅花也被吹落下。

我伸出纤细白皙的手,将花接在掌心。

小小的五瓣花,瞧着可怜可爱,却到底是粉色的。

粉色是妾室惯用的颜色。

也是我与阮良娣如今衣衫上常见的。

论位分尊崇,如今府里只有阮良娣和我有封号,入了皇家玉册,相互之间亦渐渐交好。若论萧王的宠爱,我与阮良娣平分秋色,也没有人能越过我们二人去。

这样算起来,阮良娣和我在萧王府的日子实在顺风顺水。

然而想起堇夫人的话,我的心却无端端的收紧了。

怔忪间,身后湛露低声提醒道:“昭训,纨素夫人和青卓夫人朝这边来了。”

我收敛了心绪回头看时,青卓正冲我兴高采烈的挥手。

见我瞧见了她,回头一把拉住纨素,两人朝这边跑了过来。

娇喘吁吁的站在我面前笑道:“姐姐走的好快。我与纨素姐姐在堂外等你,谁知丫鬟过来说你和阮良娣说着话直接从后面走了。”

我含笑看着她,应道:“阮良娣说从这边花园绕去多福轩更近。从前倒没走过。”

青卓打量我一眼,笑嘻嘻的说:“昭训姐姐适才好厉害。”

这话说的有些糊涂,我不便应下,只笑道:“跟厉不厉害的没什么关系,只是她二人做事为人太没道理。”

纨素瞧了瞧四周,方柔声道:“说句实在的,她们二人在大事情上忤逆倒在其次,关键在小节上太不谨慎――不吉利、不讨喜的字眼为什么要写在春词里!模棱两可、易生歧义的更是应该避开。看来这两人还是见识少了些,叶氏自恃世家女身份,太过自傲,以为自伤之语无所谓;朱氏家中是本朝才崛起的新贵,差了底蕴。”

看来其中的关窍纨素已经琢磨清楚了。

我浅浅一笑:“你是个明白人。”

纨素亦笑:“她们喜欢害人,却把自己的空门露了出来。也就怪不得您和阮良娣。”

“按理说你与阮良娣共理中馈,今日对府中姬妾有所处置该先问问你的意思。可我细细一想,这种当恶人的事情还是不要把你拉进来了。”

叶堇仪和朱盈娘今日只是关在了退思堂,最终的处置还要看萧王决定如何行事,是不是要借此事运作一二。她二人日后会如何,如今还不好说。

小时候夫子讲棋,最讲究排兵布阵,讲求留活棋路。

不如留纨素在局外,必要时也能加以援手。

纨素略有些腼腆的道:“昭训这话就见外了。若不是你,王爷哪里能知道我呢。您有什么想办的、不想办的,纨素都听您的吩咐就是了。您和良娣行事,很不必问过我。若有要我善后的,知会一声就好。”

青卓见我二人语带玄机的说了半天,早就不耐烦了。苦着小脸道:“二位姐姐,好歹可怜可怜青卓的肚子,一早上敬拜青帝,本来就可以用午膳了。却被那胆大包天的两位折腾、拖累到现在。青卓可掌不住了。姐姐们若还有要说的,一会儿边吃边说就是!”

说着拉我和堇夫人去了她的居处,牵香堂西厢。

倒是个雅致的院子。

刚进了院门,青卓冲东跨院努了努嘴:“朱盈娘原先就住那里。”

我与纨素齐齐转过头去打量了一眼。

院内倒座房紧闭的门窗内隐隐有哭声传出来。里面多半是已得了朱盈娘被关退思堂的消息,六神无主在此哭泣的丫鬟们。

院中的两株柳树十分醒目。刚至立春,枝叶还有些萎黄,却依然能看出春夏季节里的枝繁叶茂、浓荫蔽日。

我心头有些念头一闪而过。

待要再看,纨素已经扯了扯我的袖子,低声道:“你今日才发作了朱盈娘,便在她院门矗立,若被人看见,不是很妥当。只怕会传出许多不好听的来。”

三人遂去了西厢用饭。

青卓满意的咽下口中的清炒芦笋条儿,眉开眼笑道:“刚才没力气说,现在可以说了,昭训姐姐,朱盈娘最讨人嫌了。从来说话做人都没爽利过,最爱扮猪吃老虎,我们这些被王爷放在脑后的人里,被她欺负了还没法讲理的可不少。”

纨素奇道:“什么叫她扮猪吃老虎了?”

青卓接过芸儿递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方道:“我和她差不多的日子来的王府。初时见她娇怯怯的,以为是个需要我照顾的,便处处让着她。我原本都进东跨院了,见她眼泪汪汪的说喜欢东跨院的日头好,就心软的了不得让了出来。她轻轻巧巧的一句‘谢谢姐姐’,就带着自己的人心安理得的住了进去。我还傻乎乎乐呵半天,结果被乳嬷嬷好一顿说。”

纨素抿嘴儿笑:“你自己要侠道热肠的做好姐姐,如何过后又怪她了。”

青卓嘟着嘴叹口气:“哪里是过后就怪她,我若这么快就能长了记性,我也不是我了,乳嬷嬷该夸了。谁让人家在家里最小,这一有人喊姐姐,能不心软嘛!

可日久见人心这话再没错的。自从我应承下来做了姐姐,但凡是府里有定例的东西,她必定要从我的份儿里分出一些拿过去。若两份东西略有些优劣不同,那她一定要挑那份好的。我原本在家里被母亲惯坏了,手里一向散漫,没把这些东西看在眼里。可也禁不住人家每件事上都总把你当冤大头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真假不论

青卓愤愤不平的说完,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水:“日子长了,自然对她寒了心。”

纨素打趣道:“那你不也总叫我们两个姐姐么,我们可要小心你扮小猪了呢!”

青卓有些发恼,娇嗔道:“人家跟你们说实在话,你却在这里说风凉话!曲姐姐是昭训,虽然年轻也是姐姐,你年长于我,如果不叫你姐姐,难道你心里高兴么?至于朱盈娘,我后来才知道,她可比我大上两岁,叫我姐姐只怕原本就没安好心。”

我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纨素同你开玩笑呢。这扮猪吃虎可是孙子兵法三十六计里的第二十七计――假痴不癫。青卓吃了亏呢也不冤枉。只能说盈夫人很有心机。”

青卓恍然大悟,“我就说嘛,怎么被她耍的团团转?原来这庭院深深里都用上兵法了,那我哪里招架得住!总之我被她盘算了的事情,林林总总太多了。刚刚说的抢院子和份例的事情,只是九牛一毛呢!”

三人将丫鬟打发了出去,歪在引枕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玩笑一阵子后,我若有所思的问青卓:“你们都爱那院子,是因为里面有两棵柳树吗?”

“不是呢。原来院子里没有柳树,倒是种着紫薇和西府海棠,我爱的跟什么似的。却被盈夫人使人拔了,移栽了两棵柳树。说什么大柳树底下好乘凉!”

我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此时又开始在脑中盘旋:朱盈娘今日在堂上听我说出她诗句里的梅让柳新后,就不曾再据理力争的辩解什么了。我还当是胆子小被吓着了的缘故,现在看来,这样的心机女子,一般不会轻易被拿下。当时不再争辩,会不会,是事实确凿所以心虚不敢再辩呢?

柳树底下好乘凉!

是巧合,还是不经意的真相流露?

是我杯弓蛇影的想多了,还是机缘凑巧之下触碰到了一些不为人知事情的边缘?

如果只是朱盈娘的无心之语,萧王府若沉不住气,探查时一个不慎叫柳相得知,无异授人以柄,也无异是在已经非常紧张的太子和萧王两派人之间火上浇油。

柳相在威帝身边多年,元后和太子妃皆出于其府上,如果真有异心,大齐势必朝野震荡。

若真是这样,四年前对威帝忠心耿耿的顾府被诬陷获罪、抄家流放,难道幕后黑手正是柳相?

我越想越心惊。

径直坐起身来,捋了捋头发,对纨素和青卓笑道:“青卓素来爱吃,连带她的小厨房做的菜肴也好吃,我有些撑着了。先回多福轩了,路上走着也消消食。”

青卓嬉笑道:“姐姐也爱吃,这才吃多了,倒赖上我和小厨房了。”

说着与纨素送了我出来。

到了甬路上,我立刻吩咐湛露:“让人去看看王爷可回府了。”

此事事关重大,必须尽快告知萧王。

我与阮良娣之前只是内院争宠,借口诗句不当打压人的末微伎俩,如同后宅的荷花池,丢下一粒石子荡起的波纹很快就到了岸边,再大的波澜也仅限于荷花池的方寸之地。

可若是事涉朝堂,那就是江河湖海的大风大浪了。

湛露见我神色端凝,知道事情厉害,马上亲身去找萧王了。

刚进多福轩的垂花门,赤芙满面含笑的迎了出来。

瞧见她亲厚依赖的笑容,我因猜测柳相与顾氏获罪之间关联而惊疑不定的心,忽然安定了下来。

无论当年幕后的人到底是谁,我在这里,身边的旧人也在这里,虽然举步维艰,但步步为营、抽丝剥茧的,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赤芙跟我进了净房,将其他人都打发了出去。

我将手浸进加了白芷末的热水里,笑道:“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呐?”

赤芙笑道:“那位阿史那肯吃东西了。”

我扭过头:“什么?”

“就是您早上吩咐的,给三槐胡同的那个厥族人送春盘。向川说他原本不理人,可照您教的话说给他听,他居然流泪了。后来就肯吃了。”

我听了也为定妃高兴。

她抛下族人,背井离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良人和族人挥戈相向却无能为力。如今能为侄儿尽些心意,心里多少能好受些。

可那位阿史那-庆格尔泰性子执拗,居然因为被俘就绝食,若真让他自绝了,定妃岂不伤心!

当下笑道:“这真是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萧王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我连忙让赤芙帮我擦干手上的水珠,引着萧王去了内室,把今日在福禧堂叶堇仪和朱盈娘的事情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

见他神色端肃的坐在椅上沉吟,又斟酌着把后来在牵香堂的猜测也说了七八分出来。复又加上一句:“妾身也不知真假,只是事关重大,兴许能一叶知秋也说不准,就都说与王爷听了。”

他温和的笑了:“此时这事儿的真假并不重要了。太子不过禁足八、九日,现在还在朝堂和衙门封印休沐期间,柳相就已经接二连三的借故找我舅舅们的麻烦。等过完年开了印,只怕更是风波不止。堇仪和朱氏的事情,于我倒是个转机。若用得好,可以让柳相一党安静不少。不过细节我还要和大书房的人一起再参详参详。”

见我仍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伸手拉了我坐在他膝上,“孤王的良娣和昭训,真是善解人意呢。这两首春词一出,无论柳相是否勾结了朱氏之流存有反心,安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给他们并不难。何况,柳相之前为了保太子,对大臣们多有拉拢,也不算冤枉了他们。这真像你刚才说的,是个好消息。”

萧王的唇齿之间的温热气息扑在我腮边,本来正好好说着话,忽然之间就变得暧昧无比,眸子里也渐渐带了灼热。

我连忙站起身来,到桌边斟了一杯热茶给他躲开了。笑道:“妾身可不觉得这是个好消息,无论真假,于大齐百姓都没什么益处。”

迎着他的目光灼灼,“妾身刚才说的好消息,却是阿史那-庆格尔泰愿意用些膳食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难念的经

萧王笑了,颇有些如释重负:“太好了。孤王原本担心的很,不知庆格尔泰这样只靠着灌进去些流食能支撑多久,真丢了性命,不仅他这样死法太窝囊,我跟定妃也不好交待。他怎么今日想开了?”

“妾身是听王爷说了他的事情,念着当日在宫中定妃娘娘曾经相帮于我,就嘱咐人今天给他送了些吃食。又让人提了几句他家乡常见的物事,许是勾起了他思乡之情,居然有些用处。”

萧王颇有些惺惺相惜:“庆格尔泰是个打仗的好手,也算是个英雄了,若不是横刀的威力让他们措不及手之下溃不成军,以他的能耐也不会被我当场拿下。拒不进食也是因为不服气,又说什么不食敌国之食的缘故,倒是个有气节的。”

我冷笑道:“不食敌国之食,那掳掠我大齐边境百姓过冬的粮食又算什么!”

萧王沉声道:“厥族缺粮,他身为王子,自然觉得他只是在为自己的子民做他应该做的事情。算了不说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了。改日你若见了他,就知道孤王没说错,真是个人物。”

我接过他手中茶盏,微嗔道:“好好好,是个人物就是个人物。不过眼下要紧的,却是府里那两位可要怎么处置才好?”

萧王微一沉吟:“你适才说眼下将她们都关在了退思堂,那就先这样就是。着婆子们好好看着,不许她们想不开,也不许人折辱她们,更不许人和她们见面传递消息。”

我应道:“是。妾身会把王爷的意思跟阮姐姐和纨素两位说清楚的。”

萧王牵起我的手摩挲几下,方笑道:“孤王去大书房了。”颇有些不舍缱绻的语气。

我笑着推他一推:“早些去议定正事要紧。”

送他出了多福轩,转头唤上湛露并两个小丫鬟去了阮良娣的庆颐馆。

听我将萧王的意思说了,阮良娣默然半晌才道:“王爷是要用此事闹大,闹柳相一个没脸了。没想到我们倒歪打正着帮了王爷朝堂上的事情。”

她微微仰着脸,蹙了柳叶眉:“只是,我怎么觉得这事这么着处置的话,对叶堇仪和朱盈娘来说,王爷到底心狠了些。”

我微微一怔,然而很快浅淡笑道:“朝堂上的男人们自然比我们多些杀伐果断。何况具体的细节要用到哪一步、哪种情形王爷也并没拿定主意。”

阮良娣纤长的手指掠过身上的衣裙,掠过衣裙上绣着的莲池鸳鸯纹,意味不明的凄楚一笑:“对后宅的女人来说,不得良人眷顾,本就是误了一生。似她们两人这样的情形,只怕还要误了父母宗族。”

我只得接着宽慰道:“好歹姐姐扳回一局的心愿得偿了。”

“算是吧。可这种感觉,就好像小时候跟族兄们玩过的弹珠迷宫匣子,明明那弹珠是我亲手放进去的,却不知道它会从哪一个出口落下。”

她抬眸看我,又自顾自的笑了:“瞧我,不过是物伤其类,多说几句。倒叫妹妹不自在了。你放心,王爷待你不同的。”

也不待我分辩什么,很快转了话题:“我会让人按王爷的意思盯住退思堂。说起来,破五已过,我们府的女眷按例要出去走动,后日永嘉公主府上,便是你去了。方才用过午膳我已经让人跟公主府递拜帖了,你届时直接过去就是。”

“姐姐不与我一起么?”

“我手上还有两家呢。”

如此说着渐渐商定了府里女眷们出门到各家走动的安排。

第二日在多福轩用过晚膳,便请了佟妈妈过来帮着拣配明日出门做客的衣裳首饰。

佟妈妈边理着一支镏金镶玉双燕步摇上的流苏,边笑吟吟的状似不经意的说了一句话:“听宫里的姐妹传信说,永嘉公主最近有些烦心事儿。”

我抬了抬脸,映红极有眼色的带着小丫鬟将衣裳、首饰归置好后退了出去,只留了赤芙在内。

我抬眸从容的看着佟妈妈,并不言语。

佟妈妈会意,一五一十的说道:“永嘉公主与驸马之前将秦姨娘所出的庶长子记在了公主名下,谁曾想就在当年公主自己也有了哥儿。如今因为大公子还是二公子为嗣子的事情,公主和驸马闹得不太愉快。”

我奇道:“怎么本朝公主竟连驸马也辖制不了了么,驸马难道还能不听公主的?”

佟妈妈平静却意味深长:“驸马是房府二公子,房家在陛下面前素来就有体面,公主又是个贤惠不愿伤了夫妻情分的,向来在公主府执家礼而非君臣之礼。府里的事情多是驸马说了算,日子久了就成了习惯。说白了,驸马这就是惯出来的毛病。”

“既是毛病,那还是得改啊。”听佟妈妈说的直白,我不由噙了一丝笑意在嘴角。

“那是自然。可宫里淑妃却因为与曲妃娘娘有旧怨的缘故,连带的跟公主也一直不对付。公主要说东边好,淑妃娘娘就偏偏在陛下和太后面前说西边好的。驸马爷见有了宫里的支持,说话就更硬气了。所以才和公主僵持不下到了今日。”

我点头道:“亏得你提前说一声,不然明日去了公主府只怕都还糊涂着。早些歇着吧。”

佟妈妈颇有些自得的笑了下,行礼后退了出去。

赤芙不由跟我感叹一句: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我却在心里想着:公主府嗣子的事情,也不知若礼部也参与进来,可有什么转机?思量一回,隐隐约约有了些眉目。

因明日要去公主府,遂早早歇下了。

留着未熄灭的一盏烛光忽明忽暗,照得拣定了明日出门要穿的银红褙袄上绣的折枝花卉越发显得锦绣一团儿,缤纷莹泽。

“你鲜少穿这么浓烈的亮色,真真让人眼睛一亮。”第二日到了公主府,永嘉拉着我的手如是说道。

我满面带笑,真心实意的拜了下去:“给皇姐贺年,愿皇姐事事顺遂、家宅永春。”

永嘉伸手扶我起来,轻声道:“这话是好话,我就借你吉言了。对你我也是一样的祝愿,今日且还有份贺礼要给你,一会儿再说。不过这话跟我府里如今的情形如此对症,简直说到我心里去了,小莞是已经知道我府上的故事了吧?”说着将我让到右手的椅子上坐。

我略微侧身坐下了,有些唏嘘:“曾听人说了几句。驸马那么疼爱六生,怎么在这件大事上倒一反常态了?”

公主神色冷凝:“他是疼爱六生,却是个读书读迂腐了的,更在意长幼有序。说既然长子在我名下,那便是嫡长子,自然便是嗣子。可到底不是托生在我肚子的,我做什么要远着亲生骨血,倒为一个婢生子作嫁衣裳!”

第一百一十八章 如焕如晦

“公主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血脉亲情、母子相亲是天性。”想起佟妈妈的话,我又惋惜道:“若是当时没有将大公子记在您名下就好了,也就没有如今这些事情。”

公主闻言一滞,不无酸楚:“当时我与驸马成婚多年无所出,以为日后也就如此了。谁曾想刚将大郎抱到我屋里养着,不到半年就怀上了六生。我母妃说这是因为之前一直担心子嗣忧心太过、在行房的时候太过刻意,反而不容易怀上;如今反正有了大郎,人也放松下来,倒顺其自然的怀上了。也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对大郎很好。可事关血脉传承,我心里实在过不去这道坎儿。”

我听公主说到房中事,顿时脸上飞霞。

“你跟了六弟也有些日子了,怎的还如此害羞。我这都是过来人的经验,你听了,日后也好避开我这些弯路。”

我见公主十分真挚,想要为她做些什么的心情就愈发强烈。“既然过不去这道坎儿,那就不过。不过若是六生立为嗣子,大郎的日子只怕会难过些。”

公主摇摇头:“我虽然不能完全将他当做亲生的,可也一定不会亏待了他。他那么小就到了我身边,我日日照顾着,看他一点一点的长大,自然是有感情的。日后,身为嫡子该有的,我一样不会少了他的。”

“这些话,您可对驸马说过?”

“没有。他也不爱听。”公主脸上浮现出一丝幽怨:“但凡我开了立六生为嗣子的话头儿,他根本不听我说下去。只顾着坚持己见非要立大郎。他也不想想,若我果真是个不容人的,怎么会给大郎起了如焕的大名!实在是伤透了我的心,他若为我着想,就不会这么固执。”

“房如焕么?倒真是个好名字。六生可起了大名了?”我不好说驸马如何,只得从公主的话里挑了个不痛不痒的回应。

“嗯,跟大郎同日起的,就叫房如晦。”

我笑道:“实在是两个不错的名字。皇姐还是要跟驸马好好说说,总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若真因此伤了情分就更不好了。”

“我何尝不知道呢。只是……”公主抬眸看了眼屋里伺候的,见张嬷嬷带着人都退了出去,方才接着说道:“只是宫里淑妃借口关心我,把这事闹到了父皇和太后面前。父皇和太后本来觉得我府上的事情自然以我为重,后来却听了淑妃的撺掇,说什么事涉宗规礼法,不应只论亲疏血脉,又伤了驸马的脸面。竟是要我听驸马的主意,立嫡立长。”

我不由嗤笑:“素日里没觉得淑妃娘娘是个把礼法规矩看的很重的人呢!如今倒会拿这个辖制您了。”

公主清冷一笑:“所谓规矩,本就是拿来让没能力操纵规矩的人守着的。淑妃在太后和父皇面前比我有脸面,守规矩的那个人自然只能是我。这一点我可是看的比谁都明白!”

心念微动:这事上淑妃还真是犯了糊涂,目光短浅了些。若大肆宣扬身份和嫡长之说,岂不是让她自己的十一皇子离皇位更远了么。十一皇子可不占嫡也不占长!

看来淑妃为了逞一时之气压根就没多考虑。威帝素来就疼爱太子,自然不会硬说立嫡立长不好。

而太后倒是对太子颇有不满,只不知萧王和十一皇子之间,她老人家更看重谁?若是她也赞同淑妃的说法,立嗣当立嫡立长,是不是意味着若太子得废,萧王就是她看好的储君人选呢?

抬头见公主犹自为了驸马和淑妃生气,便笑着劝道:“既然淑妃说动父皇、太后,又拿了宗族礼法说事儿,您看,可要礼部给拿个主意?若礼部有正式的折子递上去,父皇也会听听他们的,太后向来不管朝政,如果礼部能介入她便不会再管。”

公主烦恼不已:“都怪驸马没良心,若不是他,哪里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白白叫人看我永嘉的笑话!”

“俗话说的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哪家没有难念的经啊。谁能笑话了谁去!更何况,这京中权贵之家,又有谁敢笑话长公主呢!”

“你不用安慰我。不过你说的有些道理,如今宫里和公主府里都僵持不下,若得礼部支持我,兴许会有转机也说不定。我这就跟礼部郎中侯晓岚的夫人递个消息,请他相帮。若是六弟那里……”

我立即会意,笑道“若是王爷那里有人脉,自然也要为皇姐尽力。”

公主似乎心情好了不少,留我吃了一盏茶。一时张嬷嬷进来在公主耳边说了几句,公主遂冲我笑道:“适才说有贺礼给你,你且跟着嬷嬷去吧。”

我有些惊讶的看着公主,公主却只笑不语,我只有向公主行礼告退,跟着张嬷嬷满腹猜测的出了正院。

张嬷嬷带着我朝外院的方向走,我不免笑着问:“嬷嬷带我去哪里?我的侍女们还在正院倒座房里等着呢。不然嬷嬷等一等,容我叫上她们?”

张嬷嬷朝我端正一福:“昭训随老奴来就是,保管是好事,昭训见了只有高兴的。太多人反不好,老奴连暖轿都没为昭训安排的。”

她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便只好含笑道:“如此有劳嬷嬷了。”

事已至此,我若是再询问、推辞,只怕会让公主觉得我疑心于她。而公主若要害我,实在无需如此大费周章,只用将我罪臣之女的身份宣扬出去就是。

然而张嬷嬷带着我竟是抄近路出了二门。

我本来担心撞见来公主府的男客,还好张嬷嬷随即绕进了东边一个偏僻的跨院。跨院无人居住,待再朝后走过一个穿堂,一座古木掩映的两层木阁楼出现在眼前。底层面阔、进深各四间,楼前有一个三、四丈见方的小池塘,生着些青凤凰草,正在风里微微摇曳。

张嬷嬷到了楼前,径直推开门带我上了二楼。笑吟吟的道:“有人在这里等候昭训多时了。老奴到底下一楼等着,也好看着外面。”

我明白她是说要在楼下门口守着以防有人闯进来的意思,按捺住心中的疑问,微笑着应了。

转身轻轻提着裙子朝里面走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玄门旧事

我明白她是说要在楼下门口守着以防有人闯进来的意思,按捺住心中的疑问,微笑着应了。

转身轻轻提着裙子朝里面走去。

二层除楼梯间外,是一个疏朗开阔的通间,用一排排的书橱间隔着。我将将转过最外面的一排书橱,便看见一个人从第四排的书橱旁摆放的宽大书案后面缓缓站起身来。

“哥哥!”我不由有些呆住。

哥哥含笑走过来,“怎么还是这样。”

我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还是哪样?”

“傻的可爱又好看啊!”哥哥唇角微弯。

我朝前奔出几步,本想如昔年一般不依不饶的要哥哥把话收回去,离得近了,抬眼却看见他眼角清晰的纹路,顿时眼泪又涌了出来。哥哥是昭明二十三年的探花郎,京中闲人常唤他玉面顾郎。然而今年不过二十五岁,眼角却现了皱纹!

哥哥也有些凝噎,好一会儿没做声,只伸手拉着我在书案旁坐下了。

我敛了泪光,抬头笑着问道:“哥哥如何在这里?”

“不是你托了公主的么。”哥哥温和的反问一句。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想起九月里刚刚册封昭训那几日,六生百日宴上,确实托请过公主对哥哥照顾一二。公主当日曾说会找机会安排我与哥哥见上一面。后来多半是因为哥哥随军去了北地便就此耽搁下来。

如今公主急我所急,默不做声的就帮了这样一个忙,实在叫人感激。

“长公主跟霍统领说公主府的藏书楼需要一副匾额,邀我正月里过来这里小住数日,将园子里的匾额都题些字出来,她再酌情留用,尤其这藏书楼是一定要写出一副好的给她。霍统领便答应了,着我昨日下半晌就来了这里。”

这个借口倒真是不错。哥哥的字一向千金难求,如今落魄了,叫他来写匾额也不会有人起什么疑心。

“是,去年九月里公主已经猜出我的身份,我便干脆请托了她照应。”

哥哥颔首:“虽说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泄露出去的危险,但独木难支,我们的确需要人家的帮忙。”

他侧首细细打量我气色、衣着,笑道:“看来你在萧王府里过得不错。之前还叫人送了许多东西来,我今年过的很是丰盛。萧王对你……”

我见他欲言又止,索性落落大方的应道:“萧王对我很好。”

哥哥眼睛里盛满笑意:“那就好。我原本担心你心里还……你既然说好,想来是不错的!”

我又问几句哥哥的近况,哥哥也都笑答说过的好之类的。我又心疼又恼他不说实话,遂挑明了道:“除夕那日执壶侍酒却是什么缘故?”

哥哥愣了愣方道:“除夕那日?哦,那日我拿钱买了几个卤菜回来,喊了几个战场上过命的弟兄一起聚了聚。从顾家出事,我就不再饮酒,所以就看着他们划拳,拿着酒壶在旁边给他们斟酒。这有什么呢?他们中有一个为了救我曾被厥族人砍了一刀,我给他们斟酒又算什么?”

我顿时有些讪讪的,想起那日向川传来的消息,便又问道:“那你怎么脸上不高兴呢?”

“我们这几个,在北地时候都立有战功,霍统领亲口说回京后就报请兵部封赏的。可那日听人说霍统领根本就没有把我的名字写在给朝廷的请功折子里。自然心中郁闷!”

我先头听着还为哥哥有几个仗义的人相伴而高兴着,听到后面的话又担起心来。然而还是宽慰道:“霍统领回京时各部衙门都快封印了,兴许年后开印了,他还会有其他的折子递上去?”

“兴许如此吧。”

“或者哥哥去托……人问问霍统领是什么缘故。”我原本想说哥哥可以去托昌若问问霍统领,话到嘴边想起哥哥如今身份不比从前,京中权贵之家的门房都不是省油的灯,只怕哥哥真去了谢府也见不到昌若,还平白受些白眼。便改了说法。

还是等我回府后再着人给昌若递消息,请托他探探霍统领的意思比较好。

哥哥自嘲的笑了笑:“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谁如今还愿意接受顾氏的请托呢!不说这些了,我一直想问你,那日在大昭寺,我看你做完法事和萧王从地藏菩萨殿出来的时候有些惊慌之色,是什么缘故?”

我凝神回想,记起当日从大殿出来便看见了墨棣立在人群中,以为他会继续为了玄门师命取我性命,所以有些惊慌失措。但他后来并未动手,而是悄悄退走了。

遂应道:“哥哥可知道玄门?”

哥哥很平静:“知道。”他侧头看我:“你见过玄寂道长还是墨棣?难道此次北地战场上大齐新制的横刀与你有关么?”

我有些惴惴不安,担心哥哥也要责骂我,“是我将制刀之法默出来交给昌若的。墨棣是在宫中时遇见的,自称是威帝义子。后来在大昭寺他说因为我违背祖训,横刀多生杀孽,为了玄门师命,要取我性命。可我并不知道玄门是什么缘故?”

又赶紧补上一句:“当时也是为了救急。何况正如明心上人所言,以杀止杀,反倒是大慈悲。”

说完颇有些可怜兮兮的看着哥哥。

哥哥伸手过来在我头上轻轻摩挲一下,又很快收回了手,笑道:“已经嫁人了,倒不好像小时候那样安慰你,不然一会儿高髻该散了。”

略顿了顿,方道:“玄门的来龙去脉原本就只在顾氏嫡长子中口口相传,如今顾氏族人风雨飘零,许多规矩也守不了了。你身为顾氏长房嫡次女,知道也无妨。我们顾氏从魏晋时期就醉心文章典籍,搜罗了各种藏书。后来因书结缘,结识了一位道长,道长本姓阮。

阮氏祖上有两位先贤阮籍和阮咸与山涛等另外几位玄学大家并称“竹林七贤”,不拘礼法,主张老庄之学,清静无为、与自然合一。因不容于夺了皇权的司马氏,七贤各奔东西、命运各异。但七贤不遗余力整理和收集的典籍却都由阮氏传了下来。后来道长去世,便以道观中七贤的藏书相托于顾氏藏书楼,约定不得滥用藏书所载的内容,若行有违玄学、有违自然天道之举,当自戕以谢罪。”

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墨棣是玄门后人么?”

哥哥颔首道:“具体的情形我们也不是很清楚,玄门隐然于世,常托身道观,消息不通,只知道如今是一位玄寂道长,大弟子名墨棣。”

我心中尤有疑问:“玄门既然信奉老庄之说,为什么还会有兵法、杀器、治世、谋略之类的书籍?”

第一百二十章 雪泥鸿爪

“玄门收集这些书,就是为了不让书中与老庄之说相背离、有违天和的内容流传于世。但因为许多都是奇思妙想、惊世骇俗的言论、技法,若全部毁去又觉可惜,因而全部封存在藏书楼。我顾家因为与玄门的渊源,嫡长子表字里也多用玄字。”

我轻轻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难怪父亲表字玄成,哥哥表字玄羽,却是因为这个缘故!

朝哥哥顽皮一笑:“哥哥身为顾氏嫡长子,知道的就是比我多。父亲就是偏心你。”

哥哥被我怄的直笑:“这些事情,女儿家知道了有什么益处?”

脸色变了一变,语带伤感:“若不是遭了这些变故,你和珊珊尚在闺中弄玉、赏花为乐,等嫁了人相夫教子的,有顾氏在后面,你们也是无忧无虑,何须殚精竭虑到这个地步。你将横刀之法给谢二公子,一方面是为了昔日的情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将来有一日好请托谢氏为顾氏复兴加以援手吧!”

哥哥的话顿时将我因为玄门旧事而有些飘散开的思绪拉了回来:横竖墨棣如今没再来找我的麻烦,且暂时放下就是。

顾氏复兴才是大事。

而当年旧案则是关键。

想起前日在牵香堂的猜测,遂不假思索的问道:“哥哥可知当年科场舞弊案的首尾?”

哥哥神情微凝:“当年事发突然,顾氏措手不及之下所知有限。后来我与父亲关押一处的时候也曾商议推测过,出面告发的是礼部员外郎何秉衷、金吾卫郎将朱承,名义上是参顾氏泄露了科考题目,然而恰好是为东宫选妃即将定下人选的时机,因此父亲总觉得实际上是为了珊珊和你两个的缘故。可他们身后是谁,父亲并没想的十分明白。后来父亲流放岭南前,我们关押之地也不在一处了,便没法子继续探究了。”

“那后来呢,后来可有些新的消息,或者父亲可有再提到过什么?”

哥哥肃然摇头:“之后几年虽有书信往来,但父亲担心泄露后反给我招祸,从来不在信里谈及朝堂之事,只是关心我们的境况、际遇罢了。说起来,你如今入了萧王府,尚且算得上安定,可珊珊却下落不明,实在让人忧心不已。”

我亦恻然:“昌若说他一直在着人查探姐姐的下落,只是一直没有消息。我在公主府为奴时消息不通,还以为姐姐是流落在教坊之地、辗转于官员身侧,谁知后来听永嘉公主提过一句,姐姐在一次应召赴宴途中被人掳走了。”

哥哥黯然垂下眼眸:“我是从大理寺被押解到了佐辕大营后,才能稍作走动,便去教坊司看珊珊,才知道珊珊不知所踪。找人理论,谁知教坊司的人却反咬一口,说是我们劫走了人,如今倒来闹事,那官妓花名册上头还写的清清楚楚,顾明珊逃轶,并没一笔勾销。要我们早早的将人送回去。”

“还不知姐姐如今的日子怎样难熬呢,掳走她的人若是个好心的,怎么连个消息也没有送出来。可见姐姐行动并不自由,不然至少会给哥哥递个口信吧!若姐姐有个好歹,叫我知道是谁害了顾家,害了姐姐,必定也要叫他不能好过!”我思及姐姐可能会遇到的屈辱遭遇心中难受,咬牙切齿的说道。

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烧,当下顾不得许多,将朱盈娘的事情和我对柳相的猜测一股脑儿告诉了哥哥。

哥哥面容沉静的听我说完,然而放在书案一侧的手不自觉的拳了起来,底下的宣纸也连带着生了许多褶皱。“你适才说的很有几分道理!当日你长姐和柳相的孙女都是太子妃的待选闺秀,我们顾家出事后,宫里便择了柳氏,册封为东宫正妃。可柳相宦海沉浮多年来屹立不倒,即便是他做下了当年的构陷之事,如今我们也奈何不了他。更何况并无实证,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

我颔首道:“哥哥说的不错,如今事情还不明朗。但日子有功,自然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至于能不能奈何得了谁,总有法子可想的。不过如今蛛丝马迹的倒都说明柳相与当年之事脱不了干系。”

我清冷一笑:“幸运的是,柳相因为太子的缘故,与萧王一脉缠斗不止,倒对我们十分有利。”

哥哥听了却十分干脆的道:“琰琰,一切以保重自身为要,你万不可为了……”

哥哥的话尚未说完,张嬷嬷的声音突然从楼下传来:“曲昭训,时候不早了,您看是不是跟老奴回去公主那边儿?想来您的管事妈妈和侍女们都等的心急了!”

我知道张嬷嬷真正的意思是耽搁时间过长,难保跟我来的萧王府仆从们不去打听,若发现我不在正院,也并不是在公主面前说着话,容易节外生枝。

遂应道:“嬷嬷稍等片刻,我即刻就来。”

“曲昭训?”哥哥狐疑的看着我。

“哥哥不知,当日父亲安排与我换了身份的婢女,正是唤作曲婉莲的,如今萧王唤我作小莞。公主又护着我,对外宣称我是她外家曲大千的远方表亲。”

“顾氏的女儿反要如此隐姓埋名的,实在委屈妹妹。”

这话勾起了我几年来托身女婢的所有不愉快记忆,在素来亲厚的兄长面前顿时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好一会儿才把泪水逼了回去。

转头看向哥哥,勉力露出笑容来:“淳化门宅子的位置向川已经告诉哥哥了吧,若有事可去宅子里找人传信给我。还有件要紧的事要问问哥哥,如今朝中可还有信得过的能相帮的人?”

哥哥沉吟片刻,有些迟疑:“当年获罪牵连甚广,姻亲故旧、得意门生大都遭了贬谪,外放的居多。如今还任着京官的,礼部郎中侯晓岚当时官职不高倒躲过一劫。”

侯晓岚么,适才公主提到的礼部官员就是他。

如此甚好。倒是正可以借公主的事情试探一二。

哥哥又说了几位官员的名字、来历和职位,我一一记下了。

这时楼下忽然传来张嬷嬷的咳嗽声。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见微知著

我只好依依不舍的叮嘱道:“哥哥千万保重自己。我须得回萧王府了。”

哥哥立起身来:“萧王身份贵重、人物文采惧是个风流的,跟妹妹倒也般配。妹妹先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才是要紧的。家里的事情,有哥哥呢。”

我不由低声抱怨一句:确实风流。

然而到底不愿叫哥哥担心,再嘱咐几句,便下楼随张嬷嬷回了正院。

又郑重向公主拜谢过,方在二门内车马厅上了萧王府的马车。

街上年味还很浓,行人很多,道路两旁的店铺外面也摆的琳琅满目,有的甚至占用了一部分道路。即便有四名侍卫在前面开道,马车也只能沿着朱雀大街缓慢行驶。

前几日一场小雪带来的湿冷尚未散去,道路还有些泥泞。

我在车内唤湛露帮我看看妆面是否还妥当,湛露轻声提醒道:“昭训眼睛有些红肿,拿珍珠桃花粉先遮一遮可好?”

我点头应了,笑道:“跟公主说了会儿话,没想到那么金尊玉贵的人,也有烦心事,倒招的我也跟着难受。”

今日在公主面前的确为她唏嘘不已,然而眼睛红肿却是在哥哥面前几度落泪的缘故,这会子只能拿话遮掩过去。

还好湛露不疑有他,起身从马车座位下的行箧里取出妆匣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个玉簪花形状的白瓷瓶儿来。

那瓶口塞着一个小小的木塞子,湛露拔下来后从瓶口轻轻倒出些轻白匀薄的粉在帕子上,马车里顿时飘散着一股花香,甜而不腻。然而湛露将塞子塞回去的时候,不知是手有些抖动还是瓶口太小,竟是对了好些下才盖了回去。

湛露自嘲道:“婢子久不做这差事,倒笨手笨脚的。”

我含笑安慰:“今日路上格外颠簸些,难免失了准头,哪里就笨手笨脚了。你若是个笨的,可让我到哪里找个聪明的呢。”

话音刚落,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我一时不妨险些从座位上滑下来。佟妈妈和湛露身子一歪,湛露手中妆匣险些脱手,几支瓷瓶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佟妈妈堪堪稳住身形,扶我坐稳后便朝车外扬声叱责:“怎么这样没规矩,贵人们的马车能停这样急么?回去都一个个自己去领板子!”

车夫委屈的声音传来:“嬷嬷,不是小人要停的这么急,是……是有位公子忽然拦住了我们。”

佟妈妈面露讶异看了我一眼。

我平静的吩咐:“叫侍卫问他缘故?”

佟妈妈把我的话传了出去。

过了片刻,有侍卫在外面禀道:“拦车的公子自称是司农卿府上的。说昭训的马车车辕有问题,劝我们停下来好好看看,免得一会儿马车跑的快起来了出事。”

司农卿府上,姓樊的公子……我记起来了,多半是樊双成的兄长,上次在大昭寺曾见过一面的樊玉汝。

只是,车辕有问题么?

他又如何得知?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无论何种原由,别府女眷的马车被男子拦下都不太妥当。

想着萧王府并不远,便要佟妈妈告诉侍卫:“多谢这位公子的好意,我们回府后自会仔细查看。”

侍卫应声而去。

然而马车仍旧停住不动。

仍先前那侍卫的声音,隔着车帘看不见他面上神色,只听他语带犹疑的禀道:“拦车的樊公子说,我们马车压在泥泞上留下的车辙不清晰、时断时续,车厢的晃动不匀和,细听声音也不太寻常,只怕车辕即刻就要断了。未免意外,还是现在就查一查的好。”

有理有据。

我想起适才湛露几次才盖好的瓶塞子。

倒未曾料到樊玉汝有如此见微知著之能!

遂轻声吩咐佟妈妈:“听闻樊大人官声甚好,他家的公子,想来不至于编谎话诳我们。叫车夫停在路边,好好检查就是。”

佟妈妈便依样吩咐了。

等了一会儿,车夫有些惊惶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怎么了,真的断了!”

我看佟妈妈一眼,佟妈妈掀开帘子下车去了。

片刻后回来禀道:“两根车辕都断了,只最上头薄薄的一圈儿连着,外面油皮遮着,不细看看不出来。婢子已经让一名侍卫回府叫马车来了。昭训稍待片刻。”

我轻轻颔首,问道:“那位樊公子呢?可曾代我谢过了?”

“婢子一时心急,倒忘了这个礼数,真是要好好谢过他,不然今日只怕要吃大亏。”佟妈妈一面说一面急忙下车。

谁知刚刚掀开车帘,就看见樊玉汝转身离去的背影。

我素来轻车简从,常用的马车上未曾带王府徽号或者标识。因此他并不知马车上坐着什么人。见我们已经听了他的话检查马车、无性命之忧后便即刻离去。

施恩不望报。

看来倒是个真性情的人物。

佟妈妈见他已经离去便打算放下车帘,然而眼见着樊玉汝突然朝道路对面的一家大酒楼折了过去,手上动作就顿了一下。

我心中好奇,便稍稍撩起另一边窗户的挑线帘子朝酒楼看去。

酒楼前,一名头戴金冠的锦衣男子正朝一名农人打扮的中年汉子挥起手中的马鞭。旁边围着十来个闲汉指指点点。

那汉子看样子已经挨了好多下,脸上、身上数道血痕交错,却不敢还手,跪在街旁,伸出两手护着头。鞭子抽在他身上,带起一阵抽搐,身子便匍匐到了泥泞中。

樊玉汝走了过去,开口唤道:“王爷。”

那锦衣男子回过头来,一张丰神秀逸的脸,却因愤怒而有些扭曲――卫王!

樊玉汝站到了卫王和那中年汉子之间,缓缓拱手为礼:“王爷息怒,玉汝昨日得了一壶上好的蓬莱春酒,王爷可愿与我同往,一壶清酒、一树绿梅共赏?”

卫王握着马鞭的手依然停在空中。

我心中暗道糟糕!樊玉汝太过鲁莽,好心救人却将自己置于马鞭之下。卫王一向骄纵、我行我素惯了,即便知道他是司农卿的儿子,这会子性子上来,只怕那鞭子也要不管不顾的落在樊玉汝身上!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朝堂风向

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卫王略有些扭曲的表情竟一丝丝的变化了,恢复成了素日里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扬在半空中的手带着马鞭放了下来,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冲樊玉汝笑了下,随手将那黑色的马鞭丢给了一旁的侍从。

又伸手虚扶樊玉汝一把,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熟稔:“几日不见,玉汝气色上佳。那蓬莱春酒你是从何处得来?家中绿梅已经开了么?与我一同坐马车可好?”说着抬袖示意路旁的马车驶近前来。

樊玉汝浅淡一笑,躬身让卫王先上了马车。回头看那适才救下的中年汉子一眼,衣袖微动,也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驶离,由卫王府的侍卫们前后簇拥着朝彰化门方向去了。

这时围观的人中有好心的才敢上前将那中年汉子扶了起来,又问他缘故。

那汉子人高马大,此时倒一脸委屈:“我家中娘子烧菜少了些卤料,喊我出来买些回去。因等着用的,我就跑了几步,不想一脚踏在水坑里,溅起的泥水有几点沾到了那位衣角上。”

旁边一个点心铺子的伙计站在外面看热闹,此时说道:“你算运气好的。你冲撞的可是卫王。我们隔壁酒楼的葱烧海参是京中一绝,很多贵人慕名来吃,卫王就是常来的。酒楼里的跑堂贾猴儿不知怎么的惹着了这位,挨打后卧床半年不算,后来还卷着铺盖回了老家。”

也有旁的人就劝那农人模样的汉子去医馆看看,又关切问他可带的有银钱付医费。

那汉子被人扶着在路边坐下了,此时憨笑道:“适才那位帮我解围的公子给了几块碎银子!足够了,只怕还有多的。”一副因祸得福的语气。

我想起樊玉汝之前转身时的动作,原来是将银子掩在衣袖中悄悄递给农人的缘故。没有对受惠者摆出一付趾高气扬的嘴脸,哪怕身份上是云泥之别、贵贱分明。

而请卫王先上车后才赠银给这人,多半是不想卫王看见觉得自己被拂了面子。

这个樊玉汝长得端方持重,行事倒是面面俱到,方式又不拘一格、颇为灵活!

旁边的众人听了那汉子的话,便哄笑道:“那你娘子该夸你了,晚上肯定要好好慰劳你。虽说挨了鞭子,却挣了银子!你该不是故意朝人王爷身上踢过去的泥点子吧?”

那汉子便红了脸,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瞧你们说的!哪里能用这种法子挣银子。若不是那位公子后来帮我解围,还不知有没有命在呢。说起来,也没能跟人公子说声谢的,还又给了我银子。真是个好人!”

旁边的人就议论纷纷的:“他们高人一等,从来不把咱们当人看!”

“倒也不是,也有好人,比如刚才解围救人的公子。”

……

我轻轻放下了马车窗户上的帘子。

大齐很多权贵皆是如此,手中握有权柄,一言使人死,一言使人生,便以为他人真的卑贱如蝼蚁。

其实,佛也说众生平等。

何况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时佟妈妈在外面掀开门帘,笑道:“昭训,府里的马车来了。我让两辆车贴着停在一处,侍卫们围在四周挡着,您换到那辆新马车上去吧!”

我含笑颔首:“妈妈考虑的很周到。”

萧王府新派来的马车是一辆白铜翟羽饰的清油车,轮画朱牙,青红锦帷。

即便没有打上王府徽号,侍卫和车夫也未扬声呼喝,可京中百姓见多识广,纷纷闪避一旁。

比之前的速度倒是快上许多。

车轮辘辘声中,我默默推测萧王可会接下公主的请托,而礼部尚书一职他又是否志在必得?

“礼部虽然明面上不及兵部、吏部、户部与人利益攸关,可向来清贵,朝廷左相大部分都曾担任过礼部尚书。徐既济因淑妃被贬谪、连降三级的事情,本王刚回京那几日,大书房的杨丰跟我提过。我当时便想着要找人接手了礼部,后来几日忙于应付陈季仑参我滞留佛寺、有伤风化,又逢着年节上,倒把这件事给放在了脑后。”萧王听我说了纨素伯父降级、礼部尚书一职空缺的事情后,挑了挑英挺的眉毛,微微有些懊恼。

他在人前甚少有这样略带些孩子气的神情,此时却在多福轩里流露出来,我不由柔婉一笑:“这会儿提起来也不迟。今日去了永嘉皇姐府上拜年,公主近日因为嗣子的事情与驸马闹得不可开交,驸马那头还夹杂着淑妃的意思。”

“这事儿我也有所耳闻。皇姐自己怎么说?”

“皇姐说要请礼部郎中侯晓岚向父皇上陈情折子,为六生说话。”我抬眸看萧王一眼,“皇姐还说,若是王爷这里有法子,还请着人相帮一二。”

萧王几乎是立刻就笑了起来:“自然要相帮的。不说别的,就冲皇姐是孤王与你的冰人,那也是要不遗余力的。关键是,怎么帮,才能让皇姐得偿所愿。”

我抿唇笑了,仿佛在唇角绽出一朵花,花瓣是温柔而水润的。

萧王搁在桌上的左手蜷成拳,大拇指在食指侧面轻轻摩挲几下,我知道这是他反复掂量心爱把玩件或者沉吟时的习惯性动作。

然而,萧王有些为难的叹了口气:“这礼部尚书的人选实在让人头疼,我思来想去,能为我所用的几位都不合适,要么履历不合适没有在礼部待过,要么资历太浅,离正三品还差着一大截儿。”

我笑道:“现放着纨素妹妹的伯父徐侍郎呢,何不设法保他官复原职?”

“之前他向来中立。自被淑妃迁怒贬官后,倒有些与我亲近的意思。只是,都说修身齐国平天下,这位徐大人如此治家不严,才能上总是有些欠缺,当不得储相的重担。”

我侧头想了一会儿,斟酌着说道:“上次庆功宴上,兵部尚书蒋毓泓对你颇多责难。如果无任何回应,倒叫人以为王爷不敢直面他们。如今他们要贬谪的,若是王爷能够保他官复原职,叫百官们知晓王爷的手腕和态度,也能免了他们对投靠您后会被淑妃、蒋家打压的后顾之忧。”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刀锋暗藏

萧王颔首:“若是实在想不出其他的人选,这倒也是个保底的法子。”

我觑他一眼,轻快的笑出声:“到底是纨素妹妹的大伯父,王爷如此说,虽然纨素妹妹未必愿意怪您,可若真的不怪您,似乎又是她的不是。”

萧王反应极快,抬头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遂将纨素和她大伯母的心结说了。

徐既济对纨素的亲厚和在乎程度,只怕不足以成为他投靠萧王和事事听命于萧王的缘由。既然不能以亲情牵绊,萧王真要长久用他,就应该另想其他能够牵制他、教他不得不效忠于他的法子。

淑妃的打压,是他目前朝萧王一脉靠拢的原因。可等萧王扶他官复原职之后呢?人心易变,他解了燃眉之忧,可还会一如既往?

萧王心领神会的笑了,“本王明白了。看来今后的徐尚书还需要一位眼观六路的帮手才好。”

我心中倏忽一跳:侯晓岚正是合适的人选。

听哥哥的意思,他出自父亲门下,昔年颇得赞赏看重。那么太子、柳相和淑妃、蒋毓泓等人眼中,他既然打上了顾氏门生的出身烙印,便不会将他引为自己一方的核心人物。这样的人,除非有背叛顾氏的投诚举动,才会被另外的大官宦看中,可心里也会自然而然的对其生出抵触和防范之心。

若因人品在口碑、舆论上有了缺陷,则终究成不了大器。

因此,对侯晓岚等顾氏旧人,最好的出路,莫过于旧主回归,重握权柄,自己也随之水涨船高,一展宏图。

更何况,听哥哥的意思,此人是个心思纯良的。因此当年父亲才要年纪尚轻、为人爽直的他在庶务上多历练历练,一直职位不高。

在顾氏获罪后,反倒是这个缘故使他得以留在了礼部,躲过了一劫。

这就更好了。

更何况于萧王也是得用的。

于是向萧王提醒道:“王爷觉得皇姐提到的侯晓岚侯大人如何?可当得起这个眼观六路的帮手?”

“礼部郎中侯晓岚么?此人我有印象,人品倒是不错。只是以他现在属官的身份,似乎难以牵制一位尚书。”

“王爷可想过,若是徐大人能够复任尚书位,现在的礼部侍郎位可就空了出来。既然要用侯大人,何妨提一提他的位置呢?如此对皇姐那里也有了交待。他办起六生的事情来也会更尽心。”

我见他听的饶有兴致,便续道:“本来府里惠夫人的父亲管临渊也在礼部,可朱盈娘和惠夫人二人十分亲近,妾身听闻朱氏和管氏两府里也素来同进退。王爷既然要用朱盈娘的事情推及朱氏,以此大做文章还击柳相,便不宜与管临渊走的太近。”

萧王低头沉吟片刻,抬头轻声“嗯”了一声,“只能如此了。既然侯晓岚也是皇姐看重的,便用他来盘活礼部这盘棋吧。”

他目光灼灼的看向我,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只是,本王原本不想你太过劳心……”

我不及细想,反在他蕴了千言万语的目光里心不受控制般跳的越来越快。

好容易平复了些,方徐徐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人选既有了,这礼部的折子怎么写王爷心中可有打算?王爷觉得若用此次长公主府嗣子之争,为您和太子、十一皇子之间也造些对您有利的舆论的话,可有法子?”

萧王眼中原本已含了些内帷里的暧昧挑弄,此时顿时不见,带了些许郑重听我继续说了下去。

“妾身以为,淑妃此次用立嫡立长咬住皇姐,实在殊为不智。十一皇子既不占嫡也不占长,淑妃娘娘此举,与画地为牢无异!可对太子和您而言,若您为了六生建议嗣子不应立嫡立长,或者坚持应立嫡立长,对您似乎都有些妨碍。”

萧王颔首:“孤王是嫡子,却非嫡长子。”

“所以,礼部的折子怎么个写法,王爷也要先给他们定一个章程才好。若总在嫡长宗法上打转,对您并非有利。”

萧王听了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情,盯着烛光陷入了沉思。

我默不作声的起身坐到了茶桌前,从容取了四、五朵清晨摘下的白梅花放在杯中,调兑了少许蜂蜜,用梅花瓣上收的雪水煮沸浸泡。这法子源于《百花镜》,清热生津、除烦理气,又再简单不过。

安静的将水温刚好入口的梅花饮放在了他的手边。

萧王回过神端起来抿了一口,笑道:“唇齿留香,仿佛置身梅林,清净无碍。”

我亦含笑。

他眼中忽然漫过恍然的清明之色:“若在嫡长上绕圈子,焉知淑妃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或者说,即便她糊涂了,那蒋毓泓和身边的谋士们却不会如此冲动。他们是笃定本王与永嘉素来亲近,必会介入此事。本王若在此时建议长公主府嗣子不应立嫡长,则十一皇子有朝一日染指太子位时,也无立场去指责他非嫡非长了。

若是本王默不作声,六生的兄长得立,那么立嫡以长不以贤、嫡长大过天的舆论一起,太子之位便更稳固了。即便他如今被禁足,本王和身边的大臣们却也不好再做些什么更进一步的事情了。”

我不免心惊:原本以为只是淑妃逞一时之气,却原来九曲回肠、暗藏刀锋!

我素来以才智自负,此时不免懊恼,暗暗后怕起来。

许久才想起问萧王一句:“那您准备如何应对?”

萧王从容笑道:“就让礼部以皇家血统亲疏来陈情吧,当可让皇姐随了心意。也好避开蒋毓泓的陷阱。”

我伸手扶额,长长吁出一口气:“这些事情太绕,妾身忽然觉得脑仁都疼了。难为王爷日日都要琢磨这些!”

萧王突然伸指拉下我的手端详起来。我初时以为他又使坏,然而随着他目光看去,手背上一块淤青赫然在目。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伤着了?”

我轻轻“咦”了一声,抽回手在灯下细细看了看,口中道:“回府路上马车出了点儿问题,当时差点儿从座位上摔下来,多半是那时弄的。”

萧王很有些紧张的追问:“马车怎么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叶氏

我不在意的一笑:“今日在朱雀大街上,司农卿府上的樊公子忽然拦住了我们,说我们马车的车辕有问题,要我们停下来检查,以免出事。车夫看了后发现两根车辕真的都断了。亏得听了樊公子的,不然可不止这点儿擦伤了。”

我说着说着忽然慢了下来,有些狐疑的看了萧王一眼,转身唤了湛露当着萧王的面吩咐道:“你悄悄儿的去庆颐馆,将今日我马车的事情说给阮良娣听,我记得她明日一早要去王尚书家里走动。”

我扭头看萧王一眼,又嘱咐湛露道:“记得提醒阮良娣着人检查下她明日的车驾。”

湛露领命而去。

萧王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怀疑是有人动了手脚?”

“还不清楚。看阮良娣那边什么情况再说吧。之前着急把皇姐的话带给王爷倒没心思在意,可刚刚说起马车的事情,妾身忽然记起佟妈妈白日里说是马车两根车辕都断了,这却让人有些不放心了。若是使用的自然磨损所致,如何会两根车辕一起出问题,还都这么齐整的?”

萧王听了,眼中厉色一言而过,端起面前搁着的梅花饮一饮而尽,随手将杯子“嗒”的一声放在了桌上。

我低头细细思量:马车的事情多半是人为。到底谁想害我?

一炷香的功夫后,湛露回来了,脸上隐有怒色。

朝萧王和我施了一礼,又叫其他人退了出去,方语气惶急的道:“阮良娣的马车车辕也断了,两根都是,外面瞧着完好如初的,与昭训白日里的状况一模一样!这是什么人胆敢害您和良娣?”

“查!叫晋安好好给本王查!”萧王勃然作色。

湛露立时出去给晋安传话了。

萧王有些烦闷的在屋里走了几步,复又坐下:“原本孤王还想着,你外出回府的路上才发现问题,就也有可能是公主府里侍候车马的人不当心。可硕硕的马车还未出府,就已经有了状况!说明这下手之人必是府里的!你们两个女眷,又能与人结什么仇怨,多半还是内眷争宠到的这一步!”

他抬手将我扯入怀中紧紧揽住:“孤王一想到你曾经处在那样的危险之中……”他将脸挨着我的,声音低沉的低喃,“孤王真是怕。”

晋安果然是个办事得力的。

初九日的下半晌,我正嘱咐赤芙让向川找抱朴给昌若带句话,托他探探霍长风统领的口风,到底是什么缘故在请功折子里把哥哥的名字给落下了。

就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的跑了来,紧接着湛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昭训,湛露有事要禀。”

我扬一扬脸,赤芙赶紧去请了她进来。湛露便迫不及待的道:“王爷适才发了好大的脾气,要将堇夫人遣送回娘家。堇夫人便似疯了一般的跪在王爷面前求王爷,头都磕破了。”

我示意她缓口气慢慢说,自己先浅淡一笑,道:“后来呢,王爷可是心软了?”

湛露见我如此不由一愣,点头道:“是,堇夫人泪流满面,在王爷面前哭诉入府多年一直循规蹈矩,昨日不过是宝音阁的下人们自作主张,自己并不知情!王爷末了叹了一口气,没继续要人遣送她回安阳叶氏。只吩咐大家以后府里再无堇夫人!”

我语气疏落平淡:“是为了昨日里我与阮良娣马车的缘故么?”

湛露看了看我波澜不兴的面容,略带迟疑的问道:“昭训似乎早就料到了?”

我心绪翻滚如潮,语气却十分冷静:“叶氏在府里盘踞多年,如今被我们先夺了执掌中馈的地位,又扣上了不忠不孝的罪名关押在退思堂,前途未卜。以她的性子,如何会不恨极了我与阮良娣,又哪里会逆来顺受不反扑!何况,有这个能力调动人手在良娣和我的车驾上动手脚的,也只有她!只是昨日在王爷面前,我不便说出来罢了。横竖晋安要查清楚也不是什么难事。”

湛露颔首道:“虽然王爷和晋安都没有明说,但我适才接到信儿过去瞧着,十有八九是为了这个。王爷还让晋安发卖了两个侍女,打杀了马房的一个小厮。又叫退思堂的人对堇夫人,啊不是,是对叶氏严加看守。”

赤芙不平道:“这算什么?严加看守而已!昨日若不是那位樊公子,谁知马车快起来会让昭训出什么意外!叶氏谋算的,是昭训和阮良娣的命!”

我默然片刻,有些搪塞的说道:“王爷是个念旧情的。”

心下却是有些明白:萧王多半还是看在了安阳叶氏的面上。

赤芙和湛露见我情绪不好,便都束手安静的立在了一旁。

屋里一时静默下来。

如意此时进来,瞧见湛露和赤芙都在,且都肃着一张脸。唬了一跳,连忙又退出去,口中急道:“婢子不知昭训和两位姐姐在说事情。”

我笑起来:“进来说话吧。”

如意方又进来禀道:“谢府的大小姐派人送了拜帖来!后日她与樊府的小姐一道儿来拜望您!”

我轻轻颔首:“这两位都是闺中娇客,后日你们都看着点儿,不可叫人冲撞了她们。多福轩待客的事情就按府里惯例来。提前知会一声,叫小厨房准备些拿手的点心膳食。”

我以手支颐想了一会儿,又吩咐道:“这两位都是青卓夫人的旧识,青卓那里多半也得了拜帖。如意去一趟牵香堂,说我请青卓后日来多福轩一同热闹热闹。”

如意答应着去了。

湛露含了丝小心翼翼的神色问道:“昭训心里不痛快了?”

我只微微摇了摇头,不愿多说什么了。

并不是非要赶尽杀绝的。

叶堇仪,安阳叶氏的嫡女,在萧王府一众姬妾中身份、资历都是拔尖儿的。

我初入王府的时她端庄有礼又谦和可亲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当时的我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像今日这般算计不休、直要取人性命这般狠毒的。

如今她图穷匕见,彻底惹怒萧王,失了夫人的身份又被羁押,我不是不唏嘘的。

但她害人在前,我也提不起什么怜悯的心肠。横竖以后她也不会有机会在我面前碍眼了。

岂料,第二日我和叶堇仪就又见着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问世间,情是何物(情人节快乐)

她身着件麻色粗布衣裙,头上钗环尽去,长发拿布带束在脑后,素着一张脸,额头上老大一块青紫血痕,触目惊心,与往日样子大相径庭。

唯独眼睛里对我的怨恨之色一般无二。

我不由微微皱眉:“你以咬舌自尽胁迫看守的人为你传话多福轩,叫我来就是要看你瞪眼睛的么?”

她浑不在意的轻笑,依然端坐着,姿态毫无瑕疵:“自然不是。只是想跟昭训说说话罢了。”

我微微一笑,亦是仪态端方的坐了下来,理了理杨妃色缎面夹裙,抬眼看她:“小莞洗耳恭听。”

叶堇仪盯着我裙上的紫色绣花滚边,眼中忽然蕴满了嘲讽:“你入府这么些时日,知道我为什么从未穿过紫色么?”

我回想叶氏从前的样子,倒真是没有穿过紫色的衣衫。遂轻轻摇了摇头,又淡淡一笑道:“莫非堇夫人不喜紫色?”

“不,恰恰相反,我最爱紫色。堇仪是我祖父赐名,堇色就是紫色。”叶氏眼中嘲讽之色更浓,“可惜啊,祖父对我寄予厚望,指望我紫仪天成。我却被父亲送给王爷做了妾,还是个不得宠的妾。”她眼睛盯着门外铅云低垂的天空,低语道:“父亲以前任京官时是支持王爷的。他总以为萧王未立正妃,我家对他又助益良多,我以长房嫡女身份入府必然会得王爷青眼。”

她的面色忽然温柔下来,“一开始,王爷确实对我疼爱过一阵子的。他待我那样温柔,牵着我的手问我住的惯不惯,赏了许多东西与我,又在我房里住了好些日子,陪着我。”

叶堇仪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一丝红晕,整个人仿佛春暖花开一般复苏了:“他说我身上白,穿紫色肚兜儿最好看。”

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深深的刺了一下,渐渐的开始觉得痛。那痛感越来越大,我整个胸口都疼了起来,呼吸不畅。

叶氏仿佛从回忆中惊醒,目光在我紧紧攥着帕子的手指上飞快的一扫而过,带了浓浓的恨意开口道:“可是,阮硕人入府了。”

我不由垂下眼眸,有些后悔来退思堂见堇夫人了。

我知道她的口中还会说出我刻意回避的许多事情来。

果然,叶氏的声音不依不饶的钻入我的耳中:“哄得王爷垂怜不已,渐渐把我抛在了脑后。封了良娣后,借口紫色是贵人常用服色,而我没有入册、没有封号,不许我穿紫色。她那些狐媚邀宠的手段,我都知道,只是我不屑于做啊。不像她家里是小武官出身,人便不大有规矩,总是一副娇弱勾人的模样,在床上也惯会弯下身段服侍的。

她忽然媚眼如丝的看了我一眼:“王爷可喜欢那样了,你呢,你可有……”

我蓦然开口道:“够了。不要说的如此不堪。阮良娣熟读诗书,又精通音律,王爷自然是喜爱的。”

叶堇仪听了就笑个不停,前仰后合的,连眼泪也笑了出来:“诗书、音律,我也会啊!我们叶氏教养女儿,难道会在这些技艺上比小武官家里差么?我知道你会说阮硕人有天分、比我精通,比我好。可是曲小莞,谁能保证自己一直是最好的最精通的?谁能保证往后没有更好的!”

她忽然用极其复杂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冷笑道:“你瞧,你不是来了么!”

我心中一颤。

叶堇仪的声音继续丝丝如缕般入耳:“阮硕人也就没能像之前那样得意了。我好欣慰呀!所以,我刻意跟你交好。我要看着阮硕人如同我当初败在她手中一样,败在你的手中。可是,你居然不顾她多次刁难,渐渐跟她好了起来。这怎么能行!所以,你们一起去死吧!”

她忽然满脸悲切:“可是老天不开眼,居然让你发现了车辕有问题躲过一劫,又叫阮硕人也毫发无伤。哪怕,就像当初那匹惊马一样,让她掉了孩子,让她疼,让她流血了,我也好受些!”

我再忍耐不下去,顾不得会被叶氏嗤笑,猛地站起身来:“你安静待在这里吧!王爷到底念着旧情,没有将你怎么样。”说完起身就要出去。

叶氏忽然激动的站了起来,“没有将我怎么样?他要将我遣送回叶氏啊!若不是我苦苦哀求,磕破了头,只怕现在已经死在路上了。我是叶氏的女儿,怎能做如此不体面的弃妇!即便是死,也要在府里,死也是他的人!”

我扭头向她轻饬道:“你可知王爷已经对你网开一面,处处顾惜你的体面!阮硕人当年为惊马所伤,她不是不知道是你所为,自然会告诉王爷请他做主。可王爷也没为了她处置你,所以一直对她心存愧疚。这次你谋算我们两个人的性命,王爷也没有对你彻底狠下心来。你还不知足么!”

叶堇仪听了忽然安静下来,神情冰冷的看着我道:“这才是我最伤心的地方,萧王不是顾惜我,他是为了让叶氏继续对他死心塌地!我也是后来才明白,他那样的男子,江山比美人重要!我的一腔爱意,我这样一个人,到底是错付了!”

我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她似乎有所察觉,缓缓坐了下来:“其实,他如果真为阮硕人处置了我,我倒觉得他有几分真心,只是我没这个运气得到罢了。可是这些年,我那样欢喜王爷,一颗心都在他身上。又没这个运气得到他几分真心实意,我也是活不了了。”

我猛然惊觉,抬头看她,她的脸更加苍白,嘴角边已经渗出血丝来!

慌乱中我一边朝外面唤人,一边急步过去扶着她:“你做了什么?”

她扯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口中淌出一大口血,落在前襟上:“我不是说了么,死也要死在府里,死也是晟曜的人!我努力了好久,也收不回放在他身上的那颗心,又得不到他的一丝真心,没有心的人,还怎么活下去?”

我到底没能按捺住,“你明知他是皇子,必然妻妾成群,必然看重权势,我们女儿家对他只可用诚心相待,却万万不能对他动情,否则就是自寻烦恼。似你之前为了情而谋算害人,更是自取其辱了!”

目光触及她胸口的血迹,心中不忍,低声道:“岂非自寻死路么。”

叶氏忽然抬起头来死死的盯住我,干涸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字来:“你以为你没有对他动情么!”

我脑中嗡的一下,再难运转一样,只反复着她的那句话:你没有对他动情么?你以为你没有对他动情么!

第一百二十六章 当局者迷

此时湛露冲了进来,瞧见叶堇仪的样子也是唬了一跳,急忙吩咐跟进来的映红道:“快去找大夫来!叶氏服毒了。”

转头见我目光呆滞的立在一旁,以为我被叶氏吓着了,连忙扶住我:“昭训坐下来缓口气吧。”

我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看向叶堇仪,她已经全身无力的伏在了椅背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只是嘴角却噙着得意的笑,那双眼睛依旧闪着嘲弄的光,紧紧的盯住我。

我再待不下去,扶了湛露的手跌跌撞撞的出了退思堂。

我近乎落荒而逃的样子让叶堇仪在我身后发出一阵笑声来,那样肆意,又那样悲凉。

我踉踉跄跄的走了老远,似乎那笑声还在身后。

湛露扶着我发现我手指冰凉,微微颤抖,遂一叠声的安慰道:“昭训勿惊,大夫来的及时,一定可以救她的。”

我连连摇头,似乎这样有一些话、一些事便能不在那里了。“她说的没错,没有心了,还怎么活。大夫救不了她的。”

湛露似懂非懂,只好帮我紧了紧身上的白狐皮斗篷,劝道:“昭训略等一等,婢子已经让小丫鬟去传暖轿过来。”

我还是摇头,似乎此时我只得这一件事会做。

不能停下来等着,朝前多走一步,便能离退思堂更远一点儿。

遂低头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多福轩奔去。

却一头扎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颇有些浑浑噩噩的抬头看去,萧王关切的面容映入眼帘。我鼻子一酸,忽然就落下泪来。

萧王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伸出手指在我眼角拭过,却发现那眼泪越擦越多,便朝我身后的湛露投去询问的眼神。

我立起身子站稳,啜泣道:“堇夫人服毒了,王爷去看看她罢。”

见他听了我的话眉目间依然一片从容,不由想起堇夫人的话来,伸手推开他,微微一福道:“妾身身子不适,容妾身先回多福轩。”

他似乎有些不解我忽然的疏离缘自何处,却还是点头许了。又吩咐湛露道:“好好侍候昭训。”

我深深的看他一眼,扶着湛露的手告退回了多福轩。

到了夜里,我忽然发起热来。

陪在屋里上夜的赤芙发现了,便要吩咐人去二门上叫开门,外出请大夫来看。我口中发涩,勉力说道:“太晚了,不要惊动府里。”

我见赤芙不听执意要去,遂有些发恼:“连你也不听我的么!下半晌府里才传遍堇夫人没了,这会子就闹得合府皆知我病了的话,你说他们会不会认为是我害了堇夫人,所以良心难安才病倒了?”

赤芙明显身子一震,停下脚步转身焦急的看着我,又伸手探我额头,“可小姐烧的厉害,该怎么才好?”

我浅浅的扯出个笑意来:“你糊涂了么,纨素夫人之前不是有丸药拿过来的,常见病症的应该都有。吃上两粒就是。”

赤芙方记起来,噙着泪胡乱点了头,手忙脚乱的去找了出来。

等拿温水喂我吃了两丸,她才略微镇定下来:“小姐是怎么了,白日里还好好的呢。”她伸手将锦被帮我掖紧了,“小姐可是有心事?”

我疲倦的合上眼睛,轻声道:“就是怕。”

赤芙听了倒是放松下来,劝道:“婢子以为什么事情呢,那叶氏素日害人,又不是什么良善的人。如今她想不开自寻死路,怪得了谁来。跟小姐有什么相****放心,没什么事的。赤芙在这里陪着你就是。”

一路说一路伸指探我额头:“倒是发出些薄汗了。能出汗就好,很快就能退热了。”

我见赤芙误解了我话里的意思,也懒得说明白。身上也有些汗意,便翻了个身将被褥弄得松了些。有什么物件从小衣内滑出来落到了床榻上――是晟曜给的那枚凤形玉佩。

我伸手将那玉佩握住,心里柔肠百结。然而那玉佩温润而坚硬的硌在手心里,人却安定不少,渐渐睡了过去。

早起醒来,赤芙正趴在床沿上打盹。

一束阳光打在她脸上,鼻尖上两个小小的痘印也清晰可见。

那会儿应该是在姐姐房里,赤芙彼时十五、六岁的样子,翠衫白纱裙。正是爱美的年纪,对鼻头上冒出两粒红疹十分在意。陪我去姐姐房里时,挡在脸上的帕子也没完全拿下来。

姐姐问了缘故,唤赤芙到身前看了看她的小红疹,就让身边大丫鬟守真去拿药膏来给赤芙涂上了。

笑盈盈的安慰道:“春夏之交的天气热了起来,加上花粉、柳絮什么的也多,脸上是容易生这些。早晚用青竹水多洗几遍就是了。”

见赤芙一脸赞同的看着她,不由打趣:“说起来,赤芙这样在意脸面,可见是年龄到了,该配人家了。现如今我帮母亲管着这两处院子的庶务,要不,我去跟母亲提个醒吧?”

赤芙初时还一脸认真的听着,后来竟是闹了个大红脸,留下一句“大小姐要做太子妃了,便觉得我们都该配人家了”,慌慌张张捂着脸、转身摔帘子跑了出去。

屋里一片笑声。

我却看见姐姐渐渐收敛了笑意,眼中露出些愁怨来。

遂摇着她的手道:“姐姐不高兴么!太子妃不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吗?”

姐姐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屋里侍立的丫鬟们都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良久,姐姐才悠悠的叹息道:“虽说太后和皇上已经私下里跟父亲透了意思,要立我作正妃,可东宫里原本就有不少姬妾,同时入宫的也还有好几位侧妃,个个儿身后的都牵涉着朝堂。这样纷纷攘攘、刀光剑影的后宅,实在不是我愿意去的地方。”

她的目光拂过轩窗外,忽然柔的似乎能滴出水来:“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两心相许、画眉为乐。那才是我顾明珊心之所系的良人。”

姐姐脸上生出一片红晕,收回看着轩窗外的目光,扭过脸坐直了身子,忽然肃声道:“若是我心悦的人,为他去承接下这纷纷攘攘的争斗不已,我也是愿意的!可那位太子殿下,我连面儿都没见过。”

她说着说着便不自觉的握紧了我的手,只是到底羞得厉害,便垂下了头。

白皙的颈项弯成一个柔美的弧度,轩窗外透进来的日光也在那美的令人动心的弧度上流连不去,掬出一片光影来。

伏在床沿的赤芙忽然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见我眼神清亮的望着她,随即笑了。抬手试了试我的额头,喜道:“不烧了。”

我亦浮出一个浅笑:“嗯。”复又道:“姐姐是个有勇气的。我也不能差了。”

赤芙疑惑的喃喃自语:“小姐这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不是退热了么。”

第一百二十七章 落井下石

早膳过后,蔻儿端了热茶来,我轻轻拿茶碗盖儿将茶叶拂去一边,仿佛拂去的是叶堇仪的话在我心头生成的阴霾一般,稳稳的喝下一口茶,觉得很是熨帖。

赤芙笑道:“昨夜可把婢子吓坏了,幸亏有纨素夫人的药丸,可真帮了大忙了。”

话音刚落,纨素随着湛露婷婷的走来,笑着接过了话头:“怎么一来就听见有人说我呢!”

赤芙扭头见是她,也笑着回道:“亏得婢子是说夫人的好话呢,不然可不是被抓了个正着!”

纨素伸手将身上蜜合色的斗篷解下递给丫鬟,朝我端正一福,口中道:“请昭训安。”

我轻声嗔道:“快起来吧,就是你礼数周到。”

纨素立起身来,目光在屋里一扫,见就是我面前得力的几个丫鬟在,便含笑道:“那是自然,好歹也是礼部尚书府里出来的,自然要恪守礼仪,总不能让人挑了这新晋礼部尚书的错儿不是。”

萧王动作好快。

我抬眸看向纨素,脸上是询问的神情。

纨素颔首道:“昨日圣上下旨将我大伯父官复原职了。说是因年节里尚有好几场祭祀典仪需要礼部挑大梁,堂官空缺也不像个样子。”

她似喜非喜的看我一眼,道:“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呢!我大伯母受了伯父的嘱托,昨晚上就给我这里送了信,要我一定服侍好王爷,徐家今后必定以萧王府马首是瞻。”

我请纨素在椅子上坐下,问道:“这么大的动静,礼部其他的人怎么说?”

纨素摇摇头:“只听说一同晋升的还有位侯晓岚大人,并不知道其余人对这番升迁指令怎么想了。”

我打趣道:“横竖日后纨素夫人回娘家,自然也是有体面的很了。也不枉你大伯母当年一番心意。”

纨素转过头,发上的羊脂色茉莉簪花颤动不已,衬得她容色越发温婉,人却是微微发恼了:“昭训又笑话我。”嘴角含了一丝不甘和嘲讽,“不过,能让我那继母再也拿捏不了我,不能在我面前摆谱,倒真是件让人解气的事情。”

竟是红了眼圈。

看来早些年在徐府,纨素的日子过的实在委屈。

我连忙要岔开话题,如意进来禀道:“捧云阁惠夫人来了,说要给昭训请安。”

“惠夫人?”我与纨素对视一眼,轻声道:“管惠英向来是跟着堇夫人,远着多福轩的,如今可是头一遭。”

纨素微微颔首道:“可见这礼部尚书的旨意一出,还是很有些人有想法的。管惠英的父亲管临渊不是礼部侍郎么!”说着起身告辞:“我也在这里有些尴尬,容妹妹先告退了。”

我起身送了她从后廊下出去。

转回来却见天气难得晴了,便又在院子里看了一回鱼。

估摸着将管惠英晾在那里的时间差不多了,方朝湛露轻轻点了点头。

一时管惠英从前院进来,锦衣翩然,环佩叮当,隔着老远便满面堆笑道:“曲昭训今日气色真好,越发美了。叫人都移不开眼睛呢!”

离着五步远的时候,深深一福:“惠英给昭训请安。”

我伸手虚扶她起来,又还了半礼,淡淡笑道:“妹妹是稀客。”

管惠英眼中精明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憨笑道:“昭训姐姐太忙,我们没名没分的哪里敢多来打扰您。没得叫王爷讨嫌我们白占了您的功夫呢。今日是鼓足勇气才敢来上一回呢,总要拜望拜望昭训,表表惠英的心意嘛。”

我浅笑不语。

管惠英便道:“说起来,这满府里的美人,也没有比得上您的。惠英指望着多在您身边待会儿,也能得些指点,沾些灵气。”

我将衣袖朝上折了一折,接过蔻儿手中的鱼食,有一下没一下的投给锦鲤。花的、白的、红的、黑的,顿时在我脚边水里聚作一团,煞是好看。

这管惠英之流和鱼儿在某些方面还真是没什么区别。

哪里有鱼食就朝哪里凑拢。

歪着头打量管惠英一眼,笑道:“惠夫人过谦了。即便是在大太阳底下看着,惠夫人肤色剔透,发色鸦青,实在丽质天生!”

管惠英听了这给她脸面的话,便从惴惴不安变得从容了些,话也更多了:“我们这些姐妹们私底下说起来,都说昭训办了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呢!”

正好如意端了茶水过来,管惠英接过去抿了一口,续道:“叶氏在府里耀武扬威多年,如今姐姐英明,叫她一朝伏法,真是大快人心呢。”

我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腻味感:竟有这种人。往日叶堇仪面前,她和朱盈娘亦步亦趋的跟着,讨好、帮凶的事情都没少做。如今见风向变了,她就也跟着变了脸。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可转身就对昔日交好的人如此刻薄,这种人品真叫人恶心!更何况,她话里的意思,堇夫人是坏在了我手上。

当下便不想多应酬她,平静应道:“我又不是朝臣,如何扯得上英明二字。举头三尺有神明,各人自修福德罢了。修的偏了,难免路就不好走。与我这个旁人有什么干系。”

管惠英眸光一转,依旧含了满脸的笑意:“昭训也知道我这些年都帮着府里的人一直在旁边看着叶氏,我发现她中饱私囊的事儿没少做。您看,我要不要把这些事都抖落出来?”

我想起堇夫人的可怜可叹之处,心中终归不忍,对管惠英更是不耐,猛然回头道:“逝者已矣,我劝惠夫人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管惠英顿时觉得碰了一鼻子灰,讪笑几声,很快自己转圜过来,又开始陪着说笑。我瞧不上她是个墙头草不说,又是爱落井下石的品格,实在热络不起来。她也浑不在意,照旧自己说的热闹。

不由暗暗扶额:这股子坚韧劲儿,实在不是常人。

正在寻思找什么过得去点儿的借口打发了她去,湛露来报说:“谢武侯府上、樊司农府上的小姐们已经到了二门。昭训可要准备准备?”

我心中赞道:好湛露,真是及时雨。这可要准备准备的字眼尤其好,深得我心――如此管惠英应该会知趣告退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粉拳

谁知管惠英拍手笑道:“哎哟,这可热闹了。谢武侯府上的大小姐我也见过几次,我们很是投契的。我帮昭训去二门上迎迎她们吧!”

我只有噙着淡淡的一丝笑意点了头。

等管惠英随着湛露出了院门,赤芙在旁边忍俊不住道:“小姐还是这么脸皮薄。您明明不愿意的她在这儿。”

我微微苦笑:“实在是很少跟这种脾性的人打交道。反不知如何推拒了。”

又叫映红去请青卓过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听见管惠英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了:“昭训很是照顾我的……樊大姑娘这边走……安若,你哥哥可是名动京城啊……”

一个人说的十分热闹。

我便心中有了数:谢安若跟她并没有她说的那么熟。

施施然带着赤芙迎了过去。

谢安若一眼瞧见我,雪白的面孔便笑出两个梨涡来,语音滴沥清脆:“莞姐姐,好些日子不见了。”说着便快步到了我跟前,又回转身招呼樊双成:“双成,快点儿过来。”

樊双成盈盈一福,规规矩矩的行过礼才近前来,笑道:“大昭寺一别,总想起当日我们几人谈天说地的乐意无边来。冒昧登门,还望昭训不要觉得我和安若叨扰。”

正说着,青卓也进了院子,笑道:“哎哟哟,樊姐姐,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文绉绉的。听的我头晕!”一径说着,一径招招手儿让芸儿将手中捧着的老大一枝粉红梅花递给了蔻儿。

“我路过角门处的园子,看梅花开得好,让人折了给你插瓶。”连看也没看身边的管惠英一眼。

谢安若见了,趋前伸手扶住枝条,就着蔻儿的手细细的赏玩一回,扭头向我道:“这粉梅香远益清,莞姐姐何不带我们去看看这梅园?”尖尖的下颚冲樊双成点了一点:“双成家里是绿萼梅,也好看。不过我嫌花色太素、清冷了些。”

我心中一动,想起前几日在街上樊双成的兄长樊玉汝邀卫王“一树绿梅、一壶清酒共赏”的事来。看来两人后来确是去了樊府里。

孔青卓偏着头瞟了谢安若一眼,“哪里有你这样说人的。樊姐姐该不高兴了。”又凑过我身前来嘻笑道:“不过呢,在园子里说说话儿,确实比闷在屋里一本正经的要好多了。姐姐屋子后头的园子也好,只是那再顾亭的周围紫薇居多,如今冬日里不大有看头,还是去角门边上的园子看梅花的好!”

一边说一边扯了我的袖子摇晃。

我记起那园子虽然偏僻,却有个小小的花榭可供歇脚、赏玩。就是将午膳摆在那里也是无妨的,反倒清雅。遂含笑点头应下了。

不过那里靠近福禧堂,跟外院一墙之隔,又不常有人去。若要带着这几位娇客过去,须得让个办事老成的人先去安排下、打扫一番才好。

遂吩咐湛露:“你跟佟妈妈一道儿,先带人去那边理一理。”

湛露应下了,行礼告退后便去找佟妈妈。

我见樊双成略有些拘谨的样子,便携了她的手笑道:“妹妹来我这里还请随意些,不说别的,前几日多亏了你兄长的救命之恩。不然,我此时也不能好好儿的站在这里同你们玩笑了。”

几人听了觉得奇怪,都追问缘故。谢安若扑闪着黑葡萄般的眸子笑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玉汝哥哥那么个木疙瘩,竟成了莞姐姐的救命恩人!”

我正要细细将当日的事说了,青卓忽然斜斜的望了一眼正屏息凝神准备听下去的管惠英,问道:“惠夫人,你如何会在这里?”

管惠英不防她忽然问到自己身上来,一时有些词穷,支吾着道:“我给昭训请安呢。”

青卓便皱了眉,不解的道:“不是已经请过安了吗?”

樊双成见了,侧过身子去看水里的锦鲤。

谢安若却接过青卓的话,娇俏软语道:“青卓你不知道么,有些人就是如此不知进退的。”说着眼风缓缓的朝管惠英那边一扫。

管惠英再能自来熟,此时也不好继续待下去。

然而面上竟没有露出分毫的尴尬神情,只盈盈朝我一福:“昭训这里有客人,惠英改日再来陪昭训说话。”又含笑朝谢安若几个点了点头,才从容的离去了。

我倒松了一口气。

可又觉得青卓说话委实不留情面,微微瞪了她一眼。

正要说她几句,湛露过来我身边轻声道:“佟妈妈不在屋子里,问了服侍的小丫鬟也不知去了何处。兴许有别的事在忙着,我跟映红带人先去梅园收拾罢。”

我点头应了:“不着急,我跟几位姑娘慢慢过来就是。让小厨房先送些点心茶水过去,午膳也摆在那边的花榭里。”

湛露领命而去。

青卓就催问道:“姐姐,樊姐姐的兄长怎么救了你呢?”

我浅浅一笑,将那天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赞道:“樊公子观察细致入微,又宅心仁厚,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物。不知如今在哪里高就?”

樊双成抿嘴笑道:“不敢当昭训谬赞。兄长确实是个寡言少语却心里明镜似的人。之前只跟着父亲在相州刺史任上,不曾出仕。进京后得圣上体恤,刚在户部授了了个员外郎的差事。”

谢安若忽然歪着头咯咯一笑,玲珑白皙的耳垂上,两个剔透的红斐耳坠子晃个不停,嘴角噙笑:“莞姐姐,这玉汝哥哥细致入微我是明白了,竟能从马车车辙的深浅曲折里看出车辕有问题来。可你说他宅心仁厚又是为何?卫王殿下在他面前都没能讨了好去,依我说,竟是老奸巨猾、卖妹求荣才是!”

樊双成听了,脸上便刷的一下红了,握起粉拳朝谢安若打了过去:“你这油嘴儿,整日尽是歪话,如今又编排我和哥哥,今儿不把你这坏心的教训一顿,你敢欺负我们樊家没人么……”

这两位的话倒叫我听出几分意思来。

难怪当日在街上,卫王那样盛怒之下,见了樊玉汝却硬生生的让自己收敛了脾气。

原来卫王是看在人家妹子的份上。

只不知樊双成对卫王……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内眷

心中一动,记起来在大昭寺明心上人说法那日,立在我和青卓前面的林昭儿曾打趣道:“双成,你就笑话我好了,看改日见了卫王殿下,我怎么说呢……”

如此说来,这倒是流水落花相见欢的一桩佳话了。

且是得了双成兄长樊玉汝的认可和相帮。

遂替谢安若拦了樊双成,笑道:“本来不明白的,你这粉拳一挥,我们可就都明白了。”

双成越发羞急,掩面道:“你们都欺负人。”

青卓连忙过去将她手拉下来,仰着小脸直凑过去问道:“她们明白什么了?我怎么不明白。”

我跟谢安若对视一眼,再掌不住,笑出了声来。

好容易止住笑,便唤翠浓将几个人的手炉都烧的旺旺的送了过来。赤芙见太阳虽好,风却有些大,从外头来的三位也都披着斗篷,便又拿了件葱黄二色金羽纱面的斗篷与我系上了。

四人一路说笑,被丫鬟们簇拥着去了角门边上的园子。

疏技横玉瘦,小萼点玉光。

不大的园子里,十几株粉色梅树并两三株蜡梅开得正盛,疏落自然的景致倒很有些野趣。

谢安若见了很是喜欢,牵了青卓的手跑进梅树中间,吸了吸小巧的鼻子,笑道:“好香啊。”

又快言快语抱怨道:“家里地方那么大,可前边儿让父亲给弄成了演武场,后花园又让哥哥的内眷占了去,也不爱种些花树。唉,如果能像这园子似的该多好。”

她说完后似又猛地意识到不妥,不自觉的拿帕子掩了掩嘴巴。

樊双成笑道:“你自己的院子里不是有吗?”

谢安若提裙走了过来,伸出葱白似的手指比划着,道:“只有穿堂边上的两三棵而已,人家喜欢成片的啊!”

孔青卓也小步跑了过来,笑道:“什么叫被哥哥的内眷占了去?安若,你小时候下棋就机灵古怪的老欺负我,如今大了,说话更叫我听不懂。”

谢安若貌似不经意的看我一眼,方回头向孔青卓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女儿在娘家是娇客,却总是要出嫁的,倒是嫂嫂们才是谢府将来的女主人。花园怎么布置,还不是要听她们的!”

说完扭身跟我进了花榭,似是不愿就这个再多谈下去。见花榭里的八仙桌上搁着茶点,遂叫丫鬟服侍着净了手,拈起一块八珍糕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樊双成坐在她身边,端起茶盏却有些不解的问道:“可谢府现在的女主人是你母亲啊,你要将花园子里辟出一块地儿来种花树,难道你母亲会不依?何况你父亲和大哥都那么看重你,即便是你嫂嫂霍氏,不也宠着你么。”

她抿了一口茶,笑道:“难道你是担心林昭儿?你放心,她虽然要强些,对你二哥却是十分上心。将来过门做了你二嫂嫂,对你这个小姑子,自然也是要让着的。”

见谢安若笑了笑没说话,像是对林昭有什么不满,便问道:“你这副样子,难道是怀琰公子说过什么?可我听说两家的大人已经请太史令帮着合了八字。你二哥和林昭的婚事不是已经算是定下来了么!”

我正端着盏热茶,茶盏里的热气在我眼前缭绕起几缕白雾来。

茶水汤色极好,衬着白瓷越发显得浅绿明净。

只是那秀长紧结的茶叶却在茶汤里起伏不定。

翠绿的芽叶上浮出许多密密麻麻的白毫来,纤毫毕现的在茶汤中颤抖,仿佛要从茶叶里剥离出去一样。

从此后使君有妇,罗敷有夫。

我这里思绪翻涌,那边谢安若已经伸手拉着樊双成笑道:“何必老说他们的事情。双成,你随公孙大娘学舞已经有两年了吧?今日良辰、美景,你何不舞上一曲“剑器浑脱”,让我们赏心乐事在梅林呢?”

青卓本来举着一块豆沙山药糕,听了这话,忙不迭的将口中的糕咽下去,也小步跑去樊双成身边摇着她的肩膀,“好双成,你还会这个!”

樊双成素来不是个爱张扬的性子,自然觉得为难,却被她二人一前一后的磋磨的没了法子,只得点头应下了。又冲我不太好意思的笑了:“昭训您看,可合适?”

我当即颔首笑道:“我们几人年龄相差不大,原本在一处就是要玩闹亲热的意思,而且若论起序齿,只怕双成还是姐姐,何必如此拘束?还需要什么尽管说就是,我好让丫鬟们去准备!”

众人听说樊家小姐要舞剑,都想一睹为快,做事更是卖力。有让婆子去找侍卫取来一把未开锋的长剑的,有去府里歌舞伎的雅乐院传乐手过来的,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东西便都齐备了。

双成也让自己的贴身丫鬟从马车上取来一套衣衫换上了。

石榴红色的骑射装浓烈奔放,戴上翎羽戎帽,双成顿时改了平日里低眉信目的温婉闺秀做派,显得英气妩媚起来。

安若已经拍手叫好起来。又拉着我一起下了花榭的台阶,站到了双成的对面。

双成端立在梅树下,长剑在手,凝神闭目。

当鼓点响起的时候霍然睁开了眼睛,锐气四射,身未动而神已聚。

继而点剑而起,携雷霆之势破风而来,激起周围梅树落下一片片的粉色花瓣来,落英缤纷飘飞。

簌簌花雨中,忽然鼓点一变,又身轻如燕的踏在地上,收剑展臂,婉转柔媚。

我不由暗暗叫好。

青卓立在花榭的台阶上,手中举着一块糕点却忘了吃,只顾着娇声喝彩:“双成姐姐,真好看!青卓也要……”

然而她忽然停在了这个字上,后面的半截话卡在了那里,眼睛瞪得大大的,抬手指着对面的墙头,却说不出话来。

我见她神色有异,忙扭头去看,耳边已经响起丫鬟们的尖叫声。

竟从墙头上跃过一个男子来。

瞧着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大眼浓眉,形容和衣衫都不是大齐人的样貌。

乐手中有人发出一声惊叫:“厥族人!”

人群顿时更乱了起来。

我心中怦怦乱跳:怎么会有厥族人在萧王府!

他们不是应该远在北地吗?

第一百三十章 挟持

那名男子曲膝落在地上,悄无声息,然而似乎牵动了伤处,皱眉发出“嘶”的一声。随即站直身子打量四周。

见了园子里这么多人,脸上现出一副出乎意料的样子,低低咒骂一句,立即朝园子一角的月形门洞奔去。

却又马上退了回来。

园门外已经传来侍卫们的靴子踏在地上的辘辘声。

听上去杂乱无章,显然事出突然,侍卫们也是措手不及、慌忙追来的。

那厥族人已经转过身朝园子里看过来。

此时樊双成已经过来我和谢安若身边,我拉着她二人轻声喝道:“快到花榭里去!”

先前惊惶乱走的丫鬟和乐手此时见他离开园门有些距离,四、五个胆子大些的便朝园门外逃去,却正好与外面冲进来的侍卫们撞了个正着。

那厥族人趁着侍卫们被阻的这个空隙,快速扫视了几眼园子里的人,朝我们三人的方向冲了过来。

不过一息之间,筋骨分明的大手离我的衣袖便仅有数拳之隔。

我脑中转的飞快,将谢安若和樊双成朝着花榭的方向一推,折身过来挡住他,对着他身后虚喝道:“阿史那-布衣公主!”

那厥族人愣了一愣,扭头去瞧却并没有我佯作看到的阿史那公主的身影,立时大怒,一掌拍在我肩头。

我顿时朝后跌倒在地。

园门口的侍卫们终于涌了进来。

厥族人马上朝我抓来,我晓得他意在用我为质胁迫侍卫。哪里愿意叫他得逞,奈何那一掌实在不轻,此时却是手脚发软、动弹不得。

眼看着他的手便要抓住我,斜里突然刺过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来――是樊双成!

面孔雪白,嘴唇微颤,却是无比坚定的拿长剑格开了那人的手。

萧王和姚华棠此时一前一后的出现在了园门口。瞧见园子里的情形,朝花榭这边飞奔而来。

那厥族人见了不欲缠斗,马上绕开持剑的樊双成,抓住了站在花榭门口的谢安若和孔青卓!

见侍卫们已经快要奔到身前,便将谢安若朝侍卫们推了过去,又从一名侍卫手中抢了把长剑握在手中。

姚华棠见了急忙抢上几步,将谢安若稳稳的接在了怀中。

萧王此时也奔过来,双手将我扶了起来,急切问道:“受伤了?”

我不欲多说只连连摇头,急道:“快救青卓!”

萧王转身看时,那厥族人已经抓着青卓进了花榭,将花榭的门关上了。

萧王大怒,喝道:“庆格尔泰,你要恩将仇报么!居然伤了孤王的女人!”

原来他就是定妃的侄儿,之前萧王安顿在三槐胡同的人!

只是为什么会在萧王府?若是萧王将他请来,怎么又是这样一副要逃走的模样?

庆格尔泰的声音从花榭里传来:“哼,萧霸王,你言而无信,本来答应安排我见小姑姑布衣公主,却让这个长得比娘们还好看的人来劝我跟你大齐结盟!我不跟你们这些人七弯八绕,快放了我离开,不然我就杀了这个小娘子!”

萧王怒极反笑:“即便孤王放了你,你能走得出京城么?劝你不要一意孤行!定妃娘娘可还盼着跟你见上一面呢!”

庆格尔泰忽然闷哼一声,随即出声道:“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么也咬人呐!”

青卓发狠道:“咬的就是你,谁让你抓住我不放!本来人家在看好看的剑舞,都被你搅了!”

这丫头真是胆大。

我想了想,朝花榭的窗户挪近了几步。萧王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只是默默伸手扶住我,跟我一起走了过去。

庆格尔泰的声音传了出来:“萧霸王,你叫人收拾个包裹给我,里面多多的放上碎银子,不要银票。找一套你们的衣衫给我,再准备一匹快马。你之前帮了我,我自然是记得的,总有一天会还给你。”

萧王一边答应,一边朝侍卫们摆了摆手,侍卫首领会意,便带了几个人绕到花榭另一边去了。

我见他们伺机从后面破窗而入,倒也是个法子。只是青卓还在里面,若庆格尔泰因此恼怒,真伤了青卓就不好了。

遂示意萧王让侍卫们等一等,扶着萧王的胳膊又挪过去几步,站在廊下,伸手要去推开窗扇。

萧王见了,低声道:“本王来罢。”

抬手哐当一下,将两格窗扇利落的推开了。

庆格尔泰朝这边看了过来,面上果然怒气更甚,搂着青卓的胳膊便收的紧了些。扬声道:“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快按我说的去准备。”

青卓却拿脚朝后乱踢,留着指甲的手也朝后抓挠。

庆格尔泰脸上顿时多出几道红红的抓痕。

我见他抢去的长剑此时却是放在八仙桌上的,心里松快不少。遂轻饬道:“庆格尔泰,我家王爷问你呢,你要恩将仇报吗?便是你手中的女子,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是这样以怨报德的么?”

庆格尔泰骂道:“什么救命恩人,分明是只野猫!”却也没有拿起长剑逼着青卓,只将她双手也压在怀中困住了。

我扭头看萧王一眼,朝花榭内扬声道:“你前些日子想不开险些绝食而亡,是她派人去开解你,春盘也是她叫人送去的。如果不是她,你这会子哪有精神胁迫她!我们敬你是个英雄,你却如此回报,也不怕叫天下人耻笑于你!”

虽然送春盘、开解他的事情跟青卓根本不知道,但是为了救人此时也只好先骗一骗他。

庆格尔泰听了胳膊便松了几分。朝萧王道:“你本来帮了我,为什么又在今日要骗我。我如果跟你的那个俊俏说客定下盟约,又怎对得起战场上死去的弟兄们!”

萧王缓缓对他道:“孤王进来花榭里面跟你细说如何?”

庆格尔泰犹豫片刻,用力点了头:“你有我小姑姑的信物,之前与你对战时你倒也磊落,我很瞧得上你。你进来罢!”

萧王松开扶着我的手,从窗户一跃而过进了花榭。

边渐渐靠近庆格尔泰,口中边说道:“你不用急,今日本来就是定妃娘娘要见你,我才叫人将你从之前的宅子里带了出来。盟约之事,你愿意就愿意,若一时半会没想通,也无妨。但若是你一意孤行,就这样打出孤王的府邸,只怕你走不出多远就会被京里其他人抓住,事情闹大了,孤王可帮不了你!你要回王庭的事情,更是想也不用再想了。”

庆格尔泰沉声道:“事情闹大了怕什么,我以这个小娘为质,不怕你们不开城门!”

萧王笑道:“你也瞧见了,园子里的女人这么多,你抓的这个,可没你想的那么重要!兴许左右骁卫的人还要以为你是同这女子私奔呢,你说他们会不会为一个厥族人和一个委身厥族人的女子开城门?”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安之若素

青卓早已羞红了脸,虽然知道萧王是为了将她从庆格尔泰手中救下,却依旧哭了起来。

萧王见庆格尔泰已有些迟疑,便又续道:“而且,此时就算左右骁卫看着孤王的面上,让你以她为质叫开了京城城门,那下一个城池,你又怎么过?此去北地,路途遥远又关卡重重,你难道要带着她一路骗开关卡,你觉得那么些守将都会如此心软好说话吗?不如,你跟孤王再一起想想盟约的事情,孤王也好以此为条件,说服父皇放你回厥族可好?”

庆格尔泰朝怀里的青卓看了一眼,青卓的眼角还挂着泪珠儿,又看向花榭后边窗扇上映出的侍卫们重重叠叠的影子,没有说话。

萧王微微提高了声量:“父皇若是准了,两国近来便可无战事,百姓们高兴,你也可以堂堂正正的回去王庭,而不是偷偷摸摸一路逃亡,即便回去了也是屈辱无脸面的。。”

庆格尔泰松开了钳制着青卓的手,略点了点头。

很快又抬头说道:“既要订立盟约,总要与我厥族些好处,不然我是不能答应的!”

萧王笑道:“所以才要你坐下来谈啊!”嘴里说这话,人已经走到了庆格尔泰身前。

伸手将孔青卓拉了过来。

我长长的吁出一口气,靠在了好不容易绕开跌成一堆的乐手们过来的湛露身上,那边映红也和佟妈妈相互扶持着、惊魂未定的奔来了我身边。

扭头朝园子里看去,樊双成也被自己的丫鬟们团团儿围着站在台阶上,长剑依旧紧紧的攥在手里,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台阶下谢安若已经推开姚华棠,正由自己丫鬟们簇拥着,避开侍卫们在一旁整理头上的珠花。

我想起刚才姚华棠的那一抱,虽然是避免了谢安若跟侍卫们的直接接触,却是自己抱了个满怀,又叫满园子的人都瞧见了,这事只怕还有些麻烦。

正在这时,花榭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孔青卓垂着头站在门槛内。

我急忙走过去,就见青卓忽然嘴一咧,扑到我怀中,竟是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连声安慰,又将她拉到一旁,低喝道:“还不快小声些,本来没有什么,你这么一哭,那些爱嚼舌根儿的岂不以为有什么了!”

又姚华棠使眼色。

姚华棠便点两个侍卫随他进了花榭,将其他的侍卫都打发走了。

园子里忽然安静下来。

我吩咐蔻儿传了几台暖轿来,朝樊双成和谢安若道:“突生变故,叫两位受惊了。先去多福轩缓口气、歇息歇息可好?”

谢安若早已面色如常,此时乌黑的眼珠灵活的一转,笑道:“还是不打扰姐姐了,我和双成各自回家就是。”

立在我身边的佟妈妈上前朝二人施了一礼,温言道:“论礼几位姑娘说话没有老奴插嘴的份儿。只是几位适才惊惶中仪容多少有些不整,还是去昭训的那里略理一理的好。”

双成开口道:“安若,我腿脚有些发软。陪我去罢。”

谢安若笑道:“既如此,我陪着几位姐姐就是。”

几人先后上了暖轿,回了多福轩。

我倚坐在轿内,颇有些踟躇:庆格尔泰的事情之前萧王都是掩人耳目、悄悄行事,如今叫谢安若和樊双成撞见了,自然会与两家的父兄说起。也不知道谢武侯和樊司农那里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而且近日园子了人多口杂,肯定会走漏风声。

未免被动,萧王那里要尽早跟威帝面前挑明此事才好。

毕竟过了明路的话,即便再有人拿萧王私下提取战俘、订下盟约的事情做文章也就不怕了。

及至到了多福轩,湛露急忙唤人进来备下盥洗之物。佟妈妈则将皇后从宫中赏下来的脂粉、头花等用托盘托了拿过来呈给谢安若几个匀面梳妆。

待收拾停当,用了一回茶点,我与樊双成才恢复了些。

而谢安若还在园子里的时候就已不见慌乱。

只刚刚还嚎啕大哭的青卓很是郁闷:“我也不怕你们几个笑话,我现在都觉得委屈极了。王爷怎么能那样说我啊!”

眼泪花儿在眼眶里打着转儿:“那个庆格尔泰实在可恶!王爷将他绑起来送去关押战俘的地方才对!作甚么要放了他?”

佟妈妈这时候进来禀道:“午膳安置好了。”

转头又对孔青卓笑道:“青卓夫人这话可说的孩子气了。庆格尔泰是厥族王子,身份何其贵重,怎么能与普通战俘一般对待?何况,若是两方真能化干戈为玉帛,是百姓们翘首以盼的好事呢。”

我深深的看了佟妈妈一眼,含笑问道:“妈妈今日也受惊了罢?”

佟妈妈福了一礼,素来老成持重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虚惊一场而已。昭训和几位娇客无事就好。”

我轻轻颔首,没有说话。

午膳时候,青卓仍旧撅着嘴。谢安若放下手中的筷子,拍拍她的手背,劝道:“你不就是让那厥族人钳制了一会子么,有什么老想着的。你们王爷都不在意,谁还能说什么不成!就算别人说什么,也无关紧要,伤不了你。你看我,我还不是被那人……,我可还没许人呢。现在还不是该如何便如何!”

青卓啜泣不已,末了吸了吸鼻子:“你向来对什么事情都安之若素。可我又不叫安若,哪里有你那样心大呢!”

这话有些突兀,却又透着股子亲厚和稚气,倒让樊双成和谢安若都笑了起来。

我愧疚道:“都是萧王府照顾不周所致,实在愧对二位妹妹。”

顿了顿,觉得有必要把姚华棠当时的好意说的明白些,遂对安若道:“那位是姚华棠姚学士,他当时那样做也是为了你好。”

樊双成点头道:“安若,若不是他抢上前去,你可就落入侍卫们的怀里了。那样更糟。”又转头问我:“那位姚大人可有家室?”

我抿嘴儿笑:“之前倒是听王爷说过,还不曾成家呢。”

谢安若倒不似一般的闺阁女儿般扭捏,竟是落落大方的道:“难道就因为救人时候的权益之举,就非要嫁与个陌生人才算贞烈么?简直笑话!我父兄也断不会如此不明事理。”

樊双成无奈一笑,道:“这里没人是这么个意思,你父兄不是那种家长,你也犯不着受那种罪。只是觉得那位姚学士看着形貌颇与你相配,所以闹一闹你罢了。”

谢安若不待双成说完,已经又咯咯笑了起来:“姐姐勿慌,若他果真是个好的,日后又能叫我瞧上,今天的事情自然可以顺水推舟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肚兜

孔青卓喃喃道:“怎么说什么的都是你!”

我亦笑道:“安若还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

看来谢家很疼女儿,也很会教女儿。

活得如此恣意,不受束缚、不将世人的看法放在眼里。可只要对自己有利的,即便是她瞧不上的规矩,却又能主动拿来为己所用以期达成目的,颇为务实。

然而太过率性和伶俐,对女儿家究竟好不好,一时却很难说的明白。

按捺下心中的犹疑,我举杯谢双成,道:“适才多亏你,执剑相救。”

双成略带羞涩的一笑,“我与安若才要多谢昭训,昭训又何尝不是替我二人挡在了那厥族人的前面。”

青卓此时恢复了几分精神,嚷嚷着道:“你们谢来谢去的,也不嫌麻烦。横竖都是好姐妹,才相帮呢。不过,双成姐姐,你素日柔柔弱弱的,这样子跟方才舞剑时候简直判若两人嘛!”

安若笑道:“那是,不然你以为卫王为什么对双成这么死心塌地的呢!”

双成急了:“你们又编排我!”

我连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双成快别恼了,这里也没外人,姐妹之间打趣下倒无伤大雅。安若出去外头不要再说就是,到底你们二人还待字闺中呢。”

双成这才微微横了安若一眼:“看到时候谁能收了你!”

玩笑一回,用完午膳后,我让湛露捧过一个嵌螺钿匣子来,放在桌案上打开了。笑道:“这两对翡翠镯儿是皇后娘娘赏的,说是一块原石里开出来的,水头和颜色几乎一般无二,如果两对儿凑在一处放着,里头的玉根都是连得上的。我想着连我在内,我们一人一支可好?权当今日惊吓了双成和安若妹妹的赔礼了。”

双成随即推辞道:“既是娘娘的赏赐,自是十分名贵,昭训留好就是。今日之事只是虚惊一场,哪里需要你来赔礼这样严重了!”

今日毕竟是萧王府处置不当,才带累她二人受惊,我是诚心相赠镯子,双成如此推辞,我倒一时有些尴尬了。

正要再说些什么,安若站起身,径直过来拾起一支镯子,举着迎光一看,笑道:“这镯子是老坑的,比现如今开出来的好多了。我却是十分喜爱呢,如此多谢莞姐姐相赠了!”她随手拢在手腕上,转头向我和双成问道:“好看吧?”

双成无奈:“美玉陪美人,自然是好看的。”又朝我说道:“安若的话不错,若要收下,也是姐妹相赠之物。若说是赔礼,双成万万受不起的。”

青卓也高高兴兴的取了一支镯子:“谢谢昭训姐姐。”

安若笑道:“好了,这赏花赏美人都完了,还又吃又拿了。妹妹就不多叨扰了。改日妹妹做东,再相请几位姐姐。”

双成也忙忙的起身告辞。

我与青卓将她二人送到二门。临上轿时,我状似无意的说了一句:“那园子里的事情我已经交代下去不得外传,妹妹们放心就是。”

安若反应极快:“我和双成也不会对庆格尔泰的事情乱嚼舌根的,姐姐也放心。”

双成亦温柔一笑:“萧王仁厚之名双成亦有所耳闻,自然不会惹是生非的让王爷为难。”

我浅浅低头致意:“如此,多谢两位妹妹了。”

目送轿子远去,我这时才觉得适才庆格尔泰一掌打在肩头的地方痛得厉害了起来。

青卓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我看她神情楚楚,便柔声问道:“怎么了,想说什么?刚才可有伤着哪里?”

她想起当时的情状,忽的笑了起来:“我没有伤着哪里。倒是那位王子被我咬了。”

我想想也觉好笑:“你不怕么,若是他恼羞成怒伤了你性命,可怎么好呢!”

青卓伸手折下路边的一根枯柳枝,一截一截的掰开又随手丢在地上。半晌说了一句:“他不像那么残暴的人。”

“你怎么知道呢?”

“感觉啊。”她蓦地展颜一笑。

又问道:“今日还要多谢姐姐。不过开解他和送春盘是怎么回事?”

我便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她知道,末了笑道:“我是权宜之计,妹妹莫怪。”

青卓轻轻摇头:“姐姐说哪里话,这点好歹我还是明白的。姐姐是为了救我。”慢慢低下头去:“不过,王爷的话倒是真令我难受。”

我见她神色与往日不同,多半对萧王的话还是介怀的。只得拿话开解:“王爷自然也是为了救你的缘故,那些话当不得真的。”

青卓眸光微暗:“我晓得的。只是,王爷说庆格尔泰抓的人不重要,这话原也不错!不然他刚开始也不会打算让侍卫们直接从花榭后边破门而入了。我虽然愚钝些,可很多事情心里还是清楚的。”

我暗暗叹息一声,与青卓在岔路口分开了。

甫一回到多福轩,我连忙屏退众人,只留了赤芙和翠浓在内。这才轻轻将衣服褪去,只留有一件翠色肚兜儿。

赤芙掩口心疼道:“今天园子里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好大一块青紫!这厥族人就是野蛮,把您伤成这样。您还好心让向川给他送过吃食呢。王爷也真是的,干嘛把厥族人带到王府里来,今天闹了个人仰马翻。”

“赤芙说的是,孤王今日疏忽了。”萧王的声音传来,须臾人也走了进来。

赤芙和翠浓连忙行礼,我急忙伸手将衣服扯拢了起来。

萧王摆摆手让她们退下了,过来挨着我坐下,笑道:“让孤王看看。”

也不待我回应,说着便拉开我衣襟。等见了我肩头的伤,那眉间便皱了皱。又伸出食指一点一点的轻轻按压,探察伤情。过了片刻方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取过一边放着的药膏仔细涂抹起来。

口中道:“没有伤及筋骨,但肿了一片。这几日该难受了。”

他的脸挨得极近,一缕边发落下来覆在我手背上。指尖在我裸露的肌肤上缓缓划过,说话间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我不由低了头,耳朵发起烫来。

然而低头时看见了身上的肚兜儿,堇夫人那句“他说我身上白,穿紫色肚兜儿最好看”,便猝不及防的钻入了我脑海之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勇气

仿佛有极细极长的针扎在心头,我忽然抬起头推开了萧王的手,并不看他,伸手将衣裳拢好了。

萧王将七厘散药膏搁在一边,伸手揽过我,沉声问道:“怎么了?今日是本王来晚了,又累你受伤。也怪本王考虑不周,也没想到庆格尔泰一开始对订立盟约之事这么大的抵触,就放他和姚华棠单独去谈。谁知一时不妨让他击退华棠自己跑出了大书房。”

他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当时吓坏了吧?”

我本来低着头,听他这样说下意识便想故作坚强的摇头。

然而他手心的一道伤痕撞入眼帘――那是在大昭寺附近的梅林中,为了从太子手中救我、徒手挡剑落下的疤痕。

心里顿时发酸发软,眼眶一热,低声道:“是,当时怕的很。可你不在。”

“是本王来晚了。”

萧王声音极低的叹息一声。

我靠在他怀中,轻声道:“不过,我是个有勇气的。”

他一时没听清,却也没再问。

转眼便到了上元节的前一日。

映红如往常一般进来小书房里问午膳的安排,看我可有其他想要加进去的想吃的菜品。

我想起她这几日的举止异常来,遂抬眼打量她,许久未置一词。

她果然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过了一会儿勉力带笑建议道:“昭训今日若是没有其他的吩咐,婢子让小厨房按这个月头拟定的菜单备菜可好?”

搁下手中的书卷,我忽然问道:“你来我这里有些日子了吧?”

映红闻言身子一颤:“昭训,您要赶我走么?”

我笑了:“这话说的奇怪,我为什么要赶你走?”

映红跪下道:“婢子确实是通过堇夫人,啊,不是,是叶氏才能从二等提成一等。婢子的父亲说昭训为人宽和,又极得王爷看重,能跟着昭训是很好的。可当时婢子并不在多福轩里,叶氏又将各位夫人那里的外来人手调动把的死死的。不得已婢子和父亲才去请托了叶氏的。但并没有和叶氏勾结,昭训明鉴啊!”

“是么。叶氏还真好说话,你去请托了,她便接受了?”

映红一惊,倏然抬头,撞上我波澜不惊的笑容。随即低下头去嗫嚅道:“她,她说,婢子送去了……”

她咬着唇犹豫片刻,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看我:“昭训是个玲珑心肝儿的人,婢子送去的财物自然不得叶氏看重,也只是给了她跟前的娇莺帮着说说好话、敲敲边鼓罢了。叶氏最终愿意把婢子派到多福轩来,是因为婢子答应为她传递消息。”

“呵,说下去。”

映红深吸一口气,续道:“可昭训也知道,自从婢子来了多福轩,从未做过对不起昭训的事情!婢子的家人也是一样。”

她见我唇角牵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连忙又说道:“婢子并不是说婢子的人品有多好,只是,婢子和家人都知道一个道理――识时务者为俊杰!婢子虽是下人,可审时度势也是会的。自昭训入府,王爷便将您疼成了府里的第一人,当时的堇夫人与您相比,实在不会有胜算。因此,婢子也不会自掘坟墓。确实未曾做过当时答应叶氏的事,对昭训不利。还请昭训明鉴。”

“既然如此,你的惴惴不安从何而来?”

“婢子,婢子没有不安。”

我不由笑出声来:“你既然说我是个玲珑心肝儿的,那你想想看,你有没有不安,我会分辨不出么!我最烦跟了我,又对我不尽不实、首尾两端的人!”

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

映红眼中滚下泪来:“婢子没有首尾两端。”

“那就是有不尽不实了?比如,当日我与湛露走后,你陪着退思堂的人带了大夫来救治堇夫人,这之后就没什么需要和我说的么?”

“婢子……”,映红忽的叩头道:“是,婢子确实对您有所隐瞒。婢子无奈之下答应叶氏为她做事,得了自己想要的。却又没有履行诺言,毕竟对她心中有愧。又想着逝者为大,便没有向您禀报叶氏最后阖上眼前的言语。”

我轻轻摇头:“你心性本来善良,却用错了地方。既然审时度势做了选择,就要认我为主,替主子做事维护主子,是天经地义。认准了一个人,你也不会在两边撕扯着如此难受了。”

我瞟了她一眼,继续问道:“怎么,叶氏的话很是难听么?”

映红咬咬牙说了出来:“叶氏说:‘晟曜,我要你最心爱的人永远活在担心失去你的惴惴不安之中,我要她惶惶不可终日。要你与她不能心意相通,要你得不到她的真心相付。’”

“婢子是原样学舌,昭训勿怪!”她有些惶恐不安的看了我一眼。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对了,堇夫人给王爷还留了两封书信。不过,婢子并没看到内容。王爷当时脸色也不好,看见叶氏的样子也很难受。”

我思量着叶氏对萧王说的话,仿佛又听见她那日得意却悲凉的笑声。不由摇了摇头,伸手抚上了手炉。

手炉烧的很旺,十分暖和,将这笑声带来的寒意驱散了些。

“还有吗?”

映红一愣,摇头道:“就是这些。不过后来王爷吩咐婢子的爹爹安排人给叶氏家中送去了她留下的一封书信。听说,叶氏的家人对叶氏在王府里送了命这件事情本来很是不满,对王爷也颇多怨怼之词,但看了叶氏遗书,倒对派去的人又态度好了起来。”

我沉吟一会儿,方对映红道:“你下去吧,午膳你看着料理就是。我信得过你。”

映红有些不相信的抬起头,待反应过来又欣喜的对我叩头道:“谢昭训明鉴。婢子肯定当好差。”

我轻轻敲着手炉盖子,笑道:“不过,以后可不许再有隐瞒不报的事情!”

映红如释重负的行礼,带着一丝欣喜退了出去。

赤芙从外面进来,瞟了一眼映红的背影,问道:“昭训真的放心?”

我拾起书卷,低头找到适才打断的地方看了起来。

口中道:“诚如她所说,自入了多福轩,的确没有做过什么实打实的对我不利之事。而这次的隐瞒是因为对堇夫人的愧疚。可赤芙啊,她会愧疚,是因为她心底留有的纯良。这原是她身上可贵的地方,我并不忍心叫她赶出去、又因为此事改了性子。敲打一番也就是了。”

赤芙蹙眉想了想,道:“也是。最不济也还要看她爹爹的面子不是。只要王爷对您一直这么好,便谁也不会对您轻举妄动的。”

我的目光凝滞在一处:一直这么好。一直又是多久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上元夜

我的目光凝滞在一处:一直这么好。一直又是多久呢?

“晟曜,我要你最心爱的人永远活在担心失去你的惴惴不安之中!”

手中的书忽然“啪”一声掉在了桌上――惊醒了我的自怨自艾。

不对,刚刚映红不是说了么,堇夫人就是要我担心,要我惶惶不可终日。

她服毒后硬要见我一面,却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怎么能恰好中了她的算计拨弄!

赤芙见我失手将书落在桌上,遂递过一盏茶水来,笑道:“小姐可是念书念的乏了?歇息会子便是。”

我含了口热茶在嘴里,缓缓咽了下去。

攻心为上,还真是防不胜防。

叶堇仪算是是机关算尽了,可恨,却又可怜可叹。

她这边动作多多,与她一起被关的朱盈娘,似乎很安静,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光景。

遂唤过湛露来温声问道:“叶氏在府里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朱盈娘那里可还好?”

湛露立即明白过来,正色道:“昭训放心,婢子一直盯着呢。朱氏被关后的前两日一直冲看守的人哭泣求饶,要么就是咒骂您与阮良娣多管闲事。可她得知叶氏自尽的消息后,却是彻底安静了下来。这几日倒没什么动静。不过,婢子适才刚听大书房的杨先生说,陛下昨日在病中都下旨削了她父亲朱承的官职,连散官也不是了,直接革职为民。”

看来是萧王拿朱氏和柳相勾结的事情做文章了。若不是这件事情冒出来打压了柳相、使其自顾不暇,礼部尚书一职也不会叫萧王轻轻松松就拿在了手里,顺利将纨素的大伯徐既济官复原职,又把侯晓岚提升到了侍郎的位置上。

“那可有朝中其他人的消息,比如柳相爷?”

湛露摇头道:“杨先生没有提起。”

我垂眸思量,威帝是不信柳相有取而代之之心,因此只罚了朱承呢,还是先隐忍不发,伺机而动?

一时半会也没个结果,遂放下了。

可不管如何,朱承这个小人被赶出了朝堂。

我心中畅快极了!

不由笑问湛露:“总听你说杨先生,你和他很熟呢!”

湛露微微一愣,解释道:“他和婢子是老乡,性子太犟,把他的老师顶撞的吐血,因此走不了举荐入仕的路子。可他满腹才学,原是准备下场科考、凭着真才实学自己奔个前程的,奈何这几年朝廷的科考越来越不像样子,取进士也都是看关系,他便也灰了心。只托身在王府,一心一意的辅佐王爷了。”

我颔首道:“倒是个挚子心肠、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湛露抿嘴一笑:“昭训若无其他吩咐,婢子先去准备明日的事情了。说起来,这还是您在府里过的第一个上元节呢。”

我也笑了:“你们就爱个热闹,除夕那几日还没闹够么。去罢去罢!”

第二日的上元夜,真的很热闹。

一大早萧王就过来多福轩要我陪着他去了乐道堂,赌书泼茶,依窗听风,耳鬓厮磨。

在书房里消磨了整日,方回多福轩一起用了晚膳。

我用帕子拭了拭嘴角,问他道:“今日宫里和府里都没有大宴吗?”

“宫里父皇身子已经大好,可心情不好,因此免了大宴。”说完拿勺子舀起一个元宵送入口中,又立马吐在了碗里:“好烫!”

我赶紧递过去杯凉水让他含了,不由笑道:“没见你用膳时候这么着急过的。”

萧王扬眉笑道:“孤王今日在多福轩过节,就我和你。”

我貌似平静的点了点头,轻声道:“好。”却发现嘴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

用过晚膳,萧王将人都打发了出去。斜睨着我,伸手从我手中一点一点徐徐的抽走了帕子,低头看我道:“蒙上眼睛可好?”

见我不解的望着他,挑了挑眉尾,“不敢么?”

我不由笑了:“王爷,妾身是个小女子,激将法对王爷这样的大丈夫要更管用些,对妾身么,不过尔尔了。”

温和缱倦的神色从他眼底弥漫至微微上翘的嘴角、眼角,温柔的仿佛蒙在我眼睛上的丝帕。

眼前是一片朦胧的晕黄。

他伸手牵住我的手,我抿唇微笑,跟着他一步一步的朝前移步。

有寒意扑面而来,似乎是走出了屋子。

他牵住我的手轻轻在手背上摩挲几下,嗓音低哑:“跟着我。”

“嗯。”我安静应着。

脚下有忽上忽下、坡度不大的斜坡,间或迈过四、五级台阶,大约是走在回廊上。

再行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眼前忽然光亮大胜,似乎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桔红光晕。空气里也有着若有若无的花木清香。

萧王温热的唇挨着我耳后说道:“到了。”

眼上的丝帕忽然一松。

我一时不能适应这样的光亮,遂微微闭了眼。

过了片刻方睁眼看去,只觉得一片光华耀眼:与正房后边抱厦相接的回廊之中,屋子廊下和再顾亭里都悬挂着方形大绢灯;游廊檐下,则是各色各样的小型绢灯,六角、扇面、双喜、石榴等形状各异,灯下都垂着红丝穗子,正被园子里的风吹的微微扬起;在假山奇石中还临时竖着许多灯杆儿,挂着红纱提线灯。

与天边皓月齐齐争辉,倒映在西北角的池水里,波光潋滟。

我惊喜的回头,萧王正嘴角含笑瞧着我。

忽然几个婆子跑出来,去园子里点燃了烟火。

顿时火树银花,跟园子里牡丹、蜡梅等摆盆一动一静、相映成趣,只觉得花团锦簇、目不暇接。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燔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

此情此景,堪称如诗如画。

萧王从后面环抱住我,在我耳垂上落下一个吻:“喜欢吗?”

我自然是欢喜的。

“喜欢,喜欢王爷的这份用心。”我柔婉低语。

“除夕那日放烟火,人多吵闹,叶氏又对你拉扯不清,想来没有好好看。如今在这园子里,漫天烟火只为你一个人,满园花灯也只为你一个人,可好?”

我眼波流转的娇嗔:“不好。”

“不好么?”他语调微扬,脸上是有些挫败的神气。

“是,再好的风景,再好的时光,一个人有什么意思?总要两两相望,才不负韶华。王爷说是不是呢?”

他明白过来,便笑了。

眸子倒比满园灯火还明亮。

两人携手拾级而上,入了再顾亭。

亭子六柱重檐,三面环水,此时在亭子里从临水面望出去:天边皓月,园里明灯,上下交辉,鲜花烟火,池水荡漾,满目旖旎。

我忽然想起当日初初入府,见再顾亭的匾额是新换的,曾问过湛露缘故和再顾二字的缘由,却不甚了了。

便扭头问萧王。

他微微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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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段不收银子)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三国志?蜀志?马谡传》:“每引见谈论,自昼达夜。”裴松之注引《襄阳记》:“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池春水

须臾揽我入怀,低头轻语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小莞你学富五车,难道不知道这个典故?”

我清脆的笑出了声,长长的“哦”了一声,“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王爷这是嫌小莞貌丑了,小莞原也不是学富五车的,王爷快离了小莞,去寻佳人罢!”

他不由失笑,伸手揉了揉我的额发:“你这促狭妮子,好好的意思,硬是被你曲解成这样。”

我眼角微挑睨他一眼,“讨厌啊,头发都被你揉散了!”

“那怕什么,横竖此处只有你和我。”

他一边絮絮低语,一边将我抵在亭内柱子上,伸指抬起我的下颌,垂下头吻上了我的唇。

我眼前似乎有很多盏华灯闪烁,间或有烟花飞天,不知不觉的眩晕中,人也软软的依偎在了他温暖宽厚的怀里。

十指相交,颈项互偎的上元夜,一朵知情识趣的云朵飘过来,遮住了有些明亮的圆月。

我亦伸手抚上了他熠熠生辉的俊眼修眉。

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摇碎了满天星光。

之后的几日,萧王都在多福轩与我消磨时光。

有一日忽然问我:“再过几日是你生辰吧!你想要什么?”

我奇道:“王爷怎么知道妾身的生辰?”

心中暗道不妙,难道长公主说了什么?

转念又摇头,长公主不会。皇家姐弟,再亲厚也不会贸然将自己庇护罪臣家眷之事说出去。

果然萧王淡淡一笑,慢条斯理的道:“问了赤芙那丫头啊。”

我想了想,笑道:“王爷,难道妾身说什么您都能替妾身弄来么?”

“嗯,都可以答应你。”

我歪着头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咬唇笑道:“妾身幼时,曾听人说王者祥瑞有麟凤五灵。‘麟信而应礼,麟之足不践生草、不履生虫、言麟性仁厚,含仁怀义。王者至仁则见,太平之符也。’‘凤鸟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鹳额鸳腮、龙纹龟背、燕颌鸡啄。五色具备,飞时百鸟相随,非练实不食、非礼泉不饮。有王出,则凤凰见,见则天下安宁。’”

我忍着笑,瞟了他一眼:“如今妾身跟了王爷,便想看看这麟和凤,不知道王爷能让天降祥瑞,为王爷贺盛名、为妾身贺生辰么?”

萧王哑然失笑,伸手轻轻在我额角一敲:“孤王发现你近来越来越顽皮了。”

我亦含笑在心底嘟哝:你不明白么,女子只有在真心宠着自己、且能让自己心生欢喜的人面前才会如此啊!

萧王故意露出懊恼的神情:“麟凤祥瑞只在典籍里有记载。上古时候许是真有的。到了后来,听说前朝倒是有过,可并没有多少人亲见。这事实如何,还真不好说。你说有没有可能根本是人为弄出些只鳞片抓、似是而非的花样,好拿着祥瑞之说做文章,以便聚拢民心呢?”

我抚掌笑道:“王爷好赖皮。您这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嘛!”

其实心里明白,萧王所言,极有可能是真的。

萧王皱眉道:“真是好酸!”

我咯咯一笑,顽皮心大起,故作委屈状:“既如此,妾身退而求其次好了。”

接着清脆婉转的一一历数道:“火龟、飞龙、白虎、白狼、赤雁、白鸠、火鼠、商羊、应声虫等物事呢?”

萧王朗声而笑,展臂揽过我坐在他膝上,笑道:“谁让你想这样的鬼点子,倒越发说的上瘾了!”

我眼角斜挑,故意嗔怪道:“王爷,您要食言而肥了吗?明明是您说什么都可以为妾身弄来啊!”

他笑道:“你怎么不说庆云、景星、白鹿这些实实在在出现过的祥瑞?明明就是存心戏弄本王!不过即便你说了庆云什么的,本王也没法子,想来也没人有法子弄得到。再换一个就是,这一次一定没问题。”

我伸手轻拽他衣领,得意细语:“谁说没人有法子弄得到?妾身就有法子。”

然而随即觉得太过得意忘形,遂马上转了话头,笑道:“妾身就设法体恤王爷,不让王爷太过为难吧。嗯,我要一套骑装好了,还要您教我骑马。我在宫里时听定妃娘娘说过,若是心里不痛快了,去跑上一圈就畅快了!”

萧王眉梢眼角皆染了笑意:“这有何难,孤王带你去庄子上住几日,再去跑几回马,想来以你的聪明,很快就能自己骑的。只一样,不许松了缰绳跑太快,只许慢慢跑。”

我重重点头应下,“是,妾身一定告诉马儿跑慢些。”见萧王如释重负,又慢吞吞的说道:“至于马儿听不听妾身的,就不知道了呢!”

萧王故意发横道:“又戏弄本王,看来不给你点儿厉害,你就不知道怕啊!”说完便伸手挠我痒痒。

偏我最不禁痒,顿时笑作一团,只好弯着腰拿手隔开他的手,口中不住求饶。

见没有用,便从他膝上跳到地上,准备跑开去。却不妨被他一把拉了回来,重新又跌倒在他的臂弯里。

然而四目相抵不过一瞬,他便居高临下的俯身吻了下来。

一缕头发落在我领口处,在颈项处带起一阵酥痒。

月白色团龙常服上的金线龙身五爪栩栩如生,绣线繁复层叠,挨在我耳后有些粗粝的感觉。

我微微扭了扭头,却被萧王拿手禁锢住,唇齿之间的辗转愈发霸道起来。

好容易得了空隙,连忙推开他跳下地跑开了。

站在门边伸手掀了帘子,回头望着他抿嘴儿笑。

萧王并不起身,只挑眉一笑,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你这会儿敢出去么?先去菱花镜前面看看才好。”

我见他说的煞有其事,疑心是方才胡闹时候发髻松散了。遂依言走去镜前揭了镜袱,细细瞧去:钗横鬓乱,衣襟斜散,头上簪着的一朵粉芍药不知掉去了哪里,只余两片花瓣尚在鬓角,唇上红肿了一大片,眼梢眉角之间也尽是春色。

这样子出去,谁都知道刚才他与我做了些什么,只怕还会更多浮想联翩。

顿时脸上发起烫来。

扭头见他笑吟吟的望着我,不免娇声恼他:“就你爱欺负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任性

他愈发得意:“是,孤王就爱欺负你!”

日子就在这样似口中噙蜜的时光中滑了过去。

转眼便到了我的生辰前一日。

萧王吩咐了管事早早去了京郊一处庄子打扫准备。

这天天气阴冷,我便只着了半旧不新的家常衫袍赖在屋里不出门。

萧王也笑嘻嘻的与我腻在一起。偏又不喜欢与我在一处时有人打扰,将屋里伺候的都打发了出去。

我一边拿火箸把碳火拨的更旺些,一边问他与哪些人一同去。

萧王正聚精会神的逗弄蝈蝈,闻言抬头半笑不笑的睨了我一眼:“要依本王的意思,就你和我。”

我抿着嘴儿笑,道:“难道会有人不依王爷的意思?那可奇了!”

萧王亦故意笑的十分狡诈的样子:“不知道以前是谁,总把本王朝别人那里推呢!”

我咣当一声放下火箸,嗔道:“那也是依着王爷当时的意思啊!当日未见你有何不愿意的。如今倒来怪我了!”

“你这妮子,越发大胆。本王不和你拌嘴,本王是男人,自然要让着你的。”

“当真?王爷可要记得这话。”我眼波流转,温软道。

萧王顺口道:“自然当真。”

我宛转横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翌日一早,我怔忪的睁开眼,萧王不在身边。

帷幔顶上蝙蝠连珠回文纹样撞入眼帘的同时,一股让人食指大动的香味便扑面而来。

“醒了吗?快来吃长寿面!”萧王兴冲冲的掀开帷幔。

我坐起身,笑道:“王爷好早。容妾身梳洗了可好?”

萧王伸手拉我道:“两人的寻常日子,吃了再去梳洗又能怎的。不然一会儿面就不筋道了。”

我见他兴致勃勃,顿时也高兴起来,只将头发胡乱挽了,便随他牵着手去了小圆桌旁。

一时饭毕,萧王与我共乘一车去了京城南郊的庄子。

车前是浩浩荡荡的侍卫,车后则跟着十来辆坐着丫头婆子们、或放着带去的东西的马车。

我放下车帘,想起昨日赤芙陪着我在净房,悄声问我:“小姐不去庆颐馆邀阮良娣同行的么?”

我接过她手中的热毛巾,低头轻轻擦拭手上的水珠,笑道:“你担心王爷只带我去庄子上会惹她不高兴么?”

赤芙道:“小姐原来不是说要低调隐忍、少树敌么?若邀阮良娣同行,那么让纨素、青卓夫人同行也顺理成章。如此一来,府里其他夫人对您的嫉恨总会少上许多了!”

我没有做声,把毛巾丢在了铜盆里。

她仔细打量我的神情,犹豫了一会儿方道:“小姐变了。小姐以前常常盘算掂量,步步为营。如今却是听从本心,顺意而为。”

赤芙略顿一顿,弯着眼睛笑了:“但是小姐的眼睛常常都在笑。婢子也为小姐高兴。”

我抬头看她,道:“赤芙,即便招人嫉恨,我也是愿意和他两两相伴的。我心里,并不愿意有旁人在我与他之间。可他是皇子,身份贵重又牵涉朝堂,身边早就丽人环绕。如今我生辰,能与他单独在庄子里待上一段时日,也是好的。就让我任性几日吧。”

赤芙不免黯然。

正出神时,萧王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温和问道:“想什么呢?孤王默默看你老半天了。”

我不由莞尔一笑:“王爷既然是默默看着妾身,妾身可如何知晓!”

笑闹中,很快到了庄门外。

我撩起帘子看去,一座用未去皮的原木搭建的庄门颇有古意,门楣上书三个龙凤飞舞的大字:“观自在”。

门口上百名仆役跪在道路两旁,一名领头模样的管事叩首后朝我们的马车禀道:“小的杜一鸣,携自在庄诸人,给王爷请安。王爷快一年没来,小的们可盼着您来呢!”说着还抬起袖子擦了两下眼泪。

萧王笑道:“你这猴头儿,惯会淌眼抹泪招人烦!起来吧。”

杜一鸣听了马上喜笑颜开:“王爷,小的为您开路。”

车马缓缓驶入庄内。

这庄子占地极广,原是皇庄,是萧王册封亲王时威帝所予。大概若没有太子,萧王亦是他最在意的儿子。

行了大概一里路的样子,道路左手边渐渐有了山势起伏,而右手边是正在翻整天地的农人,见了萧王车驾,便都丢下手中的活儿,拜伏在田间地头。有几人口中还喃喃念着“多谢王爷”、“谢王爷赏饭吃”之类的话语。

我见那些农人皆是诚心实意的跪拜萧王,又贪看外面田园山林的开阔景象,便未回头,只问道:“王爷做了什么?妾身看这些农人对您很是感激涕零。看了王爷是个好庄头呢。”

不料萧王从后面将我一扯,我本就扭着身子看着窗外,自然坐的不太稳当,当下便落入他臂弯中,紧接着便是一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吻贴了过来。

好容易气喘吁吁的推开他坐直了身子,嗔道:“外面这么些人呢!”

萧王剑眉一挑:“谁让你一路上不是看风景,就是看农人,难道本王不及他们么!”

“妾身不是觉得稀奇么。从公主府到王府,在府里也是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抬头望出去都是一样四四方方的天空。王爷是男人,在外行走,又是去过北地的,自然不知道我们小女子的无可奈何之处呢。”

萧王捏住我鼻头轻轻一晃:“本王以后带你到处走走,可好?只怕你到时候又觉得烦了。”他伸手将我额前垂下的一缕发丝抿了上去,又道:“不过,你这话在本王面前说说就算了,让旁人听见,可会说你不安于室!那些老夫子们自己假道学、要人遵规守仪不算,还写出一本本的女则闺训来,如今宫里的嬷嬷们可都能啰嗦一大篇的。再让有心人渲染几句,你又该遭罪了。”

我知道他是说淑妃当日在宫里诬陷我与曲妃的事情,遂吐了吐舌头,拉长音调笑道:“是,知道了。其实说起来,妾身看历朝历代,教导女子们最严厉的女则闺训,反都是女子写的。真是让人不晓得说些什么。”

萧王笑道:“怎会不知道说什么,现成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么!”

我伸手打他,被他将双手一并握住,笑道:“这会儿又不怕外面的人听见了?”

我横他一眼,方安静的靠在他胸前。

今日来庄子里,他着装比平日里随意不少,头上也只簪了根羊脂玉簪子,鬓角旁的黑发垂在月白色锦袍上。

我伸手将他一缕头发和自己的一缕头发绕在一起,松开后又绕在一起,口中道:“不过王爷还是没告诉妾身,这些农人为何如此敬服您?”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上位者

萧王静默半晌,方缓缓道:“这些人里有北地阵亡将士无依无靠的家眷,有之前本王遇见不平之事救下来的人,也有些大荒之年南边过来的流民,说起来也都是可怜人。其实也不过是让杜一鸣管了他们一日三餐、有个落脚地而已,并不需要他们对本王如此的。”

我缓缓言道:“王爷让他们如今在庄子里住着,也算有个营生,对他们来说最难得的是免了飘零四方、无户籍受欺凌之苦。他们自然对您感恩戴德了。”

见萧王不以为然,我坐直了身子,看着萧王:“有时候,上位者的无心之举就能极大的改变一个人的际遇。”

若不是北地之战,这些农人不会失去亲人、温饱不济而流离失所。而萧王的举手之劳,又使他们能够在他的庇护下安居乐业。

我轻轻摇了摇头:威帝的一道圣旨,就让顾氏一族天翻地覆,从云端跌入泥淖。而萧王偶然的一个青眼,又让我成了亲王昭训。

他见我说的很有感慨的样子,黑沉沉的眸子里就带着欣喜和询问的意味。

我惊觉失言,忙笑道:“王爷是施恩不忘报,所以未曾放在心上。不过妾身想着,如此恩情之下,即便要他们为你而战,这些人必然也是应者云集的了。”

萧王浅浅一笑,没有说话。

然而,我知道他亦是颇为自得的。

马蹄声声,也是悠闲自得的节奏。

又行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车驾停了下来。

帘外传来杜一鸣的声音:“恭请王爷、昭训下车。”

萧王松开握着我的手,撩开帘子利落的下了车。

我整了整衣衫,扶着湛露的手,准备踏上跟车婆子刚刚已经放置好的踩凳。

不妨萧王忽然转身,展臂将我抱下了马车。

我不由惊呼一声,待被他放在地上,眼见周围的仆从都低头忍着笑意,顿时脸上火烧火燎起来。

而萧王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嘴角却是微翘的。

我顿时知道他是故意为之。

不由盯着他昂首阔步的背影无语扶额。

身后湛露、赤芙和蔻儿、翠浓忍着笑上来扶着我也跟着去了住的地方。

进来院子正面入眼的是一溜儿七间青砖瓦房,虽不比府里富丽堂皇、雕梁画栋,却也大气疏朗。

萧王笑道:“还是这里接地气。院子维护的不错,没有乱七八糟弄些不伦不类的雕饰。”

杜一鸣马上跟着凑趣:“王爷给庄子赐名‘观自在’,小的如何敢画蛇添足呢!”

萧王满意的笑了笑,问道:“数你一向知道孤王的心思。晚上的都安排好了?”

杜一鸣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王爷您就瞧好吧!”十分胸有成竹的样子。

见我与萧王要略作梳洗安置,遂又向萧王和我行了一礼,带着庄子里的其他管事们退了出去。

湛露带着人把我们从府里带来的东西一一归置在五间正房里,又去了院子其他地方分派众人接手诸事。

赤芙有些晕车,我唤了个小丫鬟扶着她先去歇着了。

翠浓和蔻儿帮着我梳洗,换了一身暗玫红银线压边嵌风毛的褙袄,底下配了条湖水绿的挑线裙子。头上戴着顶毛绒绒的白狐狸皮卧兔儿,靠近眉心的位置镶了颗祖母绿,和耳垂上正摇晃出两道荧光的耳坠儿、小立领领口下别着的五瓣梅花领针是一套。

将将装扮好了,萧王就从次间转了进来。目光将我从上到下的打量一回,嘴角就明显的渗出笑意来。

翠浓见了含笑低头,伸手将懵懵懂懂立在一旁的蔻儿的袖子拉了拉,两人齐齐朝我与萧王福了福,退到了外间。

萧王笑道:“你的丫头们都很好,知情识趣的。”

我抬手斟了杯热茶递在他手上,抿唇笑道:“得了王爷的夸赞,只怕她们一个个的都要喜的什么似的了。”

我想了想,柔声道:“说起来,湛露和赤芙年岁都不小了,不知道府里的规矩是什么时候放出去,王爷给个示下,妾身也好跟良娣姐姐求个恩情给她们。”

萧王微微怔住,回过神后方道:“是本王疏忽了。原本府里丫鬟都是二十岁就放出去,或者讨主子喜欢的也有十七、八就准她家里自行嫁娶的。也有晚的到了二十五岁的。你安排就是。”

他犹豫片刻,又开口道:“不过湛露的事情,你最好先问问她本人。不要太过拂了她自己的意思。”

我思及他与湛露情分不同其他身边侍候的人,他如今叮嘱的也郑重其事,遂正色点了头,笑道:“待妾身问过她的意思,再来讨王爷的示下吧。”

见他似乎颇有愧疚之色,便尝试着问道:“湛露待王爷很是用心,如今看来,王爷对湛露的事情也很是上心。王爷放心,妾身原本就喜欢湛露,如今就更会把她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我原以为萧王会借着我的话,解释一两句为何待湛露与众不同,然而他很快就敛去了眉宇间的追忆之色,揽住我肩头去了西次间用午膳。

饭后,萧王着我稍事休息,也不说做什么去,只自己带了萧七、萧十一几个侍从出了门。

赤芙见了想起在大昭寺的旧事,过来笑道:“难不成王爷又去为昭训寻觅可口的吃食去了?”

我淡淡一笑没有做声。

倒是对湛露的事有些心里没了章程。

原本我是一片好意,可把萧王午膳前的态度仔细一琢磨就发现,之前我说要请阮良娣准了湛露和赤芙的事情,还是大意了,湛露的事情阮良娣是做不得主的。

萧王话里话外对湛露颇有几分敬重,又像是受人之托照顾她的意味。

遂问道:“湛露忙完了吗?可用过午膳了?”

话音刚落,湛露脆生生的声音就传了进来:“昭训想奴婢了不成?婢子已经赶紧过来到您跟前儿了。既忙完了,也用了午膳。还麻溜儿的把自己收拾打扮了一番。昭训有何差遣,只管吩咐吧!”

几句话俏丽简便,语气亦诙谐。

湛露自己大概也觉得方才说的促狭,说完自己先捂着嘴儿笑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生辰礼(上)

我看着湛露秀美的脸庞,想着自我入府她便陪在身边,不管是为了萧王尽心照顾的吩咐,还是她与我的投契,总之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对我一直真心相护。

心中一软,也不想再用其他的法子来试探她,直截了当道:“湛露,你与赤芙同岁。我近来打算为你们求一求恩典,若你们家人已经有合适的人家,就放了你们出去。或者由我帮你们挑个人嫁了。只是不知道你自己的意思是怎样的?”

湛露听了,并未如之前我说与赤芙听的时候一样面含羞涩的低下头去,说一句但凭昭训做主,秀丽的眸子里倒是很快浸满泪水。

她的反应大异常人,我一时倒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朝赤芙扬了扬脸。

赤芙会意,赶紧递过去一条帕子,扶湛露坐在了小杌子上。担心湛露失态的样子让更多丫鬟瞧了去以后不好服众,又让翠浓和蔻儿退出去守在外面。

我这才笑道:“好好的怎么这副模样了,也不像是喜极而泣。你素来端方稳重,如今这样,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莫说是我,便是王爷,也是要听听你本人的意思的。你有什么伤心之处,只管说出来就是。”

湛露哭的哽咽不已,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抽泣着说道:“婢子知道昭训和王爷是为了婢子好。可婢子心里,实在放不下临江!婢子一想到他,心里就难受。在昭训面前失仪了。”

我与赤芙一头雾水。

临江是谁?

可湛露的话我倒是听懂了。

叫赤芙递了盏热茶给湛露,待她平复了些许,我徐徐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既是这样,且等你心里好受些,再议此事吧。”

湛露哽咽着应下了。

外面守着的翠浓和蔻儿的声音响起:“王爷回来了。给王爷请安!”

萧王满面春风的从外间走了进来。

湛露见了,起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我便问萧王谁是临江。

萧王静默片刻,语气有些沉重的开口道:“宋临江是我**嬷嬷的儿子。四年前为了救我伤重不治。湛露与他是从小的情分,原本婚期已经定下了。可没想到……”

“王爷四年前曾遇险么?”

萧王自嘲的一笑:“没遇过刺杀、意外之类险境的皇子,只怕没有。”

“何人所为?”

他施施然坐了下来,连眼角也没抬一下,平静的仿佛是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宫内的耳目说,那日早朝后父皇在柳相面前提了一句,封我为亲王的时候就将许相的女儿赐婚与我。结果当天晚上我就遭了伏击。若不是临江,这会儿我就是忠烈王了。”

果然又是柳相和太子。

我颇有些愤恨的想着,又问道:“宫里对太子的废立没有什么消息吗?”

萧王摇摇头,意兴阑珊:“父皇不会这么简单就废掉太子的。元后因他而早逝,父皇一直心怀愧疚,对太子也多有包容。本王估摸着,父皇打压了柳相及其爪牙,未免朝臣胡乱揣测有损二皇兄储君威仪,过几日多半就要撤去对他的禁足了。”

我忽然笑了:“王爷既然对父皇很是了解,何不干脆投其所好。你若上折子要求免去太子禁足,父皇必定高兴有人递过去这么个梯子。”

萧王挑眉道:“正有此意。反正父皇早有决断,不如让本王做了这个好人吧!”

他伸出右手将我的左手包在掌心,拇指在我手背上摩挲几下,笑道:“不愧是本王的解语花,与我如此心有灵犀。”

说罢与我相视而笑。

晚上被萧王催着早早的用完膳后,蔻儿上了热茶。

我一面拿茶碗盖儿抿着茶叶,一面含笑朝他说道:“谢王爷费心!”

萧王奇道:“什么?”

“王爷不是让杜一鸣管事安排了把戏要为妾身庆生么?”

萧王讶然,继而笑了起来。“小莞,你有时候能不能不要这么聪明!还等着一会儿能让你有意外之喜呢!你定会喜欢这生辰礼。”

我伸出双手分别握住他的,徐徐道:“王爷陪着我在这里,已经是让妾身惊喜的生辰礼了。”

正说着话,院门外响起了爆竹声声。

萧王揽着我,叫人打开了内院的大门。院门外是十分开阔的一块空地,左手边一方堰塘,右手边是一片杂树林,白杨居多。靠近院门的地方是一条六尺宽、铺着大青石的甬路,蜿蜒向前通向庄门。

这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了,远远看去却仿佛是一条火龙从庄门方向朝院子这边蜿蜒而来了。

和着粗犷豪放的歌调,那火龙渐渐近了。

打头的却是由两个人舞动着的麒麟灯:龙头、鹿角、狮眼、虎背、熊腰、蛇鳞、马蹄、牛尾,惟妙惟肖。后面跟着百来人举着火把,因此远远看去便是一条火龙的模样。

正要凑近去看的更仔细些,那舞动麒麟灯的队伍忽的歌调一变,从阳刚热烈转为悠长温柔。右边的树林里,便呼喇喇的飞出一只火凤来,亦是许多花灯组成。边做出展翅翱翔的样子边渐渐放低,与麒麟舞动在了一处。

我抚掌笑道:“好个麟凤祥瑞!”

萧王见我喜欢,便也笑了:“本来是乡间农人农闲时候的把戏,原本还担心你嫌粗鄙,如今喜欢就好。”

我笑道:“妾身自然喜欢。”

又微微探身过去,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不过妾身更喜欢的,是身边的潜龙飞天!”

萧王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方道:“本王总会叫你如意。”

我斜睨了他一眼,低头无声的笑了。

次日我很早就醒了。

乡间庄子比王府冷了不少,伸手摸上去,才发觉鼻尖也是凉凉的。

可屋子外面夹杂着草木青气的泥土味叫人神清气爽。

见我坐起身来,萧王将我又按进被褥里,伸手搂住我,道:“你又不是农家小媳妇,没有婆婆要你立规矩,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我头蹭了蹭,在他肩窝附近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笑道:“王爷,妾身可不可以贪心些?”

“嗯?”

“虽然昨日王爷已经送了麟凤祥瑞,可妾身还想让王爷教会骑马呢。妾身贪心,想要两份生辰礼。不知王爷可答应?”

萧王微微睁眼看了我一下,又闭上眼睛。

见他不说话,我撅嘴道:“王爷好小气!”

萧王这才慢腾腾一本正经的说道:“嗯,教你就是。其实孤王的小莞还可以更贪心些。本王送你三个生辰礼吧!”

我半抬起身子看他,抿唇笑问道:“第三个是什么呢?”

“麒麟送子啊!”

话音刚落,我已经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中。

他的气息从上方扑面而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生辰礼(中)

难得此后数日都是极好的晴天。

庄子里居然有一处马场,内里养着五百来匹良马。

萧王从马倌儿牵来的五匹马中为我挑了一匹温顺的白马,开始教我骑马。

他自己骑术很好,教起人来倒也有模有样,而且很有耐心。就是爱时不时的说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来。若不是这样,我会学得更快些。

这会儿借着扶我上马,顺手在我胸前揉捏了,居然还半笑不笑的低声道:“昨夜可弄疼你了?”

惹得我红霞满面、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恼了他不理他。

偏偏他又做出一副博学师傅遇到顽劣学生的模样,问我:“你到底还学不学了?”

我见几个婢女在旁边看着我们笑,便随手一指萧七道:“你去教她们!”

萧七先是一脸错愕的愣住,继而马上摆手:“昭训明鉴,她们哪里学的了。小的没有王爷耐心,也教不了女人这个。”

萧王笑骂道:“还不快去。哪里那么多话。本王能教,你便也能教的。”

赤芙和湛露见了忙摆手,“那马背看着就高,婢子们不敢学!”

最后还是蔻儿和翠浓有些心动。蔻儿努嘴道:“婢子们倒是想学,等学会了也能陪着昭训骑马玩。可这位萧侍卫看着就不是好师傅!”

萧七听了就鼓着眼睛要还嘴,见萧王正瞪着他,只得嘟哝几句不做声了。扭头冲旁边的杜一鸣喊道:“这里好几位姐姐都要学的,那麻烦杜管事帮着分担分担,一起教嘛!”

杜一鸣本来笑嘻嘻的看着萧七在蔻儿面前吃瘪,见萧七转眼就把火烧到自己这里,遂连连道:“我的骑术不好,不好。”转眼瞥见湛露秀美端方,说着说着声音就那么低了下去。

萧七见状,过来将一匹枣红马的缰绳塞在他手中,道:“你骑术再不好,也是从小跟在王爷身边一起学过的,再这么说下去,没得给咱们丢脸!是爷们就过来!在一边干看着作甚么。”

他忽的凑近杜一鸣,奇道:“你脸红什么?”

杜一鸣将手中缰绳紧了紧,飞快的翻身上马,远远传回一句:“我去叫人拿些茶点过来!”转眼间就去的远了。

萧七挠了挠后脑勺,“跑的真快!”

到底还是慢吞吞的走去蔻儿和翠浓那里,牵过一匹马儿,说起骑马的要领来,又比划着开始示范。

萧王搂着我,垂下头在我耳后轻轻一吻,似花瓣拂过,低语道:“今年春意来的特别早。”

我回首横了他一眼,自己却忍不住拿绢子掩口笑了。

下半晌我很有些不适,便不再坚持要去学骑马,反正这几日来已经能自己单独跑上一小会儿,倒也算小有所成。

萧王见屋里人都不在跟前,笑道:“小跑最颠的人难受了。”

说着将我揽入怀里,滚烫的手按在我后腰下,一脸很知道怎么回事的样子,在我耳边低笑:“被马鞍磨疼了吧!”

我啐他一口,脸上顿时绯红密布。

他就越发得意,手也到处游移起来。

“王爷,姚华卿姚学士来了。”杜一鸣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

萧王的手犹豫着停下。

我抬起已有些迷离的眼,慢慢平复了紊乱的气息。待瞧见他眼中的郁闷不满,不由笑着伸手推他:“快去见见。若误了事就不好了。”

他这才由着我帮他理了衣服,出了门。

我倚着窗棂,透过窗户看得见他着月白常服的挺拔身影。犹能听见他低叱杜一鸣道:“你小子最近欠调教,越来越没眼色了!”

院门口的四个赭衣婆子蹲身行礼,见他们一路说着去的远了,便直起身关上了大门。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忽然很有些百无聊赖的感觉。想是萧王这些时日一直陪在身边不曾离开的缘故,如今不过出去一会儿的功夫,我就有些不适应。

看来习惯真是一种太有影响力的东西。

我伸手在自己左边脸颊刮了一下,微语低喃:“真是没出息!”趴在了桌上。

桌上按我的喜好铺着织锦台布,墨色底纹上错落有致的开着三、四枝洁白的杜若。这花本就娇怯怯的,如今被大片幽暗的墨色团抱,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我双手托腮,盯着杜若细长莹润的花蕊发呆。

自己和萧王,是不是就如同这柔弱的白与深邃的黑。

原本在身份上,他对我就有着绝对的权力。

如今自己一颗心在不知不觉中也全然交了出去,放弃了矜持,放弃了青梅竹马,放弃了步步为营和盘算。

简直是丢盔弃甲。

杜若柔弱,尚有枝叶环绕。

在萧王面前的自己,什么也没有。

只有他。

自己仿佛低到了尘埃里。

我下意识的伸手握住胸口的玉佩。似乎这样抓住什么,便能安心些。

夜里在帷帐内,我拉下萧王捧住我腰肢的火烫的手,涩声道:“让妾身来……”

萧王微微喘息着,任我生涩施为。

忽然从喉咙里发出嘶哑隐忍的一声叹息,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直撞得我胸口气息一滞。

我迷离中仰头看去,床头烛火映照着他眼中不着寸缕的自己,仿佛墨色团抱中的一朵小小的单薄的洁白杜若,淹没在他的热情里。

他嘶吼着挺身而入。

唇中逸出满意的呻吟。

墨色的发垂在我雪白的胸口荡漾。

……

好亮。

我转动眼珠,慢慢睁开眼。

外面天光大盛。

看样子多半已是巳时。

“醒了。”萧王沙哑嗓音从脑后传来。

接着便有吻落在我的后颈上,温柔缱倦,流连忘返。

良久,萧王问道:“怎么对本王这么百依百顺、予取予求的?”

我没有做声。

“本王很喜欢。”

我蜷了蜷身子,侧着窝进了他怀里。

他伸手搂住我。

我牵过他搭在我身前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他的指甲被侍女修剪打磨的很好,圆润光滑,晨光里泛着健康的光泽。

“对了,昨日华棠拿过来一幅画,说是特意奉上的生辰礼。”

“给我的么?”

“自然是给你的,本王的生辰可还有些日子呢。起来看看。”萧王说着赤足下床,便要唤人进来服侍他穿衣。

我见他连小衣也没穿,想起南红几个贴身侍候他的都是出挑的美人,忽然不愿意她们再触碰他的身体。便不让他唤她们进来,道:“妾身来服侍王爷就是。”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被子,披衣下床,拿过昨夜临睡前南红放在室内的衣物,给他穿戴起来。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我,笑道:“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我抬眸看他一眼,眼波流转。

正给他结衣带的手指却微不可察的收紧了。

第一百四十章 生辰礼(下)

简单用过早膳,萧王叫人拿来姚华棠昨日送来的画卷。翠浓和赤芙一人持一边画轴,将画慢慢展开了。

栩栩如生的四个美人儿跃然纸上。

竟是我、谢安若、樊双成和孔青卓!

萧王啧啧称奇的从椅子上起身,拉着我的手走近跟前细瞧。

画中人皆是安若、双成她们来萧王府那日的装扮。双成着一袭石榴红骑射装,手持长剑,正端立在落英缤纷的粉色梅树下,起势待舞。我披着件葱黄二色金羽纱面的斗篷立在花榭台阶旁的梅树底下,笑吟吟看着双成,身边是翠色袄裙的安若。青卓身着灰鼠皮袄、手中拿着一块点心站在花榭的台阶上面,目不转睛的看着双成。

青卓的娇憨可人、安若的慧黠娇俏、双成的清丽英气都画的分毫不差。我不由向萧王道:“想不到姚学士也是善画之人。”

萧王也奇道:“那日情形混乱,他竟能将你们几人记得如此清楚。”他端详一回,笑道:“小莞耀如春华、顾盼生辉,华棠画的很好!”

我的目光却落在画里安若的面孔上。

“姚学士送这画儿来,可还说了些什么?”

“跟我谈了些朝堂上的事情。其他倒没说什么,只说这画是特意送来恭贺你生辰的。”

我笑道,“那日姚学士为助谢家大小姐,曾经有些接触。如今特地送来这幅再现当日情境的画儿来,可不容我不多想。姚学士可是对谢家小姐……”

我停住不再往下说了,再说下去便是我言辞不当,于安若闺誉有损。

萧王沉吟一会儿,“华棠若能娶谢家千金,本王自然乐见其成!可这谢家,只怕不是那么简单便会允婚姚家的。你可知他家二公子刚与卫王的嫡亲表妹定了亲。这等于公然表态谢家支持卫王,进而支持卫王力拱的太子。”

我默然。

再加上谢家让昌若以东宫舍人的身份进入朝堂,之前谢家长媳霍氏的父亲霍长风又被淑妃、太子一脉极力在威帝面前保举。这一切迹象都表明谢家的立场了。

如今自然不会又将嫡女许给萧王一脉的得力干将姚华棠了。

除非……

我看着萧王,“若姚学士对谢小姐真有心意,王爷何妨一试。若谢家想保持中立,自然也会允了姚学士。如此不偏不倚,于两派都有亲厚关联,从而左右逢源,也是许多历经数朝不倒的世家常行之事!”

萧王点头道:“可以试上一试。”

我浅笑嫣然。

还有一层意思我没有说出来,即便谢家现在是太子党,若能借姚、谢联姻的契机动之以情,也许还有转机。或者,谢府念在昔日与顾府的情分上,能转而支持萧王也未可知。

只是,不知昌若娶了林昭儿,许多事情可还会像从前一样。

即便有我以横刀之法相救谢大公子的事情在,我也并不敢说谢府一定会改弦更张。

萧王扬声唤道:“来人。请姚学士到自在堂去。”外面小安子的声音应下了。萧王转头对我笑道:“你若不提醒这画里的缘故,本王倒险些疏忽了。华棠这个人,看上去是风流不羁的形貌,其实是个长情羞涩的性子。他既然送了这画来,多半是已经对谢家小姐动了心。他昨日歇在庄子的客房里,本王这就去问问他,若能敲实了这桩事情,他得偿所愿,本王也能得谢家不少助力。”

我不再多言,安静的送了他出去。

见翠浓亦退了出去,赤芙方悄声道:“初九那日小姐让婢子传话向川,托谢二公子问问霍长风统领不为大公子请功的缘故,向川不是说谢公子的小厮抱朴对他避而不见么?想必是要娶林氏女了就连忙同我们划清界限。小姐如今又何必为他妹妹的闺誉劳心!”

我沉吟片刻,眉眼淡然的朝窗外看去,“昌若哥哥多半以为我让向川找他是为了问他娶林昭之事的真假,他觉得对我不住,只好避而不见。其实,我如今钟情萧王,又何尝对得起他了!”

适才赤芙和翠浓已经将画铺在桌上了,我伸手在画上拂过,低声道:“为安若劳心,不也是为了萧王和我自己么!”

赤芙摇摇头:“小姐何必这样说自己!若不是觉得姚学士是个难得的,与谢小姐也甚为般配,小姐断不会同王爷开口提醒。”

“如今只看两人有没有这个造化吧!”我挥挥手让赤芙将画收起来,却忽然顿住了。

赤芙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题跋上赫然写着:满堂花醉三千客。

我沉吟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么?这位姚学士,好大的气魄!”

忽然有击掌声响起来。

在安静的室内显得十分突兀。

我扭头看去,不由睁大了双眼——墨棣!

是的,是墨棣,而非姚华棠。

竟出现在内室!

墨棣随意挥手点在了赤芙身上,赤芙顿时软倒下去,伏在了桌上。

我张口欲呼,却被他欺身而上,捂住了嘴。

低沉清冷的声音在我耳边道:“你若不叫人,我就松开。否则麻烦的可是你!”

这一幕似曾相识。

我迟疑着点了头。

他缓缓移开覆在我脸上的大手,安抚的道:“我不是来杀你的!你无需害怕。能吟出‘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女子,想来也是胆色过人的!”

“你来做什么?”

他脸上忽然出现了红云,我几乎以为那是我的错觉。

“我来,是……,向你说声抱歉。”

我嗤笑道:“我没听错吧!我以为你惯会索人性命!”

“上次在大昭寺,是我想得偏激了。后来听了明心上人的话,才晓得自己错了。就连我师父,后来也斥责我鲁莽了。”

他似乎不习惯一下子说这么多解释的话,脸上已经是极不自然的表情。

我思及他在宫中相助的事情,到底心软了下来,只依旧绷着脸道:“什么生辰礼?我可不敢当。只要你日后别再要取我性命,我就谢天谢地了!你还不快走!若让人瞧见,我可又要被你害了!”

他忽然笑了,如同风过竹林般,清冽俊逸。“你放心。”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我放什么心?

然而不等我问他,墨棣接着道:“你哥哥的事情,我会帮你们。”他看了我一眼,方开口续道:“权当作我送你的生辰礼。”

说完深深看我一眼,转身朝门外离去了。

屋子里顿时安静如初。我几乎以为方才的事情是我在梦中所见。

然而赤芙依旧伏在桌子上,提醒着我墨棣的确来过!

我怔忪片刻,忽然警醒过来,伸手将赤芙摇晃醒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历法(上)

赤芙迷糊着抬头,奇道:“咦,婢子怎么睡着了?刚才屋里是谁在击掌来着?”

我想着赤芙藏不住事的性子,只得状似平静的说道:“是我。我见这画的题跋写的很好,忍不住击掌叫绝。你困得厉害,去床上睡吧。”

赤芙点头,挣扎着起身,去外面喊了翠浓进来陪着我,才自去歇息了。

我叫翠浓把“四美图”收了起来,却想起刚刚墨棣说他会相助哥哥的请功之事。

也就是说,刚刚我与赤芙在内室说的话,包括对不住昌若和钟情萧王之类的私密言语,都叫他听了去!

我心中懊恼,不觉脱口而出,道:“简直阴魂不散么!”

一旁的翠浓没有听清,问道:“昭训说什么?”

见我面带郁色的摇头,便笑道:“可是闷的慌?不如婢子让庄子上的婆子带我们出去走走!这几日不是学骑马,就是在屋里陪王爷下棋、品画,婢子都替您觉得闷!”

我抬头见翠浓黝黑的眸子里闪着希冀的光,不由扑哧笑了:“是你闷了吧!”想着萧王多半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与其坐在屋里胡思乱想,不如出去透透气。

便唤蔻儿帮着换了身简便的装扮,又叫小丫头拿了幂离来戴上。

翠浓早已经吩咐守门的婆子去给杜一鸣传了话。

此时杜一鸣已经带着几个才留头的小子候在院门外。

见我带着蔻儿和翠浓出来了,不由微微伸长脖子看向我们身后。

待看见我身后跟着的只有蔻儿和翠浓,他眼中的失望显而易见,即便隔着幂离,我也瞧得清清楚楚。

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昨日在马场他瞧着湛露的不同眼神来——不由暗暗赞他好眼光!也不说破,施施然走了出去。

倒是蔻儿见他一脸失落,便问他道:“杜管事作甚么看见我和翠浓姐姐便耷拉了脸?我们长得让您讨嫌么?还是你原本在等着什么人?”

翠浓估计对杜一鸣的心事心知肚明,见蔻儿直愣愣的问杜一鸣,便只在旁边含笑扶住了我,并不插话。

蔻儿见我没有做声,更是由着性子将杜一鸣好一顿排揎。

我原本就是想看看杜一鸣对湛露是不是我揣测的那样,如今见他这样一个素日在萧王面前都百伶百俐的人,反因心事被蔻儿喝破而面红耳赤、毫无招架之力的,便知道自己想的没错了。

只是他瞧上湛露,湛露又是旧情难了的情形,只怕他不能轻易就遂了心愿。

既已明白了他的意思,遂不叫蔻儿再为难他,淡淡吩咐道:“有劳杜管事了。”说着朝翠浓微微颔首。

翠浓会意,朝杜一鸣笑道:“庄子里可有哪里值得逛一逛的?杜管事带着我们走走看看就是。”

杜一鸣回过神,便是平时伶牙俐齿的模样:“有的。昭训找小的带路就对了。小的对庄子再熟悉没有了。庄子后面的山上有许多松鼠,活泼好玩,附近的小娘子都喜欢,也不怕人。小的带您瞧瞧,也是个野趣儿。”

说着便要在前面引路。

我见他说的有趣,心中便也有些雀跃。微微颔首,带着一脸欣喜的蔻儿和故作端方的翠浓走了出去。

“真的有松鼠啊!”

“快,快,它要跑了……”

“把它给我,给我!别伤了它!”

整个树林里都是蔻儿清甜的声音。

惹得附近的农人三三两两的聚拢来,只碍于我的身份不敢离得太近,带着些善意的笑容在林子边上看着。这边蔻儿和翠浓在几个小厮的帮忙下,围追堵截、隳突乎东西,竟真叫他们抓住一只毛茸茸的松鼠。

蔻儿喜不自胜的从小厮手中接过来,朝我献宝一般跑了过来,乐道:“昭训快看,这真的是老鼠吗?明明像兔子!看这两耳朵竖的!”

话音未落,那小松鼠竖起大尾巴在她脸上一扫。

蔻儿一时不妨迷了眼,不由自主“哎哟”一声,手上就松了力道。

那小松鼠便挣脱了,一溜烟儿爬上最近的一棵水杉,只看见临近水杉的几颗枝繁叶茂的大树树梢枝叶晃动数下,那松鼠却是瞧不见了。

周围的人因事出突然,也来不及帮手。有几个胆子大的跟着道:“姑娘手劲小了,叫它跑了!不然那皮毛倒是个好物儿呢。”

蔻儿目瞪口呆,待回过神来,沮丧不已:“这小东西真是不识抬举。我既抓了它,自然会好好照顾它。有人喂养,不比在林子里风吹日晒、三餐不定的好多了么!”

翠浓笑她,道:“这原本就是个野物儿,能知道你说的这些!你可真是魔怔了,为了只兔子——啊不对,是为了只老鼠!”

蔻儿脸本就圆,此时更是将眼睛瞪得溜圆,委屈道:“我原本想着可以给雪奴儿找个伴儿的!”

我笑道:“你还真是魔怔了。雪奴儿是猫,这松鼠非它族类,如何作伴!”我伸手抚上身边的树干,树皮像瘦骨嶙峋的老人的手,又缓缓道:“何况,你不让它自由自在,岂非违背自然之道?”

蔻儿撅嘴嘟哝:“保管不出几日就将它驯服了。”

我笑道:“胡闹。它跟雪奴儿又不一样,一个已经代代相传驯化了,一个还是野性自在。什么事情都要讲个顺势而为,不可勉强为之伤了自然之道。就比如这春来播种,若是不顺应天时,农人们事倍功半不说,庄稼出苗可就差了。”

林子边上的农人们听了,纷纷道:“昭训说的太对了。我们向来按天时行事,照着节气做事,不敢晚上一点儿。饶是如此,去年和前年庄稼出苗差,连带着收成也差。”

我想起来庄子的路上,在车里朝外看的时候,农人们已经在播种了。

而这几日明明还冷的厉害。这种子播下去了,天气却不够暖和,能顺利出苗的自然不多了。

遂看了杜一鸣一眼,问道:“农人们都是听你的安排吧?怎么不是照着历法节气来的么?”

杜一鸣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掩去了诧异之色,低头恭敬道:“回昭训的话,自然是按着历法节气来的。可历法这几年越发不好用了。小的们想来想去也没法子啊!”

我安抚道:“听说朝中司农卿樊叔略樊大人,因历法推演不准、农户屯田种植大受影响,甫一上任,连吃住都搬去了太史令刘焯的府上。年前也对之前通用的《元嘉历》做了些订正。想来今年会好些了!”

杜一鸣摇头道:“难说。”

我淡淡笑道:“什么意思?”

杜一鸣朝山林下的农田努了努嘴,“今年就是照太史局订正后的历法挑的下种时间。可您也看到了,这天气还是寒得厉害。只怕还是和去年一样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历法(下)

翠浓听了,停下和蔻儿的小声嬉闹,问道:“杜管事的意思,今年照着历法里惊蛰的节气下种,可惊蛰过了天气依然寒冷,又和前几年一样不利于出苗么?那看来这订正后的历法照旧是不准的了!”

杜一鸣皱了皱眉,闷声道:“可不是!”

这时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农人大着胆子扬声道:“曲昭训,快让王爷想想办法吧。这太史局的老爷们也不知是怎么了,历法都搞不准,受苦的可是老百姓。我们这些人跟着王爷,即便年成不好,总也能温饱不愁。可外头的普通农户,这几年下来真是苦不堪言了!”

周围的其他农人也都纷纷附和。

在他们眼中,曲昭训娴静含笑着略点了点头,应下了他们的请求。

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心中早已思潮翻滚,左手心仿佛还隐隐作痛。

那是父亲要我与姐姐记诵过云楼藏书的日子里,一日正念到历法推演,晦涩难懂。我当时年纪小,难免犯懒不用心,惹得父亲出言教训。

我犹自顶嘴道:“爹爹,不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么!您要我和姐姐读出一个状元才,不也还是闺阁女儿么?日日读这些,好没意思。今年春天都快过去了,我都还没能出去折花扑蝶呢!”

父亲斥道:“我顾家养女儿,从来就要德才双修,方能从容自立于世。寻常女子会的,你们要拔尖儿,寻常女子不会的,你们也要会。如此才不负我顾氏门楣。何况,顾家女儿和顾家子弟都是顾氏血脉,我向来对你们一视同仁,你倒先自轻自贱起来!”

说完不由分说拿戒尺在我左手击打了三下。

父亲素来宠溺我,何曾让我吃过这样的苦头,当时便委屈的眼泪直掉。本来父亲还要罚我,还是袁夫子说情才作罢。

过了几日父亲见了我,依旧肃着一张脸,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手心还疼吗?”

我撅着嘴不做声。

父亲当时生气又无奈,道:“你年纪小,还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你身为女子,为父给不了你荫封,可这些书却可以一直陪护你。让你虽身在闺阁,却能心游四海。大道理我不说了,可你总知道连贩夫走卒都说技多不压身吧!多学些东西,有什么不好?”

言犹在耳,我与父亲之间如今却隔了万水千山。

我回神笑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历法本就是以人力顺应自然,一时力有不逮、有些出入也正常。太史局应该会尽快调整了。我跟王爷也说说此事就是。”

杜一鸣领着众人朝我施礼道谢。

我浅浅一笑,带着翠浓和蔻儿穿过树林下了山。

心中却对历法之事已经有了主意。

酉时一刻的时候,萧王回来了。

我服侍他净了手,问道:“王爷和姚学士谈的如何了?”

他伸手在我鼻头刮了下,笑道如同春日暖阳,“如你所料。”一边和我在饭桌边坐下,一边道:“他早先就听人提过谢府小姐的美名,那日庆格尔泰闹事,又有了惊鸿一瞥。如今这些日子下来,竟是害了相思病!”

我想起姚华棠素日倜傥,自负才情,如今却被谢安若那丫头吃得死死的,不免有些好笑:“还真是一物降一物了。只看谢家愿不愿意姚谢两府结为秦晋之好了。”

萧王亦道:“事在人为。我明日回京,有几件事情要回去安排下。”

我敏感的注意到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本王”,这样就如同寻常夫妻之间的相处,于我而言温情而珍贵。

遂马上接口道:“我与王爷一同回去。”

萧王拿起筷子夹了些炭炙鹿肉放入口中,细细嚼了咽下。方道:“我想了想,你若喜欢这里,不如在这里等我回来。何必在路上颠簸这一趟。我带着人骑马回京,也能快些。”

我寻思着若要推算现行历法的不精准之处,确实需要静心推演,萧王回京,我正好全心做此事。等他回来,再将推演校准后的历法给他,由他呈献给威帝。若真能奏效,不仅解了黎民之苦,萧王在朝堂上也会更有人望。

遂含笑道:“知道王爷嫌弃妾身坐马车走得慢。有朝一日妾身学好了马术,只怕王爷还嫌快呢!”

伸手拿汤勺舀了一碗酸笋鸡皮汤放在他手边,婉声道:“妾身在这里等着王爷。”

……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萧王一去便是五日。

他回京第二日的时候,我已经将《元嘉历》细细推敲了一遍。大概知道历法标注的节气和实际天气渐渐不相吻合的缘由。

正着手推演、校准的时候,赤芙轻声在旁边提醒:“小姐如此行事,不担心叫人生疑、因此获罪么?”

我拿着算筹的手便一顿。

赤芙所说的罪名我亦知晓。一是“私历”,二是“私习天文”:其一是学习观测天文和按照天象预测吉凶的方法;其二是收藏天文图书和观测天文的仪器。

大抵因为西晋时候玄学与天文学的结合,有了许多动摇天子之说的清谈。这让皇族如何能忍。因此从前朝起,便以律法禁止私习天文了。“诸玄象器物,天文图书,谶书,兵书,七曜历,太一,雷公式,私家不得有,违者徒二年。若将传用,言涉不顺者,自从造‘袄言’之法。‘私习天文者’,谓非自有图书,转相习学者,亦得二年徒坐。”

我一边摆弄算筹,一边道:“不是没有担心,只是眼见农人被不准的历法误导,心有不忍罢了。若此事成了,百姓便能少些饥荒。何况,总想着做些什么,能帮一帮王爷。”

赤芙叹息一声,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帮我将烛火减去灯花,又移得近了些。

过云楼藏书里有一本《玄学杂谈》的书,记载着一个叫张子信的人曾隐居在海岛住了许多年,用自己造的叫浑仪的器物实测。发现太阳的运动是不均匀的。“日行在春分后则迟,秋分后则速”。对太阳运动的迟速状况和二十四节气时太阳实际运动速度与平均运动速度的差值,即日行“入气差”也有详细记载。

现行历法不准,多半是对“入气差”未多作考量。

我提笔在纸上飞快的默写,时而将运算的数值记在纸上。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也能送他一件礼物了。

自从在公主府遇见,是他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出泥淖。宠我、宽容我,顺着我的心思,不断送礼以博我一笑。

他迎我入府时候给予的尊重,将凤形玉佩挂在我颈项时候的温柔,叫湛露拿来地契、房契的体贴,皑雪红梅间的霸气相救,除夕夜的全然信任,想也不想便答应带我学骑马的笑容……一幕幕在我眼前闪现。

若能也为他做些什么,我是甘之如饴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双成

比起只是心安理得的受用他的给予,能够以我所学帮上他,我也会更从容的站在他的身边。

心思已定,下笔便又快了些。

有事情忙着,此后几日便越发过得飞快。这一日我正在屋里演算,忽然耳听得湛露在屋外扬声说道:“昭训,您看看谁来了!”

抬头看去——竟是樊双成!

穿着一袭深绯色的袄裙,笑吟吟的立在门帘前望着我。

我也笑了起来——随即想起桌上尚且摊着一卷卷的运算数字,已经收之不及。自在庄的屋子取其通透,次间和中堂是没有隔开的,只有一架疏疏落落的多宝格稍作区分。

双成若稍稍留意,便能看到我次间桌上的纸张和算筹。

然而一时来不及多想,只连忙站起来身来迎了上去,拉着她在中堂坐了。含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双成将手中的幂离递给自己的丫鬟,接过蔻儿送上的热茶,口中道:“快让我捂一捂,外面好冷。都是二月里了,这天儿还是这么着!又不好意思抱着手炉。”

她素来端丽,今日倒露出些少女的娇嗔,叫我有一瞬间的愣神。

双成似乎马上便意识到了这一点,抬手抿了抿耳边的发丝,颇为不好意思的道:“瞧我,一时忘形,叫昭训笑话了。”

我笑道:“活泼些有什么打紧的,你本就是如花韶龄。”转头吩咐小丫鬟去拨个烧的热热的手炉来。又问道:“怎么突然来了?是去了府里知道我在这里的吗?”

双成放下茶盅,摇头笑道:“我和哥哥原本在家里的庄子上,挨着自在庄。昨日我家妈妈看见了你们家蔻儿和翠浓簇拥着一位夫人去了后山,问了人,才知道你也在庄子上。”

历法推演十分枯燥,我闷了几日,今日见了年龄相近、性情相投的双成,心中委实高兴。

连忙叫赤芙唤人把昨日庄子上的厨娘现熬麦芽糖现裹的花生粘、米糕、糖球儿之类的小点心拿了上来,笑道:“这是庄子上的人做的,你吃惯了京里的精致吃食,也尝尝这农家口味的。”

双成落落大方的吃了好几块,亦笑道:“昭训这是没把我当外人,才拿体己小吃招待我呢!形状颜色虽没有京里老字号好看、讲究,味道却很好。再问你讨些带回去给我兄长,不知道您可答应?”

我拍拍手上的米糕屑,故意道:“你这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了么!好贪心啊!”

双成拿帕子擦了嘴,又在蔻儿她们端着的铜盆里净了手。

忽的抬头正色道:“我确实贪心了。还有件事情想麻烦昭训!”话未说完白皙的脸上已经漾出明显的红晕来。后面的话也停住不说了。

我扬了扬脸,赤芙会意,带着屋里的丫鬟们退了出去。

“是什么样的事?竟叫你靥生红霞呢!”我促狭一笑,在她身边的玫瑰椅上坐了下来。

双成抬头飞快的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头去,腰间的宫绦流苏被她捏在手里不停的绕着圈儿,早揉的结成了一团。

雪白的贝齿咬在嫣红的唇瓣上,好容易吐出几个字来,“卫王殿下……”

我心中一动:看来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果然与卫王有关。

吐出卫王的名字后,双成仿佛豁出去了似的,话也变得流畅起来,“卫王爷知晓我在家里庄子上住着。托人带话给我兄长,想见我一面。我想请托昭训,若是萧王府上或是庄子上有宴席,能不能请了卫王,您再相机安排我与他见上一面?”

我似笑非笑盯着双成,并不说话。

双成先就慌乱起来,急忙解释道:“并不是我不尊闺训,实在是卫王爷一片真心我不忍辜负。您知道的,我并不是轻佻的女子。这一辈子,我总是认定他的了。便是有些不守闺训又如何!”说道后来已颇有些掷地有声的样子。

我问道:“何必舍近求远,为什么不直接求了你母亲安排?那样更妥当些。婚姻之事,始终绕不过家里的长辈啊!”

双成面上神色一暗:“母亲早已不在了,父亲素日里又不喜卫王。我如何敢提?唯有哥哥,能帮我一二。见家里实在不便,才带我来了庄子上。但大喇喇的邀了卫王在庄子里相见,委实难堪。若是萧王府上宴席时候,应该方便许多。”

说着便郑重的拜了下去。

我伸手扶了她起来,婉声道:“你自然不能让玉汝兄邀了他去你们家庄子上。即便现在你与他是郎情妾意、两厢情愿,将来总是被人诟病的,没得叫人看轻了我们女儿家!幸亏你还晓得来找我。”

见她默不作声,又肃声道:“你可想好了?这些事情,女儿家轻易做不得。万一不慎闹得满城风雨,若那人再失了信义,可就万劫不复了。”

双成嘴角一弯,只简单回了一句:“他不会。”

我见她眼中温柔的能滴出水来,且又执拗坚持,一时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道:“待王爷回来,我便托词庄子上人少不热闹,请他邀些人来就是。卫王爷若当真如你所说般,自然会挣得我们王爷的帖子。到时你跟着玉汝兄来庄子里做客就是。”

双成端丽的脸上便掠过明显的红晕来,然而依旧重重的点了头。

在庄子不像京中各府里庭院深深,布局松散自然,见上一面说说话,倒还真不是难事。

待送走了心怀感激的双成,赤芙劝道:“王爷和卫王素来不和,不知可愿如此行事。小姐既然要相帮樊小姐,不如不跟王爷说的那么明白。不然若是王爷不愿意,您岂不是失信于樊小姐了?”

我伸手拨弄着屋里放着的一盆白色鸢尾,笑道:“他不会。”

赤芙想了想,侧头也笑了起来:“小姐的样子,和樊小姐好像。都对心上人这么笃定。”

我略一回想,还真是和方才双成的用词和语气如出一辙!

难得有个双成这样性情相投的友人,且又都情意有托,身边有位有情郎。

这样想着,心中莫名的泛起丝丝甜意来:若有朝一日和双成做了妯娌,也是佳话一桩、乐事一件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青卓

我目光扫过次间桌上的纸张和算筹,开始盼着萧王早些回来,回到我身边相伴。

第六日巳时末的时候,萧王回来了。

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多辆马车。

打头的一辆马车还未停稳,车帘便被人掀开:一张俏美娇憨的脸蛋伸了出来,“姐姐!”说着便稳稳的自己跳下马车来。

是青卓。

一身水红衣衫,仿佛将要开在春日里的杜鹃。

眉开眼笑的道:“姐姐怎么不带上我一起,府里可闷了。这不,我央了王爷,可算把我捎上了。庄子里没什么人,姐姐在这里,也很无聊吧?没事、没事,我来了就好了。我陪你啊!”

又压低声音道:“可是啊姐姐,王爷把庆格尔泰也带了来!”扭头偷偷的指了指身后的马车。

我虽诧异,但猜测着萧王许是要跟这位厥族王子多些接触,将来好互为援引。遂伸指在青卓脸蛋儿上轻轻捏了一把,笑道:“是啊,你来了自然不怕无聊,只会怕聒噪了!”

青卓没心没肺的仰着小脸儿笑了。

自有身边的丫鬟们跟上来将她引去侧院里安置了。

萧王忽然揽住我的腰肢,低语道:“想我吗?”

我啐他一口,抿着嘴笑了。

想起双成的托付,心道还真是歪打正着了呢。遂道:“你带了这么些人来,是要接着给妾身庆生么?”

萧王眼角微挑,笑道:“算是吧。”

却又侧过身子轻声在我耳边道:“本王知道你想在庄子上就我们两人清净盘桓几日。不过,庆格尔泰和朝廷已经签了约书,过几日便由朝廷派员护送回厥族王庭。本王想了想,把青卓和他也一起带来了。”

我初时并未在意,待到明白过来,不由诧异的抬头看向萧王——他的意思难道是……

不,希望不要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

那对青卓来说,太残忍。

然而,接下来为庆格尔泰而设的筵席上,萧王却径直吩咐青卓跳一曲《竹枝词》助兴。

青卓颇为意外,却依旧欣欣然应诺起舞。

边舞边歌: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曲罢舞歇。

青卓婷婷立在那里,维持着舞蹈最后一个扬手甩袖侧转的姿势,越发显得腰肢纤细。

宽大的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了两段滑嫩雪白的藕臂。

庆格尔泰喉结滑动,明显对青卓意动。

我着急起来,正要唤过青卓,萧王已经开口道:“‘道是无晴却有晴(情)’!庆格尔泰,听见了吗?本王的这位美人对你有情啊!”

庆格尔泰仰头豪迈一笑,站起身来道:“不知王爷可愿意割爱?”

萧王已经笑道:“你我本就惺惺相惜,如今更是投契,今后便如同兄弟一般。既是给兄弟,自然舍得!孔氏,今后你就侍奉王子吧!”

我大惊失色。

青卓却出人意料的平静。

她盯着萧王,无喜无悲的道:“妾身谨遵王爷吩咐。”

说完便起身行至庆格尔泰案前,款款拜了下去:“拜见王子。”

我没料到萧王如此快便说出要将青卓送予庆格尔泰的话来,回首看向萧王,急切摇头道:“王爷,青卓还小,或者您是不是先问过她再说!厥族路途遥遥,万一水土不服,万一将来再起战事……”

萧王不待我说完,用力按住了我的手止住我,低声道:“即便有万一,青卓也要去。我已经和她大堂兄青州太守知会过,为了大齐,势在必行!”

只是知会了她的大堂兄么。

我颇为不赞同,正要再说些什么,萧王已经抚掌大笑,举杯向庆格尔泰道:“王子带着大齐的善意回归王庭,身边还有大齐美人相伴,当满饮此杯!”

我见事已至此,知道难以挽回,无奈的看向青卓。

青卓低垂着头坐在庆格尔泰身边,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庆格尔泰似乎已经醉了,也不顾还在筵席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的场合,一边拿眼睛觑着青卓,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接着魁梧的身躯凑了过去,罩住了青卓娇小玲珑的身子。

青卓明显在颤抖。

我再难忍耐,深吸一口气,扬声道:“王子,青卓是我们王爷心爱的义妹。您既然喜欢她,就应该照我们大齐的规矩娶她为妻!”

青卓闻言终于抬起头。

往日喜乐随心总是笑眯眯的眼睛里神色复杂:不舍、不甘、伤心和感激兼而有之。

我身侧的萧王很快反应过来,“如此甚好,小菀所言深得我心!”笑向庆格尔泰道:“这是本王的昭训曲氏。亏得有这个贤内助啊,不然本王这个粗心兄长就要糊里糊涂的委屈了妹子!本王这就吩咐管事,给你们筹办一个盛大的婚礼!”

庆格尔泰忽然大声道:“不行!”

场面一下子冷下来!

几乎落针可闻。

青卓咬着下唇,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

萧王缓缓转动手中的酒杯,看着庆格尔泰,没有说话。

我径直问道:“王子是何意?难道你以为我青卓妹子当不得这些么?”

庆格尔泰居然愣住了。

片刻后却又哈哈大笑起来。

边笑边拍着桌案,道:“你们误会了。这美人叫孔……青卓是吧?娶她我没意见。只是王爷说什么盛大的婚礼,我却不同意。你们中原十分繁文缛节,这婚礼也就罢了,还要盛大?天晓得你们要搞多久?”

萧王这才笑了,调侃道:“知道王子是性情中人,可没想到对美人也是如此的猴急性子!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庆格尔泰不由分说直接拉起青卓,离座走到萧王与我的桌案前,大掌朝胸膛一拍,弯腰行了一个厥族人的礼节:“既然你们是青卓的义兄义嫂,我带着她当着你们的面拜了天地就是!从此后她便是我庆格尔泰的女人!又何必闹那些虚文!”

略停顿了下,又很认真的加上一句:“闹那些繁文缛节会耽误我们洞房生儿子的!”

萧王被逗笑了,举拳挡在嘴边笑个不停。

却又扭头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

见我犹自被庆格尔泰方才的大胆言语惊住了,探身过来搂住我,朝庆格尔泰笑道:“既然兄弟你说的这么实诚,本王允了你就是!可不敢误了你生儿子这件大事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离歌

庆格尔泰闻言,点头赞同不已,带着脸上得意的笑容,拉着青卓面朝屋外的方向跪下了,口中念念有词道:“皇天后土在上,我庆格尔泰今日娶孔青卓为妻,日后自会疼她护她!”

青卓听到如此直白滚烫的话语不由猛的抬起头来,侧身打量了他一眼。

庆格尔泰却浑不在意,径直说完了。大掌揽住青卓,跟他一起三拜方起。

扭身冲萧王和我咧嘴笑道:“哥哥嫂嫂在上,再受小王夫妇一拜。”

说完深深弯腰行礼。

萧王动容。

在他看来,原本只是以一名姬妾相赠,不想却能得庆格尔泰如此看重。这其中固然有青卓得了庆格尔泰钟意的缘故,却也有庆格尔泰重视他这位大齐萧王的原因在里面。

萧王满含笑容站起身来,走下台阶将庆格尔泰扶了起来。笑道:“愿你二人琴瑟和鸣!愿大齐与厥族永享安宁!”

他原本顺势也要扶青卓起身,青卓却直起身子避开了。

低垂着眼,恭谨有礼的道:“青卓谢王爷吉言!”

萧王的手微一顿,旋即收了回来,朝庆格尔泰调侃道:“如此为兄就不耽误王子夫妇生儿子的大事了!”

又冲刚刚从门外进来侍立在旁的小德子问道:“杜管事可将王子夫妇的房间安置好了?”

小德子满脸喜气的应道:“回王爷的话,都安置好了。不过仓促之间,庄子上又简陋,小的们也只来得及挂了些红灯笼、添了些红绸缎。”

庆格尔泰挥了挥手,“如此甚好!再多便累赘了!”朝萧王和我点头示意,便径直扯着青卓出了门,却又停下来东张西望、不知房间朝哪个方向去的样子。

萧王只得赶紧吩咐小德子跟去服侍。回身正要与我说些什么,外面又传来庆格尔泰的声音:“王爷,我这便早生贵子去了!”随后伴着青卓的一声惊呼,竟是去得远了。

我为青卓难过,正待埋怨萧王。立在门口的萧王却看着门外笑了:“这庆格尔泰,竟是将青卓扛在肩上急急离去。未免太过急色了些!”

过来揽住我笑道:“不管他们了。”语气神态虽是缱倦的,不容置喙的意思却也明明白白。

顿时将我要说的皆挡了回去。

第二日见着青卓,她初时颇有些害羞,极不自然的伸手将本就扣得严严实实小袄立领拢了又拢。

末了见我为她担心,反安慰我:“姐姐放心,他待我并没想的那么糟。”

我只得收敛了对萧王如此安排的不满,强笑道:“这是自然了,我们青卓这么可人疼的。”

两人勉强说笑几句,青卓敛了羞色,依着我道:“听说樊姐姐住在隔壁庄子上,姐姐能不能请了她和安若来这里聚上一聚?”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昨日告诉我,离京就在这几日了。”

我点头应下,“本就要请了她们来的。你这一去,到底是山高水远,再想见面就难了!”

青卓被我一句话拨动心思,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抚着她后背,想起双成见卫王的请托和姚华棠对谢安若的心思,不由叹息一声——青卓一定不知道她无意中给了她和他多么得体的见面机会。

好容易将青卓劝住了,唤人将她送回房里将息。

见时辰已是不早,遂吩咐湛露筹措明日的宴席,嘱咐她先问过萧王如何安排为庆格尔泰践行的客人名单。尤其谢府安若那里,提醒王爷还是请上一请的好。

略略思量一下,转头提笔写了个花笺,折好后交给赤芙送去隔壁庄子——提前告诉双成,才好叫卫王知晓。

不然依着卫王与萧王素日的剑拔弩张,萧王府如何肯送私宅宴席帖子给卫王,还是与庆格尔泰有关。如今提前晓得了,便看卫王本领了——要抱得美人归,总该有些诚意!

因着萧王在身畔,一日的辰光过得尤其快。

晚间歇息时,我边取耳上的白玉环,边不经意般问萧王道:“明日卫王可来?”

萧王过来站在我身后。

慵懒的视线和我略低垂的眼在菱花镜里遇上了。

他伸手将我肩头松松垂落的毛皮披帛掖了掖,轻笑道:“你倒关心起他来。”

我心中微微一沉,抬眸笑道:“王爷这话听着很有些酸呢。妾身并不是关心卫王,妾身关心的是自己的姐妹,樊家的双成!”

遂把双成的事情一五一十跟他说了,

萧王这才笑了,拈起我一缕头发在手中把玩,“我喜欢的东西,自然容不得去惦记旁人”,俯身盯着镜中的我,续道:“亦容不得旁人惦记!”

我扭身想说什么,却叫他掠夺的吻封住了唇舌,那句未出口的“霸道”便渐渐忘在了脑后。

第二日的饯别宴,十分热闹。

萧王与庆格尔泰惺惺相惜,存心想叫他高兴一番,叫杜一鸣在庄子空旷背风之处搭起纬帐,准备了全羊宴,还把萧王府大厨房的人也叫来安置席面,菜肴之丰盛自不必说。

定妃几日前与庆格尔泰在萧王府见过一面,此次虽自己不便出宫,却叫五皇

子早早来了庄子上。加上与樊玉汝“偶遇”、不请自来的卫王,素日与萧王交好的姚华棠等一众世家子,已是济济一堂。

纬帐左侧靠内的位置,单独为女宾设了一席,特地用纱幔隔开来。双成早早就随她兄长过来了,见我打趣的笑容,未语先红了脸。

倒叫我不好再说她什么,笑吟吟对樊玉汝谢道:“上次多亏樊公子见微知著,才免了小莞一场无妄之灾。”

樊玉汝略有些拘谨:“昭训谬赞了。玉汝后来听小妹提起,才知道当日马车上的人是昭训,失礼了。”

他抬头看我一眼,正想还说些什么,那边被萧王先迎过去的卫王已经扬声唤他。

樊玉汝见了朝我施了一礼,又用极小的声音嘱咐了双成一句,匆匆过去了卫王那一桌。

我见双成半侧着身子,脸上红晕更甚,知道卫王和她已经互相瞧见了彼此。携了她手去女宾那边,青卓也到了。

她今日换了厥族衣饰,双成初一打眼竟没认出来。等青卓迎上来福了一礼,双成先是惊讶,待看清是她方笑了:“你这是做什么?既然扮成了厥族美女,却又行中原礼仪!可不成了四不像!”

我怕她不知情说出话来叫青卓更伤心,忙挽住她把缘由细细说了。转头见青卓喝着闷酒,心下恻然:长在大齐,却被迫委身北地,礼仪、饮食习惯等方方面面都要重头来过,四不像之类的事,今后只怕只多不少。

双成已牵着青卓的手,将酒杯拿了下来,低语安慰。

帷幔那边传来卫王向庆格尔泰庆贺的声音,夹杂着萧王和一众男儿起哄的声音。席中尽是男儿意气,何曾有人在意青卓,在意女儿心。

我有些意兴阑珊,反正双成之托也已完成,接下来她与卫王见机相见就是,遂缓缓起身想回房去。

然而忽然有歌声响起。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千里风沙

举目望去,是庆格尔泰在一众男儿的怂恿下,端着酒朝这里边唱边走来了。

曲调悠扬苍凉,一时听得入神,便依旧坐了下来。

双成见了,便问:“昭训能听懂?”

我微微点头,低声道:

“千里风沙白云下人家

我的心上人儿到底哪去了

带笼头的骏马

黑夜里也不会迷路

春去春来苦苦的山丹茶

我的心上人儿到底哪去了

冷冷琴响人在天涯……”

语未尽,有一人鼓起掌来。五皇子目视我:“原来曲昭训懂厥族语。”

往日顾府曾被赐有几名厥族战俘,父亲向来不许苛待,叫管事安排他们教哥哥骑射。我幼时好奇他们的样貌和说话,混在一旁,倒把一些常用的厥族语学了个七七八八。

这会儿我不小心念了出来,一时却不知如何解释,好在庆格尔泰已经到了青卓身前,大笑道:“我的心上人在这里!”

众人一阵哄笑。

我借机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身后是大家热闹的嘘声、喝彩声:庆格尔泰正拽起青卓起舞而歌。

赤芙落后我半步,轻声道:“青卓夫人这一去,也不知是喜是悲。”

我没有说话,低头默然前行。

鞋尖上各缀着朵绒花,在这样的夜里却是看不分明,只隐约一团柔媚轮廓。

最近自己心里其实也是忐忑的:谁又能知道将来如何呢!

有风吹过,夹着庄外乡野间的草木泥土味道。

廊上挂着的灯笼摇曳不定,投下一片迷离的光影。

我猛地停下了脚步——有人正立在拐角台阶处的阴影里注视着我。

那人见我停下,便慢慢走出数步,却又有些迟疑的止步不前。

然而他已经站在了廊上,灯笼的烛火照在他脸上。

眉目高华,是昌若。

长身玉立,身上靛青衣袍叫风吹的微微鼓起。

自年前北地凯旋的庆功宴后,我与他已许久未通消息。也曾为了哥哥的事情叫向川找过抱朴,抱朴却是避而不见。

我想起双成对安若说的话来,谢林兩家的大人已經請太史令幫著合了八字,昌若和林昭的婚事已經定下了。

心中到底是不平静的:我与他,终是没有缘分。幼时的情分,少时的期盼,终究都变了样子。

可他能得佳偶,我也是欢喜的。

微笑着,提步前行。环佩悄然,风也停了。

昌若神情依旧儒雅清淡,朝我微微一揖。

我微笑颔首,脚步不停。

然而擦肩而过时候,他低语道:“阿琰,我定亲了。”

见我垂目不答,他叹息道:“你可怪我?”

此时两人离得近了,我才发觉他眼下一片乌青,人也清减不少。

我轻轻摇头:“自我入王府,便知今日。从此后各自珍重。各自惜取眼前人罢。”

昌若忽然不管不顾的抓住我的手,额上青筋也依稀可见,“你心悦他?”

我大惊。手被攥的生疼,挣脱不开。

这里离开宴的地方并不远,赤芙连忙过来劝道:“二公子不可如此!快放开昭训!”

昌若嘿然冷笑,咬牙道:“昭训……”

“二哥,你在这里呀!也不等等我和大哥,倒叫我们好找,还以为把你落在了庄门外,不想你倒先进来了。”谢安若银铃般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强自扬声笑道:“安若妹妹来了,你可是迟了!双成和青卓都念叨你好久了。”

谢安若一身耀眼的大红衣裳,从拐角处转了过来。

昌若眉头紧锁,仰面阖目。

不过须臾,再睁开眼时候又是素日云淡风轻的面孔。

缓缓松开了手。

我侧身退开,将安若迎去了女宾那边。又叫赤芙唤来管事将谢家两位公子迎去萧王那里。

青卓一见着安若,便抱着她开始落泪。到底是从小情分,比双成和我都要更亲厚些。

我见无人注意,悄悄将左手衣袖掀开一点,就着篝火瞧去:左手腕上果然一圈红印。

记忆中的昌若,几乎从不会失态,适才却差点闹得收不了场。

若是萧王发现了问起,这印迹我还真不知该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男宾那边忽然一阵喧闹,我抬头看向帷帐。烧的正旺的篝火将主桌上的人都投影在上面:萧王、卫王、五皇子、庆格尔泰,谢府荣若、昌若和姚华棠。

觥筹交错,人影憧憧,仿佛风起云涌般在帷帐上重叠。

大抵是今晚的酒有些烈,我一时间醉意恍惚了。

宴后第三日,青卓随庆格尔泰启程了。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到底不知能说些什么。沉默良久,终是一句低低声的“保重”罢了。

青卓忽然笑了起来,抬起皓白手腕与我的并排放在一处——两支镯子碧色一体、宛然生辉:“姐姐且放宽心吧,妹妹虽去得远,可有姐姐挂念着,自当每天都活得开开心心的。他虽是个异族人,却待我甚好。我也不会钻牛角尖儿,我会照顾好自己,会让自己过得好。”

我有些发涩又有些欣慰的笑道:“我们青卓竟是长大了的模样。”

然而想着她自小娇养在京中,如今别离故土随庆格尔泰远行蛮地,娇小身子还背负了家国重托,心底始终不忍。

何况,我知道她本是钟情萧王的。

只是,如今于她而言,萧王终是渐行渐远的背影。再多情窦初开就有的少女旖旎心思,再多的不情愿和害怕,也不得不对他决绝的安排低头——徒留一个静默柔顺的身影。

午后姚华棠来见萧王,两人去了庄外。我独自在室内将历法推演的手写册子拿出来又细细推敲了一遍。

赤芙来报说:“樊家小姐来了。”

话音未落双成已经进了门内。

我收之不及,手中的册子叫双成瞧见,笑道:“昭训瞧什么呢?”

赤芙连忙接过册子,遮掩道:“不过是我们小姐私房钱的账簿罢了。”

我探究的目光在双成端丽的面上一扫而过,忽然变了主意。“赤芙,把册子给我吧。你且去准备茶点。”

赤芙顿时明白我的打算,不赞同的微微摇头示意我。

将册子接在手中,我笑着颔首,“去罢。”

双成见赤芙去门外守着,顿时好奇道:“这是怎么了?”

我施施然笑道:“有事相求呢。”说着将手中册子递了过去。

双成接过,狐疑的看我一眼,打开了册子。

然而她越翻看表情便越凝重,到了后来更是连呼吸也有些急促,抬头急切的问:“这个是哪里来的?正可解了眼下历法之困!”

我伸手过去合上册子,素白的食指在封面下端划过:“这里,可以署上玉汝兄的名讳。”

第一百四十七章 昭明历

“不过”,忍了羞意,我续道:“还请玉汝兄能和我家王爷共商后续事宜。”

双成反应极快:“这既是你的东西,为何不直接交与萧王殿下献给陛下,却要将这天大功劳分与我们家?”

心底有些许黯然:如若直接交与萧王,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一个小小女奴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或者从何处习来的历法推演,眼下帮他也只有借他人之名。而樊大人本就领着历法的职事,他家公子能献出历法容易让人信服,且这解了民生疾苦和朝廷之急的事,自是大功一件——也算是上次樊玉汝救我一命的回报了。

“玉汝兄曾救我一回,就不许我也报报恩么?”我看向双成,笑道:“我机缘巧合得了这个,却并不愿意张扬。给了你们家,不正好么?”

理了理裙裾上的流苏,我轻声道:“我也是听说宫里正着意我们王爷正妃的人选,我若此时拿了这个出来,倒像是搏功邀宠求身份册封似的。可你我都知道,王妃出身似我这样的,闻所未闻。我又何必叫人猜疑,徒增事端。”

双成低头思索片刻,果断将册子接了过去,施礼道:“如此,双成谢昭训赏赐!”

“不过,双成以为昭训不必妄自菲薄!萧王殿下对你如何,我们可都看在眼里。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萧王府最得宠的是小莞你呢。便是阮良娣都没像你这般叫殿下上心的。”

我低头:“我知道他待我好。”

双成伸手在我肩上摩挲几下,“那你还担心什么!你我出身差不多,你是曲妃的表亲,我父亲虽是朝廷大员,我却是个来历不明、血脉不清的养女。”她抬头骄傲的言道:“卫王殿下既然能对我说要娶我做正妃,你也一样可以的!”

我心中一震:“真的可以吗?卫王殿下真对你这样说了?”我欣喜笑道:“恭喜双成得偿所愿了。”

双成刚才为安慰我一时口快将情人间的私语都说了出来,这时候已经颊生红云,却依旧点头,轻快道:“若是我们都能得偿所愿,不是成了亲妯娌么!你也不用愁云惨雾、眉头紧锁了!”

我来不及回答,双成到底害羞,已经很快起身道:“我也该家去了。”

到了门边,赤芙为她打起帘子,她又转身问道:“说起来,这历书可有名字?”

我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既然是你家的东西了,自然由你们命名。”

双成笑应着出了门。

到晚间萧王回房,我见他神色不豫,想起姚华棠,便说起前几日宴请时谢安若一身红衣,当真好看。

萧王果然道:“好看又如何。谢家今日回绝了姚家前去议亲的人。姚华棠一世风流,倒栽在这小丫头手上。如今求而不得,只怕今后更丢不开、放不下了。谢府因他是我心腹而不愿结亲,倒是受我拖累了。”

我心中顿时一凉。然而事关朝堂纷争和家族站位,谢家会如此早就有迹可循,也无可厚非。

在庄子里又盘桓了几日,我随萧王回了府里。

此时威帝将养许多时日,身子大好已复了上朝。虽已经解了太子禁足,一时之间并未恢复太子素日执掌的事务,而是由萧王、卫王领了。

萧王便不及前段日子清闲,很多时候直接在前院大书房歇了,连乐道堂也未回。

转眼到了三月里,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了。多福轩的人也按王府惯例换上了春衫。

这一日晚间萧王兴冲冲的来了多福轩。脸上洋溢着不加掩饰的笑容,进门便将福身行礼迎他的我抱了起来,“小莞,你真是我的福星!”

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连声道:“快放妾下来,妾害怕!”

萧王这才将我放在靠窗的榻上。

我好奇道:“何事让王爷如此高兴?”

他从袖中拿出一物递过来。

我接过来——《昭明历》几个字赫然在目。

信手翻了几页,正是我交与双成的历法推演册子的内容。

双成府上守诺找萧王共商了。

我抬头笑意盈盈:“王爷是为这个高兴么?”

“正是。连着几年,因为现行历法不准,朝廷费力不少,父皇也着急上火。可太史令那边总也没能拿出个章程之,前调校历法也未奏效。如今有了这个,真是解了方方面面的燃眉之急。”

我见他眸子发亮,知道他为此事是真的高兴,自己便也生了满心欢喜——能帮上他就好!

想起他适才说的话,不由笑吟吟的问道:“王爷打算呈给陛下?”

萧王思索片刻,却摇头道:“不急。这历法是樊玉汝拿来的,他妹子跟卫王私情正浓,做兄长的却来找了我,也不知其中可有什么缘故。”

我心中咯噔一下——倒忘了这个。

若无缘由,萧王确实不敢轻易歇下防人之心。

“王爷多虑了”,我端过一盏薏仁饮递给萧王,笑道:“既然樊家与卫王有结亲的打算,自然要用历法之功为自己家抬抬身份,朝堂上有了分量,真到了两家议亲的时候,说话自然也跟着有分量了!”

我见萧王端着茶盏沉吟不语,续道:“若献与卫王,大概担心会被人诟病成卑躬屈膝、失了风骨了。”

沉默片刻后,萧王笑了:“许是我多心了。我明日就将此历法呈给父皇。”

我也笑了——萧王为父分忧,威帝也应该会对萧王多些关爱吧!

我没有料错:《昭明历》试行一个月后,因为校准度颇高,解了近年来历法不准的困境,威帝对萧王大加赞赏,对樊家的封赏也极为丰厚。

不过也有一件事情是朝野内外都没有料到的:卫王在大朝会时正式向威帝请旨,纳樊双成为正妃!

而威帝当场就准了。

晚间听萧王说起这个消息,我笑道:“双成妹妹真是个有福气的。”

心底由衷为她高兴——威帝能在朝会时候当场准了,并不是对卫王正妃人选不慎重,只能是因为卫王事先做足了功夫,早就劝服了威帝和太后。

卫王虽然对路人也耀武扬威、动则打骂,可对双成是真有心了!

见我默然若有所思的样子,萧王将我揽入怀中,伸指抬起下颌让我与他对视,嘴角噙笑道:“你羡慕樊家小姐?”

第一百四十八章 蔓河畔

我抬眸看他,他的清亮的眼里照旧映着小小的我;他的眉毛生的很好,聚而不乱;他的唇角是微微翘起的,和线条英挺的下巴相得益彰;他的怀抱亦是温暖浓烈的……

是的,我羡慕极了!

然而对他的问话我却无法将心底的回答宣之于口,只低垂了眼眸。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终有一日,我会让这天下的女人都羡慕你!”

话语炙热,我不由目眩神迷!

第二日是休沐日。

用过早膳,我见萧王心情甚好,便问他缘故。

“父皇为着历法得用,昨日又在朝堂上嘉许了我,说我文韬武略,是最像他的。听母后说,父皇近来对十弟也颇多喜爱,对他课业很是关注,还亲自为他开蒙骑射。”

“这是看在你的面上爱屋及乌了?”我侧首笑道。

“其实也是《昭明历》的缘故了。莫说我,就是樊大人,女儿做了亲王正妃,儿子得了赏识,樊大人自身在朝堂上的荣宠也更是稳固。”萧王说着伸手拽我起身,笑道:“今日难得有空闲,带你出府踏青可好?”

我瞟一眼窗外的绵绵细雨:“王爷要带妾身赏雨么?”

他笑而不答,接过赤芙拿来的莲青色鹤氅给我披上,牵着我的手出了门。

蔓河畔,居然游人如织。

我从宽大的马车窗口朝外看:雨丝交织中,满目青翠,间或经过一片粉色的花树,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蕴着春的温柔和活力。

马车行的急了些,便有雨扑在脸上,湿润中带着草木新鲜气息。我贪恋这自在味道,依旧不舍得放下帘子。

萧王宠溺的笑了:“亏得常带你出来,还这么着。”

我嗔道:“往日青卓还在,在府里还有个活泼的说说笑笑。如今满府里多是些四四方方的人。良娣姐姐和徐妹妹要打理府里内务,您又忙着。叫我如何不闷?”

话音刚落,有纵马的呼喝声由远及近。

我探头看去,马车后面来了两骑,速度极快,

当先一骑是个着姜黄色衣袍的男子,瞧着身姿矫健,御马娴熟,骑术很好;紧紧追赶在后的骑手是位红衣姑娘——身形婀娜,衣衫如烈焰般招展在风中。

两人均是乌发飞扬。

他们身后跟着几十个骑马的仆从,瞧去服饰泾渭分明,看来是分属不同府邸的。此时已经被当先的两人远远抛下了。

近旁围观的游人开始为赛马的两人叫好。

我瞧不清那两人的面孔。倒是萧王俯身过来揽着我,待看了片刻,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竟是他们二人!有意思。”

我知道他自幼习武、目力远胜于我,便软语央道:“是谁呢?好王爷,快告诉妾身!”

他道:“再说得好听些我就告诉你。”

我横他一眼,低声道:“好晟曜,快告诉我!”

他哈哈大笑,洋洋得意的看我一眼,方道:“是五哥——和谢家小姐!”

我讶然不已。

这两人如何会凑在一路,还在这种大齐显贵家眷最爱踏青的地方赛马!

二人来得近了些,我凝神细看去:只见当先的五皇子面上明显带着尴尬,和隐隐的一丝怒意;而后面被甩下数丈远的安若则是嘴角噙笑,眼中含情,乌黑的青丝盘作一个单刀髻,鬓角一朵明黄色的芍药随着马匹的簸动上下晃动,为她年轻娇丽的面孔更添艳色。

我心下了然:她这模样,分明对五皇子有情。

就这么微微愣神的功夫,五皇子和谢安若已经从我们缓缓行进的马车旁一跃而过。

我回首看萧王,正待询问他之前可知晓些什么,却见他正望着河对岸出神。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竟是姚华棠。穿着件墨灰色的袍子立在河畔一株柳树下,脸上颇见憔悴。

大概是瞧见了萧王和我的车架,隔着蔓河水,遥遥一拜。

又转头瞧了瞧谢安若和五皇子纵马离去的方向,转身离去了。

背影十分落寞。

我与萧王对视一眼,有些无奈的放下了帘子。

情字伤人,旁人却是帮不了分毫。

默然片刻,我斟酌着开口道:“五皇子已有正妻,安若这样子,只怕不是谢府长辈们的想法。”

萧王点头道:“五哥的岳丈是御史台中丞郑巍,官衔虽不高,可在朝野中颇有官声。现如今谢家又在朝堂上支持太子,而五哥与太子早就闹翻脸。何况五哥跟五嫂感情甚笃,谢家小姐即便想入五皇子府做侧室,五哥也未必愿意。”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谁也不会喜欢身边有一个可能成为细作的枕边人。”

我默然:安若的父亲是大齐“百胜将军”谢天一大都督,这样的身份,注定了她的一举一动没有被世人认作单纯的可能——即便安若对五皇子只是单纯的小女儿心意。

原来,在俗世里喜欢一个人这样难。

遇见的时间要刚刚好,不能早一步不能晚一步;还要遇见对的那个人,若是所托非人,便是万劫不复。

这样想着,也情不自禁的说了出来。

萧王听了,牵过我的手放在唇边印下一个吻。柔声道:“得之我幸。”

我心中悸动。

此时翠浓在车外禀道:“王爷、昭训,蔓河柳林到了。”

蔓河柳林是京都一景,这个时节正是景物时令最相宜的时候。

原本小德子和翠浓各撑了一把油纸伞侍立在萧王与我身后,但越往里走路越窄。萧王索性挥退小德子,接过翠浓手中的油纸伞,又将我拉在他身畔,两人共一伞朝柳林深处漫步而行。

周遭柳树含翠吐绿,垂下千万条柔媚的嫩绿色枝条随风飘摇。

萧王今日穿着件墨色羽织大氅,两相映衬下越发显得丰神俊朗。

我侧头向左看他一眼,发现他左肩和衣袖上已经沾满了雨水,凝结成一颗颗雨珠在墨羽上晶莹发亮。自己的莲青色鹤氅却不曾被雨沾染到分毫。

感念他的呵护与细心,觉得他牵着我的手更暖了。

此时雨落的大了些,原本的绵绵丝雨密集成了透明的雨线,落在油纸伞上发出卟?卟哒的声音。伞沿落下的水仿佛一副珠帘般,将我与他温柔地包裹在内。

他温热的唇覆了上来。

耳边是雨落在柳叶上、打在油纸伞上、浸入泥土里的不同的声音,伴着蔓河水清浅的流淌声;鼻端是春日特有的气息,旖旎而引人沉醉。

第一百四十九章 无心多心

他掌住我有些无力的腰肢,在我耳边低语道:“小莞,为我生个孩子吧。”

我初时没有听清,待得明白过来,顿时脸飞红霞。

这年的春天仿佛格外甜美。

缠绵细雨的日子常有萧王伴着,看屋外回廊下雨织成丝;蝶舞蜂鸣的晴天,在多福轩后面的花园里,听花开花落,自在由心、静好无声。

自顾府抄家以来际遇所致的谨小慎微和挥之不去的恐惧紧张渐渐消弭不见,我整个人好似在温水中悠游的玫瑰花,慢慢地生发而舒展起来。

这日萧王下朝回府,刚进了多福轩的门,正看见我和赤芙带着蔻儿几个并小丫鬟们,猫着腰满院子找雪奴儿。

看见我,他便展颜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小莞这样子真好,正是二八佳年华该有的模样!”

我停下寻找,直起腰疑道:“王爷这话说得古怪,我却不懂。”也未多想,着急道:“王爷,今日早起就不见雪奴儿了。”

萧王奇道:“怎么会不见,难道没有小丫鬟们看着么?”

我微微扁了嘴,应道:“自然是有的,可不过是出去拿猫食的功夫便不见了。”

萧王看了看院子里满树芳菲的桃树,想了想,慢悠悠地撂下一句:“你别折腾自个儿了,什么要紧事,倒急成这样!”

见我立在锦鲤池边上默不作声,便过来拥着我朝房里走,笑道:“你放心,雪奴儿丢不了。便是真的丢了,我再给你寻只一样的便是!”

我展开左手,掌心里窝着一团雪白透出蚕丝光泽的长毛,是雪奴儿落在院子里的。

耳边听萧王对雪奴儿不甚在意,便嗔道:“雪奴儿就是雪奴儿,就这么一个,寻来再多的,也不是它!”

到了房内,将毛团递给蔻儿。蔻儿拿帕子包了,道:“春天到了,这猫毛倒越发掉的厉害。等婢子攒起来,给雪奴儿做顶小帽儿,指定好看。”

忽的抬头喜笑颜开:“昭训,婢子想到了,雪奴儿是思春了,才跑出去的吧!”

萧王也道:“我刚才就是想到这个,才让你放心的。你倒恼上我了!”

我别过脸,忍着没有说话。可心中一点郁结实在难以消解,呼吸之间起伏就重了些。

屋里伺候的见状都退了出去。

“我也想到这个缘故了。之前也不见过一、两个时辰,可都自己回来了。像今天这么一整天都不在多福轩,却不对劲。”我方懊恼的道。

见他兀自好整以暇的品着茶水,遂慢慢儿将自己在意的也说了出来:“小莞素来以为,花开千朵,朵朵不同。原来在王爷眼中,万紫千红总是春么?”

萧王愣了片刻:“你这跟打哑谜似的?”将手中茶盏搁在了桌上,试探着问道,“因为我刚刚说再寻相同的猫儿来送你么?”

我敛了眼波,拿帕子擦了擦额头出的薄薄一层汗。

萧王并没说错什么,再寻一只也是为了安慰我。

如今我这样拿捏他,一句话便多心,实在有些无理取闹的意思。若叫旁人得知,都会觉得是我恃宠生娇罢了。

可细细分辨,到底是对他太过在意的缘故。

他是天潢贵胄,无论多么难得,要寻多少只猫儿都是办得到的。

美人儿,也是一样的。

即便真被姹紫嫣红簇拥着,他也并没做错什么。

可我总以为,或者说是他对我的宠爱叫我以为,自己或许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即便他身边环肥燕瘦,我于他而言,总是特别的吧!

可今日为着寻猫,他的无心之语,轻易就叫我浮想联翩,乱了分寸。

抬起头看他,他依旧带了询问的神情等我的回答。

一时之间,我词穷了,胡乱摇了摇头。

怕被他看穿,看穿我的在意,看穿我的小气和计较。

颇有些可怜兮兮的低声道:“别问了好不好?”

萧王肃声道:“过来本王身边。”

我心中一惊:他恼了。

忐忑着走近他,他却忽然扬眉一笑。

“真当我不懂么?”

拥我入怀,下颚抵着我的额角,无奈的口气低语道:“你就这么看我?这样看低自己么?”

脸上烧的发烫:原来我的心思他都知道,都明白。

“禀王爷、昭训,雪奴儿寻着了!”是如意的声音。

我连忙退开半步,理了理衣裙,扬声道:“进来说话。”

如意应声而入,匆匆施礼禀道:“婢子们见多福轩寻遍了也没有,就知会了二门上的小子们。有个叫龚三彩的小厮倒机灵,牵来厨房张大娘的黄狗,把雪奴儿掉的毛给它闻了,那狗儿居然就真的带大家寻到了雪奴儿。”

萧王打断她道:“既然寻到了,怎没抱来让昭训瞧了安心?”

如意面带难色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一个刻意娇媚的声音:“捧云阁西厢管氏求见王爷、昭训。”

我有些诧异的看了萧王一眼。萧王没什么表情的道:“进来吧。”

一阵香风袭来。

管惠英进来了。

进门之时不忘对着给她挑帘子的如意点头一笑,道:“有劳姑娘了。”又抬头冲我笑道:“昭训今日还是这么的艳冠群芳!”

边说边行下礼去,口中续道:“惠英给王爷、昭训请安。王爷最近似乎清减了,定是为了圣上分忧所致,真是天下人的表率。”

这才真是面面俱到。

我生性跳脱,人情一途本不擅长,这管惠英又素来不为我所喜,当下便淡淡道:“不知惠夫人何事来我多福轩?”

“哎哟,昭训容禀,我是给您送猫儿来了。早起我就看见一只雪白猫儿在我院子门口徘徊,叫小丫鬟抓了来一看,像是您养的那一只。我赶紧送来了。”

“既然早起就发现了,怎么现在才送回多福轩呢?”我看如意一眼,果然如意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看来雪奴儿被管惠英送回来是另有隐情。

管惠英眼神飘忽,干笑道:“也不算是早起,惠英起的晚了。我也不是很确定是不是您的……”

她还要再说,萧王已经直接淡淡开口:“下去吧。”

管惠英半张着口,饶是她向来能忍,此时也有些讪讪的,脸色更是一瞬间变得通红。

第一百五十章 雪奴儿

好容易换上大方得体的表情应了声“是”,便快步退出门去。

如意接着方才的话道:“婢子正要说呢,雪奴儿就是在捧云阁找到的。是张大娘的黄狗儿领着去的。可雪奴儿却被改了模样!”

我不免心疼:“到底如何了?带来我瞧一瞧!”

如意回道:“蔻儿已经带去洗澡了。一会儿就抱上来给昭训。只是惠夫人明知是多福轩的猫儿,却一直关着不放回。若不是龚三彩机灵想出带狗去寻的法子,今日未必能找到呢!”

不管如何,到底是找回来了。

“只是”,我想起一事,问道:“捧云阁与多福轩不在一个方位,雪奴儿怎么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如意看了看萧王的脸色,道:“婢子们寻得雪奴儿时,问过捧云阁的人,惠夫人这个月陆陆续续叫娘家人送了几只母猫来。”说完这句便不再往下说了。

我和萧王已经都明白了。

雪奴儿是公猫,春天里本就躁动,爱朝外面跑。若是有心人拿母猫柔媚的叫声一路引着,这捧云阁再远,也是去得的。

她这样费心费力的,所为何来?我略带困惑的看了看连如意。

如意想了想,开口回道:“婢子们找去捧云阁的时候,惠夫人开始是说不曾看到的。可狗儿一直对捧云阁西厢侧院一个蒙着黑布的铁笼子叫个不停,龚三彩隔开婆子们的阻拦直接上去掀开黑布,这才找着了。惠夫人改口说早要送来多福轩请您认认是不是您的,却有事耽搁了。”

我按如意的消息慢慢琢磨着:估计管惠英一开始就是打算诱捕了雪奴儿不再归还的,可没想到能被多福轩的人当场在捧云阁寻到。这才主动陪如意她们将猫送了回来。

可抓了雪奴儿对她有什么用处?

人心海底针,我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

索性不去想,朝萧王笑道:“王爷今日上朝累了吧,反叫我们拿些微小事费了半日神。”转头准备叫侍立在侧的赤芙、湛露传晚膳。

湛露应了,退出门时正遇着蔻儿噘着嘴抱雪奴儿进屋。

小东西喵呜一声,便轻轻巧巧的跳上我的膝盖。在怀中边蹭我边喵喵喵的叫了好多声,倒像是在诉说什么委屈似的,好一会儿才安静的伏了下来。

我仔细看了看,雪奴儿的胡须都没了,身上原本顺滑整齐的长毛也是七长八短的,显得极为凌乱。

这管惠英,把对多福轩的不满发泄在猫儿身上么!

萧王与我想的一样,“这管氏,出身礼部侍郎府,却行事荒唐。是不满我宠爱昭训么?”

蔻儿撇嘴道:“自然是这样啊!不然作甚么将雪奴儿折腾成这个样子?”

我对着蔻儿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可再说,否则便有挑拨之嫌。反正管惠英不得萧王喜欢,今日她捉了雪奴儿折腾,萧王也已经知晓。我又何必让多福轩的人落下一个话柄给人。

如意这时笑着道:“惠夫人一向咋咋呼呼,今日所为是为了借还猫的理由来见王爷一面吧,又醋意难消,折腾起雪奴儿来了。”

我狐疑的看了如意一眼,惠夫人我虽接触的不多,可她倒不太像咋咋呼呼的人,反倒善于隐忍,按说不是这种平白惹来麻烦、招人嫉恨却不利己的风格。如意这样说,倒有些像是为惠夫人遮掩开脱的意味了。

还未想的十分明白,萧王已经挥挥手,言道:“既如此,叫本王乐道堂的琉璃去申斥一番,叫管氏把《女则要录》手抄十遍,送来多福轩给……。”他回头看我和伏在膝上的雪奴儿一眼,笑道:“给雪奴儿垫窝。”

我初时没有听清,等明白了不由捂嘴儿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的看向萧王:“多谢王爷给雪奴儿出气。可这垫窝之语,就不必了!免得让人说萧王府为个宠物亵渎了《女则》,再者说,管氏毕竟是高阶堂官的女儿,这要传出去,岂不成了作践府里人,说王爷不把管临渊这位侍郎大人看在眼里吗?虽然礼部已经有王爷的人了,可又何必让您树敌呢?结善缘总比结恶缘好呀!”

萧王道:“你说的都有理!可有时候善缘不是你待她好就行了的。你素日并不曾为难过管氏,她一样敢对雪奴儿下手。今日是多福轩的猫,若不给惩戒,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就是多福轩的人?”

湛露进来正好听见,赞同道:“可不是!别看只是只猫儿,但满府里都知道这猫是王爷和昭训两位共同的爱物,惠夫人这么做,是以下犯上!自然要惩戒,以儆效尤!”

我知道他们二人如此都是为了我,摇了摇头,微叹一声,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过了几日,蔻儿绘声绘色的讲给我听道:“昭训您不知道,当时管氏的脸色那才叫一个好看呢!听说饶是这样,还笑着对琉璃姐姐说,斥责她就是王爷关爱她,这是教导她做人行事更有大家风范!”

我清斥蔻儿:“不可以不敬,管氏也是你叫的?”

蔻儿吐了吐舌头,低头认错道:“是,蔻儿错了。是惠夫人的脸色特别好看!”

我瞪她一眼:“素日里因你年纪小,我不曾拘束你。可姐姐们教你的规矩你不能不守着!否则将来有一日真招下祸来,看你如何哭呢!”

蔻儿应道:“是,蔻儿知道了,昭训教训的是。”很快顽皮一笑,扭捏着嗓子道:“这是关爱婢子,教导婢子做人行事呢!”

我见她笑得小巧的鼻子都皱了起来,这才明白她在学惠夫人的话和腔调,不由好笑道:“不长记性,才说你,转眼就又犯了。我知道你瞧着你赤芙姑姑这几日忙着绣嫁衣没空管你,缺了管束就调皮的越发没个样子了!当心我让你湛露姑姑来治你这皮猴儿!”

蔻儿赶紧站直身子,收敛了笑意,“好昭训,好主子,蔻儿不敢了。您可千万手下留情,不不,是口下留情,别告诉湛露姑姑。婢子们都怕她。”

她见我嘴角噙笑,知道没有真的生气,复又笑道:“说起来,为什么嫁出去的是温和的赤芙姑姑,要是严厉的湛露姑姑嫁出去,婢子们也能松快几日呀!”

第一百五十一章 婚事

“我看我早该把你这嚼舌头的小蹄子丢去洗衣房,要不怎么能是严厉的呢!”门帘子一动,湛露进屋里来了。

显然方才在屋外听见蔻儿刚才的话了。

蔻儿见了顿时老老实实的向我行礼道:“婢子去看看丰年、秋和她们的账理好了没。若是好了,再来报给昭训。”

转身缩着头飞快的跑了,还差点把湛露给碰倒。

湛露过来行礼后不赞同的道:“昭训也太惯着她们了,瞧您把她们给宠的。”

我示意她坐下说话,笑道:“在多福轩里也要拘着的话,实在难受。由她去吧,到底年纪小。说起来,我难道不宠着你么,只是你总说放不下,还反过来把我原本给你看好的杨先生说给了赤芙!”

“那也是他们两个有缘。杨先生和我是同乡,去年冬天托我帮着做一件厚实的锦缎棉袍,觉得外面做的花费大又不保暖。偏偏当时府里事情多,我就告诉他转托了赤芙。赤芙的针线好,婢子瞧着他收到棉衣时候就上了心。这次您要给我和赤芙挑夫婿,赤芙说愿意嫁个读书人。如此岂不是两下里都合适么,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我瞧着她端方自持的芙蓉秀脸,郑重道:“你的话滴水不漏,堵得我无可奈何。可不管怎么说,我都替赤芙谢谢你。”

她真挚笑道:“赤芙跟着您时间最长,与您感情亲厚,她得了好去处,昭训您自然是舒心的。您舒心了,这王府里的那位主子才舒心。您就当我是为王爷尽心吧!您这么客气,谢来谢去的,婢子如何当得起!”

我只好顺着她转了话题:“最近外头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湛露侧想了片刻,道:“自然是有的。虎贲将军府上的六小姐,跟王爷在宫里遇见了。

“什么!”我讶然出声。

“婢子昨日去外院找杨先生传话,告诉他您同意他和赤芙的婚事了。回来路上碰见了王爷身边的小德子,左脸肿的老高,明显是被人掌掴了。”

我微微挑眉,示意湛露说下去。

“在这萧王府里,小德子几个跟王爷的人,无人敢动的。婢子便问他怎么了,他初时有顾虑不愿意说,见婢子追问,拉我到旁边少有人去的甬道上才说了。”

说到这里湛露不由叹口气,道:“他的脸就是武小姐打的。说是王爷下朝后去了坤宁宫看皇后娘娘,出宫时遇见了从太后宫里出来的武小姐。武小姐对我们王爷问东问西,王爷有些烦了,便没理会她。小德子在旁边就劝了武小姐几句,说王爷累了,请武小姐先走。这位小姐却恼羞成怒,扬手就将被王爷冷落的火儿全撒在了他脸上。”

我心内一沉:阮硕人说过,这位虎贲将军府的六小姐是娇宠着长大的。却不知竟刁蛮至此。掌掴皇子身边的随侍内监,且是当着萧王的面儿。还真是,少了教养。

我向湛露道:“虎贲将军府对这位小姐真是宠爱,竟将姑娘宠的如此胆大么?照说京里的小姐们都有教养嬷嬷,再出格也不会刁蛮至此啊。”

湛露应道:“谁说不是呢!可这位武小姐却是个例外。她十二岁的时候亲手把自己的教养嬷嬷给杀了。他们府里不仅不怪她,虎贲将军还说这个孙女杀伐果断,有大将之风!因为这个,竟然对六小姐宠爱更甚。”

“难怪了。”我好奇道:“武小姐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嬷嬷?”

湛露摇头道:“具体的婢子也不清楚,京城里人家都知道这件事,应该确有其事。可其中详细的缘故,却没几个人清楚。各种猜测都有,想来多半是教养嬷嬷管教她,她不耐烦了也是有的。反正后来京城闺秀们聚集的场合,武小姐身边再没看见过教养嬷嬷之类的人了。”

我追问道:“她当着王爷的面儿打了小德子,王爷就不曾说什么?”

湛露笑道:“咱府里的这位主儿哪里是吃亏的个性,小德子说当时王爷就将武小姐推开了,可到底也不好对着个姑娘作,便拂袖而去。他悄悄儿回头看的时候,武小姐还眼泪汪汪的在后面瞅着王爷呢。”

武尚华,原来是这样的人呢。

我静默片刻,思绪翻飞:她从太后宫中出来,应该是太后召见。若是这样的人被赐婚给萧王,我和阮良娣这些人哪里还有活路在。可她的身后,是虎贲将军府。

放眼大齐,也只有虎贲将军能与昌若的父亲谢武候相匹敌。而谢家,已经明明白白的支持了太子。萧王若能娶了武尚华,与太子的较量才有了致胜的筹码。

威帝自然不愿意萧王妃家族过于强大,以致越过了太子去。皇后则恰恰相反,萧王的妻族越强越好。也不知道太后对萧王正妃的人选是不是定下来了。

这三位大齐地位最高的人,在这事上难以抉择和平衡。

便是我自己,也是矛盾不已。

武尚华做了萧王妃,萧王便能早日扳倒太子,为我顾府起复扫除最大的障碍;可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我又哪里会愿意晟曜去琵琶别抱。

身旁的湛露见我微锁了眉头,便开解的笑道:“这位武小姐如此行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昭训何必为她劳心。王爷自然是有分寸的。”

我忽然笑了:是啊,我在这里患得患失,可真正能拿主意的,还要看萧王自己。

遂接过湛露递过来的热茶抿了一口。

鬓上插着支单股滴珠金钗,垂下的珍珠流苏在我耳边拂过,带来一阵凉意。

我想起一事,抬头道:“你可还记得之前堇夫人送来的那个盒子?记得叫如意拿去叫金匠改了,不然放着也是个祸害。”

湛露应下了:“说起这位堇夫人,也实在是个厉害的。当日您敕封昭训,她满面带笑送来了重金打造的礼物,谁能想到包藏祸心呢。”

我淡淡的笑了。

那花钗冠不惜花费打造的十分精美。

可是有七翟,是王妃才能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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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赤芙

叶堇仪当时欺我年纪小,以为我不知其中利害,就等着抓我的错处,没想到我一直放着未动。

如今她已逝去,这花钗冠上的恩恩怨怨也就此作罢了。

不如让如意拿去改成五翟,也不辜负匠人精工细作的心血了。

几日后,赤芙嫁了。

杨丰自投身到萧王府便一直在外书房供职,颇得萧王器重。几年下来已经在府外偏巷里置了一座小小的三进宅子。

成婚那日,我叫湛露去照应一二,如意、蔻儿和翠浓也去了,杨丰的同僚、昔日同窗也来了许多人,场面十分热闹喜庆。

我更着意加了许多添箱之物,其中一座紫檀座的大理石大插屏被湛露参详着布置在明厅内进门处。

听说得了不少人的赞叹,我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眸。

脑海中浮现起向川来府里问安时说的话来:“小的就知道昭训和顾府渊源颇深,谁想竟是二小姐!小的,小的欢喜的不知说什么才好了!”说完匍匐在地叩了几个头才罢。

赤芙出嫁在即,以后自然不会不分昼夜的陪在我身边了。与向川往来消息的事情,之前一直是赤芙在中间传话,至于我的身份却不曾跟向川说清楚。冷眼瞧了大半年,倒是个靠得住的。因此他来回话时,我便将自己的身份透了些明白意思给他。

这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我叫赤芙扶他起来,问道:“大公子那里如今是什么情形了?”

向川拿袖子擦了眼角的泪,回道:“小的今日来就是告诉昭训这件喜事的。大公子起复了,兵部录了大公子为佐辕大营的千总。”

我立起身来,喜道:“此话当真?可打听清楚了?去见过大公子没有?”

向川也跟着高兴,道:“千真万确。小的在茶楼刻意结交了兵部主事戚大人府上管事,向他打听的,北地之战后,因军功得了封赏的将官有一十七名。其中就有大公子的名字!”

我缓缓的坐下来,叮嘱道:“你打听此事,可叫人疑心你是顾府的人了?”

向川摆手道:“小的明白的。只是当做闲聊,并未让人疑心。何况,小的在公主府的时候,大家也都知道是顾府旧仆,便是打听顾府的事情,旁人也只当是仅仅是我心系旧主的缘故,不会想到您身上去的。”

我唯有暗暗苦笑:如今的身份,不伦不类、骑虎难下。连光明正大的为哥哥高兴都不能。

向川又笑道:“小的知道后去见了大公子。大公子初时还不相信,说佐辕大营的统领霍长风并未将他放进请功名册里。可后半晌就得了确切消息,确实是起复了。”

赤芙过来握住我的手,眼中泪花点点:“小姐,大公子起复,又有了官身,顾府有望了。”

我拿丝帕拭去泪痕,吩咐向川道:“千总秩次六品,可配营房八间,可带家眷。等过段时日,你问过大公子的意思,看是不是将嫂嫂她们接回来。若是愿意在营外置办宅子,你从铺子里开支就是了。”

向川领命而去。

略平复了些后,我不由疑惑,哥哥仍旧说霍统领未按许诺为他请功,按说以哥哥如今的处境是无计可施的。也不知这千总是如何得封的。

我的目光不经意的落在左手腕上戴着的红珊瑚手串上——当日刺了墨棣的珊瑚绞股金钗也不知落在了哪里。

会是他帮了哥哥吗?

“小姐,婢子愿意去服侍公子。”赤芙忽然出声。

我抬头看她,她深深福了一礼:“之前公子是服役,过的那样苦却不能有人陪着。如今是将官了,女眷家仆可以随军。婢子想去公子身边尽心服侍,也免得您日夜挂心。”

我沉默了。

原来,赤芙对哥哥存了这样的心思。之前在府里的时候,自己年纪小,倒是未曾留意。

我轻轻拨动手腕上的珊瑚手串:如玻璃般的光泽,红的那样夺目。

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穿过正红色衣衫了。

好一会儿,我才开口言道:“赤芙,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双成吗?我现在心里的苦,并不希望你也受着。你若跟了哥哥,即便有我们多年的情分在,因着身份的缘故也至多是个侍妾。何况,哥哥已有妻室,感情甚笃。而若是嫁了杨先生,你便是正头娘子。你明白这其中的差别吗?”

“婢子明白的。”

“不,你现在还不明白。便是谢安若,只怕也是不明白的。你瞧,安若那样喜欢着茜红衣裙。但她若是定要嫁了五皇子,也只能守妾礼,按制再不能用正红衣衫了。”

我抚上她的腹部,“将来生了孩子,也是妾生子,占了个庶字,身份便生生的低了一截儿。你随我在顾府长大,京中高门大户的掌故也听了不少,有几个庶子庶女是过得顺风顺水的?”

赤芙不由自主的朝后退了一步,躲开了我抚在她腹部的手。

我收回手,理了理衣袖。

再抬眼看赤芙时,她神色愣怔,眼中颇有迷茫之色。

我幽幽的追问一句:“你忍心吗?忍心让你的孩子受这样的苦楚么?”

赤芙飞快的摇头:“不,婢子不想的。婢子只是,只是一直仰慕大公子。并未想得这样多。”

“我的情形,当时是没的选择的,可是赤芙,你可以选!”

我起身走到花窗前。

窗扇上糊着的的霞影纱已有些旧了,可初入萧王府的情境还历历在目。

赤芙说她没有想那么多,那我呢?我即便现在想了许多,又能如何?

我扭头看赤芙,她脸色很不好,手足无措的样子。

叹息一声,我抬手将左手无名指上的珊瑚如意纹戒指拔了下来。

拉过赤芙的手,将戒指放在她手心,“赤芙,你细细思量好。你伴我许久,又陪着我在公主府吃了许多苦,但凡力所能及,我总就叫你遂了心愿就是!”

转身带了翠浓出门,去了正房后的花园。

到了晚膳的时候,赤芙过来我身边,期期艾艾的说了一句:“婢子听小姐的。”我见她已经将那枚红色戒指戴在了手上,故意笑道:“听我的?我却是要听你的好顺了你的心思的。你不说明白了,我弄错了可怎么好?”

“婢子,愿意嫁了杨先生,为正妻。”说完这句人便飞快的退了出去。

我瞧着她的背影,很是欣慰地笑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自在飞花轻似梦

这日赤芙来内院见我时气色极好,鬓边戴着朵银红绒花,忸怩着回话:“他待婢子很好。”

我更是放了心。再留她坐了一会儿,便让她带着几盒点心家去了。

少了熟悉的陪伴,更觉长日寂寂。

自己一人坐在花窗下做绣活儿,想起那日在蔓河畔晟曜的话,不知不觉住了针线。

“想什么呢?这样出神!”一只温热的手抚在了我背上。

我回头,正对上晟曜蕴着笑意的眼眸。

“王爷回来了!”我放下针线,起身为他斟茶。

他已经换下朝服,着了身游龙纹月白常服,墨黑的发上戴着嵌宝碧玉冠,施施然在花窗下的榻上坐下了。俊逸眉眼间含着促狭的笑意,身后花窗外是几树蝶舞蜂鸣、开得正盛的桃李。

我脑海中自然而然的浮现出“公子如玉”几个字,不知不觉就脸上发起烫来。垂下眼眸,将茶盏递了过去。

晟曜接过便顺手放在高几上,展臂将我揽坐在他怀中,语气温柔道:“今日在府里做什么了?”

我靠在他温热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没有出声。屋外有三月末柔润的风吹过,轻盈粉白的花瓣吹进窗扇来,落在榻上、绣屏上。

我看见窗外明净的阳光在花树上闪耀,不由微阖了眼睫:如果可以,真想就这样,长长久久的拥坐着。

耳边是晟曜呼吸之间带来的热度,霸道的吻和摩挲就像这春日暖阳一样,带我进入了让人沉醉的春之境。

……

当我醒来时,夕阳正以留恋的光束迤逦映照在房里,将地上凌乱丢放的衣衫笼罩成暧昧旖旎的色彩。

“醒了?”晟曜高大的身影俯下来,在我眼睑上落下一个吻。我眼睫轻颤,有些痒痒的感觉,嘴角却已经不自觉的翘了起来。

伸手将落在枕边的一枚玉簪拾起,问道“什么时辰了?”随手将长发挽起,起身着衣。却发现他依旧目光灼灼。

顿时有些羞恼,半侧转身子嗔道:“王爷别看着。”

却引得他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

“佳人难得,怎么能不看着?我可不想弄丢了你。”

晟曜展颜一笑,身后的花树便俱都成了陪衬……

这些日子他公务多,原本自太子禁足,他与卫王便领了不少事务。

自呈上《昭明历》且施行顺利后,威帝对他便倚重起来,许多朝务交给了他督办,有些折子甚至直接给了他,让他代为朱批。

已经解了禁足的太子和颇得圣宠的卫王,都退了一射之地。

如此,朝中勋贵和六部官员,隐隐有了两派之势。

晟曜多年和光同尘,隐忍已久,北地归来又被淑妃、太子联手发难,如今威帝不再有意无意打压,反而看重起来,心中感慨,于朝务上就更用心起来。在大书房议事后直接歇在了外院,已经十来天没进内院。

自朱盈娘的春词被揪了大逆不道的错处,朱氏一族被贬,柳相便被威帝明显冷落了。

而淑妃之父兵部尚书蒋毓泓一直力荐霍长风,意图将京畿之地兵权集于一人之手,终于惹了威帝忌惮,在政事上颇多弹压,而且已数月未传召淑妃侍奉。

佟嬷嬷进宫给皇后送东西,回来后说,淑妃在宫里撒娇撒痴,这次因事关朝堂大事,便连太后也未出面帮她说话,只叫人传话,要淑妃静心养性,在瑶光殿多抄佛经。

少了前朝、后宫的诸多掣肘和打压,晟曜和皇后的日子,前所未有的顺心起来。

他面上不动声色,与往日无异,可只有身边的人知道,他心情很好。

我亦是喜悦的。能帮到他,而不是仅仅接受他的宠爱,这让我觉得自己还是当年的顾明琰。

而向川也传来哥哥的口信,他已接回嫂嫂和侄儿,如今团聚,照着我的嘱咐置办了宅院。

我便叫向川带了陈茂等庄子里的人手、财物给哥哥:他如今正是需要这些的时候,这些人在哥哥手里得用的话,寻长姐、翻查科考泄题旧案等事也能快些有进展,比在我这里作用更大。

哥哥能起复,顾家有望,这都让我欣喜不已。

只是,许多人对哥哥和顾家依旧是观望的,只有新提任的礼部侍郎侯晓岚不避嫌,打听了哥哥新置办的宅子,登门看望。

我装作不经意的问向川:“谢府可有人来?”

向川飞快的抬头看了我一眼,瞬间又低下头去,“小的不曾见到。”

我的手指无意识的蜷缩了起来。

当日七夕夜宴我在公主府遇见昌若,他明明已经认出我来,可也不曾做过什么——向公主讨要一个小丫鬟,对谢府二公子来说,应该还是办得到的。

而之前为了霍长风统领没有为哥哥请封的事情,向川找过昌若的随身小厮抱朴,抱朴却避而不见。

回想这桩桩件件,我忽然有些心寒起来。并非为了他们不施援手——朝堂之上,涉及家族安危利益,帮是情分,并非本分。

却更深切的意识到:谢家原来这样在意门楣!

顾府、谢府多年相交,只是因为门户相当么?顾府当日对谢府多有提携,如今落魄,谢府便不屑往来了?

然而记起昌若眉目儒雅高华的样子,记起谢府设法将哥哥服役地改为京郊佐辕大营的事情来,又始终觉得也许别有隐情。

往日大姐姐带我学掌府里庶务时,常说我就是这种性子,总不愿将人心想得太坏,只怕将来会吃亏。

我却反诘道:“人心蜿蜒,可总有暖意啊!不然这世间还有什么趣儿?”

想了许久,终是将谢府不曾看望哥哥的事情放下了。

天气渐渐热了。

这日午后,我见后园里牡丹开得正好,便唤人拿了画具到再顾亭。

略构思了片刻,便在生绢上下笔着墨,以没骨法粉笔带脂,先画出了牡丹花头出来。

翠浓伴在一旁,笑道:“昭训画的真好!”

我浅笑道:“好么?”

当日在大昭寺,翠浓舍命护我,又能机警应变。我心中感念,自赤芙嫁了,便着意抬举翠浓。

翠浓倒也持重,待人接物均和往日没有分别,并未因为我的抬举生出骄蛮来,更得了多福轩上上下下的赞赏。

此时亭外花香细细,有几只蜜蜂正围着五六丛牡丹花“嗡嗡”飞舞。翠浓素手指向亭外,“自然好了,昭训不信问问它们可好?”

我抿唇一笑,端详起画面来,笑道:“这左上角留白多了些,等我画上两只蜂儿添补一二!”回头见颜料不齐全,吩咐道:“去拿些藤黄色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自在飞花轻似梦(下)

翠浓答应着去了,留下映红带着两个小丫鬟在亭子外头候着。

这两个丫鬟形容尚小,不过十二岁的样子。

其中一个着柳绿色比甲的梳着双丫髻,想来是犯了春困,此时站在那里,头却是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盹。另一个也不遑多让,眼皮耷拉着,又努力想要睁开。看得人想笑。

映红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顿时就要发作两人,我含笑摇头,抬起食指摇了摇:“无妨,不要吓着她们。”

自己当日在公主府为奴,从早到晚的劳作,最期盼的就是能歇上一小会儿。

将心比心、推己及人罢了。

此时日光正盛,将复色牡丹花瓣的浅色部分照得近乎透明,明媚娇娆。亭子一侧的池塘有微风吹过带起的波纹,一圈一圈的扩散开来。

忽然有不知名的翠鸟叽啾一声从水面略过,在水波尚未散开前激起许多道涟漪,层层叠叠,往复不已。

我心中有一事难以决断,亦是反复掂量。

索性搁下画笔,拿了放在案几旁的白绢地绣孔雀漆柄团扇把玩,行至亭子临水一侧坐下。

之前的涟漪已经散去,水中倒影渐渐清晰起来。落花无声,我倚靠在近水的美人背栏杆上缓缓摇着团扇,慢慢的做了决定。

闭上眼睛小憩,不知不觉渐渐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突然惊醒过来——总有种被人注视的感觉。

睁开眼睛,亭外站着的不是晟曜又是谁!

我慵懒的笑了,将团扇抵在下颌上,伏在栏杆上嗔道:“王爷作甚么,怪吓人的!”

晟曜提步走入亭内,笑吟吟道:“谁叫你在这里睡着!”抬手抚上我的肩头,“连落了一身的花瓣都不知晓。”

我凝视他宠溺的眉眼,深吸一口气,“王爷,妾身有一事。”

“何事?”他漫不经心的问道,伸手从我发上摘下几片花瓣。

我回首看向映红。

映红立即会意,带着两个小丫鬟退到了回廊边。

晟曜见了奇道:“何事如此郑重?”

我字斟句酌,迂回言道:“去岁腊月里,王爷带着我与阮良娣、青卓到东市的荟珍楼听戏,王爷可还记得?”

晟曜牵起我的手,亲昵的放在唇边摩挲,眸光温柔注视于我:“听延禧班的《长生殿》那回么?”

我忍住心中悸动,“我们的马车从朱雀大街走的,一旁铜雀巷里有座顾家旧宅,不知王爷可知晓?”

晟曜的手突然顿住了。

我忐忑不安的看着他。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然而眸光却是几番变幻,似喜还忧,仿佛谁在井口投下一颗石块去,波澜顿起,片刻后终于深井无波。

线条分明的唇中吐出几个字来:“自然是知道的。”

我咬牙坚持说了下去:“妾身在永嘉公主府为奴,王爷亦是知道的。可王爷从来没有问过小莞,小莞在入公主府之前,来自哪里,是何方人士。”

晟曜忽然笑了,笑容璀璨,仿若漫天星光。

“小莞,我不问你,是因为你就在我身边,我看得到你,了解熟悉你的一切,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儿,知道自己钟意你就是了。至于其他的,并不是那么重要。”

他炽热目光转向亭外,“譬如你,喜欢这些牡丹便是喜欢了,只管画它们便是,难道会在意它是山东曹州进奉,还是河南洛阳送来的?”

“王爷钟意小莞?”

“爱若珍宝。”

“无论小莞是什么人,只是因为小莞而喜欢小莞么?”

“是!”

我忽然泪如泉涌,站起身有些踉跄的扑入他怀中。

他有力的臂膀稳稳的拥住我,静默不语。

花园后墙处突然传来喀嚓一声响,听着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我顿时惊觉,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晟曜朝后墙处张望片刻,安抚道:“怕什么,多半是猫儿踩着树枝了。”

方才一时情动,这时候颇有些难为情,遂拿团扇半掩了面。

晟曜笑着将团扇拉低了,温言道:“你适才提到顾府?”

我沉吟片刻,柔声道:“是,妾身原是顾府旧人。”

我感念他待我的情意,原想如实相告自己的出身,可现下他与太子相争,若将自己是顾府嫡女戴罪之身的事情和盘托出,对他又何尝不是徒添麻烦。

如今只半含半露说是顾府旧人罢,等他日时机成熟之时再说明白更稳妥。

晟曜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半晌方道:“昔年顾相名满京都,他获罪抄家,实在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当年因为避嫌东宫之争,我不曾明面上与顾相结交过,只与他家大公子有过数面之缘,对顾家学识、教养也是钦佩的很。”

他略低下头看着我:“前些时候,顾公子以军功得授官身,这事你可知晓?”

“听说过的。”我有些不安,担心他认为我与旁人私通消息,又补上一句,“永嘉皇姐曾经给过几个仆役,都是顾府出事时候发卖的。妾身和他们难免会更关注顾家的消息些。”

晟曜笑了:“何需如此战战兢兢。我早说过,不让你再受委屈,要你能畅快淋漓的笑。”

他停顿下来,不过须臾又笑道:“你既然是顾府旧人,自然关心顾府动向。日后便是往来,我也乐见其成。只是对外要做的小心些就是了。”

我按捺中心中的狂喜,福身道:“谢王爷体恤。”

石榴花开的时候,我接到了虎贲将军府邀萧王府女眷赏花的帖子。

我不无诧异:“虎贲将军府?请我去赏花?”

湛露也有些拿捏不准,犹疑着道:“是,帖子是送到王府回事处的,应该不会弄错。”

我接过放在剔红托盘中的帖子,展开看去:南阜小亭台,薄有榴花取次开。帘杏溪桃,或可相约吟盏。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寄语美慧曲昭训,晴也须来,雨也须来,莫使金樽空对风。

反复读了几遍,我抬头问道:“不只单单请了我吧?”

“是,阮良娣和纨素夫人那里也都收到了帖子。”

“她们二位的意思是?”

“帖子送去的时辰不长,这会儿倒是不曾得了确切消息。只听说收到帖子时阮良娣只打开瞟了一眼就丢了回去,纨素夫人未动声色。”

湛露说完停了下来,让小丫头们都退了出去,只留了翠浓在身旁,方才禀道:“昭训是想酌情推辞么?”

第一百五十五章 端午

我沉吟片刻点头道:“这虎贲将军府的六小姐跟我们王爷缠杂不清的,我们这会儿去她们府上,倒是算什么说法呢?京中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两府,宫里又会怎么想?一动不如一静。宴无好宴,不去最好!”

又笑道:“说起来,这位武小姐泼辣声名在外,下的帖子倒是颇有雅趣。”缓缓转身,将手中娟册帖子放回了托盘。

吩咐湛露道:“让回事处回帖,就说曲昭训偶染风寒,谢过武家美意。”

湛露应下了,却忧心道:“昭训这样回了她们,会不会因此惹了武家不喜?若是万一有朝一日武小姐赐婚王爷、做了萧王府的女主人,只怕昭训会吃亏。”

我淡淡的笑了:“我与她之间,本就不会喜欢彼此。”

湛露琢磨片刻明白过来,笑道:“还是昭训想得通透。”她若有所思的目光在请帖上打了个转,“方才昭训赞这帖子写得好,多半是他们府上九少爷的手笔。”

我奇道:“九少爷?各府的帖子不是由回事处的人执笔么?”

“这个是婢子揣测的。以前听人说过武府的嫡出九少爷自幼在外学艺,前两年才被接回京,却让家里人都大感奇怪,将军府的嫡苗却不爱刀枪,只爱舞文弄墨,尤其喜欢咬文嚼字的掉书袋,连过年那时候的拜帖都要自己亲自来逐字逐句的推敲。他们府上却也没法子,只能随他去了。也因为这个缘故,对他尚武的嫡妹,也就是六小姐更宠爱了。”

“噢,”想着这兄妹两个的奇特之处,我也忍不住笑了,“倒真是有趣儿。”

可我很快就知道,这位九公子并不仅仅是个有趣的人。

端午节,宫中大宴。

萧王带了我与阮良娣入宫。

与去岁重阳大宴时候比,威帝显得苍老许多。

而让威帝操碎心的太子,却没什么变化,依旧桀骜风流:金龙袍服领口敞开,身边围坐着五六个美貌的太子府姬妾,手持夔纹酒壶,径自朝口中灌着酒,间或眼神阴沉的环视打量着殿内席上的其他人。

我在他看向萧王这边之前,收回目光垂下了头。

视线所及处是今早儿湛露给我挑的一对儿嵌珠虾须镯,浑圆的珍珠粉白柔润,衬得手腕素白如雪。

我却想起抄家那晚,因为怕我担心姐姐而冲动行事,赤芙紧紧拉住了我。当时带着的虾须镯,在手腕上勒出深深的印痕,许久难消。

从那时起,我对太子的恨意便与日俱增。

若不是他,顾府女眷断不会沦落至此,姐姐也不会入了教坊司。

可是,我顾家到底是何事何时得罪了他,以致他借科场舞弊案痛下狠手?

当我再抬起头时,正看见威帝举筷为身边的皇后亲手夹菜。皇后面带一丝羞意,温婉谢过。脸上的红晕和笑意,连同高髻上的正红色牡丹,将端方书卷气的她衬得鲜妍了许多。

他们座下离威帝有些远的第五席上,独坐着淑妃。通身纯用金饰,着银红缂丝衣裙,富丽雍容,却是默然不语,憔悴不已。

帝后相和、低声笑语的模样让她眼中含泪低下了头,片刻后又高傲的抬起下巴,面带挑衅的挺直了腰肢,依旧恢复了当日在太后宫中逼问我与曲妃时不可一世的神情。

我想起淑妃宫中那名叫青儿的被杖毙的小宫女,她被太子瞧上,又有淑妃这样的主子,实在不幸。

我记得她面容轮廓与姐姐有几分相似。

思绪急转,很多事情似乎明朗起来。

而太子最开始对我留心是在叠翠山上,曾经说过我容貌颇肖他府上的阴姬。

难道说,太子对姐姐原本有情!才对跟姐姐容貌相像的人有了执念?

呼吸渐渐急促:那太子府上的阴姬,会是谁?太子提到阴姬的时候说人已经没了,会是姐姐吗?

我抬手捂住了隐隐作痛的胸口,不敢再想下去。

萧王敏锐的感知我的不适,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低声道:“别怕。我在这里。”

我心中一暖:他知道我对太子的既惧且恨的心结。

不由侧首对他微微一笑。

然而一边阮良娣见了,不加掩饰的朝我翻了个白眼。这不太庄重的举动跟她精致的妆容实在反差太大,我不由笑言道:“姐姐作甚么呢,这会儿可是宫中大宴!”

阮良娣无所谓的笑了:“那又如何呢!宴席上的人各有各的心思,哪里有空关注我这个小小侧室的举动!”

我与萧王对视一眼:阮良娣的话不无道理,却也不全对。

今日是太子解除禁足后第一次公开出现在亲贵们面前,整个殿内的人,有多一半的目光都放在了他身上。

与储君交好实在太过重要,是大臣勋贵们能够继续稳立朝堂的保障,是家族能够绵延富贵的保证。

可威帝近来对萧王日益倚重,朝中对储君是否生变,有了不同的揣度和选择。

朝中势力掎角之势已成。

殿内之人关注萧王府这一席的也不在少数。

比如坐在帝后之下右手侧的定妃,此时便朝萧王与我遥遥举杯。萧王对她向来尊敬有礼,遂与我一同起身领了,双双饮尽杯中酒。

定妃开心一笑,灿若玫瑰。

萧王貌似无意般,对坐在自己下首的五皇子和五皇子妃郑氏举杯致意。

定妃的笑容便更绚烂了。

之前听说萧王与皇后对定妃母子一向照拂有加,数次相救,如今看来倒是结了一段善缘,可互为助力了。

说到助力,我不由看向对面虎贲将军府的坐席。

腊月里萧王的接风宴上,那位为萧王仗义执言的白发老将军风采依旧。只是他的身旁坐着的并不是夫人徐氏,而是面容相仿的两个年青子弟。

在他们座次下面第四座是姚学士与鲁学士。这两位的性子南辕北辙,却是经常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大概是感觉到我的注目,姚华棠看了过来,对萧王与我颔首为礼。

我不由轻声问萧王道:“姚学士如今,可好些了?”

萧王语带无奈:“面上好了,心伤未必。他后来又借机见过谢家小姐一面,可人家眼里只有五皇兄,对他根本不假辞色。”

说完低叹一声,仰头将手中酒干了。

此时,萧王下首的卫王忽然朗声道:“太子殿下,臣弟敬您!”

第一百五十六章 掷杯

卫王朗声道:“太子殿下,真龙之子,禀天命而生,生而为储君。臣弟敬您!”

此言一出,端坐殿内上首的太后便朝卫王投来不赞同的目光——太子言行不端、多行暴虐,她素来不喜。却终究拗不过威帝,照旧同意解了太子禁足,复位东宫。此时卫王祝酒为太子造势,自然是叫她老大不高兴。

正斜睨着众人的太子初时一愣,继而大笑,“七弟,且满饮此杯!”言毕抬手饮尽了杯中酒。继而环视殿内众人,神情晦暗莫名,很快似咬牙般将手中金杯用力掷了出去,摔在大殿中央的玉石地阶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

彼时我刚刚拿起一个小巧玲珑的粽子,嗅了嗅粽叶散发的清香,准备解开上面缠绕的五彩丝线。

可随着太子掷出金杯发出的声响,大殿内无声无息却十分迅疾地落下了一队又一队着藤甲的持刀武士。

藤甲兵!

我惊惶的瞪大了双眸:这是东魏死士!

殿外的侍卫们呢?如此多的死士能进入内殿提前埋伏,必定是有人严密筹谋、里应外合!

我看向对面的太子——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张狂!

是他引狼入室!

我下意识的看向晟曜:他紧抿双唇,已经伸手将可为兵刃的腰间玉带取了下来,用力握在手中。

心中一沉——他没有如往日般的笃定自信,显然事先不知情,因此也毫无准备。

今日之事,只怕难以善了。

威帝此时大喝道:“何方乱臣贼子!”

回答他的是藤甲兵们无声快速的杀戮!

大殿内在一瞬间成了血色炼狱。

然而,藤甲兵杀戮的对象是有选择的。

太子一方的人毫发无伤,只是离席退到了角落里。

围杀萧王跟五皇子的藤甲兵却是层层叠叠,身边护着的内侍们早已血花四溅。

皇后兄长、吏部尚书王桓之和姚华棠、鲁渭哲学士也已经被数十个藤甲兵团团围住。这三人均是文官,虽然借着桌案和殿内柱子左支右挡,但身上都已受伤见血,形势十分危急。

萧王护着我与阮良娣朝大殿侧门退去,迎头撞上了扶着太后惊惶而走的皇后一行。

萧王嘱咐侍女们围护住女眷们,见自己舅父那边危急便要冲过去救援,可是数量更多的藤甲兵却已经围了过来。

萧王无奈,只能先顾着太后和我们这边,手中玉带虎虎生风,暂时逼退了近前的藤甲兵。

忽然听见鲁大学士惨叫一声,竟是被一名面目彪悍的藤甲兵切开了胸腹,轰然倒地。那名藤甲兵得手后丝毫不停,滴血的刀又立即挥向王尚书!

萧王望之肝胆俱裂,再顾不得许多,挥舞着玉带冲了过去。却很快被两队藤甲兵围攻,无法脱身。

千钧一发之际,幸亏姚华棠奔回,伸手将王尚书拉了一把,堪堪避过刀锋。他自己却被另一名藤甲兵的刀斩在了侧脸。姚华棠素日里举止倜傥柔媚,这时刻却非常硬气,举起衣袖胡乱擦掉涌出来遮了眼睛的血,抬脚踢开最近的一名藤甲兵,夺了他的刀,护着王尚书朝殿外冲去。

然而殿外传来了越来越响的厮杀声,姚华棠被逼着退了回来。

原来太子此次的布置并不止于殿内的藤甲死士!

也是,他勾结东魏势力,丝毫不加掩饰,所图的必定不是杀了萧王一脉这么简单!

我忽然警觉的看向威帝——太子是要逼宫!威帝才是他最大的目标!

我疾呼出声:“父皇小心!”

已经迟了。

太子之前早已经到了威帝身侧,威帝对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根本未加防备,还以为他是近前来护卫自己,护犊情深,反而将他扯在自己身后护着。

此时太子看着威帝的背影,神情复杂难辨,右手大力朝前一送。

威帝讶然转身,右腰上血涌如泉。抬手指着太子,不可置信的言道:“你……逆子!”

太子扯动嘴角:“我是逆子!那也是被你逼的!自从母后去了,你就抬举王氏,哪里还记得你的结发妻?老五、老六他们步步紧逼,朱郎将跟柳相都被你厌弃,我再不想法子,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说着又举起右手——宽大的衣袖落下来,他手中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上面犹自带着威帝的血!

威帝老泪纵横:“朕多年偏疼你,宠你护你,对晟曜几个多有压制,却是回护出了你这样的好儿子!”

挥袖推开战战兢兢扶着自己的内侍,喝道:“你弑君弑父,难逃万民悠悠之口,难逃史官笔写春秋,你还以为你能登大宝、坐稳江山么?”

我扬声道:“弑君弑父者,天人共愤,天下讨伐之!”

太子朝我这边看来,冰冷的眼中划过一丝光亮,倏忽不见,继而仰头大笑:“本宫既然做了,自然不怕!”他看向萧王,“你们以为,本宫没有万全之策,会鲁莽行事么!今日大殿之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活着的都是我的人,谁会对外吐露半个字!待明日,京都内外,大齐上下,都会知道,萧王晟曜意图谋反,勾结东魏余孽,弑君弑父,被本宫当场斩杀!而我,大齐名正言顺的储君,元后嫡子,将在三日后登基为帝!”

他神情冷傲,睥睨众人,忽的挑眉笑道:“至于史书,从来都是成王败寇!本宫怕他作甚!”

语音未落,手上匕首已经朝威帝胸口刺下!

萧王、五皇子俱是大惊失色,奋力砍翻几个藤甲兵,想要奔过去救护威帝。然而慌乱之际中门大开,被缠斗的藤甲兵找到破绽,挥刀砍出——萧王左臂受伤,五皇子则被藤甲兵伤了颈项,二人又陷入了围攻之中。

眼见威帝即将命丧刀下,我急中生智,双手拿起身边桌案上放瓜果的沉甸甸的金盘,用力砸了过去。

太子手中匕首被金盘阻了一阻,“又是你这个女人!”举臂挡开金盘,喝道:“给本宫杀了她!”

转头还是朝威帝刺去!

威帝心伤难抑,居然不让不避,只是虎目圆睁,怒视太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 险境

太子的匕首却在离威帝胸口一拳的地方停住了!

太子脸上的表情顿时凝住,缓缓侧身,露出了身后锋利的刀尖。

那刀锋如影随形,依旧抵在了太子腰间。

刀柄握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手里——虎贲将军!

太后、皇后与这边的一众女眷皆松了一口气。

然而尚来不及细看,我身侧的一名侍女忽然尖叫倒地,藤甲兵杀向了我们这边!

先前我掷出金盘,引得太子暴怒、喝令人杀了我,此时他被虎贲将军制住,他的指令却依然有效。

若是制住太子的是晟曜,他自然会迫太子喝住藤甲兵。

可眼下挟制住太子的是虎贲将军,痴恋晟曜的武府六小姐武尚华的父亲。若今日阮良娣与我在兵乱中香消玉殒,武尚华必定称心!他自然不会及时叫太子喝住藤甲兵。如此一来,大殿里的杀戮还会持续更长时间,萧王的人脉能臣只会折损更多。

我扭头看见皇后惊惶的脸,将心一横,附在皇后耳边匆匆说道:“昔日顾府明珝公子对臣媳有恩,若臣媳去了,恳请母后对顾家多加照拂!”皇后惊诧的看着我。

不等她说什么,我大声吩咐剩下的十来个侍女们:“护着太后、皇后两宫主子去侧殿,将侧殿大门封闭!”

说完正要转身朝虎贲将军那边奔去,一名被杀的侍女直直的朝我这边倒了过来。

我扭身避开,却见身旁的阮良娣因惊恐过度、软倒在地。将她拉起身推进另一个侍女怀中,催促道:“快走!”

就在这一瞬间,我惊觉脑后生风,一名藤甲兵刀锋已追到我身后。

我苦笑:果真要命丧于此么?

咬牙朝威帝和虎贲将军的方向又奔出几步,引着那队藤甲兵离开偏殿门内的皇后一行;而离虎贲将军越近,即使他对我依旧见死不救,也能越快些让他迫太子喝住殿内其他挥刀霍霍的藤甲兵。

却不知脚下绊到了什么,我整个人失去平衡,顿时扑倒在地。

身后紧追不放的几名藤甲兵居高临下,举起了手中血痕斑驳的刀!

破空之声传来,离我最近的大胡子藤甲兵不解的眨了眨眼睛,低下头,望着自己身前穿出的一截玉带,兀自愣了愣。

忽然醒悟般骂出一句东魏土语,摇晃几下后,颓然倒下。

是晟曜!

然而他将御敌的玉带抛出,自身便更危急了,更加无法脱开围困来救我。

我隔着殿内纷乱,看向赤手搏击的晟曜。

关心则乱,趁我愣神的一瞬间,另一名藤甲兵的刀已经不偏不倚,正对我的颈项!

我叹息一声,合上了双眸:别了,晟曜!

然而那刀却未能落下——有一个靛青色的身影疾奔而来,伸手扳住了扬刀藤甲兵的臂膀。

我抬头仰望:眉目高华,神情儒雅,是昌若!

昌若推开那名兵士,毫不迟疑地俯身将我抱起,带离了藤甲兵的包围圈。

昌若虽然是谢武候之子,却自幼习文,对兵器、武人向来敬而远之。此时屠刀环伺却冲了过来肉搏,我心中感念不已。

从昌若肩头望出去,刚才包围我们的几名藤甲兵正准备追上,但旁边一个头目模样的人用东魏土语发出一声指令,几个人便停下追击昌若的步子,转身加入了围攻萧王的队伍。

萧王左臂之前已经受伤,此时无兵刃在手,本就支撑的艰难。这几个兵士围过去后,他左胸和腹部很快又多了两处刀伤,眼看就要力竭被擒。

我焦急万分,心慌气短的看向昌若道:“放我下来!”

昌若熟悉的眼眸里是我不熟悉的目光,横抱我的双手却更紧了。

大殿内众目睽睽,他之前为将我带离险境、抱我入怀已经是十分不妥,何况是现在。

我顾不得许多,用力挣脱他下了地。可刚刚站稳,右脚便是一阵钻心疼痛——之前跑的急,摔得不轻。

昌若连忙搀扶住我,我忍住疼痛,疾步到虎贲将军与太子、威帝身旁,大声喊道:“东魏士兵听令,停止攻击!否则杀了太子!”

连喊两遍后,大殿内的攻击渐渐停了下来。

我不顾脚伤,奔向晟曜。

晟曜也朝我大步跑了过来。

就在这时,太子浑然不顾虎贲将军抵在他腰间的利刃,冲藤甲兵叫到:“给本宫杀了他们两个!否则今日你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藤甲兵听了,顿时将我与晟曜围在当中,举刀砍来。

晟曜猝不及防,只顾荡开了身前的攻击,身后攻来的利刃却是顾不得了。

我瞧的分明,却无计可施,只本能的扑在他身后,想用身体帮他挡下!

殿内忽然响起阵阵惊呼!

我只觉腰上一紧,被一股大力带离了地面,带离了晟曜身后刀锋笼罩的位置!

讶异的睁开眼——腰上缠绕的是灰色长鞭!

不及我细想,已落入了一个充满冰凉气息的怀抱。

抬眸望去,是一身黑衣的墨棣!

面容白皙、神情冰冷,从薄薄的嘴唇中吐出几个字:“傻女人!”

手中长鞭却半点不停,在空中呼啸着划出一个个弧形,鞭梢所及之处,围攻晟曜的藤甲兵倒了大半。

不过半息之间,大殿内的藤甲兵死伤大半,剩下的且战且退,逃出了殿门。

局面被墨棣控制住了。

他扶着我走过去,将我留在晟曜身边。

自己径自不疾不徐的迈上威帝站着的汉白玉台阶,单膝跪地道:“孩儿来迟了。”

威帝微微颔首。转头看一眼表情阴鸷的太子,举起手狠狠的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威帝还欲再打时,太子拿衣袖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丝,一副无所谓的神情看着威帝,冷笑道:“你当年就是这么打母后的吗?”

威帝表情一滞,似乎再也支持不住,缓缓坐了下来。

片刻后才声音嘶哑的问墨棣道:“外面是什么情形?”

“东魏甲士三千人左右,正与宫门守卫激战。”墨棣言简意赅。

太子今日布置不可谓不周密:大殿内的刺杀如果得手,他对外颠倒黑白,宣称威帝薨于萧王謀逆,自己再以储君身份登基本就名正言顺。为求万无一失,担心萧王和五皇子的部众、亲旧不服,还布置了军士先去拿下宫禁控制权。想来朝堂上若有人反对,便是一场杀无赦的大清洗了。

还真是万全之策。

晟曜此时走到殿门处观察了一会儿,向威帝言道:“父皇,宫门守卫只有千人左右。东魏人的藤甲又坚不可破,只怕守卫们抵挡不住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弓如霹雳弦惊

威帝没有做声,只在定妃和内侍帮他简单止血伤口后轻轻拍了拍定妃的手背。

便整个人游离在外,陷入遥远的回忆之境。

可是,这会子哪里有时间来追思、犹豫!

立在殿门朝外观望,只看得见殿外星光点点,听得见呼喝阵阵,具体情形无法探知。但厮杀声已经有渐渐消退的趋势,一旦藤甲兵将守卫全部拿下,即便我们这边将太子拿在手中,形势也极有可能再次反转。

谁知道东魏人答应供太子驱使图的是什么?

若是见了太子这里失手,就将其背弃不顾的话,我们殿内这些人便再无屏障。

想到此处,我转身唤过一个侍女,叫她去禀告侧殿内的太后和皇后,危机暂解,但殿外情况依旧危急,侧殿门不可打开,要依旧紧闭。

那侍女应下去了。

尚未及转身,身后有女子的娇呼声传来,紧接着便是晟曜的闷哼声。

我急剧回头看时,就见晟曜挺拔的身形倒了下去。

和他一起倒下的,还有之前宴席上坐在虎贲将军身侧的一名年轻子弟。

那年轻人之前带着的紫金冠滑落,从殿门前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一路嘀哩叮当的滚了下去,原本在头顶结髻的一头乌黑青丝便飘扬散落下来。

竟是位年轻女子!

正伏在晟曜胸口。

一支箭簇从她右肩穿过,箭头没入了晟曜的左锁骨下方。

我无声的扑了过去,紧咬着下唇,仿佛这样就能制止牙关不由自主的颤抖,盯着那女子肩头的白色箭羽和伤口处不断冒出的血沫,颤抖着手伸了过去。

“住手,不能贸然拔箭。”武家另外一名年轻人和五皇子同时制止了我。

我回过神:是了,若无周全准备,贸然拔箭会失血过多。

方才一瞬,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应该把那女子从晟曜身前拉开,才会下意识想着先拔了箭羽再说。

那名年轻人迅速指挥着大家将萧王跟那女子一起抬进了殿内。沉声道:“速速关闭殿门!”

殿门沉重,十来个内侍用力推动高大的门扇,枢纽发出沉闷的运转声,一如我此时的感觉:晦涩凝滞。

如今这副情形,晟曜与武尚华的婚事只怕是就要定下了……

我用力闭了闭眼睛,将泪水逼了回去。

再艰难也不得不面对。

面向那名同样束着紫金冠的年轻人,貌似平静的道:“情势危急,有劳武九公子了。还请公子带人守住殿门。”

是的,这两名年轻人不作他想,定是虎贲将军府嫡支的武尚贤和着男装的武尚华。

武尚贤一愣,旋即淡笑,道:“曲昭训既美且慧,小九领教了。舍妹适才见有箭矢破空而来,而王爷并未察觉,情急之下为王爷以身挡箭,伤势极重。还请昭训好生照顾!”

我目光清淡的打量了一下武尚贤,微微颔首后便不再答话。

能跟着虎贲将军来赴宴的肯定是武府极受重视的子弟,而满京都敢在宫宴上女做男装的,也只有武府我行我素惯了的六小姐,只要稍作分析便能推测出他们兄妹二人的身份。

若说聪慧,这位九公子才是不遑多让!

适才情形混乱,并无多少人看清楚萧王和武尚华是怎么中的箭。被武尚贤三言两语一说,大家才知晓了。

周围有几名高官家眷已经窃窃私语道:“武六小姐到底出身将门,勇气可嘉。”

“能舍身相救,可见对王爷十分看重。”

“这两人还真是般配。之前不是也听说太后属意六小姐,曾提过赐婚之事?”

“嗐,即便之前没想过赐婚,如今都这样贴在一起了,还能不成全了?”一个声音尖利的夫人大声说到。

我再难压制自己,呼吸凌乱起来。

扭头去看晟曜,他已经醒转,朝我伸出了手,“小莞……”。

我跪坐在地上,握住了他的手。

还好,他的手是暖和的,那支箭应该没有伤到要害。我心略定了些。

这时伏在他身上的武尚华也醒了。

我伸手帮她把乱了的长发理顺,挽在脑后。

她缓缓的转过头来。

俊眼修眉、颇有英气的一张鹅蛋脸,此时是苍白无血色的。

她虚弱的问道:“王爷,伤的如何?”

我尚不及回答,虎贲将军已经近前来,关切道:“华儿,你怎么样了?”待看清两人的情形,将大手在腿上狠狠一拍,“这,你这孩子,怎么……”

虎贲将军看了眼一同过来看萧王伤势的威帝,到底没敢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建业,朕今日多亏有你。”威帝蹲下身子,查看萧王和武尚华的伤势,恳切道:“就是曜儿,也多亏了华儿。”

虎贲将军听了,立即单膝跪地,向威帝抱拳行礼道:“老臣谢陛下褒奖。忠君护君,不过是臣子本分罢了!华儿能为殿下挡箭,亦是她的福分。”

定妃与五皇子这时也过来探看了萧王伤势。

五皇子颈项上的伤已由定妃简单包扎了。此时听了此语,便道:“六弟是个有福的,曲昭训刚才为了父皇和他,也是几番以身涉险。”

威帝立起身,点头道:“你们都很好。”

他目光扫过一直安静站在大殿一角的卫王晟晙、正被墨棣绑缚在殿内金柱上的太子晟旸,续道:“这么多年,原是朕错了。”

我见晟曜抬起头想要说什么,可他刚用力些,箭矢入肉处便又涌出新的血沫来。

我连忙抽出帕子,按压在伤口附近止血。转头向五皇子道:“小莞记得五皇兄通医术,还请立即救治王爷!”我顿了顿,“和武小姐。”

五皇子摇头道:“我只略知皮毛,拔箭这样带凶险的外伤疗治,我却是不会。虽可勉力为之,可眼下大殿内缺医少药,万一血流不止,六弟和六小姐就危险了。”

我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现在殿外还有东魏藤甲兵,要到哪里去找疗伤的药!

我不顾脚伤,跪在威帝面前,惶急求道:“父皇,求父皇想想法子。”

威帝从未想此刻这样苍老颓然,伸手托住我手臂,示意我起身,语带悲怆:“小莞,父皇已不复当年。若是当年,朕定当持枪退敌,早一刻解了殿外之围,曜儿便能早一刻得救治。”

第一百五十九章 火烧藤甲阻敌

早一刻得救治,晟曜便少一分疼痛和危险。

我希冀的目光看向墨棣——大殿中人,他的身手最好。

五皇子看懂我的意思,道:“藤甲兵三千,他一人如何能快速退敌?我与他一起便是。可终究势单力薄了。说起来,这殿外守卫有千人之众,皆是在军中百里挑一的。往日以一当五,今日怎么如此不济?可恨我母妃厥族卫士不在身边,否则……”

他忽然警觉——在大齐皇宫内赞美厥族士兵的战斗力实属不妥,遂硬生生的转了话头,“墨棣贤弟,你可知大内守卫不敌藤甲兵的缘故?”

墨棣还未答话,殿门口的武尚贤奔过来,“殿外情形不妙了,东魏兵士越来越逼近了。我瞧的清清楚楚,他们的藤甲坚硬异常,我们的卫士的兵刃到了他们身手却伤不了他们。即便是北地之战时候新造的横刀,也没法子轻易穿透。”

虎贲将军道:“这必是太子与东魏传递消息后,专门打造的克制横刀的铠甲。这却叫老夫无计可施了,若是有数倍兵力在手,倒可以围而攻之,徐徐图之,即使有藤甲,他们也总会力竭。可这会儿,恰恰是敌方人数数倍于我们!”

威帝俯首看了眼咬牙未发出一声呻吟的晟曜,道:“墨棣,朕将虎符与你,你速速前往佐辕大营,调兵来此救驾。”

墨棣颔首,默然的接过虎符。沉静的眸子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了。

佐辕大营在京都城外,相距甚远。墨棣身手再好,也需要时间。

我侧首看一眼殿门——这宫门,可能抵挡至墨棣带援军赶来?

晟曜身上多处有伤,若是落入东魏人和太子手中,即刻便是玉山倾倒、留不下命来。不行,不能这么等着,得做点什么。

我惶然四顾。

父亲说过,每逢大事有静气。

佛经有云:因戒生定,因定生慧。

不能太过慌乱,于事无益。我深吸一口气,稍稍抚平了紊乱的心。

我的目光落在武尚华身后的箭矢上。

藤甲难破么?

细细思忖一会儿,我立起身朝威帝道:“请父皇下令,要大家一起动手,在殿外承天门处设置火障。即便藤甲兵要攻入殿内,也能阻他一阻。”

威帝听到一半便有些喜意,“此法甚好!藤甲坚硬,却干燥易燃!”

原本在殿门处的武尚贤此时近前来,笑道:“既然想出了这法子,何不用箭矢火攻?以粗布包裹箭头,浓浓的蘸取灯油,点燃后朝藤甲兵的藤甲射。火烧藤甲,必定叫东魏人乱了阵脚!”

我扫了他一眼,垂下了眼皮。

武尚贤面有得色,正待说什么,虎贲将军忽然打断他,向威帝施礼道:“陛下,曲昭训的法子极好,老臣这就去安排。”

威帝点了点头。

虎贲将军直起身子,对武尚贤道:“贤儿,过来帮忙。”

武尚贤用不大不小、足以让人听清的声音嘀咕道:“这火障只能被动的守着,于对战双方没有任何影响,改变不了什么啊!箭矢火攻就不同了,可以直接打击敌方!那对战形势不就立刻能扭转了么!”

虎贲将军已经有些按捺不住,脸色不好看起来,低喝一句:“住口!别再丢人现眼了!速速召集殿内众人,内侍一队,侍女一队,文臣和武将再分两队,各自派了事项,打开殿门,于承天门处点起火障!”

威帝默然不语,在定妃的搀扶下坐在了龙椅上。

大殿内众人在虎贲将军的指挥下忙乱起来。桌旗、帷幔被大家扯下,团作一团,木质案几等物件被慌张拆除,堆成几堆。

虎贲将军大手一挥,又将手指向一处,一群人不由愣住,朝威帝看去。

见威帝颔首,便赶过去叮叮哐哐的,奋力将西配殿的隔扇和窗棂也拆了下来。

威帝看着虎贲将军忙碌的身影,不无落寞的道:“虎贲将军英雄一世,一身本领却后继无人。”

定妃安慰道:“虽说老将军几位公子早年都战死了,所幸孙子们都已成人,这九公子听说文采出众。又思维敏捷,眨眼间就能想出箭矢火攻的法子。臣妾看,就是个好的。”

威帝讥讽一笑:“纸上谈兵的就是这种人。”

护卫在威帝身旁的五皇子见定妃目露不解,便道:“母妃,这大殿内擅长射箭的不超过十个人,要三千藤甲兵乱起来,需要射出多少支箭矢?在他们乱起来之前,这射出火油箭的人就是明晃晃暴露在外的靶子,很快会被对方射成刺猬。何况,即便是弓箭手,也不能保证箭无虚发。火油箭若是偏上一点半点,射中周边房屋,我们大殿之内的这么些人,也不用东魏人攻进来了,自己就将自己困死了。”

定妃恍然大悟,道:“陛下英明。还是小莞的法子好,火障离着房屋有些距离,控制好火势,既能挡了藤甲兵,又可保房屋无虞。”

我默不作声:其实火障还有一个用处——示警求援!

浓烟滚滚,火光映天,宫内各殿、宫外各府便都知晓保和殿危急。虽说不一定能及时赶到救驾,可此时对东魏人一定是一个上好的攻心术。等形势明了,赶来的人手便能和殿外守卫一起,形成合围之势,对东魏士兵内外夹攻。

威帝此时抬眸看了我一眼,语气平淡的补上一句:“老五说的都对。最关键的一点——大殿内,哪里有这么多的弓箭和箭矢可用!”

今日端午宴设在保和殿,礼乐礼器倒是不少,可向来不许陈兵。殿内群臣不得佩戴兵器,殿内无侍卫,殿外侍卫也在承天门外戍守。

定妃不由瞠目,半晌方道:“这可真是……”

威帝道:“典型的眼高手低罢了。”

过了许久,威帝叹口气,“建业跟着朕,戎马一生,大富大贵是享了,可忙于军务,孙辈都没能得他的亲自教导。只怕尚贤这孩子将来支不起虎贲将军府。”

他缓缓将手抚上后腰的伤处,道:“朕到底比建业有福气,还有曜儿和晞儿可以指望。”

五皇子晟晞一时怔住,似乎不太适应威帝的赞许。躬身禀道:“儿臣去帮帮老将军。”

第一百六十章 巾帼不让须眉

我从晟曜紧握的手掌中抽出手来,从地上拾起一个大腹小口的铜缶,打开盖子低头闻了闻——是米浆。连忙将帕子打湿了,沾了少许在晟曜唇上。又跛着脚,将铜缶给威帝送了过去,递在了定妃手中。

晟曜精神略好了些,将又晕了过去的武尚华稍微推开些许,朝我咧嘴道:“这样子真难受。”又恨恨的道:“若不是顾着她是虎贲将军的眼珠子,若这箭矢只在我身上,我早自己一把拔了作数!”

抬头见我默不作声的立在一旁,便拉了下我的袖子,关切道:“你面色苍白,坐下来歇会吧。就是东魏人打进来,也就这样了。好歹我们两个在一处。”

我笑了:“殿下这话,倒似个多情种子。可惜,并不是两个人在一处。”说着朝武尚华努了努嘴。

晟曜握掌成拳,掩在嘴边低低的笑了几声。

嘴上玩笑,不过是为了晟曜分散心思、伤口便疼得好过些。心里其实火急火燎:不知不觉中已经朝殿外看了好几眼——墨棣到了哪里了?可来得及赶回?

晟曜忽然低声应了句:“华棠!”语气中满是惋惜和愧疚。

我回头望去,身后是姚华棠和王桓之。

姚华棠缓缓直起躬身行礼的身子。然而他抬头的一瞬,我不由低呼出声。

他的脸,已是毁了。

我不忍再看,将头扭了过去。

姚华棠自嘲的笑笑,言道:“微臣吓着昭训了。往日亲近的人总说我举止柔媚,缺了些阳刚之气;敌对的人曾诋毁我有断袖之癖。如今好了,臣这副样子,倒是添了肃杀意味。想来以后再无人攻击微臣娘气了。”

见晟曜愧疚的眼神,又微笑着补上一句:“也免得有人再拿微臣与殿下的关系说事,攻讦殿下龙阳之兴。”

吏部尚书王桓之感慨道:“今日若不是华棠,老夫就跟鲁大学士一样为国捐躯在这保和殿了。若是在战场上,倒也罢了,如此死在皇宫大内,实在叫人难以接受。”

趋前看了看晟曜跟武尚华,颇为赞许道:“武家小姐对你舍命相护,殿下不可辜负了她。早日请陛下为你二人赐婚才是。”

晟曜面露尴尬,:“舅父,曜儿……”

一个惊惶的女子声音打断了他,“殿下!殿下您受伤了?”阮良娣跌跌撞撞的扑了过来,紧张万分的将晟曜身上各处的伤探看了一遍。

皇后扶着太后也过来了,身后是一群惊魂未定的侍女和内侍。想是她们听见大殿内平静了许久,便叫人开了侧殿门出来了。

皇后见晟曜多处受伤,泪如雨下:“曜儿,你受苦了。”

“哀家必定要皇上好好补偿萧王!”太后凤目含威,看向威帝。

晟曜带着一丝苦笑,道:“孙儿谢过太后娘娘。不过,还是等过了眼下这一关再说吧。余下的,都不重要!”

阮良娣瞥了眼再次醒转的武尚华,皱起了眉,左边眉头处的红色小痣愈发红艳。到底没忍住道:“武小姐这般模样伏在王爷身前,实在不雅,叫人羞于多看。”

武尚华睁开眼睛时,听到的就是这句话。顿时扬起乌黑的眉毛,出声道:“来人,帮本小姐拔箭!”

太后劝道:“此时大殿内没有御医,你的箭伤比曜儿更深,贸然拔箭,只怕不妥!还是等击退东魏人、有了良医良药再说。”

武尚华满不在乎的笑了:“臣女谢过太后关怀!这点伤不算什么。”说完抬头望向晟曜,方才面对太后时候英气十足的神情顿时柔了三分,眸子却半分不躲闪的盯住晟曜的眼睛,毫不迟疑的道:“请王爷为我们二人拔箭!”

晟曜与她近距离的对视片刻,忽然抿唇笑了,也不再多说什么,伸出右手握住裸露在武尚华肩外的箭柄,左手扶住武尚华,在内侍们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倚着一根朱漆填金龙柱,口中大喝一声:“拿酒来!”同时手上用力,咬牙将那支贯穿武尚华和他的箭矢拔了出来!

武尚华本来死死咬着下唇,此时也疼的禁不住,口中逸出“啊”的一声呻吟,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晟曜的衣衫。

晟曜左手托在她腋下,扶稳了她疼得轻颤的身子不往下滑,右手接过内侍们找来的烈酒,眼疾手快的淋在了她的伤口上,又拿帕子紧紧按压止血。

过了半晌,见出血稍止,便唤来两名侍女接过武尚华去一旁简单包扎。这才顾上将烈酒浇在了自己的伤口上,转头见武尚华身上衣袍被酒淋湿了些许,又吩咐人找了件侍女的干衣服为她披上了。

阮良娣接过酒囊,为他处理伤口,我亦撕下一节裙摆,帮他包扎了。

晟曜却低声在我们二人耳边调笑道:“有美若此,本王即便此时去了,也算不枉此生了。”

阮良娣抬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下手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晟曜便龇牙咧嘴道:“疼,疼啊!本王有伤在身,你也不疼惜些。”

阮良娣故意皮笑肉不笑的道:“王爷还知道疼么!刚刚怎么只顾着武小姐那边,倒忘记自己也有伤在身?”

晟曜笑道:“她为我挡箭在先,如今又敢就这么拔箭,倒是巾帼不让须眉,叫人刮目相看呢。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到底是虎贲将军最疼爱的小孙女。”说着又压低些声音对我二人道:“最关键的是,她无恙,她府里才不会赖上我啊!”

阮良娣便“啐”他一口,斜睇着他,眼波流转的笑了。

我起身退了几步,正遇着去殿门处查看的姚华棠急急奔回,口中道:“王爷,外面东魏人已经跨过火障,正朝保和殿杀来!”

话音刚落,一支火箭穿过正殿门的窗扇,直直射穿了看管太子的一名内侍。那内侍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倒下了。

倒在了目瞪口呆的太子面前!

太子一愣神后,骂道:“蠢材,本宫还在殿内,你们如何能用火箭?届时玉石俱焚,本宫没有命在,无人护你们,你们数千人深陷大齐腹地,又哪里有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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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红妆素手对敌

自太子掷杯、殿内生变后便一直静默在旁的卫王,此时听了太子的言语,似乎醒来一般,上前重重的甩了他一个耳光。目光愤然,手指太子,“枉我素日尊你为兄,敬你为储君,事事拥护你、唯你马首是瞻!谁知你竟罔顾人伦!又如此是非不分!往日兄弟们纷争,不过是家事。哪有为此引狼入室的道理!”

卫王说完,已潸然泪下。

然而,殿内诸人已无精力去关注他的言语和真假。

殿门已经开始剧烈摇晃。

晟曜让人寻回了自己的玉带,又将东魏死士处缴获的阔刀分别给了我与阮良娣一人一把。只来得及说一句:“去侧殿”,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便径直去了殿门处。

我从窗扇朝外看去,已阻挡东魏人多时的火障,因为殿内诸人能寻到的木质材料有限,此时火势已经大大减弱了。

又有一队藤甲兵悍不畏火,从火障的一个豁口冲了过来,就地滚灭了身上的几点火星。起身后迅疾攻到了殿门处。

本就因之前的攻击摇摇晃晃的殿门此时支撑不住,“轰隆”一声,被撞开了。

我一边反手催促皇后携太后急急奔入侧殿内躲避兵祸,一边将晟曜适才给的阔刀在空中划了几下,刀身阔而薄,所幸倒不太沉,勉力能双手握着比划几下。

侧殿殿门关闭尚需时间,若无主位模样的人断后、吸引东魏人注意力,势必赶不及在东魏人攻来之前合拢。顾家已嘱托给皇后,我便在此身死也无牵挂了。若皇后、太后得以保全,自然能为顾家复兴助力;若连侧殿内的皇后、太后也躲不过今日之祸,那我躲进侧殿也毫无意义。

我低下头:今日身上着的衣裙是娇媚的海棠红,精致的领口处是晟曜予我的凤形玉坠儿。

目光在玉坠儿上流连了片刻,看向了袖口缀着的薄如蝉翼的云雾绡——云雾绡层层叠叠的垂下,将衣袖衬托成一个优雅的弧度,仿若柔弱无骨美人儿盈盈一握的腰身,此时却覆在阔刀的粗糙刀柄上,映着我指甲上的大红蔻丹——突兀,却异常醒目!

父亲当初若知女儿有今日,也许不会日日督促我与姐姐记诵过云楼藏书,而是请上几位教头让我们习武了吧!

我自嘲的笑了起来。

“你还能笑出来!倒是个胆儿大的。”本来坐在墙角休息的武尚华此时站了起来,手握阔刀,随手砍翻了抢先进殿的一个东魏死士。她刚刚包扎止血的伤口立即有血涌了出来,染红了衣衫。

晟曜和五皇子带着姚华棠并几个武官扼守在倒塌的殿门右方,可殿门左方却已经被东魏人趁虚而入。

待虎贲将军发现时已经失了地利,只好带人在殿内搏杀。防守点分散,越来越多的东魏士兵涌进了保和殿。

几名侍女尖叫着逃开,却避之不及,被藤甲兵拿住。其中竟有几个士兵拉着她们便胡乱扯开衣衫,当众亲了起来。若有推拒反抗,便是手起刀落。

我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强自镇定的握紧了手中的刀。却听见身旁阮良娣幽幽的叹了一句:“罢了。就此了了就是!”

这话不甚明白,语气中的不甘、眷恋和决绝却是十分清楚明了。我心生警觉,回望过去,果然看到阮良娣正挥刀自裁。

刀光森然,离她洁白纤细的颈项已不过一寸了。

我不及细想,双手用力,笨拙的用阔刀刀背从下面托住了她的刀刃。口中喝道:“阮硕人,你这个懦夫!便是要死在这里,好歹一命换一命,拼一个东魏人再说。先自己把自己抹了脖子算什么?”

阮硕人圆瞪双眼,“你才是懦夫!我要为王爷保全贞节!此时不自裁,难道等着被藤甲蛮人们侮辱么?”

我发恼道:“王爷才没有这么迂腐!你反正死都不怕了,何不拼死杀几个敌人!这才是帮他呢!”

“你自以为了解王爷么,王爷再豁达也是男人,对女子名节怎会不看重!只有你这傻妮子以为不重要!”阮硕人一边说着,又闭着眼睛将刀锋对准了自己。

我骂道:“你适才作甚么不进侧殿去!”

阮硕人手上顿住,睁开眼睛瞟了我一眼,忽然扬声道:“我如何能比你差了去!你能持刀对敌,我……我也能!”

我笑了:“那你要说话算话!”

正在此时,我敏锐的感觉到身后劲风袭来,下意识朝左避开,是与我手上一样的阔刀。

握刀的藤甲兵一击不中,正对上阮良娣精致的脸,顿时兴奋的回头招呼同伴:“弟兄们快来!这里的妞儿漂亮多了!”

我趁他得意忘形、手中刀的去势尚未收回,双手托刀,咬牙往他身上砍去。却被藤甲弹回,自己也不由自主的朝后连退几步。

那兵士见状哈哈大笑,却不带一丝犹豫的朝我举刀砍下!

我拼尽全力举刀相迎,架住了他的刀。眼角余光正看见侧殿门终于关闭合拢了。

心头一松,本就寸寸后移的刀很快到了我的颈项处。

那兵士目露凶光,大力将刀往下一沉,很快就避开了我的刀,向左划来。

我见已经躲之不及,暗骂自己没用。

反正是一死,总要拼杀一个东魏人再说。便不管不顾的抡起手中刀也朝那兵士颈项抹去。

那兵士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微一愣神,手中刀便缓了一缓。

就在这时,阮良娣尖叫着冲过来,扬刀歪歪斜斜地砍在了那兵士的腿上。

腿上无藤甲!

那兵士咒骂着倒下了,抱着血流如注的伤腿哇哇大叫。

却引来了邻近的更多兵士向这边奔来!

我与阮良娣对视一眼,双双苦笑。

“或许你是对的。不过你我总算伤了一个敌人。”我自嘲的笑了笑,将垂下的一缕头发挽至耳后。

殿外夜色沉沉。

火障已经彻底熄灭。

不想再做无望之斗,反转刀锋,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可!万万不可!”

第一百六十二章 星夜之援

我回头看去,竟是哥哥!

与墨棣并肩而立在西配殿门口。

我惊喜交加!

佐辕大营的援兵到了!

且是哥哥与墨棣带队而来!

大殿门口附近的晟曜也注意到这边,欣喜的朝殿内诸人长喝道:“援军到了!大家里应外合杀出殿外去!”

哥哥朝我这边跑来,我亦忘了周遭情形,只喜极而泣的望着他。

“小心!”哥哥忽然看着我身后,紧张万分的叫了起来。

是之前被引过来的四五个藤甲兵,趁我分神之际,举刀砍来。

已是避无可避!

“住手!”一个靛青色身影扑了过来,挡下了即将落在我身上的一刀。

昌若啊!

我一时呆怔住,然而眼看着他背上的伤口渐渐渗出血来,心里便立即丝丝缕缕的疼痛起来。

所幸他伤口不深。

哥哥此时奔了过来,与带来的佐辕大营兵士一起,将方才附近的几个藤甲兵一一击杀。见昌若与我在一处,便嘱咐昌若道:“劳烦谢公子看护她!”转身带着兵士与殿门处的晟曜会合去了。

阮良娣方才受惊过度,此时见援兵赶至,便倚着墙角软倒在地,喘息着微合了眼。

昌若低头注视我,目光如水。

我有些讷然,半晌言道:“今日得公子几番相救,我……”

“你我之间,何时这么生分了?”昌若打断了我。

我压下胸口的愧疚,落落大方的笑了:“是,是小莞想偏了。”

昌若听了,默念道:“小莞。”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缓缓看了一圈儿大殿内的情形,目光在依旧被绑缚的太子身上停留一瞬,慢慢在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

我关切道:“你的伤……”

他摇头应道:“不妨事”,将我不着痕迹地带至大殿一旁的无人角落。

“你今日奋不顾身扑在萧王身后,是为他挡刀么?”昌若目光熠熠的问道,然而不待我回答,又很快低声叹道:“算了,我何必多此一问。”

他的目光跟语调一样沉郁:“你对他,竟已情深至此!便如我能为你不假思索挡刀一般了……”

我垂下眼眸,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对昌若,我自觉亏欠良多。

然而命运弄人非人力所能相争,行至今时今日,我早已不是当日谢府里无忧无虑的顾明琰——自小定亲的他的小阿琰。

如果顾府不曾获罪落魄,我与他断不会渐行渐远。

昌若要怨,便该怨陷顾府于泥淖的那只黑手。

此时在此事上过于纠缠,对他和我来说都是有害无益。于是我仰头望他,“是,我对他已动心动情!顾府落难,我为奴为婢之时蒙他青眼,本就已成了他的姬妾,难道不应当么?”

昌若额上青筋隐现,周身散发出与他往日的灵秀高远截然不同的气息来。

我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见此情状,他忽然笑了,仿若乌云破、明月出一般,又是素日高远静谧的怀琰公子了。

“你要记得,你是许了我的。”他淡淡的笑着,大步走开,去了卫王跟太子身边。

我默然垂首。

许久后,伸指抚上了领口处的玉坠儿。

此时保和殿内,藤甲兵或被杀、或被俘,已经由佐辕大营的兵士重新布置了防务。

我整个人松懈下来,才感觉到右脚和双手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原来虎口处也被阔刀震破了,殷红的血将袖口云雾绡也染红了。

此时浑身酸痛无比,我不由腿上一软,倚着大殿角落的一根柱子坐了下来。

殿外的厮杀声渐渐停歇。

过了片刻,晟曜与墨棣从大殿门口走了进来,身后是哥哥并几个佐辕大营的将领。

一行人行至威帝面前停下。

晟曜朗声道:“父皇,墨棣与佐辕大营千总顾明珝率兵驰援,眼下与殿外所余守卫前后夹击,已将东魏人全数拿下。虎贲将军、五哥正率众清理、善后!”

威帝颔首:“皇儿今夜连番苦战,辛苦了。”他洞察世事的眼睛在哥哥身上停留片刻,开口道:“顾千总,顾明珝?”

哥哥单膝跪下,行礼后禀道:“是,小将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威帝声音嘶哑的笑了几声,“你何罪之有!星夜驰援,自然有功。顾氏获罪零落,子弟却到底是出息的。平身吧!”

他转向墨棣问道:“此行可顺利?”

墨棣轻轻摇了摇头,语调清冷:“营内未见霍统领。佐辕大营只有顾明珝毫不犹豫接了虎符。”说完行至威帝身旁,将虎符递还给了威帝。

威帝接过虎符,复杂难言的目光在哥哥面上划过,却什么也没有说,只低下头摩挲虎符上的铭文。

似乎只是在把玩一件案头雅物。

大殿内一时之间悄然无声,众臣劫后余生,皆看向了威帝。

威帝伸手按上腰后的伤,目光沉沉扫视大殿内诸人。

良久,威帝开口了:“传朕旨意,太子晟旸谋逆,废太子位,贬为庶人,囚禁于宗正寺内监;卫王晟晙是非不明,圈禁于抚蜂夹道。佐辕大营统领霍长风玩忽职守,降级留用,即刻着武尚贤领佐辕大营军务。”

威帝沉吟片刻,又道:“着萧王晟曜为凤台大营监军,五皇子晟晞为辅辙大营监军。”

众臣跪伏于地:“陛下圣明。”

我倚坐在大殿角落处,看着这些叩拜皇帝的臣子。不知不觉中,一个想法跳入脑海:不知他们当中真正对威帝心悦臣服的占几成。

不排除有一部分纯臣,心怀天下,忠君爱民,希冀在朝堂上一展抱负。

可大部分臣子,不过是各怀心思、各有所求罢了。

比如以往追随废太子的那些人,此时难道不是战战兢兢地,盼望威帝能收回成命,照旧原谅太子么?

却迫于情势,咽下心中真正所思所想,一样伏在地上,口称圣明。

难怪居上位者,皆爱以御下之术谋算群臣。

可由此一来,君臣之间猜忌不断,说话做事皆只吐露三分,迂回试探,简单事情复杂化,也不知会耽误多少正事!

真是叫人腻味!

我忽然惊觉,这想法何其大逆不道!

好容易将嘴角嘲讽的笑意收敛了。

不由自嘲:自己不也迫于情势,不敢将心中所想真正表露么!

破碎的窗扇外忽然吹进一阵风,夹杂着草木清香。

我扭头望向殿外,天快亮了,大概是寅正时辰。此时只有两三颗星子缀在天幕上,俯瞰着地上人间的一幕幕。

第一百六十三章 风静人眠昼

大齐景云三年的这场宫变,史官将之称作景云之变。

威帝在这一年,废二皇子晟旸太子位,改年号为永平。

“永平?”晟曜在口中反复吟诵几遍,放下大书房递进来的录事册子,挑眉笑道:“去岁击退了厥族的大举进犯,今年又挫败了东魏人的阴谋,也难怪父皇在礼部拟的好几个字眼里挑了这个。”

我将他随手放在绛红丝衾上的册子拿走放在一旁案几上,又帮他把身后的大迎枕挪了挪。温言劝道:“王爷身上的伤又没好利索,操心这些做什么呢!年号叫什么,有什么打紧。”

晟曜反手握住我的手:虎口上的裂伤已经结痂了。如今只缠着薄薄的一层纱,免得蹭到伤口。

他拉我在床边坐下,黑眸清亮,嘴角微微翘起,“这不是躺着养伤太无聊了么。要不,小莞你陪我。”

我奇道:“妾身这些日子不是一直陪着王爷么?”

“你陪我一起养伤啊!来来,跟我并排躺着。你右脚的扭伤虽然好得差不多,可多养几日总是没错的。下半晌太医院白正使来了,正可以一同号脉、换药。岂不更好?”

我没好气的横他一眼:“王爷此番受了伤,倒像是七八岁的垂髫童子心了。”

晟曜笑吟吟的看我一眼,闭上眼睛养神,一时也没说什么。

过了良久,忽然睁开眼睛,缓缓的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我倏然一惊,旋即面上笑得云淡风轻,回道:“妾身哪里不痛快了?”

不愿意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侧转身子端起一旁已经晾凉了的药碗,递了给他。

他接过去,喝了一小口,皱了眉头,“苦。”

我柔声劝道:“伤好了就不喝了,王爷再坚持几日就是。之前受这么些伤也没见王爷皱过眉头,怎么每次喝起药来反倒是推三阻四的呢。”

晟曜英挺的眉毛皱得更厉害了。

我抿着唇,半点不退让的看着他。

他便满是无奈的将药碗举至嘴边,深吸一口气,大口大口的吞了下去。一气喝完后将碗递到我面前:“喝完了,有什么彩头予我?”

我接过药碗放好,伸掌在他举着的手上拍了一下,“王爷对厥族一战,在大齐、在天下人心中都是威名赫赫,不想萧霸王背着人却是这般无赖的!”

他展颜一笑。却突然俯身过来,一手便将我扯过去压制在了丝衾上。俯下身子,低沉散漫的声音在我耳边笑道:“我若背着人还是人前威名赫赫的那般模样,小莞不觉得无趣么?”

我面红耳赤,正要推开他反驳几句,他已不由分说的吻了下来,唇齿交缠,充斥着药汁的苦味。

可他吻得那样细致、那样温柔,那苦味便也沾染了他的味道,竟叫人觉出甘甜来。

晟曜松开我,将头枕在我胸前。呼吸之间打在我颈项上的气息渐渐滚烫起来。

我感觉到他颇有些情动,着急起来,伸手推他道:“你身上有伤,快放开我。”

他张口含住我的耳垂,模糊不清的道:“不放!”手开始不规矩起来。

我被他拨弄的浑身酥软,推拒的双手渐渐失了力道。

……

已经是六月的炎热天气,屋里用了冰。青铜冰鉴里间或传来叮的一声,是融冰的滴水声。

屋子后头有热闹的蝉鸣,一声比一声高。

晟曜侧过头,吐出我原本戴在左耳上的白玉耳珰,带了三分得意、七分满足的神情看着我:“小莞……”

我慵懒的翻了个身,却被什么小物件硌的腰疼。

伸手去探了出来,是原本挂在帐上的一个青玉镂空双鱼香囊,大概方才不小心给扯掉了。

顺手放在了枕边,应道:“嗯?”不料听上去尾音绵长,竟是娇媚无比。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来,将整个人滑进了丝衾里。

他手指在我裸露的小臂上无意识的滑过,伸手将我额上半湿的发拨开,很小声的说道:“我只宠着你可好?”

我初时怔住了。待回味过来,便不管不顾的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他的怀抱中,无声的淌下泪来。

他轻轻摩挲我的后背,安抚的问道:“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呢!”

我心中五味纷陈,偏偏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出来。

目光所及处,是他锁骨下方,与武尚华所共有的箭伤留下的疤痕。

……

晚间用膳时分,晟曜吩咐琉璃:“孤王面前的这道荷塘月色不错,昭训素日里爱吃,挪到她那边去。”

琉璃笑着应下,依言放到了我面前。

一时饭毕,湛露带着蔻儿上了热茶。

我想起昨日双成叫人带的信,便问道:“双成今日问我可有卫王的消息,我想着这妮子哪里是要问我,其实是想托你帮卫王求情罢了。不知,王爷的意思如何呢?”

晟曜有些心烦的样子:“这一个月来哪里有精力顾着卫王。当日废太子那一刀,伤着了父皇的根本。这些日子天气热,听白太医说伤口恢复的不是很好,伤势反反复复的,前几日已经化脓了。母后为此忧心不已,之前也病了两日。”

他掀起茶碗盖子,抿了口茶水。抬头道:“这种时候,并不合适去说些什么。卫王,”,他叹口气道:“七弟素来跋扈孤傲,唯废太子马首是瞻。端午那日兵变,他有无参与一时半会还真是不好说。所以父皇只是圈禁他,并未削了他的王位,已经是眼下比较适宜的处置了。”

他将茶碗递给琉璃,放缓了口气说道:“你叫樊家小姐先宽宽心,她兄长樊玉汝在昭明历一事上帮我良多,卫王的事情,若有转机,孤王必定留心。”

他顿一顿,又道:“卫王毕竟也是孤王的七弟,若能转圜,我自会尽力。只盼着他不要再时时挑衅于我。幼时我与他年龄最相近,有一段时日彼此是很亲近的。只是……”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我抬头看他,示意他说下去。

晟曜摇了摇头,“陈年往事,没什么好多说的。无非就是他与林家以为是母后对他母妃不利,才导致林妃送了性命。但其实母后素来心慈手软,还真没有对他们做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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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争

我知道晟曜说到这份上,对樊家已经是坦诚相待了。他说的原也没错,这会儿去帮卫王求情,确实不是好时机,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还是等威帝伤情稳定了再说。至于卫王、林家对皇后和晟曜的积怨,也只有以后慢慢化解了。

当日之事,事涉宫闱,只怕不是单纯的误解这么简单。

然而双成在信中满怀担忧、嘱托再三。我示意琉璃带着屋里服侍的都退了出去,转头向晟曜道:“王爷,抚蜂夹道是什么地方?”

晟曜答道:“抚蜂夹道在内苑西边儿,是个破旧的小宫室,前朝薛氏曾经在那里囚禁过两位皇子。”

卫王素来恃才傲物,眼高于顶,如今被囚在那样破败的地方,尚不知作何想。关键是,双成与他已定下婚期,如今他却是这种情形,双成只怕是最难受的那一个。

默然片刻,我不太确定的说道:“之前《昭明历》的事情上,樊家与您虽说是各取所需,可毕竟也有互为依靠的情谊在。若是能通过樊家和双成,解了母后与卫王、与林家的仇怨,王爷岂不是如虎添翼?”

晟曜道:“也许吧。可卫王母舅家的林昭儿已经许了谢老都督家为媳,谢家向来力保废太子,如今太子被废,谢家会不会改弦更张还难说,转而支持原太子党的卫王也是极有可能的。而我眼下亦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对太子之位只能胜、不能败。只要有储位之争,便谈不上解仇怨,更有可能是旧怨未解,又添了新仇!”

我心中恻然:皇家,无论前朝还是如今,还真是一脉相承的争斗不休,亲情淡薄。

不由想起前日里,去庆颐馆看望中暑的阮良娣,遇见多日不见的纨素,便一起坐下闲话了几句。

当时纨素担忧不已:“以后宫中大宴,王爷和你们别去了。去岁重阳、今年端午,都是好好的便有兵乱,这宫宴便成了修罗场。这两次是运气好,都捡了命回来,谁知以后会不会还有这么好的运气呢!”

硕人拿帕子掩口笑道:“真有那要害你性命、不死不休的人,你便不去宫宴,又哪里会偃旗息鼓了。”

纨素想了想,也笑了:“说的也是。所以外头的人呢,看着皇家赫赫扬扬,便羡慕天家富贵。却不知我们这些身在其中的,倒对他们才羡慕的紧。”

硕人伸指朝纨素点了点,正色道:“你以为外头的能好到哪里去。市井之中,为了蝇头小利,厮打的你死我活、闹出人命的也不是没有。何况是泼天富贵。”

她从迎枕上直起身子朝外看了看,见晴柔依旧在门口做针线,拦着外人靠近屋子。便接着说道:“这宫里,大殿上那个位置,王爷原本不争的,可还是几次差点被人取了性命。今后还能不争?这人活着,就难免一个争字!争,就免不了这些事。只能多拜拜菩萨,保佑我们家王爷争胜了。”

纨素见我在一旁默然含笑,便道:“你一向看事明白透彻,何不说出来听听?”

我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团扇,笑道:“哪里有什么好说的,我只知道,王爷心存仁厚,比废太子好多了。他若为储君,于朝野、于黎民百姓都是好事。虽说都是争,以往王爷也对他用过些手段,可到底不像废太子,历来行事暴烈,置大齐安危于不顾,还多伤了那么些无辜的人。听说鲁学士的老妻,本来身子康健,可因着悲伤过度、五月底就跟着鲁学士去了。王爷为此难过许久。”

纨素道:“我外祖家的嬷嬷过来送点心,也是说太医院的人这些日子忙得是脚不沾地。无他,受伤的需要救治的人太多。废太子行事,确实牵连过了。不及王爷爱惜臣下性命。”

硕人听到这里,朝我努了努嘴,道:“说到爱惜性命,纨素你是没看见,那天小莞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为了王爷以身犯险不说,竟敢持刀对敌,完全不爱惜自己性命。我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笑道:“这萧王府的人若是没有王爷,便是覆巢之卵。我还能怎么想?”

她二人听了,许是心有戚戚焉,倒是动作一致的点了点头。

阮硕人方道:“就为你对王爷舍身相护,又拦下了我当日自戕,我也不吃你这飞醋了!”说着将头扭到了一边,带动发髻上的嵌宝扁豆蝴蝶簪兀自泠泠作响。

见我目露不解,纨素笑道:“王爷一直住在多福轩养伤,又下令不许府里的姐妹去探望。你不知道自己被怨成什么样子了呢!”

……

正托着腮,神思游离,忽然听晟曜问道:“你之前,见过墨棣?”

我不假思索的很快应道:“是。去年王爷征战北地时,妾身与阮良娣进宫拜望母后,宫禁路上冲撞了淑妃娘娘。之后太后娘娘要教导妾身规矩,曾将我留在宫中一段时日。在太液池边上的水阁旁,见过的。”便将在观鹤台和水阁附近与墨棣见过的几次情形,都原原本本的说了。

正要将中了碳毒后、在皇后宫中,墨棣为我疗伤等后来的事情也说了,晟曜忽然发恼,半握着手掌在桌上重重一叩,道:“冬日里,让你住在水阁!简直欺人太甚!”

我半开玩笑的道:“若是这会子的天气,那便不是磋磨了,反倒是恩赏!若是早知道她们折辱我的法子,妾身便忍到此时再冲撞淑妃了。”

“去岁大军班师回朝时,听母后提过,淑妃挑唆太后为难你,要你作出“冬日春景”的画儿来,可并不知个中详情。这位淑妃,出身名门,却心胸狭窄,不配你我尊一声母妃。”

我平静的笑了:“她认定我与阮良娣是冲撞也好,借此磋磨我也罢,并不是心胸格局大不大的问题。她自己膝下有皇子,出身又如此显赫,宫里有太后这位亲姨母护着,宫外家族里朝堂上助力如此多,自然不甘屈居母后与王爷之下!”

晟曜叹道:“这些我其实早就知晓,只是每次面对这些,心里还是难受。有这样的母妃,十一弟如何会与我亲近!人常说天家无情。殊不知身在其中的人,原本并非无情人!”

他这话与我方才的感叹倒是合上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当时明月在

我见他神色黯然,遂起身唤翠浓拿了些井水湃过的瓜果进来。细细的剥了几颗枇杷喂他吃了。

他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王爷为何突然问起墨棣是否与妾身相识?说起来,墨棣亦称陛下为父皇,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又为何与姚学士生的如此相似?”

晟曜看我一眼,忽然笑了:“你这一个问题连着一个问题,是不是好奇了许久了?”

我含笑称是。

“墨棣那日匆匆赶到,见我与你被刀兵团团围着,若是不认识你,以他的孤拐脾性,就只会扬鞭击杀东魏人,断不会先将你带离险境。”

“孤拐脾性?”忆起与墨棣初相识时候,他要我不可轻生,以免脏了湖水。心道这“孤拐”倒真没说错他。

不由笑眼弯弯。向晟曜道:“王爷跟他相熟?”

晟曜点头,却又摇头,笑道:“熟不熟的,也不知道怎么说呢。两年前父皇微服去南陈,想要探察民情后,一举灭了这苟延残喘的小朝廷。可也不知是哪里走漏了消息,途经灵岩山时,被南陈派兵伏击。父皇身边侍卫全数战死,所幸命悬一线时被墨棣救下了。此后父皇正正经经把他认作了义子。他却从不跟我们混在一处,向来独来独往,宫外的人知道他的也不多。”

晟曜说着,伸手将屋里插瓶赏玩的一支并蒂荷花取了出来,放在鼻端嗅了嗅,续道:“墨棣与华棠,是双生子。”

见我一副早知如此、却又还有些疑惑未解的样子,抬手拿并蒂莲在我额头上轻轻一拍,语带宠溺的道:“别想着继续往下的好奇八卦了,我也就听华棠说过这么多。还是因为他们二人生的面容一样,我问起才说的。姚家百年大族,自然有些不为外人道的密事。墨棣既然是与华棠一母同胞的双生子,是姚家宗主嫡子,却为何流落在外,对姚家充满恨意,这些我也不知。华棠虽是我臣下,我也不愿拂了他家的脸面、追问到底。万一追问出的是些不堪的事,岂不麻烦!”

吐出口中的葡萄皮,我笑道:“是,王爷说的很是在理!只是……”歪着头问道:“姚学士与墨棣生的如此相像,身边的人若是认错了可怎么好呢?”

晟曜很肯定的道:“不会。他二人面容相似,可气质迥异。墨棣清冷,华棠倜傥!”他顿了顿,声音很快低落下来,“华棠如今伤在颜面上,以后……”

想起姚华棠少年得志、风仪极佳,再想到那晚他伤的那样重,我与晟曜心内惋惜,屋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我劝道:“王爷多次嘱咐、询问,太医院不会不尽心,或许能……”

话未说完,琉璃在外间禀了一声。

晟曜扬声道:“进来说话。”

琉璃满面含笑,带着几个小丫头进来了,施礼后道:“王爷前几日吩咐要寻的东西,外院相公们今日下半晌才觅得了一件佳品,适才赶着遣人送进来了。”

说完朝侧面让开,示意身后的两个小丫头,将捧着的一个长三尺许的紫檀木匣子放在了桌案上。

小丫头放好匣子,琉璃便过去桌案旁,小心翼翼的将匣子打开了。

晟曜倚着大迎枕,嘴角含笑,只管拿眼睛得意的瞟着我,也不说话。

琉璃打量了我们一眼,抿嘴儿一笑,行礼后垂手退了出去。

我脸上发烫,目含羞意的嗔了他一眼:白日里在内室情不自禁发生的事情,屋里近身伺候的几个大丫头只怕都心知肚明,他这会儿当着人还这么着。

他见我脸色越来越红,更乐不可支了,打开折扇摇个不停,扇子上缀着的蜜结迦南坠儿也跟着晃得活泼。

我又气又笑,扭过身子不理他。

他笑意融融的探身过来,附在我耳边道,“你去看看那匣子里。”

我探头过去一看,禁不住笑道:“王爷好没意思,妾身不过一时打赌输了,便非要妾身弹琵琶。明明知道妾身并不精于此道。若真是养伤闷得慌,无聊了要听曲子,何不叫外头的人来弹奏?再不然,纨素的琴声也是很好的。”

晟曜故意叹气:“真真儿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我问你,我若这会子叫了乐姬们来我们房中,你乐意?”抬起折扇在我肩头轻轻的来回推几下,口中道:“快去!我知道你会。即便不精通,我教你就是!”

我拗不过他,起身走到桌案旁,将那面琵琶取了出来。

果真是佳品。

是把五弦琵琶,通体用紫檀木制成。直项,象牙琴轸分列琴头两侧,左三右二。琵琶身遍布以螺钿镶嵌出的蔷薇花纹,腹面杆拨处还贴着玳瑁薄片,异常精美。

我调好弦,边信手拨了三四下,边嗔道:“妾身许久不弹,早就生疏了。王爷可不许笑。”

晟曜催促道:“你只管弹就是。”说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半躺下来,好整以暇的看着我。

我见推脱不过,便坐在高凳上,依着幼时学过的一曲《月儿高》弹了起来。

初时指法生疏,弹着弹着便流畅许多。

这曲子前几段华丽缠绵,正合我心中无限情意。

手上弹、挑、扫、揉、推、挽,很快从《月儿高》的“海岛冰轮”、“江楼望月”,到了“银蟾吐彩”一段。

晟曜听了会儿,忽地起身,将床头的烛火吹灭了。

此时天上一轮圆月,将清辉洒向花窗内。熄了烛火,月光照的室内反倒更明亮了。

他生的本就俊朗,此时月光下看去更是郎君如玉。

我心中悸动,略低下头去,手上已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晟曜清润的笑声响起来:“怎么不弹了?”

我期期艾艾的道:“后面是‘素娥旖旎’,我幼时学到这里,就没往下学了。”

他颔首道:“这一段指法快,你那时候年纪小,只怕手上没有力气。”仿佛想起什么,又笑道:“这素娥旖旎的情致,你那会儿也弹不出!如今还差不多。”

我额头抵着琵琶,也笑了。

“你别跟我装糊涂,憨笑也没用,老老实实弹完了才作数!谁让你打赌输了,愿赌服输啊!”晟曜故意恶声恶状的冲我龇牙咧嘴。

第一百六十六章 锦绣霓裳

我委屈的扁了扁嘴巴:“小莞自然愿赌服输了。只是,小莞不喜欢后面几段,也就不爱弹了。”

“后几段怎么了?”

“‘风露满天’、‘银河横渡’‘玉兔西沉’,王爷可喜欢?反正我不喜欢!”

晟曜不由失笑:“你这妮子,竟是为这个!这曲段名字有什么打紧的?”

“小莞就是小心眼儿,不喜欢银河、不喜欢凄冷、不喜欢离别沉沦!”

他便一叠声哄着:“好好好,不喜欢就不弹吧,我也不喜欢。”几步走过来,将我连人带琵琶从后面环抱在怀里,转身一起看着窗外的月亮。

好一会儿,在耳边低语道:“怪不得人都说,灯里醉眼挑剑、月下宜抱美人儿。”

我听得好笑,啐道:“王爷好没羞,这必是你杜撰的!”

“是你不知道罢了,怎是我杜撰。”身后那人笑嘻嘻的声音。

“怪热的。”我挣了一下没挣脱,便道:“王爷适才说过,若是小莞琵琶弹得不好,就教小莞的。”

晟曜从后面伸手,在我怀里将琵琶接了过去。

转轴拨弦,挑眉笑道:“你既然不喜欢后面几段,不妨改一改。我记得去年七夕夜宴上,太常寺有人献了首传自天竺的《婆罗门曲》,典雅靡丽。我便用它来与你这前几段合上一合!”

他素日在京中便以精通音律闻名:曲有误,萧王顾。

这会儿也不再多言,低头沉吟片刻,一首跟《月儿高》似曾相识又不太一样的曲子就从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间流淌出来。

映着月色,清越华美。

一曲终了,人已半醉。

晟曜伸指在我腮上扭了下,“醒醒,将琵琶放回去罢。”

我含羞带喜的嗔他一眼,双手支颐的坐姿动也不动,软语娇声道:“再弹一遍!”

他无法,只得再弹拨一遍。

这一次却不是那么专心了,眼里尽是逗弄缠绵之意。一曲毕,便笑道:“这可了了罢!”

我噙着笑,起身接过琵琶,小心的放回匣子里。手指在上面嵌着的精细螺钿上抚过,问道:“这琵琶可有名儿?”

晟曜起身过来揽住我,摇头道:“我也不晓得,这琵琶今日才寻得。不过,原来若有名儿,刚才琉璃肯定会一并说了。”

他一眼瞥见螺钿围成的层层叠叠的蔷薇花,忽然肃声道:“本王赐个名儿就是,难道不比外头叫的好些!”

他近来与我私下相处时,话语亲昵,已经很少以本王自称了。

我正要抬头看他,却发现抑制不住的笑意却从他悦耳低沉的声音里、微翘的嘴角里一丝接一丝的漏了出来。

“就叫——锦被堆!”

一听他这语气,我就知道他在促狭玩闹。可一时没听清是哪几个字,犹自问道:“哪几个字呢,什么意思?”

他将琵琶匣子推开,一把将我打横抱起,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

过了许久,我躺在他臂弯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锦被堆,这名儿不好听。”

他闷声笑起来,下巴的线条更加流畅。“你不知道吗,蔷薇花有个俗名儿,就是锦被堆!这琵琶上嵌满了蔷薇,叫锦被堆多合适、多贴切!”

我扁了扁嘴角,手在被子里直接滑过去,在他腰间拧了一下。

夜已深,正要朦朦胧胧的睡去。略一抬眼,看见窗外天空中渐渐西移的圆月,便问道:“《月儿高》和《婆罗门曲》合的曲子呢,叫什么名儿?总不能还叫《月儿高》?”

晟曜大抵是累了,困得厉害,翻了个身将我搂在怀中,口中低声嘟哝道:“莞尔宛转侍君侧,体弱不胜珠翠,春风荡漾霓裳飞——就叫《霓裳》。”

“《霓裳》啊……真好听。”我也渐次沉入了梦中。

数日后的傍晚,京都下了进五月以来的第一场雨。

天气便骤然凉爽了几分。

湛露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脚步很快,额上有汗,站定后对晟曜和我分别施了礼,道:“小安子在外禀王爷,刚接了外院大书房的消息:雍州、冀州数月大旱,随后蝗灾爆发,百姓蒙难。两州属官的折子报上来已有半月,可眼下宫中无人主事,朝堂上柳相自年后便已称病,许相一人独力难支。”

我听到这里,不由看了眼晟曜。朝中六部、十一寺,自有堂官们各司其职。为何许相会说他一人独力难支?

这话里就明明白白透着许多意思出来了:柳相虽然被威帝冷落后称病,其部众却在朝务上对许相掣肘颇多。之前还有威帝弹压,如今柳相一派拥簇的旧太子被废,威帝养伤罢朝。柳相一派官员各怀心思,致使政令不行,延误了救灾和善后。

晟曜一言不发,脸色凝重。

湛露缓了缓气息,接着说道:“小安子说,许相方才来了府里,递帖子求见王爷。杨长史将相爷迎在大书房花厅里候着,让他速来请王爷示下。”

这会儿来请见?

这个时辰估摸着已是戌时了,多半是议完事、从尚书省官署直接过来的。看来许相已经是一筹莫展了,才不顾时间早晚的找了来。

晟曜抬手揉了揉额角,立起身来。侧首向我温言道:“许相爷在六部事务上端正熟稔,于人力调度上却不够圆滑老辣。我去会会他,你早些歇息,不用等我了。”

我下意识说道:“王爷的伤尚未好彻底,诸事不可动怒,亦不可太过劳心!”

他笑了,边朝外走边扬起手,挥了两下。

此后十来日,晟曜一直在外院。

听赤芙传过来的意思,雍州、冀州两地夏粮因大旱已告绝收,蝗灾雪上加霜,朝廷开仓放粮等救援安置的举措迟迟未到位,引发了流民潮。周边数州也受了波及。

晟曜当机立断,挑出几个推诿、拖延的官员,进宫向威帝请旨,罢黜了这几人,着副手替补,很快按许相这边拟好的救灾章程层层落了下去。

我担心他劳累太过、影响伤势,便每日叫湛露领着丫头们按太医的嘱咐给他送汤送药,看着他用了才罢。

第一百六十七章 嘲讽

这些日子陪晟曜在屋里养伤,琐事颇多。他在亲近的人面前,那股子天潢贵胄的讲究和挑剔向来不加掩饰,偶尔还有些让人无语的孩子气。每逢吃药就顾左右而言他的推三阻四,又经常躺不住要起床走动。

我无奈之下,便拿了些书在屋里,一页一页的读给他解闷儿,或者帮他念录事册子听。一天下来,竟是过得快的很。

现下他移去了大书房,我有种陡然闲下来的感觉。

怔怔的发了会子呆,唤上如意、翠浓陪我去找纨素说说话。

刚出了多福轩的院门,外面的暑气热浪一阵阵只往人身上扑。

如意问道:“婢子叫人抬了春凳来?四面透风,又可以遮挡下太阳,婆子们也走的快些。”

我摆摆手:“这么些日子,先是我自己养伤,后来是陪王爷养伤,一直待在屋里。正要出来在大太阳底下走走,疏散疏散。”拿团扇半遮着明晃晃的太阳,往前看了看,我笑道:“放心吧,热不着我!”

如意便笑道:“那请昭训走这条道儿。从这个园子穿过去,再往西边儿就有廊子连着栖霞阁了,园子里花树荫凉也不少。”

我点头笑道:“还是你熟悉王府。”跟着如意的指引,左拐进了栖霞阁东边的园子里。

不疾不徐的走了一段路,如意回头看了看,见只翠浓跟着我们两人,其余几个小丫头落后有三、四步,便上前半步,轻声道:“退思堂的朱氏,不知昭训是什么打算?”

我抬起眼皮,示意她继续说。

“她娘家获罪、本人被囚,都是因为那首春词。”

我神色极淡,略笑一笑:“是因为那首春词,也是因为阮良娣与我在春词里指了错处出来。”

如意颔首道:“正是因为这个,婢子这些日子琢磨着,朱氏只怕把昭训早就恨上了。说句不夸张的话,是已经恨透了。既这样,为保万无一失,昭训看,这一块儿的野草要不要去了根,也免得到了春日里,又绵延一片。”说着,拿穿着丁香色绣鞋的脚,踢了踢身侧柳树下说不清名字的几株青草。

我扭头瞟了如意一眼。

她素来虽然羞涩少言语,到底是心思细密,深宅中待久了见得多,也知道为我盘算这些事情了。

伸手轻轻拨开垂落在面前的两根柳枝条儿,脚步丝毫不停。

脑中努力要想起朱盈娘的样子,竟有些模糊了,朱郎将当初狰狞的面容倒依旧清晰无比。

自春词的事情出了后,威帝猜忌柳相,找由头下旨削了她父亲朱承的官职,连散官也不是了,直接革职为民。得知这消息时,我心中十分快意。

虽然朱盈娘是他女儿,可她本人从前与顾家获罪并无交集,如今便罪不至死。

我拿定主意,便清晰的说了一句:“既然只是野草,只要不过分泛滥,就随它长罢。”

如意微微愣住,须臾之间就反应过来,躬身笑道:“昭训说的是。”

我清浅一笑。

一路穿花拂柳,沿着园子西侧的花径往栖霞阁的方向去。

眼看要出园子了,前方左侧的紫藤花架下忽然转出个女子来。

那女子穿着鹅黄衫儿,白色纱裙。怀中抱着一物,娉娉婷婷的,行至花木掩映中的一个小亭子旁停了下来,略提了裙角,身姿曼妙的拾级而上进了亭子,仪态纤纤的倚着美人靠坐下了。

远远儿瞧着,那背影竟让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有些疑惑的慢慢走了过去。

离得近了,才看清那女子怀中抱着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安静的伏在她膝上,见有人靠近,警觉的仰起头,冲亭子外面“喵呜”叫了起来。

那女子扭过头来。

管惠英!

我十分惊讶。

数月不见,她瘦了许多。

可这并不是她身上变化最大、最引人注意的地方。

她见了我,先伸手将猫儿送在地上,迎着我端正一福,口中道:“惠英见过昭训。”

说完盈盈立在一旁,眉尖微蹙,却是嘴角含笑的神情。显得楚楚动人,与她素日的活络性子和举止形容大相径庭。

若是以往,她已经从亭子里奔出来,冲着我说的热闹了。

我含笑言道:“惠夫人安好。”

此时那猫儿跃下亭子,跑来我脚边蹭着我的裙角。

我俯下身子将它抱了起来,轻轻在它颈项处摸了几下,那猫儿舒服的眯起眼睛。

我不由展眉笑了。

一旁的如意这时笑道:“这猫儿跟雪奴儿真像!”

笑意凝在了我的嘴角。

我知道管惠英让我感觉违和的地方了:她在仿着我的一举一动么!连习惯性蹙着眉尖的表情也学得一般无二。

还有这只猫儿!

我抬眼看着管惠英。

她一直觑着我的神情,此时见我有些不悦,便含笑恭敬的道:“春日里,雪奴儿到过我院子里,真是招人疼的小东西。惠英便也养了一只,好打发些无聊时光。”

我神色淡淡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没有说话。

我不确定管惠英为了什么要效仿我的形容举止,可不管是什么原因,没有人愿意被人肖似——她又不是我一个族里的姐妹。何况她为人薄情、势利,又心思重,人品脾性素来让我不喜。

就好像画了一幅画儿,却被画技低劣的人仿制了赝品,还借此到处兜售一般,让人厌烦。

管惠英终于沉不住气,笑道:“昭训是往纨素夫人那里去吧,惠英就不耽误姐姐了。”

我将猫儿递给她,漫不经心的问道:“惠夫人若是无聊,可以多读读《庄子》,修身养性不说,里面还有些解闷的笑话。尤其《庄子·天运》可定要细细研读。”

说完意态闲闲的带着如意一行出了园子。

“《庄子·天运》么,我晓得了,是不是‘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这一段啊?”

栖霞阁里,纨素听我说了适才在园子里路遇管惠英的事情,抿嘴笑得厉害。“你啊你,就直说她东施效颦不就完了,非要绕这么大个圈子!那管惠英可不一定懂!”

第一百六十八章 招怨

我将手中瓜子丢回骨瓷碟子里,不豫道:“她不懂,她身边自然有人懂。毕竟是礼部侍郎的女儿,她父亲在任上这些年,春闱副主考担了好几回,于天下士子们是有座师、门生之份的。”

我接过侍女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手,笑道:“我是真不喜欢她。倒不在于她通不通诗书上头,我们女儿家本来也不重这个。实在她这个人,有利的地方就一定凑过去,还是一定赶早儿的那一个。原本这也还好,世人逐利是本性。可她是个虚伪奉承的性子,加上爱落井下石的德行。实在不是好相与的。”

纨素温婉的道:“你不喜欢她,却也没针对过她。连她仿着你的举止衣着,你也没明面斥责,只绕着圈子嘲讽一句就算了。你这性子,也真是温吞。”

我笑道:“我向来是个省事的,若道上遇着石头,宁可自己绕道走,也不愿跟这没灵性儿、不开化的计较。若是非要不依不饶的踢开它,不慎踢着脚疼怎么办呢?难道要自己变得跟石头一样,又硬又面目可憎?”

纨素道:“说的很是,昭训总是这么,清静无为。”她挽着帕子想了一瞬,道:“林泉之心么。”

我呵一声笑了出来,摆着手道:“你可别这么抬举我!也就是不太愿意近墨者黑罢了,所以能让则让吧。”停了片刻,我有些迟疑的问道:“你适才说管惠英仿着我,是为了博得王爷怜惜?”

纨素颔首道:“如今王爷独宠你一个,阮良娣也退了一射之地,府里其他人对你可是艳羡的紧。像她这样子的还有三、四位呢。”

“三、四位!”我一惊,锁了眉头沉吟一会儿,方缓缓道:“这就不太好了。人人最爱的都是自己原本的模样,要去学另一个人,这得招多大的怨恨呢。看来,管氏推波助澜的本事见长。”

纨素惊疑不定的望着我:“你是说,管惠英故意带起这件事的?难道不是因为她对王爷的恋慕之心么?”

“别人不好说,可管氏一定不是为了这个。她这种人,满心利益,哪里会为恋慕之心做到这个地步。”

我立起身子,“你与阮良娣共担府务,我们现下就去阮良娣那里商议,这件事须得拦下来。这仿效,就是给嫉妒之心、怨恨之祸火上添油,我可不做这样的众矢之的!”

纨素抚掌笑道:“早该如此!”

第二日,阮良娣叫人传遍王府后院诸人:管氏惠英,言行无状,以下犯上。禁足捧云阁,非令不得出。

府里的效仿之风渐渐停歇了。

晟曜的伤痊愈了。

宫中威帝的伤势却缠绵反复,不见丝毫好转。

晟曜便跟五皇子日日往宫里侍疾。

许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太医院想了许多法子为威帝疗伤,未见效果也就罢了,竟是日益沉重了,病情有几次还极为凶险。

皇后忧心威帝,又要应对朝堂、内宫诸事,勉力支撑了这些时日,再次病倒了。

晟曜便在宫中长伴帝后,我与阮良娣也时常进宫为皇后侍疾。

晟曜在两宫之间分身乏术,索性安排阮良娣与我进宫住下,免得我二人日日奔波于王府与宫禁之间。

皇后倚在榻上,面容憔悴,声音虚软:“免礼。坐下说话吧。”

阮良娣与我依礼坐下。

“住的地方都安置好了?”皇后问这话是对着我们,也是问侍立在一侧的叶尚仪。

叶尚仪笑道:“按娘娘的吩咐,在偏殿东厢住下了。阮良娣那里拨了墨兰和墨菊,曲昭训那边儿跟去年一样,拨了珠儿和兰馥侍候着。”

皇后微微颔首。

阮良娣关切道:“父皇伤势反复,王爷已经忧心不已,母后若能早日康复,实在是我们的福气。不知母后这几日换了药方子,感觉可有好些?”

“今日已经好多了。白太医医术在太医院也是数一数二的,你们不用忧心太过。我只是前些日子担心受怕,后来照顾你们父皇,又累着了罢了。”

我心中微动,提及太医院正使白景问时,宫里和宫外各府一般会称“白院使”,这位白太医,大约是白景问院使的那位堂侄吧。想不到年纪轻轻,医术如此之高。

阮良娣端坐着,听了皇后的话便笑应道:“那臣媳就放心多了。这位太医医术如此高,何不请他也为父皇看诊?”

皇后笑了:“宫里自然是以陛下为先的,只是陛下……”

我见皇后有些尴尬,便接过话头道:“陛下是身心俱伤,难怪恢复的慢了点,好在有王爷他们日夜陪护,圣体定当痊愈。”

皇后也颔首道:“是这个理儿。这几日天气凉快了,兴许能好的快些。”

阮良娣意味不明的看了我一眼,转头向皇后问道:“娘娘,如今太子被废已经快两个月了,王爷他……”

正说着话,有侍女从殿外急匆匆进来:“禀娘娘,太后娘娘来了。”话音刚刚落地,就听见宫外内侍扬声唱喝:“太后驾到!”

皇后笑道:“你们帮我迎一迎。”

我与阮良娣听了便即刻起身,疾步出殿外,下了台阶五六步,正迎上太后仪仗。

太后今日十分和颜悦色,笑道:“是你们两个啊。起身吧,陪哀家进去看看你们母后。”

跟着太后进了大殿,就见皇后挣扎着要起身。太后一把按住,嗔怪道:“皇后病着呢。等好了再跟哀家见礼吧。”说着很是亲热的在皇后榻前椅子上坐下了。

我见太后对皇后比之前爱惜许多,正在琢磨原因,就听太后似乎漫不经心的道:“下去吧,我们婆媳三代说说家长里短。”挥退了殿内伺候的人。

我与阮良娣听太后话里的意思,便安坐不动,没有跟着告退。

太后便问了几句皇后族兄王尚书的伤势。

皇后拥被坐在榻上,直着身子恭敬答了。

太后扫视大殿一眼,微微眯了眼睛,道:“皇后,往后曜儿担子会更重,你们的身子骨可都要争气,别让他分心才是!必要的时候对他也是个助力。王氏族里,要约束好,不可借此骄奢生乱!”

我与阮良娣对视一眼,俱都明白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雨幕灯前

此次二皇子被废,储君之位便是在年纪大些的皇子中考虑。而晟曜占嫡占长,太后又素来爱重晟曜。听太后适才的语气,应该是她在威帝面前提醒、商议了此事,而威帝已经首肯。她便特意走这一趟,给皇后递话。

太后见我们凝神静气,并未一惊一乍,满意的点头道:“皇家女子,正该如此端庄自持。”

她起身道:“皇后好好养着吧。哀家改日再来。”

皇后伏在榻上,语气诚挚:“臣媳谢母后!”

皇后谢的是一语双关。

太后的确是位贤后,没有因为淑妃是自己的侄女而偏袒年幼的十一皇子,偏袒自己的家族。而是以国事为重,立已经长成、建有军功又有《昭明历》等文治功绩的萧王。

我与阮良娣亦躬身相送。

快出殿门的时候,殿外有阳光扑进来,将太后的缓缓前行影子拉的很长。我正垂首束手,亦步亦趋的恭送太后出殿,却见太后的影子停了下来。

耳边传来太后不疾不徐的声音:“对了皇后,这太子妃,就指了虎贲将军府的六小姐吧!”

身后是皇后温婉平静的话语:“母后一向眼光好,思虑周全,臣媳听母后的。”

我躬身未动。

太后的影子停了一瞬,继续朝前移动了。

过了良久,我才徐徐直起身子,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到了晚间,叫人胆颤心裂的隆隆雷声过后,瓢泼般的大雨倒了下来。

我将珠儿她们都打发了出去,自己一人在屋里,立在窗前看着雨幕发呆。

窗扇半开着,室内一灯如豆。

一阵阵的闷热的风夹杂着密集的雨点扑进来,打在身上,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忽明忽暗的勉力支撑着,映照着一室的阴影重重。

脚上是双软底绣鞋,地砖的坚硬已经透过薄薄的鞋底让双脚麻木,可我依旧立在那里没有动,由着小腿、膝盖也渐渐变得酸麻。

其实不是不想动弹,只是脑子仿佛停滞了。

这茫茫天地间,雨幕灯前,只得我一人,与黑夜相对。四周黑影仿佛不知名的怪兽,挤压过来,叫人无处可逃、亦动弹不得。

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外间仿佛有人拍门,又传来几句说话声。

有沉稳的脚步声朝里屋走来。

我没有回头。

身后一暖,熟悉的双臂将我圈进怀抱里。

“怎么就留了一盏灯?屋里这样黑。”晟曜的衣袖和声音都弥漫着雨汽,感觉湿漉漉的。

“嗯。”我轻声应了句,推开他的手,转身略有些蹒跚的走回桌前,坐了下来。

他有片刻愣神。

大步过来桌前,弯腰看我脸上神情,不确定的问道:“怎么了?侍候母后累着了吗?”

我摇了摇头,声音淡淡的:“不曾累着。”

晟曜便扬声唤了珠儿进来掌灯。

明亮的烛火亮起来,将室内照的一览无遗。

“你哭了!”他挥挥手让珠儿退了出去,关切的在我身边坐下来。

我飞快的伸指在脸上拂过,侧转头去。

一旁的菱花镜里清楚的映出我眼下、脸上的红肿和泪痕。

口中却道:“是雨水。”

室内一片静默。

良久,他开口道:“今日午后,父皇召许相议事,之后着中书省拟定了一道明旨,待明日门下省审复。后日,父皇说后日他会复了早朝,在朝堂上颁发这道旨意。”

我抬眼看过去:他发间犹自带着晶亮的雨滴,落在冠上的雨珠这会儿凝成一线,朝他左边额角淌了下来。

我举起手中帕子帮他擦拭了。“王爷这么晚来,就为了说这个么?”

晟曜听了,先仔细打量了我,问道:“你不问我是什么旨意么?”

我将攥在手中的帕子捏得愈发紧了。

然而帕子上还留着方才给他擦拭的雨水,心中忽然酸软无比:他冒雨前来,总是在乎我的。

我凝视着他,起身款款拜了下去:“昭训曲氏,恭贺太子殿下!”

他眉尾轻轻扬起,语带喜悦,笑道:“你已经知道了?”

“是,太后娘娘今日来看过母后。”

他展臂将我搂过来坐在他膝上,乌黑的眸子直视着我的眼睛:“旨意的另一半内容,你也知道了?”

我垂下眼睑,没有说话,可颤动不已的长长睫毛却泄露了我内心的不平静。

他将我搂的更紧了些:“太后的意思是,废太子在储君之位多年,他的外家柳氏一族,自元后掌坤时,就势力雄厚,前太子妃亦是出自他家。这么多年下来,盘踞朝中,稳如磐石。一时之间,只怕难以撼动。所以要我徐徐图之,瓦解蚕食。可在这之前,确保他们不骤然发难的,只能是军中势力。”

他将脸挨在我腮边,低声道:“母后一族是琅琊世家,文采风流的才子多,愿意入朝为官的务实之人少。这么些年,还是有了大皇兄前车之鉴的警醒,王氏族里为官的,仍只有两位舅父。任吏部尚书之职的,是母后族兄,名讳桓之;外放在永安节度使任上的是母后胞兄,名讳庆之。永安节度使虽然手握重兵,可是非召不得擅离属地,于拱卫京都上,鞭长莫及。这军中实力,实在不足。”

他声音愈发低了些:“太后说,虎贲将军府,堪为良配。我本来不愿意的,我心中一直期许着的妻子,不是武尚华。可是眼下形势逼人,这些事又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小莞,我实在是……”

我在心内叹息:晟曜,这些我都懂啊。正因为深深懂得,我才不知道如何说、如何做、如何反应,因此才动弹不得!

我以奴婢之身得封昭训,旁人看来,已是万分侥幸!哪里能为太子妃。我又哪里有立场去说什么,做什么,争什么!

若是当年的顾氏明琰,倒是有一争之力!

可我现下不是。

我现在的身份,是低到尘埃的曲小莞。

若是没有落了一颗心在他这里,就好了。

我会对侧妃的名分十分知足,对他宠爱其他人淡然处之,安心固宠,等他掌了权势,召回顾氏,庇佑顾氏。

可早就晚了。

第一百七十章 子非良人,奈何情深

我欢喜他、恋慕他,便不愿他身边有昭告天下的正妃——我做不到心如止水,看他身边名正言顺的妻不是我。

甚至于,内心深处,我希望他身边再没有其他的枕边人!我最眷恋、最欢喜的,是与他鸳鸯双飞蝶双栖的日子,那些亲密无间的时光。

这些隐秘而纷乱的心思,哪里能说出来!

女子妒忌是失德!

一个善妒的皇子侧妃,更是大逆不道!

我心中百转千回,却不知出口在何处。

窗外的雨更急了!

晟曜见我侧身垂首不语,便扳过我身子,捏着我下颌,在我唇上印下一吻。

在他辗转深入之前,我用力推开了他。

死死忍住心尖上的痛感,低声道:“太后娘娘说的不错,王爷坐稳储君之位,需要武氏襄助。今夜风雨交加,王爷请早些回父皇那里陪护。父皇身子若能早日痊愈,于大齐有利,更是王爷的福气。”

他身子倏忽僵住。

过了半晌,轻轻松开了手臂。

我立起身子,躬身行礼:“恭送王爷。”

他静默的起身。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晟曜忽然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这是他第二次对我说这句话了。

我的心事,或许他是有几分明白的。

顿了一顿,他又道:“我知你心中所虑,却盼着你对此事平静接受,又欣喜于你对这件事的在意。实在,是个坏郎君。”

说完便大步走了。

我立在当地,心中郁结,却被他这突然的一句坏郎君引得苦笑。

子非良人,奈何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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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醒来,风停雨歇。

昨夜那样大的风雨,今日却是这样的大好晴天。

我盯着窗扇上明晃晃的日光怔忪不已。

依稀记起皇后前日提了句:清晨荷叶上的露珠儿拿来做点心是极好的。这会儿心中空落落的难受,不如找些事情来做,劳乏其身,或许能纾解柔肠百结的心。

还有饱受煎熬的脑袋,我苦笑着伸手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

起身下床,扬声唤了珠儿、兰馥进来伺候梳洗。

珠儿手势轻柔的为我梳理长发,笑道:“昭训真美。比去年在宫里住着的时候更美了。”

我微微笑了,没有说话:萧王府的玉堂静好,晟曜的宠溺,自己心有所托的甜蜜,自然都是养人的。

兰馥将衣箱打开,笑道:“昭训看,这套妃色襦裙可好?”

珠儿停下梳篦,我扭头看了眼,道:“这件下裙是六幅素绢的,又有小拖尾曳地。换件简便的,一会儿要去为母后收集荷上清露。”

兰馥便挑了套玉色小袖短襦的衣裙。

让珠儿简单挽了个螺髻,额间点了枚黄金花钿,耳上两枚白玉环,和颈项上的凤纹玉佩相映成趣。带了几只采集露珠的碧玉盏,一行三人去了宫中荷花最多的地方——太液池。

此时晨光初明,太液池上弥漫着一层似有若无的轻雾。

与珠儿、兰馥分别上了一叶小舟——三人一起动手会快些,若晚上一时半刻,一会儿阳光炽热起来,这露珠儿可就烟消云散了。

静水深流,小舟缓缓朝莲花丛中滑去。

我跪坐在小舟上,不断探出手去扶住两侧的荷叶,将上面晶莹滚动的露珠儿抖落在碧玉盏中。耳边是珠儿和兰馥在远处嬉笑清歌的声音。

不知不觉中,我的小舟没入了莲叶深处。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左右,低头一看,碧玉盏中已经集了小半盏。放好玉盏,我抽出丝帕轻按额头、颈项上的薄汗。

擦拭的手忽然慢了下来,在耳侧顿住——我总有种被人注视着的感觉。

举目四望,周围只有或高或低随风微摆的荷叶、或含苞或绽开亭亭玉立的莲花,空无一人。

我摇头轻笑:这是昨夜没有睡好,神思不属了。

心无旁骛的继续收集荷叶清露。

碧玉盏中有了大半盏晨露的时候,太阳已经升高许多了。想来加上珠儿她们采集的,做一次点心是尽够用了,我便想回到岸边。

扭头见舟侧一支莲蓬旁逸斜出的横了过来,便伸手将那莲蓬折了下来。把玩一会儿,正在犹豫是剥开吃莲子还是拿来插瓶,岸边忽然由远及近的传来两声:“小妹,小妹你等等!”

那声音气喘吁吁,似乎正在奔跑之中。

近处有女子重重的叹气声,接着有几粒石子落入临近的水中,激起小小的水花——似乎这人正烦恼着,伸足一下一下的踢着岸边的沙石路面。

“你跑什么?马上要做太子妃的人了!还这么一惊一乍的?”先头那名男子追了过来,低声斥责。

我心中一紧:岸边的女子是武尚华。

这紧追其后又能语带训斥的,定是武尚贤。

果然听见武尚华怒气冲冲的声音:“九哥,你向来疼我,作甚么要拦着我?”

“我不拦着你,由着你去太后面前丢脸吗?”武尚贤看来是气急了,声音拔高了许多。

岸边静默了一会儿。

武尚华低低的委屈的声音响起来:“昨日晚间,许相过来知会祖父,要咱府里预备着几日后接旨。知道能指婚给萧王的时候,我心里欢喜极了。可是今早儿细细问了祖母,那将要颁发的明旨上,还有册立曲小莞为良媛的旨意。这叫我怎么忍得下去!”

武尚华说到这里,语带呜咽。平息了下,接着道:“京都里谁不知道,萧王是位身边莺莺燕燕的风流王爷。可我自小在意他,自然最了解他。我这么些年看下来,他关切在意的是阮良娣,可放在心尖上的,就是这个去年入府的曲小莞!这良媛的旨意,是他为她,求来的!”

我已经听得怔住:晟曜啊!原来你为我做的这样多。

武尚贤道:“你别自己给自己添堵!指婚太子妃时,同时册立侧妃,这在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你怎么知道是王爷去求的!”

“一般指了正妃,的确会同时在高门权贵之家再指几位侧妃,可曲小莞哪里是这种情形!本来正妃未立,先在府里姬妾中册封了两个侧妃,这就已经少见了,只是因为对萧王妃人选,宫里之前一直犹疑不决才这样,我也知道。”

武尚华抽泣几声,续道:“可皇家重礼法,尤其重视嫡庶之分。现在我将要入主太子府的当儿,宫里怎么会提原有侧妃的位份,打压正妃呢?宫里太后、皇后都是贤后,肯定会维护正室威严,即便要升府中侧妃的位份,也会等到我与他成婚后,由我提出,施恩以示恩威并重啊!何况,那曲小莞奴婢出身,没有族人在朝为官、做她助力。所以,只有王爷去求,才会如此拟旨!”

第一百七十一章 荷间行舟

武尚贤声音低了下来:“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可你嫁的,本就是天下最尊贵的男儿,三妻四妾、三宫六院,这是应有之义。他即便偏宠几个姬妾,于你来说也无妨的。”

“九哥,你不懂。若是旁的人,也就罢了。可那人是曲小莞,王爷对她这样在意,我怎么能不在意!”

我端坐舟中,一动不动。

“小妹,九哥知道你的委屈。可你一大早递了牌子求见太后,你寻太后说什么?要王爷不要宠自己的侧妃?太后断不会插手孙儿的房里事。你还未成婚,就有善妒的名声传了出去,这可不好。”

武尚华渐渐止住抽泣,迟疑道:“我寻太后说,若是王爷冥顽不灵不将我放在眼里,我,我就不嫁他了!”

武尚贤笑了:“你舍得?”

武尚华没有出声。

武尚贤似乎走近几步,声音低低的道:“小妹,祖父也不会允许你胡闹。祖父戎马一生,以军功起家。若能联姻皇室、成为后族,我武氏便能一跃而为门阀,京中世家再不会看我们不起。”

武尚华声音渐渐平静:“那我就要太后请陛下收回册封良媛的旨意!”

“好,这才是我将门武家的女儿,不要像个只会拈酸吃醋的小妇人,哭一哭闹一闹就罢了。既然出手,定要敌人有所损,这才是用兵之道!”

武尚贤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位曲昭训,既美且慧,确实叫人心折难忘。”

“九哥!你……”武尚华恼了。

“呵呵小妹你放心,放心。九哥必定护着你,护着太子妃遇神杀神、所向披靡,直至母仪天下!”

……

两人渐渐去得远了。

我缓缓的吁出一口气:这兄妹二人已经视我为敌,若是发现我在荷花丛里听了他们野心满溢的言语,只怕恼羞成怒之余,更会将我除之而后快了。

晟曜要升我位份,是为了昭显他的看重,让我不至于在武氏面前被欺侮。可他算漏了女人的嫉妒心:你越是看重的,我便越要打压。

垂眸思量一会儿后,主意已定,离舟登岸。

回到皇后宫中,我带着珠儿去了膳房。

等到皇后午膳后歇了觉起身的时候,我笑盈盈的带着做好的点心,向她问安。

皇后见珠儿手脚轻快的将一盘点心放在面前的桌案上,笑道:“难为你费心想着,可这天儿热,本宫不怎么有胃口。”

我侍立一旁,笑道:“就是知道母后没什么胃口,夏天也不想吃酪樱桃、透花糍之类的甜食,才特地弄的这个。”

转头示意兰馥打开食盒,照宫里规矩先试毒,又侧首对皇后道:“母后前日不是说清晨荷叶上的露珠拿来做点心是极好的吗?这就是今日早起臣媳带着她们两个,去太液池莲叶上采集露水制成的。好不好的,您先尝尝嘛。”

皇后笑了,道:“你这孩子,有心了。”接过兰馥递过去的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嚼了。笑道:“清爽微甜,很好。很合这种热天里的胃口。外面瞧着微微透明,又是竹节带叶的模样,这是什么点心?倒不像宫内膳房日常呈上来的。”

我笑道:“绿豆粉、米粉、糯米粉用荷上清露调配,龙睛粉和牛奶调和,加入马蹄丁带出爽脆口感。以新鲜荷叶包裹蒸熟,拿竹节模具印成翠竹模样,再用新汲取的深井水拔凉。这原是臣媳幼时在顾家尝过的一道家乡小点,难得膳房听我说了便能照样子做出来。母后喜欢,就是这点心的福份了。”

皇后着实喜欢,把盘中点心用了大半。放下筷箸,拿帕子印了印嘴唇,弯目笑道:“好巧的心思。倒要这许多材料和功夫,难为你一样样记得清楚。”

我微微笑着垂下头去。

果然,皇后回过味来,有些迟疑的问道:“你适才提到顾家,是太子逼宫反叛那晚,你对我托付的顾明珝参军的那个顾家?”

我微笑称是:“母后,小莞知道您仁慈又明理。本来以小莞的身份,不宜对朝臣发表什么意见。可是,滴水恩,涌泉报。昔日顾府对小莞有恩,小莞不能不在母后面前为顾参军和顾家求些庇护和提携。”

我移步至皇后座前正中,郑重拜下:“臣媳本是顾府旧人,原顾相一家,对臣媳有再造之恩。当年顾相获罪的原由是科场舞弊案,可顾氏一族乃世家名门,怎会在一力倡导的科考上自毁长城。请母后施恩,提请父皇重查当年案由,并先行恩准顾氏一族返京,免了流放之苦。恳请母后恩准!”

我伏在地上,心思转的飞快:我深知父亲和二叔一众已经被贬为庶人,要他们能回京、继而复职,关键还在当年获罪流放的那件案子上。可科场舞弊案是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侍郎会同御史中丞三司会审,又由威帝在大理寺报上来的卷宗上御笔亲批的,一时之间,难以翻案。

不如先力拱哥哥一人,若能擢升高位,便可借力行舟。等查出当年案中曲折,再由哥哥正大光明的为顾氏一族翻案,这是更可行也更稳妥的法子。

可是,所谓得寸进尺,反之亦然:请求别人帮助的事情,往往是求尺得寸。

虽然知道顾家返京的要求皇后不可能应下,为了兄长提携之事皇后尽心尽力的襄助,我会先提出顾氏返京的请求。

皇后道:“你起来说话。”

我深深叩首,在珠儿搀扶下站了起来:若是执意跪地不起,难免让皇后觉得我挟恩以保,有挟制之意,反而不美。

皇后抬手止住身后打扇的宫人,叶尚仪见了便带着殿里伺候的都退了下去。

皇后示意我坐下,正色道:“小莞,你当日奋不顾身,护着曜儿;又牵制东魏人、保护了太后和本宫。照理说,你的请托,本宫必定答应。可是,顾氏一族当年获罪,陛下和朝臣们早有定论。赦免顾氏、先行返京这件事,母后眼下不能应承你。只能日后再看。”

我垂下眼眸。

心中暗道侥幸:果然,求尺得寸,人之常情。

第一百七十二章 求尺得寸

皇后见我黯然,用安抚的口气说道:“至于提携顾明珝之事,顾参军当日带兵驰援,陛下本就有意升他为佐辕大营司马。如今既有你的缘故在,本宫倒是可以向陛下建言,擢拔为佐辕大营长史。只是,下不为例,否则便违了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你可明白了?”

心中暗道侥幸:果然,求尺得寸,人之常情。

“既如此,何不擢升为车骑将军!”晟曜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

我起身见礼。

晟曜伸手扶住我,向皇后行礼问安后,携了我手一同在皇后下方坐了下来。

“母后,顾氏世家名门,历朝历代出的人物俱是清风明月一般。何况,顾参军当日力排阻挠,才能带兵来救。若是那晚没有援兵,不知此时大齐是何面目,亦不知父皇太后、母后和我身在何种境地。顾明珝这样的大功,擢拔为车骑将军实在应该。”

我想起逼宫那晚,墨棣持兵符去往佐辕大营,却未能见到原统领霍长风。据霍长风后来的说法,他当晚不在大营内,所以没能及时接了虎符,派兵救援。可到底是无心巧合的不在营内,还是故意为之的避而不见——对当日兵祸观望、拖延,以图首尾两端?这才是叫人费思量的地方。

而哥哥当晚,必定是冒着营内被人暗算的风险,击败其他将官的拦阻才能最终带兵出营。

自逼宫那晚后,向川虽然有些哥哥的消息递进来,但以哥哥的性子,这些辛苦艰难,竟是一字未提。我一直陪着晟曜养伤、后来又入宫为皇后侍疾,也未能将详情问个明白。

皇后若有所思。

片刻后,皇后颔首道:“曜儿说的有道理。忠心圣上的人,当有重赏。何况顾参军人品、才能出众。本宫会依曜儿的意思,向陛下进言。”

晟曜笑道:“儿臣亦会唯母后马首是瞻,跟进此事。”

皇后被他逗笑:“你这孩子!”

我知道晟曜的另一层意思:请皇后进言,好过他直接向威帝要求——凤台大营已在他手中,若再过多置喙佐辕大营,难免招威帝忌讳。虽然威帝已决定立他为太子,父子之间比从前也更为亲近,可帝心难测。不若由皇后进言,虽然也是萧王一系,可毕竟迂回些。

何况,现在知道我与顾府有关联的人只有他和皇后,再加上知道我原本身份的永嘉公主和墨棣,旁的人并不知晓。这于他、于顾家,都有利——身在暗处,行事更多一层便利。

我感激的朝晟曜看了过去,盈盈起身,叩伏在地,口中道:“小莞谢母后、谢王爷。”

在太液池的小舟上,我原本打定主意,相求皇后对哥哥大力提携;若皇后不允,我会恳请皇后,以自己的良媛位份作为交换。

现在皇后和晟曜都对哥哥的事一力承担,我实在感激。

可这良媛的位份,是依然要辞谢的。

对武家,这以退为进的一步,必须走。

皇后笑吟吟的抬了抬手,示意晟曜将我扶起来。

我没有起身,再次顿首,恭谨的道:“母后,臣媳听闻,册立虎贲将军府六小姐为太子妃的拟旨上,还有册封臣媳为太子良媛的旨意。能得母后和王爷的爱重,臣媳感激万分。”

皇后笑着颔首道:“曜儿与本宫都觉得,你当得起。你出身不高,却知书明理、柔嘉雍和,对曜儿和本宫乃至陛下,亦是一心一意、舍命相护。陛下对你也甚为嘉许。”

柔嘉雍和么?

我知道自己本性跳脱飞扬,哪里是皇后说的这种温婉性子。只是被过往的时光调教成了这副表面上的模样而已。

倒正合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面含笑容,道:“臣媳请求母后,请陛下收回此次册立小莞为良媛的拟旨。”

晟曜插话道:“小莞,升你的位份,是为了护……”

我打断他,笑道:“王爷,小莞知道。只是武家小姐即将成为太子妃,成为您的正妻。等她入主太子府、得她这位正室主母首肯后,再升小莞的位份,那样更为妥当!”

皇后沉吟不语,晟曜不赞同的摇摇头还要说什么。我立即补充道:“虎贲将军跟随陛下多年,是军中砥柱,朝中股肱。武六小姐本人又极得太后青眼。如今王爷将为储君,可有五皇子在前,卫王和淑妃娘娘的十一皇子在后,废太子、柳相一党虎视眈眈。”

我忍下心内丝丝缕缕的痛,笑道:“母后和王爷抬举武家小姐,维护她正室威仪,她自然感念。若能得虎贲将军府六小姐全心扶助王爷,小莞不计较名位。”

这番话原本是含着以退为进的机心说的。

可是说着说着,我发现自己真有此意:他已经做了娶武尚华为妻的决定,他需要虎贲将军府。那么我便助着他又何妨!

其实内心深处,我是计较的,计较晟曜身边不是只有我一人。

晟曜不悦道:“本王虽然看重虎贲将军府的助力,可也不至于连护着你、升一升你的位份都做不到!你放心!”

尽力扯动嘴角,牵出一个笑意,我继续笑道:“小莞知道王爷爱惜我。不过一府一家,只有嫡庶分明,妻妾相得,才是家和兴旺之道。何况是太子府!”

皇后道:“既如此,此次先暂缓册封吧。小莞,你的委屈,母后记下了!”

我微微笑了。

此时,武尚华必定已经在太后面前诉求过了,太后一定会召皇后去商议此事。与其等皇后届时骑虎难下,不如我主动退让占了先机,教皇后和太后都为我道一声“委屈”!

于武家这边,可以稍稍缓解他们对我的忌惮。

也让他们一拳打在棉花上。

晟曜扶我起身,目光沉郁,一言不发。

转身向皇后行礼,告退出了寝殿。

我见皇后扬声召回叶尚仪议事,便也告退了出来。

回到偏殿东厢房,缓缓在桌前椅子上坐了下来。

兰馥早起将内室的窗扇打开了,此时望出去,天井中的一棵紫薇树花开正好,阳光下饱满的花朵儿,挤挤挨挨、团团簇簇的热闹着,有几片紫白色花瓣正安静的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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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竹露滴清响

我心中略微好受了些:今日哥哥提升的事基本成了。也许再过几年,真的还能看到铜雀巷顾氏旧宅里的紫薇花开。

然而想起晟曜,人又低落了。

过了好一会儿,心中依旧怅惘,不免长长的叹了口气。

“哎唷,这是怎么了?”阮良娣穿着件紫色半臂,立在门边,蹬着门槛也不进来,只笑吟吟的看着我。

我微笑起身,让道:“姐姐进来坐。”

阮良娣笑道:“我一回来,就看见你对着院子里的树发呆,等我用完茶点一看,你还坐在那里发呆。”

她手中的黑绸绣花蝶团扇在我肩上轻巧一拍,侧头笑问:“怎么了?王爷要娶正妃了,心里难受?”

我抬起头,也看着她笑道:“姐姐很开心么?”

阮良娣摇着扇子,在椅子上款款的坐下了,轻言慢语道:“我?我自然不会开心。可也谈不上不开心。王爷是个念旧情的,这么些年,待我十分宽容。我也看得开,既然在他的宽纵下肆意活过了,以后无论什么境地,我都知足。”

她仔细打量了我一眼,了然的语气道:“你与王爷是情正浓的时候,你又是个凡事放在心里的人,这心里不好受,也难免。”

我不想再谈这个,便随口岔开话题,笑问:“姐姐去哪里了?”

“去看了一场戏啊!”阮良娣笑得如猫似狐。

见我目露不解和询问,方笑道:“原本是去了太后宫里请安,没曾想赶上看了一场大戏。那位武六小姐、我们将来的太子妃、正室主母,可真是一位告状的高手!”

“哦,愿闻其详。”我正要阮良娣讲的更多些,一眼看见窗外的甬路上,兰馥脚步匆匆从院门进来了。

须臾进到屋里,向阮良娣见礼后,对着我行礼禀道:“适才太后宫里来人,说太后娘娘想请皇后娘娘过去说说话儿。娘娘要我问昭训,先前呈上去的点心还有没有?若有,就拿上些,娘娘一并带去太后宫中孝敬。”

我温言道:“自然是有的,余下的都装在深碗里用井水里湃着呢。这道点心名儿叫‘竹露滴清响’,去叫珠儿拿给你奉与母后。”

兰馥应下去了。

“竹露滴清响?”阮良娣想了想,笑道:“这上一句是‘荷风送香气’。是了,你这点心必定跟荷花有关。名儿既这么雅致,味道肯定也不错。你可不许藏私,快拿些出来让我也尝尝。”

我笑道:“难得姐姐有兴趣,只是今日只做了两人份的。改日必定给姐姐补上可好?”

阮良娣忽然竖起一根白皙纤长的手指,朝我点了几下,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我知道了。你这点心就是做好了备下的,专等着皇后、太后呢。”

她看一眼外面,见院子里没有人,方道:“你这个聪明鬼儿!亏我怕你猝不及防吃了亏,特地过来知会你。没想到,你早就有了成算和应对。”

我不由笑道:“姐姐说的什么,小莞不怎么明白。”

“适才我去太后宫中,太后心情尚佳,便留了我说话。没想到武家小姐也在,说是上半晌就来了太后这边。一直陪着说笑,又陪着用了午膳,十分憨直又孝顺,哄得太后心情畅快极了。”阮良娣说着这里微微摇了摇头,“没想到武小姐就那么当着满殿的人,朝太后跟前一跪,哭道‘求太后做主,救她性命。’”

我微微一惊,旋即明白了武尚华的用意,只看着阮良娣道:“这话从何说起?她是虎贲将军的眼珠子,马上就是当朝太子妃,谁能害她?谁敢害她?”

阮良娣冷笑一声,道:“要不说她是一位告状的高手呢!太后也是这么问她,可武小姐说她长在京都,自小或听闻或见到的宠妾灭妻的人家就有好几例。接着就说王爷力主擢拔府里侧妃的位份是偏信偏宠,她自知心思粗疏、为人愚鲁,难讨王爷欢心。未免将来妻不成妻,还要伤心丢命,不如现在就请太后免了指婚。”

我亦冷笑:“太后必定不允退婚之说。她这样,分明是拿到了日后相处的尚方宝剑。王爷但凡有一点儿不爱重,她会说她本就说了不会讨王爷欢心、不愿嫁入皇家,是皇家非要指婚,误了她;我们但凡有一丁点儿不恭敬,就是王爷宠妾灭妻。”

“是啊,这样的大帽子盖下来,我们如何受得住!只怕须臾之间,就是被宫里赐死的下场。”

我问道:“后来呢,太后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自然是一叠声的安慰了。说嫡庶有分,事关国体,皇家断不会出宠妾灭妻之君!”

我心内发冷:武尚华一出手就将人逼到绝路。

耳边听阮良娣继续说道:“太后下了凤座亲手将武小姐扶了起来,说侧妃位份的事情必定叫她满意。武小姐这才抽抽噎噎、含羞带喜的告退了。我当时在那里也是尴尬的很,便跟太后说我本是良娣,亦未敢奢望什么。赶紧告退了回来。”

阮良娣顿了顿,忽又笑道:“不过呢,我瞧你似乎早就知道什么似的,不然怎么不多不少,单单做了皇后和太后的点心。”

我笑道:“不过凑巧罢了。做那点心要用到清晨荷叶上的露珠儿,今日早起只采集了那么些、只够做两份罢了。过几日一定给姐姐补上,省得你老说我。”

阮良娣道:“你可当心些吧。武小姐这一场大戏,我怎么觉着是针对的你一人。若是连我也有份,必定不会当着我的面哭求太后。”

我点头道:“是与不是,小莞都要谢姐姐一番好心。”

阮良娣似笑非笑的道:“你也别谢我,我素来是个独来独往的。只是看不得她过于张狂罢了。说起来,都是京都官宦之家的女儿,凭什么她就尊贵成这样。这还没册封太子妃呢,算计我们倒也罢了,可她把王爷都算计上了!”

我知道她是要和我在明面上保持距离的意思,这样也好。

武尚华若当真以为我们不和,我们两人相帮对方反倒更容易行事。

见我含笑不语,阮良娣起身,道:“说了这么会子话,我也乏了,回去了。”

我起身送了她出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玉瓶儿

很快到了晚膳时分,阮良娣与我伺候皇后用膳,皇后便叫我们一同坐下用了。

饭毕用茶时,皇后笑道:“今日太后还提起小莞的画技很好,那幅《冬日春景图》更难得在立意上心思伶俐,格局大气。”

我笑着谦虚几句。

格局大气么?看来太后对我主动退让颇为赞许。

转头吩咐叶尚仪:“你跟着昭训去我后头的库房里,把那幅《洛川神女图》找出来,好好跟昭训说说话,若是喜欢,就给了她。”

我起身向皇后告退后,跟着叶尚仪去了后面的配殿。

叶尚仪一边在一排排的木架间走动,一边说着话儿:“皇后娘娘叫老奴跟昭训好好说说话,是体恤老奴呢。娘娘知道老奴是个爱絮叨的性子。这跟着娘娘去了太后宫中一趟,必定想找个人说说的。”

我这才明白,皇后是要叶尚仪借着拿画,把太后宫中情形跟我说一说。

心中感念,面上不显,只笑道:“那可巧了,小莞最爱听人说话了。”

叶尚仪笑道:“太后娘娘跟皇后娘娘说话向来爽利直接,皇后娘娘刚坐下,太后便问起曲昭训来,赞了几句您的画儿和见识。皇后娘娘自然顺水推舟,把您主动提出不欲册封的话说了。”

叶尚仪在一排架子前停住,伸手拿出一卷画轴,口中道:“这卷应该是。”展开一小段后随即失望:“不是。唉,年纪大了,爱唠叨,还忘事。我记得是在这件库房的第十一排架子上放着的。怎么又拿错了?”

我含笑听着。

“太后娘娘当时很意外,沉默一会儿后,就说了句:这格局真是就高下立现了。娘娘也没再多说您的事,只说京中人家都知道武家小姐自小娇纵,担心将来六皇子被压制吃亏。等武家小姐嫁了,还是要请太后教她些妇德妇言。”

叶尚仪向我笑道:“太后自然应承了。这期间皇后娘娘将点心打开奉给太后。太后很是喜爱,尤其是‘竹露滴清响’这个名字。说‘这位曲昭训倒十分难得’!”

我笑道:“难得不难得的,都是托了母后的教诲。”

叶尚仪退后半步,在刚才拿错的同一排架子上又打开一卷画轴:“找着了!”

我端正的行了半礼:“多谢!有劳了。”

叶尚仪低头还礼,笑道:“不敢当。”

**********

几日过去,迟迟没有见到晟曜,也没有听到颁发册立太子旨意的任何消息。

这种已由皇帝和尚书省议定、中书省拟定了的旨意,照说门下省审复只是走个样子罢了,怎会拖上几天。

我暗自犹疑,准备问问皇后。可一直没有找到单独与皇后在一起提起这个敏感话题的合适机会。

这日午后,我与阮良娣在皇后内殿一左一右的陪着说话。皇后的病渐渐好了,气色红润起来。

阮良娣笑道:“看来这位白太医的医术着实了得。”

皇后颔首:“陛下那里听说也有些起色了。”

殿外有名内侍进来:“禀娘娘,白太医来请脉了。”

皇后笑道:“这真是念不得,一念就到了。快请进来。”

那内侍连忙应下,片刻后请了白太医进来。

我抬头望去,果然是在太后宫中直言相帮于我、后来在灞桥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年轻医士。

白太医走近前来,向太后行礼:“微臣白语冰见过太后!”

略有停顿后,复又向阮良娣和我行礼道:“见过良娣、昭训。”

白语冰?夏虫不可以语冰么!好大的口气。

当下也未做声,只与阮良娣一起退到一旁,让他为皇后诊脉。

“娘娘的病已好转,原先的药方不必再吃,微臣再为娘娘开个调养的方子,吃上几日稳固一二。”

皇后笑道:“白太医好脉息。”

白语冰微笑着躬身道:“谢娘娘。”起身收拾医箱,状似无意的打量了我与阮良娣几眼。转身向皇后禀道:“近日天气格外溽热,最易在体内郁结湿毒。湿毒滞留则经络不通,不通则百病起。微臣制了些丸药,请娘娘和二位宫妃没事时吃上一粒,排湿解毒。”

说着拿出三个小小的玉瓶儿来,先奉与皇后、放在了皇后面前的案几上,又分别一一在我与阮良娣身侧小几上放了一瓶。

皇后笑个不停:“你不认得她们两个?哪里是宫妃,这是萧王府的良娣和昭训。”

白语冰面上一副尴尬样子,诚惶诚恐的弯腰行礼:“娘娘恕罪。”

皇后摆摆手:“不知者不罪。白太医不必如此。”

白语冰施礼告退了。

临转身的一刹那,目光在我面上扫过,见我看向他,他又朝药瓶儿看了眼。

我不动声色的继续在皇后面前说笑了一盏茶的功夫,方起身告退了。

回到住处,吩咐珠儿道:“早上起得早,这会子有些乏了,我去榻上打个盹儿。晚膳前叫我。”

珠儿应下了。

关上门,我将那个玉瓶儿取了出来。

白语冰临去时的暗示非常明显。

我从头上拔下一枚碧玺盘花金簪,将瓶口的封蜡挑开。翻转瓶子在掌心将药倒了出来——只有一粒,只比寻常丸药大上少许。

白语冰当时说的是:没事时吃上一粒。

那么瓶中应该不止一粒才对。

我这瓶却只有一粒——这一粒就一定是不同的。

我将丸药掰开来。

果然,其中有枚揉搓成紧紧一团的纸条。

展开看去,落款是姚华棠。

我略放心了些,细细读起来。

然而我忽然站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又慢慢坐了下来。

姚华棠说:晟曜不知何故,要门下省暂不发那道明旨。他着急问晟曜,晟曜只说自己心烦意乱,要好好想一想。可这立储之事,拖上一刻便多一分风险。他想来想去,晟曜必定不是因成为储君烦恼。唯一的可能,便是对旨意中的太子妃不满。如今几日过去,晟曜依旧未下决心。唯恐迟则生变。不得已,冒昧请我尽快襄助他劝服晟曜,以便能够早颁明旨、早定大事。

我心中五味杂陈。

伸出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却未丝毫没发觉茶水洒出来好些。

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完。

第一百七十五章 明珠

第二日晨间,梳洗已毕。唤珠儿和兰馥,去太液池采集晨露。

兰馥问道:“昭训今日打算做那道点心吗?”

珠儿笑道:“婢子知道,太后和皇后都赞不绝口呢,叫‘竹露滴清响’!不知今日昭训是做给谁的呢?”

兰馥轻斥道:“珠儿不得无礼。”

我笑道:“无妨。”

珠儿娇憨,兰馥持重,总叫我想起蔻儿和湛露来。加上曾在公主府为奴的经历,对婢子们,我向来宽纵,并不愿过于拘着她们。

依旧笑答道:“今日我们做三份。王爷这几日没过来母后这边,想来是父皇那边琐事繁多的缘故。一会儿点心做好,兰馥送去给王爷。若是王爷觉得好,也可奉与父皇。还有一份,要留给阮良娣。”

我爱怜的看着珠儿稚嫩的脸,那上面有着明显的好奇和渴望,不由笑了:“膳房那里肯定会多做些,余下的你们拿去分了就是。”

珠儿雀跃道:“那今日婢子们更要多采些露珠儿了。”匆匆向我行了礼,伸手拉了兰馥奔入小舟,不一会儿便滑进莲叶深处看不见了。

我立在岸边,心里知道若兰馥送去点心,晟曜必定会来见我。届时,再……

我烦躁的摆了摆头。我知道应该依姚华棠所请,让晟曜早定乾坤。可私心里,就是觉得明旨晚一日颁,似乎他就能晚一日是别人的。

压下心中烦恼:一会儿见了晟曜再说。

伸手轻提裙裾,正要踏上小舟,“阿琰?”有声音从身后石阶上传来。

我倏然回头。

是昌若。

我微有些愣住,旋即福了一礼,道:“好巧。谢舍人怎么在这里?”

“太……二皇子有些书落在崇文馆,我去帮他取来,送去宗正寺监禁之所。”

我了然的点了点头,轻轻“哦”了一声。

昌若少时便在东宫为太子伴读,任东宫舍人,后来虽然因为献出横刀锻造之法的缘故,晋了中书省舍人。以他念旧的性子,废太子若有所托,他必定不会拒绝。

这也极容易招来忌讳。

我斟酌着提醒道:“谢公子心系旧主是仁厚之心,可朝中破旧立新、气象万千,还请谢公子脚步不停、移步他山,如此定能登高望远。”

昌若容色极淡,轻声道:“谢昭训好意提点。”

他犹豫了会儿,才接着说道:“我谢氏一门以忠义为先,之前因忠君而忠于太子,谁成想太子被废。如今我们早就被视为废太子一党,牵涉太深,哪有退步抽身的可能!”

他面色转霁,微笑道:“如今我十分庆幸,当日就是想到了我谢氏与太子的关系,而你是萧王内眷,顾兄是你兄长。未免将来缠杂不清对你不利,我便让霍长风霍统领将你大哥从军功折子上抹了去。如此一来,顾兄此次起复就并非是我谢氏一脉的出身,于他今后更为有利。”

我这才明白为何当日为了哥哥的事情,向川受命前去请托,昌若却让抱朴避而不见,而后来哥哥得兵部录用而他也未去向哥哥道贺了。

昌若,你为我们顾氏想得这样周全,我先前却对你猜疑误解。

总是我亏欠你了。

透过湿润的眼眶看过去:昌若默默的立在高处看着我,清晨的阳光从他身后斜射过来,仿佛给他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显得不真实起来。

我垂下头,须臾又抬头问道:“你上次的伤,可好了?”

昌若目光沉静如水,“劳昭训挂心,已经好了。”

我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便道:“如此不耽误谢舍人了。小莞亦要尽早去收集荷上清露。”

他脸上现出回忆之色,“是要做‘竹露滴清响’么?”

我忽然记起,当日他来顾府,也是极爱这道点心的。遂笑道:“是。”

他目光波动,看向我道:“给王爷做的?”

见我默然,便知道他猜得不错。黯然片刻,忽然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还未恭喜王爷,将为大齐储君。本来前几日,我也要同时恭喜阿琰,将为太子良媛。可是,我却在中书省官署接到撤回晋封你的指令,要我修改诏书。为什么要撤了你的晋封?是何人难为你?”

他见我面色平静,又道:“阿琰,你在这里为他费尽心思、洗手作羹汤,他却连保护你都做不到!”

我急忙为晟曜辩道:“不是的,他待我甚好!”

“那他也没为你据理力争!”昌若目光闪动,语气顿了顿,嘲讽道:“他若真爱惜你,怎会委屈你在妾位?怎会让武尚华这种剽悍的女子做你的主母?不怕你受磋磨?”

我明明觉得不是他说的这样,可一时之间却找不到话语来反驳。只摇头道:“不是的。”

昌若深深的看我一眼:“我若能得你相伴,定是爱愈珍宝!断不会让你受这些委屈!你却忘了我、转而对他真心相待、全心全意,你这不是明珠暗投是什么!”

说完躬身行礼:“下官告退!”转身拂袖而去。

我面红耳热,只觉满腔委屈,却不知如何说、向何人说。

提步上了小舟,待入了莲叶深处,整个人依旧是怔怔的,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兰馥和珠儿在岸边扬声唤我。

我先答应了一声,将自己收拾好了,方才荡着小舟朝岸边滑了过去。

一时点心做好,着兰馥送去了明德宫。

兰馥回来,笑着禀道:“王爷见了婢子,张口便问,“兰馥,昭训有什么事吗?’婢子在皇后宫里这么多年,王爷可从来没记得过婢子。如今都是托了昭训的光,王爷居然记得婢子的名字,还知道婢子是服侍您的。”

我被她逗笑了:“王爷还说什么了?”

“王爷尝了点心,很合胃口,三下五除二都吃完了。又叫了明德宫里的内侍来将另一份拿去奉给陛下了。王爷要婢子禀给昭训,今晚会过来昭训这边。”

我含笑道:“好。我知道了。”

可是,我忽然之间并不确定当晟曜过来的时候该如何说。

一时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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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七夕夜

“今日送去的点心很是不错,我倒不知你还会捣鼓这些。”晚间晟曜过来,进屋后笑吟吟的在桌边坐了下来。

我笑道:“王爷喜欢就好。日后,小莞多让人做些就是。”

往日里,不敢照着顾府点心方子让人做出来,怕被人借此瞧出来历。连去岁赤芙依着方子做了些药膳为我调养身子,我都让她很快停了下来。

如今皇后与晟曜已经知晓我与顾府渊源颇深,这点心方子,倒也不怕拿出来了。

烛光下,他眼下微有乌青。想来是政务繁多,又有许多反对势力需要忧心弹压的缘故。

我看着心疼,遂几度张口欲言。

姚华棠信中请托的那些话,仿佛就在我舌尖上打着转儿,却无论如何不愿意吐出来。

晟曜忽然趋前握住我的手,笑道:“小莞,你可知明日是什么日子?”

我正在纠结不已、天人交战,被他突然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嗯?什么日子?”

他伸手在我脑后轻轻拍了下:“你素来聪慧,怎么这点小事上反倒迷糊了?”

我有一半心神仍旧放在是不是要请他不要考虑我、速下决断上,便只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口中道:“嗯?王爷说什么?”

晟曜起身推开窗扇,拉我站到窗前,示意我抬头朝夜空看。

夜已经深了,此时繁星低沉。有一条星河横亘,中有星光密密麻麻、闪烁不止。

明日是七夕!

去年今日,恰是我与晟曜初见之时!

我反应过来,情不自禁的牵住了他的左手。

晟曜与我一同看向沉静的夜空,低声叹到:“真美!美的壮观,又柔美的让人屏息。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去珍惜,想去惜取眼前人。”

我被深深震撼了。

在这一刻下了决心:但凡他要争取的,我定随他心意!

只是,一切都等过了明日再说。

这逃避开来的一小段时光,是只属于我和他的。

是我们的七夕夜!

那是一个璀璨到极致、旖旎到极致的夜。

……

翌日清晨我醒来的时候,晟曜已经离去。

想起他,我嘴角便噙了甜蜜笑意。

然而那笑意还未漾开,便猛然记起今日再不能逃避,须得劝服晟曜,尽快着人颁发那道旨意。

那道承载着无上荣光的旨意。

亦是让他成为另一个女子夫君的旨意。

我抬起手背搁在眼睛上,无声叹息。

外间传来珠儿的声音:“王爷连着两晚来都歇在昭训这里。昭训可真得宠!这以后可就是太子潜邸的老人儿,等太子爷登基那日,一个四妃的位分肯定跑不了的。”

“嘘!小点儿声,吵着昭训了。昨日七夕,王爷带着昭训在太液池泛舟、在湖心亭听笛、在星空下弹琵琶,歇的很晚。连早起小德子过来,王爷都要他小点声儿不要吵醒昭训呢。”兰馥的声音。

一阵细碎的脚步到了门口,大概是兰馥在看我是否醒了。

我朝里翻了个身。

兰馥轻快的走开些许,提醒珠儿道:“我怎么瞧着,昭训像是有心事的样子。许是这段时日照顾皇后、陪伴王爷累着了,让她多睡会儿!”

我默然不语:四妃?若是一个没有把心交出去的王府侧妃,能有天子四妃之位,的确已经可以笑着面对宫里的漫长岁月了。

头疼的厉害,再不愿面对也要咬牙面对。

我坐起身来,唤道:“珠儿,兰馥,侍候梳洗。”

今日皇后起得早,便叫了阮良娣与我与她一同用早膳。平日里因皇后病中睡眠不佳,起身晚些。

早膳中有道鸡丁、笋丁、肉丁、再加上参丁、虾仁丁的五丁包子,还有道萝卜丝油墩。

皇后见了笑道:“陛下最爱这种扬州风味。这段时日,太医要他忌口,明德宫膳房肯定不敢呈上这个。好在这几日他也好了些,一会儿你们跟本宫一起去看看,带上这两道小点,给陛下解解馋。我也陪陛下说说话儿。”

我与阮良娣俱都笑着应了。

叶尚仪听了,便着人去膳房安排。饭后茶毕,又叫人传了凤辇来。

皇后仪仗迤逦向明德宫而去。

明德宫是历代天子寝宫,煌煌威仪。

阮良娣和我一左一右,扶着皇后从步辇上下来。

一路行来,殿外侍立的众多宫人、官员俱都行礼如仪。

我却心中一沉:今日为何有如此多的官员侍立在外?

及至进了外殿,更是看见七八位太医站在一起,小声商议什么。

皇后也觉出不对,目光轻轻一扫,叶尚仪便会意的去太医们那边,将白院使、盛副使和白太医请了过来。又带着皇后殿里的宫人们立在了皇后和几位太医的外围,以防隔墙有耳。

皇后未等几人行完礼,已经开口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都来了?陛下他……”

白院使与盛副使对视一眼,白院使禀道:“娘娘勿惊。陛下此时已无大碍。”

皇后急道:“就是说之前是有碍了?前几日本宫来,不是说陛下伤势已经稳定、正在好转么?”

白院使躬身道:“本来是如此。可今日卯时末,明德宫来人急传微臣入宫救治陛下。微臣到时,陛下已厥过去多时。所幸昨日白太医在宫中当值,施针及时,陛下已悠悠醒转。发病的具体原因微臣不知,但陛下是急怒攻心的症状。”

盛副使亦道:“微臣与白院使情形类似、所知一样,想来白太医昨夜宫中当值,比我等所知更多。”

急怒攻心?我心中没来由的一紧。朝堂内宫,有什么事发生了!

难怪清早晟曜就赶回了明德宫。

白太医听了两位院使的话,不卑不亢朝皇后躬身行礼,口中却不紧不慢的道:“禀皇后、良娣、昭训……”

我起先诧异,随即明白,他这是有意要强调说给我听了!在场的人中皇后为尊,既是皇后问话,他便只需回皇后的话即可。不需要在皇后心急如焚的当儿还特地捎带上阮良娣和我。

“微臣接信从太医院赶到时,大约是卯正时分。微臣施针时,萧王也接到信赶了过来。后来陛下醒来,与王爷交谈时,微臣大约听了两句,仿佛说的是囚禁在宗正寺內监的废太子不知所踪了。微臣施完针就告退了,余下的便不知晓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讨逆檄文

皇后关心则乱、还要再问,我已劝道:“母后,快去探望父皇才是当务之急。”

皇后回过神,带着阮良娣与我让内侍通传后,疾步进了内殿。

只见宽大的龙榻之上,半躺着的威帝比之宫变那日更苍老、更萎靡。他身心俱创,也难怪会如此。

瞧见皇后,威帝依然勉力微微笑了下,道:“梓童来了。”

皇后三两步走到威帝身前,有见机的快的两个宫人飞快的为皇后端了把椅子过来,放在榻前。

皇后握住威帝的手,未语泪先流:“陛下,身子要紧。”

威帝喟然长叹:“朕竟不知,如何养出这样的孽障来!”

话音未落,五皇子、定妃、曲妃亦在通传后进来了。与皇后一起,对威帝劝慰不已。

我不留痕迹的朝后退了出来,环视内殿,却没见着晟曜。

正手足无措,晟曜的内侍小安子小步急趋,躬身道:“昭训可是在寻王爷?适才阮学士来,与王爷往殿后花园里去了。王爷要小的留在这里看着,带了小德子过去的。昭训去后园寻小德子就是,小德子必会禀给王爷。”

我颔首谢过,嘱咐兰馥留在此处。带着珠儿穿过天井,去了内殿后的花园。

远远的便看见晟曜和一名男子立在一株银杏树下说着话,想来即是姚华棠。

而晟曜脸上的神色是凝重的。

小德子正在花园入口处守着,看见我,便躬身行礼,去往晟曜身旁小声说了几句。

晟曜和姚华棠一起朝我看来。

适才姚华棠背对着入口,此时回头,我才看清他脸上那道横亘的可怖的疤痕,他原本形貌昳丽,如今便仿佛一幅上好的绣品被撕裂又拼凑在一起,叫人扼腕叹息。

他看清是我,须臾之间将拿在手上的帷帽带在了头上,遮住脸面。

我朝晟曜行礼,晟曜伸手托住,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应道:“原本是跟着母后来看望父皇。可是……听说废太子不知所踪,这事是什么原委,王爷这边可有头绪了?”

晟曜道:“没什么,你不用忧心。”

“囚禁之所看守严密,废太子必是被人接应走的。只怕后患无穷!”一旁姚华棠忍不住接口。他朝我微微施礼,接着道:“昭训蕙质兰心,不难想到废太子意欲何为。”

我心朝下沉去:是的。姚华棠说的没错,废太子绝不会贸然出逃,既然敢越狱而走,一定有所依仗,亦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展开后手。

对晟曜来说,即是后患无穷。

我看一眼略带责备的姚华棠,心中苦笑。他多半以为我对他信中所托不为所动。可是,我只是存了那么一点点小私心,想过了七夕再说而已。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让晟曜尽快名正言顺的立为储君,昭告天下。这样,无论废太子在何处、为何方势力所用还是自立山头,都将是师出无名。

我微微一笑,缓缓吐出在舌尖上盘桓几日的话语来:“王爷,眼下情势逼人。请王爷着人于今日即发明旨。”

晟曜道:“册立储君的旨意确实需要今日之内颁发,如今是在与废太子争夺先机。至于太子妃……”

我口舌有些木然:“王爷,太后娘娘说的没错,虎贲将军府,堪为良配。”

晟曜没有说话。

一时之间,花园里仿佛只剩下头顶炙烤的艳阳,叫人喘息不得。

姚华棠已经躬身道:“王爷、昭训,此事已刻不容缓,微臣立刻去办。”说完便立即匆匆离去。

晟曜看着姚华棠的背影,忽然垂下了头。

我暂且收拾了纷乱的心情,道:“进去看看父皇吧。”

晟曜沉默地牵起我的手,进了威帝寝殿。

巳时正,旨意正式颁发给尚书省六部,同时向各州官署行文,将此旨意内容以诏令公开晓谕天下。

晟曜换了太子服制,暂摄朝政。

阮良娣与我亦换了东宫服制。

只是原东宫姬妾,自二皇子晟旸被废为庶人后,尚未全部搬离。

事急从权,太子晟曜便依旧在威帝的明德宫偏殿暂住,阮良娣和我仍旧住在皇后侧殿中。

太子晟曜与朝臣商议后,禀了太后、皇后,等威帝伤势好转后,再行立储大典。

然而,三日后,宫外传来消息,废太子在豫州太守宋彦伯的支持下,向大齐全境发出了清君侧的讨逆檄文。

檄文里颠倒事实,说萧王带兵逼宫,刺伤威帝,囚禁储君。废太子在京中一众忠臣义将的帮助下才留下命来、伺机逃出。而萧王近日必定会矫诏,废黜太子,自立储君,以图称制。

我立在晟曜身侧,听姚华棠和他详细说着适才在皇后和王尚书面前没来得及提到的细节。

“这檄文一出,对太子十分不利!时机把握的太巧妙了。檄文传播需要时间,多半在数日前就已发出,极有可能早于册立您为储君的诏令发布时间。诏告天下,同样需要时间。京都附近州官署接到诏令应该会早于檄文传到的时间,但是,稍远一些的州官署,尤其是临近豫州的,有檄文在前,接到诏令也会怀疑像檄文中所控诉的那样,是新太子矫诏!”

姚华棠义愤填膺道:“废太子这一次,实在狡诈!”

他抬头看晟曜和我一眼:“微臣早说过,不可拖延,否则误事!如今您先机尽失,本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却要被怀疑成乱臣贼子,受天下不明之士的讨伐与唾骂,微臣实在心痛!”

我看见姚华棠略带责备的眼神,听见晟曜被讨伐、被唾骂的言语,心中愧悔万分。

若是,我没有在知晓旨意的那个雨夜在晟曜面前落泪,或者在接到姚华棠传递消息的当日就劝说晟曜不再犹豫,或者我没有贪心的自私的一定要等过了七夕……

那么,都不会形成眼下这般糟糕的局面!

对晟曜极其不利的局面!

我后悔极了,对晟曜愧疚极了!

晟曜听了姚华棠的分析,并未多说什么,只吩咐姚华棠尽快召集心腹朝臣、谋士,共同商议应对之策。

我辞了他,从明德宫出来。

珠儿跟在我身后。

第一百七十八章 菲薄

我心乱如麻,只觉得自己自诩对晟曜真心相待、又一向自负聪颖,却在这样的大事上拖累他至此。

又想起册立武尚华为太子妃的旨意已经颁发,他身边已经有一个名正言顺和他并肩而立的妻子。而武尚华在藤甲兵乱那晚,为了不拖累晟曜,在无医无药的情况下,断然拔箭,对晟曜给予了毫不犹豫的信任。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当武尚华说出请晟曜为他二人拔箭时,他眼中对她不折不扣的欣赏!

而武尚华当时扬刀对敌的飒爽英姿,连我亦是欣赏的。

也许,太后她老人家说的一点儿没错,堪为晟曜良配的,是武尚华!

不是我。

不是我这样一个落魄家族的女儿,更不是我这样一个托身婢仆的无本无源之人!

我内心深处压抑数年的自卑弥漫开来,与刻在骨子里的自矜傲气相互之间不停冲撞。

顷刻之间,我忽然不知该如何自处!

脸上一凉。

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下雨了。

我惶然四顾:垂柳依依,岸芷汀兰,挤挤挨挨的荷花莲叶旁,是一处开阔的水中沙洲。而身侧的,是太液池观鹤台。

原来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当日画《冬日春景图》的水阁附近。

珠儿急切的道:“昭训,快进观鹤台躲雨!”

我回过神来,与珠儿进了观鹤台。

雨点打在近旁的草木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珠儿看了看天色,道:“这雨若是完全下起来,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停的。昭训稍待,婢子绕去前面水阁里看看可有雨具。”

见我点头,便一手遮在发髻上,一手提着裙子,疾步跑了出去。小小的绿色身影很快没入雨中。

不过这一时半刻,雨滴已经连珠成线。

大雨完全落了下来。

一楼越发闷热潮湿,我便沿着台阶上了二层楼阁。

刚踏上二楼,便有湿润的风吹过来,凉快不少。

我忽然顿住了脚步。

一个玄色的背影正立在二层的木质露台上——墨棣。

未及细想,我下意识的转身,朝楼下走去。

“顾明琰。”墨棣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收回迈向一楼台阶的脚步,回头看去。

墨棣缓缓转身,迈步走进楼阁。

“脸色很差,怎么了?”

我伸指抚上脸颊。

须臾反应过来,福了一礼,道:“小莞无恙。还未谢过公子上次援手之恩。”

他身份似谜,亦未担任官职,我斟酌着便称了公子。

“无恙?那为何失魂落魄,在太液池边上。”他直接略过了我对他上次相救的致谢。

我一滞,他刚才一直在观鹤台么?岂不是居高临下的将我一路行来、浑浑噩噩的样子都尽收眼底了?

我勉力一笑,不知如何作答。

他面色无波的道:“明珝刚刚被太子擢拔为车骑将军,你该高兴才是。”

我忽然记起之前哥哥能得兵部录用为参军的事情来。昌若几日前曾说过他特地让霍长风将哥哥的名字从请功折子里剔了出去。那么,当日帮助哥哥的人,只能是眼前的墨棣了?

我试探性的问道:“我兄长当日录用为参军,是借你之力吧。”

他目光看过来,“不是告诉过你了。”

那日他忽然出现在自在庄,确实说过赔礼和生辰礼的话。可我当时惊魂未定,生怕他又下杀手,对他的话自然没当真,也没往心里去。

原来真的是得他相助。

没有当日的录用和起复,哥哥也不能在佐辕大营有调兵之权。废太子逼宫当晚,便也不能立下带兵驰援的救驾之功。

那么,晟曜想相助顾家,亦要大费周折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不由自主问了出来:“废太子逼宫那晚,你是故意去找的我兄长吗?”

好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么。

“霍长风既避而不见,我自然去找明珝。”

“多谢。”

“不用。他亦是帮了我。”

我听他口气中与哥哥熟稔,不由走近两步,跟他一起站在楼阁窗扇前,问道:“你跟我兄长经常见面?”

“是。”他转身和我并肩,看向楼阁下的太液池。补了一句:“都好酒,好好酒。”

我听他言简意赅,却活灵活现,任是愁肠百结,也不由笑了。以前只从哥哥口中知道他们早就相识,如今看来,这些时日以来他们已成好友。

他侧首看我一眼,道:“你不是担心顾家。那么,是讨逆檄文?或者,是武尚华?”

他一语中的,我不由抬头瞟了他一眼。

他忽然笑了,仿佛晴雪夕照一般。

我有些窘迫的道:“公子笑什么?”

“你忧心什么?”

“我,我不该拖累了晟曜。”确认了他是哥哥好友,我便放下了戒心。他又是与顾氏渊源颇深的玄门弟子,知晓过云楼,知晓我是顾明琰,更让人觉得添了一层亲近。

这时他句句询问,我便很自然的脱口而出了。

说出第一句,后面的话也便流畅许多,大概我太需要一个能让自己无所顾虑倾述的人。

“若不是我存了私心,延误了时机,晟曜立储的名正言顺不会变成如今这种局面。我觉得自己很无用,很糟糕。”

我看着楼阁外被雨幕笼罩的湖水,湖面上有无数被雨点砸出的大大小小的涟漪,一如我不安的失去自信的心。声若蚊衲的说道:“我觉得自己不如武尚华。”

墨棣没有说话。

我默默想到:要他如何说呢,我不如武尚华是显而易见的。我这是为难君子了。

见雨势小了些,便想告辞下楼寻珠儿回皇后殿。

他忽然道:“你不知道吗?”

我奇道:“不知道什么?”

“那个断言。”

他说的没头没脑,我愈发一头雾水,“什么言?”

他回过头来,打量了下我脸上诧异的神情。转头看着窗外语气淡淡的道:“你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只怕更平添烦恼。”

我满腹狐疑,但墨棣既然不再往下说,以他的性子,便是不会再提。又见时间耽搁的有些久了,与外男孤处一室毕竟不妥,便福了一礼,“阿琰就此别过。”

他身形颀长,此时转过身,俯视着我一字一顿的道:“别妄自菲薄。你根本还不知道你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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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五瓣梅(上)

我不由笑了:“多谢开解。”

“既然心悦太子,又有愧疚之意,你助着他便是。讨逆檄文,又不是完全无计可施!”

他的口气稀松平常,却叫我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时机延误已不可挽回,与其愧疚自己拖累晟曜,不如尽心相助他,以补偿自己的过失。

墨棣面容清冷,却三言两语叫我心事得解,似云开月明。我脸上由内而外漾出实实在在的笑意来,恳切的道:“多谢公子!”

墨棣眼底仿佛有一缕笑意,然而倏忽不见。转身又看向窗外,不再言语。

楼下传来珠儿的声音:“昭训,您在吗?珠儿拿了雨具回来了。”

“在!这便回去吧。”我扬声应答,步履轻快的下了楼。

————————

晚间晟曜过来,眉宇间倦意十足。却依旧含笑问我晚膳用了些什么,用了多少,是不是合胃口。

我不由笑了:“殿下放心,母后十分照应臣妾与阮良娣。”记挂着他眼下所处的不利局面,旋即转了话题:“白日里,您和臣下们商议的如何了?”

“嗯,议了许久,大概有个方向了。眼下我的难处,一是这名正言顺如何让天下人都知晓、并且能信服;二么,就在于柳相一党事事掣肘。今日议定了,明日由礼部倡议百官,上表奏请尽快举行立储大典。”

晟曜走到桌边坐下,拿手揉着眉心,“再就是这豫州太守宋彦伯,今日有人查出,他的老父竟然还在京都居住。应当可以拿来做做文章。还有,从东魏藤甲兵俘虏的口中,也问出了些消息来。可今日事发突然,暂时还没定下如何应对的整个章程。”

我一边琢磨着他说的话,一边递过去一盏消暑解渴的甘草蜜水。

他先尝了一口,继而一饮而尽。问道:“不太像平日里膳房的东西,味道好入口多了。这肯定又是你的心思。怎么做的?”

他不过随口一问,然而我故意仔仔细细的道:“用官桂、甘草、丁香、白豆蔻仁、砂仁各半两。研磨成细末。用藤花半斤、蜜十斤炼熟。新汲水六十斤。用藤花一处锅内熬至四十斤。生绢滤净。生绢袋盛前项七味末。再下新水四十斤。加入炼熟的蜂蜜。将甏口封了。夏五日、秋春七日、冬十日熟后,即可饮用了。”

声音婉转,语调柔和,偏偏语速比往日快上许多。

他嘿的笑出声来:“看把你伶俐的,说这么一长串儿。”

我一语双关的笑道:“要能解暑、还要味道好,自然要多花心思、多费工夫。治大国若烹小鲜,殿下的大事,自然也需好好筹谋、看三行一。”

他微微一愣,须臾便漫不经心的笑了:“说的很是。”

我微微睨他一眼,知道他没放在心上。

便又转头拿了绣箩过来,放在自己膝上。低着头一边在里面翻找,一边道:“前几日看殿下佩的香囊旧了,如今还在伏天里,还是随身带着的好。小莞这就为殿下再做一个备着。殿下看,用什么颜色的面儿?什么颜色的线?绣什么样儿的纹样好?”

他慢吞吞的踱过来看了看:“你拿主意就好。”

我嘟哝道:“我就知道。”

挑出两块缎子来,一块是偏银灰色的蟹壳青、一块近墨色的鸦青,又挑出一束茜红丝线。笑道:“殿下,小莞为您绣个五瓣梅的香囊可好?”

他伸指在我嘴唇上摩挲一下,低声道:“都好。”

我没好气的嗔道:“殿下,小莞说正事呢。这两个做底色配上茜红色都好看,可是小莞想要突出五瓣梅的花样。”

将蟹壳青和鸦青的缎子并排放着,拿茜红丝线比了上去,正色言道:“殿下看看,同样的颜色,因为底色不同,人的眼睛看过去,就觉得是深浅不一的。”

“那么,”我抬眼看着他道:“之前受了讨逆檄文愚弄的人的想法,和在京都知晓兵乱真相的人的看法,就如同这不同的底色。”

晟曜眉尾微挑:“你的意思是?”

“立储大典就好比这茜红色的五瓣梅,要鲜明夺目,就要先打好底色。受了愚弄的人,就要先想法子让他们转变看法。”

我扬手将鸦青缎子丢回绣箩:“不然,在相信您、支持您的人看来声势浩大的百官奏请、昭显受命于天的立储大典,在受了愚弄、存了先入为主错误看法的人眼中,依旧会以为是您挟天子,逼令百官被迫做出的不情不愿的奏请,而立储大典自然又会被看作是矫诏而行。”

晟曜目光烁烁。

我笑道:“这些人受愚弄,是因为不在当场,不知真相。现放着那么些藤甲兵俘虏可是亲历者。何不干脆‘放虎归山’?”

他立即反应过来:“释放一部分俘虏,告诉他们废太子在豫州。这些东魏人身处大齐腹地,只能去投奔此次来大齐要听令的人。若是走县过州一路招摇,废太子勾结东魏、逼宫父皇的事情,便大白于天下了。”

我抿唇笑了。

取出个方形小号绣绷,将那块偏银灰的蟹壳青色缎子绷了上去。想了想,又道:“废太子妃柳氏带着一众未散去的姬妾,仍住在东宫里。殿下总要拿个章程,您眼下一直住在天子的明德宫可不太好。到底是储君,若被有心人拿来生事就不妙了。”

晟曜坐了下来,沉思片刻,忽地笑道:“兄友弟恭,他不义,我却不能不仁。这就送嫂嫂们也去二哥那里。”

我笑道:“如此一来,这藤甲勇士们有了领路人,嫂嫂们也多添了些一路护送的卫士。岂不是两全其美!”

晟曜捧起我的脸,在额头上亲了一下,“小莞,你真是解语花,还是朵菩提树上的解语花!比在政事堂的某些男儿强多了。”

我拿白皙的食指朝他摇了摇,笑道:“哎,殿下可别谬赞。小莞可不敢跟政事堂挂上干系。小莞谈论的,只是绣香囊的配色,还有就是眼下太子住处被妯娌们占着的烦恼这两件事。殿下您说是不是?”

晟曜忍俊不住,点头道:“是,你说的很是。”

我低头一笑。

第一百八十章 五瓣梅(中)

起身走到书案前,取了支小号画笔。添了浅淡的泥金颜料,在绣绷的缎面上细细描绘五瓣梅花的轮廓。

先下笔画出了两片花瓣,看了晟曜一眼。

低下头继续描绘,手中不停,口中娓娓:“百官奏请,是第三步;以反间计挑拨离间废太子和豫州太守,是第四步。接下来,就是我大齐天命所归的太子殿下的立储大典。”

话音落地,梅花的五片花瓣亦跃然在目、栩栩如生。

我抬头笑道:“立储大典的日子,不如就定在一个月后的八月初十。自然,还是要着太常寺择定了,报与礼部的。到那时,父皇的身子应该也康健许多,可以在在大典上受百官立储朝贺了。”

说完粲然一笑,将手中的缎面绷提起来,展给晟曜过目。

……

大齐永平元年,七月十一日,太子晟曜着人护送庶人晟旸妻妾共四十七人,从京都启程前往豫州,与废太子团聚。

原本是马车九天可到的路程,因为废太子妃柳氏无力约束,侍妾们车队松散,莺莺燕燕们闹腾不休,需要停车的琐事众多。一路环佩叮当的行程极慢,二十天后方至。

经过热闹的市镇时,常有好事者跟在后面,更有些胆大的游侠儿挡开侍卫、冲上去将车帘撩开观望、打听。

得知前后望不到头的环肥燕瘦俱都是前往豫州的废太子家眷,不由咂舌。

旧太子好色、新太子仁义之说不胫而走。

七月十三日,东魏藤甲兵俘虏一百零六人,趁守卫松懈,逃出刑部大牢。

去向不明。

几日后,有民众发现:香风阵阵、彩旗飘飘的废太子妻妾队伍后面,缀着一队很奇怪的护卫,身着破旧的藤甲,而口音明显是东魏人。

这列东魏护卫与废太子妻妾的车队俱都在七月二十一日到达豫州太守府。

端午日兵祸逼宫的东魏人投奔废太子之事,天下尽知。

七月二十三日,礼部侍郎侯晓岚率先上表,奏请尽快举行立储大典,以正国本。

右相许文静、吏部尚书王桓之、礼部尚书徐既济、秘书省儒林郎姚华棠等当廷附议,第二日,在京堂官有七成上表奏请,第三日,百官奏请。

白太医力排众议,一改太医院力求不功不过、用药温吞的惯常手法,在白院使和盛副使支持下,为威帝拟方用药。

威帝伤势病情好转,恢复上朝。

于上朝第一日欣然受百官立储朝贺,龙颜大悦,着礼部、太常寺全力筹办八月初十的立储大典。

为与民同庆,威帝降旨大赦天下,并免税赋一年。

大齐万民喜不自胜,对威帝和新立储君感恩不已。

七月三十日,太子晟曜亲至豫州太守宋彦伯老父在东市的居所,殷切垂问,又赏赐丰厚财帛。

并着礼部官员着人届时迎宋老丈至太和殿,观礼立储大典。

随行的国子寺官员和生员均被太子感动,纷纷表示:一定努力学成文武艺,提携玉龙为君死,尽心报效大齐君恩。太子为人宽厚,以德报怨,具仁君之心。

同行吏部官员认为:即便看望宋老丈只是“千金买马骨”,也充分说明太子爱才若命,不拘一格求人才。太子求才若渴,礼贤下士,有明君之相。

……

大齐永平元年,八月初十,立储大典在太和殿举行。

威帝带领太子晟曜祭天地、太庙、社稷,落座后接受众臣三跪九叩之礼。

晟曜端正跪于御座前,威帝取过金质册、宝,亲手授予晟曜。晟曜行三跪九叩礼,向威帝谢恩。

册封正使吏部尚书王桓之、副使户部尚书周彻,共宣七月初八已昭告天下的《立萧王为太子诏》: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天策领十二卫大将军萧王曜,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宏图夙著,美业日隆。孝惟德本,周於百行,仁为重任,以安万物。征讨不庭,嘉谋特举,长算必克。朝野具瞻,宜乘鼎业,允膺守器。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诏书正式宣读完毕,威帝携太子晟曜起身,率诸臣,准备前往太后宫行礼。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出太和殿时,大殿广场上的军士和观礼民众三呼万岁,伏地叩拜。

正在这时,三拜后刚刚抬起头的民众们,忽然喧闹起来。

有人张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有人扯着身边相识的人,问是不是做梦;还有许多满头白发、德高望重的老者,看着天空,老泪横流,一直喃喃自语,“没想到啊,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见此祥瑞!天佑我大齐啊!”

百官们初时一脸诧异,便都顺着广场上民众的目光看了过去。

天空中不知何时,布满了若烟非烟、郁郁纷纷的五色云!

庆云!

庆云为大瑞!

顿时一片哗然!

庆云历来是喜庆、吉祥之气,古书《列子·汤问》早已明示:“庆云浮,圣君降。

百官中有人喜、有人忧。

而晟曜早就安排人手分布在太和殿两侧配楼之上,将众臣见了庆云后第一时间的脸上表情尽收眼底,记录在案。

拿庆云来辨忠奸,虽不完全准确,也可知晓十之八九了。

这时许相回身朝威帝和晟曜拜倒,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陛下,恭贺陛下,恭贺太子!庆云扶质,清风承景,鸣凤朝阳,翔龙仰霄啊!”

离得近的臣子们俱都拜倒:“真气尚兴云,五色传嘉瑞,飞龙久驭宇,千龄表圣君啊陛下!”

威帝大病初愈,本来有两位内侍贴身扶着他,岂料他眯着眼睛看了五彩云好一会儿,又听了官员们关于庆云祥瑞的话,忽然推开扶着他的内侍,疾步到太和殿汉白玉台阶下,展臂仰天大笑起来,笑得畅快淋漓!

连声说道:“好!好!惟帝佑德,卿云发祥。纷纷郁郁,五色成章!”

侧身看着晟曜示意他走近自己,举起晟曜的右手,向百官、军士和民众朗声道:“朕今日所立的太子,是大齐的祥瑞,将来的明君!天佑我煌煌大齐!”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五瓣梅(下)

我嘴角噙笑,听小德子一口气绘声绘色的讲完。放下绣绷,朝一边的茶水指了指,笑道:“喝口茶润润嗓子,再接着慢慢说就是。哪里就急成了这样呢!”

小德子拿起茶盏,一口气喝干了,“不是小的说话急,实在是整个大典威严庄重,一个步骤连着一个步骤停不下来。”

笑着又道:“京都天空出现了庆云之后,大家的反应又是一波接一波,精彩极了,也高兴极了!小的讲的也就停不下来了!昭训不能亲眼去看,真是可惜!”

我低头,将手中穿着茜红色丝线的绣花针钻过缎面儿,扯出丝线,绣好了五瓣梅五片花瓣的最后一针。

拿在嘴边用牙齿咬断多的丝线,吐出绣线絮,微微笑道:“我是不是亲眼去看大典,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太子爷是天佑之人,朝野上下不臣服于他的人少了。他的境况会好上许多!”

“确实如此。”晟曜从净房出来,身上披着白色中衣,乌黑的发散着,犹自朝下滴着水。身后跟着适才进去侍候他沐浴的小安子。

小德子见了便上前为晟曜擦拭头发,口中道:“小的叫琉璃姐姐们过来服侍殿下?”

晟曜心情颇好的样子,“不用。你们也下去吧。”

小德子与小安子躬身退下了。

晟曜立在烛火明亮处,笑吟吟的看我。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收拾了绣箩,起身准备放到外间去,手腕却被他从后面握住了。

“小莞,”温暖的气息扑在颈项上。

“嗯。作甚么?今日你累了一天了,早些安歇。”

他看一眼绣箩里刚刚绣完最后一片花瓣的香囊,笑道:“这一个来月你陪着我殚精竭虑,自然没有多少时间花在这上头。如今可算做好了?”

“花瓣倒是都成了,只是花蕊什么的,还需要费些精细功夫。殿下等小莞慢慢绣来可好?”

“自然是好的。”他将绣箩从我手中拿走放在一边桌上,揽我入怀,如点漆般的黑眸直视着我,“小莞,庆云,是怎么回事,现在总该告诉我了?”

我笑道:“什么怎么回事?殿下是仁德储君,所以上天降祥瑞以昭示天下万民。殿下要问小莞什么呢?”

“这都是对外人的说辞。眼下可只有你我二人,你这妮子,到现在还不说实话么?”

“……”我扑闪着眼睛,飞快的转动脑筋想要编一套说辞。

还未想出来,他大手掌在我脑后,在颈项上印下一串细密的吻。我又痒又麻,笑得断断续续的道:“殿下……”

他停下,气息略有不稳,依旧问道:“你为什么要我授意太常寺,把大典的日子择定在八月初十?”

我眼波流转:“因为,要尽快举行大典啊,那还是需要准备时间,这一个来月的时间不多不少刚刚好啊。”

他故意恼道:“还不说实话!我记得你生辰前夕说过,庆云什么的,你有办法弄了来!”

糟糕!

我不由自主的咬着唇瓣——自己当时一时得意,确实在玩笑中说过这话。没想到晟曜记性这么好!

我不过是记起过云楼藏书中有一卷古籍上写着“景星明,庆云现……”,借助历法推演之术,算出八月初九有景星出现,那么庆云也会相伴而生。才要他授意太常寺将大典的日子择在了八月初十。

哪里是人力能够弄了来的!

赌的不过一个巧字!

现在可如何解释?

正在挖空心思的想借口,忽然发觉晟曜盯着我的唇瓣,一言不发。不由睁大眼问道:“怎么了?”

他眸色转深,俯身压下来咬在我唇上,只模模糊糊的说了一句:“小莞,你不知道今日我有多欢喜……”

我亦影影绰绰的想到,正位东宫,再不需要掩去自身光华以避人猜忌、不会再被自己的父亲多方压制,的确是让他欢喜的。

第二日醒来,我尤有几分怔忪。

躺在挂着明黄帷幔的床上,好一会儿才彻底醒了。

这里是他的寝宫。

不是萧王府的多福轩,是太子居所毓德宫的裕德殿。

“湛露!”我掀开被子,撩了帐子下床。

“昭训醒了!”湛露带着翠浓、如意,笑容满面的进来了。

我着急道:“太子上早朝了?怎么不叫我?这会儿都快巳时了吧,叫别人知道了成什么样子。”

湛露笑的意有所指,“是婢子们的不是,下次一定早些叫醒您——只要太子不拦着!”

我没好气的睨她一眼,“你们倒都听他的。”

如意接过我递回去的湿帕子,笑道:“昭训勿要羞恼。这原是太子体恤您。”

翠浓不紧不慢的为我梳理长发,温言道:“昭训担心的,婢子明白。这里比不得在萧王府的时候了。原先府里大家自己有一处庭院,相互还隔着园子,关上门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现在迁入毓德宫,虽有前后殿、东西配殿的分别,到底是在一个宫落,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少了许多退步,就让人感觉地方逼仄了。”

她伸手在妆奁里挑出一支白腻通透的羊脂玉簪来,笑道:“不像原来在多福轩,只要看好门户,昭训就是起得再晚,外头的人也是不知道的!”

我见她说中我心思,不由笑道:“就你话多!知道就好了,作甚么说出来,没得替我招祸呢。”

湛露也笑:“还说呢。这次从王府迁入宫中,婢子带着人收拾东西都收拾了几十天,晋安更是累的够呛。还好陛下见太子分身乏术,无暇打理府务,就将萧王府改作重华行宫,照旧赐给太子。一些库房就不用动,一些人也不用搬,这才好了些。不然的话,共掌府务的阮良娣和纨素夫人,只怕这会儿还在头疼怎么归置呢。”

玩笑几句的功夫,翠浓已经为我梳好发髻。湛露拣出一支衔珠珍珠钗为我插上,笑道:“婢子们陪昭训宫里各处看看?佟嬷嬷也提过愿意为昭训聊一聊这宫里的事。”

我微微摇头,笑道:“回徽音殿吧。”

徽音殿在裕德殿后面第三重庭院,湛露在前领路,我带着翠浓和如意,缓缓而行。

路上,抬眼便看见了琅华殿。

废太子妃柳氏,刚刚从这里落魄而行。

而晟曜在朝堂上的困境,二分之一已解。

另一半,就着落在柳相身上。

这花蕊难绣,需要慢慢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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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夕霞流照

徽音殿在毓德宫内第三重院落,最好的景致,便是夕霞流照。

晟曜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徽音殿廊下凭栏而坐。

执了一柄团扇,看着落日余晖在天边云朵里撒开温暖的却即将消逝的光线。云朵原本洁白无邪,被这或深或浅的金黄、火红一晕染,顿时妩媚起来。

“小莞。”

听见晟曜的声音,我未语先笑,回头看他,笑道:“太子殿下回来了。”

他在我身旁坐下,笑道:“是,今日收到几个好消息,朝堂上议事也比往常顺利,所以回来的早些。”

“什么好消息呢?”我有些好奇。

“废太子原本在豫州支持下,挟府兵自用,发檄文于天下,招兵买马妄图杀回京都。原本朝廷也可以派兵剿灭,只是,那样一来对我大齐兵力来说是内耗。因此你劝我对豫州太守老父予以优待,叫晟旸疑心生暗鬼,离间他与太守宋彦伯,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勾了勾唇,笑道:“如今咱们潜过去的细作假称是宋彦伯京中旧友,只在宋彦伯府上门房里喝了一碗茶就告辞,隐匿在市井之间。晟旸得知有京都口音的人去了宋彦伯府上,便询问宋彦伯,宋彦伯却压根没见到这个人,自然否认有此事。晟旸疑心宋彦伯已经投了我,竟先下手将宋彦伯拔了官服,囚禁了。”

我笑道:“那豫州地界,废太子可是初来咋到,贸然囚禁宋彦伯,他能调动得了豫州军政两方的人吗?”

“正是如此。我看他们内乱已成,便采纳了许相的意思,派兵前往、在豫州界围而不剿,就等着豫州叛军哗变了。”

我笑道:“以最小的内耗平息这场内乱,的确是好消息。”

然而我话锋一转,问道:“废太子的母家和妻族都是柳氏,不知,殿下如何打算?”

“柳相,如今依旧托辞抱病”,晟曜眸色有些暗淡,“他在朝多年,又是晟旸母家、妻族,无论如何都不会对我俯首。自然不能再留他在相位。只是,罢黜他一人容易,我担心的是柳相一派官员,在朝中占了六成,这若是全部削职……”

他深吸一口气,“我担心牵连太广,非大齐之福。”

居然只是罢黜柳相而已。

“既如此,擒贼擒王便是。”

晟曜若有所思:“若是如此,与柳相只是依附,不是骨干的官员,不追究就是了。那能准确甄别出柳相一脉的官员名单和亲疏关系便是重中之重。之前庆云出,在场官员的反应我已经让人都理了出来,倒是可以借此甄别一二。”

我笑道:“殿下莫忘了,百官奏请立储大典的折子,其实也是一个佐证。柳相一脉的一定不会第一批上折子。多方比对,纵有遗漏,也不影响什么了。”

我看着天边夕霞渐渐暗沉下去,笑道:“殿下若要知道的更详细,不如对柳府问罪抄家。柳相书房之内,信件文书应该不少。若是有了这些,殿下还怕不能辨忠奸?”

晟曜扭过头看我:“抄家,以何名目?”

“排除异己,构陷忠良!”

我直视他,缓缓的道:“昭明二十六年,科场舞弊案。顾氏蒙冤,柳氏入主东宫妃。这其中,柳相柳居正大人‘功不可没’啊!”

晟曜低头俯视着我,目光闪动。

我继续道:“柳相结党营私,如果再不铲除,真的等到百官只知有柳氏而不知有晟氏的那一日,就无力回天了。如今你处处被掣肘,虽借着天命储君收服了许多官员,可只要柳相不倒,废太子就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想起前日赤芙进宫见我带来的哥哥的信函,对柳居正当年所作所为的怒火便腾地一下冒了起来。

哥哥升任车骑将军,礼部尚书徐既济更要卖他几分面子,哥哥便加快了查访的进展。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年出面告发的礼部员外郎何秉衷被哥哥旁敲侧击的说漏了嘴,叫哥哥顺藤摸瓜的查了下去。加上侯晓岚自任礼部侍郎,便细细解析当年科场舞弊案的案卷,抽丝剥茧,查找出不少新的物证、人证来。

科场舞弊案,并非子虚乌有。可这舞弊泄题的源头,却不是我的父亲、当年主考——顾相顾征。

而是柳相柳居正。

借机敛财不说,还以此为矛,攻击与他政见不和的顾氏,又因此去掉了自己女儿册封太子妃的最大对手——我的姐姐、顾氏嫡长女顾明珊。

真是一举三得!

不愧老奸巨猾四个字。

现如今,只要晟曜同意上报威帝,着大理寺调查柳居正,抄家论罪。哥哥和侯晓岚就可以把手上查到的材料交给他们,由他们来翻查当年顾氏旧案,就有翻案的可能。

而柳氏一脉官员群龙无首,自然更容易瓦解,更容易酌情收服。晟曜当日所说的两个难处,便也都迎刃而解。

我伸手牵住他衣袖,掷地有声:“大事已然,骑兽之势。殿下,您还要犹豫么?”

晟曜沉吟良久:“原本有大皇兄的事情在,我对柳氏一族早已恨之入骨。只是当年事查无实据,又怕手段太过激烈,引起朝堂不稳。原本准备先罢黜相位,再徐徐图之。”

他忽然笑道:“是我优柔了!”

我看了眼夕霞消散、暮霭四合的天空,笑道:“殿下性本果敢,并非优柔,只不过如今统理朝政,需要考虑的事情多而已。恭祝殿下早日铲除柳氏,到那时,才是真正的太阿在握!”

晟曜扬眉,低下头凝视我片刻,道:“那是你期盼的吗?我总叫你如意就是!”

他说的话我不甚明白,然而语气坚定,又透着情深一片,暮色光影将他的脸勾勒的越发英挺,偏又溢满温柔。

我不由心醉,微微笑着点了头。

后来听说,第二日晟曜就带着许相和礼部侍郎侯晓岚去禀明了威帝。

威帝念及元后,原本还要姑息柳氏。

许相便问威帝:“不知陛下上次所受刀伤是否痊愈了?阴天下雨之时,可还会疼痛?老臣前年不小心跌伤,如今天气更替之时,都还疼的厉害!”

第一百八十三章 刺客

威帝便想起兵祸那日,柳氏一脉的官员都没受伤,倒是自己这个九五之尊,被逆子手刃。而柳氏,是逆子的母家和妻族。

候侍郎则把当初朱盈娘的那首春词的事情又提了提。

“‘从此雪消风自软,梅花合让柳条新。’写这春词的朱氏是柳氏附庸原朱郎将之女,倒是好才情。前朝薛氏已亡,顾言‘雪消’,微臣只知陛下尊字‘允梅’,不知陛下可知这‘柳条新’作何解释?”

威帝瞪了侯晓岚片刻,长叹一声,道:“自然是指除旧布新。朝堂之上,确实需要些新气象。着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稽查、会审柳氏结党营私、构陷忠良之事。”

等晟曜与许相、候侍郎告退之时,威帝又加了一句:“柳氏一族,总有些涉事不深的旁支,为他们留下一脉吧!”

三日后,卫士们围了柳相宅邸。

对柳氏一族的抄家、会审拉开了序幕。

京都一时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这日午睡方起,晟曜携了我在裕德殿中,品评宫中乐师演奏。

五名乐师俱在二十岁上下,面孔清秀,身形俊俏,各自抱着一面琵琶,按晟曜的吩咐,将那晚他亲自合《月儿高》和《婆罗门曲》而成的曲子弹奏了起来。

宛转侍君侧,体弱不胜珠翠,春风荡漾霓裳飞——《霓裳》。

我想起那晚的旖旎月色,不免眼波流转,宛转含羞的看了坐在身旁的他一眼。

他似有所感,也微微侧首回望,唇角不经意的勾了勾。

此时《霓裳》正弹奏至“银蟾吐彩”一节,晟曜原本笑意吟吟,须臾之间神色大变,回头望去。

乐师们手指修长灵活,俱都在心无旁骛的演奏,然而其中一人的弦出人意料,“锵“”的一声断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这人将断弦撕裂握住,蹂身而上,笔直朝晟曜刺来。

“纳命来!”

竟是混入乐师的刺客!

裕德殿外侍卫听见声音,快速冲了进来。

然而那刺客身手极好,在一众侍卫包围下,依然逼近了晟曜和我。

晟曜从侍卫手中接过长剑,格开了寒光闪闪的断弦。

那根弦必定是特制的,与晟曜手中利器相击,竟在剑身上留下一道划痕。

“啪”的一声,长剑剑身断裂!

晟曜长剑脱手,那刺客便以断弦将他逼退了半步。

电光火石之间,断剑利刃带着刺客击飞长剑余下的力道,不偏不倚的朝我飞

了过来。

身侧一名侍卫见了,便持剑来救。

然而,一个水绿衫裙的身影扑在了我身前,那半截断剑就这么插入了她的右肩。

我被惊的僵住,须臾反应过来,伸手扶住那身影缓缓下滑的身体。她喘息着道:“昭训,小心……”

是连如意。

身旁几名侍卫飞快的接过已经疼晕过去的她,扶着我退到了大殿角落。

那名刺客见涌入殿内的侍卫越来越多,知道走不脱,手上便愈发狠辣!

又有七、八名侍卫倒下。

晟曜虽自幼习武,可多是战场上的骑射对敌招数,对武功近身技击之术不甚熟练,不然端午逼宫那日也不会几处受伤。

这刺客功夫又高,顿时险象环生,好几次差点被断弦刺中咽喉。

所幸侍卫们都是从黑甲军中挑出的精英,此时拼了命保护晟曜,渐渐将他隔离在刺客断弦所及范围之外。

那刺客渐渐力竭。

一盏茶之后,失手被擒。

被侍卫们按着跪在了晟曜脚下。

晟曜眼底一片厉色,“你主子是谁?”

那刺客面容清秀,神情傲然,此时用怨恨目光扫了晟曜一眼,抿唇一言不发。

晟曜挑了挑眉尾,冷笑一声,拂平浅白绣金龙常服的衣角,施施然坐了下来。

押着刺客的是侍卫长萧十三,此时扬起刀柄,重重的敲在他背上。

他闷哼一声,被萧十三的力道击打的弯下腰,血从嘴角渗出。

但他脾气极烈,立即直起腰,吐出口中血沫,咧开嘴一笑:“知道你们想知道。小爷就死也不说!”

说着两排雪白牙齿一错,似乎要咀嚼牙根处的什么东西。

萧十三十分熟练的捏住他下颚,下手狠狠一错,将他下颚关节错开不能再用力,伸指从口中取出一粒绿豆大小的丸药来。

小小一粒丸药,泛着诡谲的赤红色。

萧十三举起来看了两眼,随即厌恶的递给身后的侍卫,嘱咐道:“小心些,此物剧毒。”转头将那刺客的下颚关节合上了,拔刀在他腿上划了两刀。

顿时血涌了出来,浸湿了刺客身上的乐师白袍。

萧十三大声斥道:“殿下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然,老子多得是法子叫你开口!”

“小爷不怕!你尽管来。”

晟曜起身,踱过去在刺客身前停住,俯视片刻,忽然扬手一掌打在他脸上,将那刺客打的头不由自主偏向一侧,冷笑道:“是位有骨气的,奈何为虎作伥!”

直起身子吩咐萧十三:“动手,看看他骨头有多硬!”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朝我看来。

我惊惶未退,手上还沾着如意适才受伤流出的血,亲眼见刺客凌厉桀骜、而萧十三和晟曜的手段亦狠厉强硬,正手足无措的坐在角落里,又十分担心如意伤势,当下受惊无助之色更浓。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道:“一时生气,倒忘了不能让小莞见着这些。”他走过来,将我从地上扶起。吩咐萧十三道:“将刺客押入大牢,细细审问。速召太医来为伤者诊治!”

侍卫们将那刺客拉扯起来,扭送出去。

在殿外迎面碰上了一身玄衣的墨棣。

墨棣进殿来,与晟曜两人互相见了礼,简洁一句:“我刚接报,有人行刺太子和昭训。”说着环视殿内,道:“看来没事了。”

目光却在我手上血痕停住,语速极快的问道:“昭训受伤了?”

我轻轻摇头:“不曾。是我侍女受伤留下的。”

墨棣便朝晟曜拱拱手,转身便走。

他大步流星,很快越过庭院中的萧十三和不断挣扎着的刺客。

就在错身而过的时候,那刺客忽然出声:“师兄!”

第一百八十四章 聂舞阳

墨棣顿住步子,看了刺客一眼。

他的肤色本就白皙,如今在室外阳光直射下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来。

那刺客声音不大,还带着些许不确定。

然而墨棣的目光在触及刺客的脸时,微微动容,一直以来的清冷表情有了一丝变化。仿佛月下冰面轻轻裂开。

“舞阳?”

那刺客喘息着道:“师兄,墨师兄。”

晟曜负手立在殿内,此时意味深长的笑道:“既是同门,何不在裕德殿叙叙旧?”

墨棣缓缓回头,平静的目光在晟曜脸上停留一瞬,淡淡的道:“好。”

侍卫们将那刺客带回,又将大殿内包括如意在内的伤者抬出去医治,很快将大殿内整理一新。

墨棣走到跪在当地、双手被缚的刺客身前,抬起他下巴看了看,问道:“牵机丸呢?”

刺客年轻的脸上竟在墨棣面前浮现出几分委屈,朝萧十三扬了扬下巴:“被他搜走了。”

墨棣道:“甚好。”伸指在他伤口附近点了几下,那刺客的血便止住了。

墨棣在晟曜一侧坐下:“是我当年陷身连环坞时的师弟,聂舞阳。”

“连环坞?”萧十三讶异的道,“就是那个恶名昭著、以暗杀敛财的江湖门派?”

墨棣垂下眼眸。

晟曜冲聂舞阳笑了笑,“你为谁来?”

聂舞阳闷声不答。

晟曜又道:“我来问你,你只用回答我,是或不是。”

聂舞阳依旧不做声。

墨棣开口道:“连环坞待门人苛刻无情,所行之事俱见不得光。你说,也不算背弃道义。”

聂舞阳眼中有明显的挣扎,好一会儿才出声道:“师兄,你昔年对我有恩,若是你要问,我告诉你就是。”

墨棣眼底浮起清浅的笑意:“执拗。太子问的就是我问的。”

晟曜笑道:“你与我无冤无仇,却来冒险行刺,又是出身连环坞,那么必定是受雇于人,对否?”

聂舞阳看一眼墨棣,轻声道:“是。”

“雇主,是柳氏族人?”晟曜接着问。

聂舞阳抬头,难掩讶异,脱口而出:“原来你知道!那还问我?”

晟曜不由笑了:“本王不过是猜测。柳氏被抄家问罪,自然恨我入骨。雇人行刺,也在意料之中。而且本宫如若被刺,废太子自然又多一份希望。”

他嗤笑一声,道:“不过,别做梦了。即便本宫被刺身亡,还有五皇兄、卫王、十弟、十一弟。晟旸,他这辈子都别忘想九五之位了!柳氏,也别再妄想东山再起。当年既害了大皇兄,如今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聂武阳冷哼一声,睨他一眼,桀骜之色不减。

墨棣问道:“还有谁?”

晟曜立即明白了墨棣话语中的意思,询问般朝墨棣投去一眼。墨棣颔首:“连环坞向来不死不休,不会只派出一位刺客。”

聂武阳却把头扭向了一侧。一副别问我、我是不会再说的样子。

碍于墨棣的关系,晟曜此时倒也不好再让萧十三将他带下去以严刑拷问。因此殿内一时没有人说话。

我在一旁问道:“连环坞为何敢接雇主刺杀当朝太子的请托?”

墨棣简单回道:“利令智昏。”

我朝聂武阳微微一笑:“那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方才你若顺利服下了牵机,哪有命来享受酬金?”

聂武阳轻蔑的看我一眼,没有出声,眼中却有担忧伤痛之色一闪而过。

墨棣轻声问道:“这次是谁?”语气中含着了然。

聂武阳颓丧的低头,道:“十六弟莫离。”

晟曜迟疑的问道:“下一个来刺杀我的刺客叫莫离么?”

聂武阳摇摇头,咬牙道:“不是!真是那样就好了。”

“这是连环坞牵制门人的法子,莫离被迫服了毒,只有舞阳刺杀得手或者失手后咬破牵机自尽,才会为他解毒。”墨棣垂在身侧的手掌握成了拳。

晟曜打量聂武阳一会儿,又看了墨棣几眼。

墨棣十分敏感,当即冷声道:“当年我服下牵机,舞阳得了解药。所幸我为玄寂道长所救,那时起便已脱离了连环坞。太子殿下不用对我起疑心。”

晟曜心思被墨棣点破,轻咳一声,随即面不改色的道:“你不要多心。本宫有一事相托。既然连环坞敢大逆不道,朝廷自然要清剿。不如,由你接了这趟差事?如此一来,你们想救的人得救,本宫亦可去除再被行刺的担忧。否则,真是如鲠在喉!”

墨棣沉默的看向聂武阳。

聂武阳与他对视片刻,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声说道:“好!老子被连环坞奴役了这么多年,也该报仇了!我愿为师兄先锋。”

晟曜朗声大笑,走过去亲自解开他身上的绳索,躬身一礼,笑道:“本宫静候佳音!”

墨棣站起身,朝晟曜微微颔首,转身朝殿外走去。

身后亦步亦趋的紧跟着不停向他发问的聂武阳。

“师兄,你当年因何失手?”

“师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服下牵机的!当时我伤心的要疯掉。”

“师兄,当年你活下来了,怎么不回来找我?”

“师兄,你怎么在这太子身边?”

“师兄,我又长高了些,你发现没?”

……

墨棣突然停下脚步,颀长瘦削的身形在殿外台阶下投下一道静默的剪影。

片刻后,他微微侧首,抿唇看向聂武阳——那是一个忍无可忍的表情!

聂武阳顿时闭嘴。

在殿内看见这一幕的我不由哧的笑出声来。

晟曜闻声过来看了看,“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墨棣的脸之前就像万年不化的寒冰,这会儿……”我朝殿外努了努嘴儿,转头朝他笑道。

晟曜听了便也笑了,然而他很快敛去笑意,抬眼看着殿外,“姚华棠来了。他们……”

我回望殿外,姚华棠正捧着四五册卷宗,跟在一名内侍身后,从宫门外朝裕德殿走来。

他看见墨棣,脚下便是一顿。

然而墨棣似乎没看见他这个人一般,依旧是行云流水的步子,很快与他擦肩而过。只有宫门外吹来的风带起他宽大的玄色衣袍,又很快沉默的落下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说情

倒是聂武阳好奇的看了姚华棠几眼。姚华棠抬起手,将帷帽往下压低了几分。

聂武阳便小跑几步,追着墨棣去了。

殿内,晟曜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华棠自从伤了脸,性子就变了不少。上次我要将他提任到户部,朝中竟有人好几人反对,说什么颜面受损之人,不宜为官,否则有损官家威仪!”

“这种人,实在食古不化!”

说话间,那内侍已来到跟前,晟曜不待他禀报,直接吩咐道:“请姚大人进来。”

姚华棠进得殿来,将帷帽取下,向晟曜与我见礼。

“从柳居正府邸搜出来的文书信函,微臣带人清理了几日,又梳理成册,这几册中所涉事情重大,请殿下过目。”姚华棠将手中卷宗递了过来。

晟曜接过,冷笑一声:“柳居正,真配不起一个正字!之前联合废太子逼宫、勾结东魏,都找到了物证。就在刚才,柳氏雇佣了连环坞的人来刺杀本宫。所幸被侍卫们击败了。真不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姚华棠难掩惊讶,须臾叹道:“也算意料之中。那柳氏到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总是要做一做困兽之斗的。殿下今后可要多加小心,这护卫也要再增加些。”

晟曜笑道:“无妨。刚刚墨棣过来,这连环坞,让他去收拾了。他本就刚刚接下了为父皇筹建暗卫的差事,江湖之事就让他一并去心烦好了。”

姚华棠听见墨棣的名字,面上便有些异样,却垂下眼眸,避开了晟曜微含探询的目光。

晟曜便不再多说这个话题,看了看几本卷宗的封皮,挑出一本先看了起来。

见他们有事相商,我便准备告退回徽音殿。

姚华棠这时对晟曜禀道:“这一册卷宗是根据信件往来疏密、所涉政事重要程度整理出的柳党名册和过从甚密的官员名单。可是……”他忽然有些犹疑。

晟曜抬眼看他,“但说无妨。”

“这当中有几位,身居高位,或者说曾经身居高位。比如——”姚华棠的手指在晟曜手中册子上翻了几页,点了点,“谢天一谢武侯。”

昌若的父亲。

我默默的坐了下来,想听听他们怎么说。

姚华棠见晟曜未置可否,便接着说道:“谢武侯与柳居正来往次数不多,可是却很有规律,但凡涉及朝中有大事发生,便有两人的书信来往记录。此次柳居正抄家问罪,与柳氏关系紧密的万氏、陈氏也连带抄家,亦查出许多违法妄为之事。只是,对谢氏这几家老臣,微臣有些拿不准,要问过殿下的意思,好再去安排咱们在大理寺的人运作。”

晟曜合上卷宗,问道:“谢家与柳居正往来信件里,有无涉及謀逆、逼宫、兵乱的内容?”

“这倒没有。两位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若真有此等密谈,断不会留在纸面上落人把柄。”

晟曜揉着额角想了会儿,“谢家嫡长子在兵部任主事,嫡次子却是废太子东宫旧人,即便没有真凭实据他家与柳居正合谋过什么不轨之事,可与废太子和柳氏一族往来颇多却是有的。”

我心中一沉,想起昌若在太液池边上的话。

他家因忠君而忠于储君,岂料被废太子连累,必然不见容于新储君。要改换门庭,谈何容易。

我垂下眼眸。

即便不念及谢家和顾家当年的情谊,顾家落难这些年,到底承他们不少照顾。比如哥哥,一直在霍统领的帐下。若我能为他们在晟曜面前分说一二,也算还他们几分人情。

而且,若是能借此机会,使谢氏一族投至晟曜门下、为他所用的话,对晟曜军中势力也是极大补益。

于是,我笑着开口道:“殿下,您之前不是说担心抄家柳氏会牵连过广、引起朝堂动荡吗?还说只追究柳氏一脉骨干即可。怎么这会子又要把谢家这种也算进来呢?”

晟曜目光复杂,沉默不言。

我看一眼姚华棠拿来的卷宗,“卷宗这样厚,看来殿下之前担忧的确有其事。既然定下来擒贼擒王的章程,对其他的人,不如就不计前嫌了罢。殿下,遥想当年的公子小白,不也正因不计前嫌,启用了差点儿将他一箭射死的管仲,这才成了齐桓公春秋霸业么。”

晟曜乌黑的眼眸看了我一眼,似乎下了决心,道:“京都官员们如今确实人人自危,深恐对柳氏的问罪变成对官员们的大清洗。昭训说的有几分道理,不如以不计前嫌安抚人心,对政务更有利。卷宗留下,将柳氏宅邸搜出的不那么要紧的书信当众付之一炬吧。”

姚华棠应下了,“是,那对谢家这几家,就不再往下调查深究了。殿下可在早朝散朝时,在太和殿广场上亲自点燃焚毁柳居正来往信件的火堆。以示用人不疑,相信会安定大部分昔日见柳氏势大而不得不依附的臣子的心。”

晟曜“嗯”了一声。

我见已保下谢家,便起身告退。

姚华棠亦起身相送,却是先举起衣袖遮住右眼下的刀疤,方躬身施礼。

我看他对自己脸上的疤痕甚为在意,又影响到他为官提任,便道:“姚大人成日戴着帷帽出入,多有不便。何不试试以打造一块小小的白玉面罩?镂空花纹,玉质温润,更添大人君子之仪。”

姚华棠微愣了下,旋即笑道:“多谢昭训挂怀。华棠之事,微不足道。不瞒昭训,华棠已萌生去意。只待殿下能掌控朝堂政务,便会卸下官职。也免得殿下为了维护我,多次被一些老顽固为难。”

姚华棠擅谋略、处事灵活,对晟曜亦是多年拱卫、襄助。若他离去,于晟曜必定是极大损失。

着急的看向晟曜,他显然亦是初次知道姚华棠有辞官的想法。

“华棠,何必如此!”

姚华棠脸现颓然,笑道:“殿下,华棠必定辅助您坐稳储君之位,才会辞官。只是,华棠如今已生了倦怠之心,容颜丑陋,只想躲进小楼成一统,还望殿下届时海涵。”

第一百八十六章 顾氏掌珠

晟曜一时语凝,他当然不愿意自己心腹爱将的精气神就此折损在废太子当日的兵祸之中。

然而眼见他伸手抚上那道可怖的伤疤,却不知从何处劝起。

姚华棠放下手,朝晟曜和我躬身为礼:“微臣心绪激荡,今日的议事就跟殿下奏请到这里了。容微臣先行告退。”

晟曜长叹一声,让姚华棠告退了。

我见他有些闷闷不乐,便安慰道:“他早先被谢家安若伤了心,如今又因为容颜有损伤了傲气,难免一时想不开,殿下有机会多开解他就是。也怪我刚才不该当面提起此事,反倒让姚大人如此激动。”

“我看他今日情绪是特别低落些——”

“殿下,明德宫来人,陛下请您速去议事。”晟曜尚未说完,就见小安子从宫门一路小跑而来,气喘吁吁的禀报。

晟曜握了握我的手,“我去父皇那里了。今日你受惊不浅,记得让湛露给你安排些定惊祛风的药膳。”

我笑道:“谢殿下关心。不过,难道还能比端午兵乱那日还受惊?”

他亦笑,任窗外的秋阳在他脸上投下温柔的光晕。

伸手抚上我脸颊,将一缕发丝抿回耳后,“你是存心要让我心疼对不对?你再等等,过段日子理顺了这些事,日子就安稳了。我再不会让你身涉险境!等秋猎时,我带你去骑马。”

我笑靥如花,“好!我等着。殿下可不许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

晟曜带着小安子去了明德宫,裕德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我也准备回徽音殿,却不小心踩着地上一个什么物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幸亏扶住了一旁的案几。但却因为收势不及,将案几上放着的卷宗推落,散在了地上。

要命的是,扭到了右脚。

又是右脚!

我疼得“嘶”的吸了一口气,转身在椅子上坐下来。

顺手将那害我脚下打滑的物件拾了起来——原来是一枚青玉扳指。

举起来看了眼,倒也不知是谁落在这里的。此时,殿外侍卫大概听到动静,在门口探头看了一下,躬身问道:“昭训可有吩咐?”

今日是如意陪我过来了裕德殿,她肩头受伤被带去医治,眼下我身边一个丫鬟都没有,脚又扭了,确实要快些唤了徽音殿的人来陪我回去,也好早些去看看如意伤势如何。

这侍卫倒是善解人意。

“有劳了。适才我不慎跌倒,还请去个人到徽音殿,唤了湛露、翠浓过来。”

那侍卫利落应下,扶着腰刀很快出了宫门。

我低头又看了眼手中扳指,一时也找不到人来问,不如交给晟曜处置,便信手放进荷包。

伸手揉了几下脚腕,见卷宗散落一地,便忍着痛拾起来一本。

一张信笺从卷宗中飘然落地。

我伸手拾起,翻开卷宗漫不经心的夹了进去。

然而我的漫不经心很快消散,飞快的伸手将卷宗又打开了。

是被一行字攫住了目光。

信是写给柳居正的。

信笺已是残件,看不到落款,不知何人所书。尚能看清的行文是商榷兵部、户部公务的内容。

在残破的内容中依稀可辨的是断断续续的一行字:昔年……曾……顾氏掌珠……

其他的字已经烧毁缺失,不知所云。

顾氏?

顾氏掌珠?

我又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无法看清落款人和时间。

正犹疑不定,湛露和翠浓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昭训,婢子们奉召而来。”

我一惊,赶紧顺手将那张残破的信笺放入了卷宗。

对殿外扬声道:“进来。”

翠浓进殿后看了这情形,将地上我尚未拾起的卷宗捡起,在桌案上放好。

湛露便扶我起身便道:“婢子们见了如意的伤,本来吓得了不得,听说您无恙,刚放下心来,这裕德殿就来人说您也受了伤。”

我苦笑,“适才滑了一下,扭到了脚。卷宗也被我弄乱了。如意的伤怎么样了?她人可有发热?”

坐上湛露急急找内侍抬来的肩舆,一行人说着话回了徽音殿。

清洗一番,换了衣衫,湛露又让映红拿毛巾替我热敷在脚腕上,顿时整个人放松下来。

可是心绪却仍旧是绷紧的、愤怒的:顾氏掌珠,一定是说姐姐。柳居正果然为了柳氏女能入主东宫妃,对顾氏女十分忌讳。因此才有了对爹爹的构陷。

也不知大理寺将柳居正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构陷忠良的罪名查得如何了?

早日结案,我顾氏才能早一日昭雪当年莫须有的罪名!恢复往日荣光!

“哒”的一声,我将手中的燕窝粥放在了桌上。

“昭训恕罪!可是婢子按得手重了些?”映红被我吓了一跳。

我微笑摇头,“与你无关。传话给赤芙,明日我想在徽音殿见见她。”

映红应下了。

我挥退侍女们,提笔给哥哥写了封信。把近日晟曜这边对柳氏一族的处置情况大致说了说,尤其把今日午后的这场刺杀提了提。哥哥一定懂得,如果运作的好,这就是压倒柳氏的致命一击了。

即便晟曜这边也会交待给刑部查实此事,为了快些结案,何妨让哥哥与晟曜一起双管齐下!

天作孽,犹可恕;

自作孽,不可活!

好一会儿,才压下对柳氏的愤懑之情。收拾了心绪,把写好的信吹干封好。

想起今日姚华棠萌生退意,而晟曜极力挽留却不得法的事情,索性又铺开一张纸,拿镇纸抚平了,提笔画出一个羊脂玉面具的大致轮廓来。

姚华棠在意的,是容颜仪表;可他心中最在意的,还是谢安若。

若是安若能够对这面具纹样勾勒一二,对如今心绪不振的姚华棠而言,会是极大的安慰吧。

于是修书一封,约安若三日后的下午未时,在东市的老号首饰铺子天巧阁碰面一叙。

刚把给安若的信和给哥哥的信放好,准备明日一起交给赤芙,由她找向川送入谢府安若手中。阮良娣带着桑柔,施施然的来了,“妹妹做什么呢?”

我起身迎她,笑道:“可算把姐姐盼来了。”

阮良娣:“这可奇了,你盼我作甚么?”

第一百八十七章 魔怔

“盼着姐姐来了,我好给姐姐道喜呀!”

阮良娣怄的直笑,“你给我道喜,作甚么不上我的撷英殿去,反倒等着我来你这里才——”她反应过来,打量我几眼,问道:“道什么喜?”

“自然是姐姐娘家升迁之喜。”

阮良娣毫不掩饰喜悦之情,笑问:“定下了?”

“是,听殿下说陛下已经准了,阮镇国阮大人提任兵部侍郎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阮良娣双掌合十,朝殿外雨花阁的方向拜了拜,娇声道:“谢菩萨保佑,我阮家也算光耀门楣了。可见我们随太子殿下一进宫、刚在毓德宫安顿下来我就去雨花阁拜菩萨是对的了!”

我笑道:“菩萨是要拜的,可殿下那里你也要谢才是。兵部蒋毓泓蒋尚书,素来与宫里那位淑妃娘娘看殿下不顺眼,阮大人可明白?”

“那是自然。妹妹放心,我心里明白,殿下得道,才有我们的扶摇直上呢。”

我忍俊不住,“姐姐要把自己比作那什么,可别拉上我。”

阮良娣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口快,倒忘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俚语,顿时伸出素白的柔荑、扭身过来要拧我的脸,口中道:“叫你伶俐的连我都编排上了。”

“编排什么了?说来我也听听?”纨素一袭莲青色衣裙立在门口,笑意盈盈。

我轻巧的一个侧身,避开了阮良娣的手,却觉得右脚之前扭伤的地方一阵疼痛,赶紧躲到纨素身后去,笑道:“你问她,自己说错了话,倒赖上我。”

阮良娣不依,“纨素你让开,小莞如今仗着殿下宠她一个,简直目中无人了。今儿非要叫她知晓厉害。”

我一边依着纨素躲闪,一边笑道:“良娣在上,饶了小莞这回吧。实在觉得小莞不懂事,三个月后太子大婚,太子妃就入主琅华殿了,倒那时,你再和她一起教导小莞规矩就是!”

阮良娣听了,顿时一滞,不好再玩闹下去,“说的如此可怜,倒叫我都心软了。”

我笑着执了纨素的手,慢慢走进来,“怎么这会儿跑来了?你的云梦斋曲径通幽,天黑了可不好走。别跟我似的扭了脚。”

纨素听了,扫了我的脚一眼,将我扶在椅子上坐下了,温婉笑道,“扭了脚还跟阮姐姐闹。我想着中秋那日因为殿下忙着处置柳氏的事情,也没让这毓德宫的姐妹们聚上一聚,听说阮姐姐在你这里,想着过来跟你们两位商量,看是不是办场家宴……?”

话未说完,阮良娣打断道:“依我说,还是不办的好。殿下做了储君,底下臣子们就有些心思活泛的。荆州太守在昭君故里为殿下觅得的那位绝色美人,如今在拾萃阁里跟管惠英她们一起住着。这几日许是政务繁忙,倒也没见殿下纳了她。若是办家宴,叫殿下想起她了。我可没地儿哭去。”

纨素柔和劝道:“姐姐一向想得开,怎么在这上面倒钻了牛角尖儿?若咱们不是东宫眷属,倒也罢了。既然做了皇家的女人。哪里可能少了新鲜的美人进来的。”

阮良娣拿帕子掩口笑了,“我就是因为想得开,才不要苦着自己的心、做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给人看。我不喜欢那美人,我也不喜欢殿下纳新宠。自然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去阻止。能阻上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她看了我一眼,对纨素道:“就是小莞,只怕也和我想得一样。你别看她面上温软,其实对殿下在意的紧。这宫里再进新人,心里最难受的就是她!”

纨素闻言冲我面上仔细看了眼,叹口气,“何必自苦!既然在这宫里住着,还是守着臣子本分最为轻松。”

我知晓她的意思。

可是我的心却是不能够收放自如的!

否则也不会这么多烦恼。

于是玩笑道:“放心。真倒了没法子忍受的那一日,不在宫里住着好了。届时请殿下准我回重华行宫里住着去。说起来,我还挺怀念在多福轩的日子的。”

阮良娣向纨素笑道:“你听听她这话,可真是魔怔了!”

魔怔?

不是,这只是我能想到的微弱而可怜的躲避心痛嫉妒的法子而已。

子非良人,奈何情深。

我看着阮良娣和纨素,微不可闻的叹息。终究只是笑着说了句。“哪里是魔怔,不过是觉得这宫里人越来越多,住着逼仄罢了。”

——————

对柳氏一族的查抄审理接近尾声的时候,京都先后迎来了两场婚礼。

谢武侯嫡次子谢昌若和颍川节度使、威远候林祐思嫡长女林昭儿。

卫王晟晙和司农卿樊叔略之女樊双成。

谢武侯出身关陇贵族,与虎贲将军武建业一样,追随威帝多年。早年在与南陈的庐陵之战和对东魏的陈留之战中,都立下了赫赫战功。

后来因伤病卸下兵权,又在京中任兵部尚书多年。如今虽然告了病退,之前又与废太子过从甚密,却因为晟曜并未将谢氏作为柳氏一案的牵连、打压对象,而未受丝毫影响。

谢氏在朝在野的地位都稳如磐石。

这稳如磐石的世家之子办婚礼,娶的又是门当户对的林氏女,排场就大了些。

晟曜这日从宫外回来的时候,我正在裕德殿为他整理、抄写最近时日的密折。早在筹谋反间废太子和豫州太守的时候开始,他便爱拉了我与他一同参详手下们报来的各种消息。

有暗折,也有明折;有战报,也有乡间逸事;有有用有效的信息,也有无用冗长的奏请。他朝堂政务繁忙时,索性将这些折子一股脑儿的丢给我,先筛选过滤,再整理出有用的动向消息给他。

十月初的天气,午后的阳光早就不再灼热,花木都带了些秋意瑟缩。

坐在裕德殿大书房里,鼻端总有似存似无的既甜且清的香气萦绕,大约是殿后的桂子,已经快开过季节。

我提笔舔墨,准备将面前摊开的这道战报内容录入册子里,不意右手玉镯顺势滑下来,落在手腕处,叮一声碰在砚台上。

我将镯子朝上捋了捋,塞入一条丝帕垫着,方开始抄写:豫州守军意料之中的哗变了。废太子已经左支右拙,朝廷收回豫州指日可待。

第一百八十八章 艳阳高照

我不由抿唇微笑。

外间的殿门忽然被人推开,内侍们“殿下回来了”的声音此起彼伏。

晟曜不紧不慢的进来了,却拧着眉头,似乎有什么事情犹疑难决。

我将笔搁在笔山上,过去他身边坐下,拉着他袖子晃了两下,笑问:“怎么了?”

他转头看我,眼神有些晦涩难懂,半晌道,“威远候林祐思本来在颍川节度使任上,非召不得出属地,之前给父皇上了回京探亲折子,父皇准了。又为卫王求情,父皇原本怒气未消,问我的意见。我劝父皇,并没有证据说明七弟牵涉在端午兵乱之中。父皇便也准了,解了七弟的圈禁。”

“之前就有朝臣提醒,谢氏、林氏联姻,声势过大。结果威远候前日返京,又求到了父皇那里,要本宫为他女儿和谢武侯的二公子主婚。”晟曜停下来,仔细看了看我,“你说,我要不要应下此事?”

昌若和林昭儿的婚事是二月里定下的,原来如今已到了办婚礼的时候。而卫王恢复自由身,双成总算可以不再日夜忧心,也可得偿所愿了。

“小莞?”晟曜见我沉吟,不由再次出声询问。

我回过神,笑了下,“威远候所请,父皇那里准了吗?”

晟曜点头道:“准了。”

我有些诧异的道:“既然已然准了,为何不去?难道还要再去向父皇推却,岂不麻烦。这给臣子脸面、又能拉拢人心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威远候和卫王原本因为林妃的事情,对你和母后有心结。若能就此解了,就更好了。”

晟曜打量我两眼,忽地也笑了:“那便去吧。”

我伸手将他腰间的旧香囊取下来,把之前做好的五瓣梅香囊系了上去。他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道:“你陪我一起去,可好?”

我一怔,为他整理香囊穗子的手也停住。

谢府,昌若的婚礼。

昌若是照着从前岁月的一轮朦胧的月牙儿。

和从前种种一起隐在我心底柔软的一角,早已顺着天意各自珍重。

如今更是各得各的幸福。

相见尴尬,不如不见。

我下意识便要说不去。

却想起之前给谢安若的信一直没有回复。

看来要帮一帮姚华棠,还得当面跟安若说说话。若能点醒她,不再一味跟在有妻室的五皇子身后,能够转而考虑姚华棠。安若终身有靠,又缓和了谢氏与晟曜的关系,而晟曜也不至于因为姚华棠颓废求退隐而失去左膀右臂,倒是一举数得的事情。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继续把穗子理顺,口中道:“好。我陪殿下一起去。”

晟曜笑了,拿起香囊,放在鼻端深深一嗅:“有件事,我想你应该高兴知道。”

“什么事?”我伸出手,用帕子把他衣服下摆上的一点浮灰弹落了。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柳氏结党营私、构陷忠良、勾结东魏謀逆一案,两日前卷宗已经呈给父皇御批了。柳氏成年男子斩立决,女眷没入教坊司。”

他嘴角噙笑的看着我,“同时查明,昭明二十六年的科场舞弊案顾氏乃遭柳氏构陷。原左相顾征、礼部尚书傅翰及其族人,召回京都叙用。原查封、没入官中的宅邸、田地等物,悉数赐还。”

他略顿了顿,道:“顾氏没入教坊司的女眷发还本家。”

顾氏,傅氏,召回京都叙用!

我初时原本是漫不经心的听着,待到后来,随着晟曜口中吐出的话语越来越多,心也跳得越来越快,觉得喘不过气来。到后来想说什么,忽然觉得两颊不由自主的向上牵动,喉咙也哽咽了。

好半晌,才发出声音来,“顾氏”,刚启唇说了两个字,却不由自主的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晟曜见我如此,抬起一只手在我后背轻轻拍着,另一只手却伸过来,将我两手紧紧的握住了。

然而这些我都浑然不觉。

满心都是威帝已经御批科场舞弊案翻案、顾氏召回的喜悦!

只觉这几年来所有的屈辱、恐惧都已远去,压在肩上、心头片刻不得松快的千斤重石,在听了晟曜这几句话后,就这样移开了!

到今日,我才彻彻底底的舒展了。

漫天阴霾散去,瞬间艳阳高照!

我情不自禁的扬起双臂围了上去,搂住晟曜的脖子。

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太过忘情,松了手,有些讪讪的看着他,嗫嚅道:“顾,顾相回京了。小莞一时高兴——”

他弯着眼睛笑了。“知道。”

须臾语气间带着些患得患失的问道:“小莞,顾氏回京,算上旨意到达的时间和路上跋山涉水的时间,快则四个月,慢则半年,也就回来了。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微微一愣。

父亲回京,重回朝堂。

顾氏清名,也如蒙尘明珠被清水濯净,得以重放光芒。

可是,我,却不能重回顾氏嫡女的身份。

曲昭训,宫内京外,已经无人不知。

此时若叫众人知晓,顾氏嫡女在获罪时,假借奴仆逃脱罪罚,且又敕封昭训。我自身倒也罢了,可为我出身施以援手、假托曲姓的永嘉公主,当时安排丫鬟顶了我去教坊司的父母亲族,便是欺君之罪。

我,再也回不去了。

顿时心下黯然。

然而眸光所及,晟曜就在我身边,神色殷殷。

旋即释然:他在这里啊!

我知父母亲族得偿所愿,我得晟曜真心相许——便再无所求。

回握住他的手,笑道:“打算?顾大人回京,自有父皇和你为他打算。官复原职也好,闲散大夫也罢,总是问过顾大人的意愿后再人尽其用。小莞一介女流,又是太子内眷,自然不能在此事上多说什么。”

我起身,向他俯身行礼,恳切的道:“小莞身为顾府旧人,对殿下,唯有真心实意的感激。”

他释然一笑,展臂将我揽入怀中,抱坐在膝上。额头抵着我的,低沉笑道:“你这聪明鬼儿。”

我将脸倚靠在他肩上,只觉岁月静好,心中无限安宁。

书房外,几叶梧桐飘落。

起风了。

书案上的纸张被吹得飒飒作响。

我起身关窗,却被湛蓝天空和几缕浮云牵住了目光。

他在身后笑道:“后日秋猎。我带你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围猎

秋猎这日,天没亮就起身了。

翠浓正帮我梳挽发髻,蔻儿便跟如意一起进来,一人手中捧着个托盘。我见了如意便嗔道:“你的伤刚刚才好,多歇几日才是!”

如意抿唇一笑:“婢子闲不住。再说只是皮外伤,已经不妨事了。”说着将自己手上的托盘举的高了些,“昭训,到了围场穿这两套衣裙可好?”

我回眸一看,是两套绯红色的衣裙,袖口和裙角用乌金色的金线滚边,一套常服,一套胡服。当下笑道:“这颜色倒少见。”

如意笑道:“殿下前日要东宫家令寺为您准备出行所需。司藏署令丞叫婢子们帮着去挑,婢子觉得这个颜色好看。令丞也夸赞,说眼下深秋,这衣裳颜色很衬这个季节。西海子猎苑那边只怕比宫里要冷些,这两套衣裙正好。”

我笑道:“难为你想得这样周到。”

如意笑着又添了一句:“听说京都官宦人家今年也时兴这种厚重些的颜色呢。”

蔻儿也过来凑趣:“昭训,婢子帮您挑的头面可喜欢?”

“喜欢,蔻儿挑的我都喜欢。”我一边笑,一边抬手从托盘中拣出件串珠祥云纹金围髻递给身后为我梳妆的翠浓。

几人说笑一阵,梳妆已毕,我侧着头对铜镜看了看。金围髻落在额上的滴珠摇曳不已,一道道温润的珠光流转。

留下湛露打理徽音殿庶务,带着三人去了皇家在京都西郊的围场——西海子猎苑。

车帘掀开时,映入眼帘的是天高云远。行宫月台之外是一片开阔的旷野和连绵山林,山林远处是宽广的天然水域,烟波浩渺,间或有水鸟飞起。

郊外没有任何束缚的风刮的皇家旌旗猎猎作响,行宫殿角飞檐下悬挂的铜铃前后摇摆,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小莞!”马蹄声传来,晟曜催马到了车前。紫袍轻甲,利索的翻身下马,展臂将我从车上抱了下来。

“西海子猎苑不大,但天润地泽,可以逐鹿、射兔,还能放鹰捕杀凫雁。等父皇身子更康健一些了,大概会有秋狝。届时,就可以带你去北边的岳刺勒猎苑。那里的围场更大、更辽阔。”

我笑着迎风跑了几步,袖子里便灌满了风,鼓鼓囊囊的。回首对晟曜笑道:“这里就很好。”

晟曜眸染笑意,语带宠溺:“你喜欢就好。我要去父皇那边,你自己先在行宫里走动看看。若闷了,可以去找定妃娘娘说话。此次我与五皇兄伴驾,母后和淑妃掌理七弟婚礼仪程都没过来,宫眷里只有她跟着父皇来了。”又交待几句,方带着随从去了威帝那边。

目送他远去,我笑着对翠浓、蔻儿说:“正月里在自在庄学了如何骑马,眼下可派上用场了。”

蔻儿高兴的拍手道:“昭训,快带婢子们一起去。这里这么大,打马跑一跑一定好玩!”翠浓在一旁也笑,眼中净是期盼之色。

我亦是欢欣愉悦的,情不自禁以胡旋舞的姿势在原地转了两圈。

此时如意上前来劝道:“昭训,随行的还有官员们,您得注意些皇家风仪。”说完示意我朝行宫月台旁的东配殿方向看去。

那边是此次随行威帝的朝廷近臣们的车队。

昌若赫然在列。

他大婚在即,没想到也随威帝来了。

不过如意提醒的倒是及时,我适才举止确有不妥。遂理好衣袖,去了行宫中的住处。

一盏茶的功夫后,有内侍来相请。卫士们已经在猎场完成布围,威帝一行已经在月台上了。

我换了绯红衣裙,带着翠浓、如意从住处向行宫正殿月台行去。走到御阶下的时候,只见几十头麋鹿已经被一层层合围的卫士们从山林里驱赶到了月台前面的旷野中,漫天飞尘扬起,中间还夹杂着传来虎咆狼啸声。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身侧举着仪仗旌旗的一名卫士诧异的自言自语:“京郊的猎苑什么时候居然养出了这些猛兽?”

而晟曜、五皇子和卫王带着各自的亲卫,跃马扬鞭,手挽长弓,正在场中射猎。

拾级而上,离登上月台尚有一半的时候,忽然听见围场中一阵惊叫声,我立在台阶上向下看去,不由目呲欲裂——一只皮毛斑斓的老虎正跃身而起、扑向马背上的晟曜!

刹那间,晟曜弯弓搭箭,对准那虎射了过去。

嗖嗖嗖——

三箭连发,正中虎颈!

四周卫士们轰然叫好。

那虎仰头咆哮,被激的凶性大发,迅疾的朝晟曜扑了过去。

晟曜抽出马上佩刀,反手用刀背狠狠砸在虎头上,那老虎去势顿时停滞。然而不过一瞬,又飞身跃起。晟曜抖动缰绳驱马避开老虎扑来的利爪,绕到了老虎身后,对准虎颈扬刀劈下。

那虎悲鸣一声,倒地后痉挛几下,不动了。

合围的所有卫士此时欢声雷动,齐举长矛,高喝道:“太子千岁!千千岁!……”

远远望去,晟曜胸膛起伏、微带喘息,显然刚才与虎相搏用力过猛,此时便有些脱力。可他一人击毙一头猛虎,又没伤了毛皮,自然是得意的。满面笑意的举起佩刀在空中划过,向这边看台上的威帝致意。

威帝赞许的颔首。

就在这一刻,变故陡生。

又有两头灰色野狼一左一右,同时朝晟曜扑了过去。

周边亲卫们先前见晟曜在向威帝献礼致意,俱都退开了一段距离。此刻已然救援不及。

晟曜扬刀劈中一头狼,另一边的那头狼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了!

狼牙在阳光下闪着阴寒的光,直冲晟曜的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人从侧边催马趋前,马尚未到晟曜身前,人已经从马上飞身跃起,扑向那头狼。双手抓住狼的后腿,朝地上摔去。那狼在地上不过打个滚,便又四爪落地,仰头发出一阵狼嚎。

那人也顺势落在地上。

是五皇子!

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晟曜。

此时一人一狼对峙。

狼嚎声落下,远处山林里又有狼嚎响起,远近相和。那狼便龇着牙朝五皇子扑来。

第一百九十章 后悔

五皇子似乎恼了,也不躲闪,径直一拳打在狼腰上。那狼落地时拱起身子跳开了。

五皇子片刻不停,继续劈手一拳打在狼头上,继而双手抓起狼的前腿举了起来。双手一劈,竟徒手将那狼生生撕开了。

狼血喷洒而出,洒在五皇子脸上、身上,将淡黄的衣袍染得猩红。他将狼身高高举起,朝向威帝这边致意。

我松了一口气,提步上了几级台阶。

从月台侧面栏杆缝隙看去,台上威帝正微微颔首。

台下五皇子此时却将狼身掼在地上,揪住狼头和身体撕裂的地方,俯下身子,大口大口的喝起狼血来!

抬头时,满面肆意欢畅的笑容,却已是满脸血污,口中还咬着一块狼肉!合着身上血衣,瞧去甚是可怖。

此时,我听见月台上的威帝对身边的老内侍说了一句:“非我族类,狼性不改!不可不防。”

我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是说五皇子。

他的儿子!

我顿时有些惊惶,威帝此语,必定是不愿其他人听见的。

我掩住衣裙,轻巧转身沿着台阶而下。

然而,身后几步远,有一人站立不动。

定妃娘娘!

风将她玫紫色的衣裙吹得飘飘荡荡,仿佛一团火焰愈燃愈烈,却丝毫吹不开她脸上的悲戚!

她美目含泪,死死地看着月台上威帝的背影。

适才威帝所言,她也听见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威帝的方向,快步走到她身边,扶着她的手臂,半拉半托的带着她离开月台御阶,到了配殿廊下。

“娘娘,”我踌躇半晌,开口想说点什么安慰定妃,却发现无法为威帝开脱半分:定妃身为厥族塔搏可汗自小娇宠的女儿,当年抛下一切奔向心中的爱人。却在生下五皇子后恩淡爱驰,五皇子饱受猜忌、成年却不封王。本来藤甲兵乱那日得了威帝赞许,却转眼成空,竟被威帝认定为狼性不改。

那是威帝与定妃的血脉相融生下的亲子啊!

定妃伤心欲绝在所难免。

我想了想,对定妃施了一礼,“适才围场中,幸得五哥相救殿下。小莞在此谢过。”

定妃缓慢的转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才理解了我话中的意思,点头道:“兄弟之间互为支援,何须言谢。”

忽然仰头凄然一笑,容光璀璨夺人,然而满目恨意,咬牙道:“你瞧,我忘记了,适才陛下说了,我们不是晟氏亲族,是异类!”

我牵起她的手握住,安慰道:“陛下一时无心之语,娘娘不要放在心上。殿下心中,素来是敬重亲近五哥的。”

定妃喃喃道:“我不是不知道他猜忌晞儿,可我总以为日子久了,他就知晓我的心,知晓我们待他有多么真!可是你瞧,他亲生儿子在他心中是什么!今日总算让我知道了他内心的话!我真后悔,当年父汗的话竟都是对的。可笑我阿史那.布衣抛家去国,这些年来,究竟得到了什么?”

她推开我的手,“我真后悔!”

转身带着侍女走开了,背影无比落寞,却透着丝丝决绝。

翠浓见我犹自发怔,过来提醒道:“昭训,我们还去看台那边吗?”

我环视四周,临近处没有兵士,刚才除了我与定妃,只有定妃贴身侍女和翠浓、如意两人。

“今日之事,不可对外人说,免得伤了娘娘和五皇子的体面。”

见两人应下了。我平息了心情,仍旧去了正殿月台。

晟曜、五皇子和卫王已经完成首围射猎,登上看台,与威帝立在一处。五皇子犹不知威帝对他豪饮狼血、生啖狼肉的评价,正与晟曜一处,围在威帝身前,兴奋的说着适才两人击杀猛兽的经过,不时的还和晟曜一起比划了动作给威帝看。

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我心中有些怜悯——这世间,人人都有不如意之事!不如尽自己所能,给予身边的人关切,给予值得的人帮助,相互用暖意,去融化这世事弄人的冰寒。

当下微微笑着,登上了看台。

晟曜回头看见我,笑意更甚。

我盈盈行礼,威帝对我倒是和气,颔首道:“曲氏来了。”

起身后又对五皇子和卫王行礼,两人均都侧身避开,还了半礼。

我笑意盈盈:“几位殿下都是豪气干云的铮铮男儿,刚刚围场上的表现叫人好生佩服。不愧是父皇血脉!”

威帝淡淡一个眼风扫了过来,我只作不知,面上微微笑着。须臾威帝便移开了目光,倒是同五皇子说了几句话。

晟曜执了我手,从看台朝下望去,此时是朝中亲贵近臣在场中射猎了。围场之中人人鲜衣怒马,喊声阵阵,烟尘滚滚。不时有人举起猎物朝看台这边献礼。晟曜大概看得有些手痒,笑道:“走,带你去骑马。再打几只兔子给你。”说着朝威帝告退。

威帝看一眼晟曜和我,笑道:“去吧。年轻人本当如此。”又转头朝五皇子、卫王道:“你们也去,护着太子。”

一旁早有内侍去安排了。

等我们一行人下了御阶,已经有卫士牵来了马匹,晟曜三人的俱是惯用的坐骑。一名个头较小的卫士拉着一匹小红马上前,笑道:“殿下们的坐骑都是现成的,这是适才小的在马厩里挑的一匹,还请一位贵人掌过眼,性情温顺着。正合适给昭训骑乘。”

晟曜扶着我上了马,笑道:“自在庄教你的本事,都还在吧?”

我睨他一眼,拿鞭子在小红马身上不轻不重的抽了一下,“驾”的一声,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回身去看,倒把他拉下老远。不由展颜,得意的朝他笑。

他远远的笑着喊道:“看你逞能,当心些!”说着和五皇子、卫王打马赶了上来。

他的黑马刚到我身边,围场上忽然爆发一阵叫好声,合围的卫士们和场中众人俱都抬头看向空中——只见一只大雁被羽箭射中,正直直朝下坠落!

那箭矢,正中大雁眼睛!

我亦赞叹:好准的箭法,好犀利的目力!

晟曜和五皇子、卫王见了也击掌叫好。

大雁“砰”的一声落在地上,周围的人散开,一名身材瘦小的亲卫上前拾起,双手奉给了立在围场上的发箭之人。

第一百九十一章 芦苇

那人背对着我们四人,一身利落胡服,束发于顶,戴着紫金冠。俯身接过大雁后,单臂抖动缰绳。身下黑色骏马昂首长嘶一声,踏着碎步转了过来。

马上那人俊眼修眉、颇有英气的一张鹅蛋脸——武尚华!

此时面朝威帝方向,扬臂将大雁举起。

四周一片轰然叫好声。

包括五皇子、卫王——和身边的晟曜。

他纵马过去,靠近武尚华说着什么。武尚华看见他,整个人都娇柔明媚起来。而晟曜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一如之前她为他挡箭、主动要他拔箭时,他的眼神。

我心中忽然无法抑制的涌起一阵酸意。一勒缰绳,不假思索的调转马头,朝围场边上跑去。

越过旷野,进入一片山林小路,心绪渐渐平复——却并不想回去围场那边。遂松了缰绳,由着小红马踏步朝前,穿过树林。

举目望去,芦花满天,四周尽是一人高的芦苇。小红马许是渴了,竟将我带到了水边。翻身下马,将缰绳搭在马鞍上,拍了拍小红马。那马打个响鼻,看我一眼,自己走去水边,低下头喝水。

我将马鞭挽在手上,松开,又挽上。一颗心乱的很。

这时,一阵隐隐约约的马蹄声由远至近。然而树林遮挡,看不真切。是晟曜追来了吧。想起刚才的一幕,我赌气的朝水边走得更近了些。芦苇随风摇曳,堪堪遮住一半身形。默默想着,才不要一下子就被你找到。却依旧情不自禁的探头朝外看去。

不是晟曜。

是昌若。

眉目清雅,一身绯红衣袍,从树林中打马而出。

“阿琰!”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下了马,直接走了过来。

我一时有些愣住,讷讷的道:“昌若哥哥。”

“我见你一人纵马飞奔,身边无人跟随,担心你出事就跟来了。太子他,惹你伤心了吧。”

我不想就这个话题同他谈论什么,笑了笑,“昌若哥哥,后日你大婚,东宫自有贺礼送去,殿下也会去主婚。只是,我这里,一时之间倒没什么合适的礼物给你的了。就先在此祝你和嫂嫂永结同心、琴瑟和鸣罢。”

昌若听了,“永结同心?”嗤笑一声,盯着我一字一句道:“谢顾联姻,玉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秦晋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我不由退后半步——这是他与我婚约书上的内容,他竟记得这样清楚。

他眼光迫人,“你明知我心中所思所愿,还要祝我和林氏琴瑟和鸣?”

我移开眼看着近旁的芦苇,不知如何作答。

转身牵住小红马,对昌若温言道,“阿琰出来时间久了,这便回去了。你,保重。”

昌若忽然抬眼看了看树林那边。又垂下眸子,掸了掸宽大的衣袖,不紧不慢的走近我,回礼道:“阿琰,其实你的礼物我很喜欢。横刀之法,多谢了!”

横刀之法?此事已经过去快一年了,他之前也在大昭寺道过谢了。此时又谢?我不由笑道:“昌若哥哥,你还是这样多礼。”

话音未落,晟曜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多礼?我看是你多情!”

我倏然转头,晟曜紫袍轻甲,立在树林前的小山坡上。

我心下悸然——他听到了多少?

又,看到了什么?

我下意识的看了看我和昌若:居然都是一身绯红衣衫,站在芦苇丛前面。

身侧的小红马正与昌若的坐骑耳鬓厮磨。

我顿时羞恼,牵着小红马走开几步。又见晟曜一脸阴霾,偏我并未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来。想起他适才与武尚华双马并辔,一样的意气风发,一样的尊贵耀眼。

顿时眼中发热、心中发酸。

扯过缰绳,认蹬上马,双脚撞在马腹上,重重一鞭子抽了下去——小红马嘶鸣几声,箭一般冲了出去!

泪水模糊了视线。

对昌若,我本就存了背约的愧疚。他怎么可以枉顾我的一心一意,说我多情?是他多心才对!

今日这事,昌若多礼、我多情、他多心!原来都是错的。

而他把一颗心放在我这里,却还分出那么多颗心给别人!他花心。

身后有两骑追来了,马蹄声逼近。我心中难受,不愿在这时面对他们任何一人。便咬牙又抽了一鞭子,小红马的速度更快了。就在此时,马鞍滑了一下,身子顿时一歪!赶紧踩实脚蹬,却发现脚蹬和马鞍一样,连同马肚上固定的皮带,已经松动位移。

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双手齐拉缰绳,想要小红马停下来。可刚才我催马过急,须臾之间哪里停得下来。

慌乱之中,人已经朝地面坠去!

地上的杂草尖儿已经拂过我的眼睫——我紧紧的闭上了眼。

身子却被一股大力扯了起来,一双温柔的臂膀将我搂入怀中。我睁开眼睛——是昌若将我抱坐在马上。胸膛起伏,目光如水的凝视着我。

“谢昌若!”晟曜此时也已经赶到,暴喝出声。二话不说先展臂从昌若怀中将我接过去,侧坐在他身前紧紧的圈住了。低头问道:“有没有伤着哪里?”我默不作声的摇摇头。

晟曜目光睥睨看向昌若,冷声道:“谢舍人要以下犯上?”

昌若毫不退让的看着他,朗声道:“殿下赎罪,昭训芊芊弱质,适才命悬一线,微臣不敢不救!”他不动声色的反问晟曜一句:“还是殿下认为,昭训坠马,好过微臣的些微冒犯?”

晟曜盯着他的绯红衣袍,眼中简直要喷出火来。从唇间挤出话来:“本王的人,本王自己会救!就不劳谢舍人费心了。谢舍人婚礼在即,该好好准备迎娶新人才是!”

说完打马便走。

马匹颠簸,速度飞快,风扑在脸上,我又被他箍的太紧,顿时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由叫到:“放开我。”

他脸色更差,低头看我一眼,不管不顾的压了下来,堵在唇上。我顿时做不得声,一阵眩晕,仿佛天地倒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手指抓在他衣襟上,喘息道:“放开。”再不放开我就要窒息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叛(一)

他恼怒道:“不放。”又张口咬住了我的下唇,我双手抵在他胸前想推开他,却换来更紧的禁锢。正在纠缠间,远远的有十几骑过来了。他这才松开我,一双眸子黑沉的厉害。

冲过来的十几骑,打头的是萧十三。晟曜吩咐道:“昭训的马惊了,本王先带她回去。你们去看看那匹马怎么回事!”说完一手搂着我,一手抖动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快速跑出了围场。

不,不是马惊了,这个人竟这样轻巧就把我负气纵马的事情一笔带过。若不是武尚华箭术惊人,他又怎会被吸引了目光,后面这些事情也就更不会发生了。

武尚华那样的飒爽英姿,他是欢喜的吧?

正胡思乱想,大黑马已经被他勒停,行宫东配殿到了。他抱我下马,一路扯着我直接进了东次间。我甩开他的手,“王爷怒气冲冲,不知所为何来?”

他怒极反笑:“你倒问起我来了!你与谢舍人私会,该当何罪?”

“我没有!”

他盯住我,似乎在尽力抑制什么,良久才开口说道:“没有?蒹葭苍苍,伊人在水一方,是我亲眼所见。你与他可真是——”他顿了顿,怒火中烧的道:“真是风雅极了!跑去芦苇丛前互诉衷肠?”

我泫然欲泣,却不能不解释一二,去了他的疑心。今日那副场景确实引人遐想,他心生误会也是难免。“只是凑巧罢了。我看见你去与,与武家小姐说话,便骑着马儿跑开了,谢舍人是后来来的。”

我有些心虚的看了他一眼,“谢舍人是谢家安若的兄长,去年在大昭寺遇见安若时,也见过的,因此也算熟识。”

“不过说了几句话,臣妾便告辞了。”我赶紧补上一句。

“谢舍人,怀琰公子,明经擢秀、光朝振野,可是,”他忽然将我拉入怀中,低下头近距离的看着我的眼睛,“你要记得,你已是本朝太子昭训。”

“臣妾自然知晓自己的身份。殿下放心。”

殿外传来萧十三的声音:“殿下,小的有事禀报。”

晟曜松开我,起身去了外间。

萧十三的声音传来:“那匹马的马具,马腹上固定的皮带断裂口,有一大半十分齐整,看着好像是被人事先割断的。小的适才去查问,牵马的黑甲卫说,他去马厩选马的时候,马具都是猎苑这边司马监已经备好了的。”

萧十三声音低了下去,“不过,原本他在两匹马之间有些拿不定主意,正好武家九公子路过,帮忙看过,说这匹小红马温顺的紧,这才牵过来给昭训。”

武尚贤!

外间的声音更小了,晟曜好像在吩咐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进来了。微微挑眉笑道:“说要给你打几只兔子的,这一闹腾却忘记了。下次一定补上。”

我却不想让他粉饰太平,冷笑道:“不知道侍卫长查出些什么?那马鞍为何会脱落?殿下不想对小莞说些什么?”

他走到桌案边坐了下来,自己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武九是个性情中人,无拘无束惯了。这马鞍的事情,跟他不一定有关。他路过也许是凑巧。十三也不确定那皮带是割开的,也可能是受力过猛断开的。”

他突然抬头觑了我一眼,“你长本事了啊,今日催马催的那么急!当时我还没说什么呢。对了,谢舍人——”

我有些气恼他对武尚贤不予追究,却对我与昌若的无心之过紧纠不放,不悦的道:“今日这许多事情,臣妾累得很。殿下若还有不放心的,大可将臣妾禁足。臣妾必定闭门不出,好好反思。”

他勾了勾唇角,挑眉一笑:“那可不行,你得跟我去谢府。”

言犹在耳,谢府张灯结彩、满目喜庆的花厅内,我犹自气恼着晟曜的强横。

从西海子猎苑回来,第二日便是昌若的婚礼。谢、林两府联姻,声势赫赫,京中权贵俱都来贺,晟曜已被谢武侯和谢荣若、昌若两兄弟恭请至正堂。这内眷所在的二堂和堂外花厅,面积不小,依然被满头珠翠的贵妇们坐的满满当当,连园子里也错落着站满了人。

阮良娣将手中茶碗搁在桌几上,侧身过来对我说道:“看这场面,军中的人倒来了一多半了。亏得如今我们是东宫内眷,比之前尊贵不少。倒不用放下身段去与这些人一个个的应酬了。我这个人啊,最是不耐烦这些事情了。”

话音未落,就有礼部尚书徐既济的夫人与左右御卫的两位将军夫人过来,与阮良娣与我寒暄。

阮良娣顿时端庄淑仪起来,等她好言好语的应酬完,三位夫人笑容满面的走了。阮良娣向我问道:“你笑什么?”

“姐姐明知故问。”我笑道:“良娣刚才当着人可是矜贵而亲和,真真是殿下的贤内助。先头还说自己不耐烦这些呢。”

正说着话,一名侍女过来盈盈一福,笑道:“婢子是安若小姐身边服侍的

响云,我们小姐接了昭训上次的信,已经描绘好了几个图样。请昭训移步,去我们小姐的绣楼一观。小姐本要自己来相请昭训,只今日是二公子大婚,小姐这会儿正在绣楼里陪几家小姐说话。还请昭训原谅。”

我本就记挂着姚华棠的事情,正要找机会与安若当面说说话,好探她口风,为谢家与晟曜转圜,也为晟曜留住姚华棠。安若如此知情识意的主动来邀,我自然求之不得。

当下与阮良娣交待几句去向,便随着侍女响云出了花厅。

经过正堂与二堂相连的天井时,响云停下来与几个才留头的小子说了一会儿话。我四周打量,见离男宾所在之处太近,婚礼上的打趣声都听得到。便朝里面站了站。

响云说完话,回头笑道:“叫昭训久等了。这边请。”

穿过二堂,进了内院,又经过一处极大的花园,花园里草木茂盛,布局清雅,显然打理的很好。却确实不见安若心心念念的梅树。

见响云要带我绕过花园,我奇道:“从园子里穿过去,岂不近些?”

响云笑道:“昭训有所不知,这园子早从几年前就上了锁。听说是二公子有时在内读书,不让人打扰。”

第一百九十三章 叛(二)

我心中有些奇怪,昌若从来不是这样孤僻的性子啊。

此时响云笑道:“昭训,我们二公子和二奶奶的婚房就在这边院子里,您可要去瞧瞧新娘子?”

我回神看去,左手竹林后面的山坡上,一处占地颇广的院落显露出来,白墙黛瓦,院门上方题着篆书“殿春”两字,极有禅意。

不过这禅意被铺天盖地的红绸掩去了大半,从敞开的院门望去一片热闹喜庆。倒是没听见什么喧闹人语,许是客人都去了筵席上,此时只有新妇和陪侍的人在院内。

我自然是不会去瞧林昭儿的。当即轻声道:“不是说你家小姐等着我吗?就不去打扰新娘子了。”

响云立即笑答:“那请昭训从殿春院中穿过去,后面就是我们小姐的绣楼。”

我颔首,跟着她进了院门。

从后门出来,果然很快便进了安若的小院。安若已经迎了上来,“姐姐,好久不见了。是从二哥殿春院里过来的?”

我笑道:“你这侍女带我走的近路。”说完目光朝屋里的侍女们轻轻一扫,同时示意我身后的翠浓也退了下去。

昌若会意,挥退了侍女。与我一同走到桌案旁,指着几副纹样,笑道:“姐姐信中的图样我看了看,好巧的心思。如此一来,姚学士脸上的疤痕有了遮挡,玉面具镂空透气,又为他添了些清雅神秘之感。”说着挑出其中一张纹样递了给我,笑道:“这个尤其好,别致又大方。”

“妹妹觉得这玉面具好?”

“自然是好的。”

“那这要用上玉面具的人,妹妹觉得可好?”我状似无意的问道。

安若素白的面孔上,黑葡萄般的眼睛一闪,没有说话。

“姐姐一向听说,五皇子与妻子感情甚笃。”我揭起桌上青白瓷荷叶果盒盖儿,道:“这果盒盖儿和果盒都是从一开始烧窑的时候就配好了的。若是中途碎了,再配上新的,总是比不上原来的。妹妹觉得,姐姐说的可对?”我笑着拈起一块果脯送入口中。

安若别开眼,脸上有些犹豫。

我端起茶盏小口抿着,又随意提了提朝中的形势。

安若忽然小声说道:“姐姐,我心里,原本更喜欢英雄气概的男儿——就像五皇子那样。”她低下头,“何况眼下,我们家需要五皇子……”

她忽然停住不说,须臾在脸上带出笑容来,“姚学士是很好的,我最近也常……”

“昭训——”如意的声音忽然在屋外响起,不等通报便急匆匆的进来了:“昭训,快去看看吧。殿下他,他误闯了新娘子的房间,偏那会儿正在更衣。新娘子又气又急,寻了短见!”

我霍然站起身:“你说什么?快带我去。”

不,不可能。

晟曜绝不是这样的人。

当下顾不得安若,提起裙角,随在如意身后,朝林昭儿所在的殿春院跑去。

殿春院已经和方才过来时候大不一样,居然人声鼎沸,许多人围在正房门口,七嘴八舌的嚷嚷着。

“快,把红绸解开,把小姐放倒榻上去!轻点轻点……

“快给二奶奶请太医来!”

“太子失德,荒唐至极!”

“怎么能对臣属之妻做这样的事情?”

“他一直是风流成性的,京都中谁人不知?你们家怎么会由着他进了内院?”

“他可是太子!试问谁敢阻拦?”

“就是,何况,他也没惊动我们,是自己悄悄的过来这新房所在。”

“荒淫无道,近乎无耻!”

……

我立在殿春院中,气得手脚发麻,斥道:“住口!不许诋毁殿下!”

威远候夫人李氏此时看过来,“诋毁?谁敢诋毁储君?我知道我们林家人微言轻,太子金尊玉贵!遇上这样的事情,我们做臣下的,自然忍着什么也不敢说的了!”尖利的声音仿佛刀片在我皮肤上刮过,“只怕这还是我们姐儿天大的福气呢,我正准备进宫去陛下和皇后面前好好‘谢恩’!再将昭儿送进毓德宫——”

谢武侯此时也赶了来,脸色发青,打断了威远候夫人的话:“亲家夫人慎言!林昭是我谢家明媒正娶来的,如何能送与太子?我谢家断断做不出卖媳求荣的事情来!”

我朝谢武侯施了一礼,“方才是什么情形,谢武侯并非亲眼所见。”我朝院中众人环视一周,续道:“这里又有多少人是亲眼所见?何必看风说雨?”

周围的人顿时安静了一瞬,忽然人群中有一人拔高声音喊了起来:“方才还能是什么情形,不就是太子在主婚时候见了新娘子美貌,便偷偷跟来这新房之中,欲行不轨!结果新娘子不从,就拿新房里的红绸自缢了。不然怎么刚才大家过来时,都看见太子正在这内院之中的新房外站着?”

我见场面已经失控,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晟曜,问明方才情形,问明他为何会来了内院,才好辩说清楚。目光飞快在院内转了一圈,却没看到他的身影。

正着急时,却看见阮良娣身边的晴柔跑来院中,行礼后道:“昭训,适才殿下怒气冲冲从内院出来,正遇着良娣。良娣见殿下脸色不好,已经先跟着殿下回宫了。让我来找昭训,跟昭训说一声。”

我点头道:“我们也回宫吧。”

转身看去,想跟谢武侯说一声,却正看见昌若从新房里走了出来,立在门口,朝院中各路权贵和官员内眷躬身一礼,语音低沉却异常清晰,“蒙诸位爱惜,仗义执言,昌若在此谢过了。此事牵涉天家体面,事涉高高在上的大齐储君,关乎我大齐明礼修仪的国策,请诸位慎重思虑,从长计议。诸位放心,谢家历来忠于大齐、忠于君上,却断不会受这夺妻之辱!”

他目光沉沉,越过人群直直的看向我,紧抿着的唇中吐出一句话来:“昌若不才,亦断不会忍受夺妻之恨!”

我忽然遍体生寒。

心中又似有烈焰焚烧。

还是翠浓提醒道:“昭训,殿下已经回宫,此间情形您要尽快报与殿下,好让殿下拿出章程来。我们不好在这里久留。久留亦无益。”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叛(三)

“哐铮——”

晟曜将手边的茶盏摔在地上,细白瓷屑四溅。

裕德殿中诸人俱都跪了下来:“殿下息怒!”

我扶着翠浓的手,跨过门槛走近他身前,示意内侍将茶盏碎片收拾后退了下去。看向晟曜,将刚才在谢家殿春院的情形说了。不解的道:“殿下,他们之所以众口一词,其实关键在看到您从内院新房中出来,新娘子又旋即寻了短见。您为何会去谢府内院?”

晟曜眉心一跳,倏地抬头,薄唇抿得紧紧的,半晌笑道:“小莞,你方才去了哪里,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臣妾在殿春院中,听他们说的实在不堪,便争执了几句,殿下自然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后来有婢女来报,说您与良娣都已回府,便也赶了回来。”

晟曜笑意极淡,仿佛极小一点墨汁散入水中,倏忽不见:“你原本,不是与硕硕都在二堂花厅上么?”

我恍然道:“谢家安若相请,我去她闺房之中略坐了坐,说了几句闲话。原也跟阮姐姐说过的。及至听说殿下这边出了事,便赶去了殿春院。”

晟曜看着我,眸光晦涩。

我犹豫再三,还是问道:“殿下,你真的见到了林昭儿?您自然不会贸然进入内院新房之中,当时到底——”

“殿下,姚大人来了。”小安子在门口禀道。

“快请进来。”晟曜飞快的吩咐道。转头看我一眼:“今日之事,京中舆论对我十分不利。我有事与华棠商议,你且回徽音殿吧。”

我心中担忧,又尚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欲要再问。但抬起眼睫,见他始终垂着眼眸,只得作罢,劝道:“殿下也勿需担忧太过,说到底,无非是言官那里稍微麻烦些。其余的人,议论过一阵子,也就清者自清了。”

晟曜没有做声。

我便行礼告退了出来。在殿门外,姚华棠匆匆而来,行礼如仪道:“昭训。”

我想起安若挑中的那张玉面具纹样,便取出让翠浓递予他,笑道:“姚大人眼下瑕不掩瑜,若再以玉障面,便是温润无暇。这是今日在谢府,我与安若妹妹看了几个纹样后挑中的,大人看看,可还喜欢?”

姚华棠微微一愣,待明白过来,便问道:“安若她,她挑中的?”

我微微颔首:“窈窕淑女,求之者众。姚大人一时求之不得而已,何不再试上一试?”

“华棠曾于中秋时节再次争取过的,只是亦已被她回绝。”

我微微叹息:安若也是个执拗的。但与姚华棠为妻,总好过与五皇子为妾。

遂对姚华棠道:“也许有金石为开的一日也未可知。”

姚华棠接过玉面纹样,深深一揖,“华棠谢过昭训。”

此后两日,我一直没有见到晟曜,直到卫王与双成大婚的这天。

他依旧是携了阮良娣与我一同前往,三人共乘一辇。

阮良娣撩开帘子看了看外面,扭头对晟曜道:“殿下,我家里人说,京都这几日对谢府二公子成婚那日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听说京都临近的郡县,也都已经知道此事。您今日在卫王府里露面,只怕会有些难堪。”

晟曜本来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听了阮良娣的话,微阖的双目睁开,冷笑道:“孤王不知他们谋算这一场意欲何为,大书房杨丰他们也说,今日卫王大婚,谢府作为近系姻亲,必定也会出席,劝我暂避其锋、静观其变,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再应对。但我昂藏七尺、堂堂储君,坦坦荡荡,难道被这样的微末伎俩逼着,便不出门么?”

阮良娣笑道:“杨先生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殿下的想法,也很对。”

我不由笑了:“姐姐真会宽慰人。”

及至到了卫王府,晟曜依旧被卫王等人恭迎着去了正堂。我留心看去,宾客中并无谢府和林府的人,适才在王府门口,那一溜车马也并没看见两府的徽记。心中略松了一口气,之前听说林昭儿当日已经醒转,也许是谢家问明白了当日情形,已经解开了误会。今日便避开不来,省得当面遇上了尴尬。

日后有机会,一定为晟曜与谢家当面澄清误解,尽释前嫌才好。

记挂着今日的新娘子——樊双成,便拉着阮良娣一起去新房。阮良娣连连摆手,“你知道我,最不耐这些俗事琐礼的。你自己去罢。”我想着上次在谢府落单,后来还叫晟曜问了几句为何迟归。知道阮良娣素来刀子嘴豆腐心,便央着她陪我。

“罢罢罢,你这人,太会撒娇。连我也心软的。”她果然松口,陪我一同去了内院。

“双成!好漂亮的新娘子!”我笑道。

双成着王妃服制,顶着七翟凤冠,见了我们缓缓转头看过来,勉强笑道:“良娣、昭训,双成有礼了。”

阮良娣奇道:“你这是怎么了,怎的脸色这么差?”

双成苦笑着指了指头上,道:“太重了,脖子已经酸的了不得。”

我伸手过去帮她在颈项揉了几下,笑道:“这才‘端’庄嘛!”

双成睨了我一眼,却在桃花般的妆容下,越发显得眸光温柔似水,只觉娇媚,却连半分不满都没能表达给我。我心中为她高兴,笑道:“遥想当日在自在庄,听了你的心事,我还很为你担心。不想今日就已经是卫王妃了。这可再无遗憾了吧。”

阮良娣也陪着闲话了几句,门外便有丫鬟来请,说二堂那边已经开筵了。阮良娣便起身,见双成依旧拉着我,便道:“你们二人再说说私房话就是,我先去前头坐着,省的席上其他府里的人说没见着东宫眷属。”

我笑道:“谢阮姐姐体恤。”

阮良娣扬起手指朝我点了点,转身带着桑柔朝门外走去。

双成此时温婉含羞的道:“能嫁与心爱之人,实在是幸事。姐姐不也一样么。”

我想起自己与晟曜初相见的场合,想起入府的情形——不,那不是“嫁”,是“纳”!

当下摇头道:“不,我与你不一样。”

阮良娣停在门口的身影顿了顿,然而我并未意识到什么,转而与双成说起了青卓:“也不知青卓如今怎样了?这丫头也不给我们捎个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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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叛(四)

双成便跟着答道:“厥族路途遥遥,来往信件谈何容易。又不是战报。”

我一想也是,笑道:“虽然音信不通,可庆格尔泰待她很是上心,厥族规矩少,又天高云阔,也许青卓比你我过得更潇洒恣意些。”

双成想了想,“或许吧。我知道宫里规矩多,不过,听说殿下是把你放在心尖上的,难道连你也难得松快?”

我笑道:“不就是为了他,我才把那么多的宫规都守得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呢!”

双成亦笑:“姐姐这跳脱飞扬的性子,寻常可不怎么显露。”

玩笑几句,我担心筵席上阮良娣等着急,便辞了双成,带着如意朝女眷开筵的二堂那边走。

卫王府占地不大,但在京都官宦权贵的宅邸中却极为有名,皆因为卫王府的假山石是一绝。层层叠叠的奇峰怪石,嶙峋错落成一片,高的地方足有两人高,从上面引了一眼活水,做成瀑布的样子垂挂而下,发出好听的潺潺声。

一路行来,满府的红灯笼和铺天盖地的红绸,此时大概快到二堂了,外院宾客的喧闹声也听得分明。

我抬起手,略扶了扶鬓角的点翠镶宝蜻蜓簪,笑对如意道:“这假山若是养的再好些,有野生菖蒲出来,才叫真的好了。咱们徽音殿虽不能累起这么一片假山石,倒可以弄些盆景来——”

如意没有做声,我便笑着回头看去。

然而,就在回头的这一瞬,后颈处一阵剧痛。

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意识。

——————

好痛!

仿佛在波涛中剧烈的起伏不定——我慢慢张开眼,周围是漆黑的。

是在颠簸的马车上?

我抬手揉了揉脖子,忽然惊觉——这不是东宫惯用的马车!

倏地坐直身子,撩开车帘:天已经黑透了,一颗星子都没有,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窗外急速掠后的居然是树林!这不是京都城内!

前后各有几辆马车,紧紧的缀着。可是更远处是一列列的骑士!人影憧憧,瞧不清楚服色。整个队伍人数多,却听不见马蹄声和半点马匹嘶鸣,马蹄上多半包了软布。

钳马衔枚?这是什么队伍?

晟曜在哪里?

我又疑惑又惊惧。

不知不觉将身子探出马车少许。

“请娘子坐下。”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声。

我倒抽一口凉气。

车里还有另一个人?刚刚明明一点动静都没有!

回头看去,隐约看出是一名表情木然的黑衣女子倚坐在车厢另一侧,单膝曲起,右手搭在弓起的膝盖上,而左手——握着一把剑,剑鞘通体赤色。

“这是谁的马车?我的婢女呢?”压下满心惊惧,我直截了当的发问。

“娘子不必知道。等到了地方自有人跟你说明白。”那黑衣女子说完便挪开眼不再看我。

“到什么地方?什么人跟我说明白?”我敏锐的抓住她话里的关键。

可那女子冷漠的表情纹丝不动,径直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我心中如轮转:之前我明明在卫王府内去往筵席的假山旁,如今却在京都城外敌友不明的马车上。之前后颈处的剧痛提醒我,这应该是劫持。可为什么我好端端的在马车里,并未手脚被缚?这队人马绝不是晟曜手下,那晟曜在哪里?可知道我被劫持了?

我见马车越走越急,而那女子任凭我再三询问,都是闭目养神不再开言,心中愈发焦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下,外面传来明显压低的声音,“原地休整一刻钟。”

我挥开车帘,直接跳了下去。

然而不等我站直身子,那黑衣女子已经悄无声息的落在我身侧,“娘子去哪里?”

我勉力镇定自己,道:“我要更衣。”

那女子听了,朝后抬起一只手,止住了四周因为我突然跳下马车而快速围上来的兵士。闷声道:“跟我来。”说完朝马车左侧的树林走过去。

我跟在她后面,进了树林,她手中还握着那柄赤红的剑。山风吹来,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我得想法子逃!

按捺住心中的惊惶无措,我飞快的打量四周。这片树林一眼望不到头,若是能甩开这黑衣女子,倒是可以找地方先躲避起来。反正眼下一片漆黑,这些人既然马衔枚,自然也是不敢点起火把来找的。

可是我辨不清方向,也不知树林里可有蛇虫鼠蚁,或者走兽之类。

但不管如何,眼下最重要的是先逃开这队人马,再回到东宫,回到晟曜身边。

他肯定知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正左右张望,黑衣女子忽然停下,“就这里吧。娘子快些。”

我看了看她,又故意回头看了马车那边,提起裙子朝树林里又走了十几步。黑衣女子也跟着走近。

我斥道:“这里席天慕地的,连个遮挡都没有。你站远些,背过身去。”

那女子目光扫视我一眼,依旧一言不发,身子倒是转过去了。

我略略松了一口气,绕到一棵大树后面。见那女子一动不动,立在原地背对着我,便蹑手蹑脚的朝反方向走了二十来步,见那女子依旧没有反应。不由大喜,顿时发足狂奔起来。

我身上还是去卫王府赴宴的衣裙,繁复富丽的淡紫色拖尾在地面的积叶上一扫而过,顿时发出沙沙的摩挲声来。我心中着急,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将裙子拽了起来,攥在手中。脚下迅疾移动,朝树林密处奔去。

也不知跌跌撞撞的跑了多远,“嘶”的一声,有避之不及的枝条抽打在脸上,我却顾不得。却不妨脚下一绊,顿时扑倒在地上。我压下惊呼声,快速抬起头打量,见不远处有一丛灌木,便就势爬过去,匍匐在地。喘息不已。

再抬起头时,我怔住了。

那柄赤红长剑正杵在我面前的地面上:静默,却透着显而易见的压制的力量。

我颓然低下头。

黑衣女子的声音不带丝毫起伏:“娘子累了,去马场上歇息就是。”

我苦笑一下,悉悉索索的站起身,答了一句:“好。”

待她转身走出数步,我再也控制不住,大声疾呼:“来人啊,救命!”依旧朝她的反方向飞奔开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叛(五)

那女子忽然笑了,“这徒劳无功的事情,你倒上瘾了。”当下一个起纵,便轻轻巧巧的落在已经跑去几丈开外的我身前——那把赤红长剑横在了我眼前。

我喘息着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娘子应该心知肚明才是!何必明知故问。”

“我不知道你受命于谁,我是太子昭训,皇室内眷,若你送我回京都,太子必有重谢。”

黑衣女子木然冷漠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冷笑道:“太子?若不是他派人剿灭连环坞,我师门也不必作鸟兽散。你省省吧。”

我哑然。

这女子是连环坞的人。

柳氏倾覆之际,雇人行刺晟曜,就是连环坞不知死活的接下了雇佣。晟曜顺势交给墨棣,领着聂舞阳,带兵士剿灭了连环坞。这下可真不好脱身了。不过,她也许不知墨棣和聂舞阳已是晟曜的人。

我只好胡乱试上一试,笑道:“可否告知尊姓大名?我倒是识得你连环坞的故人。”

那女子面露思索神情,自言自语道:“当日师门折损极大,许多人都被当场斩杀了。还有谁在?”

我见她有些恍惚,脚下朝后退了几步。那女子没有反应,我转身就跑。

却在此时,身后传来黑衣女子有些迷茫的声音,问道:“你说的是谁?”

“我!”

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突兀的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

这声音冷冽异常,却叫我觉得有几分熟悉。

与此同时,疾奔中的我一头撞上一个坚硬又有些温软的地方。一阵金星乱冒,我睁大眼睛看去,黑暗之中依稀可辨的白皙的面孔、清冷的神情——墨棣!

我心头一松,顿时绕去他身后站着,口中道:“救我!”

那黑衣女子此时咬牙道:“墨棣!你欺师灭祖,不得好死!”顿时扬剑出鞘,先将剑鞘掷了过来,带着呼啸声扑到墨棣面门。

墨棣端立不动,那剑鞘裹挟劲风,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墨棣闷哼一声,退了半步。血一下子涌出来,顺着鬓角淌了下来。

他抬起胳膊,缓缓拭去流至下颌的血珠,冷声道:“师姐,我必须带走她。你打不过我,何必逞强。”

那黑衣女子在车上时的木然神情已经全然不见,代之以狂乱愤恨,“笑话。我黎厉娘怕过谁来!即便打你不过,我便用牙齿咬也要咬下一块肉来!啖肉饮血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刹那间剑光逼人,这名自称黎厉娘的女子已经持剑攻到了墨棣身前。

我仿佛听见墨棣无奈的叹了口气。

忽然伸手揽住我肩膀,朝后飞快的掠过地面,转瞬之间立在了三丈开外。墨棣的玄色衣衫在冰凉的夜风中微微鼓起,“我敬你是师姐,已经让你三分。”

“谁要你让!纳命来!”黎厉娘再次逼来。

墨棣将我推开,右手一抖,灰色长鞭灵蛇一般缠上了黎厉娘的剑身。劲力吐出,黎厉娘手中长剑顿时脱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芒,落在了远处的地面上。谁知道黎厉娘确也是个狠的,长剑脱手的瞬间,就地一滚,蹂身而上,手中赫然是两把蜈蚣样的短钩。

近身相搏,蜈蚣钩就占了轻巧灵活的便利,墨棣胸前衣衫顿时被划破了一道口子。此时便将长鞭弃了不用,手持一物迎上,挡住了黎厉娘手中双钩。

我凝神细看,竟是他那日在观鹤台吹奏《平沙落雁》所用的玉箫。

此时箫与蜈蚣钩相击,竟在暗夜里激出几星火花来!

我不由自主退了半步,人也焦急起来——墨棣出手明显有顾忌,不愿伤了他这位师姐。可时间一长,马车前后的兵士们势必要寻声而来。那时候,若弓箭环伺,再有一轮轮的围攻,即便墨棣武技卓然,要脱身也难了。何况,还要带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我。

当下急切的提醒墨棣:“速战速决。”

墨棣回头,薄唇中简单吐出两个字来:“聒噪!”

我顿时无语。

然而一抬头却见树林与马车相接的那个方向,有一队黑影朝这边快速移动过来——估计见黎厉娘与我迟迟不归,兵士们真的找来了。

我急得手心都冒出了冷汗。却无计可施,只能看向墨棣。

他此时也已发现那队兵士,下手立即凌厉起来。身形一闪,绕在黎厉娘身后,挥箫击上后背。黎厉娘顿时朝前踉跄几步,吐出一口血来。然而这女子十分狠烈,身形未稳,已经扭身将手中蜈蚣钩旋转着朝墨棣胸前插了过去。墨棣侧身避开,蜈蚣钩直直的没入他身后的大树。

我伸手捂在唇上——好险!

却忽然被人从身后扭住了双臂。我挣扎着回头一看,竟是两名兵士,不知何时已经包抄过来。

“墨棣救我!”

扭住我的兵士不容我再喊出第二声,伸手把一团布帛塞在我口中。两名兵士一左一右拖住我便朝树林外跑去。

所幸墨棣发现了这边的异样,纵身过来,两掌格开兵士,托住我朝树林中疾驰而去。身后传来黎厉娘的叫骂声:“墨棣,你要作死么?这女子是谢家要的!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谢家!

我顾不得迎面急速而来的风涌进口中,焦急张口问墨棣道:“谢家!哪个谢家?”

墨棣低头看我一眼,寒星般眸光闪动:“五皇子,谢武侯、威远候、霍长风举族反出京都。你若不归,你兄长势必被牵连下狱。霍长风带走佐辕大营一半兵马,明珝在拦阻过程中已然受了重伤。”

“什么!”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在这寒冷暗夜里炸裂了开来!

五皇子、谢家、林家和霍长风反叛!

我脑中还没能反应出这句话的分量和具体含义,耳边便开始不断回响着墨棣的话语:兄长已然重伤!

而适才黎厉娘口中劫持了我的谢家,竟真是谢昌若!

急怒攻心、心神激荡之下,人却是又昏了过去。眼帘将合未合之际,仿佛是墨棣低下头,关切的说了一句什么。

然而我已经听不清了。

只来得及低低的喊了一声:“哥哥。”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第一百九十七章 顾氏明琰

再度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银红销金撒花帐子帐顶。整个人顿时无来由的放松下来——我在徽音殿自己的床榻上。

然而不过片刻,我便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昌若举族反了,还让人将我掳走,墨棣将我带回。而最让我心焦的是哥哥重伤,再看那红色帐顶都顿时幻化成了哥哥受伤之时挥洒的血色。渐渐的又想起昌若与我秋猎时候同色的衣衫,谢府婚礼那日殿春院满院喜庆中对晟曜的指控,以及卫王府内不由分说的劫持和黎厉娘手中赤红的剑。

顿时头痛欲裂。

此时室内空无一人。

我挣扎着起身到桌案旁倒了茶水来喝。不料心中惶急,以致失手打了杯子。“昭训醒了。”翠浓和映红应声而入。

映红见我裙边茶水和碎瓷片狼狈一片,连忙说到:“婢子去拿笤帚来清理,昭训小心些,不要伤到自己。”翠浓过来,拿手背拭了拭我的额头,忧心忡忡的道:“昭训还在发热。前日墨棣大人送您回来时就在发热昏睡,当即喂了丸药给您,怎么还没退热呢?”

我抓住她的手,“前日?我睡了这么久?”

翠浓伸手托住我,扶我起身朝床榻那边去,“可不是么。那日下着大雨,您浑身都湿透了。墨棣大人什么也没说只将您交给我们,湛露之前就被殿下叫走了,我们几个又吓得没个主意。还是报给阮良娣瞧了,让请太医来号了脉息,给的丸药。说是风寒入侵,又有忧思惊惧太过,以致心血受损、心气逆乱的症状。”

我止住步子,“殿下呢?”

“殿下不曾来过。”翠浓答得小心翼翼。

我虚弱的叹一口气,对翠浓吩咐道:“去请殿下,我想见他。”

翠浓应下了,转身出了内室。然而她的声音很快在外间响了起来,“殿下来了!昭训刚刚醒来,正说着想见殿下呢!”

外面没有晟曜的声音传进来。

我从榻上挣扎起身,朝外面走去,在内室门口正遇着面无表情、缓缓朝内行来的晟曜。

见了他,顿时觉得被劫持时所受的惊吓都不算什么了!在他身边,便再不会有什么能伤害到自己了。

当即在嘴角绽开一枚安心眷恋的笑:“殿下。”

晟曜意味不明的看我一眼,进了内室,撩起衣衫下摆坐在桌旁,漫不经心的开了口:“当真?”

我一愣,“什么?”

“你当真想见我么?”

我感觉他问的有些怪异,然而心中挂念哥哥,便急切的道:“是。臣妾听墨棣说,五皇子、谢家、林家、霍家反了?哥哥受了重伤?眼下伤势如何了?臣妾知道宫规严厉,臣妾自是不能出宫看望的。可虽说顾府宅邸已经发还,可这时日过短,刚刚开始整修而已,府里一时半会的,诸事样样都不齐备。能不能请殿下准许,让臣妾派婢女过去照顾一二?也让臣妾能安心些。”

“呵,原来是为了你兄长。”晟曜意味不明的道。

我察觉他口气大异往常,不由问道:“殿下怎么了?”

“怎么了?昭训聪慧过人,会不知?”他抬起眼,乌亮的眼眸里黑云密布,“若不是为了你兄长,你此时不是已经随在叛军之中,星夜奔驰到豫州了么?你会回来?会想见我?”

我愕然极了,“殿下何出此言?小莞是在卫王府中被劫持的!也曾努力着逃走,可看守我的是连环坞的高手黎厉娘。若不是墨棣赶到,我还无法脱身。小莞怎会与叛军一道?”

“是吗?”晟曜站起身,忽然一笑,满含嘲讽的道:“谢昌若大婚,设计诬陷我侮辱臣下之妻,原本我还对他们闹这一场的意图不甚明了。如今看来,实在是高招!”

我旋即明白过来:是了,若他们早存叛出京都之心,势必要为自己的反叛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然何以服众?

果然,晟曜走近我,沉声道:“废太子晟旸引起豫州守军哗变,原本已经要被拿下了。眼下这几家乱臣贼子一去,顿时形势逆转!而且你瞧,谢家为自己,找了一个多么好的借口!因储君无德,为大齐国是,不得不撤出京都,以待来日。如此冠冕堂皇!如此具有欺骗性!”

他逼近我,“先头我与二哥相争,使得废太子弑君弑父、好色荒淫之事,天下尽知;如今是新任储君无德,淫乱臣妻。那这天下人会如何看我晟氏?他谢氏是要取而代之!是要这天下啊!”

他的话仿佛冰水当头淋下,我嗫嚅着不停的道:“不,不会的。”

却越想越心惊,前后诸般情形,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晃过:太液池畔,昌若说要为废太子去崇文馆取几本书,送去宗正寺內监。隔日废太子便逃逸去了豫州。难道,谢家早已倒向废太子?

昌若是少数几个知道立储明旨被晟曜暂时压住不发的人之一。而致使晟曜名正言顺的储君之位被误解为矫诏自立的讨逆檄文,时机那样巧妙,措词那样有针对性。难道,他在中书省为舍人,实际就是谢家、林家和霍家的眼睛?

我颓然道:“谢家与废太子有旧,认主不清,识主不明,实在愚昧!”

晟曜勃然大怒:“到了现在,你还在为他们砌词狡辩!谢家狼子野心、多年蛰伏,我只恨我明白的太晚了!”

他忽然抓住我肩头,手指用力到几乎要嵌入肉里,可面上竟是挑眉一笑:“不过,你作为与谢昌若定情定亲的青梅竹马,可比我明白的早吧!”薄薄的双唇间咬牙切齿般吐出三个字来:“——顾明琰!”

仿若巨浪迎头打来!

铺天盖地、无处可躲。

刹那间,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抬头慌乱无比的看着晟曜。

他松开手。

我无力的滑卧在地上,好容易用手掌支在冰冷的地面,才撑住软绵的身子——地上未及收拾的碎瓷片深深的扎进手掌和手指,雪白的中衣上顿时血迹斑斑。本是钻心般的刺痛,可我一时竟未察觉,只颤声道:“你都知道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锁闭徽音殿

晟曜恨声道:“怎么不辩解了?顾明琰,自小美名在外——容色倾国,更妙的是聪慧绝伦,与姐姐顾明珊并称“京都明珠、顾氏双姝”。如何到了这时,你这善谋善断的聪慧之人,却无话可说了?还是说,你根本辨无可辨了!”

我扶住额角,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着,似乎要裂开一般。阵阵晕眩中,想对晟曜说些什么,头脑中却一片空白。

晟曜拂袖而去。

我昏昏沉沉中意识到,不能就这样让他走了。

咬牙站起身,跌跌撞撞的追了出去。“殿下,殿下——”

他在次间多宝格旁停下步子。

我扑过去,牵住他衣袖,“小莞知罪。小莞确实是顾氏明琰,为避罚入教坊司而托名为奴。可小莞从未对殿下有叛离之心!”

晟曜身子未动,回过头冷声道:“是吗?既然无有叛离之心,那日你在谢府,引我一路朝内院走,最终进了殿春院,叫他们谋算得逞,这又怎么说!”

“我没有!那日是去谢安若房中,谢家侍女带我从殿春院内抄的近路。我根本没有去过新房!”

他冷笑一声,伸手抬起我下颌,目光沉凝:“你大概不知道,孤王喝多了酒,那时正站在穿堂之中吹风醒酒,将你与那名带路侍女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吧!那侍女说的明明白白,‘是二公子的事’!你也听得明明白白,一样欣然前往。现在倒来与我说什么根本没有去过新房!”

“孤王跟着你,在新房外听见谢昌若说‘阿琰,你来了。我很想你。’这才跟着进了新房。岂料谢昌若拉着你先闪避了,孤王看得清楚,分明是你的裙角在后门处闪过。刚要追过去,就听见林昭的侍女大呼小叫起来。这谢家,当真了得,也真是舍得,连刚过门的新妇都可以拿来做棋子!”

我急切的道:“那不是我。我没有去新房。”

晟曜丝毫不理会,径自说道:“孤王原本觉得,你既然是他旧识,偶尔一时旧情难忘,倒也是人之常情。孤王可以等!在孤王身边久了,你那颗心自然就会向着孤王了。可谁知道,这一次次的事情看下来,你的心根本就是凉的,根本捂不热!”

我想起大昭寺里,与昌若的不期而遇;想起芦苇丛旁,与昌若同色衣衫的巧合。顿时愧疚之情涌上心头,语无伦次的道:“不,不是的,小莞心中亦有殿下的。”

这个‘亦’字,我的本意是说:晟曜钟意我,我亦心悦他。

然而晟曜却误会了,应声怒道:“你承认了?你心中还是有他对不对!即便对我有了些许感情,却依旧不敌旧情难了!所以,你助着他,将这謀逆叛乱之事做得如此环环相扣、滴水不漏!之前柳氏倒台,原本谢家在孤王要清算的朝臣名单上,你也为了他,为谢氏说情。孤王这才将他们轻轻放过了,不想如今被他们反咬一口。也让孤王被你伤的体无完肤!”

他的手指原本捏在我下颌上,此时滑下颈项,俯身过来,在我耳边一字一顿的道:“孤王这伤口,血淋淋的。你可知道!”

我不管不顾的抱住他,“阿曜,不是的。你听我说,我没有要跟他们一起害你。我以为不清算谢家,能成为你的助力,对谢家对你都好。我并不清楚他们会反叛于你啊!你明明知道,自我入府,自我倾心于你,我便谨守本分,事事为你!”

他眸中忽然漫过一片恍惚的温柔,“倾心于我?”一手揽住我的腰,抚在颈项上的手用力将我按向他,滚烫的唇印了下来。

他吻得十分霸道,唇舌纠缠不已,厚重的呼吸落在我脸上。

我病中气息不足,很快便要窒息,唇缝中好容易逸出破碎的话语来:“放开我。”

他整个人蓦然阴沉:“放开你,让你跑么?跑去谢昌若身边?”

只觉一个猛然的推力,他突然抵着我撞上了多宝格,眼神像猎鹰,牢牢的攥住我。多宝格上头一尊越窑青瓷海棠瓶摇晃几下,“——哐”的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被这碎裂的声音惊得身子一颤,下意识要逃开,却被他握紧胳膊反手向上定住,动弹不得。他将脸埋在我的脖子上,沉重压抑的呼吸扫在我耳畔:“你这模样,可不像是倾心于我呵!你一直都是这样——总想着从我身边逃走。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即便你心里没有我,我也要锁住你。”

不等我低低喘息着想说什么,他忽然松开我,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了自己,转身朝殿外走去。

殿门外,他对卫士们低喝道:“锁闭徽音殿!”

“是,殿下!”卫士们齐声应诺。

厚重的金丝楠木门扇缓缓合上了。

殿外明亮的阳光被渐次合拢的门扇压制着,越来越狭窄,终于只剩一线。

我跌坐在地,低低呼出一句:“晟曜,你就这样不信我么?”

岂非也是不信他自己?

不信我心悦他。

我心痛难抑,终于哭出声来。

昏昏沉沉中不知过了多久,翠浓进来了。见我斜卧在一地狼藉中,即刻奔来我身边,将我扶了起来。“昭训,这是怎么了?整个徽音殿的人都被看管起来了,不得自由出入。”

我摇了摇头,心下怆然:晟曜误会我至此,我哪里还知道怎么了。

眼下我最忧心的,还是哥哥的伤势如何。问翠浓道:“湛露呢?徽音殿可还有人能与外面互通消息的?”

“湛露前几日就被太子殿下叫去派了裕德殿的其他差事了。”

我的心一点点的往下沉:湛露本来是他自我入王府便放在我身边的,颇有时刻回护我的意思。眼下,连湛露都调离了我身边,自然是不愿我经由湛露再去打探消息或者办成事情。不仅是锁闭徽音殿,还要彻底断了徽音殿做出任何事情的可能么?

我无法接受这个认知,双手捂住额头,“翠浓,我好痛!”

翠浓惊呼道:“昭训,你的手!”

她将我手掌展开,上面嵌着四五枚尖利的白瓷碎片。

第一百九十九章 若不为利、便总关情(上)

我木然的蜷回手,“如意呢?”

那日她陪我去的卫王府内院,也不知后来如何。

翠浓一怔,道:“那日如意陪着您去了卫王府,如今这么些时日过去,并不曾见着她。”

我心中一惊:难道如意也被掳走了?我得墨棣相救,却把她一个弱女子留在了那日的兵马之中?

顿时愧疚不已。

然而却无计可施,只能想着谢家应该不至于为难她一个侍女。

翠浓将我扶起来,着急道:“昭训的伤必须尽快处理。婢子这就去请太医来。”

我苦笑一下:晟曜已经将徽音殿封殿,徽音殿的话,只怕没有往日好用了。这太医,一时半会儿大概也是来不了的了。

“你去找瓶烈酒来,咱们自己先处理了就是。”

翠浓旋即明白过来,很快拿来棉布、烈酒等物件。先拿酒冲洗了伤口,道:“昭训忍着些。”又拿绣花针在烛火上烤过了,开始一点点的挑伤口里的碎瓷片。

我别过头不敢再看,只死命咬住自己的嘴唇忍着。

这一针一针,仿佛都扎在了心尖上。

我对晟曜的心思原本是那样的笃定,笃定他宠我欢喜我。可眼下却连一分把握也没有了。原本想等过几日他气消了,一定要把他在意的这些事情再与他分说的明明白白,教他更明白我的心意。

急切的想要解释、想要和好如初的心情,那样强烈。

可他拂袖而去,当即封殿,连半分余地也未留给我。

在我高烧数日、他也未来徽音殿之后,一颗心便有些凉,更有些自怜自艾的意味在里面了。

翠浓把之前太医留下的药煎了来,我也不愿再喝。执拗的推开翠浓的手,嘶哑的声音自嘲道:“就让我这样罢!这药原本就苦的很。”

翠浓百般劝说,我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晟曜这样不可理喻,哥哥的情形我又得不到丝毫消息,一颗心都苦兮兮了,哪里愿意再去喝这苦涩的药汁子。

翠浓没有法子,见我整个人都烧迷糊了,人事不省。只得请了佟嬷嬷这种积年的老人来,连着蔻儿和映红,硬生生撬开牙关,将药汁灌了进去。如此折腾了七、八天,热度终于退了下去。

我见佟嬷嬷一如往日,感念她没有因我失势而拜高踩低的。倒也肯听她几句劝,先把身子将养好了,再谈其他。映红日日挖空心思在膳房里倒腾,指着厨娘们将赤芙以前留下的药膳方子试了个遍,呈上来的吃食我也愿意尝上几筷子。

就这样,在极其难受的心境之中,人竟也渐渐好转了。

佟嬷嬷这日在跟前,我倚在大迎枕上试探的问道:“如今徽音殿锁闭,不能去给母后问安,也不知她身子可还好?”

佟嬷嬷了然的目光看过来,笑道:“老奴也不得进出徽音殿,如何知晓皇后娘娘近况呢?”

她见我黯然低头,又连忙笑道:“不过,老奴在永宁宫当差的一个旧识通过守门卫士递了东西进来,老奴与她隔着门缝聊过几句。皇后娘娘对昭训很是关心,亦问过太子殿下两次将您幽禁的缘故。只是都被殿下不痛不痒的挡了回来。皇后娘娘既然依旧关注着您,身子当是无恙的。”

我勉力一笑:“母后待我一向极好,叫她挂心,实在是小莞的不是。若有殿下解了幽禁的那一日,自然也是得母后庇护的缘故。嬷嬷既然能递出消息去,当代小莞向母后先致谢意。”

佟嬷嬷郑重颔首:“那是自然,老奴省得。便是您不说,只要有机会,老奴也是要为您筹谋一二的。”说着十分自然的以爱惜护卫的姿态为我掖了掖被角。

我微垂着眼眸笑了。

佟嬷嬷是皇后赐予的,俸禄归属均在永宁宫。我对她并无格外恩典,亦无多年相伴的情分。但观她对我的样子,倒是真心维护的。只是,我尚且没想明白这其中的缘故。

当年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儿,只觉得人家待自己好都是应该的。

后来遭逢变故,又在皇家这些年,早就明白:哪有无缘无故的好!

若不为利,便总关情!

我侧了侧身子,默不作声的打量佟安冬:虽说已是嬷嬷了,可比有些宫室的姑姑也大不了多少,瞧着也不过三十多岁年纪,只是行事持重罢了。圆髻一丝不乱,日常爱用青金石宝花头的金簪,耳上亦是青金耳珰。

我一时琢磨不出缘故,便要放下此事。此时佟安冬吹凉了手上养心安神的甘麦大枣汤,扭身过来喂我。正是日影西斜时分,一缕光线便从轩窗斜射进来,恰好照在她面上:肤色很白,略微狭长的眼睛,眸色偏黄。

倒和定妃的眸色相似。

我伸手接过汤盏,也不用调羹,一饮而尽。一边拿帕子在唇边按了按,一边不经意的问道:“母后安好我就放心了。不知定妃娘娘近况如何?”

不知为何,她接汤盏的手晃了晃,随即笑道:“宫里哪还有定妃娘娘。五皇子叛出京都,他母亲自然是跟着儿子的。陛下为这事儿,可真是大动肝火呢。要礼部褫夺封号,降为贵人,被太后拦下了。可宫里现在也不敢称定妃娘娘了。有时候只拿五皇子生母的说辞混着。”

我朝后靠在大迎枕上,“定妃娘娘——,还是称呼她布依公主吧。当年布依公主带入关的两万厥族铁骑,如今还剩下多少?”

佟安冬迅疾的抬头扫视我一眼,笑道:“昭训怎么想着问这个?”

我神色不变,“说到五皇子叛出京都,就这么自然而然想到了两万铁骑啊。”我直视着她,笑道:“若想不到,才奇怪吧。”

佟安冬笑着称是,“当年两万铁骑被陛下打散后收编在三大营里。这许多年过去,除去自然损耗的,私自逃回北地的,原先总也还有一万五千人的样子吧。成功让五皇子带了出京的总有万人之数。老奴也是听人说的,准不准的,却是不知道了。”

“万余人么?”我故意言道:“五皇子向来与殿下亲厚,何必为了陛下些许言语,做出这日后必定后悔莫及的事情来。他与废太子素来不和,如今却带兵投奔废太子所在的豫州,又能得什么好?”

第二百章 若不为利、便总关情(下)

“不,昭训,您错了。厥族男儿哪里能将他人的轻视、误解视若无物,何况还是自己的至亲。那样的伤人之语,换了哪个都受不了的。老奴倒认为五皇子此举,才是个有血性的!”佟安冬忽然发出了铿锵之语。

我心中顿时笃定了:佟安冬,是厥族人。或者说,至少是有厥族血统的。

她与定妃和五皇子,必定存在某种关联,还极有可能是十分亲近的关系——否则,威帝当日说五皇子的话何等隐秘,观猎台上不过寥寥数人。佟安冬如何能得知?除了是定妃或者五皇子告知外,不作他想!

这样一来,她自来我身边后,反倒是是这段时日待我更为殷勤真切,也就解释的通了——定妃与五皇子多半念着我当日为他们说话的好,佟安冬便也爱屋及乌了。

再想得远些,正月里樊双成和谢安若来萧王府那回,原本是要派遣佟嬷嬷和湛露一同先去花榭安置茶点、清退闲杂人等的,她却不知去处。等到后来庆格尔泰从大书房跑去了内院花园子里,佟嬷嬷却也一同出现了。

是了,大书房连通银安殿,外院侍卫众多、守卫森严,内院角门边上的园子却是容易逃走的多。那这为庆格尔泰指路之人,多半也是她。

深宫之中,果然是盘根错节。身边之人,各有出处。

好在人心蜿蜒,却总有暖意。

她愿意念着我的好,我又何必计较太过。合旳一时是一时吧!

因此婉言道:“那但愿五皇子和布衣公主求仁得仁吧。只是不要伤了与太子殿下之间兄弟的情分才好。”

佟嬷嬷收拾好东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我躺在迎枕上,微阖双目,心中依旧感慨不已:布衣公主这一生,最爱的和最恨的,偏偏都是同一人。

但愿自己不会步上她的后尘!

只是,晟曜是何时从何得知我是顾明琰的呢?

我之前早也说过,我是顾府旧人。即便知道我就是顾明琰,当年假托为婢,他也不至于生了这样大的气。看来,他在意的,始终还是我与昌若的事情。偏又是个一根筋,压根不听我的解释。也不体恤我当时尚在病中,简直蛮横粗暴。

我气恼的将头埋进了枕头。

被幽闭的日子,十分难捱。

可就这样一天天的怨着、盼着、失望着,竟也到了冬月里。

天气已经寒的厉害。

徽音殿上下的用度供给倒是没什么变化。

只是这一日日的看着黄叶飘零,万物萧索,又不得与外界通消息,心中越来越压抑。渐渐的便整日也不愿说一句话。

这日晚间戌时,翠浓正要摁熄烛火了歇息。忽然听见外间传来映红刻意压低了的声音,“翠浓,昭训可是歇下了?纨素夫人过来了!”

我本就没睡着,听了这话立时起身,散着头发迎了出去。

纨素只身而来,披着件薄绸披风,戴着兜帽,正盈盈立在外间灯下。见了我出来,一手掀开了兜帽,拉住我的手迎着烛火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落泪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被幽禁?怎么瘦的这么厉害?”

我拍了拍她的手,拉着她坐下了,方才说道:“既知道我是被幽禁的,为何你这会子还要冒险跑了来看我?万一被人发现,殿下必定不喜,岂不是平白连累了你?”

纨素接过我递过去的帕子拭干眼泪,勉强笑道:“我不怕连累,只怕不能顺利趁侍卫交接时候进到徽音殿。”说完将手边一个包袱推了过来,“给姐姐做了几件冬衣。”

我微笑着接过,“多谢,你有心了。”

纨素略平复了些,问道:“你与殿下,到底是有什么事?我方才看殿内用度陈设倒是一如既往,可为何要将你锁闭在徽音殿,连我们想来探望都不许?”

我垂下眼眸,半晌低声说了一句:“没什么,就是有些事他误会了我。”

“那姐姐还不快跟殿下说清楚?这么拖着,我看,殿下和你两个,都不好受。”

我苦笑一下,“我根本见不到他。如何解释?”我想了想,“纨素,你可知晓顾家大公子的消息?之前听说他受了重伤,现如今怎样了?”

纨素见我十分着急,连忙安抚的握住我的手:“莫急,顾公子原先十分凶险,后来听说熬了过来,慢慢在好转了。”

“阿弥陀佛!”我不由自主的念了句佛号。

心中大石落下,对纨素道:“你早些走吧,回去云梦斋路上注意安全。”

纨素劝道:“姐姐,到底还是要先想法子解了幽禁才是。不然时间一长,再浓的情分也要淡了!”

我深吸一口气,“若是这样容易变淡的情分,要来作甚?”

“姐姐,殿下这些日子的样子,也不怎么好。你们还是早日和好如初的好!本来五皇子、谢家几家起兵反叛大齐,他就已经够难为的了。豫州周边的江州、衡州已经叫叛军夺了去,听说不日就要西进攻打京都了。”纨素忧心忡忡的劝道。

我蓦然一惊:“怎么会?他们竟然如此势大么?”

纨素摇了摇头,“具体情形我也不知,但局势紧张确是明明白白的。”她转头看了看外面,站起身来:“适才通融我进来的卫士要交班了,我必须得走了——姐姐千万保重自个儿。”

我点点头,送她出去,却见还有一名女子正站在殿门之外。

竟是连如意!

见了我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嘤嘤哭泣:“昭训,婢子可算回来了。”

纨素见我犹自发怔,道:“你这婢女倒是个忠心的,听说在宫门外徘徊了好几日,却因无有腰牌而不得入。可巧遇上我派出宫去外祖府上办事的内侍,那内侍认得她,这才带了她回宫!”

我伸手托起如意,道:“回来就好。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不过,你是怎么逃脱的?”

如意顿时泪如雨下:“婢子被他们一路带去了豫州境内,所幸有一次他们在一处市集上休整打尖儿,被婢子寻着机会逃了出来。典卖了手上昭训之前赏赐的镯子,充作盘缠。好不容易,总算回来了,总算再见着昭训了!婢子原好害怕再见不到您了呢。”

第二百零一章 先入为主

我微微笑道:“好在还是回来了。这些日子奔波在外必定疲累,歇息去吧。”

如意仰着脸,脸上的泪珠被殿外廊下的灯笼映着,分外明显,哽咽着道:“是。”

因着好些内侍是从萧王府带入毓德宫的,如意原先在萧王府里人脉熟、消息灵的本事倒是也留了下来。自她回来后,徽音殿得了些林林总总的消息:

比如威帝曾在定妃走后,在她旧日居所含章殿里枯坐一宿。

再比如姚华棠近日出入,戴上了一副羊脂玉面具。不仅堪堪遮住那道可怖的伤痕,还平添一股神秘风流意味。他与人来往应酬,行事倒方便许多。只是五皇子原配郑氏突然病故,谢家已为谢安若和五皇子举行了婚礼。五皇子的厥族骑兵剽悍擅杀,又连下新野、房陵和上庸三地,直逼京都。这之后,姚华棠整个人便犀利桀骜起来。

我听如意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手中笔不由一顿,落在纸上留下一个墨点。

郑氏突然病故?

五皇子和谢家如今正是必须相互借重的时机,联姻无疑会是结成联盟最好最快的法子。郑氏的病故,总让人想要揣测事实真相是否真的如此。但不管真相如何,都让人寒心!

我低头看着书案上的纸张,已是不能用了。搁下笔,伸手将纸张揭起,揉成一团掷在地上。掷出的纸团将地上原先丢弃的几团纸张撞了出去,打着转儿停在了一双玫瑰红缀银色芍药的绣鞋旁。

绣鞋的主人开口道:“妹妹好兴致。”——是阮良娣。

我微微一笑。身边翠浓和如意去端了一把嵌金云纹圈椅来请阮良娣坐下了。

我在映红端来的水里净了手,向阮良娣道:“姐姐如何来了?”

心底有一点点期盼——或许是晟曜要她来?

然而,阮良娣道:“怎么,姐姐来不得么?”她示意侍女们都退了出去,上下打量我许久,忽然问道:“你既然逃去了心爱之人身边,为何又回来?”

我惊讶的抬头看向阮良娣,沉吟片刻,道:“姐姐这话,小莞却不懂。姐姐若是因为不忿前些日子小莞得殿下日夜相伴,故而要小莞认下什么欲加之罪,不妨明言。”

阮良娣倒愣了一瞬,顿时反唇相讥:“曲小莞,你怎么如此不识好歹啊,我可是背着殿下来看你的。欲加之罪?我阮硕人犯得着吗?你都被幽闭于徽音殿了,哪里还需要我再做些什么!”

我原本疑心她因为对晟曜用情至深,所以对我一直亦敌亦友,此时是存了故意试探嘲笑的心思。但此时听她的意思,倒是我多心了。一时便不再做声,只端起热茶抿了一口,又掌心向上略抬起手来,示意她用茶。

阮良娣呼出一口气,依旧薄怒:“你真是!”精致的眸子在我身上打了几个转,口气温和了下来,道:“怎么瘦成这样?”

我低下头,笑了笑,没有做声。

“好了好了,我方才不该说话激你,是我的不是。本来是想趁殿下不在毓德宫偷偷来看看你如何了。却还惹得你不快,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阮良娣端起茶盏,揭开盖子撇了撇茶叶,却一口也未喝又放下,道:“我说曲小莞,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日在卫王府,我明明听见你对卫王妃说过,殿下不是你心爱之人!如今我不过提一句,你作甚么这么大的反应?即便你为爱而逃离东宫,我也并不会看低你。这会儿甩脸子给谁看呢!”

这些天来我早就不太愿意张口讲话,如今被阮硕人言语相激,却是脱口而出,道:“你胡说,我几时在双成那里说过这样的话来?”

我忽然顿住,那日双成说“能嫁与心爱之人,实在是幸事。姐姐不也一样么”,而自己当时是怎么答的?

因为觉得自己是被晟曜纳入府中的,所以不是“嫁”,所以当时自己说的是——“我和双成是不一样的。”

而阮良娣却以为我的意思是说晟曜不是我心爱之人!

我不由缓缓摇头,嗤笑一声。

阮良娣走过来,叹口气,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咱们女子,最忌三心二意。你如今这般情形,让我们怎么做才算能帮你?你失踪几日,殿下和我们就揪心了几日。后来才知道你是从卫王府被人接走的。殿下到现在都还在气头上。连带着因为迁怒于卫王府,连父皇因为威远候反叛之事,下令将卫王囚禁,围禁卫王府合府人员,殿下都不管不问了。”

双成——

没有想到她刚刚如愿做了卫王妃,一日尊荣未享,便因为卫王母家林氏一族举兵反叛,跟着卫王一起做了阶下囚。

如今我亦被幽禁。

我们二人,还真是祸不单行。

我理了理衣裙,郑重朝阮良娣一拜,恳切道:“姐姐,小莞那日所言,实在是指双成是卫王妃,是嫁给卫王;而我初入府只是为姬妾,并非是嫁与殿下,因此和卫王妃是不同的。至于我失踪几日,并不是殿下想的那样,也是误会罢了。还请姐姐为双成和卫王分辩一二,万不要因为我的缘故,叫殿下对他们雪上加霜!”

阮良娣颔首,“原来如此,倒是我误会了。你与殿下既然也只是误会,何不早早解开来?”

我不由苦笑:“小莞自然解释过,可殿下先入为主,早已有了心结。任我如何解释,他只是不信。我也无法子可想了。”

我顿了顿,看了眼地上的六、七个纸团,“譬如这想写来给他的信,我写来写去,都不满意!只觉得若他信我,哪里需要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解释!难道相处这么久了,往日种种,竟不敌他的疑心重重?”

这些委屈一直憋在我心中累积、发酵,今日说了出来,心绪激荡。一时之间,身心俱疲,朝着阮良娣行了一礼,“姐姐赎罪,小莞不做陪了。还请姐姐自便。”

我随即脚步凌乱的朝内室走,将将转身之际,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我伸手拂去眼泪:不,我不愿在人前落泪,叫人把这软弱无用的样子看了去。幸亏及时辞了阮良娣!若叫她看见,我的颜面何存?

身后阮良娣的声音传来:“小莞,你可知殿下马上要与武家六娘子大婚了?”

第二百零二章 日晚倦梳头

我踉跄一下,险些跌倒。

伸手扶住多宝架,好容易稳住了身形,回应道:“这事原本就早已定下了。不过,还是多谢姐姐告知。”

我坐在妆奁前,透过泪眼模糊的视线,凝视镜中的自己。

镜中女子憔悴支离,乌黑的眼珠暗淡迷惘。仿若被抽离了支撑,脆弱无依、行将枯萎的菟丝花一般。

天色一分一分的暗下来,镜中的自己也渐渐暗不可见。

翠浓进来掌了灯,禀道:“昭训,这些信还要吗?适才阮良娣走时,随手从地上拾起了几张,展开看了几眼,却拢入袖中带走了,婢子不敢拦着,怕得罪了她徽音殿日子难过,上次亏得她才及时请了太医来。她拿走的那些纸张,可要紧?”

那些纸张,是我写来想给晟曜的信。只是,都被我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废弃了。之前弃掉的,也还有许多。阮良娣拿走就拿走吧,左右我已经不想再将这些信给晟曜,不停的去解释了。

他大婚在即,我却纠缠不已,解释不休,是会更叫他厌烦于我的吧。

我轻轻摇了摇头,对翠浓道:“无妨。”

翠浓道:“那就好。婢子还一直为此揪着心呢。”她见我坐在镜台前,遂问道:“昭训要拆了发髻好歇息么?”

我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

翠浓见了便过来帮我细细解开发髻。

我已经懒用钗环许久了。

日常不过用几支水滴头的银质发针固定发髻而已。因此翠浓很快就为我打散了长发,梳顺后披在身后。

原本想早些歇息,如此便可早些停了纷乱的思绪。却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索性起身,随手披了件胭脂色斗篷,唤翠浓取了琵琶出来。素白的手指抚上琴身,抚过那些精美螺钿镶嵌出的层层叠叠的蔷薇花儿。

“——‘锦被堆’!”

晟曜!

我倏地转身。

不,不是。身后空无一人。

仅仅只是晟曜那日留在我记忆中的声音而已。

我仿佛失却浑身的气力一般,颓然坐下了。

烛火无声飘摇,一室静默寂寥。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取过琵琶,信手弹拨。试了好几轮,皆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琴弦、手指和一颗心俱是晦涩的,只有《霓裳》的音律时断时续、依稀可辨。

我从开着的轩窗望出去,窗外与那晚一样,都有很美的月色,如水般铺陈在房内,温柔流动。

“锵”的一声,琴弦断了!

我瞬间蜷回手,看着无名指上渐渐渗出的血珠,犹自发怔:晟曜,你此时在做什么?

忽然一阵萧声响起,正接上适才我停下的地方,将一曲《霓裳》补齐了。我放下琵琶,不敢相信的去了院中——真的是晟曜吗?

殿后廊下,是我与晟曜常常相依相偎着、赏夕霞流照的地方。此时空无一人,只有月华如练,倾泻一地。

然而萧声依旧响着。

我循声而去,慢慢走入竹林。

冬日里的竹林,枯瘦婆娑,却青翠依旧。而和我在竹林旁执棋笑闹的那个人,你也依旧在的对不对?

我低低的喊了一声——“晟曜!”

萧声停了。

月光穿过竹叶,漏下了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也模糊照亮了竹林里的他:一管玉箫合着玄色衣袖垂落在身侧,苍白的脸,鼻梁高挺,长眉斜飞入鬓。

墨棣。

此时夜已深,我本已恍惚,此时更是迷惘浑噩的看着他:他怎会《霓裳》的曲子?又作甚么出现在这里?晟曜呢?

“是我。”墨棣淡淡的开口。

我下意识答道:“是,是你。”脑中迷迷糊糊的想着:那又如何?

他平静无波的眸子在我身上不着痕迹的打了个转,“你醉了?”

我不甚清晰的想起,阮良娣走后,我似乎是喝过酒的。但是怎么会醉呢?因此很快摇头否认:“嗯?没有。”又抬起手掌朝他晃了两下。

他抿了抿嘴唇,道:“明珝不放心你,要我来看看。”

哥哥的名字让我脑子清醒了几分,问道:“哥哥的伤怎样了?他好吗?可有被我牵连?”

“尚可。只是暂时不带兵了。”墨棣简单两句,并未细说。

然而我已经知足了:不带兵怕什么,哥哥本来就是士林名士,作甚么要他一介书生舞刀弄枪的与粗人作伴。如今叛军逼近,不带兵更好,更安全!只要身体恢复,我已经安心了。

不知不觉中,我绽开笑颜,“多谢你。”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泪痕停留片刻,忽然变得闪躲。垂下了眼眸,模糊不清的说了一句:“早知他会如此,当日应该不带你回来。”

我不甚了了,便只看着他不说话了。

竹叶突然沙沙作响,摇碎了月光——北风起了。

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他抬起手,我下意识的朝后退。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依然伸手将我身上胭脂色斗篷的开口处拢紧,“回屋里去。”

我点点头,觉得他说的很对,转身便走。

等回屋里躺在榻上,犹自迷怔:适才为何不是晟曜呢?他此时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

哦,对了,他后日就要娶武尚华了。这是早就昭告天下了的。武尚华是出身将门的飒爽红妆,那样尊贵耀眼!于他而言,尤其于此时战局而言,至关重要呢!他此时,是不是正为她,为他和她的婚礼,做着种种准备?

……

第二日醒来,头痛欲裂。

抬眼看去,那琵琶仍旧搁在桌上,断了的弦蜷曲着。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如今,弦断无人听。

翠浓进来挽起帷帐,薄嗔道:“昭训非要喝那么些酒,这会儿难受了吧?”她熟练的为我换好衣裙,将我扶坐在妆奁前,要为我梳妆。

我抬手制止了她:“不必了。”

我曾经以为,即便晟曜的太子妃另有他人,我依然能在他身边朝夕相伴。可他如今厌了我,又将明媒正娶能给他更多助力的武尚华。从今而后,他身边尽是她的精彩。

与我何干?

对镜理妆,所为何来?

也许,我该庆幸,出不去的徽音殿,从今日起倒成了避难所。不用亲眼目睹他的大婚,不用对着武尚华行大礼,不用强颜欢笑说祝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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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试

冬月,原本是最容易掠过去的一个月,人人的眼光都放在之后的腊月年节上。可是,冬月十五是谢昌若的生辰。而永平元年的冬月十五,更是太子晟曜与太子妃武尚华完婚的日子。这个冬月,便成了我心中最跨不过去的一个坎儿。

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晟曜与另一个她相携在交泰殿共同完成一道道仪礼的样子;不去想众臣朝贺、万民同庆的场面;不去想他们双双被威帝、皇后扶起的祝福与荣光;不去想大红盖头挑起时的紧张和帷帐落下后的情致。

努力不去听毓德宫内喜庆的人语喧嚣;不去听琅华殿方向持续三日的喜乐阵阵……

努力到极致,永平元年的冬月,在我的记忆里,竟是一片空白与荒芜。

如同自阮良娣与纨素将庶务理事交回太子妃后,徽音殿无人打理的后园子一般空旷。

然而,即便荒芜,却总有人不会忘记这里,以及,我这么个人。

这日我原本在书房教翠浓和如意习字。厚厚的门帘子一挑,一阵刺骨寒风便扑了进来——急匆匆进来的映红哽咽道:“昭训,婢子拦不住,秋和、丰年已经被他们打了好多下了。”

“谁?”我十分讶异。

“惠夫人带着人闯进来,秋和上前去问询,刚开口就被惠夫人叫人按着跪在了地上,稍后过来的丰年连话都还没说也被拿下了。惠夫人说她们以下犯上,正让人掌嘴!”

话犹未完,我已经站起身来,让映红引着朝外走。

刚跨过门槛,就听见管惠英往日柔媚的声音高高扬起,三分得意、七分凌厉的道:“知道你们是徽音殿的人,知道你们是曲小莞的人。那又如何?连曲小莞都这样了,你们怎么能还和往日一样,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我眼光一扫,蔻儿几个人的脸已经布满掌印。顿时低喝一声:“住手!”

管惠英带来的人除了贴身侍婢,便是几个孔武有力的宫人,一瞧那扇人耳光的手法就是惯常掌罚的。见我发怒,倒是停了片刻,俱看向了管惠英。

管惠英听见我的声音,先是下意识的在脸上堆出笑来。然而那笑容展开到一半,便又想起什么似的,柳眉倒竖的喝令道:“不准停!”昂着脖子朝我看来,“诶哬,这不是昭训吗!”

举着帕子在自己面前挥了挥并不存在的灰尘,故意媚声道:“惊扰了昭训,昭训赎罪!不过惠英奉太子妃旨令,往来各殿查看。还请昭训给太子妃行个方便?”

她这话,十分刁钻。

我淡淡一笑:“小莞虽不才,可也知道东宫内眷以太子妃为尊。太子妃有令,东宫莫敢不从,徽音殿更是欣然接收。何来行个方便之说?只不知惠夫人借机生事,又将太子妃威仪置于何地?不如,我请妹妹行个方便,不要找我这几个婢女的麻烦了?”

管惠英“诶哬哬”的娇笑几声,道:“昭训原来这么会说话呀?妹妹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呢!昭训要我行个方便,这是在求我吧?我不太明白。若是求,怎么的也要有个求人的样子呀!”

她走近几步,抬起满涂蔻丹的手指指向我,笑道:“曲小莞,你要明白一件事,如今再不是你的天下了!瞧瞧你眼下这样子,还真是可怜啊!”

我站在廊下,着一身家常玉色襦裙,未用钗环,只用一根发带将长发束在脑后,又脂粉不施,大抵确实是憔悴不堪的。翠浓、如意几个陪在身边,听了这话便齐齐道:“惠夫人,怎可对昭训无礼?”

我看着管惠英,她认为我可怜,我又何尝不认为她可怜!

她见我没有说话,立时又嚣张了几分,“无礼?我怎么无礼了?我就算是无礼,你们又能怎样?还不是得乖乖的受着!谁让你们的昭训失宠了呢!说起来,我在这里说话,你们几个不过是婢女,就和曲小莞的出身一样卑贱!哪有你们开口插言的份儿!”

她登上殿门前的台阶,朝那几名宫人招手道:“来人,将这几个以下犯上、尊卑不分的也拿下了,先掌嘴,再送去东宫奚官局领罚。”

我闭了闭眼睛,再睁眼瞧向管惠英和宫人,斥道:“谁敢?”那几人便有些畏缩的退了回去。

我打量着管惠英,她依旧仿着我素日着装的喜好,身形也依旧相仿。只是这性子还真是南辕北辙,她日常仿着我,想来也难受的紧。

此时她见自己带来的人被我随口斥退,顿时眼中怨毒之色一闪而过,“昭训好大的威风!是,你是太子心尖上的人,我们是一直被你踩在脚下,一直仰视你、怕你、讨好你。可那是以前!太子不把你当回事了,你就什么也不是!你不是要阮良娣她们将我禁足吗?如今可是太子妃亲自解了我的禁足。”

她逼近我,娇声道:“昭训又如何?还不是眼睁睁看着我管惠英得意,自己却无可奈何么?我可是礼部侍郎的女儿,凭什么要在你之下!这口气我忍你很久了!”

她留着寸许长指甲的手指几乎挨到了我脸上。

“啪!”的一声。徽音殿廊下忽然一片寂静。

直到管惠英气急败坏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你竟敢打我!你早已失宠,竟然还如此嚣张!来人,给我打!”她自己一边说一边退下了台阶,拿帕子捂住脸,一双眼睛的瞪着我。

我立在廊下,腰肢挺得笔直,“确实该打!如此尊卑不分之人,就应该按宫规予以严惩!是,我是被幽禁,可依旧是东宫昭训。你刚刚是不是说我的侍女以下犯上?”

我俯视着她,笑了,“那我也应该好好教教你何为尊卑,昭训为尊,你为卑!免得你得意之下,再犯这以下犯上的错儿!”

她气急,挥手催宫人道:“还愣着干什么?我,我可是有太子妃撑腰的,你们怕什么!”

“不怕么?即便今日叫你们得手,折辱于我。你们就不怕我将你以下犯上之事报与母后和太后?太子妃自然可说对你的错是毫不知情的了,可是你呢?你确定母后和太后不会处罚你么?”我挑眉一笑:“你啊,不妨试一试!”

第二百零四章 答案

管惠英嘴唇翕动,梗着脖子要说什么,又抿着嘴吞了回去。扬着手指朝我咬牙切齿的点了点,转身朝外走,口中道:“我们走。改日再来收拾这个女人!看看谁才是卑贱的那一个!”

映红刚刚松了一口气,伸手扶起蔻儿、秋和与丰年几个。

“——慢着!”快到外殿门的管惠英忽然停住了脚步,她张望了几下殿外的守卫,转身笑道:“哎哟哟,险些被你唬了去!瞧瞧这殿外的守卫,比我们任何一个宫殿的侍卫都多。真是看守严密啊!你说,你都被幽禁于此了,还怎么向皇后和太后娘娘告状呀?”

她笑得咧开嘴又赶紧合拢,走近前来扬声道:“你,出的去吗?”

我尚未说话,她已经朝那几名宫人招了招手,“都听明白了?那动手吧!”

几名宫人面面相觑片刻,须臾有一名看上去憨直许多的被人推了出来,走上前来,准备扭住我的胳膊。而管惠英的手掌,已经高高扬起!

翠浓和如意立时护到了我身前。

正在此时,一个人影晃过,以胳膊上的护腕架住了管惠英的手。

管惠英大惊,脱口而出:“什么人!胆敢如此无礼。”

那人旋即收回手,垂手而立——是毓德宫侍卫长萧十三。

我默默看着,没有做声。

管惠英退回两步,指着萧十三和我:“你是不是与她有私情?否则一个侍卫,居然敢拦我?”

我怒极反笑。

身后如意已经走过去,掌掴了管惠英!“满口污言秽语!昭训高标逸韵、纤尘不染,岂是你能污蔑的。”

管惠英顿时闹起来,“反了天了,区区一个婢女,居然敢掌掴我?曲小莞,我跟你没完!”说着便要冲过来。

萧十三展臂拦住,抬头道:“夫人,末将是亲奉太子殿下之命守卫徽音殿的。太子有令,锁闭徽音殿。既如此,便是里面的人不能出去;外面的人也不允许进来!适才我等换班之间,将夫人错认了,是我等疏忽才让夫人进了此地。现下请夫人带着你的人速速离开!”

管惠英眼中简直要喷出火来,不依不饶的将萧十三推了一下想要冲过来。萧十三岿然不动,冷漠的看了管惠英一眼,缓缓抽出了佩剑。

佩剑的寒光在管惠英眼睛上掠过。

她嘴唇抽搐数下,目光在萧十三面无表情的脸上扫视而过,“好,萧十三是吧,我记住了!”

刚从后殿赶来站定的佟嬷嬷正听见这句,来不及平复气息,便笑道:“您一位太子侍妾,记住一个侍卫作甚?难道您的心上不应该只记住太子殿下么?真是不守妇道!”

我垂下眼眸。

管惠英还待再说,萧十三已经不耐烦了,抬起手击掌两下。殿外侍卫立即跑步进来一列,团团围住了管惠英和她带来的人,将她们带出了徽音殿。

萧十三朝我拱手一礼,也退了出去。

佟嬷嬷见我脸色不好,便要扶着我进殿里休息。我摇了摇头,走到蔻儿几个身边。伸指一一抚上她们的红肿的脸。蔻儿安慰的冲我笑道:“昭训不要难过,婢子不疼。婢子倒觉得惠夫人更惨,婢子觉得很解气。”

我吩咐其他人道:“将七厘散药膏拿给她们几个。”

如意不赞同的道:“七厘散所剩不多,而且清河崔氏的东西,何其珍贵!”

我忽然想起这七厘散还是去岁腊月里,在大昭寺,谢家所赠。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扭身朝内殿走,口中道:“再珍贵也抵不上你们!照我说的做。”

我坐在桌案边,以手支颐,微阖双目。这场欺凌是暂时退走了,可带来的心绪纷扰却挥之不去。

若我估的没错,太子妃多半是想对我有所动作了。

管惠英,不过是她拿来试探的石子!

试探徽音殿的虚实和深浅。

最重要的,是试探晟曜对我是否还在意。

如今,她已经有了答案了。

而我,也知道了这答案。

即便知道了答案,蔻儿几人脸上斑驳未退的伤,和着管惠英那句“太子不把你当回事了,你就什么也不是”,依旧深深的刺痛了我。

数日后,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我坐在轩窗下,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雪奴儿光滑温热的毛皮。小东西安静的伏在我膝上,发出轻微的呼噜声。此情此景,原本应当是极其惬意的时光,可惜轩窗外已经没什么花木可赏了。

若原先种着的几株梅树还在就好了。

无人打理,也不知道怎么的,竟就这样枯死了。

可惜了。

若是有大昭寺那样的殷红梅花,映着这皑皑白雪……。

如意昨日说过,叛军又攻破了两座县城,要命的是都在京都的粮道上。

他,此时正在殚精竭虑吧。

我微微侧头,眸光在书案上扫过——虽然他蛮横不讲理,我却不能任性,这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别扭和委屈。

室内炭盆里的银霜炭又发出一阵哔啪声,我不由自嘲道:“看看,连它们都知道不平则鸣!”说话之间带起一阵白雾,我不由伸手搓了搓有些冰凉的脸颊。

随侍在内的翠浓并不懂我在说什么。见我许久没再说话,起身将我身上披着的白狐大氅拢了拢,又坐在一旁拿起绣绷开始针黹。

自武尚华执掌毓德宫庶务,徽音殿的日常用度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好些东西直接克扣的影子都看不见。就连这下等的银霜炭,还是那日萧十三将管惠英带走之后,家令寺才让人送了来的。

殿门外隐约有争论、呵斥声传来。

我眉尖微动。

翠浓起身道:“婢子去看看。”

片刻后翠浓跟着佟嬷嬷一起回来了,两人均难抑欣喜之情,禀道:“是皇后娘娘宫里的郭少监来了,要接昭训去太后宫中小聚。今日太后在慈安宫中设了家宴,说要与小辈们一起热闹热闹。”

“母后待我一向甚为慈爱亲和。”我垂下眼眸,淡淡的问道:“殿门外的卫士怎么说?”

既然有争执声,自然是要谨守锁闭徽音殿的严令的了。

果然,翠浓道:“守卫们拦了郭少监。不过——”

我抬眼看向她,听她继续说道:“萧十三来了,喝止了守卫,让郭少监进来了。眼下正等在外殿,昭训快更衣梳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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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零落

我并不愿与这刁奴多说什么,站得笔直,转向武尚华道:“已经在这里耽搁了许久,若再不去,只怕会误了时辰。当真去的迟了,太子妃在太后面前岂不尴尬?”

武尚华看去似乎对我适才径直起身并没有太大的不悦。听了我说的怕迟了,便转身打算去慈安宫。

可一个刻意柔媚偏生尾音尖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惠英见过太子妃。太子妃,曲昭训藐视您的威仪,您怎能就此算了?”她转过头,笑得十分得意,道:“曲昭训,您不是最知道尊卑有别的吗?眼下太子妃为尊,你为卑,怎么就忘记了呢?”

我看她一眼,伸手拿帕子拂去裙裾上的冰碴儿,淡然道:“定尊卑、分上下,是为了守礼明仪、诸事有序,并不是为了让某些人拿来折辱他人的。”

管惠英一时词穷,便道:“你一个婢女出身的,倒这么清楚礼仪了。我还是礼部侍郎的女儿呢,我都没说什么。可惜啊,你这辈子的位分也就止于昭训了。不对,方才殿下可没怎么搭理你,你那装弱邀宠的伎俩没得逞!我看啊,你这昭训的位分,也已经岌岌可危了!”

武尚华原本已经露出不耐烦在园子里说话的神情,听了管惠英的话,便问她身边那个嬷嬷,“金嬷嬷,方才殿下真的没有理她?”

金嬷嬷连连点头,带动腮上赘肉又抖动几下,笑道:“老奴看得清楚的很,确实如此。老奴知道太子妃最不耐烦繁文缛节和规矩,也不喜欢身边有嬷嬷这样的人跟着说话。可如今您执掌东宫内眷,这曲昭训若是无宠、又不服您管教的话,您确实可以动一动宫里诸姬的位分的。只是需要上奏皇后和太后一声。”

我对着这两人,实在腻烦的紧。当下叹了口气,道:“小莞人微位卑,是不是做得了昭训这样的微末小事,就不劳二位身娇肉贵的天之骄女费心了。”说完缓缓屈膝,向武尚华行了一礼,“太子妃,容小莞先行告退。”

武尚华看着我,忽然“叽”的一声笑了,道:“照她们说的,你应该在我后面走啊,懂吗?”

我立即从善如流的道:“是,小莞恭送太子妃先行!”

管惠英立即趋前几步,托住武尚华的左臂,笑得十分软和,道:“道路湿滑,惠英扶着您!”

我微微笑着,侧开身子,让出了园中直通慈安宫的小径来。

武尚华满意的“唔”了声,带着管惠英和身后浩浩荡荡的宫人,出了园子。

我直起身子,微不可闻的舒了口气:真的很累。

此时天色已暗,满园梅花清香扑鼻,园中灯笼照在厚厚的积雪上,间或闪烁出晶莹的光来。

美景如斯,动人依旧。

然而,却再不是大昭寺那日的皑雪红梅了。

我蹙了蹙眉头,看了眼方才因为行跪礼而跌落在雪地里的梅枝。顿时觉得满腹心事、满腔情意、满身清傲,俱都应了那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在萧王府被宠出的舒展安心,仿佛屋檐滴下的水,在这样寒冷彻骨的天气里,再度结冰。

翠浓轻声道:“她们去得远了。”

郭少监此时亦言道:“昭训,迟了不好。老奴恭请昭训,去往慈安宫。”

我颔首,低声道:“好。”

慈安宫巍峨如故。此时灯火通明,殿内热闹人语透出暖意,将冬夜凄清冲散了少许。

郭少监将我送至内殿门,便躬身道:“老奴就送昭训到此。昭训,这宫里的日子啊,且长着呢。不需要为一时之失意而郁结于心。”

我有些意外能得他劝慰。却听郭少监又道:“昭训秉性良善,必得上天眷顾,福气厚重。”我记起当日册封昭训时,正是他将皇后赏赐送至萧王府。当即笑道:“是,多谢。但愿承您吉言。”

这位双鬓花白的老内侍又躬身一礼,方离去了。

慈安宫的接引内侍将我引入了家宴所在的侧殿。

当我步入殿门之时,殿内谈笑声略静了一瞬。

抬眼望去,两侧桌案后都已坐满了人。晟曜果然与武尚华一起坐在太后下方右首第一席的桌案后。见我缓缓朝上首走近,幽深黑眸在我裙裾上转了一圈,便不动声色的挪开了。

皇后则在他二人对面端坐,见我望过来,便朝我笑着招呼道:“小莞来了,坐到母后身边来。”

我正想推辞,皇后身边的叶尚仪已经过来将我接引了过去。我依礼拜过太后、皇后,又对晟曜和武尚华端端正正的行了礼,方略靠后的坐在了皇后身侧。坐在斜对面的阮良娣和纨素笑着看了过来,遂遥相举杯,饮下后三人皆会心一笑。

阮良娣立起身来,向太后、皇后和晟曜那一席施礼后笑道:“今日得太后娘娘赐宴,我等皆无限感激。东宫诸人能相聚一堂,硕人亦欢欣雀跃,愿为大家一舞助兴。”

太后笑道:“这段时日,前朝有战事吃紧、后宫便不闻丝竹,哀家亦许久不曾传召歌舞。阮良娣素日舞姿甚美,颇有佳名。如此,哀家与在座诸位都有眼福了。”

阮良娣不无得意的看了武尚华一眼,又微露撒娇神情冲晟曜一笑。方扭头笑向太后道:“太后谬赞,硕人自当尽力,以作在座诸位清赏。”

说完转至偏殿更衣去了。

太后便向武尚华道:“太子妃长在军中,秉性刚烈,将来可堪执掌宫闱之大任。历来得哀家看重。然而既入宫闱为皇家妇,便当以夫为天,以柔婉为要。方为母仪懿范。”

这番话就不可谓不重了!

一时之间,席上诸人皆停了筷箸。

武尚华脸上愤怒、不甘、忍耐一闪而过,明显抑制着自己,道:“太后教训的是!是孙媳造次了。”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在。

我看向纨素,纨素目光滑动,示意我看向晟曜。我支起一只手扶在额角,状似不经意的打量晟曜。除了大抵是因忙于战事调度而略显憔悴、眼下微有乌青外,一时倒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我换了一边手支着下颌看过去,目光停在了晟曜执杯的左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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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妙人儿

他刚刚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明黄衣袖落下,手腕上包裹着的白色布帛露了出来。

他受伤了!

我的心不受控制的揪了起来:严重吗?

我放下支着下颌的手,也顾不得再掩饰我在看他,身体前倾想看得清楚些。他顿时察觉,也看过来。两人目光交汇。我心中悸动,眼光匆匆在他手腕处打了个转儿,便飞快的垂下了眼眸。

包裹伤处的布帛看上去并不厚,应该是愈合较好,估计当初伤得不重。

可是,这跟太后当众发作武尚华有什么关系?

难道——我心中闪现一种可能性:晟曜的伤是武尚华所为。可武尚华对晟曜钟情已久,如何会舍得伤他?

我牵袖伸手端起酒盏,侧向身边的皇后,笑道:“小莞今日得出徽音殿,全仗母后垂怜。小莞当敬母后!”

皇后含笑执杯,我朝皇后一礼,将杯中酒喝尽了。借俯身为皇后斟酒之际,轻声问道:“母后,殿下受伤了?”

皇后听了欣慰的看我一眼,道:“你这孩子,我果然没有看错。心系曜儿,行事有度。倒比太子妃更贴心。”

她轻叹口气,“你这一向久在徽音殿闭门不出,自然不知这位的脾性。本宫入京都以来,亦从未听说哪家闺秀会在新房之中陈设刀兵的。她带入东宫琅华殿的侍女,竟然全是舞刀弄枪的武婢!大婚之夜曜儿不过因醉酒晚归,她竟撒泼撒痴,为这一点点事情闹了半宿,逼得曜儿去了大书房歇息。直到第四日才宿在了一处。”

我默然低头。过了会儿压低声音问道:“那这伤?”

“还不是她!”皇后慈母心肠,恼怒并不加掩饰,言道:“数日前,曜儿本在裕德殿与萧十三商议事情,太子妃却闯了进去。也不知为了什么吵起来,只知道两人各持己见,太子妃拔刀就要刺萧十三,被曜儿拦住。就是那时被划伤了手腕。”

数日前,萧十三?

我倏然看向晟曜——是我多想了吗?你是为我吗?你可知,不管是否为我,我都不愿看见你受伤的那颗心。

皇后在我面前抱怨了武尚华,多半因为实在心疼晟曜,又续了句:“若不是她祖父战功赫赫,如今又是对抗叛军的主帅,伤及储君,按宫规是必定要责罚的。如今却叫她以脱簪请罪半日,就轻轻抵过了。”

我伸手为皇后顺了顺气,道:“母后不要气恼,凤体要紧。殿下是个有分寸的,必定不会再叫您忧心。”

忽然一阵鼓乐响起,两列作戎装打扮的舞姬从筵席两侧鱼贯而出。而阮良娣则持剑从舞姬之中胡旋而至。鼓点激越,戎装柔媚,剑光如虹,端的十分好看。这舞,寻常时节若放在保和殿大宴上也是使得的。

然而,太后刚刚才发作了武尚华,训示诸姬,皇家妇以柔婉为要。阮良娣当时正准备退去偏殿更衣、尚未离开大殿,必定也听见了太后此语。

这会儿却偏偏要以戎装舞剑的模样出现在太后面前,不知意欲何为?

我按下几分好奇,对阮硕人拭目以待。

果然,太后面色不豫,眸光冷凝。

一曲毕,舞姬皆退。

阮硕人收了舞姿最后一个仗剑而立的动作,朝上首走了几步,拜倒在太后面前,笑道:“太后,硕人舞的可好?硕人为恭贺殿下和太子妃大婚而编排此舞,可是练习了好久,这才学会拿剑呢!自然,还是比不得太子妃舞刀弄枪来得娴熟。不过太后,硕人日后会与东宫姐妹一起,勤加练习的。务必像太子妃一样,日日刀剑不离手!”

我低下头,努力抑制住笑意——硕人这个促狭的!

晟曜护她多年,如果有人伤了晟曜,那比伤了她自己还要让她愤恨。当日在福禧堂以春词之事扳倒朱盈娘,最大的缘故还是因为朱盈娘不顾晟曜安危与否、叫小丫头在路上撒了冰豆子。如今武尚华明晃晃的将晟曜划伤,她如何肯隐忍不发!她素来行事顺心肆意而为,又哪里会在乎她暗讽之人是不是太子妃!

太后适才观舞之时便已经不快了,如今不听还好,一听阮硕人说“要与东宫姐妹一起日日刀剑不离手”,当即便道:“胡闹!怎可如此!皇家妇贞静柔婉为上,谁让你们将东宫当做演武场了?”

阮硕人立即伏地叩首,口中应道:“是,硕人无知,还请太后责罚!”

我心内暗笑:硕人,果真是个妙人儿!

责罚她?若作剑舞者便要责罚,那真刀真枪伤了储君的武尚华,该受何等责罚?

太后微微一愣,旋即面容恢复沉静,瞟一眼阮硕人和武尚华,道:“良娣在太子身边多年,是个让人安心的。不可造次,不可逾越。应襄助太子妃,共理东宫。免了太子后顾之忧!你们可明白了?”

武尚华尚且没反应过来,她身后的金嬷嬷已经懂了太后言下之意:这是要阮良娣共理东宫庶务、牵制太子妃的意思了。太后到底对太子妃压制太子在先、误伤太子在后十分不满了!

随即趋身过去在武尚华耳边低语几句,武尚华脸上青红白各色交迭,好一会儿才起身应下太后之语,“是,孙媳明白。”

硕人见武尚华说话了,这才款款叩首,温婉十足的道:“谢太后宽恕!硕人谨遵懿旨。”

太后抬手,“起来吧。”随即又扬指点了点阮硕人,“你啊,念你一片赤心为曜儿,哀家且记下这遭罢!”

硕人满面堆笑的回了席上座位。

武尚华此时突然起身,道:“太后,孙媳舞刀弄枪是事实,可孙媳自认可以此作殿下后盾。若有一日,殿下于战场之上危急,试问这满座柔婉美姬,谁能拍马去救?”她睥睨环视诸姬,骄傲的抬起头,向太后和皇后道:“只有我可以。只有我能于战事上辅佐殿下!”

太后倒被怄笑了,“你这孩子如此执拗!战场上弓马骑射相助,跟后宫内妄动刀剑,二者怎可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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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良媛

武尚华顿时无语,“哦”了一声,满面不满的坐下了。

太后缓缓言道:“哀家并不认为女子无用,也不推崇女子无才才是德。当年,哀家亦曾随军,与先帝一起对战东魏,才有了大齐如今的天下。不过,这天道是男女不同、乾坤有别,既然分了夫妻,便应各自做好分内的事!”

她扫视众人,道:“如今太子膝下犹虚,你等东宫内眷不汗颜么?”

武尚华脸上一红,欲言又止;阮硕人面露伤痛,目带追思之色;纨素面容平和,垂首不语;管惠英则重重的“哼”了一声。

我想起今春在蔓河畔晟曜说过的话,便下意识朝他看去。岂料又与他目光相接了,顿时面红耳赤的移开眸光,极不自在的拿帕子按了按额角。

殿内其他姬妾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晟曜有些尴尬的朝太后拱了拱手。

此时位次较后的一名丽人扭头跟身边同桌席的人说了一句:“殿下从来不宠幸我等,叫我等有心也无力啊!”

太后听了顿时笑出声来,道:“曜儿,你别怪皇祖母管得多。你也不小了,该上心了。”

晟曜应道:“是是是,皇祖母,孙儿知道。这一向不是忙于战事政务么?”

太后颔首:“倒也是。你去岁击退厥族叩关,今年也一直忙于历法修订、大旱蝗灾等政务,如今又是叛军内乱。唉,储君难为,又逢多事之秋,辛苦你了!”侧首想了片刻,笑道:“说起来,去岁你征战北地之时,曲昭训为哀家所作的那幅琼林苑《冬日春景图》,实在精妙。”

转头吩咐身边的万公公道:“去拿来,也叫大家都看看。什么是家人和睦、六合同春。”

万公公躬身一礼,很快便带着内侍将画取来了。众人赏玩一回,都凑趣笑言:“果真春意盎然,画中孩童情态各异,却都讨人喜爱极了。这不就是太后儿孙绕膝的样子嘛!”

太后看着万公公小心翼翼的将画卷了,嘱咐道:“好生挂回去,别弄损了。这可是哀家的心头好。”又带笑看了我一眼。

我躬身道:“太后慈爱,谬赞小莞了。”

太后接过身旁杜尚宫递上的茶盏,慢慢的呷了两口,目光在晟曜和武尚华的方向游移片刻。

将茶盏交回杜尚宫后,对皇后笑道:“看这满殿丽人,我只当曜儿是个风流的。可他身边除了太子妃,就一个阮良娣和曲昭训有位分,着实不太像话。若是将来诞下皇孙,不是正经嫔位所出,也不成气候。曜儿自己顾不到这上头来,你我做长辈的,却不能不为他考虑几分。”

皇后看了我一眼,向太后回道:“当初本有升位分的旨意,是这孩子自谦大度推让了。还做了“竹露滴清响”的点心宽慰我。照我说,这么懂事知进退的孩子,位分也该抬一抬。”

太后笑道:“既如此,传旨就是。东宫昭训曲氏,即日起擢拔为东宫良媛。如今已是腊月里,册封礼战时从简,就定在三日后吧。”

我不由怔住了。

实在没有想到,在被幽禁近两月后,竟然被如此轻松和意外的抬了位分。

皇后笑吟吟的提醒我,“不起身谢恩么,还愣着作甚么?这本是你早就应得的。当日兵祸,你不顾己身相护本宫和太后,又与曜儿两心相眷,如此至孝至纯,良媛的位分,你当得起。”

我抬头见晟曜眼中蕴着淡淡的欣喜,已经起身离席向太后行礼。便亦随在他身后半步跪了下来,叩首道:“谢太后恩典。”

太后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曜儿大婚已满一月,晋封王府旧人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罢了。惟愿我晟氏皇族和睦,传承有序,社稷绵长。曜儿,你可明白?”

晟曜应声道:“是,孙儿定不会叫皇祖母失望!”起身时顺手扶了我一把,慢慢松开,自行回了坐席。

我红着脸,也回席上坐下了。小声对皇后道:“母后,殿下正与小莞闹着别扭呢,哪里有两心相眷?”

“你当我们都看不见么?自你坐在了这里,他那眼睛,除了盯着自己面前的酒盏,可有看过别处?年轻人闹别扭是常事,世人打小都是这么过来的。小闹怡情,可别拖的时间太长。再说了,他去北地,就把你和阮良娣托付给了本宫,本宫还能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心偏在哪里?”

皇后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续道:“本宫不知他为了什么事生你的气,非要牛心左性的锁闭徽音殿。看上去,倒像是小时候得了心爱之物怕被废太子夺去,要找地方深深藏起来、护起来的样子。却也弄得他自己日日不自在,早将三魂六魄落下一半在徽音殿了。这还不是两心相眷?难道你对他,不是如此?”

“就算这样,母后,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说了出来,小莞可羞也羞死了。”我略带娇嗔的轻声说道。

皇后觑我一眼,故意道:“这就羞死了?本宫可还指着你诞下麟儿呢。”

见我将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便又含笑低语道:“我琅琊王氏一族诗书传家,向来笃信生母的言传身教对子嗣是否成器至关重要。母后眼光不会错,你出身不高,却与世代经学的顾府渊源颇深,品性、气度、才学、见识俱是上佳。若是你与曜儿开枝散叶,本宫十分乐见其成!”

我一张脸几乎红的要透出血来,感念着皇后的看重和慈爱,到底依礼回话道:“是,小莞谢母后抬爱。”

晟曜此时又望过来,正与方才皇后所说一般无二。我顿时羞恼,手上的帕子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搓揉成一团。

皇后见了,不由低叹道:“何苦来,你们这对冤家!”

殿内众人自太后降旨后神色各异。硕人和纨素对视一眼,俱都抿唇笑了;武尚华的不快都摆在了脸上,正举箸大嚼,瞧着反有几分真性情的可爱;其他姬妾有羡慕的、不忿的,有带着甜笑希望能得我提携的,也有清高不屑一顾的。

其中,以管惠英的神色最为变幻不定、精彩纷呈!

第二百零九章 足衣

家宴到了戌时初也就散了。

武尚华带着东宫诸人拜辞太后,立在慈安宫前恭送了皇后。转头瞟了我一眼,明晃晃的冷笑一声,也不理管惠英几个刻意讨好的,径自踩着小内侍的背登上抬辇走了。

阮良娣和纨素过来,笑意盈面:“曲良媛,改日可要请我们?”

我亦笑着,轻声道:“等殿下亲口撤了锁闭徽音殿口谕的那一日,必定请二位来。”

纨素一愣,婉言道:“你跟殿下,还……冷着呢?”

阮良娣听了便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殿下天之骄子,你就放软身段哄哄殿下又怎么了?他是个那样容易心软的人。”

我状似不上心般,笑道:“小莞若有姐姐一半会哄人的本事,自然就可以了。不如,姐姐教教我?”见阮良娣果然柳眉扬起,赶紧躲开两步到了纨素身后,探出头朝旁边努了努嘴,笑道:“庄重啊姐姐!如今东宫里除了太子妃,你这位良娣可是首位。”

阮良娣回头看了眼四周,见一大半的姬妾尚未离去,好些人更是着意看着这边。便悻悻然收回要拧我脸蛋的手,“且放过你吧。”

三人又说笑几句,我让着她二人也坐了抬辇先回了毓德宫。

翠浓上前俯身为我套上木屐,又把粉缎滚金萱草纹样绣鞋上头缀着的绒花球儿理了理,方起身道:“好了。”我点点头,带着佟嬷嬷几个慢慢顺着宫道朝回走。如意挑着灯笼在前,加上宫道两边铜座琉璃瓦灯罩里的光亮,映着地上厚厚的白雪,十分亮堂。

此时雪住了,但天色已晚,宫道上比来时落得更厚的积雪,要明日早起才有小内侍清扫出道来。木屐踩上去便陷进雪里几分,不一会儿绣鞋便被浸湿了。

被夹道里的冷风一吹,便觉寒从脚起,禁不住打了几个寒战。翠浓伸手将我头上银紫色缎面观音兜系得更紧了些,又觉出我搭在她手背上的手指冰凉,忍不住低声嘟哝道:“良媛发善心不坐抬辇,这会儿冻病了可怎么好?”

那兜帽系紧了,边上一圈儿风毛便挨在脸上,我顿觉痒痒的,立时拿帕子捂住口鼻,打了老大一个喷嚏出来。

佟嬷嬷几个便急了,一叠声的说“册封在即,若是病倒了,可不是好兆头。”正说着、担心着,后方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回头看时,却是太子仪仗过来了。

我轻饬道:“噤声。”带着几人侧身而立在路旁拐角的阴影里,等着那十二人的抬辇过去。

今日席上皇后所说,已叫我对晟曜的怨怼去了大半。倒是他,虽然对我处处留心,却明显依旧是心结未解,尚未转圜过来。我一时也不知还要如何剖白说明自己的心意,想着天长日久的,他自然会明白过来。

我咬着唇,心底甜意苦涩一起涌了上来:到那时,我要让他为我在他这里所受的委屈……

这会儿路上遇见,还是不做声的好。如今他是储君,除却威帝,便是大齐最尊贵的人。在这毓德宫之外、宫墙之内,若我没忍住当众拌嘴或是别扭闹起来,可真不好收拾了。

尽管他是抚琴弄箫的风月王爷、还是赫赫君威的明日帝王,在我心中都是一样的,都是那个我心之所系的闺中郎君。

可旁人眼中,却非如此。

正垂眸盯着脚下白得十分晃眼的雪,那抬辇却停住了。厚重的帷帘里似乎有人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抬辇便正落在了我身边。晟曜淡淡的声音传来:“上来。”

我一时愣住,翠浓在旁边轻轻扯了我一下。我看了眼周围,近卫、宫人林立。没法子,低头应了声:“是。”便在翠浓的搀扶下登上了宽大的明黄步辇。

辇内温暖如春。

晟曜正沉着一张脸斜倚在一旁,腿上搭着件黑貂毛皮大氅,手上抱了个手炉。见我进来,抬起眼皮瞟了我一眼,便将眸光移了开去。伸手将面前正在看的册子翻了一页。

我不由腹诽。叫人过来,又这样。

既然如此,方才便权当没看见我,岂不更好?说起来,这帷帘遮的密密实实,我们一行人又避在阴影里,他怎么就瞧见了。一边不自在的漫无边际乱想着,一边挪了挪跪坐着的腿,将打湿了的脚朝后缩了缩——辇内铺着柔软的白狐皮,适才进辇来,我的木屐便已经在上面留了两个水印子。

他又将册子朝后翻了一页。

我垂着头,用眼角余光瞧过去,他都是用右手翻动的书页。左手腕上的伤也不知恢复的如何了?辇内这么暖和还用了手炉,不记得他畏寒啊!身上那件明黄冬裳常服是秋猎前家令寺就进上的,那日在徽音殿试着刚刚好,如今似乎大了点。

视线悄悄再往上移动少许:下巴上有一溜儿青色胡茬,嘴唇好像有些干。

我忽然怔住了——他墨玉般的眸子正一眨不眨的盯着我。

他不是正在看折子吗?

他眸底渐渐兴起一丝玩味,唇角微翘,便要说什么。岂料辇内太过暖和,冷热交替间我一时不防,竟又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猝不及防的,让他也呆了一瞬。

一时之间,我尴尬极了,拿帕子捂住口鼻,小声分辩道:“不是有意的。”

他突然勾起嘴角笑了。

继而是在胸中沉闷的笑,后来握手成拳抵在口边不停的笑,末了抑制不住的笑出声来。

我深觉丢脸极了,昔年闺中教养是把对着人打喷嚏视作严重失仪的。见他笑得促狭,脸上羞得发烫,又有些气急发恼的道:“叫殿下笑话了。小莞自己走回去吧。”说着便直起身子去掀帷帘。

冷不防被他一手握住了脚腕。因失去平衡,人也一下斜卧在了白狐皮上。

他唇边依旧噙着一丝笑意,将折子放进一边的书柜暗格里。伸手将我脚上木屐脱下来,又将已经湿透的绣鞋除了去。我支起身子,用力要将脚缩回来。他手上力道却让人挣脱不得,到底被他将足衣也褪了下来。

第二百一十章 春

温热的手掌覆上冰凉的双足,一股暖意混合着酥麻便从足底蔓延开来,蔓延至四肢百骸。我抬眸看他,他亦盯住我看了一瞬,乌黑眼眸中似有火苗跳动。

不过须臾之间,他将唇角笑意敛去,别开了眼睛。

我心中顿时一沉,如浸冰雪。

却又很快发现他左手大拇指正在我脚面上无意识的摩挲,与他素日把玩心爱玉器的动作一般无二。不由自主软软的喊了一声:“殿下。”

他微微一怔,身子绷紧了少许。旋即松开手,朝后挪开一些距离。

然而睨我一眼,又抬手把自己搭着的黑貂皮大氅揭起,盖在了我脚上。清淡的答了一声:“何事?”一边把手炉也放进了大氅里。

我拥住貂皮坐起来,问道:“殿下何时才能收回锁闭徽音殿的命令?”

他眉尾一跳,答道:“那要看你何时才能让人放心。”

“我怎么让人不放心了?”我不由添了一丝恼意,“你知道被幽禁有多难受吗?”

我张大眼睛嗔怒的看着他,心底默默的加了一句:最难受的是看不到你的样子,听不到你的声音,触不到你的温柔。

他忽然揽住我的腰肢,迫我靠近他,低叱道:“不要总是提醒我!”

“提醒什么?”

他松开手,侧过头去。额角隐隐青筋显现,似乎在抑制什么情绪。“没什么。”

我心中一软,不由自主伸手抚上他的额角,“为什么不信我,你心里到底怎样呢?你这样,小莞并不好受的。”

他突然拉下我的手用力握在掌中,目光沉凝,语声低促:“顾明琰,不要提醒我锁闭了徽音殿,那是在提醒我一直以来对你用强权、武力相迫的卑劣。你本是他未过门青梅竹马的妻子,却终究叫我得了你。可即便这样,即便我也瞧不起自己的卑劣,我也绝不会放手!”

这话里蕴含着种种意思和情绪,如惊涛拍岸般将我定住了。

尚不知作何反应,蓦然一股大力将我按倒,眼前一暗,是晟曜炙热的唇压了下来。他身体的重量压制着我,唇舌交缠间,吻得十分霸道,不容细微抗拒、不容躲闪退缩。一阵阵眩晕中,我原本抵在他胸口的双手反将他衣襟紧紧抓住了。

此时步辇晃动一下后停了下来,有内侍尖细的小心翼翼的声音在外传来:“殿下,裕德殿到了。”

晟曜身子一僵,突然低头在我唇上重重咬了一下。见我嘤咛一声,线条优美的喉结滑动数下,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好好在我身边,我自然会解了禁令。”我犹自喘息着说不出话,只见他随手理了理衣衫,掀开帷帘下了抬辇。

隔着厚重的纬帘,他的声音听上去那样混沌不明,正吩咐宫人:“送良媛回徽音殿。”

外头有内侍应下了,步辇便又缓缓移动。我将帷帘轻轻挑开一角,却只见着他矗立在裕德殿外的背影。

——————————

步辇停下时,翠浓早拿了干净鞋袜等着。我换好后下了辇,正是徽音殿外殿门处,殿外守卫并未撤走。而殿内诸人已经得了我晋封的消息,点亮了满殿的灯笼。晕黄的光亮在寒夜里摇摆出一片喜意来。

我不由轻笑:“你们也太心急了些。三日后才册封,如今点这么些灯笼做什么?生怕没有人眼热了来找徽音殿的麻烦么?”

蔻儿在旁边心直口快道:“总有那么些人,并不会因为他人的谦和而改变自己害人的念头啊!既然那样,徽音殿的灯笼点了多少盏、婢子们是不是得意忘形,其实都是一样的。反正是招人嫉恨了,要小心谨慎的防着明枪暗箭,那何不干脆让自己亮堂一点?”

我低声清斥道:“你倒越说越厉害了,都快赶上阮良娣言语的顺心肆意了。”

看着蔻儿饱满红润的脸颊和满含无辜的眼睛,我到底放柔声音道:“你说的原也不错。可徽音殿禁制未解,你这许多的灯笼,映着把守殿门的守卫,格外显眼,岂不惹人笑话?”

话音未落,一个娇媚无比的声音传来:“谁敢笑话曲良媛?那人一定会把自己笑成其他人眼中的笑话!”

我寻声望去——只见徽音殿一侧宫墙根儿下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一眼望去便觉体态风流。

不过一件寻常样子的丁香色冬裳,却由内而外的透出魅惑之感。待她走近前来,殿门处的灯笼晃动不已,明暗不定的光晕照在这款款而行的女子脸上。我不由张大了眼睛:这女子整个人柔若春水,堪称绝色。

饱满柔嫩如蔷薇花儿一般的嘴唇张开,声音低哑却透着一丝勾人魂魄的甜意,边行礼边笑道:“拾萃阁应氏淳春见过良媛!”

应淳春?

我询问的目光扫向如意。如意便附耳小声道:“这就是荆州太守在昭君故里为殿下觅得的那位美人,如今在拾萃阁里跟管惠英她们一起住着。殿下尚未纳了她。”

我略颔首,转向她道:“天寒地冻,难为你有心了。只是这笑话不笑话的,就到此为止吧!”

应淳春展颜一笑,人如其名,立时叫人感觉春回大地、百花怒放一般,道:“春儿虽然资质愚鲁,却也知道良媛是殿下心中第一人。自然对那些敢不敬良媛的人骂的过了些。还请良媛原谅则个。”

我笑道:“多谢。今日天色已晚,早些回拾萃阁吧。”

应淳春曲身行礼,道:“春儿背井离乡,初入东宫举目无亲,不免心中惶惶。还要请良媛多加照拂。”她慢慢直起柔若无骨的身子,直视着我,接着道:“多加提携。”

我清淡一笑:“淳春容色夺目,何需他人提携。”

“春儿不敢,春儿只知道即便是天香国色的牡丹,花开也需待东风。”

我笑道:“你可看见这团团围住徽音殿的看守卫士们了?”她微微一怔。不等她答话,我转身朝殿门内走去,口中道:“徽音殿尚且是春风不度,又如何能度他人?”

她在身后静默一瞬,忽的笑道:“良媛莫要敷衍我。今日殿下从慈安宫出来时就已经传令,徽音殿卫士只有看护之责,再不复禁闭之用,徽音殿上下尽可自由出入。良媛岂会不知?”

第二百一十一章 缘故

晟曜,你这个冤家!明明已经解了禁令,适才在步辇之中却还诓我要“以观后效、再作打算”?

我压制住初初听见这个消息的惊喜,缓缓转身,笑吟吟的道:“既如此,多谢淳春告知此事。东宫内姹紫嫣红,淳春原本就艳冠群芳,如今且待春日吧。”

应淳春眉眼间波光潋滟,款款施礼:“谢良媛谬赞,春儿不敢与良媛比肩。若能得您照拂一二,春儿日后必定结草衔环、知恩图报。今日就先别过了。”

蔻儿立在我身后,看着她在雪地中远去的背影,忽的“啐”了一口,嘟着唇道:“这么妖娆,简直是烟视媚行!她说的话可信吗?”

翠浓一边扶着我过了徽音殿殿门高高的门槛,一边轻声问道:“良媛真要帮她?”

我放下略微提起的裙裾,上面还留着赴宴慈安宫前、在梅园中跪在冰雪之上留下的浅淡印迹。两个月的幽禁、武尚华的打压、管惠英的欺凌已叫我明白,有些事,我并没有任性的资格。

应淳春这般惊人美貌,若我对其不加理会,她必定转投武尚华身边。与其那样,不如收归我用。

我自然不愿把这样的女子送到晟曜身边去,然后眼睁睁的看着晟曜宠幸。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照顾她的起居用度,保她不被其他姬妾排挤,还是做得到的。

这宫墙巍峨,深陷其中的我若依旧如往日般半点机心也不用,已是行不通的了。

当即低语回道:“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三日后,礼部会同家令寺,在徽音殿行良媛册封礼。宣旨,授册、印。

礼毕后,我带着佟嬷嬷依次去往慈安宫、永宁宫向太后、皇后行礼。

太后端坐,看着我依例行了肃拜大礼。道:“你可知哀家为何要做主册封你为良媛?”

我思索片刻,答道:“因为小莞得太后喜欢吧。太后喜欢的,自然不会错嘛。”

太后不由笑了,道:“你这小滑头,避重就轻。这奉承起哀家来,倒是顺溜的很!”

我叩首,笑道:“小莞愚钝,还请娘娘训示。”

太后道:“哀家觉得你识大体、知进退,擅丹青、有格局,自然是喜欢的。可即便是你讨了哀家的喜爱,由昭训升为承徽也便罢了。擢拔为良媛,其实还是为了太子。曜儿生性仁善,这点随了他母后。可帝王之家,光有仁善是坐不稳江山的。所以哀家力主择了性情刚烈的将门武氏为东宫妃。”

太后叹口气,道:“可曜儿幼时就不得皇帝看重,他母后又有好几年沉浸于大皇子之殇、无暇他顾。曜儿虽是在绮罗堆里长大的,却一直缺少陪伴。哀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曜儿一贯就觉得自己总是不被重视、不被爱的那一个。如今成婚,华儿又是这种性情,比哀家原以为的更要跋扈几分。事到如今,哀家对曜儿,心中亏欠、力求能在东宫侧妃上补偿一二。”

我看着太后花白的头发,心中喟叹:她是爱孙儿的祖母,可她也是晟氏皇族地位最高的长者——更重江山。

太后轻声道:“有一次在御花园,哀家遇着曜儿,那时还是个粉琢玉雕般的小毛头。奶声奶气的问我:‘皇祖母,曜儿好乖的。可是父皇、母后都不喜欢曜儿。曜儿心好痛。是曜儿不够好,所以不配得到他们的爱怜陪伴吗?’哀家看着他无辜的眼睛,当时好一会儿无言以对,好半晌才说了一句‘他们当然喜欢曜儿。’”

“‘可是,他们都有更喜欢的那一个,父皇最喜欢太子哥哥,母后更喜欢大皇兄。’曜儿当时还懂事的安慰哀家,‘算了,皇祖母,曜儿已经习惯了。不过,总有人会最喜欢曜儿的对不对?’”太后微微笑着道:“哀家当然说对了。可是心却为这孩子疼的紧。”

我记起今年正月里与晟曜围炉共语,他曾说过“无妨,孤王早就习惯不是最被重视的那一个。”

太后俯视我,正色道:“所以,端午兵祸那日,华儿为曜儿挡箭让哀家下了赐婚的决心。而你,扑在曜儿身后舍命护卫之事,我也听说了。更何况,曜儿对你十分爱重,不然之前也不会在册立太子妃的旨意中为你也求了册封。”太后顿了片刻,方道:“如今擢拔你的缘故,可明白了?”

我顿首再拜,回道:“是,小莞明白。殿下是小莞心之所系,必定相扶相伴,不叫殿下再有孤零之感。请娘娘放心。”

太后方道:“起身吧。曲良媛要记得你说的话。”

之后到永宁宫行礼,皇后含着笑意说完训导之语,随即赐了座。朝后殿屏风处笑道:“曜儿,出来吧。”屏风后一阵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却不见晟曜出来。

皇后摇摇头,没好气的笑道:“曜儿,你这样别扭作甚么?明明想见着却又非要避开。真是孩子气!”

“母后!儿臣已行冠礼!亦早已是带过兵、立朝堂的人了!”晟曜被皇后言语一激,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见我正嘴角噙笑、目光殷殷的看着他,面上神情一滞,不自在的别开脸去。

我看着他,想起太后说的当年那个奶声奶气说着自伤之语的小小孩童,心底一片柔软。行礼后,不由自主放下矜持走近他身前,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忍着羞意问道:“殿下,今日是小莞册封的正日子。您来……”抬眼一看他不动声色的脸,叹口气,轻轻放开了他的衣袖。

“徽音殿一别经月,孤王倒是想去看看后殿夕霞。就今日去吧。”晟曜忽然开口。

我眼波流转,抿唇笑了。

“这可好了。省的本宫看着你们小儿女闹成这样,心中着急又心疼。”皇后的笑容如同她高髻上的正红牡丹一样雍容绽放,笑言道:“去吧。战事虽吃紧,可你这段日子夙兴夜寐的,到底已止住了叛军攻势。你父皇与虎贲将军也都是沙场上的常胜将军,当保京都无虞、大齐一统。趁这几日快到年节,你也松快几日。”

晟曜依旧保持着一脸沉郁的样子,带我拜别皇后回了徽音殿。

第二百一十二章 骄傲

徽音殿诸人见了停在殿门的太子步辇,已是欣喜不已,待到发现晟曜亦进了徽音殿一同用膳,更是雀跃。连同小膳房一起,使出浑身解数要讨好这位储君——这位不由分说锁闭徽音殿近两月的太子殿下。

我眼见翠浓将一钵乌鱼蛋汤放在晟曜面前,更为不忿了。

他眸光淡淡的扫我一眼,吩咐翠浓:“给孤王盛上。”等翠浓添了一碗,便慢条斯理的开始喝汤。间或若无其事的赞道:“委实不错。小德子,这膳房之人该赏。”他觑一眼被我撇着嘴瞪了两眼、却抿嘴儿笑的翠浓,道:“这个侍女,也赏。”

随侍在旁的小德子躬身一笑,应下了。

到了这时,我哪里还不明白他是故意要戏弄我。微斜他一眼,低头默默用膳。

饭毕茶歇,室内忽然安静了下来。我立在书案前,拿帕子似乎很是专注的擦拭菖蒲青翠的叶片。昨日如意才同家令寺说了想要盆菖蒲,今日家令寺便送了来。可这菖蒲叶条虽多,到底还是被我慢腾腾的一片一片的擦拭完了——原本也没什么可擦拭的,不过找事情做不看着他而已。

晟曜坐在轩窗下,不知在做什么。

宫人们见我俩这般情态,早已退了出去。

我正不知所措、拿眼角余光觑着他,他开口道:“过来。”

我依言走过去,他雾霭般的眸光在我面上拂过,倏然展臂将我揽坐于他膝上。低沉的声音微带调侃,“不过两月,就对孤王生分至此了?”

他不说还好,本来我对他当日不顾及我感受的种种做法就还有气,这会儿又这么着,竟好似不曾有过那样激烈的争执和伤害、不曾把我狠心锁闭在徽音殿中一般!

情不自禁的狠狠剜了他一眼!

晟曜又故意道:“适才在母后面前,你不是还哄着我?”

我看着他微翘的唇角,不由自主嗔道:“殿下好狠的心!”

他皱了皱英挺浓密的眉毛,“你还说呢。你当着卫王妃说什么孤王不是你心爱之人,难道孤王不难受?”

我挑了挑眉,“阮良娣告诉殿下的?”

“你这是什么表情?倒学我了?”他不由好笑的捋了捋我的眉毛,“阮良娣当日说这个,是劝我放手,毕竟我当时以为你是跟他们一起逃了。再听了这话,焉能不气?后来,她已来解释了个中误会,又把你丢弃的信拿来给我看——”

我忽然握住脸:那些弃掉的信,虽记不清写了些什么了,可必定不是什么有脸面的话。有一些似乎是挺没自尊、很不矜持的剖白言语!

他将我手拉下来,露出眼睛与他对视,见我犹有委屈神色,声音柔和下来:“这一次就算我的不是,可好?”

我侧首看他,道:“殿下当日为何如此介意?”

“因为我在意你。”他答得理所当然。

我一时语凝。

好一会儿,我方又问道:“殿下介意我是顾明琰吗?”

“你何必明知故问?我早说过,你是哪家女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我身边。”他手指在我脸上滑过,“为什么瘦的这么厉害!”

我心中一酸,别开头避开了他的手,“你说为什么?”

他将我拥的更紧了些,道:“谢家那些事,你真的不知情么?”

这话实在刺心。我顿时要从他膝上下来,却被他双臂禁锢住动弹不得。脸立时涨红了,“殿下仍旧怀疑我?”

他陪着小心,道:“不是,这并不是你的错。只是,我知道你的性子重情重义,对谢家,一时之间必定做不到恩断义绝。”

心中一滞——我确实做不到。我可以将对昌若自幼时起的情分放下,在心底角落里珍藏。可我对谢家性命攸关的事情,的确做不到冷漠处之。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会为了谢家,转头戕害晟氏。

我直直望进他眼睛里面去,无比认真的道:“既然知道我本性重情重义,那殿下应该知道我待殿下也是如此。何必又来试探臣妾?”

他愣了一瞬,旋即笑了:“好。我知道了。”面露释然嘀咕道:“是我着相了钻牛角尖。反正你已是我的!旁人存再多心思、动再多伎俩也是徒劳。”

我看他一眼,犹不甘心的问道:“殿下既然看了阮良娣拿去的信,为何之前在园子里遇见、在母后殿中碰上,都冷待小莞?”

晟曜看着我没有说话,脸上却好似有可疑的红晕透出少许。半晌方道:“总之都是我的错,累你伤心憔悴。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看着他清亮的眼眸,刹那间福至心灵般明白过来——他知晓错怪我之后,却一时之间磨不开面子、不知该如何转圜,便索性故作冷淡么?

这男人实在是骄傲的让人发恼!

转而却又禁不住心软为他开脱——好吧,谁让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国之储君!自然可以任性,可以霸道,可以对人家入府前的过往也耿耿于怀、斤斤计较。

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殿下——如何知晓我便是顾氏明琰?”

他眸光清亮满含情意,听了我的话,眼眸中似朗朗晴空漫过流云遮蔽,笑道:“你对明珝公子如此上心,我想不出除了他嫡亲妹子,谁会这样维护他。”

我疑惑未消,微蹙眉头正要再问更多细节,他已伸手探入我衣襟中。

我顿时僵住,脸上如同滚水般发烫,娇斥道:“你!”

他挑眉一笑,将凤纹玉佩从我衣襟中掏了出来,道:“当日将此佩予你,你可要好生戴着。”我微微斜他一眼,“人家不是一直贴身戴着么。”

他低声问道:“日后你在我身边,可要复了顾氏出身?”

我心中一喜,然而略一细想,便摇头道:“臣妾父亲他们尚在路途、未至京中立足。如今战时事务繁多,要复我顾氏出身,必得上禀太后跟父皇、母后,让他们多增事端。而我甫封良媛,若再让宫中诸人又添话柄,只怕纷乱攻讦不止。”

我看着他,嘴角含了一缕笑:“臣妾在殿下身边,得殿下真心相待,便是殿下心上之人的身份。这身份,千金不换、贵重无匹!那么暂时复不复顾氏出身,又有什么打紧?”

第二百一十三章 药

他俯身过来,郑重道:“我知晓你的顾虑,也罢。总有一日,我必定叫你以原本的荣光,堂堂立于我身旁。”

我眼中是他的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耳内是他掷地有声的承诺——他总这样叫我目眩神迷!

不知不觉中,已是眉目含情,迷恋的望着他。

晟曜本已掌心滚烫,又见我如斯情状,唇角微挑,将我打横抱起朝床榻走去。

帷帐内,一时缠绵不尽、春意无边……

他忽然一口咬在我左肩上,不顾我吃痛后的低呼挣扎,含混道:“我的。”又在耳后、下颌、嘴唇、鼻梁、眼睑、额头上落下温柔的一串吻,呢喃道:“我的。”一路蜿蜒,彷如一场簌簌而下的花瓣雨!带着炽热让人心悸的温度落在我身子的每一处,便要申明一次——我的!

霸道如斯。

然而我已无暇他顾,不能出口谴责他的专横。压制、给予;掠夺、交融;呻吟、欢愉……

混沌中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一个他。

次日清晨,我在他臂弯中醒来。甫一张眼,便是他近在咫尺俊逸的脸。他大抵早已醒来,目若朗星,正好整以暇的看着我。

我顿时羞意上涌,垂眸不语,默默的将脸埋入锦被中。

他胸膛起伏、大笑起来,将我从被中扯过来,揉入他怀里。良久,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好好待在我身边……”

——————————

我捧着烧得很暖和的手炉坐在一边,看白语冰为晟曜手腕上的伤换药。白语冰想必与晟曜十分熟稔了,一边有条不紊的缠绕布帛,一边打趣道:“微臣原本不擅外伤一科,可殿下这样信任微臣、非微臣不可的。若是再跟良媛、太子妃闹上几回,微臣由此修成外伤圣手了也未可知。”

这个恃才傲物的!我对他大胆的话咂舌之余也不由诧异,晟曜手上的伤自然是武尚华的杰作,与我何干?因何扯上我?

他胆子也是大极了,竟这样与晟曜说话。可晟曜向来认为有才者有些脾性也正常,比唯唯诺诺的庸才好上许多了。白语冰的言语无状,他多半不以为忤。果然,晟曜闻言也只是笑了笑。转头朝我努努嘴,询问道:“良媛的身子调理的如何了?”

白太医躬身笑道:“已无大碍,犹胜从前。”

晟曜听了便看着我笑:“孤王也觉得比前些时日颜色好了些。”

白太医低头收拾医箱,向晟曜施礼道:“殿下的伤已近愈合,只是这疤痕有碍观瞻。”见晟曜不甚在意,遂转向我这边躬身为礼,口中道:“良媛手上的伤早已痊愈,那原本用着的药膏还请赐还微臣吧。当中一味白獭髓,这两年实在无处可寻。若有那药膏,殿下手上疤痕即可消除。”

他的话倒叫我更生疑惑,道:“什么药膏?”

“就是两月前殿下让微臣按古籍配的治割伤的药膏。”白语冰见我丝毫不知情的神色,也觉得诧异,便看了晟曜一眼,道:“殿下说,是良媛的手被碎瓷片刺伤,需要配制不落疤痕的治伤良药——”

他说着说着便住了口,因为晟曜的脸色明显越来越黑。终于挥了挥手,“先退下吧。”

白太医抬头看了眼殿中情形,诺诺退下。

我将手炉放下搁在椅子上,含笑走近晟曜,仰头盯着他问道:“殿下,不说点什么?”

晟曜顾左右而言他,双手按在我肩头、将我身子扭转看向窗外,道:“今日天气甚好,我陪你出去走走。”

我就势窝进他怀里,扭头笑道:“就在轩窗下,一样可以晒着太阳。这可是殿下将臣妾一囚两月不得出门时,臣妾得知的解闷法子。”说着将他拉至轩窗下,果然有阳光直射而入,挥洒一室明亮。

正要继续追问那药膏的事情,蔻儿端着两盏茶进来了。晟曜微微一愣,问道:“你这侍女的脸怎么了?”

我回头望去,蔻儿圆润讨喜的脸庞上犹有掌印伤痕未能褪尽。当下微微一笑,对蔻儿道:“殿下既然问起,你自己说吧。”

蔻儿立即应道:“是。”等晟曜与我一一接过茶盏后,便道:“婢子脸上的伤,说起来缘故来还是殿下所赐。”

猛然听了这话,不止晟曜,连我也惊讶的看着她了。

蔻儿扑闪了一下眼睛,笑道:“论礼,惠夫人要冲进徽音殿教导良媛,我们做婢子的不敢拦着。可昭训当时并无过错,惠夫人又过于严厉。婢子们担心打坏了良媛,终是让殿下心疼,所以大着胆子上前拦了惠夫人。这伤是叫惠夫人教导婢子们尊卑规矩留下的。这几日过去已经好了许多了。”

晟曜道:“还有其他人也挨了打?”

蔻儿道:“是。惠夫人奉命而来,自然要下力气教导徽音殿诸人。如此才能叫殿下和太子妃满意不是!”

“孤王何曾叫她来……”晟曜忽然停下,道:“说的原也不错,若不是我幽禁了你家良媛,管惠英也不敢来徽音殿挑衅欺凌。下去吧,好好治伤。你们护着良媛的,孤王叫人赏你们。”

蔻儿难掩喜色,脆生生谢过赏,方退了出去。

晟曜转眼看我,极不自然的握掌成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那日,萧十三来晚了?”

我睨他一眼,“你可知,管惠英还诋毁我与萧十三有私情?”

他眼神忽然转冷厉,道:“贱妇该杀!我就说怎么太子妃与我闹腾不休要处死你跟萧十三,原来始作俑者是她!”

我低低叹息:好狠的心!好狠的伎俩!抬眸认真的望进他的眼眸深处,徐徐道:“始作俑者不是她们任何一人,殿下,若你信我,不疑我,哪有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发生!”

他亦脉脉回望于我,半晌垂下眼睫,道:“好,我知道了。”

我扑哧笑了出来,伸出素白的手掌在他面前打开,道:“臣妾手还隐隐作痛,却从未见过那什么劳什子白獭髓配制的药膏呢!殿下可不要小气藏着了。”

他脸上一滞,极别扭的语气道:“都擦在你手上了,并不曾有剩下的。”

第二百一十四章 冬日暖阳

我奇道:“殿下莫要哄我,小莞何时何地用过这药呢?”

他别开眸光,只看着窗外后园里新进补种、却已盛开的蜡梅,低声道:“就是刚锁闭徽音殿那几日。”略顿了顿,见我依旧望着他,方又加上一句:“晚间,你熟睡时。”

我看着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一时甜蜜、一时气恼,俱都在心中盘旋。

到了这会儿,还真只有皇后那句“冤家”可以形容一二。

不觉伸手在他腰后拧了一下。

他顿时做出吃痛的样子,故意讨饶道:“疼疼,娘子放手。”我恼了,道:“这就疼了。臣妾肩头可还有牙印呢!”

他乐不可支的大笑出声:“印的好,且留着吧。”

此时室外,深冬时节特有的寒风肆掠。偏偏日光极盛,从窗棂间投射进来。映着他线条英挺的轮廓、肆无忌惮的灿烂笑容,这一幕仿若冬日暖阳般,照在人身上只觉暖意融融,驱散了一切寒冷阴霾。

这日我与纨素在阮良娣的撷英殿里闲坐。

阮良娣素喜用香,日常起居的内殿置着两个错金博山炉,袅绕青烟散发出馥郁独特的香气。加之殿内帷幄层叠,炭火也烧的很旺,暖气香风弥漫之间,简直熏人欲醉。三个人俱都斜坐着,絮絮的说着话,间或接过侍女递来的瓜果小食用上一两块。

阮良娣意有所指的笑道:“纨素的琴声那样好,却从来不在殿下面前主动弹起。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纨素微微一愣,道:“姐姐又想笑话我了?萧王府也好、如今东宫也罢,殿下身边美人都是极多的。纨素姿容平庸,并不出众,如今得两位姐姐眷顾,能安稳度日、不至被人轻贱,已是平生幸事。纨素知足常乐。”

阮良娣“啧”的一声,旋即嗔怪的道:“你看看,不过白赞你一句,倒说出这些话来。”

纨素低头拨弄黄瓷盒内的蜜饯,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我见两人在话语中半含半露的打机锋,却像是要恼了的样子,便不疾不徐的笑道:“纨素,你阮姐姐是想提携你呢。上次慈安宫里可说过要再挑两位夫人册封东宫侧妃的话。”

阮良娣侧过脸,略撇了撇嘴角,精致眉眼俱都朝上挑起,道:“就你聪明!我只怕我的好心,有人不领情呢!”

我慵懒一笑,拿帕子按了按唇角,曼声道:“谁让你刀子嘴豆腐心,好好的事情,你好好说不行么?非得这么遮遮掩掩着不说明白,末了还夹枪带棒的。”

阮良娣顺手拈过一粒瓜子送入口中,眼风扫了纨素一眼。偏生纨素依旧低头将手中蜜饯翻来覆去的看个不停。阮良娣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她一眼,赌气不说话了。

纨素这才抬起头,温言向我道:“良媛前几日请良娣为拾萃阁的应氏添了些物品,又调换了屋子。她那样的美人儿,想必殿下很喜欢。”

我笑道:“宫里这么多女人,她若只能讨了殿下的喜欢,只怕不能长久。”

阮良娣睨了我一眼,描绘得当的红唇中吐出一句话来:“可不是,我就不喜欢她。叫你们都不要理会这个绝色美人,让她在拾萃阁里发霉就是。你就是不听!她那样的颜色,若是得了殿下青眼,我可怎么办呢?她跟小莞可不同,她跟我又没有共度生死一线的交情在!也不是纨素,跟我以琴结缘。”

我抿唇笑了,道:“姐姐既然也知道那是个绝色的,当知如此异色,必然藏不住。那不如收入手中,起码知己知彼。何况——”我抬眸看向她,“有提携之恩在,若他日有了异心,便是她的不是!”

阮良娣若有所思,半晌道:“我听你的就是。只是,你舍得将殿下拱手相让给她么?”

自然是不舍得的。管惠英有句话很对,晟曜若觉得我什么也不是了,我便真的什么也不是。所以,无论为了自己情有所托也好,为了有尊严的在东宫待下去也罢,我都不会相让。

他虽然亲口说过只宠我一个这样的话,如今我却并不敢相信这话了。

而且以他的身份,真个独宠我一人,只怕立即危机四起更甚先前——我眼下是应付不来的。所以,只要他的心真正的在我这里,他身边是否会多上一两位佳人,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虽然想的明白,心口却依旧委屈发酸。

见阮良娣仍然瞪大双眼等着我的回答,不由淡淡一笑,随口转了话题:“你点的什么香?”

她下意识跟着答了句“豆蔻和罗”,接着还是一副追问到底的架势,幸而被匆匆从殿外进来的桑柔牵住了目光,蹙了眉头问道:“怎么了?这样急慌慌的!”

桑柔行礼道:“皇后殿中内侍过来,传唤良娣。”她抬起清秀的脸,扫了我与纨素一眼,见阮良娣没有回避我二人的意思,方才续道:“来的内侍递了消息,太子妃在皇后娘娘殿中,不知说了什么,才有了传唤您这话。”

阮良娣浑不在意的道:“来得好快。太后娘娘让我襄理东宫庶务还没多少日子呢!连过了年节都等不及,必定要这几日发作了?”说着站起身来,自顾自的对镜在乌黑发髻间加了两支步摇,回头笑道:“两位妹妹稍待,我去去就来。”

我想了想,当即起身道:“我正要给母后问安,一同去吧。”

纨素亦道:“愿陪姐姐一同前往。”

阮良娣竖起一根手指摇晃两下,“别这样。你们即便要去,也不该跟我一同出现呐。”

我顿时会意,道:“如此请姐姐先行,我与纨素半柱香后前往。”

阮良娣披上件品红色猩猩毡斗篷,笑着出了门。

晴柔过来伺候我与纨素用了盏茶。见时间差不多了,我与纨素对视一眼,默契的同时立起身,携手去了永宁宫。

皇后见我二人来了,便叫赐座。我与纨素双双行礼后,见武尚华端坐一旁,阮良娣坐在她下首,便又上前见礼。武尚华心情很好的样子,竟是嘴角噙笑的叫了起。等我与纨素落座后发现,立在武尚华身后的,却是管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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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监守自盗

管惠英见了我淡淡的目光,又瞥了皇后和武尚华两眼,当即从武尚华身后步出向我施礼。但她绕过我的椅子,以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使得她朝向我行礼的同时,脸却正好让皇后看到。而此时她的脸上,满布明显怯意。

我正心中奇怪她的举动和从未有过的怯懦神情,以及她对我行礼时满腹的不情不愿为何能掩饰的如此之好,便听见武尚华大声道:“曲良媛,你放过惠夫人可好?看你行事跋扈把她磋磨的,见了你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我微微一愣,随即反击道:“太子妃惯会开玩笑,小莞自己都是被磋磨的那一个,如何会磋磨她?”我转向管惠英笑道:“惠夫人,我何时何事磋磨过你?还请在母后这里当着大家的面明言才好。还是说,你只喜欢在太子妃面前、背后编排我的不是?”

管惠英直起身子时侧转了半步,皇后已看不到她的脸,顿时收了怯懦,带着三分得意、七分嫉恨娇声道:“惠英不敢。良媛威势赫赫,深受太子殿下宠爱,惠英讨好还来不及呢。”

我目光在她面上冷然扫过,朗声道:“惠夫人此言差矣!你我同在东宫服侍殿下,守礼而行即可。何用谁讨好谁?你若说讨好我,所求为何?”我看了武尚华一眼,笑道:“何况,东宫内最威势赫赫的,是太子妃,也只能是太子妃。惠夫人适才的话,实在是字字错、句句非啊!”

管惠英哑口无言般瞪着我,忽的眼珠一转,瞟了纨素一眼,皮笑肉不笑的道:“纨素夫人日日在你跟前,素来唯唯诺诺的,还说你没有磋磨人?”

我看向纨素。

纨素端方一笑,旗帜鲜明的回道:“谢惠夫人如此关心我。可良媛待我一向亲厚,何来磋磨之说?莫不是,惠夫人日日磋磨身边人,或是在什么地方受了别人的磋磨,便看谁都和你一样了?”

我放下心来,原本还担心阮良娣先前的话叫纨素不快,如今看来她到底是见事明白的人。而且丝毫不被管惠英的挑拨迷惑了去,这个回答,可以说是没有半分拖泥带水、没有一丝摇摆不定!

管惠英还要强辩什么,被武尚华呵斥道:“还不退下。没得丢我的脸!”管惠英便又如之前一样立在了她身后。只是眼中对武尚华的不满一闪而过,快得让人几乎没抓住。

武尚华已经扬声向皇后道:“母后,东宫良娣若监守自盗,该当何罪?”

皇后抬手按了按眉心,温婉眸光在武尚华脸上一扫,肃声道:“太子妃何意?”

武尚华面带得色,与身后的金嬷嬷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将阮良娣睨了一眼,笑道:“阮良娣,奉太后娘娘懿旨襄助于我,共理东宫庶务。这本是天恩浩荡,岂料她竟以此为贪墨宫中财物的方便之门。实在胆大妄为!实在可恼!该予以重罚。”

阮良娣不等她说完,已经起身向皇后施了一礼,趋近武尚华,娇斥道:“太子妃,不知您这欲加之罪,到底是何种事由,可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若无证据,太子妃虽然尊贵,可也由不得您在此信口雌黄,诬陷于我!”

武尚华不理她话中讥讽,端坐如松,只笑吟吟的朝下首一名女史点了点下颌。那名女史便越众而出,朝皇后施礼后道:“皇后娘娘,卑职司掌珍玩陈设职事多年,从未出过纰漏。今日却发现东宫多件珍玩不翼而飞,经初略清点,竟有二十一件不知所踪。卑职有愧娘娘重托,请娘娘责罚。”

皇后目光微动,沉声道:“胡司珍好好说话!说明白。”

胡司珍以诚惶诚恐的姿态叩首道:“是,娘娘容禀。今日太子妃侍女奉命来挑年节里琅华殿的陈设。大年初一太子妃要受外命妇朝拜,殿内陈设按制需有四件太平如意象摆件。因此着卑职将珍玩簿拿去给太子妃过目。太子妃挑了对儿青白玉带皮童子执灵芝骑象摆件,又挑了一双儿鎏金嵌宝石太平有象瓶。谁知卑职着人去库房取时,那其中一件青白玉带皮童子执灵芝骑象摆件竟是遍寻不着了。卑职这才慌了神,带着人照珍玩簿一一清点,方查出二十一件的亏空来。卑职不敢不报与娘娘和太子妃知晓。卑职有负于您!”

皇后到底执掌宫闱多年,立即追问道:“陈设簿上可有记录?是不是摆在哪间宫室里忘了取回?”

胡司珍动作幅度极大的抬头看了阮良娣一眼,道:“卑职已经查过陈设簿,卑职不敢说。”

皇后禁不住冷笑,“你倒越发有规矩了。”

皇后身边叶尚仪早已上前半步,代皇后斥责道:“大胆,皇后娘娘问话,岂容你砌词推诿。还不快如实禀来!”

胡司珍仿佛下了极大决心般,道:“陈设簿上写着灵芝童子骑象摆件已经由司珍房收回。”她将头在地上一叩,抢在皇后询问之前开了口:“但是,卑职与侍女们已经反复确认过,确实没有收回这件事。陈设簿疑似被人改动了!”

皇后道:“被何人改动?改动痕迹有几处?”

胡司珍道:“卑职细细比对后发现,陈设簿上改动之处,与那二十一件珍玩的亏空,恰恰是一一对应的!至于是被何人改动,卑职并不知。”

叶尚宫道:“陈设簿一样由你们掌管,若有改动,竟能瞒过你去?”

胡司珍明显有所依仗,对叶尚宫并不客气,笑应道:“自然瞒不过去,卑职这不是查出来了么?那改动之人大概不知,我司珍局所有簿子都分子母册。只改动了其中一册,被我拿另一册记录相较,便明明白白了!却叶尚宫与其追究卑职失察之罪,不如回答太子妃适才的询问,若有人监守自盗,该当如何发落!”

叶尚宫正要依宫规答话,猛然省得适才武尚华矛头直指阮良娣,顿时闭口不言,拿眼睛看着皇后拿主意。

第二百一十六章 沅茜

阮良娣已经不耐烦听胡司珍句句意有所指,厉声道:“你们口口声声有人监守自盗,太子妃更是直接将污水泼到了我这里。到底是何居心你们自己最清楚!焉知不是你们贼喊捉贼、设局诬陷?”

武尚华此时一脸气定神闲,英气勃发的脸上满是得色:“良娣这么着急做什么?自然是有真凭实据的。”转向身侧的侍女吩咐道:“带上来。”

殿外一阵脚步声传来,两名甲士拖着一名宫女进了殿。那宫女二十来岁,面色青白,嘴唇发白,一双眼睛却快速将殿内情形扫了一遍。到了殿内被甲士放下,便匍匐在地,双肩抖个不停。阮良娣漫不经心的瞧去,突然神色微变。

我心知不妙。

果然,武尚华徐徐开口:“阮良娣,这个宫人,你可识得?”

阮良娣强自镇定,笑道:“这是我宫里侍候的,叫沅茜。”

武尚华笑道:“你认得就好。沅茜,把你和你主子的所做作为再交待一遍吧!”

那名唤沅茜的宫人抬起头,有些害怕的样子咽了口口水,朝皇后凤座方向叩首道:“娘娘饶命!婢子并不想盗取宫中财物的!但婢子身份卑贱,只能听命于人啊!”

皇后一言不发,目光无波的盯着沅茜。沅茜不由自主瑟缩一下,却在感觉到金嬷嬷的眼神时又挺直了腰杆,疾呼道:“婢子忠于阮良娣,却犯了宫规,婢子知错!还请皇后娘娘念着婢子一片忠心的份上,从轻发落婢子!”

阮良娣按捺不住,娇斥道:“你盗取了什么财物?犯了什么宫规?即便犯了宫规,又跟忠于我有什么关系!少在这里语焉不详的混淆视听!”

武尚华当即大笑:“问得好!沅茜,你主子都发话了,你还不细细道来!”

沅茜貌似哆哆嗦嗦的答道:“是,谨遵太子妃令旨。婢子是阮良娣的心腹侍女,良娣若瞧上了宫内陈设的哪件珍玩,便会吩咐婢子悄悄藏起来,再寻机送出宫去交给阮侍郎府上。婢子也曾鼓起勇气劝过良娣好几次,这是触犯宫禁的大罪。可良娣满不在乎,说宫里珍宝数不胜数,顺便拿上几件又有谁知道。反正连册子她都利用襄助太子妃共掌东宫庶务的权限给改过了,必定能遮掩得过!还叫婢子放一万个心。”

她抬头看一眼皇后,眼中噙满泪花,道:“婢子知错!求娘娘开恩饶过婢子——”

阮良娣此时满脸通红,立起身来打断她道:“你这贱婢,我何曾和你说过这样的话来?”

管惠英此时嗤笑一声,“有些人啊,敢做不敢当。这都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了,还要狡辩不知情!把这满殿的人都当傻子呢吧。”

金嬷嬷接口道:“惠夫人单纯,自然不知道越是到了这会子,越是要睁着眼睛说瞎话、一推六二五的呀!不然怎么把自己摘出来呢?反正这丫头只是一个宫女儿,把她推出去顶了罪,也没什么的。”

武尚华忽然“哎”了一声打断金嬷嬷,含讥带笑的道:“嬷嬷,你说得这么啰嗦做什么?不就是让手下人顶缸么?说得文雅些,叫弃车保帅!兵法上呢,就是李代桃僵。这位良娣,可真是不简单呢!”说完得意的瞟了一眼皇后的方向。

阮良娣性子急,被他们三人言语一激,顿时气个倒仰,抬手指着武尚华:“你!你们血口喷人!”多的更有力的反驳的话一时之间却说不出来。

我看皇后一眼,开口道:“太子妃稍安勿躁。这婢女是太子妃着人带来的,自称是阮良娣心腹侍女。也不知实情是否如此呢!”

阮良娣反应过来,立即道:“她不是!她一个殿外伺候的,怎就成了我的心腹!”

纨素斯斯文文的语气道:“那这位叫沅茜的主动来假称心腹,究竟意欲何为就很让人好奇了。这满殿的人,可都是见事明白的人!所谓捉贼拿赃,你们要诬陷阮姐姐,好歹指出赃物来,单凭一个婢女在这里红口白牙的,只怕难教大家信服。”

我不由心中暗暗好笑,适才管惠英说把殿内的人都当傻子,纨素就说满殿的人都是见事明白的人。还真是各有所指、针锋相对了。

武尚华皱了皱眉头,扬声道:“本宫才懒得跟你们这些人打嘴仗。这个姬人叫什么?说的倒也不错,本宫自然是捉贼拿赃了!”她立起身朝皇后福身一礼,道:“臣妾兄长已经带人起了赃物来,如今正在宫外候着。还请娘娘宣他来此,将此事查个铁证如山!”

纨素脸色忽的发白——武尚华尚且不知她是何人,竟将东宫诸人无视到此种地步了。

皇后端坐凤座,道:“宣。”自有宫人领命而去。

我趁这功夫仔细打量沅茜,却发现她与金嬷嬷对视了一眼。随后垂下头,膝行至阮良娣身边,抱住她膝盖,哭求道:“良娣救救婢子吧。你不是早就抬举婢子,让婢子日日在您跟前侍候的,不然这等隐秘之事如何会交给婢子做?”

阮良娣挥开她抱着自己裙角的手,咬牙恨道:“你被人收买,构陷于我。我不过赞过你一句养鹦鹉养得好,何时抬举你时时在我身边服侍了?更遑论要你偷盗宫中财物了!”

沅茜万分委屈的道:“良娣要不管婢子么?您眉间的红痣,每晚都要再用朱砂点过,以求浸润的更红更美;您每日沐浴必要换两次水,一次药浴健体、一次鲜花美肤。若任由婢子被发落了,谁能像婢子这样心细如发的侍候、为您将微末小事也准备的合心顺意呢!”

她话音刚落,管惠英便“啧啧”连声,道:“这样都不是心腹,那真不知什么样儿的才是了!或许,为她主子把东宫都搬空了才算?”她朝沅茜甩了下帕子,摇头惋惜的道:“你这丫头啊,不是我说你。你既是良娣的心腹,就应该咬死这些事情都是你一个奴婢做下的,与她没有半点关系才是嘛!”

第二百一十七章 唱作俱佳

沅茜听了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放开抱着阮良娣的手,重重磕头道:“婢子猪油蒙了心,婢子说错了。”又膝行转向殿内众人,哭道:“盗取珍玩,皆是婢子一个人的错处,与良娣无关!适才婢子被抓而心中慌乱,想着能叫主子救一救,才浑说的。”

我不由揉了揉额角——这沅茜,真是唱作俱佳。面上是胆小翻覆,却将水越搅越浑,叫人对阮良娣更生疑心,进而信了她私盗珍玩是真。

计上心来,正要开口,殿外有内侍禀道:“皇后娘娘,太子妃兄长武尚贤武大人到了。”

皇后淡然看一眼太子妃,吩咐身侧宫人:“宣进来。”

一身将领轻甲的武尚贤很快进殿,身后跟着数名佐辕大营服制的兵士。端午兵乱那日,威帝已叫武尚贤领了佐辕大营军务,却并未明确其职司,想来对他那日不考虑有无箭矢、却空谈以火箭御敌之事仍旧在意。

然而武尚贤却并不在意有无职司名目,依旧时时着佐辕大营统领服制在京都中来去。此事已成京都一“景”,赤芙进宫看我的时候曾跟我当笑谈提过。

武尚贤进殿后,朝皇后和武尚华恭敬一礼,口中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妃娘娘。”眼光须臾朝阮良娣和我身上打了个转,嘴角含一丝讥讽的笑意行礼道:“见过阮良娣、曲良媛。”

皇后道:“太子妃今日带人指证阮良娣监守自盗,适才也说武大人已起了赃物,哀家愿闻其详。”

武尚贤当即禀道:“是,娘娘容禀。微臣今日带人去阮侍郎府上,已经找到了东宫丢失的青白玉带皮童子执灵芝骑象摆件。”说着朝身后兵士示意道:“呈上来。”

众人朝兵士手中托盘看去,确乎是件质地上佳的玉质摆件。皇后抬了抬下颌朝叶尚宫示意。叶尚宫应下,敛步上前,伸手将玉摆件拿起看了看,回到皇后身边低声禀道:“是内库的东西。”

武尚华抿唇一笑,立刻声色俱厉的对阮良娣喝道:“大胆阮氏,勾结其父阮侍郎,监守自盗宫中珍玩,还不脱簪待罪?来人,给本宫扒她外衫、拔除钗环。”

阮良娣又惊又怒,朝皇后跪倒,在地上重重一叩首,额头顿时红了一片,口中道:“母后救命。臣媳要被人冤枉死了!今日所谓人证、物证,俱是武家人拿来。不过为着臣媳奉太后懿旨与太子妃共襄宫务、招了太子妃的恨罢了!”

皇后抬起手,制止了围住阮良娣准备执行武尚华命令的宫人,道:“阮良娣,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你若要还自己清白,当有证据。”

阮良娣撑在地上的手指隐隐发白,应道:“是。这贱婢口口声声我让她私运偷盗财物出宫去了阮侍郎府上,可有其他证据?若仅凭这被收买之人的一面之词和不知何时让人混进侍郎府去的一件摆设,就想定了我的罪,我万万不服!”

武尚华笑道:“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本宫不妨告诉你,真的假不了。任凭你舌绽莲花,也逃不了这铁证如山的罪责。”转头吩咐身边人道:“把宫禁出入录拿给她看!”

金嬷嬷顿时连连点着头,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行至阮良娣身前,居高临下的将册子打开,翻了几页点给她看。阮良娣顿时软倒在地,恨声道:“你们谋划此桩构陷已久,当真滴水不漏。”

我与纨素对视一眼,打算起身为阮良娣向皇后求一个自证清白的宽限日子。

岂料金嬷嬷突然一脸正气的朝皇后跪倒,双手捧着册子道:“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婢子发现这出入录上写的清清楚楚:东宫撷芳殿宫人沅茜,腊月出宫计七次,出宫事由均为往阮良娣母家阮侍郎府上传话。其中有五次皆与曲良媛旧婢赤芙同出宫门!”

我顿住身形,心中嗤笑。当即道:“我旧婢赤芙嫁与东宫属官为妻,入宫陪我说说话是报过皇后娘娘的。怎么金嬷嬷连这样的小事也要拿来做做文章么!”

金嬷嬷猛然抬头,腮上赘肉抖动,道:“皇家内苑,何来小事?既然良娣私运财物回娘家已是证据确凿,为其夹带出宫作掩护的曲良媛旧婢赤芙便是共谋!”

武尚华摆手道:“嬷嬷错了。一个婢女能有这样的胆色?自然曲良媛是共谋才对!”

武尚贤朝皇后和武尚华道:“二位娘娘,东宫风气不正,若放任不管必成大祸!眼下,必须杀一儆百。”

一个娇柔无比的声音忽然响起:“哇,这位大人动不动在皇后宫中喊打喊杀的,春儿好怕!”

众人寻声望去,是应淳春。着一件百蝶穿花的莲青色冬衫,从殿外款款而来。从坤宁殿外射入的逆光恰恰为她镀了一层光晕,衬着她的雪肤花貌,恍若神妃仙子一般,途经之地便如百花绽放一样。

她经过武尚贤带来的几名兵士身边时,捧托盘的那名兵士因怔住了,手中托盘竟脱了手。眼看玉摆件要坠在地上跌的粉碎,武尚贤率先回过神来,顺手捞住了。狠狠瞪了那兵士一眼,那兵士方才惊觉,连忙拿稳了托盘。

武尚贤将摆件放回托盘,朝应淳春一礼道:“并非尚贤要喊打喊杀,实在是东宫有人恃宠而骄、无法无天!因此惊着佳人,并非我本意。”

应淳春大惊失色,挥袖斥道:“大胆!我乃太子姬妾,岂容你言语轻薄?”旋即奔至皇后座下,哭诉道:“请娘娘为春儿做主!”

皇后尚未开言,武尚华已经立起身来,柳眉倒竖,伸指点住应淳春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她身后金嬷嬷赶紧凑过去,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武尚华便又道:“原来是东宫无宠的姬妾啊,还不赶紧闪一边儿去!误了本宫的大事,仔细你的皮!”

殿内一时安静的可怕,只余武尚华尖利声音的隐约回声。皇后不满的对武尚华皱了眉头。

我放下嵌蓝宝的黄铜手炉,不咸不淡的道:“太子妃威势赫赫,东宫诸人不免噤若寒蝉。可难道不许人讲一讲道理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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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一网打尽

武尚华恼怒道:“还有什么道理讲?如今人证、物证惧在,阮硕人、曲小莞勾结,盗取皇家珍玩,该依律褫夺封号,废为庶人。”

我直视武尚华道:“太子妃娘娘,您这是要把东宫有位分的侧妃都一网打尽呀!”随即粲然一笑,道:“这可真是太子妃的大事!”

武尚华一滞,反应过来自己言语失当,可很快无所谓的道:“本宫处事,素来严谨公正。你即便智计百出、牙尖嘴利又如何!还能推翻这些铁证不成?”

武尚贤此时上前扯了扯武尚华的袖子,示意她收敛脾气。自己躬身禀道:“禀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内侍婢女出入宫门,皆要搜身。这二十一件财物要夹带出宫,宫门守卫必有内应。微臣已经查过了,阮良娣的族兄正是右监门府的阮颀人阮参将。而沅茜出宫七次,均为阮参将当值的日子!”

武尚华朝皇后郑重一拜:“母后明鉴,阮氏一族私盗珍宝、把持宫禁,实在居心叵测!恳请母后对阮硕人、曲小莞予以严惩,以正内坤。同时报与父皇,缉拿阮侍郎、阮参将,查其蔑视皇族、监守自盗之罪,以正朝纲!”

清脆的击掌声响了起来!我站起身,笑道:“太子妃忧国忧民,心系内宫前朝,实在叫我等不得不击掌赞叹!”

我目光转寒,道:“更要为太子妃排除异己的高明手段喝一声彩!这不仅是要东宫从此再无阮良娣,更是要将阮氏一族连根拔起啊!阮侍郎担心旁人押送不够尽心,亲自带队押运辎重粮草补给,半月前去了平叛前线。当此战时,你兄妹二人不以国事为重,却只记得在这里构陷忠良!难道你们不知道,前线统帅正是你们的祖父武建业大将军?你们此等作为,岂不教天下人寒心、自此再无人敢为武氏送粮草!”

武尚贤顿时脸色一白,武尚华却将她兄长扯到一边,斥道:“这宫内偷盗之事与前线粮草之事,可是两件事!有功当赏、有罪便当罚!你以为可以相互抵消么?”

我颔首道:“太子妃说的在理。可既是论罪,便没有只听一方的道理,请太子妃容我问一问详情。若真有罪,再罚我们不迟。”

武尚华迟疑片刻,退几步坐回桌案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谅你也翻不出水花来。”

我微微一笑,冲沅茜道:“沅茜,你为阮良娣私藏了几件珍玩呢?”

沅茜不假思索的道:“二十一件,婢子记得清清楚楚的。”

我点头道:“很好,记得清楚就好。宫婢都由内宫尚文局教导过,粗通翰墨。你就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儿,把这二十一件珍玩的名称写出来,样子画出来!你去阮府将珍玩交与何人、或藏在何处,也清清楚楚的写下来吧!”

武尚华立即出言阻止:“胡闹!她一个婢女,哪里有这个能耐?你这分明是强人所难!”

我笑着不紧不慢的道:“不用画的精细,只用有个轮廓大概就行。她既然经手私藏、夹带出宫、交与阮府这一系列的事情,对这些珍宝自然印象深刻!就应当画得出。”我瞥一眼沅茜额上滴下的汗珠,忽然肃声:“还是说,她根本从未做过这些事,所以根本不晓得这些珍玩都是些什么样子!”

皇后已让人送了笔墨纸砚来。

沅茜跪在那里,抓着毛笔在纸上先画了童子执灵芝骑象摆件的样子出来。

我淡淡笑道:“沅茜,这一件就不用画了。殿上之人都看到了,知道是什么模样。”

沅茜闻言一滞,双肩又开始抖动。

金嬷嬷此刻低声道:“沅茜,你可要好好把器件名称写出来,那册子上涂改过的地方可是一清二楚呢,万没有让你混过去的可能!”

沅茜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开始运笔书写。半盏茶功夫后,低声道:“婢子写完了。”

我起身取了纸张看去:果然写了二十一件珍玩的入库记名儿。心中知道这是方才金嬷嬷递话点醒了她的缘故。当下笑问道:“怎么全是干瘪瘪的入库名儿,一件样子都不画?我常去撷英殿,这里面有一大半都在阮良娣内殿陈设过好几个月的,难道你一件也画不出么?你不是她身边日日侍候的心腹侍女么,难道你竟是个进不了内殿的心腹?”

我将她写的那张纸递给叶尚宫呈给皇后过目,自己施施然走回桌案后坐下,又笑道:“那也奇了,这等隐秘之事,难道要在大庭广众的地方吩咐你去办?阮姐姐也不怕隔墙有耳么?”

武尚贤开口道:“这婢女胆小如鼠,因听了主子的话偷盗皇家物品而一直良心难安,今日在殿上又受惊过度,画不出有什么稀奇!不是都写出名字了吗?退一万步说,微臣带人去侍郎府起出的赃物可是板上钉钉、不容狡辩。”

我目光淡然看向武尚贤,他眼中惊艳之色很快被戾气掩去。我笑道:“武大人,你可起出了二十一件赃物?”

武尚贤目光闪烁,强应道:“暂时只找到了这一件。其他的,必定被阮府的人藏的太深,或是已经转手卖出也说不定。”

阮良娣反驳道:“我阮府门户颇严,想来你们要找人混带珍玩进去栽赃也不是那么容易得手的。自然只有一件!”

我故意开口:“武大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不知道京中有哪家挂招牌的店铺敢收来历不明、打着内库火印的珍玩?”

武尚华嗤笑道:“你真是孤陋寡闻。京中还有黑市啊,他们有什么不敢收的!”

“那与黑市谈价、送货的是阮府哪位执事?总不能还是沅茜吧,那她可真是包揽一切啊!”

应淳春听了笑得花枝乱颤,“出宫后何时回宫都是有限定时辰的。这个婢女如此能干,竟然短短时间就能办妥这许多的事来。阮姐姐,妹妹斗胆想问您讨了去,您可不能小气不给。”

阮良娣道:“这样的背主贱婢,妹妹敢要?小心哪一天就被她害的百口莫辩!”

第二百一十九章 豆蔻和罗

应淳春笑道:“妹妹不怕,皇后娘娘素来是明察秋毫的睿智之人,自然会让宫内一片清明。”

我不由在心中暗赞一句:好个千伶百俐、口齿乖巧的美人儿!

武尚华听了斥责道:“不相干的人,给我闭嘴!”应淳春听了立时便一副娇滴滴受了惊吓的样子垂下头去。

武尚华道:“即便其他赃物尚未找到,阮硕人的心腹侍婢已经全盘招供,直认不讳,这监守自盗的罪罚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紧不慢的道:“所谓人证,只有一人,阮府并无接应之人佐证;所谓赃物,亦是数目不对,不排除趁乱混入以图栽赃的可能。太子妃真要我等信服,只怕不能如此草率。”

阮良娣道:“小莞你错了,欲加之罪,是不需要证据的。只看太子妃好恶罢了!”

沅茜抬头看了一圈武尚华、武尚贤和金嬷嬷的脸色,突然言道:“所有的错,都是婢子的错,与我家良娣无关。”

武尚贤立即接口:“是了,此婢是阮良娣心腹,犯下如此重罪,难道她主子没有任何责任?至少一个失察之罪免不了!”

我见他已经没有再坚持咬住阮府起出赃物,没有再继续攀扯阮侍郎和阮参将,知道是适才所说阮侍郎为虎贲将军押送粮草之事渐渐起了作用。当下心头一松。

只剩一个沅茜,好办多了。

笑吟吟的看着沅茜道:“沅茜,你今日可有在撷英殿内殿侍候你家良娣?”

沅茜抬头打量我一眼,低头肯定的道:“有的。”

“今日殿内焚的什么香?”

沅茜身子一颤,头低得更厉害。

皇后清斥道:“说!”

沅茜无法,迟疑道:“婢子不擅香道,不知是什么香。不过阮良娣素来清雅,她今日用的香闻着像是苏合香、檀香一类的。”

我与阮良娣对视一眼,笑道:“沅茜,你胆色过人,到了这会儿,还敢赌上一赌。我不妨告诉你,今日阮姐姐殿中燃的香,是豆蔻和罗。甜腻馥郁,哪里是什么清心的檀香一类!你即便不通香道,也断不会把这两类香闻错。”

纨素道:“她根本就没进过阮姐姐内殿,自然不知是什么类型的香!”

阮良娣说:“她一直只是个殿外听传的三等侍婢,并非我心腹,自然不能进撷英殿内殿服侍。之前所说,我叫她犯宫规私盗珍玩,也是子虚乌有!不过是被人收买,要诬陷我罢了!”

转身朝皇后叩首道:“母后,求母后为硕人主持公道!东宫良娣,岂能让人动则构陷,想冤就冤!此事决不能就此算了。”

金嬷嬷见皇后已微微颔首,忙不迭的跪下,禀道:“且慢。沅茜已经说了她不擅香道,而且她这几日伤风,闻错了香又如何。这东宫珍玩至今还有二十件下落不明呢!为什么别人的陈设没出问题,单单撷英殿的丢了呢?”

我吁出一口闷气,这个刁奴,当真可恶。转向皇后道:“母后,今日殿内,宫中掌事们都在,内侍省的司饰亦在此。不若请她辩一辩,看这位自称今日在内殿服侍的沅茜身上,是否有豆蔻和罗的味道!同时请人去撷英殿香炉中看看所焚香料余烬是什么香,东宫家令寺今日的用香记录上是否也是豆蔻和罗。”

皇后颔首,唤道:“邓司饰,你擅制香,独步宫中。你且按良媛所说,仔细分辩后报上来。”

坤宁殿内下首掌事内侍和女史们的座次里走出一位年过半百的女官来,朝殿内端正一礼,转头带人去了撷英殿。

沅茜此时已经全然崩溃的样子伏在地上,口中道:“婢子错了。请娘娘饶命,请良娣赎罪,求太子妃救命啊!”

武尚华眼中厉色一闪,金嬷嬷立即上前,不知拿什么东西将沅茜堵住了嘴。沅茜犹自挣扎,祈求的眼睛直直盯着武尚华,口中“呜呜唔唔”的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求救之声。

武尚华见了,顿时将头别开,不去看她的眼睛。

阮良娣依旧跪在大殿中央,此时开始自顾自的揉着膝盖。

其他人唯恐惹火烧身,俱都低头饮茶,避开了彼此的目光交错和试探打量。

一盏茶功夫后,邓司饰回来了。朗声禀道:“皇后娘娘,婢官已经查过,撷英殿内殿今日所用之香,确实是豆蔻和罗无疑。”她趋前在沅茜身边细细嗅了两下,禀道:“此婢身上,并无豆蔻和罗之香。”

皇后点头道:“辛苦了。在本宫身边赐座。”邓司饰依礼谢过,半侧着身子坐在了皇后下首。

武尚华冷笑道:“那什么豆蔻香,多半沾上了,此时又散了。邓司饰闻不出,也正常。”

我笑着行至皇后座下,“邓司饰,我身上可有什么香么?”

邓司饰已然笑道:“良媛身上的,正是豆蔻和罗。此香余味浓郁独特,婢官不用用力分辩,已能闻到。”

我转身,朝武尚华静静的笑了。

皇后已开口道:“硕人,还不起身?”

阮良娣道:“臣媳冤屈得以洗脱,臣媳谢母后明察。可这构陷之人,颠倒黑白,无中生有,扰乱宫规。又该当何罪?”说着伏地叩首,起身时额头已经青紫。

皇后沉吟不语。

金嬷嬷跪倒禀道:“老奴刚刚想起来,这沅茜曾与人抱怨,阮良娣御下严苛,她早怀恨在心,定要伺机报复,叫她知道奴婢们也是不能轻贱的。”

武尚华与武尚贤亦双双跪倒皇后座前,口中道:“我二人受奸婢蒙蔽,险些错怪好人,日后定当引以为戒。娘娘莫生气。”

好一招李代桃僵、金蝉脱壳!

我与纨素正要开口,殿外传来渐次的行礼问安声:“太子金安!”

晟曜来了。

着太子明黄常服,束着一顶白玉冠,俊朗的脸上喜怒不辨,迈步走了进来。皇后笑道:“曜儿来了。正好,今日东宫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事儿。你看如何处置更稳妥呢?”遂命叶尚仪将事情向晟曜简单说了一遍。

晟曜在皇后下首坐了,待叶尚仪说完,放下手中茶盏,目光在武尚华兄妹身上停了下来。口气淡淡的道:“今日之事,孤王来坤宁殿之前就听说了大概。这会儿细细听了,才知竟如此精彩。太子妃整日殚精竭虑的,真是辛苦了。”

第二百二十章 一波未平

武尚华顿时直起身子不悦的道:“殿下一来,就一心向着阮硕人么?”

晟曜冷笑一声,没有做声。见阮良娣额头青紫一片,不由抬手揉了揉自己额角,深吸一口气,目光渐渐敛去凌厉,柔声吩咐道:“扶良娣起来,送回撷英殿治伤。”

阮良娣一滞,顿时明白晟曜并不想深究武尚华兄妹构陷之罪。她胸口起伏不定,脸上红白交加,好一会儿才在桑柔的扶持下站起身。大抵是跪的久了,起身时候趔趄了一下,晟曜抢上前扶住她。却在她站稳后便推开了他的扶在胳膊上的手。

颤声道:“殿下既有其他更为关心之事,硕人就不必殿下如此关心了。”

晟曜面无表情的袖回手,低声道:“虎贲将军在前线对敌,孤王总不能在后方就此办了他一双嫡孙。你先回去,晚间来看你。”

阮良娣几乎银牙咬碎,才收回落在武尚华兄妹身上充满恨意的目光,努力敛去锋芒,带着明显的酸楚,轻声对晟曜道:“不必了。殿下国事为重,自然十分忙碌、不得闲暇。”转身朝皇后施礼告退,头也不回的带着侍女出了坤宁殿。

皇后见了叹息一声,吩咐道:“今日之事,太子妃是为奸婢蒙蔽,管束东宫心切所致。但失察之罪不可不罚。着太子妃于雨花阁内眷抄佛经十卷,静心明性,修养德行。武大人当记此回教训,今后谨言慎行,不可听了太子妃的言语便不分轻重、不辨事理。”

武尚华与武尚贤对视一眼,叩首领了皇后懿旨。

皇后看了看殿内众人,微微摇头,言道:“胡司珍玩忽职守,攀扯贵主,此风不可长。着贬为宫婢,罚俸三年,杖刑五十,以儆效尤。若其余二十件珍玩十日内无法找回,则着内侍省掖庭局按律处死。”

胡司珍顿时收了满脸倨傲,跪倒在地,不停磕头求道:“皇后娘娘饶命。太子妃救命啊!”武尚华只将头垂得很低,不敢理会。

皇后看一眼叶尚仪,“至于这个叫沅茜的,不用本宫亲自吩咐了吧?”

叶尚仪屈膝行礼,应道:“是,婢官省得。此婢背主害主,其心可诛,死罪难逃。来人,拖去掖庭局行杖刑,慢慢儿打,不死不休!”

沅茜已经放弃挣扎,面如死灰的被内侍们拖了出去。只一双睁得突出的眼睛一直盯着武尚华,口中喃喃低语。

我与纨素互望片刻,俱都无言苦笑。

见无论当事人心服与否,此事皆算已了,殿内诸人便都站起身,打算拜别皇后、太子。

邓司饰亦起身行礼,却看着晟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是皇后笑道:“有话就说,你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哪里需要这么着?”

邓司饰便朝晟曜施礼道:“殿下,可否借您香囊一观?”

晟曜微微点头,随侍身侧的小安子便趋前将香囊解下,奉给了邓司饰。邓司饰接过,放于鼻端轻嗅。眉头却皱了起来。

我本欲与纨素携手离开,见此情状便顿住了脚步。走在后面的其他人也放慢了步子,眼角余光关注着邓司饰。

邓司饰面色宁和,说出的话却叫人震惊!

“殿下,此香囊内香料不宜贴身佩戴。若婢官估的没错,当中混有可让猛兽烈禽发狂的药物!”

什么?

我不由快步到了晟曜身边,与他一起看着邓司饰,不敢置信的道:“邓司饰,此话当真?”

邓司饰屈膝一礼,沉稳的道:“婢官不敢妄言。若殿下和良媛心存疑虑,请允许婢官拆开香囊,取出香料细细分辨指认给二位。”

我不假思索的道:“好。”

邓司饰看向皇后,见皇后也颔首,便唤人取了一柄小巧的金剪刀来,就在皇后凤座前的桌案上,将我一针一线缝制而成的得意之作——五瓣梅香囊细细拆开。

待香料悉数倒在邓司饰铺垫着的帕子上,我的心也跟着渐渐揪了起来。这香囊出自我手,香料也是徽音殿侍女经手,若有这样的要命的香料在内,我才真是百口莫辩。这样想着,额上已经渗出汗来。

邓司饰用小银勺将香料扒开,分出小小的十几撮。一一点着说了名目,抬头看了看晟曜不动声色的脸,接着道:“婢官左手边的这些倒也罢了,只是些寻常的提神香料。可靠这边的几撮分别是西边藩国来的桉树粉、马鞭草粉,最厉害的是这一味海狸香,产自极北极寒之地。药性十分霸道,等闲用上一点儿,便可叫畜生发狂伤人。”

晟曜探究的目光在邓司饰和我身上扫视一遍,与皇后对视一眼,没有做声。然而武尚华的声音已经从他身后传来:“来人,速速查清此毒物香囊出自何人之手,又是受何人指使要戕害太子,即刻捉拿至掖庭局拷问!”

她身侧一众侍从齐声应诺。

闻之,让人遍体生寒。

我沉声道:“不用查了,这个香囊,是我亲手缝制。”

武尚华咬牙冷笑:“难怪!本宫就说怎么殿下日日佩戴,从不离身。原来是他的心尖儿送的。殊不知,这香囊却是要他送命的东西。”她居高临下的欣赏着我发白的脸色,肃声道:“好妹妹,你居心叵测,与宫外何人勾结,还不从实招来!”

我强自应道:“并不曾与人勾结,小莞也绝无害人之心。太子妃莫要臆测妄断。”

“是吗?那你怎么解释这些来之不易的罕见香料?”武尚华施施然在一侧桌案后坐了下来,端方威仪的发问。

我抬起头,看着她身后一众侍从簇拥,云鬓高耸,宝光粲然,一时有几分怀疑这香囊的事情又是她的手笔。可略一细想便打消了这个猜测:以她对晟曜的痴心,绝不会设计使晟曜身陷险境。

何况,邓司饰明显是母后的心腹,适才发觉香囊有异,也是因为今日凑巧座次与晟曜相近的缘故。更不用说这香囊当日由我亲手为晟曜系上后,经手之人总在徽音殿和裕德殿罢了。武尚华自大婚当日便与晟曜争吵冷战,裕德殿的人又怎会让琅华殿的人近身。

可若不是她,又是谁?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一波又起

此计甚毒:晟曜提防谁也不会提防我,所以便轻易得手了。

正在沉吟之中,武尚华已喝道:“将曲氏拿下!细细审问,务必查出幕后指使之人!”

她身后侍从宫人中走出两名劲装打扮的婢女来,虎步生风——多半就是皇后曾提及的武婢了。两人响亮的应了声“是”,须臾之间便近身扭住了我的双臂。

“且慢。太子妃,此事无须如此着急便要拿人,弄清楚再说。何况,这香囊也没对孤王有什么影响。”晟曜出言阻止道。

武尚华“腾”的一下站起来,鹅蛋脸涨得通红,蛾眉倒竖,“没什么影响?殿下难道忘了秋猎之事?”

皇后关切而惶急的问道:“秋猎时,究竟发生了何事?”

武尚华因晟曜护着我,此时只顾怒视着晟曜,武尚贤见机立即上前一步,躬身禀道:“回皇后娘娘的话,秋猎之时,便有猛虎、野狼接二连三、只攻击殿下一人。”

皇后显然十分后怕,“曜儿,可有受伤?秋猎归宫,你怎么什么也没跟母后说啊!”

晟曜安抚道:“母后,区区几只猛兽,伤不了儿臣,何况当日还有五哥相助。我们只当是多了几只送上门来的猎物罢了。怎会当个事儿的还去惊动您?”

皇后担忧道:“上次有人相助,那下次呢?切不可大意了。”

武尚贤亦道:“殿下将此香囊日日佩戴,他日若亲征前线,扎营之地多有野物出没,或两军对阵之时惊了战马,都是要命的大事!”

武尚华不待他说完,便已怒道:“还愣着干什么!等着本宫来教你们吗?”

那两名之前已扭住我的武婢便用力将我双臂反剪至身后,抬腿在我膝弯踹了一脚。我顿时重重的跪倒在地,发间一根羊脂玉如意簪滑落在地,“叮”的一声,断成几截。

殿内响起几声惊呼,先前殿内的人有大半还未出殿门,此时便都看了过来。

纨素和翠浓此时已抢身过来,然而比她们更快的,是我身边的晟曜。一掌挥去,其中一名武婢便跌坐在地,我身上的桎梏顿时松了。“大胆,东宫良媛,也是你们能动的!”

另一名武婢见状不妙,讪讪的看一眼武尚华,拿开了按在我肩头的手。

武尚华气急败坏:“殿下,你不要不识好人心。此女用心险恶,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一门心思护着,难道要做个牡丹花下的风流鬼么!”

晟曜冷哼一声,“太子妃管好自己即可。孤王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武尚华气极反笑:“殿下,你我夫妻一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曲小莞今日死定了!”反手抽出武婢腰间横刀,径直向我刺来。

我耳边回响着她理直气壮的“你我夫妻一体”这句话,突然心灰意冷——她说的并不错。一时竟忘了闪避,眼见利刃寒光已至、脸上一凉!

一个明黄身影挡在了我身前。

“啊”的一声尖叫,武尚华被晟曜推开。收势不及,朝后倒去,却被武尚贤抢上前扶住了。

“晟曜,你这个混蛋!”武尚华抬手指着晟曜,哭出声来。

皇后恼道:“太子妃慎言!”

晟曜冷笑:“她何曾识得这个慎字!日日喊打喊杀罢了。如今香料之事尚未查清,就要提刀杀人、借机排除异己。哪有一点懿德懿范,根本就是德不配位!闹得东宫不得安宁、灾殃频频。”

武尚贤扶着武尚华跪了下来,语气却强硬无比:“殿下言重了!妹妹尚年幼,一心为殿下安危着想,难免急了些。不过,这害人的人好端端的,救人的人却被殿下责骂。天下间可有这个道理?”

晟曜收敛了情绪,侧身将我扶起,轻声问道:“还好吧?”

我摇了摇头,低声道:“无事。”

然而立在我左侧的皇后却低呼道:“你的脸——”

我下意识抚上左脸颊,温热湿润的触感。心中一沉,缓缓放下手来垂眸瞧去,素白纤长的指腹上,尽是殷红。适才武尚华的刀太快,晟曜拦的及时,刀锋却还是从我左脸颊上滑了过去。

晟曜已经转身托起我的脸细瞧,握住我手安慰道:“不要紧。”

我素来爱惜容貌,此时心中早已变得冰凉一片。

还有晟曜,内室香闺中两两相对时,他总爱托住我下颌、在腮边印下一吻,柔声赞道:“素若兰绽玉雪,艳若霞映澄塘,神若月射寒江。小莞貌美如斯,叫人如何能不动心!”

如今我伤了容颜,他可会宠爱如故?

犹自发怔,武尚华已经起身朝皇后厉声道:“母后,华儿对殿下的心,天地可鉴。曲氏包藏祸心,罪证昭昭。您还要不管不问么?倘若这样也还要包容曲氏,真叫他们得手害了殿下,可怎么好啊!”

皇后脸色一白,吩咐道:“着掖庭局速速查清此事,在此之前,曲氏先行由宗正寺內监看管。”

纨素此时扶住我,低声道:“不能进宗正寺內监,那里我们的人都去不得,你孤身一人。万一被人趁机害了性命,再以畏罪自尽遮掩过去,可就冤死了。眼下快想法子洗脱嫌疑要紧。”

饶是我自诩聪慧,可先头为阮良娣已费尽心神,此时临到自己,顷刻间却不知如何应对。

正沉吟间,晟曜看我一眼,问道:“你填入香囊的香料从何而来,何人经手?”

那日的香料是徽音殿侍女准备的,可若此时提起这个,我倒可暂保平安。她们却难免要被严刑拷问,我又于心何忍。何况香囊此时验出问题,却不一定是一开始填入的香料就有问题。

我尚未答言,身后一女子声音传来:“良媛的香料,是婢子经手。”回首看去,如意已从殿外疾步而来。

行至凤座前,伏地叩首,应道:“良媛所用香料,因家令寺当日的香料储存不当、受潮不可用,因此是婢子从内侍省司饰局领来的。”

殿内诸人,闻言吃了一惊。顷刻间便把目光投向了退至大殿一侧的邓司饰——那目光意味不明却含义丰富。

第二百二十二章 波澜迭起

有几人低声议论道:“若不是邓司饰一心想在皇后和太子面前卖弄,这把火怎么会烧到司饰局去!”

邓司饰身子几乎微不可察的晃了晃。

如意抬起头,面容坦荡,朝晟曜和皇后道:“婢子不懂香料,便说了是良媛做给太子殿下的香囊要用,需要避虫、醒脑、去秋燥的功效。司饰局当值的罗掌饰,按方子配好香料,封在一个宽口白瓷瓶里。婢子原封不动拿回来给了良媛。若说香料有误,还请皇后娘娘和殿下着人去司饰局问一问。”

武尚华此时冷哼一声:“哟,这婢女倒是忠心,见曲氏被抓个正着,便赶紧来顶罪。”

纨素婉声道:“这份忠心,太子妃该赞给刚刚被杖毙的沅茜才是呢。”

武尚华立时哑口无言,只鼻孔翕动不已。武尚贤扯了扯她衣袖,大概是要她在晟曜面前收敛些脾气的意思,却被她一把甩开。

皇后打量如意片刻,侧首吩咐叶尚仪,“着人去司饰局传罗掌饰过来。”晟曜面色无波的加了一句:“把十月里司饰局香料出入的明细记档也取来。”

叶尚仪应下,亲自带人去了。

晟曜看向我,吩咐身侧小安子道:“即刻传太医来,为良媛看诊治伤。”小安子应下便朝殿门走去,准备安排宫人去太医院传话。晟曜又扬声加了一句:“务必请太医院正使白景问过来,白语冰若在,也一并请来。”

小安子躬身应是。

殿内诸人听了便表情各异。

间或有声音大些的谈论传来:“早就听说东宫徽音殿的那位受宠,不想竟是受宠如斯。”

“可不是,连太子妃都退了一射之地。”

“先前不是最宠阮良娣么,可之前也没为了她深究太子妃。这会子为了曲良媛,倒把武氏兄妹都发作了。”

“你还在看哪一年的老黄历啊?太子殿下的心尖儿,早就是这位了!”

窃窃私语的谈论宛若轻风吹过,入耳不入心。

这会儿我正揪心不已的看着如意:不知罗掌饰和明细记档如何,我与如意能不能全身而退。当日香料是谁备下的,其实我并没什么印象了。因不是素日常有的事项,便不是对应着分派给各人的职事来的。但左不过是翠浓、如意、映红和蔻儿四个贴身的,佟嬷嬷跟当日还在徽音殿的湛露,历来负责统理内务,并不会经手这些具体的细务。

眼下如意主动应承了此事,这份不惧艰险的心性倒真是难得的。若说方才香囊刚刚验出有问题时,我曾经也对她们四人有过些怀疑。这会儿看着平静笃定跪在皇后面前的如意,那怀疑便如同清晨草叶上的白霜,太阳一出,顷刻间已烟消云散了。

晟曜见武尚华犹自委屈啜泣,不由心烦的抬手示意道:“起来吧。”遂不再看她,俯下身来又瞧了两眼我脸上的伤。口中道:“血已经止住不流,伤口应该不深。一会儿让两位白太医瞧瞧,再好生用药就是。”

我侧开脸避开他的手,低低的应了声:“是。”

武尚华已不服气的道:“殿下,曲氏这样害你,你却依旧呵护关怀备至。你怎如此糊涂!”

晟曜极慢的说了句:“她不会害我。我信她。”

我猛然抬头看向他,澄澈四目相对,心中顿时暖意满溢、如冰雪消融:是,若他信我,只要他信我,我便再无所惧。

殿内有内侍小声禀道:“叶尚仪回来了。”

皇后凤座周围的一众人便朝殿门看去:却只见叶尚仪和适才跟去的宫人,并未见她传来的司饰局罗掌饰。

晟曜不由挑了挑眉。武尚华和武尚贤对视一眼,均露了些幸灾乐祸的神色出来。皇后待叶尚仪近前来,便言简意赅的问道:“说说吧,什么情况?”

叶尚仪行礼后禀道:“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罗掌饰已悬梁自尽。婢官们到时,刚刚气绝身亡。婢官们只取得了香料明细记档来。”说完从身后宫人手中接过一本册子双手奉给了皇后。

众人皆难掩惊讶:罗掌饰为何自尽?又为何这么巧在叶尚仪传她之前刚刚气绝身亡?

皇后接过册子翻了十来页,片刻后道:“十月里,司饰局所进香料中并无海狸香、马鞭草、桉树粉。倒是清清楚楚记录着:十月初二日,东宫徽音殿领取深秋上用香囊香料一包。明细为芳香化浊、辟秽悦神的苍术、山奈、白芷、菖蒲、川芎、香附、辛夷等。”

皇后将册子递给晟曜,道:“看来,曜儿的眼光不错。”

武尚华愤然道:“这又能说明什么?只能说徽音殿领回的香料没有问题,并不能脱去她们在之后加入其他毒料的嫌疑啊!”

晟曜道:“这话倒也不错。”他冷凝的眼看向如意,“领回香料之后呢,你做过什么?”

如意十分沉稳,道:“婢子是萧王府旧奴入宫,素来忠心耿耿,恳请殿下明察。不过,婢子有个疑问,不知罗掌饰为何要自尽?难道因今日坤宁殿上人多口杂,将香囊东窗事发的事情传了出去。她得知消息,便畏罪自尽了?”说完叩首道:“殿下,请殿下彻查此事,以还徽音殿一个清白。莫使良媛蒙冤。”

我含笑看着如意,方才一番话真是思路跟口齿都清晰。原来在萧王府中一说话就脸红的连娣儿,如今已能处变不惊、独当一面了。

此时已是申时末,小德子从殿外小步疾奔至晟曜身边,耳语几句。晟曜便朝皇后施了一礼,“母后,有战报新至,父皇召儿臣共商。此间事,徽音殿明显是无辜被连累。余下的,便拜请母后帮儿臣处理了吧。”

皇后颔首:“去吧,多顾着你父皇的身子,叫他少为叛军生气。”

晟曜捏了捏我的手,轻声道:“好好治伤,我晚间来看你。”说完便带着从人走了。

相似的话,他适才也对阮良娣说过。

我低低叹息一声,勉强自己敛了心绪,打起精神看皇后如何处置后续事宜。

第二百二十三章 奉仪

皇后收回目送晟曜大步走出殿门身影的目光,吩咐叶尚仪道:“着掖庭局好好查,先从罗掌饰这些时日与哪些人接触过查起。那几样香料总不能是凭空出现,自是有人传递,交给罗掌饰的。还有,适才走漏消息给她的又是什么人,找出这个人,便能顺藤摸瓜将这股势力揪出来。否则,这条线索随着她的自尽、算是就此断了!”

叶尚仪应下了。

皇后看向武尚华,语重心长:“华儿,太后与本宫对你的看重,你应当心中有数。但今日你这连番作为看下来,本宫很有些失望。罢了,你于雨花阁内誊抄佛经十卷之外,再将《女则》好好抄写、诵读百遍。望你加以反省,以求能日臻日善,做好东宫主母。你且退下吧。”

武尚华不情不愿的屈膝为礼,带着武尚贤和兵士们告退了。殿内众人纷纷恭敬的为她让出一条路来,罗列两侧的人屈膝为礼,“恭送太子妃”的声音此起彼伏。然而大概武尚华觉得今日在众人跟前丢了脸面,遂对人一概不理,不假辞色的喝道:“还不都给本宫闪开!”随即昂首阔步的出了徽音殿。

殿内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小声议论开来。

此时小德子领着太医院正使白景问和其侄太医白语冰到了,皇后便回到凤座上安坐,挥手让他二人为我查看脸上的伤情。

白太医拿清酒洗净伤口后,拿丝帛垫着手,伸指在伤口附近轻轻按了按。我不由“嘶”的一声呼痛。白正使亦细细看了,待涂完药膏,朝皇后和我躬身禀道:“伤口不深,长约半指。但伤在颜面上,须得加倍小心,以防留下疤痕。微臣等必定尽心为良媛疗伤。”

这个滑头,不愧是太医院那帮老油条的头儿,若留疤就是我未曾加倍小心,若痊愈则是他尽心的缘故?我暗暗苦笑,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白语冰。

白太医抿唇微笑,道:“良媛放心,若不沾水、不沾尘,再按时用药,即便有疤痕,也极淡,不过白玉微瑕而已。”见我不悦的微微挑眉,笑道:“微臣之前也说过,若能寻得白獭髓入药,则必定痊愈如初。”

白正使拈须沉吟,道:“只是这白獭髓极其难得,太医院这两年都未能寻得了。”

身后有几位女史此时纷纷言道:“良媛乃国色,即便白玉微瑕也实在可惜,叫人扼腕。还请两位太医多想想法子!若有差遣,内侍省二十四局,莫不从命。”

我起身行了半礼,“小莞先谢过了。”

女史们忙不迭的还礼毕,禀过皇后,便带着殿内众人告退了。纨素见状,凑在我耳侧悄声道:“看这样子皇后还有话跟你说,我也先走了。”我轻轻颔首,纨素自去不提。

转头向皇后和太医道:“白獭髓若实在难寻,也犯不着兴师动众的,就此作罢吧。只是要劳烦二位多为小莞在日常护理上尽心了。”

白正使躬身道:“这个自然。”遂将注意事项一一嘱咐给翠浓和如意,留下药膏,便带着白语冰告退了。

果然,皇后朝叶尚仪抬了抬下巴,叶尚仪便带着近身侍候的宫人们退到了殿外。她忽然疲倦的叹了一口气,“今日之事,多有委屈你的地方。回去记得仔细伤口才是。”

我立即起身,束手恭声应道:“有母后疼爱护持,小莞不委屈。小莞谢母后关怀。说起来,今日累得母后为东宫劳心劳力才是真的。”

皇后道:“你一向是个明事理让人省心的,我素日对你也放心的很。眼见太子妃年轻不知轻重,太后才要阮良娣共襄宫务。是牵制,更是辅助。可她却丝毫不知长进,还变本加厉的要除了你们,闹得曜儿不得安宁。本宫对她已经失望透顶。”

她顿了顿,道:“当日太后也说过,要在东宫诸姬里再挑两位册封位分。你看,何人合适——”

我不假思索的道:“东宫后殿云梦阁徐氏纨素,温恭素著、慎勤婉顺。当日在萧王府与阮良娣也曾共掌府务,行事大方、处事公允。臣媳觉着,此人甚好。”

皇后颔首:“本宫也看她是个不错的,到底是礼部尚书府上的出身。徐尚书虽偶有昏了头的时候,可毕竟族里的底蕴在,差不了。既然又曾在太子潜邸时就与阮良娣共掌过府务,那这理事的才能也是有的了。”

我笑道:“还是母后看得清楚。”

皇后也被我怄笑了,“待本宫与太后商议过,就册为奉仪吧。适才说起礼部,礼部管侍郎的女儿如何?”

“管惠英?”我微微一愣,旋即笑吟吟的道:“后殿拾萃阁的惠夫人呐,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行事风格和脾性跟太子妃甚为相投,时常同来同往。”

皇后不由沉吟起来。

我低头看着自己寸许长莹白温润的指甲,似乎漫不经心的说了句:“六部中,礼部素来清贵。如今若是能一并册封两位出身礼部堂官府上的姬妾为东宫侧妃,多半要在京都中传为美谈了。”

皇后眼角一挑,又垂眸不语。半晌笑道:“管氏的事情,先放一放吧。”

我按捺下心中小小的得意:帝王之术,最重平衡,怎会同时册封两位礼部官员府上出身的侧妃!管惠英当日带人到徽音殿落井下石之时,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会有今日之事!

我抬眸看去,皇后神情平和,便温言轻声道:“蒙母后抬爱,拿后宫要务与小莞相商。既如此,小莞有一事,不敢不说给母后听。”

皇后美目微闪,笑道:“何事?”

我正色道:“武尚贤武大人,大齐的准国舅爷。如今已对阮良娣和我百般忌讳、设计构陷。这其中的缘故,究竟是单纯心疼妹妹,还是为了扫除朝堂异己,以图来日可只手遮天?其所言所行却叫人不得不思量几分。”

我见皇后神色深以为然,便起身庄重拜下,口中道:“外戚专权,历代都是朝政大忌!还请母后与父皇早作安排。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

第二百二十四章 莲思

这些话,自那日在太液池小舟上无意听见武氏兄妹争执话语后,便在我心中盘旋了。这会子说了出来,顿觉轻松不少。

皇后已伸手将我扶了起来,柔声道:“你果然是个好的。这些话,旁人即便知道,可担心犯忌讳,又哪里会说的如此明白。本宫出自琅琊王氏,王氏一族虽为后族,却素来谨守衣冠礼乐、君臣人伦,从无把持权柄的野心。可武氏是本朝新贵,底蕴家风不同,则所思所求者亦不同。又手握重兵,的确需要有所防范,本宫自会酌情提醒陛下。”

我微微一笑,恭顺告退了。

出得永宁宫,金乌西沉,天色正开始暗下来。凛冽北风从侧面的狭长宫巷中呼啸而至,将银紫缎面大氅上的黑貂风毛吹得扬起,便越发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寒。翠浓、如意扶着我上了肩舆,又递过烧得正旺的嵌蓝宝黄铜手炉。我将手炉置于膝上、拢在大氅中,这才感觉好了些。

抬舆的内侍走得很稳,我便微阖双目养神。脑子却未曾停下,将今日坤宁殿中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又过了一遍。不由暗道侥幸,如此风波迭起,幸亏都闯了过来。

将合未合的双目中瞧出去,肩舆两侧的暗红色宫墙沉默矗立。仿若戏台子上徐徐展开的幕布,任凭宫内人生如戏,你来我往了多少个春秋。它们也都静默不言、岿然不动。

忽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经过御花园时,几只寒鸦从暮霭沉沉的半空中飞过,发出粗嘎的叫声。翠浓顺着寒鸦飞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过来低声在我耳边道:“良媛看那边,亭子里的人像是邓司饰?”

从肩舆的高度望出去,恰好能看到被一挂粗壮枯藤挡住一半的沉香亭里,邓司饰着深棕色绣金撒花褙子的背影:双肩微微抖动,似乎——躲在这里独自哭泣?

我扬了扬手,叫肩舆停下了。“今日之事能得善了,其间也多亏有她秉公直言。翠浓跟我过去看看。”

刚走到沉香亭边上,大约是听见了我们踩踏枯枝的声音,邓司饰倏然回过头来——果然脸上双泪纵横。见是我与侍女,连忙扭身用衣袖将眼泪拭去,转头屈膝为礼道:“见过良媛。”又掩饰道:“婢官年纪大了,老眼迎风流泪。有所失仪,还望良媛见谅。”

我步入亭中,递了帕子过去,温言道:“宫中时气不好,流泪之事实在常见。就说我,被幽禁徽音殿不得出的那些时日,也不知落了多少泪呢。可等到云开月明了,有时又会觉得,那么些泪珠儿都白白抛洒了。还不如淡然处之,谨守本心,平静度日。”

邓司饰诺诺应了,却低着头不愿多说什么。

我理了理裙角,在翠浓铺设的宝蓝色团花圆垫上坐了。抬头看着邓司饰道:“邓司饰在宫中经年。今日不过小小风浪,难道竟还看不穿,以致伤心至此么?”

邓司饰略摇了摇头,颇有些不好意思:“莲思一把年纪了,还要托赖您来开解,实在惭愧。可莲思在宫中再久,也无法做到对人命无动于衷。”她哽咽一下,“罗掌饰自小入宫,就在我身边习练香道。今日我从司饰局出来时,她还笑嘻嘻的要我早些回去。却没想到,即便我回去的再早,我们师徒二人也已是天人永隔了。”

事涉晟曜安危,罗掌饰之死我此时并不宜评判什么,便淡然噙笑没有说话。邓莲思续道:“我自己是个冷淡性子,醉心香道,不喜受俗务羁绊。教出来的徒弟也是个憨直简单的,断不会做出戕害皇族的祸事来。此事真相大白之日,必定也是还了罗掌饰清白之时。那时若叫婢官知道她是为何人所害,定要为她报仇!”

说到末一句时,话音凄厉。引得立在亭外候着的如意抬眸看了她一眼。

我见邓司饰面容冻得青白,也不知她在这里哭了多久。便劝道:“掖庭局若要彻查此事,多半要从司饰局的人开始盘问。司饰早些回去吧,养足了精神,明日也好应对。”

邓莲思深深一礼,“多谢。”

她看着亭外枯藤,蓦然嘲讽一笑:“今日不知多少人笑话我,因为多嘴说了香囊有异,以为在皇后和太子面前能讨了好去。却不想有嫌疑的,反而是我辖制下的司饰局。适才好几位还特意结伴而来,奚落我自作自受、自食恶果。莲思生性不喜与人争论,更不会吵架,这才躲到沉香亭来。”

我沉吟片刻,安慰道:“有些人就是无事生非、损人不利己的品格,何必为这样的人闹心。不过,适才邓司饰若没有听从本心、主动指出香囊有问题。这会子整个司饰局连同您在内,才是嫌疑最大。正因为您心思纯良,当时闻到、想到、见到,便直接说了。才为您自己争取到了体面,又在殿下和皇后面前立了功。又何必因为几个小人的嘲讽,而怀疑自己当时的选择。”

我微微一笑:“司饰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邓莲思愣了一会儿,忽的屈膝为礼道:“良媛眼界心性都比莲思好,听了良媛的话,莲思心中豁然开朗。真是惭愧痴长了这许多年岁。”

我见她已经无事,便立起身,将嵌蓝宝黄铜手炉放在她冰凉的手中。移步亭外石径,扶着如意的手上了肩舆。

邓莲思疾步过来,略有些手足无措的抱着手炉,“莲思何德何能,得良媛雪中送炭?”

我的声音夹杂着风声,在渐渐行远的肩舆上传了过去,“就当是小莞对醉心一事、心无旁骛之人的怜惜和尊重吧。”

抬头看着已经黑透的天色,不禁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真是好漫长的一日,让人身心俱疲!

回到徽音殿,草草用了晚膳,便叫翠浓为我卸去钗环歇下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见殿外侍女们的声音。正困得厉害,便不想睁开眼。过了一会儿,有人掀开帷帐,顿时有刺眼的烛光照进来。我拿手背搁在眼睛上,皱着眉头问道:“谁?”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

帐外无人应声。

然而不过须臾,身上一凉,有人掀开锦被躺进来。一言不发,却熟练的将我搂入怀中。

我弯了弯嘴角,人也清醒过来。却闭着眼睛将身子朝他怀里窝了窝,低语道:“很晚了,怎么这会子来了?”

他支着身子朝我脸上伤口看了看,方挥手将帷帐放下来,口中道:“来看看你。不然不放心。”

我不由自主问了句:“从阮良娣那里来的?”

晟曜闷了会儿,答道:“是。硕人哭哭啼啼的,直说她这样一个潜邸时就在我身边的老人儿,今日叫武尚华一个后来的欺负的狠了。”

我愣了片刻,方道:“若在民间倒也罢了,先入门为大么。可太子妃即便晚入府,也是太子妃,是东宫正妃。这上头哪有什么先来后到可讲!”

他将下颌抵在我头顶,嗓音低沉:“小莞,我是不是让你们都很委屈?”

我沉默了。

他等不到我的回答,便又扬起头看我脸上神情,似乎非要一个答案。我无奈,便问道:“是受委屈了,那殿下准备怎么做呢?”

他静默半晌方道:“历朝历代,东宫、后宫眷属都是这么着过来的。一时之间,我真不知应当怎么办。这件事,容我好生想一想。”

我翻个身,把头埋进他怀里,声音包含浓浓的倦意:“累的很。”

他温声安抚:“睡吧,我在这里。”

我头抵在他胸口蹭了两下,“好。”安心的合上了眼帘。

然而听着他胸膛之中有力的心跳声,明明困得厉害,却被他方才一席话勾得没了睡意。从前读诗,最不喜欢闺怨诗。可有一句是例外——悔教夫婿觅封侯。以为只是嫁了贵婿、养尊处优女子的矫情反语,又暗含几分有情饮水饱的清高在里面,便觉喜欢。

到如今才能体会到,这诗里莫可奈何和无能为力的深深凉意。

素白手指无意识的在他心口上划来划去——这里,装着几位心上人?他将来的帝王生涯,又会有多少背景各异的佳人相伴?

正要蜷回的手指忽然被有力的手掌握住了。他温柔的声线从头顶传来:“睡不着?不是说累得很。”

我安静的窝在他怀里。过了好一会儿,小声要求道:“殿下,我想听《霓裳》。”

他一怔,不由笑了:“这会子闹起来弹琵琶么?一会儿更该睡不着了。”他抬手在我发上揉了揉,低声道:“我哼给你听好不好?”

我无声的点了点头。

他伸手在我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低沉的嗓音缓缓哼唱。我忽然觉得从没有哪一刻,《霓裳》的调子这样好听。不觉沉沉的睡了过去。

————————————

第二日醒来,晟曜已起身去了威帝宫中议事,想是战事又吃紧了。

我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的伤口已经结了浅浅的一层痂。痛感夹着麻痒,我忍不住伸指去碰。想起白太医的话,生生忍住了。唤翠浓涂过药膏,见不适感减轻了些,便取了面纱戴上。

佟妈妈见我闷闷不乐,便开解道:“老奴悄悄儿的去看过了,太子妃这会儿正一边咬牙咒骂、一边还是乖乖的在雨花阁誊抄《女则要录》呢。”

一旁侍立的蔻儿抱打不平的口气道:“那又如何呢,到底是徽音殿吃了亏。亏得太子殿下信任良媛、又一门心思护着,可就算这样,受伤的不还是我们良媛么。就连阮良娣,昨日也历经凶险,若真叫太子妃得逞,坐实了她们家的罪名,只怕磕破头也是不管用的。若论情分,阮良娣可是早就伴在殿下身边多年了。太子妃不过仗着托生了个好人家罢了。”

我见她越说越不像,便睨她一眼,蔻儿方才住口不言了。

午后时分,我坐在窗前阳光中的椅子上,看映红几个打络子。蔻儿突然喜滋滋的跑进来,笑道:“良媛快看看,谁来了!”

“良媛安好!这一向婢子被殿下打发去裕德殿劳心劳力的,您也不让人去瞧瞧婢子,把婢子要回来。”湛露扬着一张芙蓉秀脸,笑意满腮的步入殿门。身后跟着墨棣和一个低着头的黑甲卫。

我见了她也满心欢喜,立起身笑道:“知道殿下离不开你呢。知根知底让人放心的能干人儿可不好找,听说已经升任尚功了。可你不说经常回来看看我,倒还编排上我的不是了。”

湛露打趣道:“殿下离不开的人可不是婢子,是您才对呢!远的不说,就说这一遭,可是殿下巴巴儿的吩咐要我带墨大人来徽音殿的。”说着朝身后墨棣一指,笑道:“墨大人领太子殿下口谕而来,与良媛有事相商,请良媛屏退左右。”

我笑着颔首。

墨棣道:“有劳宋尚功。”

我微微一滞,湛露素来以未婚夫宋临江的未亡人自居,如今竟让人以夫姓相称了。看着她让在一旁、端庄而立的身影,对她又添几分怜惜。

见翠浓几个已经退出殿外守着,墨棣侧过身,将身后的那名黑甲卫推上前几步,面色无波的道:“这位,良媛见一见。”

那一直低着头的黑甲卫此时抬起头来,笑吟吟的看着我。

哥哥!

我顿时惊喜交加。刚要叫出口,瞥见墨棣示意湛露也在的眼色,好容易拿帕子捂在唇上,才忍着没有做声。但眼眶已经不由自主的红了。

哥哥含着温润笑意,施礼道:“卑职奉命,为良媛说一说近日顾氏的事。五皇子的厥族骑兵剽悍擅杀,月余前便连下新野、房陵和上庸三地,直逼京都。不知何故,倒是按兵不动,至今未再朝前推进战线、攻占新城。殿下与众臣商议,打算派一使者前去,探探五皇子的意思。若能说服他倒戈谢氏叛军,于平叛战事将极为有利。”

墨棣径自在一旁椅子上坐了,不咸不淡的道:“车骑将军顾明珝便接了这趟差事。”

我顿时急了:两军尚在对垒,这时候派出的使者,有一半的可能会被斩在军营前的。

正要开口阻止,哥哥已淡然道:“车骑将军既食君禄,当忠君事,为国分忧。让他挂心的,倒是他父亲和族人。听说之前已在从流放地回京的途中,日前来信说是已经到了江州一带。”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东宫风向

正要开口阻止,哥哥已淡然道:“车骑将军既食君禄,当忠君事,为国分忧。让他挂心的,倒是他父亲和族人。听说之前已在从流放地回京的途中,日前来信说是已经到了江州一带。”

江州么,那再有一、两个月的行程,就可以进京了!按捺住心中狂喜,我颔首道:“顾大人一门忠义。若顾公子能与父亲见上一面再启程就好了。”

哥哥带着宠溺的笑容摇头,道:“战况紧急,时机稍纵即逝,哪里能等这许多时日。”

我见哥哥去五皇子军营已成定局,只得询问道:“听说顾公子两月前受了重伤,不知如今恢复的如何?”

哥哥语焉不详的道:“良媛要相信墨棣。”

我眨了眨眼睛,哥哥的话没头没脑:是说相信墨棣的医术?还是相信墨棣当日对我说哥哥伤势已恢复的话呢?

然而眼见哥哥气色尚佳的站在我面前,倒确实让我放心不少。想起一事,当即道:“顾公子此去,身边需要老成之人服侍。我身边有一位佟嬷嬷,对京中掌故和厥族旧事都了如指掌,原是皇后赏的,甚为合适。”

我生怕哥哥拒绝,特意在“厥族旧事”几个字眼上加重了语气。哥哥果然懂了,与墨棣交换一个眼神,便躬身道:“末将代顾公子谢过良媛。听闻良媛昨日被太子妃——”

我抬手按了下面纱,旋即笑道:“不妨事。一点小伤罢了。”

墨棣挑起眼皮看了我两眼,什么也没说,又低头盯自己的靴子去了。

哥哥因为是假借着黑甲卫的身份,多少关心话语不便出口,只一双眼睛殷切关怀的看着我,末了凝成一句:“请良媛千万珍重自身。”又转头无言的看着墨棣,墨棣平静眸光终于有所波动,却依旧一言不发,只沉默的点了下头。哥哥这才放心的松了口气的样子。

依依不舍的说了会儿话,湛露便要领着他二人离开。见我眼圈有些红,便立在门口笑道:“良媛有伤,湛露就不多打扰了。婢子人在裕德殿、心倒有一半儿都在徽音殿,改日再与良媛好好说说话儿。”

我感念她自我入萧王府以来的照顾和回护,诚心实意的应下了。

见三人已去得远了,便吩咐人将佟嬷嬷找了来。

佟嬷嬷犹不知何事唤她,依旧是精干爽利的模样来了。我将人都打发了出去,对着她郑重拜下去。倒把她唬了一跳,忙不迭的避开不肯受礼,口中道:“良媛这是做什么?倒要折杀老奴么!”

我郑重的道:“这礼数你受得起!顾府于我有大恩。如今顾明珝公子领命将去五皇子营中做说客。我就把顾公子托付给嬷嬷了。还请嬷嬷与公子随行,务必护他周全。”

佟嬷嬷顷刻间做出一副极其慌张的样子推脱道:“哎哟我的良媛,您这话从何说起。老奴可不敢去什么五皇子的军营呐。再说了,即便跟去,老奴人微言轻的,您这重托,老奴也没法子担起来。您另寻他人吧。”

我直直的看着她的眼睛,笑道:“我与定妃娘娘很是投契,嬷嬷不妨去寻定妃娘娘相帮。嬷嬷在宫中经年,想必与定妃娘娘也是无比熟识的。”

佟嬷嬷看着我眼中的笃定,顷刻间明白,她的身份我已经并非一无所知。

短暂的沉默过后,佟嬷嬷点头道:“定妃娘娘往日也曾赞过良媛仁厚。既是良媛所托,老奴应下就是。可老奴有句话要说在前头,这天下的大事、战事老奴不懂,也不愿身涉其中。顾公子此去上庸,老奴只管一门心思保他性命无虞,可管不了他们男人们的差事如何!”

我心头一宽,再次盈盈下拜:“感激不尽!”

到了晚间与晟曜将此事说了,第二日他便带着佟嬷嬷去见了皇后。嘱托佟嬷嬷为定妃带去一些她旧日居所含章宫中的惯用物件儿。安排她随侍哥哥身边,跟着出使队伍秘密的出了京都。

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八日,纨素册封为东宫奉仪的日子。

这是自晟曜正位储君以来,赐予名位的第一位侧妃。自然招人多方关注。可她素来是个平和淡泊的性子,不争不抢的,为人理事又公允,东宫诸姬对她晋封倒也服气。连太后跟皇后单独传她说了几回话,也看重起来。

册封这日去纨素居所云梦斋贺她晋封之喜,席间来我面前奉承的不少,敬酒之人颇多。为着高兴多吃了几杯酒,人便有几分醉意。

纨素将我送出殿门,诚挚的道:“纨素本是个不爱言语的淡泊性子,若不是姐姐,多半就是寂寂无名、老死宫中罢了。若被人欺凌也只能逆来顺受的隐忍。因为姐姐和阮良娣的回护,反叫纨素和族人都得沐皇恩,享一份自在和体面。大恩不言谢,纨素的感激,就不在姐姐面前用单薄的言语表白了。”

说着端正一拜。

我连忙扶住了,带着醉意打趣笑道:“你这一拜,我必得还礼,咱们两个礼来礼去的,岂不麻烦?你快些回去。”说着将她朝殿门里推了一下,自己带着如意和翠浓转身便走。

云梦斋原本就是建在一片奇石假山之上,曲径通幽,地势颇高。我搭着翠浓的手从石阶上缓步而下,临近几处宫室的姬妾多有出来专门与我问安,再说上两句亲热话儿的。或是远远的便恭敬的屈膝行礼,待我含笑行过方才直起身子。

我有些不明白的问如意:“这是怎么了?一个个倒要众星捧月似的。我又不是蜜糖儿,至于都像蝶恋花样的扑闪过来行礼、说话?”

如意和翠浓见我醉态可鞠,对望一眼,不由都捂着嘴儿笑了。如意笑道:“良媛醉了,这才没反应过来呢吧。徐奉仪能得晋封,宫里都说是因为和您交好的缘故。既然您就是东宫的风向所在,她们自然要把您看作蜜糖儿了!”

我边回忆边道:“那日母后询我人选,殿内侍候的不是都退出去了吗?这话怎么传出来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狗皮膏药

翠浓将我扶的紧了些,轻声道:“不用那日,就看平日。宫里的人都是人精,怎会不知您得太后、皇后看重,得太子爱宠。与阮良娣互为援手,眼下与您交好的纨素夫人又晋了奉仪。这些人哪还有不明白的?眼下您的好恶和一句话,在东宫可是作数的很!”

如意道:“如今就连内宫二十四局和宫外勋贵门阀,不也上赶着打听您的喜好、预备着讨好了徽音殿就是讨好了东宫。”

“是啊!都只顾着看曲良媛的眼色行事呢!良媛可真是威风极了——”一把刻意娇媚的嗓音响起,管惠英满面笑容的从拾萃阁方向的假山后面走了出来,笑道:“宫里人现在都说曲良媛温文,有大家之风;太子妃跋扈,御下严苛。曲良媛的好啊,连太子妃都比不上——”。

我看了眼翠浓,翠浓摇了摇头:适才我们主仆三人都未曾看见那个方向的小径上有人过来,管惠英想是早就等候在此了。还将我们之前的说话也都听了去。

我只觉头有些晕沉,尚未及对管惠英的偷听之举带出颜色来,如意已经不耐烦的挺身而出道:“惠夫人,请慎言。”

“哎,你一个婢女,倒管教起我——”管惠英本要发作,却在看清如意脸色后又忍了下来,脸上堆笑的屈膝为礼,道:“曲良媛安。”

见我只略略颔首便要从她身边走过去,忙不迭的直起身子,伸手拦了我去路,道:“曲良媛,介意借一步说话吗?”

我本已有醉意,行事便带了几分随心任性,立在高高的石阶上冲管惠英一笑道:“介意!我跟你又不熟。”

翠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反倒是如意,只以混杂着怜悯、斥退意味的目光扫了管惠英一眼,没有作声。

管惠英顿时讪讪的,然而眨眼间便又笑了出来,“是惠英造次了。”

她伸手来扶我,被如意不着痕迹的挡开了。她却仍旧不放弃的一边跟着我们下了石阶,一边陪着小意笑道:“惠英出身很是不错,是六部堂官府上。自入萧王府,一直安分守己。自打良媛来了,惠英也是见人就说良媛的好话。不过,殿下入主东宫后初次给我们没有名位的赐封位分,您看若是只有徐奉仪一位,是不是孤单了些。俗话说好事成双嘛!良媛,您看我如何?”

见我依旧目不斜视、莲步姗姗的朝前走着,便换了副愧疚神色出来,笑道:“前些日子惠英被太子妃差遣,做了些对您无礼的事情。惠英已经知道错了。惠英这厢给您赔不是了!”说着便要跪下来。

我目光微动,翠浓已经将她托住。

我平静的道:“我并没有叫人在园子里行跪礼的嗜好。惠夫人这是要闹出多大的动静才罢休?你若指望着这里人来人往的,我磨不开面儿便会允了你。那我不妨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打错了主意。”

管惠英直起身子,按下眼中一闪而逝的嫉恨,媚笑道:“惠英也想去徽音殿向良媛赔罪的。可是门口的卫士们不让进,说是殿下的吩咐,闲杂人等一概不许放行,免得打扰良媛养伤,也不许乱了徽音殿的清净。这不是因为一直见不到良媛,想着今日您会来允梦斋,这才一直在这里等着您。”

我见她纠缠不休,便停下脚步。不料一凝神看着她的脸,便立时想起蔻儿、秋和等人那日脸上红肿的掌掴伤;想起被幽禁时她落井下石的来徽音殿耀武扬威的欺凌;想起她在武尚华面前的蓄意挑拨、对我和萧十三的恶毒污蔑。

可叹她竟能将这些全数忘了!真不知侍郎府是如何养出这样心性的女儿来。

若论心性坚韧,实在让人佩服。可惜不顾廉耻、践踏自己的尊严,这坚韧便是带着强烈目的的心机。忍常人所不能忍,势必是为了求取常人所不能得、不应得。

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管惠英如此这般,实在是小人行径和心态。

然而小人是不宜得罪狠的——省的打老鼠倒伤了玉瓶儿,不值当。

我趁着酒意,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惠夫人,我告诉你个巧宗儿。太后娘娘最爱诵读佛经,可那制式佛经上的字中规中矩,她老人家瞧着小了些,读起来便有些吃力。你若是手抄百卷经文献与太后,岂不是全了孝道。她老人家高兴了,你再请太子妃帮你提一提,兴许你的心愿就成了。这宫里,毕竟以太后、皇后和太子妃为尊,你来找我,不是找错了人么。”

她若有所思。

我微微一笑,扶着翠浓的手上了肩舆。俯视的角度咋一看过去,管惠英的身形倒真与我有七分像。有些头疼的扬了扬手,叫肩舆快些回徽音殿。

这种人,品格实在不堪。若被粘上了,就像狗皮膏药似的甩不开。让人烦不胜烦、防不胜防。却又罪不至死,不好随随便便伤了她性命。

如今且看她能不能在手抄佛经的过程中安静几日,受到些点化庇佑、得些益处吧。

肩舆行的快,迎面有冰寒刺骨的风吹来,嘲弄般的撩起了我脸上的面纱。

——————————————

刚刚进到徽音殿大门,晟曜便迎了出来,笑道:“怎么才回来。”

我情不自禁的弯了嘴角,道:“跟纨素道喜,大家都高兴,便没注意时辰。殿下来了多久了?”

晟曜过来牵住我的手道:“也没多久。知道你的高兴,便没让人去叫你。”忽然凑近我口鼻嗅了嗅,顿时皱着英挺的眉毛,不悦的道:“你脸上还有伤呢,作甚么喝这么些酒?还不快些进来瞧瞧!”说着快步把我拉进了殿门。

此时我醉意越发上头,被他这样拉扯着、脚下就有些虚浮发软,进了殿便径直扑在椅子上坐下了。却又觉得头有些晕,便拿手支着额角斜靠在扶手上笑道:“了不得,这酒入口绵软甘甜,不想后劲这样大,快叫人拿醒酒汤来。”

不想一旁却扬起一道沉稳纯净的声音,“微臣白语冰,拜见良媛。良媛脸上有伤,确实不宜饮酒。”

第二百二十八章 醉诉衷肠

“你看看你,这是喝了多少酒!”晟曜转头冲跟进来伺候的翠浓和如意发脾气:“你们两个怎么伺候的?也不劝着点,就由着她喝成这样。还不快叫人上醒酒汤来!”

翠浓和如意巴不得得了这一声,行礼后赶紧退下,却又被晟曜提着声音喝住:“还有热帕子!”

两人赶紧脆生生的应下,生怕再被殃及池鱼,连忙退出去准备醒酒汤和帕子等物。

我正是酒意冲脑的时候,见他因为紧张我脸上伤口而发怒,却也觉得他瞧去还是一副丰神俊朗的样子。心中悸动,不自觉的以手支额,眉眼含情带笑的看着他的侧影,娇软道:“喝了多少,臣妾不记得了。”

他刚一回头,看见的就是我这副模样,顿时整个人一滞。继而眸光中漫出滴水般的温柔来。

我笑道:“殿下可知,今日东宫里的美人儿差不多都到齐了。端的是满眼春色,赏心悦目。可恭贺完徐奉仪、又在臣妾这里敬了一圈酒,她们竟就在席上连起诗来,凄凄楚楚、真是我见犹怜!”

我觉得头越来越沉,便索性将撑着下颌的手臂放平,顺势躺在了扶手上,笑道:“亏得阮姐姐这几日都心情不佳没有去。她素日身子弱又敏感多思,哪里经得住这种场面来招惹。肯定要跟着大家肆意流泪、感伤一番了。若她哭坏了身子,殿下岂不是又要心疼了。”

晟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容易挤出句话来:“连诗?连的什么诗?”

我按着扶手、勉力支起身子,笑容可掬的朝殿内四周看了一转儿,方道:“这里是四四方方的后宫,宫里的女人这样多,自然连的都是宫怨诗啊!”

晟曜不由抬手揉了揉眉毛。

我自顾自的点点头,认真的道:“殿下,我觉得,她们都好可怜。其实,我和阮姐姐,就连太子妃,也可怜。”

这话很是犯忌,一旁白语冰早已退在六、七步开外,躬身不言,不敢抬头。

晟曜却被我的大胆言语引得愣了片刻,若有所思。

然而目光一转瞥见白语冰,旋即吩咐道:“良媛醉酒,等她好些再瞧伤吧。清河崔氏适才献上的白獭髓,赶紧制了药膏送来。”

白语冰如蒙大赦般,连声称是应下,赶紧告退了出去。却不料退的急了,人在跨出殿门时候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所幸扶着门框才站稳了,举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回身对晟曜告个罪,又着急忙慌的走远了。

我见了他的狼狈样子,不由笑出声来。

晟曜见了,顿时把脸一沉,走过来道:“喝醉了是吧?越说越不像话,也不管还有臣下在这里。只顾着说的高兴,也不顾着孤王的脸面。哎,我说你看着他笑个什么劲儿啊!”

说着握住我手腕,弯腰俯视着我,低喝一声:“曲小莞也好、顾明琰也罢,只要是你,便只许看着我!不许对别人这样笑,知道吗?”

我懵懵懂懂的抬头,见他眼中似有火苗跳动,嘴一瘪,忽然哭出声来。一径哭一径推着他,口中道:“你作甚么这么凶!”

他眸光一软,拉了我起来,转身抱坐在膝上,柔声哄道:“是我不好。别哭。”

不管不顾的哭了一会儿,只觉得把攒了许久的委屈都哭了出来,心中好受了些。只是眼泪一时还收不住,便伏在他肩头抽抽噎噎的。

他将我脸扳过来,瞧了一会儿,没头没脑的问道:“你这眼泪,为我流的?”

我偏着头想了会儿,蹙着眉断断续续的道:“今日有两首诗最触动心肠: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

拿帕子擦了擦腮边泪珠儿,道:“另一首是:长乐宫连上苑春,玉楼金殿艳歌新。君门一入无由出,唯有宫莺得见人。”

他凝视着我,一言不发。

我靠在他胸口喃喃低语:“今日在允梦斋,东宫诸姬叫臣妾物伤其类了。这眼泪先是为她们流的,后来是为自己。可归根结底,还是为殿下流的。”

他攥着我手腕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片刻的沉默后,清越的嗓音传来,晟曜抵在我耳边道:“那怎样才能叫你欢喜而不流泪?”

我朝他怀里窝了窝,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总叫我安心,细语慢诉道:“臣妾喜欢的,是大昭寺的白雪红梅,上元夜的漫天烟火,自在庄的朝夕相伴,蔓河畔春雨翠柳间的两两相依。”浓浓的倦意袭来,我边说着、声音边渐次低了下去:“还有,你我的《霓裳》。”

半晌后,似乎有低沉缱倦的声音在殿内响起:“这是你酒后吐真言吧!”然而我努力的抬了抬眼皮,到底没能睁开,反睡得更沉了。

一宵无梦。

次日晨间醒来,宿醉的头痛并未全然散去。我在榻上坐起身,不由拿手按着额角揉了会儿。

听见动静的翠浓进屋来撩开帷帐,笑道:“良媛醒了?昨日可是醉得厉害了,当着殿下又哭又笑的。后来连醒酒汤也没来得及饮下,就这么睡着了。”

我倏地抬起头,不可置信的问道:“又哭又笑?我竟是这么着?殿下呢,可说了什么?”

翠浓担心我受凉,先拿袄裙给我穿了,又把长发从衣领里拨出来。方回道:“可不是么,婢子从没见过良媛那般无所顾忌的模样。殿下说了什么,婢子可不知道。婢子跟如意拿了醒酒汤和帕子,刚一进来,就被殿下打发了出来,只让在门外头听宣。听得见您的哭笑声,具体说了什么,却听不真切。”

我禁不住拿手握住脸——这可如何是好:我昨日,到底是怎样的无所顾忌?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晟曜会怎么想?自己依稀记得的,都不是什么得体的话,甚至有一些根本不能说出来的话。

立时觉得头更痛了。

翠浓扶我在妆台前坐下,拿象牙梳开始梳理长发。我盯着镜中的自己,暗暗懊恼:贪杯果然误事。到底没忍住问翠浓道:“那今儿早上,殿下何时离开的?”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脸色,如何?”

第二百二十九章 赫赫扬扬

翠浓停下手想了想,笑道:“看不出什么,跟往常差不多吧。”

我垂下头,修长洁白的指甲在妆台上无意识的划着。半晌后,方“嗯”了一声。

刚梳洗毕,小德子过来了。

毕恭毕敬的行了礼,笑道:“小的从明德宫来,殿下在那里与陛下议事。打发小的过来看看良媛可起身了。让问问良媛昨个儿歇的可好?早起头还痛不痛?殿下说,之前已经让人去知会了白太医、巳时初来徽音殿给良媛看伤。良媛若是头还痛,可以一并请白太医留些缓和宿醉不适的丸药下来。”

蔻儿端着茶进来,听见小德子这么一串儿话,先是噗嗤一笑,继而滴沥清脆的道:“哟,听听,德公公说话真是利索,这么一大段话都不带喘气儿的呐。您不累么?”

小德子听了也不恼,笑道:“殿下吩咐我时,就是这么一气儿说下来。我自然要照着殿下的吩咐原样把话带到不是!”

他转头向我道:“当时小的也想着,既有这么些话,殿下多半是想自己亲身回来徽音殿、亲口问良媛的。实在是因为战况胶着,战报频频,今日议事殿下从明德宫脱不开身。可又无时无刻不念着您,这才吩咐小的过来问一问良媛。”

我脸上一红,心间仿若一树花开。

蔻儿见我害羞不自在,遂上前将一盏热茶递过来。又对小德子笑言道:“这人也帮着殿下瞧过了、话也传到了。我们良媛早起还喊头痛呢,谢殿下有心。一会儿白太医来,我必定陪着良媛,好好看伤、服药。眼下,德公公随我去用些点心、茶水吧。”

小德子躬身一礼告退,笑容满面的随着蔻儿出去了。我刚拨开茶叶喝了一口茶,如意已经领着白太医来了。

“见过良媛。”

我含笑道:“劳烦了。”说罢取下面纱,由他看伤。

白太医迎着日光仔细看伤口愈合情况,口中道:“良媛既然带伤,还是应该忌口。这酒,就暂时别喝了。”

我记起昨日他一开始也在殿中,多半将自己醉酒时候言语无忌的样子瞧了去,不由有几分懊恼和羞意。便抿着嘴没做声,只略点了下头。

他似有所觉,躬身道:“何况,借酒浇愁愁更愁,却于事无补。良媛深受殿下宠爱,哪里会是可怜之人?如今朝野,都知晓东宫第一人乃是良媛,竞相奉迎。或许良媛可以此聊以**。”

他从随身的医箱取出一个小小的琉璃圆钵来,递与如意,道:“譬如,宫内外勋贵、世家听说良媛受伤,这几日便多有献药给殿下的。清河崔氏,更是于昨日献上了白獭髓。殿下十分欣喜,已经命微臣用白獭髓连夜制药给良媛。良媛受宠如斯,已在宫内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又何必黯然自伤?”

我知道自己昨日言论在世人眼中确实离经叛道,听了白太医的话,倒也不恼他:在他们这些男儿眼中,看重一个女子,纳入房里宠着就是了,还待怎的?然而一颗女儿心宛转千回,却总觉得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白语冰太医不懂就罢了,反正他这种从小读圣贤书的人满脑子都是君臣人伦、夫纲妻德。还真真是“夏虫不可以语冰”了。

可是,晟曜会懂吗?他是否与白语冰想法一样?

我接过如意手中的琉璃小圆钵,揭开盖子看了眼:褐色的细腻膏体,静静的散发着一股幽香。微微一笑道:“这里头调和的有玉屑、琥珀么?”

白语冰躬身回道:“是。”

我笑道:“和合在药的琥珀镇心明目、生肌祛瘀。却不可过量,否则会在肌肤上留色。凡事过犹不及,这道理小莞还是知道的。多谢白太医好心直言相劝。”

白语冰连称不敢,告退了下去。

如意净了手,挑出一点药膏来,细细的涂了。口中随意说着闲话:道:“良媛书案上的那盆菖蒲不知何故,黄了许多叶片。婢子打算让家令寺的人再送进两盆来。”

我对着铜镜瞧了瞧伤口,方道:“不必了。这样有野趣禅心的雅物,原本就不合适养在宫中。”

如意手一顿,笑道:“是,婢子知道了。”

如意收拾了药膏便出去传早膳,翠浓此时低声劝道:“良媛,婢子觉着,白太医的话有些道理。其他殿室的人眼见徽音殿赫赫扬扬,不知道多羡慕您呢。您又何必自苦?”

铜镜里的我有些模糊,自己心中所想所求却是清晰无比。我的话语也清晰无比:“翠浓,你还小,并不懂。我要这样多的赫赫扬扬作甚么?非我所求,便旁人觉得再好也怪没意思的。何况,宫里的女人精于试探算计、缠斗不休,这样的你来我往什么时候是个头?没的叫人生厌。我心中确实不喜,难道即便醉了也不能一吐为快?”

翠浓想了一会,点头笑道:“良媛说什么就是什么,婢子听良媛的。”

我倒被她呕笑了。边笑边问道:“送去卫王府的东西可拾掇好了?”

翠浓道:“前日就备好了。殿下也已经让萧十三安排了车驾护卫。”

卫王府如今依然被兵士们围禁着。

原先卫王被单独囚禁在宗正寺,前些日子晟曜在威帝面前提及:林氏虽是卫王母家,但到底没有什么能说明卫王参与了谢氏、林氏叛离之事的证据,他也不曾有随叛军逃离的举动。眼看很快就是除夕和新年,威帝便下令将卫王的囚禁地改作了卫王府——虽依旧被囚,可至少他可以跟王府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

双成为了此事,特地托人辗转带了一封信给我,表达感激之情。然而他们已被囚数月余,也不知用度上如何了。我便求了晟曜,趁年节前去看看。

巳时正,车驾从延平门出,经朱雀大街去往卫王府。

蔻儿将帘子略微掀起一些,凑在窗边朝外面看。片刻后笑道:“还真是热闹。”

翠浓不由掩唇一笑:“这等熙熙攘攘的繁华,哪里是热闹两个字就够了的!京都不愧是五朝都城,真是将天下间的富庶都集中于此了。”

第二百三十章 兄弟

她扭头向我笑道:“良媛您说是不是?”

我微微一笑。

目光从蔻儿掀开的帘子中看出去,前后俱是浩浩荡荡的护卫和宫人。街上行人早就回避在两侧,偶有些胆子大些的,便抬头对车驾或好奇、或艳羡的打量。

我留神细看,街两边还是有关门歇业的铺子——战事的阴影在这座城里毕竟还是有所投射。只是京都承平已久,绝大多数人没放在心上、照旧安居乐业而已。

“京都内自然是繁华的,可临近的几个城郭早就有从叛军占了的州县逃来的流民了。”随侍在车驾旁护卫的萧十三忽然接口说了句。大抵是想起了流民惨状,这铁骨铮铮的汉子颇有几分不忍的语气。

若是这场叛军引起的战事能早日平定就好了。或者,我应该将那连弩制法给晟曜?

可我随即想到,那便也同时意味着——谢氏,必定满门被斩。我心中一阵刺痛,不敢想象昌若身首异处的样子。昌若哥哥,你一向睿智平和,怎会同意谢武候带领族人犯下这样的错!搅乱这江山黎民,也将谢氏一族拖入这样万劫不复的危险境地。

顿时打消了念头。

更何况,如今的叛军主力,其实都是过往的大齐军队精锐。真要在平叛战事中用硬碰硬的打法,不仅杀戮太过,对大齐兵力也是实实在在的削弱。若内耗太多至国力兵力羸弱,则北地、南陈,甚至东魏余孽,必定闻风而至。真到了那一步,这天下才是真正的乱局了。而无论何种乱局,最苦的永远的百姓。

我伸手揉了下眉心,长吁一口气:还是要想其他的法子才好。

晟曜之前让哥哥去探五皇子的意思,多半也是要分而化之。先瓦解叛军几股势力之间的联盟,再各个击破么。倒不失为一招好棋。但愿五皇子能记起血脉相连的兄弟,不再刀兵相向。

卫王府内,晟曜另一个兄弟卫王却是消瘦憔悴,一身素袍。“多谢良媛。请受小王一拜。”言毕深深的弯下腰去。

我心内叹息:昔日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一朝风云变幻便成阶下囚。侧过身避开了他的礼,口中道:“王爷言重了。”

双成随在卫王身侧,端方温雅,柔声道:“小莞大恩,我夫妻二人皆铭感五内。便受他一拜又怎的。”

我笑道:“我也只是侧面提一提,准不准的,最终还是我家殿下说动了陛下的缘故。王爷身份尊贵,又素来得陛下喜欢看重。解了囚禁是迟早的事。”

“哼。父皇喜欢看重我?”卫王嘲讽的一笑,“本王真没觉得。反倒是太子殿下,此次叫我意外,竟愿意对我施以援手。”

“王爷,他不仅是太子殿下,更是你的六哥。有兄弟之义在,他为你说话,不是应该的么。”我把晟曜对他的善意如实的铺陈了几句。

可卫王与晟曜敌对多年,一时不能接受,反冷笑道:“是吗?皇家哪里有兄弟之义,向来只有胜负之分、君臣之份罢了。”

我见他对晟曜毫无亲近之意,便有些为晟曜打抱不平的道:“为何不能有兄弟之义?王爷尚在幽居中,小莞就不多做叨扰了。”便不再理卫王,只携了双成的手,细细问了些起居用度。末了叫侍女们把带来的东西留下,低低对双成道一声“保重好自己。”便起身告辞。

卫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在我将要登上车驾之时弯腰祈请道:“可否请良媛代为美言,早日解了小王囚禁。日日在这里,无事消磨,有志不得伸,实在难捱。”

双成亦道:“在他心中,爱护大齐之心甚于一切,如今却被威帝误会、被国人唾骂。半点都动弹不得、一身才华无法施展。对他这样骄傲的男儿来说,实在太痛苦。小莞,我求你,若有可能的话——”

我抬手止住了她的话,正色看向卫王:“王爷着急解了囚禁,究竟是要报效大齐,还是为了方便投奔叛军?”

卫王气极反笑:“林氏误我,谢氏诓我,废太子弃我。我已对他们失望透顶、愤恨不已,怎会投奔失节失义、反叛大齐的他们?”

我嘴角牵出一丝嘲讽,不置可否的看着他。

“你不相信我?”卫王喊道——似乎把自端午兵乱以来大半年的委屈愤懑都喊出来。

我冷然的道:“殿下,您对叛军来说,就如同随时可以立起来猎猎招展的一面旗帜。若是废太子不成,谢氏、林氏又暂时不能自立为王,那他们就依然需要一位大齐皇族来为他们凝聚人心,好占一个名正言顺。毕竟,林氏本就是您的母家。所以,我相不相信您,并不重要。是不是能够解了卫王府的围禁,也不是单纯靠着我相信您就能行的。”

他与双成皆默然。

我深吸一口气,道:“关键是,卫王您,相不相信自己真的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和登顶的契机。若是您真认为,这些日子都是国人误会了你,陛下冤屈了你,那么,你总有机会能证明给他们看的。”

我扶着翠浓的手上了马车,在车帘放下之前,扭头看着卫王和双成道:“我与双成,投契若姐妹。殿下对王爷,心怀兄弟之义。王爷细想想便是。无论陛下对王爷如何,是否解禁您,王府一应用度,东宫自会一如既往的着人照应。就此别过,还请二位珍重。”

双成含笑,面露感激,她扶着的卫王神情复杂,晦暗不明。

我颔首一笑。厚重的车帘垂落,阻断了各自的视线。车驾缓缓移动了。

车外忽然传来卫王的声音,“我自会证明。”几乎要淹没在护卫们整齐的马蹄声中。

第二日便是除夕。

宫内人人脸上都带了七分喜气洋洋——翠浓说这是掖庭局里给宫人们定下的规矩。举凡重要节气里,不能说不吉祥的话,不许哭丧着脸。甭管心里如何,脸上,要笑。

宫人们是这样的规矩,宫眷们又何尝不是!

我抚着自己的脸,微微扬了扬眉头。

今夜必定是满堂天家富贵气象,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三分话与一片心共舞,奉承笑跟嘲讽语齐飞。

第二百三十一章 长夜

没有全套功夫和全部精力,却是应付不好的。光是这样想一想,我都觉得两靥发酸。

幸而,不去筵席的理由是现成的——脸伤未愈。

晟曜今日十分忙碌,与威帝一起祭祀太庙,接见朝贺的臣子。以及——晚间家宴后尊祖制歇在琅华殿中。

晚间的徽音殿,是寂寥的。

即使殿门处大红灯笼高悬,一片喜庆、恍如白昼。

可无论宫内宫外竞相燃放了多少烟火,映红了半边夜空;无论保和殿前广场上的杂耍、舞狮有多热闹,外人眼中赫赫扬扬的徽音殿依然是寂寥的。

永平元年除夕夜,我一个人守着一盏静静飘摇的烛火,就这么守岁到了天明。只觉得长夜寒凉,透彻入骨。

烛台底下积满红色烛泪的时候,天亮了。

殿外宫道里渐渐传来侍卫们交班换岗后橐橐的靴子声,之后便是宫人内侍们开始穿梭往来、小心翼翼走动的声音。

我收拾好心情,如常唤了外间陪侍的翠浓进来。长夜里的这些心思,不足为外人道,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翠浓着一身宫里新制的冬裳,衣襟滚边和两朵头花都是宫里按制的样式和红色,瞧去确实颇有几分热闹喜庆的意思。倒叫我念起最爱着一身深深浅浅红色的青卓来,也不知她的除夕和新年,是怎生度过的?

翠浓笑意盈腮,大声道:“婢子恭贺良媛,新禧吉祥!”

我微微一愣,不由也笑了:是啊,已经是新年了。

梳洗毕,蔻儿、如意等人也都来恭贺新禧,我便叫翠浓给徽音殿诸人都重重的封了赏银。反正晟曜给的庄子、铺子收益都十分好,便是之前大半让兄长用来上下打点了,余下的也十分丰盛。便是不动东宫的份例,也是可以让大家过个丰润的新年的。

待发完赏银,徽音殿里倒真是一片人人都喜气洋洋的新年气氛。

用完膳房按制配送的十八样早膳,端着热茶,看几个小宫女笑嘻嘻的给园子里的花草树木绑上红缎带,不由弯了弯嘴角。看来努力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不奢望太多,也还是能平和过日子的。

“良媛,去琅华殿礼拜太子妃的时辰到了。”

仿佛琴弦上一记重音,流畅琴音噶然而止一般。

我看着进殿来提醒我的如意,自嘲的笑了,须臾平静言道:“好。”

琅华殿占地颇广,只比裕德殿少一进宫室。我带着翠浓和如意,在第二重殿门处遇见了应淳春。

“良媛新禧。”应淳春款款拜下,眼睛从下而上的打量着我,笑得意有所指:“良媛,如今已是新年,亦是新春了。”

我立即反应过来,亦笑道:“是,春日里的花,当开得更美些。”

她见我依旧记得我册封良媛当日在徽音殿外的允诺,笑得愈发娇艳,“春儿谢过良媛。”

我在心中对自己说:东宫反正已经是姹紫嫣红,再多一个应淳春来承宠又何妨。

忍着心中苦涩,携了应淳春的手,一同进了琅华殿主殿。

“铿——”,整齐分列两旁的武婢们同时举起了手中横刀,交错挡住了我与应淳春的去路。

应淳春顿时吓得花容失色,颤声道:“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说着人便躲到了我身后。

我立在殿门处,从凛冽刀锋的缝隙中望去,武尚华一身黑红相间蟠龙鸾凤大衫,高髻上着七翟冠,正高高端坐在正殿主座之上。红唇绽开,正噙着得意的笑看向这边。

立在她身侧的金嬷嬷高声斥道:“什么人在此大惊小怪、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真是丢人。”

我按住应淳春的手,沉声道:“淳春勿惊,太子妃的婢女只是在恭迎我们罢了。”转身朝武尚华扬声道:“徽音殿曲氏、拾萃阁应氏,前来恭贺太子妃新禧!”

武尚华冷笑一声,侧过脸去,径直抬手挥了下。殿门处的两列武婢立时收了横刀。其中一名武婢讽刺道:“小心些,莫要被我们手中的横刀吓破了胆儿!”说完与邻近的几名武婢对望数眼,一起大声笑了起来!

武尚华也好,金嬷嬷也罢,都并未出声制止这样无礼的举动。反倒乐于见到我与应淳春吃瘪的样子。

我冷眼瞧着那群笑得前俯后仰的武婢,不疾不徐的道:“劈、刺、挑、压,不知这位能使出横刀的几种用法?若只会拿刀装样子、搭个花架子吓唬宫妃这一种用法,实在有损横刀的赫赫威名,根本就不配用横刀!”

那名武婢顿时止了笑声,瞪大双眼看着我,却不知如何反驳。

我微微一笑,朝殿内走去。应淳春小心的环顾着两侧武婢,小步疾趋、紧紧跟在我身后。

殿内已经来了许多东宫姬妾,见我依旧带着面纱,又见我身后紧跟着一位绝色佳人,便都小声议论起来。

“难道曲良媛的脸已经好不了了?”

“多半是的,不然怎么会带着那个自己都能化成一滩水的应淳春,也不知这狐媚子若见了男人,还要化成什么?”

“这么说,曲良媛自己毁了容貌,多半是要提携应淳春以自保了?”

“太子妃还真是狠!曲良媛那样的美人儿也能举得起刀、下得去手。那可是太子爷的心尖儿,不怕太子怪罪么?”

“你懂什么,就是因为是那样的美人儿,又是心尖儿,才要下得去手啊!这才是太子妃的铁血手腕呢。”

“呸,就你会拍马屁!还铁血手腕,依我看,就是个拈酸吃醋的不得宠正室耍威风罢了。”

……

“住口!”武尚华勃然大怒,冲下主座,从座下武婢腰间抽出横刀,指向方才议论声最大的两名姬妾,凤目圆睁,“你们说什么!”

那两名姬妾迎着刀锋,直挺挺的滑跪在地上,仰着头尽力避开刀尖,口中不停讨饶道:“不不,不曾说什么。太子妃息怒!”

“太子妃饶命!”

见那两名姬妾已经战战兢兢滚下泪来,我不由叹息一声。走过去握住武尚华的手腕,在她耳侧清晰的言道:“太子妃一会儿还要带着我们去太后、母后宫中朝贺呢。若大年初一东宫就有了变故,届时再惊动两宫,甚为不妥!”

第二百三十二章 青瓷映碧桃

武尚华一愣,扭头冲我喝道:“你会这样好心?本宫才不用你来提醒!”

然而手中横刀到底垂落下来。

我看一眼被拔了刀的那名武婢,示意她接过刀、还刀入鞘。

经此一闹,东宫诸姬再不敢交头接耳的谈论什么,俱都大气不敢出的垂首不语。我亦立至一旁。

纨素悄悄儿过来,低声道:“阮姐姐还没有来。时辰眼瞅着不早了。”

我垂落眼帘,亦低声道:“那她今日不会来了。”

她那样快意恩仇的性子,前些日子被武尚华构陷的事还没讨回来,又哪里肯在今日将自己送来琅华殿受人磋磨。

只有自己这样的,一面腻味着,一面又深受礼仪尊卑之囿。到底敬着武尚华是晟曜的妻,依着宫规礼制,还是带伤来了琅华殿。还真是自小被逼着读书读迂腐了的!有时候想一想,真真羡慕阮硕人的性子。

“拜——”金嬷嬷拉长的声调在琅华殿响起。东宫诸姬俱都朝太子妃武尚华行跪拜礼。

端坐高位的武尚华看着匍匐在地的我们,面露得色,七翟凤冠的滴珠在她额间落下一重又一重的阴影。远远瞧去,她拢在阴影之下的面容在忽然之间变得阴沉无比。

我心中倏地一惊,正要再看得分明些,武尚华绽唇一笑,已经坐的无比端正:“诸位妹妹,本宫不喜赘言,简单些说,只要你们敬着本宫、顺着本宫,那么本宫也自然会疼爱妹妹们。如若不然么,哼——”她侧脸看一眼金嬷嬷,“这会儿时辰也差不多了,先就这么着吧。”

金嬷嬷便扬声道:“起——”随着这一声,诸姬方才各自起身,跟在武尚华身后去了太后的慈安宫。

年前太后便犯了头风的老毛病,因此虽十分高兴见着东宫一众小辈花团锦簇的来朝贺,却也不过笑谈几句、受了礼便回了内殿。只留了淑妃跟九公主、十一皇子在跟前说笑解闷。

曲妃跟永嘉公主在慈宁宫便朝我微笑致意了,待从慈宁宫出来,便携了我手慢慢在宫道上走着。永嘉公主目光在我面纱上掠过,关切道:“你这伤,我在宫外也听说了。如今还没好么?”

我抬手轻抚了下脸颊,微笑摇头。

曲妃柔声道:“刀兵利刃之伤,哪会好得快,又不是绣花被针扎了手!不是我说,太子妃也太毒了些。”

永嘉抬起眼皮,低声道:“母妃慎言。”末了又环顾四周,见只我们三人的贴身侍女在侧,方笑道:“那不是毒,只是明面上的莽撞和嚣张。良媛要当心的,是她九哥。那位,才算是毒。”

我一愣,旋即道:“我只在宫中安静度日罢了,能碍着谁呢。横竖对着武尚华,我是以礼相待的。那位武九公子再难缠,总不能老把手伸到宫里来。”

永嘉轻叹一声,靠近我附耳低语:“顾大人不日返京,听父皇的意思,总要复了他相位。到那时,你与武尚华,身份上可就是不分伯仲了。若叫武九知晓你是顾氏嫡女,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我沉吟片刻,微微一笑道:“皇姐放心,小莞是良媛曲氏。说起来还要感激皇姐赐予姓氏的恩情。”

永嘉蹙了眉头,犹豫着道:“你终归是要复了顾氏嫡女身份的。总不能叫你一直是个飘零在外的身份,顾大人也不会答应。只是,从长计议更妥当些。你容皇姐也好好想一想。”

“是,多谢皇姐为我筹谋。”

永嘉用力握了下我的手,没有说话。

一行人去往永宁宫依礼向皇后朝拜,在殿内见着了早已来此等候的阮良娣。武尚华面色顿时不好看起来,怒道:“有人出身低,难怪就是这么不知礼数。”

阮良娣满不在乎的应道:“有人自诩出身高,可照样只知道舞剑弄刀!更何况,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武人都能称得上世家高门了?”

二人对视,眼中几乎要滴血般。

还好叶尚仪及时出来,笑道:“皇后娘娘来了。”

武尚华这才冷笑一声作罢了。待皇后升了凤座,武尚华便带着众人在殿内下拜叩首,依礼朝贺。

因着皇后还要接见外命妇朝贺,简单说笑几句便叫众人都退下了。倒是单独留下我,笑道:“小莞,你送来的朝贺礼,那件石溪枫叶美人图刺绣摆件,枫叶红的像要透出来一般,上面的四字诗题字也雅致。本宫十分喜爱。已经叫人摆放在寝殿了。”

“母后喜欢就好。”我恭谨答道。

“脸上的伤可好些了?太子妃鲁莽,叫你受委屈了。往后还望你继续多担待些。她毕竟是东宫正妃。”

这话一点儿也不意外。

我笑的绵软:“是,小莞明白。”言罢依礼告退了。

回到徽音殿,我安静的在书案前坐下,提笔舔墨,在纸上写了那绣屏摆件上的题字出来:伏仰自得,后心太玄,拜霞含霜。琰在石上,明明如月,顾盼生妆。

却忽然嗅到一阵清香。

抬头瞧去,桌案上原先放着菖蒲陶盆的位置上,不知何时摆放了一尊八棱秘色瓷瓶,斜斜的插着一支桃花。花只半开,粉色单薄的花瓣映着似玉如冰的青瓷,雅致清净,又颇有野趣儿。

我放下毛笔,细细赏玩一会儿。

忽然发觉不对劲,立时唤了翠浓进来,问道:“哪里弄来的桃花?宫里桃花树这会儿可还是光秃秃的呢。”

翠浓被我问糊涂了,上前来看了看那枝桃花和青瓷瓶,小声道:“良媛,婢子方才与如意一道,随您去了琅华殿和两宫。回来后一直在外面守着,并不知何人摆放的。要不然婢子去问一问其他人?”

我想一想,道:“蔻儿一直在内殿做针线,问问她。其他人就算了。”这花既然不是宫里的物件儿,此时贸然去问,若是闹出大的动静来,谁知道会被人传成什么样子。

翠浓答应着去了,一时回来禀道:“蔻儿也说不知。”

我端详着那花那瓶,心底有个模糊的答案和一个墨色的剪影。淡淡的吩咐道:“不必再问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失约

哥哥临去五皇子军营前,曾向墨棣托付过我。墨棣既掌着暗卫,自然有自己的法子探知我的动静举动。今日新历初一,他大抵是要借这一支早开的桃枝,宽慰开解我除夕晚间长夜独坐的失落心情。也不知是从何处觅得这支早开的碧桃花。

还真是有心了,不愧为哥哥的至交好友。

伸手抚上泛着冷冽光泽的青瓷瓶,抿唇浅浅笑了下。

晟曜一连数日忙于接待宗室勋贵朝贺、接见各地封疆大吏进京朝会,与威帝、朝臣共商战事,只在初七这日午膳时匆匆来了一趟徽音殿。

几日未见,倒也没说什么话。只一来便拉着我手,迎着日光将我脸上伤口细细的瞧了一回。末了放下面纱,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将我揽住低头笑道:“这次要好好赏赐清河崔氏的崔冲。”

我见侍女们都掩口而笑退了出去,不由推他一推,嗔道:“殿下作甚么呢!”

晟曜笑道:“什么作甚么,你又脸皮儿薄了。眼见如花美眷复原如初,自然要重赏献药的人了。”

他的话正好触动我心肠,千回百转间,顿时面色一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殿下,若这白獭髓也无效,我脸上的伤总也好不了了,该当如何呢?”

他觑一眼我的神色,眉尾微挑,“怎么会!这不是快好了。”

我不依不饶:“我是说若是不好了呢?”

他抿了口茶水,抬起乌黑明亮的眸子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赌气道:“臣妾以色侍人,若是脸伤难愈,殿下从此便不来徽音殿了吧。”

“唷,怎么还使上小性儿了?”他放下茶盏,伸手将我圈入怀里,俯身挨在我腮边,调侃道:“以色侍人?拾萃阁里不是还有个应氏,哪里就轮到你来谈这个了?”

我一听这话,扭头便道:“哦——,殿下是觉得臣妾不够美,如今又受了伤、容颜有碍观瞻,所以连以色侍人这档子事都要退后了?”

晟曜笑出声来,伸手在我腮上捏了捏,“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整天拿话挤兑我。你放心,若是这伤痕不褪,我就日日亲它一百次,管教它全消了去。若是不消,你也一样是我身边第一人,可好?”

我窝进他怀里,伸出素白的指头在他下巴上游移,笑道:“殿下既说了,可不许赖。”他下巴上有着隐隐的乌青胡茬,摸上去略有些扎手。这几日看来确实忙碌的很。

晟曜将我手指握住,低头在我眼睫上轻吻一下,笑道:“这一双眼睛就胜却无数红妆了。”

我手指在他掌心无意识的划着,“殿下最喜欢的,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色。不然萧王府里为何会有再顾亭?若有一日,臣妾红颜老去,殿下再不眷顾,那时臣妾可怎么办呢?”

他笑得满面春风:“我比你尚且大上几岁。等你红颜老去时,孤王这芝兰玉树般的人,自然也只有与你一起,做一对白发翁媪了。”

我含笑嗔道:“好没羞,自个比做芝兰玉树呢。”

然而心头仿若清甜甘泉漫过,让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他又低声道:“我知道这些日子对你少有陪伴。等忙完这段,过几日上元夜,紧接着是你生辰,我都陪着你可好?等十六日早晨你醒来,我就是那第一个看见十七岁的你的人。”

我想起十六岁生辰时与他在自在庄的日子,不由弯了嘴角,应道:“好。臣妾等着殿下。”想了想又道:“殿下的生辰,是十月二十四吧。可自臣妾到您身边,还从未与您庆贺过呢。”

晟曜偏头想一想,笑道:“你初入府那年,我的生辰是在北地战场上跟一帮大老爷们过的。去岁么,没心情过。今年我生辰时,你可要好好陪我过。”

我犹自不解道:“什么叫没心情过?”转念一想,旋即明白当时正是他一怒之下锁闭了徽音殿的日子。遂笑道:“那是殿下自作自受。”

他笑而不语。

“说起来,殿下适才提到的拾萃阁应氏,那倒真是位美人儿。殿下,您对她动了心思、可要收用了她?”我半真半假的道。

晟曜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你认真的?”

我尚不及答话,殿外传来小德子的声音,“殿下,永安节度使王庆之大人已入宫,陛下在明德宫赐宴,请您尽快过去。”

晟曜立起身,脸现愠色,带着几分试探,用不确定的口气问道:“你不在乎我?”

我哪里会不在乎!

可小德子已经进了殿门催促晟曜,仓促之间又有外人在,我说出口的答案便只是顾左右而言他的一句:“王大人是殿下舅父,不宜让他久候。殿下快些去吧。”

晟曜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忽然一阵心潮悸动,无比期盼上元夜能够快些到来。

在满心期盼和雀跃的准备中,永平二年的上元佳节如期而至。

然而从申时等到亥时,徽音殿外的卫士也没有看见太子仪仗。

我按捺住猜疑不定的心,要如意去打听晟曜的行踪。

一盏茶功夫后,如意回来,秀丽的脸上带着十分明显的不快,禀道:“殿下按制歇在琅华殿了。”目光飞快的在我脸上掠过,又敛了下去。

我一时怔住了。

如意继续问道:“良媛,已是亥时了。园子里的灯和灯谜——?”

我回过神,状似平静,笑道:“让蔻儿带人收拾了吧。”

如意答应着去了。

仿佛失却气力一般,我一下子软软的伏在了桌上。

衣袖风毛的滚边上缀着一圈密密细细的小珍珠,晶莹温润,却硌得我眼角生疼。也不知珍珠母贝要流多少眼泪,才能凝结成这样坚硬美丽的一颗珠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隐约传来几声男子的争执声,紧接着有靴子的橐橐声由远及近的响起。翠浓慌慌张张的进来,禀道:“墨大人来了。”

话音未落,墨棣已经踏进内殿,身后跟着满脸戒备神色的萧十三。

我站起身,“墨棣公子?”

第二百三十四章 懂

墨棣白皙面色在晕黄烛光下也仍然是苍白的,眸光无波,然而薄唇间吐露的话语却立刻叫人焦灼无比,波澜顿起。

“明珝叫五皇子扣下了。”

我惊道:“什么叫被扣下了?”

墨棣冷淡的看了萧十三一眼,“我当日让聂舞阳跟了去。他今日只身回京、径直来寻我,将明珝此去情形的消息都带了回来。”

我焦急万分的看着他。

他声音本就沉静,此时更是低沉:“五皇子原本不见明珝,叫人将他拦在辕门外,打发他直接回京。可明珝以言语相激,带人硬生生闯了大营,到底见到了五皇子。五皇子接了他带去的太子书信,本来以礼相待。不知是谁在五皇子跟前说了什么,五皇子一夜之间改了主意,第二日再见便将明珝推出大帐绑在了旗杆下。言明上元佳节后拔营、朝京都方向开拔攻城。”

墨棣看一眼我越来越白的脸,缓了缓口气,道:“聂舞阳要救明珝回来,惊动了厥族兵士。明珝仓促之间只说自己无性命之忧,命他回京示警。舞阳便听令奔逃回京报信。可是,今日殿下一直在琅华殿,我无法面见殿下。琅华殿的宫人说,今晚找太子殿下的人,一律不予通传。”

有佟嬷嬷和定妃在,哥哥应该是性命无虞的。只是多半要受些零碎罪。我定一定心神,道:“军情如火,琅华殿的人怎可阻拦不报?”

“陛下近日身体不佳,已将战事全权委托给了太子。舞阳千里奔驰,就是想早些传回消息。如今却白白耽搁在这里。”墨棣冷嘲道,“太子妃还真是“家国天下”,争宠大于一切啊。”

我看向萧十三,“将军可有渠道联系上太子?”

萧十三与墨棣对视一眼,点头,旋即又摇头。

墨棣道:“十三与我都有渠道可以联系到太子,可是动用暗卫去太子妃寝殿甚为不妥。若是只有我等去琅华殿硬闯内殿,也极易被诟病。你,能不能——”他说的极其犹豫。

萧十三抢白道:“属下不同意。殿下要我护卫徽音殿。墨大人若要良媛去琅华殿,难保太子妃会恼羞成怒伤及良媛。良媛之前的伤尚且未好彻底。”

我没有片刻迟疑,径自吩咐翠浓:“传肩舆来,去琅华殿。”

萧十三拦道:“良媛——”

我微笑安抚道:“无妨。”

无论是为了晟曜执掌之事、为了京都安危,还是为了哥哥,我都必须走这一趟。墨棣必定知晓我的心思,所以才来了徽音殿。

临上肩舆前,我低声对墨棣说了一句:“谢谢。”谢他对哥哥的卫护之情,谢谢他懂我。

墨棣面色无波,只简单应道:“我陪你去。”

我扭头看他一眼。肩舆此时正稳稳的抬起,从我自上而下的视角看去,只看得见他棱角分明的双唇紧抿着。

肩舆向琅华殿疾行而去。

“——大胆!”琅华殿武婢们将我们拦住,喝道:“太子妃内殿,岂容你等擅闯!”

我朗声道:“既如此,请速去通报太子和太子妃!有紧急军情。”

“紧急军情?”金嬷嬷从内殿转了出来,抖动着脸上的赘肉笑道:“太子殿下正与太子妃歇在一处。难道这事还真是碍了良媛了?老奴就纳闷呢。难怪好巧不巧的,这会子、这个时辰,偏偏就来了紧急军情。还是由你来报的军情。怎么,见派人过来请走殿下行不通,自己亲自上阵了?”

“金嬷嬷,之前墨棣公子已然遣人来请见殿下,你等隐而不报。这才闹到了我这里。我不忍见太子妃御下不严、以致惹了殿下大怒,这才过来好言相劝。”

金嬷嬷眉头一挤、嘴一咧,便要反驳。

我抬手制止了她,正色道:“若有谁只看得见私心小利、继续枉顾法度,使太子消息闭塞。这贻误战机之罪,就由谁来担!”

我搭着翠浓的手背,冷冷的盯了金嬷嬷一眼,昂首朝内殿走去。

金嬷嬷反应过来,喊道:“拦,拦住她。殿下难得歇在琅华殿,不能让她坏了太子妃的好事。”

我充耳不闻般,径直前行。

武婢们有的听了我的话已收刀入鞘,有的尚在犹豫。有两名离殿门近些的,虽然迟疑,仍然举刀横指,挡住了我的去向。

墨棣一言不发,飞出两掌,直接将二人击飞,倒地呻吟不止。

我进了内殿,便跪在殿门扬声道:“殿下,有紧急军情!殿下——”

武尚华的声音从寝殿内传来,“何人喧哗?若扰了殿下清梦,看我不剥了你!”

“你要剥了谁?如此狠毒的话,也能出自堂堂太子妃之口!”是晟曜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却是斩钉截铁。

片刻后,晟曜从寝殿出来,身后跟着武尚华期期艾艾:“殿下,臣妾还为您准备了——”她一眼看见我,顿时咬牙切齿的道:“你,是你来。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到本宫这里来痴缠殿下、狐媚殿下!你真当本宫不能杀了你么?”

“住口!”晟曜喝道。转头向我道:“何事惊慌?”

我叩首禀道:“殿下,墨棣公子在殿外等候。上庸有急报。”

晟曜几步过来,伸手将我从地上扶起,牵着我的手出了殿门。身后尤有武尚华幽幽一问:“殿下,您究竟将臣妾置于何地?”

然而晟曜早已走向墨棣,急切问道:“上庸有何消息?”

墨棣言简意赅:“劝降失败,五皇子将于明日从上庸拔营,挥师北上、直逼京都。”

晟曜眉尾一挑,脚下步伐不停,一路出了琅华殿,问道:“五哥原本犹豫不定,断不会在孤王遣使前去示好之后,反而要挥师北上。这其中可有缘故?”

墨棣看我一眼,垂下眼眸,浅淡答道:“按聂舞阳的推测,与五皇子所娶新妇——谢天一长女谢安若脱不开关系。”

晟曜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谢氏——”他目光落在我身上,旋即吩咐道:“去裕德殿商议。小德子送良媛回去先歇着。”

我默然,深深屈膝为礼。

事涉谢氏,我懂晟曜的顾忌和担心。然而他可有真正懂我?

第二百三十五章 暖

转身之际目光与墨棣相接:他应该懂我对哥哥的挂念和担忧。商议之时当为哥哥考虑一二。

懂或不懂之间,我自行回了徽音殿。

虽有翠浓、小德子等一众宫人跟在身侧,心中却有些许孤零空落之感。夜已深了,北风在宫墙间来来回回的穿梭,入目处皆是空旷而寂寥。

第二日是我生辰。

早间起身后,翠浓几个热热闹闹的在我面前说着吉祥话。

蔻儿笑得眉眼弯弯,领着宫人端了早膳进来,笑嘻嘻的道:“良媛,快些来吃长寿面。这可是殿下特特儿叫人做给您的呢!”

晟曜?昨夜与臣子议事,却依旧记着我?

嘴角微弯,坐在了桌前。

热气腾腾金黄的高汤底里浸着乳白齐整的一窝面条,配着青翠欲滴的小菜和炖的软绵又腌渍入味的幼鹿腿肉。另配着五、六碟佐餐的小菜、面点。

我将手中热帕子递与蔻儿,先抿了口汤。只觉鲜美利口的紧,不觉微微眯起眼睛——从口舌之间到胃腹之内俱都暖和舒畅了。

挑起一筷子面送入口中,口感韧性适中、细滑爽口。小麦的清甜跟汤头的咸鲜恰到好处的交融在一起,仿若因为彼此的配伍得当,而在口中幻化出更优于这清甜与微咸的合味来。

细嚼慢咽的,将这碗暖意融融的面用完了。

正拿帕子按在唇上,抬头却见翠浓眸子里带着一抹促狭,笑吟吟的看着。不由面上飞霞,轻斥道:“你不去把雪奴儿抱进来,倒在这里待着看我?是不是想托大偷偷懒呢?”

翠浓笑道:“亏得婢子一心为着您,就怕您这副模样叫她们打趣,已经把她们都打发到外边守着去了。这会子又这样说婢子。”

我嗔道:“我什么模样了?”

翠浓由衷的道:“看着良媛对殿下痴心在意的模样,婢子为您高兴呢。殿下对您本就看重,恕婢子说句大胆的话,您与殿下,是这宫里难得的两心相许。所以婢子为您高兴。”

我斜斜的瞧她一眼,抿唇含笑。

“可婢子也替您忧心。王府也罢,宫里也好,婢子听说的人或事里,野心的人、冷心的人,都比那痴心的人要活得好。”

我握着帕子的手顿了一瞬,半晌方笑道:“是啊,也不知这宫里可容得下这一份痴心。只是,便如飞蛾扑火一般,却也是身不由己、退后不了的。”

翠浓见我语意不无萧索,顿时不安起来,道:“是婢子的不是了。婢子不该说这些,倒招的您不快了。今日您生辰,就该凡事兴兴头头的。”她看一眼窗外,笑道:“良媛可要带着人去折几支蜡梅玩儿?”

“哪里需要寿星亲自动手?自然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代劳了!”阮良娣俏丽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我顿时一笑,将心中那点子多思多忧丢在了一边。

刚迎出去,就见一双素白柔荑抱着一捧开得正盛的嫩黄色蜡梅,先进了殿门,紧接着便是阮良娣精致的脸庞,正笑意盈盈的:“快过来,看看可喜欢?快叫人拿了瓶子来,在园子里挑了半天,这会儿我手早就酸了。”

一旁翠浓赶紧上前将花枝接了过来,又叫人取了一尊宽口大肚的白瓷瓶来。我行礼笑道:“多谢姐姐。”

阮良娣拿帕子擦了擦额头的薄汗,转头看了一圈,奇道:“纨素呢?她出门比我早些呀,怎还没到?”

我伸手取了一支花枝,掰去不合意的细枝,端详着角度插入瓶中,笑道:“姐姐约了她?”

阮良娣亦执了花枝在手,“想着今日你生辰,我们两个怎么说也要来一趟的,便一早叫晴柔去请她。谁知允梦阁的宫人说她已经出门,朝徽音殿来了。怎么我在园子里逛了这久,还折了梅枝,她却还没到呢?”

“许是有什么事绊住了。”我不以为意。

话音刚落,如意进来禀道:“徐奉仪来了。”

纨素带笑进殿来,将大氅解开,递给如意。温婉一礼:“恭祝良媛芳龄永继。”我笑着还了半礼,“阮姐姐可早来了,适才我们正说起你呢。”

纨素走近前来,亦在桌边坐下,见殿内只有翠浓在,遂略低了声音言道:“本来早就出门了,可巧立在山石上看见太子妃的兄长进了毓德宫,便带着侍女朝琅华殿近旁走了一遭。”

阮良娣将手中花枝抛在桌上,恨声道:“又来了?真是兄妹情深!也不知道这回又要算计谁了!总不过是武尚华又觉得受了委屈,自己没脑子,便召了武尚贤入宫,打算合计什么罢了。还能有什么?这哪里值得你巴巴儿的跑去琅华殿近旁瞧,仔细惹着他们兄妹,把你也算计了!”

纨素颔首道:“良娣放心,我小心着呢。我也只在琅华殿近旁的园子里走了走就回来了。不过我瞧着,武尚贤急匆匆进宫的缘由,大抵就是你说的这样了。只看见琅华殿殿门紧闭,隐有哭骂声传出。”

阮良娣不屑道:“稍有不顺心就一哭二闹的,这太子妃还真是把闺中娇客跟市井泼妇的作风都带进了宫里来。也不知谁又碍了她的眼了?总不会还是我,这几日我可是闭门不出的。”

她扬起纤细手指在我和纨素之间来回点了点,笑道:“不是我,那多半是你们两个中的哪一个了?可你们一贯守礼而为、从不逾矩,比我谨慎多了呀。那会是谁呢?”

我想起昨夜因战报紧急而去闯了琅华殿的事,心中暗道这次还真是逾矩嚣张了一回。但事涉墨棣,到底不好对她们二人明言,便笑着岔开话题:“管她如何,先快快活活的替我过生日再说!我还等着收你们二位的礼物呢!”

阮良娣噗哧一声笑了,指着我道:“你这猴头儿!”

彼此说笑一回,纨素扯了扯阮良娣,笑道:“眼看着快到中午了,这给寿星道过贺、也送过礼了。我们便回去吧。”

阮良娣奇道:“既然是这个时辰了,为何不在徽音殿一起用了午膳再散?放心,你良媛姐姐这里的膳食,可是东宫里拔尖儿的!殿下又宠着她,她徽音殿的银子可是用不完,你不用好心替她省这一顿儿!”

第二百三十六章 痴

纨素被她一席话说得哭笑不得,有些尴尬的道:“阮姐姐说话真是冰锋一般。适才我来时,看见殿下身边的小德子过来传话,殿下要来徽音殿陪良媛姐姐用午膳。还有管惠英和几个东宫姬妾过来要恭贺姐姐生辰的,已经叫徽音殿外卫士拦下了,说是殿下有令,不许闲杂人等扰了徽音殿清净。你说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回去了?”

阮良娣撇了撇红唇,不紧不慢的立起身,道:“那还真是应该走了。不然就真要惹得人家讨厌了!纨素你也不早说。”

我脸上一红,嗔道:“哪里就如此了?”

阮良娣故意酸溜溜的看我一眼,调侃道:“看在你今日生辰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你好好陪殿下就是!他这些日子也是真辛苦,难得松快。”说完不顾我挽留,与纨素笑着辞去了。

如意近前禀道:“婢子接了小德子的话,还未及禀给良媛,阮良娣便来了。”

我因为晟曜要过来,心情很好,笑道:“无妨。叫他们快备些殿下爱吃的菜肴。上次的鱼咬羊殿下说过不错,让他们快些焖上,羊肉要块状不要片状的。还有道雪冬烧山鸡,如今吃正当令,快去吩咐膳房选嫩料、好好的做了来。”

如意愣了愣,答应着去了。

身侧的翠浓递过一盏茶,笑道:“良媛用些热茶,先歇一会儿。殿下虽说已有近十日未来,可左不过再过两盏茶的功夫,也就来了。午膳的事情,膳房一准能备得妥妥当当的。”

我反应过来,自己也觉得方才太过显形:患得患失、喜形于色的,过于紧张晟曜了。不由红着脸笑道:“好。”接过热茶润了润嗓子。

然而热茶换过三盏,晟曜却迟迟未至。

我正猜疑不定的当儿,蔻儿进来禀道:“裕德殿小德子来了。”

小德子脚步匆匆,进殿施礼后立即道:“良媛,殿下申时正便要领军赶赴叛军前线,特地叫小的过来知会。”

我倏地站起身,急问道:“为何?虎贲将军呢?”

“虎贲将军重伤,今日巳时正宫里才接了千里急报。殿下与陛下召集群臣商议后,已经在朝中做了安排。再有一刻钟,大军便开拔了。”

我惊道:“大军?此次殿下还要率军前去么?”

“是,回京送信的是虎贲将军家将,说是前线战况激烈,不仅虎贲将军受了伤,兵士损耗也很大。陛下便降旨着殿下点了凤台大营将士,驰援虎贲将军。旁的更多详情,小的便不知了。”

小德子说完,匆匆向我行了礼,“良媛保重,小的要即刻回去殿下身边复命了。此次小安子与我都会跟在殿下身边伺候,请良媛放心,小的一定照顾好殿下。”

我匆匆忙忙叫翠浓收拾了几件冬季皮毛衣裳给晟曜,又包了些常用丸药跟点心叫小德子带在身上。一直目送着小德子疾步出了徽音殿。

殿门外天色晦暗,叫人无端端的心神不宁起来。

我犹豫一会儿,还是唤来翠浓吩咐道:“去请萧十三来。”

翠浓有些不解,然而什么也没问便立即应下出去了。片刻后,翠浓在殿外禀道:“侍卫长来了。”

我步出殿门。

萧十三正立在台阶下,行礼道:“见过良媛。不知良媛唤十三有何吩咐?”

“殿下即刻出京,你可知晓?”

萧十三答道:“知道,殿下要带兵支援虎贲将军。黑甲军也已经得了吩咐,会随殿下出征。不过殿下留下两队人给十三,令十三留京,护卫良媛。”

我不由心头激荡:昨晚接上庸急报,布置应对;今日接豫州战报,安排领军驰援。忙乱如斯,他却依然为我考虑周全。

“殿下此刻在何处?”

“一刻钟前黑甲军近卫在延平门外集结,殿下这会儿应该刚出延平门。”

我轻声道:“能否劳烦你,带我去送送殿下?”

萧十三霍然抬头,见我坚持神色,便低头禀道:“殿下已出宫门,此时既已领军开拔,便不宜再与良媛相见。”他略顿了顿,续道:“不过,末将可以带良媛去延平门门楼上遥望殿下出城,亦可作相送之意。”

我颔首道:“有劳了。”

唤翠浓取来两件样式一样、质料普通的连帽斗篷。待我与她披上,不细看便如同宫中行走各殿的侍女一般模样。遂与翠浓跟在萧十三身后出了徽音殿。

一路垂首疾行。

等出了毓德宫,翠浓方小声问道:“良媛为何一定要去送殿下,即使明知只能远远儿的望一眼?”

我一时没有作答。倒是想起晟曜去岁出征北地,自己当时的云淡风轻跟似有若无的怅然。而今时今日,竟已是明显不同的感觉了:我在意他、心悦他,如今他出战在即,即便只能遥遥相望一眼,也是好的。

正如他之前所说的,他愿意陪在我身边,做那个第一个看见十七岁的我的人。而我,亦作如是想。虽然不知他昨夜为何失约,虽然这会儿已经晚了些,可此时默然来相送,能用我无声的眷恋目光、为他的背影编织一袭平安归来的铠甲——那么,今日我生辰,也算得上是与他一起过的了。

延平门门楼上的风极大,寒意彻骨。

我紧紧扶着城垛朝外看去:军旗招展,战马嘶鸣。不断前行的军列中有一个方阵正是衣着黑甲,是晟曜的亲卫军。我凝神望去,不过一瞬,便看到了那个背影。

他今日未着铠甲,身着玄色皮毛大氅,头束金冠,挺拔身影正随着马步颠簸前后自然晃动,稳稳的骑行在马上。队列行进的很快,后面的步兵手持长矛,铁质矛头闪烁出一片刺目的白光。

我盯着晟曜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当日笑意吟吟听我说“紫薇花对紫薇郎”时候的模样,就像一个只会弄月抚琴的风流公子、最漫不经心的天家纨绔。却要连番经历战事,北地归来不过年余,如今又要再度征战厮杀。刀枪无眼,他可会再度受伤?

心口莫名开始发酸发烫。

许是这刹那的心疼和牵挂如此明显,我再不犹豫,吩咐翠浓道:“把匣子给十三。”

第二百三十七章 兵临

翠浓依言将一个三寸大小的黑漆螺钿盒子交给了萧十三。萧十三面上的惊讶不亚于侍立在侧的如意,边接过盒子边问道:“这是——”

我淡淡的吩咐道:“一把防身小弩而已。还请你即刻遣人赶上殿下,交付殿下手中。”

萧十三听令,双手接过,转身对身后一名黑甲卫低声嘱咐几句。那名卫士便捧着匣子飞奔下了门楼,飞身跃至马背,疾驰而去。

远远的看着那名兵士纵马到了晟曜身侧,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扬起年轻的面孔向晟曜禀报了一句什么,双手将匣子举过头顶奉与他。晟曜拉住缰绳,扬起左手停住了队列,从兵士手中接过了匣子。

他回转头朝延平楼看来。

越过大军的层层队列,越过招展飘荡的旌旗,越过厚重沉默的城垛,他的目光准确的捕捉到我的身形。

两两相望。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瞬。

直到晟曜笑了起来。

他举起匣子,朝着城楼上我的方向轻轻的挥了挥。风将他的衣衫一角温柔卷起。

片刻后,晟曜扭转头去,喝令大军开拔。长长的队列开始踩踏着有序的节奏前进,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视线之中。

晟曜离京后的日子透着苍白的平静。

我去皇后殿中的次数多了起来——因为可以不时从皇后口中得知些许关于豫州和上庸的消息。可惜都只是些只言片语的零散消息,我只能大概推测战事现况与进展。

期间遇见过武尚华几次,我依礼而行,倒也没再起纷争。虽然每当看着她的俊眼修眉都会想起初一那日、她隐在七翟凤冠下的明显恨意。但此番几次相见,她倒总是很快收回落在我身上的视线,或者略冷哼一声便抬脚走开了,倒是连言语交锋的兴趣都欠缺。

虽不知她突然收敛脾气的原因是什么,却也叫我心中松了口气。

正月二十七日,平静如昔。

晚间翠浓轻手轻脚的按熄烛火,放下帷幔后退了出去。我裹住温软的被褥,在晟曜惯用的苏合香中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仿佛有惊雷响起。

我迷迷糊糊的想着,今年的春雷来的这样早。

然而浑身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战栗,这绝不是惊雷声!我猛地坐起身来。

翠浓听见动静,已经端着烛火进来。我听见自己貌似冷静的声音问道:“什么声音?叫人去看看动静。”

如意此时衣着整齐的进来了,应道:“良媛勿惊。婢子即刻去探。”

我披衣下床,坐在桌边等着消息。殿外渐渐有嘈杂人声传来。我心中愈发惊异不定。

片刻后如意脚步匆匆进来,禀道:“良媛,叛军兵临城下了!”

我顿时失手将热茶盏打翻在桌上,雨过天青色的瓷杯在桌上打着转儿,越转越缓慢,和着我不可置信的声音:“怎么会?”

“此事千真万确!婢子直接去了琅华殿找萧王府旧识打听,琅华殿这会子也已经乱作一团了。”

“是何处叛军?是从豫州方向来的,还是上庸五皇子的兵士?”

如意明显有些迟疑:“这个,暂时还不清楚。”

我深吸一口气,略平复些,快速吩咐道:“如意去唤醒徽音殿上下,叫他们去阮良娣、徐奉仪和淳春夫人处去知会、警醒一声。翠浓陪我去母后殿中。”

如意应下去了。

眨眼间徽音殿的灯火渐渐亮了起来。我带着翠浓出了殿门,正遇着全副武装的萧十三,迎面禀道:“良媛,豫州叛军夤夜来袭,夹击攻城。情势危急,还请良媛在徽音殿闭门不出。属下等定会守护良媛安全。”

我斥道:“糊涂。闭门不出,于事何益?若此次真有城破之时,难道徽音殿的殿门能抵得住叛军杀戮的脚步?”

萧十三昂首道:“若果真城破,属下等便护着良媛杀出城去。”

我微微一笑:“很好,你果然忠于殿下嘱托。只是,此时谈论城破与否,为时尚早。你且随我来,去永宁宫寻皇后娘娘。”

萧十三沉默,但随即跟在了我与翠浓身后。

永宁宫此时也已经是灯火通明了。

待殿外内侍禀进去,我便携了翠浓进殿。皇后正如往常那样端坐如松,可抿紧的唇透着苍白。我心中咯噔一下——看来今日形势十分危急了。

果然,皇后见我来了,顿时拉着我的手,下意识问道:“怎么办?曜儿带军去了豫州战线,谁料到豫州谢氏部竟从豫州南下绕行江陵、再北上襄州,昼伏夜行,行军避开官道而多行山道。一路截杀岗哨,竟借夜色掩至京都城外二十里才被发现。”

她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语带惶然:“眼下,京都兵力空虚,哪有一战之力?”

我反握住她的手,是安慰也是宽慰自己的焦急,笑道:“母后勿惊,父皇必定有法子的。”

皇后缓缓摇了摇头,抬眼看了下两旁侍立的人。叶尚仪十分知机,带着人退了出去。

皇后重重的叹了口气:“适才的话,原本就是本宫听陛下刚接急报时候说的。此时,陛下已经紧急召集群臣议事。可当下的情形实在已经是糟透了,议事又能如何?这兵来应有将挡,眼下京都之内并无人可力挽狂澜!”

我亦沉默了。

若当真城破,大齐皇室权威将不复存在。又或者,难以留住必将失去的还有晟曜父母的性命。

我沉吟半晌,轻声道:“殿下出京前,将毓德宫侍卫长萧十三留了下来,他原本就是黑甲军的出身,也曾随殿下北征。母后可唤他进殿问问主意,这种时候,群策群力总是好的。”

皇后眼波微动:“是之前曜儿布置在徽音殿的守卫首领吧?”

我颔首称是。

皇后道:“既是跟随曜儿的亲信,又有北征的战地经历,即刻让他进殿。”

片刻后,萧十三大步迈入殿内,身上铠甲一阵摩擦声响,向皇后行了大礼:“萧十三见过皇后娘娘。”

待皇后免礼赐座,我看向萧十三,道:“今夜情势逼人,侍卫长当比我等深宫妇人更清楚眼下情形如何。不知此等困局,可有解法?”

第二百三十八章 攻城

萧十三面色肃然道:“禀皇后、良媛,听闻陛下接报便已急调京郊三大营进城。可如今城内兵力委实空虚:佐辕大营在原统领霍长风判出京都之时便失了一半,如今尚未补足;辅辙大营被五皇子带走多半;前些日殿下又带走了凤台大营兵力。如今只有等最近州县的府军来援,可也要数日。为今之计,唯有先死守京都。”

皇后道:“可若援兵未至而城已破,满城百姓、合宫上下,岂非都要丧生在叛军刀下?”

萧十三沉吟片刻后,向皇后弯腰行礼道:“若真无法死守,城将破之时,再从叛军兵力薄弱之地突围便是。但城外若无援兵,又无城郭可据守,贸然突围,已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了。所以适才属下说,应先动员所有兵力民夫、死守京都拒敌,以待外援。”

皇后若有所思,良久后重重叹息一声。

“侍卫长,我有一事不明。叛军之前打的旗号是为大齐、清君侧,如今殿下并不在京都,他们如此攻城、所为何来?难道已经打算丢开忠于大齐的旗帜了?”

“回良媛的话,叛军声东击西,引了殿下领军去往豫州战线,此时若被他们攻破京都,则殿下将失去大齐朝廷名正言顺的天时、地利、人和,虽有部分兵力在手,对天下尚有一争之力,可却失了根基。则叛军无论是否继续拥立废太子,都有了更多胜算。”

萧十三恨声道,“至于旗号,叛军此次便是以解救卫王为借口、围攻京都的。”

“解救卫王?”我不由冷笑起来,“还真是好巧的计谋。他们若有心于卫王,当日叛出京都,就不会挑在卫王大婚当日。已经背离、遗弃了的卫王,如今找起理由来,倒是拿来便用、如此得心应手!”

“确实无耻!听闻叛军中有一位年轻军师,攻于谋算。叛军举旗以来连番作为,俱是由此人筹划调度。”

皇后抬手揉了揉额角,“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萧十三正要应下,我起身向皇后施礼道:“母后,请母后向父皇进言,解了卫王的禁令。”

皇后奇道:“为何?叛军既然要救卫王,说明卫王与他们早有勾结。必要时正可以卫王为质,叫叛军不得妄动。怎么能在这时解了他的禁令?”

我沉静回道:“叛军此次攻城,是以解救卫王为号。若卫王解了禁令,更甚者,卫王能主动守城抗敌。叛军借口便不攻自破。更何况,您方才也说过,京都内如今并无合适将领。而卫王与殿下一起自小得父皇悉心栽培、又都师从名师,文韬武略早有才名。若解了禁令,则京都城内得一员守城良将,叛军顿失军心民意,岂非一举两得?”

萧十三闻言附和道:“良媛所言不失为一良策。皇后娘娘勿忧,解去禁令后,若卫王殿下不能让人完全放心,大可派人‘随侍’在侧……”

皇后轻声道:“本宫试着跟陛下提提看吧。”

萧十三欲言又止。

我微微笑道:“侍卫长出身黑甲军,是经历过疆场热血的将领。如今也正是你领着殿下留下的黑甲军们、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危急之际,徽音殿的殿门,并不如京都四门来得重要。”

萧十三立即道:“属下谢良媛体谅。只是殿下临行前,曾嘱托过,定要不离良媛身侧,护良媛周全——”

我颔首道:“你也说了,如今城内兵力明显不足。犹缺将才。你留下十名兵士在徽音殿已是足够。真要到了紧急关头,再来寻我就是。管保教你不负殿下嘱托就是!”

末一句微微带了些调侃意味,皇后愁眉略有纾解,亦言道:“就这样吧。你这几日跟在我身边,宫内守备军在永宁宫数量众多,当保无虞。”

我微笑应下。

萧十三见状,便施礼道:“既如此,属下便去安排。”言毕转身大步流星的出了殿门。

皇后唤来叶尚仪,将适才解了卫王禁令的事吩咐几句。叶尚仪应下后疾步去了威帝所在的明德宫。

殿内一时之间安静的可怕。皇后与我相视苦笑,以平淡的语气言道:“坐下慢慢等吧。我们能做的毕竟有限,还是等陛下与朝中栋梁们拿主意、定对策。至于抗敌杀贼,更是男人们的事。我们此时能做的,不过是备好鸩酒罢了。当真城破而无余地时,便自戕以身殉国。”

我倏地一惊,随即抑制住自己慌乱的心,恭谨应道:“是。”安静陪坐在侧,看向殿外。

天色一分一分的亮了起来。有宫人进殿来按熄烛火,带起一缕缕腾起的青烟。叫人更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阮良娣跟徐奉仪也来了永宁宫。大家都面带忧色,却只能静坐于深宫内等待。

不知是心有所虑造成的错觉还是真有声音传来,隐隐约约的沉闷的撞击声一直未停下。翠浓进殿来禀道:“婢子问过来永宁宫换班的守卫,这是叛军以原木持续攻门的声音。”

这就意味着,护城河这道屏障,叛军已经越过了!眼下已经进入城墙上下和城门内外的生死保卫战了。

皇后自从说出备好鸩酒之语,便十分平静安然,此时便倚靠在凤座上闭目养神。

阮良娣听了翠浓的话后,一直扯着手中的帕子,一言不发,只脸色雪白。纨素一颗一颗摩挲着手腕上的玛瑙珠串,垂首不语。

我以手支颐,心绪不宁:若是早些将连弩之法给晟曜,或许眼下便能解了京都之围。晟曜临行时,我请萧十三送去的匣子里,正是根据连弩之法的原理,叫赤芙寻了匠人养在杨府,精工打造的两把防身小弩中的一支。

我迟迟未将图纸交给晟曜,一方面是觉得未得父亲首肯,过云楼之事当秘而不宣。那么我便无法给晟曜一个持有这种图纸的合理解释。另一方面,便是不愿射向昌若的兵刃利器中,有我提供的弩箭。

但在延平门楼上,对晟曜安危的担心压倒了一切。

虽然之后几天里,还是曾为了愧对昌若而心中难安。

可自己并不后悔。

第二百三十九章 争论

然而到了京都被强攻的这一刻,我忽然发现,自己关于战争的残酷性依然是预料不足。

若是早些将图纸提供给晟曜,大量打造连弩。那么这会儿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到了此刻,即便将图纸交与皇后,却已是来不及了。

巳时正的时候,武尚华来了。

她已经改了男子装束,黑发以紫金冠束在头顶。甫一进殿便径直对皇后道:“母后,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皇后平静问道:“走去何处?为何要走?”

武尚华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满脸惊讶,大声道:“自然是趁叛军尚未攻进城来,赶紧出城躲避啊?难道要在这里等着城破送死么?”

皇后盯着她看了良久。半晌方缓缓吩咐去而复返的叶尚仪:“去传早膳来。本宫看大家都乏了,也早过了用膳的时辰了。”

武尚华几步走到皇后近前,俯身时身上轻甲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劝道:“臣媳本来觉得应该与满城百姓共存亡。可是哥哥说得对,父皇、母后跟臣媳的命何其尊贵!留下几员虎将在京都抗敌就是。为了长远计,为了万无一失,您与父皇还是先随臣媳兄妹二人暂避出城吧!”

她见皇后不为所动,又道:“臣媳哥已带来将军府全部家将,必定能保父皇、母后安全。臣媳哥哥说了,从西景门走,可以甩开叛军。再一路急行军,便能很快到岐州避难、等待殿下带兵回援。”

我垂下眼眸,瞬间懂了皇后的感受:将门虎女,不过尔尔。

眼见武尚华瞪大眼睛,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看着皇后,我不由淡淡的问了一句:“叛军若追踪而至岐州城怎么办呢?太子妃觉着岐州城比京都城墙更稳固、更容易防守?还是说岐州城内物资储备能多过京都城内?”

她愣住了。

然而须臾之间横眉冷斥:“本宫哥哥说父皇已经派人突出重围向殿下和永安节度使求援,也已经向周边州县府兵调兵了。在岐州城等着便是,援军很快就到。”

我淡然道:“那就更应该先固守京都,与满城军民共抗叛军了。此时去岐州,援军连战报都尚未知晓,如何救援?若能多固守京都一日,便是为早日得到支援多争取了一天!几日后,若京都果真守不住了,那时再去岐州才是合适时机!”

武尚华拧眉便要发火,然而却很怪异的忍住了,一声不吭的坐了下来。皇后瞥她一眼,也懒得理会。阮良娣与纨素自然也不会去自讨没趣。殿内便忽然安静了下来。

好在宫人们此时鱼贯而入,奉上了早膳。

众人哪里有心思吃东西,不过胡乱用了些便罢了。

外间有内侍禀道:“曲妃娘娘和永嘉公主来了。”

皇后坐起身,“快些请进来。”

片刻后曲妃与永嘉一起进殿来,待叙礼过皇后赐了座,永嘉迫不及待的说道:“儿臣凌晨接到父皇让宫内守备军传的急信,已经叫驸马带着公主府的府兵去城门参战了。方才叫家仆去给城门将士们送饭加餐,回来的老仆说眼下京都城内众志成城,已经打退了叛军好几波攻势了!”

皇后微笑道:“那就好!永嘉不愧是皇长女,这才是临危不乱的皇家风范。”

永嘉亦笑道:“永嘉谢母后赞赏。不过,这会儿京都城内最有皇家风范的可不是儿臣,该是七弟才是!”

武尚华嗤笑道:“他一个险些就被废为庶人的王爷,其实就是被父皇囚禁的阶下囚,背弃大齐正统、又被废太子遗弃,有什么风范可言?竟还能代表皇家!”

永嘉淡然的瞥她一眼,轻笑,“太子妃刚嫁入皇家几个月而已,便能代表皇家断言谁可以代表皇家了?”

武尚华顿时脸上红白交加,站起身怒视永嘉,“你——”

皇后适时开口道:“华儿!不得无礼。你方才吃的不多,且再去多用些膳食。”她转向永嘉,问道:“卫王如何了?”

永嘉立起身施了一礼复又坐下,笑道:“儿臣禀母后,从城门处回来的老仆说,七弟被父皇解了禁令后,带着一众兵士先去了京都四门朝叛军喊话,直斥其非。后来便一直在门楼上率军民死守,英勇非常,身先士卒。好几波攻势都是被七弟领人击退的!”

皇后看向我,喟叹道:“你是对的。先前倒是我小人之心了。卫王此次当真不错!”

我平静道:“身为皇子,自然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父皇和母后大度,不计前嫌,给了他这份信任,他自然一心图报。”

永嘉叹息道:“也不是所有皇弟都有这份心胸。废太子一样是父皇的儿子,且素来得父皇偏爱。可一旦自己利益被触动,顷刻间便是刀兵相见,哪还有半分人伦、道义、德行在!更是引狼入室、硝烟四起,搅得天下不得安宁!”

武尚华冷笑道:“这种人,就该杀。”

永嘉转过头看向她,似笑非笑的问道:“不知虎贲将军府的亲兵可去了城楼抗敌?武九公子素有抱负,也应该已经在四门中固守一方了吧?”

武尚华眼珠一转,肃然道:“虎贲将军府的亲兵,可是好钢要用在钢刃上。自然是要近身保护父皇和母后的。便是哥哥,还有什么比保护好我——大齐的太子妃更重要的事情吗?即便城破,也不过丢些百姓的性命,哪里比的了我们这些皇室中人的命尊贵。”

永嘉闻言,难掩讶色。不由自主看向皇后,皇后垂下眼眸,遮住了眼中郁色与不满。

曲妃却没忍住,“太子妃错了。须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我大齐早已确立的国策啊。正因如此,才能得了民心安了天下。太子妃虽年轻,这道理却不可不知!更不可妄言,以免贻笑大方。更是丢了皇室脸面。”

武尚华腾的站起身来,手搭在腰间佩刀上。皇后正要开口,武尚华深吸一口气,又像刚才一样一声不吭的坐了下来。只是这次脸上的阴沉隐忍之色更为明显。

第二百四十章 北奔

她这模样叫我无端端想起之前几次遇见时,她的嫉恨不满和强行按捺。

永嘉此时叹道:“眼下正是需要我们共抗外敌的时候,还是不要争论的好。不过,虽然城内军民一心、奋勇抗敌。可京都兵力确实太过薄弱,也不知是否能等到援军到来的那一日!”

皇后颔首道:“眼下,只有等。”

等援军到来,或者等来城破之日。

永嘉勉强笑道:“是啊,如今便要看,究竟能守几日。是叛军攻城快,还是援军得知消息后赶来的快!”

殿内人,俱都沉默了。

在沉默和难捱的等待中,艰苦卓绝的都城防守战已经持续了五日。皇后殿中的众人已经不忍听外间传来的消息,尤其是那些血淋淋让人头皮发麻不止的细节——那些将京都军民的坚忍英勇彰显无遗的细节。

永宁殿内越发沉默——即便来皇后身边守望的后宫诸人越来越多。

第六日申时末的时候,威帝身边近侍的到来,打破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头发花白的老内侍跌跌撞撞的奔进殿来,扑跪在皇后座前:“娘娘,娘娘快带大家出城!”

皇后倏地站起身,喝道:“惊慌失措,成何体统!再大的事情,你也给我慢慢说来!”

那内侍肩膀颤抖不已,匍匐在地,垂首禀道:“娘娘赎罪。陛下要老奴传信给娘娘,请娘娘带着皇族子嗣、后宫诸人与幼弱百姓速速先行退避。”

“避往何处?”

“卫士们会护着娘娘从叛军攻势最弱的东华门冲出去,昼夜奔袭至岐州,等待援军。”

“陛下他们呢?”

老内侍泣道:“陛下说,他会带人血战到底,与京都共存亡!”

皇后听了最后一句,顿时支持不住的颓然坐在了凤座之上。

老内侍急忙安慰道:“娘娘勿忧,墨棣大人已时刻守护在陛下身侧。”皇后闻言脸色好了少许。

武尚华此时站出来,疾言厉色道:“母后,早就应该听了我的,若五日前就走,哪里会如此紧迫仓皇!”

阮良娣嘀咕道:“跑得比谁都快!也不想想,若是那会儿就走,不是正撞进叛军刚合拢的包围圈了?给殿下和周边州县的战报都尚未送至,便不会有援军。那会儿出城,不是羊入虎口么?”

武尚华冷笑道:“那现如今呢,还不是一样?我兄长说了,从西景门走,直奔西面的岐州而去。只要进了岐州城,封锁四门,总能抵挡一阵子的。”

皇后平复了心情,开口道:“本宫听陛下的。陛下既然让人护着我们从东华门走,定有他的道理。”

老内侍俯首道:“是,老奴听殿上的群臣分析说,从东华门走,一路疾奔,能更早遇着从豫州方向回援的殿下大军。那便安全了。”

武尚华着急看着皇后:“母后,东向而去,是一片乡野平地,无丝毫屏障。在回援大军没有出现之前,我们这些人岂非叛军眼中的待宰羔羊?”

我冷静的看着殿内诸人,不可否认,武尚华适才的话确有有一定道理:“不,不能从西景门走,也不从东华门走!“

皇后征询目光看向我,武尚华怒目而视:“你想做什么?父皇命我等出城,就是为了他能带着城内军民精壮、无挂碍的背水一战!你想赖在这里成为将士们的包袱?”

我径自向皇后道:“母后,西景门利于奔逃去周边大城池,东华门攻势最弱易于出城。可是,我们想的到的,叛军必定也能推测到!难道不会早有防备?臣媳觉着,从安顺门走,上叠秀山更好。若殿下已经在回援途中,正宜先占据叠秀山,退可守、进则可作为援军反击的屏障。”

“良媛说的有理!”萧十三大踏步走了进来。向皇后施礼道:“娘娘,叠秀山易守难攻,山后向北正是一片密林,利于隐藏。属下认为从安顺门走才是眼下的最佳选择。”

皇后很快做了决定:“萧十三,陛下派了一队卫士,永宁宫也有常年守备的卫士。这些人,本宫命你与麾下的黑甲军一并统领辖制。护着皇子皇女妃嫔内眷们从安顺门出城!”

萧十三叩首道:“领命!”

武尚华上前扯住皇后衣袖,摇晃着道:“母后,您怎么不听臣媳的啊?”

皇后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平和无波的道:“西景门、东华门、安顺门均各有利弊,都是可选之一。不过,只有从安顺门出,先拿下叠秀山,是对一路急行军回援的曜儿有所助益的事情!”

她目色极淡,瞥了武尚华一眼:“你说,我这个做母亲的会如何选?自然了,若是你要跟着你兄长奔去岐州,本宫也随你。”

武尚华有些黯然,默默低头放开了皇后的衣袖,嗫嚅着道:“可臣媳已经跟哥哥约好了。”

“皇后娘娘说哪里话,微臣与妹妹自然是要跟随娘娘左右,善加护卫的!”武尚贤手扶佩剑入的殿来。向皇后行礼道:“战事激烈,微臣佩剑上殿,还请娘娘海涵。”

皇后微一颔首:“既如此,武九公子、萧十三,你二人速速总领安排!”

武尚贤与萧十三齐齐应下了。

状似平静了数日的永宁宫内外顿时忙碌起来。

殿内众人的随身宫人早几日便已经收拾好各宫东西,此时倒未见明显慌乱,很快便整装待发。俱都随在皇后身后,鱼贯出殿上了宫门外的马车。只是难免心中惊惧,面色凄然。

萧十三整合了军士,分布在车队前后左右。大喝一声:“给我杀出安顺门!”一架架马车便飞快的辚辚辘辘飞驰起来。

翠浓、如意、蔻儿与映红都随我挤在马车内,伸手牢牢的扶住我,尽量使我不被剧烈的颠簸甩向车架。

我挤出笑来:“你们自己也抓紧些,千万别被摔了出去才是。”

除了如意微微一笑点头应下了,另几个丫头虽勉力也想牵动嘴角笑一笑,却到底是心中害怕,眼中惶惶之色反倒更浓了。疾驰的马车被寒风挑开了车帘,正对车窗的蔻儿忽然惊叫一声,扭头干呕起来。

第二百四十一章 突围

如意略坐过去一些,伸手在她背上顺了几下,劝道:“不就是街边躺着几个受伤流血的人,虽说形容可怖些,也值得你这样?倒不怕惊着良媛呢。”

蔻儿惊魂不定的抬头,“良媛赎罪,婢子从未见过此等酷烈惨境。婢子——”她又扭头干呕起来。

我把帕子递给她,低声道:“战争本就酷烈,战事也本就是惨事。一会儿出城之时,只怕比这些更为……”我叹息一声,说不下去了。

车内一阵静默。

我探头看向车后,“秋和、丰年她们可安置好了?”

如意回道:“良媛放心,婢子瞧见她们上了后面的马车了。”

我默然点头。

此时马车猛然停顿,我们猝不及防,都朝后重重的撞在了车后厢上。翠浓飞快的扶起我,刚开口问了一句:“良媛如何,可有伤到?”马车突然再次飞驰起来。

我喝道:“都抓紧了!”心知此时已经到了安顺门,萧十三等人已经叫开城门,正挥刀与附近的叛军厮杀,撕开一条血路,好叫马车能飞驰而出。而守城的兵士,要赶在车队出城而叛军将要冲入之前,合拢、锁闭巨大的门扇!

若是萧十三等人不敌,则叛军或者冲入城,或者将车队中皇室中人生擒,都是极坏的结果!晟曜即便及时回援,也是败局已定!

我已经用力到发白的手指紧张的抓着马车车驾,尽量稳住身形。转头朝翠浓和如意道:“弩箭都带了?”见二女均点头,我心中略定。

马车车队此时俱已出城,前后拉开了数十丈的距离,各自陷入了叛军的围困之中。

被风扯开的车帘外是一轮血色残阳,映照着卫士们舍命拼杀的剪影、倒下的残影、克敌的刀影!

围在我们马车外的原本尽是黑甲卫,大约有三十人的样子,此时也渐渐折损许多,剩下的十几骑卫士亦俱都带伤,喘息未定,却紧紧护卫在我的马车周围。

在我们身后,巨大厚重的城门终于缓缓合拢了。

萧十三跃马而来,一身战甲尽皆染红,喝令黑甲卫:“护好良媛!随我冲出围杀圈!”

卫士们抖擞精神,齐声应下!挥刀不停砍翻了如水般涌进前来的叛军士兵,硬生生杀出一条路来!

我心中顿时一松,只要能冲出重围,便定能杀上叠秀山等待援军。

然而,远处有敌将气急败坏的发令:“弓箭手,放箭!”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箭雨袭来!

黑甲卫们奋力挥挡,可是却难以全部挡下。车厢上很快响起密集的箭镝入木的声音!与此同时亦有数支箭矢直射入马车!

蔻儿突然惊叫一声,伸手扶住了映红。大家堪堪稳住身形急忙看去——映红嘴角已经淌出殷红的血来!好看的眸子渐渐失了神采,暗淡下去,身子软软的倒在了蔻儿怀中。一支乌黑生冷的箭矢正中她后背,长长的箭杆上端尤带一个纂体“谢”字徽记。

我大惊失色:“映红!坚持住,我们一离开叛军范围就去找大夫!”

映红嘴角费力的聚出一丝惨淡的笑意,“谢良媛关心,婢子——”后面的话她已经难以说出,只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来。她在蔻儿怀中,忽然眼中焕发出异样的光亮来,伸出一支白嫩的手向虚空中探去,似乎要去触碰她尚未完全展开的花样的人生。

可是那纤纤玉指终究无力垂下了,落在马车底厢上发出“咚”的一声。这一声仿佛同时落在了车内诸人的心头,击打着我们本已脆弱紧张的神经。

蔻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摇头道:“没用了。”

我吃力的从映红的脸上挪开目光,却被她身后箭矢上的“谢”字深深刺痛了眼睛。

萧十三大概在外听见车厢内有哭声,担心有异便探头进来,焦急喝问道:“出什么事了?良媛可安好?”

待一眼瞧见我并未受伤,便大手一挥,不顾我们的阻拦将映红抱出车厢,轻放在了路边。扬起马鞭狠狠一鞭子抽在拉着马车的马匹身上。四匹马儿嘶鸣不已,顿时箭一般冲了出去。

我从颠簸摇晃的车窗看出去,映红在马车疾驰拉开的视野距离里、已经变成了小小的一点。

我到底没忍住,泪水涌出!只能握手成拳堵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哭泣的声音来。

天已经黑透了。

无论经历了什么,萧十三横刀纵横捭阖在前,领着众人杀出重围,终于到了叠秀山山脚。

施施然从战马上下来的武尚贤,眯眼看了看将士们和马车车驾,将正要安排大家上山的萧十三推开半步,对纷纷从马车上下来的诸人笑道:“我已成功将大家带到了安全的地方!赶紧随我上山吧!”

立于皇后身后的淑妃此时问道:“这里真的安全?”

武尚贤不假思索:“自然安全!”

我心中叹息,对皇后以目示意。皇后当即道:“此处只是刚刚脱离城门处的包围圈而已!待在安顺门外攻城的叛军将领把我们突围而出的消息禀报给中帐,叛军必定有所行动。”

萧十三道:“皇后娘娘所言甚是!还请武公子带一半兵士护着各位主子先行上山,隐于密林之中。属下在此带余下的兵士们步下些滚石、落木、陷马坑——”他哈哈一笑,“还有绊马索、铁蒺藜之类的屏障。”

皇后颔首道:“将军辛苦。我等安危便尽托将军之手了!”

萧十三拱手肃立:“是,娘娘放心。属下誓死护卫诸位安全。”

我轻声问道:“之前派出的兵士可与殿下取得联系了?”

萧十三道:“先头传回来的消息,只知道殿下正在回援路上。这两日越发内外封锁、消息不通,具体情形就不得而知了。”

武尚贤已经不耐烦,“絮絮叨叨作甚么,快些随本将上山就是!”

武尚华冷冷瞥了我与阮良娣等东宫诸人一眼,丢下一句:“一群小家子气的人,只管在这里问个不休。难道殿下不回来,我们便不逃命了?空有美貌,真是绣花枕头。”转身带头朝叠秀山上走去。

第二百四十二章 冷箭

我待要反驳一句“只有知道己方拥有的军力,才能更好的躲避、进而击溃叛军”,忽然又觉得何必“对牛弹琴”,索性作罢。在数名黑甲卫和翠浓、如意等人的簇拥下随在皇后和淑妃、曲妃等人之后步上了山道。

山路往上越发陡峭难行。因为担心引来更多叛军,也不能打火把照明道路。不时有人跌倒在地。加上适才突围而出,诸宫各殿都有人折损或者带伤,此时便有宫人甚或妃嫔开始哭泣。开始只是一两个人,然而很快波及各处,山道上前前后后的哭泣声渐渐大了起来。

武尚华大声喝止道:“哭什么哭!你们想告诉叛军你们的位置吗?”

然而却不甚奏效。她也不再多说,皱着眉头弯弓搭箭,立时射杀一名离她最近的哭泣的宫人,冷言道:“再有敢哭的,别怪我武家的弓箭不长眼!”

山道上顿时安静下来。

只有北风穿林而过的呼啸声,呜咽不已。

到了当日晟曜在叠秀山上遇袭的枫林,我心中苦笑。当日刺客隐身之地,今日却成了我等藏身之处。

黑甲卫中一名浓眉大眼的小将模样的人低声道:“良媛,此处树木尚且稀疏,再往北些的密林才好。”

我颔首道:“你说的是。我们只在此稍作停留吧,待萧十三完成布防后跟上来,再做计议。”

那小将称是。便在前开路,护着我与翠浓等人往枫林深处走去。

我一面注意脚下疾步而行,一面轻声道:“如何称呼?看你有些面熟,可识得原来萧王府的一名侍卫头领、名唤张大力的?”

那小将扭头腼腆一笑:“那是小的表兄!小的名唤刘小禾。良媛识得小的表兄?”

我微笑道:“当日他曾助过我。是个忠诚憨厚的。”

刘小禾低头不好意思的道:“不敢当良媛赞。表兄若知道了,必定要乐开花的。”

此时阮良娣突然在我身后惊叫一声!

我匆忙回头望去,她身前的侍女桑柔胸口中箭,正缓缓倒在了地上。看她和侍女们站立的情形,那支箭分明是射向她的!却被桑柔护主、以自己的娇弱身躯挡下了!

我疾呼道:“快去救她!”

原本围着我的黑甲卫便又分出几人奔了过去,将阮良娣团团护住。却不防又有三支箭连珠破空而来,竟是径直射向我的方位!

刘小禾清啸一声,一跃而起,挥刀将三支箭尽数拨开了。其中一支余力不消,深深没入我身侧的枫树树干,只余箭羽在外。

如意站到我身前,高声道:“良媛在此!不可误伤!”

翠浓扶我避往树后,低声道:“这箭十分蹊跷,良媛要小心。”

我隐在树后朝箭矢来向看去,心中已经猜到十之八九。亦低声道:“此时叛军尚未追来,她只能抽空子放放冷箭,也会尽量遮掩着。我担心的是一会儿若两军在叠秀山交战,混战之中她只怕再无顾忌!”

刘小禾在一旁安静的听着,并不插言。

翠浓急道:“婢子去找萧十三,请他务必片刻不离、近身保护良媛。这本就是殿下离京之前的安排。”

我摇头,轻声道:“殿下那时并不知京都会有城破危机。萧十三先是为守城出力,此时又担负着统领指挥此地兵士们的职责,我怎么能罔顾京城安危、罔顾此地众多人的安危,让他只守着自己呢?有刘小禾几人在这里应该无虞的。”

如意忽然笃定的道:“良媛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似乎是呼应她这句话,就在此时,山脚下突然响起一片马匹嘶鸣声,此起彼伏!继而便是激烈的呼喝声、打斗声和兵器碰撞声传来!

紧接着火把一片一片的燃了起来!撕裂了黑沉沉的大半夜空。

叛军追上来了!

刘小禾与另一名军士已经拔刀出鞘,护在我左右。

我抬眼瞧去,阮良娣也已经在几名黑甲卫的护持中避在了树后。

也好。若在我与她在一处,只怕更称武尚华的一网打尽的心思了。如今这样分散隐蔽,武尚华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总能牵制几分。

只不知纨素是不是安全?

然而这时已经有火把在山道上急速移动,显然叛军已经攻上山来。刘小禾立即沉声道:“良媛请随小的来,往北走。”已是无暇让刘小禾再去寻纨素了。若贸然在夜色中呼喊她,极易暴露方位。武尚华知晓我们的位置后,必定要趁乱以箭矢射杀。

不过纨素向来聪慧,应该是像适才在山道上众人尚未分开时一样,紧随在皇后、曲妃身侧的。心中稍安,当即随刘小禾朝北边密林而去。

一路上,边借着大树隐藏身形、提防武尚华的冷箭,边沿途寻找皇后一行人,却并未寻见。

蔻儿向山下望去,见山道上的火把越来越多,不禁带了哭腔:“萧十三他们是不是挡不住了?叛军要杀上来了,这可怎么办呢?”

我微微笑道:“不会。天明前,他们走不出阵法。”

蔻儿泣道:“萧十三会阵法?他不是说只是在山下设置些绊马索之类的吗?叛军刚到时大约吃了些亏,可这会儿已经燃起火把上了山,想必已经过了陷阱屏障了。”

我并未明说什么:萧十三就是因为得了我予他的两仪微尘阵法诀,才在山下时有些喜形于色的,啰嗦说了许多关于屏障如何布置的“废话”。

只是,这阵法毕竟还是需要一定兵力来催动运转。可护着我们出城的兵士少说也已折损近半,如今夜色沉沉还好,若等天明,叛军中有懂阵法的将领,便再无把握能完全阻敌了。恐怕届时我等都只能在密林中躲藏、游击了。

我牵了蔻儿的手,替她拭去眼泪,柔声道:“可不要哭了,一会儿把叛军招来才是真的糟了。”

蔻儿点头,死死咬住下唇收了哭声,随在我身后。

又在密林中穿行了半个时辰,刘小禾喜道:“良媛,这里有个天然山洞。先在这里避一避、歇息歇息可好?”

我回头看一眼翠浓几个,都是疲惫不堪了,蔻儿的绣鞋上更是已经隐隐渗出血迹。当即便颔首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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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霜林绯衣

刘小禾带着两名黑甲卫先进去巡查了一圈,略作清理后,将我们让了进去。山洞不大,幸好冬日里十分干燥。蔻儿已经腿一软、先坐在了地上:“总算能稍微歇一歇。只盼着叛军攻不上来才好!”

翠浓和如意从包袱里取出块皮毛褥子,扶我坐下了。又把干粮分了些给刘小禾与两名黑甲卫。

待稍作补充,刘小禾安排了轮流值夜,禀道:“这会儿怕引来叛军,不能燃起火堆。夜里寒冷,还请良媛将就一下。”

我平静的道:“不妨事,此时我们还活着,便已经是幸事,哪里还能不知足!”

刘小禾低头笑了笑,出去从林间扯了些藤蔓枝叶堆挡在洞口。便带着黑甲卫在洞口外面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其中一个就发出不大不小的鼾声。想来是体力透支累极了!

便是翠浓和如意,不一会儿也沉沉睡去。我心中虽惴惴不安,却也抵不过倦意,在晟曜应该已经快要赶到了的自我宽慰中,竟也很快熟睡。

第二日的白昼却是更快的来临了。

果然,叛军依旧在阵内出不来,被萧十三带人绕了他们一圈又一圈。刘小禾难抑兴奋雀跃的笑道:“十三统领真是睿智!这样在山上拒敌,方能以少胜多!可比贸然去岐州好多了!”

然而我心中的忧虑越来越强烈:两日,最多两日,阵法必破。若晟曜和援军未能在这之前出现,叠秀山上的近距离缠斗势必伤亡极大。

如意见我忧心忡忡,劝道:“不管如何,良媛肯定会平安的。”

我看她一眼:“我并不这么觉得。”

即使来此的叛军是谢家麾下,即便或许有人会念及旧情不伤我性命。可事关国体与名节,我并不认为我该是侥幸的那一个!

蔻儿小声抢白如意道:“也不知道姐姐的笃定从何而来?”

如意起身笑道:“不与吓迷糊了的你拌嘴!我出去给良媛找些野果来,整日干粮,太寡淡了。”

第三日早间,我是被山林间的鸟鸣声吵醒的。

稍稍清醒片刻,忽然警觉起来——这鸟鸣声也太大了些!

我起身拨开横斜在洞口的枝叶,朝外看去:刘小禾与两名黑甲卫依然如前两晚一样,倚靠在洞外歇息。

而鸟鸣此时也已经安静下来。顿时有些自嘲——还真是自己吓自己,杯弓蛇影的!

“良媛醒了?”翠浓揉着眼睛坐起来,“婢子给良媛打水来。”

我瞥一眼犹自熟睡的蔻儿和如意,笑道:“蔻儿倒罢了,年纪小一直是贪睡的,倒是如意难得今日多睡一会儿。别打水回来吵着她们,我随你一起去就是。正好透透气,整日在这逼仄之地,叫人怪难捱的。”

翠浓抿唇应下了,与我一起步出洞外,低声对刘小禾交待了几句。因水源是前日黑甲卫发现的一处山泉形成的小溪,地方隐蔽适合女眷洗漱,刘小禾便没跟来。

翠浓在前面带路,很快到了山泉边上。两人就着流水洁了面,虽然冰冷,倒是极其醒神清爽。翠浓朝小溪上游走了一段距离,取水装入水囊。起身时朝下看了看,笑道:“良媛快看,这下面还有一弯潭水。”

我闻言走过去,溪水侧边竟是一处山涧,山涧之下是小小的一弯水潭。此时笼着浅浅一层薄雾,缭绕流动。潭边也生着十几株枫树,此时层林尽染,颜色丰富鲜明。潭水上飘着几片火红的枫叶,身不由己的随风波动。

我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转头对翠浓道:“回去吧。出来的时间有些长了。”

“阿琰,这正是我想说的话呢。你不在我身边的时间很长了。回来吧。”一个男子的声音猝不及防的响了起来。

我讶异的回头望去:泣血般的枫林,白霜红叶,映着这一池碧水,美的叫人心惊。

更叫人心惊的,是枫林深处一身绯衣的昌若!

眉目儒雅高华,长身玉立,仿佛画中人物。

我有瞬间的怔忪。

昌若朝我走来——身后跟着百来名甲士。

我猛然警醒,转身就逃!

然而哪里还有路。

前无去路,后有叛军。仓惶之下,我在山涧边上止住了步子。脚下潮湿的泥土块簌簌朝下滚落,垂直跌入潭水之中。

左脚绣鞋鞋尖已经悬在半空中。

翠浓扑过来,慌道:“良媛?”

我歉疚的低声说了句:“拖累你了。你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别管我了。”

“阿琰!”昌若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回望一眼,他眼中的焦急关切一如少年时。

然而今非昨。

身份既定,造化使然。我与他早已在对立的两端。

再不犹豫,咬牙纵身一跃。

风将我的发髻吹散开来,有乌黑的发丝在我眼前缭绕飞舞,叫人无端端的想起晟曜离京那日被风卷起的玄色衣角。

下坠的速度非常快,只觉衣衫猎猎作响。刺骨冰寒潮水般袭来,落水之时的巨大冲击力使我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然而水呛入口鼻,我很快苏醒,咳嗽着开始向水面挣扎。此时有一个纤瘦的身影也跟着跳了下来,并很快朝我游来。

是翠浓。

翠浓竟是通水性的。我在心中苦笑:这是天无绝人之路么。

待奋力将我拖上岸后,翠浓瘫在潭水边大口喘息。我跳起身,拉着翠浓朝枫林后的山道跑去,口中道:“没有时间歇,他们会追来。”

急速奔跑之际,我抬头朝山涧之上看了一眼,却见昌若伸手拦住了正欲跳下潭水的兵士。

虽不知他为何如此,然而并不及细想,只下意识的望树林深处奔逃而去。

所幸我与翠浓穿过枫树林后,刘小禾已经远远瞧见我们,立刻带着两名黑甲卫冲了过来。简单几句问明情况,当即带着我与翠浓绕过山腰,进入了斜向的一片密林中。

翠浓背靠着一颗两人合抱的大树,喘息片刻,嘶哑着道:“还好——,幸亏你们找了来!”

我此时只觉得身上发冷,偏嗓子眼火辣辣的根本说不出话来,剧烈的奔跑抽干了浑身的气力。

半晌后,忽然惊道:“如意跟蔻儿还在那处山洞!”

第二百四十四章 曙光

刘小禾沉吟片刻,低下头道:“良媛,此时顾不得她们了。那处山洞离适才的小股叛军太近,若折返去寻她们,只怕动静太大反而引来叛军,叫大家都落入敌手。”

我待要再说,翠浓低呼道:“良媛,您受伤了!”

被她提醒,我才发觉衣裙下摆有血痕透出,大约是刚才落入潭中时候在岩石上擦伤了。

刘小禾吩咐两名黑甲卫散开警戒,将一瓶伤药递与翠浓,也转身避开了。翠浓扶我坐下,揭开裙角看时,只见亵裤脚撕开了一条口子,仍旧有血珠不断渗出。我伸指按了按,忍着疼笑道:“伤口不深,不要紧。”

翠浓将伤药细细的覆在伤口上,忧心道:“伤虽不重,可刚刚不该泡了水。天寒地冻,又不能升起篝火,带来的衣物又在蔻儿那里,这湿冷衣衫穿在身上,只怕——”

话尤未完,她自己急急回转头避开打了个喷嚏出来。

我低头看看,衣衫自然是湿透的。亏得是冬日衣裙厚重,不然方才在黑甲卫面前也是极为不妥的。

当下宽慰道:“山风大,过会子就干了。你叫小禾过来,我有话问他。”边说边将身上衣物整理妥当了。

翠浓依言去唤了刘小禾过来,我冷静的道:“适才既有小股叛军出现,说明叛军中已经有人勘破阵法。你速去寻萧十三,叫他将阵法逆转,或许还能再剿杀些叛军、阻挡一时。”

刘小禾面露犹豫,“十三统领交待过,小的不能离了良媛身侧。我叫一名黑甲卫去便是。”

我道:“也好。只是要快些,不可耽搁了。”

刘小禾与一名黑甲卫细细嘱咐几句,那黑甲卫领命施礼后,飞速朝下山的方向疾奔而去。

不管勘破阵法的是何人,此时将阵法逆转,总能再将叠秀山和躲避在此的人多护上一阵子。心头略松,此时山风一吹,人便更有些虚脱发软,缓缓靠在了树干上。

此时天色应该已大亮,不过林中枝叶茂密,虽是冬日也依旧遮天蔽日,一眼看去便只觉晦暗不明。我闭上眼睛,心中默然:晟曜,你再不回来,我快撑不住了。极度的疲惫感涌过来,竟就这样睡着了。

亦不知过去多久,还是翠浓抚在我额上的手将我弄醒了,却有些睁不开眼的感觉。只听见翠浓小声道:“刘侍卫,这可怎么办?良媛发起热来了!带的换洗衣物都在蔻儿那里,落水又受伤,一身湿衣再被山风一吹,只怕这热度一时半会退不下去。平日里被多少人细心侍奉将养着,这几日真是难为良媛了。”

刘小禾想了想,与剩下的那名黑甲卫砍倒几棵不太粗壮的树,借着近旁的一棵百年老树和树身上的藤蔓,很快搭了一个简易的枝叶屏障出来。又在屏障内生起火堆,顿时将潮湿阴冷去除不少。搓着手对翠浓道:“现下是白日里,火光不显眼,这屏障挡光又挡风。姐姐快陪良媛去去寒意。”

翠浓大喜,扶我在火堆近前坐下。伸手将我长发拨到脑后,拿丝带简单束了。黑甲卫打来两只飞鸟,也不知是什么品类,胡乱拔去羽毛囫囵串在数枝上烤了,递与翠浓。

我烧得迷迷糊糊,哪里吃得下,尽数让给他们三个了。倒是刘小禾又觅得些野果,虽然酸涩,却水头十足,遂勉强吃下一个。

去寻萧十三的那名黑甲卫此时回来了,带回两件毛皮披风给我和翠浓。更是带回了一个叫人振奋的消息:“良媛,殿下回援了。此时已到了叠秀山山脚下,十三统领已经带队迎了过去。大抵要与殿下会合后,将被困在阵法内的叛军一举剿灭了!”

我欣喜站起身:“当真!这可真是太好了。京都城如何了?”

那名黑甲卫稍有凝滞,低头道:“城破了。”然而他很快抬起头,年轻的面庞上闪动着倔强:“听同袍说,陛下和卫王带人在城内与叛军寸土寸节的血战,并未让叛军长驱直入。如今殿下赶到,分了一半人马去增援,想来不久就能将京都城内的叛军赶出去了。”

留在此地一直沉默不语的黑甲卫突然愤恨的道:“只是赶出去?该杀光他们永绝后患才是!这一战,我们折损了多少弟兄!难道不能血债血偿?”

他话音刚落,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他立即挥刀去挡,不料箭矢上的力道十分霸道强劲,竟然将刀身震开,依旧带着致命的速度和凌厉,射入了他的胸口。他被余力带的倒退五、六步,长刀驻地稳住了身形。

头,却无力的垂下了,竟是已气绝身亡。

同时屏障外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大笑道:“让老子教教你什么叫血债血偿!老子的兵可也被你们砍了不少,老子可更心疼!还有那个劳什子阵法,困了我们许久,损兵折将。若不是公子,这会子还出不来!”

我与翠浓大惊,与刘小禾回身望去,只见一名虬髯汉子领着五十来名兵士正朝这边逼近。

我走出屏障,斥道:“你们原本也是大齐麾下将士,既然甘心做了乱臣贼子,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

那名将领顿时怔住,半晌回过神大笑:“如此绝色娇娘,正配我家怀琰公子!怪道公子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许伤了此女!来呀,给我拿下他们!”

我突然笑道:“你确定你家公子说的人是我么?”

那将领愣了愣,伸手挠了下后脑勺。

我要的,就是他这片刻走神。

他须臾便大笑着道:“跟画像这么像,不是你是谁!”然而他只来得及说出这一句,随后便僵住了。待到发现正中自己胸口的三支小小的黑色弩箭,他抬头向我看来,抬手无力的吐出一个字:“你——”人便轰然倒地。

我双手抖动不已,好容易平端住连弩,喝令刘小禾道:“告诉他们,我有解药!若不想他们将军丧命,就送我们下山!”

下山,避开阵法布置,去寻晟曜!去晟曜的身边!

忍住高热和虚弱带来的阵阵眩晕,感受着近在咫尺山脚下晟曜带来的曙光,我紧张无比的看着刘小禾谨慎的朝叛军兵士走去,大声道:“他中了毒箭,此毒可解!我等若能平安下山,自会为他解毒。”

叛军兵士们面面相觑:有人犹豫着让开一条通道;有人带着浓浓的敌意看着刘小禾,纹丝不动。

第二百四十五章 质

那虬髯将领犹自叫骂着。可惜箭矢上的药带来的麻痹之感叫他舌头不大灵活,只依稀听见“竟栽在女子之手”几个字。

我见刘小禾已经将他从地上扯起来,挟持在臂弯中。周边的兵士到底顾忌他性命,没敢轻举妄动。看来这将领虽然粗鲁,却得兵士们真心爱护。

戴好风帽,带着翠浓走了过去。

那虬髯汉见我走近,两道浓眉拧起,一双眼睛瞪的老大。翠浓斥道:“瞪什么瞪!再瞪不给你解毒了。就你这么凶,适才还杀了那位黑甲卫,活该你快些去陪他。”

周遭几名兵士立即面露不善的上前半步。

我制止翠浓,低声道:“各为其主罢了。小心激怒了兵士们。”

刘小禾扯着虬髯将领,与另一名黑甲卫一起在前,带着我与翠浓慢慢朝山下方向去。那五十来名兵士便围在我们三人四周,看似松散实则严密的包围着。

幸好一路上没再出什么状况,也没再遇着叛军。眼见通往山脚的山道越来越近,已经能遥遥的看见大齐军士和晟曜的帅旗,我不由暗暗松了口气。翠浓亦笑道:“良媛,那是殿下的亲卫服色,殿下也一定就在那里!”

京都城内有威帝、卫王和墨棣,晟曜带兵亲身过来叠秀山也是意料之中。

他来了就好了。

我嘴角微微上扬,并不曾与翠浓说什么,脚步却明显又更快了些!

身侧林中传来若有若无的沙沙声。

忽然之间,原本尾随在我们身后的兵士们严严实实的把我们围了起来。刘小禾急了,将那虬髯将领勒得更紧了些,喝道:“你们不要他命了么?”

“只是一点麻沸散,哪里就要得了我谢家军高擒虎将军的命!”熟悉的清亮声音传来。

我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

箭矢上的确只是麻沸散,如何被看破,那么我们挟制虬髯将军便再无筹码!

更何况,昌若,来了。

我如何能辖制一个从小护我宠我的人?

几乎在同一时间,我朝翠浓和刘小禾轻呼道:“跑!”不假思索的抬手以袖弩射中两名谢家军,将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伸手提起裙角,一头冲了出去。刘小禾持刀殿后,三人在山道上疾奔起来。

然而除了高擒虎原来的兵士,昌若带来的人约有三百之数,且明显是他的亲卫,更为训练有素。不过数息,已经配合熟练的将我们拦截了下来。

昌若衣衫绯红如火,脸色却十分不好看,恨声道:“你就那样想逃开我?连山涧深潭都敢跳!当时若我亦叫人下潭追你,你是不是连命都不要了?”

我心情复杂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缓缓走近我,轻声再问:“是吗?”

披风内,我扣住袖弩的手在微微颤抖。

昌若抬手抚上我的肩头,柔声道:“跟我回去。”

我低下头,眼角余光里是山下晟曜的帅旗快速移动、越来越近了。大抵是他已经与萧十三会合,正带兵朝山上来。

昌若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脸色微变,牵住我的手,斩钉截铁的对亲卫下令:“撤退!去上庸。”说完便迫着我与他一道转身。

我甩开他的手,到底抬起袖弩对准了他!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我,“阿琰?”

“别逼我!放我走。”

他无言苦笑几声,却又朝我迫的更近:“你看看我,我是你昌若哥哥啊!你是我青梅竹马、父母之命、两情相悦的妻子,怎能对我刀兵相向?我与谢氏宗族为你怒而起兵,你却要我放开你?你当真要忘情弃义?你于心何忍!良心可安?”

他的话像有力的鞭挞,一字字拷问着我的心——我自心悦晟曜后对昌若无时无刻不愧疚的心。高热和虚弱,愧疚与惊惧,诸多不适纷涌而来,我顿时有些摇摇欲坠。

握着袖弩的手愈发不稳,到底没扣动箭矢机关。

昌若往昔若春水般温和的目光,已裹着谴责、伤心和不愿相信化作惊涛骇浪打来。却在发现我一直没有触发箭矢后,又转为仿若映着星光的平静深潭。

就在此时,军士们进攻的喊声大作,萧十三带兵围了过来。此时形势与先前逆转,他麾下兵士数量占了压倒性优势。很快便将谢昌若与三百亲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太子有令,立时放下兵刃降我大齐者,一律既往不咎!”萧十三的声音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朵。

然而谢昌若和他身边的人仿佛不曾听见一般,没有丝毫回应,只是迅疾的在昌若外围组成了一个防御圈。

我着急起来,他若被擒,又哪有命在?

我放下了平端着的袖弩。想了想,小声道:“你还不快走!”

他饱含深意的看了我一眼,柔声道:“你果然还是不舍得我送命么?既如此,你不跟我走,我又怎会舍得离开?”

我见他在这性命攸关的当口却依旧在这里缠杂不清,不由发恼道:“谢昌若!你想想林昭儿,你若在此送命,她怎么办?”

他嗤笑一声,“她?”语气里是满满的轻蔑,“她自然会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只要是这个圈层里的青年俊彦,对她来说,都可以。”

我不意他竟是这样看待林昭儿的,正要继续劝说,昌若身侧一名青年将领看了看昌若,插话道:“公子,你到现在都不愿对顾小姐说么?”他转向我施礼,“顾小姐,你口口声声要公子快走,可你回头看看,我们现在还走得了么?公子为你冲冠一怒而离京,又为你发兵叠秀山,更因你困在此地,你可愿助公子脱困?”

喊杀声这时愈演愈烈,谢家三百五十名左右的军士抵挡不住萧十三猛烈的攻势,抵御圈已经渐渐缩小。

可昌若依旧只是负手云淡风轻的看着战况,连眉头也未皱一下。我不由着急直接问那青年将领:“我么?我能助他脱困?如何做?”

那将领抬头直视我,又挪开眼眸看向地面,口中道:“以您为质。”

昌若这时喝止道:“谢言,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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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困

我沉默了。

谢言不忿道:“公子,她如今本就为我们所擒,以她为质又怎么了?”

他看了看昌若的脸色,继续问道:“不然此等困境中,可还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刘小禾与那名黑甲卫听了,立时护在我身前。

昌若看着我的眼睛,口中却轻声回应谢言:“我不会做伤害她的事情。你也不许。”

谢言听了这话,眸光意味深长的一闪,人便挥刀向前,将刘小禾逼退了两步。随即扬手一招,他身后数名小将立即冲上来与刘小禾两人缠斗在一起。谢言却趁我看着刘小禾分神之际,蹂身而上,一掌劈在我握着袖弩的右手上。

我猝不及防,下意识松开了袖弩,被谢言轻轻巧巧的接在了手上。而他手中横刀,已经迫在我颈项。刘小禾和黑甲卫也已经被十几个军士围攻后制住。我在矛盾中慌乱的看向昌若,他却看着即将冲破外围抵御圈的萧十三,避开了我的目光。

谢言冷哼一声,道:“得罪了!”以迫在颈项处的刀锋寒意逼着我转向了萧十三的方向,扬声道:“十三统领!别来无恙啊。不过,你若不叫你的兵士们住手的话,我可不保证你们的东宫宠妃安然无恙!”

萧十三初时不以为意,待到看清陷在叛军中的我时,顿时有些失了方寸,吼道:“你敢伤我大齐良媛,我萧十三定叫你后悔托生为人!”

谢言斜瞟过去,哈哈笑道:“我谢言是被吓大的不成?此时此境,我劝你还是爱惜主子性命的好!大丈夫能屈能伸方为真豪杰!”他看一眼沉默的昌若,朝萧十三笑道:“十三统领,还不叫你的兵士们让开?”

萧十三怒目瞪视,视线触及刘小禾和另一名黑甲卫之时,忍不住喝骂道:“你们都是软脚虾不成?不仅自己被擒,还叫主子身陷险境!”

刘小禾愧疚卑懑的低下头来,却被叛军兵士辖制的更紧了。

谢言挑衅的看向萧十三,却以循循善诱的温和口气道:“谢过十三统领了!”转头冲挡在外围的兵士们喝道:“闪开!”

萧十三麾下兵士面面相觑,再看了萧十三的面色,不甘心的退开了一条路,和萧十三一起眼睁睁的看着昌若领着三百亲卫扬长而去。对因受挟制而使谢家军从容离开的我与翠浓四人便满溢不满目光。

有几名胆大些的小声道:“真是误事!我们损了多少弟兄才能将谢家军军师围困捉拿,却被这东宫宠妃坏了事!果然红颜都是祸水。”

我竟无言以对。

萧十三斥责兵士的声音在身后远远传来:“胡说什么!若不是良媛,这叠秀山早就落入叛军之手了,哪里能够支撑到太子殿下赶来!还不快跟上,伺机相救!”

“十三统领,我奉劝你还是不要跟了,不然我一着急,也许手就不稳了!”谢言扬声大喝。

萧十三一时无计可施,恨声道:“老子不跟就是,你不可伤了良媛!”

眼角余光中,晟曜的帅旗越来越远,我顿时挣扎起来。谢言收手不及,冷厉刀锋霎时在我颈项上带出一道血珠。昌若抢过来,从谢言手中将我接了过去,斥道:“你怎能真的伤了她!”

谢言默然,躬身请罪。

我轻轻推开昌若,倚在翠浓身上,强忍眩晕道:“你既已脱险,放我们离开可好?”

昌若的目光仿若那一池涌向口鼻的深潭水,温柔却带着推拒窒息的力量,他抬手轻柔的拂开挡在我眼角的几缕发丝:“阿琰,如果我说不呢?”

“昌若哥哥,何必如此?我已经是大齐东宫良媛,你带走我,除了让我难堪难受,对你何益?”

昌若未及答言,道旁密林中忽然隐隐约约晃过一个杏红色的身影!

谢言顿时拔剑出鞘要去一探究竟。昌若抬眸扫了一眼密林,制止道:“不过一个女子,不用节外生枝、耽搁时间了。京都城反正已被攻破,既然叫大齐和晟氏皇族颜面无存的目的已然达到,如今弃了便是!晟氏援军已到,我们速速赶去上庸!”

谢言领命整肃了队形,裹挟着我们四人迅疾下山,在山道上和京都城外与大队叛军会合后,便朝上庸急行军。

我心急如焚,却寻不到机会脱困。

途中刘小禾几次搏命,都被很快压制了下去。最后一次谢言发恼了,骂道:“你以为你是谁?英雄是吧?老子这就成全你去地底下做英雄!”

我急道:“住手!你若伤了他们,我必定想法子自裁!你们能看着我一时,难道能一直防着我不成?一个人若不要自己性命了,办法总是有的。”

谢言这才悻悻然的收了刀,只是却将刘小禾和黑甲卫牢牢的绑缚在马上,再不放下了。

官道上疾驰的宽敞马车内,昌若从容斟出一杯热茶,递到我手边。我看他一眼,有些迟疑。

他淡然一笑,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我忍不住再次软言相求:“昌若哥哥,放我回去好不好?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如今这样的局面,你我均安好就已经是万幸。就这样各自珍重、各安天命不好吗?”

昌若神色不变,柔声道:“你身上有伤、病中发热,先喝茶润润嗓子,我们再慢慢说。”说着将茶盏递得更近了些。

到底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好一会儿,我接过茶盏端在手中。茶水的热度让我冰冷的指尖有了些许温暖和放松,遂慢慢饮下半盏。

昌若接过杯盏放回小案,却顺势握住我的手,“你的手真凉。我记得以前,便是数九寒天打雪仗的时候,你的手也是温软暖和的。”他见我要缩回手,双掌包覆上来握的更紧,云淡风轻的笑道:“便如上好的暖玉一般。”

我不由叹道:“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终是用力挣脱开来。

却突然觉得疲累困倦无比,不由将额头靠在了侧壁上。

“我知道这些年你很累。晟氏身边花红柳绿,何曾好好待你!”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昌若将我扶靠在他的肩头,低声道:“不要紧,在我身边,你可以安心了。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就是你我的世界,再无旁人。”

第二百四十七章 守

再度醒来时,翠浓与如意伴在我身边。

我揉了揉额角,勉强清醒几分,伸手将车帘撩起一角朝外看去,不由诧异道:“已经是日落时分了?我竟睡了这样久?”

翠浓面带忧色,“良媛,您已经昏睡一个昼夜,可把婢子急坏了。幸好如意来了,不然婢子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一个昼夜?”我忽然想起昌若的那杯热茶,不由止住了后面的话。

如意笑吟吟的道:“良媛受惊,又连日疲累。如今放松下来,多些休息静养也是对的。”她伸手在我额上用手背试了试温度,笑道:“热度退了些。可见是休养之功。”

我不动声色的扭开头,看向帘外,平静的道:“现在到什么地界了?”

“婢子也不清楚呢。”如意答得极快。

我浅浅一笑:“如意是怎么找了来的?蔻儿呢?”

如意伸手将帘子掩得严严实实,方应道:“婢子与她走散了。那日您和翠浓迟迟不归,侍卫们也都不见了。我们本要出去找寻,却听见外面有兵士们的声音,躲在洞中吓得不敢做声。后来婢子叫蔻儿留在山洞里,自己出来查探,却被谢家军擒了来。他们问明白婢子是服侍您的人,便将婢子送了过来。”

我垂下眸子,淡淡道:“难为你了。”

翠浓端过一盏冒着热气的汤药,“良媛趁热喝了。”

我有些抵触的道:“这是哪里来的?”

翠浓禀道:“婢子过来的时候,您正昏睡着,还高热呓语。正不知所措,如意带着大夫来了。给您看过后开的方子,嘱咐说您一醒就服下。”

我看一眼黑漆漆的汤药,拿帕子掩住鼻端,“闻着就苦的很。我既然已经退热,便不用服了。”

如意眸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接过汤药倒出少许在另一个白瓷碗里,道:“婢子替良媛尝一尝。”将瓷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笑道:“还好,不是特别苦。”说着奉上一碟蜜饯,“再有这个便不怕了。”

翠浓喜道:“连蜜饯也有,如意你真有办法。”将汤药喂至我唇边,劝道:“良药苦口,要早日痊愈,良媛就别闹孩子脾性了。”

我一时不好明说。然而念及马车前后均是大队兵士,又根本不知此时行至何地,既然无计可施,这药里即便与那杯茶一样有使人昏睡的成分,喝与不喝又有何分别?遂接过药盏,一气儿喝了下去。

如意见了十分高兴,敲了敲车厢,“快送些膳食来。”

我心内嘲讽,只做不知。

果然,短短一会儿工夫,就有两名兵卒送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来。虽在急行军途中,四菜一汤的菜肴却做得精细,还配了两样细点。

我压下对眼下境况的烦忧隐惧,努力让自己多吃了一些。叫翠浓和如意也用了,吩咐如意道:“你擅长和人打交道,你叫他们拿些新鲜的瓜果来。”

如意愣住,很快笑道:“这个季节哪有新鲜的瓜果?何况下半晌已经出了上洛县,这会儿可是荒郊野外的。”

我坚持道:“我觉得嗓子干得很!若没有瓜果,你当日在叠秀山上寻来的那种野果子也是可以的。就劳烦你去寻一寻。”

如意无法,躬身应下后敲了敲车壁,低声对外面说了句什么,马车便应声停了下来。

待她跳下马车,领了五六人向道路旁的农舍去了,马车便又开始移动。我放下撩开的帘子,吩咐翠浓道:“把这两样细点拿帕子包起来随身放着。”

翠浓依言做了,有些犹疑的问道:“良媛,如意为何之前说不清楚此时咱们行经何地,刚才却又脱口而出?”

我看一眼翠浓:“你也发现了。”余下的却不愿再多说。

自那日在枫林碧潭边上被昌若寻着,我便一直在想,叠秀山林密山高,他是因何如此准确的找到了我的位置。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报信,而前一日只有如意说要寻些野果而单独离开过众人。

心底低叹一声,压低声音对翠浓道:“我方才喝了药,多半会困倦昏睡。若是大军停下来安营扎帐,你便避开如意将我唤醒。咱们得想法子回京都。”

翠浓满目忧色的应下了。

不等如意返回,随着马车的摇晃,我果然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然而这一日晚间,翠浓却并未叫醒我。第二日晨间,我是在宽敞的平顶帐篷里醒来的。趁如意去外面倒水,我小声而快速的问翠浓:“怎么不叫我?”

“昨夜,不不,是昨日……”正帮我系宫绦的翠浓忽然有些期期艾艾起来。

在我的小声催促中方才道:“昨日晚间,那位公子也在帐内。”

我的脸色顿时变得雪白,继而红晕上涌,径直冲刚刚走进帐篷的如意道:“去传话,我要见谢昌若。”

如意很快反应过来,略带责怪的看了翠浓一眼,劝道:“谢公子此时与将领们一起用膳、议事。良媛看是不是等大军开拔了,婢子再去传话,请公子到马车上来?那样更妥当些。”

“妥当?”我用力咬着下唇,抑制着怒火,“已然要名节扫地了,我还敢奢望妥当?”

如意不敢再劝,匆匆出了行军帐篷。

翠浓见我羞愤交加,轻声道:“那公子并未如何,只是在帐内歇息。我与如意都在的,良媛勿慌。”

我摇头道:“并未如何?军中消息向来传的飞快,此时已经不知道传的多么不堪了。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厉害!若是京都那边知晓,我还如何回去京都?”我低着头有些哽咽,不管不顾的道:“还怎么回徽音殿——”

回晟曜身边!

“徽音殿?”昌若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两名帐外把守的兵士将门帘掀开,昌若面色无波的走了进来。

见我散着头发,面有泪痕,满面通红的坐在那里,随即吩咐翠浓,“出去候着。”

翠浓原本不愿,却被昌若压迫性的目光迫的噤若寒蝉。担心的看了我一眼后,被如意拉着出了帐篷。

“阿琰,可曾用过早膳了?”昌若慢慢走近。

第二百四十八章 攻心

我抬眸看他,“昌若哥哥,从小到大你都护着我,从没有惹过我伤心。我——”

“你不用说了。”昌若在我身畔坐下来,“我的人,我才会护着。难道你因为这一点,要求我放走你、将你让与他人?岂非自相矛盾、强人所难。”

我一腔羞愤却偏不知如何说明白,忽觉他离得太近,遂从床榻上立起身走开几步。“好,我不强人所难。希望你也一样。今日我在马车上歇息,还有,不要再给我使人昏睡的药了!”

“你素来聪慧,我不得不防;这大军之中,更不能不守着你。”他忽然站起身,我不由后退数步。

谁知昌若又转柔了声音,“阿琰,我知道徽音殿雅致奢华,可我为你在豫州备下的,一定都能叫你满意。等我把上庸的事情安排妥当,我就带你去豫州。他能给你的,我一样可以!”

“昌若!你备下的便再好,也不是我要的。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多年爱护。可是,早在我顾氏抄家之日,我们就已经错过了。公主将我献给萧王府之时,更是再无可能。为什么到了现在,你反要如此执拗!”

“为什么?我为你一人,发兵京都、行军千里、鏖战数日,你说为什么?”谢昌若变得激动起来,“我放在心上这么多年、唯恐宠的不够的人,你要我轻轻松松就放下?不执拗,我做不到!我不甘心,我有婚约的妻子,怎么就成了他晟氏的妾!原本眼中只有我的阿琰,为什么就变得心悦他人了!”

他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内敛儒雅的模样:“你以为,到了今日,你还回得去么?两军阵前那么多人,都知道你被谢家军掳走。即便你清净无暇的回去了,晟氏会相信吗?”

我遍体生寒,站立不稳——他所说的,正是我最担心的。

呼吸急促之际,我突然感觉到颈项上佩戴的凤纹佩的重量。不,我不能被昌若的话击倒。

“昌若哥哥,我在想,你急着掳走我,真的是因为你对我用情至深?”我努力平抑了气息,“或者,你不过是因为我之前为了帮谢氏,作为生辰礼送与你的横刀之法?”

昌若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晦涩,继而是明显的伤感。

对不起,昌若。我一定要回去晟曜身边。既然好言相求不起作用,攻心为上,我不得不恶意揣测你,激怒你。

我冷冷一笑:“既然有横刀之法,你也许会觉得,我还有其他的——”

他隽秀的身形突然靠近,低头用唇堵住了我。

试探的、小心翼翼的,却是压制的。

我狠下心重重一咬。

昌若吃痛松开我,唇瓣上已然冒出血珠。

春庭花树一般的颜面上,隐有青筋乍现。仿若月食日的血月光,不复清朗温润。

他看着我,许久未言。

直到如意掀开帘子,“公子,谢言将军找您。”

昌若便朝帐外行去,经过我身侧时候顿住了身形,端立如松。

沉默片刻后,忽然抿唇道:“既然你是这样想的,一切如你所愿。”转身走了出去。

这日的汤药膳食中,大抵不再有使人安眠的成分,晚间昌若也没再过来。

我正有些欣喜激将昌若的法子起了作用,却发现帐篷外的守卫增加了两倍。我贴在门帘后朝外看过后,对翠浓低声道:“看守太多太紧,今日没机会了。白日里你可看清了?”

翠浓点头道:“婢子看得清清楚楚,刘小禾他们就在马车后不远的队伍里。已经松绑,各自骑在马上,只是被他们前后的兵士看管着。”

我压低声音道:“如此强度的急行军已有三日,到明日晚上,是兵士们最疲累之时。明日你想法子跟刘小禾二人接触,若能说上话,就请他们晚间尽量襄助。若是难以办到,也便罢了,靠我们自己就是。”

“靠良媛和婢子两人?”翠浓担心的道,“能行吗?羸弱女流之辈,能从千军万马中逃走?还有呢,婢子想着,即便逃了出去,接下来的路途遥远,可怎么办呢?”

我平静的道:“先逃了再说。明日若是还不行,就再无机会了。”按如意昨日所说已经过了上洛县的话,大军行军又速度极快,多半后日便会到达上庸。若是入了上庸,昌若势必会将我软禁。那时城门四闭,宅院深深、群婢环伺,想趁乱逃离,才是当真无法子可想了。

翠浓一时愁容满面的。我轻声道:“无论如何,也不会比眼下的难堪境况更糟。哪里就让你愁成这样了!你再不收敛些,叫人看出来可怎么好呢。”

翠浓警醒过来,施了一礼,走去整理床榻了。

第二日在途中休息时,昌若骑在战马上,靠近马车问了句:“阿琰,若是当日你未委身晟氏,若是你一直在公主府,若是——不曾有他,你的心,是不是还在我这里?”

马车内,我眼波微动。

如意觑一眼我的神色,将帘子掀开了。帘外是昌若等一个答案的沉静侧影,叫人想起那日大昭寺胧月夜窗外的柔情剪影。

心中一软,轻轻点了下头。

昌若忽然笑了。

一言不发,纵马离开了。

到了晚间,莫说翠浓,便是我也紧张起来。

白日里一直在盘算着怎么避开如意,却没有寻到万无一失的好法子。谁知如意白日里跑前跑后的张罗,晚间歇下后,很快便熟睡了。午夜子时半,翠浓起身过去推她几下,她也未醒。

我便也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榻,就听见刘小禾的刻意压低的声音:“翠浓,快叫良媛出来。外面的守卫已经被我们收拾好了。”

我与翠浓对视一眼,均有些喜出望外。

连忙出帐篷跟在刘小禾与另一名黑甲卫身后,绕开门口躺的横七竖八的守卫,在一个个营帐的遮蔽下,避开值夜岗哨和巡逻,横穿过官道,上了官道旁的山岗。

刘小禾问道:“良媛打算怎么走?”

我看了看山岗下此时尚且静悄悄的谢家军营地,道:“先去最近的镇子上,天亮时候能买辆马车便最好了。”若仅凭我与翠浓的脚力,走不了多远。

第二百四十九章 雪中送炭

想了想,我又补了句:“避开北边朝向京都方向的镇子。”若是昌若发现我们逃了,或许会派兵往回京都的方向追赶。不管如何,先避开正北的镇子就是。

众人依言而行。趁着夜色正浓,在墨黑天空一轮模糊新月的陪伴下,沿着山岗朝西南向奔去。

寒冬里山坡上草木荒芜,大片黄土裸露在外,只有小路边上间或有成片的暗绿萧瑟的松树。风被松针间隔成无数缕,吹在人脸上就像许多银针扎上来一般。好在铺落在地上的松针踩上去十分松软,缓解了山路上常见碎石硌在脚底的疼痛。

然而到底一直娇养在内宅,大半个时辰的急行后,我与翠浓俱已精疲力竭,最糟糕的是绣鞋底已经磨破。

我与翠浓身上衣衫鞋袜,是被谢家军所擒后,昌若着人送来的。换下了自那日落水后便已狼狈不齐整的衣物。

质料做工精细华美,却只适合闺中静好,而非在山中惊惶奔逃。

我苦笑不已。

可这时候担心追兵,也顾不得了。虽然行走艰难,依旧和翠浓两个人相互扶持着朝前挪动。又勉强坚持了一个时辰后,脚底已经火烧火燎一般。刘小禾发现我们步履蹒跚,只得停下在树下暂时歇息。

然而此时大约已近卯时初,山脚下的隐约可见的村落里隐隐传来鸡鸣声和依稀的人声。

刘小禾道:“这样下去不行。良媛与翠浓如此形貌,太过惹眼。天亮后沿途的行人、农人必定要惊羡打量。若是谢家军一路寻来,只用找村人简单询问,便知我们行踪了。我们必须在天大亮之前赶到镇子,寻到马车。可你们此时又如何赶路?”

我抚着心口,有些喘不过气来,缓了好半天才说道:“这里已经能够看得见人家,离镇子应该不远了。你们派出一人去镇子里买马车,我们在此等候就是。”

刘小禾一拍脑袋,躬身道:“属下快去快回!良媛在此稍候。”

我微一颔首,刘小禾低声对黑甲卫交待几句,便朝山岗下村落奔去。

然而临近中午,刘小禾才垂头丧气的折返了。“良媛,属下跑遍了,也没寻得马车。村落和附近镇上,竟贫瘠如此。”

这下我一时也没了主意,便叫翠浓把前日偷偷藏下的细点拿出来分给大家吃了。打算让刘小禾再跑一趟,看看能不能采买些寻常百姓的衣衫鞋袜回来。至少衣着上不那么招人眼了,我与翠浓跟着朝大些的镇子上去再看看好了。

刘小禾想来没什么出门在外办事的经历,翠浓见我小口咬着细点,却因为干涩有些难以下咽,略有些不悦的道:“刘侍卫若是能带回些热水就好了。”

刘小禾会过来,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属下光想着找马车了。村里人家那里倒确实可以置办些吃食、热水的。”

翠浓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还想数落一句,却叫另一名黑甲卫打断了:“官道上有马蹄声。”

翠浓紧张起来:“莫不是追兵么?”

刘小禾凝神听了,喜道:“不是骑兵坐骑的声音。属下听着打头的是一辆马车,后面大概缀着三匹马的样子!这下好了,真是雪里送炭。”说着朝山岗下跑去,口中道:“不管是买还是抢,属下都要把马车弄了来。良媛稍候。”

我收回要制止他的手,他说的原也没错,眼下的确急需马车。希望来的人能够好说话一些。

很快,便有一辆藏青车篷的马车拐过了官道的弯角,进入我们的视线。后面果然跟着三名从人模样的人,俱都骑在马上。

只是,黄土漫天中,疾驰而来的马车上是有徽记的。

那么这三名随从只怕不好相与。我看一眼那名一直没有太多言语的黑甲卫,他立即会意,拔出佩刀去协助刘小禾了。

那马车的三名随从果然不弱,堪堪挡住了刘小禾两人的攻势。正在胶着混战之时,马车车帘被从内掀开,片刻后一名男子从马车上下来,扬声道:“都是自己人,快住手!我是大理寺少卿樊玉汝。你们可是太子殿下亲卫?”

刘小禾与黑甲卫收了刀,施礼道:“正是。樊大人,可否借您马车一用?”

樊玉汝打量刘小禾两人,不无诧异道:“二位想是要着急赶路,既如此,我令从人匀两匹马给你们就是,何必非要马车?”

刘小禾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大人,多谢大人好意。我二人无所谓,主要是有宫眷在。虽说骑马更快,可是没有让宫眷在官道上抛头露面的道理。还是马车更便利些。”

樊玉汝表情微微一滞,立即追问道:“是哪位?哪位宫眷在?”

刘小禾回头朝我与翠浓隐身的山岗上看来,我微微点头。刘小禾方道:“回大人的话,是东宫曲良媛。”

樊玉汝顺着他的视线看来,当即走近前来行礼,口中道:“下官在外办案,听闻京都失陷,心急如焚朝回赶。途中听闻太子带兵回援,已经击退叛军,夺回京都。刚刚略放心些,谁知又收到消息说叛军掳了一位东宫妃——”他抬头觑一眼我的神色,躬身道:“万幸只是谣传。只是,不知良媛缘何在此地?”

我见他特意将从人留在马车附近,遂轻声道:“不瞒大人,之前京都城破,我们四人在叠秀山为叛军挟持。昨夜刚刚逃离叛军大营,眼下正着急赶回京都。”

樊玉汝思索片刻,道:“良媛,下官劝良媛勿要对众人皆如此坦承。良媛心底澄净,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可偏有那一起子人,长了副小人心肠。最爱攻讦他人,损人不利己。更何况,下官听闻,太子妃曾多番为难良媛。”

我犹豫不语。

樊玉汝又道:“您这样一个纰漏,岂非授人以柄?良媛还是自保为上。不妨对外宣称,叛军掳走的另有其人,并非良媛,不过以讹传讹罢了。良媛其实是在叠秀山附近的庄子躲藏了几日。”

“多谢大人为我考量。只是……”

“良媛放心,一切交给下官来安排。说来也巧,下官有一位族兄,在叠秀山南边不远正有一个小庄子。”

第二百五十章 归心似箭

我与翠浓对视一眼,想起两军对峙时候,被骂“红颜祸水”的事情来。如今既然有樊玉汝雪中送炭,也没有不允的道理。当即颔首道:“如此有劳大人了。”

樊玉汝端正一礼:“良媛,我樊家得蒙您多次襄助,如今能为您略尽心力,是玉汝的荣幸。”说到这里他语带凝滞似乎有些迟疑,随即补上一句:“亦是舍妹双成的心意。”

略叙过几句京中人事,樊玉汝便恭请我们上了马车。他自己则骑上从人匀出的马匹,护在车侧。一行人朝京都方向迂回而去。

一路疾驰。

日落时分,樊玉汝问道:“良媛,此处西边不远就有个比较大的镇子,去那里住店休息,可好?”

“若是大人不嫌疲累,我想能不能趁晚间也赶些路?朝西边镇子去反要回绕上一段路,倒是有些耽搁时间。不若在沿途农户家里寻些吃食,直接赶往北边下一个镇子再住店就是。”

樊玉汝愣了愣,不由笑道:“良媛真是归心似箭!下官遵命。只是良媛就要受些辛苦了。”

“不妨事。倒是我拖累了大人连夜赶路。”

“哪里,良媛折煞玉汝了。”渐渐暗下来的夜色中,樊玉汝端方的脸上,红晕渐渐明显起来。

我清浅一笑,放下了帘子。

这日深夜,抵达下一个镇子的时候已是亥时末。樊玉汝打发从人先行,已经叫开镇上旅店的大门,唤醒店伙计打点好了房间、热水等物事。

一众人正是又累又冷的当儿,待进了店,进了炭火烧得极旺的房里,再用些热气腾腾的吃食,拿热水洗漱过。便如入了暖春一般,整个人都复苏了。

昨晚惶乱奔逃,只在荒郊野外松树底下胡乱靠着歇息了一阵子,这会儿有房有床,已觉得很好。翠浓查看了被褥,笑道:“虽然粗鄙些,可闻着一股子皂角清香,应是清洗晾晒后的。良媛将就着用吧。”

我低笑不语:当日在公主府仆役房,只怕还赶不上此时。

安静躺下后,很快便熟睡了。

第二日大清早,便被大堂里店小二和客人的谈论声、传菜吆喝声和上下楼梯噔噔噔的脚步声吵醒了。

遂唤了翠浓着衣梳洗。将将收拾停当,门上响起几下轻轻叩击声,樊玉汝的声音传来:“良媛,早点我已让人安排好,是在房里用还是去大堂?”

这家店不大,客房里已经能听见大堂里的嘈杂声,想来人多口杂。我应道:“樊大人带着刘侍卫他们先去用过早点吧,叫人带些给我与翠浓就是,我们到车上再用。如此也可节省时间。”

樊玉汝犹豫片刻,答应着去了。

两盏茶的功夫后,樊玉汝上楼来请。翠浓拉开门,随在我身后跟着樊玉汝沿着楼梯朝下走。刘小禾已经驾着马车等在门外。

大堂里依旧吵吵闹闹,泛着浓烈的烟火气。

有人叫嚷道:“既这么着,谁还敢在官道上跑生意!连官爷们都被叛军劫了去。”

“你懂什么!你对叛军来说又没啥用,人家把你劫了去还得倒贴饭钱。我听说啊,被劫了去的都是在朝里有官职的。”

我侧首向樊玉汝道:“大人一路行来,想必也是惊险无比。”

樊玉汝颔首道:“下官在绕过上庸城时,确实险些遭遇上小股叛军。但当时那队人马匆匆而行,似乎是要南下赶去拦截什么人归京。我们将马车避在路旁,幸亏他们急着赶路未曾多做理会。”

他见我目露询问,便勉力回忆,“似乎是要去夷陵方向拦截一位归京的大员。具体的就不得而知了——那队人马的统领有些牢骚,在马上与手下抱怨了几句,我在马车内凑巧听到罢了。”

我正要说话,忽然发觉大堂内安静了下来。尚未反应过来,樊玉汝已经侧身挡在了我身前。

再看大堂内众人,俱都朝站在楼梯上的我与翠浓看来,面露惊艳之色。我心知不妙:这次逃出来的急,并不曾备着幂离或面纱等物在身边遮挡,引起大堂里的人惊异了。不及多想,立即低下头,跟在樊玉汝身后朝门口疾走。

不料一名行商模样的人过来拦住我们的去路,痞里痞气的嬉笑道:“哦呦呦,这是哪里来的美人儿?叫我们都看呆了去。我说这位大兄弟,你怎么好意思一个人独享,岂不闻最难消受美人恩么!你搞得定吗?”

他扭头冲身后围过来的一群好事之徒挤眉弄眼几下,笑道:“不如,弟兄们帮帮你!”

“就是!这人看着就呆板无趣的紧!美貌的小娘子,不如跟我们坐下饮几杯酒啊!我们兄弟必定会叫你觉得有意思极了!”

樊玉汝大怒:“尔等岂能如此无礼!还不赶紧与我让开!”

樊家从人和刘小禾看着不对,从门外冲进来,奋力将人群分开一条路,护着我们继续朝外走。岂料那群围在挑头之人身边的也是练家子,纷纷回座位旁取了家伙过来,又将我们几人围了起来。

我瞧着不好,低声向樊玉汝道:“快走就是。这些人只怕是护着这名行商的镖师,没那么好打发。”

樊玉汝点头应下,一边紧张的扎着两只手护着我,一边安慰道:“良媛勿怕。”

我心内焦急,只向周围看去。刘小禾和樊家从人的身手远在闹事的人之上,可双拳难敌四手,架不住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间或还听见那行商叫到:“给我打,打赢他们这小娘子就归我了!爷重重有赏!”

那些镖师听了更加卖力,加快了攻势。竟有人伸手牵住了我的衣角,所幸被翠浓咬牙推开了。一名樊家从人一时不防,被人砍伤臂膀后扭住,朝门口方向抛了过去。

我不忍再看,侧首闭上了眼睛。

呼痛声响起。

却近在咫尺。

我睁眼瞧去——围在我们周围的镖师竟倒下大半!一些伤重的捂着伤处在地上翻滚叫骂,另一些见势不妙已经弃了我与樊玉汝,团团围住了刚从外面进入旅店的一个人。

那人神情冰冷,面容白皙。一身玄色衣袍在身后光线的映照下,隐有暗纹流转。

墨棣!

我顿时放下心来。

第二百五十一章 回京

墨棣将救下的樊家从人交给身后的聂舞阳,沉默的朝我们走来。持刀相向的镖师们不由自主的跟着后退数步。

带头挑事那名行商躲在几名镖师身后,此时咧嘴嚷道:“你们是孬种吗?赶紧给我上啊!”

聂舞阳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樊大人是朝廷命官,你们也敢拦!居然还敢惹我师哥!”

有见机快的镖师见势不对,扯着那行商便朝门外跑,口中絮絮叨叨:“还不跑,等着被收拾么?这小子看着木木呆呆的又年轻,谁想居然是京官。这下太岁头上动土了,我们都没好果子吃,赶紧跑才是正经!”

墨棣并不追赶,只冲向外涌去的闹事者中点了点:“余下的倒罢了,这两个不可放过了。”

聂舞阳扶着樊家从人,只伸手朝身后侍卫招了招手,立时便有四名暗卫模样的人将墨棣点过的那两人扭住了。我凝神看去:一名就是那言语无状、带头挑起事端的行商,另一个,则是适才趁乱牵住我衣角意图轻薄的镖师。

这两人自知不好,口中胡乱不停告饶。

墨棣言简意赅的吩咐手下道:“拖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他们。”

我有些讶异的看向墨棣:这两人活罪难免,可罪不至死。便想开口说上几句,却被墨棣径直打断:“这种人,死不足惜。留着也是祸害良家女子。”

大堂里留下的住店旅客适才见这边打斗激烈,又涉及官家,原本在座位旁战战兢兢不敢说话,有些胆小的竟躲到了桌子下面。

此时见墨棣不迁怒、不滥杀,只处置了挑事之人,便又起身凑前来瞧热闹。待到听见墨棣的话,不由附和道:“这位大人说的是!若是这种事搁在我们小老百姓身上,还不得被欺辱死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幸亏今日大人把这恶徒收了去!”

墨棣面无表情,径直对我说道:“走。”转身向门外下属们围着的马车走去。

樊玉汝温厚一笑,对大堂里的百姓安抚道:“诸位且放宽心。大齐治下,自然不容宵小奸佞肆意妄为!”

大堂里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门外,墨棣已经将我带至另一辆马车前。我见从人们都退了一段距离,只有翠浓在身侧,便小声道:“京中情形如何了?公子可有我父亲他们的消息?”

“顾大人没有新消息送入京都。”墨棣摇头道,“此次带着舞阳一起出来寻你,我也有让他沿途去迎一迎顾大人的意思。暗卫们倒是拿到了明珝的密信,说他暂时安全,已经设法劝得五皇子按兵不动。”

他见我欣喜的抿唇而笑,虽面容清冷依旧,眼眸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担忧:“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回京吗?”

我奇道:“自然要回京。不然呢?”

“当日你被掳走,眼下京中传言对你十分不利。若是……”

“再不利,也是要回去的。”我笑着打断了他,“更何况,樊大人说要我托辞在他族兄的庄子上躲藏了几日。”

墨棣深深看我一眼,“既如此,上车。我护送你回宫。”

我福了一礼:“多谢。”想起当日从黎厉娘手中救回我的也是他,不由笑道:“多谢公子数次救我于危境。”

墨棣沉默片刻:“但愿没有下次。”

我微微怔住:这是嫌我屡次给他添麻烦了吗?

旅店内的人此时好奇的探头探脑着打量我们一行人,不及细想,我向樊玉汝颔首后,便与翠浓登上了墨棣带来的马车。

我们坐定后好一会儿,马车却迟迟未动。

我心知不对,撩开帘子看出去:竟是谢言带着十几个军士寻了过来。

我飞快的放下帘子,有些慌乱的与翠浓对视一眼,轻声道:“是谢家军的人。”

翠浓吓得“啊”的一声,立即自己捂住嘴,片刻后压低声音道:“这怎么办呀?婢子可不想又被他们抓了去。”

我寻思着道:“这里是大齐和叛军都没完全控制的地带,想来他们不会大动干戈的。而且,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在车内,许能躲过去。”

拂了拂她的背,我安慰道:“何况——,墨棣在这里。”

话音刚落,车外谢言的声音传来:“请问这位公子,车内何人?”

墨棣没有做声。

我大概能想到他必然还是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不屑答话。

果然,是聂舞阳的声音响起来:“与你何干?”

谢言笑道:“公子见谅。只因我家主人走失了一名心爱的美人,我等奉命追回。这一路寻来都未见,这才要查问查问。得罪了!”听着竟是要直接挑开门帘的口气。

长鞭在空中划过的低鸣声传来,紧接着是刀鞘落地的声音。

大概是墨棣卷住了谢言挑帘的手。

“是我内人。车上是我的内人。”墨棣淡淡的语气。

虽知他是权宜之计,我却依旧觉着脸上发烫,避开翠浓的视线略垂下了头。

车外谢言已经顺势笑道:“如此,倒是我鲁莽无礼了。公子身手不凡,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聂舞阳冷笑,扬声道:“慢走,不送!”

接着便是一阵马蹄声——应是谢言已经带人离去。

墨棣平静声音传来:“坐稳了,这便回京。”

我颔首微笑:“好。”

接下来几日的昼夜兼程似乎过得很快,如果不是我心中颇有度日如年感觉的话。

临近京都,一行人停下来在道旁茶水摊上打尖儿。马儿低头嚼着路边的荒草,间或甩着马尾,十分悠闲惬意。

我的心却半点也不舒展,反而不受控制的忐忑起来。很快就能见到晟曜了!他,可好?会不会怪我陷落敌手?

墨棣原本端着杯清茶,打量我几眼后倏忽一笑,仿若飞逝的流星滑过夜空。笑意极淡,且很快隐去:“近乡情怯?”

我扁了扁嘴,“知道公子聪明,可也用不着戳破人家。”

他轻放下茶杯,眼眸微弯正要说什么,却被不远处城门方向突然传来的喧嚣声打断了。

“太子,是太子殿下!”有人高声叫嚷,语气激动不已。

第二百五十二章 回京(下)

“若不是太子奋勇领兵来救,我家人性命便不保了!太子真是大齐百姓的救世主啊!”

周围路人一边说着一边纷纷伏地叩拜。

我蓦然回首,只见城门大开,晟曜率众跃马而来。

龙章凤资,天质自然,头上金冠和明黄衣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别月余,如今乍然得见——我不由自主站起身来。

他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想出声唤他,却有些哽咽。

然而仿若心有灵犀一般,他忽然朝路旁看来,正与我目光相撞!

“小莞!”欣喜的声音。

随即勒住奔驰的骏马,飞身下马,几步便到了我身前,紧紧的握住了我的双手。

“阿曜!”我亦情不自禁的展颜一笑。

他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中明显的焦灼慢慢遁去,禁不住一下便将我拥入怀中。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包裹住了我。我惴惴不安的心在此时终于平静下来,喜悦宁和——不由伸出手回抱住了他。

然而眼角余光瞥见他身后的几百名侍卫和太子仪仗,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适才举止言语着实孟浪了些,太过忘情。

有些不好意思的推了推他,“殿下,臣妾失仪了。”

他有些小小的得意,复又牵住我的手,阳光下灿然一笑:“回宫。”

此时将将进入早春,城外原本寒意料峭。可他的话、他这样一个人,竟叫我恍若置身繁花似锦的暖春一般。

将我抱上车坐好,晟曜转身对墨棣笑道:“孤王就知道你会不负所托,定能将良媛寻回来。”

墨棣微点了下头,并未答话。只沉默的退到一旁。

晟曜弃了马,也登上我的马车。

我轻声道:“殿下与臣妾共乘,会惹人闲话的。”

“如今大乱刚定,城中百姓哪有闲心在意这些个。”

“那宫中呢?”

晟曜凝视我片刻,却避而不答。抬手叫侍卫放下帘子,转身便将我搂入怀里,炽热的唇印上我的。

好一会儿,方才气息不稳的问道:“可有受伤?”

我的手指抚过有些红肿的唇瓣,“之前在叠秀山有些擦伤,这几日已经好了。”看着他关切的眼眸,我并不打算隐瞒什么,看着窗帘飞开的一角里依旧留有攻城战痕迹的城门、街道,口中如实道:“只是曾遇上了叛军,后来——”

“后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樊玉汝有折子上奏。”晟曜闷声道:“当日我将萧十三好一顿痛骂。幸亏能遇上樊玉汝伺机相救又将你藏匿在他族兄庄子里,否则你如何从叛军中脱身!此次当好好赏赐樊家!”

我原本要说的话就这么被拦在了口边:樊玉汝已有正式折子上报,我若这会儿就说出实情,岂非要给樊家扣实一个欺君之罪。还是等过段时日,我从外回宫之事风平浪静,私下再跟晟曜说了就是。

于是缓缓应道:“此次确实多亏了樊大人。”

想起他跃马出城,便问道:“殿下方才出城是要去做什么?”

晟曜温热的大掌抚在我后背,“原本就是接了樊玉汝的折子,想出城去途中迎一迎你。不想你们脚程好快,已经到了城门口了。”

我不再说什么,只是靠在他胸口。马车温柔的摇晃中,仿佛他温暖的怀抱就是整个安稳美好的世界。

他忽然低声道:“小莞,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当我听萧十三说你被叛军掳去,我恨不能抛下这一切,亲自去寻你!却到底杂事缠身,只能托了墨棣。”

我柔声道:“京中初定,宫内人心惶惶,你是储君,自然要以大局为重。怎么可能抛下一切?小莞明白的。”我坐直身子,“何况,殿下为我亲迎出城,小莞已是心中感激了。”

晟曜沉声道:“有时候,我真觉得对不住你。好像总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在千里之外。城破之际,吓坏了吧?”

“总在?”我有些不明所以的追问。

晟曜俯身在我额上一吻,“不过,你却让我惊喜不已。萧十三说,若不是你交给他的阵法,叠秀山不可能守住这么长时间。援军也不能以叠秀山为屏障,这么快就重新掌控了京都。”

我想起适才沿途所见,京都当日城破威帝卫王带人血战的痕迹犹在,不由问道:“父皇圣躬可安好?宫中诸人可好?”

“父皇受了些伤,所幸墨棣一直在他身畔,倒是没大碍。宫城那日也被叛军攻破了,不过好在时间很短便被夺回了,宫人们有少许折损伤亡。”

他将我耳畔一缕发丝挑至耳后,略有些粗糙感觉的指腹在我脸庞上一触而过,“你的侍女蔻儿、秋和几个安然无恙,便连雪奴儿,这会儿也好好的在徽音殿待着了。”

“殿下惯会逗人开心。母后、十弟、永嘉皇姐和阮姐姐她们呢?”

“都好。”

我放下心来,笑了。

此时马车轻微晃动了一下,有侍卫在外禀道:“殿下,已到毓德宫宫门。”

晟曜握了握我的手,先下了马车。翠浓上前来扶了我,随在晟曜身后迈过高高的宫门门槛。

想起当日城破,众人惊惶出行。如今能平安归来,心内不由感慨万分。

刚一进毓德宫内仪门,只见太子妃武尚华按制大妆,端立于裕德殿殿门前,随侍身后的众多侍女燕翅排开。

见了晟曜和我,顿时亮着嗓子道:“殿下,请殿下即刻将此女赐死!”

晟曜一个眼风扫过去,抑制着怒气道:“太子妃就不能消停几日?如今京都大乱刚定,宫内杂事繁多。你不说去为母后分忧,日日就只顾着盘算怎么在东宫点火么?”

“殿下,良药苦口,臣妾身为您的正妃,即便忠言逆耳会叫您不喜欢,那也是要说的。”武尚华刀锋般的眼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曲氏,当众被叛军掳去,既已失了清白,怎能若无其事一般的重归东宫?”

“此事不劳太子妃费心。良媛与侍女、侍卫是一起陷落敌手,随后很快就被人救回,太子妃就不用在这里危言耸听了!”晟曜明显不想与她多说,抬脚便要走。

第二百五十三章 剑映红颜

武尚华嗤笑一声,“殿下,你又要自欺欺人了!两军阵前,众目睽睽,东宫宠妃陷落敌手。十数个日夜辗转在外,也不知往殿下头上戴了多少绿帽!只有赐死了她,殿下才能保全了颜面,皇家才能保全了体面!你如今托辞她被救,就能不叫天下人耻笑了?”

晟曜立即道:“耻笑?我若依着你说的做了,才招人耻笑!良媛何错之有?若有错,那也是孤王的错!是孤王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人。太子妃也要孤王的命么?”

武尚华一时怔住,仿佛是精美的凤冠太重,她困难的转动脖子,看了立在侍女们身后的武尚贤一眼。回过头来伤心的道:“殿下!臣妾对您一片痴心,您何必如此拿话堵我?”

她缓缓落泪,“臣妾明知曲氏是您的心尖子,若不是为了殿下的声誉,何必非要处置了她、惹您不喜!她若是个有气节的,很该为了殿下自行了断才是!”

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

我从晟曜身后步出,不疾不徐上前几步,端正施礼:“太子妃如斯聪慧,既然知道伤了我与阮良娣会惹殿下伤心,为何还偏要取了我等性命?”

她闻言扬起下巴便要接话。我笑道:“叠秀山上,祸起萧墙。若不是太子妃的“剑”凌厉夺命,我又怎会奔逃中与大家走散?那时我也并未遭遇叛军,不知太子妃要取我性命的理由,又是什么?”

“你,你胡说!”武尚华辩道,“你怎么知道本宫那时要取你性命了!当时叛军攻山,场面混乱的很。我根本就不知你在何处,怎能用箭矢取你性命?”

我微微笑了:“太子妃当日果真不在我与阮良娣近旁、不曾瞧见我们么?”

“那时自然!你不用在这里红口白牙的诬陷本宫!”武尚华愤恨异常。

我平静的道:“太子妃既然不曾瞧见我们,为何这么笃定是箭矢,而非利剑?我刚刚可只说了太子妃的‘剑’,凌厉夺命!”

“你这个狡猾的……”武尚华额上青筋隐现。

武尚贤立刻扬声打断了她,“住口!良媛为了开脱自己的罪责,故意在此扯上太子妃混淆视听!良媛口口声声太子妃当日如何如何,可有半分证据在?仅凭你几句言语,就敢攀诬东宫正妃!还真是妖妃误国!”

我气极反笑,索性回头吩咐翠浓道:“去把刘小禾这些日子左手使的剑取来。”翠浓领命而去,片刻后返回,手中捧着一把长剑。

我看向武尚贤:“武九公子要证据么,这就是当日太子妃掷向我的利器!若不是黑甲卫机警,我早就回不来了。岂非正正叫你们满意了?更不用你们今日还要费尽心机逼我自尽了!”

“你胡说,我明明是放箭,哪有用这个掷……”武尚华忽然顿住,自知失言,旋即厚颜转了话语,“就凭一把随处可见的破剑,你凭什么一口咬定是本宫所为?”

“就凭太子妃一面之词,又凭什么一口断定我失了清白!”

武尚华哑口无言,只瞪大了眼睛瞧着我。

武尚贤从侍女们身后疾步上前来,“这剑跟太子妃毫无干系,良媛休做困兽之斗!即便清白犹在,可你让叛军挟持,叫叛军头目从萧十三的包围中从容逃去。难辞其咎!从来红颜多祸水,自然不可不除!”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武家,不过是要除去我罢了!”我回身拔出翠浓手中剑,冷笑道,“武九公子说的是,或许与太子妃无关吧。可这剑柄上刻的‘尚德慕贤’四字,武九公子又作何解释?”

这把剑是刘小禾在护着我们逃出谢家大营时顺手缴获的。时人尚武又崇文,多爱佩剑上刻些风雅词句。“尚德慕贤”,不过是世人常用刻字。然而此时此刻此种境地,武尚贤根本解释不清。

武氏兄妹既然多次厚颜无耻、无中生有的逼我至死地,此时又何妨以牙还牙,拿来一用!

武尚贤强辩道:“这又能说明什么!剑上刻句中有‘尚贤’二字,那是大家常用的,也不能说明就是我的佩剑!”

我颔首道:“尚贤公子说的对!天下间的红颜多了去了,公子为何一定要说我是祸水!”

侧首向晟曜道:“何况,红颜祸水之说,不过是酸腐文人的臆想和推脱。女子多不问外事,与天下、国事何干?宫中女子娴静度日,谁能知外面风云滚动。兵祸之中,弱质纤纤何其无辜!”

我盯住武尚贤,讽刺道:“公子自负才高,当日叠秀山上,为何不曾帮一帮十三统领和众将士?反倒是这会儿,在女子面前威风八面了!”

武尚华闻言按捺不住,“你这贱婢,言辞滔滔、口舌锋利!可有我的剑锋厉!”夺过我手中长剑便反手朝我胸口刺来!

晟曜将我揽入怀中,一掌打在她右肩上。

武尚华踉跄几步,被武尚贤扶住了。

她抬起泪痕遍布的脸,不可置信的道:“你好狠的心!纵然要救她,你便忘了我这里的伤口是为谁而来?”

我转过头去——她于他,到底有景云之变中舍身挡箭的情分在。

晟曜面上闪过愧疚之色,默然片刻,方道:“孤王不曾忘。孤王累了,太子妃也回宫歇息去吧。”说完冷冷的瞥了武尚贤一眼,扶着我进了裕德殿。

殿内物事依旧,只是多了些疆域图和兵器。顿添战争阴影的萧杀之意。

我忽然觉得晟曜许是真的累了。

大局未定,叛乱未平,偏偏妻妾不和,刀光剑影。

或者,我真的误了他?

当日若我不曾为谢言所擒,萧十三必定要拿下昌若。谢家军奔袭千里又失了主帅,自然溃不成军。大齐危局便解了一半。

若他未将我宠爱如斯,武尚华当与他举案齐眉,而非动辄举刀相向。

晟曜,也许就不会这么累。

晟曜抬起我下巴,轻声问道:“想什么呢?默不作声的。”

我凝目看他:眼下尤有青影,眉间隐有纹路。身形亦是清减不少。

第二百五十四章 欢作沉水香

心中一疼,伸指抚平他眉间纹路,强颜笑道“没什么,一回宫就让太子妃这样发作一场,我也觉得怪累的。”

晟曜默然,展臂将我拥在怀里。

我细语低喃“阿曜,怎么就这么难啊?我只是,想要和你在一起,闲看花开、岁月静好罢了。可如今,似乎人人都累了、伤了。”

他没说什么,下意识圈紧了我。

此时渐近黄昏,殿内光线暗了下来。

窗前案几上的错金博山炉里轻烟缭绕,缭绕的烟柔若无骨般被岿然不动的博山炉牢牢牵绊。

沉水香的味道幽凉甜醇,我的心渐渐平复。

不由轻笑道“欢作沉水香,侬作傅山炉。”

是了,是自己心之所系,累又何妨呢。

晟曜低下头,挨在我耳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直起身子,抬眸看他一眼,舒展的靠在他温厚的胸膛上,微微笑了。

第二日蔻儿带了秋和、丰年几个来裕德殿接我时,在门外候了小半个时辰,我尤未起身。

翠浓进来伺候梳洗时,不免借此打趣了几句“这亏得殿下忙于国事,不能不去陛下那边。若非如此,只怕蔻儿她们这会子还要候着了。”

我睨她一眼,到底不由自主红了脸。

待到蔻儿几个簇拥着我回了徽音殿,蔻儿几个又上前见礼。

主仆几个经了战乱再见面,不免唏嘘。

我想起映红,不由自主落泪叹道“此次城破,若是映红也能平安回来,徽音殿就没什么遗憾了。”

蔻儿哽咽道“她父亲晋安管事,如今依旧管着太子殿下外头的产业。婢子几个随十三统领回城时,就央人去寻了映红的遗骸,交给她家好好安葬。”

心里盘旋许久的愧疚阴影渐渐扩大起来谢家随废太子叛乱,虽说是因为忠于旧主。可有昌若固执认为的夺妻之恨在,谢家与晟曜的势不两立,便到底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眼下烽烟四起,兵荒马乱的战场厮杀之中,有多少个军中儿郎流干了血?遭受池鱼之殃的百姓中,又有多少个映红失了性命?

妖妃误国!红颜祸水!

难道我真的如此了?

别有用心的武氏兄妹这样指责,我自然不会承认。可扪心自问,我却有些过不了自己良心这一关。

自小眼见父亲为人处世,行事莫不是以仁安义、以仁正义。

身为他的女儿,我却间接连累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心里便有些乱。

抬头见蔻儿哭得双眼红肿,拿帕子给她拭了泪。“如今我身边的,赤芙、湛露或嫁人、或做了殿下身边女史。你也是徽音殿的大侍女了,该立起来了。如此不经事可不行,底下的还要你去教她们呢。”

蔻儿抽噎着收了泪。

“你去领了出宫对牌,代我往晋安管事家中走一趟。另领二百两银子一并送去。映红跟了我一场,我却没能保她平安,心中着实难过。”

蔻儿应下了,又问道“如意在叠秀山时说和我分头去寻您,您可曾遇见她?”翠浓看了看我陡然沉郁的脸,对蔻儿道“你这话糊涂。若是遇见了,自然会跟着一起回来。”

蔻儿担心的说了句“也不知她到了哪里,眼下如何了。”

我淡淡的道“大抵是迷路了。她素来是有心人,今后自然是如意的。”

蔻儿觉出我的不悦,行礼后退了下去。

我吩咐翠浓道“带上秋和,与我一同去皇后殿。”

行至门前,复转身又到镜台前端详了下自己的妆扮,觉得尚可,这才带着翠浓与秋和步出殿门。

翠浓小心的看了近旁一眼,小声说道“良媛在担心么?”

我轻点了下头“自然是担心的。”

若是居心叵测的东宫诸人,即便是太子妃,我也能据理力争,再用些法子叫她们闭口不提就是。可是皇后,不仅是皇族的主母,天下与后宫之主,更是晟曜的母亲。应对太子妃的法子,不可拿来用在皇后身上。

永宁宫中,忐忑不安的我给皇后问了安。皇后看去一如既往的温煦可亲,照例赐了座。仿佛我昨日才来过一般,仿佛我不曾流落在外十数日一样。

我谢过皇后,在椅上坐了下来。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开口解释这件事。

有宫人奉上茶水。皇后随手接过,沾了沾唇。抬头看我一眼,问道“可曾去过太后宫里了?”

我微微前倾身子,答道“还不曾。臣媳想着,先来给母后问安后,便去太后娘娘宫中。”

皇后打量几眼我惴惴不安的样子,轻叹一声“罢了。本宫陪你走一遭儿吧。曜儿一大早去陛下那里之前,巴巴儿的来我这里一趟。说你此次回宫,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对你多有不利传言,只怕会被人诟病。托我务必保你。”

闻听此言,我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有暖流静静淌过。

起身缓缓拜了下去“得母后和殿下如此厚爱,小莞惶恐。小莞谢母后照拂。”

皇后略出一会子神儿,复又笑道“你也不必说什么惶恐。当日若不是你尚且头脑冷静,力主去叠秀山,后宫这么些人,未必能够大部分都全须全尾的回来。只怕都在随太子妃奔去岐州的路上被叛军一举擒获了。后来与陛下说起此事,陛下也说据守叠秀山待援是步好棋。”

我微笑着低下头“母后,真要论起来,还幸亏是您当机立断,领着我们去了叠秀山的呢。”

皇后笑了。起身唤了叶尚仪,“走吧,太后她老人家这会子应该已经从园子里散完步回宫了,正是问安的好时候。”

我颔首应是,随皇后去了慈安宫。

谁知宫人通传进去好大一会儿,也没见太后着人叫进。

垂首立在殿前阶下,心下狐疑若是我一人来,受此怠慢也便罢了。眼下还有皇后呢!太后久居上位、心思深沉,怎会轻易便当众给皇后没脸?这其中,多半有什么缘故。

果然,皇后蹙了眉头,目光与叶尚仪轻轻一碰。叶尚仪侧身不知说了句什么,她身后的一名宫人便行礼退下了。

不到半盏茶功夫,那宫人回来附耳跟叶尚仪说了几句话。叶尚仪趋前禀道“是淑妃在里面。说是没用早膳就来了,哭哭啼啼的闹半晌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娥皇

皇后无奈的吁出一口气,理了理衣袖,朝我轻声道“原本带你来,是想帮你在太后面前说说话。不想这么不凑巧,倒成了叫你陪本宫受她老人家的脸色了。”

我看着殿堂深深、帷幔层层的内殿,温婉言道“母后,无论前朝后宫,小莞与您和殿下都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很不必分清楚是谁陪谁来着。”

皇后弯着眼角笑了。端然而立,不急不躁。

又等了一盏茶的时辰,万公公迎了出来,笑道“太后请娘娘和良媛进殿呢。”说完又压低声音道“娘娘小心应对。那一位今儿的话可不少。”

皇后闻言微微点了下头,又与我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的移步上了台阶。

刚一进入慈宁宫内殿,离屏风尚有一段距离,便听见淑妃抽抽噎噎的声音“如今我在这宫里,越发没熬头了。本想着说入宫后一直孝顺母后、服侍陛下,平日里又对皇后姐姐敬重有加,总也能有个立足之地的。可谁想,如今九公主受伤,我这个做母亲的,竟然不能为她讨回公道!我们娘儿几个在这宫里还有什么意思!”

皇后早已放慢了脚步。

屏风上影影绰绰的透过太后和淑妃的身形来。太后坐在主座上,淑妃匍匐在太后膝上。淑妃越说越激动,不住的仰面拿帕子拭泪。然而我瞧得分明,淑妃借着帕子的遮挡避开太后,扭头朝屏风这边看了一眼,精致美艳的眉眼中尽是冰冷。

虽然知道马上要面对的又是一场风波,可我依然不受控制的生出一股荒诞之感来此情此景,这屏风与淑妃多么像一幕精美皮影戏。唱念做打,哭笑怒骂,都是功夫。

真是精彩极了。

我按捺下对这种情形和做派的厌烦和不屑,随在皇后身后转过屏风,款款向太后见礼。

太后的神情一时倒瞧不出什么,叫宫人赐了座,又垂眸看了淑妃一眼。

淑妃这才慢腾腾的站起身,盈盈立于太后凤座之侧,泫然欲泣的冲皇后胡乱行了一礼。又拿帕子掩面抽噎,依旧坐在了太后身边。

皇后不得不问,“淑妃妹妹这是怎么了?”

淑妃扭着身子不答。

太后道“皇后不用管她。这是在为小九闹脾气呢。”

皇后微微一愣,“小九?”随即关切道“臣媳听说九公主在叠秀山上受了些轻微伤,怎么如今还未好全么?臣媳这就传太医院多派人手——”

“够了!太医院那里很用不着你说!”淑妃变色道“想我瑶光殿不至于连这点儿脸面都没有。便是我蒋娥皇不中用,现如今可还有太后在呢,你就已经如此小瞧我们了!”

皇后不由微皱了眉头,“妹妹的话,本宫不敢苟同。本宫身为公主嫡母,难道关心不得?怎么就成了小瞧于人?妹妹若是有什么不满,明明白白说出来就是了。何必在母后面前夹枪带棒的诋毁于本宫呢。”

淑妃见皇后如此,样子便愈发委屈“娥皇不过有感而发,皇后何必小题大做?说起来,若不是被人看轻了去,九公主怎会受伤!这么些皇子皇女都去了叠秀山,为何偏偏只有我的孩子伤着了?”

她伸手理了理袖子,整个人忽然变得端凝,“更何况,本宫还不曾说是有人用心险恶呢,这怎么能算得上夹枪带棒?皇后,你可知当日伤了九公主的箭矢、原本是冲着十一皇子去的!”

淑妃回望太后一眼,又对皇后言道“皇后既是公主嫡母,那便请你好好查问一番,严惩涉事的一干人等,为本宫讨个公道、为九公主彰显尊贵!如若不然,休怪我蒋家要去陛下面前将此事论个分明!”

皇后明显不知九公主受伤还有这一节在,不由吃惊道“竟有此等事情!当日瑶光殿的宫人来禀告时却不曾提及。”

淑妃冷笑,“九公主受伤是初上叠秀山之时,叛军还远在山脚下,不在箭矢射程之内。这冷箭伤人的就是我们自己人!这样的事情,很光彩么?我瑶光殿岂会到处宣扬?”

“那日情形到底如何?淑妃可否说的清楚些。”皇后问道。

太后亦道“你哭哭啼啼这许久吵得我脑仁疼,既然皇后问起,你何不一起说明白了,好请中宫做主!”

淑妃嘴角弯出嘲讽的笑“娥皇遵命。娥皇不仅会将当时的情形说清楚,还会把相关联的事情一并说清楚。只是,皇后听了,可不要装糊涂不为娥皇说话。”

她从太后凤座之侧立起身来,“那日的箭矢的的确确是要射向十一皇子的,乳母和教养嬷嬷们慌作一团,原本已经拉着皇子堪堪避开箭矢的去向。可武尚贤身边近卫居然在旁将乳母一把推开去,说她大呼小叫的对主子不敬。”

淑妃面露恨意,“明明是要命的关头,哪里会有人在意奴婢们的举止是否得当。只要能忠心护主,就是好的。就因为那近卫的一推,乳母摔跌在地,十一皇子吓得只哭,却一时之间忘了闪避。还是本宫的九公主看着不好,间不容发之际,冲上去将弟弟拖开了!自己却被箭矢伤了臂膀!”

皇后叹到,“真是多亏了九公主。这名近卫不分轻重缓急,置皇子于险境,应予惩戒才是。当日你已经发作了他吧?”

淑妃缓缓步下玉阶,“皇后真会粉饰太平,大事化小。此事难道只是一名近卫的问题?”她盯着皇后,道“武尚贤是您好儿媳的兄长,自然心心念念的是如何让太子的储君之位更稳固。本宫与十一皇子,是碍了他的眼了!”

皇后道“叠秀山被叛军围攻,大家都着急奔逃,慌乱之中处置失当也是有的。那近卫未必就是妹妹说的那个意思,多半是未曾察觉有箭矢飞来、又一心想维护皇子体面所致。”

淑妃轻笑一声,“那这可巧了。先是我们自己带上山的人中,有人伺机放冷箭取我儿性命;后是准国舅爷的近卫一不小心失察、推开了正保护皇子的乳母;再加上当时护卫在侧的许多沙场老兵、竟都挡不住一支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嬷嬷们都能发现的箭矢。若说这当中没有人在背后谋划指使,皇后,你信吗?”



第二百五十六章 池鱼

皇后本就不擅长与人言语争锋,何况淑妃之言条理分明,一时不由梗住。过了片刻方道“妹妹护子心切,遇事多想些也是难免的。此事牵涉颇广,却又已经过去这么些日子了,本宫必须让人查问清楚后,才能秉公而断。还请淑妃放心。”

淑妃看一眼太后,方侧首向皇后一字一顿道“好,本宫且等着。”

太后面露担忧与无奈,坐直身子,对皇后言道“十一皇子年幼,皇后,你多看顾些吧。”

皇后敛衽为礼,恭敬应道“是。臣媳省得。”

淑妃气尤未平,“母后,九公主受伤的事情,只怕还是需要您老人家多多过问才是。皇后素来护短的——”

她眸光落在我身上,左侧眉梢挑起,“远的不说,就说这东宫的曲良媛,此次在叠秀山为贼人所擒,昨日才回宫。这样的事儿,皇后治下素来宫规分明,居然为了太子也护着不说什么。若是换了旁人,难道能这般宽纵?”

皇后笑对太后道“母后,即便淑妃妹妹不提此事,臣媳也正打算要禀给母后。太子已经知会本宫,曲良媛在叠秀山是因要避开冷箭才与众人走散,虽被叛军挟持了半日,可一直有侍女和黑甲卫相随。随后便被樊家救下,这些日子被樊家奉在樊氏别庄养伤,昨日被墨棣皇儿代迎回宫。”

她目光与淑妃相接,笑道“这些事情,大理寺少卿樊玉汝已递了折子说的清楚明白。妹妹的担心,实在没有必要。”

淑妃讽道“这叠秀山上的冷箭可真多啊!不管如何,到底是被擒后从宫外归来。不说全节赐死或者褫夺位分打入冷宫,为保皇室血脉不被混淆,至少着宫中女史们去查问、验身总是要的。”

她看向皇后,笑道“皇后娘娘不会连个过场都不打算走吧?”

皇后未及开口,高居凤座的太后道“宫规所在,该办的事情自然还是得办的。这也是为了曲氏好。若不查问清楚,怎么证她清白?叫她如何面对后宫的攸攸众口?”

淑妃立即接口道“皇后放心,本宫这里正有两名积年的嬷嬷,原是太后身边服侍过的,最是公正老道。自然不会叫黑的变成白的。”

我心中一沉“黑的变成白的”?淑妃此语,无异于已经给我定了罪。

然而此时我却无计可施——太后已然发话,且在情在理。莫说我的身份无力拒绝,便是皇后也无从拒绝。

淑妃抬起手掌,叩掌数下,华美的长袖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但伴着这弧度应声而来的两名女史,却是面孔冷硬,让人望之生惧。

我心中思忖道这两人必是淑妃知我回宫便备下了的。她在东宫一系的武氏那里吃了亏,却一时难以讨回。若能先借着折辱我叫晟曜和皇后难受了,也是叫她痛快的,自然是不遗余力。

两名嬷嬷冲太后、皇后和淑妃行礼后,已经径直来到我身前,一副无比端正守礼的模样“请良媛随我们来。”

我轻轻颔首起身道“好。”在她二人的导引下,行至慈安宫一处冷僻的宫室。

两名嬷嬷中着赭衣的那位关上房门,转身过来,顷刻之间换了面孔,冷斥道“还不速速自行宽衣待检!且等着我们帮你么?”

另一名酱紫服色的嬷嬷倒是依旧笑脸不变,可说的话却更难听“这有什么稀奇的。这些婢子出身的,原就不通礼仪,处心积虑爬床熬成了妾妃,还不是照旧不知廉耻。只怕她喜欢的,就是被别人来扯光衣衫。不然怎能留在宫外快活这些时日不归,如今倒要麻烦我们来验身!”

我又气又急,“你们如此无礼,信口雌黄、毫无规矩,不怕我告知太后责罚你们?”

赭衣嬷嬷仰头笑了几声,恶狠狠的道“我们既然已经被太后送给了淑妃娘娘,如今遵着主子的意思行事,自然有娘娘护着我们。何况,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到太后面前说话!”

我心知不妙,这嬷嬷的话里透出两层意思她们之所以如此无礼,是淑妃授意;而今日验身必定要按淑妃的意思对我大作文章,眼下已是凶险万分。

不等我想出法子来,酱紫服色的嬷嬷已经一个眼神过去,制止同伴继续多说。

两人对视一眼,嘴角带一丝狞笑,同时靠近了我。一人将我双臂反拧、一人便动手来脱衣衫。

在陌生人面前坦露身体,此事本就羞人,何况是两名要借此生事、置我于死地的人。我又羞又急,冲门外喊道“来人,快来人啊!”然而不过几声后便被她们随手拿帕子堵住了嘴,再做不得声。

两人下手愈发重了。

转眼我身上便只剩肚兜和亵衣。

酱紫服色的嬷嬷一边笑道“果然好皮色,怪道叫太子爷流连不已、专宠如斯。”一边连续伸手在我脖颈、胸前、大腿等处极有章法的拧按了十几下。

我肌肤素来便爱留印,此时便立刻布满暗紫红痕。

而我也顿时明白她们意欲何为,奋力挣扎着将塞在口中的帕子吐了出来,“我与你们无仇无怨,为何要这样做来冤枉我!”

赭衣嬷嬷冷笑道“无仇无怨?你不是姓曲么,淑妃娘娘跟你家曲银珠的仇怨可大了去了!眼下既然动不得曲妃,拿你消消气也是好的。更何况,蒋家怎容得下曲家再出一个皇妃!”

“曲家醉心画艺,从不在朝堂争权,哪里就碍着蒋家了?”我一边试图挣开她们,一边辩道。

酱紫嬷嬷有些不耐烦起来,“你跟她说这么多做什么!”

她瞥见我眼中的泪与不甘,不由叹到“你即便是被淑妃娘娘冤死了,也别怪我们。谁让你不仅姓曲,还是太子爷的心头肉。太子妃家的人为着太子爷的缘故要取十一皇子性命,连带伤了九公主,难道叫我们娘娘毫无反应、默不作声的吃了这个亏?那也不是蒋家的做派了!既然太子妃是正位东宫的人,只能慢慢来。可娘娘也要先从东宫这边讨些回来不是!”



第二百五十七章 护

我此时衣衫不整,又身在此等境地,实在慌乱的紧,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应对。适才朝房外呼喊,只怕也没人听见。顿时深悔将翠浓和蔻儿留在慈安宫外殿了。不然此时也能有个人去找晟曜报信来救我脱困。

那两名嬷嬷忽然松开我,我立时捡起外衫披在身上。赭衣嬷嬷上下打量我一遍,道“如此也差不多了。曲氏,你且在此等候便是。”

我下意识问道“等什么?”待看清她嘴角的嘲讽和眼底的怜悯,顿时明白过来。

酱紫服色的嬷嬷已然冷笑“我二人已经验过,你在宫外失节失贞,身上尤有多处明显印痕。被叛军所擒非你所愿,故不予问罪。但按宫规,为全体面,当被赐死全节。如今自然是在此等一杯鸩酒罢了。你以为要你等什么!”

我后背冷汗直冒——不能再被她们困在这冷僻宫室,叫天不应的无人知晓。迅速整理好衣衫,便要夺门而出,去找人求救。

谁知她二人极有经验,随即将我推坐在一把椅子上,用一根布带上下缠绕、绑缚在椅上,又用帕子堵在了我口中。

酱紫服色的嬷嬷开口道“你在此看守。我去禀给娘娘们知道。”

赭衣嬷嬷点头应下,与她一同出门,将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焦灼却无计可施。

若赭衣嬷嬷与我同在室内,我还能诱之以利的试着说服她帮我一帮。可她却守在了门外。

今日来太后宫中,千算万算,也只想到会被太后冷眼,最坏不过是禁足于冷宫。却万万没想到淑妃会猝不及防对我发难。

窗棂间透入的日影在地上一寸一寸的移动,我的惊惧无助在心间一分一分的增加。

那嬷嬷去了这许久,只怕已经在太后和皇后面前做完了污蔑之举。有淑妃在一旁颠倒黑白,即便皇后会因为晟曜的嘱托为我力争,只怕太后也不会网开一面。

室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来了,且不止一人。

我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门开了,我强提勇气看去——不是端着鸩酒托盘的宫人!

是满面担忧的晟曜!

我顿时整个人一松。

眼中忍了许久的泪夺眶而出,滚落脸颊,大颗大颗的落在我的衣衫上,晕染出劫后余生的水迹。

晟曜已经大步来到我身前,焦急问道“你没事吧?”

我的泪落得更凶了。

他手忙脚乱的把我解开,又取出帕子。我口唇酸麻,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殿下!还好殿下来了!”

他扶了我,在我耳边轻声道“是太后宫中万公公报的信,若不是他,你此番危矣!”

万公公?不及我多问,适才跟在晟曜身后意图阻止的赭衣嬷嬷跪禀道“殿下,宫规所在,还请殿下不要感情用事,阻挠我等行事。”

晟曜抬脚将她踢翻在地,吩咐外面候着的小德子、小安子“押上她,与我去太后面前。”

慈安宫内殿,太后惊道“怎么会?这两人也都是服侍过我的,断不会如此行事!怎会借验身之机反来构陷宫妃?”

晟曜道“若是一直在您身边,自然是恪守宫规的女史。可如今么——”他意有所指的看向淑妃,口中续道“孙儿也不好多说什么。”

淑妃冷哼一声,避开了他的目光。

晟曜朝太后躬身道“这两名嬷嬷口口声声说良媛身上有痕迹所以判定失了清白,并不足以采信,还请皇祖母明察。”他直起身子,微微一笑“昨夜孙儿正是召良媛侍寝,清白自现。试问,还有什么人验身能越得过孙儿去?”

淑妃道“如你所说的话,昨日并无痕迹?那今日两位嬷嬷所说,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是太子不体恤内眷?看不出啊,太子平日里风流自诩,竟是个对女人下手没轻重的……”

她只差直接说晟曜在床笫之间荒唐暴虐了!

皇后开口了,“适才良媛不是说了么,是这两名大胆下作的奴婢所为!为的就是污蔑良媛。怎么淑妃还要借此生事,污蔑太子声誉么?那本宫倒要好好查问一番,看着两名贱婢是找谁借的胆子如此行事!!”

殿内剑拔弩张。

太后一言不发,重重将手中茶盏搁在了案上。

淑妃挑眉一笑,“皇后言重了。本宫不过是担心太子不懂罢了。要说宫眷们身上的这些事,他哪里有积年的嬷嬷们清楚。”

晟曜突然肆无忌惮的一笑,“淑妃娘娘,孤王宠幸过多少美人、怎么宠幸的,这些内帷之事,难道要跟你说的清清楚楚?孤王说了无事,你还要无事生非?”

“够了!”太后打断道,“再说下去,委实难堪!”她看向我与跪在当地的两名嬷嬷,“如今你们各执一词,争论无益。既然太子一力为曲良媛作保,想来是无妨的。但为着皇室血统,着良媛立即服用避子汤,且两月内不得侍寝于太子。”

我羞极,却垂头做不得声。

晟曜立起身,“皇祖母,小莞并无过错。为何要孙儿两月不得亲近?”

太后斥责道“曜儿!你宠她太过,并非益事!曲氏昨日回宫尚未查验,你怎能就立即召她侍寝?难道你东宫只有她一人!”

晟曜心知再说下去反对我不利,便躬身道“是,皇祖母教训的是。是孙儿情不自禁,行事欠考虑了。”

太后的目光在两名嬷嬷身上打个转儿,沉吟片刻,吩咐万公公道“至于这两人,哀家不想再看见她们。”

淑妃有些许慌乱,却立即平复了,强自劝道“母后,这两人忠于职守,即便不慎因此得罪了贵人,不至于要领如此重的责罚吧?”

太后看着她,眼底滑过一丝无奈。

但并未说什么,只对万公公道“去吧。照哀家说的办。”又转头向皇后道“哀家累了。你带她们都退下吧。”

慈安宫门外,淑妃临上抬辇前,忽然转头对晟曜道“太子,一个护着你的女人,一个你护着的女人。本宫前后两次都吃了亏。你说,本宫当如何?”



第二百五十八章 情之一字

她拿帕子虚掩着嘴,千娇百媚的一笑,并不等晟曜答话,便在宫人搀扶下登上抬辇。又微微低头瞟了慈安宫宫门一眼,随即扬起素白的柔荑,示意抬辇起步。

不多时便渐渐去得远了。

然而,那纤长指甲上红蔻丹骄傲的丽色和抬辇中熏香散发出的馥郁香气依然留在空中,久久不去。

我心中泛起隐隐的不安。

晟曜温热的手掌握住我的,“我们回去吧。”见我目中有忧色,便低声道“有太后在,不会让蒋家乱来的。”

这倒也是,是我多虑了。太后睿智,又素来心怀天下,以大局为重,必不会因小失大。有她辖制、平衡蒋家,晟氏朝廷当保无虞。

及至晟曜送我回了徽音殿,便叫宫人退下。伏在我耳边问道“身上如何了?那两名罪奴想来下手不轻。可要叫太医来瞧瞧?”

我拿手推他一推,羞道“殿下又玩笑了。这怎好叫人瞧的!”

“那给我瞧一瞧总可以——”

我羞得脖颈都红了,立时要躲到外间去。

却被他一把扯回怀中。笑道“她们后来不是说、是孤王弄的么,为了护你,这虚名我都背了,还不给我看么!”

两人痴缠一会儿,到底被他缠磨不过,解衣让他看了看。他仔细瞧了,低低叹息一声“一会儿叫侍女给你上些药。”

待替我理好衣衫,不由恨声道“好毒的妇人!好万无一失的计谋手法!今日若是我晚去一会儿,你哪里还有命在!”

想起当时叫天不应、被绑缚的无助恐惧,我亦是后怕不已。“是啊,臣妾当时怕极了。赐死倒也罢了,可背负污名被赐死,臣妾万万不能!”

他拥住我,“什么叫赐死也就罢了!有我在,不管你做了什么,谁都不能伤了你性命!”

我心中一暖,因惊惧而冰冷的手脚也渐渐和暖了。

静静相拥一会儿,晟曜突然懊恼的在我耳边道“太后真不体恤我——”

我察觉他有些情动,想起太后的懿旨,含笑推开他一些,“她老人家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殿下就……”后面的话我说不出口,只脸上飞霞的瞧着他。

他直起身子,理了理衣衫笑道“这叫看得着吃不着,你可知有多难受?”见我又羞又气的,遂笑着转身出了殿门,口中道“孤王去父皇那边了。那会子接报说你危急,孤王可是丢下满殿的臣子,匆匆去了慈安宫。这会子还得回去接着议事。”

我起身送了他。便唤来翠浓取药膏涂伤处。

翠浓边帮我上药,边轻声道“慈安宫总管万公公遣人也送了药膏来。不过婢子瞧着没有七厘散用料精,便放着了。清河崔氏的东西,到底做得考究些,大内的许多东西也是抵不过的。这也就是我们徽音殿了,殿下时时事事的把您放在心上。听说崔家新进的七厘散膏有半数都被殿下送到了这里来。”

我低着头,不由笑了。

过了片刻,问翠浓道“万公公?”我犹疑道,“今日得他相帮,我才能留下命来。只是,这宫中哪会有无根由的援手!我们与他素日并无交情在吧?为什么这会子又送了药膏来?”

翠浓被我问住,迟疑道“许是见良媛得宠,先结交一二,好给今后留个退步、有个靠山?”

我思忖着道,“也许有些你说的缘故在。可现放着淑妃呢,他怎不去靠着她,倒要与炙手可热的蒋家对着干,来帮我这个‘曲氏’?”

翠浓想了一会子,忽的笑道“这人心啊,可还真不好说。您管他为了什么呢,左右这会子是向您示好的。”

我颔首道“不管万公公为了什么,日后再看就是。而今日之事,他于我有大恩!”

殿外忽报赤芙来了。

有些时日不见,赤芙一见我便红了眼圈。我只好屏退众人,容她肆意一会儿。

“小姐可回宫了。先前听说东宫良媛被掳走,把婢子吓坏了,日日追问我夫君可有您的消息。如今听说回来了,婢子这颗心才算放下了。”

我笑着等她平复了情绪,方道“你这样伤心忧心的,我可怎么跟你说事情呢。须知回来了,也并不能放心。今日,我险些被人灌了鸩酒。”

遂把在慈安宫的事情简单说了。

赤芙听得愣住,好半晌才说出话来“怎么能,这样!这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我凝视着手中茶盏,用指甲在骨瓷壁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叩着,“今日我尚且有宠有位分,也不过如此。后宫女人,看似尊贵,却也是危如悬卵,稍有不慎就丢了性命。有时候朝前看,迷茫一片,也觉得心中害怕、人倦累。”

赤芙过来握住我的手,“小姐这几年,真是不容易。先在公主府里艰辛度日,后在萧王府中谨小慎微。好在殿下心中有您。整个顾家也多得您和殿下的助益,不日归京入朝。小姐当日为了救父母族人于水火,而被迫委身殿下、屈意承欢。所幸,让家人回京的心愿,总算了了。”

我心底自嘲当日为家族起复的心愿了了;可这颗对晟曜动情的心,想要的却是越来越多。

虽然不喜宫中的日子,可谁叫自己偏又欢喜晟曜,只能靠这点、勉强用一腔勇气撑着。

房门外似有人影晃过。

我扬声问道“谁在那里!”

无人应答。

赤芙立即起身,走到门口去左右看了看,回转身笑道“并没有人呢,许是小姐看错了。”

我点点头,“今日好一番惊惧忧思,许是我恍了神、草木皆兵了。”

脑海中浮现出那两名嬷嬷逼我落衣的折辱和狰狞,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入王府以来,哪怕入宫之后,今日也是我最狼狈、凶险的一次了。”

赤芙心疼我,怨道“说来说去,这件事情还是怪谢二公子!若不是他非要掳走你,宫中人哪里有这种机会和借口对您下手!明知小姐身份已定,他自己也娶了妻子,作甚么还要纠缠不休。婢子恨不能当面啐他!”

赤芙的话叫我有些怔住,良久后摇头道“他又有什么错?情之一字,不过是太执着、成孽缘!”



第二百五十九章 味道

“谁管他怎么想的!婢子只知道,身为男人,若不能及时握住缘分、护住自己的女人,便应该早些放手才是!如今这样,名为情深难忘、情有独钟,实则是害了小姐。”

我被她一本正经的话逗笑了,“哎哟,到底是嫁了人了,说话比以前胆大泼辣了不少呢!杨先生必定已经被你辣过了吧?”

赤芙顿时羞了,“婢子替小姐打抱不平,您却来打趣人家!”

说笑几句,我正色道“你在宫外,行事便利许多。请杨先生尽快帮我打听打听顾氏族人回京,到了哪里。先前哥哥在京都,我也能知道些。如今他自己也陷在上庸,父母那边也已经有些日子没新消息了。”

赤芙起身,恭谨应下了。

可各地零星战火不断,消息依旧探知不易。日子便在赤芙间或传来的零星消息中滑了过去。

因着太后对我的禁令,东宫中很是人心浮动,晟曜的身边热闹的紧。

各路美人,如同一夜春风来后、御花园里那些探头探脑的鲜花般,花团锦簇,挤挤挨挨。

这几日阳光很好,蔻儿着人把大毛衣服整理了装箱,再把春衫理出来晾晒。我便抱着雪奴儿在后殿廊下看她们忙碌,顺便也晒晒自己,倒也自得其乐、颇有闲趣。

有吹面不寒杨柳风温柔抚上脸颊,我不由莞尔。

雪奴儿在我怀中并不安分,喵呜数声,挣脱下地自己玩耍去了。

恰恰蔻儿带人晾晒好了衣物,正要退出去,此时不由过来笑道“到底是春天了!这猫儿也思春了!”想了想又道“良媛不担心么?裕德殿外头整日那么些莺莺燕燕的围着转,那一双双漂亮眼睛,可都盯着太子爷呢!”

见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急道“虽说殿下待您一直都好,可这万一真叫人得逞,分了宠、上了位,就怕会寻思着对您不利、以便往后能稳稳的坐稳了殿下专宠的位子!”

我扭头看着她,“到底是掌事宫女了,这看事说话的很通透。”我见其他宫人都已经退出去了,方又道“只是说话也该避着些人。如今徽音殿供奉优渥,可树大招风,谁知道拨给徽音殿的这么些人里有没有别人的耳目,谁又能担保这些新添的宫人自己没有其他的心思呢。你也这么口无遮拦的!”

蔻儿方会过来,懊恼道“是婢子的错。婢子原就是个心思粗疏的,可婢子一定好好学,帮良媛管好她们。”

我颔首微笑着“好。那你可要学得快些。”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了。

站起身拂了拂衣衫上被雪奴儿弄出来的褶皱,信步走到晾晒的衣物中间。正午阳光打在衣衫上,透亮而明媚;颜色花样繁多的衣衫们间或随风轻轻摇摆,仿佛飘在半空中翩翩起舞的硕大花瓣。

当中有几件是晟曜的袍服,大抵是之前备在徽音殿方便换用的,瞧去尽是月白团金龙暗纹的料子。我伸手抚上去,金线有些微微硌手。

蔻儿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

可是要我去做什么呢,我又能做什么。

他若在意我,自然不会叫我伤心,也不会由得别人伤了我。他若不在意我了,我却要利用现在的位分去打压新人、去与人争宠,又有什么意思?更何况,能争得了一时,还能争一世么?

他既然说过心底真正宠着的只我一个,我便相信他就是。

我将脸轻轻的挨在他的衣衫上,上面仿佛还留着他的味道——令人心中悸动却又安心依恋的味道。

“小莞!”

倏然回首,晟曜竟立在后殿廊下。

我的脸顿时红的发烫——他来了多久了?适才自己的举动是不是都被他瞧见了?

他嘴角噙笑走近前来。

我低着头施礼,羞得呐呐不能言。

“想我了?”

我原本将头垂得更低了,听他这样直白,不由抬头嗔道“才没呢。”

他唇角微翘,“好,是我想你了。这一个多月军务繁杂,又有太后的吩咐在,我怕,见了你难免把持不住,便少来陪你。”

我被他逗笑,啐道“殿下惯会哄人的,东宫那么多美人儿天天围着你。你何至于要到把持不住的地步?”

他一把揽住我腰肢,磨牙道“你个没心肝的!我不信以你的聪慧,会不知道我的心!再说了,那日太后已经对我独宠你生了不满。这些时日,我任由她们围着裕德殿打转儿,还不是为了更好的护着你!你明知我对她们都瞧不上的,就只想着你。”

这话不仅直白,还甜的发腻,我却听的顺耳顺心。

不由眼波微动,横他一眼,笑道“殿下——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猛然加重了手上力道,我猝不及防的整个人撞在了他身上。耳边是他亲昵调笑的清越嗓音“既这么说,那你得让我真得了便宜才行。”他的唇挨在我耳畔“如斯春光,我若无动于衷,岂非辜负了美人恩!”

我的心越跳越快,偏又碍于太后的懿旨,不由忐忑两难。

他的吻已经不假思索的落了下来。我微闭的双眸里仿佛是着灿烂阳光的七彩光晕,又依稀是锦绣春光里翩翩起舞的各色衣衫,双臂不由自主的揽住了他的脖颈。

他低笑一声,将我打横抱起。

我勉强牵回残存的理智,轻声道“两月之期未到,殿下——”

他顿下脚步,将头埋在我脖颈间。好一会儿,把我放下了。

伸手揉了揉我未着钗环的发髻,低沉着声音道“你这磨人的小东西。我只等着你便是!”

深深看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手上揉着帕子立在原地,看他绕过回廊,渐渐去得远了。

风越来越急。将什么东西卷起打在了我的眼睛上。

我一时不妨,被唬了一跳。待看清是他的衣衫,又不由得笑了起来。

下半晌看着蔻儿她们将衣衫理好后,我便一人在殿内做针线打发辰光。

之前做给晟曜的五瓣梅香囊被人利用,混入了那样危险的药材。我每每想起,都后怕不已。

不是后怕当日险些被构陷问罪,而是后怕若晟曜真的因为我做的香囊而被猛禽野兽所伤,可如何是好!



第二百六十章 扇套

因此许久不敢再给他做什么针线。

还是那日翠浓提醒,可以做些等夏日里用得上的小物件,左右不放香料的也就不妨事了。

我便取了紫纹绸,想为他做个扇套。花样么,便是一个小鼎。既有江山安定之意,也暗合了那日与他“欢作沉水香,侬作傅山炉”的戏语。这些时日闲散时光多,已经差不多做成了。

正在收最后一道边,秋和进来禀道“墨棣大人来了。是湛露姑姑陪着来的。”

我将扇套放在一边,笑道“快请进来。”

几句话的功夫,秋和引着墨棣与湛露进来了。待彼此见了礼,湛露笑对我道“殿下要婢子陪着墨大人过来,说是有些事良媛十分关心,特意请墨大人走一趟,当面与您说说。”言毕又向墨棣施了一礼,道“婢子在外殿等候。”

翠浓上过茶盏,便带着秋和在殿门处侍立。我早在听湛露说是晟曜要墨棣过来有事相告时,就已经急切的想知道是否为了顾氏进京一事。因此也并未客套,当即便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墨棣。

墨棣抬眼迎向我,又很快避开,口中道“有消息回来,顾氏回京诸人,在途中被叛军所擒了。”

我愣了一瞬,忽然“腾”的站起来,走到他身前追问道“是真的吗?会不会是假消息?为什么会遇上叛军……”

说着说着我自己停顿了下来——回京途中,的确有部分州郡是在叛军掌握中。若是不引人注意,叛军原本是不大理会普通的过往民众的。可若是,有心去拦截什么人,那便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简单了。

不由焦急万分的恳求墨棣“公子,可有办法救回顾氏一众?”

墨棣沉声道“救人一事,我会带人亲自去。只是——”他看我一眼,方道“只怕谢氏不会轻易放了你的家人。”

我无言以对若非如此,也不会引起叛军注意非要拦住顾氏诸人了。

哥哥尚且陷在上庸五皇子军中,眼下也只有嘱托给墨棣了。遂深深施一礼道“明琰在此先谢过了。”

墨棣伸手托起我。

嘴唇翕动似乎有话要说,目光却在我放在一边为晟曜做的扇套上停住。踌躇一会儿,沉默的放下托我起身的手,转头走了。

我心中惶恐不安,实在担心叛军拿了我父母亲族,接下来意欲何为。照说顾氏已经在京中落寂多年,亲友故交也都大半零落,即便蒙召返京也实在不至于引人注意。除非是——知晓我真实身份的昌若,能推测出顾氏此次返京必遭重用。便劫持下来,以图后着。

昌若,你既然已经放过我,又何必为难我的亲人?

我怔怔的坐在窗前案边,扶腮凝神细想昌若与我,谢氏与顾氏,因为什么缘故竟走到了这一步?

“良媛,拾萃阁淳春夫人来了。”秋和进来禀道,一时打断了我纷乱的思绪。我还未应声,应淳春沁甜的嗓音已经响起来“姐姐,听说你在做针线?快与我瞧瞧!好叫妹妹也学一学。”

她这些时日常过来陪我说话,如今与徽音殿上下混得很熟了。话音刚落,人已经进了内殿。

我笑道“妹妹坐。”又侧首吩咐道“丰年,上茶。”

冷不防应淳春已经伸手从我膝上将扇套拿起,翻来覆去的看了几眼,便赞道“姐姐好针线。这绣法,倒像是顾绣。”

我心中一惊,立即平复了,问道“是么?我倒不觉得呢。妹妹见过顾绣么?”

应淳春线条优美的眼角微微一挑,抬眸笑道“妹妹随家母去郡守府上做客时候,有幸见过一架顾绣屏风。郡守太夫人宝贝的什么似的呢。姐姐这针线,精致而颇得文趣,确实很像。”

我亦笑道“那就多谢妹妹以顾绣夸赞我了。”当下便转了话题,“妹妹来时要经过园子吧?不知道牡丹开的如何了?”

谁知她只顾着将手中扇套翻来覆去的看,口中喃喃念道“欢作沉水香,侬作傅山炉”。一时竟未听见我的话。

还是她身侧侍立的贴身宫人笑着提醒“春夫人,良媛和您说话呢!”

应淳春猛然回过神,见我淡淡笑着看她,便把扇套放回我手中,娇笑着打趣了一句“这扇套,是做与殿下的吧?姐姐与殿下,真叫人羡慕。”

见我只微笑不语,便道“姐姐适才说起园子里的牡丹,哎哟哟,那开得叫一个热闹!姐姐,我们一同去园子里逛逛可好!”

因为之前在慈安宫的风波,为了低调避祸,我已多日不出徽音殿。这些时日在窗前殿后看春来春将尽,常常想起还在萧王府的时候、多福轩后园再顾亭的牡丹。心底的确想去园子里逛逛,当下便笑着应允了。

淳春十分高兴,一叠声的催着宫人给我换衣服梳头发。

我笑言道“这可奇了,不过是逛个园子,作甚么要重新梳妆打扮?”

想起素日在内殿不喜着钗环,确实太过素净了些,遂转身去了妆台前,随意取了一支凤头滴珠钗插在发髻上。

回头笑道“这可好了?”

淳春过来扯住我袖子,道“好了,好了。妹妹这也是为了姐姐着想——宫里多少势利眼睛呐!您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太过素净,岂不叫人以为姐姐失了宠?”笑意盈盈的在我妆匣里看了看,拣出一对儿花丝细金的八宝金镯,替我拢在了在右手腕上。

我左手腕上本就一直戴着那支与双成和青卓、安若一样儿的翡翠镯子,见淳春如此,不由笑道“这也太累赘了些。”

淳春笑得恍如骄阳下最美的虞美人一般,拉着我与她一起去了御花园里的沉香亭——那里的牡丹,一向是宫里开得最好最多的。

天气甚好,两人一路缓缓步行而至。

可巧刚过了群玉溪,便看见阮良娣,带着晴柔并几个宫人,正背对我们立在一株垂丝海棠树下。那海棠已经快开尽头,许多花瓣飘落下来。她却浑然不觉,发髻和肩上已经积了不少花瓣。

也不知是什么事情引得她如此。

我不由看了翠浓一眼。



第二百六十一章 新宠

也不知是什么事情引得她如此。

我不由看了翠浓一眼。

翠浓会意,便上前几步朝海棠树下行去,准备先通报一声——以免唐突了阮良娣。

应淳春忽然笑的有些肆意,道“姐姐真是个守礼的。照说您已是东宫第一人,何必如此谨小慎微的步步小心呢?”

她声量不低,我立即轻声止住她道“妹妹慎言。我不过侥幸先得殿下几日看重罢了。哪里就能扯到第一人上去!现放着太子妃和阮姐姐呢!还有妹妹你,容色绝艳。”

应淳春难得扭捏了一下,拉长了声调嗔怪道“姐姐——”

我并非不惶惑不在意,但因为心中对晟曜有信任、有笃定,此时便能平静的笑对应淳春这样的绝色尤物。

只因为晟曜说过的那句我是他身边第一人。这,才是我真正看重的。

斜刺里突然传来一阵笑声。

“东宫第一人?”一名女子扬声问道。

“哎哟哟,真是说话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一个被太后厌弃、被殿下冷落的不洁之人,竟有还脸这么说!”另一个娇笑声响起。

我与应淳春侧首望去,竟是一群东宫丽人,从一侧的花间小径而来。当中被簇拥着的,是管惠英。

管惠英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并未做声,只一个骄矜得意的眼风扫了过来。

应淳春挺身而上、立于我身前,提醒众姬“良媛在此,姐姐们不可说笑喧哗冲撞了。”

一众丽人相互对视着,到底收了脸上的嘲讽笑意。却一个个的或低头斜睨、或挑眉暗示,俱都把眼色投给了管惠英。

管惠英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又慢条斯理的将帕子捏在手中,上前几步款款一福,直起身子仰脸笑道“给良媛见礼。不知良媛盛装在此,所为何来?”

这话里隐含的意味,十分无礼。

我只冷然一笑,没有接管惠英的话。

应淳春便笑应道“怎么惠夫人觉得,这园子良媛来不得么?”

管惠英骄矜的道“你是何人,敢来我与良媛面前随意插话?真是好生没有规矩!”

应淳春顿时委屈的眼圈红了,撇嘴道“春儿虽说入宫晚,可也跟姐姐是一样的人,怎么姐妹们之间竟是说不得话的么?如何就成了春儿没规矩!”

管惠英怒道“我虽尚未册封,可也快了。你一个无宠之人,敢和我比么?”

我眼皮突然一跳——这意思是……

她身侧一名丽人笑道“这位妹妹,哦,春儿,好俗气的名字!念着同在东宫,我就好心的给你说道说道。你面前这位惠夫人,可是殿下的新宠。新宠知道吗?就是殿下最喜爱的。也就是说啊——”

她拉长声调瞟了我一眼,接着笑言道“眼下惠夫人才是东宫第一人。”

应淳春闻言,低下头,退到了我身后。

我状似平静的看着管惠英,“惠夫人好大的威风!”

管惠英得意一笑,继续冲我问道“良媛姐姐,您还没有告诉我,你在此,所为何来呢?”

她上前几步,在我耳边压低声音道,“难道,姐姐是耐不住寂寞了、在此守候殿下?那您可要失望了呢。现如今,我腹中已有了殿下的孩儿。你说,殿下如果看见你和我都在此等候,他会去谁的房中陪伴?”

这一瞬间,我似乎失去了反应能力。

管惠英轻笑一声,慢吞吞的擦过我的肩、提裙步入沉香亭。转身对亭外众姬道“虽说殿下知道我喜欢牡丹,便叫人日日送了开得最艳的到我房里来。可这沉香亭的似乎开得更好呢!我定要叫殿下使人将沉香亭围起来,只许我一个儿独赏。你们呐,还不趁我这会子心情不错,赶紧也过来看上一看。否则,到了明日,你们可就不一定能看得着了!”

丽人们纷纷嬉笑着涌入了沉香亭。

间或有媚笑娇语穿入耳膜“她独占殿下这许多时日,总算有人出头煞一煞她了。”

“就是,她向来是个不愿分宠与人的。如今管惠英得脸,总好过她得独宠。”

“她风光了这么久,也该知足了。太后不是说了嘛,东宫可不止她一个人呢。作甚么殿下眼里都看不见我们,还不是因为她!”

我本就在亭边的台阶上,此时有些站立不稳。

所幸赶回来的翠浓一把扶住了我。

已来至亭外的阮良娣收回对我关切的眼神,盈盈立在五步开外,对亭内众姬斥道“都给我起开!今日我阮良娣要与良媛在沉香亭赏花,我看哪位妹妹不知趣,偏要留下来扫兴!”

她柳眉倒竖,眼神睥睨,又有素日执掌宫务的积威在,众姬面面相觑后,便一个个的从亭内退了出来。

管惠英见了,立起身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良娣姐姐。怎么良娣姐姐如此霸道么?”

阮良娣不耐烦的截断她道“你是什么身份,见了我也不行礼,倒来以下犯上指责于我!来人,给我掌嘴!”

她身后的晴柔立即上前,却被管惠英带着的宫人挡住了“良娣息怒,还请良娣看着殿下的面子。”

阮良娣听了不由大笑起来“看着殿下的面子?”她笑得花枝乱颤,精致秾丽不可方物。

可眼泪也流了出来。

偏又转头喝令身后的其余宫人上前架住管惠英掌嘴。

我担心阮良娣惹下戕害皇嗣的大麻烦,到底忍住胸中气苦,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阮良娣狐疑的看我一眼,对管惠英咬牙低喝道“滚!”

管惠英不服气的还要说什么,被她身侧宫人拦住,半扶半拉的劝走了。其余姬妾见状,也草草行礼后退走了。

我与阮良娣一时相对无言。

远处风声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几句“那是个破落户儿素来胆大的,惠夫人你何必跟她计较。惹着了她,她不管不顾的非要掌嘴,现吃亏的还不是您么!”

“就是!您啊,要沉住气,不要急在这一时。且看来日是谁得意!只要您能一直得殿下恩宠、就能早日为殿下生下长子,拿这整个东宫都是您的天下了!甚至于整个天下都是您的了!看看她们那时候还怎么嚣张!”



第二百六十二章 刺

阮良娣的身子晃了晃,我伸手扶住她。两人一起在亭内美人靠上坐下来。

阮良娣侧首看了我几眼,道“你脸色竟这样差!适才也是愣在那里任由她们奚落。究竟她与你说了什么?即便她得了殿下一夜宠爱,你也不至于如此啊!”

“是么?那姐姐适才立于落花之下,郁郁寡欢。又是为何?”片刻后,我幽幽问道。

她顿时愣住,半晌方承认道“自然是因为我心里难受了。”她回过神,捏了我脸颊一下,“我为你出头赶跑她们,你倒拿这个挤兑笑话我。”

我也没心情闪避笑闹,只扯动嘴角笑了笑。

阮良娣放下袖子,劝道“你脸色实在差,我也不追问你了,快些回去吧。”

我点点头便要起身,一直在亭内另一侧立着的应淳春此时道“春儿仿佛听到,惠夫人说她有了身孕……”

阮良娣不听则已,待到应淳春一句话说完,她不由厉声问道“你胡说什么?怎可能?怎会如此?殿下绝不会叫自己不爱的女子有了他的孩子!便是我当年,也是侥幸——”她忽然顿住了。

我的心仿佛再次被放在犬牙交错的荆棘条上用力划过,又刺痛起来。

阮良娣恨声道“我也是今日才知晓殿下新宠管惠英,这才来园子里散散心,不想见了海棠春尽,便自顾自的伤感了些。谁知道她竟已怀有皇嗣!”

她依旧坐回我身侧,对应淳春道“适才失仪之处,望妹妹海涵。妹妹若是无事,先行回宫吧。”

应淳春飞快的瞟了我一眼,见我犹自发怔未作理会,便向我二人施了一礼,带着宫人退了下去。

阮良娣见我始终不言不语,不由叹息道“我眼见殿下接你入府、宠你入骨,一直以为,他的那个她会是你、只是你。”

我垂下眼眸。

青石缝隙中一株小小的不知名的野草花映入眼帘开在春光里,却如此荏弱惹人怜。

“谁曾想,到如今竟是这么个光景,这殿下待管惠英到底是怎么个事儿!”阮良娣说着说着不由自主的拔高了声调。

我瞧过去,她已泪流满面。

她这眼泪,大抵是因为失望?

我沉默的递了自己的帕子给她,起身行礼后,带着翠浓回了徽音殿。

翠浓眼见我情形不对,便与蔻儿故意说笑想让我开怀些,我却始终一动不动的垂首坐着,眼皮也没抬一下。

良久的沉默后,我只说了一句话“去,查管惠英近一月的太医院记档。”

蔻儿应下去了。

翠浓张罗宫人摆了晚膳,我一言不发挥手让撤了。

我只想安静的等,等蔻儿查来的消息。

也等一个明白。

掌灯没多久,蔻儿回来了。

“太医院那边的记档上,写着毓德宫拾萃阁管氏,有孕一月半,母体康健,脉象初显却甚稳。”

我明白了蔻儿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

殿内一片静默。

我轻轻摆手让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第二日早间,翠浓进来内殿。见我和衣而卧,劝道“良媛昨夜快四更天了才歇下,也太不爱惜自己。婢子知道良媛心里苦,可这宫里的女人,素来如此。还是将养自身的好。”

我起身坐在梳妆台前,妆台上一支红烛已经燃尽,徒留累累烛泪。层层叠叠,仿佛一次次愈合又一次次被强行揭开的伤口。

镜中的自己仿佛和昨日一般无二。

翠浓趋前为我梳妆。

浓密的长发刚刚散开来,蔻儿急急在门外禀道“良媛,殿下来了。”

话音未落,晟曜已经进来内殿,朗声笑道“今日倒起得早。原以为你还睡着,打算过来瞧瞧海棠春睡呢。”

我没有回头,亦未起身,看着镜中自己近来愈发尖了的下颌笑了,“殿下,海棠都落尽了。你不知?”

晟曜挥手让宫人们都退了出去,走近我,弯腰扶住我肩头,在镜中与我对视,调笑道“这里不是还有宫中最美的一朵?哪里就落尽了。”

我挪开视线,伸手取过白玉梳自顾自的梳理起长发来。

晟曜察觉我的冷淡疏离,直起身子,问道“你今日怎么了?一副心绪不佳的模样。”

我倏忽扭转身,抬头直视着他,冷笑道“我哪里会心绪不佳,我为殿下高兴着呢!”

他有一瞬怔住,旋即挑眉颇有意味的看着我。

我站起身,福了一福,不咸不淡的道“恭贺殿下,喜得贵子。臣妾欢欣雀跃极了。大齐皇嗣绵延,想来宫中俱是欢颜。臣妾一个婢子出身的妾妃,岂敢心绪不佳!”

我忍着心酸一路说了下去,手中玉梳被攥得过紧,在手心印出深深齿痕。可笑自己竟半分不觉得痛。

晟曜没有做声。

我心中更气,便又追了一句“殿下如此说,是觉得小莞是个善妒的?可这话真是折煞臣妾了。若传了出去,只怕又是将小莞治罪的好机会。殿下这会子有了新人,也不能转眼就不顾旧人哭啊。”

我扯动嘴角笑道“你说,是也不是?”

晟曜展臂将我搂入怀里,“是我说话欠思量了。”

我挣脱开来,“殿下怎么会欠思量?殿下是龙子凤孙、天纵英才,怎会有错?错的都是臣妾不懂事罢了。”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或者,殿下说的欠思量,是指别的什么事情?臣妾愚昧,还请殿下明示。”

晟曜叹息一声,“你心里不痛快,句句话带刺,我不怪你。”

我不听则已,待听他说“不怪”,顿时怨气冲脑的道“既这么说,殿下果然觉得错的是臣妾了?也不知是谁信誓旦旦,说只等着我,说只宠着我。可如今尚不足两月,殿下就忘得干干净净!”

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淌下来,“便是昨日午间,你也还说只等着我——”

他伸手揽住我,我用力挣扎,他却加重了力道不让我挣脱。

我气恼不已,口中道“臣妾原是个傻的,竟然信了。结果下半晌就被你的新宠告知,她有了太子殿下的龙脉!一个多月的脉象稳固的龙脉啊!也就是你在一个多月前就临幸了她!你就这么耐不得?即便你等不得,为什么是管惠英?为什么!晟曜,你放开我!你混蛋——”

他一语不发,却将我搂得更紧。

我气急,又奈何他不得。无计可施之下,一径哭,一径低头在他右手虎口处狠狠的咬了一口。直到口唇间有了些许血的味道,他这才松了些力道。

我咬牙挣开来,站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第二百六十三章 褫夺

几番角力,长发胡乱垂在肩上,脸上泪痕斑斑。我厌恶极了自己这副方寸大乱的模样。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也模糊了他苍白的解释“小莞,那日前线有捷报,我一时高兴,醉了。管惠英来裕德殿送汤——”

醉了?多么好的理由。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却终究没忍住,扬手将手中玉梳掷向他,泣道“够了,不要说下去了!我不想听!”

玉梳落在他胸前,滑落在地,断成两截。

晟曜试探着走近我,我下意识的连连后退。随手拿起身侧桌案上已经完工的扇套砸了过去,却被他轻轻松松抓在手里。

他慢慢靠近我,口中柔声劝道“你作甚么这么恼怒?虽说东宫按制就应该有这么多宫眷,可我素来也是不怎么理会她们的。如今不过一个管惠英而已,哪里值得你动怒?凭她是谁,难道能越过你去?好、好,你生气就生气,可别气坏了自己才是。”

“一个管惠英而已?也就是说你还打算要很多个了?”此时我脑中一片混乱、只心中一团火焰,脱口而出道“是,你是储君,自然要为大齐国祚开枝散叶、多多益善。可我就是不想你有别的女人!不想!”

这一瞬间,他愣住了。

“够了!东宫乌烟瘴气,妒忌成风,哀家才真是觉得够了!”太后的声音突兀的在殿外响起!

我讶异回头,慈安宫一众人已经直接簇拥着太后和武尚华涌入了内殿。待她们站定后,蔻儿几个才慌慌张张的跟了进来——显然她们没能提前发现慈安宫来人,更别提提前通报示警了。在执掌打理一殿事务上,蔻儿还是太稚嫩了。

然而眼下已不容我多想什么了。

太后用怒其不争的眼神看着我,“良媛,哀家素来觉得你是个知礼得体的,竟不知你私下里这样善妒霸道。竟敢要求堂堂储君只你一个内眷!你实在叫哀家失望!”

我缓缓跪在当地,叩首后平静的抬头回禀“太后,孙媳与殿下的内室私语,虽有悖礼法,却是情之所至、情难自禁。难道其他宫眷们不曾如此想过?孙媳不过是说出来罢了。”

太后听了颇有动容。

然而此时武尚华忽然惊呼一声,扑到晟曜身前,牵起他的手摩挲几下,急道“是谁?谁伤了殿下?”

“太子妃惯会一惊一乍的。除了你的刀锋,其余人谁能伤了我。”晟曜极快的抽回手,掩入袖中,笑着岔开话题”你怎么与太后一道来了徽音殿?还是这样早的时辰?”

“本宫接报,曲氏悖逆太子,这才禀了太后一起匆匆赶来。”武尚华下意识的答了晟曜的问话,随即反应过来,将晟曜右手托起后卷起衣袖,立时扬声惊呼道“还说没受伤?殿下的手都出血了!来人,快传太医!”

她身侧宫人急匆匆的去了。

武尚华不假思索的扭头朝我斥道“曲氏,你可知罪!”

我平静的看着她“小莞不知何罪之有?难道太子妃心中期盼的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武尚华不自在的挪开眼睛,口中道“你不用拿这个来辩解,你伤了殿下,自然罪无可恕!”

我冷笑一声,“太子妃好快的耳报神,您为何这般笃定是我伤了殿下?”

武尚华话语停滞了一瞬,很快便道“本宫自然知道。在徽音殿之中,若不是你,还能是谁?”

我别转头不再说话。

太后已经唤过晟曜,细细查看了他手上的伤——顿时凤目含怒的看向我。

我自知此次伤心嫉妒之下行事冲动,确实不该伤了晟曜。便也不愿意去为自己辩解什么。

更何况,今日之事,处处巧合。巧合太多便有蹊跷。太后与武尚华来得这样快,徽音殿猝不及防。本来只是我与晟曜之间的私密争吵,如今却恰恰叫她们撞个正着。

这背后必定有人时刻关注徽音殿和晟曜的动向——说不得,徽音殿内必定有此人的眼线。应该也是此人向琅华殿递了消息,武尚华与太后才会来的这样快。

伤害储君,罪名不小。即便晟曜有心回护,也难善了。

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即使愿意辩解又有何用?白费口舌还惹那设局之人得意的笑。

太后开口道“东宫良媛曲氏,跋扈善妒,着——”

“太后娘娘,孙儿没什么事,小莞不曾伤我。”晟曜打断了太后的话。

太后了然的看了晟曜一眼,威严的道“没什么事?要怎样才算有事?东宫此风不可长!”

立在一侧的武尚华立即居高临下的对着我疾言厉色“曲氏专横善妒,妇德不修,危及皇嗣绵延,此罪一;胆大妄为竟至谋害储君,此罪二。”她转向太后,“应即刻卸去钗环、褫夺封号,赐三尺白绫!”

“住口!太子妃对他人如此严苛,莫非忘了去岁举刀相向、真真正正伤了孤王的,正是你!”晟曜怒不可遏。

“殿下,臣妾那日是一时失手,也已经脱簪请罪。至于曲氏,从叛军中无恙而归,本就叫人生疑。如今果然是包藏祸心,自然不能留!为了殿下安危,臣妾断不能容此女在您身边。赐白绫已经是全了她的体面了。”

太后沉吟不语。

武尚华扬起下巴,“殿下适才提到本宫曾误伤于他,可即便是普通人家,妻伤夫和妾伤夫也是不同罚的。妻妾之别如此分明,又怎可将她与我相提并论!”

她陡然提高声调“不严惩曲氏,不足以正东宫风气!若今日她这样,明日再来一个不懂事的,东宫岂非乱了?殿下又如何能后顾无忧的在前朝指挥若定?”

太后终于动容,缓缓点头“说的有理。”

她抬起手制止了急于开口的晟曜,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道“不过,曲氏素日里是个好的。如今虽犯下大错,死罪可免。着褫夺封号,搬入叙秩阁静静心,观后效再议吧。”

叙秩阁?宫中幽闭犯错妃子的所在么。

我心底自嘲不已原来,我终于也到了这一步。

我看向晟曜,他似乎还要对太后说什么。可许是有顾虑,双唇始终紧抿着没有做声。



第二百六十四章 罚

武尚华嘴角隐现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朝身侧的宫人扬了扬下颌。那四名宫人顿时上前扭着我朝门口推搡。

晟曜大怒,“她岂是你们碰得的!”

那四名宫人被他喝得立时松开手,连连后退。

武尚华顿时不依了,“殿下!这几位都是我身边的人!曲氏已被褫夺名位、废为庶人,怎么就碰不得了?”

晟曜冷笑道“那她也是孤王的人!我看你们谁敢动她!”

太后不悦道“曜儿!”

晟曜额上青筋隐隐浮现,躬身道“是,太后。孙儿毛躁了。”

我心内雪亮大抵是前线又有必须倚重武家的新战报了。

那又如何,你晟氏有晟氏的考量,所以武氏尊贵么?可我顾明琰不愿再为了你卑躬屈膝的隐忍了。

这良媛的位分,去了便去了。

只是,心底为何如此难受——

我凝眸看了他一眼。柔肠百结间混着丝丝怨怼,五味俱陈。

挺直脊梁走到太后身前,我款款施了一礼,“太后,小莞自知已不宜居东宫之中。但礼仪尊严不敢或忘,请容小莞整妆后前往叙秩阁。”

太后缓缓点头。环视众人后吩咐道“哀家先回宫了。杨女史,你留下,一会儿送曲氏入叙秩阁。”她身后一名花白头发的老宫人越众而出、恭敬领命。

一众人恭送太后在宫人簇拥下步出了徽音殿。

我嘴角噙笑,无视武尚华琅华殿一众人的眼光,从容步至妆台前坐下,取了另一把金镶红宝的梳子将长发梳顺了。待到挽起长发时,身侧有人伸手递过一支海棠花样的羊脂玉簪。

我想也没想,自然而然的接过来固定了发髻——就像无数次他在身后看我理妆时一样。

待到插好了簪子,我才反应过来——情不自禁的抬眼看他。

两人眸光对视之间,万语千言。

却都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

我沉默的从妆凳上站起来,朝晟曜福了福,转身出了门。

蔻儿与翠浓几个见势不妙,虽之前摄于太后威严不敢出声,此时俱都迎了上来,“婢子陪良媛——”

武尚华立时柳眉倒竖“给本宫掌嘴!太后懿旨已下,怎可还妄称曲氏为良媛!”

蔻儿惊惶的望向我,被琅华殿的宫人推搡着跪倒在武尚华身前;翠浓轻叹一声,径直跪下请罪。

我尚不及开口求情,琅华殿的人已经照着二人的脸和嘴拿竹戒尺重重挥了十几下!连掌罚戒具都带着,武尚华真是计深远——琅华殿的人都是有备而来!

蔻儿受不住的整个人委顿在地,翠浓犹自强撑跪着,只抬手擦去了嘴角淌出的血丝。秋和、丰年几个脸上和唇部也已经红肿不堪。

我心痛不已!

晟曜道“够了吧!太子妃,刑罚太过也不是什么好事。”

见他一意回护我的人,武尚华怒气冲冲的喝道“不够!给我继续打!好好正一正东宫的歪风!”她红着眼圈看向晟曜,语带双关的道,“本宫按制执掌东宫内务。太子殿下,你若连臣妾处罚有错的宫婢都要干涉,不若索性让臣妾诸事不理,何如?”

我心内了然这诸事不理,自然是包括牵制、鞭策武家在前线的奋勇抗敌。武尚华这会儿是有恃无恐。何况今日徽音殿人人有错得咎,她必定要借此发作对我素日累积的不满和嫉恨。

晟曜果然不再为蔻儿几个出言相护。

竹戒尺打在嫩肉上的声音,固执的一下一下不断传入我耳中,刺入心中。

我缓缓跪下了。

跪在武尚华身前。

“太子妃仁德,还请饶了几个无足轻重的婢女。”

“哟,这是谁?这不是殿下往日的心头肉、掌中珠么!怎么舍得低下你高贵的头颅?”武尚华朝我迫近一步,咄咄逼人道,“你错了,谁说婢女无足轻重了!你忘了,你就是一介婢女之身,却爬的这般高了么!本宫怎么敢还认为婢女们无足轻重!”

晟曜疾步过来,伸手拉我起身。

我心知不妙,这会这么着只能让武尚华更为怒火中烧——蔻儿几个更要遭难。当即推开了他的手掌。

他脸上浮现出难过的神情,盯着我看了一瞬。

我低下头,继续向武尚华求情“太子妃出身将门,睿智大度,是大齐未来的国母。若今日掌罚太过,势必影响来日贤后美名。教导婢子们是小事,却不敢让太子妃因小失大。”

武尚华不为所动。

我深吸一口气,弯腰叩首。

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口中道“求太子妃开恩——饶恕她们。”

难捱的时刻一点点的过去。

似乎过了许久,武尚华的声音终于响起“停了吧。”蔻儿几个被掌刑的人丢开手,形容凄楚狼狈的歪在了地上。

我因强忍泪水而有些模糊的视线里,她大红色的凤头履又冲我靠近了些——接着是她志得意满却刻意压低的腔调“曲小莞,你要记得,你是只能匍匐在我面前的人。我今日能让你心甘情愿的向我跪拜求饶,就能一直将你踩在脚下。你以为,在这宫中,有他的宠爱,就够了么?”

我抬头看她。

她略有些英气的鹅蛋脸上竟然早已泪痕遍布,微微仰头,恨声道“傻子!去你的叙秩阁吧!”

言毕不再理会我,甩袖率众而去。

晟曜过来扶我起身。

我别转头,硬生生将这屈辱的眼泪逼了回去。随后自己站起身来,向晟曜道“多谢太子。小莞不敢领受殿下的关心,否则徽音殿诸人岂非又要获罪受罚!”

他眉头紧皱,待要说什么——却被太后留下的老宫人打断了“此间事已毕,请随老奴去往叙秩阁。不可拖延!老奴也好早些回慈安宫,向太后娘娘复命!”

我愧疚的看一眼蔻儿几个,向这宫人道“有劳女史了!”

那老宫人再不多言,径自前行。

到了徽音殿殿门,我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

有不舍、有不甘、有后悔,一丝怨怼,几分眷恋——万般滋味一时间俱都涌上心头!

徽音殿,承载着我许多的欢喜,也见证过我的长夜不眠。

如今却不得不离开了,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第二百六十五章 爱怨难分

去往叙秩阁的路越走越荒凉,宫道两旁的殿室也从金碧辉煌转向朴素、继而破败。

沿途有宫人在我身后窃窃私语。

“这曲良媛平日里端庄守礼又宠冠东宫,怎么说贬斥就贬斥了?”

“还端庄守礼呢,我刚从慈安宫回来,听人说原来是个善妒的,要太子只宠她一人!为着太子幸了惠夫人,跟太子闹起来,竟然还伤了太子!这才惹得太后发怒贬为庶人的。”

“看来她对太子倒是痴情真心。”

“什么真心!真傻才对。好好的做她的良媛不就得了?”

“就是,谁知是真心还是真无知!历朝历代,这宫里的主位们,哪个不是与别的女子共侍一夫了?要我说,她是真善妒才是!太后可不会平白处罚一个人。”

我只作充耳不闻。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感觉,又与旁人什么相干了?

约莫走了两盏茶的功夫,一直行在前面默不作声的慈安宫宫人忽然停下来,“到了。你进去吧。”

我抬起头望去“叙秩阁”几个隶书大字跳入眼帘。隶书圆润,可这幅门匾不知是年月过久的缘故还是什么,竟有一股狰狞之意扑面而来。

不容我继续打量,叙秩阁暗红斑驳的木门已经从内“吱呀”一声打开来——一名管事嬷嬷服色的人立在门内,躬身向杨宫人行礼道“老姐姐有礼。可是慈安宫有吩咐?”

杨宫人不假辞色,径直道“鲁嬷嬷,曲氏获罪,贬入叙秩阁。人我已经带来,就交给你了。”

鲁嬷嬷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笑道“您放心。老奴省得。叙秩阁简陋,我就不虚套请您入内喝茶了,也好不耽误老姐姐回宫复命。”

杨宫人嘴角带出一丝笑,算是打过招呼。转身便带着慈安宫的两个小侍女离开了。

见她们一行去得远了,那鲁嬷嬷抬起头来,眼睛在我身上打量一番,劈手就将我头上的海棠玉簪摘了下来,厉声道“进来!”

我发髻顿时松散,不由问了一句“嬷嬷不问自取,是何道理?”

见她勃然作色要开口呵斥,遂道“小莞知道应该敬上些好东西与嬷嬷,可今日仓促之间,不曾专门备得。”手指触到腰间的荷包——还好,荷包里有几件日常把玩的大内精品。遂解下荷包递过去,“这个荷包,还望嬷嬷不要嫌弃。”

鲁嬷嬷接过荷包,也不避讳什么,当即解开抽绳看了眼,脸上浮现满意的笑容,却依旧未把簪子还我。

这簪子是晟曜适才递与我挽发所用,我心底实在不愿它落入这样人的手中。便一边笑着伸手去取簪子,一边道“原本簪子一并与了嬷嬷也无妨,只是没了这发簪,小莞用什么挽发呢?”

荷包内的东西不可谓不丰厚了,照说一般人都会暂时放手簪子。岂料这鲁嬷嬷是个浑的,拿着簪子的右手飞快的缩回衣袖,顺势左手在我肩头一推,“还不快些进去!总在门口磨蹭什么!”

我正要再说几句试图要回簪子,并未提防她突然的这一推,脚绊在门槛上踉跄了下,收势不住跌倒在地。

鲁嬷嬷一边关门一边大声道“怎地这么不中用?走个路都能摔了!”

“老刁奴!”叙秩阁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踢开了!门扇撞在两边发出震耳的“哐当”声。

是晟曜来了么?

我侧首翘望。

破门而入的是小德子,身后并无晟曜的身影。

我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失望。

小德子疾步过来将我扶起后,深深一礼道“小的奉太子殿下之命而来,请您放宽心。殿下不日必将接您回去。”他瞪一眼趋前想听个分明的鲁嬷嬷,压低声音道“殿下说,您在这里他寝食难安。只是,要等过几日太后消了气,去求情才有效。”

我淡淡一笑。

小德子已经转身朝鲁嬷嬷喝斥道“这位嬷嬷,您在宫里也这么些年了,怎么还见事如此糊涂、做事如此混不吝!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位是谁!这可是咱太子爷心尖儿上的人,你也敢这么着?”

鲁嬷嬷老脸上带着讪笑,口中犹自辩解“德公公,老身并不曾如何……”

小德子冷笑道“不曾如何?那你还想怎的?还不赶紧给曲主子安排一个好住处去!不然,等主子回归东宫之日,就是你难过之时!到那时,可别怪我没提醒过您老人家。”

鲁嬷嬷脸上堆出笑,应道“是,是,多谢你费心提点。早就已经安排好了,还请随老奴来。”

果然带着我在一处瞧去新近翻修过的屋舍里安置下了。

见我淡淡的不说话,小德子恭谨一礼,“请主子放宽心、且忍耐几日。小的,先告退了。”

“曲娘子先歇息歇息。老奴稍后送些吃食和崭新用具来。”鲁嬷嬷也笑着告退,不着痕迹的将之前霸去不放的海棠玉簪放在我身侧的桌子上。又福了福,这才倒退着躬身离开,临出门还贴心的将门扇带上了。

我心底嗤笑,翻脸比翻书快——这嬷嬷好本事。我若能习得一两分,也不会沦落到叙秩阁废妃这般田地了。

可对晟曜的因爱极而生怨,却让自己难以继续忍耐下去,无法继续在徽音殿平静得体的忍耐他对任何另一个她的宠幸了。

我伸手取过玉簪——通体温润如凝脂,美的没有一丝杂质,如此纯粹。

纯粹的叫人向往。

心中怨便更添几分,似乎有一个歇斯底里的自己在不解、不甘的质问怎么能、怎么可以是管惠英?竟然是我素日里极其不屑的管惠英!为什么在他那样浓情蜜意的承诺和陪伴的时光里,同时有了这样不堪的事实?是阮硕人、徐纨素、应淳春或者其他姬妾,哪怕是武尚华都可以——

不,心底又有一个声音断然否决,我应该都会难过、难以忍受。

一时又想起他凤眼微挑、薄唇微微含着笑唤我“小莞”的样子,想起他的细心、他的宠溺,转而又念及他的无奈和身为储君的不易。

生为皇子、后为储君,视三宫六院为皇家礼法所在——他大约从未真正明白我的在意和怨怼因何而来。

轻叹一声,到底还是用这枚失而复得的玉簪将长发挽了起来。



第二百六十六章 废妃

第二日大清早,我便被屋外的嘈杂声闹醒了。醒来的一瞬间迷迷糊糊的唤翠浓,“怎么这么吵?”

然而无人应答,没有翠浓熟悉的柔声软语。

猛然醒悟,我已然被废、逐出徽音殿,不再是那个百宠千娇、侍儿扶起娇无力的的东宫良媛。

怔忪了一会儿,屋外的声音更大了。

似乎是有人在肆无忌惮的喝骂,骂声里还夹杂着一个时而拔高、时而低回的唱小曲儿的声音。

我起身着衣,走到窗前去看。窗上糊着的黄色篾纸不如碧纱窗通透,看不清楚外间情形,索性伸手将窗扇打开了一页,半掩了身子望出去。

外间院子里的情形扑入眼帘一名身材壮硕的妇人正伸出右手,朝着对面一名斜卧在地的女子额头上用力点着,口中不断咒骂,言辞不堪入耳。

那女子衣饰破旧落魄,却容颜甚美、身段娇娆,对壮妇人的恶毒咒骂仿佛充耳不闻一般,兀自唱着小曲儿,间或做出抬手理妆的动作,对着地上的一滩积水顾影自怜。

只听那壮妇人道“哟,还当你是宸妃娘娘呢?对镜理妆啦!准备勾引皇上啦!真是个荡妇!都这样了还不忘记想着勾男人。老娘好不容易弄到点儿热水,却让你泼在了地上。惊鸿照影啊,我让你照,我让你照个够!”

说着揪住那名女子的头发、按着她的头朝地上腌臜的积水里去——

我忍不住要叫她住手。却有人比我更快一步。从屋后冲出一名头包布巾的宫人,将那壮妇人推开,转身把那名美貌女子护在了怀里。扭头道“苏才人,你何必如此辱她!说到底,都是可怜人罢了。”

那壮妇人闻言,停了一瞬,转眼又骂道“那老娘的可怜是拜谁所赐?还不是她!如不是她对皇上因爱生妒、痴心妄想的去算计元后,惹了柳家,又怎么会跌的这么惨!还带累了与她一宫所居的我!老娘我当年可什么错都没有!”

那宫人低了头,闭口不言。

被称作苏才人的妇人想是又忆起生平恨事,发狠道“她以为皇上怜她、宠她,她就可以独霸皇上了?她以为她是独一无二、凌驾后宫的宸妃,就可以越过元后去了?皇上为了她,掌掴元后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对元后愧悔,将她废黜!连带我也遭了秧。”

苏才人仰头大笑一阵,又不依不饶的揪住废宸妃的头发,扯着她前后一阵摇晃,对着她的脸唾啐道“这倒罢了,一同倒霉就是!可凭什么皇上给她送了侍女来,却不管我?若我也有个侍女,怎么会需要自己做粗活、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当年,皇上最夸赞的,就是我的杨柳细腰!”

她说着说着,忽然伤心的“呜呜”哭了起来。

我见她虽然声音粗嘎难听,举止粗鲁凶狠,却不难听出遣词用句中流露出的底蕴。当年她既封为“才人”,自然也曾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可如今浑身上下,哪里还有半点才女佳人的影子了。

明明是四月里的暖和天气,我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苏才人哭几声,把废宸妃磋磨几下。大约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又啐了废宸妃和宫人几口唾沫,自管自的进屋了。

那名宫人想将废宸妃扶起来,可她却不愿意,还是对着那滩积水拨弄头发。直到努力盘出了一个漂亮的发髻来,口中哼唱的竟换了欢快无比的曲调。

我看了眼自己屋里,昨儿个鲁嬷嬷送的用具里有面小小的素面铜镜,普通工未做雕花纹饰,打磨也一般,好在倒是新的。遂走去将那镜子取了,“吱呀”一声打开门扇,在那宫人的注视中走过去,将镜子递了予她。“给她用吧。”

那宫人瞧着我面生,便有些不知所措,尚在犹豫。

废宸妃抬头瞧见镜子,一把抢了过去,喜不自胜的打量起镜中的自己来。不过片刻,又十分宝贝的把镜子裹入怀中,从地上爬起来,飞快的跑进屋里去了。

留下那宫人有些讪讪的躬身向我道谢,问道“那您呢?”

我忽然怔住——是啊,我比之废宸妃,又有什么底气可言?不过是心底对晟曜有着笃信、存着希冀罢了。

宫人以为我没有听清,又问道“婢子是说,那您用什么呢?”

晟曜必定不会让我落到废宸妃这样的境地,他会很快接我出叙秩阁。这么短的时日,没有铜镜,也是无妨的。

然而却不知如何回答她,浅笑摇头,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宸妃,原来她就是让威帝对元后始终愧疚的人。她宠冠后宫之时,我年纪尚小,并不曾留意她的消息。只元后薨逝后,有传闻在官宦人家内眷的只言片语中流露些许。

即便容貌绝美、即便宠冠后宫,如今也沦落至此了。

正胡思乱想,有人轻轻扣门“良媛,婢子们来陪您了。”

我有些狐疑的去推开门栓,竟是蔻儿与翠浓。见了我便跪下道“婢子们来晚了。原本昨日就想过来,却被琅华殿的人看得死死地。幸亏有殿下,一早儿便叫小德子送了我们来。”

我拉了她们二人起身,见她们脸唇都青紫不堪,心中难过,“是我不好,带累你们了。”

翠浓摇头道“婢子知道您心里苦。又在意殿下,才会说了那些话。”

蔻儿也点头道“这事要怪就应该怪殿下,作甚么不好好待您的一片心。”

从狭小的窗扇向外看,正是废宸妃的屋子。

“当日威帝叫人送了侍女给她,也和晟曜今日叫你们来,是一样的心情吧?”我喃喃自语。

蔻儿偏头问道“良媛说什么?”

我叹口气“昨儿刚在这称呼上吃了这么大的亏,还不长记性。你什么时候能思虑周全、稳重些,我也才能放心了。”

蔻儿吐吐舌头,不好意思的问翠浓“那我们应该如何?”

翠浓道“往日曾听赤芙姑姑以小姐称呼主子,我们也随着赤芙姑姑好了。”

蔻儿笑道“好。这才显得咱们跟主子亲厚,与旁人不同。”



第二百六十七章 青玉扳指

之后几日,许是小德子的警告起了作用,鲁嬷嬷对我们三人并未有任何为难的举动。

没有了身在徽音殿时东宫诸人的逢迎或争斗,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下来。

静坐冥思,我只觉得自己的人生一败涂地,过往的依恋和骄傲原来这样脆弱不堪一击,轻轻松松就叫管惠英得了意。

偏偏自己四顾茫然不知何所依。对什么都失去兴趣一般,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来。只余腔子里一颗心依旧鲜活跳动一时是对晟曜的怨,一时又是对他的恕。七上八下的不得安生。

如此浑浑噩噩的过了几日,晟曜来了。

翠浓见我只瞧着他不说话,亦不行礼。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我不可任性,给晟曜行礼后,躬身拉着蔻儿退了出去。又轻轻的将门带上了。

我立在屋中间,实在也不知从而说起,索性沉默。

良久,晟曜的声音响起,“听小德子说你把荷包弄丢了?我便着人在徽音殿衣箱里找了几个你的旧荷包送来。”

荷包么?

是了,那日初到叙秩阁,被鲁嬷嬷把簪子夺了去,为了换回簪子,我解下随身的荷包连同里头的把玩玉件儿给了鲁嬷嬷。小德子眼尖,大概是来叙秩阁时发现了此事,回去便告诉了晟曜。

这其中,兴许也有他事无巨细、询问关心的缘故。

念及他的细心,胸中对他宠幸管惠英的怨怼倒平复了些。

他递过来一个紫色荷包。

我屈膝行礼,“谢殿下。”伸手接过来,佩在了腰间。

晟曜一直一言不发的盯着我看。

忽然问了一句“你不打开看看么?”

我正觉得与他相对无言有些尴尬,便从善如流的取了荷包在手,依言打开来。

里面是一枚青玉扳指。

我套上拇指试了试,不由笑道“殿下,这个太大,我可用不上。殿下好奇怪,作甚么巴巴儿的拿了这个给我?”

晟曜将扳指接过套在自己的拇指上,缓缓转动几个来回,方才直直的看向我,不咸不淡的道“本宫也奇怪——你用不上的东西,为何放在你的贴身荷包里、藏在衣箱中?”

我听着这话不太对,抬起头看他。

这才发现他额角隐有青筋,似乎正压制着什么情绪一般。

我满腹疑惑的看了他给我的荷包一眼,确是我旧岁曾贴身佩戴过的没错。上头的花样还是湛露在徽音殿的时候、跟我一起画好后叫翠浓绣的。

只是这扳指,我却没什么印象。

看圈口大小多半是男子的物件儿。那么,晟曜的怒气便是由此而来了。

当即便道“殿下既然叫人寻了这荷包出来,何不一并问问里头装着的物件儿的事情、却非要拿来问我?我人在叙秩阁,如何知道放在徽音殿的荷包里会有这样一枚扳指?”

晟曜眉角微挑,“你是说,不知道么?”

我见他言语神情间颇有些阴阳怪气,心中对他的怨怼本就未消,当下便冷冷的回应道“是的,不知道。殿下究竟想要我知道什么?”

他唇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

我心中更气,亦是冷笑道“殿下,我自入王府,自到你身边,被中伤被怀疑也不止一次了。远的不说,你锁闭徽音殿的事情可还没过去多长时间!难道,今时今日,你又要错怪我了?我记得那日在永宁宫,你曾经说过,你信我!可如今不过一枚来历不明的扳指,就又让你怒气冲冲的朝我兴师问罪了?”

晟曜意味不明的目光在我脸上滑过,“我不过问你这枚扳指,你果然心虚的自己提起锁闭徽音殿的事情。当日我见了硕硕拿来沾满泪痕的你的书信,又听她解释了那日你与卫王妃言语上叫人误会了地方,便不管不顾的心软了。可起初锁闭徽音殿的缘故,你应该很清楚是什么。”

我心中发冷,此事过去这么久,他竟还不分青红皂白的认为是我的过失所致。赌气道“我并不清楚是什么缘故。左不过是你小肚鸡肠、胡乱揣测我罢了!你既然知道那些信字字伴泪,便应该知道当日疑心错怪我的事伤我有多深,这会儿还要如此么?”

“疑心错怪么?你襄助谢家的事情,可并未错怪你!”

“清理柳氏党羽时,我是为他们向你求过情,可除此之外,我并没有——”

晟曜忽然嘶声打断了我“够了!不要再骗我了。你骗我骗得还不够么!”

我见他眼底隐有泪光,心头一疼,下意识的道“阿曜,我不曾骗过你。到底怎么了?这扳指我确实不知道——”

我突然停下——这扳指,我记起来了。

然而,晟曜已经将扳指从指上取下,紧紧攥在手心,薄唇中咬牙迸出几句话来“不知道不要紧,这扳指内壁上刻着的字,你知道就行。谢昌若的‘若’,是不是也刻在你顾明琰的心头多时了!”

我心中大急,伸手去拿他掌中扳指想看个清楚,口中道“这扳指,是你遇刺那日在你殿中拾到的!原本要给你看是谁的——”

“哈哈哈哈哈——”他忽然仰头笑了起来。“刚刚你不是说不知道扳指哪里来的么!怎么我提起内壁的字,你就瞬间改了说辞?”

他推开我,恨声道“顾明琰,我岂是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之前多次叫你愚弄、叫你得逞,不过因为我爱你!不过你放心,今后不会了。”

他愤怒中的一推气力极大,我踉跄了好几步也没能稳住身子,额角重重的撞在了床架上。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淌了下来。

我浑然不觉,耳中只回响着他的无情的话语——今后不会了,不会再爱我!

胸口便火烧火燎般的疼痛。

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忍了头晕扶着床架站直身子,急道“阿曜,这还是去岁八月里的事情,我不过是刚刚记起来而已。确实是在裕德殿拾得的,当时还害我跌倒扭了脚。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湛露和翠浓。你何必胡思乱想的冤枉我,还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伤我!”

“绝情么?”晟曜眼角泪光点点,“哪及得上你的无情无义!”

我心中又痛又急,“晟曜!你太过分了!你自己左拥右抱、颠鸾倒凤,宠了一个又一个!旧爱便罢了,新欢还不知会有多少!却还要次次抓着我年幼时定亲的人大做文章!我哪里对不起你了?竟成了你心中无情无义之人!”



第二百六十八章 莫作有情痴

“呵,你终于说实话了。原来宫闱定制和礼法在你心中没有半点分量!旁人说你善妒专横,还真是不错!”晟曜反唇相讥,“也是,会贴身珍藏其他男子物件的女人,你这样的女人,又能有什么礼法规矩了!”

“什么叫终于说实话了?我一直都有告诉过你,我从来就是这样的想法!你自己不也承认你不够好、子非良人?怎么到头来全忘记了?只知道指责冤枉我无情无义!我从未对你刻意隐瞒过什么,除了——”

晟曜已然冷笑着打断我“你连身份都是假的,还敢说从未隐瞒过我什么!有好多次,我希冀了好多次,你会主动对我说你是谁。可是你说了吗?”

我再忍不住,哭了出来,“托名曲氏确实是隐瞒,可那也是在我遇见你之前的事情。我当日沦落为奴、身不由己的苦楚,你可明白?还是说,到了今时今日,太子殿下、晟氏皇朝高高在上的储君,您要追究我的欺君之罪了?既如此,何必绕圈子、非要在一枚来的莫名其妙的扳指上做文章,要我承认莫须有的事情。现放着欺君大罪,殿下尽可要了妾身的命去!”

一丝苦笑爬上他的脸庞,半晌方道“你不过仗着我爱你。你知道我舍不得。”

突然,他伸臂将桌上的茶具扫落在地,“所以你一次次的利用这点,明里暗里帮他!你笃定无论犯了多大的错、我都不会伤你性命是不是!”

他伸出双手用力握住我的肩,摇晃着道“是不是?所以你身为东宫妃,却眼里心里都是叛军贼首,倾力襄助。为了帮他,这才一直留在我身边!同样也是为了他,才从叛军中回归徽音殿!”

我一阵眩晕——晟曜,你在说什么!不是的,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怎么可以这样曲解我对你的爱恋!如此污蔑我当日坚定的要回到你身边的心意!

他俯身到我耳畔,吐出无情冰冷的话语“你在我身下婉转承欢之时,心中想的,是他吧?”

我闭上眼睛,泪水滚滚而落。

再睁眼时,抬手狠狠的掌掴了他!

我泣不成声“我恨你!我与你之间这么多朝夕相对、真心以待的时光,你都看不到么?看不到么?”

“我看到过、也相信过的,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我错的离谱!如今我看到的,只有你的背叛和无情!”他颓然垂下双手,将我松开了。

透过泪眼朦胧,我始终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我不信对自己那样温柔的一个人会如此言语、如此作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语带颤抖的哭喊。

“当初如何,今日又如何?”

我慢慢退后,道“早知今日会被你这样误会伤害、绝情断爱,不如当初不曾入萧王府,不曾遇见你!”

他很快回应道“我也宁愿从不曾遇见你!”

如此干脆、如此决绝!

好一会儿,我才扶住床架堪堪稳住了身子。

晟曜转头不再看我,向外走去。

他停在木门外逆光处,不曾转身,只语调愤懑沉郁的留下一句话“你的横刀之法给了他就罢了,竟将连弩也交给了他!你可知这几日平叛前线上,我大齐死伤了多少兵士?丢了几座城池?你原来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子,我错看你了!”

我眼中是他无比熟悉的背影,耳边却是如此陌生的话语。

连弩,我何曾把连弩制法给过谢昌若了!

晟曜,你次次都要杯弓蛇影的疑神疑鬼,变得这样刻薄、绝情寡义,又哪里还是我心中的那个晟曜!

若我是打定主意要给谢昌若的,又何必在你出征前将制法接近的防身袖弩送去给你!

若我不送,你又怎么会把叛军的连弩疑心到我头上来!

我浑身发冷,仿佛心头一点儿热气儿也要被他的冰冷无情扑灭了。

地上是破碎的茶具,狼藉一片。偏偏外面日光大盛,将这混乱和不堪照的清清楚楚,让我无所遁逃。

心里空落落的,整间原本逼仄的屋子也让人觉得空的厉害!在这空旷的空间里一遍遍回响着晟曜的话语

“我也宁愿从不曾遇见你!”

“你原来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子,我错看你了!”

……

我惊惧而清醒的发现,过往的时光,原来全都不是我曾经以为的那个样子。

萧王府里的陌生到依恋、抵触到两心相悦,自在飞花轻似梦的日子,原来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的大梦一场。

我忽然无端端的想起堇夫人,和她服毒那日在退思堂说过的话——“我的一腔爱意,我这样一个人,到底是错付了!”

暮春时节,原本草木葱茏,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

然而不仅对他失望、更是对自己失望的我,被遗弃在这里的我,面对这一地狼藉的我,却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的生机和活力随着晟曜决绝转身离去的背影一并被剥离了。

屋内寂静无声,只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无言滴落。

屋外又响起了废宸妃不停哼唱小曲儿的声音。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断送一生憔悴,几悄几个黄昏——”

丝丝缕缕,钻入耳膜,肆虐着我早已不堪负荷的心。

我伸手拿起床榻上的瓷枕,狠狠扔过去砸在了门扇上——“不要唱了!”瓷枕应声而碎,雪白的瓷屑四下飞溅!

然而废宸妃的哼唱不绝于耳。

“莫作有情痴,天地无处着相思……”

我突然一边落泪一边笑了起来初初遇见他,他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我是低到尘埃的小小婢女;他身边环绕的从不缺诗情画意的红袖添香,心间记挂的也不乏惹人疼惜的绝色佳人、令人欣赏的将门巾帼。

如今更是大齐储君,将来是整个后宫的主人。

我是昏了头,才会以为自己对他来说是不同的,才会在他这里寻求纯粹的爱意、独一无二的心意。

更何况,在他眼中,江山为重。

所以才会在战事不利、失了城池后,无边的夸大我与昌若的旧事、扭曲我对他的心意吧?认为是我害他江山不稳,才是他的决绝和愤怒的真正缘由。

“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处着相思……”

是我错了,明知不能对这样的男子动情,却依旧不管不顾的任性的一路陷落进去。

如今遍体鳞伤、这般田地,也是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第二百六十九章 枕边泪共阶前雨

这日之后天翻地覆的,不仅是我的心境,更有在叙秩阁的境况。

鲁嬷嬷翻脸比翻书快的本事发挥的淋漓尽致,叫人拍案称绝。

我倚靠在粗布被褥上一言不发。翠浓伴在身侧,撕了一件素缎亵衣,用布条为我裹伤。

蔻儿原本去央求鲁嬷嬷请太医来给我瞧瞧额头的伤,却被她狗血淋头的骂了回来。这会儿扁着嘴犹自委屈着道“那嬷嬷过分极了。张嘴便是污言秽语,婢子都不好意思学给小姐听。”

翠浓将素白缎条在我脑后打结固定好,转头轻声提醒蔻儿道“既如此,便该整件事都不要说给小姐听。小姐伤了头,还需静养。”

蔻儿拭去眼泪,点头道“你说的是,我又冲动了。我去耳房给小姐熬点儿白粥。过会儿看能不能试着劝她用些。你得空把咱们的东西理一理,该藏的藏起来。要防着那老虔婆又跟上半响似的来搜刮一遍。”

翠浓颔首“我省得,你去吧。今后想必这粳米难得了,你熬粥的动静小些,别把其他人招来了。”

蔻儿愤然道“也真难为那老虔婆跑得这么快,殿下前脚走,她后脚就敢来欺负小姐了。”

翠浓叹息一声“你当叙秩阁是什么地方?前些日子有小德子的警告震慑着,那鲁嬷嬷担心小姐有被殿下接回东宫的一日,才收敛许多。如今殿下对小姐发这么大的火,外头可都听见动静了。她自然要对咱们变本加厉的讨回来了。你且瞧着,这几日的不算,难过的还在后头呢。”

蔻儿道“有什么难过的,左右不管如何咱们都陪着小姐捱着就是。”

翠浓低声道“是这么个理儿。我只是担心小姐的身子。”

蔻儿看一眼我雪白的脸色,跺脚道“我去熬粥!”转身出了门。

门扇关闭的“吱呀”声将我从神思游离中惊醒过来。“什么时辰了?”

翠浓停下为我整理黑发的手,答道“酉时初了。”

我缓缓转头看向屋内唯一的那扇窗,狭小的窗扇外,是光芒消退、渐渐西沉的日头。

过了许久,我收回视线,看向翠浓的脸——之前武尚华叫人掌嘴的伤只是有所好转而已。而在耳房忙碌为我熬粥的蔻儿,脸上一样带伤、青紫未褪,却又被鲁嬷嬷添上了新伤。

一阵愧疚涌上心头,我轻轻说了句“事到如今,我自身已不足惜,却不能再带累你们。”

我气息微弱,翠浓一时没听清,追问道“小姐说什么?”

我摇摇头,没做声了。搁在被褥外的手,纤长洁白的手指拳了起来。

这些天从云端到泥淖的际遇,旁人或许不明白,我却很清楚不过是自己求仁得仁的结果。因而对身处叙秩阁的境遇十分平静,若不是想起晟曜便心痛难抑的话,简直可以说是心如止水。

然而,却要防着有那些按奈不住的人上门欺辱,又带累这两个一心为我的婢女。

我唤过翠浓,在她耳边低语片刻。只身子到底虚弱,嘱咐完她便又虚汗淋漓的软倒在被褥上。

翠浓扶我躺好,拿绢子为我擦了汗。方自去安排不提。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了七八日。鲁嬷嬷每日清早必定要来拍我们屋子的门,叫我们去洒扫整个叙秩阁。

蔻儿不忿,问她道“叙秩阁这么大,又不止我们在这里,为什么要我们打扫所有的地方?”

鲁嬷嬷二话不说将她推了一个趔趄,叉腰骂道“你个小贱蹄子,看来前儿打你打轻了,还敢跟老娘顶嘴!老娘让你们扫你们就得听,还问为什么!你们主子不是说要被太子接回去的么,怎么不回去啊!既然回不去在叙秩阁生了根,就得服软!就得被老娘作践!这才能明白自己如今是什么卑贱身份!还以为自己是东宫妃呢。”

我扶住蔻儿,对她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接过扫帚径自开始清扫地面。

鲁嬷嬷这才悻悻然的走开了,又忙着去磋磨其他人。

饶是我与翠浓、蔻儿三人分担,却也抵不住叙秩阁占地广,废弃的宫室多。等到鲁嬷嬷认为我们算是清扫完成的时候,已近戌时。三人俱是疲惫不堪,手脚均磨出了血泡。

这晚下了一整夜的雨。

我听着雨大滴大滴打在台阶上的声音,心却不受控制的想起去岁春日在蔓河柳林里与晟曜共处的光景——青翠的柳叶飘拂之间、和风细雨之下共一伞。他的细心和宠溺仿佛还在眼前,他情深一吻的温热似乎还留在我的唇角……

我忽然狠狠的咬着嘴唇,低声哭了。

屋外雨落得更急了。

额头的伤疼得愈发厉害,然而最痛的不是身体的伤,是一颗被过往和现实反复撕扯的心。

就这么睁着眼睛到了天明。

雨更大了。

原本以为这么大的暴雨,鲁嬷嬷不会来找麻烦了,谁知她与往常一样准时。蔻儿刚把门打开,她就推开蔻儿进屋里嚷道“还睡呢!一群懒骨头。起来打扫。”

翠浓摸了摸我滚烫的额头,替我掖好被褥。悉悉索索的取出一支金簪去了外屋。我迷迷糊糊的听见她对着鲁嬷嬷软语相求“今日这么大的雨,还请嬷嬷通融一二。等天晴,我们必定好好请洒扫。何况雨这么大,地上本来也已经被冲刷的很是干净。”

鲁嬷嬷皮笑肉不笑的声音对着里屋的方向又拔高了几分“不只你们两个要去,就是里边那个,也别搁这儿装主子了,还要老娘亲自来请你吗?下雨怎么了,下雨才正好扫除秽物呢!赶紧去干活!若是晚上一时半刻的,老娘保证有你们好看的!”

接着是门扇哐当一声,鲁嬷嬷的脚步声去得远了。

翠浓跟蔻儿一筹莫展的进了里屋。

我淡淡一笑,反被鲁嬷嬷激出几分硬气来,着衣掀被下床。大约起得猛了些,顿时眼前一阵金星乱晃。

翠浓难过的道“婢子无能,没能叫鲁嬷嬷答应通融。”

蔻儿道“不是你的缘故,就是这老虔婆太可恶。金子呢就照收,折磨人还是一样的狠!”

我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自然不是我们的缘故。鲁嬷嬷如此行事,叙秩阁里这么些废妃,近日却只针对我们。当然是有旁人唆使。”



第二百七十章 疾风骤雨

翠浓打来洗脸水。我低头瞧了一眼,水中的自己唇色极淡、脸色雪白,额上缠着一圈儿素缎条。

不由自嘲道“还真是形容憔悴。”

心中一沉,“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样一句便莫名撞上心头。

够了,何必如此。先把眼前困境应付过去才是正经。

我咬牙支撑着与翠浓、蔻儿一起走进雨中开始清扫。

一边登上叙秩阁殿后的一级级台阶,一边将雨急风骤打落的树叶等杂物聚集到一起。

冒雨洒扫算得了什么——身体的困顿反而能让自己少些胡思乱想的煎熬。

一道刺目的闪电突然撕裂了天空的乌黑云层,轰鸣的雷声接踵而至。

雨水倾盆而泻,硕大的雨滴砸在脸上生疼。

我素来有些怕雷声,此时难免瑟缩,下意识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可放眼看去,这宫里已经无一处对我来说有安全感的方寸之地了。以前,在徽音殿是让人放松的。

现如今么——我不免自嘲一笑。

那边又响起了鲁嬷嬷的喝骂声。是蔻儿跑到一处废弃宫室的屋檐下躲雨,却被不知在哪里监视我们的鲁嬷嬷看到,不依不饶的将蔻儿推回大雨中。

蔻儿气不过,在雨中嘤嘤嘤的哭了起来。一时之间雨水、泪水交织。

我心中默念道“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咬牙继续清扫台阶上的杂物。

磅礴大雨让我想起得知晟曜将娶武尚华那日雨幕灯前的泪。我为了能在他身边、为了不伤情分的朝朝暮暮,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自己妥协,不争不恼不闹,换来的不过是如今他的曲解和形同陌路。

雨势渐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滴。

从几十层高的台阶望下去,叙秩阁寂寥空旷。当年也是一处巍峨宫殿,一朝冷落,便衰败至此。还真是十分合适安置废妃。雨水将斑驳的宫墙洗的发白,只殿门上还余留的红漆昭显着过往的煊赫。

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管惠英满头珠翠,昂首而入,身后簇拥着许多东宫姬妾和宫人。

她满脸得色,立在宫人举着的伞下,环视一周,一眼便看到了立在台阶上的我。当即伸出食指点着我道“庶人曲氏,还不来跪拜我么!”

我淡然看她一眼,手中扫帚丝毫未停。

她被我漠视的态度激怒,顾不得尚且落着小雨,三步并作两步的上了台阶,来到我面前。她身后举伞的宫人都来不及跟上。

此时台阶高处便只我与管惠英两人。

她二话不说,扬起手意图掌掴我,我突然轻蔑的笑了,道“管惠英,你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么?”

她的手顿在空中,将落未落,狐疑的道“怎么讲?”

我轻轻握在她手腕上,将她的手放了下来,口中道“当日我被幽闭徽音殿,第一个冲来找我麻烦的,是你。今日我被废入叙秩阁,被人当枪使、一马当先过来的,还是你。”

我缓缓侧身,笑道“你总该记得,当日你在我这里可讨到了便宜去?”

管惠英初时被我的话镇住,很快反应过来,怒道“什么叫我被人当枪使?你以为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让我今日对你手下留情?你还敢提起在徽音殿的事,当日我吃了那样大的亏,不过因为你的位分。今日你已被废为庶人,我又有何惧?”

我轻轻一叹,笑道“你既然不惧,难道我会?”

我眼角余光看了一眼殿门,随即握住她的手抵在我胸口,大声道“惠夫人,你我同为东宫眷属,即便不能亲如姐妹,又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如今我已入叙秩阁,难道你还不放过我么?难道你不为了你腹中的孩子积德吗?”

管惠英面上浮起错愕的表情,不过一瞬,便疾言厉色道“亲如姐妹?你在做梦吗?东宫所有的女人,为的不过太子一人。自古宫闱倾轧才是正经事。你是受不了被废的打击昏了头吧。”

她想收回手,却被我抓住不放。

闻言,我苦笑着点头,低声道“我的确昏了头。相比之下,对宫闱之争,你比我清醒多了。”

我闭了闭眼睛,大声喊道“惠夫人,要为太子血脉积德啊!”突然松开她的手,咬牙从台阶上跌落了下去。

几十级大青石台阶,平日里并不觉得很高很长。可是当我从台阶高处逐级滚落下来的时候,心里却迷迷糊糊的想着还不能停下来吗?这种种煎熬,何时才是尽头?

一双温柔的手护住了我。

透过雨线和模糊的视线,是纨素。她身后立着慈安宫总管万公公。

纨素见我膝盖、手肘和额头等处由内而外渐渐有血渗出来,不由急道“作甚么下这样狠的手!”

我躺在纨素怀中,朝上方望过去——仍旧立在高处台阶的管惠英,满脸不可置信的瞪着我。她的双手,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雨势又大了。雨水很快将不多的血迹冲刷干净。然而随纨素和万公公而来的慈安宫宫人俱都看见了。

想必管惠英适才脱口而出的话语,也俱都被听见了。

我牵动嘴角,笑了。

连日身心俱伤,到底太过虚弱,人便晕了过去。

当我悠悠醒转时,纨素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头发还有些湿润,但身上已换了干爽的衣物,身下是绵软丝滑的被褥,床榻一旁新添了架屏风。

屏风外,万公公躬身道“老奴奉太后懿旨,请您移居徽音殿。”

我勉力笑着谢恩,道“太后娘娘好意,小莞心领了。小莞自知之前言行无状,德行无修,在叙秩阁住着静静心,反倒有益。”

万公公微微一愣,旋即劝道“曲主子这么说,倒像还在跟太后她老人家置气似的。只怕不太妥当。”

我笑道“太后娘娘能对小莞改观,恩赐回徽音殿,自然有万公公的好意在里面。小莞也是铭感于心的。不妨回奏太后,小莞受伤宜静养不宜挪动,伤好之前就在叙秩阁。”

万公公思索片刻,笑道“如此甚好。不打扰曲主子养伤,老奴先行告退了。”

我一个眼色过去,翠浓立即恭谨道“您这边请。”自陪着万公公出去不提。



第二百七十一章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见室内宫人此时只有蔻儿,纨素便道“你作甚么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虽然提前知道你有所谋算,可也不知你竟用这样的苦肉计。那会儿见你气息不稳、几处有伤见血,唬得我差点一颗心从腔子里跳出来。既然早就生病发热,不能等几日么?”

我露出一丝苦笑“哪里是我不愿意等。是那么些人不愿意等罢了。我也没想到管惠英竟然性急到这个地步,为了折辱我,居然冒雨而来。她既然要挑今日来,我们也只有今日行招儿了。”

纨素道“你当她为何今日来?殿下今早出宫去了平叛前线。想来是担心殿下若在宫中,势必回护你,管惠英才忍了这些时日。今日是急不可耐了。”

“说起来,幸亏你与阮姐姐对管氏的事情耳聪目明。这才能及时赶来叙秩阁。”我在榻上坐起来了些。

“从前是我们忽视了,竟让她弄了个措手不及,占了殿下子嗣的先机。更何况你还叫翠浓过来知会我们了,一位东宫良娣、一位奉仪,又怎会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她刚起意要来叙秩阁,我与阮姐姐就收到消息了。阮姐姐当即便与我一起,带着你要我们转交太后的袖弩和制法去了慈安宫。太后不亏是早年随先帝爷征战沙场过的,见了袖弩就知道厉害。凤颜大悦之下,便叫万公公赦你回徽音殿。一路估摸着时间,将将撞上管氏欺辱你的时机。”

我含笑打断她,“另一件事儿呢?成了吗?”

“我禀了太后,愿意随万公公走一趟,来告诉你可以回徽音殿的好消息。阮姐姐就留下陪在慈安宫说笑凑趣儿。等万公公一众人见了管惠英的作为和言语,回去一五一十的禀告了太后。太后当即便道此等德行,哪堪配做太子长子之母,不若待孩子出生便叫其他东宫妃抚养,免得带歪了、教坏了。阮姐姐一番剖白表态的,太后哪有不允之理!”

我这才真正笑了起来“太后没有考虑太子妃么?”

纨素嗔怪道“你是明知故问。就她那个烈脾性,太后又不是不知道。能好好对待庶妃的孩子?再说了,她与太子成婚时日尚短,怎会愿意让庶子占了将来自己所出嫡子的名分。太后也不会做叫她讨嫌的事情啊!”

我低声道“那就好。阮姐姐得偿所愿,我们也松口气。”

“何止松口气,依我说,倒是出了这口气才是真的。”纨素抽出帕子,伸手替我擦了擦额头的虚汗,“你方才对万公公说不回徽音殿,是什么缘故?在徽音殿养伤,比这里不是好多了么?”

我淡淡一笑道“献了件宝贝,就迫不及待回徽音殿,太后难免会觉得我挟恩图报。如今在叙秩阁静养,既维护了她上次废我位分的权威,又有合适说辞,何乐不为?反正有了这么一遭,叙秩阁当无人再敢找我们的麻烦了。”

“话虽是这么说不错。可你若回徽音殿,不说殿下那里,便是太后和皇后面前,也总有三分见面情,说不定过几日便复了位分。这会子却非要在这里待着,你到底怎么想的呢?真打算长久住下去不成?”纨素大概听说了一些我与晟曜的争吵与冲突,半含半露的劝到。

我接过她递来的姜汤,一饮而尽,看着她道“你一直不愿意多承宠,又是为什么?”

纨素脸微微一红,“我不过要图一个清净。”

我将白瓷盏递给一边的蔻儿,颔首轻声道“就是这个理儿,你比我明白的早。如今我明白的也不算晚,也想图一个清净。你反倒又来劝我。”

纨素低低一叹“我和阮姐姐本以为你与殿下是一对神仙眷属……”

我截住她的话头,笑道“那是我痴人说梦罢了。你安心是要拿这取笑我了?好了,我也乏了,你劳累半晌,也该回去允梦阁歇歇。”

纨素又柔声劝了几句,不放心的道“我明日再来看你。”这才回去了。

一旁蔻儿想是忍了许久,这时连忙雀跃的道“小姐、小姐,蔻儿好高兴!好解气!为着放纵宫妃对废妃行凶,鲁嬷嬷叫太后罚去了浣衣局!如今叙秩阁管事的另换了位瞧着和气的江嬷嬷了!咱们再不怕被人欺负了!”

我淡淡的道“你高兴就好。早前叫你雨泪交织,原是我的不是,带累你们了。”

深深的倦意袭来,我阖上眼,口中低声道“若非屡次犯我,我也不会算计她。不过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罢了!”

翠浓进来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轻声道“徐奉仪的药丸确实有效。退了热就好。一会儿再把万公公之前送来的药膏给小姐的伤处换上。”

蔻儿不解的道“万公公为什么对小姐这么好?”

翠浓道“原先小姐也疑惑过。后来才知原先的废太子对淑妃宫人轻薄、被十四皇子撞破那回的风波里,因为陛下迁怒,十四皇子的乳娘全氏被杖毙。全氏是万公公的乡邻,在宫内互相照应,两人情分很是亲厚。咱们主子心善,当时虽并不知道这一层,可念着全氏无辜,当时不是叫皇后殿的兰馥姐姐去为她添了银钱少受罪、又嘱咐人厚葬了么。或许万公公是念着小姐的这点儿善心,所以这几次都照应着呢。”

我已快沉沉睡去,只听见蔻儿放低声音道“老天保佑善心人得善报吧。”

也不知室内是否点了香,似乎有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在鼻端萦绕。我睁开有些沉重的眼皮,但很快被耀眼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适应这多日不见的明亮光线,半坐了起来。

看这日头光芒大盛的样子,已经是第二日巳时左右了吧。

扭头正要唤翠浓和蔻儿——桌上好大一束火红的石榴花毫无征兆的撞入眼帘!红得好像燃烧的火,红得那样鲜艳,那样肆意!

我忍不住掀被下床,走近前去。

仔细瞧了瞧,伤痕累累的心也好像被这样鲜活的颜色映得活泼了几分。

其实石榴花花型未必美,可这样联枝带条的一大束放在房里,挤挤挨挨、热热闹闹、活力满溢的样子,真像把屋外的明亮阳光也带进来了一般。



第二百七十二章 榴花

我伸出素白手指抚上这可爱的花朵儿,情不自禁的说了一句:“榴花开处照宫闱——”。

话音未落,屏风外有男子清冷的声音响起:“醒了么?”

我倏然回首,屏风上映着一抹修长的玄色身影。

“是哪位在外头?”我有些忐忑的问道。

“墨棣。”

我放松下来——难怪声音不陌生。旋即满怀希冀的问道:“不知公子此行可顺利?顾氏被赦返京的族人可都安好?”

“顺利。都好。顾大人眼下回了顾府安置。明栩那边暂时没有坏消息,五皇子照旧以礼相待,只是依然软禁、不愿放他回京!”

他说完这些,便缄口不言了。

我感激他数次援手顾氏,正要说些什么,他忽然低声说了句:“都比你安好。”

我下意识要反驳,却发现他说的原也不错,只好无奈笑道:“子非鱼,何必断言我是否安好。”

他又是一阵沉默不语。

良久,屏风外轻轻传来一句:“痴人。”

我知道宫中诸事皆有人报与他,晟曜与我的事情他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心中苦涩,便想岔开话题。

他却接着追问道:“你打算就这样?”

“不这样,又能怎样?”我反问道。

屏风上的剪影欲言又止。

我无意识的伸指抚上石榴花火红的花瓣,口中道:“寂寂老死宫中,即便无宠,相较许多莫名丢了性命的宫人,已是万幸。”

掐下一朵花来,我苦笑道:“榴花开处照宫闱,大梦初醒不如归。过些日子,我会去向两宫自请出宫,別居萧王旧府、如今的重华行宫。如此一来,就可以远离宫中是是非非了。”

我认命的语气,让墨棣本来抬起的右手按在胸口衣襟上停住了。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中。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墨棣开口简短的道:“你既觉得好,那便罢了。”言毕转身离开了。

之后近月余的日子便在我表面的平静和心如止水中滑了过去。

管惠英被太后斥责,又失了皇嗣抚养的资格,整日围在她周边的一众姬妾也偃旗息鼓,安静下来。

阮良娣来看我时,伸指在我额上一点,怒其不争的道:“你既有这样的手段,怎么早不使出来?竟由着她们让你来了叙秩阁!”

我倦然一笑,目光飘向了房外——被宫墙房屋切割的四四方方的天空,轻声道:“便还在东宫里待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作甚么这副颓然样子!”阮良娣没好气的嗔怪,“即便你对殿下未能独宠你而失望,可说到底,女人这一辈子、能锦衣玉食的安稳度日才是要紧的。天下间又有哪里比得过宫里的供养。依我说,殿下就是这天下最好的良人。你学学我,看开些就是。”

我无奈的笑了笑,既然想法不同,又何必应她的话。

阮良娣见我意兴阑珊不愿多说的样子,只好不再劝说、转了话题。笑道:“不过真要谢谢你。能有殿下一个孩子常伴我身侧,我知足了。倒是你,怎么也不为自己打算打算。我知道你不是不会,你是不屑那些宫里倾轧……”

屋外又传来废宸妃唱小调的声音,断断续续、如泣如诉,淹没了她后面的话语。

阮良娣娇俏的翻了个白眼,倒比我更无奈了,遂摇着手中团扇说起闲话来,“这天儿可真够热的。你这里冰够不够,一会儿让人给你送些过来。说来好笑,管惠英这一向倒老实,除了前儿让人去重华行宫取些旧物事,竟改了往日借着肚子作威作福、要东要西的德性,连冰都不曾多用。”

她扭头看了眼屋外,扶着晴柔的手站起身,笑道:“”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我送她出门,转回来时见天边已经铺满霞光,遂吩咐翠浓道:“明日又是艳阳高照,这天儿越来越热,你回去徽音殿,理些夏季衣衫来。”

翠浓答应着去了。

蔻儿朝外张望一会儿,闭了门。回头不好意思的道:“今儿送饭的宫人怎么这样晚?婢子都有些耐不得了。”

话音刚落,便有人叩门。

蔻儿雀跃的打开门,笑着将宫人手中的食盒接过来。转身便回了屋里,一边麻利的摆放,一边颇得意的道:“小姐就是有法子,现在再没有人敢克扣咱们了。从前连粳米粥都要自己想法子熬。每次小姐都赏下许多好吃的,如今又不需要费心费力的打理徽音殿,蔻儿都胖了。”

待揭开食盒,脸上喜色更浓:“有三茸汤!”

我怜她本性娇憨,虽几番磨难却仍稚气未脱,笑道:“哪里胖了,照旧是个小美人儿。这汤你端去吃就是,也不用非等着我用完了,不然凉了就走了味道。”

蔻儿搓了搓手,脸蛋儿更红了,“婢子谢小姐赏。”

服侍我开始用餐后,便也拨了碗饭,在一旁小杌子上就着汤用了。

一时主仆二人饭毕,蔻儿收了食盒。

此时叩门声再起。

蔻儿起身笑道:“翠浓回来的好快!要取许多衣物,婢子原以为她且得在徽音殿待上几个时辰呢。”言毕拉开了门。

依旧是方才的宫人。

那宫人抬起头来,“曲小莞,你可还记得我?”

我望向来人。

满布怨毒神色的一张脸,虽然憔悴,却仍依稀有着往日的娇丽傲气。

竟是朱盈娘。

幽禁在重华行宫退思堂的朱盈娘。

她一步步走近,冷笑道:“不记得也不打紧。过了今日,你下辈子都会记得我!你往日那样得宠、赫赫扬扬,到如今还不是与我一样别居冷宫、无人问津!老天有眼!你自作自受被废了名位!若不是如此,我怎么有机会能报毁家之仇!”

我惊觉道:“你做了什么?又怎能进宫来!”旋即记起阮良娣提及的管惠英使人去过重华行宫,瞬间明白过来。

朱盈娘,“你想过你做了什么吗?当日你诬陷我,害得我连累父亲和柳相。更使得柳氏被清算,我朱氏一门被株连。我那日的春词何曾有不臣之心,你却砌词构陷!”

我立起身,冷然道:“柳氏、朱氏有没有不臣之心,你和我说的都不算。”

第二百七十三章 榴花(2)

她露出有些困惑的神情,无意识般的问道:“那谁说了算?”

我瞧着她整个人状态诡异,兼且来者不善,叙秩阁又没有守卫,身边只得蔻儿一人。便想着与其纠缠还不如尽快脱身。

口中应道:“你以为但凭小女子们的内宅之争,就能完全左右朝局?你们结党营私,陷害忠良,让柳氏一家独大惹了陛下的忌讳。被清算不过是迟早的事!”

说着朝蔻儿走过去,打算带她一起退出屋子。

朱盈娘仿佛被我的话语刺激到了,猛然冲了过来——长长的指甲直冲我的咽喉。“顾相!那你是谁?你怎么知道顾相有恩于我家?”

蔻儿上前半步,将我挡在身后,伸手架住朱盈娘,口中道:“小姐快跑!”

朱盈娘一边死命扭打蔻儿,一边笑得疯狂:“跑?她还能跑去哪里?我既然来了,便是与她不死不休!你们不觉得晚膳的味道特别好、汤的滋味尤其鲜美吗?”

汤!

糟了!

蔻儿。

我环顾四周,慌乱中拿起那日墨棣与石榴花一起送来的青瓷花瓶,将朱盈娘击倒在地。扶起蔻儿道:“快走,去太医院。听她的意思那汤里多半有毒。”

蔻儿顿时也慌了,整个人发软,“小姐,蔻儿好怕!”

我咬牙撑起她,“不要紧,到了太医院就没事了。”

两人跌跌撞撞到了殿门口,却被迎面而来的人撞得踉跄着后退数步。

素日跟在武尚华身后的两名侍女傲然而入:“曲氏,你想私逃么!”

我能明显的感觉到蔻儿的身子在发抖发冷,便也顾不得反驳什么,只急切的道:“我不走就是,请你们唤了太医救救蔻儿!”

“你想走去哪里?知道殿下今日回宫,所以又要去狐媚他么!”一身猎装的武尚华缓缓步入。

我心下叹息:宫内的女人真就如此狭隘么!索性脱口而出道:“小莞眼见人命关天、刻不容缓,哪里还有功夫记起他!”

武尚华闻言一愣,“最好是这样。”须臾冷笑道:“那你何必与侍女一起做戏,想要离开叙秩阁?本宫懒得跟你废话,你老实待着便是。别以为太后娘娘高看你一眼,就想着复位东宫!她老人家这些日子缠绵病榻,没精力关注你了。”

那两名侍女将我与蔻儿推坐在地,打算关闭殿门。其中一人忽然瞧见了不远处躺在地上的朱盈娘,立时躬身禀告给了武尚华。

武尚华止住脚步,转身上前瞧了朱盈娘两眼,居高临下的问道:“此女是谁?瞧着不像普通宫人。”她嘴角忽然漫过明显的得色,话锋一转:“曲氏,你为何要在大内伤人?”

尚不及答言,她身侧一名侍女上前一步,附耳几句。武尚华颔首道:“不错,不管是何缘由,曲氏都有罪。原本就是伤了殿下的戴罪之身,如今幽禁仍不思悔改,实在辜负太后的宽宥之心。既如此,本宫便容你不得!”

我心知她早就将我视作眼中钉,这会儿不过借题发挥罢了。忍不住讥讽道:“说得好像没有此事你就能容下我似的。”

武尚华嗤笑道:“本来是片刻也容不下的,可我后来发现你不过是个囿于情爱的傻子,反叫人可怜可叹。”她扬起下颌看向我——“更何况,你已经是本宫手下败将,本宫又何必急在一时!”

“不过,今日你自己将伤害宫人这样的把柄递到我手上来,本宫自然要善加利用。”武尚华毫不掩饰的说道。

蔻儿的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我顾不得许多,立即顺着武尚华的话恳求道:“是,小莞自作自受,愿随太子妃处置。只求太子妃救小莞婢女一命!”

“你的爪牙,本宫为何要救?你安心去掖庭局领罚吧,看看他们可有耐心救你的婢女!”

话音刚落,冷不防晕过去的朱盈娘此时醒转过来,见我正立在一侧,立时扯住我衣襟,“你怎么还好好的站在这里!你没喝三茸汤么?”

我猝不及防,被她扭住。本就恼怒当日饶她性命、如今却处心积虑谋害我,更是连累了蔻儿,遂愤然用力将她推开,斥道:“有因必有果,你以为你们朱家是为什么到了这一步!你不如问问你那背主弃义的好父亲!”

朱盈娘状若癫狂,又待扑上来。武尚华突然抢在她前面到了我身前,声线拔高,没头没脑的问道:“这是什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是什么?”

武尚华指着我胸口,死命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

一旁朱盈娘见了道:“这有什么,不过一块玉坠儿。瞧上去旧得很,值得如此大惊小怪么?”

武尚华置若罔闻,一双眸子似乎要喷出火来。

我低头看去,适才与朱盈娘拉扯间,衣襟松开,晟曜予我的凤形玉坠儿从领口掉落出来,静静的在夜色中散发出莹润光泽。

武尚华缓缓开口:“本宫大婚,太子却数日不在寝殿安歇,将新婚的正妃晾在一边。宫里宫外议论纷纷、嘲笑不断。你可知,这于我而言,是奇耻大辱!”

她抬起手,将身后的弓取了下来,擎在手中。冷笑道:“我忍了羞意,放下身段去大书房寻他,他却依旧难掩对我的厌恶,说我太过贪心。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因为大婚当日内帷之中,我问了一句他的龙形玉佩是不是一对儿。”

“当时他说,自然是一对儿。但却不是我能肖想的。”两行清泪从她赤红的眼中簌簌落下,“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很生气?”

我不知如何答言:情爱一事,本就毫无道理可讲。我如今不也遍体鳞伤。

武尚华陡然道:“我曾经想过,那凤形坠儿或许他给了阮良娣。原来,那个人是你——竟然还是你!果然是你!”

她绕到我身侧,一掌推开了已经失去意识的蔻儿。我低呼一声,下意识想弯腰去拉住蔻儿。

然而,咽喉处一凉,我再难移动分毫。

弓弦锁喉。

我本能的用手去拽弓弦。

武尚华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有几滴打在我的手背上——“曲小莞,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我更讨厌你!有你便无我,这次我绝不心慈手软!你怨不得我。”

第二百七十四章 榴花(3)

“太好了!杀,杀了她……”朱盈娘幸灾乐祸的声音响了起来,却戛然而止——她嘴角淌出乌黑的血来,慢慢倒在我脚边。

我眼角余光中,软倒在地的蔻儿嘴角也溢出同样的乌黑血沫来。

心中一疼,急怒交加,口中嘶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蔻儿——”

颈项上的桎梏却是越来越来紧,几乎能听见弓弦入肉、皮肤开裂的声音,我挣扎着伸向蔻儿的指尖无力的垂落下来……

窒息中隐约感觉到武尚华滴落在我手上的泪越来越多:“曲氏,我恨你们!有时我在想,若不是你我这样的关系,若不是他,或者,我们也可以惺惺相惜……”

我喘息着挣扎不已,却于事无补——眼眶胀痛欲裂,耳中嗡鸣,她后面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脖子上的珠链突然散落,玉珠混着我眼角滚滚落下的泪珠,跳跃着在地砖上撞击出清脆的回音。

生死之际,浮上心头的,是晟曜那句决绝的话——“我宁愿从不曾遇见你!”

最初的最初,是那年七夕,你我初相遇。

你仿佛一道光,从天际照进我的生活。

那个夏夜是炙热的,一如你后来炽烈的爱和宠,给我带来光与热。

然而你转身的背影如此无情,如此让人绝望。

若知有今日,必定不入萧王府。

我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的梦境里并不安生,有灼热袭来,有火光刺目。

之后似乎有冰雪铺天盖地的落下,将这一切喧嚣拦在了外面。

依稀还是幼时,哥哥带我和阿姐去外祖家的庄子上。那日的雪也是这样大,马儿几乎要陷在深雪中无法扬蹄。我却像出笼的小鸟儿般快活,不顾嬷嬷的阻止,掀开车帘望向白茫茫一片的田野,任凭在原野间自由奔腾的风沁满我的心肺。雪花飘飘洒洒钻进马车,又顽皮的钻进了衣领里,凉丝丝的。

有人问我“你不冷么?”,我笑嘻嘻的摇头……

“还疼吗?”有清冷的声音在我耳边问。

疼。

这个字眼一寸一寸的唤醒了我的身体。

是的,很疼。

不仅头痛欲裂,颈项上有火辣辣的刺痛,喉咙也仿佛有火在烧。

我想抬手摸一摸喉咙,却发现动弹不了。

我的身体无法响应我的意识。而手指也似乎被纱布之类的东西包裹的严严实实。

我睁开眼睛想看一看周遭,却依旧一片黑暗。

我的意识在身体的囚笼里四处碰壁,无计可施的安静了。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会好。不要怕。”

我怎么能不怕!

这黑暗叫我再次深切的感受到窒息。为什么不点灯?

有清凉的液体喂入我口中。略略平复了我的焦躁不安。

然而这是一个没有光的世界,只得我一人在内,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想触碰到点什么。

是谁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指,“不要怕。”

似曾相识的场景。

我艰难的吐出几个字:“墨棣?”声音粗嘎、难听至极。大抵牵动了颈项,一阵剧痛传来,额头顿时生了冷汗。

“是。”

我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不由自主抓紧他道:“为什么不点灯?”

他没有回答。

握着我的手更紧了些。

我突然明白过来,一颗心顿时下沉到更深的暗处。

“你信我。会好。”

“我的……眼睛怎么了?”好不容易问完这句,人已近虚脱。

“叙秩阁大火,你死里逃生。眼睛暂时受损。”

火?

我努力回想着失去意识前的情形。难道武尚华嫉恨冲脑、以弓弦绞杀我还不解恨,竟是用火焚了叙秩阁?既如此,这是哪里、我在哪里?

似是知道我心中所想一般,墨棣道:“事发突然,我将你带来了太液池的观鹤台,以便救治。”

我吃力的扭向墨棣声音的方向,问道:“我婢女蔻儿呢?”

墨棣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好好休息。”

我听着他衣物悉悉索索的声音,知道他要起身走开,顾不得许多抓住他衣角追问道:“蔻儿呢?”

“我们赶到时,她已气绝多时。”

虽然早就预感到蔻儿凶多吉少,可真的亲耳听到墨棣的话,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墨棣声量微微高了些:“不能哭!”

我知道他的好意,哭泣伤眼。

可我怎能不哭:蔻儿是因为我才丢了性命的,那碗汤,原本是我的!

想起她稚气未脱的样子,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便怎么也止不住。

墨棣的语气有些无奈,话语却十分冷冽:“哭有何用?”

我愈加难过:“是我没用!护不住她还连累她枉送性命。”

不仅如此,自己也是几死者数矣。弓弦绞杀时的恐惧无助再次笼罩了我,此时此刻,我忽然十分想念晟曜。若他在,我必定不假思索的扑进他的怀抱。过往种种暂且不论,有当日皑雪红梅中他救我的情意在,他依然是我这会儿下意识最想依靠、最想寻求庇护的人。

“太子在宫中?”我怀着希冀问墨棣。他可有寻我?叙秩阁大火,必定阖宫震动,他有否担心我?

墨棣答的很快:“太子在宫中。在东宫应良媛处。”

应良媛?

习惯了被人称作曲良媛的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东宫何时有位应良媛了?

一张灿若春花的绝色面孔骤然浮上心头!

应淳春!

竟是这样么?

我总以为他那日对我的断情绝爱是因爱生恨。

可这样短的时日,东宫便又有了一位良媛!一位绝美却流于肤浅的良媛。这样看来,往日他对我的些许不同和爱宠,也只是因为我这外在的皮相!如今有了新的绝色,东宫又哪里有我立锥之地,他的心中更无我容身之处!

我禁不住哭着笑了起来。

想着晟曜的决绝和无情,伤心难抑,对自己更是前所未有的失望。哭道:“请你,带我离开。”

“离开?”墨棣停顿片刻,问道:“那他呢?”

我的声音仿若从山涧努力朝上吹去的一丝风,到了山崖边上,为重叠繁复的岩石树木所阻,终于力竭,终于停下:“离开。”我缓缓躺下,“从此后,我便是我。他,自是他。”

有一滴泪在眼角积聚、终于不堪重负的垂落。带着那样的滚烫、那样的绝望,直直滑落。

不过,不重要了。

我阖上眼,无知无识的睡了过去。

第二百七十五章 沙鸥

在不知昼夜的黑暗中用过四次汤药后,墨棣将我扶上一架马车。

车内响起一个激动的女声:“小姐,婢子恭候多时了。”

竟是翠浓。

“宫中人都说您和蔻儿丧生于叙秩阁大火,婢子原本始终不信的。谁知婢子赶去叙秩阁见着蔻儿身侧斜卧一女,身上有您片刻不离身的玉坠儿、身边是您素日戴玉坠用的珠链散珠,婢子这才信以为真。哭了好几日。幸亏墨大人将婢子从徽音殿要了来,又叫婢子稍安勿躁。不然婢子的眼睛就要哭坏了。”说着说着喜极而泣。

我含笑听她说。

很快她大约是察觉到了我眼睛的异样,连忙扶我倚靠着马车壁坐好。犹豫片刻后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您的眼睛?”

我淡然道:“我的眼睛识人不明,要来何用?”

“小姐……”翠浓正待要劝,墨棣在外低声道:“噤声。”

缓缓行进的马车停了下来。

墨棣的声音:“太子。”

我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并没有晟曜的声音传来。

只有一把娇媚女声:“墨棣公子。”

是应淳春。

看来她伴着晟曜同在太子车驾上。

盛宠如斯。

我漠然的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片虚无。

墨棣道:“请太子先行。”

感觉到身下马车侧行数步,让在道路一边。

“多谢公子。殿下与我今日在重华行宫盘桓过久,现下的确着急回宫了。”

“请。”

重华行宫,萧王旧府。他与她,去做什么?

不过,这与我何干!

我摇摇头,自嘲的笑了。

马蹄声响起,两架马车交错而过。

“公子,不知车上是何人?”应淳春的声音从车后传来。

翠浓紧张的抓住了我的手。

墨棣波澜不惊的道:“聂舞阳旧患复发,出宫疗治。”

“哦,”应淳春轻飘的语气:“那要快些出宫才是。”

墨棣没有答话,只叫人催动了马车。

马蹄声再度有节奏的响起。

翠浓在我耳边轻声道:“小姐,我们出宫门了。”

“嗯。”

上次出宫,是城破之际。尤有归期。

此次出宫,却是再无瓜葛。

宫内,废妃曲氏已死。

宫外,天地苍茫。我将何所往?

顾府回不去了。若我回府,难免走漏风声。皇家废妃,即便已被遗弃,却也没有发还本家的道理。何况,父母刚刚回京,诸事待兴、立足未稳,我如何能去坐实了他们纵女欺君的罪名。

有家不能回。可除了回家,我还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竟无一处让我心安之地。

飘飘何所拟,天地一沙鸥。

我微抿嘴角,一丝苦笑。

墨棣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传来:“已经离宫。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离开大齐。去天下任何地方,都可以。”我无可无不可的道——既然不能回家,那去哪里都没有分别,无非如同柳絮,飘到哪儿是哪儿。而大齐境内,皆是晟氏治下。我不想再与他有一丝一毫的牵连。所以,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好。”墨棣简短应下。过了片刻,直接安排道:“那便去南陈灵岩山。有我师父玄寂道长在,你能更快恢复。”

“好。”

墨棣无言,只是马车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

京都,连同这里的人和事,渐渐被马车留在了身后。

这日停在路边亭中休息,我循着声音,侧首向着墨棣的方位,“已经出了京都,公子不必一路相随。劳烦派出扈从护送我就是。”

茶水倾注而下的声音停了一瞬,又如常响起。接着有清冽茶香靠近——温热的茶盏轻轻的放在了我的掌心。

“你兄长,托付的是我。”言简意赅的墨棣。

我轻轻一叹。总觉得顾家和自己给他添了太多麻烦。

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茶盏,口中道:“你在京中,大好前途,实在不必陪我远走南陈。”

墨棣这次答得很快:“我本是玄门弟子,你身负玄门典籍,我不能大意。”

我一时不妨,倒怄笑了。原来是这样——纸质典籍已经被父亲当日在过云楼的一把火烧的干净,所以幼时便熟记典籍的我就成了他必须保护的另一种典籍?

如此一来,我的愧疚感顿时减轻了。

微笑道:“等安顿下来,我一一默给你就是。”笑意凝结在我的唇角,我眼下如何默得出!抿了抿唇,改口道:“我念,你写。”

墨棣没有说话。

片刻后有萧声响起。

此时已是六月,烈日炎炎的天气,我们又是南下,原本酷热难耐,可萧声一起,空旷悠远的曲调,顿时令人生出清凉之意。我原本心中黯然,听了会儿萧声,那难过便稍淡了些。

萧声不断,一路行,越过了许多山水和心境。

墨棣擅医,期间为我施针不停,又日日着翠浓侍我饮尽汤药。月余后,我的眼睛有丝丝点点的光亮透入,不再是一片黑暗,开始有了好转的迹象。

这日,墨棣在马车外言道:“这里已是庐江郡。我们午间在店里用些膳食,然后便换水路。”

“庐江郡么?”再朝前是历阳郡,之后便是南陈的地界了。

“是。”

我侧首微微笑道:“听闻庐江郡素来繁华,瓷器尤佳——可惜我看不见。”

墨棣没有说话。

翠浓下了马车,转身伸手扶我,笑言宽慰道:“小姐别着急啊,等您眼睛好了,婢子陪着您再来逛逛也使得的。”

我出了马车,便带上帷帽,不再说话——颈项的伤已经结痂,可嗓音依旧嘶哑低沉,外人听了只怕觉得异样。

“哟,几位客官,里面请。”耳边是店小二热情招呼的声音,伴随着酒楼特有的人声鼎沸。

这些时日行路,墨棣似乎选的都是偏僻道路,即便偶经市集,我与翠浓也多在马车上。这会儿听得如此热闹,一时有些不适应。墨棣见了便唤来店家,询问有无雅间。

那店家赔笑道:“实在不巧,确实没了。今日城中乔掌柜高兴,请了几家相熟的在小的这里吃酒,雅间都包了去。”

我轻轻摇头示意墨棣无妨。

墨棣作罢,沉声道:“委屈你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舟

微笑着道:“不妨事。”

店家动作很快,不一会儿的功夫,我们桌上便落满菜肴。听声音总有十来个菜碟的样子。

我微不可察的蹙了眉尖——这也太多了些。

几乎是同时,墨棣解释道:“之前忙着赶路。”

之前忙着赶路,没有用些正经饭食,所以今日多点了些么。我自动将墨棣的话补充完整了。

也罢。

此时翠浓过来帮我将帷帽轻纱挑开,拿筷子送了些茄鲞到我口中。笑道:“婢子看这个做的还算地道。”

话音刚落,酒楼门口那边传来一连串的招呼声——“乔掌柜好”、“乔掌柜您到了,二楼请”、“乔掌柜您气色真好”、“乔掌柜今儿的穿戴很是素雅……”

大约是店家所说包了所有雅间的人到了。

看这阵仗,极有势力人脉。

听声音,那人也是个爱热闹的,一边缓行进店一边和人聊的面面俱到。“好,大家都好”、“你小子拿我开涮呐,我这一路奔波的,哪有你日日在家被大娘子伺候的气色好”、“素雅个屁,太后驾崩,我刚从京都走货回来,还能穿红着绿不成。你们且等着,过几日国恤诏就该到咱们这地界儿了……”说着说着声音渐远,大概已经上了二楼去。

我抬手推开翠浓的筷子,下意识侧首向墨棣的方向。

“我们离京时,太后就已重疾在身。”墨棣不辨喜悲的说了句。

我默然不语。

太后于我,既有点拨提携的恩情,也有刻意打压的无情。可她对晟曜,却是一直很好的。

如今她薨逝,晟曜……

“太后不在了,只怕蒋家——”

墨棣话未说完便被我出言打断:“与我们何干。”

墨棣不再言语。

翠浓大约是想缓和气氛,讪讪的道:“起风了。”

我不忍她被我的坏情绪带累的手足无措,伸手摸索着接过碗盏,勉力用饭。

桌上顿时静默下来。

片刻后,墨棣道:“下半晌多半有暴雨。”

翠浓听了如释重负,笑着接话:“下雨好,天儿不那么热,小姐也能将养的好些。”

老天爷十分赏脸——待到饭毕临出门时,果真下起雨来。硕大雨滴打在屋檐上砰砰作响。

翠浓道:“雨这样大,小姐怎么上马车呢?若淋了雨,只怕对伤口不好。”

一旁有人笑道:“这等小事,哪里就愁成这样。小娘子不嫌弃,用这个就是。”

翠浓不意自己的话被人听了去,有些窘迫又有些欣喜的道:“多谢。这可正解了我们燃眉之急。您稍待,我家小姐上车后,我就把伞给您送回来。”

“不用了。小娘子不嫌弃拿着用就是。这雨一时半会儿可停不了。”

翠浓再次谢过。蓬一声撑开伞,扶着我便要出门。

不意那人又追问道:“不知,几位意欲往何处去?”

翠浓大概不知如何作答,一时未出声。墨棣的声音响起:“河山锦绣,到处走走看看。”

“呵呵,那是那是。既如此,阁下请便。”说这话时,送伞之人站得近了些。我这才听出是适才那位被人迎到二楼去的乔掌柜。

身侧有人伸出手来握住我手臂,不动声色的将我带离乔掌柜身边——是墨棣。

待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后,我轻声问车外的墨棣:“适才怎么了?”

“无事。”

雨滴打在车厢顶上的声音越来越密集,我朝翠浓那边的位置挪了挪,向车外言道:“雨太大,公子不如避避雨。”

“很快到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墨棣撩开帘子——帘外的潮湿雨气扑面而来。连带他的声音亦是湿润的:“到了。”

话音未落,一个克制的喷嚏声响起。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却也不好说什么。

待翠浓帮我戴好帷帽,便随着墨棣离岸登舟。

眼前只有少许灰色的光,栈板在脚下十分摇晃,我不由自主抓紧了翠浓扶着我的手,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

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我看不到栈板有多长,也不知有多宽。心中着急不安,脚步迟疑凌乱。

酷热的天气,手心却渐渐生了冷汗。

以及,心头对自己的愤怒。

怒己不争!

我,顾明琰,为何到了这一步?

因为什么沦落至此?

往事并不如烟,现实叫人清醒。

威帝颁旨夺家,晟曜薄情毁心。

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

有力的大手再次握住我的手臂,“你信我。会好。”

我抽出帕子擦干眼泪,对着虚空展颜一笑:“是的,会好。”

是的,会好——我这样告诉自己。仿佛在过云楼苦读的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在旁边鼓劲一般。

在墨棣的扶持下,我的脚步不再踉跄狼狈,很快登上了客船。

……

我以手支颐,倚靠在窗边,听着舷窗外的水声。

这场雨足足下了两个昼夜,今夜总算停了。我伸出手去,那里应该有一盏烛火——我能感知一束小小的晕黄光亮在眼前跳动。

房间的门响了,翠浓轻盈的脚步声走近,见了我的动作,立即惊道:“小心。”伸手将我扶坐的远了些,急道:“小心烫着手。”

我无所谓的笑了笑,“我知道那里是烛火,没事。”

“小姐这会儿可要歇息了?”

我点头,又问道:“公子现下如何了?”

翠浓一边抖动被褥,一边回话:“还发着高热,只看这一帖药下去能不能发出汗来。说来也怪,平日里看着那样无所不能的,怎么淋了场雨就倒下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是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啊。”我将长发拨到胸前,在枕上找了个舒适的角度,笑道:“也许怕雨淋就是公子的弱点。”

翠浓听我调侃,也笑道:“也不知怕不怕风吹?日后婢子可要服侍的更用心些了。”俯身过来放下窗户,喟叹道:“许久没听见小姐说笑了。这样真好。”

我侧卧着,盯着那一灯如豆在风中飘摇——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翠浓在一旁榻上歇下,继而问道:“小姐说什么?”

“没什么,睡吧。”

第二百七十七章 遇刺

可惜,今夜注定无法安眠。

翠浓熄了烛火,船舱里一片漆黑。耳边依然是单调乏味的水声和浆声,我原本要睡去了,却又清醒过来,侧耳听了一会儿,出声向翠浓道:“你睡着了吗?”

翠浓迷迷糊糊的应道:“没呢,小姐是要用茶水吗?婢子这就去倒。”

我摇头道:“不是。你听听外面,怎么这么多船在连夜赶路?”

翠浓道:“许是之前大雨误了行程,今日雨停,所以赶路?”

耳中摇浆声越发密集,并且明显大了起来——这是愈发靠近我们的船了。

强烈的不安感袭来,我从榻上坐了起来,“翠浓,快帮我更衣,快去叫醒公子!”

将将套上外衫,船身便猛地一震。

翠浓慌道:“这船儿赶路怎的撞上了咱们的船了!也太不小心了些!”

我推开她要给我挽发的手,催促道:“别管这个了,先去叫醒公子!”若是急着赶路不小心撞船倒也罢了,怕就怕是有意拦截。

翠浓并不放心离开看不见的我身边,但也明白如有变故,墨棣才是我们二人最大的依仗,咬牙道:“婢子快去快回。”转身飞快跑出船舱。

我摸索着系好衣带,又简单簪好头发。此时船舱外已经有了兵器相交的撞击声。心知不妙,却因眼疾的缘故什么也做不了,又不知道外间的具体情形。

正在焦急忐忑的时候,翠浓跌跌撞撞的回来了。

“小姐,婢子刚刚叫醒公子,就有人杀上船来……”

我竖起食指晃动几下,示意她不要说话免得引来贼人。翠浓立时过来我身边扶着我朝外走,同时压低声音惶急的道:“公子只来及说了句船舱不安全,就被从撞上来的那条船上下来的人围攻了。小姐,我们怎么办?”

我伸手拍拍她,“离开主舱,找地方躲起来。”

以墨棣之能,竟被围攻至无法脱身——眼下形势不明、情形不妙,我与翠浓能做的,就是尽力不让自己落入贼手而扰乱到对敌的墨棣。

翠浓听了便扶着我朝外疾走,慌乱中跨过船舱门槛时小腿被撞得生疼。一片黑暗中,翠浓小声问道:“小姐,我们躲去哪里啊?”

“去底层,船家用来储存食材的小仓一般都在那里,不惹人注意,离水面也近。”我很快做了决定。

被翠浓连扶带拽的跑了一小段路,打斗呼喝声渐渐小了些,问道:“可看得到公子?”

翠浓声音发颤:“公子,被七八个刀客模样的人围着,均是黑布蒙面。”

我心中焦急:从发现情况不对到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若来袭的贼人是好打发的,根本不会缠斗到现在。墨棣这几日高烧不退,到底影响他了。

翠浓刚扶着我下了几级台阶,我的耳朵敏锐的捕捉到墨棣闷哼一声——受伤了?惊惶之下脚下一软,接连滑下三四步台阶才被翠浓拉着稳住了。

此次一路去南陈,墨棣大概为了防止走漏消息,出京后便将从人都打发了回去。实在没想到会遇上实力如此强劲的贼人,大约也未曾料到自己会生病。

我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此时墨棣冷冽的声音淡然响起:“太后薨逝,与你们脱不了干系。”

“胡说。我们出京后太后病逝的,与我们何干——”,这个声音很快被另一人拦住:“糊涂,别上当。他在诈我们!你们两个,快去主舱办正事!务必做的干净些!”

先头那个声音气急败坏起来:“竟不知道寡言少语的墨棣大人如此卑鄙!”兵刃往来交击的声音越发激烈——这人被墨棣言语相激,泄露出自己一伙人出自京都,此时恼羞成怒了。

我心中发凉:京都来的蒙面人,受谁指派?既对伤了威帝义子毫不在意,那就是京都暗道上的势力,今日我们很难脱困了!

有脚步声疾奔向主舱方向,很快又转回,“主舱空无一人!散开搜!早点解决了早点收工!”

翠浓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小姐,怎么办?他们是要取我们性命!”

话音未落,已经有人朝我与翠浓的藏身之地的方向奔来,“这边有动静,来几个人——”声音戛然而止,惨叫和重物落水的声音随即响起。

“公子,是公子掷出玉箫救了我们。公子拦住了他们!”翠浓旋即又惊呼道,“公子小心!”她扶着我的手不由自主收紧了,口中急道:“公子又受伤了!”

这样下去不行,说不定我们三人都要为贼所害。默然片刻,我平静开口:“船离水岸有多远?附近有无遮蔽物?”

翠浓道:“天黑前婢子看见两岸都是滩涂,生着极高的杂草。这一片水面不宽,离岸边总有两三丈远。”

我叹口气,“翠浓,你是会水的。船家厨房就在储物仓附近,你找到火折子和油,趁这会儿墨棣尚能支撑,从两船相撞处去到对方船上。”我的声音难掩恨意,“烧了他们的船。”

翠浓低声应下了,又担忧道:“婢子过去那边,小姐您怎么办?”

我未作答,只简短道:“你千万记得,火势一起,马上下水!先藏好自己,再伺机上岸。”

翠浓还要再问我当如何,被我连声催促着去了。

我当如何?其实我并不知道,只能见机行事。

可我知道不管怎样,翠浓可以逃出去了。而火势一起,缠斗墨棣的蒙面人必定会有短暂惊疑慌乱。这就是墨棣可以攻击的破绽——总能叫他多些胜算。

我摩挲着身侧的木门,朝黑暗处缩了缩身子,尽量将自己隐藏的更好一点。双眸努力的捕捉四周模糊的光线——我在等,等对方船上火起。

此时,墨棣那边有两通重物落水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蒙面人的数量在减少。但他的状态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时间在沉重的呼吸之间流失,伴随着难耐的等待。

在我的左侧方位,忽然腾起明亮的光焰,翠浓得手了!

墨棣冷笑连连:“你们招招要置我于死地,这会儿倒发愣?”话语之间,对方惨呼连连,应是折损不少。

片刻后,一切归于寂静,只有河浪有规律拍打着船舷的声音。

我听见墨棣有些不稳的脚步声传来,“没事了。”说话的气息亦是乱的,所幸今夜这来历不明的一劫到底是有惊无险的渡过去了。

我吁出一口长气,嘴角含笑微弯,举步从隐身处走了出来。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女子的厉喝声破空而来:“墨棣,纳命来!”

第二百七十八章 彼岸

这声音似曾相识。

我脑中转的飞快——是了,黎厉娘!墨棣的师姐,十二连环坞的剑客,当日曾受命于昌若意欲劫我出京。

我下意识后退数步,再度隐藏。

那边黎厉娘恨声斥道:“墨棣,我十二连环坞哪里对你不起?你竟带人来将水寨连根拔起!”

“师姐,你何必执迷不悟、继续愚忠!”

“愚忠?好,好得很,我也不跟你废话了!”黎厉娘长啸一声。

墨棣突然发出几声极力隐忍的闷哼声——若非我这段时日耳力敏于常人,只怕就忽略了过去。

糟糕。

那日墨棣与黎厉娘对战,便是势均力敌。如今他病中,适才与多人对战已经力竭,眼下只怕在黎厉娘手中走不了多少来回。黎厉娘对他恨入骨髓,今日绝好的机会,势必要夺他性命。

我心急如焚。

若非我央墨棣带我出京,他也不至于陷入如此绝地。

我定了定心神,摸索着向翠浓离去的方向走了过去。果然,十几步后,我的绣鞋尖踢到了船舷。

我转过身子,朝向墨棣和黎厉娘打斗的方位,扬声道:“公子,明琰先走一步!公子一定要保重自己!”

黎厉娘疑惑的“咦”了一声——她与墨棣的打斗声停了下来。

我咬咬牙,倒退着朝身后的水面倒下。

我的衣裙被夏日夜晚的风牵绊着,却终究没能减缓我坠入水中的速度。“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我耳边是墨棣“不要”的惊呼和他抢过来的凌乱脚步声。我眼前是忽明忽暗的细小光线——今日夜空中,或许有雨后新晴的点点星辰。

河水温柔而固执的包围了我。

我是不会水的。

可墨棣会。

他自小在十二连环坞的水寨中长大,洑水的本事好得很。我突然出现,黎厉娘疑惑之际必定停手,墨棣则定会入水救我,不管救得救不得,他总算可从黎厉娘剑下脱身了。黎厉娘即便也跟着入水,也要晚上半拍。这对墨棣来说便够了。

至于我,并非一意求死。

我在赌,赌翠浓此时一定就在附近水中。

她放火烧了刺客们的船只,大概会依照我的嘱咐,下水避难。可她多半不放心我,不会自己上岸,而是就近观望。见我落水,必定全力来救。

似乎是呼应我的想法一般,近旁传来一声压得极低的“小姐……”,有人托起我下沉的身体,浮出水面。

我心底一宽——赌赢了!

翠浓怕惊动尚在船上的黎厉娘,不敢再出声,用力环住我划向岸边。中途听见先后有两下“扑通”一声有人跳入水的声音,不过河流湍急,便渐渐离得远了。

脚下突然碰到了砂石,翠浓带着我上了岸。将我扶坐在沙丘上,一边为我拍打后背,一面气喘吁吁的道:“还好大河中间沙洲的水草茂密,那凶神恶煞的女剑客没看见咱们。”她忽的停下,急道:“不好,公子也没看见咱们,不知道咱们在这里,这可怎么办呢?”

发髻上的水滴在身上,又跟衣物上的水混在一起朝下落,粘黏难受,我咳嗽着,“不妨事,先去附近找家客栈住下,等公子寻来就是。现下天快亮了吧。”

“是。”

翠浓依言行事,扶着我去寻客栈。走了良久,翠浓道:“小姐,这附近荒凉,没有城镇只有村子,只怕客栈难寻。”

“村子也好,你瞧着哪户人家和善,去问问能不能留我们休整一番。”

翠浓应道:“好。”

翌日醒来,鼻端是铺在土榻上稻草的清香。

翠浓端来洗脸水为我洁面,手指触过我额头,惊道:“小姐有些发热,这可怎么好?”

我抬手理顺长发,无所谓的道:“既已出宫,便不用学原来那样精细,眼下不会有现成的药丸,发热便发热了。许是中了暑热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小姐即便伤心,又何必不爱惜自个儿……”

我出言打断她:“好了,你若实在不放心,去找主人家要些马齿苋便是。”

翠浓应声去了。

她随在我身边久了,对我的心思自然是了解的。可我不需要人提醒我的伤心,甚至于,我宁愿没有心,如此便不会痛。

翠浓去而复返:“婢子问了主人家,他们不知道马齿苋是什么。说了半天似乎是这边都没人知晓这个。小姐,都是大齐境内,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

我语带嘲讽:“大齐?这一片地界也就是前些年才被武力并入大齐罢了。地域广了,风土吃食不通也不奇怪。”

“你们说的什么苋菜,我确实不知道。我原本就不大做饭,自然不留意这些。方才按你说的样子去村子田间找了找,可是这些个?”一个清亮的大嗓门在房门口响起。

是借住的主人家。

我微笑道:“多有打扰。”对翠浓颔首道,“接过来看看。”

翠浓笑道:“就是这个。婢子这就拿去给小姐熬粥,解毒清热再好不过了。”

那清亮嗓门的主人家不好意思的道:“能不能帮我也做些?我煮的粥都烧糊了,被我当锅巴吃了,偏又不脆,太不好吃了些。”

饶是我心内眼前都一片灰色,也被她逗得弯了弯嘴角。

翠浓轻快的答应着去熬粥了,我不由问道:“你不是此间农人之女么?”不会煮饭烧火的农家女倒不多见。

“见笑了,我从小随着堂兄练拳脚,原本是在镇上讨生活的,女红厨艺一概不会。”她的声音低下去,“阿爹病重我回来的……”

我听出她的难过,便想安慰几句。不意她已经飞快的转了话题:“亏得你们来,昨晚就闻着你们做的好吃。”语音扬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

我不由莞尔:“一份菜粥,这便叫你高兴了么?叫翠浓多做些便是。”

她认真的回答我:“为何不高兴?我阿娘在的时候常说,人啊,能吃饱饭、穿暖和、踏踏实实的活着就是福分。我才不愿意跟镇上陈员外家的女人们似的,吃的倒是山珍海味,却要时时刻刻耍心眼子,都围着员外一个人转,有什么意思?我会些拳脚功夫,能养活自己,才不学她们非要靠个臭男人!我守着田地侍弄,快活的很。”

她的话就这样猛然撞入耳中,我面上貌似平静,心中却波澜顿起。

第二百七十九章 红线

良久,我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只是女子在这世道生存殊为不易。”

“那又如何!不易,并不是不能。”清亮的嗓音,坚韧的个性——叫人顿生好感。“你的眼睛怎么啦?你这样的人儿看不见,实在叫我也怪不忍心的。”

她语气真挚偏生言语上十足的登徒子口径,我不由讶然,旋即微笑。混迹市井之中,的确自有她的风格。

见我抿唇未答,她径自笑言道:“我唐突了。看不见就看不见吧,照旧是个大美人儿。”

我向着她默然一笑。

片刻后,我问道:“还未请教,怎么称呼你?”

“寇红线!你叫我红线就行!”

寇!我的心猛地刺痛——这同样的字音让我想起了蔻儿,可怜的蔻儿。我若有寇红线这样的志气,蔻儿也不会替我无辜送命。

两日后,墨棣仍然没有出现。我心中担忧,只不好说出来。

“小姐”,翠浓欲言又止。

我侧首向她:“何事?”

“村子里不太妙,听红线说有好些人家都病倒了。婢子想着,就怕是时疫。您看,我们要不要离开这儿避一避?”

“离开?”我犹豫道,“公子此时必定是沿水路寻我们,我们在这里,公子还有可能寻来。若是离开,岂不是让他没了头绪。再等几日,若是还没公子的消息,我们就离开,直接往灵岩山去,一路等着公子好了。”

翠浓应下。

我问道:“村子里病倒的人很多么?请了大夫来瞧过没?”

寇红线的脚步声响起,“大夫?大夫不要钱的吗!大家哪有那个闲钱!没事儿,村里人都皮实,顶得住。也就是发热跟上吐下泻罢了,熬上几日也就好了。”

“这病症听着就像是时疫,时疫又哪会似你说的那般轻松!若不医治防范,整个村子便都完了!”翠浓声音有些急切,倒不像她素日的好性儿。

我正心中讶异,便听她悲切恳求道:“小姐,您可有法子救救他们?婢子幼时也是家里人遭了时疫,才流离失所。若不是运气好、辗转到了您身边,眼下也是一抔黄土了。”

我安抚她道:“先别忙着急上火,记着因定生慧。村子里的人只是不知这病的厉害之处,如今告诉他们不可轻视也就是了。至于诊金——”我伸手欲褪下腕上玉镯,转念一想,抬臂取下一双玉耳珰放在翠浓手中,“让红线她们拿去当了,快些请大夫来。”

翠浓向红线道:“这对耳珰玉质极佳,雕工样式都是一流的,诊金和大家的药钱都绰绰有余。你拿着快些去吧!越快越好!”

红线倒也爽利,二话没说直接跑出了屋子。

耳听着她脚步飞快的跑远了,我不由苦笑,“翠浓,这耳珰玉质太难得,样式又是内造的。这样的东西进了当铺,难免惹有心人觊觎。等红线回来安顿好村子里的人,我们真的要尽快离开了。”

我的手指抚上腕上玉镯——这也是我没把玉镯给红线的原因。

更何况,这镯子,跟当日赠与双成、青卓还有谢家安若的,原是一块料子出的,到底有些舍不得。

也不知双成和青卓眼下可好。当日卫王在京都守城战中可圈可点,威帝对他改观不少,复了他上殿议事,双成应当少些担心了。青卓去了那样天高云阔的地方,甚合她的性子,该是欣欣然的——只不知庆格尔泰对她如何?

而谢家安若,得偿所愿的嫁了五皇子。在谢氏与晟氏逐鹿天下的乱局中,她的伶俐,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我这里思绪翩飞,那厢翠浓已是应道:“是,婢子这就收拾收拾。”她忽的一笑,“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婢子糊涂了。那日落水的衣服早洗晒晾干了收在包袱里了。倒是小姐和婢子身上的衣物是红线姑娘找来的。小姐,婢子服侍您换回自己的衣裙可好?”

我摇头道:“原本的衣衫太过精致。这一路去灵岩山,你我两个女子,不可招摇。现下身上穿的衣衫更合适。”

话音未落,寇红线气喘吁吁跑进屋子,“村子被封了!”

翠浓原本正支起窗扇,听了寇红线这一声喊,手中扶着半开的窗扇“哐”的一声打在窗棂上,急切问道:“什么?为什么?”

寇红线略平复了下气息,“不知道。反正我刚到村口就被里正拦回来了。”她见我微微颔首,不由急道:“你这人,怎么还点头啊?村子被封,别说我,就连你们也出不去、走不了了!”

我平静的道:“这位里正倒是个有见识的。封了村口,是为了不让时疫向外蔓延。”

翠浓惊惶道:“这倒也罢了。可我们又不是村子里的人,也没生病。作甚么要被困在这里!这太危险了!”

我想了想,向寇红线问道:“你可问了里正,是单单不能出呢,还是外村的人也不可进?”

“问了,里正说都不许。”

“那就是了。外人不让进,既免了病人增多,也不许外村病源进入。封了村口,对内对外都好。”

只是,疫情一起,泥沙俱下。这药,就难得了。

我与翠浓困在此间,反正茕茕孑立,自身倒不足惜,只是何必让翠浓被我带累。而此时多半在沿河寻我的墨棣,岂非也增了困扰和焦急。

寇红线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这位——,看你也是个善心人。能不能帮咱们村人再想想法子?”

我沉吟片刻,:“法子虽有,却不见得有效,如今也只能试上一试了。”我毕竟不是大夫。

“有法子就行,这时候了,不管什么都得试上一试,兴许就有用了呢!您快说。”

“汉朝‘元始二年,旱蝗,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前朝时,朝臣家有时疾染易三人以上者,身虽无疾,百日不得入宫。”我缓缓言道:“所以,村里已经染病的人,要单独居住,与其他人分开来。”

“好,这个容易,村子里寇姓占了大部分,其余几个小姓也都沾着亲。大家心齐着呢。我这就找族长和里正去说,还有呢?”

“还有,”我努力回忆着,“前朝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有些治疗和预防的方子,只是我记不太清了。应该是术一两,附子三两,乌头四两,桔梗二两半,细辛一两,捣、筛而成,可内服,也可佩戴。”

寇红线急道:“我马上去要里正筹集药材。”

我摇头道:“这方子总要找正经大夫对症看过,方可用药。单凭我一己之力,却是不妥。”

第二百八十章 小鱼

寇红线答应着跑远了:“好,我去跟里正说。”

数日后,村子里病倒的人又多了七、八位,可总算没有流散开来。

里正托了村外的人及时用玉耳珰换了银钱,请来大夫到村口看诊。那大夫望闻问切一番,照我说的方子斟酌着添了几味药材,制成药丸让村人服用后,染病独居的人中大部分渐渐退了热。

我与翠浓并不出门,只在红线屋里。又照《黄帝内经》所说“不治已病治未病”,嘱咐红线带村人觅了马齿苋、鸳鸯藤之类野物日常食用,权作预防。

村子里的人不得出入,食材便全靠自给。所幸寇红线家中小康,储粮不少。屋后一片地种着菜蔬,日常便足够了。

这日翠浓陪着红线在藤架下侍弄,我在屋檐下闲坐。

听得翠浓笑道:“这几个冬瓜结得真好,圆滚滚的看着就让人爱。”

远处小河边,红线笑嘻嘻的接话:“好翠浓,一会儿做油淋空心菜吃好不好?这个这会儿正当令,脆生生又翠油油的,看着就想吃。”

翠浓有些犹豫:“这个空心菜,我们那边儿从来没见过,更没做过菜,我可不敢说做出来一定好吃啊!尤其油淋青菜不好把握火候,我看还是先试试蒜蓉的吧。”

“好好,蒜蓉也好吃。只要是你做的,怎么也比我做得好呢!”红线忙不迭的答应,又催促道:“那你快点儿去厨房啊!”

我不由莞尔。

难怪红线说守着田地侍弄,快活的很。

她们在身边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细细商量吃什么、怎么吃,让我感受到一种朴实宁静的烟火气的快乐。

只是自己眼睛有疾,便觉时光寂寥。

红线见我时常枯坐大半日不说话,没几日倒抱了个叽叽咕咕讲话的小儿回来。笑道:“这孩子今年四岁了,她家大人帮着照顾染病的邻人,不成想自己也染上了。原本在里正家里代养着,我看着有趣,就接了家来。你帮着照看照看可好?”

“我么?”我有些惊讶又有些迟疑,“我可以吗?”

红线将一团香香软软的物事朝我膝头一放,“有什么不可以?我看你很好。”

怀里的小东西扭了扭,我担心摔着遂伸手搂住。

“你可真好看呀。姐姐,我也要梳,你这样的发髻,你给我梳,好不好?”稚嫩的声音凑近了,同时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搂住了我的脖子。

我再次莞尔。

不由含笑问了她的名字。

接下来的日子,这叫寇红鱼的孩子在我、翠浓和红线身边跑来跑去、跟进跟出,小嘴儿一刻也闲不住,不是叽叽喳喳的讲话,就是嗯嗯唔唔的吃东西。

日子热闹许多,便不知不觉从指缝里溜走许多辰光。

数月后,里正开了村口,解了封禁。我便带着翠浓告辞离开。红线和小鱼舍不得,一直送出村外几里远。

翠浓笑道:“红线啊,再送可就别回村了,跟我们走吧!”

她这原本是一句打趣的玩笑话,谁知寇红线听了便当真道:“好啊。我本就这样想,只是怕你们嫌弃我累赘。”

翠浓愣了一瞬,薄嗔道:“把手中包袱给我吧。你打小就是这个地方的人,犯不上要跟着我们奔波在外的。”

寇红线向我道:“您,怎么说?您救了我们村,我听您的。”

我微微笑道:“言重了。救了你们村的,是你们自己。我不过说了些法子,用不用,全在你们。”

“不不,若不是您,这次绝不会这样轻巧过关,我们村都打心眼里感激的。你们两个柔弱柔弱的女子在外赶路,我是想护送你们的。可我家里还有些事情放不下。你们若能等上几日,等我安排妥当就好了。”

“能守着故土不用远离,是福分。”我摸了摸小鱼的脑袋,忍下心松开她紧紧牵着我的手,让翠浓扶住我,“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就此别过。”

翠浓扶着我转身,沿着脚下的泥土路朝南走。事先问过红线,这条乡道热闹,相对安全多了。这会儿听上去也确实有不少人在周边道上。

然而身后的寇红线和小鱼突然发出几声惊呼,身边翠浓将我扯住掩在身后,不由自主拔高了声线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拦着我们?”

“小娘子勿要惊慌。咱们主人说,就是请您和这位贵客去看看风景罢了。”

“你们这些人好生无礼,你家主人更是好没道理!我们与你们素不相识……”翠浓还想试着讲道理。

可惜,秀才遇见兵,永远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翠浓的话很快被打断。

“我家主人料事如神,来之前就说了,人与人的熟识,都是从素不相识开始的。”

“你们,你们简直无礼至极!”

“翠浓你跟他们费什么话,他们这就是找打。”寇红线清斥道。

身侧顿时传来打斗呼喝声。想来是红线与围住我们的人动了手。

翠浓扶着我退到一边,有些意外的道:“原来红线的身手这么好。”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翠浓有些着急了:“这,这些人好不要脸,这么多人联手打一个小姑娘。”

我默然不语,脑中飞快想着除了那对玉耳珰可还有其他什么地方露了痕迹,惹来这些人。可自出宫我便戴着帷帽,低调行事。让红线拿去救急的玉耳珰虽有可能泄露一二,可村子刚刚解封,应该没这么快就让人打探了来路去。

那便是到村子之前……

思虑未明,红线忽然“哎哟”一声。翠浓随后疾呼:“红线小心!”

我亦问道:“怎么了?”

“糟了小姐,红线被他们抓住了!”翠浓心急如焚。

小鱼被吓哭的声音也传了过来。红线骂道:“你们这帮孙子,有本事单打独斗啊!吓着小孩子,当心姑奶奶跟你们拼命!唔唔……”

围着我们的人似乎拿什么东西堵住了红线的嘴。

“够了!放了她们,我跟你们去见乔掌柜。”我冷声道。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我唇角噙着一丝嘲讽的笑——还真是他。

片刻后,大约是这群人的首领笑道:“贵人放心,我们不会伤着她们。还请移步。”

翠浓担忧的唤了我一声,扯住我的衣袖,“小姐,不要去。”

我平静的道:“我何曾有过选择的余地?”

第二百八十一章 荆钗

想了想,对翠浓道:“这些人的路数不明,你跟红线回村里去吧。”

“不不,婢子要跟着您。即便婢子没什么用,能陪着您也是好的。”

我叹口气,眼下自己也确实需要翠浓,遂不再坚持。

循着小鱼的哭声走到红线和小鱼的身旁,“你们回去吧。”

待听见那些人松开红线和小鱼、退出几步远后,对红线附耳道,“若是有一着玄衣的人来寻我,烦请告知他我的去向。”我含笑低语:“不要点头,免得叫他们知晓。”

红线沉默了一瞬,果断抱起尚在哭泣的小鱼,“我们走了。你们保重!”

耳听得她脚步声去得远了。

那首领过来催促:“请上马车。”

马蹄声迅疾,敲打在乡道上。不久后便转换为马蹄落在官道上的声音。

我自嘲的想着,听觉敏锐,算是是双目有疾的好处了。乡道和官道的平整度、夯实性都不同,声音自然略有差别。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马车停了下来。

我辨认着一路传入耳中形形色色的声音,见马车停下,不由蹙了眉尖。

此时马车应该是停在主街背面的一处大宅之内。

有细碎的脚步声上前,恭敬的女声响起:“贵客请随婢子们入内。”

翠浓扶住我手臂,随着引路侍女上了小轿。轻声道:“小姐,这宅子很大。都过了三进院落了。”我默默颔首。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小轿落了地。

先前的侍女上前与翠浓一道扶我下了轿,笑道:“请随婢子来。”约莫是带我们走近了一处厅堂。

有人笑着从屋里迎了上来,“贵客到了,有失远迎。”正是之前酒肆偶遇的乔掌柜的声音。

我纹丝未动。

乔掌柜道:“不知贵客从哪里来?”

我心知他是指我与墨棣一行从何地来,可他指使人胁迫我,绝非善类,我岂会愿意好好答话。当下冷笑道:“自是从来处来。”

乔掌柜也不恼,继续笑言道:“请贵客入厅上坐。”

“不知乔掌柜因何要见我等?”我不为所动。

“呵呵呵,贵客远道而来,小可理当略尽地主之谊。”这人老于世故,接话利索的紧。

我嘴角噙一丝冷笑,默然不语。

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

片刻后,那乔掌柜再度发声道:“小可本无恶意。只是您身份尊贵却又来历不明,叫人不得不问问清楚。”

我见这话里有几分意思,不由微微一笑:“乔掌柜好大的口气。这庐江郡并历阳郡难不成是你家的?这地界上来了你不知道来历的人,若不问清楚便是失职?”

乔掌柜倒吸一口凉气,连忙道:“自然不是。贵人这话不可乱说,传了出去,岂非……”

我不客气的打断了他:“你行事、言语已然是其心可诛,还怕传了出去会如何么?”

“慎言,还请贵人慎言。小可不过一介生意人,岂敢像贵人说的那般……”

我虽言语犀利,但见乔掌柜这样走南闯北的人却拙于应对,暗暗生疑。思量片刻,与先前马车停靠位置和宅子布局相互印合,心中便有了猜测。淡淡一笑:“到了这会儿,乔掌柜不如说说看,是何人因何要见我等?”

乔掌柜很快笑道:“您贵人多忘事,适才已经言明,是小可想略尽地主之谊。”他话接的虽快,可之前明显是愣了一瞬。

我只笑不语。

乔掌柜虽然在酒肆中有那样大的排场和脸面,可决计不能在历阳郡城中有这样形制的闹中取静的一处大宅。

无他,身份使然。

士农工商,自有定例。

这世间,身份决定了很多事情。

乔掌柜作为一名生意人,在庐江郡中偶然遇见我与墨棣,为何一直追到历阳郡来,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这份疑惑,很快有了答案。

寥寥几下清脆掌声从屋内传了出来,一把好听的嗓音戏谑道:“乔大,别再让爷丢脸了。把贵客请进来吧。”

果然,看来这把声音的主人才是此间宅子的主人,也是乔掌柜的主人——是我真正要面对的人。

身侧乔掌柜立即连声称是,当即引了我与翠浓进入厅堂。

一股暗香袭来。

饶是我见过不少香料,一时也辨认不出是什么香味。只闻得先前的那人笑道:“贵客请坐。”

我在翠浓的扶持下坐了,云淡风轻的道:“我等布衣荆钗,不敢当贵字。”

那人似乎听见什么笑话一般,漫不经心的道:“布衣荆钗?”尾调轻扬,显见是不信的。

此时我与翠浓俱都身着红线改制过的旧衣衫,我的帷帽即便此时也未曾取下。我听他质疑,却又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何处露了破绽,以致被他主仆二人盯上。

眼下这般境况,我实在被动,便不再做声,端看那人如何行事说话。

那人将手中茶盏搁在案几上,不紧不慢的笑道:“我却不知有几个真正的布衣荆钗能用上七厘散的。何况你一路行来,莲步姗姗,裙裾不扬。这也并不是寻常闺秀轻易能习得的。”

七厘散?

之前确实得了昌若馈赠的一盒,先后几次受伤都用过不少。可我近日并不曾用过此物。

这人为何这般笃定?

我垂下眼眸,飞快的将七厘散的有关信息都过了一遍。却依旧没有头绪。

那人见我沉默,转向乔掌柜吩咐道:“退下。”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朝屋外行去,大抵是屋内伺候的退了个干干净净。

“现在,可以说了。”

我皱了下眉头,“说什么?尊驾想知道什么?”

“哈哈哈,有意思。”那人也不恼,“乔大知道我素来爱好搜集有趣的人和物件儿,之前跟我说有个宝贝要送给我,如今看来还真是不错!”

我听他话语轻佻起来,不由暗自咬牙。

“你即便不说,我也能猜上几分。不过你那情郎哪里去了?你既然跟了他、逃家离京,怎的又半道上被撇下了?”那人踱步到了我面前,俯下身子,放软口气哄道:“你是京都哪家的闺秀?告诉我,送你回家可好?”

第二百八十二章 崔氏子

我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是将我与墨棣当做了一对儿奔走天涯的苦命鸳鸯。心底隐有怒意,下意识便要否认。

然而话到口边,我忽然发现,否认之后,这人若追问我与墨棣是何人、何种身份,我又该如何应答,遂闭口不言。只衣袖中的手指不自觉的蜷了起来。

那人笑道:“你若不愿意说,那我可没法子了。只能勉为其难的收你在我身边了!”

我再按捺不住,冷笑道:“清河崔氏,何时出了你这样的无赖!”

屋内静默下来。

我唇角微弯。

这人适才因为清河崔氏的七厘散,问我是京都哪家闺秀,其人必定与清河崔氏关系匪浅。

简短的静默后,他无所谓的笑道:“清河崔氏,怎么不能有我这样懂得怜香惜玉、知情识趣的人了!”

“崔氏北方郡望,世代高门,所出子弟皆为天下典范。怎么到了南边儿,就成了你这般人品?”我微微一笑,“以前看《晏子春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尊驾,还真是现身说法呢!”

“你!”这崔氏子被我激怒,挥起衣袖带出一阵风出了门。

帷帽下的我微微一笑——得计了。

不过,这人为何对我提及崔氏从北到南这么敏感?许是有什么缘故在里头。眼下不得而知,也只有暂且放下。

翠浓不安的道:“小姐,我们怎么办?”

我吁出一口气,安慰道:“别担心。短时日不会有事。他不过觉得我奇货可居罢了。”

想了想,转头问翠浓:“素日用七厘散,你可曾觉出什么异样?”

翠浓边说边回忆:“婢子没觉得跟内造的药膏有什么不同啊。便是香气也不怎么浓郁,只是持久些。婢子记起来了,小姐当日在大昭寺的衣物上数日后还有些淡淡香味。婢子整理衣物时,雪奴儿跑来在一旁嗅了嗅,还打了个喷嚏。那样子,被如意和蔻儿……看见,还笑了好久。旁的便没什么了。”

提及蔻儿,她的语调难过的低了几分。

我的心情亦是低落。

此时有人进来,“请贵客移步。”

翠浓问道:“去哪里?是能让我们走了么!”

那侍女声音清脆,笑答道:“自然不是。请贵客移步惜园小住。”

惜园,听着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可惜,我不喜欢。

不喜欢这样不明不白的被胁迫而来。即便一时在口舌上占据上风,即使他们始终以礼相待,也改变不了我一介弱女子被软禁的事实。

此时已是深秋,惜园里大约种着许多香草,鼻端总有馥郁香气。惜园的侍女们伺候的也很用心。可如此几日后,我依然不可避免的焦急起来。

可我知道,我不能先提出要见崔氏子,更不能在面上带出焦灼来。否则便正中他的盘算——他这是熬鹰呢。

这日在园中小坐,侍女奉茶毕准备退下,被我叫住,问道:“我听你口音不是本地的,你在此地有多久了?”

“婢子是家生子,口音随了家人。打从记事起,就在此地了。”

“哦,那时间挺长了,总有十来年了吧?难怪这茶水点的不错。”我抿了口茶,递给身后的翠浓,笑道:“此间日子无聊,你们之中可有人会唱南调小曲儿的?”

那侍女恭谨答道:“小姐稍候,且待婢子去寻了来。”

我微笑颔首。

等那侍女脚步声远去,我转头向翠浓道:“若真有擅长本地小调儿的,你与她……”

“哈哈哈哈!”一阵肆无忌惮的笑突兀地在院中响起。

是那崔氏子!

翠浓在我耳边低声道:“小姐,这人好生无赖——竟是躲在这一处蘅芜花架之后偷听我们说话!”

“我劝你省省!会唱本地小曲儿的自然有,可我不会叫你见着。见着干嘛,方便你套话?传递消息?你真当我愚的么!”

“你将我囿于此处,还不许我找人解闷了!你既是崔氏子弟,若无所图,又怎会如此?”我气极反笑,在翠浓扶持下坐了下来,“不如,你明白说说,你要什么?”

“不急,不如你先说说,你是谁?”

我顿时语凝。

半晌方道:“弱质女流,天涯浮萍,身无长物。实在不知你为何执拗,要留我在此。”

“弱质女流?我从不认为女子无用。若运用得当,”那人轻笑几声,“你以为,古往今来,倾国倾城是什么意思?”

感觉到他俯身靠近,似乎要伸手拨开我的帷帽。我有些惊慌的垂下头,避开他的手。

眼前仍有覆面轻纱的灰白光影,我安心不少,貌似平静的道:“我曾被刀剑所伤,伤在脸面。”

好在他并未继续逼问我,唤来侍女重置了座椅、杯盏,施施然的品茗,间或称赞几句天气凉爽宜人。

我勉力敛下焦急心绪,漫不经心的道:“既是如此宜人天气,园中草木又异香扑鼻,何妨叫双耳也乐上一乐?不拘北音南调,堂堂崔府,府上总有擅长丝竹音律之人?”

他默不作声,只管将盖子在茶碗边摩挲着,发出清脆细微之音。

我又道:“我双目不能视物,也只有这点打发时光的乐子了。难道这也不许?我和翠浓都不与她们交谈就是。你也担心太过了!不想堂堂崔氏子弟,竟如此胆小慎微!实在离崔氏祖上洒脱风流相去甚远!”

“好了,你不用使这激将法。”那人笑道,“在我眼皮底下,谅你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听曲儿就听罢。左右也没什么其他有趣儿的。”

他吩咐侍女几句,不多时,便有细碎的脚步声在院门处响起。

须臾,丝竹声起。

我唇角微弯。

待数曲终了,我嗤笑道:“怪道先前不让人听,原来府上乐师只会这些。真叫人失望!”

“这位娘子语出惊人啊!不是小可夸口,小可这一手琵琶,乃师从行首、多年苦练习得。怎么娘子得我家主人爱重,就瞧不起人了么!”

我微微一笑,扬声道:“你师从行首又如何?弹来拨去,还是在五弦上说异域风情。怎么不拿出新曲来?难道只会在你家主人面前呈口舌之快!”

第二百八十三章 琵琶曲

“你!我……”,这人语塞片刻,怒道,“琵琶本就是外域传入,曲子也是。新曲?娘子真倒说得轻巧!小可是没这个能耐了——也没人做得到!”

“你习艺不求精进,却还这般武断。你不会,不代表别人也不会。”我略侧首向那崔氏子,“瞧瞧,你府里的乐师,使得才是激将法呢。说不得,如今只好借你府上最好的琵琶一用。也叫他们看看我所言非虚。”

言罢我尽力放松自己,努力不叫他看穿我的紧张。

所幸他很快应下,吩咐侍女道,“取那把玉檀琵琶来。”复又对我道:“洗耳恭听。”

翠浓将琵琶接过,递在我手中。我转轴拨弦,试了试音色,凝神片刻,将《霓裳》弹奏了出来。

这曲子本是晟曜的得意之作,充盈着我与他情浓时候掩饰不住的喜悦。也一语成谶,记载了我心碎时分的沉郁绝望。

墨棣也曾在我被幽禁徽音殿时,以萧声相和此曲。

若非我想要借着今日机会将此曲流传市井之中,叫墨棣能循此早日寻到我,助我脱困,我是断不会再弹奏这曲子的。

一曲终了,满园寂静。

帷帽下的我早已泪流满面。

一旁,崔氏子抚掌大笑:“卿卿实在是个妙人儿!”

我听他言语轻薄,又触及京都里那一场情殇,不免咬牙暗恨:这天下间,难道女子就由得你们玩弄于鼓掌之间么!

眼前这人口口声声从不认为女子无用,也不过是拿女子当信手拈来的棋子罢了。

那些被用来倾人城、倾人国的女子,又有几人是为了自己?

轻轻拭去泪痕,我朝向那名琵琶乐师的方向笑道:“你瞧,这曲子可好?”

乐师羞愧的道:“小可心服口服。不知娘子可否允我等今后演奏这曲子?”

“这……”我故作为难的低头思量,数息后方才应道:“我原本是不愿的。瞧在此间主人份上,也罢,就允了你吧。”

乐师大喜过望:“多谢娘子教曲!小可必定好生演练,不负此曲蕴秀。”

我微微颔首。

一旁那崔氏子已是没好气的吩咐乐师退下了。

想起之前他已经对我意欲寻会本地小调儿的侍女打探、传递消息,为人实在机敏。若非对上我一介女流,这世家子先带了三分轻视,适才我也不能将《霓裳》顺利传扬出去。

为免他很快怀疑到这上面来,我特意半含嘲讽、半开玩笑的道:“尊驾要如何谢我?若不是我,时人再提及崔氏子弟,只怕要大摇其头——不及祖上多矣!崔氏一脉绵延至今,竟连音律都不通了!”

那人忍不住笑道:“我单名一个冲字,你也不用言必称崔氏子弟。对我不满,说我崔冲就是,不要带累我崔氏全族。”

崔冲!

当日向东宫进献白獭髓之人。

我顿时后悔不迭。

虽知他是崔氏子弟,可万没想到竟是这一代与东宫走得极近的崔氏家主。

早知如此,我决计不会弹奏《霓裳》!

既已心碎离宫,我便不想与东宫旧识再扯上半点干系!走,便要走得干干净净,不再被旧事牵绊不尽!

眼下,只盼他不曾听过、不曾听东宫人提起过这曲子。

我当即言道:“这话听上去便知道尊驾是个有担当的。你堂堂丈夫,何必为难我一个小女子?承蒙青眼,惜园我也住了几日了,能否容我就此辞去?”

崔冲笑道:“那可不行。你若走了,这满园香草无人来嗅,岂不寂寞!”

我再忍不住,“草木有本心,何需有人折!你凭什么强扣我在此?”

“凭什么啊?”他似乎颇觉有趣,“你这人娉娉婷婷,一副娇弱样子,怎么火气这么大。你方才说双目不能视物,我留你在此,自然是不忍心见美人遭难罢了。你若无人庇护,谁知流落在外会遇上些什么人、什么事!”

我冷笑道:“尊驾抬举我了。我双目有疾、颜面有伤、声音低哑,实在当不起美人二字。你也早猜到我是逃家之人,当知我再无家族可依,自然无法为你带来任何好处。你强留我在惜园,这笔盘算,可不划算。也不知乔大跟着你,怎么还能做出那样大的生意来。”

“哈哈哈,”崔冲肆意笑道,“划算不划算,我自有决断。就不劳你替我操心了。既然还有伤,且安心在此养伤吧。”

“这世间,从来是无功不受禄。你的好意,我还不起!”

“不急——”这人拉长了声调,脚步声已是朝园门方向去了。

我有气没处发,有理没处说,更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颓然坐了下来。

这日后,惜园来过几拨大夫。

其中一名要我取下帷帽,瞧瞧颜色、探视眼睛,被我砸了茶盅,轰了出去。再来的大夫便不提此事,只隔着帷帽听一听气息、隔着腕上搭的帕子诊脉开方。

惜园的侍女们侍奉的愈发精心,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我也没法借题发挥什么,只得耐下性子,盼墨棣能循着外传的《霓裳》寻来。

天气渐渐寒冷,园中花草冷香愈加扑鼻。

问翠浓园中是些什么,她除了说得出一两样,其余的便也辨别不出。

我对这崔冲看不透,也一样辨别不出眼下身处何种情境。外面的消息也闭塞,更觉茫然。

反倒是惜园侍女们端来的一碗碗药汁饮下后,双目渐渐能模糊辨些近前的事物。总算有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翠浓笑道:“先前婢子还担心药有问题,怕被人动什么手脚。毕竟此间人事于小姐而言全然陌生。如今看来,这惜园主人倒是个好的。不仅庇护了我们,小姐的眼睛也好了许多。之前在村子里时断了药,婢子心焦了好一阵子了。”

我拢了拢披风,淡淡的道:“药不会有问题。崔冲既然留我在此,自然希望我能康复。他这样的聪明人,不会做赔本生意。”

翠浓哑然。

我扶着廊柱步下台阶,朝着眼中的橙红光晕伸出手掌——那是太阳的颜色。园子里的风穿过我的指缝、钻进帷帽里抚上我的脸。

我到底还是想起了去岁此时。

第二百八十四章 勿自轻

西海子猎苑自由的风、得知顾氏蒙召回京的惊喜、策马而行的快意;武尚华的大雁、芦苇丛前的昌若、愤怒的晟曜……

晟曜。

我忽然觉得头痛欲裂。

“痛!”不自觉逸出唇瓣的声音惊到了翠浓。

她慌慌张张的奔过来扶住我,“小姐怎么了?可是药不对么?”

我任由她扶我在秋千架旁坐下,垂眸恨声道,“翠浓,我还是忘不掉。明明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

大约我甚少有这样的失态,翠浓不免有些神色惶惶,只能伸手不停的抚着我后背。

“我是不是很没用?”

有人打断了我可怜兮兮的话——“自然不是。”

清冷的音色。

我倏然回头——几个模糊身影从园门处朝我走了过来。

前面一人,身形颀长,玄色衣衫。

墨棣!

惊喜之下,这一声险些脱口而出。

我正想从石凳上起身,他已经疾步过来,伸出手扶住我臂膊,赶在我开口前说道:“为兄担心极了!这些日子你在何处?”

为兄。

我很快会意:他既然从园门步入,显然是在崔冲陪同、许可之下。那么,我与他,需要一个对外关系的说法。

兄妹么?

其实一路行来,我早把他视若兄长。

当下,没有丝毫犹豫的,我抿唇轻笑,“哥哥。”

崔冲在一旁笑道:“公子不必担忧,为免令妹流落在外,冲特意着人将令妹迎入府中娇养。你瞧,这不是好好的么!”

墨棣略侧身施礼,道:“多谢。小妹已在府上叨扰多日,我这便带她离开。”他停顿数息,续道,“想来阁下不会不允。”

崔冲不紧不慢的道:“自然不会。可公子确定离开惜园,对令妹的恢复是最好的安排?”

“这里,惜园?”墨棣看了眼四周。

崔冲施施然的走近,“便是公子自己,若听之任之不调养,又还能支撑几日……”

我听这话不对——墨棣怎么了?

那边墨棣已然截断崔冲的话,“不劳阁下挂心。某无恙。”

我侧首向墨棣道:“你病了?是了,当日你本就发着高热,如今尚未痊愈么?”

他的声音像竹叶上滴落的雪水,清冽明萃,只是简单一句:“你放心。”

我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崔冲笑道:“你听他的?莫被骗了。你即便不为自己,也应劝服他留下来,他脸色苍白如斯、气息凌乱,身上必定……”

“既然阁下如此盛情——”墨棣再次开口打断了崔冲,“却之不恭,我们兄妹就叨扰了。”

崔冲大笑:“这才对嘛!”

我顾不得崔冲尚在一旁,问墨棣道:“身上怎么了?”想起那晚在船上他与刺客和黎厉娘的对战,追问道:“是有伤未愈么?”

“是,小伤,调养几日即可。阿琰勿慌。”墨棣的语气是惯常的平淡。他转向崔冲,“不知阁下因何执意要帮我们兄妹?”

崔冲啧啧连声的道:“你们还真是兄妹,防人之心一样,连问的话也相差无几。你们若担心受之有愧,日后还我就是。”他飞快的后退数步,离墨棣有段距离后,嬉笑道:“谁让我看见美人儿就喜欢,而你们又都生得好呢!”

说着便大笑离开。

墨棣整个人都散发着强烈的寒意,显见是恼了崔冲赞他是美人儿的话。

我劝道:“我也不喜欢此人,待你伤好了,我们即刻离开就是。”

墨棣收了周身寒意,转向我道:“这园子里有几味药草,极为难得,对你有益。”

原来如此。

若不是这样,依着他的性子,想来早就绝尘而去,断断不是留在这里忍受崔冲的调笑。

他这样处处顾念我,我不由低声感念:“你真像我兄长。”

墨棣静默不语。

这时有侍女来安置墨棣的住处。

他略一迟疑,遣那侍女退出稍候,帮我正了正帷帽,向我言道:“日后,再不要说自己无用。”

他说的很是严肃,一时之间倒叫我不知如何回应,半晌才嗫嚅絮语:“我为情所困,身心俱创,落得这般田地;离宫后又处处受制,还连累你被追杀受伤……”

“你救了我!”

这样认真笃定的口吻,我不由怔住了。

墨棣平复了下气息,似要掩饰什么一般,又开口道,“若不是你跳入水中,那日只怕我已被师姐取了性命。如果不是你巧借琵琶曲传音,我又怎能寻到你?这样的你,为何要认为自己是无用之人?”

他的话语里有着平日不多见的充盈情绪,仿佛阳光照耀在青翠的竹林新叶上。

“我不许你看轻自己!”

音色清冷,掷地有声。

不待我有所回应,他转身朝外行去,随侍女去了东院。

翠浓过来我身旁,不无雀跃的道:“公子来了,这真是太好了。”

她语气中的欣喜如此明显,我不由问道:“好在哪里?”

“这还用问吗?”翠浓脆生生的回道,“小姐跟婢子都有了依靠了,省的被人欺负。远的不说,若是当日公子在,这惜园主人怎敢派人将您掳了来!”

我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可公子也有伤在身。不,不能总拖累他,只想着依靠他,我也得做些什么才好。”

不许你看轻自己!——墨棣适才的话如醍醐灌顶。

很好,我也不许了。

我不愿意再处处仰人鼻息,不愿意总是拖累关心我的人,不愿意被践踏;不再愿意委曲求全、爱的卑微到尘埃里,却被伤害,被辜负。

无论是作为顾氏女儿的顾明琰也好,那人身侧的曲小莞也罢,都背负的太多,奢求的也太多。

更别说过往种种,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既然在叙秩阁大火中死里逃生活了下来,今后的日子,便是我自己的。既是无欲则刚,便可随心所欲!

想通此节,我忽然笑了起来。

翠浓不解其意,雀跃道:“公子来了,您也笑了,这可真好。”

眼眶里饱含的泪水是滚烫的,我的语气是冷凝的:“终于活明白了,自然是好的。”

惜园西墙下的不知名香草芳香愈发馥郁的时候,天气也愈发寒了。

翠浓说,这香草开出了大片大片的花,花红似火,煞是美丽。只可惜那红色不是正色,看上去竟有些妖异。

第二百八十五章 红衣

“妖异?”我冷笑道:“何为妖异?不过因为是特立独行的少见、难得罢了。世人总爱把与众不同说成是事有反常必为妖!因为害怕这少数的不同,打破了他们的习以为常。所以先下手为强,将之斥为妖异!这才好方便掌控、或者打压、扼杀呢。”

翠浓被我一通话语弄得有些糊涂,“小姐说的是。”复又小心翼翼的道,“小姐,您似乎有些变了。”

我自嘲一笑,没有做声。

“精彩啊!美人儿说的对极了。这花似浴火重生、美的不同寻常罢了,何来妖异之说。”是不请自来的崔冲。

自打这香草开花,他便总要来园中看上几回。

我不耐烦他来扰我清净,常拿话冷嘲热讽。虽然这里是他的产业,可也是他当日硬将我掳了来的,更不知他所说的日后还他,意欲何为、有何图谋。既如此,哪会有好颜色给他。

当下意有所指的道:“真正妖异的,是不端的动机,歪了的人心。”

崔冲嬉笑道:“美人儿自打寻着了兄长,便如此嚣张。这就失了温柔、减了雅致了。”

我针锋相对道:“是啊,最好世间女子都柔顺贞静,只会隐忍付出,只会乖乖的以男子为天,从无怨怼!如此,尔等便可安享娇妻美妾,高枕无忧!”

“咳咳,美人儿好辣的言辞。这话离经叛道,可不太容易见容于世人!”

我嗤笑道:“见容于世人?你若不喜我方才的话,便明明白白说是你不喜便可。何必拿世人来恐吓我。更何况,你既然留我在此,难道堂堂惜园主人竟护不住我?我有什么必要与外人打交道?既然不与外界接触,又何所谓世人如何看我?”

崔冲先是愣住,继而抚掌一笑——“甚是有理!”

我不欲与他多言,遂从石凳上起身,自顾自的在翠浓扶持下回了屋。

谁料第二日一早,翠浓正服侍我梳洗的时候,惜园伺候的两名侍女进来禀道:“主人遣人送来几箱衣饰,还请贵客笑纳。”

翠浓停下手中象牙梳,从妆台上的铜镜里看了我一眼,见我蹙着眉尖,便飞快的拿起帷帽为我戴上,这才转头问道:“什么衣饰?”

“我家主人说,是红妆美人相得益彰的衣饰。”

那侍女答得十分恭谨,却是实实在在的废话——翠浓问的,是为何送来衣饰,有何目的。

也不知这崔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下我微一颔首,翠浓便道:“放在廊下,你们退出去。”

侍女们应声去了。

翠浓扶了我到廊子上,低声道:“小姐,这一溜儿排开总有十来箱了。您看此间主人是什么意思?”

我淡然道:“既然看不透,管他作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他既已着人送入惜园,我受不受、用不用,都已经承了他的情。”

翠浓便走近前看了看,轻呼出声:“好美的红!”

转身将一件裙衫呈在了我面前——我不由自主的朝后退开一步,眼前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翠浓道:“这里的衣衫,连同新制的帷帽,都是红色。和那西墙下的香草一般,红的热烈,红的耀眼,红的……”她突然住了口。

我伸手抚过衣裙,淡笑道:“红的妖异?”

翠浓讪讪的道:“婢子不敢。昨日小姐已经说过——是否妖异,全在人心。”

我取下帷帽,用心看向那似火的一片红——这也是太阳的颜色,红的温暖、红的纯粹。

崔冲有心了。

当下微微一笑,言道:“帮我着衣。”

宽大的衣袖,丝柔的触感,充盈着淡淡的熏香。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应该是墨棣。

我转过身,清浅一笑。

“哥哥来了。”

墨棣颀长的身形在原地停了一瞬,半晌方道:“阿琰,不同往日了。”

“阿琰依然是阿琰啊”,我缓缓步下廊前台阶,“是说这身衣衫么?你若不喜,我不穿便是。”

“别,不是。”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极美。”

有风将我披散的长发吹起几缕发丝覆在面上,我一边伸手想要拨开,一边道:“只是,我又欠了崔冲一笔债。”

他抬手先于我将长发挑在耳后,语音清冽的道:“无妨,有我。”

我见他今日过来惜园早于往日的时辰,便问道:“哥哥,有事么?”

“附近有人在打听我,我想去看看。”

打听墨棣?难道是上次的刺客,亦或是黎厉娘,未能得手便要追着墨棣不死不休?

我担心的道:“知道是什么人么?你去哪里查看?”

“寇家村周围。”

寇家村?因为打听墨棣的人在寇家村附近么。我略一思忖,不太确定的推测道:“或许,是红线她们。我之前为崔冲的人所迫时,曾托付过她,若有一玄衣男子寻我,可求助。”

遂把与翠浓自落水后的际遇和红线、小鱼的事又细细的说了一遍。末了言道:“许是红线担心我们被掳走,自己又无能为力,所以找人打听你,想向你示警、救我和翠浓。”

墨棣道:“倒是也有这个可能。是与不是,我去一趟,查探便知。”

我当即道:“我与你一同去。寇家村民风淳朴,你这样的生面孔贸贸然前去,又是……,别叫人生了误会,误解红线倒不好了。”

“又是,什么?”墨棣难得追问一句。

我没注意到他话尾略微上扬的语调,心无旁骛的回了句,“又是这样出众的男子。”

墨棣默然片刻,当下也不再赘言,转身去找崔冲安排出行。

早膳后,墨棣带着我与翠浓出发了。

我问骑马行在马车一侧的墨棣:“你要带着我们出惜园,崔冲居然不拦着?他不怕我们一去不复返,若是杳无音讯的,他之前的盘算岂非都打了水漂?”

墨棣的声音里有几分少见的轻快,“他自然不愿意,照他原先的意思,是要多派仆从车马随侍。”

我不由莞尔:“最好浩浩汤汤,人尽皆知,如此一来,我们断无不告而别的机会。”

继而想起一事,不由挑眉不悦的道,“可这样一来,你要去查探的事情哪里还瞒得住。”

第二百八十六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墨棣道:“适才我已拒了。那崔冲便又说最好他派人代为前往,你和我,在惜园等候。”

我摇了摇头,“他的人,不知来龙去脉,行事难免不知深浅。真是红线她们寻你还好,如若打听你行踪的另有其人,岂非打草惊蛇,平添许多麻烦!”说到这里,不由好奇,侧首向车外问道:“所以,你是怎么说服了他?”

“惜园西墙下,曼珠沙华花开第九日,可取之入药,治你的眼疾和喉疾。”墨棣清冷沉静的声音从外飘进马车,“我只挑明此事,他便明白了。”

药草难得,墨棣自然不会在此时带我不告而别。

难怪崔冲不再阻拦墨棣带我外出了。

马车缓缓前行,车轮压在地面上发出持续不断的辘辘声。

“原来,那香草是曼珠沙华啊。”我轻声道。

……

滴答滴答的声音,是雨滴砸在马车顶。

“落雨了,天色也暗了。”翠浓撩开车帘看了看外面。

我听着越来越迅疾的雨打车篷声,没有说话。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我们的马车驶上了乡间小路。此时雨已经转为倾盆大雨,道路泥泞湿滑。马车时不时晃动颠簸。墨棣沉声吩咐崔府车夫,“当心马蹄打滑!”

翠浓过来我身旁护住我,防备可能突如其来的磕碰。难免抱怨几句:“怎么村子里的路如此难行?”

我淡然道:“如此大风雨,自然难行。故此才有栉风沐雨的说法来形容人们在外奔波的不容易。”

翠浓爽朗笑道:“婢子一向随在您身边,倒是养出娇气来了。”

如此这般小半个时辰后,我们的马车停下了。

翠浓先下了马车,“婢子先去与红线说一声。”

片刻后,寇红线欣喜的声音传来:“你们回来了!你们是怎么来的?小鱼,小鱼快来!你的美人姐姐回来了!这下不要哭鼻子了吧!”

车帘被人掀开,红线抱着小鱼的模糊身形出现在茫茫雨幕之中。紧接着小鱼的小手攀上我的脖子,奶声奶气的道:“姐姐,姐姐。你怎么都不陪小鱼了?你去了哪里!”

我搂住这孩子,歉意的道:“姐姐这不是来陪你了么。”

翠浓和红线扶着我们下了马车。墨棣撑着一把油纸伞,和我们一起进了屋。

小鱼腻着我陪她玩,翠浓便对红线道:“这位是我们小姐的兄长。有些事情想来问一问。”

红线爽利的道:“什么事情,尽管问就是。”

墨棣立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向红线微一颔首,“多谢姑娘照顾我小妹。不知姑娘可有向人打听过我,或者,在附近找寻过?”

“寻过的。”红线不假思索的道,“当日你妹子被人掠去,我担心却无力相救。便尽力找寻她提过的玄衣——哦,应该就是您了。至于打听,我没敢大张旗鼓的,只私下托了我堂兄他们出去问过些人。”

墨棣沉默片刻,又问道,“还要烦请姑娘告知找寻的范围,运用的人手和打听的人群。”

红线为难的道:“这,我可不知道怎么说了。要不我带您去镇上寻我堂兄他们,您亲自问问。”

墨棣转向我这边,欲言又止。

我笑了笑,“你去就是,不必担心我。带上翠浓,别叫红线家人误会。”

墨棣回头看了眼——大雨倾泻如注。便道:“你在此间等我。”当即步入雨中。

红线跟着跑了几步,又折身回来冲翠浓道:“你不用去了,陪着小姐就是。我堂兄他们不会在意我跟陌生男子一起。村子里会有人说三道四,可你们都在这里便已是无妨的了。”

翠浓迈出的步子退了回来。须臾,又向屋外疾步奔去,“小姐,那日也是这样大的雨。婢子给公子撑伞去。”

那日?是了,离岸登舟那日,墨棣淋雨后便高烧不退。翠浓有心了——她跟了去我也放心些。

当下便安心在屋内陪小鱼玩些小女孩子的游戏。这孩子早慧又乖巧,可惜平日里红线大概没甚闲暇陪她,便只能自己看一看蚂蚁、追一追公鸡。如今见我愿意陪她,欣喜兴奋之余,扯着我说个不停。童言稚语,煞是有趣。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耳边风声雨声、雨打瓦声渐渐消歇。

小鱼玩得乏了,便窝在我怀中小睡。一觉醒来,撑着两个小拳头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突然直起身子,飞快的滑下床榻,“蹬蹬蹬”的跑了出去。片刻后在屋外叫道:“姐姐快出来!雨停了!出来陪小鱼玩嘛!”

我抿唇微笑,摸索着走出屋子。小鱼扑过来牵住我手,边晃边央求:“姐姐,陪小鱼去河边。红线姐姐不许我一个人去水边,我都好久没到河边玩了。今日大雨,河里的鱼必定好抓的。小鱼要抓鱼!”

我下意识的透过帷帽看了眼大雨初歇的天空——虽然除却一片红雾什么也看不到。墨棣与翠浓想来还得些时候才能从镇子上回来——左右不过是等待,何必拒绝一个孩子简单却至纯的快乐。

当下颔首。

小鱼便欢呼雀跃的地牵扯着我的裙角朝前走。我只得侧首向柴扉外候着的几名崔府侍从道:“烦请帮我看仔细这孩子,河边危险。”

“小的们明白。”崔府的几人躬身应下,跟着我们去了屋后的河边。

河边有一棵歪脖子老柳树,老干虬枝,树根分布着扎在河水中和河岸泥土里。这会儿河水暴涨,先前红线她们蹲在柳树根上洗涤菜蔬的地方已经被淹没。春夏的依依翠柳,入秋冬后已是暗黄零落,枝条瘦弱,尽显沧桑凄美。

身畔的小鱼却已是兴高采烈地奔去了柳树下随意系着的一叶扁舟上。

“姐姐,姐姐快来呀!”这孩子喊了几声,又奔回我身边,小心翼翼的扶我在岸边一块捣衣用的大白石上坐了。方才蹦跳着跃上小船儿,捡起船尾的鱼竿和捞网等物事,自顾自的玩了起来。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硕大的雨滴落了下来。跟在一旁的崔府侍从有两人立即撑开油伞,上前为我和小鱼遮雨。

我看不清河水,有些担心,转头问跟在一旁的崔府侍从:“小船可安全?”

“贵主放心。”那领头的看一眼小鱼,略带笑意:“只是眼下起了大雾,又雨打水面,捞不到鱼儿。”

我不由笑道:“原本就是哄她玩儿。”

“莞尔?”似曾相识的一声呼唤,从河对岸传来。

我心中悸动,再凝神听去,却只有雨打油伞面的蓬蓬声在耳内循环。

遂自嘲一笑,不再理会自己的幻听。

我知道,是这河岸边的几株柳树,让我心底不受控制的忆起了蔓河柳林内的春光旖旎。

我知道,是这雨,叫人脆弱多思。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人生长恨水长东!”眼前是帷帽轻纱的一片红雾,我豁然起身,唤来小鱼,转过老柳树,回屋避雨。

第二百八十七章 彼岸花

刚进屋子不久,屋外传来马匹嘶鸣声——墨棣回来了。

甫一进门,他便吩咐翠浓,“扶你家小姐上马车。”迅疾转头向红线道:“按之前说的,烦请与我们一同离开。”

红线爽利的答道:“稍待。我拿上包袱就行。之前就想着,等救出翠浓主仆,就随她们一同行走天涯,包袱早便收拾好了。”

她朝我这边问道:“您曾说过,能守着故土不用远离是福气。您说的对极了。可我也觉得如果能外出、走走不一样的山水,也是另一种运气。”

我不知墨棣之前与她说了什么,但她既然定了主意,我自不会拒绝。遂微笑颔首。

红线目光触及我身边的小鱼,微微一滞,转向墨棣道:“我把小鱼送回村长家可好?”

墨棣断然拒绝:“带她一起走。”

红线有些犹豫,我听墨棣语气是不容辩驳,有些不明所以,问道:“是查出什么不妙情形了么?”

墨棣道:“暴雨将至,路难行。”

我松口气,笑道:“那小鱼就按红线的意思……”

话尤未完,一只胖胖的小手扯住了我的裙角——是小鱼。声音稚嫩却很明晰:“我要跟你们一起。我喜欢姐姐,喜欢红线,喜欢翠浓。”

墨棣将手中长鞭一挽,“即刻上车。”

红线刮了刮小鱼的鼻子,趣道:“人小鬼大,你是喜欢翠浓做的菜和点心吧!”展臂将小鱼抱在怀里,掩了柴门,随我们上了马车。

墨棣策马在前,崔府侍从在后,一行车马迎着愈来愈大的风雨疾驰出了寇家村。

回到惜园的当晚,着崔府侍女安置好红线和小鱼。

翠浓服侍我洗浴更衣,又饮了姜汤。见我长发已经烘干,便问道:“今日公子又淋雨了,小姐不去看看公子么?”

我摇头道:“今日他来回奔波,让他早些歇息岂非更好。”

翠浓道:“那婢子代小姐送碗姜汤过去?”

我拢了拢手腕上的玉镯:“翠浓,崔府侍女既然给我这里送了姜汤,又怎么会忘记他那边。”

伸手掩住口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去瞧瞧。”

翠浓应下了。

墨棣果然又开始高烧。

闻讯而来的崔冲无奈的道:“做什么要自己去折腾昨日这一趟,我派人去不好么?”

墨棣不语,只抬起手来冲崔冲摆了摆,又径自一指门口。

他素来喜静,这是要崔冲别在他面前聒噪的意思了。

我不由含笑。

崔冲悻悻然的起身,行至门口,却又转身道:“惜园西墙下花开甚艳,阿琰不如与我一同过去赏玩,何必待在这里。”

阿琰?他不过听墨棣如此叫我,竟自顾自的也如此相称。

只是墨棣在病中,我不欲因此惹他不快,遂隐忍不发。

待到与崔冲回了惜园,当下冷声道:“谁许你唤我阿琰!赏玩?你是在嘲弄我的眼疾么!”

崔冲拉长声调:“别急,这曼珠沙华,取花开九日之重瓣,入药可解毒。”他在石凳上坐了,伸手拂过那片红色的花海,慢悠悠的道:“你的眼疾,他体内的余毒,……”

我冷淡一笑,打断了他:“那么,你,要什么?”

崔冲故作讶异的道:“你这小女子,竟然问得如此直接,一点儿也不婉转。冲,本来还要自矜自珍一番,你却不给这个机会。”

“我只是不给你说假话的机会罢了。比如,崔氏高义,所以愿意无偿收留我兄妹二人、倾尽全力治好隐疾。”我声音里尽是嘲讽,“换做别人或许有这个可能,可是你崔冲,不会。你是很好的商人。”

“伤人!你这话太伤人了!”崔冲当即反驳,须臾又笑道:“不过,我倒是喜欢你这性子。也对,何必弯弯绕绕的,浪费许多辰光。有这时间,不如看看这奇花异草。”

“嗯,记得顺便估算价值几何,可易之物多否。”我随口补了一句。

崔冲哂笑不语。

显然,他尚在踌躇是否现下便说出他想要从我与墨棣这里获得什么。

我亦不急,双目转向园中。

此时骤雨初歇,天空依旧阴云密布,天色暗的仿佛夕阳西下时分、金乌只余最后一丝光线洒向人间一般。寒风阵阵,将满园子的花草吹得摇曳不已。近处几副藤架下悬挂的琉璃风铃被依依垂落的不知名白色花朵裹挟着,身不由己的摇晃,发出忽高忽低、或清脆微弱或暗哑低沉、或悠长或急促的声音。

我近旁那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此时仿佛闻音起舞,一滴滴雨露从狭长纤弱的花瓣上滑落,像极了寒夜枯坐的美人腮上无声滑落的泪珠。红的纯正,形态氤氲,美的不容分说,偏又带着一股子绝望压抑以及——诡谲。

崔冲突然神色语气一转,收了之前的调侃嬉闹,缓缓言道:“曼珠沙华,花开不见叶,出叶不见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彼岸花,开彼岸,相念相惜永相失。”

他起身,肃然道:“这样的生灵,冲虽热衷逐利,却亦是不愿冒犯了她。怎会时时算计能折价易物几何?”

我寂寂无音。

崔冲道:“明日取了花瓣,后日送丸药来。”言毕携侍从离开了惜园。

他没有回头,不然会发现我茜红色裙衫上有水滴一般的印迹——那水滴是微咸的,带着刚刚从我腮边滑落的余温,闪烁着与曼珠沙华花瓣尖上雨露一般的光芒。

七日后。

墨棣淡然的声线:“我体内不过是余毒罢了,勿需挂心。如今又服用了崔冲着人制成的药丸,已经毒清无虞了。”

我依旧有些担忧:“在东宫时曾听你跟聂舞阳提起过,当日牵机是那样霸道的毒性。你师傅为你解毒时可有说过什么?为何尚有余毒?这曼珠沙华当真完全清理了你的余毒么?”

“自然是。”墨棣起身向我走来,“你不要动,我为你上药。”

我依言坐好。

帷帽被翠浓取了下来。

我的眼前是一片不知深浅、颜色斑驳的光影。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大河奔涌

光影里有墨棣和翠浓。

墨棣取出一个白玉瓶儿,将三粒丸药在翠浓手捧着的瓷碗内化开。拿一段不知材质的布帛样物品在碗内浸湿,敷在了我眼上。

一股如同七厘散一般的先火辣后清凉的感觉弥散开来。

墨棣轻声道:“把衣领——”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飘忽,好似一弯新月温柔含羞的光晕散射在新竹嫩叶上,“略松些。”

翠浓已经会意,道:“小姐的喉咙也用这个药么?”伸手轻柔的把我冬衫的高领拉开少许。

墨棣微微点头,弯腰为我上药。随着他的靠近,一股冰雪气息若隐若现、萦绕在周边。

清凉之意亦敷在了喉部旧痕上——那是弓弦勒痕。

我心弦倏地绷紧——这一生,我大概都不会忘记那一幕,亦不会原谅。

墨棣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伤口可有感觉?”

我凄微一笑:“疼。”

“疼,是因为彼岸花药性霸道,忍一忍。”墨棣依旧惜字如金,“相信我,会好。”

我不由薄嗔道:“你安慰人的话都不换的么?”

翠浓听了已经扑哧一声笑出来。

墨棣颇有些呐呐的,良久才回道:“实话,怎么换?”

便是先前我再愁云惨雾、心生恨意,这会儿也忍俊不住,到底笑出声来。

墨棣似有些欢喜,“许久没见你如昔欢笑”。

片刻后极低的音量说了句:“我一度以为是我错了。

我听得不甚分明,问道:“什么?”

“没什么。”墨棣道,“阿琰,如今惜园药草已得,我们尽快启程去南陈、回灵岩山,可好?”

我转向他,应道:“自然是好。可崔冲那里……”

“无妨。我去与他谈。”

我微笑颔首:“好。”

不知墨棣与崔冲如何谈的,崔冲难得的连着两日不曾来惜园了。

只是多日来的大雨在短暂的停歇后又下了起来,竟是天河之怒的感觉。白日里惜园侍女已经叫来小厮给园子排积水,又为花草加固、搭架子、遮雨布。

这日晚间睡得很不安生。

咽喉处的伤口本已愈合,用药后却似要再度撕裂一般,内里火烧火燎的疼。双目也是火辣和清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交替。

好容易熬到天明起身,正用早膳,红线带着小鱼来了。

我忍着疼,笑道:“快坐下,一起用膳。”

红线心神不宁的道:“这样大的雨,也不知临水而居的村子会如何。”

我道:“你担心寇家村,带人回去一趟看看就是。”

岂料红线摇头道:“不是,寇家村虽然也是临水而居,可地势高,又在上游。我担心的,是下游流经洼地的一片村子。”

我放下联珠银箸,凝神听她说。

“我之前走镖去过那一片儿,村民们人很好。虽然是南陈地界,可跟咱们水这边的好多年前就是一个地方,往上数都还沾着亲。”

翠浓接口道:“既是南陈地界,你忧心又有何用?南陈国君自会有臣下为他的子民想法子。”

红线大摇其头,“南陈国君?这位倒不是个残暴的,可惜碌碌庸才。等他派人来救,村子里的人早就在水里往生了。若非如此,南陈怎会羸弱多年,土地人口渐被瓜分蚕食。”

我伸指抚上覆在双目上的布帛条带,叹道:“自古苦的都是百姓。”

“美人儿——”崔冲缓步而入,揶揄道:“你这是心忧天下了?”

红线和翠浓施礼后立在一旁。

我端坐不动,淡淡的回应:“岂敢。”

隔着遮眼的布帛,依旧能感觉到崔冲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我便有些恼意,不无怨气的续道:“我等闺阁女儿,素来只被教的不知天下事,宜室宜家即可。”

语毕忽然记起适才正在用膳,未戴帷帽,难怪被崔冲不住打量。

当下回转身端起杯盏,垂首用茶。

而崔冲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一份莫名的笃定,“阿琰,你可知今日是何日?”

我眉尖轻跳,须臾之间平复了波动的神色,故意问道:“今日有甚特别之处么?”

崔冲笑道:“今日十月二十四,是我大齐太子的生辰。你说,是不是个特别的日子。”

我亦笑道:“怎么,东宫邀你赴宴么?”

崔冲大笑:“冲,只是好奇。你猜,东宫里那位,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历阳郡与京都,相隔万水千山。东宫里的事情,又与惜园何干?连日暴雨,大河奔涌,两岸黎民百姓急需救助。你既如此空闲,又是本地豪强大户,何不为近在一水之隔的人做些事情?”我虑及红线所说,乘机相劝。

崔冲摇摇手掌:“你说过,冲是个商人。既如此,无利何必起早?”

他这样索性无赖,我反倒无计可施了。

红线却不管不顾,径直疾步到他面前,“咚”的一声跪在地砖上,又着实叩了三个头,口中道:“小女子知道您是崔家大老爷,是比乔老板还要厉害的人。请您,救救沿河而居的百姓们。请您一定大发慈悲,救救他们!”

崔冲大概没料到红线会这样“纠缠”,闪身避开,又伸手将被红线牵住的衣角抽了出来,口道:“哎,你发发慈悲,别给我找麻烦才是。河岸百姓自有官府中人管理照应,哪用你我来白操心?”

红线双眸有泪,认真的道:“不是的,真不是白操心。他们尤其是南陈水段,需要有人预警、集中移到高地,供给一段时日的吃喝……”

“还说不是麻烦!白白的供吃供喝也就算了,既是集中临时居住,势必接下来还要教他们怎么不得病、怎么才能维持治安。还得应付闻风而动的官府中人。我家大业大,略有动静,便被盯上了,轻易不能脱身。”崔冲打断红线,兀自说了许多,末了反问道:“还要扯上南陈。届时,难道姑娘你能替我解决这许多的麻烦?”

红线额头红肿一片,却浑然不顾的道:“红线知道对您来说,这要求看上去过分了些。可是,您只是‘麻烦’一些,对河岸百姓来说,却是救命啊!对了,那俗话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行行好吧!”说着又叩了下去。

怦然有声。

第二百八十九章 窃国者侯

我心中一颤——红线读书不多,说的这些话未必中听,却满含赤子心肠。实在叫天下许多饱学之士汗颜。

我看了眼崔冲,他犹自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心内喟叹,开口道:“崔冲——”

“哎哎,你别劝我啊!”

我笑道:“劝你什么?”伸手理了理覆眼的布帛条带,慢条斯理的道:“我曾问过,你襄助我们,你要什么?”

崔冲接口道:“是,那又如何?我暂时还没想清楚要什么,日后再说不行吗?难道你们会不认账么?”

“自然不会。”接话的是大步而来、玄衣飘然的墨棣。

崔冲笑道:“你瞧,这就对了。”

我抿唇一笑:“崔氏自南迁后,声望有损,你作为家主,面上不说,可内里实际上说心急如焚也不为过。因此,我初到惜园那日,嘲讽你崔氏如今已是南橘北枳,才引得你甩袖而去。因此,无论你要我们做什么、以还你相帮之情,我想,都离不开助崔氏恢复名望之义,我说的可对?”

崔冲难得没有出言反驳。

这便是默认了。

我看一眼红线,继续对崔冲道,“眼下现放着天赐之机,让你为崔氏恢复名望,怎么你反倒看不穿了呢?救民于水火,而不计得失,正应是君子所为!”

崔冲沉吟不语。

良久,他忽的笑了,道:“你可知我适才为何好奇太子殿下这会儿在做什么?”

我不动声色。

墨棣替我答道:“为何?”

“今日储君生辰,本该合宫大庆,岂料昨日传来消息,东宫主不知何所往。陛下勃然大怒,蒋氏借机鼓动朝中势力,力主废储,另立皇子。”

墨棣不待他说完,已然道:“阁下好快的耳目。”

我如常微笑,不置一词。

崔冲道:“蒋家不服太子日久,本有太后辖制,可如今,她老人家薨逝,蒋家自然不甘再屈居人下,要拥立淑妃蒋氏所出的十一皇子为储君了。”

他口中啧啧有声,“你们说,当此要紧关头,咱们的太子殿下,不在宫中,究竟忙些什么呢?”

他连连提及晟曜,我笼在衣袖里的手指不受控制的握了起来。

红线此时追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怎么越说越远?到底能不能帮帮大河对岸南陈水段的百姓啊?”

屋内人俱都看向崔冲。

崔冲皱着眉头,“我说了,无利不起早。”

“那么,”我端坐着,微微一笑,“若是,窃国者侯呢?”

室内,一片静默。

室外,数道闪电打破了这方沉静。风云涌动,雨下得更大了。

良久,崔冲的声音响起,他的语音里有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窃国者侯。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冷凝的道:“我说的,难道不是你心中所想?”

崔冲极快的回应道:“是。我崔氏一门世代簪缨、冠冕相袭,不料为前朝昏君猜忌,竟然仅仅因为我叔祖撰史立碑不当就大肆杀戮。我这一支侥幸外逃,大势所迫,不得不南迁。可来此经年,却一直未能重归祖辈阀阅之最的地位。冲,常为此夜不能寐。”

我施施然的接了一句:“夜不能寐?故此着人广兴陶朱之术、钻研经营、积蓄钱财?”

崔冲道:“不如此,哪能有惜园。”他看一眼我与墨棣,笑道,“若无惜园,又何来卿卿助我?窃国者侯,甚好。南陈王庭,陈朽之木。自当有能者取而代之。冲亦有此意!”

我侧首向他:“如此甚好。”

复又对红线道:“还跪在那里做什么?人家惜园主人都已经答应去救助百姓躲过水灾祸事了。”

红线犹自愣愣的,“啊,何时答应的?我怎么没听到。”

翠浓上前将她拉了起来,笑道:“我也没听懂。不过,咱们听小姐的就是。”

崔冲道:“冲,亦愿闻其详。”声音里有着隐隐的迫不及待。

我笑了笑,简单言道:“第一步,沽名钓誉。”

崔冲反应很快:“好,我遣人去组织南陈水路的百姓们转移到高地,保他们在这次天灾里安然无恙。这是为了在南陈民间的声望,之后呢?”

“你崔氏在历阳郡盘桓经年,乔掌柜名下想来只是你众多生意中的一支罢了。我不信你在距离历阳郡一水之隔的南陈没有布局。”

崔冲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后,下定决心般的回答:“有。不过,你是要我借救民于水火的贤名步入南陈权贵圈、取信于南陈王室么?只是,我族人泰半在大齐生活,我若动用布局在南陈的商号为自己筹谋,之后又得了南陈王室青睐倚重,大齐皇族会如何待我和我族人?会否疑我叛出?”

我立起身,缓缓行至廊下。此时风大雨大,潮湿水汽扑面而来。不过一瞬,我的茜红衣裙上便沾满了小水珠。蒙眼的长帛带和宽大衣袖被风牵引,翩然舞动。

伸出手,让檐下雨线砸在我掌心,这力道仿佛还带着天河之怒的磅礴之势。我不由微皱了眉头。

崔冲和墨棣也来到我身边。

崔冲再次问道:“若果真惹了大齐皇族不喜,如之奈何?”

我嘴角微弯,道:“不喜又如何?风云起,这天下,乱象已生。他们——自顾不暇了。哪来的余力与你计较?若运作得当,你崔氏只会是他们争相拉拢的对象!”

崔冲颔首,继而若有所思。

我无所谓的道:“若你犹豫,不做就是。蜷缩在历阳郡,继续做你的二流世家家主,也不错。”

崔冲忽然笑了起来,道:“不,你说得对。有实力的人只会让别人担心他的喜好,没实力的人才用担心惹人不喜会如何。我何必做窝囊的那一个!富贵从来险中求,我不能瞻前顾后的错失良机。还请二位助我。”

墨棣看我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我提醒道:“崔冲,我与哥哥蒙你赠药,会帮你得偿所愿,以作报酬。若你得到南陈控制权,我与哥哥,更不欠你什么了。”

崔冲笑道:“那是自然。”

“不过,你这笔买卖实在太过暴利。未免叫我们吃亏太过,我要你许我一诺。”

第二百九十章 诺

“什么承诺?”

我转身朝屋内走去,轻飘飘的道:“暂时还没想到。今日累了,日后再说。”

身后的崔冲跟上几步想要追问,却被红线拉住袖子,“没听见我家小姐说累了吗!你再跟过去算怎么回事呢?这雨下的这样急,南陈汛情已是刻不容缓,您先赶紧派人去转移临水百姓再说!”

我已进入内室,崔冲在外间与红线絮絮的商议细节,两人边说着话、边去了崔府议事厅,安排接下来的诸多事项。

外间顿时安静下来。

只有雨打窗棂声依旧——急促而凌乱的敲打着我的心扉。是的,凌乱。崔冲适才屡屡提及晟曜,乱了我心绪。

今日是他生辰。

今岁正月初七日,徽音殿里无人时,一处儿私语曾说过,自我到他身边,因种种缘由,从未曾共度过他的生辰。所以,今岁生辰,要我一定陪他,陪他好好过……

心口遽然酸楚窒息,我下意识抚在心口。

不料这动作牵动了颈项旧伤,顿时火烧火燎一般。疼痛带来的迷离中,我伸出手想扶住身边高几来支撑自己。却握住了一双有力却冰凉的手——

“何时回灵岩山?”

是墨棣啊。

他清冷的声音一如往日般平静,叫人忽略了蕴含其中依稀可辨的几分失望。却及时的将我从凌乱的往事中拉了回来,恍若隔世之感顿生。是了,东宫里的曲小莞早已葬身于叙秩阁大火。如今,我自是我。

我松开他的手,站直了笑应道:“适才你也听到了,连红线都能尽力为弱者,我们总不好隔岸观火。此间事毕,我们再去灵岩山,可好?”

他默然几息,方缓缓言道:“你高兴便好。”

我半转了身子,奇道:“能救下许多人,你难道不高兴么?”

“旁人与我而言,尚不及林间一支碧桃花来得可亲。”

他的干脆让我很有几分讶异,然而我旋即释然:这就是墨棣啊。

当下笑道:“我也很想早些去灵岩山——林间花,想来开得鲜活明媚极了。”

墨棣的声音里含了暖意,“我也这样想。”

转眼十数日过去,雨势渐收。

红线跑来笑嘻嘻的道,“小姐,真好。南陈水段的百姓,绝大多数平安度过了这次水灾。那崔公子,看着不过一名纨绔,却是个有能力的。做事极有章法,手下又有人、又有钱粮,这场天大的祸事,竟被他消弭于无形。大河两岸的百姓对他,如今可感激的紧呢。”

“两岸?”我问道:“你不是说大齐境内地势尚可?除了南陈、此次崔冲也一样遣人转移了大齐百姓么?”

“是。听说崔公子那日亲身前去,在大齐水段被一人一骑拦了马车。后来公子便说反正是惹了麻烦,不如一起麻烦了。他麻烦好啊,他麻烦就能叫百姓们不麻烦。”

红线一边绕口令似的说着,一边伸出胳膊,笑着朝后一扬手,似乎是把麻烦丢出去了一般。

我被她的喜悦感染,也含笑道:“如此甚好。”

“我不觉得好。太累人了。”崔冲踏步而来,“尤其眼下大河水段的百姓和乡绅为我上了万民书,南陈朝廷已经来人跟我接洽,说那国君要见我一见,以示褒奖。唉,这真是叫人烦累。”

我抿唇笑道:“才刚开始,你就喊累?与其在我面前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不如把这功夫省省,想一想如何君前奏对才是。”

“这个不用你费心。冲,即便是个铜臭味的浪荡子,这点子本事还是有的。如今通天阶梯已有,你且等着我在南陈步步高升的好消息就是!”崔冲一撩衣袍下摆,在我身侧椅子上坐下,笑道:“听闻今日你兄长要为你拆去帛带,我特意来看美人儿的横波妙目!”

闻言,我垂首不语。食指指腹无意识的在拇指指尖的指甲上滑过——指甲打磨的圆润,可照旧叫指腹的嫩肉觉得坚硬尖利。

崔冲见状,唤来一名侍女低低吩咐了几句。复又向我言道:“你竟不驳我?实在难得。难道,你在害怕?”

他说中了。

我的确在害怕。害怕墨棣寄予厚望的彼岸花也不能叫我复明如初;害怕睁开眼瞧这方天地,这方远离他的天地;我更害怕仅凭一己之力、无法叫我一雪心头恨意。

可如今的我岂会再轻易袒露心意。因此,对崔冲的话也不过浅浅一笑,道:“可不是,害怕你捣乱,害我哥哥分心。”

先前那侍女去而复返,崔冲侧身接过她手中捧着的匣子,递与翠浓,口中道:“何必瞒我。你伤了许久,如今用药要见结果,紧张是在所难免,岔开些心思也就好了。这是乔大搜罗回来的,冲瞧着成色甚好。今日你复原在即,且送与你日常赏玩佩戴。”

我微讽道:“送了衫服又送珠玉,你当记得我曾说过,无功不受禄。”

“自然记得。放心,受得的——冲今日要向你讨要一样东西。”崔冲笑意盎然。

“何物?”我言辞简短。

“听红线说,当日寇家村染疫,是你的法子救了全村的人。我要这一整套的法子的详细做法和这么做的原因,尤其是药草方子。”崔冲倒也开门见山。

我吩咐翠浓道:“将之前理的防治之法给公子。”又向崔冲问道:“你要这些做什么?”

崔冲未及答言,墨棣来了。

“今日疼得好些?”音色泠泠。

我笑道:“自打用药第五日起,便一日比一日好过了。自前日开始,已无疼感,只是偶尔有些痒。”

我一边说着一边欲起身相迎,墨棣已经几步过来我身边,伸出手掌按在我肩头,“那便照之前说的,今日去了帛带。”

我略有凝滞,须臾后点头道:“我听哥哥的。”

他清凉的手指抚在我脑后,解开了覆眼的帛带,之后是颈项间的。

我能感觉到眼帘外光芒大盛,却下意识闭紧了双眸。

墨棣伸指抚平我微蹙的眉尖,又在眼周数个穴位点按片刻,开口道:“看一看我,可好?”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第二百九十一章 马啸入南陈

一名锦衣华服、佩金饰玉的青年男子趋身过来,双目睁得圆溜溜的,有些诧异的问道:“不会吧!还是看不清?照理说不该呀?你能看到我么?”

墨棣忍无可忍,“聒噪!”

我唇角微弯,笑了——这位是崔冲无疑了。

崔冲见了,也不顾墨棣的冷眼,更凑近了些,嘻笑道:“瞧瞧,阿琰美人儿看见我了,都笑逐颜开了。你这当兄长的,这么凶可不行。把阿琰都凶哭了。听我的不哭不哭啊,美人落泪是好看,可抵不住我心疼啊!看这美目眼波灵动,甚好。”

我睨他一眼,清斥道:“谁要听你满口胡沁了!”

他这样胡搅蛮缠的说了一通,倒把我复明如初的欣喜和伤感都冲散了。再看墨棣,一身玄衣立在我身侧,神色淡然平静一如往日,双目中却点染着明显的喜悦。

一直以来,幸亏有他多次相助。遂发自内心的欠身道:“多谢。”

他略有些不自在,却并未避开我的目光,音色沉静的道:“我说过,会好。”

我用指尖拭去腮上犹自挂着的泪珠儿,重重的点了点头,“阿琰从来都相信的。”

……………………………………

车声辘辘马萧萧。

前往南陈国都金陵的官道上,缓缓行进的马车里,翠浓撩开车帘,耀眼的阳光洒进车厢,亦照在她脸上。她抿着嘴儿笑了下,微侧的角度,白皙娇嫩的脸上,细软绒毛也是清晰可辨的。

今日是久雨后的第一个明朗晴天。也是自叙秩阁大火被武尚华弓弦锁喉后,我再次用自己的双眼看见久违了的蓝天白云。

清晰的,色彩鲜明的,不再是模模糊糊、影影绰绰。

虽然已是深冬时节,草木萧索,不复润泽。可毕竟地处南方,湖泊环绕,举目望去仍旧是苍翠色居多。

车马滚滚而过,带起的尘土也比在北方少了些。扑面的寒风是潮湿的,远处的湖泊水面上跳跃着细碎的波光。有大大小小的船只游弋其上,间或能听到得了闲暇的船夫扬声喊上几句或响亮短促、或绵长悠游的调子。

可官道两旁近处农田里的农人就没有这份轻松心境了,一眼望去大多憔悴褴褛,愁云惨雾的模样。

翠浓好奇的道:“小姐在看什么?”

“既然答应崔冲,助他入南陈、相机把持朝堂,总要看看这地、这水、这人是何等风貌特点么。”我毫不隐晦的答道。

翠浓从马车座椅暗格里取了点心,扭头看了看,无奈的摆放在了崔府侍女们安置在车内小桌上的几个纯金小碟里,口中道:“崔公子堂堂世家子,用具却如此,如此……”

我笑道:“如此什么?直白么。”

翠浓道:“这也太豪奢了些,又金灿灿的晃人眼睛。倒不如瓷器内敛、也不如漆器、竹器轻便。”

我拨弄了几下碟子里的面点,虽然做得精细,可这路途之中还是觉得有些干。反倒是边上一个玉盘里搁着几串紫葡萄,饱满水灵,叫人食指大动。遂拣了枚含入口中。朝后靠在大迎枕上,浑不在意的道:“马车上,金器总要稳当些。”

翠浓道:“这也罢了。可婢子就是不喜崔氏。若不是他的缘故,公子与您回灵岩山的行程也不会被耽搁。您瞧瞧,这季节,竟然还有葡萄这样的瓜果一路供奉而来,花费,也实在太大了些。”

我侧首将葡萄籽吐在帕子上,笑道:“不如此,不足以彰显崔氏的豪富。”

我看了眼车窗外,车队已经缓缓驶入城内,城门上的篆书金陵二字颇有古意。

遂放低了声音,向翠浓解释道:“崔冲已获取南陈国君信任。他见机的快,听了我的建言,结交国君身边近臣授意,如愿以偿的被授了秘书郎一职。此番他迁族人入南陈,崔氏若想短时间内就能在南陈权贵圈收服人心、引人依附,总要张扬自己的过人之处才好行事。有时候,张扬行事、彰显实力,也是一种谋略。你随她们便是。”

翠浓抿了抿唇,多半想要继续对崔氏吐露不满,却被突然加快的马车速度唬了一跳,变成了突如其来的尖叫声。

我伸手扣住座椅扶手,扯住对面翠浓歪倒的身子,清斥道:“扶稳了!”转头撩开帘子,探头看去——

却只看到周遭物事飞快的朝后掠去。前面车夫御马呼喝声连连,马车却依旧速度不减!

墨棣在后纵马紧追,喝令车夫:“控稳马辔头,不可松手!”

眼见着他将要赶上马车,一名小儿不知何故,竟出现在他的马匹前方。墨棣避之不及,只得单手拉住缰绳,俯身展臂将那小儿抱了起来。

所幸小儿无恙!

只是这样一阻,墨棣便离我这飞奔的马车远了。

此时马儿已经越过崔氏护从、冲到车队最前方,像是发了疯般,飞快的横冲直撞入了金陵城!

入城的关口本有官兵,此时见双马一车在人来人往的主路上不受控制的疾驰,路边行人纷纷闪避,当下便有一队官兵追着马车赶了上来。

饶是我自家中变故后惯见风波,此时也惊惧难言,一颗心狂跳不已。翠浓适才被我稳住身形,抓住了车厢顶的横条,这会儿腾出一只手来护在我身前,惊惶不安的喊道:“小姐,怎生是好?”

车内此时尽是倒灌而入的劲风,我努力吐出几个字:“抓稳再说!”

此时,急速奔驰的马车突然向左倾斜,竟是要翻倒的样子。

眼见我整个人被惯性朝左侧甩了过去,翠浓急道:“小姐!”扑过来堪堪护住了我的头部,自己的后背却“咚”的一声撞在了车厢上。

车外忽然传来一阵马匹悲鸣声,车厢猛地一顿,速度陡然减缓下来,倾斜的车辕在地面擦行一段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惊魂未定的我扶起翠浓,伸手撩开帘子,目光所及之处是已然倒地的马匹——被人斩杀的马匹。

剧烈的颠簸和惊吓,加上眼前的血腥,胃腹之间一阵翻涌,险些作呕。翠浓为我二人略作整理,小心翼翼的扶着我下了马车。

车外,是从城门处追上来的守卫们,领头一人豹首环眼,当下行礼道:“小的们救护不及,贵人赎罪。”

第二百九十二章 石斛

墨棣此时也已纵身赶到,目光飞快在我身上扫视几遍,仍旧不放心的问了句:“可有哪里受伤?”

我怕他担心,遂展颜微微一笑,“不曾。”

此时崔氏车队的一名主事领着仆从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赔笑道:“您受惊了!”谁知转眼一见这厢情状,立时怒道:“是谁?谁如此大胆,竟敢斩杀我崔府马匹!”

今日崔氏车队浩浩汤汤的入了金陵城,崔冲早已跟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都打过了招呼。这城门守备自然不会例外。

这名主事也才如此有恃无恐的呵斥。

先前那名城门守卫见身边同伴都低头朝后退了半步,便立在原地不动,赔笑道:“适才马惊了,马车内的人有危险。小的不得已,才……”

“不得已?你既能跟上来斩杀马匹,为什么不能拉住缰绳、拦住马儿!再者,亦可以砍断车马之间连接。法子这么多,为什么你偏偏用最不当的手段?你可知这一对马儿市价几何?”

那守卫张口欲辩,被身边同伴扯住衣袖制止了,遂抱拳躬身,闭口不言了。然而须发虬张、眼神向地面斜睨,显见是不服的。只是身份所限、为权贵威势所逼,只好缄口不言罢了。

那主事右手一扬,用力甩了下宽大的袍袖,还要再斥责,我微笑侧首,启唇道:“勿要苛责。”

我目光在倒地的马匹和倾斜的马车上淡淡一扫,“事发突然,怎能拿事后诸葛的法子诘问急难中勇于出手的人!时机稍纵即逝,若是他事事想得周全才行动,怎能及时解了这场危机?对尽全力救了我的人不加以感谢,倒是一上来先追究崔府财物是否有损失。”

我慢条斯理的掸了掸衣袖上的一点浮尘,“你果然是崔府主事。”

听话听音。

主事老于世故,仅仅一瞬,便立即反应过来,躬身道:“小人不敢。主人说过,墨氏兄妹但有所命,崔府侍从须得即刻听从。”

墨娘子。我在心底哂笑——便是墨棣,也不姓墨。

然而将错就错,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在历阳郡崔府中,仆从侍女们便已然是这样称呼了。

遂但笑不语。

主事见状,讪笑数声。侧向那名守卫,换了语气道:“虽有损毁我府财物之嫌,可你勇救墨娘子,堪堪将功抵过。如此,我便不追究了。”

他小心翼翼的觑了眼我,见我神色愈发冷了,便不露痕迹的立即续了句:“不仅不追究,还要重金酬谢。敢问高姓大名,现居何处?待主人们安顿下来,崔府好遣人专程送上谢礼。”

那豹首环眼的守卫愣了一瞬,答道:“小人叫石斛。可谢礼啥的,就不用了。拦下惊马本来就是小人的职责。”

没有挟恩图报,只认为是职责所在。我不免在心中暗自称许。却听石斛身侧先前拉他衣袖的同伴小声提醒道:“你家老娘正缺医少药的,怎么不要谢礼了!”

石斛如梦初醒一般,将双掌一拍,“瞧我这脑子!”可适才拒绝谢礼的话已出口,懊恼的看同伴一眼,又为难的看向主事。

主事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恰到好处的将眼神转开,眯起眼貌似专注的打量起近旁酒肆的高大门楼来。那酒肆的招牌十分醒目——守让楼。自然不需要看上这么长时间。

管事一番惺惺作态,这边石斛哪里会不明白,脸顿时涨的通红,眼中满是懊恼、挫败,夹杂着浓烈的不甘——以及他尚不自知的不平与不满。

“石斛?”我适时开口唤他,“你的名字,似乎是一味中药?”

我的询问及时解了他的尴尬,他咧嘴笑道:“是呢。小的父亲原是大夫……”

我亦笑道:“石斛,《神农本草经》中列为上品。是个不错的名字。想来你父亲是位精研药草、医术精湛的好大夫。”

石斛年轻的脸上布满与有荣焉的自豪,挺直了原本微微弯着的腰,“是,小的父亲的医术是很好的,他……”,石斛突然低下头去,“只是他老人家走得太早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好好孝顺在世的老人,也就是了。”我出言安抚他道。眼光轻扫倒地的马匹,再次询问道,“令尊医术精湛,想来你也继承了衣钵,熟知药性?”

石斛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小人幼时是个混不吝的,下湖上山的没个消停,不肯安静下来辨识药草,对医术一窍不通。倒是几个妹子跟着父亲学了一身本领。”

我微不可察的吁出一口气,笑道:“今日你竭力救我,我便以你斩杀的马匹相赠。”

众人的不解中,我吩咐崔府管事道:“马匹上的金挂件,一并与他。”

那管事先前吃了挂落,此时自然不敢有异议,当即应下了。

石斛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这——马肉本就不少了。且这马头上的当卢可值不少银钱。小的,小的原本已经说了,不收谢礼的。”

身后传来马车驶近的声音,是崔府车队新整理出一辆马车来予我乘坐。

我扶着翠浓的手,缓步登车,微侧首含笑道:“不是谢礼,是你竭力尽责的褒奖。”

“不过”,见他若有所思,我再次出言提醒道:“这马肉食用前,可一定要料理干净了。”

见他已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说什么,向墨棣略一颔首。墨棣看我已经坐稳,遂喝令车队启程前行。

车后,先前聚集在周围的众多民众,方才大声议论起来。

看来,金陵城民众对权贵的敬畏避让,由来已久;亦或者,崔氏车队的豪奢富贵已经入了大家的眼。

无论哪种,都对崔冲有利。

我抬手揉着手背上的淤青,微微笑了。

吩咐翠浓道:“一会儿,叫红线去石斛家中走一趟,记得避着些旁人。”

此时,骑行在我马车左前方的墨棣突然扭头朝身后望去。与此同时,闹哄哄的议论声忽然一静,有一个居高临下却还有些稚嫩的嗓音从近旁的酒楼窗口传来——“那红衣女子是谁家闺秀?”

一个清脆骄蛮的女声很快接口道:“你管她作甚!”

第二百九十三章 冰与火

我不免与墨棣一般,回首看去——守让楼二楼一间房窗扇大开,一群衣饰奢华精致的人正簇拥着两名少年立在窗前看着崔府车队。

两名少年俱都是极好的样貌。确切的说,应该是一名少年和一名少女。其中一人是着男袍的女儿家。

那少女雪肤乌发,形容尚小却生就一副倾城样貌,正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看着身侧的少年。少年大概十三、四岁的模样,被众人拥在中间,举止雍容,口中犹自回应道:“宁远,你不觉得她很美、很有意思吗?我从未见有美人将红色穿的这般热烈肆意却偏又是冰雪之姿的。冰火原本不相容,可她恰似冰上之火一般,别致魅惑、自成一格。真有意思。”

少女朝窗扇抬了抬下巴,当即便有侍从上前将窗扇放下了。我回望的视线就此被遮断,然而她的声音依旧穿入马车,“陛下,您怎可轻易当众这般询问一名出身不明的女子?尤其眼下您中宫未立,无人辖制您那偌大的后宫,若因此叫人误解,可不好。”

阿宝,宁远,陛下。

我淡然的扭转头,已然明了他们的身份。那被人众星捧月的少年便是南陈祯帝钱叔宝。身侧那苦口婆心的少女,当是宣帝之妹——宁远公主了。

他二人谈论我时评头论足、旁若无人,我既然听得这般清楚,墨棣习武之人,自然听得更是分明。倒也没见他有什么言语,只是陡然喝令崔府众人策马快些。

待到车队浩浩汤汤的停在了金陵崔府的门前,车帘甫一掀开,崔冲已然立在照壁前,大笑道:“冲,在此恭候多时了。”

墨棣不等他近前,灰影一闪,手扬长鞭兜头罩脑的甩了过去。崔冲来不及呼叫,已经被他扯到了马背上。

墨棣伸手勒住他衣领,冷声道:“今日,是你故意的!”

崔冲浑不在乎的模样,“什么故意的?”一边挣扎着,试图用手推开墨棣,一边挤出话来。

墨棣怒道:“我们答应助你,可不包括舍身饲虎!你若敢算计到她身上,动一丝一毫的坏脑筋,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哎哎,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崔冲笑嘻嘻的,“哦,你说守让楼上南陈皇帝那小儿么?哎呀,适才,我已经听人来报过。可那不过是凑巧罢了。谁知道他们兄妹今日会出宫去守让楼呢!何况,他们居高临下的远着呢,未必将你们看得清楚。”

崔府护从已经围了上来。

崔冲又道:“至于城门惊马,那能怪到我头上吗?你没听说过沉鱼落雁?你妹子太美,惊了马儿,你且怪她就是!她这样一个人儿,你想藏,藏得住吗?”

墨棣冷笑。

长鞭紧了几分,崔冲不由闷哼一声。

崔府护从们纷纷刀剑出鞘。

我抬手,让翠浓扶我踩着马凳下了车。闲庭信步般的打量了几眼崔府形制,出声道:“我渴了。”

墨棣抓着崔冲的手不由一顿,崔冲趁机大力挣脱开来,滑下马背。

近旁的护从赶上前将他扶了起来。他也不恼,径自绕开墨棣向我奔来,笑道:“一路车马劳顿的,自然口渴。阿琰快随我入府。”

我端立不动,任凭寒风扑来,扬起衣袂翩翩。只含笑看向墨棣。

崔冲会意,衣袖朝后一甩,双手一捧、朝着仍在马上的墨棣作揖道:“墨兄啊,阿琰口渴了。有什么事情等安顿下来再说,可好?”

墨棣显然不愿就这么轻巧揭过,有些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少见的狠厉,倒为他总是平静无波的面孔平添些许生动。然而见我未戴帷帽立在那里、宽大衣袖随风飘摇,到底点了头,道:“且记下这一遭。”

崔冲笑道:“好说好说。”遂将双马癫狂和守让楼的事情暂且搁置,迎了我与墨棣入府,依着旧例将我们安置在后园。

晚间翠浓带了红线进来说话。红线素来是个爽利性子,进来后径直朝我施了一礼,便噼里啪啦的道:“小姐,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妥了。这园子后面有个单独的角门,倒方便了我。那石斛在城门守卫里很出名,略一打听就找着了他家。我去的时候,他家正吵得不可开交呢。我拉着他问缘故,石斛一开始支支吾吾。我表明了身份,他才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我。”

我笑问:“吵什么?”

“石斛的二妹叫石云珠的,姐妹中医术最好。她说这两匹马儿并无外伤,却突然同时癫狂,必定是被人下了药所致。可她家其他姐妹拿银针试了却并不发黑。只她坚持,还叫她家里人将马肉弃之不要食用。石斛偏又舍不得。因此闹了起来。”

“哦,那后来呢?”翠浓给红线斟来一杯热茶。

红线道声谢,接过来一饮而尽,抿唇笑道,“后来啊,后来我就赶回来给小姐报信了啊。哪里还晓得他们兄妹之间后来如何了。”

翠浓这才会过来红线是在逗她,不由薄嗔道:“看把你个小蹄子得意的。我便罢了,在小姐面前也轻狂起来了。”

红线怕她真恼了,这才正色道:“小姐吩咐只用探听清楚马肉是否确有异样即可,我这不是赶着回来回禀嘛。小姐,您怎会想到马儿可能是被人下药——”

红线抬头见我沉吟不语,立即停了嬉闹,小声问道:“您想什么呢?”

“我在想,石云珠,倒是个不错的。”我回过神,笑道:“小鱼睡下了吧?新到一地,可还好?”

红线咧嘴笑:“这孩子是个有福的,高高兴兴的到处逛了逛,玩累了就直接在嬷嬷怀里睡着了。”

我颔首道:“那就好。小家伙既跟了我们,平日里还得你多看顾她些。”

红线笑道:“您放心,小鱼跟个小人精儿似的,长得又得意,本就是个可人疼的。”

正说笑着,外间侍女通传“墨氏公子”来了。

红线遂躬身行礼退下了。

我抿嘴儿看着墨棣笑。

墨棣脸色微红,不由问道:“何意?”

第二百九十四章 墨

“墨氏公子啊。”我起身迎他一同坐下,笑道:“你怎不告诉他们,你并不是墨氏。你明明姓——”

“阿琰!”他罕见的出声打断了我。

我有些愕然,旋即明了。歉意的道:“是我唐突了。”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不愿提及姚家。”墨棣边说边看了一眼立在我身侧的翠浓。

翠浓立即笑着退去了外间,口中道:“婢子去看看小姐的东西可归置好了。”

墨棣起身行至窗前,室内明亮的烛火在他身前投下晦暗的阴影。他双臂交叠抱负在胸前,额头侧抵在窗棂上,平静的道:“你知道我是双生子。可你不会知道,姚家主母,我所谓的亲生母亲,是由我引毒救活的。”

我惊讶的看着他,“引毒么?”

墨棣貌似淡然的应道:“是啊,引毒。姚夫人身中剧毒,便由医科圣手施针,将毒素导引至腹中婴儿身上。一朝分娩,毒自然清除。姚夫人从此身轻体健、高枕无忧了。”

我小心翼翼的道:“素日里见姚华棠,气色尚佳。”

墨棣冷笑一声:“那是自然。因为只有我是弃子。”

他言下之意,当被导引了毒素的婴儿,只有他。

我知他心中难受,遂走近他,劝慰道:“你不要这样想。天下间,母亲愿意舍弃自己骨肉的。想来当时的情形,也实在是别无选择。”

墨棣站直了身子,眸子里闪着显而易见的愤怒和脆弱,向我诘问道:“别无选择?那为什么偏偏是我被选择、被放弃、被伤害!老天可有公平可言?一样的血脉,一样的面貌,原本应该有一样的人生,为什么是我颠沛流离?而他,他姚学士名动京城,人钦羡!”

我看着他,发现所有的言语安慰都如此苍白;而无论何种劝导在此时此刻都不合时宜、太过单薄——我不是他,再如何设身处地的着想,都无法做到完全的感同身受。

旁人自可以说他执拗偏执,可是,于他而言,那是锥心之痛。

遂安静的递过一杯热茶。

他沉默的接过,也不饮用,只将茶盏捂在手心。

茶香缭绕中,模糊不清的说了句:“好暖。”

半晌后,我轻声问道:“现如今,你身上毒如何了?之前彼岸花......”

他垂下眼眸,睫毛在淡青色的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姚大夫人的毒,牵机的毒,相互克制。再用了彼岸花,已无大碍。”

我吁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然而转念一想,在他咬碎牵机丸之前的月里,他身上的毒又是何种情形?逼得姚夫人不得不舍弃一子的毒,自然霸道无比,轻易无法压制。他那些是如何过的?又为何成了连环坞的弟子?

我张口欲问,他却伸手揉了揉我的额发,“时辰不早了。”抬腕将茶水一饮而尽,“你小心些崔冲。我来,就是嘱咐你这个。”

我自然而然的伸手将茶盏接过,微微俯身搁在桌几上。

却觉得颈项一凉,墨棣的冰雪气息包裹四周,而一串玉璎珞已是挂在我脖间。回眸看去,却见他略带窘迫的道:“这个,送你。”

“今夜是我唐突。姚家的事与你何干,我竟向你使性子。”他忽然微微带了笑意,“当是赔罪。”

我下意识便要伸手取下来,口中道:“哪里就需要赔罪了。你我之间......”

他修长的手指挡在我手腕上,制止道:“你颈项上的伤痕未消。”说着示意我看向室内的铜镜。

我依言看去,那玉璎珞中间是一块闪着通透光泽的红翡,雕琢的是棠棣花。恰到好处的遮挡住了我颈项上的旧伤痕。

我记起来了,这枚红翡。当日在观鹤台墨棣不小心遗落,被我与珠儿拾得。那时编的是压金黑绳的挂件样式。墨棣向我寻回时,还因此生出一场误会来,显见是宝贝的紧。

如今,他竟将这坠子改了颈饰送与我。

我有些惶惑不安,便想婉拒。

墨棣在我之前开口了:“若你兄长在这里,一定会说好看。”他嘴角显露一丝笑意,仿佛云破月出,“我也一样。”

他素来神色冷峻,脸上少见笑容,之前又正为其身世伤怀,难得此刻有了暖意。

也罢。

我原本欲取下璎珞的手,轻轻的在颈项间珠玉上抚过,笑道:“是挺好看的。如此,阿琰却之不恭了。”

墨棣再度微笑。

铜镜里,我一身红衣,红翡璎珞在颈项间宝光流转,身后的墨色暗影是着玄衣的他。烛火映照之中,他的长眉斜飞入鬓,身姿挺拔、自有风骨。略显苍白的时常紧抿的唇,带着倔强和脆弱,偏又明明白白写着孤寂和温柔。

这份温柔在数日后的晨间面对崔冲时,被击得粉碎。

崔冲被他揪住胳膊压制在案几上,连连道:“又来?我说了不关我的事!你容色殊绝,能怪我吗!”

“不关你的事?”墨棣冷笑。

崔冲连忙道:“好好,跟我有关,有关。是因为我的缘故,才累你们二位来了南陈。这才有了城门偶遇,叫这荒唐小皇帝给看上了。”说着将手中明黄布帛扬起,“可这圣旨,真与我不相干。我也是刚刚知晓!就方才,与你们一起。”

粗略看去墨棣面上并无太大波动,可我知道他已是怒极。

果然,崔冲忽然叫起来,大声呼痛,“别!别,手要折啦!”他挣扎着扭头向我道:“阿琰,好阿琰,快帮帮我!”

我的视线,落在从崔冲手中飘落在地的南陈王庭圣旨上。

墨棣见我一言不发,遂对崔冲道:“你,即刻让人备一辆马车!我带她走。”

崔冲突然阴阳怪气的道:“说要帮我的是你们,眼下惹了小皇帝,要一走了之的也是你们。你们走了,留我在这里怎么办!要我独自面对王庭的怒火和追究?”

墨棣的手不由松了几分——崔冲所言,似乎也没错。

崔冲顿时又有些嬉皮笑脸的,挣开墨棣起身,慢条斯理的理了理头发。眼神在我身上打了个转,复又转身扯住墨棣宽大衣袖道,“或者,你带我一起走?冲,愿与君相伴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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