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箫 - xp1024.com
《玉京箫》


第一回:乞巧

沐昭捧着果子坐在月桂树下,看着姊妹们围着银盆投针验巧,嘻嘻哈哈闹作一团,像群小喜鹊。

七岁的沐晚被围在中间,在一群十几岁的含苞待放地少女中,沐晚自然算不得最出挑,然而人人摆出这众星拱月的架势来,自是因为她是家主沐衡的女儿。

一个鹅蛋脸的清丽少女转过头来,看见坐在石凳上摇着小短腿捧着小果子的沐昭,笑出两个甜甜的梨涡。

她走过来抱起沐昭,柔声问:“小九怎地偷偷跑来吃果子了?”说着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小鼻头,促狭道:“小馋猫。”

沐昭暗暗皱了皱鼻子,心内腹诽:“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好不好!”

一旁帮沐昭打着扇子的环儿抢声道:“九小姐还吃了两块金丝枣泥糕哩!”

少女们听到小丫头揭沐昭的短,皆笑起来,沐晚看着妹妹撅着小嘴被大堂姐抱在怀中,出声替她解围:“昭儿还小呢。”

另一个圆脸少女接口道:“小九快来验一验巧,看看能不能找一位如意郎君。“

语毕,激起一片嗔怪笑闹声。

沐昭心内好笑,这具身体才四岁,已经要把「找一位如意郎君」列做人生目标了吗?

没错,沐昭是穿越大军的一员,她穿来这个世界已一年有余。

原身在一场高热中丢了小命,任谁也想不到,那个烧得昏昏沉沉看着再也醒不过来的九小姐,睁开眼睛后已然换了一副芯子。

沐昭前世身体不大好,因先天性心脏病,出生后没多久便被扔在了孤儿院门口。幸而收养她的福利院院长是个好人,虽不是事无巨细样样周到,倒也让她平平安安活到二十好几。也读书认字,念了高中,考了心仪的大学。只是寄居的皮囊实在不堪折腾,前后做过两场大手术,整日小心翼翼,到底没撑到三十岁。

沐家是月溪镇乃至云州数一数二的大户,月溪虽是个镇,在云州却有着鼎鼎大名,盖因闻名于世的“月煦锦”。

此锦似星似月,不似一般锦缎厚重,却是柔若秋水;织造过程中掺入雀羽银丝,行走间光华流动,端得是“春花裁水袖,秋月浣柔光”。

因其织造工艺复杂,对原材料要求苛刻,每年出产甚少,仅有产出统统被征为贡品,辗转千里运往京城。偶有流入民间的一两匹,也是万金难求。民间女子若能拥有一件月煦锦裁成的衣裳,那可是万分长脸的事。而沐家,便是唯一能织出月煦锦的锦缎商。

有了这块金字招牌,沐家一跃成为云州第一大布料商,已在十几年前被御赐为皇商,虽是“士农工商”的最末流,却也享着难能的富贵。

沐昭上一世总心有不甘,好在老天良心发现,在她身亡后又让她在这个异世活了过来,成了月溪镇沐家九小姐;父母恩爱,姐妹和乐,阖家美满,此生若无意外,应该能稳稳当当地做个白富美。

沐昭砸吧砸吧小嘴,心里还是有些小满意地,只在心中暗暗发愿,此生定然多多行善,绝不辜负老天爷一番美意。

大堂姐抱着沐昭走到桌前,桌上放着乞巧用的瓜果蜜饯,还有五颜六色的荷包,想是女孩儿们精心准备。一个银盆置于其中,倒映着一轮明月,水底沉着几根银针。

圆脸少女递给沐昭一根小巧的绣花针,沐昭接过来,往水中轻轻一放,却是不得要领,银针须臾便沉入水底,又引来一片笑闹声。

秋风习习,天上一轮将圆不圆的月亮,女孩们笑语晏晏,织就了一幅美好画面。

很多年后,沐昭回想起这一幕,总还是唏嘘不已。

第二回:红绡

中秋将至,云州一带在佳节前均有祭祖习俗。

这一日,家主沐衡携妻儿并兄弟子侄,浩浩荡荡往老家四方村而去。

沐家发迹前不过是寻常小村富户,种桑麻,饲织蚕,勤勉度日。直到月煦锦问世,方做了富贵敲门砖,一跃成为云州大户。

沐昭懒懒地靠在母亲怀里,坐在铺满舒适软锦的马车内,晃晃悠悠往沐家祖宅而去。

沐母搂着玉雪玲珑的一双女儿,心内俱是满足。

重做一回人,沐昭倒也厚得下脸皮扮演稚儿,撒娇耍宝、吃吃睡睡,小日子过得甚是惬意,不一会儿便呼噜呼噜打起小鼾。

待到达目的地,已是正午。

祭祖繁琐,需得有好几日准备工作,于是趁着大人们忙里忙外,沐晚带着沐昭,与族内兄妹们玩作一团。沐母看小女儿在家中被拘得狠了,倒也未加阻拦,只派了两个老妈子并几个丫鬟照看两个小人儿,便由着她们疯去。

沐昭怎么说也是老黄瓜刷绿漆,自然鬼点子繁多,忽悠一群小朋友手到擒来,很快便将一群比自己大的孩子支使得团团转。前世小心翼翼顾着身子,从不敢跑跑跳跳,连高兴难过都要克制三分,生怕一个不小心丢了小命;其他小孩知她是个病秧子,也从不找她玩,故而重活一回的她,性情分外跳脱。

当中一个孩童是村中猎户之子王大壮,因其祖父曾救过沐家曾祖父,沐家发迹后也没有嫌贫爱富,念其恩情,让猎户子孙都在沐家的族学进学。王大壮说起日前自家父亲在山中捉到一只火红的小狐狸,正养在家中,沐昭听得新奇,便吵嚷着要去看狐狸。

沐晚虽总爱装出一副大人样,摆长姊的架子,到底也只是个七岁孩童,正是爱玩的年纪。受不住沐昭软磨硬泡,请示母亲征得同意后,带着妹妹伴一群小孩,浩浩荡荡往猎户家去了。

待到得猎户家,就见一人高马壮的黝黑汉子蹲在院中,正下手利落地处理着一堆皮货。

猎户见一群小孩叽叽喳喳来到自家,领头的两个女娃衣着富贵,猜到应是沐家的两位小姐,忙张罗着茶水山果儿招待。听儿子说起由来,稍时从屋内拎出一只笼子,里头一只毛发杂乱的火狐狸,恹恹地趴在笼中,后腿处缠着一圈麻布,想是受了伤。

沐昭开口问道:“王大叔是要养着这狐狸麽?”

猎户答:“哪儿能养这精贵玩意儿!喂上些时日,等它皮毛顺滑了,便剥了皮子卖。”

沐昭道:“卖我可好?”

王猎户一愣:“你要这皮子?”

沐昭摇头:“我是说,将这小狐狸卖我可好?”

一个老妈子忙插话阻拦,沐昭不理。

王猎户失笑:“小姐是想养它?狐狸野性难驯,可不好养!况且它后腿已被兽夹夹断,想是瘸了。小姐若喜欢,下次上山给你捉只兔儿来。”

沐晚本来也对这小狐狸心生喜爱,一听瘸了,立马歇了心思。

沐昭却坚持要买,王猎户想着自家儿子在沐家的族学念书,还免了束脩,便做了顺水人情,将小狐狸送给了沐昭,顺便交代了注意事项。

沐昭空手而来,走时欢欢喜喜拎着狐狸笼子,笑得是见牙不见眼。

待回到家中,沐母听说自家小皮猴儿带回来一只小狐狸,怕伤了女儿,竖起一双柳叶眉便要摆出严母架势。沐昭舍下一张小脸,扒着沐母的腿忙撒娇耍赖,再三保证一定小心谨慎,不让狐狸伤到自己。

沐母本也就是装装样子吓唬吓唬她,见雪团子似的小人儿抱着自己一味撒娇,一颗心早就软得不成样子,没坚持多会儿便缴械投降。只点点她的鼻头假意训斥几句,便也由她去了。

沐晚玩闹了一天,早就累了,况且看那狐狸毛发蓬乱的样子,更是嫌弃,自顾自回房休息去。

沐昭蹬着一双小短腿,招呼着小丫鬟忙前忙后,又是洗澡又是换药,总算将小狐狸处理干净。

这狐狸倒像是通人性一般,全程乖乖地任人摆弄,即便丫头偶尔手重弄疼了它,也只轻轻叫唤几声,从未伤人。

沐昭看它如此乖觉,洗干净后毛色赤红,只胸前、耳尖及尾端处点缀着白毛,蓬蓬的大尾巴乖顺地盘在脚边,心中愈发喜爱。

她着人用藤编的草篮铺上软垫做成舒适小窝,放在自己床脚,并给它喂了清水熟肉。狐狸拖着一只小瘸腿,慢悠悠吃饱喝足,钻进窝内躺下,竟是没有试图逃跑。

沐昭本就是和乐良善之人,尤其喜爱小动物,在猎户家听闻这狐狸不日便要被扒皮抽筋,才起了救狐一命的心思;如今见它如此灵性,更是喜爱,便不嫌弃它瘸了腿,下定决心要将这狐狸作为宠物收养,并给它取名叫“红绡”。

不想这无心之举,却在日后救了自己和姐姐两条小命,并牵扯出困扰她半生,难舍难离的一段悖德情爱姻缘。

第三回:血月

这一日,沐昭天不亮时便被叫起,沐浴梳整,穿得规规矩矩,随大人们前往祠堂祭祖。

沐昭全程只亦步亦趋跟着,让祭拜便祭拜,让磕头便磕头,乖乖孝敬自个儿的便宜祖宗。期间抬头看了一眼,见沐晚在她前处不远,板着一张小脸,腰背挺得笔直,明明也才七岁,偏爱学那不苟言笑的女夫子。

她一见这便宜姐姐的古板样子便想笑,到底不敢在这严肃场合笑出声,忍住了。

几个时辰后,仪式才算结束。

走出祠堂,抬头望了眼天际,只见暮云低垂、雨将落不落,铅色的乌云黑压压地盖在穹庐之上,像是在人心底压了一块抹不开的暗影。沐昭感到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就连情绪也低落起来。

晚间用饭时,沐母见小女儿一副恹恹的样子,对着满桌子精致的吃食兴致缺缺,心中很是新奇,拍着哄着又喂了她一小碗糖蒸酥酪。

沐昭脸皮厚,心安理得扮演小萝莉,由着沐母给她喂饭。沐衡平日里生意繁忙,难得空闲,也陪着姊妹俩玩了好一会儿。

沐昭前世是孤儿,从未有过在父母膝下承欢玩耍的经历,所以其实很受用这样的温馨时刻。对疼爱自己的沐父沐母,她早已生出真正的血脉亲情,以至于往后的余生里,每当回想起这天,总觉得像是被戛然撕裂的温情默剧,前一秒温馨流淌,后一秒洪水滔天,蓦地冲毁了这短暂而宁静的幸福。

待入夜,沐昭心血来潮,非嚷着要和沐晚一道睡,还要带小狐狸一起。沐晚不愿让那狐狸进自己的屋子,又耐不住磨,只好着丫头搬了铺盖到沐昭房间。

沐母陪着两个小的玩闹了一会儿,便也回房去了。

沐昭很爱逗弄沐晚这个古板要强的小朋友,看她被逗得鼓起一张小脸,又要端着姐姐的架子摆出端庄威严的态势,便笑得止不住打跌;看她真恼了,赶忙学着戏文里白面书生的念词,拱手道:“小生无意冒犯小姐,还请小姐原谅则个。”

沐晚见这四岁小人儿又作怪,没憋住,也笑出声,两个女孩儿闹做一团。

待逗够了萝莉,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沐昭便靠着沐晚,沉沉进入梦乡。

夜半时分,她被一阵急促的挠门声吵醒。

睁眼下床,撩开拔步床层层叠叠的纱帘,就着窗外门廊上的夜灯,看到红绡在屋内团团打转、吱吱怪叫。

小狐狸看到她,一瘸一拐跑了过来,围着她转来转去叫个不停,像是十分着急。

沐昭披了件外衣,轻手轻脚拉开门,陡然一阵风当头吹来,差点把她掀个跟头。她抬头一看,见压了整日的乌云已然散开,黑沉沉的夜色里,一轮血红的月亮挂在正空,很是骇人。

平日里轮流守夜的环儿和绿枝不见了踪影,黑洞洞的院子里,只有廊下几盏灯笼幽幽亮着;万籁俱静,周遭半点声响也无,虫鸣犬吠均不见,唯只有呜呜风声、似远似近。

沐昭心内一惊。

虽然前世经受了二十多年的唯物主义教育洗礼,深知民间传说中预示着不详的血月不过是月食来临的征兆,但偌大一个四方村,怎么会如此安静,连狗都不叫?

白日里困扰着她的焦躁和心慌又袭来,她直觉不对,抱起红绡回到屋内,将沐晚摇了起来。

酣睡中的沐晚被弄醒,发了一通脾气,倒也披了一件衣裳随着她踏出门来,只边走边揉着眼睛抱怨:“深更半夜地,你又发的哪门子疯?等我明日告诉母亲,看她不揭了你的皮!”

只见沐昭回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抱着那只小狐狸,急急地往父母居处走去。

沐晚心中暗恼,只当这弄鬼掉猴的小东西又要作怪,想着等到了父母屋里,自然有人给她好看,便也鼓着气不做声,跟在沐昭身后。

沐昭心内的阴影像一团不断发酵的面团,越涨越大,总觉得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两个女孩的房间和父母的房间就在一个院子的东西两侧,穿过回廊和一道宝瓶门,便到了近前,却不见门口上夜的老妈子。

到了这里,就连沐晚这个货真价实的真孩童都察觉出不对来。

沐昭推门走进去,只见拔步床的帘子打起,床铺整整齐齐,就像从未有人睡过一般。她抿着小嘴,又走进隔壁的茶水间,里头亦是空无一人。

大户人家的茶水间一般都会彻夜亮着,挨着丫鬟上夜的隔间,值夜的丫头通宵守着,就怕主人家半夜要喝水。然而一路走过来,却是半个人也没见着——父母半夜不在屋内,会去了哪里?

沐晚到底是个小孩,不比沐昭只披了张小孩的皮,心中有些害怕,靠近她小声问:“阿爹阿娘呢?”

沐昭摇头:“不知道,咱们再找找,你不要出声。”

沐晚连忙点头。

她看着才四岁的妹妹跨出门去,咬了咬牙,一把拉过沐昭半护在怀里,徇着记忆往大表姐的院子摸去。

待悄悄看过好几个院子,发现俱是空无一人,这下沐晚才真的怕了,紧紧抓着妹妹,将其护在身旁。

空气中不知何时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不多时浓起来,五米开外便难以视物。姐妹俩不敢大声说话,只提着忽明忽暗的风灯,紧紧挨在一起。

红绡忽然身子一扭,从沐昭怀里跳出来,用牙齿咬着沐昭的裤腿拽了拽。沐昭低头,就见红绡走几步便回头看她一眼,福至心灵,赶忙拉着沐晚跟了上去。

穿过浓浓的雾气,就着灯笼昏昏暗暗的光亮,两个女孩儿走到一座假山前,红绡却是忽地不见了踪影;二人仔细打量,才发现一个十分不显眼的洞口,隐藏在一块怪石后头,高度将将够容纳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进入。

姐妹俩对视一眼,俱不敢再往里走。

红绡却又倒了回来,吱吱叫了几声,急得团团转圈,不住催促。

沐昭咬了咬牙,拖起姐姐的手往假山洞内钻去。

洞口不深,往里走了五六米便到了头,倒也还算干净,只散发着一股长久不通风所致的霉味。此时洞外呼呼刮起一阵狂风,吹得院内枝桠噼啪作响,细细听来,似还夹杂着忽远忽近的桀桀低语,男女莫辨,听不清讲些什么。

沐昭猛地将灯笼打灭,沐晚一惊,刚想叫出声,却被沐昭掐了一下,生生忍住了。

两个女孩紧紧靠在一起,只想离洞口越远越好;沐昭感觉红绡也靠了过来,弯腰捞起它抱在怀中。

就这样,两人一狐躲在洞中,听着外头的怪声响了一夜,感觉过了很久很久,却还是没有天亮的迹象。

沐晚搂着妹妹,心中很是害怕,长久的沉默中,她忽而低声问:“你说阿爹阿娘去了哪里?他们会不会有事?”

沐昭想起沐父沐母,想起平日里他们的舐犊关爱,蓦地眼眶一热,一滴眼泪啪嗒掉下来,落在沐晚半搂着她的手背上。

沐晚感觉到妹妹在哭,想着到底只是个四岁的小孩儿,自己做姐姐的,更要好好保护她才是,将她搂得更紧了。

第四回:沧月派

沐昭感觉过了很久,山洞外还是黑洞洞的一片,甚至怀疑天不会再亮起来。

她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感觉凉气从脚底直钻进她的骨头缝里,直至四肢都僵硬了。她绝望地想,是不是偷来的命数也到头了,她注定还是要去见阎王?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将洞内三个活物吓了一跳;叫声久久不停,鼓噪着她们的耳膜。

忽然,一阵刺目强光从小小的洞口泻进来,两个小人儿抱到一起,埋着头躲避那几乎要刺瞎双目的光亮。

直到叫声渐歇,两人才抬起头来,就看到泛着青色的晨光从洞口漏进来。

姐妹俩默然地对视了一会儿,直到沐晚开口:“咱们出去看看罢,天亮了,说不定阿爹阿娘也躲在哪个地方,咱们去找找。”

沐昭忙点头:“嗯!”

她也期望着,父母只是躲在某个角落,而不是遭遇了不测。

姐妹俩互相搀扶着爬出洞口,红绡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待出了山洞细细打量,才发现这里是三堂婶家居住的院落,她们刚到老宅的第一天,便随母亲前来拜访过。

两个人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光滑路面一路走走停停,却是没有碰到半个人影,只好下意识往村子里走去,想着找个人问问。

不想刚摸出祖宅的大门,便撞上一个着玄色衣袍,背一柄阔剑,一脸肃然的高大青年。那青年看到两个小孩,先是一愣,随即朝着一个方向大喊:“师叔!这里还有活人!”

沐晚被吓了一跳,忙拉着妹妹缩进门内,沐昭却是抓住了那人短短话语里的重点——这里还有“活人”?其他人都死了?!

只听一阵风声呼啸而来,一个人踩着一柄剑“咻”地一声飞至二人跟前,沐晚见了此情景,彻底呆住。

沐昭心内惶惶,抬头打量来人,只见那人四十出头,穿着玄色道袍,头戴逍遥巾,长须长发,面目刚硬。她想着青年方才的一番话,脑内轰隆作响,像是被锣鼓敲击着心脏,只颤声问道:“我爹娘呢?”

……

其实说起来,沐昭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上一世的她,无父无母,先天短缺,比任何人都短命,朋友也不算很多。

她死了,可能只有孤儿院的老院长会为她难过。

其实一个孑然一身的人,反而比他人少了许多苦痛烦恼。

只是到了这里之后,一睁眼成了沐家九小姐,才陡然尝到亲人关怀的滋味;她是个很懂得自我疏解的人,从不纠结他们究竟爱的是“我”,还是那个已然逝去的小九。

她总想,既然老天让我在这里活了过来,那么我便是“小九”,“小九”便是我;沐父沐母对她的舐犊关爱,她心安理得地受着,自然也掏出一颗真心回敬他们。

只是不想这温情幻象,老天竟不愿叫她多尝一会儿,便匆匆收走了。

……

沐昭和沐晚躺在沧月派的客房内,等待着自己未知的命运降临。

十天前,他们在沧月派一行人的帮助下,收敛了父母亲族、并四方村全村三百口人的尸身——他们在一夜之间被噬魂魔吞噬了魂魄。

沧月派的人也解释不清,百年蛰伏不曾出世的魔族,为何突然跑到人间去,一夕间屠戮了一整村人的性命。

沐昭只道世事无常,她想起最后与沐父的交流——在小小的庭院中,沐衡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沐晚追在他们身后,三个人笑笑闹闹。

沐母坐在廊下笑看他们玩耍,满眼俱是温柔。

晚间,沐母还拍着她俩的背,哄着她们入睡。

她还想起族内叔伯婶姨、兄弟姐妹们;还有环儿绿枝,两个整日陪在她身旁的小丫头;甚至是王大壮、和送给她小狐狸的猎户王叔——如果他不曾将狐狸送给自己,是否也能躲过这一劫?

想着想着,她蓦然叹了一口气。

幸而噬魂魔吞噬魂魄只在一息之间,他们死前没有经受太多苦楚——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沐晚自从目睹了父母的遗体后,整个人如同失了魂般,再没讲过一句话。

今日便是中秋,只是这自来团圆的佳节,愈加衬得姐妹俩孤苦无依。

第五回:初遇

沐晚哭累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沐昭搂着红绡,种种画面在她脑内翻来倒入,令她难以平静。

她推开窗,见暮色四合,天际处,绯色、金色、靛青色层叠在一起,倦鸟纷纷还巢,远处的殿宇飘着袅袅青烟。

这便是沧月派。

五日前,她们乘着沧月派的飞舟,穿过凡界与修真界的壁垒,被安置到了这里,只等着见过掌门,决定她们的去留。

本是一桩凡人难求的奇遇,但却因死别的愁苦,冲淡了这份喜悦。

她用手撑着脸颊,看着远处金色的层云万里,心中郁郁稍减几分,想着出去走走。

回头看了眼沐晚,见她红肿着一双眼、皱着眉头睡得正沉,便没有吵醒她。她唤了红绡,轻手轻脚带上门出去了。

一人一狐沿着一条石子路慢慢走着,两旁长着郁郁葱葱的青竹,偶尔遇到几个挽着道髻的小童子在洒扫,见了她只行个道礼,便自忙自地。

红绡的腿养了这段时日,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只是被捕兽夹伤了骨头,确是瘸了。它跟在小主人身边,同样好奇打量四周。

走到一个三岔口,红绡忽然停下,缩着鼻翼嗅了嗅,猛然朝着最僻静的一条小路奔去。沐昭本意是选另一条,却看红绡渐渐跑远,忙跟了上去。

只是越走越深,道路两旁的竹子愈发浓密挺拔,几乎遮蔽了天空,偶有不知名的鸟叫声传来,远处似有潺潺水声。

红绡虽瘸了一条腿,动作却不慢,忽然像上了小马达般,“嗖”地一声朝前方跑去。

沐昭赶忙唤它,它却越跑越远,渐渐只剩一个小红点,点缀在墨绿色的竹林间。

她看到远处似是一个碧水潭,想着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便不慌不忙地朝前走着。

泠涯正在水潭边静坐,远远听到孩童的声音,唤着“红绡”,想着应是门内某个顽皮弟子。

忽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应声望去,见碧绿的竹从间,忽然钻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竟是一只赤红色的小灵狐。灵狐的身子隐藏在草丛中,只露出一颗狐狸头,正睁着眼睛歪着头、好奇打量着他,又不敢靠近。

对视了一会儿,小狐狸试探着走过来,却见它后腿不便;泠涯用神识一扫,知它伤了骨头,已然瘸了。

狐狸在他几步开外趴下,眯着眼睛开始吸收灵气,想来是他在这里布置了聚灵阵,这狐狸闻到灵气充沛,便急急跑来占便宜。

他笑了一声,说道:“你倒乖觉。”

又一阵响动传来,一个软软的声音道:“红绡,你若再乱跑,我便不给你喂鸡腿了。”

说着,从竹林间钻出一个小身影,那身影看到他,却陡然呆住了。

……

沐昭不是没见过长得好看的男人,但好看也分千万种,上一世身处信息发达的时代,皮囊好看的男人随处可见。

只是像眼前这个,是充满侵略性地纯然的英俊;他像一把亟待出鞘的锋利剑锋,眼神却又平静如深海,一种摄人的英气与内敛的温润,非常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沐昭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个男人像一个完美的矛盾体,他的眉眼是深邃的、气质锋芒卓绝;然而锋芒之外,却又包裹着一层沉淀的静默和淡然。

他的眼睛像荡漾着万千星子的沉沉星海,眉目如画,鼻梁高挺,薄唇淡抿仔细看,还能看到他的唇珠。

沐昭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不知不觉便呆了。

……

泠涯心内好笑,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直白地盯着他打量了。

他有一副好皮囊,自己不是不知道;稍年轻一点的时候,总有少艾慕色的女子大胆向他示爱。

他一心求道,追逐力量的过程中以杀止杀,百年前那场大战,他以一人之力几乎将血魔一族屠戮殆尽,从此声名远扬。因着性子冷淡,又凶名在外,绝少有女子敢与他对视,如今却是被一个四岁的女童盯着看了又看,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睁得圆溜溜地,毫不掩饰眼里的惊艳。

他看了看趴在一旁占便宜的大胆灵狐,心想,真是一样人养一样狐。

泠涯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稍稍释放了一点威压,想看看这小童如何应对。

威压一经释放出来,红绡吓得翻了一个滚,立马钻进草丛里躲起来;沐昭正看美男看得呆住,忽然感觉到一阵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场袭来,震了自己一下,脑海中像不轻不重地敲了一声钟,蓦地清醒过来。

只见那男子嘴角微翘,带着几分奚落看着她,她才意识到,这样直白地盯着人看实在无理。

她赶忙做了个揖,说道:“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我的狐狸跑丢了,这才寻到此处来,不是故意打搅您的,请您原谅。”

泠涯见这小小一个人儿,走路都怕是不稳当,讲起话来却头头是道,忍不住笑出声来。

沐昭听对方突然笑了一声,皱了皱眉,心内腹诽:“有什么好笑的?即便是儿童也要以礼相待好不好!”

泠涯见小人儿忽而皱眉,表情一会儿一变,顿觉有趣,胸中郁郁似乎消散了些,心内澄明起来。他敛去脸上的玩味笑容,淡声道:“无事。”

声音磁性低沉,引得沐昭又在心内暗赞好几声。

他看这孩童还是坦然地与自己对视,眼神清澈见底,并未因方才看自己看呆了而感到窘迫,轻笑一声:“你是何人门下弟子?”

沐昭一愣,知他是将自己认成沧月派的人了,忙说:“我并非沧月派的人。”

泠涯露出疑惑的神情,瞬间淡化了他冷然的气质,问道:“你缘何会在我派内门?”

沐昭哑然了一瞬,又想起过世的父母,心陡然沉重起来,淡淡解释了缘由。

泠涯听了,知她便是噬魂魔作乱而侥幸活命的遗孤之一,便点了点头。

他见小人儿神情忽而落寞,眼神飘向远处,泛起几分同情,开口安慰道:“世事无常,需看淡。”

沐昭知他在安慰自己,道谢道:“谢谢您。”

随后二人便陷入沉默。

在泠涯眼中,沐昭不过是个刚断奶的幼童,两人从年龄到阅历都有着天渊之隔,确实没有太多话可说。

此时天光渐渐暗下来,碧水潭周围围着一圈密密麻麻的青竹,只上空露出一片圆形的天空。

泠涯忽而道:“天色已晚,莫要在外逗留,往后也无须忧心,沧月派自会安排好你二人的去处。“

说着站了起来,沐昭才发现他十分高大。

只见他轻轻一挥手,一片青竹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落地变成一只青色小兽。他右手虚抬,沐昭感觉到一股力量托着自己骑上小兽的背,红绡也被送了上来。

泠涯的声音清冷低沉,说着:“去吧,它会送你回去。”

语毕,小兽便“哒哒哒”跑起来。

沐昭抓着小兽的皮毛,回头远远望了一眼,只见那男子侧着身子站在碧水潭边,总觉得画面透着几分寂寥。

小兽越跑越远,渐渐看不清了。

第六回:拜师(一)

沐昭和沐晚站在沧月派的大殿内,旁边是四方村照过面的青年。

大殿之上,呈半圆状、或站或坐、一字排开十几个神态不一的人,眼神像一道道射线,纷纷看向站在殿中两个女孩儿。

将姐妹俩带到沧月派的中年道士也在其中,昨日在碧水潭遇见的俊逸男子沉默地坐在显眼的位置上,静静擦拭着一把宝剑;一个衣着华丽的美貌妇人坐在最角落,端着杯子假意饮茶,其实一直偷瞄着那个拭剑的男子……

站在一旁的青年禀报完事件起末,收了声,等着长辈们做决策。

沐晚很紧张,握着沐昭的手心有点潮湿。

沐昭低着头神游天外——照寻常套路,她俩肯定会被沧月派收入门下,只是不知能拜哪个为师?看台上一溜儿的老头子,个个样貌古板不苟言笑,昨日遇见的男子倒是不错,不仅长得俊俏,还很绅士。不过看他坐在主位上,想来辈分很高,自己这样的小虾米,定然是不够格的。

最右侧那个美貌少妇看着倒是厉害,只是一直眉眼含春地偷瞄着场中长得最帅那一个,只差扑上去了。

一行人之中倒还有一个女子,穿着青色道袍、抬着一柄拂尘,跟前世在电视里看过的李莫愁颇有几分相像……

她转念想到,万一自己资质不好,被打发到外门也不是没有可能——反正只有人挑我,哪里轮得到我挑人?

想到这里,沐昭不由地叹了口气。

她一直以为自己穿越的是经商种田系,顶多长大了嫁个古代土著男,搞个三妻四妾没事来斗一斗;不想画风一转,陡然变成复仇系修仙文了。想起疼爱自己的父母,以及四方村无辜丧命的三百口人,沐昭暗暗下定决心,无论今后被扔到何处,一定要刻苦修习,为无私疼爱了自己一年多的父母报仇。

此时的沐晚,跟沐昭也是一样的想法。

上头的人商量了一圈,站在最中间面目清癯的老者开口道:“你们二人,可愿拜入我沧月派门下,从此潜心修炼,一心向道?”

沐晚忽然放开沐昭的手,直直跪了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求各位仙君将我们姊妹二人收入门下!我俩定然潜心修炼,绝不辜负仙君们的再造之恩!”

沐昭呆了一瞬,心内大叫:“萝莉你不得了!”便也跟着跪下来——姐姐都跪了,妹妹不跪不好看。

只是这个场景落到旁人眼中,就成了妹妹呆头呆脑的有力佐证。

只见白发老者挥挥手,几个童子抬着一个水晶球走进殿来,老者道:“能否修道,端看你二人是否有此机缘,若无根骨,我会着人将你们送到沧月城内好生安置,莫要紧张。”说着让二人站起来。

沐昭这会儿也有些紧张了,她看着沐晚将右手放到水晶球之上,一开始无甚反应,过了一会儿,水晶球突然散发出一阵柔和炫目的蓝光,久久不散。

站在上首的一群人激动起来,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拭剑男子,都露出诧异的神情看了沐晚一眼。

其中一个面目威严,满身煞气的中年男子猛地站,沉声道:“单一水灵根?”

长得像李莫愁的女子更是激动,抢声道:“单一水灵根,最适合修习碧水剑。”——想来是她的拿手绝活。

美貌少妇吃吃笑起来,嗲声嗲气道:“闻柳真人急什么?后面还有一个呐。”顿了顿又说:“况且,泠涯真君及掌门真君都没有发话,你着哪门子急?”

闻柳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回道:“白柔夫人,你不过是孀居在沧月门的寡妇,掌门看在陨落的重影师兄的面子上允你前来凑热闹,至于我门内之事,你少插手为好。”

言下之意:关你屁事。

白柔听罢,气得一张俏脸通红,只说了个“你”字便哽住了,不再搭话。

掌门忙打圆场。

沐昭走到水晶球前,想着自己万一没有灵根该如何是好?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昨日见过的男子,却陡然撞进他清冷沉静的眼眸内。见那男子不可查地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她顿时放松下来,将小手放到水晶球上。

片刻之后,水晶球先是亮起一阵蓝光,而后又亮起一阵绿光,最后是非常微弱的一股白色……三色光晕来回转换,上头的人明显兴致缺缺,没了方才的激动,想来是颜色越少越金贵。

沐昭叹了口气,想着:原来是个女配命。

她抬头看了一眼那男子,见他已低下头继续擦拭着自己的佩剑,稍稍感到些许失落。

最后自然是沐晚奇货可居,人人争着要给她当师父,沐昭站在一旁沦为陪衬,乏人问津。

第七回:拜师(二)

泠涯一只脚跨进元婴最后一层后,修行就停滞不前了,不尴不尬地卡在元婴和出窍之间,仿佛被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壁垒所挡。

他是星海洲人人称羡的天纵奇才,变异的单一雷灵根,做剑修的好苗子。自六岁被天钧老祖带上山后,世界只剩修道,一直陪着他的,唯有佩剑「孤行」。

快要突破元婴触摸到出窍的关隘时,他在打坐中进入了一种很深的寂静,似乎时间空间都不存在,只剩下一片光、只剩下一个“我”。

他似乎触碰到了一种从未听师尊说起过的境界。

可他并没有因此感到喜悦,相反的,反而被一种寂灭的悲哀所环绕;他从打坐中清醒,还是没能从这种悲哀中挣脱出来。

往日的种种不断显现,包括他已经脱离的俗世,以及那个被舍弃百年的俗世的“我”;贪欲、嗔欲、种种慢心、千种怀疑、万般不快……全都冒了出来,成为他的业障。

他从未遇到过。

一路修行至此,练气、筑基、融合、金丹、元婴,似乎总是水到渠成。

可能从前的修炼太平顺了,平顺得不可思议,终于在他即将要触摸到更高的境界时,一股脑通通找补回来。

他甚至无法再入定,一入定,十有八九会进入到那种寂灭的状态。

他知道,如果无法脱离那样的状态,他便会堕魔。

……

于是,不是在闭关就是在闭关的泠涯真君,最近似乎很闲。

今天在这里看看水,明天去那里赏赏花。

因着辈分奇高,甚至连掌门那个老头子都得管他叫声师叔,以至于从不过问门派事宜的他,也挂了个执事长老的虚衔。

三月前,门派中的弟子外出历练时发现了噬魂魔的踪迹,一路围追堵截,却还是令其逃脱。那弟子兀自托大,没有将情况及时禀明师门,想要自己解决那魔物,不曾想,噬魂魔竟跑到凡间去做乱,一夜间害去了一整村人的性命。

虽然责任并不全在沧月派,但到底是门中弟子疏忽,以至于连累无辜三百多口人丧命。两个女娃侥幸逃生,为了补偿,掌门决定将两个孩童直接收入门下,好生培养。

平时这种无聊的会议,泠涯是不会参加的,今天却破天荒地坐在场中,倒叫其他人惊异了一回。

泠涯静静擦拭着佩剑,听着场中人争抢那个年纪稍大的单灵根女孩,而另一个年纪稍小的,似乎被遗忘了。

他抬眸往下看了一眼,见那女孩半低着头站在一旁,两只小手背在身后,手指绞着裙上的丝带玩耍,正神游天外,似乎并没有因被冷落而感到窘迫。

也是,直直盯着他看被发现了都没有窘迫,倒是个心大的。

元徽真君和闻柳真人争抢得最厉害,掌门无法,只好问那个叫沐晚的女孩,想拜哪个为师。沐晚最后选了闻柳,闻柳那万年没有表情的脸上,居然笑开了花。

那四岁小女孩听闻姐姐觅得良师,转过头朝姐姐笑了一下,眼中是真心实意的祝福。

轮到沐昭,一众长老都不太热情。

三灵根毕竟太普通,如果不是本人具有极强的毅力和求道意念,大多一生平平。况且这孩子虽灵根中含有变异的风灵根,却微弱异常,几乎等同于没有。

一众长老开始打太极,这个说我们峰人太多啦,那个讲我即将闭关恐怕有心无力,推来推去,竟是谁也不愿意收下这个小孩儿。

内门作为长老亲传弟子的三灵根四灵根不是没有,大多是和长老们有着亲缘关系的后辈,小孩与他们无亲无故,自是无人愿意养个资质平平的闲人。

掌门也很为难,小人儿站在大殿中,神情有些受伤,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撇了撇嘴,仿佛在说:“谁稀罕呀!”

还以为没人瞧见。

泠涯忽然想起昨日在碧水潭遇见这孩童的情景来,女孩的眼神清澈见底,养着一只瘸了腿的最末等的小灵狐,倒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他忽然心念一动,想着,要不收个徒弟吧。

很多时候,人突然起心动念,其实并没有明确的理由,修道之人更是讲求“随心”。他从未收过徒弟,生命中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修炼,只为追逐更强横的力量。或许,尝试一些别的事,那些往常自己不屑一顾的事,分散些注意力,可能哪天桎梏着自己的困境就能迎刃而解了?

他忽然开口,冲台下被冷落的小人儿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正议论纷纷的众人停了下来,一向端着世外高人架子,努力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众修士们,皆目瞪口呆地看着泠涯。

那小人儿仿佛产生幻听一般,先是一呆,眼睛忽而睁得大大的,小嘴微张,面露惊喜和感激看向自己,眼神清清亮亮。

到底是个小孩,什么都写在脸上,泠涯失笑。

……

沐昭像个皮球一样被众人踢来踢去,心内十分不快。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女配命就女配命吧,至少拯救世界的时候不用冲到最前面了。

只要有心,钝刀不管在哪里,还是能磨亮滴——她自我宽慰道。

只是这么明显的区别对待,半点面子都不给她这个小人儿留,到底叫人心里难以爽快。

当她以为自己是不小心放到了精贵奢侈品旁的义乌冒牌货,人人对她避之不及视而不见时,一个低沉磁性地声音闯进她的耳膜,那声音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她抬起头,又撞进那双沉沉似海的眸子里。

她此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连四岁儿童的小面子都能照顾到,在这尴尬境地向我伸出援手,什么叫做真绅士?这才叫做真绅士!

泠涯真君,你真的很帅!

第八回:云烟

沐昭跟着泠涯从大殿内出来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虽然还不了解这个泠涯真君,但看大殿内一众人对着这个看起来很年轻的修士恭恭敬敬,掌门那个白胡子老头居然喊他师叔,想必应该是很厉害的角色。

听说修士修炼到一定境界便能保持容颜不变,不知这个男人真实岁数究竟有多少岁了?不会看着二十六七,其实已经是个几千岁的老妖怪了吧?

想到这里,沐昭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转念又想到——哎!可以长生不老,神仙水都省了,好哇!

恨不能抚掌大笑。

走到殿外的广场上,见沐晚正跟自己新鲜出炉的师父说着话,她师父似在交代她什么,她乖巧地应声点头,待那闻柳真人交代完,她便欢欢喜喜朝着沐昭的方向跑来,看到站在一旁的泠涯,又吓得站住了,怯怯地喊了声“真君”,便不敢上前。

沐昭抬头看了眼泠涯,泠涯也低头看向她,淡声说道:“去吧,戌时初刻我来接你。”

沐昭闻言抬头看了眼天色,判断现在应是午时左右,未时不到,自己还能跟沐晚一起待五六个小时。她暗叹自己这个师父虽看着冷冰冰,话也不多,却十分心善体贴。

沐昭心内感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谢谢师父!”

泠涯一愣,未行拜师礼,尚未祭拜过三清祖师、喝过敬师茶,还算不得师徒。但看小人儿笑得真诚,露出一排小米牙,眼睛亮晶晶的,被她的情绪感染,眼底也氲出一点暖意,便没有纠正她,只点了点头,朝着闻柳真人走去。

只见他跟闻柳说了些什么,闻柳朝沐晚招招手,沐晚赶忙跑过去,不一会儿又乐颠颠地跑过来,说:“我师父说我们可以多待一会儿!戌时初刻她再派人来接我。”

两个小人对视一眼,欢欢喜喜抱到一块儿。

沐晚前几日一直沉默寡言,沐昭见她终于露出孩童该有的天真,也替她高兴;两个人眉眼含着笑,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又似想到些什么,俱都沉默下来。

过去发生的事,是一块附着在两个女孩心上再也揭不去的疮疤,是以掌门真君故意让她们二人分别拜师,也是为了将她们分开,免得整日相对,总会想起从前的悲痛来。

两个女孩牵着小手,慢悠悠朝着客居走去。

只见清风徐徐,白云悠悠。

殿前的大鼎内飘出袅袅青香,远处天高云阔,几只白鹤悠悠飞过。

从此,这里便是两个小人儿的家。

……

沐晚摸了摸沐昭的小揪揪,红着眼睛唤道:“阿妹。”

沐昭虽然对着沐父沐母爱装小孩,对沐晚这个真小孩却从来都是扮猪吃老虎的软强势,今天却由着她将自己当幼儿。

沐昭心内其实很疼惜沐晚,自己毕竟是个空降兵,再怎么感情深,一年的时间也比不得沐晚的整整七年;她对沐晚的感情,内心深处其实是一个大人对孩子的喜爱,是以虽然她总爱逗弄沐晚小朋友,但经历了这些事后,疼惜更甚。

所以,沐晚爱装小大人,摆姐姐架子,沐昭都愿意哄着她,配合她。

她轻轻回道:“阿姊。”

沐晚道:“咱们一定要好好修习道术,替阿爹阿娘和四方村的三百口人报仇!”

沐昭用小手捏着沐晚的手,坚定地说:“嗯!咱们一块儿努力!”

两个女孩回到客居,开始收拾整理包裹。

大多是父母的遗物,留作念想。有些银票碎银,是离开四方村时沐昭默默收拾的,如今到了修真界,却是用不上了。几套换洗衣裳,其中两套一模一样的齐胸襦裙,月煦锦所裁,均是沐母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

沐昭摸着那光华流动的锦缎,暗想:怪道佛家说诸行无常,沐家数十年悉心经营的富贵,一夕之间化作泡影,人去楼空。昨日才与你闲话玩乐的人,今日却如一缕青烟消散于人世间,上天入地再也寻不到。

她又想起前世的自己,伤感中,隐隐约约悟到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沐晚红着眼睛整理着父母的遗物: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玉镯,听阿娘说起过,是父母初识时阿爹送给阿娘的定情之物;一条铜包银的项链,挂了一颗黯淡南珠做成的坠子,珠子上裂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是外祖母的遗物。母亲只是一介穷秀才的女儿,外祖母早逝,外祖父赶考途中病死异乡,母亲只得寄居族内叔伯家中,早年过得很是艰难,全身剩下的东西唯余这条项链,还是因残缺了才免去被夺走的厄运;另外就是父亲常年佩戴在身上的吉祥如意对配,紫玉雕成,正好姐妹俩一人一半。

沐晚将东西一一摆出,对沐昭道:“这是父母的遗物,咱们留作念想。父亲的对配一人一半,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两样东西,你选一样罢。”

沐昭拿了那条项链,想着沐晚到底才是正牌女儿,那镯子看母亲时常摩挲,知是父母的定情信物,想是喜爱至极,留给沐晚正好。

沐晚看妹妹拿了残破的项链,心内一暖,柔声道:“项链给我罢,这镯子水头极好,你留着。”

沐昭心内感动,道:“我手儿小,戴不上,再过几年,你戴将将好。反正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谁拿都一样。”

沐晚听罢,又红了眼,将沐昭搂到怀里抱了好一会儿。都说磨难会让人快速成长,经历家破人亡,沐昭明显感觉沐晚变了很多。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地,像是须臾之间,暮色已然降临。

沐昭站在院内,看着沐晚乘着纸鹤飞走,从此她们姐妹二人便要分开修行,再也无法像从前般时时闹在一处。

沐昭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将母亲的项链戴在脖子上,塞进衣裳内贴着胸口,将一半玉佩妥善收好,携着红绡站在院中,等着师父来接自己。

过去种种已成云烟,未来的路,也要好好走下去。

第九回:开堂彩

修真界万千女修的梦中情人、千年难得一回的剑修奇才、天钧老祖的真传弟子、号称「魔族克星」的沧月派泠涯真君,收了一个呆头呆脑的三灵根小丫头做徒弟!

此消息一经传出,霎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人说:这种高手嚒,总有些俗人捉摸不透的怪脾气,一时心血来潮也未可知。

有人磕着瓜子撇着嘴子,等着瞧好戏。

三灵根,其中一条灵根几乎等同于废的,真要计较起来,连那四灵根都不如。麻雀进了凤凰窝,倒要瞧瞧她能不能长出凤羽来!

那些个听闻前因后果的三灵根四灵根五灵根修士,纷纷捶足顿胸,暗恨自己全村街坊不争气,这样的好事,怎就轮不到自个儿头上?

被元婴真君收为入门弟子,还是唯一的,代表着什么?

哪怕你是块木头,只要不是那废灵根的倒霉鬼,用天材地宝灵丹妙药堆也能给你堆出一份旁人踩着飞剑都赶不上的修为来,更不要提各种灵仙宝器、修炼秘籍了。

女修们纷纷垂泪,暗叹个小东西恁地好命,整日对着泠涯真君那谪仙般的一张俊脸,饭都能多吃五碗,更遑论修炼?那得多快活呀!

……

以后快不快活沐昭不知道,她只知道现在是不大快活地。

自那日行了简单却庄重的拜师礼,拜过三清祖师,奉过敬师茶,沐昭便知自己以后肩负起了光耀师门、奉养师父的职责。

奉养师父如今倒还用不上她,只不过这光耀师门麽——沐昭瞧着台子上那白胡子老道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念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

他念一句,下头的孩童们跟着念一句。

沐昭只觉得昏昏欲睡,那瞌睡虫勾着她引着她,不多时,一脚跨进那黑甜梦乡。

沐昭站在讲台之上,见下头一堆小屁孩交头接耳嘻嘻哈哈,对着她指指点点,满脸的幸灾乐祸。

那白胡子老道吹胡子瞪眼睛,叫她伸出一只右手,用那七寸长六分厚的戒尺“啪啪”打她手掌心,直打了十来下,她的掌心一片通红,火辣辣地疼。

她这揽月峰大弟子,第一天就来了漂亮的开堂彩,帮自己师尊泠涯真君露了个好脸……

第十回:引气入体

人是比较型动物,同理连枝的一朵双生花,也要比出个三六九等来。

俗话说,只有达到了引气入体,才算真正地迈进了修真的门槛。

闻柳真人年仅七岁的入门弟子沐晚,仅半月不到,就已引气入体成功。反观她的亲妹子,入门已是七月有余,四舍五入就是一年!连这门槛的边儿都还没有摸到!

一开始尚有人讲:这小童毕竟年幼,又是普通三灵根,速度不如自己年长且身富天灵根的姐姐快也是正常的。

可大家磕着瓜子观望了好几个月,连外门那些个普通弟子都纷纷做到的事,偏偏这日日受泠涯真君手把手调教的榆木脑袋,跟个浑身不通气的石头似的,竟生生叫那揽月峰浓厚的灵气找不着入体的法门,真真叫人笑掉大牙。

……

沐晚盘腿坐在静室的蒲团上,与泠涯真君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这半年多以来,她已经由一个四岁半的孩童迈进五岁大关,除了每日辰时准时前往朝露书院识字念经,修习道家入门经典外,其余时间都随着师父练习打坐吐纳,试着引气。

屁股底下的蒲团是泠涯专门为她量身定制,堪称修真界的高订奢侈品,里头嵌入了高级聚灵阵,能将方圆百里的灵气引到自己身边来。可整整七个月,每日听着泠涯一遍一遍强调着“气沉丹田”,可那丹田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她真的不知道哇!

太抽象了喂!老天爷!

如果面前有台ct机,她一定爬上去好好扫一扫,定然要找出丹田的下落。

泠涯真君对着这个滑不溜丢无处下手的小孩儿,也忍不住暗叹一口气。他用食指点住小人儿胸口的膻中穴,道:“深吸一口气,感受这股气流,让它经过膻中,慢慢落入脐下三寸处。”

沐昭照做,感觉那股气慢慢下落,落到了师父手指轻轻按住的中丹田……

“咕噜”一声,小肚子忽然发出一串闷响,早晨吃进去的东西又消化干净啦,急需补充能量

泠涯愣住,尚未说完的话卡在舌尖。

瞧着小东西小脸微红,亮晶晶的眼睛盯住自己,满含歉意,他深感一阵无力,暗想小孩子都是这样麻烦的麽?

想着,罢了,底是个小娃儿,不急在一时。

他沉默着收回手,淡淡道:“今日便到这里罢,你回去好生练习,不可懈怠。莫忘了习字,明日我会来检查你的字帖。”

说罢摆了摆手,自顾自走了。

沐昭瞧着他的背影,想到前世那些个辅导孩子做家庭作业时抓狂的父母,自己师父现在大概也是一样的心情吧?怪道说辅导孩子做作业难于渡劫呢。

其实她也挺内疚地,自己这个师父,真的是尽心尽力了。每日她从书院回来,师父都要先检查一遍她的功课,听她背完夫子教习的经典,而后才教她写字,巧合的是师徒二人均是左撇子,倒正好可以手把手纠正她不规范的地方。

几个月下来,她的毛笔字虽然不能说很好,倒也基本上能看了。

接着就是雷打不动的引气入体教学。整整七个月,每天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相同的话,偏偏遇到她这个不开窍的,他却从未讲过一句重话。

沐昭感到一阵愧疚。

修真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泠涯真君,往魔界边上走上一圈,能吓得魔界小孩五年不敢大哭的元婴修士,分出自己宝贵的时间,不去修炼晋升更高的境界,反而跑来指导自己这个小虾米修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外界那些冷嘲热讽她不是不知道,只因她从来都是一个十分自我的人,从不受外界不相关的人干扰。只是时常有声音冒出来,说泠涯“有眼无珠”啦,又是“放着一个天灵根的徒弟不收,偏收那没开窍的榆木疙瘩。”

说她是个榆木疙瘩,她倒并没有感到生气难过,相反还有一点点好笑——个个看起来超凡脱俗餐松啖柏的修真界,也不乏整日八卦是非的长舌之人嘛。

只是累得自己师父受人编排,倒是不该了。

她想:是不是日子太好过了,失去了上进的动力?

生活在月溪镇的那段日子又浮现在她脑海中,她想起七夕夜晚那群花儿一般的女孩,想起慈爱的父母,想起并排放在四方村打谷场上三百多具冰凉的尸身,以及她跪在父母灵前发过的誓言……如今这样怠惰,实在不应该。

她想到这段时日听来的关于沐晚小朋友的八卦:沐晚一开始引气入体不得法门,急得直哭;闻柳真人安慰了她好几回,她却固执地废寝忘食坚持修炼,最终只用了半月,便引气入体成功了。

连沐晚这样一个孩子都有此等毅力,难道她一个活过一世的人,尚不如一个小孩上进?

想着想着,沐昭慢慢进入到一种玄妙的状态……

一股气流缓缓流过膻中穴,落到下丹田,她只觉得脐下三寸处微微发热,回忆起师父这几个月来的教导,她引导这股热流顺着经脉慢慢游走。

渐渐地,她似乎感到周围漂浮着一粒粒光点,五颜六色。其中蓝色和绿色的像是被她吸引着,慢慢朝她聚拢过来,围着她打转,最后钻入她体内。她感受到一股清凉的气息浸润着自己的经脉,令人十分舒适。

她引导着这股气息在体内循环一个小周天,而后再循环一个大周天。

周围的光点越积越多,她逐渐进入到浑然忘我的境界。

……

再次睁开眼,已是第二日清晨。

一夜未睡,她却不感疲累,反而觉得周身充盈着一股轻盈的力量,脑内一片清灵。

沐昭忽然闻到一阵恶臭,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周身竟包裹了一层泥污。她吓了一跳,赶忙施了个净尘咒,将身上的污泥弄干净。

待一切处理好,沐昭才细细打量自己,发现自己的经脉似乎变宽了。一股淡淡的白色气流在经脉内缓缓游走,而从前一直看不见摸不着的丹田,此刻正散发着柔和的浅色光晕

她清楚,自己这是引气入体成功了。

其实在修真界,八九岁尚未引气入体的修士大有人在,就连大名鼎鼎的泠涯真君,也是七岁的时候才引气入体的。

沐昭作为一个五岁的孩童,成日受人编排,不过因为她有个名声在外的师尊,以及一个先天条件过硬的姐姐。

不过正所谓没有压力便没有动力,在那起子爱盘是非的长舌小人的鞭策下,倒教她歪打正着,小小年纪便进入到练气一层,成了一名真正的修士。

第十一回:天地一逆旅

沐昭走出房门,瞧见自家正师父负手站在院中,穿着青色长衫,头发用一支乌木簪简单束起——虽只是再朴素不过的装束,却生生叫他穿出别样的气韵来。

只见他一双凤眸微微上挑,朝人望过来的时候,自有一派江海横流,不怒自威的气势;脸上三分疏离七分清冷,端得是位冰山美郎君。

尽管日日相见,沐昭还是时常被这副绝妙的皮囊震慑到,她心内怪叫:“这要丢到现代去,得火成什么样啊!”

想着便冲过去抱住泠涯的腿,欢快地嚷道:“师父快看,我成功啦!”

说着仰起头,眼神亮晶晶望向来人,一副等着被人夸赞的样子。

泠涯见她笑得像只骄傲的小狐狸,若是长了尾巴,此刻恐怕早就翘到天上去了。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低声道:“不错,不过亦不可就此懈怠,前路漫漫,当克己慎独,戒骄戒躁。”

沐昭悄悄吐了吐舌头,忙点头称是。

泠涯瞧着自己的小徒儿,见如此开心,眉眼间染上些许暖色。

他从未催促过她,更没有表现出过丝毫不耐烦的情绪。半年多来,他教她打坐吐纳之法,只是为了叫她熟悉炼气技法,不想这孩子竟是如此要强。

他昨日晚间来到小徒儿院中,本想检查她的功课,却见一股灵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小徒儿的房间,泠涯用神识一扫,发现她已到了引气入体的关键时刻,这才一直守在院中,为她保驾护航。

他一直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修炼中”的练功狂魔,揽月峰上人不多,除却必要的一众杂役外,贴身服侍的几个小童子均是他以玄术幻化的纸做的小人,是以他压根不知道外头那些风言风语。

给那群人一千个胆,也没有哪个敢跑到他面前来搬弄是非,所以他只当小姑娘是天性要强好胜。

这样想着,他缓缓开口道:“修炼不是一蹴而就,一味追求速度只会适得其反。你尚年幼,修行过快反而不好,细水长流方能长久。”

顿了顿,接着说:“朝露书院我已帮你告过假,今日你便好好休息。”

沐昭听说今天不用再去书院,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到底不敢得意忘形,忙乖巧应声。

泠涯又交代了她一些修炼须注意的事项,只说晚些再来检查她的字帖,便放她玩去了。

沐昭泡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翘着腿坐在铺了软垫的宽大太师椅上,一边哼着荒腔走板的曲子,一边美滋滋地啃着红烧鸡腿。

红绡在下头急得团团转,恨不能扑上去将那鸡腿吞进肚儿去。

若是叫泠涯瞧见她这坐没坐相的样子,只怕又是一通好训。

修士辟谷后便不再食用沾染了浊气的五谷之物,更不食荤腥,泠涯辟谷已久,除了偶尔食用些灵果外,大多时候只服用辟谷丹。但想到小徒弟年幼,早早辟谷于身体有碍,便让杂事堂派了个厨娘过来,专门照管小人儿的一日三餐。

沐昭知道此事后,又在心里将自个儿师父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每天无事便爱往小厨房里钻,让厨娘变着法儿地给她捣鼓吃食。

有些做法那厨娘连听都没听说过,不到半年,倒学了一堆食谱。

厨娘高高兴兴想着,以后下山去了,开家食肆,凭着这些稀奇古怪的菜品,定能攒下不少家底。于是做事更加尽心,直将沐昭养得圆润白净,连带红绡也跟着沾了光,如今已是毛光水滑,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胖狐狸。

沐昭吃饱喝足,把剩下的鸡腿给了红绡,净手漱口后,便专心致志练起字来。

字是照着泠涯的字描摹,只见自个儿师父的字笔力劲挺、铁画银钩,颇有些洒脱不羁的意味。

只是这样的字往往最难写,临摹了几个,写得歪歪扭扭,画虎不成反类犬,沐昭只得放弃,老老实实地写起正楷。

泠涯走进小徒弟的院子,远远听到那小童哼着奇奇怪怪的曲子:“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学习真勤快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功课做地好……”

饶是他天生性子冷淡,情绪内敛,听到这里,也叫这古灵精怪的小东西给逗笑了。

他走进书房,见那小人儿正跪在椅子上,低头边哼歌边写着字,脊背挺得尚算笔直。

他走过去低头一看,见上头几行明显模仿他的字迹,只是笔劲松散、虎头蛇尾。下头倒规规矩矩写起正楷,一开始是几行“永”字,接着是一排排“慎独”二字。

泠涯失笑,瞧这欢脱的小样子,哪有半分“慎独”可言。

到了最下头,只见她用一行小字写了一首他从未见过的五言律诗: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泠涯愣住。

第十二回:桃木剑与纳子戒

沐昭正开开心心哼着歌,忽然感觉后头有人,转头一看,自家师父不知何时站到自己身后,正若有所思盯着她练字的纸张看。

沐昭一惊,差点从椅子上翻下来。

泠涯回过神来,扶了小徒弟一把。

方才看到那句“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时,似有明悟一闪而逝,被打了个岔,便再寻不得。

她看了自家小徒弟一眼,问道:“这诗是何人所作?”

沐昭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当真是得意忘了形!倘若被师父看出来自己壳子其实藏着个老妖怪,被当做那夺舍的魔修,那才真是上天入地无处喊冤。

她忙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回答道:“我不知道呀!儿时随父亲去一破庙玩耍,在墙上瞧见的,父亲日日念诵,我便记住了。”

泠涯看着自己的小徒弟,见她忽闪忽闪着大眼睛望着自己,盛满天真蒙昧,想着应是她从前学过这诗,随手写下,缅怀自己的父亲罢。

如此满含苍茫悲怆之感的诗句,她一个无知幼童,又如何懂得其中的含义?随即不再追问。

沐昭见自己蒙混过关,暗叹一声好险,怕泠涯深究,赶忙转移话题:“师父您怎地来了?我字还没写完呢。”

说着撅了撅嘴——装嫩嘛,瞪眼撅嘴嘤嘤嘤,这可难不倒她。

泠涯淡淡一笑,凭空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桃木剑,见小徒弟满脸艳羡,将小木剑递了过去。

沐昭接过来,只见那小剑磨得光滑,应是新桃所制,其上还泛着淡淡木香,剑格之处雕刻了一支精致小巧的梅花。她欢喜地摩挲了几下,笑嘻嘻抬头望向泠涯,说:“谢谢师父!”

泠涯见徒儿不过得了一把小小的桃木剑而已,便笑得见牙不见眼,轻笑一声,又取出一枚乌黑的指环递给她,道:“这是纳子戒,里头有我早年所得的一些物品,还有各类丹药。”

沐昭这次真是高兴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见她接过那枚戒指,小嘴快咧到耳根子后头,活像只得了宝物的小松鼠。

泠涯接着说:“丹药不可乱吃,须得问过我,那些武器你尚且用不到,先放着吧。”

见小徒弟拿着指环不知如何下手,他指点道:“将心神沉入其中。”

沐昭赶忙收敛心神,专心致志盯着戒指,分出一缕心神投入其中,只觉脑内似乎凭空出现了一个混沌的空间,一排排物品放置其间,她心念一动,一瓶丹药瞬间出现在她手上。

泠涯愣了一下。

修为不高之人,一般拿到纳子戒也得多试几次才能成功,不想这小小人儿倒是聪慧,一次便成。

他哪里知道,沐昭作为一名穿越人士,神识本就比一般人强大些,还当是这小孩儿天生聪慧哩。

沐昭可乐开了花,纳子戒呀!旁人尚还用着乾坤袋,她已经用上纳子戒了!果然跟着大佬有肉吃!

她笑嘻嘻把那戒指往大拇指上一套,却是大出她拇指好几圈,于是她取下母亲的项链,将那戒指往上一穿,随后戴到脖子上,贴着胸口放着。

泠涯见她高兴得小脸通红,眼底也氲出一阵暖意,摸了摸她的头顶,道:“从明日起,你便随我修习剑法和基础法术,万不可惫懒,可知了?”

沐昭赶紧点头,忙答知了。

泠涯又交代:“财不露白,这戒指就贴身放着,莫让他人瞧见,也不要四处炫耀。”

沐昭连连应声。

交代完这些,师徒二人一人拿起毛笔继续习字,一人从旁指点,时间就在这安宁的氛围中缓缓流逝,金乌不知不觉间便落入了西山。

第十三回:习剑

盛夏时节的揽月峰,松柏叶青倩,石榴花葳蕤。

练剑坪中,沐昭正苦着一张小脸扎着马步;泠涯负手站在一旁,瞧着小徒弟弓腰驼背、屁股翘到天上去的样子,感到一阵头痛。

一个马步叫她扎得不伦不类,再是那波澜不惊的九天仙人下凡,见了此情此景,恐怕也免不了要叹上一口气。

他看小人儿快坚持不住,到底怜惜她,淡淡开口道:“就到这里罢。“

沐昭如蒙大赦,赶忙直起身来,还没来得及高兴,泠涯一句话又将她拖入十八层炼狱,他道:“将基础剑法演示一遍。“

只见沐昭皱起一张小脸,拿出桃木剑,起势出剑,接着按照师父教给她剑诀一一演示。只是,一开始倒还舞得似模似样,渐渐便身法杂乱,不成样子。

泠涯见了,忍不住皱起眉头。

三字剑诀,但凡剑修都要修习的基础剑决,取之“三生万物“之意;虽是最简单的入门剑法,却能发挥出雷霆万钧之势,端看执剑之人心境如何。

沐昭回想着师父演示过无数次的动作,一一照做。然而下盘不稳,步伐频频出错,且心中实在没有剑意,叫泠涯舞来便有睥睨天下傲视群雄之意的三字剑诀,生生被她舞出前世公园广场里那些大爷大妈最爱的太极养生剑的架势。

泠涯那向来表情甚少的脸上,此时亦布满阴云;对着这个滑不溜手的小东西,他当真感觉无可奈何。

要说这小鬼是个偷懒耍滑的奸滑之辈,其实她算是比较勤奋的。除却一些爱撒娇卖乖的小习气外,无论是道法玄术,抑或习字念书,她均十分上进。

小人儿尤其喜爱钻研奇幻变化之术,更是自己书房和门派藏书阁的常客。空闲之余,偏爱侍弄花草、写字作画、吃吃玩玩。

泠涯想,自己这个小徒弟,可能真的不适合做剑修?

剑修,最重要的便是心中有剑,将自己化作一柄剑,一往无前。要修剑意,要怀杀意,而无杀心。

反观这小人,生性良善敦厚,平日里见了小虫子都要绕道走,避免踩到它们,更不要说胸怀杀意了。

泠涯回想起三个月前,初初教她习剑时的场景。

他说:“要将自己化为一柄剑。“

小人儿回道:“我既然要把自己变做一把剑,那我为何不托生成一把剑,还要托生成一个人?“

面对这样的问题,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一口气梗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只好沉着一张脸不说话。

他能怎么回答?这问题毫不讲道理,简直胡搅蛮缠。

看着那小东西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住自己,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出,只好自己站在一旁生闷气。

沐昭只不过一时口快,见自家师父周身气压陡然变低,赶忙闭嘴,悄悄往远处挪了几步。

师徒俩第一次习剑教学,便在这诡异的氛围中完成了照面。

……

泠涯瞧着小徒弟那绵软无力的剑法,只感到一颗心平静如死水,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想着,既然她不是做剑修的料,那便不再为难她,毕竟因材施教,不能揠苗助长;倘若她真的喜欢杂学,那便竭尽所能,将自己会的通通教授与她,也不辜负这一场师徒缘分。

只是想到作为一个剑修,却收了个对习剑半点兴趣也无的徒弟,到底有些天意弄人的感慨。

看小徒弟挽完最后一个剑花,收势立正,便朝她招招手。

小人儿蹬蹬蹬地跑过来,抱住他的腿又要撒娇。

泠涯刚要摆出威严的样子,那小人儿已经仰起一张小脸,满脸歉意道:“师父对不起~“

他压下嘴角的笑意,低声问:“为何道歉?“

小徒弟满眼真诚:“徒儿愚笨,辜负了师父的苦心教导,给您丢脸了。“

他看着小人儿认错态度良好,微微叹了口气:“你性子过于绵软,确实不适合做剑修,为师并不期望你在修剑一道上做出什么成就。只不过行走于世,须得有保命的本事,修真界危机四伏,并不如你想得那般太平。“

沐昭听着师父徐徐低语,字字皆含良苦用心,心内感动。

只听他接着说道:“你不修剑道,但也不可不习剑,即便天分不够,也须得尽力,达到你所能做到的最好。至于你以后想修什么道,自己回去用心想,待想好了便来告诉我,我总会尽心帮助你。“

沐昭一颗心盛满孺慕感激,想着自己怎么这么好命,老天收走了疼爱她的父母,又给她送来这么一个尽职尽责的师父,长得帅也就算了,还这么开明。

她抱紧泠涯的大腿,仗着年纪小厚颜无耻卖乖,说着:“师父,我一定不会给您丢脸的!“

泠涯对着这个小徒弟,总是无奈,故意板起脸教训道:“不准撒娇。“

不想那厚脸皮嬉皮笑脸,抱得更紧了。

第十四回:辛娘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日子在平静无澜的修炼中攸然而逝,沐昭在“沧格月兹仙法学院”的日子过得十分快活。

沧月派,说它是一个单纯的门派,其实并不尽然;要说它是个道观,那更是大错特错。

实际上,虽然这个世界的修真者普遍信奉三清祖师,修习道家术法,但并不代表所有人都是出家受戒的道士。

就拿沧月派来说,三十六峰中,有真正已然持戒的出家之人,恪守清规;但其他绝大一部分只是以道法为基础作为修炼途径,却算不得真正的道士。

其余还有杂修、丹修、剑修、医修……林林总总,可谓是百花齐放。

归纳总结起来,道法只是修真界里普遍而基本的一种修道法门。除却道修,还有佛修、体修、魔修、供奉兽王的神兽宗、甚至是供奉媚音娘娘,专修合欢术的云雨阁……另外还有妖修、鬼道等,总之千奇百怪,称得上是百家争鸣。

在沐昭看来,沧月派与其说是一个门派,更不如说是一个运行井然有序、逻辑缜密的行政中枢。

在这个世界,只拿星海洲做例子,并没有国家或朝廷的概念存在。

十大仙门几乎瓜分占据了这片大陆,鼎峙而立,那些小一些的门派及修真世家,纷纷依附于各大仙门势力。

每个仙门都拥有一座自己的主城,其下是依附于仙门主城的大大小小的城镇村庄。

仙门负责为自己领域内生活的人们提供庇护,并制定规则,行使赏罚职权,扮演了朝廷的角色。

当然,散修之城「灵都」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沐昭早有耳闻,一直对其保有浓厚的兴趣。

而沧月派,星海洲十大仙门中排行第一的大派,自然是家大业大。

作为行政主脑及为沧月势力提供就业培训,输送源源不断修真人才的最高学府,沧月派占据了绵延数十万里的拓沧山脉最高险奇绝的三十六主峰,俯瞰着其下的沧月城。

沐昭当初了解到这里时,也是暗暗咂舌,怪叫着总结道——幸亏修士们个个会飞,否则纵然是跑断了两条腿也忙不过来呀。

说起御剑飞行,非常不幸地,沐昭入门快满一年了,还是没有学会——不是她不肯学,而是这个世界还是有未成年人保护法滴,她这种小屁孩,压根不给颁发飞行执照。

平时泠涯若有空又闲得无聊的话,会带着他飞来飞去四处看看,偶尔还接送她上下学。

是的,她还是要上学的。师父再厉害,也不可能全天十二时辰围在徒弟身边转,事事亲力亲为、手把手教导,若是如此,那他自己还修不修炼成不成仙啦?

故而沧月派的弟子们都要前往门派问道庭,按照年龄、修为、境界将弟子们区分开来,分别教习他们最基本的各类术法技能。

而所谓外门和内门的区别,其实就是传承的区别。外门弟子接受的是公共教育,内门弟子除了能接受公共教育外,还能得到自己师父的私人传承。

除了正式弟子外,还有杂役弟子,他们一般都是资质较差、没能正式拜入沧月派的人,是以一边帮沧月派做着杂活,一边求学,半工半读中等待着下一次入门考核。

沐昭一开始作为一个四岁的小朋友,被分到最初级的朝露书院识字念书。

还别说,她前世作为一个大学毕业的人,在这个世界的“幼儿园”朝露书院读到的那些书,她上辈子还真没看过,所以也不用藏拙了,到了这里,她基本等同于半个文盲。

她天生不爱显摆(当然,除了有个厉害师父,也确实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值得显摆),虽早已名声在外,人人都知道泠涯真君有个呆徒弟,但除了书院的几个夫子及个别同门外,却是没几个人知道她就是那个呆子的。

沐晚岁数大一点,没有和她分到一处,偶尔能见上一面。

她那姐姐小小年纪就显现出了读书达人和修炼狂魔的气质,十分拼命;每次见到她,都要皱着小眉头对她一顿说教,不外乎是“刻苦上进自强不息”这类老生常谈,她从来都是憋着笑假装受教。

除了在问道庭的朝露书院接受基础教育,还能选修一些低等的灵术、炼丹、画符、医药、占卜、甚至风水堪舆等,堪称包罗万象;问道庭还另外划分出一片区域,供弟子们切磋学习。

沐昭非常享受这样的氛围,每日过得十分充实。

问道庭也有饭堂,只不过她被泠涯从杂事堂要来的厨娘各种投喂,非常没有良心地瞧不上饭堂的饭菜。

每日课程结束,她会去切磋区域围观一会儿他人过招,再去门派藏书阁看书——泠涯给了她长老的牌子,所以在藏书阁,除了十分珍贵的孤本及禁书外,她的借阅权限十分大。

这一日,沐昭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决定去藏书阁看看;穿过饭堂有条近路,她每次都从这里抄近道。

红绡摇着蓬蓬的大尾巴,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

走到饭堂门口,远远便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其间传来吵吵闹闹的声响,沐昭本想绕开,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脚步一顿,随即往人群中挤去。

甫一挤进去,就看到揽月峰小厨房专门为她做饭的辛娘,搂着一个衣着朴素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正低声下气地对一群内门弟子不停道歉讨饶。

辛娘怀中的女孩满脸泪水,右边脸上赫然浮起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辛娘也红了眼,一只手搂着女孩儿,一只手无措地抓住自己的衣摆,不停说:“小女不懂规矩,无意冲撞二位仙君,还请仙君不要见怪,饶过她这一次吧!”

站在对面的一群人中,领头的两个看起来是兄妹,岁数皆不超过八岁,穿着尤其华丽。

只见那哥哥是个小胖子,正趾高气昂扬着下巴,鼻孔翘到天上去;妹妹则满眼嫌恶地看着辛娘和她女儿,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一般。

其他人个个用瞧好戏的眼神看着场中二人,竟没有一个人出来劝阻。

辛娘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虽是个没有灵根无法修行的凡人,可论起年纪来,场中这些人大部分得管她叫声“阿姨”,如今却对着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告饶认错,场面实在令人心酸。

沐昭见到此景,登时火冒三丈!

第十五回:打架

修真界并非人人都是修士,也有无法修行的凡人,而沧月派中,亦有许多凡人受雇而来,做些修士们不愿做的琐碎活计。

沐昭对辛娘的状况略微了解一些,她的夫君早亡,被夫家亲族霸占了家产,走投无路才带着女儿出来讨生活。

场中的辛娘仍唯唯诺诺道着歉,只见那岁数大点的男孩子开口道:“有眼无珠的东西,撞了我家妹妹,弄脏了她的衣裳,说句对不起就完事儿了?”

辛娘搂紧自己的女儿,小声说:“小女并非故意,弄脏了仙君的衣裳,我们赔便是了。”

那女孩忽然开口,指着辛娘尖着嗓子骂道:“你赔得起吗?!不过是两个下贱东西,把你女儿卖了都赔不起!”

辛娘听到自己和女儿被骂做下贱东西,一张脸瞬时通红,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沐昭听到此处,掏出一颗小泥丸——这泥丸是她拿来练准头用的,修剑一道讲求快准狠,是以她用泥丸击打悬挂在空中的白色纸张,白纸上画着红圈,泥丸打上去便能留下一串泥印子,以此训练手腕灵活度及精准度。

那女孩正指着辛娘母女俩的鼻子骂,忽然感觉脑门一痛,“哎哟”一声。用手一摸,竟摸到满手泥痕,她低头一看,才发觉脚边躺着一颗泥丸。

女孩气得满脸羞红,刚要质问是谁,胸口又是一痛,一颗泥丸直直砸过来,在她樱粉色的襦裙上留下一块醒目的污渍。

她尚未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泥丸纷至沓来,直砸得她满头满脸泥印子。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就见一个五六岁、穿着浅蓝色襦裙的矮豆丁站在不远处,脚边蹲着只火红的胖狐狸。矮豆丁那双不怀好意的大眼睛此刻正满含戏谑地望着自己,见自己看过去,张张嘴,用口型说了句:“丑东西!”

女孩大脑登时一片空白!

作为双灵根资质,无论是在家中抑或入了门派,她从来都被宠着捧着,哪里受过这等气?见那小丫头胆敢用嘴型骂自己是“丑东西”,她再也忍不住,张开嘴便大哭起来。

她哥哥站在一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呆了。

瞧着那个用泥丸子扔自己妹妹的小姑娘,软软小小,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坏笑着的时候,眼下一双卧蚕愈发明显,嘴边两颗甜甜的小梨涡——明明长得玉雪可爱,却是这样野蛮!

她指着沐昭大声质问:“你做甚么打我妹妹?!”

沐昭挑衅地斜睨了他一眼:“我想打就打。”

那男孩听她这样蛮不讲理,气了个倒仰。

见女孩还在哭,沐昭暗道一声纸老虎,皱眉喝道:“吵死了,哭什么哭?丑东西!”

那女孩听到她的呵斥,先是一楞,又听她居然当着众人的面骂自己是“丑东西”,登时哭得更大声。

男孩已经练气二段,看出这个小丫头不过练气初期的修为,居然敢这样嚣张,指着沐昭道:“你居然敢对师兄师姐不敬!”

沐昭嗤笑一声,讽刺道:“这位夫人论年纪可以做你娘了,你们两个不是照样指着她的鼻子骂?怎么,这会儿知道长幼尊卑了?”

男孩急急反驳:“她俩不过是卑贱如蝼蚁的凡人,我想骂便骂!”

沐昭哂笑一声,阴阳怪气说了句:“哦?”

顿了一下,问道:“敢问令尊是谁?什么修为,在哪里高就呀?”

男孩听她突然转移话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接口道:“我爹是沧月城聚宝阁大东家,你问这作甚麽?”

他故意隐去修为不说,是因为他爹不过筑基大圆满境界,在人才济济的沧月派,实在拿不出手。

沐昭听完,笑嘻嘻又问:“那令祖父呢?令尊如此优秀,想必令祖父更是那人中龙凤!”

男孩听完,红着脸道:“我祖父早已仙逝。”

沐昭听罢,哈哈一笑。

场中人皆呆住——哪有听说别人家爷爷死了,还笑得这样开心地?

男孩更是一张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盯着沐昭,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她的嘴。

沐昭笑够了,道:“哪有修者这么短命的?看来令祖父也是那‘卑贱蝼蚁’咯,我还当你是那玉帝老儿的亲儿子,这刚修上道,便数典忘祖连你爷爷也一并骂上了。”

周围人听她这样说,纷纷大笑起来。

男孩这次是真真气炸了肺,哪怕门规明明白白写着:“禁止门内弟子斗殴”,他还是忍无可忍。他和妹妹皆是双灵根,一入门便被元婴真人收为亲传弟子,从来都是别人讨好巴结的对象,今日却被这小丫头连着骂到祖上三代!

他通红着一双眼,恶狠狠盯住沐昭,猛地掐了个指决,一支金色小箭凭空出现,直直往沐昭射去!

周围人大惊,呆在一旁的辛娘更是吓得大叫:“不可!她是泠涯剑君的徒弟!”

那男孩本就是一时冲动,术法一经释放出来,便已起了悔意;听到那凡人的话,更是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这伶牙俐齿的小姑娘,竟是泠涯真君的徒儿!

沐昭习剑三个多月,虽说总入不了泠涯的眼,到底还是有些作用。见那小子陡然发难,下意识照着“三字剑决”的身法走位侧过身子,险险避开。低头一看,见那金色小箭落到自己方才站立的位置,在青石板地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登时大怒。

这小箭虽不至于让自己受重伤,到底也能叫她挂上彩!

正想反击,蹲在一旁的红绡却是突然发难,冲了过去跳起来,直直扑到那男孩脸上。

那男孩被那突然冲过来的狐狸一吓,往后退了几步,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听到旁边有人笑起来,他恼羞成怒,抓住胸口上小狐狸的尾巴,往旁边狠狠一摔。

红绡被重重一掼,痛得吱吱叫起来。

沐昭见红绡被打,当真是怒火中烧!

见那臭小子撑着手肘想爬起来,小炮弹一般冲将上去,骑到那男孩身上,先是照着眼窝两拳,登时打出两团乌青;又揪起那小子的领子,脑门照着他的鼻子重重一磕,两管鼻血顿时飙了出来,男孩只觉得眼冒金星……

旁的人惊呆了!

修士打架,不是比拼剑术便是比拼法术,再不济也是互扔灵符,这样粗犷地肉搏,倒是少见。

见那最多不过六岁的小丫头将高出自己整整一个头的小男孩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又听她便是那泠涯真君的弟子,胸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竟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

第十六回:打得好

上回说到,一大一小两个小人扭打到一处,那年纪稍大的小胖子被粉团子似的女娃儿压在身下,打得两眼青黑,鼻管冒血。

场中那些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事之徒,纷纷吹着口哨鼓起掌来。

那男孩也不是面捏的人儿,听到有人喝倒彩,血性一起,挥着一双胖手朝沐昭抓来。

到底是男孩子,力气本来就大,奋力之下更是了不得,沐昭顿时感觉到脖子上一阵火辣辣地疼,用手一摸,才发觉自己居然叫他抓出血来。

围观众人瞧见那瓷娃娃般可爱的小人儿被抓出几道血淋淋的口子,那血顺着颈子直往领子里淌,纷纷不忍;几个年纪大点的弟子走出来,准备劝架。

却说沐昭本就是个臭美的,看自己脖颈上被抓出好几条印子,只怕是要留疤,登时气疯了,再不管三七二十一,大骂道:“狗东西!你死定了!姑奶奶我今天非打得你爹都不认得你!”

说着攥起小拳头,噼噼啪啪朝着小胖子脸上招呼,直打得他用手护住脸,不住干嚎。

忽然一声暴喝传来,场中弟子均觉得脑内一震,那沉若洪钟的声音喝道:“住手!”

原来竟是执法堂的人被惊动来了。

……

泠涯甫一走进执法堂,就瞧见自家小弟子抱着红绡不住流泪,脖颈上几道血糊糊的口子,好在已经止住了血。

饶是他百年来一直修身养性,见了这场景,也忍不住翻腾出满腔怒意来。

他朝执法堂长老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不再理众人,直直朝小徒儿走去。

走到近前用神识一扫,原来那红绡受了不小的伤,蜷在小人儿怀里低低哀叫。

他见小人儿哭得伤心,用手覆住红绡,输入灵气;不一会儿,那狐狸便止住叫声,转着脑袋四处乱看,瞧着精神百倍,已是好了。

沐昭见红绡被师父医好,瞬间止住眼泪,摸了摸它的头,抬起头冲泠涯小声道:“谢谢师父。”

泠涯只看了她一眼,没有搭话。

沐昭咬了咬嘴唇,知道他这是生气了。

玄斌子瞧见泠涯走进来,只跟执法堂的人打了声招呼,便赶着忙着去瞧他那扮猪吃老虎的徒弟,竟是连看都没看旁的人一眼!两人同是元婴修为,他居然如此目中无人!心中不禁大怒,一张脸登时黑得如同锅底。

他冲着泠涯大声道:“泠涯真君,你那好徒儿将我两个弟子打成这样,该如何说道?!”

说着扯过自己徒弟,将兄妹二人推到众人跟前。

泠涯低头一看,见那玄斌子的两个徒弟俱是练气二阶,满身狼狈。一个周身泥点子,哭得正伤心;一个双眼乌青,脸颊上好几块青紫斑痕,鼻血都还没来得及擦干净。

他勾勾唇角,淡声道:“玄斌真君,你这两个弟子均是练气二阶的修为,又比我那不成器的徒弟大,怎地会被我那徒弟打成这样,莫不是弄错了?”

玄斌子听他卖乖,一口气哽在胸口——到底是自己徒弟不争气,居然被一个年龄比自己小,修为没自己高的小丫头打成这样!便是有理也没脸多说什么,只气得一张老脸通红。

执法堂的长老见两位元婴真君杠上,悄悄抹了把汗,赶忙站出来打圆场,只说是小孩子间玩闹,下手失了分寸,一副各打三十大板的油滑架势。

开玩笑,两个都是元婴真君,其中一个更是凭借一己之力将血魔杀得片甲不留的煞神,谁都不能得罪。

饶是执法堂向来以秉公执法铁面无私著称,遇到这种情况,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玄斌子却是不依不饶,非要讨个说法,直吼着要按门规处置,以儆效尤。

泠涯听了,沉下脸来。

按门规处置,便是要挨鞭子,一个打架斗殴、一个不敬学长,两个罪名扣下来,那小人儿非得脱下一层皮不可。

他十分了解自己这徒弟,她性情善良敦厚,为人正直,从不会仗势欺人;即便是对着揽月峰上一众杂役,也是一团和气,从未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摆修士的架子;就连贴身服侍自己的两个纸人幻化的小童子,她也多加关照,有几次还瞧见她偷偷给那小童子塞糖吃。

虽然有时候觉得自己这个徒弟善良过了头,牵绊太多,于修炼一道上多有阻碍,但是打心眼里,他是很欣赏她这份纯净无垢的赤子之心的。

今天听人前来禀报,说他的弟子将人打伤,他也是好一阵诧异。但假若没有理由,她绝不会与人发生争执,更不可能动手伤人。

他沉着脸,环视屋内一圈,指了一个站在一旁不出声的弟子,淡声道:“你来讲,是怎么回事。”

那弟子吓了一跳,他不过看了场热闹,喝了几声倒彩,便被喊来这执法堂。看着传说中的泠涯真君那张面无表情地谪仙般的俊脸,他结结巴巴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讲到那沐昭骂小胖子是玉帝老儿亲生,突然一阵豪放地大笑声传来,玄斌子黑沉着脸回头,瞧见来人是无名峰的峰主沈放,一张脸更黑了。

泠涯对着沈放行了个道礼,示意那弟子继续说。

那弟子又说到沐昭骂那小胖子是个狗东西,直说要打得他爹都不认得他……

沈放听了,笑得更是大声。

玄斌子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泠涯真君,你这位徒弟当真好教养!”

泠涯慢慢回道:“你那徒弟小小年纪便懂得辱骂长辈,岂非教养更好?”

玄斌子一哽,道:“那她也不该将我徒儿打成这样!”

泠涯的嘴角冷冷一挑:“打得好。”

玄斌子呆住了,沈放也愣了一下,其他人不敢说话……

玄斌子反应过来,气道:“你……你说什么?”

泠涯淡淡重复了一遍:“我说,打得好。”

在听到那小子放冷箭用术法伤人时,他便已怒火中烧。

小人儿才几岁?若不是反应快,这会儿只怕早已被捅个对穿。

玄斌子气得讲不出话来,沈放饶有兴味盯着泠涯瞧,其他人更是默不作声,静静围观着这场好戏……

原来那瞧着冷冷清清的泠涯真君,竟是这样护短。

第十七回:消失的纳子戒

玄斌子一掌震飞身旁的黑漆彭牙四方桌,指着泠涯道:“好!好!好!”

沐昭悄悄抬头,瞧见那玄斌真君一把年纪了,一张脸被气得煞白,太阳穴青筋鼓起,生怕他一口气喘不上来活活气死。

泠涯辈分虽高,但修真界实际上是以实力为排行依据。掌门虽然喊修为相同的泠涯一声师叔,乃是表示客气,多是为了给泠涯的师尊天钧老祖面子——当然,即便泠涯不是天钧老祖的徒弟,凭他的实力,也没有几个不开眼的敢跟他叫板。

偏那玄斌子是个性子火爆的老顽固,他只当泠涯跟他差不多修为,却不想泠涯早就到了元婴后期,只差临门一脚便能跨进出窍期。

是以他七分不忿,三分试探,上赶着作死。

泠涯看那玄斌子发难,还是神色淡漠:“玄斌真人有何指教?不若到古剑冢解决?”

在场的人听了泠涯的话,均是大惊!

古剑冢——沧月派内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残缺剑冢,门中人如若相约到古剑冢切磋,那便是生死不论,不死不休了!

沈放热闹瞧到这里,也不得不出面了。两个元婴修士,伤了哪一个,对于沧月派来说都是莫大的损失。

那玄斌子是个虚张声势的,不过想仗着声音大占些好处,最好叫那小丫头挨上几鞭子;泠涯却是说一不二的主,他说要去古剑冢切磋,那便是真动了这样的心思。

沈放赶忙道:“玄斌真君息怒,说来是你门下弟子不对在先,那小丫头不过贪玩,用泥丸子打了你那小弟子几下,你那大弟子便用术法伤人。既然双方都受了伤,就到此为止,打架的三人,去门派杂事堂领半年差事,以儆效尤。”

这便是一锤定音了。

玄斌子在泠涯邀他到古剑冢见真章时,就已歇了心思。

百年前那场大战,双方都歇战了,偏那不长眼的血魔要去偷袭泠涯的师兄,泠涯生生撵到对方老窝去,差点把血魔砍到灭族,可见此人是个疯子,他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应战?

听沈放给他搭台阶下,他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应声。

沈放一看便知他是不打算再闹了,又打了几个哈哈,其他人也赶忙跳出来活跃气氛,执法堂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却说沐昭抱着红绡,大气不敢喘地跟在泠涯身后。

泠涯除了刚进门时过来看了她一眼,帮她医好了红绡,便再没理过她。

她站在泠涯的飞剑上,用手揪着他的袖口,泠涯只沉默着往前飞。

等把她送回小院,泠涯便自顾自走了,全程没有看她一眼,更没同她过讲一句话。

沐昭知道自家师父这回是真生气了,急得抓耳挠腮。

她赶忙跑到小厨房弄了些灵果点心,泡了泠涯最爱喝的仙崖石花,赶去师父的院子献殷勤。

泠涯正在书房看书,就见那小人儿屁颠屁颠跑进来,托着一壶茶和果子點心,放到案上,便乖乖地退到一旁站定,抿着嘴不说话,只拿一双大眼睛瞧着他。

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眸子,再是天大的怒气也消了,只得轻叹一口气:“过来。”

那小人儿立马嬉皮笑脸地跑过来,抱着他的袖子又开始撒娇。

沐昭大概是上辈子从未有过机会跟谁撒娇,这辈子得了机会,便要撒个够本。

她抱着泠涯的袖子摇了摇,软声道:“师父我错啦。”

泠涯瞧着小人儿脖子上五道抓痕,从纳子戒中拿出一瓶灵药,用清洁术帮她清理了一番,挖出一小坨药膏,均匀地涂抹在她伤口上。

沐昭仰着小脑袋,由着师父帮自己涂药,笑嘻嘻地望着泠涯。

泠涯瞟了她一眼,见她笑得像只小狐狸,故意按了按她的伤口,沐昭“噢”了一声,皱起小脸。

泠涯笑道:“知道疼了?打架时倒是天不怕地不怕?”

沐昭吐吐舌头:“我错了嘛,师父。”

泠涯看着自己小徒弟,暗想自己当真看走了眼;亏得前段时间还夸她性子绵软,以为她是只小绵羊,性子温和,不曾想竟是个不声不响的刺头,心里头倒藏着頭小狮子。

这几个月在门派内走动,他渐渐知道了当初她急着修炼到练气期是为了什么,原来竟是因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一方面,欣赏她小小年纪便沉着稳重,即使外头讲得不好听,照常去问道庭入学,从未受到影响;另一方面,他又感到新奇,门派内那些人骂她是“呆子”、“木头”她都没有反击,不想第一次出头,却是为他人抱不平。

她有着慈悲心肠,待人宽厚,不骄不躁,若是个娴静性子,倒是能平平安安度过此生;偏偏又是个看似绵软,实则不驯,还颇有些侠义心肠的,若没有自己护着,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想到这里,他收回手,低声问道:“昭儿,这世间总不平事,你要一件一件管过来麽?”

他并不觉得她管了这件闲事是错的,只是想知道她的态度。

沐昭也收起嬉皮笑脸,严肃道:“可我今天若不站出来,总觉得心中难安。”

泠涯又问:“若以后遇到不平事,你明知自己打不过对方,还是要出头麽?”

沐昭想了一会儿,说:“不会,我会量力而行,行走于世,我只求心安,但不会傻到搭上自己的小命。”

泠涯听这小小人儿说着“只求心安”,摸了摸她的头,道:“好孩子。”

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修士们为了修为和资源,多得是不择手段之人,有几个人敢说自己“但求心安”的?这小孩儿傻里傻气,却胜在一片玲珑剔透的赤诚心肝,他不愿横加干涉。

他默默帮自己小徒弟上完药,道:“既然爱管闲事,那便要有管闲事的本事。从明日起,改为每日习剑两个时辰。”

说完便不管那小人儿的撒娇哀嚎,将药膏递到她手中,交代完用法用量,便将她赶出门去了。

沐昭苦着一张小脸回到自己院中,想到明天起练剑时间便要从两个小时变成四个小时,顿觉人生一片灰暗。

她叹了一口气,准备数数纳子戒里的宝贝找点安慰,不料伸手一摸,却只摸到一根光溜溜的链子和那颗南珠吊坠……

她一惊,前前后后又摸了好几遍,再把项链取下来一看,哪里还有纳子戒半点影子?

她脑内顿时轰隆一响!

除了害怕被师父知道自己把那么珍贵的储物戒及里头满满当当的宝贝弄丢了,她更多是挖心剐肺地疼——那么多宝贝啊!真要算起来,可以养活一个小门派!居然被她弄丢了!

她想:叫你殴打小朋友,现世报这么快就来了,这次真的玩儿完了……

第十八回:一颗玄珠

沐昭盘腿坐在床上,盯着手里的项链,心乱如麻,想着该如何跟师父交代。

瞒是瞒不住的,她为了偷懒,将全副身家都放进那枚纳子戒中,包括那柄桃木剑;明日跟着师父修习剑法时,若拿不出桃木剑来,也便露馅了。

她试着回忆起一整日的行程,推测戒指会掉在哪里,最有可能便是跟那小胖子打架时,被他扯了下来。

可是项链好端端地挂在她脖子上,又没有断开,戒指是如何掉落的?正想着,她突然发现一件怪事。

这项链她戴了差不多快一年,时常抓在手里把玩,再熟悉不过了;那枚南珠上头本来裂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如今一看,却是不见了那道裂缝,珠子也仿佛变亮许多。

沐昭一愣,急忙扯下自己的上襦,发现哪怕中午被那小子抓破了皮肉,流了不少血,衣领上却是半点没有沾到。她脑子一懵,顿时设想到某种可能,试着收敛心神,闭上眼睛,将神识投入到南珠之中……

忽然一阵风吹来,沐昭睁开眼,发现自己已不在房间内,而是站在一面小小的湖泊前。

……

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仿佛漂在空中的一枚玻璃球。

玻璃球内有一面湖泊,湖泊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湖心岛,湖心岛上长着一株梨树,开满了白色的梨花。不远处是一座小木屋,门合着,仿佛关闭了许多年。

而玻璃球外,则是一片混沌虚空。

沐昭试着走到这片宁静区域的边缘,用手触碰到一层看不见的坚硬屏障,外头是一片虚无,时不时有燃烧着的陨石飞过;这种感觉,特别像上一世玩电脑游戏时走到了某块地图的边界,看得见外头的贴图,却越不过去。

她这半年多时常去藏书阁看书,知道自己这是得到空间灵器了。

空间灵器,用通俗的说法来解释,便是过去某个时空的碎片;它们可能存在于宇宙中的任何一个角落,只要你掌握了这块碎片的钥匙,你就能随时随地进入到这块破碎的时空中。

沐昭握紧手中的南珠项链,知道它便是那把钥匙,心想:真是万年难得一遇的狗屎运呢……

也不知道这块碎片是多少年前的,它的上一个主人是不是已经飞升了?或是陨落在时间的漫漫长河之中。

沐昭绕着湖泊走了一圈,心里头像炸开一蓬烟花,十分开心。试想,一个随时可以进出的空间,简直就是保命神器啊!

而对于沐昭而言,它除了功用上的意义外,另多出一层别样的浪漫含义——就像一颗消逝于几百万光年之外的星子,你看见它的时候,它其实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而沐昭,如今就坐在这片消逝地过往的碎片中,像闯入一个遗留下来的残缺梦境。

还真得感谢那个小胖子,要不是他抓伤了沐昭的脖子,误打误撞让她的血液浸入到南珠之中,她可能永远无法打开这个秘密。

沐昭高高兴兴地想着,走到那栋小木屋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头十分干净,就像上一个主人昨天才离开。一张竹塌、一方书桌、一把椅子、一个稍大的书柜,几乎将这片小小的空间占满。

她走到书桌前坐下,看到上头放着一个宝蓝色的花瓶,里头插着一只梨花。书桌上静静躺着一本蓝色封皮的线装书,封面上用方方正正的字迹写着:蕴德。

想来是主人的道号。

她翻开书皮,只见第一页写着:

“一颗玄珠,从来蒙昧。

贪嗔痴染难分解。

顿修涤荡不交昏,轮回生死都无碍。

急急行持,休生退怠。

漫漫修炼须宁耐。

了心何处是归期,彩云鹤引蓬莱会。”

第十九回:盗宝童子

沐昭坐在小屋中,书桌前的窗户敞开着,正对着那片宁静湖泊。

她一只手杵着脑袋,慢慢翻着那本书,发现这其实是一本见解独到的修炼心得,随心写就,其中穿杂着主人的诗词,例如这首:

“自慕贫闲,来来懒惰。

憨憨地,并无灾祸。

残羹冷饭,全无烟火。

吃一碗,肚暖则个。

他是他非,于予可可。

眼前事,近来识破。

腾腾兀兀,随缘且过。

恣逍遥,住行坐卧。”

沐昭一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悠闲老道的形象来。

以及这首:

“活鬼活鬼,日日市廛,争名竞利。

为恋他好女娇儿,把根源轻弃。

早早不肯寻出离,大限来何计?

想你也没分升天,却有缘入地。”

看到此处,沐昭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想这小老头儿还挺毒舌。

最后一页却是留了话:

“尘寰财色苦相萦

着爱浮华役此身

好悟灵源一点真

绝贪嗔

便是逍遥到岸人

……

得此玄珠,不知哪位小友。

望你善加利用,切莫以此为恶。

望你早日体悟本心,得证大道。”

沐昭心想,看来这位前辈应是羽化成仙,从此来去自由,全无挂碍了。

她将书合上,又走到书架前,看书架上的书虽不多,却全是她在门派藏书阁也没有见过的。

却见书架最上头的角落里,放着一只木盒。

她搬过椅子踩着够下,打开来,发现里头有两样东西:

一把小小的青色油纸伞,只有成人一只巴掌大小,伞盖闭合,正静静躺在盒中;

三只白色半透明状的铃铛,雕成三朵铃兰花样式,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花体轻薄如蝉翼,惟妙惟肖。铃兰花用墨绿色的丝绳编成的络子串成一串,做成腰坠样式,看着应是女子的物品。

沐昭把那铃铛取出来,看它小巧玲珑、声音清脆,十分喜爱,把玩了一会儿便拴到腰上,欢欢喜喜转了几个圈,听到它丁玲作响,十分开心。

玩够了,她又取出那把小纸伞撑开来,见伞面上寥寥几笔画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小人儿,颇有童趣。她心想道,也不知这么小一把,能用来做什么?

刚这样想着,就见那纸伞忽尔变大,刚好够她遮雨。

她心中一诧,玩心忽起,撑着小伞跑出屋来,蹦蹦跳跳转了几圈,想去湖水里瞧瞧自己撑伞的样子。

走到湖边弯腰一看——湖水中明明白白倒映着天空的模样,却哪有自己半点影子?

沐昭呆了一瞬,赶忙将伞闭合,就见自己的影子出现在湖面上,再撑开伞,影子便又消失了。

她简直想尖叫出声,心中小人变成蒙克的呐喊,开心到脸都变了形!

——隐身法器啊,谁不想拥有?!

正兀自开心着,忽听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质问道:“你是哪个?!”

沐昭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却见一个奶娃儿,穿着肚兜光着屁股,若是再骑上条鲤鱼,便是那年画上蹦下来的娃娃。

那小童横眉竖眼睨着她,沐昭心想:哪里冒出来的小鬼?看着有些眼熟……想了一会儿,灵光一闪——这不就是伞面上画着的那个小人嘛!

那小娃娃见她不答话,跺跺脚,指着她又问一遍:“你是哪个?!”

沐昭噗嗤一声笑出来,道:“我是你姐姐!”

那小童气得小脸通红,喝道:“胡说!你怎地会在这里?”

沐昭故意逗他:“这是我的地盘,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倒是你,跑来我家做什么?”

不想那小童不经逗,听她这样一说,即刻呆住,忽而瘪着嘴哭起来,倒把沐昭吓了一跳。

沐昭最不耐哄不讲理的小孩儿,更何况这小东西是个什么妖怪还不知道哩,便吓他:“你若再哭,我便把你赶出去。”

那小童听她这样一说,立马止住哭声,换上一副笑脸:“不要赶我走,我能帮你找宝贝!”

沐昭心中暗笑,道这小鬼还有两副面孔呢,故意板着脸问:“你能帮我找什么宝贝?”

那小童扬起小下巴,得意地说:“什么宝贝都可以,我是盗宝童子!”

沐昭挑了挑眉,盗宝童子,听着倒挺厉害。

一来一去,她基本看出这个小鬼思维简单,确实像个小孩,可能是个器灵之类的。

她好奇问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器灵么?”

那小童子一听,撅起小嘴道:“我就是盗宝童子!不是器灵!”

沐昭见他小孩心性,哄道:“好好好,你是盗宝童子,你住在哪里?伞里麽?”

小童子眨眨眼睛,道:“嗯。”

沐昭又问:“你为何住在伞中?”

却见那小童子神情忽尔哀伤起来:“我只剩一缕灵魄,只能住在伞中。”

沐昭一楞,想着,这原来是个鬼不成?

随即问道:“你的肉身呢?”

不想这句话又触了那小鬼不知哪块逆鳞,只见他跳脚大怒,喊道:“我那叫灵胎!不叫肉身!”

沐昭忙道:“我错了,你的灵胎呢?”

那一忽儿一变脸的小鬼却又摆出一副伤心模样:“不知道,被那叶鸾魔君藏起来了。”

沐昭一愣,忽然想起在师父书房里看过的一本杂书,叫《八荒风物志》;里面说到过,世间有些天生天养的灵胎,由天地精气所化,来去随风,十分难以捕捉。

这眼前的小童子可能就是那一类灵胎,被魔修抽走魂魄禁锢在伞中,听他的名字——盗宝童子,想来是利用他寻找和盗取宝物吧。

想到此处,她忽然觉得这个小鬼挺可怜的,便柔下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鬼道:“我没有名字,就叫盗宝童子。”

沐昭说:“人人都有名字,我帮你取一个好不好?”

那小鬼眼睛忽尔亮起来,拍手道:“好呀!”

沐昭想了想,说:“就叫如意吧,希望你得偿所愿,早日找到你的灵胎,重获自由。”

那小鬼却忽然安静下来,呆呆看着沐昭,问:“你不打我麽?”

沐昭一愣:“我为何打你?”

小童子说:“叶鸾魔君就时常打我。”

沐昭心内腹诽,虽不知这叶鸾魔君是哪个,却绝对是个变态,对着这小小人儿也下得去手。

她道:“我不会打你,也不会逼迫你。倘若以后有缘,能遇到你的灵胎,我会放你自由。”

小鬼沉默了好久,问:“可真?”

沐昭道:“千真万确,若我骗你,让我这辈子得不了道成不了仙。”

这样的誓言对于修士来说,比死全家还严重。

她顿了一会儿,又赶忙补充道:“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一定能遇到你的灵胎,我才练气初期,万一我死了都碰不到,你就只能继续住在这伞中了。”

如意笑嘻嘻道:“我信你!以后你便是我的主人了!”

沐昭也笑了:“我不当你主人,你若是愿意,我们便当朋友吧。”

如意说:“好,就当朋友!“

虽然他从未有过朋友,也不相信所谓的“朋友”。

沐昭突然想起什么,说道:“你能帮我个忙麽?”

如意忙点头。

沐昭说:“我的纳子戒丢了,应该就在这里,但我找不到,你帮我找找。”

却见如意像阵风一样窜出去,只剩下一个残影。

不多时,他从湖里冒出来,摊开两只小肉手道:“找到两个戒指,哪一个是你的?”

沐昭沉默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蹦出一句:“卧槽……”

这才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呀。

第二十回:共同的秘密

泠涯一手撑着头,斜倚在小几上闭目养神,却忽听房门轻轻一响。

他松松抬眼,见半人也无,冷冷一笑,暗想哪个不长眼的山精鬼怪,胆敢跑到自己跟前来卖弄。

沐昭撑着小伞,蹑手蹑脚推开师父的房门,却陡然撞见这副美人斜倚、懒懒昏睡的场面,一时呆住了。她心中暗叫“我滴个乖乖”,本想着前来作弄师父一番,顺道卖弄卖弄自己新得的宝贝,却差点被这美色所迷……

正发着呆,却见泠涯陡然睁开一双凤眸,朝着自己的方位看过来,手指轻轻一弹,一道紫电直直射出!

沐昭惊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赶忙大叫:“师父!”

却说深山中时常会有精怪捣乱,泠涯在揽月峰上布了阵法,寻常小玩意一般难以闯入;听到动静,他以为是山中精魅,想着应是个有些道行地,居然有本事不声不响闯到自己屋里来,锁定了方位便卒然发难,却是听见自己那小徒兒的声音。

纵是他向来波澜不惊,也吓了一跳,赶忙收手。

沐昭见那紫电朝着自己打来,电光火石之间,忽地偏了两寸,擦着她脸颊堪堪飞过,登时惊出一脊背冷汗。

她心中暗怪自己得意忘形,对着泠涯蹬鼻子上脸,差点忘了他是个元婴真君,赶忙将油纸伞收了起来。

泠涯瞧见小徒弟忽然显出身形,才是真正的心中一惊;他早在沐昭身上种下了神识印记,方便关键时刻感知方位,以保证她的安全,他稍稍感应便知眼前这个不是精魅所化,确确实实是自己那小弟子。

他眉头轻轻一皱,沉声问:“昭儿?”

沐昭平复了心绪,赶忙说:“师父,是我……”

见泠涯早已坐直了身子,一脸肃然望着自己,忙开口道:“我知错了!师父……”

被泠涯这样严肃地盯着,感觉一股威压笼罩着自己,她才真真切切认知到——自己这个师父,是个强大的元婴修士;他平日里对自己关爱忍让,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徒弟。

她咬了咬嘴唇,说:“师父对不起,我只是想跟您开个玩笑……”

泠涯见这顽劣小儿低垂着头,右手拿着一把青色油纸伞,不敢看自己。

他冷冷训斥:“你可知方才有多危险?若我一开始便存了杀心,你此刻只怕已然凉透。”

沐昭从未见过泠涯如此严肃的样子,吓得不敢搭腔。

泠涯生气,是因为她不知天高地厚,仗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隐身法宝,就敢悄悄跑到元婴修士跟前恶作剧。

想起方才的情景,他察觉一阵后怕,想着倘若不让她记住这个教训,以后不知还要吃多大的亏。

他冷着脸继续训斥道:“看来是我对你太过宽厚,让你忘了‘谨慎’二字怎么写,回去写上五百遍,再将《道德经》抄上三遍,后天一早交给我。”

沐昭也知道自己是得意忘形了,只写五百遍“谨慎”,再抄三遍《道德经》,说起来压根算不上多严重的惩罚,心想着师父还是疼自己的;一想到这里,她便又现出原形,想要撒娇耍赖蒙混过关,软软地喊了声“师父”。

泠涯见小人儿故态复萌,冷着脸道:“五遍。”

沐昭面色一苦,再不敢作怪,“噢”了一声便低下头去。

泠涯训够了,气也消了七七八八,道:“说吧,哪里来的?”

就见小人儿“刷”一下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不知又憋着什么坏主意。

她跑过来揪住他半截袖子,一脸神秘道:“师父你闭上眼,我带你去个地方。”

泠涯暗叹一口气,心道这小童只怕劣性难改,却还是闭上眼睛。

忽然察觉周围气息一变,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湖泊旁。

他讶异了一瞬,忙低头看向沐昭,就见她正笑得洋洋得意,露出一排小米牙,心情十分复杂。

空间灵器,一旦出现在修真界,不知要引得多少人以命相争,虽不知她从哪里得来这天大的机缘,却是这样随随便便就轻易示人……

沐昭正嬉皮笑脸,却见自家师父黑沉着一张俊脸,一言不发望着自己,笑容渐渐僵住,暗暗腹诽:这又是怎么了嘛……

她试探着喊了声:“师父?”

泠涯见她没心没肺的样子,叹了口气,沉声问道:“我可同你说过,须得时时牢记‘谨慎’二字,财不露白?”

沐昭一听,总算知道他生得哪门子闲气了,赶忙回道:“我知道呀,财帛动人心嘛……可你是师父呀,我只叫你一个人知道!”

泠涯听到此处,忽而愣住,刚到嘴边的话却是再也训不出来,一股暖流从心中淌过;他看着这小人儿,心想,也不知该说她傻,还是说她豁达……

沐昭打一开始就压根没想过要瞒着泠涯,一是绝对信任他的为人,二是回报他一片全然无私地教导爱护,三也是存了一些自己的小心思——就光说木屋内那一架子书,只秘籍便不下十本,她与其偷偷摸摸自己琢磨,不如光明正大请教泠涯。

肚子再大,也吃不下这么多好处,她是心甘情愿和泠涯分享这个秘密——当然也只限于泠涯。

他看师父神色有所缓和,忙高兴道:“师父,我还有礼物要送给您。”

泠涯无奈一笑,摸了摸小徒弟的头,轻声问:“什麽礼物?”

只见小人儿献宝似的拿出一枚暗红色的储物戒,说:“这个送给师父。”

泠涯心内一惊,暗道自己疏忽,忙道:“昭儿,非自己的乾坤袋和储物戒,切記不可随意试探。”

他从前忘了跟她交代,是因为储物戒本就珍贵,自己仅有的两枚,还是好不容易才得来。他实在想不到这小人儿运道如此之好,整日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能教她不声不响捡到一枚储物戒,甚至得到空间灵器。

沐昭笑嘻嘻道:“我知道呀!凡人还知道给自己柜子上把锁呢!”

泠涯听她卖乖,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小机灵鬼。”

第二十一回:心魔誓

沐昭哭丧着一张脸,撅着嘴,趴在桌前乖乖抄写《道德经》。

她之前托大,觉得被罚抄写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五百遍“谨慎”确实不多,不过一千字而已,可她没想到这通篇《道德经》居然有五千字之多,一遍没抄完就已然去了半条小命,整整五遍,也不知要抄到哪年哪月去。

泠涯为了防止她耍滑偷懒,派了自己身旁叫至乐的童子前来监督她。

这童子虽是纸人所化,却像那石头又臭又硬,每每沐昭歇下来,他便要催促:“师姐快写罢,天快黑啦!”

……

泠涯坐在书房内,看着摊在书桌上的一堆宝物——修士若从他处寻得法宝,必须检查透彻,就怕里头有残存的神识或禁制。

他拿起那枚玄珠,只见一颗平凡无奇的南珠挂在一条铜包银的链子之上,任谁见了都不会认为这是什么值钱物件,又怎能想到它竟是一个空间法宝呢。

此时玄珠已被血炼,除非有人杀人夺宝,将小徒弟的精血印记抹去,否则任谁都无法再使用它。

他释放出元婴之火,取出一小块千年铜晶,重新炼化了那条链子,并在其上附着三道剑气。

炼化之后,链子虽看着还是铜包银的材质,却已然坚固无比,再不会受外力破坏而折断;如若沐昭受到致命威胁,剑气便会自动释放,可抵挡一次元婴修士的攻击,甚至能出其不意间瞬间斩杀一名金丹真人。

另一件宝物是一串花型铃铛,竟是用玄冰魄所制——此物生于极北昆仑山脉,万分难寻,寻常人难以认出。

铃铛瞧着平平常常,仿佛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女儿家的装饰品,却用如此珍贵的材料制成。泠涯用神识反反复复扫了十来遍,又分出一缕神识沉入其中,只探查到一个玄奥法阵,竟是复杂至极的连环阵。

对于这个铃铛,他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暂时探查不出什么来,一时想不通,便先搁置不管,拿起那把青色油纸伞查看。

此时小伞已变得只有他一只手掌大,他轻轻然打开,那伞瞬间变大,不再是沐昭所用时那般小童尺寸,想是会随着所持之人的情况而改变。

泠涯用神识探查到一个隐形法阵——隐形法阵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不过上古法阵与如今的法阵相比,威力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悠悠数十万年过去,许多东西已随着从前修士们的飞升或陨落,渐渐失传;这伞中的隐形阵法,便是一个精妙至极的上古法阵。

泠涯看了一会儿,突然冷冷说道:“出来。”

如意很早便感觉到一股十分强大的修士气场,总叫他联想到叶鸾魔君;在那个男人打开云隐伞后,他隐去身形,缩到一旁尽量收敛气息。

乍听那男子的话,他吓得差点蹦起来,不管不顾,飞也似地往外冲去……

泠涯在打开伞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不动声色用神识一扫,却发现连自己都分辨不出来物。

看到那东西想逃,右手朝着虚空轻轻一点,真元激荡,一道紫色的剑气迅疾如风朝着那物射去,一股令人汗毛炸起的强大杀意弥漫在空气中。

“剑修!”

如意脑子里蹦出这两个字,感受到那股摄人心魄的杀气,再不装样,大喊道:“你不能杀我!你徒弟对我起了心魔誓,我若死了,她也会遭到反噬!”

第二十二回:不许睡觉

泠涯听了这话,一股怒气瞬间激荡开来。

只见来物已显出身影,竟是一个灵魄,现出小童子相,周身隐隐环绕着淡淡的魔气。他冷笑一声,释放出一阵强大威压,压向那童子。

如意只觉自己被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场紧紧攥住,几乎要喘不过气,那道凌厉的紫色剑气虚虚停在他的灵台处,随时可以叫他魂飞魄散……

饶是他活了上万年,又被迫在那黑心肝的叶鸾魔君手下周旋千年,早就练就一身豪胆和狡诡心智,此刻也吓出涔涔冷汗。

他顶着那股威压,像被掐住脖子的小鸡仔,怪声怪气开口道:“你徒弟的命你不想要啦?”

听这语气,哪里还有之前同沐昭交谈时的天真蒙昧?

不提沐昭还好,一提沐昭,泠涯瞬间收紧威压,冷声道:“你敢哄骗我徒儿?教她立下心魔誓言?”

声音中满含杀意。

心魔誓,修真界中最具威慑力的一种誓言。一旦立下,如若反悔,便会受遭遇心魔反噬,轻则道行尽毁,重则身死道消。

泠涯知自己那徒儿心地善良,看这小童子顶着一张纯洁无害的面皮,认定了是那小傻子被这灵魄花言巧语所哄骗,这样一想,怒气愈盛,威压又收紧两分。

如意哪怕只是一个灵体,此刻也觉得像被捏碎了周身骨头般,一阵阵钻心噬骨地疼;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可以是被活活冤死地!

自打叶鸾被那蕴德老道弄死,他便一直跟在蕴德身边,只是不知为何,那老道某天忽然在伞上施下禁制,从此便消失不见。

如意破不了禁制,在那伞里关了上千年,猝然被放出来,不见蕴德,却见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他心中困惑,见对方年纪小,便想装出一副天真模样套套话。

谁知那傻愣子听说他被抢走灵胎、神魂禁锢于伞中,二话不说便许下诺言,说着如若遇到他的灵胎,就会放他离开。

饶是他存在于这世间已上万年,见识过无数人,却从未见过此等傻货;明知道他是盗宝童子了,还给出这样的承诺!

他只不过问了句真假而已,那傻子噼里啪啦便立下一串誓言……

全程都是她自说自话,他何时主动哄骗她了!

这剑修一言不合便放出剑气要伤人,他一时心急,才拿那小姑娘做筏子,不想却落到了此等境地!

泠涯见那灵魄说不出话,收起一点威压,用冰冷的声音继续质问:“你如何哄骗于她,叫她立下了什么誓言?”

如意觉得禁锢着自己的威压稍微放松了些,轻松许多。

平白遭受此等无妄之灾,饶是他在叶鸾手下讨生活早就学会了忍辱负重,也气得几欲爆炸,再不管对方是个剑修还是什么鬼修,跳着脚便用童声骂道:“我呸!谁哄骗她了?!你自己收了个傻子徒弟,倒怪起我来……”

叽里呱啦一阵出言不逊,总算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泠涯却是愈听脸愈沉。

如意正兀自骂得欢,见那男人气势越来越冷,这才回过神来,渐渐收了声。

趁着泠涯没注意,“咻”地一声钻进一旁的椅子底下躲起来。

泠涯听完,才知道竟是那不知死活的小东西自己作怪。

一个人善良过了头,半点戒心也无,往往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将那青伞朝着童子一指,如意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又被锁进伞中。

泠涯用神识探查这把伞时,除了发现隐形阵外,还发现了一个锁灵阵,便是用来禁锢如意的。

知道了不是这灵体强迫沐昭,便不再为难他,只将一堆东西收进纳子戒,冷着一张脸朝小徒儿的院子走去。

……

沐昭一遍《道德经》还没抄完,只觉那文言文晦涩艰深,一阵昏昏欲睡。

至乐复读机一般,又道:“师姐快写罢,天快要黑——”

话还没讲完,只见沐昭撅起小嘴,将手里的毛笔一掼,叫道:“我不写了!我手酸!”

泠涯正好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她耍赖。

他让沐昭一日内抄五遍《道德经》,不过想给她个教训,并没有指望她抄完;如今前头的气还没消干净,又冒出心魔誓的事来,只想着不能再姑息,推开门冷声道:“今天抄不完,不许睡觉!”

要说人都是顺着杆子爬的生物,开始有馒头吃,就觉得满足异常;等后来吃过了肉,便嫌弃馒头硌嗓子。

沐昭前世作为一个孤儿,在一百多号孩子的福利院中,哪有人抽得出时间给她心灵上的关爱抚慰——不叫她饿死,送她念书,还带她就医保住小命,已经天大的恩德。

是以她从来都是一个独立自主,懂得察言观色,尽量不给他人添麻烦的人。

来到这个世界,先是沐衡和沈秀莲哄着她宠着她,沐晚爱护她,身旁的丫鬟婆子捧着她……而后又遇到泠涯,虽然严肃严厉,其实私底下十分纵容她,她便养出些娇纵的小脾气来。

陡然听到泠涯发火,不知他正为着自己乱发誓的事生气,心想:“好你个师父,我把自己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居然这样对我!”

抄了一天书累积了满肚子怨气,加之被泠涯惯得蹬鼻子上脸,一包眼泪瞬间汪在眼底,“呜”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泠涯见此情景,反而愣住了。

第二十三回:地精

泠涯见自己才刚说了一句话而已,那小人儿便率先发难,哭了起来,顿觉一阵头痛。

他活了三百岁,见过尸山火海、山崩地裂,还真没见过小孩哭,竟有些不知所措。

等了一会儿,见沐昭没有停下来的架势,便用那把没有情绪起伏的清冷嗓音问道:“你哭什么,为师错怪你了不成?”

沐昭心想,可能女孩子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情绪崩溃吧……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满腹委屈从何而来,在看重天地君亲师的古代,哪怕做师父的把弟子打死了,你爹可能还得赞同一声:“打得好!”

泠涯不过罚她抄写几篇文章(虽说多了点),但毕竟绝少呵斥过她,更别说体罚了。

其实说起来也好理解,她不过觉得自己这么信任泠涯,将生死攸关的秘密交付与他,连沐晚都被排到了后头;想着自己跟师父的关系明明更进了一步,彼此多了许多信任,哪成想他一转头就变了张脸,严厉比之前更甚,产生心理落差罢了。

泠涯哪里知道小徒弟心中这些弯弯绕绕,只道她被自己纵坏了。

他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甚至算得上孤僻,对着外人冷冷清清万事不怪,是因为不屑于将多余的情绪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看她哭得理直气壮,一想到她随随便便与不认识的人立誓,还是那等对于修士来说最严重的誓言,觉得一股火气又冒上来,便想发作。

他皱着眉看向沐昭,只见她小小一团站在小书桌后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终觉有些不忍。随即想到——六岁不到的孩童,能懂些什么?自己作为师父,没有尽到教导职责,告诉她这些致命关窍,说起来是他的失职。

他又想到她送给自己那个储物戒,要不是小人儿自己机灵留了心眼,只怕立马就要查看里头的物品,若真如此,她哪里还有命在?

想到这里,泠涯顿感一阵深深地自责,满腔火气也消了一半。

其实哪里怪得到他?到弟子成年可以自己外出历练之前,有几个人有机会接触得到这些,更别说是这么“小”的小孩了。

沐昭入门才一年不到,他只想着慢慢教导,奈何狗屎运来了挡都挡不住,打个架还能叫她打出一堆宝贝来,且样样极品。

他叹了口气,软和了语气,低声道:“莫哭了,为师不该无头无脑训斥于你。”

听他这样说,沐昭却愣住了。

哪怕在前世,号称人人平等的二十一世纪,很多老师明明自己做错了,也绝不会对着自己的学生道歉,更遑论这样的时代背景。

沐昭也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给几分颜色便开起染坊来;听到泠涯反而放下身段哄她,到底感到羞愧,小脸一红,不好意思小声道:“是我错,师父……”

顿了一下,又说:“我就是手酸。”

泠涯听她这样说,轻笑一声。

方才要她一天内上抄完五遍《道德经》,不过是在气头上随口说说,他柔声道:“半月为限,字要工整,不可偷懒。”

沐昭忙赶忙头,应声道:“嗯。”

于是师徒俩便又和好如初。

那小童子至乐见两人一忽儿一个耍赖一个呵斥,一忽儿又一个大哭一个安抚,接着相视而笑,甚觉奇怪。

他不过是个纸做的小人,其上附着了天地间一股最微末的灵智,哪里懂得人类的情绪。

泠涯将旁人支走,看着小人儿没来得及擦干净的小花脸,低声问:“你可知我为何生气?”

沐昭摇摇头,她还真不知道,之前忙着炫耀玄珠内的一架子秘籍心法,还没来得及同泠涯讲如意的事,她并不知道自家师父已经同如意打过照面了。

泠涯肃起神色:“说来也是为师疏忽,从未教过你这些。“

顿了顿,他接着道:“你需牢记,若无十足把握兑现承诺,绝不可随意起誓,尤其心魔誓。”

说完默默盯着她,等她自个儿乖乖认错。

沐昭压根没反应过来,只呆呆说了句:“噢,徒儿知道了,师父。”

泠涯见她呆头呆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一阵气闷。

他道:“你可知那青伞里住的小童是什么来路?”

沐昭这才恍然大悟,弄明白他这半天为何生气,定然是如意将他们二人的谈话告诉师父了。

她赶忙道:“他说他是盗宝童子,被一个叫叶鸾魔君的藏起灵胎,禁锢在伞中。”

泠涯乍听到“叶鸾魔君”四个字,心内一惊。又暗自想到,难怪那灵魄身上隐隐环绕着魔气,原来是被魔修禁锢,沾染了气息。

他冷笑一声:“那小童子是地精,由天地间最精纯的一股灵气所化。此物几乎与天地同寿,动辄就能活上万年,你看着他可爱,半点不设防,张口便许下诺言,当真自以为是;我知你性子善良敦厚,总能推己及人,可若半点戒心也无,以后如何在世间立足?”

之前用威压禁锢住如意时,他发现如意灵台之中有一缕金色精气,那便是天地化生的标志。

沐昭听完暗暗咋舌,心道:“本以为我便是那装纯扮嫩的个中高手了,没想到啊没想到!竟遇到个影帝级别的!”

泠涯看小徒儿半张着嘴不说话,想着稚儿心善,若非因着她这颗赤子之心,自己只怕也不会如此看重于她,便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只是他到底好奇,问道:“你可知那地精灵魄与天地万物间的珍宝有着天然感应,只要能驱策于他,一切珍宝唾手可得?”

他知沐昭定然认不出那小童子的真身,但既然知道了他叫盗宝童子,以她的聪慧内秀,未必猜不出端倪来。

不想那小人儿撇了撇嘴,道:“这天地间样样是宝物,我哪个都想要,还不活活贪死?”

泠涯被她这副小大人的模样逗笑了。

又见那小人儿正了神色,对他道:“师父,那地精虽狡猾,失了自由到底可怜。以后若能遇到他的灵胎,我定然会遵守诺言,是以师父不用忧心,这个誓言对我来说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泠涯听着她用童稚的声音讲出如此豁达的话,心中欣慰。

他轻笑一声,摸了摸她的头。

只是,许久他以后才知道,这个徒弟于身外之物有着超然地豁达,于感情一事,却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生生将一条道走到黑。

第二十四回:清风涧

心魔誓的事过去之后,沐昭被泠涯关了一段时日,整日锁在揽月峰内,安排了一堆课业给她,不许她再出去玩耍。

玄珠及空间内得来的一堆宝贝都被他收了去,还告诉她,倘若不将那堆课业完成,她便要像其他元婴真君的真传弟子那样,每日将课业排满,再不能如从前一般恣意快活。

沐昭着实过了几天苦日子,将修真界的各种常识禁忌恶补了一遍,直到倒背如流了,这才被放出来。

这一天,沐昭起了个大早,泡了个澡,换上玄色小道袍,请辛娘帮自己梳了个道童髻。

说起来惭愧,她作为活过一世的老妖怪,到了这个世界,居然不会自己梳头。沐家没出事前,都有小丫鬟帮忙,可到了揽月峰,凡是都得亲力亲为,她总不能找自家师父给她梳头吧?所以她一直只梳一些简单的发型,平日里要随泠涯习剑,她总将一头细软的小头发梳成利落马尾垂在脑后。

今天要去清风涧看望沐晚,顺便拜见闻柳真人,需得打扮得正式些。

其实沧月派除了真正出家持戒的道士,很少有人穿道袍。

泠涯平日里素爱月白或天青色的便服,出席重要场合时会才穿上广袖玄纹法袍,外披鹤氅,头束玉冠。沐昭就见过几次,每次都忍不住想尖叫——没办法,自家师父这幅皮囊实在太具杀伤力,若是凭着皮相便能成仙,那他定然不用苦苦修炼。

除了外门弟子和杂役弟子需要统一着装方便管理外,内门弟子在着装限制上却是十分自由,只需要在衣袍显眼处绣上师门标志即可。

沐昭收拾停当,往自己师父的院子走去。

泠涯正在书房写字,感觉到沐昭的气息,抬头一看,就见小小人儿站在门口,身穿小道袍,头梳小道髻,像模像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一直知道自己这个小徒弟爱惜颜色,平日里总打扮得像个小精灵,倒从未见过她这幅模样。

沐昭听到他取笑自己,红了小脸,撅起嘴道:“师父不许笑!”

愈说,泠涯倒笑得愈厉害。

他朝着沐昭招招手,轻声道:“来。”

沐昭赶忙走进去。

到了泠涯跟前,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小道髻,笑着打趣:“倒像那仙人身旁的小弟子。”

沐昭心想,师父最近真爱笑。

听他拿自己打趣,她皱了皱小鼻子道:“对呀!就是那泠涯仙君身旁的关门大弟子,专替仙君关门!”

泠涯自打收了这个小徒弟,时常被她的情绪所感染,感觉心境开阔不少。听小人又作怪,他居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假意训斥道:“贫嘴。”

沐昭嬉皮笑脸,笑得眉眼弯弯。

泠涯将她的玄珠项链拿出来,帮她挂到脖子上,沉声道:“链子为师已帮你重新炼化过,上头附着了三道剑气,可在危急时刻保你无碍。”

沐昭心内感动,揪着他的袖子摇了摇,软软说道:“谢谢师父!”

泠涯轻笑,低声问:“交代你的事,可记清楚了?”

沐昭赶忙点头:“记清楚了!”

泠涯摸摸她的头:“去罢。”

沐昭笑出一排小米牙,大着胆子抱了抱泠涯,道:“我去啦,师父!”

对着这个爱撒娇的小人,泠涯早已习惯,只浅浅应声:“去吧。”

沐昭领着红绡,提着揽月峰管事老道备给自己的礼盒,欢欢喜喜搭乘云舟往清风涧而去。

云舟就是公共飞舟,有点前世公交车的意思。弟子十二岁之前禁止私自御剑飞行,沧月派占地何其广阔,单主峰就有三十六之多,更不要说其他地界,几乎等同于一座超大型城池。除了不能御剑的弟子,还有许许多多杂役凡人,于是来来往往间,都是乘坐云舟。

修者一旦到达金丹境界,便能挑选福地开辟洞府,沐晚师父闻柳真人就将洞府安置在清风涧内。

沐昭扒着飞舟的护栏,看着下头的风景,暗叹沧月派当真是琅嬛福地。

这样想着,只见飞舟缓缓降落在一片云蒸霞蔚的火红枫树林旁,清风涧这便到了。

第二十五回:论忽悠沐晚小朋友的可行性报告

清风涧的万里红枫,也算是沧月派一景,明明才七月,不知用了何种术法,叶子已然红透。

沐昭领着红绡,慢慢顺着铺满红叶的小路走着。

转眼一年过去,很快就到父母的忌日了。

沐昭与沐晚这一年中往来甚少,是以沐昭才特意挑好时间,秉明自家师父,到这清风涧来拜访。

泠涯之前交代过无数遍,叫她不能再将玄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包括沐晚。

其实沐昭也没想过要告诉沐晚,小孩子的心性是最是难以预料,将一个秘密告诉小孩,不如拿个喇叭满世界广而告之好了。

况且泠涯说过,玄珠已被她无意中血炼,他人再无法驱使,如今再叫沐晚知道,只会徒增她的烦恼。

沐昭也暗暗惊奇,她闲时翻看书籍,知道法宝是可以血炼的。只是血炼过的法宝与主人休戚相关,倘若法宝受损,所持之人也会遭受反噬。且血炼过程十分复杂,不是滴一滴血上去便能完成,时机和命盘相契度,缺一不可。

沐昭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稀里糊涂与玄珠结成血契,不能不说是命中注定。

既然玄珠已与她的性命交关,除了泠涯之外,她便再不会告诉任何人。

这样胡思乱想着,远远便见一个童子迎面而来;沐昭递了拜贴,随着童子往内走去。

洞府指的并不是一个山洞,而是修士居住的建筑群,建筑群大小样式自然也全随修士喜好,假若某修士还偏就爱住山洞里,那也能说山洞就是那洞府。

闻柳真人的洞府与外头红枫层叠的景致却是全然不同,一路修着荷池,池边种满杨柳。

难怪叫“闻柳”呢,沐昭心想。

边走边看,不多时便到了会客厅。

只见闻柳真人穿着暗青素纱道袍,捧着一柄拂尘,面无表情坐在主位之上。沐晚规规矩矩站在她身旁,看到自家妹妹如此打扮,她心内好笑,调皮地冲沐昭眨了眨眼睛。

当着闻柳真人的面,沐昭也不好跟沐晚打眉眼机锋,恭恭敬敬朝闻柳真人拜了拜,道:“闻柳真人好,弟子替师父向您问好,祝您万福安康。”

边说边奉上礼盒。

她一下子想不出什么词,只好随便扯个“万福安康”,总不能说“祝您早日成仙”吧,怎么感觉听着像骂人呢。

闻柳看小童呆呆,话都不知该怎么讲,略略一扫,便知她还是练气一阶的修为,心中平衡不少,轻轻点了点头,让沐昭起身。

闻柳虽然要喊泠涯一声师叔,两个人却是差不多的年岁。

初初修道时,二人时常被放到一块儿比较;她在年少不知事的少女时代,也曾偷偷爱慕过泠涯。

只是后来,泠涯修为越来越高,年仅二百岁便已结婴,闻柳却还在金丹末阶,差一步才到元婴。

初时,两个修为相近年岁相当的少男少女时常被旁人戏称为“金童玉女”,直到另一个人越走越远,这样的戏言才渐渐消失。

这些年来,闻柳心中时常暗自较着劲儿,如今看泠涯收了这么一个资质平庸的徒弟,两姊妹一同入门,沐晚已经是练气六阶,她却还停留在练气一阶,隐藏心中多年的不忿这才陡然消散。

沐昭哪里知道她这些心思,只乖乖站着任由她打量。

闻柳问了几句泠涯的近况,又以长辈身份关心叮嘱沐昭几句,给了一堆丹药当做见面礼,便回屋修炼去了,留下两个小人自己玩耍。

待她走远,沐昭朝着沐晚挤眉弄眼,沐晚伸手掐她的脸,笑道:“你怎地穿成这样?”

沐昭临出门前就被泠涯好好嘲笑了一通,早已免疫,玩笑道:“小童子拜见仙姑!”——沐晚如今才八岁,却已依稀是个美人坯子,沐昭才有此玩笑。

沐晚早就习惯了这个爱弄鬼作猴的妹妹油嘴滑舌的性子,两姐妹笑闹了一会儿,便携手朝着约定好的地方而去。

除了云舟可以作为交通工具外,还有纸鹤。只要引气入体成功,可以使用术法的弟子,都能驱使纸鹤。

只不过纸鹤偶尔会出事故,泠涯怕自己的小徒弟出意外,才勒令她只许乘坐云舟。

两个小人并一只狐狸,坐在一只巨大的纸鹤上,慢悠悠朝着药谷飞去。

沐昭趴在纸鹤背上,开心地想着:难怪个个想修仙呢,这么多好玩的东西。

她瞧着沐晚小朋友轻松驾驭纸鹤的样子,心生羡慕,想着日后修行也不能再偷懒了……

药谷是一片种植灵药的巨大山谷,门派中弟子若想采摘灵药炼制仙丹,或是以工抵资,或是用灵石购买,都是可以的;甚至可以租用药谷的空地种植灵药,雇佣杂役打理。

沐晚和沐昭却是不需要的,泠涯在自家小徒弟的纳子戒中塞满了灵丹妙药,够她吃到成仙;闻柳真人更是炼丹好手,是以沐晚也不缺丹药吃。

两个人来此只为玩耍,沐昭起的头,沐晚想着与妹妹一年来聚少离多,又近父母忌日,想着怕是小人心中难过,才约她出门顽,是以痛快答应。

药谷深处有一片湖泊,名唤落月湖,堪称沧月派5a级风景名胜区,门中弟子有事没事都喜欢到这里来观光旅游。

沐昭的目的地却不在这儿,一直引着沐晚往更深处走。

虽然门派内时时有人巡逻,且大部分地区都布置了法阵,以保证门中弟子安全。可看着沐昭越走越偏,沐晚心中渐渐不安起来,拉着妹妹就要回去。

沐昭却说前方有个小瀑布,她上次来过,人少且风景好。

小瀑布她当然来过,还是红绡找着的地方。自上次与人打架被罚去杂事堂领半年杂役,她就被派来药谷侍弄灵植。可怜她又要习剑,又要念书,还要来这药谷做免费苦役——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多时,便听到前方水声潺潺,拐了个弯,果然看到一条瀑布,落入一个小水潭中。

沐晚整日修炼,从无间歇,难得放松心情;看到此等好风景,心绪也开阔起来。

沐昭从乾坤袋内掏出毯子铺在地上,将准备好的灵果点心和辛娘照着她的要求做好的果汁、及各类精致小食一并摆放好,两个人便开开心心野餐起来。

沐昭悠悠然躺在毯子上看了会儿云,跟沐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想着差不多是时候了,起身装作要去寻找红绡,往一旁的森林里摸去。

沐晚正在小水潭里泡脚玩水,看妹妹要往森林里钻,赶忙高声阻止。

小人却说自己不会走远,边唤红绡边拐到一棵树后头,随即怪叫了一声!

沐晚吓了一跳,鞋都来不及穿,忙追上去。

赶到树后,却见红绡趴在树下,刨出一个土坑来,里头正静静躺着两只乾坤袋,一只黑乎乎看着破破烂烂,另一只倒十分好看,用粉色的软绸制成,上头绣着几朵玉兰花。

沐昭大叫:“我们发财啦!”——心内却翻了个白眼,暗想自己为了给这沐晚小朋友送宝贝,当真煞费苦心。

她把沐晚引来这里,自然不是单纯地为了玩耍。

虽然决心这辈子不会再叫第三个人知道玄珠的秘密,到底对着沐晚心中难安。毕竟这颗玄珠是母亲的遗物,沐晚作为正牌继承人都没有得到这个法宝,倒叫她这个冒牌货捡了个便宜,左思右想,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跟泠涯说了,泠涯只摸摸她的头,并没有反对。

两个乾坤袋自然也是泠涯给她的,一只里头装着从玄珠里取出来的一本修炼秘籍,名叫《玄水玲珑心法》,正好适合水灵根修炼;还有沐昭第一次进到玄珠里时,在桌上看到的宝蓝色花瓶,具体功用尚不清楚,只不过一枝梨花插在里头上千年却还如刚折下来一般,定然是了不起的仙宝。

另一只乾坤袋里却是装满了灵石。

沐昭故意准备两只乾坤袋,当然是为了显得不那么突兀,也好叫沐晚心安理得收下其中一只。

她看向沐晚,捂着小嘴贼贼一笑,指着两个乾坤袋道:“我要那个粉色的!”

沐晚自然不会反对,说起来乾坤袋还是红绡发现的,她刚想说自己不要,都给沐昭,就听小机灵鬼说了句:“见者有份。”

说着抓过粉色的乾坤袋,装模作样探查了一番,随即打开来,抖出一堆灵石,当场笑得见牙不见眼:“发财了!”

沐晚心想,好歹也是元婴真君的徒弟,没见过低等灵石不成……

想着也伸手抓过另一只黑乎乎的储物袋,刚要打开,沐昭出声阻止:“天快黑啦,咱们回去罢!你回去又看!”

沐晚想着那个好看的袋子里也就装了一堆灵石而已,这个袋子里肯定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便随手塞进袖袋内,两个小人回到瀑布旁收拾整理一番,慢慢朝着来路往回去了。

却说沐昭这样做,也是有说法的。

人人都有攀比心理,她故意装作娇蛮的样子要了那只好看的乾坤袋,还打开来叫沐晚知道里头只有些灵石,等她回去看过自己那只之后,对比她的一堆低等灵石,才更会觉得庆幸。倘若不叫她知道粉色的乾坤袋内有什么,她回去发现黑色乾坤袋里的宝贝,肯定会好奇另一只里装着些什么。

况且,沐晚那么乖觉一个人,捡到了宝贝,定然会交给她的师父闻柳真人,万一闻柳真人起了疑心,她容易暴露。

她对沐晚是全然信任地,只是不得不防着其他人,故而有此一出。

第二十六回:红蕖辉映双华旌

沐晚回到清风涧后,直到晚间入睡前才想起白日里在药谷中捡来的那枚乾坤袋,便掏了出来,待察看完,却是愣住了。

众所周知,闻柳真人的碧水剑法颇负盛名,是闻柳的师尊珏毓老祖亲传。但却无人知晓,《碧水剑》其实缺失了最后一章。

珏毓老祖是法修,只因自己最宠爱的小徒弟少时悄悄爱慕泠涯,非要吵着学剑,她才将偶然从一个秘境中得来的残缺剑章给了闻柳,只想着小徒弟是心血来潮,并非要以剑入道,那碧水剑瞧着像是上古剑诀,给女子修习正好。

不想闻柳却是个钻牛角尖的性子,为着暗自跟泠涯较劲,竟似要在剑修一道上一条道走到黑。她一边因着爱慕泠涯无法诉诸于口而苦闷,一边因两个人时常被外人拿来做比较而负气,看着泠涯越走越远,竟是渐渐难以追赶,反而生了心魔,导致近百年来一直停留在金丹末期,再无进益。

这些秘辛,恐怕除了云游中的珏毓老祖和闻柳的师兄昭阳峰峰主子裕真君,再没有第四人知晓。

而沐晚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闻柳从前有记日记的习惯。

不是每个师父都像泠涯那样,看似冰冷严厉,实则十分开明,对徒弟诸多爱护。

徒弟侍奉师尊,那是天经地义。

故而沐晚刚拜入闻柳门下时,闻柳为了磨砺她的性子,时常叫她做些小童子做的杂活,其中包括打扫自家师父的卧室、书房等。

闻柳书房的书籍繁多,绝大部分是她随手写就的诗词文集,而那本可能早就被她遗忘了的少女时期的日记,就放在一堆诗集中,叫整理书架的沐晚瞧了个正着。

沐晚循着日记里的线索,拼拼凑凑,得知了师父其实偷偷爱慕着自家妹子的师尊泠涯真君,也知道了一些关于《碧水剑诀》的事。

刚入门不久便无意中偷看了师父的日记,还得知了如此不得了的秘密,沐晚心情很是复杂,好在闻柳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

沐晚身负天灵根,自身又肯勤奋上进,闻柳对她倒是十分喜爱。她现阶段和沐昭一样,修习的还是最基本的《三字剑诀》,只等她成功筑基,闻柳便会将碧水剑传授于她。

她从小就是个心思深沉的孩子,又身负血海深仇,一心想着变强,好为族人报仇。自打知道了自己今后要修习的剑诀竟是残缺的,隐隐有些后悔当初选了闻柳为师,只是木已成舟,她只能为自己多做打算。如今得了一本《玄水玲珑心法》,虽因年纪尚小无法看懂,甚至不知道这心法是不是大路货,却是鬼使神差地决定将这件事隐瞒下来,只默默将其妥善收藏好。

她又随手拿过那个宝蓝色花瓶察看,这瓶子看似普通,里头竟似有水。她左右把玩,翻来倒去,只听水流撞击着瓶壁的声音,却是如何都不会流出,大感新奇。玩心一起,将瓶口倒扣在一盆枯萎的绿梅之上,便熄灯睡觉了。

待得第二日醒来,却是吓了一跳,自己的屋子居然叫水淹了!

沐晚赶忙跳下床,感觉到一层浅浅的温暖的水流没过她的脚背,一股精纯的灵气氤氲其中。她呆呆抬头,才发现水流是从昨晚睡前倒扣着的那个花瓶里流出来的,而那盆因自己沉迷修炼而无暇打理的枯梅,此刻却是一夜间暴长六七寸,正傲然绽放!

沐晚知道,自己这是捡到宝了……

她赶忙心疼地拿过花瓶细细察看,晃了两晃,发觉里头还是回荡着水流声,似乎并未减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待回过神,她赶忙将屋子整理干净,用引水诀将那满地的灵水团成一个水球;虽然心疼,到底害怕污染了瓶内的灵水,没敢再放回去,只将水球悄悄扔进屋外的荷池。

自此之后,她便确信了那本《玄水玲珑心法》是不得了的宝物,缄口不言,将这个秘密烂在了肚子里。

而她小院的荷池,自那天以竟后成了闻柳洞府一景,满池子热闹的莲花争相竞放,四季不败,引得闻柳都来查看了好几次。

有道是“红蕖照水翠盖合,往往辉映双华旌”,这姊妹二人一同由凡人之躯踏进这修真界,虽因种种原因分别两处,却是冥冥之中各有机缘。

来日方长,各位看官,且听小生慢慢道来。

第二十七回:霸道东家爱上我?

沐昭弓着腰在葯圃里处理杂草,一转头,却见骆灵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捧着一本书看得入迷,嘴角挂着可疑的液体。

骆灵便是打架事件中被沐昭用泥丸子打哭的女孩儿,比她大一岁。三个人一同被罚,一开始都被派到药谷侍弄灵植,只是那小胖子骆洋可能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两次三番挑衅,差点又挨一顿暴揍。

杂事堂长老无法,只好将他派去别处,于是剩下沐昭和骆灵,隔五日便要到葯圃打杂两天,需得干满整整半年才算完。

其实小孩子嘛,再坏能坏到哪里去?这骆灵不过是个被大人宠坏的小孩儿,耳濡目染学了些势利习气,又嘴贱了一点,倒没别的什么恶习了。

这段时间两人一同共事,骆灵时常被沐昭捉弄哭,亏得她修为还比沐昭高,却是拿沐昭半点法子都没有,叫沐昭吃得死死地。被三言两语哄骗着,又时不时听沐昭讲些三侠五义童话传说,就差哭着喊着要跟她烧黄纸拜把子义结金兰了,哪里还记恨从前那件小事。两个人一开始摩擦不断,到后来渐渐无话不说,竟是成了朋友。

沐昭扔下手中的杂草,蹑手蹑脚走到骆灵身后,见小妮子正一脸痴迷地盯着话本瞧,伸头一看,只见其上写道:

「一辆九头赤焰龙狮拉就的华盖宝车停在汉白玉石阶前,龙傲天坐在车内,看着那个站在远处手足无措的小女人,一股怒火在心中翻腾,却又感到无比庆幸。他咬牙切齿地想:"这该死的女人!竟敢一个人偷偷跑掉!呵……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旁半步!我要让全修真界的人都知道,你是我龙傲天的女人!"想罢,邪魅狷狂一笑,拉开车门迈着大长腿朝那女人走去。他,纵横睥睨傲龙城的千纵阁大东家,居然栽在了一个家世平平,区区五灵根的笨女人手上!」

沐昭一愣。

……

……

嗯?

嗯?!

这诡异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

骆灵正看到精彩处:「只见那龙傲天将雨薰紧紧箍进怀中,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里,咬牙骂道:"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说罢,不待雨薰反应过来,狠狠将她吻住……」

看到此处,骆灵小脸羞红,小心脏砰砰直跳,正暗自怀春,忽觉身后有人,转头一看,却见沐昭悄无声息站在那儿,正盯着她手里的话本瞧。

“哇呀!”骆灵吓得大叫一声,差点跳起来,随即大骂道:“沐昭你要死麽?想吓死我不成!”

沐昭正处在震惊中,没有理会她的埋怨,只楞楞问道:“你在看甚?”

骆灵拍了拍胸口,白了她一眼,将书一合,露出蓝色封皮,上书:《霸道东家爱上我》。

沐昭如被五雷轰顶,雷了个外焦里嫩!

原来这个世界,竟还有别的穿越者不成?

骆灵见沐昭呆住,以为她也同自己一般,被那龙傲天的霸气所迷,贼兮兮一笑,又从乾坤袋内掏出好几本书,分别是《霸道师尊俏徒儿》、《冷酷魔尊的契约情人》、《霸道仙君的甜蜜小娇妻》,作者均是同一人——沙雕道友。

沐昭见这一溜儿的霸道系列,又看到那作者的名字,差点没笑死。

骆灵得意洋洋道:“这可是天茂书局新出的话本子,一出来就卖空了,抢都抢不着!我还是托了我舅舅才买到这几本!”

沐昭心想,不知是哪位老乡,竟然如此有才?

骆灵贼笑一声,将那本《霸道师尊俏徒儿》塞进沐昭怀里:“这本最是精彩,借给你了!”

沐昭赶忙扔回去,嫌弃道:“我不要!”

这要是让自家师父瞧见了,她是跳进银河也洗不清。

骆灵笑嘻嘻道:“这么好看的话本,你不瞧瞧太可惜啦!”

沐昭想起玄斌真君,玩心一起,挤眉弄眼打趣道:“你家师父白胡子都快一丈长了,你还存着这样的心思呐?”

骆灵一听,当即黑了脸,追着她大喊:“沐昭!我要撕烂你的嘴!”

两个人随即打闹起来,追逐了一会儿,见天色已不早,这才赶忙停下,跑进葯圃继续干活。

骆灵边除草边道:“沐昭,你也去写话本罢,你上次给我讲的那个李波特和罗恩的故事就甚是有趣,就是名字怪了点儿。”

沐昭讪笑一声,打哈哈道:“那故事也是我随口听来,哪里会写?”心想着,既然这世界还有别的穿越者,那更得小心谨慎,不是有话说嘛——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枪。

骆灵撒娇:“写嘛~待你写好了,咱俩一块儿去沧月城!”

沐昭取笑道:“我看你是想下山去玩。”

骆灵白了她一眼,反问:“你不想?”

沐昭当然想,入沧月派一年多了,她还没去过那鼎鼎大名的沧月城。

只听骆灵又说:“听闻天茂书局四处收集话本子,倘若叫他们选上了,每月还有灵石拿。”

沐昭一听有灵石拿,登时来了兴趣,忙问:“多少灵石?”

骆灵撇撇嘴:“我如何得知?不过若是话本子卖得好,想必应当不少。”

沐昭有些意动,倒不是她缺钱花,而是泠涯的生辰快到了,她总不好用自家师父给的钱,又买东西送给他老人家吧。

其实修道之人不讲究这些,只不过是入门之时,泠涯询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她也随口回问了泠涯的,便由此记住了。

十分巧合的是,原主的生辰即是她穿过来那一天。

她上一世是弃儿,被捡到时身上并没有关于她的任何讯息,所以她从未有过生辰。

刚穿来那天,因着她还在病中,只简单吃了碗长寿面,却叫她差点落下泪来。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大概是上辈子从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她特别热衷过生日。自己过,帮别人过。所以离着泠涯的生辰还有好几个月,她却已经开始筹备。

于是,这一日和骆灵约定好,试着写一写,半月后一起下山,去沧月城看看,能不能将话本卖出去。

第二十八回:沧月城

沐昭与骆灵约定好后,绞尽脑汁,决定写一个凡人梦入仙境的故事,取名叫《黄粱梦记》,署名烂樵柯。每日除了修炼习剑、念书打杂外,更是挑灯夜书,半月时间匆匆而过。

泠涯这段时间一直在研究小徒弟无意间得来的几件法宝,去除了法宝之上沾染的魔气,又反复检查数十遍,均未再发现异常,这才放下心来。

如意被泠涯困在阵法内净化魔气,敢怒不敢言,又被泠涯用剑指着立下心魔誓言——不得加害沐昭半分,甚至不能起心动念,否则神魂俱销,再不能入轮回。

誓言完成后,才算被放出来,真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是彻彻底底被泠涯吓怕了,整日躲在伞中再不敢出来。

是日,沐昭早早便收拾打扮好,将细软的小头发编成两个小花苞垂在耳后,穿了件浅蓝色细绸堆纱袖袄,下头配了条月白绣金银缠枝的长裙,活像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她满意地对着铜镜照了又照,这才笑嘻嘻收拾好小妆台。

泠涯走进小徒儿的院子时,见她正蹲在院中的月桂树下,将落下的花苞装进自己的小荷包内,红绡蹲在一旁,翘着后腿挠痒痒。

他出声唤道:“昭儿。”

沐昭转过头,就瞧见自家师父穿着象牙白素纱长衫,头发用白玉簪简单束起,站在一从青竹旁,活像那天上神祇下凡。

她心中暗叫:“我滴个乖乖”,赶忙扔下手中花苞跑过去,抱住泠涯的袖子,抬着脸笑问道:“师父,你真的不陪我去沧月城麽?”

泠涯低头,见小人儿眉眼弯弯,笑出两只卧蚕,眼睛里像落进了星子般,忽闪忽闪。

他低声训道:“不许撒娇。”

沐昭却不管,嬉皮笑脸抱紧泠涯的袖子。

泠涯道:“言之有物,行止有度,为师与你说过多少次了?”

沐昭悄悄吐了吐舌头,撒娇道:“我只对师父这样嘛。”

泠涯从未跟孩子相处过,自己做孩子时,大抵也不会是这个样子。看到小人儿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一幅死性不改的模样,居然觉得如同养了个小女儿一般,颇感无奈。她揪住小人儿的领子,手上用了些巧劲,掰直了她的身子。不想那小鬼怪叫着紧紧抱住他的手臂,倒像自己在与她玩耍作闹一般,不知不觉被气笑了。

闹了一会儿,沐昭也不敢太过放肆,忙站直身子,轻轻扯住泠涯一小截袖子摇了摇,乖巧问道:“师父有特别喜欢的物件麽?”

泠涯看到自己袖子被她揉得不成样子,圈起手指弹了她脑门一下,淡声道:“没有。”

沐昭脑门一疼,赶忙捂住,追问道:“师父随便说一个。”

泠涯失笑,沉声问:“又打什么坏主意?”

沐昭嘟嘴:“我想买礼物送给师父!”

泠涯摸了摸她的头:“不用。”接着交代:“天色已不早,早去早回,莫贪玩,莫惹祸。”

说着取出云隐伞和铃铛交给沐昭,道:“为师已帮你去除其上附着的魔气,你仔细收好,不可再用来胡作非为,亦不可当着人使用,可知了?”

沐昭笑嘻嘻接过来,忙道:“知了。”

说着将小伞收进纳子戒,又将铃铛仔细拴在腰带上,抬头笑眯眯冲泠涯道:“谢谢师父!”

泠涯也笑,轻声催促:“去吧。”

沐昭对着自家师父挥了挥小手,领着红绡坐上小童子的纸鹤,朝着与骆灵约定好的地方而去。本来她还约了沐晚,只是不知沐晚小朋友最近在忙些什么,总是推脱,想着不过是修炼吧。

这就是学霸和学渣的区别,她感叹道。

到了目的地,骆灵一身鹅黄裙衫,已然等在那儿了,旁边还站了个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

见到沐昭,骆灵冲了上来,拖着她的手叽叽喳喳问:“沐昭,你的话本子写好没有?写得什麽?”

沐昭先是冲着那白衣少年拱拱手,招呼道:“这位师兄好。”

少年点点头做为回应。

沐昭看他身后背着把剑,心想,莫不是负剑的都这么高冷?

那骆灵见她不理自己,掐了沐昭一把,疼得沐昭哎哟一声。

骆灵追问:“你写了什么?快给我瞧瞧!”

这骆灵可是个资深话本爱好者,整日话本不离手,也难怪她作为资质绝佳的双灵根,还比沐昭大一岁,却还是练气二阶,只比一阶的沐昭好了那么一点点。

沐昭回掐了她腰上的软肉一把,道:“急什么?等到了书局再给你看。”

骆灵心痒难耐,却也知不是时候,只好按捺住心思,这才想起来跟沐昭介绍旁人,她指了指那白衣少年道:“这位是掌门真君的亲传弟子,萧然师兄,特意护送我们俩去沧月城的。”说着朝沐昭挤了挤眼睛。

沐昭暗暗咋舌,心想这骆灵小丫头面子忒大,把掌门亲传弟子喊来当保镖,想着又朝那少年点了点头。

那少年祭出一辆金光闪闪的飞舟,瞧着不是凡品,差点闪瞎两个小丫头的眼睛。三个人踏上飞舟,朝着沧月城飞去。

骆灵靠了过来,跟她咬耳朵:“萧然师兄是不是很俊?”

沐昭心想,你一个七岁的小丫头,知道什么俊不俊的?打趣道:“骆小姐好大的魅力,掌门真君的徒弟都跑来给你当护花使者。”

不想骆灵却是一愣,问道:“他不是你师尊叫来的麽?”

这下轮到沐昭愣住了,反问:“不是你?”

骆灵努努嘴:“我到两仪门时,他已经等在那儿了,说是奉了泠涯真君的命前来陪同我俩下山的。”

听到此处,沐昭心内一暖。她早晨还在想,泠涯怎么就放心她一个六岁小孩儿自己下山,就不怕她被拐子拐走麽?原来自家师父竟是早已安排好了。

闲聊着,便到了沧月城南门,一座巍峨的城楼立在那儿,上书「沧月门」。

只见城门洞开着,两排面色威严的修士手持枪戟站在大门两侧,玄石铺就的道路足够数十辆马车并排行驶,门内高楼林立,喧嚣热闹。

骆灵家就在这沧月城内,同行的萧然想必也是见多识广,唯独沐昭这个从未进过城的土包子左顾右盼,一脸新奇。

第二十九回:红绡走失

沐昭和骆灵站在一家珠花店内,正叽叽喳喳挑选饰品。

但凡是女人,上至八十岁,下至八岁,就没有哪个不爱美的,是以这家珠花店生意很是兴隆。

他家的饰品颇具特色,除了种类繁多外,其上还嵌入了各类小型法阵,有攻击有防御,甚至还有隐身幻化等,不过价钱颇令人咋舌。价格偏低的其上附着的多是些简单防御法阵,堪称美观又实用,沐昭左挑右选,包了好几个,准备回去送给沐晚小朋友。

骆灵插了满头的珠花站在一旁臭美,萧然全程跟个石雕一样,面无表情跟在两个小姑娘身后。

逛够了饰品店,两个人转移战场,继续挨家挨户扫荡。

沧月城果然不负「星海第一城」的盛名,这里不过是西市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街道,已是尽显繁华态势,可谓软红十丈,百卉千葩。

沿街店铺酒楼林立,小商小贩穿街走巷、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叫卖声、唱曲儿声、丝竹管乐声、路人喧嚣声交织鼎沸。

因着城内禁止御剑飞行,只见路上有人骑木马,有人倒骑驴儿,有人乘着飞毯祥云,有人举着一把纸伞低低飞过,更有傀儡木偶扛着八抬大轿匆匆而行,也有那没有轿夫便能自动行走的红顶软轿慢慢飘过……直叫沐昭开足了眼界。

不知不觉到了午间,骆灵本意是邀请二人到自家做客,奈何沐昭曾指着骆灵哥哥鼻子骂过她家爷爷是短命鬼,虽然骆灵似乎早就忘了这件事儿,沐昭到底觉得不好意思上门。

于是三人随便挑了家酒楼,要了两样时令小菜,打了一壶果子酒,又点了一笼豆腐皮包子和鸡油卷,并烧鹅一只蘸着梅子酱,吃得甚是开怀。

萧然已然辟谷,只喝了些灵果酒,两个女孩也吃不了太多,倒是便宜了红绡,直吃得是肚儿滚圆。

待吃饱喝足,骆灵迫不及待拉着沐昭往天茂书局走去。

城内有巡查队日夜巡逻,且沧月派弟子在沧月城内也没有哪个敢惹,于是萧然暂时与两个女孩分开去办自己的事,只与她们约定好时间地点汇合。

有这尊冷面神跟在身旁,两个女孩早就不自在了,忙痛快答应。

来到书局,见其古色古香,颇有书香韵味。

掌柜是一个见人三分笑的圆脸修士,见两个衣着富贵的小姑娘手拉手走进店来,其中一个蓝衣裳的尤其玉雪可爱,想起自家小孙女儿,心生喜爱,便笑着招呼道:“两位小友可要买书?容在下为你们推荐一二?”

黄衣小姑娘却道:“我们是来卖书的,你们不是在收话本子麽?”

掌柜一愣,自家大东家确实在各城分号收集话本子,可看这两个小姑娘年纪小小,能写出什么来?

但他也不敢轻视怠慢,只笑道:“哦?那还请拿出来给在下拜读一番,若是达标,我们便收下了。”

沐昭上辈子也是靠着一根笔杆子吃饭的,写故事对她来说倒不是多大的难事儿;只不过要写好一个故事,还要教旁人喜欢,却是千难万难。

她心里也没底,只从乾坤袋内掏出写了十来章的书稿,交给那掌柜。

掌柜接过来一看,只见开头写着《黄粱梦记》,下一行署名「烂樵柯」,心想——当真是个怪名字。

往下看去,渐渐颇觉有趣。

故事是讲一个卢姓书生无意得了一件法宝,是一口小石锅。一日间将那黄粱投入锅中加水慢炖,却是打了个瞌睡,居然以身入梦,去往他界,得以修道求仙。之后便是求仙途中的诸多际遇,有鬼魅,有妖魔,有狐仙,可谓精彩纷呈。其中穿插了笔者对于世事的看法及于求仙一道的个人理解,颇有些新奇见解……

正待继续看下去,骆灵却开口催促道:“喂!你看够没有?到底收不收?”

那掌柜回过神来,赶忙应到:“收~收~不知此书是何人所著?”

骆灵刚要答话,沐昭接口道:“是我一位师叔,不方便透露姓名。”

她见那掌柜露出三分怀疑,知是自己的笔迹太过稚嫩,解释道:“书稿是他念着,我写的。”

掌柜这才打消疑虑,笑眯眯道:“这书稿我们收了,先付您两千灵石买断,便不可再将书稿卖与他人。之后每月三百块灵石,但须得按时交稿。至于话本卖得多少——待刊印一年后看结果,三七分成,我们七,笔者三,你可要回去问过你家师叔?”

沐昭想了想,两千灵石,也够她给自家师父挑个像样的礼物了,至于之后每月还有三百灵石拿,那也不错。虽然没指着写东西过活,但能赚点外快也是好的,更不用说卖了书还有分红拿,于是欣然答应。

当场签了契,收了钱,此事便做定。

走出书局,骆灵问:“你为何骗他?”

沐昭忽悠道:“要是叫我家师父知道我不好好修炼,浪费时间写这话本子,定然训我。以后每月我分你一百灵石,你得替我保密。”

骆灵对一百灵石倒没多大兴趣,只对那故事感兴趣,忙道:“成!不过你每次写完,须得让我先看!”

于是俩人拉了勾,约定好,欢欢喜喜往回走。

沐昭却忽然察觉出不对劲,低下头四处一瞧,红绡却是丢了!

第三十回:引魂入梦铃(一)

沐昭与书局掌柜交谈时,红绡乖乖趴在门口晒着太阳,刚吃了个餍足,正昏昏欲睡。

一只黄色的蝴蝶飞过来,停在它的鼻尖上。

红绡感觉鼻头痒痒,挥了一下爪子,那蝴蝶赶忙飞走,须臾却又落回来。

它抬起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捂住鼻子,那蝴蝶蹁跹腾挪,绕着它飞来飞去,就是抓不着。

红绡气极,爬起来追出门去,一瘸一拐消失在一条小巷中,待回过神来,已经追出好远。

它已隐隐开了灵智,发觉走远了,赶忙放弃追逐蝴蝶,嗅着自己的气息往回走,却被一群小孩子拦住了去路。

几个小孩穿得破破烂烂,均有八九岁,其中一个大一点,像是头儿。

城市有繁华的一面,自然也有破败的一面。城北的贫民窟居住着这个城市的底层们,他们基本上没有修为,也没有生产资料,只能流窜在这个城市中,靠做些散碎活计谋生,更甚者小偷小摸,坑蒙拐骗。几个小孩便是无所事事的小混混,早就注意到这只瘸腿小狐狸了。

其中一个指着红绡道:“老大,这只狐狸的皮子真亮!”

另一个看起来有点胆小的说:“会不会是哪个修士的灵宠?”

那大小孩“呸”了一声:“哪个修士会养只瘸腿的狐狸做灵宠?咱们把它捉回去,剥了皮子卖个好价钱,还能吃顿好肉!”

另几个听了,纷纷拍手称好。

红绡灵智已开,只要不是之乎者也,大部分人话都能听懂,听到这群小子商量着要扒它的皮吃它的肉,吓得扭头便跑。

一个小孩见它想逃,猛地矮身擒住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红绡吃痛,扭过头来狠狠咬了来人一口。

那小孩“哎哟”一声,骂道:“他娘的!它咬老子!打死它!”手上却是更加用力,扯住它的尾巴便不松手。

其他小孩纷纷捡起石头冲着红绡砸过来,一块石头打中它的眼角,顿时砸开一道口子。

那大小孩赶忙制止:“别打坏了,卖不上价!”

说着解下腰上麻绳,打了个活扣套在它脖子上。

一群小孩拖住红绡家去,红绡不住挣扎,又哪里是人类的对手?被重重踢了几脚,再没力气,耷拉着脑袋被半拖半拽地往北城而去。

却说沐昭发现红绡丢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沿街问了好些个人,均说没有见过。

骆灵提议:“你师父是主事长老,名气又这样大,咱们去机要阁叫城长帮忙。”

机要阁便是沧月城的行政机构,里头均是沧月派直接派下来的人,如若他们帮忙,确实能事半功倍。只不过丢了只宠物便要扛着自家师父的大旗劳师动众,沐昭却是做不出来。

眼看与萧然约定好的时间就快到了,沐昭道:“你先去与萧师兄汇合罢,免得他等急了,我找着红绡自会去寻你们。”

骆灵问:“若找不着呢?沧月城这样大,凭你一人如何找?”

沐昭其实是想将骆灵支开,把如意喊出来帮帮忙。骆灵却自顾自引出一只传信纸鹤,施了个法,那纸鹤便翩翩然飞走了。

她道:“我给萧师兄传信了,咱俩一块儿找。”

人家这样热心,沐昭也不好拒绝。

寻了几条街后,她假装腹痛,找了个茅厕,赶忙将云隐伞拿出来撑开,唤到:“如意,快出来,我需要你帮忙。”

如意这段时间被泠涯左右折腾,正一肚子火气。听到沐昭的声音,先是不理,奈何她喊了好几遍没有停下来的架势,只得现身。

方一落地,却见自己站在一间茅房里头,附近一个坑里均是五谷轮回之物。他本是天地间最纯净无垢的一缕精气所化,即便后来被捉住了,跟的也是早已辟谷多年的修为高深之人,哪里见过这等秽物?如今却被喊来这样的地方,好悬没被气死!

见附近有个水缸还算干净,他赶忙跳上去,指着沐昭便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骂道:“你这黄口小儿!将我喊来这等腌臜地界做什麽?!”

沐昭已知他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见他穿着肚兜光着屁股骂自己黄口小儿,当即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边笑边道:“抱歉,实在迫不得已,请你见谅。”

如意虽然性子古怪,到底也不是不明是非,沐昭能在知晓了他的身份后仍愿给出那样的承诺,足见心性纯粹。泠涯虽然折腾他,到底也只是为着自家徒弟着想,比起叶鸾那老东西的故意折磨,只不过小巫见大巫。

想到这,他便不再摆臭架子,只不过仍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问道:“帮什麽忙?赶紧说!”

沐昭道:“我的狐狸走丢了,你能帮我找找麽?”

如意却是愣住了。他被捉住这几千年来,有让他找灵脉,有让他找仙药,有让他寻龙筋凤骨,有让他觅洞府仙境,却从未听过要他找什么劳什子狐狸的!

他楞楞问道:“莫不是那九尾仙狐,需要动用我老人家出马?”

沐昭看他一副童子相,却自称我老人家,心内好笑,回道:“不,就是只再普通不过的末等灵狐。”

如意听罢,当即跳脚大骂:“你当我是狗不成?你的狐狸丢了,我还能闻着味儿给你寻出来?!”

自从他被泠涯一顿修理后,便不再装纯,可着劲儿放飞自我。

沐昭也知道叫他一个堂堂盗宝童子帮她找狐狸,那是强人所难。他能寻宝,是因为与五行所化的各类天珍地宝有着天然感应,却不代表他无所不能。

她叹了口气:“哎!我只是病急乱投医。红绡瘸了一条腿,又不是什么名贵品种,若是落到坏人手里头,只怕凶多吉少。”

如意没被捉住前,也是那天地间最自由自在纯净善良的精灵,本就与世间灵物有着天然的亲近,听沐昭这样说,也不免有些难过。

他突然瞟见沐昭腰间佩戴的铃铛,问道:“你找不着,不会用引梦铃麽?”

沐昭楞道:“什么铃?”

如意指指她腰间:“引梦铃啊。”

见她一脸茫然,说:“原来你不知道。”顿了顿接着道:“你腰间这铃铛还是我在一个洞府内找着的,我见叶鸾用过几次,可以引魂入梦,回溯时空。”

沐昭彻底愣住,她只是见这铃铛好看,把其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装饰物,想不到竟有如此大的来头!

赶忙问道:“怎么用?”

第三十一回:引魂入梦铃(二)

听了沐昭的疑问,如意抓了抓脑袋,道:“我亦不是特别清楚,只见他用过几次,过去太久,你待我回忆一番。”

说着做冥思苦想状。

沐昭虽然心急,却也不便催促,只好叫骆灵多等一会儿了。

此时外头响起骆灵的声音:“沐昭,你好了没有?莫不是掉进那茅坑里头去了?”

沐昭忙回:“马上就好!”

就听骆灵嘀嘀咕咕:“懒牛懒马屎尿多。”

如意小小一团人儿,站在那茅坑大缸的水面之上,穿着红肚兜,扎着冲天揪,眼睛滴溜滴溜转来转去,画面甚是诡异可笑。只见他突然一拍脑门,大叫道:“我想起来啦!”说着用奶声奶气的声音悠悠念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话音刚落,沐昭腰间的铃铛无风自动,跳了一下。

只听“叮铃”一声轻响,空灵悠长,眼前升腾起一阵薄薄的白雾,一些虚影浮现在空中——只见来来往往的人在这间茅房里进进出出,有老有少;有的心急火燎,有的悠然自得,纷纷解下腰带撩起裙子,行那五谷轮回之事……竟是如同放电影一般,将这间屋子发生过的事回放了一遍。

沐昭和如意呆住了!

隔了一会儿,如意突然反应过来,一张小脸臊得通红,如同那煮熟的大虾,怪叫一声捂住眼睛,跳脚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沐昭还处在震惊中,暗暗心想:“我这是几辈子积攒下来的狗屎运气,居然接二连三得到这许多宝贝……”

却说红绡被拖死狗一般拖到一处老旧城区。此处便是北城最破烂的一角,与那沧月主城隔着一条河,一旦过了桥,房子便低矮破旧起来,与隔岸对望的那片堆金砌玉、张红挂彩的亭台楼阁相比,仿若两个世界。

谒雨正跟着师父化缘,转头瞧见一群小孩用麻绳拖着一只小狐狸。

那狐狸周身毛色火红,只有耳朵胸口及尾端点缀着白毛。它耷拉着头,一侧眼角受了伤,流了不少血,将毛发洇得暗红。狐狸后腿瘸了一只,走路一高一低,正唧唧哀叫,不断试图挣脱脖上的绳索,却每每招来一顿踢打,瞧着甚是可怜。

谒雨他于心不忍,站在那处一直盯着小狐狸瞧,却见那狐狸又被狠狠踢了几下之后,居然落下泪来。

虚尘慢慢往前走着,察觉到小徒儿停了下来,转头一看,也瞧见红绡被一群小孩虐待的场面。

他赶忙走上前去,双手合十,鞠了一躬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诸位小施主何苦为难一只小狐狸。”

小混混们年纪虽不大,却早已在世间讨生活,见识够了世人先敬罗衣后敬人的势利嘴脸,竟也学就一身狗眼看人低的本事。瞧着这大和尚一身洗到褪色的粗麻僧衣,脚踏一双草履,后头跟着个同样寒酸的小和尚,叉腰便骂道:“你这穷酸秃驴!老子费心巴力抓来的畜生,爱怎么对待是老子的事,用得着你管?”

其他小孩听了,纷纷笑起来,其中一个还故意踢了踢脚边的红绡,疼得红绡哀叫一声。

谒雨看不过,想冲上前去,却被自家师父拦住。

虚尘也不恼,仍是一派云淡风轻,轻声道:“万物有灵,檀越今日若行一善,怎知来日不会因此得利?”

那小混混听这大和尚满嘴禅机,竟是听也听不懂,挥挥手道:“走开走开!你若当真心善,老子便将这狐狸一百灵石卖与你,你若不买,就别妨碍老子发财!”

谒雨听罢,抬头望了自家师父一眼——他明明修为高深,却总是任人欺辱,仿佛心境从不为外物所动。谒雨才十岁,并不懂这是为何。

虚尘淡淡一笑,从纳子戒中掏出一袋灵石,递给那小孩:“这是二百灵石,檀越今日若放了这小狐狸,便是行善积德,定有福报。”

那小混混不过随口说说,怎知这和尚当真这么傻。只见他凭空掏出一袋灵石,便知他也是个修士,心中大惊,几个小孩对视一眼,俱是一阵后怕。那牵着红绡的小子把手中麻绳一扔,跐溜一声跑远了……

不一会儿,一群小孩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红绡脖子上套着一股麻绳,趴在那儿。

谒雨走过去,轻轻抱起小狐狸,听红绡哼了几声,摸了摸它的脑袋。

他解开红绡脖上的绳索,问虚尘道:“师父,您为何给他那么多灵石?”

明明带着他四处苦修,餐风露宿,却对一群小坏蛋如此大方。

虚尘看着小徒弟,淡淡道:“正所谓穷凶极恶,那几个孩童瘦骨嶙峋,定是饿极了才捉了这狐狸。钱财于我们乃是身外之物,于他们来讲,却是温饱良药,救命良方。”

第三十二回:有趣

虚尘是云游四方的野和尚,居无定所。

在这个世界,佛教的发展并不兴盛,佛修寥寥无几,在道家法门一家独大的修真界,他的传道之路走得不算平顺。

他带着谒雨住在沧月城北一座倒塌已久的城隍庙内,一边修行,一边广传佛法,只是收效甚微。在沧月派这星海洲第一大仙门绝对的声望与影响力之下,他这外来的和尚也不好念经。

谒雨怀里抱着小狐狸,跟着师父回到寄居的破庙。

红绡被石块砸破了眼角,流了不少血,又被那几个小孩狠狠踢了几脚,受了点内伤,恹恹地趴在谒雨怀中,开始想念沐昭。

抱着它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帮它处理好了伤口,上了药,又用浸湿的棉帕子轻轻擦干净它的皮毛。它抬头望了望小男孩,见他脑袋上光溜溜,没有毛发,甚是奇怪。

只是他虽怪异,红绡却也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手掌心。

谒雨正是小孩心性,见这小狐狸如此灵性,咯咯笑了几声,与它玩耍起来。

虚尘坐在一旁,看一向沉厚寡言的徒儿露出少有的孩童天真,也淡淡笑着。

谒雨陪红绡玩了会儿,忽然问道:“师父,我可以养它麽?”

虚尘道:“这小狐虽瘸了一条腿,却也毛色顺滑,想是他人所养,说不定很快便会寻来。”

谒雨“喔”了一声,有点失望。

他心里暗暗盼着,若是它的主人寻它不到,是不是师父就会准自己留下它了。

骆灵跟在沐昭身后,看她捏着串漂亮铃铛低低念着些什么,听也听不清,竟是越走越北。

引梦铃召唤出来的回溯幻境只有手持铃铛的施法之人可以看到,或是修为高深之人,以及同如意那般天生灵胎能瞧见,其他人却是看不着的。是以沐昭走走停停,跟着幻境显现出来的线索慢慢行进,骆灵却是一头雾水,只当她在施展什么法术。

因沐昭修为低下,无法发挥出引梦铃万分之一的法力,幻境总是维持不了多时便消散,她必须不断念咒从头来过……眼看着金乌已然西沉,这才走到一间破庙前,沐昭已累得周身虚汗。

只见那庙门口有一棵老槐树,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和尚正蹲在槐树下,与红绡玩耍。

沐昭在回溯幻境中看到红绡一路被麻绳拖着,又是踢又是打,早就心急如焚,如今看到它好好的,这才放下心来,忙唤了一声:“红绡!”

红绡听到沐昭的声音,一轱辘爬起来,扭头瞧见朝暮相伴一年多的小伙伴寻来,跐溜一下冲过去,围着沐昭的腿不住打转,唧唧叫着,很是亲热。

沐昭弯腰抱起它,轻轻揉了揉它的脑袋,将脸贴在它的皮毛之上,也是十分开心。

骆灵在后头撇撇嘴,心道不过一只杂毛小狐狸罢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灵兽,至于这么宝贝嘛?刚想着,一只小小纸鹤飞过来,她接过一看,对沐昭道:“萧师兄寻来了,我去接他!”

说完便跑了。

谒雨站在树下,心中“唉”了一声,心想小狐狸很快便要回去了,自己是无法养着它了。

沐昭抬起头,冲那小和尚鞠了个躬,大声道:“谢谢小师父救了它!”

谒雨脸一红,腼腆道:“是我师父救的……”

虚尘在破庙内打坐,听到有孩童和自己徒儿交谈,知是那狐狸的主人寻来了。他刚想着出去见一见,就见谒雨领着一个蓝衣裳的小姑娘走进门来。

只见那小姑娘长得玉雪玲珑,黑葡萄样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清澈澄净。

虚尘虽是个佛修,却有一手无人能及地相面本领,蓦地瞧见沐昭,竟是呆了一瞬,半晌说了句:“有趣。”

沐昭不装嫩不作妖的时候,也是个懂礼守节的好“小孩儿”,跟谒雨道过谢后,想着必须要去拜见对方长辈一番,以示礼貌和尊敬,提出拜见请求后,后跟着谒雨走进破庙内。

甫一进门,就见一面貌端正气质沉静的大和尚盘腿坐在倒塌的神像下头,正饶有兴味盯着自己瞧,瞧了半晌,没头没脑说了句:“有趣”。

她一愣,心道:什么有趣?

刚纳闷着,那大和尚接着说道:“奄若寿命尽,托命于新人,惟幽门之不反兮,魂迷惑而不知路……有趣有趣。”

沐昭听罢,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第三十三回:虚尘

沐昭自打进入了修真界,知道了夺舍魔修被发现的下场之后,一直担惊受怕,生怕别人看出她的秘密来;如今却被这和尚一语道破,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虚尘见小孩儿被自己吓傻,淡淡一笑:“小施主不必害怕,贫僧不过略观檀越面相,见檀越五岳三停周正疏朗,精气神清晖明亮,监察官澄净透彻,实乃福泽深厚,有大机缘之相。”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却又说道:“只不过小施主似乎神魄不稳,身带青紫之光,此乃离魂之证。”

其实虚尘一开始也是连蒙带猜,三分笃定,七分试探。见小丫头被自己一句话吓得面色煞白,这才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相面一道,钻研到他这个境界,基本能断人生死。虚尘观她面相,对她产生浓厚兴趣的原因,正是因为“矛盾”二字。

这具小童皮肉气场羸弱,五岳中隐隐带煞,本应是短命之相,额间却又圆而见光,似受到大福缘加持。因他修炼法门的独特性,能隐约看出她神魂不稳,故而有“托命于新人”的猜测。正所谓相由心生,一个人的眼神可以直观地暴露这个人的心性品质,虚尘之所以笃定她不是夺舍的魔修,正是因为她的眼神澄明正派,即便被他道破了秘密,也未曾闪躲,仍然敢直视于他。

另一方面,魔修即便再狡诡,夺舍后仍然无法全然与抢夺来的肉身相契,且身泛隐隐黑气,但凡修为高深的人,一眼便能识破。

面前的女娃儿却叫虚尘产生了深深地迷惑,她的神魄不稳更像是遭受外力后的离魂之症,而不是鸠占鹊巢。她周身隐泛青紫之光,在佛家看来,这是受神灵加持的征兆。

虚尘左想右想,也想不明白这会是个什么状况。

……

其实说起来也巧,似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沐昭前世也姓沐,是跟着孤儿院老院长姓,单名一个“照”字。

她刚重生过来那天,对着镜子左瞧右瞧,发现这副皮囊与自己前世儿时有八分相像。前世老院长对她颇多偏爱,也正是因为她小时长得玉雪可爱,在一群孤儿里很是出挑——毕竟谁都喜欢美好的事物。

沐昭听了大和尚的话,见他平易近人,也感觉出这和尚对自己没有恶意,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稍稍回落。

谒雨在一旁听得满头雾水,只当自己师父在跟这小女娃打禅机,趁着两个人都没注意到他,悄悄摸了摸沐昭怀里的红绡。

沐昭顺手将红绡塞进小和尚怀中,双手合十,对着虚尘拜了一拜,道:“大师说的是。只不过我亦懵懵懂懂,身不由己。”

虚尘朗声一笑:“世人皆无明,哪个是能身心由己地?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

他悠悠念了一句偈语诗,仿佛是在对沐昭讲,又似自答自话。

沐昭心想——哎,果然高人讲话就爱云里雾里。

虚尘带笑,望着面前的小童,忽然瞥见她腰间的铃铛,不住“咦——”了一声。

沐昭不知他在“咦”什么,困惑着,虚尘就道:“小施主腰间的铃铛,可否借贫僧一观?”

沐昭赶忙解下,上前几步,双手奉上。

虚尘接过,翻来覆去左右查看,这才道:“施主果然福缘深厚。”

说着将铃铛递还给沐昭。

沐昭恭敬问道:“大师知这铃铛的来历?”

虚尘解释:“倘若贫僧没有看错,此物应是「引魂入梦铃」,乃万年前就已飞升的华存真君所炼制。自她飞升后,此物便失传,不想竟为小施主所得。”

沐昭一听——哇,好大的来头!虽然不知这华存真君是哪个?

虚尘接着道:“所幸此物只存在于传说中,贫僧云游四海,也是偶然间得到一本上古时期的法器谱,这才认出来。小施主身怀重宝,须得小心谨慎。”

沐昭听罢,真心实意鞠了个躬,道谢道:“多谢大师解惑。”

虚尘笑笑:“施主不必客气。”

沐昭这人,说好听了是随性洒脱豁达,说难听了便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被虚尘一眼看穿来历,就开头怕了几分,后来想通了,反倒对虚尘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她见这破庙摇摇欲坠,台上供奉的神像头都没了,就剩一个斑驳褪色的泥塑之身,觉得场面实在寒酸,问虚尘道:“大师法力无边,为何住在这里?”

虚尘笑道:“一缕神魂寄托肉身,住哪里不是住?”

他好笑,心想这小童当真有趣,方才还怕得小脸煞白,这一转眼便神色淡淡,半点无碍了。

沐昭心道——这才当真豁达呢,随即恭敬道:“大师若不嫌弃,不妨来我沧月派做客?我师父定然欢迎。”

瞧瞧,多大的心眼儿!人家都知道她的秘密了,还不躲远些,倒上赶着喊人去自家做客?

虚尘听罢,哈哈一笑:“小友倒是个妙人!不知小友师从何人?”

居然也不喊小施主了,换称小友。

沐昭回道:“我师父是沧月派泠涯真君。”

虚尘听了,朗声大笑:“原来小友竟是泠涯的徒弟。”

沐昭好奇:“大师认得我师父?”

虚尘笑着说:“不必喊我大师,贫僧法号虚尘,小友直接唤我法号便可。泠涯真君威名远扬,星海洲谁人不识?说起来,我与他师尊天钧还是故交。”

这下轮到沐昭傻眼了!这虚尘看起来四十不到,还领着个十来岁的小徒弟,沐昭只当他顶多跟自己师父同辈,没想到居然是自家师祖天钧老祖的朋友!这得多高的levl啊?

她这才后怕起来,心想自己真是从来不吃教训,随心随性,张口就来。倘若他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自家师父,师父还会对她一如最初吗?

虚尘看沐昭,就如同一个耄耋老者看初生婴儿,心知她的担忧,淡笑着道:“小友放心,各人有各人的机缘,实乃命中注定。你的事,贫僧不会同任何人讲。”

第三十四回:病来如山倒

虚尘此人平易近人,哪怕对着小娃娃沐昭,也并未轻视、摆长辈的架子,仍是以礼相待,有问必答。两个人交谈甚欢,不知不觉已是华灯初上。

沐昭看天色已晚,萧然与骆灵已在外头等候,便准备告辞,二人约定好若有机会,虚尘定会到沧月派拜访。

走时,小和尚很不舍红绡,沐昭便再三邀请他有空上揽月峰来顽,又叫他抱了抱小狐狸,这才与他们师徒挥手作别。

三个人仍是乘着飞舟回山,到了山门处,小胖子骆洋已等候自家妹子多时。沐昭与骆灵相视一笑,骆灵鬼灵精怪地冲她挤了挤眼睛,两人怀揣着关于话本的小秘密,暂时作别,各回各家。

萧然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又驭着飞剑将沐昭送回揽月峰。

刚飞到揽月台,就见泠涯身着白衣,站在清冷月辉之下,孑然而立。

山风吹得他衣袂翻飞,简单束起的头发随风扬起,竟似那月下仙人,像是一阵风吹来,他便会乘风而去。

沐昭远远望见自家师父在家门口等着她,没来由地眼眶一红鼻头一酸,站在飞剑上冲着泠涯喊了声:“师父”,竟略带哭腔。

甫一落地,她便朝着泠涯跑去,二话不说抱住他。

泠涯被小徒弟的举动吓了一跳。她平时虽爱撒娇,却从不在外人面前失礼,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摸了摸沐昭的头以示安抚,抬头冲着萧然点点头:“辛苦你了。”

萧然对他人一张扑克脸,对着泠涯却显得很是腼腆恭敬——大名鼎鼎的泠涯真君吶,可是星海洲少年们共同的偶像。他被沐昭师徒俩的亲密的举动惊了一把,心想:原来泠涯师叔祖对沐昭这个小师叔倒真是万分疼爱,外头果然所传不虚。

寒暄了几句后,便也告辞了,沐昭知道自己失态,忙直起身红着脸同他道别。

泠涯低头看着自己的小徒儿,轻声笑道:“今天这是怎么了,在外头受委屈了?”

沐昭其实也不知道那阵没来由地委屈是怎么回事,大概白天受了几次惊吓,又回想起自己短暂的前世今生,竟总是飘零离散,难免生了些感慨。

想着自己在这世间,竟似孤零零一个人,怀揣着不能对人说出口的奇异经历,整日担惊受怕。直到看到泠涯站在洞府外等着她,觉得这天大地大,也不是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她,这才矫情起来。

只是这些话也不能对泠涯说出口,只好支支吾吾红着脸搪塞过去。

泠涯知自己这小徒弟娇气,没有多追问,只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带着她慢慢往回走。

沐昭揪着师父的袖子,泠涯特意放慢了步伐,配合着她的脚步。

揽月峰上种满了青竹,被山风一吹,沙沙作响。柔和的月光倾泻下来,在地上铺满青色的月华与竹影,使得这个夜晚分外宁静。

沐昭低声与师父说着在沧月城的见闻,泠涯浅笑着倾听,并不搭话。

直到说起虚尘,泠涯才愣了一下,道:“虚尘大师竟到了沧月城?他品行高洁,且修为深不可测,你可有怠慢的地方?”

沐昭一想,应当没有吧?又详细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关于她的那部分。

泠涯听完,淡淡道:“虚尘大师确是十分宽厚仁德之人,我上次见他,还是少年时候。”

沐昭听了,暗暗咋舌,心想那得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修真界果然个个都是老妖怪,日后定不能以貌取人,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及一只胖狐狸,踩着月光回到听竹轩;这一日,便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只是不曾想,沐昭回到小院歇下后,竟在半夜发起高烧来。

修道之人本是绝少生病的,一旦引气入体成功,身体便会经历一次洗精伐髓,剔除体内杂质,体质已是发生质的飞跃。只是沐昭修为低微,白天使用引梦铃时透支了灵力,心绪又几经起落,这才病倒。

她在梦中,又回到前世孤零零死去的那一晚,被恐惧和不甘笼罩着,万分绝望。

她仿佛置身火海,被烧得体无完肤,只在梦中不住流泪。忽而梦到自己在孤儿院生活的那段时光,忽而又梦到月溪镇的沐家大宅,梦里回放着父母对她诸多关爱呵护的画面,只是一转眼间,那些画面便在熊熊烈火中变为一缕青烟。

梦的后半段,泠涯的身影在她眼前来回闪现,她彼时已烧得糊糊涂涂,只不停唤着“师父”。

直到感觉一股清凉温润的气息顺着她的额头流入身体,周身的大火熄灭,半梦半醒间,仿佛闻到师父身上那股似草似木的沉香,她这才渐渐安定下来,缓缓睡去。

待睁开眼,天光已大亮。

一扭头,就瞧见泠涯坐在她床前,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正望着她。

梦中绝望和无助的情绪又将她淹没,长久以来被她隐藏起来的悲观排山倒海般袭来,冲得她仿若置身滔滔洪水,一颗心叫悲苦灌满。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像断了线一样淌出来,流入鬓角,只边哭边小声说:“师父……我梦见我死了。”

第三十五回:故事中的人

自半夜发现沐昭的异常后,泠涯就一直守在床前,听她烧得不断说胡话,喊着“师父”。

看着徒儿小小一团躺在塌上,不住流泪的模样,竟叫他回忆起一些早就忘却的往事,关于他的童年——幼年的他,也曾有过这样无助的时刻,直到天钧老祖毫无预兆突然出现,将他带了离那个地方。

他伸出大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说道:“没事了。”

沐昭眼泪大滴大滴往外淌,像只病弱小猫,抽噎着说:“师父,我梦见我死了。”

泠涯轻笑了一声,安慰道:“梦而已,不必为此苦恼。”

沐昭感觉到师父干燥温暖的大掌覆在自己额头上,仿佛有种令人安宁的力量,渐渐平静下来。她缩了缩鼻子,用手背擦干净眼泪,止住抽泣。

泠涯看她哭得眼睛红红,取笑道:“怎地越来越爱哭了?”

说着站起来,拿起一旁的棉帕子浸湿拧干,走过来帮她擦脸,动作很轻。

沐昭被自家师父温柔专注的模样闹了个大红脸,心中那点压抑的悲伤也消散了七七八八。

她不好意思地望向泠涯,小声说道:“师父……我想回家看看……”

泠涯愣了一下,知她所说的“家”即是俗世的家,沉默了一会儿,答应道:“好。”

沐昭眼睛一亮,得寸进尺,小声问:“师父陪我去麽?”

泠涯看小弟子半边脸缩进棉被里,只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明明方才还哭得像个小泪人儿,这会儿却又如同一只狡猾小狐狸,不禁失笑,无奈道:“好——”

沐昭听师父答应了,眼睛笑成一弯上弦月,打蛇随棍上,又问:“可以带上我阿姊麽?”

泠涯圈起修长的手指弹了弹她的脑门,低声道:“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

小人儿却忽然踢了被子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欢呼道:“再没有了!师父真好!”

泠涯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吓了一跳,假意蹙眉训斥:“胡闹。”

沐昭入门一年多,剑术修道皆平平,唯独蹬鼻子上脸这一门学问修炼得炉火纯青,一听语气就知道自家师父并没有真的生气,只搂着他的脖子嘻嘻笑个不停。

泠涯暗叹一口气,心想:“当真招了个小魔星。”

只是,嘴角却挂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于是,前往凡界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泠涯给闻柳真人去了消息,告知他要带自家小徒儿回乡祭奠她逝去的亲人,想把沐晚也带走,询问闻柳的意思。闻柳听后暗暗吃惊,心道泠涯对那个呆头呆脑的傻徒弟倒真是上心,没有阻拦,答应下来。

于是,在八月初的一天,泠涯带着两个小姑娘出发了。

考虑到两个小童年纪尚幼,并没有御剑飞行,而是祭出一辆外貌平平的飞舟。

沐昭知自家师父向来不爱繁琐,喜朴素简单,看这飞舟普普通通,与之前乘坐过的萧然那辆金色的飞舟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并没有觉得多惊诧。

可直到进入飞舟才发现,这小舟外面看着平平,内里却大有乾坤。明明看着只有一辆乌篷船大小,里头却是别有洞天,几乎像座宫殿,上上下下百来间房,甚至囊括了炼丹室、炼器室、练剑室……可谓五脏俱全。

沐晚还好,即便心中再惊讶,也知道端着点样子。沐昭却是眼睛都看直了,直暗暗感叹:仙法好啊仙法妙……

泠涯见小徒弟没见过世面的小模样,浅笑着打趣:“如何?”

沐昭知道师父又想拿她取笑,笑嘻嘻作怪:“这要是把朝露书院的弟子全都叫来捉迷藏,只怕也是不好找呀!”

泠涯听罢,低笑一声,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儿。

沐昭捂着额头咯咯直笑,沐晚却在一旁暗自纳罕。

其实她一直有些怕泠涯真君,无他,只因他的气场实在太强大了。

他像柄未出窍却已锋芒万丈的绝世神兵,还冷冰冰似座孤山。有几次她被闻柳支使着跑腿,去掌门处送东西,见过泠涯真君几次,只知他从来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面无表情,浑身散发寒气,哪见过他这等样子?

沐晚心中暗想,原来看着冷冷清清的泠涯真君,也是会笑的……

同行的还有至乐和道可两个小纸人儿。

两个小童子的修炼方式万分奇特,每逢十五,便会化作纸人附在泠涯院中的大石之上,吸收月之精华。

沐昭曾求过泠涯教她将纸人变作真人的术法,泠涯只淡淡答应,只要她修到练气五阶,便教她。

飞舟缓缓升起,揽月峰的管事老道和一众杂役皆站在揽月台相送,沐昭冲着他们挥手,道可在一旁对她做鬼脸:“真臭屁!”

至乐和道可这两个小纸人儿,说来也有趣,性格竟是南辕北辙;至乐老实木讷,道可机灵油滑。

因着沐昭性子好,刚到揽月峰没几天便与他们打成一片。沐昭扭头看向道可,刚想与他拌嘴,瞬间突发奇想——能不能叫如意也附到纸片人身上?

这样想着时,就见飞舟渐渐上升,直升到万里层云之上,沐昭清晰地看见一层闪烁着七彩流光的透明屏障,飞舟穿过时,仿佛穿过一个七彩泡沫——她知道,这便是沧月的护山大阵,驰名四海的「天罡玄月阵」。

沐昭和沐晚拉着手,泠涯站在一旁,至乐和道可也挨着她们俩,四个小童子扒着飞舟的护栏往下看,只看到一片苍茫云海,被远处的金乌镶上一层金光,清风徐来,令人心胸开阔。

沐昭看着看着,忽然低声说道:“怪道世人个个想成仙呢……”

泠涯低头看了看她,浅笑着问:“为何?”

沐昭道:“看着天地造化,愈发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要是成仙了,便能看尽天下奇绝了。”

泠涯笑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飞舟行了几天之后,便到了西边的明镜山。

其实修真界与凡界的壁垒,说起来,只不过是一道小小的隘口。

在众人面前的,是两座仿若巨斧劈开的山崖,中间一道天然形成的石门,静静伫立着。

石门关的故事,几乎每个凡人都听过,口口相传,流传了成千上万年。无非是某某猎户进山打猎,走过石门关便消失不见,几十年后回来,他的女儿已成了垂暮老妪,儿孙绕堂,猎人却还是当年模样。他只说自己经过石门关后便迷了路,绕了好几个时辰走出来,却已是沧海变桑田。

沐晚只不过是个小孩,心思其实尚童稚,至乐和道可也懵懵懂懂;唯有泠涯和沐昭,看着这道关隘,心中感慨良多,竟奇异地想到一处。

猎人的故事,沐昭虽是个从天而降的冒牌货,也在睡前听过无数遍。而泠涯看着那道石门,发现自己竟清晰地记得幼年时穿过它的每一个细节。

原来,从小憧憬着各类求仙问道故事的他们,有一天,也变做了故事中的人。

第三十六回:重回月溪镇

穿过石门关时,能明显感觉到周围气息一滞,灵气变得稀薄异常。

沐昭好奇地回头打量,只见目光所及之处,映入眼帘的,不过是一处被坍塌崖壁滚落下来的乱石堵住的死路。

想来有缘人穿过才能抵达修真界,若是无缘之人,即便走到近处,看到的也不过是眼前景象罢了。

到了凡界便不再乘坐飞舟,泠涯召出一辆青色篷盖马车,仍是外头看着普通,内里却如同一座宅邸,十来间房,屋内摆设一应俱全。

离家愈近,沐昭和沐晚愈发沉默寡言,泠涯知小徒儿心中郁郁,任由她们独处。

姊妹二人终日坐在房内,看着窗外头匆匆而过的景致发呆,红绡则懒懒趴在一旁。

屋中的熏炉内燃着清净宁神的草木香,沐昭望着远处偶尔略过的零星村庄,脑袋放空。

有个词叫“近乡情怯”,她从前不懂,如今却是深有体会。

听着马蹄声“哒哒”而行,周遭的空气渐渐湿润,氤氲着江南特有的潮湿气。她回想着来到这个世界短短三年不到的经历,竟似梦似幻,总泛着些许不真实感。

——她为何会来?

每当独坐,陷入沉思之时,沐昭总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为什么死后没有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再入轮回,却是在这个世界死而复生?

沐昭坚信,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事,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也有一个未知的使命在等候着自己罢,她这样想。

月溪镇是云州重镇,因邻着云江最大的渡口,通着海路,有又有前朝皇帝倾尽国库,举数十万人之力修筑贯通的运河横穿而过,直抵京城,故而繁华无二。

此地铺翠销金,引无数才子佳人、坐贾行商趋之若鹜。

他们自西而来,入了城门,周遭便喧哗热闹起来;只见一辆青色的马车缓缓汇入市井车流,外头瞧着平平无奇,任谁又能想到车内情景呢。

泠涯临窗而坐,静静擦拭着佩剑,偶尔抬头望向窗外,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尘世喧嚣,心中并无波澜。

算起来,自被天钧老祖带入修真界后,他已有三百余年没回来过,昨日种种已作云烟,他很少去想。

沐昭他们乘坐的马车,也是一个了不得的法宝,名唤「海岳车」。拉车的白马实为傀儡机关幻化,看着是匹马,其实并非血肉之躯。更为巧妙的是,无论到了何地,只要告知白马具体地点,它便能自动辨识方位,无需人为驾驭。

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至乐和道可仍是乖乖坐在车檐之上,假装驾车之人。

只见马车驶过几条街,拐进一条巷子中,缓缓停在一座巨大的宅邸前。

宅邸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封条,两头石狮子静静伫立在大门两侧。

泠涯领着两个小孩缓缓走下车来,踩到一地纸钱。

抬头一望,「沐府」的牌匾仍旧挂在朱漆大门之上,只是上头挂了白布,檐下也飘着泛黄的白纸灯笼。

当年四方村的诡异悬案,即便过去一年有余,仍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沐家回乡祭祖的事儿城里大部分人家都知道,沐老爷为此还特意给家中奴仆放了假,只留了管家及四房庶出的两个兄弟照看生意,其他人皆回去祭祖。可谁曾想,一大家子并一众仆役,三四十口子人,却是有去无还,沐衡的两个幼女更是不知所踪。

当时,沐衡身旁的小厮往来月溪镇及四方村两地间传递消息,只因出了点意外耽搁了半日,第二天再回去时,却是驾车行了数十公里也没找见四方村的影子。直到走到距离四方村十几公里开外的大树村,那小厮才知自己走过了路,又驾车绕了回去。

然而,他沿途来来回回往返数十次,竟如同鬼打墙一般,如何也找不着那村子,那小厮当即吓得屁滚尿流,赶忙回月溪镇报信。

此事最终惊动官府,当地官员集结了数百人连日连夜寻找,那村子却如同凭空消失一般。

直到两个月后,几个贪玩的小孩慕名前去探访“消失的村落”,大老远就瞧见写着「四方村」三个大字的牌坊——青天白日,明明白白。

几个小孩又惊又喜,壮着胆子走进村去,却是一个活物也没见着。直到走到村中的打谷场,看地上残留着焚烧过的痕迹,土是新填的,旁边立着一个大石碑,上书“四方村百人冢”,下头刻着几行悼词。见这诡异情景,小孩们再是胆大包天,此刻也觉得毛骨悚然,当即吓得鬼哭狼嚎跑出村去……“四方鬼村”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的消息也由此不胫而走。

官府听闻后,再次派人入村,掘地三尺也没找见半个人。除了村中的百人冢,在后山沐家祖坟处也找到数十座新立的坟茔,沐家当家人沐老爷及其夫人的名字赫然在列,还有些坟茔没有名字,只有一座座空碑。

从此,四方村成了远近闻名的鬼村,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吓得连夜举村迁走,沐家更是一夕之间高楼坍塌,人作鸟兽散。

而月溪镇的沐家大宅,更是无人再敢靠近,成了如今这幅荒僻模样。

……

姊妹二人仰头望着自己长大的地方,心中悲痛难以言说,只默默流泪。

泠涯将手轻轻搭在小徒弟肩上,无言安慰着她。

日暮西沉,白日告终。

泠涯低声打断沉默的二人,问道:“可要进去?”

沐昭和沐晚却是一同摇头。家破人亡之痛,回忆一次,便痛彻心扉一次,单是站在门口看着这荒凉景象,已是痛到难以自持,她们不敢再走进去,打扰那些无处安歇的亡魂。

沐晚擦掉眼泪,拉住妹妹的手,沐昭低声道:“师父,我们走罢。”

泠涯点点头。

马车驶出巷子时,泠涯顺着小徒儿的目光回头望了一眼,见巷口立着一块大石头,上头写着“青槐巷”。

第三十七回:石门一关数十载

抵达四方村时,已是夜幕初临,四周万籁俱寂,唯有风吹草木之声。

四方村当年被噬魂魔以魔气包裹,拖入半幽冥界,故而他人才遍寻不得。直到魔气散尽,才再次回到阳界,又为世人所见。

只不过打那之后,此处便成了山精鬼怪魑魅魍魉聚集之所,偶有迷路至此或是大胆前来探寻之人,每每遭遇诸多怪事,渐渐地,再没人敢来了。

沿着山路,一行人走到沐家祖坟处。

才过去短短一年时间,坟前已是长满了荒草。

沐家如今在世之人,除了外嫁女,唯余四房两叔伯。

沐家倾塌之后,趁机吞并沐家产业者多,真心帮衬之人却少。叔伯俩虽有心维护家业,怎奈世事凉薄,人人都想来分这泼天富贵一杯羹,四房一家为了躲避这怀璧其罪的人祸,将所余家产统统变卖,远走他乡另寻出路。一时间风光无两的云州沐家,真正成了昨日黄花,埋葬在这无人问津的小荒村。

沐晚掏出一把剑,想将坟前的荆棘荒草割掉,怎奈人小力微,一时间累得满头大汗。沐昭在一旁帮忙,也被划出一手的小口子。

泠涯驱走附近几个游魂野鬼,回头瞧见两个小人儿吃力地处理着坟上的荆棘,那沐晚挥着一柄比她还长的剑,看着好生危险。

他微微蹙眉,走过来接过沐晚手中的剑,低声道:“你们过去。”

两个人乖乖退到一旁,见泠涯凭空召出一团紫色火焰,随手一弹,那火焰便瞬间席卷了附近坟茔上的荒草,将其烧为灰烬,却没有蔓延到别处去。

他走过来将剑递给沐晚,道:“小心。”

沐晚脸一红,赶忙接过来塞进乾坤袋内,心想,这泠涯真君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呢。

沐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黄纸坟标、蜡烛元宝,在每个坟头点上。之后两人跪在父母坟前叩首,低低诉说着这一年来的经历。

泠涯站在不远处望着,恍惚间想起一些故人。

黄纸燃尽升起渺渺黑烟,呼呼风声伴着两个小人微带哽咽的低语,将这山间月色衬得愈发荒凉。

下山后,两人又到村民埋骨处,将其余黄纸烧尽,算是为村中之人尽了心。

一路上,沐昭一手拉着沐晚,一手紧紧揪着自家师父的袖子,不曾松开。

泠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刚要说话,就察觉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东西躲在暗处盯着他们。他眉头一皱,照着不远处一块石头隔空一点,那石头顿时碎裂开来,露出后头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眼睛冒着绿光,嘴里头仿佛叼着什么。

沐昭瞧见了,顿时喊到:“师父别伤它!”

一旁的红绡也吱吱叫起来。

沐昭其实没看清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只知道是个小动物,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倒把沐晚吓一跳。

泠涯却是看清了,那小东西是个黄鼬。

初靠近这个村子时,他便察觉出此地气息杂乱,山怪精魅孤魂野鬼聚集,只是碍着他的气场统统躲起来,没敢冒头。来了这半天,除了随手驱赶了几个无智无识的游魂,倒没遇见什么。

乍一见这么个小东西,也觉有趣,沉声道:“过来。”

那黄鼬倒像是听得懂人话一般,犹豫了半晌,在原地转了几圈后,慢悠悠挪了过来。

籍着至乐手提灯笼的火光,两个小人儿看清了来物:又细又长,一对圆圆的小耳朵,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两个小黑豆一样的眼睛闪着精光——沐昭一乐,原来竟是个黄鼠狼。

只见它嘴里头叼着张皱巴巴的破纸,使劲昂着头,仿佛努力要让众人看清纸上的内容。

那纸上画着一团黑糊糊的玩意儿,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沐晚纳罕道:“这画的是什麽?怎么瞧着——”她刚想说,怎么瞧着怪模怪样的,沐昭赶忙插嘴:“怎么瞧着像个人!”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光闪过,白烟乍起,将那黄鼠狼团团拢住,片刻白烟散开,来物已变作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沐晚惊住了,沐昭也一脸兴味,她不过想起前世听来的传说,随口一试,不想竟是真的。

只见那小男孩低头望了望自己,随即一脸欢喜,扑通一声朝沐昭跪下,脆生脆气道:“谢谢仙子!”

沐昭乐了,她上辈子加这辈子,还没被人喊过仙子呢,顿时得意起来,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快快起来罢。”

泠涯见小徒弟一脸得意,却还装模作样,轻轻笑出声。

那小男孩一轱辘爬起来,在自己身上左摸右摸,稍时掏出一粒圆圆的青果儿,递给沐昭。

沐昭一愣,问:“这是什么?”

小男孩道:“雾仙果,给它吃!”说着指了指红绡。

沐昭接过来,左看右看,瞧着像个青枣,问道:“我不能吃麽?”

那小男孩忙道:“万万不能!给它吃,能化形。”

听了此话,就连见多识广的泠涯都挑了挑眉。

沐晚皱眉,岔话道:“既如此,你为何不吃,还要多此一举?”

小男孩听了,朝着沐晚做了一揖,道:“这位仙子有所不知,我不过一只普通小鼬,即便吃了此果,也只是少修五百年而已。它却是只灵狐,天生开有灵窍,只要将这雾仙果炼成丹药,吃了便能即刻化形。”

沐昭听罢,高兴道:“那谢谢你了!”

小男孩却道:“那个……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诸位仙君可否行个方便,将我带入仙界?”

说着偷偷瞄了眼泠涯,声音越来越小,心想着这位仙君长得仿若仙人一般,周身气场却是恁地吓人……

沐昭将果子收进纳子戒,道:“我都还没成仙呢,怎么带你去仙界?”

说着冲小男孩眨了眨眼睛。

其实她知道小男孩说的是修真界,只不过看他可爱,故意逗他顽。

泠涯低笑了一声,伸手捏了捏沐昭的脸,淡声应道:“可。”

雾仙果,他曾在典籍上读过。此物长于悬崖峭壁之上,吸收日月精华,历经千年开花结果,万分难得。这小妖将它赠与沐昭,除了报答她一句话的恩情外,定有他求。

红绡若能化形,也能给小徒儿添个助力,是以痛快答应下来。

于是,来时路上五人,回去路上却又多添了一只小妖怪。

沐昭站在石门关前,回头望了望来路。

第一次过关是在半夜,彼时二人刚刚经历失去亲人的悲痛,任是什么事都无法打动她们。

再次过关,她却感慨颇多。

泠涯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低声道:“放下执着,体悟本心,方能成就大道。”

沐昭知师父是想告诉自己,放下从前的悲痛,不要沉湎其中,止步不前。

只是她所沉湎的,又何止是失去亲人的悲痛?

前世种种、一直环绕着她的谜团、害怕被人发现的秘密……无一不在困扰着她。大道为何,本心又为何,没有皆数弄明白之前,人真的能放下麽?

泠涯这句话,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自从遭遇瓶颈以来,他的心绪时常波动,曾以为已然放下之事,每每在他打坐冥想时显现。

如何才能放下?他也在问自己。

正所谓石门一关数十载,涧草山花一刹那。

再次回到沧月派,沐昭竟一改往日懒散习性,用心练剑习道。虽然碍于灵根驳杂进益不快,却也脚踏实地缓缓前行。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揽月峰四季轮转,如白驹过隙,数年时间匆匆而过。

这年早春,还是乍暖还寒时候。

一个少女轻轻踮起脚尖,折下一支梨花,放到鼻尖嗅了嗅。

她穿着浅蓝色绢纱襦裙,上着月白对襟袖袄,外头披着同色系的软毛织锦披风,一圈白色的风毛将她一张小小的鹅蛋脸衬得愈发莹白无暇,灵艳生动。尤其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睛,清澈明净,仿若一泓清泉。

她站在梨树下,便像那梨树幻化的小花妖,哪里还有从前那个面团子似的小人儿圆润童稚的影子?竟是眨眼间,便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转过头,冲泠涯喊道:“师父快看,梨花开啦!”

泠涯坐在不远处的廊沿之下,正低头调试着琴弦,闻声抬起头来,看到站在梨树下的小少女,竟感到一阵恍惚。

八年来,他像养着一朵脆弱小花,像养着一个女儿,养育着这个心血来潮收来的小徒儿。

竟是一转眼,那个小小的人儿便已长大。

八年时间,几乎是朝夕相伴,他却恍惚察觉不到她成长的影子。

像是须臾间做了个梦,她便已经长大成人。

第三十八回:门派大比

沐昭跑回廊沿下,将手中梨花递到泠涯鼻端,一阵冷香袭来。

她笑嘻嘻道:“今年梨花开得好早。”

说着将花插进琴案上的青釉瓶内,双手托腮半趴在案上,看着他用修长如玉的手指调试琴弦,问道:“师父要弹什麽曲子?”

泠涯抬眸,瞧见她随意不羁的坐姿,微微蹙眉:“与你说过多少次,行坐须端方,莫总是这般恣意懒散。”

沐昭嘻嘻一笑,忙坐直身子:“师父教训得是!”

泠涯知她常是左耳进右耳出,往往当时做做样子,没几天便故态复萌,微叹一声:“你如今已长大,不可再像从前那般。”

沐昭眨眨眼,促狭道:“师父总是唠唠叨叨,容易变老。”

泠涯手下动作一顿,抬眼望向小徒儿,表情里透着些许无奈。

沐昭忙捏住耳垂,叫道:“我错啦,师父!”

嘴上说着“错了”,面上却是嬉皮笑脸,哪有半分知错的样子。

泠涯道:“真是将你惯坏了。”

沐昭看着师父英俊的侧脸,鼻梁高挺,薄唇淡抿,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暗叫“美色误人”,轻轻说到:“师父一点都不老。”

泠涯低笑一声,淡淡道:“再叫你多气几年,恐怕也老了。”

说着手下轻轻一拨,低沉的琴声倾泻而出,如山泉自幽谷中婉转而来,缓缓流淌。

沐昭静坐在一旁,看着泠涯抚琴,总觉得他就如他的名字一般,像那清冷高幽悬崖上的一棵孤松,总有种说不出的孤冷寂寥。就连琴声,都透着几分萧瑟之意。

不禁暗自想着——师父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琴音缓缓,一曲终了。

泠涯抬眸,见小徒儿坐在一旁默默发呆,少有地安静,以为她在为门派大比的事忧心。

嘴角微微一翘,低声问:“发什么呆?”

沐昭被他的声音唤回思绪,随口胡扯着:“师父的琴声令人心旷神怡,徒儿不禁听呆了。

泠涯心内好笑,忍不住逗弄:“喜欢?”

沐昭忙不迭点头:“喜欢极了!”

泠涯道:“既然喜欢,为师便将琴谱赠与你,回去好生练习,过几日我来检查。”

沐昭眼前一黑,想起被练琴支配的恐惧,大叫道:“不要啊!我不喜欢了!”说着耍起无赖来。

泠涯忍不住低笑出声:“言不由衷的小鬼。”

沐昭这会儿反应过来他是在逗弄自己,忍不住鼓起小脸,说道:“师父讨厌死了!”

若叫外人听了,只怕要惊掉下巴。

整个沧月派,打着灯笼一家一家找,恐怕也没有几个徒弟敢对自家师父这般随意,更何况还是对着那冷若冰霜的泠涯真君。

沐昭自十岁后,便不再动不动对泠涯做出亲密举动,只是仍习惯性地不经意对他撒娇。泠涯知她的性子,嘴上虽时常训斥着,实际上对她颇为纵容,故而师徒俩私底下的相处大抵上是这般轻松随意的。

泠涯擦了擦琴弦,缓声道:“门派大比快到了,我虽不要求你拔得头筹,但也不可输得太难看。这段日子你需勤加练习,话本子也不许再看了。”

沐昭悄悄吐了吐舌头。

话本子的事,其实是她当初写的《黄粱梦记》第一卷完结后,书局寄来样本,她忍不住多看了几回自我陶醉,不想被泠涯撞见,将书也给收走了。

她瘪瘪嘴,反驳着:“师父怎就知道我会输?”

泠涯微微一笑,说:“门派内藏龙卧虎,即便只是低等级的比试,也不乏天资出众之人。你只需保护好自己便可,名次随意。”

沐昭心内一暖,知道师父一向刀子嘴豆腐心,轻声说道:“师父,我一定不会给您丢脸的。”

门派大比,正好是八年一次,金丹修为下的弟子均要参加。

比试中虽有长老一旁看顾,不至于在比试中闹出人命,但小伤小痛总是难免。

沐昭如今十三岁,却仍停留在练气十阶,还未筑基,自然又被外头的人好一顿编排。只不过泠涯时常安慰她,说修行如造房,地基打好了,便能水到渠成,叫她不必为外界流言所扰。

她也不是贪功冒进之人,外头的闲言碎语压根影响不到她,只按着自己的节奏稳稳修炼。

八年来,门派中及沐昭身边,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是沐晚的师尊闻柳真人强行结婴,却没能扛过心魔,碎丹后结婴未成,差点丢了性命。幸好云游在外的珏毓老祖感应到闻柳状况,立刻施展踏破虚空之术赶将回来,堪堪保住她一条命。

只是闻柳当时危在旦夕,金丹碎裂,若不及时补救,只怕就算活下来,从此也会变成废人一个。

珏毓赶忙将她带去九宫山,找隐居在那里的医仙求治。只是自那之后,沐晚便不得不寄居到昭阳峰,跟着闻柳的师兄子裕真君习道,真正成了一个娘不疼舅不爱的小孩。

毕竟不是亲传的弟子,那子裕真君纵是再喜欢自家小师妹,也不可能将看家的本领传给沐晚,沐晚虽是内门亲传弟子,却从此与外门弟子一般无二。

沐昭曾求过泠涯几次,想将沐晚接来揽月峰。

只是修真界重师门传承,闻柳尚未陨落,他人不能越俎代庖,子裕碍着面子,也不可能放人。

沐晚的尴尬状况,唏嘘者有之,纷纷惋惜这样一个好苗子,耽误在闻柳真人手上。幸灾乐祸者亦有之,巴不得等着看她明星陨落,泯然众人。

沐昭知道沐晚向来要强,那段时间常常去昭阳峰看望她,委婉安慰了她好几回。

只是任是谁也想不到,处在那样的境况下,沐晚却还能奋而崛起,在十二岁那年一举筑基,成功惊掉了门内一众人的下巴。

大家纷纷啧啧称奇——天灵根就是不一样啊!

只是沐昭倒了霉了,沐晚筑基那年她已九岁,却还是个练气四阶的小虾米。有了沐晚这个参照物,沐昭成了沧月派众人茶余饭后的绝佳笑料,被别人在背地里翻来倒去地编排。若不是她脸皮厚,搞不好早就羞愤自裁了。

她也曾在私底下暗暗感叹——女主角就是女主角呀,这种抑扬顿挫的爽文套路,当真是得作者大神偏爱。

另一件事,便是红绡成功化形。

这事说来也好笑,当初在四方村遇到那个小黄鼠狼精,赠给沐昭一粒雾仙果。那小妖怪当时说,将雾仙果炼制成丹药后给红绡服下,便能即刻化形。

只是沐昭回山后忙着给泠涯准备生辰礼物,把这件事给忘了。

有天整理纳子戒翻出果子,方才想起来,想着等晚间把雾仙果送去给师父,请他帮忙炼丹,便随手将果子搁在一旁。不想红绡调皮,偷偷将那果子给吃了。等沐昭发现时,它已陷入沉睡,怎么都叫不醒。

沐昭急坏了,赶忙哭着去找泠涯,泠涯过来一看,只说无碍,沐昭只好将它小心放到床上,等着它自己醒过来。

这一等,便是整整四个月。

沐昭某日晨起,忽然察觉不对,扭头一看,自己床上坐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杏仁眼正盯着她瞧。见她望过来,二话不说便扑过来抱住她,嘴里喊着“昭昭”。

沐昭当时刚醒,正迷迷糊糊,陡然瞧见自己床上坐着个不认识的小鬼,没反应过来,吓得鬼叫,把泠涯给引了过来,闹了好一场笑话……

自此,她便多了一个小伙伴。

红绡化形后,后腿的伤便自动痊愈,不再瘸了。沐昭整日与她同吃同睡,一同修行,感情好得似亲姐妹般,倒叫沐晚吃味了好几回。

还有一件事,便是闭关好几百年的洪涛老祖出关,修为已至分神,又为沧月派增添一尊吉祥物守门神。

他出关后,接回了陨落的前琅嬛峰峰主重影真君的女儿,重夜锦。

沧月派流传的众多八卦中,除了沐晚沐昭这对新晋姐妹花,更为久远的,便是琅嬛峰前峰主重影真君的风流逸事。

白柔夫人曾为重影侍妾的事,在沧月派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不知具体细节为何,但越是这种细节不明的八卦,越发令人浮想联翩。

侍妾这种职业,在修真界虽然很常见,但毕竟上不了台面。

道修虽不限制人之大欲,但多是情之所至,昭告天下结为道侣的。只有那些不入流的世俗修士和邪魔外道爱豢养侍妾炉鼎,采阴补阳,正派人士对于此道向来是嗤之以鼻深恶痛绝。

十七年前,重影真君莫名其妙暴毙在琅嬛峰上,从他洞府内跑出一个美貌女子,还怀着他的骨肉。虽然沧月派上层将这事捂着掖着,到底还是流传出去。

那女子后来抱着重影的牌位入了洞房,成了孀居琅嬛峰的白柔夫人。

她当年生下一个女儿,方一出世就被洪涛送走,如今又接回来,自然成了众人纷纷议论的对象。

那重夜锦也是天纵奇才,单一火灵根,且继承了白柔的美貌,方一回山便风头大盛,与昭阳峰的沐晚并称沧月新兴一代中的绝代双姝。

这一次的门派大比,众人翘首以盼,除了等着看泠涯的“呆徒弟”沐昭的笑话外,更多人期待的是沐晚与重夜锦一战。

第三十九回:后悔

沧月派的门派大比,逢八年一回。

比试期间可以越级挑战,但需后果自负。最后从胜出弟子中挑出三十名——即练气、筑基、融合三阶段的前十名,作为内定的门派弟子代表,参加两年后的云霄法会。

云霄法会是十年一届的星海洲修真门派交流盛会,由十大仙门联合举办,能去参加此法会的,皆是各门派中的佼佼者,对于眼界的开阔和修为的进益有着绝大的裨益。

沐昭飘在半空中,看着底下呜呜泱泱的人头攒动,破天荒地感到一阵紧张。

云镜台在沧月峰峰顶,环绕在一片云海之中,抬头即可看见澄如明镜的穹顶,故名「云镜台」。

这是一个十分巨大的广场,同时可容纳数十万人之众。

此时场正中的空地上,按照乾、震、坎、艮、坤、巽、离、兑的八卦方位依次垒起八座高台。待大比开始后,弟子们会按照修为分别进行抽签,其实就是抽数字——例如一至一百号,一对一百,二对九十九,三对九十八,依此类推。

因着沧月派人数众多,大比往往要持续半月之久。且英雄不论出处,无论是内门外门,甚至杂役弟子,均可参加。

对于内门弟子来说,这是一个锻炼自己、开阔眼界的过程。而对于外门弟子和杂役弟子来讲,却是为数不多出人头地的好机会。

一旦能在比赛中获得佳绩,各种丰厚奖励自不必说,若是被内门长老甚至某位峰主看中,收入门下,岂不从此青云直上?

是以那些个外门和杂役弟子们,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此时,八座高台上空,于虚空中架起一圈观战台,供长老们观战所用。广场之上,外门弟子统一穿着青蓝锁边的白色法袍,整齐划一。杂役弟子穿的则是褐色,人数也十分庞大。唯有内门弟子随心所欲,一个个五颜六色,迎风招展。

沐昭坐在泠涯赠给她的飞行法器上,看着下头喧哗的人群,找寻着沐晚的踪迹。红绡趴在她身旁,勾着头望着下头热闹的景象,一脸新奇。

两个姿容出众的小少女乘着一朵白云,一个着浅蓝衣裙,清灵动人;一个浑身火红似锦,年纪虽不大,却已隐隐媚态婉转——这幅景象令众人纷纷侧目,赚足了风头。

弟子到了十二岁便可御剑,只不过沐昭练了一年有余,仍只能低空飞行,无法像他人那般来去自如,故而泠涯赠予她飞行法器。

此法器状似云朵,唤作「兮云」,乃当世练器大师吴方所制,价值非凡。

往前飞了一段,就见沐晚穿着白衣,一身清冷地站在昭阳峰一众弟子中。旁人皆三五成群玩笑打闹,唯她独自一人,默默不语。

俗话说得好,“若想俏一身孝”,沐晚本就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方才十六岁,已是美得惊为天人。此时又穿着一身雪白素纱衣裙,头发用一根白色素带简单束在脑后,正像那水中一朵白莲,不染尘埃,遗世独立。

沐昭冲着沐晚喊道:“晚晚!”

沐晚闻声抬起头,看见她,难得露出一抹丝毫不掺杂疏离的笑容。

沐昭飘下来,跳下法器跑向沐晚,两个人抱在一起。

沐晚是个修炼狂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巴不得一天掰成两天使,整日整夜沉迷修炼。故而姊妹俩虽离得不远,这些年得以相聚的时光却并不多。

沐昭比沐晚矮一截,沐晚摸了摸妹妹的头发,低声问:“可又只顾着贪玩,不认真修炼了?”

沐昭早就习惯了她的性格,笑嘻嘻答道:“哪有,我很刻苦呢。”

说着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头是一堆瓶瓶罐罐——她虽有纳子戒,但本着财不露白的原则,故意在腰上拴了一个乾坤袋,装些杂物,以掩人耳目。

她将布袋打开,依次拿出一个个小瓷瓶,低声道:“呐,这有益神丹、玄元丹、冰心丹、回气丹、辟谷丹、复伤丹……你收着,够吃好久了,等吃完了,我又给你拿。”

说着将袋子递到沐晚手中。

沐晚轻轻皱了皱眉,没有接,轻声问:“你总把丹药分给我,你吃什么?”

沐昭笑笑:“放心,我让师尊炼了双份,够吃了。这一份是他特意为你准备的,安心收下吧。”

沐晚听了,心内暖洋洋地,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收下了。

沐昭知她面皮薄,笑着安慰道:“你别不好意思,这些东西对我师尊来说不过举手之劳,长者赐不可辞,你安心收着。等你以后成仙了,到天上找着他老人家,加倍报答便是了。”

说完自己先笑出声来。

沐晚伸出莹白的手指,上头因练剑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子,掐了掐沐昭的脸,柔声道:“就爱贫嘴。”

沐昭对她眨了眨眼睛:“我去找师父了,你可要好好表现呀,我们老沐家的面子全靠你撑着了。”

沐晚听她油嘴滑舌,忍不住笑出声来,训斥道:“惯会作怪,说了要叫姐姐。”

沐昭听到她的话,抱了抱她,故意道:“晚晚加油!”

说完拉着红绡跑远了。

沐晚暗自奇怪,心道又不炒菜,加什么油?

待沐昭挤出人群,远远就见泠涯站在几个神情恭敬的白胡子老道身旁。

他穿着广袖玄纹法袍,披着鹤氅,整个人如斧劈刀削一般,为造化细细雕刻,无一处不完美,叫人看了便再难移开目光。

此刻正半垂着眸,听几人说着什么,时而微微点头。

沐昭朝着师父走过去,几人见了她,止住话头。

她朝着众人一一作揖,正要开口叫人,当中一个须发皆白、脸皱得似老树皮的老道颤颤巍巍开口道:“这便是沐昭小师妹罢?果然如同传闻一般,堪称人中龙凤!”

身后的红绡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笑出来,沐昭一句话卡在嗓子眼,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泠涯也被逗笑了,嘴角微微翘起,看向小徒儿,眼中透着一丝促狭,低声道:“小徒顽劣,见笑了。”

说完对沐昭道:“叫师兄。”

沐昭满头黑线,又冲几个人作了一揖,不情愿地喊着“师兄”,众人又是好一阵吹捧。

待打发走几人,泠涯便低低笑出声来。

沐昭蹙眉跺脚,气道:“师父也拿我玩笑!”

泠涯笑着逗弄她:“怎么?认了几个师兄,收了一堆礼物,反倒不高兴了?”

红绡听罢,哈哈大笑。

挂在沐昭腰间的小伞不住颤动,显然如意也听到外界发生的事,正笑话她呢。

沐昭鼓着小脸,撅着嘴,羞得耳朵通红——面对泠涯,她总不经意间露出小孩子的脾性来。

泠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轻笑道:“当真长不大,有什么好气的?”

他很高大,沐昭只堪堪到他胸口,她昂着头,望着泠涯,委屈道:“外头个个笑我朽木不可雕,他们倒好,昧着良心一顿乱夸,彩虹屁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分明是在笑话我……”

泠涯听了,肃起神色,没有因她粗鄙的话语而训斥她,而是低声说道:“为师与你说过多少次,莫为外界流言所扰。求仙问道本就是漫漫殊途,个人有个人的机缘,他人爱说,你何苦放在心上?”

沐昭眨了眨眼睛,咬着唇轻声道:“可我怕给师父丢脸。”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很焦虑。

就算她心里清楚,自己一直站在风口浪尖被人指指点点,不过是因为她的师父太有名,她的亲姐太出挑。那些整日盯着她说事的,无非出于嫉妒——整个沧月派,三灵根的弟子有多少,凭什么你这样好运?

整天被人说着,纵是她内心再强大再自我,难免还是会受些影响。

泠涯听了,低声安慰:“为师何以需要你来给我挣脸面?”

沐昭听了,眼睛一酸,用带着鼻音的声音问:“师父后悔吗,收了个笨徒弟?”

泠涯捏了捏她的鼻子:“我从不做后悔之事。你只需尽力便可,其他一律不必放在心上。”

沐昭听了,瞬间安定下来。

其实这就是典型的考前综合症,如今听到师父跟她讲——不必在乎成绩啦不管怎样为师都不嫌弃你巴拉巴拉,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一些在旁偷偷看热闹的人,瞧见师徒俩亲密的举动,纷纷惊掉了下巴。那凶名在外的泠涯真君,对着徒弟竟然如此温柔。

此时虚空中传来“咚——”的一声钟声,一个威严的声音缓缓道:“众弟子按修为排好,由内门弟子先来,开始抽签。”——是“教导主任”沈放的声音。

泠涯摸了摸沐昭的头,轻声说:“去罢。打不过便大方认输,不要托大,保护好自己便可。”

沐昭听了,不住跺脚:“师父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谁说我打不过!”

泠涯听了,低笑出声。

第四十回:初战

沧月派的门生,算上杂役弟子,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数万人之众。然而内门弟子却只有三千不到,能拜到峰主门下的,更是只有区区六百人左右,真正算得上是天之骄子。

所以沐昭每天被人编排,也十分正常。

以如此普通的资质挤进六百人之列,除了感慨她运道好外,当真没话讲。

红绡化为原形蹲在沐昭脚边,陪着她排队抓阄。

每日参加比试的人数限定为五百人,分八个擂台,每个擂台上场三十对左右,轮空的便算做运气好,直接晋级。

每对比试两场,一场比拼剑术,一场比拼法术;如果是修习特殊法门的弟子对上,如医修丹修符修等,便不比剑,自行商定比拼项目。

没有参赛的弟子可以随意选择擂台观看。

骆灵早早寻到沐昭,两个人一前一后排着队。

说起来,沐昭也不是孤身一人受着千夫所指。

骆灵作为资质绝佳的双灵根,与沐昭的修炼进度诡异地保持着相同的步调,好悬没把玄斌子给气死,直骂是沐昭带坏了他家弟子,曾好几次勒令骆灵不准她与沐昭一起玩耍。

怎奈何臭味相投、物以类聚,那骆灵偏生就爱缠着沐昭,以至于两人一同成了沧月派的反面典型。

没排多久队,就轮到了沐昭。

只见面前一条乌木案几,上头放着一口木箱,只箱顶开了一个圆孔。沐昭将手伸进孔内,抓出一只玄色小球,上头写着:玖——不知今日上场的内门弟子中,练气弟子有多少个,总之很快就会轮到她了。

小球上施了术法,一旦弟子被淘汰,小球便会自行化为飞灰。一轮过后,晋级弟子所持小球上的数字会自动变换,不必再重复抽签。

练气弟子的小球是玄色,筑基和融合分别是银色和金色,以作区分。

她握着小球走出人群,骆灵迎了上来,问她:“你抽到几号?我是六十五,要是咱俩对上就好了!”

沐昭问道:“怎样好?”

骆灵嘿嘿一笑:“对上你,说不定我就能赢了。”

沐昭翻了个白眼,摊开手,将数字露出来给骆灵看。

骆灵一看:“九号?那岂不是很快就到你了!”

沐昭恹恹道:“是呀。”

骆灵安慰她:“别怕,不就是输嘛,没什么了不起的。”

沐昭听了,掐了她一把,骂道:“你怎么咒我输?!”

两人便嘻嘻哈哈闹将起来。

没过多久,悠扬的钟声响了一下,一个声音道:“抽签完毕,比试正式开始。”

四周响起一阵欢呼。

每个擂台旁都有两个长老坐镇,以监督弟子,避免伤人状况出现。

八个擂台上空均悬着一张缓缓转动着的巨大撒金红纸,用遒劲的毛笔字写着上场弟子的号码及姓名。红纸施了术法,上头的字会随着上场人物的变换而变换,仿佛一块复古屏幕,十分有趣。

沐昭转了一圈,找到沐晚,得知她的号码排在中间,暂时轮不到她,三个人便随意找了一个擂台观战。

看了几场颇为精彩的对战后,沐昭袖袋内的玄色小球忽然急急跳动起来,沐昭一诧,抬头环视一圈,瞧见坎位擂台上方的红纸上,赫然正写着她的名字,另一个人是二百九十二号,名叫陈易。

沐昭赶忙把红绡递到沐晚怀中,跑了过去。

很多人都看到坎位擂台的报幕纸上写着“沐昭”两个字,一窝蜂往那边挤去,将擂台围得水泄不通。一些人甚至祭出飞剑,站在天上等着观战。

其实说起来,沐昭这些年在沧月派“臭名昭著”,却没有多少人真正认得她,顶多只听说过她的名字而已,是以纷纷赶来目睹她的庐山真面目。

有些好事之徒甚至悄悄开起暗庄,干起聚众赌博的勾当来。

沐昭看着擂台下头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空中还飞着许多,若是给他们一人发一根荧光棒,只怕能开个人演唱会了。

她心内颇为不屑,这些人个个赶来看她热闹,说不定正等着看她出醜呢。

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看着不过十六七岁,手上摇着一把折扇,骚包得很。

沐昭盯着他,心想——就是你了!今天就用你来祭旗,倒叫你们看看,我是不是真草包!

其实这八年来,她也一直勤奋修炼,虽不如沐晚那般疯狂,却也是每一步都脚踏实地,并没有半点怠惰。

修行追不上沐晚,实在是天资所限,外头那些刻薄流言对她来说颇有不公。

她也不废话,二话不说祭出佩剑。

宝剑出鞘,只见剑身闪动着流光溢彩,像极了天上璀璨的星河。

这剑是泠涯百年前在一处洞府偶然寻得,特意重新炼化过,赠与小徒儿,名曰“星璨”。

剑身长三尺,宽一指半,十分秀气。

剑格上刻了一枝小小的梅花。

沐昭对那少年拱拱手,道:“请指教。”

少年心中暗自吃了一惊。

方才在红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和沐昭放在一处,他还颇为高兴。他虽没见过沐昭,却时常听说她的名字,只知道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常年听着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心中不免起了几分轻视之意。

此刻见到真人,才发觉她并不像传言中说的那么“呆”,甚至看起来气定神闲,没有半分怯场。

他这才调整心态,祭出佩剑,对着沐昭回了一礼,说道:“师妹小心!”

语毕,起势出剑,朝着沐昭便刺来,身法颇为迅速。

沐昭嗤笑一声,抬剑轻松一挡,侧身避过,两个人你来我往,竟是不分高下。

下头的人渐渐瞧出不对来,那沐昭一直只做守势,退而又退,着力化解着少年的攻击,却并不进攻。

有些满甁不动半瓶摇的,纷纷撇起嘴,点评起沐昭的不是来。

泠涯坐在长老席上,一直看着自家小徒弟,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个面相忠厚的元婴修士,有幸在百年前与他一同并肩作战过,算是近距离目睹过他凶恶一面的人。那人一转头,瞧见泠涯嘴角温柔的笑意,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沐昭一直在退,身法轻灵,轻松闪避着。

那少年每每快要刺中她时,却总能叫她堪堪避过,不免心浮气躁起来。

又过了几招,沐昭基本摸清了他的身法套路,趁着他露出破绽,左手挽了一个剑花,虚出一剑,照着少年的面门刺去,出势凶猛。

那少年一惊,猛然抬剑一挡,却露出心口破绽。

沐昭瞅准时机,手上的剑诡异地拐了个弯,下沉几寸,朝着他心口刺去。

四周沉寂下来,只见沐昭的剑堪堪停在少年心口寸许,再往前一步,便能刺穿他的胸膛。

那少年冷汗涔涔,盯着沐昭,许久才说:“我输了。”

沐昭的初战,算是初步告捷,没给自家师父丢脸。

只不过她心里清楚,能赢,是仗着她心理年岁大,不像少年那般浮躁。加之对方又对她怀有几分轻视之意,不免没有使尽全力。

到了后半段,那少年渐渐认真起来,她也颇感吃力,只不过那时她已摸清了他的套路,这才一举击破。

未来的路还很长……如果不能问道成仙,那么她来到这里,便是荒废一场。不但辜负了老天爷的美意,更辜负了泠涯对她的无私关爱。

而那些围绕在她身上的谜团,便也解不开了。

第二场比试,是术法比拼。

那少年经过前一场的失败,早已收起轻视之心,一脸严肃地望着她。

沐昭是水木风三灵根,风灵根异常微弱,施展不出太多风系术法,基本上算是鸡肋。

只见那少年掐了个指决,四周便漂浮起上百根密密麻麻的冰锥——原来他是水系灵根,且运用纯熟,已能凝水成冰。

那少年朝着沐昭一指,那上百根冰锥便朝着她直直射过来。

沐昭赶忙从纳子戒中拿出三个小纸人抛向空中,只见那纸人见风便涨,变出两米多高,团团将沐昭围在中间。

她调动周身灵力,在纸人胸前附上一层木头铠甲,另一边掐动指决,数十根细密的水线朝着少年爬去。

这是她这些年来摸索出来的经验。

在沐昭看来,仙法类似于基因变异,就像她前世看过的x-man,基因变异过的修士可以调动自然界中的元素,为自己所用。但世间万物逃不出五行相生相克的规律,对付冰系术法,本来用火最好,只是她没有火灵根,无法调动火元素,只好调动木元素作为遮挡。

纸人术法是她到达练气五阶时,泠涯教她的。

在纸人成形的一刻,她便已在上头嵌入了灵力,纸人可以一直保护她,直到其上的灵力耗尽。木铠甲不需要耗费太多灵力,她不怕对战时间过久而灵力耗损,后继不支。而水线亦是只需很少的灵力便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见场上的三个纸人,面对源源不绝的冰锥辗转腾挪,只用覆着厚厚铠甲的地方阻挡冰锥,竟将那小姑娘护得严严实实。

此时,数十根水线爬到少年脚边,居然灵活地攻击着少年身上较为脆弱的几个罩门——眼睛、腋下、腿窝、耳孔……

那少年一惊,应付吃力,赶忙召出一堵圆形土盾将自己围在中间。只是土盾一经召唤出来,冰锥的攻势明显变得绵软无力,被三个纸人纷纷挥到地上。

那少年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土盾中传来,他道:“师妹!咱们可是正道中人,你何以使用如此诡诈的手段?!”他本来想说“下作”的,到底没有说出口。

沐昭心想,我又没摘你的桃,哪里就诡诈了?

此时天上观战台的长老们,纷纷被坎位擂台的动作吸引过来,几个长老看到那少年一开场便如此滥用灵力,纷纷叹气。

之后,便一直如此,沐昭仗着三个纸人的掩护,一直只用水线、藤蔓等不耗费灵力的术法骚扰少年,令对方不堪其扰。

渐渐地,那少年灵力不支,败下阵来。

随着一声玉磐轻响,沐昭首战告捷。

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纷纷惊掉了下巴。

有些图一时好玩参与赌博压了沐昭胜出的弟子,赚得盆满钵满,欢喜得巴不得放串炮仗庆贺庆贺。

沐昭站在擂台之上,看着对面垂头丧气的对手及台下一众目瞪口呆的人,心中郁气大消。只是她却并不得意,只急忙跳下擂台去寻泠涯,想要跟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第四十一回:疑云

巽位擂台之上,沐晚与重夜锦相对而立。

几乎所有的弟子都跑来围观这一场比试,将台子围得水泄不通,其他七座擂台由此显得颇为寂寥。

如果说几天前沐昭比试那一场掀起了一波小热点的话,那么沐晚与重夜锦的这一场比试,便可以说是真正的高潮了。

底下的人纷纷伸长了脖子,等着台上的人过招。

沐昭抱着红绡盘腿坐在「兮云」上,骆灵在一旁跟她咬着耳朵,神神秘秘道:“你知道麽?重夜锦的娘亲白柔夫人其实也是天灵根呢。”

沐昭一听,心中诧异非常。

她只知道白柔是琅嬛峰前峰主重影的侍妾,却当真不知晓她居然也是天灵根。

她登时来了兴趣,问道:“既然如此,她如何甘心给人做妾?”

天灵根即单灵根,是修仙的绝佳苗子,修炼速度奇快,只要不是自己不求上进,基本上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举例来说,沧月派的镇山老祖衡律,整个修真界唯二的洞虛老祖,就是单一金灵根。以及赫赫有名的隐神山庄庄主灭离,也是单灵根,差一步至洞虛。往近了说,沐昭的师尊泠涯,单一雷灵根,不到二百岁便结婴成功,成了整个星海大陆最年轻的元婴修士。还有白柔的女儿重夜锦,虽说十分招人讨厌,但架不住她是单一火灵根,很受宗门长老们器重。沐昭的姐姐沐晚,单一水灵根,虽然气运不济了点,拜了个师父中途差点儿嗝屁,但单灵根这样好的苗子,宗门如何舍得浪费?

在沐昭看来,沐晚这几年过得看似艰辛,实则是宗门前辈在磨砺她的心性。她早已从泠涯处听来消息,一旦珏毓老祖过段时日回山,便会把沐晚亲自带到身旁教导,她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沐昭一直觉得单灵根就是修真界里的大熊猫,珍稀非常。自家师父和亲姐自不必说,那招人讨厌的重夜锦是单灵根便罢了,怎么连她妈也是单灵根?这单灵根跟捡来似的,自己咋就摊不上?

骆灵贼兮兮地环顾四周一圈,凑近沐昭耳边,低声道:“我跟你讲,你可不许说出去!”

沐昭连忙点头。

骆灵低着声音说:“有次元徽真君来拜访我师尊,他们二人喝酒闲谈,我偷听了几句……那白柔是十分罕见的牝水玄阴体,百年前宗门大开山门广纳弟子,她被选中,却无缘无故没了踪影,宗门找了好久都没找着,还以为她被魔修掳走了呢……”

说着,她又看了看四周,才继续道:“原来不是魔修,竟是重影真君,他将白柔掠去囚在暗室里当做炉鼎……直到他突然暴毙白柔才跑出来,只是还没跑出山门就被洪涛老祖捉住了,洪涛老祖本来要杀了她的,幸亏她当时怀了重夜锦才侥幸活命……你知道,那重影真君是洪涛老祖的亲孙……”

沐昭听了,心中大惊。

这样的秘辛,难怪叫沧月派上层捂得严严实实……

将清白女子囚禁起来当做炉鼎采补,那是魔修才会干的事,不想沧月派堂堂一个峰主居然干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来!这倘若传出去,沧月派的脸面也别想要了。

她脑海中无端浮现出白柔的身影。

说起来,她与白柔颇为不对付。

一是因白柔在沧月派名声难听,表面看着风光,私底下别人都不太看得起她。尤其白柔每次见了泠涯都一副饿死鬼样,眼睛直勾勾地,恨不能整个人贴到自家师父怀里,叫沐昭很是不爽。

另一方面,自打重夜锦回山,便一直明里暗里与沐晚别苗头,也曾几次三番找过沐昭麻烦,有两次她们发生冲突叫白柔撞见了,她非但不教训自己女儿,反而偏帮重夜锦,暗地里给沐昭使绊子……是以沐昭于这对母女是打心眼里感到厌恶,如今听了骆灵的话,她再回想起白柔来,居然生出一丝同情。

正想着,下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两人赶忙低头,原来是那重夜锦祭出了宝剑。

只见那剑身呈波浪形,通体红火,好似一尾灵蛇般,正呲呲冒着火焰,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而沐晚的佩剑则是一把水属性的普通宝剑,剑身通体银白,长三寸,宽二指,比起重夜锦的来,要逊色许多。

重夜锦穿着一袭桃粉裙衫,蛾眉皓齿,长相颇为温婉。只见她松松挽了一个剑花,却并未出招,而是舞了一段剑;她身形轻盈,衣袂翻飞间,如同一朵盛开的桃花,博来台下一片喝彩声。

沐昭暗自“啧”了一声,骆灵一根直肠子,撇撇嘴不屑道:“装模作样…”

沐晚将剑横在身后,面无表情望着重夜锦作秀,待她停下来,才淡淡问:“可以开始了吗?”

重夜锦最恨沐晚这一副故作清高的模样,她是洪涛老祖嫡亲的重孙女儿,从来独占鳌头受尽追捧,如今冒出一个从模样到修为都压了自己一头的人,心中直恨得咬牙切齿。

但深究其原因,她对沐晚敌意的由来,却是为着掌门的关门弟子——萧然。

重夜锦看着沐晚,心中充满怨毒,偏她从来是个笑面虎,最爱装出一副温柔无害的假面,只见她轻轻做了个福,柔声道:“请沐晚师妹多多指教。”

瞧这架势,不像是比剑,倒像是要比拼才艺似的。

骆灵作怪,掐着嗓子“呕”了一声,逗得沐昭笑起来。

一白一粉两个姝丽的身影站在擂台之上,白的清冷疏离,如同九天仙子落入凡尘,叫人难以接近;粉的楚楚动人,像那风中桃花枝头一朵,一吹一颤,我见犹怜。

如此养眼的景致,让台下一众男弟子们看得心笙动摇,浮想联翩。

沐晚抱拳:“得罪了。”

说着起势出剑,刺向重夜锦。

重夜锦脚尖点地,向后褪去,她避开沐晚的攻势,凌空侧翻,一剑长虹化做数道光影,带着灼烈的火光向沐晚当头劈来——竟是一开场就使出杀招!

沐昭在上头看着,屏住了呼吸。

沐晚却是一脸淡然,她足踏九宫,手腕翻转挽出剑花,将飞来的几道剑光轻轻松松格挡开,动作快得只看得见残影,竟是半点没叫剑光近身。

台下响起一片喝彩声,弟子们纷纷拍手叫好,观战台上的长老们也不住点头。

练气与筑基,虽然只是一个境界的差别,却已在比试中显现出如此大的差距。沐昭看着台上的打斗,这才知道自己前几场比试只能算是小打小闹,献丑而已。

重夜锦一开始便亮出七分实力,却被沐晚轻松化解,恨得牙根痒痒,现出几分狞色,连装模作样都给忘了。

只见她忽然掐了个剑诀,那柄宝剑瞬间火光大盛,一剑刺出,火焰滚荡,竟化成一只烈火青鸟,鸣叫着朝沐晚冲去。

哪怕沐昭再讨厌重夜锦,看了这等场面,也不得承认她真的很优秀。

只见沐晚身法轻灵,脚踏七星玄罡步,避过那火凤的攻势。之后凌空跳起,将剑竖在胸前,口念剑诀,朝着重夜锦一指,一朵水做的莲花在空中凝结。

那莲花一化三,三化九,最后化为无数朵,随着她指向重夜锦的动作,朝对方射去。

重夜锦身周五丈之内,已完全笼罩在剑气之中,她已是避无可避……

台下观战的弟子们纷纷被这一幕给震呆了!

就连观战台上一众长老们,都被这精妙的招式给惊了一下。

剑气化形并非罕见,重夜锦那烈火青鸟便是剑气化形的一种,已然十分高明。

这样高深的功法,除非亲传师父直接教导,否则普通人便是想学也学不到——且化形出来的东西越多越精密,对于修士功力的要求就越高。

沐晚这一招,那水莲足有上百朵,且还在不断分化,每一朵看起来都栩栩如生……长老们纷纷看向子裕真君,不住交口称赞,直夸他无私伟大,教导有方。

子裕干笑几声,不住说着“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一旁的监战长老站起来,敲响了一旁的玉磐。

钟声一响,宣告了比试结束,场上之人便不得继续出招,以免伤人。

沐晚听到钟声,复又掐了一个剑诀,那射向重夜锦的莲花便停了下来,悬在空中。

重夜锦被朵朵水莲包围着,若非沐晚收招,她只怕已经被射成了筛子。

只在电光火石间,这场比试已然经分出了胜负。

重夜锦满脸不甘,早就忘了表情管理,恨恨地盯着沐晚。

长老清清嗓子,道:“昭阳峰沐晚,胜出。”

台下的弟子们爆发出一阵一阵欢呼音浪,几乎将穹庐掀翻。

高手过招,往往没有多少花架子,只三两招便能决出胜负。沐昭心中暗暗生羡,叹了口气。

骆灵却一脸幸灾乐祸,道:“活该!你瞧重夜锦,脸都气歪了!哈哈!”

也不知道为何,她特别看不惯重夜锦。

沐晚将剑一收,那悬浮在空中的朵朵水莲哗啦一声散开,消散无踪。

台下男弟子们叫得最是疯狂,不断高呼着“寻真仙子”的名号——“寻真”是沐晚筑基那年,远在九宫山的珏毓老祖赐给她的道号。这些年因着沐晚太出挑,渐渐得了个“寻真仙子”的雅号。

沐晚朝着重夜锦行了一礼,淡淡道:“承让。”

重夜锦心中的妒火熊熊燃烧,她想起自己向萧然师兄告白的那一晚,他全程面无表情,只冷冷说着自己一心求道,无心儿女私情。哪曾想没过几日,她便在药谷撞见萧然对着沐晚诉说心意,脸上俱是温柔神色,哪里还有对着她时那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此时沐晚已经转身,重夜锦耳边鼓噪着众人的欢呼,看着沐晚清冷的背影,她仿佛着了魔般,竟鬼使神差地掐了个指诀,一道灵火凝成一条细小的火蛇,朝着沐晚的背心直直打去!

沐昭惊叫起来——“晚晚小心!”

台下的弟子看到重夜锦突然发难,居然搞偷袭,全都呆住了。

沐晚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筑基弟子,方才的一场比试,她看似轻松应付,实则已经耗尽了灵力。

听到沐昭的惊呼,她转过头,瞧见一道火蛇朝着自己飞来,已是到了跟前。

她心中一惊,已来不及躲开……

重夜锦眼中闪过怨毒之色。她回山的这几年中,耳边时常听到沐晚的名字,就连她的曾祖父洪涛都常常拿沐晚与自己做比较。

她想,凭什么?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罢了,她师父不过是个金丹真人,如今还半死不活,凭什么她能样样压自己一头?

心中的恨意已难以压制,她想,即便当真伤了她,哪个又敢多说一句什么?

沐昭吓得大叫,泠涯在观战台之上,看到此景,站了起来。

他施展瞬移之术出现在沐晚身边,刚要帮她挡开那道火蛇,却异变陡生!

一道雄浑的剑气从沐晚腰上的紫玉佩中激荡出来,朝着重夜锦打去!

泠涯已算是剑修中的翘楚,在星海洲少有敌手,感受到这股剑气,心中陡然震了一下——这剑气,威势居然不输自己!

擂台笼罩在一层屏障之内,只为了隔断擂台,避免比试中伤到旁人。只是隔着屏障,众人仍感受到那铺天盖地的杀气。

重夜锦也感受到了,吓得呆住。

高等级修士在自己弟子身上种下保命剑气十分常见,重夜锦只当沐晚的师父已是个废人,没人会再关心她,却不想她身上也藏着保命的杀招!

她看着陡然出现的泠涯真君,这才想起来,沐晚的废物妹妹是泠涯的徒儿,难道是他?

泠涯眉头紧蹙,来不及细想,祭出佩剑挡到重夜锦身前,电光火石之间,两道剑气相撞,擂台中爆发出一道强烈的紫光,众人忙抬手挡住眼睛。

泠涯迅速在重夜锦身前布下屏障,只是那剑气相撞产生的余波仍是将她震得飞出擂台,甚至连泠涯都被震得后退一步。

待紫光散尽,众人才抬起头来,只见沐晚无恙,仍然站在原地,像是被吓呆了。

重夜锦却躺在百米之外,胸前一滩殷红血迹,已经昏死过去……

泠涯皱着眉头,看向沐晚。

此时,天空中传来一阵威严的低喝声,如滚滚惊雷,低等级弟子纷纷被震得站立不住。

沐昭感觉到耳膜一疼,痛叫一声,从「兮云」上翻了下来。泠涯赶忙飞身上前,将她截入怀中,并用真气护住她。

那远远传来的声音透着惊怒,质问道:“何人胆敢伤我锦儿?!”

原来是洪涛老祖。

第四十二回:对质

沐昭被师父圈在怀里,用真气护住,这才缓过来。心道分神期修士果真不同凡响,单用声音就能将自己震去半条小命。

她赶忙回头去看沐晚,只见她呆在原地,满脸震惊望着不远处的重夜锦。

一群长老纷纷聚拢过来,琅嬛峰峰主重凌跑到重夜锦身旁,扣住她的脉门,用灵力一探,发觉她灵气紊乱,肋骨被震断好几根,幸而丹田无恙。

他站起来,转身盯着沐晚,喝问道:“你缘何伤人?!”

沐晚听到他的呵斥,抿抿嘴,却不说话。

沐昭听了,差点气死,开口替沐晚辩驳:“明明是重夜锦偷袭在先!”

重凌听了这话,转过头,瞧见被泠涯真君拢在怀里的小姑娘,到底碍着泠涯的威势,声音缓和些,道:“即便锦儿不对,她也不该下此毒手!”

听听,简直颠倒是非!

泠涯被重凌一望,这才发觉自己还抱着沐昭,赶忙放开,低头瞧见小徒儿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正瞪着重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沈放走过去探查了重夜锦的伤势,差人去请药谷的思邈真君,顺便安慰了一番跪在一旁抹泪的白柔,这才走过来,跟众人一起盯着沐晚打量。

沐晚到底年岁不大,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咬着嘴唇,低垂下头,心里感到一阵委屈。

此时,远处飞来一个身影,是个气质阴郁的老者,看着五十出头,头发灰白,方长脸,鹰钩鼻,一双阴鸷的眼睛环视众人一圈,看到泠涯,拱拱手道:“师弟。”

泠涯回礼:“洪涛师兄。”

原来他就是重夜锦的曾祖父,洪涛老祖。

他走到重夜锦身旁,蹲下身子探查她的伤势,一旁的白柔见了他,似是很惧怕,低垂下头退到一旁。

洪涛只探了探她的脉门,头也不回对沈放吩咐道:“叫弟子们散了罢,去月隐阁。”

说着抱起昏迷的重夜锦,一个闪身不见了踪影。

沐昭忙跑过去牵起沐晚的手,轻声道:“别怕。”

沐晚轻轻点了点头。

泠涯走到两人身边,淡声道:“走吧。”说着一挥手,周遭环境一变,已是到了隐月阁。

他带着两个女孩走进去,见洪涛老祖已坐在正厅中的太师椅上,正闭目养神。

其他长老纷纷赶来,子裕真君走到沐晚身旁,低头瞪了她一眼,眼神中满是责备。

沐晚低下头去,感觉眼睛酸酸的。

待人齐了,洪涛才睁开眼睛,道:“说吧,谁伤的她?”

沐晚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低声道:“是我。”

洪涛老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探究,一股威压释放出来,压得沐晚喘不过气,沐晚尽量站直身子,直视着他。

沐昭看到沐晚受欺负,心中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抬头望了泠涯一眼,眼神里满是祈求,泠涯冲她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洪涛老祖沉声问:“你为何伤她?”

沐昭忍不住,上前一步岔话道:“是重夜锦偷袭在先,我家姐姐没有动手!她身上有闻柳真人种下的剑气,重夜锦动了杀心,这才触动剑气!”

她以为那剑气是闻柳受伤前留给沐晚保命的手段。

泠涯却是默然不语,他与那道剑气有过正面交锋,来物气势凛冽霸道,绝无可能出自闻柳之手。

沐晚忙回头看沐昭,不住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头。

洪涛老祖听了,暴喝道:“胡说,那剑气绝不是闻柳小儿的,她没那份本事!”

沐昭被这声夹裹着威压的暴喝兜头撞来,脑仁一疼,忽然感觉一股温润的气息包裹住自己,抵消了那份威压,知道是自家师父在护自己。

泠涯将沐晚拉到身后,淡淡道:“师兄息怒。”

洪涛老祖看了看泠涯,没有搭话,到底收回了威压,不再为难沐晚。

沈放走上前来,拱了拱手,说道:“确实是夜锦在停战后出手伤人,只不过沐晚身上有剑气护体,夜锦触动了剑气,这才被反噬。幸而泠涯师叔替她挡下了一部分,才没酿成惨剧。”

他没有说重夜锦偷袭,但话里话外,也透露着重夜锦行事不够磊落的意思。

洪涛老祖冷笑一声:“是谁种在她身上的剑气,好生了不得!”

说着看向子裕真君,目光如电,问道:“是你?”

子裕真君擦了擦汗,赶忙站出来,恭敬道:“并非是我。”

洪涛老祖转过视线,盯着沐晚,冷声问:“谁给你的剑气?”

沐晚心跳如鼓,却紧紧抿住嘴唇,不说话。

洪涛老祖暴喝一声:“说!”

沐晚身子一震,低声道:“我不知道。”

洪涛老祖怒道:“好一个不知道,你今天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便废了你的修为,将你逐出宗门。”

沐晚听了,满脸震惊地抬望向洪涛,心中委屈再也压抑不住,红了眼圈。

沐昭气急了,再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声道:“凭什么!就凭重夜锦是你重孙?她若光明磊落,如何会自食恶果?!沐晚并没有主动还手,凭什么全到怪她头上!”

洪涛老祖听了,一张脸黑沉沉,转过头盯着沐昭。

沐昭被他阴鸷的目光看着,感到一阵不适,却仍半步不退。

洪涛老祖冷笑一声:“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黄口小儿,泠涯师弟,你真是收了个好徒儿。”

泠涯神色淡淡,回道:“是很好。”

此话一出,四周登时陷入一片死寂。

连沐昭都被自家的师父的黑色幽默给惊了一把。

洪涛老祖被他这话一顶,望着泠涯,惊怒道:“你是何意?”

沈放自几年前处理过沐昭打架那件事后,就知道泠涯是个护短的,看他居然正面杠上洪涛老祖,心中也暗叹了一声“真汉子”,忙站出来作揖道:“老祖息怒。”

说着看向沐晚:“将你的玉佩给我看看。”

他之前看得清楚,剑气是封存在那块玉佩里的。

沐晚犹豫一瞬,解下腰上的玉佩,递了过去。

沐昭一看,心中暗自诧异,这不是父亲的遗物吗?她的腰上也挂了一个。

沈放将玉佩左右翻看,又将神识沉入其中探查,道:“确实只是普通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沐晚声音低低的:“是我父亲的遗物。”

沈放又问:“是谁种下的剑气?”

沐晚仍是回答:“我不知道。”

此时,掌门带着萧然走进来,骆灵抱着红绡也跟在后头。

掌门对着洪涛老祖做了个揖,萧然赶忙来看沐晚,瞧她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骆灵行过礼后悄悄退到沐昭身旁,怀里抱着红绡,贼兮兮冲她眨了眨眼睛。

此时情况陷入僵局,无论沈放问什么,沐晚都照实回答,只是一旦问及剑气的事,她便只答不知。

一旁的重凌真君忽然问:“方才你在擂台上所用的那招剑气化形,是何人谁教你的?”

沐晚沉默,不答话。

洪涛老祖冷冷道:“说。”

沐晚仍如同一个锯嘴葫芦般,一句话也不讲。

洪涛大怒,一掌拍向身旁的案几,除了他坐的那张太师椅外,其他桌椅顷刻间统统化作齑粉。

他冷森森道:“元归,你来讲,偷师学艺,背叛宗门,按门规当如何处置?”

在场的人听了,心中大惊。

沐昭死死盯住洪涛,心中暗骂“你个老不死的”,难怪重夜锦那副德性,原来竟是天生的坏坯子,家族遗传!

她已隐隐猜到,沐晚所用的招式,一定是从她多年前给她的那本《玄水玲珑心法》上学来。

她有心替沐晚辩驳,只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那本心法涉及到玄珠的秘密,是她最大的底牌,她不能暴露。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泠涯的袖子,心中焦急。

泠涯轻轻点了点她的手背,安抚她。

那本《玄水玲珑心法》的事,泠涯是知道的。

当初小徒儿与自己商量着要将心法送给沐晚,他还曾细细翻查过,确实是适合单水灵根修炼的绝上乘的心法。

只是不曾想,竟闹出这样的事来。

虽然剑气的事还未弄明白,他却不能看着沐晚被处置,“偷师学艺“、”背叛师门”是十分严重的指控,一旦落实便,要废除灵根逐出宗门。倘若真如此,沐昭不知该如何伤心。况且作为长辈,他也很欣赏沐晚,不想看着她蒙受不白之冤。

沐晚低着头,思绪乱做一团,她想着:怕是瞒不住了……

泠涯刚要替她说话,就见沐晚忽然抬起头来,看着重凌道:“是从一本心法上学来的,那是我父亲的遗物。”

沐昭和泠涯听了,呆了一瞬。

重凌呵斥道:“撒谎!你生在凡界,家人俱是没有修为的凡人,怎么会有修炼心法?”

沐晚低垂下视线,不答话。

掌门元归已在来的路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

他一直是知道的,重夜锦仗着后台硬,平日里行事颇有几分跋扈,虽是个好苗子,奈何心性不成,成不了大气候,只是碍着洪涛老祖的面子,大家都不好多说什么。

而沐晚是他一直以来十分欣赏的后辈,这些年来时常暗中关注着她,他绝不希望沐晚被赶出宗门。

对于琅嬛峰一脉,他其实打心眼里瞧不,当年白柔那么好的资质,生生叫重影给害成了这样,洪涛从来只知护短,半点良心不讲。

他缓缓道:“将心法拿出来我看看。”

沐晚知道心法宝贵,瞒了这么多年,今天却是不得不弃车保帅。

她从乾坤袋里掏出那本心法,呈了上去。

元归接过来,随手翻看着,却是愈看愈心惊!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望了沐晚一眼,转头看向沐昭,问道:“沐昭,你可知这件事?”

沐昭这会子完全懵了。

她该怎么回答?说知道吗?那本心法本来就是她故意塞给沐晚的,还营造出自己全然不知的假象,在沐晚的心里,她应当是不知道的;说不知道?那么沐晚将被置于何种境地,她不敢想。

沐晚没等她答话,激动道:“她不知道!当初整理父母的遗物时,我故意将这本心法藏了起来,她不知道”

沐昭听了,更是一头雾水,沐晚为什么要编出这样的谎言?

沐晚一直以为,沐昭是不知道这本心法的存在的。

这些年来,她跟着那个人修习心法,渐渐知道了这是本绝世难得的上古心法,玄奥非常。她每每回想起当初得到这本心法的情境,总觉得处处透着古怪。

若不是迫不得已,她绝不会暴露心法的存在。

只是,倘若不能解释清楚剑气的事,她的修道之路只怕是要走到尽头了。必须要拿出震得住场面的东西,让长老们相信他的祖先里有修道者存在,才能遮掩过去,绝不能暴露那个人……

沐昭看着沐晚,一脸懵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一直以为沐晚是个循规蹈矩,绝不会做出格之事的人。联想到那道剑气,她将所有事串起来揣摩了一番,反应过来,沐晚是想隐藏某个秘密。

只是,到底是什么秘密,竟叫向来谨守教条的沐晚,不惜编造谎言哄骗师门长辈,还将自己排除在外?

第四十三回:思过崖

掌门听了沐晚的话,沉吟不语。

重凌真君却仍是咄咄逼人:“连你妹子都无法替你作证,谁知你是不是在骗人?!”

沐昭跳出来反驳道:“我无法作证,真君又以什么依据断定我家阿姊说的是假话?那心法真金白银地拿在掌门真君手上,还能作假不成?”

被一个小丫头片子两次三番顶撞,重凌再是忌惮着泠涯,也不免生出一肚子火气来。

他刚要发作,掌门开口了,淡声道:“这本心法确实玄妙非常,乃正道心法,并非作假。既然沐晚有此机缘,那么一切便解释得通了,她的先祖既能流传下这本心法,那么遗留下附着了剑气的保命之物也实属正常。”

重凌听了,急急道:“谁知道这本心法是她从哪里得来?!”

元归笑了一声:“这心法上乘,一个十六岁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岂能随随便便得到?再者说,即便是她从别处得来,那也是她自个儿的机缘,我们做长辈的,难道还要抢夺不成?”

重凌被他拿话头一顶,瞬间噎住。

洪涛却开口了,阴沉沉地问:“我家锦儿的伤,该如何算?”

元归真君冲他拱拱手:“老祖息怒。如今事情已明了,那剑气封存在她父亲的遗物里,应是她家某位先祖所留,她事先并不知情。保命剑气只有在遭遇致命威胁时才会发动,她并非主动出手,况且……“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珏毓老祖就快回山了,此事说来二人皆有错,倘若重罚沐晚,届时珏毓老祖问起来,只怕好说不好听。还望老祖高抬贵手,看在珏毓老祖的面子上,莫与小孩计较。”

一席话说得可谓诚诚恳恳,看似恭敬顺从,实则话里有话——他先是表态:是你重孙行事不端在先,背后搞偷袭,不想踢到块铁板子,偷鸡不成蚀把米;又委婉提醒洪涛,沐晚不是没有后台,只不过人家的后台恰巧出了远门而已,等珏毓回来了,看到自家徒孙受这等欺负,只怕又是一场麻烦。

沐昭在心中暗暗叫好,心想搞政治的就是不一样,一句话叫他说得玲珑圆滑,滴水不漏。

洪涛阴沉着一张脸,盯着元归真君。元归却一副任你将我瞧出朵花儿来,我自巍然不动的神情。

重凌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岔话:“掌门真君如何就能这般轻信于她?”

元归见重凌胡搅蛮缠,心生厌烦,不客气道:“沐晚这些年来奋发上进,敬重师长,和睦同门,从未有过出格举动,大家都看在眼里。我说句不客气的话,夜锦今天就算不是打在沐晚身上,随便拉个内门弟子过来叫她那样打一下,结果都是相同的,此事说来也怪她行事不够谨慎,怪不得沐晚。”

这话就真真十分不客气了,几乎等同于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

沐晚这半天被他人骂来喝去,一直强忍着不哭,听了掌门这话,却是再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沐昭赶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无声安慰着她。

洪涛阴森道:“倘若老夫非要讨个说法呢?”

元归心中暗叹一声,心道这事恐怕无法轻松揭过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待大比结束后,沐晚去思过崖思过半年,算是她无意伤了夜锦的惩罚,您看可好?”

洪涛冷笑一声:“一年。”

元归听了,颇感为难。

叫沐晚去思过崖思过,已是委屈了她,只为叫洪涛消气,不再为难于她。

再者,他看今日情形,那子裕真君全程跟个缩头乌龟似的,完全没把他师尊的嘱托当回事。珏毓老祖人是好人,就是收徒弟的眼光实在太差,唯二的两个弟子都是一副死样子,再把沐晚放在子裕身边,只怕已是不妥,不若叫她去思过崖避避风头,反正珏毓老祖就快回山了,届时再将她接回去就行。

沐昭听到要把沐晚关到思过崖,气得差点跳起来,泠涯却扣住她的肩膀,对她摇了摇头。

洪涛的德性他向来十分清楚,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倘若不叫他出了这口气,沐晚只会吃更大的亏。

沐昭也清楚,面对绝对的实力和权力,她和沐晚不过是两头小蚂蚁,踩死你也不必打商量,能争取到如今这个结果,已是不易。

只是她胸中像憋着一团火,吐不出,咽不下,叫她无比沮丧。哪怕到了人人追求得道成仙,时常将去伪存真挂在嘴边的修真界,弱肉强食仗势欺人的事,也还是避免不了麽?

沐晚看掌门为难,心知他已尽力,心中感激,上前一步:“掌门真君,我愿到思过崖思过一年。”

一些长老听了,纷纷在心中叹气。

白柔缩在角落里,全程不说话。

只是忽然回想起十八年前的某一天,她也是跪在这隐月阁中,等着高高在上的洪涛决定她的生死……

当时为她说话的,仅有掌门、沈放、及泠涯而已。

自己的孩子受了伤,她是极难过地,只是她在观战台之上将事情经过看得明明白白,确实是重夜锦不对在先。

如今沐晚遭受重罚,白柔却欢喜不起来。

事情最终以沐晚自愿受罚作为落幕。

重夜锦被送到药谷医治,因泠涯替她挡住了剑气,她捡回一条小命,却是不得不在床上将养至少半年。

沐晚却是十分淡然,仿佛不曾受过委屈似的,只在离开时拉住沐昭,跟她说了声对不起。

沐昭知道沐晚为什么道歉。

她以为沐昭不晓得《玄水玲珑心法》的存在,对一众长老撒了谎,说心法是父亲的遗物,被她藏起来,怕沐昭因此与她离心。

沐昭清清楚楚知道心法的由来,姐妹俩各怀心思,各有秘密,却是均无法向对方坦白心声。

沐昭也好奇沐晚的秘密,只是每个人都有秘密,她愿意尊重沐晚。

况且沐晚一直极力把她往外摘,生怕连累到她,她感念沐晚的一片真心。

看着面前已然长开的沐晚,沐昭想起初初来到这个世界时,时常护在她身边那个爱装小大人的古板小孩,不住心生感慨——原来不知不觉中,一切都在变化着,就连那个小沐晚,都长成了一个大人。

她轻声道:“不用说对不起,不管怎样,我都信你。”

沐晚听了,再次红了眼圈。

泠涯站在远处等沐昭,眼神扫过沐晚时,充满了探究。

《玄水玲珑心法》及那块封存了剑气的紫玉吊坠他都认识,沐昭从未有任何事瞒过他,均一五一十跟他讲过。他知道沐晚在撒谎,却没有拆穿她,只顾及着小徒弟的心情,默不作声。

他暗暗想着,自己对待这个徒儿,是否真的宠溺过头,失了原则?

……

一月时光匆匆而逝,沐晚不负众望拔得头筹,摘下了门派大比筑基弟子组的桂冠。

只不过琅嬛峰的人仍将重夜锦重伤的事算在她头上,明里暗里说她赢得名不副实。听那意思,好像重夜锦不受伤,沐晚便绝拿不到第一似的,竟全然忘了重夜锦在与沐晚的第一场比试中便落败,还因此气急败坏,出手偷袭。

而沐昭居然也闯进前十五,成了本次门派大比中的最强黑马。虽然还差五名才能挤进前十,却已比他人预期好出太多。

几场比试里,她表现得颇为不俗,叫一众吃瓜群众纷纷惊掉了下巴。

只是,大比结束后,沐晚便离开了昭阳峰,住到了思过崖。

思过崖乃是门派禁地,除了被罚到此处思过的弟子,其他人均不得靠近,常年有人看守。

听说其上环境十分恶劣,常有毒蛇猛兽出没,且受罚者只能住在崖洞中——那崖洞是依着陡壁挖出来的,深入山腹,分为三十来层,最底层是暗不见天日的死牢,锁着一些穷凶极恶之人。

若无事,没人会往这地方跑,崖下的守卫们懒懒散散,只不过做做样子。沐昭有云隐伞在手,轻轻松松便能绕去,是以她时常偷跑上思过崖看望沐晚,给她送些东西。

……

时值六月,夏山如碧。

泠涯正坐在书房内看书,神识察觉到沐昭正向书房走来,无意识翘了翘嘴角。他把手上的书合起,放到桌上盖住,没等沐昭敲门,便轻声道:“进来罢。”

话音刚落,就见沐昭推开门,像只轻灵鸟儿般飞了进来。

她穿了件白色短襦,下着水绿纱裙,头发简单挽了两个松松的发髻垂在耳后,整个人像只含苞待放的小花苞。

她跑到泠涯身旁,想撒娇又不敢,讨好地喊了声“师父”,声音软软的。接着便不再说话,将手背到身后,用一双圆溜溜的小鹿眼望着泠涯。

泠涯养了她这么些年,但凡她眼睛滴溜一转,便知她打得什么坏主意,瞧沐昭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她这是又想出去玩了。

他无奈道:“功课做完了?”

沐昭赶忙答:“做完了!今儿练剑练了两个时辰还多一炷香呢。”

泠涯笑道:“你倒算得清楚。”

沐昭不好意思笑了笑,两只卧蚕愈发显眼。

泠涯对着她,总生不起气来。知道她这些日子常常偷上思过崖看望沐晚,想着也没什么打紧,便没有多加阻拦。

他低声叮嘱:“月余去一次便罢了,不可常去,更不可往深处走。”

沐昭赶忙点头,伸出一只小手抓住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应承道:“我一定小心,师父。”

泠涯叹了口气:“去罢,早些回来。”

沐昭欢欢喜喜“嗯”了一声,从拴在腰间的小荷包内掏出一样东西,神神秘秘放到桌上,道:“这是送给师父的!”

说完转身飞快地跑掉了。

泠涯诧异,瞧见小人儿已跑远,这才低头看桌上,一看之下,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竟又是一个剑穗。

自打沐昭第一次为泠涯准备生辰礼物,送了他一个自己编的剑穗后,便沉迷编织各种样式的剑穗,隔三差五就要送泠涯一个。

他浅笑着拿起桌上银灰色的剑穗查看,只见做工精细,心里想着:“手艺倒是精进了。”

把玩了一会儿,从纳子戒里拿出一只木盒,只见里头躺着各式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剑穗,足有数十个之多。有些编得歪歪扭扭,一看便知手艺不精,他将那个新得的轻轻了放进去,妥帖收藏好,这才又拿起翻了一半的书,继续看起来。

各位看官当他看得什么书?竟是烂樵柯的《黄粱梦记》!

屋内燃着草木沉香,窗外蝉鸣阵阵。

骄阳似火,海天云蒸。

沐昭扛着小伞慢悠悠朝着山下走去,路上遇见独自一人的杂役弟子,她便要作弄对方一番。她在云隐伞下,别人看她不见,还当是什么山精鬼怪显灵,吓得哭爹喊娘。

如意也是一个小坏蛋,最喜捉弄他人,与沐昭臭味相投,看到别人被吓跑,他笑得最是开心。

红绡怕热,化为原型被沐昭抱在怀里,看着如意和沐昭作弄人,也笑得狐狸嘴巴咧到耳根子后头。

沐昭本想着先散散步,便没有去揽月台乘坐云舟,却因此错过了前来寻她的骆灵。

很多时候,命运的作弄只在一个呼吸间,稍稍一不留神,老天爷便将你精心隐藏起来的秘密撕开,暴露在白日昭昭之下。

正所谓:世事难料定由命,阳错阴差岂我辜。

沐昭与骆灵这一错身而过,却是引来一连串的变故

欲知后事如何,各位看官,且听小生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怀疑

「卢生在打坐中,进入到一种玄妙的状态,他的神识仿佛飞出了肉身,在世间游荡,来去随风。

隐约间,他看到一个穿着破旧青衫的书生,坐在一口红泥小炉旁,炉上的小石锅内煮着东西,凑近一瞧,原来是一把黄粱小米,此时已咕嘟咕嘟冒起小泡,像是要熟了。

他抬头仔细打量那书生,见他眉清目秀,一只手撑着脑袋,鼾声轻微,正闭着眼睛打盹儿,可不正是自己?!

忽地,书生的眼皮动了动,像是要睁开。

卢生大惊,周遭的景物却忽然起了变化,不断扭曲,他像是被一股力量拉扯着,拖出了画面之外。

待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好端端地坐在青云观内,哪有什么红泥小炉?哪有什么小石锅?又哪里有什么青衫书生?

卢生困惑了。

那时,他尚是凡人一个,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进京赶考。

某天在路边捡到一口锅,想着拿回去正好可以煮粥吃。在驿管投宿时,他将小锅清洗干净,舀了一瓢清水、投一把粟米进去,静静等候粥熟。不想中途打了个瞌睡,便来到此方世界,一晃眼,已有数十年。

如今再忆起前尘,却是恍然如梦。

卢生是谁,他又是谁?

这一切似梦又似幻,究竟是他梦见了卢生,变做凡人书生,在人世间泅渡挣扎;还是书生梦见了他,成了如今修道的卢生,在梦中恣意快活?

黄粱一梦,是否会有醒来的一刻?这些年来,求仙、问道,难道只是幻梦一场,梦醒即销。

梦里渐觉身非我,是耶,非耶,恍恍都迷蝶与周。」【注1】

……

再翻页,便见底扉上写着:「第二卷完」。

泠涯将书合上,抬头望了眼窗外,已是申时。

他想着那句“渐觉身非我,都迷蝶与周”,沉默不语。

这本书是他让小童子特意去沧月城买来的。

几年前从沐昭手里没收来第一卷,当时为着她不认真修炼偷看话本的事,还训斥了她一顿。

后来偶然间随手翻看,发现这书颇有意趣,多是些奇思妙想与新奇见解,还有一些作者的人生体悟及对求仙一道的看法,便一路追看至今。

一卷看完,还特意差人去买了第二卷。

想起沐昭,他轻笑一声,这书中主人公卢生的性格,与那小人倒颇有几分相像。

书中一回写到,卢生误入深山,在湖边看到一条被锁链锁住的白蛟。那白蛟已快要化形,修成真龙,却在紧要关头被高等级修士用阵法困住。

卢生使用法宝隐去身形,将那白蛟偷偷放走,友人问他:“那蛟浑身是宝,尤其是内丹,吃了便抵得上千年的修炼,你如何舍得放走它?”

卢生笑笑:“人想修炼成仙,蛟想修炼成龙,若是他人为着自己修炼,将你的金丹挖出来,你做何想?上天有好生之德,人若没有悲悯心,成仙做什么?不如去成魔。”

当时看到此节,泠涯就想到了沐昭。

他想着,若叫沐昭遇见一条被锁住的蛟龙,那小人儿只怕也会同卢生一般,做出相同的选择罢。

有次他去沐昭小院抽查功课,听到她与厨房辛娘的女儿闲谈。

辛娘女儿问她,为何不跟红绡结契,这样就不怕红绡跑掉了。他听到小人儿说:“红绡是我朋友,它愿意待在我身旁,我便养着它。若它有天想回归山林,我也便放了它。”

当时红绡还未化形,好几次偷偷跑进山林里玩个好几天才回来,故而她人有此问。

很多修士都会饲养灵宠,通常都要与灵宠缔结契约,一旦灵宠背叛主人,便会遭受反噬,若主人遭遇致命打击,灵宠也会跟着遭殃。

他自认见识广阔,却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说,将一只动物当做朋友的。

还有如意。

沐昭似乎压根不将身外之物放在心上,给她,她便欢欢喜喜收着,像个小财奴一般宝贝着,一天数一遍;不给,她亦不强求。

如意作为地精,若她利用得当,富可敌国亦不在话下,她却仿佛压根没有那样的心思,整天带着他玩,像看护一个小弟弟般。

泠涯回忆起这些,心想着,难怪那小鬼爱看这本书,大概是在话本里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罢。又想,这些高深的感悟与观点,那么一个小人儿,能看懂麽?

他起身将书放回书架,准备去剑坪练剑。

自打修为停滞,他便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剑道的提升和教养小徒弟之上。

只是到了如今,已快十年,却仍是没有半点突破心魔屏障的头绪。

就在此时,至乐在外头敲门,恭敬道:“真君,玄斌真君的徒儿骆灵前来拜见。”

泠涯淡淡道:“带她到正厅,我稍后便来。”

至乐道:“是。”

骆灵站在正厅内,依然如同踩在云上,脚下软绵绵,脑子晕乎乎,满心像浸在蜜糖里。

她在来的路上遇见了萧然,那冰块似的萧师兄居然主动同她打招呼,拉着她讲了好些话。先是问她最近修炼如何,有没有遇到不懂的地方,然后又问她哥哥如何、师父如何……最后怕表现得太明显,还假装问了问沐昭与沐晚。

骆灵甜甜蜜蜜地想着:“原来萧然师兄并非看不见自己呢,他的心里,肯定也喜欢着自己!”

她想起最近正追看的那本沙雕道友的新书——《冷面师兄娇软师妹》,觉得自己就是那书中的小师妹,马上就要与冷面萧师兄展开一段轰轰烈烈的唯美爱情故事,登时激动得满面飘红。

一转头,却瞧见泠涯真君缓缓走了进来,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立刻清醒过来,停止了胡思乱想。

她站直了身子,规规矩矩冲泠涯行礼问好。

泠涯点点头:“你来找昭儿?她出去了。”

骆灵听着他磁性低沉的声音,打了个激灵,抬眼偷瞧,见泠涯穿着件素简的月白衫子,长身玉立,器宇不凡。

心想这泠涯真君当真长得如同仙人一般,就是气场太吓人了些。

她恭敬答道:“回禀真君,我是来给沐昭师妹送书局分红——”话未说完,却忽然捂住嘴巴,满脸惊恐的抬眼望着泠涯。

泠涯蹙眉。

“什么分红?”

骆灵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连忙道:“没,没什么!她没有分红!是我说漏嘴……不是,是我说错了话!”

越说篓子捅得越大,堪称此地无银三百两。

泠涯知道那小东西肯定又背着自己作妖了,听到“分红”二字,以为沐昭悄悄在外头与人合伙做生意,脸沉了下来,盯着骆灵。

骆灵本来就有些怕泠涯,被他这么盯着,心脏砰砰直跳,冷汗直流,眼神躲闪,不敢直视他。

泠涯沉声道:“实话实说。”

骆灵巴不得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说起来,沐昭写的那本《黄粱梦记》,可能是因为书名和笔名都甚是奇怪,起了反向推广作用,这些年卖得不错。

第一卷写完后,书局又与她订下了第二卷的契,还加了稿酬。

在泠涯眼皮子底下,她不敢跟天茂书局直接往来,又不方便时常去沧月城,便只好通过骆灵与对方互通消息。

骆灵家就在沧月城,她通常把书稿拿给骆灵,骆灵帮她寄过去,等书局发了稿酬,便将其放到骆灵家的铺子里头,再由骆灵带回来给沐昭。这件事没有第三个人知晓,骆灵对着家里人只说是门派里一位师叔的嘱托。

几天前,《黄粱梦记》第二卷的销售统计出来后,书局便将沐昭那一份分红送到骆灵家铺子里,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骆灵像只鹌鹑一样,含胸缩背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泠涯用淡漠到没有起伏的声音道:“说。”

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没有呵斥,却叫骆灵更加心慌,她心里头说了句“沐昭对不住”,便将她给卖了,一五一十把沐昭写书的事交代了出来。

泠涯听着,眉头愈皱愈深,沉默半晌,方才沉声问道:“你是说,《黄粱梦记》是昭儿所写,她便是「烂樵柯」?”

骆灵感觉到泠涯的神情有些不对,小声道:“是……真君您莫怪她,当初她为了攒钱给您买生辰礼物,这才跑去写话本子呢……”

泠涯的脑子里却像是劈过一道惊雷,没听进去她后头的话。

那两卷《黄粱梦记》他一直追看,以为作者会是个有些阅历的年长之人,怎么可能会是沐昭?!骆灵说她八年前便已然开始写,她那时才六岁不到,怎么可能……

骆灵见泠涯一言不发,身上散发着寒冰一样的气场,心中害怕,鼓起勇气喊道:“真君?”

泠涯被骆灵的声音唤回神,转头看着骆灵,问道:“这事还有谁知晓?”

骆灵心中奇怪,如实答道:“没有了,只有我俩,书局的人以为是别人写的……”

泠涯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道:“东西给我,你去吧。”

骆灵如蒙大赦,赶忙将东西递过去,做了个揖,飞也似地跑了。

还没跑出门外,却听泠涯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慢着。”

骆灵忙回头,见泠涯一双眸子沉沉,盯着她:“这事,不可与他人说起。”

骆灵小鸡啄米般点头,见泠涯真君不再理她,这才跐溜一声跑开。

泠涯看着手里的纸页,是书局列出的一年来各地分局的销量状况,以及一些场面话。

他默默走回书房,关上门,静静坐着。

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字,是他八年前写就,上书「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注2】

这首诗是沐昭刚刚引气入体那天,写在纸上,被泠涯无意间瞧见的。当时他问她,这诗是何人所作,沐昭回答,是从破庙的墙上随意看来。

他一直知道沐昭内秀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且时常会说出些奇怪的见解。只是,他从来只当她是个爱奇思怪想的小孩,却从未怀疑过,她会不会对自己说谎。

许多回忆涌入脑海,包括一些被遗忘的细节。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越想会越发觉其中的不合理。

看着墙上的字,他忽然疑惑,问自己:一个小孩,会随随便便写下一首自己无法理解的诗吗?如果不是有所体悟,缘何会反复诵念,写在纸上?

他走到书架旁,取下两本《黄粱梦记》随意翻看。

其实这些年来,他看过很多遍,书上的一些疑问同样困扰着他,而一些见解颇为新奇,叫他一直记着。

卷一的扉页上,用清秀的小楷写着两个字:“沐照”。

沐照。

她刚拜入自己门下时,还不认识许多字,朝露书院的夫子时常找他告状,说她偷懒成性,不好好写字——譬如“雙”字,她偏要写成“双”,一篇文章写下来,夫子竟有一半不认得。

别人都规规矩矩从右往左竖着写,偏她时不时突发奇想,从左往右横着写。

待她下学归来,泠涯问她为何总不好好写字,她支支吾吾,道自己忘了原本怎么写,便只能自由发挥。

那时,她时常把自己的名字写成“沐照”,他就以为,她又在自由发挥了。

一个答案已在他心中呼之欲出,只是,他不愿轻易就怀疑她,他想,他该去证实一下。

他将书放回书架,将骆灵送来的东西收起来,唤来至乐:“你随我去一趟沧月城。”

第四十五回:惊变(一)

泠涯坐在天茂书局的客房内,看着摊在桌上的一堆原稿。

从八年前的第一份开始,及这些年来断断续续收到的手稿,都被天茂书局找了来,老老实实奉到他跟前,确是沐昭的字迹无疑。

书局本应保护他人隐私,奈何泠涯一来就表明了身份,他的名头实在太响,只说自己十分喜爱《黄粱梦记》,想借来原稿一观,于是便有了这一幕。

掌柜仍是那个笑眯眯的圆脸修士,泠涯问起书的作者,说自己心生倾慕,想要结交拜访一番。

那修士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把八年前沐昭与骆灵前来卖稿子的事情说了一遍——他缘何记得如此清楚?只因沐昭长得太过讨喜,他又十分喜欢这本书,是以印象深刻了些。

他想起掌柜的话,沐昭当年谎称自己是替某位师叔跑腿,稿子是那位师叔念着,她写的。

泠涯苦笑一声。

她有哪个师叔,是自己不认得的?

揽月峰上除了杂役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能替谁去跑腿。

他有过一瞬的混沌与错乱,只是此刻已平静下来,看着那堆书稿,就这样枯坐了一夜。

许多回忆在他脑内回放,全是与徒弟相处的点滴。

如何手把手教她写字,如何手把手教她拿剑;她引气入体成功时,脸上的欢喜与得意;她爱哭又爱娇,成天跟在他屁股后头,软软地喊着师父,像条小尾巴;她得到玄珠的第一时间,便忙着跑来告诉他……最后,画面定格在她刚来到揽月峰的头一年,她吵着要过除夕守岁,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茶几旁,一起看着窗外头的落雪。

修士到底不是神仙,岂能真的挣脱七情六欲,完全将自己活成一个无心无情的人?

那是他头一次感受到宁静与陪伴,不同于师尊天钧给他的陪伴,而是一种完全世俗的、他从未经历过的陪伴,是他一直渴望又从未拥有过的,像是亲情。

他解下佩剑上的剑穗,拿在手里摩挲。

这是八年前她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说起来,也是他此生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物。

修道之人要脱离俗世红尘,摈除那些虚礼;做师尊的,也没有哪个会想着给自己的徒弟过生辰。

所以他从未收到过生辰礼物,六岁前在那个地方,连命都几乎要保不住,又有谁会记得这些。

剑穗是玄色的,编得歪歪扭扭,上头穿着一颗墨绿色的碧玺珠子,并不是什么名贵值钱的东西,他却一直带在身边,上头已经起了毛边。

这些年来,他几乎将所有的心神与精力都投注到沐昭的身上,对她如同对待自己的女儿,两个人亦师亦友,更是情同父女。

只是他从未想过,原来她也会隐藏着秘密,甚至一直以来都在伪装——伪装的天真,伪装的蒙昧,伪装出来的年幼无知……

其实真正的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真正的她,会是谁?

外头梆子敲了五声,一慢四快,已是五更天。

他站起来,推开门走出去。

至乐靠在门边打瞌睡,没有听到他离开的声响。

天色变成墨蓝,微微带亮,启明星悬在正空。

泠涯漫无目地走着,替沐昭找了无数个理由,然而每个理由都无法成立。他想,倘若她真的是个夺舍之人,自己以后该如何面对她?

或许他该去问问,听听她的解释。

此时,对面急急跑来一队人,看穿着打扮,应是巡查队。

一人瞧见他,冲过来冲他作了一揖,问道:“敢问可是泠涯真君?”

泠涯答:“是我,何事。”

那人急忙掏出一只传信纸鹤,施了个法,那纸鹤“咻”地一声飞远。

泠涯面无表情望着一群人,那领头的对他拱拱手,恭敬道:“请真君稍待片刻。”

不一会儿,就瞧见道可乘着纸鹤飞来,远远望见泠涯,当即大喊:“真君!不好啦!不好啦!沐昭师姐出事啦!!”

惊变(二)

沐昭醒过来时,感觉脑袋一阵闷痛,她想活动活动手脚,却发现自己被绑住,两条手臂反捆在身后,因血脉不畅而僵硬着,又痛又麻。

抬眼一望,见一块巨大的钟乳石悬在上方,原来她正躺在一个山洞内。

身子底下压着几块尖锐的碎石,顶着她的肩胛骨,痛得她倒抽一口凉气,试着挪了挪身体。

转过头,就见沐晚躺在她身旁,也被捆着,还没有醒过来,红绡则不见了踪影。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凭感觉猜测,应该是入夜了。

说实话,她压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傍晚时她和沐晚蹲在溪边玩耍,周围忽然起了一阵白烟,带着淡淡的香气,她吸了几口,等察觉出不对劲时,半个身子已经麻了,想屏住呼吸却已然来不及,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不多时便昏了过去。

等睁开眼,就到了这儿了。

此时远处传来脚步声,还有低声争执的声音,沐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能听出来是两个女子在交谈。

她紧蹙眉头,盯着不远处的一个洞口。

不多时,从洞口钻出两个人,一个举着火把,另一个见她醒着,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重夜锦。

沐昭恍然大悟,同时心中纳闷——之前听说她至少要躺半年,这才几个月时间,怎么就又活蹦乱跳的,跑出来害人了?

重夜锦看她盯住自己,得意地像一只逮住了耗子的猫。

沐昭开口问道:“重夜锦,你在搞什么鬼?”

重夜锦笑了笑,走过来绕着她转了几个圈,故意踢了踢她的小腿。

沐昭痛叫一声,大骂道:“你想做甚麽?!”

重夜锦笑道:“不做甚麽,玩个小游戏罢了。”

说着转头看向另一个女子:“拿过来吧。”

那女子犹豫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递给了她,低声问道:“被发现了怎么办……”

重夜锦冷笑一声:“谁能发现?那傀儡可以维持两天,先将她们扔进去,到时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便成。”

女弟子道:“可她到底是泠涯真君的徒弟……”说着看向沐昭。

重夜锦低头望向她,神情阴毒,咬牙切齿道:“本来只想对付沐晚,你自个儿送上门来,怪不得我们!”

沐昭听出不对劲来,知道重夜锦怕是动了杀心,心内惊慌,沉声威胁道:“重夜锦,你敢?!我一旦出事,我师尊立刻便会发现!”

重夜锦露出诡异的笑容:“那也得是你受了重伤他才能感觉得到呀~待会儿我就将你俩扔进幻魇蛛的老巢,看看你死之前,他能不能找着你?”

说完咯咯笑了一声。

沐昭听了,心中大骇!

幻魇蛛是一种食腐蜘蛛,通常集体行动,动辄便是成千上万只。它们在猎物身体内注入毒素,使猎物五感尽失,无法动弹,直至活活饿死,待猎物腐烂了,便吸食尸体内的腐液。

倘若是正面交锋,沐昭尚有泠涯给的剑气可以护体,可幻魇蛛咬人时不过像被蚊子叮了一口,bug一般的存在,剑气于它们压根就是摆设,这重夜锦竟然歹毒至此!

沐昭挣扎了几下,身上的绳索却捆得死紧,重夜锦饶有兴致地望着她挣扎的样子,脸上带笑。

她轻声道:“也别指望你那好师尊会发现你人没了,不妨告诉你,此刻你的房间内正躺着一个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人偶,等那傀儡身上的幻术失效时,你早就变成一具尸体了。”

沐昭道:“重夜锦,你疯了不成?!我们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下此毒手?!”

重夜锦的面目瞬间狰狞起来,恨声道:“无冤无仇?你们不过是两个没爹没娘的杂种,凭什么风头出尽,样样压我一头?!”她的脸因嫉妒而扭曲着,嘴里吐出来的话语恶毒至极,哪里还有平时那副温柔可人的模样。

沐昭听了,登时大怒,回敬道:“谁不知你爹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不得好死,连老天都看不过眼要收了他!你倒尽得他真传,这么快就上赶着要步他后尘了?”

比骂人?她还没怕过谁!

重夜锦听了,露出震惊神色,不可置信地望向沐昭,脸上的肌肉因生气而不断颤抖。

她尖叫一声,大骂到:“贱人!!我要杀了你!!”

重夜锦此生最恨别人提起她的爹娘,哪怕回到沧月派已五年之久,白柔做尽讨好之事,她却从未喊过她一声娘。

沐昭早就暗中唤出了如意,如意可以随意隐身,除非是修为高深之人,否则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重夜锦被沐昭用话头刺激得发狂,朝她扑了过来。

此时如意已解开沐昭身上的绳索,她本想拉上沐晚一起躲进玄珠内,奈何被捆得太久,身体僵硬,根本动弹不得,见重夜锦已然扑到跟前,心念一动,瞬间进入到玄珠之中,连如意都没来得及捎上。

重夜锦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沐晚消失在她眼前,呆楞在原地,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另一个女弟子颤声道:“怎么办……怎么办……我们会被发现的……”

重夜锦喝道:“住口!”

那女弟子吓得懵住,只睁大双眼望着重夜锦。

重夜锦打开小瓷瓶,倒出一粒红色的丹丸,颤抖着双手塞进沐晚嘴里,接着从怀中掏出一支黑色的小圆筒,打开来,只见几道黑气窜了出来,瞬间飞远。

沐昭在玄珠内,手里拿着一柄铜镜,看着外头的状况。

看到重夜锦给沐晚喂了一颗红色的药丸时,再也按捺不住,没等身子完全恢复,便打开云隐伞隐去身形,顺便在身上拍了两张隐匿符遮掩气息,心念一动,回到山洞中。

如意感受到她的气息,朝她靠过来,传音入密道:“有魔气!”

沐昭心内一惊,莫非重夜锦与魔修有往来?

叫她与重夜锦正面交锋她尚无半分把握,若是重夜锦再喊人来,她该如何是好?

她传音道:“你去揽月峰!先找我师父,然后去思过崖寻红绡!”

如意道:“你一个人对付得来麽?”

沐昭道:“我会见机行事。”

如意点点头,攸地不见了踪影。

如意没走多久,三道黑影便闪入洞中,均穿着外门弟子的白色袍子,走到近前,问重夜锦道:“出了什么变故?”

另一个女弟子见到他们,吓得退了几步,重夜锦也难得露出害怕的神色,道:“跑了一个。”

其中一人“嗯?”了一声,问道:“怎么跑的?”

重夜锦怯懦道:“不知道,她好像有传送符……前辈,该怎么办?”

沐昭大气不敢喘,躲在一旁,感受到新来的三人身上散发出的魔气,心中震惊,心想重夜锦果真和魔修有染。

惊变(三)

只见其中一个走过去看了看沐晚,问道:“这便是那寻真仙子?”

重夜锦答是。

那人怪笑几声,道:“果然是个小美人儿,哥几个这次有福了!”

沐昭听了,当即大怒!

重夜锦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有告诉几人,跑掉的那个是泠涯的徒弟。

那人说着扛起沐晚:“走罢,速战速决!”

沐昭悄悄跟上。

出了山洞,她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遮天蔽日的森林中。

沧月派后山的森林足有数十万顷,除了被开发出来的地方可以走动,再往深处便是禁地,低等级弟子一律不得踏入半步。即便是一些长老,没有十足的把握,亦不敢往深处走。

沐昭踩着满地的腐叶,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尽量不发出声响。

密林漆黑,走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才走到一个山谷内。

就着天上的月光,沐昭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地洞,里头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簌簌声,像是许多小虫子爬来爬去。

那个扛着沐晚的男人阴阳怪气笑了一声:“这幻魇蛛的老巢可叫咱们兄弟一顿好找,哼,你们沧月派果真是福地,这么多幻魇蛛,本真人还是头一次见!”

听了这话,沐昭心内焦急,这人居然已经到了金丹期,自己如何打得过?!她掏出一把符篆,准备看准时机先砸过去,趁乱抢到沐晚,将她带进玄珠。

刚这样想着,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喝问道:“锦儿!你在做什么?!”

沐昭循声回头,就见白柔站在不远处,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重夜锦。

一个魔修看到白柔,道:“哟~又来一个美娇娘!”

重夜锦见来人是白柔,咬了咬牙,质问道:“你来作甚麽?”

白柔早已习惯了她的态度:“我是你娘,不能看着你误入歧途。”

重夜锦听了这话,却是怒从心头起,高声反驳道:“你不过是一个下贱的侍妾,凭什么做我娘?!”

白柔听了这话,一颗心像是被罡风搅碎,瞬间见泪,苦笑一声:“你当我愿意?若不是重影……”

重夜锦却突然尖叫起来,骂道:“你不配提我爹!是你害死了他!”

白柔听了,满脸苦涩。

沐昭心想,还真让我说中了,这重夜锦当真跟他爹一样,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只见白柔定定看了重夜锦一会儿,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从身后抽佩剑,道:“你不认我也罢,我却不能看着你行差踏错。锦儿,修道修心,我这辈子已然如此,你却尚有希望,倘若道心坏了,你的仙途也便无望了……回头罢。”

说着祭出宝剑,对着三个魔修高声道:“放了那个孩子,有本事来比试一场。”

那魔修将沐晚往地上一扔,冷笑一声:“陪美人儿操练,乐意至极!”

说着祭出一把火红的三叉戟,与白柔过起招来。

沐昭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白柔吸引,悄悄摸到沐晚身旁,刚拉住她的手想将她拖入玄珠,其中一个魔修却是察觉到异样,忽然转过头来,一道红光从他手内弹出,直直打向沐昭!

沐昭惊叫一声,堪堪躲过,手中的伞却被打落,显出身形。

重夜锦看着白柔与自己叫来的魔修过招,心中暗恨她多管闲事,眼看就快天亮了,若再不动手,那泠涯怕是要闻风而来,这样想着,便祭出宝剑加入战局。

白柔本来就应付得颇为吃力,见自己亲生的女儿居然站到那魔修身旁,一同对付自己,脸上现出惊怒,质问道:“锦儿!你疯了不成?!”

重夜锦恨声道:“你不要多管闲事!今天我定要杀了那沐晚,谁都别想拦着!”说着一剑朝白柔刺去。

白柔恨铁不成钢道:“锦儿啊锦儿,你被洪涛彻底教坏了!”

说着足尖一点,向后退去。

那使三叉戟的魔修追了上去,重夜锦也仿佛走火入魔般,往远处追去。

山谷中瞬间只剩下五人,沐昭从地上爬起来,祭出宝剑,一脸戒备望着两个魔修。

那魔修看着她,嗤笑道:“不过一个练气期的小丫头,也敢跟本真人叫板?你若乖乖喊我声夫君,我倒可以饶你一命,咱俩还能做对露水夫妻。”

说完,两个人哈哈大笑。

却在此时,沐晚眼皮动了动,手心里忽然出现一块玉牌,她用尽全力捏碎那玉牌,其他三人正在对峙,均未发现她的小动作。

沐昭听那魔修嘴里不干不净,心中怒意沸腾,她将佩剑横在胸前,盯着两个魔修道:“废什么话?要打便来!”

嘴上这样说着,却是满脊背冷汗,只是箭在弦上,她已退无可退。

她心想着——泠涯留给她的保命剑气有三道,只要自己扛过一招,自家师父便会找来了……

她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眼里闪着凶光,盯住二人。

两个魔修被她凶恶的眼神吓了一跳,这小姑娘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眼神里倒是充满杀气,不由得感到一阵兴味。

沐昭将沐晚护在身后,背对着那个地洞;而两个魔修与她相对而立,背对着谷口。

与重夜锦一伙儿的那个女弟子,此时缩到一旁的阴影里,哆哆嗦嗦望着场内。

另外三人不知去向,已然听不到打斗声。

两个魔修祭出自己的法宝,一个是一柄阔剑,一个是一条长鞭。

他们刚想抖抖威风,叫这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知道何为天高地厚,那拿长鞭的魔修正要出声叫板,话才起了个头儿,却是异变陡生!

只见一截波浪形的火红剑身从他的胸口冒出来,一道血线飙出,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那魔修已然倒地。

另一个魔修大骇,刚要转身,却听“砰”的一声,脑袋轰然炸开!一蓬血雾兜头向着最近的沐昭洒来,沐昭赶忙用手护住头脸,那血雾却是洒了她一身,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传入鼻端,险些叫她吐出来。

挂在她腰间的引梦铃被血气一激,闪过一道诡异的红光。

躲在一旁的女弟子见到这样的场面,登时尖叫起来,却被一剑削掉了脑袋。

四周陡然安静,只有呜咽的风声。

沐昭慢慢放下手臂,抬头一看,见对面站着一人。

他穿着玄色的衣袍,一头墨发披散着,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手里拎着那柄红色的宝剑,正静静地看着沐昭。

沐昭认得那剑,是重夜锦的。

此时天上的乌云散开,月亮从云后显露出来,沐昭看清了来人的脸。

那是一张妖气横生的脸,邪恶而俊美。

他的肤色苍白异常,一双桃花眼幽暗深沉,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手中的剑还滴着血,整个人像是浴血的修罗,浑身散发出浓厚的魔气,摄人心魄,仿佛轻轻一挥手,就能叫沐昭化为一蓬血雾。

沐昭心脏一紧,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方才对着两个金丹期的魔修,她尚能生出一丝抵抗之心,可面对这个人,她却是半点斗志都生不出来。

她尽量站直身子,将沐晚挡在身后,横剑当胸,望着男人。

那男人嘴角挑了挑,问:“你是沐晚的妹妹?”

第四十六回:魔踪现(一)

却说如意像阵风一般飞回揽月峰,却是找遍了整个山头也没有找见泠涯的踪影。

除了沐昭、泠涯及红绡三人,他从未在别人面前显出过身形,是以其他人并不知晓他的存在。

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团团转圈,忽然想起泠涯身旁的两个小童子,一咬牙,转身跑到院中的大石旁垫脚一望,果然见道可化身为纸片人,正附在其上吸收月华。

他二话不说将他揭下,只见那巴掌大的小纸片人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慢慢舒展,变为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子,衣物神情皆栩栩如生,身子却如同纸张一般,薄薄一层,十分可笑。

道可正好好修炼着,却被人强行揭下,心中恼怒非常,正待发火,就瞧见一个穿着红肚兜的奶娃娃站在跟前,不禁一愣,问道:“你是谁?”

如意叫道:“你别管我是谁,沐昭出事了!”

道可一听,反驳道:“胡说,天擦黑前我还见过她,特意嘱咐我不要打扰她修炼。在自个儿房间里,能出什么事?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妖怪,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敢跑来这里撒野!”

如意气得跳脚,哇哇大叫,猛地跳起来揪住道可,往沐昭的小院飞去。

道可尚还维持着纸片人的形态,被风吹得飘来摇去,刺啦刺啦作响,直气得破口大骂,还没骂上几句,如意已然撞开沐昭的房门。

只见一个与沐昭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盘腿坐在床上,闭着眼睛打坐。

如意大喝一声,朝着那假沐昭撞去,只听哐当一响,那“沐昭”被他撞翻在地,一阵黑烟升腾而起,待烟雾散尽,哪里还有沐昭,地上只剩一具白骨傀儡。

道可见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

如意叫道:“楞着作甚,还不快去找泠涯!”

道可结结巴巴道:“可我不知道真君去了哪儿呀……”

如意大叫:“我不管!你快找!否则沐昭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便告诉泠涯是你害死了她!”

道可听了,急急忙忙窜出门,往揽月峰管事老道的住处跑去,之后便是一阵鸡飞狗跳,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泠涯远远听到道可的呼喊,说着沐昭出事了,一颗心蓦然一沉。

待道可飞到跟前,他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道可大叫道:“沐昭师姐被魔修抓走啦!”

泠涯大惊,再顾不得其他,祭出飞剑便往沧月派飞去。

刚飞到山门,就见沧月主峰升起一道光柱,在半空四散为一个个光团,朝着各峰疾驰而去。与此同时,他怀内的长老玉玦震动起来,昭示着门派内有大事发生。

想到沐昭,他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只记挂着她的安危,早将之前的怀疑和芥蒂丢到了脑后。

他急忙赶回揽月峰,在看到沐昭屋内的场景时,一阵杀意激荡而出——只见一个白骨傀儡倒在地上,还穿着沐昭的衣裳,其上萦绕着浓浓的魔气。难怪道可之前如此笃定,说沐昭是被魔修抓走的。

泠涯唤来管事,吩咐他带上傀儡先行前往主峰禀报,自己却是感应着沐昭身上的神识印记,往后山莽莽丛林深处飞去。

……

沐昭感觉到有些冷,轻微地发抖。

看着对面那个可怕的男人,她尽量站直身子,昂着头,与他对视。

那男人问了一句:“你是沐晚的妹妹?”

沐昭没有答话。

此时,身后的沐晚却忽然说话了,声音绵软无力,听着极不正常,她气若游丝道:“池冥……求你……不要伤她……”

沐昭忙侧头瞧她,剑却还平举在胸前,做着防备的姿态。

只听那男人轻笑一声:“你若肯喊我一声师父,我便不伤她。”

沐昭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她看看沐晚,又看向那男人。

男人勾了勾唇:“怎么,你以为她这一身本领,是跟谁学的?”

听了这话,沐昭心中顿时一片清明。

难怪沐晚这些年来进步神速,原因竟然在此。她回想起在隐月阁与洪涛对峙那天,将所有的细节串了一遍,豁然开朗——沐晚极力想要隐藏的秘密,应当就是这个男人。

她之前虽从未见过魔修,但这个人身上那股阴郁凶戾之气,她却是能清晰地感觉到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看似乖巧从不出格的沐晚,居然会做出此等离经叛道之事。

沐晚此刻仿若置身火海,燥热异常,那熊熊烈火烧得她浑身无力,一股陌生而汹涌的情潮将她包围。

她早已神志不清,混混沌沌中却仍记挂着沐昭,一直喃喃念着:别伤她……

沐昭听到她的话,眼眶一酸,对那男人大声说道:“我要带她回去!”

男人浅笑:“你若将她带走,她便会死,只有我能救她。”

沐昭瞳孔一缩,质问他:“我凭什么信你?!”

男人道:“凭你打不过我。”

沐昭自然知道打不过他,甚至于他只要轻轻打个喷嚏,就能将自己掀到阎王老儿跟前去。

可她不愿将沐晚扔下,正茫然踌躇之际,一阵铺天盖地的威压袭来,凛冽的杀意夹裹其中,世界仿佛忽然静止了,连蝉鸣都停了下来。

池冥自然也感觉到了,挑了挑眉:“有人寻你来了。”

沐昭感觉到泠涯熟悉的气息,脸上露出欣喜神色,一抬眼,却瞧见池冥脸上的笑容,她直觉不对,刚要说话,就见那男人指尖朝她一弹,一道细小的银光袭来,她躲闪不及,只感觉心口蓦地一麻,像被电击了一般,短促地叫了一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泠涯将剑御得飞快,只剩一道残影往山谷方向飞来。

远远地,他看到几具破碎的尸体倒在地上,而沐昭则浑身是血地躺在一旁,一动不动。

他目眦欲裂,一颗心像要跳出胸腔之外,他飞到沐昭身旁将她扶起,用神识细细探查,发觉她只是被人强行封闭了五感,并无大碍,一颗心才渐渐平静,却满是后怕……

他定定看着沐昭,很久很久,忽地叹了一口气。

伸手轻轻揩去沾在她脸上的一丝血迹,懒得再管其他人,抱起她往回飞去。

魔踪现(二)

沐昭睁开眼,对上泠涯打量的目光,里头有审视、有探究,令沐昭感到十分陌生。

她尚未反应过来,呐呐地喊了声:“师父……”

却见泠涯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只淡淡道:“收拾一下,随我去见掌门。”

沐昭被他的态度搞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急忙起身问:“沐晚呢?”

泠涯已走到门边,听到她的话,停下脚步,却仍未回头,冷声道:“尚未找到,不过她的魂牌无事,你先随我去主殿。”

沐昭愣住,他从未见过泠涯如此冷淡疏离的模样,见他要走,下意识喊道:“师父!”

泠涯闻声转头,看着她,眼睛里没有半点温度。

沐昭感觉不对劲,一颗心往下沉,却压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怎么一觉醒来,泠涯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呐呐问道:“师父,您怎么了……”

泠涯有很多话想问她,关于她的身世,关于她的秘密,可如今时机不对。且就算问了,他还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如从前一般对她毫无保留吗?

他不知道。

张了张嘴,到底没说话,转身走了。

见他如此,沐昭又是不解,又是委屈,可想到沐晚如今的处境,知道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赶忙爬下床收整一番,沾血的衣裳已经被换下,她用冷水拍了拍脸,走出屋外。

泠涯站在回廊等她,见她出来,只看了她一眼,转身朝着主殿方向走去。

沐昭跟在他后头,看着他宽阔的脊背,觉得她和泠涯之间,像忽然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

从前无论她犯了什么错,总能撒个娇耍个赖揭过去;最严重时,泠涯不过罚她抄抄写写、跪在三清祖师前思过而已,却从未有过今天这种冷漠的姿态。

她盯着泠涯的袖口,想伸手抓住,像儿时那般摇摇他的袖子,问他怎么了……可到底没敢,只憋着满腹的疑惑,把眼泪生生压回去。

走到主殿,就见一众长老都在,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盯住她。

沐昭被吓了一跳,忙去看泠涯,却见他自顾自走到一群长老中,冲掌门和洪涛拱拱手。

沐昭心中发苦,抬头看向洪涛,发现他之前灰白的头发居然一夜之间白透,面色黑沉,眼睛赤红,整个人显得狰狞可怖。

洪涛看着沐昭,阴沉着声音问道:“沐晚在哪里?”声音中透着疲惫,像是忽然间老了几十岁。

沐昭一愣,小声道:“我不知道……”

却见洪涛猛然站起,暴喝道:“胡说!如今活着的就剩你们二人,你如何会不知晓?!”

沐昭愣住,心想,看来重夜锦当真死了。

沧月派所有弟子在入门时都要登记入册,留下魂牌,一旦魂牌碎裂,就说明该弟子已然遭遇不测。

就在今日寅时七刻,看守魂牌的老道发现有四盏魂牌在同一时间碎裂,心中大惊,赶忙上报,随而引发震动。

魂牌碎裂的四人中,三个只是普通外门,一个却是琅嬛峰重凌真君的入门弟子,琅嬛峰的人最后一次见她时,她正与重夜锦待在一起。

重凌赶忙派人去寻,却在重夜锦的住处找出两具施了幻术的白骨傀儡。

正派中修习偃术的修士并非没有,只不过大部分人只用木头或其他天材地宝作为傀儡的制作材料,只有邪道魔修才会使用他人的尸骨制作傀儡人偶。

此事涉及到魔修,便不再是单纯的弟子失踪事件,掌门这才发出紧急召集令,召集所有峰主及掌事长老到大殿商议。

而就在泠涯找到沐昭之时,洪涛老祖也循着印记找到了重夜锦,她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般,双眼无神,以一种诡异扭曲的姿势悬在空中,其下是一具被腰斩的尸体,而白柔则倒在不远处,生死未明。

洪涛刚要靠近,却见重夜锦忽然惊醒过来,凄厉大叫:“曾祖救我!”话尚未说完,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巨网陡然切碎,变作一堆尸块……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洪涛连出手阻拦的机会都没有,见此惨状,他心中又惊又怒,登时呕出一口血来。

其他人又找到另外几具尸体,死状皆十分凄惨。

白柔被扎了一剑,幸而没有伤及心脉,只是昏了过去。

而沐昭被泠涯先一步带回来,沐晚却是失去了踪影。

洪涛在短短十数年间,居然先后两次亲眼目睹自己嫡亲的子孙惨死在眼前,又哀又恨,一腔怒火几乎要将胸腔撕碎,巴不得将与此事沾上关系的人通通杀光。

他指着沐昭,声音嘶哑:“定是沐晚勾结魔修,害死了锦儿!”

沐昭听了,差点被气死,当即大声反驳:“你胡说!是重夜锦勾结魔修将我们二人掳去后山,想将我们扔进幻魇蛛的巢穴!她与虎谋皮,自作自受,你却想赖到我俩头上!”

洪涛听了,大怒,一掌向沐昭拍来!

长老们大惊失色,虽知洪涛一向霸道无理,却没想到他居然问都不问清楚,就欲直接伤人。

沐昭吓坏了,感觉到一阵掌风挟裹着杀气袭来,连退都忘了退,泠涯却忽然冲上来,拦下洪涛一掌。

洪涛看到泠涯挡在那小丫头身前,轻松接下他一掌,心中震怒非常,到底反应过来自己冲动了,只仍是嘴硬,阴恻恻问:“泠涯师弟,你是要包庇你那徒弟不成?”

泠涯冷冷道:“白柔尚未醒,沐晚也不知去向,师兄莫要妄下定论。”

洪涛听了,登时大怒。

沐昭见泠涯到底还是护着自己,眼眶一酸,抓住他的袖子小声喊到:“师父”

泠涯却没有回头。

他心中充满矛盾,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想要什么答案?

他教养了她九年,倾注了无数心血,从一个稚儿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对她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只是,一想到她所有的纯真和童稚都是装出来地,以一张假面欺骗了他整整九年,他便再也无法如从前那般毫无芥蒂地面对她。

沐昭见泠涯还是不理自己,心上像被人扎了一道口子,委屈极了,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掌门见洪涛如此跋扈,心中也十分恼怒,看泠涯与他僵持不下,正要劝解,就见药谷的思邈真君走了进来,拱手道:“掌门真君,白柔夫人醒了。”

掌门赶忙道:“快让她过来。”

思邈真君却满脸为难,说道:“恐怕不行……”

接着看了看洪涛,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掌门看出他为难,道:“思邈真君,有话不妨直说。”

却见对方叹了口气:“她如今虚弱异常,最好不要轻易挪动。否则,恐怕腹中胎儿不保。”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白柔守寡都十八年了,哪里来的胎儿?!

洪涛一听,登时怒火攻心,只觉得琅嬛峰这次是犯了不知哪个太岁,不但自己的亲重孙无故惨死,还闹出此等丑事,颜面尽失。

他一掌拍碎身旁的桌椅,大喝道:“这个贱妇!老夫今日便先清理门户!”

……

却说另一边。

沐晚被池冥带回一个石室中,这石室隐蔽非常,居然就藏在九年前沐昭与沐晚野餐时找到乾坤袋的那个小水潭边的山腹中。

石室的机关隐藏在水潭潭眼之下,应是很久前就留下的,一直没有人发现。

彼时闻柳真人刚刚出事,沐晚被接到昭阳峰,成了一个没有师父的孩子。因着从来要胜好强,她铤而走险私自修习《玄水玲珑心法》,为了避人耳目,只在入夜时分悄悄跑来水潭边修炼,却因心法太过玄奥高深,她连蒙带猜,大着胆子摸索,却差点走火入魔。

就在那时,她遇到了池冥。

……

池冥将沐晚轻轻放在石榻之上,眼中闪着晦暗不明的光。

沐晚只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千万只小虫子在她骨缝里钻来窜去,一阵酥麻漫过全身,往小腹钻去……

她尚未经人事,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只不停流泪。

她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迷迷糊糊看到站在榻前的玄色身影,低低喊着:“池冥……”

池冥将黏在她脸颊上的一缕湿发拨开,看着她泛着潮红的小脸,沉声问道:“沐晚,你还是不愿喊我一声师父麽?”

沐晚低低哭着,咬着嘴唇,不作回应。

池冥低笑一声:“不喊也罢,如今,我已不想当你师父了。”

他眸色沉沉,盯着沐晚,像是要将她吸进眼底的深潭,蜷起一只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

他声音带着蛊惑,像浸了毒的酒,低声道:“你中了合欢蛊,倘若我不帮你解毒,你便会死。现在我问你,你可要我帮你?”

沐晚看着他,眼前像蒙了一层水雾。她

想起六年前那个夜晚,她当时因私自修炼玄水心法出了岔子,体内真气暴乱,几乎将她的经脉搅碎。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池冥出现在她面前,也是这般居高临下带着笑意望着她,说道:“你若肯拜我为师,我便救你。”

只是她到底没有答应做他徒弟,一直与他保持着奇怪的关系,像师徒,像隐秘的朋友,又像互相防备的敌人。

她已被体内的蛊虫折磨得神智混乱,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衣衫被汗水湿透。

她扯着自己的衣襟,夹紧双腿不住磨蹭,带着哭腔说:“帮我……”

池冥脸色突然变得严肃,钳住她的下巴,盯着她道:“既求了我,便没有后悔的余地,你可想好了?”

沐晚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知自己被千万只小虫子噬咬着,只想结束这样的折磨。

她想着,池冥总会有办法罢?

她眼泪越流越凶,鼻头通红,低声哭道:“池冥我好难受……求你……”

池冥深深望着她,隔了很久,忽然轻笑一声,道:“好。”

魔踪现(三)

修真界的人当真个个淡泊名利,不食人间烟火麽?

在沐昭看来未必。

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勾心斗角,只要拉帮结派,那便是政治行为。

否则十大仙门为何各自盘踞领地,数千年来明争暗斗不断?那些没有挤进十大仙门行列的大小门派,削尖了脑袋想钻进来,无非是为了坐拥更多的资源。

而沧月派,暗地里同样有着派系争斗。

洪涛之所以如此猖狂无状,纵容其子孙后辈为非作歹,一则因着他本身修为高,二则也是因为他身后的重家势大。

若把沧月派比喻成一个集团财阀,那么这个集团的核心权力,便是掌握在各大持股的家族或个人手中。

洪涛身后的重家,便是举足轻重的一支。

是以洪涛拥有足够的话语权,对于那些无足轻重的角色,他掌握了生杀大权,别人也不会为着所谓的“公道”、“正义”去得罪他,大多时候,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看看白柔的遭遇,整个事件中,她是最无辜的一个。沧月派上下却集体失明,只给了她一个「夫人」的头衔,让她生活在琅嬛峰,过着所谓锦衣玉食的日子。

对于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被当作禁脔长达百年的受害者,这算什么补偿?就算修士个个命长,百年时光不过眨眼,可活生生一个人被当成猪狗一般囚禁起来,白柔心里当真就甘心?

沐昭看着被强行拖来跪在大殿正中的白柔,心中充满同情。

从前她看不起她,是因为她言行轻佻,也因为所有人都在私底下嘲笑她,沐昭便盲目从众,对她产生了轻视之心。

洪涛黑沉着一张脸站在最上头,像看一只蝼蚁般看着跪在底下的白柔。她胸前还缠着绷带,脸色十分憔悴,没了往日的美艳。

洪涛冷冷道:“说,昨日发生了什么?锦儿是被谁所杀?”

白柔听到他的声音,颤了一下,像是十分害怕。

她低垂着头,声音十分虚弱:“我未看清,当时我正与魔修周旋,受了剑伤,锦儿她……”她忽然顿住,像是不知该如何措辞,抬头望了洪涛一眼,又赶忙低下,接着说:“锦儿与那魔修一道……只是那魔修忽然被一道剑气斩杀,我尚未看清,便被震晕了过去……”

听了这话,殿中众人议论纷纷,虽然白柔说得含含糊糊,但大家都听明白了——那重夜锦居然跟魔修一起对付自己个儿的老娘。

洪涛登时大怒,咆哮道:“胡说八道!你这个贱妇!丧门星!十八年前害死了我孙儿重影,如今又来害锦儿!我今日便将你点了天灯,用你的血来偿我孙儿的性命!”

众人大惊!

点天灯,修真界中最残忍的一种手段,通常是用来对付夺舍的魔修——将人身上画满锁魂符咒,吊在阵法中七七四十九天,受罚之人的生气会随着符咒被阵法吸走,直至油尽灯枯,而神魂则被封印在皮囊内,永世不得超生。

沐昭听到“点天灯”三个字,吓出一身冷汗,紧紧攥住泠涯的袖子。

泠涯回过头,看到她苍白的脸色,神色复杂,愈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白柔却惨然一笑。

她醒来后听说重夜锦已死,便知自己的命数到头了。

当初因怀了重夜锦才侥幸捡回一条命,如今命运诡异地拐了个弯,又以相似的情节重现。她摸了摸小腹,知道里头正躺着一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自己却再也无法护住他,心中又是苦涩,又是不甘,更多地,是怨恨。

元归不爽已经很久了,洪涛三番四次喧宾夺主,将自己当成摆设,不知道的,怕要以为他才是掌门。

他岔话道:“老祖息怒,此事尚未查清,还请交给晚辈处理,晚辈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洪涛冷哼一声。

元归站出来对白柔道:“你细细说来,重夜锦为何会与魔修在一块儿,你又为何出现在那里?不可有半点遗漏,更不许说谎,否则我也保不住你。”

白柔低垂着头,默不作声,隔了很久才开口:“门派大比前,我发现锦儿时常往外头跑,与几个外门弟子来往甚密。我知她一向瞧不起那些弟子,见她反常,便留了个心眼。昨日戌时我去给她送东西,发现她房门紧锁,照顾她的小丫鬟说她已经歇下了,我才去找彩秀,想让她帮忙转交,却看见一个穿着外门弟子服饰的男子从她房内出来……”说着抬头看向掌门,道:“我知道外门弟子没有令牌是不能随意进入内门的,那男子身形诡异,别人仿佛看不见他,我这才悄悄跟上,一路追到后山一个山洞中”

之后的事,便与沐昭所交待的八九不离十,基本能够证明是重夜锦对沐晚怀恨在心,勾结魔修将二人掳到后山,想置她们于死地。

那些清楚十八年前那件事的长老,纷纷在心里感叹烂竹出烂笋,重影自己不是个东西,生个女儿也如此不堪,对白柔的同情又多了几分。

洪涛却是如何也不接受这个事实,直指着白柔破口大骂,说她与沐家姊妹勾结,联合魔修害人性命,竟是执意要将脏水往沐晚头上泼。

沐昭气得一张小脸通红,反驳他:“白柔夫人是重夜锦的母亲,若非事实如此,她还会故意陷害自己的亲生女儿不成?”

洪涛却像条疯狗,逮谁咬谁,他阴恻恻笑出声,对沐昭道:“若要知真假,不若搜魂!你敢吗?!”

此话一出,大殿中顿时落针可闻。

搜魂即搜查他人的神魂,一旦搜魂,任何秘密和谎言都将无所遁形;只是搜魂过后,被搜之人往往会变成傻子,别说修行了,自理都成困难。

一直默不作声的泠涯听了这话,一股怒意沸盈胸口,忽地释放出一阵强烈的威压,将众人吓了一跳。

他直直看向洪涛,声音冷得像冰碴子:“师兄何意?”

洪涛看着他,冷哼一声:“泠涯,我喊你一声师弟,不过是客气,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真当你能与我平起平坐不成?”

泠涯冷笑一声:“不敢。只是师兄若执意针对我徒儿,师弟免不得要讨教几招。”

听了这话,洪涛老祖怪笑起来:“泠涯师弟,果真猖狂!”

看到泠涯与洪涛针锋相对,众人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掌门也感到一阵头痛。

就在此时,一个浑厚如洪钟的声音传进殿内:“洪涛小儿,我徒儿没有资格与你平起平坐,不知我可有这份资格?”

众人大惊!

回头一瞧,就见一个做文士打扮的中年修士慢悠悠走了进来,方脸长须,一双鹰眸闪着精光,可不正是几百年没露面的天钧老祖!只见他身后居然跟着两个和尚,一个年长,穿着粗麻僧衣;一个看着十七八岁,长相俊逸。

这一道二僧的组合,十分怪异惹眼。

沐昭也跟着回头,一眼就看见了多年不见的虚尘。

泠涯赶忙走了上去,对天钧行礼,喊着“师尊”。

天钧笑眯眯将他扶起,道:“珩儿快起来。”

「珩」是泠涯的俗家姓名,除了天钧老祖,几乎无人知晓。

沐昭手足无措站在一众长老中,不知该作何反应,却见泠涯回头对她道:“昭儿过来拜见你师祖…”

沐昭鼻头一酸——她怕泠涯不理自己,这才犹豫半天,如今听了泠涯的话,赶忙欢欢喜喜走上去,准备行礼。

天钧老祖笑眯眯抬起头,想看看泠涯收的小徒弟想长什么样,却在看到沐昭的脸时,忽然愣住,表情变得十分怪异,直直盯住她,不作声。

沐昭被吓住,停住脚步,尴尬地立在原地,不敢上前。

天钧的眼神太具威慑力,仿佛将她魂魄看穿。

她心脏砰砰直跳,忍不住将目光移到天钧身后的虚尘脸上,却见虚尘冲她安抚地轻轻点头,表情颇有深意。

看到天钧的表现,泠涯心中“咯噔”一声。

对于沐昭的身份,他不过是猜测加怀疑,冷着她,只是出于受骗后的恼怒。

可若沐昭真的出事,他是万分不愿的。

他以为天钧的反应是因为看出沐昭不对劲,识破她的秘密,心中焦躁万分。

他回头看了眼沐昭,见她小脸煞白,一双小手揪住衣角,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露出少见的局促拘谨,心中一痛。

他自然也没有忽略沐昭和虚尘的眉眼官司,忽然回想起九年前,沐昭第一次去沧月城的事——那次回来后她与他说起过虚尘,当天晚上就病倒了。

如今,将所有被忽略的细枝末节联系起来,泠涯已经笃定了心中的猜测。

虚尘法力高深,恐怕早就识破了她的秘密。

他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也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她;只是,他不愿她被识破,更不愿她出任何事。

他喊了天钧一声,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却见天钧忽然朗声一笑,表情恢复正常:“这便是昭儿罢?来!”

沐昭一愣,咬着嘴唇看了眼泠涯,见泠涯对她点了点头,才慢悠悠走过来,行了跪拜大礼,恭恭敬敬喊着:“师祖。”

天钧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将她拉起,从怀中掏出一个毛茸茸的小团子——竟是一只秀气的小兔子,道:“这是讹兽,是我游历中偶然得来,你们女孩子应当喜欢,拿去顽罢!”

沐昭接过,见那小兔子小小一团,正好铺满她的手掌心,心生喜爱,赶忙道谢:“多谢师祖。”

天钧呵呵笑着,泠涯却在心中苦笑。

——讹兽,别名诞,形若兔,能吐人言,喜欢骗人,言多不真。没有什么大的功用,但胜在数量稀少,长相可爱,且只生在云洲妖族领域极西之地,极难捕捉,往往被修士当做宠物饲养,价值不菲。

她看着捧着小兔的少女,想起她写的《黄粱梦记》,又想起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她的童言稚语,纯真无邪,竟全是骗人的,跟她手心里的小兔一样,没有一句真话。

魔踪现(四)

修真界拳头硬的是老大,天钧老祖修为至合体,仅次于开山老祖衡律,洪涛再是脑子有包,如今也乖了,从高台上灰溜溜挪下来,对天钧行礼,口称“师叔”,再没了先前那副跋扈嚣张的嘴脸。

众人亦纷纷行礼,天钧一一招呼过,问掌门:“发生了何事?”

元归将事件起末一五一十说清楚,天钧老祖听后,面色一沉,问道:“三个魔修的身份,可查清了?”

元归恭敬道:“尚未。他们杀害了外门三个弟子,冒充三人躲在门中,且不知在三人魂牌上动了什么手脚,一直无人发现……直到昨日事发,三个魔修被斩杀,被害三人的魂牌才碎裂。”

天钧沉吟了一会儿,转身将虚尘请上前来,对元归吩咐道:“这位是虚尘大师,另一位是他的高徒谒雨,先为两位大师安排住处。”

说着对虚尘拱拱手:“大师见笑了,我门中出了些事,需得处理,大师请先下去歇息,我晚些再来拜访。”

虚尘行了个佛礼,又同泠涯和沐昭打过招呼,便带着谒雨随管事离开。

待二人走后,天钧的脸色瞬间黑下来,对洪涛冷笑道:“哼,你重孙女儿好大的本事,勾结魔修残害同门的事也敢做!”

洪涛心中不服,梗着脖子反驳:“师叔怎可偏听这小丫头一人之言。”

天钧喝道:“放屁!你那孙媳妇儿都这样说了,还能有假?!”

沐昭吓了一跳,偷偷看了眼天钧,心想自己这个师祖看起来温文儒雅,原来竟是个荤素不忌的暴脾气。

洪涛却道:“她的话,我也无法尽信……”

天钧冷笑一声,讥讽道:“怎么?你也知自己从前做得不地道,怕她会因此报复?”

洪涛被他一噎,讲不出话来,半晌才气急败坏道:“若要让我信服,那便搜魂!”

天钧冷笑:“洪涛小儿,动不动就吼着搜魂点天灯,你当自己是魔修不成?”

洪涛却执意道:“师叔,白柔不守妇道,不明不白怀了个野种!我搜她的魂,一可验证她们二人之言是否属实,二来也为了弄清楚她肚里的野种是谁的,这是我的家事,还望师叔不要插手。”

天钧听了,看了眼跪在不远处的白柔,到底没再讲话。

白柔听完这话,脸色煞白,沐昭却忽然大喊:“不可以!”

众人纷纷看向她。

洪涛脸色阴沉,问她:“为何不可!莫非你说了慌,怕被识破不成?”

沐昭气极,心里骂着“放你娘的彩虹屁”,到底没敢骂出口,急道:“白柔夫人说的全是实话,她为救我们两个身受重伤,凭什么还要受此怀疑?!”

洪涛冷笑:“若不搜她的魂,那便搜你的,你若当真好心,不妨替她受了!”

沐昭哽住。

她心里清楚,照今天的状况,无权无势的白柔势必要成为炮灰,况且她还在这当头被发现怀了身孕。

沐昭心中不免生出一阵无力之感,又想到,倘若自己没有泠涯护着,下场说不定比白柔还要惨……可要她眼睁睁看着白柔落得个凄惨下场,只怕这辈子都难以安心,咬了咬牙,她道:“我有办法证明!”

掌门忙问:“你有什么办法?”

沐昭一把扯下腰间的引梦铃,泠涯尚未来得及阻止,就见她低低念起咒语,只听「叮铃」一声轻响,空中霎时升腾起一阵白雾,一些虚影出现在众人眼前,匆匆变换,竟将大殿过去十二时辰内发生过的事显现了一遍!

引梦铃回溯出来的幻象,除了施法之人,低等级的修士确实无法看到,可大殿中的众长老皆是元婴修士,甚至还有分神和合体期老祖,均看得清清楚楚!

待幻象消散后,沐昭擦了擦额头的虚汗,不理会众人震惊的神色,道:“这铃铛一天只能用两次,你们随我去山洞,我证明给你们看。”

众人呆住。

……

时间,永远是最难掌控的。

能回溯时空的法宝,往往参透了时间的奥妙,在修真界中万分难得。

沐昭一出手便震住了许多人,一些人心中不免蠢蠢欲动。

洪涛阴恻恻问了句:“这是什么法宝,哪里得来的?”

沐昭尚未说话,泠涯便淡淡道:“是我给她的。”

其实他并不知道铃铛还有这种功用,默默看了沐昭一眼,替她挡下洪涛的质问,也意在警告那些心中有鬼之人,不要起觊觎之心。

心里却在想,她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掌门带人随沐昭去了山洞,沐昭使用引梦铃回溯了过去。

沐昭心里清楚,沐晚和那个神秘的男人一定是认识的,那人应当不会伤害沐晚,可这件事不能叫任何人知晓;是以她一直将嘴闭得死紧,只说自己不知道沐晚的去向,还故意扯谎说引梦铃一天只能用两次,在山洞内施完了法,便适时“晕”了过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沐晚所处的石室内,正一派旖旎景象。

空气中仿佛蒙了一层暧昧水雾,胶着男人的低喘和少女的呻吟,还夹杂了未明的水渍声,响了很久,才云雨渐歇。

沐晚乌发皆湿,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轻喘着,躺在一脸餍足的男人怀里。

池冥搂住她,不住吻着她汗湿的额头,哑声问:“舒服了?”

她如今已然清醒,听了这话,一张俏脸通红,恨不得将头埋进地底下,缩在池冥怀里不应声。

池冥低低笑着,将她身子扳直,迫使她直视自己,啄了啄她的软唇,声音透着餍足后的慵懒暗哑:“羞什么,方才不快活麽?”

沐晚赶忙去捂他的嘴,却被他抱进怀里又一阵欺负,她周身酸软,靠在男人火热的胸膛里,将额头抵在他的下巴,一颗心却悬在云中,有喜悦,有忐忑,有未知的茫然。

她很想问问,他到底是谁,为何一直躲在沧月派中?却害怕一旦问出口,便在二人之间划开一道天堑,疑问的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

半晌,她轻轻说:“我要回去了。”

池冥吻着她的额头,鼻尖,嘴唇,下巴……

吻够了,才看向她,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像是要将她溺毙,低声问:“回去做甚么?跟我走,从此我护着你。”

听着他的话,沐晚一颗心忽然悸动不已,不想再纠结他的身份,只想沉迷在这短暂的快活中。

她主动吻住他,却被他扣住,反客为主,吻得凶狠暴虐、意乱情迷。

好不容易推开他,沐晚喘息着,一双眸子水蒙蒙,软声道:“真的要回去了……昭儿会担心,他们找不见我,怕会为难她。”

男人像是不情愿,“嗯”了一声,把玩着她的秀发,半晌从旁边拿出一物,递给她,竟是沐昭的云隐伞——他将沐昭打晕后,顺便收拾了残局,将她的小伞也顺走。

沐晚不解,池冥看她傻傻的,忍不住又亲了亲她,道:“你妹妹的东西,是个好宝贝。”

沐晚听了,掐了他一把,嗔怪道:“你拿她的东西做什么?”

池冥低笑,含住她的耳垂抿了抿:“否则你如何解释?这是隐身法宝,你回去便说自己找机会藏了起来,等药效过了才回去。”说着又亲了亲她,像是亲不够似的,又接着道:“那女弟子身上的药我已经调换过,别人只会当她喂了你软筋散。”

沐晚一颗心软绵绵,搂住他的腰,眼睛里盛满感激和爱慕,望住他。

池冥被她看得一阵意动,咬了咬她的鼻尖,邪笑道:“说起来那药,当真是好药。”

沐晚想起先前的事,脸一红——她就是因吃了那药才中的情蛊,被他拆吃入腹,可不正是好药?

池冥见少女脸上红云漫布,偏又带着一股子媚劲儿,忍不住扣住她的腰贴向自己,不多时,室内便又响起一阵暧昧声响。

……

沧月派闹哄哄一片,沐昭晕了,被泠涯带回揽月峰。

如今已然证实,勾结魔修的确实是重夜锦,洪涛无话可说,只好将气统统撒到白柔头上。

好在当着天钧老祖的面,他也不敢直接虐待她。

死了五个弟子,一个失踪,还有三个来历不明的魔修需要查明身份,掌门一个头变作两个大……

正在此时,沐晚却自己回来了。

沐昭确实是累了,沉沉睡过去,泠涯一直守在她床边。

短短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事。

他一直是个骄傲的人,除了师尊天钧之外,他头一次对人敞开心扉,无条件地对她好,教养她、爱护她,将她当成自己亲生女儿一般对待,却忽然发现,她是个骗子。

他恼怒,生气,其实还有点受伤。

可哪怕心中的怀疑已经坐实,在别人为难她时,他还是忍不住挡在她前头。

就在她站出来替白柔辩解时,他忽然想通了。

他一直知道沐昭不太喜欢白柔,每次白柔来找他说话,沐昭的嘴都撅得能挂上两个油瓶,直截了当跟他抱怨过好多次——“白柔夫人太讨厌啦!师父你不要理她!”,泠涯每次都只是笑着弹一弹她的脑门。

人的情绪有时候很容易走偏,这些天来,他回忆起的都是她的谎言,那些他后知后觉地,她顾左右而言他的假天真;直到她站出来,不惜暴露引梦铃的秘密,替白柔挡下了洪涛的责难,泠涯才忽然回想起她的好。

她对每个人都很好,不争不抢,不贪不嗔,有点耿直,有点傻气。

而他所欣赏地,不正是她这份赤子之心麽?

人都有秘密,或许她也有迫不得已,他决定成全她,只要她对自己坦诚相待。

沐昭醒过来,再次对上泠涯的目光,只是这一次,没有陌生地探究,只是淡淡地注视。

她鼻头一酸,几乎以为白天发生的一切只是做了一个梦,带着哭腔唤道:“师父……”

泠涯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昭儿,你可有话同我说?”

他希望她能毫无保留。

沐昭愣住,这是什么意思?

她看向泠涯,他的目光太清澈,太深邃,仿佛能看穿一切……她的心怦怦直跳,以为泠涯知道了沐晚同那个魔修的事。

她结结巴巴道:“师父你说什么……”眼滴溜滴溜转开,偏不直视他。

泠涯太了解她了,她什么时候要使坏,什么时候在心虚,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站起来,冷冷清清道:“你休息罢。”

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沐昭呆了。

这一日,他的情绪总是反反复复,她却压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被魔修绑走的阴云还密布在她心上,只想有人可以安慰她,却三番四次被泠涯故意冷落;她嘴一瘪,心中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将被子往头上一蒙,呜地一声哭出来。

第四十七回:何为道?(一)

沐昭和泠涯陷入诡异的冷战,一个不说缘由,一个不明所以,只是谁都不理谁。

第二天傍晚,她又被喊到大殿,泠涯并没有陪同。

没等宗门搜寻的人出动,沐晚便自己回来了,带回了沐昭的云隐伞,用了池冥教她的借口,到底顺利蒙混过关。

如意在外头晾了一天,无法回到伞中,一直躲在泠涯布下的阵法内——当初叶鸾囚禁他时,将他灵魄的一部分融进了伞内的锁灵阵,是以他无法长久离开云隐伞,否则便会魂飞魄散。

沐晚在向宗门长辈说清事情起末后,便将伞送回了揽月峰,如意才得以回去休息。而红绡则在两人被绑当天被捅了一剑,如意在思过崖找到她,赶忙将她带回来,如今正养伤,暂时无法化形。

除了来历不明不知潜伏了多久的三个魔修,又冒出一个瞬间斩杀了五人的神秘人,掌门为此事焦头烂额,便也不再追究一些不太合理的细节,只让两个人又各自交待了一遍事情经过。

好在姊妹二人十分默契,口径出奇地一致,掌门在沐晚回来当晚就查看过云隐伞,除了心里感叹沐昭机缘多外,也没有过多怀疑,随便问了几句,便放过了她们。

沐晚是掌门欣赏并信任的晚辈,他自然偏心一些。

沐昭是泠涯的徒弟,天钧老祖的徒孙,别人也不敢将矛头指向她。

无权无势的白柔,便成了满腔怒火无处宣泄的洪涛撒气的对象。

她穿着单薄的衣衫,跪在大殿正中,垂着头,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洪涛黑沉着脸站在一旁,对于不能私自处置白柔而十分不爽。

掌门其实并不耐管这件事,感到十分头痛。

他叹口气,无奈道:“洪涛师叔,白柔夫人到底才丧女,如今又怀有身孕,何必非要为难她?”

洪涛冷笑一声:“这本是我的家事,你们却拦着我不许处置她,是何道理?”

掌门问:“那您是何意?”

洪涛面色阴狠,淡淡道:“点天灯。”

掌门肃起神色:“天钧老祖已然交待过,不许点天灯。”

洪涛却忽然掏出一只瓷瓶,往场中一扔:“这是我从贱妇住处搜出来的,里头是「一味引」,此药无色无味,一滴即可令人丧命,且看不出任何症状,想必诸位都清楚。”

掌门蹙眉:“师叔这是何意?”

洪涛脸色一冷:“当年我孙儿无故暴毙,我怀疑就是这贱妇下的药!”

众人听罢,心中惊诧。

白柔却半点反应也无。

掌门问她:“夫人,你可有话说?”

白柔却忽然低低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抬起头,已是满脸的泪痕。

她道:“他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有什么话可说?”

众人沉默。

大部分人心中同情白柔,也知「一味引」绝大可能是嫁祸,只为找个名正言顺处置她的借口,却无人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开罪睚眦必报的洪涛。

沐昭和泠涯闹着别扭,本就心中郁郁,如今看着白柔处境凄惨,更是难受。

她对沧月派是有感情的,只因这里是她失孤后长大的地方,是她的家,也是教授她一切知识和技能的地方。

这里有疼爱她的师父,有感情甚笃的姐妹,有打打闹闹的朋友……可对于白柔这件事,她无法站在自己宗门一边,做一个只无条件维护宗门的人,而漠视他人的苦难。

白柔做错了吗?沐昭并不觉得她有任何错。

哪怕她名声不好听,在洪涛闭关那段时间私底下传出放浪名声,且好几次偏帮重夜锦,故意给沐昭小鞋穿。

沐昭对她是有厌恶,但并不期望着她倒霉。

即便她并不认可白柔的行事方式,却也不会因观念的不合而去评判一个人,甚至用世俗的规则为其定罪。她是穿越过来的人,有着更为开放包容地对待事物的看法,在她看来,白柔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只要她不害人,就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定她的罪。

场中依然争论不休,沐昭无心细听,掌门询问众人的意见,只有寥寥几人说着不妥,天钧和泠涯早已表过态——沧月派是名门正派,不是残暴魔教,白柔即便有错,也罪不至死——是以才有了这一幕,大家投票决定白柔的命运。

沐昭和沐晚自然是没有资格参与决策的,她们人微言轻,不过机缘巧合顺便围观了一场。

最后,「点天灯」被否决,掌门给出「一味引」的事证据不足,无法作为评判标准的说法,堪堪保住白柔的性命。

只是,她最终要被押到执法堂受三百鞭刑,再废除一身修为,关到思过崖了却残生。

洪涛没有再说话,他心中冷笑——过完了明路,私底下要怎么折磨白柔,全凭他说了算,别人也管不着!

结束了一切,沐昭浑浑噩噩走出大殿,不知该去往何处。

纵容即是恶,沉默也是恶。

她心中五味杂陈,看着远处的天际,第一次对「道」产生了怀疑。

修真,修什么真?

拳头硬的欺压无力反抗的,将一个无辜的人一生的希望和自由剥夺,安个莫须有的罪名,免了她的死罪,还说着自己仁慈?这便是沧月派,这便是修真界,这便是众人口中的「道」麽?

从前,她心中有困惑时,总会去找泠涯倾诉,从他那里得到解答;如今两人陷入冷战,沐昭顿觉茫然无措,心中像堵了一团棉花,难过异常。

她甚至没有心思关注沐晚,没去询问她失踪的一天去了哪里,也不想回揽月峰,就这样漫无目的逛着,鬼使神差地,祭出「兮云」往沧月城飞去。

她并没有心情闲逛,不过想找个地方散心,却忽然想到《黄粱梦记》卷二已经刊印一年有余,差不多是时候拿分红了,便往天茂书局走去。

到了书局,被告知分红已经送到骆家,沐昭只不过无事可做,顺便来问问,听说已经送出去了,想着回去问问骆灵,便离开了。

走着走着,忽然察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瞧,发现一个异常高大壮实的黝黑汉子正鬼鬼祟祟跟在后头,被她发现也不躲,就立在那里看着她。

沐昭皱眉,左右看看,见人来人往,也不怕他使什么坏,质问道:“你是谁?跟着我做什么?”

那汉子却答非所问:“敢问姑娘可是沧月派的人?”

沐昭穿着一件浅蓝交领襦裙,领子上绣了师门标志,被认出来并不奇怪,她蹙眉道:“是又如何?”

那汉子忽然激动,上前一步,问:“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沐昭本就心情郁郁,遇到这么个愣头青,没头没脑叫她帮忙,心中有气,出言相讥道:“我同你非亲非故,凭什么帮你?谁知你是个什么烂人!”

那汉子面皮一红,拱拱手:“是在下唐突了,只是事出有因,还请姑娘见谅。”

沐昭见他脾气尚好,被骂了也不恼火,知道自己是无故迁怒,顿时感觉不好意思,态度软和下来,硬巴巴道:“说吧,帮什么忙……”

汉子却忽然露出羞涩神情,支支吾吾半天,才道:“我同贵派的白柔夫人是故交……这几日忽然联系不上她,姑娘可否帮在下传个话?”

沐昭愣住,看着他窘迫的神情,脑子里灵光一闪,问:“你同她交情很好?”

汉子忙点头。

沐昭又说:“若她出了事,你可愿救她?”

汉子神色一凛,问道:“姑娘何意?”

沐昭看了看四周,道:“换个地方说话。”

于是二人相约找了家酒楼,要了雅间。

沐昭开门见山:“白柔怀孕了,洪涛老祖要杀了她。”

汉子露出震惊神色,猛地站起来,将桌子撞得哐当一响。

他盯着沐昭,哑声道:“姑娘莫要开玩笑!”

沐昭蹙眉:“我同你素不相识,跟你有什么玩笑好开?”说罢便作势要走,汉子赶忙拦住,不停道歉。

只见他掏出三个乾坤袋,往沐昭面前一推:“这是在下所有身家,全部赠与姑娘,还请姑娘帮帮我,带我见她一面。”

沐昭愣住,看着这个人高马大的粗砺汉子,心想:“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她道:“你可想清楚了?洪涛老祖修为至分神,再来一千个你也不够他看,你若无心救白柔,便不要给她希望。”

那汉子却忽然直挺挺跪下,将沐昭吓了一大跳,他恳切道:“求姑娘帮我!”

……

沐昭回到揽月峰,回想着白天沧月城发生的事,暗想自己是否太过冲动?又想到白柔,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跟随自己的内心。

她鬼鬼祟祟摸回小院,却见一个小童子在门口等她,见了她,便道:“师姐,天钧老祖请你去一趟。”

沐昭愣住,心中惴惴,想起第一次见天钧时他奇怪的神情,心里咯噔一声。

她怀着满心忐忑随小童子往天钧老祖的洞府走去。

泠涯一直默默关注着沐昭的小院,知她傍晚时分见过掌门后便没再回来,差人去问,才知道她乘着「兮云」往沧月城的方向去了。

她从前无论去哪里都会先来禀报自己,从未有过私自出行的行为,今天却如此反常;联系起傍晚大殿发生的事,猜到她是为着白柔受处置的事难过。

不得不说,泠涯十分了解沐昭,甚至可能比沐昭自己对自己的了解还多一些。

他一边因着沐昭欺骗他的事而生气,一边又怕她再出什么意外,一直派至乐盯着,命他一刻钟回来禀报一次。

直等到天黑,听到她回来的消息,他才松了口气。

只是还没放松多久,却又听说沐昭被天钧老祖请走,他最怕师尊已然看破沐昭的秘密,心下轰然一声,赶忙跟了过去。

沐昭随着童子走到天钧老祖的书房,就见他独自一人坐在灯下沉思,看到她,对童子点了点头,那童子便出去了,随手将门带上,书房内便只剩他们二人。

天钧直直盯着沐昭看了会儿,直将沐昭看得心里发毛。

却听他道:“将你的铃铛给我看看。”

沐昭心中忐忑,解下引梦铃递给他,天钧老祖接过把玩了一会儿,又递还给她。

他看起来五十不到,长着一张国字脸,浓眉长须,一脸正气凛然,鹰一般的眸子闪着精光,因修为极高,气场十分强大,看着沐昭时,仿佛令她的秘密无所遁形。

沐昭大气不敢喘,只默默承受他的注视,却见他忽然一笑,道:“我听珩儿说,你入门时四岁?”

竟是摆出一份拉家常的态势。

沐昭傻傻点头,小声答:“是。”

天钧呵呵一笑:“莫怕。”

见沐昭神情放松下来,他才接着道:“珩儿入门时,比你大两岁。”

他像是陷入回忆,放缓语速:“我第一次见他时,他病得不轻,倘若我晚到一会儿,他只怕已魂归西天。他那时过得很苦,小小一个孩童在深宫内苑求存,万分不易。”

沐昭傻傻听着天钧的讲述,才知泠涯竟是皇室的孩子。

他从未跟沐昭说起过他的过去,沐昭偶尔好奇问起,他只说时间太久,忘了。

听了天钧的话,沐昭才知道,原来看起来无所不能的泠涯,也有过脆弱无助的时刻,心里头泛起一阵疼。

天钧老祖讲了一会儿,忽然话题一转,没头没尾说了句:“这铃铛是个了不起的宝贝,须得好好利用。”

沐昭本想多听点泠涯小时候的事,天钧却不再说了,只见他凭空掏出一支簪子,羊脂白玉雕成,上头雕刻了一只小小的兔子并一轮明月,简单可爱。

他将簪子递给沐昭,笑道:“你们女孩子家,定然喜欢这些小玩意儿,这上头附着了三道剑气,可保你无碍。”

沐昭赶忙接过,轻声道:“谢谢师祖。”

天钧笑笑:“天色已晚,回去歇息罢。”

沐昭没听够,想多听点关于泠涯的事,却又不敢对他放肆,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不想刚走出书房,就见泠涯穿着石青常服站在门口,见她出来,打量了她几眼,居然扭过头去,不搭理她。

沐昭心里头委屈得不行,也赌着气,鼓着脸将头一扭,居然不喊师父。

泠涯见她一副死样子,心中火气更甚,径直越过她,看都未曾看她一眼。

沐昭红着眼睛转头,瞧见他走进天钧老祖的书房,利落干脆带上门,气得一跺脚,撅着小嘴往自己小院走去。

路上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到底又哭出来。

天钧正低头沉思,抬眼见泠涯走进来,打趣道:“怎地?听说我要见昭儿便巴巴赶来,还怕我这个做师祖的欺负自家徒孙不成?”

泠涯咳了一声,不自在道:“弟子只是来看看师尊。”

天钧哼了一声:“你小子竟也学会扯谎。”

何为道(二)

沐昭边抹泪边走回小院,只觉得自己不知从何时起,竟变得万分矫情。

大概被泠涯宠得忘记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只吃一点委屈,便觉难以忍受。

只是,一个向来宠着自己、纵着自己的人,忽然变得冷冰冰,又不告诉你原因,当真叫人难过。

她抱着红绡哭了个够本,到底没有忘记正事,又在房间枯坐了一会儿,听外头已然万籁俱寂,想着众人应当都歇下了,这才拿出云隐伞,轻手轻脚摸出门去。

泠涯从天钧老祖的住处回来,便一直魂不守舍,之前从沐昭身边走过时,好像用余光看到她哭了?

说实话,到了此时,他竟不知自己气的是什么。

他不信沐昭会是主动夺舍的恶人,他相信她肯定有着迫不得已,也理解她极力想要隐藏秘密的心情。只是每每回想起那天在大殿上,她和虚尘心照不宣的一眼对视,他便生出无端的火气。

有些秘密,她宁愿告诉外人,也不愿告诉他麽?

他心中烦闷,拿出《黄粱梦记》无意识翻看,看到卢生总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担心梦醒时分,一切都将消散。

他想到沐昭,想着她会不会有一天也无端消失,像发了一场梦?蓦地生出一阵恐慌。

就在此时,至乐跑进来禀报:“真君,沐昭师姐出去了!”

至乐是一根筋生物,吩咐他做什么,只要不喊停,他便会一直做下去,沐昭回来都这么久了,他居然还在盯着她的小院。

泠涯听了,抬头望了眼滴漏,已是四更天,她此时出门做什么?

将手中东西放下,吩咐道:“不必跟来。”

自己则感应着沐昭的方位,追了上去。

沐昭其实并不知道白柔在哪里,想起傍晚时掌门说要将她送去执法堂受鞭刑,便想着碰碰运气,悄悄乘着兮云往执法堂飞去。

她撑着云隐伞,飞得又高,即便有人看见,也只会当是一片云彩飞过。

到了执法堂,还有巡逻的守卫,好在云隐伞不但可以隐形,还能隐匿气息,又有如意这个作弊器在,她轻松便绕过去,在一排刑房中穿梭,终于在角落的一间找到白柔。

隐去身形对泠涯来说不算太难,他虽没有隐身法宝,但有高等级隐身灵符。

他一路跟着沐昭,大概知道她想做什么,看她找到关押白柔的地方,证实了心中的猜想。

执法堂的守卫并非摆设,就算能绕过他们,可但凡发出半点声响,还是会被发现,他看着那个自以为是的小东西,轻轻叹口气,帮她布下一层结界。

白柔缩着身子躺在角落里,已经睡着了,只是睡梦中仍扶着腹部,下意识保护着腹中的孩子。

其实修士是极难受孕的,白柔不知是不是体质太过特殊,居然短短十数年间两次当娘。

沐昭不敢太大声,支使如意钻进去,将白柔弄醒。

白柔一直是个认命的人,因为明白自己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人摆布。

这些年生活在沧月派,说是孀居,其实等同于被洪涛软禁,不过是怕她出去以后将重影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她的灵根已毁得七七八八,再没了进益的可能,连报仇的希望都没有。

她也有过怨恨,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怨恨又有什么用?

……

她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觉有人在推自己,睁开眼,瞧见泠涯那个呆徒弟站在刑房外头。

修士都有夜视的能力,就算没有灯,也能看清楚。

她心中诧异,问:“你来做什么?你怎么进来的?”

沐昭看见她的脸时,吓了一跳!只因她那张原本美艳的脸上,从眉骨到下颚,多出一道深深的剑痕。

她呐呐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白柔扭过头去,轻声说:“是洪涛。”

沐昭心中难过,安慰她道:“会好的……”

白柔苦笑一声,不作答。

沐昭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你那天来救我们。”

白柔却打断她:“你来这里,就为了说这个?”

沐昭知道她没有心情寒暄,直奔主题:“是岳黎,我在沧月城遇见他,他想见你。”

白柔终于露出些活气,顿了好大一会儿才应声,苦涩道:“有什么好见的,他的修为,又救不了我……”

沐昭赶忙道:“我能救你。”

白柔自是不信。

她淡淡笑着:“谢谢你有这份心……从前……我多有对不住的地方……你莫与我计较罢。”

沐昭耐心道:“我真的可以救你,只是你需得信我。”

若能活,谁想死?况且白柔腹中还有个孩儿。她心里清楚,洪涛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她,说是将她关押到思过崖,只怕不出几天,她便会没命。

听了沐昭的话,她蓦然生出几分希望,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沐昭却道:“我不能告诉你。你知道封灵丹罢?”

白柔点点头:“自然知道。”

封灵丹可封闭修士的五感神识,使修士陷入假死状态,无法感知外界发生的一切。

沐昭道:“你若信我,便吃下封灵丹,我自会带你出去。只是重家势大,你们跑不出沧月派的属地便会被捉住,我在后山找个地方将你们藏起来,你们躲个一年半载,再自己想办法离开。”

白柔听了,不说话,脸上现出犹豫神色。

吃下封灵丹,便是无知无觉的假死人一个,等同于将身家性命交到沐昭手上,倘若她起了害人之心,便如案上鱼肉,任人宰割了。

沐昭也不催促,只静静等着。

隔了好一会儿,白柔才下定决心,道:“好。”

如今已是死路一条,不若赌一把,白柔心想。

沐昭却又说:“你还得发下心魔誓,即便事情败露,也不许将我供出去。”

泠涯站在远处,默默帮她把风,听到她的话,轻笑一声,心想倒也不算太傻。

白柔一一答应,沐昭拿出白天在沧月城买来的丹丸,递给白柔,白柔犹豫了片刻,到底吃了下去。

待确定她完全无智无识后,沐昭才伸手够住她,心念一动,两个人出现在玄珠内。

她将白柔安置好,赶忙从玄珠里出来,却在落地的一瞬呆住——泠涯居然站在门口,正静静望着她。

沐昭吓住,半晌才心虚道:“师父……”

泠涯没有回话,看了她一会儿,转身道:“走吧。”

沐昭咬了咬唇,赶忙跟上去,气氛诡异地沉默着。

泠涯接过她手中的云隐伞:“过来。”

说着撑开伞。

沐昭靠过去,紧挨着他,两个人站在一把伞下,略显拥挤。

眼看快到五更天了,泠涯并没有御剑,而是绕过守卫离开执法堂,直接缩地成寸瞬移到后山,带着她往深处走。

月色朦朦胧胧,将森林勾勒成深蓝色,有更深的树影,有浅浅的萤火。

他们趟过细小的灌木,发出“嚓嚓”声响,整个森林像是静止的,仿佛连虫子都睡着了。

泠涯默默无言走在前头,偶尔回头望她一眼,令沐昭感觉无比安心。

她心上的小毛刺像是被抚平,这两天因着他的故意冷落而聚集起来的乌云骤然散开,一片明朗。

她忽然觉得好开心,讲不清来由地开心,像一口气吃下无数糖丸。

她翘起嘴角,加快脚步跑上前,像只得意的小狗,与泠涯并肩而行,不时拿余光偷望他。

泠涯面无表情,眸子被掩藏在眉骨投下的阴翳里,只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和淡淡抿着的薄唇。

沐昭看呆了,明目张胆起来,不再用余光偷瞄,而是仰着头直直盯住他。

泠涯早就发现她在偷看自己,像只得意的小狐狸。

他心想,她定是觉得自己又成功了;成功扛过他的责问和冷待,稀里糊涂得到原谅,甚至从头到尾都不清楚他在恼火什么。

想到这里,他面色一冷,转头扫了沐昭一眼。

沐昭被他的眼神一刺,赶忙低下头,却忽地被一截树根绊倒,身子朝前扑去,惊吓中下意识扯住泠涯的袖子,他眼疾手快,托住她的手臂,将她拎起来。

站稳后,她抚了抚胸口,道:“谢谢师父……”

泠涯却不理她,自顾自往前走,只是悄悄放慢了脚步。

沐昭觉得自己此刻像个闯祸的小孩,明明做着藐视权威的事,泠涯却义无反顾在后头托住她。

沐昭清楚,他一直尽心尽力地养育着她,教导她,保护她……只是,被全心全意爱护着的感觉,从没有哪次像今天这般强烈过。

她满心益满感激、孺慕、以及一些意味难明的小窃喜,她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师父,你不生气麽?”

泠涯不知该如何回答,对上她,他总是变得原则模糊。哪怕识破了她的真面目,他也能替她找到借口,率先原谅她。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问:“为何救她?”

沐昭默然了片刻,问:“师父觉得她该受罚麽?”

泠涯其实并不纠结白柔该不该受罚的问题,只想听听她会怎么说。

沐昭见泠涯不说话,自顾自道:“我从前听过一个故事,讲有个村子,里头有一位长者,他是村子里最有威望的人。有一天,一个妇女犯了过错被捉住,村民把她带到长者面前,要用石头将她活活打死。”

泠涯静静听着,不说话。

沐昭继续道:“村民询问长者的意见,长者说「你们中谁若没有罪的,便可以先拿石头打她。」”1

泠涯淡淡问道:“你认为宗门没有资格处置白柔?”

沐昭没有犹豫,答:“是。”

见泠涯没有应声,她继续道:“即便她真的有罪,谁都有资格指责她,唯独沧月派没有。”

泠涯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她。

沐昭直视着他,眼神清澈,慢慢道:“我知道她是天灵根,倘若她没有来到沧月派,也不会有后头这些事。是沧月派剥夺了她所有的希望,甚至剥夺她为人的权利。宗门纵容重影和洪涛作恶,只因他们是自己人,这便是宗门的「道」麽?”

泠涯沉默片刻,问:“你认为什么是「道」?”

沐昭低下头:“我不知道……只是若不能问心无愧,成仙有什么意思。”

泠涯默默看着堪堪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忽然释然了。

他瞬间不在意她的过去,不想追究她在“夺舍”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这样,耿直而傻气,看似乖觉,其实固执又不驯。

对于他,她或许真的没有故意隐瞒过什么,只不过是出于自我保护,不得不保留一些秘密。

她的本心一直是纯粹的,哪怕对她不喜欢的人,也留有一丝悲悯。

泠涯沉默了半晌,说:“走罢,天快亮了。”

沐昭眼睛亮起来,问他:“您不生我的气啦?”

泠涯没有说话,带着她往前走,循着记忆找寻年少时曾发现的溶洞。

沐昭一颗心又悬到空中,想着:“他还生气麽……”

转念又想:“他到底在生什么气呀?”

天亮前,他们找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将白柔和岳黎从玄珠里挪了出来——原来早在沧月城时,沐昭和那汉子就达成了协议,那人吞下封灵丹,被她带到沧月派来。

有时候傻人和傻人共事,倒当真直截了当,谁也不怀疑谁,效率反而奇高。

沐昭留下岳黎当做报酬送给她的三个乾坤袋,又在里头塞了辟谷丹和一些疗伤丹药,泠涯在附近布下隐匿阵和结界。

拓沧山脉绵延数十万里,大大小小的溶洞足有成千上万,洪涛即便想找,也无从下手了。

之后的事,沐昭便再也帮不上忙,白柔二人只能自求多福。

……

回到揽月峰,朝阳已然升起。

将沐昭送回小院时,泠涯忽然叫住她。

沐昭回头,见他眸色似星海,定定看着她,问:“昭儿,你当真没话同为师讲?”

沐昭愣住,这是他第二次问她这个问题,只是他想要她说什么?

她逆着光,看着站晨曦里的泠涯,朝阳将他高大的身影勾勒出一道金色的柔光,他身姿挺拔,俊郎无双,站在一团光晕中,像是天上的神祇下凡。

沐昭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她从来都知道他长得俊美,只是经过昨夜,他仿佛变得更鲜活一些,沐昭又得以靠近他一些。

他将她抚育长大,教给她一切,在她闯祸时站在她身后,遇到危险时挡在她身前。哪怕心里生着她的气,还是默默站在暗处替她善后,收拾残局,甚至陪着她忤逆宗门的决策,去搭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是不是人倒霉到一个定点,就会交好运了?

沐昭这样想。

否则她怎么会遇到泠涯,这样温柔,又沉默不语的一个人。

她发现自己注视他的目光,不再只是一个少女仰视遥不可及的目标,也不单单是学生仰望老师……这样的注视里,除了孺慕和亲情外,多出了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忽然生出一种剧烈地渴望,想了解他,想要弄明白,在天钧老祖没有说完的那些话里,他有着怎样的过往?

泠涯看她呆住,只傻傻看着他,心中闪过一丝失落。

他没再说话,转身默默离开,留沐昭一个人站在原地。

第四十八回:叶鸾?!

沐昭感觉泠涯变得很奇怪,虽不像之前那般完全不理她,但有什么改变了。

她说不出具体感受,只感觉两人之间不再如从前那般亲密,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令她十分沮丧。

而泠涯,他对沐照的感情是复杂的。

他从前拿沐昭当小孩看,对她没有防备,没有怀疑。

自从知道《黄粱梦记》是沐昭所写,又经过了白柔的事,他无法再用看待一个孩子的目光看待她。

像是一个认识了许久的人,他认为自己足够了解她,忽然有一天,从前的一切都被推翻,他发现他对她的了解不过是一层表象。

她还是她,一样莽撞、善良、怀着赤子之心;她又不是她,她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无知孩童,而是一个来历未知,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他再难做到如从前那般,虽然心中对她已无芥蒂,且决定假装没有识破过她的假象,但之前与她相处的模式显然已不适用。

从前沐昭说些什么,哪怕离经叛道也好,他只当她是年幼无知,童言无忌;如今沐昭再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忍不住探究其中的深意。

他清楚,是他的心态产生了变化,而非沐昭。

只是,他无法阻止这种改变的发生,只好在没有完全想明白之前,尽量回避与她接触。

沐昭很难受。

泠涯对她依旧是尽责地、关照地,只是仿佛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悄悄关闭了一扇门,不再如从前那般毫无保留接纳她。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救走白柔,让她在某一瞬间产生了自己离他很近的错觉。

他们一同拥有许多秘密,玄珠也好、心法也好、白柔也好……只是她想不明白,她明明已经对他敞开了心扉,怎么反而离他越来越远了?

她察觉到泠涯在躲她,不得不与她接触时,他还是尽量表现得如从前一般,只是里头多了一层客气,多了一层疏离。

……

白柔无缘无故消失的事,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听说洪涛几乎将琅嬛峰整个山头轰平,并发下了赏金令,表态掘地三尺也要将白柔找出来。掌门亦派出搜捕队,四处搜寻了一遍,只是无果。

沐昭和沐晚那点小过错,在一片鸡飞狗跳中,自然显得微不足道,无人在意。

沐晚已被掌门允许离开思过崖,免去责罚,又搬回了昭阳峰。

她看着坐在一旁发呆的沐昭,忍不住替她担心——沐昭最近总是闷闷不乐,每次来找她,只兴致缺缺说几句话,便自顾自发呆。

她忍不住问:“昭昭,你到底怎么了?”

沐昭回过神来,恹恹道:“没事。”

她视线移到趴在不远处睡觉的小黑身上——小黑是只猫,不知是沐晚从哪里捡来的,居然就养着了。

她手痒,伸手将那只猫抱过来,那猫却像是不情愿般,不停挣扎;她揪住它脖颈上的软肉,黑猫瞬间乖觉。

她揉了两把,忍不住道:“这猫怎么这么胖?”

沐晚神情有些不自然,干咳了一声:“只是大些,不算胖。”

沐昭揪住它的前腿将它拎起来,确实比一般猫大了一圈不止,瞧起来怪威风的。看它挣扎得厉害,露出一排尖牙,沐昭不再逗弄,放开了它。

她忽然问:“晚晚,那天晚上来救我们的人是谁?”

她一直没有问过沐晚关于那晚在山谷发生的事,只因当时回来后便与泠涯闹起了别扭,又忙着救白柔,如今闲下来,才想着问起。

却见沐晚沉默下来,半晌才道:“不要问,好不好?”

沐昭也不想刨根问底,谁都有秘密,只是她想起那个男人身上浓厚的煞气,忍不住为沐晚担心罢了。

她总觉得,沐晚自那次失踪回来后,仿佛变了,却又说不清她变在哪里。

她看沐晚半垂着头,回避她的目光,忽然福至心灵,试探道:“晚晚,你是不是喜欢他?”

沐晚却像是受了惊吓一般,猛地抬头看向沐昭,耳根却是红了。

沐昭瞬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低下头,沉默半晌,忽然说:“可我觉得他不像好人。”

刚说完,便感觉指尖一痛。

那只猫不知何时跳到她身旁的桌子上,照着她手指就是一口,鲜血汩汩冒出来。

沐昭“啊”了一声,心中恼火,抬手想打它,到底不忍心对小动物出手,只好推了它一把,骂道:“臭东西!”

那猫被她猛地一推,从桌上翻下来,赶忙用爪子扒住桌沿想稳住身形,沐昭却伸手将它的爪子一掀,它扭了一下,到底摔下来。

沐昭心中难过极了,心里想着:连猫也欺负我!

她想起泠涯这段时间对她的回避,想到沐晚若有似无的改变,甚至就连骆灵都躲着她,见了她像是见了鬼一般,扭头便跑!还有红绡,整天往那个和尚院子里钻,她已经好几天没见着它了……

像是忽然之间,周遭的一切都悄悄发生了变化,只有她还傻楞楞站在原地,不明就里。

一种巨大的委屈瞬间将她的胸腔填满,她没有心情再逗留,只想回自己的小院躲起来,哭一场。

她同沐晚打了声招呼便离开,沐晚来不及挽留,就见她已然走远,只好嗔怒地瞪了黑猫一眼。

黑猫将头一扭,装作没看见沐晚眼中的责备,自顾自趴到一旁呼呼大睡,尾巴一摇一摆,似是很得意。

沐昭慢悠悠晃回自己的住处,往常这个时候,她大概还赖在泠涯的书房里,听他抚琴,或者看他作画。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泠涯会不会已经发现了她的秘密?只是,人会本能地逃避自己不愿面对的事,她一直回避去想这种可能。

一场山雨就要来了,天空黑压压的,空气凝滞起来,压得她透不过气。

她讨厌这样的天气,总叫她想起沐家出事那一天。

她想,她大概算不上是个坚强的人,情绪变得异常脆弱,若是泠涯从此都用这样的态度面对她,那她该怎么办?

她太依赖泠涯了,他给她的陪伴,是她从前从未经历过地,她万分珍惜。

之前不觉得,只因习以为常;在他没有任何预兆忽然收回了对她的毫无保留之后,沐昭才发现,她有多依赖他,她有多珍惜这一段师徒情分。

她的心绪乱作一团,负面情绪将她整个人压垮,没有出口,无法宣泄。

她想平静下来,收敛心神,开始打坐。

灵气顺着经脉游走,流过丹田,在体内循环往复。

沐昭已经到达练气大圆满,丹田无法容纳更多灵气,只能一遍一遍在体内运行大小周天。她渐渐平静下来,陷入一种放空的寂静,冥冥之中,她忽然想——泠涯是不是嫌弃她太笨了,要是她筑基成功,他会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对她好?

她像是下定决心般,调整了气息,周身罩门全开,四周的灵气疯狂向她涌来。

……

泠涯站在窗前,背着手望着远处的天际。

山雨欲来,浓稠的乌云密布,风声飒飒,将院内的青竹吹得噼里啪啦作响。

那棵梨树尚瘦弱,被吹得东倒西歪——是沐昭八岁时种下的。

他心中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走到桌旁,捻起一颗黑子,望着残子未收陷入死局的棋面,久久无法落下。

天际忽而响起一声惊雷,像是擂在他的心上。

修士的直觉总是敏锐地,这种没来由的心神不宁,往往昭示着有事即将发生。

沐昭冲动之下将气脉放开,两手抱诀,使灵气流过天池穴,上通泥丸,自然融合阴阳二气,片刻之后,便感觉丹田发热发胀。

天地间的灵气被一股力量牵引着,争先恐后涌入她的身体,横冲直撞。

她意识到自己冲动了,好在人在揽月峰,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赶忙摒除杂念,以神识引导灵气运行。

涌入体内的灵力越来越多,冲击着她的经脉,将其强行拓宽,带来一阵一阵难言剧痛;沐昭大汗淋漓,半点不敢放松心神,凭着毅力咬牙硬扛。

其实泠涯早就为她准备好筑基所需的一切,但凡她提前吃下筑基丹,也不会行进的如此艰难。

暴虐的灵气冲击着她的穴脉,将经脉绞得血肉模糊,又不断修复着,她的灵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变宽……

隔了很久,沐昭就在这不断地破坏与修复间,吸纳着源源不断的灵力,丹田变得更为广阔。充沛的灵力游走于她的四肢百骸,滋养安抚着她体内每一处,不断清洗着淤积的杂质;陈疴被排除,身体像卸下了负载多年的重担,神识仿佛也得到洗炼,霎时轻灵得不可思议!

沐昭感觉自己如同拂去尘污的珠宝,瞬间亮起来,她像是终于体会到传说中易经洗髓般的感觉,仿佛找到了与天地灵力沟通的钥匙,进入到一种全新的境界。

沐昭知道,她筑基成功了,这才终于敢放松心神……

却在此刻,异变陡生!

挂她腰间的引梦铃忽然猛烈跳动起来,一道红光激射而出,直直打向她!

铺天盖地的魔气将她吞没,沐昭没有任何防备,识海剧烈一痛,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软软倒下。

她感觉自己的神识像是被困锁在一个漆黑的空间内,漫无边际的黑暗欲将她的意识蚕食。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心中万分清楚,一旦神识被吞没,她便会消亡,在这个世间彻彻底底消失!

她忍住识海剧烈的疼痛,奋力抵抗着那不断袭来的黑暗,保持着意识的清醒。

却忽听脑内一个陌生的声音道:“嗯?!无知小儿,莫做无用抵抗!本尊可让你少受些苦楚!”

……

如意正在伞内休息,感受到一股灵力涌来,猜到是沐昭在修炼。过了许久,那股灵力越来越精纯,使他也如同浸泡在天地灵力间,无比舒畅。

却在此时,一阵熟悉的魔气汹涌而来,他惊乍而起,心中万分惊骇!

叶鸾!是叶鸾的气息!

如意跳出云隐伞,见沐昭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四周黑气大作,将沐昭的房间与外界隔绝。

叶鸾没有死!

如意脑中跳出这个念头,冷汗涔涔而下!

被叶鸾囚禁折磨的记忆瞬间涌来,绝望的情绪将他淹没,他再顾不得其他,猛力往魔气屏障外冲去!那屏障厚如实质,一次次将他阻隔,他忍着周身剧痛,终于破开一个出口,赶忙往泠涯的住处飞去。

此时已是半夜,泠涯拿着沐昭的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白天时,他便想去看看她,只是鬼使神差地,一次次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详的预感愈来愈强烈,他终于站起来,准备前往沐昭的小院。

如意却在此时冲了进来,满身黑气,尖着嗓子大叫:“叶鸾!叶鸾要夺舍!沐昭有有危险!”

第四十九回:离魂

泠涯赶到沐昭的小院时,天钧老祖和虚尘也先后赶来。

魔气从破了一个洞的屏障里泄出,浓厚有如实物,天钧望向他,皱眉道:“怎么回事?!”

泠涯一颗心像被投进油锅里煎炸,烫得七上八下,滋滋作响,生平第一次露出懊悔的神色。

他甚至没有听到天钧的质问,满心想的都是沐昭——他早该来的,既然已经选择不去追究她的过往,为什么还要故意躲着她?

杀意在胸中激荡,他祭出「孤行」,劈向那剧烈翻滚的魔气,天地间霎紫光大盛,浑厚无匹的剑气以雷霆万钧之势破开屏障,一个惊怒的声音乍起:“是谁?!”

天钧和虚尘在泠涯动手的瞬间,联手布下阵法,只等魔修现身,便能将他绞杀。沐昭面无血色倒在一片魔气中,胸前衣襟上的血迹已经变做暗红色;她的小院被掀翻,只剩瘦瘦小小的她躺在墨色翻滚的浓雾里,暴雨倾泻而下,瞬间将她淋湿。

泠涯站在虚空中望着她,一颗心像被巨手攥住,不住扭曲,疼痛异常。

叶鸾只剩神魂,附在沐昭的识海内,泠涯无法伤他——一旦动手,只会伤到沐昭。

沐昭感觉识海一阵一阵剧痛,那是一种撕裂灵魂的痛楚,她的神识被困在一片虚无中,不住挤压,一个声音蛊惑她:放弃吧……放弃吧……放弃了便能解脱了……

她收敛心神,奋力抵抗,尽量保证自己不被那片黑暗吞噬。

泠涯释放出神识,靠近沐昭,轻柔地将她包裹起来。

天钧和虚尘盘腿坐在他两侧,用神识密切注视四周,不断对叶鸾施压。

叶鸾心中暗骂:倒霉!

他的神魂一直躲在引梦铃内,为了不被察觉,不惜将自己封印起来;直到沐昭被绑到山谷当晚,池冥斩杀两个魔修时,鲜血溅到沐昭身上,血气附着在引梦铃上,被封印阵法吸收,叶鸾方被唤醒。

他吞噬了两个魔修的神识,神魂完全解封,因着尚虚弱,便一直潜伏着。就在沐昭冲动之下私自筑基,放松心神之际,他才骤然出击!

只是他没想到,沐昭竟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即便叶鸾的肉身被毁,神魂仍十分强大,若换做旁人,在他的神识攻击之下,只怕难扛过三招,沐昭却硬生生咬着牙撑到现在!叶鸾狡诡奸诈,此局上千年前便已布下,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神魂之力。

他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小练气修士,后台居然如此硬,使得他一出来便招惹了三个硬茬,竟是一个赛一个厉害!莫说沐昭意志坚定,让他无从下手,即便他今日夺舍成功,也会被瞬间斩杀!

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他出言威胁道:“这小儿的性命你们若还想要,便将阵法撤下!否则,我便是拼着神魂俱灭,也要拉她垫背!”

泠涯声音沙哑,冷冷道:“你若敢伤她,我叫你神魂永受煎熬,万劫不复。”

叶鸾冷笑,猛然撞向沐昭识海,痛得沐昭闷哼一声。她身子蜷起,面色惨白如新纸。

泠涯目眦欲裂,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叶鸾继续威胁:“将阵法撤下,否则……哼哼!”

沐昭的神识被叶鸾困住,已如风中残烛,费尽全力才勉力抵抗;天钧和虚尘对视一眼,不得不撤下阵法。

叶鸾见金光大盛的法阵渐渐暗淡,直至消失,看准时机退出沐昭识海,翻滚的魔气瞬间将他的神魂包裹,他施展出仅余的神魂之力,不再逗留,飞啸着逃离此地。

泠涯哪里会给他机会?

「孤行」以迅雷之势追了上去,一道风驰电掣的剑光撕开雨幕,朝着那团飞遁的魔气劈去,似要将暗沉的天幕扯碎。

只听一声惨叫传来,叶鸾声音中带着怨毒,大喝道:“你——”,话未说完,紫光暴起,凛冽的剑气瞬间将他搅碎!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天钧看到自家徒弟的雷霆手段,心中甚慰,不住点头。泠涯却无心关注他人,他飞到沐昭身边,小心翼翼将她抱起……

沐昭意识涣散,她的神识已从禁锢中挣脱出来,只是不知为何,竟自动将外界屏蔽,陷入混沌。

泠涯的心像被几千根针同时扎着,一阵一阵刺痛,他抱着一动不动的沐昭,感觉到她的体温在迅速流逝,越来越冷,那张苍白异常的小脸上,再没了往日的灵动生气。

他嗓子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半晌才挤出两个字:“昭儿……?”

沐昭却毫无反应。

虚尘走过来,将指尖覆在她的灵台之上,片刻沉声道:“不好,她离魂了!”

……

沐昭躺在聚魂阵内,静静地,任何方法都无法将她唤醒;她的呼吸尚在,只是如同活死人般,感知不到外界的一切。

泠涯守在她身旁,眼睛赤红。

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任何因由地,她就这样陷入沉睡。

他能感觉得到,沐昭体内的生气在一点一点流逝,连聚魂阵都无法锁住,倘若再找不到唤醒她的法子,后果会怎样……泠涯不敢想。

他回想起很多事,关于她。

第一次在碧水潭遇见她时,那个眼神清澈的小姑娘。

她刚来揽月峰时,只会写几个字,将《道德经》拿给她,她读得磕磕绊绊,认字只认半边;泠涯只好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手把手教她握笔、写字。

她爱模仿他的字迹,最爱写他的名字,腕力又不够,往往写得不伦不类。

她初初引气成功,泠涯便为她折下新桃,制了一把小小的桃木剑,上头雕刻了一枝梅花,只意在告诉她:梅花香自苦寒来……

她很喜欢那柄剑,收到时,眼睛都亮起来,笑出两只卧蚕。后来她长大了,再用不到那把小木剑,却一直妥帖收藏着,时时拿出来把玩,笑着跟他说:“师父,我还是喜欢这柄剑,若是人不会长大便好了。”

她爱吃爱玩,其他同龄的孩子都服用辟谷丹了,她却还每天缠着厨房的辛娘为她做饭。对于吃,她总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点子,又偏爱分享,连带他的桌上,都时不时出现些奇奇怪怪的小点心。他训过她许多次,叫她不要沉迷口腹之欲,她却理直气壮反驳:“我还没成仙呢,逃脱不开皮囊束缚,等我成仙了,定然每天只喝西北风!”

他教她下棋,只是不管怎么教,她的棋艺却是半点没有进步,每次落子不出半刻,必然被他杀得片甲不留。每当此时,她便哇哇大叫,说自己是不小心下错了,要重来。

泠涯只笑着让她悔棋,往往结局相同,不管他怎么让,她永远没赢过。

下着下着,她便同他说起观棋烂柯的故事,说她便是那个闯进仙人领地看棋的小童子,一局棋看罢,五百年便过去了。

他后来在《黄粱梦记》又看到那个故事,却从来没想过,原来她就是那个写故事的人。

……

回忆像潮水一般涌来,泠涯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不是他拯救了沐昭,而是沐昭拯救了他。他养育她长大的过程,其实是她在陪伴着他,弥补了他的缺失和遗憾。甚至就连收她为徒的初衷,都并不那么纯粹,他只是想利用她转移注意力,找到对抗心魔的办法。

沐昭对他始终如一,他却在发现她并不如自己所想之后,故意疏远她,冷落她。

如果不是他躲着她,她也不会私自筑基。

如果他当初检查引梦铃时再仔细一点,或许早就发现了异常,不会给叶鸾可趁之机。

泠涯越想,就越悔。

天钧和虚尘快步走进来,后者手中拿着一本古旧的书。

他看了看沐昭,对泠涯道:“九年前我在沧月城见她时,便发觉她魂魄不稳,只是身周隐隐泛着青紫之光,似是有大神通加持,如今那光芒已散,只怕是不好。”

泠涯哑声问:“大师可有办法?”

虚尘将手中的书递给他,问:“你可知华存?”

泠涯接过书,见那纸张已泛着黑黄,似是轻轻一碰便会散开,书封上用篆体写着:《八荒兵器谱》。

虚尘道:“华存为五灵根散修,却能在万年前飞升。相传,她已参破时间奥妙,能回溯时空,穿梭恒沙世界。”

泠涯随手翻着,翻了两页,便见一侧纸上画着一串花型铃铛,旁边写着:「引魂入梦铃」。

天钧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光芒,稍纵即逝,问道:“大师有何见解?”

虚尘道:“诸事必有因果,小友无缘无故离魂,且无论如何都搜寻不到她的魂魄,定然有其原因。此间无果,不若到他方看看?”

泠涯忙问:“该如何?”

虚尘淡淡一笑:“此书是我从一个万年洞府遗迹中寻得,其上记载了上古时闻名于世的神兵法宝,还有一只玉简,恰好与引梦铃有关。”

说着,凭空掏出一块玉片,递给泠涯。

他道:“引梦铃不但可以连接他人神魂,篡取记忆,制造幻象;甚至传言能回溯时空,穿梭恒沙,来往三千世界。既然小友无故离魂,你不若往深处找找,是何原因?”

泠涯和天钧都被虚尘一席话惊到——原来那引梦铃,竟是此等绝世法宝。

天钧捋了捋胡须,道:“昭儿真是机缘深厚。”

泠涯看着从虚尘手中得来的玉简,将神识沉入其中,大段文字飞入他的脑海。

原来这玉简中,不但记述了引梦铃的用法,还有关于引梦铃炼制过程的记载。

华存于万年前,曾亲赴八荒极西之地的无人岛尧诡州,在那里找到了传说中的幻海。

幻海只存在于上古神话之中,唯有缘人方能遇见;那是一片虚空荒海,不周山及蓬莱仙岛,相传便在那幻海之上。

尧诡州地处八荒极西之地,被无尽海环绕,终年环肆着令修士谈虎色变的天煞罡风;华存历经千难万险,穿过风眼,进入到一片须弥幻境——幻境中,便是无垠幻海。

华存在幻境中呆了很久,直至时间失去意义,最终参破时间奥妙,方才得以挣脱。她在无垠幻海中寻得幻海砂,相传那是时间的化身;华存以手指月,幻海中的指非月便落入她的指尖;幻海砂和指非月,成就了其后的引梦铃。

玉简内洋洋洒洒,篇幅甚巨,泠涯匆匆掠过,却也看得颇为心惊。

虚尘在一旁道:“九年前我便认出小友腰间的铃铛是引梦铃,这玉简和兵器谱本于我无用,其时我未赠予她,便是因这玉简中的记载太过诡谲。她身怀重宝,不自知尚罢,倘若知道了,使用不当,反而易入歧途。”

泠涯没有说话,虚尘继续道:“小友得此重宝,想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世间万事皆因果,只是眼下状况,是因是果,寻过便知。”

……

泠涯将引梦铃之上的丝绳绑在无名指上,另一端系住沐昭,他低念咒语,拴在二人之间的引梦铃无风自动,轻声一响。

他感觉自己的神魂被一股力量牵引着,陷入一片虚空,周遭的景致忽然起了变化,他像是站在一片虚无混沌中,四周斗转星移,天河运转。

在一片星辰中,静静立着一扇门,门虚掩着,有微光从门缝中漏出。

泠涯走上前去,将门推开。

第五十回:系铃人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摆设奇特,墙面刷成两色,上半截白色,下半截绿色。

房间中,放着十来张小床,一个四五岁的孩童正背对着他,站在一张小凳子上,望着窗外。

她衣着奇怪,一件没有袖子的小褂子,上头印着一些花纹;下头是一条短短的裤子,像灯笼一般包裹住她两截小细腿。

小女孩的头发细黄,扎成两个小揪揪,她扒着窗沿,垫脚往外看。

此时房门被打开,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中年女子走进来,鼻梁上扣着两个奇怪的圆框,她喊:“照照,吃药了。”

那个小女孩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泠涯看清了她的脸,瞳孔猛地一缩。

是沐昭,或者说,是一个与沐昭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

只是,她看起来太瘦弱了,面色苍白,那双本就明亮的眼睛显得愈发大,在一张小脸上十分显眼。

她的头发没有沐昭的黑亮,而是又细又黄,像一蓬枯草;泠涯透过她衣裳的轮廓,甚至可以看见她凸起的肋骨。

她从小凳子上爬下来,慢慢走过来,穿过了泠涯的身体,走到那个女人身旁。

泠涯低头,发现自己只是一个虚影。

他转过身,看到小女孩接过女子递过来的白色的圆片,吞了下去,然后用小手捧起一只奇怪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完了仰头看向那女子,问:“院长妈妈,我可以出去玩吗?”

那女子说:“不可以,你心脏不好,不能剧烈运动。”

小女孩道:“我不动,我就在旁边看着。”

女子看着她,叹了口气:“不行。”

接着打开抽屉,拿出一本薄薄的书递给她,说道:“你要是无聊,就写写字,看书也行,但不能出去玩。”

说完便离开了。

小女孩很失落,拿起那本小册子,坐到一张小方桌旁,用一只奇怪的笔开始写字——她是左撇子。

泠涯凑过去一看,纸上歪歪扭扭写着:沐照、沐照、沐照、沐照……

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小女孩写着写着,摇头晃脑开始唱歌:“那一天妈妈问我,童年最难忘的是什么?在朦胧的记忆中,难忘小小的摇车,它摇着日月,它摇着星索,它摇着妈妈无字的歌……”

……

她坐在小椅子上,看着一个奇怪的方盒子,盒子里不断有声音和画面闪过,一些小人在里头打来打去。

十方世界,恒沙三千,这便是沐昭的来处。

泠涯能感知到,这里几乎没有灵气,人们无法修行,却可以找到无数种方式,达成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一些机关和奇技淫巧,甚至比修真界还要精妙。

他曾经的困惑,都在这里得到了解答——她写出来的奇形怪状的字,字里行间那些意义不明的小圆点,偶尔从她嘴里冒出来的奇怪的话语……

泠涯一直跟着她,一颗心越来越沉,一颗心越来越痛。

她身子不好,像是心脏出了毛病,每天都要吃药。

她不可以蹦蹦跳跳,不可以情绪激动——太开心和太难过,都不行。

没有人找她玩,她每天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别的孩子嬉笑打闹。

她没有父母,被遗弃在这个收容孤儿的宅子里;但她很乖,会帮大人们收拾桌椅,打扫卫生,学习也很用功。

宅子里有百来个孩子,吃得很差,他甚至怀疑,她能不能吃饱?每天白水煮青菜,配一小碗米饭,难怪她这样瘦。

沐昭双腿并拢,小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做好,看着电视机——他到听她这样称呼那个盒子。

泠涯站在他身后,陪着她一起看。

窗外蝉鸣阵阵,有孩童的打闹声传来,阳光偷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一个方格子。

小沐昭忽然回头,看着虚空处问了句:“谁?”

泠涯无法回答,他甚至分辨不出,这个世界是幻象,还是真实。

这是第三次,她精准地找到他的方位,对着空气发问:“是谁?”

泠涯触碰不了任何东西,他不清楚,这里是她的记忆,亦或他真的存在于她的过去。

小沐昭看了一会儿空气,小声说道:“我知道你在那里。”说完嘟着嘴,扭过头又开始看电视。

她永远这么大胆,和记忆里的沐昭如出一辙。

……

泠涯在这里呆了很久,一天一天,他看着沐昭成长,并不觉得无聊。

这里的时间也不是正常行进的,比如此刻,小沐昭拎着热水瓶够开房门,画面一转,她忽然变成了少女。她还是那么瘦,穿着白色的衬衫,蓝色的裤子,拿着那个红色的热水瓶走到水房打水。

她已经不住在那个塞满了十来个人的房间,只因她总在半夜醒来,望着泠涯的方向问:“你是谁?”

孩子们都怕她,说她要死了,不吉利,看得见鬼,于是开始孤立她;院长没办法,给她安排了一个小小的房间,让她一个人住。

少女沐昭头发扎成马尾,还是那样苍白,仿佛看得见皮肤底下青色的血管。

泠涯习惯了跟着她,他也可以去别的地方,四处看看,只是他不放心她,就这样跟着。

忽然一声巨响传来,热水瓶摔碎在地上,沐昭捂着胸口摔倒在地,泠涯看到她的冷汗淌下来,嘴唇变成青紫色,在地上蜷成一团。

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孤儿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泠涯伸手想触碰她,却只能穿过她的身体。

他朝着门卫室飞去——他在这里很久,已经很熟悉了。门卫老头是院长的亲戚,正翘着腿听收音机,双手打着拍子。

泠涯神识钻进他的识海,冷冷道:“三楼出事了,速去!”

老头吓得从椅子上翻下来,睁着惊恐的双眼四处看着,泠涯喝道:“再不去,我便杀了你!”

老头尖叫起来:“我去!我去!别杀我!别杀我!!”说着爬起来,三步一个跟头冲上三楼……

沐昭最终被送往市医院,进行了人生中第二场手术。泠涯站在一旁,看着一群人破开她的胸腔,在她的心脏里接入几根线,连在一个椭圆形的小盒子上。

他的胸口也跟着痛起来,仿佛正在受苦的人是他。

……

孤儿院已经没有多少人了,那些和沐昭同期进来的孩子,大部分被收养,有些已经离开;只有她因身体原因,好几次被看中了,又再次被送了回来。

泠涯在这里很久,知道这个地方叫「月亮福利院」,是一个私人孤儿院;院长已经年迈,力不从心,无法再收养太多孩子,如今连带工作人员,只剩下二十来个人。

沐昭考上了大学,她收拾了一个小箱子,抱住院长,哭着和她道别。

泠涯跟着她踏上火车,一个会移动的长盒子。此时已是子时,车厢里没有太多人,沐昭裹着一件黑色的旧衣服,显得愈发瘦小,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泠涯的方向,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问:你是谁?

……

时间的流速仿佛变快,总在变化。泠涯默默注视着她,看她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去食堂;看她偷瞄一些长得好看的男孩,看她冷冷淡淡,不再关心她人的议论,将自己活成和泠涯认识的那个她,完全相反的人。

他看着她顺利毕业,却因为身体原因,无法找到工作。

她离开了孤儿院,住在一个破败的房间里,只有一个行李箱和一张破旧的铁丝床,她趴在床上哭,哭了很久。

她最后顺利得到一份工作,图书管理员——她似乎很开心,工作很认真,每个月会将工资寄一半给孤儿院。

……

画面一转,她躺在病房里,身上插满管子和仪器,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头发稀稀拉拉,再也不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泠涯能感觉到,她的生命流逝得差不多了,心跳异常微弱。

直到此时,她还在委托朋友,与孤儿院的院长通邮件,假装自己无恙;似乎并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她即将离开。她把所有的钱都捐给了孤儿院,没有存款,动不起手术,只能等死。

她的表情却很平静。

最后一次,她艰难地转过头,看着泠涯的方向……她带着呼吸机,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表达。

泠涯知道,她在问:“你是谁?”

他的心碎成粉末,却没办法告诉她,他是谁。

终于,一旁的仪器长鸣一声,那条缓慢起伏的绿色线条变成了直线,护士跑了进来,按响她床头的电铃。一群人涌入房间,试图抢救她,泠涯却看到她的神魂离开了身体,漫无目的游荡着……

他跟了上去。

沐昭转过头来,却还是看不见他,只问着:“你是谁?”

泠涯知道,这是他此行的终点,他要将她带回去。

一串铃铛出现在他手上,轻轻一摇,沐昭被吸进了引梦铃内。

他听到病房里的声音传来,一个男人说:“宣布死亡。”

画面再次变换,斗转星移间,他又回到了那片虚空。

这次,面前又换了一扇门,他驾轻就熟地推开,来到一座繁华的城镇。泠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循着记忆找到一条小巷,巷口立着一块大石头,上头写着:「青槐巷」。

他慢慢走进去,看到熟悉的沐家大宅——他九年前陪她来过的地方。

一切都清楚了,再清楚不过。

那个和沐昭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正在发烧,泠涯坐在旁边默默等候。

在她灵魄离体的一刻,他将沐照的魂魄强行封入她的体内;他舍去了自己一部分神魂,和她封印在一起,她的身上泛起淡淡青紫色的光芒。

一切都清楚了,沐昭不是夺舍之人。

而是他。

他是那个系铃人。

沐昭,只不过命中注定要来到他身旁而已。

第五十一回:喜欢

沐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她回到儿时生活的孤儿院,一些被扔进角落的记忆在梦中再度被拾起。

那时,她拥有一个「看不见的朋友」,它陪她读书、写字、看电视……院长告诉她,是因为太孤独了,她才会幻想出一个朋友来。

只有她知道,那个朋友是真实存在的。

十六岁的夏天,一个平静的午后,孤儿院组织春游,所有人都去了少年宫。她因为身体不适留在院中,去水房打水的路上,突发心梗,无人发现。

躺在地上时,她看见走廊的窗帘被一阵风刮起,像是有人飞速跑过。没多久,门卫大爷冲上三楼,边跑边喊:“马上去……马上去!别杀我!”

她被送到医院,住了半年,再回来时,门卫爷爷已经辞职。听说他将沐昭送到医院的当天,回去后便病了一场,病愈后坚持要走,却对离职的原因缄口不言。

沐昭知道,是那个看不见的人帮助了她。

她孤零零离世那一晚,其实有过后悔的,后悔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想见见院长妈妈,起码同她道个别。

人死前会有强烈的预感,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她心中有绝望,有不甘,同时亦很平静。她看向虚空,能清楚地感知到,那个「看不见的朋友」就站在不远处,静静陪着她,送她最后一程。

……

泠涯看着三岁的沐昭,因他神魂的一部分封存在她体内,强行稳固了她的魂魄,使她与这具肉身渐渐契合。

他抹去了她过世后的那段记忆,引梦铃跳动了一下,眼前的一切像滴入水中的墨点缓缓洇开,逐渐化做虚影……再醒来时,他已回到揽月峰。

他赶忙去看沐昭,发现她的脸上有了血色,在一旁为他护法的虚尘见他醒来,走过来扣住沐昭的脉门,片刻说道:“无碍了。”

泠涯恍若隔世,问:“我去了多久?”

天钧老祖坐在不远处,端着一个茶盏,回道:“半盏茶尚无。”

泠涯放空了片刻,失笑一声,蓦地想起那个黄粱一梦的故事——梦中千载百年,原来不过一瞬。

他扭头望向沐昭,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替她拉了拉被褥。

世间缘生缘灭,缘聚缘散,冥冥之中,原来早有定数。

沐昭注定要成为他的徒弟,而他命中的使命,便是护住她,前世也好,今生也罢。

……

沐昭在后半夜醒来,她感觉自己像是发了一场梦,懵懵懂懂,竟不知身在何处。

她的记忆停留在筑基成功的那一晚,却仿佛在梦中重新走了一遍前生,若不是周遭的景致如此熟悉,他几乎要以为她又回到了上一世,而此生的记忆,才是幻梦一场。

不远处的烛火噼啪跳动,灯花炸开,她听到门「吱呀」一声轻响,循声望去,原是泠涯推门走进来。

他穿着月白常服,披着同色外氅,头发用一支白玉簪简单束起,整个人清贵儒雅,仿若一个文人雅士,而非剑客。

他们的眼神对上,他的眸子里似藏了万千星海。沐昭看见他微微翘起嘴角,他居然朝着她笑了一下。

很奇怪,沐昭最近总在醒来的一刻撞上泠涯的眼神,仿佛老天在一次一次考验她。而每一次,他眼神里的内容都不一样。

这一次,他像是在看一个认识了很久很久的人,仿佛他们多年未见,这才久别重逢。

沐昭呆住,泠涯却走过来,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轻声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沐昭懵了,她不明白泠涯对她的态度为何前前后后变化如此之大?离魂后的事她半点不记得,只当自己做了个梦。在她的认知里,泠涯之前分明还在躲着她,不给她任何理由,如今却忽然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她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只感觉心里头委屈万分,便故意扭过头去不看他,将脸埋进了枕头里。

泠涯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后怕。看到她的举动,他又想起上一世的她,一颗心不免又痛起来。他走了过来,默默无言替她拉了拉被子。

沐昭本也只是赌气,泠涯这段时日对她态度千回百转,她却完全不明所以。如今他又忽然这样温柔,她不过是一下子转不过弯来,想耍耍小脾气罢了。

她将头埋在床褥里,却忽然闻到一阵似草似木的沉香,这香味……沐昭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躺在师父的房间里?!

意识到这点,不知为何,她的耳根瞬间红透。她赶忙用手捂住耳朵,虚张声势道:“师父不理我,就永远不要理好了!”心却不知为何,砰砰乱跳起来。

泠涯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他故意疏远了她这么久,她竟是半点不记仇麽?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是为师错了。”

若换做平时,泠涯同她道歉,她必然受宠若惊,接着自我检讨一番,将一切翻篇。只是这一刻,沐昭发现,她忽然之间不知该如何与他泰然相处氤氲熟悉的冷香萦绕鼻端,是属于男子的气息,无处不在,将她包围起来。

她的心霎时错乱不已,红晕从耳根蔓延到脸颊、脖颈……

沐昭只知道,不能叫泠涯看见她这副模样,赶忙将被子掀起来盖住头,闷声闷气道:“我要睡觉!”

泠涯轻笑,她越是孩子气,就越说明没有将一切放在心上。

他将一个小瓷罐轻轻放到桌上,嘱咐道:“睡前记得把丹药吃了。”

说完,看了一会儿缩在被子中蜷成一个小山包的她,轻轻走出去,将门带上。

沐昭听着他离开的声响,半晌才掀开被子。她看着关上的门,忽然感到一阵难言地失落。

她伸手够过桌上的瓷罐,打开来,闻到一阵清香,令她头脑瞬间清明。两颗白色的丹丸静静躺在瓷罐里头,竟是流光溢彩闪动,瞧着不是凡品。

她从未来过泠涯的房间,至多去过他的书房,忍不住四处打量起来。

与他本人一样,他的房间简洁至极,墙上挂了一幅画,画着一支墨梅——这枝梅花沐昭见无数次,泠涯送给她的两柄剑上,剑格上都雕刻了一模一样的同一枝梅花。

沐昭在他的房间内缓慢踱步,一颗心像蒙了水雾,辩不分明。

她缓缓倒在竹塌上,将脸埋进鸦青色的方枕中,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扑通!扑通!扑通!

她闻着床榻间属于泠涯的熟悉的气息,数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懵懂间忽然意识到——她似乎是喜欢上自家师父了?

……

情况忽然调了个个儿,之前是泠涯躲着沐昭,如今却变做沐昭躲着泠涯。

她的神识受了伤,将养了整整一个多月,每日雷打不动地服用仙芝漱魂丹,才算好全。

这一个月来,她就住在泠涯的院子里——她的小院被泠涯轰成飞灰,实在无法住人。泠涯有意让她休息,没有勒令她读书习剑,只每日来看她几次,送来丹药,敦促她吃下去。

沐昭自发现她心态的产生变化之后,便无法再自如地与泠涯交流。她活了两世,从没有正儿八经喜欢过一个人,如今老天爷一来就给她下了剂猛料,居然叫她对着自己的师父产生了情愫……

她顿觉茫然无措,一颗心七上八下。

泠涯望着低头躲避他视线的小徒儿,心口像被细密的小针扎着,一下一下。

他以为她并没有介怀之前自己冷落她的事,却忽然发现不是这样;沐昭像是变了一个人,对他异常客气,不再撒娇,也不缠着他,每次迫不得已见他,都极力回避他的目光。

他心中失落难言,像是亲手养大一个小孩,他清楚她所有的过往,前世今生……那孩子却忽然之间远离了他。

他忍了几天,终是忍不住,问她:“昭儿,你可还在恼为师?”

沐昭每次见他,一颗心都跳得像是要飞出胸腔之外,忍不住想要亲近他,却又害怕自己的小心思被察觉,只好极力躲避。听到泠涯的问话,她心中难过,清楚泠涯还只拿她当孩子,她却暗暗生了别的心思。

一些情愫,在你没有发现它时,它就悄悄躲在心房里;一旦你发现了它,它便迎风暴涨,像困在笼子里的荆棘,找准一切缝隙往外钻,想要按住它,只会扎得自己鲜血淋漓……

她想,莫非这辈子都要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喜欢折磨着,无法说出口?

一想到这里,沐昭的眼睛忍不住泛酸,她闷声闷气答道:“没有啊……”

泠涯看她心不在焉、口不对心,竟感到一阵没来由地烦躁。他想说些什么,却半天打不开话匣子,最后张张口,只生硬道:“是为师的错,不该冷落你。”

沐昭听了他的话,一颗心忽然痛起来。

她被叶鸾夺舍之时,虽浑浑噩噩,却依稀清楚外界发生的事;她一直咬牙抵抗着叶鸾,没有放弃,就是因为她清楚,泠涯一定会来救她。

这份信任,是刻在骨血里的。

她早就不在意泠涯前段时间的异样了,如今一切都翻了篇,她陷入新的烦恼,却无法对他说出口。

回忆一下子喷薄而出,与泠涯相识以来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来回闪现,转啊转啊,最后定格在他带着她救出白柔那一晚,他冷厉的侧影。他沉默不语走在她身侧,暗影之下,却藏着无言的温情与守护。

沐昭轻叹了一口气,想着:明明是自己生了旁的心思,干嘛要折磨他?

她把眼泪压回去,看向他,小声道:“没有,师父……我就是身子不舒服。”

说着低下头去。

泠涯的心陡然一松,他将一颗丹药递给她,看着她吞下,忽而轻声问:“昭儿,你可想出去玩?”

沐昭抬头,不解道:“啊?”

泠涯轻笑:“你不是总吵着要下山游历麽,我带你去,好不好?”

沐昭魂魄不稳,全靠着他舍去的那部分神魂强行镇住,只是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世间有奇宝,曰玄魂草,万年得一株,可起死人、肉白骨、有镇魂之效。他必须带她找到这味药,才能彻底解决她魂魄不稳的隐患。

沐昭眼睛亮起来,像散落了无数星子的湖泊,她望着他,问:“真的麽?”

泠涯笑着点了点头。

第五十二回:下山

快要下山游历了,沐昭一颗心早就飞出了窗外,恨不能立马抛开一切飞下山去。

她前世身体不好,无法承受长途旅行带来的劳累困顿,故而除了外出求学那次,几乎没有出过远门。她来到这个世界近十年,沐家没出事时,困守在一方宅院,入了沧月派,便只围着揽月峰打转,至远不过六岁时,泠涯带着她西行至明镜山,穿过石门关去往凡界,其实也没有好好欣赏过沿途的风景。

能游历四方、踏遍大好河山,一直是沐昭心中最深的执念。

只是,一想到是和泠涯一同出游,她的心中便溢满忐忑慌乱,或许还有些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雀跃和期待。

沐昭从来是个善于接受事实的人,也不懂得压抑自己的真情实感。

最初发现对泠涯的心意时,她也茫然无措过。这感情来得猝不及防,在她未曾察觉时便已生根发芽,像一颗落在荒草地里的种子,躲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疯长;待她发觉时,已然长成一片丰茂葳蕤的秘密花园,再难拔除。

她努力回想着,自己是何时将泠涯放在心上的?想啊想啊,沐昭才惊觉,每一份关于他的记忆都如此清晰。他是亲人,是挚友,是偶像,是师长是她生命中无法或缺的角色。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对自己好过。

沐昭并不是真正懵懂无知的少女,她的皮囊之下,藏着的是一颗一度死去又再次跳跃的心,是一个成熟女性的灵魂;当一个男人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对她好时,她很难做到无动于衷。

只是她清楚,泠涯对她的好,只止于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爱,而不包含其他东西。这样的认知使她陷入无尽的痛苦,于是在最初发觉自己的心意时,她尽量躲避着泠涯。

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挣扎后,她才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努力表现得与从前无异;这趟旅程对她来说,或许是令她甘之如饴的折磨,甜蜜中混着些许苦涩。

离山前的一段日子里,沐昭整日与沐晚待在一块儿。

离开沧月派,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沐晚。好在珏毓老祖日前传来消息,说是不日便会回山,沐昭也不必再担心自己走后沐晚会受欺负况且,还有那个叫池冥的男人暗中护着她。

对于那天晚上在山谷内发生的事,沐晚不愿过多提及,沐昭也就不再多问。

沐晚是她唯一的亲人,即便她做了离经叛道的事,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沐昭都愿意站在她这一边,替她保守秘密。

她冥冥之中总有预感,这件事情似乎只开了个头,那个神秘男子的身份,总有一天会揭晓。

从前她不懂,像沐晚这样循规蹈矩的人,为何会将一颗心托付给一个注定与自己殊途陌路的人。直到她发觉自己喜欢上泠涯之后,才恍然明白过来——有时喜欢一个人,是全然地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这天傍晚,沐昭离开时,沐晚站在门口相送。她远远回头,便看见沐晚抱着那只捡来的黑猫,站在明暗交接处,正无言目送着她。

她忽然生出些恍然隔世之感,与沐晚在沐家大宅里笑笑闹闹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一眨眼,时光便匆匆翻了篇。

她冲沐晚挥了挥手,说道:“回去罢,我很快便会回山了,你要保重。”

沐晚轻轻点了点头。

她又冲沐晚做了个鬼脸,逗得沐晚一笑;再度挥手作别,沐昭便离开了。

她是在一个夜幕初临的晚上离开沧月派的。

这次出门,泠涯只带上了道可和至乐两个小童子,以及红绡。

如意在叶鸾夺舍那一晚强行冲击魔气屏障,受了不小的伤,如今正在云隐伞内闭关,并未现身与他们一道。

骆灵一早就收到消息,特意赶来送别。

沐昭看着站在远处不好意思上前的骆灵,装出怨怼的神情,嗔问道:“难为你还想得起我来,我只当你忘了我呢。”

骆灵露出羞赧的神情,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

沐昭也不再逗弄她,掐了掐她的脸,说:“我会时常给你写信的,你可不要只记得你那萧师兄,不记得我啊。”

骆灵听了,一张俏脸顿时通红,她狠狠掐了沐昭一把,低声骂道:“胡说八道什么”

沐昭贼兮兮笑起来。

骆灵悄悄望向站在不远处的泠涯,与他的眼神对上,吓得赶忙别开。

泠涯日前曾私底下召见过她,将她之前送来的书局分红还了回来,并吩咐她亲手交给沐昭,还再三嘱咐,不准她透露之前的事。

骆灵心中虽好奇,到底也不敢有所疑问。

她之前一直躲着沐昭,便是因自己私底下把她写话本子的事告诉了她的师父,怕沐昭找她麻烦。沐昭养伤的这几个月一直未曾出现,她只当是沐昭被泠涯真君给禁了足,如今看这情形,这小妮子似乎并不知道她写话本的事已叫自家师父知晓了?

骆灵心中充满疑惑,不知这师徒俩玩得是哪出,却也不敢再多嘴。

她将那包东西掏出来塞给沐昭,小声道:“这是书局的分红,我前段时间给忙忘了,今天才想起来。”

沐昭脸色一变,赶忙接过来扔进自己的储物戒,她悄悄回头看了泠涯一眼,见他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这才放下心来。

骆灵见她这举动,心中十分好笑,却又不能将真相告诉她,只能自己努力憋笑,几欲内伤。

她轻轻推了推沐昭,不舍道:“你可不要在外头交了新朋友,便忘我了啊。”

沐昭取笑道:“忘了谁也忘不了你,我的骆大小姐~”

说完,两个人又嬉闹起来。

天钧老祖是知道沐昭离魂事件始末的人,也清楚泠涯带着沐昭外出游历的真实目的;只有沐昭一个人傻乎乎地,以为泠涯带她下山当真是为了让她开阔眼界。

在他们离山的前一晚,天钧老祖曾将她召到书房,又送给她好些法宝。

沐昭一开始很怕自己这个师祖,直到相处了一段时日后,才发觉他十分平易近人,且像是很爱送人礼物。

沐昭欢欢喜喜收了一堆宝贝,说了一堆吉祥话,直将天钧逗得眉开眼笑。

天钧站在一旁,低声对泠涯交代着什么。依然留在沧月派做客的虚尘也前来送行,对沐昭行了个佛礼,神色淡淡。

沐昭回了一礼,二人相视一笑。

关于离魂的记忆,沐昭半点记忆也无,只当自己是昏迷中发了一场梦。而泠涯又抹去了她一部分记忆,故而她以为,自己的秘密依然保存完好。

夜幕降临,泠涯带着沐昭及另几人乘上飞舟,化为原形趴在谒雨怀里的红绡依依不舍跳下来,追上沐昭的脚步。

飞舟越升越高,沐昭望着生活了十年的揽月峰在视线中渐渐只剩一个小圆点,最终消失不见,终是生出许多感慨。

第五十三回:夜行船

夜沉沉,寒满衣襟。

这是他们下山后的第三个月,沐昭想看看沿途的风景,泠涯便没再使用飞行法器,而是选择了水路,带着她一路往北。

沐昭望着两岸不断后退的群山,心中思绪飘出很远。

筑基后,她能明确感知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渐渐与天地自然产生共鸣。

这种感觉十分新奇,她仿佛不再是一个封闭的个体,而能轻易地感知到由内而外发生的一切细枝末节的改变,像是在身体与自然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可以调动体内更大一部分潜能,将五行之力挪为己用。

只是,对于遥远的「长生」,沐昭其实并没有太多渴求。

茫茫宇宙,每天湮灭的物质千千万万,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地。没有恒定,只有无常,在她看来,长生不过是个幻象。

人的细胞每天都在复制分裂,直至不断重复的过程终于出现了纰漏,人便一天天衰老下去,逐步走向死亡。沐昭觉得,修仙不过是一个不断进化的过程,进化肉体、进化细胞,直至可以活个悠悠百千载……不过最终,还是要变为一抔黄土。

「道」是什么?她一直怀着这个疑问。

成仙便是超脱七情六欲,不再受肉体桎梏之苦,跳出轮回,获得永恒的安宁与幸福麽?如果没有痛苦作为对比,快乐这个概念是否还存在?

想来想去,不甚明白,她便不得不承认,自己永远只能是个俗人。

她只在意现世的快乐,看着两岸零零星星闪过的尘世灯火,清风满载,明月长随……沐昭想,她修道,可能只是为了活得久一点,久到可以跳出俗世凡尘及肉体束缚,不再困守一方,而有机会可以看看这个辽阔乾坤,认识到自身的渺小。

如果她能做到心无旁骛一心向道,如何还会陷入如今这尴尬而悖德的情网中,受尽相思之苦?

泠涯负手站在她身旁,陪她一同看着这荻芦花重霜初下,桑柘阴移月未沉的景致,不知在想些什么。

沐昭用余光偷偷望向他,一颗心砰砰跳着,满心满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么一个人,如何也不能看够。

一阵江风吹来,沐昭察觉出些许寒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泠涯似乎发现了她轻微的颤抖,靠近几步,替她挡住江风,轻声道:“去睡罢,天亮便到了。”

沐昭其实很想跟他多呆一会儿,两个人每天都能见面,却又像隔了万重山阙。

她想,活了两世,居然这才到情窦初开的年纪,不免有些好笑。

她轻轻“嗯”了一声,想多说些什么,又怕显得刻意,只好偷望他几眼,沉默着转身,准备回房。

走到门口,到底又忍不住转回头来,喊道:“师父。”

泠涯见她忽然回转,小鹿一样的眼睛里闪着星光,嘴角不经意翘起,脸上挂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笑意,应声道:“怎么了?”

沐昭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心想:怎么他普普通通一句话,都能叫她听出无限缱绻来?

她憋了半天,说了句:“你也早点睡呀!”

说完才想起来,修为到了泠涯这个境界,只要他想,便可以用打坐代替睡眠。

泠涯看她呆呆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他背对着天幕,满天星子笼罩在一层薄雾里,他这一笑,似乎令天地顿时失了颜色。

漫天星光,一江秋水,一时间都作了陪衬,沐昭眼里,便再也看不见其他,唯剩他一人。

他轻声道:“去罢。”

沐昭此刻是欢悦地,只因她能静静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看他对她笑着,温柔叮嘱她;欢悦中又夹带着无望地苦涩,她心知这份喜欢将永远隔着伦理道德的束缚,如果泠涯知道了她的感情,会怎样看待她?

她忽然察觉到一阵难过,转身钻进船舱,回了屋子。

泠涯目送她消失在舱口,又静静看了会儿关上的舱门,这才转身继续望着江水。

沐昭坐在灯下,没有半点睡意。她铺开宣纸,研了墨,提笔给沐晚写信。

她写着一路以来的所见所闻,均是些平凡琐碎的小事,收笔后,轻轻施了个法,看着信纸变为一只鸟儿,扑棱了几下翅膀,飞出窗外,朝着远处飞走。

夜色沉沉,沐昭满腔思绪纷乱繁杂,寻不到出口。她又铺开一张纸,写下:《黄粱梦记》第三卷。

离山的那天,骆灵特意来看望她,送来了第二卷的分红明细。

沐昭并不知道自己写书的事已被泠涯发觉,她将满腹心事寄托笔下,缓缓写就,红绡变回原形趴在一旁,睡得正沉。

不知不觉间,天际已微微泛白。

……

小船停泊在一片浅浅的水湾,码头萧瑟,附近长满了芦苇。

不远处是个村子,瞧着不大,只是不知为何,并未看见一人。

他们的旅程没有明确的目的地,玄魂草只长在极寒之地,是以泠涯一直朝北行进。天材地宝难寻,况且还是玄魂草这等万年难得一株的稀有之物,运气机缘,缺一不可,急也急不来。

故而泠涯有意放缓行程,让沐昭可以好好游历,增长见识。

红绡在船里闷了两天,一靠岸,便带着道可飞也似的撒欢跑远,朝村子里跑去。

泠涯站在船头,望着远处的群山,不住蹙起眉头——他似乎察觉到淡淡的妖气,却又似有若无。

沐昭冲出船舱,看到一丛一丛笼在烟水里的芦苇荡,高兴得叫起来,想冲过去折几支,却被泠涯拦住。

她套着一件浅蓝披风,领口围着一圈风毛,将她一张小脸衬得愈发莹白,她仰起头望向泠涯,问道:“怎么啦?师父。”

沐昭如今已十四,可能因这一世养得好,身量迅速拔高,瞧着快到一米六了,却也堪堪只到泠涯胸口,每次看他,都不得不仰起头。

泠涯低头,望进她一双澄澈清亮的眸子里,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恍神。

他心跳慢了半拍,呆愣了片刻,才轻声道:“此处不对劲,你跟着我。”

说完转过头,不再看沐昭,心中却泛起一丝疑惑。

他话音刚落,就见红绡和道可跑回来,道可大喊着:“真君,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第五十四回:空木寺

星海洲虽被十大仙门瓜分占据,鼎峙而立,到底也有些三不管的无主之地。

他们现今所处的村落,便是这样一个地方。

这个村子位于沧月派与云海阁属地之间,若在空中俯瞰,便会发现此处身处一个盆地之中,四周围着高山,一条奔腾的江水纵穿而过,村子的位置就处在江水分支出的一条河道旁。

村子不大,大概十来户人家,只不过此刻家家屋门紧锁,看起来死气沉沉。

沐昭走到一户人家院前,见院中柴禾整齐码放着,地上还散落着一些粟米及家禽脚印。她跨过篱笆走进去,透过门缝往屋里瞧,只见里头打理得整整齐齐,不像长时间无人居住的样子,试着推了推门,却是纹丝不动。

她喊了一声:“请问有人吗?”

无人应答。

泠涯用神识探查完整个村子,唤道:“昭儿,过来。”

沐昭回头,看向泠涯,问道:“师父,他们都去哪儿了?”

泠涯神色凝重:“尚不知晓,为师先送你去邙风城安置,晚些再来看。”

沐昭却不情愿,皱了皱鼻子,说着:“我也要来。”

泠涯不置可否。

此处妖气弥漫,虽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压制住,他还是察觉出不同寻常的气息。除魔卫道本是修士的职责,只不过沐昭修为低微,他怕出现意外,是以并不打算带她一同冒险。

沐昭见泠涯要走,赶忙冲上去抱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带我一起嘛,好不好?”

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愣住。

沐昭自发现她对泠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之后,先是躲了他一段时日,直到后来想通了,才逐渐恢复正常。只是心中别扭,与他相处时便多了一层小心翼翼,不再像从前那般随意,这样亲密的举动和撒娇的语气,已是一段时间没有过了。泠涯总以为她还在赌气,又想着她毕竟长大了,确实应该避嫌,对她的异常虽未表态,到底心中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如今她故态复萌,竟叫他一时乱了心神,他察觉自己的心跳快了一些,还未细究异样,沐昭已经放开了他。

他没注意到,沐昭的耳根又悄悄红了。

沐昭调整了心绪:“师父,带我一起吧,倘若出了什么事,我还能从旁协助你。”

泠涯轻声道:“此地妖气不同寻常,你身子尚未完全恢复,先去邙风城等为师,待我处理好一切便来接你,可好?”

沐昭却跺跺脚,无赖道:“不好!”

泠涯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她的脑门,声音轻柔:“听话。”

对着沐昭,他总不知不觉放柔语气。

沐昭揪了揪他的袖子:“师父,你总不能一直护着我,总要叫我学着面对呀,否则我日后该如何立足?”

泠涯见她满脸乞求,半晌叹了口气,无奈道:“依你便是。”

沐昭得逞,顿时笑得像只小狐狸。

泠涯看着她的笑容,总想起她前世安静清冷的模样,心中疼惜更甚,便心甘情愿纵着她。

沐昭笑咪咪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师父?”

泠涯望了望村后的群山,道:“先回船上。”

这船便是他第一次带沐昭出行时所使用那辆飞舟,外头瞧着不过是辆普通小木船,内里却大有乾坤,既能腾云驾雾,又能水上行舟。

沐昭拔了一捧芦苇,和红绡坐在窗边编织花环,叽叽喳喳笑个不停。道可和至乐蹲在一旁逗汤圆玩——汤圆便是天钧老祖送给沐昭那只讹兽,如今尚年幼,还不能口吐人言,沐昭只当普通兔子养着。

泠涯负手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愈发肯定心中的猜测。

此地被布了阵法,掩盖了妖气就在西北方位的深林之中,他隐隐看见一股冲天而起的青黑之气,瞧这架势,必定是已成了气候的大妖。

他心中奇怪,此地虽不在任何宗门势力的管辖范围之内,到底也离云海阁辖下的邙风城不算太远,如此浓厚的妖气,竟是没有一个修士察觉到麽?妖物修炼成大妖少则需要上千年,还需得躲过修士的视线,这妖物身在星海洲,是如何办到的?

正想着,忽听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就在妖气聚集的密林深处,腾起一阵巨大的黑烟,霎时间地动山摇,飞沙走石。

沐昭正玩得开心,被那惊天彻地的巨响吓了一跳,扭头一瞧,发现十数里之外的深山笼在一片巨大的烟尘中,即便隔着很远,仍能瞧出那处动静不小,仿佛一个看不见的巨人正在大肆破坏,连地面都跟着不住震颤。

她赶忙去看泠涯,就见他神色凝重,尚未说话,一旁的红绡忽然喊道:“快看!有人!”

沐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道飞速行进的剑光朝他们疾驰而来,明显是有人在御剑飞行。

异变发生后,方才还鸦雀无声的村子突然起了骚动,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群人来,呜呜泱泱聚集了一大片,纷纷指着深山里冒着烟尘的方位抹泪,以头抢地嚎啕大哭者亦不在少数。

那飞驰而来的剑光须臾到了近前,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御剑而来,他长得颇为俊俏,穿着锦衣华服,冲下头一群人大喊:“快跑罢!那妖物太厉害,我们打不过!”

一群人听罢,顿时乱作一团,四散着朝村子里奔去。

少年看着下头混乱的场面,脸上现出焦急神色,一扭头,却见两个人缓步走来。

一个高大男子带着个十四五岁娇俏明媚的少女,二人均是颜色出众,仿若画中之人。那男子俊朗非凡,背着一柄玄色宝剑,周身着散发强大的气场;而他身旁的少女,如初生梨花般清灵动人,一双眼睛尤其漂亮,像那星夜里打碎的琉璃盏,盈盈闪动,竟叫他一时间看呆了

——此二人,自然是泠涯与沐昭。

少年人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心中莫名惊诧。他虽看不出泠涯的修为,但凭直觉断定,此人必定实力不凡。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跳下飞剑朝二人跑来,冲泠涯行了一礼,大声道:“这位前辈,还请出手相救!”

沐昭一愣,心想:“这又是哪里来的二愣子?”

泠涯微微颔首,问:“出了何事?”

少年人抹了把头上的汗:“那山中有个十分厉害的妖怪,我师兄已然被她困住,命在旦夕!”

泠涯蹙眉:“是何妖物?”

少年急道:“那妖物的幻术及其厉害,我压根没看到她的真身!还请前辈救救我师兄,我们隐神山庄定然结草衔环,勉力相报!”

沐昭听到隐神山庄的名号,登时来了兴趣,不住打量那少年。

隐神山庄虽在十大仙门中只排第九,却是谁也不愿得罪的角色,只因此门专攻炼器,修真界但凡数得上名号的神兵法宝,十之八九是出自隐神山庄之手。

泠涯神色淡淡:“稍安勿躁。“

说着冲一个站在不远处欲言又止的凡人老者微微点头,问道:“可否与我讲讲此间状况?”

那老者便是村中村长,心知几人是修士,便一直没有离开,而是一直站在不远处,又不敢靠近。

听了泠涯的话,他忽然跪了下来,哭着道:“求仙君救救我们村罢!”

说着不住磕头。

沐昭赶忙上去将他搀起,安抚住他的情绪,这才从老者口中得知了这个村子的故事。

此处名唤青山村,村民们原本隐居在山中,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祖祖辈辈靠打猎为生。

有一天,从外头来了个传道的和尚,在山中建了座寺庙,从此住了下来。

和尚法号了因,为人谦和、乐于助人,且一手医术超凡了得,村中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都会去找他。了因与人看病从不索求回报,又经常帮村民解决一些大小琐事,渐渐地,村民们接受了这个外来者,也愿意去寺里听他讲禅,那个名曰「空木寺」的小庙,逐渐有了香火供奉。

村中人均是没有修为的凡人,那和尚却是个修士,村民们虽不清楚他为何会跑来这深山中修筑一座庙,守着这原始小村落寥寥数百人传道授法,却已然将他当成这村里的一份子。

寺中原本有一棵老桃树,自来就长在那儿,不知是吸收了天地灵气还是受到佛法点化,居然开了灵智,化形成人。

此后,村中便又多了一名女子,名唤桃夭。

桃夭住在寺院隔壁,与了因比邻而居,每日雷打不动到空木寺听他讲禅,也时常来村子内走动。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寺中桃花修炼成精,却也不怕她。一个和尚,一个花妖,一群淳朴的村民,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聚集在这个平凡的小村落,听晨钟暮鼓,看岁月缓缓流逝。

随着时间的推进,村中老人渐渐逝去,年轻人又变老,孩童们纷纷长大、成家立业为人父母;人们繁衍生息着,青山村仿佛会永远宁静下去。

谁知有一天,了因毫无预兆突然坐化,桃夭像疯了般,抱着他圆寂的肉身哭得撕心裂肺,状若疯魔。

三日后,她化为原形,施法将空木寺封闭起来,盘结的树根将空木寺整个包裹其中,并不断往村中蔓延,眼看就要将村子吞噬。

村民们看着这番景象,无力阻止,只得无奈迁徙。

村中人不清楚了因与桃夭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个他们祖祖辈辈生活了数十代的古村落,从此湮没在深山中,与那段尘封的往事埋葬在一起。

村民们搬离后,不再只依赖打猎求生,渐渐与外界有了接触。不过奇怪的是,但凡离开村子去外头谋生的人,全都会在一夜间忘掉了因与桃夭的故事;也曾有人因好奇跑回村子的旧址探寻,只是但凡去过的人,回来都会大病一场,渐渐便没人敢再去窥伺。

数百年过去了,空木寺、桃夭与了因的故事,渐渐变成一个传说。当初的细枝末节,只有村中一些老人才知晓。

青山村与桃夭达成协议,村民们世世代代遵守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即绝不向外人提及空木寺的事,而桃夭则为这个村子的人提供庇护。村中至今还供奉着桃夭的娘娘庙和神龛,娘娘庙下藏有暗室,周围布有隐匿阵法,用来帮村名躲避灾祸及其他妖兽的侵袭;泠涯与沐昭刚来时,村中人便是躲在那个暗室中,没有被泠涯所察觉。

本来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这几百年,哪知几日前忽然来了群号称出自绝情谷的女修,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个故事,执意要进山除妖。

村中人极力阻拦,那群人却是一意孤行。结果除妖未成,却触怒了桃夭,那群人一个没回来不说,村子居然被结界所困——村民们发现,自己忽然无法离开方这圆百里之地的范围了!

老者正说着,却是异变再起。只听一阵巨响传来,众人抬头眺望,又见两道剑光疾驰而来,两道剑光身后,一个高达数十丈的庞然大物不断扭动,竟是一株巨型桃树!那桃树挥舞着枝桠,将山石草木一片一片掀翻,霎时间地动山摇。

空气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飘起一阵薄薄的青雾,青雾渐浓,须臾便遮天蔽日,不可见人。

泠涯赶忙将沐昭拉到自己身旁,低声道:“跟紧我。”

雾气将四周隔绝,只听得到村里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响,却看不见人。沐昭祭出佩剑,跟在泠涯身边,警惕注视着四周。

一个冷厉的女声凭空响起:“好大的本事!我看在他的份上从未伤过你们,数百年来对你们也有求必应,你们倒好,竟敢勾结外人想取我性命?!”

近处响起扑通一声膝盖跪地的声响,方才那老者的话音传来:“桃夭娘娘,那群修士并非我们找来的!请娘娘明鉴呐!”

那女子冷哼一声:“不管是不是你们找来的,那群不知好歹的小丫头已经去见阎王了!不过,有一个逃了,她偷了我的东西。半柱香时间,若不交出她来,你们统统给她陪葬!”

远处传来一阵哭喊声,村民们听闻此话,乱作一团。

泠涯释放出神识注视着浓雾之中的状况,眉头越蹙越紧。虽未曾与那妖物正面交锋,但看她施展出这一手隔绝手段,对方至少是七阶大妖。

妖与人的修炼方式截然不同,他们修炼速度奇快,分为十二阶,七阶便与人类元婴修士差不多,甚至因本身天赋异禀,元婴修士对上七阶的大妖,未必打得过。

泠涯后退一步,靠近沐昭传音道:“昭儿,待会儿找准时机进玄珠里去,不要出来。”

沐昭听了,心中不服,撅嘴道:“我不会给您拖后腿的!”

泠涯低呵道:“听话!”语气竟显出严厉。

沐昭将嘴一瘪,虽知自己这刚刚筑基的修为可能不够对方看,也知泠涯是为了保护她才叫她躲起来,可她并不愿做那个永远被保护的人,她很想跟泠涯一起并肩战斗。小性子一起,她便只将泠涯的话当作耳旁风,并未真的听进去。

泠涯并没有注意到沐昭的小动作,四周虽被迷雾所阻,他还是在桃夭说话时便锁定了她的方位;只见一道精纯无比的灵力在他指间汇聚,须臾化为一团紫色电光,随着他一指,朝着浓雾里飞去。

片刻之后,只听青雾中传来一声惊呼,随后是桃夭充满恼怒的声音:“谁?!”

话音未落,浓雾像被稀释一般,缓缓散开,渐渐露出四周的事物。

只见那老者还跪在地上抹泪、方才与他们说话的少年呈守势站在不远处,而另一旁,则站着两个之前没见过的人;一个身穿白衣,看起来二十出头的青年、一个与青年岁数差不多,着水绿衣裙,略显狼狈的女子。方才还晴空万里的苍穹,此刻聚集起一片如墨的黑云,身穿绯红衣裙的女子站在半空中,正如临大敌般盯着泠涯看。

沐昭从未见过长得如此美艳的女子,不禁有些呆愣。

桃夭在看到泠涯的一瞬,瞳孔骤然缩紧。

她因得到了因留下的秘宝,机缘巧合下才在短短数百年内间将修为提升至七阶,只是她一直不愿离开,固守在空木寺内,其实少有与人交手的经验。但她看得出来,泠涯修为与她差不多,并且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杀意,叫她心惊不已。

桃夭清楚,自己大概是遇到硬茬了。

她恨声问:“关你什么事?!”

泠涯淡淡直视着她,并不答话。

桃夭知道,若跟这个男人打起来,她必定讨不着好,她用余光打量起场中状况,随即注意到沐昭。

柿子要挑软的捏,她心下思量一番,骤然暴起,冲着跪在一旁的村长便抓去,瞧着竟是要取他性命!

泠涯冷声道:“不知死活。“当即移换身形,要将她拦下。

不曾想,在即将抓到那老者的一刻,桃夭却忽然拐了个弯,趁泠涯分神之际瞬移到沐昭身侧,一把将她抓起,随即化为一蓬桃花瓣,连带着沐昭一并消失在原地。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泠涯看到沐昭陡然消失,脸上骤然失色。

虚空中传来桃夭的声音:“我无意伤人,只要交出东西,我便放了她!若交不出来,你们就等着给这小丫头收尸!”

沐昭被桃夭掐着手腕,飞速往深山中飞去,不住挣扎,心中大骂倒霉——怎么每次都是她?!

桃夭箍紧她的手腕,疼得沐昭“嘶”了一声,她拿眼恨恨盯住对方,心想:果然美艳的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桃夭不理会她的眼刀,冷笑道:“本尊不会伤你,但你也得乖乖地,只要拿到我的东西,我便放你与你那好情郎团聚。”

沐昭听了她的话,一张脸瞬间爆红,大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桃夭扭头看向她,见她脸色骤变,忽然嗤笑一声:“原来是妾有情,郎无意,真可怜。”

沐昭气疯,连害怕都给忘了,大喊道:“死妖怪!谁有情谁无意,你怕不是在说你自己?!”

这话却触了桃夭的逆鳞,她手上力量陡然加重,冷声道:“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再逞能,信不信在你那好情郎寻来之前,本尊先剥你一层皮?”

第五十五回:幻境(一)

空木寺被包裹在一堆错结盘杂的藤蔓与巨大的树根之中,一些长满青苔的断壁残垣显露出来,既荒凉又颓败,像一个戛然而止的残缺故事,被时光的洪流所淹没。

沐昭被桃夭劫持,其实并没有感觉到害怕,从村长的讲述中,她大约能推断出这是一个失意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桃夭,其实并未主动伤害过谁。

她被随手扔在地上,痛得轻叫一声,桃夭却不理会她的矫情,自顾自转过身去,望着殿中一个发光的物体愣愣出神。

地上是一层层枯败的落叶,空气中弥漫着陈旧霉腐的气味,遮天蔽日的树桠及藤蔓形成一个半封闭的空间,像一个巨大的空心圆球,将她们包拢其中。

一座泥塑的佛像碎裂倒塌在大殿中,被枝蔓裹挟着,渐渐长为一体。

发光源是一朵虚浮在空中的晶莹剔透的莲花,莲台上方有一个圆形的白玉底座,上头却空无一物。沐昭好奇打量了一会儿,忽然问:“她们拿走了什么?”

桃夭背对着她,听到她的疑问,微微侧了下头,却不答话。

隔了好久,她忽然低声道:“今天是他的忌日”顿了一会儿,语气忽然变得凶狠,恨声道:“都怪你们!”

说完转过头来,美艳的脸上寒霜密布。

沐昭吓了一跳,往后一退,悄悄捏了张爆破符在手中。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地面晃了两晃,在巨大的震颤声中,不断有灰尘泥块扑簌簌落下。

桃夭一惊,抬头望了一眼,随后看向沐昭,神色复杂。

只见她轻轻一挥手,沐昭眼前忽然腾起一阵白烟,待烟雾散尽,沐昭已身处一片黑暗中。

她赶忙从储物戒里掏出一颗泛着幽幽蓝光的珠子,藉着光亮,看清了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个封闭的石室,无门无窗,不远处躺着一个人,不知死活。

沐昭一惊,祭出佩剑朝着那人走去。待走近了方才看清,这是一个女子,穿着青色服饰,与之前在青山村照过一面的女子衣物款式相同,想来应该就是村长所说的绝情谷女修。她摸了摸女修的脉门,发现她还有脉搏跳动,想来只是昏了过去。

桃夭显然低估了泠涯,她本以为泠涯二人与之前两波人是一伙儿的,这才挟持沐昭,想以此作为筹码要回自己的东西,不想抓走沐昭这个举动,却是彻彻底底将泠涯激怒。

她们前脚刚落地,泠涯后脚便追了过来。

空木寺外围布有幻阵,是桃夭从了因留下的古籍中学来的。凭借这个幻阵,这五百年来,她安然避过了人类修士的视线,得以偏安一隅,守着与了因的前尘旧事,躲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荒村。

泠涯身处阵中,发现自己被困住。他满心记挂沐昭的安危,心中焦灼,失了耐性。

「孤行」出鞘,他一剑劈向阵眼方位,一道紫光裹挟着凌厉剑气以迅雷之势狂啸而过,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只听一声巨响,顷刻间地动山摇,眼前的幻象渐渐消失,露出本来面目。一棵高达数十丈的参天古树立在远处,树根中包裹着空木寺的残骸,已然被泠涯一剑劈碎一半。

桃夭飞出来时,便见到此情形,心中又痛又怒。

她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准阵眼所在,一剑毁了她辛辛苦苦布下的阵法……桃夭心中惊骇万分,知道自己惹上了厉害人物。

她望向泠涯,见他面若寒霜,衣衫无风自动。他浑身散发着凛冽杀气,仿若传说中诛仙弑佛的杀神下凡。

桃夭心知今天无法善了,颤声道:“欺人太甚……”

泠涯声色冷然,沉声问:“她在哪?”

桃夭冷笑一声:“有本事自己找啊!”

说着祭出一支白玉箫,只听箫声响起,一阵青雾渐渐汇集,浓稠有如实质,阻隔了泠涯的视线。

青山村打过照面的少年此刻也追了过来,方一落地,便听到那箫声;那声音竟是化为实质,朝着他的神识攻来。少年的修为不过筑基修为,如何抵挡得住?一阵腥甜涌上喉头,竟是吐了一口鲜血,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桃夭虽极少与人交手,却也是幻术及布阵的个中高手,否则如何能在星海洲安安稳稳修炼成七阶大妖?她手中的白玉箫更是上古仙宝,名唤「锁心噬魂」,不但能将箫声化为实质攻击他人神识,更能引动心魔!

只听曲声不断变幻,声调诡异,泠涯只觉那箫声中包含了无限凄惶阴郁,竟叫他心中戾气横生,生出一股嗜血杀念。

这十年来,他本就受心魔侵蚀,又为稳住沐昭魂魄,舍去了自己一部分神魂。

桃夭所修炼的功法,竟是歪打正着,直击他的命门!

泠涯感觉到自己心绪纷繁起伏,一股暴虐的嗔念自心底滋生,十年来勉力压制住的心魔再起端倪!他心中一惊,赶忙稳住心神,盘腿静坐驱除杂念,极力压制那股嗜血冲动。

……

箫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桃夭望着盘腿坐在不远处的泠涯,内心现出挣扎。

人和妖本就势不两立,多少修士为了妖族内丹,不惜大开杀戒。她本无意伤人,倘若只是之前那几个小杂毛,她抓起来囚住便是,再不济抹去他们的记忆,并不会给自己造成太大麻烦——可眼前这个男人实在太强大了,若不趁机了结了他,今后只怕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她的神情忽而变得阴沉,似是下定决心般,五指屈起化为利爪,朝着泠涯心口便掏来!

泠涯的神识一直关注着外界,在桃夭即将抓到他胸口的一刻,陡然睁开凤眸,眼中杀气毕现。他冷声道:“孽畜,本想饶你一命,看来是不必了。”

「孤行」忽然震颤不已,仿佛感受到主人心中强烈的杀意。

泠涯身法一错往后退去,避开桃夭的攻势;「孤行」长鸣一声,忽然冲天而起,瞬时紫光大盛。

泠涯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轻掐剑诀,孤行低鸣着,化为无数道剑光,朝着桃夭便射去。

桃夭感受到那铺天盖袭来地剑意,瞳孔猛然紧缩,一颗心仿若被寒冰冻住——原来这个男人自一开始,只不过亮出一成不到的实力,她却兀自托大,想要趁机取他性命……

她心知不敌,赶忙使出移形换影之术,化为一缕桃花瓣,消失在原地。

泠涯冷笑一声,指诀一变,一道剑光陡然在空中拐了个弯,朝着西北方位追去。须臾,便听到一声女子的惨叫,他身形一动,瞬间出现在桃夭身后。只见桃夭趴在地上,后背衣襟之上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桃夭听到身后的响动,知是对方追来,艰难地翻了个身,就见她胸口被捅了个对穿,殷红的鲜血瞬间浸湿了她半个身子。

泠涯冷冷俯视着她,像在看一个死人,那俊美如神祇的脸上没有半分温度,问道:“我徒儿在哪?”

桃夭捂着胸口,刚想开口,却猛然咳出一口血来。

她恨声道:“死了!”

泠涯冷笑一声:“死到临头还耍嘴皮子。”说着将剑尖指向桃夭心口。

却在此时,空木寺内一阵金光暴起,正殿之中那朵玲珑莲花忽然极速转动起来,位于巨树周围八门方位的阵眼即刻起了变幻,物换星移,空气中像是漾起一道水纹,不断扩散。

阵法启动,泠涯眼前景致渐渐化为虚影……

若有一心钻研阵法的修士在场,必定能看出,这竟是失传上万年的绝杀幻阵——大须弥九宫仙阵!身处此阵之中,任凭你修为如何之高,只要心中有所欲念,便会陷入幻象,看到自己最渴望的事物,倘若无法勘破幻象破阵而出,便会迷失在幻阵内,直至油尽灯枯。

所谓狡兔三窟,桃夭能修炼到七阶,又怎会是平平之辈?只不过此刻,她已被伤了心脉,倘若泠涯的剑气再偏一寸,便能将她的内丹搅碎。

她无力再做更多动作,在幻阵运转的一瞬,调动体内最后一点灵力,消失在原地。

……

泠珩像是忘了什么,他斜倚在一张贵妃榻上,窗棂外春光日好,院中海棠开得正俏。

清风微拂,吹皱一池春水,池中的早荷还只是花苞,被风吹得一颤一颤。

他从午睡中醒来,脑中正混沌,完全想不起睡前做了何事,仿若忽然置身这样的场景中,又熟悉,又诡魅。

后头一阵轻响,他回头,便见一个穿轻纱单褂,着月蓝纱裙的小少女,背对着他坐在镶满芙蕖珠宝的黄梨木妆台前,正对着琉璃镜慢慢描绘着自己的眉形。

她未穿鞋,细白的脚踝带动圆润的秀足,调皮晃动着,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却已梳了妇人头。

镜中是一张小小的鹅蛋脸,莹白如羊脂美玉,眼睛尤其动人,睫毛浓密而微翘,像一只小鹿,像一汪清潭。

忽然,她将手上的螺子黛不轻不重放下,撒娇道:“就是描不好右边的眉毛嘛!”

说着望向镜中的他,两个人四目相对。

泠珩望着她清亮而柔美的双眸,看她眉头轻蹙,粉唇微嘟,像三月里的桃花瓣,水润诱人。他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却又理所应当接口道:“不画就很好看。”

少女忽然笑起来,眼下的卧蚕愈发显眼。她转过身子,对着他扬起细软的双臂,露出一截瓷白手腕,腰肢轻曼如杨柳,声音软软道:“我没穿鞋。”

泠珩轻笑一声,起身走过去,将她抱起。

少女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将头埋进他的颈窝,笑得肩膀颤动,像只得逞的小狐狸。

泠珩心中的异样未消,却在她抱住自己的瞬间,心脏微微一颤,像斟满了蜜酒的白瓷杯,被人轻轻一碰,不住晃动,漾起一圈一圈水纹。

她轻声道:“我要去那边。”

泠珩箍紧她柔软的腰肢,将娇娇小小的她拢在怀里,轻柔放在贵妃榻上,像是对待一件精美瓷器、一场易碎美梦,小心翼翼。

她紧紧搂住他的脖颈不放,坏笑着在她耳边道:“大清早就出去应酬,留我一人在家,可是外头遇着美娇娘了?”

呼出的热气带着兰香,轻轻喷在他的耳廓,挠得他心尖痒痒,像被羽毛轻轻扫过。

泠珩仿佛梦中之人,总觉得此情此景怪异又合理,仿佛下一刻便要醒来,却又忍不住沉湎其中。

他搂住她瘦削的肩膀,柔声道:“只有你。”

少女放开他,扬起脸望向他,眼中盛满孺慕与爱意,像是在看父亲,又像在看爱人。

她轻声问:“真的?”语调中带了气声,带了些许小心翼翼。

泠珩低头望向她,想着,她真小,还是个小姑娘。

他柔声回道:“真的。”

她笑得更开心,一双眸子里荡漾着琉璃星光,仿佛将所有的心绪写在脸上。她大胆而直白,忽然凑近他,吻住他的唇,蜻蜓点水般,轻轻一碰,又须臾退开。

泠珩一颗心像被狂风卷过,她的唇瓣又软又凉,像儿时吃过的酥酪,柔软而甜蜜。

他心脏砰砰跳动着,像是这一刻才忽然活过来,像是这一刻才注入血液,开始运转。

他低头望着她,一颗心陷进云里,只想这样永远抱住她。

少女轻声道:“珩郎,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泠珩心中怪异的感觉更甚,只是望着她的眼睛,他答不出不好——其实他的心里,剧烈地渴望着,想要说出那个“好”字。

只是他像是忘了什么,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他目光轻轻下移,瞟见她嫩白的脖颈,那里没有任何装饰。

他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些画面:

一个小小软软的团子仰着头对他说:“可是你是师父呀,我只叫你一个人知道!”

小女孩躺在榻上,眼泪不停滚落进乌黑细软的头发里,抽噎着说:“师父,我梦见我死了”

瘦弱枯萎的少女躺在一个怪异的房间里,身上插满管子,目光望向他,用眼神问着:“你是谁?”

……

泠涯忽然惊醒过来!

眼前的一切化为虚影,渐渐扭曲消散,虚空中荡漾着一圈一圈波纹,渐渐归于平静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窗前,窗棂敞开着,至乐和道可蹲在院中,正在玩石子。

泠涯想起方才的梦境,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幻境(二)

泠涯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实际上,他连睡眠都很少。修士到了一定境界,睡觉便成了可有可无的事。

桌上是一盘未下完的棋,白子被黑子逼入死局,棋面被打散一半,显然又是沐昭的手笔——每当她要输时,便会故意拨乱棋盘,以此耍赖。

他望着被困住的白子,心中思绪就如同这凌乱的棋局,辨不分明。

泠涯回想起方才的梦境,梦中所处的院落,竟是他幼时生活的「瑞雪轩」。

他早慧,一两岁时便能记事。在他并不完整的世俗记忆里,时间被切割为两部分。

四岁前,那个女人还没有扔抛下他,他的生活尚宁静。

那时他生活在瑞雪轩,每日只有康嬷嬷和几个宫人带着他,在那个院子里头玩耍。每次去给她请安时,她都坐在那架贴满砗磲珠宝的妆台前,顾影自怜,很少看他。

他的父亲是九五至尊,佳丽云集的后宫里头,他母亲不过是别国进献来的不受宠的美人,一直长到四岁,他见过自己那所谓“父皇”的次数屈指可数。

四岁之后,她扔下他走了,他被迫搬离了那处。

康嬷嬷不见了,唯有一个偷奸耍滑的小太监跟在他身旁。待他渐渐懂事后再细想当初,才确信康嬷嬷是死了,为她所累。

他很少回忆童年,只因不快的记忆太多,为数不多他愿记住的,便是还住在瑞雪轩时,那虚伪而短暂的安宁。

那时,他唤作母妃的那个人,虽大部分时候无视于他,却也偶尔会对他露出慈爱神色,给予他少到可怜的温柔。

之后的几年,在天钧老祖找到他并将他带走之前,他都活在阴暗里,只有姑姑陪着他。

他的母妃抛下他与自己的陪嫁侍卫一同失踪后,宫中掀起轩然大波。人人都说他是汐美人与侍卫所生的“野种”,天子大怒,将曾侍奉过她的宫人统统打死,康嬷嬷也不知所踪。

而他,被扔到了冷宫一个荒僻的院子里头等死。

后来不知为何,他的父皇没有杀他,他从冷宫里被放了出来,扔到另一个荒僻的宫院里自生自灭。

独自一人在深宫中求存,挂着十四皇子的名头,奴才下人们,却没有一个人拿他当主子看待;倘若没有姑姑护着,他或许早就死了。

被带上山后,师尊天钧告诉他,想要得证大道,就必须放下俗世的一切,他也努力做到了。

三百年来,他很少回忆起从前。对自己的生母,他或许有过恨;只是姑姑曾告诉他,恨是用他人的过错惩罚自己倘若不是遭遇了心魔瓶颈,在打坐中偶尔会陷入关于童年记忆的心魔幻象,他或许早就将世俗的一切忘却了。

只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忽然梦见昭儿,还回到儿时生活的地方,与她成了夫妻?

梦中的房间是他母妃的寝宫,那架贴满砗磲珠宝的琉璃妆台,是他母亲从西凉国带来的陪嫁,她最喜爱的东西之一。

儿时的他,每每去给她请安时,都无数次地期盼过,她能将视线从镜中偏移片刻,投向自己;直至她全然不顾他的死活,抛下他和侍卫私奔,他才不再对血脉亲情抱有幻想。

修道之人不会无缘无故做梦,尤其到了他这个境界,一旦做梦,那么梦中出现的事物,必定与自己的道心息息相关。

泠涯回想着那个短暂的梦境,越想心中越惊乱。

他无法将梦中的画面驱离,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沐昭的脸,她的温声细语、柔情蜜意、她的吻……

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他的欢喜和愉悦,也如此真实。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昭儿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难道他内心深处,竟对着自己的小徒儿生出了这样龌龊的心思?

房门在此时忽然被推开,泠涯抬头,就见沐昭跑了进来。

她穿了一袭淡白长裙,裙裾上绣着一枝简单的金银花,淡雅处多了几分轻灵;几枚饱满圆润的珍珠随意点缀在她简单挽就的发髻上,青螺眉黛长、睫翘似翩蝶、小脸光洁白皙,仿若明珠生晕。

泠涯的心顿了一下,想起方才的梦境,忽然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她。

沐昭如往常一般冲向他,将双手杵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撑住那巴掌大的小脸望着他笑道:“师父,我想好怎样破你的棋局了,咱们再来!”说着伸手整理棋盘。

她身上常年萦绕着淡淡果香,泠涯知她喜将晒干的花草果皮投入熏炉,故而身周常年浸染此味。只是这一刻,这熟悉的香味竟叫他无端地口干舌燥。

沐昭低着头,捻着两根葱白手指,轻轻将棋子一颗一颗拾起,按颜色分类投入两个棋盒中。她目光专注,眼睛似入夜时分嵌在山间的碎星,被一层轻雾笼罩着,熠熠生辉、又似蒙了一层水雾,看不分明。

她不时抬眸望向他,然后露出狡黠笑容,一排柔白似软玉的贝齿随着她的浅笑露出,她道:“师父,我这次定然赢你!”

她靠得极近,泠涯能看见她低垂的睫毛在微微扇动,额前的几缕细发随着窗外吹进来的微风轻轻拂动,像是忽然缠到他的心上,勒住他的心房,稍稍收紧,便叫他喘不过气。

他又想起梦中的她,她就这样忽然靠近他,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那一刻,他的心如冰雪初融,澎湃的水流猛然击碎薄薄的冰层,喷薄而出。

沐昭将最后一颗棋子投入棋盒,忽然凑近她,鼻尖几乎与他相触;她笑得像只即将得逞的小狐狸,道:“师父,咱们就下「万年劫」。”

她的眸子像初见时那汪深潭,盈盈带光,几乎将他吸进去。

泠涯猛地站了起来,因动作太大,袖口带翻了桌上的棋盒。

沐昭被吓了一跳,他看见她抬起头来望向自己,小嘴因诧异而微张,她问:“师父,你怎么啦?”

她的唇瓣像上了一层樱色粉釉,饱满水润,泠涯看了一眼,便匆忙别过视线。

沐昭又问:“师父,你说话呀。”语气带嗔。

她的体香被清风一拱,悠悠然送入他鼻端,他忽然产生幻听,耳边不断重复着幻梦中她的话语,她喊他:“珩郎”、“珩郎”

泠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小徒儿长大了,不再是个孩童。他竟在她身上,陡然尝到了男子面对女子时的仓皇。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几乎慌乱地逃出门去。

他听见沐昭在身后叫喊他:“师父,你还没陪我下棋呢”

泠涯快步走出庭院,至乐和道可见了他,纷纷行礼,他却没有心思理会。他像被什么追赶着,大跨步走向听竹轩后的竹海,一直走到后山的断崖旁,一颗心才稍稍平复下来。

揽月峰上种满了青竹,山风一吹,飒飒响动。

他站在悬崖旁,忽然似茫然失魂,真实的记忆与幻梦中的假象交织着,像浪潮不断翻滚,将他挟裹其中。

回忆开始飞速倒放,从第一次在碧水潭边遇到还是孩童时的她开始,不断推进着;泠涯就在这席卷而来的记忆中,再次看着她由一个小小的孩童,长成一个少女。

再回过神时,已是入夜。

泠涯望着月上中天的景致,默然了片刻,稍时收敛心神,转身往回走。

竹海层层叠叠,泠涯走在林间,听着夜风吹动竹叶的沙沙声,缓缓行步。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少女的轻笑,夹杂在风敲竹叶的声响中,似是平静水潭里投下来的一颗石子。泠涯认出来,那是沐昭的声音,他脚步一顿,朝着声响发出的方向走去。

前方是一条跃动的山溪,月光打下来,在水面镀起一层银色浮光;他走在昏暗无光的竹林里,像缓缓走近另一场幻梦。

溪水流到一个山坳里,汇集成一小片池塘,沐昭背对着他坐在池边,正在玩水。

他没有打扰她,只缓缓向她走去。

忽然,沐昭放在身侧的双手抬了起来,泠涯看见她的手臂轻轻动了几下,她的外衫便滑了下来,露出瘦削的肩膀和光滑的后背。她只穿了件月白小衣,两根细细的带子绑在秀美的脖颈上,满头青丝遮不住振翅欲飞的蝴蝶骨。她的衣衫堆在腰下,露出一小截半掩在柔美秀发里的盈盈一握的柔曼腰肢,整个人出离了孩童的稚嫩、少女的懵懂,展现出女子的妩媚来。

泠涯赶忙转回身去,不再看。

即便在幻境里,他也不愿唐突她。

幻境(三)

泠涯回忆起与沐昭相处的点点滴滴,发现关于她离魂后的记忆,在脑海中是一片空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身处幻境之中。

大须弥九宫仙阵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幻阵,遇强则强、层层递进,只为将人彻底困死阵中。除非能找到八门阵眼一一击破,才有破阵而出的可能,否则只能在一个又一个逐渐加强的幻境中沉沦。

泠涯意识到自己被困住,不动声色往回走,听到沐昭的声音便寻了过去,想要看看还能遇见些什么。

只是,看着在他面前退下衣衫的沐昭,他到底乱了心神,即便知道这是假象,他还是转回身去,不愿唐突。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过后,他听到沐昭下水的声音,泠涯想起进入这个幻境前所做的那个梦——脱离幻境的关键是自主意识到身处幻境之中,如今他已识破假象,为何幻境还未消散?

身后水声不断,忽地,一阵急促的水声伴随惊呼传来,泠涯心下一紧,顾不得其他,下意识转身看向沐昭。

只见一条巨大的红底黑纹蟒蛇盘亘在水池旁一块巨大的山石上头,正缓缓滑下,口中‘滋滋’吐着信子,冰冷的竖瞳盯着沐昭。

沐昭此刻脸色惨白,紧紧扒在岸边,吓得呆住。

沐昭自来怕蛇,泠涯一直知道。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明知那“沐昭”不过是幻象,只要他不加干涉,等她受到攻击身亡后,幻境便会自行消散只是,即便只是幻象,他亦不忍心眼睁睁看她受伤。

那巨蟒速度奇快,片刻便到了沐昭近前,沐昭半个身子躲在水中,见那蟒蛇靠近,扬手打出几道凌厉风刃,朝着巨蟒劈砍而去。巨蟒身子一扭,轻松避开,接着蛇头后缩、蛇身弓起、做出攻击态势,沐昭吓得往一旁游去,想要抓住自己扔在岸旁的衣衫。

泠涯轻叹一口气,在巨蟒玉磐大的脑袋急速弹向沐昭的一瞬,飞身上前抓起沐昭,将她从水中捞起。

他一边将自己的氅衣盖到她身上,一边用真气护住她。

巨蟒须臾便攻到近前,一阵腥风伴着恶臭扑鼻而来,泠涯抬手打出一道屏障,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巨蟒的头颅撞上屏障,被弹了回去。

怀中的“沐昭”紧紧抱住他的脖颈,一阵冷香传来,泠涯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水渍透过衣衫传递而来的冰凉温度,他带着她飞退到十米开外,将她轻轻放下。

幻境中的一切如此真实,方才巨蟒头颅撞上屏障那阵巨大的震颤将方圆数里内的青竹震得刷刷直响,想必若在此阵中受到攻击,伤害也是完全真实地。

那巨蟒吃了个大亏,蛇身盘成“弓”字,匍匐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泠涯无心恋战,「孤行」出鞘朝那巨蟒劈去,一阵裂帛声过后,巨蟒应声倒地,没了动静。

沐昭躲在他身侧,见那蟒蛇身死,忽然扑进泠涯怀中,哭着说自己害怕。

泠涯心下冷笑——他所认识的她,即便偶尔有些小娇气,却绝不是此等随随便便认输服软之人,更加不会表现得如此矫情。

他轻轻推开怀中的“沐昭”,在她未反应过来之前,指间点上她的灵台。

一阵琉璃破碎的声响传来,周围的一切静止,须臾过后,泠涯眼前的景象忽然碎裂成无数块,扑簌簌落下。一阵炫目的金光骤起,空木寺内的玲珑莲台愈加飞速运转起来,泠涯被眼前的金光一闪,眼前变成白茫茫一片。

泠珩像是忽然置身此地,他从走神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坐在一间华美的屋子内,面前镶着青玉的紫檀木圆桌上,放着一堆名帖。

“珩儿,发什么呆呢?”一个轻柔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泠珩应声扭头,便看见一个梳着牡丹髻的中年美妇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眼中满是慈爱。

他的心震颤了一下,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顷刻将他包围起来。

他像是做了一个无比冗长的梦,这一刻才从梦中清醒,却全然不记得梦中经历了什么。时间似是忽然走到这一刻,过去的十几年甚至上百年,像是被谁拿走了。

妇人抬起手来,碰了碰他的额头,问道:“怎么了,珩儿?莫不是哪里不舒服?可要传御医?”

她的声音温柔如水,满含关切,泠珩不知为何,忽然很想流泪。

他望着眼前面目柔和的妇人,半晌哑着嗓子答道:“母妃孩儿无事,不必担心。”

妇人笑了笑,那双美目的眼尾处,泛起细细的纹路,昭示着岁月并未真的将她遗忘。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取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会走神,你倒是说说,这些个姑娘中,哪家的才合你的眼?”

泠珩低头,便看到她手中拿着名帖,上面行行列列写满簪花小楷,显然都是女子家的姓名。

妇人还在软声絮叨:“你的皇兄们都做爹了,偏你整日寄情山水只知玩乐,叫为娘如何放心得下?”

说着拿过一本红色软锦的薄册,推到他面前问:“这个如何?柳惜若,太常寺卿家的幺女。”

泠珩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便看见这本册子下头压着一本宝蓝色的软锦名帖,在一堆颜色鲜亮的册子中,分外黯淡。他伸手拿起,打开来,便看到其上用颜体写着一个算不得旖旎的名字:「沐昭」。

美妇人凑将过来,看着他打开的名册,想了一会儿道:“沐家?出身太低商贾人家的女子若娶为正妃,还不被你皇兄们笑死?”

泠珩望着册子上的名字,不知为何,觉得分外熟悉。

听了妇人的话,他浅笑道:“我若娶个家世太好的,只怕父王又要多心了。”

美妇人听了,忽然沉默,半晌幽幽道:“也是怪为娘不争气,位份太低,叫你样样让人压上一头。”说着抹起泪来。

泠珩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母妃莫要多想,只要你好好的,儿臣不求太多。”

美妇人听了这话,哭声渐歇,她用软帕抹了抹泪,又道:“可沐家姑娘到底出身不好看,我看那柳家的就不错,他爹是太常寺卿,配你也算不得辜负。我儿一表人才,若不是受为娘拖累,何须低就?”

泠珩心中一软,听着母妃的温声细语,像是心中某块巨大的缺口被填平,他轻声道:“我看沐家的就很好。”

美妇人骂道:“臭小子,这才刚见了个名字,你便认定了?”

泠珩但笑不答,只随手捻起一只柑橘,细细剥好,塞进她手中。美妇人接过,假意嗔怒地望了他一眼,到底笑出声来。

七月初七,琼华诗会,京中有名的诗会。

素文长公主自驸马故去后,寡居寂寞,便偏爱热闹,每年都会举办一场诗会,邀王公贵族才子佳人们相聚于此,成就无数佳话。

泠珩站在湖边,望着湖中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荼蘼景致,心中总有虚浮之感。眼前所见一切仿若隔着一层轻纱,伸手虽能触及,却总让他感觉不甚真实这样的感触不知从何而来,却总在不经意间显露,萦绕在他心底。

身后传来脚步声,泠珩微微侧头,便看到一个着宫装的丫鬟走将过来,来人红着脸躬身行礼,道:“十四皇子,开席了。”

他微微点头,转身随着小丫鬟朝荷风水阁的方向走去。

泠珩其实并不习惯应付这样的场合,他向来不喜热闹,只是母妃让他来,他便来了。

路过芙蓉园时,忽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呼,泠珩下意识扭头,便看到一个穿着浅蓝衣裙的小少女蹲在一座假山旁,手中捧着一块包着点心的帕子,正给一只白猫喂食。

白猫吃得急,扯着帕子往自己跟前拖拽,想是此举动惊吓到她,她这才惊呼出声。

只见她轻轻摸了摸白猫的脑袋,柔声道:“慢些吃,都是你的。”话音刚落,似是察觉到附近有人,扭头向泠珩望过来。

二人四目相对,泠珩的心像是被叩击了一下,忽而呆住。

那是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仿若一泓清泉,又像暗夜里打碎的琉璃盏,折射着璀璨星光

泠珩觉得她的眼睛分外熟悉,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然见过。

一旁的宫人见他呆住,大着胆子催促:“十四皇子,再迟便赶不上了。”

他回过神来,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那小姑娘已低下头去,不再看他,只是白皙玲珑的耳垂处微微透粉,泠珩心下一顿,片刻收敛心神,随着宫人离开此处。

只是,那双眸子像是忽然烙在了心上,竟是挥之不去了。

诗会上,他又看见她。

旁的人皆三五成群,个个抢着出风头,偏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并不说话。

场中辩得火热,水榭外下起雨来,噼噼啪啪打在荷叶上,簌簌之声不断,倒将场面衬得愈发风雅。

素文长公主来了兴致,题了“听雨”二字作为诗题,叫场中人自行发挥。

泠珩无意参与这热闹,旁的人见他不爱说话,也不敢随意攀谈。他默默坐在屏风后头,远远望着她。

一个女子忽然点名道姓,对那小少女道:“沐小姐,既然来了,何不题诗一首?”

几个女子笑起来,笑声中颇含轻蔑。

泠珩听到她浅声回应,似是并未察觉旁人笑声中的不敬之意,她道:“我身无文才,便不献丑了。”

听了这话,一些人笑得愈发起劲,素文长公主自来宽厚,有意替她解围,柔声问她:“你是哪家的?”

泠珩见她站起来,行了一礼,答道:“云州沐家。”

他心下一愣,想起前几日在母妃那里看来的名帖,其中一人便是云州沐家的幺女,唤作「沐昭」。

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生出喜悦来。

长公主听了,淡淡道:“既然来了,便题一首罢。”

小少女默然片刻,说:“题诗我不会,不过从前在一座荒庙中见过一首诗,颇有意境,便分享给诸位罢。”

说着,她缓缓念道: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经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方才念完,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那个点了她名的女子取笑道:“沐小姐,你小小年纪,怎地念出此等老气横秋的诗来?”

泠珩的神识像是被敲了一下,他总觉得自己听过这首诗他的耳边嗡嗡响起一阵怪异的鸣颤之声,周遭的声音渐渐远去,他像是被抽离眼前的景致,目前似乎隔了一层水光,微微晃动扭曲起来

桃夭回到空木寺残破的大殿,正准备运功疗伤,忽然感觉神识剧烈震颤,那朵虚浮在殿中的莲花光芒黯淡下来,速度渐渐减慢。

桃夭心下大惊,「大须弥九宫仙阵」是她以神魂为引布下的阵法,与她的性命息息相关,倘若阵中之人破阵,她也会遭受反噬;如今神识中发生异变,说明那男子竟又识破了幻象,若不阻止,只怕用不了多久,他便能破阵而出

她赶忙稳定住心神,咬破自己的中指,朝着莲花打出一个法诀;一滴精血从她伤口飞出,浸入莲华之中,只见那玲珑莲花吸收了她的指尖血,光芒忽又变强,再次飞速转动。

泠珩感觉自己最近总是忘却很多事,就像此刻,他坐在瑞雪轩的大堂中,却忘了自己上一刻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汐嫔正和一个捧着册子的宦官对话,不断询问着,那宦官躬身低头,一一答复。宫人太监们进进出出,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汐嫔接过宦官递来的册子,细细翻看,完才转头望向他,笑盈盈道:“你父皇为着给你撑场面,将那沐家幺女封为县主,品阶虽不高,给你当正妃倒也够了。”

泠珩还在混沌中,听了她的话,片刻才想起一些画面来。他脑海中浮现起一双浸满秋水的眼眸,及那个蹲在假山石旁喂猫的少女。

断片的记忆这一刻又忽然续上——是了,封王之前,母妃为他娶妃之事忙进忙出。他在琼华诗会上遇见她,回去之后便向父皇求娶

只是,为何一切像是梦中发生的,他在无数个残缺的片段里来回转换,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之人。

他想起那个小少女,漂浮在半空中无处着落的心才安定了些许。

他生出一些怪异之感,恍惚中又夹杂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和愉悦,他想起在名帖上看见的她的姓名:「沐昭」。

沐昭,沐昭,他默念着用不了多久,她便要成为他的妻子了麽?

第五十六回:桃之夭夭(一)

府邸如今已布置妥当,大红的锦绸挂满廊檐屋角,延绵不断的织锦地毯已然铺好,入目处皆是一片华丽艳红。绿树蔚然,枝蔓交错,胭脂红的纱幔十步一系,阳光透过错落的树叶撒下金辉点点,仿若铺陈了一地碎金。梅枝桂树挂满红绸裁成的锦团灯笼,像是碧海楼宇间点缀着的嫣红云团,将欢庆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

迎亲的仪仗队伍早已候在门外,汐嫔站在门内,满脸带泪目送他走出门去。泠珩回头,便看见母亲脸上未来得及擦干净的泪痕,衬着她满目的慈爱及欣慰神色,叫他的心震了一下。

一些奇怪的画面像是碎片般迸现出来——背对着他坐在妝镜前顾影自怜的女子、从不看他的沉默剪影、一个在深夜里决然离去的背影、长满杂草的荒僻院落、抱膝缩在角落里哭泣的孩童奇怪的感觉又再次出现,他像是忽然被置放到这样的场景中,过着别人的生活;而那些偶然间闪现又在片刻后消散无臾的画面,似乎才是真实的记忆。

眼前的场景忽然像浸过水的画纸,晕散开来,幻境之外的玲珑莲花黯淡了一瞬,片刻之后金光暴涨,再一次飞速运转

幻境之内,画面渐渐聚合,汐嫔的脸逐渐清晰,她拭着泪水催促道:“快去罢,珩儿,莫误了接亲的时辰。”

泠珩望了她一眼,压下心中怪异,翻身上马。

锣鼓喧天而起,红色长龙般的迎亲队伍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路敲锣打鼓地朝着城西沐家而去。

翩翩公子,十里红妆,满城欢庆。

沐昭再次检查了石室,发现这地方别说门窗了,连个耗子洞都没有!她此刻才开始后悔,倘若泠涯找不见她,定然会和桃夭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之前为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小自尊,她将泠涯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执意要跟过来。结果是非但没能帮上半点忙,还要等着他来解救沐昭望着眼前无解的局面,忽然察觉出一阵沮丧;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总在拖泠涯的后腿。

每次都是她肆意妄为,而泠涯跟在她屁股后头收拾烂摊子——解救白柔也好,强行筑基也好,这次也一样。

人总容易得意忘形,上辈子孑然一人,她做事前尚懂得慎而重之,三思后行;这辈子被泠涯爱护过了头,她便只知随性而为,却从不考虑他的感受。

自察觉出对泠涯的心意后,沐昭整个人都是混乱的,无时无刻不想和他绑在一起;她想要与他并肩作战,却头脑发热,不曾想过自己的实力够不够格

沐昭越想越焦躁,被失落和自责的情绪淹没,埋头坐在角落里默然不语。

忽然间,脚下的地板传来一阵颤动,一阵金光似是穿透厚厚的石壁凭空出现,渐渐变得炫目。沐昭无防备抬头,被那金光一闪,竟神思恍惚起来!

挂在腰间的引梦铃却在此时跳动了一下,沐昭只觉识海中响起一阵轻灵悠长的玉磐之声,脑内瞬间清明。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周遭的景致不知何时起了变化,她此刻已不在那个无门无窗的石室内,而是站在一条荒道上,四周除了草木空无一物。身后传来脚步声,沐昭转头,便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个穿着素白袈裟的僧人。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正想与那僧人打声招呼,顺便询问状况,来人却是径直穿过了她的身子,往山上走去。

沐昭一愣,片刻反应过来,那和尚像是看不见她?

空木寺是须弥九宫阵的阵眼所在,除了布阵之人,但凡身处阵中,皆会陷入幻象。沐昭因着引梦铃的缘故,机缘巧合下避过了幻境的侵袭,却又看到眼前此等怪异景象。她想起听此前听村长说起过的了因和尚与桃夭的事,思量片刻,赶忙追了上去。

锣鼓的一直喧嚣着,泠珩手执红绸,另一端牵在沐昭手上。

新人被众人簇拥着拱入正堂,汐嫔正满眼是泪坐在高位之上,微笑望着他们二人。

傧赞开始唱礼,夫妻对拜时,小姑娘似是有些慌张,站得近了些,凤冠轻轻碰了他额头一下,引得众人笑起来。

拜完堂,一行人便吵闹着将二人送入洞房,门外热闹的声响不断,旁的人也不停说着吉祥话,泠珩觉得眼前鲜红一片,灯光昏黄,朦朦胧胧,似身处一个旖旎梦境。

他心中有些欢喜,多的是宁静。

一想到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睛,他便暂时忘却了一直以来萦绕着自己的怪异之感。

全福人领着几个捧着托盘的小丫头,不断将托盘上放置着的桂圆、花生、莲子、枣儿撒向他们二人,边撒边唱道:“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双,从今好梦什维熊,行见玭珠来入掌;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红云簇拥下巫峰;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便梦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映,文箫金遇彩莺仙”

泠珩听着福人的唱赞,觉得这景象虽就在眼前,却似离他很远;旁人递来一支扎了红绸的黄金撑杆,众人催促着,叫他挑开新娘的盖头。

泠珩走到铺着鸳鸯锦被的黑漆描金拔步床前,望着坐在喜床上穿着嫁衣的少女,心中淌过一阵暖流。

这段时日来,他总会产生恍惚不真实之感,时常忘却一些事,太医来看过,说他是因此前受了伤,才会神思不属,从而健忘;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总产生那些怪异的感觉,只有面对她时,才觉得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

泠珩总觉得,自己很久早便认识她。芙蓉园初见,他像是与她久别重逢,仿佛自己到此处来,便是为了寻她。

他手持秤杆,轻轻挑开遮在她面前的红色锦帕,周围响起一阵轻呼,全福人赞道:“王妃真是天香国色!”

她穿着流光溢彩的正红嫁衣,乌发梳成凤髻盘起,镶着东珠的步摇将她一张小脸衬得愈发娇媚灵动,如妖似仙。

她不再是平日里不施粉黛的模样,而是秀眉微染,朱唇轻点,两颊胭脂淡淡扫开,凭添了几分妩媚,少了些少女的青涩。

泠珩见她抬起头来,小鹿般的眸子里倒映着盈盈波光,灯火掩映下,样子分外明艳。

烛火深深,她似是有些不知所措,两人的目光撞到一处,泠珩的耳周忽然失了声响,他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人说人生两大极乐: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后者他没有经历过,只是此刻,他像是饮下了无数美酒,飘飘然站在云端,心中被喜悦填满。

沐昭跟着僧人往前走着,见他走进一个略显荒僻的小村庄,她反应过来,这里应该就是还未迁徙的青山村。

僧人在星海洲并不常见,更遑论这样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村民们见了那和尚,纷纷对他指指点点。僧人却不理会,只向众人行了一礼,便朝着村子深处走去。

离着村子不远的地方,长着一株桃树,附近只有零星几户人家,僧人似是知道那桃树长在这里一般,径直朝着那处而去。

桃之夭夭(二)

沐昭一路跟着,看见那和尚走到那株桃树旁,盯着桃树看了很久,仿佛在看一个故人。

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旁的人无法看见她,她亦无法触碰任何东西,只能作为旁观者看着一切。沐昭觉得,自己或许是困在了某段记忆里。

故事的发展与村长的叙述没有太多出入,那僧人即了因,他在村中住了下来,建起一座小庙,便是最初的空木寺。

了因每日在寺中讲经说法,一开始无人前来,他却自顾自讲着,仿佛讲给那株尚未开启灵智的桃树听。直至村民们接纳了他,空木寺才逐渐有了香火,每日一个时辰的宣讲,倒也有些无事可做的妇孺前来聆听了。

日子一天天流逝,沐昭只觉无聊,她其实没有太多心情探究他人的故事,却不知为何会被困在这里。她蹲在桃树下,望着坐在院中听禅的一群人,心里想着:“也不知她们能不能听懂?”

了因讲到《金刚经》中世尊与须菩提长老的对话:“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沐昭听得一知半解,困顿不堪,一路打着哈欠。

木鱼响了一声,表示今日宣讲结束,了因忽然道:“有位小友昏昏欲睡,不知可曾听懂了?”

沐昭正边打哈欠边流眼泪,听了这话,蓦地一惊!她赶忙抬起头来,见了因正闭目微笑,不知是与谁讲话。她望向其他人,看见院中寥寥数人里,有个抱着孩童的妇女,那孩童正靠在妇人怀中呼呼大睡。她又看了眼和尚,只见他已站起,对下头几人行了个佛礼,自顾自回大殿去了。沐昭心想,他说的应当不是自己,心下顿感失落。

她其实做过许多尝试,想要离开这里,却每每失败。

这日下着大雨,宣讲之时无人前来,了因依旧坐在桃树下讲禅,沐昭站在一旁听着,心想:“这和尚怕不是有毛病?”

天空之上轰隆隆响了几声惊雷,了因说到《阿含经》中的四圣谛,讲到「苦谛」时,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世间有情悉皆是苦,有漏皆苦”

一个声音兀地响起:“你既说世人皆苦,那为何世间妖物,还拼了命要化形成人?”

沐昭正抱着手靠在桃树上,猛然听到这声音,吓了一跳——她清晰地听到,那声音是身旁的桃树发出来地!

了因坐在树下,听到这凭空岔进来的疑问,微微一笑答道:“无常故苦,万般皆苦,六道众生,岂止人苦?”

了因说完,那声音又响起,语气中颇含不屑:“既然万般皆苦,那还活着干什么?大家趁早死了算了!”

听了这话,沐昭没忍住,仗着别人看她不见,哈哈大笑起来。

了因并不恼,他轻声道:“苦有苦因,除去苦因,便得常乐我净。”

那声音又问:“何为常乐我净?”

了因道:“常是永久,乐是安乐,我是自由自在,净是纯洁清净。”

桃夭化形了,沐昭顿时感觉日子不再那么无聊。

虽然别人还是看不见她,不过,每日看着顽皮的小桃妖捉弄和尚,故意与他对着干,她竟颇觉有趣,仿佛在看电视连续剧般。

桃夭一开始本只是开了灵智,了因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使她在一个月圆之夜化形成功。从此,空木寺旁又建起一座草庐,里头住着小花妖。

这个村子里的山民倒也有趣,明明都是些没有修为的凡人,又生活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里,并不如外头那些修士般见过许多世面,可村民们却大多开明豁达,并无太多执着偏见。面对一个外来的僧人和一个草木化形的妖物,竟没有产生太多抵触,倒比许多修士看得开。

沐昭就像一个单机的幽灵,默默看着时间流逝,旁观着青山村中别人的故事。每天跟桃夭一起听了因讲禅,她倒也学了许多东西,生出颇多感触。

她总觉得,了因与桃夭的关系颇为奇怪——他们并非师徒,可桃夭一身术法本领,皆是了因传授。但要说他们是朋友,了因却只是如同在完成某个使命,将自己所知所学对桃夭倾囊相授,态度却是既不亲昵,也不疏离。沐昭甚至很多次隐约感觉到,了因在故意躲避桃夭。

她是亲眼看着了因如何找到桃夭,又在这里建起寺庙,渡她化形教她本领地,却不知为何,他会这般?

一个荒僻的小山村,确实没有太多可玩的东西,沐昭离又离不开,每日乐趣就只剩看着桃夭与了因二人如何进展。只是,她总觉得自己仿佛在看一本已然知道结局的书,并且这结局还是悲剧。

沐昭清楚地见证着桃夭感情地变化,她看到桃夭的眼睛越来越亮,每次悄悄注视了因时,眼神中既有喜悦,又暗藏了许多哀愁。每当此时,她便总想起泠涯来,对桃夭,也生出了许多同病相怜之感。

桃夭总故意与了因作对,有时候甚至颇为恶劣,沐昭很能理解她的感受,她就像一个用尽全力想要引起心上人注意的无知少女,手段既拙劣、又幼稚。了因的态度却总是无悲无喜,仿佛不管她做什么,都无法真正引起他的注意;每当桃夭的恶作剧对上了因的平静无澜,沐昭总能捕捉到她眼底的失落和受伤,她忽然想起了因曾说过的苦谛——求不得苦。

她想,桃夭也许能切身明白,了因所说的世人皆苦,是何种苦了罢。

沐昭甚至不记得自己在这个地方困了多久,她见证了许多事——村民们的生离死别、时间的变迁,最令她难过的一次,是她亲眼看着一个幼童被毒蛇咬死,却没办法帮到他。

她也不是全天十二时辰都跟在这俩人身边,有时也会去别的地方找找乐子。

这天,她从外头回来,看到桃夭和了因正在争吵,准确地说,是桃夭一个人在哭闹、接近歇斯底里,了因却只默默看着她不说话。沐昭并不知他们具体因为什么吵起来,只看到桃夭最后哭着跑了出去。

她心下同情桃夭,陷在一份没有回应的感情里,不知心底该怎样苦涩?她顿时看了因极不顺眼,只见他像无事发生一般转身进了禅房,沐昭跟了进去。

她很想使点什么坏,让了因吃些苦头,却无能为力。

就在她蹲在了因面前扮鬼脸时,了因忽然说话了,他道:“小施主与贫僧有缘。”

沐昭吓了一跳,她环顾四周,确定屋内只有他们二人。

了因睁开眼,望着她的方向道:“小施主听贫僧讲了这许久禅,可有收获?”

沐昭心里“卧槽”了一声,愣了半晌,待回过神来,指着了因质问道:“你居然看得见我!”

第五十七回:我该醒了

听到沐昭质问,了因答道:“贫僧看得见施主。”

沐昭听了,忽然生出一股火气来!

她莫名其妙被困这里,一直以为自己是困在了某段记忆中,只能旁观,无法参与,旁人亦不可能感知得到她的存在,却没想到,这和尚竟一直看得见自己!

她气得一张小脸通红,问他:“你既看得见我,为何一直装瞎?”

了因并未因她的无礼而生气,只淡淡解释:“因施主的困局,贫僧亦无解。”

沐昭越想越气,又问:“你把我弄来这里做什么?!”

了因答:“并非贫僧。”

沐昭声音不自觉拔高了些:“不是你,便是你那好徒弟!若不是她将我抓到空木寺关起来,我也不会无缘无故被困在这里!”

了因沉默片刻,道:“世间万事皆有因果,施主既来了,那便有必须要来的理由。”

沐昭几乎被气笑了,她盘腿坐到了因跟前,问:“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了因望向她,却答非所问。

他道:“若贫僧没有看错,施主腰间的铃铛,当是引魂入梦铃?”

沐昭闻言愣了一下,心想,这世间的和尚,莫不是都这样见多识广?

她问:“你也认得?”

了因道:“施主可知,引魂入梦铃是华存的得意法宝?”

沐昭第一次见虚尘时,曾听他提起过华存真君,后来查阅了典籍,只知华存是已然飞升的大能,其他信息却是很少。

她琢磨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我来到这里,全是因这引梦铃?”

了因点头:“华存已然参透时间奥妙,引魂入梦铃能回溯时空,甚至可以穿梭恒沙,来往三千世界。”

关于引梦铃的用法,沐昭只从如意处学了点皮毛,向来是一知半解。

此前虚尘手中曾握有引梦铃的功法玉简,后来赠给了泠涯,泠涯没有传给沐昭,便是因那功法高深,以她的修为无法参透。

二来,沐昭离魂后所发生的事,她自己全然无知无觉,泠涯不愿徒增她的心理负担,故而没有将实情告诉她,玉简也自己留了下来。

听了了因的话,沐昭脸上现出困惑:“您的意思是,我并非存在于您的记忆中,而是被引梦铃带回到过去,真真切切存在于这里?”

了因答:“是,亦不是。”

沐昭知道和尚说话向来喜欢云里雾里,没有理会他模棱两可的回答,继续追问:“我既然回到了过去,真实存在于此,为何他人看不见我,我亦无法触碰任何事物,只能眼巴巴看着?”

了因轻笑:“小施主听贫僧讲了这许久的禅,可记得《金刚经》中曾说过,过去不可得,现在不可得,未来不可得?”

沐昭撇了撇嘴。

这句话她恰巧曾听虚尘讲过,大略意思是——过去已然逝去,故而不可得;现在正在流逝,故而不可得;未来尚未发生,故而不可得。

说起过去时,就已是现在了;说起现在时,现在就已成为过去;说起未来时,未来便是现在所以心相本不可得。

沐昭没有心思研究这句话的深意,只是看这大和尚满口禅机、装模作样,便存了故意找茬的心思。

她眼珠滴溜一转,问他道:“那大师倒是说说,我现在是处在「过去」,还是「现在」?我知您与桃夭的未来,「未来」于我来说,可不可得?”

了因听罢,却是笑了,他以问做答:“施主自己认为呢?”

沐昭一梗,她本意是想刁难对方,不想这老狐狸竟将她踢出去的皮球又给传了回来。

她气道:“我若是知道,还请教你做什么?”

了因又笑:“贫僧的「过去」,是你的「现在」;贫僧的「未来」,是你的「过去」,既然过去、现在、未来已颠倒,小施主所执着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又有何意义?”

一席话说得云山雾罩,直将沐昭听得愣住,她本想问倒对方,却将自己搞得晕头转向。

困在这里这么久,泠涯在外头不知该急成什么样,等她脱困,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挂掉,早就自行离开了?

想到这儿,沐昭便再没了争强斗胜的心思,她叹了口气,望向了因,眼中满是祈求:“大师行行好罢,您既看得见我,定然知道脱困的法子,求您教教我,我师父还等着我呢。”

了因笑:“小施主放心,用不了许久,你便能脱困了。”

沐昭持怀疑态度:“许久是多久?”

了因神色忽而有些黯然,他道:“贫僧不日便会坐化,你既一来便遇见我,说明你我二人注定有此缘分,待贫僧身死,你便也就脱离此境了。”

沐昭呆住,问他:“你知道自己快死了?”

了因点头。

沐昭想到桃夭,又想起村长说过的故事,桃夭正是因着了因无故坐化,才发了疯,以至于走到后来的境地。

她替他们二人感到难过,问了因:“你知不知道,你死后,桃夭会把青山村的人全都赶下山去,将空木寺封起,此后五百年执着困守于此?”

了因沉默许久:“我与她缘分已尽,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沐昭脑内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啊”了一声,问:“你是专程找到她,渡她化形,教她术法的,对不对?你叫了因,来到此处,便是为了了却前因?”

了因轻笑:“施主聪慧。”

沐昭听了,冷笑道:“你倒是了却前因了逍遥自在了,怎知这不是桃夭的孽障?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她喜欢你,你既只是为了了却自己的因果,为何不将她考虑在内?你明知女子心思细腻,还要对她好,最后又扔下她独自离去,教她从此走不心魔困境,这不是害人吗?”

了因默然不语。

沐昭知道自己这是强词夺理,了因自始至终从未给过桃夭回应,态度也一直是知节守礼,从未有过暧昧表示。

桃夭自己陷入情网,其实怪不到他的头上。

只是想到桃夭,她便容易将自己的情苦代入其中,不知不觉便言语偏激起来。

了因走到窗前,仰头望向天上的一轮明月,忽而道:“世人皆苦,孑然一生来,孑然一生走,她终有一天要独自面对。贫僧只是一缕化身,如今使命即成,便要消散了。”

沐昭惊住!

她曾在书中看过,修为到了大乘之上才有可能分出化身,她所听闻过的修士中,修为最高的便是沧月派的开山老祖衡律,那也不过是洞虚而已。

这了因竟可以分身化形,究竟多大来头?!

了因转回身来,忽然对沐昭行了个礼,吓得她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道:“小施主,贫僧有个不情之请。”

沐昭被吓得有些结巴:“您修为这么高我小小虾米一只能帮上您什么忙?”

了因道:“施主既然来到此处,便是与贫僧有缘,与桃夭有缘,贫僧只求小施主能在关键时刻拉她一把,叫她不至于将数百年的修行断送,成了一场空。”

沐昭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我修为不过筑基,我可以答应您,但不能做任何保证。”

了因浅笑:“她性子单纯,心地纯善,倘若今后误入歧途,也是因我之故小施主只需拉她一把,成与不成,看她命数。”

说着,他伸出一根手指,冲着沐昭凌空一点,一道灵光忽然出现在沐昭脑内。

他道:“那日村中有孩童因毒蛇身故,我看小施主心中难过,你在此间无法与人交流,亦不可触碰事物,只因神魂不稳,倘若日后再遇到此情况,可用我教你此法。但要记住,过去已成过去,贸然改变,只会引发更多的变故,须得慎之又慎。”

沐昭只感觉自己识海中出现一个法诀,十分简单,她抱怨道:“您早些告诉我,那小孩便不用死了。”

了因淡淡道:“时也命也,施主不必为此自责。”

宾客散尽,热闹收场,响了一整日的锣鼓鞭炮终于停下。

窗外的喧嚣沉寂下来,泠珩望着垂首坐在灯下的沐昭,轻声问:“累不累?”

少女还有些局促,小声说着:“不累。”

他将桌上的合卺酒添满,递给沐昭,对方抬起头来,一双眸子里似盛满秋水,望得他心下一阵绵软。

二人喝过交杯酒,四目相对。

灯火昏昏,空气中似胶着了一层浓稠的蜜糖。

银烛锦帐,心有灵犀,便是一夜缱绻旖旎。

泠珩总觉得自己像是活在一场好梦里,梦境太过圆满,便显得格外不真实。

他问妻子:“你会觉得自己活在梦中吗?”

每当此时,沐昭总笑着抱住他,柔声道:“夫君又在说笑。”

汐妃寿辰过后,泠珩坐在回府的马车内,回想着此前的场景,沐昭靠在他怀里徐徐低语,他却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一个奇怪的画面在他脑海内越来越密集地出现,画面之中,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被关在荒僻的宫院内,院中杂草丛生,每当入夜时,那孩童便缩在角落哭泣,口中喊着“母妃”、“康嬷嬷”,却无人回应

沐昭手中捧着一本游记,一边笑着,一边念给他听。

他低头望下去,便看到成婚已数年的少女枕在他膝上,容颜蜕去了最初的青涩,已做少妇模样,眉眼间添了些温婉妩媚的风情。

他忽觉头痛欲裂,闷哼一声,怀中的人赶忙直起身来,凑近他问:“夫君,你怎么了?”

痛感越来越强烈,一些陌生的记忆冲进他的识海,在那段记忆中,他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忍住阵阵剧痛,任由那些画面在识海内翻腾,过了许久,一切才平息下来。

他抬起头来,便看到沐昭那张朝暮相伴的面容,她眉眼似镌刻在他脑海中,想忘也忘不掉。

此刻她眼中正盛满焦急,问着:“夫君你怎么了”

他心中漾起苦涩,成亲以来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现,他忽然凑近她,吻住她的唇。

来人呆住。

一吻结束,他直起身来,看到对方脸上的红霞遍布,她愣了片刻,笑着嗔怪道:“你作甚麽”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说着:“对不起。”

对方呆了一下,问:“为何说对不起?”

泠涯苦涩一笑,说:“我该醒了。”

第五十八回:破阵(一)

人在梦里的时候,是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的,无论梦中出现何等不合逻辑的场景,梦中人都不会对周遭世界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只有等脱离的梦境,才会发现其中的荒诞与不合理。

泠涯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盖满荒草的道路上,面前是一座倒塌的大门,地上有块残缺的牌匾,上头隐隐约约看得见几个模糊的字——空木寺。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脱离了幻境,亦或是又进入到下一个幻境中,回想起此前幻阵中经历的一切,他忽然感到一阵深切地茫然。

沐昭耳边回荡着村民的惊呼声,眼前是一道道缓慢移动的巨大藤曼,以空木寺为中心不断向四周扩散,将其触碰到的东西通通绞碎,村民们哭喊奔走着,忙着抢救一切能抢救下来的物件,却也不过徒劳。没多久,整个青山村便被妖树吞噬,只剩下一地零星残骸和一片由巨大的树根构成的迷宫。

沐昭尚未回过神来,眼前的景象忽然虚化在一片星斗中,她想再去看看桃夭和了因,却感觉一股力量拖拽着她往后退去,她像是身处一条由无数画面构成的甬道中,青山村就在甬道的尽头,却离她越来越远,随着她的后退逐渐变为一个小光点,直至消失。

耳旁风声飒飒,两侧是飞速闪过的一帧帧画面,因速度太快变为一片片忽闪的白光,沐昭忽然觉得,时间或许不是线性的,而是由一个一个小格子构成,它们本身没有变化,变化的,不过是其中的人而已。

过了很久,她感觉速度慢了下来,周遭的景物由虚化实,她发现自己又回到那个无门无窗的石室,地上滚落着她此前放在那儿的蓝色明珠,正幽幽地散发着光芒

一切没有改变,不过须臾,她却仿佛做了一场梦。

沐昭走过去拾起珠子,却忽而愣住,过了许久,她才收敛心神,转身环顾四周,思考脱困的方法。

她走到另一个女子身旁,尝试唤醒她,却是无果,那女子仿佛陷入沉睡,面上含笑,竟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直到此刻,沐昭也无法确定,此前的经历是幻觉还是真实?她在那个地方少说困了也有十数年之久,亲眼看着村中四季轮转,老人逝去,孩童长大,婴儿出生时间的流逝变为具象的事物呈现在她眼前,再回到石室,看到那颗珠子的一瞬,她才真的相信,自己在青山村经历的那段时光,在这个石室内不过片刻而已。

那珠子是她初学炼器时偶然得来的材料,没有太大的功用,唯一奇特的地方便是会同木植一般随着年岁增长生出圈状纹路,她方才数过,纹路较之前并没有增加。

她心中生出欣喜,困在青山村的日子,她一直害怕外界时间的流速与那里同步,怕泠涯出事,更怕他弃自己而去直到此刻,她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想到泠涯,沐昭生出急切地渴望,想要与他见面。

被桃夭抓来空木寺只不过数个时辰而已,于她而言,却已过去了很久,被困在青山村的那段日子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

她从储物戒中掏出两道极品爆破符,贴在石室一侧的墙壁上。极品爆破符价值千金,若非情况特殊,沐昭也舍不得乱用,她将昏迷女子拖到另一侧角落,打下几道屏障,这才引爆符纸。

随着一声巨响,整个石室轰然震颤,巨大的烟尘充斥室内,待烟尘散尽,沐昭望过去,发现墙壁竟是完好无损!她心下一狠,忍着肉痛引爆了另一张符纸,响声未落,地面却在此时剧烈晃动起来,外头轰隆轰隆响成一片。

石室像是活物一般,摇来晃去,沐昭瞬间被颠得稳不住身形,她尚未反应过来,地板却忽然消失,两个人顷刻间便往下坠落!

沐昭大惊失色,紧紧抱住昏迷的女子,却被对方带着飞速下坠,此刻她才发现,她们二人竟身处参天巨树之上,离着地面有好几十丈的距离,倘若生生摔下去,只怕顷刻间便会变为一滩肉泥。

她急忙稳住心神,念了句口诀,「星璨」化为一道流光出现在她脚下,将她们二人托起。

沐昭心下安定片刻,只是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御剑之术只不过学了个半吊子而已。

巨树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狂烈扭动着,枝桠乱舞,砸得山石飞溅。

沐昭向来心善,不忍心看那女子活活摔死,便没有放开她,只勉力驾驭着飞剑,狼狈躲避着身旁不断甩动的枝条和飞沙走石。身旁带着一个累赘,她的御剑术又中看不中用,飞得十分吃力,好几次差点连人带剑一同翻下去。

好不容易飞远一些,刚想松口气,一根巨大的藤蔓却冲着她甩过来!

沐昭大惊,身形一错堪堪躲过,飞剑却忽然不受控制,飞速冲向远处的树丛。

她不得不放开那女子,双手掐印试图稳住身形,飞剑却失了平衡,带着她七扭八拐往地面砸去,中途挂上一棵瘦高的松柏,沐昭瞬间被惯性甩将出去,眼看便要大头着地。

好在她反应尚快,心念一动,在撞上地面之前瞬间进入到玄珠之内,一阵落水声响起,沐昭直直坠入湖中。

她呛了几口水,挣扎着从水中浮上来,趴在岸边不住咳嗽。

好半天,她才缓过来,跑进木屋换了身衣裳,没有多做停留,又出现在方才落地的地方。

此时已是暮晚时分,天上铅云密布,稀稀落落下起小雨。

空木寺方圆数十里内的范围不知被施了什么妖法,空中漂着一层薄雾,居然阻隔了神识的探查。

沐昭想去找找之前坠落的女子,却发现周围布了玄门阵法,不管如何走,都会绕回到原地。

第四次走回坠落的地方时,她心中生出不耐烦,此地邪门异常,她和泠涯间又没有可以互相联络的法宝,该如何找他?

想了片刻,她拿出云隐伞,沉入神识问道:“如意,你的伤怎么样了?”

过了片刻,小伞跳动几下,如意从伞中跳了出来。

沐昭看他神色正常,问:“你好些没有?”

如意小嘴一撅:“我早就好了,不过在修炼而已。”

他忽然顿住,在原地转了几圈,惊讶道:“咦?”

沐昭早就习惯了他浮夸的性子,没有干扰,就听他道:“西北方向有宝贝!”

沐昭根本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接话道:“这里有阵法,我走不出去。”

如意冲她做了个鬼脸,嘲笑道:“真没用!跟着我!”

说着便朝着一侧的密林中冲去。

四周布满迷雾,沐昭一心想尽快找到泠涯,便决定不再管那女子,跟着如意往前走去。

如意像阵风一样冲在前面,须臾不见了踪影,片刻后又见他跑回来,绕着沐昭转圈:“这地方宝贝还真多!不过这里有个幻阵,十分厉害!”

天大的宝贝沐昭也没有兴趣,她催促:“先找师父。”

如意问:“泠涯去了哪里?”

沐昭面上现出低落:“不知道他会不会有危险?”

如意撇嘴:“你这修为都没事,他能有什么危险?想来是被幻阵困住了。”

沐昭急道:“那怎么办?”

如意蹦蹦跳跳绕着她转圈:“别急,我带你去找阵眼。”

有如意带路,玄门阵于沐昭而言便成了摆设,二人很快来到她被囚禁前初到的大殿,那朵玲珑莲花还在转动,只不过沐昭觉得,相较此前,那莲花的光亮黯淡了许多。

沐昭和如意躲在一根粗大的藤曼后头,望着坐在莲台旁打坐的桃夭,她胸前的衣衫呈暗红色,想是受了伤。

如意凑近沐昭耳边小声说道:“那朵莲花便是阵眼,材质我认得,是玄冰魄!”

他顿了顿,小眉头忽然一皱,一脸嫌弃地问沐昭:“玄冰魄你认得么?你那引梦铃便是用玄冰魄制成的。”

沐昭从书中看过玄冰魄,只是此刻心情低落,随口乱答:“不认得。”

如意脸上现出得意:“无知!”

沐昭无意与他拌嘴,她望着坐在殿中的桃夭,想起了因临终的嘱托。

自那晚与了因密谈后,第二日他便宣布闭关,将自己关在禅室内不再见人,桃夭哭闹过几次,得不到回应,便堵门口逼他表态。

沐昭一直跟在她身旁,看她为情所苦,不停哭泣,逐渐陷入疯魔。

后来一日,了因将桃夭叫进室内,沐昭被术法隔绝室外,无法进入,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又隔了一日,沐昭在村中看孩童玩耍,忽然听到空木寺传来一阵尖利的哭喊声,她心中一惊,心知了因所说的那日终于到来,她随着村中众人跑回空木寺,只看到半掩的木门内,桃夭将了因抱在怀中,不断哭喊。

再后来,便是桃夭施法封闭了青山村,她也便脱困了。

了因要她在关键时刻拉桃夭一把,只是那“关键时刻”到底是什么时刻,她该如何才能拉她一把?

正这样想着,桃夭忽然睁开双目,望向他们藏身的地点,道:“出来!”

沐昭叹了口气,拉着如意走出去。

桃夭望见跟在沐昭身旁的如意,愣了一下,随后冷笑:“地精?难怪你有本事逃出来。”

沐昭问她:“我师父呢?”

桃夭冷冷道:“死了。”

沐昭知道她在说谎,沉默片刻:“桃夭,都过去五百年了,你何必执着呢?”

桃夭听了这话,脸上现出怒色,喝道:“闭嘴!你懂什么?!”

沐昭并不恼,自顾自道:“了因教了你这么久,可曾说过「无常」,这世间无常随时会来,他既已身死,你何必自苦?”

桃夭听后,却是冷笑一声:“你说得头头是道,倘若你那好师父死了,你当如何?”

沐昭脸上现出恼色:“不许咒我师父!”

桃夭冷笑:“你连死字都听不得,却来劝我接受无常,当真好笑。”

沐昭神色一赧,顿时噎住。

想着桃夭的问题,想到泠涯若是离她而去了,她只怕也是天崩地裂,海啸山崩,断然无法平静接受。

沉默了许久,她又问:“那你打算如何?了因都故去五百年了,你就这样一直守着?你虽未遁入空门,到底也算半个佛门弟子,如今却如此行事,若叫了因知道了,该如何失望?”

桃夭扭过头去,半晌轻声道:“我从未害过人,当年将青山村的人赶下山去,后来亦极力补偿他们了若不是你们闯进来,偷了他的遗物,我也不会将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第五十九回:偷袭

“桃夭,如今大错尚未铸成,你放了那几个女修,我帮你劝说她们,叫她们今后不要再来打搅你,好不好?”

沐昭望着坐在殿中脸色苍白的桃夭,劝说到。

对方听后却嗤笑一声:“你们人类,最会假仁假义,我凭什么信你?”

沐昭只想尽快见到泠涯,语气有些急促:“即便她们不听我的,我和我师父一定帮你把东西追回来!修行不易,你如今这般行事,是在自毁道行。”

这话说完,桃夭却是沉默了,只是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大殿中光线昏暗,那朵莲花不知为何,光芒越来越黯淡,旋转速度也逐渐慢下来,眼看便要停住,桃夭从指尖逼出一滴精血打将上去,莲花才再次运转开来。

她的脸上现出决绝神色,眼神晦暗不明望向沐昭,半晌低声说:“晚了。”

沐昭一愣,心中生出不详预感:“你什么意思?”

桃夭站起来,望着沐昭,声色沉沉:“既然你想知道,我便让你死个明白。这五百年来我一直在钻研一个阵法,只要我舍去一身修为,配合妙法莲华,便能让他死而复生”

沐昭心中一惊,想起刚被抓来时她说过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当时她说“再过四十九日,便能成功了”,想来指的就是那个能让了因死而复生的禁术。

沐昭心中生出困惑,她明明记得了因曾跟自己说,他只是一缕化身,莫非桃夭竟不知晓?

桃夭继续说着:“如果不是你们前来捣乱,再过四十九日阵法便能完成,我耗费了数百年的心血才将一切备齐如今你们坏我好事,我便要用你们的血来做祭引!”

沐昭大惊失色,喝道:“你疯了不成?!”

桃夭忽然笑起来,声音中透着凄厉:“我是疯了,你待如何?”

沐昭总算知道,了因所说的“拉她一把”是什么意思了!她望着面前的桃夭,见她神情癫狂,额心隐隐现出一丝暗红之光,竟是要入魔的征兆!

此前见她还算正常,怎么过去短短数个时辰,便成了这副模样?究竟在这段时间里,她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挣扎,竟是一念入魔!

沐昭方才看见桃夭胸前的血洞,便知她与泠涯交过手,她心中焦灼异常,又问一遍:“我师父呢?!”

桃夭冷笑:“你那好师父将我打成重伤,待我将你们的血统统抽干,再去料理他!”

沐昭听了这话,知道泠涯应当暂时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她冷笑一声:“桃夭,你拿块镜子照照自己如今这副模样,若叫了因看了,会做何想?”

桃夭听了这话,眼中忽而见泪,声音尖利:“我不管!我不管他如何看我,只要他能活过来,即便他还是如从前那般对我,我亦心甘情愿守着他”说完竟用手捂住脸,呜咽起来。

沐昭见她如此,心下亦难过。她实在想不明白,了因为何不将实情告知桃夭?他坐化前的那一晚曾将桃夭喊进屋内,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呢?

她沉默一会儿,见桃夭还在哭,轻声道:“桃夭,我问你,谁是了因?”

桃夭抬起头来,美艳的脸上布满泪痕,她冷声问:“我和他的事,村长那老匹夫想来早已告诉你了,你装什么傻?”

沐昭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听人说,人死后会喝下孟婆汤,将前世之事尽数遗忘。佛家常说轮回转世,转世之人不忆前尘,那么转世过的人,还算是前世那个人吗?”

桃夭呆愣片刻,问:“什么意思?”

沐昭走到一根藤曼前,用手拂了拂,拢住裙摆坐下,她望向桃夭,接着道:“点化你修行,教给你术法,陪着你长大的了因才是了因,他一生所经历之事令他成为了因,你用邪术复活的了因,会是他吗?”

桃夭听了这话,脸上现出茫然,她摇了摇头:“一定是他的”

沐昭心中好奇,了因为何不将他只是一缕化身之事告诉桃夭,莫非真是了却了因果,便从此两不相干了?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留下一堆注定成为隐患的法宝典籍给桃夭,并嘱托自己在关键时刻救她一命?

他的「果」是了却了,又成了桃夭的「因」,这世间因果之事,真是说也说不清。

沐昭摇摇脑袋,将一堆繁杂思绪驱离脑海。心里想着,既然了因没有告知桃夭实情,她便也暂时静观其变,毕竟他人之事,自己一个外人,不好替人做决定。

她又说:“了因传授你一身的本领,定是希望你以此为善,如今你一念之差,竟想用他人精血活祭来复活他,你说,他若是知道了自己教出这么个学生,会不会后悔?”

桃夭站在残破的大殿中,那朵妙法莲华将她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她脸色苍白,泪痕未干,看起来可怜极了。

她望着地面,隔了很久才道:“我只想要他活过来即便是我死他活着便成”

沐昭坐在不远处,双手放在膝上,静静望着她,心中亦是伤感。

其实她也明白,自己不过是个路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煎熬和痛楚,或许真的没有资格多说什么。

她轻声道:“生死无常你应当清楚,修道之人是不入轮回的,陨落便是陨落了,不可能再复活。”

桃夭不答话,只站在那处静静流泪。

沐昭接着说:“你记不记得了因曾说过,无常故苦?爱别离、求不得,执着煎熬但若放下了,便是常乐我净。桃夭,他定然也希望你能放下执着,不要沉溺于过去”

话未说完,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打住。

桃夭却猛然抬头,她望向沐昭,眼中写满不可思议,声音中竟带着些微颤抖:“万般皆苦常乐我净这是我们初见时他说过的话你如何知晓?!”

沐昭哑然,一瞬间舌头似打了结般,不知该如何解释。

桃夭冲了上来,死死抓住她的肩膀不断摇晃,力气十分大,疼得沐昭倒吸了口凉气。

“你快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沐昭挣扎着想要劝她冷静,站在一旁的如意忽然大喊:“小心!”

一阵破空声传来,桃夭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只顾逼问沐昭,没有注意到身后状况,而沐昭则被她死死钳住,挣脱不得。就在一瞬,一道泛着青光的银针直直打入桃夭背部,只听她痛叫一声,倒在沐昭怀里。

桃夭本就受了重伤,又被暗算了一道,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沐昭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她朝着银针打来的方向望去,见那处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过了片刻,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女子显出身形。

她看到她手上拿着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像是刚从脸上揭下来,其上流动着似水般的柔光,看样子可以使人隐去身形。

沐昭心中气急,自己废了半天口舌,好不容易有些起色,居然叫人截了胡!

她低头望向桃夭,见她脸色泛起青气,额角全是冷汗,不由怒视那女子,骂道:“卑鄙小人!”

那女子十分漂亮,只听她轻笑一声:“这位师妹,对待妖物还讲什么道义?杀了便是。你何苦废这半天口舌呢?”语气竟是平平淡淡,毫无羞愧之意。

桃夭靠在沐昭身上,胸前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没一会儿便将沐昭的衣衫也给浸透,沐昭赶忙扶着她躺下,出手封住她身上三处大穴,这才将血止住一些。

那青衫女子笑着站在一旁,看了会儿热闹,开口道:“多亏了师妹你吸引住这妖孽的注意,我才能偷袭成功。这样罢,孽畜的妖丹和那朵妙法莲华归我,其他的你尽数拿去。”

沐昭抬头望向她,冷声问道:“谁是你师妹?有我在,你别想拿走一样东西。”

女子嗤笑一声,脸上现出不屑;“修为不高,口气倒不小。”

第六十回:冲突

“这位师妹,除魔卫道本是我辈职责,你如此关心这只妖孽,莫非和她是一伙儿的?”青衫女子脸上挂着奚落的笑,望着帮桃夭止血的沐昭问道。

沐昭没有心情理会她,在此类人眼中,世间除了人类,都是可以随意杀害的。明明是觊觎宝物,却偏要将“除魔卫道”挂在嘴边,虚伪至极。

她没有搭话,从怀中摸出一粒上品百转丹塞入桃夭口中,看她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这才放下心来。

那女子看到沐昭手中的丹药时,暗自吃了一惊,愈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潜入空木寺废墟后,女子仗着自己身上有隐身法宝,想要盗走妙法莲华,却不想惊动了桃夭,在外等候她的两个师妹被阵法困住,其中一个被其老相好救走,而她则隐身躲在殿中。在桃夭将沐昭抓来时,她便已注意到这小丫头了,之后桃夭启动了须弥九宫阵,她因身上有破阵法宝,故而很快脱困,之后便一直隐身殿中伺机而动。

桃夭和沐昭谈话时,她全程在旁偷听,一开始想要顺带偷袭沐昭,但几次听这小丫头说起自己的师父,又从二人谈话中得知桃夭是被其师父打伤,心中有所忌惮,怕引祸上身,这才没有对沐昭出手。

能出奇不意间将桃夭重伤至此,若非偷袭,又有泠涯一剑在前,她绝无得手可能,之后只要杀掉桃夭,便能将所有法宝据为己有,甚至还能为自己博个好名声。女子心中的算盘打得噼啪直响,望着眼前碍事的小丫头,心中暗自思量着应对方法。

修真界的资源一直是僧多粥少,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若要叫她拱手让出一半,她是绝不愿意地,只是她又摸不清沐昭底细,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一再出言试探。

她瞟了眼躲在沐昭身后的如意,猜不出这是个什么精怪,问道:“这位师妹可还有其他同伴?此妖孽道行颇深,即便受了重伤,倘若当真打起来,你我二人恐怕也不是敌手。不若将你的同伴唤进来,我们一同对付她,如何?”

沐昭心知她在试探自己,冷笑着说:“这位道友,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你师妹,千万别乱叫。”

女子三番两次被她下脸,面色一沉,心中暗暗生恨。

沐昭其实也不过虚张声势,这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却已叫人看不穿修为,说明她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况且看她手中拿着的面具,其上灵力流转,品质竟远胜自己的云隐伞,想来对方身上还有其他厉害法宝。

两个人各自防备对方,均不敢贸然动手,桃夭则半昏半醒躺在一旁。

“道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趁此机会杀了这妖孽,取了她的内丹,也算替天行道了。”女子套近乎不成,便不再拐弯抹角,说出自己的打算。

沐昭默然片刻,问:“替天行道?行谁的道?你的?”

女子听后面色一凛:“道友是何意?”

沐昭笑:“既然妖族可以修炼成仙,说明这并不违背天道,你口口声声要替天行道,行的怕是你自己的道罢?”

女子呆愣片刻,后也失笑出声:“如此说来,你是决意要护着她了?”

“是又怎样?”沐昭反问。

“不自量力!”女子敛去脸上的笑容,凝出一道风刃,猛然向沐昭攻来。

沐昭也不客气,看对方一言不合便要动手,祭出佩剑迎了上去,二人这便打将起来。

场中情势骤变,站在一旁的如意抓了抓脑袋,怎么两个人方才还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试探,一眨眼功夫就打了起来?

他跑到桃夭身旁,伸手覆在她伤口之上,片刻后道:“你这小妖怪,剑修也敢得罪,真是茅坑里头打灯笼,找屎!”——这谚语是她多年前从沐昭那里听来的,活学活用,忍不住卖弄起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叽里咕噜念起奇怪咒语,并手舞足蹈,如同跳大神一般。不多时,一些绿色的似人非人的小光团朝着他聚拢过来,围着他叽叽呱呱发出奇怪声响。

桃夭乃木植化形,自愈能力本该极强,只是泠涯那一剑太过霸道,之后又遭绿衣女子偷袭,这才伤成如今这副模样。

如意是天地灵气所化的地精,与世间万物均有着天然联系,故而可以召唤一些低等级的小精灵,这些绿色的小光团,便是木精灵。只听他叽里咕噜跟那堆小光团说了些什么,小光团们叽叽呱呱叫个不停,如意听后撇撇嘴,冲着桃夭道:“这些木精灵说你平日里太过霸道,将它们全都赶跑,不愿帮你!”

桃夭半昏半醒,没有作答。

如意望了眼正和别人打成一团的沐昭,见她渐渐落了下风,气得一跺脚:“罢了罢了,我老人家发发善心帮你一回,省得待会儿那小丫头伤到了,泠涯又要拿人家撒气!”说着扭头和那群木精灵叽里咕噜交谈起来。

几个来回后,那些小精灵便飞身围到桃夭身旁,附到她的伤口处,只见帮她疗伤的小精灵光芒越来越黯淡,灵力耗尽之前,缓缓飞走,换上下一波。

小精灵们源源不断从密林中涌来,围在桃夭身旁,就见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胸前的伤口也逐渐愈合。

另一边,沐昭和那女子尚在交手,渐渐感觉愈发难以招架。

那女子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将沐昭逼到大殿一角,沐昭心中羞恼,暗恨自己平日里练功不争气,关键时刻便不顶用。

女子想来是风灵根,风系术法运用得尤其纯熟,只见她轻轻松松打出一道又一道风刃,道道攻向沐昭面门,手上的剑也一招不落朝着她刺来。

沐昭一边拆解她的剑招,一边又要分神抵御风刃,十分吃力,一个不留神,居然叫她抓住空子,挑落了手上的佩剑。她心中大惊,赶忙运转起周身灵力,凝结出数百根细如牛毛的水箭,朝着女子射去。

女子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有这手,面上露出些许错愕,片刻之后,居然从原地消失不见。

沐昭愣住,尚未回过神来,忽然感觉身后袭来一阵掌风。她心下大惊,脚下一错想要避开,那掌风却是比她的脚步更快,须臾便拍到她肩膀之上。

沐昭感觉肩膀先是一阵刺痛,接着一麻,片刻之后浑身软似浸水的面条,居然倒了下去。

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颇含不屑:“黄毛小丫头,倒还有些本事。”她未痛下杀手,只因猜到沐昭应是大门派中的弟子,故而一时不敢做得太绝,想要看看情况再行事。

女子在手上藏了淬过毒液的银针,打进沐昭背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俯下身来望着沐昭,见这小姑娘瞪着溜圆的眼睛望向自己,即便是生气中的神情,亦是十分明艳动人,不禁心生厌恶。她伸手在沐昭脸上狠狠掐了一把,留下两个暗红指印,冷笑道:“再看,我便划烂你的脸。”说完不再搭理她,准备先去杀了桃夭。

只是一转身,她便即刻呆住,方才躺着那花妖的地方此时竟空空如也,那个穿着红肚兜的光屁股娃娃亦不见了踪影!

她心中大惊,转回身来望向沐昭,恨声问道:“他们人呢?!”

话音刚落,一阵破空声袭来,几条藤曼势如闪电般朝着她刺过来,女子身形一错,竟然消失在原地,片刻后出现在大殿的另一侧。

桃夭的声音传来:“小小融合期修士,法宝倒不少,本尊今日便先剥了你的皮,抽干你的血,再拿你做祭引。”

第六十一回:镜花水月

女子不再说话,如临大敌地望着半空中的桃夭。

躺在地上的沐昭听了这话,却是差点呕出一口老血,她声音虚弱:“桃夭,你想想了因,还要这样执迷不悟麽?”

桃夭笑:“本尊偏要执迷不悟。小丫头,我不杀你,你师父若有本事从幻阵里出来,本尊亦可放他离开,不过其他人,今天都得死!”

缩在角落里的如意听了,奶声奶气骂道:“小妖怪就会吹牛皮!你差点叫那剑修一剑捅死,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亦可放了他’?”

桃夭听后面若寒霜,森然道:“看在你救过本尊一命的份上,我不同你计较,如今你不过是个灵体,最好不要自找不痛快!”

如意听后跳脚大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烂桃子!”便骂边跑到沐昭身旁。

桃夭不再理会二人,而是望向另一侧的青衫女子,冷笑道:“敢偷袭本尊?今日我便一滴一滴放干你的血,叫你生不如死。”

如意蹲到沐昭身侧,幸灾乐祸道:“烂好人,吃亏了罢?你知道那小妖怪说的禁术是什么禁术麽?但凡号称能复活死人的禁术,一个人的血定然是不够的,我看下头村子里那些凡人要遭殃咯!”

沐昭听后大惊失色,忙道:“那你还耍什么嘴皮子,快帮我解毒!”

如意做了个鬼脸:“怎么帮?”

沐昭几乎气死:“你怎么帮桃夭的,就怎么帮我!”

如意笑嘻嘻道:“帮不了啦,那些小精灵若再耗费自己灵力替你疗一次伤,自己就会死掉啦!”

沐昭一口气梗在胸口,喃喃道:“莫非这次真是好心办坏事?”

另一边,桃夭如同猫逗耗子般逗弄着那青衫女子,她坐在空中一条垂落的藤曼之上,指挥着附近的藤条朝着那女子攻去,却又不取她性命,只将她身上抽出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女子几次想戴上面具隐身,桃夭的速度却是比她更快,她想使用瞬移之术逃开,却逃不出桃夭术法的范围。

一个刚刚脱离筑基到达融合期的修士,对上七阶的大妖,便如同蚂蚁撼树,绝无招架之力。

没多久,女子身上的衣衫已是褴褛不堪,满是血污。

桃夭额间的暗红印记越来越明显,眼中闪动着嗜血的光芒,如意蹲在沐昭身旁望着场中状况,忽然道:“不好,她要入魔了。”

沐昭中了毒,整个人如同一个面团,软塌塌瘫在地上,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那女子银针之上的毒液不知是何种成份制成,居然叫她连调动灵力从纳子戒中拿取丹药的力气都没有,她自言自语:“怎么办我本是为了兑现对了因的承诺,如今害得村中人都要为此丧命,真是功德无量了”

正当此时,大殿正中那朵不停转动的妙法莲华却突然熄灭!殿中顿时暗了下来,此时天光全无,破损处不断有雨水滴落,外头风声呜咽,似是鬼哭狼嚎一般。

桃夭正经历堕魔时刻,心中被怨忿、苦楚、嗔念、杀戮所占据,整个人混混沌沌,只想立刻抽干那女子的鲜血,抽取她的魂魄,再将村中之人统统杀光。

她被恶念所控制,没有注意到那朵妙法莲花正逐渐停止转动,莲花熄灭的一瞬,她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外头传来一阵巨响,一道紫色剑光如巨龙火蛇般闪过天际,从破损的洞口泄漏进来,将黑沉沉的大殿瞬间照亮!剑光须臾间摧毁了空木寺周围八门方位的阵眼,桃夭作为布阵之人,与须弥九宫阵息息相关,阵眼被破,她即刻遭到反噬,从半空中摔落下来!

青衫女子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情况会急转直下,望着喷出一口鲜血继而跌落的桃夭,她先是错愕一瞬,接着眼中闪过阴毒之色,祭出佩剑便朝着桃夭刺去。

沐昭听到动静,对如意大喊:“拦住她!不然我不给你做小纸人了!”

如意听罢,大骂:“你威胁我老人家,你这个卑鄙小人!”

话虽如此,却还是听话地朝着那青衫女子冲去。

如意快如闪电,须臾便到了那女子近前,他虽只是灵体,蓄力之下亦不可小觑,正准备用头撞开那女子,不想那女子居然在此一刻使用了瞬移之术,绕过如意,眼看便要刺中桃夭。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如意气急败坏大叫:“哎呀!”

就在此时,沐昭忽然感觉识海之内传来一阵异动,一道金色光团由她囟门冲出,瞬间被吸入到那朵妙法莲花中,就在青衫女子的剑尖贴上桃夭心口的一瞬,熄灭的莲花散发一阵炫目光亮,青衫女子不知为何,低叫一声,接着软塌塌晕了过去,没了声息。

沐昭偏头望着殿中状况,一时间不知这是什么情况,如意也呆住,抓了抓脑袋。

桃夭被阵法反噬,跌落在地,心中嗔念未消,身周竟隐隐环绕起淡淡黑气。

堕魔的过程说长可长,说短可短,全在人一念之间。

一旦入魔,功力暴涨,随之而来地,往往便是一场杀戮。

桃夭想起许多事,想起自己初开灵智的一瞬,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缓缓说着四圣谛,说着人生苦谛,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她想起自己初初化形之时,站在她面前的身穿白色袈裟的男子,目若朗星,淡淡笑着望着自己

她的一身所学,皆由他所传授。

为何他会对自己这样好?没有来由地好。既然这样好了,为何不能再好一些?

为何假装看不见她眼中的痴慕,在她一次又一次的明示暗示之后,一言不发,既然铁了一颗心要以身证道,为什么还给她毫无指望地温柔

他说无常故苦,万般皆苦,最初目睹着村中凡人们的生老病死,并无感慨,直到他猝然坐化,她才知道,原来爱别离竟是这样苦。

求不得是这样苦,爱着一个无望的人,是这样苦这苦熬了整整五百年,成了她化不开的心魔。

桃夭心中忽然充满了恨,凭什么她要这样熬着?凭什么不可以逆天而行?

额间的暗红印记渐渐变深,不断闪动着红色光芒,就在一切将要结束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桃夭”

沐昭吓了一跳,扭头望过去,看到大殿正中的妙法莲花散发着刺目金光,光芒之中,似乎有个人影。

沐昭听出来,这是了因的声音!

那声音道:“桃夭你还放不下吗?”

桃夭望着那团金光,金光之中,似乎站着那个五百年不曾再见的人,却是模模糊糊看不分明,仿佛一个一触即散的梦境。

她的眼泪流下来,问着:“你叫我如何放下你明知道的”

那声音沉默半晌,轻叹道:“我知道”

桃夭泣不成声。

那声音又说:“桃夭,从前我不告诉你,是怕你难过,亦是要让你清楚,无常便是世间常态,死亡是你一生中必须面对的事。”

他顿了顿:“我只是一缕化身,找到你之前,我便已不存在于世间。我困于绝境数千年,兵解之前耗尽一身功力保留此身,找到你,只是为了了却生前的一段因果。你所爱慕之人,实则并不存在,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你不必自苦,亦无需再执着。”

桃夭呆住,眼中盈满泪光,不断往外滴落。她望着那团刺目金光,想要看清光中之人,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呐呐说着:“你说什么”

那声音缓缓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桃夭保重”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不可闻。

那团光芒逐渐黯淡下来,眼看便要消失,桃夭呆在原地,回不过神来,就在光芒熄灭的一瞬,她忽然纵身扑过去,大声喊着:“不!”

一声脆响声传来,那朵用玄冰魄制成的莲花不知为何,竟轰然碎裂。

沐昭脑中闪过一句话:彩云易散琉璃碎

大殿中再次暗下来,桃夭压抑的呜咽声传来,除此之外,四周寂寂,只有呼呼风声偶尔响起,沐昭不知为何,心中忽然空落落。

就在一片寂静中,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沐昭闻声望去,就见一道柔和的蓝色光晕逐渐靠近,光晕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其中,绕过层层障碍,缓步走来。

沐昭的心忽然狂烈地跳动起来,时间在她这里像是过去了成百上千年,她扭头望着那个逐渐靠近的身影,直至清晰,她对上一双沉沉的眸子,里头像是藏着一片深海。

沐昭鼻头一酸,忽然流下泪来,她望着那个身影小声说:“师父我好想你”

泠涯觉得自己像是走过了很远很远的路,甚至跨过时间和空间,才走到这里来。

他经历了五个幻境,一个比一个漫长,最后一次,他在幻境中与她厮守了很久,甚至于在察觉出不对劲时,竟不舍得清醒过来。

他忽然想起在那个俗世的幻境中,第一次揭下她喜帕的一刻,看到的那双含羞带怯的眼睛。

泠涯清楚,一切只是镜花水月,他却迷失其中,再也走不出来。

他望着躺在不远处的沐昭,心中像是卷起一重一重的巨浪,山呼海啸,却又奇异地平静。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低声唤道:“昭儿”

第六十二回:了因

困扰了桃夭五百多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在她猛然扑向那熄灭的光团时,妙法莲华轰然碎裂,紧接着,一道细小的微光从破碎的莲花中飞出,钻进她的灵台之中。

桃夭脑中忽然出现一段记忆,是属于了因的记忆。

在那段记忆中,了因还是个世俗之中无父无母的孩童,跟着一个老乞丐讨生活。

时年兵荒马乱,老乞丐带着他四处流亡,他们一路乞讨,大部分时候只能靠着树根野草充饥。在一个冬夜,年老体衰又受了重伤的老乞丐终于抵御不住寒冷,活活冻死,只留下他一个人。

他守着老乞丐的尸身,被一群豺狗团团围住,就在豺狗即将冲上来连同他一道撕碎之时,附近一株看起来早已枯死的老树忽然动了!

它的枝桠变做数丈长,顷刻之间便将冲向小乞丐的几十只豺狗打翻在地。

小叫花子吓得呆住,望着那群夹着尾巴逃走的野狗,又望了望树妖,心中十分害怕。

就在此时,那树妖居然口吐人言,它道:“你怕什么?我们这些妖怪,可没有你们人坏。”

小叫花子不敢作答,那树妖自言自语骂将起来:“你们人类整天打来打去,弄得天怒人怨,好几年不曾下雨,差点将我活活渴死!”

它见小叫花子只缩在一旁发抖,并不说话,又道:“怎么?还不将你爹埋了?等着野狗来吃他?”

小叫花子有些结巴:“他他不是我爹”

树妖嗤笑一声:“也是,看他一把年纪了,想来也生不出你这么个儿子来。”

小乞丐不敢讲话,树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怯懦答道:“爷爷管我叫小石头”

树妖大笑:“我看你倒像块蠢石头!”

笑完,它嚷道:“你过来!”

小乞丐犹犹豫豫,到底压下心中害怕,走了过去。

只见那光秃秃的树妖扑簌簌抖动几下树身,从其上掉下一小截齐整光滑的嫩枝,它道:“这是我的木芯,你拿在身上,那些野兽便看不见你。你现在去半山腰找找,那里有口泉眼,里头定然有水,给我打两桶来,我快渴死了!”

小乞丐呆住,树妖吼道:“快去!我救你一命,如今该你报答我了!”

他从小便跟着老乞丐四处乞讨,见惯了世间百态,也有几分看人的本事,面前此物虽是妖怪,他却能看出它心地良善,只不过嘴上厉害些。

他同树妖打着商量:“大仙可否让我先将爷爷安葬”

树妖怪道:“你爷爷死都死了,自然我更紧要!他的尸身我帮你看着,你先去给我打水!”

小乞丐“噢”一声,捡起那截木芯塞进怀里,一瘸一拐朝着山坳外走去。

树妖见那小子衣衫褴褛,连鞋子都没有,脚上全是冻疮,忽然叫到:“回来!”

小乞丐闻言转回身来,问道:“您还有什么吩咐”

树妖道:“算了,我都渴了好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你天亮再去罢”

小叫花子闻言欢喜,说了声“谢谢大仙”,之后便跑到不远处选了块平整的地界,捡起一根树枝开始刨土。

此地干旱数年,又恰逢寒冬,土地硬得好似铁板,小乞丐手脚冻得硬邦邦,又饿了数日,用木棍刨了半晌也只掀开一层土皮来。

树妖看不下去,喊道:“你让开!”

小乞丐闻言赶忙躲到一旁。

只见那树妖伸出两截好似灵蛇般的藤曼,像玄铁切豆腐般,片刻便在那处挖开一个深坑。

小乞丐心生羡慕,想起自己与老乞丐这些年来挣扎求存的经历,面对人祸天灾,凡人之躯反倒不如妖怪应对得轻松自在,若是自己有这一身神力,也不至于叫老乞丐被人打成重伤。

这样想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树妖疑惑,以为他在为老乞丐的死难过,说道:“你做什么叹气?你爷爷活着受罪,死了反倒解脱,你该为他高兴才是!”

小乞丐沉默半晌,说:“大仙说得对,我与爷爷好似蝼蚁,他如今死了,正是解脱”

他将老乞丐的尸身放入坑中,替他略微整理了遗容,又由树妖帮忙填了土,这便算是入土为安了。

那一夜,树妖用妖术化出藤蔓编了一个鸟笼似的巢穴,小乞丐缩在里头,睡了入冬以来第一个温暖敦实的安稳觉。

从那以后,小乞丐和树妖便成了朋友。

旱灾持续了数年,又逢战乱,附近村子的人死的死,流亡的流亡,除了十几里外的镇子,那片地界便只剩小乞丐与树妖相依为命。

半山腰的泉眼是附近的妖怪和小动物都知晓的秘密,树妖只因还未化形,无法移动,故而旱灾发生后便一直渴着,后来不得不封闭自己陷入沉睡,以此抵御干旱,直到小乞丐被豺狗围攻那夜,它才被吵醒。

一人一妖成了朋友之后,小乞丐每日为它打水,它则帮小乞丐找吃的。

小乞丐自从认识树妖以来,才知道那夜初见时,树妖所说的那句“我们这些妖怪可没你们人坏”确是实话。

他年岁不大,却已见够事态炎凉,这些年当花子讨饭求生,便是狗见了他们也恶声恶气。

遇到树妖后,附近的妖物看在树妖的面子上从未伤害过他,还帮他找吃的,他的日子过得反而比从前快活,居然每日都有食物果腹。在这个山坳里与妖怪混迹在一起的日子,居然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

冬天过去了,四月初的时候,迎来了干旱数年来的第一场雨。

雨一场接着一场,附近干涸的小河渐渐恢复了水流,而那棵看起来光秃秃枯巴巴的树妖,居然开了满树的桃花。

树妖本来没有名字,它的名字是小乞丐帮忙取的。

小乞丐舍不得离开朋友,便搭了座简易茅屋在山坳中住了下来,每逢集市,他都会去镇子上用自己捡来的山货换些东西,偶尔也会去镇上的私塾偷听,有天听到私塾的先生在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虽不懂是什么意思,但觉得十分适合树妖,便欢欢喜喜将偷听来的诗句告诉树妖。

树妖也十分高兴,大声宣布着,从此自己就叫桃夭了!

然而,命运似乎总在人最快乐之时给予致命一击,对待良善之人,老天格外苛刻。

小乞丐某次去镇子里卖山货,遇到一个修士,修士看出小乞丐身上环绕着妖气,便偷偷跟踪他回到山坳,之后就看到了那棵妖树。

千年树妖的桃木芯称得上是无价至宝,况且那棵妖树是开了灵智的,想是用不了多久便能化形,其身上的桃木芯,更是比一般桃木芯更加珍贵。

小乞丐从来没有想到,与自己真心相交的树妖,最后却因他的无心之失殒命,千年修行毁于一旦。

那修士不过练气,不敢与千年树妖正面交锋,便使了下作手段。他在镇子饮用水的源头处下了药,使得镇中人呕吐腹泻,又在镇中散播妖物害人的谣言,之后带人跟踪全然无知无觉的小乞丐,镇中人看见小乞丐居然在跟一棵树交谈,更加听信了他的话。

再之后,他故意接近小乞丐,在他身上藏了可以克制妖物的法宝,接着带了浩浩荡荡数百来人,在一个月夜将小乞丐与桃夭团团围住。

小乞丐只记得桃夭凄厉的嘶喊不断从大火中传来,他被一群人架住,眼睁睁看着它被熊熊烈火包围

镇民们烧死它还不够,将它的树根挖了出来,烧成一团焦炭。再之后,小乞丐被毒打了一顿,有人提议将他也烧死,一个老人看他可怜,替他求情,他这才捡回一条命。

桃木芯自然是被那个修士拿走了,修士不但得了自己想要的,还赚了一个降妖除魔的好名声。

小乞丐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童,他跪在被烧为一片灰烬的妖树身旁,哭得背过气去,之后的余生里,他都活在懊悔中。

与桃夭相处的那段时光,他听桃夭讲过不少成仙的故事,知道凡界与修真界之间有几处壁垒,倘若有缘人可以穿过去,便有机会求仙问道。

与桃夭最初相遇时,它曾给过他一段桃木芯,为了让他避开野兽袭击,替它打水他怀中揣着那一段木芯,生出一个愿望——他要修道,它要想办法复活桃夭。

再后来,便是悠悠数千载的求道之路。

他来到修真界后,找到一个聚灵之处,将那段桃木芯栽下,之后每隔一百年,都会回来看一次。

六千年前,魔界与人界的壁垒被打破,三界混乱,战祸不断。

其时已是出家人的了因与他的好友找到了堵住魔界与人界通道,结束祸乱的方法。

以身殉道前,他散去自己一身的修为,以永世不入轮回的代价成就化身,踏破虚空找到最初栽下桃夭木芯的地方,渡她化形,将自己的一生所学传授给她。

只因他还是孩童时,最初的桃夭曾告诉过他,自己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化形,能成仙,能跳出六道轮回。

桃夭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了因坐化前,曾将她喊进屋内说过许多话,并交给她一堆法宝典籍。

她当时就有奇怪的预感,感觉了因仿佛是在同她告别,她以为他想要离开,彻彻底底撇下自己,心中既难过,又怨怼。

在看到了因的遗体时,她心中有过无限悔恨,后悔自己为什么在他离世的前一晚还与他赌气。她甚至想,只要他还活着,她宁愿永远只做他无名无份的学生,不会再去奢求其他。

了因的肉身最终在她怀里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无踪,她甚至连一粒尘埃都抓不住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直到这一刻,答案才揭晓。

她呆坐在原地,手中捧着那朵妙法莲华的碎片,抬头望了望残破的大殿。

她的一生都在这里度过,从化形依始,到后来的清苦修行。

从前她懵懂无知,从来没有思考过,了因修为这么高,为什么偏偏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毫无保留地指点自己修行?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过来,他来这里,只是为了了却自己的因果——原来他们早就认识了。

她在这里困了五百年,日夜受煎熬,一心想着要复活他,到头来却只是幻梦一场原来了因,早已只是个注定消散的化身。

五百年来支撑着桃夭的信念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在这里干耗着的一天、一年、十年、百年原来都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徒劳而已。

她心心念念的人,早就不存在了。

千年之前,便不存在了。

第六十三回:妖丹

沐昭哭得眼睛通红,不知为何,在看到泠涯的一刻,纵是心中没有委屈,亦凭空生出许多委屈来。

她在青山村困了许久,哪怕实际上只过去一瞬,心态却早已历经沧海桑田,于她而言,与泠涯之间,已是分别了很久很久。

泠涯何尝不是如此?

在一个又一个幻境中轮转,甚至与她成了夫妻。上天同他开了个极其恶劣地玩笑,幻阵识破他心底最隐秘而悖德的欲望,将欲望织成假象,令他困在其中。他动了真情,却最终发现一切只是幻梦一场,梦醒之后,竟走不出心底的囚牢。

泠涯望着沐昭,被喜悦和羞愧填满。

喜悦是长久思念终于得见。

羞愧,是心底欲念终被释放,他竟对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徒弟,生出了师徒道义之外的情感。

若是她知道了自己心底所想,会怎样看待他?该是会厌恶他罢?

桃夭望着手心的碎片,数百年来支撑她的东西在这一刻,如同这朵妙法莲华一般碎成无数块,再也拼合不起来。

有时候,真相往往更加残忍,她从前心中尚有念想,即便付出的代价是以身饲魔,至少令她不至于绝望。

如今这个念想灰飞烟灭,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追逐地,竟是一场空。

桃夭的心像被搅碎,血肉模糊,了因的记忆折磨着她,令她如同置身熊熊业火。她茫然望向殿内,看到躺在不远处的沐昭,看到她的眼神闪闪发亮,与她的师父对望。

桃夭想,从前她望向了因时,或许也是这样的罢?

这世间的情投意合、终成眷属,终究落不到自己头上来。

镜花水月,一场空啊

泠涯将沐昭扶起,在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冷香时,沐昭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心里想着,自己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一旦心中有了依靠,便不知不觉娇气起来。

泠涯望着她红彤彤的眼睛,压抑下心中的沸腾的情感,哑声问:“为何哭?”

幻境中,他们再亲密的事都做过,回归现实,他却只能以师长的身份望着她。

他心中苦涩,想着,这大概是他的劫数。

沐昭仰头细细打量着他,直至确定他没有受伤,一颗心才安定下来,她小声说:“我就是想师父了……”

泠涯失笑,带了些许苦涩的意味:“不过分开片刻罢了。”

沐昭眨了眨眼,带着轻微的鼻音:“很久了。”

泠涯失神,片刻后轻声说:“是很久了”

“小丫头,你的命比我好……”

桃夭的声音蓦地岔了进来,惊醒了对视中的二人。

沐昭和泠涯不约而同转头望向桃夭,但见她已然站起,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空洞洞,似是失了神采。

“你比我命好,你心心念念之人,至少还在身边……”

沐昭闻言一惊,下意识望向泠涯,却对上他疑惑的眼神,她心中一虚,赶忙别开视线,一颗心却扑通扑通乱跳起来。

泠涯闻听此言,心下咯噔一声。

他向沐昭望去,却只看见她慌忙避开的模样。

桃夭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转身打量着这个困了自己数百年的残破大殿,既想要哭,又想大笑。

她沉默良久,忽然望向沐昭,说:“小丫头,我送你样东西罢……”

沐昭诧异,刚想问是什么,就见桃夭丹田处散发出一阵柔和的光芒,一团绿色的光晕从她的丹田缓缓升起,越升越高,竟从灵台中飞出,朝着直直沐昭打过来!

一切只在弹指之间,泠涯刚想阻拦,那颗珠子已然打进沐昭体内,只听沐昭“啊”了一声,片刻已晕了过了。

泠涯察觉到她体内的灵力开始疯狂运转,赶忙伸手覆住她的背心,替她疏导暴乱的灵气。

桃夭将自己的内丹送给了沐昭,身影竟然开始变浅,眼见着便要消散。

她望着将小丫头搂在怀里的男子,见他神情专注地替她疏导着灵气,心中亦悲亦喜。

自己没有与心爱之人厮守的命,可世间还有其他心意相通的有情人,倒也不算太坏。

她抬起右掌,在法力彻底消失之前,朝着自己的灵台一掌拍了下去。

泠涯替沐昭疏导着灵气,亦用余光关注着站在不远处的桃夭,但见她忽然朝着自己拍出一掌,竟似存了死志。他分神朝着桃夭打出一道紫气,只见那一掌落下之前,紫气替她承了下来。

草木成精,仰仗的便是灵智初开时的灵光一闪,桃夭心死,心气已散,那灵光便如烛火乍灭。

只见她的身影越来越淡,竟似一阵轻烟般,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一棵半寸长的木芯在落地前,掉入了如意的小手之中。

如意捧着那截桃芯,奶声奶气道:“可惜了。”

接着便捧着木芯来到泠涯声旁,递到他面前。

泠涯望了一眼,淡淡道:“你替她收好。”

如意撇嘴:“我又没有储物空间,如何收?”

泠涯瞥了他一眼,从纳子戒中掏出一张一寸来长的小纸人,往空中一抛,只见那纸人迎风便长,片刻舒展成四五岁孩童身量的大小。

如意无需他出言提醒,赶忙往空中一跳,刺溜一声附身到那小纸人身上,片刻之后落地,便像有了实体般。

他低头左看看,右看看,又扭了扭身子,撅着嘴道:“虽然不如我的灵胎,倒也勉强可用。”

泠涯懒得理会他的矫情,这纸人是沐昭央求他替如意炼制的。她此前心血来潮,看到道可和至乐,便想着替如意也炼制一张可以附身的纸人,免去他整日困在伞中的苦楚。

他吩咐道:“你去青山村告诉其他人,桃夭已离开。”

如意听罢,像阵风一般冲了出去。

泠涯望着靠在自己怀里熟睡的沐昭,心中软似棉铃,又掺了些未明的痛楚。

他静静望着,忽然低头,在她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沐昭的额头温热,他闻到她秀发之上传来的淡淡香气,泠涯心中有些难过,想着,自己终归成了败德之人。

第六十四回:认栽

沐昭做了场梦,在梦里,她看到桃夭和了因的前尘,即他们各自还是未化形的树妖和小叫花子的时光。

梦境断断续续,凌乱不堪,到了最后,只见了因站在一道巨大的裂隙前,裂隙中阴风阵阵,不断有黑气泄出,他对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道:“蕴德,我与华存这便进去,待阵法布好,我们里应外合,将它永远封闭”声音越来越小,很快便只剩画面,没了声响。

梦的最后,了因与一个女子走进那道裂隙中消失不见,梦境也由此戛然而止。

沐昭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船上,此刻正躺在房间内,许久未见的红绡抱着汤圆坐在床头,见她醒来,脸上露出笑容。

她有些恍惚,想起梦中的场景,隐约记起了因曾说起过两个名字:华存,蕴德。

沐昭心中泛起疑惑,此二人虽从未得见,却均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蕴德是玄珠的旧主,华存是引梦铃的制造者,了因原来竟与他们相识?这世间之事,冥冥之中,怎会如此巧合?

红绡见沐昭醒过来却不搭理自己,只自顾自发呆,忍不住问:“你想什么呢?”

沐昭回过神来,问她:“师父呢?”

红绡嘴一撇,酸溜溜道:“就惦记着你师父,可还记得我?”

沐昭听她这样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赶忙解释道:“我不过有些事想问师父罢了,你吃得哪门子飞醋”

红绡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拖长声音:“哦~我还当你一刻见不到他,便连魂都找不着了!”

沐昭一听,一张脸瞬间红透。

她拿起一旁的枕头朝红绡扔去,对方笑着躲避:“我这就去帮你喊你师父,你昏睡这三天,他可是寸步不离守着你呢!”

沐昭一愣,停下手中动作:“我昏睡了三天?”

“可不是嘛,你等着啊~”红绡说着便往门外跑去。

没一会儿,就见泠涯推门走进来。

沐昭正坐在床上发呆,听到声响转回头去,猛然和他的目光对上,她想起红绡的玩笑话,脸竟不自觉一红。好在此刻刚睡醒,头发有些凌乱,将脸上的红晕稍稍遮掩住,这才不至于被看出来。

泠涯走过来轻轻扣住她的脉门,查看无异后才放下心来,他的声音又低又缓,问她:“可好些?”

沐昭忽然觉得泠涯变了,变得好温柔。

他从前虽也是万事迁就自己,可这一刻他给她的感觉,竟有些不同。

她心中有些窃喜,片刻又觉失落,心想着,这大概又是自己的错觉。

她将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子里驱赶出去,问道:“师父,桃夭怎么样了”

泠涯沉默片刻:“她已身故。”

沐昭愣住,半晌才问:“怎会……”

泠涯早知她会难过,安慰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不必伤怀。”说着将沐昭昏过去后的事一一讲给她听。

沐昭想起自己晕倒前,桃夭曾说要送给她一样东西,紧接着便将一颗绿色的珠子打进她体内。

她回过味来,下意识低头望向自己的腹部,用手按住丹田一阵乱摸。

泠涯看她的举动,觉得她像极了一只傻乎乎的猫儿,嘴角不自觉翘起,只是笑着笑着,心中却又泛起苦涩。

他想起那个俗世的幻境中,她也曾养过一只名唤“阿萝”的白猫。

泠涯清楚,自己不该再将幻境中的事记在心里,可每每不自觉回忆起来,竟是想忘忘不掉。

真亦假时假作真,真真假假,已成心魔,再难挣脱。

沐昭在身上摸来摸去,没有发现异常,赶忙用神识探查了丹田,就发现自己的灵根起了变化,她的丹田之中,居然漂浮着一颗绿色的珠子,正缓缓转动。

身体里突然多出样东西,到底无法泰然处之,沐昭有些不知所措,望向泠涯带着哭腔说:“师父,我丹田里多了个东西!”

泠涯失笑,伸手想摸一摸她的头发,中途却又将手收回。

他低声说:“莫怕,是桃夭的内丹,于你有益无害。”

沐昭听后呆住,半晌呐呐道:“那桃夭”话未说完,卡在喉咙里。

妖物没了内丹,必死无疑,桃夭竟是因自己而死?

泠涯从纳子戒中拿出那截桃木芯递给她,沐昭接过来,看着躺在手心那半寸来长的桃木芯,想起此前的梦来。

梦中所见一切应当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因桃夭将内丹给了她,故而才会梦见他们二人。沐昭心中难过,了因曾嘱托自己要在关键时刻帮桃夭一把,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从未觊觎过桃夭的内丹,如今平白得了这份便宜,心中却半点也欢喜不起来。

她将自己的之前做过的梦及困在青山村时发生的事告诉了泠涯,泠涯听后沉默良久,片刻问她:“你在那里困了多久?”

因引梦铃的缘故,沐昭困在青山村时,时间的流速并不正常。

她想了想:“或许有十数年吧。”

泠涯想起自己破阵而出找到她时,她曾哭着说想他,原来竟是这样的缘故。

他在沐昭离魂那次曾回到她的前世,也曾经历过被困的情境,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庆幸。

这一刻,泠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或许不是无来由地。

不仅仅因着在幻境中与她纠缠过的几世,早在他回到她的过去,第二次默默注视着她长大的过程中,他就已对她生了情愫

沐昭见泠涯在发呆,问道:“师父,你在想什么?”

泠涯回过神来,望向她,眼神里藏了她看不懂的温柔。

他低声说:“没什么。”

沐昭低下头,定定望着手中那截桃木芯,想起自己困在青山村时,桃夭虽无知无觉,二人到底也算日日相伴。一转眼,桃夭、了因,竟全作了云烟。

泠涯将自己的大氅披到沐昭身上,轻声安慰她:“此事不怪你,你无须自责。”

沐昭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其实早将生死看淡,只是桃夭死前将内丹赠与自己这份举动,意义重逾千斤,叫她一时难以坦然接受,听了泠涯这话,知他读懂了自己心中所想,眼眶不自觉红了起来。

她抬头望向泠涯,声音有些沙哑,喊道:“师父”

沐昭将手中的桃木芯放进面前的土坑,接着在坑中填上细土。

桃夭死后,青山村的旧址便彻底荒废了,她用术法幻化出来的几棵巨树一夜之间枯萎,包裹着空木寺残骸的藤蔓树根,皆数化作尘埃。

泠涯带着她往深山里走了很远,找到这处山谷,将桃木芯种下。

沐昭扭头望了眼附近的泉眼,问泠涯:“它能活么?”

泠涯在附近布下阵法,淡声道:“听天由命罢。”

沐昭皱了皱鼻子:“师父真是惜字如金”

泠涯只是浅笑,并不答话。

沐昭站在一旁望着他布阵,想起他带着自己解救出白柔那一晚,也是这般沉默不语。

她少有与男子相处的经验,前世性格孤僻,即便偶尔有男孩子向她献殷情,最后也会被她的冷淡给吓跑,她其实从来没有过与一个男子朝夕相对的经历。

泠涯对她来讲,既像父兄,又像朋友。沐昭对他的感情里头既混杂了晚辈对长辈的依恋敬重,又暗自生出男女间才会有的悸动

很多时候,她也不清楚,是否是因为他对自己太好,才会喜欢上他?

不过她十分确信一点,泠涯是个值得托付真心之人,哪怕他表面总是冷冷清清,内心里却十分温柔善良,爱慕着这样的男子,她心甘情愿,欢喜亦胜过苦楚。

泠涯安排好一切,走到她身旁轻声道:“我已布下了引灵阵,你不必忧心,她的木芯定能安然生长。”

沐昭问:“你说她还会生出灵智吗?”

泠涯答道:“未明之事,多想无益。”

沐昭沉默片刻:“也是,哪怕只做一棵平平凡凡的小树,也自有其乐趣,做了人,反倒为七情六欲所苦。”

泠涯摸了摸她的头顶,算作安慰。

他转头望向蹲在不远处玩耍的如意,低声道:“你过来。”

如意扔下手中的泥巴,在一旁的草皮上抓了抓,接着跑到二人身边。

泠涯道:“拿出来罢。”

如意脸色一变,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装佯道:“拿甚么出来?”说着摊开手巴掌,递给泠涯一只小虫子。

泠涯神情变得严肃,并不多言,沐昭则站在一旁看好戏。

如意见泠涯脸色稍变,瘪了瘪嘴,从怀里掏出几样东西。

只见他凭空掏出一本看起来十分古旧的书籍,以及一只白玉箫,甚至还有那朵碎成几瓣的妙法莲华。原来桃夭身死之时,掉落下来的不仅仅有那棵桃木芯,还有桃夭的储物戒,均被他偷偷藏起来。

泠涯当时只顾着沐昭,没有点破他的小动作。

之后,他照泠涯的吩咐跑回青山村喊人,带着一群人找到了昏迷的少年及曾同沐昭囚在一起的摔成重伤的女子,最后又趁乱将妙法莲花的碎片收了起来。

沐昭望着如意皱成一团的小脸,笑问:“没有了?”

如意将头一扭,眼睛转来转去,偏不直视他人:“没有了!”

泠涯也有些好笑,却不说破。

沐昭拾起那堆东西,随手翻了翻那本没有名字的书册,发现里头记载的均是各类阵法。

她将东西递给泠涯,问:“这些东西该怎么办?”

泠涯接过那本书翻了几页,心中微惊。书中所记载的,竟全是上古阵法,很多俱已失传。

他沉吟片刻:“收起来罢,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已无用,若被旁人捡到,反成祸患。”

沐昭想了想:“也是,若是有缘,她还能化形,到时候再还给她。”

桃夭自毁道行,心气已散,再想出灵化形恐怕已是空谈,泠涯不想叫沐昭难过,便没有多说什么

。他对如意道:“我替你炼制的纸人自带储物空间,纳子戒于你无用,给红绡罢,你若有什么需要,找我要便是。”

如意嘴撅得老高:“我捡来的宝贝!凭什么给她?”

沐昭笑道:“你自己便是天底下最贵重的宝贝,红绡什么都没有,你便给她罢。”

如意被她说得小脸一红,别别扭扭道:“既然你这样说那我老人家就行行好给她咯!”心里头却想着,反正我还藏了东西,你们谁都别想要!

不想泠涯冷冷又道:“从那女修身上偷来的东西,还回去。”

如意一惊,顿时结巴起来:“什什么东西!哪个偷了?”

沐昭一愣,讶异道:“你还会偷东西?”

如意小脸通红,噎了半晌,从怀里掏出一张透明面具及一串紫檀念珠,往地上一扔:“谁稀罕这些烂东西!”

沐昭拾起来,发现那面具竟是此前曾用毒针伤了自己那女修的,而那串佛珠,想来便是桃夭所说的了因的遗物。

沐昭本就看那女子不顺眼,如今旧恨在前,更是幸灾乐祸,她将那面具往如意怀里一塞:“偷得好!咱偏不还给她,叫她急死才好!”

如意听了,脸上又现出笑容,嘻嘻一乐:“对!那女修不是好人,我老人家这是替天行道!”

泠涯微微叹气,无奈道:“昭儿”

沐昭跑过去揪住他的袖子,向他告状,“那女修偷袭桃夭在先,又用毒针打伤我,还说要划烂我的脸!”

如意在一旁附和。

泠涯声音淡然,“技不如人,日后刻苦便是,偷窃非君子所为。”

沐昭与他一起生活十年之久,知晓他为人正直,有些时候甚至略微古板,她不乐意道:“那过几天又还她,叫她先吃些苦头。”

泠涯知沐昭向来喜欢恶作剧,只要不过火,大多时候也只当看不见,他低声训诫着:“修道最忌心胸狭隘,无关之人,不放在心上便是。”

沐昭听他说旁的女子是无关之人,不知为何,心中竟十分高兴,忍不住撒起娇来:“我偏就是睚眦必报的小气鬼”

泠涯轻笑一声,心中默默应道:你是什么,我都认栽便是。

第六十五回:江米糕

一切告一段落,山中的雨停了,青山村周围的结界也自行消失。

泠涯与村中人只说桃夭离开了此处,并没有告知他人桃夭身故的消息。

村中人听闻“桃夭娘娘”离开,庆幸之余,其实也有些失落。

桃夭虽是妖,五百年来却只是守着空木寺,并未害过人。

村中至今还供奉着她的神龛,便是因她一直庇护着这个村子,让青山村免于其他妖物的侵扰及天灾人祸,如今她离开了,村中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沐昭与泠涯正在书房对弈,至乐前来禀报:“真君,隐神山庄的人求见。”

沐昭的棋子正好被泠涯逼入死局,听闻此言,整个人扑到棋盘上,耍赖道:“师父先见客人罢!”

泠涯捻着一颗白子,望着眼神亮晶晶扑在棋盘上耍赖的小人儿,忽然陷入恍惚。

他所经历的第二个幻境中,亦有相似的局面,幻境中的沐昭也是这般凑到自己跟前,面露狡黠笑容,说着:“师父,我们来下「万年劫」!”

万年劫,久悬不决的劫争。

这棋盘之上,或许独他一人煎熬其中,辗转反侧,不得安眠。与他对弈之人,可曾明白他心中所想?

他将手中的棋子放入棋盒,淡声道:“请进来罢。”

沐昭察觉到泠涯的情绪忽而低落,小心翼翼问他:“师父,你怎么啦?”

泠涯望着她,胸中像酝酿着即将喷薄而出的地火,他将那阵躁动和失落死死压住,装作无事:“没怎么。”

一行人随着至乐走进来,少年上前行了一礼:“多谢前辈仗义相救,碧云师姐和惜墨师姐的伤如今已好得差不多了。”

泠涯轻轻点头,示意几人坐下。

碧云便是从沐昭飞剑上摔下来那位,沐昭这几日和这群人互通了有无,知道了少年名叫欧阳霄,他的师兄叫欧阳震,欧阳震的未婚妻名唤苏离,而此前与自己交过手那位,便是苏离和苏碧云的师姐,苏惜墨。

苏惜墨此刻站在欧阳霄师兄弟二人身后,抬着一双碧波盈盈的杏仁眼望着泠涯。

那日桃夭受阵法反噬之时,她本想趁机了结对方,不想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雄浑灵力震开,随后陷入昏迷。与桃夭交手时,她被对方的妖藤所伤,身上被抽出十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妖藤之上浸有慢毒,她醒来之后才觉察出痛不欲生。

幸而泠涯慷慨,赠与她一颗极品百解丹,她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苏惜墨从未见过泠涯这般男子,绝情谷中皆是女修,下山历练后,本以为欧阳震师兄弟二人便是人中龙凤,直到骤然看见泠涯,才知道世间竟有这等霞姿月韵,朗逸无双的人物。

极品百解丹价逾万金,她这种小门派出来的修士,省吃俭用十数年也未必买得起一颗,泠涯却随随便便拿来赠人。

修真界虽从不缺好看皮囊及显贵之人,但像泠涯这等品貌出众、修为奇高,又慷慨侠义的男子,只怕没有几个女子会不为之侧目。

苏惜墨自醒来之日见了泠涯一面,惊鸿一瞥之下,竟再难将他的身影从脑海中驱赶出去,今日听闻欧阳霄要前来拜见他,赶忙也跟了过来。

泠涯与欧阳霄正在交谈,说起桃夭,苏惜墨忽然插话:“请问泠前辈可知那妖孽去了何处?我的家传的法宝被那妖孽夺走,小女子须得追回。”

她醒来后发现自己两件至宝丢失,又听信了泠涯的话,以为是桃夭离开时顺走了。

泠涯道:“你那法宝并非她所拿,而是被我身旁的小童子拾到了,稍后会叫他送还。”

苏惜墨俏脸一红,心中熨帖。那隐身面具一直以来都是她的秘密,倘若泠涯当着众人的面拿出来,定然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想不到他竟是如此体贴,没有将关键信息透露,保全了她的底牌。

苏惜墨越想心越跳得厉害,躬身行了一礼,柔声道:“多谢前辈”

沐昭一直坐在一旁沉默不语,打三人进门伊始,她便看到苏惜墨眼中的热切。

女子看女子,便如隔着放大镜一般,一切小心思和装模作样都明明白白摊在眼前。

她向来知道泠涯是个习惯为他人考虑三分的人,这些年来,因着他这份不动声色地体贴入微,自己才渐渐泥足深陷,困入背德情网无力自拔。

可当这份体贴的对象换成了别的女子,沐昭才惊觉,自己竟是这样小心眼!

他清楚泠涯不过是心性正直替人考虑,可心中仍然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般,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她猛然站起,闷闷道:“我要回房间了。”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泠涯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唤了声“昭儿”,却见她毫不理会。

他心中有些焦躁,想要送客,那少年又问:“敢问前辈出自何门何派?”

泠涯声色淡淡:“无门无派,一介散修。”

自下山后,他便一直以俗家姓名示人,故而三人只知他姓泠,却没想到他便是大名鼎鼎的泠涯。

少年抓了抓脑袋,神情有些赧然:“敢问前辈接下来准备去往何地?”

泠涯道:“邙风城。”

少年脸上露出高兴神色,犹犹豫豫半天:“实不相瞒,我们也准备去邙风城,只是我们的飞舟被那妖孽所毁,两位师姐又受了伤,不便御剑可否请前辈捎带我们一程?”

泠涯脑子里想着沐昭,不知她为何突然生气,心不在焉:“随意。”

三人赶忙道谢。

沐昭走回自己的房间,独自生着闷气,心中又有些好笑。

她这举动好似小女子耍赖,与情人赌气,等着情人跟过来哄自己。

可偏偏那人不是情人,却是她的师父

她即便心中藏着成年人的灵魂,可在他眼里,自己也永远只会是他的徒弟,而不会是其他。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随手抱起缩在窝里睡觉的汤圆,将脸贴在它毛绒绒的身体上,自言自语问道:“我该怎么办”

门口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沐昭转回身去,便看见泠涯站在门口,穿着月白常服,身量颀长,好似月下仙人一般。

沐昭的心砰砰跳起来,心思千回百转,像是走入迷途寻不到出路,一转头,却又看到出路就在眼前。她以为自己赌气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不会有人追上来安抚,却不想那人竟真的出现在了眼前。

一瞬间,心中的抑郁不忿全都烟消云散,像是跌入了绵软的云团,她又想着,自己总该含蓄一点,便故意扭过头去,小声问道:“师父有事么?”

泠涯活到至今,大部分时候只知修炼,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无法猜透一个女子诡变的心思,为何前一刻笑靥如花,转瞬便会判若二人。

他想猜,猜不透,想问,又不知该如何问。

师徒的身份横亘在他面前,令他驻足不前,不敢逾越。朝前往后,俱是煎熬。

泠涯心中忽然生出一阵无力之感,这无力竟胜过从前经历的一切,甚至胜过发现自己陷入心魔时的困顿,他看到沐昭扭过头去,冷冷淡淡问了句:“师父有事么?”心中一阵抽痛。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追上来,只好答道:“无事。”

沐昭愣住,转头一望,便看到泠涯转身要走。

她心中一急,不知怎地,脱口而出:“我肚子疼!”

泠涯闻声转回头来,见沐昭眼里盈着水光望住自己,信以为真,赶忙走了过去。

沐昭咬住下唇,不知该如何圆谎,由着泠涯将自己的手拉过去把脉。

片刻之后,泠涯轻声道:“你身体无碍,为何腹痛?”

沐昭心下一横,决定耍无赖:“不知道,就是痛。”

泠涯没有说话,只望着她,半晌忽然轻笑出声。

沐听到他在笑,面上一红,决定耍赖到底。

她理直气壮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肉体凡胎,有个头疼脑热实属正常”

泠涯还在笑,他从袖袋中掏出一只小小的草纸包裹,递到沐昭跟前,轻声说着:“吃了便不痛了。”

沐昭好奇,抬眼望向他,见他漂亮的眸子里藏着戏谑,赶忙别过头去。

她拿起草纸包裹轻轻打开,便看见里头躺着两块制作粗粝的糕点,正散发着米浆发酵后微酸的香气,原是两块江米糕。

沐昭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敲击了一下,大约是从来没有男子为她买过点心,还是在她无理取闹之后,用这种略显笨拙的手段讨她欢喜,她的心里像装进一只兔子,蹦啊蹦啊。

他的眸子里明明白白写着精明,表明他早已看破了自己的小把戏,却仍旧愿意哄着她。

被人哄着,总是开心事。

被自己心心念念的男子哄着,便是用“开心”二字也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沐昭此刻巴不得自己断了手脚,好让他能顺理成章更进一步,喂自己吃下去。

她为这想法感到羞愧,觉得自己实在不要脸,却又止不住这无耻的念头。

她死死摁住藏在心口疯狂乱蹦的小兔子,装作不在意地问:“哪里来的呀”

泠涯低声道:“村中买来的。”

沐昭望着他,眼睛里闪动着整个银河,这一刻的感觉或许连成仙都比不上,她想,她要永永远远记得这个夜晚。

第六十六回:明心镜

离开这天下着小雨,村民们站在码头相送,沐昭站在甲板前望着越来越远的青山村,心中有些难过。

他们本就是偶然途经此地,恰巧碰上,如今事毕,便到了离去的时候。

桃夭永远藏在大青山的深处,不会再被人知晓,再过几百年,她和了因的故事,或许就会被人遗忘了。

沐昭正在发呆,忽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了几下,她低头一望,见如意鬼头鬼脑站在身旁。

“怎么了?”她问。

如意撅嘴:“泠涯叫我把面具还给那女人!”

沐昭道:“还便还罢,反正你能隐身,要来有何用?”

如意不高兴:“这面具可比你那云隐伞还稀奇哩!”

沐昭淡淡一笑:“都是外物,不必非要争个高下。”

如意做了个鬼脸:“真是师徒俩,讲话都一个调调,酸死了!”

沐昭掐住他的肉脸狠狠捏了一把,如意哇哇大叫起来。

沐昭道:“快送去还给人家吧。”

说着忽然想到什么,又说:“等等,我同你一道去。”

如意附身纸人后,便挣脱了禁锢之苦,可以自由活动,泠涯在他附身的纸人上头嵌入了养魂阵,让他不至于灰飞烟灭。

他穿着至乐准备好的小道袍,抬着一柄拂尘,煞有介事走在前头,沐昭尾随其后,看他装模作样的神情,心中十分好笑。

苏惜墨打开房门时,看到站在小道童身后的沐昭,心中有些诧异。

人与人之间的眼缘十分奇怪,有些人天生不对盘,就如沐昭与苏惜墨二人,没有因由地,就是看不对方极不顺眼。

如意此时装出一副乖巧面孔,将那张面具抽出来递给对方:“苏姑娘,真君命我将你的法宝送还。”

苏惜墨赶忙接过,左右查看了一番,问道:“还有呢?”

除了这张面具,她还有一块可以克制阵法的古镜,也一同不见了。

沐昭望向如意,见他一脸诚恳:“没有了呀,我只捡到过这张面具,其他东西未曾见过。”说着还眨了眨眼。

苏惜墨见如意一脸纯良样,想着泠涯那等人物见多识广,应当看不上自己的法宝,他身旁的童子亦不可能故意瞒下。

她心中暗恼,心想自己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抢了那妖孽的宝物,不成想什么都没得到,反倒折了不少东西进去,还差点送了命。

这样想着,顿时没了好脸色,恰与沐昭两看生厌,便敷衍道:“谢谢这位小道长和沐师妹,我身体不适,便不多留你们了。”

沐昭用手按住她的房门,缓声道:“我还有事想请教苏姑娘。”

苏惜墨到底在人家的地盘做客,这小丫头是泠涯的徒弟,她怕给泠涯留下坏印象,便不好直接下她脸面,于是按捺下心中不耐烦,问道:“师妹有何疑问?”

她此前不让自己喊她师妹,她就偏要喊。

沐昭没有理会她的小动作:“苏姑娘,我只是好奇,村长曾说青山村之人不可能将桃夭的消息泄露出去,你是如何知晓的?”

苏惜墨“哦”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师妹当真是十分关心只那妖孽呢。”

沐昭笑:“是呢,有些人天生懂得讨人嫌,妖孽直来直去,反倒可爱许多,你说是不?”

苏惜墨脸色一变:“你”

沐昭笑眯眯地望着她。

苏惜墨压下心中火气,心知今天若不告诉这小丫头,她必定时时来纠缠自己,于是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卷轴扔给她:“我是从这上面看来的。”

沐昭接过来打开,发现这是张拓片,看起来年代颇为久远,应是从石碑上拓下来的,其上文字不多,不过数百来字,像是临终遗言。

文字的主人应当是个僧人,其中诸多佛家用语,大概讲述了自己受恩师所托,答应在他身故后前往屴邙盆地一座形似笔架的山中寻找一棵桃树,桃树附近布有阵法,十分容易辨认。

恩师要他等候那棵桃树生出灵智,然后竭尽所能助桃树化形,并传授其术法。

僧人大概是被困在了某个秘境之中,挣脱不得,身死之前刻下这篇遗言,以自己身上的法宝“隐踪”和“明心镜”为筹码,托付发现他尸骨之人替自己完成恩师的嘱托。

遗言的主人应当就是了因的徒弟,不知为何意外身故,沐昭虽然不清楚了因是如何做到在绝境中生出化身,踏破虚空找到桃夭的,但却明白,他大概预知到了自己必死的结局,所有做了两手准备。

看完之后,沐昭沉默良久,问:“这遗言中又没有提及关于桃夭的事,你为何找来?”

苏惜墨叹了口气,不耐烦道:“我是在一个邪修身上找到这张卷轴的,还有面具和明心镜。面具你也看见了,不是凡品,我不过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找过来,谁知赔了夫人又折兵。”

沐昭冷笑;“活该,这遗言的主人嘱托得到面具和明心镜的人帮他完成遗愿,你倒好,拿了人家的东西还跑来杀桃夭。”

苏惜墨反唇相讥:“不入流的僧人,我为何听他的?再说人妖势不两立,我杀她是替天行道。”

沐昭瞧不上她的人品,失了与之争论的心情,淡声道:“多谢苏姑娘解疑,你休息罢。”

说着将卷轴递了回去,转身便走。

苏惜墨出声道:“且慢。”

沐昭转回身去,见苏惜墨笑道:“这面具你看也看见了,我也没法儿叫你忘掉,只麻烦你起个誓,不要将这件事透露出去。”

沐昭冷笑:“我不屑于嚼舌根,至于起誓,不可能。”

苏惜墨咬了咬后槽牙,假笑:“行吧不过以姑娘的人品,想必不至于到处乱讲?”

沐昭眼珠一转,决定使个小坏。

她道:“我以人格起誓,必定不会将此事讲给他人听。不过你似乎忘了桃夭,她也见过你的面具了,你偷袭她在先,害得她不得不远走避祸在后,我看你还是担心一下她罢,说不定她怀恨在心,正想着找你报仇呢,七阶大妖,可不好对付啊。”

这话说完,果然见对方变了脸色。

沐昭使坏成功,笑眯眯道:“苏姑娘休息吧,我们就不叨扰了。”说着拎着如意便离开。

二人走出船舱,如意哈哈大笑:“你看见了吗?她脸都吓白了,嘻嘻!”

沐昭揪住如意的耳朵,扭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将他拖进玄珠之内。

如意手脚并用不断挣扎,沐昭将他放开,伸出手道:“拿出来!”

如意装傻:“拿什么出来!”

沐昭笑:“明心镜,你若不交给我,我便告诉我师父,叫他收回纸人,再把你锁进伞里去!”

如意听罢跳脚大骂,沐昭但笑不语。

如意骂够了,不情不愿掏出一块古朴的铜镜递到沐昭手上,沐昭接过来一看,见这镜子平平无奇,纳闷道:“我当什么宝贝呢,原来是个破烂。”

如意撇嘴:“没见识!此物是破煞玄铁制成,有它在,再厉害的阵法都困不住你!”

沐昭惊讶道:“当真?”

如意怪道:“我老人家火眼金睛,还能看错不成?!”

沐昭嘻嘻一笑:“行,我玩两天再给你。”

说着将镜子收入纳子戒,身影一闪出现在玄珠外,留如意一人在玄珠内跳来骂去。

第六十七回:一把年纪了

沐昭双手托着下巴,望着摊在桌前的破旧书册昏昏欲睡。

这是桃夭留下的那本阵法图谱,她一时兴起向泠涯讨了来,翻了几页后发现自己实在不是学习阵法的料。

阵法,简而言之便是利用奇门遁甲之术操纵自然外力,按照天干、地支、八卦、五行生克的原理模拟出时空运转的规律,大致可分为攻击阵、防御阵、辅助阵、幻阵四大类。

在沐昭看来,可以利用阵盘、阵旗、阵眼等外物引导自然之力,必定有其逻辑缜密的运行规则,比如最简单的初级迷魂阵,她也曾学到过。但凡修士,即便不是专攻奇门遁甲的易修,或多或少也会掌握几种简单阵法。想要阵法生生不息不断运转,就必须预先设定出一套指令序列,这序列便是阵法运转的核心,而其他法宝材料,不过是辅助这套核心的配件。

初级阵法大多使用二进制、四进制等序列规律来达成指令循环的目的,而更高深一些的,沐昭无论如何也学不会。

她一直觉得,修真界的一切理论和技术,实则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形式的科技体系,倘若让一个数学家或程序员来钻研阵法,必定大有所成。

沐昭最感兴趣的是幻阵,其他阵法如果是纯粹数理性的,运行规律可破解和预测,那么幻阵就是一个可以入侵人的大脑、操控人的五感神经,使人沉溺幻境的智能体系。

它可以窥探到人潜意识深处的恐惧和欲望,将其实质化为幻觉,使人困死其中。

困杀过越多人的幻阵,威力越巨大,就如同一个不断进化的智能系统,可以源源不断吸纳曾困在幻阵中的人们的记忆和想象,并将其化为自身的一部分,打散重组后困杀下一个人。

幻阵存在得越久,产生的幻象就会越真实,倘若心智不坚,稍不留神便会被吞噬。

沐昭望着书本上记载的几个幻阵,越看越觉得头疼,其复杂程度已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

她忽然想起如意之前曾说过,空木寺四周便布有一个十分厉害的幻阵,自己因着引梦铃的缘故躲过了幻阵侵袭,并机缘巧合回到五百年前,那么泠涯呢?他在幻阵里见到了什么?他最害怕和最渴望地会是什么?

沐昭总觉得,从山里出来之后,泠涯对她的态度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却又说不清变在哪里。

泠涯对她而言,是亲人、是师长、是挚友然而她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其实完全不了解他。

她叹了口气,转瞬想到,他又何尝真的了解自己呢?她怀揣着借尸还魂的秘密不敢对他坦露真相,也不过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罢了。

这样想着,不觉便有些难过。

沐昭心不在焉掏出从如意那里抢来的明心镜随手把玩,这是一块小巧古朴的圆镜,其上布满铜绿,镜面已不大照得清外界事物。

铜镜背面刻着四个字,已然模糊,沐昭凑近了一看,发现是由篆体写就的“明心见性”四字,她看了一会儿,随手将镜子扔进储物戒中。

沐昭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抱起一旁的汤圆走出门去,准备去找泠涯下棋。

刚走到近处,便见苏惜墨抬着一个托盘站在他书房门口,正与他说着什么,沐昭脚步一顿,缩到一旁的拐角处,偷偷望着二人。

苏惜墨声音轻柔:“泠前辈,惜儿与师妹们多有叨扰,实在过意不去,这是惜儿亲手所制的百花茯苓糕,聊表谢意,还望前辈不要嫌弃。”

沐昭听了这话,脑子里轰隆一响,一股怒气瞬间窜上头顶!

惜儿?!

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的,十个里头有十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说她是如何制作的糕点?泠涯辟谷已久,船上本来没有厨房,只因着自己喜爱捣鼓吃食,他才让至乐现弄了个厨房出来,谁准她私自使用了?!

沐昭躲在一旁,气得一张小脸通红。

泠涯神色淡淡,刚要讲话,就见沐昭抱着小兔子从一旁绕了出来,嘴里说着:“我师父一把年纪了,湿气重,吃不了茯苓!苏姑娘还是拿回去自己吃罢!”语气颇为不客气。

二人皆是一愣,泠涯低声道:“昭儿,不得无礼。”

沐昭扭过头去,不理他。

苏惜墨心中暗骂她多事,面上神态却柔柔弱弱:“茯苓祛湿,正好。”

沐昭瞧不得她装模作样,又说:“我师父肾虚,吃不得茯苓。”

苏惜墨听罢,俏脸一红。

她转头望向泠涯,却见他一脸无奈地望着那小丫头,并不责怪她。

他微微侧头,说着:“道可,过来。”

便见一个小童子跑了出来。

泠涯示意他接过苏惜墨手里的东西,道可抬头一望,见是糕点,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他踮起脚尖做了个“交给我”的手势,苏惜墨只得将手中的托盘递给他。

泠涯朝苏惜墨微微点头:“有劳费心,只是我已辟谷,日后无需再送。”

苏惜墨暗恼,心中恨透了沐昭,嘴上却装得温和有礼:“是,那便不打扰前辈了。”

泠涯点头。

苏惜墨恋恋不舍望了他一眼,见他压根没有望向自己,只好转身离开。

却听沐昭忽然说道:“没经过我同意,以后不许进我厨房!”

苏惜墨恨得牙根痒痒,假笑一声:“沐姑娘见谅,是惜儿失礼了。”

说完对她行了一礼。

待她走后,泠涯望向沐昭,低声说道:“昭儿,你太任性了。”

沐昭心中一阵委屈,说道:“是啊坏了师父的好事,打扰到您跟美娇娘相会了”竟是越说越过分。

泠涯一愣,心中也生出些微火气。

他沉声训斥道:“你的礼数哪里去了?”

自十岁之后,沐昭几乎没再听过他说出此等重话,她向来只知蹬鼻子上脸,被他宠的无法无天,便忘了检讨自己的过错。她眼睛瞬时睁得大大地,片刻蒙起一层水雾,眼看着珍珠似的泪珠儿便吧嗒吧嗒往下滚落。

泠涯心口一疼,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想纵容她的坏脾气,安抚的话在他舌尖打了个转,又叫他咽了回去。

沐昭抱着兔子站在那里,流了半天眼泪,却不见他有任何表示。

她心中钻了牛角尖,即便清楚是自己无礼在先,仍觉得委屈到不行,见他没有哄自己的意思,又伤心又尴尬,扭头便走。

泠涯心中焦躁异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二人相处的模式完全失去控制,变得师徒不像师徒。他刚想喊住她,就见拐角又走出一人来,与她撞在一处。

沐昭被撞得往后退了几步,带着哭腔大骂:“你撞到我了!”

来人是欧阳霄,少年低头一望,见面前的小姑娘脸上挂着泪珠子,手上抱着一只团子大小的兔儿,好生可怜。

明明是她撞了自己在先,还恶人先告状,他却半点怨愤也生不出来。他呆愣片刻,无师自通地哄道:“你别哭啊是我不好,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颗明晃晃的珠子,施了个法,就见珠子像烟尘一般散开,变为数十只五颜六色的蝴蝶,绕着沐昭飞来飞去。

沐昭望着眼前拿自己当小孩哄的毛头小子,心中暗骂。

她也不清楚自己发得哪门子疯,尴尬、羞愧、伤心混杂在一起——本来是想耍个小性子,却对上石头冰山一般的狠心人,一时间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大哭:“烦死了!让开!”说着狠狠撞了那少年一下,头也不回跑开。

欧阳霄本是来找泠涯的,遇上这状况,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扭头望望沐昭,又望眼站在一旁的泠涯,犹豫片刻:“前辈,我去看看!”

说着追了上去。

泠涯看着先后消失的二人,心中生出一阵难言郁气。

望着凑在一处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看那少年用小戏法逗她开心时,他心中忽然生出苦涩,胸腔里像爬满了小虫子,一口一口啃噬着心脏。

原来,女子是可以这般哄地

然而他有什么立场?

他首先是她的师长,教化她、引导她走入正途,才是他的责任;纵容她的任性,一味袒护,或许只会害了她。

师徒

为何偏偏是师徒?他为何会对着自己养大的小徒弟生出这般龌龊的心思?

若不是师徒该多好。

泠涯望着地上的几滴水痕,默然不语。

他走进书房,带上了门。

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响,那群年轻人在楼下笑闹成一片,泠涯心中像卡了一团棉花,不上不下。

沐昭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还在哭吗?那少年追上她之后,会说些什么

他的心上忽然像是扎了一根刺,横在那里,隐隐地疼。

他忍不住自嘲,本以为怀里的一颗道心早已超脱情爱,不受七情六欲所扰,却原来只是自以为是。

至乐在不远处整理着书架,道可躲在角落里,想来又在偷吃。

泠涯坐在桌前,一颗心像浮在海上,忽上忽下,不知去向。

他忽然低声唤道:“至乐。”

至乐闻声转回头来,行礼道:“真君有何吩咐?”

泠涯沉默半晌,问:“我很老麽?”

第六十八回:邙风城

邙风城是岛中之城,地处一片内陆湖之上,素有万岛城之称。

他们到时方才入夜,城中张灯结彩,连起一片灯火长龙。沐昭远远便看见那个巨大的岛屿之上,千灯万盏,水上飘满莲灯,场面蔚为壮观。

山中生活其实颇为清苦,除了修炼便是修炼,自打来到修真界,沐昭便绝少见过此等热闹的场面,不免看得呆住。

泠涯走到她身旁,陪她一同望着远处的灯火,解释道:“是千灯节,过几日便开始,要持续一月之久。”

沐昭偷偷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到底没有搭话。

自上次闹别扭之后,二人一直冷战至今,沐昭这些天都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泠涯亦从未过问。

她心中其实清楚,是自己有错在先。不管私底下如何讨厌苏惜墨,她也不该失了礼数,更不该那般说泠涯。只是女子的思维有时十分奇怪,只想着他该哄着自己、宠着自己,倘若他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即便是站到了中间的那个“理”字之上,在被陈醋淹了心的人眼里头,那“中间”亦是偏到天边去的。

泠涯望着低头不语的沐昭,胸中像烧着一团火,又痛又闷。

一旁的红绡看着这别别扭扭的师徒二人,不明所以,悄声问至乐:“他们怎么了?”

至乐摇头。

道可嗤笑:“你问他呀~还不如去问块木头!”

红绡笑起来:“那你来说。”

道可瞟了眼不远处的二人,撇撇嘴:“还能怎么着?有人打翻了醋坛子呗!”说罢,与红绡一道心照不宣偷笑起来。

至乐挠挠脑袋,半晌问道:“船上没有醋啊?”

二人听了,笑得更是厉害。

欧阳霄凑到沐昭身旁,露出两排整齐白牙:“沐姑娘,你从前可曾来过邙风城?”

沐昭望了泠涯一眼,摇摇头:“我第一次来。”

欧阳霄笑道:“邙风城虽算不上十分繁华,但胜在民风淳朴,千灯节前后尤其热闹!我们隐神山庄在这里设有商号,我对此地还算熟悉,不若带你四处逛逛?”

沐昭拿余光偷瞟着泠涯,见他毫无反应,心中又气又急,便故意道:“好呀,我也想去看看城里的花灯。”

欧阳霄听罢,十分开心。

他转身面向泠涯,犹犹豫豫问:“前辈您可要同我们一起?”

泠涯一直听着二人讲话,听到沐昭答应那少年时,一张脸忽然冷下来,周身冒着寒气。欧阳震站在不远处,心里暗骂自己这二愣子师弟脑子不好使,人家师父就在旁边,他也敢妄图拐带徒弟?

他赶忙跳出来解围:“前辈,城中此时正热闹,不妨去转转,也正好遂了沐姑娘的愿。”

泠涯沉默片刻,冷声道:“亦可。”

待靠了岸,一行人走下船来。一阵清风拂过,沐昭闻到潮湿的水气,伴着风里若有似乎的木芙蓉香,十分缱绻。

邙风城并非仙门大城,故城中居住的多是没有修为的凡人,又因此地曾是逐渐衰落的巫族后裔屴族的发源地,便多了些粗犷彪悍的民风,只见此刻大街上,男男女女成双成对,颇为热闹。

红绡挽着沐昭的胳膊,听欧阳霄絮叨不停地介绍着邙风城的状况,欧阳震拉着自己的未婚妻落在最后头,见苏惜墨又想往泠涯身旁凑,赶忙将其拦下。

苏惜墨心中不快,欧阳震缓声相劝:“惜墨师妹,那位泠前辈修为深不可测,并非你我能够结交之人,你还是不要自寻烦恼的好。”

苏惜墨心有不甘,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十分有理,望着那个青松明月般半点尘世气息不沾的男人,她到底露了怯,没敢上前。

她不情不愿跟在欧阳震和自家两个师妹后头,看了眼走在最前头的沐昭,心中暗恨。

欧阳霄像只嘎嘎不停的鸭子,围着沐昭讲个没歇。沐昭心不在焉,想回头瞧瞧泠涯在做什么,又顾忌着面子,死死忍住。

泠涯远远走在她们后头,看着围着沐昭大献殷勤的少年,心中滋味难名。

红绡扭头望了眼泠涯,又看了看闷闷不乐的沐昭,忽然问:“欧阳霄,这邙风城可有什么值得买来送人的东西?”

欧阳霄笑道:“此地原住民乃是屴族后裔,此族不但尚火,还保留了跳神习俗,祈舞面具、焰火、福灯,虽算不上名贵,但极具特色,买来送人正好。”

红绡道:“那敢情好,你带我去看看,我想买些送朋友。”

少年正要答话,早已和红绡串通好,隐身躲在一旁的如意突然窜了出来,抢了红绡腰间的荷包便跑!

红绡做戏做足,大声惊呼:“小偷!他抢我东西啊!”

欧阳霄只看到一个虚影从自己身旁闪过,正愣神之际,就听红绡喊道:“欧阳道友!快帮我追上那小贼!”

欧阳霄正愁没有机会表现自己,偷瞄了沐昭一眼,二话不说追了上去。跟在泠涯身侧的道可亦接收到红绡的信号,拽起至乐往后跑去,跑到欧阳震身旁时,找了个借口将他们全数引开。

红绡离开前看了沐昭一眼,贼兮兮一笑:“你可得好好谢我!”说完不见了踪影。

没一会儿,一齐出行的一群人中,便只剩下呆愣的沐昭和泠涯二人。

泠涯看破红绡与小童子的把戏,没有说破,他站在沐昭身后不远处,静静望着她。

沐昭转身看着其他人跑开,对上泠涯的视线,赶忙垂下头来,偏不说话。

泠涯轻叹一口气,长腿一迈走上前来,低声问:“还生我的气?”

沐昭低着头,用手扣着裙子上的刺绣,小声说:“明明是师父在生我的气。”

泠涯望着别别扭扭的小人儿,见她将裙上的刺绣抠起一阵毛边,轻声说:“我并未生气。”

低沉的声音撞击着沐昭的耳膜,使得她的心也随之微微震颤,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道:“对不起”声音十分小,仿佛稍不注意,便会被风吹了去。

泠涯却是听到了,他忽然笑起来。街上明明灭灭的灯火、成双成对的游人,霎时不再碍眼,反而变得旖旎。

一个提着花篮的孩童此时走将过来,将一支沾着水露的木芙蓉递到泠涯跟前,说着:“这位郎君,给姐姐买枝花罢!”

沐昭微惊,抬头望向泠涯,小心翼翼掩藏起眼底的期待,到底还是被泠涯捕捉了去。

街上男女皆数捧着花枝,想是节日对有情人而言,总是相会的藉口。泠涯清楚这花意味着什么,即便要送,或许也不该是他这样的身份,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想起空木寺颓败的大殿里,自己印在她额头上的一吻,他早已算不得圣人,又何必时时装模作样?

他望着孩童递来的木芙蓉,掏出一块灵石,轻声说着:“多谢。”

孩童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嘴里说着吉祥话:“郎君真是大善人!定能与娘子相偕到老,恩爱一生!”

说着接过灵石,欢欢喜喜跑开。

沐昭满眼错愕,心中既是欢喜,又是迷茫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举动代表着什么?

在沐昭眼里,泠涯便如同天上的神诋下凡,他的眼中似乎只会有「修道」二字,而不会有其他。甚至于“师徒”、“礼教”、“规矩”,皆数横在前头,越不过去,他怎会

身旁的一切成了浮光掠影,仿若幻梦,沐昭望着那枝木芙蓉,觉得眼前的事物变得不真实起来。

泠涯亦望着手中的木莲,想起幼时姑姑曾教过自己的一句诗:“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第一个用花来形容女子的人是谁,第一个给女子送花的,又是谁?

这世间美好之物,有如这带露之花,确实值得送给心爱之人。

他望向沐昭,将手中的木芙蓉轻轻递了过去,这举动中,既含了自我放纵的颓丧,又带着些许试探。

沐昭向来懂得得过且过,上一世短暂活在人世的二十来年间,她便奉行着抓住当下快活,莫管以后的原则,才不至于总将命运强加于自己身上的苦楚时时记在心头,反而赚得些许松快。

她犹豫片刻,伸手接过那花,小心翼翼如同接过一个易碎美梦。

花枝微颤,其上的水露滴落下来,砸在了沐昭的手背上,亦砸进她心里。只是这水露并非清凉,而是带着灼烈滚烫的温度,霎时在她心口烫起一阵袅袅白烟。

二人皆不说话,只各自沉默着,身旁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世间有情人太多,俱都沉溺于自己的欢喜之中,无暇顾及他人。他们这一对,小心试探、畏畏缩缩,在翻滚的红尘里,不过其中之一,并未算得出彩。

泠涯的心一满一空,仿若放光了水的蓄水池,蓦地分明起来。

她的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她莫名其妙的小脾气,突然有了依据。泠涯想了一会儿,又不敢再想,总怕一切不过他的错觉,于是干脆不再纠结。

“走罢。”他轻声说。

沐昭只当自己在做梦,梦醒时分会如何,她不想去管。

“去哪里?”她轻声问。

泠涯道:“去看灯你不是想看麽?”

沐昭犹豫片刻:“不等他们吗?”

泠涯轻笑:“你想等他们?”

沐昭也笑起来,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弯成一弯月牙,她轻声答:“不想。”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如水流一般冲刷着二人,眼看便要将他们冲散,泠涯将自己的衣袖递过去,低声说着:“跟紧我。”

沐昭轻轻揪住他的袖口,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着。

她幼年之时曾无数次揪着他的衣袖耍赖撒娇,可这一次,却是全然不同的感觉。茕茕孑立,形单影只的上一世,仿佛因着此刻这片衣袖,真正成了过往云烟。

她想,为何每次自己耍闹小脾气,都是他先放下师长的架子前来求和?倘若他有别的徒弟,是否也会这般纵容?她并非不懂得尊师重道,种种在世人看来离经叛道的举动,实则因着有恃无恐,沐昭暗自发问,他的心,是否亦同自己一般?

街边小贩叫卖声不断,架子上挂满面目狰狞的昆仑奴面具,泠涯轻声问她:“想要麽?”

沐昭轻轻点头。

二人走到小摊旁,小贩笑脸相迎:“我看二位器宇不凡,想来该是修士罢?”

沐昭朝小贩浅浅一笑,算是默认。

小贩从架子高处取下一只面具:“仙子看这个。”说着将面具扣到脸上,只见那面具不断变换着脸孔,想来是嵌入了微末的小术法。

沐昭扭头望向泠涯,眼神闪闪发亮,泠涯轻声道:“就这个罢。”

小贩高兴应承:“好嘞!”手脚麻利地将面具里里外外擦了一遍,递给沐昭。

沐昭接过来,左右看着,片刻扣到脸上,引得泠涯轻笑。

小贩又道:“这位仙君,这面具本是一对,乃屴族信奉的焸神。”

他又拿下另一只面具递给泠涯,说着:“焸神是屴族神话中专司男女姻缘的双神灵,成双成对,举案齐眉!”

泠涯沉默,并未接过。

此前的木芙蓉已是唐突,他若再装傻,只怕心中所想,会明明白白暴露在她眼前。

沐昭忽然说:“师父,这个也买下罢”

她此时戴着面具,泠涯看不见她面上的红云,只能透过面具之上的眼孔看到她眸中盈盈的秋水,里头倒映着星火点点。

他耳边一片轰鸣,装作若无其事答道:“好。”

小贩一下子卖出两只最贵的面具,笑得颇为开心,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什么“比翼双飞”、“天荒地老”、“恩爱两不疑”,直将自己所知为数不多的词句通通往外掏。

二人只当自己是聋子,不约而同装傻。

沐昭脸上的红云再未散去,泠涯亦戴起面具,陪她走在哄闹的人群当中。

街上之人多数戴着面具,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分不清谁是谁,泠涯忽然想,时光若是能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

隔着面具,没有人能认出他们来,他们就像俗世中最平凡普通的一对爱侣,什么师徒,什么身份,再也阻拦不了。

可是,也只能想想罢了。

摘了面具,他们便又要做回师徒,谨守着师徒间的本分,不能逾越。

沐昭忽然出声:“师父来过邙风城?”

泠涯轻声答:“嗯,百年前的事了。”

沐昭心中本来欢喜,这样张灯结彩的节日,总是女孩子家喜欢的,尤其身旁还站着心上人。只是欢喜不过一瞬,她像是想到什么,忽又沉默下来,试探着问:“师父那时是一个人来麽?”

泠涯替他挡开冲过来的几个孩童,不叫她被撞到,说着:“还有两位友人,明日便带你前去拜访。”

沐昭心中忐忑,想着:也不知那两位朋友,是男是女呢。

手中的木芙蓉有些蔫败了,沐昭低头看着,轻声说:“它若不会凋谢该多好。”

第六十九回:玄魂融血丹

如意咯咯坏笑着跑在前头,欧阳霄穷追不舍,红绡跟在最后望着卖力追捕“小贼”的少年,心中暗笑“呆子”。

欧阳震并不像自家师弟那般单纯,早已看出门道,引着一群人找了间茶楼坐下,这一坐,便听完了一整出折子戏。

至乐思维简单,一直在问:“我们这般跑开,真君可会怪罪?”

道可塞了满嘴点心,含混不清道:“真君向来宽厚,你放心罢。再说你在那儿杵着,真君还未必高兴呐!”

欧阳震望了眼天际,见月渐西沉,对二人道:“天色已不早,我送两位小道长回去罢,顺便向泠前辈辞行。”

道可问:“你们住在哪儿?”他向来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同行这几日,与一行人已是混熟。

欧阳震答:“隐神山庄的商号就在门罗大街,小道长可随时来玩。”

道可开心问:“当真?”

欧阳震:“自然,到时报我名字便可。”

小纸人得寸进尺:“点心我可以打包麽?”

欧阳震失笑:“若是喜欢,便一样包一份吧。”说着唤来店小二。

笙歌渐散,月色皎皎,灯火稀疏。

沐昭与泠涯并肩行着,朝着码头缓缓走去。

二人并未说话,只不约而同放慢步伐,期望着这个夜晚结束得再迟一些。

离着码头越近,沐昭的心越空落。

其实她并不清楚,这一夜对泠涯来说算什么?或许一切暧昧的氛围都是她的错觉,他这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怎会对自己的徒弟生出多余的念想。

泠涯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

好梦终将醒,心中的火光明明灭灭,最近翛然熄灭,剩了一缕青烟,他到底没有迈出那一步。

远远地,便看见欧阳震领着两个小童子候在岸边,见了二人,遥遥拱手行礼。

画鼓声中昏又晓,好梦终是行到了尾声。

沐昭将木芙蓉插进玉瓶,托腮坐在灯下,痴痴望着。

红绡化为原形趴在床上呼呼大睡,蓦地翻了个身,被烛火照醒。她睁开眼睛,口吐人言:“你们人呐,真是奇怪。”说着将自己团成一团,再度睡去。

沐昭望着瓶中的花枝,默不作声。

泠涯房中的灯亦彻夜亮着,他铺开棋子,独自下着,却是愈下心愈乱。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日,沐昭早早收拾停当,准备随泠涯前去拜访他的朋友。

泠涯所说的朋友,其实是两个以医入道的世家修士,他初识二人时还是少年,如今算起来,已有百余年未见。

泠涯特意带着沐昭寻来邙风城,自是有原因的。

玄魂草万年难得一遇,虽说长在极寒之地,但若非经验丰富的采药人,即便有幸遇到,也不知该从何下手。况且仙草虽万分珍贵,却也身含剧毒,只有用特殊方法将其炼制成丹药,才能去除毒性,发挥功效。

有如意在,找到玄魂草不过是时间问题,但炼丹却不是泠涯的强项。他那两位朋友出自医药世家,于药草及炼丹一道尤其精于钻研,故而有此一行。

来前他已早早去了信,一行人到时,便看到一男一女站在一间朴素的医馆外头等候,二人均是身量颀长,面容姣好,瞧着像是两兄妹。

看见泠涯,那男子远远便迎了上来,边笑边道:“泠涯啊泠涯!亏你还记得我们!”

泠涯是在初次下山历练时结识的二人,曾与他们一同游历了许多地方,共同经历过诸番凶险,故而交情甚笃。分别百年再次相见,他心中也感慨良多,虽说修士命数悠长,但即便能活千数载,又有多少个百年可供挥霍?

在他与男子寒暄时,沐昭的眼神却是与站在不远处的女子对上,心中不禁暗赞一声“妙人”。

修真界从不缺长得好看的女子,沐昭见识过的有如沐晚、白柔、及青山村结识的桃夭、苏惜墨等,均美得各有千秋。只是眼前这个,绝对称得上是时光美人。

她瞧着和泠涯差不多岁数,穿着朴素至极的水色裙衫,头发简单挽起,气质沉静优雅,仿若一块为岁月细细雕琢过的美玉,独有一份难言的韵味。

沐昭一直认为,美人在骨不在皮,除却皮相之美,气韵和阅历才是为女人添彩的致命杀招。看到她的一瞬,沐昭心中顿时明了,自己此前对苏惜墨莫名其妙的敌意与吃味,当真找错了对象。

似泠涯这般风流人物,倘若真要找个能与之般配的女子,大概该是这样的罢……

沐昭打量着那女子的同时,女子亦在打量沐昭。只是她到底年岁放在那里,即便心中惊诧,也不会表现在脸上,只轻轻对沐昭点了点头,随即不再看她。

泠涯与男子寒暄完毕,看向女子,笑道:“洬玉,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那女子望着泠涯,心中沉寂百年的情感再次如同火山喷发,整个心房地动山摇,波涛狂卷。

她与泠涯相识于少年之时,三人曾一同游历了大好河山,快意恩仇,她也在那时对泠涯情根深种。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邙风城,她曾想过要表白心意,只是到底退缩了。

再之后,她便再没见过他。他一战成名,成了天下无人不知的泠涯真君,而她却只能将这份感情深埋在心底,日夜受相思煎熬之苦。

再次见到心中思慕的男子,她满腔爱意和柔情竟化作无言,听到对方的询问,只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好久不见。”

沐昭站在一旁,心中醋海翻波。

虽只是短短两句话,她却从女子的眼中看出异样。直觉告诉她,这女子定是自家师父的爱慕者,她又想起头天晚上泠涯的话——百年前的千灯节,他便是和这女子一同见证的吧?

这样想着,心中便像堵了一团浊气,令她十分难受。

她沮丧地想,站在泠涯身旁,这飞来的横醋,竟是吃也吃不完。偏偏她没有任何立场,这些不忿和酸楚,不过因着自卑罢了。

泠涯对二人不过是知交之谊,又是有着过命交情的年少友人,自然多了些热络,又哪里猜得到沐昭心中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呢。

他唤道:“昭儿,过来拜见两位真人。”

三百岁不到便修成元婴真君的,整个修真界,除了泠涯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故而二人还只是金丹修为。

听了泠涯的话,那男子看向沐昭,笑道:“这便是你那宝贝徒弟?”

沐昭听到“宝贝”二字时,心中一甜,阴霾顿时散了些,忙上前行礼。

那女子却在听到兄长的话后,面色微微一变。

男子笑着说:“不必称真人,唤我师叔便可,你整日跟着这冰块似的师父修行,想必吃了不少苦头罢?”

沐昭被他问得一愣,轻声回答:“我师父很好。”

男子哈哈大笑,泠涯听了她的话,亦露出笑容。

男子说笑着,将一行人引进身后的医馆。

故交见面,自然有叙不完的旧。沐昭即便再想粘着师父,也不会没眼力见到非要坐在一旁干扰他与故友交谈,于是该拜见的拜见了,该认识的认识了,便抱着红绡退下,回了主家安排的客房。

待她走后,那男子忽然沉默下来,半晌问道:“我看了你的来信,你为何要寻玄魂草?”

泠涯神色淡然:“昭儿神魂受了些伤,需玄魂草方可医治。”听这语气,像是在说自家徒弟想吃桃子,要买来给她吃似的轻松。

男子被逗笑了:“你当那玄魂草是你家菜园子里的青菜不成,出去逛一圈便能找到?那可是万年不出世的仙草,莫说运气机缘缺一不可,即便当真叫你遇上,那仙草旁也是有伴生妖兽的,哪有你说的这般容易?”

泠涯淡淡道:“总要试一试。”

男子奇道:“我看你徒弟活蹦乱跳的样子,不像受了伤啊?”

泠涯沉默片刻:“她此前曾被魔修夺舍,险些离魂,如今神魂不稳,唯有玄魂融血丹可解。”

兄妹二人听罢,却是大惊失色!

「玄魂融血丹」是何物?但凡肉身消陨,魂魄便坠入轮回,或是消散于天地间。夺舍之人皆是逆天改命,强夺来的肉身绝无可能与外来神魂相契,即便能强行续命,修道之途也会因肉身与神魂无法契合而经受千难万阻。

就算能撑到天劫,在飞升渡劫之时,也会比寻常人多出八道天雷,神魂一旦与肉身无法协调,便很难扛过雷劫。故而有位魔修大能炼制出「玄魂融血丹」,只为应对此局。

只是这玄魂融血丹同那玄魂草一般,只存在于传说当中,且除了玄魂草外,炼制此丹还需其他十几味极其珍贵的药材。

男子几乎惊掉了下巴:“你要我帮你炼制「玄魂融血丹」?那玩意儿怎么炼?我可不会!”

泠涯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张丹方,递了过去。

男子接过来,看完之后,震惊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泠涯递给他的,便是「玄魂融血丹」的丹方。这是泠涯九年前在沐昭送给他的储物戒内翻出来的,里头除了丹方之外,还有一张加了密的堪舆图。

泠涯当时并未在意,只是后来经历了沐昭离魂之事,才又想起这张丹方来。

这一桩桩一件件,竟是一环扣一环,仿佛命中注定一般。

女子一直没有言语,只听着兄长与泠涯交谈,听了这一席话,她像是被万箭穿心一般,心中不住淌血,想着——泠涯对他那女弟子,竟是这般上心麽?

男子将那丹方看了又看,心中激动得无以复加。

他炼丹成痴,这「玄魂融血丹」从前只在典籍中见过名字,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亲眼目睹它的丹方。他将丹方慎重收起,问道:“你有何打算?”

泠涯道:“先寻其他几味药材,等找到玄魂草的下落,还需麻烦你们替我照看昭儿,待我带回玄魂草,你便帮我炼制丹药。此事必须瞒着昭儿,不能让她知晓。”

女子忽然岔话:“玄魂草旁有玄阴蛇伴生,那可是十四阶妖兽,你不要命了不成?!”

泠涯望向她,淡淡道:“我自有数。”之后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女子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只觉痛彻心扉。原来他对他那徒儿,当真如此上心,竟可以不顾自身的安危!

三人少年时曾是最要好的朋友,百年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讲。沈洬玉因此前的谈话而心中失落,不再开口,只默默坐在一旁。

望着自己恋慕的男子,她的心中又痴又痛。

沈洬钧问:“西方故虚岛数月前曾发生异动,你可知晓?”

泠涯:“日前曾收到师尊的传信,已知晓了。”

男子喝了口茶,叹道:“听闻岛上的光柱直冲天际,即便远隔千里亦能得见,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有异宝现世,你没打算去看看?”

泠涯:“如今最重要的是替昭儿找到玄魂草,其他事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沈洬玉听了这话,心中像被钝刀子一刀一刀割着,鲜血淋漓。

沈洬钧奇道:“从前从未听说你有收徒的心思,怎么这才收了一个徒弟,便如此宝贝了?”

泠涯沉默不语。

他想起沐昭离魂那次,引梦铃曾将他带往她的过去。他在她死去后携着她的生魂来带沐家,看着高热卧床尚未离世的沐家九小姐。他本有过犹豫和恻隐的,只是,最终还是眼睁睁望着那个无辜的女孩丧命,甚至在她魂魄离体的一刻,用了禁术,将沐昭的神魂强行封印在那具肉身内。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已然混淆。他清楚,自那一刻起,他的道心便沾染了因果业障,注定再难无垢。

沈洬钧见他沉默不语,识趣地转移话题:“你如何这般笃定能寻到玄魂草?还不如往西去,待异宝现世,若是得到了,别说玄魂草,玄魂花都能给你换来。”

泠涯喝了口茶:“我身旁有地精。”二人皆是他信任之人,他思虑片刻,便决定如实相告。

兄妹二人听闻此言,更是惊掉了下巴。

沈洬钧道:“这真是天大的机缘!有了地精,这世间还有什么宝物是你寻不到的?只是那地精如何肯听命于你?”

话刚问完,他突然察觉出不妥,赶忙打住。此事事关他人机缘,贸然打听,实属无理。

泠涯见他面色尴尬,说着:“无碍,那地精是昭儿的朋友,故而愿意帮忙。”他没有说更多,只随意略过。

男子听后张大嘴巴,半晌道:“你徒儿心性定然纯净无垢,否则如何能与地精成为朋友,也难怪你如此宝贝她了!”

泠涯轻笑,面上神情不觉温柔起来,轻声说道:“她是很好。”

沈洬玉猛然站了起来,一颗心痛得好似万千针刺。

女子心思细腻,泠涯脸上温柔的神情,她如何看不明白?她脸色惨白,结结巴巴说着:“我我去看看下人们安排得如何了莫要慢待”说完仓惶走出门外。

泠涯不明所以,沈洬钧如何不清楚自己妹妹的心思?只是他向来了解泠涯,他若对自家妹子有情,沈洬玉也不必枯等这百年了。

他淡淡一笑:“她身体有些不适,莫管她。”接着又问:“故虚岛异宝现世之事,你当真不打算参与?听闻那里出现的十之八九会是上古秘境,你如今修为已至元婴,不去岂不可惜。”

泠涯并无兴趣,淡淡说道:“故虚岛在无尽海之上,又靠近尧诡洲,终年环绕着天煞罡风,非出窍期之上不可抵挡。十大仙门中的元老均会前往,修为低的去了,即便穿得过罡风,也只能捡些他人留下的破烂,你还是不要做多想的好。”

沈洬钧笑:“我小小金丹真人,想也不敢想,还是从你这里讨些便宜比较实在。你能否跟你宝贝徒弟打个商量,叫那小地精帮我寻几味药材?”

一提起沐昭,泠涯的声音便不自觉多了些温度,他轻笑:“她待如意如同亲生弟弟,你可自行去问她,愿不愿意,还看如意。”

沈洬钧望着泠涯温柔的神色,心中咯噔一声,竟冒出个荒唐的想法来。

沈洬玉走出门时,正好看见沐昭带着一个红裙少女和两个小童子玩得正开心。

她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心中忽然生出怨气——看她如此无虑无忧,只怕压根不知晓,她师父泠涯正为了她准备豁出命去冒险。

红绡看到沈洬玉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推了推沐昭,沐昭转回头去,便看到沈洬玉直直盯着自己,脸上的表情竟有些奇怪。

她冲对方行了一礼,唤道:“沈师叔。”

沈洬玉看着面前清灵可人的小少女,见她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如同蒙了秋水般动人,肌肤瓷白,鼻头挺翘,无一处不端正秀美。整个人仿若一只含苞待放的娇花,假以时日,必定长成一个大美人。

她的心中更是酸楚。

但凡女子,即便是超脱凡尘的修士,也逃脱不了对于容颜老去的恐惧,否则修真界里卖得最走俏的丹药,怎么不是筑基丹,不是心魔丹,不是其他丹药,却偏偏是那驻颜丹呢?

沈洬玉即便能将容颜维持在二十六七岁,到底年纪也快三百了,看着沐昭那嫩得仿佛掐得出水的容颜,免不了心下黯然。

陷入情网之人,心眼往往如同针尖麦芒一般狭小,极容易走偏。沈洬玉认识泠涯两百多年,一直认为他就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对谁都一副清冷模样,却如何也想不到,他竟可以为了自己的女徒弟做到此等地步。

沐昭即便心中有些吃醋的小情绪,也懂得开解自己,况且泠涯的朋友便是她的长辈,故而对着沈洬玉,她是恭敬的。

打过招呼后,她便一直笑着望着对方,却见她只淡淡看了自己一眼,接着别过头去,竟是不搭理她,自顾自离开了。

见她如此,沐昭顿时愣住。

第十七十回:讹兽

红绡趴在桌上,望着沐昭用葱白细嫩的手指拈着一颗尚未完工的骰子,骰子由兽骨制成,打磨得小巧圆滑,沐昭手握刻刀,在其上琢出一个个凹槽,又将一颗红豆嵌了进去。

红绡打着哈欠:“你到底出不出去?整天闷在屋里,我快长毛了。”

沐昭轻笑:“狐狸本就有毛。”

“你又不赌钱,弄它作甚?”红绡不解。

沐昭抬眸望了她一眼,轻声说:“你不懂。”

红绡撇了撇嘴:“那姓沈的女人整天给你脸色瞧,你也忍得下去?还有心思在这里雕骰子玩。”

沐昭沉默,想起这几日沈洬玉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冷待和敌意,一阵气闷。她胸中憋了一团邪火,手下动作不自觉重了些,桌上的红豆滚来滚去。

“我要出门玩了,你去是不去?”红绡憋不住,问道。

“你去罢。”沐昭淡淡说。

红绡不高兴:“好罢我回来给你带点心。”说着跑出门去。

沐昭将小巧的海红豆一粒一粒装进骨骰的凹槽之中,望着象牙白的圆润骰子上嵌入一颗颗朱红色的相思子,施了个法,骰子自行转动起来,发出一阵“忑忑”轻响。

骰子安红豆,抛掷面面心。沐昭定定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将骰子收起。

自那夜幻梦般的短暂暧昧之后,师徒二人便走入一个奇怪的困局,

两人俱皆若有似无地察觉到了对方的心意,却又害怕是自己的错觉,不敢更近一步。加之师徒这层身份挡在前头,心中矛盾,竟都装作无事发生过,避而不谈那夜之事。

沐昭像只失了方向的鸟儿,困在一个看不见的囚笼里,埋头乱撞。

泠涯又何尝好过?他一颗心如同架在火上炙烤,滋滋冒烟,不得片刻安稳。

二人间像隔着千山万重,其实又仅仅隔了一层轻纱,也不知何时,才能将这层窗户纸捅破。

沐昭拿出那只昆仑奴面具,呆呆望着,忽地想起那小贩的话来,心中又甜又涩。房门被叩响,她回过神来,起身开门,就见一个仆役站在外头。

来人恭敬道:“沐姑娘,我家真人有请。”

沐昭点点头,随对方往前院走去。

沈洬钧正在制药,见沐昭走进来,笑着颔首,示意她坐下。沐昭喊了声“师叔”,随即坐到一旁等候。

沈洬钧忙完,擦了擦手走将过来:“小昭儿,师叔有个不情之请。”他是个活泼性子,又没有长辈架子,相熟之后便一直这样称呼沐昭。

沐昭说:“师叔吩咐便是,倘若晚辈能做到,绝不推辞。”

对方呵呵一乐:“那我便直说了你能叫那小地精帮我寻几味药材麽?”

沐昭一愣:“十分难寻吗?”

沈洬钧心中暗道:“肯定比玄魂草好找。”嘴上说着:“于他而言小事一桩。”

沐昭点点头:“既是如此,让他跟你去便是。只是他脾气古怪,师叔多担待些。”

沈洬钧没想到她如此好说话,朗声笑道:“那我便先谢过了!泠涯当真好福气,捡着你这么个宝贝徒弟,我怎无此等运气?”

沐昭被这话一逗,抿嘴笑起来。

沈洬玉此时走了进来,说道:“兄长,周家家主伤势加重,派人来请了。”

沈洬钧脸色一变,与沐昭打了声招呼,急匆匆走出门去。

屋中只剩下沐昭和沈洬玉二人,想着自己到底是客人,沐昭还是礼貌地喊了声:“沈二师叔。”

沈洬玉却依旧未曾看她一眼,径直离开。

沐昭愣住,一股火气冲上头顶,冒起三丈高!

虽说她是个心大的人,向来少为不相干的人影响心情,但如此无礼的冷待,任谁也不可能忍受。这沈洬玉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在他人面前表现得颇为有礼,偏偏私底下遇见沐昭时,总将她当成空气。

沐昭生了会儿闷气,气冲冲往泠涯的住处走去。

泠涯独自坐在房中,望着手中的面具静默无言。

房门忽被叩响。他将面具收起,轻声说道:“进来。”

语毕,就见沐昭气鼓鼓地推开房门,上来便问:“师父,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泠涯一愣:“怎么,你不喜欢这里?”

“不是,我的意思是咱们回船上住罢”沐昭说。

泠涯于情之一字上,其实是迟钝地,心思算不得纤细。沈洬玉对他的满腔爱慕,沐昭与沈洬玉之间的暗流涌动,他半点没有察觉到,是以听了这番话,只当她是住在别人家中不自在,并未往深处想。

“你两位师叔均是好客之人,无需拘谨,安心住下便是。”他轻声安抚。

“可我们住在这里,到底会给二位师叔添麻烦啊”沐昭从不喜在人背后搬弄是非,只能随意找个借口。

泠涯只想着今后若是找到了玄魂草,必定要将沐昭托付给信任之人看顾,沈氏兄妹与他有着过命的交情,他十分放心,这才想让沐昭先与二人熟悉,免得日后不自在。

“不会,你二位师叔与为我交情颇深,你无需多虑。”

沐昭跑到桌旁揪住他的袖子,急切道:“可我感觉沈二师叔不喜欢我!”

泠涯听闻此言,轻笑一声:“你沈二师叔向来性子冷淡,但心地很好,你不要多想。”

听了这话,沐昭忽然感觉委屈异常。

泠涯与沈氏兄妹很早之前便认识的事她是知晓的,她本就看出沈洬玉爱慕泠涯,正因此事吃着闲醋,暗地里又吃了沈洬玉几次排头,几番思虑后才决定来找泠涯,却没想到泠涯竟不站在自己这边,甚至不相信她说的话。

她同泠涯本就隔着师徒辈分,泠涯与沈氏兄妹之间的交往,她作为晚辈,想插也插不进去,便总感觉自己像是个迟来的局外人,只能远远望着,而没有办法真正走进泠涯的世界。甚至就连沈洬玉,都比她了解泠涯多一些。

这样想着,心中不免钻了牛角尖。

“我说的是真的,她不喜欢我,我不想住在这里了……”

泠涯沉默,他向来不会怀疑沐昭的话,只是沈洬玉有什么理由针对沐昭,他实在想不出来。正要追问缘由,房门再度被扣响。

他给沐昭一个安抚的眼神,问:“何人?”

话音刚落,就听沈洬玉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是我。”

听到来人的声音,沐昭将头一扭,不再言语。泠涯起身打开房门,见沈洬玉站在门外,对方刚要说话,看到沐昭也在屋内,当即止住。

“洬玉,何事?”

沈洬玉望了望站在书桌旁低头不语的沐昭,说道:“我有事,想单独与你谈一谈。”

泠涯思忖片刻:“好。”

说回头望向沐昭,柔声道:“昭儿,你先回去,为师稍后去寻你。”

沐昭十分委屈,她向来最讨厌两面三刀的人,沈洬玉几次三番暗地里给她气受,她即便再是恭敬知礼,也不可能无动于衷。见泠涯如此,她鼻头发酸,二话不说冲出门外,竟是未看泠涯一眼,更未向沈洬玉行礼问好。

泠涯知她向来是个明理的人,如今这般失礼,必定受了委屈。只是他想不出缘由,沈洬玉作为长辈,为何要给她难堪?

他望向沈洬玉,问道:“洬玉,昭儿可有得罪你的地方?”

沈洬玉一愣,下意识道:“怎会?”

泠涯又道:“昭儿年幼,倘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你见谅。她天性顽皮,再叨扰下去只怕会打扰你与洬钧修行,我稍后会去向洬钧辞行。”

沈洬玉听了这话,当即呆住。

却说沐昭本就吃了三天闲气,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去找泠涯,却是得到这样的反馈。他非但不信自己,还帮沈洬玉说好话,一听对方提出想单独谈谈,就急着忙着将她支走。

方才听他管对方叫“洬玉”,竟是这样亲密!

沐昭越想越生气,下意识往侧门外走去。

至乐迎面而来,看到她,行礼道:“师姐要去哪儿?”

沐昭声音闷闷地:“出去逛逛。”

说着走远了。

……

泠涯望了眼沈洬玉仓惶离开的背影,决定去向沈洬钧辞行。

方才沈洬玉与他争执了一番,无非是劝他不要为了沐昭贸然涉险,只是被他几句话挡了回去。

他心中虽感念沈洬玉的关心,但涉及到沐昭的道途与性命安危,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改变主意。

他亦反应过来,对方定是为着此事给了沐昭脸色看,那小人儿不明就里,这才吼着要离开。泠涯虽不会霸道到要求世上人人都宠着自家徒儿,但放在心尖上的人被别人给了气受,他自然也有些不悦,是以思忖一番,决定遂了沐昭的愿。

至于玄魂草的事,到时再想法子。

至乐走进来禀报:“真君,欧阳霄公子前来拜见。”

欧阳霄自那晚被红绡和如意戏耍后,便没见过沐昭了。当时天色已晚,他即便想见也见不着,之后一直忙于门中之事,今天才得出空闲前来拜见。

泠涯自然知道欧阳霄不可能是来看望自己的,不过出于礼貌率先拜见长辈罢了,随口问道:“昭儿呢?”

至乐答:“我方才看见师姐从侧门出去了,说是去逛逛。”

泠涯一愣:“你没有告诉她欧阳霄来找她?”

至乐呆住,答道:“可欧阳公子说是拜见您呀。”

泠涯听了这话,不禁失笑。

“你先下去罢,我稍后便来。”

泠涯不喜欧阳霄,虽心中不愿承认,但骗得了别人,如何骗得过自己?对一个晚生后辈生出排挤之情,他羞于启齿,却又实实在在受着煎熬。

沐昭正值豆蔻年华,又长得娇俏,被少年们爱慕在所难免。每每看着她与别的男子有说有笑,泠涯便抑制不住心中的失落及酸楚。

他面无表情走进客堂,看见欧阳霄穿着赤色锦衣坐在厅中,头戴金冠,腰束玉带,端地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欧阳霄看见他,三步跨作两步走上前来,行晚辈大礼:“拜见前辈!”

泠涯神色淡淡:“不必多礼,坐罢。”

欧阳霄直起身来,望向泠涯身后,却不见沐昭,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泠涯看出他的心思,声音不觉有些冷:“昭儿出去了。”

欧阳霄听罢,心下更是空落落。才三日不见,他便整日整夜想起那个小姑娘,那抹身影竟像是烙在脑海里似的,挥也挥不去。好不容易寻得空闲,他请教了好几位师姐师妹,带着仔仔细细挑来礼物前来找她,不成想却扑了个空。

他压下心中失落之意,打起精神。

虽然沐昭不在,但师姐们说了,只要将对方的师父哄开心了,一样事半功倍!

他将准备好的礼盒呈上,说着:“这是都离城有名的云仙茶,请前辈笑纳。”

“客气了。”泠涯淡淡道。

欧阳霄与师徒二人相处过一小段时日,知泠涯是个清冷性子,便没觉察出他的态度有什么不妥。他虽也有些怕泠涯,但师姐们告诉过他,师长为父,讨好了姑娘家的师父,便是讨好了自己未来的“老丈人”。

于是他鼓起勇气,没话找话:“泠前辈,我师父是隐神山庄的紫阳真君,向来喜爱结交天下豪士。前辈若是有兴趣,不妨到我隐神山庄做客,我师父定然欢喜。”

泠涯喝着茶,心想——这小子怎么还不走?

他压下心中不耐,说着:“紫阳真君驰名星海,原来阁下便是其高足,想来也是英雄年少。”

欧阳霄心中欢喜,自谦道:“前辈过奖,我的本事不及师父一根脚趾头。”

泠涯喝了口茶,淡声道:“你尚年少,假以时日必定有所成就,不必妄自菲薄。”

少年听了,一张俊脸激动得通红:“前辈说的是!”

泠涯无心与他多言,将手中的茶碗一放,“昭儿不在,你不妨明日再来。”

少年被看破了心思,面上一红,说着“也好。”

他从怀中掏出几本书递给泠涯,说道:“这是晚辈送给沐昭姑娘的礼物,还请前辈代为转交。”

沐昭没事便爱捧着书看,明眼人都瞧得见,想来这少年是投其所好,专门给她挑了几本书当做礼物。

只是这个举动,竟令泠涯心中十分不快。

他瞟了眼少年手中的书,看到放在最上头的居然是《黄粱梦记》,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昭儿最不喜烂樵柯的《黄粱梦记》,你送她这本书,她怕是要与你生气。”

少年一呆。

这些书是师姐们帮忙买的,最上头这本却是他自己挑选而来。当时师姐们还说,女孩子是不会喜欢这等沉闷的书籍,他偏不信邪,如今听了泠涯的话,才知真让师姐们说中了。

泠涯下意识讲出这句话来,忽而愣住,心中不免有些自责。

他心里清楚,自己是怕少年与沐昭兴趣相合,不免交心。《黄粱梦记》是他与沐昭之间的秘密,她虽然尚未发现自己的秘密已被他知晓,但这本书是她的心血,泠涯不希望她与任何人分享,除了他。

两人正沉默,那个号称“出去了”的沐昭却忽然走了进来,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泠涯回头,就看到沐昭站在门口,身上的衣服尽数湿透,他往外一看,发觉外头不知何时竟下起雨来。

沐昭心中郁闷至极,她走出两条街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银钱,甚至连纳子戒和储物袋都落在房间里,偏偏祸不单行,天上居然落起雨来。

她腰间只有云隐伞,虽然也可遮雨,但光天化日之下使用,不免引发事端,只好躲在屋檐下避雨。

不想雨越下越大,瞧着竟要成瓢泼之势,再等下去,只怕更是离不开,她这才冒雨回来。

刚走进门,就见至乐抱着汤圆在门口玩,见她便道:“师姐,欧阳公子前来找你!”

她这才寻到客厅来。

欧阳霄看到沐昭,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激动道:“沐姑娘,你回来啦!”

沐昭看着泠涯,想起之前书房发生的事,心中又气又难过,便故意不理他,只看向欧阳霄:“你找我做甚么?”

欧阳霄俊脸一红:“清风楼今日有新的折子戏,本想约你去听,不过现在下雨,想是听不成了。”

修真界的修士也不是全天十二时辰修炼的,放松之余,也爱看书听戏,清风楼便是邙风城最大的戏楼。

沐昭看了看泠涯,见他面色忽而不悦,心中有些得以,想故意气气他,便说道:“下雨怕什么,打伞便是了,你等我换身衣裳,咱俩现在就去。”

说着得意洋洋望了泠涯一眼,转身跑了出去,竟是未曾理他。

泠涯的面色瞬时沉了下来,他看向欧阳霄,见那小子兀自傻乐,心中冷笑一声。

他放纵着心中的恶意,说道:“那礼物你便亲手交给昭儿罢,不过她最讨厌烂樵柯,你可不要触她逆鳞。”

欧阳霄听罢,感激道:“晚生知道了,多谢前辈!”

泠涯嘴角一挑:“昭儿向来爱看书,年轻人多交流读书心得,于心境有益。”

欧阳霄听罢,又是好一番感谢。

他挖空心思想着这些年来读过的书,奈何向来只爱舞刀弄棒,读过的书十根手指头就能数过来,不禁有些心急。随即又想到师兄的教导,欧阳震曾告诉过他——姑娘家喜欢的便可劲儿夸,讨厌的便可劲儿骂,投其所好便是!

他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泠涯独自走回书房,暗想着:原来自己竟也是这般无耻之人。

他想起沐昭与欧阳霄说话时,眼神不住瞟向自己的模样,心知那小人儿故意气他,心中既不悦,又有些意味不明的欢喜。

他们来到邙风城已有三天,他只忙着关注拍卖行的事,一直没抽出空闲带她出去走走,便不打算阻拦。

沐昭换好衣服走到大门口,看到欧阳霄已站在那里等候,除他之外,刚从外头回来的红绡居然也被拉了来,还有整天不见踪影的道可,以及至乐。

她秀眉一蹙,问道:“我师父呢?”

至乐答:“真君回书房了,她叫你好好玩。”

沐昭听了,心中忽然有些伤心。他不拦着自己便罢了,居然还叫她好好玩?她心中失落,想着,难道那木芙蓉、昆仑奴面具全都没有深意,一切只是她多想吗?

她本想气气泠涯,不成想到头来,却将自己给气到了。

红绡听说有折子戏可看,上来拉起她便往外走,一行人撑了伞,浩浩荡荡朝门罗大街走去。

清风楼离着医馆不算远,他们没有乘车,走过几条街便到了目的地。店小二将一群人迎了上去,只见楼中高朋满座,戏台子上咿咿呀呀正巧开场。

红绡和道可兴致很高,在一旁叽叽喳喳。

至乐谨遵泠涯的吩咐,悄悄注意着欧阳霄和沐昭的动静。

欧阳霄只想着怎么与沐昭搭话,沐昭却是一心想着泠涯,心中又气又恼,兀自坐在一旁发呆。

欧阳霄扭捏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沓书——那本《黄粱梦记》自然是被他抽走,他将书递给沐昭:“沐姑娘……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还请收下……”

沐昭闻声回过神来,转头便看到欧阳霄递过来的东西。

她伸手接过,对少年笑笑:“谢谢你,我没有准备礼物,对不住。”

少年看到她的笑容,一张脸登时红得像猴屁股,结结巴巴说着:“没……没关系……”

沐昭低头翻看几本书,发现又是沙雕道友的新作,名字颇为逗乐,心中郁郁稍减几分。

她拿出一本《爱定大师兄》,忍不住笑道:“欧阳霄,你居然还爱看这等书不成?”

欧阳霄听罢,一张脸更红,赶忙反驳:“不……不是!这是我师姐帮忙挑的!她说女孩子都爱看这个!”

沐昭又抽出一本,只见封面上写着:《懒懒小医仙:霸道魔尊赖定我》,不免笑出声来。

欧阳霄见她似是不太喜欢这几本书的样子,暗自埋怨帮他挑书的师姐,不住抓耳挠腮,只想着怎么扳回一局。

沐昭忽然问:“欧阳霄,你爱看什么书?”

他心中一喜,想着机会来了,当即道:“我看的书不多,不过我最讨厌烂樵柯的《黄粱梦记》!”

话音刚落,沐昭的脸却是当即冷下来,问道:“为何?”

欧阳霄一愣,硬着头皮说:“这书读起来味同爵蜡,不知所云……”

话未说完,沐昭“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满脸怒气望向他:“你自个儿玩罢!”说着头也不回走下楼去,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欧阳霄愣住……

至乐见比情景,赶忙跑下楼去,小炮弹一般冲回医馆向泠涯禀报去了。红绡和道可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红绡问:“你怎么惹她了?”

欧阳霄心中惴惴,半晌道:“我不知道啊……”

沐昭不在,红绡自然也没兴趣再待下去,她拍了拍欧阳霄的肩膀以示安慰,拉着道可便回去了,只留欧阳霄一个人坐在原处发呆,瞧着怪可怜的。

道可正看戏看得开心,忽然被拉走,嘴撅得挂得住两个油瓶。

回到医馆,红绡四处寻了一遍,却不见沐昭的踪影。道可不开心,被红绡敲了两下,哇哇大叫着和她打做一团。

却说到了傍晚,沐昭还是没有回来。

至乐在书房内裁纸,道可在一旁帮忙,却是净添乱,至乐恼道:“你莫捣乱。”

道可贼兮兮一笑,忽然凑近至乐,小声说:“我告诉你,我昨儿在后头巷子里看见两个人亲嘴儿来着。”说着将两个大拇指对在一起,模仿亲嘴的动作。

至乐见了,一张小脸登时通红,他板起脸教训道:“咱们受真君点化,好不容易可以化形修炼,你却整日关心这些,何日才能修得正果?”

道可最不爱看至乐这副古板样子,将嘴一瘪:“沐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照样十四岁便筑基了,可见无需整日用功!”

至乐听他满嘴歪理,反驳他:“沐昭师姐用功之时你如何看不见?她每日练剑两三个时辰,无事总是钻研法术,你却只看得见她顽!”

道可将耳朵一捂,大喊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早晚要跟欧阳霄那呆子一样,只知修炼,连哄女孩子家开心都不会!”

至乐气道:“我一心向道,才不哄女孩子开心!”

道可听了,做出一副怪样子,挤眉弄眼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连咱们真君都绕不过去的事儿,你当你这蠢驴能绕过去不成?”

至乐听到他骂自己蠢驴,当即大怒,刚要反驳,泠涯却忽然推门进来。“吵什么?你们师姐呢?”

至乐刚要回话,忽然一个怪声怪气的小声音兀地冒出来,像是鹦鹉学舌般:“亲嘴儿!亲嘴儿!沐昭欧阳霄!亲嘴儿!英雄难过美人关!亲嘴儿!”

三人齐齐望向声音的来源,发现竟是一旁的汤圆在说话!

汤圆是讹兽,一旦到了年龄便能口吐人言,只不过天钧老祖将汤圆送给沐昭时,它还是幼兽,尚不会讲话。没想到它一朝开口,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道可和至乐方才还在争论,不想汤圆好的不学学坏的,竟自己拼拼凑凑,讲出这等惊世骇俗之言来。

道可望着泠涯真君忽然黑沉下来的俊脸,在心中哀嚎:“我命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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