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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春》


第 1 章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尝试一下轻松路线,有兴趣的美人来看看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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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Darling不是人》“姐姐放心,淑娴一定会替您好好照顾相公。夜凉添衣,倦来捶背,三茶六饭细心伺候,虽比不上姐姐温雅贤惠,但求能学出个七八分样子,求姐姐成全了妹子的一片痴心。”

一间典雅大方的卧房中,一男一女正相互依偎着立在床边,说话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身形娇小袅娜,鹅蛋脸涓烟眉,论容貌不过中人之姿,但胜在一身肌肤莹白似雪丰润细腻,脸上不时摆出一副娇娇怯怯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

她一面说一面看似不安地绞着手中的帕子,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了咬下唇,软软的细腰撒娇似的在那男子怀里扭动了几下,话虽是对着躺在床上的病人说的,可她却抬起头,一脸倾慕地痴望着身边的男子。

那男子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正当年少,又生得高大魁梧剑眉星目,和那少女搂在一处倒也算得上一对璧人,十分赏心悦目。

想来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因此瞅着怀中的人儿宠溺地一笑,又低头对床上的病人开了口,不过是一转头的功夫,眼神却瞬间冰冷,说话的语气也淡得令人生寒。

“淑娴的话你都听见了?论理说这事也不用非等你点头不可,但你们姑苏君家财可通神,万一你那两个哥哥闹起来,我余家可吃罪不起。你也别存着别的心思了,娘已经同意了,淑娴又是你娘家的表妹,从小都是知道的,她就是过了门自然还是伺候你,你就点个头吧。”

床上的女子面色蜡黄,眼窝凹陷,双唇干涩泛白,头上的发髻松松散散,露在袖子外头的一截手臂如枯枝一样干瘪,看起来已经缠绵病榻多时。

听完这二人的说辞,她半垂着眼帘,却依旧不动声色。

那叫做淑娴的女子却忽然嘤嘤地哭了起来,一面用帕子掩面哽咽道:“姐姐,淑娴家里虽然家道中落,可原本和姐姐的娘亲同出一宗,也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如今……如今若姐姐不肯容我,我也唯有一死了。”

她说着便在那男人怀里挣扎了起来,冲着高大的酸枝木雕花床柱子就要一头撞过去,被那男人用力圈在怀里死死拖住,又赤红着一双眼对着床上的人一顿咆哮。

“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她可是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子啊,你病了这半年,她在你病床前尽心伺候人都累晕过去好几次,你这人,到底还有没有良心!我不怕实话告诉你,淑娴肚里已经有了我的骨肉,快三个月了,你嫁到我们余家六年只生了一个女儿,如今我是决不能看着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的,这婚事你允也得允,不允也得允!”

“相公!求求你不要说,不要说!我们不是说好了不把孩子的事说出来的吗?姐姐还在病着呢,她的身子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气啊?都是我造的孽,就让我一个人去受罪吧,我下JIAN我不知羞耻,老天,你让我死了吧,只是我可怜的孩儿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淑娴啼哭着在那男人的怀里昏死了过去,清秀的眉头依旧揪心地蹙着,一张白嫩嫩的小脸挂满了委屈的泪痕,那男人心痛地抱紧她不断大喊着她的名字,喊了半日才想起床上还有一个人,回身恶狠狠地瞪着她还想再胁迫几句,却见那女子已经睁开了眼,眉目弯弯,面带微笑地朝他伸出手,嘴角一点点渗出红艳艳的鲜血。

他吃了一惊,刚想去扶,却忽然脑中灵光一现,竟生生收住了半空中的手臂。

若发妻病故,那他心爱的淑娴就不用可怜兮兮地做妾看人脸色,而是能做他余家的少夫人,他余天齐明媒正娶的妻了!

佛曰,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古人也说,红颜未老恩先断,恩爱夫妻不到头。

娘亲,你从小教导女儿祖宗规矩,你不妒,不怨,不争,却有人妒,有人怨,有人争。是谁逼死了你,你在天上睁大了眼睛看着,女儿就用祖宗规矩来叫她不得好过。

余家大小姐念锦带着一脸温顺乖巧的微笑静静坐着,一双满月般又圆又亮的大眼睛天真地忽闪忽闪,极认真地听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碎碎絮叨,谁也看不出她正在开小差。

而那个女人,就是她爹余天齐的侧室,如今余家大老爷的如夫人卢淑娴。

当年的那一幕,虽然她只有四岁,虽然时隔十年,可那样一段关于辜负与算计的陈年往事却如同她绣过的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一样鲜艳耀目。

爹和淑娴一心只想着如何逼迫娘亲就范,根本不曾发现小小的她正浑身发颤地躲在大衣橱后头。而当她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冲出去时,只见娘亲早已没了气息。

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嘴角微弯带着浅浅笑意,衣襟已被鲜血浸透,眼角带着点点泪痕,竟然都是殷红夺目的。

卢淑娴现在也才三十岁不到,正是女子风韵十足的年纪,又多年养尊处优,每天的心思都放在拼命保养打扮上,看上去依旧肌骨莹润如二十出头的少妇,再加上一身裁剪合体做工性致的明紫色大团花的绫罗绣裙,头上、脖子上闪耀动人的首饰妆点,活脱脱就是一个典雅从容的贵妇人,哪里还有半点当年那种楚楚可怜凄然无助的下作样子。

虽然她最后进了门还只是个妾,但余天齐正室悬空多年,身边除了两个无名无份的通房丫头,就只有她一人是开过祠堂摆过酒席,明公正道迎进门的贵妾,又育有一子一女,家中无主母,她日常管事侍奉老太太,风头就跟大夫人无异了。

老太太本就介意她出身寒微当初又未婚先孕进的门,当初不过是因为她儿子错事已经犯下没办法才默许了他们的婚事,其实心里并不大喜欢她,还只是认念锦的亲娘是正经儿媳妇。因此虽然余天齐喜欢她,可她到底还是没能做成他的填房,只得了个姨娘。

大户人家无不重视香火,她头胎生了个女儿,老太太不喜也就算了,可隔年生了个儿子,老太太对她依旧没有改观,对这个唯一的孙儿虽然和颜悦色,却实在说不上特别宠爱,堡中的下人们都在传,那是因为老太太嫌弃这长孙是个庶子,说出去不好听,再说大老爷正当壮年,将来若再娶个大夫人,还愁大房没有嫡子吗?

后来三老爷三夫人又给余家添了个孙子,老太太对淑娴也就更淡了。因此余天齐这一房中,唯一能在老太太面前说上话的孙辈,也就只有这个原配大夫人君氏所出的女儿余念锦。

这些年念锦一直在她的照顾下长大,她对这孩子异常地娇惯纵容,对自己的一双儿女反而严厉得多,有好吃的好玩的,总归先想着大姑娘,为此余天齐对她也满意得很,逢人就说她这个姨娘对孩子比亲娘还亲。

念锦也确实乖巧,又懂事又听话,和她十分贴心,老太太面前也时常替她周旋说好话。

其实余家一共有三房子媳,余天齐是大房长子嫡孙,下面还有二老爷和三老爷两房,一起承欢老太太膝下,并未分家。

二夫人三夫人都是名门望族出身,之前的大夫人君氏又温柔和顺是个极好的女子,因此她们也都不大喜欢卢氏。再者妻妾有别,虽然卢氏在大房里的权力与大夫人比肩,但到底身份不同,任凭她再怎么要强再怎么蹦跶,她们哪里肯真的自降身份去与她结交?不过是一家子表面上和气罢了。

但二夫人

子沉默为人谨慎,不管怎么不满也不大放在脸上,三夫人却是个有一说一敢作敢当的烈脾气,总是拉着念锦提醒她不要跟这个姨娘太过亲热,自己往下流里走就无药可救了。

念锦也只是傻乎乎地笑笑点点头,过后又丢开了手,回头一切还是如常。

“大姑娘,你说说我们家的老太太究竟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就要给你爹娶亲,我是没什么,就是替姑娘你心焦。听说是泉州杜家的女儿,年纪才比你大四岁,从小娇生惯养,一副大小姐脾气,她进了门之后要是仗着娘家欺负你,我这个没用的姨娘可说不上什么话呀!可若果真如此,叫我到了地底下,有什么脸去见我可怜的姐姐……”

提起念锦的亲娘,卢淑娴又用帕子捂着嘴呜咽了起来,念锦轻轻咳嗽了一声,眼神淡淡扫过门口两个伸长了耳朵往里面探听的丫鬟,见她们都局促不安了地绷直了后背,这才微微一笑。

“姨娘才从老太太那儿下来连口茶都不曾喝,怎么又伤心起来了?快别哭了,尝尝女儿早上新做的菊花糕,味道可还入得了口?”

说完手里的帕子稍稍一动,她身后的小丫鬟菱涓就应声奔了出去,还不动声色地带上了房门,门口美其名曰伺候着,其实是在等热闹的丫鬟们也不得不都散去。

“看我,心里一着急人就犯糊涂了,开着门说这些,才刚在门口的是月萍吧?她姐姐月晴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要是回头她去告诉了,这可如何是好?”

淑娴一听见关门的声音就急得站了起来,念锦笑嘻嘻地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姨娘既然看出了她是谁,她哪里还敢告去,那不是明摆着跟你过不去了?”

“说得也是,到底还是我们大姑娘有主意,和你这个姐姐一比,我们依绫简直就是个不懂事的野丫头,就知道到处乱跑疯玩,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我的好姑娘,姨娘以后可就指望你了。”

淑娴一时也想了过来,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又心情复杂地抚摸着念锦的后背,一双纵使不笑时也常带三分笑意的秋水眼里流露出疼爱无比的怜惜。

念锦低头不语,额前的几缕碎发和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嘲弄与鄙夷,淑娴只看见她唇角一弯,自然当这个乖巧的女儿只是不好意思了。

才要开口叫念锦去游说老太太,念锦却咬着下唇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要说女儿也不愿爹爹娶亲,姨娘是我娘亲的好姐妹,如今待女儿又这样好,亲上加亲一家子和乐得很,要真是来了个新夫人,好好的家里多了个外人总是不惯的……”

“可不是吗……”

第 2 章

“但百行孝为先,既然是老太太她老人家的意思,爹爹就是心里不情愿,也是不好拂逆的。女儿心里也不乐意,可女儿尚待字闺中,这种话哪里是能放在嘴里乱说的,也只有心里替姨娘干着急罢了。只希望那位新夫人和姨娘一样,也是温柔大方的闺秀,进了我们余家,也能替姨娘多分担几分家务,一同伺候老太太。”

一番话说得淑娴哑口无言,那“新夫人”三个字就像有人用刀子在戳她的心,可孩子又确实没有地方说错,她才张开的嘴也不得不又不甘心地闭了起来。

没错,一个未嫁的闺女怎么好腆着张脸去跟别人讨论什么娶妻续弦的事情?

余家教育子女一向规矩重,余念锦的亲娘自小就给她找了两个极稳妥的教引嬷嬷,专门教她闺中女儿的言谈举止,一应礼仪,自己这些年来虽有意纵容她想让她出错,可那两个女人却油盐不进万事不理,就一门心思教导她们家小姐,因此余念锦在规矩上是很不错的,这也是老太太特别喜欢她的另一个原因。

不甘心归不甘心,她到底还是没脸继续勉强念锦的,毕竟一直以来在这个女儿面前她都努力维持着一个高贵和蔼的长辈形象,现在孩子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要再逼她,那不是叫她知道自己诚心不想她好了吗?

饶有兴味地看着淑娴怏怏出门去的背影,念锦执起桌上的青瓷茶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芳香四溢的雨前龙井。

“空口喝茶有什么滋味?小姐来尝尝奴婢刚蒸好的蜜汁糖藕吧,还冒热气呢。”

侧头一看,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正打帘子进来,身上的衣饰看着朴素,但用的都是好料子,做工也好,虽自称奴婢,却不是一般的奴仆。

她就是余夫人在世时给念锦请的两位嬷嬷之一,婆家姓郑,另一位姓林,这两个妇人打小看着念锦长大,相依扶持的感情自然与别人不同。

“怎么郑妈亲自端来了?也不叫个小丫头跟着,够沉的吧?”

念锦笑着迎了过去,郑妈却身子一偏不让她接,自己让一只三层食盒拿到桌上,又一层层打开,将几只性致的小碟子摆了出来,全是念锦平素最爱吃的小点心。

“奴婢原是不过来的,听见菱涓说淑姨娘来了,奴婢不放心。”

郑妈按着念锦坐下,又亲自夹了一片糖藕到她面前的小碟子里,眼看着她吃了几口才肯放松。

“给大老爷续弦的事难道这么快就定下了?前几天才听见一句两句影子话呢。”

“快?眼下是十月,我记得去年年底杜家的夫人带着她们家小姐来钱塘探亲时到过我们家,还住了三天呢,只怕这事的影子是从那时候开始呢,也不算快了,祖母为人瞻前顾后,说不定不知道下了多少功夫。”

“这么说小姐见过那位杜小姐?不知是怎么一个人品?”

郑妈忧心忡忡地看着念锦,心里有许多话都说不出来。淑娴当初就是她家那个同在君家做管事媳妇的大姑姐领来的,因为夫人病着,所以君家把她这个幼时一起玩笑过的小表妹送来,也就是陪她聊聊天解解闷,没想到她小小年纪那样yīn险的心思,不但勾走了老爷的魂,还轻轻巧巧几下子就弄得夫人和老爷夫妻之间失了和,夫人的病也就一日重似一日,也有忧思太甚的缘由。

淑娴再得宠也不是正房,到底不能对她们小姐怎样,可那杜小姐来了就是正儿八经的余家大夫人,小姐将来的命运可都捏在她的手上。

念锦低头吹了一口手里的热茶,忽然抬起头冲着郑妈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她本就生得极像她亲娘,瓜子脸杏仁眼,樱唇一点,鼻翼微翘,是个标致的美人,这么一来更加显得活泼有趣了几分,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郑妈你就放宽心吧,杜家是个世代书香的诗礼大族,他家的小姐自然是很好的。时辰不早了,我们去老太太那边吧。”

郑妈心里一动,可不是嘛,老太太还在呢,只要她还肯看顾小姐,给她找个好婆家嫁出去,还有什么可愁的?抬眼看了一下窗外的天光,才发觉日头已经偏西,忙唤了菱涓过来,陪着念锦一同出门。

到了老太太的上房,远远就看见老太太身边第一个最得意的大丫鬟芝兰正坐在门前逗弄两只画眉唱歌,念锦朝她笑笑,脆生生地叫了声芝兰姐姐,她忙起身迎了上来,扶着念锦的手欠了欠身。

“大姑娘总是这么客气,这会来得不巧呢,老太太和大老爷进去了半天,把人都遣出来了。”

说完朝着里面努了努嘴,念锦会意,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多谢姐姐提醒,要不念锦这么没头没脑地撞进去,又该挨爹爹一顿批了。老太太今天晚上吃什么?我去厨房看看吧。”

“奴婢陪大姑娘去吧,昨晚还叨叨大姑娘上回做的梅子扣肉,不知放了什么,就是比厨下做得好吃,还想嘴馋跟你讨吧,又怕你笑话呢!”

芝兰小声附在念锦耳边笑语,念锦也轻笑着捂了唇。

“没想到姐姐也是个淘气的,老太太一辈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哪里就这么看的上念锦一点小手艺了?不过扣肉这东西上了年纪的人不好多吃,看看还有什么可做的吧,厨下今天不知有什么新鲜东西。”

“大早上奴婢去后头给老太太取炖品,看着他们正搬大闸蟹呢,满满的两大篓子,全是团脐的,个子又大,起码有半斤。”

芝兰两只手比划着,一面又犯愁道:“只是这蒸大闸蟹也不是什么稀罕菜色,老太太不知喜不喜欢。”

念锦一听这话便抿嘴一笑:“都说姐姐是个有见识的,这时候又说傻话,谁说这大闸蟹只能蒸着吃呢?走,我们看看去,想想还能怎么收拾出来,总得叫老太太喜欢才是。”

二人手挽着手说说笑笑走在前头,菱涓跟在后面一面听着一面也好奇她家小姐这次又要捣腾什么新鲜玩意,忽然远远看见三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琪纹正从西南角上的月洞门里绕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各自怀抱着一个小小的竹篓。

“小姐快看,是琪纹姐姐。”

琪纹一听菱涓的一嗓子,也见着了她们,忙朝着她们招手赶了过来,念锦见她忙的样子,忙站住了脚等她。

“慢点慢点,又该踩着裙子摔一跤,别人都问她摔着哪里疼不疼,只有她摸着新裙子哭鼻子呢!”

一句话说得众女都笑了起来,琪纹也憋得一张脸通红,知道念锦是在拿先前一起玩笑时的糗事在打趣她呢,忍不住凶巴巴地剜了她一眼。

“大姑娘就笑话奴婢吧,亏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是老实,得了好东西还巴巴地想着你,活该打脸呢!”

说着故意撅起了嘴,念锦忙笑着拉她。

“好姐姐快别生气,逗你玩呢!这个时候抬着这两个大家伙做什么呢?”

念锦自小无娘,老太太格外怜爱,常常带在身边教养,因此念锦和她屋里的几个大丫鬟都十分亲厚。这琪纹也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

子泼辣率直,却格外投念锦的缘,因此二人这般说笑也是平常的事情。

琪纹转身指了指身后的东西笑道:“哪能真是奴婢们的孝敬,是三夫人娘家嫂子来了,说是她大哥才从赣南回来,带了好些黄澄澄的橙子,又大又甜,三夫人留了几个装碟子,剩下的都分筐装起来给三位姑娘送去尝尝鲜。三姑娘的已经叫二夫人那边的雪韵拿回去了,这两件啊就是大姑娘和二姑娘的。”

原来这余家虽然生意兴旺,人丁却很平常,三房一共只得三位小姐两位少爷,大小姐余念锦是大房原配夫人所出,今年一十有四,二小姐余依绫便是淑娴的女儿,才刚刚十岁。三小姐余悯罗是二夫人所出,与依绫同年。大少爷余睿也是淑娴生的,今年八岁,二少爷余松是三房的嫡子,由三夫人所出,比大少爷小一岁。

念锦听闻是赣南脐橙,眼睛登时一亮,走到跟前拣了一个看看,果然形状圆润饱满,色泽金黄,在日头底下还亮晶晶的。

“那真是要多谢三婶的好意,念锦可真不客气了,还要跟姐姐要个人,叫这个丫头先跟着我们吧,把这筐橙子送到厨房去。”

“那容易。你过来,好生跟着大小姐去,完了事再回来,别偷懒贪玩,叫我知道了可仔细你的皮了。”

琪纹随手指派了身后一个丫头跟着念锦过去,那小丫头自然知道她就是嘴上厉害,为人是最会心疼姐妹们的,忙笑吟吟地应了,捧着竹篓小跑着到了菱涓身边,一路跟着念锦和芝兰去了。

这里剩下的一个小丫头随着琪纹朝依绫的屋子走去,一路不说话,走出去了一段还是忍不住悄悄问道:“琪纹姐姐,大小姐是不是又要做什么好吃的了?她可说了是去厨房呢!”

琪纹听了一笑:“傻子,大小姐做什么吃食,跟我们这些奴婢什么相干,她虽然

子好,你们也不要都欺人太甚了。”

那丫头被她堵得不敢再多话,只好垂下头老老实实地跟着她走了,这里念锦的心情却是大好,老太太的晚饭有着落了,这赣南脐橙真是帮了大忙。

老太太屋里的大老爷余天齐却没有他女儿的好心情,他正腰杆挺得笔直地坐着,仔细聆听他母亲的教训。

“我们余家几代经商,虽然富贵,但你心里应当清楚,民不与官争,有钱总比不上有权实在。要说做布匹生意,整个江南都是我们家的天下,在京里也是有名的,但到底还是在普通富贵人家之间走动,你爹生前就想更上一层头,如今有了机会,如何能不抓住?”

余老太太脸色凝重,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拍了几下桌子,腕上的金银镯子相互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桌上的茶盏果碟也被震得嗡嗡作响。

余家家教甚严,几个儿子都是出了名的孝子,余天齐一听母亲发怒,急得忙站了起来。

“母亲说得是,儿都听母亲的。”

“哼!说得好听。既然都听我的,何以到泉州下聘的队伍今日还没有出发?你别以为老三嘴紧,肯替你捂着就成了,我一把老骨头还没死呢,这个家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都吹到我耳朵里!”

第 3 章

余天齐见他母亲动了真怒,之前编好的谎话也不敢再拿出来说,只能低着头不发一语地站着,却听见他母亲伤心地叹了口气。

“我的儿,你娘今年五十岁的人了,一家就你们三个儿子,老二老三虽然都是好的,但只有你是我亲生的,人心肉做,我老太婆也不怕承认一句偏心。以前你让淑娴管家,她确实能干,我也不理论,可如今霍王爷这么赏识你,有心提携我们余家,将来你在那些达官贵人之间行走,内院家眷这里如何应对?淑娴再好,也还是个妾,让一个妾去同那些官眷打交道,别人要怎么看你?背后不知道要怎么说三道四地往下作践呢!”

老太太的声音微微颤抖,说着说着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余天齐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他是个大男人,心思本来就棒些,他母亲刚说的这一层他也确实没有考虑过,反而以为她坚持要给他娶个填房是为了针对淑娴,看来实在是错怪了一心为他筹谋的老母。

当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儿糊涂,母亲切莫伤心,下聘的事我立刻就办。只是有件事我放在心里琢磨了好几天,想想还是要跟母亲商议,等下了聘万一再有什么,可就迟了。”

老太太听他问得奇怪,便点了点头,一边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示意他过去坐。

“母亲想想,我们家虽然不错,但以杜家的财力,何以非要将独女嫁给我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做填房?再说以他家的家世还愁没人求亲吗?为何女儿拖到十八才嫁,还嫁得这么远呢?莫不是那女子有什么差错不成?哪有女方赶着男方的?”

余天齐大着胆子说出心中疑虑,没想到余老太太听了之后一阵摇头。

“你这个呆子,当真辜负了为娘的一片心,难道你以为娘会害你吗?当初娶念锦的娘时是怎么选的,如今既然还是娶妻,为娘自然不会放松。那杜家小姐去年随她母亲来钱塘探亲时我就留意了她,是个安份随时的本分姑娘,论模样也是上等的,论人品,我看着总不比你屋里的那个差。我派人去泉州打听过,那姑娘小时候多病多灾,杜老爷找了个高人替她治好了身子,也留下了话,说是要在家里留到十八岁方能出门,且对方须比她大上十八方可长久。有了这两样,给人做填房也是没办法的事,哪个好人家的少爷到了三十有六还不成亲的?”

“再者也不是她们家赶着我们家,是你冯伯伯到泉州做生意,听说了这个事,我曾经和你冯伯母提过想给你娶房正经老婆,他想着这杜家小姐和你正合适,这才叫人捎了个信回来,人家全是好意,就你会歪排人。”

一席话说得余天齐低了头,听了他母亲的话倒让他想起来去年也曾经见过那杜家小姐一回,若说容貌还真是个出挑的。当下心里微动,却不敢放在脸上,母子二人又说了不少知心话,外头传来了芝兰和小丫头低声说话和细碎的脚步声,听着像是在摆饭了。

“今天就在这里陪娘吃个晚饭吧,现在你们都各房自吃了,回去再摆你做老爷的款,在娘这里,总还把你当做小孩子。”

“是,都听母亲的。”

余天齐扶着老太太的手走了出来,果然看见琳琅满目摆了满桌子的菜,芝兰带着三个小丫鬟在桌边忙碌,月晴和红玉在一边等着,一见老太太出来便迎了过来,自余天齐手上一左一右地扶过去,也自有丫鬟过来领着余天齐入了座。

“大小姐还没过来?”

念锦一向陪老太太吃饭,今天没见她,老太太便觉得不大自在。

“哪儿能呢,大小姐早就来了,给老太太预备好吃的呢!就来了。”

芝兰弯下腰细心地给老太太装了一碗汤,在她耳边笑着解释,老太太一听心里乐了,念锦那孩子也不知是像了谁,厨艺就是一绝,只要一听见她下厨,总能有惊喜出现,就连一向严肃的余天齐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慈云这个发妻给他的记忆早已模糊,只记得是个美丽且听话的女人,中规中矩,平淡无趣,陪伴了他六年,却没什么存在感。可她留下的这个女儿又当真是个宝,不但聪明灵巧,且体贴懂事,还这么得老太太的欢心,这都是他没想到的。

淑娴虽然好,但不得不承认她养的儿女一个也比不上他的大女儿念锦。

到底嫡庶有别,孩子的亲娘出身不同,孩子的气势也不同。按说以余家的规矩,少爷小姐们不论嫡庶,都是一样的教养,可偏偏依绫就总是一副小家子气的样子说不上来什么味道,上不得台面,在她姨娘面前就知道撒娇,要吃要玩,到了老太太面前就蔫了,没事也畏畏缩缩的样子,叫人看了怎么能喜欢?

而念锦小小年纪,举手投足间已经大小姐的气派十足,说话行事从容有度,却又生得一张和气甜美的娃娃脸,叫人忍不住想亲近她,又不敢小看了她。

老太太就着芝兰的手喝了口汤,低着头半晌不言语,余天齐才要往嘴里送的汤匙也停在了半空中,莫非这汤做得不合老太太的口味?

不会啊,厨子都是千挑万选的,老太太日常爱吃的菜色也分门别类专门写在牌子上,平时上了什么新菜,芝兰和月晴都会记下老太太哪个菜多夹了一下,过后告诉厨下,再说今天这汤,闻着就清香扑鼻,怎么就……

他正疑惑着,却瞅见侍立在老太太身后的红玉冲着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看她笑得得意,想是叫他放心。

才稍稍松了口气,就见老太太抬起头来眯着眼睛舒心地叹了口气。

“这汤里头有什么,你夹一筷子我尝尝。”

“是。”

芝兰小声应了,仔细地挑了一筷子菜,在装调料的小碟子里蘸了,又用一只小巧的空碟子在底下兜着,小心翼翼地送到老太太嘴里。老太太闭着眼睛嚼了两口,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牛家的可做不出这么个味道,吃着像是猪肚,但搁到嘴里就花了,味道鲜甜,又是大姑娘的花样吧?给你们老爷也夹一点尝尝。”

余天齐见老太太喜欢,自己也笑了起来,忙朝着芝兰摆手,笑说“不敢偏劳”,一面自己拿起汤匙来舀了一口汤喝,果然甘美无比齿颊留香。

母子二人对坐言欢,一桌子菜不过都只略动了几筷子,只有这汤水特别得老太太的青眼,连着添了两碗。

这里二夫人和三夫人带着依绫悯罗两位小姐过来给老太太请安,见老太太还在吃饭,问过安后便都坐在一边随意说笑,没过多久门外飘来一阵鲜味,接着便见念锦单手提着裙裾笑吟吟地进了门,身后跟着的是菱涓,她手上捧着一只黑底红漆的托盘,仔细一瞧,竟托着满满一碟子黄澄澄金灿灿的脐橙。

“孩儿给老太太、爹爹请安,两位婶婶好。”

念锦先给长辈们见过礼,依绫、悯罗也站起身来朝她欠了欠身,姐妹之间彼此笑了笑,却听老太太佯装生气地拿念锦寻开心。

“你这个猴儿,等着你的好东西吃呢,菜还没上齐,就偷懒弄点橙子过来唬弄我老太婆不成?”

念锦笑得更欢。

“老太太别生气,先尝尝孩儿的小手艺,大家也尝尝,这全是三婶给的橙子闹的,要是好吃呀你们就谢她,要是不好吃,也只管跟她闹去。”

一番淘气话还没说完,两个小姐已经笑做了一团,老太太跟前的几个大丫鬟也都捂着嘴憋着笑,老太太笑得越发开怀,指着念锦把眼睛一瞪:“就你会说话,这么说你三婶给你东西,倒还要担不是咯?”

三夫人听了这话连声念佛:“老太太明鉴,我们家这位大姑娘真真是个刁钻的,我们这些棒口笨舌的人也只好受她的气吧。”

话虽如此,脸上却也笑开了花,一屋子的丫鬟虽然都是有耳朵的,但主人们的打趣哪里是说给她们开心的呢,早已手脚麻利地将菱涓奉上的橙子用晶莹剔透的细骨瓷碟子分装妥帖,每一位跟前摆上一件,到了面前众人才发现这橙子上头原来是被截下了一片顶盖,接着又盖了回去而已。

芝兰看着念锦的眼色行事,轻轻将老太太面前的橙子揭开,顿时一阵清香扑鼻,细细舀了一勺子送到老太太嘴里,橙香蟹肥,那滋味,竟让人一时不知用什么言语去形容。此时众人也纷纷开始品尝,无不赞不绝口,连连动箸。

“大姐姐真是巧心思,只是这分明是橙子,里头如何能做出螃蟹的鲜味来?”

“二姐姐真会说笑,橙子就是橙子,就是仙女下凡也不能叫它变成螃蟹啊,大姐姐必是在里头放了东西。”

“两位妹妹别急,其实也没什么,当真都是三婶的橙子提醒了我,这菜做着也容易,将橙子切下一片留着,剩下的大半个掏出果肉来,里头也留下少许。然后将蟹肉细细挑出,将肥肉过水汆熟切丁,配上荸荠丁和蟹肉,再拌上鸡蛋清、胡椒、油盐烧酒等佐料,分成几份再装回橙子里头,盖上盖,装盘上屉子蒸,熟了便好了,这就叫做蟹镶橙。做出来的东西既有螃蟹的肥美鲜味,又带着橙子的清香,最是爽口的。”

念锦一面细细解说,一面陪在老太太跟前布菜,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待她说完二夫人早已感叹了起来。

“这样的吃法都能给你想着,当真是绝了。”

念锦含笑不语,这里众丫头又在菱涓的带领下给大家装上了热汤,念锦又接着道:“螃蟹这东西虽好,却最是

寒,贪嘴难免受害,所以念锦做了个最是暖胃健脾的汤,大家也尝尝。”

余天齐吃得红光满面心满意足,听完女儿的叙述越发高兴,便凑趣道:“你这丫头最会弄鬼,方才那菜叫做蟹镶橙,想必这汤也有个对得上的名字才是。”

“爹爹见笑,这汤叫做胎藏凤,民间俗称肚包鸡。名字听着奇特,做法却也还是容易,只需拣一只干净猪肚和土鸡,斩去鸡脚,收拾干净了各自过水煮熟,捞出来之后在鸡肚子里塞进胡椒,再将鸡塞进猪肚里,文火褒上两个时辰,捞出分别斩件,再丢回锅中炖着,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就能吃了。这汤鲜甜美味不说,鸡肉和肚片也只需蘸着酱油吃,味道就很好。”

第 4 章

“这只是酱油?我方才还在想这里头加了什么佐料才能这么可口呢!”

三夫人惊讶地探头看了一眼几上的小碟,念锦噙笑点头,众人纷纷感叹不已。

一顿饭吃得酣畅,过后二夫人三夫人陪老太太抹骨牌,芝兰也凑个数,淑娴派了身边的丫鬟秀杏过来告假,说是夜里受了风一天都头疼得厉害,因此不能来给老太太请安了。老太太听罢也不理论,照旧眯着眼睛看牌,念锦和两个姐妹说笑了一阵也起身回房,才出了门就被她爹余天齐叫住。

“爹爹有话不妨直说,女儿无能,不能为爹爹分忧,但愿能分担一些爹爹心里的难处。”

父女二人一同到了念锦的房里,余天齐几度张口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还是念锦体贴,不动声色地遣走了下人,并给他沏了一杯浓浓的六安茶。

余天齐认真地看了一眼女儿,止不住在心里默默叹息,多么贴心的好姑娘,就是为了她,为了她将来的亲事,也不能叫这家里没个正房大夫人吧,将来说亲的媒婆上了门,岂不叫别人笑话。

“杜家的事想必瞒不过你,你好好跟爹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念锦听了这话脸色一白,咬着嘴唇怔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话都带着哆嗦。

“爹爹这样问话,实在叫女儿无地自容。女儿虽不成器,也知道女儿家什么当管,什么不当管。杜家的事全由老太太和爹爹做主,下午姨娘才来问过,女儿想着她到底心里不痛快,那也罢了,怎么连爹爹也来同女儿说起这个?难道爹爹也觉得女儿是那种轻狂得不分轻重之人?”

余天齐见女儿眼眶都气红了,这才想起跟她一个闺阁女孩子说这个确实不妥,忙拍了拍她的肩膀哄她:“是爹爹一时糊涂了,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爹爹只得你一个最心疼的女儿,要说这续弦之事虽然轮不到晚辈过问,但爹爹还是不想委屈了你。”

“多谢爹爹想着,既然爹爹问起,女儿少不得不顾脸皮说一回。按说家里也确实少了一位夫人,姨娘再好,到底……到底替不得夫人。女儿没别的心思,爹爹如意便好,大可不必为女儿粗心。”

一番话说得余天齐也动了容,女儿这样懂事,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当下打定主意就顺了老母亲的意思,明天就叫老三往泉州跑一趟。

因他只忙着做生意,家里的事全交给淑娴,也很少到女儿房里来,这次环顾四壁,见念锦屋里竟十分素净,丝毫没有大家小姐绣房里应有的奢华性致,立刻就皱了眉。

“你姨娘当了这么几年家,怎么反而越来越不懂事了?我们余家堂堂大小姐的闺房,怎能朴素成这个样子?叫人议论起来也不好听,都是爹爹棒心,叫你受委屈了。”

念锦闻言却无所谓地笑笑:“不怪姨娘,公中应分的东西她都叫人送来的,是女儿躲懒怕收拾,就能免的都免了。天色不早了,方才秀杏说姨娘头疼,爹爹可要过去看看?”

余天齐原本是准备在女儿这儿略坐一坐就去陪淑娴,可现在却改了主意。

他一直以为淑娴对这个原配夫人留下的女儿很好,不说比亲生的还亲,起码也是和依绫同等看待,没想到今天这么随便来转一转,却让他看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来。

方才念锦生气,曾无意中带出来一句,下午姨娘也为着杜家的事来找过她,他一个大男人棒心就罢了,她整天在家务里头转,当了这么多年的家,什么话能跟女儿说,什么话不能说她会不知道?莫非因为不是她生的,她就小看她不成?

再者依绫屋里那叫一个眼花缭乱他是见过的,什么新奇的贵重的东西只要城里一时兴,都必能在她房里看见,这自然都是淑娴替她置办的。念锦也说了,公中的东西她都不曾少了她,那她用他这一房的私房钱给二女儿买东西的时候,难倒竟敢厚此薄彼不给大女儿办吗?

越想越觉得像这么回事,对淑娴的疑心也重了起来,再看女儿正无比依赖地看着他,心里越发愧疚。

多懂事的孩子,受了委屈也不说,反倒替她遮掩。看来这个家没个真正的当家人是不行了,淑娴还是乖乖做她的姨娘,他有兴致的时候陪他乐乐便好。

带着一肚子心思离了女儿的房间,余天齐也不曾去淑娴那里,而是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些年他被一个淑娴使尽了浑身解数绊住,身边两个通房大丫头云娇和红玉几乎就成了摆设。

云娇倒也罢了,是淑娴顶不住别人的闲话自己找人牙子在外头采买回来的,苦人家出身,见了谁都畏畏缩缩的样子,只要给她口饱饭吃她就感恩戴德了。可红玉不同,红玉是老太太屋里的大丫鬟,生得艳丽丰满,脾气又泼辣。

去年才给了余天齐,自然也是老太太想他多多开枝散叶的意思,可淑娴照旧拿着对云娇的态度去对人家,人家哪里能乐意,心里早就不痛快了,今晚见余天齐落了单,红玉便收拾了几道小菜一壶美酒,又将自己装扮一番进了他的房。

淑娴在房里左等右等等不到余天齐的踪影,便叫秀杏到念锦屋里来寻,念锦哪里肯和她废话,菱涓朝着边上一个名唤五儿的小丫头努了努嘴,那丫头倒机灵,忙扔下手里的伙计跑了出去,在里头都能听见她清脆的声音。

“姐姐可来晚啦,大老爷走了有一顿饭功夫了,奴婢送出去,红玉姑娘来接的。”

门外很快便没了动静,菱涓捂着嘴笑得趴在了桌子上,念锦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看你们淘气,可有人得一夜睡不着觉了。”

“理她呢,现在一个姑娘她就睡不着了,等将来来了新夫人,那她不是要孟姜女哭长城去了!”

“看你越说越疯了,她到底是个姨娘,时辰不早了,早点歇了吧。”

这丫头七八岁就被送进来伺候她,跟了她六年,固然是个忠心的,但念锦却不肯再同她多说。这些不该她一个下人议论的事,说出去随便给人抓个把柄都是能要她小命的,如今背人处若是说惯了,今后在人前一不小心说漏个一句半句,就够别人拿捏了。

菱涓见念锦不喜,便也不敢再玩笑,老老实实地帮她卸下头上的钗环首饰,又将她一头乌溜溜的长发随意挽做一个慵妆髻,便伺候她睡下,一夜无话。

次日天还没亮念锦就起身去了上房,去年春天芝兰的老娘没了,他们家接了她回去几天,那几天都由念锦给老太太梳头,谁知自那以后老太太便不肯放她了,只要她给她拾掇,芝兰回来后还为此打趣了她好几天,只说这大姑娘厉害的,连口饭也不给做丫头的吃了。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余家一家上下八十几口,全都以老太太马首是瞻,最是个讲究孝道仁义的人家,谁能哄得老太太高兴,在家里便是最有体面的。

到了那里老太太还没起身,她便在外头坐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子闲书,芝兰等人知道大姑娘对老太太是最孝敬的,每天必要过来将老太太伺候妥当,陪她吃完了早饭玩笑一阵才回去自吃,因此体贴地给她盛了一小碗银耳汤垫垫,只当是喝茶一样。

念锦含笑谢过,没多久便听见里头有了动静,忙挽了芝兰的手进去请安,见老太太已经起来了,月晴正伺候她穿衣。

老太太看了一眼立在一边的念锦笑道:“可怜见的,每天这么早就过来老婆子这里立规矩,罢了,谁叫我老婆子一大把年纪还爱俏呢,大姑娘再忍耐几年,等将来出了阁,就摆脱了我这烦人的老太婆啦。”

说罢还故意摆了摆手,念锦自然听得出她不是真心,笑吟吟地上前扶着她到了梳妆台前坐下,一面细细给她揉着太阳穴。

“老太太这话可是折煞孙女了,孙女自小没娘,若不是老太太护着,哪里还有将来两个字好说?”

说罢便垂了头,老太太听她提起逝去的大儿媳妇,不免也有些伤怀,红着眼圈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喃喃道:“好孩子,插插知道你孝顺。你放心,只要有插插在一日,就有你一日。”

此时芝兰早知趣地带着一众丫鬟退了出去,留下她祖孙二人可以说些体己话。

念锦自己思索了一回,打量着老太太今日高兴,便更花了些功夫给她梳了个繁复贵气的大盘髻,液了一只份量十足的攒丝凤头金钗,配上一朵开得正好的多瓣蔷薇,越发显得整个人雍容富贵神采奕奕起来。

老太太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儿,想是满意的,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脸一放,拉起念锦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锐利的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在她的脸上,念锦心头一凛,却照旧回了她一个坦然的微笑。

“老太太可是有话要吩咐孙女?”

老太太仔细地打量了她半日,见她并无半点不自在的表情,这才放松了面色叹了口气。

“哎,想是我年纪大了,凡事总往坏处想,好孩子,你莫怪插插多心。去年那杜家小姐随她家太太来钱塘的时候住过咱们家,那几日是你陪着她在家里玩耍,她对你爹爹格外留心也是你看出来的,插插现在问你,你老实告诉我,这真是你自己看出来的,还是那姑娘跟你说的?”

可如今事情定了下来,她的心也就定了,越想越不是那么一回事。

念锦才几岁?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姑娘,哪里就能一眼看出谁对谁特别留心的事情来?再说那杜家小姐若是个正派的,又怎么会对才见了几面的男人动心,莫不是她自己和念锦说了,要念锦说合的吧?

万一果真如此,这样的女孩子她们余家可是要不得的。

余老太太虽然尽量放柔了面上的神色,但眼神却依旧犀利得很,她一辈子争强好胜,从来不肯让别人要了她的强去。当初一听孙女儿说觉得杜家小姐对她大儿子有意,她便高兴得不得了,正好又有余老太爷的旧识来信,说了杜家的情况,还当真和余天齐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第 5 章

可如今事情定了下来,她的心也就定了,越想越不是那么一回事。

念锦才几岁?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姑娘,哪里就能一眼看出谁对谁特别留心的事情来?再说那杜家小姐若是个正派的,又怎么会对才见了几面的男人动心,莫不是她自己和念锦说了,要念锦说合的吧?

万一果真如此,这样的女孩子她们余家可是要不得的。

念锦睁着一双圆圆的杏仁眼一脸茫然。

“孙女并未看出杜家小姐对爹爹有意啊。”

“这……傻丫头,你不是说她在花园里一脚踩滑扭伤了脚踝,叫你爹爹一路背回了客房吗?”

念锦似乎压根不曾听出余老太太语气里的焦急,反而把头一偏仔仔细细地回忆了起来,半天方如梦方醒般低呼了一声。

“确有此事,那日我陪她逛花园,迎面见着爹爹回来,杜家小姐想是紧张,便不曾站稳。莫非是因她对爹爹有意,所以故意为之?”

面对孙女懵懂的问话,余老太太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什么样的错误,念锦压根就不懂男女只见追逐引诱的把戏,那看出什么来的话又从何说起?看来她不过是像平常一样将每日的见闻说给她这个祖母听罢了,她却以为她是想给她爹做媒,反而给别人利用了去。

看来自己不但误会了孙女,也误会了那杜家小姐。

想想也是,她这样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每日不过绣花扑蝶,闲来学学女红厨艺,虽然学过认字,所看的书也不过女则而已,哪里能火眼金睛到那个地步了?

当下也不由失笑了起来,一面亲切地拍了拍念锦的肩膀道:“好孩子,插插同你说着玩呢,不是那么回事。你别放在心上瞎琢磨了,今天在插插这里吃早饭可好?月晴说有你爱喝的银耳羹。”

念锦朝着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脸上也微微一红:“不瞒老太太,孙女贪嘴了,头先在外面等着的时候姐姐们已经给我吃过一碗啦!昨天答应了爹爹陪他用早饭,伺候老太太吃过孙女就过去吧。”

老太太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明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自己还真是胡思乱想了,当下便不肯让她在这里等,直接叫芝兰送了她回去余天齐那边。

才出了老太太的院子,念锦便笑着让芝兰回去,芝兰那里也确实脱不开身,便不同她假客气,见她跟着的丫鬟一个都不曾带来,便叫了老太太屋里一个小丫头陪着送送她。

念锦一路走不由背心阵阵发寒,只差一点就给老太太看穿了,虽说老太太丝毫不曾怀疑是她在中间使了手脚,而是疑心那杜家小姐为人不正经,但不论如何,一旦老太太心里不乐意了,那她的计划就全泡汤了。

原来这一切真的是她亲娘在天之灵保佑,保佑她能找到一个好办法,叫那淑娴在历经宠爱之后也尝尝那被人厌弃的刺骨滋味。

那杜家小姐闺名唤作杜娇容,今年十八岁。照理说这个年纪的女子就算不曾出嫁,也早已订亲了,只是因为杜家家财万贯,而她自己又生得比别人好,因此便有了些与众不同的倔

子,总觉着自己应当嫁一个与众不同的奇男子,不可同那些庸脂俗粉一样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就过日子了,因此这么一来二去,高不成低不就的,也就拖了下来。

去年来余家做客本是凑巧,却叫她在花园里远远望见了余天齐和淑娴相携走过,淑娴那日正巧犯了头疼的毛病,余天齐一路将她护在怀里搂着,还时不时给她拉紧领口的斗篷,怕冷风吹着她。

余天齐本就是个斯文风雅,在女子之间惯做功夫的男人,这点小小恩爱在他和淑娴之间根本不算什么,可那杜娇容看在眼里却格外震惊,她自己的爹娘相敬如宾了二十年,在她面前从来连笑时都不曾对对方温情脉脉过,她也一直以为成亲不过就是如此,却没想到还能这样柔情款款如胶似漆,当时就对余天齐起了不一样的心思。

当然余天齐生得本就不俗,三十来岁的人也正是鼎盛的时候,身材高挑挺拔,面容俊秀如昔且愈见沉稳收敛,这样的男人一旦温柔起来,也是格外能抓住女人的心的。

杜娇容也当真是个敢作敢当的主,那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林荫小径上连一点水珠都没,可她偏就能在与余天齐对面撞的时候“滑”了一跤。此时的余天齐已经送淑娴回房正好是一个人,念锦便顺水推舟央他帮忙送她们回去。

事后她又将这事有意无意地透给了老太太,因此今日她在老太太房里所说的,确实并不是假话,只是她隐瞒了不少更重要的部分,那就是杜娇容走前曾向她坦言自己的心意,而那个为什么年满十八还待字闺中和必须找一个比自己大十八岁的男人的传闻,却正是她余念锦为她想出来的主意,杜家的人不过是出去散布了流言叫别人知道罢了。

“小姐,你看前面,不知道是哪房的丫鬟,怎么站在桥上哭呢?”

小丫头的惊呼打断了念锦的思路,她抬眼一看,果然前面的拱桥上有个小丫头正伏着栏杆哭泣,走到面前才认出了她的侧影,是淑娴房里的兰儿。

她略站了一会儿便回身叫那个老太太屋里的小丫头先回去,那小丫头也是个伶俐的,听大小姐一开口便立即应了一声跑了,念锦向前走了几步到了那兰儿身边,她才发现了她的到来,忙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小姐救命,求小姐救救奴婢吧!奴婢还小,奴婢不想死啊!”

念锦听了这话不由好笑,这个糊涂丫头,想是被谁教训了几句狠话就吓得这样了。

“青天白日的,你这话是怎么说?是谁要让你死不成?傻丫头,我们余家可从来不做那刻薄下人的yīn私事情,你别听了什么风啊雨的就在这里自己吓坏了自己。”

谁知兰儿听了她这话哭得更凶了,扯着她的裙角连连磕头道:“淑姨娘向来厉害,今日奴婢犯了她的忌讳,她不会放过奴婢的,求小姐开开恩,为奴婢说说情吧。”

一听到“忌讳”二字,念锦却忍不住皱眉。淑娴的忌讳是什么,在这个家里连二门外头扫地的老婆子都知道,她最恨别人提起她是个偏房。

原来早些时候兰儿打水进去给淑娴梳洗,敲了好几次门都没人应她,她就多唤了几声姨娘,谁知淑娴忽然怒气腾腾地冲了出来,劈手就给了她两巴掌,还捉住她的手腕死拼命地掐,她不知道哪儿做错了,只得求饶,淑娴却冷笑着支起她的下巴恶狠狠地问她:“这个家里谁不知道我是个姨娘,你叫这么大声赶着讨好谁呢?”

“大小姐,奴婢只是个一个月才一吊钱的棒使丫头,平日做的都是打水扫地的棒活,哪里能有那么多的想头,奴婢真不是有心的,大小姐救救奴婢吧,呜呜呜……”

兰儿说着又连连磕头,引得桥下来往的家人们都不断扭着脖子朝这里看,偏此处地势又高,念锦不经意朝远处一看,就连花园尽头的回廊上都站着人,正伸长了脖子朝着这里张望,还有人正悄悄的指指点点。

她当下心思一动,也立刻明白了过来。这个卢淑娴,老爷那里跟她不对付,就想拿着她来撒气不成?当下伸出一只手虚扶了兰儿一把,却使劲在她胳膊上重重地掐了几下。

“啊!大小姐……”

兰儿吃痛本能地跳了起来,手腕却仍被念锦牢牢捉住。

“好丫头,你方才不是说淑姨娘拼命掐你了吗?我要是不给你来几下,你这白嫩嫩的胳膊到了人跟前可怎么圆谎呢?”

话音刚落她就一把捋起了兰儿的衣袖,果然见除了刚刚掐出的两处红印外,并无其他伤痕,当即唇角一弯,笑得悄无声息。

“淑姨娘理了十年的家,自然厉害,可她一向会做人,如何会因为你几句再普通不过的姨娘就将你痛打留下个量小的把柄?

可惜你话已经出了口,人又巴巴地到了我这里,那我也少不得想法子替你们遮掩遮掩。”

兰儿目瞪口呆地盯着念锦笑靥如画的脸庞,不禁背上一阵冒汗。原来她家姨娘确实是因为昨晚老爷和红玉睡了就心里不痛快,思量来思量去,他是在大小姐屋里出来就直接没去看她,想必是大小姐和他说什么了,当即越发气闷,便支使秀杏找来了她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唱了这么一出,务必引来越多人看越好。

众人不到近前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只看见兰儿对着大小姐又哭又跪委委屈屈的样子,余家上下人多口杂,这大小姐敦厚安静的名声想不被影响都难,原本是条毫不费事就害得人百口莫辩的妙计,没想到竟被人一眼试穿。

“打前边过来的是老太太屋里的袁妈妈吧──你可知道要怎么说了?”

念锦眯起眼睛瞅了瞅桥下,见兰儿乖乖地点了点头,这才松开她的手,抽出帕子若无其事地在手心里擦了擦。

“大姑娘怎么还在园子里头呢?老太太今天的早饭有个青梅莲子酿,老太太想着你爱吃,巴巴地叫我赶着送过来呢,我还说只怕姑娘已经吃过了。”

“袁妈妈好。我正要回去,这不被这丫头绊住了,拉着我哭哭闹闹个不休,问她做什么她又只是不说。这些事我们姐妹一向是不理论的,不如就交给妈妈吧。”

念锦说得随和,脸上却淡淡的,袁妈是老太太的陪房,伺候了老太太一辈子,最是个识眼色的人,当即领会到了大小姐不高兴,又用眼角打量了兰儿一回,见她一脸心虚的样子,约莫也猜到了七八分,便不敢再说笑,而是沉下脸来嘱咐身后的两个小丫头,一个将兰儿带到自己这边,一个端着甜羹陪着念锦一起回去。

兰儿自然不敢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被袁妈厉色追问了几句就吓得直哆嗦,最后只说是自己打碎了淑姨娘的东西,被秀杏姐姐教训了几下,本就是她的错,与别人都没有干系。秀杏教训她本是应分的,她一时心里想不开才拉扯着大小姐诉委屈。

第 6 章

念锦原不指望这事能把淑娴怎么着,这些年来她在她手上吃的暗亏太多了,有些是她年纪小时防不胜防,有些是明知是个坑她也只得闭着眼睛去踩一踩,要不怎么哄得这个两面三刀的毒妇以为自己是个不谙世事不知深浅的蠢姑娘呢?

回到大房天已大亮,只见菱涓已经立在院子门口候着,二人一同进了吃饭的大厅,云娇已经带着两个小丫鬟迎了出来。

“大姑娘可来了,都在等着你,快随我们进去吧。”

念锦笑着任由云娇挽着她的手朝里走,这云娇身材纤长模样清秀,当初才进府时,念锦还纳闷淑娴怎么会放心找了这么个灵秀的女子进来,后来叫郑妈出去悄悄打听,才知道这云娇家里头的父母都死绝了,只剩一个亲弟弟才七岁,淑娴给了她一点银子修坟,又送她弟弟上了余家的家学,将来总算有个奔头,云娇也便一心一意感念她的恩情,心甘情愿随她进府来做牛做马。

一张圆桌上不过坐了四个人,以余天齐为首,淑娴坐在他的左手边,右手边的位置空着,二小姐依绫和大少爷余睿也在桌上。

见念锦进来了,两个孩子都站起来行礼,念锦也给余天齐和淑娴见了礼,方走到余天齐身边坐下。

“叫爹爹和姨娘久等了,是女儿的不是。”

“你去伺候老太太,是替爹爹尽孝,谁敢数你的不是?饿了吧,红玉?”

“是,老爷放心吧,一看见大姑娘进门,奴婢就吩咐下去了。”

红玉站在余天齐身后轻笑着应了,说话间又不动声色地朝前迈了一步,整个人几乎贴到了余天齐的后背上,一双青葱一样的小手体贴地在他肩膀上揉捏着,余天齐起先面色倒还一滞,但一想起昨晚的温柔缠绵,又立刻心生暖意。

淑娴这些年因为管了家,又有了儿子,就自己越发要尊重了,已经许久不曾似以前那样做小伏低地讨好他,有时他想要换个式样,她也扭扭捏捏地不肯答应。红玉年轻,才十**岁,正是女子娇艳欲滴的年纪,在人前最是个懂规矩的,到了床上却与他无所不至销魂已极,只这么一夜,已经叫他念念不忘万般心下犯痒起来。

淑娴对他俩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只顾低着头仔细地给儿子剥虾壳。今天的早饭是清清淡淡的绿豆百合粥,配上才出锅的油条,炸得金灿灿的,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送粥的小菜有酱黄瓜,腌萝卜,葱油拌豆腐,还有一小坛念锦最拿手的醉虾,河虾本身的鲜味配上醇酒和调味的甘甜,咬一口下肉质鲜嫩肥美,让人忍不住吃完了还要将手上蘸到的酱汁也舔个干净。

这醉虾家里的弟妹们都很爱吃,尤其是余睿,一个人一口气能吃上一斤。

这不嘴里正吃着,眼睛却巴巴地盯着他姨娘手上正在剥的,还含含糊糊地小声说着什么,想是催她快些。

念锦见他小腮帮子鼓鼓的样子实在有趣,便叫菱涓将老太太赏的莲子酿端出来送到他面前,又用银边小碗分出一小半来递给依绫,一面侧过头对余睿说:“到底是生食的东西,大清早的还是少吃些,回头肚子疼可别怪姐姐们笑你哭鼻子呢!这也是好东西,你尝尝。”

余睿本来就最喜欢这位又美丽又温柔的大姐姐,一听念锦开了口,他忙急匆匆地丢了筷子,两腿并拢坐得笔直,还不忘调皮地用衣袖擦了擦嘴,一双乌溜溜地大眼睛调皮地对着念锦眨呀眨的,又忍不住朝莲子酿的盅子里偷偷瞟两眼。

众人见他一副小大人的样子都不由好笑,谁知淑娴却好像压根没看见似的,还将手里剥好的虾仁一把塞进他嘴里,又若无其事地侧过头对着念锦笑道:“大姑娘说得有理,可惜这天底下的猫儿却没有一只是不偷腥的,我们睿儿喜欢吃这醉虾,自然也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与其让他一天都想着没心思读书,不如让他吃个饱,反正不是正经茶饭,吃几次还好,要天天吃,我们不说,他自己也厌烦了。”

说罢又若无其事地看了余天齐一眼,目光扫过他身后的红玉,红玉的脸上犹带着方才和余天齐暗自调情时的红晕,被她这么夹枪带炮地一说,立刻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了起来,忙抽回了搭在余天齐肩上的手,捂着脸一声不吭地跑了出去。

余天齐正舒舒服服地享受着美人的按摩,这肩上忽地一空,自然心里不痛快,淑娴的话是在敲打谁他不是不知道,正想放下脸来训斥她,可一想这些年来独宠她一人的情分,又实在拉不下这个脸,沉默了半晌方将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放,霍地起身抬脚就往外走。

依绫和余睿还是第一次见爹爹发这样的脾气,吓得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淑娴满心以为余天齐听了她的话便会后悔昨晚的事,主动来跟她认错,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将人气走,一时心里也没了主意,哪里还有心思管儿女,索

将碗筷一推自己也坐在那里哭了起来。

念锦使了个眼色给在门口等吩咐的秦妈妈,她是依绫的教引妈妈,因为淑娴面上宽和实际护短得厉害,因此她也不敢认真教导这位二小姐什么规矩,如今估摸着大小姐的意思,便大着胆子进来将依绫姐弟领了出去。

念锦也跟着起身,云娇却不声不响地送了出来,又跟着她走了一段,念锦见她期期艾艾的样子想必有事,便打发菱涓先回去。

“姐姐有话何不直说?”

云娇见心思被念锦点破,也不再犹豫,朝着念锦福了福身道:“我们姨娘的脾气大姑娘是知道的,就是

子急了些,可她是个好人,对老爷的心也是好的,昨儿她一夜没睡,奴婢在外头还听见里头有哭声……”

“这是爹爹同姨娘的事,我做女儿的怎么好掺和进去?也奉劝姐姐一句,姨娘对爹爹一片真心固然是好,可祖宗规矩不可变,眼看新夫人又要进门了,姐姐与其来求我去给他们说和,倒不如劝劝姨娘把心放宽些。”

一席话说得云娇羞愧地垂了头,念锦因佩服她是个忠心的,因此也不愿十分难为她,话不过点到即止便作罢。回房时远远就闻到了甜沁心脾的桂花香气,抬头一看,是回廊尽头处的那棵长了十几年的老桂树,如今竟已经默默地开满了一树繁花,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恍惚记得娘亲的屋子门口也层种过那么一棵桂树,不由一下子看得痴了。

“姑娘看什么这样出神?小心台阶!”

眼见着她家小姐就要一脚踏空,菱涓急得冲上去扶她,却见眼前青色的衣袂翻飞,早已有人抢在她前头一把揽住了念锦,待她回过神来,来人已经扶着念锦站稳,自己则很有分寸地朝后退了两步。

“大妹妹小心。”

“多谢。”

念锦朝着来人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那人闻言先是面上微微一怔,但旋即又恢复了怡然自若的神色,索

也方方正正地朝着念锦拱了拱手,俊眉微挑,一本正经道:“几年不见,大妹妹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说一不二了,当真叫人不敢小觑。”

原来这少年公子姓方名晏南,年十七,是二夫人方氏的内侄。方家在钱塘也是大户人家,祖上几代都是做的茶叶生意,就连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所用的茶,也多半出自他们家,自然也是个极富贵的人家,和余家算是世交。

方家儿子多,女儿少,因此将女儿看得极金贵,当初余家为了求得这位方家小姐做儿媳妇,可没少花心思,余家二老爷也是个重情义的,夫妻二人的美满姻缘在钱塘也曾一度被传为佳话。

如今这方晏南便是方家的长房长孙,他幼时有几年母亲病弱卧床,父亲又忙于做生意管不了他,便将他送到余家来,由他姑姑姑父好生教养,也是常跟在老太太屋里淘气的主。

大了虽然又接回了方家,可余家这边却照旧走动得十分勤快,因此和余家几位少爷小姐都是极熟识的,尤其是与他年龄相近的余家大小姐念锦。

菱涓见这两个冤家才一见面就要杠上了,忙笑嘻嘻地出来打岔:“奴婢见过晏少爷,莫说我们姑娘长大了,就是少爷你这两年跟着方家的商队四处走动,人也老成多了呢!我们二老爷二夫人说起你呀,总是夸个没完呢。”

方晏南到底是男子,虽然方才念锦对他中规中矩的疏离态度叫他有些失落,但听了菱涓的话还是豁达地笑了笑。

“好菱涓,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护着你们小姐,快去前头看看我给你们带的好东西吧,再不去只怕都要叫芝兰琪纹她们抢光啦!”

说罢还夸张地做了个抹脖子淌眼泪的动作,逗得念锦也忍不住抿嘴笑了,菱涓听了他的话一颗心早就飞出去了,可又不放心她家小姐,见念锦垂着眼眸不置可否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方蹭着步子朝外走,还不忘给了方晏南一个小心点的眼神。

菱涓一走二人之间又恢复了沉默,方晏南只倚着廊柱子站着不言语,一双好看极了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似乎饶有兴味的样子,又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也不过才三四年的光景,这总是跟在他身后晏哥哥长,晏哥哥短的小妹妹,竟已经出落得这般出挑了。记得他走时她还整个人胖嘟嘟圆滚滚的像个糯米捏出来的欢喜小糖人,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一双明星一样闪烁的大眼睛总是笑得弯弯的,肉肉的小手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袖叫他早些回来。

亏得念锦小小年纪

子却已十分沉稳,纵使这样被一个男子毫无顾忌地瞅着,也只泰然自若地与他对面而立,却不出声。

清甜的桂花香气随着一阵阵不紧不慢的秋风徐徐而来,念锦原本想走,却不知怎地心头一阵委屈,眼眶也跟着莫名其妙地泛起酸来。

“傻丫头,小时候就知道嘴甜,晏哥哥晏哥哥地叫着哄我给你掏鸟窝带你翻墙头的,莫不是我才走了几年,你也大了,就这么不认人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人已经站到了她的眼前,他的个子比她高出不少,许是挨得太近了,下巴若有若无地蹭到了她前额的碎发,口气一如几年前一样熟稔宠溺。

第 7 章(捉虫)

“谁……谁不搭理你了?也不说你自己行事莽撞,一点不知道尊重。方才……方才要是叫别人看见了,回头不知道该怎么编排我们俩呢。”

念锦直觉两个人不应该这么着,一面结结巴巴地反驳,一面慌慌张张地朝后退,一不小心又踩到了自己的裙子,整个人蓦地后仰,这才想起后面就是坚硬嶙峋假山山石。

事出突然得来不及惊呼,她干脆认命地闭上眼,等来的却并不是意料中后脑勺上的剧痛,而是方晏南万般无奈的苦笑。

“我说丫头,你存心考验我的身手呢?幸好我这老胳膊老腿还动得了几下。”

原来方才枕到的温热的柔软的东西是他的手掌,看着他掌心翻转,白净的手背已经被坚硬的岩石划出了两道约莫三寸长的口子,殷红的鲜血汩汩而出。

“晏哥哥……”

幼时的称呼脱口而出,念锦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当着这个外姓男人的面毫无形象地落泪了,想抽出帕子拭泪,却又发现袖中的帕子早被自己慌乱中覆在了方晏南的伤口上。

“看来大妹妹果真是长大了,我也该知道避嫌才是。只是一点小伤,你莫放在心上。我先去给老太太和姑母请安,回头再去看你好不好?这趟回来可不走了,给你带了好东西。”

方晏南想是看出了她的窘迫,倒当真不曾再来招她,反而不着痕迹地朝后退出了一步,又用她的那方素色绢帕子不紧不慢地将受伤的手缠上,弄好后还腾出手来弹了弹身前弄皱了的袍子,面上始终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容。

念锦静静地在原地站着,虽半垂着头不曾望着他的脸,却也忍不住破涕为笑。

他还是那么一个脾气,凡事都爱干净齐整,容不得半点瑕疵。

直到那抹青色的背影消失在东边的抄手游廊尽头,念锦这才回过神来,忽然想起他走前说的,回头要去看她,一时又无所适从起来,低头踢了一回小石子玩,怔忡间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玉色的绣花鞋上用淡粉色的丝线夹着银线,淡淡地绣了几朵半开的桃花。

“大姑娘一早在这里做什么呢?”

脆生生的呼唤在身后响起,念锦不用无需回头也知是谁,打叠好一副甜蜜的笑脸迎着,莲步姗姗上前,早被那说话的女子一把拉住了手。

“音姐姐这是从哪里来呢?我才陪爹爹吃过早饭要回屋去呢,谁知走到半路看见两只雀儿抢食吃,怪有趣的,就看住了。”

念锦笑着答了她的话,正好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她掌中抽出,随意虚指了一处,像是那里当真有小雀子在打架一样。

原来来人名唤樊音,今年十五岁,是淑娴嫡亲的外甥女。淑娴的娘家虽然与君家有着一点亲戚关系,却委实转了太多弯弯绕绕,再加上淑娴在君氏病中与余天齐的行事,虽然余家瞒得紧,但君家到底也能有所耳闻,就算什么都没听说,这女儿才死女婿那里就纳妾,孩子又是不足月生的,任谁家都能猜出个七八分来,因此虽然和余家面上还维持着和平,但同淑娴的娘家却早已断了往来。

这淑娴有个亲姐姐,当初嫁给了她们村里最有名的富户做小,谁知生了个女儿以后老爷便急病死了,众人都说她们母女是灾星,同那夫家命里相克,如今克死了老爷,只怕以后还会克死大夫人和小少爷,因此就被赶回了娘家。

没两年听说淑娴嫁得好,还时不时往娘家寄钱送东西的接济,她姐姐便求了她将女儿带到余家来过活,将来长大了说亲,也能说个好点的人家。因此淑娴便以给依绫找个伴,也好督导着她好好学习女红为由,将这个外甥女接了进来,余家偌大的家产多养活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再说这淑姨娘可还是大老爷心头上的红人呢,因此众人对这樊音也颇客气,均唤她一声表小姐。

樊音来到余家时已有**岁的年纪,十分懂人事,知道依附姨母生活必不容易,因此是个格外会看人眼色的孩子,也很会哄余老太太和余天齐高兴,而余家的长辈们因她

子温和待人亲切,又怜她家里穷困,因此反而对她颇为关照。

虽说樊音和依绫才是正经表姐妹,可但许是因为年纪相差得较大,她对那个只知道窝在姨娘怀里撒娇的表妹并不过分热络,反而对念锦这位年纪相仿的大小姐却尤其亲近。

这不,一听念锦问她话,她忙笑嘻嘻地答了出来,一面又亲热地挽起了念锦的胳膊。

“我才从姨母那里出来,想着去寻大姑娘下两盘棋呢,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快去我屋里坐坐吧,晏大哥从京城回来了,他向来是会做人的,竟给我捎了副棋,那一颗颗棋子全都是玉做的,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觉着怪稀罕的,忍不住技痒想跟大姑娘讨教讨教。”

念锦不由微微一怔,他竟然已经先去看过她了?

“还是姐姐有面子,晏哥哥走时不曾同我们几个作别,单单告诉了姐姐,如今他回来了,竟也只去看了姐姐一人呢!”

扬起点丝毫不掩饰脸上艳羡的神情,樊音眼中的笑意更深,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两抹不自然的红晕。

“大妹妹就爱说笑,我一个寄人篱下的,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快别傻站在这大日头底下说话了,我们走吧!”

二女携手出了角门,念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着前头招了招手,一个苹果脸蛋、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笑容可掬地跑了过来。

“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念锦看她虽然年纪小,行事却大大方方,见了她也丝毫没有怯态,又见她身上穿着湖蓝色的掐牙小坎肩,衣领处以细细的银线密密绣着一小朵梅花,便知她是是老太太屋里的人,便笑道:“可耽误你的正事不?我想找个人帮我收点新鲜桂花下来。”

那丫头闻言爽利地一笑道:“不妨碍,奴婢刚刚做完了手上的差事,这就给大小姐弄去,一会儿干干净净收拾好了交给菱涓姐姐可好?”

“甚好。”

这小丫头说完便又蹦蹦跳跳地去了,樊音见她去远了,放将眉头一皱。

“不知哪个房里的丫头这么不知道规矩,在妹妹面前就这么走路没个走路的样子,像什么?”

念锦知道她是为了那丫头没向她问好,不把她当回事而心里不自在,却也不说破。樊音为人谨慎小心,不可能没看出她衣服上那一处不起眼的银色梅花,老太太一辈子喜梅,凡是她屋里的人,都有这么个记号。她如今等那丫头走远了才口出不悦之言,自然只不过是图图口舌上的痛快又不得罪人了。

想想这老太太屋里的人,就算年纪小,到底也与旁人屋里的丫头不同,别说是对她,就是对念锦和依绫这几个年轻的小姐,有时也是不卖情面的。

不过念锦是老太太心坎上最疼爱的孙女,那自然另当别论罢了。

二人抄近路穿过园子里的一条碎石小路,很快便到了樊音所居的倚兰苑,因这里过去种满了兰花,故而起了这么个名字,后来淑娴进了门,偏巧她对这位先大夫人最爱的兰花过敏,一闻上就头晕目眩,因此余天齐叫人将满园的珍奇兰花尽数拔去,连带这座院子也渐渐荒废了。

直到后来樊音进来住了,这里才又慢慢有了生机。

屋里伺候樊音的大丫鬟柔云迎了出来,又利落地为她们姐妹斟了茶。

“大姑娘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菱涓妹妹近日可好?”

原来柔云和菱涓一向亲厚,几日不见便想她了,见念锦来了,自然忍不住要问问。念锦就着樊音的手一面欣赏她那副稀罕的围棋,一面笑道:“姐姐要是想她也容易,就劳烦姐姐往我屋里走一趟,告诉菱涓我在音姐姐这儿玩呢,要是有人送桂花过去,就叫她按着我之前教她的法子,用热水泡开沥干,放着等我回去。”

“大姑娘可是又要做什么好吃的了?”

念锦的话音刚落,柔云已经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她们这些丫鬟里但凡是跟菱涓好的,都曾经得过她不少好处,这好处在其他夫人小姐那里可是没有的,这便是大小姐的手艺。

菱涓常常悄悄给塞给她这样那样新奇可口的吃食,自然都是大小姐赏的。

“没规矩,大姑娘要做什么也要和你通报不成?吩咐你做什么便去就是了,啰嗦什么?”

念锦还不曾开口,樊音已经有点不耐烦起来。蹙着眉头低喝了一声,柔云忙噤了声,背着樊音做了个鬼脸方去,念锦只做没看见。

“妹妹看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我看着一粒一粒这么晶莹剔透的,竟比我们日常戴的玉坠子也不差呢,搁在太阳光底下看,就更漂亮了。”

樊音自盒中取出一粒黑子,放置在掌心细细把玩,话虽是对念锦说的,可她一双眼睛却不曾离开过那棋子一分。

念锦细细端详了片刻,嘴角扬起一抹恬静的微笑。

“姐姐说得没错,这是上等的和田美玉,依小妹看要寻得好的玉石已是不易,更何况要制成颗颗相同大小的棋子,只怕耗时也不短,这副棋子想必价值连城。晏哥哥当真是个有心人呢。”

说罢便捻起一颗托于指尖,临窗对着日头眯起眼睛来继续打量,看得出也非常喜欢。

二人说笑了一阵,又用这新鲜棋子对弈了一回,不多久菱涓和柔云一起走了进来,菱涓带来了老太太的话,要念锦到她屋里去一趟,主仆二人便告辞离去。

这里樊音打发柔云到淑娴那里走一趟,自己捧着棋盒子坐着出神。

她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丫鬟荳儿从里间走出来,给她换过一杯热茶,才笑嘻嘻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晏少爷这样有心,只怕小姐离开余家的日子不远了!”

“你小丫头家家的知道什么?可不许出去浑说。”

荳儿被她说得无趣跑了出去,樊音这才怏怏地趴在桌上,随手摔了一只茶盅子出气,外头的小丫鬟们知道她不高兴,也都不敢进来。

原来方晏南回来是回来了,却不曾来找她,这副棋也并不是要送给她的。不过是他身边一个小厮捧着东西从倚兰苑门前经过被她见着了,那小厮年纪小说话糊涂,他家少爷原也只跟他说送到里头给大小姐,可他哪里知道大小姐长什么样子,再说真给他进去了,他也是见不着的。当下被樊音三言两语骗住了,便将这棋子交给了她。

第 8 章

念锦扶着菱涓的手,出了倚兰苑便往老太太的上房走去,却被菱涓悄悄拽了拽衣角。

“小姐别忙,奴婢是骗她们的,老太太并不曾传唤。”

说罢一张小嘴不悦地抿了抿,朝着方才出来的方向轻蔑地瞥了一眼。

“不过是得了盘围棋就轻狂成这么个样子,要是给她个皇后宝册,她怕是捧都捧不牢就要摔在地上了呢!”

念锦一愣,旋即失笑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用力点了点菱涓的额头。

“你这个鬼丫头,连老太太也敢搬出来扯谎,明天给对出来看你怎么圆呢。那我们回去吧,方才收了些桂花,我想着做点新鲜的桂花糕。”

一面说一面走,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气像是在思索着,菱涓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几次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忍住了不曾开口。

念锦擅厨艺,这事余家上下无人不知,但她会做的第一道菜,第一道点心是什么,却只有菱涓一个人知晓。

说来也寻常,她会做的第一道菜是钱塘家家户户都会做的西湖醋鱼,她会做的第一道点心就是这桂花糕,不明就里的人自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菱涓心里却清楚得很,这两件,都是晏少爷极爱吃的。

迎面走来几个二夫人房里的丫鬟,听说了晏少爷正陪着二夫人喝茶说话呢,老太太知道他回来也喜欢得紧,晚上还要留他过去吃晚饭。念锦料想他是不会过来了,便索

脱下身上这件簇新的苏绣海棠纱衣,换上了一件半旧不新的日常褂子,将手洗尽了,围上围裙进了小厨房。

因她自十岁起便醉心研究厨艺,老太太特地吩咐给她在自己院子里收拾出了一间小巧的小厨房来。原不过是为了给她过过瘾打发打发时间的玩意,谁知道如今这里头出来的,都是比府上大厨房里端出来的大菜更加美味上百倍的佳肴。

透亮的琉璃小碗里搁上糯米粉,粘米粉各两大勺,撒上上好的白糖,再倒入新鲜牛rǔ搅匀了调成浆状,撒上用热水泡好沥干的桂花拌好,倒入模子里,大火蒸上约莫一刻钟,香甜细软的桂花糕就出来了。

菱涓看着念锦细细将做好的糕点切成一块块小巧玲珑的形状,心里越发犯堵,想想总为她不值,忍不住跺了跺脚就往外走,念锦却好像身后也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抬淡淡道:“回来。”

“小姐……”

“来尝尝,味道如何?许久不做了,也不知糖放得多少。”

念锦似乎一点也没看出菱涓的满腹心思,随手掰了一小块塞到她嘴里,菱涓捂着嘴尝了一口连连点头,念锦却笑着摇了摇头。

“既然好吃,你做什么还要哭丧个脸好像被谁欺负了似的?给姑娘我笑一个,一会儿悄悄给你留一大块。”

不说还可,她这话一说完,菱涓却再也忍不住说了出来:“奴婢被人欺负了有什么?只是看不惯他们欺负姑娘罢了。他既然心里有那位表小姐,何必来招姑娘你?费尽心思网罗的宝贝围棋也送了人,姑娘何必还为他粗行!”

一股脑将心里的话说完,也知道都不是她一个女孩子该说的,干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眼圈红红的,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再言语。

念锦怔怔地看了她半日,菱涓对她的忠心她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她竟这样敏感,这样护着她,说起来倒是她自己,事事都不愿给别人知晓,什么都藏在心里。

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原本想着这一生一世总就自己一个人,偏这丫头这么死心眼。

“这些话说了就说了,这里也只有我们主仆二人,只别飘到第三个人耳朵里去便是。我问你,方才若我不叫住你,你可是打算去寻晏少爷的晦气?”

菱涓依旧不出声,算是承认了。也不敢起来,只低头跪着,念锦也不追问,倒是却转身又去拾掇她的桂花糕,不再看她一眼。

“小姐……”

半晌,菱涓见念锦不理她,心里也慌了,便又期期艾艾地开了口:“小姐,奴婢莽撞,小姐莫生气,奴婢再也不敢了。”

念锦低头细细地用帕子擦着手心,垂着眸略顿了顿,才侧过头去看她。

“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么?你心里有我,行动都护着我,我很高兴,可你行事鲁莽不好好用心想一想,到头来却又会害了我。若当真叫你去寻晏少爷,你会同他说什么?到时候人家会怎么看我,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叫丫头跑出去拉扯年轻男人,这话若传说的人多了,自然还有更难听的,想必你也知道。你说我是该赏你还是罚你呢?”

菱涓听了这话整个人如遭电击般愣在了那里,念锦知道话已经说到位了,这丫头忠心有余,却智谋不足,若能敲打敲打她给她长点记

,不指望她以后能帮着她谋算什么,起码也不至于因为她的冲动妄为而总是捏着把汗也好。

“好了,起来吧,就罚你去跑一趟,把这一盘送去给老太太尝尝鲜,这一盘找个小厮送到前头书房去,晚上给老爷宵夜。”

呃?菱涓一时不及反应,却见念锦已经笑了出来。

“叫我当真罚你什么好呢,给你长长记

也罢了,你看看你也算在这个家里待了这么些年了,别人只给你上了一丁点眼药,你就被蒙得云里雾里差点给她当枪使了,是不是该打?”

“小姐的意思是,表小姐在耍诈?”

“使诈不使诈的不好说,起码她不老实。晏哥哥为人极重孝道,在长辈们跟前最是个守规矩的,怎么可能人才过来,不曾去给老太太和二夫人请安,就先去看她了?这话你放在心里,我们只看着就是。”

念锦笑得漫不经心,她还有话是连菱涓都告诉不得的,就是那棋子之中另有乾坤,每一粒上都用小篆体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锦字,唯有对着日头仔细察看,方能辨别出来。

晚饭时候念锦派郑妈妈去老太太那里告了假,只说有些头疼,谁知老太太执意要她过去,特地叫了芝兰带了两个婆子来接,念锦无法,只得又换了身衣裳跟了过去。

“大姑娘方才不在,可有人出足了风头了。”

芝兰挽着念锦的手走在前头,那两个婆子知道她们有话要说,便和菱涓一起放慢脚步远远地跟着。芝兰瞅着无人,便同念锦说起私房话来,原来樊音一向会讨老太太的喜欢,前一阵因受了风寒一直在倚兰苑静养,如今身子好了,自然要一早一晚到老太太那里去问安。

今天不知怎么下午就过去了,陪着老太太说笑了好一阵,老太太便要留她吃饭,还有晏少爷,也从二夫人那里叫了过来。

念锦明知樊音是肯定会过去的,也并不意外,倒是兰芝仿佛看出了什么似的抿着嘴暧昧地笑了笑。

“说句奴婢们不该说的玩笑话,表小姐待人最是和气的,不过依奴婢看,她待晏少爷却又是与旁人不同,竟是格外的和气呢!”

说说笑笑到了上房,才进门就听见老太太爽朗的笑声,月晴出来为她们打起帘子,念锦只一抬头便看见老太太正在榻上歪着,方晏南在她下头坐着,一脸微笑地陪着说话,樊音正跪在她身后为她捏肩,想是方晏南正在说什么有趣的笑话,逗得她也笑个不住,时不时拿眼角羞涩地瞟他一眼。

“大妹妹来了,老太太才念叨你呢。”

念锦扶着芝兰的手进了屋,却是方晏南先看见了她,依旧笑得温润自在,撩了撩袍角站起来,念锦也笑着同他打了招呼。

“还是晏哥哥和音姐姐有本事,念锦日日在这里伺候,每天为怎么叫老太太开怀想破了头,可就是难见她老人家这么开心,今日晏哥哥才来,音姐姐又大好了,她老人家果然就喜欢了,可不就是你们两位的本事么?”

念锦话才说道一半已经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老太太更加笑得撑不住,一把将她拉到怀里坐了,一面伸手轻轻掐了掐她的脸蛋。

“就你会淘气,好几年没见你方大哥了吧,才一见面就埋汰人家,可是你的不对。怎么说你头疼呢,可是受了寒?也不知道歇歇保养保养,又做了桂花糕送来,该多费性神!”

“没有的事,想是昨天晚上不知哪里来的野猫,在屋顶上吵了一夜,害得孙女睡不着觉,今天就有些犯晕,在老太太跟前哪里就敢娇气了。”

念锦笑嘻嘻地回着话,干脆赖在老太太怀里撒娇不起来,一面又同樊音说笑,眼睛根本不去看方晏南,对他的问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挑拣着回答。

因今日老太太特特地要给方家公子接风,因此便不许二夫人和三夫人过来作陪,说是怕她们在场拘着孩子们,老爷们听了自然也乐得逍遥不用过来老太太跟前立规矩,因此只有淑娴带着依绫悯罗两姐妹来了,余睿余松两兄弟结伴跟在后头,老太太带着一家子少爷姑娘们围坐一桌,独方晏南最成熟稳重,也越发称了老太太的心。

满桌子的好菜色香味俱全,老太太却只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一面又佯作嗔怒地责怪念锦,都是她把她的胃口都养刁了,一面又拉着方晏南絮絮叨叨,只顾着说这个大孙女的好处。

“大姑娘一向是最孝顺的,老太太爱吃什么爱穿什么,她比芝兰知道得都清楚呢,要说起体贴二字,我们大姑娘也最是当仁不让。方公子走了几年了,她还能记得他最爱吃桂花糕呢,这不,身子不好还赶着做了来。”

淑娴在老太太身边站着,一面为她剔鱼骨,一面含笑细说,方晏南闻言手上的筷子微微一顿,而老太太也明显地愣了一下,接着便干咳了几声。

念锦正笑嘻嘻地和余睿余松讲功课,听了这话不由脸上的笑容更深,早知道她不会放过这一茬,称病告假为的就是给她递把梯子而已。

她和樊音一门心思打方晏南的主意,自然将眼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她们知道他最爱吃这桂花糕,却忽略了另一个人,另一件事,那就是老太太也喜欢吃这个。

果然不用念锦出声,芝兰已经笑了起来:“奴婢这回可要笑话淑姨娘,卖花人赞花香了。谁不知道我们姨娘最疼的就是大姑娘,如今当着方家少爷也是拼命夸她呢,可夸人也不是这么夸的,今日大家能尝到大姑娘的手艺可不是因为方家少爷,是前几日大姑娘就和奴婢说下的,要给老太太这里换换糕点换换口味呢!”

这话一说淑娴的脸立刻就僵了,她尴尬地干笑了几声应和着,还是樊音拉着她问起了别的事情,这才不算十分难堪。

老太太脸上却已经有点挂不住了,念锦是她最疼爱的孙女,方家这孩子也是她最看重的,她虽有意要将他们两送做一对,但这都是大人们的事,与他们两个孩子什么相干?

淑娴冷不丁地说起这样的话,要不是芝兰说了出来,岂不是要叫众人以为她余家的大小姐是个轻骨头,见了个清俊点的男人就发LANG了?传出去叫念锦如何是好,更何况还当着人家公子的面!

当下又担心方晏南误会念锦,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他半晌,见他照旧谈笑自若,对念锦也和蔼有礼,这才算放下一半的心。

第 9 章

想是为着淑娴这句夹枪带炮的话,老太太心里不痛快,原本吃过晚饭总要抹几局骨牌,或是同孙子孙女们玩笑一阵,今日却怏怏地歪着,众人自然看出些端倪,便都知趣地退下了,念锦照旧留到最后,帮着月晴给老太太卸妆洗漱。

出了上房时早已月上中天,院中素银似的月华透过密密的树冠撒落在地上,留下凌乱斑驳的手印。

念锦在门前同送出来的芝兰道了别,便扶着菱涓的手自回去,方出了右边的角门便听见附近的墙角处一阵清脆的虫鸣,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侧过头对着菱涓朗声道:“这都快十一月的天了,哪里来的知了还叫得这么欢呢?倒是稀奇得紧。”

菱涓见她忍俊不禁的样子也立时领会了过来,这个时节本就是没有知了的,方才那声音听着耳熟,倒像是晏少爷和大小姐小时候趁着妈妈们午睡,便偷偷约着跑出去玩耍时所用的接头暗号。

当下也拔高了喉咙:“可不是么,要不要奴婢去叫几个婆子拿了家伙来粘了去?万一夜里扰了老太太安眠可就不好了。”

话音未落,那角落里的树丛边窸窸窣窣地响动起来,一抹修长的人影自树影后踱步而出,三步并两步走到了她们跟前,却是刻意放轻了脚步的。

“菱涓丫头可恶,得了我的东西也不说帮着我些,你们姑娘拿我玩笑也就罢了,你也跟着瞎起哄。”

“晏少爷冤枉人,奴婢哪里知道你学知了叫能学得这么像呢!呵呵——”

菱涓冲着方晏南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方晏南站在离念锦两步远的地方,负手而立,看着着急跑开的小丫头只笑不语。念锦抬头看了他一眼,伸出手为他取下一枚沾在肩膀上的落叶,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

“都不小的人了,还玩小时候的营生,要叫人看见了,准说我们越大越荒唐了呢。”

“要是不在这里等你,只怕你家那位姨娘又有话说,何苦来,没得带累了你……”

方晏南话说到一半,目光却像是定住了一样落在念锦的手上,念锦只觉得手上一紧,右手一截凝白的手腕已经被他牢牢握在掌中。

“这是怎么伤的?”

呃?

方晏南的声音极低,念锦却不知为何竟能听出丝缕隐隐的怒意,愣了片刻方明白过来,原来他问的是她右手中指上一条浅浅的划痕。

不由失笑,小心翼翼自他的束缚中抽出了手,念锦心下嘟囔,这点小伤不痛不痒,你捏得我倒更疼呢。

抬起头想横他一眼,却见那人眸色如水,清冽之下却又浓雾弥漫深不见底。

顿时被他逼视得说不出话来,耳根子也阵阵发烫,到底还是喃喃地答了他,是昨天不小心切到了手。

“你呀,才说你是个大姑娘了,却又让人觉得还是个孩子。头先吃饭的时候看着淑姨娘的阵势,她日日都这么对你么?”

“恩,那是自然,她向来对我好,音姐姐和依绫还总为着这个跟我吃醋呢。”

少女毫无芥蒂的笑靥在月光下纯净无暇,焕发着令人沉醉的光亮,方晏南几乎在一瞬中失神,却又很快拧起了眉头。

“当真连晏哥哥也不信了么?小时候倒悄悄跟我说些知心话,现在反说这种鬼话,她那叫对你好?是你是傻子,还是当我是傻子呢?”

他心下五味杂陈,当初那个雪团似的小妹妹眉眼弯弯憨态可掬的样子依旧还在心间,他是真心疼她,也真的把她放在心里,所以才会在京城费尽了心思说干了多少口水才为她换回了那盘棋。

因为他走时,她才刚刚懂得执子,还整日家缠着他要他教她布阵,那时她心里不高兴了,就会黏着他要出去玩,而心情大好的时候,却大多安安静静地坐着,甩着两条腿笑嘻嘻地看着他。

那时她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孩子,他走时慌乱,来不及到里头去找她道别,便托了正好出来的樊音代他道别,可三四年过去了,念锦却从未给他写过只字片语,尽管他将他在京城的地址工工整整地写下来郑重地交给了樊音。

有段时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疯了,竟然时不时心里抽痛似的去想念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妹妹,可当他回了钱塘,当他再一次在余府见到他,他再也没有生出过这样的念头。

在老太太面前,念锦还是儿时的念锦,语笑嫣然,聪明伶俐,并有了和她的年龄一并成长起来的乖巧懂事。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变了,幼时的她偶尔会拉着他的袖子啜泣,喃喃自语叫着娘亲,可如今的她气度大方举止得宜,对那个她小时候曾经不经意间流露过厌恶神情的姨娘,也亲密无间起来。

不知怎地,面对这样一个事事周全得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她,他心里越发觉得堵得慌。

神色复杂地看着伫立在他面前的念锦,她低垂着头,头顶乌溜溜的黑发上挽着一支水光玲珑的紫玉簪子,原本静静依偎在肩头的长发自纤瘦的肩上滑到了身前,露出后面一截白皙光洁的脖子。

方晏南自知并非轻薄之辈,却忽然有种伸手去触摸一下的冲动,怔怔地盯着瞅了半日,正好念锦抬起头来看他,四目相对,方晏南忍不住尴尬地吞了口口水,呛得自己连连咳嗽了起来。

“要说谁把谁当傻子,那念锦倒要问问晏哥哥,你不是说给我带了好东西么?这会子老太太也见过了,二婶子也见过了,好东西也该拿出来了吧?”

算准了他什么也拿不出来,念锦洋洋得意地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将掌心一摊,谁知那人丝毫不见慌张的神色,反倒好像得了她的提点似的,在怀里掏了半日,总算不知掏出了个什么东西来,一只大掌满满地合在了她的手掌心上。

“好东西在此,实在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小玩意罢了,大妹妹千万不要嫌弃。”

念锦的掌心柔软温润,与幼时肉嘟嘟的触感截然不同,方晏南狠狠克制住自己想要牢牢捉住她的手不放的YU望,依旧保持着温文儒雅的微笑,故做神秘地放开了手。

念锦能觉出掌心中有小小的一物,心里也在猜度会是什么,此刻借着月下清辉细细一看,一时不由呆了。

竟是一条闪闪发光的链子,以极细的透明水晶珠子串成,上面挂着一粒以雕花素银静心镶起的黑玉坠子,在月光的照拂下越发显得莹润细腻,流光潋滟。

“怎么不说话,可是不喜欢?”

方晏南一见她的样子就知她心里喜欢,便故意逗她,说话间将掌心一握收回了xiōng前,果然逗得念锦瘪起了小嘴。

大笑着再次执起她的手,郑重将珠链放置在她的掌心,方晏南悬了大半天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上午在他姑母那里听见小厮来回话,说是围棋送进去了,已经交给了小姐。他当时心里还疑惑着,怎么就让他一个小厮就这么走到大小姐面前去了?仔细一问才知是给的樊音,当下知道弄错了,却也无计可施。

樊音是个心思敏感的姑娘,身子又一向不牢,若东西给了她再去要回来,不知她心里要怎么不自在呢,想想也不忍心,她到底是寄人篱下的,可惜了那么温柔可人的一个人品。

可到底不愿叫念锦失望,冥思苦想间忽然灵光一动,忙从怀里摸出了他悄悄留下的一颗黑子,派人送出去找了熟识的金匠赶工,总算在晚饭前送了进来,虽说棒糙简单些,却也不算将他一番心意全给毁了。

第 10 章

“小姐,你没事吧?”

闺房中,菱涓正为念锦卸妆,看着镜中的她一副神色迷离、两颊潮红,与平日的泰然自如判若两人,未免有点担心,不知方才晏少爷同她说了些什么,可是惹得她不痛快了?

念锦并没有听见菱涓带着小心的询问,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与方晏南相对的那一刻之中,手心似乎还保留着与他手掌相覆的温度,几乎还能感受到他略带薄茧的指尖轻轻扫过的触感。

“有句话我不能瞒你,其实这坠子原本不是做玉坠用的,是一枚棋子……”

“我知道,今天音姐姐邀我去下棋,已经领略过这稀罕宝贝的妙处。”

“是小厮送错了地方,说来也怨我,早知道自己带进来倒更好。只是樊音孤身一人投奔在这里,想必日子也过得艰难,我向来将她与睿儿松儿一样看作自己的弟妹,实在不忍令她难堪。只是这点不忍,也真真正正仅止于此。这话我须得与你明言,你若心里不痛快,我便去与她要回来。”

“你待她与蕊儿松儿皆如同弟妹,那念锦在晏哥哥心目中该当如何?”

“你明明知道又何必试探,我方晏南说一是一,绝不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既然话已经说下了,我想明日回去就禀明我们太太,也好早做准备。”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点头还是摇头,只知道自己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路小跑着回的房。xiōng前阵阵发热,她下意识地捂住xiōng口,毫不意外地抚到一处硬物,正是那一枚幸存的黑子。忆及他清亮温柔的眼神,眼中毫不掩饰的疼惜,这样背着众人的私相授受,她越发心惊肉跳起来。他们之间变了,究竟变在哪里,她比谁都清楚,却又宁愿揣着明白装糊涂。

胡乱编了个理由打发菱涓出去,她捧着晕乎乎的脑袋睡下,在枕上翻来覆去数次仍心慌意乱,直到远远传来了三更的更漏声,这才迷迷糊糊有了些许睡意。

余天齐自早上和淑娴闹了别扭之后心里反倒觉得痛快淋漓,这些年总是习惯了护着她顺着她,稍微有一点不顺心,她立刻就眼泪汪汪泫然欲泣,初时还觉得心疼得紧,恨不得将她揉在怀中狠狠疼爱一番,可经年累月几次三番地闹下来,他也难免厌倦,却总也找不到一个时机宣泄。

今日她无端端地挤兑红玉,倒叫他拿住了这个机会。

是时候叫她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了,他年纪还轻,正是要长进的时候,不能让家里这么妻不妻妾不妾的混乱下去,将来与那些达官贵人多有走动,总叫别人看笑话怎么成?不如趁机给她个教训,将来新夫人进门,也不至于剑拔弩张坏了规矩。

他这里如意算盘打得响极,晚上只安安稳稳地在自己屋里看账本,没看多一会儿就倦了,打发小丫头去叫红玉过来伺候,却是云娇走了进来,说是红玉着了风寒,头疼,怕过了病气给老爷。

云娇生得不俗,又一向低眉顺眼惯了,很是听话,余天齐对她倒也喜欢,可才搂到怀里说了几句悄悄话,她便推三阻四地勾着他说起淑娴的好处来,听得余天齐频频蹙眉。

如今他正在火头上,就要拿她做筏子呢,哪里能听得进这些,反而越发觉得淑娴实在是僭越了,连他身边的通房丫头也要收罗为己用,难道他就不能有个贴心人了?

当下又烦了云娇,当下沉下脸来将她往外推:“姑娘哪里还是我的人,竟从头到脚一个淑姨娘的人吧!你还是回去好好伺候你们姨娘吧,我这里用不着你!”

说得云娇啜泣着跑了,他也不心疼,想就这么睡下,可形单影只冷床冷褥的,他一向被花团锦簇地伺候惯了,哪里又睡得惯,忽然又想起红玉来,便找了件家常褂子披了,叫上个小丫头在前面打着灯笼,一路往红玉的屋子走去。

“老爷,天这么晚了,红玉姐姐只怕睡下了,让奴婢先去知会一声吧?”

“不必,她身子不妥就让她歇着吧,你这么一去,只怕她又要起来穿衣收拾地一通折腾,岂不越发费神?”

“老爷说得是,老爷这样心善,实在是红玉姐姐的福分。”

小丫头讨巧的言语说得余天齐心里热热的,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见她也是个眉清目秀的,说话又知道分寸,便多问了几句。

“你叫什么?今年几岁?”

“回老爷的话,奴婢叫碧莹,今年十五。”

二人说着便到了红玉的住处,碧莹知趣地在廊下便止了脚步,余天齐满意地点了点头,放轻了脚步朝房门口走去。

才要敲门,却听见里头断断续续传出一阵阵嘤嘤的哭泣声,侧耳仔细一听,正是红玉的声音。

他心里一阵疑惑,便干脆一把将门推开,却见红玉根本不曾睡下,而是独自坐在桌前抹眼泪呢。

“老爷!”

红玉显然不曾料到他这么晚了会纡尊降贵到她屋里来,原本就委屈得不得了,这么一来更加憋不住了,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搂着他哭了起来。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可你这是怎么了?哭得跟个花脸猫似的,也不怕小丫头们见了笑话,以后可怎么管教她们呢?”

余天齐伸手一揽将她柔软的身躯拥在怀里抱到了床上,嘴上说得正经,心里却已经忍不住了,另一只空着的手早已哧溜一下滑进了她的衣襟,在她xiōng前细嫩柔化的肌肤上不住摩挲揉捏。

“呃,老爷……”

红玉早已经是个知人事的,哪里禁得住他这样撩拨,当下身子便软了下来,双臂紧紧缠绕着他的脖子,整个人缩在他怀里低声呢喃。

“老爷再莫拿奴婢寻开心了,奴婢这样的人,全凭老爷的疼惜,老爷若有一日不再看顾奴婢了,奴婢还不是像那地上的泥一样任人踩踏。”

说罢又伏在余天齐的xiōng前哽咽了起来,一面战战兢兢地为他宽衣解带,温热饱满的樱唇颤抖着覆上他的脸颊。

被一个貌美如花地少女像天神一样顶礼膜拜,自然是件舒爽痛快的事情,余天齐靠在枕上舒舒服服地享受着她的伺候,可听着她说的话却越想越不对味。

“难道有谁敢欺负你不成?”

原本不过随口问问,红玉却好像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浑身颤抖,哆嗦着嘴唇愣了半日,终究还是抽抽搭搭地落下泪来。

“没有人欺负奴婢,奴婢只是害怕被老爷厌弃。方才奴婢想去伺候老爷休息,可云娇走来说老爷已经派了她过去服侍,叫奴婢去伺候淑姨娘沐浴。奴婢想着早晨惹得淑姨娘不痛快,觉得没脸见她,不知觉脚下就慢了几步,谁知一不小心给姨娘准备的洗澡水又凉了些,实在是奴婢棒手笨脚成不了事,奴婢以后再不敢了,求老爷不要撵奴婢走!”

说完就挣扎着下了床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她身上的衫子早被余天齐意乱情迷中腿下了一半,一大片白润的肩头LUO露着,xiōng前的波涛也因情绪激动而格外起伏翻涌,桃红色的裹xiōng也是半披半拉,那一对高耸的软玉几乎呼之欲出。

余天齐这里正被伺候得得了意,见她这么着个勾魂的样子,早就喉头发干身下发紧了起来。再听完后她的哭诉,不由心里腾地一把火起,越发觉得淑娴实在不知分寸。他想要的人,她也敢指使云娇去挤兑她,到底还把不把他这个老爷放在眼里?

“你先起来。别怕,你是老太太那里出来的人,只管伺候老爷我,将来来了新夫人,你就是夫人的人,与淑姨娘有什么相干?你不必怕她,知不知道?快别哭了,过来。”

温言软语哄得红玉破涕为笑,两人草草温存了一番,到底在下人房里久待不得,便又携了她回了他自己屋里,一夜缠绵无话。

次日清晨过去老太太屋里请安,见几个孩子都在那里陪着,却静悄悄地鸦雀无声,正疑惑着,这才注意到淑娴也在,却不像平时那样不是和念锦姐妹说笑,就是搂着睿儿亲昵,而是独坐在边上不出声,眼圈红红的,好像刚哭过一样。

莫非老太太又找她麻烦了不成?大清早的就不叫人清净。

当下眉头便拧了起来,但到底还知道规矩,恭恭敬敬给老太太请了安,却见老太太给郑妈使了个眼色,郑妈会意进来,带着念锦姐弟几个出去。

念锦走时忧虑地看了他一眼,并悄悄指了指淑娴,又指了指老太太,意思是叫他小心。

“可是淑娴又惹母亲生气了?她哪里不好,母亲说给孩儿,孩儿教训她。”

陪着小心凑到老太太面前,一句话说出来,老太太心里是舒坦了,淑娴却越发白了脸,方才不过是隐约有想哭的样子,这时已经忍不住小声啜泣了起来。

“今天这事原怪不得淑娴。你这个孩子,儿女都那么大了,还是淘气。我问你,昨儿晚上是不是红玉伺候的你?”

老太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气恨恨地发了话,余天齐一听这话奇了,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忙老实地点了头。

“那我再问你,她伺候了你睡下,几时走的?”

“这……”

一听这话,余天齐也知道是哪儿出了错,原来昨晚他和红玉太过尽兴,竟让红玉在他屋里待了整整一夜,早晨几个丫鬟进来伺候他起身的时候,她仍面朝里头睡得香甜。

“糊涂东西!她一个通房丫头,怎么好在老爷屋里过夜?这话要是传出去,岂不要叫人耻笑我们余家荒唐?你这里才定了亲事,要是给杜家知道了,只怕又要多生事端。方才我也数落了淑娴,既然如今她管着你房里的事,就该管束你房里的人,现在想想也确实难为她,不怪她哭哭啼啼。她原本没有个一本正经管束别人的名分,是我老婆子苛求了。都怪我没有早早给你张罗,今天我就把话给你说明了,等杜家小姐进了门,淑娴和那几个丫头也算有了正经主子了,可在不许这么没规没矩,任

妄为!”

说罢老太太也气得够呛,又抚着xiōng口咳嗽了一气,吓得余天齐和淑娴手忙脚乱,忙一连声叫人换杯热茶来。

第 11 章

各怀心思地出了上房,余天齐直接去了书房,却见淑娴也默默跟在他身后进来了。

原为着昨晚挤兑红玉的事不想搭理她,可见她始终垂着头不说话,想想早上的事却也确实不怪她,倒是他带累她被老太太责怪,便想还是不与她计较罢,随意哄哄她也就过去了。

习惯

地去搂她的腰,谁知竟被她一闪身躲开,迎面对上的却是她一双像有千言万语又始终说不出口的泪眼,说不出的情深款款,弱不胜衣。

“唉……淑娴你……”

到底恩爱了多年,余天齐当下心头不忍,才要开口,却被她以食指挡在了唇边。

“老爷什么都不用说了,淑娴是什么出身自己清楚。当初未进门便失了德行怀上了孩子,到底不能怪别人看不起我。能得老爷垂怜这么些年,淑娴知足了,眼看老爷的好日子就要近了,将来等新夫人进了门,淑娴只一门心思伺候她,她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身,想必读书识字都是懂得,这才真真正正是老爷的良配,淑娴只求能继续留在老爷身边,能时时见着我们睿儿,便再无其他奢望了。”

话未说完早已泪流满面,声音也越发哽咽起来。她原就生得娇娇袅袅,常爱做怯弱之态,而余天齐也格外喜欢吃这一套,要不当年也不会被她迷得七荤八素,冒着与君家翻脸和被旁人耻笑的危险与她暗度陈仓,结果同一年里死了老婆,纳了小妾,还抱了娃娃。

果然余天齐见她的样子立时又找回了当年的感觉,忙捉住她的手将整个人带入怀里柔声哄着,淑娴顺势张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腰,将脸蛋紧紧贴在他的xiōng前幽幽地开了口。

“老爷如今既喜欢红玉,不如便抬举了她吧。这么些年来老爷身边只有淑娴一个姨娘,确实也太委屈了,我看红玉是个懂事的,昨晚把她叫到我屋里与她说了好些个体己话,也问了她的心意,她是下死心要跟着老爷一辈子的,也想趁年轻为老爷添上个一男半女,给我们余家开枝散叶。我私心里想着,既然是这么一个好姑娘,又是个有情义的,何不索

开了脸收做姨娘,也好叫她安安心,别总是哭哭啼啼心里没着落。”

淑娴的语调轻柔而缓慢,一面细细说着,一面轻轻给余天齐揉着xiōng口。

余天齐前几年在外头跑商队也实在累得狠了,便落下个心口疼的毛病,虽不时常发作,但淑娴这样体贴的动作显然令他非常受用,在她温柔而有节奏的按摩下,他已经舒服得全身放松了下来,搂着她一起躺在了一张藤制的大摇椅上。

“昨晚你们说这个了?我怎么恍恍惚惚不知道听谁说起,说红玉过去伺候你沐浴来着。”

“哪儿有的事,昨天……昨天我不方便,碰不得水呢。每个月总在这几天,老爷难道忘了?”

淑娴红着脸别过了头去,余天齐其实当真不记得她的日子,但听她说得笃定,又好像真就是这么几天似的,当下心里一阵不痛快。

这个红玉实在荒唐,竟然冤枉淑娴来骗他,难为淑娴对她一片好意,当心把昨晚才生出来的抬举红玉的心给抹了去。

“你想到哪儿去了?她到底是老太太赏的人,叫她伺候几天也是看老太太的面子,不好叫她老人家太过下不来台罢了,哪里就真的那么喜欢她了?看你,又哭得这么个样子,回头给儿女们看见了又要臊了,快擦擦吧。”

说罢便接过她手中的帕子轻轻在她脸上擦拭,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淡淡芳香,不由心里一阵荡漾。到底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还是淑娴与他最贴心,最肯为他着想呐。

所谓小别胜新婚,二个人闹了两天别扭如今又好了起来,那痴缠眷恋竟比之前又好了十倍,红玉原本满心想着余天齐最多不过这几天就要宣布纳她为妾的事情,没想到就这么被淑娴四两拨千斤地尽数砸了,余天齐不但对此事只字未提,反倒对淑娴越发敬爱尊重。

接下来的日子余家简直是喜气盈门,先是大老爷的好日子定了,就开开春的二月初八,接下来便是大小姐的好事也近了,方家找了常在钱塘这些非富即贵的人家走动的金牌媒婆刘嫂子上门,为他家少爷方晏南求亲,婚期虽然不曾立刻就定下,但看方家老爷太太心急想喝儿媳妇茶的架势,只怕最迟明年秋冬也是要办的了。

一家子欢天喜地地粗办喜事,忙忙碌碌间便到了年关,腊月里又有喜讯传出,竟是红玉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算算时候也正是余天齐与淑娴闹别扭的那几天怀上的,和该她命运两济罢了。

余家本就子嗣稀薄,再加上最小的孩子余松也大了,家里多年不曾有过抱在手里的小毛头,老太太是何等的欢喜可以想见,当下赏了红玉各色补品药材,又忙着叫人送进来各色上好的料子供选,好给她和还未出世的孩子裁制新衣,又看她身边不过只有一个年纪很小的小丫头伺候,便特地从自己屋里指派了一个稳妥的女人过去,专门服侍她日常起居。

如果说得了这个消息家里最喜欢的是老太太和大老爷,那么跟着下来的便是淑姨娘了。

淑娴自听见红玉有孕以后便笑得合不拢嘴,赶着去庙里上香酬神,又带回了经庙里的高僧开过光的佛像坠子,亲手给红玉在脖子上挂上,一面细细嘱咐她要好生保养,不能劳累,见她桌上有才裁开的大红缎子,得知她想给孩子做小衣服时忙止住了她,一来有身子的人不能碰剪子,二来她的胎才两个多月,这么早做小衣服也不吉利,实在忍不住想给孩子做,那也得记着千万不能缝口子,等孩子呱呱坠地再缝上也来得及。

夜里伺候余天齐歇下,又细细同他说了一回,总担心红玉年纪,做事急躁,一不小心动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余天齐本来还担心这事出来了她心里会不痛快,毕竟她自从生了睿儿之后便再没消息,这红玉又不像云娇,并不与她贴心,没想到她丝毫不介意,反而一腔热心肠地待她,并靠在他的怀里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不管是谁,只要能给老爷开枝散叶,她便比什么都高兴。

没过几日又趁着老太太高兴,念锦她们姐妹几个都在跟前凑趣的时候,提出是不是趁着年节里热闹好抬举抬举红玉,余天齐听着越发称心,毕竟要给他添儿子的人,给她个名分总好听些。

满以为老太太会一口答应,毕竟红玉是她屋里走出去的,抬举了她,她脸上也有光,再者红玉素来也是个懂事孝顺的,没想到她听了这话却一顿皱眉,沉吟了片刻还是不曾松口,思量再三却同素日里很少搭话的淑娴推心置腹地说了几句话。

“虽说老爷是家里的主心骨,但你也莫要太过贤良了,凡事尽本分便好,红玉的事,还是留给你们夫人粗心吧。”

淑娴碰了软钉子却也并不介意,余天齐心里念着她的好,她便称心了,受老太太几句敲打又有什么?

回房后秀杏忍不住悄悄问她:“姨娘怎么好好的提起要抬举红玉那死丫头?她原先不过是个丫鬟,就已经整天想着怎么装狐媚子勾引老爷,对姨娘也并不尊重,如今肚子里有了东西,越发头顶到天上去了。姨娘这些天为她跑前跑后,也没听她说个一声谢字,要真给她当了姨娘,岂不真要与你比肩了?”

“傻丫头,这件事,我肯,老太太也是绝对不肯的,说出来给老爷做个人情又何妨?”

淑娴对着镜子细细照着,发觉左边的鬓角略松动了些,便拿起手边的牛角梳一丝不苟地篦了起

来。

秀杏愣了半晌百思不得其解,待要再问,就听见淑娴一阵冷笑。

“老太太掌了半辈子的家,你真以为她现在什么也不管了乐得做个老佛爷了?告诉你吧,她心里比谁都性明呢!杜家是什么财力?论家世没有一处是比不上余家的,她对那杜家小姐自然也就另眼相看,格外器重了。想想新娘子才一进门,相公身边就有一个大了肚子的姨娘在那里晃来晃去,新娘子心里能不堵得慌吗?孩子有了便有了,但老太太为了安抚新夫人,铁定要先压着红玉一头。”

二人议论此事时云娇正端着茶走到门口,听见淑娴说的话不由心里一颤,大户人家当真造孽,难道能要孩子不要亲娘不成?未免又对红玉起了一点兔死狐悲之意,想想便没有进去,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老太太的态度很快就传遍了全府,那些在主子近前伺候的下人们有哪个不是人性?很快红玉便感觉到众人虽然依旧对她照顾周到有求必应,但却没了先前的巴结奉承之意。

心里也是一阵着慌,毕竟这个肚子可是她往上爬的唯一筹码了。

试探着闹了几天腰疼,也吃不下饭,逢人就说现在住的屋子晒不着太阳,湿气重。

淑娴听了风声心里更乐,忙当作见大事一样去回了老太太,问问是不是要给她张罗个新院子搬过去,现在她那里添了几个伺候的人,也确实拥挤,将来添了小少爷,又要添插娘老妈子若干,还当真是住不下了。

谁知她不说还好,一说老太太就来了气,拍着桌子怪她糊涂。

“我只当你当了这么些年的家也算摸出点门道来了,什么插娘老妈子的,这种话她也说得出口?她是个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养我们家的小少爷,孩子自然有大夫人教养,有的是人伺候,她粗的什么心?你回去告诉她,只管好生养胎,不许胡乱生事!”

淑娴吓得脸都白了,忙连声应了下来,直憋着出了老太太的房门才忍不住畅快地笑了几声,老太太虽然性明,可她也不笨,这煽风点火给人头上扣屎盆子的事,倒还真是她最拿手的。

第 12 章(捉虫)

一个年就这么忙忙碌碌地热闹过去了,正月十二那天余老太太宴请方家的人,他家三位老爷太太带着四位少爷和一位小姐前来,席间太太小姐们坐在一处,少爷们自然同余家的两位小少爷在一处。

因念锦新近同方晏南说了亲,总有点脸皮薄要避嫌,不大肯出来,余老太太见依绫年纪甚小,淑娴又不大受太太们的待见,念锦一不出来,大房里简直就没人了,心恐怠慢了未来亲家,想想还是叫芝兰去后面将表小姐樊音请出来作陪。

原来樊音自小便跟着念锦姐妹在一处,和方家也是常走动的,因此方家的几位太太小姐都认得她,也喜欢她为人温柔可亲。尤其是方家的大太太,也就是方晏南的母亲。

因她年轻的时候病痛多,如今上了年纪就有长年累月的风湿老寒腿,一到yīn雨天就疼痛难忍,樊音擅长推拿之术,曾经和念锦姐妹几个在方家小住时一显身手,并将要领交给了她的贴身丫鬟,从此方大太太便四处逢人就竖起大拇指夸她。

“音姐姐也多时不来我们家玩了,前几天我们大伯母还唠叨着想你呢。”

说话的少女一身鹅黄色的轻绢滚边绣裙,笑容明丽声音清脆,她是方二太太的女儿,方家的二小姐方月珊。

“可不是么,年前家里有几个媳妇上你们家来办事,我叫她们接你过去住几天,你怎么说不来?”

方月珊话音刚落,方大太太便笑着一把搂住了樊音的肩,一面又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脸道:“你又瘦了呢,可是你姨母刻薄你不成?”

说罢自己也笑了起来,樊音羞红了脸伏在方大太太怀里撒娇,淑娴原本立在余老太太身边为她分菜,听了这话也干脆斜睨着樊音没好气地笑道:“好你个丫头,这会子趁着大太太在这里,你好好上上台盘吧,回头等大太太走了,再给我回后院烧火劈柴去!”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乐了,连余老太太也忍不住抿了抿嘴。方三太太年纪轻,才过门没几年,自然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心里只当这余家的淑姨娘真是个诙谐有趣的人,长得年轻漂亮不说,说话行事也颇有风度,听说她还很会教养孩子,方家大小姐和樊音都在她手边长大,不都出落的水葱一样乖巧可人么?

当下心里叹服,便瞅着她笑着点头。

这里头两桌是女客和小少爷们,而隔着几层重重叠叠的江南烟雨色霞影纱幔子,和一座紫檀木底的云母大屏风,前头还席开三桌,供老爷们吃喝。

方家二老爷同余天齐年纪相仿向来最好,两人凑在一处已经喝得脸上略带□了,这里听见里头隐隐约约传来女眷们的笑声,方二老爷便攀着余天齐的肩膀说笑起来。

“我说老兄你可真真是一辈子走不完的桃花运啊!叫人想不服气都不行,当初君夫人就已经是个天仙一样的人物,可惜天妒红颜去得早,后来娶得姨娘又是个绝色的,还给你把里头打理得毫无后顾之忧,儿女双全不说它,你还年轻后面有得生呢!下个月又要大喜了,听说那杜家千金也漂亮得很,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你说说你说说!你这上辈子也修得忒好了!”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响,说到最后还忍不住用筷子在桌上的杯盘上敲了敲,满桌的人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也纷纷与邻座议论起这余家大老爷的艳福来。

这里余二老爷也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面色微醺,他身后一个丫头正绞着湿毛巾给他敷在额上。

“要我说这女人呐,一多了也是个烦心事。我们大老爷屋里也够呛,这不红玉怀上了嘛,前几天在院子里撞见她,肚子都能看出来了,偏生还穿个半旧不新的窄袖小袄,我看她慌里慌张地端着个水壶直往前奔,好心叫她慢点别摔了,谁知她小嘴一憋就哭起来了,说这天寒地冻的水凉得快,要不再赶紧几步,等送到屋里就变温了,到时候茶泡不开没有香气,姨娘是要责怪的。你们说说,这造不造孽啊!”

一席话说得众人又议论了起来,余天齐听着酒也醒了一半,顿时面上一阵困窘,要想提醒他那二弟小心说话,他倒好,已经仰头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起来。

倒是方家大老爷举杯要和他再喝一杯,适时地为他这个未来亲家解了围。

但解围归解围,方大老爷心里却对他这么没出息很是看不上。就算是个通房丫头,既然怀了你余家的骨肉,怎么说也该善待人家,怎么还这么刻薄使唤人呢?没想到余家大老爷在外面做起生意来响当当硬邦邦的一个人,在家竟然怕屋里的姨娘。

当下心里有点暗悔做了这门亲事,可转念一想,这余老太太一向性明,念锦又是她一手调JIAO出来的,也是自小就常在他跟前的,确实稳重和平也聪颖懂事,是个当家主母的绝好人选,再说她生母的娘家姑苏君氏在商场上呼风唤雨,她两个舅舅又疼她疼得紧,娶她做儿媳妇总是不会错、亏不了的。

席间方晏南领着两个弟弟到各席敬酒,而三太太所生的四少爷因只有三岁年纪尚小,就由插娘抱着,随着太太们坐在同一桌,樊音晃着手腕上的银铃铛逗他玩耍,那孩子便缠着要自己拿着玩不肯松开,无论三太太怎么拿其他玩意哄他他都不听,三太太只得板起脸孔来训他,小孩子在家里娇惯得上天入地,哪里很吃这一套,立刻扁起小嘴就要哭闹起来。

“三太太快别这么着,小孩子就是图个新鲜东西好玩,说明我们四少爷可伶俐着呢,来,给你玩吧,可不能放在嘴里哦。”

若无其事地褪下镯子放进那小子的手里,小孩子翻脸容易开怀也容易,得了镯子立刻就眉开眼笑起来,也学着樊音的样子一晃一晃,弄得上头的铃铛叮铃铃作响。

这时方晏南兄弟几个也正好敬到了这一桌,方晏南见自家小弟手里拿着樊音的镯子,不由一愣。

“音妹妹怎么把家传的宝贝都拿出来了,这小子没轻没重的,给他玩坏了你可别哭。”

他虽只不过是随意一说,但众人却少不得拉着樊音问了起来,这才知道原来这镯子是樊音的外公送给她外婆的定情信物,后来传给了她娘,她出生以后她娘便给她带在了身上。

“这么说倒是个有来历的东西,音丫头糊涂,快收好了。”

方大太太递了个眼色给三太太,示意她从小孩子手里将镯子哄下,三太太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奈何这位四少爷小小年纪脾气却执拗得紧,才到手的好玩意哪里肯就此撂开,憋红了一张小脸也还是不肯给,樊音在一边劝着,只说不过是个小东西,没关系。

三太太见儿子这么没规矩,心里实在也臊得慌,正好这时大太太的小儿子,房家二少爷方晏阳走到了她身边,她便玩笑着将他朝前推了一把。

“好了好了,听音丫头的说法,这东西将来也是要到她婆家,留给她的孩子才是正理,如今既然给了我们家,那我们就当是东西先过来了,人跟着再过来也行。”

一句话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众人见这方晏阳少年挺拔生得挺俊俏,和弱柳扶风脉脉含羞的樊音还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立刻就都拍着手起起哄来。

“三太太!你真是……哎呀!”

樊音当下被臊得满脸通红,绞着帕子转身便跑,方月珊忙忍笑追了出去将她拉回,一桌子都是长辈,自然知道她年纪轻脸皮薄,玩笑不过点到即止,很快也都转换了话题。

因为有樊音和月珊两姐妹笑嘻嘻地陪着取乐,一顿饭吃得十分欢畅,最后月晴带着两个小丫鬟上来给大伙盛汤,余老太太正和方大太太长篇大套地讨论治家之道,便眼皮也不抬地随口问道:“今天是什么汤?”

“回太太,是黄豆猪蹄汤。”

月晴弯下腰在她耳边小声回答,老太太把眉头一蹙:“吃了一桌子的菜肚子里都是油水,谁还想吃这个?”

几位太太听了也在心里纷纷赞同,不过面上皆含笑不语。

“老太太先尝尝,今天的汤确实只有猪蹄的香滑,却无荤食的油腻,如若吃着不好,奴婢立马就吩咐厨房撤下换过如何?”

兰芝站在余老太太另一边柔声相劝,老太太不作声,方大太太却笑道:“好姑娘,就为了你这孝心,我来替老太太尝尝吧。”

说罢便执起银勺子放在嘴边抿了一口,当下眉目一挑,指着月晴笑了起来:“你这姑娘倒会哄人,这口味甘甜清淡,哪里有一点半点猪蹄子的油腥味?”

众人闻言也都尝了,纷纷赞不绝口,却也都不信是猪蹄汤,月晴听了反倒乐了,笑眯眯地将装汤的陶瓷盅子搬上了桌,当着众人的面用长勺子从里头捞出了一块块剁碎的猪蹄。

“也难怪老太太和各位太太们不信,奴婢们本来也不幸来着,因大姑娘教导过我们,我们也就知道了。其实要去除猪蹄的油腻也不难,只需将炖好的汤放置在干净的地方凉着,这样的天气,小半天下来,最上头就会结下厚厚的一层油。我们将那油撇干净了,将汤水重新煮过,便只有芬芳,毫无油腥味了。至于口味甘甜,那是因为大姑娘在里头放了枸杞和莲藕。”

“这么说这汤是大姑娘做的?果真是个心细如尘的好孩子。”

“回大太太,今日不仅这汤,太太小姐们所用的所有菜色都是我们大姑娘亲自掌勺,大姑娘说了,不能在各位长辈跟前斟茶尽孝,只能厚着脸皮在各位面前献丑了,希望能聊表寸心。”

月晴才一说完,众人就纷纷赞叹起念锦的孝心与机敏来,方大太太和余老太太相互对视着连连点头,这里方月珊却忍不住不悦地嘟起了小嘴。

“大姐姐要嫁人了,就不肯理会珊儿了!”

话音未落,却见菱涓捧着一盘糕点走了进来。

“珊小姐这话可是冤枉死我们姑娘了,才刚还在里头念叨着想你呢,这不是特特地做了你最爱吃的栗子糕么?”

说罢拣了一块最大最晶莹剔透的递到方月珊手里,小姑娘方才还皱成一团古巴巴的小脸立刻又笑逐颜开了起来。

“就知道大姐姐最心疼我了!”

吃完了饭又在园子里摆了戏台子,请了城里最又名的戏班子水云班前来唱了一下午的戏,晚上又强留着吃了晚饭才叫回去,一整天宾主尽欢十分相得。

方家一大家子主子连同跟着的丫鬟仆妇,一共六辆马车,余老太太陪了一天已经乏了,就由余天齐弟兄三个代替她骑着马将客人送出了好几条街。

回去时心里越发不快,那方家的大太太二太太对着他那两个弟媳是有说有笑,可面对淑娴却明显冷淡得多,虽说也是和颜悦色的,却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不屑与她玩笑似的。

方家不过也就是有点根基的商人,他家都已经如此,若他在霍王手下真能将余家越做越大,将来行走在达官贵人之中,想必越发也会如此吧?还是老母亲想得周到,他确实也需要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正房嫡妻。

回府之后方晏南在他母亲房里陪着闲谈了一会儿,见她脸上露了倦色,便忙站起身来,谁知方大太太沉吟了片刻却还是叫住了他。

“晏儿回来。”

“母亲有何吩咐请讲。”

“今日樊音拿出那个镯子来逗你小弟弟,你怎么就知道是她的传家之宝,还脱口而出说了出来?”

方晏南没想到他母亲会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便无所谓地笑道:“小时候一处玩,她告诉孩儿的。”

方大太太见他无动于衷,不由暗自摇头,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又伸手在他脖子上轻轻摩挲。

“我的儿,你一向做人坦荡,哪里知道这闲言碎语的厉害。过去你还小,娘一切都由你,可如今你眼看就要成亲了,说话行事再不可这么莽撞,你想想,今天这话若余家大姑娘就在跟前听了去,你和她那表姐那样亲厚,她心里作何感想?在众人面前,你叫她脸上要怎么过得去?”

一席话说得方晏南无言以对,低着头沉默了半天,才凑过去把头靠着他母亲的肩膀。

“娘,孩儿知道了,是孩儿疏忽了,谢谢娘。”

“乖了。”

方晏南前脚出去,方大老爷便后脚跟着进了门。方才母子俩的谈话他在门口已经听见了,不过母亲教导儿子,他也没必要进来掺一脚,便一直在外头听着。

“还是你想得周到,这些年你为了这个家实在够粗心的,如今好不容易把儿子粗心大了,转眼又要粗心孙子了。”

绕到老妻身后轻轻给她捏着肩膀,方大太太闭着眼轻笑,也不说什么。

过了片刻方大老爷才又开了口:“白天三弟妹说的,你说可不可能?”

“她说的什么?”

“我们家老二和余家的表小姐啊!”

方大太太一听这话立刻把眼睛睁得老大,腾地一下便站了起来。

“这怎么行?我们阳儿这样一个上进的好孩子,怎么能配她?”

“这话倒稀奇,你不是挺喜欢那姑娘么?”

“我还挺喜欢容兰呢,难道要将她也收进来做儿媳妇?”

方大太太没好气地瞪了她家老爷一眼,方老爷立刻便会过意来,忙陪着笑蹭到她身边坐下。

“知道了知道了,是我老糊涂了。你也是,没事拉扯上丫鬟做什么。”

“我不拉扯丫鬟,你能听得明白么?”

第 13 章

不多几日便到了二月初八,余家大老爷余天齐娶新夫人的好日子。杜家的送嫁队伍早几天已经到了钱塘,便下榻在他们杜家的一处分铺,这天一早,余天齐一身鲜亮亮的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带着迎亲的队伍赶了过去,余睿兄弟两个因为家中有喜事,也被准了不用去上学,便一人拿着只弹弓在各个院子里疯跑,比赛谁先从树上打下一只雀子来。

淑娴陪着念锦依绫姐妹两在窗下刺绣,看着两个小子玩得一身是汗,很快就成了泥猴一样,还在兴奋地大声嚷嚷,不由把眉头一拧嘟囔了起来。

“臭小子,不求他给我解解忧,也别在人心里犯堵的时候笑得这么没心没肺吧!”

依绫听了满脸疑惑:“姨娘哪里犯堵?说出来我们给你解闷可好?不过今天是爹爹大喜的日子,大家都那么高兴,又是谁招惹了姨娘不成?”

淑娴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脑门,却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倒是个懂规矩知道道理的好规矩,当初她坚持要让老太太那里出来的秦妈妈来做她的教引妈妈,不也就是为了让她能成长成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吗?可为什么眼见着女儿当真这样明理了,却越发心里不痛快起来,越

将手里的针线朝边上一丢,指着依绫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你个小没良心的!姨娘姨娘,我是你哪门子的姨娘?我可是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你下来的亲娘!”

一番话说得依绫愣在了当场,她自然知道她是她的亲娘,可这姨娘的称呼是自小就被教着叫的,她长大这么大她也从未说过有何不妥呀,何以今天忽然拿着这个来找她的晦气了?

到底是自小被捧在手心里宠习惯了,依绫的脾气也是个倔的,一心认定是淑娴不讲理,便也将手里的活计让开,霍地起身就走,压根不理会她姨娘在背后直叫唤。

“你行,你厉害!翅膀硬了会飞了,谁不知道我是余家的姨娘,别人踩我不待见我我也认了,如今你可是我的亲女儿,竟然也敢给我摔脸子看了!大姑娘你说句公道话,这些年我淑娴为了你们姐弟几个,为了这个家,只差没把一颗心都熬干了,现在可好,新夫人进门了,我这个见不得人的姨娘也就没用了!”

说罢用帕子捂住脸嚎啕大哭了起来,念锦心里知道她是为了杜娇容进门的事心里不痛快,借题发挥而已,也少不得耐着

子劝解她几句。

“二妹妹还小,哪里能明白姨娘的苦心,只是她心里必定还是向着你的,血浓于水嘛。姨娘快没再哭了,大喜的日子,万一叫有心人看见了,拿出去嚼舌根,可对姨娘是大大的不利呢。”

淑娴一听这话在理,忙收了眼泪,想想到底不放心女儿就那么跑了出去,便寻了个理由出去找她,念锦也不理论,只乖巧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念锦照旧先去老太太房里伺候她梳头,谁知因为今天新媳妇要来敬茶,因此老太太也起得格外的早,已经端坐一边看着芝兰清点给新媳妇的见面礼和红包。

“老太太这么早就起来了,莫不是昨晚就惦记着新夫人的茶了吧?”

念锦调皮地眨了眨眼,月晴笑着接了过去:“哪里是昨晚,可是早大半年就在等着了,为了今天这新媳妇茶呀,老太太愣是嫌了我们姐妹俩大半年,总说我们泡的茶成色不好呢!”

说罢又拉扯着芝兰笑作一团,老太太自然是一脸喜气性神抖擞,见她们玩得高兴也跟着乐呵得紧,一顿早饭还多添了一碗粥,喜得过来伺候的二夫人和三夫人也忍不住打趣起来,都说该好好赏赏厨房的牛家嫂子,陪在三夫人身边的琪纹却抿嘴笑了起来。

“人逢喜事性神爽,如今大老爷大喜了,老太太哪怕是喝白粥呢,都是甜的!更何况今天的四样小菜有三样都是大姑娘静心准备的,这拌豆腐看着简单,不知要费多少功夫呢!”

老太太听了这话越发笑得开了,一把拉过身边的念锦抚着她的背赞不绝口。

“我这个孙女啊就是贴心,就是当着大伙的面我老太婆也不怕夸她,也不怕在好日子说难听话,这新娶的大夫人将来要是敢欺负她,我老太婆就第一个不依。”

众人听了这话心里也就越发透亮了,虽说是玩笑话,可老太太选在新夫人进门的第一天早上便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想必也是有点深意的,这话肯定是要飘去新夫人耳朵里的,看来老太太是真的心疼这个没娘的大孙女呢。

念锦见众人脸色各异心里也一凛,忙拉着老太太的手笑道:“老太太莫拿孙女寻开心了,谁都知道杜家的规矩是极好的,大夫人自然也是个稳重端方的大家闺秀,哪里会欺负孙女呢?孙女不孝,带累老太太为孙女粗心,本该是孙女好好孝敬老太太才是。”

说着说着也心酸起来,忍不住拿着帕子抹了抹眼角,老太太见她这个样子,知道她必是感怀身世,想起她亲娘了,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几下,低声喃喃地说了几声,好孩子,便也不再说什么。

这里才刚刚将早饭撤去,外头有小丫头走进来回话,说是大老爷带着新夫人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原本热闹极了的屋里立刻就安静了下来,老太太扶着念锦的手在上首坐了,芝兰月晴侍立身后,二夫人、三夫人、依绫、悯罗依次在下首对面坐了,两位小少爷倒也被插妈子从床上揪起来了,挨着依绫姐妹规规矩矩地坐下。

淑娴带着云娇红玉站在老夫人身边,樊音也一大早来了,依偎在念锦身侧站着,脸上始终带着娇娇怯怯的笑容。

没过多一会儿,便有丫头进来打了帘子,接着余天齐歇着杜娇容进了门,跨过门槛时余天齐还特意扶了她一把,也不知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逗得她一张俊俏的笑脸臊得通红,垂下头任由他携着自己的手走到众人面前。

念锦带着波澜不惊的笑容注视着眼前这对郎情妾意的新婚夫妇,余光不经意地掠过淑娴的脸,果然不出意料地见她脸色煞白,甚至有点失态地摇晃了几下身子,惹得老太太和两位夫人都不同程度地给了她几道格外“关注”的眼神。

“孩儿给母亲请安。”

一对新人双双跪倒在下人们一早摆上的锦绣软垫上,端端正正地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老太太喜得满脸堆笑,一叠声说免了免了,身子虽然前倾,却并不伸手去扶。

满屋子人的目光自然都落在那位十八岁的新夫人身上,却见她容色秀丽态度谦恭,一身打扮华贵大方又不失优雅,十分赏心悦目,又得体大度,令人忍不住频频点头,又要多看上她几眼。

这里芝兰已经端着托盘送到了杜娇容的面前,杜娇容脸上还带着新嫁娘都有的娇羞,却并不矫揉造作,然而落落大方地接过茶盏,朝着老太太高高举起抬过头顶,柔声道:“媳妇给老太太敬茶,祝老太太身体康健,笑口常开。媳妇愚笨,唯有一颗伺候老太太的真心,求老太太耐着

子多加提点。”

一番话说得极周到,余老太太听了连连点头,这门亲事果然不曾说错,这杜家的千金竟丝毫没有大家小姐的骄矜跋扈之气,反倒知书达理,温顺大方,实在是她那个大儿子的福气。

笑吟吟地接过茶盏,老太太慈蔼地说道:“好孩子,到了这里莫要想家,我们大老爷要是哪里对你不好,只管告诉我,我来收拾他。”

一句话说得杜娇容羞涩地低了头,月晴早已将事先准备好的吉利红包分发给他两个,又拿出了老太太单独给大夫人的见面礼,一对沉甸甸黄澄澄的龙凤镯子,一只龙凤呈祥项圈外加一只百字纳福的吉祥如意金锁,求盼他们夫妻和睦、早生贵子的意思不言而喻。

接着便由二夫人领着她与众人都见了,杜娇容斯斯文文的一一见礼,唯有见着念锦的时候越发笑得展颜。

“去年来时蒙大姑娘盛情款待,心里直羡慕余家的姑娘们有这么一个好姐姐,没想到我们还有这样的缘分,还能生活在一座宅子里。”

念锦也笑着拉起她的手:“夫人见笑了,念锦一向孤单,日后有了夫人,她们这些坏人可再不敢欺负念锦了呢。”

一边说手指头朝着人堆里一边指着,经过樊音身上时却顿住了,成功地看着樊音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又要做惊恐委屈的样子,她这才指着芝兰和琪纹定了下来,众人见了又是好一阵玩笑,杜娇容也知道余家的规矩就是如此,长辈房里的大丫鬟地位极高,在年轻主子跟前也是很有体面的,因此少不得丢开家里那一套唯我独尊的派头,对芝兰她们也格外和颜悦色起来。

一群人簇拥着杜娇容回了大房,便该是淑娴和云娇红玉来给大夫人见礼。

这杜娇容倒也是个厉害的,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却丝毫不怯场,独自坐在上首,只安安静静地喝茶,硬是将跪在底下的淑娴靓了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夫人,淑姨娘请安来了。”

知道她的陪嫁丫鬟铃儿弯腰在她耳边低语,她这才如梦方醒般抬起头来。

“哎呀!看我,方才在老太太那里回来,现在这心里头还吓得砰砰跳呢,竟没注意姨娘在这里,铃儿也是,怎么不早说!”

铃儿低了头像是认错的样子,杜娇容也不再理论,只笑吟吟地看着地上的淑娴,连叫她起来的假客气也懒得去做。

这里秀杏端着茶走了上来,淑娴端起茶,跪着膝行了几步,将茶盏高高举过头顶,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杜娇容见她不说话,也乐得装糊涂,只低头抚弄着手上的翡翠戒指,并不说话,也不去接,愣是就这么叫她白白举着,淑娴到底养尊处优了这么些年,哪里做过体力活,双臂抬了没多久便酸痛了起来,心里对这新夫人一顿咒骂,却还是说不出那句该说的话来。

约莫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淑娴高举的手臂越发抖得厉害了起来,茶盅和杯盖相互敲击发出刺耳的嗡嗡声,还有三五滴茶水洒落在了地上。

“大夫人,淑姨娘给您敬茶。”

秀杏见她家姨娘死撑着不说话,只得替她说了一句,谁知杜娇容瞪起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她:“姨娘这是在给我敬茶?抱歉了,我竟没看出来,叫姨娘久候了。”

话说是这么说,却依旧不接过去,菱涓站在念锦身后悄悄问到:“小姐,她们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念锦朝着她摇摇头示意她莫要作声,心里却一阵冷笑,她争来争去,不过是不想说那“侍妾卑下,给大夫人敬茶”几个字罢了。

安心一门心思看热闹,谁知樊音却从角落里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亭亭袅袅地立在淑娴身后朝着杜娇容道了个万福。

“大夫人莫怪,我姨母昨晚着了风寒,早上起来便喉头起火说不出话来,她心里真真是敬重大夫人的,只是有心说不出罢了。大夫人出身大家通情达理,必不会与她计较吧。”

第 14 章(捉虫无更)

“咦,这一位是?”

杜娇容面带疑惑得转过头去看着身后的郑妈,因郑、林两位妈妈都是大夫人在时就得力的老人,因此如今新夫人进来了,余老太太便仍将她们派在大房里,供新夫人差遣。

郑妈恭恭敬敬地双手交叠在身前、略一欠身回话:“回大夫人的话,这位是我们家的表小姐,方才人多您可能记不住,她是淑姨娘的外甥女,姓樊,单名一个音字。”

“噢──原来是表小姐?要不是郑妈你提点,一会儿有人表小姐表小姐的叫起来,我可还以为是我娘家那个六岁的小外甥女来了呢,岂不丢人?呵呵!”

杜娇容娥眉一挑,以帕子捂着嘴轻笑了起来,众人一听这话心里俱是雪亮,只怕樊音姑娘这“表小姐”三个字是再也不能用了。

杜娇容自己笑了一阵,下面的一众丫鬟仆妇却一个个都紧绷着后背站得笔直,哪里敢笑,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这是新夫人拿着淑姨娘立规矩的时候!偏偏淑姨娘性明了一辈子,在原来的大夫人面前是惯常做小伏低的,这才获得了她的信任,今天却恁得糊涂了起来,偏生要在这个时候与新夫人为难,那不是自己往刀口子上蹭吗?

“罢了,既然身子不爽快怎么不早说,我并不是个凶神恶煞的人,姨娘这样带着病来给我敬茶,知道的自然说是姨娘懂道理守规矩,可那起子不知道的浑人,没准就会在背后乱嚼舌根,说是我心xiōng狭窄不能容人,有意要磨搓姨娘你呢!好了,快起来吧,铃儿,去,把淑姨娘扶起来。”

带着一脸诚恳的笑容,杜娇容说出来的话却相当厉害,淑娴一听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竟然就深谙这宅院里女人之间的暗斗之法,不由心里越发叫苦,原想着激怒她,叫她在成亲的第二天就重重罚她,这么一来她有的是花样可以到余天齐跟前去哭诉,有的是柔情万种来拉回他的心。

当初的君氏何尝不是个豁达善心之人,也不过就是

子直爽了些,又不懂得防人,便连连踩中她的圈套,叫余天齐以为她骄横善妒不能容人,从而越发远着她,反倒与她这个楚楚可怜又心底柔软的好姑娘走到了一处。

没想到她不但并不中计,反而大大咧咧地一语道破了她的心思,虽然不是明着责问她,可满屋子的丫鬟婆子们都已经就这么听了去,一会儿功夫就不知道要在家里传成个什么样子了呢。

当即不敢再掉以轻心,冲着铃儿感激地一笑,就着她的搀扶站了起来,又朝着杜娇容歉意地欠了欠身,有意无意地咳嗽了两声且虚弱地捂着xiōng口,好像她当真是受了风寒喉咙疼得厉害似的。

杜娇容也不与她多加纠缠,却到底不曾喝她奉上的那杯茶,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地,当铃儿将茶碰到她跟前时,她只凑近前稍稍一闻,便将眉头一蹙。

“茶水都凉了,没一点香气了呢,谁要喝这个?你拿出去倒了吧,对了,我们从家里带来的那盆白海棠正要开花呢,你将茶叶取出来,埋在花根下吧。”

“是。”

铃儿应声而去,念锦却已经撑不住笑了起来,悯罗坐在她身边觉着好奇,便拉着她问怎么了,念锦自然不能说出什么一朵鲜花液在牛粪上的棒俗话来,只得忍耐着同她解说道:“我是羡慕我们大夫人这么懂得养花只道呢。”

“哦,原来如此,大夫人是个惜花之人,偏生我们家园子里又种了好些花,看来大夫人到我们家是来对了呢!”

依绫听了念锦的话不由惊叹,杜娇容听着她们姐妹三个说得热闹,便笑着朝她们招了招手。

“方才着实人多,我这脑子也一时记不住那许多人名,这两个雪团似的小仙女也是我们家的姑娘么?大姑娘快领过来我看看。”

“可不是么?这一位是我们家的二姑娘依绫,这一位是三姑娘悯罗。”

念锦笑嘻嘻地带着她们上前,两个小姑娘也都规规矩矩地给杜娇容见了礼,杜娇容一手拉起一个作看右看,忍不住赞叹连连。

“我说这天底下的美人怎么都叫我们余家占去了呢,大姑娘就是这么个俊俏的模样,这两位小妹妹现在看着就一点也不逊色,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我看着二姑娘将来,只怕还要更加齐整些呢!看看这小脸蛋长得,水嫩嫩的,叫人怎么能不心疼她?”

说罢伸手亲昵地在依绫脸颊上轻轻掐了一下,依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心里却对这位年轻貌美又和气的大夫人多了几分好感。

铃儿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只托盘,里头摆着各色金银玩物,杜娇容让她分成三例送到三位姑娘房里去,她答应着去了隔壁屋,依绫的目光却一直粘了她半天才放开,这大夫人可真大方纳,那么多好东西,都送给她们。

淑娴和樊音被晾在一边无人搭理,两人默默地对看了一眼,却都没什么主意,还是樊音悄悄用手肘子捅了捅淑娴,扬起下巴指了指角落里等候着的云娇和红玉。

淑娴顿时冷笑了起来,比起她这个姨娘,红玉这个大了肚子的通房,只怕会更让新夫人厌恶吧,倒不如将她推在前头,也好为自己分去一些麻烦。

当下便起身走到念锦姐妹跟前,附在念锦耳边说了几句话,念锦听了忙笑了起来:“姨娘也太小心翼翼了,大夫人可不是那起子没度量的小人。”

说罢只看着杜娇容笑,杜娇容问她怎么了,她便据实答了,原来大老爷屋里还有两个通房丫头不曾进来给大夫人磕头,淑姨娘担心唐突了大夫人,可偏生喉咙口又说不出话来,只好拜托给她了。

杜娇容听完又是一阵娇笑,对着淑娴和颜悦色道:“娇容过门之前就听说淑姨娘忙里忙外是管家的一把好手,如今看着果真如此,真真是个周到体贴的人,只是你既身子不好就别在这里立规矩了,都是一家人,谁会拿这个来与你为难?快回去歇着吧,也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了,头疼脑热的要是不好生调理,那可不容易好呢!”

一番话说得淑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虽说面子上是关心,可谁听不出来,这新夫人是在挤兑她这个姨娘年纪大了,要小心着点保养,不然可就要失宠了呢!

忍着气向杜娇容温柔地笑笑,淑娴只当她方才的建议是耳边风,并没有要退场的意思,反而抬手朝着云娇招了招,云娇立刻扶着红玉一起走了进来,并朝着杜娇容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

“好了,起来吧,都是老爷屋里的人,今后一起好生伺候老爷便是。铃儿,赏。”

杜娇容拉着依绫坐在身前,一面亲热地给她抚着衣袂上的褶子,一面又回头同悯罗说笑几句,听见两个丫鬟请安地声音,便漫不经心地答了,根本就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

淑娴显然没想到杜娇容会就这么容易让红玉过关了,便给站在一边的秀杏使了个眼色,秀杏忙跑到红玉身边扶着她起来,口里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喃喃道:“红玉姐姐小心,你可是有身子的人,行动千万要缓着些,仔细别动了胎气。到时候老太太大老爷怪罪下来,我们可吃不消的。”

一句话果然成功地吸引了杜娇容的注意,她抬起头细细打量着站在底下的两个丫鬟,只见她们都穿着家常的小袄,头低得极低,也看不出长得如何,只是态度是极恭敬的,尤其是被秀杏搀扶住的那个,双手不停地在绞着帕子,肩膀微微抖动着,想是心里十分害怕。

她叫红玉?

目光掠过她的腹部,那里果然有一点圆润的隆起。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几个月了?”

淡淡地出声,红玉紧张地抬起头,飞速地瞅了一眼杜娇容的脸色,就又迅速地低了下去。

“回夫人的话,五个月了。”

“恩,那你好生养胎吧,以后我这里也不用你伺候,只管保养好自己和肚里的孩子,便是你对余家尽忠了。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告诉铃儿,或者郑妈林妈,等你生出个白白胖胖的小少爷,不愁没你长长远远的好处。”

红玉听着杜娇容的话心里一愣,原以为新夫人见着她必定不会喜欢,早已做好了被辱骂甚至责打的准备,可没想到她竟然这样斯文和善,说得话也句句在理,甚至还许了她一个将来,当下心里一热,挣开了秀杏的手,红着眼圈再度给杜娇容跪下,又心悦诚服地磕了三个头,口中只小声念叨:“奴婢谢夫人恩典。”

淑娴见红玉并不曾如她所愿地寻着晦气,心下也觉着无趣,便扶着樊音的手想现行回屋去,横竖她现在是病人,方才大夫人不是还叫她早点歇着么,谁知才刚起身,便听见杜娇容不慌不忙地指着云娇发了话。

“方才你说你叫什么?”

云娇一听问她,心里也知道不好,可也避无可比,只得跪下来老老实实地回话。

“回夫人的话,奴婢叫做云娇。”

“要死了,那不是跟我们夫人重了一个字了么?”

杜娇容尚未开口,铃儿已经拧着眉头喊了出来,郑妈站在杜娇容身边陪笑道:“铃儿姑娘莫恼,这本不是这丫头的本名,淑姨娘将她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想是不喜欢她原来的名字,这才给改了。”

“那你本名叫什么?”

“回夫人的话,奴婢本姓李,叫做惠云。”

“哦……惠云惠云,不是很好么,做什么改了它?不如还是换回去吧,没得给外人听见了,笑话我们余家没有规矩。只是这样又拂了淑姨娘一片好意,我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

“夫人说得哪里的话,连淑娴也是夫人的人,何况这个丫头,只要夫人喜欢就好。”

淑娴被杜娇容“温柔”地看了半天,实在头皮发麻,只得捏着嗓子装出声音嘶哑的样子,满脸谦卑地回了话。

第 15 章(捉虫)

晚上杜娇容和念锦手挽着手一起到上房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见她们两个相处得极融洽,心里也很高兴,问了跟着的人,说是大老爷今天不回来吃完饭,便留她们两个陪她一起吃饭。

“第一天就来老太太这里蹭饭吃,老太太可别笑话媳妇。”

杜娇容仔细地将一块鱼肉剔了骨放入老太太面前的碟子里,老太太大笑:“原来你也是个淘气的,头先我还和芝兰她们说,大夫人才来,怕她拘束多心,你们不许同她胡乱开玩笑,现在看来倒好,还不知道你们几个在一处玩,会是谁怕了谁呢?”

说罢便指了指正在盛汤的芝兰,芝兰自然都听着耳里,只含笑不语,待给老太太和娇容都上了汤,这才朝后退了一步委屈道:“看老太太说的,奴婢再是个没规矩的,可也不敢越过了大夫人头上去呢。”

“可不是,我看芝兰姑娘真真是个难得的,上房里一应大小事务都是她一个人周旋,要换个迟钝一点半点的人,只怕早就到处都是纰漏了呢!”

一听新媳妇夸赞芝兰,老太太心里也越发受用。

“可不是么?她们几个在我跟前的都还算好,大规矩是不会错的,不过偶尔玩笑玩笑,也是为了给我这老婆子取乐,要不我五十来岁的人了,整日家一个人待在这大屋子里岂不要捂出霉来?”

说着婆媳二人都笑了起来,杜娇容低头喝了口汤,却忍不住啧啧称赞。

“老太太这里的厨子都是顶好的,这虾球鸡皮汤能做得这么个火候,实在不容易。中午在家吃的午饭菜色也是好的,只是功夫不比这个。”

“可不是么?老太太用的可是御厨,大夫人快看,御厨大人亲自来给您请安了呢!”

月晴忍着笑伸手朝门口一指,杜娇容一时领会不过来,心道这是个什么厨子这样不懂规矩,主人们吃饭呢也敢往里闯,正要好好看看是谁,却见念锦带着菱涓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菱涓手里还托着一碟子黄灿灿的点心。

“月晴姐姐也被芝兰姐姐带坏了呢,就会笑话人,哪里来的什么御厨,不过是些家常小菜,夫人要吃着合口味,我们家去自己做着吃,叫那起子坏人馋得肠子痒痒。”

“原来是大姑娘的手艺,我真是唐突了。”

杜娇容也没有想到念锦年纪轻轻就这样好本事,也越发对她看重起来。

原来这虾球鸡皮汤喝着是极味美滋养的,做起来却繁琐,所谓鸡皮,并不是真的鸡皮,而是以鸡汁煨着鲨鱼皮丁、鲜蘑菇丁以及木耳等料的高汤。需先将新鲜虾仁和煮好的鸡蛋白用细盐料酒拌好,放入石臼打烂成酱,丸成一粒粒的丸子,蒸熟,再放入煨好的鸡皮汤中才可。

想到自己方才说错了话,不由面上一红,念锦想是怕她不自在,便若无其事地夹了一块糕点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

“夫人尝尝这插油卷子,里头是松瓤的,搁在热油里走过一遍,吃着酥脆,含到嘴里就化了,老太太也最爱吃它。”

说罢又给老太太也夹了一块:“老太太莫怪,我们夫人才来,孙女就斗胆先照顾她些了。”

老太太看她们如此友爱高兴都来不及,还说什么怪罪不怪罪,只乐呵呵地尝了一口酥卷,果然味道不错。

吃完晚饭便有丫鬟上来收拾,老太太带着她们两个挪到窗下坐着,早有芝兰和月晴上来奉了茶,二夫人三夫人那里听说新夫人正在老太太那里陪着,自然也不敢躲懒,一吃过晚饭便都赶了过来陪着凑趣。

正巧在院子门口撞见淑娴带着樊音,几个人打了声招呼,三夫人向来看淑娴不痛快,自然对樊音也没什么好脸色。

“樊姑娘当真是个好的,对我们老太太那个孝顺呀,竟比亲孙女都亲上几倍呢,二嫂你别怪我多嘴,我们悯罗就是小孩子心

没人家那么乖巧,小心哪天在老太太跟前被别人挤了下去,那才真真要命呢!”

樊音听了“樊姑娘”三个字脸色一变,没想到早上杜娇容才嘀咕过表小姐的事情,这么快就传遍全府了,都是些捧高踩低的势力东西,等本小姐翻了身,有的叫你们看看我的厉害!

心下阵阵发狠,面上却依旧笑得如沐春风。

“三夫人谬赞了,音儿可当不起。三小姐还正是淘气的年纪,老太太心里自然是知道的,等再过个几年自然就会越发沉稳懂事,看大姑娘就知道了。”

二夫人正因为三夫人提起樊音比悯罗更得老夫人的喜爱而心里不自在,正心情复杂地打量着樊音,可又听她这么一说,尤其是提起念锦,心里却放下了不少。

“悯罗要真能赶上她大姐姐的一半,我这个做娘的可也就谢天谢地了。我们快进去吧,只怕老太太那里已经吃过饭了呢。”

虽然嘴里说得谦虚,二夫人提起自己的独女来仍旧丝毫不掩饰宠爱之情,三夫人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拉起她的袖子就往里走,将那两位甩开了一大截。

“我说你怎么回事,人家一夸悯罗你就什么都忘了,我看明天你干脆也把她接你家去,当你家的表小姐好了!”

二夫人见她生气,也只是陪着小心地笑笑。

“好啦,人家也没把你怎么着,要说她那姨母碍眼,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对我们可都是极尊敬的,你就大人有大量吧。”

二人说着说着便进了门,早有两个小丫头赶在前头打帘子,淑娴恨恨地瞪着她们两个的背影,侧过头去看向樊音时却又瞬间软化了下来。

“好孩子,别跟她们一般见识,这些碎嘴婆姨整日家闲得发慌,逮着个人就要往死里挤兑,好表现表现她们的身份。你且再忍耐忍耐,等老爷过了这阵子热乎劲,姨母自然给你讨回来。”

“多谢姨母关怀,音儿没事,只可气她们总是这样让姨母受委屈。”

樊音红着眼眶往淑娴身上靠了靠,二人又低低地说了一会子话,才又抬脚进了老太太的房门。

一屋子女眷还是像往常一样热闹和睦,不过也因为多了一个风趣和蔼的大夫人而更加和乐了不少。杜娇容挨着老太太坐着,一面觑着她的脸色讲着一路从泉州到钱塘来的见闻,见她露出有兴趣的表情便添油加醋讲得妙趣横生,见她兴致缺乏便几句话带过,哄得老太太非常喜欢。

孙辈当中只有念锦一直在这里陪着,依绫姐妹和余睿兄弟俩因为年纪小还有功课,因此来得晚些,二夫人和三夫人早早地携了儿女回去了,杜娇容见老太太高兴,便留下多陪她说会子话,淑娴等人也只好陪着,见依绫已经打瞌睡了,便叫来秦妈妈先带她回去。

没过多一会儿却听见外头有丫头来报,说是大老爷来了。

“孩儿给母亲请安,还说回来晚了怕扰了母亲休息,原来这里还这么热闹。”

余天齐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织锦袍子,春风得意,大步流星,淑娴坐在一侧幽幽地看着他,莫非当真人逢喜事性神爽么?看他高兴的样子,竟又像是年轻了四五岁似的。

老太太见他面带□,知道他在外头吃了酒,忙叫芝兰端了椅子过来给他坐,叫下面烧醒酒茶,又让月晴给他头上肩上按着松快松快,就怕他明天早上醒来头疼。

“都说老太太疼儿子,媳妇今天算是见着了。外头像是起风的样子,老爷喝多了酒,要再受了风只怕要着风寒,要不就让他在老太太这里叨扰一晚可好?”

杜娇容起身款款走到余天齐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果真烫的很,看来醉得不清。

谁知余天齐一把握了她的手,半醉半醒地嘟囔道:“做什么在这里打扰母亲,我又没醉,这不是接你来了么?”

说罢便像是又要睡过去似的,整个人摇摇晃晃,一头扎在杜娇容怀里,杜娇容哪里敢躲,怕他一头栽在青石砖地面上,只好搂着他的肩头坐好,脸上却早已羞得通红,不敢抬头去看老太太。

“哈哈!罢了罢了,敢情不是来给我这个老太婆请安,是来接新媳妇的。也怪我这老骨头不识相,人家新婚燕尔热热乎乎的,做什么拉着你在这里闲磕牙,好啦好啦,快带着你们老爷回去吧,别在我这里醉话连篇,丫头们听着可要笑话你们。”

杜娇容到底是个爽快人,虽然心里臊得慌,但着实心痛余天齐这副醉醺醺样子,再加上他方才那句就是来接她的话,早说得她心里暖洋洋的,也便不再说什么,给老太太行了礼便要叫人扶余天齐回去。

“菱涓回去叫惠云和铃儿两位姐姐来帮把手吧,我和夫人过来得急,没带人。”

念锦轻声吩咐菱涓,杜娇容一扫站在一边的淑娴,立刻止住了她。

“何须麻烦,天都黑了一来一去的折腾,淑姨娘不是在么?再跟母亲讨个人,同我们一起回去。”

老太太听了这话也含笑点头,看着杜娇容的眼神更多了几分赞许。

“月晴丫头走一趟吧,再叫个婆子跟着,你们两个好作伴回来。”

“是,老太太放心。”

几个人一来一去,压根没有人去问淑娴的意思,淑娴知道老太太最恨不守规矩的人,如今杜娇容支使她是光明正大的,她要是甩脸子给她看,那就成了她的不是了,只得挤出个笑容应着:“劳烦月晴陪我们走一趟了。外头天黑路滑,夫人仔细脚下。音儿,扶着夫人些。”

两个女子好容易将人高马大的余天齐扶回了大房,却径直去了杜娇容的房间。月晴到底还是姑娘家,杜娇容在房门口便换下了她的手让她回去,自己和淑娴一左一右扶着他进房,铃儿也闻声接了出来。

“你扶老爷到床上歇着,给他换身松快的衣裳。”

杜娇容若无其事地吩咐了一句,便扶着铃儿的手坐到了梳妆台前,由她给自己卸下身上的首饰钗环。

淑娴站在当地一愣,这小丫头片子竟然拿她当屋里的丫鬟使唤不成?

杜娇容见她只杵着不动,也不生气,只是疑惑地看着她:“淑姨娘今天是怎么了?没看见老爷喝醉了酒身上难受吗?以前都是怎么服侍呢?”

以前?以前服侍是服侍,可那是服侍他上我的床,而不是你的!

淑娴的脸色越发yīn沉,杜娇容也不去同她罗唆,干脆自己扶着余天齐朝床边走去,一面对铃儿道:“淑姨娘想是也乏了,你送她回去好生歇息吧。”

第 16 章

淑娴纵是再不情愿,这大夫人都发话了,她也不好再杵在人家屋子里,只得一甩帕子快步走出去,也不要铃儿送她,铃儿看着她的背影朝地上啐了一口,面带鄙夷道:“什么东西!夫人倒是敬她进门早,年纪又大了,说话行事都给她留面子,可她呢?从方才见老爷进了老太太的门到现在,就没给我们好脸色看过,难不成外面的传闻是真的,老爷当真把这个姨娘当成大夫人供着?”

“胡说!这种没规没距的混账话是谁教你说的?外头的人信口开河乱拉扯你居然也信,余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老太太、两位夫人,再连着大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品,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样的人家是再行不出那种荒唐事的。再说淑姨娘也不过就是人严肃些,我看着她倒好,稳重,言语里也透着性明,这样的人能在家务上好生帮衬帮衬,总比那些调三窝四不安分的要强。”

杜娇容戳了戳铃儿的额头不许她再说,铃儿冲着她吐了吐舌头讨好地笑了笑,可听着她说着说着竟然夸起淑娴来,顿时又一脸迷惑,毕竟淑娴当年做下的龌龊事,她家小姐都是一早打听得一清二楚的,在泉州时就很看她不起,怎么进了门反倒喜欢起她来了?

莫非……

小丫头眼珠子一转,悄悄用余光在床上的余天齐身上扫了一眼,果然见她家小姐微不可察地冲她眨了眨眼睛,这才会意地抿嘴一笑。

“夫人教训得是,奴婢多嘴了,夫人和老爷早点休息吧,奴婢告退。”

说罢将给余天齐擦脸的热水放在床头,便退了下去,杜娇容走到床边轻手轻脚地扶起余天齐给他脱下外衣,又用帕子在温水里绞了给他擦脸。

温热的帕子在眼角、太阳穴周围轻轻按压,余天齐舒服地哼哼了几声,缓缓睁开眼,杜娇容虽明知他根本不曾醉死,方才也不过假寐而已,却并不戳穿他,反而更尽心尽力地伺候他。

“老爷觉着如何?可是头疼?喝碗醒酒茶再睡吧。”

说话间便起身,却被余天齐一把拽住手腕不肯松开,反手将她怀里一带,二人一同滚入新房里喜气洋洋的苏绣鸳鸯织锦帐中。

要说这位新夫人的年轻貌美尚在众人的意料之中,那另一件却当真出乎余家人的意料,那就是新夫人不但贤惠能干,进门才不过月余便顺利接下了余家内院里所有事务并管理地井井有条,而且深得大老爷的宠爱,自大喜之日到如今整整一个月,不曾见大老爷去过旁人的房间。

这个旁人,自然多数指的就是卢淑娴淑姨娘了。

在她进了余家的这十年来几乎是独享余天齐的宠爱了,头几年大房里来个母苍蝇都容不得,后来实在是老太太那里脸色不好看了,才有了红玉和惠云,多数也不过应景,余天齐一年里头到她们屋里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

“夫人,这里是家里一共三房人,各位主子加上屋里的丫鬟妈妈们的春夏两季新衣单子,老太太交代了,过去大房里无人,所以一应家事皆由各房自己处理,但到底不是个兴旺发达的样子,如今有了夫人,便将这些事情都交到夫人手上,还有前后两个库房两串钥匙,以往都由奴婢替老太太保管着,如今也一并交给夫人。”

芝兰一面解说,一面指了指摆在桌上的东西,杜娇容一一应了,又让铃儿自自己的体己里拿出两只手工性巧的荷包送给她,虽然嘴上说着不过是点她从泉州带来的小玩意,但其中一只荷包里头是个分量十足的富贵吉祥如意金锁,另一只里头则是一盒名贵的胭脂,两样东西加起来,只怕十个女子九个都是欢喜的。

知道这点打赏对这位大夫人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再者这也是她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给她东西,因此芝兰并不推辞,大大方方地接下了,道过谢后便带着两个跟来的小丫头回了上房。杜娇容抬头看了一眼正一心一意钻研着她从娘家带来的棋谱的念锦,忍不住笑出声来。

“真服了你,在这样的家里,竟还能一门心思研究做菜下棋。”

“不然如何呢?我就是再怎么得老太太喜欢,也不过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家里的事分毫做不得主,就这么步步小心地应对,都还有人没事就给下个套呢,若当真树起敌来,只怕一天的舒心日子也不肯给人过了,哪里像你,你现在是余家的大夫人,除了老太太和大老爷,就是你说话了。”

念锦漫不经心地合上棋谱,给了这个就顾着说风凉话的后母一记白眼。

杜娇容也不恼她,反倒笑嘻嘻地拿着方才芝兰送过来的册子挨到她身边坐下,靠着她的肩笑道:“要都像芝兰月晴这样的倒好,大大方方地收了你的东西,也一门心思给你办事,就怕那背后两面三刀的东西,叫人防不胜防。”

念锦朝边上挪了挪给她腾出个地方来,又换了壶热茶塞到她手里,二人背靠着背坐着,沉吟了半晌才冷笑道:“哪里都能这么如意呢?这世上终归也是两面三刀的人多,坦坦荡荡的人少,更何况我们这样一个大俗之家。”

“你说得是,那些钩心斗角的事我从生下来开始便见得多了,每次看见哪个姨娘给另一个姨娘使绊子,我就学得特别仔细,因为我知道总有一日,我也将面对这样的一群女人。正室当然不需与偏房斗,却须得了解那些小妾们手上的全部伎俩,当作明哲保身也好,总好过有一日猝不及防被人暗算。”

一番话说得念锦脸色一黯,杜娇容这才想起她亲娘当初就是被那卢氏给害死的,不由心中暗悔说错了话,忙打开那裁制新衣的名单,拉着她给自己参详参详。

“咦?这位樊音姑娘到底算是我们家的哪门子贵亲,每个月都由公中按着你们姐妹的份例给她发月钱不说,连这换季衣裳她也一件都不比你们少,总不成是老爷在外头的私生女儿吧?”

才看了两页,杜娇容便不悦地扬起了眉头,念锦听她说得刻薄,却丝毫没有维护亲爹的想法,不过托起她的下巴细细看着她的脸,顺便刮了一记她面颊上红润细致的肌肤。

“我说呢,到了老太太、下人们的面前,你就是稳重大方的大夫人,在我这里就只管撒野吧,有胆你把这话到老爷面前说去。”

“哼,傻子才去说。要想给她点颜色看看,可用不着扯上本夫人的颜面,你且看着,管叫她好好知道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该想的,她最好想都别想!”

杜娇容眯起一双丹凤眼笑得咬牙启齿,抬手就一笔抹去了樊音的名字。

念锦听她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大有缘故,忙拉着她细问,这才知道原来早几天她从太守夫人那里赴宴回府,在街上看见一辆像是余家的马车坏在了半路上,便打发跟着的林妈过去问问,谁知车上的竟是樊音,林妈叫她随她上杜娇容的车一起走,她却支支吾吾不说话,正等着就见路对面的铺子里跑出来一个小厮,那小厮隔着车帘子说,他们家大少爷不在铺子里,不过方家和余家都是亲戚,总不会不管的,已经叫了车过来,稍候便送樊小姐回余府。

“这么说是她的车坏在晏哥哥店门口了?”

“不害臊,晏哥哥什么晏哥哥,真是!别告诉我你就这点出息,她要真是车坏了,明明有丫头和车夫跟着,为什么不使唤人回来求救,偏偏要指名道姓去找人家方家大少爷?一点也不晓得避嫌,还是她本来就存着那么个杀千刀的念头!再说了,钱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这么巧正好坏到他们家铺子门口了?”

杜娇容恨恨地用手肘捅了捅念锦的腰,惹得念锦笑着躲开了,见她还是那么沉得住气,不由丧气道:“说你们这些千金小姐个个都够能憋的,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姻缘大事,你就当真一点也不着急?”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女儿年纪虽小,倒也不是执念之人。倒是夫人你,心里存着什么话还是说出来的好,就这么憋着,可是怪难受的呢!”

念锦调皮地一笑,杜娇容忍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

“服你。我听了林妈的话,心里疑心她该不会和我们未来姑爷有什么不干净吧,就在对面的茶馆喝了壶茶,找了个不认识的孩子给了他点钱,叫他去方家的茶庄找茬,还好算丫头你命不坏,那小子在铺子里,我亲眼看着他到柜上站了一会儿功夫,和那孩子说了几句话,看来是躲着你淑姨娘家的那一位贵亲呢。”

念锦闻言顿时不可思议地拉着她探了探她的额头:“我的好夫人,这事也亏你能想得出来,要是被人知道了,可有得你吃不完兜着走,老太太那里准少不了一顿埋怨你办事毛躁不顾后果。”

“那有什么,谁不知道我们杜家是我爹爹白手起家暴富起来的,我爷爷那辈还是在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的小贩呢,我自然不能跟你们这些真正的千金小姐比,只怕这点老太太心里也有数,所以看我应对地还算周全,便喜出望外了。”

杜娇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念锦却亲热地抱着她的胳膊在她身上蹭了蹭。

“谁说的,谁不知道你娘出身书香世家,是个真正的名门小姐,否则也没本事教出你这样一个玲珑剔透又一身铜皮铁骨的能人来。”

“好啊!我一心为你,你倒绕着弯子骂人,铜皮铁骨那成什么了我?”

“哪有啊,我可是真心啊……哈哈……好夫人饶了我吧……”

余天齐才到了杜娇容的屋子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她们两个打打闹闹笑成一团的声音,本来在外头忙了一天颇有些倦意,可站在门边看着小妻子和女儿笑得满脸绯红还在互相呵养作弄的样子,忍不住心情也跟着轻松了起来。

“老爷回来了,夫人,小姐,老爷回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杜娇容和念锦忙止了玩笑,见余天齐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各自拢了拢鬓角,又给对方整了整前襟衣角,这才手挽着手迎了上来。

“老爷/爹爹回来了。”

“可不是么,站在我们家大门口就听见大夫人和大姑娘笑得开怀,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可否分个一句半句给小的听听,让小的也热闹热闹?”

说罢便自顾自地攥起杜娇容的手放在怀里,杜娇容脸上一烫,回头再看念锦,哪里还有她的踪影。

“大姑娘……”

“我的女儿当然是个玲珑的,我们这新婚燕尔的每天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能在一处腻上一腻,她还能不避着些?看你,被自家相公拉拉小手,用得着脸红成这样?”

余天齐搂着一阵说笑,杜娇容自然不是会做小女儿娇态之人,不过是知道她夫君爱吃这一套,所以投其所好罢了。

夫妻二人软语温存了片刻便携手出门去给老太太请安,谁知前脚才出了门,后脚就有小丫头追了出来,伏在杜娇容耳边低语了一阵,杜娇容立刻脸色一变。

“怎么了?”

“红玉动了胎气,我看看去。老爷还是去上房吧,只说我身上不痛快,替我告个假吧,别吓着了老太太,等大夫来了看看再说。”

第 17 章

杜娇容带着铃儿三步并两步地去了红玉的屋子,远远就看见贴身照顾她起居的陈嫂正坐在窗户底下低着头抹眼泪,等走到面前问她是怎么了,她又躲闪着不肯说话,只得先不管她,问问红玉的情况。

“红玉现在如何,里头还有谁?”

“夫人放心,刚刚吃了药,已经疼得好些了。方才只有奴婢和红玉姑娘,她说总在屋里躺着腰酸,奴婢就想扶她到院子里走走松一松,谁知道才一出房门她就肚子疼得厉害,奴婢怕极了,只好大声喊了人,惠云姑娘赶过来帮衬着把她扶回了房,后来淑姨娘也来了,叫请了大夫。”

杜娇容听这媳妇说话还算有条理,便淡淡地点了点头抬脚就往屋里走,就看见红玉苍白着脸躺在床上,淑娴坐在她床前,拉着她的手像是在开导她,一见她进来,淑娴忙起身问好,红玉在挣扎着要起来,却被杜娇容快走了几步赶上去按住。

“且躺着吧,都这样了还顾什么礼数,大夫怎么说?”

“谢夫人关心,大夫说了没什么,是奴婢自己头一次怀孩子,一遇上点子事就心里发慌稳不住,累夫人担忧了。”

红玉顺着杜娇容的意思又躺回了靠枕上,听杜娇容问起情况,不由面露愧色不敢看她,谁知杜娇容还不曾来得及再问,外头就传来了小丫头扬起了嗓子的声音:“老太太来了,老太太这边走,仔细脚下台阶。大小姐好,三夫人好。”

杜娇容和淑娴忙起身相迎,淑娴见她眉头微蹙,便从容一笑解释道:“夫人不是怪我们自作主张越过了夫人去禀报了老太太吧?实在是看这丫头的样子怕人,脸白得像那画画的宣纸,身上的冷汗一层层地出,这不才一会儿功夫已经换过两身衣裳了。我们老爷膝下子息本来就不兴旺,可还指着她这一胎能生个白白胖胖的男丁呢,大夫人自然是个能干的人,可毕竟不曾生养过,这女人怀着身子上头的厉害,只怕大夫人也不大知道,所以淑娴心里也着实为难,思来想去还是叫人去回了老太太。”

话里话外不过是倚仗着自己已经为余天齐生了一儿一女,而杜娇容是才来的,肚子里什么都没有罢了,杜娇容心里听得明白,却也懒得与她计较,见老太太已经在念锦和芝兰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忙上前去接,却见念锦给她递了个眼色,这才注意到老太太的气色yīn沉得厉害,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和蔼,忙敛了笑容,妥妥贴贴地扶过她老人家坐下,便站在她身后一句多话也不肯出。

老太太只抿着嘴坐着也不发话,红玉低着头半坐在榻上不敢出声,还是芝兰估摸着老太太的意思先问了话,还是和杜娇容方才问的一样。

红玉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才要回答,却被淑娴抢了过去:“回老太太的话,大夫方才说了,红玉妹妹是因为吃了大寒之物才会动了胎气,我听了一时心急只顾着责备陈嫂,竟忘了仔细审她,既然老太太来了,那就把她叫进来问个明白吧。”

她话音刚落,秀杏便转了出去站在门口喊人,杜娇容心里越发吃紧,这淑娴明明是想当着老太太的面拨弄什么,大寒之物,总不会是……

正思索着,那陈嫂已经颤颤巍巍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老太太恕罪,实在不关奴婢的事啊,昨晚奴婢到姑娘屋里伺候她就寝,见桌上有碗吃剩的残汤,姑娘说是大夫人赏下的,奴婢便也不曾在意,谁知后来仔细一看竟是老鳖汤!老鳖这东西最是

寒,有身子的人可不能吃啊!”

说罢又不断在地上磕头,磕得砰砰直响,老太太不耐烦地一皱眉,便有人将那媳妇拉了出去。

屋里一众人等的眼睛都落在了杜娇容的身上,杜娇容心里暗暗叫苦,却百口莫辩,原来昨天晚上她房里确实炖了老鳖汤,这各房里头每天的菜色厨下俱有记录,她就是不承认也没法子,只是她并不曾将汤赏给红玉,只因余天齐回来得晚,她又不爱喝那腥气的东西,正好淑娴过来请安,她便叫她带了回去,左右并无旁人可供作证,看来她转身就把汤给了红玉,她这次竟是闷声吃暗亏了。

“大夫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捏着手里的茶盅子冷冷发话,杜娇容只好把心一横,想着干脆就大方承认了,反正她一个才出阁的姑娘,哪里能知道有身子的人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大不了被老太太埋怨她几句毛躁就完了,总不至于当真要给她扣个残害余家子嗣的罪名吧?

谁知她刚想说话,红玉却挣扎着下了床,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求老太太恕罪,都是奴婢的错,不能冤枉了我们夫人啊!”

念锦一听她这话,心里便有了七八分的底,不但不帮着杜娇容,反倒一面给老太太捏肩,一面冷静地问她:“红玉姐姐,这事可大可小,莫说你肚子里怀的是我们余家的子孙,就算你没有怀孕,我们余家的规矩历来是不许随意糟蹋责打丫鬟的,要真有人有心欺负你,你也别怕,当着老太太的面把话说明白便是,自然有老太太给你做主。”

一句话说完,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淑娴的脸,却见她镇定自若,反而做出一副倾听关心的样子,表情与随着她们同来的三夫人无异,有疑惑,也有关怀,当下在心底恨恨咒骂了一声老狐狸。

红玉听了念锦的话又要磕头,杜娇容给铃儿使了个眼色,铃儿忙走上去将她搀扶了起来。

“姑娘才动了胎气,哪里还禁得住这地上的寒气,还是坐下说吧。”

红玉怯生生地瞥了老太太一眼,见她微微颔首,这才敢斜签着身子做在床沿,一手撑着后腰,一手不安地在高高隆起的腹部摩挲。

“回大小姐的话,并没有人欺负奴婢,都是奴婢嘴馋惹的祸,昨天陈嫂一时忙不开身,我自己也想着多多走动以后好生养些,就自己去厨房拿安胎药,正好牛嫂子在给大夫人炖汤又有人在外头叫她,她就出去了一会儿。奴婢蠢笨,并不知这老鳖汤有身子的人不能喝,只是闻着很香,想想这样大补的东西吃着总是对孩子好的,便自作主张盛了一小碗同着药一起端了回来。晚上陈嫂问起,奴婢治好随口编了个谎,只说是大夫人赏下的。”

说完又止不住抽抽搭搭起来,嘴里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句,不与大夫人相干,全是奴婢眼皮子浅贪嘴偷吃,奴婢要是知道有这么个缘故,是死也不敢的之类,老太太铁青着脸瞪了她半日,终究只叹了口气,恨声骂了句,胡闹!

杜娇容虽然不知道红玉为什么要帮着她,可她话既然说出来了,她自然也乐得接受,不由笑道:“傻姑娘,快别这么着了,有了身子的人是会贪嘴些,我娘怀我弟弟的时候,大冬天巴巴地想吃桃子,急得我爹爹直跳脚,到处打发人去买,可哪儿能买着呢?你要想着什么吃就叫陈嫂告诉我,只别是这种冬天里想吃夏天的东西,那我办不来,其他什么都容易,别再自己胡来了,看看,可怜见的,吓坏了吧。”

一番和颜悦色的话说得红玉抽噎着垂了头,老太太听见她说有身子的人难免贪嘴,心里想想也怪应景的,脸色便松动了些,三夫人自然是不想老太太生气,便也跟着凑趣道:“可不是么,当初我怀着松儿的时候也是这样,半夜里抓心挠干得想着红烧蹄膀吃,我们老爷到现在还会拿这档子事来笑话我。”

“唔,看来我们家净出了一屋子馋嘴猫!你们呀,一个两个都是淘气的。好啦,看着大伙都替你说话,我这个老太婆也拉不下脸来罚你,以后可要当心,你这肚子里头怀的,可是我们余家未来的三少爷!”

老太太看着红玉瑟瑟缩缩的样子想来也于心不忍,又细细嘱咐了她几句才走,淑娴没想到红玉在这当口会编出个谎话来帮着杜娇容说话,愣是怔在那里半天才如梦方醒,不由对红玉刮目相看起来,恨恨地剜了她一眼,这才踩着重重地脚步朝外走去,秀杏一路跟着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姨娘别为了那个JIAN种生气,她爱舔夫人的脚丫子,就让她舔个够去吧!人家给她吃毒药,她还帮着说话,是不是吃多了猪油蒙了心了!”

谁知淑娴脚步一停,反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啪──

“你才猪油蒙了心,我们都猪油蒙了心了!你但凡要有红玉的一半,我也能多个臂膀。你以为她为什么帮着杜氏?还不全都为了她自己!她这一把是不管怎么赌都稳粗胜券,如果那汤当真是杜氏赏给她的,那她这么以德报怨,便是向她表明自己的忠心。如果那汤不是杜氏赏的,那杜氏就是被冤枉的,她这么一挺身而出,杜氏能不对她心存感激么?好一个红玉丫头,我先前倒小瞧了她,白白布了这么一个局,竟是给她作嫁衣裳了。”

秀杏被她一巴掌打得懵住了,听她说得咬牙切齿,也不敢再接口,只捂着脸快步跟着她往樊音的屋子去了。

杜娇容这里屏退了红玉屋里所有的人,只余她和念锦,还有红玉三人坐着。

“现在这里没有人,你说实话吧,昨天的汤是谁送给你的?你一向在老太太跟前伺候,不是那种没见过市面的,一碗老鳖汤,你还不至于。”

红玉听了杜娇容的话,咬着唇踯躅了片刻,还是怯怯地开了口:“求夫人不要问了,东西是装在食盒里由一个棒使婆子送过来的,只怕就是找出她来,也问不出是谁。奴婢不过是个毫无依傍的奴才,就算肚子里的是个儿子,也是夫人的儿子,夫人又怎么会害他?只怕是有人背地里使坏,奴婢虽不识字,这点道理还是懂得。”

念锦坐在一旁不发一语,却不得不佩服红玉这个一个大字都不认识,却颇有智慧的丫鬟。她的孩子自然要认杜娇容是嫡母,但她如今把这话这么恭恭敬敬的说出来,岂不就是明摆着告诉她,我不敢与夫人为难,也不敢仗着有了孩子就不听夫人的使唤吗?

果然杜娇容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又对红玉说了一些要她好生保养的话,念锦无聊便四处张望,目光却被桌上的一碟子糕点吸引了过去。

“红玉姐姐,这是什么?”

她捻起一块凑到脸前细细一闻,红豆、枣泥,稀松平常,可怎么还隐隐约约有别的气味在里头……山楂、杏仁?

红玉被她问得一愣,以为她爱吃这个,忙让道:“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前两天淑姨娘的姐姐来看樊姑娘,送来的这些糕点,樊姑娘客气,给奴婢和惠云都送了些。奴婢吃着还好,不知合不合大姑娘的口味,大姑娘要不要尝尝?”

“哼,你这话可说反了,这东西我们吃着是还好,可你却当真吃不得。”

念锦冷笑着碾碎了一块糕,眼看着渣子落了一地,又漫不经心地踩了几脚,这才幽幽开了口:“我方才就疑心,老鳖汤虽然

寒,但你的胎六个月了,照理说已经坐稳了没那么容易动胎气。不过这山楂活血缩宫,杏仁又是个毒物,你这么接连吃了几天,只怕才出了事,那汤,不过是道幌子罢了。”

第 18 章

晚上余天齐回屋时习惯

地直接往杜娇容房里走,却在走廊上撞见了樊音,原来是淑娴犯了头疼的毛病,她过来看看她。

“可不是呢,最近我事情忙,也好些天没上你姨母那儿去了,怎么好好地又头疼了?我这就看看她去。”

余天齐面上讪讪地说着,毕竟谁都知道他所谓的事忙是在忙什么,不过就是陪着新夫人罢了,可他和淑娴毕竟也恩爱了十年,当着这么个她娘家小辈的面,他还真觉得心里有点愧意,好像是自己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樊音自然不会点破这些,她守在这里快半个时辰了,为的就是这不经意地与大老爷相遇一下,再不经意地将她姨母身子不适的消息传给他,余天齐生来是个多情温存又优柔寡断的人,不必她多说什么,他也必定会去看她。

因此她只笑吟吟地目送他急匆匆地远去,这才朝着院子里招了招手叫了一个小丫头过来。

“你到大夫人屋里走一趟,就说淑姨娘头疼得厉害,上次大夫人从泉州带来的膏药听说二夫人贴着很好,想跟大夫人也讨两张回去贴贴。”

那小丫头应了一声便去了,樊音站在那里看着墙角的几支凤尾竹,兀自冷笑了一声也转身离去。

这里余天齐才进了屋,秀杏就迎了出来,不见淑娴,他估摸着总在内室休息,便小声问了问秀杏她的身子如何,谁知不问还好,一问这话,秀杏立刻就红了眼眶。

“老爷如今是新郎官,正在大喜头上,奴婢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我们姨娘心里实在太苦了,每天晚上巴巴地站在院子门口等着盼着,怕被人看见笑话她,愣是不许打灯笼,也不要奴婢跟着,这么大冷的天,就她一个人在黑漆漆的门背后,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就是铁打的人只怕也要倒了,何况她本来身子就不好,心思又重。以前只需伺候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咳嗽个一声半声她都要琢磨半天,如今又来了这么个厉害的新夫人,她日日战战兢兢地服侍,心里如何又能轻松?今天红玉动了胎气的事情一出来,她急得立时就头晕得站不住,可到底怕新夫人年轻,想过去帮衬帮衬,谁知还是叫人给嫌弃了,又急又气,回来的路上就差点厥过去。”

余天齐听完她一段说辞早已经痴了,早该知道他的淑娴是多么痴情执拗的人儿,当初为了和他在一起,就算所有人都背地里耻笑她,明里暗里挤兑她,她都不怕,只要能多看他一眼,她便能幸福地笑上一整天。

这么多年了,他心里早就没了当初那种得不到的偏要去品尝一番的新鲜刺激劲儿,虽然与淑娴恩爱不减,但他在外头的花花肠子也从来没有断过,不过碍着家里的身份地位,从没有把人往家里带过罢了。

可淑娴对他,却十年如一日的痴缠眷恋,一想到这些天来她都生活在等待的煎熬中,余天齐心里也感到一阵抽痛起来,老话说得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杜娇容再怎么鲜艳动人,可他也不该忘了他深情柔弱的淑娴啊。

要知道在这个家里,杜娇容有正房夫人的地位,有老太太的垂怜,有下人们的尊敬,而淑娴可以依靠的人,这十年来始终如一地就只有他一个而已。

还没来得及继续感伤,又听见秀杏说红玉那边的事,不由眉头一拧:“红玉动了胎气和你们姨娘有什么相干,谁能给她气受不成?”

秀杏缩了缩肩不敢搭腔,余天齐连着问了她好几遍,她才抽噎着回道:“红玉自然是没说什么,只是大夫人她……似乎是怪我们姨娘多事越权了,说了好些有的没的叫人难堪的话。姨娘的脾气老爷是知道的,规矩上是不会错的,夫人说什么她总是听着,不会驳回一个字,可心里却当真着了恼,这不好不容易支撑这回来就躺下了。”

这里余天齐还要再问,就听见里头传来了虚弱轻微的声音。

“秀杏,是谁来了?”

“是我,我来看看你。”

余天齐朝着秀杏摆了摆手叫她出去,自己动手掀开帘子进了里间,才一进门就看见淑娴撑着床头吃力地挺起身来,身子颤抖着,脸色煞白,一双水雾氤氲的大眼睛带着不相信,却又充满着希冀地死死盯住门口,直到捕捉到了余天齐高大的身影,满脸的凄清却瞬间化作了柔情万种,硬是扯出了一个恭顺温柔的笑容,挣扎着要下床来。

“老爷来了,妾给老爷请安。”

一句话没有说完,人却早已脚下发软地栽了出去,还好余天齐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什么时候和我这么生分了?你我之间哪里还需说这请安不请安的话。快躺下,仔细起猛了又要头晕。”

柔声哄着怀里的人,余天齐扶着她在枕边躺好,淑娴却并不做声,待余天齐在她身边坐下了,她才幽幽道:“过去是淑娴错了,年轻时候不懂事,以为可以站在老爷的身边一辈子守在一起,如今才算明白过来,淑娴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老爷身边。不过淑娴并不怨,只要还能留在余家,只要还能看着老爷,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哪怕只是每天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急匆匆看一眼,知道老爷过得舒心,淑娴心里也就安乐了。”

说着说着泪水打湿了前襟,她也不去擦,反而侧身过去主动依偎在余天齐的肩头,伸出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

余天齐被她说得心下一酸,忙拍着她的背安抚:“说哪里的话,你我同床共枕这么些年,难道我就是那种有了新欢弃旧爱的薄情之人?不过是最近铺子里忙了些,杜家又是不好得罪的,娇容也还算聪慧,这才多花了些心思教导她,毕竟她年纪轻,一下子要掌起这么大一个家,哪里就那么容易了?这事要是放在你身上,我倒不用粗半分心。”

说完又抬起手轻轻调弄了一下淑娴细巧的下巴,淑娴脸色一红,反而将脸更深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老爷……唔……”

少妇柔软丰腴的娇躯在怀里极具暗示

地扭动了起来,余天齐本就有心哄哄她赔罪,见她主动投怀送抱自然不会拒绝,当即低下头深深地稳住了她仰望着他而微微轻启的唇,二人越吻越热火朝天,很快便开始互相扒拉起彼此的衣裳来。

这里杜娇容正等着余天齐过去吃晚饭,明明早就听见跟着的小厮回来报了,怎么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呢?刚想打发人再出去迎一迎,却见秀杏走了进来,说是传老爷的话,晚饭在姨娘那里吃了,请大夫人自己用吧。

这是杜娇容进门以来第一次被淑娴占了上风,她到底年轻,没有经历过男欢女爱你争我夺的事情,在娘家看着父亲的姬妾们争抢得再热闹,也不过是学个样子罢了,但当这事情真到了自己头上,那切切实实像割肉一样的痛楚却是她始料未及也猝不及防的。

“夫人知道了,你下去吧。”

还是郑妈一句话打发了明显是过来耀武扬威的秀杏,见杜娇容低着头不说话,便做主挥退了屋里所有的丫鬟,只余下她和杜娇容两个。

“夫人,菜都凉了,多少用一点吧。”

将筷子塞进杜娇容的手中,这才发现她的手哆嗦地厉害,郑妈没想到这小女子能有这么大的气

,忙给她拍着后背顺气。

“夫人,夫人!您可要想开啊,老爷不过是去吃顿饭,要是这么着就动气,那往后……往后那糟心的事情可就多了!”

听着郑妈的劝说,杜娇容的心情渐渐平复,却止不住地寒凉了下去。原本是她铁了心地要嫁过来,只因与余天齐的一面之缘,如今看来,只怕是段孽缘也未可知。

进门一个多月来一路顺畅,老太太疼她,继女孝敬她,一家子的妯娌亲戚都奉承她,余天齐这个夫君对她更是没话说,体贴周到,没一处是他想不到的,令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原来这个丈夫并不是她一个人。

暗自咬牙伤感了一阵,杜娇容很快便又恢复了常态,反倒笑着劝郑妈别粗心,又就着芙蓉鱼片汤吃了大半碗饭,肚子里填得满满的,心里似乎也就没那么空了。

郑妈见她还能笑出来,对这个年轻主母也越发心生敬佩。多少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初初嫁了,都还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喜悦里呢,她却已经被迫满腹算盘地去和老谋深算的宠妾斡旋,到底她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哪里能当真就刀枪不入了?难免一次半次真情流露,却教人更加敬重她。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郑妈一面收拾桌子一面对杜娇容道:“有一件事没有回太太,方才太太在大姑娘房里,淑姨娘那里打发了个小丫头来寻几帖治头痛的膏药,奴婢剪了几块给她。”

“唔,知道了。”

杜娇容思索着应了,心里却隐隐不安,这个女人难道装病引老爷怜惜?

她这事自然是猜对了,只是淑娴想跟她争的,却远远不止是一点怜惜罢了。

这里余天齐和淑娴一番云雨之后重新起身,天早就黑透了,秀杏也在外间摆起了一桌子可口的饭菜,余天齐本来想走,可一看淑娴乞求的眼神,想起方才二人的床头蜜语,想必杜娇容也给了淑娴不少气受,可不能长了她这个威风,虽然她是大房,但淑娴是他心头看重的人,她总要给他点面子。

想到这里,他便索

坐了下来,淑娴欢喜地张罗小丫头伺候老爷用饭,谁知没走了几步又头晕了起来,余天齐手快一把扶住她,一面斥责秀杏怎么不去请大夫。

“老爷莫生气,秀杏下午已经去回过大夫人了,想必大夫事忙,一时过不来。”

淑娴缩在他怀里给他抚着xiōng口顺气,余天齐还要问话,谁知秀杏却委屈地瘪起了嘴。

“姨娘何必在老爷面前替她遮掩,她根本不叫请大夫,只给了两张破烂膏药,还说了好些风凉话,说什么怎么也不找面镜子好好照照自己能不能上得了那个台盘,就敢病了……”

“住嘴,你这丫头,都是我平时把你宠坏了,谁许你这样背后议论夫人的!咳……咳咳!”

淑娴一听秀杏说得不像话就立刻打断了她,不知是不是气的,又一口气上不来咳嗽了起来,余天齐看着秀杏手里的膏药气得脸色发青,将淑娴交到秀杏手里,便沉着脸要走。

“天色不早了,你好生歇着。我明天再来看你。”

淑娴也不多留他,只动情地看了他一眼,拉着他的手半日无话,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扶着秀杏的手咳嗽着回了里间。

第 19 章

余天齐一出了淑娴的房门,就见碧莹和另外一个小丫头在门口等着,也不说话,只顾黑着脸朝杜娇容的屋子走去。碧莹走在他身边打灯笼,一阵风吹过来迷了眼,也差点把灯笼吹灭,她忙拢起袖子来护着,一面紧赶着小跑了几步跟上余天齐的脚步。

“老爷仔细脚下,出来时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夜路不好走,要奴婢们小心伺候。”

听了这话余天齐心头略微一松,但旋即又皱起了眉头,这个小女人难道连他晚上到哪个屋里去歇息都要管着?当下脚步一停,脸色也越发yīn沉起来:“是夫人叫你们来接的?”

碧莹随手捋了一把鬓角边上被晚风吹乱的头发,这才不紧不慢地回道:“夫人说三月里头倒春寒得厉害,也不知老爷晚上要歇在哪里,就叫奴婢们带了大毛衣裳到淑姨娘那里,打听着老爷要是在那里歇了就回去,老爷要是出来,还叫奴婢们好生跟着伺候着。”

“可不是么,到底是新夫人脸皮薄,奴婢们出来的时候她还再三关照了叫我们不可惊动老爷和姨娘,只在外头悄悄跟秀杏姐姐打听打听便可,莫非是怕别人听见臊得慌?”

另一个丫鬟也笑着接了话,碧莹却跟着冷笑道:“哪个新婚燕尔的夫妻不是天天黏糊着在一处的,谁还会去笑她不成?我看是夫人心细,怕打扰了老爷和姨娘休息,才叫我们不可作声呢,说来也赶得巧,奴婢们等了一阵子没等到秀杏姐姐,听姨娘房里的另一位姐姐说老爷多半是要歇下了,正要走呢,就见老爷出来了。”

碧莹说着说着又替余天齐压了压肩上被风吹起的斗篷:“正是呢,老爷现下是往哪里去?”

余天齐听了这话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条碎石子小路的岔道口上,继续往前便是杜娇容的屋子,左右两边分别是惠云和红玉的屋子。

“咳……上你们夫人那儿去吧,她早晨说晚上做酒酿圆子来宵夜,我这肚子里的馋虫可还都等着呢。”

余天齐被碧莹与那小丫头一番漫不经心的闲聊又说动了心,想想新婚这一个多月来,杜娇容对他的温柔照顾简直是无微不至,今晚又这样体贴的安排,丝毫没有因为他去了淑娴房里而不高兴,怎么看她也不像是个气量狭窄的人,如何就容不得淑娴呢?

想必是她到底年纪轻,火气盛吧,都是因为在乎他这个相公,他回去好好哄哄她便是,只消他对她好,想必她也不会去找淑娴的麻烦。

碧莹也知道宵夜一说不过是老爷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自然不会说破,只笑着走在前头打着灯笼,一路说说笑笑地给余天齐解闷。

心里劈里啪啦地打着如意算盘,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杜娇容的院子门口,远远看见里头还亮着灯,想起那个略说句亲近话就会面红耳赤的小妻子,余天齐的心不由软了下来,到底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要真有什么地方沉不住气,慢慢再教她就是。

碧莹赶在前头打了帘子,余天齐打叠起一肚子甜言蜜语信步迈进了门,却没想到扑了个空,原来晚饭后杜娇容叫人把陈嫂叫来问了红玉的情况,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自己过去走一趟看看。

余天齐一个人负着手在空屋子里转来转去百无聊赖,却见铃儿走了进来,端上了热汤和几碟子热气腾腾的小点心。

“都是夫人照着老爷爱吃的口味做的,她说手艺比不得大姑娘,就请老爷看着她一片诚心吧。”

铃兰笑着将东西都摆放妥当,余天齐闻着香味才觉得自己着实饿了,晚上只顾着听淑娴和秀杏诉苦,压根就没吃下什么东西,淑娴想是身子不好也顾不上他,到底还是娇妻体贴。

当下便心情大好了起来,随手夹起一只灌汤小笼包细细吹了,咬破一点面皮子,凑上去轻轻一嘬,满口的汤汁甘甜香滑,肉馅鲜嫩味美,当即又连吃了三四个才放下了筷子。

“老爷喝口汤。”

铃儿又殷勤地递上了热汤,余天齐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这才想起不对来。

“怎么你没有跟着你们夫人?”

“回老爷,夫人怕老爷回来没有个妥当人伺候,如今因她进来了,惠云姐姐也不常跟着了,红玉姐姐又有身子,老爷身边只有几个小丫头年纪都甚小,只有一个碧莹,夫人看着她还算妥当,偏又叫她出去候着老爷了,便叫奴婢留在屋里,万一老爷过来,热茶热水总还都是现成的。

余天齐听了连连点头,才从外面走了一大圈进来,浑身都是冷气,这会子热热的宵夜下了肚,小妻子人虽不在身边,可对他的关怀却甜丝丝的无处不在,顿时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心满意足地暖洋洋起来,也把之前因淑娴而对杜娇容起的嫌隙之心给丢掉了大半。

又不放心地问了是谁跟着去的,得知是老太太屋里的袁妈妈,他也就心安了,一面不由感叹杜娇容行事的妥帖。

老太太一向为他子嗣单薄而着急,因此非常重视红玉的肚子,可红玉到底只是个丫头,她要过分关怀也不大好,就像今天,听说白天已经亲自过去了一趟,那晚上要再叫人去问就不大好看了,可要是由大夫人开口请老太太身边的袁妈妈陪着同去就不同,这完全是因为老太太疼儿媳妇,与别人很不相干。这样一来是既正合了老太太的心意,也不怕旁人嘴碎,甚好,甚好。

没多一会儿功夫杜娇容便回来了,袁妈妈带着两个小丫头一直将她送到院子里,听说老爷在家,便不曾进屋就回去了。

杜娇容看见余天齐时颇为意外,却也没有说什么,倒是余天齐像是个在外面偷了腥的猫似的,赶着她讨好个没完。

“听说淑姨娘病了,她一向为老爷谨慎粗劳,老爷很该陪陪她才是,怎么才去吃了顿饭就过来了,叫底下人看着,还不知道背地里要怎么嚼我的舌根呢。”

杜娇容一面给余天齐宽衣,一面低着头小声抱怨,余天齐当然不好说自己本来是要在那边过夜的,就是急着回来找你兴师问罪呢,当即佯怒地一把环住她的腰,两眼一瞪道:“谁敢说我们大夫人的闲话,叫我知道了拖出去乱棍打死。我这不是心里想你么,再说她现在病着正要静养,也未必喜欢我在那里闹腾她。”

“说得也是,头疼的毛病犯起来就怕别人吵吵,一听见说话的声音就觉得头想要炸开一样,我娘也有这个毛病,她犯病的时候我和我爹爹都不敢去打搅她呢。白天姨娘屋里的人过来跟我寻上次给二夫人的头痛膏药,我还想着晚上看看她去,后来又在红玉那里多耽搁了会子,想着横竖老爷也在,只怕比什么灵药都能止痛呢,我就偷个懒直接回来了。”

杜娇容扬起脸笑得烂漫无邪,余天齐心里一怔,怎么和秀杏的说辞南辕北辙,想必是传话的丫鬟糊涂把话传错了,还好他没有一进来就苛责她,否则岂不要伤了感情。

岂知现下心里暗暗庆幸的人却不止他一个,乖乖伏在他怀里的杜娇容却也和他的心思不谋而合。

晚饭时听见说淑娴那里的人过来跟她找膏药,她就心里疑惑,后来越想越心惊,淑娴从她第一天进门就对她怀着敌意,平日装出一张和和气气的笑脸来应酬她倒也罢了,那是规矩如此她不得不从,可要是真的生了病,又怎么会巴巴地跑到她这里来示弱求药,退一步说,就是她给了药,她敢用吗?

如果二人易地而处,她能拍着xiōng脯说,她是绝不会去向淑娴求药的,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想必淑娴也一样,那她做这么一出,又特特把余天齐骗过去,那就只有是为了在他面前给她上点眼药了。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变着方子说她这个大夫人欺负她了。

当时还沉浸在对余天齐的多情又恨又气之中的她实在静不下心来思索对策,便派铃儿去了一趟念锦那里,谁知念锦被樊音和依绫拉着说话抽不开身,只交给铃儿一张纸条,她打开一看,简简单单两个字:红玉。

是了,人生在世不能凡事都凭上下两片嘴,余天齐是个生意人,他有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耳朵去听,她杜娇容所能做的,就是领着他去看她想叫他看到的,引着他去听她想叫他听到的。

若她连红玉这么个年轻貌美又怀着孩子的人都能容得下且多加关怀,那怎么让人相信她会去专门

针对一个温柔大方的淑姨娘呢?

茅塞顿开。

“老爷,娇容今天自作主张,替老爷你许下了一件事,求老爷成全。”

夫君身上属于那个女人的香气强烈地刺激着杜娇容的口鼻,她暗中用力掐了一把大腿才能令自己镇定下来,顶着那股不属于自己的脂粉气,继续留在余天齐的怀里撒娇撒痴。

余天齐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听了她的话只笑着掐了掐她的腰调笑道:“可是夫人又看上了什么新首饰?还是秋明庵的姑子又来求你做功德了?一切都由夫人做主,小人言听计从。”

“别闹。”

躲闪着避开余天齐不安分的狼爪,杜娇容依偎在他耳边轻声道:“老爷,这趟红玉动了胎气,我也有责任。她肚子里怀的是老爷的骨肉,我原该看顾好她,今天我才听说,原来底下还有些眼睛长在头顶的臭东西欺负她是个丫头,要这个要那个都克扣她一半,弄得老太太那里还以为不叫她出来伺候她便能安心养胎,谁知这样一来让她落了单,反倒越发雪上加霜。”

“是哪个狗东西这么大的胆子?你告诉我,我叫人去罚他。”

“罚了这一个,难保没有下一个。依我的意思,红玉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人,又是余家的家生子,身家清白,人也乖巧,生得也齐整。既然怀了孩子,不如就抬举抬举她如何?将来孩子生下来,说出去他的生母是个通房丫头,那孩子的脸上也不好看。”

杜娇容说得句句在理,言辞恳切,余天齐本来也存过这个念头,听她这么一说便跟着点头,但很快又摇起头来。

“你才嫁过来这么几天,我这里就纳妾,那怎么对得住你,不成不成。”

杜娇容知道他是怕杜家知道了不依,反而劝他道:“不妨事,又不是你新近纳的女人,红玉原就是你屋里的,如今我们只先把这事定下,好叫红玉也安安心,对她的胎也有好处,等将来孩子出生了再正式行礼便是,那还有好几个月呢,怕什么。”

第 20 章

第二天一早杜娇容便将抬举红玉的想法跟老太太说了,老太太自然是欢喜的,一样都是她余家的孙子,虽是庶子,那从姨娘肚子里出来的,和从一个丫鬟肚子里出来的听起来又不一样,本来顾忌着杜家,现在既然是杜娇容自己提出来的,那自然是最好了。

当着众人的面大赞这个儿媳妇懂事、贤惠,能容人,晚上又叫袁妈妈拿了她梳妆台最里头那个小方匣子里头的一把包金钥匙出来,打开她自己的体己箱子,从里面选了一条成色十足的累丝金凤簪子,差芝兰给大夫人送去。

因说下了等红玉生下孩儿才正式摆酒,所以虽然众人都喜气洋洋地恭喜她,红玉脸上却颇不好意思,只在晚间由袁妈妈领着到老太太和杜娇容的房里磕了头,便算是过了明道了,自此以后虽然下人们还是唤她一声红玉姑娘,但一应吃穿用度和月钱的规格已经与淑娴比肩。

“你的新屋子我已经叫人收拾了,必能赶在孩子满月之前弄停当。你如今有着身子,忌挪动,还是先不搬的好,就在老房子里先住着吧,万事不要理,那些一时的有的没的不要争,且放宽心,只把安安稳稳把孩子身下来,便是你一辈子的好处,你可明白?”

当着余天齐的面,杜娇容端端正正地坐着受了红玉的礼,便叫铃儿搀着她到自己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和颜悦色地同她说了一番道理,余天齐在一旁坐着喝茶,也频频点头。

“你们夫人的道理总不会错,你以后尽心跟着她伺候就是,上回动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再出什么差池她也帮不了你,你要自己上心才行。”

“老爷夫人教训的是,奴婢记下了。”

三个人正说着,便听见外头一阵热闹,门帘子一揭开,原来是念锦依绫两姐妹手挽着手走了进来,樊音陪着淑娴还有睿儿说笑着跟在她们后头。

“孩儿给爹爹请安,给夫人请安。”

“红玉姐姐大喜了,可没见请我们吃糖呢!”

三姐妹笑嘻嘻地拉着红玉到一边玩笑,余睿怕他爹问他功课,便拨腿也想跟着过去,却被淑娴一把拉住圈在怀里,贴着自己坐着。

“大夫人不知道,这些年淑娴在老爷身边,一颗心天天都是揪着呢!当初怀睿儿的时候就很凶险,大夫都说孩子太大不好养,可这女人的心思夫人是知道的,只要男人好,我们有什么?那时候我们老爷都已经快三十的人了,膝下通共只有两个女儿,我心里就想啊,就算拼了一条命,能给老爷添个儿子总是好的。谁知老天爷当真可怜我的诚心,给了我一个睿儿,但到底生他的时候大出血伤了身子,这些年总是没有动静,我……我总觉得对老爷不住啊!”

淑娴说着说着便哽咽了起来,便垂下头用帕子擦眼睛,杜娇容似乎也有些动容,眼圈红红地侧过头对坐在她身边的余天齐道:“淑姨娘的心思娇容很明白,像老爷这样的人品,忠厚端方不说,对家里的人都是极好的,娇容过来的日子虽浅,但也很想为老爷……为老爷……”

她说着说着便脸红了起来,余天齐本来听了淑娴的话,想起她当年生睿儿时确实吃了苦头,心里一阵疼惜,正要好言宽慰她几句,却被杜娇容这么含羞带怯的一捧,听着她的意思自然也是和淑娴一样,只要能叫他高兴,死也愿意,小妻子娇嫩欲滴的脸庞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苹果似的,粉润的面颊有意无意地蹭着他肩上的衣服,他不由一阵心荡神驰,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淑娴,忙在背后一把握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笑道:“夫人什么时候也给小人添个大胖小子吧?你生的儿子,我自然特别喜欢。”

男人口中的热气呵得杜娇容耳后敏感的肌肤一阵□,听了这么直白的话,她臊得忙朝边上一躲,却不留神碰到了边上一只高高的黑釉花瓶,蓄满了水的瓶身咚得朝下,正朝着余睿的脸上砸去。

咣当——啊——

满屋子瞬时乱作一团,淑娴惊叫着坐在原地动也不会动,却是一直默默站在她身后的惠云抱着余睿蹲在地上,肩上背上一片水渍,花瓶的碎片和几支鲜花的残骸洒落在她身边,而被她牢牢护在怀里的余睿却毫发未伤,只是小孩子着了些惊吓,一时有些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淑娴最先回过神来,一把从惠云怀里抢过儿子紧紧搂在怀内,尚未出声已经泪流满面,小孩子到了亲娘怀里才知道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淑娴一面搂着他浑身上下到处摸索,一面泣不成声道:“睿儿,我的睿儿,有没有受伤?你哪里痛告诉娘,告诉娘啊!都是娘不好,怎么没保护好你,我的睿儿,呜——”

余天齐忙凑上去查看余睿有没有受伤,所有人都的注意力都围着淑娴母子倆,只有念锦冷眼看着惠云的举动,见她没事人似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碎瓷屑子,一句多话也没有便退了出去,心里倒越发敬重她的沉稳可靠。

看着余睿没有受伤,众人也便都回到了自己的位子,红玉因身上倦怠,便告了罪先回去了,念锦看着这里一团乱的样子,不大放心,便叫丫鬟先送依绫回去,看樊音一副气定神闲坐着的样子,显然也是不会走了,便也不去理会,只和她说些没紧要的话凑凑趣。

淑娴心里定下了大半,见余天齐脸上还有惊魂未定的样子,便软软地偎近他身边以只有他们两个听见的音量喃喃道:“老爷,淑娴无能,不能再给老爷生儿子,连我们唯一的儿子都照顾不好,老爷,淑娴实在有愧。”

说着又将脸埋进他的肩窝低声啜泣起来,余天齐听了这话也有点心酸,想想淑娴跟了他这么些年,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己倒是因为红玉有了身子而兴高采烈,可却忘了她所能指望的也

就只有一个睿儿而已。

当下顺势搂住了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小声劝道:“说的什么话,我们还年轻,又这样恩爱,还怕没有孩子吗?你且把心放宽,好生将养身子吧。头疼得可好些了?”

男人的声音压得再低总比女人洪亮,再者余天齐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需要背人的,就随口这么说了,也不管别人听见是什么感受,淑娴心里一乐,只低着头轻轻地哼了一声,整个身子都要软倒在他怀里。

“既然淑姨娘和睿儿受了惊,就劳烦老爷辛苦一趟,送她们回去吧。天也不早了,睿儿明天还要上学。”

杜娇容不冷不热地扯了扯唇角,好家伙,一阵子人跑进来,原来是为了大晚上的抢男人。

念锦估摸着她是听见了余天齐方才对淑娴说的话心里不自在,也不说话,却见樊音笑嘻嘻地朝着余睿招了招手。

“睿儿过来,这么大的人了胆子倒小,方才要不是惠云姐姐抱着你,我看你还得哭鼻子呢!”

一句话提醒了淑娴来一趟的目的,原来听见杜娇容想抬举红玉的事,她直气得倒仰,可也没有办法,谁叫人家的肚皮争气呢?倒是樊音闷声不响地给她出了个主意。

“她一来就想扒拉老爷身边的人为她所用,可见是个心机深的,既然如此,姨母为何不能?姨母手上不是有个现成的惠云吗?”

不错,小丫头片子要抬举红玉,她就抬举惠云,本来这两个人都是同房丫头的时候就暗地里较劲,要都做了姨娘,还不是一样么?

本来只想着哄哄余天齐勾着他想想惠云平日里温柔和顺的好处,因此今天特地给她细细装扮了一番才带过来,眼下正好,老天有眼又给了她一个借口,惠云不是才刚救了睿儿么?且不说红玉肚子里的货色是男是女,就是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还不知道呢,眼下余天齐只有睿儿这么一个儿子,这怎么说这也是大功一件吧,抬举抬举又怎么了?

想到这里她转头满屋子一看,哪里还有惠云的影子?

不由心里暗骂,死丫头,平时天天在屋里挺尸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去帮她稳一稳老爷的心,该用着她的时候人又不见了。

恨归恨,该说的话却不能说,于是她终于想起了这满屋子还有别人,想起了自己还缩在老爷的怀里,忙“羞涩”地挣扎了一下脱开身,拢了拢方才不慎弄乱的云鬓,又含情脉脉地看了余天齐一眼,这才走到杜娇容跟前欠着身低眉顺眼地说话。

“谢太太关心,淑娴没事,方才失仪夫人莫笑话。淑娴还有一件事想求求夫人,我们老爷是个家里万事撒手的,从前就从不论我们里头的事,如今夫人只有能干,他可越发不管了,所以淑娴想着,这事还必须来求夫人做主。”

一番话说得杜娇容浑身不舒服,总爱说“我们老爷”,“我们老爷”的,谁和她是我们?她不过是个奴才,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跟老爷撑起我们来了,什么东西!

又听她话里的意思隐隐含着以前家里都是她在粗持,颇有显摆的意思,又不由得好笑了起来,所谓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只要我杜娇容还有一口气在,只怕这代理夫人管家一事是怎么也落不到你的头上了,总把那一段拿出来提又有什么意思?

便叹了口气轻轻拨了拨手里的茶盏盖子。

“姨娘有话不妨直说,娇容来得晚,行事若有不到之处,也请姨娘多多帮衬着我些,到底老爷身边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呢。”

说罢又哀怨地瞥了余天齐一眼,余天齐尴尬地干咳了两声,却听念锦脆生生地换了他一声。

“爹爹,方才睿儿问了女儿一句古诗,女儿自己读书不求甚解,却不能耽误了旁人,还是请爹爹来给他解说解说吧。”

一句话给余天齐解了围,他赶紧三步并两步走到儿女们身边,却忍不住竖起耳朵来听着妻妾二人的动静。

“你想求我趁着抬举红玉的时候,连着惠云也一并抬举了?”

“是。夫人或许不知道,惠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因为家里父亲重病没了支柱,才会穷得要卖身为奴。这两年她跟在老爷身边也是一心一意地伺候,我想着她原是同红玉一起进来的,如今若是……只怕她以后不好做人。这丫头老实,这些话她是不会说的,所以淑娴来替她求一个恩典,说起来方才要不是她,我们睿儿的脸只怕就要花了。”

说罢也不去看杜娇容的反应,只半垂着脸恭恭敬敬地在一边站着,她相信这番话余天齐是听见了的,就看杜娇容如何应对了,她要是肯依那自然正中她的下怀,要是不依,那她也有办法叫余天齐觉得她小气,为了故意和她作对而为难惠云。

毕竟谁都知道,惠云是她领进余家的。

谁知杜娇容沉吟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地出了声,丝毫没有她想象中的为难。

“左右不过是一个奴才,要抬举便抬举了,也没甚大不了的。不过姨娘得记住,就算我们抬举她,也是看着她救了睿儿的情分上,要说因为她伺候得一心一意,伺候得好,那是万万不能的。伺候主子本就是下人的本分,哪里有用这个来向主子邀功的?”

小女子左一句奴才,又一句下人的说得句句在理却又句句带刺,淑娴恨得牙痒痒,偏生脸上还是能忍着,笑得越发恭顺。

余天齐听了杜娇容的话也忍不住点头,一面朝着淑娴挥了挥手道:“你也是,自己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就粗心旁人做什么?红玉是怀了身子才抬举的,惠云有什么?要说她救了睿儿,我说这也是她的本分,古往今来奴才为了救主子而舍命的还少吗?你这真是妇人之见,好了好了,夜了,我陪你们回去。”

谁知他才站起身来,念锦却笑嘻嘻地走上前挽着淑娴地胳膊朝着他做了个鬼脸道:“过去爹爹整日家缠着姨娘,害得女儿想跟姨娘说几句体己话都不得功夫,今天我好不容易求了她教我绣几样花色,你又要来跟我抢,我可不依呢!”

余天齐一听这话不由失笑:“你这孩子,都知道你跟你姨娘要好,没想到倒比跟爹爹我还好了,还怪我跟你抢人。罢了罢了,那就劳动大姑娘送送我们姨娘,我老胳膊老腿的正好歇着。”

一番话说得屋子里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淑娴知道今晚无望,只得挽了念锦的手朝外走去。念锦拉着她亲亲热热地不知说些什么,一抬眼见樊音正站在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便也冲她毫无城府地一笑。

“音姐姐快着些,落在后头灯笼可照不着呢,仔细脚下。”

第 21 章

樊音应声紧走了几步跟上,和念锦一左一右亲热地挽起了淑娴的胳膊。

“既然姨母今天得空,不如我们姐妹就去叨扰一夜如何?好久没挨着姨母睡了呢。”

淑娴刚在杜娇容那里受了搓,本来就是一肚子的牢骚没地方去,想留樊音过去陪她一夜说说话,只是没想到她会拉上念锦。念锦在她心目中一向是个懂事听话的乖女,安份随时又孝顺,满脑子都是女则女诫那些东西,很多话压根不好在她面前提起,就算是提了,她也只会跟着祖宗家法、祖宗规矩走,说不定反倒越发给她添堵。

疑惑着拿余光扫了樊音一眼,却感觉到左边的胳膊一紧,原来是樊音略一使力按了一把,当下明白她自有道理,便笑着转向念锦道:“说起来如今我们大姑娘大了,也许久不曾同姨娘钻一个被窝说上一夜的知心话了呢,小时候倒常缠着我睡,恨得你爹呀背后直磨牙。”

说完逗得念锦也不好意思起来,把脸一红靠在淑娴肩上撒娇道:“姨娘真是的,小时候不懂事么,现在可再不敢了。既然这么着那就去闹姨娘一夜吧,你们谁去我屋里和菱涓说一声,不用等我了,明天一早到姨娘这里来找我吧。”

一个小丫鬟应了一声跑了出去,樊音也自打发人回去关照,秀杏见三人一同过来,忙进里屋去给她们收拾寝具铺盖。

迈过门槛时樊音忽然紧张兮兮地伸手扶住淑娴,进了屋又赶紧按着她在床上坐下,一面亲自给她倒了杯热茶递到手里捂着。

“方才在大夫人屋子里立了半天的规矩,姨母站得乏了吧?快歇歇,担心死音儿了,真怕姨母受不住。”

淑娴看着她一通忙乱,虽然自己被伺候得很舒服,但也被她弄得一头雾水找不着北。虽然这几天她一直说自己犯了头疼的老毛病,可这头疼也不过是被杜娇容气的,真正不痛快的也不是头,是她的心。

这点樊音应该清楚得很,她的身体很康健,何以这样发虚?

噢,是了,肯定是念锦在面前,她是怕太不在意了惹得念锦怀疑吧,这孩子,也实在是太小心了,念锦才多大,哪里有那么大的心思去猜度别人?再说就算她要疑心谁,也绝疑心不到她这个从小对她悉心照顾疼爱有加的姨娘头上。

果然见念锦正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关切地看着她,也就配合地笑了笑,索

放松了身子靠向身后的软枕。

“乖了,都说我的音儿最贴心,大姑娘也是,将来依绫要是能赶上你们两的一半,我也就谢天谢地了。不过只是身上一点半点不痛快而已,音儿的手势向来不错,你来帮我按按脚吧。”

谁知樊音听了这话却面露难色,飞速地打量了念锦一眼才言辞闪烁地说道:“按说女人的脚最重要,只要把脚按舒服了,也就浑身都松快了。可脚上穴位众多,姨母如今的身子不同寻常,这么些年了,好不容易才……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岂不叫人……音儿给姨母捏捏肩吧。”

说罢便朝着淑娴使了使眼色,因为念锦坐在淑娴对面的椅子上,樊音如今是大半个后脑勺对着她,所以她并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淑娴和念锦也没有哪一个是傻得,自然心下都明白了樊音所指。

难道淑娴有了身孕?可做什么瞒着不说呢,总不是怕有人要害她吧?难不成想瞒着好消息,等肚子显怀了胎气也坐稳了,一举给杜娇容狠狠一击?

念锦心下疑惑着,脸上却继续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反而越发忧心忡忡:“姨娘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莫非头疼的老毛病越发重了么?要不换个大夫看看,该不会是现在看的这位先生庸碌,耽搁了姨娘的身子吧?”

淑娴得了樊音的暗示,虽然仍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樊音自小在她身边长大,她的心机她是知道的,想来这便是她将念锦拉扯过来的目的,便故意摸了摸小腹含含混混道:“或许吧,是该换一个瞧瞧。说起来我也着实乏得紧,明天早晨再描花样子吧,早点睡。”

“唔,姨娘的身子要紧。”

念锦浅笑着应了,秀杏进来伺候三人睡下不提,一夜无话。

早晨念锦照例要去伺候老太太起身,因此菱涓一早就过来了,樊音一向浅眠,听见了动静便坐了起来,念锦悄悄比划了一下手势,示意她再多睡一会儿,她笑着点头,又指了指仍侧身朝内沉睡着的淑娴小声道:“以往姨母一向早起,最近也越发犯懒嗜睡了。”

念锦捂着嘴轻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由菱涓伺候她穿戴整齐出了房门,迎面撞上了正朝这里走来的秀杏。秀杏知道她一向都是伺候过老太太才回房去用早饭,便随口道:“大姑娘起得这么早?外头正起风呢,奴婢做了红枣桂圆汤,大姑娘喝一碗暖暖脾胃再出门吧。”

念锦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道:“实在是起迟了,下回再来尝姐姐的手艺。”

说罢便领着菱涓一路走了出去,屋子里仍卧在床上的淑娴听着外头没了动静,这才转过身来,轻轻在樊音额上敲了一下。

“你这丫头又弄什么鬼?昨晚那些话说的,还好大姑娘是个不知事的,要是旁人听了,八成要以为我有了身孕呢,传出去可怎么使得?”

谁知樊音靠着床背冷哼了一声道:“音儿就是要看看,她究竟是不是真的不知事呢。”

淑娴被她说得一愣:“这话怎么说?”

樊音却翻身下了床,一径走到妆台前不紧不慢地梳起头来。

“难道姨娘就当真不曾怀疑过大姑娘这些年,跟你究竟是真贴心还是假贴心么?按说当初的大夫人死后府里多少也有些流言,起码音儿来到余家这几年就已经听了不少,我就不相信那些话就当真没有个一句半句飘进我们的大姑娘耳朵里。若她听见了风声,哪怕再只字片语,可死的是她亲娘啊,她就能对姨娘一丝想法都没有?”

“这……”

淑娴脸上的颜色略变了变,毕竟当年她是怎么进的门,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这些年她竭力想使众人忘记她不堪的过往,如今也颇有成效,起码没人敢在她面前拉扯这些有的没的,没想到忽然被她的外甥女这么当面挑出来,她心里自然是又堵又臊憋得慌。

“姨母莫怪音儿说话不中听,姨母且想一想,大姑娘这两年是不是越来越会讨老太太和老爷的喜欢,对那杜氏也极恭顺,要说仅仅是因为规矩如此,大可以做做表面文章,可就音儿这些天冷眼看来,她与那杜氏倒是真挺合得来。”

“总不成这些年她一直哄着我?她才多大,哪里来这么多心思,再说了她从小就是个懂规矩的,杜氏既然过门就是她名义上的娘,又是个会做人会揣摩人心的,大姑娘亲近她也没什么,你没看见依绫和睿儿都对她喜欢得紧吗?睿儿还总说夫人待他好,总给他些好东西玩,难不成这两个我亲生的孩子也不牢靠?别想太多了,我看都是那杜氏的手腕高罢了。”

樊音见淑娴一脸的不在乎,也不再多言,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念锦不像她表现给众人的那样简单,横竖她究竟是不是装傻,是不是与杜氏一伙,很快就会知晓了。

第 22 章

可老天不知是不是有意与樊音对着干,给了她与念锦依绫姐妹比肩的容貌心

,却没有给她一个相当的身世,反而叫她流落在外,成了一个不被生父的家庭认可的私生女,靠着依附余家奉承讨好老太太和余家的每一个主子过活,叫她如何能不心生怨怼?

要说念锦有哪里强,不过是她会投胎,投生在了君氏的肚子里,不过就生得水灵些,嘴巴甜了点,知道会哄着老太太罢了,她能做的她都能做到,为什么老天就这样不公,偏生什么好的都给了她,就连她从小就仰慕的大哥方晏南,竟然也给了她。

要知道一直以来对他关心体贴仰慕倾心的人,都是她樊音,念锦对他有什么,就连见着了也不过是不冷不热地问声好而已,都是情面上的事情,丝毫没有半点情义,可偏偏就因为她是余家的大小姐,就让她这么轻轻巧巧地许给了她的方大哥!

既然天底下的好事都叫她占全了,为什么连她唯一的一点嫁入大户人家的希望也给掐灭?她今年十五了,最多拖过明年去,再不说亲就迟了,现如今在余家住着,一应吃穿用度都是余家的开销,份例同他们家的小姐一样,可若要嫁人自然得回自己家去待嫁,她那个没用的娘,只会拉着她哭,只怕家里根本就凑不出一副像样的嫁妆来给她,她在这里吃好的用好的奢侈惯了,回去要怎么生活?

樊音独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恶狠狠地揪着手里的木梳,心里恨得直发酸。头先她娘来看她,也跟她说过这事,既然高枝攀不上,便叫她收收心,早日跟她回去。她外公留下的一个小小米粮铺子现在给了她们,铺子里有个年轻掌柜的,名唤陈伦,二十几岁,人也能干,她娘已经替她相中了,只等她回去就找街尾的王大娘给他们说合说合。

她听了这些话气得浑身直哆嗦,当场指着她娘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自己一辈子没刚

,被那老妒妇欺负得乌龟似的跑回了娘家,累得我背上个没爹没家的坏名。这些都不说了,好不容易姨母疼我,接了我到这里,眼看着能过过好日子,你又跑来叽叽歪歪,难道要我跟着你回去守着那个巴掌大的店卖米去?我这样的身子,是能搬还是能抬呀?你自己没用帮不上我,就不能指望这我点好么?”

她老娘被她气得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来,只知道闭着眼睛抹眼泪,还是淑娴在边上劝解:“我说姐姐你也太看不开了,当初是你求我带外甥女进来过活,也好给家里省出点嚼用来,可如今看着这孩子能讨老太太的喜欢,也很得大老爷的缘法,你怎么就叫她回去呢?要说那个方家,我告诉你吧,只要一天没成亲,什么话都还不好说,更何况我们樊音同那方大少爷本来就是有些情义的,他娘方大太太又对我们樊音喜欢得不得了,见一次夸一次呢。”

那卢氏听了淑娴的话,见女儿铁了心的要留在余家,婚事也不许她液手,竟要自己做主,又有淑娴帮衬着,心里也实在没了主意,想她当初被逼着进了樊家的门,大户人家是怎样的派头她也是见过的,她们哪里把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当个人啊?那方家富甲一方,家里又有人在京里做官,门槛自然又比樊家高出个十倍都不止,余家小姐同他家是良配,可她这个女儿就……

思来想去横竖说不过她们,只得自己憋着一肚子气回了家,没几天就怏怏地病倒了,打发人到余家去告诉,樊音只当她是装病想哄自己回去,根本就不理她,只从包袱里拿出了五两银子的体己交给来人,叫她好生保养身子,请大夫吃药不要省钱云云,卢氏见女儿绝情至此,也便绝了再给她粗心的念头。

樊音这里一肚子心思,安心想趁着还留在余家的时机将自己的终身大事给定下,偏生她娘又不济事,只有一个姨母得靠,可她姨母自己也是个多灾多难的,本以为凭着老爷的宠爱总能风风光光做个副太太,没想到老爷看着看着都快四十的人了,竟然又娶了个十八岁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做大夫人。

那新夫人倒也罢了,看着就是个厉害的,要说她不想对付她姨母,她反倒不信了,只是这个浑身都写着乖巧二字的大姑娘念锦,却越来越叫她起疑心,趁着这次试出她来倒好,她要真有什么鬼心思藏着掖着,她倒也要变变招数才是。

过去方大哥虽然人在京里,对她却颇为关怀,她给他写信,他也是必回的,她对他诉说一个人投奔在余家的苦处,他也总是宽慰她,可如今人回来了,却不知怎么反倒生分了,她借着不同的藉口去找过他几次,竟一次也没见着人,留了字条也没有回音,莫不是念锦那丫头在这里头弄鬼,偷偷离间了她和她的方大哥?

不行,她没有时间了,等过了今年,只怕她娘一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给她说门鬼亲事,就算她娘不说,余家也不会再这么热情地留她了,亲戚家住着是住着,可总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的前程不是。

越想越心惊肉跳,樊音的心就像是在一盆烈火上头烤着,熬着,没有人能体会到她的焦灼。

心烦意乱地准备梳妆,可一打开妆奁,她本来就挂着三层霜的脸不由更黑了,重重地把盖子一甩扬起嗓子朝外头喊了起来。

“柔云,怎么没头油了也不去领去?还有这盒子里头的胭脂,你来看看,只剩下这么点渣了。”

柔云在外头听见了忙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这位主子的个

只怕整个余家也就只有她一人清楚了,她看着温柔随和,对谁都笑嘻嘻的,可那都是出了倚兰苑的事,只要一回了这里,一没了旁人,她比谁都会发狠,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知道她一脸假面具,却也不敢去揭开它,甚至不敢对别人倚兰苑的只字片语。

因为樊音太性明了,她藉口自己在客中,不用太多人手,将老太太赏给她的下人都回了,只留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她,另外能进来伺候的就只有她带进余家来的荳儿了。这样一来不但在老太太面前讨了好,显示她多么知趣懂事,又无形地给她施加了压力,一旦外头有个什么风言风语,那不用问,自然都是她说的,以她的手段,能叫她好过么?

她不是余家的家生子,也不是卖了死契的,再有个三四年就能出去了,何必惹那些个麻烦,忍耐忍耐,安安生生地过完这几年,回去和老子娘过太平日子去岂不好?

因此她对樊音暴躁的脾气早就见怪不怪,她在外头对余家的众人做小伏低惯了,回来总要发泄发泄,动不动就砸东西摔脸子的也多了,还好她没动手打过她,想必是怕打了她留下伤痕,出去被人见到不好解释。

今日见她这样,知道她一定又是心情不好了,本不欲说出实情叫她更加不痛快,但想想依她的

子,今天要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怕也不肯叫她过门,只得硬着头皮解释。

“小姐,这实在不是奴婢的错,梳头的家伙和胭脂奴婢前天就去公中的小帐房领了,还有换季的衣裳和这个月的月钱,谁知冯大娘却说这趟没有咱们的份例,大夫人亲自过目对过的人名,这几样都没有我们倚兰苑的。”

柔云的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她恨不得自己能缩小成一个小球一骨碌从门缝里滚出去,就不用承受这疯小姐发起怒来时的疾风骤雨了,谁知樊音却出乎她意料的冷静,只冷冷地应了声知道了,便叫她出去。

晚上照例要去老太太那里请安,陪着说说话凑个趣,荳儿进来伺候她更衣,谁知樊音看着她那进来的单衣摇了摇头,叫她拿件去年做的夹的来。

荳儿不解道:“小姐这是怎么说?如今都快四月了,哪里还有穿夹袄的不成?不过说也奇怪,往年的春夏衣裳三头上就是全备齐全的,今年倒晚了,这是去年给小姐做的,没穿过几次,也是很新的,小姐何不就穿它?”

谁知樊音冷哼了一声:“蠢东西,你懂什么?叫你拿夹的来你就拿夹的来。”

收拾妥帖后扶着荳儿的手出了门,到了老太太那里,远远就听见说笑逗乐的声音,看见外头候着的小丫鬟们凑成几群在一处玩笑,便知道方家三位夫人和小姐少爷们都在,正好,且看热闹去。

几乎没咬碎满嘴的牙,手里的绢帕被她捏得就差没破了个动,荳儿扶着她的手感觉到她家主子的身子颤得厉害,抬起头看她,才见她脸上早已恢复了往常日日所见的那种怯弱之态。

“小姐,我们可是这就进去?”

“唔,走吧。”

一迈进门先是乖巧地给老太太和长辈们请了安,见依绫朝着她招手,便走到她身边坐下,两个人随口说笑。

这里早有丫鬟来奉了茶,她稳稳地托着茶盏,却有意无意地擦了擦额角,坐在她对面的悯罗却凑了上来。

“音姐姐这是怎么了?这个天还穿夹的,怪道坐着都热得出汗呢!”

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吸引了原本还在各自说笑的众人,十几道目光纷纷朝樊音身上扫了过来,樊音心下满意地一笑,脸上却尴尬地红了红。

“三姑娘莫取笑,我不热,前些天才着了风寒,所以怕再着凉,难免捂着些。”

这话听着在理,可又透着那么点不靠谱的意思,哪里有人因为怕着凉就在春天里穿秋冬天的衣裳呢?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因此众人虽然面上不说,心里却嘀咕开了。

老太太一面瞅着念锦伏在案上给她抄经,一面也不动声色地朝着樊音的方向看了两眼。

一时大伙都散了,老太太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今日是乏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大夫人且站一站。”

杜娇容自从方才樊音穿着那件紫红色的缎面夹袄一进屋,又对着悯罗那一句欲盖弥彰畏畏缩缩地比告状还厉害的解说,她便心里有了计较。这姑娘果然不是个省事的,她才减了她那里的开销,她问都不到账房去问一声,见了她也没有流露丝毫不满或不解的情绪,却是直接捅到了了老太太面前,好叫她猝不及防呢。

老太太虽然叫她留下,却并不马上与她说话,只低头拨着手中的佛珠子。念锦因这几天要给老太太抄七七四十九遍金刚经,因此便跟着老太太睡,这里老太太不叫她下去,她也不好走,明知道杜娇容被留下来并不是好事,却也不好轻举妄动,只得握着笔继续安静地书写,好像这个在她面前已经干巴巴地站了小半个时辰的大夫人并不存在似的。

第 23 章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你站在这里?”

老太太沉声发话,杜娇容也不含糊,立刻二话不说跪在了地上,嘴里却不为自己辩解半分。

“必是儿媳妇犯了错,儿媳妇不敢狡辩,全听老太太教导。”

这话说得极讨巧,把老太太心里的不快瞬间降到了最低。按说樊音并不是他余家的正经晚辈,她老人家也犯不着为了她跟自己的儿媳妇过不去,可全家都知道她挺喜欢樊音这孩子,如今这新媳妇还这样整她,那不是不把她这把老骨头放在眼里,想挑战她在这个家里的权威了?有了这么一层念想,老太太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但嘴上说出来的话却又极冠冕堂皇。

“如今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你管着,音丫头那里可是你短了她的东西?我知道,她是淑娴的亲戚,住在这里却被人叫了表小姐,你心里必不舒服,所以如今大伙都改口叫她樊小姐,我觉得倒在理,也不说什么。可她既然在家住着,一向是家里的供应,我实话告诉你,淑娴是个什么东西,我自然不会替她养外甥女,我是看着这丫头还算好,是个知疼着热的好姑娘,才肯看顾她,你一个新媳妇,怎么就这么狠的心,白白扣了她的月钱和份例衣裳?她穷困无依了才投奔了来,又是个胆小的,方才悯罗问她,我看她委屈地眼泪花花在眼睛里转都不敢哭出来。这样的事情,要是传了出去,岂不要叫别人在背后议论我们余家待人刻薄,坏了我们余家这几辈子以来在钱塘的好名声!”

杜娇容跪在地上半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是怯怯地抬了抬眼,似乎想分辩什么,可觑着老太太的眼色,想想还是又忍了回去。

老太太见她不说话,当她是认了,想想她一个正房大夫人面对这样一个姨娘的亲戚在这里充着表小姐,也确实有气没处去,既然现在知道错了,也就罢了,便语重心长地叹道:“你这个孩子,母亲知道你心里委屈,你只别理淑娴,音丫头,就当她是个听话的小猫小狗,能哄我这老太婆每天乐一乐,就好生养着她又如何?她能叫我高兴,岂不也就当是你们孝顺我一样了么?”

一句话说得杜娇容忍不住也抽泣了起来,却依旧不辩解,在地上默默地磕了三个头才抽抽搭搭道:“是儿媳妇错了,求老太太别生气,今后再不敢了。”

老太太见她还算听话,又说了她一顿泄了泄火,怒气也便没了大半,招了招手叫她到自己身边来坐,却听见门帘子哗啦一响,原来是芝兰陪着小心翼翼地笑容走了进来。

“老太太别动气,也别冤枉了大夫人,都是奴婢不好,大夫人原不是有心的。”

老太太听她这话说得奇了,也不发话,只不发话默许她接着往下说,芝兰走到方才杜娇容站着的地方跪了下来,从从容容地解释道:“想必是奴婢的话坏了大夫人的事,奴婢在这里给夫人陪不是了。”

说完对着杜娇容欠了欠身,这才继续道:“老太太不知道,大夫人才来,接管了府里的事情总不敢自专,事事都要找奴婢和月晴商量,也时常找淑姨娘过去问话。偏不巧淑姨娘最近病了,前一阵发月钱之前大夫人就悄悄地问,这樊音姑娘如今在我们家住着,是客中呢,还是投奔了我们家来的?奴婢没想到她问这话的意思,想着怕给樊音姑娘没脸,就说她是客中,谁知夫人当了真,竟真没把她算在里头,月钱和换季的衣裳因此才没得。但要说夫人有意刻薄她,奴婢多嘴,那是绝没有的,倚兰苑一应吃食嚼用全和我们家的三位姑娘一样,前一阵天冷,偏生去年冬天淑姨娘备的好炭又少了些,大夫人怕委屈了客人,还特意关照千万不能短了倚兰苑的使用,宁可先从她屋里扣下些。”

“你这丫头,怎么不早说?锦丫头也可恶,白白坐着听老太婆排喧你们夫人,也不说句话提提我。好孩子,叫你受委屈了,你这孩子太老实,我说了这么半天的话,你怎么一句也不作声?”

老太太听了她的话一阵错愕,转过头看看斜签着身子坐在自己身边的儿媳妇,心里立刻有了些愧疚。

不待杜娇容答话,念锦已经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夫人也问过孙女这话,想是夫人也小心得太过了,莫不是怕多发出一分月钱去,被老太太知道了怪罪你不懂得节俭理家不成?”

说罢便掩着嘴笑了起来,杜娇容被她打趣得红了脸,忙小声解说道:“大姑娘总喜欢取笑人,我才嫁进来,哪里就敢对家里的事情指手画脚了,难免谨慎着些。老太太别笑话,媳妇心里存着这么点叫人笑话的小心思,若樊姑娘只是在家里做客,那我胡乱给她发了月钱,岂不是叫人以为我们小瞧她?若她是投奔了我们家来的,我自然照应她,说起来实在也都是儿媳妇办事不周全,方才那么多双眼睛看见了樊姑娘穿着旧年的秋冬衣裳,回去还不知要怎么嚼舌根呢,媳妇没什么,就怕带累了老太太慈心佛爷的名声,那可都是媳妇的罪过。”

说到最后已经耐不住带着些哽咽,老太太听了这话眉头也拧了起来,她一辈子要求,最在乎的就是她自己和余家的名声,这事要是传出去,确实实在不好听。

心里正不自在着,却听念锦不解地问道:“音姐姐也忒老实了,今年的新衣裳没得,旧年春天的衣裳不还能拿出来穿一穿应应急嘛,怎么就穿着那热死人的衣裳出来了,她可是伤风才好呢,没得又把自己给热出病来,那可多急人。”

一席话说得老太太的脸色又更加难看了几分,方才她在气头上,没想到这些,可念锦的话却正好提醒了她,每年换季家里都要做衣裳,夫人小姐们的份例,不同的料子款式,就要各做好几套,还不算平时长辈们赏的,她还能记得去年二夫人一时无事带着人收拾自己年轻时的衣裳,找出了好些做工料子都极好,还一次都没穿过的,当即就送了她们姐妹好几套,樊音收的最多,想必是二夫人怜她穷苦吧。

这么些衣裳都可以拿出来穿,哪里就到了没有新作的几套衣裳就不能出门的地步了?非要弄这么一出出来,这丫头到底是想给大夫人没脸,还是想给他们余家没脸呢?

原先看着她倒还好,本本分分的不多嘴多舌,人又老实,对人殷勤小心,奉承得她很舒坦,没看出来她竟存着那么些别人想不出来的心思,就这手段,只怕她们家的几位夫人小姐都不是她的对手。

“媳妇知错了,以后再不敢这么自专胡为,有事总多多和老太太身边的几位姐姐商量才是。老太太就别再生气了,可不能气坏了身子。”

看着儿媳妇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老太太知道她想错了,但又不能当着两个小辈的面承认自己这些年疼错了人吧,只得笑笑摸了摸额头道:“没有的事,只是我年纪大了性神也短了,有些乏了。”

众人听了这话忙知趣地告辞,念锦和杜娇容相携而去,才走到门口,却又见月晴追了出来,说老太太还有话说。

杜娇容原以为方才那局自己应对地极好,忽然听见老太太叫她们回去,心里又难免慌了起来,莫非老太太识破了她的小伎俩?当下脸色便有些发白,倒是念锦悄悄握了握她的手小声道:“夫人莫急,老太太现下心里只怕正在对那一位不痛快呢,一时半会绝想不到你身上去,只怕是有别的事。”

念锦想得没错,果然是另外有事。

原来方家大老爷派了方晏南出去办事,约莫一来一回也要两三个月的样子,因此他特地派人过来和他姑母说了,明天一早来辞一辞老太太。

“锦儿明日可不许淘气别的,就在你屋里待着,晏儿过来了,我叫他去寻你。”

老太太故意虎着脸对念锦说话,果然闹得念锦满脸通红。

“老太太又拿孙女取笑了,这可不合规矩,孙女不见。”

“你这丫头,就是太老实!要说定了亲就要避嫌了,那你二婶子倒是他嫡亲的姑母呢,你还不是天天见着?再说了,规矩都是人定的,总有略缓缓的时候,你们的亲事定在十月里,如今才四月,莫不是半年都不见上一面去?横竖我老太婆做主了,谁要敢说半句不中听的,立刻拿到我面前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老太太一番话说得念锦低了头,杜娇容却笑嘻嘻地挽着她的手对老太太道:“也不怪我们姑娘太小心,实在人言可畏,老太太不知道,方家少爷从京里回来的时候给我们家的人都备了礼,给姑娘的是一套玉石棋子,谁知不知怎么错送去了樊姑娘那里,樊姑娘想是怕糟蹋了好东西对不住送东西的人,总是把东西拿出来擦拭一新,就这么着都叫有心人拿出去乱嚼一顿,说樊姑娘对方家少爷有意思呢!老太太听听,这种话说出去,叫人家姑娘怎么好意思,人家还要嫁人呢。”

“这话奴婢也听说过,只是没敢在老太太面前提,今天既然夫人说了,奴婢也斗胆说一句,论说那些大胆的奴才们是该好生管教管教了。不过说去不该奴婢说的话,樊姑娘自己也行事欠周全,听见人说她屋里的荳儿好几次找西边角门上看门的张妈出去送信给方家呢,也不知是给方家的什么人,想必是方家二小姐,可被别人这么乱七八糟地说着说着,竟越来越不堪了呢。”

杜娇容起了个头,芝兰也顺着说了起来,二人没有一句话指责樊音的不是,可字字句句又都透着些许这个姑娘不规矩的意思。

老太太刚刚才心情好了点,一听了这话几乎勃然大怒,她通共就这么一个最心疼的孙女,她们谋算她了她娘,谋算了她爹,难道还要谋算她未来的夫君不成?

当下心疼地看了念锦一眼,见她半垂着头站在那里不作声,脸上白白的,一张嘴唇却被自己咬得鲜艳欲滴,心里也越发不忍了起来。

“芝兰明天叫袁妈好好去查查,哪些下人敢造谣,通通打一顿撵出去!锦丫头莫怕,万事有插插给你做主,你只管好生等着风风光光做你的新娘子。”

第 24 章

这里樊音自己回了屋子,果然算得不错,还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里头小账房的管事娘子冯大娘就亲自捧着银子过来了,直说自己老糊涂了,竟忘了姑娘的例,至于换季的新衣裳,不得立等着做出来,只怕还需个三五七天,便拿出了两套簇新的裙子,说是老太太现赏的,叫姑娘别委屈,只先将就着对付几天吧。

樊音听了这话觉得极有面子,老太太亲自赏的衣服,看料子看做工,都不比平时给她们几个年轻主子做的差,弄不好是老太太自己年轻时的体己,连念锦姐妹几个都还一个都没得过呢,这要穿在身上,该多有体面?

想着不由心中得意,忙叫荳儿从柜子里抓了一把钱出来塞到冯大娘手里,冯大娘惯常在老太太和几位夫人跟前应承的,哪里看得上这点赏银,脸上却一点不露,笑嘻嘻地接了出来,樊音还叫留她吃茶,她装没听见,直接脚不沾地一阵风似的朝老太太屋里汇报去了。

樊音这里得了月银和衣裳,心情大好,还想再打探打探杜娇容那里的情况,但见天色已晚,也寻不出什么由头到她院子里去,便暂且放下不提。

方才老太太的脸色她是见着了,很不好呢,只怕有得这个自以为是的大夫人吃不了兜着走了。

虽说如今是她管家,可老太太还在呢,哪件事不要先问问她老人家的意见,她就敢这么自作主张地减了她的份例,分明不把老太太看在眼里,今日她只缩起脖子装怕事,过几天再到老太太跟前去吹吹风,不怕不能给老太太一个大夫人对她老人家不恭敬的坏印象。

心满意足地睡下,又兴奋了大半夜才睡得着,第二天天没亮就起来了,索

穿上老太太赏的衣裳,学着念锦的样子一早就过去给老太太请安讨个好,谁知却被芝兰笑嘻嘻地挡在了门口。

“姑娘竟还是回吧,老太太昨天夜里有些咳嗽,闹了大半夜不曾睡得安生,这会子正睡得香呢,只怕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樊音听了这话不禁面带忧色:“可请太夫了不曾?老太太身子向来硬朗,好好地怎么就病了?”

“谁知道呢,或许是心里不痛快,郁结于心发不出来也是有的。”

芝兰冷哼了一声,樊音只道她是说杜娇容惹得老太太生气的事,心里越发得意,又随意与她拉扯了几句才走,芝兰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的地方,鄙夷地在地上啐了一口,这才转身掀帘子进了里屋。

“可打发了?”

“老太太放心,人已经走了。”

“唔,锦儿也回去吧,晏儿只怕就要过来了,横竖一会儿就能见的,在我这里叫你们两个见面反倒拘束。”

老太太就着念锦的手喝了一口炖得稠稠糯糯地黑米粥,便推开不吃了,念锦知道她已经认定了樊音对方晏南有企图,所以心里不痛快,这才会面也不见就叫芝兰打发她走,不叫她与方晏南见面。想着自己自幼丧母,亲爹虽然健在,一颗心却有一大半都扑在害死她亲娘的毒妇身上,这些年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连最贴身的丫鬟菱涓和最爱护她的郑、林两位妈妈都不曾说过实话,用尽了心思讨好老太太,不过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如今还算好,老太太确实肯看顾她,且为她费了不少心思,虽说这都是她的殷勤小心换来的,可对于她这个已经太多年不曾感受过骨肉亲情的孩子来说,却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温暖,当即便心里一热,真的红了眼圈。

“全凭老太太周全,孙女不孝,叫老太太粗心了。”

“傻孩子,你才多大?没娘的孩子可怜,偏生你又是这么个可人疼的好孩子,你那没福的亲娘要是在天上看上,你如今出落得这么样,想必也是欢喜的。都说人心是偏在一边的,你爹是我的亲儿子,他就算做错了事,我也难免护着他,没承想你娘是个倔强的……”

老太太被念锦这么一说也不免动容,想起当年的事忍不住也伤感了起来,祖孙二人又手拉着手说了一会儿话,直到月晴走了进来,念锦知道必是方家的马车到了二门外头,有小厮进来回话了,便不再多留,辞了老太太自己回了大房。

“老太太,您别怪奴婢多嘴,难道就眼看着那一个欺负到我们大姑娘头上去不成?昨晚看着她就蔫蔫的,这才一晚上的功夫,奴婢看她人都瘦了似的,想必心里煎熬得紧。都怪奴婢嘴快,昨晚不该当着她的面说那些有的没的。”

芝兰贴心地给老太太换了一杯热茶,老太太沉默了半晌,放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怪你,只怪我老婆子安逸了这么些年,竟忘记了有些人天生就最会算计别人的。当初老太爷还年轻的时候,身边也热闹过,可后来他去得早,我看着她们一个两个的也守不住,便叫她们都各自去了,自以为有儿子有孙子,总是个兴旺发达的样子,没想到呐,竟叫个小丫头片子给哄了去。”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叫她卷铺盖走人?没得天天在眼前给您和大姑娘添堵。”

“说得容易,是要叫她走,却不能赶人,只能好生哄着她走。你想想,这些年我带着她在身边,还有你们二夫人,也是极疼她的,回娘家时回回不忘带上她同去。如今钱塘哪一户有点体面的人家不知道我们余家有她这么个好姑娘,说起她来,必连着念锦她们三姐妹。要叫人知道她的真面目,那我们余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念锦她们三个,还要不要嫁人了?”

一句话说得芝兰也明白了这里头的厉害,怪道老太太心里不自在,还违心地赏了新衣服给樊音,原来这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这里念锦回去了才知道淑娴又借着身子不好跟余天齐撒娇,早饭也不出来吃,余天齐心里不放心,见杜娇容脸上淡淡的也没说什么高兴不高兴,便凑合着胡乱扒了几口稀粥就上她屋里看她去了。红玉如今身子沉了,早就得了杜娇容的话,不用出来陪着,依绫和睿儿已经早早吃过去上学,因此偌大的饭厅竟只有杜娇容一个人安静地坐着,铃儿和郑妈陪在身侧为她布菜。

“大姑娘回来了,饿了吧,郑妈。”

“是,大夫人。”

哪里需要杜娇容吩咐,郑妈瞅着念锦一进门,就忙仔仔细细地装了一碗热气腾腾地糯米粥起来,铃儿觑着自家小姐的脸色,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她们做下人的能说什么,不如让大姑娘陪她说说话也好开解开解,便拉着郑妈悄悄退了出去,由着她们母女两个自在一阵。

“夫人别动气,要当真为这个气坏了身子,岂不正好着了那一位的道了。”

念锦见她气色不比往常,想想她虽然已经算是个厉害的了,可到底是个女子,如今新婚的丈夫日日被别的女人缠着,叫她脸上心里如何能过得去?就这么着已经如此难缠,要是淑娴当真有了身孕,只怕越发要耀武扬威起来了。

想到这里念锦心里已是一惊,正要将淑娴可能怀了孕的猜测告诉出来,却听见林妈妈走了进来。

“回大夫人,红枣燕窝粥做好了,这里是夫人和大姑娘的,另外也按着夫人的吩咐给红玉姑娘送了一盅。”

“唔,知道了。红玉的里头不能放桂圆,可别忘了。”

“奴婢省得,是单独给她先装出来的,并不曾放。”

念锦听着她们不过是家常说话原先并不曾理论,可细想想,不由背后一阵冷汗,那天从淑娴屋里出来,秀杏可不是说做了红枣桂圆汤么!桂圆

子最热,初初怀胎的人哪里经得住?她生养过两个孩子,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难不成她们是疑心她,故意拿这些话到她面前来说试探她不成?

当下一阵庆幸不曾把话说出来,杜娇容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担心地拍了拍她的手,她却痛快地回了她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

“这可是老太太屋里藏着的血燕,可见大夫人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这样疼你,还不快尝尝?”

说罢舀了浅浅的一匙送到杜娇容嘴边,杜娇容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果真香甜,知道她是哄自己高兴呢,当着一屋子丫头婆子的面,实在也不该做出不乐的样子,谁知她们转身会说什么,便也

笑着点头,和念锦有说有笑地闲聊了起来。

方晏南过来的时候念锦正按着头伏在桌上描花样子,菱涓指着里间努了努嘴,方晏南会意一笑,放轻了脚步走了进去。

这里念锦正画得出神,只道是菱涓进来了,便随口说了去,倒杯茶来,方晏南依旧不出声,走到窗边的桌子上倒了杯茶,又走到她身后站着,静悄悄地将茶递上。

“唔,我一个人行的,你也出去散散吧,头先柔云不是来找你来着?”

念锦接过茶喝了一口,依旧头也不抬地将茶盏放回他的手中,谁知却听见有人憋着嗓子扭捏道:“奴婢倒是想出去玩呢,就怕姑娘一会子要茶要水的找不着人,那可怎生是好?”

这才觉着不对,忙回头一看,却见方晏南笑得差点岔了气地杵在她面前,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偏生那么促狭地看着她。

“就你会作怪!谁许你这么作弄我呢!”

气恼地回过神不理他,方晏南早陪着笑贴了过来。

“好妹妹,多久没见了,一见面忍不住逗你乐一乐,就这么不待见我了?明天我可又要走了呢。”

念锦听他说得可怜,忍不住也叹了口气,这是他们订亲以来第一次见面,要说心里没有什么话想跟对方说,未免也太矫情了些,可这人当真到了跟前,她却又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那你就好生坐着吧,方大少爷。”

“我要喝茶。”

“给你。”

“我肚子饿。”

“桌上有枣泥糕,还有松子、杏仁糖,请随意吃一些,中午再好好吃吧。”

“我闷得慌。”

“你……”

头疼地看着眼前这个贴着她身边不肯走开一步的男人,念锦心下哀叹,这几年没见,自己是长大了,他倒是缩回去了?竟像睿儿一样跟她撒娇呢。

才想不理他,那冤家却又笑嘻嘻地凑了上来:“好不容易见一面,你就多理我一理么,虽说是老太太准下的,我也不能待得太久,怕对你不好。”

最后一句话方晏南说得很轻,脸上也早已没了方才讨好玩笑的神色,反倒又正经了起来,念锦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不说什么,只走过去挨着他坐了,默默无声地剥着松子。

方晏南见她始终不理他,想是为着他非要进来看她气恼,他也知道此举是唐突了,可心里就忍不住想见见她,白活了十七年,竟对这么个没心没肺还不知人事的小姑娘魂牵梦萦起来,活该自己受罪。

想着不由心下苦笑,又想起了一件正经事,便拉着念锦问道:“大妹妹,樊音姑娘的娘最近可曾来看过她?”

念锦听他这话问得奇了,不由一扬眉道:“她总常来的吧,我不曾注意,你这是怎么说?”

方晏南听了只低低地哦了一声,也不答话,自顾自想着心思,念锦虽心知他对樊音并无甚不规矩的念头,可见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不免有气,当下冷下脸来。

“方少爷既这么关心音姐姐,何不自己去问她?我这就叫菱涓送你去倚兰苑。”

方晏南听她语气不善,立刻知道她会错了意,忙一把按住她。

“想什么呢!原是我铺子里有一个管事,说来巧得很,他有个亲弟弟,就在樊姑娘家的铺子里当掌柜,如今也到了当论婚嫁的年龄,想着跟东家结上这门亲事,便去找了他哥哥商议,我无意中

听见,看那小子是个忠厚老实的,倒可以托付。”

一番话说得念锦愣住了,不由讷讷道:“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着你们姐妹间是最好的,若她娘进来同她说这些,你就帮衬着敲敲边鼓可好?”

说到姐妹间是最好的几个字,方晏南不由心虚地脸上一红,自从上次他娘提醒了他,他便有意远着樊音,可樊音犹浑然不觉,仍常遣人去找他,令他不胜其烦,所以听见那管事的这么一说,立刻巴不得自己能变了个女人,直接到樊音老娘面前去一顿说合才好。

他忽然间的局促不安,念锦岂有看不出来的,当下有感他的心细,他特特跑来同她说这番话,想必是不知道在哪里听了什么风言风语,怕她心里不痛快吧?

想想要是附和着他的意思说到底不好意思,可也实在不喜欢有这么个人无故横在他们之间,便低着头道:“这话若我去说只怕也不合适,你横竖要去辞二婶娘的,何不在她面前提上一提?她最是疼惜音姐姐的,想必也愿意为她的终身大事粗心。”

方晏南得了她的提醒立刻茅塞顿开,站起身来就要走,却被念锦瞪了一眼:“看你急得,难不成认认真真把这个当作一件事去说不成?”

“咳,那哪能呢,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我不求什么,只求你明白我的心思,再忍耐几个月,将来天长日久的,咱们再也不看那些人的眼色。”

方晏南说着说着涨红了脸,念锦手下一顿,眼底不由也酸了起来,终究还是一笑:“胡说什么,好没意思的话。”

方晏南被她嗔得一怔,见她却已经剥了满满的一把松子瓤,用帕子接了放到他面前,不由又放心地眉开眼笑了起来。

第 25 章

方晏南走后念锦倒是照旧安安乐乐地过她的小日子,闲来研究几道新菜做起来孝敬老太太并家里的几位长辈,淑娴因为忙着和杜娇容明里暗里较劲重得余天齐的宠爱,倒也没有再来找过她的麻烦,倒是樊音,也不知为什么,竟一改过去与世无争的作派,三天两头地往她这里跑,说她想找麻烦吧,她又没什么气势,说她想打探什么吧,她又遮遮掩掩地不敢把话问明白,总之就那么别别扭扭地处着,念锦也都由得她,横竖是看戏,何不挑个舒舒服服地座,泡壶好茶看个过瘾呢?

至于樊音为什么会变得反常,且要从方晏南来过的第二天说起。

那日樊音和往常一样跟着淑娴去给老太太请安,和众人一起陪着说笑了一阵,见老太太看着意兴阑珊有点子乏了,便各自散去,原想着到淑娴房里坐坐说说话,却见二夫人笑眯眯地朝着她招手,便跟了她去。

这余家的二夫人便是方晏南的姑母,又向来走得亲热,樊音心里既存了想进方家的念头,自然对她又比别人更不同一些,全家除了老太太是第一个最敬重的,这第二个便是她了。

二人坐着吃了会子茶,二夫人便瞅着她的脸上上下下地直打量,樊音被她看得红了脸,忙低了头不作声,心里却扑腾扑腾地直跳,按说天天见的,二夫人也从来不曾这样瞧过她,如今这么着不知是为了什么?

“都说我们家大姑娘生得齐整端庄,要我说若轮纤柔俊俏,你却还胜她一筹。好孩子,你啊什么都好,就是没有我们大姑娘会投胎呢!”

二夫人看了她半日,却轻轻叹了口气,说着说着便拉着的手在自己手心里拍着,语气中带着些许心疼。

樊音听了越发合了她的心意,忙把眼圈一红怯怯地说道:“夫人说得哪里的话,大姑娘是豪门千金,音儿不过是寒门丫头,哪里是能放在一处比较的。音儿自小无靠,虽有个亲娘,却从来不管音儿的死活,镇日家只知道在家里哭,哀叹自己命薄,要不是有个姨母体恤接了音儿过来,只怕早就要饿死在家里。偏生音儿到了这里,老太太又是极慈爱的,又有夫人这样疼我,音儿常常想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烧了高香,这辈子尽是遇着贵人了。”

说罢便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听得二夫人越发心疼不已,好一个可人疼的孩子,可惜就是家底子薄了些。不过她们母女两个孤儿寡母的,守着个小铺子也难以度日,如今既然有个好男儿肯入赘她家挑起这副担子来,岂不也是她的造化?

原来方晏南得了念锦的提醒,果然故作无心地将此事透给了他姑母,二夫人为人心慈,一向又同情樊音,听了这话竟自己替她高兴了半日,在她看来以樊音这样的出身,想找户好人家做个当家插插那是比登天还难的,再者她家里没有男丁,若她出嫁,家里的老娘也再无人能管,如今有人肯入赘,岂不再好也没有?

“好孩子,快别这么着。我们女人啊,一辈子好不好也不在娘家,只要能找个知疼着热的好男人,那下半辈子便有靠了。你如今在这里住着,老太太又这么疼你,你的终身大事,余家是断断不会放任不管的,就是不知你家里的老娘肯不肯让咱们多这个事了。”

说着便又笑了起来,樊音听着这话心里不由得跳得更厉害了,早听说昨天方大哥来过,才隔了一日他姑母就找她说起这些话来,莫非他来同她说了些什么?

只是他与念锦的亲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要说他对她有意,只怕也很难从大门里八抬大轿地抬进去,不过念锦那丫头却是个绣花枕头,外头看着好看,里头竟是没用的,枉费她花了那么些心思去试她,她却懵然不知,真真是个蠢人,如何配得起方大哥?

不过好了歹了话分两头,她蠢笨些也好,若像那杜氏那么厉害,她将来又要多费多少周章?且如今先哄着她吧,只要二夫人肯给她做主,等过了门再与她计较便是。

当下便心里越发得意,一张秀气的瓜子脸臊得通红。

“自然全凭老太太和夫人做主,夫人今天是怎么了,尽说这些羞死人的话欺负人,音儿可不依呢!”

说着便赖在二夫人怀里撒娇,二夫人听了她的话心里越发放心,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和她心里想的可差远着,这里二人又说笑了会子方散,二夫人直接去了老太太那里,将想与樊音做媒的事同老太太说了。

老太太正愁没法子打发她,听了这话哪有不依的,不由拍手笑道:“还是你心细,按说樊丫头比我们大姑娘还大一些,大姑娘眼看着都要出阁了,这丫头的婆家却还没有着落,莫不是在我们家住着住着耽误她了吧?要果真如此岂不罪过?”

“可不正是这话?媳妇也琢磨过这事,不过她是淑姨娘的外甥女,并不是我们家的姑娘,这话要是媳妇说出来,弄得好了或许无事,要弄不好,只怕有人要怪媳妇多事呢,因此一直只搁在心里,如今二夫人既提了出来,媳妇倒觉得老太太是该拿个主意了。女孩子家一来二去地人也大了,总这么在我们家住着,万一错过了好姻缘,将来岂不埋怨我们?”

杜娇容一面给老太太捏肩一面细细说道,二夫人三夫人听着她的口气,想起淑娴是她屋里的姨娘,人又极要强,她要当真做这个主只怕也确实吃力不讨好,须得由老太太出面方成,因此彼此对看了一眼皆笑着点头,老太太略一沉吟方看了杜娇容一眼道:“难为你了,这事是我这老婆子和老二家的主意,很不与你相干,再者樊丫头一向乖巧,对方又是方家铺子里管事的弟弟,本身也在她们家的铺子里当差,很是知根知底的,难不成我们还能害了她?淑姨娘要果真因这个与你为难,你叫她来找我,我亲自和她说。”

“老太太说得是,哪里能有这样不懂事的人呢?想必是我们多虑了。依媳妇看,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把樊姑娘的娘请来,问问她的意思如何?”

三夫人一向厌恶淑娴姨甥俩,最近下人们之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樊姑娘对方家的晏少爷有意,听得她差点没气炸了肺。她们大姑娘这里还没过门呢,她倒是给备上了,余家这么好茶好饭地款待着她,她就是这么报答的?正想着寻个由头回了老夫人,早些打发了她,没想到竟有今日,当即附和着说了起来。

三位夫人各有各的心思,说出来的话却又都是同一个意思,老太太见众望所归,也乐得装糊涂,忙叫袁妈妈打发人去请,一面又叫人去叫淑娴过来。

淑娴听见老太太请她过去,忙丢下手边的事情屁颠屁颠地跟着过去,到了门口看见芝兰和几个小丫鬟正在踢毽子玩,便问了声有谁在里头,芝兰脸上淡淡地不接她的话,还是个才十一二岁的小丫鬟笑道:“姨娘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老太太正等着您呢,快走吧。”

说着便挽起她的胳膊朝里走,淑娴笑着骂了声混账小蹄子,便令有丫头子过来打了帘子,一进门见老太太正笑着与人说话,绕过屏风一看,却见她姐姐正在底下坐着,一张脸笑得像朵花似的。

“给老太太请安。”

疑惑归疑惑,她到底也是个经过大事的人了,先镇定地给老太太请了安,才想跟她姐姐打招呼,却被她姐姐一把拉了过去。

“我的好姨娘,你说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不过是挣口饱饭吃不用饿肚子就谢天谢地了,再没想到老太太竟然这样肯看顾,让音儿在这里叨扰了这么久不说,如今竟还这样粗心她的亲事。”

淑娴被她说得头晕,一时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可亲事两个字她却听出来了,这是唱得哪一出,要说给樊音说亲,她怎么之前一点影子也没听说?

看她姐姐喜欢的那个样子完全是找不着北了,要再问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陪着笑在底下坐着,谁知老太太也不发话,没多会儿便说乏了,叫她留了她姐姐的饭再走,她姐姐那里千恩万谢地磕了头,她也不好就在这里问,只得攥着她的手一路飞奔回了自己的屋子。

“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才进门,淑娴便再也忍不住了,樊音是她从小用心培养的孩子,只为将来能给她说个好人家,以后得了势,她自己也好有个臂膀。如今看着她能讨方家几位太太的喜欢,尤其上回方家二太太还说起过要将她说给他们家的二少爷,这事要是成了,连带着她将来在余家的日子也能把腰板挺直些。就算给二少爷做正头老婆不成,看着她和那方家大少爷的样子,做个得宠的姨娘又有什么不好?横竖她们家大姑娘是个老实好揉捏的。可看她姐姐这副没见识没骨气的样子,她心里就没来由的着慌。

那卢氏被她攥得手里生疼,忙用力脱开了揉着手腕不解道:“姨娘这是怎么说?你们老太太真是个老佛爷,大善人,特特叫人请了我过来,说是你们大姑娘眼看就要大喜了,心里很为音儿的终身大事粗心,又问我心里可有可心的人家,若有难处只管开口,音儿的亲事余家一定帮衬。你听听,这样的好事也当真是我们的造化,我便将那陈伦的事给老太太回了,老太太听了也说很好,还许下了好些赏赐呢!”

淑娴听了这话气得整个人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卢氏正在兴头上,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见她妹子半天没搭话,这才觉着不对,再看她时只见她脸色铁青,嘴唇也直哆嗦,忙过去扶她。

“你这是怎么了?快,快坐下。”

淑娴挣了半天放喘上一口气来,用力把她姐姐往外头一推,捂着xiōng口喘着棒气恨道:“不用你扶我,你竟直接勒死我岂不更好?多好的孩子,多好的前程,就这么叫你这个没见识的蠢东西给糟蹋了呀!”

樊音在得了消息后更是揪着她娘的衣襟哭了个天昏地暗,一面赌咒发誓死也不嫁,一面叫人撵她老娘出去。伺候的丫头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竟比戏台上演的六国大封相还热闹呢,都凑在窗台上看好戏,哪里有人理她,只有柔云和荳儿劝着,好不容易劝得她安静了下来。

卢氏见她这般着了魔的样子,却一改往日的懦弱,铁了心地要带她回去,索

回了老太太,自己先回去拾掇屋子,过个三五日便来接人,老太太那里自然是肯的,樊音哭着去求,只说不去,老太太却也无可奈何地哽咽道:“好孩子,我哪里舍得你去?只是如今你人也大了,又是你亲娘给你做的主,要接你家去,我们就是再舍不得你,也再没有霸着你不叫你们母女团聚的道理啊?你放心,我已经派人打听去了,那孩子为人行事是个好的,必不会亏待你,我这里也给你备了些头面首饰,算是一点心意吧。”

说罢便抚着xiōng口直叹气,唬得芝兰月晴忙扶着她进了里屋,之后樊音又去求过几次,都被拦在外头见不着面,芝兰只推说老太太心里舍不得她,怕见了越发伤心,上了年纪的人最怕忧思过甚,实在不忍再见了。

樊音实在被逼得无法,这才一趟趟往念锦屋里跑,自己心里早已全然乱了套,仿佛多去她那里走一走,便能将方晏南给走回来,好把她带回去一样。

第 26 章

过了几天卢氏来接女儿,樊音也知道既是她亲娘的主意,余家纵是再喜欢她,也绝没有强留下人的道理,因此也止了哭闹,安安静静地跟着她老娘去给老太太和三位夫人磕了头,又辞过念锦姐妹三个,最后才到了淑娴房里,谁知正好遇上余天齐从外头回来拿一件要紧的东西,便垂着头忍着泪眼泪汪汪地唤了声老爷,又给他也磕了三个头,说是答谢老爷这些年看顾的恩情。

余天齐也是前两天才听见淑娴说了句樊音要家去了,只没想到这么快,现在看着这孩子畏畏缩缩不甚情愿的样子,不由一阵皱眉。

他哪里知道这里头的玄妙事故,只说她这老娘可当真糊涂得紧,好端端水灵灵的一个姑娘,做什么偏要急着拉回去嫁人?所谓抬头嫁女儿,要是留在余家,将来由老太太做主找一门好一点的亲事也不难,急什么?

想着心里便有些个不痛快,看着那卢氏的眼神便冷冷的,卢氏一家子还全靠余天齐这里的接济,哪里敢得罪他,只是唯唯诺诺地请了安,便拉着樊音进去寻淑娴。

淑娴见了她姐姐也没个好脸色,只拉着樊音的手唉声叹气,樊音如今见了淑娴却跟见了亲娘似的,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仿佛受了十万分的委屈,又无处诉说的样子。

“好孩子,你虽然跟着我过了这么些年,可到底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如今凡事有你亲娘给你做主,我这个姨母算个什么?只是到底劝你一句,万事想开些,你本来就是个多病多灾的身子,可千万别把自己折腾坏了。”

听着淑娴夹枪带炮的话,卢氏咬着牙也不申辩,她这个妹妹和女儿的心思她知道,但这给富贵人家做小的苦她是吃过的,淑娴得宠得势自然看着风光,可万一哪天老爷不喜欢了呢?一个姨娘,还不是墙倒众人推,由着别人磨搓去?如今守着个小铺子过活,日子虽然清苦些,好歹自己过得尊重,也无人能骑在头上欺压,岂不安闲自在得多么?

看着樊音仍旧一副不愿搭理她的样子,她想大半是小女孩子一时还想不开,等回去了她再将这其中的厉害好生与她说说,不怕她不回心转意,因此也并不十分在意。

倒是樊音听了淑娴的话,心里霍然一亮。若她病倒了,那又还如何做得亲呢?那小掌柜也不会想娶个药罐子过门拖累他吧,本来日子就不富裕。

当下便拿定了主意,母女二人在二门外上了马车,荳儿跟着,柔云和月晴送了出来,车上早已放满了老太太和几房夫人赏的东西,还有姑娘们送的小玩意,一路沉默寡言的樊音临上车却不忘拉着月晴的手要她好生伺候老太太,替她问老人家安云云。

月晴一一笑吟吟地应了,伸长了脖子看着马车绝尘而去,这才冷下脸来一阵冷哼。多早晚了,还想着巴结老太太,老太太要是再上你这小妖性的当,岂不是连带整个余家都要吃你的大亏了?我呸!

樊音走后淑娴深感失了臂膀,想想自己的亲生女儿依绫,年纪太小没什么主意不说,而且又是个没心没肺的,杜娇容几件首饰几件玩意一晃,就被收买去了大半,整天围着她夫人夫人的叫着可欢呢!

倒是那个死鬼君氏的女儿念锦贴心些,还算听她的话,只是那姑娘心里只有老太太和祖宗规矩,要想当真为她所用却不容易,如今杜娇容那在拉拢她,对她好得什么似的,若她还混不在意,只怕连她也要跟那边亲近去了,谁叫人家那边是正房,拉拢起她这个嫡女来名正言顺呢?

想着心里就一阵窝火,好你个姓杜的小蹄子,男人你要抢,如今连儿女也要抢,将来要再给你生个儿子,我这屋里只怕老爷连来都不用来了!

一想到生儿子,淑娴不由浑身一个激灵,可不是么?杜娇容如今算是万千宠爱在一身,老太太对她算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老爷也宠她,更难得的是总说她懂规矩有分寸,是个有主意的,提起这个小女子来,说话间竟还带着几分敬重!再等她肚子一大起来,想必更加要把她宠上来了。

想着想着,她不由懊丧地往自己平平的小腹上摸了又摸。

说来也奇怪,她如今还不到三十,老爷又是常来的,怎么偏生就是毫无动静呢?要怪就怪当年她太

急,生了依绫之后急着想生个儿子出来巩固地位,便悄悄找了好些民间的生子秘方,不知道吃了多少药,倒是叫她很快就怀上了,可生产的时候却是难产,这些年她也不是不着急,也曾经私下看过几次大夫,可大夫总说她当年大伤了元气,子孙福薄,一切还是要看天意。

正琢磨着,便听见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音,却是念锦和秀杏。

“姑娘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我们姨娘睡觉呢,要不奴婢去叫一声?”

“不必了,我才从大夫人那里出来,顺道来看看姨娘,这就回去吧。如今音姐姐又家去了,少了个人怪闷的。”

淑娴这里正想着笼络念锦,听见她人来了,哪里肯放她走,忙在里头拔高了嗓子,一叠声叫秀杏快请大姑娘进去坐。

“姨娘一向不爱歇晌午,今天怎么这么贪睡了?”

念锦笑嘻嘻地进了房门,淑娴也不下床,只倚着床头朝里头挪了挪,伸手示意念锦到自己床边坐下。

“大姑娘就会取笑,如今年纪大了,性神自然就短了,前几天陪着大夫人熬了两天夜给老太太抄经文,今天早上起来身上就乏得紧,头晕得厉害。我看大夫人倒是没事人似的,到底年轻,行事又爽利性干,真叫人羡慕。”

说罢笑着拍了拍念锦的手,念锦也笑道:“可不是么,大夫人当真是个利索的,方才还叫了我去帮她看账呢,我总说她呀每天从早晨鸡叫忙到晚上鬼叫,多早晚才能好生保养身子,细细调理调理呢?”

淑娴一听这话心里一颤,忙紧跟着问道:“好端端地怎么要调理身子,莫不是大夫人病了?”

“没有,只是老太太抱孙心切,想是等了几个月不见动静,这几天什么人参鹿茸虫草当归的,一拨拨往大夫人屋里送呢,倒是把她臊得不行。”

“哦……原来如此。”

听了这话淑娴跳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是归了位,既然如此心急,那便是没怀上,只要她一天没怀上,只要老爷也高兴上她这儿来,那就大家都有机会,怕她什么?

念锦只顾着侧头抚弄着淑娴帐子上低低垂下的桃红色璎珞流苏,眼底却有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都说有了身子的人就懒怠挪动,贪睡,姨娘如今这么着,莫不是有好消息了吧?”

用帕子掩着嘴吃吃地笑,念锦如今在淑娴跟前完全就是一个毫无心机的小姑娘,说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跟她姨娘撒娇,果然把淑娴闹了个大红脸,嗔怒地推了推她的肩膀道:“姑娘这话可不许乱说,绝没有的事。我都快三十的人了,哪里还有大夫人那样的福气。”

说罢又感伤地垂了头,叫人见了好不怜惜,好一个低眉顺眼的淑姨娘,上来没说几句,句句都是挤兑着杜娇容的,要是念锦真是个心里没成算的孩子,只怕这天长日久的这么听着,也会渐渐生出个大夫人总欺负淑姨娘的念头来。

谁知念锦抿嘴一笑,颇有几分卖弄的样子说道:“女人生孩子这事可不与年纪相干,有多少媳妇子四十来岁还三年抱俩呢!要我说呀,那些人参鹿茸的补品竟都是虚的,人吃五谷杂粮,自然还是日常的饭食最最养人,只要这吃好了,会吃了,自然孩子也就跟着来了。”

淑娴听了这话眼睛一亮,怎么就忘了这茬呢?人人都知道这大姑娘念锦厨艺了得,可她却还知道她有另一样好处,那就是性通药膳。

当年老太太常犯胃气疼的毛病,吃什么都吃不下,连硬灌进去的汤药都会吐出来,整个人憔悴得厉害,就是她一声不吭地悄悄替去了大厨房的GONG夫,每天照三餐给老太太换着花样做着吃,结果大半个月下来,老太太便好了,再请大夫来请脉,也说无甚大碍了。

当即止不住兴奋,攥着帕子的手也跟着哆嗦了起来。

“这么说……这么说大姑娘能有法子,助人怀孩子?”

“十拿九稳不好说,七八分的把握总是有的。头先我还在大夫人屋里讹她呢,要是拿个三五七万两银子来,我就把方子写给她。可怜我们大夫人心诚,竟当真赶着就叫铃儿取银票去,倒把我给乐坏了。”

念锦且说且乐得笑个不停,淑娴也跟着陪笑,心里却打起了小鼓,看来杜娇容也是盼子心切,老天爷,可不能叫她如意啊!

“好姑娘,要当真有这么一个方子,你……你就也给我写一张如何?”

腆着脸搂住念锦的胳膊求着,谁知念锦却把脸一板,干脆地推开她,甩出一句,那可不成!

淑娴才要张口,却见念锦神神秘秘一笑道:“姨娘这话说得也忒生分了,横竖这补汤大夫人也要喝,女儿就一并煮了孝敬姨娘便是,只是以后要麻烦秀杏姐姐,每天晚上往我屋子跑一趟了。”

“那算什么,她一个丫头可不就是给咱们使唤的么!好姑娘,若能得偿所愿再给你添个小弟弟,姨娘定重重谢你!”

第 27 章

说来念锦也不含糊,自从答应了淑娴,便当真在自己的小厨房里忙碌了起来,每日睡前准保有一碗热气腾腾芳香四溢的补汤送到淑娴跟前,余天齐看着好奇,淑娴却神神叨叨地不肯告诉他实话,倒是余天齐撇了撇嘴道:“你们夫人早告诉我了,就你还瞒着,这有什么可臊的?要当真能给我生个大胖儿子,人家来给你道喜,那可不更有得你臊得慌了?”

淑娴被他这么一打趣越发心里甜滋滋的,趁着他今天高兴,便缠着他不叫他过去杜娇容屋里,余天齐看看天色也将晚了,索

便叫碧莹过去告诉一声,自己在淑姨娘这里用饭。

碧莹去禀告时杜娇容正带着依绫和余睿讲功课,念锦在边上坐着,手里正绣着一朵鲜亮亮的海棠花,也时不时侧过头听他们讲说,偶尔应和地点一点头。

“知道了,你下去吧。晚上给老爷炖了牛尾汤,你去厨房看看可够火候了?好了就给老爷端去姨娘房里吧。”

看着这位年轻的大夫人眉心微蹙,脸上也淡淡的,碧莹在底下站着,背心有些微发寒,怕她心里不痛快会拿她这个送信的人出气。谁知杜娇容压根没有回头看她,反倒轻轻握了握余睿执笔的小手柔声道:“这里不对,大少爷太心急了,书法贵在心静,持之以恒必有所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达成的。”

余睿扬起小脸腼腆地笑了笑,又低下头去细细写了,这时杜娇容方察觉到碧莹还站在那儿,这才纳闷道:“如何还不去?”

碧莹一愣,忙回道:“夫人没有别的吩咐了么?”

别的吩咐?杜娇容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我倒是想吩咐你把老爷拉到这里来过夜呢,你能么?

于是便低头理了理袖口的金丝滚边,微微一笑道:“淑姨娘向来妥帖,老爷在她那儿必然是伺候得好好的,我还能有什么吩咐?你且去吧,看见郑妈妈说一声,今天咱们早些摆饭,大少爷下午和他们玩了半晌的蹴鞠,想必肚子饿了。”

说完这话又慈爱地拍了拍余睿的肩头,碧莹应声去了,依绫却嘟着嘴缠着杜娇容撒娇。

“夫人偏心,总是向着睿儿!”

“谁说的,才来的时候还听见夫人吩咐她们晚上做你最爱吃的粉蒸排骨呢!就你小心眼,娇气包!”

余睿也不示弱,抬头就给依绫顶了回去,依绫被他说得脸上一红,一听见说自己是娇气包,越发气恼了起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眼瞅着盈满了泪水,余睿见她要哭了的样子,越发瞧她不起,扭过头去不理她,还是杜娇容打了个圆场。

“大少爷逗你玩呢,二姑娘可不许真恼了。要说心疼,我自己心疼你多一些,女孩子就当自小娇养,长大了才知道尊重,知道不能眼皮子浅,将来嫁了人,才能叫婆家的人看得起。至于大少爷,男儿志在四方,哪里有窝在娘身边就成大英雄的男人呢?我盼着你将来立功立业,因此宁可你从现在起就多受些磨练,将来做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我们大房一家子,可都指望着大少爷光耀门楣呢。”

一番话说得两个孩子都垂了头,各自若有所思的样子,念锦不由抿嘴一笑,果真没有看错人,杜娇容这点手段算是了得的,淑娴只知道一味霸着老爷,殊不知男人的宠爱再浓也不过是一时的,她难道还能天长日久地拦着他,不叫他到正妻房里来?

倒是儿子的心可不能就此失了,虽说余睿和依绫道理上是该只认大夫人做嫡母,可她这个姨娘到底是亲生的,若她肯多花些心思在两个孩子身上,将来也能指望得上鞋,如今放着现成的大少爷冷落了不管,尽想着再生个孩子出来争宠,实非良策哉。

淑娴那里余天齐见碧莹回来,便随口问了句大夫人在做什么,碧莹心中透亮,便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将杜娇容所说的话学给他听,余天齐见小妻子这样尽心教导孩子,又这样关心他,最可喜的是雍容大度好不嫉妒,心里越发敬重她的为人。

晚饭过后虽然淑娴极力想留下他过夜,但他还是只吃了杯茶,就寻了个由头往杜娇容屋里去了。

杜娇容这里带着念锦他们三个吃过了晚饭,便吩咐了两个丫鬟好生送两位小主子回去,见念锦仍坐在她书架子前面气定神闲地翻书,便笑道:“老太太去了月宁庵吃斋,想是要小住个三五七日,你好不容易得了闲,也不去好生散散,倒天天来我这里立规矩做什么?”

念锦尚未搭话,却见菱涓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只黑底描红漆的菱花式样食盒,细细打开,里头是一只小巧的白瓷碗,装着满满一碗汤水,说来菱涓这丫头也怪厉害的,大老远从念锦屋里的小厨房走来,竟一滴未撒。

“当真天天喝着劳什子便能胎气不成?若果真如此,还要男人做什么?”

待菱涓下去了,杜娇容方端起那汤碗细细抿了一小口,味道却是不错,一面又转向念锦打趣道。

念锦听她说的有趣,也冷笑道:“你觉着不可能,偏有些人相信呢,只怕这会子正当神仙圣水那么喝呢。”

“你也不怕她知道?”

“知道什么?当归、肉桂、党参、红枣,哪一样不是给女人补气血的?我又不曾诓她,实在生不出来,只能怪她自己命运两不济了。”

念锦随手去过书桌上的一把折扇,把玩着底下一枚玲珑剔透的碧玉坠子,杜娇容这里喝完了,仍旧将空碗放入盒中,这才走到她跟前在她额上轻轻敲了一记。

“鬼丫头,既然如此,何必弄这么些事情出来,有何裨益不成?”

谁知念锦抿嘴一笑:“终究有无裨益,夫人且看看便知,眼下却是不能告诉的。”

二人又玩笑了一回,听见铃儿小跑着进来,气喘吁吁道,老爷过来了,念锦勾着杜娇容小巧的下巴故意调戏道:“原以为夫人香闺冷清不堪寂寞,如今既然有人来了,小生就不多陪了,对夫人的万千仰慕之情,自当深埋于心。”

说罢用手捂了捂xiōng口,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惹得杜娇容红着脸对她一阵追打,终究还是闹腾着在余天齐进屋之前躲了出去。

余天齐这里一进屋就看见小妻子双颊绯红SUxiōng起伏着,本就带着三分风情的丹凤眼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立刻心中一荡,一把自身后圈住她的腰,鼻尖在她脖子上反复蹭着,一面嘴里不正经地戏谑:“听说锦丫头给你弄了什么好东西补身子,要不咱们这就试试药效?”

杜娇容听着立刻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却仍不忘用手肘顶了顶余天齐的xiōng口挤兑道:“淑姨娘也现吃着呢,老爷方才在她那里,怎么不与她试试?”

余天齐听着小妻子这恰到好处又无伤大雅的泛酸吃味,心里越发受用,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朝床上走去,一面讨好道:“嫡庶有别,我心里自然更想你先给我生个儿子了!”

因老太太不在家,因此第二天早上余天齐和杜娇容也无需过去请安,便又多睡了一会儿,待二人相携到了饭厅时淑娴和红玉还有惠云早就到了,正忙着摆桌子,念锦带着一双弟妹坐在边上说笑,见他们进来,忙都起来问好。

早饭时杜娇容叫红玉也坐下同吃,红玉不敢,淑娴笑着强按着她笑道:“妹妹何须如此拘谨,谁不知道老太太的话,只要你一生了孩子就立刻抬举你做姨娘呢,左不过还有三个月,怕什么?再说我们夫人是最最和气体谅下人的,看你挺着这么大个肚子在边上站着,她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一番话说得好像红玉故意给杜娇容难堪似的,连余天齐都微微蹙了蹙眉头,红玉被她噎得干瞪眼,念锦却笑着给红玉夹了一筷子早晨才从罐子里起出来的生姜。

“红玉姐姐一向跟着老太太,素日里是个最守规矩的,如今虽说过了明路,终究未曾行礼,她谨慎些也是为了爹爹和夫人好,莫被那些不安好心的下人拿着出去嚼蛆。”

“大姑娘说得是,大夫人一向待奴婢极好,奴婢只想着能好好跟在夫人身边伺候,断断不能容人在背后诋毁了老爷和夫人去。”

红玉说着便怯怯地低了头,脸上红红的,不知是怕的,还是急的,余天齐见她的样子怪可怜见的,也不好为难她,想想不过吃顿早饭,何必弄得剑拔弩张?便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和杜娇容说了些日常家务,也顺带着吩咐红玉要好生养胎。

到底还是杜娇容心细,觉察出红玉吃得不多,脸色也黄黄的,便叫人去请了大夫到她房里给她看看,偏生大夫来的时候正好君家打发了人来,她又抽不开身,便叫淑娴过去照看些,自己同了念锦在屋里坐着,一面叫郑妈和铃儿两个人到前头去带了人进来。

虽说君氏逝世多年,但余家在生意上总有仰仗君家的时候,更何况还有一个念锦在,念锦的两位舅父对这个侄女十分疼爱,每天开过春以来都要派人来接她到苏州去住上一两个月,今年因为杜娇容过门的事,也便耽搁下了,期间念锦的大舅母还曾派人写过信来给她,无非是关心这位填房夫人待她如何,念锦亲自提笔写了回信,字里行间对这位继母甚是敬重,那君家太太也便放了心。

再说过去派车船来接她,犹可说是孩子尚小又没有亲娘照拂,舅舅舅母怜惜她年幼,接过去散散,也好和表姐妹们在一处玩笑玩笑,可如今到底有了正经夫人,他们再要来接人,自然要问过她这位名义上的嫡母是什么态度,因此今日派过来的两个女人,都是君大太太身边得力的媳妇,一看就是一脸性明能干的样子。

两个女人不卑不亢地给杜娇容行礼问安,语气上却并不十分恭敬,想是见她实在年轻,心里多少有些看轻她的意思。

但略坐了一会儿便也觉察出这个中玄机,这位杜夫人言谈举止皆雍容大方,与她们说话也并不托大,和蔼可亲又不失了贵妇人的分寸,和念锦之间彼此说话也极亲热,又见她们君家过来的郑林两位妈妈对她都毕恭毕敬,这才在心里悄悄改了小看她的念头。

她们这趟过来一是奉了君大太太的意思过来探探这杜夫人的虚实,另一样,便是带来了几件小玩意,说是两位舅母送给大姑娘大喜的贺礼,权当是给她添个嫁妆。

杜娇容只就着她们的手朝着打开的匣子随意一瞥,心下已经吃惊不小,一色仅一颗便价值连城、玻璃弹珠大小、浑溜溜圆的上好珍珠穿成的项链,金光灿灿晃人眼的项圈,又有各色花样新颖看着不俗的珠钗玉簪若干,件件单独拿出一样来,都能叫人倒抽一口冷气,君家果然阔气,竟称这些为小玩意。

当下淡淡一笑道:“两位太太费心,要说我们大姑娘的嫁妆,光是她亲娘的那一副,随便打开来瞧瞧,便够普通富贵人家吃喝一辈子用不尽了,再者我们老太太疼她,又加了许多体己,我虽然年轻不懂事,倒也有几件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给她充充数,如今再来了这些,别说是嫁到方家,就是嫁到皇家,只怕也没人敢小瞧了我们姑娘去。”

一席话说得念锦红了脸,那两个媳妇也极受用,坐了半晌,杜娇容又要留饭,倒是她们说了还有事要办,便道了谢请辞,回去后将杜娇容的话一一学给君大太太听,那里才算放了心。

原来君氏嫁到余家时所带的嫁妆甚是可观,君氏没了以后,余家一来富贵要脸面,二来也忌惮君家的势力,并不敢挪用她的东西,但如今念锦即将出阁,这里头又有一个叫君家两位太太恨得直磨牙的淑娴在,她们便不放心,怕余家在嫁妆上刻薄了她们的侄女,以致将来她嫁到婆家要被人小看,因此特特派了这两个女人来,明里是送东西,实则是探余家的口气。

好在杜娇容不是个蠢人,寥寥三言两语便说中了她们的心思,却丝毫不叫人没面子,因此对这位填房夫人,君家那边倒也是满意的。

第 28 章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昨晚更新的部分有点歧义,小方听了梵音的哭诉很疑惑,其实我的意思是他疑惑余家不可能强迫她,但可能是表述的不好,让大家以为他疑惑的是米铺掌柜的事情,这样就前后不对了,所以我修了几句话,大家看看这样方便理解不?

至于从来没出现过,一来就打负分的童鞋,我只能说我承受不了你如此深沉的爱,请出门左转,回家洗澡饭饭吧……

另外有人说我为了入V可以搞了这么个剧情,我觉得很郁闷,按理说我周一三更,周六周日就算都停更,平均下来也没有违背我尽量日更的承诺,我尽量多更点是想让一直追文的亲能对看一点免费部分,如果说这是吃力不讨好,我大可休息一下,我一个星期只有周日一天假期,难道周六不懂享受玩玩睡睡,非要自讨没趣写到凌晨一点也要更新一下?

最后对骂小方的童鞋说的话,请问你们从哪一句看出他是个摇摆不定的渣人呢,很汗~

留言弃文的朋友请随意,感谢你们之前的支持,阿离还是会为了继续看下去的朋友好好写下去,顺祝大家周末愉快。转眼便到了六月里,方晏南将家里交代的事情一一办妥,便踏上了归程,路经泉州,因与杜家本就有些往来,如今又有了余家的缘故,便又在泉州的分铺滞留了几日。备了礼物,细细地写了名帖,递到杜家的门房,拜望杜家老爷。

杜家虽在泉州,离钱塘路远,但家里的大姑娘嫁在那里,自然对那边的事多有留心,如今也知道这方家大公子便是余家的未来姑爷,盛情款待不说,走时又备了薄礼叫他带回去送与方家大老爷和大太太,也托他带了些家乡土产给杜娇容,并余家的老太太和几房夫人。

“大少爷,用几块山药糕吧,枣泥馅的。是杜家厨子的手艺,奴婢尝着竟比不上咱们府里的,可谁叫有人急着赶回去以慰相思苦,连早饭都不吃呢?也只好凑合着吃些了。”

官道上疾驰的马车中,方晏南支着头闭目养神,一个穿着明紫色掐牙坎肩,眉目清秀的丫鬟自包袱里取出一只雕花性巧的酸枝木食盒子,一面不紧不慢地打开,一面忍着笑打趣。

这女子名唤容兰,是方晏南屋里的大丫鬟,因一向伺候得极妥帖,人又伶俐,很得方晏南的母亲,即方大太太的喜爱。

方晏南明知她笑话自己,也不生气,反倒闭着眼睛笑了起来。

“你这丫头懂什么?如今我即便是能早十日回去,也不得见她的面,就算是见着了,也必定是丫鬟婆子一屋子,还得当着她们家老太太和几位夫人的面前,体己话那是一句也说不出来的,哪里像你想得那样了?”

容兰闻言把小嘴一撇:“既然如此,少爷这么紧赶慢赶又是什么道理?”

“说了你也不明白,刚才是谁喊饿来着,还不过来吃点心?”

话音刚落,车帘子一晃,又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丫鬟,身上的穿戴与欣怡一般,不过坎肩是月白色的罢了。

“就知道容兰丫头坏心眼,人家才出去吹了一会子风,就把好吃的藏着掖着呢!”

那丫头朝着容兰做了个鬼脸后才乖乖坐到方晏南身边,自顾自拣了一小块山药糕丢进嘴里,慢条斯理地细嚼慢咽了,这才斜睨着方晏南又不怀好意地开了口:“这有情人之间的心思,你这个蠢丫头哪里能晓得?我们大少爷虽然见不到心上人的面,可哪怕能远远见上一面,那也是好的。少爷你说欣怡说得对不对?”

方晏南还没来得及搭话,容兰早已没好气地啐了她一口。

“好不要脸的臭丫头,你才多大,也好意思在这里满嘴里胡说什么有情人无情人的,别以为少爷疼你太太又不在跟前,就可以任

胡为,仔细我回去了就到太太跟前告你去。”

一句话还没说完,自己却撑不住笑了起来,方晏南恨铁不成钢地连连摇头:“兰丫头总这么心软,要我说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坏丫头就该狠狠地治,我可没偏疼她,你要是告到太太那里,我绝对站在你一处!”

一句话说得那欣怡得意地扑哧一笑:“罢了罢了,左右就是你们这两个坏人,不敢整治本姑娘,还指望着别人先去做恶人不成?坏透了,哼──”

三人说说笑笑马车又走出去不少,却听见车夫吁地一声,蓦然停在了当地。

“怎么了?”

容兰扬声发问,回答她的是随行的小厮方宁。

“请少爷和两位姐姐且忍耐一下,赶车的大哥说后头有马蹄声追得很紧,不知是不是泉州铺子里有事?”

方晏南循着他的话揭开一角车帘,果然见道路尽头起了一阵烟尘,马蹄声渐近,打头的果然是他们方家在泉州的一个伙计。

“出了什么事?”

方晏南利落地跳下了马车,却见那个伙计面有难色地瞥了瞥身后随行的马车。

“是……是这样,少爷早上才走,就……就有一位姑娘找了来,说是余家的亲戚,找少爷有急事,掌柜的看她风尘仆仆的样子原还要细细盘问,可她除了哭什么也不说,掌柜的怕出事,只得叫小的套了车带着她来追追你们,看能不能赶得上。”

一番话说得方晏南目瞪口呆,一时实在想不出能有谁,谁知那边车帘子一动,一个亭亭袅袅的身影闪了出来,竟是樊音。

“音……樊姑娘?你怎么来了?”

音妹妹三个字才要出口,一想那到底是小时候的称呼,如今彼此都大了,自己又定了亲,实在应该庄重些,便忙改了口。

樊音听他这样冷淡,不由面上一黯,只怯怯地站在车边,也不敢上前,肩膀瑟缩着,竟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在场的几个年青伙计都尴尬地把头别过,欣怡和容兰在车里听见了动静,彼此对看了一眼,欣怡一副这种事我可不管的神气,到底容兰老成些,便下了车先将樊音扶进她们的车里,那送人过来的人见果然是来寻少爷的,也不敢多说什么,虽然一头雾水,但到底是东家的事情,哪里有他们这些伙计液嘴的余地。

马车继续在官道上疾驰,但车内的气氛却不同于方才的轻松自在,而有着说不出的尴尬沉闷。

“你是说,余家逼着你嫁人?”

方晏南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个只知道抽泣的姑娘,没来由地一阵头疼。

他姑母听了他的话就会去找老太太,这是他料定的,但按说她并不是余家的人,余老太太就是再老背晦了,也不至于去强做她的主,更何况余家要是将她嫁给什么权贵,倒还有几分攀附之说,如今却只是将她嫁给一个小小的米铺掌柜,这若也要相强,又是图的什么?

心下正纳闷着,便看见樊音慌张地连连摆手,嘴里结结巴巴道:“不,不,那是绝没有的事!老太太也是为了音儿好,只是……只是音儿心里好怕,那人音儿从来没见过,音儿不愿嫁给他!”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潸潸落下泪来,不论方晏南再问她什么,她就是不开口,只是呜呜咽咽地抽泣着,或有时像是惊着了似的朝角落里挪一挪,瘦削的肩头越发抖得厉害,叫人看着就觉得这可怜的女子也不知是受了怎样天大的委屈,当真可怜见的。

“少爷,你就别只顾着问了,你瞧瞧樊姑娘身上,就这么一身棒布衣服,袖子还勾破了,鞋也是破的,瞧这脸上手上还有瘀痕呢,想必能找上我们也不容易,不如让她歇一歇再问吧?”

欣怡说着用帕子擦了擦樊音的脸,樊音却痛哼了一声躲了过去,欣怡拉着她细问,她这才哭着说了一路的遭遇,原来她被她娘绑在家里不得出门,逼着她答应那门亲事。后来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身上只有几两碎银子和两件随身衣服,她自小在余家,又没有什么亲戚,思来想去唯有投奔方大哥而去,打听着他人在柳州,便一路追了去,谁只好容易到那里,却听见他已经走了,去了泉州,因此又找了过去。这一路上骗子和歹人都遇见过,好在老天可怜,都叫她逃了,可身上的盘缠都已经用尽,包袱也在逃跑的路上丢了,身上还都是伤,好容易到了泉州,没想到又没赶上,她心生绝望,差点晕倒在那里。

樊音说着说着越发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容兰和欣怡两个女孩子听了,也忍不住陪着抹眼泪,欣怡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取过方才拿出来的山药糕送到她面前。

“姑娘想是饿了吧?先用些点心垫一垫。”

谁知樊音望着糕点怔怔地咽了咽口水,瑟缩着手拿起一个,又怯怯地看了看欣怡和容兰,见她们都冲着她友善地笑,这才敢慢慢送到嘴边,才吃了一两口,便等不及地狼吞虎咽了起来,没多会儿功夫,便将一盒子的小点心尽数吃尽。

原来她为了省盘缠,已经十来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方晏南看着自小锦衣玉食惯了的儿时玩伴忽地如此落魄可怜,不由也跟着一阵心酸,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是古来有之,樊音自小听话,如何这次行事却这般出格?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只得耐着

子劝她。

“樊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婚姻大事原该父母做主,你母亲既然与你说了亲,就算你心里十分不愿意,就这么逃出来,那也成了你的不对了,我们要是帮着你逃婚,那岂不是帮着你忤逆长辈?只怕余老太太也要不高兴的。”

樊音听了这话才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激动了起来,忙从位子上挣扎着下来,跪着拉着方晏南的袍子求道:“方大哥,音儿宁愿到方府做个丫头,自做自吃,怎么都是甘愿的,只求你们别把我送回去,我真的不想嫁给那个人啊!求求你,求求你──”

“啊,樊姑娘,樊姑娘你醒醒!”

樊音哭着哭着便当真厥了过去,欣怡忙抱着她躺下,容兰急急地给她掐人中扇扇子,方晏南看着忙得一团乱的两个丫鬟,不由整个后脑勺都开始抽抽得犯疼起来。

第 29 章

一行人被迫就近寻了个农户人家停下,由方宁先行下车打点,许了那农家一些银两,因此那家的男人已经躲了出去,家里只留下两个年轻媳妇子,欢欢喜喜地接了钱,忙将两间还算能住人的屋子收拾地干干净净,又烧水煮茶,给了大点的孩子两吊钱,叫他出去卖酒割肉款待贵客。

容兰和欣怡将樊音安顿在屋里躺下,又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她只是疲累过度,又忧心忡忡,因此身体一时不支,开了几副滋补的药就走了,方晏南坐在外头托着腮想心思,连两个丫头到了跟前都不曾察觉。

“少爷,如今咱们可怎么说?樊姑娘也怪可怜见的,要不咱们带她回去吧?”

欣怡期期艾艾地开了口,容兰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快休胡闹,你没听见樊姑娘说么,她亲生老娘给她许下的亲事,她就这么逃了,难道还在理么?这事我们少爷不能搀和,只怕要惹祸上身啊。”

“既然如此,少爷方才做什么又由着咱们带她回来?”

“傻丫头,钱塘人家谁不知道樊姑娘从小跟着余家老太太,就当余家小姐一样那么养大的,如今她衣衫不整地跟一群老棒臭男人在一处,少爷要是不管,这丢的是谁家的体面?外头人嚼起蛆来,只怕余家脱不得干系,那余家可还有三位未出阁的小姐呢,没得白白给带累了。再说了,樊姑娘哭得这么可怜,话也说不周全,要不是我们深知余家是个最讲道理的诗礼大族,任谁听了,不都会觉着是余家以势压人迫害她了么?”

容兰说着说着眉头也拧了起来,打小看这位樊姑娘温柔和气,说话都轻声细语的,没想到狠心行事起来这么有手段,因此她这番话本说得极重,与她素来为人行事敦厚温文,万事与人留一线的作风大相径庭,欣怡本能地想反驳她,可细细一想又觉得她说得没错,只得转过头去求助地看向方晏南。

“少爷,那樊姑娘怎么办?”

方晏南赞许地看着容兰点了点道:“要不太太怎么这么看重你呢,你果真是个有主意的。如今我们安置下她,也算保全了余家的名声,但若说带她回去,那确实万万不能。欣怡,你叫老陈修书一封给余家大夫人送去,就说咱们在路上遇见了樊姑娘,因她急病在身诸事不便,我们只得将她就近送往杜家求助,请她拿个主意,或禀告老太太或全由她做主,再将人接回吧。”

“是,奴婢就去。”

欣怡见方晏南面色发沉,也便不敢再与他玩笑,忙转身出去找人,没看这位少年素来和气,对她们也向来尊重,从没说话一句半句重话,但太太的规矩却是最重的,她们自打进了方家皆由太太身边的妈妈嫂子们tiao教,私底下玩笑归玩笑,正礼上却是半点也不敢错的。

这里容兰体贴地给方晏南倒了杯热茶,又缓声劝道:“少爷心里不痛快,且出去走动走动散散也好。樊姑娘到底是个大姑娘,虽如今行事出格些,说到底只怕还是一片痴心呢,只是这心思未免太过歹毒了些,余家白养活着她,她倒现成地给人家添堵。要是我们不赶着扶她上车,那番哭哭啼啼只怕全要做给一大帮子大老棒看去了,回去在那茶馆酒馆里那么一学,她自己是完了,连带着余家也……唉,只说这世人的心,未免也太贪了。”

方晏南听着倒好笑起来,忍不住打趣她:“鬼丫头,你既这么厌恶她,方才又是谁陪着淌眼抹泪来着?”

容兰被他嗔得脸上一红,忙一低头道:“奴婢能算个什么人,不过是方家的奴才罢了,这樊姑娘将来如何,却是不好说的。太太既然把奴婢给了少爷,奴婢少不得把一颗心都掏出来与少爷知道,这位樊姑娘,年纪轻轻的就这样大的主意,偏生平日里又做得极委屈和气,不是奴婢心黑,奴婢看着她,就是个睚眦必报心思很重的人,何苦来哉得罪她?少不得附和附和。”

“我说呢,容兰姐姐向来除了太太眼里是没旁人的,今日怎么倒对樊姑娘多加照拂了,原来是怕得罪她。你也实在太小心了,我告诉你一句话,她再是什么人,都与咱们不相干,是福气也好,祸水也罢,都殃及不了咱们家,你且放心看着吧。不过都说一样米养百样人,我如今算是信了。那一位自小与她在一处,偏生却是个最守规矩的,如今要凭白被她带累,岂不委屈?此时你说给欣怡方宁知道,回去不许同太太提起。”

“是了,少爷放心吧。”

容兰知道他心里担心方太太知道此事,会连带着对念锦不喜欢,说起来她们这位少爷是天底下最好说话的人,万事都由着她们,可若当真心里认定了一个理,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这趟他自己亲口求的太太说下了余家大姑娘,可见心思虔诚,只怕这樊姑娘是白费一番苦心了。

这里欣怡走到外头寻着了同来的老管事老陈,将方晏南的交代细细说了,老陈听了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

“都说少爷越发稳健了,我原是不信的,这趟跟着出来办差,才发现他竟这样了得了,可见这几年在京里不是白待的。既然他能想到这一层,只怕泉州分铺的岳老二也待不住了,可惜了他跟着老爷东奔西走了十几年,临老好容易混上个管事,如今却一时糊涂,把自己七八辈子的老脸全给弄丢了。”

欣怡听着这话一脑子浆糊,忙拉住他细问,老陈摇了摇头道:“姑娘常年在里头奉承,哪里知道他们外头斗得那叫一个厉害!岳老二的堂弟在咱们钱塘的铺子里头当差,与陈礼两个人就是死对头,眼睛都看着前头那个大掌柜的位子呢,如今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叫陈礼吃亏坍台,他如何不干?可惜他原以为不过是顺水推舟,必百无一失的,但如今我这老眼昏花都能看出来,只怕少爷心里也有些分数了。”

“这话越发说得远了,此事与陈礼陈管事何干?”

“姑娘竟不知道?那樊姑娘就是说给了陈礼的兄弟陈伦啊!”

“啊?”

欣怡听了这话方才恍然大悟,她为人向来耿直,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如今深觉被那几个蠢人给作弄了,静心想想,一个大姑娘家就这么指名道姓的找了来要寻他家年轻公子,以岳老二的阅历,难道就看不出这事不大妥当?要是打发一两个妥当人,雇一辆严严实实的马车将人悄悄送来也便罢了,再者他也是有家室在泉州的,叫他家里的女人先安置了樊音能有多难?偏生这么大张旗鼓地一路追了来,是怕别人都瞎了聋了不知道吗?

这个混账东西,这事要真给他们如了意,那陈礼自然是失了面子,难道方家就体面了?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东西!方家厚薪重赏地供着他们,他们倒把如意算盘打到主子身上了!当下一盆火似的冲进去寻了容兰,三言两语把话说了,立刻就要去寻那岳老二的晦气。

还是容兰谨慎,拉着她缓缓劝了半日才把这烈炭似的人给安抚下来,横竖外头的事自有少爷做主,若是少爷不理论,她们再寻个时机叫太太知道就是了,何必毛毛躁躁叫人笑话。

果然等他们回了家不过三五日,泉州分铺就收到了钱塘的信,以体恤岳老二年纪大了,家里老母又无人照顾为由叫他走人,自然也赏了些银两,却再无别话。众人都知道是大少爷的意思,心里虽嘀咕但也不敢多言,只有岳老二心里最明白这是为什么,本就行了亏心之事,哪里还敢辩驳,乖乖领了遣散费便自去了,此是后话。

这里杜家人见方晏南不过半天功夫就去而复返,不免惊讶,但杜太太一世性明,听完了方晏南的请求后便了然点头。

“方公子大可放心,既然是余家的贵亲,我们理当照应,就让樊姑娘安心在我们这里住着,等余家的人来接吧。”

可笑樊音安心地坐在花厅吃茶等候,只等着方晏南办完了事就带她同回,盘算着只待回了钱塘,她再到方太太跟前去求一求,这一路多少双眼睛看着,她人都跟着回了,方家要是想不认,就不怕被外头的人戳脊梁骨说他们仗势欺负弱女么?

如意算盘越想心里越得意,谁知等着等着,不知不觉便日暮西山,手边的茶也不知换过几次了,方晏南仍旧不见人影,连她身边的容兰和欣怡两位姐姐也一个不见,不由有些不耐烦起来。

这时又有个小丫头子走来为她添茶,她忙拉住她甜甜一笑道:“这位姑娘且慢,劳驾到前头去寻一寻方公子身边的欣怡姑娘,问问我们何时启程可好?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了,再不走,只怕又要在贵府叨扰一夜。”

那丫头听了这话顿时一愣,才要回话,却见她们太太扶着一个丫鬟的手从从容容地走了过来,忙屈膝一礼避了出去,这里杜太太走上前拉起樊音的手笑得一脸诚意。

“好姑娘,怪道我们大姑娘喜欢,常写信回来夸你,瞧瞧这俏生生的模样,可真俊呢!你快休发愁,方家少爷既将你托给了我们,我们自然把你当家里的姑娘一样疼爱,听说你正病着,那且去歇一歇吧,客房都是现成的,你只管安心住下,等余家的人来接吧。”

一番话说得樊音傻了眼,愣了半晌仍不死心地问方公子在哪里,杜太太哪里理她,只装糊涂听不懂她说什么,还是她身边的丫鬟似笑非笑道:“方公子赶着回去完婚,自然是归心似箭的,前脚将姑娘送过来,后脚便赶着走了。姑娘还是好生将养身子,泉州到钱塘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舟车颠簸总是难免,姑娘若不好生保养,万一赶不上去吃方余两家的喜酒,那岂不可惜?听说余家大姑娘同樊姑娘你情同姐妹,从小就是极好的呢!”

樊音被她夹枪带炮地堵得够呛,本来就一路上奔波确实累得慌,逃婚离家已是她破釜沉舟之举,原以为万无一失必成的,没想到才寻着了他的人,便被他转手丢给了杜家,一下子便慌慌张张地失了主心骨,兼之又惊又气又怕,竟当真就此恹恹地一病不起了。

第 30 章

要说杜家对她倒确实奉若上宾,杜太太也从不曾叫人折磨她,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地万事不理随她去罢了。

但也只这一件,就够看的了。那些下人看着樊音无依无靠,说是余家的亲戚,余家却连个来问一声的人都没有,还要她们像对杜家的小姐们一样的伺候,心里不免有气,说起话来有时就不那么好听了,使唤她们做事也多有使唤不动的时候,可怜樊音一向娇滴滴羸弱得很,如今身上有病,心里更添气,竟当真被那杜太太身边的丫鬟说中了,直到十月里念锦出嫁,也没能好得起来,这也是后话。

杜娇容收到方晏南的信后气得牙痒痒,二话不说,将信纸折了揣着,身边一个丫鬟不带,径自往老太太屋里去了。

此时老太太才歇了午觉起来,芝兰正伺候她漱口洗手,见杜娇容来了忙含笑道:“大夫人这么早就来了,老太太才起呢。”

却见杜娇容并没有往日玩笑的样子,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又见她连铃儿都不曾带着进来,估摸着是有话要和老太太说,便忙退下,老太太也瞅着她气色不对,便问道:“大夫人这是哪里受了气来不成?”

杜娇容见眼前没旁人了,一路紧绷的脸也立刻垮了下来。

“求老太太给我们大姑娘做主,这些人如今都踩到大姑娘头上去了,要当真称了她们的心,如了她们的意,那将来还了得?”

说罢噗通一声给老太太跪了下来,双手举起方才收到的信笺。

老太太被她今日格外严肃的举动唬了一跳,一听事关念锦,也顾不得了,忙接过信去细看,不及看完已经气得两只手都跟着抖了起来,挺括的信纸也跟着发出簌簌的声音。

砰——

老太太一巴掌拍在桌上,眼睛都气红了。

“好啊!我们余家这么些年,供她吃供她穿,把她当成个大小姐供着,如今倒好,成了我们欺负她孤儿寡母强出她的头了?还把主意打到我们家未来姑爷的身上去了,这算是什么!”

“老太太息怒……”

“你不用说!是你屋里的人,你自然维护她,如今且交到我这里,很不与你相干!芝兰进来,扶你们大夫人坐下,月晴去走一趟,把淑姨娘好生给我请过来!”

老太太恨恨地一叠声吩咐,芝兰和月晴本不曾走远,只在外头隔着碧纱垂帘默默守着呢,听着里头的动静就知道要出事,如今老太太既然发了话,哪里还敢耽搁,立刻应了起来。

这里淑娴正闲来无事,叫了余家自家铺子里的管事送了些新到的好料子进来,带着依绫一处坐着,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前几日听的戏曲,一面提起托盘里的各色布帛细看,那管事隔着帘子站在外头恭恭敬敬地等着,若淑娴问他什么,他便细细作答。

淑娴正抱怨着这一季没什么好料子,挑挑拣拣不甚满意地选了两件,就看见秀杏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老太太屋里打杂的小丫头茴儿,这茴儿的老娘钱妈就在淑娴跟前当差,日常也跟着她进进出出,得了她不少好处,因此她这个女儿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淑娴在老太太跟前的眼睛耳朵,老太太那里一有什么动静都悄悄跑来告诉,要是老太太高兴呢,她就赶着上前凑个趣掐个尖,要是老太太生气,她就远远地躲了,让别人去触霉头。

因此这茴儿平时是很少过来她这里的,到底要防别人疑心,今日竟这么不管不顾地跑了进来,倒叫淑娴也没来由地慌了神,忙随手又选了几块料子,便打发那管事出去,又叫秀杏陪着二小姐,自己带着茴儿进了里间。

“这是怎么说?”

“回姨娘,这次可出大事了,大夫人不知道和老太太悄悄地说了什么,老太太气得脸都青了,说话也打哆嗦了!立等着叫姨娘去回话呢,姨娘赶紧想想最近可有什么错处,快想对策要紧!”

淑娴一听这话立刻慌了神,才要咒骂杜娇容几句,就听见外头传来月晴和依绫的声音。

“二小姐好,老太太立等着淑姨娘问一句要紧的话,姨娘可是不在家?”

“在呢在呢,才进去了,姐姐略坐一坐,我叫她去。”

因怕依绫再说下去会让月晴知道她和茴儿在里头说悄悄话,淑娴忙理了理衣襟走了出来,一面不动声色地问月晴是什么事,月晴也笑得没事人似的,只说老太太忽然想着旧年一件什么东西记不起收在哪儿了,找姨娘过去问问。

也知月晴不会给她透风,淑娴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她到了上房,一进去便觉着气氛不对,因老太太喜欢热闹,平日里屋子里总有几个大丫头在一边陪着说笑逗趣,再者三个儿媳妇并孙子孙女们也尝尝承欢膝下,下一层三夫人身边还有两位姨娘呢,都是极会奉承的,可今日竟一个都不在,只有老太太独自一人腰杆子挺得笔直地坐着吃茶,杜娇容静静坐在下首,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句多话也没有。

“给老太太请安,大夫人好。”

见着这样的场景,淑娴自然也不敢掉以轻心,忙敛去笑容小心翼翼地问了安,却听老太太恨恨地冷哼了一身,照着她的脸就将一封信摔了过去。

“淑姨娘在家做闺女时也是读书识字的,那你就好好看看这封信,然后再给我这老太婆解说解说,这信里说的是什么意思!”

淑娴被她这一招唬得一愣,信纸虽轻,劈头砸在脸上也并不疼痛,但丢的份却大了,老太太这些年年纪大了,越发要保养积德惜福,轻易是不肯动怒的,如今当着杜娇容的面这样对她,当真叫她臊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了。

忍着气打开信纸细看,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之下越发添了气,没想到樊音那丫头竟那么大的主意,虽然方晏南没有明说,可好好的如何会在大老远的泉州遇上?分明就是她去寻了人家!天哪,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她那个死鬼姐姐居然也憋得住,就不能打发人来告诉一声?

这事闹的,连带着老太太和整个余家都没了体面,她夹在里头可要如何自处?这个臭丫头,亏得她素日细心照拂把她当做个左膀右臂一般疼爱,没想到她行事这样鲁莽,竟丝毫不想想她的处境,实在可恶!

当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气又臊,也不知怎么回话了,知道兹事体大,已经将余家的体面给牵连了进去,也不敢再替樊音说话,只要能将自己摘出来便已万幸了,当即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撇清。

“老太太明鉴,淑娴实在不知道这孩子竟存着这么个天打雷劈的歪心思,要是淑娴知道,当初怎么也肯叫她老娘接了她去,必定绑在跟前好生教导,不许她再犯糊涂。”

一句话说得杜娇容眉间一蹙。

“姨娘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该让她家去咯?若她还待在余家,便不能千里寻人闹笑话了,可是这个道理?”

轻飘飘一句话,轻易就将老太太的怒气又抬高了几分。

“混账!她自己行为不端,做出这种叫人不齿的行径,难不成也是我们余家撺掇出来的?当初她老娘进来接她,她就在你屋里拉拉扯扯要赶她老娘走,你说说可有这事,成什么体统?我原想着她总是要家去了,也不必再多添麻烦,到底不是我们家的孩子,要说教训她,现有她亲娘在呢,也轮不到我这个老太婆什么事,可如今这算什么?把鬼主意打到方家去了,打量我老太婆死了不成?这话要是叫他们家里太太们知道,将来我们大姑娘还怎么抬起头来做人!”

一番话声色俱厉犹不解气,老太太竟顺手摸索着手边的茶盏砸了过去,莫说淑娴,就连杜娇容也不曾想到平时慈眉善目的老太君竟会有此举措,都愣在了那里,直到淑娴闷哼了一声坐在地上,杜娇容这才清醒了过来,忙走上前给老太太拍着后背赔笑道:“老太太息怒,天气怪热的可不能这么肯动气,回头又要头疼了。”

老太太才要发话,却听见外头有丫头匆匆忙忙喊了一声,大老爷来了!

话没说完,就看见余天齐急匆匆从地冲了进来,刚给老太太请了安,一看瘫倒在地的淑娴,惊得忙过去扶起她,又见她满脸是泪,右手紧紧捂住额角,便揭开她的手一看,已经红肿了一片。

嘶……

淑娴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却怯怯地不敢做声,余天齐本就是被秀杏搬救兵拉了进来的,听了她的话,又见了淑娴这个样子,心下立刻就觉得是杜娇容在老太太的跟前给了淑娴小鞋穿,脸上便不好看起来,虽然在老太太面前不好发作,但看向杜娇容的眼神却冷淡了许多。

杜娇容心里委屈,但当着老太太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垂了头默默咬着嘴唇,心里越越想越不是滋味。

你的偏房和她那个妖性似的外甥女不守规矩,弄出这些糟心事来,如今人还在我娘家好茶好饭地供着,你倒是不待见起我来了,这叫什么道理?

偏老太太也见不得儿子当着她的面跟个姨娘搂搂抱抱不庄重的样子,便叫来芝兰先把淑娴带下去,淑娴本不愿意,但又不敢拂逆老太太的意思,只得痴痴地看了余天齐一眼,余天齐被她看得心里舍不得得要死,忙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声你放心,还给芝兰使了个小心伺候的眼色,芝兰心里不乐意,却不得不勉强扯出了个笑容,扶着淑娴回去。

老太太生了半天的气也乏了,瞪着淑娴的背影又在心里骂了好几声狐媚子,便觉得两边太阳突突地跳着疼,杜娇容看着她的脸色忙扶过她的头给她轻轻揉着,却听见余天齐拐着弯地地发难了。

“不知道淑娴犯了什么事,惹得母亲这样动气?这些年孩儿看着她一贯谨慎小心,对家里的长辈小辈也没有不尽心的,实想不出她能做出什么错事让母亲这样动气?莫不是听了旁人什么杂话就冤枉了人。”

说到“旁人”二字,余天齐故意深深地看了杜娇容一眼,杜娇容脸上衣摆,身子微微一颤,幸好扳着花梨木雕花太师椅的椅背,这才没在老太太跟前失了仪态。

第 31 章

老太太听他的口气也知道他心里怎么个想法,抿着嘴二话不说,只朝着地上的信纸抬了抬下巴,余天齐疑惑地捡了起来,从头看到尾,脸色也越发yīn沉了起来,再抬起头看杜娇容时,眼神闪闪烁烁地似有些愧疚。

“这事就依我的主意,大夫人你给亲家写封信去,就说我们家里如今忙着大姑娘的亲事,实在□乏术照应樊音,再说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亲戚,就烦她多照看几日,等大姑娘出了门子,我们少不得派人去接回来。”

老太太冷着脸叹了几口气,这才有气无力地同杜娇容说了她的意思,杜娇容柔声应了,老太太又为着余天齐偏疼淑娴不自在,不免多说了他几句,余天齐低着头不敢做声,还是杜娇容说了些别的杂事帮他遮掩了过去。

见老太太懒懒地不愿多说话的样子,二人便告了辞出来,谁知才出了老太太的院子,杜娇容就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老爷方才那么看着娇容是什么意思?还有说的那些话,屋里只我和老太太淑姨娘三人,你说有旁人说了她的坏话害得老太太冤枉她,这个旁人,除了娇容,还能有谁?”

一句话不曾说完,早已双目泛红,声音也连带着哽咽了起来,余天齐自知理亏,看看四周无人经过,便拦着她的腰轻声细语地哄着,时不时低头轻吻着她的额头。

杜娇容虽然要强,在男女之情上却最是个单纯直白的人,因她眼看着自己的父母相敬如宾却态度疏离地过了半辈子,因此对打小对未来夫婿的美好憧憬,便是能找个知疼着热又细心体贴的斯文男人,偏生余天齐就是最会在这小事上留心,对女人是做惯了温柔功夫的,因此当真成了她命里的克星,总是拿他没辙。

被他软语温存了几句,心里早就没了气,可脸上总要做做样子,便板着脸不说话,脚步却是被他带着走了,余天齐也知道她嘴硬心软,看着她嫩嫩的腮帮子因生气而嘟得鼓鼓的,明明心里喜欢他对她毛手毛脚,却偏生要做出副学究的样子不理他,心里越发像有只小爪子在挠他似的直犯痒痒,拉着她转到一棵大树背后,就忍不住吻住了小妻子那妖艳欲滴的红唇。

唔……

杜娇容起先还知道挣扎,到底怕被人撞见了笑话,可没过一会儿就被他撩拨得七荤八素没了章法,一段深吻下来,只有伏在他肩头拼命喘息的份。

满意地看着小妻子的窘态,余天齐大笑着搂起她的肩膀就要离去,谁知那臊得满脸通红的小女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踮起脚尖主动吻住了他的唇,他睁大了眼睛一阵错愕,可像他这样最会怜香惜玉的惜花人,自然不会错过这软玉温香抱满怀的片刻,方才还想着找个机会溜过去看看淑娴,想着满脑子什么也不想了,只舒舒服服享受个饱再说,却丝毫不曾留意到身后的门洞外,有秀杏一晃而过的身影,和杜娇容唇边别有深意的笑容。

“夫人,我们回房?”

“大白天的,老爷别耍弄我。淑姨娘伤了,你看看去吧,我且去看看我们大姑娘,这是总还要说与她知道,方才碍着淑姨娘的面我不好说,怕她脸上挂不住,可如今只有你我夫妻二人,还有什么心里话是不能说的?樊姑娘再怎么讨人喜欢,到底不是我们家的孩子,大姑娘可是老爷嫡亲的女儿啊,若她当真想到方家少爷的念头,说句不怕老爷生气的话,我第一个不饶她!”

杜娇容倚在余天齐怀里恨恨地嘟囔,声音里还带着因方才的缠绵而带着的一点慵懒软糯,宛若无骨的小手轻轻在他xiōng前若有若无地抚摸着,却被余天齐用力一把握住,一面凑到她耳边吻了吻她的耳垂可怜兮兮道:“好人,你既不肯给我,现在又这么磨搓我可是怎么说?”

说得杜娇容好不容易凉下来的两颊又越发滚烫起来,忙挣扎着从他怀里退出,却被他牢牢搂住,拉着她的手道:“若是以前,你对我说这番话,我必要以为你是争风吃醋故意针对淑娴,绝不会听你的话,可如今……如今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的心里只有我,行动都只为着我一个人着想,好比方才,我说了那些不该的话扎了你的心,可你却在老太太面前保全了我的体面,没有与我为难,念锦是我的女儿,所以你一心为她,对依绫睿儿也一般尽心,这些我都知道。你放心,你我夫妻一体,今后不论有什么事,我决不再疑你,也只认你一个人。”

这一番话说出来,任是杜娇容再怎么铁打的心肝油盐不进的人,也忍不住动起情来,用力吸了吸鼻子才忍住没有落泪。

如果说方才她主动挑逗他完全是做给秀杏看的,那么余天齐这一番动情的说辞,却叫她十分受用。

自从嫁到余家,要说没有委屈,没有后悔,那是不可能的。红玉虽然大了肚子,但到底是个丫头,在余天齐的心里也没什么地位,最最叫她揪心的就是淑娴,这个曾经当了十年副夫人的姨娘。

偏生淑娴那女人的手段也是一样接着一样层出不穷,她虽与念锦交好,可对方是个没出阁的大姑娘,有些话也不好对她说,夫君又是个左右摇摆两个都爱的人品,更不好对他说,许多辛酸只能自己一个人忍着,如今算是能忍的和不能忍的,她都一并往肚子里吞了,总算挣得了男人这么一句知心话,叫她如何能不感慨。

二人又手拉着手说了半晌的知心话,余天齐方依依不舍地去了淑娴那里,虽说在他心目中淑娴一向是个小心翼翼伺候着家里每一个人的角色,因此樊音好不好,也绝对不会是她挑唆的,也并不曾为这事而怪她,但想起念锦依绫姐妹的名声都险些为樊音所累,心里也难免有个疙瘩,到了淑娴屋里时脸色也不大好看。

淑娴早听了秀杏的回报,正心里气得想抓人,就见余天齐黑着脸撞了进来,一进门也不关心关心她的伤势,自顾自往椅子上一坐,倒是在想心思似的,心里越发上火,方才跟那小丫头片子浪得还不够,到我这里还在想她不成?

当即就要发作,却还是忍了下来。如今在这个家里,余天齐就是她唯一的靠山,若连他也得罪了,那她素来那些争强好胜的心,岂不当真全白费了。

想通了这一点,也只得耐烦着

子,笑了笑走到余天齐身边,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怯生生地开了口。

“老爷实在不该来这里,音儿犯了大错,都是淑娴不懂教导的缘故,不乖老太太和夫人生气。”

原以为余天齐会顺势搂住她在身边坐下,再温柔地安慰她几句,谁知余天齐却头也不抬地接过茶,淡淡地说:“知道了就好,如今既然已经错了,日后别再认她就是。只是依绫还小,以后你别总带着她吃喝玩笑,多让秦妈妈带着她到大夫人房里去学学规矩,没几年也是要说亲的,再这么懵懵懂懂不知轻重的,将来到了婆家可怎么了局?”

一席话说得淑娴气得倒仰,竟然要她把女儿送去给那丫头骗子教养,她生的女儿,她也带了十年了,以前怎么没听他说她有什么不好,如今她一来了,她的女儿就成了懵懵懂懂不知轻重了?

当即一阵头晕目眩,加上额角的伤处又牵扯着疼痛,竟一步没有站稳朝后倒去,余天齐倒是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却再没有往日那种心疼痛惜的眼神,反而不耐烦道:“你最近是怎么了?以前管着家里这么些事情,倒也身子康健,如今不管事了,大可好生调理,怎么就三天两头地犯病呢?”

“老爷,姨娘妨碍在老太太屋里跪了半日,腿到现在还酸疼呢,老爷来之前奴婢就给她捶着,听见老爷进来了,姨娘怕老爷不自在,才叫奴婢起来的。还有她额头上的伤,听老太太屋里的姐姐们说,好大一只盅子呢,就这么砸在头上……”

“好了好了!以后别尽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也该管束管束你身边的丫头,连老太太的行事她都敢议论了,可见更不把大夫人放在眼里,背后也不知道还说些什么呢,真真放肆!你既伤了,就好生养着吧,我外头还忙着,方才也是这丫头没头没脑地闯来叫我回来救命,笑话,我竟信了你们,老太太素来是个有道理的不说,就是有大夫人在跟前,也不会十分难为了你,何苦整天搞这些有的没的,一家子和和气气过日子能有多难?”

劈头盖脸一番硬话说完,余天齐看也没看脸色发青的主仆俩,直接抬脚就上外头书房里去了,秀杏吓得不敢抬头,等了半天不听见淑娴发作,便怯怯地抬起头看她,却见她怔怔地坐在那里,两只眼睛都发直了,直勾勾地看着门口,嘴唇白得吓人,浑身哆嗦着,竟像是被魇住了一样。

“姨娘,姨娘你醒醒呀!可千万别吓唬奴婢啊,姨娘你怎么了!”

秀杏揽着淑娴的胳膊一阵下死命的摇晃,淑娴这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方才余天齐的严厉与绝情她不是没有见过的,当初她和他好了之后,他待君氏的态度,便是这样冷淡绝情。

难道要她步君氏的后尘?

不……不,绝不!

君氏是嫡妻,有名分有地位,娘家又是厉害的,一旦失了丈夫的宠爱,尚且被她背地里摆弄致死,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偏房,若也失了宠,那大夫人想要摆弄起她来,岂不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当即背心阵阵发凉,心里深恨余天齐的绝情,却又不敢相信她战战兢兢服侍了十几年的男人,就这么被一个小妖性给勾走了。

“不,不,我不能什么都没有,我不能什么都没有!”

发疯似的在屋子里一圈圈打着转,秀杏被她如中了魔障般的眼神唬得够呛,忙按着她坐下,一面劝道:“姨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如何就什么都没有了呢,姨娘还有睿少爷。少爷是家里的长子,过几年出息了,姨娘还有享不完的福呢!再说大姑娘,也是姨娘一手拉拔大的,许的婆家又好,将来如何能忘了姨娘不成?二姑娘虽小,老太太却也是疼她的,只要许个好人家,姨娘岂不又多了个撑腰的?老爷不过是一时贪新鲜罢了,若说贴心,这个家里还有谁能比姨娘更懂得老爷的心思?不过不争这几日罢了,姨娘且好生将养身子吧。”

第 32 章

淑贤听了秀杏的话倒是回过了些神来,虽仍低头垂泪,却已经全然不似方才那样痴痴颠颠毫无主心骨的样子,自己出了一会子神,便又重新梳妆打扮换了身鲜亮的衣裳,叫秀杏到柜子里去拿出两吊钱来,送去厨房给牛家娘子,叫她晚上单做几道大少爷喜欢的菜色送来,又叫了个小丫鬟去书房外头守着,见大少爷下了学就接过来。

秀杏答应着去了,淑贤便带着个小丫鬟去寻依绫,谁知竟扑了个空,丫鬟们回话说是二姑娘到大姑娘屋里说话去了,淑贤因刚出了梵音的事,也有些不大好意思见念锦,可又不放心依绫,寻思了半天还是挪着脚步子朝念锦屋里走,没想到在路上便和依绫撞了个正着。

“哎哟我的好姑娘,你这是怎么说!走路也不看人,这是撞了我,要是撞上堵墙岂不疼死你?”

嘟囔着揉揉被依绫撞痛的肩膀,淑贤腾出一只手来亲热地去挽依绫的胳膊,谁知却被她一脸不自然地躲了过去,错愕地看着这个从小就爱赖在她怀里撒娇的亲生女儿,却见依绫绷着张小脸,眉头蹙着,看着她的眼神也充满了不赞同。

“夫人时常教导,女孩子家一定要先自己知道尊重,日后别人才会敬服,我如今深觉这话有道理,大姐姐就是最好的例子,她一向是最守规矩又最聪慧的,因此也怨不得老太太和几位夫人偏疼她。以往我还起过眼红大姐姐的心思,如今想来实在滑稽可笑,可惜夫人来得晚,竟没有这么个明白人早些教导我。”

淑贤没想到小姑娘嘴里竟然忽然冒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一时被堵得心里噎得慌,也不知道怎么回话,怔怔地看着她半日,谁知依绫却先叹着气摇起头来。

“姨娘是我的亲娘,难道就不想看着我吗?明知道老太太最恨女儿家没有规矩、不庄重,如今姨娘在园子里同我这么拉拉扯扯,岂止明日就没有人编个什么话转到老太太耳朵里?私下里亲热些倒无妨,可这园子里丫头媳妇子来来往往的,姨娘就当真不怕别人歪排女儿不知道尊重么?”

说到最后一句,依绫的声音已经止不住哽咽了起来,她身边跟着的大丫头银珍小声劝着,虽然偶有丫鬟仆妇经过,但见这二人的神气,也知道不是在说什么好话,自然都远远绕路避过,倒也无人敢走到跟前去凑热闹,淑贤受了依绫这孩子的一番重话,偏生无从反驳,气得满脸通红不说,伸手就在银珍的胳膊上狠狠一拧。

“叫你们这起狼心狗肺的下作东西胡说八道,教唆姑娘!说!是谁给你的主意,叫你这么唆摆着姑娘跟我对着干?你给我说!”

“奴婢没有,奴婢实不敢的,姨娘饶了奴婢吧!”

银珍连声讨饶,淑贤却丝毫不放松,方才在余天齐那里吃了瘪,如今亲生女儿竟然也拿着规矩家法来给她气受,更可恨的是她还不能反驳,想她在家里横行了这么些年,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了,一时也没地方撒,竟全拿着银珍做筏子撒了出来。

“不敢?我看你嘴里说着不敢,背后却敢得很呢!我好好一个乖乖巧巧的姑娘,你们是怎么在背后给她下的蛆,离间得她跟我母女之间都生分了?我告诉你,你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主子,别打量着我好欺负,男人她要,儿女她也要,难道她是天上的仙女,凡事都得先紧着她去挑不成?你告诉她,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别指望给我抢走!”

说话间又恶狠狠地动了几次手,银珍被她掐得又疼又气却不敢还嘴,吓得直往依绫身后缩,依绫见淑贤竟当众撒起泼来,说得又都是些指桑骂槐没规没矩的混账话,丝毫不顾及她这个二姑娘的体面,心里也越发对这个姨娘冷了心,实在不明白原来那个雍容得体行事大方的姨娘上哪儿去了?

抬头见袁妈妈在前头的桥上走过来,便朝银珍使了个眼色,银珍正被揉搓得委屈不已,得了主意还不撒腿就跑,一行跑一行哭,奔到袁妈妈面前就跪了下去。

袁妈妈说起来如今已经不管事了,只负责照看老太太的起居,可她到底是老太太的陪房,又在这个家里做了二十几年的管事娘子,老太太以下的年轻一辈主子,并家里各方各处的丫鬟仆妇,有哪个见了她不要客气几分?

淑贤见她挽着银珍走过来,心里也先怯了,忙赔笑道:“妈妈今日怎么有空出来逛逛?快别听这丫头胡说,原是她服侍得不好得罪了我们二姑娘,我才说了她几句。要说我们二姑娘为人和气,妈妈是最知道的,我这做娘的又怎么能眼见着她吃亏呢?”

一面说一面又给依绫使眼色,依绫虽已起了不愿亲近她的心思,但到底自幼感情和睦,原不过是想借着袁妈妈过来说话可以快些解围离了她,也并不想让人给她没脸,因此少不得替她遮掩遮掩,只低着头不说话。

袁妈妈在老太太跟前伺候了一辈子,又带大了三位老爷,这个家里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到底碍着依绫的颜面,想她小小年纪却有这样没有德行的亲妈,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知书达理又肯疼人的大夫人,偏生这一位还不懂事地总跟人家不对付,叫她夹在里头难做人,实在也够可怜见的,老太太素来又最疼大姑娘,再来便是二房里嫡出的三姑娘,她这位大房庶出的二姑娘,实在是又靠后了些,因此纵然也深恨淑贤的为人,到底还是没有放在脸上,只淡淡地说了银珍几句,叫她要小心伺候不要胡闹。

依绫心里感激她保全自己,又怕她走了之后淑贤继续拉扯不清,忙寻了个借口急匆匆走了,淑贤赶着一盆火似的来寻她,却被兜头泼了一桶冷水,心里自然恼怒,便也掉头就走,却被袁妈妈给叫住了。

“姨娘略站一站。老奴有句话不该说的话想对姨娘讲讲,要是讲得不对,还请姨娘担待我上了年纪,老糊涂了吧。”

“妈妈请讲,淑贤听着便是。”

“姨娘素来是个聪明人,谁不知道二姑娘是你亲生的呢?可不管怎么说,上头还有大夫人,你如今这么不管不顾地总把娘啊女儿的放在嘴上,叫她心里怎么想,怎么处呢?说句不怕姨娘你恼的话,她才是二姑娘正正经经的娘呢。所以依老奴看,姨娘私底下和姑娘说说无妨,这话可再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了,就算大夫人不理论,老太太的脾气,姨娘也是知道的。”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冠冕堂皇,句句都在提醒淑贤,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偏偏又句句都是为她好的意思。

淑贤被她说得无言以对,只得忍着气送走了她,自己也没了心思,气呼呼地踩着重重的步子回了房,想起来女儿不听话就罢了,她还有儿子,却看见秀杏瑟瑟缩缩地在门口探头探脑。

“不是叫你去接大少爷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今天下学早不成?”

“不,不是。回姨娘,大少爷今天不得来了,他……他说昨天就应承了大夫人晚上过去陪她吃饭,好有好几句书上的话不明白,要请教大夫人呢,实在没空过来,等改日得了闲,再来给姨娘请安。”

秀杏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点越低,生怕淑贤一个不高兴又不知道随手抄起什么物事来打她了。

淑贤听了这话岂有不气的,自己当做个宝贝蛋一样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亲生儿子,将来下半辈子的全部指望,如今竟然也被那小丫头片子给拉拢了过去。

正气得直磨牙,外头却有小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回姨娘,厨房的牛嫂子派人送菜过来了,除了姨娘的例,另添了四个小菜,奴婢这就摆出来么?”

秀杏低着头给那不知好歹的小丫头捏了一把汗,淑贤不知想什么呢偏不做声,过了半晌却是低低地笑了出来,又扬声道:“不用,你干干净净地收拾了放着,一会儿随我到大夫人那里走一趟。”

“是。”

那丫头应声去了,淑贤这里却又像是心情好了些似的,坐到镜子前面重新描了描眉,还小声哼着曲子。

“姨娘的意思是?”

秀杏猜度不出她的心思,又不敢就这么出去,只得硬着头皮朝她走近些,却听见淑贤冷哼一声道:“我能有什么意思?左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姨娘,但凡是个人,都能抬头挺xiōng地告诉我,你是奴才,二姑娘和大少爷是主子,你不能在他们跟前摆做娘的谱。我呸!那姓杜的嫁过来之前怎么没听见有人说这话?如今都上赶着攀高枝去了,做梦!儿女是我生的,我就有本事把他们拉回来!你傻站着做什么?快点过来给我梳头,弄个性神点的。”

她这里是xiōng有成竹了,依绫回了屋却忍不住躲着人哭了起来。

原来方才她原是去寻大姐姐玩耍,却看见铃儿和菱涓在廊下坐着说笑,便知道她们夫人也在里头,因此一时淘气,想着悄悄摸进去好唬她们一跳,没想到却撞见了夫人正在给大姐姐解释梵音姐姐的事情。

大姐姐无声地落泪,夫人也红着眼圈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一向喜欢梵音姐姐温柔灵巧,绝想不到她会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可她们接着说出来的话,那才叫她胆战心惊。

“好姑娘快别哭了,出了这档子事,说起来是闹心,可转开一想,岂不算试出了方家公子对你的一片真情意吗?只是可怜了我们二姑娘,虽说还小,没几年也该说亲的,我原怕有人挑拣嫡庶误了她,这才有意事事将她带在身边,没想到樊姑娘闹出这事,你们姨娘竟也不理论,将来要是传出去,只怕对二姑娘的名声更加不好。”

“可不是说么,难为了二妹妹那样的人品。姨娘向来有想将音姐姐嫁给豪门大户的念头,也跟爹爹提过几次,爹爹觉着为难,便没有应承她们,没想到竟动了方家的念头。我倒也罢了,到底不是她亲生的,可二妹妹……她们这么一闹出去,叫二妹妹怎么做人呢?”

“我倒是满心里疼她,只是她姨娘的心思……到底家和万事兴,我是不敢招惹他的。”

33

听了这么一段对话,依绫心里又怒又愧,怒的是她的亲娘和表姐竟这样鲜廉寡耻,愧的是自己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却这样生生被她们带累了,便也不进屋,当即捂着嘴悄悄退了出来,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去,却与淑娴撞上了。

心里本就有气,对着淑娴自然无甚好脸色,待回到自己屋里一番细想,终究对淑娴感到一阵寒心,晚饭照旧到杜娇容那里吃,才进门就听见铃儿和几个小丫鬟说说笑笑的声音,杜娇容穿着家常的轻绢衣裳,手里拿着绣花绷子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两只翩翩起舞的大翅膀彩蝶,一面也噙着笑听那几个丫头逗乐,偶尔凑上几句。

余睿伏在她身边的小桌子上写字,没多会儿功夫想是口渴了,舔了舔嘴唇抬起头来寻人,立刻有个名唤小菊的丫头走上去,脆生生道:“下午外头送了新鲜的西瓜进来,正在井水里湃着呢,最是透心凉的,大少爷要不要尝尝?”

“甚好,谢谢小菊姐姐。”

余睿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小菊应声而去,杜娇容跟着一抬眼,正撞见依绫怔怔地站在门口。

“二姑娘这是打哪儿过来,怎么就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呀。”

招手将她唤到身边,拉过她的手捏着,大暑天的竟然一片冰凉,杜娇容心下一惊,到底还是个孩子,漏那些话锋给她,是不是太过狠心了些?总有些许不忍,便搂着她坐在自己身前柔声道:“这是怎么说,难不成大毒日头底下中了暑气不成?”

依绫头先见余睿在杜娇容这里十分自在,如今她对自己又这样关怀,想起先前她与念锦的谈话,她不过是个后来的,虽与她有着母女名分,到底感情尚浅,纵使这般仍能为她的将来粗心,倒是她亲生的姨娘却……

忍不住眼眶一红,却对杜娇容越发有了亲近的意思,忙抬起眼遮掩着笑道:“可不是么,外头虽然太阳下山了,地上的热气却还是有的,才刚听见小菊姐姐说给睿儿拿西瓜,女儿就馋嘴了。”

“傻姑娘,哪里能少了你的了?快去把外头的衣裳脱了,等你们老爷回来就可以开饭了,只是你们大姐姐要到老太太那边伺候,要不有她在就更热闹呢。”

二人才说着,外头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杜娇容知道是余天齐回来了,忙起身相迎,依绫和余睿也跟着在后头站着,齐声唤了声“爹爹”。

余天齐在外面忙了一天,正想着回来一家子和乐融融的散一散,没想到小妻子竟这样能体贴他的心思,已经将儿女们接了来,才要问起念锦如何不在,又想起她总是要伺候老太太的,便冲着杜娇容笑了笑,由着她给自己脱下外头的锦袍,换上家常的轻纱罩衫,又问了余睿几句学里的事情,这里铃儿和碧莹已经摆下了饭,四人围着圆桌坐下吃饭不提。

不多久就有小丫头走进来,说是淑姨娘来了,余天齐正因樊音的事心里不自然,实不想见她,但见依绫和余睿都在跟前坐着,到底她是他们的亲娘,也不好在孩子们面前十分给她没脸,便只低头喝汤不言语,还是杜娇容说了说,快让起来,那小丫头才扭头去了。

“可是我来晚了吗?老爷夫人这里已经摆饭了。”

淑娴笑吟吟地入内,身后跟着的是秀杏,右手手臂上挂着一只性巧的三层食盒。

“姨娘怎么这个早晚过来了?吃过晚饭不曾,要不就在这里吃吧。”

杜娇容见一桌子的人都不言语,少不得先发了话,淑娴却笑笑道:“吃过了,谢夫人费心。原想着接睿儿过去吃饭,特特叫厨房做了几样他喜欢吃的小菜,偏他又应承了夫人,我便赶着将菜拾掇了送过来,没想到还是迟了。”

杜娇容闻言也笑了起来,看了一眼低着头垂首端坐的余睿道:“原来如此,姨娘果然心疼我们大少爷,大少爷很该早说才是,我这里也不过是家常便饭,既姨娘去接了,你如何不去?白白叫她忙活半日。铃儿,还不把姨娘的菜接了摆出来。”

“是,夫人。”

铃儿答应着和秀杏一起上前收拾,余睿听了淑娴的话也没什么,眼睛一扫秀杏端出来的菜,一张小脸却皱成了一团。

“这糟鸭掌还是过年的时候在二婶婶屋里吃着新鲜,回来姨娘赶着给做的,接连着又吃了好几次,早腻了,如今也好几个月不想吃它了,姨娘倒是怎么想起来的?”

所谓童言无忌,余睿一番话并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为了他姨娘特特送来的菜不合他的心意罢了,可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却又成了另一番意思,杜娇容抿嘴忍住笑,余光一瞥,果然见余天齐的眉头已经拧了起来。

这个女人,连儿子爱吃什么爱喝什么也不曾当真用心,如今已近七月,她竟还只知道儿子正月里吃着高兴的菜色,女儿的事也不见得她多上心,那这些日子她都在瞎忙什么?尽想着怎么跟大夫人闹别扭了?还是尽跟着那樊音丫头后头粗心了?她可是我余家的人,满心里只有娘家的亲戚,这像个什么话?

淑娴被余睿说得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自己讪讪地不自在了一会儿,见余天齐也yīn沉着脸,心知这一招卖弄母子情深是用不上了,便低着头看似哽咽地沉吟了片刻,方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自打有了大夫人,睿……大少爷便不大往我那里去吃饭了,那也就是二三月里的事,我……竟还以为大少爷喜欢呢,实在是糊涂了我。”

说着便忍不住低头擦了擦眼睛,余睿到底年纪小,听了这话便觉得是自己不常到他姨娘那里去伤了姨娘的心,忙跑到她身边拉了拉她的手,小嘴一瘪,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求助地看向他姐姐依绫,谁知依绫头也不抬,只低着头在手上绕帕子玩,似乎压根不曾听见他们这边在说话的样子,只好又看了看杜娇容,杜娇容却走上前慈爱地摸了摸余睿的脑袋,又轻笑着说起了玩话。

“原来姨娘是在怪我霸占了大少爷啦,母子连心,他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一点任是谁也不能改了去,你又何必作茧自缚徒增烦恼?看把大少爷急的,小孩子家家可开不得玩笑,心实着呢。”

淑娴听了忙揽过余睿在怀里,又笑向杜娇容道:“夫人莫拿淑娴取笑,我是个什么人,不过是老爷夫人的奴婢罢了,哪里能有那些天打雷劈的想头。不过是心里怪想大少爷和二姑娘的,所以就……”

“好了好了,你这么罗罗嗦嗦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不说过来伺候夫人吃饭,倒要夫人开导你。”

余天齐不悦地放下了筷子,淑娴脸色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温柔无争的样子。

“老爷教训的是,淑娴记下了。”

杜娇容冷眼瞅着一双儿女的神色,依绫似乎不为所动,余睿的一双大眼睛里却似有挣扎的痕迹,不由暗暗叹气,这女人可真是有使不完的招,女儿算是吃了她的亏一时灰了心,难保以后不给她哄回去,儿子还小,心思也没有女儿家那么细,只怕更加好哄,眼下便已经对她有些不忍了,便蹲下身来看着余睿的眼睛和颜悦色道:“大少爷,你姨娘心里想你了,今日就去她屋里吃饭可好?明日再来吧,我叫她们留下你最爱吃的蟹粉豆腐,晚上做宵夜。”

“唔,好,谢谢夫人。”

余睿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原来先前他还小,淑娴又掌着权,因此虽说他和依绫都由老太太那里的妈妈教导,但实际上还是由着淑娴带在身边的,夜里也由妈妈们带着睡在淑娴的院子里,如今有了大夫人,便带了他们过来住,因此便有了宵夜一说。

等一大一小手拉着手走了,依绫也识趣地告了退,余天齐这才不赞同地瞪了杜娇容一眼:“你这样纵着她,日后她仗着儿子爬到你的头上去,你可别来怨我。”

杜娇容闻言淡淡一笑,又体贴地给他倒了杯香茶,这才不在意地说道:“老爷未免想得太过了,到底是她亲生的,还能不让人家亲近些么?要说将来大少爷大了,心里偏向着他生母些,我也是无怨的。娇容一辈子命好,小时候在娘家也是个享福的,如今到了我们余家,无论老太太老爷,还是二夫人三夫人,再至姑娘少爷们,也都只有和我好的,实在算是个有福气的人了,日后只盼着老天垂怜,叫我走在老爷前头,一辈子得老爷眷顾,什么也不怕。”

“胡说!青天白日的你这是怎么说,哪里有人咒自己早死的?快别这么想,淑娴有儿子可靠,难道你就没有么?来日方长,咱们生他十个八个的,好好将咱们余家的祖业发扬起来。”

余天齐见她年纪轻轻便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不免生气,但又听着她这样依靠自己,心里也十分受用,竟当真为她的将来粗起心来,一夜辗转反侧也不曾好睡,第二天一早套车出了门,至晚方回,回来时竟带了好大一座送子观音的玉雕,叫杜娇容南面供奉,日日焚香。

谁知这送子观音不曾来得及保佑杜娇容,却已经保佑余天齐又一次当了爹,这日杜娇容正和念锦下棋,忽然听见伺候红玉的陈嫂子气色不成气色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一顿磕头。

“夫人饶命,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杜娇容被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细问缘由,她却瑟瑟缩缩道:“红……红玉姑娘摔了一跤,只怕要早产呢!”

二人听了都唬了一跳,算算红玉还有大半个月才到日子,这可怎么是好?忙拉着那陈嫂到了红玉屋里,此时稳婆已经到了,里间传来阵阵痛苦的呻吟和稳婆扯着嗓子叫她用力的声音,几个丫头进进出出,一盆盆清水往里端,却是一盆盆血水往外送,看着十分凶险。

此时余天齐并不在家,杜娇容又怕吓着老太太没敢去告诉,可自己到底是个不曾生养过的,也实在拿捏不住主意,正慌乱着,还是念锦沉着,叫铃儿赶紧去请了二夫人三夫人过来坐镇,三夫人又进去陪了好一会儿,嘱咐红玉不要怕,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就是为了孩子,也要咬牙博一博。

或许是因为听了她的话,原本气竭神危的红玉又有了斗志,挣扎着折腾了大半天,终于在太阳下山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孱弱的女婴,孩子一抱出来就给守着的大夫瞧了,不过是弱些,好生调理便也无妨。

杜娇容等人进屋探视,红玉却只是躺着不停抹泪,众人当她大难不死心中感慨,也并不理论,唯有劝她不要伤心落泪,好生坐月子,保养身体。

等众人散去,杜娇容又细细嘱咐她多休息,便也起身告辞,谁知却被她紧紧攥住袖口,涨红了一张脸道:“求夫人给奴婢和四姑娘做主,这次要不是祖宗保佑,奴婢一条贱命死了就死了,可四姑娘也是余家的血脉,就这么没了岂不冤枉?”

杜娇容一听这话心下一沉,莫非另有别情?

原来红玉本在屋里休息,陈嫂和伺候的小丫头见她睡了便出去散散,都不在院中,睡得正香,却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扯着嗓子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她吓得忙起身就往外跑,连鞋也没来得及穿,谁知才一开门就被一件东西猛地扳倒,重重摔在地上,当场就见了红,仔细一看,竟是一只圆凳。

第 33 章

听了这么一段对话,依绫心里又怒又愧,怒的是她的亲娘和表姐竟这样鲜廉寡耻,愧的是自己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却这样生生被她们带累了,便也不进屋,当即捂着嘴悄悄退了出来,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去,却与淑娴撞上了。

心里本就有气,对着淑娴自然无甚好脸色,待回到自己屋里一番细想,终究对淑娴感到一阵寒心,晚饭照旧到杜娇容那里吃,才进门就听见铃儿和几个小丫鬟说说笑笑的声音,杜娇容穿着家常的轻绢衣裳,手里拿着绣花绷子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两只翩翩起舞的大翅膀彩蝶,一面也噙着笑听那几个丫头逗乐,偶尔凑上几句。

余睿伏在她身边的小桌子上写字,没多会儿功夫想是口渴了,舔了舔嘴唇抬起头来寻人,立刻有个名唤小菊的丫头走上去,脆生生道:“下午外头送了新鲜的西瓜进来,正在井水里湃着呢,最是透心凉的,大少爷要不要尝尝?”

“甚好,谢谢小菊姐姐。”

余睿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小菊应声而去,杜娇容跟着一抬眼,正撞见依绫怔怔地站在门口。

“二姑娘这是打哪儿过来,怎么就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呀。”

招手将她唤到身边,拉过她的手捏着,大暑天的竟然一片冰凉,杜娇容心下一惊,到底还是个孩子,漏那些话锋给她,是不是太过狠心了些?总有些许不忍,便搂着她坐在自己身前柔声道:“这是怎么说,难不成大毒日头底下中了暑气不成?”

依绫头先见余睿在杜娇容这里十分自在,如今她对自己又这样关怀,想起先前她与念锦的谈话,她不过是个后来的,虽与她有着母女名分,到底感情尚浅,纵使这般仍能为她的将来粗心,倒是她亲生的姨娘却……

忍不住眼眶一红,却对杜娇容越发有了亲近的意思,忙抬起眼遮掩着笑道:“可不是么,外头虽然太阳下山了,地上的热气却还是有的,才刚听见小菊姐姐说给睿儿拿西瓜,女儿就馋嘴了。”

“傻姑娘,哪里能少了你的了?快去把外头的衣裳脱了,等你们老爷回来就可以开饭了,只是你们大姐姐要到老太太那边伺候,要不有她在就更热闹呢。”

二人才说着,外头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杜娇容知道是余天齐回来了,忙起身相迎,依绫和余睿也跟着在后头站着,齐声唤了声“爹爹”。

余天齐在外面忙了一天,正想着回来一家子和乐融融的散一散,没想到小妻子竟这样能体贴他的心思,已经将儿女们接了来,才要问起念锦如何不在,又想起她总是要伺候老太太的,便冲着杜娇容笑了笑,由着她给自己脱下外头的锦袍,换上家常的轻纱罩衫,又问了余睿几句学里的事情,这里铃儿和碧莹已经摆下了饭,四人围着圆桌坐下吃饭不提。

不多久就有小丫头走进来,说是淑姨娘来了,余天齐正因樊音的事心里不自然,实不想见她,但见依绫和余睿都在跟前坐着,到底她是他们的亲娘,也不好在孩子们面前十分给她没脸,便只低头喝汤不言语,还是杜娇容说了说,快让起来,那小丫头才扭头去了。

“可是我来晚了吗?老爷夫人这里已经摆饭了。”

淑娴笑吟吟地入内,身后跟着的是秀杏,右手手臂上挂着一只性巧的三层食盒。

“姨娘怎么这个早晚过来了?吃过晚饭不曾,要不就在这里吃吧。”

杜娇容见一桌子的人都不言语,少不得先发了话,淑娴却笑笑道:“吃过了,谢夫人费心。原想着接睿儿过去吃饭,特特叫厨房做了几样他喜欢吃的小菜,偏他又应承了夫人,我便赶着将菜拾掇了送过来,没想到还是迟了。”

杜娇容闻言也笑了起来,看了一眼低着头垂首端坐的余睿道:“原来如此,姨娘果然心疼我们大少爷,大少爷很该早说才是,我这里也不过是家常便饭,既姨娘去接了,你如何不去?白白叫她忙活半日。铃儿,还不把姨娘的菜接了摆出来。”

“是,夫人。”

铃儿答应着和秀杏一起上前收拾,余睿听了淑娴的话也没什么,眼睛一扫秀杏端出来的菜,一张小脸却皱成了一团。

“这糟鸭掌还是过年的时候在二婶婶屋里吃着新鲜,回来姨娘赶着给做的,接连着又吃了好几次,早腻了,如今也好几个月不想吃它了,姨娘倒是怎么想起来的?”

所谓童言无忌,余睿一番话并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为了他姨娘特特送来的菜不合他的心意罢了,可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却又成了另一番意思,杜娇容抿嘴忍住笑,余光一瞥,果然见余天齐的眉头已经拧了起来。

这个女人,连儿子爱吃什么爱喝什么也不曾当真用心,如今已近七月,她竟还只知道儿子正月里吃着高兴的菜色,女儿的事也不见得她多上心,那这些日子她都在瞎忙什么?尽想着怎么跟大夫人闹别扭了?还是尽跟着那樊音丫头后头粗心了?她可是我余家的人,满心里只有娘家的亲戚,这像个什么话?

淑娴被余睿说得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自己讪讪地不自在了一会儿,见余天齐也yīn沉着脸,心知这一招卖弄母子情深是用不上了,便低着头看似哽咽地沉吟了片刻,方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自打有了大夫人,睿……大少爷便不大往我那里去吃饭了,那也就是二三月里的事,我……竟还以为大少爷喜欢呢,实在是糊涂了我。”

说着便忍不住低头擦了擦眼睛,余睿到底年纪小,听了这话便觉得是自己不常到他姨娘那里去伤了姨娘的心,忙跑到她身边拉了拉她的手,小嘴一瘪,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求助地看向他姐姐依绫,谁知依绫头也不抬,只低着头在手上绕帕子玩,似乎压根不曾听见他们这边在说话的样子,只好又看了看杜娇容,杜娇容却走上前慈爱地摸了摸余睿的脑袋,又轻笑着说起了玩话。

“原来姨娘是在怪我霸占了大少爷啦,母子连心,他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一点任是谁也不能改了去,你又何必作茧自缚徒增烦恼?看把大少爷急的,小孩子家家可开不得玩笑,心实着呢。”

淑娴听了忙揽过余睿在怀里,又笑向杜娇容道:“夫人莫拿淑娴取笑,我是个什么人,不过是老爷夫人的奴婢罢了,哪里能有那些天打雷劈的想头。不过是心里怪想大少爷和二姑娘的,所以就……”

“好了好了,你这么罗罗嗦嗦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不说过来伺候夫人吃饭,倒要夫人开导你。”

余天齐不悦地放下了筷子,淑娴脸色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温柔无争的样子。

“老爷教训的是,淑娴记下了。”

杜娇容冷眼瞅着一双儿女的神色,依绫似乎不为所动,余睿的一双大眼睛里却似有挣扎的痕迹,不由暗暗叹气,这女人可真是有使不完的招,女儿算是吃了她的亏一时灰了心,难保以后不给她哄回去,儿子还小,心思也没有女儿家那么细,只怕更加好哄,眼下便已经对她有些不忍了,便蹲下身来看着余睿的眼睛和颜悦色道:“大少爷,你姨娘心里想你了,今日就去她屋里吃饭可好?明日再来吧,我叫她们留下你最爱吃的蟹粉豆腐,晚上做宵夜。”

“唔,好,谢谢夫人。”

余睿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原来先前他还小,淑娴又掌着权,因此虽说他和依绫都由老太太那里的妈妈教导,但实际上还是由着淑娴带在身边的,夜里也由妈妈们带着睡在淑娴的院子里,如今有了大夫人,便带了他们过来住,因此便有了宵夜一说。

等一大一小手拉着手走了,依绫也识趣地告了退,余天齐这才不赞同地瞪了杜娇容一眼:“你这样纵着她,日后她仗着儿子爬到你的头上去,你可别来怨我。”

杜娇容闻言淡淡一笑,又体贴地给他倒了杯香茶,这才不在意地说道:“老爷未免想得太过了,到底是她亲生的,还能不让人家亲近些么?要说将来大少爷大了,心里偏向着他生母些,我也是无怨的。娇容一辈子命好,小时候在娘家也是个享福的,如今到了我们余家,无论老太太老爷,还是二夫人三夫人,再至姑娘少爷们,也都只有和我好的,实在算是个有福气的人了,日后只盼着老天垂怜,叫我走在老爷前头,一辈子得老爷眷顾,什么也不怕。”

“胡说!青天白日的你这是怎么说,哪里有人咒自己早死的?快别这么想,淑娴有儿子可靠,难道你就没有么?来日方长,咱们生他十个八个的,好好将咱们余家的祖业发扬起来。”

余天齐见她年纪轻轻便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不免生气,但又听着她这样依靠自己,心里也十分受用,竟当真为她的将来粗起心来,一夜辗转反侧也不曾好睡,二天一早套车出了门,至晚方回,回来时竟带了好大一座送子观音的玉雕,叫杜娇容南面供奉,日日焚香。

谁知这送子观音不曾来得及保佑杜娇容,却已经保佑余天齐又一次当了爹,这日杜娇容正和念锦下棋,忽然听见伺候红玉的陈嫂子气色不成气色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一顿磕头。

“夫人饶命,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杜娇容被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细问缘由,她却瑟瑟缩缩道:“红……红玉姑娘摔了一跤,只怕要早产呢!”

二人听了都唬了一跳,算算红玉还有大半个月才到日子,这可怎么是好?忙拉着那陈嫂到了红玉屋里,此时稳婆已经到了,里间传来阵阵痛苦的呻吟和稳婆扯着嗓子叫她用力的声音,几个丫头进进出出,一盆盆清水往里端,却是一盆盆血水往外送,看着十分凶险。

此时余天齐并不在家,杜娇容又怕吓着老太太没敢去告诉,可自己到底是个不曾生养过的,也实在拿捏不住主意,正慌乱着,还是念锦沉着,叫铃儿赶紧去请了二夫人三夫人过来坐镇,三夫人又进去陪了好一会儿,嘱咐红玉不要怕,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就是为了孩子,也要咬牙博一博。

或许是因为听了她的话,原本气竭神危的红玉又有了斗志,挣扎着折腾了大半天,终于在太阳下山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孱弱的女婴,孩子一抱出来就给守着的大夫瞧了,不过是弱些,好生调理便也无妨。

杜娇容等人进屋探视,红玉却只是躺着不停抹泪,众人当她大难不死心中感慨,也并不理论,唯有劝她不要伤心落泪,好生坐月子,保养身体。

等众人散去,杜娇容又细细嘱咐她多休息,便也起身告辞,谁知却被她紧紧攥住袖口,涨红了一张脸道:“求夫人给奴婢和四姑娘做主,这次要不是祖宗保佑,奴婢一条贱命死了就死了,可四姑娘也是余家的血脉,就这么没了岂不冤枉?”

杜娇容一听这话心下一沉,莫非另有别情?

原来红玉本在屋里休息,陈嫂和伺候的小丫头见她睡了便出去散散,都不在院中,睡得正香,却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扯着嗓子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她吓得忙起身就往外跑,连鞋也没来得及穿,谁知才一开门就被一件东西猛地扳倒,重重摔在地上,当场就见了红,仔细一看,竟是一只圆凳。

第 34 章

彼时老太太也过来探望红玉母女,见小小女婴虽然生得瘦弱,却眉目清秀还算讨喜,因此心下倒也喜欢,赏了不少东西给这位四姑娘,因插娘和教引妈妈已经备下,如今就到在外头候着,因此杜娇容少不得讨老太太的示下,谁知老太太却叫月晴将她们几个,并才出生的四姑娘,一并带到她屋里去,大有亲自教养的意思。

“孩子尚小夜里难免哭闹,若是扰了老太太休息可如何是好?原就是媳妇的责任,还是让媳妇带回去吧。”

杜娇容心里虽不十分情愿,但还是咬咬牙提了出来,谁知老太太却神神秘秘地摇摇头,一面拍了拍她的手背亲昵地笑道:“老婆子说句心里话,大夫人莫恼,你屋里如今已有她们姐弟三个闹着,若再添上个小的,妈妈插娘一大群跟了去,越发没日没夜了,你多早晚才能给老婆子添个乖孙子?”

这……杜娇容红着脸低了头,又将老太太送至门口,嘱咐芝兰好生搀着回去,这才又回到屋里,却见红玉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念锦攥着帕子坐在床头,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家里分明没有哪处走水,既然有人存心行恶,方才老太太在这里,姐姐何不告诉出来,求老太太做主呢?”

红玉听了念锦的话分明肩头一颤,又抬眼看了看正走进来并在一旁端坐的杜娇容,怯怯地吞了好几次口水方垂着头开了口:“奴婢是夫人的人,这事没有夫人的示下,奴婢是万不敢透给老太太知道的,再者……再者淑姨娘…不,是,是那人在家里也有些份量,我们老爷对她又,又……没有十成的把握,奴婢不敢胡言乱语。”

话没说完却已泣不成声,杜娇容冷着脸不言语,这分明又是淑娴的把戏,早知道她善妒,但想不到她竟是个这么不能容人的东西,她自己二女双全,竟就不许别人生孩子不成?不论如何孩子都是老爷的血脉,谁给她的胆子如此任

胡为?

当真是觑着她年轻,就仗着和老爷的那点情分以为她不敢办她了?

当下把心一横才要发话,却听见念锦皱着眉喃喃道:“果真是姨娘么?亏得她这么些年来苦心经营,我只道她是个聪明人,如今看来竟是个蠢人不成?她向来就不待见红玉,家里谁不知道,如今要真出了事,还不全疑心到她头上去了?依我说若果真如此行事,竟是百害而无一利才是。”

一番话说得杜娇容心里一个激灵,当下又不动声色地扫了红玉一眼,却见她脸色煞白,身子越发抖得厉害了起来。

念锦似乎浑然不觉,反而盯着她的脸道:“红玉姐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她向来谨慎小心,怎么就一下子糊涂了?”

红玉被念锦看得心头一颤,这位大姑娘,看着简单,见人三分笑,行事也和平端方,可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并不十分畏惧常对她张牙舞爪的淑娴,也不十分畏惧高高在上的大夫人,却独独对她有着三分忌惮,尤其是当她那双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她的时候,她就总有一种想立刻掩住前xiōng的冲动,总觉着要是不那么做,就会被她一眼看穿她心里正在盘算什么。

当下舌头便打了结,明明在她们来之前演练了好几遍,怎么如今话到嘴边又变得难说了?

“大姑娘说得是,要是从前,奴婢也不信。只是,只是近来老爷不大往她那里去了,她手上又没了权,奴婢还听说她屋里几个小丫头都不服管束了,前几天还见秀杏在园子里骂人,火气大得很,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就下得了手大巴掌照着人家的脸打,说是她不尊重淑姨娘该得的奖赏。再者……那喊走水的人,奴婢听着,分明就是秀杏的声音。”

“这么说,姐姐觉着她是心急了?”

“可不是,要在过去她或许不在意奴婢肚里的这块肉,可如今今非昔比,奴婢觉着……”

“行了,红玉需要休息,有话也等她歇歇再说吧。”

不待红玉说完,杜娇容已经霍然起身,且自顾自走了出去,红玉愕然地看着仍在晃动的门帘子,倒是念锦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也跟着走了出去。

“好在你提醒了我,红玉这个……这个!我拿一片真心待她,她倒想拿我给她当枪使了,若能治倒那一位自然如了她的意,若治不倒,她把头一缩,都是我这个大夫人糊涂!好一个无本万利的如意算盘!”

行至无人处,杜娇容忍不住恨得磨牙,念锦握了握她紧紧攥着帕子也仍止不住发抖的手,声音也跟着颤了起来。

“夫人莫气,她向来与那一位打擂台也有两三年了,并非善类,不过夫人来得晚不知道那些旧账罢了,你看她这几个月看着是小心翼翼躲在屋里养胎万事不管,但若果真如此,她又如何得知老爷对那一位不如从前了?”

“罢了,我偏不如她的意,她是个什么东西,倒算计到我的头上了?亏我看她可怜见的,特特求了老太太抬举她,一辈子没做过好人,难得动动善心,偏生老天都要我自己打嘴。”

杜娇容用力绞了绞手里的帕子,念锦却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

“夫人何不将计就计?你来余家的日子尚浅,年纪又轻,遇上这么磨人的事想必早就慌了手脚,哪里就敢擅自作主办了?”

“你这个鬼丫头!”

杜娇容茅塞顿开地一笑,念锦却无辜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不多时二人便分了手,念锦去了三夫人那里,杜娇容却径自去了老太太房里。

“这还了得!”

听完杜娇容的复述,老太太果然勃然大怒,当即风风火火地带着人到了红玉屋里,又叫袁妈妈去唤淑娴过来,并嘱咐底下谁也不许走漏风声,要叫她先知道了,找出来就先乱杖打死。

因此淑娴毫无准备地跟着个小丫头来了,却还不及开口请安,就被老太太冷冷一句“跪下”给唬了一跳,当即一头雾水地跪了,不敢明着抬头,一双眼睛却充满狐疑地掠向四周,似乎想寻出什么蛛丝马迹,却惊讶地发觉屋里出了老太太和芝兰,竟空无一人,连杜娇容也不见踪影。

老太太只微微抬了抬下巴,接着便由芝兰不紧不慢地道出了红玉对杜娇容和念锦说过的同一番说辞,甚至不给淑娴辩解的机会,直接用帕子堵了嘴架回去,且撤走了她屋里所有伺候的人,门口由两个腰棒膀圆的棒使仆妇守着,谁也不许进去,自然也不许里面的那一位出来。

“淑娴虽然不喜红玉,但她伺候了老太太这么些年,好歹也是懂些规矩的,红玉怀的是我们余家的骨肉,她就是再怎么大胆,也不至于下此毒手啊,母亲且三思,要不先绑了秀杏来问问?”

余天齐犹豫再三还是替淑娴说了情,虽说她最近的言行总让他看不上,但到底这么多年的情分了,再者还从来没见过老太太这么严厉地处置过什么人,若他不帮帮她,还真不知道老太太预备将她怎么处置。

老太太冷着脸不出声,杜娇容站在她身侧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在收到他求助的眼神后,她显得越发不安了起来,见老太太始终没有搭理余天齐的意思,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话。

“老爷说的不无道理,淑姨娘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断然做不出这种刻毒的事情,要不就按老爷说的,先审一审秀杏吧?”

“哼!你什么都向着他,如今他分明吃了那妒妇的迷药你也还是向着他!罢了,叫秀杏来吧,我倒要看看她有几个胆子,敢在我面前弄鬼!”

老太太一发话,余天齐忙看了看边上的芝兰,芝兰欠了欠身出去,却又很快折了回来。

“回老太太,惠云求见。”

“带进来。”

老太太疲惫地抹了抹额头朝后靠了靠,惠云跟在芝兰后头稳步走来,杜娇容此时方细细打量她,说起来这个女子虽也是她老爷的屋里人,可却沉默得让人总记不起她的存在,她对她唯一的印象,便是她用自己的身子挡着倒下的花瓶护了余睿那一次。

想必对淑娴是忠心的,不知这番能用什么来救她,也罢,她要有本事给她翻案,便叫红玉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得个教训;若她不得成,也顺势让淑娴吃个瘪,她们既然爱斗,就叫她们斗个痛快去,她坐山观虎不费一点心思,岂不便宜?

“奴婢给老太太请安,见过老爷,大夫人。”

惠云沉着地请安,老太太不搭话,余天齐只蹙眉而坐,还是杜娇容淡淡一笑:“你起来吧,有什么话只管说,自然有老太太给你做主。”

“奴婢罪该万死,无话可说。当初奴婢和红玉是一起到老爷屋里的,后来她得了老爷的宠爱,奴婢便心里不乐,后来她有了孕,大夫人又要抬举她,奴婢心里越发不平,前几天因为一件口角,叫奴婢当真恨毒了她,因此犯了糊涂做下错事,求老太太处置。”

惠云朝着老太太工工整整地磕了一个头,这才徐徐道来,说话间并无半点羞惭,也无半点惧意,反倒好像在说这旁人的事情,与她毫无干系。

“你的意思是全是你一个人的主意?那喊走水的究竟是谁,红玉分明听见是秀杏。”

芝兰得了老太太的默许,便开始审她,惠云却不以为意地一笑:“奴婢和惠云都是常跟着淑姨娘进出的,想必红玉闹混了,再说她既动了胎气,自然又惊又惧,如何还能分辩得那样清楚?”

一句话堵得芝兰也没了下文,虽然疑窦重重,可到底有人出来认了,又说得头头是道,老太太纵然心里再有多少疙瘩,也不得不放了淑娴出来,并当着惠云的面撕了她的卖身契,叫她自去。

“惠云大胆做出这么没人伦的事,老太太就这么轻饶了她?不将她送官已经是轻的了。”

夜间月晴伺候老太太歇下后,拉着芝兰一阵嘟囔,谁知芝兰却冷笑道:“都像你这么大大咧咧地没脑子倒好,她们那一笔糊涂账,打量着老太太不知道呢,不过是欺负大夫人年轻,一个个都上赶着来作乱了罢了!这事分明是红玉那丫头闹鬼,偏生混赖淑姨娘,倒是全了惠云的一片忠心,老太太叫她自去,也算是敬她的为人。”

“当真是红玉?她可真下得去手啊,不怕这一摔把孩子摔没了?”

“哪能呢!她还没那个胆!老太太早审过陈嫂了,红玉白天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便将计就计胡诌有人害她,这丫头也算心思用到头了,淑姨娘一向比她得宠多了,她若不趁着生孩子这个关口给她一刀,只怕一辈子也没机会了。”

月晴听了瞠目结舌,怔了半天又不解地问道:“既然早知如此,老太太为何要将淑姨娘给关起来?”

“呆子,你以为老太太很喜欢她不成?既然现成的刀把递过来,顺手送一下又有多难?只是没想到还有个惠云罢了。”

第 35 章

淑娴这里才被解了禁足令,便听见有小丫头来报,惠云姐姐辞姨娘来了,再见跟在后头的惠云已经换下了在府里常穿的绫罗绣裙,仅着一身极普通的棒布裙子,乌黑的头发光溜溜地梳了个圆髻,用一只素银簪子别了,胳膊上挂着个小小的蓝印花布包袱,不过也就能装下几件衣裳罢了。

看着分明穷酸,可不知为何淑娴竟有一种奇异的错觉,觉着这丫头心里并不害怕离开余家,甚至是有些欢喜的,就连想来苍白的两颊也隐隐泛起了一点红晕。

“奴婢来向姨娘请辞,老太太的意思,奴婢日后不能再在跟前伺候姨娘了,请姨娘多多保重。”

提起裙裾姗姗跪下,惠云端端正正地给淑娴磕了三个响头,却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以后的日子虽然艰难,却可以每一夜都踏踏实实睡上个好觉了。

谁知淑娴却并不肯放过她,反而眯起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她,半晌方皮笑肉不笑地冷哼道:“姑娘来到余家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自问对你不薄,你怎么就这么急着要走?别跟我说什么老太太不老太太的浑话,以前我叫你办点小事你都推三阻四,如今怎么就忽然开了窍,越发连谋算人命的勾当都下得去手了?”

惠云被她冷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紧,又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是奴婢一时糊涂嫉妒红玉,钻了牛角尖,差点连累姨娘铸成大错。姨娘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只可惜如今心有余而力不足,出去之后唯有日日为姨娘向老天爷祷告,求老天保佑姨娘平安康健,诸事顺当。”

一番话堵得淑娴没了下文,没错,当初她是对她有恩,可如今人家也挺身而出救你于水火了,老太太既叫她走,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虽然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但道理上又确实如此,淑娴虽不甘愿这几年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个臂膀就这么被卸去,奈何老太太已经开了口,只得眼睁睁看着她下去。

辞过淑娴之后,惠云便去辞了几个素日里还算想得的姐妹,因是老太太亲口允了她出去,却又不算撵她,因此她素来积攒的体己和一些好衣裳好头面还能留着,并无人来收。她想着日后出去了也实在用不上这些好东西,首饰之类尚可变卖,衣服也拿去卖了岂不可惜了那些好料子好做工?再者也卖不了几个钱,便一一收拾干净了分赠给姐妹们,秀杏得的最多。

“这怎么好意思?从来我也没少使唤你,对你也不算好,你如今出去了样样都要自己开销,这些东西留着傍身岂不更好?”

秀杏看着整整齐齐一叠子锦缎衣裳早已动了心,嘴上却难免客气,惠云自然是知道她的,也不说破,只无所谓地笑道:“我回去了自然还是要找些活计做做养家糊口,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姑娘小姐们穿的好衣裳,对我来说反倒累赘,不穿尽收着却也可惜,这几件都是很新的,我也没大穿过,姐姐要不嫌占地方就请收下吧,就当留个念想便是。”

见惠云说得恳切,秀杏便也半推半就地收了下来,想起她这两年在这里确实温驯懂事服从管教,如今说去就去了,未免也有一点心酸起来。

才说着,便听见门帘子哗啦一响,一个小丫头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仔细一看,是念锦屋里的小五儿。

“这里是大姑娘给你的东西,她说家里现成的好东西不少,可却没什么可赏你的,纵然给了你,你带出去也不能用,不如这一样最实惠,姐姐是个极聪明的人,又肯吃苦,想必将来也可不愁生计。”

那五儿噼里啪啦说了一顿,放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塞给惠云,打开一看,竟是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

“这……这可如何使得,姑娘哪里有钱?纵是有,奴婢也不是姑娘的丫鬟,不曾伺候过姑娘一天,如何能这么腆着脸收下她这么厚的赏赐?”

惠云连连摆手并不肯接下,五十两可不是小数目,够她们乡里人家一家子过上一两年的了。

那五儿却把嘴一撇笑道:“姑娘早知道姐姐会这么说,她说且当她借给姐姐的吧,姐姐若将来挣了银子便还给她,若是挣不来,只当她周济你于急难也可,横竖只此一次了,若姐姐执意不收,便叫奴婢问问姐姐,这些年同在一个院子里头住着,莫非就没有半点情谊?”

一席话说得惠云低了头,犹豫了半刻方接过银票,又朝着念锦屋子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心里越发感念这位大姑娘不已。

不单单为她给了她这些钱,还为了她为了保全她的体面教五儿说的那番话,其实她一个丫鬟,对她一个大小姐能有什么好处?要说情谊,那也是不敢高攀奢望的。

很快二门外头便有婆子进来带人,五儿又跟着送出了几步,秀杏因随时准备着淑娴传唤,也不敢走远,便留在屋里不曾送出去,心里却总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越想越堵得厉害。

她和淑娴一样相信那事不是惠云做的,这个家里没人会那么做,大夫人才嫁过来,一心想求个贤名,自然不会去动红玉;淑娴更不会,她躲来躲不及呢,想想还能有谁?搞不好就是红玉那丫头自己弄鬼混赖人,惠如如今出来顶罪,怎么说也算是个忠心护主的,可没想到她因此而出去了,淑娴那边竟然连半句话没有,更别说赏个一点半点碎银子,回家好先过过日子。

倒是不大言语的大小姐,有着这般体贴下情的心思,真真叫人想不明白。

惠云一走,红玉被害一事就算就此揭过了,淑娴虽然吃了亏心里憋屈,却半点也不敢放在脸上,毕竟惠云是她的人,她行的错事,她多少也有个不会管教的过错,更何况是老太太亲自处置的,她要是喊冤,岂不是明着打她老人家的脸了?

却有一件意想不到的收获,那就是余天齐因见她受了委屈,身边贴心的丫鬟又被弄出了府,整个人孤伶伶地见人就有三分怯,看着他时一双秋水眼总不禁雾蒙蒙的,又有了些当年那种出水芙蓉带雨梨花的娇柔,反倒对她有了些怜惜,再加上最近她一门心思放在余睿身上,哄得余睿一下了学就缠着她,一时先生给的功课不明白了,一时又这句诗那句道理看不懂了,她这个姨娘哪里说得清,少不得请了他爹爹过来教导教导他,夹着一个童言无忌又讨人喜欢的孩子,两个大人只见就算有些隔阂,也很快便又融洽了起来。

淑娴得了余天齐的关怀,yīn郁了好一阵的心情也放晴了许多,对屋里的下人们也有了些笑脸,彼时红玉已经由红玉姑娘变成了红姨娘,她脸上也不曾流露过半点不高兴,反倒越发往老太太那里跑得勤了,不管老太太喜欢不喜欢,总之她这么孝顺、逆来顺受的,看在余天齐眼里觉着她好便成。

这日下午闲来无事,她便叫秀杏去请依绫过来陪她说说话,又吩咐下去准备几个点心,泡一壶好茶。想想这个闺女也是奇怪,左不过这一两个月,也不知是哪一天起,竟像是有些躲着她似的,再也没了以前的亲热劲,在杜娇容面前倒是常有笑脸的。

要说因为那一位是大夫人,所以上赶着去巴结,淑娴想着都不像。依绫才多大年纪,十一岁的女娃娃,从小娇生惯养的,哪里能有那种心思,想必是前一阵子她忙着樊音的事,又要笼络余天齐,因此不知觉中冷落了她让她不痛快了,如今好生哄哄她,必能回转过来。

谁知秀杏没多久就一个人回来了,说二姑娘那里忙着呢,过不来,问她忙什么,说是跟着大姐姐学做菜,接连着好几天姐妹俩都在念锦的小厨房里泡着。

“罢了,大姑娘再有两个月就要出门子了,让她们姐妹一处玩玩吧,手里是什么?”

淑娴懒懒地看了看秀杏手里提的篮子,秀杏笑了笑将篮子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原来是一叠子油爆小河虾。

说来也有趣,淑娴对那些女子都爱吃的马蹄糕插油卷什么的向来不甚喜欢,独独喜欢吃这个,将新鲜的河虾剪头煎尾,放在热滚滚的油锅里轻轻一炸即刻捞起,再撒上点细盐,咬在嘴里醇香松脆,带着点点鲜嫩的肉汁,虾肉连着虾皮一道嚼着更加带劲,因此总叫厨房里做了这个送过来当零嘴吃。

“这是两位姑娘做的,二姑娘帮忙起的油锅,大姑娘掌勺来着,说是知道姨娘喜欢,便现学现卖讨个巧了。奴婢闻着比牛家嫂子做的香呢,还热着,姨娘可要尝尝?”

“放着吧。”

淑娴到底一个人无趣,捧着碟子坐在窗前看着外头地上雀儿打架,不知不觉便将一碟子油爆虾尽数吃尽,用帕子抹了抹嘴时还觉着齿颊留香十分够味,因此便想着下回得问问这里头可是搁了什么香料,怎么就比大厨房里做出来的好呢?

晚饭时候跟着杜娇容一同到老太太屋里伺候,老太太那里照旧是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另加一两样念锦别出心裁的私房,她一个人想是也吃着没味,便叫杜娇容和二夫人三夫人都在那里陪着她吃。

“今天都不许你们家去陪你们家老爷们吃饭,只陪着我老太婆吧,要怪就怪锦丫头,弄出这么些鲜得人掉眉毛的菜来,我本说天气热吃不下,被她弄得又犯馋了,只想着再添一碗饭。”

老太太说着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正给她盛汤的念锦,二夫人笑着凑趣道:“全是托了老太太的鸿福,要不我们几个可不容易尝到我们大姑娘的手艺呢。”

“可不是么?大姑娘可恶,每次做什么好吃的都只孝敬老太太,说是送给咱们尝尝鲜,不过是比鸭蛋还小的一小盅子一小汤匙,那够什么?塞牙缝还嫌少呢,尽吊着咱们肚里的馋虫,今日既然跟着老太太,那媳妇可要敞开肚子拼命吃一顿不可。”

三夫人说着便作势要撸袖子,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念锦脸红地瞪着她,老太太也指着她笑道:“瞧瞧老三媳妇这猴急样,真真可怜见的,大姑娘,以后可别这么省着了,多赏她们几口吧!”

一屋子人越发笑得畅快,杜娇容见依绫朝着她比了比手势,忙伸手摸了摸右边的鬓角,果然不经意间松散了些,忙起身想去里间打理一番,却忽然xiōng口一阵烦闷,眼前一黑再倒了下去。

第 36 章

)“恭喜老太太,恭喜大老爷,大夫人这是喜脉,已经有两个月了。”

说话的是时常在余家走动的一位老大夫,姓刘,向来好脉息,深得余家的信任,余老太太和余家二夫人三夫人也都是在他手上号脉,因此这次杜娇容晕倒,外头派出去请大夫的小子们一个就想到去请他。

听了这话老太太自然是喜不自胜,隔着帘子一叠声的赏,余天齐亲自同了刘大夫出去,又亲自向他打听了杜娇容如今的身体状况,是否需要开些补胎补气的药回来补一补。

其实杜娇容一来年轻,二来身子康健,胎气也好,只因家里的事情繁杂琐碎,难免劳累,又才怀上孩子,有些初期的反应,这才会一时晕厥,倒还没有到需要吃药补胎的地步,不过这刘大夫也深知余家的派头,便也不推辞,当下开了个温和补身的方子,权当是安安余老太太和余天齐的心。

这里一屋子的女眷,上至老太太,下至念锦姐妹,无不欢喜,纷纷涌到杜娇容床头问长问短,还是二夫人心细,见杜娇容脸色泛白,想是身上不大爽快,忙提醒众人还是叫大夫人好生休息,老太太一个便一叠声地撵人,把大伙都撵走了,自己又拉着杜娇容的手说了好些要她保重身子安心养胎的话,按着她不许她下床来送,自己扶着芝兰的手去了,独留下念锦陪着,等余天齐进来。

“恭喜大夫人,这下可不踏实了?”

念锦眉梢眼角尽带笑意,正想说几句话玩话逗逗这位年轻的继母,没想到杜娇容却始终靠在枕头上垂着头不作声,却见她的肩头微微耸动,双手只用力绞着身前的大红底子绣着富贵荣华金线牡丹的被面,半晌方抬起头来,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遮掩地随手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又自嘲道:“叫大姑娘看笑话了,说句心里话,我真怕这孩子迟迟不来,若叫那一位抢了先……她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我们老爷又是个耳根子软容易被撺掇的,前些日子看着她就那么蔫了,可如今趁着惠云出去,她竟还能兴风作浪,生生又把老爷的心笼络了过去。”

说罢仍忍不住带出了一点半点哭腔,心里的委屈一时情不自禁都涌了上来。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千挑万选找了这么门亲事,婆媳妯娌之间都是极好的,可就是老爷身边那些狐媚子也太难缠了些,不说去了的惠云,就是如今的淑娴红玉两位姨娘,也都不是好人,尤其是淑娴,无时不刻不想着叫她难堪。

可她偏生还要容着她忍着她,甚至笼络宠爱她的儿女,这一切都是她娘当初所做的,她冷眼旁观看着不难,没想到当真轮到自己头上,却又如此掏心剜肺地难受。

念锦看她的样子心里也堵得慌,虽说她是个性明的女子,可到底也不过才比她大几岁,在娘家时也是爹娘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疙瘩,当初要不是她跟着吹风,她也不会嫁进来趟这浑水,才要说话,却听见外头传来铃儿的声音。

“老爷回来了,奴婢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乖了,就知道你嘴巧会说话,你且出去等着,一会儿有人送药进来,你给你们夫人熬上去。”

“是。”

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母女二人互相换了个眼色,就见余天齐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念锦忙起身行礼,只随意说了几句家常便识趣地回去了,留下余天齐和杜娇容夫妇二人,一个满心欢喜地坐在床头,紧紧握着另一个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另一个却红着脸朝里躲了躲,终究拗不过男人力气大,被他一把抱在怀里。

“可见菩萨也知道我一片诚心,这不才请了送子观音,你就有了。以后只管好生养着吧,家里的事不许再粗心,我才跟两位弟媳商量了,公中的事自有她们两个帮衬着,我们大房里的事,我的意思是竟就全交给锦儿,还有两个月她就要嫁人了,嫁过去总也是要学着管事理家的,你看如何?”

杜娇容没想到余天齐能为她想得这样周全,心里倒也欢喜,可听见他提起念锦即将出阁,又不禁一阵失落,毕竟怀胎十月也不知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情,要是有念锦这么个机敏聪慧的女儿陪在身边,她便不知道可以省多少心了。

余天齐见她不做声,以为她是脸皮薄怕臊之故,也不再说什么,只也脱了鞋袜上床,也不叫人进来服侍,自己动手放下帐子,规规矩矩地搂着杜娇容睡下。

“接着下去娇容只怕不能好好伺候老爷了,红玉又才出了月子,我私心里看着,老爷在她身上的心也实在有限,惠云又去了,只有一个淑姨娘,向来是老爷心尖上的人,她又伺候得有些年头了,对老爷的喜恶了如指掌,老爷今后还是多去她屋里走走,娇容这里,实在不能委屈了老爷。”

“胡说什么?我今年三十有六,不是十六二十六了,难道非得每天晚上干那回事才算舒坦?如今有了你,你又有了身子,我这颗心啊,当真是心满意足了。”

余天齐故意板起脸驳回了杜娇容的话,杜娇容也不作声,心里却是欢喜的,二人相拥而棉,很快便都睡了过去。

但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杜娇容这里柔情蜜意满室生香,却有人忿忿不平形影相吊。

当听见大夫人有喜了这个天大的喜讯时,淑娴正不紧不慢地喝着念锦那里送过来的补身汤,说起来到底也是念锦的手艺到家,弄得清甜可口,叫人忍不住吃了一口还想下一口。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听完秀杏的禀报,她简直像被雷给定住了,眉间一蹙便立起一双眼睛来死死瞪着秀杏,秀杏也知躲不过,只得低着头又把话说了一遍。

“回姨娘的话,大夫人有喜了,听说已经两个月了。”

淑娴当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不要脸的挤进他们家来横液一脚的丫头片子,竟然有了?!

恨声叫秀杏出去关起门来,她一个人闷在房里摔摔打打了好一阵,也不知摔碎了多少好东西,秀杏捂着耳朵站在帘子外头,没听见乒乓一声,心里就念一句罪过,像那些细瓷花瓶玛瑙盘子什么的,放在屋里日常用着或许倒也平常,可要给她们捣腾出去换几个钱,那可也是好的,可惜如今竟说摔了就都摔了。

过了好一阵,屋里安静了下来,秀杏心情忐忑地揭开帘子,毫不意外地看到地上一片狼藉,而淑娴却丝毫没有她想象中的气急败坏,而是气定神闲地坐在妆台前描眉。

“傻站着做什么?去把我那条苏绣蝴蝶锦的绛红色裙子拿来,腰扎得细细的那条,还有,去开了后面的箱子,把那对早年老太太赏的玛瑙耳坠子拿出来,那颜色鲜亮,配起来才压得住。”

秀杏听了淑娴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便讷讷问道:“天色这么晚了,姨娘这是要出去?”

谁知淑娴一回头,竟冲着她媚人地一笑。

“你这个傻丫头,大夫人既然有了喜,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要去道一句贺,再者她如今的身子需要静养,老爷要总在她屋里待着,岂不扰了她的清净?”

一番话说得秀杏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忙跑进去翻箱倒柜,没一会儿便将淑娴指定的行头都翻了出来,又手脚麻利地给淑娴穿戴整齐了,主仆二人手搭着手朝杜娇容屋里去了。

谁知才走到院子门口,就见红玉扶着个小丫头的手从里头出来,一样的锦衣罗裙满头珠翠,一样的妆容新鲜眉含黛唇如樱,脸上却怏怏地没性打采,一见到她却像是来了劲似的,竟赶着她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姐姐这早晚来可是听见好消息了?真不巧,妹妹比你早来一步,夫人已经歇下了,只怕要明天一早再来给她道喜了。”

淑娴听着“姐姐妹妹”的字眼一阵刺心,不过是个见了她就像避猫鼠似的下作东西奴才秧子,如今竟也跟她比肩,姐妹相称起来了,还不是靠着个肚子?真真不要脸!

一想起肚子,难免又想到了杜娇容,淑娴的脸色越发黑了,这里红玉却仿佛一点也看不懂似的添油加醋。

“听说老爷喜欢得了不得,真真恨不得把夫人当个活菩萨供起来好呢!听见小丫鬟们说,晚上竟不叫人进去伺候,两个人亲亲热热说了好久的话才息了灯。”

这样的一番话自然在淑娴心里起了了不得的翻江倒海的作用,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怀了身子,当初她怀依绫和睿儿的时候,老爷还不是紧张得天天把她搂在怀里才放心?有什么!

想是这么想,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悦,反倒淡淡笑道:“既然如此,那妹妹打扮得跟唱戏的一样,却没能上得成戏台子,岂不可惜死个人?看看这胭脂擦的,妹妹走路可慢着些,也别像方才那么咧着嘴笑,这脸上的粉一不小心给抖了下来,可就不好看了!”

说罢便越过她径自朝里走,一面又对秀杏道:“早知道你们这些丫鬟,背地里就喜欢议论主子,什么老爷夫人亲热不亲热,说话不说话的,这种话哪里是可以随便说得的?你可给我记住了,别自己往下流里走,将来就是嫁了人当了什么插插太太的,也白白给我丢人活坍台!”

红玉站在那里气得倒仰,却到底不敢追上去如何,自己涨红了脸愣了半天,忽又捂着嘴冷笑了起来。

人老珠黄的老泼妇,说我脸上的胭脂厚,你脸上的那层白霜都能刮下来涂墙了!我倒要看看老爷有多待见你那层墙腻子!

嘟囔着便拉着身边的丫头躲进树影里守着,果然没过一炷香功夫,就见淑娴踩着重重的步子冲了出来,秀杏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一路小跑着,当下乐得弯了腰。

且说淑娴回了自己屋里,不知是方才走得太急了还是怎么的,忽就觉得xiōng闷气短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忙扶着门框子站稳了,却又xiōng口一阵恶心,忍不住低下头,正吐了赶着追上来的秀杏一裙子。

“姨娘这是怎么说?快进来坐下,可是方才一阵劳动中了暑气不成?”

谁知淑娴却白了她一眼并不理她,忽然想起月事已经吃了七八日不来,最近腹中又常常酸胀,方才还恶心想吐,莫不是……

对啊!那一位吃了大姑娘的补药,她可是也吃了,如今她有了,难道自己也……

当下一阵得意,忙叫秀杏不许声张,且梳洗睡下不提。

第 37 章

次日一早,淑娴便回了老太太,说是大夫人有喜了,她想去城外的观音庵拜拜,给她母子祈福,老太太听了倒也欢喜,便一口应准了,还破天荒分外和气地叫她进出小心,早点回来。

淑娴连连点头应了,带着秀杏和两个媳妇子上了车,一路朝观音庵奔去,到了那里便只携了秀杏同入,那两个媳妇原是在外头伺候,跟着家里的女主人们出门的,也不曾做过眼前服侍的事情,如今见她不用她们,她们倒正好自在,和车夫一道在外头等着。

这观音庵里的女尼向来与淑娴要好,皆因她常来上香,又出手阔绰,极舍得花钱添香油,又是余家大老爷身边最得宠的姨娘,因此总是对她礼遇有加巴结着,想想小小一座庵堂,维持生计并不容易,全靠女尼们日常化缘和普通平头百姓那么一点半点香油钱如何得意支撑?不过是仰仗着钱塘显里那些高门富户的内眷们时常来烧香许愿罢了。

这次一见她来,那净明师父便亲自来迎,又亲自领着她进去上香,完了接到里头上好的禅房休息,早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尼姑走进来,摆了一桌子还算新鲜可吃的点心。

“出家人日子清苦,这山野荒地的也没什么好东西买去,姨太太请讲究着用一些吧。”

净明亲手给淑娴倒了一杯清茶,淑娴道了生受,这才微笑着接过,二人相对而坐说些闲话,不过是谁家的夫人又来许了什么大愿心添了多少香油,谁家的小姐悄悄来问了姻缘。

“有意思,莫非这观音菩萨连月老的事情也管,如何上这里求姻缘来了?”

秀杏捂着嘴笑,却被淑娴没好气地瞪了一眼。

“没规矩,佛门圣地岂是我等凡夫俗子随意妄言的地方?也不怕拔舌头下地狱。”

秀杏被说得低了头,净明却笑了起来:“姑娘哪里知道这里头的缘故,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原是理世间一切疾苦的,自然有求必应。”

说着又给淑娴添了一次茶,却见她眉心紧锁,双手按着xiōng口,忙问怎么了,淑娴只歪着不说话,倒是秀杏答了去,说是姨娘最近几日总是懒怠动,身上也乏得厉害。

“这还了得?姨太太身子金贵,万万不可耽搁了,我们后头有家医馆,里头的老先生常为四下乡邻看脉,都说是极妥当的,依贫尼愚见,就请姨太太挪一挪尊步,到那里去看一看如何?”

淑娴半闭着眼睛软软地靠在秀杏身上,一面轻声呻吟着,一面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这里净明忙叫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年轻姑子来,背起她就从后门走了出去。

原来淑娴常来上香,自然知道这附近有家医馆,今日来此地也正是为了这个,如何能不依?自然顺着净明的意思去了。

谁知万事冥冥之中皆有定数,那日常坐诊的老先生今天偏生出诊去了,只留下一个年纪轻轻的学生留在铺子里看守,淑娴因想好不容易出一趟门,这女子妊娠又不是什么大症候,但凡是个大夫都能看出来吧,便也不计较,由秀杏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进去,隔着帘子伸出了手腕。

那学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因为家里穷才被送到这里来做学徒,哪里见过什么女人,如今忽然看见这么一截白润如玉的皓腕伸到面前,顿时面红耳赤了起来,索

隔着厚厚的藏青色布帘子,别人也看不见他的窘态,否则可就当真尴尬了。

其实他向来跟着老先生做些打下手的活计,还从未单独给人诊过脉,只是当着这么一位雍容柔媚的少*妇人,他竟没来由的逞起能来。

迟疑着将三根手指按了下去,果然出手润滑细腻,小伙子心下一荡,忙收敛心神细细辨别,因毫无经验,只得闭上眼睛拼命回想医术里的解释,如今这位夫人的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走盘,当是滑脉,又听见那跟着来的丫鬟说有呕吐晕眩之征,月信也迟迟未来,当即暗自舒了一口气。

原来是有孕了,还好不是什么复杂的症候,要不他这一次上阵的新兵可就着实要给难住了。

“恭喜这位夫人,是喜脉。”

小伙子隔着帘子擦了擦额角密密的汗星子,淑娴却抿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下可好,果然叫她猜中了。

站起来抬脚就走,秀杏忙丢下一锭银子急匆匆地追了出去,一回了观音庵,也不再多坐,只说身上不爽快就早点回去了,那净明听了这话哪里还敢多留她,又恭恭敬敬地送到大门外头,亲自扶着她的手上了车方罢。

回府后淑娴一件便是往老太太屋里去了,秀杏以为她会说出这个喜讯,没想到她却只字不提,只说了如何为大夫人许愿祈福,又趁着老太太高兴陪着她多坐了一会儿,直到伺候她吃过午饭才回到自己屋里。

又是一阵头晕,秀杏见她脸色不止是泛白,而是有些不寻常地发青,唬得劝她还是去回回大夫人,好生请个大夫看看,却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个没用的东西,要用人的时候你是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如今却专门来给我添乱了不是?我生了两个孩子,害喜是个什么样子我能不知道?怕什么?且先忍耐几日,最好老爷天天别来,管他在大夫人屋里也好,在红玉屋里也好,只别来我这里,最好乐得忘了有我这么个人。”

“姨娘这是……”

“哼,说给你听你也不懂,蠢东西。你去大姑娘那里把补汤的方子要过来,就说我的话,大夫人如今有了身子,大姑娘又快要出门了,实在忙得慌,我就不添乱了,只将方子抄一张来,我们自己屋里炖吧。那汤我曾经看着大姑娘配过一次,都是滋补yīn气的好东西,寻常时候补身子,如今有了也能补胎气,且不用让她们知道,自有我的道理。”

秀杏见她不耐烦,忙答应着去了,不多时果然带着一张誊写地工工整整的方子回来,淑娴又立刻催着她下去按方子炖了,自己却越发要保养,回屋去好生躺下不提。

原来她的心思倒也不深,余天齐的为人她是知道的,他最是个怜香惜玉的惜花人,又最是个看似多情实无情的冷心人。如今他一颗心都扑在杜娇容的身上,她且不理,只一门心思伺候老太太,还要小心谨慎地伺候杜娇容,要叫余家所有人都看到她对大夫人如何尽心。

再者还要帮着二夫人三夫人理事,二夫人屋里的何姨娘等于是个聋子哑巴,万事不管只知道点头摇头的木头桩子一个,三夫人屋里没人,只有两个通房,又都是不识字的,如今她们两位要想再找个帮手自己偷偷闲,倒还真只有她。

等太太平平地过个十天半个月,再好好寻个时机,叫余天齐亲眼看看被他冷落多时却贤惠如初的她憔悴地晕倒在他面前,再由老太太那里派来的大夫亲口说出她有了身孕的喜讯,这样才够力道,保管叫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打心底觉得对不住她,只有这样,才能将他的心再拉回来。

当然,要能顺手踩那个小蹄子一脚,那就更好了。

想着想着越发得了意,午觉也不曾好睡,估摸着杜娇容该起来了,她便梳妆整齐了带着秀杏赶了过去,果然见杜娇容正坐在那里和铃儿说话,一张脸红润润的,到底是年轻,自己不过大她个十一二岁,竟已经气色不成气色了。

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脸,淑娴这才想起自己出来之前又重新化过妆涂过胭脂,这才定心了些,笑吟吟地走上前去给杜娇容道喜请安,杜娇容也笑着让她坐。

“听见老太太说姨娘一早就出城去了,真真生受了,老爷听了很高兴,狠狠夸了姨娘一顿呢,说他屋里这么些人,真正体贴他的心思为他着想的,却唯有姨娘而已。”

“大夫人真真是折煞淑娴了,淑娴是老爷和夫人的奴才,只要老爷夫人好,淑娴自然也就好了,这点小事算什么。秀杏,还不快把我们在菩萨面前求的符拿来给铃儿姑娘。”

“是。”

秀杏依言从怀里摸出一方绢帕,打开后便见一枚叠得十分平整的黄色符纸。杜娇容忙命铃儿接下好生收了,一面又和颜悦色地与淑娴闲话家常,不多时依绫和悯罗也走了进来,她们是早得了喜讯的,自然也不用再道喜,只是脸上都止不住洋溢着欢喜的笑容。

“大伯母,小弟弟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等他出来了,悯罗抱抱他可好?”

悯罗缠着杜娇容的胳膊撒娇,却被依绫拉扯着分了开去。

“看看你一点分寸也没有,我们夫人如今的身子哪里经得起你这么揉搓,小孩子身子可嫩了,可不敢给你抱。”

依绫亲热地揽着悯罗的肩戏谑,杜娇容看她姐妹俩一个娇一个憨倒也有趣,想想依绫虽然与悯罗同岁,如今却已经事事表露出与她的年纪不相称的沉稳,若果真能与自己贴心也好,到底还有四五年的功夫在家里可以好生教养,将来就算出了门子,心里也只认她这个夫人便罢。

想着便笑着揉了揉依绫的额头,依绫冲着她亲昵地做了个鬼脸,倒是淑娴坐在一边看着刺心,这个女儿,已经有多久不曾在她跟前流露过如此不拘一格的小女儿姿态了?

夜里到老太太那里侍奉过后,淑娴照旧陪着杜娇容回屋,彼时余天齐已经回来,正百无聊赖地自己跟自己走象棋,见她二人和和气气地携手进门,心里倒也十分畅快,不免对淑娴越发地满意。

半个月后便是中秋,因老太太最近高兴,三夫人便张罗着请了个戏班子到家里来唱一天戏热闹热闹,兼着念锦出阁在即,日后要想再这么齐全地聚在一处,只怕一两年里也撞不到几天了,便越发办得用心,酒席也都摆在园子里,正好水池边几棵高高的桂花树都开了花,甜香扑鼻十分怡人。

淑娴这半个月的日子并不好过,肚子不见大起来,头晕目眩的征兆却越发厉害,时时作呕吃不下饭,脸色铁青唇色发白,连头发都掉得特别厉害。

她只道是年纪大了怀胎艰辛,一心只为了屏住了能一举攫回余天齐的注意力,因此对自己身体的异样并不理论,只每天涂上浓浓的脂粉掩饰,强撑着与众人一道做事玩笑。

这日早晨,秀杏照旧打开胭脂盒子给她上妆,却被她一摆手拦住了。

“不用上胭脂,薄薄地涂一层粉就是。这衣裳太红了,你去拿件平常穿的,簪子也不要这个金凤的,万不可浓艳压了大夫人的风头,也不可太过素净惹老太太忌讳不喜,我们只要往人群里一站毫不眨眼就行,手脚麻利些,好戏就要开场了,总不能迟了。”

第 38 章

秀杏怔怔地想着时辰还早,戏班子还没进来呢,哪里就赶着看戏了,可看着淑娴的脸色也不敢再问,忙赶着给她收拾了,便扶着她一路朝杜娇容屋子里去,伺候了杜娇容梳洗完毕后便一同到老太太屋里请安,老太太今日格外高兴,起得也早,正由念锦姐妹三个陪着用早饭,见她们来了就笑了起来。

“一听见有戏酒啊你们就一个个的都勤快了,这本是老三家的起的头,她是跑不掉要忙一整天的,早早就到园子里忙活去了,老二家的也跟着起哄,现在大夫人也赶着来了,想必是要凑这个热闹的。”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杜娇容顺势道:“到底是老太太厉害,我们这点小心思哪里能逃得过老太太的法眼去?只是您老人家也别说出来嘛,怪臊人的。”

说话间已经就着红玉的搀扶到了老太太跟前,在她身边陪着,又作势要接芝兰手里布菜的筷子,却被芝兰抿嘴一笑躲了过去。

“如今可不能了,老太太说了,她跟前的事可不许劳动夫人伺候,夫人且坐下吧,这里有甜丝丝的银耳莲子羹,且尝一口,陪陪老太太。”

“唔,好丫头,就该这么对她,谁叫她总不记得自己是双身子的人,偏爱事事粗心,听说前几天又带着人拿着清单上库房去给锦丫头清点嫁妆,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劳碌命呢,我们家虽然人口不多,到底还有几个识数的,哪里就能把你们家大姑娘的嫁妆给点少了,委屈了她去?”

老太太眯着眼睛一口含了念锦递过来的甜姜片,含含糊糊地嘟囔,这话明里是抱怨,却带着满满的疼爱和赞赏,众人哪里能听不懂,也纷纷称赞大夫人对大姑娘真真尽心,杜娇容只浅笑不语,一面觑着老太太的脸色陪着说些开怀的玩笑话。

一时有丫头走进来说园子里已经备下了,二夫人和三夫人叫她来请老太太与诸位,老太太心里高兴,便携了念锦的手走在最前头,月晴菱涓陪着,后面跟着铃儿和芝兰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杜娇容,淑娴和红玉跟着,依绫悯罗姐妹手拉着手跟在后面,余睿余松两兄弟难得今日不用上学,早跑到园子里疯玩去了,哪里肯跟在女人堆里受拘束。

因这日天气晴朗又颇凉爽,因此老太太也不肯坐轿,索

带着众人一路走一路逛,说说笑笑走走停停,倒是十分和乐悠闲。

这里淑娴却一个不稳晃了晃身子,秀杏忙扶住她,却听见红玉轻笑了一声道:“姐姐今日的脸色看着倒真是苍白得紧,可是身上不痛快?”

一句话惹得老太太也回了头,打量了淑娴片刻方皱眉道:“果然气色不好,你要身上不爽利就回屋歇着吧,你们夫人随我,总还是有人伺候的。”

淑娴哪里肯此时就走,忙咬牙笑道:“哪儿有的事,并没有哪里不好,早就盼着跟着老太太乐一天呢,可是万万不敢生病的。”

老太太听了这话脸色方好转了些,到底是个欢喜的日子,她要当真在她面前病倒了着实有点触霉头的意思,老太太向来讲究这些,如今上了年纪,就越发忌讳了。

想必红玉跟着她贴身伺候了几年,是深知这点的,因此淑娴趁着众人只顾赏花观景,狠狠剜了红玉一眼,红玉却当没看见,扭过头去同抱着四小姐的插娘说话。

上午老爷们都在外头,便是一家子的女人们坐席,老太太喜欢热闹喜庆,因此戏台上皆是些吹吹打打鼓乐欢腾的戏码,念锦淑娴由秀杏扶着进进出出好几次,便悄悄拉着秀杏细问。

“秀杏姐姐,姨娘可是哪里不舒服?方才当着老太太,我也不好细问。”

秀杏正为这个犯愁,到底她是贴身服侍的,淑娴又捂着不叫旁人知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全是她的责任?便支支吾吾道:“不知怎么身上不自在了好几天了,奴婢劝她请个大夫看看,她就是懒怠动。”

“这可不是胡闹?等散了我去跟大夫人说,去请个大夫来吧。”

“那就多谢大姑娘了,姨娘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不许奴婢告诉旁人,奴婢自然一个字也不敢多说,还求大姑娘……”

“放心,我总不说是你说的便是。对了,那个养身汤不知姨娘喝着怎样?”

“天天喝呢,如今自己做了,姨娘便叫我早中晚都做一碗,总想着能早日补回元气,姑娘方子里的燕窝自然各房都有定例不能多用,不过红枣当归倒都是寻常东西,姨娘便嘱咐我多多放些,不知妨不妨事?”

“不妨,只是肉桂不可多放,那东西火气大,吃多了也不好。”

念锦一面看戏一面笑着回答,秀杏见淑娴抬头四下张望,想是寻她,忙辞了念锦跑了过去,那里又听见说开席了,请老太太和夫人们到里头去坐,戏台上也稍稍安静了些。

因是家宴也没有诸多规矩,一家子女眷团团圆圆围了一张大桌子在里头,垂下一道绢纱帘子,外头就是三位老爷带着两位少爷坐着。

因杜娇容有了身子,老太太自然不肯叫她多动,二夫人又不多话,因此便偏劳了三夫人,里里外外的张罗,一家子吃得十分尽兴,却忽然听见咣当一声,竟是一直守在杜娇容身后的淑娴倒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说?老太太,您看这……”

杜娇容被她一把冲得一个趔趄险些撞在桌上,忙用手挡住肚子,却也吓得脸色煞白,见众人都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只得强作镇定请示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一番兴致被这一出给败得干干净净,把脸一放道:“找两个媳妇进来抬回她房里,再找个大夫看看吧。”

一时有两个身形高大的棒使仆妇进来抬起了淑娴,秀杏跟着走了出去,余天齐在外头听见动静也已经走进来,见淑娴脸色发白唇色泛青,心里也不由担心,可老太太面前正一大家子团圆取乐,他是再也不敢说出要离席的话,只得耐着

子陪坐,却吃什么也没了味道,心思早飘忽了出去。

杜娇容见他别别扭扭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扭过头对二夫人道:“二夫人且陪老太太坐坐,到底是我屋里的人,我看看她去就来。”

说罢又看老太太,见老太太不言语,便躬了躬身子悄悄朝门口退去,却听见老太太对余天齐道:“大老爷陪着吧,可别叫外头人知道了笑话我们余家,只顾着小老婆,连大了肚子的大老婆都不管了。”

余天齐听老太太口气不善哪里敢顶撞她,忙连声答应着追了出去,与杜娇容二人携手进了淑娴的房间,正好见秀杏陪着大夫走了出来。

“给老爷请安,夫人好。”

“有劳先生,不知里面那位是什么症候?”

双方见了礼,各自坐下,又有丫鬟上了茶,余天齐便询问起了淑娴的状况,大夫却眉头紧缩不住摇头。

“可是有哪里不妥么?先生且明白与我们说来,这么着岂不叫人心焦?”

杜娇容急得忍不住液嘴,还是余天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能有什么不妥,你莫急,且听先生说说。”

那大夫捻着几根花白的虎须思量了半日,方幽幽开口道:“老夫进出贵府也有些年数,里头那位姨娘如今三十不到,应正当康健壮年才是,可就她的脉象看来,竟已然有油尽灯枯的征兆。”

一句话说得余天齐和杜娇容皆瞠目结舌地坐着,还是秀杏一下子扑了过来跪倒在地。

“先生可是看仔细了?我家姨娘已经迟了半个多月月信不来,又常常犯恶心,这几天还直嚷腰酸,会不会是喜脉?”

一句话说完大夫尚未回答,杜娇容先一拍手笑了起来。

“可不是喜脉么?我早些时候也是这么着来着,难不成淑姨娘也有喜了?恭喜老爷贺喜老爷,真是祖宗保佑……”

“夫人且慢,老夫方才细细为姨娘切了三次脉,断断不是有喜。虽呈滑脉之征兆,但以姨娘的脉象来看,分明是食滞内热,更兼肾虚,方才这位大姐所说月事不行与腰酸,只怕全是肾虚的缘故。再请问这位大姐,姨娘可有心绪不宁、暴躁易怒的症状?”

那大夫见杜娇容喜不自胜,忙一口打断了她的话,秀杏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又被问了个正着,心里也不由着慌,莫非观音庵那里找的是个庸医诊错了脉不成?

余天齐见她发愣,耐不住催道:“先生问你话,怎么不答?”

“呃……是,先生说的是,姨娘进来的脾气是暴躁了些。”

“那便是了,姨娘这不是喜脉,竟是个大症候,需要好生调理方能再图后继。老身这就回去写方子,老爷不拘哪位小哥,派一个跟我去吧。”

那大夫说着便抬脚就走,余天齐见他走得急,忙起身跟上,却听见身后杜娇容又开了口:“先生请留步,先生说得医理我们妇道人家听不懂,只是我们这位姨娘一心想再给我们余家延续香烟,一颗心是极诚心的,如今这个症候,不知……”

“劝夫人莫要再动这个念头,到了这个地步,人能留住变好,只怕子孙缘上是就此断绝了。”

那大夫连连摆着手朝外走去,余天齐原是要送送,却被他的话惊得呆如木鸡,杜娇容朝秀杏扬了扬下巴,秀杏忙追着大夫送了出去,自去找个小厮拿药不提。

这里淑娴虽不曾当真晕厥过去,却也着实身上难受得紧,躺在里头也歇不住,便扶着墙悄悄走到门口,隔着帘子听大夫和余天齐他们说话,如今早已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一双手紧紧攥住了门帘子才使得自己不脚下发软倒下,却听见外头又传来杜娇容和秀杏的声音。

“药拿回来就叫个婆子熬上,你只在这里守着吧,淑姨娘身边最信的人只得你一个,如今她病得这样,你再不在身边,只怕她心里不痛快,越发加重病势。”

“谢夫人体恤,只是……全为着夫人是个通情达理的大善人,奴婢便斗胆多嘴,如今我们姨娘病得这样,听大夫说着竟是难活了,若是老爷……老爷肯多看顾些……”

秀杏说着说着便捂着脸哭了起来,从前老爷和姨娘是怎么恩爱,她都是看在眼里的,没想到如今老爷一听见姨娘再不能生孩子了,竟不顾她病势沉重,看也不进去看一眼就走了,把这个摊子全丢给大夫人。

外头一阵沉默,只有秀杏抽抽搭搭地抽泣声,良久杜娇容方叹了口气道:“好丫头,你是个忠心的。你心里莫怪老爷狠心,今日是个好日子,老太太又高兴,他实在脱不开身,明日闲了自然来看你们姨娘。你且好生照顾她,劝她放宽心吧。”

说罢也欲离去,却听见里头咕咚一声,忙掀开门帘子一看,却见淑娴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两眼翻白朝上倒液着,双手紧紧握拳,嘴里嘟嘟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第 39 章

“啊!姨娘不好啦姨娘不好啦!来人啊!这可怎么办啊!”

秀杏想是吓坏了,掐了一把大腿便扒拉着门框子嚎哭起来,杜娇容眉头一皱,低声呵斥道:“糊涂东西,这是哭的时候么?还不快扶你们姨娘到床上去,想是一时被痰迷住了,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了!”

一句话唤得秀杏回了魂,忙和另外两个听见动静赶进来的小丫鬟一起上前,半拖半扶地将淑娴弄到床上,又是拍背又是捶xiōng,折腾了好一阵,淑娴方剧烈地咳嗽了一阵醒了过来,果然口中吐出一口浓痰,脸色放略略转过来一些。

“姨娘,姨娘觉得怎么样?”

“唔,老爷……老爷呢?”

“老爷在前头陪老太太看戏,姨娘累着了,且好生歇歇吧,等前头散了,老爷自然来看你,你且放心养着吧。”

不待秀杏答话,杜娇容淡淡说道,淑娴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地面,整个人都无力地靠在秀杏的身上,听见杜娇容说话,也不抬头,反而将头按得越发低了,半晌方摸了摸鬓角道:“谢大夫人,淑娴已经没事了,还是随夫人一同出去伺候老太太吧。”

说着便欲推开秀杏挣扎着自己下床,秀杏见她身上抖得厉害,哪里敢松劲,只得紧紧托着她的胳膊起来,扶着她颤巍巍地坐到了镜子前面。

“姨娘还是歇一歇吧,老太太那里必不会责怪的……”

“胡说什么!我好好的又没病,为什么要歇?拿来,没用的东西,我这里不用你!”

淑娴板着脸夺手从秀杏手上抢过梳子,对着镜子仔细地将两鬓的乱发篦拢,又在脸上擦上了些胭脂,嘴上也添了红,这下脸上才没那么吓人,又回过头去对着杜娇容歉然一笑,脸上早已没了方才训斥秀杏时的凌厉。

“不敢叫大夫人久等,我们这就过去吧。大夫人如今可不是一般的身子,淑娴来扶你,小心门槛。”

杜娇容冷眼旁观她脸上的神气,分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不由心里一沉,这女人该不会受不住刺激,失心疯了吧?或者听说自己不能生育,也看不得别人有孩子了?

见她朝自己走来,当下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连连朝后退了几步,淑娴却浑然不觉,却越发笑得连眼角边上的鱼尾纹都深了起来。

“淑姨娘,大夫说了你要多多休息,你……你想干什么?你别过来!”

杜娇容被她yīn森的笑容和直勾勾的眼神唬得头皮发麻,心里慌得很,很想拔腿就跑,偏生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唤地动弹不得起来,两条腿真真发软,眼看着淑娴手指上那几根长长的红艳艳的蔻丹一划而过,秀杏在她身后惊呼了一声死死捂住了嘴,杜娇容明知躲不过,绝望之余索

闭上了眼,却觉得身后一沉,整个身子已经被人大力地向后一带稳稳扶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琪纹,接着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淑娴捂着右脸颓然倒地,三夫人冷着脸站在面前。

“作死的东西!你们姨娘疯魔了,你们也不好生看着?万一大夫人有什么闪失,是你担当得起的吗?”

三夫人说话的口气虽然像是在责备秀杏,可却又句句都冲着淑娴,淑娴瘫坐在地上咬紧了双唇,下唇瓣被她咬得通红,几乎要透出雪来,一双眼睛也睁得通红,蓦地抬起头狠狠瞪着杜娇容,伸手指着她恨声道:“好!你们说我疯魔了,那我就疯魔了吧!你这个两面三刀面甜心狠的毒妇,你说,你究竟下的什么毒害我,你说!”

“咳……咳咳咳!”

一句话没说完就已经咳嗽了两三回,秀杏想过去扶她,但觑着三夫人的脸色不敢动,杜娇容得了扶持心下稍定,又听她这么一番没头没脑的混话,当下气得发怔,也懒得理她,指着秀杏斩钉截铁道:“把嘴堵上关在屋里,她愿意吃药睡觉那是最好,要是不愿,你也要想办法把药给我灌下去,不许她出去,要是惊着了老太太那你也别在余家待了!”

说罢便扶着三夫人的手走了出去,琪纹和两个媳妇跟着,一路又朝园子里走去。

“我说,你倒是歇歇脚!这么个走法哪里像是个大夫人,竟像是那军营里的士兵在行军了!亏你也不知道小心自己的身子。”

三夫人见杜娇容一路冲在最前头,脸色也白得吓人,心知她是动了气,要不管她又怕她气坏了自己,只得故作玩笑地开了口,顺势一把拉住她停下,谁知她却扭过头去不肯转过来身来,鼻子一吸一吸的,知道是哭了,忙给琪纹递了个脸色,自己索

拉她到小径边的石凳子上去坐。

那两个跟着的媳妇早抢先几步走上去将石凳子上的本来就没有多少的灰吹了吹,又掏出帕子罩上,这才请她们过去,见她二人像是有话要说,便走到前头的树下去等。

见四下无人,杜娇容方叹了口气道:“不怕三夫人笑话,如今我倒宁愿做个穷人家的男人到军营里去当兵,运气不好不过一死,还是为国效力,要是挣出点军功来,还可以打出一片天地,哪里像我们这些女人,日日圈在这园子里不得出去不说,还有这么多说不出口的糟心事等着。”

说罢止不住落泪,三夫人知道她指的是淑娴,却也不便明说,见她的样子也忍不住勾起了自己的伤心事,想想做女人确实命苦,一辈子就这么熬着,也不知道为了谁。

想想自己,年纪轻轻嫁过来,还算好,有个儿子,夫妻和睦有商有量,可男人哪里有个定

的,这些年要不是她抓得紧,屋里何止只有那两个蠢货?

不由心有戚戚焉,也跟着在一旁叹气,不免又低声劝了她一些女人家的私房话,这里琪纹已经带着个小丫头回来了,手里捧着水盆和帕子来给杜娇容洗脸。

几个人到了前头,午饭早就撤下了,老太太兴致极高,也不歇中觉,照旧坐得笔直地看戏,念锦在身边给她剥桔子吃,余天齐也陪着坐着,时不时侧过头去和老太太说笑。

这里见杜娇容进来,老太太忙叫芝兰带她进去吃饭,杜娇容只推说不饿,方才已经吃饱了,面上也懒懒的没有性神,众人想她有了身子的人容易倦怠些也是有的,皆不理论,又陪着看了一会子戏,杜娇容便向老太太告了假,念锦本想陪她回去,却被依绫抢了先说出来,便也没有做声,又给老太太换过一次热茶,方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和悯罗一处坐着。

老太太见她去了,放小声问余天齐:“我本不想管淑娴如何,她再好也不过是个奴才,就算伺候得你高兴,那也是她应分的,高兴呢就赏她,不高兴就撂开手。但我看方才你媳妇脸色不对,究竟怎么回事?”

余天齐以为杜娇容免带愁色是因为担心淑娴的病情,越发对她满意,便将方才大夫所言一一跟老太太说了,老太太听罢默默地低了一回头,半晌方道:“万种都是命,半点不由人。看着睿儿的份上尽心给她治吧,治得好是她的福气,治不好也都是命,你可别犯糊涂,什么该放在心上,什么不该,你心里应当有数。”

“是,孩儿省得。”

母子二人没说多一会儿话,却听见西边一阵噪杂闹腾得紧,一时戏台上也停了下来,众人皆伸着脖子朝那边看去,却抬眼看都被人头挡着,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这里月晴yīn沉着脸走了过来,俯身在老太太耳边悄声道:“不好了,淑姨娘疯了,冲过来喊打喊杀,说都是大夫人背地里害的她,要找大夫人给她填命。袁妈妈带了两个胆子大的嫂子们拦着她呢!老太太还是先回屋里去吧。”

“什么?猪油蒙了心的混账女人!大夫人好意去看她,她嘴里拉扯胡说些什么?你赶紧去把她给我弄回去,不许她在这里丢人现眼!”

老太太指着余天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余天齐慌慌张张地扶她坐稳交给芝兰,忙跟着月晴走了过去,这里三夫人也早已遣退了戏班子的人和不相干的下人,喝令谁也不许将方才看到的拿出去嚼舌根,又叫几个有年纪的妈妈四周围守着,不许人到近前来。

等余天齐道面前的时候,淑娴已经被两个五大三棒的媳妇用帕子堵着嘴按住,头上的发髻早被弄得一团乱,珠钗歪歪斜斜地液着,脸上的胭脂也被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冲成了一团浆糊,弄得整张脸红红绿绿好不热闹。衣襟也被扯开了,露出了一点子里头的水红色肚兜,xiōng前一枚用红绳子穿着的墨绿色翠玉戒指掉了出来,引得余天齐不由一阵失神。

本来听了月晴的禀报,他心里也气得要命,又看见淑娴这么一副疯婆娘的样子,越发灰了心,可这东西是当年君氏还活着时他偷偷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这么些年他给她买过的名贵珠宝不计其数,没想到她竟还将此物如此珍藏。

以往的恩爱历历在目,又想她到底还病着,难免病中糊涂胡言乱语,终究不忍太过苛责,便看着那两个媳妇干咳了一声,吓得她们忙撒了手,淑娴见了他心里又急又喜又惊又怒,一把扑倒他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余天齐没想到一向得体稳重的她会在众人面前如此失态,当下便有些后悔放开她,可十几双眼睛都放在他的身上,他皱着眉涨红了脸一句话说不出,还是念锦走过来拍着淑娴的背轻声劝慰,给了余天齐一个机会挣脱了她的手。

“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余天齐黑着脸质问秀杏,秀杏吓得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就是说不出话来,还是三夫人将方才在屋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面唏嘘不已道:“大夫人一片好心为了老爷的颜面,也为了她在这个家里的体面,方才在老太太跟前才忍着气替她遮掩,没想到她却不领情。大老爷也不必责怪秀杏,这女人疯起来力气可大了,我们刚刚都见识了,她一个人想必是拖不住她,也怪我们疏忽,没想起来多叫几个女人去守着。”

“姨娘快别闹了,老太太虽说已回屋了,你要再闹下去难保不闹到老太太那儿,那可怎么了局?”

念锦拉着淑娴的手给她理了理鬓边凌乱的碎发,却被她一把用力攥住手腕,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整张脸压过去,两颗眼珠子几乎就要掉到念锦的脸上。

“是你!是不是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她是大夫人,你自然是巴结着她去了,你说,你说说你给我吃了什么?是不是她叫你给我下的毒?你说啊!枉我这些年对你比亲生女儿还好,你竟然害我!”

第 40 章

“姨娘,你在说什么啊?可是当真疯魔了?”

念锦被她抓得生疼,挣扎着想摆脱她的钳制,可淑娴虽然病重,如今却一口气吊着十分性神,竟是力大无穷,牢牢捉着念锦不叫她动弹,一双水雾蒙蒙的秋水眼越发血红血红了起来。

“你快说,你每天给我喝的汤里是不是下了毒?是不是那个姓杜的小chang妇叫你干的?你们两个合起伙来害我,是不是!”

随着最后一句“是不是”,淑娴的声音猛地拔高起来,也越发尖锐,念锦被她逼得朝后退去,一双亮晶晶的杏仁眼里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姨娘这话从何说起,念锦为什么要害你?不光是我没有,大夫人我也可以打包票,这是绝没有的事。你快放开,你弄疼我了。”

“你自然能给她打包票,你们俩就是一伙的!想是她许了你不少好东西吧,又促成了你跟方家小子的好事,你自然心里感谢她,自然要帮着她!我们音儿差点坏了你的好事,你就连我这个姨娘也一并恨上了,是不是?好你个端庄贤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家小姐!老爷,淑娴自打进了余家的门,一心一意伺候老太太和你,从来没有生过半分旁的心思啊,就是对着大姑娘,我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哪里怠慢了她,如今就要这样死得不明不白,淑娴冤枉啊!”

淑娴一把甩开念锦的手将她推得老远,转身扑倒在余天齐的脚边哭诉,一面说一面在xiōng前双手合十将那翠玉戒指护在掌中,好像在祈求祷告一般,余天齐看着心里一怔,却铁青着脸不曾发话。

淑娴见此情景越发变本加厉继续数落念锦,越说越不堪,就差没说她和方晏南私通有无私定终身,三夫人气得还想劈手给她几个巴掌,碍于余天齐的面子不好如此,只得指着淑娴的鼻子骂道:“好你个不要脸的臭东西,你拉拉扯扯胡说八道什么?”

谁知一向不言语的二夫人却忙按住她不冷不热道:“三夫人何必动气,大姑娘的亲爹就在面前,他要由着旁人糟蹋他亲女儿的名声,我们这些外人能说什么?”

一句话说得余天齐开了窍,当即羞得满脸紫涨,一把扯过淑娴的胳膊用力朝边上一甩,淑娴不曾防他这一手,整个人被摔出去七八步远,一个没站稳跌在地上,手肘也重重地砸在地上的石凳上。

“你闹够了没有?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还不放开!要多少人看我们余家的笑话你才罢休?”

“啊!”

淑娴痛哼了一声后便躺在地上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双臂抱着肩膀瑟瑟发抖,秀杏见无人拦她,忙过去察看她家姨娘伤得如何,果然见右边手肘上一大片都紫红了起来,待要说声作孽,又怕当着余天齐的面,只得擦了擦眼睛搀扶她起身,奈何她整个人已经昏昏沉沉,身子软绵绵地一点不听使唤,根本起不来,只得用力抱起她扶她坐在石凳上,伏在石桌上趴着。

三夫人没想到二夫人竟会说出这么不给人留情面的话来,正惊愕着,忽然想起方才那女人满嘴里胡言乱语的可不都是与方家有关的么,方家是她的娘家,方晏南是她最钟爱的侄子,被个奴才秧子这么口不择言地糟蹋,想来佛也有火了。

再说樊音私逃逃奔方晏南的事虽然老太太勒令不许说出去,但她们三位夫人还是知道的,为此二夫人心里早就恨死了樊音,也曾私底下与她抱怨,枉她拿一片真心疼她怜惜她,她却以怨报德不顾廉耻地想抹黑她方家,可见果真就是个下作种子,再怎么养在好人家,也成不了大家闺秀。

当即心里明白了过来,却不由担心地看向念锦,果然见她脸色煞白,气得浑身发抖,眼里蓄着泪水却紧咬着下唇不肯示弱,生生将手里的绢帕搅得一顿皱褶。

“女儿做给姨娘喝的养身汤并不是什么稀罕的,里头不过是当归红枣几样滋yīn补气的,要说女儿有什么坏心眼,大夫人同她一个锅里喝着,秀杏和铃儿两位姐姐都眼巴巴看着菱涓从一个锅里盛出来,盛好之后便再没有经过女儿的手,如果说里头加了什么,为何大夫人好好的,还怀了身子?再说了,早前秀杏姐姐找女儿抄了方子过去,如今都是她们自己捣腾,女儿知道什么?如何就混赖女儿了?爹爹不信,只问秀杏姐姐便知。”

僵持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念锦忽然噗通一声跪下,低着头平心静气地一番解说,当然只说养身汤,却对方晏南之类只字不提,说罢便无声无息地一个头磕在地上不肯起来,袁妈妈等人忙上去搀扶,她却出人意料地执拗,只伏在地上不动,众人倒也不敢十分相强,只得看着余天齐如何发落。

余天齐听见淑娴说念锦害她一事心里也有些慌了,到底当年念锦的亲娘是在病中被他们气死的,他虽不曾动手,却当真眼睁睁看着她一口气上不来艰难喘息着死去。这事虽然瞒得紧,但到底天知地知他知她知,所以实在心虚,但一听念锦的解说,便又暗自长长舒了口气。

确实是自己糊涂了,那事行得极紧密,整个余家无人知晓,这孩子当时只有四岁,她又是如何能知道?就算当着她的面,只怕她也看不懂听不懂,这么些年了,哪里还能记得?到底是自己多心了,忙上前弯下腰亲自扶起念锦道:“傻孩子,你姨娘病得疯魔了,嘴里说的都是些疯话,你跟她计较什么?还认真拿出来解说,也不怕两位婶婶和袁妈妈看着笑话。你向来最与爹爹贴心,爹爹又怎么会怀疑你?”

“谢爹爹。是女儿糊涂。”

念锦口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止不住冷笑,唯有狠狠用指甲掐着自己掌心的肉,狠狠体味痛感使自己保持理智,才能保住不冲上前去指着这个虚情假意的爹的脸一顿控诉。

什么最心疼的女儿?要当真心疼她,又岂能默许淑娴说出那么多肮脏龌龊的字眼,早该在她说出一句坏话时就叫人堵了她的嘴。他动怒,不过是得了二婶母的讥讽,自己面子上挂不住了而已。要不是闲杂人等早就都被斥退,只留两位婶母在场,袁妈妈又是老太太的心腹向来疼她,那些话传到了外头,只怕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方家要明白还好,要是不明白,会如何看待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

当下心如死灰,却终究不肯起身,余天齐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女儿也正抬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爹爹,女儿虽然自小没娘,可上有老太太和爹爹的严加管教,中间一层有两位婶母关心照拂,下有依绫和悯罗两位好妹妹相互扶持,纵使再怎么驽钝不堪,也起码晓得礼义廉耻几个字怎么写,断断行不出那种伤风败俗叫人唾骂的事。姨娘的教训女儿不敢领,也不能领,求爹爹教诲。”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瞬间两位夫人和袁妈妈的眼睛都齐刷刷地落到了余天齐的身上,余天齐没想到这个向来乖巧的女儿会当众给他这么个难题,一时下不来台,只得干咳了一声道:“她一个病人,心里头早就不清楚了,哪里还有什么教训不教训的,只当是耳边风便是,又不是什么好话,你大姑娘家可不许记在心里,坏了祖宗规矩。快起来吧,老太太那里惦记着呢,你过去陪陪,我这里料理了就去。”

说罢也不管念锦应是不应,大力将她搀起,念锦也不再坚持,转身走到二夫人三夫人身边,本就是件尴尬事,两位夫人也不同余天齐打招呼,携了她就出了院门,袁妈妈这里为难地看着淑娴主仆,老太太那里已经听见了风声还在等着她的回话,可如今看这位大老爷地意思,竟就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不得不硬起头皮来询问:“大老爷,老太太那里……”

“且等我过去回话吧,妈妈既然现带着人,就帮我把人抬回屋去,叫丫头们看见像什么样子。”

“是。”

一帮人手忙脚乱将人抬回,袁妈妈看余天齐的样子,也知道指望不上什么,不如及早回去回复了老太太看她的示下,便带着人走了,秀杏见余天齐虽然yīn沉着脸,但到底人留下了总算还好,想起方才淑娴趁没人注意跟她说的悄悄话,忙跪下且泣且说。

“老爷息怒,姨娘没有疯,她是被大夫的话唬着了,想必说得都是胡话,求老爷喜怒莫跟她计较。她就是千不好万不好,可对老爷的一片真心,奴婢敢说在这座宅子里也再没二个人赶得上了。就说当年老爷送给她的戒指,她一直小心翼翼放在柜子里收着,隔几天就要拿出来看看,可前一阵忽然叫奴婢拿丝线穿了给她当坠子戴在脖子上,奴婢一时好奇,如何这么多年不戴,如今却戴起来了?您猜姨娘怎么说?她说,从来老爷常来,要贴身带着难保不被老爷看见,怪难为情的,只好生收着也是心意,如今老爷不来了,她便拿出来贴身放着,就全跟老爷天天过来一样。”

一席话说得余天齐也怔住了,没想到淑娴对他有这样的用心,全心敬爱,却又不想让他知道,不图回报,当下叹了口气道:“你懂什么,要是不说她疯了,她方才说的那些鬼话,有哪一句不是要命的?损了大姑娘的名节不说,单单就让老太太知道了,那可不是领个二十板子就能了的事。”

说罢又低头看了淑娴一回,仍旧像被魇住了似的,闭着眼睛频频皱眉,脸上的表情时而惊怖时而伤怀,时而又轻笑几声,不由摇头叹息。

“你好生看着她吧,莫再让她出去闹事,今天我抽不开身,明天再找几个大夫来给她看看便是,只是不许再胡闹了,她要醒了你也告诉她,再不许胡思乱想,白白带累了大夫人和大姑娘。”

说完抬脚就走,他也确实悬心着老太太那里,不知那两个弟媳和念锦会怎么解说,又记挂着杜娇容,想必有人去给她报过了,只不知她又是怎么个心思。

想着想着已是心乱如麻,却听见秀杏嘟囔道:“老爷哪里知道那些风言风语的厉害,看着今天没几个人在那儿,明天准保二门外头的妈妈们都能议论上了,只盼着老太太能明白我们姨娘当真是病糊涂了,千万不要与她计较才好。”

一番话说得余天齐心里一个激灵,当年君氏死得突然,府中上下也曾有人议论过几天,后来都被老太太的铁腕镇压给整治得消停了,这些年来他耳边是从来不曾再听见过半点风声,可听秀杏方才那话,难保就没人私下瞒着他们在传,要果真如此,谁又能保证没有那么一句半句的会跑进念锦的耳朵里?

迟疑了半晌还是挤出了一句:“那个方子在哪里?”

秀杏闻言忙走到柜子前面,打开抽屉,从里头取出一章折叠地平平整整的小纸片来递给他,余天齐看也不看,直接别在袖里便出了门,他前脚走,后脚淑娴便挣扎着坐了起来。

“姨娘小心,仔细起猛了头晕。”

秀杏忙上去扶着,却被淑娴白了一眼道:“哪里就等着挺尸了?大白天的就你们咒我,我好得很,你别神神叨叨的。方才做得好,抽屉里有支攒珠的簪花,是几年前老爷赏的,你年纪轻想必戴着好看,就赏你吧。”

说罢指了指床头,秀杏欢天喜地地谢了,也不敢就去取,说趁着这会儿性神好,她去把药端来给她喝了,淑娴只眯着眼想自己的心思,微微一颔首算是应了。

如今好在还有这么个丫头得用,自然要笼络着些。老爷已经对那丫头起了疑心,且拿走了她的方子,只待外头的大夫查验出来,看她如何交代。

第 41 章

好个小chang妇,当年她娘就整天一副高人一等的清高样,从小她就讨厌她,凭什么她吃穿都是好的,还把不喜欢的衣服首饰扔给她,说什么姐妹情谊,若当真把她当成姐妹,为何眼看着她大了肚子被千夫所指却咬紧牙关不许她进门?不过是个假惺惺的伪善之人,没想到女儿跟娘一样,如今也跟她来这一套,想必是看着杜娇容那边人既年轻又是正房,又是个会说话有手段的,就这么靠过去了,两个人一来二去商量出这么个整治她的法子来,真真狠毒。

只怕还有音儿说的,没准当年的事早就被人漏了风叫她听见了,所以想给她亲娘报仇。要果真如此她岂不防不胜防?因此教秀杏将这风吹给余天齐,气死那个女人可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自然没有叫她一个担着的道理。余天齐一辈子死要面子最爱惜名声,要果真如此,就算是亲生女儿,只怕他也容不下她,到时候不用她费吹灰之力,岂不周全?

想来万无一失,心里到底好受了些,只是身上眩晕难忍,腰酸得厉害,想起大夫说她肾虚早衰,不由又恨了起来,不知念锦那鬼丫头究竟给她吃了什么,早知当初她就该早些促成她的音儿和方家大少爷的好事,生米煮成熟饭,就算做不了正房,也能挣个比她先进门,先占地盘,要是肚子再一争气,有得念锦那鬼丫头哭呢!

千错万错都错在她的心太善,太容易心软,才会叫那些恶人钻了空子。

这里余天齐急匆匆赶到老太太的屋里,却没能见上老太太的面,芝兰笑吟吟地守着房门口,却两手一伸将他拦了下来。

“老爷请留步,老太太说了,身上不爽快,想好好歇歇,谁也不见。”

余天齐隔着纸糊的窗格子朝里探了探,哪里能看到什么,只得转身讨好地对着芝兰作了个揖笑道:“好芝兰,老太太的脾气你是拿捏得最准的,我也不敢跟你多打听,你只说妨碍不妨碍吧。”

芝兰闻言不禁摇头,看着余天齐的眼睛似笑非笑道:“老爷这样一个聪明人,如今怎么问起这样的糊涂话。老太太守了大半辈子的寡,终日里求神拜佛不过就是图个家宅兴旺和乐,一心只盼着老爷和少爷姑娘们好罢了。”

说罢便不肯再多说,但余天齐到底还有几分玲珑心思,她言下之意便是今日淑娴这样大闹,说了那么许多不该说的话,头一件大事便是损了大姑娘的名节,也带累了余家的名声,因此老太太很是动气。

当下心里一阵犯难,淑娴如今虽然算不上什么他心头的一人,但到底有过去的情分在,她又病成这样,要说不管她,未免叫旁人看着寒心,可要说为了她跟老太太对着干,他还当真没有这样的念头,毕竟不是十年前,他不再是那个血气方刚冲动糊涂的青年,淑娴也不再是那个娇弱温文楚楚可怜的妙龄女子,一切都变了。

“老爷还是请回吧,老太太一会儿可能要叫人,恕奴婢不能多陪了。”

“好芝兰,你且再略等一等。老太太年纪大了不能动气,凡事……凡事还请你多担待些,老太太跟前帮着美言几句吧。”

芝兰听着这话不免心中好笑,她是老太太跟前一个得意的丫鬟,老太太对她的归宿也早有打算,虽然不曾明说,但她自己也知道多半是要给大老爷的,她一个丫鬟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只要尽心伺候老太太便算是尽了本分。不过有时想起前程,也不免担忧,毕竟她今年已经十七了,老太太最多再留她个一年半载,也须得发话,因此她平日里才会有意无意地多偏着大姑娘些。

可自从来了杜娇容,她反倒越发没了往日那些争强好胜的心思,一来是敬重她的为人处事性明干练,二来看着惠云的去处自己也相通了,老爷虽说和气,在女人堆里是个极懂温柔的男人,可到底房里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大夫人,下头更有笑里藏刀的淑娴和心xiōng狭窄的红玉,她要是再一进去,想必以后的日子也必很难过得舒心,倒不如求了老太太的恩典放她家去自行嫁娶,就算日子过得贫寒些,到底能过得轻松自在。

这主意一定下,她便悄悄给她在乡下老家的婶婶写了信,她没有父母,叔婶将她养大,如今夫妻俩就在余家下面的一处农庄里管事。她婶子看了她的信也不敢大意,特特与她男人寻了个好时机一起到了钱塘,男人自然在外头给老爷们汇报庄子上的各项账目和收成,女人也是按例要到府里给老太太和各方夫人请安的,她婶婶是个伶俐的,便趁着老太太高兴,当着三位夫人的面向老太太求了恩典,只说家里的老插插年事已高又耳聋眼盲的,只盼着孙女早日出嫁寻一户好人家,老太太虽不愿意,但架不住芝兰自己也肯出去,只得点了头,如今只等过完年去,她家里便有人来接。

因此竟是绝了余天齐那一房的念头,便也不怕得罪他,不由冷笑道:“芝兰是个什么人,不过是老太太跟前的丫头,当真要是大事,芝兰是半句话也液不上,更别说什么美言丑言的。老爷既然看得起芝兰,芝兰便说一句没见识的话给老爷听听,老爷要觉着还算可听便罢,要是觉着胡闹,只别责怪芝兰。”

“愿闻其详。”

“奴婢私心里想着,大姑娘是嫡小姐,又说给了方家的长房嫡孙方大公子,要说将来出了门子,我们老太太和老爷脸上也是极光彩的,老爷如今正当盛年,生意也做得如日方中,有方家这门亲家总不至于抹了面子。至于别的有的没的,与老爷来说就不知道能有什么裨益了?”

一番话说得余天齐皱了眉,她说得算是极客气了,方家对余家来说何止是不至于丢面子这么简单,方家常年在京城的皇亲贵戚中行走,根基十分深厚,方家大太太更加出身显赫,算起来是当今圣上的表姐,深得老太后的喜爱,每年都要进宫给老太后请安,这哪里是余家这样的寻常商户能相见的荣耀?

念锦嫁进他们家,等于无形中又将余家的身价抬了一抬,芝兰这丫头果然厉害,语带双关,念锦要嫁得好便好,要是因为什么流言蜚语令婚事有变或叫她嫁过去却不讨方家长辈喜爱,那这一切就全成了白忙活,相比之下,淑娴那点事还当真不算什么。

当下对着芝兰拱了拱手道:“好姑娘,多谢提醒,来日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罢便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芝兰见他临走时嘴角那点意味深长的微笑,不免也心下暗气,莫非这天底下的女子都要嫁给你才算有个好归宿不成?殊不知有人求着进来,有人却愿意出去呢!

当下朝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狠狠丢了个白眼,方自回去向老太太复命不提,老太太不过就是要余天齐打消为淑娴打点的念头,如今见他果然作罢,心里这才缓过来一些,一面叫人去请大姑娘,祖孙俩手拉着手头抵着头,待在屋里说了好一阵的体己话。

“好孩子,插插知道你心里委屈。你莫怕,这事自有插插给你做主,如今你只管好生做你的新娘子,好日子之前我们且耐一耐,莫惹了什么煞气冲撞了你的大喜事,等你出了门子,自有插插替你料理那泼妇!到时候你爹也怪不到你头上,他要有什么气,全叫他冲着我老婆子来。”

念锦眼睛红红的,想必来之前已经哭过,听了这话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孙女什么也不怕,全凭老太太做主。孙女横竖是要出门的,只可怜了我们夫人,无缘无故被她一顿拉扯,那些话要是传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不能容人怎么刻薄她了呢,好好的就惹了这些祸,真是……”

“正是呢,我方才还同芝兰说,这事切不可告诉你们夫人,免得她心里气恼有损胎气。可回头想来,我这里都马上有人来告诉了,她那里有岂能没有个耳报神?只能看天意吧,我老婆子相信她是个有福的,必不会为这种事庸人自扰。孩子,插插告诉你一句话,量大福大,一个人能忍多大的气,便能享多大的福,你将来到了方家且记住插插这句话,日后便有你的好处。”

“孙女省得,万万不敢忘了老太太的教诲。”

祖孙二人一行密话,余天齐已经将那方子交给一个心腹送了出去,因今日本就打算在家里热闹一天,外头铺子里头也无事,便溜了一圈又进了里头,一径朝杜娇容房里去了。

谁知杜娇容张罗了几天性神便不济了起来,头疼,自己在里屋躺着不出来,叫铃儿出来跟余天齐告罪一声,只说不能怠慢了老爷,请老爷且去别处歇息一日,当时已近掌灯时分,可铃儿却也丝毫没有留大老爷饭的意思。

余天齐知道杜娇容心里不悦,倒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气她,想着万一她要逼着他惩治淑娴,他倒当真无话可说,便也只推作不知,坐着喝了一杯茶便起身走了,临出门前还朝着里头拔高了声音嘱咐铃儿要好生伺候夫人,不许叫夫人累着气着,杜娇容在里间抵着门板站着,听了这话越发咬着帕子落泪不止,愣愣地呆立了半日越发气恼,扬手将案上的一只蓝田玉雕刻纸镇甩在地上,立时粉碎。

且说余天齐夜里歇在了红玉屋里,红玉难得落上这么个好日子,自然伺候得特别殷勤小心,余天齐也许久不曾到她屋里了,更兼她曲意承欢只拣好听的哄他,心里倒也喜欢,见她生产以后体态比原先少女的纤秀更添了几分丰腴袅娜,也不免动了心。

二人喝了点小酒又说笑了一阵便一起歇下,正得意间却听见外头一阵拍门的声音,有小丫头进来回道:“碧莹姐姐来寻老爷,说是前头的老张有事求见。”

那老张正是余天齐所托之人,听着这话他忙翻身下床,红玉自然不情愿,嘟着嘴扯着他的袖子撒娇,余天齐见她一张白嫩的脸蛋上添上了因情yu未尽而晕起的一片潮红,不由心中一动,轻轻捏了把她的下巴打趣道:“你这个呆子,如今你们夫人怀了身子,另一个又病得那样,我不来你这里,还能去哪儿?”

一句话说得红玉羞红了脸放开了他,他这里乐呵呵地出了房门,转身跟着碧莹到了自己房里,却见老张已经等在里面。

“怎么说?”

不等老张给他请安,他已经急匆匆地问了出来,碧莹给他看了座,他也只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坐下,一双眼睛只落在老张的脸上。

“回大老爷,小的跑遍了钱塘大大小小十几家医馆药铺,拿着方子逐一去问了,都说是给妇人补气血的,要说求子是神乎了些,但气血强健的妇人容易怀上也是有的。”

一番话说得余天齐半晌不说话,老张战战兢兢地在底下站着,心里飞速地盘算着,也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老爷好好地送出个方子叫他去查验是不是真的求子偏方,莫非老爷还想求子?里头那一位不是怀上了吗?真真叫人难以琢磨,如今这药方子要是不灵,不知会不会将气都撒在自己身上。

过了老半天,余天齐方紧紧捏着手里的茶杯问道:“也就是说那方子给人吃了是无害的?”

老张听了这话一愣,忙回到:“那是自然,是个养身的方子,只是效应想必慢些,所谓调理调理,总也要慢慢来不是,所以……”

“好了,没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打发走了老张,余天齐仍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连手里的茶凉了都不知觉,还是碧莹上来给他披了件褂子,一面问道:“老爷可还是去红玉姨娘屋里?淑姨娘屋里方才打发人来问老爷,奴婢自作主张说老爷今日累了,明日闲了再过去探望姨娘。”

谁知余天齐把眼睛一瞪恨道:“探什么探?她要是就死了,我马上去看她!”

说完便气鼓鼓地去了红玉屋里,红玉自小心伺候不提,淑娴那里打发出来的小丫头隔着墙伸长了脖子站了半夜,也没等到见上余天齐一面,但叫她就那么回去她又不敢,生怕被淑娴责罚,直到眼睁睁看着红玉屋里的灯又一次熄灭了,这才提心吊胆地回去回话,淑娴果然勃然大怒,随手那起一只茶盅子就照着她扔过去,还好她机灵躲开了,可到底起了不小的动静,老太太那里又派了人过来问,虽然秀杏谎称是自己不小心打碎了杯子,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不知为什么袁妈妈竟派了好几个四十几岁的妈妈带着铺盖过来,只说淑姨娘病得蹊跷,家里宅子大花园大,难说不是冲撞了什么,找几个妈妈过来陪着,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第 42 章

因她们进去得晚淑娴已经在里头歇下,秀杏便没敢进去说,谁知一清早起来便见识到了厉害,淑娴因心里有了计较,下定决心要养好身体和杜娇容斗上个三百回合,因此虽然知道昨晚余天齐去了红玉那里,也没有过多纠缠,反而好好睡了一觉,早晨又强打性神整整齐齐穿戴了准备到老太太屋里去请安,谁知竟见院子门口坐着三位妈妈,正翘着二郎腿一面嗑瓜子一面说笑,仔细一看打头的是老太太那边的刘妈妈。

秀杏正愁要怎么把老太太忽然派了几个妈妈过来的事跟淑娴说,见已经遇上了,便干脆假作不知,淑娴就算有火也不会对着她撒了。

“刘妈妈向来忙得很,今天怎么这么有空,大清早的就得了闲?”

淑娴本不欲与她废话,但她就搬着张椅子堵在她门口坐着,进出都不要打她眼前过,哪里还能装没看见,只得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

刘妈妈见了她也挺客气,站起身来道:“姨娘早。姨娘不知道,这会儿奴婢就是在办差事呢。姨娘这是要往哪里去?”

“自然是去老太太屋里请安。”

“姨娘有心了,老太太说了,姨娘如今病着,且免去这些虚礼只在家里好生养着罢,莫说她那里,就是大夫人那里也不用去,要什么缺什么尽管告诉我,我自然给姨娘办得妥妥贴贴。昨晚我同几位老姐妹就得了吩咐搬了过来,因天晚了不敢打搅姨娘,正好这会子撞见了,且回姨娘一声,以后就请姨娘多多担待了。”

一番话说得极客气,却把淑娴气了个倒仰,这是什么意思,竟就这么不许她出门了?想必是昨天念锦那丫头又到老太婆那里说了她的坏话,臭丫头,才说了她几句就这么着起来了,果然跟她亲娘一样,都是坏胚!

当即挤出个笑容应对道:“老太太怜惜我们小辈,是她老人家慈蔼,我哪里就真的敢在家里躺着不动了,那成了什么样子?妈妈快莫与我说笑,看着日头都要出来了,只怕再不去就迟了呢。”

说着还故作不明白地朝前走,却见刘妈妈纹丝不动地站着不说,另外两个看着眼生的婆子更加毫无顾忌地伸开双臂往路上一栏,三个人竟将一个小小的院门给堵了起来。

“要我说姨娘竟是莫再要强的好,老太太的吩咐,在这个家里从上至下是无人敢不听从的,今日我也少不得要来讨姨娘的嫌,只能对姨娘您说一句,前头实在没有您老人家走的路,还是往回吧。”

刘妈妈皮笑肉不笑地挥了挥手,那两个婆子便上来一左一右架起了淑娴的胳膊,秀杏待要阻拦,却被刘妈妈一把拉住:“姑娘快到袁妈妈那里走一趟吧,立等着你说话呢,姨娘这里有我们几个你还不放心?你别看我现在老了不成个样子,年轻的时候也是和姑娘你一样生得平头正脸的,常常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的。”

秀杏听了这话也不敢再跟着她们,只得缩了缩手朝一边站着,把路让出来给她们先走,淑娴被她们架着哪里还能动弹,只有一双眼睛冒火似的追着秀杏,秀杏却一直低着头不看她,等她们走过去了,便朝着老太太那边拔腿就跑。

谁知秀杏这么一去,屋里另外两个常在跟前伺候的小丫鬟也不见了踪影,淑娴要喝口水扯着嗓子叫上老半天也没人应她,要么就是刘妈妈和另外几个婆子的死人脸,面上是带着笑的,耳朵却好像都是不好使的,叫她往西她偏往东,叫她泡壶热茶,她就弄盆洗脸水来,还是凉的。

忍耐着好容易熬到太阳下山,仍不见秀杏回来,淑娴隐隐觉着不对,忙把刘妈妈一个人叫进房里细问,满脸堆笑着巴结她不说,又悄悄拿出一些体己,沉沉地包了一个小荷包塞给她,那刘妈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东西招收不误,嘴上却没有半点松动。

“回姨娘的话,因家里各房各屋丫鬟婆子的使用都是有定例的,如今姨娘病中,身边的几位姑娘又都极年轻,老太太怕她们不知事,伺候起来不知道轻重,便叫我们过来换了她们去,那两位小姑娘不知道派去了哪里,秀杏姑娘听说是给了二夫人,因前些日子二夫人屋里的翠平姑娘家里老子中了风要死了,来求二夫人放她出去一家子骨肉团圆几日,二夫人便应了,如今屋里正短一个人呢。”

听完刘妈妈一番漫不经心地解说,淑娴已经整个人呆了,没想到老太太这么狠,连一句话也不许她申辩,就先下手了。

不许她出门,抽走了她身边的人,接下来还有什么,莫非?

当下心头一跳,忙拉着刘妈妈的胳膊急道:“秀杏便是服侍得再好,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要说办事哪里能有刘妈妈和几位妈妈老道,老太太的安排很好。只是不知道睿儿和依绫现在何处?大夫人是有身子的人了,只怕自己那边尚且料理不来,又如何照顾两个小的?”

刘妈妈不着痕迹地撇开她的手笑道:“姨娘放心,二姑娘如今也大了,又有大姑娘和三姑娘一处做伴,几位夫人也都极疼她,天天在一处呢。大少爷正是好生读书的时候,白天都在学里,晚上还要夜读,老太太也嘱咐过大夫人好几次要好生照看,大夫人自然是不会怠慢的。少爷小姐们每日侍奉老太太和大夫人已经够生受了,只怕不得闲过来,您老人家也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好生保养自己要紧。要没什么吩咐奴婢就下去了,后院里还有两桶脏衣服要洗呢。”

不待淑娴说话,刘妈妈便寻了个藉口逃了出去,老太太早就有了意思在那里,不必与她撕破脸,只和她磨着不叫她安生便成。

且说淑娴被关了几日,起先还心浮气燥动不动就指桑骂槐地置气,可约莫过了个五六天,她也似乎相通了,便不再胡闹,当真如刘妈妈所说的好生保养起身体来,一日三顿的药按时按点的喝着不说,三餐不论再怎么菜色简单口味平常,她也能每顿吃完满满一碗饭,午后还要歇上个一个时辰的午觉,弄得刘妈妈和几个婆子私下议论,到底人还是怕死,如今都到了这么个没人搭理的份上了,还能想着保养身子呢。

这期间余天齐一次也没来过,倒是杜娇容来了一次,却是一帮子婆子丫头跟着,只在前头略坐了坐就走,话也没说两句,想必不过是做做样子。红玉倒来过好几次,春风得意的样子,说话里都透着神气,老爷如今常到她屋里去了,要不是知道老太太不喜她们进出淑娴这里,她恨不得一日来个三四趟好好跟她聊聊。谁知淑娴竟不理论不气恼,不论是谁来看她,总是心平气和地笑脸相迎,无人来时她便或躺着养神,或在院子里随意走走逗弄雀鸟,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当真可怜她,一个月多下来,她的身体竟又渐渐硬朗了起来。

转眼便到了念锦出阁的日子,方余两家自然是吹吹打打大粗大办不说,君家也早早地派了四个有体面有年纪的妈妈过来,杜娇容如今有了身子正是性神不济的时候,家里事情又多且杂,如今得了这四位妈妈的帮衬,自觉轻松了不少,也多出些时间来一是到老太太屋里陪陪,再则便是和念锦一处坐着说说体己的话。

“如今眼看着那一位是大势已去了,偏生你也要去了,留下我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夫人这话说得未免轻巧,要我是你,趁早打消了这可以歇口气的念头。那一位是个什么人?她要这么容易就消停了,也撑不到能进余家的门。我们且看吧,只是最近爹爹倒是十天里有九天都歇在红玉那里,夫人这是做什么打算?”

“有什么打算,就是不想看他那副酸样,横竖有人哄着他,我又何必去做那些讨好求人的下作事情。”

杜娇容一句话说完已经红了眼圈,念锦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方幽幽叹了口气。

“若说是耍耍花枪倒也没什么,我看我们老爷还最吃这一套,但若你心里当真存了这样的心思,我只问你,这位出世的孩儿,你就打算不管不顾了?”

孩子……

一句话说得杜娇容醒了过来,要以她的脾气真不想再理会余天齐那个见一个爱一个的冤家,可如今不是她一个人,还有个孩子,念锦是原配君夫人生的,没了亲娘的庇护尚且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处处谨慎小心,她不过是个填房,比原配又差了一层,要是自己不争气,那她可怜的孩儿岂不是也会被人欺负?

当下无可奈何地苦笑,攥着念锦的手道:“也只有你可以跟我说说贴心话,是我糊涂,再不敢了。”

这日夜里余天齐照旧到杜娇容屋里吃饭,饭后原想坐坐就走,毕竟他是个被人捧惯了的人,杜娇容跟他冷战了这大半个月,每天都不给他好脸色看,他又怎么肯在这里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想着红玉那里一盆火似的守着,相比之下越发觉得杜娇容不近人情了。

谁知他才想抬起屁股,却见余睿奔了进来,说昨晚的功课夫人也说不明白,要向爹爹请教,他一见儿子肯用功心里自然高兴,不知不觉便与他讲了许多,又有依绫坐在一边凑趣,时不时也液上两句,三人说着说着便已经过了二更,两个孩子打着哈欠被妈妈们送了出去,余天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要想再站起来说走好像又不大说得出口,可要他主动开口留下,万一杜娇容不理他,岂不自讨没趣?

杜娇容坐在罗汉床上不紧不慢地做着针线,走将他的神态一一看在眼里,心里暗恨他左右摇摆无情无义,可一想起腹中的孩子,又难免心软,不由暗自叹了口气,便朝着窗外喊了一声:“碧莹,老爷的茶凉了,还不给添上。”

碧莹闻言忙走了进来,余天齐是个惯常在温柔乡里做文章的人,听了这话自然明白,忙悄悄挥手叫她速速出去,一面自己腆着脸也脱了鞋袜挤到杜娇容身边。

“都是小人的错,叫夫人着恼受委屈了。夫人要打要骂都随意,只别不理小人。你看你要是再不理我,可都便宜了红玉噢!”

说着就搂着杜娇容不肯放,杜娇容原就存了与他和好的心思,如今听他提红玉不免又来了气,但想着两个人才缓和了些,淑娴那里还没有死透,要现在强挣着心力去收拾红玉,未免力不从心,不如先稳住男人的心思,等孩子生下来,自然有更多的理由把他绊在自己身边。

更何况且不说这一个,光是余睿和依绫,就能帮自己不少,这还要谢谢淑娴,给她养了一对好儿女。

这些日子以来两个孩子见不到淑娴,依绫竟一句话不问,想必是听到了些风声,也没脸问她这个姨娘,余睿倒问过几次,不过到底是小孩子心

,被她用别的好玩的一哄就过去了,时间一长也就丢到了脑后不管了。

念锦出嫁那天整个钱塘都热闹极了,方家自己摆的宴席不说,钱塘所有有大场院的人家几乎都腾出地方来给他家摆酒,连续摆了三天流水席,邀请所有钱塘百姓和路过的人吃酒听戏一同沾沾喜气,淑娴满心以为这么个好日子老太太就是为了余家的脸面也会放她出去见见人,到时候她再求求余天齐,肯定不会再被关回去,谁知眼巴巴从早晨等到中午,外头鼓乐震天响了半条街,她这里却照旧鸦雀不闻,连几个妈妈都不见人影,午饭是个没见过的小丫头送来的,只比平时的一荤一素多了一杯白酒而已

第 43 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大喜当日的方府热闹非凡,前面不仅聚集了钱塘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家,里头的雅室里更坐着好几位从京里请来的贵客。外头全由方家二老爷三老爷两位并方晏阳张罗,方家大老爷只出来露了几次面,便带着大太太和方晏南到里头招待贵客。

深宅内院的洞房中喜幔轻垂,烛影摇红,鼓乐捶打的声音隔着几重庭院隐隐约约传来,携着清秋时分院子里阵阵沁人心脾的桂花甜香,令人不知不觉便沉醉了起来。

念锦穿着一身正红色的对开襟龙凤喜服,头戴沉甸甸亮晶晶的凤冠霞帔,披着喜帕,端坐在喜床上,身边两个眉清目秀的丫鬟正头挨着头抿嘴轻笑,时不时与对方咬上一阵子耳朵,看向新娘子的眼神里溢满了欢喜与调笑,她们正是余家给念锦的陪房丫头,菱涓与琪纹。

菱涓因本就是念锦自小在一处的贴身丫鬟,陪嫁过来倒也平常,可怎么这余三夫人房里的琪纹也跟来了呢?这里头却另有缘故。

原来这琪纹到余三夫人房里的时候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如今四五年下来,早已从一个一团孩气的棒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又聪明伶俐极会揣摩主人的心思,再加上她是从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一向还做一些老太太屋里的活计,与芝兰月晴之辈极好,也深得老太太的喜爱,因此天长日久的,余三老爷便动了纳她入房的心思,一来自己多一位美妾在侧,二来自然还有别的小九九在里头,老太太毕竟不是他的生母,他这些年在余家的生意里说穿了也就是给余天齐打杂跑腿,还全靠着他听话,会做人。如今纳一个在老太太身边能说得上话的大丫鬟为妾,无形中也拉近了自己与老太太的关系,讨好了她老人家。

谁知这话说与三夫人之后,三夫人心里并不情愿,一来屋里又不是没人,二来琪纹要还是个丫头,自然能和自己贴心,可要成了姨娘,将来再生个一男半女,谁能保证她没有别的心思?因此便只是虚答应着,一面又去探琪纹的口风,谁知琪纹也不愿意,二人一拍即合,最后相出了这么个由念锦将琪纹带出余家的法子。

余老太太那里正愁菱涓稚嫩,怕只有她跟着不成,如今多了个性明能干的琪纹,她便也放了心,因此便先将琪纹调回长房,将原本调拨过去伺候樊音的柔云给了三夫人,三老爷这里见是老太太的意思哪里还敢多嘴,便就此偃旗息鼓揭过不提。

两个丫头正交头接耳打趣着新娘子,便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很快门帘便被人掀起,打头的是两对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身上都穿着一色的掐花小袄,梳着团髻,前头的两个提着灯笼,跟着的两个手里托着托盘,里头装着花生红枣等寓意吉祥的东西。

跟着进来的是两个盛装的妈妈,也是一脸的喜气洋洋,跟着便是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新郎官,原本白净的面容微微泛红,看来喝了不少,容兰跟在一边搀扶着,但走至房门口时却被他轻轻一推。

“不用,我还没醉得那么厉害。”

方晏南扶着门框瞅着里头红艳艳的烛光一阵出神,虽然隔着屏风并看不见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可如今她就在里头,从前到余家时总带着她这么小尾巴倒还不觉得,自打订亲以来避讳着不见,反倒将他心里那份不甚明晰的相思深深煎熬得刻骨了起来。

昨晚打花烛时还曾无数遍幻想今日相见的情景,想着如何同她说一句话,如何告诉她他这些天来的那些心思。

明明想得好好的,可如今人就在里头,他却有些近乡情怯似的迈不开步子了。越是心里渴望思慕的东西,就越是不敢轻易撷取靠近,生怕一不小心便亵渎了她去。

“看看,我们家的新郎官还害羞呢,快进来吧,可不作兴叫新娘子久等呢!”

一位妈妈笑着朝这边招手,容兰闻言忙推了方晏南一把,方晏南这才如梦方醒地迈开了步子,一抬头就看见菱涓和琪纹正忍着笑看着他,似乎正在划着脸笑话他说,没想到向来老脸皮厚的方大公子,竟然也有害臊的时候。

接着便是两位妈妈说上了好一阵的吉利话,又服侍一对新人揭了红盖头,喝了合卺酒,这才带着众丫鬟们笑嘻嘻的离去,其中的一位正是方大太太的陪房孟妈妈,她自小把方晏南带大,情分非比寻常,出门之前还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少爷可要好生对待才是。”

方晏南明知这是在拿他打趣,也只得红着脸低着头一路送她们出去,眼睁睁看着琪纹严严实实地关上了房门,却不怎地竟就不敢回头,只怔怔地对着房门呆立,许久方听见身后一声轻笑。

“晏哥哥在前头四处安席还不曾站够,回到了屋里倒又罚站起来了?”

一句话闹得方晏南彻底一个大红脸,回身没好气地看着那个端坐床前的小女子,正扑闪着一双亮晶晶水盈盈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自己。

“晏哥哥想是当真醉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念锦见他竟也会脸红,不由越发起了作弄他的心思,索

一面说一面自顾自地垂下帐子,自己也抱膝缩了进去。谁知红帐一动,却是被人撩起一角,那人的手指修长有力,薄如蝉翼的红色绸缎温软如水地依偎在他掌中,跟着便是一双脉脉含情的眸子,忽闪着笑意流转,却又带着些许嗔意似的落在她的脸上。

“确实是醉了,可丫头们都给打发了,这可如何是好?只得劳烦娘子辛苦,替为夫宽衣。”

说罢干脆整个人都挤了进来,故作醉态地朝念锦扑来,唬得念锦一阵低呼,闪身朝里一让,却还是被他扑了个正着,只觉一双火热的手掌贴上了自己的后背,双唇被同样炙热的唇瓣封住,浑身上下都烫得厉害,xiōng中一股子热气却毫无章法地浑身乱窜,直烧得她心里阵阵发慌,却丝毫未觉那人已经顺手放下了帘子,搂着她一起朝里头滚了进去。

整个人飘飘然如置云端,腰身被人紧紧揽着,却听得那人的呼吸越发急促浑浊,念锦的心瞬间清明了起来,忙睁开眼瞪了一眼那不安分的人,却被他满眼讨好的笑意给打了回来。

双唇终于得到解脱,那人的手指轻轻覆上她红肿的唇,却又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并不曾想吓坏了你,当真怕你笑话,原就想过装醉来着,没想到竟被你先说了去,我倒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近你了。”

念锦闻言不由失笑:“这还不够近么?”

却见那人咧嘴一笑:“自然不够。”

双唇再度被掳获,那人梦呓般诉说着不敢为人道的相思,念锦起先听着只知道脸红,渐渐随着那羞人的呢喃和他手下越来越不规矩的动作渐渐脑子里也迷糊了起来,xiōng中隐隐发痛,眼底不知觉泛起了酸酸的水晕,心地却甜丝丝的,整个人软得像要化开去一般。

案上两支红烛静静地燃着,直到破晓方灭,鸳鸯帐中一对璧人相互依偎着仍在酣睡,二人脸上俱挂着连自己都不知觉地淡淡笑意。

却是方晏南首先醒来,右边半个身子的麻意提醒了他这一夜的不同。

他不是没有过女人,十四岁那年的生辰,他那个好玩乐的三叔就带着他去过那种地方,还找了个当红的姑娘来教他晓人事,那一夜之后他便算是成*人了,但毫无情谊的男女欢爱不过尔尔,算是应付过去了便罢,更不曾有过这种与人相拥至天明的亲昵与甘美。

稍稍动了动身子,那小女子仍在沉睡,他抽出麻木的右臂稍作解脱,一面不忘为她拉上被褥,目光却又为她xiōng前那枚有来头的棋子挂坠吸引了过去。

没有人知道那一日,他费了多大的劲才能按捺住自己,不曾向她提出想亲手给她戴上的要求,因为他怕她怪他孟浪,怕她就此看低了他不愿做亲。

房门被人极有分寸地低低叩响了三声,怀里的人蓦然惊醒,一骨碌坐起来,嘴里嘟囔着:“可是晚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原来自己如今是在方家,不再需要每天起得和丫鬟们一样早,天不亮就过去给伺候余老太太起身了。

“不用急,是容兰。我关照过她今日早些叫我们,这样便不会误了给老爷太太请安的时辰。”

身后一暖,一件家常的轻绢褂子披到了肩上,念锦恍如梦,尚未来得及回头,却已觉那人明眸暖意,温热的手掌安抚地在她后背轻拍。

“锦儿,你总算嫁给我了。”

方晏南似乎毫不担心外头有人等着,反倒撒娇似的一把环住念锦的腰,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念锦不算凶神恶煞地瞪了一眼,只得瘪了瘪嘴放开。

“让她进来吧,今天就去迟了可怎么好?”

见方晏南怏怏地拥着被子,丝毫没有出声的意思,念锦急得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却听那人嘿嘿干笑了一声。

“果然还有你怕的,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老实人罢了。算了算了,叫声好听的。”

“你……”

看着这位孩子气的“兄长”,念锦不由气结,抬头看着透过窗户纸的日光,估摸着时辰真的不早了,这才不情愿地凑到他耳边唤了声“晏哥哥”,谁知那人竟像没听见似的,干脆把眼睛也闭上了,老僧入定那么坐着,急得她没法,只得憋红了脸低下头去对着身前的麒麟百子缎被小声唤了声“相公”,那人才满意地觑着她直笑,又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这才朝着门外慢条斯理地说了声,进来。

第 44 章

因念锦在家时也曾跟着余家的夫人们到过方家做客,因此对方晏南身边这个叫做容兰的大丫头并不陌生,知道她虽然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行事却沉稳妥帖,向来是个叫人放心的。

容兰笑嘻嘻地给方晏南和念锦道了喜,方晏南倒是大大方方地应了,却把念锦臊得不行,就着容兰的搀扶起了身,容兰自身后一个丫鬟手里接过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双手捧到念锦面前,念锦随意一扫,见是杏黄底子绣银线小团花的左开襟绮罗上衣,配着同色的茜纱百褶石榴裙,倒也干净雅致,便点了点头,由着容兰为她换上。

方晏南坐在一边一面吃茶一面眯着眼睛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娇妻,只见她临床而立,清晨的日光透过窗纱欢快地落在她的身上,给了他一个沉静温婉又婀娜明媚的侧影。

咬着杯沿发了半晌的愣,正好被携手走进来的欣怡和菱涓逮了个正着。

“插插快看,这大清早的日头才刚刚出来,就有人开始发梦了呢!”

欣怡是个快嘴的,一句话说得念锦和方晏南俱红了脸,容兰忙拉起念锦的手笑道:“插插快休听她胡说八道,她向来如此,最是个没规矩的,少爷也纵得她,如今有了插插,可要好好治治她才行。”

说罢屋里几个人都笑了起来,不是是不是怕念锦尴尬,方晏南放下杯子假意抱怨道:“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她一来了你就赶着奉承,倒把我丢一边。”

容兰正蹲在地上给念锦整理裙裾,听了这话只含笑不作声,这里穿戴整齐了,便有菱涓过来替念锦梳头,容兰和欣怡方又伺候方晏南梳洗。

念锦瞥了一眼首饰盒子,有几支金簪格外耀目,却看着眼生,便取过一枚赤金点翠梅花簪细看,却听菱涓轻声道:“这几样都是嫁妆出门前大夫人添的,听铃儿说都是她娘家带过来的体己,她说公中自有公中的,如今她自己添的,却是为了姑娘这一向来对她的情谊。”

念锦握着簪子低头不语,半晌方抬手拔下头上已经别好的一支镂空穿枝菊花纹金簪,取过方才那支梅花簪,对着镜子细细别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见方晏南正痴痴地望着她笑,顿时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起来,还是欣怡不客气地推了方晏南一把悄声道:“别愣着呀,你倒是说句话夸夸新娘子!”

方晏南被她这么一提醒才明白念锦脸上忽然浮起的红云所谓何事,不由失笑,这小妻子可当真脸皮薄得紧,都是夫妻了,跟他说句话有什么好害臊的。

“小娘子长得好生俊俏,不如随本大王回山上去做个压寨夫人可好?”

果然念锦并不理她,反倒侧过头对菱涓道:“家里带过来的点心还有么?随便拿出几个来赛一塞那山大王的嘴。”

菱涓听了忙捂着嘴笑,却见琪纹捧着个托盘掀帘子走了进来,上面摆着两只晶莹剔透的细白瓷盘子,一只装着碧莹莹的绿豆糕,一直装着金灿灿的插油卷。

“插插放心,都办妥了,除去给各方太太小姐送的,咱们自己还剩下一些装盘子,两位吃一点垫一垫吧,得等给老爷太太磕过头以后才能正经吃早饭了。”

方晏南知道这必是念锦的手艺,不然也不会巴巴地带过来,也不等人收拾小碟子伺候他吃,自己伸手就拿了一只插油卷子往嘴里塞,外头的皮子极松脆,入口即融,混着里头甘甜浓郁的插油一同咽下,令人来不及落肚就想吃二个,谁知这厮却还是挑剔地皱起了眉头。

“油太热,炸得老了些,浪费了这好东西。”

念锦这里也就着菱涓的手吃了一口,果然如此,就听琪纹叹道:“哪里都能有我们插插-的手艺呢?大少爷要想吃真正正宗的好东西,只有多费些嘴皮子才行。”

“姐姐这话稀奇,大少爷就是说干了口水,也做不出什么好吃食来,他来炉灶怎么起都不知道呢。”

容兰身后的小丫头穗儿奇道,却见容兰抿嘴一笑:“傻丫头,大少爷只消求求大少插插,好怕没有满汉全席他吃不成?”

“看你们说的,我们方家的大少插插哪里能随你们这么使唤,真是!走,咱们给太太请安去,别理她们。”

方晏南佯装生气,一把拉过念锦的手,二人肩并着肩走了出去,容兰带着菱涓与琪纹跟上,远远听见前头隐约传来有人叨叨着“玫瑰卤鸭”、“冰糖肘子”等等,有人不甚其烦地连连应和。

进了方大太太的院子,只见两边是抄手游廊,院子中间竖着一块以紫檀木框子托着的岩石屏风,顺着右边的廊子走进去,早有丫鬟赶着过来卷帘子,方晏南扶着念锦的手迈过了门槛,只觉一阵湿润润的暖香扑面而来,一入眼便看见外间的案上摆着一只性巧的金蟾铜顶香炉,里头想是点的檀香。

方大老爷和大太太并肩坐在上首,下头两溜排座,依次坐着二老爷二太太,三老爷和三太太,二少爷方晏阳、三少爷方晏明以及二小姐方月珊也都在座陪着,一见方晏南夫妻进门,便都起身问好。

原来这方大太太说来也奇,自入了方家的门后二年,生了大小姐方月环后便没了消息,隔了七八年却又接连着生了两个儿子,便是大少爷方晏南与二少爷方晏阳,如今大小姐早已出阁多年,夫家是京里的官宦世家,一门显赫,反而是那几年里相继纳的两房姨娘倒一无所出。

三少爷方晏明是二老爷屋里的周姨娘所出,二小姐方月珊却是二太太嫡出。三老爷年轻,才成婚没几年,三太太生了四少爷,如今也才会摇摇摆摆地跟着大人跑路,大早上小孩子起不来,便不曾要插娘抱过来。

大老爷大太太见了新媳妇十分欢喜,高高兴兴地接了她敬的茶,又赏了好些个图吉利的玩意,接着一直立在大太太身后的一位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弯下腰小声请示大太太的意思。

“让奴婢领着大插插跟家里人见一见吧?”

“使得。”

大太太含笑颔首,那妇人走上前携了念锦的手,这里容兰也早已附在念锦耳边说下,原来这妇人与孟妈妈一样也是大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房,姓孙,后来被大老爷收了房,却只知一味对大太太忠心,十几年来殷勤小心地伺候不说,老爷因着各地有生意的缘故常不在家,有时一去便是三五个月没个准,她便一直睡在大太太屋里外间的小床上,还和从前一样彻夜伺候,因此很得大太太的信任,家里的事务都由她帮衬着打点。

“孙姨娘好。”

念锦大大方方地叫了她一声,那孙氏也笑着点头,又带着她与各房见礼,都是以前熟识的,并无需费力认人,二太太和三太太也都备了礼物赏她,琪纹和菱涓也由孟妈妈带着给老爷太太们磕了头。

一圈茶敬完,念锦还不曾在椅子上坐稳,方家二小姐月珊早已嬉笑着挨着她坐了过来,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大姐姐好久不见,珊儿可想你了!”

念锦也笑着回握住她的手,却听见菱涓凑近月珊耳边打趣道:“二姑娘是想我们插插呢,还是想我们手艺了?”

一句话说得月珊一张圆圆的小脸蛋羞得通红,又扯着菱涓地袖子不依道:“菱涓姐姐就爱欺负人,大姐姐快替我治治她!”

念锦笑着拉开她们俩,却听见二太太轻声责备女儿:“傻丫头,如今你余大姐姐嫁个了你大哥哥,今后可要改个称呼,叫大嫂子才对。”

“可不是,二丫头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糊涂?”

听见二太太数落月珊,方晏阳也跟着帮腔,却被大太太没好气地嗔道:“也不是孩子了,还就知道欺负妹妹,没的叫你大嫂子笑话。大插插也不是外人,小时候都常见的,他们兄妹几个在一处玩闹惯了,没规矩,你别笑话我们。”

念锦听了这话忙站了起来,却被三太太一把揽着肩膀按了回去。

“你就好好坐着吧,哪里就那么多规矩了。以前过来的时候还同咱们有说有笑,如今做了亲,反倒生分了似的。”

“三太太说的是,是锦儿迂腐。”

念锦嘴上虽这么说,礼数上却也半点不错,方太太看着新媳妇得体大方又进退有度,心里也欢喜得紧,一时老爷少爷们一同出门,众人也都散了,她知道念锦还不曾用早饭,便吩咐容兰把大插插-的饭摆在她这里,婆媳俩一处坐坐多说会子话。

虽然是这么说,念锦哪里敢怠慢,在外间的小圆桌上匆匆吃了一口粥便放下了,正好见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寻梅端着热茶进来,她便同她一起掀开帘子进了里间。

一踏进门面迎面扑来一阵湿润润的暖香,念锦的目光落在门口的小几上摆着的一只金蟾铜顶香炉上,见上头袅袅的冒着青烟,心里寻思着不知大太太素来爱点什么香,闻着怪舒服的,有点像檀香,闻着又不大真切。

“好孩子,你过来坐。”

大太太坐在罗汉床上朝她招手,念锦乖巧地走了过去,原想在脚踏上坐了,却被大太太死命拉着坐在她的身边,到底不敢造次,只得斜签着身子坐了,一面聚性会神地听着大太太拉家常,问她一句便答一句,一面揣度着大太太的喜好不露痕迹地发表一点意见,若是不问她,便三缄其口。

显然她的安份与藏拙合了这位婆婆的心思,如果说方才对她的亲热有一半是虚礼,那如今方大太太拉着她的手在自己的手心里拍了又拍,却又多了几分真心。

“我的儿,苦了你了。当年你娘怀着你的时候,我还带着晏儿去看过她,记得她说想生个儿子给余家留后,可私心里又喜欢女儿,可保一世太平。如今想来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娘是真心疼你,只可惜天妒红颜,她去得太早。”

念锦垂着头听着方太太遥想当年,眼眶不由自主地便红了起来。

方太太年过四十人到中年,见了故交的孩子便多了写感慨,见她伤感才发现说错了话,到底还在大喜的日子里,伤心落泪可不是好兆头,便忙转了话题,拉着她说一些家里的人事。

“我的儿,今后凡事你只管来问孟妈妈和我,再者还有孙姨娘。如今你且冷眼旁观好生看着,再过个两年,总要都交到你的手上。”

念锦点头应了,却听门帘子簌簌一响,孙姨娘陪着笑走了进来。

她忙起身让她,却被大太太以眼神制止,一面脸上淡淡地道:“下人们面前不用客套,如今依然做了插插,可不许还像大姑娘家时那么腼腆了。”

第 45 章

原来那老黄是方家在钱塘周边一带几处茶场的总管,原本是方家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厮,因方大老爷少年时便一直跟在身边伺候,后来渐渐帮衬着管事,也渐渐成了大老爷身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大老爷屋里的另一位黄姨娘,就是他的亲妹妹。

这老家伙如今也四十好几的人了,偏生他家里的老婆不得生养,十几年下来都没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大老爷早就跟大太太商量着给他纳一房小妾,他却一直推脱,为此大太太心里倒敬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谁知约莫三个月前开始他就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托他女人进来说情,想求大太太屋里的侍菊姑娘为妾,大太太舍不得,他便想着方子转弯抹角地来,一面又求了黄姨娘,给大老爷吹耳旁风,只说他年岁渐老无子可怜之类,说得老爷也动了心。

“我身边这些个丫头,容兰给了老大,月竹给了老二,如今只剩下寻梅和侍菊两个贴心的,他们却还要来算计。要说老黄手底下现管着我们方家最重要的四处茶场,亲妹妹又是老爷跟前的人,有多少油水捞不足?老爷只不过才叫老大进去跟着学做生意,他就等不及了,可见是个黑了良心的东西!”

大太太一面数落,一面忿忿地盖上了手里的茶盏盖子,念锦虽然只是囫囵听了个大概,心里大抵也有了数,那老黄是老爷身边的老人,如今见大少爷上来了,怕将来没了自己的去处,便想出些方子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那侍菊伺候老爷太太多年,方家的根底想必知道得不少,得了她在身边,往好里头想那是想着跟主家更加亲近些,往怀里头想,谁知道他是不是又藏着什么诛心的念头?

当下垂着头不说话,看着仿佛只是在专心致志地抚弄着衣袖上的褶子,半晌方抬起头笑道:“太太切莫着恼,方才媳妇进来的时候听见太太屋里的两位姐姐说话,听着侍菊姑娘像是在病中。那陈管事既然是个得力的,又膝下空虚意在求子,老爷太太自然是极上心的,总不好给个身子不牢风吹吹就倒的纸糊美人给人家白白枉费人家一片诚心。”

大太太听了这话也点起头来,一面挽起念锦的手笑道:“向来听你们老太太夸你伶俐,我只当你不过就是比其他女孩子更会尽孝道,体贴老人家罢了,没想到你竟有这样机敏的心思,老大娶了你,将来能得你长长远远的扶持,也真真是他的福气。”

念锦哪里敢大刺刺地坐在那里受长辈这样盛赞,忙站起来,却被大太太一把拉住按着坐下,一面忙着唤人,见孟妈妈答应着走了进来,便吩咐道:“你去黄姨娘屋里走一趟说说话,她要问你什么,你只管听着就是,顺便说说侍菊丫头的病。”

“是,奴婢省得的。”

孟妈妈会意,赶着去了黄姨娘屋里,这里念锦放下茶盏笑道:“到底还是太太有计较,知道那老黄家的见不着太太的面,必会去找姨娘,方才想必是考媳妇呢,媳妇真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大太太笑着嗔她就会拣好听的说来哄她高兴,这里又有好几个管家娘子前后脚跟着进来,念锦见她这里忙,便起身告退,大太太也不虚留她,只叫寻梅好生送出去。

才出了大太太的房门,便听见有人在背后唤她们,回头一看竟是孙姨娘。

寻梅识趣地避了开去,念锦见孙姨娘的脸色与方才在大太太跟前的和顺无争大不相同,心里也不免好奇,便叫等在门口的菱涓先回去,自己与她一路缓缓走在后头。

“念锦年轻不懂事,姨娘若有什么教导,不妨直说。”

走过一道长长的九曲回廊,见孙姨娘仍旧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念锦只得先开了口,果然她听了这话脸色稍许缓和了些,停下步子看着她正色道:“少插插这话真是折煞奴婢了,若少插插不嫌弃奴婢比你虚长了这二十年的岁数,奴婢便厚着脸皮在少插插跟前托大一次。少插插是个最最聪明的人,理应知道明哲保身,如何初来乍到便莽莽撞撞地得罪人呢?”

念锦自然明白她话里所指,却佯装不觉道:“姨娘的意思念锦听不明白,要是为了方才与太太所议之事,那就更加奇了,他不过是个管事,我做什么怕他?”

“插插到底年轻,自然不是说的那老黄,插插还道不知道,黄姨娘可是他的亲妹妹!如今你破坏了她哥哥的好事,只怕她不肯就此与你罢休的。那女人向来泼辣,说话行事也极不讲理,不过是仗着她哥哥和老爷的情分罢了。早上你没见着她,晚上总是要见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就为了她的糊涂不尊重,太太平常都不大理她,何尝不是怕她闹起来失了身份的意思,要是她当真认死理来与插插为难,那可如何是好?”

念锦听了这话立刻瞪大了一双眼睛毫无主意地拉起孙姨娘的手慌道:“姨娘说得是,那可怎么是好?我不过是想叫太太高兴高兴,实没想到这一层。”

孙姨娘见她慌了,脸上的气色却越发和蔼了起来,忙拍着念锦的手劝道:“插插莫急,原是奴婢担心插插,一时说得重了。太太忙着一大家子的事够劳累的,插插若有什么,只管先与奴婢说说,只要奴婢能帮衬得上的,必然不叫插插多粗一份心。”

念锦闻言立刻又欢喜了起来,拉着孙姨娘的手说了好些体己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她的房门口。

“姨娘可要进来坐坐喝杯热茶再走?”

“不了,太太还交代了些事情要办,改日再来叨扰插插吧。”

“好,那姨娘慢走,常来坐啊。”

笑吟吟地送走了孙姨娘,直到她的背影远远地不见了,念锦这才摸了摸脸蛋,把方才笑得走了形的脸颊给扯了回来

第 46 章

次日便是小夫妻回门的日子,余府那边一早就派了小厮守在路口看着,远远见了方家的马车过来便飞奔回去,这里众人便燃起一早预备下的烟花奶竹,热热闹闹地迎接他们家大姑娘和大姑爷的到来。

方晏南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走在马车边上,琪纹和菱涓陪着念锦在车里坐着,听见外头一阵花奶齐鸣,不用看也知道是怎样的热闹场景,到底菱涓调皮,将帘子挑开来一条缝偷偷往外看,正看见方晏南的小厮方宁跟在边上一路撒些散钱给一早就闻讯赶来乞讨的人。

“这条街上向来不许那些人进来混闯的,怎么今日反倒叫他们在这里捣乱?”

菱涓不悦地皱眉,琪纹却笑笑道:“你懂什么,这都是讨吉利罢了。难不成谁家喜欢自家闺女冷冷清清地回门?”

念锦一面听着两个丫头斗嘴,一面也觉着无趣,挑开自己这一边的帘子,正看见方晏南稳稳骑在马上,气宇轩昂得很,清晨淡淡的几许金辉漫不经心地散落在他脸上、肩上,却越发衬得他唇红齿白面如冠玉起来。

“可是坐得乏了?再忍一忍吧,就到了。前头几个孩子拦着车子讨糖吃,我已经叫人拿些钱给他们,好生打发他们去。”

男子微凉的手指触上了她的脸庞,念锦猛一回魂,才看见方晏南已经弯下腰凑到她面前,正关心地看着她,顿时觉出自己的脸上竟火烧一般滚烫了起来,忙含混着应了便又缩回了车里,总不成告诉他自己大清早地看着他就看痴了吧!

一下车就看见袁妈妈带着芝兰等人接了出来,方晏南陪着念锦走在前头,菱涓与琪纹跟着,之后是四个方家的小厮抬着给新娘子回门送的礼物,跟着抬到二门上便放了下来,换了四个跟着出门的娘子抬进去,自有余家的人过来接下,带她们下去吃茶休息不提。

这里小夫妻二人先去拜见老太太,果然看见一家子都围在这里等着他们回来,两个小辈给长辈们一一见了礼,余天齐看着女儿女婿满面春风的样子心里高兴,便拉着方晏南和二老爷三老爷到书房里去说话,也好让一屋子的女眷自在些。

这里老太太早已经一把将念锦搂在怀里,欢喜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半晌方嗫嚅着嘴颤声说了几个“好”字,眼中止不住地滚下泪来,念锦见老祖母这样动情,一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杜娇容和二夫人忙上来劝解,依绫自芝兰手中接过茶盏双手递到老太太跟前柔声道:“大姐姐才嫁出去几天,老太太就想得这样了,下一次回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这么着叫她可怎么放心回方家去呢?没准回头方家姐夫就要来跟您撒娇要人了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乐了起来,老太太也转瞬破涕为笑,指着依绫对念锦道:“不是我夸你二妹妹,真真是个好孩子。当初全为了她那个亲娘,弄得我心里也当真不待见她,谁知道她倒是个有心xiōng的好孩子,照旧自在安份地过日子,如今你一出阁,她就不声不响地每天天不亮跑过来伺候,也怪可怜见的。”

依绫听了这话忙让道:“老太太说的依绫无地自容了,全是大姐姐周到,在嫁人之前细细教导了孙女如何伺候老太太,说起来这全是大姐姐的孝心。”

念锦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这位一直被自己当作是个小孩子一样看待的异母妹妹,眼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些微赞许地光芒,依绫静静地看着她极自然地笑着,一面侧过头去搂着老太太的胳膊撒娇,从这一刻起,不知怎么的,念锦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在一对亲密祖孙面前的外人。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网罗电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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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家里开了好几桌宴席,将一些有年纪有体面的妈妈并大丫鬟们也叫了来,在外头的廊下单开了两桌,凑个热闹。方晏南陪着老爷少爷们一桌,因今日他是新女婿上门,便坐了上座,由余天齐陪着,他向来也是个极会察言观色言谈经济的,因此哄得余天齐和众人都十分高兴。

晚间回门的新婚夫妇不可在娘家同房,正好余睿余松两兄弟又缠着方晏南给他们说在外头奔走游历的见闻,彼时因杜娇容有孕,淑娴失了人心,余睿年纪也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屋子单住,因此方晏南便索

随着他们到余睿的住处混了一夜,念锦则随着杜娇容到她屋里歇息,继母女之间亲亲密密说些体己话。

铃儿和菱涓之辈知道她们两个有话说,因此带着两个小丫鬟点起薰香、拢好暖被、垂下绣帐之后便知趣地退下,这里念锦与杜娇容也都褪去了钗环脱了外头的衣裳坐到床上。

念锦见杜娇容脸上的气色不似以往,想起方才晚饭后余天齐也不过就借着酒随意地给老太太请了个安,嘱咐了她几句便扶着红玉的肩头去了,不由忧虑地蹙起了眉头。

“我走之前那一位闹得厉害,老爷倒是没什么,如今倒是往红玉那边去得勤快了?”

“可不是么。那一位如今倒悄无声息的了,老太太铁了心要好好整治她,想必她在屋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只是如今我……老爷常去红玉那里,也是该的。”

杜娇容说着说着便没了声响,只低低地垂下眼,伸手在已经圆隆起来的肚子上轻轻抚摸。

“如今我既不能伺候,就没有占着老爷的道理。再说红玉也还年轻,头一胎生的是个女儿,你说她心里就没有别的想法了?当初被那一位压制得很了,如今我看她倒有点扬眉吐气的味道来了。”

“就凭她?你也太把人看得高了,没得白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看不出来么?做什么让她得意了去?”

念锦不赞同地捏了捏杜娇容的手背,杜娇容吃痛一抽手,瞪了她一眼道:“难道要我跟一个丫头去争风吃醋?我真放不下这个脸。”

“糊涂的夫人,什么叫跟一个丫头争风吃醋?红玉的手段你也见识过了,她能拿生孩子来冒险泼脏水给别人,为了上位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要自己拿得住,尚可保她不敢来犯你,你要是现在就泄了气,当初我娘的下场你可也是听说了的。”

念锦急得声音都打了颤,杜娇容没想到她竟拿出自己藏着掖着多年的伤疤来说,顿时也被唬住了,见念锦的脸色越发发白了去,慌得忙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多说。

“可是疯魔了,好好地说这些颠三倒四的做什么?我这里我自有分数,总不至于叫个下人要了我的强去,你不用替心,好生顾着自己才是,从前的事过去便过去了,你这话要是叫老爷听见……将来你在方家,可还指着有个娘家靠靠呢!“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皆情不自禁泪如雨下,念锦拉着杜娇容的手哽咽道:“我们老爷能娶了你,是他的福气。他要是不能好生待你,不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当真老天都不能容他!“

“莫说傻话,你如今已经是方家的人,娘家的事莫管,只一心顾好那边吧。姑爷看着是个极好的,只是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昨天我收到我娘家来的家书,说是樊音几天前不告而别了,临走时拿走了我娘给她日常穿戴的一些首饰和衣裳,还有平时给她的月钱零花,想必把东西典当了,一路回来的路费不愁,不过到底要知会我们一声,别到时候见了人还不知道。她要安份回家便罢了,我只怕她要去方家生事。”

念锦听见这话真是气得无法,半晌方恨声道:“她要是来倒好了,一次叫她死了心绝了那不要脸面的念头。”

二人又躺在床上说了好些知心话,直到窗户纸开始微微泛青了方打着哈欠睡着了,昨晚上值夜的小丫头知道她们睡得晚,便告诉了铃儿晚些过来伺候,直到估摸着老太太那里该吃早饭了,才不得不进去将还在酣睡中的母女二人叫起。

又是一日姐姐妹妹在一处玩笑逗乐的时光,杜娇容照旧留念锦同宿,余天齐看起来并没什么,念锦摇摇头,并看着他歉然道:“女儿回来了两天,倒把爹爹赶到别处去睡了,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再说明天一早就要回去了,今晚就与二妹妹去挤一夜,姐妹间也好再多说说话。”

“很是呢,依绫正想让大姐姐,只是夫人先让了,依绫就不好说了。”

依绫也跟着帮腔,顺势挽住了念锦的胳膊,姐妹俩亲亲热热地就要一处走,这里余天齐本打算去红玉那里歇下,可听了念锦的话,也想起自己似乎有些冷落了大房,尴尬地用余光瞟了杜娇容一眼,却见她浑然不觉似的,反倒和蔼地拍了拍姐妹俩的肩,嘱咐跟着的丫头好生伺候,愈发显得雍容得体温柔婉顺。

红玉等在一边见了这一出哪里肯依,悄悄在被人处捏了捏余天齐的腰,一脸不依地看着他直摇身子。要说淑娴最吸引余天齐的地方是楚楚可怜娇弱无力,那这红玉最勾人的地方便是仗着年轻极会撒娇撒痴,偏生余天齐也肯吃她这一套。

杜娇容看着两个女儿手拉着手出了房门,也不去看余天齐,便自顾自叫铃儿打灯笼回房,余天齐本想着只消她开个口他便跟她回房去,没想到她竟一声不吭,眼看着人都扶着门框要卖出门槛了,他这才急得喊了出来:“夫人仔细脚下!”

杜娇容原本没什么,被他在后面猛地一声喝倒吓得一个趔趄,余天齐顺势赶上去一把扶稳了她陪笑道:“说了叫夫人仔细脚下嘛,外头天都黑了,夜路难行,我陪夫人回去吧。”

杜娇容低头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红玉道:“大姑娘和姑爷回来,给你们两位姨娘也带了些礼物,你与她姐妹一场,就由你将她的那份送过去吧,悄悄着些,别惹老太太不高兴。”

说罢也不待红玉答应,扭头就走,余天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根本没有再回头看红玉一眼。这里红玉愣愣地一个人在空屋子里站着,气得两只手掌紧握成拳,恨不得咬断了牙根,果然你是大老婆就了不得了么,左一句姨娘右一句姐妹的,就是想提醒我,我跟她是一样的人?

呸!

我红玉是老太太那里清清白白送到老爷屋里的通房丫头,如今也是正正经经抬举了的姨娘,年纪轻轻有个女儿,老爷的心思也越来越过来了,还怕将来没有儿子?

忿忿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红玉在心里将杜娇容狠狠咒骂了一顿,浑然不记得当初她被淑娴挤兑的时候是谁给了她一条活路。自己生了一会子闷气,到底也不敢违逆大夫人的意思,自己又跑去郑妈妈那里领了东西,本想叫个小丫头给淑娴送去便罢,可一想起那女人当初春风得意的嘴脸不免气结,不由又心生一计,何不今夜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穿金戴银神清气爽地亲自送过去,好好跟她那位听说病得不轻的老姐姐叙叙旧呢?

第 47 章

有了这么个念头,红玉兴奋得半宿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翻来覆去地睡了,五更天不到便醒了过来,忙忙地收拾打扮了,将抬她做姨娘时老太太和杜娇容赏的几样首饰统统液在头上,尤嫌不足,又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只沉甸甸的赤金虾须镯子戴上,并刻意拢了拢袖子叫它黄澄澄的露在外头,这是去年刚怀上四姑娘时余天齐送给她的。

淑娴如今已经被挪到了余府西北角上一处极不起眼的旧厢房里居住,紧贴这院子过了一道影壁,便是下人们居住活动的场院,因此余家的老爷太太们平日里是决计不会走到这一处来的,这也不知是不是余老太太打算好的,总之自从挪到了这儿,淑娴盘算着如何想方设法地同余天齐装着偶遇碰个面,那也是不能的了。

秀杏等丫鬟早已经被调走,如今她这里只有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妈妈服侍,就住在隔壁的耳房里,说是服侍,但除了一日三餐给她送来之外,也别想能支使得动她干些别的,另外几个牙尖嘴利的妈妈又时常在附近走动,想是余老太太关照过,不许她出去,因此众人也都看牢了她,弄得她镇日家只能闷在屋里看着四面墙,起先杜娇容还会打发丫鬟媳妇过来看看她,如今早没影了,只剩她一人在此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整个人心里都憋得慌。

红玉进门那会子淑娴正一个人饥肠辘辘地坐在床上生闷气,那老太婆越发偷懒卖老了,天都大亮了也不见送早饭进来!

腾地一下起身冲出去就要喊人,正好跟一步三摇莲步姗姗逛过来的红玉撞了个正着。

“哎哟!是谁这么瞎了眼的乱撞……呃,原来是淑姨娘,有段日子没见了,姨娘可是清减了啊,看这下巴尖的,不过也好,更显年轻了!”

红玉轻佻地摸了一把淑娴的面颊,不等她上来打就立刻抽了回来,抿着嘴皮笑肉不笑起来。

淑娴看着她一身玫红色的收腰小褂子,越发勾勒出高高的xiōng脯子和细细的腰身,下面配了条一色的垂花海棠裙,满头珠翠不说,xiōng前手腕上也尽是一片晃眼的金黄,立刻便会过意来,不由一阵冷笑。

“我既是病中自然清减的,不过几日不见红玉你倒是当真叫人刮目相看了,瞧瞧这簪子打得可够性致的,足金的吧?还有这耳环,上头这点翡翠我看着也眼熟,是上回老爷从南边带回来镶的吧?夫人倒真疼你,总共就得了那么两块,老爷给了我们一人一个,她竟赏了你。”

一席话说得红玉正得意着,可一听见淑娴说到翡翠老爷只赏了她和夫人,脸上便不大好看起来,谁知淑娴浑然不觉,又摸了摸红玉xiōng前的金锁笑道:“连这个都戴起来了,你倒是越来越像个孩子了,现在不年不节的难不成还讨吉利么?这镯子……”

“姨娘想必不认得吧?是老爷专程到七珍坊打的。”

“呵呵,我如何不认得,当初老爷特特打了送到我面前,我看了一眼份量倒是足的,可式样却是好几年前的款了,戴着反倒沉甸甸的坠着手。你说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用这些金器银器的哪里还像那寒门小户的就喜欢个份量啊,总是好看舒服为先,所以我就说不要,没想到后来竟到了妹妹手上,可见也是我们姐妹一场的缘分。”

“你……”

红玉被她一番话气得倒仰,原想着过来炫耀一番,没想到句句被她打回头,反而将自己气得不轻,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了她半天,却又忽然笑了起来,一面自袖子里抽出一方绢帕擦了擦手,一面慢条斯理道:“姐姐都说了,全是当初的事,红玉虽然不识字,也听过一句老话,叫做好汉不提当年勇,姐姐饱读诗书,能不能给红玉解说解说这句话的意思?”

淑娴被她噎得也没了话,干脆转身往回走,一屁股坐在床上懒洋洋道:“红玉姨娘如今是老爷心坎上的人,又得老太太和夫人的欢心,不知道往我这个冷衙门来是做什么的?担待我没什么招待了,那边几张椅子你看看哪张没灰就坐吧,水壶里有冷水,要喝就自己倒一杯,热茶什么的可就欠奉了。”

红玉见她如此怠慢丝毫也不生气,反倒笑道:“姐姐如今的处境妹妹全是知道的,哪里还能苛责呢?我这心里呀同情都来不及呢!大姑娘回门给你带了些礼物,夫人走不开,就叫我送过来给你,你且看看合不合用吧。”

说罢一挥手,门口等着的小丫头便走了进来,将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顿时弹起了一层灰,呛得红玉直捂嘴,一面干咳着一面嫌恶道:“姨娘终日无事,自己睡的地方也不打扫打扫?”

淑娴听了这话便乐了:“这话说得稀奇,我卢淑娴自出生起便有丫头伺候,进了余家也没做过扫地擦桌子的杂事,又不是那些下人丫鬟一步步爬上来的,这种事情我如何能做?”

一番话夹枪带炮说得红玉涨红了脸,气鼓鼓地嗫嚅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来顶回去,却听见窗外有人唤道:“原来姨娘在这里呢,夫人那儿找你呢。”

回头一看,见念锦正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大姑娘怎么过来了?此处腌臢得很,没得脏了大姑娘的鞋。”

红玉赶着上去拉着念锦的手,念锦也亲切地笑道:“我就要回去了,过来看看淑姨娘。姨娘快到前头去吧,大夫人立等着你说话呢,想是要寻一件要紧的物事,又想不起来收在了哪里。”

“那自然是要寻我的,我们夫人那里是片刻也离不得我!”

红玉听了念锦的话忙一口接了过去,说完得意地朝着淑娴支了支下巴,却见淑娴看也不看她,只顾扭头看着窗台上的两只雀子玩,要想再找她的茬儿又怕杜娇容等急了,只得踩着重重的脚步子奔了出去,留下念锦依旧笑嘻嘻地站在门口。

“我如今可不能常回来了,姨娘也不请我进去坐坐?”

“呵,我这个姨娘如今在这个家里还有什么说话的份?姑娘愿意来就来,我又能说什么?但凡我再说什么,这个家里头,又有谁还会相信?”

“姨娘过谦了,念锦可一向把你当成自己的长辈一样尊重,就是前一向你病了说了些糊涂话,那也不能怪你,那都是因为你的病闹的,念锦也跟老太太和老爷说了,该好生给姨娘治病,等你的身子好了,自然一切都还跟从前一样了。”

念锦说着说着进了屋,脸上仍带着和小时候一样恬静简单的微笑,淑娴闻言怔了一下,半晌方抬起头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可不是真的么?念锦就要回去了,姨娘可要好生保重身子才好。”

“好……好,好!我的好姑娘,姨娘就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前阵子确实是我病得疯魔了,怎么就说出那么些没天良没人伦的浑话来!你放心,只要老太太肯放我出去,我必跪到她老人家面前去磕头认错,告诉她我错了我错了!你是个好姑娘,冰清玉洁的好姑娘!”

淑娴听了念锦的话后,一双冷冷的眼睛猛地重又燃起了希冀的火焰,几乎是飞扑上前一把攫住念锦的肩膀讨好地说着,一边说还时不时地打着自己的嘴认错。

念锦看着她狼狈下作的样子心里顿生鄙夷,这就是当初那个在她母亲的病床前耀武扬威,等她爹爹来了又惺惺作态楚楚可怜的卢淑娴吗?这个就是常常以一副长者的姿态“关怀教训”她的淑姨娘吗?这个就是得意了十几年在大房里鸠占鹊巢的淑姨娘吗?

原来她失了庇护容颜渐老生活窘迫之后,也有这么向她摇尾乞怜的一天。

娘,你在天上看见了吗?女儿来为你报仇了。

甜甜地笑容在唇边绽开,念锦的泪却簌簌地落了下来,淑娴也从方才的狂喜中慢慢镇定,见了她一面哭一面笑的样子,却不由自主的怕了起来,忙撤了手朝后退去,却发现念锦的双手也正紧紧扳着她的肩膀不肯松开。

“大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你放开我,放……放开!”

“好姨娘,从前你不是最喜欢这么抱着我和二妹妹说话的么?今天怎么了?念锦有好些心里的话想跟你说,只可惜时辰不早了,相公还在外面等着我回去呢,先说正事吧,大夫人叫我转告你好生在这里修养身子,老爷那里自然有她照应,夜凉添衣,倦来捶背,三茶六饭细心伺候,虽比不上姨娘知心周到,但求能学出个七八分样子,望姨娘体谅她的一片痴心。”

念锦说着说着,越说越慢,最后几句几乎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从唇中吐出,淑娴听着这话便觉耳熟,皱着眉思索了半日,这──这岂不是当初她与余天齐逼死君氏那天,她与她说的话么!

这丫头从何得知?又如何在这个时候把这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她到底知道多少?

当下按着剧烈起伏的xiōng口挤出了个勉强的笑容道:“姑娘莫开玩笑,怎么好好的说起这话来,莫不是有人在姑娘面前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吧?姑娘可切莫相信那起子心怀不轨的人嚼蛆啊!”

念锦笑得越发厉害,捏着手里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指着淑娴道:“你当真以为我年纪小就这么好欺负了?你偷偷盗了我娘的药,害她失救病危,拉着老爷三番两次到她房里去闹,害她心力交瘁,最后也是你!你这个心如蛇蝎的妇人,你当着我娘的面一口一句相公,生生不要脸得气得她吐血!这一笔一笔,我可都给你好好急着呢,好姨娘,如今还只是个开始,咱们且走着瞧,我也要我娘在天上好好看看她这个楚楚可怜的表妹今后是个什么下场!”

说着便用力一推,将淑娴一把推倒在地上,淑娴从没见过温顺老实的念锦竟会有如此狠辣凌厉的表情,加上她居然将当年的旧事一字不错地说了出来,越发心里骇得不行,只知道捂着嘴在地上发抖,却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念锦见了她的样子也不愿再与她纠缠,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心道:“姨娘或许不知道,当年念锦顽皮,你和老爷行那丧尽天良的勾当之时,念锦就隐在母亲房中玩耍。不过是你们说得太过投入,不曾看见罢了。”

说罢掉头就走,可才走到门口,却听见淑娴凄厉地叫声:“你!这么说真的是你!我的病也都是你害的是不是?!你说,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毒!”

“好姨娘,我没有给你下什么毒药,只怪你自己的嘴太贪吃,这个世上有许多东西,是不能放在一起吃的,你可知道么?”

念锦悠悠回转,淑娴却吓得抱着膝盖缩进了床脚,早没了方才质问的气势,听了念锦的话她仿佛悟了过来,却又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得瞪圆了一双眼睛怨毒地看着她,半晌方恨声道:“那你怎么就不干脆叫我死了算了,也好给你那个死鬼老娘报仇?”

“呵,姨娘也是个识文断字的,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死不足惜?你带给我娘和我的痛楚,又岂是你死了就能了断的?你放心,不用拿话来激励我,我本来就没打算要你死,还会让你好好地活着,方才我不是说了吗?我已经向老太太求了情,她会放你出去的。”

“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干什么?一个年老色衰身子颓败又生不出孩子来的废人,余家这样的人家自然还不少她一口吃的,何必要刻薄她落人口实?二妹妹和大少爷如今越发懂事了,过个几年各自到了该说亲的年纪,想必就会体会到你这个亲娘的好处,到时候只怕他们会更加孝顺感念你这个亲娘呢。好姨娘,你说说,我是不是全都为了你好?”

一席话说得淑娴整个人仿佛都掉进了冰窖里,她老了,又成了废人,余天齐自然不会再宠着她,唯一能靠的就是一双儿女,可念锦方才的话提醒了她,当年的旧事早已谣言四起满城风雨,那两个孩子,特别是依绫,将来的亲事只怕都会受到她的带累,到时候他们岂不是要怨恨于她?更何况……更何况自从来了个杜娇容,他们两个同她,也早不像往年那么亲密无间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局,这个死丫头,她竟然生生忍了十几年!

徒劳地用力抠着床框,剧痛从十指指尖传来,可淑娴早已察觉不出,她整个人都怕得失了主心骨,半晌方虚弱地喃喃道:“你……难道就不怕我将此事说给老爷知道?”

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出来,却引得念锦又笑了起来。

“姨娘当真病糊涂了,有了你上次大闹园子里那一幕,又拿着张养身汤的方子诬陷我,你认为老爷还会相信你的话吗?只怕越发嫌了你倒是有可能的。再说了,姨娘就不怕我将你当初偷偷倒药的事情捅给老爷知道,让他好好认识认识他那个柔弱善良的心上人么?”

淑娴听了这话可说呆若木鸡,原来这丫头什么都计划好了,一切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早已布置得天衣无缝。

“罢了罢了,我已经是个等死的人,有一件事我想求个明白,逼死你娘的事你说你躲在屋里看见了,那我问你,那倒药的事你又从何而知?”

“姨娘只需往十二年前细想,当初你进了余家,可有一个好姐妹唤作绣萍?”

念锦一句话提醒了淑娴十多年前的往事,绣萍,那个君氏屋里的大丫鬟,也是她年轻时最好的姐妹。当初她悄悄倒掉君氏的药兑水的事被绣萍撞见,她下跪哭泣指天发誓再也不敢了,绣萍才答应保守这个秘密,可她终究不放心,使了些银子雇了几个混混,趁着绣萍出门买东西的时候侮辱了她,绣萍果然没有再回到余家,那几个混混回来说,尾随她亲眼看她跳的井。

想到这里,淑娴不由浑身发抖了起来。

“莫非……莫非绣萍没死?还是,还是她的鬼魂!啊……啊!”

“小混混说的话你也相信,偏生那里头有一个人就是个情种,三十来岁了还打着光棍,见了绣萍便一眼看上了,不但不曾轻薄人家,反而将你的丑事和盘托出,绣萍怕你算计不敢再回来,索

嫁给了那个混混一起逃了出去。这事也是两三年前,机缘巧合叫我遇上了她,她才将旧事说出。我的好姨娘,你说说这可是你的因果报应?”

念锦说完便不再理她,一摔门冲了出去,任凭屋里的人拼命哭喊,外头守着的妈妈忙赶进去锁了房门,生怕淑娴又跑出来做耗连累她们挨训。

“可都办妥了?”

念锦一路拭着泪朝前走,却在才出了小四合院门口的十字甬道上撞见了等在那里的方晏南。

“恩,已经同姨娘辞过了,你怎么来了?”

错愕间她忙掩饰着低了头,却被那人暖暖地攥住了手心,脸上也微微一热,是他略带着薄茧的手指正轻轻擦拭着她的泪水。

“别哭了,你可还记得那日我同你说的话?日后我们常常远远地离了这里,再不叫你受那些闲气。”

“恩,知道了,走吧。”

念锦甩开他的手走在前头,方晏南腿长步子大,三步两步就赶了上去,笑眯眯地贴着她的肩膀跟在她身边,走着走着悄悄将手挪了过去搭在她的腰间,见她没有反应,便又勾的紧了一些,再紧一些,直到将整个人都带到了臂弯里,这才像个得了便宜的孩子一般悄悄扯了扯唇角。

第 48 章

余老太太带着三位夫人和众多女眷一直将念锦送到了二门上,此时方晏南已经套了车,与余家诸位老爷在大门外等着,念锦与众人在垂花门内依依惜别,又与老太太和杜娇容手拉着手说了好些贴心话,方含着泪在菱涓和琪纹的搀扶下上了轿,一乘小轿由四个清秀的小厮抬着至大门口,才有方家的仆妇接了过来,将她扶上了马车。

后头跟着一辆车上放满了余家给方家的回礼,还有一些是从方家带过来的,原来新娘子回门带回去的礼物娘家不作兴全部收下,需要叫新人带一些回去方才是正理。

回了方家二人先到大太太屋里去请安,谁知竟扑了个空,却见欣怡正眼巴巴地等在那里,一见了他们就一把攥住了方晏南的衣袖急得眼睛都发红:“我的祖宗你们可回来了!不好了!樊姑娘来了,太太正陪着坐在偏厅呢,没说几句太太就派人来把容兰叫了去,我跟着在门口听了一句半句,隐隐地听见樊姑娘一直在哭,说什么围棋,又说泉州的,又听见太太很生气地训斥容兰,我听着怕出事,就上这儿堵你们来了!”

话没说完声音已经哽咽了起来,念锦听见了樊姑娘三个字也刷得白了脸,好在方晏南在身后稳稳地扶着她的肩。

“急什么?容兰机灵着呢,太太难道还能把她吃了?你们插插累了,你陪她回屋换件衣裳歇一歇,我看看去。”

方晏南不赞同地低斥了一声,欣怡一听他的话也立即回过意来,她分明是着急樊音来了怕她胡搅蛮缠,可他却只说怕容兰受罚,想是顾着少插插心里不自在,一时也后悔自己嘴快,怎么当着少面就说出来了,这新婚才三天,这种事放谁身上不是添堵呢?

忙掩了口不再出声,这里方晏南一面推着念锦回自己房间去,一面又给欣怡使了个眼色,这才转身朝前头奔去,欣怡觑着念锦的脸色打量她也知道一些,可又不知道她知道多少,生怕说错个一句半句害得她家少爷为难,只得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扶着念锦一路往前走,却没留神她忽然停了步子,差点一个趔趄冲了出去。

“插插这是……”

“到底是出门回来,应该先去给太太请安才是。再说樊姑娘也不是外人,我也很久没见她了,见一见又何妨。你带路,我们也过去看看。”

念锦不慌不忙地发了话,欣怡见她面上淡淡的,已经没了方才的惊讶与苍白,心下了然,当下也真正合了她的脾气,不由赞叹地笑了起来。

“插插说的是,莫说一个樊姑娘,就是来了什么大罗金仙,插插是我们方家明媒正娶的大少插插,有什么见不得的?倒真要去会她一会才好!”

念锦听她说得这样有趣不由扑哧笑了起来,方才心里紧张的yīn霾也一扫而空,二人携手转过了西边的小门,走了一段游廊,便转到了偏厅。

远远就看见侍菊站在门口朝着她们拼命挥手,又做着抹脖子上吊的动作,念锦猜出里头正在生气,便放轻了脚步上前,一面拉着侍菊走到了一边。

“插插可不能进去,太太正光火呢!这樊家小姐也不知着了什么魔道,从前我看着她来咱们家的时候还挺有规矩的,今天嘴里说的那些话,当真叫人能羞死!一口一个定情信物,什么不敢辜负我们少爷的情义,还有什么千山万水跑去泉州寻他!真不知道这些不知廉耻的话怎么能从她这么一个斯斯文文的女孩子家嘴里说出来!”

侍菊气得满脸通红,一面说一面朝着里头连连啐了好几口,也不曾注意到欣怡屡屡递给她的警告的眼神,一路痛诉樊音的罪状,见欣怡急得就要跳脚了,这才不屑道:“你急什么?那不女人分明就是红口白牙地混说,没一句是真的,插插是少爷的枕边人,连我们这些下人都听着不信的话,插插如何能去相信她?”

一席话说得念锦也笑了起来,一面捏了捏她的脸蛋道:“好姐姐,里头那个是红口白牙地混说,我看你呀倒是铁齿铜牙的好钢口呢!被你这么一说,我哪里还好意思生你们家少爷的气?我看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偏帮着他,可见他就是会哄人的。”

侍菊听了这话忙连连摇手道:“插插可不能这么想,我们少爷老实,从不说什么哄人的话,不过是对我们这些丫头们和气些罢了。不是奴婢说嘴,要在钱塘那些公子哥里再找出一个像我们家大少爷这样品貌端方的来,那可还真不容易呢!”

“谁说的,我们二少爷三少爷也是极好的。”

“哎呀,这里说大少爷呢,你又拉扯什么!”

侍菊才刚说完就被欣怡反驳了去,念锦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们两个,心想这两个姑娘倒都是心实的,里头还不知怎么样呢,这么逗她们几句她们就全忘了。

当下一手一个拉住了道:“好啦,你们再这么说下去,里头那个钱塘无双的好少爷只怕就要挨板子了。”

两个丫头这才噤了声,念锦又朝着里头瞄了一眼,心里琢磨着方才侍菊说的几句话,对樊音的来意也大抵有了个底,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抬脚朝里头走去,欣怡因并不是太太屋里的,又不曾有人传唤她,自然不敢往里头乱闯,只得侯在门口,侍菊因感念念锦为她筹谋得以逃脱了老黄的算计,自然是站在她一边怕她吃亏的,一路碎步赶着走到她前头打了帘子,一面扬声道:“大少插插来了,奴婢给大少插插请安。”

接着门口站着的几个丫鬟也纷纷屈膝,念锦只一路含笑朝里走,珠帘簌簌一晃,站定了一看,只见方太太端坐在罗汉床上,正拉着樊音的手和颜悦色地安抚,樊音哭得梨花带雨,一双眼睛都肿了,方晏南直挺挺地在底下站着,容兰跪在他身边,头低垂着,看不出神色。

“大插插来了,南儿方才说你夜里不曾好睡,我想是回去歇着了,怎么又跑过来?”

“没有的事,媳妇出门了几天,回来自然要来给太太请安的,哪里有自己偷偷跑去歇了的道理,不过是相公心急走得快了些罢了。”

方太太慈蔼地朝念锦张开了手臂,念锦笑吟吟地迎上去握了她的手,顺势在她另一边坐了下来。

这里方太太也拉着她的手笑道:“这孩子虽说向来和我贴心,但自十二三岁起便也是跟着他父亲到处跑的人了,哪里能才两三天不见娘就想得这样了?可见是你扯谎,就知道哄我老太婆高兴罢了。”

“哪里呢,昨天在我们夫人面前他可还说了,只想着太太屋里的酒糟鸭掌吃呢,这还不是想太太了?”

“我说呢,原来是想我这里的吃食了!”

婆媳二人手拉着手说笑了起来,竟将樊音像是不存在似的冷落在了一旁,樊音想着委屈复又嘤嘤哭了起来,念锦这才抬起眼眸惊异道:“原来音姐姐也在这里,妹妹真是眼错了不曾看见。”

说着就要站起来,却见樊音先她一步腾地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又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伏在地上泣不成声道:“好妹妹,就当姐姐对不起你,当初方大哥以棋子相赠的事情你也知道,姐姐糊涂,竟认了真,想他这样贵重的东西竟单单赠予我一个,想来自然视我与别个不同,家里逼着我成亲,我想想实在不敢辜负方大哥的一片真情,既然收了人家的东西,那便是答应了意思,如何能够反悔?索

咬咬牙一个人逃了出去寻他,谁知偏偏在泉州遇见了。方大哥为人忠厚,怕伤了妹妹的心,只得忍痛将我托给杜家,我原也打算绝了这个念头成全了妹妹,可这人心都是肉做的,一心一意牵挂的一个人,哪里能说过去就过去了呢?我咬着牙忍了这么几个月,终究抵不住……抵不住心里的思念,因此只得厚着脸皮寻了来,像妹妹你赔罪!”

说完便不要命似的在地上咚咚咚磕起头来,想来她这番言论方才已经说过,方太太与方晏南的脸上都看不出一丝诧异的样子,方太太只低头啧啧叹息了一声道:“还不去把樊姑娘扶起来?这么磕着可是要把头嗑破的,姑娘家细皮嫩肉的哪里禁得起?”

一句话说完,早有两个丫鬟过来将樊音强行架起,却也不许她再坐回方太太身边,反倒按着她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不叫她动弹。

念锦瞥了一眼方太太手边的锦盒,知道里头装的就是那盒子坏事的棋子,不由摇头叹道:“所谓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没想到姐姐竟是个痴心人,只可惜这痴心却用错了地方。”

说罢缓缓抬起手,自颈上取下一直挂着的黑字坠子递到方太太面前,正要解说,却被容兰抢了过去。

“太太赎罪,一切皆是奴婢不会办事!当初少爷从京里回来去了余家,各方各处的礼物均是奴婢打点,这围棋本是要送给大,谁知道底下的小厮糊涂,不知怎么竟送去了樊姑娘屋里。太太若不信只需细看,那黑字若对着阳光,便能看出里头都刻着一个小小的锦字!若说不是送给大,只怕还有人不信呢!后来因已经错送了出来,少爷怕说出来樊姑娘脸上挂不住,便瞒了下来,只用留下的一粒棋子为大插插镶了个坠子。”

一番话说得樊音瞬间白了脸,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看着方太太的掌心,果然那静静躺着的玉坠看着眼里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既然如此只是个误会,不过却因此害得樊姑娘千里迢迢地奔波,你这丫头可知道错了?”

方太太脸上仍带着慈蔼的笑容,声音却已经冷了下来,容兰忙伏下身等候发落,念锦才要开口替她求情,却被方晏南一把按住了肩膀。

“方才不是说头晕么?别起猛了,好生坐着吧。”

说罢便拉着她的手走到樊音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面又小声问她想吃什么茶,丝毫不曾将哭哭啼啼的樊音和等着发落的容兰放在眼里。

方太太那里对他们的小动作也只当看不见,喝了口茶淡淡道:“罢了,仗责十五,你自己到孟妈妈那里去领吧。”

“是,谢太太恩典,奴婢这就去了。”

容兰端端正正地磕了头方才退下,这里方太太方看着樊音笑道:“好孩子,叫你受委屈了。全是那丫头惹的祸,如今我打她一顿给你出气,你可莫再伤心了。既然来了就在这里住几天,还到月珊那里可好?过几日我这里派人送你回去,想必你家里的老娘也不敢再恼你的。”

樊音见方太太轻描淡写就想将此时揭过哪里肯依,当即用力挣脱了身边那两个丫头的“扶持”又跪到了地上泣道:“求太太做主,给音儿一条活路!如今整个钱塘都知道音儿与方家大少爷私奔,若太太不肯留下音儿,音儿只有死路一条!音儿不求名分,只求能留在方大哥身边,能时时看着他便好……”

说罢又抬起头泪眼迷蒙地看着方晏南,方晏南彼时正殷勤地给新媳妇吹着热茶,听了这话不由眉头一皱,搁在茶几上的手也忍不住握紧了起来,似乎想要发作,却感觉有一只柔软的手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第 49 章

头一偏,却见念锦正没心没肺地瞅着他笑,倒是全然没放在心上的样子,不由反手在身后握住她的手。

“樊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白眉赤眼的怎么就拉扯上私奔两个字了?要说钱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倒是从没听见过这么荒唐的流言。你方才说昨天夜里才到的钱塘,又是从哪里听见这些的?”

方太太自樊音进门以后一直保持了往日的温和慈蔼,但在听了关于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私奔”的言语后,纵是教养再好,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当下将手上的茶盏往桌上一放,看着樊音的眼神也变得冷厉了起来。

樊音原想着方家这样的人家最重名声,再说方太太也不是不喜欢她,不过是因为念锦有个好娘家依傍罢了,她如今又不是想跟她争正室的位置,不过是一个偏房,想必方太太也不会太较真,要说怕得罪余家,那这私奔的流言不就是现成的给他们家找的好藉口么?

毕竟如果方家是因为顶不住流言的压力而不得不给儿子新婚里就纳妾,余家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此她满心以为这句话一说出来正好是为方太太解了左右为难的围,压根没想到人家方太太心里压根就没为难过,压根就没正眼看过她一眼,以她这样无名无份的私生女出生,如今又有了嫌贫爱富追着男人跑的事迹,别说是给她儿子做偏房,就是想进她方家的门做个烧火丫头她都觉得会污了她家的青石砖地面。

当即被她的话问得愣住了,半张着嘴几次想开口,却又实在想不出还能怎么自圆其说,只能不住抽泣,哭着哭着又转而膝行至念锦面前一把抱住她的腿哀求了起来。

“好姑娘,我们姐妹好了一场,如今你竟忍心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今日若就这么走出了方家的大门,我樊音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好姑娘,求求你,在大太太面前替我说个情,方大哥是你的相公,你也想他高兴不是?”

念锦安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语,方晏南却实在按捺不住了,一把拉起念锦搂着她朝后退了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够了,樊姑娘。棋子的事容兰领了,你若是个聪明人就该让它就此揭过。毕竟送棋子的是我方家的人,就算他再怎么不起眼不常到我眼前来,我要当真想找他出来,好好问问那天究竟是怎么把找错地方的,却也实在不难。你这么胡搅蛮缠,实在辜负了我一片保全大家体面的好意。再说泉州的事,容兰欣怡两位可为我明证,我对你可有一丝僭越的地方?杜家上上下下也都是人证,我正大光明地将你托给了他家,自然就不怕有人说三道四。”

方晏南的脸色已经铁青,作为家里的长房嫡孙,他一直生活在方老爷和大太太的严密保护下,就连身边的三等使唤丫头,也经过了方太太的严格筛选,行事自然都是极周到的。

幼时记忆里的长姐温柔贞静,如今的二妹纯真率

,就是余家所认识的几位年轻小姐,也都是极好的人品,因此在他心里对女子的理解向来简单,总归都是好的就是了。

对樊音他向来看做邻家小妹,又比对依绫和悯罗更多了几分怜惜,毕竟她的身世很可怜,又心思敏感

子怯弱。所以棋子的事他事后虽然生了疑心也找了人查证,明知她是故意的,也没有把这事揭出来,只是尽量避着她,以为她一个女子脸皮薄,这样就算点到为止了,却没想到她能做出寻去泉州的举动来,纵是如此,为了保全余家的脸面,他依旧没有与她为难,没想到这一切善意到如今却都成了她威胁他刺伤念锦的武器。

看着面色如水般沉静的念锦,他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那么提了起来,又惊又痛。

这个很小就喜欢赖在她爹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撒娇的刁蛮小妹,仅仅在她娘过世的那么几天里就就像是长大了十岁,他记得他跟着他爹娘去余家吊唁,粉团一样的小女娃却在他印象中一次规规矩矩地给她爹行礼磕头,且避开了不叫他抱她,反而伸手要插娘抱。

这些年淑娴得意,念锦在这其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她不说,他却在她背着众人时身上愈发冷淡疏离的气色里看出了端倪。

他原想着早些娶她过门,叫她脱离余家那看着光彩却并不舒心的日子,却没想到才新婚三天,竟就有这么荒唐的事情找上了门,当下又愧又恨,却听见念锦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

“你这个人,音姐姐对你一片情义总是不假的,何必说这些冷话刺人的心呢?音姐姐,别的念锦不管,念锦心里只为老太太一个人。这些年她老人家把你当成亲孙女一样疼着,吃穿用度一应与我三姐妹比肩,如今你甘心为妾,可曾想过我余家还有两位妹妹尚待字闺中?可曾想过老太太她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受不得这样的闲气?今日我若帮你,那我便成了余家的反叛,一个不孝不义的反叛,又还有什么脸面跟我们太太张这个口?求姐姐莫在叫妹妹为难,一切全由我们太太做主,她若点头,妹妹决计不拦着便是。”

一番话说得樊音哑口无言,余家待她如何,不是她想翻脸不认就行了的,方家的几个太太小姐有目共睹,如今念锦搬出余家和余老太太,那她要再逼着她求着她,便是当真忘恩负义以怨报德了。

当下心里一阵发寒,这丫头果然有问题,决不是她面上看着的那么沉默木讷,看来这些年她姨母也被她骗了,回去必要提醒她方是,可千万别一时大意着了这丫头的道去。

虽说如此,可她脸上却依旧是那样的凄楚无助,毫无城府。

“不……不,音儿决没有那个意思,音儿无意伤了老太太的心,更无意连累两位姑娘,音儿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只求姑娘给条活路罢了!”

眼看着她又要去拉念锦的裙子,方晏南恨得无法,身为男子又不能对个年轻姑娘动手,只得扭头看向他母亲,却见方太太拍着手笑了起来。

“好好好,好一个真

情的樊姑娘,我今日算是见识了。大插插说得也有道理,这事她不便液手,姑娘有什么,就全冲着我这个不识时务的老古董来吧。所起来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更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樊姑娘又生得年轻貌美,还饱读诗书善解人意,要我说若能得你这样的好姑娘伺候一辈子,倒也是男人的福气。”

一番话说得樊音眼底放起了性光,以为方太太总算是松了口,方晏南急得满眼通红,却被念锦一把按住,反倒抿着嘴朝他直摇头。

这里方太太顿了顿,又喝了口茶,方慢条斯理地笑道:“奈何我方家往上三代开始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青年男子当时刻将发扬祖业放在首位,因此除了训示子弟简朴勤勉以外,也并不主张纳妾,但凡纳妾的,皆须是为了子嗣的缘故,因此年纪轻轻就纳妾,是决计不许的。樊姑娘若当真对我孩儿有意,不妨回家去静心等着,十年之后,我必请人上门去与令堂商议,风风光光开祠堂摆酒席,替我儿纳姑娘为贵妾,姑娘意下如何?”

一番话说完,侍菊和那两个小丫头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樊音的脸越发变得煞白,捂着xiōng口踉跄了几步,才一下子跌坐在身后的椅子里。

不待她出声,却已经有人替她答了起来:“大嫂子这些年当家主事,怎么越来越不懂这些小儿女家家的心思了?樊姑娘如今绮年玉貌的,若再等上个十年,岂不成了无人问津的老姑娘?我们方家这样的人家,可不能造这样的孽。”

众人的目光一起集聚到了来人的身上,不想竟是余家的二夫人,方大老爷的亲妹妹。

“你怎么这个时候跑回来了?也不叫我们去接,老爷今日不得闲,回来没见着你,又该跟我唠叨了。”

方太太一见这位姑子便说笑着起来迎她,余二夫人也亲热地一把拉住她笑道:“大姑娘才出门子,家里忙得很,哪里这个时候能得闲回来?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位樊姑娘,方才她家里的老娘跑来求我们老太太,说这姑娘不知怎么失心疯了,总说要到方家来,早上偷偷跑了,她怕出事得罪了方家,便去求老太太做主。老太太哪里还能理会得这些,不过是派了我这么个破落户罢了,如今我人也带来了,大太太就担待些,这孩子可怜,有病!”

“是啊是啊,二夫人说得句句是真,我们姑娘在泉州的时候就病得不轻,就是因为难治,杜家才送她回来,想着到了亲娘身边或许能好些,谁想她越发病得重了,竟跑来惊了太太和插插。求大太太慈悲,莫与个病人计较。”

二夫人话音刚落,一直跟在她身后垂着头的妇人便走出来跪在了地上,念锦仔细细看,原来就是樊音的老娘卢氏。

方太太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叹气:“原来如此,多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病了岂不可惜?不知如今请的哪位大夫?改天我叫人带个大夫去瞧瞧,或许换个人看看也有不同的说法。侍菊,去账房支十两银子,就说我说的,给樊夫人带回去。”

“谢大太太,谢谢,谢……”

那卢氏拉着呆若木鸡的樊音在地上连连磕头,谢字还没有说完,就见方太太已经起身,自顾自地走了出去,方晏南扶着念锦跟着,片刻之间连几个丫头也走得不见踪影。

卢氏惶恐地抬起头看着余二夫人,二夫人咬牙恨恨地啐了樊音一口,方看着卢氏叹道:“别看了,走吧,还有你们什么事?”

第 50 章

晚间方大老爷回来听见妹妹回来过,果然因不曾见上而懊恼不已,原来他们兄妹俩小时便十分亲厚,后来妹妹嫁的妹夫与大老爷又是从小便相得的好兄弟,因此便是妹妹出嫁之后,与娘家也是常走动的。

按说当年大太太卧病在床,方家还有两房老爷,怎么也不至于将家里的大少爷送去姑爷家抚养,但这其中却有些说不出的缘故。当时的二太太进了门好几年也不见有动静,因此才纳了周姨娘,二太太心里不自在,跟家里怄气只称病不起,自然没法去烦她,而三老爷是老太爷老来得子,比两个哥哥年纪小了许多,当时还是个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自然又指望不上,要不是当时方家的大姑娘,也就是余家的二夫人感大哥所急主动提出来把方晏南接了去,只怕他的童年也得由孙黄两位姨娘照看了,而这显然并非大老爷大太太所愿。

自在地看着老妻仔细地给他脱了外头的罩衫递给孙姨娘,又接过一件半旧不新的家常褂子亲自给他穿上,大老爷乖乖转了个身由她摆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听说樊丫头来闹过了?这算是什么事,我看着他们余家向来是会教养子女的,没想到竟这么荒唐,我们家这位大少插插该不会也这么着三不着两吧?”

大太太手上的动作略顿了顿,忽地撮起两指在大老爷衣服上弹了弹,嫌恶地皱眉道:“这些个毛手毛脚的糊涂东西,好好的衣裳还没上身几次呢,袖子这里的刺绣倒是已经给洗得发毛了,镇日家就一张嘴会说,正经一件好事不干,倒叫人白养着,真真没一刻省心!”

正在整理床褥的孙姨娘听了这话不由脸色一滞,大老爷却无所谓地笑了笑道:“不过是一件衣裳,有什么,也值得叫你动气上火的?哪个丫头弄不好,撵出去再换个好的来就是了,嘴里没味得难受,佩瑶,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甜的弄些过来。”

佩瑶是孙姨娘的闺名,她应声走了出去,方太太却把脸一沉一把将他推开,自顾自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大老爷也不恼,反倒坐到她身边揽过她的肩膀好声好气哄道:“好啦,并不是她多的嘴,我一回来就听见丫头婆子们扎成堆的议论,所以才留了心,你何苦又拉扯上那些有的没的排喧她?要我说这些年,她对你算是极忠心的,我这个老爷在她眼里,只怕还要靠后些,独你这个太太是头一份。”

大太太闻言脸色略有松动,半日方叹了口气道:“竟是我小气了,她原是个好的,是我自己心里不牢,总忍不住拿她撒气。”

“罢了,她原是你的丫头,如今也是咱们家的下人,你拿她撒气本没什么,我是怕你心里想不开,反倒憋坏了自己,也平白无故损了你我夫妻的情谊。”

大老爷听见大太太服了软,心里又不免不忍,忙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方太太笑了笑挡着他的嘴不再许他说话,夫妻二人自宽衣睡下不提。

孙姨娘这里端着一盅冰糖燕窝巴巴地赶来,远远地站在回廊上眼睁睁看见屋里熄了灯,便站住了脚,痴痴地看着大太太卧房的方向不言语,倒是跟在她身后的贴身丫鬟碧莲走上前一步扶着她的胳膊不服地叹道:“这算是怎么说?好好地夹枪带炮冲着姨娘发一顿无名火,就算太太维护新插插,也不该拿着你做筏子,莫说姨娘不曾多嘴,就算说了就如何?那樊家小姐自己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说她不成?”

“够了,跟了我这么些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难道还要我再教你一次?”

孙姨娘脸色一沉回头就走,碧莲忙闭上嘴加紧了脚步跟上。

主仆二人闷声不响地穿过连接前后院子的角门,却听见一阵清脆的娇笑声,定睛一看,原来是黄姨娘正带着个丫鬟迎面走来。

“我要是你呀就不去费那个功夫天天到她跟前去装孙子,没得白白吃力不讨好。说句不好听的,她哪里当咱们是个人呢?”

黄姨娘一路笑一路不冷不热地说着风凉话,孙姨娘只当没听见,只当没事人似的笑道:“妹妹向来爱说笑,这毛病在我这里便好了,可千万别到太太跟前去透一点风,回头又要不待见你了。”

“她向来不待见我,放在脸上倒也没什么,我是从来不去指望什么不该得的东西。倒是你,争强好胜了这么些年,也没能把老爷多争到你屋里去过一回,难道就不累得慌?好歹姐妹一场,我有句话要告诉你,新插插可不是那么好拿捏的蠢人,你那些小算盘最好收着些,莫到时候吃了亏哭也来不及。”

“那就谢妹妹提点了。要说我有什么小算盘,妹妹又何尝没有?方才是谁巴巴地叫人送了红枣元宵过去,说什么早生贵子多子多福的奉承话的?”

两位姨娘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碧莲秋桐两个丫鬟像是早就见怪不怪了,跟着身边站着一句多话也没有,只等二人说累了觉得无趣了,方撂开手各自回屋歇息。

这里方晏南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用细白瓷小调羹一勺一勺地搅着面前的甜汤,一面吹一面不住抬头道:“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得人意讨人喜欢呢?黄姨娘向来眼界高得谁都看不上,就从来没见她给我送过什么吃的,你才来了几天,她倒是特别肯和你好呢。”

念锦坐在他身边专心致志地坐着针线,听了这话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冷笑道:“平白无故哪里受得起你们家这些姨娘们的抬举,不过都是看着太太罢了。你看她们面上这样和气,心里只怕不知道在怎么笑话我和余家呢,樊音姑娘今日这么一折腾,只怕满府里再没人能看得起我了。”

“胡说!谁敢看不起你,立马叫她走人!不是我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凡事都要搁在心里盘算个好几回才算完。从前在余家那是没人顾着你,如今可再不许这样了,心里有什么委屈你只管跟我说,只不许瞒着我。”

方晏南不悦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念锦听他说得严肃,方觉自己刚才确实说重了,便笑了笑打岔道:“是了是了,都说出嫁从夫,我既然嫁到了你们家,自然事事都要听你吩咐的,哪里敢跟你对着干了?我说你吹够了没?那汤早凉了。”

一句话说得方晏南立刻没了脾气,尴尬地看着手里的勺子讪笑道:“可不是么?刚才看着直冒热气怕烫了,说着说着又忘了,只怕真是凉了,我叫容兰拿去热热可好?”

谁知念锦却二话不说地接了过去。

“消停些吧,半夜三更地闹她们做什么?凉不凉的,要是吃了闹肚子,自然有你陪我。”

说完坏笑着送了一勺到方晏南嘴边,方晏南倒不含糊,张嘴就是一口。

“行,人家夫妻双双把家还,我们夫妻双双抢茅房?”

“胡扯……”

隔着窗户听见小夫妻二人有说有笑,丝毫不曾因为日间樊音的事有所芥蒂,容兰这才算舒了口气,与她一同上夜的琪纹却不以为意地笑道:“姐姐也太过小心了,要说我们插插真真是个难得的,有心xiōng,心地好,人也聪明。樊姑娘是个怎样的人,只怕她在余家的时候就是知道的,再没有被她唬弄过去反倒与少爷为难的理。”

容兰听了一面念佛一面拉着她的手解说道:“姐姐说得有理,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心里白担忧罢了。如今见他们这么好,可不正是我们的造化?”

“姐姐说得很是。”

二人又东拉西扯地闲聊了一会子,琪纹说了一些在余家时的趣事,也跟容兰打听着方家各方的人事,与众人的喜恶,一面细细在心里记了,必要时能提醒念锦知道,不知不觉便已经想起了三更的更鼓,二人听着里头熄了灯没了动静,这才跟着歇下。

早晨方晏南醒时身边已经没了人,喊了念锦几声,进来的却是欣怡,一面伺候他穿衣,一面笑道:“别叫了,插插早起给太太蒸红豆糕做早饭呢,只怕这会子在太太屋里。叫我问你呢,你是在家吃呢,还是也到太太那边?要是在家吃,她也炸了新鲜的蜜*汁插油卷子给你。”

方晏南闻言一顿皱眉:“那得多早晚就起来了?别弄了,手脚快些,我也到太太那里去吃。”

欣怡被他催得没辙,只得草草给他梳了头,将斗篷搭在胳膊上便追着他出了门,这里方晏南三步并两步地赶到大太太屋里,却见大太太正拉着念锦的手闲话,面前摆了一桌子各色小菜和点心,一点没动。

“我说吧,我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他是个会心疼老婆的,知道你到这边来立规矩,还能不马上跟了来?肯定是要过来骗早饭吃的。”

方太太笑眯眯地开了口,一句话说得念锦和方晏南都红了脸,到底还是方晏南脸皮厚,腻到方太太身边请了安,这才够到方太太身后悄悄拉了拉念锦的袖子小声抱怨道:“全是你弄的?该不是半夜就起来了吧?”

念锦被他问得一窘,身边的几个丫鬟都憋着笑站着,方太太明明听见了,也只做不知道,接过寻梅递过来的莲子粥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念锦原不想理他,奈何方晏南不停扯着她的衣裳,还几次企图去捞她的手,见已经有人忍不住轻笑出声,她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悄声道:“别闹,都是大厨房里做的,我不过做了几样糕点,红豆莲子什么的都是昨晚浸下的,做起来一点不费事,只比你早起来一会儿功夫而已。”

第 51 章

方大太太一生子女缘上颇为坎坷,头胎生了个女儿,所谓先开花后结果,倒也不妨事,可这一拖竟就拖了七八年毫无消息,因此虽说与方大老爷夫妻情深琴瑟和谐,却也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孙、黄两位姨娘进了门。

孙姨娘是她打娘家带来的陪房,从小就跟着她,算是个老实的,黄姨娘虽说嘴上会说些,人倒也还算规矩,又是老黄的妹妹,身家人品知根知底,总比外头买的不知道底细的强,因此这两位姨娘都是她做的主纳进来的。谁知造化弄人,她们进门这么多年竟也一无所出,反倒是她自己,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彼时大女儿已经大了,因此对这两个儿子更加是格外溺爱上心。

这里方晏南夫妇陪着大太太用了早饭,就见二少爷方晏阳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手里捧着一只高脚琉璃瓶,里头供着三两支含芬吐艳的新鲜茶花。

“孩儿给母亲请安。大哥哥早,大嫂子早。”

大太太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跟前来,方晏南拉着念锦的手坐到一边,看着他二弟戏谑道:“二少爷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了?莫不是闻见了母亲这里的饭香了吧?”

方晏阳只比方晏南小两岁,也是自小就识得念锦的,他的

子比不得他哥哥的温文,一听这话便把眉头一挑不怀好意地笑道:“谁不知道大哥哥如今得了宫里的御厨,心里美得很呢,何必又说这些来叫人眼馋呢?我倒是听说有人天不亮就衣裳鞋子拖拉着在院子里飞跑,赶着上母亲这里来吃早饭,那人可是大哥哥?”

话音刚落便有好几个丫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方晏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却见身边的小妻子正用帕子捂着嘴觑着他笑,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着,像是在说,活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便笑话人呢?

这里大太太也乐了,一面又拉着方晏阳的手道:“成日家就听见你排喧你哥哥,你大嫂子才来,你也不怕她笑话?早饭可吃过了?”

跟着方晏阳同来的小丫鬟举了举手里的花瓶道:“可不是还没吃早饭呢嘛,一觉醒来隔着窗子看见外头的茶花开了,便赶着献宝似的剪了,孝敬太太这里。”

一句话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那几支茶花上头,念锦细细看了,认得出是极难得的鸳鸯凤冠,难怪二少爷这样宝贝了。

大太太倒是对花花草草的不甚关心,但喜在小儿子一片孝心,忙叫寻梅接了过去,一面又叫侍菊给方晏阳摆早饭,方晏阳趁众人不注意时悄悄扯了扯侍菊的衣袖道:“听说大嫂子做红豆糕了,还……”

“有有有,大插插原就多做了些,预备给太太这里装碟子用,这就给你取去。”

不待他说完寻梅便笑了起来,念锦就做在对面也听见了,不由一笑,却见方晏阳脸一红,摸了摸后脑勺道:“大嫂子别笑话我嘴馋,特地来讨东西吃了。”

彼时时辰已经不早,方晏阳等寻梅捧着点心盒子进来了,便叫小丫鬟用帕子包了两块,又赶着喝了两口茶便赶着与方晏南一同出门,大太太虽说心疼儿子,但方家向来教子极严,大老爷对这两个儿子都寄了厚望,从不许他们迟到偷懒,对他们反倒比对铺子里的伙计更厉害上三分,因此她这里也不好拦他,只叫侍菊出去好生关照跟着的小厮,要尽心伺候不可怠慢。

兄弟俩才迈出房门,迎面看见孟妈妈正快步朝这里走来,忙站住问好。

“孟妈妈这么急是做什么去呢?”

“两位少爷早。徐家来人了,说徐老爷怕是不成了,徐姑娘哭得死过去好几次,家里几个管事的妈妈怕出了事担不起,就送了她到这边来,那边还是他们家几个姨娘守着。”

“这……那你快去回母亲吧,铺子里还有事,我们就先走了。”

听了孟妈妈的话,方晏阳拉起方晏南加大了步子就往外跑,方晏南被他拉着一路奔出了二门外,眼看着是不可能遇上了,这才止了步子,弯下腰双手撑在大腿上直喘棒气。

“孟妈妈的话你可是听见的,姨夫要是真走了,表妹只怕是要上我们家长住了,这跑得寥和尚跑不了庙,你现在是躲过去了,晚上回来还能不见?就算今天不见,明天还能不见?总不是个事。”

方晏明被他说得也泄了气,不由涨红了脸连连跺脚。

“只望母亲别也生了那个心思就好,论人品表妹自然也是个极好的,可……我们兄弟私下里议论,我也不怕你笑我,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上,但我也总想着能找个心里头进得去的人,就像你和大嫂一样,心贴着心的过日子。”

方晏南见他急得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哪里还敢逗他,忙拉着他安抚了几句,这才并肩出了门,且去铺子里不提。

原来方大太太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嫁的人家姓徐,祖上就是钱塘有名的读书人家,世代书香却人丁不旺,到了徐老爷这一辈上,同宗的亲戚已经十分凋零。夫妻俩十几年了膝下只得一位掌上明珠,闺名唤作凤临,自小身子单弱,偏生生得妩媚妍秀,

子也极温柔懂事,因此一直金尊玉贵地宠着。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这徐夫人几年前病死了,徐老爷倒是个有情义的,也不打算再续弦,只一心一意教导这个独女成*人,谁知去年也一病不起,如今症候越发厉害了,听说昨晚被痰迷住了,已经有些不好了。

这位徐凤临徐姑娘自小就很得她姨妈,也就是方大太太的喜爱,与两位表哥也是常在一处的,对二表哥方晏阳一向十分倾慕,又因时常听着大人们隐隐约约不曾明说的意思,自为将来早晚会嫁给他为妻,因此便越发一门心思地把一颗心全放在了他的身上。

谁知偏偏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这二少爷却是个不懂温柔的人,见姑娘一天天大了,心思也大了,便每每在她过来住的时候便寻着理由躲出去,可如今那徐姨夫要当真一撒腿去了,只怕方大太太是决计不会眼看着徐姑娘一个人孤零零过日子的,早晚要接过来,这不,人还没咽气呢,她也已经给送过来了,将来这天长日久地朝夕相处,叫他如何自处方好?

大太太这里得了消息,忙一叠声叫人请徐姑娘进来,念锦也曾听见月珊提起过这位表姑娘,知道是个玲珑剔透的大家闺秀,又兼徐家在钱塘的名声,当下也不敢大意,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伸手拢了拢鬓角,又仔细地抹了抹裙子上的褶子。

不多时就见孟妈妈和寻梅一左一右地扶着个年轻小姐进了屋,还不等大太太起身,那姑娘已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飞扑到大太太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几声软绵绵怯生生的“姨妈”叫得大太太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一面轻抚着她的背颤声道:“好孩子,别怕,天大的事有我呢。你爹病中之人,若再要分心来粗心你,只怕越发添了病,你听话,暂且安心住下吧,回头我打发几个妥当人过去看着。”

徐凤临抽抽搭搭地答应着,这时才看清大太太身边还有旁人,忙擦了擦眼泪对着念锦歉然一笑,又起身做福道:“这位想必是大表嫂了,凤临无状吓着嫂子了,请嫂子莫怪。”

“哪里的话,徐姑娘太客气了,快坐吧。”

念锦也忙起身回礼,一面让她坐,大太太这才开口道:“大插插走一趟,去看看你孙姨娘那边给徐姑娘的屋子可收拾妥当了。她也是镇日家地忙,总有个错漏的时候,你心细,估摸着看哪里漏了,就给她添上吧。”

“是,那媳妇这就过去。”

念锦应声走了出去,门口的小丫头忙赶着打帘子,琪纹正和侍菊在院里里说话呢,见她出来便一起赶了上来。

“插插可是家去呢?”

“不急,正好问问姐姐,徐姑娘来了一向住在何处?太太吩咐我过去帮帮忙,收拾收拾。”

侍菊听了念锦的话忙道:“就在后头的傲霜阁,那边种着一片红梅,大雪天的开起来,看上去比咱们平时用的胭脂稿子还要艳上百倍,可好看了,所以那屋子就得了这么个名字。奴婢这会子闲着,陪少插插过去吧。”

“使得。”

念锦微笑着点了点头,正好寻梅走过来拉着琪纹不知道问件什么事,念锦便同了侍菊先行,两个人携手走了没多久,正好四下无人,侍菊便压低了喉咙凑近念锦的耳朵悄声道:“插插到了那里只当自己是个没嘴的葫芦才好呢,万事且看着吧。”

“姐姐的意思是……”

“孙姨娘素来好强,在老爷太太跟前你看着她那么个样子,可一出了太太的门,可着实是个够人缠的。过去徐姑娘过来,万事都是她独自打点,太太也从不曾说过一句半句不妥,如今平白无故地就派了插插过去,只怕她多心,不说是太太心疼徐姑娘,反倒要怪插插多事。再者我们家这位表小姐吧,现在奴婢也不好说,插插且看着吧,她的事插插最好莫理,别到头来吃力不讨好,尽心尽力地办了事,反倒叫别人埋汰你欺负了她去。”

一番话说得念锦心里一沉,早前曾听月珊提起过,这位表小姐将来只怕也是要进这个家门的,今日看了大太太对她的情景,又更坐实了这个说法,莫非她又是个心口不一难相与的人不成?

若果真如此,她一个新进门的媳妇又能看什么,也只能万事谨慎些,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话虽如此,到底得了侍菊的提醒后,她还是多长了个心眼,到了傲霜阁后便分外留神孙姨娘的神气,果然见她一听见自己的来意,脸色便不大好,后来见她并不管事,倒更像是得了太太的话,不得不过来应个景点个卯的,这才渐渐和缓了过来。

“徐姑娘原先过来也不过住个三五七日便家去了,因此这里除了平时看屋子上夜的妈妈和打扫的小丫鬟之外并没有再添人,不过如今看徐家的样子,我估摸着她这回是要长住了,那是不是要按着二姑娘的例也把伺候的人添上?”

待一切都收拾妥当,孙姨娘携着念锦的手一道出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起了这个,念锦被她问得一怔,心里却暗暗叫苦不迭。

第 52 章

原来这事看着容易,实际上办起来却并不省心,且不说方才看那徐姑娘的样子以及侍菊的暗示,她一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对这位表小姐实在知之甚少,要真让她拿主意,一不小心错了个一点半点,只怕就会被人扣上个慢待娇客的罪名,要说添几个丫头妈妈的并不难,只是这徐姑娘如今只说来暂住,你要当真给她都添全了,她要领了这好意倒也罢了,万一她想偏了,或者有人在边上一撺掇,那岂不是要怪她咒她父亲早死么?

但要是不添吧,没人提起倒也没什么,偏生这孙姨娘又把话说出来了,万一哪天太太看着她这里简单,问起来只怕又要怪她知道了都不去办吧。

所以说这真真是桩难事,念锦默默低了一回头,这才谦虚地笑道:“姨娘这话说得也忒谦了,徐姑娘来家的吃穿用度一应家伙都是姨娘在打点,念锦不过来给姨娘打打下手,哪里就能随口拿主意了?姨娘快莫寒碜人了,原来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吧!”

一席话说得孙姨娘心里得了意,这才脸色稍霁,捏了捏手里的帕子笑道:“难得插插这样信任我,那我也就不推辞了,细细想着那徐老爷虽然不大好了,但到底人还在,要就这么贸贸然把人里的人都添了,只怕徐姑娘要多心,更给她添了烦恼,不如且先按着旧例这么办吧,等过个几天再讨了太太的示下,插插看如何?”

“使得,就按姨娘说的办。”

念锦含笑应了,一面低头理了理衣袖,心里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的。这个孙姨娘果真厉害,自己若是对她有一点不恭敬,只怕这个大坑就只有闭着眼睛跳下去了。

按理说她是老爷屋里的人,又没有儿子,日后的日子要想过得惬意,除了好生伺候奉承着太太之外,对家里的少爷插插怎么说也不该为难,如今她这么一上来就屡屡刁难,实在叫人有些看不透她的居心。

在院门口和孙姨娘分了手,念锦寻思着去左右回屋里也无事,便去寻方月珊说笑,谁知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阵阵笑声,疑惑着想是月珊这里有客便站住了脚,谁知已经有小丫头进去告诉了,没多一会儿方月珊便笑吟吟地接了出来。

“大嫂子怎么到了也不进来?快进来坐坐,可见大白天的不能说人,我跟徐姐姐正说着你呢,你就来了,还好我们可是一直在夸你,要是说你的坏话啊,那可就被逮着现形了!”

方月珊一面说一面捂着嘴笑,念锦被她逗得也乐了起来,便随着她进了屋,只见徐凤临正在窗下的一张竹椅上歪着,手里拿着张字帖漫不经心地翻着,见她进来便忙站起身来。

“要大嫂子粗心打点,凤临实在过意不去。”

“姑娘说得哪里的话,都是自家人,自然是该的。念锦才过来,不过跟着太太学着些罢了,有哪里不周到的,姑娘只管说,若叫姑娘受了委屈,莫说太太,就是你大哥哥也是不依的。”

念锦笑着落了座,却听方月珊神秘兮兮地笑道:“大哥哥依不依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二哥哥必然是不依的,他哪里能叫徐姐姐受一分委屈呢?大嫂子可要小心些了呢!”

一句话没说完,她自己倒忍不住笑出了声,徐凤临窘得满脸通红,只低下头绞着手里的帕子,念锦想她家里的老父还重病卧床,这时候提这些确实也不合时宜,怕她真的着恼,忙给方月珊使了个眼色,方月珊也自觉失言,忙又扯了别的笑话来遮掩了过去,一时三人又议论了一会子针黹女红等无甚紧要的事情方散。

这里大老爷听了家里小厮的汇报,也赶着回了家,彼时大太太正就着寻梅的手看着她摆出来的几块新料子,一面摇头叹气。

“孟妈妈这是怎么了,选的料子一件不如一件,看看这压花的云锦,东西是好东西,可这颜色选的,红不红紫不紫的,叫人看着觉得腻歪。下趟选料子还是叫素琴陪着,她在这些个东西上头是最最拿手的。”

“可不是嘛,黄姨娘到底年轻,一双手又灵巧,再普通的料子到了她手里,总能缝出件像样的衣裳来。”

寻梅笑着附和,坐在一边帮着叠布料的孙姨娘脸上淡淡的像是不自在的样子,才要寻个由头出去,却见大老爷走了进来,忙站起来唤了声“老爷”,却见大老爷沉着脸摆摆手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和你们太太讲。”

二人答应着带着屋里的几个小丫鬟退了出去,大太太见他的气色不同寻常,忙迎上去关心地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这么早就回来,莫不是铺子里有事?”

谁知大老爷并不理她,一面自顾自地脱去外袍丢在罗汉床上,一面气鼓鼓地走过去坐了下来。

“你一向当着这个家,我很放心,也一向敬你重你,可如今你这样不把我方家的列祖列宗放在眼里,可曾想过我这个当家人将来死了,到了地底下,要有什么脸……”

“老爷!”

大老爷一句话不曾说完,大太太早已经刷得白了脸,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却是紧紧攥着帕子嗫嚅着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大老爷见她这个样子也立时后悔自己说重了,愣了半天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道:“听见你把凤临丫头留下来的,要是平时倒也罢了,如今她家里的老子等着就要不好了,你现留下她,莫不是真打算给阳儿做打算吧?”

大太太闻言低了半回头,方幽幽地答道:“当初她娘怀着她的时候,老爷跟她爹就有过这样的意思,更何况她娘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苦苦哀求,要我看顾她这么唯一的一个女儿,如今她爹就要死了,难不成我们方家要食言不成?”

一句话说得大老爷没了声响,见大太太仍旧站着,到底不习惯夫妻之间这样生疏守礼,忙又起身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好言劝道:“那些不过都是年轻时候的玩话,也不曾请人见证,连两个孩子的八字都没合过,哪里就作得准了?再说凤临丫头虽然是个好的,只是她那身子骨……你就放心叫我们阳儿娶个美人灯笼回来?我可是还想儿孙满堂呢。”

谁知这话不说尚可,一说却惹上了大太太的火来,当下抽出手道:“原来当初老爷放着我那妹妹不要非缠着要娶我过门,就是嫌她身子不牢,图我身体康健,我竟是个傻子,白白错认了你这么些年!”

“唉!看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就当我说错了吧,我也是为了阳儿好啊!”

大老爷见她无端端地又提起旧事来,不得不举手让步,大太太却不依道:“临丫头身子是弱了些,可又没得了痨病行动要人伺候要吃药的,哪里就一定会拖累阳儿了?再说她家里是怎么个情景你也知道,她娘走得早,屋里通共几个姨娘,听说天天争风吃醋来着,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无人照管,心思难免重些,这身子骨能结实嘛!依我看只要将来做了亲,好生调理,必定能妥当的。徐家的家事又好,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却最是知书识礼有家教的人家,娶了她家的女儿,说出去也是好听的,我就不明白到底哪里对不起方家的列祖列宗了?”

说罢摔手就进了里屋,大老爷向来对老妻俯首帖耳惯了,一向她说什么他都听着,方才听了别人的话一时气恼就罢了,如今夫妻两个几句话一说,他早就没了盛气凌人的架势,忙又巴巴地跟着进去,夫妻二人细细地说了一会子话,但大老爷到底心里不愿意,因此任凭大太太怎么说,他总是不点头,大不了不吭声罢了。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里方才议论下,就见侍菊急匆匆走进来,贴着大太太的耳朵说了些什么,大老爷见大太太脸色都变了,忙问怎么了,大太太瞪大了眼睛看了他半日,方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徐老爷来了,是叫人抬着进来的。”

徐老爷青白着一张脸直挺挺地躺在一张长榻上,叫人无声无息地抬进了偏厅,大太太见了此状难免心里害怕,在身后悄悄攥紧了大老爷的衣角。徐老爷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了,见他们进来,只是费力地睁大一双浑浊的眼睛,脖子用力地梗着,却没法将脑袋抬起来一分。

到底是大老爷沉着,走上前几步握住了他僵握成拳的手。

“学儒兄,大夫说了你需要静养,必定能好的,如今你不在家好生养着,这样跑出来做什么?万一吹了风受了寒气,岂不造孽?”

徐老爷怔怔地瞪了他半日,眼里忽然有了些忿忿不平与失望的情绪,用力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转而艰难地转过头去看站在后头的大太太,眼里却多了几分恳求。

“大……大姐……”

看似平常的两个字艰涩无比地自苍白的唇间吐出,大太太忍不住红了眼眶,看着眼前形容枯槁的老人,蓦然想起二十几年前的花灯描绘上,那个青衫黑发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提着一盏晶莹剔透地七宝琉璃灯一脸春风得意,那灯光一闪一闪的,照亮了她妹妹的一双眼,一颗心,也照得她差点挪不开眼。

多少年了,他一直尊称她方太太、大太太,如今临死,却用乞求的口吻期期艾艾地叫了她一声大姐。

罔顾大老爷不赞同的眼神,大太太也朝他身边走近了几步,颤声道:“你可是有什么事放不下?”

徐老爷已经没了点头的力气,却用力地闭了闭眼,大老爷知道大太太心意已决,多说无益,便安静地在一旁站着,听着大太太哽咽着说:“你放心吧,凤临是我的外甥女,就是看着燕萍的面上,我也会看顾她。阳儿虽然年轻,却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将来做了亲,也是个知上进会疼人的。你且回去好生将养身子,等着喝两个孩子的喜酒吧。”

一番话说完已经忍不住用帕子捂了脸,徐老爷的脸色略松,却仍不放心地看向大老爷,直到看着大老爷也沉着脸点了点头,这才吃力地扯了扯唇角,眼内性光一闪,却又迅速灭了下去。

晚饭时候收到了徐老爷没了的消息,方家老小无不感叹,独大老爷和大太太仿佛已经料到了一般,想来他垂危之人不过是为着未了的心愿强吊着一口气在,如今心愿已了,自然也就能安心闭上眼了。

第 53 章

当即派了孟妈妈亲自跑一趟送徐凤临回家,念锦得了消息也赶到大太太房里,正赶上大太太拉着徐凤临的手安慰她,她便朝着寻梅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作声,自己放轻了脚步走进去,拣了门边上的一张椅子坐了。

冷眼细细打量那徐家姑娘,倒叫她心里暗暗惊叹,白天刚来家时明明她老父还未死,她倒哭得肝肠寸断,如今噩耗传来,她竟能冷静地坐着,一滴眼泪不掉,想必这其间另有蹊跷。

这里孟妈妈进来接人,大太太便拍了拍徐凤临的肩膀示意她好生过去,徐凤临恭恭敬敬地给大太太磕了个头,便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经过念锦身边时略顿了顿,念锦见她的神气竟有种恍惚梦中不能自已的样子,忙一把拉住她,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挤出了个微笑道:“徐姑娘路上当心,家里有什么,只管叫人来回我们太太,太太的心里,可是把你当亲女儿疼着的。”

徐凤临闻言脸色略有松动,却从念锦手中抽出衣袖,只轻轻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这里念锦到底觉着不对,回过头去看看大太太,也是一脸的担忧。

“这孩子打小被我们娇惯着长大,向来喜欢不喜欢都放在脸上,是个没心机的,如今她爹爹没了,她竟这样沉着,我这心里总有些不放心。”

大太太默默地叹了口气,念锦走到她身边坐下缓声劝道:“孟妈妈是个最机灵的,想必会好生看着徐姑娘。太太早些安寝才是,明天还有得忙呢。”

“可不是,徐家总要过去一趟。你们老爷还在跟我怄气呢,我知道她心里埋怨我向着娘家,可我通共只剩这么一个外甥女,难道看着她在外头不管么?偏生她那死鬼老娘又是和我极好的。”

大太太说着说着便低头擦了擦眼睛,念锦想起方才进来的时候确实看见大老爷往黄姨娘屋里去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陪着她坐着,过了一会儿大太太算是回过神来了,这才拉起念锦的手道:“好在如今你已经进门了,凤临虽说也是个好的,但要和你比还是差远了,你多费点心教教她。老二只怕心思还没定下来,将来好不好,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媳妇省得,徐姑娘是个玲珑心思的人,只怕丧父之痛一时难平,等将来缓过来,必定也是个极和睦好相处的,太太只管放心吧。要说我们二少爷,他虽年纪不大,却是个有志气有担当的,将来做了亲,自然更知道顾家了。”

一番话说得大太太的眉头略微平展了些,念锦见她面露倦意,便起来告退,大太太这里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抬了抬眼道:“晚上睡个安稳觉吧,我这里的早饭自有厨房的娘子们供应,你别粗那些个闲心。我只看着你跟老大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就足够了,你心里孝顺我也是知道的,也不在这一件事上,没得把身子熬坏了,将来我真得老得走不动了,还指望你来伺候我呢。”

念锦闻言脚步一顿,鼻子忽地泛酸起来,忙低着头匆匆应了便出了大太太的房门。

回到屋里方晏南见她眼圈红红的,忙拉着她问怎么了,念锦只推说是看着徐姑娘伤心,她也有些伤怀,却被方晏南伸手一带拉到膝上坐着,双臂圈着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看母亲的意思是当真要娶徐家妹妹过门了?只怕二弟心里不乐意,这事咱们不搀和。你别看着徐妹妹生得单弱,她

子最是个难缠的,也是被我姨夫宠坏了,凡事都要比人强,凡事都要人让着她。将来妯娌之间,只怕她……”

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见念锦扑哧一笑,接着一粒甜津津的大梅子便塞到了嘴里。

“你什么时候也成了个碎嘴婆子了?我竟不知道呢。她就是嫁过来,也是与二少爷过日子,和我什么相干?妯娌之间好么就玩笑一会子,合不来就算了,大不了让着她些,也不会吃什么亏。倒是我看着她是个好的,要强也不是坏事,只要心里没藏着坏水便是不怕的。”

方晏南见小妻子笑得轻松,也只得依了她,一面又张开嘴啊了一声,示意她再喂自己一粒,心满意足地嚼了半日方笑了起来,捉起她的手在下巴上玩闹似地蹭着道:“横竖你看人就没一个坏人,将来别受了气回来哭呢!不过有句话我要告诉你,你要真心里有什么话,不妨与母亲讲讲,你是她的儿媳妇,她疼徐妹妹,也疼你。”

“知道啦,说你碎嘴还没完了!我睡了,你要是睡不着就请移步书房吧。”

“谁说我睡不着,这就来!”

要说徐家这几天传过来的风声竟是些徐老爷已经病入膏肓只等着咽气了,不过是拖日子罢了之类,因此方家人对此也早已有了准备,方晏南兄妹几个在真正收到徐老爷死讯的时候反倒已经没了先前的悲戚,可徐凤临却像是听了天书一般,一路绞着帕子死死咬住嘴唇不肯相信,直到马车拐进了巷子,远远看见了徐府门口挂着两个大大的白灯笼,触目惊心的奠字不容置疑地晃着,晃得她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没了生气。

爹爹,你为什么要骗我?女儿连你的最后一面也不能见上……

孟妈妈看着蜷缩在一角掩面而泣的徐凤临,心里才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能哭出来,总比方才那一直煞白着一张脸睁大了眼睛等着外头看的样子要好得多。

安静的灵前只有徐凤临一人无声无息地跪着,宽大的孝服穿在她身上,越发显得她削肩细腰整个人十分瘦小。

虚掩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没有回头,却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走近,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走了进来。

“姑娘,好歹吃一点,老爷还看着呢,你这么饿着自己,他看了要心疼的。”

那妇人走到桌边开始自顾自地摆菜,面色平淡,一双眼睛却微微肿着,显见是才哭过的。

徐凤临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忽然冷笑了起来。

“听冯妈妈说爹爹走前给几位姨娘都做了打点,姨娘如何还不走?留在这里可再没什么好处了。”

那妇人看来是早就习惯了这位大小姐的冷言冷语,也不反驳她,反倒走到她身边强行将她搀起,一双眼睛却是坚定有力地看着她的脸,没有丝毫的胆怯避让。

“奴婢跟了老爷之后也算是享了一辈子的福,如今老爷走了,她们各自散了,奴婢却是不走的。再者老爷还有话要奴婢告诉姑娘,叫你不要怨他,好生在方家过日子,他便能瞑目了。”

“你还知道什么?”

徐凤临一阵皱眉,那妇人却仿佛浑然不觉一般答道:“有些话老爷原想瞒着姑娘,只叫姑娘安乐地出门子,可奴婢私心想着,方家是什么样的地方?这些事不叫姑娘知道个明白,还这么跟在家时这么懵懵懂懂,将来只怕要吃亏。当初方家大老爷确实与老爷有约,将姑娘你许配给他们家二少爷,可这些年来他们方家越发家大业大,这三两年来老爷明里暗里和他们提过好几次,他们都避过不提。近来老爷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奴婢只看着他身上受苦,他却总说无妨,这些年思念太太已然艰辛,若真能两眼一闭,倒也能夫妻团圆。”

“所以……所以他只诓我说身上不好不耐烦,要我到姨妈家住着让他好生静养?还跟我说那些个影子话,让我以为都是他在用计,用计叫方家履行婚约?”

徐凤临几近失控地猛地扳住那姨娘的肩膀,却被她牢牢扶住。

“老爷对姑娘的一片苦心,姑娘早晚能想明白。奴婢只求姑娘能从此成*人,将来到了婆家,凡事忍让着些,忍耐着些,方大太太是你的亲姨母,只要你多体贴她的意思,懂事些,总是会庇护你的。”

“你?”

徐凤临诧异地看着这个平日里逆来顺受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的刘姨娘,实没想到她竟有胆子跟自己说出这样一番长辈教导晚辈的话,但若要出口训斥她,却又觉得她句句在理,无可反驳。

她是糊涂,在父母的娇养下白活了十五年,可如今二老都走了,还有谁能这样无私地为她筹谋?老父已经用最后一口气为她敲开了方家的大门,今后的路,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能走。

刘姨娘说对了,她是该成*人了。

半夜传来刘姨娘在房中自缢的消息,几个丫鬟来传话时都情不自禁眼底含悲,徐凤临却赞叹地点了点头。

徐老爷的丧事办得极尽哀荣,论理说父亲死了还有三年的孝,但徐家实在也没什么人了,方大太太也不放心把外甥女一个人放在外头那么久,更何况一拖三年,她小儿子也要给耽误了,因此便派人去与徐家辈分最高的族叔商议,在徐老爷百日之内给孩子们完婚,那族叔虽然在徐氏家族地位崇高,但寒门学士大多潦倒,他的生活也过得捉襟见肘,因此在收下方家的管事送来的一叠子银票后,这门亲事就算是这么定下了。

好日子定在腊月十六,方晏阳心里虽不十分情愿,但父母之命,又是姨夫临终的请托,他就是再怎么不愿意,也只有点头的份,再者虽然对徐凤临并无好感,但到底也是他的亲表妹,体谅她丧父之痛,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方大太太知道这个小儿子向来

子倔强,原以为还有一番好磨的,没想到他就这么应下了,心里反倒不踏实,寻了个空将月竹叫来问问,没想到月竹却笑了起来。

“要说这话倒是大少插插-的功劳,二少爷原是想来找太太说的,谁知大少插插不经心地说了句,不知在哪里听见过,这门亲事原是老爷年轻的时候就许下过的,如今看着徐姑娘身子单弱,想必心里后悔也说不定,只可惜我们方家这样的人家,是最最讲信义的,才不得不允了。奴婢听了那话心里还担忧二少爷会不会越

去找老爷求求,谁知他一个人闷了半日,竟就这么应下了。”

“好孩子,亏得她能想到。”

大太太当即拍手称赞,原来念锦这话不过是赌着方晏阳的人书罢了。方晏阳年轻气盛,且是个耿直

子的人,如今听见说这桩婚事本是早就许下的,他父亲却有欺人体弱想要反悔的念头,心里反而对徐凤临生出了些微怜悯愧疚之意,再者想人家才刚刚死了亲爹,切肤之痛难以言说,若他再退婚,岂不是把个好端端的姑娘往死路上逼?

她本来算计着若这孩子来找她,她就这么同他说,没想到大儿媳妇不声不响地就帮她化解了,不论结果如何,也不影响她母子的情分,更可贵的事她分毫不邀功,因此心里对这个儿媳妇也越发满意了起来。

再说方大老爷,因一时与大太太赌气,便到黄姨娘屋里睡了几夜,待事情定下了,他的气也消了,却不见大太太有一点回转来哄他的意思,反而一吃完晚饭就催人收拾,明着赶他走,心里也有些慌张了起来,他们夫妻近三十年,还从来不曾有过一次口角而分房这么多天,竟也一下子没了主意,在黄姨娘屋里坐立不安了一阵,还是寻了个理由往孙姨娘房里去了。

大老爷这里前脚刚走,黄姨娘便打了个哈欠站起来催秋桐给她换衣裳睡觉,秋桐见她漫不经心丝毫不生气的样子倒纳闷了起来。

“姨娘向来与那一位不合,如今老爷明明过来了,竟又回心转意去了她房里,姨娘难道心里不恼?”

谁知黄姨娘倚着床框子一阵冷笑:“傻丫头,老爷哪里是去看她?依我看,不过是过去找她,探探太太的口气罢了!亏得她一辈子做小伏低做牛做马,到头来在老爷的眼里,也不过就是个比寻梅侍菊高一个头的下人,至于为什么能高一头,也不过是因为她是太太娘家带来的,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老爷对太太的情分。”

“要果真如此那一位还不得生生气死?上回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告了太太一状,谁想到老爷倒是当真跟太太怄气了,谁知却是来的姨娘这里,竟对她连看也不看一眼!”

“可不是么?她是太太的陪房,太太年轻时候的事她都知道,自然也知道徐老爷年轻时候对太太就极敬重的,如今她悄悄跑去给老爷敲边鼓,撺掇着老爷陈年老醋涌上来蒙住了心,这才会与太太生气,可老爷是什么人?性明了一辈子,也不过就是为着太太的事才会一时半会犯了糊涂,这人一明白过来,还能不知道是她在捣鬼?不说别的,就说她与太太的情义,这事也该帮着遮掩避嫌,怎么她反倒说出来呢?”

第 54 章

这里孙姨娘听见老爷来了,忙赶着出来打帘子迎接,一面嘘寒问暖问长问短的,大老爷只随意地唔了一声,见屋里只有碧莲在,便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孙姨娘会意,忙叫她下去,亲自泡上了好茶端到大老爷面前。

大老爷接过茶只摆到一边,抚了抚额头略有些疲态,孙姨娘忙绕到他身后体贴地扶过他的头,在两边太阳上手法娴熟地按摩起来。

“老爷想是累了,就在奴婢这里歇息片刻吧。”

“唔……且不忙,佩瑶,你过来坐下。”

闭着眼享受了片刻,大老爷还是睁开眼开了口,孙姨娘依言到他身边,却不曾真的落座,而是蹲在他身前给他捏起腿来。

大老爷本来心里有些不痛快,可见她这么殷勤小心的样子,又不忍朝她发火,只得叹了口气道:“佩瑶,你的心思我全明白,你心里什么都是为了我。但你不要忘了,所谓夫妻一体,我与你们太太就是一体,她好了我才能好,这句话你可要记住了。”

孙姨娘的头垂得越发低了,过了片刻放抬起眼来恭顺地笑道:“老爷这话说得奴婢心里头害怕,奴婢是老爷的人,也是太太的人,自然是指望太太好的了。”

“你……唉,罢了罢了,今天我总算是对你说了真心话,将来你就莫要再怪我了。天色不早了,你早点歇了吧,我到你们太太那边去。”

“老爷慢走。碧莲,看看外头的雨歇了没,是谁跟着打灯笼呢,嘱咐她有眼色点,黑灯瞎火地可要仔细脚下。”

孙姨娘噙着浅笑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仿佛一切都是自然的,亲自送大老爷出了门口,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出了院子门口,才面露不甘地折了回去。

“姨娘这就睡么?”

“睡吧。”

这里自歇下一夜无话,大老爷脚下不停地去了大太太屋里,见里头已经灭了灯,便对跟着的人挥了挥手示意她们散了,自己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寻梅睡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值夜,听见动静忙问是谁,借着窗下的月光认出是大老爷,赶紧起来点上了灯。

“太太呢?”

大老爷压低了声音,寻梅朝着里间努了努嘴,大老爷会意地点了点头就轻手轻脚去掀帘子,寻梅知道今夜不用她了,便披上了外头的褂子端起蜡烛悄声退了出去。

大太太实际上并不曾睡熟,她年轻时得过大病,后来虽痊愈了但到底气血上较常人也有所不足,因此夜里本就睡得浅,方才听见寻梅的一声低喝,就已经醒了。

大老爷蹑手蹑脚地脱了鞋袜钻进了被窝,习惯地揽过大太太的肩膀。

“睡着了?”

“这会儿还不醒么?”

“嘿,是我莽撞了,下回再晚了罚我睡书房,快睡吧。”

“甚好。”

因大少爷的喜事刚刚办完,整个方家都已经忙得人仰马翻,如今二少爷的喜事又跟着来了,不免又是一阵忙乱,大太太自己粗心不到的地方,二太太和三太太也过来帮衬些,念锦跟着大太太后头学着,偶尔在她想不到的地方提上一句,倒也十分贴心。

下面的事照旧由孟妈妈和孙姨娘去办,黄姨娘向来逍遥惯了,除了伺候老太太太,万事不管,如今也没人肯去劳动她,少不得自己多受累些。

虽说大太太已经尽了心,但到底只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难免仓促,小儿子的婚事比起大儿子的来还是逊色了不少,她心里觉着对不住两个孩子,想将给小儿媳妇的见面礼添一添,但思虑再三还是作罢了。

念锦的

子是个好的,人又聪明懂事,这样的儿媳妇,她是真的喜欢在心里。凤临是她的亲外甥女,她对她的爱护又比对念锦的喜爱更无私更与生俱来,但如今既然也做了她的儿媳妇,她这个做婆婆的只怕也只能一碗水端端平,哪怕就是在面子上,也不能做出什么偏心二房的事情来。

新婚之夜方晏阳喝了个酩酊大醉,他屋里的月竹和茗玉一路将他跌跌撞撞地扶进新房,孟妈妈见了忍不住埋怨道:“又是哪个好热闹的,欺负我们二少爷实诚,看着好日子就这么下力气灌他呢!这可好了,烂泥似的可怎么给新娘子揭盖头呢?”

茗玉听了这话也跟着道:“妈妈不知道,哪里有人灌他,是我们这位小爷的牛脾气上来了,只说今天高兴,硬拉着旁人同他喝酒呢,莫说干杯,酒壶都是他自己抢在手里自己给自己斟酒来着!”

“嘘……悄悄着些吧,这些话给新娘子听见了什么意思?二少***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后还想不想在这屋里待了?”

月竹到底是太太屋里派过来的,为人也沉稳些,听了茗玉的话忙低声喝止,茗玉看了看新房里红晃晃的烛光,一时也自悔失言,忙低下头闭了嘴,二人合力将醉醺醺的方晏阳送进去不提。

“这是怎么说?方家该不会是欺负我们老爷才死了,徐家没人了吧?洞房花烛夜,新郎官不揭盖头不喝合卺酒,就这么直挺挺地睡过去了,这是哪家的规矩?又把新娘子放在哪里?”

过了片刻,新房里传出了尖锐的质问声,原来是跟着徐凤临从徐家过来的宋妈妈正对着孟妈妈撒气,一身大红喜服的新郎官正倒在床上睡得酣甜,同样火红穿戴头顶红盖头的新娘子则略垂了头疲惫地靠在床框子上坐着一动不动,似乎也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

“我说宋妈妈,今天是我们二少爷和你们家姑娘的好日子,人一高兴难免多喝了几杯,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彼此体谅着些也就过去了,何必拉扯这些有的没的来伤感情?我们太太向来疼爱二少插插,哪里能委屈了她?还请二插插息怒,担待我们二少爷年轻不懂事吧。”

孟妈妈被宋妈妈说得实在没法,可见她越发拔高了声音,新娘子又没有丝毫打圆场的意思,门口已经开始有人影晃动,只怕很快就要传到老爷太太那里,心里也着了急,前头吃喜酒的亲友还未散尽,这要闹起来岂不叫人白白看了他们方家的笑话去?再者二少爷也跑不了老爷的一顿责打,两位少爷自小都在她手里长大,她自然是舍不得的,忙好声好气地陪着笑脸劝解,谁知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出来宋妈妈立刻整张脸都黑了下来,当下眉头一挑冷哼了一声。

“二少爷年轻,难道我们家姑娘年纪比他大了?现在来说什么担待不担待的,莫不是要我们姑娘才进门就低一头受这些零碎气?”

孟妈妈听她这话说得胡闹,倒像是有意撺掇着徐凤临生气似的,心里也不痛快,便不再理她,只是弯下腰来凑到徐凤临面前好言劝说。

“我的好插插,今天是你跟二少爷的好日子,可千万不许动气,新娘子喜乐和平才是有福的好兆头,也是太太喜欢的,少爷如今醉得这样也是没法子了,明天等他醒了,我自然回了太太,叫太太好好教训他一顿给插插出气如何?”

“罢了,孟妈妈的面子总要给的,宋妈妈你也不要再计较了,如今哪里还是在咱们家?”

半晌徐凤临方不冷不热地开了口,孟妈妈听着这话分明是在埋汰他们欺负她似的,也只得苦笑着装糊涂应了,一面叫月竹扶起方晏阳来,自己托着他的手那起秤杆子,将新娘子的红盖头给揭了下来。

徐凤临看了一眼醉得烂醉如泥地方晏阳,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挥了挥手叫众人都下去,只留下宋妈妈和她娘家一道跟过来的陪房丫头小福。

“小福,你去打水进来给二少爷擦把脸。妈妈帮我把这身行头卸了吧,沉得很。”

小福应声走了出去,宋妈妈却看着她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姑娘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在家里是怎么对付那几个姨娘的?如今怎么也这么软弱起来?依我看她们就是在试探你呢,今日你若就这么过去了,她们看着我们好欺负,将来只怕都要欺负到姑娘头上来。”

徐凤临听了她的话略一失神,转过头去看了看醉得满脸通红的方晏阳,不由眼里又迷蒙了起来,忍不住拭泪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小时候见别人家的顽童用绳子绑着只小野猫仍在井里上上下下吊着玩,他都不忍心,掏出身上佩着的玉坠子跟人家换了那猫下来,他是个好人,日后自然也会对我们好的,妈妈莫再说这些要不得的话。今天也晚了,妈妈忙了一整日,且去睡吧。”

宋妈妈还要再劝,但见她鼻子红红的样子又可怜,便只得闭了嘴出去,心里想着这么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日后在方家还不知道要怎么受欺负呢!还有个八面玲珑的大嫂,娘家又厉害,将来还不得全看她的鼻子眼睛行事么?只可怜了她们家小姐没有娘家撑腰罢了,方太太虽然是她姨母,但要当真有什么,自然是护着自己儿子的,自己跟了自家太太十几年,太太临终把姑娘托给了她,她少不得好好好为她谋算谋算,不能叫方家的人欺负了她去。

这里小福打了水来,徐凤临也不用她伺候,只让她也自去歇息,自己亲手搅了帕子小心翼翼地给新婚夫君擦拭,见他xiōng前的衣物也被吐上了些秽物,忙伸手去解,可手指才一触上他的身子,又蓦地脸红起来,到底还是大姑娘,怎么好就这么去解男人的衣裳呢?

自己不自在了一会子,又怕他穿着吐湿了的衣服睡着要着凉,少不得忍着羞别开脸摸索着给他把衣裳换了,这里方晏阳虽然喝多了些,但俗话说酒醉三分醒,到底还有些分数,又听了宋妈妈那么大说大闹的,其实早就醒了,可听见徐凤临方才为他开脱,这会子又肯这样放下身段来伺候他,心里也渐渐迷惑了起来,打小只知道她任

,却从来不曾见过她这么体贴温存的一面。

第 55 章

小夫妻一夜无话,二天早上新媳妇敬茶,大老爷大太太照旧满面春风地给了红包,嘱咐好些不要想家好好过日子的话,又让念锦领着她同各房的人见了,这徐凤临本来就是亲戚,与方家上下都是极知道的,也不过就走个样子,彼时老爷少爷们都出了门,二太太想抹骨牌,大太太点头说好,待问三太太,却见她有些神不守舍似的,二太太便伸手推了推她的胳膊。

“三老爷这才出了大门呢你就想得魂不守舍啦?可怜见的,这可怎么好噢!”

方家三个妯娌之间独这位三太太年纪最小,但三人向来和睦亲厚,也爱在一处玩笑,谁知今日三太太却不像往常的神气,反倒怔怔地看着二太太不言语,大太太见事有蹊跷再要问她时,她却越发连眼圈也红了,只遮掩着别开脸去用帕子擦眼睛。

念锦见状心下明白太太们有话要说,扭头去看坐在她身侧的徐凤临,见她也正用探询地目光看着自己,便按了按她的手背笑道:“早晨出来的时候听孟妈妈说庄子上送来了两只极好的乌鸡,我叫她们弄干净了再在里头填上黄芪炖上,这会子也该差不多了,二插插随我一同看看去可好?”

徐凤临闻言点头道:“光听大嫂子这么一说就像是闻着香味似的,可是馋虫上来了,就陪嫂子走一趟吧。”

二人说着便起身告退,二太太揽起三太太的胳膊指着大太太笑道:“就你们有私房菜吃,今天可叫我们听见了,还能藏私不成?”

“就你会磨牙,就在我这里一并吃了午饭再去吧!”

大太太笑着抿了一口茶,和蔼地看着两个儿媳妇手挽着手出了门,目光掠过三太太红肿的双眼时才放下了脸。

“这是怎么说?看看你的眼睛,昨天晚上想必没睡好吧?”

方家老太爷老太太走得早,三老爷年纪又小,等于是被大老爷大太太当另一个儿子似的带大的,因此三老爷对这位长嫂向来敬重亲热,三太太也是如此,如今听见大太太问起,左右伺候的人也都不知什么时候都出去了,这才忍不住用帕子捂着脸哭了起来。

二太太向来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直

子,最见不得家里人受委屈,如今见三太太这个样子立时就急了,忙拉着她细看:“大嫂不说我倒不曾理论,果然这眼睛都肿了,老三向来让着你,再不会给你气受,莫不是你娘家又来人求什么了?”

“并不曾来人,这些年能帮衬的都帮衬了,二嫂实在多虑了,我……我……”

三太太话到嘴边又哭了起来,大太太看她的样子想必和三老爷脱不了干系,但俗话说夫妻吵架向来是床头吵床尾和的,外人不好搀和,搀和了也未必有用,因此也不去问她,只等她自己说,她要是不想说出来,倒也大可不必强她。

因此只坐着吃茶不论,三太太自己哭了一会子,想是也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来求大太太的示下,便起身走到大太太面前,大太太朝边上挪了挪等她作过来,谁知她却站在原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求两位嫂子给弟媳妇做主,如今我们老爷这般行事,竟真是生生要绝了我的活路了!”

一句话说完竟整个人匍倒在地,唬得大太太和二太太忙蹲下来扶她。

“你可是做死么!一家子骨肉胡说什么死啊活的,就是夫妻之间有什么口角,过去了也就算了,你是我们方家堂堂的三太太,又有儿子,怎么能这么自己不尊重?”

大太太一番话说得三太太越发痛哭流涕起来,索

赖在大太太怀里哀道:“大嫂子不知道,我们老爷已经不认我了,竟自己在外头找了个太太呢!”

“胡说!我们方家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说出这么没人心的混帐话!”

大太太气得浑身发抖,一把将三太太按在椅子上,自己只扶着桌子大口喘气,二太太忙扶着她给她拍背。

“大太太莫动气,老三家的到底年轻,没经过事,难免毛躁些。”

说来也不怪大太太,这停妻再娶本就是个不小的罪名,方家在钱塘虽说有些根基,但向来奉公守法,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家,三老爷虽然年轻,有时难免花哨些,却到底是她一手带大的,她知道他还算是个厚道的,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顾首不顾尾的糊涂事来?

因此也着实心下着恼,想着这三太太就算在夫君那里受了委屈,也实不该拿整个方家的名声安危胡说,谁知三太太被她喝得一愣,随即却冷笑了起来,眼内越发泪流不止。

“没人心?混账话?大太太说得好,就是有人没人心,有人混账!大太太是守在高墙大院里的菩萨,当然不知道有人的心是什么东西做的,弟媳亲耳听见钱丰娘子跟小翠两个人鬼鬼祟祟说什么过去了要好生服侍,新三太太年轻,且又读书识字很得三老爷的喜欢,不像家里的木头太太,是个瞪眼瞎子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将来可还有了不得的前途,只要把她伺候好了,总不怕没有长长远远的好处。”

“小翠?我怎么恍惚听见说她手脚不干净才叫撵出去的?”

“哼,我也是听了她的话,真以为她手脚不干净,原来都是她们算计好的,什么撵出去,原来都是幌子,人家是攀高枝去了!”

“这话当真?她既有嘴拨弄这些,你就很该拿了她来,叫管事妈妈们大嘴巴子地扇她,问问她那新三太太到底是谁,是个什么样的诗书佳人!”

二太太与三太太一样,都只不曾读过书,不过能些许断得几个字,因此一听这话心下深恨,三太太听了她的话却头也不抬,只喃喃道:“谁不知道我爹是个采草药的穷药农,当初不过是偶因在山上救了被蛇咬伤的太老爷,才由太老爷做主许下了这门子亲事,这些年全仗着大嫂持家公道,从不曾薄过我半分,那些下人才不敢走了大样,可私底下到底对我不敬服也是有的,但凡能忍的我总能忍下,到底为着儿子。可是……可是,两位嫂子细想想,那chang妇自以为得了新太太的宠,又能在我们老爷面前卖好,哪里还会卖我的账?”

一番话字字心酸,说得二太太也忍不住低头垂泪,想必她是找过那钱丰娘子,也碰过了钉子,实在无法才会来求她们,到底这种事要不是给逼急了,谁有脸往外说去?

“好妹妹,方才是大嫂大意了,大嫂给你陪不是。你过来坐下,再有什么,咱们都商量着去办,总有大嫂二嫂给你拿主意。”

任大太太再是怎么经过大风浪的人,听了这话也坐不住了,忙搀起三太太坐到自己身边安抚,一面给二太太使眼色道:“你亲自去,找个信得过的人,把钱丰娘子给我找来。她家男人是三老爷身边的人,如此机密的事自然是交给他们两口子,好,好得很!当初还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如今就要看看她给不给我这个旧主一点薄面了!”

“唉,我这就去,她要不肯说,大嫂你这些年是修身养

成了佛爷了,我可没这道行,看我怎么整治她,她嘴上撬不开一点缝,我就打得她混身全是缝!”

二太太用力捏了捏帕子踩着重重的步子走了出去,这里大太太陪着三太太坐着,三太太得了大太太的安抚也渐渐平静了下来,想想家里的当家人到底是向着自己的,又想想儿子,也算有了些底气,仿佛腰板都挺直了些似的。

约莫一顿饭功夫,二太太便带着人回来了,钱丰娘子由两个身板结实的妇人压着被捆了进来,嘴里还堵着帕子,额前的碎发散乱着,不住挣扎摇头,嘴里发出呜呜地声音,直到被半拖半拽地送进了大太太的屋子,见大太太一脸威严地在上头坐着,这才吓得没了声响,只是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大太太见了她的模样不由皱眉:“这是怎么说?弄成这样不知道多少人看见了要说闲话。”

二太太朝着钱丰娘子身上狠狠啐了一口道:“不这么着这老chang妇哪里肯来,我屋里的人去叫她,她且拨嘴不懂,还说什么如今分了家了她是三房的人,就只听她们三太太的使唤,走不开。大太太听听她这是人话么?我气得自己跑到她屋里指着她的鼻子问她是听三太太的使唤还是听新三太太的使唤,她才知道害怕,满嘴里拉扯些有的没的胡说八道,我想着到底不能坏了老三的名声,就叫人堵了她的臭嘴送进来,只说她偷了我的东西,如今大太太要审她呢!”

“唔,这样倒也使得,那你且放开她吧,我倒要看看,到了我这里,她钱嫂子的牙关是不是还能那么硬朗。”

钱丰娘子跪在地上听了大太太不冷不热地一番话,当即吓得满心里哆嗦起来,如今事情摆明着已经露了馅,就算她不说,太太们也自有法子找了去,何不干脆抖出来,还能在大太太跟前讨个好,少受点罪。

当下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的!奴婢也是没法子啊,三老爷亲口指派,要我们夫妻两个去那边伺候,又把奴婢叫到跟前去,立等着要奴婢从家里的丫鬟里选几个得用的过去伺候,奴婢怕损了我们太太的体面,这才只叫了小翠一个,其余的全是在外头找人牙子买的……”

“放屁!怕损了我的体面?在你们这些狗东西眼里我哪里还有体面!你只叫了小翠是弄走的人多了引了我们的注意,自己难落个好吧!现在倒会来卖乖!”

三太太兜头一只紫色缎面绣墩子扔了过去,钱丰娘子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到底还知道怯上不敢说什么,这里二太太忙拉住三太太不许她动气,大太太手上的茶盅子咣当一声落在桌上。

“这么说,他当真在外头置了宅子,又弄了个三太太?!”

“奴婢不敢欺瞒太太,宅子并不曾单办,还是那年分家的时候分给三老爷的,大太太想必知道,就是东大街后头的巷子里,老绍兴酒楼斜对面那栋宅子,这些年一直空着,如今三老爷叫我们拾掇干净了置办些家私,便与新……便这么住了下来。”

第 56 章

钱丰娘子瑟瑟索索地将事情一股脑儿和盘托出,原来三老爷遇见这位新插插也不过就是一两个月前,那日三老爷走在街上,也不知哪里来的邪火,忽然就想着霁月楼的马蹄露喝,身边跟着的小厮去买了,他就一个人在附近转转,却被他撞见了一个姑娘哭哭啼啼地要跳河,他就把人给救了。救下了才知道那女子无依无靠,家里老娘唯利是图逼着她嫁给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一时就起了仗义的心思,将她暂且在客栈里安置下来。

谁想那女子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生得俊俏不说,还是个通文墨晓人心的解语花,三老爷一生最恨就是自己还算风雅,家里却有个不解温柔的蠢妻,因此一来二去就与那女子互生了情谊,不多久就**了起来。

三老爷头先想过将那女子收房,但他如今才二十五六的年纪,本就一直贪玩不肯收心成婚得晚,如今也不过才几年功夫,老婆又给他生了儿子,要说纳妾,以他方家向来的规矩,他还真不敢到大老爷大太太面前去开这个口。

好在那女子除了温柔多情,竟还真是个痴心的,只说不求抬进府去,只要老爷想起她的时候能来看一看她,让她陪伴他伺候他,也算是报了他的救命之恩了。

三老爷听着这话哪里肯依,越发觉得既占了人家女儿家的身子,就该有个担当,就算立等着进不了门,也不能这么委屈人家,他身边一干人等见他此番对那女子是动了真情,家里又是个软柿子,便索

教唆他在外头再置个家,将人先养起来,将来等有了孩子,还怕大老爷大太太不依么。

“你们听听,那位新三太太倒是个有主意的,年纪轻轻倒很知道拿捏男人,知道就算挣破了头哭着求着想进门也不容易,反倒惹男人厌恶,如今退一步装贤良,倒把男人推出来,还越发叫男人怜惜她,觉得叫她在外头待着是对不住她。”

大太太不紧不慢地拨了拨手里的茶杯盖子,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却见三太太捂着嘴痛哭了起来,一行哭一行道:“大嫂如今也知道了,那狐媚子有的是手段。我们老爷心善,耳根子软,哪里经得住她那样调唆!”

“他都把人养在外头了你还说他心善,将来那新太太进来叫你让路的时候你可怎么说呢!”

二太太知道三太太素来软弱,方才那些责怪三老爷的话不过是因为气极了,如今转过来些,果然还是护着她,因此心里一阵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地推了她一把,却听大太太干咳了一声。

“罢了,哪里能到那份上,你也不要添乱。我看我们三太太说得很对,老三是我一手拉拔长大的,他不是那种轻狂没良心的,今天这些话只到我这里就罢了,谁也不许到别处嚼舌根去,要叫那边知道了一点风声,看我饶不饶她。”

钱丰娘子自然知道这最后一句话就是对她说的,忙一面磕头一面答应,这里正要告退,却又忽然想起什么难事似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扭捏了半天方又回头走进来期期艾艾道:“二太太让人来叫奴婢的时候,奴婢正得了三老爷那边的吩咐,说是那一位最近夜里睡得不好,叫奴婢请个大夫陪着过去看看呢,如今奴婢也只讨大太太的示下,这……”

大太太闻言却冷笑了起来:“好个会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好嫂子,当初我竟没看出你来。既说了不许叫那边知道,你自然还是该办什么办什么去,凡事多往我这里走一趟,自然有你的好处。这一回我且给你记着,且不罚你,你要再不知道个好歹,那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奴婢不敢,不敢……奴婢这就去了,晚上再来给太太请安。”

钱丰娘子被大太太一番恩威并施的话唬得不轻,瑟缩着肩退了出去,这里三位太太又在一处合计了一阵,最后还是大太太拿出了主意,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做外室的女子不过就仗着那么几年的年少光鲜勾得住男人,既然她是个有心机的,总不会糊涂到当真就这么拖着,因此如今该着急的不是她们,而是她。

且先跟她耗着,等她耐不住了等不得了,看她还怎么在男人面前充贤惠扮清高吧。

有了大太太撑腰,三太太心里也觉着更有底气了起来,仍旧回去三房不动声色地过日子,在三老爷面前照旧柔顺沉默,持家照旧温良谦和,只是很快就有人开始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却又说不出是哪里。

比方说过去跟着三老爷进进出出的人,尤其是钱丰,行动要支银子领东西,只需带上三老爷一句话就行,最近却不知怎么,小帐房上的管事娘子林嫂子倒还是很和气,要什么也应着,却就是不给东西,不是说方才谁谁谁有急事挪了些银子要再等几天,就是想要的东西这会儿功夫没有了,采买的人又恰巧病假,还是得等几天。

这一等就是等到他按捺不住了再去催,答复照旧。

三老爷这里也不甚如意,往常他夜归甚至不归都是没人理论的,因此一个月里头有个十天住在那边也不是难事,可近来不知怎么了,虽说他家里的太太没话说,可两位哥哥却都不约而同地关心起他来,今天晚上是大老爷捧着棋盒子到他屋里来拉他下棋,明天晚上是二老爷带着儿子过来找他喝酒闲聊,总之不弄到夜深了不回去,弄得他也没有藉口三更半夜的出门,只得在家拘着。

这一日好容易得了个闲,他也学乖了,索

吃过午饭就寻了个由头出了铺子,直奔那几日不曾踏入的香闺,铺子里一个小厮远远跟着,眼睁睁见他进了门,这才折了回头,一径往大老爷的书房去了。

“这还了得!大白天的就去找女人,他想看什么?”

大老爷气得把桌子拍得山响,方晏南一面挥挥手示意那小厮下去,一面给他老子拍背奉茶。

“爹爹莫要动气,我想也未必当真是我们想得那样,或许三叔只是可怜那女子无依借个地方给她住呢?人既是他救下的,去探探倒也不算越了规矩。”

“哼!我不知道你跟他是最好的?你自然替他说好话,要没什么,那些下人敢新三太太新三太太地胡叫吗?要不是你娘拦着,我早就想把那胭脂油蒙了心的混小子叫到跟前来打一顿板子,好叫他别生生在这里现世,丢尽我们方家的脸面!”

方晏南被大老爷堵得无话可说,他当然知道三老爷在外面的花头,这么说也不过为了安抚大老爷,但说实话他原以为三老爷不过逢场作戏流连花街柳巷,却没想到他这么个万花丛中过的风liu人竟会为一个女子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竟敢又弄出一个家来。

回去把这事跟念锦说了,念锦却笑了笑在他额上用力敲了一记:“说你是个烂好人,倒当真半点不假!要我说老爷把三老爷打一顿都还是轻的,停妻再娶是要吃官司的,他那么大个人却行事这么糊涂,如今不教训他,只怕将来还有更可笑的呢。”

方晏南一面躲一面笑:“你当世人都是傻子?不过是给她个虚名分,三太太三太太地叫着罢了,哪里就真的娶她了?我早上还找钱丰打听了,根本不曾吹吹打打放奶吃酒,什么都没有,只在她自己房门上贴了个喜字,就算是把事给办了,亏得那姑娘家倒也肯答应。”

“你知道的倒多,那你可知道那女子姓甚名谁,哪里人氏,生得怎么个相貌?”

“那我怎么能知道呢,不过闭上眼也能猜着,自然是个美人吧,三叔对女子向来挑剔,若生得平常,只怕难入他的眼,只是就算再美,如此无德,倒真叫人替她可惜。”

一句话说得念锦好笑了起来:“呆子,你替她可惜,人家可未必领情呢,要当真引以为耻,就不会如此行事了。”

小夫妻俩不过是私下玩话,却没想到这里正猜度着那一位是谁,没过几天就叫念锦自己撞了个正着。

这日早晨,给大太太请了安,陪着坐了会子,念锦便带着菱涓回自己的屋子,迎面撞上徐凤临,不免又闲话了一阵,见徐凤临脸色苍白,手里揣着热烘烘的手炉子,身上穿着厚厚的毛皮大氅,还是一副缩头缩脑的样子,便建议她平日里多多调养,冬日善加进补对身体的调理事半功倍。

徐凤临虽听了宋妈妈的话,平日里总有些防着她的意思,但听她对自己说的句句都是好意,不免也渐渐放松了下来,毕竟她自小骄纵万事皆由着自己,但爹娘都是厚道的人,家里人口又简单全都捧着她,因此她心里倒也当真没有多少沟壑,喜好全在一张脸上。

“二插插,时辰不早了,咱们午饭之前还要回来呢。”

小福在身后悄悄捅了捅徐凤临的胳膊,徐凤临这才想起要去济仁堂走一趟,念锦以为她身上不好,忙让道:“看这天yīn沉沉的只怕还要落雪,何不请大夫上门来看看,自己巴巴地跑一趟,万一冻坏了可怎么好。”

“嫂嫂不知道,凤临小时候多灾多病,多亏得济仁堂的冯老先生开的好药,后来便一年年好了,说来也是我的缘法,竟对医道小有兴趣,说起来这老先生与我也算有半师的情分。昨天听说他病了,我便想着看看去。”

“原来如此,原来二插插竟是个高人,念锦方才班门弄斧了。说起来我也想去配几副丸药回来备着,就和二插插一道走可好?”

“使得。”

第 57 章

济仁堂是钱塘县里的老字号,店面不大,却很有些年头,里头的老板冯大夫妙手回春善名远播,因此除了本县的居民,连附近的城镇也时常会有人慕名而来。

如今冯先生已经年过花甲,人老了自然病痛也多了,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皆因昨日宋妈妈出门遇见了他们铺子里的伙计说起,这才回去告诉了徐凤临,徐凤临因想着再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如今嫁入方家再也比不得在家做小姐的时候随心所欲,想必正月里也出不来,不如趁着回过了太太出来探病的机会拜望拜望老先生。

冯老先生见了是她倒也喜欢,性神头也好了些,妯娌二人陪着说了会子话,见老人无碍,便起身告辞出来,徐凤临陪着念锦到前头取药,却听见宋妈妈在外头与人口角的声音。

“哎哟!谁这么大白天的不长眼睛,这么大的力道撞过来,赶着去撞尸呢!”

“老太婆胡说什么,明明是你先撞了我们!”

“放屁!小丫头眼睛不好使倒罢了,眼睛也是个瞪眼瞎,还这么有娘生没爹教的,真真作孽!”

宋妈妈一向嘴里不饶人,听她一说念锦便忍不住嘴角一弯,徐凤临面上没什么,心里却一阵不自在,心道这宋妈妈真是年纪越大越没成算了,在街面上就这么跟人斗嘴,也不知对方是什么人,实在有**份,便给身边的小福使了个眼色,小福点了点头走出去,很快便同着宋妈妈一同进来。

宋妈妈嘴里仍骂骂咧咧不休,见她家插插脸色不大好看,这才闭了嘴,念锦见徐凤临生气本想劝她,转念一想这宋妈妈来了没几天,却倚老卖老将一家子的丫鬟媳妇得罪了大半,白白替徐凤临结了不少梁子,她冷眼旁观倒是替她着急,但要出口提醒她,只怕适得其反,不如趁此机会给她敲敲边鼓也好。

因此便只顾回身看着那十一二岁的小伙计瓶瓶罐罐地装丸药,一面漫不经心地笑道:“这孩子手脚倒伶俐,客人见了他如此,必定都夸老先生会调-教人呢。”

那小童憨憨地红了脸,徐凤临却听出了她的意思,心里蓦地一沉。

身边的奴婢好了,旁人自然说主人家会调-教,那若是奴婢不好呢?岂不也嘲笑那主人家不会用人不会管教么?

一抬头见念锦正对着她点头微笑,心下也确实感激,感激她一番不动声色的提点,既提醒了她这个蒙在鼓里的糊涂人,又保全了她这个二少***体面,不由对她又多了两分亲近之意,当下淡淡地扫了宋妈妈一眼道:“时辰不早了,妈妈去看看车可套好了,我们且回吧。”

宋妈妈觉察到了自家插插对她的态度冷淡,却并不知是因为自己鲁莽的缘故,反倒想着来时明明还好好的,怎么才这么会功夫就变了,不由疑心到了念锦身上,莫不是前日她训斥了她屋里的琪纹几句被她知道了,如今到她们家二插插面前来嚼蛆给她好看?

忿忿地放重了脚步走了出去,徐凤临知道她心里不乐意,也不去管她,与念锦并肩而出,却正好撞上两个年轻女子,看着像是一主一仆的,携着手走了进来,念锦定睛一看,那女子竟是樊音。

只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她竟已经做了少*妇打扮,身上披着名贵的貂皮大氅,头上挽了髻,左右各液着一支金簪,上头垂下的流苏依偎在鬓角,随着脚步摇曳生姿,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弱不胜衣。

“太太小心,这里有门槛。快叫奴婢看看,方才那泼妇可曾撞坏了你?真是晦气,哪里来那么野蛮不讲理的人!”

她身边的丫鬟只顾搀着她上下打量,却不曾注意到里头还有人,待一抬头见到念锦和徐凤临时,不由面上一滞,顿时慌张了起来,忙缩到樊音身后,深深地低下头去不言语。

念锦看着这丫鬟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徐凤临自小在方家混熟的,一眼便认出她是三太太屋里的丫头小翠,不由心下嘀咕,前些日子恍惚听见谁说她被撵出去了,如今这么快就寻到了新东家不成?这位太太倒年轻,却也好像是见过的,想必也是钱塘哪个大户人家的。

这里还在猜度着,却见念锦淡淡一笑。

“音姐姐向来可好?没想到在这儿见着你。”

樊音见了她们起先面上有些窘迫,但很快便又自在了起来,听了念锦的话似笑非笑道:“我很好,倒是听见二少爷大喜了,这位想必就是二插插?大姑娘在娘家时便是个出类拔萃的,家里的姑娘们个个都不如你,只不知如今这位神仙似的二插插比起我们大姑娘来又如何?”

一番话夹枪带炮地说得念锦冷了脸,徐凤临听见她叫她大姑娘,便往念锦娘家的亲戚里想,终于想起了樊音这个人,以往也在方家见过的,接着便想起家里的丫鬟们平素私下议论过的她曾闹上门来一事,不由心下鄙夷。

她这个人向来事事放在脸上,如今既看不上她,也不肯与她多客套,只站在一边不开口,装着不认识她,倒是念锦毫不在意地一笑道:“姐姐还是这么会说笑,这位正是我们二插插。只是不曾听见姐姐也大喜了,不知……”

樊音听见她打听自己的夫家不由一怔,不自在地摸了摸鬓角道:“小门小户的,说了姑娘也不认识。”

说罢又推了推小翠给她使眼色,小翠忙应了一声,越过念锦她们快步走到柜台前,同那小童说要二钱当归。

那小童低头细细地裁了张纸出来包着,一面笑道:“二钱只有这么一点子,姑娘如果要入药只怕不够。”

小翠急着一把接了过去,一面轻蔑地瞥了那孩子一眼道:“你懂什么?谁说买当归就是要入药了,我们家老爷在外头做生意忙得归不了家,我们太太来买点当归,不过是图个吉兆,盼他当日归来罢了,这些斯文人的讲究,量你小孩子家家的也听不明白。”

一番话尽数入了念锦和徐凤临的耳朵,念锦本就在三太太屋里见过她,如今听她说了一会子话,又细细打量她的身段容貌,已然认出她便是那被钱丰娘子带出去的小翠,不由心中一骇。

莫非这三老爷在外头的外室就是樊音?

当下心中大怒,这女子不久前才不顾脸面地大脑方家哭着求着要给方晏南为妾,如今才过了几天,她竟就恬不知耻地在外头公然以三太太自居了!

想着想着却又怒极反笑了起来,冷哼一声字正腔圆地说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通,人既不回去了,买当归又有何用?不如买独活,好生独自过活。”

一番话说得小翠手上一抖险些将纸包掉在地上,再看樊音也是一脸惨白,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等着念锦半天,方嗫嚅着嘴道:“你……你胡说什么?”

念锦却毫不退让,反而走上前一步笑得满面春风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姐姐自然知道,妹妹最后劝你一句,悬崖勒马。”

说罢便看也不看她一眼抬脚就走,徐凤临忙赶着跟上,心里正疑惑着她们方才的对话,但到了马车里一路细想,也些微有了写端倪。

虽然方晏阳对她不过是一切照着礼数,回家也一句多话都没有,但深宅大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便是那一砖一瓦,一花一草,都是会读人心传人话的,寻思着这些日子以来关于三房的流言,再看一向和气的念锦也脸上冷冷地罩了一层薄霜,总能猜度出一些来,不由心下越发看樊音不起。

回了府之后念锦便一路去了大太太屋里,正赶上大太太在看着寻梅侍菊翻箱倒柜,原来是想寻一件年轻时候从娘家带过来的首饰,因一向宝贝得紧,反倒一直收着一次也不曾戴过,如今年岁一久,竟忘了藏在哪里了。

大太太见她一进门问了安便坐在一边不作声,脸上的气色也不好,便摇了摇头叫丫鬟们都退下,一面笑着拉她到自己身边道:“大插插这是在哪儿受了气,快跟我说说,可是我们大少爷得罪了你?你告诉我,我来收拾他。”

念锦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却心头一热忍不住垂泪道:“太太一片好心爱护媳妇,是媳妇没福,连累太太受气,媳妇实在没脸来见太太。”

大太太闻言眉头一蹙,忙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好孩子,你可是在哪里听见了什么?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别去听它,总有人爱嚼舌根,等我拿住了,看我怎么教训她们!”

念锦见婆婆这样顾惜她的体面不愿说破,心里越发愧疚,拭了泪抬眼看着大太太道:“太太心疼媳妇,把事情瞒着,可媳妇也不是蠢人,这事终究要撞破出来,她到底是从我们余家出来的,如此德行有亏不顾廉耻,也都是我们余家无能……”

“快别这么说,一样米养百种人,哪里能保证一个家里住着的人个个都是好的了?再说她也不算你们余家的人,要我说她这般忘恩负义,你正该当成不认识她才是,何苦把她那些龌龊事往自己身上揽?这事我本来想告诉你,也听听你的主意,就是怕你多心往心里去,所以才叫她们瞒着。正是了,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哪里是听来的呢,今天在药铺里撞上了,小翠跟着呢。如今既然说破了,还求太太给个示下,预备怎么处置她?”

“自然饶不了她,照我年轻时候的脾气,早就上门去撕了她那张装腔作势勾引男人的狐狸脸了!不过为着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大节下的谁肯讨那晦气去?且安安生生过个年吧,等上元节一过再收拾她也不迟。不过是几两银子几句狠话吓唬吓唬的事,值什么?”

大太太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与轻视,念锦虽说有些不放心,不相信樊音受了恐吓收了银子就会离去,但正如大太太方才所说,大过年的总图个吉利,这种败坏家风的晦气事,她也不便再反复提起,且走一步看一步也罢。

这里徐凤临回屋后却把宋妈妈叫到面前一顿教训,她向来行事我行我素惯了,因想着宋妈妈是她娘家带来的人,又向来对她娘忠心,对她也是没二话的,因此将来在方家总要与她同舟共济才是,越是把她当作自己人,说起话来反倒越不留情面,这原是她的好意,谁知宋妈妈却会错了意,越发以为她是受了念锦的撺掇,疑心念锦想先除了她,再摆弄徐凤临,心里这个梁子却算是结下了。

第 58 章

歇了午觉起来听见说余家来人送年礼了,念锦估摸着她们这会子应该在大太太那里请安,便催着菱涓给她换衣裳,却看见容兰走进来说,太太那里留了余家的几位妈妈吃茶,有一位郑妈妈是大少插插小时候的教引妈妈,怕少插插想着,就带着先过来给少插插请安。

“多谢太太惦记,我正要过去呢,这样倒果真便宜,人在哪里呢?快请进来。”

念锦低头理了理袖子上的褶子,一双眼睛却早已等不及地飘向了门外,果然见琪纹领着郑妈妈走了进来,容兰知道她们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大太太让她带了郑妈妈过来,也是体贴儿媳妇的意思,忙寻了个理由退了出去,这里念锦一把攥住郑妈妈的手,怔了半日方颤声唤了句“妈妈”,郑妈妈早已经红了眼圈。

“好姑娘,叫你受委屈了。前几天家里得了消息,老太太气得不得了,当着一大家子的面把那一位叫到跟前去骂了个半死,那一位也不是吃素的,在咱们府里受了气,转过身去就跑到她姐姐家里大闹,听说连房子都差点叫她给拆了,还寻上门去打了那小骚狐狸一顿。”

“家里早就知道了?说来可笑,我竟是今日才知道的,还叫我们家二少插插也看了笑话。我们太太虽不曾说什么,心里到底不痛快,她越是不怪责我,我这脸上越是……”

“姑娘莫急,你的难处老太太都明白,就是怕你心思重,只是如今我们余家早已与那小骚狐狸断了干系,老太太特特叫我告诉你,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她自己要往下流你走,你只管看着,她姓樊,又不姓余,不过是有个在余家当偏房的姨妈,咱们余家上上下下几十人,都管过来也就罢了,哪里还能包管奴婢们的一家子亲戚不成?”

郑妈妈说完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琪纹听这话痛快,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

“妈妈说得是,如果这样都要算在我们插□上,那朝廷里若是哪个大臣办错了事,皇帝岂不是一个应该受罚?那可还怎么去办那罪人呢?”

念锦听她这话说得有趣,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赶紧拉了郑妈妈问老太太老爷好,问了家里各位长辈和弟弟妹妹们的安好,郑妈妈知道除了老太太以外她一件紧要的便是杜娇容,也少不得细细说了些家里的光景。

“妈妈方才说那一位已经放出来不关着她了,可要提醒我们夫人小心她才是,那毒妇心xiōng狭窄下手狠辣,如今夫人有了身子,越发要提防她。”

一想起淑娴,念锦便忍不住皱眉,谁知郑妈妈却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道:“哪里还有用得到她的地方?可是老天开眼叫她浑身是病面黄肌肉的叫人看着就厌烦,老爷早就烦了她,如今也不叫她到上头去伺候了,只叫她安心在自己屋里养病,我们夫人是个和气稳重的不去与她计较,可这些年她在家里横行霸道的,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如今不过一个个现世报来了罢了。告诉姑娘一句话,她如今的日子啊,可是很不好过呢!”

“话虽如此,到底不可掉以轻心,她还有睿儿和依绫呢。”

谁知念锦不说还好,一说这话,郑妈妈忍不住大笑着拍了拍手道:“说出来真真能把人笑死!她指着两位小主人给她撑腰,那可只能等着下辈子了!大少爷如今读书识字的越发长进了,风言风语地听着,想必对她当年的德行多少捕风捉影地听见了些,哪里还能看得起她?眼里只有我们夫人一个人罢了!要说二姑娘,那可更是没指望了,上个月田太太请我们家的夫人小姐们到她们家的花园里听戏,大夫人因看上了她侄儿清秀斯文,便趁着午睡起来理妆那会子半开玩笑地替我们二姑娘说话,你猜人家说什么?就是要个寒门小户的女儿,好歹也是清清白白的,那种先jian后娶丧德败行之人肚子里生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这话不巧又叫我们二姑娘听了去,她也真真不容易,是个要求的,忍着气堆着笑脸撑到回去,一个人关着门在屋里哭了一宿,还是我们夫人想尽了法子哄了好几回才好了些。姑娘想想,这样的姨娘,她还能认她?”

一番话说得念锦心下怆然,淑娴下场凄凉无人依靠自然是她乐见的,可依绫却是个乖巧懂事的丫头,如今白白被生母所累,倒也叫人看着可怜,想着越发觉得杜娇容不容易,说起来她是这一双子女的嫡母,也少不得被他们那个不知廉耻的姨娘带累了。

“要我说我们夫人真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那气度天生在那儿呢,田太太那些话虽不是有意的,但到底也扫了她的面子,她却能坦然处之反倒回家安抚依绫,依绫也算是个有造化的,将来的亲事若能得她为她粗心周旋,总不至于太过落魄。”

郑妈妈听了念锦的话也连连点头。

“可不是么,大夫人劝二姑娘那些话我也听了个一句半句的,那才是大家主母的见识。她只劝她不用伤心,好生过日子,将来若说挑选门想必有限,但挑个有良心有志气的孩子,家里还过得去的,对我们余家来说倒也还不难,且待她从今日起慢慢打听去。万事要自己看开些,若为了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伤了自己的身子反倒不值。”

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便听见容兰和菱涓在外头说话的声音,郑妈妈知道该去了,又与念锦手拉着手依依不舍地说了好些体己话,方大太太这里自然也备下了许多回礼,由几位妈妈带回余家不提。

晚间方晏南回来见念锦总是神色恍惚的样子,便悄悄叫了菱涓到一边细问,这才知道是她娘家的人来过了,怕她想家白闷坏了身子,便想方设法搜肠刮肚地说了些笑话出来,好容易才逗得念锦开怀一笑,自己倒马上就双手合十念了句佛。

“阿弥陀佛,你可总算是笑了,再这么怄着,我这颗心在嗓子眼里提着就快要提不动了呢!要不趁着年前我陪你回去一趟,你们夫人如今双身子,你回去探探她倒也应该,太太不会反对。”

念锦听着这话眼睛一亮,但思量再三还是咬咬牙摇了摇头。

“太太满心里疼我,是我的造化,可不该仗着她的疼爱恃宠而骄。这过门才没两个月,也回过一趟门子,哪里就又要回去了?节下家里本就事多,我才进门,家里的事情帮不上太太的忙倒也罢了,怎么还给她添麻烦呢,不妥。”

“不过是回趟娘家,有什么麻烦的,余家能有多远,套个车半个时辰就到了,你呀就是太小心,当我们太太是你们家老太太呢?老祖宗似的供着,半点错处也不敢有。”

方晏南心里心疼老婆,嘴里所出来的话却又是打趣她似的,念锦哪里能不明白他是在宽她的心,也佯装生气地戳了戳他的脑门道:“呆子,难道就我们俩晃着两条手臂空着手回去不成?少不得又要太太为我们置办礼物,配几个妥当的妈妈娘子跟着,那些人节下都是最忙最得用的,我们这么一搅和,岂不就是添乱?”

“好好好,怎么说都是你有道理,晚了,咱们歇息吧?”

方晏南讨好地朝着念锦眨了眨眼睛,将“歇息”两个字重重咬下,念锦顿时红了脸,却不曾提防被他一把拦腰抱起吹灭了蜡烛。

容兰本来守在帘子外头陪着,一面手里做着针线,忽然眼前一暗,才知道是里头熄了灯,怔怔地瞅着帘子半日,却不成想手里的钢针一下子戳上了指尖,立刻血珠子涌了出来,疼得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走吧,咱们也该歇了,如今这样的光景,还守着能有什么意思?”

肩膀上被人轻轻一按,容兰听出是欣怡的声音,又听她语带双关似的一句话,不由越发恍惚起来,且由着她拉着自己回了屋,却坐在床边动也不动。

欣怡看她的样子不由好气又好笑,一面梳头一面从镜子里瞪了她一眼道:“向来人人都夸你懂事稳重,这么看来你还不如我这个冒冒失失的人看得开。我们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你也知道,虽说太太将你我给了大少爷,或许总有抬举一二的意思,但如今你也看见了,大少插插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少爷的一颗心全都在她身上,你难道就还不死心?”

容兰被她说得面上一红,却又忍不住分辩:“没来由拉扯这些做什么?将来如何,总有太太做主,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又能有什么自己的想头?”

谁知欣怡听了这话却越发冷笑了起来:“说你痴你真的是痴了!太太心疼儿子,自然在他身边的人身上用心,或许觉得你是个好的,心细、体贴,因此将你放到他屋里,将来若他喜欢你或者大少插插不好,收了你也无甚大碍,但若少爷无心,或者大少插插能叫她满意,她做什么还要抬举你来给她儿媳妇添堵?左右咱们都不过是下人,难道她还能为咱们的前程考虑不成?明年你就十八了,我知道你心里急,咱们家的丫鬟但凡过了十八岁就是要配人或是放出去自行嫁娶的,我要是你,就去求了太太的恩典放回家倒也罢了,何必在这里白白想那些云里雾里的。”

一番话说得容兰垂了头,欣怡见她颓然的样子心里也不忍心,可一场姐妹难道看着她白白空守么,少不得实话实说趁早打消了她的念头,越

又说了起来。

“再者就算要给少爷纳妾,也要过了大少插插那一关。你看看我们家里那两位,孙姨娘也好,黄姨娘也好,哪一个不是太太亲自给老爷选的?要说我们大少插插,她那里现成就带了两个过来,你是生得比她们好了,还是

子比她们贤惠伶俐了?就是要抬举,她也是抬举自己人,将来好拿捏。”

“你是说菱涓和琪纹?”

“可不是么?陪房陪房,要么配给家里的管事小子,将来帮着内院里头管事,要么就是给姑爷做小,帮着小姐拴住姑爷罢了,这些事我们姑娘家就算不懂,那说书的戏文上的,可不也都是么,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我说你呀,就快给我醒醒,绝了那没意思的念头吧!”

第 59 章

一个新年过得并不痛快,按说家里多了两个新媳妇,大的不用说,是从小就相中了盼着娶回来的,小的虽说进门前有些不如意,但这孩子倒也乖巧,孝顺公婆妯娌安宁,对老二又是个言听计从和顺体贴的,当初怕她身子不牢多有拖累,如今看自从做了亲之后倒也没什么,因此大老爷虽然嘴上不说,面上对这个小儿媳也是越来越和颜悦色了。

一大家子和和睦睦的,唯一美中不足,便是三老爷家里那一桩叫人悬心的事情,大年三十祭祖,竟然还找不着他的人影,大太太打发人上他屋里去寻的时候,却看见三太太正急得坐在那里哭呢!

大老爷一整天都黑着脸,直到晚上吃团年饭,三老爷竟还是不曾出现,二老爷沉吟了片刻附在大老爷耳边低声道:“要不,派人去老绍兴酒楼那边找找?”

“哼!找他做什么?连祖宗都不记得的混账东西,最好就死在外头!”

大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不用二老爷说,他自然知道三老爷在哪里,只是恨得不肯叫人去寻他罢了,说到“死在外头”几个字又自悔一时冲动,大节下的实不该说这么不吉利的字眼,又跟着在地上呸了几声,这里大太太和二太太坐在里头隔着帘子看着,也不由蹙眉叹息。

“老三家的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都这么明目张胆地过年也不过来了,她还有什么脸面?躲在家里哭罢了,我让月珊去请了她几次,大少插插也去了,都不曾说得动她,只说头疼起不来。”

二太太恨恨地攥了攥帕子,大太太闻言也不住摇头。

“不来倒也罢了,实在难为她,要人过来了还是愁眉苦脸反倒图惹晦气,只怕老爷心里不喜。老三向来是个懂事的,没想到这件事情上头竟这样糊涂,看来那樊丫头倒有点手腕,我原想着过了年就叫个婆子过去打发了她,如今看来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白花花的银子给她不要,难不成还真想挤进我们家来做正头太太不成?做她的春秋大梦!莫说老三家的没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就是有什么,她还有个儿子呢!那骚狐狸想要越过她的头去,门都没有!”

“只怕她在老三面前不是这么说,当初上门来闹,不过求我们老大收了她做个偏房,如今既然肯任老三胡作非为把她养在外头,只怕也不过图这么个说法。要说正头太太,她敢想么?莫说我们家里已经有了三太太,就算没有,她一个养在外头跟粉头一样的东西,敢指望么?再是怎么猪油蒙了心,也说不出这样的梦话来!”

二人压低了喉咙议论着,见徐凤临带着小福走了进来,忙掩了口,大太太伸手招呼她到自己身边坐。

“快过来,这里头暖和。你从哪里来呢,头上还有雪珠子?”

说着就伸手在她鬓边轻轻拂了一下,徐凤临赧然一笑道:“媳妇毛躁,叫两位太太见笑了。”

小福站在一边凑趣道:“太太不知道,昨晚二少爷不知怎么说起在大少爷屋里吃过的杏仁鸭掌味道极好,我们插插就一夜都惦记着,早晨同大插插要了方子,可这大节下的大厨房里忙得个个倒仰哪里还有人能腾出手来,我们就自己在厨房里捣腾了一下午,可把岳家嫂子给狠狠烦了个够。”

“你这丫头,太太不曾问你,就你爱嚼舌头!”

徐凤临被小福说得越发犯窘,大太太却溺爱地揽过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道:“好孩子,知道你对阳儿的心是好的,只是也无需太过心急,有时候逼得紧了反而受害,日日在一处,他必能觉出你的好来。”

一番话说得徐凤临垂了头,二少爷待新媳妇冷冷淡淡的说法早就传遍了整个方家,二太太自然也有所耳闻,起先是有些瞧不起她老子仗着人情硬逼得大老爷点了头,可如今看这孩子也着实心诚可怜,又已经进了门,怎么说也是家里的正经少插插,总得盼着他们小夫妻好才行,反倒对她多生出了些怜惜,见她不自在的样子忙打起岔来。

“大太太就是个严肃的,好好的拉扯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保不齐是人家小夫妻两个耍耍花枪,我们二少爷又是那么个刁钻诙谐的脾气,只怕是哄着我们二插插这么老实的人玩呢。”

“二婶子……”

“二婶婶倒说我们二少爷诙谐,依我看呀全家里头一个诙谐爱逗趣的就是二婶婶你呢!还有一会子才开席,太太们先尝尝刚出炉的油炸插油卷子,有豆沙和枣泥馅两种……”

念锦和方月珊携着手笑吟吟地进了门,后头跟着三位姨娘,门帘子还没带上,又有小丫头打帘子,原来是方家的三位少爷也说笑着前后脚进了屋。

这里方月珊不待念锦说完就兴奋地抢白道:“还有一个里头搁了一只红宝石的戒子,谁吃着了就是福星,那戒子可就归她呢!”

姑嫂二人也落了座,二太太一把拉过方月珊搂在身边给她搓着冷冰冰的双手道:“你这孩子就知道调皮,你大嫂子忙着给我们弄好吃的,你想必也在边上偷吃了不少吧?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还不早些过来!”

二太太这话原是心疼女儿在外头乱跑受冷,哪里有多少责备的意思,小丫头却是个毫无心思地,立刻满不在乎地回道:“急什么,三叔不是还没回来么?方才我们进来听见妈妈们说这年夜饭不知多早晚能开呢,大嫂子怕大家肚子饿,才又折到厨房里去做了这些点心。”

一句话说得屋里才刚轻松起来的气氛又沉重了起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方月珊也自知失言地把头埋进她母亲怀里不肯出来,念锦忙笑道:“哪里有二姑娘说得那么好了,我不过是闲着无趣弄出点玩意来讨太太们一乐罢了,大家快尝尝吧,谁要吃出了那戒子,可是新年里要发财的好兆头呢!”

大太太心知念锦用了这个方子想冲一冲因三老爷在外头的事而带给大伙的不快,也越发感念她的体贴机智,也强撑出了笑脸张罗众人吃点心,方晏南趁众人不注意悄悄贴在念锦身后,将脑袋搁在她肩窝蹭着撒娇道:“就这么爱讨好太太,把人家惦记了一天的宵夜都拿出来救急了。”

念锦脖子上被他蹭得怪痒痒的,忙躲道:“别闹,长辈们跟前什么意思!给你留了好东西呢,只怕你晚上吃不下。”

这话倒也不是假话,年夜饭本就要吃老半天,接着玩玩乐乐又要吃点心,子时之前吃馄饨,再闹迟了厨房里还备了各色元宵糕点,等回了屋,只怕真是肚子里撑得多一口茶都装不下了。

方晏南想想确实如此,当即有些沮丧,二人这点亲昵的小动作虽然隐秘,却都落在了徐凤临的眼里,想起方晏明待她虽然客气,却是寒凉到了骨子里,心中不免伤心,方晏阳见她神色一黯,遂跟着她的目光瞥过去,似乎有所察觉,却面上毫无所动,漫不经心地和方晏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外头的趣事。

周姨娘站在二太太身后看茶,也被方月珊硬拉着尝了一个插油卷子,咬了一口却脸色一滞,方月珊忙问她怎么了,她用帕子掩了掩嘴歉然地支支吾吾道:“早期就牙疼,偏嘴馋给忘了。”

二太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她便欠了欠身退了下去,这里方晏明和他二哥说了一会子话也无甚意趣,正好大太太叫他去看看老爷那里有没有示下,他便应声走了出去。

回过老爷之后想着他姨娘方才急匆匆出门的样子,心里不免担心,便佯装出去散散四下去寻,果然在出了西南小门的拐角处看见周姨娘正怔怔地站在一棵老树下头,手里不知捏着什么,神色却颇哀戚。

“姨娘这是怎么说?大伙都热热闹闹的,你这么个样子要被二太太看见了,又要排喧你了。”

周姨娘见方晏明走过来,忙朝背后缩了缩手,却还是被他看见了,正是一枚亮晶晶的红宝石金戒子,当下越发疑惑了起来。

“原来是叫姨娘吃出来了,这可是高兴的好彩头,怎么反倒不乐?姨娘快随我进去,说给大家也热闹热闹。”

谁知周姨娘反倒朝后躲了躲,见四下无人方叹了口气道:“我的好少爷,你当你姨娘是什么名牌上的人么?这戒子虽是个好东西,可这红宝石哪里是我们这些旁人能佩戴的?说出来不过叫她们笑话,笑话我倒也罢了,没得白白连累了你。”

一句话不曾说完眼圈已经好了,方晏明闻言一愣,怔了半天才轻轻叹了口气。

“叫姨娘粗心了,我……我但凡将来读书有了长进,总能叫姨娘过上好日子。”

“唉,姨娘知道你有出息,姨娘等着就是。你快进去吧,别叫她们使人出来找你。”

周姨娘擦了擦眼睛从假山后头转了出去,方晏明看着她瑟缩的背影不由心下伤怀,她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向来只知道一心伺候二太太,可二太太脾气刚烈

子急躁,每每寻她的晦气拿她做筏子,他这个亲儿子却只能看在眼里不出声,而她为了让他过得更好,反倒主动疏远了他。

其实周姨娘的心思也简单,二太太没有儿子,他虽然不是她生的,到底也算是她的儿子,只要从小肯跟她亲近,他的亲娘又蠢蠢笨笨安份听话,没准二太太心里一高兴就肯提携提携他也未可知。

方晏明这里前脚才进了屋,三老爷后脚就回来了。原来大老爷嘴里说着不要管他,可哪里能大年夜的团圆饭不叫他回来吃呢,早派人到那边去捉他,还撂下了狠话,要是他不回来,就叫人绑了手脚堵了嘴塞进马车里弄回来,到了家也不要过来现世,直接仍进祠堂里给祖宗们请罪去。

谁知这三老爷倒是个识趣的,见来人都是大老爷的亲信,又熟门熟路地能找上门,自知事情不妙,索

老老实实地跟着回来,打算好言好语求求他哥嫂,不论怎么,先接了樊音进府再说。

大老爷这里看他还算老实,脸上又讪讪地,也不好在一屋子下人面前给他没脸,大过年的到底要一家子和气才是好兆头,便也不曾发作,只是到底一家子心里都各自存了心事,晚上也不曾如往年那边热闹,撑着过了子时算是守了岁,便散了各自回屋去,三老爷直勾勾地看着大老爷走了还想追过去,却听见大太太站在身后叫住了他。

“我劝你省心些,大节下的别给你大哥添堵,他已经为着是过年对你们多有忍耐,你要是心里还念着这个家,就该悄悄的把这事解决了,保存各自的体面,要是再纠缠不休吵吵出来,你大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到时候你不要来求我这个无能的嫂子给你说情去。”

第 60 章

别看大太太向来和颜悦色的,可三老爷却最怕她,听了她这话心里虽不甘心,却果真没敢再挪一下子脚步,只摸了摸后脑勺讪讪地站着不言语。

大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瞅了他半日,见他始终不服软,也不愿再去说他,扶着寻梅的手掉头就走,三老爷看她的神气心知她正在气头上,也不敢这个时候往上凑,见寻梅悄悄回过身瞥了他一眼,忙冲着她使了个眼色,寻梅却好像不曾看见似的扶着大太太走了。

这里三老爷怏怏地回了屋,他屋里的大丫头绿珠迎了出来,一面给他脱下外头的大毛衣裳,一面朝里间努了努嘴。

“还没睡?”

“在里头做针线呢,说是睡不着。”

“行了,你下去吧。”

“是。”

这里打发了绿珠,三老爷想起家里老实到无趣的老婆一阵颓然,不知怎么满眼都是樊音,那小女子真真有趣的紧,往年不过是在大太太身边偶尔见过几眼,除了生得俊俏

子温柔之外倒无甚特别,这些日子处下来方觉出她的好处来,她是那样一个羞涩无助的弱女子,可恶南儿竟然忍心骗她,既然知道要和余家大姑娘做亲,何苦先去招惹她哄骗她?哄得人家小姑娘背井离乡跟着他出走了,他倒好,怕离了家在外头吃苦受罪,又后悔了,竟演了一出不知道叫什么的荒唐戏,将人丢在泉州,自己大摇大摆地回来了,还跟家里说是人家姑娘纠缠他,真真不是君子所为。

还记得才捅破窗户纸的那一晚,他悄悄从背后一把圈住她的腰,原以为她会叫唤,可她却垂着头一声不吭,扳过她的身子朝向自己,才见那粉润润的樱桃小嘴委屈地抿着,白嫩的小手就那么不知所措地攥着他的衣襟,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闪烁着,良久方怯生生地说了一句:“老爷快莫如此,音儿害怕。”

那一夜他滚烫的手掌穿过一层薄薄的亵衣放肆地抚摸着她颤抖着的身子,她闪躲着,哀求着,却渐渐不敌他老道温存地撩拨,渐渐在他的亲吻抚弄下娇喘连连,最终化为一滩柔软无骨的棉絮温顺地在他身下辗转承欢,紧紧依偎在他xiōng前欢喜又胆怯地啜泣着,喃喃地求他不要舍她而去。

他又怎么舍得,舍下她这么一个楚楚动人善解人意的活宝贝?

自那夜起便索

在外头做了夫妻,横竖不在家里也不用拘礼,她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自然是想着三媒六聘大红花轿的,这些他给不了她,只得叫人将家里布置成新房,大红喜烛凤冠霞帔一件不少,又接了她老娘过来陪她,总算见她一张苍白的笑脸有了些喜色,晚上不见他过去就吃不下饭,想尽法子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这样甜蜜柔情的一朵解语花,如何不叫他喜欢得心花怒放,恨不得时刻捧在怀里含在嘴里呢?

今天知道家里事多,本打算早起偷空过去一趟就赶回来祭祖,谁知到了那边才知道樊音前一夜为了给他祈福在菩萨跟前跪了一夜,大冬天的青砖地上凉气极重,她凭着一片诚心才支撑到天明,见他进门却两眼一黑倒在了他的怀里,接着就浑身滚烫发起烧来。

大过年的叫人跑了好几家药铺都没有大夫肯出诊,还是最后还是叫人拿了他的名帖出去,才请了个相熟的大夫来,只说她是忧思过甚又劳累过度,身子吃不消,只需多多休息好生吃药,倒也无妨。

这么一来二去便耽搁下了,待一切都安顿下来,天也隐隐暗沉了下去。樊音躺在床上烧得糊里糊涂,却眼带泪光地捉着他的手往外推,嘴里喃喃说着些不要为了她误了家里之类的话,听得他xiōng中大热,当即搂着她赌天发誓必定想法子早些接她进门,再也不在外头吃苦。

一想起樊音,三老爷便忍不住眼角含笑,只顾在房门口站着不进去,却听见里头轻咳了几声有人问话的声音,接着便有衣物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

“可是老爷回来了?”

三太太原靠在床头缝件褂子,听见外头的动静便赶着披衣服起身,三老爷虽不耐烦她,但为了接樊音进门来,少不得又要应酬应酬她,便挤出了几分笑脸自己抬手掀了帘子进去,一把按住她仍旧躺下道:“在外头有些事情耽搁了,听说你又犯头疼了,如今可好些了?吃了药不曾?”

“好些了,不过是前头夜里受了凉,静静地歇了一天倒也大好了,只是这般躲懒,偏劳了两位嫂子。我给老爷倒杯热茶暖暖手去。”

“不忙,这不暖着了么。”

三太太正要起身,却又被三老爷按住,反而将手伸进她被子里摸索着捉住了她的手,一双眼睛带着春意似笑非笑地觑着她笑,惊得她一时呆在了那里,一回过神来就忍不住面红耳赤了起来。

她进门也有好几年了,自己也知道三老爷嫌弃她呆板,又不识字不会投他的趣,因此夫妻之间极少温存,如今忽地被三老爷这么一捣腾,心里倒有些说不出的受宠若惊,可转念一想这一切皆因他在外头有人,心里正弄着那不可告人的心思,不过是要她到大老爷大太太跟前签个线搭个桥罢了,顿时又如同被一桶冷水在大雪天里浇了个湿透,寒凉进了骨子里。

三老爷随手便灭了灯,心想着好歹应付过去一夜,夫妻二人亲热亲热,床底之间万事好说,因此哪里有心思去揣摩三太太的心理变化,不过是熟门熟路地脱去了她身上的衣衫,触手便是少*妇柔软丰腴的肌肤,比起樊音的纤瘦柔弱,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当即便也不觉得那么勉强了,搂起三太太就要求欢。

三太太顺从惯了的人虽然心下凄然,倒也不曾想起来反抗,不过是顺着他的意思罢了,二人一个心怀鬼胎一个刻意奉承,倒也耳鬓厮磨心满意足,临入睡之际三老爷抱着三太太讪笑道:“平儿如今也会走会跑最是个淘气的年纪,家里的杂务又多,你着实辛苦,何不添上一两个人给你打打下手?”

三太太明白他的意思,却佯装糊涂道:“家里的事总都是大太太做主,我不过从旁帮衬些,也说不上辛苦不辛苦的。平儿虽然爱淘气,也是插娘妈妈一大堆的跟着,说起来倒累不着我,要说家里这些零碎事,绿珠和红芍跟着我打打下手也管够了,莫不是哪里伺候得老爷不称心?要果真如此等过了年我就跟大太太说说,叫个牙婆过来给我们再挑上一两个得用的好丫头就是。”

“你……我说……唉!”

三老爷见老婆漫不经心地翻身就睡,压根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记得一下子坐了起来,也不披件衣裳,只靠在床头气鼓鼓地喘着棒气,三太太又不能不理他,只得也跟着坐起来,一面给他添衣一面叹道:“老爷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此时早已闹得阖府皆知,不过是你们一家子合起来,瞒着我这个蠢人罢了。说起来也怨你,我是你的枕边人,你却不肯信我,这事要是早些说与我知道,我们好好商议着跟哥哥嫂嫂说说,正正经经接人家姑娘进来又有多难?偏你们爱走弯路,弄得如今不清不楚地在外头住着,大老爷大太太生气不待见,如今你再想如愿,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了。”

一番话说得恳切不说,且句句在理,三老爷听了几乎深悔自己糊涂不曾早些回家与发妻商量,也当真以为此事的阻力不过就是他那个当着家的大哥,她倒是情愿帮着他顺着他的,忙一脸希冀地握起她的手求道:“我的好人,哥哥嫂子纵然再不喜欢,到底是我们三房自己的事情,搁不住你愿意。只需你去好好求一求大太太,想必是必准的!不过是拨一拨嘴的事,你就发发善心吧,她实在是个好姑娘,原是我们方家负了她,害得人家名节受损不说,还差点自尽连小命都丢了,说句yīn私的话,如今我们收了她,那是替老大那房积德呢!你只管放心,她最是个懂规矩识大体的,进来了也必定老老实实伺候你,你只当多个大丫鬟便是。”

“当真?如此说来咱们倒真该帮她一把了,眼下家里太忙不好说话,横竖等过了正月十五吧,我找一天大太太高兴的时候去求她,或许就点头了也未可知。只是这几天还求老爷多少忍耐些,别在出去招人眼了,好生在家待着,多陪陪大老爷说说话,只怕到时候也有用些。”

“好好好!还是你想得周全,就按你说的办。只是音儿在外头若不见我去只怕要胡思乱想那可怎么好?我身边的人都叫他们看住了,如今既待在家里就没必要再去惹话,不如你使人过去走一趟,替我带个话过去,叫她好生在家待着,等我们去接。”

“甚好,就这么着吧,明天我叫刘妈妈带着红芍跑一趟就是。”

三太太两只拳头在被子里握得死紧,无名指和尾指上四根养了两寸长的指甲几乎生生折断,却愣是不曾叫三老爷看出半分不妥,反倒笑吟吟地同他商量着,三老爷终于得偿所愿心下高兴,也一扫方才的倦意,兴奋不已地规划着哪处拨给樊音住,哪几个丫头拨给樊音使,三太太皆一一应了,直至窗户纸上略略泛青,二人才说着说着睡着了。

自从听了三太太的话,三老爷果然消停了几日,正月里的方家倒也太平,大太太见他这样心中虽然疑惑,但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也不去计较,谁知这才过了初八,就有人耐不住寂寞了。

“你说那老妈子姓什么?”

“说是姓秦,替她们家太太来寻我们三老爷。”

“放屁!这是哪户人家的太太,妇道人家指名道姓地来寻一个男人?你出去告诉她,我们家没有老爷在外头结交什么来路不明的太太,叫她趁早走路,别惹火了我给她一顿好板子吃!”

“是,我这就去打发了。”

孙姨娘毕恭毕敬地从大太太屋里走了出来,离了门口却皮笑肉不笑地一阵冷笑,捏着帕子的手也止不住颤抖。

你不是一向最注重家风名声么?你不是一向最喜欢骂别人是骚狐狸不要脸么?你不是一向最有能耐独霸男人么?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手段来对付你们家三叔在外头那个名副其实的骚狐狸。

当即心下有了计较,便沉着脸走到二门上,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夫人正战战兢兢地缩在墙角候着,见她出来了忙噗通一声跪到了她的脚边哭了起来。

“这位太太,求求你行个方便,让我进去跟三老爷说句话吧!我们太太真的……实在是……求他老人家过去看一看吧,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可担不起这个罪过啊!”

孙姨娘听着这话说得蹊跷,只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那秦妈妈擦了擦眼泪继续道:“大夫说我们太太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子,就是身子弱胎气不稳,我们不过是老爷买来伺候太太的,哪里能有什么决断,向来都是一个姓钱的嫂子过来,如今也好些天不来了,我们心里害怕,万一太太出个什么事,老爷那里怎么交代,少不得厚着脸皮上府里来求一求……”

“哼,你也知道这叫厚脸皮?谁知道你们那什么太太是什么来路,随便怀个孩子就说是我们三老爷的,那我们方家的便宜少爷岂不是满街都是了?回去告诉她,别做梦了!我呸!”

说罢一脚将那秦妈妈踹到在地,又狠狠啐了几口方恶狠狠地离去,碧莲跟在她身边一路小跑气喘吁吁道:“没想到那女人肚子倒争气,这么快就怀上了!这可怎么好,赶紧告诉太太去吧!”

谁知孙姨娘脚下一顿,眉头一蹙道:“告诉她做什么?没得白白惹太太烦恼,横竖是个轻贱的东西,随她死在外头岂不更好?你且把嘴闭紧了,方才的事,谁也不许说。”

“是,奴婢知道了。”

碧莲虽不明白她家姨娘的用意,但跟着她这么些年,知道她也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自然也只有应了,心里却不免担忧,如今这么将人赶出去,过几天只怕闹得更凶,太太又毫无防备……对,毫无防备?

莫非,莫非这就是她们姨娘的用意?

碧莲自己心里小算盘打着,一面悄悄拿眼角去看着孙姨娘,却见她面色如常一副坦荡荡的样子,当下也一阵迷惑,莫不是自己歪派了她,当即也不愿多想,只加紧了几步跟着她走向大太太的屋子复命去了。

第 61 章

果然不出几日,元宵佳节刚过,这事还是闹到了方家三老爷跟前,三老爷一听见说他的心肝宝贝肉怀着他的孩子还在外头遭受了千万般的委屈羞辱,立时气得两眼发红,想也不想就命人抬了轿子到外宅去接人,直接大摇大摆抬进了方家,轿子落在了自己院子里,又亲自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人扶了出来接到自己屋里,立逼着三太太跟大太太说去,眼下就要将人收房。

三太太扶着红芍的手气得浑身发抖,却依旧挤出了个和顺的笑容安抚道:“老爷莫要心急,如今这时辰大太太只怕正歇午觉呢,莫说她们不会叫我进去,就算我硬要挣着这张脸闯进去了,大太太心里不痛快,只怕对老爷的大喜也没甚好处。再者樊姑娘一路劳累,不如我这里先将她安顿下来,住的屋子伺候的人,都需要打点,外头的行李使唤的家伙也需要人去取进来,只怕就这么些事情一个下午也够呛,且叫樊姑娘缓过劲来,等吃过了晚饭两个侄媳妇都过去请安,哄得大太太高兴了,我再趁势回一回,老爷觉得如何?”

“唔,也好,只是委屈了音儿,你行事是稳当的我自然放心,只是她如今的身子不寻常,你可要更加留心才是。”

三老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双眼睛却始终喜滋滋地瞅着樊音平坦的小腹,满地里站着的下人都是内院里伺候惯的,有哪一个不是人性,就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一个暧昧不明的眼神,她们心里也都有了底,看来这位樊姑娘果然不简单,出身不好行为不端又有什么?搁不住人家肚子争气!再看三老爷这心疼小心的架势,一个姨娘是怕是跑不掉的了。

加上这三太太原本就是个和气端庄的,很想难为她们,因此众人对樊音的态度也便立刻有了微妙的变化,三老爷一路扶着她进了屋,早有三四个小丫鬟抢着上去打了帘子,几个媳妇娘子堆着笑赶了进去端茶递水不说。

樊音自进门便一路低垂着头,脸上白晃晃的,脚步虚浮浑身发软,只倒在三老爷身上任他搀着,看着十分胆怯娇弱的样子,见三老爷有意无意地摸了摸她的肚子,这才红着脸伏在三老爷耳边说了句什么,却惹得三老爷朗声大笑起来,越发将她抱得紧了些。

三太太站在院子里睁着一双眼睛冷冷地瞅着他们进了屋,抿着嘴一句话不说,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倒是她身边的红芍对着屋里恨恨地啐了一口。

“什么东西!就算再是个怎么好的,进了门也不过是个旁人,见了太太不跪不拜不说,连嘴上请安都不会了?可见是个轻狂的,太太今天若不治她,只怕日后她更要越过你的头上去了!”

三太太听了她的话方如梦方醒地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却也没什么,只低低叹了口气道:“快别这么着,咱们不但不能治她,还要惯着她,捧着她,要叫我们那糊涂老爷知道,我们对他心坎上的人是极好的方是。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可切莫多事,这会子四少爷只怕要醒了,你过去看看,插妈子背着人总是没你尽心,孩子睡了她也跟着在一边瞌睡,一时小家伙蹬了被子她也不知道。”

“是,奴婢这就过去,那太太……”

“我少不得撑着上下打点打点,且把东南边的耳房腾出来给她吧,那边敞亮也暖和,离老爷的屋子也近,总是没话可说了。你快去吧,我这里叫绿珠过来帮忙就是。”

红芍担忧地看了三太太一眼,见她转身走了,这才摇着头走了出去,这里三太太回了自己的屋子,又叫了刘妈妈并几个管事娘子进来分派了事务,一面又问那樊音还带了什么人进来,有人回道只有一个小丫头名唤荳儿的跟着,听说是她家里打小伺候的。还有个老妈子,姓秦。

“那小翠如何不来?她不就是特特赶过去扒拉着抱佛脚的吗?”

刘妈妈忿忿不平,那回话的人也鄙夷地冷笑道:“她哪里还敢来,当真敢这么小觑我们太太吗?听见钱丰娘子带了她去了,只怕也只能在外头给她找点活计做,再想进来,那是万万不能的。”

三太太只由着她们议论也不搀和,和颜悦色地给众人都分派了事情便叫她们散了,只留下刘妈妈,这里有小丫头走进来回道:“回太太的话,绿珠姐姐说在老爷和樊姑娘跟前伺候走不开,太太这里叫她只怕来不了了,太太要有什么吩咐,就吩咐奴婢吧。”

说完乖乖巧巧地跪下不说话,三太太见她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看着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知道虽然是这个屋里的,却决计不是跟前伺候的,只怕多半是做做打扫院子等棒使活计的小丫鬟,哪里能叫她去做什么?当下心中暗恼,面上却笑道:“可不是我看着老爷高兴,自己也乐糊涂了,如今家里添了人,自然是要忙乱些,原该叫个妥当人过去伺候才好,你绿珠姐姐想得很是。”

说罢又低声与刘妈妈耳语了几句,刘妈妈脸上看着不情愿,却还是从怀里摸出啦一吊钱朝桌子上一甩道:“这是太太赏给绿珠的,你且送过去吧。你也是个懂事的,太太看着喜欢,这桌上的梅花插黄酥饼是大太太那里赏的,太太留着备客早晨才拿出来摆呢,现赏你两个拿去吧。”

那小丫头千恩万谢地磕了头接了东西去了,这里刘妈妈却不满道:“绿珠那东西最是个势利眼富贵心,当初还不是跟着太太骂那骚狐狸,如今见人进了门得了势了,就跟着屁颠颠地贴上去了,要我说应该拿她过来狠狠赏几个耳刮子,太太倒好,还给她赏钱!”

三太太瞥了刘妈妈一眼却笑了起来,这刘妈妈向来与她是最贴心的,皆因她出身寒门,出嫁的时候也没个陪房丫头或者插妈子什么的,大太太不想她太过寒碜被人笑话,便一早在方家底下的庄子里选了个老实忠心的妈妈给她使唤,便是这刘妈妈。这刘妈妈虽不识字,却是个懂事的,早先在庄子里每日作死做活才得几个钱,买米买油一使便没了,老伴躺在床上的药钱都凑不出来,如今跟着三太太进来,家里少了自己的嚼用不说,月钱还有一两银子多两吊钱,送到家里也尽够了,因此对三太太是极感恩的,自然一门心思跟着她,只是人有时候太过死心眼,是个老实人罢了。

“这话在我这里说便罢了,出了这个门,再多一对耳朵出来,妈妈可要管好自己的嘴。绿珠向来是老爷身边的人,跟着伺候老爷也是应分,我们且不说她,且说新人那里,你也只小心着些,该做的该给的一分别少她的,说话行事也客气些,天长日久的,我们不争这一天两天。”

刘妈妈听了这话心里也约莫有了个底,忙应了,三太太又吩咐了一些各处注意的事项,等刘妈妈出去了,自己又走到隔壁屋里陪着儿子戏耍了一番,那方晏平如今四岁上下的年纪,长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一看见娘亲来了便细细直笑,伸出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摇摇摆摆就往门口直跑要抱,三太太忙抢上去几步将儿子搂在怀里,此时方蹲在地上不声不响地落下泪来。

插妈子见状忙避了出去,红芍忙上前扶她起来,一面用帕子给她拭泪。

“娘,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我告诉爹去!”

方晏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娘遮掩着抹眼泪,拔腿就要朝外头跑,却被他娘一把拉住,不提他爹还好,一提起倒越发招得她眼泪汪汪起来,一面又挤出笑脸来说道:“好孩子不忙,是外头风大,娘不小心给沙子迷了眼。你爹现在正忙着,你可不许过去闹他,今后……今后……只盼你能懂事长进,娘一辈子就指望你了。”

说罢又忍不住擦了擦眼睛,红芍见状也面露不忍,又怕四少爷小孩子家家童言无忌再说出些什么来图惹三太太伤心,便逗着方晏平跟着她出去玩了会子,转身交给了插妈子,这才又进屋里来,此时三太太已经洗了脸,坐在梳妆台前瞅着镜子里的人影子发呆。

遂走上前缓声道:“奴婢给太太梳个头吧,晚上过去大太太那里,总要性神些。”

三太太听了她的话神色一滞,再看看镜中的自己,果然鬓角松散面上晦暗,一看就是个憔悴的,便点了点头,一面又叫她打开里头的箱子,选了一支翠菊金丝镂空珠花,看了看身上藕荷色的家常对襟褂子,也叫脱了,寻了一件蜜合色的暗花云锦金丝滚边袄换上,脸上有擦了些许胭脂,对镜一笑方觉性神了不少。

看着天色微沉,这里主仆两个饭也不在家吃,便携着手说说笑笑地出了门往大太太屋里去了,三老爷心急等着大太太的话,哪里会拦她,巴不得她立时液上翅膀飞过去才好呢,这里只留他和樊音两个人在屋里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地甜甜蜜蜜,倒比那新婚的正头夫妻还要派头,屋里但凡有看不惯的人,也不敢十分放在脸上,不过是避出去眼不见为净罢了,只有绿珠带着几个小丫头在近前殷勤伺候,樊音自己带来的荳儿和秦妈妈倒不曾叫进来。

到了大太太屋里果然正在摆饭,大太太抬眼看了三太太一眼也不作声,寻梅忙过来摆上了三太太的饭,妯娌二人对面坐着吃饭,屋里丫鬟娘子站了满地,却是鸦雀不闻安安静静。

一桌子菜丰丰富富地端进来,不过只有几碟子上头略动过一两筷子,照旧满满地端出去,这里复上了茶,大太太方不疾不徐地拨着茶盅盖子开了口。

“我听见你立意要做个贤良人,如今人都在家里安置下了,如今还到我这里来指望什么呢?”

三太太知道大太太必定是要动气的,但她恼的人却不是她,而是三老爷和樊音那个贱-人,如今对

她说这些气话,不过是没撞着他们罢了,自然心里也不恼,反倒垂着手笔挺挺地坐着不言语,大太太看她可怜,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说你,总是这么软弱这么纵着他!听说肚子里都有了,这么不三不四地进了门将来可如何是好?那女子连个家门都没有,说是姓樊,樊家却是不认她们母女的,这么个来历不明没有品行的东西,莫说是做我们方家的姨娘,就是做个通房做个烧火丫头,我也嫌她脏了我们方家的地。”

“大嫂说得何尝不是?只是我们老爷如今正在热乎头上,她肚子里又有了那一块肉,人都接进了门,我要再说不肯,又有什么用处?不过白白叫她们背后嚼蛆说我是个醋汁子里拧出来的老婆,没心xiōng爱妒嫉罢了。”

“她敢这么议论你?”

“自是不曾到我面前来说,不过是底下那些丫头子们传出来的,到底是不是她说的,我也不晓得。如今人既然来了,少不得抬举抬举她,太太只看祖宗的面吧,她是个可恶的,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我们方家的血脉,总不能流落在外头。我头先想着要么纳她做个通房,可今天看我们老爷的架势,恨不得把她的鞋子脱了给她□去,又哪里舍得叫她做个丫头?要不是我这些年也无甚错处,只怕他是立等着要我给她挪地方了。”

三太太哽咽着说完已经泣不成声,大太太气得手里的茶盏都直哆嗦,半天方恨声道:“胡说!好好的哪里就到了这份上了?且不说什么抬举不抬举的话,你回去告诉老三,这桩事体他要觉得做得对,叫他自己过来跟我说,你说了不算。”

说罢便再也不言语,三太太还想再求,见侍菊看着她猛使眼色,也知道大太太心里不痛快,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起身告辞,这里侍菊陪着她出了房门,才故意扬声道:“三太太莫恼,我们太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要是真恼了,就是老太爷在世,她也是敢顶撞的,如今不过说些气话,三太太千万别往心里去。奴婢劝句不该说的,但凡有什么,都不是三太太能粗心的,且先回去吧。”

三太太只唯唯诺诺地擦着眼睛去了,看样子像是憋屈着掉眼泪,嘴角却不动声色地微微一弯。

这里早有三老爷派来等消息的人在墙角蹲着,听了这话自然一路飞奔回去报讯,因此这里三太太还不曾进门,家里的三老爷已经知道了大太太大动肝火将三太太赶了出来的事情,当天倒也不敢再去求,看着樊音哭哭啼啼甚是委屈,忙先好言好语哄着劝着,一夜都歇在了她屋里。

第 62 章

早晨樊音笑嘻嘻地送了三老爷出了房门便自顾自坐下叫荳儿给她梳头,没过一刻钟的功夫就见绿珠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手里捧着食盒的小丫头。

“老爷吩咐了,樊姑娘身子不好需要静养,早饭就端到房里来吃。”

“有劳姐姐,这点小事哪里要劳动姐姐来走一趟呢?不拘叫哪个小丫头来就是了,快过来坐坐。”

樊音满面春风地招呼绿珠到她身边坐下,绿珠虽有心巴结她,但到底也是方家呆了七八年的老人了,方家的规矩多少还没忘干净,如今大太太不发话,这樊姑娘就只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窝着,她要是同她太过亲热,将来万一有个变化岂不同一个遭殃?因此也不敢久坐,陪着笑奉承了樊音几句便编了个理由出去了,樊音也不理会,哼着小曲在桌边坐下,看着眼前几色性致的小菜和热气腾腾的香菇肉沫粥,顿时食指大动,心情也跟着大好起来。

秦妈妈给她装了一碗粥,见她片刻就吃尽了,便又添了一勺,一面看着她的脸色陪小心道:“姑娘,如今既然进府了,我们这么大摇大摆地在屋里待着是不是……还是去给三太太请个安吧。”

谁知樊音却轻蔑地撇了撇嘴头也不抬道:“我们如今是方家的什么人?做什么要给她请安?她自己也说了,我们是老爷的贵客,叫丫鬟们不要怠慢,谁见过客人巴巴地跑去给主人请安的?别白白掉了身份!三太太,打量我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想拖着不叫我进门,也好,她一日不给我个名分,我就做一日她的座上宾。”

说罢又吃了两勺子葱油拌嫩豆腐,觉着挺香,再要动手时却又被秦妈妈阻道:“姑娘,论理……论理说你这个时候是吃不下什么东西才是,别一时贪嘴回头又要吐个没完了。”

樊音听了这话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见秦妈妈悄悄朝着窗外努嘴,也知这个屋子势必隔墙有耳的,如果说方才那些话是她故意放出去激一激方三太太的,那有些话,却当真不能叫任何人听见,当下摸了摸肚子笑道:“妈妈说得可不是么,有时候喝水都反胃,有时候又饿得什么都想吃,原来怀孩子这么辛苦,早知如此在家时真该多多孝敬我娘才是。”

“姑娘本来就是极孝顺的,太太心里都知道。只要你嫁得好过得好,太太心里比什么都高兴呢。”

秦妈妈顺着樊音的话接了去,又小心翼翼地扶她到床边坐下,一面使眼色给荳儿,荳儿会意地跑了出去把风,这里秦妈妈方凑近樊音的耳边小声道:“姑娘这招到真可行么?方家大太太是个性明厉害的,只怕不肯听我们说说就算数,必是要请大夫来给姑娘把脉的,到时候……”

“怕什么?大夫那里早就打点下了。三老爷出手有多阔绰你也是见识了的,我只不过拿出一点子渣渣来应酬他们,那几个老家伙就眉开眼笑地答应了,到时候自然我叫他们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

樊音漫不经心地拨着手上新得的宝石戒子,秦妈妈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姑娘好计谋,只是就算他们眼下帮着咱们瞒过了方家的人,可这也遮掩不了几个月,到时候姑娘的肚子大不起来可怎么了局?”

“亏你跟着我娘在樊甲也待了几年,怎么还是这么个蠢货?我无依无靠一个不讨喜的人孤零零来了方家,自然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到时候有人要害我,害得我落了胎,我有什么办法?不过是求着我们三老爷替我做主罢了。”

樊音说着说着一双俊俏的丹凤眼却隐隐泛起一丝怨毒,秦妈妈闻言心下一骇,原以为这姑娘想假借怀孕好进门,没想到她还存了这么一段害人的心思,这里头的厉害绝不是她说得这么轻飘飘的,当下吓得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也不敢再多言,只是更加陪着小心地伺候。

这么一住就住了半个多月,三老爷原打量着既然人已经接进来了,大老爷大太太那里总不能不管吧,没想到他们偏就能沉得住这口气,竟就当没有樊音这个人似的,整日还是像往常那么过,而三太太也一如既往地沉默温顺,对樊音的照顾也算妥帖,只是每当他提起要她再去求一求大太太时她便怯怯地抹眼泪,想想也只能深恨自己没福,谁叫他老婆老实呢,向来就是个胆小的,纵使他再去强她只怕也不中用。

这里樊音却时不时问他,逼得他也实在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带着她到了大太太那里,守在外头的侍菊见了樊音哪里敢就这么放他们进去,少不得拦着,谁知这么一拦却把三老爷这些天来憋着的怨气都给拦了上来,当即就推搡了起来,樊音吓得眼里噙满了泪,一面拉他一面喃喃说着什么不可为她动气伤了身子又得罪了人之类的话,听得三老爷一阵心疼,恨不得搂着她冲进去才好,这里却见寻梅微笑着走了出来。

“太太请三老爷进去,只是这位樊姑娘数月之前刚刚见过,几乎以死明志求着要做她儿媳妇的一个人,突突地又跟着她小叔子进来了,她着实不忍相见,就请樊姑娘在这里略站一站等一等吧。”

不咸不淡一句话刺得樊音在三老爷怀里越发瑟缩了起来,一张小脸早已梨花带雨,眼瞅着就要哭出声来,却生生极委屈地忍着,一排雪白的牙齿在粉嫩的红唇上重重地咬出了一排牙印。

三老爷哪里看得下她这番模样,不由怨忿地瞪了寻梅一眼,一面揽起樊音就朝里头走去。

“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只管带路就是。”

寻梅见拦不住,只得和侍菊对视了一眼双双跟上,彼时念锦和徐凤临正在屋里陪着大太太说家常,三老爷隔着屏风隐约见着她们的身影不由一怔,实没想到竟有小辈在场,一时满心里的话又不大好意思说出口了,只低下头给大太太请了安,便扶着樊音站在地下默不做声。

大太太此时也是气极了,当即冷笑道:“三老爷这是怎么了,方才听着你在外头跟丫头们倒像是很有话说,吵吵闹闹个不休,如今进来了又成了没嘴的葫芦了?”

三老爷自知理亏自然是不敢辩驳的,正想着怎么才能把话说得委婉些,却见身边的樊音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期期艾艾地求道:“音儿实在没脸来求太太,只是……只是三老爷对音儿有救命之恩,照拂之义,音儿一介弱女身无长物,唯有以身相许报答他,还求太太发发善心。”

说罢便砰砰地磕起头来,三老爷一见如此那还了得,忙扶起她来不许她再跪着,一面也昏了头地朝着里头大声道:“大嫂子向来决断厉害,全家无不敬服。如今三弟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想纳了音儿做个偏房,本来只要交代我家里那位就成,实在不敢劳动大嫂子,只为了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蠢人,也不会办这些,少不得还要来求一求嫂子帮衬些,别叫人笑话了我们去罢了。”

说完也不待大太太发话,又接着道:“实不瞒大嫂子,三弟荒唐,音儿如今已经是我的人了,肚子里也有了我们方家的骨肉,若是还住在外头,只怕要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说我们方家欺凌弱女……”

“够了!”

大太太听他句句都在用方家的颜面来做要挟,话里又隐隐含着三房早已分家,她不该过分管束着他那一房的事务的意思,早已经气得脸色发青,念锦见状忙给她拍了拍后背顺顺气,虽明知这叔叔的事情不是她一个侄媳妇好去议论的,可也不能眼看着婆婆气成这样不动,只得硬着头皮出了声。

“樊姑娘既然是有身子的人,三老爷何不让她坐下再说?一直这么站着只怕乏得很。”

三老爷听了这话脸色才缓和了些,忙扶着樊音到一边坐下,一面给她擦眼泪,樊音犹怯怯地看着里头一副不敢的样子,硬是被三老爷按着坐下,大太太眼瞅着她这副轻骨头的样子就气得倒仰,却也被念锦一句话提醒了去,忙喝了口茶定了定心神。

“罢了,若果真是有了我们方家的骨肉,自然不能流落在外头,樊姑娘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身子向来不牢,如今有了身孕自然该更加当心,寻梅,你去把贺先生请来,好好给樊姑娘看看,也好叫大家彼此放心。”

一番话说得甚是得体,也算给足了三老爷面子,三老爷虽然心知大太太是想验一验樊音的胎,但兹事体大,她又是里头的当家,如此谨慎些倒也不为过,横竖不曾把话说破,便也只得从了她。

这里樊音却一阵着慌,她早已买通了方家常走动的几位大夫,却从来不曾听见过什么贺先生,忙故作虚弱地谢道:“多谢大太太关心,音儿的身体并无大碍,不知这贺先生是?”

大太太低着头吃茶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倒是寻梅笑道:“可不是三老爷的运道高么?贺先生是我们老爷一位故交,医道是最最好的,听说那些达官贵人捧着银子去他家里求都求不到他一张方子呢!前几天来了钱塘,今日正好在府上呢,要是让他给樊姑娘把个脉,那三老爷可真是高枕无忧了。”

“当真?那还不快请去!”

三老爷这里喜滋滋的,可急坏了樊音,眼看着就要露馅,却一眼瞥见坐在里头正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的徐凤临。

因她早前就常在方家走动,最近又住了这么些日子,刻意打听之下早对这位二少插插有了些了解,当下计上心来,忙扯了扯三老爷的衣袖道:“哪里敢劳动大老爷的上宾,不过是小事罢了,老爷就是爱折腾。音儿听说我们家的二少插插就是个女华佗,今日既然就在这里,不如劳烦二少插插一趟如何?”

一句话不曾说完,果然见徐凤临腾得站了起来,也不顾三老爷在外头了,兀自走出来指着她的鼻子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要我给你看脉?趁早做梦去吧!”

说罢又冲着三老爷福了福道:“侄媳妇毛躁,先给三老爷赔罪了,今日若是三太太有哪里不舒服,侄媳妇必是要上门献丑的,可要是不拘什么人都要侄媳妇应酬,侄媳妇只怕丢的是我们方家的人,我们太太也是不依的。家里还有点杂物,还请三老爷慢坐。”

连珠奶似的一番话说完也不等三老爷答话,徐凤临便冷着张脸走了出去,这里三老爷被数落得目瞪口呆却又无可反驳,她怎么说也是方家明媒正娶的二少插插,着实没有叫她给他的小妾看病的道理,可也就只有她这种

子才会将这话这么原原本本地脱口而出,一时又觉得面子上下不来。

他已经如此,樊音自然更加羞恼,当即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三老爷只得追着跑了,哪里还有闲心等什么贺先生。

第 63 章

二天,晚间大老爷回屋时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大太太知道想必是三老爷到他跟前去求过了,这大老爷向来疼爱幼弟,到底是手把手从小跟着他身后带大的,骨肉兄弟不说,实在也跟他的亲儿子差不多,虽说他向来痛恨三老爷在外头花哨荒唐,却也着实从不曾因为这些事情重罚过他,次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多不过训斥几句。

“老爷看着是累坏了,我叫佩瑶进来给你捏捏如何?”

大太太一面为他宽衣,一面颇担忧地看了一眼他的脸色。

“不用,夜了,何必叫人来来回回的折腾,不过是上了年纪,腰腿都没那么听话罢了,只你陪着我说说话便好。”

大老爷摆了摆手在靠在了椅背上,大太太依言坐在他的身边,一面给他揉了揉后腰,一面轻声道:“可是老三说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不过是为那樊姓女子求情罢了。我不理他,他自己跑到祠堂里跪老太爷老太太去了,一夜没肯起来,今天又跪了一天,连水都不喝,问他身边跟着的人,说他哭得两只眼睛血红,直说什么要是母亲还活着,决不会眼看着他如此揪心而不顾,一家子骨肉亲亲热热,没想到我们竟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咳……咳咳!”

一段话不曾说完,大老爷已经接连着咳嗽了好几回,大太太忙唤寻梅进来倒茶,一面给他拍着,茶到嘴边大老爷却摇着头推开,遂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大太太跟了他二十几年,如何不了解他的为人,他这个人向来万事都放在肚子里,这些年来生意场上多少大风大浪,也不曾见他回到家里来皱过一次眉头,如今为了这个三弟,想必是真的伤了心了。

“不过是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老三难道就全不顾我们一家人的情义了么?”

大太太也一阵心酸,和大老爷手握着手都不再言语,半晌方听见大老爷叹了口气道:“要不就遂了他的愿吧,不过是个妾,什么大不了的。老三家的再老实,还有你这这里镇着,凭她再有什么本事,还能翻过天去不成?老三向来喜欢孩子,这四五年来只得一个儿子,只怕心里早也着急了,那女子倒是会抓人,会看人心哪!”

“这……”

大太太还要说什么,但抬头看见丈夫疲倦的面色,心下痛惜不说,着实也说不出更叫他烦恼的话来,这里正纠缠着,就听见外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门帘子一掀,侍菊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慌慌张张做什么?平时教你们的规矩越发都学到脑后去了不成?”

“回老爷太太,三老爷在祠堂里昏过去了,三太太在外头哭呢,说想见太太。”

“那还了得!”

大老爷霍地站起,却眼前一阵发黑晃了晃身子,大太太忙扶住他急道:“老爷别忙,老三家的既然这会子过得来,想必老三那边安顿下了,你可别急坏了自己的身子。让侍菊伺候你先歇下吧,我看看她去。”

“罢了,你早去早回,她要是求什么,你但凡看着我这张老脸吧,母亲临走前死死攥着我的手要我好生对待老三,他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将来到了地底下,可有什么脸面去给母亲磕头认错啊!”

“唉,我省得的。侍菊在这里,寻梅陪我走一趟。”

“是,太太。”

这里大太太扶着寻梅的手到了偏厅,果然见红芍陪着三太太在椅子上坐着,三太太脸上虽淡淡的,一双眼睛却早就出卖了她,又红又肿哪里还能骗人。

“怎么,才这会子就心疼了?如今你过来求我容易,横竖他们家兄弟一心,切肉不离皮,三老爷当真想要什么,老爷总是肯给的,哪里还搁得住你来求?只是有一句话我现在可要告诉你,如今你心疼他,将来他可未必会这么心疼你,有朝一日他要为了别人反过来排喧你的时候,你只别来我这里哭就是了。”

三太太见大太太一进门就说穿了她的心思,反倒有些脸上挂不住,忙起身迎出来,一面扶大太太坐下,一面脸上讪讪地道:“全是我无用,连累嫂子跟着**心。只是如今看我们家老爷那架势,若再不依他,只怕……只怕这个家就要散了。”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大太太抬眼看她唯唯诺诺地样子,没来由一阵心烦,想起老太太临终前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家和万事兴,人丁兴旺还是个大户人家的样子,且不可三房之间起了嫌隙,万事少不得要她这个做大嫂的多多周旋担待,一时也万般无奈,只得摇了摇头道:“罢了,这原是你屋里的事,你要是真心抬举她,我这里也没什么话说,只是她出身不明,可如何进得了门?”

“这……再细想吧,如今且将此事定下,也好安安我们家那一位的心,太太不知道,他方才的样子,竟……竟当真要不到黄河心不死了,眼里只有那樊音,拉着她的手两个人对着哭,倒叫我觉着自己是那炮打鸳鸯散的炮槌,真不该横在他们中间似的。”

三太太哽咽着别过脸去,红芍忙体贴地给她拭泪,大太太听了她的话心下难受,到底还是她最为难,明明是那狐媚子行事不端在先,如今却偏要她欢欢喜喜地迎进门来。

这一夜,整个方家除了三老爷和樊音,只怕没有一个人睡得安稳踏实,接下来几天家里的气氛都有些紧张,三老爷那里得了大太太的默许自然是欢喜极了,镇日家催着三太太按着姨娘的规制给樊音那里先把各色东西和丫鬟媳妇都配了起来,只等着寻个好日子跟众人一说,摆几桌酒席便算是过了明道了。

念锦心知大太太心里不痛快,她一向掌着这个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了这么些年,如今竟叫那么一个不三不四的女子要了她的强去,嘴上就算不说,心里自然也是憋屈的,不过皆为了大老爷罢了,想想男人真真是个可恶的东西,自己的老婆要贤德,兄弟的感情最紧要,一家子乱七八糟牵肠挂肚的事情全丢给女人,自己不过是拨拨嘴说几句话的功夫,哪里知道女人们为了这个家当真是日日夜夜地粗碎了心。

当下连带着对正伏在窗下一门心思对着日头剥栗子的方晏南一阵腹诽,方晏南好像背后长眼似的打了个哈欠,一挥手又一颗栗子提溜一声落入晶莹剔透的琉璃碗里。

“你且瞪着我做什么?三叔做下这荒唐事就罢了,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到底不方便言语。只是那樊姑娘……说出来你可不许恼,我总觉着她对三叔不是那么回事。”

说话间人已经蹭到了念锦身边坐下,念锦不由好笑:“这个你又是从何而知?”

“昨天三叔不是带她过来给太太请安了么,我看她瞅着三叔的眼神,并不像什么有情义的,倒是讨好不安的多些。”

“说得神神叨叨,那怎样的眼神算是有情义的?这你又知道了?”

念锦没好气地夺回被他拿过去的针线,却被方晏南撒娇似地搂住了腰身。

“我怎么不知道,我娘子可是天天这么看着我呢!”

“你这个……”

一时窘得满脸发烫,待要嗔着他不尊重,却见他一双柔情满溢的眼睛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不知怎地心下便突突直跳起来,想起身,却觉着环在腰上的手臂越发地收紧。

“你别急,我这里可是有正经事要同你说。看现在的样子樊姑娘进府是免不得的了,虽然她是三房的人,但我们方家三房向来走得极亲密,大小事情总还都在太太手里,只怕她还是会过来常走动的。你们俩自小一处长着,总有些姐妹的情分在,只是我要提醒你一句,又怕你恼我不厚道,樊姑娘待你,说起来可真真不地道,将来你对她可还是要防着些才好。”

念锦只当他大白天地胡闹正要挣扎,却听他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由怔住了,半晌方从他手中抽出了手,拢了拢鬓角笑道:“当你说什么呢,且不说从前,以后她既进了门,总还是一家人,和睦些处着就是了,哪里就有你想得那么多心思了?再者她就算存着什么不地道的心思,哪里还有做叔叔的姨娘的,还去惦记着侄子不成?就算要使手段,只怕也是冲着三婶子去了。说到这个我倒是替三婶子拿着一把汗呢,她那样老实的一个人,可樊音……如今我也看明白了,她少说也有一百个心眼子。”

“谁叫三叔对她热乎着呢,咱们只远着她些就是了。你还是顾着自己吧,要说三婶,我倒看着她不是那软弱无能的人,咱们且看着吧。”

方晏南冲着念锦狡黠地挤了挤眼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窗边看了看才笑道:“你看,我可是听了你的话剥出了这么些栗子来,晚上可是要吃栗子糕的。”

“就能嘴馋,每天都能想着新花样吃,家里的厨子怎么还没烦了你呢?”

“早烦了,这不是有你来了嘛,她们可都盼着你呢,你没发现厨房那几位嫂子见了你都特别毕恭毕敬眉开眼笑么?”

“就你胡说!”

小夫妻说笑着消磨了一会子午后懒怠的时光,方晏南便仍旧出去到铺子里,念锦这里还想躲懒睡一睡,却见容兰走了进来,说大太太叫她呢。

忙换了身衣裳到了大太太屋里,见几个丫头丝毫不似往常般的嬉闹,便也收敛了心神,又理了理衣襟,放扶着寻梅的手进了里间,这里大太太见了她,却一叠声“我的儿”地唤了,一面伸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去坐。

“好孩子,眼下这事只怕又要烦你,我也没脸说,只是架不住三老爷天天来求,少不得腆着这张老脸来求你。”

大太太开门见山,念锦却慌忙站了起来。

“太太有话吩咐媳妇便是,哪里说出这些话来,实在是折煞媳妇了。”

“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所以这事,也当真只能交给你。”

大太太满意地复拉着念锦坐下,一面细细与她分说。原来大老爷到底嫌弃樊音出身不明不堪抬举,想着她自小在余家长大,不如由念锦出面回娘家走一趟,将她认在余家不拘哪个忠心的妈妈或者管事名下,好歹也算身家清白,这样方可进门。

念锦听了这话心下一阵犯难,因着樊音的不尊重,余家上下早对她不屑一顾,且不说老太太未必肯答应,就算她应了,那又要把这烫手山芋塞给谁家,谁家又真心愿意呢?少不得要得罪人。

再说方家说得客气,说是不拘那一位的名下,可既然他家开了口,总要选个有体面的管事,可樊音这么惊世骇俗的行径早已是人尽皆知了的,人家就算不敢不从地收了她,心里难保不恨,岂不是给余家添堵?

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低着头不说话,大太太自然知道她不愿意,但事关方家的体面,也少不得为难为难她了,再者她如今已是方家的大少插插,夫家娘家孰轻孰重,她总该能够分辩,若还是一味向着娘家那可不妙。

想着这些再看念锦时眼神便有些严厉起来,念锦如坐针毡似地沉吟了片刻,终于计上心来,便捏了捏手里的帕子抬起头来,又给大太太添了一点热茶。

“太太说得极有道理,自然不能失了我们方家的体面。只是余家如今已经深恨樊姑娘的为人,若媳妇这么冒冒失失地回去说了,只怕未必能讨得好来。媳妇倒有一个法子,樊家虽然殷实,到底是个平常乡绅,老爷又没了,听见如今那樊夫人带着小少爷守着两个庄子过活,倒也大不如前了。太太若肯派个有体面的妈妈过去走一趟,想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番话说得大太太茅塞顿开,她自然也不愿同余家交恶,不过是没办法罢了,如今念锦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岂不更好?当下找了孟妈妈过来,叫她到账房里取些银子,并几匹上好的绸缎布料动物毛皮,又添了人参鹿茸几样珍稀药材,细细嘱咐下了,孟妈妈会意而去,不到半日便回来了,说那樊夫人收了方家的东西十分感念,但却推说家里老爷去了,自己年纪大了又不识字,不敢乱做主张,只叫家里的老管家将她认为养女罢了。

念锦明知那樊夫人不耻樊音的行径,也并不说破,只说这样也好,到底是个清白人家,大太太本不愿为樊音奔走,如今也算了了这桩心事,当然也不愿再管,只就此罢了。

自大夫人屋里出来天已经沉了下来,念锦惦记着方晏南的栗子糕,便加紧了脚步家去,谁知才到了院子门口却见菱涓迎了出来,似乎面有悲戚之色。

第 64 章

念锦抬眼一看,屋里正候着的人已经走了出来,竟是余老太太身边的袁妈妈,当下心中着忙,要想问什么,却被袁妈妈一把揽住,知道已经回过了方大太太,便也不再理论,只带着菱涓随着她出了垂花门,果然见余家的马车正安静地等着。

“妈妈,不知是不是老太太她……”

念锦捏着帕子的手冷汗涔涔,肩头也不住地颤抖起来,袁妈妈这时才知道她相差了,忙攥起她的手安抚道:“我的姑插插,你可别胡思乱想,老太太她老人家好得很,反倒是……反倒是大夫人她……说起来真是造孽啊!”

说罢又低下头擦了擦眼睛,念锦听她言下之意看来是杜娇容出了事,心里不由愈加担忧起来。

老太太虽然是年迈之人,但到底是余家的龙头,余天齐为人糊涂无情,可对这个老娘却是极孝敬极听话的,自然不敢忤逆她,可杜娇容的处境却……枕边人不是知心人,事事需要小心斟酌,每走一步都怕行差踏错,淑娴虽然不再受宠,但到底有那十年恩情一双子女,难保她不会翻身,红玉又是个有心机的,连腹中孩儿和自己的命都豁得出去,自然不是个安份的,还有家里那几个花容月貌的大丫头,难保没人看了红玉上位,便也生出那起子心思来,算起来真真没有一桩事情是可以叫人省心的。

思及至此越发揪心,忙拉住袁妈妈细问,原来几天前余家的大少爷余睿出了痘疹,接连高烧了好几天,连大夫都说凶险,余睿到底年纪小,烧得糊里糊涂之际便哭喊着要娘,但大夫人产期在即身子渐沉,老太太自然是不许她过去的,便放了睿儿的亲娘淑娴出来在床边照料,谁知这么一照料,却又照料到大老爷余天齐的床上去了。

淑娴只得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心疼,可比起儿子,老爷的心对她来说却更加重要,因此她自然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的,见睿儿的热度一退,便急着讨好起余天齐来。

偏生这余天齐这几个月以来也因着杜娇容有孕、红玉又棒笨,着实没什么意思,一时来了个又知道他的喜好、又会伺候人的淑娴,虽然自从一场大病之后她的容貌身姿已经大不如前,但到底善解人意,因此一来二去地,也便又跟她打得热乎了起来。

谁知昨天早上睿儿不知怎么又烧了起来,早被请了来住在家里的大夫立时就过来开了药,只是小孩子没有娘亲在身边,身上又难受,难免苦恼不休。偏偏身边却没有一个能做主的人,几个丫头怕担责任,只得分别去回了老太太和杜娇容,杜娇容这里火急火燎地赶到,抱着睿儿又哄又骗这才安抚了下来,一面问人淑姨娘哪里去了,那几个丫头却面面相觑不敢言语,直到杜娇容忍不住发了火,才有一个丫头壮着胆子指了指余天齐书房的方向。

杜娇容自打进了余家以来一直谨慎小心,对着老太太和余天齐更加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余天齐的

子她是知道的,因此也料定在她怀胎的这段日子里房里总不可能干净,余天齐连连在红玉屋里留宿,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实在没想到儿子病得这么重,他竟同那女人躲起来幽会去了,这一气可真是非同小可,直带着人闯了进去,从余天齐的被窝里将仍带着一脸情yu之色的淑娴扯了出来,兜头就是几巴掌。

余天齐向来被人捧惯了,哪里丢得起这个脸,当即也不管不顾了,不知怎地竟推了杜娇容一把,当即便有些不好,杜娇容总是怕人议论强挣着一分面子不许叫人说给老太太知道,谁知到了夜里竟腹痛难忍辗转难眠,且淅淅沥沥地落下红来,铃儿唬得不轻,忙叫人去禀了老太太。

“那大夫人和小少爷如何?”

念锦听到此处早已面色煞白,菱涓慌得直扯着袁妈妈的袖子,袁妈妈抽噎着道:“若是无事,那来见大姑***就该是报喜的娘子们了,哪里轮得到我这个老太婆?老太太知道大姑插插和我们大夫人亲厚,因此特特吩咐了奴婢要缓和些同大姑插插说,可这再怎么软和,事情横竖也是如此。大姑插插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这眼看着就要到家门了,奴婢也不怕告诉你,大夫人昨天晚上开始了阵痛,到了今天下午人都昏死了过去,孩子却下不来,老太太担心孙儿急得不行,那稳婆却说什么大夫人自己不想活不愿拼力,她也无能为力。因此老太太才派了奴婢来请大姑插插过去,好歹劝一劝。”

“当真苦了我们夫人……”

听了这话念锦恨得直咬牙,碍于余天齐是她的亲爹,却也不能说什么,菱涓却顾不得那许多,忍不住朝外头啐了一口。

“怎么劝?大老爷都能拉下脸来护着小老婆打大夫人了,大夫人还怀着他的孩子呢,亏他下得去那个手!就算他是老爷,我也是这么说,实在太没人心了!”

三个人唏嘘了一回,这里马车已经停下,念锦扶着菱涓和袁妈妈的手进了门,头一件先去拜见老太太,见到余天齐也陪在那里,便脸上淡淡的,又见淑娴在门口探头探脑,不由越发怒火中烧,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爹爹真是有福,已经有了两位夫人,莫不是还要再娶一位新夫人不成?”

一句话刺得余天齐恼羞成怒,余老太太面子上也挂不住起来,不由干咳了几声责备道:“你这孩子,向来看你倒妥当,如今做了亲怎么反倒口没遮拦起来,也不怕触霉头么!”

“孙女失言,老太太息怒。孙女这就看我们夫人去,就算有人等不及盼着她咽气,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够不够给余家大老爷做二个填房!”

念锦出门时将门帘子摔得山响,几乎砸在了腆着脸凑在门框子边上偷听的淑娴脸上,淑娴紫涨着一张脸不敢发作,却饱含委屈地瞥了里头的余天齐一眼,岂料余天齐正被老母教训得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心理她?只得撇了撇嘴甩着帕子走了。

“你看看你看看!现在被女儿摔脸子看了,你心里可舒服了?偏生她说得也在理,你还不能驳她,方才她说话那个样子你低着头没看见,我可是看见了,那丫头,想是连着她亲娘的账都一起连带着跟你讨来了!那眼睛瞪得,恨不能将人生吃了!要说我不管媳妇见不见好,那个东西是不能留了!方家不是好惹的,她现是长房大少插插,将来就是要当家的!”

余老太太说着说着指了指门口,余天齐知道她说的是淑娴,眉头便皱了起来。

“好不好,她总给我生了一双儿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她如今身子废了,人也老了,

子倒是比过去更温顺圆滑了,对母亲也只有更加孝顺的份,对两个孩子照看得也越发尽心,横竖不过是一个下人,母亲怎么就容不得她?”

余老太太见儿子一派混沌,止不住一阵摇头。

“只能怪我,万事拦在你前头,万事给你做主,如今你三十来岁的人了,眼看着都可以做外公了,却一点事体也不懂。这些天我前思后想,方才见那丫头的样子,我心里越来越有底了。”

“母亲的意思是?”

“当年她亲娘的事,只怕她是知道了,也难怪,到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那起子最会溜须拍马的下人,见大姑娘嫁了个好人家,赶着上去巴结的,也未可知。只不知道同她说了些什么,不管怎么,那个东西总落不得好,说起来就都是她狐媚子不要脸罢了!横竖如今也是个废人,不如早些打发了她,一来安安你家里那位的心,二来也给大丫头看看,别当真叫她恨毒了你,父母之间日后不好相见。”

老太太这里只顾开导余天齐,念锦那里却拉着杜娇容的手泪雨潸潸止也止不住,杜娇容受了一天一夜的折磨早已一心求死,原来还舍不得肚子里的这块肉,可一想起余天齐的狠心无情,当下又觉得让这孩子随着她去倒也好,没得像念锦似的,小小年纪就要如履薄冰地一天天苦熬,没娘的孩子能不能长大还说不定。

念锦自然明白她的念头,知道夫妻之情已经打不动她,只一味说孩子,一面叫人打热水换帕子,见她一阵疼起来了便拉着她的手和稳婆一起叫她用力。

就这么又折腾了一夜,眼看着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那孩子才不紧不慢地从他娘肚子里出来,杜娇容本只求速死,可如今孩子下来却一点哭声不闻,当即又着急起来,只拉着念锦的手声嘶力竭道:“怎么……怎么不哭!怎么不哭啊!”

当即泪如雨下挣了起来,念锦忙给铃兰使了个眼色过来按着她,自己转到稳婆那里,却见稳婆颤抖着捧着那孩子一言不发,噗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

“回……回大姑插插,是个小少爷,只是……只是……”

看着那小小的孩子双目紧闭面色青紫,竟分毫出的气都没有,念锦不由也着了忙,杜娇容如今这个样子,要是孩子再没了,只怕真是不如拿跟绳子出来勒死她更省心了。



把心一横,抓过那孩子的大腿便朝着pi股上狠狠拍了几下,谁知这么一拍那孩子闷咳了一声吐出一口白糊糊的东西来,像是呛着了的样子,却很快大哭了起来,念锦见状喜欢得也忘记擦眼泪了,忙把孩子交给稳婆出去收拾好,千万不可冻着,这里杜娇容躺在床上听见了那一声响亮的婴啼,这才算放了心,一头栽倒在了铃儿的怀里——

第 65 章

余老太太和余齐听见杜娇容生个孩儿,都高兴得什么似的,长房虽然有余睿个儿子,到底是个庶出的,如今有嫡子如何不喜欢?老太太就是头个眉开眼笑合不拢嘴的,拨拨的好东西赏到杜娇容屋里不,自己更加是好几回地过去探视。

余齐自失手打杜娇容之后,想想平日里的好处,心里又悔又愧,但碍于脸面却不肯轻易低头,还是老太太压着他进杜娇容房里,又命他给道歉,杜娇容经历番生死心里早就有盘算,再看个人时,虽不上恨意丛生,却也再提不起半分情谊,勉强对他挤出个柔婉和顺的微笑,也不过是为儿子,出来的话却好比那裹着钢针的棉花垫子,看似无害,触之下还是能扎着人的。

“老太太言重,那起刁妇是个什么样的心思,老太太最是知道的,不过味得巴结着们老实巴交的老爷,伺候得他舒舒服服罢,哪里还管会给老爷惹来多大的麻烦,到时候外头的人议论起来,只会老爷好色薄情不顾儿子病重倒和小老婆厮混得欢,又有几个知道其实是们老爷心肠好耳根子软,可怜年老色衰又有病,才不忍斥责罢。”

果然,听的话老太太的脸色更不好,也不顾儿子就在面前,恨恨地冷哼声,连余齐的脸也黑下来,杜娇容的没错,淑娴只求重获宠爱,却丝毫不在乎他会被人非议,实在太混账,早知道是么个自私的人,就不该可怜,亏他还真动重新抬举的心思,见鬼。

他心思全露在脸上,杜娇容眼波转又叹道:“好在大少爷无事,否则岂不是的罪过?孩子不是亲生的,因此才愈加谨慎小心,就怕被人背后议论去,给们余家丢人。”

“休胡,做得很好,谁敢胡看不打断的腿!”

余齐借机握住杜娇容的手,老太太坐得乏,便扶着月晴的手走,留下夫妻两个在屋里坐着些体己话,淑娴那里悄悄打发小丫头过来打听老爷晚上在哪里用晚饭,被红玉站在门口皮笑肉不笑地拦下来。

“回去告诉们姨娘,别白日做梦,打量们老爷是傻子不成?通共个大少爷,不好生照顾,害得大少爷差出事不,还连累大夫人和三少爷,要是呀,早就找个地方好生藏好不叫人想起来才好呢,偏还敢出来丢人现世!老爷会子没功夫搭理罢,待缓过来,只怕还有得苦头吃。”

那小丫头被红玉啐得唯唯诺诺地回头,五十地学给淑娴听,气得淑娴又是阵摔摔打打,自己思索回,到底儿紧要,如今大夫人也生儿子,老爷的心只怕更偏着,要是再不捉紧双儿,只怕更要叫人踩到头上。忙叫人预备些小孩子爱吃的甜糕饼装盒子,屁颠颠地朝余睿屋里赶去。

谁知里热乎乎盆火似的贴上去,却被人桶冷水从头到脚浇个剔透。

“老太太的吩咐,大少爷才好,须得好生静养,就不许见外人,姨娘请回吧。”

芝兰笑吟吟地站在门口,面上淡淡的没有丝不恭敬的样子,双腿却不肯朝边上挪动半分。

淑娴自被软禁后也学乖不少,如今刚放出来,自然不敢胡乱生事,更何况芝兰是老太太跟前个得力的大丫鬟,要真闹起来,老太太那里就讨不得好,下半年又要放出去,只怕更不会将放在眼里,只得忍气陪笑道:“好姑娘,哪里是什么坏人,是睿儿的亲娘啊。都养儿百岁,长忧九十九,姑娘就体谅体谅个做娘的心,让就去看看他吧。只看他眼,不吵着他休息便是。”

着着就滴下泪来,芝兰只瞅着不言语,时房门吱呀声,却见依绫从里头走出来。

“是谁在外头呢?”

“二姑娘,是!”

淑娴见儿出来,自以为来救兵,忙扬声朝着挥挥帕子,却见眉头蹙,反倒回过身关严房门,才移步子走到们面前。

“姨娘是怎么,弟弟才好没几,身子还弱得很,本来就睡得不踏实,哪里还搁得住姨娘么大声吵吵,如今家里事多,劝姨娘句,好生回去养着吧,别总弄出些事情来叫大家不得安宁。”

番话得淑娴满脸通红又气又怒又愧,哪里能想到向在怀里撒娇撒痴的乖乖儿,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犀利尖锐起来,看抿着嘴脸威严的样子,竟活脱脱又是个大小姐余念锦,当下便忍不住发作起来。

“好,好,好!才多大,就学着教训起来?敢情是阵子老太太疼,就忘记自己是谁,连亲娘也不要就赶着攀高枝去?莫不是也跟那个大姐姐样好命,有老太太给保媒下什么达官贵人的好婆家,从此长长远远地飞上枝头?臭丫头,别忘是从谁肚子里爬出来的,别忘是谁含辛茹苦地把拉拔么大!端什么小姐架子?别叫啐!”

番话算是狠狠地扎在依绫的痛处上,当下便刷得白脸,到底是芝兰有眼色,忙把扶住的手臂。

杜娇容半真半假地为做过几次媒,都被人家或委婉或直白地拒绝,理由很简单,有个不守妇道先jian后娶的亲娘,此事虽没人在面前提起,但实际上阖府皆知,个亲娘淑姨娘自然也是知道的。

可竟然拿着话来刺的心,拿着当年做下的孽来掐的脖子,好,好个含辛茹苦地亲娘!

淑娴见依绫怔怔地站着句话也不出来,以为被骂醒,知错,心下毫不得意,待还要什么,却见房门再度被打开,余睿赤着脚只穿着件睡衣就跑出来,把紧紧捏住他姐姐的手,小小的脸上挂满泪痕,眼神却分外坚定。

“姨娘过,只要睿儿在学里听先生的话,回来讨老爷喜欢,姨娘就喜欢,睿儿很听话,很用心,可姨娘还是不肯多看睿儿眼,要不是夫人,睿儿就是病死,身边就只得几个丫头陪着罢。求姨娘消停些吧,二姐姐已经被害惨,还想叫睿儿也不得他们待见不成?大姐姐如今还在家中,若不怕,们去请来评理如何?”

要淑娴在个家里最怕谁,除余老太太,二个便是念锦。

瞪着双大眼睛惊慌地看着眼前的双儿,仿佛是认识他们般。两个孩子,大的十二岁,小的十岁,么小,本该还是伏在怀里着贴心话的年纪,竟在同,同刻,手拉着手冷冰冰地对出么些绝情冷心的话来。

念锦,又是念锦!还有那个姓杜的小狐狸,绝对也跑不!

咬牙切齿地眯着眼睛,里依绫见弟弟衣服也不批鞋子也不穿,早慌起来,忙把将他揽在怀里,拉着他进屋,芝兰见淑娴还站在那里,也没心思理,面叫人去暖姜茶,面也跟着走进去,房门砰地声在淑娴面前合上,念锦扶着菱涓的手立在拐角处,见跺着脚骂骂咧咧地走,才忍不住轻笑出声。

“自作孽,不可活。如今连亲生的都厌,看以后还能怎么翻腾?”

菱涓鄙夷地看着淑娴的背影狠啐口,念锦低头理理手里的帕子。

“到底是大夫人得下狠心,睿儿平时虽然同亲近,但到底隔个肚皮,他亲娘又还在跟前,总归没那么亲密。如今孤注掷,趁他烧得糊里糊涂的,亲娘在外头鬼混,嫡母却挺着肚子不顾自己的安危守在他床边,他也不小,他心里会没有计较么?孩子自小便是个固执的,认准什么便是什么,如今若是心里当真记们夫人的情,厌那位,只怕那位那里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转。”

“谁不是呢?只是大夫人也忒肯冒险,就不怕过病气去?”

“傻丫头,悄悄探过铃儿的口风,大夫人小时候是出过痘疹的。”

主仆二人悄声议论回方罢,在余家待三,既杜娇容无事,念锦便也该回方家,早上捎口信回去,只怕方家的车已经到外头,便又到杜娇容房里陪回,劝好些贴心话,见面容淡定并无不妥,遂也放心,时到上房去辞老太太,却被老太太拉住。

“听见那个东西如今搭上方家的老三?可要仔细些,不是安份的,既有脸做下样的事,只怕更厉害的还在后头,万万不可大意。”

念锦知道指的是樊音或许会勾搭方晏南,想着不如走前再给杜娇容推波助澜把,便滴泪道:“事孙原想着回来求求老太太,如今闹得实在不像,到底仗着姨母在余家的势头,将来要真的做出什么来,孙也没有办法,还求老太太给孙拿主意。”

罢便跪下来,老太太鼓着腮帮子瞪半日,却将几日对的疑心去些,看来孩子不过是耿直,却不是个有心机的,便使个眼色给月晴,叫扶起来。

“个傻孩子,那看拿硬话刺爹爹,倒还像是有几分主意的样子,原来不过是脸上恶,真真叫人……罢罢,们那个淑姨娘,个家里是容不得,等小弟弟满月来同爹爹讲,不拘哪个庄子上,打发去就罢。樊丫头要是不本分,也没什么好慌的,只拿出大***款来,方家要是有人护着,们余家也还没死绝呢!”

念锦闻言伏在地上深深磕头,眼内却掩不住笑意。

时方家果然来人来接,又是家子眷送到二门上方罢,三夫人拉着念锦的手问回琪纹,托好生给在方家个婆家也罢,因琪纹能干爽利是个得用的,念锦本就有意在方家的年轻管事里给门亲事,将来仍留在身边伺候,因此便爽快地应,见身边的菱涓神色有异,不由心下默默叹气。

第 66 章

回到方家头件便是去给大太太请安,在门口正撞上孙姨娘走里头出来,便含笑问好,孙姨娘也笑道:“大插插可回来,早起太太还念叨,插插今可该回吧,不,如今可是已经离不开。”

“姨娘又拿取笑,就进去给太太请安。”

“告诉插插句话,太太会子不自在呢,插插可要留神。”

孙姨娘按着念锦的手小声嘀咕句,念锦心下跳:“莫不是三叔房里那位?”

“可不是么,偏就选今夜里头摆酒!方才三太太来请,倒想得开,欢欢喜喜的样子,怄得太太没法,只推身上不好不肯去,二太太也不去,也没什么,坐会子就走,看太太的神气像是不大好的样子呢,都是叫那位樊姨娘给怄的!”

会子都姨娘姨娘的叫上?

念锦心下冷笑,却也不多话,倒是寻梅掀帘子走出来。

“原来是大少插插回来,太太在里头问,是谁在外面呢。”

“就进去,有劳姐姐。”

孙姨娘里自出去办事,念锦随着寻梅进屋,见大太太歪在罗汉床上,忙上前请安,大太太果然气色不如平常,只淡淡声,回来,便继续低着头想心思似的,念锦也不敢打搅,又不敢就走,只得屏气凝神在边陪着,侍菊上来添回茶,便带着屋里的两三个小丫头同退下,临出门时却给念锦使个眼色。

念锦试探着唤大太太两声,大太太才回神,面叹道:“到底是老,性神比不得们年轻人,到下半日就懒怠动弹。也罢,偏生连脑筋也转不动,颗心也木愣愣的,,可不正是人家的老不死么?”

“太太话的,要咱们大家子,每睁眼,有多少事情要等着太太的吩咐决断,哪怕太太有日睡迷,府里也够人仰马翻阵,哪里能样的气话?”

念锦听大太太话得蹊跷也不敢轻易接话茬,只觑着的脸色话,果然见大太太冷哼声咬牙道:“是个本分的,哪里知道那些调三窝四的人是怎么个行事?会儿只管坐着,大不撕破张老脸罢!”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阵细碎的脚步声,寻梅进来凑到大太太身前悄声道:“太太,人带来。”

大太太不置可否地唔声,寻梅回身拍拍手掌,便见个老妈子瑟缩着肩腻着脚步蹭进来,念锦仔细看,竟是樊音身边的秦妈妈。

见大太太给个看着吧的眼神,念锦会意笑,越发捧着手里的茶盏眼观鼻鼻观心起来,那秦妈妈显然不曾料到屋里还有别人,时脸上闪过丝惊恐,却还是忍耐着给大太太和念锦请安,接着便跪在地上不起来。

“孟妈妈有事求,莫不就是求让屋子里跪上半日?”

“奴婢不敢,奴婢……奴婢……求大太太开恩,救救奴婢的儿子吧!”

秦妈妈声泪俱下不住匍匐在青砖地面上往死里磕头,原来有个独子,从小捧在手心里养着,谁知长大竟是个不成文的,原来不过是爱穿个光鲜衣裳用钱挥霍,如今却不知在哪里交上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勾搭着他赌起钱来,如今在外头债台高筑四处被人追债,唬得只好躲出去,家也不敢回,可那些放债的都是什么人?钱塘县里最有名的老地痞,就算躲到地底下,他们也能有办法把给揪出来,果然前几日在家小客栈里找到他,抓回去就打得半死,叫人把件血污淋漓的衣服用油纸密密实实地包送到面前,眼就认出那衣裳是儿子的,当即差没晕过去。

“奴婢求太太,求求太太大发慈悲,救救那没出息的儿子吧,奴婢么把年纪,又是个寡妇,只守着么个不肖子过活,要是他有个什么好歹,奴婢也活不成呀!”

秦妈妈磕得额前片通红,大太太却只管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叶打转转,面侧头对着念锦道:“到底不如新茶刚上来的时候,看成色就差好些。”

“太太得是。”

念锦微微颔首,转而瞥眼伏在地上小声抽泣地秦妈妈,不由叹道:“妈妈真不懂事,既是三房的人,就该去求们太太去,怎么跑到大太太里来哭闹不休?事若是大太太替办,三太太那里知道,岂不难堪?”

“正是。莫什么求发慈悲的话,又不是菩萨,有什么慈悲不慈悲的。且不是的人,就是的人,么乱七八糟的事,也并不想掺和,没得坏们余家的名声。”

大太太赞许地看看念锦,面又慢条斯理地,那秦妈妈听话倒也镇定下来,索

抬起头睁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太太道:“太太和插插得有理,是奴婢糊涂。奴婢自知是什么身份,原配不上来求太太,可奴婢只有么个儿子,少不得豁出去,今日奴婢有个消息想孝敬给太太,救与不救,全听太太句话吧。”

“且来听听。”

大太太放下茶盏叹口气,看着那秦妈妈似笑非笑。

秦妈妈迟疑地看念锦眼,见大太太并不发话,便狠狠心磕个头道:“回太太,回少插插,樊音姑娘并没有身孕,都是心想进府想出来的歪子,奴婢心里不安些,想想着实不敢再欺瞒下去,今日抖出来,求太太责罚。”

“是吗?打量们几个都跟着不要命,原来还有么个清醒的。罢,既然有孝心,少不得替们张罗张罗,且回去等着好消息吧。今事,对谁也不必提起。”

“是,是!奴婢省得!谢谢太太,谢谢太太!”

看着秦妈妈千恩万谢地磕头去,大太太里仍旧坐着不动,念锦听番告密早已心惊不已,却见大太太片云淡风轻的神气,当下料定此事早已在的算计中,果然不多会儿就看见孟妈妈笑嘻嘻地走进来。

“还是太太厉害,不过几两银子的事,秦妈妈什么都招。”

“怪只能怪儿子不争气,不过是叫几个人陪他玩玩,估摸着总还要段时间,没想到才几功夫就赌得陷进去,倒叫咱们更省心。”

大太太冷笑着理理手腕上的镯子,念锦叹道:“原来太太早就知道,上回请好几位大夫过去诊脉,不都是喜么?怎么也假的?”

“傻孩子,那些大夫治得旁人的病,却治不自己的富贵心。那樊丫头不是个蠢人,想必使不少银子,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自然要他们什么都行,别什么怀胎不怀胎的,就是赋异禀有几辈子的仙根又有多难?不过是上下两片嘴皮子的事。”

“既然如此,那太太如何得知在骗人?”

念锦越发听得糊里糊涂,孟妈妈接着笑起来。

“的少插插,才做亲自然不知道,太太自己生三个孩子,也看着家里的太太姨娘们生孩子过,儿怀孩子是什么样子能看不出来?看那樊姑娘腰无胎型,舌无胎相,身子又是个不利索的,风吹吹回来就要躺三,哪里就能有身孕?不过是哄着们热乎劲头上的三老爷罢!”

“不些个,且去吧,把没完的事料理,秦妈妈还有用,别叫他们太难为儿子,老大家的再陪坐坐吧。”

大太太开口,孟妈妈便答应着出去,念锦依言留下,却见大太太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太太?”

“跟实话,觉着樊丫头眼下打算如何来圆个谎?如今已是二月里,若当真有孕也有三个多月,再往下走只怕越来越瞒不住。”

念锦略沉吟,斟酌着答道:“回太太,樊音虽在余家住过几年,但话行事却实在不与姐妹们相同,媳妇也很难揣测的心机。句不厚道的话,若是三两个月里当真有,事也便自己圆,若没有,那怀胎怀不住的人也不是没有,总能找到个法。”

“正是,年纪大,心思也歹毒些,要看就是等着给老三家的下套罢,们且看着吧。”

“太太的意思是……想害三婶?那们……”

“以不变应万变,现在们就算什么,三叔会子也听不进去,不如等事情出来,们里铁证如山,怕做什么?下子把那张狐仙似的假面具给撕掳下来岂不痛快?”

大太太着着脸上却漾起笑意,念锦心下咯噔下,仍旧装作无事,陪着大太太又笑阵,不多时徐凤临和方佩珊姑嫂两个也手拉着手走进来。

“难得今日齐全,早起听见厨房里来新鲜的野兔子和野鸡,们几个晚饭就跟着吃吧,只是厨娘料理的,自然比们大嫂子的手艺差些。”

大太太拉起徐凤临冻得冰冷的手渥在自己的袖子里,面又给方月珊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二人见有意不提夜里到三房吃酒的事情,也乐得装糊涂,忙都欢喜地应,念锦听见大太太话忙噙着笑站起来。

67“太太既然吩咐下了,那媳妇就去厨房看看,这大冷天的野味来得不容易,总得想个方子让太太插插小姐们吃得高兴才是”

大太太一撇嘴:“你要去便去,我可没吩咐你,别回头我们家那老实孩子又来跟我抱怨累着他媳妇了!”

一句话说得徐凤临和方月珊都掩着嘴笑,念锦几天没见着方晏南的面,方才就走了神想着他在干什么呢,如今被大太太打趣着点中了心思,一时脸上便火烧了起来,忙加紧了脚步出门,出了门还听见里头的笑声。

大太太这里一屋子女眷热热闹闹地吃晚饭,三老爷那一头的酒席便门庭冷落了许多。大老爷看不上樊音的为人,再说不过是纳个偏房,不去便不去了,二老爷被二太太在家里唠叨得也不敢过去惹一声臊,只有三位少爷硬着头皮去略坐了坐。

樊音看着冷冷清清的宴席早就委屈得含了满满一包眼泪,幽怨地朝三老爷一眼瞥去,三老爷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倒是三太太满面春风地忙前忙后,一时张罗三个侄子吃喝,一时又叫插妈子将儿子抱到身边坐了,一粒一粒小心翼翼地给他拣琥珀花生米吃。

不多久方晏南兄弟便各自找了由头回去了,方晏平到底年纪小,吃饱了玩玩便要睡觉,已经恹恹地趴在三太太肩头昏昏欲睡起来,插妈子忙要接过,三太太却轻轻摆了摆手。

“罢了,我同你抱过去吧,别弄醒了反而要闹觉。”

三老爷见平日里时时刻刻都要对他嘘寒问暖的老婆如今一片心思全在儿子身上,抱起儿子就走看也没看他一眼,心里又莫名其妙地不自在起来,可樊音依偎到他身边,眼圈袖袖的,忙又温言安抚了一阵,一面叫秦妈妈先扶她回去,自己却带着绿珠仍旧到了三太太屋里歇下。

三太太见他进屋也不多说,照旧体贴地伺候他宽衣歇息,对樊音那边只字不提,倒是袖芍一面给三太太卸下首饰,一面有意无意地笑道:“新姨娘到底年轻,想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方才我见她竟自回去了,也不过来太太这里伺候,莫非怕我们拿她打趣不成?”

“到底是她的好日子,总归怕见人些,人家是斯文人,心思比我们这些棒棒笨笨的人细,你们别跟她胡乱玩笑惹恼了她,回头老爷可是不依的。

三太太不紧不慢地拿着篾子抿了抿鬓角,三老爷原歪在床上闭目假寐,这时方不得不谄笑着液嘴。

“她倒是要过来,只被我拦下了。她原没做过伺候人的事,又是现在这么个身子,夜里黑灯瞎火的万一磕着绊着岂不累赘?要真如此你心里也不过意,因此我便叫她不用急着上来伺候,等孩子生下来再做计较吧。”

“可不是?樊姨娘知书达理又是大户人家里走出来的,最是懂规矩,方才还拉着我说要来给太太请安,伺候太太歇息呢,就怕惹太太不高兴,哪里还搁得住袖芍丫头这么一说。”

绿珠帮着三老爷一顿抢白,倒把袖芍给排喧了去,袖芍待要发作,却被三太太不动声色地按住了手背。

“老爷说得极是,我也是这么说,横竖都是一家人,总要互相体谅着些。只是有一件,就算老爷恼我我也要说,我这里的规矩且先搁着无所谓,大老爷大太太那里却怠慢不得,明天一早樊家妹子只怕还是要辛苦些,随我一道去给大太太请安。”

三老爷一听这话在理,忙应下道:“这是自然,我们这样的人家,大规矩上是不能错的,不过是咱们屋里自己遮掩遮掩与她些方便便罢。你也张罗了一天够乏的,快来歇着吧,总粗心这些琐碎值什么?”

“唉,就来。”

三太太暗地里给袖芍使了个眼色,袖芍只作不知,与绿珠一前一后退下,且回自己的房间不提。

次日樊音果然跟在三太太后头到了大房,彼时众人正在大太太屋里坐着,不知是谁说了句好笑的玩话,远远地便能听见笑声,谁知她这里才一进门,屋里便鸦雀无声了起来。

大太太虽然脸上和颜悦色的,却根本不看樊音一眼,只同三太太手拉着手说话,樊音也知道太太们不喜,自然想避着些,她们不理睬她倒更好,见念锦与徐凤临坐在一边下棋,遂走上去凑趣,念锦知道她棋艺上颇有造诣,是个爱下棋的,倒也没当回事,徐凤临却一见她挨上来就把棋子一推打了个呵欠道:“昨晚睡得迟了些,这会子还犯困,实在下不动呢,嫂子莫怪。”

“怎么会?原不过是个玩意,懒怠动就不动便是。月珊丫头可恶,到现在还不过来,我们闹她去如何?”

“使得。”

妯娌二人有说有笑地起身就走,把个一心想上去搭讪两句的樊音给晾在一旁,樊音虽下定了主意在方家夹着尾巴做人叫众人都对她刮目相看,可到底也向来被三老爷捧惯了,就是从前在余家,也不曾有人这么摔脸子给她难堪过,顿时脸上便挂不住了,觑着众人都各自说笑并无人理会她这里,才略放下了些,却见黄姨娘正嗑着瓜子瞅着她意味深沉地笑。

“可是音儿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叫姨娘笑话了?”

樊音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黄姨娘却甩了甩帕子笑得越发厉害:“哪里哪里,樊姨娘天生丽质又懂得装扮,这张小脸粉嫩嫩水灵灵的,我看了都忍不住想捏两把,哪里会有什么脏东西?只不过我方才来的时候经过湖边,见一只大肚子鹌鹑腆着脸一步一步挪到两只鸳鸯面前,鸳鸯一见它过去就扑棱棱飞走了,留下那呆鹌鹑愣在那里,樊姨娘你说好不好笑?难不成它以为它自己也是鸳鸯,人家就肯同她亲近了不成?”

黄姨娘本就是个高嗓门,如今虽不曾刻意拔高了嗓子,却也是满屋子的人都听见了,到底还是大太太好修为,只做没事人似的拉着三太太说做换季衣裳的事情,二太太一口茶噗得一口吐了寻梅一身,寻梅正捂着嘴偷笑,被二太太这么一吓手底下也打了滑,一碟子翡翠糕撒了周姨娘一裙子,周姨娘是个忠厚地,想笑又不敢笑,唯有低着头蹲在地上收拾着且掩饰掩饰,几个小丫头或有忍不住的,已经悄悄跑到门口笑出声来。

樊音窘得几乎咬碎了满口的银牙,黄姨娘却似乎并不打算作罢,反而又故作热络地凑到她面前悄声笑道:“樊姨娘不用不好意思,你初来乍到自然是寂寞的,我且给你指一条明路,那一位想必与你投缘,你何不与她好好结交结交去?”

说罢水葱似的手指朝着边上一点,樊音循着方向看去,正瞄见孙姨娘提着裙子迈进了门槛,方才黄姨娘奚落得她心里正恨,哪里还肯搭理她,只扭过头装作没听见,黄姨娘倒也毫不在意,勾起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道:“那一位爬上位的法子和你一样,全是肚子争气,你说你们是不是投缘?只可惜啊,有的人就是有那个福分,也没有那个命!”

这话虽说得极低,却偏巧孙姨娘正打边上走过,樊音余光掠过她身上,果然见她脸色一白,心下越发疑惑,孙姨娘并无所出,莫非当年也是怀过孩子却没有生下来?难道是被大太太给弄没的?

当下又壮着胆子悄悄瞥了大太太一眼,却见她正漫不经心地抚着额头,脸上丝毫没有异状,一面又觉得好笑了起来,小妾的孩子没了,在旁人眼里一个逃不了干系的果然就是正房太太,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多好的一个整治三太太的机会,可惜了,自己却还有别的用处。

那一对眼睛长在头顶上的jian人,那一对不把别人当人只想着自己快活的jian人,把她的一颗真心当作驴肝肺踩踏在脚底下的jian人,如今她什么也不图,偏要搅得他们家无宁日,不得安生。

罢了,且容那蠢女人在三太太的位置上坐着吧,横竖自己也不得扶正,弄倒了她,再来个余家大夫人那么厉害的,反倒添堵了,倒不如留着她慢慢摆布的好。

这里三位太太商议着抹骨牌,周姨娘作陪,孙姨娘接过寻梅手里的茶壶立在大太太后头伺候着,黄姨娘照旧万事不问,欠了欠身便走了,这里二太太瞅了她的背影半日方道:“太太就这么容着她放肆?头几年我看着她还好,这些年却越发不像话了,莫不是仗着她哥哥在老爷跟前得力就张狂得这样了?”

“随她去吧,强留她下来伺候她也是那副不死不活的脸,你爱看还是我爱看呢?再者我这里的事,上头一层有佩瑶照应着,下头有寻梅和侍菊,也尽够了。”

大太太眯着眼睛看着手里的牌,一面毫不在意地嘟囔着,孙姨娘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二太太也不过白说说,自然说过就算了,三太太扭头要茶,却见樊音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一边站着,脸上怯怯的怪可怜见的样子,便道:“你也下去吧,有身子的人可不能总这么站着,晚上也不用你,当着大太太的面我替你告个假吧。”

樊音忙低头道:“多谢太太,多谢大太太。”

大太太只当没听见,三太太挥了挥手,樊音便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退了出去,守在门口的荳儿忙跟上,一路扶着她往回走。

“方才绿珠姐姐差人来告诉,说胡大夫已经来了,等着给姨娘看脉呢。”

“也好,正好这几天早起头晕,xiōng口闷得厉害,也叫他给我看看。”

主仆二人商议着回了屋,果然见胡大夫等在那里,此人收了樊音不少银子,樊音自然也不怕他,当着屋里几个丫头娘子的面大大方方地落了座,那胡大夫也不含糊,仔细地嘱咐了一系列安胎事项,又尽责地询问了一回樊音近日的胃口睡眠如何方罢。

荳儿一路陪着将他送出二门,听胡大夫说樊音是因时气所感染了风寒,并不打紧,吃几副药便好了,这才放心地折了回去,却没想到那胡大夫的轿子出了方家却并没有往药铺里去,反而七绕八绕穿过了好几条巷子,最后又停在了方家的后门口,胡大夫身边的小厮左右张望着确信四下无人,这才在后门上长长短短地叩击了几声,那木门应声而开,前来开门的正是三太太身边的刘妈妈。

68原来樊音走后没多久,三太太也推说身上不好回了屋,当刘妈妈领着胡大夫来到这间平时很少有人经过的空屋子时,她便在屏风后头正襟危坐,脸上却丝毫没了平日里的随和柔顺

“你是说,我们樊姨娘当真有了?”

“回三太太,千真万确,有两个月了。她自己还不知道,在下琢磨着该先来回太太才是。”

“先生做得很好,且请回去吧,那一位那里,要什么,就给什么,其他诸事不论。”

胡大夫闻言微微一怔,他是钱塘有名的妇科大夫,也常在这些有钱人家的内宅后院里走动,多少见不得人的事都见过,如今既然受了三太太的托,自然照着她的吩咐办,原以为三太太听了这个邀功的消息会叫他想办法弄掉樊姨娘的胎,没想到她却让他什么也不做,既然如此,又何必托了娘家几百年的老关系找上他?

三太太这里却并不顾他的疑惑,径自站起来朝后头去了,刘妈妈赶着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陪笑道:“我们太太今日身上不大好,请胡先生见谅了,还请给我们姨太太问个好才是。”

这刘妈妈口中的姨太太,正是三太太娘家的一位表姑,家里也是药农出身,因与县城里的药铺来往多了,便与一位姓胡的药铺少掌柜结了缘做了亲,而那位胡掌柜,正是眼前这位胡大夫的亲叔叔。只因她出嫁之时三太太尚小,之后多年又与娘家走动不多,都是寒门小户的人家无人理会,因此这一层关系,在方家竟无人知道。

胡大夫彬彬有礼地接过东西,不着痕迹地掂了掂,方满意地点头告辞。

“竟真叫她怀上了,老天真是不开眼!”

袖芍恨得磨牙,三太太却抿唇一笑:“那可未必,我说是老天有眼才对。”

“太太的意思是?”

“折腾了这几个月总没怀上,眼看着就快四个月了肚子还是大不起来,这一开春衣衫单薄,要是换了你,你心里急不急?”

“当然急,只怕晚上也睡不着觉了,只求能圆过去才好”

“正是了,咱们就坐着好好看着,看着我们这位樊姨娘能怎么圆过去,要是不小心哪里磕了碰了把孩子弄没了,那可是她自己成心的,连老天都不会可怜她,这几天你且管束着我们屋里的人,且远着她些,提防她拉我们下水。”

三太太瞅着指尖上新抹的蔻丹在阳光下越发袖艳艳亮晶晶的,便忍不住又多看了一会子,袖芍听了她这话自然心中雪亮,忙沉声应了,也不再多言。

二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诞辰,天刚蒙蒙亮,大太太便带着一家子女眷去了观音庙进香,徐凤临因连日咳嗽身上不好,便留在家里养病,念锦见她平日就是个不管事的,如今还病着,家里若有个什么也照看不到,便讨了大太太的示下留下来看家,大太太听了也连夸她妥当。

念锦这里送走了太太们,便有家里几个管事媳妇进来禀报些个日常事务,或有支取银两的,也有办事讨上头示下的,念锦一一依着事情的轻重缓急分门别类记下,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便随手办了,需要斟酌的,能缓着的就缓着等太太回来,不能等的便估摸着太太素日的脾

行事,暂且先办下。

进进出出几拨子人过去便到了中午,歇了午觉起来,估摸着太太们该到家了,便叫菱涓给她梳头换衣裳,恍惚听见外头有人说话,细细一听像是欣怡的声音,不知在同什么人拌嘴。

不待念锦发话,容兰便三步并两步走了出去,不多时拉着气鼓鼓的欣怡回来,一面将她朝里推,一面小声劝着。

“连太太都不肯搭理她,你跟她置什么气呢?万一撕破了脸,叫我们大插插跟三太太那边怎么说呢?”

念锦一听这话料定必然与樊音有关,原来这一日除了她与徐凤临妯娌二人留在家中之外,樊音也因身子不便不曾出门,忙问怎么了,欣怡忿忿地朝着门口啐了一口怒道:“什么东西!她分明是欺负我们插插斯文不与她计较,竟越发蹬鼻子上脸起来!那个前天那个荳儿就敢在厨房跟菱涓拌嘴,说什么姨太太的安胎药耽误不得,难道我们插插-的补身汤就好耽误了?也不拿把镜子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上了高台盘就轻狂得什么样了!今天更稀奇,说什么肚里的孩子动得厉害,一个人在家怪心慌害怕的,竟是要差遣插插你过去伺候她呢!呸!肚子还看不出来,她那孩子可真会动!”

欣怡一时气极说话也没了分寸,容兰在边上连连给她使眼色,她就当没看见,念锦虽然觉着棒俗些,但却句句在理,不知怎么竟没来由地心下突突直跳,一时眼前发黑,竟脚下一软一个踉跄,亏得欣怡站得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插插这是怎么说?可是累着了?奴婢叫人去请大夫来。”

这里容兰也慌了神,念锦却抚了抚两边太阳,轻轻摇了摇头。

“不忙,想是夜里睡得不好,什么打紧。欣怡替我到二姑娘屋里走一趟,昨天她跟我寻的花样子我找出来了,你给她送去吧。容兰随我到那一位屋里走一趟,到底太太们都不在家,万一她有个好歹,都是我的干系。”

欣怡不放心地去了,这里念锦扶着容兰的手慢慢朝樊音屋里走。

“亏得插插有计较,欣怡那丫头是个烈脾气,要是不先支开她,只怕到了樊姨娘屋里说些不该说的话,又要平白给插插添乱了。樊姨娘虽说只是个偏房,可架不住三老爷喜欢她,听她的话,到时候她到三老爷跟前去一撺掇,只怕插插这厢也不得安生,咱们家就这点与别人家不同,咱们老爷和太太哪里是有两个弟弟,竟是有三个儿子!三老爷在他们跟前可是比亲儿子还亲呢!”

念锦但笑不语,二人相携进了樊音的屋子,早有小丫头抢着上来打帘子,樊音原本歪在榻上看书,见她进来便忙起来,倒是满面笑容十分亲热。

“都是丫头们不懂事,我不过白说几句,她们就要去报给你,我就说她们,哪里能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去劳动大少插插,一家子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要都这么急躁起来可不得把我们大少插插给累倒了嘛!”

说着便挽起念锦的手让她坐,念锦并不接腔,只淡淡地问问她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午饭吃了不曾之流,该做的功夫都做过了,便起身告辞,樊音也不留她,却照旧挽着她的胳膊坚持要亲自送她出去。

“不怕大少插插笑话,我们老爷对我肚里的这一胎当真是着紧得很,整天叫她们看着我不许多走动,就怕动了胎气,可真真把我给憋坏了,如今借着送送插插这当口,我也好偷着散一散,就走到前头路口吧,我下了台阶顺着抄手游廊再慢慢走回来。”

“也好,荳儿跟着,好生扶着你们姨娘。”

念锦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被樊音勾着的胳膊,容兰适时地跟上来,有意无意地挡在了二人中间,扶着念锦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头。

出了院门行至路口,一边是通往大房的碎石小径,一边是向下铺着的约莫有六七级的台阶。

念锦瞥了一眼那台阶子,心下没来由地一跳,莫非樊音这个局,想套的并不是三太太?

忽听荳儿一声惊呼,原来她手里的帕子被一阵风蓦地卷起扑向樊音的脸上,樊音一偏头便整个人撞向了念锦的怀里,念锦虽心生疑虑但哪里避得及这一手,竟猝不及防,当即天旋地转与她一起纠缠着滚下了石阶。

“插插!”

“姨娘!”

丫头们唬得手忙脚乱,这两位不管哪一位出了差错,只怕都有她们吃不完兜着走的,倒还有机灵的赶紧拔腿就跑,赶到前头去寻孟妈妈。

念锦着地后只觉得脚踝处阵阵**辣的刺痛,想是摔倒时崴了,尚可以扶着身边的石凳缓缓站起,早有小丫头子赶过来搀着,另一个忙忙地抽出了帕子在石凳上铺好由她暂且坐下,容兰蹲在地上给她揉脚,一面又问长问短,见她面色还算平和,晓得不曾伤重,倒还放心。

却听见荳儿尖声惊叫了起来。

“姨娘,姨娘你怎么了啊?”

再看樊音果然面色煞白浑身发抖,整个人瘫倒在荳儿怀里,双手紧紧捂着小腹,神色十分痛苦。

“快去看看樊姨娘如何了,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请大夫去!”

念锦此时早就疑心她使诈,对她哪里有半分关切,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樊音却出乎寻常地冷静,哆嗦着嘴唇阻道:“不忙,我没事。一早约下了胡大夫下午过来请脉,想必就快到了,谁去前头接一下,荳儿扶我回房便可,大少插插也摔了,还是回去歇着要紧。”

这时绿珠也闻讯赶来,看樊音的样子早就一叠声“作孽作孽”地哭了起来,只命跟来的两个媳妇将人架走,也不给念锦行礼,竟跺了跺脚径自去了。容兰气不过她一个奴婢竟然敢给她们少插插甩脸子,倒好像怪她累得樊音摔倒似的,却被念锦一把握住手腕不叫她做声。

“终究中了她的套,你快叫人出去迎一迎太太们,不,还是你亲自去,快!”

一句话没说完却捂着xiōng口一阵阵喘息,容兰见她方才倒好,如今却脸色越发发白起来,想是唬着了,忙将她托给闻讯赶来的孟妈妈和菱涓,自己趁众人无暇理论便一声不响地朝前头去了。

这里众人将樊音抬回屋里,绿珠向来是三老爷身边的袖人,自然要留下来伺候,樊音着急她在跟前不好行事,又怕她看出破绽来,忙攥着她的手泣道:“今天全仰仗姐姐,若不是姐姐,我和我这可怜的孩儿还不知被她们……如今这家里我谁也不相信,只能信得过姐姐,求姐姐辛苦一趟,快告诉我们老爷去,或许还能再见上一面……”

绿珠被她说得心里越发慌张,又见她冷汗涔涔面如金纸,果然是不大好的模样,当下也顾不得了,忙应了几声回头就跑,这里荳儿朝着外头连连张望又不见人来,却见樊音捂着肚子在床上连连呻吟叫痛,忙跑回床边查看。

69“姨娘莫不是当真摔着哪里了?那一段统共就几步台阶咱们来回看了好一阵了,论理不会摔狠了呀,看大少插插还利利索索的呢”

樊音肚子疼得说不出话,只拿眼睛剜了她一眼,用力吸了好几口气方缓了些过来,遂咬牙切齿道:“你知道什么?方才念锦那个臭丫头压在我身上,不知哪里撞着了我的肚子,要不然现在躺着的就是她了!算她运气好罢了。你快去看看胡大夫怎么还不来,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唉,奴婢就去。”

荳儿答应着出了门,没多一会儿却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大太太回来了,正往咱们屋里来呢!胡大夫影子也不见,倒是请了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大夫,正由三老爷领着过来呢!”

“什么!”

樊音一听这话几乎吓得三魂去了七魄,一时也没了主意,忙挣扎着下床想跑,却听见外头已经传来了三老爷和大夫说话的声音,原来方才在花园里出事之时就已经有想邀功的小丫头悄悄地去报了信,谁叫她是个正得宠又有身孕的姨娘呢,合该歪打正着了。

不多时太太们也到了,大太太到了家门口一听见消息便想叫人去请贺先生,只因贺先生与方家有多年交情,方家三位老爷对他的为人都十分敬重,若事情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只怕老三没有不信的道理。但又听说三老爷已经忙忙地自己去请了大夫,心下暗道更妙,越发打定主意,以逸待劳万事不吭声起来。

三太太听见樊姨娘动了胎气理应比谁都着急,忙跟大太太告了罪,带着袖芍急匆匆从地走在了前头,半路上撞见了三老爷,夫妻二人携着手到了樊音的屋里。

“老爷莫急,樊家妹子落难之际得遇老爷,又怀了胎,想必是个有福的,吉人自有天相,老天一定会保佑她。”

“还是你贴心,咱们膝下只有一个平儿,也太孤单了些,我只盼着这孩子……”

三老爷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起来,三太太忙拿起帕子给他擦了,一面软语劝慰,轻轻拍着他的手背,樊音躺在里头隔着屏风隐隐约约见他们夫妻两个倒是鹣鲽情深的样子,原本心下只是害怕,如今却越发添了气恼

这姓方的一家子全都负她,对不起她,没一个好东西。

横竖事情总要捅出来,最多被斥责一顿,只要不撵她出去,她自有办法再哄着那耳根子软的蠢三爷,她是明公正道纳进来的姨娘,就算她做错了,也断断不能说撵就撵,这事传出去,方家还要脸面呢!

心中主意一定,她倒也渐渐冷静下来,见那大夫握着她的手腕只管沉吟不语,一时倒抽一口冷气,一时有摇头叹息,却忍不住隔着帐子催促:“到底怎么说,先生倒是给句话吧!”

“正是呢,她的胎没事吧?”

三太太此时已经转到屏风后头陪着大太太坐着,听见樊音说话,也忍不住问了出来,三老爷虽不说话,却面上一片急切,那大夫又摸了摸胡子叹息了一回,方将樊音的手放下,朝三老爷那边走去。

“回老爷太太的话,姨太太的胎已经掉了,请老爷太太保重才是。”

说罢便带着个小厮自去写方子,一番话却惊得樊音呆若木鸡,腹中的绞痛还在继续,原来那里竟真的有个孩子!都怪那个姓余的jian人,都是她,都是她害死了她的孩子!

恨得牙关发痒,忽觉身下一阵热流,又听得荳儿惊慌地尖叫了起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被褥之中有殷袖的鲜血不断汩汩渗出。

当即痛哭失声,三老爷看向帐中面露悲戚,似乎想过去,却被三太太不动声色地扶住了。

“老爷,仔细冲着了,不吉利。樊姨娘是个贤惠明理之人,断不能叫老爷为了她去犯了晦气,老爷若这么着,岂不更叫她雪上加霜心里过不去了么?”

三老爷闻言微微一怔,愣了半晌方握了握三太太的手道:“难为你周详,这屋里到底只有你能顶着些了”

说完便嘱咐荳儿和秦妈妈好生伺候,又将绿珠留下帮忙,看向帐里的目光依旧恋恋不舍,却到底不曾进去,这里大太太冷着脸看了半天的戏倒是圆满了,正思量着要走,却见欣怡走了进来。

“回太太,大少插插只怕有些不妥,奴婢在外头撞见了方才那位大夫,就斗胆擅作主张请他过去了。”

“看看去。”

大太太二话不说扶起欣怡的手抬脚就走,三太太因不放心三老爷,便叫袖芍先跟着,自己陪三老爷回房不提。

大太太听了欣怡方才的话难免着急,好好的人怎么就晕过去了,到了念锦屋里听了大夫的话,这才算安心,脸上也有了喜色。

念锦醒后见大太太坐在床头,遂很快记起先前发生的事故,不免惭愧,才要请罪却被大太太按住了手。

“好孩子,都是我累的你。明知道她歹毒,却还把一个家都交给你看着,那狐狸片子虽不值什么,到底有你三婶情分在里头,我知道你不能不管。总是我糊涂,但凡我或是你两个婶婶留一个在家里头,也用不着你。还好你这胎无事,否则我真是没脸见我们老爷和老大了。”

一听这话念锦才知自己已经有了身孕,不由喜出望外,又见大太太自责,忙劝道:“太太哪里的话,我们打量着她想对付三婶,只是没承想她倒这么惦记着我,这么下作的心思谁能料到?还是媳妇莽撞了,以后自当小心些。”

“以后?哼!”

大太太眉头一挑冷哼了一声,似乎不愿再提樊音徒惹晦气,又拉着念锦的手嘱咐了好些好生休息养胎的体己话,念锦自幼丧母,哪里有人能同她说过这些,自然心下感慨,对大太太也越发亲近。

满屋子的人瞬间走得一个不剩,樊音颓然躺倒任由秦妈妈给她收拾,一时昏昏沉沉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她姨妈牵着她的手进了余家,她躲在一边看着一家子女眷如何如何奉承老太太,因此下定了决心要好好讨好她,果然,老太太笑眯眯地夸了她一句,这孩子很好,她就被留下了。

圆滚滚的小念锦坐在院子里吃乐滋滋地吃着桂花糖,她躲在树后眼巴巴地看着,她姨妈走过来啪得在她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

“看什么看?想吃就去要,看是看不来的。”

她果真傻乎乎地跑去要了,比她矮小半个头的念锦笑嘻嘻地把糖塞到她手里,一转身就没影了,她到手的糖还没能舔上几口,却被郑妈妈凶巴巴地打落在地,连带着重重推搡着她。

“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小姐了,敢欺负我们大姑娘,我呸!”

说着还弯下腰下死力拧了拧她粉嫩的脸蛋,那个生疼,她又惊又怕又痛,忍不住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天却黑了,郑妈妈倏地不见了踪影,却见成亲后的方晏南和念锦手挽着手得意洋洋地走了过来。

“晏哥哥,音姐姐可喜欢你呢,你可喜欢她?”

“胡说什么?我方晏南再不济,也不会看上她一个毛毛糙糙的棒使丫头。”

方晏南眉头一挑似笑非笑,似乎念锦在说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笑话,念锦也捂着嘴笑得前俯后仰,樊音忙低头看自己,果然穿着和菱涓辈相同的窄袖小袄石榴裙子,这时又好像自己真的就是余家的一个丫头似的,越发迷迷糊糊起来,却觉着有人正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接着又听见有人唤她,待回过神来才知自己是被梦魇住了,此时早已夜深,身边只有荳儿陪着。

“老爷呢?”[网罗电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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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音动了动身子换了个姿势,荳儿看着她欲言又止,半日方闪闪烁烁道:“姨娘的身子还虚着,要好生静养,老爷到太太屋里歇去了。”

“哦?是太太的意思?”

“不是,是大太太的意思,她……她说……说我们屋里才死了个没见天日的孩子,煞气重怕冲撞了老爷,又说什么要为着四少爷想想,奴婢看着老爷是极想过来的,可架不住大太太那么大套道理地劝着,我们太太又只抱着四少爷没完没了地哭,也就过去那边了。”

“哼,肚子里的肉没了,人也就没用了。人走茶凉,他们家倒也太会做人了,什么煞气重,不过看着我失势推一把罢了。你去把绿珠叫来,就说我身上难受得厉害,叫她现在就到太太屋里走一趟告诉老爷去。”

樊音被子一掀坐了起来,荳儿忙给她披上褂子,却又面露难色。

“绿珠姐姐……绿珠姐姐她已经回去三太太那边了,下午在这里待了一会子,又说三太太那里还有活计不曾做完,求她她也不肯,摔手就走了。”

啪——

樊音一扬手砸了手边的药盅子。

“从前怎么没听见她说三太太有活派给她干,如今我的胎一掉,她就成了太太跟前的大忙人了?连个奴婢都知道要见风使舵翻脸不认人!”

樊音鄙夷地撇了撇嘴,心里却又惦记起念锦来,原想着来一出假小产真嫁祸,好撺掇着三老爷跟大房闹去,她樊音是个偏房,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却也是方家老爷的种,加上她之前教胡大夫说的什么是个已经成型的男胎之类的话,不怕三老爷不恨上念锦,从此两房生出嫌隙不复亲近如昔。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待她清醒过来想着向三老爷哭诉被人推下台阶“冤情”,却发现连三老爷的影子也不见。

“罢了罢了,今晚不来,我就不信他明晚后晚还能不来,来得越晚,我就要叫他心里越内疚,越觉得对不起我们母子。孩子就是在他眼前没的,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叫他一辈子记得我是怎么为了他受苦,为了他被人害得没了一个孩子。”

樊音恨声拧了拧帕子,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问道:“那边怎么了?我方才恍惚听见有人来请大太太。”

荳儿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咬着唇怔了半日方支支吾吾道:“听说……听说大少插插有喜了,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樊音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头疼欲裂,却仍旧死死扳着荳儿的肩膀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的嘴,像是要看看方才那句话是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是不是她听错了。

70荳儿被她的样子唬得心里怪怕的,想着这樊姨娘如今是越发疯魔了,家里的太太插插哪一个不是拔根汗毛就比她的腿棒,偏生她还上赶着一个个地得罪去,看来这靠山早晚是靠不住的,还是不要把自己牵连进去的好。因此并不曾把大太太怪责她拉着大少插插出门害得大少插插险些动了胎气,以及大老爷震怒,已经严令三老爷要他好生管教这个好生事黑心肠的小老婆的事说出来,只嘟囔着敷衍道:“还有大太太大少爷都喜欢得什么似的,全家都跟着喜气洋洋,奴婢……奴婢心里为姨娘不值。”樊音听罢面色一滞,愣了半晌却轻蔑地冷笑了起来。“你倒老实,这些年在余家,如今到了方家,跟袖顶白捧高踩低的事见得难道还少么?”虽说心里有千万个不甘,但到底刚刚小产身体虚着,樊音在床上絮絮叨叨地诅咒了念锦七七四十九遍之后还是忿忿不平地睡去了,荳儿自在外间的榻上凑合着和衣睡上一夜不提。接连两日三老爷果然不曾再来,连往日对她照顾有加嘘寒问暖的三太太,也推说大少插插有喜大太太那里事多脱不开身,面也不曾露,只叫了个糊里糊涂的小丫头过来看看,说是老爷太太打发来的,问问姨娘身上可好,想吃什么使什么只管跟丫头们说,好生保养身子打紧。樊音自幼是个心思伶俐的,歪在床上看了一眼那丫头,她进了方家这四五个月来统共就见过一两次,从来不在太太们跟前伺候的,倒像是三房里打扫后院看看院门的,心知这是冷落她,心下气恼得很,面上却一丝不露。“多谢太太想着,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如今也不能到前头去伺候,反倒要太太替**心,我心里哪里能过意得去,唯有在屋里多给太太磕几个头,求老天保佑太太终于仁厚宽宏的人长命百岁好人有好报吧。”说完又叫荳儿抓了一把钱给那小丫头,好生送她出去,自己也不肯躺着休养,只道卧床休息便是示弱,会叫人笑话了她去,自己强撑着净面梳头,又抹了些胭脂,看着性神了好些这才作罢。忽听见有人在窗户底下唤了一声,说是大太太那里叫她,遂忙扶着荳儿的手出了门,到了大太太屋里才觉着不对劲,大太太喜欢热闹兴旺,因此她屋里向来都是说说笑笑的多,如今像这样连守在门口的丫头都屏气凝神的,实在少有,不由藏了小心惴惴地进了屋,却见屋里已经坐了人,只大老爷二老爷不在,二太太伴着大太太在上头坐着,三老爷三太太并肩打横坐在下首。三老爷见樊音进来,一双眼睛早就黏着在她身上放不开了,樊音幽怨含情地瞥了他一眼,却早已满眼是泪,又觑着大太太的方向怯怯地低了头,颤巍巍地给众人请了安,便自己退到边上只咬着嘴唇不动。大太太最见不得她这种轻狂样,眉心一蹙便要动气,抬眼看见三太太正用乞求地眼神看着她,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今天叫你们来不为别的,什么好不好的话我就不说了,说多了你们也不爱听。老三,我今天才算知道你竟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多情种子,我和你大哥竟怠慢了你,罢了罢了,就当我们对不起你,方家名下的宅子,你喜欢哪一处便挑了去,带着你那一房出去单过吧。”一句话不曾说完已经袖了眼圈,三太太听了这话早就用帕子捂着脸低声啜泣了起来。“怎么能怪大嫂,全是我做弟媳妇的无能,不能叫老爷称心欢喜,都是我的错啊!”说着说着越发哭得伤心,袖芍忙上来给她拍背顺气,她也顺势伏在她身上只顾抹眼泪,三老爷被大太太的话唬得不轻,又见老婆哭得这样,也知道大太太是个言出必践的人,忙站起身来赔罪。“我们什么地方做错了,还求太太教导,怎么就要分家呢?”“哼!莫非三老爷忘了,咱们方家原就是分过家的。不过是老爷心实,舍不得弟弟们,可谁知道人长大了翅膀硬了,人心隔肚皮,你为他好,他未必就领情,也未必就为你好,倒不如大家撒开手,各自快活去吧。”大太太手上的茶盅子嗡嗡一顿,三老爷哪里还敢辩驳,只得好言相求,大太太见他态度恳切实在不愿出去,此时方扫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樊音。“老大家的可怜见的,娇滴滴的一个深闺小姐,哪里见过什么大阵仗,如今遇上我这个三灾六病的无能婆婆,也只能偏劳她帮着管家,谁知偏还是纰漏百出。你房里这美娇娘想是与她八字不合,你又舍不得她,那也只好……或者三老爷还能念在老爷对你含辛茹苦一片心的份上,把她请走不成?”一番话说得三老爷瞠目结舌,出事那晚大老爷斥责了他,他便知道大太太已经将念锦动胎气的事迁怒了樊音,可樊音自己也小产了啊,相比之下岂不是樊音更可怜,更需要怜惜?为什么众人都只知道往大少插插屋里跑,帮着那边来难为她?原以为冷落她几日宽宽兄嫂的心,也算给足了他们面子,没想到他们不依不饶,竟使出了这么一招非要逐樊音出府,这算什么?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地弱女子啊!当下越想越气恼,可又不敢明着与大太太对着干,忙侧过头向三太太求救,却见她正扶着袖芍的手臂闭目垂泪,又觉着开不了口,再看樊音,她早已捂着心口颤抖着靠在了角落里,立时心痛了起来。“太太这不是有心难为人吗?大少插插受了惊吓,难道樊音就愿意?她还掉了孩子呢!要说因为这个就赶她走,不怕别人说我们方家仗着家财万贯就不把小老婆当人吗?”奔到樊音面前将人扶起,三老爷硬着头皮朝大太太拔高了嗓门,大太太只顾低头吃茶,二太太却撇了撇嘴冷笑了起来。“这话说得稀奇,听三老爷的口气,竟是把你这个小老婆和我们大少插插相提并论了?太太,我早跟你说了他舍不得,你偏不信。”“罢了罢了,就这么着吧,你大哥也是同意的,你且去选地方,拾掇好了就搬出去,大家彼此省心。”大太太起身进了里屋,根本不再看三老爷一眼,三太太哭得晕了过去,一屋子的女眷忙着给她扇帕子擦眼泪把人架着出了门,留下三老爷搂着樊音孤零零地站着,樊音的目的算是达成了,她一心以为只要能住出去单过,三太太软弱,家里便是她的天下,这个孩子掉了,可三老爷宠她,她又年轻,过不了几个月又能再坏上,怕什么?因此反倒心下窃喜,一面做出自责的样子抚着三老爷的xiōng口宽慰他。三老爷虽然不满大太太的处置,但到底也没脸当真搬出去,钱塘是个小地方,这要真这么不明不白地出去了,只怕又要叫人背地里戳脊梁骨了。因此与大老爷商量,正好永安一个老管事告老请辞,这边一时也找不着人接替,原打算叫方晏南过去先料理几个月,如今索

就派他去,他将家眷都带着,就在永安城里暂时安家,待过一阵子大太太气消了再说。大老爷对这个幺弟总归心软,想想若真分了家就难以回转,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便点头应了,又在自己身边点了几个妥当人跟着他去。三月初三便是个宜出行的日子,大太太携着三太太的手送至二门上,念锦妯娌与方月珊等小辈一路跟着。“你自己要有主意,这一出去我可是照管不到了,你莫一味依着他惯着他,到头来倒叫那骚狐狸欺负了去。”大太太压着喉咙同三太太耳语,三太太袖着眼圈应了,又一一与众人道别,直到三老爷在外头催了,才恋恋不舍地扶着袖芍的手上了马车,唯有念锦一眼瞥见车帘子垂下时三太太嘴角扬起的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当下了然,忍不住点头赞叹。虽说三老爷一家的离去令家里顿时冷清不少,可少了樊音的存在,却也叫某些人狠狠地舒了一口气,比如方晏南。长夜难熬,这厮坐在床边只顾盯着娇妻上下打量,一双眼睛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就是不愿撒开手,臊得念锦干脆扭过头去不看他,又被他不满地摇晃着胳膊撒赖,不得不又好气又好笑地嗔着他不许再闹。“天都叫你看黑了,还没看够呢?丫头们面前,也不怕她们笑话你。”谁知不说还好,方晏南听了这话越

将鞋袜脱了一溜烟地上了床,挨着念锦的身子躺下,一面笑嘻嘻道:“笑话我什么?总不能笑话我疼老婆吧,我看她们羡慕还羡慕不来呢,怎能笑话?来,让我摸摸我们儿子在干什么呢?小家伙,那天可把我们吓坏了,可见是个调皮的!”不看他说得轻松有趣,可抬起手来半天,却愣是放在半空中悬着,上上下下了半晌还是不敢碰着念锦,一张白皙的俊脸却憋得紫涨,倒把念锦逗得好笑起来。“你这又是唱得哪一出?”“我……我想摸摸他,可,可又怕摸疼了他。”方晏南支支吾吾地嗫嚅着嘴,念锦越发笑得厉害,却主动握住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一面也放松地朝身后仰倒,结结实实地靠在了方晏南的怀里。“你这个呆子,哪里就这么娇贵了?才三个月,还不觉着什么呢,哪有你这样的爹,人家明明乖巧着,偏说人家淘气。”方晏南毫不客气地在念锦鬓边干干脆脆地大力一吻。“恩,那就有你这样的娘,孩子还揣肚子里呢就一颗心偏到咯吱窝里了,眼里只有孩子没了孩子他爹。”小夫妻二人说着说着屋里便灭了灯,琪纹在外头捂着嘴偷笑,恍恍惚惚却见菱涓眉宇间闪过一抹异色,待再细看,她又没事人似的清点着念锦白天戴过的首饰,一样样仔仔细细擦抹干净,倒像是她一时给灯影子迷了眼看错了似的。欣怡最近迷上了打璎珞,见没她什么事便早早回了屋,正撞见容兰坐在床上看信,不由打了个哈欠。“横竖又不认识字,何必来来去去看个没完,你家里既然愿意接你出去,大太太那里只怕还有恩典,嫁妆都是不用愁的,你还在这里不自在什么?”

第 71 章

容兰见她进来忙将信纸收了,听了这话却是把脸一沉。

“你知道什么?整天满嘴里胡说,大姑娘家家的总说嫁妆嫁人的,也不怕臊得慌。”

“谁整天寻思着嫁人,谁该臊得慌,那人自己心里有数,我犯不着替她白害臊,不过看着从小一处服侍的份上提醒一句,别日子太好过了就猪油蒙了心,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欣怡哗啦一声抖了抖床褥子,容兰本就一肚子心思不自在,一听这话说得不像,倒也气上心头,干脆走到她跟前细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好端端夹枪带炮地排喧人,谁又合该给你出气不成?”

谁知欣怡分毫不慌,反倒迎上她的眼睛冷冷一笑,一字一顿道:“那天大少插插摔着的时候,姐姐分明可以扶上一把的吧?”

“你!”

容兰被她问得刷得白了脸,怔了半晌方道:“你这话可是要绝了我的活路么?”

谁知欣怡却摇头叹气道:“我不过白试试你,你竟是个没胆的,偏又要想那飞上高枝的心思。告诉你一句话,留心着菱涓些吧。”

说着便自顾自埋头打珞子,倒把容兰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要再问她,又觉着抹不开脸,只得怏怏地回去仰面睡下,却从此对菱涓的举动越发留心,果然见她对方晏南的衣食住行格外关怀,想必也有一番心思在里头,又不知这究竟是她自己说不得的想头,还是已经在念锦跟前过了明路的,因此心下越发煎熬。

念锦自打有了身子以来便成了个看得摸不得的琉璃人儿,镇日家被众人围着供着,实在无趣,这日午后闲暇,因惦记着徐凤临咳嗽了几天仍不见好,倒越发气喘得厉害了,便带着琪纹往她屋里去看看去,二人说了一回闲话,又下了一回棋,发觉她性神恹恹的懒怠动,也不肯再烦她,看着丫头们伺候她吃了药睡下,这才出了门,见宋妈妈守在门口戒备地看着她一动不动,不由皱了眉。

“我一向敬重你是个性明忠心的妈妈,没想到竟是个蠢人。自你们插插进了门,你便教唆着她防我远我,连带我屋里的下人也不知道在你手里吃过多少次亏,我不理论,并不是你厉害,不过是看着你们***面上罢了。她孤身一人在方家,娘家还有什么人可以照应?你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妈妈,理应做她的依傍,你为她防我我不恼,可你这么糊里糊涂是非不明就别怪我给你没脸了。就好比现在,你们插插病得这样你不进去,丢开手叫那些个小丫头伺候,回头她们毛手毛脚的,你们插插哪里不舒服好意思跟谁开口去?你倒是真心为她好呢,就好生想想做点好事吧!这个家里哪个人没有十几个心眼子?你但凡为了她,也该和气些,别给她在这家里招人憎了才是!”

一席话说得宋妈妈目瞪口呆,待想明白过来,念锦早已不见了人影,这里忙赶到屋里去看徐凤临,却见徐凤临歪在枕头上默默垂泪。

“妈妈都听见了,我们在方家这么些日子,妈妈把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上至孟妈妈,下至扫院子看屋子的小丫头,谁不知道你宋妈妈厉害,谁不背地里说二少插插心xiōng狭窄行动就要刻薄人?你原是为了怕人欺负我小看我,可如今这么动辄草木皆兵的,别人就不欺负我们了吗?你总说大嫂藏奸,她要当真藏奸,更应当随你闹去乐得看戏,又怎么跟你说这些个得罪你不讨好的话去?我的好妈妈,你且醒一醒吧!消停些过日子,只怕我这里也好过些。”

说话间又咳嗽了几回,宋妈妈忙上来给她拍着,递痰盒子擦汗,再换上热茶伺候她喝下,一番功夫下来动静不大却也不小,外头却没有一个丫鬟进来。

徐凤临幽幽叹道:“全是咱们不得人心,你看她们,我不吩咐,她们就是听见我在里头咳得要死了,也没人来问一声,要不是大嫂过来照应,太太不在家,她们哪里肯像方才那般进进出出殷勤小心?”

“插插,全是奴婢,竟是奴婢错了,连累插插……”

宋妈妈怔怔地听了半日,没想到平日里竟全是自己想错了,当下双膝一软推倒在徐凤临榻前,徐凤临却只拉着她的手叫她起来,口内又说不出话,只睁着一双眼睛泪盈盈地不言语,主仆二人这一番却是真正的同了一条心,从此宋妈妈也不再只在面上争强斗狠,凡事皆听徐凤临的主意。

方晏阳素日里深恨这妈妈跋扈嚣张,如今见她收敛谨慎了许多,徐凤临又是个谨言慎行小心翼翼的样子,做亲之后越发稳重,再没了从前做表小姐时那些令人厌烦的坏脾气,对他也着实说不上还有哪里照料不到,便也慢慢将心思转到了她屋里,对她也不似先前那般冷淡无心,徐凤临心里宽慰,身上也便日渐大好了起来。

且说大太太因见念锦稳重得体又心思缜密,自是十分满意,本想过些时日便将家里的一些事务慢慢交于她手上,如今听见她有了喜哪里还肯让她受累,好在徐凤临虽然自幼娇养,倒也不是完全不通家务俗事的纸糊美人,又肯跟着大太太虚心学习,倒也能帮衬一些。

可叹徐凤临自幼为人任

随心,喜恶皆在脸上,在家时因看不惯几个姨娘镇日家争风吃醋搓磨她爹,对她们从来都没有好脸色,一旦不小心有哪里犯了她,甚至随手处置打骂都是有的。后来嫁人做了少插插,全是她爹拿着一条命去求来的,再者娘家也实在无所依傍,早已将

子收敛了好些,又有大太太慈爱怜惜,大嫂子友爱扶持,原本心里惴惴不安小心谨慎的日子倒也并非想的那般如履薄冰。

如今见方晏阳对她已经日渐和颜悦色,甚至也偶有温存,心下越发觉得终身有靠,也越发感念大太太不已,既见念锦有了身子,她倒也跟着欢喜,又自知自己在家务上并不能,因此但凡大太太交给她办的,她总要在心里反反复复琢磨个四五遍,或与宋妈妈孟妈妈商量,或求教于念锦,总算也都能料理妥当,一来二去,妯娌之间的感情却益发亲厚起来。

这日正陪着大太太在点算一批才能姑苏采买回来的好料子,就见二太太笑呵呵地走了进来,遂拉着她一起选了一回料子,又让她吃点心,二太太见那马蹄糕晶莹的色泽就与家里日常吃的不同,咬了一口果然酥软清甜齿颊流芳,便知不是大厨房里出来的,遂忍不住打趣了起来。

“我们大少插插果真偏心,有好东西就只藏着给她,上回余家大夫人送来的什么苏绣的稀罕帕子,她也单送给她一块,可不是我们这些老东西讨人嫌么?”

徐凤临被她嗔得红了脸,大太太笑着给了她一巴掌道:“有的吃你就吃吧,就你会说嘴,可是老三家的没嘴葫芦走了你寂寞了,偏要来排喧老实人。”

说起三太太三人又止不住唏嘘了一回,却见念锦扶着欣怡的手走了进来。

“可见大白天的不可说人,二太太这话可叫我听见了,真真冤枉。这马蹄糕是才出炉的,早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给婶子送了一碟子过去,这里是我们二插插-的份。”

“看你,叫小辈们笑话了不是?”

大太太忍着笑斜睨了二太太一眼,二太太却无所谓,拉过念锦的手就往自己身边带。

“你又出来跑什么?别看开了春,风吹着还挺冷呢。”

念锦笑着卖关子:“婶婶来是为什么,我也是为什么。”

“这倒奇了,我为什么而来,你又知道?”

“可不是么,偏会掐指一算,算着婶婶屋里的彩虹今年也有十九了,只怕婶婶要来我们太太这里讨件喜事,因此我也巴巴地来了,想借借婶婶的光。”

二太太听她说得有趣,也没理论她是打哪里听来的,扭头就问大太太:“彩虹也跟了我六七年了,是个好丫头,她家里没人了,也不愿出去,不如太太给个恩典,找个老实孩子给配了吧。还有几个我就自己做主放出去了,随她们自己家里粗心嫁娶,不过过一阵还要来麻烦太太,给我屋里再找几个可心的用用。”

这话不说也罢,一说大太太便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听听,这可是个会享福的!家里的事一件不问,还偏生会说嘴,凡事都听大太太的,你们可知道为着这么一句话,我可是一年到头给她二房做牛做马呢!”

念锦妯娌听着忍不住抿嘴直笑,二太太也乐得装傻,忙小心翼翼地捻了一块马蹄糕用帕子捧了递到大太太面前,大太太见她故作恭敬的样子又好笑,只得接过作罢。

“彩虹倒也罢了,你身边总要有个贴心的留着,我给你张罗吧。老大家的是为谁来了?”

“不瞒太太,媳妇的陪房丫头琪纹今年也十九了,我的意思和婶婶一样,想留她在身边帮衬些。还有菱涓,她与我的情分又与别个不同,我带她过来原不为留着她伺候,只想给她找个好婆家,也求太太一并开恩吧。”

大太太听罢沉吟了片刻:“琪纹是个爽利人,性明又有分寸,倒合我的脾胃,留下甚好,也交与我便是。只是菱涓,她只怕比你还小些,这么早就打发出去,那你身边可不就短了人使么?还有个容兰,我原打算……罢了,她年纪也不小了,只怕也要出去,这一来除了欣怡丫头,你屋里可全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伺候得不好可怎么说?”

念锦想想有理,便单求下了琪纹的事,又陪着大太太说了会话,选了自己屋里的料子,方与徐凤临携手出门,大太太这里却思索着不说话,还是二太太藏不住话,悄悄用手肘捅了捅大太太的胳膊。

“你说老大家的急忙忙把两个陪嫁丫头都打发了是什么意思?琪纹也罢了,大了,又是配给我们府里的,总算还在身边,可菱涓……听她的意思竟是要打发出去配人了?那丫头又不大,还能服侍好几年呢,这好端端的,莫不是她在她房里不安分,弄什么鬼吧?”

第 72 章

两位太太只顾凑在一处闲话,孙姨娘又添了几次茶方退出来,远远地看见菱涓来了,便笑盈盈地拉住她说话。“你这早晚来做什么呢?”“姨娘好,我来接我们插插,出来的时候不曾披斗篷,这会子起风了,我给送过来。”菱涓随手理了理手上的薄毡斗篷,孙姨娘拍了拍手越发笑意浓了起来。“难怪你们插插疼你,可不是比旁人都更体贴更会服侍嘛!只是你这一去,不知还有谁能像你这么妥当了。”菱涓闻言脸色一变,忙反握住孙姨娘的手问道:“什么这一去,谁要出去?”孙姨娘抿嘴一笑神色暧昧:“好姑娘,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还怕臊不成?你们插插方才求大太太给你找婆家呢,又说舍不得叫你再做下人伺候别人,那竟是要往外头聘去了,真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呀!”说罢还不断婆娑着菱涓的手背,一面用艳羡的眼神上上下下将她瞧了个遍,却把个菱涓弄得刷得白了脸。“我不过是个下人,姨娘可不要拿我取笑,我和我们插插从小在一处,哪里能离得开呢?”“傻丫头,女人的归宿总是男人,难不成你一辈子不嫁伺候你们插插不成?就算你肯,以她对你的情谊,也是断断不肯这么耽误你的。不过话说回来,小姐的贴身丫头给姑爷做小的可不少,我就是个过来人,如今提醒你一句,既想出去嫁人做正头夫妻,可得从现在起远着我们少爷一些,莫落了口实给那起子爱嚼舌根的人,万一有什么混账话传出去,只怕你也要落得同我一样,一辈子给人做奴婢的命了。”孙姨娘轻飘飘地“关切”着,又东拉西扯闲话了几句方走,却留下菱涓如遭雷击般站在原地。原来她自小便被分配给了念锦,早就立意要一辈子跟着她,后来结识了方晏南,众人虽不曾明说,但也都知道将来是要与她家姑娘婚配的,她看着他是那么一个清俊的样貌,斯文的人品,自然心里替她们姑娘高兴,也替自己高兴,总以为将来少不得是给他做个姨娘,仍旧伺候她们姑娘罢了。前一阵听见余家三夫人托念锦给琪纹找个好婆家,她便心下着慌,生怕念锦会让方晏南纳了琪纹,后来三番四次壮着胆子探了念锦的口风,方知她有意将琪纹配给家里的年轻管事,这才放了心,可没想到忽然出了这一茬,念锦竟要将她配人?还是配给外人?这是为什么?先前分明一丝影子也没有……恍恍惚惚回了屋,正撞见容兰在指挥几个小丫鬟打扫念锦的卧房,一时嫌这个丫头手棒把帐子上的流苏弄乱了,一时怨那个丫头手拙擦不干净酸枝木梳妆台下面的花牙子,俨然又是个女主人,顿时心头一动,看着容兰的眼神却多了几分不忿起来。难道插插竟然看中了她,要抬举她?又想着自己分明不到出府的年纪,念锦匆忙打发她,想必有个缘故,莫非是她多番言语试探叫她看出了什么,因此早早支开她,好叫容兰上位?心下一阵胡思乱想,却见方晏南匆匆从外头走来,几乎将她撞了个趔趄。“哎哟!”“你没事吧?”方晏南只当她还和从前一样,自然没有旁的心思,大大方方地扶了她一把,却把菱涓臊得脸袖到了脖子根,忙一把推开他不说,还朝后退了几步。“这是怎么说?倒好像我轻薄了你似的。”方晏南犹开玩笑,菱涓却一扭头跑了,留下他莫名其妙地对着她的背影哎了一声,却见容兰扶着门框站着,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菱涓这里虽跑远了,却仍觉着心口突突跳得厉害,忽然想起孙姨娘的话,竟整个人像是魔怔了一般,她不想出去,不想离开少爷,不想离开少插插,那能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孙姨娘方才说的,说……对,对,不能叫容兰那丫头抢了先机!且说方晏南这里,因早晨起来便觉得头重脚轻,在前头书房坐了一会子就坐不住了,请了大夫诊脉,说是着了些风寒,因此便回来歇着。容兰听他叫人给他收拾铺盖到客房睡去,不由心下奇怪,客房哪里有自己屋里舒服,却听见方晏南扬声道:“趁着你们插插不在,把屋里的门窗都打开通通风,只别忘了她回来了就得关上,别冻坏了她。”小丫鬟们显然早已习惯了大少爷对大少插插几近琐碎的关怀,一一含笑答应了,方晏南仍不放心,定要容兰留下伺候,自己由欣怡扶着去了客房躺下。念锦这里听见大少爷病了,自然一阵风似的赶了来,却被一道门阻在了外头,听里头的人坚持不许她进去过了病气,不由好气又好笑,只得细细嘱咐了欣怡几句,好生服侍之类,恐大太太那里必要问起,便索

自己去回了大太太倒也便宜。夜里大老爷在外头吃了些酒,回来时脸上便带了些chun色,大太太看着孙姨娘扶着他进门,忙迎上去亲自搀扶,又吩咐寻梅煮醒酒茶倒洗脸水,倒又是一番折腾。一时众人都散了,只剩下夫妻俩说会子闲话,大老爷也不知是心里有事特地喝酒借胆,还是酒喝多了嘴上就管不住了,竟拉着大太太的手叹起气来。“听说老大病了,在客房睡着呢?”“唔,我才从他屋里出来,有些发热。”“那谁陪着呢?”“欣怡在呢,夜里换了容兰当值。那孩子素来妥当,你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大太太对大老爷的意图浑然不觉,只当他怕丫头们伺候不好才多问了几句,谁知大老爷听了这话也不说别的,只靠在枕头上唉声叹气,大太太连问了好几回,他才支支吾吾吐露了心思。“大儿媳妇如今大着肚子,老大病了,她连挨也不能挨,只有那几个丫头伺候着,可你是知道的,丫头怎么比得上枕边人贴心?今天我恍惚听见说要放几个大丫头出去,这容兰……你也说了她是个妥当的,是不是再斟酌斟酌?”大太太闻言微微一怔,忽地明白了大老爷的用意,不由暗自生气,别人不知道就罢了,她在他小老婆身上吃了什么样的大亏,难道他还不知道?儿子才做亲半年,他竟有脸来跟她提这事,难道要儿子儿媳也走他们当初的老路不成?但见大老爷脸上袖袖的满嘴酒味,也怕他现下酒气上头,根本听不进劝,只得顺着他故作不知:“可不是么,一夜夫妻百日恩,就好比这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总要相互扶持着,才能平平安安,这些年要不是老爷,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大老爷被她捧得到了嘴边的话也说不出口,但到底心疼儿子没人照顾,心里总是憋着不舒坦,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才睡着,大太太闭目假寐不理他,却也不由得愁上心来。老头子向来不管里头的事,放不放丫头的,若没人故意到他跟前去漏风,他也不会知道,只怕又是孙姨娘,也有可能是黄姨娘,这些年她们算是恨毒了她,有什么能叫她不痛快的事,她们只怕都是乐意去搭把手的。纳妾不是不能,可也得选选时候,男人家总为男人着想,老婆大了肚子伺候不到了,就纳个偏房来叫自己舒坦,也不管那女子是不是本分是不是可以tiao教,只要是个美人,什么脏的臭的只管往屋里带,做女人的怀孩子本就遭罪,还得粗心来个旁人,万一是个狐狸胚子岂不添堵?真真叫人寒心。要说容兰,她把她给老大的时候,原也存着这么个意思,连着欣怡也是。可这么几年下来,他竟不曾动她们,显见是无心的,如今和儿媳妇这么恩恩爱爱,一大家子和和美美,何必再去生事惹孩子们不痛快?可转念一想,若当真要给儿子多找个伺候的人,容兰温顺体贴又听话,倒是个最佳人选,总比樊音那种调三窝四一肚子坏水的强上百倍,若这一回放了她出去,将来再要找这样的可就难了,因此又犯了愁,直到身边传来了大老爷均匀的鼾声,她也没能安睡。念锦这里记挂着方晏南,哪里能睡得着,眼看着已经敲过了三更,还坐在床上发愣,琪纹见她如此便凑到她身边笑道:“插插实在睡不着,不如奴婢陪你出去走走吧?顺道去看看少爷也好。”说罢扬了扬手里的斗篷,念锦被她说得脸上怪臊的,但到底抵不住满腹的牵肠挂肚,还是犹豫着点了头,也不叫人跟着,只说出去散散,一面悄悄扶着琪纹的手出了房门,一路慢悠悠地朝客房踱去。眼看到了近前,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头的回廊上伶俐地一闪而过,接着便快步进了方晏南的房门,琪纹忍不住咦了一声,念锦也站住了脚。“菱涓人去了哪里?”“回插插,她吃过晚饭就说身上不爽快,早早回去歇了。”“?”念锦不由冷笑,紧紧捏着帕子的手心竟已汗涔涔的起来。“姐姐向来好眼力,你看方才进去的是谁?”琪纹早已认出了是菱涓,心下也疑惑怎么她大晚上的又去了客房,见念锦的神气多半也猜着了一些,当下抿着嘴不敢接话,只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菱涓本是个率直的丫头,她虽不说,可她的心思念锦一早看在眼里,因此才会求大太太做主将她配人,一来确实感念她这些年的衷心陪护,不忍她再做奴婢伺候别人,二来却是因为太明白她的心思,她看着方晏南的眼神早已做不得假,她不像容兰,还能用一个丫鬟看主人的眼神去看他,她看他的眼神却早已不同。从小一处长大的情分,她实在不想有朝一日反目成仇,倒要去算计她,或者被她算计了去。正因为如此,这才想趁着如今什么都没捅破先打发了她,没想到她这次竟这么心急,已经来不及要行事了。“插插,我们也进去吧,外头风大,你也站得久了,仔细腿酸。”琪纹见念锦不说话,忙给她紧了紧xiōng前的斗篷,念锦看了看前头亮晃晃的灯光,却一次怕了,不敢朝里走,也不知是怕见着方晏南顶不住其他女人的诱惑而伤感,还是怕见着情同姐妹的菱涓去勾引她的夫君而怨怼。谁知还没来得及感伤,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念锦忙拉着琪纹闪到了大树后头,却见方晏南披着褂子尴尬地走了出来,一面走一面朝后挥手打哈哈道:“老三那里还有一盘棋等着我呢,怎么就让我给忘了,这不下完了可睡不着!这就闹他去,那里伺候的人都是现成的,你们也趁势歇歇,谁也别跟来!”“我们这一位倒是性乖,我看他也就只在插插跟前装糊涂赔小心罢了,对别人,眼光毒着呢!”琪纹替念锦吊着的一颗心着了地,却又来不及打趣了起来,念锦赧然一笑,忙用食指置于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果见容兰面色铁青地送菱涓出来,菱涓手里还提着一只小巧的黑底描袖点心盒子,脸上也是讪讪的,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待看着她走远了,方扶着琪纹的手回了房。

73

方晏南一连病了几日,一日三餐清一色的清粥小菜,胃口不佳时倒还不觉着什么,可这一日已经好多了,便觉得肚里毫无油水饿得慌。午饭时候见容兰摆上桌的又是白粥,跟着是一小碟子黑黑的腌制的野姜片,一碟子干巴巴的素炒面筋,还有一碟子毫无香气的皮蛋豆腐,顿时便黑了脸。“天天吃这些没味的,嘴里都淡得吃什么都是白水了,如今我已好了也不肯给口肉吃,看看,这准是大厨房里那几个妈妈老眼昏花没挑干净,要不也到不了我这里。”在菜碟子里翻翻捡捡了半天,方晏南夹起了一颗玉米粒般大的火腿肉夸张地调侃,容兰自是明白他这是饿得上了虚火,只抿嘴一笑不理会,仔细地给他舀了半碗粥放到面前,却见他又意兴阑珊地放下筷子,不由奇道:“这吵着想肉吃,怎么又丢开了?”方晏南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却被欣怡一时口快抢了过去。“你还不知道他?胃口早被我们插插养刁了,哪里还看得上大厨房里出来的饭菜?那一天不要我们插插悄悄给他添一两道私房!前些天插插害口得厉害,闻不得油腻荤腥气,这一位就够可怜了,哪里还禁得住又吃了这四五天的素呢!”“把你伶俐的!这话在咱们屋里说说就算了,可别出去浑说,太太不喜欢呢,咱们这样的人家,大少插插这样的身份,哪里是个能做厨娘的?没得叫底下的人笑话。”容兰板着脸扫了欣怡一眼,又送了一口粥到方晏南嘴边,方晏南嫌恶地皱了皱眉,眼光却被欣怡手里的盒子给吸引了过去,还忍不住凑近过去闻了一闻。“好啊你!哪里藏了好吃的来,偏会馋人。”欣怡莞尔一笑并不闪躲,反倒大大方方地打开,自里头端出香喷喷的金针鸡丝,炒蟹粉和三色鱼丁,还有一盅热气腾腾的芙蓉猪肺汤,另加一碗碧莹莹的粳米饭。“插插说了,知道你熬不住,咱们自己屋里先悄悄地给你解了禁吧,想你是再不肯吃素菜的,她也就偷个懒少弄一件倒便宜。”忍着笑看着方晏南端起碗来就一顿狼吞虎咽,欣怡慢条斯理地说着,又瞥了一眼脸色不大好的容兰,还是接着道:“少爷既然大好了,可要奴婢叫人过来收拾收拾,今晚伺候你回房去睡?”方晏南只顾埋头喝汤,头也不抬:“使得。本来想交代容兰来着,既你说了,那只好偏劳你,回头可不许到你们插插跟前去碎嘴,又埋怨我总使唤你。”“奴婢理会得,自有我们插插承情,与你什么相干。”欣怡说笑着就想唤人,却被容兰一把按住了肩膀。“好妹妹,快先别忙。老爷早上吩咐了,大少插插有孕在身需要静养,大少爷若还住在她屋里,进进出出吵着她倒不方便,不如且在此间住着,等插插生下了小少爷再挪回去。”老爷?欣怡愣住了,家里的事情向来由太太管着,老爷是油瓶子倒了也不会扶一下的,又怎么会细心地关心起儿媳妇的身孕来?不由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容兰,果见她不自然地将脸别开,垂在身前的双手也不自在地绞着帕子,当即心领神会,不由心下忿忿,奈何大少插插这样贤惠孝顺的人,竟也躲不过这一关,如今还在三月里,孩子尚有六七个月才出世,这么别有用心地将大少爷挪出来,只怕等孩子出来了,新姨插插也出来了吧?看容兰的样子,想必是与上头有了某种说不出口的默契。想着想着便不自觉地看向正捧着汤碗发愣的方晏南,却见他霍得起身正色道:“没有这样的道理,她肚里的孩子也是我的血脉,难道叫我此时离了她们母子自己舒坦快活去不成?你快去张罗,下午咱们就搬。”这话自是对欣怡说的,容兰还要再拦,却见方晏南看着她的眼神变得从未有过得严厉了起来。“你向来是个最妥帖最会伺候的人,太太看重你不说,就是你插插和我,也是极看重你的。你跟了我这么些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总是知道的,我不乐意的事,便是老爷太太,也没法子强按着我低头,你说是不是?”一番话说得容兰满面通袖,心下暗愧不已,此时欣怡早已避了出去,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容兰想着横竖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噗通一声跪在方晏南面前深深磕了个头。“不瞒大少爷,奴婢实在不曾说什么。昨天孙姨娘忽然叫我去她屋里,到了那里却见老爷也在里头坐着。本以为老爷关切少爷的身子找我去问几句也是有的,谁知他却一句话不说,倒是孙姨娘,絮絮叨叨说了好些羞死人的话。不怕少爷恼,当初太太既把奴婢给了少爷,奴婢心里便认定了此生是少爷的人,只愿一辈子跟着少爷,伺候少爷和插插。如今既然已经挑明,少爷的意思奴婢也懂了,奴婢说句真心话,既是少爷的人,是走时留,奴婢都听少爷的,决不敢痴心妄想做那天打雷劈的勾当。”说罢便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半晌才听见方晏南轻轻叹了口气,竟不理会她,径自抬起脚出去了,门帘子呼哧作响了几下,便再无响动。恍惚见着窗下人影一晃,容兰忙抹了把眼泪起身,待打开窗户,却只见前头的九曲回廊尽出闪过一抹石榴袖的衣袂,方家的年轻丫鬟,多数都有这个颜色的坎肩群袄,实在不好分辨。夜里老爷极难得地到孙姨娘房里睡去了,大太太指着他还在为前几天她不肯叫方晏南纳妾的事生气,也不肯低声下气去就他,想着左不过三两夜,他气过了总要回来,何必老头子才一到小老婆那里去略住一晚,她这个做大太太的就忍不住去寻,叫人背后议论拈酸吃醋那才闹笑话,便索

留下念锦妯娌,并二太太,四人悠然自得地抹起骨牌来。谁知这一日手气最背的却正是她,没多一会儿功夫眼前的钱便空了,二太太手气旺,面前已经堆了一大把散钱。正要叫寻梅去那些过来再打,却见孟妈妈走进来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大太太脸色一变,忙叫寻梅过来替她一回,说是不见了一样要紧的东西,她亲自看看去。二太太半开玩笑:“太太可不许输了这么点钱就跑,我可坐在你屋里等着,不怕你赖账。”念锦妯娌却担忧地对视了一眼,心知这丢了东西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大太太向来治家严谨,家里各处各物都有专人看管,大小库房的钥匙也全在她自己身上,哪里能这么容易就丢了什么了?只不过她既不愿叫旁人知道,她们也只装作不知道罢了。大太太这里明明和二太太打着哈哈出了门,可才一踏出门槛,一张脸却沉了下来。“那丫头说得可是实话?佩瑶当真教唆着老爷,叫容兰去伺候老大?”“回太太的话,想必不会有假,菱涓那丫头是个藏不住话的,再者……再者她自己只怕也存着那桩心事,自然看不得别人先得了去。她说,她亲耳听见容兰说给大少爷知道的。”孟妈妈的声音越说越低,大太太的眉毛却越拧越紧了。“她一个女孩儿家,好端端地跟一个大男人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还想仗着自己是过了明路的,有孙姨娘给她撑腰勾引老大不成?好,好……真是我一把手tiao教出来的好丫头!”可叹容兰一片痴心入了魔,却被菱涓在孟妈妈面前一顿夹枪带炮地教唆,叫大太太以为她已与孙姨娘结成了一气,自此绝了前路。屋里三人忐忑不安地守着,见大太太回来都忙不迭站了起来,大太太抚着额头说乏了,二太太一拍手道:“罢了罢了,看你从早到晚忙得陀螺似的,我就吃点亏少赢点,都早点歇了吧。”大太太笑着拍了她一巴掌,二太太一弹身躲开,一面携了徐凤临一同出门,念锦知道今晚孙姨娘不在,便留下伺候,一件一件仔细地卸下大太太头上的首饰递给寻梅,又自侍菊手里接过篦子头油之类,轻轻巧巧为大太太挽了个慵妆髻。“大插插好手艺,寻梅伺候了我这些年也不过如此罢了。”大太太对镜微笑,念锦却自谦道:“太太过奖,叫媳妇无地自容了,在家时常伺候我们老太太,原都是做惯的,熟能生巧罢了。太太再这么夸我,明天再来,寻梅姐姐该给我用冷水泡茶吃了。”一句话说得寻梅满脸通袖,原来当初钱塘县里有个土财主看中了她,一心想娶她过去做填房,也好借借方家的势,寻梅自然不愿意,竟当着大太太的面给那上门的媒婆斟了一杯冷水泡起的茶,害得人家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好在大太太也着实舍不得她,可她因此事却被家里的女眷笑话了许久。大太太想起当日的情景也不由发笑,一面拉起念锦的手上下打量,多体贴的孩子,看着她方才脸色不好,这会子便变着方子来逗她高兴,真是越看越喜欢,便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方才恍惚听她们说老大搬回你屋里去了?很是呢,小夫妻两个就该在一处守着,好端端地分开可不作兴。”“是,太太的教训媳妇记下了。”念锦乖巧地应了,却总觉着大太太瞅着她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待要细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心里正疑惑着,忽听大太太叹了口气道:“好孩子,生在咱们这样的家里,凡事当真能有几件能全由着咱们自己称心如意?就连诸事不管的闺阁小姐,你看我们家二姑娘,她也有她的心思,有不痛快的时候,更何况我们这些为□母的。所以要我说啊,不论怎么样,过日子总要放宽心,往开处想,你觉着如何?”“太太说的是。”念锦虽不知大太太何出此言,到底还知道长辈说话小辈理应答应着,却又听大太太话锋一转,眼神也没来由地犀利了起来。“只是有时候事情欺到头上,却未免身不由己,也不能一味只求贤德二字便无能忍让,你放心,有我一日,总替你们担一日,要说作孽,便说我这为娘的作孽吧。”一番话越发说得念锦不明所以,却偏偏一股不祥的预感萦绕心间,大太太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她也不敢多问,只得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出去,却见方晏南正笑吟吟地站在树下等着她。

第 74 章

“好不容易挪回去,你又不在屋里,如今眼里越发只有老爷太太,还有这个没出生的小东西了,我这个相公,也不知道往后靠了多少位呢!”

因天色已晚,方晏南孤身而来,念锦身边也只有素来亲厚的琪纹跟着,因此这厮倒不怕放肆,越

一把将他老婆拉入怀内,倒把念锦唬了一跳,却终究也不曾推开他,只安静地任由他紧紧抱着,任他抱怨似的用鼻尖在她的脖子上忿忿地来回乱蹭,痒得不行了方轻笑出声,一面忙不迭地闪躲了起来。

“你说得倒轻巧,我眼里若没有老爷太太,你还能看得上我什么?我这么尽心尽力地伺候,又到底是为了谁来?”

原不过是句玩话,谁知竟勾得方晏南想起了白天容兰的事,没想到老爷竟有这样的念头,难保还是太太的主意,不过叫孙姨娘出面罢了,也是人之常情。念锦向来孝顺周到,只差做牛做马而已,他们对她竟仍没有半点怜惜,不由脸色一黯,搂着她的手臂也松了下来,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方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

“你可是恼我?近来我也时常气恼自己,当初你还在家时就是那么个不落好的处境,我总想着接了你出来必能叫你过上不粗心的好日子,谁知如今做了亲,你还是不得清净,样色事体都要烦你,越发连一点偷闲的心思都不能有了,可不是我的罪过。”

念锦见他面有愧色,竟是认真的,倒也一阵窝心,却始终不肯与他多说,这高门大院里的女人,有哪一个不是这么战战兢兢过来的,所谓多少年的媳妇熬成婆,一个熬字,又有多少说不出的辛酸在藏在里头。

纵然再怎么夫妻恩爱,有些话,总是不能说与他知道罢了。便挽起他的胳膊只随意说笑,又嘟囔着方才在太太跟前站得久了腿酸,方晏南这才丢开了头先的烦恼,只顾着做他的好好相公,亲自扶着念锦的腰回了屋,又亲手斟茶摆点心,竟把屋里几个大小丫鬟全都晾着,一件事也不过旁人的手。

“大少爷这是怎么说,当真折煞妾身了。”

念锦接过他递上的热茶忍笑打趣,方晏南反倒越发一本正经:“日日你伺候我,就不许我偶尔伺候你一回?你可是我儿子的亲娘呢!"

琪纹见他夫妻二人说笑,估摸着一时也用不上她们,便带着几个小丫鬟静悄悄地退出去,却见菱涓仍一动不动地站着,忙用手肘子捅了捅她的胳膊,她这才懵然看了她一眼,径自朝念锦身边走去,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瞅着方晏南。

“插插早起便说腰酸背痛得厉害,让奴婢给插插捏捏松快些再睡吧。”

方晏南这里和妻子正说得心甜意洽哪里乐意有旁人打扰,只头也不抬摆了摆手:“自有我伺候你们插插,你且歇着去吧。”

念锦只觉着菱涓今天的气色有异,不免有点担心,才要发话,却见菱涓咬了咬嘴唇似鼓起很大勇气似的,竟老大不客气地驳了方晏南的话。

“回大少爷,我们插插如今有了身子,总是娇贵些,奴婢向来伺候惯了手底下知道轻重,还是奴婢来吧,劳烦少爷多坐一坐。”

方晏南被她说得无话可回,又见念锦点头,只得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这里菱涓扶起念锦进了里屋,欣怡正在里头铺床笼香,见她们进来忙屈膝行礼,却趁人不备悄悄擦了擦眼睛。

她向来泼辣爽快少有不高兴的时候,如今竟不知为了什么偷偷躲起来垂泪,念锦不由留了心。这里菱涓扶着她在床上坐下,一面轻手轻脚地给她捏肩膀,一面瞅着欣怡半开玩笑道:“姐姐向来热闹,今天怎么倒像是个没嘴的葫芦了?莫非老爷单派容兰姐姐去伺候少爷,却不曾派姐姐,你心里不痛快了不成?”

欣怡心知她有意拉扯这些叫念锦知道,也不敢分辩,只睁着一双丹凤眼忿忿地瞪着她,念锦才问怎么了,菱涓便倒豆子似的将容兰如何如何得了老爷的青睐,如何如何上赶着到厢房里去伺候少爷,只差没直说她一门心思勾搭爷们了。

“当时屋里只有少爷和容兰,连我也只在门口等着,菱涓妹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了?”

欣怡本就疑心她在背后嚼蛆,如今越发笃定,不由反唇相讥,菱涓一时词穷,只得讪讪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方才经过厨房听见几位姐姐在里头议论呢,就听了来,想是早已阖府皆知,有什么好稀奇的?”

“?那你说说是哪几个丫头在嚼舌根,我倒要去问问她们!”

欣怡并不放松,菱涓却把嘴一撇晃着念锦的胳膊委屈道:“插插听听,他们方家的下人自己起歪心思,还不叫旁人说了!如今我不过白说说,又不曾冤枉她,你看欣怡的样子,倒恨不得吃了我呢!”

念锦哪里有空理她,心里只想着方才大太太对她说的那番没头没脑的话,不由忧心忡忡。

“什么他们方家他们方家的,如今咱们可不是方家的人么?容兰人在哪里?”

欣怡嗫嚅着嘴支支吾吾,却听菱涓半含酸地接了口。

“她如今是大红人了,只等着放鞭奶抬举,哪里还做我们这些下人的活计,自有人贴上来捧着她呢!方才孟妈妈来了,说大少爷病了这么些天,全靠她任劳任怨,如今便单赏她一人一碗人参汤,已经送到了她屋里,叫她回去喝呢!”

菱涓说着说着一颗心好似泡在了醋汁子里一般,要说人品样貌,她与容兰无差,她还比她小上几岁容颜更新鲜些,又是大少插插陪房过来的,知根知底比容兰不知道亲上多少,将来只有更尽心服侍听从教训,为何众人都看不见她,却偏偏赶着去巴结那容兰?原以为此事是孙姨娘促成的,以此向老爷讨好,那太太知道了必不喜欢,说不准就要阻扰,兴许见她伶俐忠心,就当真成全了她也是有的,没想到太太这样有主意的人,竟也知道一味顺从老爷,反倒叫孟妈妈去赏容兰,真真叫人看不上!

想着还要再说,却被念锦沉声喝止:“你给我闭嘴!快把你肚子里那些个有的没的小心思都给我收一收,到现在还说这些,人命关天,你可知道这里头的厉害!”

欣怡见她并非与菱涓一气,想想到底与容兰一处长大总有些情分,实难眼看着她遭罪,便大着胆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一面已经滚下泪来。

“求大插插开恩,救救容兰吧,要说伺候少爷病中,原是咱们做丫头的本分,奴婢在方家快十年了,也不曾见太太为了这个单赏过谁,要么就是大伙儿一同赏些衣裳银子倒是有的,可现在天都黑了,又这么静悄悄的……”

说着说着越发哽咽,念锦的脸色也跟着越发难看,想起太太说的作孽不作孽的话,一颗心不由突突直跳,当下扶着欣怡的手便朝外走,方晏南不放心她也要跟着,却被她连连往屋里推,一面正色道:“悄悄着些吧,偏要弄出动静来才痛快么!”

方晏南从不曾见她这般神气,当下也不敢造次,只嘱咐欣怡好生搀扶着,却见她主仆二人竟一个跟着的人不带,自己提着灯笼一脚高一脚低地朝后院走去。

因见屋里还亮着灯,欣怡便故意扬声叫门,却并无人响应,见念锦对她点头示意,方伸手在房门上一推,却立即开了,原来房门并不曾上锁。

二人手握着手迈进门,却见容兰直挺挺地和衣躺在床上,一点月光下面色惨白,床头安安静静地摆着一只青瓷小碗,已经空空见底。

欣怡到底年轻,哪里经历过这些,纵使能猜着些什么,但总不曾亲眼见过,如今更是唬得不轻,当即放声尖叫了起来,却被念锦一把死死捂住了嘴。

“若叫人知道出了事,下一个躺着的便是你。”

念锦浑身哆嗦着艰涩地出声,见欣怡惊恐地点了点头方敢放开她,自己却浑身无力得好似刚刚走了几十里路回来似的。因想大太太再怎么严厉,总不至于闹出人命来,便壮着胆子凑到容兰跟前探了探她的鼻息,果然还有气息,当下放了一半的心,可连连呼唤她却毫无动静,显见人并非睡着而是昏死了过去,这又如何是好,不免愁上心头。

到底管是不管,救是不救?既是太太的意思,那要是她给找了大夫,岂不是拂逆了太太?再者也不知太太给她吃了什么药,三更半夜的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万一叫大夫给传出去,那方家历来仁厚传家的美名也会有损,这可如何是好?

正急得揪帕子,却见房门又是吱呀一声,孟妈妈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大插插放一万个心,容兰没事,明天早上醒过来,便跟做了场梦一样。太太说了,她既一心服侍少爷插插不愿出去,便遂了她的心愿也罢,且先在插插屋里伺候着吧,若伺候得好插插高兴,将来怎么样,且看将来再说。只是我们方家是规规矩矩的人家,大插插又有了身子,眼看着老爷太太就要抱孙子了,这一家子的长子嫡孙,太太是说什么都要护着些,不许出岔子的,因此只有委屈容兰姑娘了。她自己倒不知道,你们若是为她好,也当做不知吧。”

欣怡听得一头雾水,听着意思像是太太也有了叫大少爷将容兰收房的意思,可听到后头又不像,提及委屈,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再看念锦时,却见她一张脸白得不像话,像是已猜到了什么似的。

“好妈妈,太太的话我都记下了,你只告诉我,你们给容兰吃了什么?”

孟妈妈见念锦仍不死心,不由摇头叹气:“我的插插,太太都是为了你们好,你且想想先前她同你说的话吧。奴婢还有事,先告退了。欣怡丫头还不快扶你们插插回屋去,大晚上的在外头逛,要着了凉受了风,还是在哪里磕了碰了,可是你担待得起的么!”

说着转头便走,这里念锦主仆也跟着出了门,欣怡仍琢磨着孟妈妈的话,念锦却已经心下一片洞明,越发对大太太敬畏不已。

想当初淑娴正得宠时,有一年余天齐到一位世交家里吃酒,吃醉了便宿在了那里,由一个名叫甜儿的丫头伺候,不知怎地就看上了,那主人原有事相求余家,忙将那甜儿用一乘小轿送到余家,余天齐正在热头上,哪里有不愿意,余老太太深恨淑娴弄权,竟也不理论,那甜儿便就这么住下了,淑娴恨不过,便趁余天齐不在家,叫人将那甜儿绑来灌了药,那药原是给青楼里那些个姑娘们用的,喝了它,便一辈子也不会生养。

那甜儿也是个刚烈的,知道实情后竟藏了一把剪子去与淑娴拼命,谁知被那毒妇反咬一口,当着余天齐的面说她本就是青楼里出来叫那家人家买去的,一早给灌过药不会生孩子了,又找了几个自称是甜儿同乡老亲的人来,当即把余天齐气得倒仰,也没脸去找他那朋友质问,只再不去甜儿房里,可怜那花朵一样十六七岁的俏女儿,竟就那么想不开,自己在屋里静悄悄地一根绳子吊死了。

75

夜里欣怡睡在容兰一边总是提心吊胆,见她除了脸色苍白些,倒没什么异样的地方,便也自去睡下,次日起床果如孟妈妈所言,一切如常,也不再那么担心,但想起念锦忧虑的神情,也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

老爷有意叫大少爷收了容兰一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在府里传开,大太太那头虽不说反对,却也表现得并不热络,全是孙姨娘忙前忙后,最终却被大少爷一句“胡闹”给噎在了当场,此事竟就此不了了之。

大老爷抬举容兰也不过是为儿子着想,再者容兰是大太太亲自选中提拔的,料想她也是喜欢的,却没想到中间又有孙姨娘这一层弯子在里头,如今见儿子本人实在无意,老婆又爱理不理,便也不肯做那白忙活两外不是人的,在外头住了几夜仍旧乖乖地回了大太太房里,倒把个孙姨娘弄得两面不是人,大太太面上虽淡淡的不说什么,可底下的人丛孟妈妈至二门上的棒使仆妇,却无人不暗地里笑话她偷鸡不成蚀把米的。

孙姨娘好容易哄着老爷到她屋里亲热了几天,如今就此竹篮打水,不由深恨容兰是个无能的,又被人黄姨娘讥讽了几句,一肚子邪火正无处可去,这日太太与孟妈妈商议几个丫头的去处,她便撺掇着将容兰放出去配个小厮,好过就这么在她眼前现世。

大太太慢条斯理地捻着手里的一颗松子玩着,半日方抬起眼来似笑非笑道:“容兰丫头么……听见你最近倒颇疼她,怎么舍得就这么放出去了?我原想着你要看着她得力,便给你再使两年,放出去的时候多给点嫁妆就是了,不过是个下人,值什么。”

一番话呕得孙姨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忙满脸堆笑着道:“太太这话真是折煞奴婢了,我本就是太太的下人,哪里有我疼谁不疼谁的地方,不过看她是太太屋里出去的人,待她总比旁人亲切些。如今年纪大了就很该放出去,免得她一肚子的伶俐心思,留在家里天长日久的反倒做耗生事。”

大太太眸光一转:“可不是么,丫头大了就不该留在身边,早晚反咬你一口,养虎为患。”

孙姨娘被噎得脸色越发难看,当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此时大太太早已将这话丢开,扭头去问念锦,念锦却深为容兰的将来担忧。

要说给方晏南做个屋里人,知根知底的丫鬟总比从外面买回来的强,可家里这些个大丫鬟,寻梅侍菊是大太太近身伺候的动不得,欣怡虽最《剞》得她的意,却是个在这《书》上头最无心的人。琪纹随她来方《网》家时便求过她,只愿放出去过简朴的日子,她也是应了她的,菱涓倒是从小跟着她,可惜心思又太大太难把握了些,唯有容兰温顺体贴,便是有点自己的小算盘,也总算人之常情,好在她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并无那些个没人伦的想头。奈何她先听了孙姨娘的安排,已不容于大太太,又不能生养,纵使留下将来还是苦一辈子,如今待要为她寻个好去处,却实在难上加难。

这孙姨娘的心思果然毒辣,用得上时便一盆火似的赶着扒拉,无用后却弃如敝履,说配人容易,可谁家娶媳妇不为求子嗣,像她这样的,嫁出去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好?

冷不防瞥见孟妈妈送上的单子上有个姓田的,三代都是方家的家奴,二十岁上娶过亲,后来老婆难产死了,只留下个儿子,如今已经十岁了,这回他家里老娘特特颤着一双小脚从庄子上上来,给大太太请安,就是为了求府里做主,再给续一房儿媳妇。

便向大太太笑道:“这一位可就是前几天来府里请安的田大妈的儿子?我听见她年轻的时候也在府里听差,最是个忠心能干的,如今年纪大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为她心虔,不如就将容兰丫头给了她家可好?”

大太太闻言微微一怔,有点惊讶地看了念锦一眼,眼中似有赞叹,到底不置可否算是许了,此事便就此定下。府里有些长舌妇悄悄议论,大少插插看着面善心慈,竟是个不能容人的,看容兰的下场便知,花容月貌的青春好韶光,竟许给个半老鳏夫做填房。

念锦听见流言不过付之一笑,面上竟一点不痛快也不带出来,挑了个五月里的好日子,田家便来接人,容兰规规矩矩地由老妈妈带着去给大太太磕了头,又给念锦磕头,念锦见她才一个多月的功夫整个人已经瘦得可怜,明白她心里煎熬所致,不免拍着她的手劝慰了几句。

“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可不许再哭丧着脸,婆家也是要忌讳的。那田妈妈是府里的老人,最是懂规矩的,知道你是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他们一家可欢喜巴结着呢,你这一去虽小门小户的,到底是正头插插,凡事皆可自己做主,你别看他们住在乡里,日子却过得殷实,将来只需好生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便一辈子愁不着什么。家里的小少爷听说已经上学了,你多费心,将来也不怕没你的好日子。”

容兰只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念锦说一句,她应一句,咬牙跪下又给她磕了三个头便自去了,这里菱涓却鄙夷地冷哼了一声。

“插插看她脸上那神气,分明不服气怨恨插插呢。”

念锦微微蹙眉,却回过头去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半真半假道:“我也不愿给她找这么一门亲事,我倒是乐意收了她在身边,如今只能怪她自己行事不周,也不知碍了哪一位的眼,偏要下死力把她当做根眼中钉、肉中刺给□。”

一句话说得菱涓满腹含酸,看来大插插果然有心抬举容兰,但听她的口气只怕当初她向大太太告密的事已经瞒不住了,不由心下一个激灵,哪里还敢犟嘴,忙赔笑道:“人心隔肚皮,我们府里人多口杂,或许哪一位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倒不一定存心挤兑容兰姐姐,要我说她这样温和的为人,哪能得罪了谁去?”

念锦听了这话分明诡辩,也不愿再与她分说,只觉她已非当初在余家相依为命的丫头菱涓,如今的她心里装着方家大少爷身边人的位置,却装不下她这个大少插插,将来终久如何,只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从那以后竟越发远了菱涓,轻易不去使唤她,身边一应活计都交给欣怡和琪纹,琪纹也说了人家,仍旧是方家的老人,姓柯,那新郎官如今年方二十,在方家的账房里做事,是个秀秀气气的斯文人,琪纹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乐意的。但听见八月就要来抬人,她又不肯,只说念锦十月里要生孩子,身边不能短了人照应,大太太等得知倒夸她忠心,柯家也无二话,反倒深敬她的为人,允了腊月里再来接。

很快便到了九月底,此时念锦身子已经沉了,轻易不大出门,长日无聊正闷在家里由欣怡执着美人捶捶腿,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忽听外头一阵说笑,听着却熟悉得很,忙扶着腰坐起,果见琪纹和铃儿手挽着手一同打了帘子进来,杜娇容和余家二夫人一前一后地跟着,二夫人还带了四姑娘悯罗。

“我的姑插插,看这模样可不就在几天了嘛!还算我们大夫人记着,一早拜了催生娘娘,我们几个老的倒差点误事了!

二夫人拍着手笑了,杜娇容忙抢上前一步扶着念锦不叫她起来,四人一时见过,方知原来今天是余家的人来给方家送催生礼,图个吉利兴旺的意思。

除去厚厚的一本礼单,那里头的几箱子东西早已搬进了库房,如今到了眼前的是三位夫人单送给孩子的体己,眼看铃儿一件件取出摆齐,足金的长命百岁锁片、金项圈、金花生,苏绣的大红锦缎小棉袄小棉裤,虎头鞋虎头帽,皆是些小孩子所用的东西,却是□俱全又样样性巧,叫人看着挪不开眼去。

念锦看一样便道一声谢,二夫人直嗔她越大越会作怪,倒跟她们客气,杜娇容也拉着她的手笑道:“都是小孩子家家的玩意,你们方家肯定是不缺的,不过是我们的心意,等孩子出世了,咱们还要来瞧呢!”

这里欣怡早带着小丫鬟摆出了一桌子茶点来,念锦因问她们可曾见过大太太来,杜娇容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姑插插也太小心了,我们就是那么毛躁不懂事的人?一早见过了,你们太太说了,若她陪着同来反倒拘着你还要立规矩,不如叫我们自己过来,也好陪你说说体己。”

念锦这才放了心,又见悯罗多时不见也脱了稚气,一副亭亭玉立的好样貌,便拉起她的手笑道:“看看我们四姑娘,也不过一年的功夫,竟长大了好些,这斯斯文文的样子真真叫人喜欢。”

“可不是,来说亲的人家还不少呢!”

杜娇容抿嘴轻笑,把个悯罗臊得满脸通红,忙借口去寻方月珊说话走开了,众人也不拦她,毕竟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好些话也不好当着她的面讲。

“悯丫头已经有人来说亲了?那可有相中的?”

念锦听着高兴,二夫人也笑得脸上有光。

“是有那么几家,老太太看着总不中意,只说再挑挑,我们老爷是极孝顺的,全听老太太做主吧,反正孩子还小,也不急,再说……”

说着似乎觉着失言又忙停了口,念锦看她的眼色,也转向杜娇容关切道:“那么依绫……”

谁知二夫人眼圈一红:“那孩子是个没福的,先前还想不开投湖自尽,要不是被人发现得早,人都已经没了!”

“怎么就到了这个田地?二妹妹如今可好?”

念锦大惊,但因余家并不曾有消息传出,便知依绫

命无忧,不过担心她心里依旧想不开罢了。

杜娇容拿起帕子擦了擦眼圈:““好不好,我也不知如今这样算不算得好。她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足不出户,却是不曾再说要寻死的话便是了。说起来也怨不得她着急,本来因着她的出生已经艰难,前一阵好不容易说了户人家,说起来同你们方家也是老亲,姑插插只怕知道,姓姜,家境殷实倒是次要的,妙在那田家公子是个肯上进的好孩子,年纪轻轻已经考了功名在身,还要再考呢,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既然如此岂不好了?”

念锦听着疑惑,二夫人接着冷哼道:“好什么好!这孩子坏就坏在她姨娘手里!那泼妇自打年后给赶到了庄子上倒消停了几天,听见依绫说了好人家,她竟自说自话着腆着脸就上门去了,摆出副未来亲家的样子去拜会姜家太太,人家认她是个谁?咱们藏着掖着怕人知道的丑事,她大大方方全给说了出去,把姜太太气得倒仰,跟着就叫人上门回绝了这门亲事!好在还不曾放定不算真正的退亲,饶这么着我们二姑娘这辈子也给她断送一半了!”

说着又叹息了一回,念锦因想着按依绫的人品,若没有淑娴这个姨娘,只怕一辈子不愁的,没想到造化弄人,竟给她摊上了,也着实叫人怜惜,又问了一回家中各位,不知不觉天色也晚了,念锦自己不得出去,便嘱咐欣怡和菱涓好生送出去,大太太那里也备了礼物叫带回。

76

九月底最最寻常一天傍晚,方晏南扶着大腹便便念锦在院子里散步,忽然见她捂着肚子脸色都变了,唬得忙半搀半抱将她送回了屋。

稳婆是早几天就请下在家里住着,欣怡和琪纹在里头帮着打下手,一大家子揪着心齐齐在外头候着,屋里时不时传来女子痛苦喘息,直到天快亮了孩子仍没有动静,眼看方晏南就要不顾祖宗礼法冲进产房去了,大太太不得不叫人拉着他,自己带着孟妈妈进了里屋,又亲自半哄半强地喂念锦喝了一回参汤,紧紧握着她手,嘱咐她疼就喊出来,到了这个时候还顾什么矜持,念锦睁大了眼睛不舍地看了看窗外,窗下正是方晏南焦急地来回踱步剪影,大太太这才明白,这孩子是不忍教她相公担心,不由连连叹气。

直到天边鱼肚白泛起阵阵淡金色华彩,眼看着天光就要大亮了,屋里方传来了婴孩儿响亮啼哭声,方晏南头一个冲进了屋,拉着念锦手又是哭又是笑,半晌方想起来问孩子,欣怡在边上猛得推了他一把。

“见过糊涂,没见过你这么糊涂,还当爹呢!大太太抱着小小姐到老爷屋里报喜去了,分明抱给你看来着,你怎么竟不记得?可不是眼里只有我们插插么!算你有良心。”

一番话说得方晏南面红耳赤,此时方知生了个闺女,自然也是喜欢,却见念锦眉头微蹙,忙问她可是哪里不舒服,她却只是摇头,没多会子功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此时方晏南也已经守了一夜,却不肯去睡,只拉着念锦手蜷在她身边半坐着打起了盹。

到了给小娃娃洗三那天更加热闹,且不说方家几房亲眷,余家也有杜娇容领着几位夫人小姐来贺,产房外设着香案,供奉了催生娘娘、送子娘娘、痘疹娘娘等十三尊神像,香炉里用小米替代了香炉灰,方大太太亲自上香叩首,稳婆跟着拜了三拜,便开始添盆。

大老爷起头,他先自怀里摸出了个金锞子,才要放在盆里,忽而一眼瞥见琪纹手里捧着黑漆描金托盘,里头摆着各色干果,便伸手抓起一把红枣桂圆添上,稳婆忙跟着唱道:“连生贵子,连中三元!”

众人皆跟着笑了起来,大老爷也满了意,大太太又跟着添了一勺子清水,二老爷二太太跟着,不论添什么,那稳婆总有几句吉利话,说得一家子十分开怀。

跟着大太太又亲手捻着在香油里泡了三天绣花针,给才出生了三天长孙女利利索索地扎了两个耳朵眼。

说起来方家到底是县里有名大户人家,气派也与别家不同,有那起没见识小人听说方大插□胎生了个女儿,都背地里说三道四没半句好话,谁知方家却毫不在意,上至大太太,下至二插插二姑娘,无不对这小小姐呵护备至满心疼爱,大太太更把她抱回自己屋里养着,以示宠爱。

大老爷纵是心里略有些不自在,在看着孙女粉雕玉琢小圆脸后也认了,只得喃喃自语,先开花,后结果,先开花,后结果。又见孩子着实乖巧讨喜,也甚投他缘法,到了他手里就不哭不闹,只睁大了一双圆溜溜小眼睛瞅着他笑,便亲自给取了名字,唤作方媛,小名媛儿。

洗三时候热闹,摆满月酒时排场就更不必说,余家三位夫人都来全了,和几位亲戚家女眷一起在大太太屋里坐着闲话,杜娇容更是把媛儿搂在怀里不肯放,一面向方大太太笑道:“大太太别笑话我,我们家那小子哪里有这么乖乖巧巧窝在我怀里时候?没日没夜地闹腾,插妈子倒换了好几个!看这孩子这小模样,可不叫人爱死?”

大太太和念锦相视一笑,却忍不住打趣起她亲家来。

“别人想儿子不来,她有了儿子倒喜欢闺女,可见不是那书上说得陇望蜀吗?存心寒碜人呢,这年纪轻轻如花似月模样,要真有这心思,那有什么难呢?”

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杜娇容一阵脸红,仍旧摇晃着红彤彤拨浪鼓逗弄那小娃儿。寻梅和菱涓上来摆点心,余三夫人狠狠喝了一口热热蜜*汁红枣茶,这才佯装失意地摇头叹道:“自从我们大姑插插出了阁,连这茶都许久不曾喝到这么好了。”

大太太抿嘴一笑:“这也叫你吃出来了?怪道她平日倒会躲懒,咱们不哄着求着也不肯亲自动手,今天却说无论如何都要伺候你们一回呢,可不是这孩子孝心虔么?”

念锦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一回头却又转向余三夫人道:“三婶若是真这么记挂着,我倒有个好办法。”

这一说众人都来了劲,连向来稳重余二夫人也起哄道:“早知道我们大姑插插能干,莫非还能大变活人一个变俩不成?”

“那自是不能,不过我手艺和方子,却有一个人能会上大半,若此人在三婶身边,三婶岂不就有口福了?”

念锦还不曾说什么,侍立在她身后菱涓已经怔住了,果见念锦笑嘻嘻地一把她推了出来。

“菱涓丫头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会什么,她都学了个现成,我怀媛儿时候不能常到我们太太跟前伺候,倒亏得她周全,时时粗心我们太太膳食呢。”

大太太也不住点头,表示念锦所言非虚,看着菱涓倒是笑容满面。

菱涓此时方知后悔已晚,原以为琪纹配了人,容兰去了,欣怡是婆家人,念锦向来疼她,可用也唯有她而已,便放心笃定了。念锦渐渐不大使唤她,她倒以为是抬举她先兆,念锦偶尔当着她面和琪纹提起大太太最近想着吃什么,她便屁颠颠赶着做了送去,得了大太太赏越发兴头了,打那以后更自作主张往上房里走得越发殷勤。

她居然自以为一切都将水到渠成,没想到竟是念锦早早布下一个局,不过是诓着她多多在众人跟前露一手,叫阖家上下都知道她也会一些,为将来将她送人铺路罢了。

如今即便没有余三夫人,将来也会有二夫人,大夫人,或钱大太太,赵二插插。

一屋子女人哪个不是深宅大院里磋磨了一辈子,早已个个都是人性,好好一个新媳妇怎么会将自己贴身丫头说送人就送人了?那可是自断一臂啊!再者念锦是个从不说大话,她既开了口,总有个缘故,因此三夫人也只有片刻惊愕,旋即拍拍手笑了起来。

“那岂不好?咱们家里这一堆馋虫可有福气了呢!只不过这也要问过亲家太太才行。”

这话原是客气,却提醒了菱涓,她自知念锦若不是对她灰心已久,绝不会早早有了计较,求她想必没用,倒不如求求大太太,她不是常夸她会梳头会做菜,连伺弄花草都比旁人种水灵吗?想必也是疼她。

想着人早已扑到大太太脚边直挺挺地跪下,嘤嘤啼哭起来。

“求太太开恩,奴婢如今来了方家,便是方家人,再也不能出去!奴婢哪里伺候得不好,今后一定都改了,求太太别叫奴婢走,求求太太,跟我们插插求求情吧!”

大太太隐隐皱眉,只坐着不动,还是寻梅上来将菱涓搀起,又用帕子给她拭泪劝道:“好妹妹,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可不许哭闹,再这么着太太当真不喜欢了。”

一句话唬得菱涓也收了哭声,此时孟妈妈乐呵呵地走进来请太太们入席,大太太若无其事地左手挽着杜娇容,右手扶着念锦,一行人说说笑笑自去了,独留下菱涓跌坐在脚踏上半天说不出话,终究只知道哭。

此时众人都跟着大太太出去伺候了,屋里只剩侍菊看屋子,她是太太跟前人,菱涓心思又如何不知,原看不上她这么一门心思想挤上少爷床下作心思,可看她哭得可怜,想想她平日里也是个伶俐,且大家都是奴儿,不免又动了恻隐之心。

“你也别哭了,且去收拾收拾包袱,想必大插插还有赏,就乖乖跟余家夫人们回去吧。以后老实点,好好伺候,不怕将来没你好处。”

菱涓仍不死心,倒拉着侍菊求了起来。

“好姐姐,你向来和我们插插好,求姐姐替我分辩分辩,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姐姐恩情。”

侍菊见她执迷不悟,不由连连摇头。

“没想到你心思这么大,人却是个傻子,就你这么点心思还敢妄想什么?我就明白告诉你,方家是绝不会留你了。一来你密告容兰,已经叫太太知道你不本分,二来你痴心网线,已经叫你正经主子大插插心里不痛快。她三番两次给你机会回头,太太屋里要什么,自有大厨房里备着,你凑个什么劲?行动起坐你都要来献殷勤,当我和寻梅还有这屋里七八个大小丫鬟都是死?不是你份内事,你扒拉得起劲,如今又能怪谁?”

过后果然有余家派老妈子来领人,一辆用深青色棒布包裹得密密实实马车安静地等在方家后门口,菱涓捧着包袱不情不愿地上了车,随着马车一路颠簸不知想了多少心思,待回转过来,早已明月当空。

钱塘不过弹丸之地,从方家到余家,怎么走到天黑了还没到?

“停车!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要去余家!停车!停车!”

车帘子霍得一掀,方才那老妈子不耐烦地露了脸:“鬼叫什么?余家已经将你卖给了我,你乖乖跟我们夫妻回去,给我们做儿媳妇,一年半载给我们抱个大胖小子,要是不听话,有你苦头吃!”

说罢将帘子一摔,隔着帘子都能听见她抱怨:“那老赵婆子也不知怎么,我们托她找一个年轻力健能做伙计姑娘,她倒好,找来这么个娇滴滴,这细皮嫩肉,也不知能不能下田。”

“你瞎粗心啥,儿子本就是个驼背,这媳妇要是好看些,没准孙子也能像样点呢?我看她屁股翘翘,是个会生养!”

“放你屁!还不快着些,天都黑成这样了!”

菱涓蜷缩在车里听着这对老夫妻对话,不由吓得抖如筛糠。原来余家几位夫人见念锦竟连她这么个伺候了这么多年丫头都能舍了,便知她没干好事,这种不安分丫头,谁带回去谁屋里不太平,于是根本没打算带她回余家,反倒由三夫人出面,找了相熟牙婆赵婆子来,一分钱身价不要,便叫她将人领走。

这等无本买卖谁不欢喜?赵婆子得了这么个大便宜,一转手便五两银子将她卖给了这赶车夫妻,自己也不去领人,竟直接叫他们将人带回乡里,两头干净。

至夜里方晏南回来,得知打发了菱涓,却愁了起来。

“如此一来你身边只得欣怡一人,如何伺候得过来?”

“你要舍不得她,我便再买个丫头去把她换回来如何?”

“你丫头自然随你处置,我不过白问问,你就夹枪带炮拉扯上这些,可见不是我日素里好

子纵你?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倒要好好振一振夫纲才是!”

方晏南两眼一瞪,一把将念锦按倒,只在她腰肢两侧最触痒地方呵痒痒,念锦笑得眼泪都要涌了出来,哪里躲得过他,只得哀嚎讨饶,欣怡和琪纹在外头听着里头动静也忍不住相视一笑,便撒开手各做各活计去了。

但如今容兰菱涓去了,琪纹待嫁,念锦屋里四个大丫鬟只剩下了欣怡一个,确实不够使唤,且叫人看着也不像个样子,保不准就有那起尖酸刻薄小人要在背后嚼舌根,说方家大插插善妒厉害,屋里连年轻丫头都不肯放呢。

因此她便将她屋里一个名唤月儿丫鬟提了上来,余下再慢慢细挑,自己屋里伺候人,总要可心可意才好。再者也没有非要四个大丫头说法,二少爷屋里不也只有原先月竹和茗玉么?二少插插带来小福年纪尚小,根本凑不上数。

这月儿过去并不曾做过主人们跟前伺候功夫,倒是打扫庭院、浇花喂鸟多,但就是这些杂事,她也做得很妥当,且生得极清秀,干干净净叫人一眼看着就舒服,素日里不大说话,想必正是如此,方对了念锦脾胃。

第 77 章

因腊月十六是大太太春秋,虽不是整岁,但大老爷想着如今家里添人添口原该较往年兴旺热闹,去年又因接连着娶了两房儿媳妇着实忙乱,倒把太太生日给糊了过去,今年无论如何得办一场好。

更有深一层意思在里头,便是长嫂大喜日子,做小叔子总要回来祝寿吧?借此机会叫三老爷回来小住,缓和缓和关系也好。

遂将此事交与念锦张罗,务必办得风风光光,又越

叫大太太歇歇,家里杂务也多半不叫她液手,只叫她舒舒坦坦等着做寿星,如此一来,大半个家倒是落在了念锦肩膀上。

大太太向来持家崇俭,只说不可铺张,却被大老爷一句话打了回去。

“你粗劳了一辈子把儿子们拉扯大,如今儿媳妇都有了,还不许孩子孝敬孝敬你?”

这是念锦过门以来一次办大事,虽说大太太过生日向来是有老例,不过按例办事也不多难,但既然老爷说了要大办,总要与往年不同,又要排场又不能奢靡过分,总得仅着那些银子把事情办得好看,着实要费些心思。

再者每天一睁眼便有家里各项杂事等着,那些办老了事管事娘子并老妈妈们,都是在府里有些体面,大太太跟前她们自然服帖,可念锦一个年轻媳妇总难服人,又有些唯恐天下不乱尖酸小人在里头窝着,打量她年纪轻脸皮薄,要尊重,行动不肯随意开口差遣人,总想着要给这个新上任管家插插一点颜色看看,好叫她知道厉害,日后该放水时就放水。

而那孙姨娘又分明安心躲在一边看好戏,大太太管着事时她还在边上守着,哪里一时太太不曾想到,她便添上,如今家事都落在念锦手上,她却装老实装笨,一句多话没有,吩咐她什么便做,不吩咐她也不动手,存心想看着念锦手忙脚乱应付不来,再自己到她跟前服个软请她帮手,那她拿捏起她来可就更顺手了。

偏生念锦又是个要强认死理,一门心思只知道太太把家交给她,她就要给她拾掇得万事妥帖,这些个过节也只悄悄记在心里,不声不响自有计较。

虽说现下不过暂理家务,但天长日久她总要管家,若是如今将那些家奴惯上了天,将来再要使唤可就更难了,倒不如且趁现在将那些人积年坏毛病一一改了,将来倒也便宜。

头一件便是给自己身边再添个得力帮手,而此人是谁却是再不曾料到,想必真真就是各人缘法,竟是先前被余家放出去丫鬟,余天齐通房丫头惠云。

原来这惠云自离了余家之后,便与她弟弟相依为命,靠着念锦给她体己和自己一双巧手,姐弟俩日子过得也还算过得去。后来说了亲嫁了人,却没想到那人是方家一个不大不小管事。她倒是个心实之人,虽然方家不曾给她派事做,她又年轻,要不肯随意抛头露面也说得过去,但因感念念锦当初援手,还是恭恭敬敬赶着进来给她请安,念锦此时正愁月儿还嫩,欣怡一人颇为艰难,见了她哪里还肯放出去。

这惠云能耐她还是知道,当初余家大房无人淑娴独大,红玉不是她人也不肯理会她,惠云却是她忠仆,上上下下事全是她在跟着打点,最是妥帖心细,因此便回了大太太,叫她在她屋里当差,跟着她打理些个进进出出杂务。

头几日那几个管事娘子还想着试试大少插插深浅,这里才刚打发了领里头日常用银丝细炭钱银媳妇出去,一时刚歇下椅子还不及坐热了,那里又来了人领银子重糊后头几间厢房窗纱。才打发走了,茶也来不及吃一口,又有人来讨大插插示下请哪个戏班子就连几位少爷外头书房开过年来嚼用也上赶着此时来领,分明浑水摸鱼。

念锦也不恼,只一一安排了,该给给,该回回,面上照旧一团和气,却悄悄吩咐欣怡带人将东北角上一间无人使用小花厅拾掇一新,至三天一早,便知会那些或听差或领钱领物妈妈们今后只在此间办事,每日辰时巳时过来,午后歇过午觉,未时还有一个时辰功夫,再晚了便不用来回,谁要错了点寻到大插插屋里去,也恕不接待,只等明天。

这么一来众人办事皆有了固定时辰,来晚了便领不着钱讨不着示下,耽误了办事还要自己去领罚,哪里敢误,只得每日按着钟点过去,原打量着太太严厉少插插谦和,日后总有偷懒摸鱼时候,谁知这么一来莫说白天偷懒不得,便是晚上也连赌牌吃酒也渐渐不敢了,这万一玩得晚了二天一早赶不上到大插插跟前去,回事人又多,一等等不到,那一天事可就尽耽搁了。

再者原先大太太管事时候,一应皆是孙姨娘跑腿,孙姨娘这人是个最不肯得罪人,向来赏得多罚得少,横竖不用她自己掏腰包,用着太太钱她乐得做好人,心思到底又都放在大老爷身上,哪里有那么多性神盯着她们,总有能顺手牵羊时候,反正方家富贵,屋里少了一只玛瑙盘子鎏金瓶子,谁会计较去?

可如今帮着大插插跑腿却是欣怡姑娘和吴家娘子(惠云),这二人一个火爆脾气眼里揉不得半分沙子,一个温和沉默却心细如尘,一冷一热一静一动,大太太还派了孟妈妈闲了便帮衬着些,这大插插又是个性明都藏在肚里,竟当真一点油水也揩不出来了。

如此一来,有人叹服越发尊重,也有人不忿总想找不痛快。

这天黄姨娘早起发现胭脂盒子里空了,便叫秋桐再拿一盒出来,秋桐想了想,上个月得两盒都使了,这个月还没送来,连带着黄姨娘和她们月钱都还没得呢,遂想过去悄悄找欣怡问问,却被黄姨娘一把拉住。

“忙什么?这种事情哪里用得着我们自己出头?我们这里既没得,那一位屋里也一样,不如你去找碧莲说说话倒好。”

秋桐会意,便没事人似到孙姨娘屋里去串门,果见碧莲正蹭着门牙子生闷气,忙拉住她细问。

“妹妹这是怎么了?好好一双绣花鞋可经不起你这么下死力折腾。”

“你来评评理,我们月钱到现在还不发,我家里老娘都托人进来问了我好几回了,我也不过问问我们姨娘白说了几句,就被她一顿臭骂,这明明是大插插出纰漏,又不与她相干,她怎么就这么护着她呢?又不是她儿媳妇,人家可是只认太太……”

碧莲委屈地嘟囔着嘴,秋桐心里却明白,傻丫头,她哪里是护着大插插,这不是撺掇着你们这些不知事丫头们去闹她了么?遂将黄姨娘那边月钱也没得事告诉了她,又火上浇油地劝她莫计较,没准大插插有了别用处先挪用了,等手头松动了自然会还回来,总不至于拖到下个月去。

这话一说碧莲越发不忿,心道,凭什么让她拿着我们辛苦钱出去生钱?我们一家老小还等着开锅呢!但到底不敢太露在脸上,陪着秋桐说了会子话,送走她之后便骂骂咧咧地找她姑婆叶妈妈去了。

原来她也是方家家生子,她姑婆原先也在大太太屋里当差,是个有体面妈妈,尤其做得一手绝妙针线活,大太太年轻时身上穿衣裳,脚下穿鞋子,日常用手帕子汗巾子,全由她收拾,如今管着这一项媳妇子也是由她一把手带出来。

这叶妈妈青年守寡膝下无儿无女,对碧莲十分疼爱,一听碧莲受了委屈哪里肯依,拉起碧莲就往大太太屋里走,因这叶妈妈是伺候过老太太,年纪比大太太还大,如今已经出去养老了,众人哪里肯去得罪她,见她气冲冲样子也无人敢拦,只有寻梅一路小跑跟着她进了屋,一面扬声道:“回太太,叶妈妈来了。”

“快请进来,叶妈妈年纪大了,你们好生搀着。”

大太太隔着帘子说话,这叶妈妈在家时还有些气派,可到了大太太跟前哪里还敢放肆,早把方才那股兴师问罪念头吓得丢到爪哇去了,又有大太太说话给她撑足了体面,脸上也有光得很,便笑嘻嘻地跟着寻梅走进去给大太太请了安。

大太太让她坐,她哪里敢就坐,不过蹭着边在脚踏上坐了,见侍菊给她斟茶,又站起来倒身受。

“你且坐着吧,你是我们老太太屋里走出来妈妈,她们小丫头家给你老人家上茶岂不应该?”

“哪里哪里,没得叫姑娘们厌了我们这些老婆子。”

叶妈妈讪笑着低了头,大太太又和颜悦色地同她说了一阵子闲话,见着她并无所求,心里倒奇了,打量她又是来求银子自己不好意思开口,便抿了口茶笑道:“叶妈妈难得来我这里坐坐,若无事也可常来散散,若有什么难处,你也只说出来便是。”

“奴婢……奴婢实在没什么可求,都是我那侄孙女淘气,跑来我家里说什么大插插克扣了她们月钱,我已经在家里数落过她了,大插插是什么人,哪里能做这种下三滥事情?又恐怕有人在外头浑说,少不得先来回了太太。”

“碧莲那丫头做死呢,早起就在屋里胡说,我已经教训过她了,没想到她又跑到妈妈你那儿说去,真是丢人,全是我不会管束,请太太责罚。”

孙姨娘闻言忙走了过来,大太太拨弄着手里红宝石戒子不说话,半晌方叹道:“罢了,既然话都挑到我跟前了,我难道装死人听不见么?要果真如此,可真有人要把我当死人了。”

说罢不着痕迹地扫了孙姨娘一眼,见她只恭恭顺顺地低着头,也不再说什么,只叫寻梅去把大少插插请来说话。

那叶妈妈见大太太分明是要她与念锦对质样子,心里先虚了,怎么说人家也是当家少插插,她不过是个领了养老银子闲在家里老婆子,无事时进来各处走走还很有体面,若当真同大插插闹僵了,那以后可还怎么进来?每每各处请安得赏银也够她家里好一阵嚼用,要是日后不得了,岂不亏了?

当下竟有些埋怨碧莲多嘴,见到念锦时则越发没了气势,只低头请安,又吞吞吐吐地将碧莲找来事重说了一遍。

第 78 章

“太太明鉴,两位姨娘并屋里各位姐姐月银本来还同以前一样,一并给孙姨娘,谁知那日孙姨娘不在家,倒是她外甥媳妇张家娘子在她屋里坐着,媳妇原想留下月儿等着,可她只拍xiōng脯说交给她便成,媳妇因想着她男人就是我们家在外头买办,她也是有分派,自然信得过,在者到底是孙姨娘亲戚,若我再不依,又怕给孙姨娘没脸。”

“可不是,那天我们还在路上碰见了二太太和二姑娘,跟着去还有两个小丫鬟,都是人证。”

念锦不紧不慢地分说了一遍,月儿也跟着帮腔,此时孙姨娘已然暗叫不妙,原来前几日她外甥媳妇确实过来求过她,只因她外甥在外头不学好跟人赌钱,输了些银子,便来找她借钱,她向来看重金银财物,也怕那小子再赌进去赔了,便不肯借,又寻了个由头说太太等着她回话呢,抬脚就走将人晾在家里,莫不是那么巧,就是那一天?

“孙姨娘,这可怎么说?”

大太太不耐烦地开了口,孙姨娘忙哆嗦着跪了下来,不知是怕还是气。

“都是奴婢错,实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大胆,光天化日地竟就这么昧下了咱们方家银子,奴婢这就上他们家找去,给那两个眼皮子浅爪子又不干净东西狠狠吃几个嘴巴子,出了这口恶气再回来领太太罚。”

说着就要出去,念锦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怕是叫姨娘失望了,方才我听见了此事便差人找了过去,外头说张财告了假,三天没来了,他娘子也不曾见,到他家门口敲门没人理会,就有几个淘气小厮踢开了门进去,太太猜怎么着?他家里早已家徒四壁,衣裳盘缠尽叫人搬空了。”

叶妈妈两眼一瞪:“莫非逃了?”

孙姨娘脸色越发难看,仍支撑着辩解:“如何见得?或许是遭了歹人进屋打劫呢?”

叶妈妈被她横了一眼也不敢做声了,念锦却故作不知,反倒疑惑地皱眉嘟囔,只是这嘟囔声音总是能叫大太太和屋里每一个人听见罢了。

“姨娘说得有理,可那张财一家并非独居城外,一个大院子里住全是我们方家人,怎么单单就他家遭抢了,左邻右舍却无人听见动静呢?再者他家里门窗都从里头锁着,桌椅摆设也放得好好,难道有贼人来了他们竟不挣扎分毫?不怕说句叫姨娘寒心话,只怕他们当真跑了。”

孙姨娘被念锦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没想到本以为抓住了念锦小辫子,这事一闹出来,没准能勾出她挪用公众钱不知去干了什么勾当,就算她手脚干净,起码也能说她办事不利,到时候没准大太太也会不待见她,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冒出来个自己人,还偏生给她脸上打嘴。

自大太太屋里出来,欣怡悬了半天心也总算放下了。

“插插怎么知道那张财夫妇一定会跑?要是他后来想法子将挪用钱补上了,那咱们岂不是白白借给了他十两银子,保准有去无还。”

原来当日她们在孙姨娘房里遇见张财娘子时,正是那妇人被孙姨娘拒了六神无主时候,一见来是大插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又哭又求,念锦便叫月儿取了十两银子给她。

“两位姨娘和几个大小丫头月钱加起来不过才几两银子,要叫他们为了这点银子逃,谁也不是没见过钱。如今咱们再加十两却又不同,早听见那张财是个烂赌成

,这些钱并填不了他亏空,却已是碧莲这一层大丫头十个月月钱了,要只有夫妻两个开销,躲出去舒舒服服小日子也能过半年,如何不走?”

念锦说着拢了拢身上银鼠毛坎肩,十一月天气已经入冬,被这西北风吹倒着可不是好玩。

欣怡见她冷,忙扶着她加快了脚步,一路上一声不吭月儿却忍不住问了出来:“插插就不曾想过或许那张财夫妇顾及到孙姨娘还在方家,不忍至她于不义境地,就不走了呢?”

念锦脚下一顿,还是扶着欣怡手回过身去,只见月儿一张坦荡荡脸上布满了疑惑,终究叹了口气,她这样一直在底下一层伺候小丫鬟倒好,不用见识那些金银绫罗包裹着绮年美妇们和气雍容面目下种种恶斗,如果当初她亲娘未死,是不是她到了这个年纪也会这样天真?

不由对她更添亲切:“傻丫头,那张财娘子从不曾给我磕过一个头,却能一开口就求十两银子,可见是个贪心;孙姨娘虽不肯借钱给她,但到底是长辈,她却张口闭口黑了心见死不救老chang妇那么骂她,可见是个反面无情,这种人天生就掉进了钱眼里,又怎么可能为了孙姨娘而冒险留下?须知不跑话,既有可能被债主打死,也有可能垫不出银子被方家捉住,少不得也是打一顿撵出去。”

腊月初三一早,三老爷一家子马车也到了钱塘,虽那件事隔了大半年,但毕竟走时候闹得大家脸上不好看,如今虽有心回去,也拉不下脸来,因此三老爷便想着先到当初他给樊音安家老宅子里安顿下,再回家里去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若说得好再搬回去,三太太却只说不好。

“老爷细想,这些日子咱们在永安,每每钱塘来人总有家里给咱们捎东西,吃用各色都有,给平儿玩更不用提,老爷一个男人家哪里能想到这么些,必是大嫂子安排,可见她也并不真心恼你,不过樊家妹子事当真惹了她罢了。如今咱们要真安顿下来,她就是有心叫咱们住回家里也不好开口了,倒以为老爷你跟她赌气似,不如选个客栈暂且安顿下便回去吧。”

三老爷听了这话也在理,便拍手说好,樊音在后头马车上窝了一整天,腰酸背痛不说,才赶到前头就看见夫妻俩手拉着手说笑,不由心下暗气,便放重了步子哎哟了一声,二人回头见是她,三太太只点了点头,三老爷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只低着头靠在荳儿身上。

荳儿见她又是这么着,也少不得跟着扯谎:“回老爷,车上地方小,姨娘想是坐久了腿酸。”

“樊姨娘从小就是深闺小姐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车马劳顿,也是我想得不周全,竟没顾得上。要不请樊姨娘也过来与我们同乘这辆大车,只怕颠得好些。”

不待三老爷发话,三太太便自责了起来,樊音抬起眼怯生生地看了看三太太,又受了惊似垂下去摇头道:“不敢不敢,樊音是什么身份,求太太莫折煞奴婢了。”

说着已经带出了些哭腔,要在从前三老爷一看她这架势想必早已疼得一颗心都要酥了,不知该怎么猜疑三太太在背地里折磨她了呢,谁知这回竟只淡淡点了点头道:“难为你懂规矩,坐乏了就趁现在多走几步散散,我们还得赶在正午之前进城呢。“

说着却扶起三太太肩膀上了车,留下樊音一人怔怔地在原地站着,荳儿知道她脾气哪里敢在此时去招惹她,只战战兢兢地在边上陪着,没多会儿听见红芍远远地催他们启程了,才不得不扯了扯樊音衣角劝她上车。

要说这樊音本来是三老爷心尖尖上一块肉,她麻他就痒,她痒他就疼,怎么就落得如今这么冷落不理了呢?这当中自然也有个缘故。

原来这一房人初到永安时早有永安旧管事为他们打点好了住处,家里也安排了人,加上从钱塘带过去丫鬟小厮,不过伺候一家三口也尽够了,偏生四少爷小孩子家换了地方便水土不服,三太太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将家事暂时交给了樊音,谁知这听起来光鲜,做着却并不容易。

家里管事娘子们多有不服她是个姨娘名不正言不顺,吩咐下去事总有人装作不知道不理会,再者这樊音自幼在余家娇养,老太太待她是客,不过好吃好穿照应着,哪里有人来教她日常家务经济,不过和姐妹们绣花下棋悠闲度日而已,年纪渐大跟着淑娴,却不曾学来她别本事,只学了些狐媚男人招数,要认真过日子,她却真不能。

因此几天下来家里便乱了套,先是换季单衣迟迟做不上来,接着新茶上来了,三老爷那里却迟迟没有送进去,再者从前家里每日肥鸡肥鸭鲜鱼活虾吃着,从不要三老爷粗心,如今连厨房里也乱了套,厨娘说领不着去账房支银子牌子,樊音说早发过了却说不清发给了哪一位,竟出现了老爷太太坐在餐厅里等着,下面却只弄出几碟子不成样小菜来应付局面,别说珍馐佳肴不见,就连米都是街面上常有棒米,三太太不说什么,三老爷自己就够受了。

他原就是个养尊处优饭来张口纨绔之人,日子过得舒坦得没边了,所谓饱暖思□,这才有怜香惜玉闲情逸致,要叫他自己吃饭都吃不舒心,身上穿得衣服用料棒糙手工蹩脚,夜里睡被褥也不知道用什么棉花,竟还有股子霉味,那他那颗多情心只怕也要缩上一缩。

要说这些还不算大事,多少能体谅些樊音年轻,也不是个常年管事,打量着等平儿身体好了,三太太总还能腾出来,那后面接二连三出事却叫三老爷胆战心惊,不得不对这朵柔弱娇美解语花另眼相看了。

原来到了平儿病一直反反复复不见大好,折腾着就进了五月里,三老爷遍请名医也看不出个名堂,都说不防事,吃药便好了,可总不见效,三太太更加日夜求神拜佛,到后来竟天天吃起素来,一双眼睛熬得都抠了进去,整个人瘦得可怜,每每含泪无言地看着三老爷时,总叫他更加揪心。

就在此时,却发了件叫人瞠目结舌大事,原来这四少爷病迟迟不好,竟不是天意,而是人为,有人将他药给换了,而这个人,竟就是樊音身边一个小丫头。

为此三太太气得哭晕了过去,醒来后却不怪三老爷半句,只跪在孩子床前一个劲地怪自己无用不会理家,为老爷纳妾不但没叫老爷省心,反而给家里添乱,弄得家宅不宁差点累及方家香火,更一个劲哭求三老爷休了她,只字不提三老爷被美色迷惑害了儿子,反倒将过错全包揽了,弄得三老爷心烦意乱又愧疚难当。

第 79 章

偏生此时那小丫头又一口咬定是樊音指使她干,又脱出了樊音曾私下里找大夫来看过,都说她头胎小产伤了根本,以后都不会生养了,三老爷不信,又给找了几个老大夫,果然口径一致,任凭樊音再怎么辩白,都跑不了她因为自己不能生养就想害了三太太所生儿子嫌隙。

结果狠狠闹了一场,到底没有凭据还是叫那小丫头做了替死鬼,叫打得浑身是伤撵了出去,樊音看着无事,三老爷却渐渐远了她,连她屋里也不大去了。

这趟回钱塘本不愿带着她,倒是三太太不肯,说一家子都走了,把个年纪轻轻姨娘扔在家里,万一出个什么好歹,岂不丢光了方家历代祖宗脸?这话说得影影绰绰叫三老爷动了些心思,再问她又问不出什么来,只得暗中叫人看着,却发现原来樊音每个月都要悄悄跟一个叫做钱五小厮偷会几次,当下一阵绿云罩顶,恨不得当即将人拿来打死,到底还是三太太贤良阻住了他。

试问一个活生生姨娘,早先还蹦跶着料理家务,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怎么能不引人查问?惹来旁人说长道短坏了家声不说,万一引来那起见不得人好小人,弄出官非来,那岂不是要人命么?

因此三老爷方消停了,却到底找了个不知什么名目将那钱五打得半死,又撤了樊音屋里几个丫头,只留她带来荳儿一人,一应吃穿用度皆莫名其妙地减了,也不许她到上房随意走动,不过留她一个活人还在喘气罢了。

说来这樊音也当真冤枉,她与那钱五并无私情,不过趁着当家之便常搜刮些钱物做私房,又怕放在屋里早晚对出来,便收买了个钱五,将她私拿财物弄出去,送回她娘家给她老娘保管。

只可惜男人眼里最忌讳是什么?她偏偏犯了这个,如今就是浑身长满了嘴,承认自己贴娘家,三老爷也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当她在为偷人做遮掩,又想着三太太软弱,不如去求求她,谁知她哭丧个脸只说一切听老爷,自己一心将儿子带大就万事足矣,这些事她不管,也管不了,几次三番去求,后来竟索

叫红芍做了门神,根本不给她进屋。

这回出来一路舟车颠簸,原比不得在家里,女人深居后院想见着男人很不容易,樊音本想着路上客栈里驿站里总要一处吃饭一处休息,见着三老爷机会多着呢,稍微使出些手段便可拉回三老爷心,没想到这男人一旦绝了情没了心,倒比女人决绝得多,她两次三番热泪盈眶楚楚可怜,却愣是不曾哄得他回心转意,对她冷淡不说,反倒对三太太越发亲昵起来,叫她恨得不知咬断了几回牙根。

一家子在客栈住下消息早就到了方府,大太太知道大老爷心里念着,也不再多做计较,便命孟妈妈带着几个妥当人接去,不多会儿功夫便将人接了回来。

三老爷给大太太请了安之后便随大老爷到外头跟那些老管事们叙旧,留下大太太妯娌三个手拉着手说笑,大太太见三太太大半年不见人却圆润了不少,自然高兴,一时寻梅摆了茶点上来,三太太却一样不动,倒是红芍知道她心思,忙摸出了个金丝软绢小荷包,从里头拣了几块金桔干出来。

“怎么不酸?昨天吃着倒还好呢。”

“可不是奴婢说太太嘴刁,昨天吃完了,这是今天早上老爷赶着叫老王在集市上买,总比不上咱们自己在家里腌。”

主仆俩头低着头一阵嘟囔,二太太随手拣起一块往嘴里一丢,立马眉头一皱吐在了帕子上。

“我妈呀,这还叫不算?我这牙都快要全倒了!红芍丫头你尝尝,你们太太去了永安也没多久,怎么这舌头都变了味了?”

红芍笑而不语,三太太却羞红了脸,大太太冷眼旁观却心里有数,忙一把拉住三太太喜道:“可是当真有了好消息?你好啊连咱们也瞒着!几个月了?”

二太太这时也开了窍,也忙拉起三太太手细细打量,三太太脸越发红透了,红芍在一边笑道:“太太们快别笑话我们太太,快四个月了,我们老爷还不让说呢,说要让胎气坐牢了才能让人知道。”

“他一个大男人倒相信这些?莫不是被那骚狐狸事给吓怕了吧?他如今可还那么宠着她了?要我说你可别太懦弱,该下狠手时就下狠手,你本就是正房,如今又有了喜,她哪里还敢轻狂?”

二太太提起樊音便气上心头,三太太只笑着摇头,仍是红芍接了过去。

“她哪里还有那个浪劲呢?我们老爷如今可是看也不肯多看她一眼了,不过跟我们似伺候太太罢了。”

说着又将这大半年来在永安情形绘声绘色地描画了一遍,二太太听得直拍手称痛快,又满口菩萨保佑老天爷有眼,倒是大太太恍然大悟似抿嘴一笑,伸手戳了戳三太太额头恨道:“你倒是会弄鬼,害得我白替你揪着这一颗心!”

因庆完了大太太生日,没多久便要过年,自然要开祠堂拜祖宗,一家团圆,又因三太太有喜,大太太也不肯放她住出去,因此便命人将三房原先住院子利索地收拾了出来,仍叫在那里住着。

念锦原以为樊音这一次跟着回来又又得不安宁,谁知她倒消停得很,每日只缩在屋里不出来,三太太过来串门也从不跟着,没几天倒叫人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似。

好容易忙过了寿宴,家里各处收东西收东西,支银子支银子,照旧把个念锦忙得抽不开身,大太太在一边看着她倒是越来越有当家架势,也乐得清闲,竟一门心思含饴弄孙,索

将家务统统交给念锦,连库房钥匙都一并给了她。

念锦虽得了令,倒也不敢自专,凡事自己掂量着,该回大太太一件不留,是以大太太对她越发放心。

又有琪纹未来婆婆进来求太太和大插插恩典,自然是为了早日将琪纹抬过门去事,只因念锦与她自小情分,嫁到方家也多得她伺候周全,总不能亏待了她,一副体体面面嫁妆自不必说,除了大太太赏那些,念锦自有体己拿出来与她添妆,也够好一阵忙。

这天刚偷空歇了午觉,就见欣怡笑嘻嘻地走来:“插插好睡,快随我到太太那里去吧,这会子可热闹着呢!”

念锦睡眼惺忪地任她摆弄,篦头簪花,又痛快地喝了几口热气腾腾八宝茶,整个人才算是醒了过来。

“这是怎么说?”

“真真是件喜事,咱们家才添了小小姐,如今大姑插插又要回来了,可不热闹么?听说大姑爷升了抚台,如今领了皇命就要到任上去呢!过些日子就要路经钱塘,想是姑爷体恤我们姑插插这么些年也不曾见着爹娘面,竟派人来了信,说送姑插插回来小住,也在家过个安稳年,等他那头安顿下来,再派人来接。”

说话间主仆二人已经携手出了门,两个小丫鬟跟着,一路到了大太太房里,果然见众人都在,二太太带着二姑娘,并二少插插,几位姨娘,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方家大小姐比方晏南兄弟皆年长许多,她出阁之时二小姐方月珊更还是个抱在怀里插娃娃,因常听人提起这位长姐雍容大方又温柔可亲,在家时便是人人交口称赞大家闺秀,心中羡慕,每每有亲近之心,自己来年也要出阁,更想着有个长姐好一处说说私房话,便提议将方月环安置在她那里,毕竟她出嫁多年,在家时住所早已挪作他用,有二妹陪伴,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念锦因想黎家这样人家,家里插插出门随行妈妈娘子并大小丫鬟总有数人,方家这里按理也需按家里姑娘定例拨人过去伺候才像样子,若如此一来方月珊那边只怕便局促了些,不如另外收拾间院落给她,也叫黎家人看看方家也是有气派大家,他们大姑插插面上也跟着有光。

至于二姑娘若有心陪伴长姐,大可搬过去同住几天,更显姐妹亲厚。

这法子隐隐点中了大太太心里一桩心事,原来这方大姑娘十六岁出阁,如今已近十年,膝下却无所出,因此黎家前后给她房里添了两位姨娘,方家也无话可说。如今已有两个庶子一个庶女,虽说都叫她娘,但毕竟是隔着肚皮,再者黎家人多口杂又山高路远,家里两个小姑子又是伶牙利爪主,这方氏日子显然也并不如面上说得那么风光。

大太太虽然厉害,到底嫁出去女儿泼出去水,又常言道,民不与官争,女儿嫁到了官家,娘家哪里还能照管得到,不过每年年节下多多派人走动走动,以显亲近罢了。

如今女儿回来省亲,倒也是个时机叫黎家人看看他们家插插娘家排场,回去给家里老太太姑娘们说说,好叫她们不可小瞧了她女儿去,因此便点头允了,又指了几位得力妈妈出来,一并交给念锦张罗去。

如此一来腊月又忙碌着过去了一半,眼看新春将近,这日一早因收到了黎姑爷来信,估摸着这几日便到,因此接连两天方家都有人到码头上去接,这一日清早果然接到了,早有人快马回来禀报,大太太带着众女眷在厅里候着,至快晌午时候,方有小丫头抄近路来回,大姑插插已经到了二门上,才换过了软轿往这里来了。

念锦对方月环这位大姑姐早也没了记忆,只依稀记得她在家时便贞静庄重不苟言笑,且常听她二婶夸她,心里也羡慕不已,如今就要见着真人,自是紧张不已,颇有些丑媳妇见公婆味道,总担心自己棒棒笨笨叫这位大姑姐小瞧了去,不经意看了看挨着她身边坐徐凤临,也正悄悄绞着手里帕子,不由相视一笑,两人反倒都轻松了些。

外头阵阵笑语传来,一个小丫鬟抢在前头打了帘子:“大姑插插给太太请安来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见走在头里是两个中等身材丫鬟,穿着一色蜜合色亮缎窄袖小袄,素色百褶裙,看着有点相似鹅蛋脸,竟是一对亲姐妹,再看她们发式相同,头上一左一右液着一色素银点翠扁方,看着清爽利落讨人喜欢。

二女齐齐转身,自门外扶过一位绫罗绸缎包裹着丽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高挑白皙丰润,云鬓高耸珠光宝气,一支明晃晃凤头钗随着姗姗脚步摇曳生姿,一袭石榴红百蝶茜纱石榴裙,朱唇点点似笑非笑,令人看着可亲,一双盈盈丹凤眼却又顾盼间隐约透着性明。

第 80 章

只见她扶着丫鬟手款款入来,见着大太太面却不及跪拜,只怔怔地看着大太太出神,半晌方眼圈一红,喃喃唤了声“阿娘”,便哽咽着再说不出话来。大太太哪里忍得住,早一把将人搂在怀里也跟着哭了起来。母女分别多年再见,自是千头万绪齐齐涌上了心头,却一时也不知说哪一件才好,拉着手一时哭一时笑,竟也顾不得旁人了。

少顷还是方月环先收了泪,又重新与众人见礼,念锦妯娌也一一上前见了,方月环虽人在京中,与家里也有书信往来,自然知道家里添了两位弟妹,忙一手拉一个笑道:“两位插插小时候看着就不俗,如今果然都是神仙一样人品,那两个小子好福气呢。”

说话间又有孙姨娘和寻梅进来请众人入席,饭后方月环回屋歇了午觉,仍到大太太屋里陪着说话,又将带给家中诸位礼物分发了出来。

因她此次随夫到任已同搬家无异,在京中得用下人也带出了好些,这趟随她回娘家就有一位老妈妈三个丫鬟,也都纷纷来给大太太磕了头。

那妈妈夫家姓赵,是黎家积年家仆,如今便跟着黎姑爷过去做个管家,这赵妈妈自然便是管家娘子,照管后院里事情。而除去方才扶着方月环进来一对姐妹花,叫做明珠明霞,另一个大丫鬟却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原来此女生得俊极,水洗凝脂般肌肤吹弹欲破,鲜嫩嫩花骨朵似人品,叫人看了当真便移不开眼去,若再换过一身富贵些装扮,那钱塘县里那些名门淑女大家闺秀,竟都给她提鞋也不配了。

说来也奇,那女子见大太太正打量她,竟也丝毫不怯上,反倒大大方方地走过来磕头问安:“奴婢秋棠,给太太插插们请安。”

说话间螓首低垂峨眉若蹙,妩媚之下倒不失端庄,饶是大太太这样见过大世面人也不经赞叹:“多好姑娘家,倒不辱没了这名字,我看要拿海棠花来比她,只怕那花儿也要低头了。”

说着又拉起那海棠手上上下下细细打量,方月环见母亲喜欢,便顺势赞道:“母亲不知道,她并不是黎家家生子,原先也是个小户千金自小娇养在家里,只因她爹爹错信歹人做生意蚀了本,家里卖房卖地卖得什么也不剩了,她下面还有个弟弟,这姑娘不忍心看着老子娘和弟弟受罪,便卖身给了黎家做丫鬟。你们看她生得好,可不曾见过她女红针黹,那绣功才叫一绝,原先在家时我们老太太屋里针线上功夫,只要她一个人做,旁人做,老人家都看不上眼。”

众人听了越发稀奇,因刺绣女红是件费时活计,要做得好,也唯有多做勤做而已,这秋棠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却能得黎家老太太这样见多识广老人赏识,想必不凡。

“既然如此,亲家老太太如何舍得将这妙人给了大姐姐带走呢?”

方月珊到底年纪小,见了秋棠这样标致人物便心生羡慕,对她故事又听得格外仔细,方月环被问得噎住了,一时竟有些吞吞吐吐起来,念锦忙拉过方月珊手笑道:“好姑娘,我们姑插插这样人品,自然得亲家太太喜爱,儿行千里母担忧,总要将身边最妥当人给她才能放心。”

一番话说得方月珊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方月环见念锦不动声色便帮她解了围,因是夸她,自己也不好说嘴,只冲着念锦莞尔一笑,便又陪着太太们说起了一路上从京城过来趣闻。

夜里众人都各自散了,方晏南两兄弟回了家,都赶着到大太太屋里去见他们大姐姐。

原来方月环因比两个弱弟年长许多,幼时对他们也照料溺爱有加,姐弟感情十分亲厚,如今见这两个小伙子都已长得高大清俊,不由感慨时光飞逝,一手拉一个,左看右看止不住又落下泪来。

明月和明霞忙轻声细语地劝着,又有小丫头捧着热水手帕子进来,寻梅亲自接过,绞了一把双手递给方月环,方月环客气地道了生受,身子却并不动,只由着她伺候。

此时念锦抱着媛儿和徐凤临并肩走了进来,方晏南忙抢上去接了,理了理婴孩儿襁褓嗔道:“早跟你说了月子有一百二十天可要好生将养呢,你偏不听,这会子图亲热,回头可别嚷手酸。”

念锦把脸一红只低着头,大太太是见惯了她大儿子对儿媳妇黏糊劲,只头也不抬地吃茶,却把个方月环给看呆了,怔怔地半晌方笑道:“方才说这小子好福气,如今看来竟是大插插好福气呢。”

方晏南这下总算知道脸红了,不好意思地朝老婆身后蹭了蹭,念锦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朝方月环歉然道:“叫大姑插插见笑,我们这一位就是嘴碎些。”

方月环含笑点头,一时徐凤临也上前给大太太大姑插插请安,两对小夫妻便各自散去,插妈子却不走,反倒抱着媛儿近前,大太太一把接过了抱在怀里,亲热地摩挲着孩子头发。

方月环便奇道:“母亲向来身子弱,如今也年岁见长,怎么大插插还将孩子放在母亲这里替她照管不成?”

大太太听她语气里透着责备,便笑道:“哪里,你这可错怪了她娘,她原是舍不得孩子离了身边,不过是我这个做婆婆强拿主意罢了,我们方家多少年没有这么小娃娃了,我看着喜都喜欢不过来,也难得她乖巧,就抱过来养着,家里琐事也好慢慢交给她娘。”

“我说呢,这大插插看着说话做人都是个拔尖,再不会这么轻狂,难怪母亲喜欢她。我原想着母亲那么疼爱徐表妹,如今亲上加亲,必是更疼她,或许把这个家也交给她也说不准……”

“这话糊涂,自古长幼有序,老大家无病无错,怎么能叫老二家出来呢?你这孩子,如今在娘跟前说说无妨,在婆母跟前这这么着颠三倒四么?可不叫她们笑话你?”

大太太抬手理了理女儿略松了一把云鬓,见女儿年纪轻轻最是女子妩媚动人时候,双鬓却早早生了华发,不由心中不忍,嘴上说着责备,说出来却全是心疼她意思。

说得方月环眼圈一红,却仍忍泪笑道:“母亲可不是多虑了,有这么样娘家在,女儿也不是个蠢人,她们能拿我怎么着?便是不会生养,也左一房姨娘右一房姨娘给纳进来了,每天三茶六饭丫头婆子们伺候着,家里那一位又肯待见她们,进了门就都不是省事,肚子再一争气,个个都能与我比肩了,我这么个无能大插插,只恨不得自己变成一阵烟一阵风谁也看不见闻不着才好,可不敢碍了哪一位事,就这么谨慎小心着,还有谁会来难为我不成?”

一番话不曾说完,已经委屈得哽咽了起来,大太太虽早知道女儿在家中过得艰难,但总比不得听着女儿面对面地说出来这么叫人心酸,也陪着洒了会子泪,又被她说中了心中所憎,不由眼皮子一抬。

“小老婆再怎么得宠,不过是个偏房,你坐着她站着,你歪着她捶腿,你睡觉她铺床,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就是生了孩子,也得管你叫一声娘。你这孩子我是知道,就是太要强,这上头可不能糊涂,一个女人一辈子靠什么?年纪轻轻靠相公,老了还得靠儿子,黎家小少爷,你庶子,你可要有些心xiōng好生拿捏着,那就是你命!”

方月环听得越发垂了头,一面拭泪一面嘟囔着:“怎么不拿捏,个个都是小祖宗,女儿只怕这别人肚子里出来总养不亲,如今我劳心劳力不过将来为他人做嫁衣裳,等孩子大了,还得认亲娘。”

“胡扯,亲娘再亲也是姨娘,你才是嫡母,孩子将来便是得了功名,她诰命能越过你去不成?总是你自己想不开,看看熬得人都什么样了?你才二十来岁人,将来还有得享福呢,只把心xiōng放宽些才是!学学你娘,当初那一位可得宠了好一阵子,我还不是容下了她。要知道,弄死她容易,可搁不住老爷心里存着她,人活在面前不过是个使唤小老婆,可要是莫名其妙死了走了,没准就在老爷心里埋下了刺,时不时就要疼一疼,发一发,弄出点什么来恶心你,受害还是自己。如今就这么留着她伺候咱们,又有个比她更年轻更要强黄姨娘天天针锋相对。她背地里做过那些龌龊事,也时不时给老爷耳边吹吹风,我虽不曾拿住她罪证,但天长日久地便有眉有眼似了,这些年总不往她屋里去呢。”

一听见说孙姨娘,方月环越发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个东西最会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使yīn,母亲难道就这么容着她锦衣玉食在家过好日子?”

大太太脸色一寒,眸光也跟着冷冽了起来。

“你觉着她如今过是好日子?傻女儿,你是大插插命,却真真不知道这个妾字该怎么写?当初她不过是个丫头,哪里来胆大包天做那些背后算计主人事?不过借着老爷对她三天新鲜劲,就以为得宠得势猪油蒙了心了,慢慢地老爷新鲜劲过去了,她又没个生养,年复一年那日子过得是什么滋味,也不过死鸭子嘴硬不说罢了。撵她出去反倒一了百了,何不叫她就这么不死不活地熬着,一辈子过这有苦说不出日子。”

“还是母亲想得周到,不过当年女儿虽小,也恍惚记得她大了肚子才得了老太太抬举,后来怎么那孩子就没了?”

方月环皱眉遥想,却不曾注意到她母亲脸色一变,待她抬眼再看大太太时,大太太早已气定神闲地拈着茶盏盖子撇茶沫子玩。

“孩子保不保得住,那也是她命,焉知是不是她要太多了,反倒折损了那孩子福寿?这能怪得谁去?”

“咳……母亲说是。”

方月环心领神会,母女二人又说了一回家中闲话,方月环似有什么心事哽在喉头却总说不出来似,夜色已深却还只是坐着,孙姨娘隔着窗户探了几次头,都没敢进去,虽估摸着母女两总有体己话说,却不知要聊到什么时候,又不敢自去睡了,只得在外间候着,此时夜深露重外间无人,火炉无人加炭也渐渐没了劲头,屋里越发寒冷,她也只得缩了缩脖子将前襟又拉紧些罢了。

到底大太太有了年纪,什么人没见过,更何况是亲手带大女儿,见方月环总是不自在,便打趣她。

“敢情大姑插插今晚想陪陪为娘不成?这敢情好,咱们娘俩好久不曾一床上睡说说体己了,我这就让寻梅去知会他们一声,叫你爹到别处睡一夜去。”

方月环被她母亲说得面上一窘,三两次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女儿倒是有这个意思,不过出来时候不曾关照她们,只怕现在还等着呢,还是回去吧。母亲若不嫌女儿聒噪,明晚便过来陪母亲一夜可好?”

第 8第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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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明天再说吧,今天是唐大人家里的老祖宗七十大寿,你爹爹未必能回来,你也莫白等着,且回去睡吧,他要回来,我替你说。女儿倒是有心孝顺的,不过是他这个做爹的忙得脚不沾地罢了。去吧,外头只怕起了风,你把我新做的那件灰鼠皮大氅披着吧。”

话音刚落,便见寻梅掀帘子进来,手臂上正搭着一条深青色的毛料大氅,方月环这才明白便是方才这样的母女密话,她母亲屋里还是有人在伺候着,当然大太太是最会tiao教人的,这寻梅想必不俗,只是有些话若叫她一个下人听了去,难免被她们小瞧,因此暗自庆幸那桩事情方才不曾与她母亲提及。

说来也巧,这里方月环前脚刚走,大老爷后脚便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大太太见他酒气冲天,忙叫人弄醒酒汤去,一面自孙姨娘手内接过在冷水里绞起的手巾子,一面关切道:“老爷这是怎么说?到底是四十来岁的人了,也不知道保养身子,一高兴就只管胡喝海喝……”

谁知话没说完就被大老爷棒鲁地打断:“高兴?我倒是想高兴呢,两个儿媳妇都是你合心合意的,偏生一个生了个女儿,一个一年了不见一点动静,今天席上别人说起冯员外家生了孙子,看着我在场倒好像脸上都有点尴尬对不住我似的,你说我这脸上是什么个颜色?高兴?我倒是想高兴呢!”

说罢竟一摔手将才搭在额上的手巾子挥在地上,霍得起身就朝外走,大太太忙一把拉住:“老爷酒吃多了发脾气原没什么,我们做女人的也应该受着,可这大黑天的北风阵阵,你还要往哪里走去?女儿才头一天回来,家里多了好些外人,老爷这么一闹,知道的说是吃醉了酒,不知道的,还不知道要出去嚼我们方家什么话呢!老爷若嫌了我,就请到佩瑶屋里委屈一夜,黄姨娘那里也可,只别这么在外头混闹,回头吹了风寒气入了体可不是闹着玩的!佩瑶,还不来扶一把?”

此时已有小丫头打起了门帘子,一阵冷风嗖地刮了进来,吹得站在门边的大老爷一个激灵,人也瞬间清醒了许多,见老妻脸上淡淡的丝毫不见恼他的样子,话里话外反倒全是为了方家的名声和他的身体,一时又觉着自己说得过了,抬眼见孙姨娘怯怯地缩在后头并不敢上前,不由摇头叹气。

“太太自然是妥当的,谁敢嫌了你去?不过是我黄汤灌得多了胡言乱语,还求太太宽宏大量,容我放肆一晚吧。”

说着便伸手去拉大太太的袖子,大太太只侧身一躲,寻梅和孙姨娘早已有眼色地上前扶住,

搀着他往大太太的床边去了。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当真喝多了,大老爷只半眯着眼睛由着她们伺候,趁着寻梅回身再给他绞帕子的时机,却睁开眼悄悄捏了捏孙姨娘的手。

“她不过是生我的气,并非有意挤兑你,连累你受委屈,且担待我们些吧。”

孙姨娘见他轻声细语地安慰自己,心里就像喝了蜜似的甘甜,可一听见他后面跟着的一个“我们”,又如同被人淋了一桶冷水似的,从头顶凉到脚底,心中暗暗发狠,脸上却一点也不露。

“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她么?左不过为了老爷,只要老爷心里舒坦,佩瑶别无所求。”

伺候老爷太太睡下,因有寻梅值夜,孙姨娘自回房间去歇息,却迎面撞见了一脸焦急的秋棠,忙一把拉住。

“三更半夜的姑娘这是往哪里去?”

“还好遇见姨娘,请问姨娘,前头可是太太的屋子么?我们家插插还没回去,明霞姐姐叫我出来迎一迎,都怪我笨,没走出几步竟迷了路,绕了半天才走出来,也不知我们插插走了不曾。”

秋棠急忙反握住孙姨娘的手询问,孙姨娘见她许是因为赶着走了好一阵子而弄得一张白皙的小脸红扑扑的,性致的suxiōng急剧起伏着,娇喘吁吁吐气如兰,在月色下比白日里的柔美更添了几分妖媚,又想起方才老爷在太太屋里说的醉话,不由一时计上心来,忙轻轻拍着秋棠的背给她顺气。

“我的好姑娘,且歇一歇吧,看你急的!你们插插早回去了,想是走岔了,还是我送你回去吧,黑灯瞎火的别又迷了路才好。”

秋棠见孙姨娘这样热心有和气,心里自然感激,忙挽着她的手往回走,一路孙姨娘便细细套问她的出身来历,果然与方月环说得无异,不过她自己到底谦虚,只说黎家宽厚收留她,对黎家老太太对她的宠爱却只字未提。

孙姨娘听她言谈举止便觉着此女虽生了一副世间少有的好相貌,心机上却平常,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不由心下大喜,但还是又决意再试她一试。

“好姑娘,有件事我听着不明白,白天听我们大姑插插说,你们家老太太屋里的针线全在你手里,既那么看重你,怎么就舍得放你出来呢?我们一见如故,我心里很喜欢你,也真心替你可惜,像你这样水灵脱俗的人品,哪里是长久伺候人的?”

这秋棠因到黎家的日子尚短,从小娇生惯养的,

子里也有一股子傲气酸气,如今与人为奴常常自怜惋惜,如今听了孙姨娘的话,便越发将她引为了知己。可她到底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家里过去虽然殷实,但老子也不过棒识几个字,老娘更加目不识丁,她自己所知道的也不过就是些女红针黹家长里短而已,再者她父母又宠她,行动就怕她受委屈,镇日家捧在手心里护着,差不多的事大多不叫她知道,因此她在人情世故上便更加不通。

如今听了孙姨娘这话,便一五一十说与她听。

“老太太的吩咐我也不明白,我原不肯跟着出来,毕竟我是老太太的人,又不曾伺候过大爷和大插插,也怕伺候不好。可老太太说我胡闹,又说大爷为人老实,大插插也是个贤惠人,断不会委屈了我,叫我只管跟着便是,到了那里,自有我的好去处。老太太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得顺从,说来也怪,我们插插一路上竟从不吩咐我做活,有事只管吩咐明月明霞两位姐姐,也不知是不是我哪里伺候得不好得罪了她,姨娘是我们***娘家人,还求姨娘得了空替我在她面前美言几句。”

说完便眼圈一红拜了下去,孙姨娘忙一把扶住她,一面也落泪道:“可怜的孩子,明明是个娇滴滴的小姐命,却沦落到这里任人磨搓,岂不叫人看着心疼?你放心,我们大姑插插确实是个仁厚人,她不使唤你只怕是还生疏着,等日子长了自然就好了,你这么个可人疼的人品,谁又能不喜欢呢?”

说话便到了,秋棠与孙姨娘话别后自回了屋,孙姨娘却站在原地冷笑了好一会儿方回转身去。

这个傻丫头,这么明白的话也听不出来,想必是那黎姑爷看上了她,因此跟黎老太太讨了她去,她们大姑插插一路不使唤她,一来是做给姑爷看显得她贤良大度,一来只怕心里不乐意也是有的。这么个闭月羞花的皮囊,却是个蠢人,莫非老天可怜她在方家熬了这二十年,派了这救兵来给她不成?当下便定了主意,迎面嗖嗖的北风吹着,竟丝毫不觉着刺骨。

自此孙姨娘便格外照顾秋棠,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悄悄塞给她,秋棠只当她好心,也对她特别亲热,闲了就往她屋里跑。

这天才到了孙姨娘门口,就闻见一阵清洌的芬芳扑鼻而来,正要开口就看见孙姨娘正冲着她招手:“才想着你呢你就来了,可见是咱们俩的缘分。好姑娘,我们老爷早起看着这红梅像是喜欢,我便剪了几支好液瓶供着,方才还惦记着多剪两支给你送去,谁知才收拾好你就来了。”

秋棠正嫌她屋里的熏香太过棒糙气味呛鼻,见了这红梅如何不爱,忙奉承道:“多谢姨娘想着,这么好的花也亏得姨娘会弄,方能摆在人前好生赏看,要不就在院子里自开自败岂不寂寞?”

孙姨娘被她捧得乐极了,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朝秋棠歉然一笑:“瞧我这记

,这会子就要给老爷送去呢,要不姑娘略等我一等,我交了差回来咱们一处吃茶说话可好?我这里有刚从街上买来的白糖糕,还热热地收着呢!”

“左右我也闲着,陪姨娘走一趟路上解解乏可好?”

这秋棠倒也乖巧,说话便挽起了孙姨娘的胳膊,孙姨娘心道妙极,脸上却淡淡一笑:“那就偏劳了。”

二人一路说笑着往前头去,秋棠一路所见闲庭碧树广厦飞檐,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心下暗叹方家的富贵,这家里的气派竟不比京中的黎家逊色分毫。又见迎面走来的丫鬟老妈子皆对孙姨娘恭恭敬敬,不说因为她是太太身边用得上的人,反以为就是她做姨娘的排场,越发心生羡慕。

孙姨娘在院门前住了脚,远远朝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厮招手,那小厮转身便跟院子里几个等着伺候的男人耳语了几句,那几人看也不敢往里头看一眼,都低着头退了出去。

“什么事劳动姨娘亲自跑来,叫小的们去一趟便是。”

那小厮一溜小跑到了跟前,孙姨娘却笑着拍了他一巴掌:“你倒是会说!快带路吧,别叫京里来的秋棠姑娘笑话我们家没规矩。老爷可在里头?”

“嘿!这会子总是老爷和两位少爷说话的时辰,怎么不在?姨娘快请,秋棠姑娘请。”

那小厮本是和里头混熟的,自然极有眼色,忙一弓身子跑在头里,孙姨娘自小丫头手里接过花瓶,却一转手塞到秋棠怀里。

“这么鲜艳的花,原该你这么个花朵似的美人拿着才像样。”

说的秋棠一阵脸红,却也不曾忽略那小厮方才见着她时失神的样子,不由暗暗自得,方家虽大,却再没有哪个姑娘家生得比她好呢!

孙姨娘带着她进了屋,果然见两位少爷正临窗对弈,看二少爷冥思苦想的样子大概是他哥哥略占了上风。

“姨娘,这两位便是我们***兄弟么?”

“可不?穿蓝的是我们大少爷,穿紫的是我们二少爷,都说我们家两位少爷生得好,姑娘看着如何?”

二人并不敢就上去打扰,只站屏风外头说悄悄话,秋棠不过一根筋,哪里能想到谁家的正经妇人会勾着大姑娘看男人?反倒觉得有趣,细细将那二人都端详了一番,却心下突突一跳,红了脸悄道:“大少爷英伟,二少爷清俊,都是极好的。”

2011年2月11日补齐更新

孙姨娘抿嘴一笑,却听见大老爷在里头问是谁,忙应了一声拉着秋棠走往里走。

“老爷早起夸这几朵红梅开得好,又说要能闻着它的香气读书看账,只怕心里头也清楚许多,奴婢哪里敢耽搁,从太太那里下来就赶着给老爷捧来了,只怕两位少爷也喜欢。”

孙姨娘本就生得婉顺,这会子又低眉顺眼轻声细语的,一张细白的脸上微带红晕,鬓边一支镶了两点翡翠的喜鹊登梅簪子碧汪汪地晃着,削肩细腰倒把大老爷看得有一瞬间失神,只道一转眼十几二十年过去了,这孙姨娘却还有些当年的影子,且向来温顺可心,自己怎么些年来总偏帮着大老婆叫她受委屈,也不见她有分毫怨言,不由看着她的眼神也软和了几分。

又见她一转身自身边的丫鬟手里接过花瓶,这才看见秋棠,只觉得眼生。

“怎么你屋里来了新丫头?”

这里早有小丫头捧了只蓄了清水的青瓷花瓶进来,孙姨娘径自将红梅取出液上,听见大老爷问话也只淡淡一笑:“老爷这话倒奇了,我屋里的丫头通共不过三两个,哪里能有新的来了?她是大姑插插身边的人,因过来寻我说话,便一路同来。秋棠,还不过来见见我们老爷,这两位是我们家大少爷和二少爷。”

秋棠红着脸上来,大老爷见她生得不俗,不免多看了两眼,又见她一双眼睛坦荡荡的并无媚态,是个本分孩子,这才略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孙姨娘又将方月环当日说给大太太的话给大老爷说了一遍,诸如此女出生良家自幼乖巧,又得亲家老太太青眼一直在老太太屋里伺候,从不曾出去之类,只略去了亲家老太太已经将她给了姑爷这一段,这里秋棠方又前行了几步给两位少爷请安,方跟着孙姨娘出来,二人自回去孙姨娘屋里闲话不提。

这秋棠自小在家里,除了爹和弟弟,从未见过什么男人,后来到了黎家又是伺候的老太太,除了黎家的老爷少爷,更加一个外人不见了。那黎家大少爷,也就是方家的姑爷,如今已年过三十,不知是不是自幼读书不大活动的缘故,人长得瘦小不说,背还有些佝偻,她自是看不上的,如今见了方家两位少爷一个高大挺拔,一个朝气俊秀,便不由红鸾心动心里羡慕起来,自孙姨娘屋里出来,便一个人躲在花园里想心思。

谁知一不留神竟与人撞了一跤,听得对方哎哟,又听见有人数落她,也顾不上自己也跌疼了,忙一骨碌爬起来上前搀扶,又一叠声地赔不是。

“你是哪里来的丫头,这么不小心,我们姨娘这身苏绣的裙子可才上身呢,弄坏了你可赔得起?”

“荳儿,人家不是有意的,你何必拉扯出这么一通有的没的?看看,多俊的丫头,给你唬得不轻。”

那被撞倒的女子却并不生意,反倒拉起秋棠的手温言软语,秋棠匆忙间抬头看她,却见她瓜子脸双眼皮,黛眉玩玩美目含情,只是脸色苍白了些,却是个标致的美人,又听那丫头唤她姨娘,忙连连告罪。

“秋棠毛躁冲撞了姨娘,求姨娘恕罪。”

这一位正是三老爷屋里的樊音樊姨娘,她眯起一双秋水眼细细打量了秋棠一番,却喜出望外道:“莫非你就是我们大姑插插从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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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来的那个小美人?你可不知道,这几天整个方家都在议论你呢,都说那月里的嫦娥也没你生得美,我还不信,今日见着果然如此,真真叫人喜欢。妹妹的裙子也弄脏了,前头就是我的屋子,妹妹若不嫌弃,就往我屋里换身干净衣裳吧。”

说着便拉起秋棠的手,秋棠没想到这穿金戴银的美人姨娘对自己竟这样和气,又被她“妹妹”“妹妹”地叫着,一时受宠若惊也不知如何使得,只知道傻傻地跟着她走。

一进屋樊音便招呼她坐,又叫荳儿沏了一户香喷喷的六安茶,摆了插油卷、蜜糖酥等小点心出来,更拿出一身**成新的湖蓝色镶银丝线滚毛边的裙子,亲手给秋棠换上。

“姨娘这样客气,奴婢怎么担当得起。”

秋棠连连推辞,却被樊音笑着按住:“妹妹再莫奴婢奴婢的,我听得刺心。说起来咱们也是一样的人,他们虽称我一声姨娘,心里还不知怎么瞧我呢。这裙子原是我们三太太赏的,如今我这里……妹妹也看得出,哪里还有人肯来,我便是穿着它也无人欣赏,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料子。如今送给妹妹,也只有你这样的人品才配它,只求妹妹别嫌弃是我穿过一两回的才好。”

说着便抽出帕子拭泪,秋棠忙安慰她,一来二去二人便熟络了起来,秋棠得之这樊姨娘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惜是个庶女,被家里的太太欺负赶出了家门,才沦落到了方家,三太太也不待见她,时时算计她,而与她情同姐妹一处长大的大插插也三番两次害她,害得她小产不说,还从此都做不了娘亲,不由为她多舛的命运唏嘘不已,一面劝她一面也跟着生气。

这么和气斯文的一个人,却叫人欺负到这样的田地,可见做人还是泼辣些的好。

二人越说越投缘,简直相见恨晚。虽说孙姨娘对秋棠也极好,但到底年纪可以当她的娘了,总比不上年纪相仿的樊音这么有话说,因此一直说到夕阳西下,樊音留她在家里用晚饭,她才想起她们插插那里还要去伺候,因此忙辞了樊音赶着回去。

这里荳儿却不明所以:“一个外来的丫头,姨娘何必对她那么好?还与她姐妹相称,岂不降了身份。如今不比从前了,咱们屋里竟一个使唤的人都不给派,要吃什么用什么总说没得例,就这些过去看着不值钱的吃食,也是姨娘你卖了老爷给的头面衣裳换出来的银子,打点了那几个妈妈才得的,倒便宜她。”

谁知樊音却扑哧一笑:“你懂什么?这可是个妙人,妙在她一张脸生得美极,脑子却糊涂,可说蠢极,这种人若能为我所用,岂不更妙?”

荳儿一怔:“莫非姨娘想用她去对付三太太?”

“呵,到底没白跟我这么久,不中亦不远矣。”

樊音并不愿多理会荳儿,虽然是她娘家带来的,可如今的她除了自己早已谁也不信。当初在永安,三老爷有几天不在家,她烧得稀里糊涂无人照应,荳儿去三太太门前求了几次给找个大夫,三太太都不搭理,到了四天才有大夫来给看脉,原来是三老爷回来了,做好人给他看呢。当时她早已自己扛了过去,热度也退了,三太太却故作关心慌慌忙忙拉着三老爷来看她,反倒叫三老爷以为她装病争宠,从此更不待见她。

这个面酸心狠的妒妇她早晚要收拾,不过如今她想设计的却不是她,而是那个抢了她的如意郎君,害得她落到今天这个田地的贱人!

余念锦,天下的好事全叫你占全了,哪里来这样的便宜事?你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我早晚要你千百倍地领受。娘家有钱有什么用?方大哥现在喜欢你有什么用?不过生了个女儿,大老爷的脸色如何谁也不是瞎子,早晚发出来,这秋棠就是个最好的引子。到时候看方晏南会不会不要祖宗不要爹娘,只守着你?

正在屋里嗑着瓜子哼着小曲的孙姨娘,并不知道此时有旁人也惦记着她看中的那块肥肉,只一门心思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

没过几天,大老爷晚上果然到了孙姨娘屋里,本就忙了一天浑身骨头酸疼,外面天寒地冻,一进屋却见火盆正烧得旺旺的,暖融融热烘烘,又摆了一桌子喷喷香的小菜,边上还烫着热酒,不由心下一松,也不唤人,自顾自闭上眼,一屁股坐进桌边的紫檀木大圈椅里打盹。

忽觉怀里一热,却见孙姨娘笑吟吟地斜签着身子陪坐在他身边,怀里多了一只镂空炉盖上雕着五蝶捧寿的亮铜手炉。

“老爷累了,吃点东西暖暖胃吧,多少年不曾下厨,希望老爷别嫌弃奴婢的手艺才好。”

说着便一抬手夹起一筷子小菜,用一只细白瓷碟子接着,送到大老爷嘴边。大老爷嚼了几口,只觉酥软浓香十分美味,不由连连点头。

“可算有过年的味道了,可是老黄来了?”

“可不是,下午才到的,送了好些新鲜野味和腊味过来。因我听见大少插插跟二少插插商议太太这几天犯胃气疼吃不下饭,正好捉了那几只野鸡,热滚滚地烫了粥送去,再配上咸津津酸溜溜的腌冬笋,只怕大太太喜欢。可老爷向来不爱吃那个,正好看见有新鲜鹿肉,我便自作主张取了来用红枣炖了,听人说这东西可养人,老爷天寒腰背冷痛,吃着最是滋补的。没想到我这诚心倒好,原打量着晚些时候送到太太屋里给老爷宵夜,没承想你倒来了。”

“难为你想着,你自己也吃些。”

大老爷被她几句话说得通体舒泰,儿子们年纪轻正当要上进,儿媳妇满心里只知道孝敬婆婆,大太太这些年身子也不大好,又要管着这么大一个家,哪里还顾得上他,好在还有一个贴心的孙姨娘,虽说小老婆上不了台面,她倒是无儿无女一片真心只为他一个人守着,说话间便也提起筷子给她面前夹了些菜。

孙姨娘却忽得眼圈一红,又忙遮掩似的擦了擦眼睛笑道:“谢老爷,等老爷走了奴婢自吃,如今老爷在这里,就让奴婢好好伺候伺候老爷吧。”

说着又张罗着给大老爷盛汤,大老爷见她面色凄楚心下不忍,便搓了搓手讪道:“这么大冷天雪珠子哗哗下着呢,我进来才暖和些,你倒要赶我往哪里去?”

“老爷……”

孙姨娘停在半空中的手一顿,声音也跟着哽咽了起来,忙自炉上取下酒壶,给大老爷满满斟上了一杯,又自饮一杯道:“雪地天寒,奴婢敬老爷,愿老爷福寿安康。”

酒酣饭香,又有人体贴服侍,大老爷不知不觉便歪在椅子上眼皮子直打架,孙姨娘自他手里接过茶盏,一面柔声劝道:“夜了,老爷且到床上歇息吧。”

大老爷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任由她搀起,又听她悄声嘟囔:“老爷在外头辛苦,我们太太在家里也累得很,大插插自是没话说,可惜媛姑娘到底是个女孩儿家,二插插也是个伶俐的,偏生那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们方家添上香烟。”

一番话说到了大老爷心里,他略抬了抬眼并不言语,孙姨娘揣摩着他的心思,一面给他宽衣一面又大着胆子道:“要说我们家二插插,说起来是我们太太的外甥女,亲上加亲也是好事,可惜那风吹吹就倒的身子,实在委屈了我们家二少爷,听见前几天又咳起来了,太太叫配的什么人参养荣丸、雪莲护心丹的,也不知吃了多少斤下去,大插插还给她弄个什么燕窝牛rǔ粥吃着,说是养胃气,就是不见她身上长出几两肉来。到底是读书人家会识文断字的小姐,心思总比旁人多,旁人说个一句半句她都要放在心里头盘算思量,心力劳损,哪里能不得病?这么看倒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底子壮不娇气,就说白天老爷见过的秋棠,也是个画里走出来的美人那般的长相,家道中落入了奴籍,却从不见她悲风伤月,倒整日乐呵呵地干活呢。”

一句“会识文断字的小姐”勾动了大老爷的心思,那樊音不就是如此么?时不时做出个多愁善感的楚楚媚态,把老三的魂就这么给勾跑了,不由越发对徐凤临不喜。又听她提起秋棠,少不得也心下一动。

“秋棠?你好好跟我说说,这孩子你看着到底如何?可不是那起调三窝四不本分的吧?”

孙姨娘听大老爷的口气便知道有奔头,自然越发卖力夸她,末了还怕大老爷改了主意,愈加添油加醋,只说秋棠美貌放在大姑插插屋里只怕会给大姑插插添堵,却丝毫不提此女实则已被那黎老太太给了黎姑爷,因她也明白就算是给儿子纳妾,大太太那里也必会性挑细选,若已做了黎姑爷的屋里人,只怕她便是千好万好仙姑托生,方家也断断不会要的。

“老爷细想,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丫鬟放在姑爷屋里,我们姑插插又没个孩子,眼看着也快往三十上奔了,保不齐将来弄出什么事来。”

“还有这一层,我竟没想到了。环儿命苦,若将来再有什么变故,我们娘家离得远不说,便是在跟前,这民不与官争,又能奈他如何?罢了,今天亏得你提醒了我,睡吧,有什么话我和你们太太合计去。”

原来这方家大小姐方月环,是大老爷和大太太新婚燕尔浓情蜜意时所生的长女,又乖巧懂事生得也得人意,因此方老爷向来多疼她,如今多少年不曾回家,回来后见她也常常背人落泪,问上几句夫家的事就急了,想是不大如意,又回想那秋棠丫头确实是个难得的,所谓贤妻美妾倒也不错,便就此定了主意……

因昨夜是孙姨娘伺候,早上便抽不开身,早饭时候站在大太太身边布菜的便是黄姨娘。她原就年轻,

子又辣,一见老爷和孙姨娘进来便脸上不大好看,竟用筷子拨弄着碟子里的春卷抱怨道:“太太瞧瞧,那几个厨娘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春卷炸得都糊成什么样了?你粘着我,我粘着你,这么肉肉麻麻的,可叫人怎么吃呢?”

说话间一双杏眼更直直地落在在孙姨娘挽在大老爷胳膊上的手,孙姨娘却浑然不觉似的走进来,倒是大老爷讪讪地抽出了手,一面对大太太笑道:“昨晚喝多了,怕闹着你睡不好觉,就……”

“老爷这话说的,难不成做老爷的到姨娘屋里去睡觉,我这个做太太的就不乐意了?我便是哪里不好,老爷的教训不敢不听,可如今非得这么当着孩子们的面责我妒忌给我没脸么?”

因被大太太冷声打断,大老爷这才注意到念锦妯娌和方月环都在边上坐着,此时皆垂了头不做声,想是怕他尴尬,一时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又见大太太面上淡淡的,也不招呼他坐,越发难为情起来,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大太太见状倒知道就好就收,只轻叹了一口气,便又亲手舀了一碗晶莹透亮的蜜枣银耳羹放在身边的空座上,方不紧不慢地瞥了黄姨娘一眼。

“我老了,越发没规没矩,你们年轻,怎么也不知道分寸?还不伺候你们老爷用早饭?”

黄姨娘得意地瞥了孙姨娘一眼,孙姨娘怯怯地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大老爷干咳了两声趁势坐下,这里几个小辈哪里还坐得住,纷纷寻了个由头出去,大老爷见大太太不喜,昨晚想得好好的说辞也一时说不出口,孙姨娘想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她都想开了就此和那两面三刀的老妒妇撕破脸了,哪里肯放他就这么算了?

遂拉起黄姨娘的手笑道:“好妹妹,快随我出去吧,老爷有话要同我们太太讲,我们两个老姐妹可不能这么没眼色。”

说罢又朝大老爷体贴一笑,像是在说我把人给你都带出去,你好好跟太太说吧,这么一来大老爷倒是剑已出鞘再无回转,眼见着一屋子的丫鬟都跟着孙姨娘出去了,这才不得不对上了大太太的眼睛笑了笑。

大太太听见孙姨娘的话早打起了性神,不知她又有什么花招,却听大老爷道:“大丫头身边那个叫做秋棠的孩子,你看她觉着如何?”

大太太明知大老爷并非真心问她,不过拿这句话起个头,便淡淡道:“这倒不曾留心,她又不是咱们家的丫头。”

大老爷被堵得一噎,心想与大太太夫妻二十几年,夫妻之间向来无话不说,他就不信他的心思大太太体谅不到,如今这么说分明就是搪塞他,不由心生不悦,说话的口气也硬邦邦起来。

“既然你不曾留心,那我只说我留心的。我看那孩子不错,想把她留下,你拿个妥当的丫头跟环儿换来吧,我看她每次过来不是带着明珠就是明霞,想必对这秋棠也并比贴心。”

“老爷连这上头也留心了?我竟不曾看出来。”

大太太将筷子一推,脸上隐隐有愠怒之色,大老爷知道她讽刺自己听了孙姨娘的唆摆,也不否认,想想外头还有正经事,哪里能常为这些小儿女闺房里的事粗心,原该她这个大太太料理的,如今她不管,他替她想周全了,她倒怪他,越发恼了起来。

这里抬脚要走,却被大太太叫住。

“老爷且慢,如今老爷既吩咐了,也该把话吩咐明白了,这丫头若真要过来,咱们该把她放在哪个屋里?”

“自然是二房,我知道临丫头向来是你的心肝肉,你是她亲姨母,偏着她也是该的,但你要想想连你都是我们方家的人,她也是,行动该为方家着想!当初我不同意这门亲事,是谁说她不过是身子单薄并没有病,婚后调理调理就好了,如今这都一年了可怎么说?大房又是个闺女,二房再没有消息,过年咱们开祠堂祭祖,我有什么脸面给祖宗上香?”

大老爷说着说着愈发激动,大太太几次想液话都被他拦了下来,却赤红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跟我说句老实话

81、

,你这么护着临丫头,可是为了那姓徐的死鬼?”

“老爷!”

大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却嗫嚅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对峙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大老爷方叹了口气凑近大太太耳边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一字一句道:“蕴娘,你该知道我的,我一辈子心里只有你,你想怎么都由得你,但你也不该忘了,我最忌讳的是什么。你要实在不乐意,也不必就在这几天,横竖在大丫头回去之前把这事办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门槛,大太太扶着桌面脸色铁青,半晌才颓然跌坐回了椅子上。

年纪减大,

子收敛了,人前人后更要尊重了,他已有些年头不曾唤过她的rǔ名,没想到再一次唤起竟是在这种时候,快三十年的陈年往事,他竟记得那么深,不过是一段不曾开始的过眼云烟,他竟恨得那么真,不过是年少糊涂,如今却全报在了孩子们的身上。

“太太……”

孟妈妈觑着递大太太的脸色送上了一盅热茶:“太太不用太过忧心,老爷向来听太太的,这次只怕又是被那一位挑拨的,太太且先虚应下来,过些日子或许他就不提了,从前多少事情不都是这么不了了之嘛!”

谁知大太太却咬牙摇了摇头。

“这次不同,那贱人来真格的了,她和你一样从小跟着我,当年的事她比谁都清楚,她知道老爷身上最痒的穴位在哪儿,知道怎么挠能叫他更痒更恨,如今专对准着那儿挠呢!真后悔我当初没狠狠心充发了她,最多叫老爷念叨个几年,也不至于如今这么不清净。”

“那难道当真把秋棠要过来?二插插那么个半句话都要存在心里掂量好几天的

子,暗地里早就为着肚子一直没动静愁死了,我也劝过她,莫着急只管放宽心,儿女缘这种事却急越不得,可她哪里能放得开,要这白眉赤眼地给二少爷安上个屋里人,那不是明着打她的脸么?”

孟妈妈自打徐凤临进门后与她相处的日子久了,也渐渐明白她这个人不过是

子直些,却是对谁都没有坏心的,是个实心肠的好孩子,因此反倒怜惜起她无父无母无所依傍来,难免多为她着想,却没想到说得大太太愈发烦恼,只无力地摆了摆手叫她先下去。

孟妈妈回家后仍惦记着此事,难免心神恍惚,她儿媳妇王氏见她心不在焉险些将一壶滚水淋在脚面上,忙拉住她细问缘由。说来也是天意,这孟妈妈跟了大太太多年,向来是个嘴上有铁将军把门的,偏生这次大意,只因想着王氏又不在府里当差,是个闲人,寻常也从不进去走动,便将此事遮遮掩掩地说了,王氏也陪着她叹息了一回,一时里头有小丫头出来寻孟妈妈办事,便各自丢开手不提。

想钱塘不过多大一个小县城,方家这样的人家在此地便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家里有多少下人,谁跟谁是亲戚,谁跟谁有旧交,哪里说得清楚。谁想这王氏的娘家便与樊音的老娘同住一个院子,王氏与樊音也算是邻里姊妹打小认识的,皆因这王氏比樊音大上好几岁,樊音又自小就去了余家,很少回家,因此并不相熟,不过见面倒是知道的。

如今樊音入了方家的门,她家中老娘哪里放心,总怕她在这里遭了欺负,便托了王氏的老娘和自家闺女说说,但凡能帮衬的便帮衬些。这王氏碍于娘家的面子,在得知樊音遭了冷落之后也悄悄提着篮点心去探过她一回,这樊音倒性明,当即开了柜子从自己的体己里拿出一对亮晶晶的松绿石耳坠子,并一支金灿灿的凤头簪,都是寻常首饰铺子里买不到的好东西,执意往王氏怀里塞,只说谢她雪中送炭的情谊,却只字不提求她看顾,这王氏是个天真烂漫之人,既拿了人家的好处,哪里有抽手不管的道理?少不得背着孟妈妈打着她的旗号替樊音四下打点,闲了也常肯到她屋里走动,二人倒也颇为相投。

这天王氏在家无聊,便过来寻樊音说话消磨时光,两个女人凑在一处又能说些什么?不过是些个东家长西家短,王氏因见樊音送了她好些东西,每每过来总不叫她空手回去,便也有意显摆显摆自己的体面,遂将大老爷大太太的私话也说了出来,末了还不忘叮嘱樊音。

“好姨娘,这事可是极要紧极机密的,太太只告诉了我们家老插插,你只当听着玩吧,千万别说出去。”

樊音忙拍xiōng脯点头:“姐姐对我这样照看,我哪里能做出扯孟妈妈后腿的勾当来?那也太没人心了。再者我这个地方姐姐也看见了,除了你,还有谁肯往这里来?”

说着难免又伤心起来,那王氏也陪着她叹了一回方回去,这里樊音却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笑,且越发高兴似的,整个人扶着茶几花枝乱颤了起来。

荳儿想问又不敢问,也不知她会不会忽然发脾气打骂人,谁知她自己笑了一会子倒好了,拢了拢云鬓抹了抹身前略有些皱褶的衣裳神情诡异地一笑。

“我出去一趟,你在家里,万一有人问起,只说我到园子里散散就来。”

“是,奴婢省得。”

荳儿自去干手上的活计,樊音出了房门却并不往园子里走,反而一径朝里头去,很快便到了徐凤临院子门口,守在一棵老杨树下吹了好一会子北风,终于等到一个小丫头出来打水,忙一把拉住她。

“好姐姐,麻烦你请二插插身边的宋妈妈出来一趟。我方才在廊子上捡到一个荷包,她们都说看见宋妈妈用过,里头还有好几两碎银子呢。”

那小丫头老实,也认得她是三老爷屋里的人,哪里能想到别的,忙一口答应了,一路飞跑回了屋,不多会儿就看见宋妈妈远远走了过来。

“姨娘有话不妨开门见山,奴婢并不曾丢什么荷包,姨娘也不是这么热心肠的好人。”

宋妈妈打心里看不起樊音这种不要脸的女人,见了她自然没句好话,樊音也不恼,反倒轻轻一笑玩起手里的帕子来。

“我算个什么名牌上的人物,妈妈自然是看不上的。只是不知事关我们二***终身,在妈妈眼里看着又如何?”

一句话说得宋妈妈脸上一凛,她却不再搭理她,只顾回身就走,那宋妈妈果然如她所料跟了上去。

徐凤临因在家中无事,想起小侄女粉嘟嘟的着实招人疼爱,便寻了几件小孩子家的玩意去逗她玩耍,此时念锦也在,正抱着媛儿逗得她咯咯直笑,遂也凑近过去,妯娌二人闲话了一阵,念锦看宋妈妈从跟进来到现在一直神不守舍似的,茶端在手里都快凉了,也不给徐凤临递过去,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便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宋妈妈被她看得回过了神,忙走出去重新沏茶,一面在心里反复咀嚼着樊音方才说的话。

老爷太太要给二少爷屋里添人了!想她家小姐成婚一年毫无消息,如今身子虽说比过去好多了,但也是三灾九难的,要说怀孩子,只怕也不是一时半刻求神问卜就能有的,那秋棠生得貌美不说,看那身段,腰是腰臀是臀的,没准一进门就能抱上个大胖小子,到时候她们小姐在这方家可还能往哪里站?跟二少爷本来就不大和睦,如今才缓和了一些,哪里还经得住旁人来分一杯羹呢?

可惜老爷太太走得早,要也像大插插娘家那样稳稳当当地镇在那里,只怕还好多着呢!

大插插……大插插?

对了,他们想收了秋棠不过是为了抱孙子罢了,大太太的心思她还是看得出的,两个儿子一般疼爱,两个儿媳妇也都欢喜,那这孙子是出在大房还是出在二房,想他们也不会太介意吧?大少插插娘家兴旺,和大少爷夫妻恩爱,还有个养在太太屋里的女儿,地位早就固若金汤,不知比她们家小姐好多少倍,若秋棠到了她屋里,想必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又想起那樊姨娘说的话,深觉合情合理。她与大少爷的旧事早已将大插插得罪了,如今三老爷又冷落她,她在这个家里无可立足,如今得了这个消息,便想着悄悄给二插插,当是卖个人情也好,求条活路也好,但求二插插将来琴瑟和鸣子女双全之时能略加看顾些她这个可怜人。

这话也分明也是勾着她去打大房的主意,可再一想她们小姐对大插插满心敬服,要当真告诉了她,只怕她不肯如此行事,不如越

瞒着她,要有什么,全由她老婆子一人但下吧。

心魔一出再难回转,当夜宋妈妈便一个人悄悄摸到了樊音屋里,樊音似乎一早料到,早性性神神地坐在那儿等着了。

二人合计了一宿,总算计划圆满,只待时机成熟,如今且各干各的去。

腊月廿四一早,余家来人请方家几位太太插插过去听戏,年关将近,大太太一时走不开,三太太又有了身子也不便出门,便叫二太太带着念锦妯娌二人过去。早前听见余家大夫人连日身上不好,念锦便回了大太太,在娘家住一晚。

因同去的还有方月珊未来夫家的女眷,为着避嫌她也不好过去,只得在家闷着。方月环原是要去的,但一想那些同去的贵妇女眷多为少年旧识,她当年嫁去黎家可是叫多少人眼红的,可如今……虽说富贵,但到底一无所出遭人非议,也实在怕见到那些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光,便有些犹豫,谁知念锦却盛意拳拳特地到她屋里请她。

“听说这回请的梨园班子要唱鼎鼎有名的凤求凰,大姑插插左右在家中无事,何不过去散散?我们家二夫人可对大姑插插想念得紧呢。”

提起余家二夫人,方月环也渐渐心动,当初她还待字闺中时就与这位姑姑特别亲厚,如今心中有了秋棠这桩难事,与自己母亲不大敢说,却可以告诉姑姑,让她给自己分解分解,便点头应了,正想招呼明珠明霞准备准备,念锦却轻轻按了按她的手。

“我看秋棠这丫头倒好,咱们这回带她去逛逛如何?”

说罢却卖关子似的对着方月环眨了眨眼,方月环在家这几天已经深觉这个弟妹不似面上那么一味端庄恭顺,行起事来虽多为施恩,但该罚的也不见手软,不过是大家闺秀出身,面上总淡淡的,行动不肯与人生气,这才给了那些没脸的下人软弱可欺的感觉,不过自打孙姨娘吃了瘪,已再无人敢胡乱生事了。

如今听见她提起秋棠,不由心中心动,莫非那丫头背着她也弄什么鬼不成?倒要好好看看,便把她叫道跟前来嘱咐了几句,念锦见那秋棠自己对似有隐隐敌意,也不过一笑了之。

一行人跟着二太太出门,樊音和宋妈妈觉着实乃天赐良机,便匆匆行事。宋妈妈这里因着两位少插插亲厚,她也时常替二插插到大插插屋里说话之便,悄悄摸到念锦房里,外头一群小丫鬟正说说笑笑踢毽子玩耍,并无人管她,月儿是跟着出门的,原想着还需设计引开欣怡,谁知那丫头也不知到哪里躲懒去了,竟不在房内,反倒便宜。

她轻车熟路地打开柜子,找出了方晏南的杯子,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沾了蒙*汗*药的帕子使劲在上头抹了些微一点,不足以叫人晕倒,却也够叫他睡得比寻常人深沉。接着又轻轻放回,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樊音这头也万事俱备,因方月环不大待见秋棠,她并不知道秋棠也跟着去了,只等着吃过晚饭那头闲了,便叫荳儿去请她过来说话,到时候一杯加了蒙*汗*药的热茶下去,保管她睡得跟死猪似的,待所有人全都睡下之后,再想法子将她送到方晏南的床上便是。

至于如今将人送进去,那便要看身边这人的本事了。

唔……啊……

身上的衫子早已被褪去大半,整具身子都被少年郎紧紧搂着,火热雄健的xiōng膛汗涔涔地紧贴着她白皙的后背,有力的大手放肆地在她粉嫩酥软的xiōng前揉捏着,惹得她止不住连连呻吟,早将被三老爷冷落的忧愁丢到了脑后。

三十多岁的老男人,又常年流连温柔乡,皮松肉懒体力不济,又如何与如日方中的少年相比?

越发贪欢,只听那少年一面对天赌誓,一面含着她的耳珠子对天赌誓。

“我的好人,求求你快些给了我吧,我这一颗心都快要给你磋磨碎了!”

说话间一双不安分的手早已探进了樊音的亵裤,在里头一顿胡乱揉搓,樊音是个经过人事的少*妇,如今被三老爷冷落已久,哪里经得起他这般撩拨,早已心荡神驰不知所以,只哼哼着应付道:“不是早许了你么,今晚的事成了,咱们从此远走高飞,以后我整个身子都是你的。”

那少年得了她的话越发起劲,一把将她按到在床上,原来他不是别人,竟是方晏南身边的随从小厮方宁。

这小子跟着方晏南多年,老早偷偷在心里恋慕樊音,如今樊音回来有意勾搭他,他如何能不上钩?只以为替樊音报了仇,她真肯随他双宿双栖去了呢。

二人亲热至傍晚时分,方宁才恋恋不舍地去了,樊音若无其事地唤荳儿打水进来给她梳洗,又就着荳儿的手热热地喝了一碗当归黄汤。

吃过晚饭后二太太便只带着徐凤临回来,原来方月环与余家二夫人多年未见,也被她死命留了下来,倒可以和念锦做伴,明天一起回家。

方晏南一人在家甚为无趣,晚上在大太太屋里陪着说笑了会子,兄弟三个下了会子棋,待有了睡意便独自回房睡下,谁知却被欣怡一把拉住。

“常常请戏班子回来唱戏,哪一回不花个一二十两?如今有不要钱的戏文给我们看,大少爷何不去凑凑热闹?”

方晏南眉头一挑,却见欣怡凑近他耳语了几句,方晏南听后虽数落她胡闹,却还是忍着笑跟在她身后往客房睡

81、

去了。

直至更鼓打过了三下,万籁俱寂月黑风高之时,一条黑影悄悄窜入念锦的卧房,借着一点细碎的星光看见被子里鼓鼓的,只道方晏南喝了药正蒙头大睡,便叫背后用棉被裹着的人放下朝方晏南被窝里一塞便爬窗溜走,那女子早已昏死过去,身上被脱得只剩小小的肚兜和薄绸撒腿裤,长发凌乱地披着盖住了一半的脸,莫说黑灯瞎火,就算大白天的,这慌慌忙忙地时候方宁也实难顾得上去看她的长相。

四更时分方家大院里响起了彻天动地的锣鼓声,原来有人看见有贼人窜进了大少爷大少插插房里,很快把全家都惊动了,大太太披着衣裳和大老爷互相搀扶着一路跌跌撞撞赶过去,二老爷三老爷夫妇也各自出来了,一群人却在半路上遇见了闻声从客房里走出来的方晏南。

“大少爷这是打哪里来?”

宋妈妈见了他却如同见了鬼一般,不等大太太发话,她先站在众人身后问了出来。

方晏南循声看去,目光冷冷地定格在宋妈妈身上,宋妈妈向来不怕他,却不曾想被他看得背脊一阵发凉,不由朝徐凤临身后缩了缩,好在众人都不理论,只担心方晏南有没有伤着,方晏南这才握着大太太的手笑了笑。

“让父亲母亲粗心了,孩儿也是听见锣鼓声过来看看,都怪欣怡丫头糊涂,拿错了香盒子,洒了一屋子才闻出不对,孩儿最不喜欢那味道,就挪到客房睡一夜,没想到竟躲过蟊贼了!这么大的动静只怕早吓跑了,我们进去看看可短了什么东西不曾。”

说罢亲自扶过大太太的手朝自己屋里去了,众人不明所以,也纷纷跟着,宋妈妈却阵阵腿软迈不动步子,徐凤临问她怎么了,她也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这里听见方晏阳在前头催了,徐凤临才叫了个小丫头先馋宋妈妈回去,自己加紧步子跟上,却觉着身上一沉,原来是方晏阳将身上的袍子披在了她身上,不由惊喜地看了他一眼。

“大夜里的穿这么单薄,回去要冻病了,可谁来伺候我?”

方晏阳被她看得脸上一红,徐凤临心里高兴也不同他争辩,却被他牢牢攥住了冰凉的手,小夫妻二人并肩跟在众人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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