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之觞 - xp1024.com
《玉之觞》


引子

孟冬之月,寒意渐始,凉薄的阳光洒在晋国绛城郊邑外一处颓败的庄园,庄园内虽屋舍错落连亘,四周郊田绵延,却荒草丛生,沟渠枯涸,鸡鸣狗吠之声不闻,人烟往来之形难觅。唯在庄园西侧一间偏屋内,语声喧杂,沸议群咻,数十个宽衣博带之人,围案聚坐在一起,其中有年逾古稀的长者,有老成持重的中年人,也有不少年轻气盛的年轻人。众人衣着打扮虽不尽相同,但锦衣纨绔,腰佩玉饰,显然都是煊赫的世贵畗族。

但听众人议论道:“游公子,你将我们从晋国四面八方召集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参观你的庄园的吧?”

那被称为游公子的道:“此处原是我族的一处田产,因久不打理,年久失修,未免荒废了些,怠慢了诸位,还请多多包涵!”

“客套话就不要说了,游公子将我们叫来,可是听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游公子道:“自上次咱们将富公子逐出晋国,从此再无人在晋侯跟前进谗献媚,晋侯慢慢地也转过心意来,知道诸位才是晋国真正的有功之臣,况且诸位都是晋侯的伯叔子侄,同为姬姓叔虞之后,打落果实还是掉在土里,不倚仗诸位还能倚仗谁呢?”

一老者道:“晋诡诸果真如此说?”

“这还有假的?我出来之前,听宫里的内侍说,晋侯正在拟书,准备将晋国高梁一带数百万的田地分给绛城的晋族子弟们,诏书想来很快就会到了。”

老者道:“我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他晋诡诸也不想想,他不过是曲沃小宗的一个庶子,他的父亲凭着一时之勇,杀了国君,篡夺君位,自封为侯,若不是我们这些族老支持,哪有他坐稳君位的一日?”

众人皆附和道:“正是此话,论辈份资格,我们在坐的哪一个不是他的叔伯姑舅,按理这国君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他。若不是他的父亲、武公力排众议,向我等再三劝荐,晋诡诸岂能有如此风光的一日?不想他当上国君后,竟翻脸不认人,诺大的晋国,连一分土地都不分给我们,岂不是太过忘恩负义?”

众人正高谈阔论间,忽听外面车马声大作,便打发游公子出去探视。游公子到庄外一看,见数百匹高头大马,拉着十来辆大车,停在门外。车上覆以蓑麻,看不见下面是何物。马车上下来一内侍,高声道:“此处可是游公子府上?”

“正是,在下就是游某。”

“还有其他公子呢?让他们一起出来,晋侯有令要宣。”

游公子进庄去,众人听说晋侯派人来传令,便一同出庄来,见了如此多的马车,暗道:果不其然,不知晋诡诸要赏赐的是布匹、粮粟还是银钱?

只听那内侍道:“晋侯让小臣传的是口谕,晋侯有令,诸位都是晋国的旧族裔老,理应为国出谋划策,励精图治,不想尔等却整日图谋私利,尔虞我诈,屡次冒颜犯上,出言不逊。今日更是聚众谋乱,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人证物证俱全,立即就地处决!”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马车上的蓑麻被掀起,数百士兵车中一跃而起,拿出早已备好的弓箭,一通乱箭,将群众子射杀在地。片刻之间,血流遍地,令初阳无色,待哀号声渐息,站在内侍旁边的游公子向内侍道:“三十四人,一个不少,请回去转告主公,此事并无任何人知晓,让主公放心。”

内侍点点头,让士兵将尸首堆叠起来,放火烧尽,连着诺大的庄园也一把火烧了,然后带着人马绝尘而去。

游公子和内侍回到宫城,晋国的国君——晋诡诸在太庙旁的青阳阁接见了两人,内侍先将射杀群公子一事详细禀报了,晋诡诸点头道:“东关五办事利落,寡人回头再赏你。”

那被称为东关五的内侍退下后,晋诡诸向游公子道:“你确定此事没有任何人看见?”

游公子此时已换上一身大夫的装束,恭敬道:“请主公放心,走出这个宫去,再无任何人知道此事。”

“寡人知道你为今日之事筹谋已久,这些年冒充游公子,打入群公子内部,神不知鬼不觉的,驱逐富公子,离间众人,全是你一人的功劳。寡人先前就答应过你,倒下群公子,扶起你士蒍,如今寡人兑现承诺,赐你田地百亩,擢升为大司徒。”

晋诡诸说完从袖中取出一枚一寸见方的玉章,道:“这是司马,司寇,司徒,司空四大卿才有的玉章,你拿着他,明日就可赴任了。”

这被称为士蒍的游公子跪倒谢恩不迭:“我士蒍原只是宫中一带甲侍卫,出身平民,无德无才,受主公大恩,得以跻身于卿士之列,小臣今生感恩戴德,就是为主公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自从诛杀群公子后,晋诡诸心底毕竟有些心虚,这日晋诡诸踱到太史局,这太史局位于宫城最西南侧,别门独院,并不与其他局府在一处。平日里编纂史书,记录国君和国中、及周王室治下的诸侯国发生的要事,为一个独立的机要部门,掌管太史局的是太史官郭偃,因郭家祖上数代担任太史,无不是恭言谨行,书尽其实,到了郭偃这一代,自然是德高望重,为人景仰。

晋诡诸进了太史局,郭偃和其余书吏等起身相迎,奉入上坐。晋诡诸随意翻看着案上的竹简,道:“寡人无事出来走走。不知《晋书》编纂得怎么样了?”

“回禀国君,晋书已交给太傅杜原款主持,以记录晋国历年大事为主,目前已完成五十章。太傅考究详实,笔锋严谨,定能留传后世,不负国君所望。”

晋诡诸点点头,“由太史负责记录的《国史》近日可记载了什么事情?”

“微臣一日不敢懈怠,国君一言一行无小事,为君的不可不谨言慎行啊!”

“拿来让寡人看看。”

郭偃从堆叠如山的案几上抽出一卷竹简,递给晋诡诸。晋诡诸打开来看,见文字末尾写着:戊辰,孟冬,甲子日,晋侯杀群公子。

晋诡诸将竹简掷于地上,冷声道:“太史这是要让寡人留下万世骂名吗?”

郭偃凛然道:“记录国君言行,以提醒国君修身养德,是太史的职责,这也是文王建立周朝之初,设太史一职的原因。我郭家祖上数代历任太史,忠于职守,书尽其实,怎可到了微臣这里就玩忽职守。”

“寡人现在是一国之君,难道寡人要你改掉几个字也不行吗?”

“主公既然身为一国之君,就应以晋国万兆臣民以已念,朝乾夕惕,如履薄冰,若微臣为了主公一已之私纂改事实,岂不是助纣为虐,欲盖弥彰。”

晋诡诸盯着郭偃,冷声道:“你有几个兄弟?”

“微臣是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晋诡诸向身后的东关五道:“去把太史的二弟召来。”

东关五答应着去了,不多时东关五将人带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瘦削男子,低头站在堂下。

晋诡诸道:“你是太史的二弟?”

“正是。”

“寡人让太史在国史上修改几个字,太史拒不听从,要是寡人让你来当太史,你可愿意按寡人的意思办?”

男子跪下道:“郭家数代奉职于晋国,忠心可表日月,兄长一生恪尽职守,无有差错,还请主公格外开恩,饶恕兄长一次!”

“寡人可以饶恕太史,但你就得为他抵罪。来人,将此人推出去斩了。”

男子脸色惨白,被士兵一路拖拽出去。晋诡诸看郭偃闭着双眼,嘴唇微微颤抖,却并不开口求饶,便道:“太史可愿为寡人修改国史?”

郭偃依旧闭口不答。晋诡诸下令道:“将太史的三弟召进宫来。”

不多时,来人带到,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也不向晋诡诸行礼,只拿眼晴瞪着晋诡诸。

晋诡诸问:“你的二哥不肯为寡人修改国史,寡人已经将他杀了,寡人现在问你,如果让你来当太史,你可愿意为寡人修改国史?”

男子作了一揖,道:“我们兄弟三人死了以后,还请主公将我们葬在郭家的祖坟旁,也好叫后辈们知道,我们没有辱没郭家的先祖遗训。”

说完男子不待士兵上来,转身就往刑场上走。晋诡诸一时目瞪口呆,片刻后拍案而起,指着郭偃怒道:“你们郭家,就是茅坑里一堆又臭又硬的石头。”说完便拂袖而去。

第一章 太行明珠

此时距离晋国都城绛城百里远的地方,一支浩浩荡荡的兵车大军正缓步行进着。沿途扬起遮天蔽日的黄尘,周围漫入天际的杂草也纷纷噪动不安起来,将这一片尘封已久的荒凉驱逐殆尽。这支由战车和步兵组成的军队气势威武,行动整齐。走在最前面的一辆战车上,坐着三位勇士,坐于最左边的是主帅,面目俊朗,英气逼人,身着及膝的青铜盔甲,手握一杆大常旗,旗上绘着腾云探爪的蛟龙图案,整支军队将在他的指挥下应时而动,此人就是本支军队的统帅——晋国的世子申生。坐在中间正在驾驶马车的是驭手,位于马车右边的是申生的副将——里克,手执一根三丈长的长戟,主要负责保护主帅,并担任冲锋陷阵之职。

里克随晋诡诸南征北战多年,却从未象今日出征这般轻松,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军队,又看看身边一脸端庄的申生,压低声音道:“公子,要依我说,主公也太大题小作了。一个小小的骊戎,也需要出动咱们晋国二百乘的战车吗?”

申生淡然道:“骊戎国虽是小国,但多年来和赤狄部落纠缠不清,与东山皋落氏等部族暗中勾结,数次劫掠我国东去中原做生意的客商,此次出兵征讨骊戎也是情理中的事。”

里克道:“公子,主公放着身边的虞国、虢国不打,放着整日骚扰我国边境的赤狄也不打,偏偏绕远路,出重兵去打一个不起眼的骊戎,我听说晋候一直想为公子娶一位正室夫人,而那骊戎国主有两个貌若天仙的女儿,难道……”

“里将军,”申生打断他的话,脸上微微有些窘意,“君父自有他的打算,咱们做臣子的,执行君令即可,其他无需多想。此番出兵务必要全力以赴,不可有丝毫分心杂念。”

里克还想再说,见申生一脸肃穆,只得硬生生把话吞了下去,转头一声吆喝,催促后面的人马快快跟上。

军队一路连夜急奔,奔至郦邑城下时,骊戎国主还在睡梦中,得到晋军来犯的消息后,连衣服未曾穿戴齐整,便召集了各卿大夫商议对策。可怜这小小的诸侯国主,自周武王分封诸候以来,偏安一隅,年年按礼制上贡周朝,不敢有丝毫不周之处,但地处强晋和戎狄之间,犹如在虎狼环伺之间偷生,纵使左右逢源,到处周旋,不过图个苟且安生,还是免不了被强晋所觊觎,这骊戎国主实在想不明白无征无兆的,这晋国怎么就公然侵犯自己呢?

众卿大夫也是一筹莫展,任谁都清楚,骊戎国方圆不过三百里,国小力弱,全城将士不过加起来不过五十乘战车,都城郦邑多年未曾修缮,如何抵挡得住强晋的进攻?为今之计只能出城投降,希望晋国念在同为姬姓的份上,接受和谈,罢战休兵。

骊戎国主先派了使臣出城去,向晋军献上请降书,不多时收到申生接受请降的消息,便穿了身黑衣素服,长发披散,亲自打开城门,率着一众卿士大夫,对着前来和谈的申生行稽手礼,以示臣服。骊戎国主手持木盘,上面放着本国的镇国玉壁,沉声道,“我骊戎国自大周武王分封天下以来,恪恭勤勉,无一日敢违祖训,如今国力敝条,想来是哪里失了礼数,侍奉不周,有劳贵国世子亲自挥师来犯,还请不吝赐教。”

此时的晋军早已在城门前排好阵列,只等统帅一声令下,便可攻城。申生站于战车上,见骊戎国君亲自出城献降,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本是一场可打可不打之仗,骊戎国主即然识时务,也就免了自己大动干戈。

申生从战车上一跃而下,双手扶起骊戎国主。“骊公快快请起,贵国即诚心归降,我晋国又岂能失了礼数。贵国虽与我国早已订立盟约,以护卫王室,驱逐蛮夷为已任,不知如何却与戎狄屡屡眉来眼去,数次借道于东山皋落,使狄人侵袭我国边境,劫掠往来客商,不知可有此事?”

骊戎国主道:“实不相瞒,并非是我骊戎有意背盟,实在是我国民力衰微,不得已而与些戎狄人做些往来贸易,所得之利也不过用来接济民众,贡奉晋国和周王而已,至于劫掠客商一事,或国中有些流匪盗寇,侵犯了贵国的客商,我却实在是不知啊!”

“当初周武王在普天之下分封姬姓后裔,便是让天下姬姓诸候励精图治,对抗蛮夷,实行天下一统的礼治教化,而骊戎身为姬姓之后,却背弃祖训,忘本逐末,不思进取,天下诸候皆可讨之,你难道还不知罪吗?”

骊戎国主老泪纵横,双手奉上道:“这白壁已是我国最贵重之物,代表的是骊戎百里的疆土,现敬奉于贵国,除此以外,我愿奉上敝国国库内所有的珍宝,只求贵国能保全我骊戎国的封号,留一块寸土之地,让我等能祭祀于先祖的灵前,还请世子成全!”

申生道,“这个不难,我出征前,晋国国君已有令在先,只要你等主动投降,献出国都,我国可允其保留丽土一地,将宗庙一并迁至丽土,卿士大夫和民众也可自行选择迁至晋国或留在原有的土地上。但是我国国君还有一要求,请骊公献上你的一对女儿。”

骊戎国主呆了一呆,“寡人的一对女儿,人称“太行明珠”,从来爱若珍宝,未肯轻易示人,至今未嫁。如今既然世子到此,许是冥冥天意吧,寡人便将一对女儿奉上,愿世子善待之。”

至此申生这才松了一口气,虽说骊戎国小言微,论实力晋国要灭他轻而易举,但毕竟同为周朝姬姓国,若只凭着与戎狄有染便出兵攻灭,只怕会得罪周天子和天下诸候,落个同宗攻戮的罪名。如今骊戎国主自愿投降,并献上女儿,自是省了不少麻烦。

骊戎国主当即邀请申生入城,并设宴款待世子和其手下一行。申生怕多生变故,不敢久留,当即辞别骊戎国主,带着一双“太行明珠”就起程回晋国去了。骊戎国主为一对女儿送上诸多陪嫁,用几十辆车子拉着,并送了数百的陪嫁仆从,浩浩荡荡跟在后面,骊戎国主一直送出都城五十里外,挥泪而别。

从骊戎到晋国的路程快马需要三天,带了两位公主,加上众多仆从,一行人只得慢慢行走。申生先让人快马回去禀报晋侯,自己护送两位公主策马缓步而行。申生在前面导路,骊姬两姐妹的琼车紧随其后。。

这一对明珠姐姐名嫱,妹妹名姞,都是容貌过人,兰心剔透之人。虽说被父亲深藏于宫中,心里也明白自己不过如珠玉一般,迟早是要送出去的,只盼能嫁个相得益彰的夫君,不求夫君为王,为公,只求是个谦谦君子便足矣。尤其是姐姐嫱,更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身在深宫,却把中原各大诸侯名门公子了解得了如指掌,常暗自思忖:这天下只有三个男子方与我匹配,齐国的公子昭,鲁国的公子申,晋国的世子申生,若不能嫁此三人,我情愿以死明志。不想晋国的军队来得突然,自己还未来得及向父亲表明心志,便已被披上锦华重服,送入琼车之中。姐妹俩在心慌无主之际,打听得人说,前来迎亲的人正是晋国的世子申生,这才芳心落地,喜上眉梢。

眼见故国之路渐行渐远,自己的未来便如同这条漫漫长路,曲折蜿蜒,却始终见不到尽头,琼车虽极尽华丽,珠玉环佩之下铛啷之声终日不绝于耳,却也掩饰不住心绪的寂寥。唯一可解烦闷的只有马车前方的一骑白衣男儿,骊嫱数次偷偷掀开重幔,那挺拔的身姿不远不近走在自己的前方,不离不弃,却又若即若离,虽距离琼车五丈开外,却始终不曾转过头来。

“姐姐,听闻晋国世子申生不仅品貌端正,文治武功俱是十分了得,是个不可多得的君子,不知可正是前方那位领路的男儿?”

“妹妹何须多此一问?只看他腰间所佩的玉觽,尊贵非同寻常,除世子外,再无第二人可以用得的。”

“姐姐好眼力,晋国当真是无愧为大国,只那一件玉觽,便已胜过父亲所用之觽了。只是听说申生他向来只监守国都,从不领兵打仗,为何这次亲自来骊戎,迎我姐妹去晋国?听说世子年已二十出头,但还未曾有夫人,难道……”骊姞说到这,不禁脸颊绯红,脸上却喜不自禁。

骊嫱道:“公子申生可称是位温文尔雅的君子,晋国上至公卿,下至庶民,无不交相称赞,且不论他今后能否继承晋候的大统,一女子若能嫁于他,也不枉为世上一遭了。”

听姐姐的话似乎与自己想到了一起,骊姞不禁芳心乱跳,“姐姐,你我在此处尽是一厢情愿之语,都不知这晋世子长相如何,是俊是丑,是长脸还是方脸,要是能让你我见一面方才好呢!”

骊嫱捂嘴一笑,“死丫头,没羞没躁的,你我公主身份,还未出嫁,怎可私下与外人见面,中原大国礼数甚多,咱们虽说是小国出身,可也不能让他人笑话了去。”

见妹妹低了头不语,骊嫱又扑哧一笑说:“只是咱们如今还未出骊戎边境,晋世子和你我也未定名分,便算不得有违礼数,你我堂堂公主,在骊戎国还不是想见谁就见谁,难道如今还见不得自己中意的男子一面么?”

骊嫱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便留了心寻找机会,誓要见上申生一面。这日人马正走得困乏,申生听得身后琼车内一声惊呼,当即勒马朗声问道:“公主何事惊慌?”

“公子,适才小女子不慎将丝帕遗失车外,此方丝帕是我心爱之物,素来帖身收藏,不知可否有劳公子把丝帕捡回?”车内声音如莺啼婉转,千娇百媚,让人难以拒绝。

申生停下马来,于道旁捡起那块帕子,只见洁白的帕子上,在右下一角,绣着一个嫱字,帕子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丝丝沁入鼻中。

申生将帕子折好了,交给随行于琼车后的婢女,转身上马去了。这婢女名叫琼枝,是骊嫱的贴身丫头,接了帕子后,递入车厢中,骊嫱暗暗地道了一声:“多事,”便打发琼枝到后头去了。

申生走了不多时,只听身后的车中又传来那莺啼婉转的声音,“公子,刚才风大,将帕子又吹落到外面,能否烦劳公子再为小女子捡拾一次。”

申生停下马来,微微转头道:“丝帕本为闺阁洁净之物,如今即已数次飘落在外,沾染泥尘,公主不要也罢了?”

骊嫱一时无言可答,只恨得玉牙直咬,却无可奈何,只得另外再寻机会。两日过去,这日听得传令官说已行至晋国地界,骊嫱知道如果人马进入都城,便再也无计可施了。当下细细留心。一日经过一处坡地时马车颇为颠簸,两人坐于车内左摇右晃,十分不适。到了日中时分,申生下令道;“全军就地休整,埋锅做饭。”

军马找了个平整的地方停下来,士兵们各自拾柴寻锅,准备炊饭去了。骊嫱从头上拔下一根玉簪,偷偷掀开车帘朝外探望。

骊姞不解地问:“姐姐,你这是何意?”

骊嫱也不答话,见无人注意,扬起玉手,将那玉簪猛然扎进马尾,就听一声长嘶,受惊的马儿撒开四蹄,沿着山坡一通狂奔。骊姬的随从们正围坐在不远处的锅灶边,见了这一变故无不目瞪口呆,将士护卫等更是坐在远处,一时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就见路边闪出一袭白影,如离弦之箭般朝失控的马车飞扑而去,众人看清那是公子申生时,白影已冲出数十丈开外。马儿慌不择路地往山坡下奔跑,前方不远处是一处断崖,若是在平常,这种高头大马跳过数丈宽的断崖应是无事,如今身后还拖着一辆盛装的马车,自然不能与平时相提并论。

此时车内的骊姬姐妹早已脸色煞白,手足无措,两人紧紧抱作一团。骊嫱的指甲把皮肤掐得发白,心里开始有一丝悔意,原本只想引得申生的注意,趁申生过来时见上他一面,不曾想这受惊的马竟会如此狂躁,如今竟不知如何收场,唯有在心里默默祈盼而已。

眼见马儿已奔至断崖边,一仰头、一抬足,正欲跃起,忽然一个趔趔,颈项上的缰绳被死死扯住,全身的力道硬是被拉了回来。这匹马本是一匹烈马,受此禁锢突然野性大发,四蹄腾跃,嘶鸣不绝,待要再发力前奔时,颈上的绳索被猛然割断,马儿一纵身向那断崖直坠下去。

车内的骊姬姐妹还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马车已骤然停住。骊姞已瘫软在车内,骊嫱虽吓得不轻,还是颤抖着手。微微掀开车帘一角,见一袭白衣的申生双手紧握马车的辕木,左腿跪地,右脚顶在断崖边一块突出的岩石边。谷底传来一声轰鸣,连得地面也传来隐隐的震动,申生脚下的岩石随着细小的砺石一齐落入断崖。申生一声轻叱,把马车推离断崖数丈开外,一个鹞鹰翻身,自己也跃了开去。

骊嫱浑身如被定住,目光看着申生竟动弹不了,那一袭白衣下的申生,岿然挺立,如同这漫天荒凉中的一株白杨木,让人心中升起无限依恋之感。

申生走到马车前,并不抬头,抱手行礼道:“适才马儿失控奔逃,惊扰了两位公主,是在下看护不周所致,还请公主包涵!”

骊嫱脆生生一笑:“若不是公子武艺高强,及时出手相救,只怕我姐妹俩已如那驽马一般翻入山崖,跌个粉身碎骨了。还要请公子受我多谢之礼!”说完盈盈地低头作揖,心中喜悦之情自是难以言表。

接下来的路程申生加倍小心,常常是不离马车左右,这一路倒也平安无事。骊姬姐妹听着申生的坐骑一路蹄声踏踏,这原本枯燥单调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动听起来,马车内百无聊赖的时光似也过得飞快,不日就到了晋国都城绛城。

第二章 前路莫明

此时的晋侯正于宫室内和公子夷吾下棋。晋侯看了一眼坐于对面的公子夷吾,夷吾是晋侯的第三子,虽年方十七,却颇有沉稳大气之风。摆在两人面前的棋局正是春秋时期颇为时兴的六博棋局,棋子分为黑、白两组,双方各有棋十二枚,箸六根,行棋前先投箸,以得数多少定行棋步数,最后以吃掉对方的棋子多少定输赢。

晋侯见夷吾手握木箸,迟迟不投箸,道:“我儿何须思虑过多?你若能有幸掷出2数,这枚子方能走入“水”中成枭,如若不然,便被我的“散”子吃掉。若无把握,不如就此弃子保帅,或许还可挽回一些败局?”

“不,君父,我宁可放手一博,也绝不委曲求全!”

夷吾随即摇晃木筒,掉下一支3数的箸来。晋侯哈哈一笑,“我儿气势可赞,颇合为父的意,只可惜运气不佳,天不佑汝啊!”

“孩儿甚是惭愧,君父是得上天受命之人,所到之处无人不为君父的威势所折服,这棋局如同天下战局,孩儿怎可与君父的神勇相匹敌!孩儿认输便是。”

晋诡诸让人收了棋,站起身慢慢踱到了窗前,语气和缓却有几分伤怀,“幸得夷吾儿近日多与我相伴,下棋博弈,倒也解了不少烦闷。自你娘和姨娘相继去世,寡人身边虽有几位姬妾,却无人可以说得上话。”

夷吾道:“承蒙君父不嫌,孩儿愿日日过来陪伴解闷,也可多聆听君父的教诲。”

“你的御射功夫学得怎么样了,我让屠岸夷教你射箭,指法练得如何?”

“屠将军悉心教授,是孩儿太愚笨,还未完全掌握要领。”

“男儿万不可因杂务琐事而怠慢学业武功,我晋国自叔虞受封唐国,后改国号为晋以来,历经数百年,每一代君侯无不兢业惕守,南面护卫周朝天子,北面克戎拒狄,靠着金戈长矛打下了每一寸土地,才有今天的大晋。你身为晋国武公后裔,务必要继承祖上遗志,开疆拓土,尽我大晋未完的大业!”

一番话说得夷吾唯低头喏喏而已。晋侯的话锋一转:“这几日怎未见兄长?”

“听说前几日就出游狩猎去了,应是还未归来!”

夷吾知道晋侯问的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重耳,这重耳乃同为翟国公主所生,与夷吾的母亲是同族姐妹,姐姐生的名唤重耳,妹妹生下的名为夷吾。这姐妹俩深得晋侯喜爱,却俱在几年前相继过世,留下两位公子互为表兄弟,自然比别的公子更亲近些。

晋侯略显不悦,“这小子总是不思进取,整日带着一帮狐朋狗友走鸡斗犬,喝酒胡闹,三日后就是他二十岁的加冠礼,且看他到时拿什么献丑于众卿大夫面前?”

此时内侍总管,梁五进来禀报,称公子申生先行遣人回来,报说骊戎国主已举城投降,且献上人称“太行明珠”的女儿一双,不日后申生将携公主回国。

见晋侯有要事,夷吾便退了出来,回到公子府后,下人禀告大夫卻芮已在府上等候多时。这卻芮本是晋国上卿,晋诡诸见他学识渊博,才思敏锐,便让他做了太傅,专门教授公子夷吾诗、书、礼、乐。夷吾也是十分倚重太傅,但凡有疑难之事免不了要向师傅请教。

夷吾还未跨进正厅,卻芮已起身相迎道:“看来公子此去宫中,带回来的消息可谓是喜忧参半啊!”

“师傅一向好眼力,只是此番又是如何看出来的,难道未卜先知?”夷吾进了正厅,不待仆人为他脱鞋,便已撩衣而坐。

“公子一向沉稳,这一路走来却步履轻快,显见心中颇为愉悦;走路时双目向下望着足尖,不似平日目光平视,显见心中有思虑之事,不知老夫所说对否?”

“太傅明察秋毫啊!我数日陪伴君父,君父今日对我似有嘉许之意,不觉向我坦露心意,只是申生不日就要回国,听说此番不费一兵一卒,就让骊戎国主举国投降,君父又要大加褒奖了!”

卻芮道,“此番主公让申生出兵骊戎,显而易见是另有所图。申生年过二十,却还未婚娶,只怕主公有意为他找一姬姓夫人。骊戎虽是小国,却也是周天子亲封的诸侯,而且听说这两位公主生得十分貌美,嫁于申生,也不算辱没了他。”

“君父数年前将那东皋国公主指婚于我,东皋乃一夷狄小国,显见是待申生要厚于我多矣!”

“申生是世子,为晋国储君,身负重责,为天下人所瞩目,任重就难保不会出错,为天下人瞩目就必定引起嫉恨,来日方长,公子何必急于一时呢。”夷吾知卻芮心中必有主意,便也不再多问。

这日晋侯卧于榻上,梁五与东关五各自侍奉左右,梳头揉肩,这两人是晋诡诸十分喜爱的嬖臣,因晋侯多年征战在外,常有腰疾和腿疾,时常旧疾未愈,新病又发,苦不堪言,有了这两人随侍左右,自然妥帖不少。且这两人善断人颜色,只要晋侯喜欢的无不投其所好,因此与晋侯常同枕而眠,服侍左右。又因这两人均是拿捏按揉的好手,手中力道掌握得恰到分寸,时缓时急,时轻时重,刚中有柔,柔中带刚,把晋侯伺侯得如神仙一般。

这日晋诡诸的腰疾又犯,两人在晋诡诸身旁服侍,东关五为晋诡诸拿捏,梁五则替晋诡诸梳头。

梁五道,“主公,世子这几日去了骊戎,无人监国,这宫里宫外的事全赖主公一人操持。只这军务一事,主公便已是忙得分身乏术,自然又要犯旧疾!只恨我等不能为主公分忧!”

梁五长得白面皓齿,一双纤细修长的手不输于闺阁女子,一把金箅子在他手中灵活翻飞,不消多时便把晋侯一头半白枯乱的头发梳理得妥贴顺溜。梁五拿过铜镜给晋侯照看,东关五在一旁道:“那骊戎此番还算识时务,一见我晋军的阵势便乖乖称臣,不耗费我军一兵一卒,可见主公的威望早已名震天下。”

梁五换了一把箅子,开始打理晋侯的胡须,“骊戎国主也太不自量力,主公前番下礼聘问,他始终不肯将女儿献上,难道还等着我晋国派媒人去明媒正娶不成?想我堂堂大晋,当年除了齐姜夫人配得上我晋国一百辆车骑前去齐国迎娶外,还有哪个国家担得起如此礼遇?”

晋侯躺在榻上,轻轻挥了下手,“世子既将回国,庆功宴的事宜可安排下去了?”

“回主公,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主公对世子当真用心良苦啊!三日后正是公子重耳二十岁的加冠礼,到时两件事一起办了,也好叫宫中热闹一番。”

晋诡诸眯着眼睛,神情颇为畅快,梁五道:“主公,听说这骊姬姐妹容貌艳丽无双,且能歌善舞,聪敏异常,人称太行明珠,骊戎国主将她们藏于闺阁之中,从不肯轻易示人!多少诸候国想去求聘,都被谢绝门外。也难怪,听说骊戎国主一心想借她们攀附周王室,所以珍藏至今。”

“哦,”晋侯微微抬了下眼皮,“当真有你们说得那么好?”

“只怕我们说的还不及这对”天山明珠“的万一,否则,世子怎会已与那骊姬暗中私相授受了呢?”

东关五轻叱一声,“梁五,此等道听途说之言怎可在此妄议,谁人不知世子乃正人君子,此番去骊戎只为迎回两位公主,并非是前去迎亲,怎会与骊姬私下相交呢?”

晋侯突然睁开眼睛,从榻上坐起,梁五急忙跪下,“主公,奴才罪该万死,拿这种捕风捉影之事到宫里来说,真该掌嘴!”说着就掴了自己两个大嘴巴。

此时有内侍进来禀报,称申生一行已进了绛城,请求面见主公,晋诡诸道:“让世子先回世子府安歇,今日不必进宫了,骊戎公主暂且安排在馆邑住着。”

第三章 重耳献礼

申生回到府邸,一连几日一直未得到晋侯的召见,几次入宫去,门人只说晋侯近日忙于军务,不予召见,只得悻悻回来。这日有内侍来世子府传达晋候的诏令,说晋候要举行庆功宴,宣申生准时赴宴。申生忙换了装束,来到宫中,宴会在外朝的正阳殿举行,晋国的各公卿大夫济济一堂,诺大的殿堂内座无虚席。

晋侯坐北朝南面朝诸宾客,坐在正席当中,因宫中没有正夫人,旁边虚放着一张坐席,下首是四个宫的主位夫人,分别是惠安宫的主位—耿姬,樊雍宫主位—卫姬,鱼丽宫主位—芮姬,和萃喜宫的主位—薄姬,以及晋诡诸的诸位公子和公主。

因晋诡诸已将公亲裔族大都诛灭干净,客席上坐的都是晋国的卿士大夫,及有官职在身的宫人。一干乐师已于殿内西南躬身而立,只待宴席开始便奏响钟磬。晋侯今日着一身绣着鸷鸟图案的青色衮服,头戴冕冠,腰间悬着两枚碧色玉佩。晋侯一抬手,顿时钟磬齐鸣。按照周朝礼制,晋侯手捧玉卮,朝诸臣举杯,众臣纷纷起身回敬,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口中说着无非是“我晋国威势炫赫,让诸多蛮夷小国甘心臣服,世子年少勇武,不废一兵一卒,拿下骊戎,为我晋国栋梁的话。”

晋侯接受诸大夫的敬酒后,方才正式上菜。一干庖厨和膳夫鱼贯而入,将盛满食物的豆、簋等器物一一放置在宾客面前的食几之上,食物的分量和种类也依据宾客的爵位有所不同。此番出征因世子申生和里克的功劳最大,便比其余人等多了一份鹿肉羹,放于釜内被小心地端上。

申生的贴身小童名唤赞,盛了一碗汤羹,递给公子,“此番庆功宴乃是专门为公子而设,公子却为何似有心事一般?”

申生默然不语,心想此等心事怎好与人诉说。去骊戎之前,君父交代出战征服骊戎事小,务必要将公主带回。申生身为世子,向来只在国中留守,从未带兵出征,此番晋候让自己领兵,虽未明言,但明眼人都知道晋候有意要将公主嫁于申生为夫人,幸好自己也不辱使命,不仅不费一兵一卒,征服了骊戎,还顺利带回两位公主,谁知君父只将两位公主安置在馆邑,丝毫不提娶亲之事,一连多日未曾召见自己,申生心中拿捏不定晋候的意思。

申生想起那几日和骊姬姐妹一路相处,几乎未曾有过言语,却似了然彼此的心意,那日途中骊姬的马车受惊遇险,当时虽未将她俩的容貌看得十分真切,却依稀是一双丽人,至今嫣然笑语,让人怦然心动。

坐于申生旁边的里克凑过来道:“公子,你白白放着一席好菜眉头不展,你我前阵子骊戎之行紧赶慢赶,多日未曾进得油水,天天嚼干粮咽腌菜,这五脏六腑都闹腾起来。公子如若不吃,便赐了我这副肠胃吧?”

申生一点头,里克便端起那炖得骨酥肉烂的鹿肉,放于自己面前,不等下人为他端盘递叉,已夹起一大块鹿肉,狼吞虎咽地吞下。晋侯又命人给申生和里克各自送上一盘炙牛尾,两人俱离席谢过。里克问:“公子,可知主公将如何安置骊戎公主?”

申生摇头不语。

里克笑道,“我看公子不必为此事发愁!依我看,主公办此宴席一是为世子你庆功,二来趁此当着众公卿的面宣布世子的大婚喜讯,公子若不信等上半个时辰便见分晓。”

“果真如此吗?”申生心里暗暗轻叹。

酒过半巡后,晋侯发话道,“自我父考、武公登基为国君后,内平晋乱,外逐戎狄,匡扶周王,立威诸侯,创下赫赫战绩,开拓我大晋万里疆土。寡人自继承大统以来,一日无敢忘祖上遗训,立志建晋国于诸强国之列。如今周天子式微,各国诸侯先后掘起,争夺霸业。继郑国衰落之后,能与齐鲁两国相提并论的也就我晋国而已!”

话毕,宾客们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此起彼服。晋侯又道:“骊戎小国灭他本易如反掌,念他与我晋国同宗同源,同为姬姓之后,暂且留着他的宗庙,对我晋国而言,也可多一道西面的屏障。此次出征,世子申生不负众望,不费一兵一卒便令骊戎国主亲自出城献降,且献上了“太行明珠”之称的骊戎公主。想必诸位也对此姐妹有所耳闻,据闻艳色无双,尤其能歌善舞,今日诸位有幸,可与寡人共睹这对明珠的熠熠辉泽,也不枉世子这一趟千里迢迢的西戎之行了。”

说罢轻拍双手,下人立即将殿内的钟鼎等物一一撤下,一干乐师也悄然退下,换上一众手执铃鼓、胡茄的戎人乐师。两名舞姬从后面翩然而入。这两名舞姬面上俱蒙着面纱,身着窄袖束腰的戎人服饰,露着一截粉颈和半截玉臂,脚蹬一双狐毛长靴,更显得窄腰丰臀,袅娜多姿。

只这一身打扮,便把满座的宾客看得张口结舌。晋国同中原诸国一样,历来讲究礼仪典范,女子只有着深衣长袖,宽袍束发方才是见得宾客的体面服饰,更别提这对舞姬步态轻佻,一步三摇,腰肢摆动间藏着无数旖旎春光,全无中原女子那番拘谨庄重之态。

众人看得目眩神迷之际,申生却是脸色苍白,一颗心直往下沉。舞姬本由身份卑贱的奴婢所为,随主人意愿,如礼物般可赠可卖,君父若要将骊姬姐妹嫁于自己,绝无可能让她们在众宾客面前作此贱业,甚至抛头露面于众宾客,显见君父根本无意将骊姬姐妹嫁于自己作夫人。

万众瞩目下的骊姬姐妹却没有太多的想法,骊戎国最早原是戎人的一支部族,后来依附了周王,迁到沁水和太行山山脚之间的缓冲地带,周王又赐了姬姓,封为诸候,令其压制北面和东面的戎狄。所以骊戎历来与戎狄来往更为密切,民风一惯彪悍纯朴,全不似中原各国,讲究繁缛的礼节仪规。这跳舞唱歌本如同骑马打仗一样稀松平常,无论男女老少均是个中好手。姐妹俩今日接到晋候命人传来的口谕,让两人在庆功宴上跳上一支舞,两人想那世子申生必定也在坐,遂一口应允下来。

中原女子作舞时讲究进退有序,摆动适度,一举手一抬足都极有分寸,气度优雅儒美。戎人音乐节奏欢快,舞蹈奔放,动作挥洒自如,没有特定的表达方式,一收一放,一笑一颦皆为释放心中所思所感,和中原各国大为不同。此刻那些见惯了按部就搬的舞蹈的士大夫们,如见了异国的珍宝,早已将面前的美味佳肴置之度外,魂儿一齐跟着两舞姬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申生只觉心烦意乱,如坐针毡一般。他看了一眼晋侯,见晋侯此刻目不转瞬,手中握着酒樽,却忘了送入口中,酒水顺着胡须流淌到面前的案几上。

申生心里叹息一声,未等一曲终了,转头向里克道:“我适才多饮了几杯,微有不适,先行告退,请代为禀告君父。”说完便起身离开了筵席。

这里姐妹俩一支舞刚刚跳完,东关五凑到晋侯面前,道:“主公,公子重耳回来了,正在殿外等侯。”

晋侯吩咐一干乐师和舞姬都退下,道:“让他进来,看这个顽劣子今日如何见寡人?”不多时晋诡诸的次子,重耳走进殿来。这重耳长相颇为奇特,颧高鼻耸,眼有重瞳,与戎狄人的长相颇为相似。今日本是他的二十岁生日,应行冠礼,按周礼祖制,冠礼如婚礼、射礼和燕礼,乃人生四大要事,男子行了冠礼,便为成人,内承家业,外谋经济,诸侯大国君主素来重视礼法宗制,对各公子的加冠礼颇为隆重,因各公子行礼时除了拜见父母,还要一一拜见族亲中的兄弟、长辈,有威望的上卿大夫,从公子们的表现中,孰贤孰劣此时便可略一窥见。而世子行加冠礼时还要去周天子处奉礼献贡,以获得周王的认可,仪式可谓繁复庄重。晋诡诸早已让人卜了日子,备了礼物,只等重耳于吉日至庙堂受礼,谁知重耳竟只和下人说了声出去狩猎,便半月未返,直至今日加冠日,过了吉时方才匆匆赶回。

重耳进了殿,众人见他身着黑色礼服,系于腰间的绶带却缠得完全不得法,显而易见是匆忙打上去,未及整理,尤其是那一双布履,重耳走得急,竟忘了换上朝靴,那带了泥的半截鞋头露在朝服之下,甚是惹眼。

重耳向晋诡诸行礼,晋诡诸脸色不悦,“重耳,可知今日是何日子?”

“回禀君父,今日乃丁未吉日,东方尾火星值宿,卯时存禄,戊时进福,君父于今日大宴宾客,必能成就谋略,得觅贤臣;儿臣能于今日加冠,必定荣华倍增,百祸不侵。”

“你到也是明白,即如此,为何贪于游猎,数日不归,如此荒废课业,何以立冠成人,何以治人,何以立德服人以治天下?”

夷吾从公子席中起身:“请君父息怒,二哥虽生性好玩,但也是识大体之人,今日虽误了加冠吉时,终究是及时赶回,想必二哥路上有不得已之事耽误了?”

晋侯语气严厉,“人之所以为人,在于知礼,礼义之始起于冠者,然后才能知君臣、辨父子、明长幼。我晋国虽比不上齐鲁礼教之邦,但历来尊奉周公之礼,为各诸侯所仰重。重耳身为晋国公子,却轻视礼法,不尊先祖,众卿以为应如何罚处啊?”

重耳兀自跪着,不敢抬头,大声道:“君父所言极是,儿臣甘愿受罚,只是领罚之前还请允许儿臣献上礼物,以贺君父得骊戎献降之喜。”

众臣也纷纷为重耳求情,晋侯一挥手,“罢了,看你衣冠不整,一脸风尘,如何能进庙堂受礼,徒让祖先蒙羞而已,你先回去歇着,听我随后发落。”

士蒍站出来道:“主公,公子乃国中一等一的狩猎好手,此番出猎多日,必是满载而归,或是寻得若干稀奇物事也不定,主公何不让我等开开眼界呢?”

晋侯略一迟疑,重耳忙高声吩咐手下:“快让人抬进来。”但见四个体格魁梧的壮士,抬着一头庞然大物进来,轰然一声,随着担子一齐重重坠下。众人方才看清是一头体格硕大的犀牛,估摸少说有六、七千斤重的份量,可知这四人的力道非同寻常,再看这犀牛,竟浑身白色,鼻上一角通体乌黑透亮,众宾客一片窃窃私语声,难道此物竟是传说中的神物“贯云犀”?

众人纷纷啧啧称奇,重耳朗声道:“数年前,儿臣与君父一同狩猎,曾遇见此兽,当时君父连发数箭,未曾伤得此兽分毫,反倒惹得它狂性大发,伤了君父的贴身侍卫,如今虽然事过境迁,儿臣心中始终不能释怀,不能替君父将此畜生捕回实在心有不甘。儿臣着人多经打探,获闻此畜生时常在崤谷腹地出没,便领了手下一路追寻,几经周折才将此兽擒获,此中经过实在难以一一描述,今日能为君父了此夙愿,儿臣也便无所挂怀,唯愿甘心受罚而已。”

上卿席中有一老者站出,此人眼眶微陷,鼻梁高直,一头半白的卷曲须发,灰绿色的眼珠透着天空般的深邃,乍一看样貌和重耳竟有几分相似。此人即是夷吾和重耳的外公,晋侯的国丈,名唤狐突。当年重耳的生母狐姬,从翟国千里迢迢嫁来晋国,狐突便随了女儿一起来晋国,在朝中做了一名大夫,多年来对晋诡诸忠心耿耿,晋诡诸将其奉为上卿,甚为敬重。如今狐突的一对女儿早亡,只留下重耳和夷吾两个遗孤,狐突对两个外甥自然格外看顾。

狐突道:“主公,臣闻神兽天赋异禀,有感于天地而生,闻四方之气而动。犀兕乃福瑞之兽,通体白色更是百年难得一见,此祥瑞之物能现身一见便预兆我大晋国祚昌盛,今日公子亲手降服此物,如能祭于宗庙之上,主公怕是离霸主之日不远矣。”

晋侯轻捋胡须,狐突的一番话颇合心意,语气登时和缓下来,“愿承狐卿吉言,来人,给公子重耳置席上酒!”

一直跪着的重耳方才谢了恩,起身入了席,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

众宾客纷纷上前围住白犀,想看个仔细。但见这犀牛皮褶粗厚,浑身竟没有一处伤痕,不知是用何手法使其毙命。

坐在重耳旁边的里克轻声问道:“公子,犀牛属最难袭杀之物,如此体量之物必定性极燥烈,一击冲撞便有千钧之力,捕杀此物向来以用箭为宜,只是这使箭之人需有神力在身,而且一箭出去时机和方位需错不得分毫,否则不仅不能伤之皮毛,反而激怒此兽,此物即无外伤,不知公子用何妙计将此兽击杀?”

重耳数日来为了追踪犀牛餐风饮露,食宿无所,今日见了满桌美味,早已食欲大开,将口、手上塞了个满满当当,见里克问话,鼓了腮帮子支吾道:“里大夫,请恕我无礼,先容我填、填满了这个酒囊饭袋再说……”里克无奈,只得看着重耳将面前的酒宴吃得如风卷残云一般。

就听大夫士蒍等人纷纷赞道:“这一尊犀兽,毛皮如此完整实属罕见,便是做五副上好的犀甲也绰绰有余,公子重耳当真不愧为神箭手啊!”

狐突道:“主公,此枚犀角通体乌黑,白色雾隐纹贯穿其间,当是名符其实的通天犀角,实属世间珍品,此为上天赐于主公之神物啊!”

重耳也起身道:“狐国舅所言极是,儿臣已寻得一良匠,可将此犀角制成举世无双的珍品献于君父,以贺天降神灵蔽佑,保我晋国国祚恒昌。”

晋侯点头道:“既然此物是你捕获,就由你全权处置吧!”

重耳忙作了揖,吩咐手下勇士将犀牛抬出,自己也跟着退出大殿去,留下宴席上一脸无奈的里克。

第四章 君命难违

申生自从宴席上回府后便闷闷不乐,一连几日,晋诡诸都没有再传唤自己。这日接到晋侯的诏令,令其即刻出发,前往周朝都城洛邑,贡奉今年的贺岁朝礼,并顺道去南面的伊洛之戎拜会国主,商议和谈事宜。

申生接到诏令后大为不解,把自己的师傅、杜原款请了过来。申生道:“君父这份诏令来得奇怪,弟子心里有些疑惑,还请师傅指点。”

“世子请说。”

“君父命我即日前往洛邑献贡,此事颇为奇怪。不说自周庄王薨后,我晋国已有数年未曾朝贡,即便要朝贡,此类外交事宜素来由大行人丕郑主持,何以君父仓猝间让我接手此事?”

杜原款乃是饱读经文的翰墨之士,沉吟半晌,缓缓道:“公子何必多虑?依我看,主公待公子如臂膀腹心,才委以重任。听说当今的周天子自登基后,在国中强取豪夺,进退无仪,政令不行,众大夫多有不服,王太后以及一帮旧臣不服周王,欲改立周王的叔叔王子颓为周王,联结卫国和燕国在洛邑内作乱,主公此番让公子出使洛邑,应是想借献贡之名窥探周都的形势,何况周王刚刚上任,公子前去朝贺,也可得到周王的认可,公子此行任务不可谓不重啊!”

“那又为何让我去伊洛之戎呢?”

“扬拒、泉皋,伊洛这三支戎族沿洛水而居,四处迁徙不定,向来是周王的心腹之患,如今王室有变,晋候应是担心戎人会趁机攻伐周都,所以与之和谈,以暗中牵制戎人,公子不可不体察上意啊。”

申生觉得此言甚是在理,心中顿时释然不少。第二日便收拾了行装,治备车马,进宫辞别晋诡诸,往洛邑而去。

再说骊姬姐妹自入了晋国,便一直住在馆邑内,馆邑内陈设、用度十分简陋,姐妹俩甚觉不便,住了数日,也未见公子申生前来迎亲,问了几个下人,也都说不知,心中不乐,不知申生究竟是何用意。

这日忽有下人来请两位公主进宫,骊姬姐妹方转怒为喜。当晚随前来接应的内侍上了马车。骊嫱有心想见识一番晋国的都城,掀开车帘一角,但见城内道路纵横,虽快到掌灯时分,道路上依旧马车往来不绝,酒肆、客栈门口依阳挂着灯笼,旌旗招展,跑堂的吆喝着在门外迎客。各国的商贩往来不绝,摊贩,武士、游侠等各色奇装异服的人三五而聚,累了就在酒楼外歇息。马车进了内城,宫城便巍然而立在眼前了,高阁飞檐,重楼叠立,卫士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其规模和气势都不是小小的骊戎国能比拟的。

马车从一侧的小门进了宫门,姐妹俩又换乘一辆专在宫内行走的辇车,行了片刻,在一处大殿前停下,有内侍引骊姬姐妹从一角门进入,又穿过数重殿阁,沿着一条穿花长廊来至一处别致的楼阁。这里的景色和别处迥然不同,数十棵繁茂的梓树环绕在楼阁的两侧,一派浓荫绿意,显得十分幽静。天色虽然昏暗,依稀可见园圃里的海棠花开得娇艳妩媚。

宫内迎出来数名婢女,簇拥着骊姬姐妹进了内室,骊嫱见屋内垂挂着层层纱缦罗帐,透过纱帐,隐约可见屋内白茫茫的一片,雾气氤氲,方才明白这里是一处汤浴之所。

一名长相乖巧可人的婢女上前道:“奴婢奉主公之命,前来伺侯公主洗浴更衣。”

骊嫱问:“你家主公可是公子申生?”

婢女并不回答,只掩嘴轻笑,过来为两姐妹卸妆脱衣。

骊嫱携了骊姞的手,穿过数重粉色纱帐,来到殿后一处庭院,这里竟是一处天然的温泉,那温泉四周用错落有致的太湖山石堆叠而成,一段用汉白玉砌成台阶,池子边上建着飞檐挂角的凉亭,一抹翠竹掩住了凉亭的半边。泉水从中间的礁石间汩汩流出,池子中间升起袅袅白雾,片刻又隐没在深沉的夜色中。

姐妹俩走进池子,泉水温柔如处子的手,抚摸着姐妹俩每一处肌肤,骊姞此时面如桃花,一颗心如小鹿般乱撞,姐妹俩洗了半晌,赤身走出池来,刹那间当真是满庭春光,羞煞春睡海棠。

那婢女为姐妹俩披上衣裳,又有两个小丫头掌了灯过来,将姐妹俩引入后殿,扶至寝榻上,骊嫱见殿内陈设气派不凡,只这寝榻就极尽奢华,三面围立着青铜护栏,床板上镂雕着鸳鸯交颈相叼的图案,护栏一侧还挂着一个金制的铃铛。

那可人的婢女为姐妹俩铺好绣衾,笑道:“主公片刻即至,请公主稍待片刻。”又低下头去,凑近两人道,“两位公主切莫心慌,主公素来善解人意,最是体谅女儿家的难处,公主只需顺着主公的意就行。”

说罢吹灭蜡烛,悄悄退了下去。骊姬姐妹也知自己即然嫁至晋国,终有这么一天,只不知那申生是否真如传闻中系谦谦君子,心中不禁时喜时忧。骊嫱还心中略有些不忿,心道:“好你个申生,竟然也不明媒正娶,就将我俩接入宫来,未免太目中无人,我终究是要讨回公道来的!”

姐妹俩各有一番心事,彼此相对无言,殿内浓郁的香气只闻得人昏昏欲睡,暗夜中丝制的床幔发出莹润的光泽。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一阵玉石脆击之声响起,隐约见一身形高大之人来至榻前,骊姞慌乱之下抓紧了衾被。骊嫱缓缓伸出玉臂,抓住那来人的衣袖。那人掀开绣被一角,姐妹俩已褪尽衣裳,相偎而躺,任是在黑夜中,只觉满室生辉,风光无限。这一夜自不必说男欢女爱,那围栏上的铃铛竟欢闹了半宿,骊姬姐妹但觉精疲力乏方才沉沉睡去。

骊嫱第二日醒来时只觉浑身酸软,睡眼惺松间见一男子正由婢女侍侯着更衣。骊嫱这一看惊得睡意全无,但见这男子背影高大魁梧,却须发半白,举手投足沉稳凝重,浑不似申生那豪爽之姿。

婢女见骊嫱惊起,笑瞥了一眼,向那男子道:“主公,骊娘娘醒了。”

男子缓缓转身,骊嫱这一看惊得睁圆了杏眼,面前这人年过半百,举手投足俱有一番威仪,双目开阖之中,尽显凌厉。一身夔龙纹饰的长袍,腰佩纯色玉佩,晋国上下,除了晋侯之外,恐怕再无人能有此般装束了。骊嫱此时方注意到,骊姞蜷缩于床尾,正嘤嘤地小声啜泣。

此人正是晋诡诸,晋侯此刻脸色颇为温和,显见心情大好,语气中有一番亲切之意:“两位公主深合寡人之意,想寡人南征北战半生,虽建立了举世无双的功绩,身边却落落无人,数位夫人均不幸早亡,留下孤家寡人一个,竟无一人可以主持后宫,为寡人排谴寂寥。难得两位如花美眷如此善解人意,寡人就暂封你们为嫔女,一应礼遇如同次夫人,你们如能生下一男半女,寡人再擢升你们为如夫人。”晋诡诸踱过来,轻拍骊嫱肩头,然后缓步出殿而去。

骊嫱兀自呆坐,满心满腹的疑问、不解、委屈,刚才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待晋诡诸走出宫去,骊姞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骊嫱表情呆滞,发了会呆,突然起身打开箱笼,翻出一条五尺长的绶带来,向骊姞道:“罢了,横竖咱们不可能再嫁于世子,留在后宫中打发余生,一生无望,还不如就此死了干净。”说着就要把绶带往梁上挂。

骊姞扑上前去,抱住骊嫱,哭道:“千万使不得,姐姐死了,独留下我,今后可怎么活?”

“你若想跟我一起死,我便先成全你。”

“我,我不敢,姐姐,难道只有这一条路,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吗?”

“别的办法?一入后宫深似海,哪里还有办法再出去?”

“不,姐姐,你从小就主意多,你肯定有办法的。”

那婢女将晋诡诸送出宫去,晋诡诸对其交待了一番,婢女记在心中,转回宫来,见姐妹俩这番光景,心中早已明白,忙跪下拉住骊嫱道:“娘娘千万不要做傻事啊!主公对两位娘娘甚为喜爱,封赏高升是指日之间的事,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娘娘为何还要想不开啊!”

骊嫱定了定神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娘娘,奴婢名椒,原是主公身边的女御,晋侯专门指派了奴婢伺侯骊娘娘。”

见骊姞仍在轻声饮泣,婢女椒轻声道:“少娘娘何必觉得委屈?我晋国拥有千里沃土,万里田疆,哪个诸候国能与我国相比?晋侯一发怒,别说这宫城,便是太行山也要跟着抖上一抖。当今周天子也需倚仗我晋国北抗戎狄,南抚荆蛮,对主公尚忌惮三分。娘娘如今得了主公的宠,正是高兴都来不及的事?”

骊姞此时哪里听得进去,还是兀自抹着眼泪,一面抬眼看骊嫱,双目涟涟,满是六神无主之意。骊嫱忙扯过一件亵衣给妹妹披上,“这里寒气重,仔细别着了凉,保重身子要紧。”

此时有个小内竖进来,手捧一个木制托盒,跪禀道:“奴才请两位娘娘的安,主公刚才下令,擢升两位公主为嫔人,恭喜两位娘娘,贺喜两位娘娘,奴才奉晋侯之命,特来献上给两位娘娘的赏赐。”

骊嫱问:“你叫什么名字?”

内竖道:“奴才贱名叫且,原就是章含宫的宫人。”

骊嫱看那托盒上是一对玉簪,一支白,一支青,用红色的锦缎衬着,显得更加润泽剔透。

婢女椒道:“娘娘,这玉乃是晋国垂棘所产,放在中原诸侯国里,也是无出其二的美玉。况且这等质地,只怕便是公子、上卿所佩的也不过如此了。可见主公对两位娘娘垂青爱怜之极。”

骊嫱拿过一支玉簪,绕弄于指间,见那一抹玉色竟把自己的纤指也比下去了。素知君子爱玉,唯有公卿贵侯方有资格玩玉、佩玉,却不知古来女子也以玉饰为美,贵族之女能得一二佩玉已属不易,庶民人家一生也无从得见玉容。骊嫱素来自视甚高,自认唯有美玉方配得上自己,其它玩物,任它金银珠贝、琉璃绢帛,皆是可弃的蠢笨之物。又常叹自己虽为一国公主,骊戎却是一子爵小国,国力衰微,难得国内有些玉石上贡,或经国外贸易流至本国的玉石,终是些不入流的二品,无一能中自己的意,此时见此美玉也不禁有些心动。

婢女椒看出了骊嫱的心思,趁势道:“娘娘如花似玉之貌,唯上这玉簪方才配得上娘娘,请让奴婢为娘娘戴上吧!”

婢女椒从骊嫱手中接过青玉簪,将满头披散的秀发在头顶绕了一个松松的髻,将玉簪插入秀发中,无须其它装饰,就显出一番清雅脱俗的气质来。

骊姞在一旁看得竟呆了。

女椒又将白色的玉簪插在骊姞发髻上,拿过铜镜,给骊姞照看。但见镜中之人玉面含嗔,腮上一抹泪珠似雨后杏花,衬着头上的那根白玉簪,月中嫦娥也不过如此了。

骊嫱道:“唯有此物,方能配得上妹妹那举世无双的容貌。”

女椒替骊姞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宽慰道:“主公说了,让骊娘娘入主章含宫,少娘娘入主玉蟾宫,这可是宫中从来没有的事。后宫一共有六大宫所,分别是惠安宫,樊雍宫,鱼丽宫,萃喜宫,章含宫和玉蟾宫,两位娘娘刚入宫就封为嫔人,占了两宫主位,可见主公对两位荣宠盛极。”

骊嫱问:“一个后宫就有六个宫所,那又有多少姬妾呢?”

“晋国的后宫仪制按周礼诸侯国的礼制,设一位正夫人,三位次夫人,九妃嫔,二十七世妇,和八十一御女,各诸候国按国力大小相应增减。我晋国是一候国,虽没有那么多姬妾,但经过晋候几次选秀,姬妾也是不少。自齐姜夫人去世后,正夫人之位虚悬,惠安宫的主位——耿夫人是如夫人品阶,如今掌管着后宫,其余的樊雍宫主位—卫姬,鱼丽宫主位——芮姬,萃喜宫主位——薄姬,都是次夫人的品阶。各宫的主位还管着下面诸多的妃嫔、世妇和御女,每日的朝见、请安,那是必不可少的。两位娘娘当了主位,日后宫人们都是以娘娘为尊,听其号令了。”

此时内侍进来禀报说,车马已在汤浴馆门口备下,请姐妹俩准备好了,就立即前往章含宫和玉蟾宫,接受封赏,行册封仪式。

第五章 两宫主位

姐妹俩已是身不由已,只得穿戴齐整了,走出汤浴馆来,上了晋诡诸早已安排下的辇车,分别往章含宫和玉蟾宫来。骊嫱在章含宫门口下了轿,一众世妇、女御及宫人已在门口候着,见了骊嫱,一齐跪下行稽首大礼,然后将骊嫱前呼后拥地送入正宫。骊嫱进了门,心中暗暗惊异,只见殿内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地上铺着轻巧柔软的簟席,饰以贝壳和钿螺,四周用丝线绣出云气纹的图案。镂刻精美的几案上摆放着各类青铜礼器和器皿,从盘、盂、壶到香炉,油灯,无一不是极具神工,流光溢彩。前殿和后殿之间用丝织的屏风和数道帷幕隔开,微风起处,吹起数重纱帐,逶迤曼妙,如在瑶池中漫步。

骊嫱在主席上入坐,众女站在下首,骊嫱见为首的是个二十八、九的妇人,遂问道:“你可是章含宫管事的?”

那妇人道:“妾身女姚,是章含宫的世妇兼任掌仪一职。章含宫原主位是大狐姬,已去世多年,章含宫无主,妾身便暂摄宫中主事。这里是章含宫的人员名单薄册,和数年来的收支帐目,请娘娘过目。”

女姚献上竹简,骊嫱接过来,打开随意翻阅一回,骊嫱并不识字,也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转手交给女椒道:“你先拿着,回头再看。”

这里众多女官和宫人按着品阶,一一上前,向骊嫱行礼贺喜,骊嫱点头应付着,直过了一个多时辰,众人才行礼毕。此时东关五进宫来,向骊嫱宣读晋诡诸的册封诏书,女椒扶着骊嫱跪下接诏,东关五一番宣诏云云,骊嫱听着也不甚明白,任由女椒扶起,上前接了诏书。

东关五道:“恭喜骊娘娘,从此你就是章含宫的主位,骊娘娘了,这样的荣宠,后宫中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骊嫱哪里在意,只淡淡道:“多谢总管大人了。”

东关五辞了骊嫱,又往玉蟾宫去宣诏。这里骊嫱正襟危坐了半日,只觉得脖颈僵直,正想回寝宫去,女姚道:“耿夫人刚才送来贺表,请娘娘接表迎贺。”

女椒在一旁示意,骊嫱早已不胜其烦,见女椒不断眨眼色,只当不知,起身向众人道:“坐了这半日,我也乏得很,诸位要是没事就各自回屋歇着吧。”说完转身就回寝宫去了。这里女椒和女姚等人只得各自退下。

姐妹俩既入得宫来,受封了嫔女,每日一早,章含宫和玉蟾宫的后妃姬妾都要到正宫来,向姐妹俩请安问好,因她二人刚入宫,又得晋候宠爱,众人都想摸摸姐妹俩的底细和脾气,所以早请安晚问好,分外地殷勤。姐妹俩在骊戎国长大,骊戎是个小国,四周多是戎狄民族,其民风民俗早已随了戎狄人,哪里有这么多规矩。骊嫱一开始还打起精神应付众人,后来日见烦琐,索性推说身体不适,所有人请安问好一概不见,只让女椒应付。众女便开始有些不满,也度量着这位骊娘娘不是和气之辈,背后颇有些非议,只是碍着两人正得宠,面上又无不巴结奉承。

晋候自得了姐妹俩,便日日夜宿章含宫和玉蟾宫,有时让姐妹俩同住一宫,晚上共同侍寝。但这姐妹俩不似别的姬妾那般,处处以晋候为尊,唯恐有一点怠慢。骊姞虽温婉可人,却总是淡淡的,与晋诡诸若即若离。骊嫱则更是常以冰霜示人,且喜怒无常,开心时肆意玩笑,不开心时哭闹怒骂,全不顺着晋诡诸的意,常令晋诡诸慨叹,自己虽为一国之君,擒虎豹,杀强敌,唯独拿姐妹俩一点办法也没有。

姐妹俩在宫内住了不多时就觉无聊至极。晋国虽说是诸侯大国,做姬妾的却只能日日关于这深宫大殿之中,哪比得上在骊戎时,骑马射箭、跳舞戏耍来得有乐趣,闷了也只能姐妹两人一起闲聊。

骊姞所在的玉蟾殿距离章含宫隔了几所宫门,虽不甚远,但互相走动也有诸多不便。唯一让骊嫱略为宽心的是自己从骊戎国带来的一应滕人中,晋侯把两名贴身侍女,一名细柳,一名琼枝的指派过来,服侍骊嫱。这两名婢女自小服侍在骊嫱身边,故用得十分趁手,闲暇时还可解闷儿。尤其是细柳,脾气温婉,还识得几个字,略懂些文墨,更得骊嫱喜爱。耿姬还将一小内竖,名叫且的分派在了章含宫,在骊嫱跟前使唤,这内竖且年龄虽只十四,却十分地机灵,常觑着骊嫱的眼色行事,到也顺意。骊嫱只是不喜欢女椒,但此女即是晋侯指派过来的,不敢十分造次,而且自己初入宫中,诸事生分,要靠她应付周全,所以只得暂且忍着她在跟前出入。至于其他从骊戎带来的滕人,经由耿姬安排后,有的被分配到玉蟾宫,有的则充入宫内各个府库司,担任仆从和使役。

这日骊姞带了贴身婢女止水,来章含宫闲坐,因耿姬指派了两个婢女,一名伊豆,一名禾秀,来服侍骊姞,这两人仗着原是耿姬身边的人,处处托大,对着骊姞指三道四,骊姞十分不喜,此刻见了骊嫱,不免埋怨起两人来。

骊嫱道:“你也是太好性情,你一个主子,还怕管不住两个婢女,管她是什么耿夫人、卫夫人派来的,你若嫌她们,我去帮你出了这口气来。”

骊姞忙道:“咱们初来乍道的,还是不要惹这个是非罢。横竖她们也就是嘴上多话些,忍忍也就过去了。”

“这个耿夫人也不知是何居心,将咱们从骊戎带来的滕人一应打发到别处去,还另挑了几个人到咱们跟前,难不成是让他们来监视咱们的?”

正说着,忽听宫门口吵嚷声大作,骊嫱打发内竖且出去看看,且回来说是有一个黑脸赤发的奴仆,正在宫门口嚷着要见骊娘娘,被卫士抓住了,两下正欲大打出手。

姐妹俩听说,忙走出殿去,到了门口,果真见一身强力壮的奴仆,黑脸赤发,赤手空拳地与几个手执长戟的禁卫打斗,那奴仆坦露着上身,毫无惧色,与众人缠斗几个回合,禁卫一时竟近不得他身。

骊嫱大声道:“赤奴,不得无礼。”

原来此人是骊嫱从骊戎带过来的一名滕人,名叫赤奴,原是骊戎国的一名勇士,力大无穷,自愿充当滕人,跟着姐妹俩到晋国来。耿姬听说此人有一身蛮力,便不欲将此人留在章含宫和玉蟾宫,指派了他到牛羊司去当门人。赤奴在牛羊司呆了几天,禁不住被一伙宫奴又打又骂的,便不管不顾地跑到章含宫来,被宫门口的守卫拦住,不久又惊动了宫中禁卫,一齐过来抓捕,遂有了刚才宫门口的一幕。

赤奴见了骊嫱,方才停了手,跪下道:“娘娘,让奴才好找,奴才愿跟随娘娘左右,就是死,也不回牛羊司去了。”

骊嫱让禁卫都退下,唤起赤奴来,道:“我又何尝不想将你留下,但此事需由耿夫人作主,你暂且忍耐几天,我再向晋候求求情,看可有办法将你调回章含宫。”

女椒道:“恐怕此事也由不得娘娘。宫中有宫规,男子十六以下的可充任内竖,十六以上的男子必须到内廷司净了身,才能留在后宫充任寺人。”

赤奴道:“什么叫净身?”

女椒走上前,朝赤奴低语了几句,赤奴遂低下头,默然不语,女椒道:“依我看,你还是回你的牛羊司当门人为好,不说这天下的男子,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进宫来当寺人,就算是你愿意,净身这一关也不是这么容易过的,多少人熬不过十天半月,就死在了床板上。”

赤奴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猛然朝自己下身砍去,手起刀落,血溅之处,半截阳物已掉落在地。骊姞等人失声惊呼,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骊嫱几欲落下泪来,哽咽道:“你这是何苦?”忙命人将赤奴扶进宫去,好生休养。女椒也是被吓得不轻,手抚着胸口,心口兀自跳个不停。事已至此,女椒也是无话可说,羿日去惠安宫向耿姬禀明了,将赤奴留在章含宫,当了个执事寺人。

第六章 恃宠而骄

这日骊嫱刚用过早膳,便有一世妇来传令。女椒忙扶着骊嫱行礼接令,那世妇四旬开外,脸上毫无表情,干巴巴宣道:“骊妃听令:晋侯今晚夜宿章含宫,着骊妃沐浴更衣,掌灯熏香,静侯酉时三刻。”

世妇宣完诏令,正待转身离开,不想骊姬起身道:“还请官人留步,烦劳转告主公,妾身今日有诸多不适,恐今晚不能陪侍,请主公移驾别殿吧!”言毕就竟转身入内里去了。

这世妇一时愣住,自任后宫掌仪数十年,由她安排姬妾陪宿事宜,传达君王旨意,曾见过无数后宫姬妾,个个无不翘首以待君主临幸,见自己如见至宝,恭敬有加,喜在心头,这骊姬虽说正值宠幸,却直接断然拒绝侍寝,着实太拔扈而骄了。

女椒忙跟来内室,拉住骊嫱的衣袖,一连声道:“万万使不得呀,这个世妇是耿夫人跟前的掌仪,负责后宫姬妾侍寝事宜,娘娘怎可将她断然拒绝。再说咱们做奴婢的,只能听从主公的吩咐,怎可自作主张呢?”

“有什么使不得的,后宫的妃嫔姬妾多得是,我这里服侍不了,他不能去别的宫?”

“蒙主公侍寝,是多少人想盼都盼不来的,娘娘却还要推却,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

骊嫱不屑道:“谁爱抢就抢去,反正我不稀罕。”说完就去榻上歪着躺下了。

女椒道:“奴婢虽职分低下,但有句话还是想劝着娘娘。娘娘虽然现在荣宠无限,但这宫里如昙花一现,盛极而衰的姬妾多得去了,娘娘若想长久地在后宫占得一席之地,可不能如此任性而为!”

“哦,依你说,该如何做呢?”

“娘娘进宫的日子也不短了,耿夫人已几次差人送了贺礼来,娘娘怎么说也得去回拜一下,也不能总是推托说身子不适吧。虽说娘娘正受着宠,毕竟耿夫人还掌着后宫呢。”

“晋国礼节繁褥,每次拜见都要行个三礼六规,让人不胜其烦,这几日晋候天天不是章含宫就是玉蟾宫的跑,我也侍候得乏了,懒怠走动,回拜之事以后再说吧。”

女椒无奈只得退下。

这日到了晚间掌灯时分,骊嫱洗漱完毕,早早地就准备睡觉了,女椒一面拔弄着油灯,嘴里还咕哝不休:“娘娘,今日之事可真吓熬奴婢了。奴婢服侍主公多年,从未见有姬妾主动把主公往外推的。按理说主公这会儿应该来了,该不会是因娘娘的一番话真的着恼了吧?”

骊姬本闭着眼假寐,听她实在烦人,便道:“我今天不知怎得嘴里发苦,你去膳房看看,让他们做个点心来,要清甜可口的。你亲自盯着,别让他们偷懒了去,做好了赶紧拿过来。”

女椒闻言一脸不乐,“这半夜跑腿的事打发外头的奴才们做就得了,何苦还要我亲自跑一趟?”

骊嫱睁开眼道:“我是晋侯最得宠的姬妾,你是我跟前最得力的奴婢,我的一应大小事不由你管着让谁管?难不成你捉摸着我在晋侯跟前失了宠,竟使唤不动你了?也罢,你要想攀高枝尽管及早另谋他处。”

女椒被她一番抢白,无言可答,这才悻悻地去了。

细柳打来一盆水,来至骊嫱寝榻前,为骊嫱梳头,见女椒一脸不快地出去,不安地问:”娘娘,今日之事当真无碍吗?晋侯他会不会……”

骊嫱手中正拿着玉簪,微微地出神,“你怕了?想当初你随我在草原上射鹰猎狼,尚且不惧,他晋侯难道是一只老虎,把我们都吃了不成?”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大笑自外而内进来,“妙极,妙极,寡人第一次听见被人称呼为老虎,寡人一向被人称呼为明君,中原霸主,抑或奸雄、枭夫,既然当今天子自称为龙裔,我这个老虎也勉强当得了。”

来得自然是晋诡诸,细柳早吓得跪倒在地,琼枝跟在晋诡诸身后,跪下道:“娘娘,主公方才进来时,不许奴婢先行禀告。”

晋侯道:”都起来吧,若不是我无意闯入,怎听得到骊妃对寡人的盛赞呢?”

晋诡诸搀着骊姞走进内室,骊姞走过来,坐在骊嫱床榻上,关切道:“主公听闻姐姐身体不适,便来我玉蟾宫略坐了坐,和我一起用过膳后便约了来看望姐姐。”

骊姞又俯身轻言道:“主公心里可是对姐姐关切得紧呢!”

骊姬坐起身来,下了床榻,向晋侯行了礼:“妾身无甚大碍,许是来晋国后水土不服,近日来甚感倦怠,不思饮食,倒让主公挂心了。”

骊姞道:“我们姐妹泣别亲人,远离国土,不远千里来到晋国,姐姐许是太过思念家乡了。”

晋侯用一只手抓起骊嫱的脸,抬起下巴,见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依旧是一副桀傲淡漠的表情,如秋水般澄澈的双眸中有暗流闪动,令人难以揣测。

晋诡诸道:“吩咐下去,让医官明日一早来给骊娘娘看看。”

骊嫱转过脸,退开一步道:“主公若真有心,只需让众人勿扰我姐妹俩即可。我们素来闲散惯了的,比不上中原国家的女子,知书达礼,礼节众多,只怕我俩有些鲁莽无礼之处私下得罪了人也不自知。”

“你若不喜欢,后宫中一应回拜,见面之礼都可免,只需在宫中静养即可。各式宴飨之礼,你便随个喜,露个面也就罢了。”

骊姬姐妹没想到晋侯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骊嫱依旧脸上平淡如水,行了礼谢过晋侯,转身在绣褥上坐了,依旧让细柳为自己梳理。晋诡诸站在骊嫱身后,见她秀发如瀑,愈发衬得颈背上的肌肤如琼脂般细腻,不禁走上前,接过细柳手中的梳子。细柳会意,和琼枝打了个眼色,两人铺好了榻具,下了帐幔,退出寝室,在宫门口挂上一盏红灯笼,任由夜色在章含宫温柔地弥漫。

第二日,晋诡诸又差东关五和梁五送了不少绸缎,珠玉过来,赏赐给姐妹俩。时下正值春季,与戎狄休兵罢战之时,晋国借此休养生息,晋侯也乐得把征伐之事暂且搁下,陪着骊姬玩乐宴饮。

姐妹俩虽美,只有一件令晋侯不乐,这骊嫱脾气刚烈,嬉笑怒骂全凭一时的性子,任晋侯百般迁就,只对他忽冷忽热,让晋侯全摸不着头脑,浑不似别的女子那般低眉顺眼,只一味迁就自己。可越是如此,晋诡诸却越是欲罢不能,想尽法子想博骊嫱的欢心。除了赏赐金银珠宝外,晋诡诸知道姐妹俩爱看乐舞百戏,便让东关五从宫外搜寻了不少俳优舞伎,日日陪着姐妹俩戏耍。骊嫱又从众舞伎中挑选七个最上乘的舞伎,这七人不仅面容姣好,体态柔美,而且舞技出众。骊嫱将她们安排在章含宫,叫来舞师教授她们技法,教了几日,又嫌舞师教授的太过刻板,拘谨,全然没了女子的那份灵动,遂把那舞师打发走了,亲自教舞伎们跳舞。骊嫱又叫来乐府的一班乐工为舞伎们伴乐,使得章含宫日日歌舞升平,笙歌艳乐不绝于耳。

这日骊嫱正在观看舞伎们跳舞,内竖且进来禀报说长漪公主到访。骊嫱素闻长漪公主的贤名,知道她是申生的亲姐姐,晋诡诸的嫡长女,忙亲自到大殿门口迎接。不多时只见宫婢们簇拥着一个美人儿进来,长着容长脸儿,眉眼高挑,朱唇含丹,与申生确有几分相似。

长漪未语先笑道:“早就听说宫里来了一对才貌无双的绝代佳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啊。”

长漪是晋诡诸的嫡长女,地位自然非一般姬妾公主可比,骊嫱郑重行了拜手礼,长漪扶起道:“论理我早该来拜访妹妹,因我有冬天犯咳的毛病,所以拖到这两日天气和暖了才过来,还请妹妹见谅。”

“姐姐说哪里话,论理应该我先去拜见姐姐才是,因入宫不久,诸事不明,又恐礼节上有失,被人耻笑,所以至今不曾来拜会,妹妹我给姐姐陪罪了。”

女椒忙拿来绣墩,铺在地上,长漪拉着骊嫱的手,在绣墩上坐下,看着几个正在跳舞的舞伎,笑道:“我刚才远远地在宫外就听到细乐之声,听说妹妹酷爱乐舞,还亲自教授了几个舞伎,看来就是她们了?果真是不可方物,我见犹怜啊,与宫中那些如出一辙的舞伎们不可相提并论。”

“姐姐过誉了,也不过是些庸脂俗粉,我不过教她们如何讨些乖巧而已。”

女椒奉上果品来,骊嫱有心想探听一下申生的消息,又不好直说,只得旁敲侧击道:“我在骊戎无拘无束惯了,来到晋国后整日闷在宫中,闲得无聊,又无人可以与我们姐妹说得上话,只得找些乐子,打发时辰。不象姐姐还有个兄弟,可以说说心里话,宫里宫外的也可以有个照应。”

“我这个兄弟,整日忙于国事政务,要替君父分忧,哪里有空到宫里来陪我闲聊,如今二十好几了,连个正室夫人也没有,我这个做长姐的也为他忧心啊。”

“莫不是世子已经有了意中人?”

长漪叹道:“我对这个同母一胞的兄弟还是颇为了解的,虽然他表面恬然如水,实则是至性至情之人,一旦陷入进去,极为感情用事,所以当年先母去世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长漪话题一转,道:“听说当初是申生去骊戎将妹妹接来晋国的,是吗?”

骊嫱点了点头。

“我这个兄弟,第一次出使他国行聘问之事,若是途中有对两位妹妹失礼之处,还请妹妹见谅。”

“姐姐言重了,世子恭谦礼让,是个难得的君子,何来的失礼呢。”

长漪看着骊嫱道:“世子身负继承晋国大统的重任,为万众所瞩目,只要有一点失礼逾矩,就会被小人所利用,想来这是妹妹和我都不愿看到的。”

骊嫱唯有默然点头而已。

长漪又道:“世子前日受晋候之命,前往周都觐见周王,没有数月怕是回不来,我的来仪宫正嫌寂寞无人,妹妹得闲了尽管来坐坐。”

两人又说了些话,长漪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末了道:“妹妹初来晋国,难免有些生分不适,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你我既为一家人,以后便应互相依扶才是。”

骊嫱将长漪送到宫门口,看长漪坐上轿辇去了。

第七章 六宫首聚

转眼到春分时节,姐妹俩入宫也已有两月,正值春光明媚之际,晋诡诸召姐妹俩和耿姬、卫姬、芮姬、和薄姬同往宫苑宴饮赏春。这晋国的宫苑名为茨园,建成多年,武公入主绛城后,进行了扩建,开辟了万浪湖。晋诡诸后来又在湖边南苑堆叠了假山,名为犀山,今日的宴饮之处便设在犀山下,临近湖边的一处鸳鸯楼。

这日正是时光昼永,天气清和的好时节,园中一派花红柳绿的景象,姐妹俩在苑囿边下了轿,一路走进园来,但见细柳拂亭,燕莺求偶,沿着假山旁边种植的芍药、棣棠、木香、含笑等,竞相开放,有的素馨,有的美艳,千姿竞秀,不可尽观。这其中大都是姐妹俩不识的,女椒在旁为其细细讲解,两人俱叹赞不已。一路上女椒再三交待姐妹俩,将言行举止的规范详细告诉了,让她务必记住,以免在众人面前失了仪态。

姐妹俩到了鸳鸯楼,见众姬妾已然在等候,遂过来向众夫人行礼问安。姐妹俩均是第一次见四位主位,这四位夫人也是自报家门,向姐妹俩行礼致问。

骊嫱见耿姬是个四十开外的妇人,相貌平平,衣着简朴,但自有一番雍容的仪态气度。卫姬长得到是有几分姿色,穿着石榴红的绕颈深衣,头上花式繁多的副笄委委佗佗,似不堪重负,就要掉将下来。芮姬则约三十开外,低眉顺目,十分娴雅。再看薄姬,瓜子脸儿,薄唇小口,虽有一番弱柳扶风之态,却一脸傲慢鄙夷之色。

待晋诡诸到后,众姬妾按品级入了坐,耿姬坐首位,接下来是卫姬、芮姬和薄姬,姐妹俩坐在下首。晋诡诸命庖人先摆上瓜果,皆是一些眼下时新之物。樱桃,李子、荔枝、木瓜之类。庖人又给众姬妾倒上甜酒,晋诡诸道:“寡人近年来忙于军政,不免冷落了你们,难得今日春光正好,寡人召你们来园中一聚,趁此大好春光赏花品酒。”

薄姬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用巾帕捂住口鼻,一脸嫌恶的样子,嗔怪道:“主公难道忘了,妾身是不能饮酒的。”

晋诡诸恍然道:“寡人差点忘了,薄爱姬有湿阻之症,不能饮酒,是寡人疏忽了,寡人该罚一杯。”

晋诡诸自饮一杯,耿姬道:“主公日夜操劳国事,还不忘了我们这些旧人,可见主公对我们恩深情重,我们理应先敬主公一杯。”

耿姬自斟了一杯酒,向晋诡诸道谢,众姬妾也纷纷向晋诡诸敬酒。晋国依着周朝的规矩,女子喝酒需一手拉住袖子,遮挡酒杯,这叫掩口而饮,且以小口啜饮为佳,切不可一气全喝光,否则便是大大的失仪。骊姬姐妹俩哪里知道这个,女椒虽之前交待了诸项事宜,唯独把这项给忘了。因此姐妹俩端起酒杯,一口饮干,擦了擦嘴,正待放下酒杯,见众女皆掩口而笑,满脸鄙夷之色。

耿姬笑道:“两位骊戎来的妹妹真是好酒量,这甜酒入口虽好,但喝多了也是会醉人的。”

骊嫱见众女神色有异,知道她们必在暗中嘲笑,心中不忿,当即向晋诡诸道:“我们骊戎女子向来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从来都是一饮而尽,否则便是对主人的不敬,如今虽然到了晋国,哪里是一时改得过来的,想来主公不会怪罪吧?”

晋诡诸道:“一饮而尽,女子有这份胆气,到也不愧为女中豪杰。”

卫姬撇了撇嘴道:“主公未免太偏袒骊姬妹妹些,难道让我们都去学骊戎的习惯不成?我晋国泱泱诸候大国,尊崇周礼,既入得宫来,谁不都得按着宫规礼数来,岂可说乱就乱了的?”

“骊姬入宫不久,诸事生疏,宫规礼法慢慢学也不迟。”

此时庖人端上菜肴来,用笾豆盛了,放于众姬妾的席上。众女见是一道爆汁田螺,这田螺为楚国特有,是楚国使臣来晋国朝会时所敬奉之物,骊姬姐妹俩长于骊戎,自然不识,见了此物,十分好奇,只不知如何吃法。众姬妾明知她们不识,存心要看她们的笑话,因此谁都不动筷箸,只看看她俩。

卫姬道:“两位妹妹大概不识,这是楚国上贡的产于云梦泽的田螺,味道十分鲜美,就是公卿士人家中也是难得一见,两位妹妹不妨尝尝。”

骊姞用筷箸夹起一只田螺,翻看一回,但见圆溜溜,硬梆梆的,不知如何下口,只得放下来,试着用匕匙去叉它,骊姞略一用力,那田螺一骨碌就滚到了地下。

薄姬第一个忍不住笑出了声,众姬妾虽碍着晋诡诸,不好十分大笑,她们身后的婢女仆人却暗地里嗤笑不止。

晋诡诸咳嗽数声,吩咐东关五和梁五,取来银针,为姐妹俩将田螺中的肉取出。东关五和梁五照办了,骊姞满脸通红,如坐针毡,待东关五和梁五将螺肉端于骊姞面前,骊姞却是再无胃口了。

骊嫱冷声道:“我看这螺肉不吃也罢,各位姐姐也是见多识广的人,要找乐子也不必拿我俩寻开心。”

耿姬道:“嫱妹妹多心了,宫里这么多姐姐妹妹,谁不是刚入宫时犯过错,闹过笑话的,妹妹何必往心里去。”

骊嫱只冷着脸不说话。

耿姬转向晋诡诸道:“主公,臣妾那兄长,耿国国君昨日谴了使臣来,向臣妾问安,还给臣妾带了一只鹦鹉,臣妾看着有趣,就把它留下了,不如现在把它拿出来,给大家找个乐子。”

耿姬向身边的内侍吩咐几句,不多时,一个彩衣女子,肩托着一只五彩的鹦鹉,过来给晋诡诸和众女请安。众人看那只鹦鹉,红嘴绿背,尾长曳地,眼睛灵动,十分有趣。

那女子轻叱一声,“去”,只见鹦鹦从女子肩上飞起,掠过众人,飞到花圃中,叼起一片芍药花瓣,又飞回到女子肩上。女子接过花瓣,双手向晋诡诸奉上。

晋诡诸大为惊异,拿过花瓣时,见那女子一对凤眼脉脉含情,嘴角堆起一汪酒窝,十分俏丽,心中一动,问道:“这鹦鹉是你养的吗?”

“正是,这鹦鹉在我们耿国通共才两只,一只雌的,一只雄的,这只雌的自小便由小女子豢养,颇通人意,小女子让它干什么就干什么,绝无谬误。”

晋诡诸哈哈大笑,“有趣有趣,那就把这只鹦鹉留在寡人的宫里吧。”

耿姬道:“主公若是喜欢,就把鹦鹉放在主公的珍禽园里,主公以后得了闲,可以随时赏玩。”

卫姬道:“难得主公今日这么高兴,依臣妾看,不如把这个鸳鸯楼改称鹦鹉楼,以贺主公得此宝贝。”

晋诡诸点点头,“这个提议不错,卫爱姬着内府司去办就可以了。”

众人又坐了会儿,便也各自散了,晋诡诸让东关五和梁五送骊姬姐妹回宫,晚上还是去章含宫,召姐妹俩共同侍寝。

第八章 优师出位

这日晋侯处理国事完毕,便约了骊姬同去乐府赏乐。这乐府是乐工们演习、练曲之场所。不似民间的俗乐,乐府里演奏的皆是正乐,一律按着周朝的礼制,器乐搭配,曲调快慢,音量高低都有严格规制,连所奏之曲也必须视场合而定,不可随意更换。晋国虽比不上周朝礼乐完备,但也按制设了数百乐工和乐师,由大司乐统一掌管,宫中的器乐有钟、鼓、磬、钲、埙、萧、笙、琴等,视祭祀、迎宾、燕饮之场合不一而奏,众公子也需自小跟随乐师学习乐理、乐器,方能成为知书达礼,御射完备之人。因近日新招了一批乐工,乐府内正在加紧操练,准备在下月的秋祭日上进行演奏。

晋侯携了骊姬和一众仆从,往乐府逶迤而来。正是初夏微曛的天气,犀山一带的蔷薇花开得千娇百媚,南风起处,红的、粉的花瓣飘了一地,又赶上晋侯今日心情大好,早朝时大司农报说今年收势喜人,各地仓廪充实,因此晋侯难得一脸欣然之色。今日晋侯还带了东关五、梁五两人同来,这两人自骊姬入宫以来,便被晋侯冷落不少,让两人着实焦恼了一阵,所幸他们俱是会见风使舵之人,见姐妹俩得宠,便日日去章含宫攀附,一来二往跑地熟了,东关五便认了骊嫱为干娘,梁五则拜在骊姞膝下,认了个干儿子,自此又在骊姬和晋侯跟前时常出入了。

一行人从章含宫出来,途经茨园,骊姞指着假山上的蔷薇花道:“许是晋国的水气好,这蔷薇花开得如此艳丽,把我骊戎的也给比下去了。”

骊嫱道:“妹妹性子转得真快,来了晋国不足数月,已是处处称赞晋国的好,可见是个忘本的丫头。”

晋侯哈哈一笑:“爱姬言重了,我晋国虽好,却找不出你们这样绝世无双的姐妹花来,骊戎虽不盛产蔷薇,却盛产美女啊!”

骊姞掩口而笑,“主公又拿我们开玩笑了。姐姐,你看这朵花,红的花绿的叶,层层叠叠,正和姐姐今日的衣饰相配,相得益彰。”

“少姬娘娘说得极是!”走在后面的东关五闻言,便摘下一朵花,“这花儿简直就是为骊娘娘而开,艳丽无双,芳香怡人,除了骊娘娘,再无第二人可以配得了。”

东关五巧手翻转,采下一朵红蔷薇,一朵白蔷薇,献给晋诡诸,晋诡诸将红蔷薇插在骊嫱头上,将白蔷薇插在骊姞头上,衬着那根玉髻,更显得清丽动人。

骊姞问:“这白蔷薇可有名字?”

“娘娘,此花开得清雅非俗,且颇合今日此情此景,不如就叫白玉堂吧?”

“好个白玉堂,想不到东关五竟也有才情了。”晋侯道。

“还不是两位娘娘才情出众,奴才在娘娘跟前多了,少不得也耳濡目染,学了些墨水在肚里,倒让主公见笑了。”

梁五也道:“既然娘娘们喜欢,小的便吩咐下去,宫中遍植蔷薇花,别的花都移至宫外去。”

说着一行人来至乐府门口,大司乐得报急忙迎出来行礼,将晋候一行迎进府去,晋侯道:“不日就要举行秋祭,你们的曲子排练得如何?”

大司乐垂首恭立道:“回主公,新近刚入宫一批乐工,经验虽少但禀赋尚佳,正日夜操练之中,另又赶制了一批钲鼓,尚在试音之中,还需时日方可使用。小臣不才,定当尽心尽力,确保秋祭之时万事诸备。”

晋侯略一点头,一手搀了骊嫱,一手扶着骊姞,跨进府去,“你们尽管一切照常,寡人与爱姬闲来逛逛,听音消谴而已。”

大司乐请晋侯与姐妹俩上首坐了,命众乐工照旧演习。乐工们正在演练一首准备在秋祭日上演奏的乐曲《下泉》。乐工们按编制分为四组,二十人鸣钟,十人击磬,又五十人吹竽,十人弹瑟,随着木柷之声开响,五乐同奏,弦急而笙缓,钟鸣而磬和,一倡而三叹,曲调清朗之中见疏淡,和和雍雍,直传至宫墙之外,连鸣噪不已的鸟雀声也安静了下来。

骊嫱见那些乐工们皆穿着青衣葛服,垂头敛目,神情肃穆,听那曲调又轻慢无稽,便觉有些无趣。此时一只小虫飞入,停于骊嫱面前的案几上,骊嫱便伸手拨弄起虫子来。东关五见状俯首道:“娘娘,此曲甚是无聊,让他们换首曲子来听如何?”

骊嫱向晋侯道:“主公,我听了这曲子直觉昏昏欲睡,不如换首时下的新曲来听?”

晋侯道:“嫱儿想听什么曲?”

“昨日听章含宫的优人唱了一首名为《东方》的曲子,觉得颇为悦耳,不知大司乐可否演奏一曲来听?”

恭立一旁的大司乐当下正容道:“娘娘,此曲乃郑国的俗乐,街闾巷弄,随处可闻,所谓靡靡之音,淫声溺志,我乐府乃礼仪教化之所,怎可演奏此等俗乐?”

骊嫱不悦道:“是妾身孤陋寡闻了,不曾想人有三六九等,曲子也竟然分个高低贵贱,司乐大人是否太小题大作了。”

见晋侯沉吟不语,大司乐上前一步道:“主公,所谓治乱以武、治民以礼,古人制礼乐以为民之节,乐(yue)者,乐(le)也,治世之乐通于伦理,教化人民,乱世之音其调乖张,闻者生怨;亡国之音则哀声以绝,愁思绵绵,皆是不祥之音。如今纵观天下,宋、卫之音溺声,郑音好滥,齐音骄志,皆非正音,我晋国岂能容此等音律充斥庙堂……”

“罢了,”晋侯不愿他再说下去,“大司乐如此坚持,爱姬再换一首来听吧。”

骊嫱道:“司乐大人即说郑、卫之音皆是溺志之流,那后宫的那些俳优岂非罪该万死,主公快快把那些人都赶了出去,万一有人把主公耽溺后宫的罪名安在妾身头上,妾身就是碎尸万段也担待不起。”

骊姞忙道:“大司乐话已至此,想来也听不得什么新曲了,但拿你们平时所奏的雅乐来听吧,只一件,妾身爱听那丝竹箫管之声,甚是悦耳,那些个钟磬之音,妾身听得心里慌烦。”

晋侯刚想发话,大司乐又道:“回娘娘,圣人制八音、定五乐,以钟声为号,以为立威;磬声铿锵,以志忠勇;鼓鼙催动,欢以进众,丝竹声哀,以思良臣。五乐合奏,方能调和七律,以明贵贱、定尊卑。如今娘娘独取那哀竹之声,只恐泛滥情志,伤情悲怀,于人非宜啊!”

骊嫱强压怒火,转向晋侯道:“主公,大司乐这个不可以,那个于礼不符,存心不愿为我姐妹俩演奏!想来也是,我姐妹是从那荒夷小国来的,原就不懂那些礼节雅乐,便也登不上这大雅之堂。罢了,妹妹,咱们还是回去听那见不得人的俗调吧!”说完站起身,拉了骊姞的手便要走。梁五和东关五忙从旁好言相劝。

晋侯在案几上重重一拍,沉声道:“大司乐,你今日是要寡人和爱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吗?”

大司乐惶恐跪下,“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循祖制,遵周礼,以保我晋国德音永存,如因此开罪于主公和娘娘,还请主公降罪。”

一时之间,诺大的殿堂里雅雀无声,众乐工也一并屏息静气,俯首贴耳,但听晋侯如何应对。晋侯紧盯大司乐,目光灼灼,心里盘算着如何发落,就见众乐工中站起一人来,朗声道:“主公,大司乐恭敬守职,乃是国之忠臣,但违君抗命,又为不义之人,小臣不愿司乐大人担这不义之名,娘娘即爱听那《东方》,又好丝管之音,请让小臣代司乐大人演奏,一应骂名由小臣来担。”

晋侯道:“你上前来。”

此人越过众人,来到骊姬和晋侯跟前,但见他唇红齿白,眉目俊朗,嘴角上翘之间自有一段风流笑意,竟不比东关五、梁五差半分。

晋侯大悦,问道:“你是哪里人氏,唤何名?”

“小臣名优,原是郑国人,先后去过周都洛邑、宋国、齐国学习各种乐器和唱法,因此钟鼓笙琴,吹拉弹唱,都略通一点。小臣来至晋国后,担任宫中乐工,娘娘如不嫌小臣技拙,让小臣为娘娘奏上一曲来听。”

“你即是郑国人,便唱上一段郑曲来听听吧!”骊嫱瞟了一眼大司乐,见他一脸无可奈何之色,心中痛快之极。

这优师生就一副好嗓子,在宫中隐晦了这两年,正无计出头,今日有此千载难逢之机当然不会放过,当下一开嗓,便将骊嫱等人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罢了,晋侯问:“你入宫几年了?”

“回主公,已两年零六月了。”

“传令下去,乐优精五律、通七音,且德行兼备,善识大体,即日起升任乐府乐师一职。大司乐出言无状,固执乏变,罚看守乐府大门一月。”

骊嫱笑道:“甚善。门人一职对大司乐来说颇为合适,大人可更要恪敬职守,把住大门,不可疏忽啊!”言毕,骊嫱施施然随着晋候离开大殿。正要出门时,忽听侧殿内传来悠悠的唱曲声,声调稽慢哀婉,到也让人心动。晋候放慢步子,细细听那歌词,只听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晋候心中一凛,折转身来,往侧殿而去。进了殿门,见一个瞽矇,面前放着一架筑琴,边弹边唱,十分忘我,晋候进来了,方才发觉有人,忙问:“来者何人?”

瞽矇双眼失明,尤其擅长听音辨声,所以乐府中的歌者大都由瞽矇担任,晋候也不挑明自己的身份,问道:“你刚才唱的那首曲子可有什么来历吗?”

瞽矇道:“其来历我也并不十分清楚,只听说是一位落魄的富公子,为了逃避仇家的追杀,从晋国一路逃到虢国,路途中窘困万分,在颓丧之余,写下了这首曲子,我在街市上听闻这首曲子后,觉得别有一番动人之处,所以拿来宫中教众人唱了。”

晋候一言不发,走出殿来,喊来大司乐,道:“立刻将此瞽矇斩杀,以后宫中不许再唱这首曲子。”

第九章 秋日大祭

优师自被提为乐师,便常常奉旨往后宫去,为晋侯和骊姬演奏,因他善长各式器乐,又通于各国音律,且工于体察上意,令晋侯大为赞赏,骊嫱对他也颇为赏识,无论是宴宾小酌,或是游园赏春,皆命优师陪侍在侧,渐渐地优师和东关五、梁五一样,成为了晋诡诸和骊姬近前的红人,后宫任其随意出入。

这日已过了隅中时分,骊嫱还在寝榻上歪着,东关五前来请安。骊嫱也不避他,让女椒把他请进内室,东关五见榻边秀发散落一地,知骊嫱还未洗漱,关切问道:“五儿听下人说干娘今日身子不适,所以特地煮了些米粥,又令人做了酥酪糕点,给干娘开个胃,干娘要不要先尝尝?”

骊嫱慵懒道:“先交给细柳,让她放着,我再躺会了就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懒得动弹,见了什么都没胃口。”

“这个季侯的秋气最是乏人,不如让孩儿陪着干娘到外面去走动走动,宫苑里新栽的菊花昨日开了,不如出去赏个花儿,喝点菊花酒,解解乏,五儿让优师再来唱个曲儿,干娘意下如何?”

“也好,晋侯今日忙于政务,怕是不会来章含宫了,你到外面去侯着,待我梳洗了用过早膳就来。”

用毕早膳,骊嫱便带了细柳和琼枝,随东关五往宫苑而去,只让女椒守着章含宫,一面又差人去请骊姞同来赏花。骊嫱随东关五来到一处凉亭,见优师已领了一众乐工在侯着了。

骊嫱见那凉亭上挂着块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字,便问东关五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上面写的是流风亭,这里四面通透,最适宜夏季乘风纳凉,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骊嫱点点头,在亭中坐下。优师也过来行礼道,“娘娘,这几日小臣排了一首新曲,无需钟鼓,只用排箫数管,于此秋日情境中听来别有风趣,娘娘可想一试?”

“奏来听听!”

东关五命人备下果酒,那箫声已然忽忽悠悠吹了起来。顺着箫声,优师开嗓唱来,那歌声如绵里抽丝一般,丝丝缕缕,将一首《白华》唱得伶俐婉转。

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

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

……

骊嫱望着亭外那一丛半开半掩的菊花,微微地出神,公子申生的背影竟在眼前若隐若现了起来。

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啸歌伤怀,念彼硕人。

樵彼桑薪,印烘于火甚。维彼硕人,实劳我心。

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念子懆懆,视我迈迈。

……

这何尝不是骊姬自己的心事呢?白茅虽是贱草,尚可自由生于那田间,虽有风霜摧折,为了等待那一场甘霖,毅然挺立于田间,流水虽是无情,东流逝去尚不忘滋润草苗,自己却只如那池中的一尾金鱼,披着华美的冠服却跳不出这森然石壁围起的高墙,今后纵是天上的白云再美,于自己也只是惊鸿一瞥罢了。

“娘娘,这里风大,仔细着了凉。“细柳拿了件夹袍过来,给骊嫱披上,骊嫱方才回过神来。

东关五道:“干娘要是累了,五儿就先陪干娘回宫。”

“无妨,在这里坐着总比整日闷在宫里强。”骊嫱漫不经心地问:“明日就要举行秋日大祭,你怎么不跟着主公张罗,倒常常在我跟前转悠?”

“主公手下人才济济,又有众公子和梁五在帮衬着,五儿就偷个闲来陪干娘,干娘的事主公最为关切,我这不也是为主公分忧?”

“听说主公膝下公子众多,其中可有一、二贤能之辈?”

“说到公子到有好几位,世子申生自是不必说,乃是齐姜夫人所出,自小便谦恭有礼,温良恭顺,深得晋侯和齐姜的喜爱,在朝中也素有贤名,当上世子乃是顺理成章,可惜齐姜早亡,宫中无人替世子料理,连婚姻大事也被耽误下来。再说二公子重耳和三公子夷吾,俱是翟国狐氏女所出,这狐氏姐妹在宫中位分虽不高,但国舅爷狐突在朝中德高望重,狐家在晋国被封了公卿,得了封地,势力不可小视。狐氏姐妹相继病亡后,狐突对两个外甥便格外关照,两公子也不负重望,颇有才干,手下各有一帮能人。其余的公子或出身微贱,或无甚才德,也不必细说了。”

“听说世子岁数也不小了,至今还未娶正夫人?”

“世子一向心高气傲,当初也曾有不少诸候国派人来向世子说亲,均被世子拒绝了。”

见骊嫱出神,东关五上前一步,略略压低声音说:”干娘,如今后宫无主,夫人之位虚设已久,娘娘独得主公宠爱,如果娘娘能产下一、二子,夫人之位非娘娘莫属啊!”

“我一个小小的骊戎国的公主,何德何能去争夫人之位?”骊嫱理了理鬓发,不再理会东关五,仔细听起曲来。不多时下人来说骊姞感了风寒,不来赏花了,骊嫱坐了会儿,也就回宫了。

明日过来正是秋日大祭的日子,合宫上下一早便忙乱不停。晋侯打发宫人来请骊嫱一起出席祭礼。大凡这种春、秋祭礼费神耗力,且仪式繁缛,骊嫱本不愿去,但转念一想,如此大祭,公子申生身为世子理应出席,自从听说申生去了周都,骊嫱掐着手指头过日子,算来申生去了已有月余,论理也该回来了。想到这里,骊嫱又欢喜起来,命细柳和琼枝给自己大妆。女椒此时已按着惯例在殿门,屋内俱摆上了菊花,晋侯也着人将礼服送过来。骊姞那边差人过来说,风寒还未痊愈,不宜出宫,今日一切请姐姐代劳了。这秋祭是春秋两大祭祀大典之一,隆重自不必说,细柳和琼枝伺侯骊嫱换上袍服,插上晋侯给的那支玉簪,将玉环、玉佩、玉坠儿等,往头上,颈上,腰上分别戴了。

琼枝在一旁道:“娘娘,你穿这身白色锦缘的礼袍,再配上这些个玉饰,真如月中仙子一般。”

骊嫱起身走动几步,珠玉交击,环佩叮铛,煞是好听。

“美玉虽好,只是行动未免拘束了些,不如我骊戎一身轻裘短衣,旌羽为饰来得方便。”

女椒笑道:“娘娘不知,这玉坠,玉环儿啊,便是特意拘着人的,唯有举止合仪、动作轻慢,方才不至乱了响动。”

“我说那些中原国家的女子,怎么都象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原来穿上之种衣饰,想多个自在都不行。以前听人说,但凡女子戴上贵重礼玉,举手投足便得有礼有节,一步之迈不可短半分,长半分,更不可快半分,慢半分,否则皆不得澄澈娴雅之玉音,不知所传是否当真?”

琼枝插话道:“那岂不是如同戴了锁链,生生要把人作践死?”

女椒冷笑道:“这话可是不知好歹了。这礼玉哪里是想戴就戴的,多少人看都没看过,摸都没摸过。当初也就齐姜夫人戴过一次。这齐姜夫人是齐国厘公之女,襄公之妹,嫁入晋国后,与晋侯恩爱有加,晋侯只为她一人打造了此玉器,据说,齐姜夫人戴上这件玉饰,当真是令百花失色,月华黯淡,后宫女子无人可与之匹敌。可惜夫人恩宠虽重,却寿数有限,生下公子申生没几年就去世了。再说这组礼玉名为龙凤组玉佩,共有一百二十八件,从头饰到衣饰,再到足饰,无一不是用美玉雕刻,金线串就,单说光是手上的一颗玉珠,便由顶级的玉工,耗时一年方可完成。奴婢也只是听人说起,并未真正见过,听说后来齐姜夫人先逝后,此玉器便随着一起下葬了。”

细柳和琼枝听了都大为叹息,骊嫱沉默不语,略有所思。

吉时一到,便有人来请骊嫱出宫上轿,同往宫外的祭坛。祭坛位于王宫西郊的圜丘,距离宫城二十里开外,是晋国春、秋时分,祭祀天帝和山川的专门所在。因君主受命于天,祭祀乃周朝各诸侯国最为重要的活动,隆重而肃穆,其中以秋祭和春祭最为要紧,祭祀的是天神,山川、土地等各方诸神,以保自己国家国土昌宁,邪祟不作,一起祭祠的还有掌管春夏秋冬的四季之神,以求一年风调雨顺,四季有序。其余在庙堂举行的各式祭祖活动,更是不可胜数。晋侯虽宠爱骊姬,却也不敢有违祖制,在太庙斋戒了三日后,才亲率三公九卿和诸大夫浩浩荡荡往圜丘而来。

此次出行,除了骊嫱外,晋侯还带了耿姬、卫姬、芮姬同行,薄姬因身体不适,留在宫中休养。此三人都是一宫之主,坐了马车跟在晋侯的辂车后面。骊嫱的马车虽行在末尾,但她入宫时间最短,并无子嗣,此次得以亲临祭祀大典,其马车走在绛城街市中,连市井之人都知其前途不可限量。

骊嫱此时坐于马车内,摆弄着手上的一枚玉制手镯,这玉手镯不仅玉质白腻,且打磨细致,雕刻于上的云雾龙纹遒劲却不失雅致,非顶尖的玉工不能造就。晋侯知骊嫱爱玉,便遍召国中能工巧匠,赶制精美玉饰,送于骊姬姐妹把玩。此时的骊嫱把玩着美玉,心却早已飞出车外,想到也许此次祭祀时能见到申生,骊嫱觉得心内忐忑不安,正如此刻外面杂乱无序的马蹄声一般。

第十章 针锋相对

到了圜丘,骊嫱与众姬妾下了马车,卿士大臣们俱已恭候道旁,晋侯的辂车缓缓行至,晋诡诸在东关五和梁五的陪同下,率先登上祭坛,骊嫱和其他几位夫人跟随在后。祭坛上已摆下昊天和蓐收两位神灵的灵位,供案前摆着丝帛两匹,玉璧一双,并猪、羊、牛各一头,鲜果五样,并各色稻、粱、稷、黍、粟等物品。担任大祝的是郭偃。郭偃登上祝坛,手执旌羽,高声唱道:

天遐予大邦晋之命,罔不明德恤祀,敬御天威,晋君诡诸灵承于旅,克堪用德,惟典神天。我民臣子唯土物爱,聪听祖考之彝训,越小大德。我民小子嗣尔股肱,纯其艺黍稷,奔走事厥,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

一通唱毕,亲捧酒樽,请晋侯上坛祭酒。晋侯诡诸接过祭酒,高高举起,将酒洒于供案之前的白茅之上,接着众姬妾上前,也分别祭奠洒酒,群臣上下各向西方行跪拜大礼,一时间,钟鼓齐鸣,琴瑟箫管纷纷而奏,一众舞师执着干、戚,于祭坛四周作起舞来,口中呐喊有声,姿态矫健,自有一番威武之势。

骊嫱却无心于这些,自下了马车,便只留意着几位公子。公子和上卿大夫们站于祭坛的东面,相隔虽远但也看得真切,只见为首站着的是重耳和夷吾,这两人今日俱穿着绣着黻黼花纹的礼服,戴着镶着明珠的冠缨,腰缠绶带,美玉为饰,一派英姿勃发,独独不见那世子申生,骊嫱心下觉得灰了大半,站了片刻,也无兴致看歌舞了,不等乐舞结束,便称不适,让细柳扶自己回马车。

女椒道:“娘娘,按着惯例,午时三刻祭尸之后方能回宫,娘娘如感不适,奴婢先扶娘娘至行宫歇息。”

骊嫱只得带了随从先至附近的行宫暂歇。这行宫专为祭祀时君主姬妾和朝臣们休憩换衣而用,所以设置简陋,南面的房屋只用小间隔开了,为君主和姬妾所用,西面的厅堂供公卿大夫们休憩。

骊嫱进了屋,将身上的饰物一一卸下,道:“早知如此烦人,我便省了这趟跑,别的不说,来时二十里,去时又得二十里,马车晃荡得我身上没一处不酸疼。”

细柳给骊嫱捏着肩,“娘娘现在到觉得乏了,当初来晋国时,三天两夜的路程,怎么没听娘娘喊过累?”

琼枝笑道:“那时别说三天两夜,便再远一些,娘娘也是不会喊累的。”

女椒奇道:“这是什么缘故?难道娘娘当公主那会儿身体格外强健些,现在当了娘娘,便娇弱无力了。”

琼枝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那时的娘娘,前面是有盼头的,如同归家的一对大雁,公的在前面引路,雌的跟在后面叼翅而飞。”

琼枝话还未完,骊嫱沉下脸来:“胡说八道的贱人,素日对你们纵容惯了,越发口没遮拦起来,信不信我把你们绑在祭坛上,同那些猪、羊、牛一起烧了祭天。”

琼枝见骊嫱动了气,赶忙跪下,连声道:“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女椒和细柳也跪下求情不迭。

“掌自己二十个嘴巴。”

琼枝伸出手,往自己脸上打去,噼噼啪啪一阵,打得双颊红肿,女椒和细柳俱不敢说话。

骊嫱道:“这次只是给你个教训,若再有人敢胡言乱语,对本宫不敬,我定不轻饶。”

骊嫱说话间用眼睛看着女椒,女椒连连称“是”。

骊嫱今日起得早,又坐了大半日马车,这会儿感到疲乏至极,这里陈设虽简陋些,也只能将就着睡了。细柳和女椒扶骊嫱上榻,刚合眼就听一阵嘈杂,邻屋的隔间陆续有别的姬妾进来,喧哗了一阵,不多时又传来小儿的啼哭声,接着各种纷乱,训斥、安抚、拍打,啼哭之声不绝于耳。

骊嫱不耐烦,一个翻身坐起,道:“是何人如此吵闹?”

女椒道:“刚刚进去的是卫夫人,她膝下有个小儿,名叫无端,平日是哭闹惯了的。卫夫人素来宠着他,至今五岁了,还成日吵着要吃奶。”

“这卫姬着实无用,连个黄口小儿也哄不住,这般吵法,不把人给活活闹死?你们去个人看看,让卫姬看好了自己的孩子,这里不是她的樊雍宫,可以任由他们胡闹。”

女椒不愿趟这个混水,便推琼枝去,琼枝是个直性子,便径直去了。琼枝到了卫姬处,一打听,才知是小公子无端的奶娘今日病着,没能同来,无端不知怎得又生起要吃奶的念头,卫姬百般哄骗,无端只是死活闹着要回宫去,凭人越劝越闹。

琼枝说话向来利索,向卫姬行个礼,便道:“卫夫人,我家骊娘娘说了,可把小公子看好了,这午睡时分把人闹得不得安宁,把我家娘娘的头疼病也勾起来了。”

卫姬还未开口,身边一个名唤荼的婢女立马回道:“你在卫夫人跟前说话小心点,你家娘娘是娘娘,我家夫人就不是夫人?孩子吵两句又怎么了,怎么别人都不吱声,就单单吵着你家娘娘了?也没见你家娘娘身份比别人高贵些!”

琼枝面红耳赤,正欲反驳,卫姬道:“都给我住嘴,我还没说什么,你们到先吵上了。你即是骊嫔的人,回去告诉你主子,我这会儿哄着孩子已经够头疼的了,无端虽然还小,但也是晋国公子,若有不当之处,自有我和晋侯严加管教,还请你家娘娘见谅。”

琼枝被一顿抢白,登时红了脸,正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身后骊嫱的声音道:“无用的奴婢,让你传个话都不会,笨嘴拙舌的,把卫夫人都得罪了不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管教下人不力呢。”

原来骊嫱见琼枝许久不回来,邻屋隐约又传来争论声,便知道琼枝碰上了麻烦,自己不出马恐怕要吃亏,于是忙带了细柳赶过来。

再说这卫姬是卫国人,当初作为滕妾跟着卫国公主嫁到晋国来,后来卫公主难产死了,晋诡诸便将他扶作夫人,做了一宫之主。卫姬自忖是有公子之人,地位在后宫之中自然高人一等,这骊嫱虽得宠,终究是从蛮夷小国来的,而且素日没个礼节,宫中后妃本来就对她诸多不满,因此此刻脸上也不装客套,道:“骊妹妹是新人,不知道为人娘亲的苦楚,无端是最小的公子,晋侯打小宠着,不许他出一些儿差错,偏偏这些服侍之人笨手笨脚,连个孩子也照顾不周全,还得我亲自哄着。妹妹还没有子嗣,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骊嫱听她语中颇多讽刺,便道:“姐姐说得不错,妹妹我现在乐得一个人,闲来和姞儿一处玩耍赏乐,逍遥自在,只是晋侯天天往我姐妹俩宫里跑,要添个公子公主也不是什么难事,若真有了一二子,无端今后也能多个玩伴儿,到时我可得向姐姐讨教着点,听闻姐姐向来调子有方,可别吝惜指点一番啊!”

卫姬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公子无端正在卫姬怀里无理取闹,任别人越哄他越来劲,这时来了个衣着鲜丽的娘娘,和娘亲你一言我一句的,众人都把自己丢在了一边,登时上来小孩儿气性,悄悄走到骊嫱身边,一口唾沫朝骊嫱吐过来,正中骊嫱的粉颈。众人都呆住了,骊嫱果决地上前两步,一把抓住无端的小辫儿,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无端扑在卫姬怀里,又是蹬脚又是打滚儿,口中直嚷:“娘亲,她打我……”

卫姬气得直打哆嗦,指着骊嫱:“你,你敢打我的儿子,晋侯的小公子,我要告诉主公去。”

“你这个娘亲管教不了,我替晋侯来管,就是打了又怎样,你要评理我正愁没处说呢?”两人便拉扯着,带着一众奴婢和哭哭啼啼的无端,一同往晋侯处来。

晋侯歇息处在行宫西面,隔着一个颇为雅致的庭院,通往正堂的路要经过一道小门。骊嫱等人来到门前,便被一执戟的虎贲拦住,喝道:“晋侯正在沐浴,吩咐任何人等不得进入。”

骊嫱道:“我等有要事请示主公,你且让开。”

这名虎贲毫不为所动,只把眼一瞪道:“非得晋侯亲令,任何人不得进入此门,若有一鸟一兽从此门进入,便是卑职戊守不力,诸位娘娘请回!”

卫姬先前还颇有气势,见了此人也萌生了退意,骊嫱不识此人,她却是认得的。此人是晋侯身边的一名虎贲,名唤颠颉,性情暴燥,力大无穷,有万夫不挡之勇,既担任了晋诡诸的虎贲,便只以晋诡诸的号令是从,其实人一概不认,他若守了这扇门,没有晋诡诸发话,只怕是连苍蝇也飞不过的。卫姬当下拉了公子无端退至一旁。

琼枝见骊嫱动了气,也从旁帮衬道:“你可知这位娘娘是谁吗,她就是骊娘娘,想必你也有耳闻吧?”

这虎贲依旧一副不管不顾的表情,“除非有晋侯的命令,否则凭谁都不行。”

骊嫱不知此人底细,且也是素来不怕事的,见一个小小的守卫如此蛮横,不禁也较上劲来,道:“晋侯许我在宫中不拘礼节,任意出入,整个晋王城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这个小小的宫门怎么就进不得了,你一个卫士,敢挡我的驾,可知我一声言语,便可立马要了你的性命。”

这虎贲非但没有惧色,反一把将铁戟横于胸前,“卑职只知违抗君命是死罪。”

骊嫱也涨红了脸,上前握住铁戟道:“你既知违抗君命是死罪,可知以下犯上,对娘娘言语不敬也是死罪?”

“既然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在晋候的剑下。”

“你既然有种,本娘娘就成全你。”

骊嫱当下唤过两个身后的内侍,“把此人拖出去,交给东关五,让他先把此人押入大牢,等待晋候的处置。”

颠颉将上百斤重的铁戟横于身前,大喝一声:“除非你们在我的尸体上跨过,否则我誓死不离此门。”

两内侍颇感为难,一时站着不敢动弹。

骊嫱见内侍不动,便亲自将内侍腰间的长剑抽出,掷于地上,向内侍道:“他若不死,便是你死。”

一内侍只得捡了剑,走至那守卫跟前,提剑直指他的胸脯。众人皆不敢言语,公子无端吓得张口要喊,被卫姬一把捂了嘴,心内则暗喜:“想不到歪打正着,正好看一出好戏,看她骊姬要如何收场。”于是也不劝阻,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但听一声“剑下留人”,琅琅清声,众人都转头去看,见来的是公子重耳和夷吾两人。发声的是重耳,他二人原在庭院中下棋,听得外面的响动,便出来一看究竟,正赶上这一幕。

重耳和夷吾年纪虽轻,却在宫中已有一番历练,对骊姬早就有耳闻,见了此情形当即明白了几分。

重耳道:“骊娘娘,此人我认得,乃是君父身边的一名虎贲,唤作颠颉,此人对君父忠心耿耿,深得君父信任,只是毕竟一介武夫,行事鲁莽惯了,只认死理不认人,可是今日又得罪了娘娘?”

骊嫱道:“我与卫姬有要事需面禀晋侯,谁知此人拦住不放不说,还口出无状,以死相胁?”

夷吾道:“此人干犯娘娘尊驾,自是重罪,但请念他是君父的得力虎贲,还请娘娘宽恕他这一回。”

“我若放过他,今后如何在宫中立足,岂非让奴才们都看着笑话,往后一个个瞪鼻子上脸的,谁眼里还有我这个主子?”

重耳道:“娘娘言之有理,宫中礼仪典制不可不遵,尊卑之分不可不立,便让我来代这行刑之责,如何?”

众人皆感意外,不知重耳何以要趟这个混水。骊嫱一扬头,两内侍忙不迭退下,重耳抽出自己的腰剑,直朝颠颉头上挥去,但见剑光闪处,一缕须发飘下,颠颉兀自站立不动,连眉头也不曾动一动。

骊姬道:“重耳,你这是和我开玩笑?”

重耳手捧须发,向骊嫱作揖道:“颠颉恪守君令,誓死守门,乃是为国尽忠,忠义之士杀之不祥,可此人对娘娘以下犯上,乃是不敬,今断其须发,以示严惩,以后宫中诸人必定以此为戒。”

夷吾也道:“甚善,二哥如此处置,君父定无异议的。”

骊嫱原也不通诗书,听重耳一番文绉绉的说辞,竟无言以对。众人在门口一番吵闹,内里早有人通报了晋侯,晋侯便打发人传令出来,命众人进去说话。

第十一章 火烧祭坛

一行人来到正房时,晋侯早已沐浴完毕,穿戴整齐冠冕,端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让下人梳理辫发。熏笼内燃着檀香木,袅袅青烟缓缓升腾,下人们都屏息凝气,侍立一旁。

卫姬本是提议来找晋侯评理的人,此刻见了晋侯却早没了底气,只顾拉着公子无端小声地啜泣,口内说着,“儿啊,快跟你君父说说,人家是怎么欺负你的。”

公子无端素来惧怕晋诡诸,此刻见了父亲,吓得眼泪都缩了回去,哆嗦着一句话也喊不出来,直往卫姬怀里躲。骊嫱本来就憋着一肚子闷气,此刻一齐发作起来,便把如何和卫姬起争执,公子无端如何对自己无礼,再到门口的守卫横加阻拦之情形一一说了个遍。

骊嫱瞟了眼站在堂下的重耳和夷吾,道:“主公,二公子当真是伶牙俐齿之人,满嘴的引经据典,只可惜妾身是个不懂诗书礼乐的俗人,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道理,妾身只知道宫中有上下尊卑之分,不能乱了规矩,还请主公来评评理,还妾身一个公道是非。”

晋侯此时方睁开眼,见一众人等毕恭毕敬地站着,只有那公子无端形容猥琐,躲在卫姬身后死活不肯出来,偷眼瞧着自己。晋诡诸一生拥有妻妾无数,育有公子数人,公主更是无数,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最小的无端,且今日之事皆由他而起,当下沉声道:“卫姬,无端自小顽劣不堪,原是你教导无方,寡人有数十子,何人有过此等无状之举。寡人罚你三月的俸禄,且一月之内不许无端走出宫门,以后你需好好管教无端才是。”

卫姬不敢申辨,拉了无端出来,到了宫外,无端才哇得哭出来,卫姬越想越委屈,又舍不得无端,忍不住痛哭起来。

见卫姬被晋候训斥,骊嫱的不平之气稍稍缓和了些,只是还不尽满意,又道:“主公,你看门口那虎贲应当如何处置……”

晋侯道:“这个颠颉担任寡人虎贲已有多年,行事虽然鲁莽些,但也是为了寡人尽忠。重耳的处置也没有不当之处。”

“若人人都似他那般,对妾身出言不逊,妾身以后还怎么管压得住这些下人?”

“爱姬的意思要寡人如何?”

“即使不致死罪,至少也要治他一个以下犯上的重罪。”

晋候一时沉默不语,重耳道:“颠颉冒犯了骊娘娘,理应该罚,请君父念他往日的忠心,就免了他的皮肉之苦,革去虎贲之职,将他交给儿臣,儿臣定当带回去好生管教。”

晋候本也不愿重惩颠颉,见重耳开了口,便顺坡就驴地答应下来。

骊嫱还欲再说,晋候道:“好了,你们都出去吧,寡人还要静养,准备晡时的尝祭。”说完闭上了眼睛,骊嫱虽觉得强差人意了些,也只得先退出来,回到行宫安歇。

到了晡时日落时分,晋侯带领姬妾和卿大夫们,再次到祭坛,举行最后的尝祭仪式。此时祭坛四周已设下蒲席,中间摆放数只蒸煮食物用的大鼎,正冒着蒸腾的热气。晋侯坐南朝西入席,各人依据身份高低纷纷落坐。

晋侯举起酒爵,道:“天佑大晋,我大晋受禄于天,德化育民,寡人内治宗庙,外拓疆土,无一日不朝乾夕惕,勤勉谨行,方有我大晋千里沃土,万里河山,使我大晋仓廪充实,国富民安。神明在上,如此盛日,诸位与寡人需痛饮才是。”

众臣纷纷起身,举杯贺道:“以德配天,天地同庆。”然后一口饮干杯中的酒。膳夫庖人穿梭席间,端着从晋国各地上贡的瓜果,用豆盒装了,切成四方的小块,献给晋侯。给姬妾及各公卿的则去了皮,不切块,给大夫们的则是用木盘托着,去了蒂的瓜果而已。

依据等级,果品的数量也不一样,给晋侯的榛、枣等果品为一豆,姬妾和公子的为半豆,公卿以下依次减少。上完果品,方上主食,依据惯例,国君进食五色黍米羹,其余各卿或为红、黄或为纯白色的粟米羹等,不一而论。

晋诡诸伸出两根手指,在果盒中翻动片刻,忽道:“今日的瓜果中,为何独少了木瓜?”

太宰荀息忙起身道:“回禀主公,木瓜历来由魏国于秋贡时进献,数日前有魏国使者前来,称此番进贡的瓜果,并毛皮等物,途经虢国时遭贼人抢去,只留他们几个逃了出来。”

“又是途经虢国,上次翟国进献的马匹不也是在虢国境内丢失的吗?”

“主公,虢、虞两国是通往中原各国的必经之路,别说戎狄使者,便是往来中原诸国的商贾,也时常在此处丢了货物,丢了性命也是常有之事。”

“差人去询问虢国国君了吗?”

荀息道:“已经问过了,虢公差人回复说,已在国内四处着人捉拿盗匪,若寻得货品,必当原物奉还。”

狐突道:“虢公这番说辞,臣等已领教多次,尽是推脱之辞而已,虢公近来仗着与周王亲近,愈加不把我晋国放在眼里,掠货事小,损我国威事大!”

大夫里克起身道:“虢,虞两国,方圆不过百里,因挂着个公爵的名头,素来骄横拔扈,屡屡用爵位来压我晋国一头。主公,不如让我领兵,去杀他们一下的威风。”

晋诡诸道:“不妥,你既知他与周王亲厚,怎知周王不会派兵助他,何况为了此等小事出兵,出师无名,反而让我等落个无视尊卑等级的口舌。”

众臣都知这虢、虞两国一向是晋国的心腹之患,虢国虽是小国,乃是周文王之弟,虢季之嫡系后人,历来担任周王室的卿士,一向与周王亲密。早在晋诡诸的父亲—晋武公屯驻曲沃,还未入主晋国时,虢国因帮助晋国公族子弟数次攻打武公,就和晋武公结下了梁子,而虞国依附虢国,两国在地势上互为犄角,在内政上共同帮衬,晋国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今日贡品在虢国被掠一事,又勾起了晋诡诸的心病,众臣也是心知肚明。

这里晋侯和群臣正在商议着,忽见祭坛中央冒起浓烟。有人大喊,“失火了,失火了。”

祭坛下的卫兵纷纷冲上前,因手边一时没有水源,便脱盔卸甲,就地扑打。幸而火势初起,未酿成大灾,只是等众人扑灭了火,再看那神位时,已烧得一片狼籍,祭祀之物就是未曾被烧,经刚才一番士兵的折腾也已七零八落,尤其那两副神位,被烧成了焦炭一块,唯有那一块玉璧,依然美质无瑕,只蒙了点烟尘而已。

要说这场火原是负责祭酒的一个小内竖,不小心把烛台给打翻了,落在洒了酒的茅草堆上,一时烧将起来。小内竖心急火燎,原想急着灭火,竟随手将一坛酒倒了下去,火势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待众人把祭台收拾妥当后,要寻那小内竖,遍寻不着,晋侯命士兵处搜寻,最后才在附近的井里发现了小内竖的尸身。这小内竖自知死罪,罪无可逃,便投井自寻了断。晋侯气恼万分,命人将小内竖的尸身捞起来,在神位前烧了祭神。

这一场火灾,偏偏在秋祭之日发生,令众人都颇感不安。郭偃更是连连叹气:“国家将兴,必有贞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善,必先知之;不善,也必先知之,今日之事,福兮,祸兮?”

晋诡诸率众人回宫后,便有不少大夫以天降凶兆为由,上书劝谏国君,修身养德,且针砭时政,言辞犀厉。晋诡诸为了应对众人议论,在国内举行大赦,又发布各项安民告示,减免市廛的税赋等。

饶是如此,上书的简册还是日以累牍地堆积起来,无非是劝谏晋侯“上天降下凶兆,君侯需克已修身,修法治狱,近贤臣,远奸侫”等等。更有甚者,直将矛头对准诡诸的后宫,称有嫔妃违礼悖祖,宣淫声,奏淫乐,迷惑君主,混乱后宫,一应滔滔不绝的祖训道理,令晋侯十分头疼,更兼边关不断有战报,称北边的赤戎部落连续在边境抢掠,各地纷纷要求加派兵力驻守边防。

晋侯迫于众议,于是搬出燕寝,住到外面的治朝,修身斋戒,一连多日不曾召见姬妾。

第十二章 初遇隗姒

骊嫱多日未见晋侯,倒也乐得自在,闲了和骊姞召俳优取乐,并不时召优师进宫演奏,自已则教舞伎们练习舞曲,东关五和梁五虽不及先前来得勤了,但也时常来问安,讲些宫内外的趣事,给骊姬姐妹俩解闷。

这日骊嫱见天气大好,便到玉蟾宫来走动。骊嫱带了女椒到玉蟾宫,门人见是骊嫱,向她行了礼,不待通报,便让她进去了。骊嫱进了内室,见一干婢女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脸惶恐之色,里面有嘤嘤的哭声传出。骊嫱好生奇怪,转过屏风,进去一看,原来是骊姞坐在榻上哭泣。

“这是怎么说,好端端的,谁惹你气成这样?”骊嫱挨着妹妹坐下看时,见骊姞已哭得两眼象桃子一般。骊嫱拿出自己的帕子给妹妹拭泪,这才发现骊姞的额上有一道伤痕,血迹未干,显然才伤了不久。

“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这样,有什么委屈事说出来,姐姐自然会帮你作主。”

骊姞喉哽气噎,好一会儿缓过些,才生涩地答道:“今儿一早,听说宫苑里新添了几只孔雀,我想那是稀罕物,咱们骊戎可是从不曾有的,便想去看个新奇,谁知行经万浪湖边的流风亭时,碰上几个小孩儿在假山上玩耍。其中有个小孩儿拿石子伤了我不说,还一个劲儿朝我吐口水,嘴里净说些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妹妹我听了,真想、一死了之算了。”

“小孩子顽皮惹事,也是常有的,妹妹别太往心里去。你到说给我听听,什么大不了的话,从一个小孩儿口里说出来,竟让妹妹如此当真?”

骊姞道:“他,他说……”,竟哽咽着说不下去。

骊嫱见那些奴婢愈发低了头,不敢发一声,便一挥手,让他们都退下去。骊姞方道:“姐姐,你还不知道我吗,这点伤算得什么,当初在骊戎,我从马上摔下来,折了手骨,我喊过一声痛吗,如今我伤的是心啊!我原说这晋国就不是你我该来的地方,这些衣冠楚楚的男女,他们自认是礼仪正统,中原大邦,从来不把你我放在眼里,平日就没少听冷言讽语的,这会儿有了祸事,就把污水往咱们身上泼,任他妖孽也好,祸害也罢,我是再也不愿受这份污辱了,明日就回了晋侯,让他把咱们姐妹送回骊戎去。想当初,要不是为了公子申生,也不会被他晋诡诸把我俩生生给骗了来。”

骊嫱忙捂了骊姞的嘴,“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你我已是逆浪行舟,若再一不小心失足掉水,那是没人救得了的。听妹妹刚才说,那小孩儿可是五、六岁光景,个儿不高,一对招风大耳的?”

“正是。”

“这就是了,此儿是卫姬之子,晋侯最小的儿子,公子无端,他原是在我手里挨过打的。”骊嫱便将在秋祭之时和卫姬之间发生的事告诉骊姞。

骊嫱道:“要我说,他也无非骂两句狐媚之流,以解当日之忿而已,妹妹不用当真。”

“此儿素来顽劣,我也略知一二,但他说你我是上天降下的妖孽,妲已一般的狐狸精再世,狐媚君主,败坏朝纲,上天已在秋祭之日降下凶兆,如今举国共愤,欲驱逐你我,云云。你说说这话,若非听人说得多了,岂能从一个小孩儿口中说出?”骊姞说不下去,又低头哭起来。

“如此说来,秋祭上的一场火竟是烧到你我头上来了,想来也可笑,妹妹那日不在,竟也把罪名生生给你安了上去。难怪晋侯这几日不见,原来是避人的口舌去了。”

骊嫱一股怒气上来,腾地站起道:“妹妹,你同我一齐见晋侯去,要杀要罚,总得给个说法,把咱们晾在一边任人践踏算什么。这才来了数月,就有人冲我俩扔石头,再往下指不定就扔刀子了,如今情愿大家说个明白,总比稀里糊涂的受窝囊气强。”

骊姞哭道:“姐姐,你我已是众人眼中钉、肉中刺,何必再去徒增口舌呢,愈加让人说你我俩是不安分的,何况此时晋侯恐怕也是内外交困,难以做主,你我只等此事平息一些,回了晋侯,送我俩回骊戎去就是了。”

“妹妹,你真是糊涂,你我如此一走,岂不正遂了他人的意,这祸水、妖孽的罪名便让你我坐实了。”

骊姞拉住骊嫱道:“罢了,我原也不想要多事,咱们不过在宫中多熬几年,等到申生他……”

骊姞微微红了脸,低声道:“等申生当了国君,咱们就是现在受点苦又何妨?”

骊嫱叹道:“我又何尝不想那一日早点到呢?只是这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捱啊。”

骊嫱又陪着骊姞坐了会儿,说了些宽慰的话,走到庭外,见伊豆、禾秀正在外面站着,遂道:“你们两个陪着少姬娘娘去宫苑游玩,她的安全就得由你们看着,怎么少姬娘娘伤成这样,你们象是没人事一般?”

伊豆道:“骊娘娘明鉴,今儿的事情发生得突然,我俩实在是措手不及。”

骊嫱冷笑道:“少姬娘娘说,她行走到假山一带时,你俩还在附近自顾自地采花儿,也难怪要措手不及。”

见两人低了头默然不语,骊嫱向身后的赤奴道:“这两个奴婢护主不力,竟让少姬娘娘被一个小孩儿伤了去,把她们拉到宫门口去各打二十大板。”

惩治了伊豆和禾秀,骊嫱也算出了一口胸中恶气,出了玉蟾宫,绕道往宫苑缓步而走,欣赏沿途的风光。

女椒不无忧虑道:“娘娘,伊豆和禾秀原是耿夫人身边,派来服侍少姬娘娘的,今日这一顿板子打的可是耿夫人的脸啊。”

“我要打的正是耿夫人的脸面,这两人仗着有耿姬撑腰,平日里蹬鼻子上眼,拿姞儿不当个正经主子,今日撞在我手里,少不得杀杀她们的威风。”

因时值秋日,湖边细浪点点,蒹葭依依,雪白的荻花织成一道翻滚的波浪,摇曳起伏间透出不远处犀山上错落叠障的山石,一动一静,十分得趣。

忽听一阵笑语从荻浪中传出,骊嫱原以为是哪个宫的姬妾在此处戏耍,再细听那笑声和语声,无所拘束,便断定不是宫中之人,但凡宫中的女子一笑一语都是藏着掖着,不着痕迹的。

骊嫱顿时生了好奇,走近去,拔开荻丛,见一十五、六岁的女子正一手撩了下裳,站在水边,一手在水面上拉扯着菱蔓,口中笑道:“这儿有,这儿有,哎哟,好大的红菱,都缠一起了,快帮我拉上来。”

旁边的婢女一起帮忙来拉,还是拔不起来,那女子竟不管不顾,放下了衣裳,跨前一脚,两手一起拉扯,使力把一丛菱角连根带叶地扯了上来。

“快剥来尝尝,这个又大又红的,味道肯定错不了。”

“哎呀,公主,你的衣裳和鞋子,刚刚才换上去的,都湿得不成样了,这下可怎么办呢?”婢女在一旁急道。

女椒在一旁瞧了不禁笑出声来,那两个女子方才发觉有人,忙转过身来,骊嫱见那被称为公主的女子五官小巧,鼻尖微翘,圆润的肌肤透着些许棕色,十分娇俏。

这公主看着骊嫱,开始有些羞涩,渐渐地露出惊讶之色,她上下打量着骊嫱道:“你肯定是位娘娘了,想不到晋国还有这么美的女子,要说我见过的女子也不少了,可还没见过象你这样的,当真可用美若天仙来形容!”

骊嫱从未听人如此直截了当地夸赞自己,心中顿时生了几分亲切,又见她一脸稚嫩,知道她必是头一回来宫中,有心捉弄她一下,便道:“这红菱是作祭祀之用的,任何人等不得私自采食,若被侍卫发现,是要被罚做宫中苦役的。”

女子果真被吓住了,手足无措道:“我今日初次进宫,不过想四处转转,怎么就闯下祸了呢?娘娘有所不知,在我们那儿,这菱角儿,藕条儿都是从别国来的,有时一年也难得吃上一回,我就想,这长在水里的东西怎么就这么好吃呢?今后一定要亲手从水里抓几个上来才有意思呢,没想到犯了宫里的规矩,这可怎么办好呢?”

女椒听了暗自好笑。

骊嫱见她急了,遂叹口气道:“罢了,这原也不是该我管的事,我就当没看见好了。”

公主笑逐颜开,“多谢娘娘了,对了,我看你好象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就叫你姐姐可好,不知姐姐尊姓大名。”

骊嫱不置可否,但指指她的下裳,“你这一身湿漉漉的打扮,可是不合礼节啊!被人看见又要笑话了去。”

“哎呀,刚才只顾着采红菱,把这事给忘了,我就说大国的衣裳好看是好看,累赘得很,果然刚换上就出了麻烦!”

“我的宫所距此不远,我看你的身量和我似乎差不多,你要不嫌弃,我就挑件旧衣衫给你换上,如何?”

“好极,好极,姒儿先谢过姐姐了,我听人说,诸候国后宫中的女子都是脸上一朵花,心里一把刀,今日见了姐姐,才知道道听途说的话不足为信。”

骊嫱见她眼眸澄净,语气诚恳,不觉又生了几分喜爱,于是引了她往章含宫去。这自称姒儿的女子一路雀跃,拉着骊姬问这问那,路上所见之物都要问上一遍,只听她道,“姐姐,我一开始还以为晋国偏隅西北,应是荒僻穷通之地,不曾想晋国都城竟比周都的洛邑还要气派。”

“哦,你还去过周都洛邑,你是哪里人氏?”。

“我是伊洛部落的公主,名唤隗姒,此番跟了公子初次来到晋国,方知什么是地大物博,河山锦绣,哪象我们那里,除了草原就是戈壁,要不就是大山。”

骊嫱此时方知她是嫁于晋国公子的滕妾,因晋国处于戎狄部落之间,与戎狄杂处通婚乃是常有之事,但戎狄人的女子从来只为滕妾,绝不可能成为夫人,唯有中原诸侯国来的女子才能成为正妻。骊嫱也深知这一点,因自己的戎女身份,初入宫便成为嫔人已是无此先例的了。这隗姒若是嫁于公子,身份自是更要低一等,只是晋侯公子众多,不知她是嫁于哪位公子?

骊嫱正欲询问,就听身后一男子朗声道:“公主留步。”

骊嫱心头大震,转身去看时,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公子申生,只见他衣袂飘飘,依旧是玉树临风一般挺立,只是数月不见,眉梢间多了几分憔悴。想当初从骊戎来晋国之时,长道漫漫,他与自己不过寥寥数语,当时的一声“公主”,令自己竟一路芳心婉转,如今,他还是叫自己“公主”么?

骊嫱木然站立间,隗姒已如小鹿般奔至申生身边,“公子,你来了!都是我不好,你让我四处逛逛,我却跑到水边去抓菱角,把下裳也弄湿了,姒儿知错了,你可千万别生气啊!不过,幸亏碰到了这位姐姐,她提醒了我,正要带我去她宫里换衣裳呢!”

隗姒语出连珠一般向申生诉说,一脸羞涩,又带着娇嗔和讨好之意,申生听到“姐姐”两字时,皱了一下眉,淡淡道:“这位是骊娘娘,君父的姬妾,你怎可不分辈分地乱喊,还不快拜见娘娘?”

隗姒顺从地走至骊嫱面前,行稽首大礼,一边偷偷地用眼瞧着骊嫱,嘴角满是笑意,“隗姒拜见娘娘,刚才是姒儿无礼,还请娘娘恕罪。”

没想到骊嫱如泥塑一般,对隗姒的话竟不闻不问,直至女椒在一旁轻声道:“娘娘,公主正向你行礼呢!”

骊嫱这才醒转过来,强忍着心头的酸涩,道:“公主不必多礼!公子既然来了,你也不必去我宫中换衣了,你且随公子去吧!”说毕转身便走。

隗姒起身,目送骊嫱离去,心中大为不解,不知她为何突然不乐。申生轻叹一声,道:“你同我去换了衣裳,见过君父,后宫中再不可随意走动。”

第十三章 梧桐蓁蓁

第十三章梧桐蓁蓁

申生领隗姒换过衣衫后,便来燕寝见晋诡诸。晋侯自打发申生出使周都后,已有三月不曾见世子,得知今日申生携隗氏女回到晋国,早已在大殿等侯多时。隗姒行过礼后,晋侯命人赐了两匹布帛,两盒珠玉,作为见面礼,让其退下不提,只留下申生和士蒍单独议事。

晋侯此番让申生出使周都大有深意,周都近来动乱不止,皆因数年前周庄王在位时,十分宠爱自己的庶子王子颓。庄王曾数次想改立王子颓为太子,取代太子胡齐,终未成功,周庄王去世后,太子胡齐即位,为周厘王,周厘王仅在位五年,便去世了,周厘王的长子姬阆即位。此时的王子颓已值壮年,羽翼丰满,不甘心自己当年与王位失之交臂,因此一心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将大夫瘅国、边伯、子禽等人拉笼于自己左右。姬阆十分不满,有意要削弱叔叔王子颓的力量,便借机将几位大夫的田地和爵位没收了,这五大夫便联合起一向与周国颇有夙怨的卫国和燕国,公开支持王子颓,一齐攻打姬阆,将姬阆驱逐出洛邑后,拥立王子颓为周天子。

晋诡诸此番让申生出使周都,一是以献贡之名让申生打探周都的近况,二来让申生途经伊洛之戎时,与其结为姻亲。这伊洛之戎原为赤狄的一支部落,几经迁徙,来到周都和晋国之间的洛水附近定居,与晋国互有攻伐,晋诡诸为了安抚戎人,专心对付虢国和其他诸候国,因此送出丰厚的聘礼,让申生与戎人结亲。戎人本性贪忍,只求利益、不讲是非,见是大国求亲,又有重礼相聘,自是求之不得,当下就将女儿送了过来。

晋诡诸见申生数月奔波,一脸风尘之色,一番嘘长问短之后,道:“姬阆逃出洛邑后,可知如今流落何处?”

“回君父,儿臣已打探清楚,姬阆现在郑国的栎地,郑伯一面大张旗鼓地将姬阆安置在行宫,一面使人致书于王子颓,劝其退居臣位,重迎旧王,那子颓才坐上天子宝座,哪里肯听,反将郑使逐出洛邑,儿臣听说郑国正和其他诸侯国共同商议出兵周都,共退子颓事宜。”

晋侯转向士蒍道:“郑伯历来担任周王卿士,都城新郑相距洛邑也不甚远,此事由他出面调停也是恰当,只是不知齐国既自诩为中原盟主,为何此番没有动静?”

士蒍道:“此番周王室之乱,归根到底为王室家务之事,当初庄王立太子时犹疑不定,留下隐患,才致使今日之祸,齐国如今身为盟主,无论是支持姬阆或子颓,都为不讨好之举,自是不愿轻易表态。”

晋侯沉吟片刻道,“申儿,你此去周都,看城中一切可还安好?”

“儿臣一入那洛邑,便见城中牛车遍布,除了庶民商贾外,士人、大夫出行一律改马车为牛车,卿士以上的骑牛更是身披绣帛,鼻穿金环。儿臣十分好奇,一打听,才知当今新王酷爱养牛,不仅亲身为牛秣粮、沐浴,还命都城之内一律不得以牛为食,违者处斩。君父说此事奇是不奇?”

晋侯哈哈大笑道:“不想那子颓还有这等嗜好,寡人听闻朝歌的卫侯有一爱鹤的僻好,不爱美人贤士,反把那鹤封了夫人、大夫等官职,与之同寝同食,相伴出游,想来这两人若能同处一席,把酒言欢,当视对方为知已啊!”

士蒍也在一旁笑言道:“主公,此事原也不奇,试问普天之下谁人没有个嗜厌好恶,正所谓美玉佳人,思之緬之,只是美玉难觅,佳人难得,也只得丢开罢了。只是牛、鹤再如何宠爱,终究是畜生,无非引起一时的笑谈,比不上那会说话的美人,若一旦不慎,被迷惑至深,恐怕更是为祸非浅。”

晋侯听士蒍似乎话中有话,便将话锋一转,“申生,你已见过王子颓,觉得此人如何?”

“此番儿臣觐见新王,献上礼物,新王到是十分高兴,对儿臣也礼遇有加,只是儿臣见他说话行事处处以大夫瘅国、边伯等人为从,看来那子颓于国事上也不十分做得了主。”

晋侯向士蒍道,“如此说来,只怕周室内政早已落入他人之手,既是如此,便依姬阆来信说的办。”

晋诡诸随即对申生解释道:“姬阆此前早有来信,要寡人出兵相助于他,驱逐王子颓。只因一来国内兵士大多屯守边疆,抗击戎狄,一时难以集结;二来此乃周室内乱,外人干涉恐有诸多不便,无论是姬阆还是子颓,看见寡人都要称呼一声伯舅,寡人也不好凭一时好恶拿主意。士蒍,你且修书一封于姬阆,就说寡人听闻戎狄部落正蠢蠢欲动,欲乘周王内乱之时大举侵伐,寡人愿为天子坚守边境,安抚戎狄,现已让世子申生与伊洛联姻,馈以重礼,以阻他们觊觎周都之心。”

士蒍接了令,自去修书不提。晋侯向申生道:“寡人看隗氏年齿尚幼,恐怕在你身边也无法照顾周全,你身边虽也有几个滕妾,终究不是正经大国来的,上不得体面场合。寡人曾让你自己在诸国公主中挑选,你又总说杂务缠身,一再推脱,这一拖又是大半年。你娘要还在世又该埋怨寡人只顾国事,耽误你的终生大事了。”

申生忙起身行礼,道:“君父关怀备至,儿臣心中自然明白,只是如今戎狄纷扰,我晋国战乱频仍,远非安定局面,儿臣只愿助君父成就晋国大业,为父分忧,于儿女私情上并不在意,婚姻之事请容儿臣缓缓图之。”晋侯虽有不快,但也暂时按下不提。

申生从燕寝出来,又到来仪宫见长漪,长漪见申生从周都安然返回,心里喜欢,拉他在身边坐了,问了这些日子以来的车马起居事宜,申生一一应答。

长漪道:“你新娶的妾室,隗姒,刚刚已经到我这里拜见过了。我看她温婉可人,善解人意,到是个持家的人,如此我也可以略放下心来。这些年来,你一直未娶正室,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也没有,君父连着我一起埋怨,说我这个做长姐的至今未嫁,上行下效,连着弟弟妹妹们的婚事都耽搁了,岂不是大大的冤枉?”

申生笑道:“君父说得也未尝没有理!”

长漪叹道:“我生为女儿家,处处低男儿一等,凡事都做不得主,若连终身大事也全然由不得自已,今生还有什么趣味?我今生别无他求,只愿在婚姻大事上遂了心意,纵然背上个违逆父命的名声,也在所不惜。”

申生默然,长漪又道:“隗姒虽然是戎女,你也不可亏待了她,母亲在世时常说,女人安室理家,总以品行端正,温婉贤良的为上,容貌出生到还是其次,今后若能得天眷顾,为你生下一子半女,也不是不能被扶为正室。”

申生漫不经心的听着,唯唯应诺而已。过了片刻,申生道:“我离国月余,听说君父十分宠爱骊姬,将两人封了嫔人,还赐了章含宫和玉蟾宫的主位?”

“这到不假,自姐妹俩入宫,君父十天里头到有八天宿在两宫,把别的宫里都冷落了,自然引来了众多姬妾的怨言。姐妹俩仗着君父的宠爱,也不以为意。”

正说着,有内侍报说骊娘娘来了,原来骊嫱想着申生既进宫来,难免要到来仪宫拜见公主,便也踱到来仪宫来。长漪命请进来,申生已是避闪不及,只得和长漪一起相迎。骊嫱进了殿,果然看见申生也在,心中欣喜,那申生已上前行礼道:“请骊娘娘的安!”

骊嫱眼波流转,盈盈地屈身回礼,娇声道:“多日不见世子,世子一切安好!”

长漪在旁笑道:“你们都是老相识了,何必如此见外,一口一个安啊好的,到把我弄得象个外人似的。”

长漪请骊嫱和申生入了坐,道:“骊妹妹今日怎么得闲到我来仪宫?”

“上次姐姐拜会我章含宫,我一直未曾回拜,今日天气大好,特来见过姐姐!”

“可惜你来晚了些,要早来片刻便可遇见世子新娶的隗姒妹妹了,这位姒妹妹是和骊妹妹一样的可人儿,骊妹妹见了保管也喜欢。”

骊嫱掩着嘴笑道:“我刚才已经见过姒妹妹了。”

骊嫱便将在万浪湖边遇见隗姒摸红菱,误湿了衣裳一事说了。

申生道:“贱内初来晋国,不识礼数,还请娘娘见谅。”

骊嫱道:“这有什么,我到是觉得姒妹妹自然不加修饰,可爱得很!”

长漪道:“前日耿夫人送了我两瓶辛夷蜜露,我还没舍得开,今日难得你们都在,不妨拿上来让大家品尝一番。”

不多时公主的贴身婢女沫儿端了蜜露上来,用三只精致剔透的玉杯装了,放到案几上,顿时只觉满殿生香,沁入心脾。骊嫱见那玉露色泽透黄清亮,衬着玉杯那水润的绿色,真如瑶池琼浆一般。

长漪先端起一杯,啜了一小口,骊嫱和申生伸手去拿,不期两人手背相接,肌肤相触,两人心头皆是一震,忙收回了手。申生道:“娘娘先请!”

骊嫱柔声道:“请世子先用!”

长漪笑道:“看你们这般,就是相敬如宾的新婚夫妇,也不过如此了,你们若再推来让去,我可就赏了他人了。”

骊嫱和申生这才端起玉杯来,各自喝了。申生道:“只听说辛夷可以入药,有通窍的效用,却不想还可以用来做蜜露!”

“辛夷花花期短,一树也不过开数十朵,所以花蜜极为难得,听说采食过辛夷花的蜜蜂宁愿饿死,也不愿再采食别的花蜜。这是耿国上贡来的,总共才五瓶,耿夫人给了我两瓶,妹妹觉得好,就带一瓶回去给姞妹妹也尝尝。”

两人又坐了会,申生便起身告辞,骊嫡也向长漪告辞,长漪将一瓶辛夷蜜露包好了,交给女椒收着,送到殿门口。骊嫱在前面,申生跟在后面几丈开外,两人均不急不徐地走着。

走到前庭一棵梧桐树下时,骊嫱停住脚步,对女椒道:“我的丝帕好象落在了殿里,你帮我回去找找。”

女椒去了后,骊嫱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申生也慢慢走上前来,两人在梧桐树下站定,相距不过数尺。两人一时相对无语,骊嫱抬头看着籁飒作响的梧桐树,道:“看这棵梧桐其叶蓁蓁,繁盛茂密,不知何时才能结出果实来呢?”

申生叹道:“它虽然身为梧桐,高贵于其它顽木,却一生身不由己,在何处生根,全由他人作主,春来长叶,冬来凋零,随四时节气而动,因天地雨露而长,人如此木,奈何风雨啊?”

“公子何必如此悲观,公子正是年轻有为,英姿勃发之时,有什么事是干不成的呢?”

申生只轻轻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来,双手奉上道:“这块帕子也该物归原主了!”

骊嫱见那方丝帕依旧洁白如初,心中生起无限涟漪,道:“我当初两次将帕子掷于地上,难道我的心意公子还不明白吗?公子最终还是将我的丝帕捡了起来,可见我与公子是心有灵犀的,这块帕子就请公子收好,见物如见人罢了。”

此时女椒已走了过来,骊嫱遂向申生施了一礼,转身去了。

第十四章 梁五趋礼

骊嫱回到章含宫后,一连几日心中不乐,连饭也懒得用。这日细柳见骊嫱又在榻上歪着,端了饭菜上来,低声道:“娘娘两日不曾好好用膳了,今日奴婢特意让膳房炖了天鹅竹笋汤,娘娘要不用一点。”

骊嫱懒怠回答,只摆了摆手。细柳见饭菜凉了,便悄悄地又撤了下去,换了两个热菜重新端上来,骊嫱也不知躺了多久,琼枝过来回道:“骊娘娘,少姬娘娘来了!”

骊嫱这才缓缓起了身,道:“让她进来吧!”

骊姞进来时,见一桌饭菜犹自摆着未动,再看骊嫱鬓发散乱,眼里全无神采,何曾见过她这等模样,当下心疼道:“这都到戌时了,还未用膳,可是病了不成?”忙伸手去探骊嫱的额头。

骊嫱拉住骊姞的手:“我不碍事,妹妹忘了,我要病了,你哪里还能这么自在?”

骊姞含笑在骊嫱身边坐下,骊嫱的意思她自然明白,姐妹两人虽从小一处长大,脾气却各不相同,骊嫱自小要强,处处爱耍性子,自己一向都迁就着她。那年骊嫱出痘子,一月之内不能出门,骊嫱在屋里哪里呆得住,天天拉着骊姞在屋里陪她,给她唱小曲儿,才肯安心喝药,否则便誓死也不治病。父亲虽为一国之君,也拿她束手无策,只得依了她,命骊姞和一干仆从日日陪她唱戏作耍,方才安下心来喝药。后来两人都到立笈之年,骊姞也如小时一般,只要骊嫱得了病,无论大小,都在旁守着,亲自看汤喂药的,骊嫱平日里凡事也常替骊姞做主出头。

“既没病着,却又是为何?”骊姞亲手盛了碗米饭,用天鹅汤泡了,递与骊嫱吃,骊嫱此时觉得有些饿了,便在骊姞手里吃了几口,才道:“昨日我撞见公子申生了。”

骊姞手里一松,险些将碗打了,骊嫱道:“我平日就说你遇事沉不住气,你看看你,若在晋侯面前,成何体统?”

“他,他,三月不见,还好吗?”

骊嫱见妹妹宛如失了魂一般,也不禁叹了口气,将在宫苑中遇到隗姒之事讲了一遍,末了说,“妹妹,你我虽贵为嫔人,实则还不如一个世子妾,那隗姒尚可随心所欲,出入宫廷,你我不过是养在池中的鱼,任人赏玩罢了。”

骊姞明白姐姐的委屈,自己何尝不是一样的想法?进来这宫禁,便再也出不得,禁锢自己的不仅是这深院高墙,还有繁复的规仪宗法,所幸的是,自己虽不能常得见申生,只要听见关于他的消息,就算是一丝半点,也就心满意足了,想到申生还没有大婚,说明他心里还是有姐妹俩的,骊姞便有些许的安慰,如今乍然听说申生娶了隗姒,骊姞心里象被针扎了一下,越发地空落起来!

半晌,骊姞才道:“那隗姒长得什么样?”忽然又含涩道:“既是伊洛来的公主,想必也不会差吧!”

“你总有见到她的一日。说来好笑,她见了我,一口一个姐姐的,可惜她是申生的小妾,否则我真心是想把她当作妹妹的。”

见骊姞有些发愣,骊嫱轻抚骊姞额上的伤疤,道,“妹妹的伤可曾好些了?”

“已经不碍事了,姐姐那日让赤奴打了伊豆和禾秀,恐怕没有个把月两人起不来床,到也好,我眼前可清静几日。”

“你放心,晋候那边我自会去说,断不能让卫姬和公子无端平白得了便宜去。”

“罢了,咱们眼下正在风口浪尖上,还是少惹是非为妙。”

“此事明摆着是有人妒忌咱俩受晋候的宠爱,借秋祭之火四处散播流言,暗中诋毁你我,我就不信,以晋候平日对咱们的宠幸,会相信这些没来由的流言秽语。

骊姞知她个性执拗,认定的事不肯挽回,便也不去多劝了。

两人各怀了一样的心事,相对无语,坐了一会,琼枝点燃大殿内的蜡烛,两人方才发觉天色已黑。骊姞正欲告辞,内竖且来报说梁五前来请安。原来骊姞额上受了伤,骊嫱惩治伊豆和禾秀之事早已在宫内传遍,晋侯也得了信,便打发梁五过来看看。

梁五进殿行了礼,骊嫱道:“二五儿,我们姐妹可是白疼了你,你干娘额头上见了伤,你此刻才来省视,可知平时别看你干娘前、干娘后喊得亲热,都是唬弄我俩的,这会子真有了事,便人影儿都不见一个。”

梁五忙磕头不迭:“婶娘也太冤枉五儿了,近来边境战事迭报,主公忙得顾前不顾后,少不得我和东关五瞻前马后地跑腿传令,实在是不得空过来请安。可是五儿就是跑断了腿,也得爬着来看望婶娘和干娘不是,这不刚得了个空儿就赶来了?”

“妹妹,你听听,这可是嘴上抹蜜,腿上抹油不是,前些儿还不论早晚都来省视,这两日就能忙成那样了?我问你,今日晋侯召了谁去寝殿?”

“回婶娘,五儿不敢说谎,主公召的是耿夫人。”

骊嫱脸色一沉:“亏你还有脸来,前几日哄我说晋侯忙于国事,不召姬妾,也就罢了,今日怎么会心血来潮要见耿姬了?你和东关五成日在晋侯身边,不说替你干娘在主公面前多提个醒,好歹也帮着我俩张罗些,你到好,反帮衬起外人来!”

“婶娘,这事真怨不得我啊!我和东关兄在晋侯面前没少说两位娘娘的好,说好说歹,就差没把主公给架过来了。那耿夫人晋侯本早已丢开的了,今日不知怎地特意来见主公,在主公面前说了一大通话,也不知说了什么,主公今日就将她留下了。这实在是不关五儿的事啊!”

骊姞道:“你先起来吧,我俩知道你是孝顺的,刚才不过和你说着玩儿。”

梁五这才敢起身,凑到骊姞跟前一步,道:“五儿听说干娘被人伤着了脸,心中焦急地很,私底下找了医官,配了几副药,据医官说此药不仅能生肌祛疤,且能润泽肌肤,干娘不妨用着试试。”梁五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玲珑的小瓷瓶来,递与骊姞。

骊姞接过,打开瓶盖,见是琥珀色的半透明膏药,闻着一股淡淡的异香,便道:“小五儿还是挺有心的,早就听闻中原国家的女子各有驻颜奇方,或服食药丸,或涂抹药膏,可使容颜永驻,如二八少女,小五儿不妨也为我和姐姐寻些个方子来试试,总比我俩成天抹那些个羊脂膏强!”

梁五笑道:“干娘不说我也已经想着了,五儿已经着人去配那驻颜药方了,因里面有一味桃花,需要当年春分节气之前开的桃花,将花瓣采下来后,晒干、磨成粉,再和了药埋在地下过一冬才能取出,所以要迟些才能孝敬两位娘娘。”

骊姞笑道:“不想五儿于这女红上面也十分精通。莫不是曾经亲身试过?姐姐,我看这两个五儿都肤若凝脂,可不就是天生的美人坯子,若真是个姑娘家,非把我和姐姐也比下去。”

一番话将骊嫱和婢女们都笑起来。梁五知骊姞存心打趣他,也不在意,只道:“干娘,晋侯得知娘娘伤着了脸,也是十分挂念,只因国事繁忙,一时抽不出身过来,因此打发孩儿过来看看,娘娘要是缺点什么,孩儿可立刻和主公说了,吩咐人拿过来。要我说,那事原是小娃儿不懂事,玩闹些也是有的,可恨那些奴婢们连主子也护不住,让干娘被一个娃儿伤了去,真是罪该万死,婶娘处罚她们也是应该的。”

骊嫱冷哼一声:“小五儿,敢情你巴巴跑过来是晋侯的意思?”

“婶娘又错怪五儿了不是,晋侯知道这空档儿总是我要过来省视干娘的,便命我过来先问候着,也好让两位娘娘安心,主公说了,一切他自会为少姬娘娘作主。干娘如无别的吩咐,五儿这就回去禀报主公,也好让主公放心些!”

“你去吧!”骊姞道。梁五这才如得了大赦一般退出来,自去向晋侯复命不提。

骊嫱向骊姞道:“妹妹,这回只怕你想回骊戎也回不去了。我看晋侯似有意疏远你我,换了往日,但凡你我有个头疼脑热,他哪回不是巴巴地赶来嘘寒问暖,如今却言国事繁忙,显见是推搪之辞。”

“他若丢开我俩又如何,正好落得个逍遥自在,你我难道还在乎这个嫔人的位分?”

“妹妹想得简单了,如今人人以我俩为眼中钉,无一不除之而后快,如没了晋侯给咱俩撑腰,别说逍遥自在,只怕尸身都不知要葬在何处。”

骊姞低头不语,这后宫中的规矩她是知道的,当初在骊戎,自己有幸生为嫡公主,见了多少后宫中兵不血刃的杀戳,男人们在疆场上保家卫国,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尚且能死个明白,女人们在宫中争名夺位,同样杀人于无形,却常常是死得不明不白。母亲贵为夫人,常说的一句话是,如有来生,不求为后为妃,只求是个男儿身,可以堂堂正正地与对方一较高下。

第十五章 优师献言

此时女椒从外头回来,骊嫱劈头就问:“今儿一早便不见你人,这是去哪了?”

“奴婢和女姚去了内府司领取这个月的月例去了。”

“怎么出去前也不和我说一声?”

“奴婢看见娘娘一早就身体欠佳,歪在床上,所以没敢来打扰,想来这是章含宫的规矩,娘娘也是清楚的。”

骊嫱将脸一沉,“别人和我来讲规矩也罢了,你也来和我讲规矩,如今我既然做了章含宫主位,这规矩也得改改了。以后章含宫的月例由你和细柳去领,不用女姚经手了。”

“女姚是耿夫人亲封的掌仪,掌管章含宫的用度收支,恐怕娘娘不能一句话说改就改了吧。”

“耿夫人执掌后宫,事务繁杂,这种小事哪里件件都管得过来。就照我说的办,回头我和她知会一声就完了。”

女椒也不敢再吱声。

骊嫱又道:“我听说今日晋候召耿夫人侍寝,这耿夫人虽执掌后宫,但多年不曾受召侍寝,今日可是千载难得的恩宠啊!你跟我好好说说这个耿夫人,我对她可是好奇得很。”

“回娘娘,这耿夫人是耿国人,入宫已经多年,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初入宫时,也颇得些宠爱的,晋侯后来纳了别的姬妾,尤其是纳了齐姜夫人后,便不大将耿夫人放在心上了,那耿夫人到也安份,从不与人争宠,后来齐姜夫人去世,晋候让耿夫人做了惠安宫主位,见她料理宫务颇为安稳妥贴,便扶她做了次夫人,掌管后宫事务,但晋侯今日会召她侍寝,确实出人意料!”

骊嫱略有所思,打发女椒下去,向骊姞道:“这个耿夫人既然久不侍寝,为何今日晋候会突然召见,我看其中必有蹊跷。”

骊姞道:“我看晋侯是个喜新厌旧的,论年轻貌美,宫中谁人能比过我俩去,想来晋侯不过是一时的兴致使然,哪能就真的转了性了。姐姐大可不必过虑。”

骊嫱只得叹道:“但愿如此吧!”

骊姞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回宫,骊嫱叫过赤奴来,让他送骊姞回去。骊姞带着婢女止水和赤奴往玉蟾宫走。这止水虽不是骊姞从骊戎带过来的,但对骊姞尽心尽力,颇得骊姞的信任。三人经过万浪湖时,骊姞突然心血来潮,对止水道:“你看这雪白的芦花,要是拿回去插在那只主公送给我的仙鹤渡莲四棱方壶里岂不是好看?”

止水看天色已暗,道:“娘娘,天已黑了,不如明日再来吧。”

“无妨。”

骊姞提了下裳,来到湖边,采了一大束芦花,用帕子兜了,抱了个满怀,心满意足地上岸来。止水道:“早知娘娘如此贪玩,就该打个灯笼出来,如今看天都黑了。”

不料一句话提醒了骊姞,骊姞道:“打个灯笼出来玩,岂不是更有趣,你快回宫去找两个灯笼来。”

止水也动了顽皮的心思,回宫去找了两个灯笼和一盏油灯过来,笑道:“在我们莒国,虽然没有楚国云梦泽那样的大湖,但湖泊河沼也不少,奴婢记得小时候,常和族里的兄弟姐妹们在河边抓鱼虾,夜间时分,在水里放一只网兜,然后点上一支蜡炉放在旁边,那些鱼啊虾啊见了亮光跟见了宝贝似的,一个劲地往兜里钻,一晚上不知能抓多少。”

一番话说得骊嫱兴趣盎然,遂让止水也拿灯笼照着水面,看可有鱼虾过来。果然不多时,来了不少小鱼儿,围着水边的芦苇丛,在明晃晃的灯烛照耀下打着转儿。骊嫱徒手抓了半日,却什么也没抓到,两人玩了许久,听见宫中的更鼓已到了戌时,方才罢了手,提着湿漉漉的裙摆上来,往玉蟾宫来。

三人经过假山时,骊嫱还兀自兴致不减,和止水约定了明日再来。忽听头顶上传来一阵响动,假山上似有什么东西坠下,骊姞还不及抬头去看,身后的赤奴一把推开骊姞,就地打了几个滚,只听轰隆一阵巨向,一块大石从假山上掉落下来,砸在地上,又滚出了几丈远,方才停下。

骊姞和止水都吓得面无人色,赤奴站起身来,一个腾跃翻上假山去,却哪里还有人?

骊姞惊魂甫定地回到玉蟾宫,吓得一连多日不敢出宫。赤奴回章含宫后,将此事告之骊嫱,骊嫱恨恨道:“这事不必说,必是耿姬她们出的主意,我前几日让你打了伊豆和禾秀,她必是报仇来了,改日我定要向主公禀报此事,让主公给个公断才好。”

骊嫱第二日天还未明便起床,吩咐下人给她沐浴梳妆,到了隅中时分,将一众舞伎叫来,命她们将新近操练的一支舞先跳将起来,一面又喊了优师并一众乐工为其配上雅乐,匏丝合奏,正是晋诡诸最爱听的郑乐小调。优师弹琴,乐工吹笙,一时铮铮咛咛,嘈嘈切切,筝管合奏,十分恰到好处。再看那一众舞伎,因着骊嫱多日悉心调教,无不是体态曼妙,一颦一笑皆风情万种。

因骊嫱嫌晋舞太古板,便将晋舞中那繁复、单调的仪式步态给改了,换上戎人舞蹈的不羁和自如。骊嫱一番打点妥当,又命人摆下了果点,看着快到酉时,估摸晋侯正是政务处理完毕,用膳前的休息时刻,便打发女椒去燕朝请晋侯。

不多时女椒便回来说,“晋侯已到耿夫人的惠安宫用午膳了。”

骊嫱一腔热情被当头泼了凉水,哪里肯甘心,心想:此时如让人去请晋侯过来,耿姬那里是断不肯放的,我偏不信,主公宁可去那老妇处,也不来我这里。便道:“打发几个小内竖,守在惠安宫门口,待晋侯出来时,请晋侯速来章含宫,就说我这里安排下了歌舞,请主公过来赏曲解乏。”

女椒自去安排,骊嫱这时也无心用膳,命舞伎先下去听令,自已则靠着案几思忖着,一面让优师捡那清雅舒缓的曲子奏来听。

优师拨弄起琴弦,曲声轻慢,不知不觉间,骊嫱神思恍惚,竟似走到了一处郊野,四周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不辨所以,骊嫱正惊疑间,忽见公子申生在前不急不缓地走,自己赶忙跟上,怎奈脚下似陷进泥淖一般,迈不开步,眼见申生越走越快,与自己相距愈来愈远,那白色的雾也渐浓,几乎要将申生的背影吞没,骊嫱急得大喝一声,“公子!”忽听一声刺耳的“铮咛”之音,骊嫱睁眼看时,见优师停了抚琴,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自己。

“娘娘可是醒了?”

“你刚才一直在弹琴么?我竟睡过去了?”

“娘娘可是梦到了什么?”

骊嫱盯着优师,“你可是听到了什么?”

“娘娘,人心本静,感于音而情自动,五音之中,宫、商、角、徽、羽相应于人之五志,各得其位,自抒其志,僻如,悦于脾,则感于宫音;哀于肺,则感于商音;忧于肾,则感于羽音,小臣刚才一曲适在清徵之音,竟使娘娘思绪大动,可知娘娘是思虑过甚,一言一行皆是于心有违啊!”

骊嫱盯着优师,自己虽常召他奏乐,却从不曾象今日这般看他仔细。见他眼眸清朗,一抹嘴角的微笑若隐若现,自然也是当世美男子,只是少了申生的英姿勃发,文雅之中更多一分捉摸不定的狡黠。

骊嫱道:“不想乐师大人不仅唱得好歌,奏得好曲,还是满腹经纶的饱学君子,也不枉我和主公当初提拔你的一番心意。”

“主公和娘娘的提携之恩小臣铭记在心,必当竭力相报。”

这时女椒过来禀报,刚才打发去请晋侯的人回来了,说东关五差人传话出来,晋侯今日不来章含宫了,晚上就在惠安宫歇息。下人们只得先行回来向娘娘交差。

骊嫱一时性起,伸手将面前的一盘梨打翻在地,就见优师长身而起,走到案几前,将地上的一枚梨捡起,放入口中咬将起来。

“你好大胆子。”骊嫱斥道。

“此梨甘甜脆美,本为人间之美味佳果,却被娘娘掷于地上,枉费了它三年寒暑、栉风沥雨方始长成,不如让小臣成全它的良苦用心罢!”

骊嫱冷笑:“你既这么爱吃梨,把那果核一并吃了吧,便更有心了。”

优师摇头轻叹:“若论有心之人,非娘娘莫属。”

“此话何意?”

“乐本无情,听者辨之;梨本无心,怨者生之,娘娘举手投足间,无不见其心机,可谓心意昭然,如斯若揭,娘娘敢说自己是无心为之?”

骊嫱渐渐平了怒气,注视优师道:“依乐师大人的说法,我这一举一动,竟都逃不脱别人的眼去?”

“燕鹊嘈嘈,一丝风吹草动便鸣燥不止,猎手一箭而贯之;唯有狡狐,欲擒之先却之,欲行之先退之,迷其踪,藏其心,非猎中高手不能窥其踪迹。晋侯戎马半生,征战无数,可谓精于猎场久矣,天下又有多少人能逃过他的眼呢?”

骊嫱于绣褥上端坐了,肃容道:“乐师一番话,竟让我刮目相看,难道这世间没有猎物可以逃出猎者的手去吗?”

“娘娘,流水无情,何曾因一草一木而停留,日月辉照,只随四季循环而轮转,然而流水再急,沟渠可以导之蓄之;日月虽耀,乌云可以蔽之隐之,纵然再高明的猎手,也是有短处可寻的。”

骊嫱沉默片刻,道:“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命人把果点赐了优师,自己独坐寝殿之中,一晚不曾合眼,但听着宫中的滴漏之声,到了近天明时分才昏昏睡去。

第十六章 恨君无情

骊嫱一连多日不曾见着晋侯,心中也逐渐不安起来,天天打发女椒去请晋侯,晋侯那边却总以政务繁忙为由推脱。原本东关五和梁五还亲自走出宫来,让女椒侯着,自己进去通报,再往后便懒怠出宫了,只让内侍代为传话,让其回去侯着,不要前来烦扰。一连数日,女椒总是哭着回来向骊嫱禀报,一来是怕骊娘娘以后失了宠,自己也没个依靠。二来更怕请不到晋候,回去后被骊嫱责骂。

这日骊嫱又差她去燕寝门口侯着晋候,女椒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娘娘干脆杀了奴婢吧!现在合着宫内都知道娘娘天天请主公的安,却天天被拒之门外,奴婢在宫门口被人嘲笑、辱骂都不算什么,可娘娘丢不起这个人啊!”

骊嫱正因此事着恼呢,见女椒一番哭泝,戳着了自己的痛处,怒道:“你好歹也是晋候跟前服侍过的,如今却连个人也请不来,反说我丢人,章含宫的脸面还不是让你给丢光的。今日先罚你到宫门口跪着去,我亲自去请主公来,若请得来便罢,若请不来我先拿你是问。”

女椒哭哭啼啼地走出去,跪在门口的石阶上。骊嫱犹是一腔怒气未消,细柳在旁边劝道:“那些守门的卫兵娘娘也是知道的,个个凶神恶熬一般,哪里说得进理去,女椒想必也是受了不少委屈,才无意触犯娘娘的,娘娘何必如此动怒呢?”

骊嫱知道晋候因秋祭失火一事尚不能释怀,宫内流言四起,需暂避口舌,但此等事情可大可小,可轻可重,全凭晋侯一人之念,若当真便信得,若不信恁人再传也是无济于事,显见她姐妹俩在宫内根基尚浅,自己于晋侯终究是无足轻重,否则如何昨日还是百般宠爱,只因些许空穴来风之事,便将她们姐妹俩抛到一旁,冷落多日。

骊嫱怨归怨,心内对自己还是颇有自信的,在这宫中,论容貌,无人可以出其姐妹之上,两人正值二八芳华,如那含苞欲放的蔷薇花,哪个得了蜜的蜂蝶不流连往返的,晋侯正在兴头之上,骊嫱不信他晋诡诸就能从此撂开了手去。

骊嫱让人备下轿辇,径直往燕寝而来。途经宫苑时,骊嫱命人缓缓而行,自己打上帘子,沿路欣赏景致。

时值初冬,园内略有些萧条,草木大都萎谢了,只有那湖边的千杆芦荻,黄了大半枝叶,依旧迎风挺立,被风一吹,满湖满园都躁动起来。

骊嫱忽想起一事,问跟在轿旁的内竖且道:“这道旁原先不是都种上蔷薇了么,怎么换成木姜子了?”

内竖且答道:“回骊娘娘,因耿夫人喜欢木姜子,说那花朴实,不惹眼,叶子又可作香料,比那些妖娆无实的蔷薇来得好多了,因此命人全换去了。”骊嫱沉了脸,作不得声。

到了燕寝门口,骊嫱下了轿,见门口有两个执戟的武士守着,骊嫱因经历了前番颠颉一事,知道这些卫士都是认死理的,如今今非昔比,更不可鲁莽行事,便让细柳上去,向卫士通报求见晋侯。

细柳上前将来意说明了,这卫士连正眼也不往这边瞧,只大声道:“主公此刻正在休憩,任何人等不得打扰。”

那守卫声若霹雳,把细柳唬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道:“有劳这位将士,能否通报一下主公身边的内侍总管东关五,请他出来一见?”

卫士喝道:“庙堂肃穆之地,岂是你们想进就进,想见谁就见谁的?速速离去,否则别怪刀剑无情。”

骊嫱在一旁早没了耐性,想着今日已经到了此地,就算拼了性命也要见上晋侯一面,否则再无脸面回宫,便上前道:“你不予通报也罢,我便在此等晋侯出来,主公一时不出来,我便等他一时;他一天不出来,我便等他一天。你若嫌我们玷污了这肃穆之地,大可用你那刀斧伺候,我骊嫱今日若能拼个血溅三尺,得见主公一面,也算偿了心愿。”

那守卫见骊嫱说得斩钉截铁,竟连性命也不顾了,当下也无法,只得将眼一瞪,随她去了。

骊嫱于大门外站了,正朝殿门,昂首而立。十月秋末冬初的风已是扑面地凌厉,细柳忙从轿上拿了件貂皮大氅给骊嫱披上,又拿了暖手炉塞进骊嫱手里,其它的婢女和内侍也都在主子身后站成一排,权当遮挡些寒风。

骊嫱站在门外,借着风势,隐约听见殿内有奏乐之声,尤其那钟磬声,绵长悠远,一声声飘至庙堂之外,于寒风之中听来格外刺耳。骊嫱站了不多时,见众多膳夫、庖厨捧着簋、豆等食器从北面的膳房逶迤而来,骊嫱仔细看去,有驼峰、鲍鱼、獾掌等大菜,有蜜糕,蒸饼,饵卷等做得精致小巧的点心,另有烤灸用的整雁和整鹅等。

此时本应是各宫中用晚膳的时候,骊嫱方觉得腹中饥饿起来,换了以往,她都是在宫中等晋侯来了一起用膳,晋侯知骊嫱喜爱酥酪甜点,便每日让膳房取当日新鲜的牛乳,慢火熬了几个时辰,取那酥油现制而成,每制一道酥酪,必得费上大半日的功夫。如今已非往日,换了主人的菜肴自然也换了样式,只不知又是晋候为谁而准备的。

站了约摸一个时辰,细柳和琼枝见骊嫱已是嘴唇泛白,摇摇欲坠,连忙过来扶住,细柳道:“娘娘,咱们要不去殿角底下歇会吧,奴婢怕娘娘身子支持不住啊!”

琼枝道:“娘娘,咱们这样等下去何时是个头啊!主公可真是够狠心的,自己美酒佳肴,吃饱喝足了,竟让娘娘在风口里站着,一点都不顾惜往日的恩情,娘娘又是何苦来呢!”

细柳道:“这也怪不得主公,都怪门口那些下作奴才,望着谁得势了,谁失势了,就一个个攀高踩低的,不肯往里通传,主公要是知道娘娘在这里,早传令进去了。”

骊嫱斥道:“你们都站一边去,我何曾要你们扶了。”细柳和琼枝只得退开,站立一旁。

再说骊嫱一行侯在燕寝门口几个时辰,早已惊动了合宫上下,骊姞第一个得了消息,立刻坐轿赶来,见了骊嫱,一把抱住哭道:“姐姐,早依了我,咱姐妹俩回骊戎多好,何苦还在此受这等屈辱,姐姐你从来是娇惯了的,哪受得来这种苦楚。这里寒风刺骨,别说姐姐,铁打的人也经不住啊。姐姐快和我一同回去,晋侯不见也罢。”

骊嫱也不禁噙泪道:“妹妹,你忘了娘亲总说,人活宫中,无非一个忍字而已,忍不得剜心之痛,去不了附骨之蛆。如今你我既已入得此中,断无生脱之理,唯有勉力自救而已。妹妹放心,此处的风再大,也不过如此,哪里比得上咱们骊戎大漠上的风沙,妹妹忘了‘七月草折,八月肃霜,九月飞雪了么’?”

骊姞正欲再劝,就听宫门口一阵铁戟鸣锵之声,众卫士手举长戟,齐声道:“恭送娘娘!”抬头看时,见众人簇拥着一个花枝招展的美人走出来。骊嫱虽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的。

这美人在宫门口站住,转身道:“有劳两位总管大人相送,以后多有搅扰之处,请还见谅!”

那美人与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东关五和梁五,这两人各自掬着笑,向美人作揖行礼。梁五眼尖,一眼瞥见门口站着的数十人,为首的正是骊姬姐妹,于是一拉东关五,两人对了下眼色,便转身向宫内去了。

骊姞见此情景,来不及叫住两人,只气得骂道:“好没良心的狗奴才,前些日子还巴巴地凑前赶后,一口一个干娘的,这才几日,风向一变,就跟着肉腥味儿跑了,亏我还跟他说了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

骊嫱冷冷道:“妹妹何必动怒,你我长在宫中,见过的奴才岂非多得去了。别说是认了亲的干爹、干娘,就是亲侄儿,亲儿子又有几个是拿真心对待的。富贵时养的都是儿,遇着难了一个个都成了白眼狼,见了谁都恨不得咬上一口。”

但见这美人出了宫门,见了骊姬姐妹,施施然走到两人身边,笑道:“难得在此地遇见两位,两位娘娘不在温暖如春的宫里呆着,怎么偏偏喜欢往风窟窿里站呢?”

见骊嫱盯着自己打量,那美人扑哧一声笑道:“两位只怕想不起我来了吧!也是,我原先只是一个端盂递水的滕女,就象这宫里遍地的野花一样,连个名儿都没有。谁想到天意难测,我竟得到上天的眷顾,成了晋侯身边的宠姬,偏偏有人又从宠姬变成了站宫门的,唉!可是应了那句话,凡事别得意在先了。”

第十七章 病榻陈情

骊嫱细瞧她眉眼,才想起此女正是那日在鹦鹉楼宴饮时,逗弄鹦鹉的那个女子,当时她跟在耿姬身旁,低眉顺目,是个连头都不敢抬的滕女,不过比婢女略强些,如今竟也朝她抬着头说话,大有扬眉吐气之势了。

骊嫱当下冷冷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个养鹦鹉的,不过被晋侯宠幸了几天,就把自己捧上了天,你去打听打听,这宫里被晋侯宠幸过的宫女有多少!鸡蛋还没捂热呢,到想着抱小鸡了,真真可笑。我俩再不济,还歹也是个娘娘,这宫里哪一个,有名位无名位的,见了我俩不要喊一声娘娘!你一个滕妾,对着我俩耀武扬威,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

这美人听后又羞又愤,按理骊嫱是嫔人,位分在自己之上,自己理应行礼在先,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但骊嫱气势还在,被骊嫱一顿抢白,美人更是理屈词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正气恼间,就叫身后传来一声:“蕙儿不得无礼!”

众人转头去看,见一宫装妇人在众人簇拥下,走下轿辇,往这里缓缓而来。此人容貌端庄,神情平和,打扮也颇清简,只穿一件沉香色的夹棉素纱长衣,外面披了件半旧的毛毡斗蓬,来的正是耿姬。

那被称为“蕙儿”的美人忙来到耿姬前,含嗔道:“姐姐怎么才来!”

耿姬也不答理她,行至骊姬姐妹跟前,微笑着行颔首礼,然后才转向美人道:“蕙儿,晋候虽亲口答应封你为女御,但诏书还未下来,仍是滕妾而已,怎可见了两位娘娘不行正礼?”

蕙美人本想着耿夫人来了,可以给自己撑腰,不想耿姬竟照章办事,不给自己情面,无奈之下,只得过来给骊姬姐妹一一行叩拜大礼。骊嫱转头,也不作应答,蕙美人兀自起身,一脸委屈,站在耿姬身旁。

耿姬道:“主公可用过膳点了?”

蕙美人道:“用过了,主公今日心情大好,比平日多用了些,还称姐姐想得周到,送的都是主公最爱吃的。”

耿姬点头,“主公现在可是在处理政务?”

“主公正在批阅奏章,正等着夫人进去,帮忙整理书简奏折呢!”

“我知道了,你先回宫吧。”耿姬说完便向宫门走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住,转身向骊姬姐妹道:“骊妹妹可是想面见主公?”

骊姞忙道:“我和姐姐已在此处等候多时,只恨那守卫拒不通传,耿姐姐若能代为通传,让我俩见上主公一面,定当感激万分。”

“妹妹无需动怒,他们也是职责在身,身不由已,且待我向主公通传,妹妹稍安勿燥。”说完带着奴婢们进宫去了,那一众卫士挺起了胸膛,齐声道:“恭迎耿夫人!”

骊姞道:“姐姐,这耿姬到象是个通情达理的,不似那个蕙美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骊嫱不语,暗自思索怪道晋候多日没来章含宫和玉蟾宫,原来是有了蕙美人这个新宠,不用说,此人必是那日鹦鹉楼宴饮过后,耿姬呈到晋候跟前去的,可恨这个妇人,觑着姐妹俩受冷落之际,不失时机地在晋候跟前献媚,可恨自己无法见晋候一面,否则凭自己的手段,定能让晋候回心转意。

骊嫱眼见耿姬被人簇拥着进了宫门,心下愤愤难平,想自己不久前还是宫闱殿阁,任意出入,那些虎贲、卫士之流在她眼里也都是些奴才,和内竖、奴婢没什么两样,自己何曾正眼瞧过他们,可如今却被这些奴才拦在门外,还被恶言相加,自己除了束手无策,还要看着这些狗奴才在面前耀武扬威。

骊嫱内心辗转难平,又想那晋侯当真是善变、难测之人,多日的荣宠一夜之间全抛诸脑后,任自己被他人作践不闻不问,还由着一个已过昭华的平庸妇人,取代自己,出入宫庭,可知母后当初说得没错,男人真真是不可靠的。

骊嫱强忍着心中的酸楚,纂着手中的小炭炉,双腿虽已麻木,到不似先前那般难忍了。骊姞此时却将希望寄托于耿姬身上,眼巴巴地指望着宫里来人传召自己。要说出入宫门的人不少,却俱是些内竖、侍卫、膳夫之辈,从骊姬一行人身边经过时,或低头匆匆而过,或偶尔瞥上一眼,但无人敢上前过问一句。

骊姞恨得咬牙跺脚,“这么多的人,难道竟没有一个肯向主公传句话的吗?”

琼枝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吞吞吐吐道:“娘娘,咱们来了这许久,闹出的动静也不算小了,按理说主公的眼报是极多的,这么大的事早传主公那儿去了,我看,我看不会是主公存心躲着娘娘吧?”

骊姞站了这许久,心早凉了半截,听了琼枝的话,更如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她一把拉起骊嫱道:“姐姐,咱们如今脸面也没了,该做的拼着性命也都做了,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晋侯不出来,咱们就等他一辈子不成,横竖他也不管咱们,咱俩丢开就算了,今后是死是活,听天由命罢。”

骊嫱站了半日,腹中饥馁,那风又吹得直入骨髓一般,早已觉得虚弱不堪,全凭一口胸中愤懑之气撑着,此时听了细柳和骊姞的话,觉得胸口一松,那口气竟泄了下去,接着一股腥臊之气翻涌上来,往前一个趔趄,就觉眼前一暗,身子瘫软下去。耳边传来各种呼救哭泣之声,其中似乎有个男音在唤“是骊娘娘吗……”

骊嫱心头一震,想奋力睁眼,终是未能,迷迷茫茫地陷入一片混沌中去。

骊嫱再次睁眼时,却是四周一片宁静,殿内香雾袅袅,只有那熏笼内的木炭“啪啪”作响。骊嫱觉得四肢无力,头脑昏胀,隐约想起自己在燕寝前昏倒的事,刚想坐起,睡在床后的骊姞已站起身来,“谢天谢地,可算是醒了。快躺着别动,你身上还发着热呢!细柳她们正在外头熬药,等熬好了姐姐再起来!你现在觉得怎样,要不要先喝两口水?”

“你一直在这儿吗?”

“细柳和琼枝她们都在忙,这里又不能走了人,万一姐姐醒了要递水唤人怎么办?我这不是一直在榻边坐着,坐着坐着就打起盹来了。”

“女椒呢?女椒去哪了?”

“别提了,姐姐原让她跪在宫门口的,我和公子送姐姐回来后,就没见到她人,宫里只剩几个干粗活的仆役在外面守着!”

“公子……”骊嫱听到这两字,蓦地从榻上坐起,“你说的是哪个公子,莫非是公子申生?”

骊姞用袖子掩了嘴,吃吃地笑道:“姐姐你说造化弄人不是,你我在宫里走了多少回,从宫苑到燕寝,想遇就是遇不着,偏偏最没指望的时候,他又碰巧出现了。”

原来那声呼唤竟真是他的,骊嫱恍然,“我本以为又是自己的幻觉。”

骊姞道:“姐姐昏厥过去后,公子命人把姐姐抬回宫,又亲自去找了医官来,官医开了一剂安神汤,说要等姐姐醒了以后再诊一次脉,才好对症开方。”

“公子现在哪里?”

“正和医官在外面园子里侯呢。”

“怎么不让他到宫里坐着,也好暖和些,看外头天寒地冻的。”

骊姞愈发笑得厉害,“姐姐自己冻成这样,这会儿还没缓过劲来呢,到已经想着别人了,只怕外面的那一位站在寒风里,虽冷着,心却是念着屋里的这位。”

骊嫱笑着啐道:“看你成天跟宫婢们调笑嬉闹,也学了没个正经,现在嘴是越发坏了。”

骊姞道:“其实还用你说,我早请他进来坐了,怎奈公子是正经君子,断不肯违了宫规,私入后妃寝殿,这会儿姐姐醒了,待我请他和医官一起进来当是无碍了。”

骊姞出去请申生和官医一同入寝殿来,细柳把榻前的帐幔放下,骊嫱从中伸出手来,请官医诊脉。这官医已是花甲之年,在宫中行医多年,医理甚笃,和申生交情也非浅,自是十分尽心尽力,细心诊了一回脉,便道:“娘娘乃是风寒之脉象,因外感内滞,又肝血一时过旺,致经气逆行,五脏六腑行气不畅,昏厥过去,依老夫看,只需吃几副疏散的药便好,只是看娘娘的脉息,因肝血太过,脾土被肝木克制而生虚火,已非一日两日,娘娘是聪明人,但凡事太过争强好胜,于已不利,还需看开些才好!”

这医官娓娓道来,语气中恳,骊嫱却哪里有心思听这个,只拿眼看着站在后面的申生,因隔着纱帐,看不真切,心里只盼早些打发走了老医官才好。医官开了药方,交与细柳,又交待了几句,才微颤颤地起身告退。

申生正欲一同告退,骊嫱道:“公子请留步,这药方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公子。”

申生只得停下脚步,于几丈开外站定。骊嫱见医官走了,掀开纱帐,骊姞也自帐后走出,扶姐姐坐起。申生垂首敛目,不敢直视,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颇为难堪。

骊姞吩咐婢女都下去,亲手拿过绣墩,在地下铺了,请申生入坐。申生犹是不肯入座,骊嫱道:“公子于我俩有数次救命之恩,嫱儿心中感激万分,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娘娘言重了!今日之事,在下不过是尽分内之责,何需回报?”

“公子何必太过自谦呢!若不是公子,凭我们姐妹目前的处境,哪个不识趣的医官肯往这里来的,纵然来了,也不过是敷衍塞责而已,我俩不过是两个失宠的后妃,在宫中又没个倚靠,万一有个三长两断,不过自生自灭罢了。”

骊嫱说到此处,已是泫然欲泣,言语中不胜凄凉。申生心下也觉感伤,不禁抬起头来,见骊嫱发髻松散,双颧通红,一副不胜风霜的娇弱之姿,与平日的骜傲凌厉之风大为不同,不觉呆了一呆,见骊姞在一旁轻笑,方觉失态,忙收了目光,敛目屏息道:“骊娘娘有疾在身,不可再起伤心之念,君父近来军务繁忙,日理万机,难免偶尔会有疏忽,不曾虑及后宫之事,请两位娘娘安心,在下当初既将两位从骊戎带来晋国,定当全力护得娘娘的安全!”

骊嫱紧盯着申生道:“公子可知我俩入得晋国,受了多少的苦楚。那些人自视是中原正经诸候国出身,将我俩视为蛮夷异邦,成日拿些礼仪教化来说我俩的不是。看着我俩得了些宠,便说我俩是恃宠而骄,将我俩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唯恐我俩独得了宠去。别人不知,难道公子还不知道吗,当初我俩绝别亲人,千里迢迢孤身来到晋国,为的难道是成为晋侯的姬妾吗!如若不是为了公子,我俩现在还在骊戎,驰骋千里,自由快活,何必来受这个苦呢?”

骊嫱一番话,声泪俱下,骊姞也在一旁抹泪,道:“姐姐,你又何苦跟他说这个话呢?事已至此,不过也是咱们的命罢了,又何必再让公子为难?”

申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没想到骊嫱竟把窗户纸捅破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骊嫱忽然停了啜泣,发狠从榻上站起,抓住妹妹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到申生面前,跪倒在地,抓住申生的下裳,含泪道:“公子,今日殿门外的事你也看见了,主公听信谣言,已将我俩疏远,宠信什么蕙美人去了,往后的日子嫱儿连想都不敢想,宫中那些人无非是要将我俩置之死地。嫱儿并非怕死,却怕死得不明不白,公子既许诺护我姐妹俩平安,不如带我们逃离这生天牢笼,我俩情愿余生给公子做妾做婢,死而无憾。”

骊姞大惊失色道:“姐姐,你可是病得说胡话了?私逃宫禁,可是要受刖刑的重罪啊?”

骊嫱斩钉截铁道:“横竖都是个死,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放手一搏,死里求生。公子,我俩的生家性命可全在你手里了!”言毕将头上的白玉簪摘下,发狠折成两断,将断口抵住脖子,“公子,我与晋侯的恩情已如此玉簪,你若不同意带我俩出宫,我便立马死在你面前,来生再给公子做牛做马,报答大恩。”

申生完全没料到会有此变故,一时呆住,不知如何是好。要论领兵打仗,自己纵横战场,号令无数,在他马前斩落的人头不计其数,却从不曾象现在这般,面对两个花容憔悴、如杏花沾雨般的女子,手足无措,心中直如乱麻一样。

申生只得暂且应道:“两位娘娘,快快请起,行此大礼,叫在下如何承受?”申生伸手去扶骊嫱,两指轻轻夹住断簪,将断簪从骊嫱手中夺过。

骊嫱道:“公子即然不让嫱儿死,那便是应允了,容我姐妹先谢过公子大恩!”说毕拉着骊姞给申生行大礼。

申生急忙伸手去拦,却触着骊嫱柔如琼脂的肌肤,慌得将手又缩了回来。

骊姬姐妹行完礼,正待站起,骊嫱悲喜交迭,又身体还未痊愈,一时站立不稳,几乎又昏厥过去。骊姞慌了手脚,申生道:“无妨!”抱起骊嫱置于榻上,一面手指在骊嫱内关、神庭两穴位上运力稍许,转眼间骊嫱呼吸均匀起来。

不等骊嫱再次开口,申生便向骊姞告辞。骊姞知道再想留他一会已是不能,心里虽无奈,只得目送申生离去。

第十八章 士蒍劝情

申生出了章含宫,站在宫门口,一时竟犹豫起来。申生今日本应往晋侯处去议事,不料在宫门口撞见苦苦等待晋候召见的骊姬姐妹,那骊嫱本是弱柳之质,又兼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这般屈辱,当场昏厥过去。此情此景,申生如何能不出手相助。对骊姬姐妹的感情,申生自已也是说不清、道不明。当初晋侯将姐妹俩纳入后宫时,申生也是颇为感伤,但一来君命难违,二来听闻姐妹俩深受君父宠爱,伤感之余心下也稍感释怀,自叹姐妹俩如能就此荣华一生,也算是各得其所了,不想自己出使周都,数月未归,回来后宫中已是境移物换,一场祭祀之火使姐妹俩境况大变,方才骊嫱的一番话说得字字血泪,无一不让申生为之动容。但纵使骊嫱的话千真万确,自己身为晋诡诸的长子,又怎可行此大逆不道,违纲乱纪之事呢?

申生一时思绪万端,信步而走,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到了一处宫门,一抬头,见两名卫士齐声道:“世子可是要见主公,主公已往惠安宫去了。”申生方觉心中一惊,犹豫片刻,返身出了宫城,回自己的世子府去了。

申生刚进府第,门人便禀告说大夫里克谴了门客来,要见公子,已在门房等了半日。申生唤进门客,那门客上前行了礼,告之缘由,原来里克等人因申生刚出使周都回来,要为申生接风洗尘,在里克府上摆了酒席,特地谴人过来相邀。申生当即应允,打发了门客去后,进了内房,让隗氏给自己换下朝服,穿上便服,便策马往里克府上来。

此时里克府中已聚了不少人,皆是与世子平日交往密切,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卿士大夫,此番应里克提议,无不欣然而往,欲与世子一聚为欢。

申生行至里府门口时,里克早已携众位大夫在门口相侯,将申生奉入宴席,请申生上首坐了,众人依次入坐。这些人皆是申生的故交旧友,下首第一人是国舅狐突、依次是大司徒士蒍,都司马里克,然后是中大夫先友、丕郑,下大夫共华、贾华、叔坚、累虎等人。

里克率先举起酒爵道:“世子此番受主公重托,出使周都,朝见天子,可见主公对世子的倚重!”

先友也起身道:“主公让世子对内行监国之重任,对外又让世子联络与周王的关系,可谓是主公的左膀右臂!世子不仅是晋国的栋梁,也是众臣的楷模,民众的期望,世子此番出使劳苦功高,让我们先敬世子一杯。”

当下众人纷纷起身,举爵向申生庆贺,申生也满斟了酒,起身还礼道:“诸位实在过誉,我身为长子,晋国世子,不过是尽分内之责,若论晋国之股肱,当属各位在坐之士。我能有今日之成就,全赖各位倾力扶持,请让我回敬各位一杯。”

众人各有一番客套恭敬之辞,几巡敬酒下来,彼此酒酣耳热,慢慢地就随意了。里克是个最爱杯中物的,几杯下肚,就觉得那酒爵太过小巧,喝酒不过瘾,让人换了大碗上来。又嫌仆人倒酒太拘束,干脆把身边的仆人打发走了,自己提了个酒瓮,一碗一碗地倒着喝。

里克喊来乐工,摆上钟磬、木柷等,一面听那钟磬合奏,一面将手里的长箸随着节拍敲打面前的案几和铜簋,听得高兴,一时手舞足蹈起来。众人都是见惯了里克的情形的,且彼此都熟悉,也不以为意,更有甚者,见此情景也大声应和起来。在座都是久经沙场的将领,唱起歌来自是通彻肺腑,气荡胸臆,一时大殿里杯筹交错,粗犷豪放之音激荡大殿,好不热闹的景象。

里克几碗酒下肚,借着酒意向申生道:“公子,听说你新娶了个赤狄的女人,怎么不带出来,让我们也看看呢?”

先友放下手中的鹿肉,道:“里大夫,快收收你的口水吧!世子的姬妾,不用说也是闺阁娇女,千姿百媚的,哪里敢带出来见你这种大老粗?”

里克道:“呸!戎狄的女人我见得多了,我府上就有几个打杂役的女仆,和中原女人相比,皮粗肉糙的,委实不经看,但就是扛得住,不象那些个娇滴滴的中原女子,一晚上不找两三个根本扛不住。”

众人大笑,丕郑笑道:“赤狄的女人,据说和别国的又有不同,别看赤狄的男人个个象野狼似的,女人们却是刚中带柔,那腰肢软得跟刚褪了毛的狐狸似的,摸哪哪就软。”

又是一阵爆笑,众人皆道:“此事真与不真,只有世子自己知道了!”

贾华道:“难不成戎狄的女人都是好的,晋侯娶了两个戎女,便整日在后宫粘着不上朝,世子还未大婚,先要了个戎女回来,往后咱哥儿几个都得往戎狄去找老婆了!”

这边一众人在说笑,申生只皱眉不语,听他们提及骊姬姐妹,心中很是不快。

里克道:“可恨我几次主动请缨,想与那赤狄大干一场,也好掳几个女子来,主公偏不同意,这么多年来,我跟着主公南征北战,净拿些周边不起眼的小国开打,虽都拿下了,却每每不畅快,不知何时也能与赤狄来一场硬仗,方显我晋国霸气。”

士蒍道:“主公自有他有道理,赤狄蛮夷残虐贪狠,且行踪不定,难以聚而歼之,并非是我晋国一国的难事,对诸侯各国来说俱是大患,主公之策是对赤狄以安抚为主,并赂之以利,一来可以借戎狄牵制中原诸国,二来也可以腾出手来对付周边诸候小国,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用兵。”

狐突在一旁点头:“司徒大人所见甚是。主公让世子娶那隗氏,用意便在此处。相比赤狄,虢、虞两国方是主公的心头之患。这两国虽小,却地处要冲之地,是我国通往东方各国的必经之路,如今我国时常受他钳制,令主公如梗在喉,吐之不得,咽之不能啊!”

狐突转向申生:“世子辅佐主公左右,自需揣摩上意,此处关键不可不知啊!”

申生道:“舅爷肺腑之言,申儿自当铭记在心!”

狐突略一迟疑,又道:“公子,主公此番让你出使周都,难道不曾提出为你娶一房正室夫人之事么?”

“君父曾向孩儿提过,只是孩儿觉得目下应以军务政事为先,暂不愿为儿女妻妾之事所累,因而谢绝了君父的好意!”

“世子糊涂了。你虽身为世子,却因娘亲早亡,宫中无人扶持,不比其他的公子们,虽还年幼,身边都有人帮衬着。晋侯现在年富力强,难保不再有几个宠爱的姬妾,将来生下小公子,到时对世子可十分不利啊!依我看,不如世子向主公提议,娶齐国一房公主为正室,一来齐国原是世子的母家,比别的国家更为亲切;二来齐国如今日渐强盛,大有号令天下之势。世子若能与齐国结了亲,世子之位当是稳固无虞的了。”

士蒍在一旁道:“若要迎娶齐国公主,还需早日打点才是。听闻各国前往临淄求亲之人不绝于道,齐侯膝下不过七位公子,八位公主,前来求亲之国却络绎不绝,齐国但凡有封地有官位的卿士人家,其子女也纷纷认了齐侯为干爹,认了各宫的夫人为干娘,瞅着有那风土还合宜的国家来聘,便充了公主嫁出去。”

申生听了只默不作声。

狐突轻叹一口气道:“公子,我知你素来心高气傲,不肯去迁就别人,做那攀仰附高之事,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你可要斟酌好了。唉,你娘亲若在,这婚事便早替你筹谋下了。”

这里一众人痛饮了一晚上,将近亥时才各自散了。里克已是喝得说话含糊,脚步踉跄,犹自喊着要将申生送至世子府,谁知刚出了门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登时打时呼来,再起不来了。众人只好命人将里克抬进去,一面将申生送至门口。

申生坐上马车,赞为其驾车,正欲扬鞭而去,士蒍上前拉住缰绳道:“世子,且慢走。小臣适才有一句话不曾说,公子是明白人,小臣与公子名为君臣,实为推腹之交,这句话世子纵然不爱听我却不得不说。”

申生忙道:“子舆兄何出此言!有话但说无妨!”

“世子今日可是在燕寝门口见着骊姬了?听说世子救了昏倒在地的骊姬,世子救人于危急,本是君子之为,值得称道,只是世子也需避嫌才是。如今骊姬姐妹遭人口诛笔伐,晋侯态度暧昧,让人不辨究竟,人人都知骊姬姐妹是世子从千里迢迢的骊戎带回来的,公子更应远着点她们才是!”

申生听罢,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了声多谢提醒,便坐车离去。

第十九章 左右为难

申生回到府中,但觉这一日疲累异常,独自进了书房,想歇息片刻,推门进去,见到隗姒独自一人坐在房内发着愣,申生还不及细问,隗姒赶忙站起,过来侍候申生脱了外衣,又拿了水盆来,侍候申生洗手漱口,然后从铜缶里端了一碗汤来,送至申生面前。

申生道:“这是什么汤?”

“这是用马奶加了金盏草熬制的醒酒汤,不仅能解酒解乏,还不伤脾胃。”

“你怎知我喝酒去了?”

隗姒笑道:“管家猛足说公子今日要赴宴,哪有赴宴之人不喝几杯的呢!我让人早早备下了醒酒汤,我知道公子是好酒量,但早些备着总是没错的,就算没醉酒,这个也是强筋骨,调脾胃的。公子快趁热喝了,我怕凉了,一直放在缶里温着。”

申生端起呷了一口,淡淡道:“这些事情不用你亲自做,让下人做去就行了,赞哪去了?”

“我看时辰不早,就让他们先歇着去了,这里有我侍侯就行。”

“你也去歇着吧。”

“公子还不安歇吗?还是就在书房睡?”

“我还要再看些简册!”

申生也不抬头,到书案边坐下,拿起一卷日间没读完的书简看起来,不再理睬隗姒。

隗姒呆站了会儿,给炭盆里加了几块木料,往油灯里添了些松脂,站立半晌,又拿了件袍衣,走至申生身后,轻轻给他披上。

申生也不动弹,也不抬头,只道:“你去吧。”

隗姒又站了一会儿,见申生实在无意让自己留下,也不敢再说什么,悄悄地退下了。

申生手捧简册,听着炭炉内的木炭发出噼剥之声,但觉心头烦闷,几次丢了简册,又重新捡拾起来,想凝聚心神,却终是不能,于是放下简册,踱至前院来。

今日无风,冬天的寒意在夜色的裹挟下分外透彻,连月色也显得清冷入骨,每一片枝叶都被霜华浸透着,把满地的清辉摇曳得支离破碎,月下的树影时明时暗,似无力闪躲的心事,欲上心头又无可诉说。

申生慢慢踱到东面的院落来,这里是他的太傅——杜原款的居处。申生向屋内看去,里的灯光还亮着。申生轻叩几下门,有个老仆人来开门,见是申生,引了申生进去。此时的杜原款正在伏案写书,见了申生掷笔起身道:“看来今晚不仅是老夫一人不眠,公子也成了老夫的同道中人啊!”一面叫人暖壶酒来,一面让申生在毡毯上坐了。

申生道:“太傅这么晚了还在写书么?”

“你也知道,这是我的老毛病了,不到三更就合不上眼,不如趁着夜深人静,安下心来搜刮些字句出来。”

“师傅可是还在写《晋书》?”

“主公虽不甚催,但修书一事颇费神思,绝非数日之功可成,老夫也只能尽已所能,写得一日是一日了。”

“修撰《晋书》乃千秋立世之功,师傅博闻多才,学贯古今,君父才将此重任交给师傅。论学识,只怕晋国只有太史郭偃能与师傅相提并论了。”

“世子也知道郭偃编撰《国史》时,因不肯更改事实而得罪了晋候一事吧?”

“此事朝中之人皆知,太史一门忠烈,不畏君权,敢于直言,着实令人敬佩。”

“晋候让我编撰《晋书》正是为此,郭偃既不肯修改《国史》,唯有靠《晋书》来文过饰非,重塑晋候一国之明君的形象,否则晋候今后如何在国人面前示众,如何称雄于诸候大国?”

申生叹息不语。

“公子此来,恐怕不是要与老夫谈论编撰《晋书》一事吧?”

“弟子深夜唐突造访,是为心中存着疑问,惶惶不可解,想因此请教太傅,请勿怪罪。”

“答疑解惑是为师的本份,何来怪罪之说?”

“太傅平日总以君子之道教导弟子为人处世,弟子愚钝,不知君子行事当以孝为先,还是以义为先?”

杜原款点头,缓缓言道:“天下的人伦之道不过五项: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君子立世当离不开仁义二字。何谓仁义?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义、妇听、长惠、幼顺而已。自古国君如天,受命于神,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国之不存,家何附焉;孝亲如地,人由父生,教之养之,人若不孝,如何容身于天地之间?所以君子事天如事君,事君如事亲,此乃大义之先,然后方能论夫妇、兄弟、朋友之小义。”

“请问师傅,君子若陷身于两难之境地,该如何自处?”

“君子只怕自己的德行不够完善,哪里会忧虑其它的东西?有道是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居上位,不凌下,居下位,不援上。君子处世,正已而不求人,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而已。”

申生叹道:“人非圣贤,何能无忧啊!”

杜原款慢条斯理道:“公子此言差矣!《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有大德的君子承受天命,神灵护佑,必定能得到应有的地位和名声,何来忧惧呢?从古至今,大舜可以说是有大德之人,三次受父亲和继母交手相害而存命于世,后来受帝位于尧,成为尊贵的天子,岂非是天意?”

见申生低头不语,杜原款又道:“公子,你如今身为主公的嫡长子,身受晋候倚赖,朝堂之上又为众臣所信任,举目国中,国人无不以公子为国之栋梁,民之所望,这些都因公子平时所行的君子之道啊!古来为人子者只担心自己不孝顺,为人臣者只担心对君不恭敬,公子还有什么其他的可忧虑的呢?”

申生见时辰已晚,起身行礼道:“多谢师傅指点迷津,弟子愚钝之质备受教诲。”便回房安歇去了。

骊嫱自从向申生表明心意后,便断了对晋诡诸的顾盼之念,将全部心思放在申生身上,一心指望着申生能派人来传递消息,暗想若能早一日离开宫城,便可早脱生一日。心里有了盼头,每日也不用人催,将熬来的药喝得一滴不剩,饮食也如平常,不再饱一顿饥一顿的懒怠吃饭。

骊姞日日陪伴在骊嫱身侧,见姐姐身体一天好似一天,心里也宽慰不少,只是常常暗自忧喜不定,喜的是若真能随申生离开宫城,那便是一生遂愿,从此称心如意了。忧的是此事如若不成,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骊嫱见妹妹脸上阴晴不定,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便安慰道:“姞儿,你我姐妹连心,我岂能不知你的心思?那日我与申生所言,是我俩素日想说却一直未曾有机会说的肺腑之言。如今你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往后的事非你我所能预料,只看天意罢了。妹妹只需宽心,今后我若存活一日,断不会叫妹妹先行而去,我若得了一分的好,也定不让妹妹少了半分!”

“但凡姐姐所行所言,姞儿何曾有过异议。只是我怕申生不比别人,乃是温良君子,行事合仪规整,在外又颇有孝名,纵然他对你我存了一份情,终究越不过一个礼字在他心中的份量!”

“正是因为他是正人君子,我才把我俩的性命押他身上。公子既能援手于我俩在危难之中,必不忍心见我姐妹在宫中遭遇不测,我抛了这副重担给他,他想不接都难。”

姐妹俩正说着,见内竖且在门口探头探脑,骊姞道:“有什么事进来说话。”

内竖且进来,向姐妹俩行了礼,道:“回骊娘娘,这个月的月例至今还没有下来,宫里的木炭剩下无多,娘娘是不是打发个人去内务司催催。”

骊嫱道:“往常领取月例的事都是女椒去办的,我这一病,怎么她连个人影也不见了?”

骊姞道:“那日她请不来主公,姐姐又对她一番训斥,怕是她当了真,出去躲着不敢见你。”

内竖且道:“奴才昨日到是看见女椒来着,正往宫苑那头走,还一路哭哭啼啼的,奴才问她去哪,她说娘娘这一回请不来主公,回来后必定拿她是问,她想去求着别宫的夫人娘娘们,看可有人愿意收留她的。”

骊嫱道:“原来她见我失宠,另捡别的高枝攀去了。走了也好,我原来嫌她凡事都爱多嘴,碍手碍脚的,去了反到耳根清静。”

骊姞道:“女椒是晋候派来伺候你的,如今这一去,以后晋候万一问起来怎么交待?”

“那个冷面冷心的,如今都不愿见你我了,还留着女椒干嘛?”

第二十章 耿姬理宫

骊嫱遂打发细柳到内务司去领月例。细柳去了不多久,就红着眼睛从外面进来,骊嫱问:“这是怎么了,月例领回来了没有?”

细领将月例清单读给骊嫱听,不待读完,骊嫱就道:“怎么就只这么点儿?”

细柳禁不住抽抽答答起来,“少府司的人说,因边关战事频仍,府库费用吃紧,耿夫人要在宫内开源节流,后宫的开支用度一律缩减,所以分到每个宫里的钱物都要比往常少些,分发的日子也不定,总以拔款军费开支为先。”

骊嫱怒道:“一派胡言。现在哪里是比往常少些,分明是匏瓜打驴——去了一半儿。上个月我就眼瞅着短了不少脂粉、香料,要不是姞儿劝着我,我早拿去摔她们的脸了。这次倒好,一连拖了几天,才把分例送过来,不仅连着宫妆、绸缎少了,连木炭和灯油也没给齐全,照这样子,只怕前头战场上还没死人,这宫里到要活活逼死人了。”

细柳道:“奴婢也是这么个意思,少府的人只说这是耿夫人定的新规,有什么找耿夫人理论去。还说今后只供应庆典祭祀时穿戴的礼服冠缨,各宫里日常穿着的衣物,连着巾、帕、绶带、鞋袜等物,皆由各宫里人自行缝制,还说……”

细柳偷偷瞥了眼骊嫱,不敢往下说,骊嫱道:“还有什么,说——”

“还说打齐姜夫人起,各宫的娘娘们都亲自带着宫人们纺纱作衣,以节省日常开销,骊娘娘虽是异邦来的,不太懂这些活计,但也应学着点才好,否则白白被宫人们笑话不说,还连着夫人一起被埋怨。”

骊嫱听了气得胸口一阵发堵,刚才喝下的药在喉头直犯苦味。骊姞忙过来扶住,劝慰道:“罢了,姐姐,何必与这些下作人呕气,宫中捧高踩低的事,你我见过的还少吗?幸得我当初从骊戎过来时,带了不少体已之物,此刻拿出来让奴才们私下去外面买些应急之物,贴补些日常用度也就是了。”

骊嫱道:“这事你是早已知晓的了?玉蟾殿的光景只怕还比不上章含宫吧?”

“事已至此,也只能熬得一日是一日了。”

“你才带了多少东西出来,禁得起这般往外拿,只出不进,就是周天子的国库也有搬空的一天。”

正说着,骊姞的贴身奴婢止水,听了这话不停用袖子擦着眼睛。骊姞道:“这儿又没你的事,你又发什么痴来着?”

骊嫱道:“止水,有什么事别藏着,尽管说出来!”

止水看了眼骊姞,狠了狠心道:“姞娘娘不许我多嘴,可是这等委屈之事奴婢放在心里实在憋屈,不吐不快。前几日住在偏殿的曾姬来,说因要作寿,想借个仙鹤渡莲四棱方壶去摆摆。骊娘娘知道,这是主公赐给姞娘娘之物,精美异常,非一般器物可比。姞娘娘原本不愿意,可那曾姬软磨硬泡,生就叫人给搬走了。待过了两日去问她要还时,她竟翻脸不认人,说那方壶是主公亲手赐给她的,别人都可作证。姞娘娘当即就和她理论起来,曾姬竟说,即说此物是晋侯赐给姞娘娘的,就叫晋侯亲自过来辩明才是!如若晋侯请不到,此物上面又没有铭文,那只能摆在哪就算是哪里的东西了。骊娘娘你说此事可不是气熬人?”

骊嫱对骊姞忿然道:“都是你平日里太好性子了,任由奴才们胡闹,如今她一个女御,贱妾一般的东西也爬到你头上来作威福,你忍得下这口气,我可忍不下,她不是要找人作证吗?我这就跟你去见她。”

骊姞拉住骊嫱,哭道:“姐姐,你何苦再去让人添些口舌呢?如今晋侯人都不来了,还留着他的东西干什么?再说姐姐你身子才刚有点起色,能保全自身尚且不易,万不可再强出头,为这种事又坏了身子。我本也不稀罕那玩意,咱们姐妹俩能平安无事,我便心满意足了。”

骊嫱方觉自己今日因动了气,胸口又隐隐作痛起来,只得道:“今日虽暂不与她计议,但只记下了这一桩,来日自有清算的时候。只不知这曾姬原是哪一家的,何以敢如此张狂?”

止水抢着答道:“她是卫姬那一宗的。卫姬当初曾带了个亲侄女嫁到晋国,后来那侄女死了,卫姬就把她侄女跟前一个异姓的滕女认了亲,就是这曾姬。曾姬作寿那一日,卫姬还带人过来坐了坐的。”

骊嫱道:“难怪张狂成这样,我看八成是卫姬指使的。我们姐妹俩好歹还坐着这嫔女之位呢,她就等不及来作践了,我俩要是哪天真去了势,她还不把我俩给生吞活剥了。”

骊姞道:“姐姐放心,曾姬行事嚣张,我让着她点也就是了,到底她还得顾着位分尊卑,不敢太过份。眼下要紧的是先捱过这捉襟见肘的日子,我将就着也罢了,姐姐身子尚未大愈,汤药并各种膳补是不可少的。我盘算着,这缫丝纺纱之术是我俩万万学不来的,不如我去求求耿夫人,求她念在姐姐身子尚未痊愈,先把章含宫的分例给齐全了。”

骊嫱冷笑道:“我看那耿姬面上敦厚和顺,未必心里就是这么想的,眼看着咱们在晋候跟前失了宠,她就立刻作践起咱们来,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开源节流,节省用度,分明就是要为难你我。你此番去见她,怕是得不了什么好!”

“如今咱们是不得已而为之。晋侯躲着不见,申生那边又尚无音讯,合宫那么大的花销,一天两天还可将就,再往下去只怕人心都散了。”

骊嫱也是一时无计可施,只得低头不语。骊姞当即打定了主意,陪着姐姐坐了会儿,看她睡下了,便出了章含宫,坐了轿辇,往耿姬的惠安宫来。

骊姞让轿子在惠安宫门口几丈开外停下,让止水上去通报了,不多时便有人来传骊姞进去。骊姞随着一名带路的宫婢沿路走来,见园内无甚名花异卉,只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木姜子,虽已入冬,果实还未凋落,清冷的空气中,满庭满院都是木姜的清香味。

骊姞进了正殿,见下面站着几个世妇和内侍,俱垂手肃立着,一个年纪稍长的世妇正在向耿姬奏事。骊姞不便插话,只在下首站着。她留心打量,见这正殿内装饰极简,不过些素木案几,屏风等寻常之物,并无别宫常有的鼎、彝等大型青铜礼器,连地上铺就的坐席也不过是蒲苇编就,外加一层绞纱镶边而已,全无别宫的奢靡之气。

骊姞听耿姬与一世妇道:“这册子上我有一处看不明白,怎么鱼丽宫本月多支了这许多的丝线和绸缎?”

那世妇道:“这是有缘故的。鱼丽宫的芮夫人身边有两个跟随了多年的滕女,已到二十五出宫的年龄,芮姬就主持把她们嫁于朝中的一位大夫,不日就要成婚。芮姬数次与我商量,这两个女眷跟了她多年,也没留下些什么好的,便想多领些线、绸等物,给她们做几身衣裳,几双鞋袜,说好歹是宫里出去的人,陪嫁太寒酸了,让人家看着笑话。”

耿姬正容道:“虽说是宫里出去的,终究是她芮姬身边的人,随的也是她的姓,跟宫里何干,比不得宫里的公主,出嫁时自然要顾及我晋国的体面,她不过嫁两个滕女,怎可要这么多嫁妆?芮姬平日也算是个明白人,怎么突然犯起糊涂来?更可笑的是,你身为司衣令,一针一线都从你手中过,竟然也跟着犯糊涂,难不成各个宫里的女眷出嫁都要晋侯出钱不成?”

这世妇低头不敢言语一声,只听耿姬又道:“本月鱼丽宫多领的一应物品,都从你司衣库的月钱里扣,但只许这一次,下次再犯,或打或罚,我定不轻饶了你。”世妇捧着简册,羞愧万分地退出大殿。

第二十一章 蕙姬可亲

耿姬此时方转头看见骊姞,忙起身道:“我因整日忙于俗务,竟没注意到妹妹来了,失礼得很!”一边让骊姞在跟前坐下。骊姞因刚才耿姬对世妇的一番厉正词言,心里踌躇起来,一时到不知如何开口。

耿姬道:“素闻姞妹妹是个安简之人,向来不爱随意走动,今日怎么有雅兴到我惠安宫来?”

“姞儿此来,是有一事相求耿姐姐。”

“妹妹但说无妨!”

“听闻耿姐姐要在后宫开源节流,这应是极好的事,但耿姐姐有所不知,我和嫱儿原是从戎国来的鄙俗之人,对中原礼节不甚了了,对于女工、女红之事更是一窍不通。自小到大,我俩拿过的马鞭羊竿到是不少,却不曾动过一针尖儿,连着我俩带来的一众仆役,合宫上下,都是一般的鲁莽粗人,于这精细活儿上不通一星半点,如今要我俩学着做针线衣裳,真是难如登天啊!”

耿姬轻叹道:“姞妹妹讲的都是实情,我岂能不知!我原也不强求两位妹妹。妹妹是不知道,现在不比从前了,北面和南面的戎狄部落已在边境抢掠数月,近年关了,一半的钱粮税赋都没交上来,主公还要在各处屯结兵力,募兵秣粮,哪里不在等着钱用。主公为了军费一事忧思竭虑,如今既把后宫的事务交给我,我自然竭力为主公分忧,你们姐妹俩也曾是主公心尖上的人,理应体贴主公的难处。并非是我有意和章含宫、玉蟾宫过不去,只是我掌着后宫,便不能叫人落了口舌,说我是个偏袒护短的,从前因念你们姐妹是受宠的,少府给的分例额外多些,没得让宫里人背后编派你们的不是,连着主公也被埋怨。这恶习到了我手里少不得得改了。按从前的惯例,各个宫里的月例都是按着人头给的,宫婢有宫婢的分例,内侍有内侍的分例,领用的物品一律都是有例在先,有据可查的。虽说现如今紧缩了些,先前却都是宽裕惯了的,哪个宫里不存着些私房的。”

骊姞听耿妃竟絮叨出这么一通道理来,心里灰了大半,半晌才勉强道:“耿姐姐既如此说,我也无话,只是嫱儿身体尚未大愈,还在延医请药中,每日的滋补食膳也不可少,花费总要多些,能不能请耿姐姐破个例,把这月章含宫的分例先给足了,往后的事我们姐妹俩再自行想办法。”

耿姬叹道:“我知道骊妹妹近来受了不少委屈,却不知竟病得如此之重,若不是众多杂务缠身,我理应前去探望妹妹,且替我向骊妹妹问好吧!我这里预留了几匹宫缎,本预备着给几位小公子年节时做礼服的,妹妹如不嫌弃,先拿去用吧!”

骊姞红着脸起身道:“多谢耿姐姐好意,只是我姐妹俩福薄,如何受得起这等财物,万一耽误了公子们年节时的祭祀大礼,又是我姐妹俩的一桩罪恶了。”

骊姞施了礼便往外走,耿姬道:“姞妹妹且慢!”

骊姞于殿门口站停,听耿姬道:“妹妹此时必定埋怨我是面慈心狠之人,我也无甚话说,只是妹妹可知我是如何在宫中熬到今天的。想我初入宫时,也是一般的韶华美好,懵懂无知,当时齐姜夫人主理后宫,我只受了数月的宠,便被冷落下来。齐姜夫人命我移去杂役处,与最下作的采桑婢们一同居住、劳作,这么多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应是苍天怜我,如今我在惠安宫号令诸女,而她齐姜却已经看不到了。妹妹去打听打听,说这宫里的老人们,哪个没经历过一番三灾八难的事。那日在燕寝前,见骊妹妹受如此委屈,身为过来人,我心中实是不忍!借着整理简册、收拾奏章的空档儿,我劝主公好歹见上一见,骊妹妹那样一个身娇体弱之姿,怎禁得起外面这时节的气侯,却不知主公心里存了什么芥蒂,竟不容我说出骊姬二字,话说一日夫妻尚且有百日恩情,主公此举着实令人不解,论理主公不是见异思迁之人,许是见朝中非议众多,不同往日,暂不便见妹妹罢了,等日子一长,这事慢慢淡了,主公自然会回转过来,妹妹也无需太多虑了。”

骊姞听耿姬说到晋候两句,心里似被针扎一样,听耿姬说完了,道:“多谢耿姐姐在主公面前为我姐妹维护,妹妹我永感大德。”便退出了大殿。

一路上止水见骊姞一筹不展,宽慰道:“娘娘,虽说这一趟没能支到东西,但奴婢看那耿夫人所说,不象是诳咱们的。如果她能在主公面前替咱们美言几句,娘娘和骊娘娘总有风光重现的一日。”

骊姞道:“姐姐常说,耿姬是个面慈心狠之人,嘴上一套,背后一套,我看到也不尽其然。”

两人说着,行至前庭时,见前方过来一花团锦簇的美人,走近了骊姞才认出正是和耿姬同住惠安宫的蕙姬。那蕙姬今日一身蜜合色的大袖深衣,饰以鸡冠红的刺绣宽缘,外面还披着件长绒水貂毛的披褂,这素净的园子一时间竟明艳生动起来。

骊姞想要避开,却已是来不及,只得上前行礼道:“听闻蕙姐姐刚升了嫔人,真是可喜可贺,我还未亲自来向姐姐道贺,当真失礼!”

蕙姬笑道:“姞妹妹太多礼了,如今你们且自顾不暇,哪里会有这份闲情来向我道贺呢?”见骊姞神情颇为难堪,蕙姬笑道:“妹妹此来惠安宫可是为了见耿夫人?是了,现在合宫大小事务都由耿姐姐管着,哪个宫里的娘娘不巴结着往这里跑,当真是把惠安宫的门槛也踏平了,妹妹自然也不例外了。”

骊姞不欲与蕙姬纠缠,转身想要离开,蕙姬道:“妹妹怎么急着走了?既然来了,就去我那里坐坐吧,我那边可比耿姐姐的正殿有趣得多!”

骊姞道:“今日我已在惠安宫打扰多时,改日再拜访蕙姐姐吧!”

蕙姬面露不悦之色,“姞妹妹可是太见外了,怎么来了惠安宫只瞧耿夫人,难道这宫里除了她以外,我们都是说不上话的下等人。真是难为我一片诚心,成日在主公面前夸赞姞妹妹是个体贴可亲之人!”

骊姞见躲不过,只得道:“蕙姐姐既如此说,我若不去,倒是显得我不近人情,那就少不得叨扰蕙姐姐清静了。”

蕙姬方含了笑,引着骊姞往西面的侧殿来。进了殿,蕙姬让骊姞在一方团花绣墩上坐了,骊姞四下打量,心中不禁暗暗惊诧,自己与姐姐的宫所在后宫内也算是华贵的了,但这处似乎更胜一筹。那些镂刻雕花的长案、凭几自不用说,地上的坐席都是从楚国进贡而来的金丝草编就,用彩色丝线交织于经纬之中,拼出并蒂莲的图案。一侧临窗的案几上放着一架金楠木制的琴,并一些精巧的琉璃宫灯,再往下看,骊姞不禁脸上变了色。那案上分明摆了一尊金光溢彩的仙鹤渡莲四楞方壶。

蕙姬一直细瞧着骊姞,此时方道:“妹妹看我这里如何?与章含宫可有得一比?”

止水此时也见着了方壶,失声道:“那方壶……”话已出口,方觉失态,却已无可挽回。

蕙姬道:“那方壶怎么了?”

止水嗫嚅着说:“没什么,奴婢只是,只是瞧着它有些眼熟!”

“这有什么,这方壶原是同你一宫的曾姬赠与我的,姞妹妹想来去曾姬处走动时见到过吧?”

止水正欲开口,骊姞答道:“这事说来也巧。这方壶原是主公让人摆在我宫里的,后来我见曾姬喜欢,就当作寿礼赠与了她,没想到她又转赠给蕙姐姐。这东西本不是寻常物品,我和曾姬那屋里放这重器也不合适,反埋没了它,到不如放在蕙姐姐这里,方才显了它的贵气来。”

止水赶忙应声道:“是啊,蕙娘娘这里本就华美异常,添了此物,更加锦上添花了。”

蕙姬掩面笑道:“原来这玩意儿竟已易了两次主,倒令我受之不恭了。只是主公既给了姞妹妹,妹妹当真就舍得赠人吗?”

骊姞淡淡道:“东西虽好,却终究是身外之物,即使我想留着,也无力护得它周全,不如早日替它寻一良主罢了。”

“姞妹妹果真是个明事理的人,也难为你,跟着你长姊一同受累。如今晋国流言四起,为的是秋祭失火一事,皆说骊姬是个不祥之人,却无端把姞妹妹也牵连进去,我也为妹妹你惋惜啊!”

骊姞正容道:“蕙姐姐错了!我们姐妹自小一起长大,同来同往,同进同退,有劲往一处使,有心也往一处想。此番嫱儿遭此莫名之难,我岂有置身事外的道理,只恨自己不能代嫱儿受过罢了。”

“姞妹妹当真是有情有义之人啊!伦理我和耿夫人同为族中姐妹,我在耿夫人跟前服侍多年,若能有你对骊姬一半的情谊我便心满意足了。我知道妹妹来这里的原因,如今各宫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我这里亏着主公的恩宠,还算过得去,姞妹妹不妨空了来走动走动,我但凡手里松动些,也可周济些妹妹。主公前两天给了我几张麂子皮,我手里还有些银两,也不急等着用,就先给妹妹去应应急吧!”

骊姞略一思量,原想推了的,转念一想,自己和姐姐那两双纳布底的鞋也早应换了的,便起身作礼道:“蕙姐姐既如此说,我便收下了,姞儿在此谢过蕙姐姐!”

两人正说着,门口进来个宫婢,骊姞认得她是耿姬身边名唤蛾儿的婢女,听这婢女道:“蕙娘娘,耿夫人那边在问呢,怎么这个点了还不过去,耿夫人宫里已经膳具都摆好了,专等娘娘过去用膳。”

蕙姬道:“告诉耿姐姐,我即刻就到,今日有客,耽误了会儿,让姐姐不必等我了。”

打发了蛾儿,蕙姬轻叹一口气,“今日就不留你了,改日再叙吧!”便命人拿了麂子皮和银两赠于骊姞。

第二十二章 又见隗姒

骊姞带着止水回到玉蟾宫,伊豆上来说曾娘娘已在寝宫等候多时。骊嫱心中咯噔一下,自骊姞让姬妾们免了晨昏的请安后,姬妾们乐得省事,都不大往骊姞的正宫来请安了,唯有曾姬,没事常到骊姞处来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拉家常,东看看,西翻翻,骊姞看她不是来问安,到象是来打探情报的,虽拉不下脸面来打发她,也不与她搭话,任曾姬自说自话,坐了片刻也就去了。骊姞忖着,曾姬这个时候来,八成是来看自己的笑话的。

骊姞进了寝室,见曾姬手中正摆弄着案几上一盏青铜鎏金的宫灯,这盏灯是晋候赠给骊姞的,灯体为一叉腿站立的宫奴,神态逼真,一手抱住灯柱,一手托住花形灯盘,柱座上面的接口为子母口,可将灯盘从柱子上拆卸下来,构思精巧,制作精良,深得骊姞喜爱。

曾姬转头见了骊姞,笑道:“妹妹可是回来了,听说妹妹去了惠安宫,这一趟应是所获颇丰吧。”

骊姞淡淡道:“姐姐可是又看上了这架宫灯?”

“我知道妹妹对我拿走仙鹤渡莲方壶一事耿耿于怀,可是妹妹想,这些东西摆在这里是好看,可也不能拿来当饭吃、当衣穿,眼下咱们玉蟾宫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月例迟迟不见下来,姐妹们都拿着自己的体已钱在度日,再往后去都不知道怎么捱过这个冬天,妹妹身为玉蟾宫主位,免不了要受人埋怨,到不如拿这些东西孝敬惠安宫去,先度过这个难关再说。”

见骊姞默然不语,曾姬又道:“前几日公子无端伤了妹妹,卫夫人知道后,十分过意不去,特意让我来向妹妹赔个礼,无端他自小顽劣,卫夫人又只这么一个公子,难免溺爱些,还请妹妹不要往心里去。”

曾姬拿出一个首饰盒,打开来,道:“这些都是卫夫人让我带给妹妹的,妹妹若不嫌弃,就先用着。”

骊姞见是些脂粉,香包,头面油之类的东西,道:“让卫夫人费心了。”

曾姬让止水将首饰盒拿下去收着,笑道:“妹妹怕是还没用饭的吧,我已让膳房备下饭菜,不如咱们就在这里一块用罢。”

骊姞此时也觉得饿了,遂让庖人把饭食端上来,均是鹿脯,腊肉,烩肠之类。骊姞用匕匙将鹿脯细细切了,叉在手中,然后吃了。

曾姬看着好奇,道:“妹妹这匕匙稀奇得很,可否借我看看。”

骊姞将匕匙递给曾姬,道:“我们骊戎多以烤肉为食,不喜用筷箸,只爱用匕匙,这种匕匙即可切肉,也可叉食,还可盛汤羹,是取食常备之物。”

曾姬见那匕匙形体细长,呈柳叶状,刃口十分锋利,笑道:“戎狄的东西果然与中原诸国大不相同,我依稀记得当初狐姬也曾经用过这种匕匙,可惜两位狐娘娘去世得早,否则她们与妹妹定能相谈甚欢。”

“你说的狐娘娘可是公子重耳和夷吾的母亲?”

“正是,那时我才来玉蟾宫,听说两位狐娘娘生两位公子时,留下了病根,后来缠绵病榻数年就亡故了,说起来她们都是赤狄的旁族,翟国人,与妹妹可算是同源。”

两人用完饭,曾姬便向骊姞告了辞。骊姞找来几个缝人,让他们赶在大寒节气之前,将靴子赶制出来,这麂子皮用来做皮靴极为合适,缝人们按着骊姞的要求,赶了两日,做了两双皮筒靴出来。骊姞穿上试了试,果真和自己在骊戎时穿的一样,暖和无比。于是自己留了一双,带了另一双到章含宫来。

骊姞进了寝室,见骊嫱正在榻上软软地歪着,见了骊姞脸上才有了些神气。骊姞将麂皮靴交给骊嫱,骊嫱问:“这么好的麂子皮到是难得,你从哪里得来的?”

骊姞不敢直说,只说是去问少府要的。骊嫱轻叹一口气,道:“这么晚了,难为你还过来看我,外面天冷,今晚你就不要回去了,在我这里将就过一夜罢。”

眼见到了掌灯时分,骊嫱因灯油短缺,让琼枝把大殿里的数十支油灯都撤了,只留了寝殿里的一盏灯,又打发下人们无事早点歇了,吩咐琼枝和细柳不用守着她们。细柳往熏笼里添足了木炭,才退了下去,白色的烟雾弥漫开来,衬着暗红色的火光,屋内暗香流动,竟也有了些许暖意。

骊嫱半躺在榻上,骊姞坐在炭炉旁,斜靠着长榻,两人看着熏笼内的火苗飘忽升腾,把木炭烤得毕剥作响,木炭很快变得通红透亮,又四分五裂开来,一缕青烟从笼盖顶部升起,慢慢融化开,消散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中。

骊姞拿着火镰拔动着笼内的炭灰,轻声道:“眼下这情景,倒让我想起了那年在家乡举行的祀月节,父亲难得准我们出一回宫,我俩骑了一天的马,晚上与族中的兄弟姐妹们坐在围场上,靠着篝火唱歌喝酒,那时咱们根本没有油灯,只需捡一段树枝,裹上晒干的牛粪马粪,便是一根透亮的火把,比这个油灯不知好用多少。这油灯虽精致,据说只做灯芯一事,就需经历采草、剪茎、抽髓、烘晒、捻芯这些个过程,你说是不是烦煞人?”

骊嫱道:“多少年的事了,难为你还记得清楚。想我骊戎的草原,即使没有火把,有天作穹庐,地为衾被,月亮、星辰为明灯,有毡房的地方,就是我骊戎人的故乡。哪似这高墙重瓦围住的宫城,死气沉沉,那些金的银的、大的小的重饰礼器,全都是为了把人桎梏住的,呆久了非要把人闷死不可。”

骊姞原想开导姐姐,不料反勾起了骊嫱的思乡之情,于是把话岔开去,“姐姐前些日子不是还一个劲地夸晋国垂棘出的玉好吗?要在咱们骊戎,别说没地方长这么好的玉,就有了,翻遍咱们国内,也找不出一个能治玉的行家里手来。”

骊嫱从袖中掏出那根折断了的玉簪,叹道,“美玉虽好,可惜易碎,恐怕咱们再也回不去那段靡衣玉食的日子了。你说此时此刻,申生他会知道咱们的处境吗?”

一阵寒风吹过,将寝宫的帘幕吹起,油灯内的火苗几欲熄灭。骊嫱一个哆嗦,止不住咳嗽起来。

骊姞忙扶骊嫱躺下,“姐姐仔细点身子,马上要进小寒了,这病千万别拖进大寒才好,天一冷,病气走得更慢,万一落下了病根,以后要治就难了。”

“这都到小寒了?自上次见过申生后,已过一个月了吧!”

骊姞不语,两人其实都知道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每天数着时辰过日子,但凡宫门口有个响动,都能把骊嫱从梦中惊醒过来。骊嫱本就大病未愈,现又添了一层忧思,身子好转得越发慢了。

骊姞不知该用什么话开导才好,只是陪姐姐默默坐着。骊嫱这几日人虽躺在床上,脑中却是一刻不停,晋侯和申生的影子来回交织穿梭着,直想得心绪烦燥,胸口阵阵发紧,眼望着熏笼,身子虽疲乏,却毫无睡意。

耳听外面巡夜的鼓已敲过二更,骊姞道:“二更了,夜深寒重,姐姐快睡了吧!”说罢熄了灯,自己也上榻,在骊嫱身边躺下。忽听外屋一阵响动,细柳突然掀帘进来,两人俱被吓了一跳。

细柳连油灯也来不及点,低声道:“娘娘,刚刚有人敲章含宫的门,门人来禀说有个自称是申生府里的,要面见娘娘。”

骊嫱赶忙坐起,吩咐细柳把人带进来,自己和骊姞手忙脚乱地将屋内的油灯都燃起来,姐妹俩还未坐定,细柳已带着一人进来了。那人穿着件连帽的黑色斗篷,将身子全部遮住,只露了半个脸面在外面,隐约中也辨不出男女。

骊嫱狐疑地问道:“你是何人?”

此人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脱下斗篷,令骊嫱大为惊诧,原来此人正是申生新娶的小妾——隗姒。隗姒上前见过骊姬姐妹,骊姞是第一次见她,忙拉她在身旁坐下,问长问短,又问了年庚,比自己还要小一岁,便称呼隗姒为妹妹,见她言语可爱,举止活泼,便与她亲近了起来。

骊嫱见隗姒数月不见,竟丰盈了许多,脸色也较初见时红润了,说话之间眼波流转,娇笑连连,心中泛上些酸意。

两人又说了些久别重逢的话,骊嫱道:“自那日秋祭后,我这章含宫多少日子没人上过门了,人人都将这里视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只有姒妹妹不避嫌隙,深夜孤身前来探望我姐妹俩,可见唯有妹妹是拿真心待我俩的!”

隗姒有些腼腆道:“我虽和姐姐只见过一面,但姐姐待我象亲姐妹一样,一点都没有拿捏娘娘的架子,我虽身在世子府,心里却常常惦念着,总想进宫来探望姐姐。但今日深夜前来,却是受了世子所托。”

“哦?”骊嫱似乎颇为惊讶,“受公子申生所托?”

“公子让我带些东西给两位姐姐,说是两位娘娘正急需的。”隗姒边说边从衣袖内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看时,原来是一包金灿灿的元宝。

“公子知道两位姐姐在宫中过得局促,打发我来送些银钱,公子说姐姐可使人找负责采买的寺人去宫外买些日常之物,虽然现在日子苦一些,但请娘娘放心,总有拨得云开见月明的一日。”

隗姒又掏出一个香囊,递给骊嫱道:“这个香囊也是公子让我交给骊娘娘的,说上次骊娘娘交待的话他一刻也不曾忘记,这个请娘娘先收着,权当公子以物明志,聊表心意。”

骊嫱见那香囊上绣着细致的蔷薇花,还用极细的笔写着一行字,薇兮薇兮,其采湛湛;时不宜兮,叹之深矣!

骊嫱虽不能完全理解诗句的意思,也能体会申生的一片深意,当即将香囊藏到怀里。

第二十三章 雪后初霁

骊姞道:“难为公子处处想得周到,公子可还有别的嘱咐?”

“公子还说主公终有回转心意的一刻,请两位姐姐安心在宫中休养,静侯时日,不必过虑。”

骊嫱蹙眉道:“公子可谓是有情有义的仁德君子,数次救我俩于危难中,我们姐妹俩便是粉身碎骨,也不及报答公子的大恩了。”

“姐姐可别这么说,晋侯对两位娘娘也是恩宠极厚的。”

骊嫱冷哼道:“想我入宫以来,无一日不是战战兢兢,谨言慎行,因自已来自蛮戎小国,国弱身微,诸事并不与人计较。饶是这样,那些自诩为礼仪大邦的夫人姬妾们,只因我俩得了几天宠,便想方设法作践我们,说我俩是蛮夷也还罢了,竟借着祭祀失火一事大做文章,说我俩是妖孽、不祥之人。晋侯也只偏听偏信,多日的恩情,说冷就冷下来了。只恨我俩远离故国,举目无亲,想找一人倾诉都难,更何况是肯出手相助的……”

骊嫱说到此处,一时气喘,双手捂着胸口,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骊姞和隗姒忙上去扶住,隗姒道:“姐姐身体尚未大愈,切莫再伤心动气。”

骊嫱抓了隗姒的手,哭道:“姒妹妹,宫中人虽多,我们姐妹俩却找不到一个可说话的,自那日见了妹妹,我就觉得妹妹是和我贴着心的。咱们同是戎狄来的,从来说话做事都是直白利落,不似那些人,脸上一朵花,心里一把刀。我既拿妹妹当了自己人,也不瞒妹妹了,免得叫妹妹心里存了疑。当初公子数百辆战车来犯我骊戎国,指名要父王交出我姐妹两人方可撤军和谈,父王见公子仪表堂堂,君子气度,才将我俩交了出去,原是为了我俩能找个好人嫁了的,我俩自然也以公子为一生依托,甘心随他而去。不料到了晋国,一夜醒来,我俩都成了晋诡诸的姬妾,真真是天意弄人。公子素有孝名在外,想来也是对此无可奈何。我俩原想既与公子无缘,不如一死了之,只因公子当初一句‘务必保得两位公主今后平安’,苦煞我俩在后宫熬了这许多日子。”

隗姒不料申生和骊姬姐妹之间还有这段由来,自己原为了公子打发她晚上来章含宫颇为不解,可公子不说,她又不敢问,如今听骊嫱如此这般述说,心里才释了怀,又替姐妹俩唏嘘不已。骊嫱此时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抹泪,哭得娇喘点点,一副柔弱不胜的样子连隗姒也不忍卒见。

骊嫱道:“姒妹妹如今也看见了,我俩的日子是过了今日不知道明日,只剩了个姬妾的虚名儿,和粗使的奴婢们也差不离多少,今日姒妹妹来了,我们三个还能相对而泣,下一次姒妹妹再来,这章含宫只怕不定换了什么人住了!”

隗姒哭道:“姐姐千万不要这么说,姐姐是有福之人,定会吉人天相,神灵护佑。可惜你我不能同在一处侍奉公子,否则我定以姐姐为尊,为姐姐备洒扫,执箕帚,互相依扶到老。”

骊嫱抓了隗姒的手,道:“既如此,咱们今晚就拜做了亲姐妹,咱们三人今后同心同德,倾力扶持公子,只要能护得公子周全,我们姐妹俩就算身死名裂,亦不足惜。”

骊嫱命细柳拿了一壶酒来,举杯道:“宫中现诸事潦草,只备得这水酒一壶,咱们三人今晚借水酒向诸神起誓,愿结为姐妹,相互扶持,如若违誓,人神共忿。”

三人共饮了酒,又各自叙说了一阵掏心吐肺的话,末了骊嫱道:“听说世子这几日国事缠身,连给晋侯请安也不常来,妹妹千万嘱咐公子,不要再打发人往章含宫来了,否则传出去于公子十分不便。我俩横竖生死有命,不足怜惜。”

“公子近日确是不得闲,我只听他和朝中大夫们宴饮时议论说,晋侯要扩建军容,将原来的一军扩为二军。朝中一些大夫纷纷上书反对,称这是有违周朝军制,说什么按周制,侯爵国只能掌一军,公爵国掌二军,只有周天子方能掌三军,我也不甚懂他们说的,只知道公子受命监理扩军一事,正忙得脱不开身。”

骊嫱道:“这也奇了,我早年听父王说晋国连年扩充军队,论兵车数量,早已超过了周王,绝不输于公爵国的虢、虞两国。军队改称一军也好,二军也罢,只不过把暗处的事情拿到明处来说了,迟早要做的事,那些大夫们又瞎操个什么心?”

三人又叙说一阵,隗姒听外面已打过四更,便起身告辞而去。门口早有申生的人侯了多时,接了隗姒一同离去。骊姬姐妹也各自安歇不提。

自得了申生的接济,姐妹俩的日子宽裕不少,纵然少府给的分例少些,两人常常额外打点负责到宫外采买的寺人,往宫里添些日常物件。骊姞还常往后膳房,使人做些燕窝、豹胎、驼奶羹与骊嫱作滋补。耿姬也亲自过来探视了一趟,说了些自己的难处,又道了些宽慰的话,骊嫱也不甚在意,只拿些客套话应付。骊姞到是颇为感激,将耿姬一直送到了惠安宫门口。

两人日子虽清简,到也安稳。骊嫱眼看着身子一日好似一日,闲了也时常听说蕙姬如何得晋侯的宠,宫内宫外的口水都冲着蕙姬的惠安宫去了。章含宫和玉蟾宫一时冷冷清清,曾经的繁华荣辱似被风吹过一样,不留一丝痕迹。

不见了晋诡诸,姐妹俩索性也安下心来,一心等候申生的消息。骊嫱不时使人往燕寝去打探申生的情况,连着也打探些国中发生的新鲜事。骊姞则得闲就跟着宫里的姬妾们学做香粉,调蔻丹,整日摆弄着花花草草,到也颇为得趣。

这日天气大好,骊姞见骊嫱在宫内已是起居如常,便提议到宫苑里去看新放的梅花。骊嫱在章含宫闷了这么些天,也正想出去散散心,便欣然应允了。梅花林在宫苑的西南角,虽不甚大,却荟集了众多名品,除晋国本地的梅品外,还有从周都洛邑和郑国新郑移植来的绿萼梅和墨梅。每年下过雪以后,晋侯都会在梅林的香雪亭摆下宴席,邀后宫的姬妾们一同来赏梅饮酒。

因前两日刚下过一场雪,气温寒冷,姐妹俩都穿上了从骊戎带来的狐皮短袄,外罩半旧的貉子毛坎肩,头上带着灰鼠皮的缠头,脚上则是骊姞让人做的那双麂皮靴,活脱脱一幅戎人的打扮。

两人各带了仆从,走出宫来,发现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无论是红墙黛瓦还是青葱翠柏,在白雪覆盖下一律素妆淡裹,万物皆掩却了本来面目,让人看不真切,却炫目异常。

细柳知道骊嫱怕冷,叫奴婢们带着暖手炉和炭火,一路好替换着给骊嫱用。一行人走至万浪湖时,见宫奴们正在湖边把萎黄了的芦荻叶收割下来,捆成堆叠放在一起,预备烧了做草木灰用。没了芦荻迭荡的万浪湖,此时裸露在阳光下一览无余,结了冰的湖面,倒映着灰蓝色的天空和远处山石的巨大阴影,闪烁着一片驳杂奇异的光泽。

骊嫱一路颇多感慨,叹道:“不想我一病竟病了这许久,连这园子里的景致都换了样儿。这芦花儿也算是坚韧之物,北风一吹也就败了,人就更禁不住日子的打磨,想你我刚入宫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蔷薇满院,锦绣铺路,如何满目疮痍,物是人非。”

“姐姐怎么也伤春悲秋起来,要我说,管别人怎么变,咱们姐妹俩只要在一处就好。横竖咱们对晋侯也死了心,凭他去宠蕙姬也好,耿姬也罢,咱们只安心过咱们的日子。只是一件,不得经常见公子的面儿,着实叫人揪着心儿。”

骊嫱笑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没羞没臊的了?只是这话只可咱们姐妹间玩笑,万不可对别人透了一点儿风声。”

“姐姐放心,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得。只是姞儿常常想,咱们将公子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实在于心不忍啊!”

“傻妹妹,如今咱俩已是刀俎上的鱼肉,如不自救,谁还会来救咱们!何况退一步想,公子身为世子,岂有不为自己打算的理。咱们向公子坦露心迹已有数月,公子只不咸不淡地照应着,也不说个丁卯出来,想来心中自有打算。晋侯如今已过盛年,又因常年在外征战,常有个三病五痛的,说不定哪日就撒手去了,到时世子自然顺理成章地继承君位。咱们只要稳住了公子,往后还怕没翻身的时候吗?”

两个一路议论一路走,深深浅浅的脚印留在丝绒般洁净的雪地上。因天气寒冷,姬妾们大凡入冬下过雪后,便呆在宫里极少出来走动,所以园中甬道上的积雪也没人清理。骊姬姐妹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冰天雪地的气候也是司空见惯,这点雪自然不放在眼里。此时见园中无人,就起了顽皮的心思。

骊嫱捧起一团雪来,趁着细柳和琼枝不注意,向她们泼去,把她们洒了个一脸一身的白。骊姞也往身后说了声‘仔细脚下’,就把雪球掷在正低头的止水身上,止水瞬间就白了半个头。奴婢们见主子今日心情大好,便也一起玩闹起来,一边躲着姐妹俩的雪球,一边抓起地上的雪球朝后面的内竖身上砸去,只把内竖们打得手忙脚乱,手里的东西也掉了一地。骊姬姐妹看得大乐,一行人一面跑,一面闹,一直跑到了梅林边。

细柳首先停了下来,道:“娘娘,快听,那边有琴声!”

姐妹俩方止住笑,停了下来,侧耳倾听,果真有一阵清越的琴音从梅林间传来,骊姞道:“天气这么冷,有谁会来这里弹琴,也没听说晋侯今日要来赏梅啊?”、

骊嫱听了一会道:“只听这弹琴的指法,虚实交错,刚柔相济,可知是优师无疑了,宫中再无第二人能弹出此等写意来!”

听说是优师,琼枝恨恨道:“这个优师,也是个得利忘恩的小人,当初他不过是一个无人待见的小乐工,娘娘把他提拔为乐师,让多少人对娘娘侧目而视。听说他现在得宠了,不光晋侯三日两头的召见他,后宫姬妾们也巴结着轮番请他,他还拿架子爱见不见的。如今他把娘娘忘到脑后,连个请安的时候都没有了,真是可恨之极。”

骊姞道:“罢了,这宫里的人哪个不是先顾着自已的荣华富贵。只是不知今日还有谁在那里,许是晋侯喊了别的姬妾在此饮酒也不定?若果真如此,姐姐,咱们可要回避?”

骊嫱也正迟疑,心中又暗自感叹,当初自己费尽心力想见晋侯一面,以诉心中种种不忿,不想晋侯如此绝决无情,始终不肯见自己一面,自己也因此大病一场,不想如今病好了,把晋诡诸和心中种种不忿竟都丢开了去,就算他晋诡诸就在前面梅林中,自己竟没有再想见他一面的冲动。

第二十四章 天籁之音

骊嫱正犹豫着,只听林中有一女子高声道:“今天当真是个好日子,两位骊娘娘一起出来了,可巧我和卫夫人比两位早来一步。卫夫人正说人少了太冷清,两位不妨就与我们一起赏梅吧!”

此时从林中走出一人来,正是和骊姞同处一宫的曾姬。骊姞甚是讨厌曾姬,便道:“曾姐姐既和卫夫人在一处赏梅,我们不便打搅,只随便逛逛就完了。”

“两位一早从章含宫踏雪而来,不就是为了赏梅吗,却连梅花还未一睹就走,岂不可惜了这满园美景。卫夫人原还让乐师谱了一首新的曲子来应景的,看来只能独自欣赏了。”

骊嫱自病了以后,便未唤过优师,将乐舞一事也荒置在一边。因刚才听见琴声袅袅,便将心底的一段思绪又勾起来,现听了曾姬如此说法,有些心痒难禁,道:“曾姐姐既盛情相邀,不去倒显得我们见外了,那便一起凑个趣吧!”便拉了骊姞一同进梅林,骊姞只得随了骊嫱。

梅林里的腊梅经了雪以后,开得更加隽逸俊秀,一丛丛、一棵棵,或栽于道旁,或插于园圃内。梅枝疏横斜弋,花瓣清润蕴透,在点点雪光中半开半绽。人在梅林中行走,连着衣角、发鬓上都沾染了冷冽的香气。

骊嫱远远地便看见花团锦簇的一干人围坐在香雪亭上。这亭建在一处绕阶而上的高台中,四周也是遍栽梅花,一株斜倚的绿萼梅把枝干半探进亭子,和琉璃飞檐的亭子十分相得益彰。

坐在中间的正是卫姬。卫姬今日显然是精心装扮了一番,一身桃红色的深衣,领间围一条紫貂毛的披帛,头上挽了个穿花髻的发式,用一对虎头纹的玉笄簪了,还用假发编了繁复的发式垂在脑后,满头插满了珠翠金钗,于骊嫱看来,艳则艳矣,却于卫姬的气质和年纪终究不相衬。高台之上,优师正坐于一石矶上抚琴而待。见骊姬到来,优师欣然起身,从容行礼道:“卑职见过两位娘娘,天冷风寒,请娘娘多加保重!”

骊嫱只扫他一眼,也不答话,径直朝卫姬走去。出乎骊嫱意外的是,公子无端竟不在卫姬身边,只有几个滕妾和奴婢侍侯在旁。

卫姬笑说,“多日未曾见着两位妹妹,骊妹妹依旧是直快的性子,这人未到、声先到,我可是老远就听见妹妹的笑声,想必妹妹赏梅心切,一早还未曾梳洗就跑过来了?”

卫姬身后的几名滕妾偷笑出声来,不消说,皆因骊姬一行人因刚才一番打闹,发髻都已散乱,靴子上泥泞未干,奴婢们的衣裳还湿了小半,加上两人今日本就妆容随意,一身戎人的装束,于此时此地看来,十分地扎眼。

骊嫱也不答卫姬的话,径直来到亭中,让下人们把草席、棉褥子、绣垫依次铺设好,待和骊姞坐下后,又向众奴仆道:“你们先自去收拾收拾,把衣裳烤干了再来,大冷天的别冻病了。”一面又吩咐细柳和琼枝,生起炉子,把带来的酒在火炉上烫热了。

细柳端上热酒,骊嫱和骊姞当即饮了一杯,骊嫱方对卫姬道:“让姐姐见笑了。按着我们骊戎的规矩,雪天行路后必是要喝一杯烈酒,方能将身子暖过来,把寒气驱散了去,若能再喝一碗热热的羊奶羹就更好了,只是现在也苛求不得了。这酒是我从骊戎带来的,在井窖下密封贮存了十年,作为陪嫁之物,我带了五坛过来,论其浓香、醇烈,绝非中原的酒可以媲美,姐姐可要试着饮一杯?”

卫姬等人原想看骊姬等人的笑话,不想骊嫱自到来后,喝令众人行事安置,无一不妥当自如,从容自若,竟象是回自个家的主人一样,卫姬倒成了外来的客了,看得卫姬身后的滕妾、奴婢们都努嘴儿。

卫姬忙摆手道:“罢了,你们戎人的那些玩意儿,我哪敢碰!”

曾姬在一旁道:“骊娘娘,我有句玩笑话,说了娘娘可别往心里去。你们这一身异族蛮邦之服,穿在我晋宫中实属不妥。知道的,说是两位娘娘爱玩,把自个儿娘家的衣裳穿起来了,不知道的,只说两位娘娘恣情骄纵,丢了体面,乱了我中原大国的宫闱礼数。”

骊嫱向卫姬道:“卫姐姐,你听听她的话,这是把我俩当成仇族外家看待了。亏着平时口口声声姐姐、妹妹的,今日见有卫姐姐帮衬,她就这样编派起我俩。要我说宫中本无事,都是这起贱妾们成日在主子面前嚼舌根,弄事非,搅得宫里鸡犬不宁,只凭她们一张嘴,就可将黑白颠倒过来,依她的说法,这宫里哪还有清白之人?要我说这些人是最该千刀万剐的!”

骊嫱转向曾姬:“我问你,你身上穿的毛皮,皮靴,宫里用的褥子,连着你的主子娘娘,耿夫人,后宫里的哪一位娘娘不收着几件戎狄进献来的皮裘革绒之类。即使是主公,狩猎之时也是一身戎人装束,以图行动方便。我们今日这身打扮也不过为着外出御寒之用,怎么就碍着你的眼了?少府给章含宫和玉蟾宫的分例迟迟不到,我俩不穿自己从骊戎带来的衣裳,难道就合该大冬天的冻死不成?”

一番话驳得曾姬面皮紫涨,答不出话来。

卫姬也觉十分无趣,只得勉强笑道:“骊妹妹何必与她一句无识见的话动气。妹妹身体才刚痊愈,难得心情好,出来走走,可巧咱们又凑在一起,只管赏梅、听曲,找乐子罢了,何必再提那些个恼人的事。”

卫姬转头向亭外的优师道:“听蕙娘娘说大人新近谱了一首雅致的小曲,甚是动听,连主公也大为赞赏,今日难得大人得闲,我等有幸请到大人园中一坐,聆听妙音,还请大人为我们细细奏来。”

优师正容道:“卫夫人有所不知,这首新曲曲调虽妙,却还未填词,只因下官才情疏浅,虽多日苦思冥想,却始终想不出佳词来配得此曲,至今连曲名也不曾想得,如此缺憾之曲,还是不听罢了!”

卫姬笑说:“大人怎么如此自谦,若论才情,宫中又有何人能与大人相比,不过一时短了些佳句妙词,也是大人对自己太过苛责。我们原于音律上甚浅,也不通那些词令,只知道凡是大人信手唱来的、奏来的,都是极好的。”

优师道:“此首曲子原是下官有感而作,曲调本就清冷,用瑶琴弹出来,更添几分悲意。那日在惠安宫中,因蕙娘娘执意相求,下官让数名女伎击节相和,以舞应曲,犹令人觉得凄冷,今日此处地势宽旷,又值雪后大寒时节,此时弹奏只恐令人颓情丧志,于人十分不宜!”

众人见优师执意不肯,皆脸现失望之色。卫姬环顾四周,叹道:“大人既如此说,我等也不能强求,只得自叹无缘罢了,可惜得很!”又托腮作思索状,忽尔含笑道:“前几日听宫中一女伎唱了一首小曲,一唱三叹,余声绵绵,觉得甚是好听,问她此曲何名,说叫《桑中》,不如大人可能唱否?”

“下官知卫夫人喜好听卫曲小调。此曲奢靡、散慢,原于后宫宴饮赏玩之时演奏也无不可,只是下官今日行得匆忙,身边只带得瑶琴一具。琴乃八音器乐之首,修身养性之物,可独奏可合声,曲调或动或静,或高或低,无不是随心所欲,信手拈来,只是独独不适宜演奏《桑中》之类的小曲,恐轻慢了此琴!”

卫姬蹙眉道:“听乐师大人所说,这曲子还不是想听就听的,想唱就唱的?”

“卫夫人有所不知,在百乐之中,唯有这琴是最挑曲的。自伏羲氏见凤凰栖于梧桐,而取木造琴以来,精于此技者只怕唯有神农氏、周文王数人而已,皆因此琴取法天地,非璞真至性之人不可弹出其精髓。小臣愚笨,至今不过略懂些皮毛而已,不敢以身试琴,以曲娱琴!”

曾姬在一旁道:“乐师大人,卫夫人今日邀了大家一起赏梅,这天寒地冻的,为的就是一听乐师大人的技艺,大人可不要尽拿些文绉绉的话搪塞我们。”

骊嫱插话道:“我到是有一想法,大人听着可好。不如大人就此情此景随兴而奏,不拘泥于曲风弹将出来。我虽不懂音律,却知凡是大家,唯有感应时气,顺应八风,有感而发,情之所至方能奏出千古绝唱来。大人看今日气象朗朗,风寒不厉,满园梅花于这峭寒时节浴雪而开,可谓是斗雪欺霜,寒中作美。我和妹妹适才在那林子边上,见一株兰花也悄悄儿开了,这时节也是难为它了,论气节当不输于这梅花才是。今日难得有此两件美事,乐师大人难道还不能奏上一曲吗?”

优师抚掌笑道:“骊娘娘提议甚好,下官正因无所感怀而怅然,空对瑶琴自叹。骊娘娘一番话点醒了愚顽之人,且让下官慢慢拾掇一番。”

优师整了整衣冠,正襟危坐,微敛双目,双手轻轻摩挲琴弦,似有所待。香雪亭上众人都停了言语,半是好奇、半是期许地看着优师。

待了片刻,些许微风吹过,树林内飒飒作声,一对鹧鸪振翅飞过梅林,优师适时地拨动琴弦,瞬时铮铮咛咛、喑喑呜呜,琴声飞扬,仙作之音传彻开去。此时梅林内除了琴音,鸟雀无声,人语不闻,唯有树枝上的积雪,因感琴音的震颤,蔌蔌地从树上落下,又瞬时化做雪雾,在空中弥漫开去。

第二十五章 深夜谱曲

香雪亭内众女都屏息聆听,表情不一。有托腮沉思的,有口中啜着酒、忘了放下酒杯的,也有抚弄着发辫、傻傻地痴笑的。

骊嫱拿眼扫了下众人,见卫姬只是看着优师出神,便凑近了骊姞悄悄儿说:“我看这些自称出身礼乐诗书大邦的姬妾们,当真是孤陋寡闻得很!”

一曲终了,卫姬等人方转过神来,再看那优师,衣襟上、发冠上都染了一层薄薄的雾霰,唯有瑶琴上纤毫不染,纹理毕现。

卫姬笑道:“这等曲子只应天上才有,今日听乐师大人一番演奏,才知我们平时所唱、所听的都是些不入耳的小家子玩意罢了。大人弹了这许久,天寒地冻的,不妨上来饮杯热酒暖暖身子吧!”

优师走上石阶,于亭外站立,卫姬亲自斟了杯酒,让婢女递与优师,一面又道:“难怪主公如此赞赏大人,可谓一日不闻乐,便食不知味,实在是大人技艺卓著,令人赞叹啊!”众滕女也是纷纷附和,一片称颂之声。

骊嫱道:“大人的琴技果然是绝好的,只不知为何少宫音于无射律似乎不相配,在高低转圜处应柔未柔,应刚未刚,如同缓流的溪水中横亘了一突兀的顽石,水流虽可通流无阻,细细听来却终有凝涩之感!”

优师长目清澈如水,抬眼看着骊嫱道:“骊娘娘果真是通辨之人,论听音辨声,恐怕连小臣也自愧不如!实不相瞒,此琴在多日前为主公和蕙娘娘弹奏时,断了一弦。此琴所用之弦本不是俗物,乃为燕国的冰蚕丝所制,那日仓促断去,小臣手上无可用的冰蚕丝,只得换了家常的水蚕丝上去,暂当权宜而已。然而此弦弹将起来,终有些许违和,才致使有此缺憾。只是非精通琴理之人也辨不出来。”

骊嫱道:“我对冰蚕一事倒也略知。听闻此蚕为燕国特有,生于千年不化的雪山脚下,只吃长于山涧旁的柘叶,身长可至一尺,通体黑色,休眠两年后才能醒来吐丝结茧。所吐之丝织为文锦后,入水不湿,入火不燃。因此蚕数量极少,休眠期长,所以其丝甚为难得。”

优师道:“骊娘娘所言不差。下官多年前游历燕国时,曾为燕庄公演奏琴曲,深得庄公赞赏,便赏了下官几根冰蚕丝所制的琴弦。下官一直视若珍宝,呵护有加,不料还是断了,想来下官于技艺上还是有限!”

卫姬见两人相谈甚欢,便出言打断道:“今日劳累了大人半日,无以为谢,这一壶酒原是主公赐给我的,是上好的郁金酒,送给大人聊表谢意。”说着便让奴婢取过一直在铜盉中温着的酒壶来,交于优师,优师上前行礼告谢。

骊姞起身道:“出来了许久,天气到底还是冷的,姐姐才刚病体初愈,也该回去歇着了。”

骊嫱也是觉得寒意渐重,便道:“今日还要多谢卫姐姐的盛情相邀,使我俩有幸听闻乐师大人的绝妙技艺,也不枉我俩雪中走这一遭!”

卫姬等人也起身虚言应付,与骊姬姐妹一一送别。下了香雪亭,走了几步,骊嫱忽又转身向优师道:“乐师大人,刚才即兴演奏的那一曲甚妙,若能谱成曲儿,流传下来,让才子佳人们闲情时分细细品去,当是一件美事。我虽不才,不通诗书礼仪,却识几个曲谱,待我将此谱写成了,交于大人,还请大人不吝指正才好!”

优师向骊嫱长揖到底,叹道:“古来通文墨之人常有,识曲谱之人却寥寥无几,更何况是闺阁女子,致使世间少有佳作流传于世,下官常以为一大憾事,不想骊娘娘竟于琴技精通至斯,实在是令人叹服倍至!”

骊嫱微微含笑而去。卫姬等人见骊姬姐妹迤逦而去,皆侧目而视。曾姬向优师道:“乐师大人太言过其实了。自古女子无才事小,无德为大,骊姬一个蛮邦女子,不修妃德,不问礼节,却于歌舞技艺上巧研钻营,岂非与那些女伎、倡伶无异?”

优师正容道:“曾娘娘此言差矣!骊娘娘识五音、通八乐、晓乐理、辨人情,连下官都自愧不如,怎可与那些木雕泥塑一般的女伎相比。下官当日曾在各国间游历,拜会无数高人逸士,有精于琴、瑟,或箫、管等丝竹之乐者,有擅长钟、磬等金石之音者,亦或精于吟唱讽诵之人,却从未见过如骊娘娘般通于辨音、识音之人,实为世间奇女子也!”言毕便向众人施礼而去,卫姬等人也只得悻悻而归。

姐妹俩一路回宫,骊嫱道:“今日在梅林中,可笑那曾姬借故生事,不过仗着有卫姬撑腰,对我俩出言不逊,冷语交加,甚是可恨。我本就因她霸去方壶一事无处发泄,她到自个儿撞上来了,可不是‘叫化子闯进药材店——自讨苦吃’,没的自己讨了个没趣?”

“姐姐只知心中一时解气,却把卫姬一干人都骂了个没脸,我见她们个个脸上不好看,只是嘴上不好发作罢了!”

“如此才遂了我的意,咱俩在宫中受晋候冷落,即使不是卫姬在主公面前挑唆的,也断少不了她们在宫里头添油加醋,拨弄是非。如今蕙姬正得宠,卫姬成日里拉拢巴结,樊雍宫和惠安宫平时没少眉来眼去的,打量我都不知道!今日正巧撞在我手里,杀杀她们的威风也好!”

“姐姐折了曾姬的锐气也就罢了,何必在优师面前与卫姬一争高下呢?优师现今风头正盛,诸姬竞相巴结示好,姐姐硬是将卫姬在他面前比下一截,她岂会心有所甘?”

“妹妹难道不见她自诩诗书礼乐之人,其实于音律上根本不通,只知拿腔作势,谄媚他人,真真是可笑之极!其实我又何需与她争辩,自有高人慧眼辨识其实。”

骊姞知道姐姐听不进劝,也不再言语,送骊嫱回章含宫后,便也回自己的玉蟾宫去了。

骊嫱回宫后,立马命人备下竹笺、笔墨,点了一支安神香,凝息敛神,回忆刚才那首曲子。骊嫱记忆力绝好,又精通琴谱,便将谱子一点点写了出来,遇到疑难处,还要仔细推敲、斟酌。

因这琴谱的记录相当繁琐,需用勾画法将每个音记录下来,每弹一音,除了左右手的指法外,还要记下相应的弦序、徽位和音长,错了一字,便要用书刀将字刮去,因此骊嫱下笔十分审慎,写了三个时辰,不过记了一百来个音。

细柳端来饭食,多次相劝,骊嫱才草草地喝了半碗粥,又提笔继续记起谱子来,这一写就到了半夜。夜深寒意逼仄,琼枝和细柳在屋里生起了火盆,两人轮流往里添柴,才不至觉得太冷。见骊嫱一心专注于琴谱,两人又不敢惊动,只得在旁坐了一夜,兀自困得头点地而已。

直至寅初时分,骊嫱才将谱子写完,让细柳差人把谱子给优师送去。

细柳道:“娘娘,天还未亮,这会儿找谁送去?就是把那些奴才喊起来了,找人送到乐府,这会儿只怕乐府的门还关着,也没人收的!”

骊嫱一看外面天还全黑着,这才恍然自己竟写了一晚上,不觉也笑了,只觉得浑身倦怠,困顿不堪,便交待细柳天亮了送过去,自己去床上睡下了。因错过了时辰,骊嫱再也无法入眠,合眼躺了一个时辰,听见外面嘈杂声渐响,便也起身梳洗,简单用过早膳后,骊嫱觉得意犹未尽,突然想起以前挑选的那些舞伎来,想来自己病了这些日子,舞伎们也是技艺疏怠不少,便唤琼枝让她们立即来见。

琼枝吞吞吐吐道:“奴婢不敢欺瞒娘娘,娘娘前些日子病着时,那些舞伎便送到蕙娘娘宫里去了,这事还是姞娘娘首肯的。”

骊嫱挑起了柳眉,“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向我禀告?”

“是姞娘娘不让告诉的,说娘娘病着,不宜搅乱心神!”

“姞儿果真知晓此事?你若此话不真,当心我揭了你的皮!”

细柳也忙过来道:“琼枝所言不假,奴婢也可作证。”

骊嫱沉吟了片刻,道:“我许久没去玉蟾宫了,往日都是姞儿不辞辛劳来回奔波,如今我身体好了,也该我去瞧瞧她才是!”便命人备了轿,一路往玉蟾宫来。到了宫门外,见门庭冷落,连个守门的卫士也没有,只有个老宫女在门口扫地,见骊嫱下轿来,脸上略动了动,扔了扫帚,慢悠悠地往里通报去了。

第二十六章 姐妹失和

骊嫱也放慢了脚步往里走,多日不来,景物都依稀换了样儿,往日的花花草草没了人打理,萎顿不堪,和杂草乱木没有区别。又是冬季,枯枝槁木,一片萧索景色,骊嫱一路走来,连一名宫女内竖都没看到,快到门口时,才见骊姞从里面迎了出来。

骊姞显然没料到骊嫱会过来,只穿了件紧身的小夹袄,发辫也未梳理,挽了个寻常的发髻在身后,一幅晨起未妆的面容。

骊姞道:“昨日才在雪地里玩了一日,你也不怕累着,怎么一大早就往我这里来了?”

“我现在身体大好了,闲在宫中也无事,可不就往妹妹这里来逛逛?”

骊姞带骊嫱进了寝屋,骊嫱见席上正摆着俎、豆、簋等食器,才知骊姞还未用膳。骊姞命止水拿个绣墩过来,摆上匕匙、箸碗,让骊嫱也坐了,道:“昨日累了,今儿起得迟了些,本想过来和姐姐一起用膳的,看着已过了用膳的时辰,我就一个人随便吃些罢。姐姐若不嫌,就挑些喜欢的将就用些!”

骊嫱看那装在盒里的菜肴,有烧鹧鸪、煨小母羔儿、酒糟驼蹄,还有松子饴糖卷儿等点心,不禁笑道:“妹妹只是随便用些的菜已是如此,若不是随便的,只怕要赶上西王母的瑶池宴了!”

骊姞讪讪道:“今儿是十五,听说主公去太庙祭完祖后,在蕙姬那里摆了宴席,蕙姬就差人送了几个菜过来,说是别的宫里也都有的!”

此言一出,骊姞便后悔不迭。果然骊嫱笑道:“这个自然,蕙姬岂有单往你这里送的?想必她是未卜先知,知道我今日会来玉蟾宫中用早膳,所以把章含宫的一起送过来了。”

止水见骊姞一脸尴尬,便插话道:“骊娘娘,前阵子你病着时,我家娘娘因讨要两宫分例的事情去惠安宫坐了坐,和蕙娘娘说了几句话,许是蕙娘娘见我家娘娘还算明白,便差人送了两次酒菜过来。我家娘娘一来不愿让骊娘娘烦心,二来这等微末小事也不曾放在心上,所以未曾对骊娘娘提起过。”

“我不过是说了句玩笑话,看把这丫头给急的,难道就你会护着自个儿主子,我就不知道疼自个儿妹妹?”

“姐姐,止水说的是实话,蕙姬通共送了两次过来,今儿正被姐姐赶上了。既是主公宴请之物,论理咱们都应分得一杯羹。这菜肴平时也不常吃,姐姐好歹也尝尝,别糟蹋了!”说着便拿起长箸夹了块羊羔儿放在骊嫱的碗里。

骊嫱问:“这几日怎么不见伊豆与禾秀?”

“如今宫里冷落成这样,她们哪里还会呆得住,今儿一早说是到曾姬殿里去借个什么东西,一去半日也不见回来,也罢,她们爱去哪去哪,我眼前落得清净。”

“天下的主子若都象你这样,岂不是个个尊卑不分,家反宅乱了。”

“她们是耿夫人指派来的,横竖我也使唤不动,留在身边干什么?”

骊嫱吃了两口便放下了,漫不经心道:“如今我身体也好了,就想把以前那几个女伎重新喊来,把以往的歌舞再编排一番,看生疏了不曾。闲来也可让优师过来唱个曲,解个闷,跟以前一样,咱们乐得在这宫里过自己的日子,妹妹看可好?”

骊姞呆了一呆,才道:“妹妹有一事未曾告诉姐姐,还请姐姐不要怪罪。当日姐姐正缠绵病榻中,蕙姬找了我去,说主公喜爱看歌舞,听闻姐姐亲自调教了数十女伎,皆是体态不凡、舞技卓越之人,便想借过去使唤几日。我想一来因宫中分例一事有求于蕙姬,二来这些女伎养在宫中也无事,反而多出不少银钱开支,便做了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将她们一并送于蕙姬了!”

骊嫱放下碗箸,直视骊姞道:“别人不知,你还不知道吗?这些女伎哪个不是我精挑细选,又悉心调教出来的。论体态、舞姿,别说这晋国后宫,就是寻遍诸候国里也找不出几个来。蕙姬一开口,妹妹就二话不说送了出去,白白便宜了蕙姬不论,不是自个儿把晋侯往别人怀里推吗?你这顺水人情送得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止水本想为主子说句话,见骊嫱脸色不善,就不敢擅自插嘴,只得在骊姞身后低头站着。骊姞也红了脸,道:“咱们现在的光景岂能和以前相比,不过是先顾着跟前儿罢了,能自保尚且不易,哪里还能去争宠夺位,到不如在蕙姬跟前讨个好儿,先把目前的坎儿过了。”

“蕙姬本就已得宠,如今有了这些女伎,可不是如虎添翼?”

“她哪里就能事事如意了呢?咱们不与她争,自然有人会与她争,这宫里头的规矩姐姐还不知道吗?”

“惠安宫的人不就是拿月例来为难咱们吗?又不曾真捏着咱俩的错处。虽说宫里有些没来由的混帐话,也不过是空穴来风而已,主公哪里就能凭这些定咱俩的罪,不过冷落些日子,不定什么时候转过心来。好歹咱们也是坐着嫔人的位子,妹妹何必总是忍让于她们?没得让人看低了咱俩!”

骊姞低头不语,只默默地啜着杯中的酒,两人闷坐了片刻,骊嫱也觉得没意思,扔了碗箸,带着细柳和琼枝离宫而去。骊姞早没了胃口,早膳也不吃了,让人把食案撤了,自去歇着生闷气。

骊嫱一回到章含宫,就把内竖且叫过来,问优师那边有没有回信儿过来?

内竖且道,“听乐府里的人说,晋候今儿一早率军打猎去了,优师大人前去设乐送行,也没说何时回来。”骊嫱有些失望,再让内竖且去打听晋侯打猎的消息。

内竖且去后,骊嫱信步踱至窗边,拿起案几上的一枚瓷埙来。这枚瓷埙还是初进宫时东关五送给她把玩的,虽不算什么珍贵物什,到也纹理细腻,托于手中圆润可爱,外面还刻着一只引颈啼叫的画眉。骊嫱原于埙上一窍不通,听乐工吹奏多次,又得优师指点过后,因她悟性极好,便也渐渐寻得了门道,闲时即兴吹奏一番,只是常常觉得一人吹来无甚趣味,不过偶尔解个闷罢了。

骊嫱此时将瓷埙托于掌中,不料手中一滑,埙儿掉落下来,咣的一声,在地上碎成了几片。细柳听着声音赶紧过来,查问骊嫱伤着手没有,一面收拾地上的碎片。骊嫱忽觉得心中一阵烦恶,任由细柳去收拾,自去床榻上躺着。

不多时,内竖且回来说,晋侯此番去的是离绛城约一百多里的杨县,此地水草丰茂,密林丛生,各种野兽出没,正是狩猎的好地方,没有个把月只怕是回不来的。骊嫱又问晋侯带了哪些人同去?内竖且回说约略是东关五和梁五,大夫有荀息,里克,狐突等,公子重耳和夷吾也一起去了。

“申生没有同去吗?”

“听闻晋侯让世子留下来监理国政。”

骊嫱将细柳唤来道:“我上次让你想办法给媿姒送个信儿,你到底办了没有?”

细柳嗫嚅着道:“奴婢找了几次采买府的小内竖,让他帮忙出宫时往世子府里递个信儿,可是奴婢脸生嘴笨,人家根本就不搭我这个茬,只问了我是哪个宫的,就自顾自走了。”

骊嫱一脸不悦:“都是些不会办事的。几个大活人在宫里头,急得团团转,连个信儿都送不出去,真真要把人给逼死!”

细柳一声儿不敢言语,见骊嫱无事,悄悄退下。骊嫱这时想起女椒来,虽说不是自己的贴心人,用着不趁手,可想来办这些小事儿还难不倒她。骊嫱心里又犯嘀咕,这女椒怎么说跑就跑了呢,这么长时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也不知攀附上了哪位夫人和娘娘。

隔了这么长时间,骊嫱对女椒的气是早消了,只恨女椒是个朝三暮四的贱婢,按理说她跑去别的宫里,也应该来跟她支会一声。自己原想和耿姬说这事,后来一连病了两月,便将这事给忘了。

第二十七章 祸起萧墙

骊嫱正寻思着,隐约听见宫外头有杂乱的人声和马车声,正想找人来问,琼枝急急地从外面进来,道:“娘娘,奴婢刚从少府领完东西回来,经过园中万浪湖时,见围了很多人在那里,象出了什么大事似的。奴婢凑上去一打听,才知宫人们清理芦苇时,在湖边找到了一具尸身,约摸是个宫女,因天冷,面目尚可辨认,现在已有人禀明了耿夫人,耿夫人正带着永巷令一起赶去湖边认尸呢。”

骊嫱道:“这也奇了,这天寒地冻的,哪个宫的宫女想不开,跑到园子里去寻死?”

“正是,听说大凡寻死的宫女、内侍,都往永巷后边的那口井里跳去,那井下面是条暗流,直接通到外面的河里去,横竖也没人过问。往这万浪湖里跳的,到是少见,真是犯了整个宫城的晦气了。”

两人正议论着,细柳跑进门来,脸色煞白,扑嗵一声就跪倒在地,“娘娘,出大事了,刚才下人们来报,万浪湖边的女尸不是别人,正是女椒!”

她这一句,直把骊嫱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没有言语。琼枝忙道,“这可是关系咱们章含宫的大事,你可说清楚了。那下人是亲眼看见的,还是听别人指认出来的?”

细柳哽咽道:“女椒在宫内是很多人都熟识的,耿夫人还没来,就已被多人指认出来,何况她身上还挂着章含宫的令牌呢!”

琼枝道:“这可是邪门了!女椒之前一走了之,也没有说去哪里,咱们都道她是奔着什么好地方去了,谁知她竟是奔着鬼府地狱去的。”

细柳急道:“别再说这些没用的了,快想个办法才是。女椒是咱们章含宫的人,和咱们脱不了干系,迟早有人上门来讨要说法,娘娘,咱们得立马想个应对之策啊!”

琼枝道:“有什么应对之策,谁来了咱们都是实话实说!女椒之前一直好好的,不声不响就离了章含宫,咱们还没说她干犯宫规,她自己就跳了湖去,我们想劝也没处劝,想拉也没处拉,这怪谁去?”

“你说得到轻巧,别人正巴不得等咱们出乱子,这事耿夫人能让咱们轻易过去吗?”细柳看向骊嫱,“娘娘,要不先把少姬娘娘叫来,大家一齐商议下对策?”

细柳和琼枝都眼巴巴地望着骊嫱,骊嫱此时已回过神来,静下心来一想,觉得此事颇有蹊跷,但眼下容不得她细想,只道:“不妥。此时若把姞儿唤来,到象是我俩密谋好的,不如让姞儿置身事外,后面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骊嫱略一思索,叫琼枝即刻备了笔砚,取出自己贴身放的一方汗巾,提笔在汗巾上画了几笔,又找来一羊皮套儿,把汗巾放入,交给细柳,并附在耳边,低声嘱咐了一番,道:“你速到玉蟾宫,把这个交给姞儿,记得我让你转告姞儿的话,千万别出错了,咱们能不能死里逃生,就全指望她了。”

细柳拿了信便去了,骊嫱又让琼枝把宫人们都打发走,自己取了支竹箫来,点了一支熏香,倚着那窗口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片刻光景,便听得宫门口人声大作,琼枝听着声响赶出去一瞧,远远地瞧见为首的耿姬和蕙姬正带了一众宫人入得门来。

琼枝忙进宫来,连唤数声骊娘娘,见骊嫱只握着箫管,沉浸在轩窗晓声中,对琼枝的呼唤充耳不闻。琼枝急得无奈,只得在大殿门口站了,等着耿姬等人,待一众人入得大殿来,骊嫱犹背着殿门,站在窗口,沉醉于抚箫弄管中。

琼枝见了耿姬等人忙下跪行礼,耿姬在门口拿眼一扫,见此情形也不打断骊嫱,在骊嫱惯坐的坐席上入了座,示意蕙姬等人也坐了,也不言语,只静静地等着。

待骊嫱一曲悠然终了,耿姬方出声道:“骊妹妹当真是雅致之人,任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你却在此处躲清静,看来我也该学学骊妹妹的静心之法了!”

骊嫱这才转过身,向耿姬和蕙姬依次行礼,今日来的除了耿姬和蕙姬外,鱼丽宫的主位芮姬、萃喜宫的主位薄姬也来了,同来的还有负责后宫刑法的永巷令,并有数位女史和掌仪,到是不见那卫姬同来。

骊嫱道:“诸位姐姐前来,怎么不提前派人告知一声,妹妹我也可以提早做个准备。自妾身生病以来,无力操持宫中事务,致使诸事荒怠,宫内铺陈简陋,下人们也一个个躲懒去了。今日姐姐们过来,门口连个通报的奴才都没有,让姐姐们看了笑话。”

蕙姬看骊嫱,数月不见,原本丰腴的脸蛋清瘦了不少,且一身装束随意,只穿了件无纹无缘的雪青色棉袍,头发松松垮垮的挽在身后,无一装饰,和满身珠玉宝气的自己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蕙姬含笑讥讽道:“不过数月没来,章含宫怎么就冷清成这样,想骊妹妹刚进宫那会儿,人送人往,何等的热闹,连燕子都争着往这里来做窝,这会儿却连只飞虫也不愿往这里钻,可知畜生也知道捡那富贵的地方去,何况是人呢?”

耿姬听她说得粗俗,横了蕙姬一眼,蕙姬方收敛了笑容。不料骊嫱似被戳中了心病,边拿丝帕抹泪边道:“蕙姐姐说得极是,这些宫婢奴才,哪个不是心思活泛的?妾身是个新来乍道的,脸面儿又浅,又不愿把事闹开,有时她们朝妾身甩脸子,妾身想想忍着点也就过去了。就是平时也不太使唤她们,粗活都打发这两个我从家里带过来的丫头干去了。前阵子妾身病了以后,他们眼见着妾身是个去了势的,便越发不把妾身放在眼里,跑的跑,走的走,跟前连个端水递碗的人都没有,若不是还有两个丫头在跟前,妾身怕是这一病就起不来了。今日诸位姐姐在这里,也都看到了,妾身虽然丢脸,却少不得跟姐姐们说实情了。”

骊嫱止不住地抹泪,琼枝在一旁扶住,哽咽道:“娘娘身子才好些,凡事可要想开些好,千万别再落了病!”

耿姬蹙眉道:“骊姬,你章含宫的事由你管着,别人自然干涉不着,只是你宫里的御人,宫女们,也是从士大夫家里挑选出来的良人,人人都有名册记录在案,永巷令那里都收着的,哪个宫女原在哪个宫侍候的,又因何事去了何处,担着什么职分,拿多少月例,永巷令那里是一点错不得的。别说是这些宫女,就是外头做杂役的奴人,也都造有薄册,犯了错一应由永巷令处置,任何宫里的娘娘不得私下惩处。骊姬虽说是外邦来的,这些宫规想来也知道的吧?”

骊嫱行到耿姬面前,郑重俯身下拜道:“妾身有错,此时也不得不向姐姐坦白了!”

耿姬一愣,心里暗疑,不知骊嫱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蕙姬在一旁则轻蔑地笑,心道这骊嫱不过是表面强悍而已,给她点风吹草动的就软下来了。

骊嫱道:“数月前,章含宫的女椒因犯下大错,大约怕我责罚,便偷偷离了章含宫,不知所踪。妾身想,横竖她也出不了这宫城,不过是一时堵气,找个闲适的所在躲几天罢了,过些日子还是要回来的,不料一连几日都不见她回来,妾身便差下人四处寻访,竟四处寻访不着,后来妾身又病着,便将此事搁置一旁,算来已是数月有余。今日姐姐既提及此事,妾身虽无能,也只得如实禀报了。”

耿姬道:“女椒既不守宫规,私自离宫,你应该及早上报才是,怎能让下人私下寻访,到现在才奏明此事?”

“妾身入宫以来,人地两不熟,全靠女椒帮衬指点,妾身早将她当做了身边人,平时同吃同住,同吃同睡,有一分好的也拿半分出来给她,谁知她气性儿渐渐长了,便有些毛燥起来。前番她犯了错,我不过埋怨她几句,谁料她气性儿如此之烈,竟私自跑出宫去。妾身知道若将此事奏知耿姐姐,女椒必定会受到永巷令严罚,从此误她一生,妾身便只叫下人暗暗寻访,有了消息便好言劝她回来。今日姐姐率众前来,想来正是为了此事,莫不是女椒到耿姐姐那里诉苦去了。妾身有错,不该自作主张,偏袒护下,致使乱了宫里的规矩,还请姐姐责罚。”

第二十八章 柳叶匕匙

骊嫱一番言语,让芮姬不禁笑了出来,“都说骊妹妹伶牙俐齿,三个男人也说不过她一张巧嘴,如今看来确实不虚,快让我看看,你到底长了几条舌头。”

蕙姬冷冷道:“骊姬,你说女椒犯了错,究竟犯了什么错,让你如此容不得她,致使她私自离宫?”

“那日女椒整理饰物时将一枝玉簪掉落,断成两截,这玉簪是主公赠于妾身的,为妾身深爱之物,日日佩带,妾身自然心疼不已,便数落了她几句,让她以后自去向主公交待,也不过是一句当时的气话,谁知她竟偷偷地离了宫,也不向人告之去向!”

“你自然是找不到她了,在湖里溺死的人还能活过来?”

骊嫱闻言如作五雷轰顶状,惊愕良久,才止不住抹泪道,“女椒啊,你真真是个糊涂之人,如何轻生至此?你我名虽主仆,实则亲如姐妹,你这一去,叫我今后情何以堪?”

蕙姬眼冷看了片刻,道:“听说女椒被人从湖中打捞出来时,背上还插着一把刀,形状甚是凄惨。耿姐姐,早上内侍来禀报时,真是唬死我了,想我后宫素来详和之地,哪有见过这等事情的?”

骊嫱心中着实吃了一惊,此前听闻发现女椒的尸身,只道她想不开,自己投了湖,骊嫱只是恼她别的地方不挑,偏偏投了万浪湖,不想背后还有隐情,女椒竟是被害致死的,只是这杀人凶手又是谁呢?

骊嫱脑中思绪如飞,形容上却只放声大哭,哽咽得气喘难平。

蕙姬揶揄道:“这么大的事,今儿一早已闹得天翻地覆,合宫皆知,唯有骊姬竟不知,说来这女椒也是你章含宫的人呢?”

琼枝争辨道:“我家娘娘打生病以来,便一直在宫中静养,除了姞娘娘来看望以外,还有谁会往这里来,就是日常送宫例的,也是三天里头倒有两天不到的。外头的事我们哪里能知晓?今儿的事别说是园子里头,就是哪天宫城被大火烧了,我家娘娘怕也是最后才知道的那个!”

耿姬道:“婢子休得出言无状!青天白日怎可胡绉火烧之语,神灵在上,万望不要怪罪才好!”

蕙姬见此,唤过身后的内侍来,“这等不知礼节,胡言乱语的奴婢需好好调教才是。先赏她二十个巴掌,让她长长记性!”

这内竖早揣摩着了主子的心思,哪有不卖好的。上前将琼枝拉至殿中,卷起袖子就掴了上去,只几个巴掌下来,琼枝便双颊肿胀,鬓发散乱,满脸的血红似乎要喷薄而出。

骊嫱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众人齐刷刷的眼光各含深意和古怪,看着这一对主仆,一声声清脆的耳光虽是打在琼枝的脸上,实则打的是骊嫱的威风,骊嫱心痛一阵紧似一阵,明知蕙姬是借自己的奴婢作题,却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应对,唯有心里发狠道:“今日你打她的脸,有朝一日我要揭你的皮……”

琼枝到也颇为傲气,只咬紧牙关强忍着,虽觉眼前一片模糊,天旋地转,却也把这二十下挪完了,才牙关一松,一口银牙和着鲜血哇地一声吐出来,倒在地上人事不知。骊嫱也忍不住扑在琼枝身上放声大哭。

蕙姬吩咐道:“把她拖到外面去,别在这儿碍着我们办正事!”

见琼枝被内竖一把抓起,一路拖行出去,芮姬不禁叹气道:“这婢子到底对主子是有忠心的!”

耿姬整了整衣襟道:“婢子说话不知轻重,我晋国乃周朝大国,事事皆有礼数,后宫又是举国仰止之所,一言一举皆应合妇言妇德。虽说骊姬来自戎狄,不甚讲究规矩礼数,但既入了我晋宫,也应恪守妇道,遵从宫规,亲作表率,下体宫人,方不致忝没了晋侯对你的一番荣宠!”

骊嫱心下暗忖是福是祸,今日是躲不过去了,便也横下心来,冷冷道:“耿夫人,琼枝她说话向来心直口快,不知遮掩,可不就是跟我学的。妾身身为章含宫主位,管教下人无方,姐姐应该责罚妾身才是,怎么和下人们一般见识!妾身身边通共两个贴身的丫头,一个夫人刚才已经打了,还有一个想来夫人也是看不入眼的,过会子等她拿药回来,夫人看着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好了,只是一点,妾身身为章含宫的主位,有什么责罚理应先领着,打完了妾身,再打奴才才是!”

耿姬正色道:“骊姬原也有不是的地方。我问你,你宫里的女椒,虽说是个御人,可也曾在晋侯身边侍候过,论资格算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到了你宫里怎么就出了事?还偏偏挑在万浪湖,你可知万浪湖自武公时期就建成,引的是地下一脉龙泉,开凿成湖,取其活水,以供我庙祭之用。如今出了这等事情,岂不是对祖先神灵的大不敬,又让我如何对晋侯交待?”

骊嫱道:“妾身有错,但委实不知女椒的去向,至于她怎么到湖里去的,更是毫无头绪,万望夫人还要明查才好!”

耿姬转向永巷令,“你今早已差人验过尸,可有什么线索?”

永巷令是一名年过四十的妇人,眼神冷峻,表情寡淡,一直在旁冷眼观看,此时方道:“卑职今日请数位医官共同验尸,确认尸者为章含宫的女椒无疑。据医官称,尸身已在水中浸泡达两月之久,所幸天气寒冷,尸身并未完全腐坏,死者身上物品俱在,现已将重要证物取出,还请夫人过目。”

“呈上来”。

永巷令吩咐手下递上一漆木盘来,给耿姬过目。骊嫱看那盘上是一块木制的腰牌,不用说是章含宫的腰牌了,再看腰牌旁,放着一把明晃晃的匕匙,一看之下,骊嫱便觉心凉如水,直坠深渊。

永巷令的声音泠泠如冷水灌顶,“婢女椒,兼领章含宫女御,于丙巳日,经人发现溺亡于宫苑万浪湖中,经医官查验,身体背部有一匕匙,正中其要害,应是遇刺后被人推进湖中,妄图毁尸灭迹。这匕匙乃重要物证,亦非寻常之物,要追究其线索应非难事!”

薄姬坐在最下首,素来是个胆子小的,见了凶器忙取出帕子,遮住脸面,“这宫里头竟然还有这等事,真是唬死本宫了!我平生最听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见了血就要犯心悸的病症!我今儿早说了身子不适,不想出宫,偏偏耿姐姐非要拉着我来,说宫里有大事,让我去拿个主意。这种人命凶案,我哪里有什么主意!让永巷令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蕙姬不满道:“论年岁你还比我长些,怎得如此不经世面?宫里出了人命,事情没查清楚之前,哪个宫不都担待着干系,你萃喜宫也得自证清白才好。如今这作案的凶器摆在这儿,究竟是不是你宫里的,可看清楚了!”

薄姬着急分辨道:“死的是章含宫的宫女,和我萃喜宫有什么关系。再说下面的宫人、奴才众多,保不定谁身边偷偷藏了个凶器,我哪里会个个都看得住?”

耿姬道:“薄姬,也没说就是你宫里头干的,何必着急至此!永巷令既已有了罪证,想来查到了些眉目,今日请诸位一起来,不过想共同做个见证,也好早日让凶案水落石出,还各宫一个清白。去,把匕匙递给夫人娘娘们过目,你们都仔细看看!”

耿姬身后的内侍端起漆木盘,弯腰垂首挨个走至夫人们面前,让众人过目。

永巷令道:“虽说匕匙乃日常取食之器,各宫都有,但大凡工匠造器物,总留些痕迹在上面,就是同一工匠所造之物,也因时气、水火,手法的不同而有所偏差,因此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两把刀,就是这个道理。更别提宫内与宫外,我国与他国之间,所造器具更是千差万别。请娘娘们仔细瞧瞧,这匕匙可是你们所熟悉之物?”

蕙姬首先将匕匙拿起,仔细翻看一回,才放了回去,道:“我心里有个疑问,也不知当不当说,芮姐姐比我年长,又曾去过周都,见识比我广些,你看看这匕匙可有蹊跷?”

芮姬眼尖,早看见这匕匙不似寻常之物,内侍将木盘送至芮姬面前,细瞧之下,见此匕匙修长,匕身似柳叶般尖细,把手精致,形似桃叶,虽在湖水中浸泡不少时日,刃部依然是锋芒毕现。

第二十九章 查抄宫禁

芮姬不禁浑身打了个冷战,抬头笑说:“这么锋利的匕匙,确实不能常见,我在宫里呆了多年,却也未曾见过如此精致的匕匙,让蕙妹妹见笑了!”

薄姬道:“耿姐姐怎么糊涂了?依我看,根本不必如此费力地查什么来历,只要各个宫里查一下,看哪里少了把匕匙,不就水落石出了?”

蕙姬斜她一眼,不屑道:“你说得轻巧。咱们后宫六个宫,每个宫里从做杂役的奴仆、侍奉主子的宫女内侍、到有爵位的女御、世妇、娘娘,通共千余人,吃哪顿饭不用这匕匙的,碰上有心的,偷偷藏起一把,谁会留意到这上头。再有主公的御膳房那边,平时是不记帐的,除了日常主公和庙里的祭祀外,还要时常招待卿士大臣和各国宾客,少了坏了的物品就更没人留心了,如今距离女椒亡故又隔了这么长时间,你说上哪查去?”

见薄姬不语,蕙姬又道:“还是耿姐姐和永巷令说得对,只有从匕匙的来历上下手查,才是道理!依我看,这匕匙里头大有文章呢!”

耿姬道:“蕙姬可是看出些什么了?”

内侍此时正托着木盘走至薄姬前,蕙姬道:“薄妹妹再看看!”

薄姬拿帕子半遮着脸面,一脸嫌恶之色,却也忍不住看了两眼,一看之下脱口而出道:“咦,这不是戎蛮子用的匕匙吗?”

蕙姬接口道:“这就是了,薄妹妹不说,我还真不敢造次,这种匕匙我在玉蟾宫仿佛见过!”

薄姬道:“这有什么,大凡夷狄人都爱将肉剁成大块,在火上烤了吃,用这种柳叶匕匙来割肉取肉最方便不过。我还是姑娘时,家里有几个从戎狄来的奴仆,都是用这种匕匙,手柄虽远不及这把精美,但都是头部细长,似柳叶形。”

耿姬道:“蕙姬,你果真在玉蟾宫见过,此事关系重大,切不可胡乱妄言。”

“姐姐,姞妹妹和我关系甚笃,我视她如同姐妹,若不是此事非同一般,我哪里就敢说了。那日曾姬请我到玉蟾宫中用膳,席间端上一只刚烤好的鹿腿,当时我见那庖人用的就是这种匕匙,他将鹿肉一片片割下放在碗中,当时我还赞这匕匙形制精巧,锋利异常,后来听曾姬说了,我才知道这匕匙就来自她们骊戎!”

骊嫱一直在旁冷眼观看,此时忽道:“这柳叶匕匙确实是我骊戎所用之物,当初我们姐妹来晋国时,随行的庖人将此物并一些青铜器物,当作陪嫁一同带过来,平时都由庖人们管着,多了少了我们都是不理会的。到是蕙妃,真真是个有心人,去玉蟾宫用膳,还如此留意席间所用的匕匙,也是难为你把姞儿视作姐妹,想得如此周到。”

蕙姬闻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欲开口分辨,耿姬道:“既然骊姬认了这匕匙是从骊戎带过来的,那也省了一番手脚。永巷令,你所查结果如何?”

“卑职已让御膳房的膳夫长过来看了,御膳房内确无此物,疑是戎狄人所用,既然骊娘娘说是她宫里的,膳夫长到是所言非虚。只是此事还牵扯到玉蟾宫,还要请耿夫人的示下。”

骊嫱道:“这柳叶匕匙确实是我从骊戎带过来的,但也不能断定就是我章含宫和玉蟾宫的人用的。虽说这饮食器具都由庖人管着,但后膳房又不是禁闭之所,人员进出繁杂,常有各宫的内侍来送货送饭的,被别有异心的人捎带走也不是不可能。”

蕙姬道:“骊姬,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人想陷害你章含宫不成?”

“宫里出这么大的事,我和玉蟾宫自然是逃不掉嫌疑,只是耿姐姐既主持后宫,做事也需面面俱到,才能服得了人心。匕匙虽是我们带来的,如若人人轻易可得,就不可单算我章含宫和玉蟾宫的事。”

耿姬道:“骊姬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后宫中下人冗杂,职责不明,主子们看管疏怠些,他们就无视宫规,行欺上瞒下之事,这也是后宫长久以来的弊病,由此事可见一斑。我即摄理后宫,少不了要破陈除弊,好好肃整一番,今日万浪湖中发现女尸一事,实在是骇人听闻,我也难辞其咎,待主公狩猎回宫后,我自会延颈请罪。但今日之事,必得彻查真凶,如不能将真凶拿住,你我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如何向晋侯交待!”

耿姬向永巷令郑重道:“如今各宫内的仆役宫人众多,难保没有欺上瞒下、私藏宫物的事发生,不如借此在各宫内做一次清查,一来为了查案,二来也可证了大家的清白,诸位夫人娘娘看如何?”

芮姬道:“这清查是怎么个查法?是只查外头打杂的奴才,还是连着宫人也算里头,那些有品衔的女御,世妇们是不是也要一起查?”

耿姬道:“自然是从下而上一级级的清查,无一处可以遗漏,你们也都担待些,待事情水落石出,咱们也可以向晋侯有个交待!”

永巷令道:“只要各位夫人无异议,我便立刻选派人手往各个宫里去,只是主子娘娘们的寝宫,还需请耿夫人和各位夫人一同去才好,卑职不敢擅自动手!”

薄姬不服道:“耿姐姐,你一早巴巴地喊了我们同来章含宫,查来查去,绕东绕西,结果就是要清查整个后宫?我就不明白,死的是她章含宫的人,凶器也是她章含宫和玉蟾宫的东西,这不是黑夜里点灯——明摆着的事情,要查只要查她们两个宫就行了,何必把我们都算里头?”

蕙姬也道:“姐姐,此事若闹大了恐怕不好看,再说这么大的后宫,若真一一查起来,也不是一、两天能完得了事,要是横生出枝节来怕更难收拾。不如就从章含宫和玉蟾宫先查起来。”

耿姬略一沉吟,“芮姬怎么看?”

“章含宫和玉蟾宫向来和我们来往不多,如今她章含宫失了火,却把火连带着一起引到我们这来,说出去恐怕叫人不服吧!”

耿姬向骊嫱道:“骊姬,此事你也莫怪我偏袒不公,实在是众怒难平啊!永巷令,你就带人先从章含宫查起吧!夫人们也免了到处奔走,在这里稍待片刻!”

骊嫱此时眼里再也挤不出泪水,心里看得越发通透起来,冷冷道:“你们不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嘛,何必拐弯抹角地绕一大圈子,谅你们不在我这儿翻点东西出来也舍不得走!要动手就趁早吧,我这宫里也不是一时半会查得完的!”

耿姬对骊嫱的嘲讽只充耳不闻,让人在大殿中升起火盆,在地上铺了几层垫褥,自去躺着歇息,搜查之事让永巷令带人先去安排。各宫夫人们知道今日必有一出好戏,况且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便也各自安顿下来,有凑在一起随意聊着的,或做些绣工的,一边冷眼看好戏上演。

永巷令安排手下一名叫牟的寺人,先带人到奴仆处开始搜查,自己带着几个妇人去偏殿,搜查世妇和女御的寝宫。

寺人牟带着几个人,恶虎扑食一般来到奴仆的居处,一阵翻箱倒箧,风卷残云,只要略有些看得上的东西,全被卷带了去。章含宫的仆役们,从扫洒的,看门的,到喂马抬轿的,本来便因章含宫受冷落而叫苦不迭,今日一番清查下来,更是被搜刮得如同饿狼吞耗子——连皮带骨,连毛都不剩一根。

有个管车马的驭夫,是骊姬姐妹从骊戎带过来的,被搜检出一个个刻有纹饰的银牌,也被强行没收了去,这驭夫拽住来人大叫:“这铜牌是我王当年因我车子驾得好,特意赏赐给我的信物,又不是什么作案凶器,怎么也要拿了去?”

那寺人将他一把推开,道:“兀那蛮子,还口口声声称我王,我晋国堂堂诸候大国,尚不敢自称为王,你一个小小骊戎胆敢自称为王,指不定哪天就把你们灭了。眼下你的两个主子娘娘都要不保,你们这些奴才过了今日还不知道明日,留着这些玩意儿干什么,还不如让我们兄弟几个换杯酒喝。”

那驭夫气不过,扑上去抱住那个寺人要打,这些寺人都是有功夫在身上的,一扭身就将他推开,几个寺人过来,一齐拳脚相加,把驭夫打得七窍流血。打完了也不看他死活,直如没人事一般,又去接着挨间儿搜检别的房间

第三十章 人赃并获

永巷令带着几个妇人去偏殿,搜查世妇和女御们的寝室。这些姬妾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纷纷下跪。

永巷令道:“你们也不用惊怕,此事因女椒被害身亡而起,我不过是奉耿夫人旨意,照例行事,查抄物证而已。你们若有知道线索的,可向我告之,我禀知耿夫人后,必不会与你们为难。”

见众女都低头不语,永巷令便向女姚道:“女姚,你是章含宫的掌仪,执掌章含宫财物的收领用度,宫中可有什么异常之事?”

女姚忙道:“不敢欺瞒永巷令,我面上虽是章含宫的掌仪,实则不过是看着库房而已,钱财是一点儿不经手的,都是骊娘娘和她身边的细柳管着。”

“骊姬也太大胆,竟敢如此蔑视宫规,你们好歹也是有名分在身上的,怎能容忍她如此胡作非为?”

众女平时素来惧怕骊嫱,虽有怨言却不敢发作,今日见骊嫱大势已去,便纷纷诉起苦来,将骊嫱平时怎么待她们吝悭、不近人情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就是偶尔风闻的别宫的事,也一齐描眉画眼地说成自己的事。

永巷令便让人一一记录在案,直写了三大卷竹简,也没写完,可谓是罄竹难书了!几个妇人又将整个寝宫草草搜检了一番,见无甚不妥之物,便向永巷令复命。

永巷令来到正殿面见耿姬。这里的夫人们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了永巷令都道:“查得如何了,可叫我们好等!”

永巷令呈上竹简,又在耿姬耳边低语数言,耿姬大致浏览一遍,道:“传给各位夫人看看,虽与女椒之事无关,却也查出了宫里的一大弊病,你们都需警以为戒,宫里头无则加勉,有则改之,若让我查出来,一律严罚不怠。”

底下夫人们轮流翻看一撂竹简,又四下议论开来。

薄姬一脸惊怪之色,叱道:“我平日还只道骊姬是恃宠而娇,不过心高气傲些,不想竟是如此叵测手辣之人,倒是小看她了。”

蕙姬向骊嫱幸灾乐祸道:“骊妹妹要不要也看一看?看看你宫里头的姐妹们是怎么议论你的?”

骊嫱知道那竹简上断不会有留情之语,所谓“墙倒众人推”,她也见得多了,便冷冷道:“我是不识字的,那上头写的是好是歹,反正我是一概不懂,也一概不认的,你们想往上写什么,写多少,尽管写去好了!”

蕙姬正欲说话,耿姬向永巷令道:“可查着什么物证?”

“都是些没要紧的东西,只不知奴仆房里查得怎么样了?夫人,依我说最要紧的是女椒的寝室,她平日服侍骊姬,与琼枝细柳同住在这后殿里,到是要好好查查!”

“那是自然,时辰不早了,你们就速速去办吧,大家这会儿都等得乏了!”

永巷令道:“骊娘娘的寝宫还要劳烦夫人同走一趟!”

蕙姬道:“我和姐姐同往!”

耿姬起身拦住她,“你在这儿待着便是,让人安排些饮食,伺候姐妹们用些!”

耿姬带了两个女史,同永巷令一起绕过屏风,进入寝室。永巷令唤过内竖且,让他一一指认物品,内竖且哪里搞得明白,只胡乱指认,永巷令亲自动手,把所有的箧盒箱笼全部打开,让耿姬一一过目。耿姬见那箱笼里有不少的纱缎锦绶、金玉饰物等,都是精美异常,知是晋侯赐给骊嫱的,想自己入宫这么些年,晋候何曾送过这些东西,心中不禁含了酸意,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让永巷令把东西都搜查仔细了。

永巷令见箱底有一小包裹,打开来看,是几个金锭,并有一个香囊。永巷令拿出香囊,见上面绣着一簇绽放的蔷薇花,绣工虽平平,花朵儿到也显得别致。再看香囊反面,还有两句诗:“薇兮薇兮,其采湛湛;时不宜兮,叹之深矣!”

永巷令将香囊交于耿姬,耿姬仔细翻看一回,笑道:“这两句诗大有深意,值得仔细推敲,这香囊上的绣工平平,不象是出自宫中,怎么到得骊嫱手里,到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耿姬将香囊收于衣袖中。几个妇人已将女椒的物品清理出来,耿姬见是一些贴身常备之物,丝帕、香袋、坠儿、胭脂等物。

永巷令道:“这些都是宫女们平时随身携带之物,想那女椒被害之时,衣着不整,想来应是被人贸然叫起,匆忙中未将随身之物带上,在宫外遭遇不测的!”

两人正说着,寺人牟进来,永巷令问道:“奴役处都查完了吗,是否有可疑之物?”

“回禀大人,卑职奉命查抄奴役处,那些奴才们初时仗着骊姬的势头,不服管,内中有一蛮横驭夫,拒不听令,还言语冲撞到大人,被卑职拿下后,因惧罪,便乘乱撞柱自尽了,余下的奴才这才不敢再作乱。卑职把物品都搜检过后,将可疑之物又列了清单,还请大人和夫人过目!”

寺人牟将竹片呈上,永巷令又交于耿姬,耿姬见不过是些从骊戎带来的杂乱之物,无甚特别。

寺人牟又道:“卑职刚刚得了个消息,有个门人来回,说数月前女椒不知何事惹怒了骊娘娘,骊娘娘令其跪在宫门口的石板上,还传话出来说若再叫不来主公,就让她活不过明日。卑职现已将此门人单独收押,夫人看如何处置?”

耿姬道:“他可记得是哪天发生的事?”

“卑职问过他,可是在女椒失踪前一天的事,他只说记不太清了!”

“回去好好问问,若能记起来,就好办多了。这门人是个识事体的,你先好生管待他,我今后自有安排!”

“大人,那驭夫的尸身如何处置?”

永巷令道:“照老规矩,拉到后面的坟岗埋了!”

耿姬向永巷令道:“你安排人去查的匕匙可有着落了?”

“回夫人,卑职派人去章含宫和玉蟾宫后膳房都查过了,章含宫并没有丢匕匙,玉蟾宫管食器的膳夫说数月前是少了一把匕匙,当时只以为丢在什么地方了,也没有在意。”

耿姬皱眉道:“死的是章含宫的人,为何少的是玉蟾宫的匕匙啊?”

“这个,恐怕还要派人细查。”

“我听说骊嫱曾到玉蟾宫中用膳,和骊姞言语上还起了冲突,两人不欢而散,会不会是那个时候骊嫱指使手下人拿走了匕匙?”

“这个……”永巷令语塞片刻,立马道:“夫人提醒得是,卑职立刻就让人去查。”

“我听说骊嫱手下有个寺人,名叫赤奴,颇有些力气在身上,嫌疑重大,你可要将此人查仔细了。”

“卑职明白,只是卑职有一事不得不提醒夫人。”

“何事?”

“医官验尸时说女椒的尸身在湖中溺亡了约有两月之久,可骊嫱前往玉蟾宫才是数十天前的事,这时日上对不上啊。”

“你真是糊涂,医官的话哪里就一定是准的,再说罪状书最后还要经由你永巷令定夺,你一个大活人,难道被个死人牵着鼻子走?”

“是卑职糊涂,卑职这就去办。”

耿姬见内竖且还站在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名叫且。”

“你跟了骊嫱多长时间?”

“自骊娘娘进宫以后,奴才便跟在身边服侍,算来也将近一年了。”

“骊嫱说她待女椒亲如姐妹,此话可当真?”

见内竖且有些犹豫,耿姬道:“刚才你已经听见了,此事关系重大,章含宫的人需全部清查,凡是骊嫱身边的人都是要担干系的,但你若肯讲实话,我也可放你一马。”

内竖且扑嗵一声跪倒,面向门外,以头叩地道:“骊娘娘,奴才对不住你了,但你也别怨我,多我一个也保不住你啊!”

第三十一章 杨县之猎

这里众女官见了都暗自好笑,只听内竖且转向耿姬道:“奴才说实话,骊娘娘打进宫就不喜欢女椒,三天两头变着法儿折腾她,女椒也机灵,虽然受了不少气,也总能应付过去。”

“骊姬既不喜欢女椒,怎么不把她撵了,非要留在身边生闲气?”

“奴才私下捉摸,女椒是主公的旧人,一则骊娘娘要顾及着主公的面子,二则留女椒在身边,去主公那里走动可以方便些!”

“你敢在认罪书上画押,指认骊嫱的罪行吗?”

内竖且一哆嗦,随即壮起了胆子道:“奴才现在跟了耿夫人,就什么都不怕了。”

耿姬理了理衣襟,带领众女官从寝室出来,端坐于正殿之上。这里夫人们早等得不耐烦,一个个叫苦不迭,几次打发人去后面查问,却被挡在外面。此时见耿姬脸上阴晴不定,却不敢多问了,大殿里顿时安静下来。

耿姬沉声道:“骊嫱,自你姐妹俩进宫至今,主公对你们百般迁就,万分荣宠,本夫人也对你们颇多照顾,不想骊嫱你竟越发娇纵无度,狂妄托大起来,主公不过对你稍有些冷落,你就千方百计争宠夺爱,争宠不成便怀恨在心,唆使手下私自刑杀宫女。本夫人怎容你等如此祸乱后宫,行此暴虐之事。永巷令,先派卫兵将章含宫禁闭起来,将所有宫人和仆役关押审查,录下口供,所有和此事有关的人拉至永巷杖毙,不知情者重新发配至各宫,审查完毕后本夫人再来处置骊嫱。从今日起,骊嫱被贬为宫婢,去把她身上的玉饰拿下来。”

平日耿姬素以敦厚、沉稳处事,此刻一番雷厉风行的言词,令众人都错愕不已。蕙姬、薄姬暗自心惊,再看骊嫱,面如白纸,虽有舌剑唇枪,此刻却一句说不出来。

几个内竖过来要拿骊嫱腰间的玉佩,骊嫱狠命扯下来要往地上摔,被内竖一把夺过,顺势将她推倒在地,骊嫱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吐出一口血后,便人事不知了。

而此时的晋诡诸,已在百里之外,正率领着人马往杨县猎场而去。晋侯好猎,虽说宫城内便设有猎囿,内养珍禽猛兽无数,但晋侯犹嫌不足,令人将位于杨县的一片山林围起,不许民众私自捕猎。这片林子依山傍水,水草丰盛,各种猛禽繁衍充盛,正是狩猎的好去处。

晋侯此番出行,选了精英甲士三千人,分坐五十辆战车,一路威武而行,但见车轮滚滚,马蹄振振,车马扬起的尘土漫天蔽日,所到之处,民众无不夹道而观,场面之热闹丝毫不亚于春秋时节的祭祀。晋侯命兵车一路慢行,出了郊外后,人烟渐渐稀少,才下令全军速行,赶往杨县猎囿。

军队两日后抵达杨县,选了一处平整之地,安营驻扎下来。晋侯此番一为狩猎,二来也是为了操练军队,当日便令大司马荀息为元帅,赵夙、毕万为上、下军将领,整顿车马,布阵操练,晋侯则带着两位公子和大夫们坐阵前观操。

荀息下令全军布阵,排在最前列的是战车,每辆车上的三名甲士皆是士兵中的精英,坐在中间的御手紧控缰绳,四匹马一字排开,站立有序,站于左边的甲首腰佩短剑,持弓背箭,车右则手持三丈长的长戟,肃立在战车右方。每辆战车后配有七十三名带甲持戈的机动步卒,以甲首为号令,跟随战车行冲杀布防之事。

大司马荀息站在主战车上,摇动金铎,发出号令,赵夙举起军旗,身后的鼓人随即奋力击鼓三通,五十辆战车便一同向前疾驰,三千甲士紧随在后,一路呐喊助威。鼓人改变鼓点,甲首便举起战弓,搭上箭矢,向前方一齐放箭。一通箭放完,车右持三丈长的大戟,奋力向前挥刺格斗。又一通密集的鼓点,车后的步卒应声小跑向前,将战车围住,执戈向四面举刺,作奋力砍杀状,战车与步卒配合得天衣无缝。一通演练后,鼓手敲响铜铙,步卒收起矛戈向后撤退,跟随战车一路小跑,视军旗方向退至校场外。全场演练但见军容整齐,车马不惊,进退十分有序。

狐突向晋侯道:“荀司马带兵有功啊!荀大夫自任司马以来,无一日不为壮大我晋国军容而殚精竭虑,我看今日的演练,军容之肃整实非一日之功!”

夷吾坐于下席之末,此时也起身道:“君父神武,将我军从一军改为两军,上下相合,首尾呼应,从此我晋国兵强马壮,实力大增,诸侯各国以后更不敢小觑我们!”

众大夫一片附和之声,纷纷道:“如此下去,不出几年,我晋国便可称霸中原了。”

士蒍道:“主公,我晋国虽日臻强盛,却远未强大到可以称霸,举目中原诸候各国,郑国地处中原心腹,占据虎牢之险,引洛水之便利,兵力强盛,向来是周王的东南屏障。鲁国坐拥泰山祭祀重地,秉承姜太公文治之法,素来尊崇周朝的礼仪规治,为天下礼法中心。宋国乃商朝裔臣微子启之后,当年周武王亲封为公爵,位高爵尊,同虢、虞两国同为周王的臂膀辅臣。南面的荆楚地缘浩渺,霸守一方,其实力深不可测。尤其是齐国,自齐侯任用了管仲之后,在国中实现变法,如今齐国大治,实力非同寻常,多次奉了周王令,在中原伐卫拒楚,驱狄救邢,数次召开诸候会盟,大有为天下霸主之势!”

晋侯道:“寡人也听说过这个管仲,听说祖谱不详,勉强算个士人而已,卖过盐、贩过铁,当过门客,还在战场上当过逃兵,真的有如此大的本事,让齐国翻个天过来?”

狐突道:“主公可不要小看了管仲,海不辞其水,故能成其大;人不拘一格,方能成其才。齐侯自任用管仲,便以国父之礼相待,对其言听计从,大事小情无不由其处置,对其信任至极,管仲也自尽心辅佐,国人没有不称颂的。”

晋侯听狐突似有言外之意,默然片刻,道:“齐国与我晋国同为兄弟之国,寡人在西面抗击戎狄,齐侯在东面征服荆蛮,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倒是那虞、虢两国,仗着自己是公爵,周王室的左右卿士,屡屡与我晋国作对,甚是可恨!”

狐突道:“主公,听说郑伯与虢公联手起兵,同伐王城,已将王子颓和五大夫等人抓获,并斩首示众,郑伯和虢国又重新迎回了姬阆,扶他重登王位,如此一来,虢国又为王室立下了汗马功劳,恐怕更要志骄气满了。”

士蒍道:“洛邑经此一乱,当是元气大伤。姬阆此番重返王城,全仰仗郑伯与虢公之力,再造之恩不可不大力恩赏,只不知周王数年出奔在外,国中早已被子颓等人挥霍一空,如今却拿什么做赏赐!”

晋诡诸道:“姬阆重返王城,不可谓是大喜事一件,咱们也需送上一份厚礼,向他道个贺才好。”

这里正在议论,那边操练已经完毕,大司马荀息带领将帅向晋侯复命,晋侯命军中设宴,让众将士畅饮一番,明日一早开猎。

当晚大帐之中,晋侯宴请众卿大夫,共同饮酒唱曲,晋侯只穿便服,和众人坐在一处,推杯换盏,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并无君臣之分。数杯下肚后,晋侯心情大好,看见坐在自己身旁的公子重耳和夷吾,内穿月白色的锦袄,外套红色的水牛皮甲,腰系错银兽首带钩,发辫在头顶梳成一个大髻,用玉笄扣了,垂一股发辫在颈后,显得愈发英气俊朗。

晋侯道:“你们两个,长得越发象你们娘亲。重耳今年二十,夷吾也有十九了吧?”

重耳、夷吾各自起身道:“多谢君父想着,儿臣年岁渐长,至今不能替君父分忧,实在惭愧!”

“你我父子间不必拘谨!近年来,我把不少政务都交给申生,他是世子,又长你们许多,我自然多扶持些,却把你们疏忽了。庶人家男儿二十岁就要大婚,外出谋生,你们是姬姓后嗣,武公的血脉,这个年龄也该替父替国担些责任了。等回宫后,寡人为你们指派一门亲事,再分派些职务给你们。申生在你们这个年纪,已经跟着我从军打仗了。”

夷吾道:“大哥乃人中龙凤,儿臣愚顽不才,不敢和大哥相提并论!”

“虎父岂能有弱子!你们的武艺近来习练得如何?明日狩射万不可懈怠,以免忝没了我武公先祖的威名!”

夷吾道:“儿臣谨记君父教诲!”

重耳道:“君父,儿臣这两日观看操练,心里得了个主意,不知君父觉得如何。往日狩猎,为了驱赶猛兽出山,多用放火烧林之法,孩儿见这片山林溪壑交错,树木茂盛,不失为打猎的好去处,若烧了甚为可惜。”

“你有什么法子可以将猛兽驱赶出来?”

“这两日操练军队时,孩儿见击鼓之声响起时,便有无数鸦雀从林中惊起,想来不止鸟儿,凡是兽类均惧怕这金石之声。明日不妨多安排些兵士在山林中,将鼓、铙、钹儿一齐奏起来,再让埋伏在四周的兵士将受惊的猛兽往一处赶。君父看可好?”

“可以一试,此事就由你去安排,让司马帮着一同料理。”

重耳起身谢过,和荀息先行退席,自去安排人手。晋侯和众大夫继续喝酒谈天,东关五和梁五在晋侯身边伺候着,忙着给众人添酒,安排食撰,也是片刻不得闲,直到月上中天时,晋侯已有了醉意,才命撤席。众大夫各自回营,东关五和梁五伺候晋侯洗漱、更衣,整榻安睡。

第三十二章 夷吾献禽

第二日,晋侯换乘一辆狩猎用的田车,命赵夙为驭手,毕万为车右,在林中找了一处开阔的高地站定。公子们和众大夫也各自带了随从,乘了单车,持弓挎箭,在林外静待。荀息听从重耳的建议,在密林深处安排下兵士,又让人在东南北三面烧起火堆,只留西面一处通路。时辰一到,将锣鼓铙钹等响器敲打起来,一时之间,如惊石裂帛,轰鸣之声响彻云外,传至整个山林,加上山谷中的回声,林木都被震得颤颤作抖。林中犹如炸开的油锅一般,群鸟离枝而飞,野兽四散奔逃。

兵士们三五成群,手持火把和刀剑,合力将野兽往西面赶。野兽中有那跑得慢的,或被震慑住一时惊慌无措的,被兵士们赶上,一刀砍下脑袋。也有体型较大的动物,如鹿、麋之类,几个兵士合力围住,再用戈戟将其斩获。按晋国狩猎的惯例,猎获野兽者,按其体型大小,可获相应的赏赐,或银钱、或官职,若能将其生擒,则奖励更丰,因此众兵士无不奋力上前。

西边的高坡之上,众大夫们听闻擂鼓阵阵,呐喊不绝,都按捺着性子,暗中憋着气,想在晋候面前一展身手,只是两位公子此番第一次随父狩猎,众人皆知晋侯的提携之意,也不好十分抢先出手,见重耳和夷吾率先放开马车,冲下高坡,便纷纷捻弓搭箭,在后面跟上。

夷吾三岁学射,练习数十载,正为今日在众人面前一展武艺,他见重耳抢先出马,左奔右突之间,已射下一只斑鸠来,心中急燥,也欲挽弓放箭,却几次被卻芮拦下,心中十分不快。

卻芮道:“这些兔貉之类的小兽,公子大可不必与重耳相争,一来论射艺,重耳技高一筹,公子难在数量上取胜,二来公子第一次随主公出猎,这头一箭尤为重要,如能一箭而有功,方不失往后的气势。”

夷吾气恼道:“勤学苦练数十载,不就是为了今日,眼看猎物就在眼前,你却挑三拣四,种种忌讳,那你说该怎样才好?”

“公子看林中有兔、狐之类小兽窜出,大兽必在后面不远处,公子可屏息宁神,待大兽从林中跑出,若能射得一二,便可抵得过了。”

夷吾冷笑:“别说我不是神射手,即便射中了,宠然大物如何能一箭致命,论眼力、臂力,在场的人哪个不是比我强?”

“公子莫急,小臣已有一计,今日必不让公子空手而归!”

两人正说着,见一野兽从林中跑出,身后跟着一个执长戟的兵士,跑得近了,原来是一头獠牙长鼻的雄性野猪,浑身鬣毛如戟,四蹄如铁槌一般,正慌不择路地左冲右撞。

野猪跑出树林后,见前方有人,因惧怕兵士手中的火把,便想返身往东面跑去,被身后的甲士追上,将长戟砍在背上,却不料野猪皮厚肉壮,虽破皮流血,却并非致命,反而把野猪激怒了,眼看前无去路后无退路,索性一个转身,没头脑地朝兵士冲去,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士蒍距离他们不远,当下眼明手快,一枝箭“嗖”地射过去,却擦着野猪的脊背飞过。士蒍大呼可惜,野猪愈加惊怒,转眼冲到士兵面前,撅起硕大的脑袋,一个仰拱将兵士翻倒,然后扑在兵士身上撕扯啃啮起来。

众人正要放箭,里克大叫一声:“都别动手,看我的!”说话之间,已驱驰马车奔至野猪十丈开外,里克拔出腰间的短剑,大喝一声,一纵身将短剑投掷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野猪的肩颈要害,只见野猪哼哼两声,便倒了下去。

晋侯大声道:“好,百步之外投飞矢,力道与精准须拿捏得丝毫不差,里大夫武艺又精进了一层。来人,先赏一杯酒!”

里克下车领赏谢恩,又命人将受伤的甲士抬下去救治,众人纷纷向里克表示庆贺。忽闻南面的密林中传来阵阵马嘶,抬眼望去,见是马儿拉着一辆田车,在林中穿插而行。因林中树木参差,地上泥淖不堪,马儿跑得十分吃力,那驭手挽着缰绳,松紧有度,控制着马儿在林木中穿梭腾跃,身后的车舆才几次有惊无险,不曾翻过身去。再看坐于车舆上的人,更是不易,剧烈颠簸之间,单膝跪于车板上,稳住身形,双手拉开五尺长的大弓,伺机朝林中射箭。待马车行得近了,众人才看清驭车的是大夫卻芮,而坐于车后的正是公子夷吾。

众人纷纷叫好,都道能在林中驭马实属不易,射箭之人更需神形俱稳,箭出如电。马车行到高坡下,卻芮停了马,夷吾跳下车来,手捧一只五色斑斓的长尾雉鸟,跪于晋侯跟前:“君父,孩儿有幸于林中猎得山雉一只,还望君父莫笑孩儿献丑!”

众人见那雉鸟体形健壮,长尾曳地,白腹绿背,毛羽艳丽,一双红色的爪子钢劲有力,直如铁爪一般,都道:“甚是难得,如此雄美之山雉定是鸟中之王,将其尾羽取下,做成冠饰,只怕非天下第一等的勇士不能获得。”

晋侯道:“你二人单车匹马,又无兵士保护,入那林中甚是凶险,今后不可再为了邀功行此鲁莽之事。”

夷吾道:“君父,并非孩儿有意邀功,只是此事说来稀奇。孩儿方才见一只白色的狐狸在树林边探望,孩儿一箭射去,那狐狸便向林中逃去了。孩儿和师傅驱车去赶,不想它一路往南奔去,见孩儿追赶不及,还几番停下,似乎有心待我,孩儿心下大惑,忙令师傅紧跟上去,那白狐到得一处空地便忽然不见,再看林中一株参天大树上,栖着一只长尾锦雉,孩儿大喜,当即一箭就将其射杀下来,便是献于君父的这只禽鸟!”

众大夫听了纷纷称奇,都道纯白之兽必是神物,莫不是此地山神显灵,知晋侯来此狩猎,有意前来指引。

卻芮此时向前一步,禀道,“卑职不才,斗胆议论一句,锦雉非同一般禽鸟,其羽华彩昭彰,其鸣惊石裂玉,实乃鸟中之凤,百禽之王。今受上天指引,假公子之手,为主公所获,乃暗示主公不日便可雄霸中原,逐天下诸侯而为王,实在可喜可贺啊!”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为之一震。虽然当今周王室日渐式微,已无力再号召天下诸侯,但仍为天下正统,名正言顺的诸侯之王,各诸侯国即使有胸怀大志,蠢蠢欲动的,也不过争当天下盟主而已,又有谁敢第一个冒天下之不讳,自封为王的。不想今日卻芮竟以天赐之兽为名,直接捅破了这层众人都不敢说的利害。

见众人都不言语,晋侯默然片刻道:“卻大夫博学多识,但也并非通晓世间百事,此物究竟是否为天赐祥瑞,还需让卜官们占过筮才能知晓!夷吾和卻芮今日立了大功,先各自领酒一杯,此物甚为难得,应带回去放在太庙,作祭祀之用!”

晋侯心中舒畅,见公子和将士们如此勇武,也欲一逞其快,便向赵夙道:“小子们都出手不凡,咱们也该去舒展一下筋骨了!”

赵夙一扬缰绳,那匹赤色的名驹骅骝撒开四蹄,拉着车子向前奔出。众大夫见晋侯也动了车驾,无不卖力表现,一时间逐兔射雁、喝声震天,好不热闹的场面。

此时的重耳也随着众人一起射猎,为重耳驾车的驭手名叫先轸,是晋国重臣先友之子,不仅驭得好马,武艺也十分了得,见众人都追着猎物四处狂奔,遂将马车赶到林子的一边,停下来候着。重耳问:“轸弟这是何故?”

“这里正是下风口,野兽嗅不到人的气味,受到惊吓后必会从这里逃出林来,咱们在此以逸待劳,省了四处奔走,劳而无功,岂不更好。”

正说着,只听林中传来一阵细微而急促的簌簌声,先轸低声道:“来了。”

重耳搭弓上箭,果然见一只麂子从林中窜出,见了马车,又没头没脑地朝西面跑走了。重耳犹豫片刻,收了弓箭,让麂子逃去了。

先轸不解道,“公子,适才正是好机会,却为何放那麂子跑了?”

重耳道:“我见那麂子腹下鼓胀,必是有孕在身,太傅常说,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君子取纳,不失其道,我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第三十三章 行猎霍山

那边晋侯也射中一头雄鹿,一番追逐之后,将其斩于马下。一日狩猎下来,将士们猎获颇丰,围场边的兽尸堆得似谷仓一般高。晋侯下令全军收兵,除了将一部分野兽带回去祭祀外,其余的都料理干净了,当作今晚的晚餐。

日落时分,围场外升起雄雄篝火,士兵们捡树枝,架柴堆,将猎物放在火上烤,一时间,烈焰升腾,青烟滚滚。按惯例,享用猎物之前还需祭山神,跳干舞。荀息挑了数百甲士,赤膊了上身,拿炭灰抹了脸。右手执戈,左手执盾,在火堆旁跳起舞来。

这干舞向来以雄壮激昂而著称,士兵们时而以剑击盾,时而以盾遮天,足蹬大地,剑指长空,呼号阵阵,迈步锵锵,其气势令山林为之震撼,令群兽为之丧胆。

晋侯与众大夫坐在大帐外,观看士兵跳舞。荀息将晋侯射杀的雄鹿作祭品,埋于土下,用来祭祖山神,又在地上铺了白茅,请晋侯向山神献酒,晋侯手捧酒杯,向上天谢过神明的恩赐,然后将酒浇于茅草上,筛入地中。

庖人将一只烤熟的野猪从架子上取下,扒开外面包裹着的泥,再撕开里面衬着的苇席,那香气便喷薄而出,令人馋涎欲滴。庖人取出先前放入腹中的香料,用刀慢慢切了块,放入盘中。东关五和梁五拿了盘递与晋侯与诸大夫,又与众人倒酒。席间众大夫都赞重耳与夷吾虽然年幼,武艺与胆识都十分了得,不愧为晋国武公后裔,将来必能帮助晋侯建立霸业。

虽然今日所获不少,但终究不曾猎得虎、豹等大兽,晋候心下便有未尽兴之感,但见二子得力,众人又频频劝酒,便也放开怀来,和诸大夫一起开怀畅饮。重耳起身敬了几杯酒,乘众人不备,往衣袖里藏了一壶酒,并几块猪肉,用帕子包了,溜出了宴席,往后头的营帐找他的小兄弟去了。

重耳生性好玩,自小除了学习贵族公子必学的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外,也好那赛马投壶,斗鸡走犬等一众乐事,又加上他为人豪放不羁,便有不少贵族子弟与他交好,即使是一些身份低微的使从之子,也有与他从小玩闹惯的。

此时重耳的小兄弟们正在营帐边,围着火堆烤野兔,见重耳来了,忙招呼他一起坐下。

重耳将酒肉拿出来,不及递给众人,被颠颉率先抢过。自从颠颉得罪了骊嫱,被革去虎贲之职,重耳将他带入自己府中,作了身边的一名随从。颠颉性子虽鲁莽,对重耳却是忠心耿耿。因素好杯中之物,军营中又没有酒,正觉肚中闹酒荒,此刻见了美酒,一把拿过就往嘴里倒,边道:“还是公子最了解我老颠,野兔虽好,少了美酒做伴,味同嚼蜡,一点滋味都没有。”

先轸夺过酒壶,“你个蛮夫,也不讲个上下尊卑,这里论年龄位分,卻氏兄弟最长,这第一口怎么着也得给他们先尝!”

这卻氏兄弟指的是卻縠和卻溱,卻芮的族弟,卻氏家族是晋国的大族,分支子族众多,因志向各异,投在不同的公子门下。与卻芮不同,这卻氏兄弟为人豁达端正,都选择投在重耳门下。

颠颉才喝了一小口,咂巴了下嘴,兀自不过瘾,恨恨道:“你个臭赶马的,老子好不容易得个机会喝上两口不带尿骚味的酒,又被你给搅和了!”

先轸将酒壶递与卻縠和卻溱,两人喝了几口,又将酒壶递于栾枝,这栾枝祖上原也是晋国的一支旁枝,曾经显赫一时,但渐渐没落下来,到了栾枝这一代,仅是个士人而已,栾枝为人沉稳严谨,投靠在重耳门下后,深为重耳所器重。

众人轮流擎着酒壶喝酒,不多时便底部朝天了,众人又把重耳拿来的肉分着吃了,口中大赞庖厨的手艺。

先轸把重耳拉过一旁,小声道:“公子,听说今日夷吾立了大功,向晋侯献了一只五彩的山雉,可是当真?”

重耳道:“你也听说了,这山雉非同一般,可谓是鸟中奇兽,今日被二弟擒获,实乃我晋国之福!”

“这正是小弟要说的,适才小的与夷吾身边的一个随从同在一处喝酒,那厮多喝了两杯,就言不由衷起来,埋怨夷吾在晋侯面前得了大功,他们这些出力的却得不着一点奖赏。小弟用话暗中套他,他说若不是他和弟兄们踏遍了整个山林,合力把山雉射杀下来,哪里轮得到夷吾在晋候面前邀功。”

重耳吃惊道:“这么说,夷吾在君父面前是一派胡言了?”

“此事非同一般,主公如若得知夷吾行此诡诈之事,必定大发雷霆。”

重耳思忖片刻道:“此事万万不可对他人传扬,否则不仅夷吾和卻芮声名扫地,君父亦是脸上无光。”

“小弟明白,晋侯那边,公子准备如何交待?”

“夷吾首次随父出猎,急欲建功,难免心浮气燥些,不必同他一般计较。”

先轸道:“话虽如此,只是如此一来,这第一次比试,夷吾就将公子比下去了。”

“今日出猎,难得天赐瑞兆,既然君父高兴,咱们何必去扫他的兴。”

“小弟听公子的。”

重耳又叮嘱道:“此事就是兄弟们也不可透露,颠颉是个藏不住的,若他得知,必定心中不平,私下鲁莽用事。”重耳交待一番后,和众人饮了一回酒,又回大帐去了。晋侯与士大夫畅饮一番后,也各自散了,回营中歇息。

当晚刮起了大风,第二日风停了,却下起雪来。晋侯依旧兴致不减,安排兵士继续在林场围猎,谁知野兽不论大小,竟似被一夜的风都吹跑了,找了几个时辰踪影全无。半日才打到一只从山上跑下来觅食的黄羊。

晋侯只得收兵回营,待雪停了再做计议。谁知这雪越下越大,一连下了三日三夜,山林里的鸟雀也越发没了踪迹。军队所带粮食不多,本为数日之需,到了今日已所剩无已,全靠那日猎得的兽肉充饥。众人原以为晋侯会就此打道回城,不想晋侯丝毫没有开拔的意思。

直到第四日雪才见停,一早晋侯披了狐裘大氅,走出大帐,踱至军营前,仰望天地,见远处的山川,似玉龙横卧,又如瑶池仙境,纯净得不见一丝瑕疵。

晋侯正在赞叹,毕万来报,说在军营附近抓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地疑是奸细。晋侯命将此人带来,见是一个猎户打扮的精瘦汉子,身上带着弓箭和砍刀。此人见了营前的阵势,跪在地上不敢喘一声大气。

晋侯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在营前窥视?”

“小人哪里敢偷看长官们,小的只是个猎户,家住二十里外的凹石沟,家里排行老二,所以人称杨老二。因家中老母得了急症,巫医说需新鲜的鹿尿作药引子,小人这才冒雪进林子里来,不想雪大迷了眼,误走了道,闯到长官们的营盘来了,还望大人恕罪!”

“你可知这片林子为晋君狩猎所用,任何人等不得擅自入林捕猎吗?”

猎户越发把头磕得急,“小的听是听说过,只是晋君一年也难得来一回,小的偶尔才进个山,打点野货糊口度日!这几日雪天路滑,猎物也不好找,若不是老母病得急,小人原也不来的。”

梁五道:“真是个糊涂东西,为了老母也好,为了老父也罢,你违抗了君令,就是死罪!”

猎户只是磕头,口中念叨:“长官饶命,长官饶命!”

晋侯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大人,大人必是统帅大军的将军了。”

晋候见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稍稍放下心来,道:“念你是为了老母,这次暂且不罚你。我问你,林子前面那座山叫什么名字,山有多高,地有多广?”

猎户定了定神,方道:“说起前头那山,我们原来管它作霍山,因它挨着霍国,霍君时常往山上去祭祀天地,又因这山高耸无比,最高的峰顶上常年云雾缭绕,人们说天上的仙人常从那里下来,所以霍君又在山字前头加了个太字,称其霍太山,想来意思是天下最高的山吧!”

梁五喝道:“你只拣要紧的说来!”

“是,是!要说最高的地方,小的也没去过,那里山壁陡峭,一般人是爬不上去的,往常我们只在这边的林子里打猎,若要过那边的山头去,就要多叫几个猎户同往,恐被猛兽给伤了。”

“这山中有什么猛兽?”

“这山里的鹿、羊不计其数,还有那虎、狼、豺也是常见的,这时节下了雪,熊罴和蛇都钻地下去了,要不偶尔也能见着。”

“你既认得路,就带我们去山里兜一圈,打几个野物回来,我自有犒赏。”

“这位长官,我知你们都是了不得的好汉,只是这时节却不是打猎的时候,山里边沟子多,路又险,落了雪认不得正道,万一困在里头,只有冻死的份。”

东关五当即喝道:“蠢夫,你若还想见你老母,只听长官吩咐就好,哪用得到如此啰嗦!”

猎户一哆嗦,又是跪地磕头。晋侯当即吩咐下去,让荀息点了十辆战车,带三百名甲士,跟随自己前往山中,其余大夫留在营中看守。重耳和夷吾也来请愿前往,晋侯也许了。

第三十四章 手足之国

一行兵马向山上开拔,初时还能勉强行进,走了一段崎岖的爬坡路后,马车的轮子便陷入泥地里,动弹不得。

晋侯问猎户,“此处距离最高的山峰还有多少脚程?”

这猎户巴不得别跑这趟,当即回道:“长官,还远着呢,别说这个大雪天,就是平日里,猎户也很少往那头去的,带足了干粮,没有个七天八天的回不来,何况长官带了这么多马车,怕是还没到这个山头,干粮就吃完了。”

晋侯遂命全军弃了车马,背了干粮衣物等辎重,徒步前行。猎户无奈道:“不是小人不带长官们走,只是家中老母还病着,等着小的回去熬药端汤呢!”

晋侯一翻眼,“你打一头鹿卖多少钱?”

“约五百个布币!”

晋侯向毕万道:“回营之后,给他一个金锭!”

猎户喜不自禁,自往前头去带路。晋侯换了身戎人打扮的行装,身穿斜襟短袄,外披犀甲,脚蹬辟水兽皮靴,让赵夙、毕万作先锋,自己随后,荀息带领众甲士跟进。虽说雪天行路十分不易,但全军一路默默跋涉,行进中依然队列肃整有序,看得猎户也在心里暗暗赞叹。

晋侯一边走,一路留意着地形,叫赵夙在布帛上画下地图,又让人在要紧的岔路口标上路牌,留下标记。队伍走走停停,行程十分缓慢,加上雪地湿滑,因此走了两个时辰,不过走了二、三里。

众将士虽不解其意,军中有两人却看出些端倪来。荀息随晋侯征战多年,知道晋侯对霍国早有觊觎之意,只是霍国国君也是姬姓之后,平日与晋国三划田疆,敬而远之,也不曾少了对周王室和晋国的四时进献,晋侯一时也找不出借口侵伐。

另一个暗自嘀咕的却是卻芮,他知晋侯素来是个爱炫武扬威之人,此番打猎却低调而行,浑不似从前那样动辄数百辆田车,浩浩荡荡,鼓乐震天,便知其另有打算。

卻芮见夷吾背着满满一袋箭矢,道:“公子,前方路陡难行,你尽可将箭矢等狩猎之物弃在道旁,等回来时再取!”

见夷吾不解,卻芮道:“主公此行并不为狩猎,公子背负着这些累赘之物,徒然累人而已。”

“不为狩猎,是为什么?”

“公子想,晋候出发时虽声称打猎,却一路只留意着地形,根本不往猎物多的山林中去,反而取道上山,岂非可疑?”

“这里已近霍国地界,翻过这座山,就是霍国,君父难道是为了……”。

见卻芮点头,夷吾方才醒悟过来,遂弃了弓箭,轻身上路。

猎户带着兵士行到一处谷地时,天已微曛,晋侯令全军找了一处避风的低地,埋灶生火,就地搭营过夜。当晚天气虽然寒冷,好在兵士们都带好了御寒之物,众人在营内生起火堆,铺下厚毛毡毯,晚上也还过得去。

晋侯大帐内,东关五和梁五早早地添了火盆,把酒烫了,伺候晋侯喝酒暖身,两人又脱得赤条条的,轮流把衾被捂热了,侍候晋侯睡下。夷吾和卻芮同住一个营帐,让随丛们守在帐边的火盆旁,随时听侯传唤。重耳和一帮兄弟们在地上铺了草垫子和毛毡,大家围着火盆和衣胡乱睡了。

次日早起,猎户照旧在前带路,走了半个时辰,猎户向晋候道:“长官,这里已到了耗儿沟,再往前去,就是十八盘了,山路险、猛兽多,猎户们走到这里就不往前去了。”

晋侯一指前方:“翻过前面那个山头,是否就是霍国?”

“那座山前头有个断崖,人是走不过去的,但有一条小路,需往西面绕些道儿,可以翻过那座山去,只是……”

“只是什么?”

“此路十分隐蔽难走,不是小人自夸,就是常在这里打猎的,也没几个能认得的……”

毕万喝道:“不要啰嗦,就说你能不能带我们过去?”

“但凭长官吩咐,小人因霍君不许我等晋人进城买卖,小人就在山中寻了条小路,绕过前门,直接往小道进城去,一来二去,倒也颇为熟脚,只是此路十分凶险,若无人领路,外人是万万走不得的。”

“你带我们上山走一回。”

猎户本想卖弄自己认路的本事,一见毕万的凶煞样子,也不敢多说,连连称是,走到前面带路。众人置身于山谷中,望前头那座主峰,高插入云,冰天雪地中似瑶池玉柱一般。众兵士跟着猎户,在林中砍荆棘,过泥坑,在白皑皑的雪地上踩出一条褐色的泥路来。

又走了两个时辰,晋侯一行人走至一道狭谷前,猎户停下道:“咱们已经穿过断崖,只要过了这个狭谷,往前再走一段,就是灵谷峰,从上往下,霍国就看得见了。”

晋侯打量眼前的峡谷,纵深约七、八十丈,两边是剑削如平的山壁,抬头望不见山上的树木,最窄处只容一人通行。

猎户向晋侯卖弄道:“这道峡谷有些意思,最窄处只容一人通过,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敌人要是守在这儿,就是再多的军队也是过不去的。”

晋侯心里一动,让正在画地图的赵夙给此峡谷取名为生死峡。过了峡谷,晋候留荀息和数百士兵在此守住谷口,自己带了赵夙、毕万等人继续前行。这一段上山路十分难行,如今又被雪覆了路,更是迷茫难辨,军队走了多时,才寻着上山的路。

猎户这时看自己,原本褴褛的皮袄皮帽,更添了不少豁口,寒风直往里头钻,心里叫苦不迭,又有后面那个黑脸长官,一对鹰隼般的眼睛无时不刻地盯着自己,让人觉得心里发怵,猎户几次想停下歇息,又把话咽了下去。

一行人路不停歇,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爬上了这座高峰的山头,登时物移景换,眼前一片开阔,连绵起伏的高坡上,白雪皑皑,远处雪松点翠,一群黄羊和数只牦牛正在地上用蹄子拔拉着雪堆找草吃。

重耳一口气爬上山,眼前的景色让他直抒胸臆,笑着对几个弟兄道:“我说动物们都往哪里躲起来了?原来寻了这么个好去处,也不枉费了咱们一路翻山越岭寻了一日。我眼下腹中闹得慌,大伙儿可愿意跟我去打两只肥羊,烤了正好下酒吃。”

先轸、颠颉等都是好猎之人,当即就随重耳直奔羊群而去。夷吾劳顿了一日,也正想舒展一下筋骨,打只羊来下酒暖身,想起弓箭已被自己丢弃在半路,颇有些懊恼,向卻芮埋怨不迭。

众士兵爬了一日的山,疲顿不堪,此时都安下心来,有生火烘衣的,有就地整顿安营的。晋侯任他们自去,自己只留心观望山势,赵夙和毕万陪同两侧。晋侯走至山崖边,从上往下朝西面观望。远远看去,纵然覆了雪,几十里外的霍国都城依然清晰可见,城墙高耸,旌旗飒飒,城外沟田阡陌,村庄隐翠,正是一派安祥宁和的景色。

晋侯叹道:“真是百里沃土啊!周武王当年将此地给了霍叔,以监管商纣之遗民,可惜霍叔随同管叔蔡叔勾结武庚,作乱犯上,被废为庶人,这封地却保留至今,但霍叔的后人怕是再难有所作为了。”

毕万道:“霍叔无能,他的子孙更是些庸碌之辈,守着一隅沃土却碌碌无为,主公数次想与霍君做些往来交易,他却将主公的好意等闲视之,拒之不理,这样的君主,不如主公出兵把它灭了。”

赵夙随即请愿道:“主公若要打霍国,末将愿带头领兵出征,只需给我一百辆车乘,不消十日,便可将霍都拿下。”

晋侯大笑,“两位爱将有万夫不挡之勇,区区霍国,仅凭一座霍太山,岂能保它国祚长久!只是当今天下诸侯庸碌之辈甚多,我等怎可仅因其无所作为,便不顾同姓叔伯的情分,而出兵征讨呢?周王那里岂非又要给寡人罪加一等?”

赵夙与毕万不知晋诡诸究竟何意,唯面面相觑而已。

第三十五章 一病不起

重耳与兄弟们一番围追堵截,猎得一只黄羊,众人欢天喜地地捡柴、点火,将那黄羊在火上烤得嗞嗞作响。此时已近酉时,晋侯在山后背风处找了一处平整的草地,让士兵搭营筑帐,今晚就在山上过夜。先轸和颠颉等人围着火堆烤火,带的酒都喝光了,无乐子可寻,重耳就在林中砍些竹片,做成竹哨来吹,这里卻氏兄弟用木材和兽皮做成手鼓,以兽骨为槌,边击鼓边唱歌,到也热闹。

见重耳带头,一众将士也大声吆喝起来,也有猜拳行令的,也有放声高歌的。夷吾和卻芮不喜唱歌,只在一旁看他人玩闹。

晋侯见大家玩得尽兴,也不去搅了他们的兴,只叫起猎户,让他带着在附近的山头走走,指明一下道路。

猎户道:“这些山头其实也没个准名儿,我们猎户随口喊着的,长官不记也罢,下次再要来时,只要叫上小人就行。”

晋侯道:“这片坡子松柏甚多,就给此地取名松柏坡吧!”

两人爬上附近的一块高地,朝下面谷地看去,见士兵们载歌载舞,冰天雪地中恣意笑闹玩乐,明亮的火焰将巨大的山谷照耀得忽明忽暗,犹如广袤的雪地中开出一朵艳丽妖异的花来。

晋侯看了片刻,见天色已暗,正要下坡,忽见前面松林中有一高大身形,蹒跚行来,因天色昏暗,也看不清所以,晋侯大声道:“来者何人?”

那身形突然没入一棵大树后,晋侯走上几步,欲一查究竟,那黑影飞快地从树后窜出,朝晋候飞奔而来,近至数丈,晋侯方看清楚是一头体型巨大的棕熊,那棕熊原本直立行走,走得近了便四肢着地,向自己飞奔而来。

晋诡诸还来不及抽出腰间长剑,棕熊已扑面而至,晋诡诸情急之下,一把抓过身旁的猎户向前推出,棕熊瞬间将猎户扑倒在地,晋诡诸转身向坡下逃去。猎户刚刚还在想着自己的金锭,不料竟会生此变故,还不及反应过来,已被棕熊咬断了脖颈。

棕熊咬啮了几下,见猎户已然不动,又起身来追在前奔跑的晋诡诸。晋诡诸此时已然镇定下来,见棕熊紧追不舍,料想躲不开来,遂拔出腰间的长剑,藏身在附近的大树后面,待棕熊追至跟前,突然从树后闪出,奋力一剑刺出,正中棕熊的胸膛。那棕熊也是强悍万分,胸口虽鲜血喷涌而出,犹是没有倒下,一面怒极而吼,一面挥掌来拍晋候诸,晋诡诸躲开身去,又从后面连砍数剑,棕熊方才血流而尽,倒地身亡。

棕熊的怒吼声惊动了众人,赵夙和毕万第一个从营地赶了过来,见晋诡诸安然无恙,方才放下心来。两人将棕熊和猎户的尸身带回营地,将士们都围过来观看,都说如此身形巨大的棕熊,确实难见,晋候英武,以一人之力就斩杀了此兽。

晋诡诸神色凝重道:“猎户为了救护寡人,被这畜生伤了性命,甚为忠烈,寡人心中实是不忍,就将他的尸首埋在此地,将这个山头命名为猎户峰,这座山谷命为忠义谷吧!”

当晚众人将熊皮剥了,将熊肉烤来吃,众人见晋诡诸闷闷不乐,毕万道:“主公,猎户虽然死了,但能为主公献身,也算是死得其所,毕竟哪能人人都象主公那样,有天神护佑之福呢?”

晋诡诸道:“可惜寡人还未将去霍国的路全部探明,猎户就已经死了,接下来只能靠自己了。”

晋诡诸遂让赵夙带人查访去往霍国的道路,赵夙领命去了,这一夜无话,第二日众人将剩下来的熊肉和羊肉吃了,一边等赵夙的消息。一直到傍晚时分,赵夙才回来,向晋诡诸复命。

赵夙道:“末将今日一早带人寻路下山,寻了几个时辰,果真寻到一条小道,可通至霍城郊外,末将不敢惊动霍人,走到山下就回来了,沿路已作上了标记。”

毕万道:“主公若能出奇军,翻越霍太山,从小道进入霍城,保管打得霍君措手不及,更可免了我军围城攻坚之苦!”

晋侯笑道:“万兄弟莫非喝多了,寡人什么时候说过要攻打霍国了,让寡人出兵手足之国,岂非让天下人指责,该罚,该罚!”

毕万忙起身道:“是末将醉得糊涂了,自罚一杯,向主公认错!”

夷吾也因昨日自己未能随侍君父身侧,而致君父遇险,自认罚酒三杯,重耳愿与夷吾同领。见天色已然不早,晋诡诸命在山上再过一夜,明日一早起程下山。

次日,晋侯醒来,便感头痛不适,想是昨日在山上受了些风,也不在意。众人取原路下山,虽没有猎户引路,晋侯已将路线记得烂熟,因此一路无甚大碍。将士们在狭谷边与荀息会合,荀息告之晋侯,这两日往山上来的人甚少,不过发现两个砍柴的当地猎户,也只在前面林子一带行走。晋侯这才放了心,回到山下,将车马重新编整入伍,又把猎得的羊皮、熊皮做成兽皮筒子挂在车前,以示此番出猎所获不凡,然后往驻地而来。

到了次日,晋侯原想就此率军回绛都,不想自前日感了风寒以来,竟一日重似一日,到了营地后已是下不了榻,东关五急召军中的医官前来诊视,医官说是因风邪引起的痹症,若初发之时,以针砭刺之,则可将邪气导之体外,现在三日已过,风邪已入筋骨,且于寒湿相合,郁结于五脏,非灌于汤药,配合养息之法,少则七日,多则半月,方能痊愈。

晋侯虽身在榻上,动弹不便,耳中却听得真切,勉强开口道:“寡人哪里等得到七日,快去寻最好的药方来,给寡人服下,寡人二日后便要起程回都。”

医官无奈,只得退下去抓药,营中药材又不曾带得齐全,少了两味药材,又差人火速往距此六十里开外的城邑里去找生药铺,一来二去,又耽搁了两日。晋侯虽怒医官不力,但此时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东关五和梁五在旁劝着,重耳和夷吾也常来陪伴左右,规劝君父安心养病。晋侯无奈,只得暂且安下心来住着。

此时的晋国后宫之中,早已是腥风血雨,哀声一片。自从耿姬让永巷令严查章含宫,永巷令便将骊姬姐妹从骊戎带来的一众宫仆全部关在暴室中,逐一审问,然后逼他们在罪状书上画押,这些宫仆们受酷刑熬不过,不得已画了押,永巷令命人将他们全部杖毙。若是从别的宫指派过来的宫人,或是章含宫的旧宫人,自认撇清和骊嫱的关系,写下认罪书,方有机会能出去。一时间,后宫之中人人自危,唯恐自己和骊姬姐妹有过纠结而被牵连进去。

玉蟾宫中也是乱作一团,耿姬虽还未下令严查玉蟾宫,宫中的世妇、女御,但凡有些品级的,纷纷跑至惠安宫,请耿姬和蕙姬撤了她们的位分,情愿到惠安宫来当个宫女,那些无品的宫女内侍,也跑去樊雍宫和鱼丽宫,央求着卫姬和芮姬,把自己要了过去,就算做个最卑贱的奴录,也是好的。

骊姞知道留他们不住,凡是来请求离宫的宫人,不等他们开口哭诉,一应挥手让他们走。一夜之间玉蟾宫彻底冷落下来,每日的朝谨唯有骊姞一人坐在大殿上,宫中的姬妾们再也无人来拜见,宫人们也走的走,逃的逃,只剩了骊姞从骊戎带回来的几个旧仆和止水数人而已。

第三十六章 议定罪行

这日骊姞见大殿内的木炭还没送过来,便让止水去内府司催催,止水去了半日,还不见回来。骊姞一人坐着发呆,有个名叫息的小内竖,平日里只负责端水、换尿壶,见骊姞坐在诺大的宫殿里,天已擦黑,却连个点灯的人都没有,便寻了油灯来,点亮了,放于骊姞旁边的案几上,又往冷却的火盆里添了柴,就着火盆上烫了一壶水酒,端在骊姞面前,“娘娘还没用晚膳的吧!先喝口汤,暖暖身,小的去膳房催他们把晚膳拿上来!”

骊姞这才转过神来,看见内竖息,想了片刻才记起他来,原来这小内竖本是曾姬身边的人,因他不慎将水盆内的水洒在地上,曾姬罚他脱了衣服跪在宫门口淋雨,骊姞不忍,便为他求情,曾姬道,“狗一样的奴才,连个水盆都拿不住,还不如扔水里喂鱼,这样的奴才,你要你拿走!”骊姞便将他收了下来。

骊姞此时也觉腹中饥饿,道:“你去后膳房看看,有什么吃的就随便拿些过来,也不用让他们费事另做了!”

内竖息去了良久,才捧了一食盒回来,骊姞打开食盒,见是半稀的掺了稻米的菜羹,诧异道:“膳房就剩了这个?”

内竖息又从袖中拿出两个糗饵,也不敢说这是他乘人不备时拿的,只道:“惠安宫今日有晚宴,庖人们都到那里去打下手,后膳房缺少人手,所以只剩了这些,娘娘暂且将就一下!”内竖息盛了一碗汤羹,递到骊姞面前。

骊姞饿极了,也顾不得许多,端起来喝了几口,见内竖息用袖子抹泪,问道:“好好的怎么哭了,莫不是你也没饭吃,正饿得慌,我就赏你个饵吃去吧!”

内竖息却哭得越发厉害,抽噎道:“小的见娘娘往常锦衣玉食,每每用膳,非十数人不能侍候周全,这才不过几日,娘娘竟寒酸至此,此等饭食,连奴才这样的人都嫌看不上,看着娘娘下咽,小的着实心里发酸!”

骊姞叹道,“饭食虽粗陋,我却并不以为意,实在是我食不知味啊!想起我那姐姐被关在章含宫中,耿夫人不许所有人等进出,此刻别说饭食,就是性命都可能随时不保,就算你拿来的是山珍海味,于我也是一样无甚滋味!”

骊姞又道:“小息子,如今人人都想寻新的去处,你或去求求曾娘娘,把你要回身边,即使做个杂役,也好过陪着我受苦。”

内竖息扑地跪倒,哭道:“娘娘当初把小的救下来,小的便铁了心跟着娘娘,就算被拉到暴室去杖毙,小的也不离开玉蟾宫半步。”

“姐姐往日总说做奴才的,个个都是奸滑无义之徒,不想你却是个忠心护主的。我们姐妹若能过得此难关,今后必定重重赏你!”

骊姞手下的宫婢,伊豆和禾秀,正拿了食盒从宫外进来,见了骊姞面前的糗饵,道:“原来娘娘早就有人伺候着吃上了,却叫我们在膳房好等!这个天气你也去外面走一遭试试,横竖你在宫里暖和着,却拿我们来寻开心。”

别的宫女都跑的跑,走的走,唯有伊豆和禾秀是耿姬打发来的,之前受耿姬所托,照看着玉蟾宫的诸多事务,先前受了骊嫱的一顿打,略收敛了些,如今见骊嫱遭了难,剩下一个骊姞,恐怕也是芭蕉叶上垒鸟窝——好景不长了,所以根本不把骊姞放在眼里。

骊姞只得忍气吞声,道:“我刚才实在是饿极,才让小息子去找了些吃的,这会子我也饱了,你们拿来的自己吃罢。”

伊豆见案上的食盒中还剩了不少汤羹,道:“如今可比不得往日,娘娘要什么就使唤什么,惠安宫的那位,才是正经主子,象娘娘这样的,过了今日不知道明日,有人给你拿饭就将就着吃吧。”

骊姞实在听不过,起身对内竖息道,“你随我到外面走一趟!”

骊姞起身去寝室,翻出一件狐皮斗篷来穿上,让内竖息打着灯笼在前,一同往蕙安宫去。

身后禾秀对伊豆道:“让她自去,横竖耿夫人那里只说让多看着点,也不是事事都得陪着,刚才那一趟走,我的脚现在还兀自冻着!”

内竖息原想找人抬了轿子去,宫门口却连个门人也看不见,无奈只能陪着骊姞一路走至惠安宫。

此时的惠安宫内,盘馔交错,暖香浮动,耿姬请了各宫主位娘娘前来用膳。席间耿姬向各宫敬酒致谢,为着清查章含宫一事,让各宫都受惊不安,如今尘埃落定,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其中樊雍宫主位卫姬,因公子无端前阵子病着,清查章含宫时未能同去,今日在耿姬面前尤显殷勤,只夸耿夫人办事果决,不失公允,后宫中没有人不称道的。

宴毕,蛾儿端上水盆,耿姬在铜盆内净了手,用丝巾擦干了,方才接过手炉,在主席上坐下。卫姬坐在耿姬旁边,向前探着身子道,“今儿一早玉蟾宫中的掌仪和掌容带了十几个宫人来向我恳求,说有人听见玉蟾宫内夜间有哭声,搅得她们心里惶惶,想在我樊雍宫找一处偏殿暂住,我也没答应她,只说此事还需请耿夫人示下,夫人看……”

耿姬道:“真是胡闹!宫中向来宫规严明,按祖宗惯例,后宫之中以夫人为大,六宫之中又以各宫的主位为首,各宫所在姬妾宫人,每日需向主位朝觐请安,侍奉左右,主位如有行止不当,违礼乱纪之事,方能向我上报,怎可因一句宫中流言便擅自移宫别住?这么荒唐的事,你还来向我禀报,枉你做了这么多年樊雍宫的主位。”

见卫姬脸上讪讪的,蕙姬道:“姐姐也莫怪她,这事儿也是自骊姬进宫以来头一遭儿。以前谁听说过姬妾们擅自越过主位娘娘,跑到别的宫里躲风头去的。这两天就是我那里,哭着跪着要我收留的也不少,我只说让他们都放宽心,先回去各自安分着,耿姐姐心中明白得很,谁是谁非自有主张,断不会放过一个有罪的人,也不会冤屈一个清白人!”

耿姬道:“章含宫的事还未了结,玉蟾宫又起风波,主公不日就要回城,此事还需尽快了结才好!”

薄姬坐于毡毯上,捧着手炉,犹嫌寒意浸人,让婢女在毡毯下再加了层厚棉褥子,方才勉强坐定,听众人所言,冷哼道:“那日我就说,她们两个是亲姐妹,哪有一个犯了事,另一个还能全身而退的理!清查了章含宫,玉蟾宫自然慌了手脚,往后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乱子呢,岂不是被我言中了!”

卫姬道:“夫人,依我看,不如把玉蟾宫一并查了,留着骊姞,那是后院里养虎,终究是个祸患。”

芮姬道:“章含宫一事已牵连各宫人等众多,若把玉蟾宫又查了,只怕后宫人人自危,为求自保,无所不用其极。”

耿姬点头:“玉蟾宫中多是当年狐姬留下的滕妾宫人,是大夫狐突的旧族,公子重耳和夷吾的娘家人,清查起来怕是多有不便。”

卫姬道:“玉蟾宫到也不必全部清查,骊姞如今已是没了娘的羔儿,无人帮衬,夫人只需找个她身边的人来,问出个不是来,便可与骊嫱拿在一处,一并处置了!”

薄姬用帕子捂了心口,作惊恐状:“那可不就是载赃嫁祸吗?”

卫姬恨声道:“夫人你听听她说的话,这儿就薄姬是个最没心没肺的,好事歹事都被她说尽了,反把别人弄得里外不是人!”

耿姬叱道:“你们两个怎么如此不识事体!骊嫱现在人还在章含宫,虽然我已让人将章含宫禁闭起来,但那个主犯赤奴宁死也不肯在罪状书上画押,永巷令也无法给他治罪,你们却还在这里斗嘴,真要等着晋侯回来再把骊嫱放出宫去?”

卫姬和薄姬都不言语了。

第三十七章 以退为进

蕙姬道:“此番永巷令办事怎得如此不力?平日见她拾掇宫女内竖到是挺利索的,怎么拿个没了根的寺人一点招都没有?”

芮姬道:“听说此人本是骊嫱从骊戎带过来的一个护卫,到晋宫后自愿净了身,在骊嫱跟前做个执事寺人,颇有一身武艺在身,不管用火烫他,用刀剜他,都不认是骊嫱使指他杀了女椒!”

蕙姬道:“就算他不认,有别的宫人做的供词,又有凶器做铁证,也可断得了他和骊嫱的罪了,耿姐姐何必非要做到面面俱到呢?”

耿姬道:“我什么时候草率行事过,若在宫中落下口舌就不好了。此事即已交给永巷令办了,你们大可不必操心,只是骊姞那边不可再轻举妄动,万一真的闹出大事来,晋候回来了便不好交待了。”

蕙姬道:“姐姐说得有理。此前早就闻言,骊姬姐妹两人多有不和,我也曾拿话试探过骊姞,见她偶有怨怼之色,只不言明罢了。她又是无甚主见的人,姐姐若能将她拉拢过来,到也省了不少手脚!”

卫姬冷笑:“听说蕙妹妹和骊姞私下互有来往,骊姞送了不少把玩之物给蕙妹妹,还把骊嫱手下的舞伎也送给了蕙妹妹,蕙妹妹也常暗中照应着,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耿姬打断道,“卫姬,道听途说之事怎可当真,此事不得胡言乱语。”然后转向芮姬道:“芮姬,你看骊姞那边该如何处置?”

芮姬笑道,“我也没什么主意,只是听蕙妹妹刚才说得还在理,若没了骊嫱,骊姞便是那没了主角的戏台——唱不起大戏,只要夫人今后对她指点一二,她哪有不依的。”

卫姬虽觉不痛快,但也拗不过众人,大家又坐了一阵,见已近戌牌时分,才各自散了。耿姬差人将卫姬,芮姬,薄姬送出宫去。卫姬心中愀然不乐,走至惠安宫门口,正欲上轿,望见前头一内竖提着灯笼,引着一美人往这里走来,再仔细一看,那美人却正是骊姞。

卫姬高声道:“骊妹妹,这么晚了还往惠安宫来,看这天寒地冻的,妹妹出宫连个轿子也不打,让我看着都心疼,快将我的手炉拿来。”

婢女捧上一个铜制的兽首钮耳手炉,卫姬接了,亲自上前来,把手炉塞于骊姞怀中。骊姞推不过,只得伸手接了,不想那铜炉上的一对钮耳已被卫姬悄然扭开,骊姞刚捧过盖子,卫姬便把半截手炉往骊姞身上泼去,烧得红黑透亮的木炭并一炉热烫灰全部洒落在骊姞手上。

骊姞惊叫一声,疼得呲牙裂嘴,顿脚拍手地一阵忙乱,内竖息忙放下手中的灯笼,上前将狐裘上的火星拍灭,和木炭一并在地上踩灭了,再看骊姞已是面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卫姬和身后的婢女已是笑成一片,卫姬向站在一边看热闹的薄姬和芮姬道:“我好意拿个手炉给她,她却不是个享福的主,反把自己烫了一身,毕竟是蛮夷之地来的,在哪里都上不得场面!”

薄姬也捂嘴笑个不住,“只可惜了那身衣裳,好好的一件狐裘,烫得皮毛焦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骊妹妹吃手把羊肉,太心急了,把衣裳都烤糊了?”

芮姬见状咳嗽数声,用袖子掩了脸,只做不见,上轿自去了。骊姞看着她们各自上了轿,戏谑之声远去了,才拭了拭泪,整理了鬓发和衣袍,让内竖息去宫门口通报。不多时,有个内侍出来带骊姞进了宫,走进大殿,骊姞见殿内灯火通明,耿姬坐在上首,蕙姬在侧席陪坐,两人俱是眉目不动,神情叵测。

骊姞行了礼,耿姬将骊姞上下打量了一番,噙了一丝笑意,向婢女蛾儿道:“先给姞娘娘去换件衣裳!”

蕙姬道:“姞妹妹身量和我差不多,不如去我那里,我给妹妹找件上好的狐裘。”

骊姞道:“不用如此麻烦了,妾身有罪,遭此非难实不足惜,多谢夫人好意。”

耿姬道:“妹妹言重了,本宫向来对姐妹们一视同仁,只论对错,不论交情,姞妹妹若有任何委屈,尽管向我道来,我自当为妹妹作主!妹妹若自认有罪,也不妨向本宫说来听听!”

“妾身姐妹两个自幼生于骊戎,长于草原大漠,不曾有得半点约束,不想自入晋宫以来,步步艰难,处处掣肘,我那姐姐又是个骄燥的粗人,眼里揉不进半点沙子,我虽多次相劝,不仅不听,反到说我懦弱,果真如今犯下了弥天之祸,妾身自知是救她不得了,今日前来,并非为姐姐求情,一来为了向夫人请罪,为着以往我们姐妹俩的种种无礼冲撞,二来妾身有个请求,请夫人废了妾身的嫔女之位,准许妾身搬离玉蟾宫,到珍禽囿中当个宫婢,妾身感恩戴德不尽!”

耿姬和蕙姬都大为意外,原以为骊姞来惠安宫是为了给骊嫱求情,不想她竟说了一番服软的话。

耿姬心中正思量着,蕙姬道,“姞妹妹这又是何苦呢?珍禽囿岂是妹妹这样的人去得的。依我看,妹妹尽管在玉蟾宫住着,若闷得慌,就到惠安宫来坐坐,我和耿姐姐都把妹妹当自己人,看今后哪一个敢欺负了妹妹去!”

骊姞跪地不起,“妾身不怨别人,只怪自己福薄,玉蟾宫是万万住不得了,妾身在骊戎时,常与那些鸟兽为伴,若能当个宫婢,侍弄禽鸟走兽,妾身也不以为苦,只以为乐!”

耿姬道:“妹妹虽有过失,却罪不至此,这嫔女之位是废不得的,玉蟾宫也是主公亲自赐给妹妹住的,如今虽说冷落了些,妹妹若离宫他住,主公回来后,让我如何交待!”

“妾身知长姐罪孽深重,唯有妾身闭门修过,日日向神灵焚香祷祝,方能减轻罪过。主公若回来见责,妾身也如是回答,如一日不消除长姐的罪孽,妾身一日不回后宫。”

蕙姬转头看向耿姬。耿姬目不转睛地看着骊姞,缓缓道:“你起来吧!妹妹即有如此高洁志向,本宫也不强留了,妹妹在珍禽囿的居所我会派人安置妥当,定不让妹妹吃得苦去!”

骊姞叩谢起身,耿姬又说了些宽慰之语,才派人将骊姞送回宫去。

蕙姬看着骊姞走出宫去,向耿姬道:“姐姐,看来这骊姞还算明白,她若去了珍禽囿,咱们也可省了不少心。”

耿姬点头,“我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仅查抄章含宫一事,就已闹得沸沸扬扬,后宫中已有诸多流言,传到外面恐怕对咱们十分不利。”

“姐姐不是已把章含宫禁闭起来,连着后宫也让耿厖派人把住大门了吗,外人如何会得知宫内的事?”

“耿厖只是廷卫令,论理无权调动宫中禁卫,这次他擅自调动后宫禁卫,只是权宜之计,时间一长,难免有风声传到外面,你需催促永巷令尽早了结此案。”

耿姬思索片刻,又道:“卫姬曾经收留女椒在她的樊雍宫一事,确实是无人知道吧?”

“姐姐放心,卫姬说了,此事除了曾姬和她身边的两个贴身婢女外,再没有外人知道了。”

“这个主意又是那个曾姬出的吧,我看她到是个机灵的主,以后可以多提携着点。”

“此番曾姬确实出了不少力,仅她偷匕匙一事,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想来骊姞到现在还不知道插在女椒身上的那把匕匙,就是她和曾姬一起用饭时的那把。”

耿姬横她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多嘴的,无事也要讲出三分是非来,这种事情你心里明白就好,何必还要讲出来,怕人听不见么?”

蕙姬故作娇嗔,“我也就是在姐姐面前心直口快些,哪里会在别人面前说去。”

耿姬冷冷道:“我将你荐到晋候跟前,从一个滕女封为女御,又升做嫔人,让后宫人人侧目而视,这天下可没有张口就能吃的现成饭,你可得好自为之。”

蕙姬唯有连连点头称是。

第三十八章 宫中传书

再说申生自晋侯外出狩猎,奉命监守国政以来,日日兢业不怠,白天在世子府中接见朝臣,商谈国事,晚间看奏表、回国书,无片刻得闲,因此多日不曾到宫中去,加上耿姬严嘱后宫对清查章含宫一事不得泄露半分,所以任是宫中闹得天翻地覆,申生却一无所知。

这日用过晚膳,申生正在书房内披阅一份奏章,隗姒自外面进入,一面打发书童赞先下去,一面往炭盆里添柴。因里克今日新娶了一个小妾,在府中大摆宴席,申生便让隗姒带了贺礼前去相庆,去了一天,此刻方才回来。

申生略一抬头,见隗姒双颊还兀自红着,道:“你也劳累了一日,不必来侍侯了,让膳房煮一壶解酒汤,喝了早点歇息吧!”

隗姒拭了拭微烫的脸,笑道:“不妨事,今日席上人多,且都是朝中大夫士人的贵亲命妇,我被她们劝着多喝了几杯!她们原打量我扛不住,不想我竟是个能喝的主,到让她们吃惊不少,谅以后也不敢小瞧了我!”

申生低头写字,漫不经心道:“难道你们戎狄的女子都是喝酒的好手?”

“虽不敢说个个都是好酒量,总比那些中原女子强些,她们不过喝了两口,就个个捧心捂脸、貌似娇弱不堪,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

隗姒过来跪坐在申生旁边,一边磨墨一边道:“公子,今儿宴席上有件事说来有趣。里司马请了宫里的乐师前来奏乐,那些笙管钟鼓之类倒也罢了,一味地热闹排喧而已,独有那名叫优师的,弹奏了一支琴曲,甚是动人,象我这般于音律一窍不通的,也觉得心驰神摇,在场的宾客没有不动容的。听贵人们讲,曲子虽好,只是喜庆之日,听上去疏淡了些!”

申生手不停笔,低头写字,口中道:“你来晋国不过数月,也懂得听琴了?”

“妾身哪懂这个,不过常跟在公子身边,听公子拔弄弹唱之时,在心里记了两句,公子到来取笑妾身。”

隗姒偷偷看了申生一眼,见他不作声,默然半晌又忍不住道:“那优师一曲弹完后,却叹起气来,众人都问何故,他道你们有所不知,此曲乃一聪慧敏辨之奇女子所写,如今曲子还在,那女子却已身陷囹圄,今日重弹此曲,如见女子当日音容笑貌,不禁让人感慨上天弄人,命运无常!”

隗姒说完,见申生已搁下笔看着自己,便颇为自得道:“公子肯定想不到,那优师竟似与我一见如故,说那女子也是戎人,妾身的相貌与她有几分相似,因此见了妾身如见知音一般,还当众给了妾身一卷帛书,说是那奇女子所写之琴谱,如今谱还在,人已沓渺,他见了徒增伤感,不如转赠于我,或许还可以派上用场,在场的命妇们,个个羡慕不已,都说能得优师的亲手相赠,那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其实公子你说,我要那琴谱有何用?”

“把琴谱拿来与我看!”

隗姒见申生面色有变,也不知是何故,忙从怀中取出帛书,递与申生。申生初时还暗自疑虑,自忖琴曲从来只有口耳相传,亲口教授,从来不曾听得有什么谱子,细看之下,才渐渐明白过来,作谱者自创一套记曲之法,没有音调,只将指法和徽位记录下来,或勾或挑,或抹或推,用点线圈的简易画法,依据指尖落在琴身的位置,按照上下左右的顺序依次画下来,若不是深通琴技之人,绝不能看懂此中的玄奥。

申生心中大赞,叹道,“创此法之人实乃奇人异士,自古有多少绝佳名篇因无人传载,失了踪迹,若能得此法传谱于世,当是一大美事!”

“公子不知道,别说那些不识字的,就是识字的,也无人看得懂这张琴谱,都道是天书!”

“这首曲子怎么没有曲名?”

“优师告诉我,此曲初作之时还没有名字,他暂将曲子命名为‘九黎’。”

“九黎、九黎,救骊……”申生喃喃念道。

隗姒见他双眉紧蹙,忙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你收拾一下,马上进宫一趟,看看章含宫那边是否一切安好!”

隗姒面露委屈之色,“公子怎么总让我在这个时辰去呢,别说外面天寒地冻的,妾身回来了还没一个时辰……”

申生不待隗姒说完,已把家臣猛足叫来,交待了一番,让他和隗姒同去。

两人走后,申生再定不下心来批阅奏章,他细想隗姒的话,优师的所言所为似是处处有深意,他明知隗姒是我的妻妾,却刻意亲近她,借送琴谱一事向自己传词达意,“九黎”二字更是耐人寻味。

申生知道骊嫱不会写字,但精通音律,能歌善舞,她若在宫中能有知音,必定是优师了。此人在宫中正得宠,宫里若有风吹草动,他必定是知晓的,自己已有数月未曾进宫,难道骊姬姐妹果真遭遇了不测?

每每想到骊嫱,申生便心绪大乱,骊嫱对自己剖肝沥胆一般表述了心意,甚至不惜以死明志,美人多情,自己又怎能不动心,只是身为晋国世子,晋诡诸的长子,怎可行此忤逆不道之事,与君父的姬妾私通,并私自出奔,这是自古以来闻所未闻之事,纵然自己可以放弃晋国的君位,终究要背上“伪君子”,“不孝子”的传世骂名,想到此处,申生便不敢再往下想。

正彷徨间,猛足已自外进入书房,禀道:“公子,老奴陪小君进宫时,在路门被拦下,称耿夫人有令,近日外内命妇没有诏令,一律不许擅自入内宫。老奴无法,只得先回来,向公子示下。”

“你难道没有拿我的令牌出来?”

“老奴将令牌给那门人看了,他说他只认耿夫人的手谕和廷卫的符节,别的一概不认。”

“廷卫?难道后宫的内卫都换成廷卫的人了?”

内卫向来由都司马里克掌管,里克又投靠在申生门下,申生出入宫城从来没有人过问,他手下的人要进宫城,也只要拿着世子的令牌即可,如今内卫仓促换人,申生竟毫不知情,恐怕宫内确有变故。

申生向猛足道:“你立刻去里克府上,请他前来议事!”

“公子,今晚可是里克的大婚之夜啊!”

“就说我有急事与他商量,他还能不来吗?”

猛足只得领命而去。

申生一人在书房内寻思着,忽有下人来报,说门口有人自称是从宫里出来的,有要事急欲求见。

申生令将此人带进来,只见来人的头脸遮得严严实实,见了申生才除下头巾,下拜道:“奴才冒死前来相见公子,还请公子救娘娘一命!”

申生将下人们都打发了,关上房门,细问原委。原来此人正是骊姞身边的内竖息,向申生叩了头,自报了来历,从怀里取出一羊皮套来,递与申生。申生接了,将羊皮套拆开,见是一方素白汗巾,上面画着一枝蔷薇花,花瓣已然枯萎,零落纷纷,画上还有一根折断的玉簪,整个画面笔法凌乱,线条草率,显然是在仓促中画成。

内竖息道:“这是骊娘娘托姞娘娘转交给公子的。如今骊娘娘被禁闭在章含宫,性命旦夕不保,姞娘娘吃了百般的苦,才抽身出来,瞅着空儿差奴才来世子府上送信!”

申生虽已将信中的意思看懂了七、八分,听了内竖息所言,还是吃了一惊,询问之下,内竖息将耿姬带着永巷令清查章含宫,如何将杀人的罪行强加给骊嫱,又如何在后宫大兴刑狱,严刑逼供宫人之事详细说了,末了说,“骊娘娘自知难逃此劫,危急之时,将此书信差人送到姞娘娘手中,还留了口信说,该她的或不该她的罪名,她自会一力承担,只求世子能救姞娘娘一命,至于骊娘娘,若侥幸活下来,是她的福分,若救不得,公子也勿勉强,只愿往后好生相待姞娘娘,不要留她一人在世上无亲无依,任人欺凌。骊娘娘自认与公子相识一场,今生心愿足矣!”

内竖息说到此处,话声哽咽起来,“只是我家姞娘娘说,她们姐妹两人从来同出入,共进退,即使死,也是死一块儿,公子若救不得她姐姐,她便随姐姐一块儿去!”

申生也是心中酸楚,默然良久,道:“姞娘娘现在何处,宫中既已禁止一切闲杂人出入后宫,你是怎么出得宫来的?”

内竖息将骊姞搬出玉蟾宫,住到珍禽囿一事说了,又道,“珍禽囿地处宫城僻静之隅,闲杂人少,虽然万事简陋些,姞娘娘在此处调弄鸟雀,喂养珍禽,比在玉蟾宫受闲气好得多。今儿娘娘觑人不备,将园中那只鹦鹦的翅膀给弄折了,然后报与耿夫人说急需到药铺寻一味断续膏,因这鸟是主公的喜爱之物,耿夫人不敢怠慢,这才准了奴才出宫。奴才趁去药铺抓药之际,赶到世子府上来报信。”

“委屈你家娘娘了,她受了这么多苦,我却对后宫之事一无所知,实在惭愧,回去告诉姞娘娘,我当初即立下誓言,便不会轻易违信背誓,必定全力救她们姐妹俩于水火之中,让她们暂且忍耐几日,我自会想办法搭救。你已在此处耽搁良久,不可叫宫中起疑,速速回去复命要紧!”

第三十九章 身陷囹囫

内竖息拜别再三,才含泪而去。猛足此时也将里克带到府上。里克今日娶妻,本已同宾客畅饮之后,宴罢归房,正欲同爱妾一起共眠,不期申生派人来唤,当下草草穿戴了衣冠,就随猛足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世子府。申生已在厅上侯着,不待开口,里克便道:“公子,深夜唤卑将前来,可是有急事?”

申生请里克入坐,致歉道,“请司马大人深夜前来,甚是唐突,还请见谅。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方才谴人进宫,在内宫门口被人拦下,说要持廷卫的符节方能出入。我寻思着莫非守内宫的卫士换成廷卫的人了,小弟未曾听司马大人说起此事,所以特意唤来一问?”

“难怪公子不知,廷卫耿庬数日前找到我,称因近日诸侯各国有使臣来向长公主求亲,同住馆驿之中,时常有纷争斗殴之事,馆驿中又没有守卫看护,如此闹下去实在有失我晋国威严,因此让我将宫中的内卫暂调至馆驿巡防,内卫则由他从内廷另外拨人过来充任,卑将昨日才与他交割了事宜,想来耿庬还未来得及将此事禀报世子,故有此误会!”

“使臣斗殴之事我自然知晓,只是换宫卫一事耿庬理应先向我禀告,我既领了君命,监理国政,却连宫门都进不了,这是何道理?”

“如今后宫之事全由耿姬作主,这耿庬又是她的族亲,想来此举是奉了耿姬的意思吧!”

“君父临行前有令,耿姬主后宫,我主朝政,这换宫卫应算不得是她一个人的事吧!”

里克道:“世子原来是为了此事生气?依我看大可不必,他不就是拦住世子的人,不让进宫吗,兴许是他忘了提前支会一声了,我明日去找他,让他来向世子赔个不是!不过我说,这么晚了,世子急着谴人进宫有什么事吗?”

申生略一沉吟,道:“长公主近日身体不适,我备了些物品,想差人送进去,不料到教我吃了闭门羹。”

“长公主是世子的姐姐,自然要多关心的,这耿庬也是当廷卫令当久了,一时糊涂了,世子放心,卑将明日就去吩咐他。”

送走里克后,申生已无睡意,回到书房,思忖良久,心里渐渐有了主意,便着手去安排。

此时的章含宫,宫门口被一干杀气腾腾的士兵把着,连着宫墙边也几步一站,守着数十个卫兵,将个章含宫守得跟牢笼似的,蝇虫也飞不出一个。宫内冷冷清清,世妇、女御们早就搬了出去,只留下些做杂役的奴仆,不是半聋半瞎的寺人,就是老迈不堪的婆子。跟在骊嫱身边的,也只有一个细柳了。也亏得细柳机巧,一应骊嫱的事都由她料理着,见骊嫱心情一日坏似一日,便从旁好言劝慰,有了委屈,也只咬牙往肚里咽,从不埋怨一声。

这日晌午时分,细柳端了食盒来请骊嫱用膳。骊嫱照例只在榻上歪着,细柳轻声唤了数声,骊嫱才转过身来。细柳扶骊嫱坐起,披上骊嫱素日喜爱的那件猩红的缎面大袄,道,“娘娘今日心里可觉得舒坦些?”

骊嫱恹恹道:“都这个样子了,还能好到哪去,你喂我吃两口吧!”

细柳盛了半碗豆饭,舀了一勺,送于骊嫱口中。骊嫱不过吃了数口,猛地一翻身,将口中之物全啐到地上,又抓起食盒,将饭菜朝细柳脸上尽数泼去,口中骂道:“人家作践我,你也黑了心肠,跟着她们一块儿算计起我来!看看你给我吃的东西,满口的沙砾,你想让我噎死不成!干脆找块金子来,我直接吞下去得了,省得你们成日变着法子折腾我!”

细柳跪地哭道:“娘娘真是冤杀奴婢了。奴婢一早便催促底下的两个婆子生灶、做饭,怎奈那两人年老昏聩,手脚又不利索,奴婢在旁将一应菜蔬都收拾净了,又想起娘娘嫌那食盒腌臢,便将食器又重新洗过,回头来看,那婆子已把豆饭煮上,想来是之前没能用筛网筛净,致使娘娘恼怒,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明日或再起早些,把食材都料理好了,再让婆子来烧,就不会出岔子了,娘娘看奴婢明日寅时便起身如何?”

细柳被泼了满身的菜污,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骊嫱也自知方才冲动了些,有些后悔起来,一面下榻扶起细柳,一面拿帕子替她擦脸,咽哽道,“这几日也不知怎的,我这心里一口气不是堵得上不来,就是跟刚揭了锅的热气一样,说上来就上来,我也说不上个究竟,也许是我命不长久了吧!”

细柳见此,反过来劝道,“娘娘怎么又说这种丧气话。虽说眼下日子苦了些,总不过再熬些时候,等主公回来了,断不会坐视不理的,到时娘娘把冤情向主公禀明了,让主公下令重新彻查此案,总会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

骊嫱冷笑道:“别说咱们还有活着出宫的时候,就算真有那一日,他哪里就会为我做主了!他从前对我种种,你也看到了,不过是个用过就丢脑后的无情之人,说起来,我这心口痛的毛病,还是他赐给我的!”

“他是一国之君,妻妾众多,总有个顾了这头顾不到那头的时候,娘娘怎么说也曾是他心尖上的人,也许哪天他就又想起娘娘来了,毕竟论起来,宫里谁的容貌能比过您和姞娘娘去?”

“后宫里头什么时候只论容貌了?若单论容貌,我那姿色平平的母亲能把持后宫数十年?她们那些手段,敢情我还不知道?若真跟我过起招来,再多几个耿姬、蕙姬都不够我作践的,我不过是想着自己迟早要……,罢了,先不说了!我问你,你当真把信还有我传你的那些话都告诉姞儿了吗?”

“奴婢亲手把东西交到姞娘娘手上,连着转告姞娘娘的话,和请姞娘娘转告世子的话,一并详细说了,还有娘娘让奴婢教授姞娘娘应付耿姬的一番言语,奴婢也一字不差的吩咐了。奴婢虽生性愚卤,但于传话一事上,自信口舌还伶俐,娘娘交待的事再多,奴婢也不会说岔了去!”

“传话这事还只有你做得来,若换了琼枝,我是万万不放心的。”

说到琼枝,骊嫱忍不住拿出帕子抹泪,叹道:“自琼枝被蕙姬那个贱人打后,也不知是生是死,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放不下心来,只恨被关在这里,全然身不由已,连半分消息也打探不得。这一切全拜那两个贱人所赐,除非我骊嫱死在这里,否则若出得宫去,必定要亲手掌掴她们至死,为琼枝报仇!”

细柳念着自己和琼枝多年的情谊,又想着如今自身的境况,也是无限的苦楚,不过是捱日子罢了,比琼枝也好不了多少,也凄凄咽咽地哭起来。

骊嫱想自己总共才带了两个贴身的奴婢过来,如今一个没了,另一个也是日渐憔悴,伤感之余,心下又生烦燥。掐指算着晋侯外出狩猎已半月有余,自己被关禁闭也已有七日,为何申生那边还毫无动静?莫非是姞儿未曾找到机会将手书带出宫去?还是申生那边另有变数?

骊嫱对骊姞还是颇有把握的,两人是一母所生的姐妹,从小形影不离,相伴相知,到了这举目无亲的晋国,两人都知唯有相互扶持,才能在这险恶的后宫中长久地活下去。骊姞性子柔弱,不敢拿人的短,骊嫱便为她争强出头,替着她拿主意,骊姞反过来又常宽慰姐姐,背后做些安抚体已的事,两人刚柔相济,正是恰到好处。虽说姞儿和自己偶有不和,也不会真就往心里去,何况自己让细柳带捎的那段话是动情至性,谅姞儿就是真有不满也应想开了。

真正叫骊嫱放心不下的是申生,虽说自己早已向他表明心志,申生暗中也对自己颇多照顾,却始终态度暖昧,对自己若即若离,骊嫱身在宫禁,又不好十分拉拢,只得一等再等,等申生回心转意的那一日,可如今纵然她还能等,耿姬等人却已等不得,大有将她除之而后快之势。

骊嫱和细柳各想心事,一个坐在床上,一个站在地下,相对抹泪,细柳哭了一阵,渐渐止住了,将地上的污渍清理干净,又将食盒碗碟都收拾了,轻声道:“娘娘方才不曾吃什么,要不奴婢亲自去膳房做碗米羹来?”

骊嫱早没了胃口,躺在榻上只懒地动弹,道:“你自去用膳吧,不用在这里侍侯了,我躺会儿就好!”

骊嫱看着细柳收拾完毕,端起食盒,正欲出去,忽道:“她们打了琼枝,把宫人们也都拉到暴室去了,怎么唯独留了一个你在这儿?”

细柳一愣,正不知如何回答,骊嫱挥手道:“你下去吧!”

细柳退到殿外,越想越委屈,跑到后庭,又是大哭一场。

第四十章 峰回路转

骊嫱合了眼想小睡片刻,只觉愁肠百结,忧思缠绵,却哪里睡得着?

“公子啊公子,你真的忍心见我被冤死在这后宫之中么?”

骊嫱在寐寤之间,神思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家乡那劲草疾风的大草原,正欲跨上骏马,不知怎地又飘飘然来到疏枝含蕊的梅林中,站在梅树下吹萧弄曲;眼前才见着申生一骑白马,飒爽英姿地走在前面,片刻优师抚琴轻啸的儒雅体态又浮现出来,各种各样的人物,耿姬、晋诡诸、琼枝、卫姬、隗姒……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乱晃,哭的、笑的,骂着,闹着,有表情冷峻的,也有面带冷笑的,杳杳杂杂,纷至踏来,渐渐地,骊嫱又闻鞋屦的触地声,轻微地咳嗽声,“莫不是我大限已到,鬼神要来勾我魂魄,可惜啊,未能见上申生最后一面……”

骊嫱正叹息间,就见大殿上传来人声道:“骊庶到是好睡,日上三竿,还在榻上躺着,虽说禁闭在宫中,日子也忒清闲了些。”

听闻骊庶两字,骊嫱心里不觉大怒,睁开眼来,登时清醒过来。透过屏风,见殿中站着两人,再仔细瞧去,正是永巷令和她那个手下,寺人牟。

骊嫱的心直往下沉,心道,盼来盼去,却来了这两个丧门星,真是还不如勾人魂魄的地府恶鬼,难道我骊嫱今日真的难逃此劫?

骊嫱慢慢地起身,一面穿衣理鬓,一面在心里盘算着,半个时辰才梳理完毕,走至前面来相见。永巷令也不催她,端坐于骊嫱惯坐的主位,寺人牟陪坐,骊嫱只得忍气坐在下首。

骊嫱道:“耿夫人怎么不亲自前来?”

永巷令照例是冷冰冰的语气,“你一个庶女,要耿夫人前来,岂不是乱了规矩?我今天来是做正经事的,”永巷令转头向寺人牟道:“将那两壶汤羹拿出来。”

牟将从挎篮中取出两樽铜壶,又将碗碟、汤匙之物一齐放置在托盘上,端于骊嫱面前。寺人牟打开壶盖,但见热气氤氲,炖肉的香味充斥了整个大殿。

永巷令面无表情:“奉耿夫人之命,骊庶可在此两壶汤羹中任选其一,但不管你选哪一壶,剩下的一壶我都会交给骊姞,让她亲口喝下去。”

骊嫱颤声道:“任选其一,这是何意!”

永巷令一点头,寺人牟道:“这两壶白羹一壶是鲜鱼羹,一壶是熊掌羹,只有鲜鱼羹内放了鸠毒,你要选哪样自己看着办,只是一件,耿夫人说了,你若选了鲜鱼羹,娘娘定会保姞娘娘今后在宫中平安,如若选了熊掌羹,可就什么都不好说了!”

骊嫱先是一愣,然后不怒反笑起来,“难怪人人都说耿夫人是位贤夫人,要取我性命,还不忘送份厚礼,不管我选什么,人们只道我是咎由自取,她耿姬落不到半分不是,哈哈……还能有比她耿夫人想得更周全的吗……”

寺人牟喝道:“放肆……”

永巷令摆手,待骊嫱停歇下来,才道:“耿夫人让本令转告你,她这一生从来身不由已,做好做歹都由不得她选,念在曾与你同为姐妹一场的份上,才给你个选择,你可别不识抬举,此番就算你的能耐再大,也是砧板上的咸鱼——翻不过身来了,小牟子,你给她念念赤奴的供词。”

骊嫱身子一震,见寺人牟从袖子中取出一封竹简,念道:“罪人赤奴,原系章含宫执事寺人,奉骊嫱之令,将章含宫御女椒带到万浪湖边,乘其不备,将女椒刺死,并将尸身推于湖中,所用凶器为骊嫱亲手所给的柳叶匕匙一枚,随女椒一同没入湖中。赤奴自知罪无可恕,不求辩解,唯求速死!”

骊嫱气得浑身打颤,指着永巷令道,“你们究竟用了什么酷刑,竟让赤奴凭空捏造证言,想当初,赤奴被狄人敌部掳去,亲手砍下自己的两个足趾和三根手指,也誓死不降,端的是个铁骨铜筋的汉子。你们必定使了恶毒至极的法子,才逼他就范的!我,我要见上他一见。”

寺人牟冷笑道:“你以为你还是骊娘娘,想见谁就见谁吗?自己都不知道能否过得了今晚,还是少管他人为妙,要见他,等他给你陪葬以后,到地下黄泉去见吧!”

“你们这是刑讯逼供,捏造证词,诬陷良人,等主公回来了,凭哪一条都能治你们的罪!”

永巷令整整衣襟,慢条斯理道:“这晋国的天下是晋诡诸的,可这晋国的后宫是耿夫人的,耿夫人就是宫里的规矩,谁有罪,谁是清白的,耿夫人说了算,别说你见不到晋侯,就是等他回来了,他就能为你翻过案来?晋侯常年征战,到处募兵掠马,那么多的军费从哪里来?还不是耿夫人的娘家人,耿国联合周遭其它国家为晋侯筹集粮饷,馈送马匹,才保晋军后方军备充足。而你一个蛮夷来的弱国之女,仅凭妖冶作态,艳舞淫曲之流的媚上之术,充其量不过是舞伎而已,晋侯要多少舞伎歌伎,耿夫人都能给他送去,你和夫人的分量在晋侯心中谁轻谁重,谁都掂量得出。你却在这里想与夫人争宠,简直是痴人说梦。夫人如今许诺留下骊姞,已是莫大的恩典,我劝你还是趁早把羹喝了,我也好早回去向耿夫人复命!”

一番话说得骊嫱头晕目眩,几乎支撑不住身子,口中喃喃道:“主公与我夫妻一场,不会如此绝情的……”

寺人牟向永巷令道:“可要卑职……”

永巷令摆手道:“我看她是个明白人,不多时自会省悟过来,咱们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给她一个时辰,到时再过来。骊庶,你可好自为之,若一个时辰后还不自择,寺人牟可要出手了,相信你就是在阴曹地府,也不会想再见他的。”

言罢,永巷令和寺人牟起身离开大殿,往外头去了。细柳方才觑着两人进来,不敢跟进,躲在殿门外偷听,见两人走了,方才进得殿中,见骊嫱看着面前的羹汤出神,不觉大哭起来。

骊嫱道:“去把我的首饰盒拿来!”

细柳将骊嫱藏于枕箱内的一个紫檀木盒取出,放于骊嫱面前,又取来铜镜和木篦,为骊嫱梳理头发,将那些金箍、玉笄都往发上戴了,又拿出那件猩红色的锦袍给骊嫱换上,腰间系上五色绶带,扣上各色的玉坠、玉环等物,脚上换上一双镶珠流彩玳瑁鞋,方才打扮停当。

骊嫱自首饰盒中取出一枚玉蝉,端详良久,就见那蝉体通体碧绿,只有双翅的尾部青中透黑,托于掌中,体态灵动,双翅轻挑,似乎立马要振翅飞出。细柳知道这玉蝉是骊嫱的陪嫁之物,贵重非一般玉器可比,骊嫱偶尔把玩,不许任何人摸得。

骊嫱道:“母亲给我们姐妹一人一个玉蝉,虽然母亲平日常说她于我们两个一般疼爱,其实究竟是偏心于我的,我这个是公的,姞儿那个是母的,原本我这块璞玉玉质虽好,怎奈有两块黑斑在上头,后经玉工一番心思,巧思妙刻,三年方成这个黑翅碧体的蝉儿,远比姞儿那个来得希罕,只可惜,到头来我还是辜负了母亲的一片厚望,原来想留着百年后做陪葬,如今却等不到那一日了!”

“娘娘的意思是……”

骊嫱含恨道:“耿姬那贱人忒歹毒,想让我服鸠毒,全身发黑,七窍流血,容颜尽毁而亡,我偏不中她的意,母后曾说,蝉乃西天神使,饮清风,食甘露,天上地下,生死绵延,轮回不绝。我今儿吞得此蝉,若真有来生,必要找耿姬等人报仇血恨!”

细柳伏在骊嫱脚边,扯着她的裙角哭道:“娘娘这一去,奴婢可怎么办呢,不如寻条带子来,随娘娘一起去了干净?”

“我与你不同,我已无路可走,即使选了熊羹,侥幸活了今日,耿姬必不会放过姞儿,然后再另寻借口将我置之死地,总不过是玩猫抓老鼠的把戏罢了。不如留着姞儿,兴许还能有为我复仇之日,依我看,你尽可不必走我这条路,留着性命,兴许耿姬会对你另眼相待!”

细柳发愣之际,骊嫱已仰脖将玉蟾吞入口中,怎奈咽了几次没吞下,正顿足咬牙,痛苦不堪之际,就听宫门口传来一阵金戈相击之声,骊嫱“哇呀”一声将玉蟾吐了出来,忙站起身来,见数人已从外面走了进来。除了刚才的永巷令和寺人牟,还有统领宫中禁卫军的都司马里克,携了手下一同进来

第四十一章 逃出囚笼

骊嫱心中正惴惴,永巷令冷冷道:“骊嫱,耿夫人命你随里司马即刻出宫,不得延误。你是有罪之人,获此赦遇,应心存感激,日日为夫人向上天祷祝才是。”接着又转向里克:“大人即是奉旨而来,夫人自当奉命行事,只是骊嫱已被废为庶女,一应姬妾礼遇都已撤去,这一路上的饮食车马事宜,大人可不要逾矩了。”

里克拱手道:“令官提醒得在理,有劳了!”又转向骊嫱:“主公有令,命娘娘即刻往主公的驻地去,娘娘也不必收拾了,即刻随我出宫即可!”

骊嫱突闻赦令,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正欲行步,听永巷令道:“你已被废为庶女,还有何资格配戴这些贵重之物,将身上一应物事全部卸下,方能出去!”

骊嫱只得将刚才穿戴之物全部脱下,只将玉蝉偷偷儿捡了,藏在衣袖中,随里克一同走至殿外,登时觉得天朗地阔,神气清爽,这里永巷令远远地向里克道:“司马大人,一路可走好了……”

骊嫱随里克出了章含宫宫门,早有一乘轿子并数名虎贲侯在门口,里克道,“娘娘请上轿,这一路路途甚远,还请娘娘不要露脸才好。”

骊嫱不知这是要去哪里,当下也不便问话,欠身行了个礼,上轿去了。这一路骊嫱觉得甚是漫长,走了一个多时辰,途中两次停下,轿外有人轻声言语过后,又换了几个人上来抬轿。骊嫱仔细留意外面的动静,初时还有喧嚷的叫卖吆喝声,渐渐没了市井的喧哗,路上却颠簸起来,轿子左摇右晃,骊嫱正觉心胸烦闷时,轿子停住了。

有人打开轿帘,骊嫱见是一个十七、八岁的书童,引着自己往前去。再看四周,一片农郊绿野的景象,远处成片的阡陌井田,水井沟渠纵横其间,有农人推着犁,引着耕牛在田头劳作,近处几棵大槐树,枝叶繁茂,如盖的浓荫后隐隐透出房舍的一角。

书童带着骊嫱顺着一条高低不平的石子路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房舍前,只见数间大青石垒成的屋舍,建在一块隆起的开阔地上,屋子四周都辟有园圃,园圃里种着菊花,蔷薇和木芙蓉等花草,只是现在隆冬时节,枝杆上垂着些枯枝黄叶而已。

书童请骊嫱进入房内,便悄然退出。骊嫱早望见窗边一袭俊秀的白衣,未等那人全转过身,骊嫱已纵身扑上,搂住大哭道:“公子,妾身盼你盼得好苦啊!”

此人正是申生,见骊嫱多日不见,形容憔悴,此时更是哭得娇喘点点,如同雨后的蔷薇,红颜失色,心中也是大为痛惜,任骊嫱在怀中哭泣,良久,轻抚其秀发道:“我已差人将姞儿也接来此处,想来也快到了!”

骊嫱方才想起还有要事,顾不上拭泪,屈身向申生行礼道:“公子又一次救了我们姐妹,妾身今生恐怕无以回报了!”

申生扶起骊嫱,“嫱儿多日不见,行礼做揖,姿势越发端庄,一点都不输那些中原贵侯的女儿去!”

骊嫱娇嗔道:“公子可是绕着弯子说妾身原是个不懂礼数的蛮子?”

“嫱儿多心了。你看那菊花,虽鲜艳明媚,却需精心栽种,刻意呵护,一朝散尽,了无声息。浑不似蔷薇,花开无声,香彻满院,无意争春却惹嫉,看红蕊落处,春意正浓!”

骊嫱吃吃地笑:“妾身也不懂那些诗啊赋的,只是觉得公子那些文绉绉的话不象是正经话,到象是调笑妾身来着。平日只道公子是正人君子,却不知公子原来也惯会戏耍人的!”

两人正说笑间,书童带进一个人来,正是骊姞。骊姞正疑心不知去往何处,骊嫱上前一把拉住妹妹的手,骊姞乍见姐姐,又惊又喜,两人不觉执手而泣。

骊姞道:“我原以为见不到姐姐了,已备下三尺白绫,如闻恶耗,我也同姐姐一起去了,兴许是我日日向神明祷告,上天怜悯,果真开恩于我俩,使我姐妹有重聚一日,这些日子以来真是恍如隔世啊!”

“神明有没有开恩我不知道,公子对咱们却是恩重如山,快来见过世子!”

申生向前施礼,骊姞才见公子也在此,不觉绯红了脸,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半晌才道:“公子,究竟还是来了……”

姐妹俩久别重逢,喜极而泣,对坐了良久,才想起向申生打听事情原委。原来内竖息溜出宫中,向申生递送书信后,申生便令人往长漪公主处打探消息,一应如内竖息所言,骊嫱被关章含宫,骊姞移居珍禽苑修过。更听得宫中传言说,耿夫人已寻得骊嫱杀人的真凭实据,准备依例处决骊嫱,以正宫规。申生寻思自己虽暂监着国政,却无权干涉后宫之事,如今事情紧急,唯有先将骊姬姐妹救出宫来,再慢慢计较。申生便照着晋诡诸的笔迹,写了一封急信,交于里克。

里克见是晋侯的加急书信,当下拆开来看,信中晋侯自称染疾,身边无人照应,十分不便,唤骊姬姐妹火速前往杨县驻地,由世子派谴护卫连夜送来。

因是世子交于自己的书信,里克看了自然不疑,当下领兵去宫中问耿夫人要人,耿夫人见了书信,虽说心中起疑,究竟不敢违抗君令,只得让永巷令放骊姬姐妹出宫去。这里申生又派人中途换下里克,换作自己府中的人护送着姐妹俩,一路抬至位于南郊的南槐庄来。

交待完始末后,申生道:“此处方圆五十里是我的封地,无人敢进来搜查盘问,你们尽管放心在这里住着,君父回来之前,我自会护着你们的周全。”

骊姞道:“这里只可藏一时,躲不了一世,待晋侯回来了可怎么办?”

“姞娘娘放心,耿夫人刑讯逼供一事我已有所耳闻,待君父回来,我定当奏明此事,请君父重新审查此案,还两位娘娘一个清白!”

骊嫱道:“这就是公子救我俩的万全之策吗?”

申生一愣,“娘娘难道是信不过在下?”

“我们姐妹俩的命都是公子救的,岂有信不过之理?我只是信不过你的君父,他往日是怎样对我们的,公子也知道,我俩不过是他宫苑里的鸟儿,有闲情时逗弄两下,不乐意时就丢在脑后,哪里会为了我俩再重查此案?再说,如今章含宫里的人该杀的都杀了,不该留的一个都没留,早已闹得天翻地覆,妾身被铁定成了凶手,证据也已被坐实,晋候就是真想翻案,除非废了耿姬的夫人之位,再把惠安宫和其它宫里都翻个底朝天过来,连着廷卫耿厖,永巷令一同该杀的杀,该罚的罚,才能平了这件案子。试想晋候岂会做这等自伤元气之事?”

“君父自执掌晋国以来,断亲疏、判忠奸,执法严明,明正典刑,朝堂内外没有敢殉私枉法的,就是偶有失察之处,也是有错必纠,断不叫冤屈了一个忠良去。女椒被杀身亡一案现已闹得庙堂内外人人皆知,耿姬指使手下滥用私刑,屈打成招已是事实,在下只要向君父大力举证,相信君父断不会置之不理的。”

骊姞低头拭泪道:“就是晋侯能为姐姐重审此案,我也不想再回宫里去了,宁可住在鄙野村郊,就算整日粗茶淡饭,也比那个鬼地方好,只要公子你能常常相伴左右……”骊姞红着脸,低垂螓首,最后几个字已是低不可闻。

“公子身为世子,身份何等尊贵,怎可为了两个低微的蛮夷女子,放弃晋国的大好河山,妹妹可是尽说糊涂话了!”

骊嫱斜睨着申生,申生忙道:“两位娘娘如此抬爱,让在下实在愧不敢当,并非我迷恋世子之位,实在是在下集君命父命于一身,肩负家事与国事两项重责,母亲临终前,曾嘱咐我对内辅佐君父,照顾长漪公主,在外表率臣工、安邦定国,方不失为仁人君子,她也才能在九泉之下含笑,如今却要我带着两位君妃私自出奔,让我置君臣、父子、人伦于何处啊?”

申生此言一出,就觉不妥,骊嫱却已经恼了,拉着骊姞起身道:“妹妹,咱们快离了这地方,否则一个杀了人的庶女,和一个国君的姬妾,同国君的世子共处一室,成何体统,岂不是让国人耻笑,让先祖蒙羞,没得辱没了他的君子名声!”

第四十二章 郎情妾意

申生忙赶至门口行礼致歉,“方才是在下无礼,出言无状,冒犯了两位娘娘,还望多多恕罪!此时两位娘娘出去,若在外面遭遇不测,在下真的就罪无可恕了!”

骊姞有心想留下,只是骊嫱不为所动,掀了门帘就往外走,申生情急之下伸手去拦,正好触到骊嫱的玉手。两人自相识以来,至多眉来眼去,还从未有过肌肤的接触,情急之下的一握,如电光火石般,两人心头均是一震,只觉情愫涌动,急忙缩回手来,一阵无可名状的悸动,萦绕在心头不去。

申生低头站着,骊嫱也在门口立着不动,骊姞见两人神情有异,不知是何故,只道姐姐改了主意,便劝解道:“姐姐,咱们就是走,也得提前有个计议,否则两个孤寡女子只身在外,岂不是离了虎穴,又入了狼窝,如何对得起公子舍身相救的一片心意呢?”

申生也道:“姞娘娘言之有理,此处虽是我的封地,终究离宫城不远,耳目众多,若被他人发现两位娘娘的踪迹,只怕徒增更多是非!”

骊嫱道:“公子左一个娘娘,右一个娘娘,别说我现在已被为庶人,就是姞儿,也是修身之人,算不得是晋侯的姬妾了,显见公子只拿我俩当外人,何曾想过妾身的感受!”说着又拿帕子抹泪,申生和骊姞你一言我一句好不容易才劝住,骊姞扶姐姐重回屋里坐了。申生见今日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叫进两个婢女来伺候着,吩咐了几句,起身告辞了。

骊嫱打量这两个婢女,都是稚气未脱的小丫头模样,便询问了数句,听那婢女说此处叫南槐庄,世子通常不住在这里,偶尔过来小住几日,平日只有世子的门客和朋友暂住。骊嫱又问了几句,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让她们都下去了,和骊姞对坐着,细问这些日子来的始末。

骊姞将自己收到姐姐让细柳转达的口信,便向耿姬请求搬离玉蟾宫的事说了,并又遭受卫姬戏弄,如何折了鹦鹉的翅膀,让内竖息外出寻药之际给世子报信等也详细说了,骊嫱抓过她的手,捋起袖子,见手腕上一处红色未褪的疤痕,既心疼又愤恨,咬着牙道:“我就知道这个卫姬是最歹毒的,当初在宫中散布谣言,蛊惑晋侯,又在耿姬面前拨弄是非,挑我的刺儿,我想着栽赃嫁祸的主意,八成是她出的,女椒被害一事,和她也脱不了干系。那日清查章含宫时,唯独她没有来,摆明了是要避嫌。这会儿见妹妹势单力寡,又借机羞辱,实在是可恨,便有十个卫姬,也不够我杀了解恨!”

骊姞一脸愁容,“姐姐,咱们既离了那地方,便不打算再回去了,任她耿姬也好、卫姬也罢,于咱们再无相干,姐姐何必将旧怨再放于心上?”

骊嫱深叹一口气,“也罢,我若遂了今生的心愿,这口气我也认了。今后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只是,世子似乎还拿不定主意,咱们可得趁热打铁,让世子及早横了这条心,带咱们姐妹俩离了这是非之地。”

“姐姐可有什么好法子?”

骊嫱附在骊姞耳旁,一通低语,说得骊姞羞红了脸,吃吃地笑个不住。骊嫱捏着骊姞的脸道:“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在床榻上那正经骚样儿,哪个男人受得了?”两人又说笑了一阵,便商定了主意。

此时申生正漫步至庄院外,徘徊良久,任外面寒风逼仄,申生却丝毫没有觉察,只低着头想心事。远远地过来一匹快骑,来人在路边下马,正是申生的家臣猛足。猛足快步来到申生面前,道:“世子,怎么独自在寒风里站着,可有要事吩咐老奴?”

“无妨,我出来随便走走,府里可有事?”

“宫里照例送来一些文牍,要世子过目批示,但无甚要紧的。刚才长漪公主命人传话来,让世子进宫一趟,说有要事相商。还有,隗小君问起世子的行踪,老奴只说世子去拜访几位朋友,数日后便回来。”

申生点头,“文牍放在书房,我自会回去处理,公主那边你差人去回个话,说我得了空就过去。这两日有劳伯父在府中多看顾着点,若有什么要事,你再派人来报于我。”

猛足一一领命,张口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申生看看天色渐黑,道:“你先回去,这里的事情安排停当后,我就回世子府!”

申生看猛足上马而去,一路踱回庄院,书童赞上来道:“世子哪里去了,让我好找,适才两位娘娘找世子用晚膳,现在正在西边的厢房里等着呢!”

申生答应了,便踅过西边来,见骊嫱正站在廊檐下,朝他招手儿。骊嫱今日将头发在头顶绾了个高髻,辫尾儿松散地垂下,身穿一件婢女穿的素面窄袖小袄儿,挽着袖子,脚下却还是宫里头的羊皮攒珠筒靴,模样儿虽古怪,却别有一番洒脱的味道。

申生行礼道:“刚才府中来报,有公文急待批阅,在下需立刻赶回。请两位娘娘在此地安心住着,有需要之处,尽管告之赞,他必不敢怠慢!”

骊嫱笑道:“世子要走不妨,只是天色已晚,先用了晚膳再去。我们姐妹亲自去厨下做了几个菜羹,虽说差了几样材料,所幸妾身的手艺还未生疏,勉强弄了几样,世子千万不要嫌弃!”

“庄中仆役众多,娘娘何必受此劳顿,亲自下厨!”

不待申生推辞,骊姞已自房中出来,和骊嫱一起拉着申生进屋去了。申生进得屋内,见案几上已摆下了几样菜品:三烩羊舌,酸汁鱼肚,干撕鹿脯,腌渍的萝卜和秋葵等菜蔬,并一些干果。骊嫱请申生上坐,拿来了酒杯,在铜盉内将酒烫热了,递与申生,“世子三次救我们姐妹俩于水火之中,又多次暗中相助我俩度过难关,再造之恩如同生身父母,我俩粉身碎骨亦难以回报,让妾身先敬公子一杯!”

骊姞也起身,和姐姐同行稽首大礼,申生忙扶起两人,接过骊嫱递过来的酒杯,将酒一饮而尽。

骊姞又斟满酒杯道,“妾身与姐姐发下誓愿,今生只愿为公子执帚驱策,绝不做悖逆公子之事,如若违誓,定当人神共灭,妾身也敬公子一杯。”

申生推不过,只得又饮尽了。骊嫱又给申生满上,一边夹菜到申生碗里,笑道:“公子不要见笑,我们姐妹到了晋国,闲来无事,常到膳房看庖人们摆弄菜蔬,调弄酱醋之类,觉得有趣儿,就记了几样小菜的做法,今儿赶巧在公子面前献丑了!”

“姐姐是个一看就会的,我之前看了几次做鱼肚儿的弄法,总记不住要领,拿捏不准梅子酱和肉酱的份量,今儿姐姐到是一试就成了。”

申生道:“你们偶而为之也罢了,以后不可再做此事,庖厨之地乃仆役劳作之所,尊贵之人都避而远之,若让宫里头知道了,没得又成了他人的笑谈。”

骊姞道:“就你们正经大国规矩多,怎么打猎的、吃肉的是上等人,煮肉的就是下贱之人呢?”

骊嫱道:“我们好意为世子做菜羹,却被世子说得全没了胃口,该罚该罚。”

申生又接着被罚了两钟,骊嫱姐妹一左一右,轮番劝酒,申生本是有些酒量的,怎奈今日被两美娇娘劝着,软磨硬泡地喝了数杯,也渐渐地有些把持不住,见骊嫱又将酒杯往自己怀里送,忙挡住了道:“不想两位娘娘是如此豪爽之人,在下酒量有限,再喝下去恐失了分寸,让两位见笑!”

骊嫱哪里肯听,捧着酒杯,眉尖鼻梢皆含着笑意,娇声道:“世子若还怜惜妾身,就饮了这杯去。我们姐妹在宫中从来是无人疼的,平日唯有对着月影自酌自伤,今日能和世子对饮,似是在梦中一般,就是教妾身今晚醉死在这里,也没有半点怨言。”

骊姞脸若春桃,眼似水杏,用手支颐着身子,已是半醉了,还兀自说着,“姐姐可是醉了,尽说胡话,这明明就是在梦里,世子他是正人君子,又有妾室,如何会与咱们同饮一处?”

骊嫱向申生道:“妹妹平日便不胜酒力,今晚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世子可别见怪!”

骊嫱一面为申生夹菜,一面软语温存,细述在宫中的寂寞之情,申生禁不住又被劝着喝了数钟,酒意上来,见身边的骊嫱媚眼如丝,心里情不自禁,喃喃道:“我又何尝不想与两位美眷朝夕相对,把酒言欢呢?只是……只是此时、此地非宜啊……”

第四十三章 申生理政

骊嫱在申生颈项边呼气如兰,“不是此时,却是何时呢?”

此时的骊姞已然不胜酒力,伏案不起,申生用手轻抚其如丝秀发,叹道:“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骊嫱道:“姞儿醉得不轻,请公子扶姞儿榻上去罢!”

申生摇摇晃晃地起身,见骊姞已是人事不知,便将其抱起,轻放于床榻上。骊嫱过来解了骊姞的外衣,露出贴身的肚兜来,只见香肩云鬓,肌肤胜雪,于此酒醉酣眠之时更显娇弱不堪,动人心魄。

申生看了目光竟一时挪移不开,骊嫱适时靠在申生肩头,伸出绵柔的玉手,轻抚申生心口,温言道:“在宫中时,妾身就听说世子的生母,已逝的齐姜夫人,原是晋侯的父亲—晋武公的姬妾,与当年还是世子的晋候暗通款曲,两下相悦,武公薨逝后,才被晋候正式封为夫人,不知道此事当真不当真?”

申生结舌道:“这……你如何得知?”

骊嫱吃吃笑着,在申生耳边低语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听说齐姜夫人早年风华绝茂,妾身可是仰慕得紧呢!”

说话间,骊嫱已褪下自己的衣袍,屋内炉火正旺,焰火明灭间,照得骊嫱胸前一抹肌肤如炭中映雪,光妍明媚,申生将骊嫱揽在怀内,只觉触手所及,一片冰肌玉润。申生再难捺心中灼热,将骊嫱一把抱上寝榻,垂下帐幔,三人自是一夜极尽人间缠绵之事,如春风化雨,水乳交融,任外面风高夜寒,残星晓月,只这屋里春光独好,可谓醉眼看笼烟,唯愿春不归……

第二日申生醒来时天已大明,酒意全无,依稀想起昨夜之事,申生懊悔不迭,急忙从榻上坐起,心道师傅平日总说不要贪恋杯中之物,昨日果然酒醉情迷,犯了大错,如今可怎生是好?

申生环顾左右,不见骊嫱,只有骊姞还在身旁酣睡,一团青丝掩着半边脸庞,却藏不住脸上孩童般的惬意,申生心下又生怜惜,替她掖了掖被子,自己穿戴齐整了,走到前厅来。赞早在前厅侯着了,见了申生忙上前道:“世子,一切可还安好,骊娘娘昨日说世子要静养,一应人等不让进去,小的心里不踏实,在外一夜没睡安稳。”

“我一切都好,你即刻去安排车马,咱们耽搁了一晚,需立马赶回世子府。”

正说着,骊嫱从门外掀帘进来,手中托着一碗汤盏,边将汤盏放于案几上,边笑道:“妾身知道世子昨日就要外行,耽搁了一夜,自然心急,妾身一早起来就吩咐下人把马匹喂好了草料,和车子一起在庄院外备着了,世子只需喝了这碗醒酒汤,便可上路。妾身刚才让厨房又做了几个马蹄蒸饼,世子记得在路上吃了。”

骊嫱自怀中取出蒸饼,交给赞收着,又将醒酒汤吹凉,递与申生,申生躲着骊嫱含情脉脉的眼光,道:“有劳娘娘了。”端过来一口气喝了。赞又取来氅裘,为申生披上,申生朝里屋看了一眼,也无甚话说,与赞出门而去。骊嫱在窗口看着申生上了马车,马车在滚滚烟尘中逐渐远去,才进去里屋看骊姞。

赞赶着马车,行了两个时辰,来到世子府门口,猛足早已在门口候着,见世子的马车来了,迎至车前,掀了车帘,躬身道:“世子可回来了,这一夜让老奴好等!”

申生见猛足语声苍老,一夜之间须发竟似白了不少,心中愧疚,支吾道:“昨晚多喝了几杯,见时辰已晚,不便行路,只得过了夜再走。府里可有要事?”

“众大夫已在议事堂等候多时,请世子速往!”

申生匆忙赶至议事堂,与众人行过礼,在上首坐了,听众大夫禀报近几日的朝政要事。廷卫耿尨第一个奏道:“再过两个月就是腊祭了,不知今年是按往年的旧例办,还是有新的安排,请世子示下!”

“君父临行前未有新的旨意,太庙里的祭祀供品还是按旧年的分例标准,至于宫里的年例赏赐,你和耿夫人商量一下,照着各宫的人头列个清单出来,按着每个人的品级、俸禄依级行赏,现在国库收支吃紧,不能再象往年一样,各宫都支领一样的份例,拿回去众人胡乱一分,都是些说不清的糊涂帐!”

耿尨道了声是,正欲坐下,申生又道:“耿大人且慢,不知馆驿中卫、郑两国使臣斗殴一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回禀世子,此事是丕正大人一手处理的,小臣不知详情。”

“耿大人何出此言,数日前你才向里克借兵围了馆驿,平息斗殴,现在怎又说不知了?”

“小臣确实不知,数日前丕正大人找到小臣,说卫、郑两国使臣来我国求聘长漪公主,同住在馆驿内,因双方一言不合,便各指使手下互相斗殴,闹得不可开交,丕正大人请我派谴护卫前往馆驿维持秩序,小臣想诸国使臣求聘乃邦交大事,万一出了事,丢的是我晋国的脸面,于是将宫中的内卫调至馆驿,另派了内廷中的护卫暂守宫门!”

“邦交之事是大事,内宫的安全就是小事了?你身为廷卫令,管理朝堂的秩序,端正百官的言行,并依例惩治违规逾矩的官员,这才是你分内之事,你却私换宫卫,干涉邦交,越权干职,我先记下你这一桩,待君父回宫,我自会向他如实禀报。”

耿尨无言退下,大夫丕正忙起身道:“世子,此事确实是因两国使臣不和而起,小臣一时来不及向公子禀告,所以情急之下向廷卫大人要些护卫,以做权宜,现两国使臣已在馆驿中妥善安置,受伤的随行人等也由派出的医官验过了伤。小臣昨日就写好了奏书,一直未等得世子召群臣议事,直至今日才献上,全是小臣的不是,特向世子请罪!”

“外邦事务本就繁杂,丕正大人可权衡轻重,自主定夺,不用事事都来上奏,只是这宫里的虎贲和内卫却是君父当初亲自挑选的,职责重大,没有上谕怎可随意更换?你们都不必说了,此事我自有定夺!”

里克起身道:“启奏世子,卑将昨晚接到急报,说东山皋落氏首领鲜允,带领数千人马,两日前突袭我边邑周阳一带,将城中府库内的物资粮草尽数掠去,并在城中大肆搜捕,掳去了众多年轻男子和妇人!”

申生皱眉道:“东山皋落氏,不是已与我晋国立下盟约,不再侵犯我国领地了吗?”

“听探子报说东山皋落氏部族内部起了纷争,原首领被族人所杀,现国中大乱,都为争夺首领之位而战乱纷纷,入侵周阳城的是东山皋落氏的一支旁支部落,因不服原首领,另立为王,在中原四处征伐。”

“周阳城可是荀司马的封地?”

“正是,荀司马在城中还有不少亲族乡老,此次也惨遭皋落氏的屠戳,守城的三百护卫家臣尽数被杀,无人幸免遇难!”

申生叹道:“东山皋落氏与我国订立盟约不过一年,便行此背信弃义之事,实是令人愤恨。可怜荀司马当初恳请君父将周阳城封于他,为的便是监视狄人的行踪,以防他们出尔反耳,图谋不轨,不想荀司马随父出猎不过一月,东山皋落氏内部就出了乱子。”

先友起身道:“戎狄人无信无义,朝三而暮四,万不可与之为友,晋候与其订立盟约,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

申生向里克道:“你先派人去府库调拨些钱粮,到周阳城中去分发财物,安抚民众,再带些人马过去加固当地的城防,另外多派些探子出去,打探东山皋落氏的动向,时刻提防着,待君父回来后,我自会向他禀告,请君父定夺!”

申生又与众大臣商议了些政事,有常例的按常例处理,无常例的,小事由申生当场决断,要情大事便暂且搁下,待晋侯回来后处理。直到天夜将暗,才与群臣议罢,各自散归。

申生回到书房,赞端上晚膳来,申生才刚动箸,猛足进来禀道:“世子,刚才长漪公主又谴人来,说让世子得空往来仪宫去一趟。”

申生道:“今儿一忙,又把这事给忘了,回复来人,说我稍侯就到,你即刻备车,咱们往宫里走一趟。”

第四十四章 语重心长

申生匆忙把午膳吃了,让猛足驾车,一路来到宫城。进了来仪宫,婢女奉上汤饮,申生还未来得及喝一口,长漪公主便开口问道:“你可知君父昨日来了封紧急书信,命将骊姬姐妹接出宫去?”

“信是写给臣弟的,我自然知晓,收到急信后就让里克去宫中要人,昨日已派了护卫将她两人送往杨县去了。”

长漪目光灼灼,盯着申生:“骊姬姐妹已被君父冷落多时,为何偏偏在骊嫱被关禁闭的紧要关头,君父突然下令急召,是不是你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申生不敢直视长漪的眼睛,拿话搪塞道:“长姐此话何意?”

“别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和骊嫱平日眉来眼去的,我岂能看不出来,只是瞅着你们并不为过,年轻的儿女家,谁没有个怀春伤秋的时候,何况你是我亲兄弟,我睁只眼闭只眼就算过了。如今骊嫱遭了难,命不保夕,恐怕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你岂能忍心看着她在宫中含恨而亡?我问你,是不是你让人千里送急报给父亲的?”

“这……”申生一时语塞。

长漪叹气道:“骊嫱被禁闭在章含宫,我迟迟没有派人告之你,就是不想你趟这趟浑水,你与她姐妹两人素来有些瓜葛,难保平时有些风言风语吹到君父耳中,徒惹他的不快,如今你又冒着忌讳将姐妹俩救出宫去,只怕君父那里更添疑心!”

“长姐想必也知道,女椒被杀一事,骊嫱是冤屈的吧?”

“骊姬姐妹来自蛮戎,无人倚靠,平时又太过锋芒逼人,早已惹得夫人们十分不快,她俩又得君父的宠,恃宠而骄,更是犯了后宫的大忌。我估摸着几位夫人是早商量好了的,用杀人栽赃之计,乘君父不在,把骊嫱除之而后快。本来杀几个姬妾,在宫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耿姬此番做得太过,将章含宫的宫人抄的抄,杀的杀,我晋国立国以来,恐怕后宫也没有见过这等腥风血雨的。”

申生突然双膝跪地,向长漪拜道:“还请长姐救骊姬姐妹一救,臣弟将姐妹俩从骊戎护送至晋国时,曾亲口许下誓言,保得她们在晋国的平安,天帝在上,神明共鉴,如今骊姬有难,臣弟怎能违背誓言,见死不救呢?”

长漪喝道:“快起来,你是晋国堂堂世子,未来的君侯,怎可为了个女人而下跪?”

长漪将申生拉起,语气凝重道:“母亲走得早,留下咱们两人在宫中艰难行事,虽说你是世子,君父也处处倚重你,但宫中之事波云诡谲,诸事难料,母亲临终前再三叮嘱咱俩要谨言慎行。如今你将姐妹俩救出宫去,已是将自己陷入泥潭,能全身而退已是不易,如何再去相救别人,我劝你,就此放手也罢!”

申生正容道:“长姐什么时候看我曾路见不平,侧身而过的?更何况这是在君父的宫中,我为人臣、为人子,朝有奸侫,尚且有责谏之,如今后宫诸多流弊,有人滥杀无辜,掩君视听,我更不应在此时明哲保身、置之事外,还请长姐见谅!”

长漪气得杏眼圆瞪,双颧通红,“你恁得如此执拗,是要气死我吗?”

“长姐又何尝不是一样执拗?诸侯各国派谴使臣向长姐求亲,任凭君父多次勒令相逼,众人从旁婉言相劝,长姐就是不嫁,如今卫、郑两国使臣又为了聘亲一事在馆驿大打出手,让臣弟应付不暇,难道要臣弟苦苦哀求,长姐才会肯出嫁吗?”

长漪愣了片刻,才道:“也罢,看来此事我是说你不得了,是福是祸,终究躲不过。但只要我在宫中一日,总会尽力护你周全,我若什么时候远嫁他国,也就作不了主了。但愿母亲在天之灵,多保佑你我才好!”

忆及母亲,姐弟俩唏嘘了一番,半晌,长漪问道:“卫、郑两国使臣斗殴一事现在如何,可曾闹大了?”

“今日丕正说两国使臣已俱撤回已所,手下人众虽伤了几个,并无大碍,不曾闹大了去。”

“我到情愿他们闹得动静再大些,到时咱们发文书给卫、郑两国国君,看他们的脸往哪里搁!”

“上次鲁国的使臣来求亲,长姐哭着闹着不肯,说非嫡长子不嫁,又把蔡国使臣悄悄召来数落了一通,说草芥之国,不屑婚媾,此番卫、郑两国前来,言词恭敬,其意甚笃,两国又距我晋国不是甚远,长姐还是丝毫无意吗?”

长漪冷哼道:“堂堂诸侯大国使臣,竟率众在客国馆驿内大打出手,毫无大国气度风范,他们的世子又如何让人信得过。不如你就以此事为由,将他们打发回去算了。”

“此等大事可由不得臣弟,需等君父回来做主。”

长漪略一沉吟道:“可知他们是为了什么打起来的?”

“卫、郑两国素来不睦,此番两国使臣同住馆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本来互不相干,只是他们的马匹食于同一食槽中,其中两匹马互相争食,卫国的马将郑国的马咬下了一个耳朵,这匹马正巧是郑国送来的聘礼,乃是郑国名为渠黄的宝马。郑国使臣自然不依不挠,要卫国给个说法,两国使臣言语上多有粗鲁,致使手下动起干戈来,大致就是如此吧。”

长漪笑道:“没了耳朵的马,哪里还能再作聘礼,郑国礼还没送出,就已经折了本钱,怪道不肯善罢干休。贤弟,我这里有个主意,可以让他们都乖乖地回去,再不提求亲一事,这样君父回来,也可少操持这份心。”

长漪附在申生耳边一通低语,申生瞪目结舌道:“这如何使得,若传出去,岂不是让国人笑掉大牙?再说让卫、郑两国情何以堪啊?”

“你若依了我这件事,我便设法帮骊姬姐妹在君父面前掩护周全,也可替你多说些好话,贤弟看可好?”

长漪见申头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了,道:“你只需帮我把几件物事备好了,使臣那边我自会安排,君父日后若有责怪,我一力担着就是。”当下又与申生商议许久,申生才告辞出宫来。

申生从来仪宫回到世子府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猛足上来回说,隗小君在花厅摆下了酒宴,已请人来看了几次,等世子过去用膳呢。

申生道:“我手头还有不少奏本要看,让她自个儿吃去吧。你随便挑几件菜品,送到书房来,我吃了就完事。”

猛足答应着去了,申生自去书房,点了油灯,在灯下披阅奏本。不多时,有人推门进来,申生只道是猛足,也不抬头,待那人将饭菜在食案上摆好了,才抬起头,不想见到的却是隗姒。

隗姒红着脸道:“刚才猛足说世子在书房用膳,妾身想自己一个人吃也没趣儿,就挑了几样世子和我都爱吃的菜过来,别的都赏给下人们了。咱们两个一块儿吃,岂不热闹些!”

申生坐下来,见案几上摆满了菜,都是自己喜欢吃的。隗姒又烫热了酒,给申生斟满了一杯,道:“妾身知道世子事务繁忙,吃饭也只能将就些,所以拿了壶酒过来。听说此酒在桑树开始抽芽的时候将粟米落缸下酿,等到桑椹成熟的时候就做成了,所以叫桑落酒,可以连着酒渣一起吃,芬芳润口,温而不热,喝多了也不伤身,兑些羊奶进去,或泡了饭吃都可,回头妾身问了做酒的方子,自己也试着做下,世子看可好?”

“你今天又去里克府上了?”

“里司马新娶的小妾和妾身年纪相仿,甚是谈得来,闲时也教妾身做些针线,上次在她那里喝了一回酒,觉得甚好,她就送了妾身两坛,世子不妨尝尝?”

申生往嘴里送了口饭,并不抬头,漫不经心道:“以后我若不在府里,你到时就自去用膳,不必等我。”

“世子昨夜未归,妾身也是一个人吃的。”

申生匆匆吃罢,隗姒端来水盆,侍候申生洗手净脸,申生又去书案旁翻看奏本。这里隗姒将碗碟整理了,一并拿出去交给仆人,自己折回书房,给屋内添炭铺席。见竹简案犊散落一地,又将竹简一一捡了,卷起用绳子捆扎好,挨个儿放于一旁。申生其实心事重重,根本无心看奏折,见隗姒只是不走,突然将竹简往案几上一搁,把隗姒吓了一跳。

申生道:“你有许久不曾见骊姬姐妹了吧?”

“正是,世子上次让妾身进宫,守门的不让进,妾身白跑了一趟,心里存着好些体已话也不曾对她们说得。”

“你与她俩似是相处不错?”

“岂止不错,姞姐姐性子温和,嫱姐姐开朗豁达,都拿我当亲姐妹一样,尤其是嫱姐姐,和我无话不谈,体贴入微,虽说她们是后妃,却从不自恃身份,拿捏作势的,我在章含宫从不用行那些烦人的繁文礼节,想怎么走路就怎么走,爱怎么大笑就怎么笑。”

“你要真和她们做了姐妹,日子长了,恐怕就难有这般和睦了。”

“我若真和她们做了姐妹,共同服侍世子,为世子执帚扫洒,当是求之不得呢。以后也不会整日孤零零的,连个说贴心话的都没有,还总被那些命妇们嘲弄。”

申生微微一哂,“她们是你的君妃,是我父亲的姬妾,如何能与你共同为我扫洒?”

“这有什么,在我们赤狄,若父亲去世,不仅王位父终子及,那些后妃姬妾也是随了新王一同收入后宫的。因此一女嫁三夫,分别跟了父、叔、侄三辈的人大有人在。世子将来是要当国君的,到时收了骊姬姐妹做侧室,不就可以与妾身共同相伴了吗?”

“此话以后万万不可再提,若让外人听去,祸事不远矣。”

隗姒见申生一脸肃然,便不敢再说,申生见时辰不早,让隗姒先去歇着,自己又胡乱看了些奏折,也在书房内随意睡了。

第四十五章 死里逃生

申生睡下没多时,就听外面有急促的叫唤声,“世子,世子,快开门……”

申生起身点了灯,打开门,见赞一脸焦灼之色,“世子,小的从南槐庄一路赶来,请世子快些回去,庄里出事了。”

申生不禁失色,“她们……难道……?”

“两位娘娘暂且无事,是服侍她们的两个婢女被杀身亡,骊娘娘让小的速来请世子,待世子上了马车,容我一一禀报。”

申生这才放下心来,将猛足喊来,交待了一番,自己与赞同坐马车奔南槐庄来。到得庄院门口,申生已知事情大概。昨日申生走后不久,有一精瘦汉子来庄上叩门,称是来投到世子门下的。赞回说世子不在,汉子便求借宿一晚,赞依允了,为其安排了西边的一间客房住下。白天无事,不想到了夜间,庄上人等都睡了,忽听两位娘娘住的后花园内传出呼喊声,赞忙带了家臣前往观看,才发现服侍两位娘娘的婢女已被杀于床榻上,赞忙让人检视住在庄上的庄客,唯独少了日间来投宿的汉子。赞不敢耽搁,忙驱车来绛城找申生。

“那汉子长什么样?”

“中等个头,脸上无须,说一口地道晋语,佩着一把寻常走江湖之人常用的青铜剑。”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庄院门口,申生下了车,径直来到后花院,骊姬住的这一处屋舍与前院相隔较远,四周树木繁茂,园内修竹倚柳,很是僻静,申生将两人藏于此处,也是为了避人耳目,除了赞和猛足以外,无人得知两人居住于此,如何会有人闯入此处,还杀死婢女,难道姐妹俩藏在这里一事已走漏了风声?

申生满腹疑虑,快步走入屋内,骊嫱已在厅中侯着,申生见她容色虽憔悴,但安然无恙,心中一宽。

骊嫱过来行了礼,哽咽道:“世子可来了,我们姐妹俩所幸平安无事,只是姞儿见婢女死状甚惨,看了十分不适,现在里面躺着。”

赞将申生引至外屋,指着两婢女睡的床榻,“没有世子的命令,奴才们不敢擅动,世子可要亲自验看尸身?”

申生掀开帐幔,见两婢子并排卧着,人头已与尸身分离,但伤口齐整,两女睡姿如常,甚至脸上依稀留着笑意,似仍在梦中一般,可见杀人者剑出如电,内力非凡。申生看了垂下帐幔,沉思片刻,叫赞先让人把两女的头身缝合了,将屋内清理干净,赞领命而去,申生又到后面去看望骊姞。

骊嫱正坐在床榻边,见了申生,忙将他拉到一边坐了,轻声道:“姞儿无大碍,让她歇息片刻就好。世子刚才可看见了,杀人者不仅要置我俩于死地,还要将我俩身首异处,不得全尸,其手段狠辣实在是令人发指啊!”

“你的意思是杀手是为了你们而来,却杀错了人?”

骊嫱发狠地咬着手中的帕子,浑身微微颤栗,道:“若不是妾身机灵些,这会儿身首异处的就是我们姐妹了。昨日世子离开后,我俩便未曾出过后院,等了一日,不见世子回转,我俩也就睡了。那两个婢子无事,我也吩咐她们自去,不必再来伺候。夜间,妾身只觉心烦气燥,难以成眠,外面风大,听见窗户被吹开了,妾身起身去关窗,不想瞥见外面一男子正往屋里头看,顿时把妾身吓得魂飞魄散,那男子已然跳入屋内,径直问我是不是骊姬。妾身多留了个心眼,只说自己是世子叫来服侍骊姬的婢女,骊姬姐妹正在外屋睡着呢。那男子初时不信,问我哪有主子睡外头,奴才睡里面的道理,我答道骊姬姐妹生性多疑,不愿在里屋睡,怕生不测。我又拿话搪塞他,说自己是做奴才的,为了给主子添柴生火,半夜还不曾睡得,若壮士是来寻人的,还请不要为难于我。那男子又见我穿着婢女的衣裳,便信了我的话,提剑往那外屋去了。妾身过了半晌出去看时,见满床血污,才知她俩已遭了毒手,这才喊起众人来。”

骊嫱讲完,靠着申生的肩头小声啜泣。申生紧锁双眉,半晌不曾言语。床榻上骊姞也已醒转,听见两人说话,也勉强起身,申生忙过来扶住骊姞道:“既有不适,不必多礼。在下照管不周,一时疏忽,让贼人进得屋来,惊了两位娘娘,还请恕罪。”

骊姞含羞道:“世子怎么又说见外话,让世子整日为我们姐妹操持奔劳,妾身心里才过意不去呢。”

骊嫱过来有意无意将申生挡住,一面扶骊姞在床上躺下,道:“妹妹才好些,怎么就起来了,依我说,你们也不用多礼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杀手已寻到门上,这一次他杀错了人,难保不会再卷土重来,下一次咱俩可就没那么走运了。”

骊姞道:“这里是万万住不得了,还请世子再寻个稳妥之所安置我俩才好。”

骊嫱道:“诺大的晋国,哪里不是晋侯的天下,哪里没有耿氏等人的耳目眼线,咱们能躲到哪去?再说如此隐蔽的地方,他们都能找得到,还有何处可保万无一失?”

申生道:“你是说杀手是耿姬派来的?”

骊嫱道:“除了她,宫里还有谁如此急切地想置我俩于死地,前番她差一点就得手,不想被我侥幸逃脱,她气恼之际想必对世子也存了疑,才会派出宫中高手尾随世子,暗中查访,找到我姐妹俩应是不难。”

骊姞道:“可惜赤奴已经被耿氏害死,否则以他的神力,抵挡住几个宫里来的杀手应是不难。”

申生道:“依赞对杀手的描述,此人应是宫中的寺人,且是用剑的高手,晋国中能将青铜剑用得出神入化的,除了内廷的几个高手,恐怕没有几个了。”

骊姞又止不住地抹泪道:“我俩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她们竟非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骊嫱冷冷道:“耿姬是聪明人,知道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今日若不能将我俩置之死地,明日万一我俩起了势,便会十倍百倍地还她,可惜她已是老朽妇人,顾虑太多,处处都慢了一步。”

申生道:“后宫中竟然有此包藏祸心之人,实非晋国之福,君父日夜忙于朝政,竟被那妇人蒙蔽了去,在下若向君父备述前因后果,陈之利害要领,相信君父必不会任那妇人再为祸宫闱。”

骊姞道:“世子这是还要将我俩送回宫中去吗,我可是……可是早将世子当作夫君了,晋国呆不得,其它国家就去不得吗?”

骊嫱也正色道:“宫中万万回不得,试问我俩在庄中的这几日,世子该如何向晋侯交待,即便勉强交待过去了,耿姬那边如何瞒得过,她现在想来已将世子恨之入骨,待晋侯回宫,就算添油加醋,无中生有,也必将世子一并牵扯进去。我们姐妹俩的命是世子救的,死了也不足惜,但若因此连累了世子,可就罪孽深重了。”

申生道:“我假借君父的手书,冒传君令,已是欺君,只求君父回来后,念在儿臣是为了避免错杀无辜的权宜之举,功过相抵而不责怪儿臣已是万幸,如果我再携两位娘娘离开晋国,便是私诱后妃,淫乱无道,罪行就大了,在下并不贪慕世子的名位,只是让两位娘娘从此颠沛流离,跟着在下过粗衣粝食的生活,这如何使得?”

骊姞道:“世子不舍得我俩吃苦,难道就舍得看见我俩屈死在晋宫中吗?”

见骊姞哭得伤心,骊嫱拿出自己的巾帕,边为她抹泪,边劝慰道:“妹妹,咱们还是不要再为难世子了。世子是晋国的栋梁之材,身上诸多干系,岂是能说走就走的。何况世子对咱俩已是恩重深厚,无以回报,咱们怎可再提非分之求。到头来是祸是福,终究是你我的命,咱俩就听天由命吧。”

姐妹两人互相依偎,相对而泣,申生在一旁看了着实不忍,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走到外面来散心。两婢女的后事已处理好,赞过来请申生示下安葬事宜,申生叹道:“虽说她俩只是女奴,毕竟自小在府中劳役,也算是府中的家奴,给她们两口薄棺,在后山脚下找个地埋了吧。”

第四十六章 萱草有毒

赞领命自去,申生在园中慢慢地踱着步,随意而走,只觉心中纠结烦闷,左思右想,拿不定一个主意。不知不觉走到了前庭,有个人上来拱手行礼,此人举止儒雅,双目含神,只是身长不足八尺,面目黝黑,佩一柄黑铁长剑,腰下系着一枚杂驳的玉佩,看打扮应是一个士人。

申生看此人面熟得很,却一时记不起姓名来,只得含了歉意道:“阁下是?”

“世子不记得在下了?在下姓胥,名臣,字子季,曹国人氏,原为曹国大夫,因家父遭人排挤陷害,家族渐至没落,在下便来晋国一求仕途。听闻世子谦恭敬顺,乃众人景仰的君子,所以特来投奔。”

“原来如此,阁下怎会在此逗留,不如到我绛城世子府上去述职。”

“世子忘了,在下原在世子府中,因世子新盖了南槐庄,无人守卫,便在门客中征集自愿来守庄的护卫,正巧在下也想四处走走,就到此处来了。”

申生这才想起半年前的这桩公事,当时也未对这个名叫胥臣的人在意,因此全忘到了脑后,申生不禁有些惭愧。

胥臣道:“世子,昨晚有人在后花园中行凶,听闻被害之人是庄中的奴婢,不知是真是假?”

“正是,后花园中不过住着几个女眷,前几日从府上过来散心的,昨日受了一番惊吓。许是那贼人进屋行窃,不想被奴婢发现,情急之下杀人灭口。”

“世子,那行凶之人自称是为投奔世子而来,昨天刚来庄上时,在下便觉得他非同寻常。与一般门客不同,此人不喜与他人言语,只顾左右顾盼,在下见他可疑,便有意与他攀谈,他只说要等世子回来后亲自面谈,别的一概不肯多说。用膳时分此人也独自躲在房中,不与众人会面。在下有心盯了他一日,白天无事,到了夜间将歇时分,在下听闻他房中似有响动,便过去查看,发现他房中已然无人。在下便急追出去,已不见他的踪影。在下在院中一一搜寻,搜了多时无果,这时听闻后花园中有人呼救,在下忙赶过去时,已有人遭受不测。”

“有劳阁下了,是我太过疏忽,不曾在后花园内布置守卫,让那贼人有了可乘之机。”

“世子……”胥臣迟疑道:“在下武功虽低微,但自认还颇为识人,依在下看,此人深藏不露,一身轻功更是了得,他若是为了财,为何不去库房,却去人少僻静的后花园,莫非……”

“阁下但说无妨。”

“在下看此人不象是为财,到象是寻人来的,莫非世子在庄上藏了什么重要的物事,引得仇家来寻?”

“哦,何以见得?”

“堂堂高手,潜入后院中,却只为杀两个身份卑微的奴婢,未免说不过去,还将其头首分离,如果不是与她们有深仇大恨,便是受人所托来寻物事,如若找到了还好,若没有找到,便是向世子杀人示威,恐怕以后还要来寻,世子切莫大意啊。”

申生不悦道:“阁下即充当我庄上护卫,恪守职分就好,怎得打探起我的私事来了?别说我没有什么宝物,就是有,岂能藏在此处?”

“在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世子见谅,在下受世子食禄,愿为世子尽绵薄之力,世子若有什么难办的事,尽管吩咐在下去做。”

“我明白阁下的一片赤忱之心,护庄之事以后还要倚仗阁下,类似昨晚之事我可不想再见了。”

申生说完拂抽而去,胥臣也只得退下。

申生在前庭中走了一圈,天色渐渐暗下来,申生踱回后花园,赞已将两婢女安葬完毕,来回申生,见他正站在庭中的老槐树下,望天而叹。冬天落了叶的槐树虬枝疏干,满目苍痍,曾经遮天蔽日的树冠浓荫不在,抬眼便是灰黄密布的天空。

赞轻唤申生两声,申生仰天喃喃道:“看来是要下雪了。”

赞不无忧虑道:“世子,看你整日愁眉不展,心中可是有疑难不决之事?”

“庄中发生这样的事,我岂能不忧,杀手显然是冲着骊姬姐妹来的,此地不宜再留,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甚是为难啊。”

“世子以往有难断之事,都与太傅相商,今日何不也请太傅来指条明路呢?”

“不可,师傅是正人君子,平日总是教导我以礼待人,以德服人,我却于骊姬姐妹一事上失了分寸,偏颇良多,师傅知道了必定会见责。”

“小人虽愚钝,无法为世子解忧,但愿终生为世子驱驰左右,世子若做出了决定,小人照办就是,只是,世子别忘了,隗小君还在绛城等着世子回去呢。”

申生沉吟半晌,道:“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家国难以兼顾,恐怕我今生是要有负于她了。”

“世子难道已经决定离开晋国了吗?”

“我也正是为此事左右为难啊。”

两人正说着,骊姬房中一个粗使的奴婢神色慌张地过来道:“世子快去看看,娘娘她不知吃了什么,眼看着快不行了。”

申生大惊,问了奴婢几句,这奴婢也说不清楚是哪个娘娘,申生当下也顾不得仪态了,使出轻功来,大步流星赶至骊姬房中。骊姞正坐在床边,往姐姐口里喂水,见了申生忙慌乱站起。申生看床榻上的骊嫱,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也不知怎么样了,连忙向赞道:“你到庄客中去问问,有没有懂医术的,有的话叫一个过来。”

申生向骊姞道:“刚才还好端端的,不过片刻功夫,却是发生了何事?”

骊姞哽咽道:“姐姐,不是我不听你的话,妾身实在不忍心见世子为了我俩担忧啊。”说着骊姞转过身,指着案几上的一碗汤,“这是用萱草根炖的汤,姐姐和我约好了,她先喝一半,剩下的我再喝,谁知姐姐才喝了数口,就倒地不起。妾身正手足无措间,世子已经来了。”

“你们怎么做下这么糊涂的事,难道不知萱草花朵虽美,其根大毒,食之轻则昏迷,重则丧命吗?”

“我俩岂能不知,只是姐姐说不能再拖累世子,与其见世子为难,不如我们自行了断,一了百了,世子的大恩大德我们来生再报。”

申生连连拂袖叹气,“你们本是聪明人,何故糊涂至此,你们若因我而亡,岂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

骊姞低头不语,申生焦急地到外面看郎中来了没有,看见庭下仆役们站了一地,俱战战兢兢地不敢言语。申生问一个为首的老婆子,那婆子大着胆子道:“刚才娘娘来厨房,说要弄个羹汤,奴才们以为娘娘和上次一样,想为世子亲手做几个菜,就由着她去了,娘娘完事了就自己端着汤羹进屋去了,谁知没过多久,收拾碗勺的丫头就出来说娘娘不好了,奴才们都唬得要死,娘娘的汤羹,奴才们真的是一点儿都没经手。还请世子格外开恩呐!”

申生挥手道:“你们都去吧,此事和你们无关。”

奴仆们千恩万谢地去了,那边赞从外面引着一个人进来,却正是刚才遇见的胥臣。申生心里有些不喜,那胥臣已上前行礼道:“听闻世子有女眷突发病症,在下不才,略通医术,世子若不弃,请让在下略为诊治。”

申生道:“不想阁下竟是通达博艺之人,不仅武艺了得,而且还通医术,患病的是府中的一个重要女眷,还请阁下千万慎重。”

申生将胥臣引进屋内,胥臣一心为病人诊脉,也不曾留意骊嫱的脸,仔细搭过脉后,沉思片刻,问:“女眷是因何发病的?”

“是误食了萱草根煮的汤,所幸进食不多,数口而已。”

“进食了多久?”

“就是刚才,半柱香的功夫。”

“这个容易,在下进院子的时候,见园圃里的萱草旁边种了不少葫芦,将那葫芦的瓜蒂摘下,配以白茅根和芦根一起煎服,灌以病人口中,将所服之毒物吐出来即可!”

这几味都是家常的药材,申生忙让赞去抓药,然后亲自将胥臣送出房外,再三道谢。胥臣察颜观色,见申生眉间忧思甚多,不愿多说什么,自己也不便多问,便拱手告辞。申生又到厨房来,亲自看着下人们煎药,待药煎好,端至骊嫱屋内,亲口吹凉了,用汤勺慢慢地喂入口中。

第四十七章 身不由已

骊姞此时也不哭了,只静立一旁,看着申生忙前忙后,顾头不顾尾地乱做一团。汤药勉强灌下去几口,骊嫱就从榻上一个翻身,“哇”地一声呕吐起来,将污秽之物吐得申生满身满襟。

骊嫱狠命抓着申生的手腕,顾不上脸上的涎液,神情痛苦道:“世子何苦要救下妾身,妾身是个不祥之人,不能为世子排忧解难,反拖累世子至此,还连累了世子的两个奴婢。妾身左思右想,唯有我们姐妹俩自行了断,才能解世子的困境,保全世子的地位。妾身早见园中那几丛萱草长得好,以前听人讲,吃了它的根,便能忘却忧伤,所以又叫忘忧草,妾身今生福薄,如不能相伴于世子左右,不如就此忘了这一段情缘,来世妾身就算在玄天冥海修炼千年,受万刀剐肤之痛,也要修得与世子厮守到老的一日。世子如今又将我救回,使我们姐妹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是为哪般呢?”

申生一时情动,将骊嫱揽于怀中,柔声道:“我当初将你们从骊戎带到晋国时,便发下誓愿,要护得你们姐妹俩一生平安,怎么你们如今却要先我而去了,若无你们姐妹俩相伴,我就算当上了君侯又能如何?”

骊姞在旁看着,本来一切正如姐妹俩所商议的,并无意外,申生果然信以为真,可骊姞见申生如此真情至性,心中又颇有愧疚,暗暗埋怨姐姐心计太过,设下如此计策,未免太对不住申生。

骊姞悄悄拭了泪,坐于申生旁。申生一手搂着骊嫱,一手拉过骊姞,三个各怀心事,感叹一番。

申生一连两日陪在骊嫱榻边,待骊嫱精神转好,申生也已下定了决心。当日申生唤过赞,让他立刻打点马匹和车辆,带上庄上得力的家臣和奴仆,并准备数月之用的衣物钱粮等。申生又让赞到众门客中,招募愿与他同行之人,不愿走的,可留下打理并看护田庄,或给些银两,让他们另投别处。

赞知道申生主意已定,便也不再说什么,按吩咐自去安排。申生又让骊姬姐妹为他铺书简,研笔墨,申生一口气写了两份书信,一份给猛足,一份给晋侯,见申生容色不苟,奋笔疾书,骊嫱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刚才申生对赞的一番交待,骊嫱早就听得明白,知道他终于下了决心要带她们姐妹俩离开晋国,只是不知如此轻车简装,却是准备去哪里?骊嫱对妹妹使了个眼色,两人心头都不觉舒了一口气。

写完书信,申生对姐妹俩道:“此地既已不宜再留,我带两位娘娘离开晋国,去别国暂住,也断了耿氏等人的念头,君父那边我已留了书信,总不过是备述各种情由,后宫奸佞当道,流弊冤案避无可避,儿臣迫于无奈,只得带两位娘娘暂避他国,待君父肃清后宫,审清案情,儿臣自会带两位娘娘回来,如此这般。唉,儿臣不孝,总希望君父能体谅儿臣的难处!”

骊嫱过来牵着申生的手,脉脉含情道:“妾身今生若能与世子朝夕相伴,即使粗衣淡饭,浪迹天涯,也是甘之如饴,只不知世子意欲往哪里去?”

“不如往魏国去。一来魏国依附于我晋国,与我国向来交好,二来距离晋国也不甚远,不过三、五日的路程,宫中若有风吹草动,也可及早获知。”

骊嫱道:“依妾身看不甚妥当。魏国既距离晋国不远,怎知耿氏不会再派杀手前来,何况魏国只是一个小国,凡事畏首畏尾的做不了主,咱们不如去世子的母家——齐国为好。虽说齐姜娘娘早已仙逝,但她毕竟是齐侯的女儿,你去投靠齐侯,他怎能亏待你这个外甥。何况齐国如今乃是天下盟主,号令诸侯,连周王都敬他三分,谁敢在他的地盘上作乱,他若肯扶持些世子,只怕连晋侯也不得不对世子另眼看待。”

“我带着君父的两位姬妾私自出奔,已是不敬不孝,如若再到母家之国招摇过市,更是徒若非议,我如何还能开口让齐侯再行庇护,此绝非君子所为,万万行不得。”

说话间赞进来禀道:“世子,车马和行李已让仆役们都打点好了,诸多门客中,有九位愿与世子同行,剩下的,我也已安排了看护田庄,还有几个要走的,我也打点了银两让他们自去。不知世子准备何时出发?”

“让门客们也各自打点一下,半个时辰后就走。”

申生向骊姬姐妹道:“你们也尽快收拾了,与众人先行,绛城府里我还需回去一趟,将书信托付给猛足,并料理些事务,事毕后我单车匹马,少则半日,多则一日就可赶上你们。”

骊姞道:“世子一定要回府上吗?万一杀手再来行刺怎么办?”

“我会多派人手对你们的马车严加看护,断不会象上次,被人偷袭了去。府中事务料理完毕后,我就及早赶来,请两位尽管放心。”

骊嫱走至申生面前,为申生理了理衣襟,又从怀中掏出那枚青玉蝉,交于申生手中,道:“我已别无他物,唯有这枚玉蝉,原是母亲留给我的嫁妆,我视若珍宝,贴身收藏,现交给世子收着,我俩不在世子身边时,见此物如见妾身,别忘了我们姐妹俩对世子的殷殷期盼,千万不要让我们等得太久。”

申生收了玉蝉,握了握骊嫱的手,快步走出,骊嫱看着申生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知如何,心中忽觉空荡荡地,自己最熟悉的莫过于这背影,为何今日觉得这背影飘飘忽忽,似在梦中一般,虽近在咫尺却又感觉疏离得很。

姐妹俩还在发呆,申生已到了庄院门口,对赞又嘱咐了一番,正欲上车,就听身后有人道:“世子,请留步。”

申生转过身,见又是那个胥臣,胥臣上前几步,向申生行礼道:“听赞说世子要前往魏国聘问,少则数日,多则数月,事出突然,在下心存疑虑,请问世子是否得了晋侯的密令?”

“虽非出自君父的密令,但也是为了晋国的事而出访,阁下与诸位门客若信得过我,便一起同行,路上也可助我一臂之力,若信不过我,可留在庄上或另谋高就,我也绝不阻拦。”

胥臣压低声音道:“既非出自晋侯的诏令,世子身负监国重任,贸然离国而去,实是不妥啊!”

“我也是事出无奈,大凡家事国事,难得两全其美,临行前我自会将诸事办妥,此中情由,日后再与阁下慢慢道明吧。”

胥臣拉住马辔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任世子有再大的缘由,也不可将臣民君令视为儿戏,弃之不顾啊。《诗》曰:缗蛮黄鸟,止于丘隅。连黄莺都知道自己该栖息于何处,难道世子却不知道吗?”

申生不悦道:“阁下如此多识,难道不知道君子不求有功,唯尽人事而已吗?阁下却每每谮越本职,多次干预我家事,《诗》曰:即明且哲,以何其身。阁下若想在国中安身立命,还是多虑自身,少管他人闲事为好。”

申生说罢拂袖上了马车,这一路急驰,不多时便到了绛城,路上有人拦下马车,原来是世子府的仆人,因急着寻找申生而在城中到处乱撞,申生听仆人说晋侯差人送急信来,已在府中等侯多时。申生心中一紧,急忙赶回世子府,见过信使。信使递上帛书,上面插着黑色的雁翎,正是一封急件,申生拆开来看,是晋诡诸的亲笔手书,信中称自己染了风寒,因军营中药材短缺,恐一时半会难以痊愈,原本计划回城的日期恐有延误,让申生管理国家政务,万勿懈怠,若有要事可等自己回来定夺。信中结尾处让申生再派一名巫人,日夜兼程赶至杨县,不得有误。

申生看完大惊,前番自己伪造了君父的书信,骗过耿姬等人,将骊姬姐妹救出宫来,不想没几日,君父果真写来了信,却是报急病的。申生心中愧疚不已,暗想自己何其不孝,父亲身染疾症,自己不仅不能陪伴左右,侍奉汤药,还试图抛家弃国,携君妃出奔,真是枉对父亲的千钧嘱托,枉对师傅的谆谆教诲啊!

申生忙将回信写了,让信使赶回杨县报信,自己坐了马车进宫去寻巫人,待将巫人安排妥当,送上马车,又派了虎贲护送出城后,申生才稍稍安下心来,看看时辰已过巳时,申生估摸着骊姬一行的马车此时应出了郊邑,行了约有数十里了,可自己府上的事情还未料理完,而君父又染急病,自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生为难。

第四十八章 棋差一着

申生出了宫城,坐上马车,让车夫慢慢地赶,一路上左思右想,始终想不出个万全之法,一直到了世子府,申士依然犹疑不决。家臣猛足已在门口等了多时,上来掀了车帘,向申生道:“世子,刚才又有人送来一封信,来人自称是司徒大人派来的,请世子看完后立即将信烧毁。”

申生叹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人在江湖如同浪里行船,焉能随行如意。”

申生进了府,当即将信拆来看了,看完后不禁呆若木鸡。原来士蒍在来信中说晋侯此番的病来得奇,不过两日便卧床不起,汤药不进,如今神思日渐昏沌,只恐难有起色,万一发生不测,士蒍让申生早做安排,以防人心有变,宫内有人趁势做乱,对边境上的戎狄人更需严密提防。

申生看完书信,心中怆然,几欲滴下泪来。猛足看在眼里,信中的内容隐约猜到了几分,上前劝道:“世子,司徒大人与世子是至交,对世子一片拳拳之心,平生又足智多谋,司徒大人的话,世子不可不听啊。”

申生想起父亲在来信中的字迹潦潦,毫无往日的刚劲笔法,又想起信中的内容,除了医官外,还让巫人同行。这巫人无非是做些祭神弄鬼,求雨唤风之事,因晋侯平日并不信奉鬼神之道,因此巫人一职在晋国的地位甚低,职位最高的大祝人也不过是中大夫的品级,如今晋侯请出巫人,恐怕实在是病入膏盲,已是不得已而为之。

申生长叹道:“骊姬啊骊姬,我今生注定是要有负于你们了!”

再说此时的耿姬正在惠安宫中大发雷霆,蕙姬和永巷令皆陪坐在旁,不敢出声。不过短短数天,各种突发事件纷至沓来,情势急转而下,耿姬的心情也是起起落落,阴晴不定。

数日前,一切本按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耿姬布下天罗地网,将各种利害关系都考虑周全了,趁着晋侯外出之际,将骊姬定了罪,一应罪证也都造得天衣无缝,眼看就可将骊嫱正法,不想里克突然带人进宫,出示一道晋侯的手谕就将姐妹俩解救出宫。耿姬虽然心下起疑,但究竟也不敢违抗,只得按令放人,但耿姬心有不甘,将骊姬姐妹一放出宫,就召了永巷令和耿厖来商议。

永巷令出了一个主意,让耿姬派出内廷高手,暗中尾随姐妹俩的马车。此去杨县少说也要三、四天的路程,途中可伪装成流寇匪徒将姐妹俩杀死,如此还可省了在宫中动手的诸多麻烦。耿姬觉得有理,便让耿厖派出两个内廷寺人,一路尾随骊姬的马车,让他们在途中伺机下手。不想那两个寺人出去不多时,便回来禀报说,姐妹俩的马车并没有往杨县去,而是去了郊外的一处庄邑,因此地是世子的邑地,他们也不敢动手,只得先回来禀报。

耿姬吃惊之余,细想前因后果,又想到那个从骊嫱处搜出的香囊,才猛然省悟原来世子早已和骊姬勾搭在一起,难怪自己处处为难章含、玉蟾两宫,她们却总能安能度过,必是世子在暗中帮衬着。

明白了这层关系,耿姬心中何其不忿,这两个妖女,不知使了什么狐媚之术,除了将晋侯迷得是非不分外,还将堂堂一表人才的世子也拉入她们的彀中。一个骊嫱已令耿姬十分头痛,如今又加上个世子,更是令她虚火上升,焦头烂额,只得召了永巷令和蕙姬一起来商议。

永巷令道:“如此说来,晋候的那封书信是世子伪造的了?”

蕙姬道,“依我看,姐姐也不必太过担心,世子如此大胆,伪造晋侯的诏令,虽然救出了骊姬姐妹,却将把柄授之于你我,等晋侯回来了,咱们看他在晋侯面前如何理论。”

耿姬道:“伪造诏令一事,全无规例在先,责任可大可小,全在晋侯一念之间,何况世子监国,本就有处理家国事务的权力,你怎知晋侯就一定会向着我们?”

蕙姬道:“骊嫱擅杀女椒一事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永巷令也都审清楚了,姐姐是后宫之主,原有处置后妃的权力,世子却横插进来,干预后宫之事,难保早已与姐妹俩暗通款曲,其中的缘故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晋侯想来也不会只听世子的一面之词。”

永巷令道:“骊姬如与世子暗中勾结,那更是万万留不得了,如今连骊姞也得一并除掉,若等世子将来成了国君,再下手就晚了。夫人,世子既将她们藏在郊邑,必不敢向人声张,她们身边应少人保护,此时她在明,我在暗,若派出高手刺杀姐妹俩应不是难事。只要姐妹俩一死,世子身上的罪名可就是洗不掉,也说不清了,到时咱们不仅没有任何干系,还可将所有的罪责全推到世子身上,岂不是省事。”

耿姬点头道:“选派杀手一事就由你和耿厖去办吧,找人暗中打探申生的行踪,趁他不在庄院时下手,不可叫他起疑,行事务必要干净利落。”

蕙姬在一旁道:“这两个妖女如此可恶,我看连全尸都不必留。”

永巷令道:“若论内廷司中的第一高手,非伯鞮莫属,让他去办这件事,当是绰绰有余。”耿姬自然也知道这个“出手必捷”的高手,当下也默认了。永巷令当即找来伯鞮,将此事吩咐下去。那伯鞮办事果然利索,不出两日,便回来复命了。

永巷令接报后大喜,来惠安宫向耿姬禀告,蕙姬在旁听后,不觉抚着胸口道:“幸甚,幸甚,骊嫱这妖女总算是死了,后宫中也可清静了。”

耿姬问:“伯鞮说他已杀死了骊姬姐妹,可有什么物证?”

永巷令递上两束头发,“伯鞮一剑就将姐妹俩头首分离,怕人起疑,不曾将头颅带回来,只带了这两束头发回来作证。”

耿姬手中搅弄着两条乌黑的发束,心中忽地一动,问道:“你怎知这头发是骊姬姐妹的?”

永巷令道:“娘娘,伯鞮办事多年,在他手下丧命的能人高手不计其数,何曾出过岔子,更别提对方只是两个柔弱的女子,虽说那骊嫱也机灵,使了些心眼,但还是没能逃脱伯鞮的剑去。”

“哦,这是怎么说?”

永巷令便将伯鞮如何进入申生的庄院,又如何在夜间行刺时遇到庄中的奴婢,经那奴婢指明,才将睡在外屋的骊姬姐妹一剑头首分离,一一详细地说了。

说犹未完,永巷令见耿姬已转了脸色,就听耿姬声音干涩道:“听你说那奴婢左一声骊娘娘,右一声骊娘娘的,到是十分能言乖巧,我问你,骊嫱如此精细之人,好不容易逃出宫来,藏在申生的庄院中,当是如惊弓之鸟一般,如何会向一个奴婢泄露她的真实身份!永巷令,我看你举荐的高手实在是个大大的高人啊,被人戏弄于股掌之上还犹不自觉,恐怕整个内廷都找不出一个比他更蠢的人。你回去仔细问问伯鞮,那个庄婢究竟长什么样?”

蕙姬也冷冷道:“后宫都知道骊嫱有晚上难寐的习惯,偏偏你就不知道,真是愚不可及。”

永巷令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向耿姬跪下,诚惶诚恐道:“是卑职疏忽了,卑职立刻去将此事查个明白,如若确实杀错了人,卑职定当前来领罪。”

永巷令退下后,蕙姬道:“姐姐,但愿是咱们多虑了,骊姬姐妹也许真的死了。”

耿姬脸色阴沉,将手中的发束扔到地上,沉声道:“我的直觉不会错,咱们还是太低估她们了。”

“如果真错杀了人,姐姐何妨再派一次杀手呢?”

“一击不中,必定已经打草惊蛇,恐怕她们现在已经离开世子的庄邑,另藏他处,再要找出她们来,怕是难了。”

耿姬又沉吟片刻,起身道:“卫姬有几日没来惠安宫请安了吧,既然她不来,咱们就过去看看罢。”

第四十九章 斩草除根

樊雍宫距离惠安宫不过片刻的脚程,耿姬和蕙姬各自乘着一顶小轿,到了宫门口,耿姬和蕙姬不待门人进去通报,径直就往里走,门人也不敢拦着,躬身将两人迎进去。

耿姬一行人才行至前庭,便听到有小儿叫嚷之声,走得近了,看见公子无端正站在廊檐下,手中拿着五寸长的竹弹弓,正把奴仆们当作靶子练习弹射。那此宫女,内侍们端端正正地立成一排,站在庭中三丈开外,任由公子无端弹射,谁敢低头或躲闪,身后的寺人就一鞭子抽上去,两下就立刻皮开肉绽,所以这些“活靶子”们虽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无人敢动弹半分。

无端拉开弹弓,石子正打中一婢女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无端兴奋地直喊,“又是正中鸪心,这次如此行赏?”

旁边的内侍连连击掌道,“好箭法,小公子是后羿再世,赏爵一杯。”

无端道:“我不要酒,我要莲子糖。”

“好好,小公子箭法无双,国君有令,赏莲子糖一盒。”

无端正玩在兴头上,抬头猛然看见耿姬一行进来,无端素来忌惮耿姬,当下就吓得扔了弹弓,一溜烟跑了。耿姬皱着眉头,正要往里走,卫姬已迎了出来,忙不迭地行礼道:“姐姐今天怎么亲自过来了,这么冷的天,受了寒可怎么好。”

卫姬将耿姬和蕙姬迎进寝室,亲自在席上铺了毡毯,请耿姬入坐,又叫人奉上汤饮,接过来拿手试了试温凉,递给耿姬道:“这是驱寒暖身的甜酒,冬天的时候我特意叫膳房备下的,耿姐姐和蕙妹妹先喝一杯,暖暖身子。”

卫姬觑着耿姬脸上阴晴不定,心里有点七上八下,拿过旁边的一件锦袍道:“我想着这两日快到腊祭了,平日看姐姐穿的那件祎衣两年都不曾换过,今年好歹也做件新的,毕竟您是后宫之主,夫人之长,虽说姐姐是俭廉惯了的,穿得这般朴素,让我们这些做姐妹的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耿姬喝了口酒,还没开口,外面的无端不顾下人制止,掀帘直接闯了进来,一边喊道:“娘亲,他们不让我玩……”

卫姬大声喝止,将无端数落了几句,又将几个内竖叫来,让他们带着无端出去,好生看着,没事不许进来。送走了无端,卫姬笑着向耿姬道:“小儿无礼,姐姐不要见怪。无端近来也懂事不少,总说想练习骑射,等武艺练好了,要征战沙场,杀敌擒贼,将来替父分忧。”

蕙姬笑道:“好啊,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志向,我看卫姐姐将来福气大着呢。”

耿姬将左右随从都打发出去,正色道:“我知道妹妹这两日忙得很,总不得空到我惠安宫来,我今日难免亲自走一趟,想来妹妹也知道骊姬姐妹被晋候接出宫的事情吧?”

“这件事情宫里早就传遍了,我岂能不知,那贱人真是命大,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不知晋侯在外被什么风给吹迷了,竟然一道急令,把她们接出宫去,真真是让人气恨。”

蕙姬道:“我看你到是气顺得很,往日骊姬那边有个风吹草动的,你就急巴巴地来惠安宫通报,怎么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到几天不见你的人了?”

“蕙妹妹这话可是见外了。你问问我身边的那些奴婢,我那日刚得了消息,气得身子都软了,歪在榻上半日都起不来,我心里是为姐姐抱不平啊!我想着那贱人见了晋候以后,必定会在晋侯面前挑拨事非,报私仇、泄私愤,说些对姐姐不利的话来,咱们也该想个应对之策才是,我思前想后,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这不就迟了几天来见姐姐吗?”

蕙姬道:“卫姐姐既要想着出主意,又要赶着缝衣服,怕是忙不过来,恐怕等你想出法子来,骊姬姐妹已经坐着晋侯的车回来,直接闯你宫里问罪来了。”

卫姬脸上讪讪的,正欲开口,耿姬挥手道:“蕙儿,你把这两日的事说给卫妹妹听听。”

蕙姬便把骊姬姐妹出宫后被申生送往南槐庄的事详细说了,只将骊姬躲过杀手行刺一事略略带过,卫姬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这么说,骊姬和世子是早已串通一气的。怪不得宫中传闻,晋侯原本意欲将骊姬赐给世子,不知何故,却纳入了后宫,当时只当是流言,现在想来,恐怕申生将姐妹俩从骊戎带回晋国时,便暗中有了来往。”

蕙姬咬牙道:“这两个妖女,狐媚得很,见过她们的男人没有不被迷得丢了魂的,她们若是落到我的手上,我一定让她们尝尝永巷的那些酷刑,把她们打回原形,看看她们究竟是什么变的?”

耿姬瞪了她一眼,缓缓向卫姬道:“卫妹妹,我知道你是惯会出主意的,自从骊姬进宫,你没少操心,处处为我出谋划策,女椒遇刺前,住的也是你樊雍宫,恐怕宫中看见的人也不少,若真要彻查起来,你樊雍宫是最逃不了嫌疑的。如今按你说的,一切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可是结果却每每不尽如人意,你说这往下该如何是好啊?”

卫姬浑身一震,急忙跪下道:“夫人,你我同在宫中侍候晋侯多年,我早把夫人当长姐看待,长姐的事,妹妹我自当尽心竭力,从不敢违拗半分,只是我年轻无知,未免说话行事焦躁了些,有不尽如意的地方,还请夫人宽恕些妹妹。”

耿姬随手拿过案几上的一个金项圈,那是无端日常佩戴之物,耿姬一边摩挲着项圈,一边漫不经心道:“我不过和妹妹随口聊几句,妹妹怎么就认真起来。我今生福薄,没能诞下一子半女的,虽然眼下是膏梁锦绣,衣食无忧,不过是在宫里捱日子罢了,过一日就少一日。妹妹可不一样,你是有儿子的,我看无端福泽深厚,将来万一继承了他父亲的大业,妹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妹妹现在可得为自己考虑周全了。”

卫姬盯着耿姬手中的项圈半晌,最后一咬牙,道:“姐姐,事到如今,万万不能再让骊姬姐妹回到宫中,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她们现在有世子护着,你能拿她们怎么办?”

“世子生性恬淡,不喜揽客交友,府中虽然也有一些门客,但远比不上我内廷司的高手众多,上次被骊姬躲过一回,这次咱们多派出些人手,不怕她们再能逃出生天去。”

蕙姬道:“多派人手,势必和世子造成正面冲突,万一伤着世子怎么办?”

卫姬道:“世子伪造君令,和妖女勾结,又带着父妾私自离宫,这是大逆不道之罪,就是晋侯回来,也必定难逃罪责,这一次也怪不得咱们心狠手辣了,他若从中作梗,就将他一并除掉。”

“呀”地一声,蕙姬手中的酒杯应声摔落,“你要连、连世子一起杀掉……”

耿姬放下手中的项圈,肃容道:“卫姬,你也忒大胆,竟敢连世子的主意都敢打,念在你我多年姐妹的份上,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到。”

耿姬顿了顿,叹道:“唉,眼看就要到腊祭,晋侯也快回宫了,很多事都要我亲自忙着张罗料理,后宫的宫务就交由你去办了,呆会儿我让永巷令也过来,她自会协助于你,你可要好生看着,别再出什么岔子。”

耿姬说完便站起身,蕙姬把下人们都喊进来伺候,耿姬走到门口,又转身道:“我看无端机灵,日后指不定大有作为,我不如认他作个养子,带回去调教几日,保管他不输给几位大公子去,妹妹你看可好?”

卫姬一愣,随即心如刀绞,无端是她亲手带大的,当初一连换了好几个奶娘都不称她的意,最后还是喝自己的奶把无端喂大的,这在宫里头也是绝无仅有的事。卫姬不受晋侯的宠,无端就是她的全部倚靠,如今耿姬提出要带走无端,于她不过手里多个棋子,对自己却是剜肉一般地疼。

卫姬明白耿姬是要将无端拿在手里,作为要胁自己的筹码,脸上却只得强颜欢笑道:“小儿若能认姐姐为干娘,那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哪里还能再强求别的呢!只是小儿从小娇纵惯了,凡事又没礼数,是个人见人烦的主儿,我怕姐姐又要费心劳神,何苦呢?”

蕙姬道:“这你不必担心,再顽劣的孩子到了姐姐那里,都是服服帖帖的,你这个当娘娘亲的,尽管享现成的福就是了。”

耿姬又让婢女蛾儿留下,帮卫姬把无端的东西收拾好了,同无端一起送到惠安宫去,吩咐完就和蕙姬一起走了。卫姬只得把无端找来,忍着痛,简单嘱咐了几句,无端听说要到耿夫人那里去,登时便哭闹起来。卫姬只得一面拿话哄骗着,当着蛾儿的面又不好多说什么,一面止不住地抹泪,娘儿俩拉扯哭闹了半日,方才被蛾儿和奴婢们拉着分开了。无端被三个奴婢合力抱住,拖拉着上轿,口中还声嘶力竭地喊着,“娘亲……”

第五十章 曾姬献计

看着无端被送走,卫姬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宫,呆坐了半日,汤饭不进。过了晌午,曾姬过来瞧她。曾姬自骊姞离了玉蟾宫,宫中没了主位,她便呼三喝四,发起号施令来,俨然已是夫人的派头。虽说论位份,她只是个女御,可仗着卫姬是她的姑姑,又加上她时常在蕙姬面前走动,深得蕙姬的信任,蕙姬便在耿姬面前替卫姬说好话,耿姬答应等晋侯回来了,就向晋侯提议,将曾姬提升为嫔女。

虽说玉蟾宫中论资历,比曾姬年长的大有人在,但曾姬自认是耿夫人和蕙姬的心腹,在除去骊姬姐妹一事上劳苦功高,哪里把她们放在眼里,一人把持玉蟾宫的大小事务,全由自己说了算。

曾姬今日在玉蟾宫中,便有人向她告之耿姬到樊雍宫去,且带走了无端一事。曾姬吃了一惊,忙到寝宫来看卫姬,一连唤了好几声,卫姬才转过神来,见是自己侄女,便“哇”得一声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将耿姬今日与她所谈之事说了出来,末了说到无端被带走一事,更是哭得涕泪横流,语不成声。

曾姬拿出帕子,替卫姬拭着泪,心里却是暗喜,软语劝慰道:“姑妈,耿夫人的意思不是明摆着,你若是能把世子和骊姬一齐除掉,她就力保你这个儿子,将他扶上世子位吗?虽说小公子离开你一时半会的,横竖也是在这宫里头,还能飞到天上去?依我看,这事要成了,少则数月,多则一年,耿夫人还是要把小公子交还给姑妈的,无端是从姑妈肚子里出来的,你还怕他认别人做娘亲不成?”

卫姬一连擤了几块帕子,才渐渐止了泪,语带哽咽道:“耿氏的意思我岂能不知,只是世子早已过而立之年,在宫中羽翼丰满,在外又有贤德之名,岂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何况就算除掉了世子,重耳和夷吾不是还在吗,两人都长无端多年,世子的位子怎么就轮得到无端呢?”

“世子为了骊姬姐妹,不惜以身犯险,做出如此欺君背父的事,若真出了什么意外,也是他咎由自取,耿夫人不是让永巷令过来听姑妈的号令吗,姑妈尽管放手去办,永巷令必定已得了耿夫人的示意。至于重耳和夷吾,姑妈就更不用担心了,周朝自开国以来,便有储君立长不立贤,立尊不立卑的规矩,世子位一旦空缺,正夫人的儿子就应立为世子,耿夫人今日不是认了无端作养子吗?重耳和夷吾虽年长许多,他们的母亲大、小狐姬已经死了多年,地位低贱,只是嫔女的位份,怎能和耿夫人相比?”

卫姬默然片刻,才道:“话虽如此,小儿能不能成事,还是要看天意如何,我哪里敢做这个念想,不过是尽力替耿夫人办事而已。只是前番刺杀骊姬不成,想必她们已有所警觉,另寻他处躲藏了起来,申生也自然增派人手,多加护卫,我却是从哪里下手才好?”

“申生行事谨慎,南郊的庄院自然不会再让骊姬姐妹住了,说不定世子已经将姐妹俩接到了绛城的世子府,姑妈可派人前往打探,耿夫人既然已决心和世子撕破脸,咱们不妨先探一探世子府的虚实,就算真的闹出些动静来,有永巷令和耿夫人撑着腰,姑妈怕什么呢!”

卫姬道:“我知道你是个机灵的,上次偷拿匕匙,安排刺杀女椒一事上我听了你的主意,却还是功亏一篑,最终未能将骊嫱置之死地,还让我留了这么个把柄在耿姬手里,累得我把无端也搭了进去,这次刺杀骊姬,希望不要再出差错,否则我和无端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上次被骊嫱逃出宫去,是她命大,哪有一直这般好运的,姑妈放心,这一次咱们摸清了他们的底细,多派些人手,保管叫骊姬和世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干脆让他们到地下做一对野鸳鸯去。”

曾姬在卫姬耳边一通私语,两人便商议下了对策,曾姬离开后,卫姬将永巷令找来,一一安排妥当了,永巷令自去操办。

申生自收到晋侯和士蒍的来信后,只得将陪同骊姬姐妹前往魏国一事搁置下来,当务之急,先按士蒍所说处理国中事宜。申生将里克找来,将士蒍在密信中的内容透露些许给里克,让他在城内加派人手巡查,密切注意朝中的动向,又让其发文书到边关,加强边防,严密监视戎狄人的动向。

申生和里克商议了半日,里克知此事重大,不敢怠慢,随即着手去办。里克离开后,申生才觉略微放下心来。申生坐在席上,摸出藏于怀中的那枚玉蝉,托于掌中,只见盈盈一方碧色,如含烟的秋波,又似美人脉脉含情的眼眸,一缕红色的流苏静落在申生柔滑的白衫上,一如在南槐庄时的美好和静谧。

申生轻叹口气,按他和骊嫱的约定,此时他原应料理完府中事务,骑马赶到绛城五十里开外了。申生找来笔墨,摊开书笺,一番踌躇,反复措词,搁笔了数次,才勉强成文,最后将书笺装在木盒里,封上蜡泥,叫来猛足道:“这封信交给别人我放心不下,还是有劳伯父亲自跑一趟吧,务必要亲手交到骊娘娘的手上。”

猛足接了信,却并不动身,申生抬头见猛足神情悲凉,不觉一愣,猛足语声苍老道:“世子,老奴从前侍候齐姜夫人时,看着长公主和世子长大成人,夫人这一生没少受委屈,为的就是长公主和世子能在晋国更好地存身立世。夫人虽然走得早,但相信看到世子能肩挑重担,为晋候治国分忧,在九泉下也应含笑了。世子能有今日的地位实属不易,但所谓百丈高阁,溃于蚁穴,世子已为两位娘娘做了太多份外之事,不如从此打住,让她们去了吧。”

猛足是申生最为信任的家臣,是母亲从齐国嫁到晋国时带来的滕人,自申生孩提时候起就陪伴左右。母亲去世后,猛足就是世子府的总管,而申生更是视其为尊长,平日以伯叔之礼对待,并不当猛足为家奴。自己与骊姬的种种,虽未对猛足明言,但一应事务都交由猛足经手,猛足又岂能不知申生和姐妹俩的关系。

此时申生听猛足如此说,只得郑重起身,将木盒双手奉上,敛容道:“伯父对申儿的一片爱护之心,申儿自然明白。还请伯父放心,申生行事自有分寸,断不让先母在地下为儿担忧。”

猛足叹了口气,接了木盒转身而去。

申生简单用了些晚膳,便到书房去看奏章。天色将暗,有人轻轻推门进来,将屋内的油灯一一点亮了,申生这才发觉有人进来,一抬头,见来人正是隗姒。隗姒对着申生婉然一笑,学着中原女子的样子,挽起长袖,姿态翩然地往熏笼里添香。

申生看见隗姒,便想起骊姬姐妹,心中存了愧疚,道:“我不是说晚间不用人侍候了吗,你也歇着去吧。”

“世子前日没有回来,我担心了一夜,今日好不容易见着世子,世子怎么又要赶我走呢?若是世子嫌我碍事,我站在一边,不出声就是了。”

“我不过一日没有回府,你就担心成这样,我要离开晋国个三年五载的,你又该如何呢?”

“世子若真要离开晋国,必是有万不得已的事情,别说三年五载,就是三十年五十载,我等着世子回来就是。”

申生哑然失笑,“就算你能等个三五十载的,只怕我也没有福气活到那个寿数。”

正说着,门人进来道:“世子,刚才公主差人到府上传话,让世子火速进宫一趟。”

“这么晚了,什么事情这么急?”

“那人说完就走了,没说是什么事。”

申生略感诧异,长漪虽然有时也会差人来唤自己进宫,但没有只留个话就走的,何况此时天色已晚,宫门也应关闭,自己虽有世子令牌,出入无碍,但终是不甚妥当,难道宫中发生了什么急事?

申生不及多想,便让仆人去备车马,隗姒也不敢耽搁,忙为申生收了简册,拿来狐裘为申生披上,还不及多交待一句,申生已出门而去。

第五十一章 莫名之火

申生虽贵为世子,但平日并不喜排场,通常外出只带两名护卫,坐一辆装饰简单的辇车。今天急于前往宫城,也没有多带随从,让一名驭夫赶车,两名卫士骑马在前开道,一行四人,轻车快马,急往宫城而去。经过北门外的市集时,已是戌时。这里白天熙熙攘攘,绛城近百里的小贩走卒,一早候着城门大开,便赶至这里摆摊叫卖,除了晋国人,还有从其它诸国来的客商也前来做买卖,路上车马络绎不绝,光马车和牲畜就常常将数丈宽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到了傍晚时分,小贩们都出城归家,人流便逐渐散去,城门一关,这里便空荡起来。

申生行到此处,正是夜寂无人,月冷辉寒之时,申生坐在车中,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细微的衣襟的飒飒声。申生自小研习“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又深得宫中高人指点,在剑术上自然不弱,只是身为世子,除了在宗庙祭祀上作剑舞外,平日甚少有出手使剑的机会,否则凭申生的功力,绝对算得上是晋国的一流高手。此时听那风声,申生便知是内力深厚之人运气时的衣带飘扬之声,申生当下沉声喝道:“停车。”

话音刚落,街道两旁已现出两个黑衣蒙面的人来,提剑直奔申生的马车。申生的两名护卫也反应过来,各自拔剑,接住两个黑衣人。申生在车内看去,那两个黑衣人使的不过是普通的剑法,但两人剑法老道,功力深厚,不过几个回合,已令两个护卫力不从心,勉强招架而已。

驭夫此时也回过神来,急拉缰绳,想驾车绕过黑衣人,带着申生先走,马车还未奔出十丈去,已被一名黑衣人从后赶上,提剑直指驭夫后背。这驭夫只略懂些功夫,眼见黑衣人的长剑刺来,情急下低头扭腰,堪堪地避过一剑,,眼看黑衣人第二剑又斜刺过来,驭夫已是避无可避,申生的长剑从车中奋然挺出,铿然一声,将黑衣人的剑挡了回去。

申生跳出车外,长剑在手,怒叱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行刺晋国的世子?”

黑衣人也不答话,上前便和申生缠斗在一起,数个回合下来,黑衣人渐落下风,只是他似乎并不求胜,只求自保,极力护住门户,挡住申生的凌厉攻势,申生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那驭夫见申生与黑衣人交手,自己却帮不上忙,心里着急,摸到刚才卫兵骑的马匹旁,纵身上马,一甩鞭子,飞速朝宫城的方向跑去,这里离宫城只有二、三里的路程,待驭夫隐约见着城头上的火光,便高声呼叫道:“卫兵快快护驾,世子遭贼人拦劫。”

夜深人静,这一喊立刻惊动了城上的守军,声音远远传开去,打斗正酣的黑衣人也浑身一震,申生听身后不远处有人打了个唿哨,那与申生打斗的黑衣人虚晃一个招式,便转身跳开去,另一个黑衣人也依势收剑,两人转眼便没入黑暗中不见。再看两名护卫身上都已负了伤,一个体力不支,已摇摇欲坠,申生忙过来查看伤势,一名卫士被刺中了腿部,伤口深及寸余,血流不止,申生只得给他先行包扎。

申生心中疑虑重重,自己贵为世子,处处受人尊崇,今日还是头一次遭贼人伏击,申生开始以为有人想乘夜劫财,自己报明身份后,对方却依然向自己出手,交上手以后,申生更觉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当是国中属一属二高手,绝不可能是匪徒之流。更让申生不解的是,对方似乎并没有尽全力,刚才听那一声唿哨,暗中应还有人在接应,如要取他的性命,为何不一起出来动手。

那驭夫此时已带着一队守城的卫兵,持着火把,一路跑过来。见申生平安无事,驭夫才长吁一口气。申生一面让人去通报里克,一面让驭夫带受伤的卫士先回世子府。申生担心姐姐在宫中有什么变故,安排妥当后急往宫城而来。此时城门已打开,守将迎了出来,申生不及多话,便让人领着往来仪宫去。时近深夜,来仪宫的宫门早已关闭,申生敲了好一会儿的门,才有门人来开了门,申生问:“宫中可有什么要事?”

见门人一脸茫然无措,申生略放下些心来,不待门人进去通报,已自大步往寝宫来,申生刚到寝宫门口,合宫已被惊动,长漪打发贴身婢女沫儿出来。申生还未问话,沫儿已躬身道:“公主让奴婢告诉世子,公主已经睡下了,不知道世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如事情不急的话,请明日再来。”

申生闻言便知自己今日是中了圈套,对方必定先在市集设下埋伏,然后假传公主的召令,让自己进宫,趁自己在路上不备之际暗中行刺,只是对方既然有备而来,为何又没有尽全力。

申生只得道:“无甚大事,不用惊动公主了,我改日再来。”

申生出了宫城,独自骑马缓步回府,心里犹是疑惑不决。眼看就要到世子府,忽见前方有浓烟冒起,有人大声呼喊“救火……”,于夜深人静时分听来,犹为刺耳。申生大惊,纵马赶到门口,果然不出所料,着火的正是自己的府邸,此时的世子府已是一片混乱,人们自府中奔出,衣衫不整,乱作一团,有人赶着牲口乱窜,也有人拿着提桶,瓦罐去打水救火,邻近世子府的先家和狐家的家臣也纷纷赶来救火。黑暗中人影憧憧却辨不清面容,一片混乱嘈杂中,申生只觉自己纵使满腹文采,武功盖世,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火灾却也束手无策。

申生突然心里一紧,想起一个人来,申生径直冲入府中,直奔后厅而去。申生进了府才发现,火正是从后院里冒出来的,他施展轻功,几个腾空飞跃,很快来到后院的门廊处,见里克正率领着一众士兵在救火,里克身先士卒,将浸透了水的草席盖住地上的火苗,众士兵一齐奋力扑救,才将漫延到西厢房的火势制住了,不曾殃及别处,也幸得后院中的房屋间隔疏阔,今晚风势也不大,除了起火的杂物房,申生常呆的书房,并两间下人住的耳房和一间花房被烧毁外,别的地方并无牵连。

申生拉住一个正向外奔逃的婢女,道:“你家隗小君呢?”

那婢女愣了片刻,才哭道:“奴婢和小君走散了,奴婢不知。”

申生放开婢女,在庭院中四下寻找隗姒,都不见隗姒的人,申生又冲到书房的地方,借着微弱的火光,见这里只剩了断壁残桓,枯焦一片,别说是夜间,就是白天一时也难看出个一目了然来。

申生愣在那里,一时六神无主,里克此时找到申生,道:“世子,这里的火势已经制住,我刚才已让府眷们都到外面暂避,世子快去清点一下,看看可还少了什么人,这里就交给我好了。”

申生来到前厅,府里的家丁们还未从惊慌中恢复过来,哭诉之声不绝于耳,见了申生,方才渐渐镇静下来。

申生四下找人询问:“谁见着隗小君了?”

因是半夜睡梦中突然失火,府中又无人主持大局,因此众人都是救火的救火,逃命的逃命,无人留意到隗姒,因此申生在人群中问了几个来回,也无人知道隗姒的下落。申生打发众家丁再去找隗姒,众人去后,申生独自站在寒风中,看着漆黑一团的院落,只觉手脚冰凉,往日隗姒在身边时,申生并不以为意,今日一场大火,隗姒去向不明,申生竟似丢了魂魄一般,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从里面慢慢走出一个人来,披散着长发,满面灰烬,一身焦黑破败的衣衫,双手还拖着一个十分沉重的包袱,蹒跚地走来。

申生按住心中的狂跳,一把抓住来人,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垢,那人立马露出细腻的肌肤来,正是隗姒无疑,看她的样子,虽邋遢了些,身体应是无妨。申生这才松了口气,却故作不快道:“我找遍了全府,你是到哪里去了?”

“我看书房起了火,世子还有许多的奏章在里头,就冲进去将它们抢出,这些竹简颇为沉重,只能在地上一路拖行出来,世子刚才找我了吗?”

申生板起脸道:“火势汹汹,保命尚且不及,还要这些累赘之物干什么?”

隗姒刚才受了烟气,噪音略显嘶哑,带着委屈道:“这些都是重要的简册和奏章。我见世子平常都用黄色绸带包扎着,应是重要之物,万一被火烧了,晋候回来后世子如何交待。”

申生平时将奏章按照不同的重要程度,分别用黄、黑、白三种颜色包扎,用黄色绸带包扎的都是机密要紧的奏书,申生单独放在一个箱箧里,虽没有对隗姒说过,隗姒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今日情急,隗姒赶到书房时火势已大,只得捡重要的奏章倒在麻布袋中,竹简沉重,麻布袋也来不及扎口,隗姒用两手拉着,一路拖出来。

第五十二章 魏国之行

申生脸上虽不露声色,心里却是动容,脱下身上的狐裘,为隗姒披上,又清点了府中人众,幸好里克带士兵来得及时,指挥得力,除了两个家臣受了些外伤,其余人都安然无恙。申生又让人清点烧毁的财物,一面又将赶来帮忙救火的先家和狐家的人送走,申生本不擅长这些府内杂务,因猛足和赞都不在府中,只得强打精神应付,幸好隗姒也帮着从旁打点,才勉强对付过去。

里克也来向申生告辞,原来里克接到申生差人送来的口谕,令他追查在市集行刺的黑衣人,便不敢怠慢,离了刚刚捂暖的被窝,领兵往宫城来,路经世子府时,见府中火起,便冲入救火,疏散府中人等,方才不致于酿成大灾。里克知道今晚的事蹊跷,但见申生面容憔悴,神色黯然,知他疲累之极,当下不便说什么,先行告辞。

这时有个小童来见申生,向申生道了昨夜所见。原来他半夜熟睡之际,听见有人大喊失火,来不及穿衣就忙跑出屋子,发现四周火势已大,惊慌之下爬上屋旁的一棵大树,惊魂甫定之际,见众人纷纷赶来救火,正欲下树,就见东面的厢房上有人影闪过,此人身形极快,从东至南数十间房屋,他一间间翻身进去再出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小童揉揉眼睛,稍一分神,再去看时,已不见了此人,小童想此人也许和今晚的大火有关,因此来向申生禀告。

申生一脸疲惫,轻轻挥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这一夜,申生经历了两次前所未有的变故,对方的身份申生已然猜出几分,自己将骊姬藏在南槐庄,耿氏等人追杀骊姬不成,必定将自己也视为仇敌,为了追查姐妹俩的行踪,不惜派出宫中高手行刺自己,还借放火烧屋之际,夜探府邸,幸好自己早已将姐妹俩送出了晋国,躲过了一劫。

申生暗忖,君父不在都城,自己虽暂监国政,实际并无兵权,里克虽与自己交好,但有些事情并不知情,以为一切是在按晋侯的意思办,何况论实力,除了里克手下有一支守城的精兵外,耿尨管下的内廷司也有众多高手,而自己并没有控制内宫的能力,因此若真与耿姬等人正面冲突,自己怕是占不了上风。

申生又暗叹,所幸自己并未同骊姬一起离开,否则府中的男女老幼今日都要葬身在火海中,若把隗姒也牵连进去,自己便真的罪无可恕了。申生望了一眼隗姒,隗姒紧紧拉着申生的衣袖,刚才虽然逃过了一场灾难,隗姒犹是心有余悸,只有待在申生身边才感安心。

申生握了握隗姒的手,心中刚有了些安慰,一缕忧愁又涌上心头,想起耿姬等人今日并未找到骊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不知姐妹俩现在已到哪里,唯有祈愿姐妹俩早日赶到魏国,才可安全无虞。

申生叹了口气,心中暗道:骊姬啊骊姬,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的苦衷。

此时的骊姬姐妹,虽还未到魏国,但也距离不远了。赞和一行家臣都扮做货商的模样,一路马不停蹄,从小道赶往魏国的都城。骊姬坐在车厢内久了,只觉沉闷不堪、恶心欲呕。这运货的马车不比辇车,不仅车厢狭小,车内一应铺设都无,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骊嫱几次喊住领头的一个家臣,此人名唤牛七,让他停下来歇息片刻,一来自己能喘口气,二来也可慢慢行路,让申生早日赶上。可这牛七先前得了申生的口令,令他火速赶往魏国,路上不要耽搁,因此毫不理会骊嫱,只顾赶路。

令姐妹俩更为烦心的是申生原本许诺半日后便赶上车队,可如今已过了两日,姐妹俩几乎要把车帘掀翻,依然不见申生的身影。骊姞见姐姐焦躁,初时还安慰几句,渐渐地自己也搁不住担忧起来。两人好不容易捱到第三日,一大早牛七命大伙用过早膳,收拾了营帐,又要上路,骊嫱将赞唤过来道:“不知怎得我腹中疼得厉害,这车是万万坐不得了,你赶紧去叫个郎中来看看。”

赞为难道:“此处荒郊野外,村舍都不见一个,到哪里去找郎中?”

“也罢,你们只知赶路,连人的死活都不顾,横竖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干脆把我留在这里算了,免得受那要死要活的罪。”

“这……”,赞原先受了申生的嘱托,让他带姐妹俩到魏国找一位魏国的公子,此人是申生的故友至交,让他将姐妹俩收留下来应是无妨,临走时申生再三交待路上不可耽搁,可如今姐妹俩身体不适,骊嫱死活不愿再走,赞一时也束手无策。

骊姞道:“都是那个牛七太不近人情,姐姐数次让他停下歇息,他却不管不顾,姐姐是金枝玉叶,平时都是鞍马锦车,晓行慢赶的,哪里受得了这种劳顿?”

赞无奈,只得去和牛七商量,牛七同意让车马先在原地休息片刻,等骊嫱缓些过来再上路,可半日过去,骊嫱不仅不见好转,连坐都坐不住,口中还直叫唤起来。

赞急得到处打转,车队中无人会医术,若要去找郎中,此处人生地不熟,来回奔波必定花费不少时辰,何况就算找来了,他也不敢贸然让一个野郎中给骊嫱看病。

骊姞将赞唤过来道:“你去打听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不如先到附近的城邑,找间客栈住下,一来让大伙休整一下,二来你也可以找个郎中。咱们走了这么多天,已经远离晋都,想来不会再有人注意到我们的行踪。”

赞犹豫片刻,“姞娘娘可还坐得了马车?”

“事到如今也是无法,路上我自会照顾着姐姐,你可得仔细带着路。”

赞和牛七商议,牛七虽觉不妥,但也别无他法,只得由着赞去安排。赞打听到离此几十里外有个叫原的小城,便带着车队缓缓行去。车队走上了大路,走了一个多时辰,便见一面酒旗挑在一旁,路边正是一间不小的客栈。众人连日赶路,俱是疲累,此时见了客栈也是精神一振。

众人进了客栈,赞掏出一个五两重的银锭,道:“掌柜的,给我们挑五间干净的客房,然后安排些酒菜上来。”

掌柜见一行人都是商贩打扮,只道是来魏国做生意的,但象赞出手如此阔绰的,却是少见,当下连声诺诺,招呼小二出来将马匹货物带到后院安置。赞吩咐先让骊姬姐妹进去安歇,几个老婆子搀扶着骊姬姐妹俩下了马车,任是多日疲累,容色憔悴,姐妹俩微一抬头,还是把掌柜的看得双眼发直,看着姐妹俩进了房间,半晌抽身不得。

姐妹俩进了屋,骊嫱在榻上躺了片刻,喝了些汤水,脸上渐渐有了些神气,坐着对镜梳妆打扮。

骊姞道:“看姐姐半路上痛得直叫唤,差点把我也唬弄过去了,叫我好不担心。”

骊嫱道:“在南槐庄时,世子都叫咱们给骗过了,何况他们几个,我不过略使些手段,还怕他们不依?”

“我倒是忘了,姐姐是个惯会使诈弄人的。”

骊姞叫婆子打水进来洗漱,骊姞拿水洗了手脸,一边道:“走了这么多天,路上还算是安稳,这眼下也快到魏国了吧?”

“耿氏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这儿来,咱们尽管住上几日,等世子赶到了,再一起进魏国。”

“姐姐,这里虽说比风餐露宿强些,但外头人多眼杂,总让人觉得心里不安稳,刚才下马车时,你可看见掌柜的神色?”

“不过是个好色之徒罢了,若是在骊戎,我早就让人挖出他的狗眼,难道你还怕他不成?”

骊嫱洗漱完毕,回到榻上躺着,“这几日我的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了,好歹让我先松散两日,妹妹,你去让赞安排几个人在门口轮流值守,咱们睡得也可安稳些。”

第五十三章 偶遇于道

院里掌柜与众人一起将马匹牵进马厩,喂上草料,又将货物安置妥当,掌柜的忙前忙后张罗,十分殷勤,赞问道:“不知此去魏都还有多少路程?”

“脚程快的话,不过一日就到了,门口这条道是去魏国的必经大路,大凡往来的客商到了这里,都要到我店里先住上一日,然后再赶到魏国。我看各位是从晋国到魏国去做买卖的吧?”

“正是,因为路上有位女眷染了恙,只得先在客栈住下,再找位郎中看看,不知附近可有可靠的郎中?”

“这位小兄弟可问对人了,我们这个城邑方圆虽不过百里,却有位有名的巫医,看病求神,附近百里之内的人家都找他,只是不巧,他昨日被人请去看病,走时还在我这里喝了杯酒,现在应还没回来的。”

赞踌躇片刻道:“即如此,我们就在客店里先住着,那郎中若回来了,还请掌柜的支会一声。”

“哈哈,小兄弟客气,他若回来也必定要走我门前这条路,只要他一到,我必定把他带到小兄弟这里。”

赞又去骊姬处探问了下病情,听说骊嫱已睡下,便和牛七等人到前面大堂找了张案几,围坐下来喝酒。

不多时,就见门口涌进来七、八个汉子,做家丁打扮,个个腰间挎着兵刃,一进店就吆五喝六的,为首的满脸横肉,走到靠窗的长案旁坐下,嚷道:“胡老三呢?快给我们拿酒来,这么冷的天,鸟都拉不出屎来了,我们兄弟还要城里城外地跑,直娘个冻死!”

这叫胡老三的掌柜和这伙人甚是熟稔,一招手,伙计们把早已备下的酒肉端了上来,胡老三在旁边亲自筛了酒,和为首的魏氏家奴陪着话。原来这群人是魏国大夫魏甲的家奴,魏甲在魏国权势倾人,地此附近的百里土地全是魏甲的封地,胡老三在这里开店,倚仗的便是这魏甲,因此对魏氏家臣格外殷勤。

胡老三正和这伙人应筹,就听门外车轮阵阵,马蹄踏踏,一支数十人的车队在路旁停下,为首的几人走入店内,只见他们身着戎人穿的短袖襟衣,脚蹬中原样式的翘头方履,头上又戴着士人的冠帽,打扮十分怪异,其中一个约摸二十七、八岁的青衣人,上前道,“请问这里哪位是掌柜的?

胡老三忙迎上,“小的就是,客官是从哪里来?”

青衣人举止颇为斯文,行礼道:“我们是从秦国来的,要到晋国去,路过此地,住宿一晚。请掌柜给我们三间最好的客房,上些好酒好肉,再拿些精细的草料给马匹。”

此言一出,魏氏一伙人便哈哈大笑,魏氏向左右人道:“听听,从穷鄙之地来的秦国人,还要上好的客房和草料,弟兄们,要不要咱们把隔壁的茅房收拾收拾,让出来给他们住!”

手下人皆大笑,那几个秦人脸上登时变了色,青衣人正欲发作,站在他身后的一名玄衣青年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使了个眼色,青衣人才按下怒气,走至魏氏一伙人的案几旁,拱手道:“小人名絷,是秦国的公子,不知这位要将茅房让给我们的阁下如何称呼?”

魏氏听他自称是秦国公子,先是一愣,随后脱口而出道:“我家主人是魏国的魏甲大夫,天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是他的家奴。”

在场的人略一愣,然后哄堂大笑起来。赞在一边听得此言,不禁连连摇头。公子絷面露鄙夷之色,拂袖走了回去,向秦国诸人道:“咱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千里迢迢来到魏国,不想魏人却连一间象样的房间都拿不出来,怪道咱们一路走来,只觉臭臊难闻,原来此地就是个大茅房,与其同几块茅房里的臭石头较劲,不如咱们将就一晚,明天早些离开就是。”

玄衣青年向胡老三道:“给我们三间上房,房钱不会少你的。”

“真是对不住,今日人多,店里就剩两间客房了,而且还是靠近马厩的。”

胡老三到不是有意为难他们,今日确实不料会来那么多人,光赞他们一伙就要了五间房,另外南院虽还有几间房,却是专门为魏氏族人留着的,即使魏氏不来,胡老三也不敢租给别人。

几个秦人早已忍耐不住,怒道:“我就不信,一大早的客房就全住满了,让我亲自去看看。”说完没等胡老三阻拦,已冲到后院去了。

魏氏这会儿才把公子絷的那句话回过味来,寒着脸,看着公子絷等人,那秦人不多时便回来道:“我刚才在后院转了一圈,南面分明还空着五间房,怎么告诉我们就剩两间了?”

胡老三正欲解释,魏氏道:“别说还剩五、六间,就是全空着,也只有两间能留给你们,这里的房我们已经全包了。”

那秦人道:“你们通共不过八个人,如何要那么多房?”

“哈哈,老子早上住一间,中午住一间,晚上再住一间,你管得着吗?告诉你们,别以为我是粗人听不懂你们装斯文的话,你们刚才骂我什么来着,茅房里的石头是不是?老子告诉你们,这里就是本爷爷说了算,掌柜的说给你们两间房,本爷爷一不高兴,你们一间都别想要。”

那秦人大怒,打了声唿哨,外面守在马车上的数十名护卫一齐涌入店内,只见个个腰插长剑,昂首阔步,气势凌人。秦人看了一眼玄衣青年,玄衣青年并不发话,秦人一时也不敢动手。

魏氏扔了手中的酒杯,道:“怪不得都说你们秦国人不懂规矩,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在魏甲大人的地盘上动手,先得想想自己还能不能走得出去。”

玄衣青年掏出一个金锭,向胡老三道:“只要给我们三间房,这金子就是你的。”

“这……”胡老三面露为难之色,觑了觑魏氏的脸色,还是不敢接,这里秦人皆面露忿忿之色,双手按住剑柄,只等玄衣青年发令。

一直默不出声的赞起身道:“诸位既从秦国远道而来,想必已是十分劳顿。我等早来了一步,住了这里的五间房,人虽也不少,但挤挤也还对付得过,不妨让一间给诸位!”

胡老三松了口气,连连道:“这位晋国小兄弟好气量,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等秦人发话,便忙招呼伙计将秦人的车马拉进后院。

公子絷过来向赞行礼道:“我等谢过小兄弟的相让之情,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赞回礼道:“同是离乡之人,相遇于道实属不易,这等小事,不必挂怀。”

公子絷请赞等人坐下喝酒,赞问起秦人此去何处,公子絷只道此行是去晋国拜访贤人的,赞心想,晋国和秦国虽是邻国,但秦国地处偏僻,长年与西戎等蛮夷作战,与中原诸国并无多的往来,与晋国虽偶有一些书信交往,却很少派使臣来晋国聘问,不知此番他们去晋国是拜访什么贤人?

赞虽如此想,嘴上却不便多问,公子絷也打探赞的去向,赞只说自己是从晋国到魏国去做生意的,公子絷又问了去晋国绛城的路,大家喝了几杯酒,便各自回房了。

魏氏等人见有人替秦人出头,又见秦人人数众多,自己一时占不到什么便宜,只得由他们去了,喝过酒后,也在客店内住下。

不多时,胡老三便到后房来找魏氏,胡老三道:“魏兄这两日的差事办得如何?”

魏氏往地上啐了一口,道:“真是晦气,我今日一早带人赶到宁老头家里,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走漏了风声,那老头已经带着闺女逃走了,老子我气得一把火烧了他的草屋。”

“没有抓到人,魏兄回去怎么向魏甲大人交待?”

魏氏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恨恨道:“自从我家大人给国君找美女以来,我国内国外的跑断了腿,受了多少鸟气,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大不了皮痛肉不痛地挨一顿打就是了。”

胡老三挤着眉眼道:“眼下有个买卖,可以让魏兄不仅不会受到责罚,还会受到大大的嘉奖,日后因此飞黄腾达也说不准。”

“这次又是什么买卖,说来听听?”

“刚才你看到的那伙晋国客商,随身带着两个绝色的美女,单独住在西边的房间里,依我看,这伙人外出做生意还带着女人,多半也是来路不正,不如魏兄把这桩送上门的生意做了,一来向魏甲大人有个交待,二来我等也可以分些油水!”

“果真是绝色?”

“小弟哪里敢说谎,南来北往的人我见得多了,没见过有这等姿色的,就是大哥你恐怕也是头一次见。”

“呸,我往上送过的美女多得去了,除了月宫里的嫦娥,还没哪个能让我开过眼的。不过,要真如你说的绝色,到也值得老子干一票。只是,我看那伙晋人似乎身手不弱,我这次带的人不多,要动起手来恐怕占不到便宜。”

“这你放心,他们对我颇为信任,我只要暗中做点手脚,保管让他们有劲也使不上。”两人又商议了一阵,便各自去打点。

第五十四章 多行不义

自赞住进了客栈,胡老三便每日送酒送肉,十分殷切,这日他又亲自将酒肉送到晋人房里,然后与赞道:“小兄弟真是吉人天相!前日和你说的那位郎中今日刚回来,正要往别的人家去,被我死活拽了来,请他好歹为小兄弟的女眷看过了再走,这会儿正在外堂侯着呢!小兄弟看是不是现在就请他进来?”

赞忙道过谢,到骊姬房中来通报。骊嫱现在哪里还有病,但又不好推脱,只得让骊姞放下床帷,两人躲在床帷后面。不多时赞就领着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人进来,骊嫱从床帷后伸出一只手来,郎中将四指搭在骊嫱的手腕上,按了许久,又问了些诸如年庚、饮食之类的问题,才退了出来。

赞问道:“亲眷多日来只喊腹痛,不知是何道理?”

郎中道:“亏得你们遇到我,这病恐怕天下没有几个能拿捏得准,更别提开药方了,寻常郎中只当是脾胃失调,运化无力所致,若吃了这种症候开出的药方,没病的也要吃出病来,其实女眷的病为血气妄逆,经气倒行,幸好发病之初,病气尚且嬴弱,我开几方药,记得按时服用,不出两日就可痊愈。”

赞拿出两个银锭厚谢了,又将郎中送到院外,让牛七拿着方子到城里去抓药,胡老三道:“这里到最近的药铺骑马还有一个时辰的路,你们城里不熟,我让伙计带这位兄弟一起过去。”

赞忙道了谢,待牛七抓了药回来,胡老三又打发伙计煎药,然后亲自把汤药送到骊嫱房外。一个老婆子出来,接了药进去,把碗递给骊嫱,骊嫱连眼都没抬,扬手就把药倒进了尿桶。

骊姞道:“这个郎中真真是好笑,看了半日,说是什么血气逆行,还说别的郎中都不如他,我看吃了他的药,才真是要了命呢!只是难为了赞一片好意,白白花了两个银锭。”

“这郎中八成是那个掌柜找来的,没病的看成有病的,真有病的不被治死才怪。”

两人正说着,赞打发老婆子来问骊嫱喝了药后可觉好点,骊嫱道:“你去告诉他,说我腹痛似是好些,不知怎地心口却有些作痛起来。”

到了晚膳时分,胡老三抬了两个酒瓮来到赞房中,道:“小兄弟上次帮我解了围,让了一间房给那伙秦人,我至今还没谢过诸位,今日我客栈里新开了几坛梨花酒,送过来让诸位兄弟都尝尝。”

胡老三揭了封泥,酒气顿时浓香四溢,赞还没开口,牛七等一伙晋人已经全聚拢来了。赞谢过胡老三,喊了左右房的晋人一起过来品尝。胡老三见计已成,便悄然退下,让伙计送上饭菜,一面暗自冷笑:我这五年才成的梨花酒哪里是这么好喝的。

赞和大伙喝了几杯下去,便渐渐地头昏眼花,支撑不住,纷纷倒地不起。牛七和另外几个壮汉自恃酒量好,口中刚道:“你们也忒不济事,别说这种小杯,就算再拿两缸来,我也……”话未说完,也歪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胡老三过来见众人都已被酒中的蒙汗药放倒,便去招呼魏氏。魏氏等人已将马车都备好了,在院外正等得不耐烦,见胡老三来唤,便大摇大摆地走到晋人房中,一通翻箱倒柜,将货物和值钱的东西都搬到车上,胡老三拉住魏氏道:“时间不宜久拖,快办正事要紧。”

“怕什么,剩下两个小女子还能自己逃了不成?”

魏氏将东西都搬完了,才过来到骊姬房中。骊嫱此时正因服侍的两个老婆子许久不归而动怒,骂道:“说是去讨杯酒喝就回来,怎么耽搁到现在,难道醉死在那里了?好妹妹,你到是去看一下,顺便把赞也叫过来,说我有事相商。”

骊姞见外面天色已黑,提了盏油灯,打开门,才走下石阶,已被魏氏手下一人拦腰抱起,抢到了外面。骊嫱听见妹妹一声惊呼,又听油灯坠地的声音,正惊恐不知所措间,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已闯了进来。

那汉子喘着粗气道:“哈哈,胡老三这次果真没有说谎,的确是人间绝色,大美人,快跟我乖乖地走吧,老子我再多看几眼,就舍不得将你们送人了。”

骊嫱刚喊了声“救命”,就被魏氏往口中塞了帕子,一把拦腰抱起,扛在肩上。任骊嫱花拳绣腿打在魏氏身上,只当是挠痒一般,大步流星往院外走。

此时住在北屋的秦人已用罢晚膳,正准备熄灯就寝,公子絷上完茅房回来,撞见魏氏扛着骊嫱出来,天色昏暗,公子絷虽看不清魏氏肩上扛的什么人,但见那人依稀是个女子,手舞足蹬,口中却哼哼唧唧,发不出声。

公子絷本就厌恶魏氏等人,见此情景疑窦顿生,喝道:“站住,你肩上扛的是什么人?”

“老子收拾自家的女奴,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早点提好你的裤子回房睡觉。”

公子絷冷笑:“你们住南院,你家的女奴怎么会跑到北院来了?”

魏氏不愿另生枝节,当下也不理会他,只顾往外走。骊嫱口中虽喊不出,耳中听得真切,情急之中拔下头上的一根金簪,用力朝魏氏的双股间刺去。魏氏痛不可忍,大喊一声,几乎把骊嫱摔下地来。魏氏怒极,一把抓住骊嫱的头发,将她拖行在地,骂道:“直娘个贼,敬酒不吃吃罚酒,再暗算老子,当心老子把你身上的窟窿先捅了。”

公子絷回头朝房中喊道:“你们都出来。”

一伙秦人执了兵刃,齐刷刷从房内跃出,将魏氏的去路拦住。魏氏知道今晚免不了要一番恶战,又骂了一声,口中喊道:“兄弟们,还愣着干什么,把秦人一起收拾了,他们带的金银够你们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那些家奴平日作威福惯了,在地盘上欺乡霸民,无不是手到擒来,今日只当秦人也是一般的可欺,于是一窝蜂冲上,没想到一交手竟似鸡蛋遇到了硬石头,走不上两招便被打得七零八落,满地开花。公子絷和玄衣青年在一旁负手而立,气定神闲地观战。一伙秦人本就对魏氏不满,见玄衣青年并不阻止,下手更是毫不留情,招招要将魏氏等人置之死地。

魏氏大叫道:“快去找人来……”话才出口,已被秦人一剑从头劈下,除了两个腿脚快的魏奴逃走以外,别的都被秦人斩于剑下。

此处收拾完毕,公子絷和玄衣青年便往晋人的客房来,见满屋狼籍,众人都躺倒在地,人事不醒,一女子正在哭泣,原来刚才魏氏和秦人动手之际,骊嫱跑回晋人的客房,才发现赞和一众晋人个个醉得不省人事,任是百般呼唤,只是不醒。公子絷知道是中了蒙汗药之故,便让人取来冷水,当头浇下,晋人才渐渐醒转过来。

骊嫱用力摇着赞,哭喊道:“妹妹呢,我的妹妹呢?”

赞勉强坐起身,只觉头痛不已,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骊嫱奔到公子絷面前,“诸位都是英雄好汉,刚才那伙恶贼抢走了我的妹妹,你们既然救了我,也请救一救我的妹妹吧!”

公子絷也是一头雾水,赞此时醒悟过来,明白自己中了胡老三和魏氏的奸计,遂向公子絷讲了住店的前因后事。公子絷让秦人四下寻找,哪里还有骊姞的影子,连胡老三和店小二也不知所踪。骊嫱急得流泪不止,赞等晋人俱是一筹莫展。

第五十五章 两名斗笠

此时就听外院有人声传来,有人道:“你说的就是这家客栈吗?”

众人都是一惊,“莫非魏氏找了帮手来了?”

众人一齐聚到院中,见院中多了两个游侠打扮的人,戴着宽檐的斗笠,半遮着脸庞,腰间挎着长剑。两人身后赫然就是胡老三,此时的胡老三一脸颓丧之气,哪里还有往日的笑容满面,那斗笠正是在向胡老三问话。

晋人见了胡老三,无不咬牙切齿,牛七在地上捡起一把刀,指着胡老三道:“老子晦气,住了这么个黑店,论暗算的功夫,老子不如你,论光明正大地打,别说你找了两个帮手来,就是再多十几个,老子一样把你们大卸八块,连同这黑店一起放火烧了干净。”

斗笠见院中横着不少尸首,显是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又见除了赞等一伙晋人,还有气势汹汹的一帮秦人,也不知是何来历,便道:“我们不是掌柜的帮手,你想如何处置此人便如何处置好了。”

牛七道:“既是如此,让我先砍了这贼人。”当即抢上几步,挥刀向胡老三砍来,胡老三躲至斗笠的身后,急道:“两位好汉救我,不是说……”话还未完,已被牛七一刀砍中头颅,鲜血迸溅间,噗然倒地。

斗笠冷眼看着胡老三的尸身,道:“我俩刚才经过此地,途中见此人鬼鬼祟祟,劫持了一个女子在马车中,我俩疑为不轨之徒,便将他抓住了,让他带路到这里,看来这里果真是个黑店。”

骊嫱一直躲在众人身后,闻言忙挺身而出道:“那女子是我的妹妹,现在何处?”

斗笠见了骊嫱,顿时精神一振,忙上前行礼道:“娘娘原来在此,少姬娘娘安然无恙,正在外面的马车中等候,请娘娘移步到外面相见。”

骊嫱听来人称呼她为“娘娘”,心中警觉,道:“你们是什么人?”

斗笠略一迟疑,道:“我们是世子派来的虎卫,世子的车马现在二十里外的驻地,让我等快马先来接两位娘娘,我俩晚来一步,让两位娘娘受惊了。”

骊嫱长舒一口气,心道:早晚总算也是来了,害我担惊受怕了这么多日,见了面看我怎么治你。

骊嫱转向赞道:“世子既然派了人来,咱们就收拾一下,跟他一起走吧。”

斗笠道:“世子有令,此处魏晋交界,匪人出没众多,娘娘不可久留,请先随我们动身,其余等人可随后赶来。”

赞看着两人十分眼生,只道是申生向里克借来的虎卫,便向骊嫱道:“也罢,娘娘先行一步,我等刚刚解了药性,行动不利,待将货物一并收拾完了,再赶上来。”

骊嫱点点头,正欲行步,公子絷上前向赞行礼道:“刚才听小兄弟说到世子,可是指晋国的世子申生?”

赞知道瞒不过,只得道:“正是,在下是世子的近侍,这些兄弟都是世子府中的家臣,先前不曾明告,实有缘由,还望见谅。”

公子絷不胜欣喜道,“真是天作巧合啊!我等此行正是要去晋国,向晋侯的长女,也就是世子的姐姐长漪公主求亲的,正愁国中无人引见,不想能在此遇见世子的家臣,还请诸位能代为引见世子,我等不胜感激。”

赞忙回礼道:“待见过世子后,我必定向世子细述原委,到时再来拜谢各位的相救之恩。”

公子絷与身旁的玄衣青年对视一眼,彼此会意,知道自己此番要向长公主求亲,若能先面见世子,请世子代为向晋候引见,行事就方便许多。

公子絷向赞道:“刚才打斗之际,走脱了几个魏氏的家奴,此时恐怕已喊了帮手过来,不如我们亲自护送娘娘去世子驻地,以防路上不测。”

赞道:“如此便有劳诸位了,两位娘娘是宫中要紧的贵人,我等一力护送至今,还请诸位不要怠慢,勿必要安全送到世子处。”

公子絷又过来向斗笠道:“此处匪人出没,我等愿一路护送诸位和两位娘娘到营地,若能见上世子一面,则更幸甚。”

斗笠在旁听得直皱眉,他们本是卫姬和永巷令派来寻找骊姬的,卫姬有令,如能将姐妹俩活着带回来最好,如若不然,就带首级回来。为了寻找姐妹俩,内廷此次可谓高手尽出,派出了数名刺客追查姐妹俩的下落。刺客先在世子府中放起一把火,趁乱搜寻姐妹俩的行踪,见姐妹俩不在世子府中,又去南槐庄寻找,此时的南槐庄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几个老家奴看着园子,刺客拿住其中一个老家奴,对其一番威逼利诱,那老家奴供出骊姬已在众家臣的护送下,装扮成晋商,前往魏国去。刺客们分成几个小队,从多条道路日夜追赶,这两名刺客沿着赞他们走的小道,一路打探,得知有一队晋商往原邑而去,便快马追踪到此,路上正遇着带着骊姞驾车逃窜的胡老三。两刺客见胡老三形迹可疑,拦下马车,看见车中正在昏睡的骊姞,正是大喜过望,只是少了姐姐骊嫱,两人便逼问胡老三的来历,胡老三哪里禁得住内廷寺人的一番威逼,只得一五一十地说了,又带着两人回到客栈,寻找骊嫱的下落,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斗笠见院中杂人众多,不欲多生事,遂向骊嫱谎称自己是申生派来接姐妹俩的,想将骊嫱骗出客栈来,眼看骊嫱就要上钩,不想却冒出来一伙秦人搅局。

斗笠冷着脸,对公子絷的问话不置可否,转身带着骊嫱走出客栈,门口停着魏氏先前备下的两辆马车,斗笠掀起车帘,道:“少姬娘娘正在前面的车上,娘娘请另坐一车。”

骊嫱急欲见申生,也不多问,便上了车,公子絷和那名玄衣青年牵了四匹快马过来,又选了两名虎卫随行,吩咐其余人等收拾完行李后随后赶上。两斗笠一前一后驾起马车,四名秦人紧随其后,在夜色中急驰。

约摸行了半个时辰,斗笠将马车赶得飞快,丝毫没有松懈的意思,公子絷等四下望去,四周黑影憧憧,似是一片山林荒地,十几里之内全无半点星火人家。

公子絷放缓马速,向玄衣青年道:“咱们这一路急走,少说已经走了二十多里,怎么还不见世子的驻地?何况这条路也不是去魏都,倒象是通往晋国的,我看这两人十分可疑。”

玄衣青年道:“你看他们说话的声音和赶车的姿势,象是什么人?”

“诡异得很,绝不是宫里的虎卫,倒象是没了根的寺人。”

玄衣青年轻笑,“和我想一块儿去了。”

“主公,依我看,不管他们是什么来历,跟着他们这一路走下去,只怕咱们和那两位娘娘都是凶多吉少。”

“哎,不是说了,在秦国庙堂之外,你我都以兄弟相称吗?”

“哈哈,小弟又忘了!大哥看我这记性!”

玄衣青年道:“你看,要是动起手来,咱们胜出的机率有多大?”

“论理咱们有四个人,他们只有两个人,可是我看他们飞身上马,举手挥鞭,都不是普通的寺人,武功不可测度,要真打起来,谁输谁赢恐怕不好说。”

“正面动手不好说,若乘其不备就不一定了。咱们不如先卖个破绽,他们若真是歹人,必定会乘机向咱们下手,咱们到时便将计就计……”

第五十六章 真假世子

两人商议好了,公子絷又向两名秦卫吩咐数句,然后策马赶到斗笠的身旁,道:“这位兄弟,刚才我们喝多了几杯酒,这会儿腹中上捣下翻,尿急得很,麻烦兄弟先停下车。”

两斗笠正暗自盘算如何才能将秦人甩掉,一听此话,便停了马车。

玄衣青年急跳下马,口中道:“坏了,坏了,肚子疼得紧……”一路跑进了路边的树林,公子絷也跟了进去。

为首的斗笠向同伙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翻身下车,也向树林中走去。树林并不茂密,月郎星稀之下,斗笠依稀见两个秦人正蹲在大树旁解手,当下运起轻功,一路踏地无声,缓步向前,意欲从背后偷袭两人。

斗笠握住剑柄,缓缓抽出宝剑,忽觉耳边两股疾风,两柄利剑已一左一右地向他袭来。斗笠情急之下,将手中的剑势收住,一个扭腰低头,剑刃贴着脊背堪堪划过。斗笠向后一个鹞子翻身,双足未及站稳,对方的两柄剑又已递到胸前,显然是要趁斗笠身形还未站稳之际,抢得先机。斗笠身手也非同一般,右腿微屈,左足尖轻点地面,摆了个灵鹤独步的姿势,手中擘出剑来,“咣铛”一声,把两柄剑挡了回去,脚下却连着退了好几步,才站稳了身形。

两秦卫从树后现出身来,见一击不中,向斗笠正面连连进招。斗笠偷袭他人不成,反被他人偷袭,刚才虽接下了一剑,却已经折了左脚的脚踝,疼痛之余,还要应付两人的全力进攻,斗笠心中叫苦,又怕树林中还有秦人埋伏,便使了个虚招,跳出圈来,到大道上来向另一马车上的斗笠求助。

为首的斗笠见同伴仓惶出奔,知道一击不中,反受人制约,心道这伙秦人不是泛泛之辈,便提剑上前,截住随后赶来的两秦卫,数招下来,双方堪堪打成平手。那边公子絷和玄衣青年也拦住受伤的斗笠,三人战在一起,斗笠脚下虽十分不便,但手中的长剑依然气势凌厉,转圜吞吐间,公子絷等人一时也无法取胜。

打了不多时,为首的斗笠心中焦燥,大喝一声:“住手。”

双方都住了手,退开几步,斗笠道:“你们秦人与车中的女子究竟有何瓜葛,要如此紧随不舍?”

公子絷道:“我等虽与她们素不相识,但受朋友所托,要亲手将两人交到世子手上,又怎能容你等匪人肆意妄为。”

“世子现在百里之外的晋都,你们若是想去向长漪公主求亲,只需沿着这条大道向南一直走便是,我们绝不阻拦;你们若是执意与我等作对,只怕不仅见不到世子,连你们的秦国都回不去。”

公子絷哈哈一笑:“我们秦人向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绝不会知难而退,何况你们自己的性命尚且堪忧,还来管我们回不回得去?”

斗笠冷哼:“你们是管定这趟闲事了?”

公子絷与玄衣青年对视一眼,道:“我们初来晋国,就遇到一等一的内廷高手,如此千载难逢之事,今晚怎能错过?”

斗笠再不多话,提剑上前,又与秦卫战在一起。秦卫见对方招招狠辣,知道对方已用上了平生绝学,今晚必有一方非死即伤,便也提气凝神,全力应付,不敢有任何大意。

此时坐在车内的骊嫱已是心急如焚,刚才一通快赶,骊嫱估摸着应该到申生的驻地了,几次向斗笠问询,他却只顾赶车,对她浑然不理会。方才马车停下后,双方一场打斗,骊嫱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叫苦不迭,才刚出了虎穴,又入了狼窝,这两人八成是耿氏派来刺杀自己的,自己为了早些见到申生,不慎上了贼人的当,姐妹俩的性命可谓命悬一线。

想到此处,骊嫱不寒而慄,她掀开车帘,见斗笠与秦人激战正酣,便摸下了车,来到前面的马车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骊姞被人点了穴道,倒在车内人事不知。

骊嫱咬牙跨上座驾,一拉缰绳,马车便向前急驰起来。两斗笠见姐妹俩要逃脱,想收剑脱身去追马车,怎奈秦人招招相向,步步紧逼,为首的斗笠情急之下,步法稍有凌乱,被秦卫一剑刺中了肩颈。斗笠忍痛使出一招共工触顶,将两秦卫逼退几步,跳开几丈,另一斗笠也借势收剑,两人跳上秦卫骑坐的马匹,猛拉缰绳,追赶骊姬姐妹去了,临走之时还不忘从怀中掏出两支飞镖,打中公子絷和玄衣青年骑的两匹马。

见爱马倒地,公子絷等虽痛心不已却也无法,四人只得坐上刚才骊嫱坐的那辆马车,前去追赶斗笠。茫茫夜色中,本是万籁俱寂,这一众人却在道上你追我赶,策马狂奔,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将大地震得颤动不已。

骊嫱赶的马虽是晋中屈地的好马,但马儿拉着两人,终是不及单骑匹马跑得快,耳听着身后斗笠的马蹄声愈来愈近,任是骊嫱把鞭子甩得劈啪作响,马儿不仅没有加快速度,反而因吃痛蹄下越发踣颠起来。

骊嫱正慌乱间,听见前面道上又有鸾铃声起,一队约有百人的仪仗迎面而来,旌旗羽盖,显赫非常,为首一人喊道:“世子的车驾仪仗在此,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骊嫱心道:不是说世子还在晋都吗,现在又来了什么车驾仪仗,恐怕又是那两个刺客的同党,难道我们姐妹俩今日真要葬身在这荒郊野外?

骊嫱咬牙猛提缰绳,将马车向路边的小道赶去,那马儿左胁突然受力,惊恐之下突向左拐,急转之下,身后的车身失重侧翻过来,骊嫱和骊姞齐齐从车上滚落在地,骊嫱只觉天旋地转,在地上连翻了几个跟头后撞到了什么硬物,便人事不知了。

后面的两斗笠眼见就要追上骊嫱的马车,忽听前方来人自称为世子的车驾,吃了一惊,又见骊嫱的马车突生变故,便跳下马,伏于道旁,查看究竟。只见车驾中下来几个宫人和虎卫,执着灯笼,走入骊嫱适才翻车的林中,不多时,便背负着两姐妹出来。

借着灯笼的光亮,斗笠依稀见两姐妹发髻散乱,垂着双肢,毫无知觉,也不知是死是活。宫人们将姐妹俩背上车后,便调转马头,向来路走去。斗笠们见对方人多,自已又有负伤,恐难以再出手,只得暂且作罢,准备回去与别的刺客会合后再议。

公子絷的马车随后也赶了上来,一马车坐着四人,虽然走得慢些,也追上了前面的仪仗。公子絷拦住仪仗,拱拱手道:“请诸位慢走,刚才在林中不慎翻车的两名女眷可在你们车上?”

坐在车驾首座的是个内侍,见到公子絷等人的装束,诧异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从秦国来的,受了朋友之托,要将两位女眷送至晋国世子处,适才路上遇到匪人,我等与匪人打斗之际,两位女眷不慎走脱,还请诸位将她们交给我们,我们也可向世子交差。”

“这就巧了,你们不必再费力寻找世子了,我等正是世子派来寻找两位娘娘的。”

公子絷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也是世子派来的?今天一天碰上了两回世子手下的人,难道晋国可以称道的君子,除了世子,就无别人了吗?”

那内侍不解其意,道,“你这话是何意?”

“我问你,世子现在哪里?”

“就在距此处不远的馆驿暂歇。”

公子絷道:“此处匪人出没,我等愿一路护送诸位和两位娘娘到馆驿,若能见上世子一面,则更幸甚。”

言罢,公子絷一拍手,向玄衣青年道:“这话我刚刚说过一遍吧?”

那内侍不知几个秦人为何私下窃笑,冷冷道:“你们爱跟就跟着吧!至于世子愿不愿意见你们,可就不一定了。”

“如此就有劳公公带路了。”

公子絷等人赶着马车,跟在世子仪仗后面。公子絷向玄衣青年低声道:“大哥,你看这回的世子是不是真的?”

“看这仪仗确实不错,但究竟是不是真的世子,还需见过一面才知道。”

“今晚的事委实蹊跷,也不知这两位女眷是何来历,既被人称为娘娘,为何又跑出宫来,还有那么多的人要拿她们?”

“咱们初来晋国,还是少打探人家的事为妙,既然受人所托,只要将她们交到世子手上既可。”

“我是怕大哥只身犯险,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回去如何向国人交待?”

“你放心,我既然敢来,就有信心活着回去。我秦国独辟西戎,多年不与诸候通好,此次正是游历中原的好机会,我也想好好见识一番晋国的风土人物,咱们若能拜会世子,对求聘公主一事则更添几分把握。”

第五十七章 千里姻缘

前面的车驾行得不急不徐,不多时便来到一座宽敞的馆驿前。看着前面的车驾进了门,公子絷赶着车正想一起跟进,门口一个卫兵上前,将长戟一横,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秦国来的,一路护送两位女眷至此,想见一见贵国的世子。”

“你们有文牒吗?”

公子絷一拍脑门,“刚才走得匆忙,忘记将文牒带在身上了,请阁下先向世子通报一声,待随从赶来后就将文牒奉上。”

卫兵将眼一瞪,“别说你们没有文牒,就是有,也自有馆中的行人负责接待来国使臣事宜,哪里就轮得到见世子了?”

公子絷还欲和他理论,身后的玄衣青年突然起身肃立,一指前方道,“那不就是世子吗?”

卫兵刚转头去看,玄衣青年已夺过公子絷手中的马鞭,狠狠击打在马臀上,马车一路冲了进去,将那士兵撞了个仰面朝天,一旁的士兵忙鸣号示警,公子絷已经赶着车,冲到了馆内。一队巡逻的士兵从斜刺里出来,意欲拦住公子絷的马车,公子絷驾着车左突右撞,车厢后两个秦卫居高临下,舞着手中的长剑,将上前阻拦的卫兵一一拦了回去,马车带着四人,直往后庭驰去。

见漆黑一片的馆驿内燃起众多火把,卫兵们都往这里赶来,公子絷颇为担忧,向玄衣青年道:“大哥,他们若调来大队人马,把住出入口,咱们四个可就成了瓮中的鱼鳖了。”

“既然来了,不管那世子是真是假,好歹也要见上一面,岂能让一个看门的给拦住,你只管往前赶,先找到世子的仪仗,世子必定就在附近。”

后庭里有几个端着水盆过往的内侍,见了直撞而来的马车,吓得纷纷躲避,公子絷在黑暗中辨不清所以,赶着马车在后庭转了一圈,也不知世子的车驾在何处,转头一看,随后赶来的卫兵已然越聚越多。

公子絷心里着急,见东北角上似乎有扇门,便转过马头,往门口冲去,身后已有一个卫兵赶上,拿着专门钩车辘轱用的钩马枪,一下勾住了车轮,马儿一个仆跌,前蹄蹶倒在地,车厢往前突然倾侧,车上的四人差点跌下车来。卫兵们将马车团团围住,举着戈戟,向四人刺来,忽听有人大声道:“且慢动手。”

卫兵们齐齐住手,公子絷等人看去,见不远处有一房舍打开了门,一须发半白的老者,打着灯笼站在门口,此人一身家臣的打扮,苍老的面容中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老者向公子絷等人道:“你们是什么人,可知这里是接待各国诸侯使节的馆驿,非一般人可进,你们擅自闯入,还伤了这么多卫兵,实在是无法无天!”

公子絷拱了拱手道:“我们是从秦国来的使臣,途中偶遇世子家臣前往魏国的车队,我等受赞的托付,要将两位女眷送至世子处,不想路遇匪徒,我等一路追赶,正遇两位女眷被世子的车驾救起。我等本欲面见世子,以完成朋友托付之责,不想门口的卫兵执意不肯让我等进入,不得已才硬闯进来,还请见谅。”

那老者听了此话,脸色方才和缓下来,道:“你们秦国既然同为天下诸侯,周王属臣,也应遵循周礼才是,难道不知非礼勿入,非礼勿言?”

玄衣青年行礼道:“我们秦国虽非礼教正统,但秦人个个重情至性,对朋友所托之事,必定全力以赴,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们既称自己是世子的手下,何妨让我们见上一见呢?”

此时有个内侍从堂中出来,公子絷认得他就是带领世子车驾的那人,不禁心中舒了一口气,暗想大哥做得不错,刚才那一番动静果然惊动了世子。

那内侍在老者耳边低语数句,老者轻咳一声,喝令士兵退下,对秦人道:“世子已经知道你们大闹馆驿的事,念在你们受赞之托的份上,不予追究,世子现在堂中等着各位,你等见了世子,千万不可再行鲁莽之事。”

秦人大喜,四人随着内竖来到一处宽大的房舍,又有个婢女出来,让两秦卫留在门口,将公子絷和玄衣青年带了进去。两人行至后堂,公子絷只觉眼前物移景换,屋内一派锦绣之气,坐席之上铺设锦缎绣褥,屋中一张红色的雕花水云卷案几,案前放着一座青铜三足兽凸腹熏炉,炉内香烟袅袅,那香气似麝非麝,似艾非艾,只让人心神舒爽。堂后一架高八尺的象牙插座绣帛屏风,旁边挂着垂地的绉纱帷幕。红烛摇曳中,帘幕后隐约坐着一个高冠博带的人。公子絷和玄衣青年都暗想,此人应是晋国世子无疑了。

公子絷和玄衣青年上前行了礼,只听帘幕后那人道:“你们是什么人,先报上名姓来。”声音清清泠泠,十分悦耳。

公子絷恭敬道:“在下名絷,是秦国的公子,这位是在下的长随,我等奉秦君之命,前来晋国向长公主求聘。”

世子沉默半晌,道:“公子絷请上前一步说话。”

公子絷上前一步,站在帷幕后面,只听世子道:“听说你们是受赞的托付,要将两位女眷送到世子手上,只不知贵使初来晋国,人生地不熟,如何会遇到赞,又如何会救下两位女眷?”

公子絷便将自己如何在原地的客栈内遇到赞等一众晋人,赞又如何与自己结交,并受了掌柜的哄骗,喝了含蒙汗药的酒,再到如何与两个身份不明的斗笠打斗,一直跟随两位女眷到此地的事,原原本本说了。

世子道:“贵使对朋友有情有义,对歹人有勇有谋,之前是我太小看你们秦人了。你们此番的功劳着实不小,知道那两位女眷是什么人吗?她们乃是晋侯的爱妾,只因在宫中受人陷害,世子才护送她们出宫暂避,不想刺客受奸人指使,胆大包天,一路追踪至此,意欲对两位娘娘图谋不轨,若不是你们出手相救,后果难以预料。回头我定向君父禀报此事,并设宴谢过。”

公子絷起身谢过,正欲提出向长漪公主求亲一事,世子已下了逐客令,“今日已晚,改日再与贵使把酒言欢。我已让人打扫出东面的客馆,贵使今晚可先住下。”说完婢女过来躬身相送,公子絷虽心有不甘,但也无法,只得起身同玄衣青年一同退出。

玄衣青年转身之际,有意无意间一拂袖子,将一只油灯打翻在地,那油灯一直滚落至帷幕下,这绉纱本就是轻薄易燃之物,一沾上火星登时腾腾地燃烧起来。

几个婢女还在发愣,公子絷和玄衣青年已快步上前,将帷幕扯翻在地,四足并踏,踩灭火焰,幸好除了帷幕已是焦黑外,并未燃及他物。公子絷和玄衣青年一抬头,将面前的世子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男子头戴翠玉冠,身着白色宽袖长袍,明黄色的衣缘,腰系明珰玉环,脸若皓月,眼如辰星,正看着两人,神情似怒非怒,似喜非喜。公子絷和玄衣青年心中赞叹之余又暗暗惭愧,想自己秦国虽也是人才济济,何曾见过如此风流俊俏人物。

世子眉毛一扬,道:“秦使无礼。”

公子絷正欲找借口致歉,玄衣青年行礼道:“方才在下失手,不慎打翻油灯,还请世子见谅,但依在下看,此番失火,却是天降瑞兆,暗示我秦晋两国今后将共结连理,香火绵延,后福无穷!”

“哦,这是怎么说,你若是说得有理,我就不与你计较,若是说不出来,你们今晚就要到荒郊野外过夜了。”

第五十八章 用心良苦

玄衣青年道:“实不相瞒,我等此番出使晋国,一来为新君登基,想修睦与晋国的关系,二来也是为了向长漪公主求亲。我等临行前,史官曾占过一卦,为‘水火既济’之卦,史官道,我秦国为水,晋国为火,两国若能结为一家,往来相承,则如同上水下火,各得其用,相济相成。刚才小臣不慎将油灯打翻,烧了帘幕,却无意中消除了与世子的隔阂,得以见到世子的尊容,也正应了卦象之中的火象,这岂非是天意?”

公子絷见世子脸上原有些怒意,听完长随的一番话,竟微微红了脸。世子道:“这么说,你们是来向我的长姐求亲的?贵国的国君可是德公的少子,成公的弟弟,继任国君还不到一年,名叫秦任好的那位?”

公子絷道:“正是,我国国君今年年庚二十八,不仅胸藏文韬武略,相貌仪表堂堂,更有幸得我先祖襄公、文公之遗风,身负雄才大略,年纪虽轻,却志向不凡。若能有幸娶得长公主,必得上天庇佑,令我秦晋两国百世好合,基业永续。”

世子脸上露出不屑之意,哼道:“你先别急着说你们国君的好处,你可知我那长姐,你们想娶回去的人,是个怎样的女子?”

公子絷道:“早就听闻公主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身具蕙质,聪敏过人,我秦国上下都仰慕得很。”

世子道:“那不过是外人的一些溢美之词罢了,以讹传讹,惹得众羡,引得众多诸侯国派谴使臣千里迢迢,不惜重金来我国向长姐求亲。你们可知我那长姐自视甚高,挑剔得很,无论是公子王孙、亦或国君,无一中她的意,所以至今已二十好几,仍待字闺中。君父虽想多次替她做主择婿,怎奈长姐就是矢志不嫁,甚至以死相逼,君父也是无何奈何。恐怕你们这次晋国之行,也是要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啊!”

见公子絷和玄衣青年面面相觑,世子含笑道:“不久前,卫、郑两国派出使者向长公主求亲,两国各带了奇珍异宝、黄金千镒作为聘礼,不知贵国来求聘带了些什么聘礼啊?”

“这……”公子絷一时语塞。秦国地处偏僻,秦先祖嬴氏原是商朝旧族,后遭周武王讨伐,被迫西迁,秦人便世代为周王室饲养马匹,戊守西陲,直至秦襄公时期,因派兵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才被封为诸侯,也不过是个伯爵。秦国经数百年征战,疆域虽日渐宽广,但境内多崇山峻岭,戈壁荒漠,除了有些山中的珍禽异兽外,哪有什么象样的宝物?何况秦国连年与西戎作战,国库一向吃紧,哪有多余的钱财来做娶亲之用。此次求亲,连同送给晋君和上下打点的钱物,公子絷一行不过带了白壁三双,黄金五百镒的聘礼而已,如何能与中原的诸侯大国相比?

公子絷正犹豫措词,身后的玄衣青年朗声说道:“金银珠宝这些等闲之物,我秦人向来视为粪土,外臣此行带来一件天下诸侯都没有的宝物!”

“哦,说来听听!”

“大凡国也好,家也罢,男子向女子求亲,无非是为了那女子眼前的貌,或身后的势。为貌者若得了倾城的貌,一时心满意足,纵意取乐,可待容貌一朝老去,便爱驰意懒,冷落于宫中,任其生灭。所谓花无千日红,试问有多少女子红颜未及展颜便夭亡在后宫之中。为势的若娶得了那女子,自然获得丰厚嫁奁,赚得风光无限,前途大好,只是那女子与君主而言,却不过如华丽的披帛,养于笼中的金丝雀,纵有夫人的名分却终日看着夫君与她人寻欢作乐,何曾有真心相待的一日。所以此番出行,秦君特意让外臣向公主转达一句千金不换的承诺。”

“是何承诺?”

“我国国君不为貌,不为势,只为慕名长公主的贤德而来,长公主若愿意不畏艰难嫁到秦国,我国国君愿与公主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庙堂之上,共祭天地神灵,同拜列祖列宗;后宫之中,看尽歌舞繁华,同剪西窗烛花。任日月交替、四季流转,国君对夫人不离不弃……”

玄衣青年言到动情处,不禁仰头而歌,“河水泽泽,北流活活。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世子低头整整衣襟,以掩饰眼底泛起的泪花,此时有个内侍进来,在世子耳边低语数句,世子皱了皱眉,向公子絷和玄衣青年道:“贵使刚才一番动情明理的话,可谓感人肺腑,我已明了你们国君的心意,你们尽管放心去晋国,我自会向长姐转达贵使的意思。下人刚刚来报说两位娘娘受伤不轻,医官也束手无策,我还要过去探视一番,你们就先退下吧!”

两人拜谢过世子,便退了出来,四人跟着内侍去东边的客馆歇息。这一夜秦人好睡,直至第二日天色大亮,方才醒转。公子絷和玄衣青年急忙起身,漱洗了过来向世子请安,不想来到世子的房舍,才见这里门庭空空,只有两个仆人在做扫洒,一问才知原来世子今日天未明便起驾回晋都了。四人心中有些惆怅,这时有个宫人过来道:“不知哪位是秦国的长随?”

玄衣青年道:“在下正是。”

“这是世子让奴才交给阁下的。”宫人将一方木匣交于玄衣青年,玄衣青年将木匣打开来,公子絷十分好奇,也凑近来看,内里原来是一枚玉瑗,玉色青翠,垂着一缕红色丝带,丝带上还缠着七彩的琉璃珠,到象是女子的饰物。

公子絷道:“这玉瑗是女子所用之物,不知世子赠给大哥是何意?”

“瑗者,援也,俗语道:召士以璧,召人以瑗,绝人以玦,反绝以环,他赠我玉瑗,或许是暗示会在暗中相助于我。”

玄衣青年将木匣收在怀中,四人便在馆驿中暂歇,待后面的秦人车队赶上后,再一齐向晋都而去。

此时世子的仪仗已距离馆驿十几里开外,车中的世子脱下冠帽,任一头如瀑秀发垂散下来,沫儿站在后面,将其青丝高高绾起,戴上玉簪,插上金钗。再看镜中,哪里还是男儿,分明是一位红颜佳人,不消说,这世子是由长漪公主假扮而来。

公主长吁一口气,向沫儿道:“你看我扮的世子怎么样?”

沫儿抿嘴笑道:“只怕比世子更象世子,公主没有看见,那伙秦人果然都被你给镇住了,尤其是那个穿玄衣的,奴婢看他似看得呆了。”

“公子絷说那人是他的长随,我看此人英气勃发,眉宇之间自有一股轩昂之气,且言语自若,应变得当,不象只是个长随那么简单。”

“公主觉得他应该是谁?”

“这个现在还不好说,只希望我将玉瑗赠与他,是没有认错人才好。”

此时猛足掀开车帘,向公主行礼。长漪道:“骊姬姐妹俩的情况如何?”

“姞娘娘被点了睡穴,现在还在昏睡中。骊娘娘从马车上摔下,恐怕伤到了手骨,老奴已为她简单包扎了,又喂了蒙汗药,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过来。”

长漪道:“你速速叫上几个可靠的卫士,送姐妹俩到晋候的营地。我已让人打探过,晋候的病已经痊愈,正率军回绛城的途中,现在距离此处东北方向约七十余里。”

“老奴一定将两位娘娘安然交到晋候手中。”

长漪又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道:“我仿照世子的笔迹写了一份书信,将骊姬姐妹在宫中的遭遇大致述了一遍,你必务将此书信带给晋候,唉,希望君父不要起疑才好。”

猛足道:“公主为了世子冒险出宫,又如此精心安排,希望公主对世子的一番良苦用心,世子可以体谅才好。”

“伯父不也是对世子寄予厚望,所以才不希望世子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吗?”

猛足从怀中取出申生交给自己的那份帛书,道:“这份世子写给骊姬的书信公主看怎么办?”

长漪接过帛书,打开来看了,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世子让姐妹俩到魏国找魏国公子,此人和世子是故交,世子让姐妹俩在魏公子处暂避些时日,说等晋国安定了再去找姐妹俩。你及时将此事告诉我是对的,否则世子一旦酿成大错,将身败名裂,连合府人等都要牵连进去。我先前虽然也看出些他和骊姬之间的端倪,但不曾想他竟如此深陷孽情,不能自拔,弟弟啊,你真的是太糊涂了。”

第五十九章 大梦初醒

长漪将帛书放到油灯上,点燃帛书,光洁的丝帛在火焰中扭曲变形,直到变成黑色的灰烬,簌簌而落。

猛足看着帛书慢慢烧尽,带着一丝忧虑道:“公主,咱们回去后如何向世子交待呢?”

“你放心,世子他只是一时糊涂,慢慢会醒悟过来的,我只是希望,现在送骊姬姐妹过去还来得及。”

猛足领命自去安排。这里长漪让下人加快速度,连夜赶路,尽早赶回宫城。

骊嫱悠悠醒转过来时,只觉神思昏沉,身重不举,勉力抬眼,见素麻穹顶,四周空无一处,似是在一座营帐中,骊嫱心中疑惑,想起为了躲避刺客,驾车不慎翻落,之后便人事不知,难道自己已命丧黄泉,现在阴曹地府之中?

忽听一声柔媚的叫唤:“干娘醒了……”

骊嫱心头一震,眼前正是晋侯跟前的嬖人,被自己认为养子的东关五,就听东关五道:“干娘总算是醒了,五儿守了干娘几个时辰,急得心都要碎了。”

骊嫱半晌才回过神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在这里?”

“五儿还能在什么地方,自然是陪在国君的左右,这里是营地,咱们正在回绛都的路上。干娘,你和姨娘从此可是苦尽甘来了!”

骊嫱的心直往下沉,费力想坐起身来,手臂却传来一阵剧痛,东关五忙上前扶住道:“干娘切勿乱动,你有伤在身,医官说了,干娘从高处滚落,伤着了骨头,两月之内只能在榻上静养,不可活动。五儿让人炖了米汤,干娘先喝两口,润润嗓子。”

骊嫱这才发现自己右臂膀上缠满了布带,稍一用力便痛彻心扉。一婢女端了汤羹过来,骊嫱认得这个婢女是晋诡诸身边的人。东关五亲自接过,用匕匙盛了,放到嘴边吹凉,送到骊嫱口中。

见骊嫱犹是一脸茫然,东关五凑近过来,道:“干娘放心,姨娘一切安好,现在隔壁的营帐歇着,主公正在姨娘处坐着,说过会儿就来看望干娘,干娘先喝两口汤,好长些精神留着说话!”

话音刚落,已有人掀开帐帘,晋诡诸走了进来。

东关五搁下碗,起身笑道:“五儿刚刚对干娘说,主公还在姞娘娘处,需过些时候才能来探望干娘,不想主公如此心切,不过片刻功夫就过来了!”

骊嫱自受晋侯冷落以来,已有一年多未曾见过晋诡诸,姐妹俩历经百般磨折,多次死里逃生,早已对晋诡诸心灰意冷,一心只想和申生离开晋国,便是弃了荣华富贵,只要有申生相伴左右也心甘情愿,不想途中变故横生,日思夜盼等来的不是申生,却是这冷面冷心的晋诡诸。眼前的晋诡诸比先前略显瘦削,须发也白了不少,容色疲怠,似是大病初愈一般,眼神却依然倨傲冷酷,一如自己刚委身于他的那晚。

一切都突如其来,骊嫱还来不及细想其中的缘由,此刻乍见晋诡诸,只觉过去的种种苦楚全都涌上了心头,对耿姬和卫姬的恨,对晋侯的怨,对申生的嗔,如打翻了五味的酱碟,百般滋味难以言明。骊嫱再也忍不住,一时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起来。

晋侯见骊嫱手上、额上都缠着布带,显是受伤不轻,此刻又哭得哽咽不止,如不胜风雨的蔷薇,心中着实疼惜,走上前来,坐在骊嫱榻旁,轻拍其肩头,以示宽慰。

晋候坐了半晌,骊嫱愈发哭得不能自己,任东关五在一旁温言软语,劝了多时也不见好,晋侯便有些不耐,他本先到骊姞处坐了坐,骊姞无甚大伤,手上擦破些皮而已,见了晋侯也是一味地啜泣,不发一言,晋侯无奈只得到骊嫱这里来,不想这姐妹俩却如出一辙,哭个不停,只让他心烦意乱。

晋候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东关五道:“好好照顾你干娘,”转身往外走。东关五见状凑近骊嫱,意味深长道:“干娘,主公可是走了啊!”

骊嫱脑际如电闪雷鸣般划过,猛地惊醒,哭声戛然而止,嘶哑着嗓音道:“主公,请留步,妾身有话要说。”

晋候已掀开帘帐,闻言便止步转身,骊嫱让东关五扶她勉强坐起,也顾不得满脸的涕泪,向晋候道:“妾身许久未见主公,刚才乍见之下,疑为梦境,一时悲喜交加,把持不住,失了礼数,还请主公见谅。”

晋候负着双手,叹道:“爱姬受委屈了。”

“妾身望穿秋水,千呼万盼,能得主公这句话,妾身也就心安了。我们姐妹俩虽然服侍主公不过数月,却早已身心俱付,将主公视为今生依靠,纵然君有后宫三千,妾只一意待君,受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妾身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主公,不料上天可怜妾身一片痴心,今生有幸再见主公,与君诉说衷肠,妾身平生心愿足矣。妾身是不祥之人,怎能拖累再主公,让主公蒙上”非贤“的名声,今日妾身心愿已了,就此拜别主公!”

骊嫱说完拿起放于碗中的匕匙,将刃部对准自己的咽喉就要刺下去,一旁的东关五忙上来夺下匕匙,见颈部已划出一道血痕。晋候也吃了一惊,忙过来查看伤势,又从怀中取出一块方帕,替骊嫱包扎伤口,口中道:“爱姬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骊嫱抓住晋候的手,眼中噙着泪,哽咽道:“妾身这个模样,如何再能服侍主公,不如让妾身一死了之,只求夫君往后能善待姞儿,若还有来生,妾身愿再为女儿身,服侍主公一生一世,终生不相离。”

晋候心中情动,温言劝慰道:“寡人以前有负于你们姐妹俩,从今往后,寡人必善待你们。宫中发生的事,世子已经写信告之寡人,寡人知道一切都是耿姬和卫姬从中作梗,爱姬放心,寡人回宫后,必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听晋诡诸提起世子,骊嫱心中“咯噔”一跳,脸上却不露声色,道:“世子贤德,见我们姐妹俩身受不白之冤,将我俩救出宫来,世子的恩德我俩永世铭记在心。妾身不怨任何人,要怪只怪我俩命薄,今生如能再回到主公身边,不求为妾为妃,就算是当个下贱的奴婢,妾身也心满意足了。”

晋侯软语宽慰了数句,见骊嫱放弃了轻生的念头,便令下人好生服侍着,这才由东关五陪着出营帐出了。骊嫱定了定神,叫过婢女来,仔细询问究竟,婢女讲述半日,骊嫱方才明白。

原来晋候在杨县狩猎完毕,正准备回绛城时,大病了一场,整整躺了五日才见起色,病略好之后,一路率军回绛都,遇到了世子派人护送姐妹俩前来的车驾,因路上遭贼人伏击,几个护卫身上都负了伤,姐妹俩也是昏迷不醒。晋候令医官全力施救,幸好姐妹俩受的大多是皮外伤,除骊嫱的右臂伤到了筋骨,别的俱无大碍,昏迷了两日过后,便醒来了。

骊嫱呆了半晌,才喃喃道:“世子,世子派人护送我俩去见晋候,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婢女道:“娘娘伤得还真不轻,连这个都不记得了,世子派了家臣猛足驾着马车护送娘娘前来,一路遭刺客追杀,将马车逼入绝路,娘娘不慎摔下马车,所幸后来猛足驾车逃脱出来,带着世子的亲笔手书,找到了晋候,晋候看了书信当时就勃然大怒,说自己不在宫中,就闹出这等事体来,回去定要好好肃整后宫不可。”

第六十章 恩断义绝

骊嫱让婢女扶她躺下,心中只觉阵阵绞痛,申生啊申生,你终究还是选择了保全你的世子之位,任我姐妹俩以身托付,用心良苦,你却依然背弃了当初的誓言。难道天下的男子都是这般薄幸,男欢女爱之时,卿卿我我,山盟海誓,转头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利,却是一切皆可抛弃?只是你既不能带我俩远走高飞,当初又何必相救?你既救我俩于水火,又为何将我俩推入另一个无底深渊?

骊嫱将指甲咬得发白,心潮迭荡,眼前又涌起在南槐庄和申生共处的点点滴滴,只想得神思昏沉,欲罢不能。也不知过了多久,婢女禀报姞娘娘来了,骊嫱才慢慢转过身来。骊姞进来见姐姐这般模样,也是心痛不已,又想起如今的境况,还未言语,泪已落下,姐妹两人一时凄凉相对,默默无言。

过了良久,骊嫱才强打起精神,问起骊姞被胡老三掳走后的经过,骊姞只道自己被人塞入马车中,点了穴道,以后的事,便十分恍惚了,依稀到过一些地方,听见一些人语,也不知是梦境还是幻觉,一觉醒来就到了晋候的营帐中。

骊嫱也说了遭刺客追杀,不慎翻落下马车的事,骊姞道:“那自称世子仪仗的车队难道真的是世子派来的?”

“我原以为又是耿姬等人的诡计,却不知真是世子派来的人,看来世子将咱们救下后,又将咱们送到了晋候处。”

“难道世子之前让咱们先去魏国,只不过是哄骗咱俩的,他根本无意离开晋国带咱们出奔,只是在等待晋候回来的时机?”

骊嫱点头:“正是,否则为何世子让咱们随车队先行出发,自己却迟迟不来?”

“可是,世子当初可是亲口答应说……”骊姞又止不住要滴下泪来。

骊嫱只觉心中酸痛,眼中却已无泪,嘶哑着道:“他已经选择了晋国的世子,而非你我,今后咱们就全靠自己了,妹妹再哭也是无益。”

骊姞哪里止得住,一发哭得厉害,直到有婢女前来催骊姞回去喝药,骊姞方才步履蹒跚地离去。

姐妹俩在营地养了两日的伤,晋候见姐妹俩伤势稳定,才令全军起程回城,一路上晋候将自己的銮车让给姐妹俩乘坐,为了不让姐妹俩过于劳累,每日不过行四十里便安营扎寨,晋候早晚都过来探望姐妹一次,骊嫱也是强打精神,做起欢笑,与晋候陪着话,只是绝口不提后宫之事。

这日东关五和梁五来给骊嫱请安,骊嫱正嫌药苦,将喂药的婢女痛斥了一顿,命她到外面去跪着,那婢女跪在营帐门口哭得伤心。

东关五进来后,端起放在案几上的药碗,笑道:“按理说干娘不喜欢喝药,做儿的就应把这药喝了,可是主公又吩咐过要好好侍候干娘服药,儿这是左右为难啊!不如儿喝一口,干娘喝一口,只要把这碗药喝了,我就两头都能交待得过了。”

梁五道:“就冲你这么甜的嘴,再苦的药,喝到婶娘嘴里也变甜了!依我看婶娘也犯不着生那婢女的气,哪能人人都象东哥,一说话嘴上就象抹了蜜似的。”

骊嫱这两日的伤势好得很快,额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疤,右臂也已能轻轻抬动,只是心中终日郁郁,此刻听了两人的话,斜乜着东关五道:“光嘴上抹蜜有什么用,别是嘴甜心苦才好!我问你们,在宫中的时候我多次让人给你们传话,你们两个兔崽子却只拿话搪塞,连个人影儿都不见,害我们姐妹俩吃了多少的苦。如今眼见我俩在晋候面前又说得上话了,你们的屁股转得比轱辘还快!别以为多喊几声干娘,就能把往事一笔勾销,你们的把戏留着哄哄蕙姬也就罢了,想在我面前蒙混过去门儿都没有。”

东关五和梁五一脸委屈,东关五道:“干娘可真是冤死五儿了,你问问梁弟,我们啥时候没把两位娘娘的事放在心上?只是我俩是老牛拉犁——有心无力啊。我们做奴才的,言微位卑,主公跟前插不上话,蕙姬和耿姬又成天在主公跟前转悠,实在是有口难开啊!”

骊嫱冷哼:“蕙姬得了宠,没少给你俩赏赐吧?”

“真是天可怜见,蕙姬若能有干娘的一个指头那么大气量,我俩就算是烧了香了。她和她那姐姐,耿姬都是一般模样,惯会使唤人不说,从来没见赏过下人一个铜板,每逢祭祀宴请,还要我们奴才凑了份子送礼给她,下人们没有不埋怨的,背地里常念叨起干娘和姨娘的好处。”

骊嫱语气略有缓和,“我们姐妹俩既认了你们做义子,有好处岂会少了你们的。你们身份低贱,又没有贵候公卿一般的家族可以倚靠,我们姐妹俩就是你们今后的靠山,只要有我俩锦衣玉食的一天,就不会让你们挨饿受屈。不过话也要说回来,你们若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我必定让你们哪一头都要不了好去!”

东关五和梁五忙齐齐跪下,道:“干娘这话让五儿惶恐之极,孩儿们从来对两位娘娘一片忠诚,不敢有二心,只是从今往后,孩儿们会更加尽心尽力服侍娘娘和主公,把干娘的事当成孩儿自己的事,一切以干娘为尊!”

骊嫱这才让两人起身,闭着双目养了会神,道:“你们此次陪主公外出狩猎,收获如何?”

梁五抢先道:“不敢瞒婶娘,主公此次出行,途中大病一场,几天不见好,荀司马都已开始安排后事,直把我俩唬了个半死。”

梁五便把晋候狩猎并患病一事详细说了,骊嫱道:“你既说当时缺医少药的,怎么后来这病又自个儿好了呢?”

“婶娘不知,主公病到第四天上,已是人事不知,不是整日胡言乱语就是突然高声叫骂,似是中了邪一般。派去找药的人迟迟不归,医官也束手无策,可把我们都唬死了。公子重耳便带了几个手下去深山里找草药,到了晚上回来说是找着了,立马和别的药一起熬了,给主公喂下。”

“这么说主公能痊愈,是重耳的功劳了?”

“侄儿没讲完呢!那日公子夷吾也去外面找了个巫人回来,据说此人不同一般的巫觋,不仅能通神,还能施仙法,召四方神仙,驱八方邪祟。当晚便设坛在大营内作起法来,夷吾令三千将士共同割臂起誓,取血以祭当地神灵,那巫人作法之后,第二日过来,主公就退了热,睡觉也渐渐安稳。婶娘说,这功劳可算是谁的?”

骊嫱默然不语,东关五接话道:“依我说,谁救了主公并不重要,如今军中人人都知夷吾请神巫做法驱邪,才救了晋候一命,又有几个人知道重耳上山采药的事。这功劳自然是记在夷吾头上的。”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话,见骊嫱无事,便告退了,骊嫱觉得精神好些,让婢女搀扶着去骊姞帐内坐坐。骊姞犹是泪眼迷离,整日闷闷地不思饮食,骊嫱劝慰了几句,又拿过汤羹来,亲自喂到骊姞嘴边。骊姞躲不过,吃了两口,便转过头去。

骊嫱放下碗,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身道:“我知道你还放不下申生,可你想过没有,这一趟回宫,再无回头路可走,咱们与耿姬之间必须有个了断,不是她死,就是我活,咱们再无任何人可以倚靠,你若如此消沉,不待回宫,晋候就已将我俩弃之如敝屦,与其今后死在耿姬手里,还不如现在就自我了断地好,那把匕匙还在,你大可趁无人时自己动手,否则就把泪擦了,把汤喝了,晋候爱看的是你倾城的貌,不是你整日红肿的眼,究竟该如何,你琢磨着办吧。”

骊姞看着骊嫱决绝地走出营帐,拿起碗中的匕匙,靠近自己的咽喉,颤抖了半晌,最终扔掉匕匙,放声大哭起来。

第六十一章 重回晋都

晋候带着军马走走停停,第四天方才到晋都绛城。宫中人等早已接到消息,由申生带领着文武大臣,在外朝迎接晋候。耿姬也带领着六宫姬妾,前来迎候。乌鸦鸦一片人众,站在外朝门口的庭前。晋诡诸已换了一辆日常乘坐的辇车,由一众手执长戟的虎贲护卫着,车后诸多内侍宫女,手捧器物,随车而行,所到之处,鸾铃声响,樊缨飘飘。晋候站在车上,手扶槛栏,向下俯览,紧跟在晋候车驾后面的是骊嫱和骊姞的舆车,车上挂着厚重的帘布,并不见姐妹两人。

申生立于众人之首,高声道:“恭迎国君狩猎回朝,国君得天庇佑,克明其德,威仪四方,天下百兽,莫不来归!”身后的诸卿大夫俱躬身迎驾。

晋候见多日不见世子,申生竟瘦削许多,知他因是国事操劳,道:“国中一切可还安好?”

“有赖众臣群策群力,国中平安,边疆除了廧咎如部略有侵扰外,别的尚且安好。诸多事宜儿臣不敢擅自决定,还要请君父亲自过问后再议。”

晋候点点头,见耿姬也带着数百姬妾跪于阶下,遂道:“你们也都起来吧,以后不用如此兴师动众地出来迎接。”

谁知耿姬等依旧跪地不起,耿姬一脸肃然,郑重其事道:“请主公恕罪,臣妾有事禀告。”

晋候皱眉道:“有什么事不能回宫再说吗?”

“主公明鉴,骊姬姐妹万万不能让她们回宫啊。”

“这是为何?”

耿姬横了横心,高声道:“主公不知,骊姬姐妹心怀叵测,在宫中恣情骄横,虐待宫人,违犯宫规,骊嫱更是指使下人杀死女椒,并试图毁尸灭迹,这等罪逆之人,怎可再让她们进我晋国的庙堂。主公不在的这段日子,臣妾已将罪证一一查实,录得人证、物证俱在,请主公过目。”

耿姬一抬头,身后的永巷令便让两个寺人抬着一箱的竹简来到晋候的车前,永巷令手执一张罗列着罪名的帛书,请晋候过目。

晋候没有接帛书,只略略扫视一遍,冷冷道:“寡人不在的这段日子,你们做的事情到是不少!此事世子已经在来信中和寡人说过了,其中的是非曲直也不能光由你们说了算,寡人自会让人查清楚的。你们先退下吧。”

耿姬哪里甘心就此放弃,道:“主公,世子在信中的话恐怕不尽属实,据臣妾探知,世子曾经伪造主公的手书,将骊姬姐妹接出宫去,这封书信还在,请主公过目。”

耿姬将一封帛书递上,东关五走过来,接过帛书,递到晋候面前。晋候早在世子的来信中知道申生伪造书信一事,世子在信中称自己是为了搭救骊姬,和长漪共同商议后,情急之下做出的不得已之举,晋候乍见之时还颇为不满,但见了骊姬姐妹后,生起旧情,对两人大为怜惜,便也不再计较,此刻见耿姬又提此事,也不甚在意,只挥挥衣袖道:“此事寡人已经知道了,申生伪造寡人的手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主公,”耿姬咬咬牙,向前跪行道,“臣妾还有一事禀报,世子接到主公的来信后,便将骊姬姐妹接出宫去,但并没有直接去杨县,而是先去了世子的邑地—南槐庄,并在南槐庄住了两日。”

晋候闻言心中咯噔一下,申生给自己的来信中,详细说了耿姬等人如何虐杀章含宫的宫人,又将宫人们屈打成招,逼其指认骊嫱杀人一事,所以申生才伪造君父书信,逼耿姬放人,将姐妹俩救出宫去,又派人护送姐妹俩至杨县,其余的事便未再提,此刻听耿姬这么一说,才知中间还有这段缘由。

晋候看向申生,沉声道:“世子,你为何不在信中提及此事?”

满朝大臣卿士皆站在世子身后,屏息凝气,不敢出声。申生面色苍白,走上两步,定了定神道:“耿夫人所言确有其事,儿臣,儿臣有……”

申生的“罪”字还未出口,晋候身后的车舆里,有人高声道:“是妾身有罪。”

众人抬头,见骊嫱和骊姞相互搀扶着,走下车来。骊嫱这两日的病虽大有起色,但身体依旧孱弱,走了两步便脚下踉跄,东关五上前急忙扶住。

姐妹俩走到离世子三丈远的地方,突然双膝跪地,向申生行稽首大礼,然后姐妹俩起身,整整衣襟,走至晋候车驾前,骊嫱语声含悲道:“主公,世子不愿说的事让妾身来说吧。世子见我俩蒙受不白之屈,不惜以身犯险,将我俩救出后宫,不想早有刺客埋伏在路旁,半路行刺我们姐妹俩。世子为了躲避其追杀,只得转道将我俩送入南槐庄暂避,一面打听主公的消息,想等主公回来后再将我俩交给主公。不想那杀手不知受了何人指使,竟追寻至庄中,半夜潜入暗杀我俩,却阴差阳错,错杀了庄内的两名女婢。世子无奈,只得将庄丁扮做商贩的模样,将车队扮做行商的马车,护送我俩出庄躲避,可是……可是,这些杀手竟如蛆附骨一般,还是找到了我俩,为了将我俩置之死地,甚至不惜滥杀无辜,众多的庄丁都惨死于他们手下。主公,我们姐妹俩的命不足惜,可是世子乃正人君子,国之统续,难道也要遭受不白之冤吗?”

骊嫱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里克也从群臣中站出,道:“启奏主公,世子前几日在北市口遭人拦路刺杀,伤了两名卫士,幸好世子无碍,同时世子府中莫明起火,若非末将带兵适时经过,冲入府中救火,后果不堪设想。卑将无能,目前还未查出行凶者和纵火之人,但这两起事想来应是同一伙人所为。”

晋候脸色发暗,本就大病初愈,又在风中站得久了,寒意渐生。晋候咳嗽数声,缓缓道:“寡人不在的时候,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好事!站了半日,寡人也乏了,有什么事回宫再说。”

耿姬知道今日已无法阻止骊姬姐妹回宫,只得带领众姬妾起身,恭请晋候回宫。卫姬猛然一抬头,见骊嫱对着自己面露讥诮之色,卫姬正因刚才骊嫱的一番巧言佞词而忿懑不平,此刻不禁恶上心来,指着骊嫱怒骂道:“你这个妖女,欺上媚下,凭着一张利嘴在此惑乱众人,你,你与那妲已,妹喜又有何异?”

骊嫱掩面泣道:“妾身知道卫姐姐对我有颇多怨言,但请众位姐姐先让主公回宫歇息,主公大病初愈,身体尚未恢复,外面站得久了,恐痰症再起。回到宫中后,我们姐妹是杀是剐,随夫人和众位姐姐处置。”

晋候沉下脸道:“卫姬身为樊雍宫首位,庙堂之前,出言无状,仪态尽失,实在有失夫人之德,即日起,由次夫人降为世妇,迁至太庙旁的静心堂住着,一月内不得擅自外出。”

言罢便率着骊姬姐妹由路门进宫去了。众姬妾见晋候发怒,竟无一人敢为卫姬求情,只得起身恭送而已。

第六十二章 以牙还牙

姐妹俩回宫后,骊姞不愿与曾姬同住玉蟾宫,便搬来章含宫和骊嫱一起住。宫门口发生的一幕,早已传遍了后宫,章含宫的世妇女御们得了消息,率领宫人奴仆在宫门口迎接姐妹俩,此情此景与当初姐妹俩受冷落时大相径庭,姬妾们满面堆笑,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姐妹俩进了殿,侍候着在上首坐了。

一世妇道:“我们得知娘娘今日回宫,所以特意备了酒宴,一来为两位娘娘洗尘接风,庆贺娘娘回宫,二来也为着以往的种种不敬,向娘娘陪罪,还请娘娘大人大量,不要计较才好。”

庖厨摆上酒馔来,放于姐妹俩的案前,美酒佳肴,骊嫱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用眼扫视着众女,冷冷道:“你们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回来呢,还是压根儿就没想到我能回来?”

众女一齐跪倒,道:“娘娘让我等不胜惶恐,娘娘不在的这段日子,我们无一日不翘首以盼,盼望娘娘能平安归来。”

那世妇道:“娘娘不知道,娘娘不在宫里,连个为我们作主的也没有,我们这些人,说得好听还有名份在身上,实则没少受内务司的气,连着别宫的姬妾,仗着我们没主子,都不拿我们放在眼里,如今娘娘回来了,我们可不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吗?”

众女纷纷称是。

骊嫱问那世妇:“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名叫简子。”

骊嫱拿起筷箸,夹起面前的一块兔肉,缓缓道:“美酒佳肴,若觉不适口还可再吐出来,不比嘴里说出去的话,吐出来容易,只需舌尖上打个滚儿,可想收回却没那么容易了。”

众女闻言都不敢说话,简子道:“妾身等虽在宫中多年,但都是无甚识见的,过去在言语上多有冒犯娘娘之处,还请骊娘娘不要怪罪才好。”

骊嫱啐了一口,道:“你既是宫中的老人,为何还讲出这么没脸面的话来,一句不要怪罪就想把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你们个个红口白牙,编派我的话黑字朱批,字字落在竹简上,满满一大筐的认罪书现在还在惠安宫放着呢!你们打量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这个茬了?”

众女吓得连连磕头道:“娘娘明鉴,那些竹简上的话都是永巷令逼我们说的。娘娘知道,永巷令心狠手辣,谁的供词不合她的意,她就棍棒伺候,章含宫的许多宫人都是这样被她屈打致死的。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

“你们都是晋候亲封的宫妃,永巷令有这么大的胆子对你们用刑吗?”

众女一时都不敢说话,简子壮了壮胆道:“娘娘说得对,永巷令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可她背后有耿姬给她撑腰啊。”

众女纷纷点头附和。

“如此说来,你们的供词都是耿姬指使你们说的?”

“正是,我等虽不愿就范,但耿姬指使永巷令一再威逼,当时又没有骊娘娘给我们做主,只得写下这些违心之词,其实骊娘娘的好处我们一日都不敢忘记。”

简子语声哽咽,众女也垂泪不止。

骊嫱拍案而起,怒道:“真是一派胡言,你们说是耿姬指使你们写的,她怎么会知道发生在章含宫的细枝末节的事情,整整一大箱竹简,两个内侍抬着放在主公面前,难道都是她自己编撰出来的?”

简子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娘娘息怒,依我说,章含宫里头肯定有内鬼。”

“哦,内鬼是谁啊?”

“娘娘想,章含宫的旧宫人死的死,散的散,唯有娘娘跟前的内竖且,不仅保得性命,还被指派到惠安宫做了个执事内侍。还有女姚,她原来只是个掌仪,自娘娘出事离宫后,耿夫人就让她摄理章含宫的事务,娘娘不在的这段日子,一切都是她说了算。娘娘今日回宫,她又称病不出,其原因也可想而知了!”

“这么说,此事是他俩所为,和你们无关了?”

“娘娘明鉴,我们确实是受逼迫才写的。”

“不管你们是被逼的,还是自愿的,反正字字分明、条条罪状都在惠安宫摆着呢!什么时候耿姬把它们摆到晋候面前,即使晋候信任我俩,不做理会,也难免在后宫又掀起一番风波,你们说该如何是好啊!”

众女交头接耳一番,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是由简子上前道:“骊娘娘对我们情深义重,我们怎可做出辜负娘娘的事。耿姬当初做下如此不齿之事,我等不如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我等愿意再写一份申辩书,将耿姬指使永巷令刑迅逼供,屈打宫人致死,以及怎么逼迫我们写下认罪书的事写出来,以证实骊娘娘的清白。”

“你们能知错就改,以前的事我就既往不咎。简子,我现在就下令废了女姚的掌仪之职,提拔你为章含宫的修容,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吧,申辩书写好了交给我过目,写得越快越好。”

简子恭敬地上前领命,骊嫱此时才把面前的酒喝了,众女又纷纷上前敬酒,骊嫱问了些宫中的近况,便也散了。

姐妹俩既已回宫,耿姬少不得做些场面功夫,让人将章含宫重新布置了一番,又因章含宫的旧宫人逃的逃,死的死,耿姬重新调拨了一些宫人到章含宫,供姐妹俩使唤。耿姬让蛾儿去章含宫打理一切,骊嫱也不多话,只在一旁冷眼观看,任由他们去料理。

再说内竖且当初自骊嫱被关禁闭后,便跑到惠安宫去,在耿姬手下做了个执事内侍,如今见姐妹俩风光回宫,耿姬拦驾阻挡姐妹俩回宫不成,反被晋候训斥一番,还将卫姬贬去了静心堂,耿姬等人已是棋输一招,而骊姬姐妹大有东山再起之势,内竖且见此情景,当晚就偷偷来章含宫面见骊嫱,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请求骊嫱将自己收回章含宫。

不想骊嫱见了内竖且到并未动怒,叹息一声道:“罢了,攀高踩低的事我见得多了,你来得正是时候,以往的事我也不想追究了,你起来吧。”

内竖且如获大赦,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奉承道:“娘娘这次能重返后宫,必定前途大好,只怕比当日更要荣宠百倍。”

“你没看见我回宫那日,耿姬让人搬出来的认罪书吗?整整三大捆竹简,至今还放在惠安宫内,想起来就让我寝食难安,你还跟我说什么前途无限,我只求先把眼前的坎过了罢。”

骊嫱拿眼瞧着内竖且,“我听说你在惠安宫过得顺风顺水,十分得耿夫人的宠信,可是当真?”

内竖且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娘娘可是冤枉奴才了,奴才被逼无奈才投到惠安宫去的,留着这条贱命不过是一心想等娘娘回来,千盼万盼,娘娘可是回来了,奴才不是立马就过来了吗。”

“说得到是好听,别是白糖嘴巴刀子心,口蜜腹剑才好,如今在我面前说尽好话,当初指不定你怎么在耿夫人面前编派我呢?”

内竖且跪下连连磕头,“奴才要真有那个心,哪里还敢来见娘娘。”

“究竟安的什么心,可不是光靠嘴上说,我如今人是回来了,可一想起那箱认罪书就夜夜睡不安稳,你说该如何是好啊。”

“这个……娘娘,奴才到是有个主意。”

“说来听听。”

内竖且走上几步,附在骊嫱耳边一通耳语,骊嫱冷若寒霜的脸上这才泛出一丝笑意,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办好了,我不仅收你回章含宫,还要大大奖赏你。”

内竖且答应着退下,回惠安宫去办事不提。

章含宫内,自骊嫱命简修容写申辩书以后,简修容到也不含糊,和众姬妾连夜赶制,两日后便将申辩书赶制了出来,不多不少,也是三大捆竹简,堆放在骊嫱的案几上。骊嫱让简修容拿出一卷来,念给她听,果真条条见状,字字分明,任骊嫱不通文墨,也觉得有理有据,十分让人信服。

骊嫱不免夸奖一番,简修容下去后,骊嫱将骊姞唤来,将竹简拿给骊姞看。骊姞随手翻了一翻,道:“到也难为她了,除了这件事情,还平空杜撰出了那么多,约摸把永巷令平日做的那些事全写上去了吧?”

“永巷令是耿姬手下的,出了事自然耿姬担待着。”

骊嫱拿起一卷竹卷道:“你嫌多,我却犹嫌少,这么多竹片儿,到时只怕还不够烧的呢。”

骊姞一头雾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骊嫱附在骊姞耳边一通话,骊姞道:“这个法子到是好,难为你想得出来。”

“只要咱们姐妹两个联手,没有什么事办不成的,到时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第六十三章 棋输一招

自晋候回宫后,便以养病为主,朝政还是交由申生处理,闲了就来章含宫看望姐妹俩,却并不提处置耿姬一事,骊嫱也只对晋候殷勤相待,别的事一概不提。

此时的惠安宫内却是人心惶惶,耿姬坐立不安,几次打发蕙姬去向晋候请安,却均被拦在了外面,晋候称身体不适,不见任何姬妾,有事让人传话即可。

这日晋诡诸觉得精神转好,便回到外朝,在书房内批阅奏章,这些奏章多是以前由申生批阅的,晋候见竹简上黑字朱批,写得揆情度理,多是中恳之语,心里颇为欣慰。

此时东关五过来道:“主公,耿夫人说有要事求见主公,已经在书房外等候多时了。”

“让她进来。”

东关五领了耿姬进来,耿姬行了个揖首礼后,便跪地不起。

晋候道:“起来说话。”

“臣妾有事相奏,若引得主公不悦,还请主公见谅。”

“但说无妨。”

“主公那日回宫之时,臣妾拦住车驾,冒犯主公,是臣妾的不是,但臣妾身为后宫之首,宫中出了杀人违纪之事,臣妾不能坐视不管。臣妾知道骊姬是主公心头上的人,按理臣妾不该违逆主公的心意,可眼见她们日益无法无天,引得后宫大乱,臣妾若再置之不理,哪里还有宫规家法可言,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让列祖列宗蒙羞。”

“夫人言过其实了,又有什么事引得夫人如此大动肝火?”

“主公可还记得那一箱的认罪书,主公回宫那日,因主公身体不适,臣妾一直没有交给主公过目,遂将一箱认罪书放在我惠安宫的后院内,不想昨晚这份认罪书竟被人偷走了。”

“放在你宫里的东西,怎么会被人偷走呢?”

“认罪书放在我惠安宫,这是众人皆知的,我惠安宫并非是守卫森严之地,若存心要偷,也不是不可能。”

“你怀疑谁偷走了认罪书?”

“除了骊姬以外,还有谁会惧怕这份认罪书落到主公手中?”

“你是说骊姬偷走了竹简吗?可是世子曾经告诉寡人,那份认罪书是永巷令对章含宫宫人刑讯逼供得来的。”

“主公,臣妾敢对天发誓,认罪书上的内容都是宫人亲口所说,字字属实,并且他们都是画了押的,哪里可以仿造得来。再说永巷令在宫中兢尽职守数十载,对主公的忠心有目共睹,哪里敢做这等违逆纲常之事。何况……”

耿姬顿了顿,道:“世子一心偏袒骊姬姐妹,他说的话恐怕不足为信。”

“哦,世子为何要偏袒她们啊?”

耿姬从衣袖内掏出一个香囊,上前递给晋候。晋候见那香囊用料精致,针脚细密,正面绣着几朵蔷薇,反面写着“薇兮薇兮,其采湛湛;时不予矣,叹之深矣!”

晋候皱起眉头,听耿姬道:“这是臣妾当日在骊姬的枕箱内搜出来的,因此事关系重大,可能牵连到世子,所以臣妾考虑再三,今日才将此物交给主公。”

晋诡诸将诗反复念了几遍,依旧是一脸漠然之色,将香囊放入袖中,道:“一个香囊,即使是世子送给骊姬的,又能说明什么?寡人到是听说夫人趁寡人不在宫中时,做了很多杀人灭口的事,夫人又有何辩解啊?”

“这些都是莫须有的事,臣妾深受主公信任,身为后宫之首,无日无刻不恪守妇德,谨守宫规,别说杀人,就是伤人的念头平日都是不敢有的,更何况主公离宫后,臣妾忙于应付蜡祭事宜,宫中一应事务都交给了卫姬去办,说臣妾杀人,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此时梁五进来说蕙娘娘在外面求见。晋候命她进来,蕙姬一见晋候和耿姬,便跪地哭道:“主公,夫人,妾身刚刚得报,章含宫内烟雾缭绕,骊姬姐妹俩正在焚烧竹简,这必是惠安宫昨日失窃的认罪书无疑了。”

耿姬向晋候沉声道:“我惠安宫向来对她们姐妹俩一再忍让,她们却骄横无礼至此,使人偷走竹简不说,还公然烧毁,试图毁灭罪证,这是将国法和主公置于何地啊?”

东关五在一旁小声道:“主公,捉奸捉双,抓贼抓赃,咱们何不现在就过去一看究竟呢?”

“你不说寡人也是要去的,立刻备下轿辇,咱们去看看她们烧的究竟是什么。”

晋候一挥衣袖,带着耿姬和蕙姬,分坐三顶轿辇,赶往章含宫去。

到了门口,不待门人通报,晋候径直走了进去。就见大殿前的燎炉内,烟雾升腾,章含宫的姬妾们分站在骊姬姐妹两侧,底下立着一群宫人和奴仆,姐妹俩指挥着几个内侍,将地上一卷卷的竹简从绳索上拆下,一片一片投入燎炉中,只烧得炉内噼啪作响,火星四溅。

姐妹俩见晋候来了,忙率众上来行礼,晋候冷冷道:“将炉内还没有烧完的竹简全部拿出来。”

东关五和梁五指挥着几个内侍上前,一番手忙脚乱,将炉中残留的竹片取出,又擦拭干净了,连地上剩余的几捆竹简,一齐拿来交给晋候。晋候随手打开一卷来看,众人见他脸上阴晴不定,心中未免有些忐忑。晋候又翻看了几卷,道:“蕙姬,你来念几句听听。”

蕙姬巴不得晋候叫她,一边款款上前,一边得意地横了骊嫱几眼,接过竹简,念道:“耿夫人让我等站在殿外好好回想,一边让人把琼枝和另外几个婢女脱光衣服,跪在石阶上,让我等看着她们受鞭刑,若想起来了就写下来,少则数字,多则不限,写好了才能回宫去,如若不然……”

蕙姬至此再也念不下去,脸色熬白,又往下看了几行,将手中竹简掷于地上,指着骊嫱道:“我们都被这个妖女戏弄了。”

晋候怒斥:“放肆。”

蕙姬双膝跪地,失声痛哭起来,耿姬也跪下,哽咽道:“主公,臣妾用性命担保,蕙姬所念的绝非是从惠安宫偷走的认罪书,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诬蔑之词,其中必有隐情,还请主公明察。”

“难道还有几份认罪书吗,骊姬,你来说这份证词是哪里来的?”

骊嫱含着委屈道:“当年耿夫人和卫夫人查抄章含宫时,屈杀了不少的宫人,那是章含宫的世妇和女御们有目共睹的,众女事后回忆起当日的情景,将实情一一记录下来,写成了这份申辩书,请求我交给主公过目。我想着纵然我与惠安宫过去有些恩怨,能够重回宫中已是不易,何必再将旧事重提,若再牵扯下去,恐不利于后宫安定,让主公徒增烦恼,便将这份证词收了起来。不想昨日听门人报说,晚上有贼子闯入章含宫,臣妾想这些竹简若长期放着,被人看见终是不妥,不如把它们烧了,于是将章含宫的宫人们都叫来,当面把竹简烧毁,也好让她们知道,从此章含宫与惠安宫的恩怨不必再提。”

骊姞道:“你这是以已之心度他人之腹,可惜不是人人都有你这番君子气量的。耿夫人她们明摆着是问罪来了。”

耿姬怒喝道:“你们不用在此一唱一和地演戏了,我只问你,你敢让我查抄宫禁吗?”

骊姞抹泪道:“夫人不是已经查过一次了吗,何苦又来?”

骊嫱冷声道:“夫人要查就查吧,反正我这章含宫素来是被人糟践惯了的,想来就来,想抄就抄,想怎么杀人就怎么杀人,你们既然来了,就请便吧。”

耿姬向晋候道:“主公,那认罪书必定是骊姬指使人偷的,如果臣妾猜得不错,现在应还藏在宫中。”

晋候脸色铁青,“不必查抄了,今日的事寡人看得十分明白,分明是耿姬栽赃不成,如今落得个自受其辱,你还有何话说。”

“主公……”

“这么多年来,寡人一向对你信任有加,所以才将你从女御一步步擢升为夫人,不想你竟伪善至此,令寡人十分失望。从今日起,后宫交由芮姬掌管,你就不用再插手了。”

晋候说完拂袖而去,耿姬一口浓痰上来,差点没背过气去。蕙姬等人手忙脚乱地将耿姬救转过来,一行人振奋而来,又黯然离去。

第六十四章 长漪探宫

看着耿姬等人沮丧而去,姐妹俩心头大快,骊嫱当即让人拿上一壶酒来,和骊姞在寝宫坐着对饮。

骊嫱道:“耿姬和蕙姬今日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真真是爽快至极,她以为章含宫还是原来的章含宫,任她想来就来,就去想去?不让她扒一层皮再去,我岂不白当了这个章含宫的主位。”

骊姞道:“我现在想想还是有些后怕,那箱认罪书被内竖且偷来,就藏在寝宫里,若真要查抄起来,岂不是抓个现形。”

“我早就断定主公不会让她查抄章含宫,今日咱们一番天衣无缝的配合,加上至情动性的言辞,任是晋候他铁石心肠,也该被打动了,何况我估摸着,主公对咱们已经回心转意,根本就不想治咱们的罪。”

“姐姐说主公究竟存了什么心,回宫这么多日,也不说个子丑寅卯出来,判个谁是谁非,明知道女椒被杀是耿姬陷害我俩的欲加之罪,却只轻轻罚了个卫姬,褫夺了耿姬的理宫之权,章含宫这么多的宫人被冤杀,就全部一笔勾消了吗?”

骊嫱道:“我看他就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根本无意为咱们作主,不过碍着咱们的情面,给耿姬和卫姬一个不痛不痒的处罚罢了。”

“主公也真是冷面冷心之人,想起章含宫那么多屈死的旧宫人,我心里就火烧火燎的,一刻也呆不安稳。”

“既然无人替咱们作主,以后少不得咱们自己动手。”

正说着,门人报说长漪公主来了,骊嫱心中暗忖,自己离开宫中这些时日,必定有诸多关于自己和申生的蜚言浪语流传在外,不知公主又知道了多少内里,今日她来,正好可以打探一二。

长漪进来见了姐妹俩,相互问了安,叙了些别后的话,骊嫱道:“我姐妹俩此番在外,历经生死,以为就此性命不保,不想竟还有重返宫中的一日。只是如今的章含宫物是人非,这一砖一木依然照旧,人却已然变了样,让人看着徒增悲凉。”

长漪道:“妹妹的经历我已听说一二,实在令人可怜可叹,只是妹妹既能历经万难而幸存,必是有后福之人,若非如此,怎能苦尽甘来,重见君颜。我看妹妹从今往后只需安下心来,一意伺候君主,何愁挽不回君主的心,恢复往日的荣宠?”

骊姞道:“我俩回宫那日,耿姬拦住主公车驾,不让我俩进宫的事,公主也必定知晓,耿姬未能如愿以偿,反受了主公的责罚,怎么会肯就此善罢干休。这往后的腥风血雨,我想想都后怕。”

“君父虽有月余不在宫中,但是非曲直,心里清楚得很,只是未有确凿证据前也不好妄判,妹妹无需多虑,只要你们是清白的,君父自然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唉,往后主公若能明白我俩对他的一番情厚情谊,我俩也就知足了。毕竟重返后宫,这原是我俩想都不敢想的事。”

骊嫱拿眼瞟着长漪,“我俩离宫多时,想来宫中流言不少,那日耿姬在宫门口为了不让我俩进宫,将矛头直指申生,我俩受点委屈不打紧,可世子是贤明君子,遭此中伤实在让人愤懑难平,不知公主对此怎么看。”

长漪微微一笑,道,“申生身负家国重任,对国君忠贞不二,对父亲孝悌有信,数十年来一贯如此,君父岂会因耿姬一番没来由的话就对他起疑。不瞒骊妹妹,昨儿君父还到我来仪宫坐了坐,向我问询耿姬等人查抄章含宫一事。”

骊嫱心里一紧,“哦,晋候问了些什么?”

长漪避重就轻道,“说句实在话,耿夫人执掌后宫这些年,有些事做得确实过份了些,君父其实心里也是知道的。只是耿姬和卫姬等人,都是侍候君父几十年的老人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有些情分岂是君父想断就能断的?”

骊嫱心里冷笑,脸上却不露声色道:“我俩无意于任何人争宠,也不敢和耿夫人为难,不过想在宫中谋个平安,聊度一生罢了。”

长漪从袖中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案上,骊嫱见正是申生送给自己的蔷薇香囊,诧异道:“这个香囊怎么会在你这里?”

“这个香囊是耿姬查抄章含宫时在骊妹妹寝宫中搜出来的,耿姬将它交给了君父,昨儿君父问我可知道它的来历,我说,我自己做的东西还能不知道吗?当初我与骊妹妹,还有姒妹妹一见如故,彼此常赠些把玩之物。这个香囊是我送给骊妹妹的,因为知道骊妹妹喜爱蔷薇,所以绣了几朵白玉蔷薇上去,另题一首歪诗,聊谴娱情,给姒妹妹的那个绣的是菱花的图案,当时姒妹妹还说我偏心呢。君父听了也无甚话说。不知妹妹觉得我这个说法可恰当?”

骊嫱和骊姞起身,向长漪拜手道:“姐姐的恩情,我们姐妹俩没齿不忘。”

长漪扶起姐妹俩,“妹妹何故行此大礼,我与两位妹妹一见如故,此话哪里假了,当初见骊妹妹身受囹囫,被囚章含宫,我心里焉能好受,只是宫中由耿夫人把着,我却是插手不得,只能另待时机罢了,如今能为妹妹和我那弟弟说上几句话,岂有不应该的。”

姐妹俩都是也是无言可答,听长漪又道:“两位妹妹重回后宫,如获新生,实在可喜可贺,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如今章含宫缺人,我带了几个宫人过来,也许妹妹用着能趁手些。”

长漪让人把宫人带上来,正是往日在章含宫和玉蟾宫服侍的老宫人,十几个男女,为首的正是细柳、止水和内竖息。一众宫人纷纷上前请安叩拜,姐妹俩惊喜不已。

长漪笑道:“两位妹妹不在宫中,他们就留在我来仪宫,这两日听说妹妹们回来了,便都央求我放他们回来,今日我也算是物归其主了。”

骊嫱和骊姞忙称谢不已,送走长漪后,姐妹俩才向宫人们细问原委。

原来骊姬姐妹自被申生救出宫后,耿姬大发雷霆,要将章含宫和玉蟾宫的下人们全部治罪,除了一部分转投别宫外,永巷令将他们罗织了罪名,关押在监。长漪便借口要赶制腊祭时的衣裳,来仪宫缺人手,向耿姬开口要挑几个宫人过去。耿姬不好驳回,只得应允。

这十几个宫人,有宫婢,内竖,和寺人,大都是骊姬身边的旧人,如今见主子安然回来了,也是悲喜交加,啜泣不止。姐妹俩陪着唏嘘了一阵,又将各人重新分配了职事,依旧留在章含宫内。

骊姞留下内竖息,让他今后在自己身边使唤,骊嫱则拉着细柳的手,见她多日不见,竟脸色红润,人也丰盈不少,便道:“这些日子以来,你们是怎么过的?”

细柳道:“娘娘不知,公主对下人是极好的,奴婢虽是罪人,可公主从没把我们当成奴仆对待,一应饮食起居和来仪宫的宫人无异。大家都说若能伺候公主这样的主子,是当奴才的最大的福气。”

细柳此言一出,便后悔不迭,果不其然,骊嫱已饱含醋意问道:“即是如此,你怎么不央求公主把你留下,还要回来这晦气的章含宫。你难道不知我俩现在还是待罪之身,指不定哪天就落个魂归西天,你们岂不是也落不到好去?罢了,本宫这就让人把公主找回来,让她把你收了去,成全你的心意。”

说完骊嫱就叫过一个内侍,让他去把公主请过来。细柳“扑嗵”跪倒在地,大哭道:“奴婢知错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公主是好,可她再好也是别人的主子,奴婢心中的主子只有娘娘,娘娘若得活,奴婢也活着,娘娘若死了,奴婢也跟着死!”

骊姞见此也忙过来相劝,骊嫱这才罢休。如今见了细柳,骊嫱又想起琼枝和赤奴来,暗叹琼枝虽性子直了些,却是最忠心护主的,可惜还未跟自己享几天清闲,就惨遭毒手。那赤奴一身义胆忠心,却被永巷令活活折磨致死,想自己当初从骊戎带来那么多的随从,如今却只剩下眼前的几个人,大多都屈死在暴室之中,骊嫱暗下决心,这笔帐迟早是要向耿氏和卫氏等人讨回来的。

第六十五章 之子不归

这日,晴光滟潋,二月的初春,东风虽还冷冽,空气中已渗透进丝丝的暖意,晋候这两日身体也已大好,早上看了会世子送来的奏章,觉得有些乏了,便让东关五和梁五陪着,慢慢踱到章含宫来。门人禀告说两位娘娘一早徒步到珍禽苑去了,晋候颇感诧异,心中生出一丝疑窦,便也往珍禽苑来。

珍禽苑地处宫苑西北,偏隅一角,内养各国进贡来的珍稀鸟兽,因晋候更喜欢在野外策马驰骋,拉弓射箭,享受亲手射杀猎物的感觉,所以也不常来此,又病了这么多日子,算来有年余不曾踏足珍禽苑了。

晋候一路走来,觉得甚是安静,道旁芜草浸道,林木萧索,堆了满地的落叶也无人打扫,偶尔经过树林,惊起成群的鸦雀,聒叫着一齐向天空飞去。

东关五道:“此处离珍禽苑还有不少脚程,主公身体才好,不宜太过劳累,不如让轿辇抬着去。”

“寡人总是轿辇来轿辇去的,错过无数的大好风光,今日寡人想看看两位爱姬何以兴致如此之高,一早就赶去珍禽苑,咱们不用惊动任何人,慢慢走着就好。”

三人走了大半个时辰,到了珍禽苑门口,见内竖息正在兽园门口值守,晋候问:“你家娘娘呢?”

内竖息忙上前道:“姞娘娘正在园子里给鸟兽喂食,怕惊到它们,吩咐奴才不要进去。请主公稍候,奴才这就去向娘娘通报。”

“不用了,寡人自己进去瞧瞧。”

晋候让东关五和梁五也在外面候着,踩着地上疏离的小草,往园中走去,远远就看到骊姞站在饮水池边,形态袅娜,左臂环抱着一个陶罐,右臂半举,向前摊开手掌,一只毛色艳丽的鹦鹉蹲在骊姞肩膀上,伸长了脖颈正在啄食手掌上的食物。地上几只孔雀和锦鸡,拖着五彩的曳尾,围在骊姞身旁争相抢食。

晋候突然动了顽皮之心,放轻了脚步走上前,想出奇不意吓骊姞一跳,不想那只鹦鹉已感知了来人,突然转过身来,作声道:“之子不归,之子不归……”

晋候一愣,骊姞已转过头来,笑道:“主公怎么悄悄儿进来了,可仔细着点,妾身好不容易将它们都聚拢来,主公别把它们又吓跑了。”

果然不等晋候靠近,那些鸟禽已四散奔逃开去,没入了林中。

晋候见骊姞今日打扮与往日不同,头戴镶着珍珠的黑丝绒抹额,耳际的鬓发挑起几束,用彩色长绦扎了,垂散于身后,一身水桃红、镶着金丝缘边的窄袖袍子,外面衬着件对襟小坎肩,腋袖处饰着白色长绒狐毛,脚蹬狼皮筒靴,一身戎人的装束,较平日的汉服更显俏皮飒爽。

晋候道:“这就奇了,怎么这些鸟兽与你如此亲密,见了寡人却如同见了虎狼一般?”

骊姞道:“主公乃人中龙凤,本就不同于常人,大凡天命英主,头上三尺有神将护着,当然其势如虎,连鸟兽都避其锋芒了。”

晋候哈哈笑道:“不想姞儿也能说会道起来,可是跟嫱儿学的?”

骊姞嗔道,“主公只知道姐姐有万般好,难道不知道我本也是个极伶俐的人么?”

“是极,是极,你们姐妹俩寡人向来是一般地宠爱,何时分过高低出来?”

骊姞将怀中的陶罐递给晋候,让他学着自己的样子给鸟兽喂食。晋候抓起一把谷糠,远远地洒在水池边,几只孔雀大着胆子走过来,试探着啄食,见两人似无恶意,才大胆地吃起来。

晋候和骊姞站在边上,看那孔雀饱食过后,悠闲地踱步至水边,抖擞翅膀,引颈捉羽,好不惬意。

晋候道:“寡人素来爱打猎,狩猎多年,打下的大小猛兽不下数千只,却从未亲手投喂过一只鸟兽,今日与爱姬喂养孔雀,才发现这些畜牲活着也是有些趣味的。”

“岂止是有趣味,”骊姞指着不远处几只正啃食干草的糜鹿,“妾身不过照料了这些动物数日,它们便对我信任无间,从不避讳妾身,可见动物也是有性情的,你若对它们好,它们便百般信任于你,终生再无捐弃,哪里象人,真心相待却换不来以心比心,一腔热情反惹世俗厌弃。”

晋候听骊姞话中有话,不便作答,微微含笑而已。

骊姞打了声唿哨,刚才那只鹦鹉从林间飞来,停在骊姞的肩膀上。

骊姞伸手逗弄一番,鹦鹉开口道:“之子不归,之子不归……”

晋候笑问:“这却是何意?”

“主公不知,于它不过是无心之语,巧嘴学舌罢了,于妾身而言却是无数个难熬的夜晚。当初姐姐被禁闭在章含宫时,妾身独自住在这珍禽苑,晚间孤身一人时,无以为伴,只有它栖身在窗棂上,陪着妾身,夜夜听妾身唱小曲打发时光。妾身唱得多了,便被它学了去。”

骊姞轻轻唱道:“行彼济水,其水汤汤;如咽如诉,行道且长;之子不归,我心悲伤……”

骊姞唱的自然是自己独居珍禽苑时,心中的一番孤寂无依之感,以及对晋候的思念之情,晋候岂能听不出来。

晋候慨叹道:“寡人知道你们吃了不少的苦,往后寡人会加倍善待你们的。”

晋候话锋一转,又道:“你们姐妹俩向来形影不离,今日怎么独留了你一个在这里,嫱儿呢?”

“我们虽是姐妹,但各有偏好。妾身从小爱与动物为伴,姐姐却嫌它们太腌臢,喜欢往那热闹的去处,看人作歌舞之乐。听妾身说要到珍禽苑来,姐姐便独自留在后面的草堂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她这会子在干什么?”

骊姞携了晋候的手,出了兽园,往后面的草堂来。这草堂不过是几间简陋的木屋,晋候走近了,见那屋子以松木为架,茅茨为顶,门外一口水井,几口水缸,屋后种着几棵翠柏。骊嫱正站在屋外,也是一般的戎人装束,使唤着几个宫人打扫庭院,修理房屋。

骊嫱老远就看见晋候过来,笑道:“妾身正想着把这里修葺完了,就喊人来请主公,谁想主公已经不请自来,敢情主公是未卜先知么?”

“寡人去章含宫寻你们,门人说你们到珍禽苑来了,两位爱姬今日怎么有如此雅兴啊?”

“主公先进来看看再说。”姐妹们把晋候迎进草堂,骊嫱道:“主公看,这屋子经妾身一番打理后,可还住得?”

晋候见屋内四壁萧索,窗牖破败,若不是骊嫱已让人在地上铺了草席和坐垫,几无一处可安坐。

晋候皱眉道:“爱姬难道想住在这里?”

骊嫱温言道:“主公,我们姐妹俩认真商榷,觉得还是搬到这里住更为妥当。我俩是待罪之身,妾身身上还背负着杀人的罪名,当初耿姬夺去妾身的位份,命姞儿住在珍禽苑静修,那是在六宫内颁布了诏令,人人皆知的事情。耿姬是后宫之主,有权决定后妃的生杀予夺,我俩也不敢违抗,虽蒙主公的厚爱,重回章含宫,女椒一案却始终悬而未决,叫我俩如何服众,知道的说是我俩受了冤枉,不知道的还要私下埋怨主公纵容姬妾,有令不行,关乎主公的名声,叫我姐妹俩如何在章含宫住得安心。此处虽简陋些,但比姞儿住的那阵子已好上百倍。我俩一来得个清静,二来也不叫主公落人口舌,还请主公成全。”

第六十六章 赛亲大会

“寡人本已有愧于你们,如何一来,叫寡人于心何忍啊。”

骊姞道:“主公若有心,得闲了就过来坐坐。此虽处不及宫中应有尽有,但我俩必定为主公亲手备饮,铺床扫榻,不辜负主公对我俩的一片情意。”

晋候还在犹豫,骊嫱已叫人端进酒瓮来,将酒倒在筛内,细细地滤净了,再倒入碗中,然后倒进半碗刚刚烫热的羊奶,递给晋候道:“这里不比宫中,凡事简略些,主公若不嫌弃,就尝尝我们骊戎人常喝的羊奶酒,除了妾身,宫中可没第二人能调制此酒了。”

晋候在骊嫱手中饮了半杯,点点头,骊姞又让人把食器和熨炉端上来,那熨炉上面是一块四方的铁板,下面装着通红的炭火,是专门熨焙食物用的。庖人送上刚刚割下的小羊肉,切成薄薄的片儿,盛在碗内,又摆上各色酱醋。

骊嫱让细柳去厨房挑几样菜蔬过来,笑吟吟地对晋候道:“主公可别见笑,这些都是我们骊戎人爱吃的东西。平日在宫里头,我俩怕总有人搬些宫规礼仪来挟制,所以强咽口水在肚里头,不敢叫人去做。今日来了这里,妾身就放肆些,斗胆吃上一回,主公可先尝尝,若不合脾胃,妾身再让人换菜上来。”

这刚割下的羊肉,外面还包裹着筋膜和血衣,所以只需在铁板上略作翻炙,便可入口,口感绵柔嫩滑,汁水充盈,竟大合晋候的口味。

晋候连声大赞,“妙极,妙极。”几杯薄酒下去,晋候意兴大增,眼前的姐妹俩软语温香,在身边耳鬓厮磨,尤其是骊嫱,一改以前冷淡的姿态,一颦一笑间都透着妩媚,让晋候不禁欲火中烧。

晋候哈哈大笑道:“这草庐果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寡人多少次在宫中,对躺在锦褥绣塌上的美女提不起一点兴趣,今天却在这四壁蒙尘的草屋大动性情!”

晋候掷了手中的酒杯,一把将骊嫱拉入怀中道:“爱姬的伤可是无碍了?”

骊嫱故作嗔怪,推开晋候道:“主公太过勇猛,妾身的伤才刚好,可经不过主公的折腾。”

晋候又把骊姞拉到腿上,笑道:“姞儿如此瘦弱,寡人大不忍心啊!”

骊姞道:“主公可别听姐姐的,姐姐向来心计多,这可是她的欲擒故纵之计。”

骊嫱恨恨道:“小蹄子,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

晋候哈哈笑道:“姞儿言少,却甚是在理。寡人今日就想先从嫱儿尝起。”不待说完,晋候已将骊嫱揽入怀中,顺势解开腰带。

细柳见状忙将食器撤下,在屋角点起一盏油灯,然后拉起帐幔。这里晋候与骊嫱已是如胶似漆,密不可分。晋候本已大半年未临幸姐妹俩,今日久别重逢,如久旱后逢甘露,这一夜只令晋候分外畅快淋漓,难以描述。

第二日晋候回到宫中,令东关五和梁五送了绸缎珠玉过来赏赐姐妹俩,骊嫱拿了两锭金子作赏,东关五和梁五谢了赏,又絮叨了些奉承话才走。晋候因嫌珍禽苑距离自己的燕寝太远,便命人修建一条直通珍禽苑的车道,并在草堂附近修筑花圃,种植各种名贵花草,原来寂寥的珍禽苑登时热闹起来。

姐妹俩住在草堂,凡事虽简略些,却省了不少繁缛的礼节,到也乐得自在,只是日子长了骊嫱便觉乏味,她不似骊姞,尚可摆弄鸟禽,以做消谴,骊嫱天性喜爱热闹,如今又没了宫中琐事料理,心下便空落起来。闲时骊嫱也会想起申生,只觉百味杂陈,说不清是爱还是怨,几次想向东关五打听申生的消息,却因要避着嫌,不好开口,又想着去来仪宫坐坐,借机向长漪探听,走到半路却又折返回来,暗想申生既已抛弃了她们姐妹俩,何苦再惦念着他,何况如今自己正是韬光养晦之际,不可再生出事端来,便把一腔愁怨之情先压了下来。

这日骊嫱正倚着门,看宫奴在草堂旁种植花草,忽听远远传来一阵丝竹之声。骊嫱好奇,携了细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走了片刻,便见不远处有一幢四方的殿阁,东西面阔六间,殿后遍植青松,殿前是一片百丈宽的校场,此时正插着清一色的旌旗,众多威武的卫兵守在校场边上,里面则看不真切,那乐声就是从校场里传来的。

骊嫱不便进去,站在树下驻足聆听。骊嫱不知此曲何名,但听音律应是一首演奏于宴会时的雅乐,曲调舒缓却嫌呆板,只听钟磬箫埙竽五音合奏,反复迂回,其声悠悠扬扬,如那连绵的流水,低转深流,生生不止。

骊嫱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个人来,她对细柳道:“你去打听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人在里面?”

细柳去了片刻回来道:“刚才有个寺人出来,奴婢向他询问,他说此处是四方馆,晋候宴请外来使臣和宾客之处。因郑、卫、秦三国使臣都来向长公主求亲,所以晋候今日在此召见使臣,听说还要让三国举行比试,以择良婿。”

“秦国使臣也来了?”骊嫱想起自己在原邑客栈时遭歹人劫持时,几个秦人出手相救一事,不禁哑然失笑,那几个意气风发的草莽青年,竟真的是来向长公主求亲的。

骊嫱站在树下听了半日,待那乐音散了才慢慢地走回草堂。

此时的四方馆内,宾客云集,人声鼎沸,在场的不仅有郑、卫、秦三国使臣,还有晋国的卿士大夫,除长漪公主,世子外,晋候还带了重耳和夷吾等几位公子一同来观看比赛。

原来自三国使臣来到晋国,向晋候提出求娶长公主一事后,晋候便有心要从中选取一位,以了却这件积压多年的心事。只是晋候知道长漪性格倔强,万一不合意又要闹着不嫁,甚至以死相胁,便先到来仪宫,探询一下长漪的意思。不想长漪一改以往的决绝,口气竟缓和下来,说只要依着她立的规矩,在使臣中挑选出中意的人才,便同意嫁到该国去。

晋候道:“依你立的规矩?贵冑亲候之家,从来都是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女娶妻。你身为堂堂晋国长女,怎可如此胡来?”

长漪道:“女儿自小研习六艺,饱读诗书,只为能嫁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君。如今女儿眼看韶华将去,再拖下去恐惹国人耻笑,实在非孝顺儿女所为,因此女儿愿在三国使臣中挑出一家,作为夫婿之国。主父放心,咱们晋国是周族宗亲,武王后裔,女儿选试人才自然会以礼择人,以德服众。女儿有个主意,此次三国都派出了国中的能人异士作为使臣来我晋国,咱们不妨举行一个赛亲大会,让他们各自拿出真本事来比试,一来咱们可看看郑、卫、秦三国当下的实力,二来也可借机显露咱们晋国的威仪。主父看可好?”

“这个赛亲大会怎么个比法?”

“当初周公定下礼乐射御书数为贵族子弟必学六艺,六艺大致又可分为文艺和武艺,其中以骑射为武艺之首,《诗》《礼》为文艺必学。咱们不妨以此为题限,设下一场武试,一场文试,两场都胜出的国家,即择为夫婿国。君父觉得如何?”

三国之中,晋候其实颇为中意郑国,一来郑国乃诸候大国,国力强盛,郑国国君如今又兼任周朝重要卿士,与周王关系非同一般。二来郑国地处中原要地,是通往南北国家的必经之路,若能与郑国交好,往后必然要方便得多。对于卫国,一来晋候正因卫姬之事耿耿于怀,二来听闻卫候沉湎养鹤,荒怠国政,便不甚中意,秦国地处偏远,荒蛮落后,不过一伯爵封国,晋诡诸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关于郑、卫两国使臣在馆驿内大打出手,晋候是知道的,但他并不以为意,只是暗忖郑国文武全才之人颇多,此次求亲送来的马就是赫赫有名的宝马——踏雪欺霜马,此马全身乌黑,只有四蹄是白的,迅捷如风,矫健无比,只是性子暴烈,非一般人可以驾驭。有此宝马,郑国在骑射上胜出应是无碍,至于文试,晋候自忖,到时只需自己点拨一二,也不愁郑使答不上来。

想到此处,晋候便答应了长漪的请求,择日举行赛亲大会,先进行武试,于是有了此刻四方馆内的一幕。

第六十七章 旗开得胜

此时的校场内早已布置完毕,四周划出了三条可供赛马的跑道,赛道中央放着三只铜壶,壶中各插一支羽箭,赛道的一头挑着一面十来丈高的旌旗,旗顶上用丝线垂挂着一只木瓜,一阵风起,旌旗招展扬抑,木瓜更是被吹得晃动不止。

晋候率群公子坐在赛道终点处的观赏台上,郑、卫、秦三国使臣和朝臣们坐于侧席,众乐工演奏完一通礼乐后,担任此次比赛的司仪——荀息走至校场中央,高声道:“郑、卫、秦三国同时派出使臣,向我长公主求亲,我晋国实在是荣幸之至。只是三国都是威震一方的赫赫诸候,三位君主都是贤明的有为君子,孰优孰劣实在难以臻选,因此我国长公主才定下此赛亲大会,有谁若能在武试和文试中全部胜出,公主便以一百车嫁妆,嫁到该国,此言一出,绝不反悔。”

听闻此言,席上的使臣们顿时议论纷纷,百车的嫁妆,即使是周王嫁女,也从来没有如此大的阵势。郑国使臣中立马有人大声道:“闲话少叙,快说这武试的规则是什么?”

荀息道:“诸国这次求亲都带了良驹前来,这第一场比试便是骑射。请诸国使臣选派一人参加比试,沿赛道跑完一圈,途中需捡起位于赛道中央的箭枝,然后跑到旌旗处,将悬挂于旗上的木瓜射下,再将木瓜安然无恙地带回到终点。木瓜只有一个,请诸位选将时千万慎重。”

显而易见,这一场武试比的不仅是马匹的速度,还有骑手的骑术和射箭的本领,三者缺一不可,但精于骑术者不一定精于箭术,而精通箭术者却不一定驾驭得了千里马,所以三者之间权衡轻重至关重要。

三国使臣商议了良久,郑国和卫国决定派出使团中最好的射手,秦国这边公子絷和玄衣青年讨论后,决定派出一名擅长射箭,但尤其精通骑术的秦人。

这三名使臣牵着马儿出现在赛道上时,场内众人一片赞叹之声。很多人只听说过郑国的千里马,却从没真正见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傲雪欺霜马通体乌黑油亮,无一根杂毛,四蹄却是雪白。再看体形,龙颅突目,脊阔腹平,的确是万里挑一的好马。

卫国的马也是一匹天下闻名的宝马,名为玉花骢,浑身青白相间的毛发,鬃毛猎猎,长尾飘飘,十分高大威武。只有秦国人的马,不仅体形瘦弱,似乎还无精打采,全不似另两匹马,一个劲地喷鼻弄蹄,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荀息手握金铃,三位使臣各自上马,待铃声响起,三匹马儿似离弦的箭一般,瞬间冲出十丈开外。郑国的马无愧为千里马,昂首跑在第一个,将另两匹马远远甩在身后,卫国次之,秦国最后。

眼见已跑过赛道的大半圈,前面就是取箭处,郑将开始勒马减速,谁知那马一心与别的名马竞速比赛,正浑身热血沸腾,跑得正欢,却遭主人下令减速,因此十分地不情愿,长嘶一声,依旧不管不顾地往前跑。郑使又急又怒,抓住鬃毛往后拉扯,马儿吃痛,蹄下虽慢下来,步子却踉踉跄跄,差点把郑使摔下马来。

郑使用劲全力才在马背上稳住,猛拉缰绳,马儿勉强停下步子,郑使这才得以俯身去捡那铜壶中的箭。这一耽搁,卫使的玉花骢已赶了上来,那玉花骢速度虽赶不上千里马,性子却较为温和,在卫使的提纵下,从几十丈外就开始放缓速度,卫使一个灵猴倒栽,弯下身来,正欲去拾箭时,就听全场突然呼声雷动,秦使已骑着那匹状似羸弱的马从身旁一跃而过,瞬间就跑到郑、卫两使的前面去了。

原来郑、卫两将的马开始减速时,秦将却依旧放马疾驰,快接近铜壶时,秦将轻抚马背,突然左手发力捉住鞍鞒,身体迅速从马背上翻下,倒扣在马匹身侧,快到地面时,左脚点地,右脚向那铜壶踢扫过去,然后借一蹬之力重新跳上马,出右手接住壶中落下的箭。这一跳、一点、一踢、一接、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绝无拖滞,马儿也依旧四蹄如风,丝毫不惊,所以才赢得全场众人的大声喝彩。

郑、卫两使捡起箭来,忙策马追赶,此时秦使已至旌旗不到二十来丈,秦使取下身后的弓,搭上箭,瞄准木瓜,身下的马匹获知主人的心意,开始缓下步子,稳住身形。

郑使见此心中大急,忙取下弓,将弦拉满,不等秦使先放箭,便抢先一箭射了出去。在场众人看着那支白羽箭堪堪地擦着丝线而过,木瓜随之晃动了几下。

秦使此时距离旌旗已不过五、六丈,一箭射去,手眼俱到,木瓜自上而下直直掉落,不待木瓜落到地上,秦使已策马驰到旗杆下,拉过前襟,就势将木瓜接入怀中,放入腰间的竹篓。秦使一夹马腹,马匹绕过旌旗,展开四蹄,精神抖擞地往终点飞奔而来,似乎已知道自己胜券在握。

场上众人纷纷大声叫好,那郑使本是国中数一数二的神箭手,因刚才错失一箭,此刻痛心疾首,再无斗志,驱马怏怏而返,唯有卫使还紧随秦使身后。秦使眼看快到终点,观赏台上晋候正襟危坐,众公子和公主屏息凝神,忽听场中有人发出惊呼,坐于晋候身侧的长漪突然起身而立,右手直指向前方。

秦使心中暗道不妙,果真背后传来一阵疾风,身后的卫使已一箭朝秦使后背射来。这一箭射得十分阴狠,正对着秦使的腰胯部,秦使若要向前俯身闪避,来箭就正中腰间背篓里的木瓜,若要保全木瓜,马背之上却又无处可躲。

千钧一发之际,秦使左脚踩住马镫,右脚用力在足镫上一击,整个人飞跳起来,然后一手捉鞍,一手把住马鬃,蜷腿屈身在马身的一侧,那支箭也刚好挨着秦将的臂膀,自马背上擦身而过,一直越过前方观赏台,飞过众人的头顶,落到校场外面去了。

秦使在终点处下马,将木瓜恭敬地放在晋候前面的长案上,东关五上前将木瓜盛在盘内,交给晋候过目。晋候沉着脸,并不瞥那瓜,只向侧席的卫国使臣道:“贵国的箭射得太远些了吧,若再低上数寸,可以射到寡人的头上来了。”

卫国使臣为首的是一个名叫卫鞅子的人,闻言忙起身,惶恐道:“此人乃我国新任的一名小将,初来晋国,不识礼数,小臣定当带回去好好管教,还请晋候不要怪罪。”

“那你们就先回去学好礼数再来吧,寡人看下面的文试你们也不用再比了。”

卫鞅子忙再次躬身道:“请晋候看在卫、晋两国世代友邦,同为周室宗亲的份上,不计前嫌,再给我国一次机会吧!”

晋候沉着脸,起身离席而去。卫鞅子并不知晋候其实是因郑国落败而不悦,只不过借此事发挥而已,连喊数声见晋候不顾而去,心中懊丧,连连跌足叹气。场上荀息大声宣布此次武试以秦国胜出,看席上又是一片沸议之声。

三国使臣散了后,第二日本应举行文试,晋候却将此事一连搁置了好几日,三国使臣均不知何意,私下猜度之余,暗中四处活动。卫鞅子又往晋宫送了许多礼物,才被通知可以参加文试。

最为焦急的还是长漪。长漪知道晋候即使将诸候国全部筛选一遍,也不会挑到秦国头上,所以才想出这么一个赛亲大会,可如今秦国才赢了一场,晋候已显然不悦,再拖下去恐怕要生变故,左思右想,将申生叫进宫来,让他到晋候面前代为斡旋。

申生已知长漪冒充自己,将骊姬姐妹送交给晋候一事,开始十分不悦,经长漪和猛足一番规劝,竟也无话可答,一边是自己的至亲,为了自己的安危前途费尽心机,一边是与自己私情难断的骊姬姐妹,明知是不伦之恋却难以割舍,正左右为难之际,长漪替自己做出了决断,申生暗叹,或许是冥冥天意吧,也许重回晋候身边,对姐妹俩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申生想到此处也就释然不少,只是每每想到和姐妹俩的私情,对晋候又充满了愧疚,自忖今生罪孽深重,恐怕只有以死明志了,因此申生在晋候面前格外恭敬,每日勤勉理政,不敢懈怠。

此次长漪为了三国使臣求亲一事,来向申生求助,申生一来拗不过长漪的脾气,二来想着秦人曾经救助过姐妹俩,自己本欠着秦人一个情,便应允下来。

第六十八章 寸步不让

申生找到晋候,恭敬道:“郑、卫、秦三国使臣这两日天天打发人来问,关于文试的日期,儿臣不知如何答复才好,还请君父示下?”

“寡人也正为此事发愁。堂堂郑国,竟然输给一个荒蛮之地来的秦国,可惜寡人已经有言在先,答应了长漪两场皆胜者为婿,如今秦国已胜一场,文试时郑国若再落败,该如何是好?”

“君父是想让郑国胜出?”

“难道你想让自己的姐姐嫁到千里之外的荒蛮之地去吗?”

“长公主是儿臣的胞姐,儿臣自然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只是长姐的脾气君父也知道,若不顺她的意,只怕又像前番那样寻死觅活,宁可终老一生也不嫁人,儿臣看不如先照她的意思办,由她来主持这场文试,儿臣设法打听出她的题令,再暗中将题透露给郑使,只要郑国赢了这场比赛,便可与秦国打成平手,到时不得不举行第三场加试,这加试如何赛法便可由君父说了算。”

晋候点头,“这事就由你去安排吧。这丫头鬼主意多得很,不知道又会出什么稀奇古怪的题目,你务必要打探清楚了。”

申生退下后,按照长漪的吩咐自去安排。晋候将文试的地点定在外朝的广阳宫,这一日广阳宫内宾客挤挤,晋国的卿士大夫都争相来一睹这难得的盛会,三国使臣更是不敢懈怠,皆是盛装出席,以期望能得公主的另眼相待。

相形之下,秦国使臣便显寒酸不少。郑国使臣首领名为泄屺,见下首坐的公子絷等一众秦人衣缘不修,装饰平朴,便有心嘲弄一番。

泄屺故意向公子絷和玄衣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叹道:“可惜啊,可惜!”

玄衣青年不解道:“不知这位兄台可惜什么?”

“我看两位佩的剑都是不俗之物,剑鞘上却一无所饰,实在是可惜了这两把宝物。”

郑使解下自己腰中的佩剑,放于两人面前,这是一把罕见的玉具剑,剑首和剑革饰着凹凸有致的兽面纹玉石,剑鞘也打造得精美绝伦,全身贴以金箔,鞘口处还嵌着一枚拇指大小的青玉。

泄屺道:“我国国君辅政多年,与周王关系非同一般,论理周王还需叫郑候一声叔父,郑候掌管着洛邑的府库,天下的宝藏珍玩应有尽有。贵使若此刻愿意退出比试,我即刻将此行所带的珠宝玉器分一半给贵使,嘿嘿,相信有些东西你们秦国人别说看见,就连听都没听说过。这把剑可是闻名的玉具剑,唯有候、伯爵位以上的国君才可佩戴,我现在就可将它作为见面礼送给两位,表示我的诚意。”

公子絷拿起郑使的剑,仔细端详后,啧啧称赞,接着又连连叹气,最后摇摇头,将剑交还给泄屺。

泄屺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公子絷故意欲言又止,想了想,最后还是开口道:“我本来不想说,可使臣既然问了,我也不得不说了。大凡兵器都是刑杀不祥之物,凶气浮于外,所以需用剑鞘镇住,玉器乃天地钟毓之灵,温润慎密,美质天成,为有德君子所佩戴,兄台将美玉饰剑,正是刚柔相斥,五行相背,势如水火般难以相容,这好比给犬豕穿上绫罗绸缎,不仅毫无美感可言,还会招来灾祸,依小弟看,这把剑不出三日,便要遭横断之灾。”

泄屺听公子絷话中有指桑骂槐之意,怒道:“我好心给你们指条明路,你们却不识抬举,还编出如此一番悖乱之论,真是一群无知小人。实话告诉你们,今日的比试我们郑国早已胸有成竹,势在必得,你们秦人还是趁早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此刻晋候已与众人端坐在主席上,今日除了诸多公子、公主外,六宫的主位娘娘们也凑来看热闹,大家依次挨着晋候入坐,因骊姬姐妹尚在珍禽苑清修,芮姬现在摄理六宫,所以坐在晋候左侧,耿姬和蕙姬坐在晋候右侧,接下来是薄姬和玉蟾宫的新任主位——曾姬。

优师领着众乐工奏完三遍礼乐后,荀息起身向三国使臣道:“诸位都来自诸候大国、礼教之邦,自先贤周公颁布周礼以来,各国无不遵礼守教,恪尽职守,除了骑射外,研习经书更是我辈士族必学的六艺之一。今日的文试便以射覆为题,以《周易》六十四卦中的一卦为题限,由公主亲自下覆,使臣猜出封象后需以《诗经》中的一句对题吟唱,最后当众开柜起覆,如诗物相符便为此次比试的胜出者。”

言毕荀息上前请示晋候,晋候点点头。只听又是一番钟鼓鸣奏,殿后的帘幕掀开,长漪欣然而出,婷婷袅袅地走到阶下。

那日武试时,三国使臣因与观赏台相隔甚远,看不真切,所以直到此时才看清楚公主的模样。只见长漪今日身穿蜜藕色的满地卷云纹深衣,宽缘深袖,曲裾飘飘,领缘绕襟而下,斜斜地拖迤在身后。腰系长缨,上坠环琅玉饰,正是一步三摇冠,细腰意翩跹。再看容貌,虽不如那月中嫦娥,也是明眸皓齿,丽质出众,三国使臣不禁一片赞叹之声。

公子絷和玄衣青年却是愣在那里,此女不正是那晚在馆驿中见到的“世子申生”吗?虽然换了女装,但那容貌和神态却是如出一辙。公子絷和玄衣青年都是心思机灵之人,互相对视一眼,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那晚“世子”不辞而别后,两人便在馆驿中候着,待秦国车队赶上后,一起往晋国来。到了晋国,公子絷等几次上世子府拜访,世子却均找借口推脱不见,只让赞带了礼物去行馆回拜,以谢秦人在原邑客栈中的仗义相救,关于骊姬姐妹一事却只字未提,公子絷等人也不便过问,及至在街市上风闻关于申生和骊姬的一些传言,才揣测世子恐怕是不愿再提及与骊姬的这段事由。玄衣青年叮嘱秦人万不可向外人提起在原邑见到姐妹俩一事,以免惹出事非来。

晋候回到绛城后,召见秦人,公子絷献上礼物,说明了秦君正值壮年,想与晋国建立邦交,结为姻亲的想法,晋候却态度冷淡,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将公子絷打发走了。秦人只得先在馆驿内住下,静候消息,后来听闻公主要举行赛亲大会来选择出嫁之国,秦人个个喜不自禁。

秦国僻居西戎,原是周王的养马官,因先祖秦非子养马有功,才被封了国,后来到了周平王时期,秦襄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秦国才被封了诸候,爵位伯爵,被许以歧山以西之地。歧山以西地缘广大,耕土肥沃,但常年受戎狄侵扰,以周朝当时的实力已难以制约,因此周平王东迁后,才将此地赐给了秦襄公。

周平王承诺,若秦人能赶走戎人,此地便尽归秦国。数百年间,秦国数十代国君前赴后继,开拓疆土,与戎人艰苦作战,才从戎人手中打下了关中平原的大部分地区,因此秦人不仅深谙养马之道,马背上的技艺更是出神入化。

秦国的马虽不似别国的马威武雄壮,却在与西戎多年的征战中锻炼出沉稳、坚毅的品性。这匹名为骝黄的宝马,不仅载着主人踏过高山险滩,走过刀枪箭雨,更有着只身闯过狼群的胆气,怎是那些终日养尊处优的千里马可以匹敌?

何况秦人都善于骑马射箭,在长年的作战中,练就一身马背上的功夫,因此对于此次武试,秦人甚有把握。果不其然,秦人在武试上卓然胜出。只是接下来的文试,秦人心中却是没底,此刻公子絷和玄衣青年见了公主,才知就是当日扮作世子的人,公子絷心中暗喜,尤其是那玄衣青年,心中不禁狂跳起来。

第六十九章 好事多磨

长漪命人搬出一口高约三尺,长宽约四尺见方的木柜来,上面覆盖着一块绸缎,长漪从袖中取出一卷帛画,向众人道:“本公主所覆的东西,答案就在这张画上,三国使臣若猜出来了,可用《诗》中的一句来唱出,谁对谁错,最后开柜相验,一看便之。”

长漪将画交给内侍,内侍缓缓将画展开,三国使臣瞪大了眼,仔细看那帛上的画,只见上面画的是一座山,山上有寥寥几棵树木,天地晦暗,似有风沙袭卷之势,山下有一童子,正顶风而行。

三国使臣端详良久,然后私下窃窃低语,讨论一番。玄衣青年正冥思苦想,见长漪朝自己微微一笑,心里一震,心中如电光火石一闪,随即明白过来,略一沉吟,便要起身作答,郑使泄屺已抢先一步站起,向长漪道:“外臣不才,已猜出此图包含的卦象,外臣作歌一曲,请公主聆听。”

泄屺清清噪音,唱道:“其羽诜诜,振振于飞;其羽薨薨,绳绳不绝;其羽揖揖,宜尔子孙……”

一曲未毕,众人早已沸议一片,晋臣中不乏有才之士,重耳、士蒍等人早听出郑使唱的是‘螽斯’,这是一种类似蝈蝈的昆虫,不禁微微皱眉。郑国使从却欢呼一片,只待公主点头,便可得胜而归。

不料公主只是淡淡道:“郑使所射的本公主明白了,可有人有别的答案吗?”

玄衣青年起身行礼道:“外臣心中另有答案,也不知对与不对,还请长公主指教。”

“请贵使唱来!”

玄衣青年朗声唱道:“肃其羽兮,念子与征;劬劳与野,爰及矜人。集于中洋兮,念子于垣,虽则劬劳,其究安宅。哀其鸣兮,百堵皆作,谁此哲人,谓我劬劳……”

席上诸人皆不识此人,只见此秦人服饰虽不华丽,却拍手而歌,顿足而舞,举手投足,从容自若。歌毕,向众人一一作揖而返。

晋候向身边的世子道:“此人叫什么名字?”

世子一时语塞,坐在后面的重耳闻言凑前道:“此人是公子絷的长随。上次赛马时,儿臣曾与他攀谈过,的确见识不凡,谈吐非俗,非一般长随可比。他刚才唱的那首歌射的是‘鸿雁’,长公主出题精怪得很,也真是难为他了。”

此时的长漪,双颊泛红,转向卫国使臣道:“不知贵国可还有别的高见?”

卫鞅子看向卫国使从,见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不禁长叹一声:“难道我卫国真的无人了吗?”

长漪向荀息道:“请司仪开柜验覆吧。”

荀息掀开绸布,打开柜门,众人皆延颈而望,见荀息从里面捧出一只缚着双足的鸿雁来。长漪上前接过鸿雁,抱至殿外,解了它的束缚,任其飞去,口中道:“你已失偶多时,快快归去,莫再迷了归途。”

鸿雁在馆外徘徊数圈,终于振翅高飞而去。

长漪回到席上,郑国使臣已吵成了一团。泄屺道:“我等才疏学浅,还要请公主解释画上的深意?”

长漪道:“我这画上画的正合《周易》第五十三卦,风山‘渐’卦之象。渐卦,巽上艮下,巽为风为木,艮为山,全卦用鸿雁做表征,正是秦使所射的《诗》中的‘鸿雁’。”

泄屺道:“《周易》第五十三卦‘渐卦’,巽风在上,艮山在下,可这幅画上明明是艮山在上,巽风在下,合的是《周易》第十八卦,艮上巽下之象的蛊卦,蛊者——皿中有虫,暗合《诗》中的螽斯,如何会是渐卦呢?”

公主看了一眼玄衣青年,道:“既然秦使射中了,那就由贵使来解释吧。”

玄衣青年起身,向泄屺道:“渐卦,上巽下艮,正应了画中山上有风,山上有木的情景,风善入,木易长,山则止而不动,风欲进而为山所止,所以进而不速,只能循序渐进而已。又因鸿鸟居有行,出有时,且终生只有一偶,所以全卦用鸿鸟做表征,‘初爻曰:鸿渐于干,小子厉,有言,无咎’是也。这是外臣的粗末见识,疏漏不堪,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公主见谅。”

“一派胡言,”泄屺怒道,“画中有童子在山下逆风而行,明明是山在上,风在下,山风蛊卦才是最合画中情境的。”

玄衣青年哈哈一笑,道:“学《易》之人最需明理,难道不知天气清轻,因流动于上而成风,所以才能动于八方,行于四野。郑使所说的山风蛊,含义本为风行山下而受阻,如密闭之器物不透风而生虫蛆,风既不起,又何来逆风而行之说?”

“这……”泄屺一时无话,只得转向申生道:“世子,你看这是怎么说?”

申生淡淡道:“我已告之贵使所覆卦象由艮山、巽风两爻构成,怎奈贵使不解画意,将上下爻顺序颠倒,此乃天意,非人事可以关照矣。”

此言一出,众人皆哗然,尤以卫国使臣最为不满,卫鞅子上前道:“如此说来,这考题早已外泄,郑国既然已经提前知晓,难保秦国没有使诈窃题,这场比试便算不得数,需另行举行比试才为公平。”

荀息高声道:“请各位稍安勿燥,这场比赛作不作得数,还得由公主和我国君说了算。”

众人安静下来,只待公主和晋候发话。

长漪整整衣襟,正容道:“题目是本公主出的,有没有外泄,本公主心里最清楚。本宫以列祖列宗的名讳发誓,覆中的内容,本公主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至于世子私下相授郑使一事,是他们猜度的也好,推敲的也好,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和本公主无关。”

众人再看晋候,一脸沉阴,他本就因郑国输了比赛而怒其不争,更因郑使揭了申生的短而不悦,可要他此刻接纳秦国为夫婿国,却是万万不情愿的。

晋候冷冷地向带头抗议的卫鞅子道:“上次武试时贵国因出箭无礼,寡人取消了你们文试的资格,若不是你们苦苦相求,寡人也不会让你们参与今日的文试,不想贵国依旧毫无精进,于《诗》《易》上亦是不通,还妄自菲薄,迁责于旁人,不管郑、秦两国是谁胜出,接下来的事都于你们卫国无关了。”

卫鞅子还想再辨,晋候起身道:“今日的比试到此为止,寡人也乏了,要回去歇着,接下来的宴会就由世子和荀息主持。”

公子絷见晋候要走,忙上前道:“请晋候留步,我秦国既已赢了文武两场比赛,按照事先的约定,是否就此从三国中胜出了?”

“长公主的婚配乃我晋国的头等大事,怎可仅凭两场比赛就轻易论定。大国联姻,自然还要排八字,占卜筮,得到上天和祖先的开示后才能谈婚论嫁,这些秦使难道不知道吗?”

看着晋候扬长而去,一众秦人也是无可奈何。

接下来的宴席可谓丰盛之极,秦国使臣却俱无心宴饮,完全没了往日酒宴上的酣畅笑谈,尤其是玄衣青年,只闷头喝酒。长漪就坐在离自己的不远处,两人偶尔对视一眼,心意触动,如有灵犀,虽心头溢满情意却又夹杂着一丝无奈,唯有默默对酌而已。

这里申生忙着应付众人的敬酒,也无暇与秦人交谈,唯有重耳因敬佩秦人的武艺和才能,有心结交一番,上前与公子絷等人敬酒言欢。

重耳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年龄又与玄衣青年相仿,两人几句下来,相谈甚欢,这才暂时解了玄衣青年的一腔愁闷之情。两人约定不日再互相拜访。

回到馆驿后,玄衣青年坐不安席,食不知味,常常拿着长漪当初给的玉瑗,一遍一遍地唱着:“济水有弥,雉鸟求呜,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别人不知玄衣青年的心事,公子絷却是知道的,便道:“我看公主对大哥也是情深意重,莫非她已猜出了大哥的身份?”

“公主她心思玲珑剔透,聪慧过人,岂能猜不透我的身份,只可惜那日在原邑行馆时,我不曾向她表露心迹,文试那日我俩虽然同处一席,相隔不过数尺,却似距离千山万水,遥不可及,连说上一句话都不能。”

“大哥与公主两情相悦,只希望晋候成全这桩婚事,皆大欢喜才好。”

“我正是为此事为愁,按理咱们已赢了文武两场比试,晋候却丝毫不提接下来的婚配事宜,我只怕夜长梦多,晋候不要临时变卦才好。”

任是公子絷主意再多,此时也是无法可想,只得在馆驿中静待宫中的消息。

第七十章 老梅新开

骊嫱那日自四方馆回去后,勾起一段心事来,闷坐了半日,命细柳备下笔墨,铺上布帛,按着记忆,将那日在四方馆外听到的乐曲写了下来。那本是一首由多种器乐合奏而成的礼乐,骊嫱凭着自己对音律的天赋,才思涌动,陆陆续续的,将曲子用记谱法的方式改写成一首琴曲。骊嫱连着写了两日,饿了不过饮些汤水,到晚间亦挑灯披衣,字字推敲,反复吟弄,终于写就搁笔。

骊姞见姐姐似是中了疯魔一般,将细柳叫过细问后,才知姐姐此举必有深意。又见她如此专注,也不去打扰,随她去了。

骊嫱写完后,本想将帛书交给细柳,让她送到乐府去,交给优师,转念一想,存心要试探优师一番,便将打扫珍禽苑的一个宫人叫过来,叫他送去,却不必说是谁差谴来的。

打发完宫人后,骊嫱才觉疲累至极,倒在榻上便沉沉睡去,一直睡到第二日正午才醒来。细柳服侍骊嫱梳洗完毕,端来午膳,骊嫱就着鹿脯,用了些汤泡饭,便把昨日送帛书的宫人叫过来,询问情况。宫人道昨日优师被叫去宫中演奏了,帛书只交给了他的仆人。骊嫱心中便有些怅然。

因晋候这几日忙于赛亲大会的事,没到草屋来,骊嫱更是无事可做,在门口枯坐了半日,看那鹦鹉吃食。到了晡时时分,阴沉了一日的天空飘起雪来,细柳在屋内生起火炉,侍候骊嫱到屋里坐下。骊嫱见骊姞还没从珍禽苑回来,便叫细柳差人往珍禽苑给姞儿送斗笠和簑衣。

只片刻功夫,天色愈加灰暗,雪也下得稠密起来,骊嫱吩咐细柳关了门,在室中又加了个火盆,躲在屋中取暖,不时透过窗子看骊姞回来了没有,就见茫茫天地中远远地有个人,迎风冒雪,正费力地往草屋走来。

骊嫱初时以为是晋候,走得近了,见那人身材颀长,非晋候可比,因低着头而行,看不清面目,待那人走到草屋边上,骊嫱才看清楚,来人原来是优师。

骊嫱忙命细柳打开门,将优师引进屋来,见他的棉布斗篷上已被水洇湿了一大片,心里虽暗自欣喜,嘴上却责备道:“乐师大人怎么也不戴个斗笠出来,外面这么大的雪,万一受了寒,妾身的罪过可就大了。”

优师趿着半湿的鞋子,忙不迭行礼道:“小臣突然造访,是小臣唐突了,小臣刚刚看到娘娘差人送来的乐谱,看过之后,欣喜异常,急欲来向娘娘讨教,都不曾留意外面下起雪来,走到半路,发现雪已经大了,也不便再回去,致使衣衫不整,还请娘娘恕罪。”

细柳在旁听了暗自好笑,骊嫱让细柳把优师的斗篷和鞋袜放在炭盆上烘干,一面请优师里面坐。

优师不待坐定便道:“小臣早觉得那首礼乐虽好,但调子过于拖沓、冗长,不适合在宫宴或伴舞时演奏,想修改又不知从何下手,刚才看了娘娘的曲谱,顿时茅塞大开,只是还有几处地方不太明白,所以特地过来,请娘娘指教。”

“妾身那日偶然经过四方馆,听闻此曲,觉得若能改为琴曲应更有一番意境,便试着写了出来,也不知得不得法,今日听到大人如此夸奖,实在是愧不敢当。”

骊嫱眼波一转,又笑道:“妾身并没有在曲谱上署名,大人怎么知道是妾身写的呢?”

“除了娘娘,天下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这样的谱子。上次娘娘在梅林中写的琴谱,小臣仔细琢磨,才领略到其中的技法,娘娘聪明绝顶,小臣实在是佩服之至。”

“大人过奖了,若不是大人弹得好曲,妾身再聪明,也不能凭空造谱啊。只是,大人以后有什么事让奴才过来说一声就行了,何必大老远的,不辞辛苦地跑来。”

骊嫱叹一口气,神情寂落下来,“如今这里不比章含宫,地处偏僻不说,万事疏漏,大人来了妾身都没有什么好招待的,真是惭愧。”

“娘娘的话让小臣惶恐之极,两位娘娘返宫多日,小臣却一直没能来觐见两位娘娘,所幸今日前来还不算太迟,请娘娘受小臣一拜,恭贺两位娘娘重返宫中。”

优师说完向骊嫱行拜首礼,骊嫱忙扶起道:“大人快快请起,如今我们姐妹俩已不是什么主位娘娘,不过寻个地方,躲人耳目,存身安命罢了。大人有心来看望我俩,妾身已感激不尽。”

“娘娘可不要这么说,骊娘娘天赋异禀,聪明过人,姞娘娘温婉可人,绝世容姿,两位娘娘虽暂时屈居于此,终究会重掌主位,荣显后宫的。”

“大人不知,我们姐妹俩在宫中经历颇多磨难,早已是心如死灰之人,此番经世子相救,在宫外几经生死,若不是怕连累世子的清名,妾身早想一死了之。重返宫中后,宫中又传出诸多关于世子和我俩的流言蜚语,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早知人心凉薄至此,我们姐妹俩还不如死了干净。”说完骊嫱转身,拿衣袖拭着泪。

优师见此,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递给骊嫱,“要说娘娘离宫的事,还是由小臣挑起来的,要不是小臣暗中给世子报信,也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

“这是怎么说?”

优师便将骊姬姐妹被关禁闭后,耿姬封锁宫内消息,自己便借去里克家奏乐时,以隗姒之口向申生报信之事一一说了,末了叹道:“小臣官小力微,一心想救两位娘娘却力不从心,思前想后只有世子才能担当此任,不想后来又发生了这么多事,让娘娘备受磨难,小臣实在是痛心不已!”

骊嫱看着优师道:“大人能有这份心,妾身已是感恩不尽。我俩今后若真能如大人吉言,重掌主位,必定全力报答大人的相救之恩。”

两人正说着,骊姞从外面回来,见优师来了,颇感意外,优师又与骊嫱论了些曲谱上的事,便也起身告辞。细柳拿来已经烘干的斗篷和鞋袜,为优师穿戴上。骊嫱又亲自取了一套簑笠过来,递给优师,优师相谢而去。

骊姞见他走了,问道:“这乐师敢情有些古怪,今儿大雪寒天的,独自一人到草屋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骊嫱正色道:“妹妹,咱们对优师是有提携之恩的,难得他还懂知恩图报,关键时也使了把力,咱们得把他拉拢过来才是。”

“以前章含宫出事的时候没见个人影,如今咱们重返宫中,眼见晋候又回心转意了,便似猫儿闻着腥味一般,全都寻了来,我看他与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鸟儿尚且择大树而栖,何况是人呢?我也早看明白了,咱们与其指望晋诡诸和申生,还不如靠自己来得更稳当些。如今咱们在宫中势单力薄,我看优师也是个机灵人,将来必能为我等所用。”

这晚下了一夜的雪,第二日雪停天霁,骊嫱一早就让宫人们清除屋顶上和门前的积雪。幸亏前几日晋候让人加固了屋顶,昨日才没被大雪压垮,只渗了些水下来,骊嫱让人把屋内的水渍一一清理掉,又换了新的坐席上去。

骊嫱正站在门口,看着宫人们干活,见梁五老远就一路小跑过来,口中喊着,“婶娘,婶娘……”待跑近了,骊嫱见他鼻尖上竟已有细密的汗珠。

梁五气喘吁吁道:“婶娘,下了雪马车行走不便,侄儿只能一路跑过来了,可让侄儿好走。”

骊姞听见声音从屋中出来,见了梁五笑道,“我道是谁呢,一口一个婶娘,喊得跟亲娘似的,原来是二五子来了。”

梁五闻言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道:“看我这张嘴,冻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只看见屋外的,没看见屋里的,只道干娘这会儿还没起呢,忘了先给干娘请安了。”

一句话把骊嫱和骊姞都逗笑了。骊嫱道:“你一早巴巴跑来做什么?”

“主公说,要请两位娘娘去宫苑里赏花,轿子过会儿就到。五子想,两位娘娘可能要早做些准备,所以特地过来支会一声。”

骊嫱道:“有什么好准备的?”

梁五上前一步道:“今日除了两位娘娘,主公还喊了六宫的主位娘娘、长公主和世子同来,除此以外,还有秦国的使臣。”

骊嫱皱眉道:“天寒地冻的,哪有什么花可赏?”

“婶娘不知,犀山东北角上原有一枝老梅,前几年就枯死了,今儿一早有人发现竟开出了满树的梅花,宫里人人都说是奇事,所以主公特意喊了人一起去赏花喝酒。”

骊嫱道:“难得你这么孝顺,一大早跑来送信儿,拿两个金锞子去喝酒吧。”

梁五谢恩走后,骊姞道:“这可奇了,主公赏花游园从没把姬妾和世子凑在一块儿的,如今还要加上外来使臣,这摆的是什么阵势?”

骊嫱沉吟道:“只怕晋候此举另有深意,咱们和秦人之间的那点事,主公是不知情的,今日可千万不能露了破绽。不管他摆的是五行三才阵,还是天罡地斗阵,咱们都不能在耿氏等人面前败下阵来。”

骊姞忧心忡忡道:“咱们在魏国原邑遇到秦人的事,主公不知道,耿姬她们只怕是知晓的,万一秦人说漏了嘴,咱们如何应付?我看这个花还是不赏也罢。”

“主公显然对咱们和申生之间还存有疑虑,若我猜得不错,今日的赏花大会必也是为着这个,咱们若是不去,岂不显得做贼心虚,还未与耿姬等人交手,便自己败下阵来。你尽管放心,有我在,必不会输过耿姬她们。”

两人随即回屋,精心梳妆打扮一番,不多时晋候果然派人来请两位娘娘去宫苑赏花。姐妹俩一前一后,坐了两顶小轿,由八个寺人抬着,往宫苑里来。

第七十一章 言外之意

冬日的宫苑也无甚景致可看,到处枝黄叶衰,满目萧索。经过万浪湖时,骊姞见曾经繁盛一时的蔷薇花已不知所踪,全部换上了木姜子,心中怅然,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在边上的内竖息已看出骊姞的心思,道:“娘娘,这些花花草草的原没什么定数,死生荣枯,不过因人势而兴旺,耿姬当初把它们除去了,娘娘今后再把它们种上就是。”

骊姞只微微一笑。

轿子约摸走了半个时辰,转过犀山的东北角,前面露出一个高台,台高约七、八丈,台下种着一片高低有致的茂竹,高台上建有一座重檐楼阁,顶上覆盖着黄绿两色相间的琉璃瓦。檐顶下挂一块金字匾额,写着三个字,骊嫱也不识。

轿子在高台边停下,姐妹俩在细柳和止水的搀扶下提衣拾阶而上。楼阁之内,除了长漪外,晋候和秦使已俱到齐。主席上,世子坐在晋候左侧,依次是芮姬、耿姬、蕙姬、薄姬和新任的主位—曾姬。公子絷和玄衣青年,并另外三个秦使坐在对面的客席上。姐妹俩不敢上坐,只挨着曾姬坐在下首。

晋候自狩猎回到宫中,耿姬便向晋候进言,玉蟾宫的曾姬善言慧敏,端庄明训,如今玉蟾宫无人主持,可将曾姬升作嫔人,管摄玉蟾宫。这些姬妾升退之事,晋候平日也不在意,既然耿姬如此说,便也准了。因此曾姬此时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加上平日难得一见晋候,今日便有心要卖弄一番。

曾姬摆弄着刚刚涂染的石榴红的指甲,向骊姬姐妹道:“听说两位妹妹在珍禽苑旁的草庐静修,这草庐本是简陋之所,怎么多日不见,两位倒越发丰满红润起来,莫非是痛悟前非,悟得了什么修身之法?”

骊嫱笑道:“曾姐姐说笑了,我俩哪有什么修身之法,只不过日日拔弄花草,调养鸟雀,没了宫中诸多杂事,耳边也少了流言蜚语,心思自然宽泛多了。”

“这就是了,妹妹整日在珍禽苑中饲弄鸟兽,乐在其中,我等不知两位原来爱好于此,早知如此,当初就把饲养驴马的骐骥院让两位妹妹去打理,可不比那些笨手笨脚的宫奴们强?”

此言一出,在场诸姬纷纷面露讥诮之色。

骊嫱不慌不忙道:“曾姐姐这话未免让人心寒,我俩在珍禽苑静修养性,劳作不辍,不曾有过丝毫懈怠,想来和姐姐们在宫中捻纱作衣、侍奉君主的心意是一样的。姐姐何必出言讥讽。妹妹,你把你的手给她们看看。”

骊姞道:“罢了,不过是小事一桩,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晋候道:“姞儿的手怎么了?”

骊嫱道:“珍禽苑中的母鹿刚下了一只鹿仔,天气寒冷,母鹿没有奶水,姞儿日日拿了羊奶去喂鹿仔,因在雪地中站得久了,把脚和手都冻伤了。”

“有伤怎么不叫医官。”晋候叫过梁五,“你去太医局,叫个医官过来给姞儿看看。”又向骊姞道:“这种事让奴才去做就可以了,何必为了一只牲畜辛苦自己。”

骊姞道:“妾身是在草庐清修赎罪的,怎可不事事亲力亲为?”

曾姬见此,向晋候故作娇嗔道:“主公,你可是太偏心了。”

“寡人怎么偏心了,难不成你也哪里伤着了,要寡人给你找个医官来看看?”

“别的不说,就说主公今日单单让人抬了轿子送骊姬姐妹过来,我们却是自个儿坐了马车过来的,这难道不是偏心?”

“曾姬休得胡乱猜疑,”耿姬突然插话道:“雪天路滑,草庐距离这儿又没有驿道,所以主公才让人把姐妹俩用轿子抬过来。这后宫之中,主公向来公私分明,何曾偏袒过谁?”

晋候向曾姬道:“你就是玉蟾宫的新任主位吗?寡人记得你原是卫姬跟前的?”

曾姬顿时喜笑颜开,“正是,卫姬是妾身的姑母,妾身曾在樊雍宫侍候过,如今执掌玉蟾宫,主公可别忘了多来坐坐。”

晋候不再理会曾姬,高声向东关五道:“打发人去来仪宫看看,长公主怎么还没有到。秦国使臣已等候多时,实在是失礼得很。”

“无妨,无妨。”公子絷闻言起身道,“承蒙国君相邀,来园中赏花,今日天朗气清,梅香浮动,又有美酒佳人,相得益彰,正是冬日里的一大美事,多坐片刻又有何妨?”

秦人收到晋候的相邀,本以为是相谈嫁娶长公主事宜,不想却是来宫苑赏花,晋候还带了一群宫姬美妾前来,不知是何意图,所以公子絷等人均是小心应对。

晋候哈哈一笑,“看来公子也是风雅之人啊,人人都说老梅新开,必有喜事,人逢喜事精神爽!来,给寡人和秦使斟酒,我们先喝上一杯。”

东关五将已烫热的酒壶从铜禁中取出,倒在几个高脚细流的铜爵内,又用托盒装了,递给晋候和秦国使臣。

晋候喝了半杯,放下酒爵,道,“贵国在赛场上的表现让人叹服啊!寡人昨日翻阅《周书》,发现贵国的庄公当年曾被周王封为驷马官,负责为周王找寻天下的好马,而且庄公本人也十分喜好此务,曾在宫苑中养了数千匹马,个个都起了名字和封号,用情之深与当今爱鹤的卫候可谓不相上下啊!”

秦人都听出晋诡诸话中的嘲讽之意,玄衣青年道:“庄公爱马,卫候爱鹤,行为相似,其道却不同。”

“哦,有何不同,说来听听。”

“国君只知庄公爱马,却不知庄公为何爱马。自周平王东迁,命我先祖庄公收复歧地以来,我秦国便代代与戎人为战,那戎人不比中原诸候,依靠兵车战甲,布阵列势,一战而定输赢,他们轻骑快马,毫无兵法可言,如野狼般倏然而至,大肆抢掠后又骤然而去,着实让人头疼。论兵车之强,甲衣之坚,弓弩之远,狄人远不及中原诸国,但论起狄人的马匹,出入溪涧险道,饥渴无困,风雨不劳,则远胜于我,所以我秦国国君向来重视战马,庄公不仅自己驯练能征善跑的良马,还让人去西戎不惜以重金购得宝马,作为种马养在宫中。如今我国国君虽不用亲自养马,但时常敦促国人,不忘国本,驱逐戎人。在我秦国,男女老幼不仅擅长养马,马背上的功夫更是一流,所以此次获得赛马的胜利也不足为奇。”

晋候盯着玄衣青年,道:“贵使文采蜚然,口才出众,听说是公子絷的长随,不知出自秦国哪一宗啊?”

“国君过誉了,外臣的祖父是已故的秦宣公,宣公子嗣众多,他将君位传给了弟弟,却把自己的子嗣封在边境对抗戎人。外臣不爱习武,只爱四处游历,此次在雍都游玩时听说国君要派谴使臣前往晋国,便自告奋勇地来了。”

“宣公的后嗣……”晋候微闭双目,思忖片刻后道:“寡人还在曲沃当世子时,记得宣公曾领兵侵犯我国边境,与我先父武公交战于临水,那一仗伤了我秦国不少士兵,还夺我车马无数,不知贵使可还记得这桩?”

“当年秦晋临水交战时,外臣还是一个垂髫稚童,对此事并不知情,只是外臣记得当时闾巷儿童都传唱一首歌谣,‘西有狼,东有虎;入我山中,侵我黍苗;左手戈,右手矛,驱走虎狼,还我秀秧。’如今此事已过去多年,恐怕还记得清楚的人不多,或许贵国的先君武公更为了解一些。”

这件几十年前的公案,本因两国在边境上争抢黍麦而起,谁是谁非本就难以论定,事隔多年,更是无从谈起,晋候此时旧事重提,无非是要为难秦人,因此玄衣青年也不直接说明,只借助一首歌谣,暗讽是晋国当年率先侵略秦国。

晋候听他说话无懈可击,只得挥了挥衣袖,道:“也罢,都是过去的事了,秦晋两国素来友睦,此次秦伯派你们来晋国重修旧好,过去的事便不用再提了。来,为我两国的友好邦交再喝一杯。”

秦人正与晋候应付着,长漪公主的马车已经到了台下

第七十二章 了结公案

长漪今日换了一件沉香色素缎的束腰深衣,披着件灰白的狐毛大氅,翩翩然过来,向众人行了一个礼,然后挨着申生坐下。

晋候不满道:“都什么时候了,怎么现在才来。今日非得好好罚你的酒!”

长漪撇了撇嘴:“按理说,今日的赏花大会我本不该来的,所以这酒要罚也罚不到我头上。”

晋候向秦人道:“你们听听,寡人这女儿被宠成什么样了,也唯有她敢这么跟寡人说话。”

晋候转向长漪,“你好好说说,为什么今日不该来,若服不了众,别怪寡人今日不给你留情面。”

长漪缓缓道:“原因有三。其一,君父有言在先,谁能在赛亲大会上胜出,就将女儿嫁去该国。如今秦国胜出,君父便应兑现许诺,而不是让女儿再与秦使见面,君父这是让女儿难堪,陷晋国于不义。其二,世子乃君父的臂膀,国之统续,料理国政、学习军务才是他的本份,君父怎可闲来就召进后宫,与诸姬一同赏花饮酒,令其荒怠国政呢?其三,老梅腐朽,本应顺应时节而衰亡,却无故开放,实在有违常理,女儿觉得并无可贺之处。所以女儿说今日的大会,不来也罢。”

话音刚落,骊嫱便道:“公主说的固然有理,但只是公主一已之见,尤其是最后一条,妾身不敢苟同。妾身并不懂诗书,但知道在我们骊戎,有一种花,天气晴好时,全盛而开,若是即将下雨,便将花苞合拢,低垂下来,所以放牧之人见花合拢,便早早赶着牛羊回家。可见花草都是知时气,应时势的,这枝老梅本应衰亡,必是感知了宫内某种喜气才开放,理应庆贺一番才是。”

晋候哈哈一笑,“你们也不用争了,寡人知道长公主是因自己迟到,所以才拿话来搪塞寡人。论口才,大概只有嫱儿才能与公主一比了。长漪,今日的酒你是逃不掉了,寡人让你先自罚三杯。”

长漪无奈,只得连喝了三杯酒作罢。

晋候道:“今日寡人请大家来是赏花的,花还未看,酒倒已喝了不少,只怕是怠慢了花神。诸位看,那枝梅花可还好?”

众人顺着晋候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高台下一处嶙峋的山石边上,有一棵老梅,树干都已枯朽中空,却在顶部斜长出一枝疏条来。那枝条上开满了莹黄的梅花,衬着簌簌而下的白色雾霰,十分地好看。

众人皆交口称赞,申生道:“老木新发,实是难得,依我看这一株老梅,却是抵得过梅林的千株新梅。儿臣不才,刚刚想到了一首诗,想献给君父以示庆贺。”

“哦,说来让大家听听。”

申生吟道:“上有瑶台,下有茨园;仙林无暇,流芷清芬;茨园有粲,老梅新妆。”

公子絷赞道:“好诗,好诗,世子不仅人品出众,文采亦是高人一等,外臣愿敬世子一杯。”

晋候道:“既然有好诗,当然要配上好曲。去,即刻让优师为我等献上一首琴曲。”

优师早已在高台下候着,听晋候传令下来,便在那梅树旁边摆上案台,一番整襟理弦后,信手而奏。众人皆凝神倾听,良久,一曲终了,琴声却似依旧未绝,在耳边悠然回荡。

公子絷第一个拍手赞道:“妙极,妙极,不啻为人间绝品,天上仙曲,我等今日有幸听上一曲,也不枉晋国一行了。不知国君可否让我等见上演奏者一面?”

“把优师叫上来,秦使有请!”

公子絷见过优师,亲自捧过酒杯,道:“这位乐师仪表不俗,琴技更是出神入化,让我等好生敬佩,敢问乐师的高姓大名?”

优师行礼道:“多谢秦使厚爱,只是小臣不敢一人独自居功。实不相瞒,小臣数月前在梅林中随性而发,拨弄了一首并不成调的曲子,不想被有心之人听去,用独特的方式把曲子写成了曲谱,后来小臣根据这份曲谱进行多次改动,才成为诸位今日听到的曲子,所以要论功劳,还是创此谱之人功劳最大。”

公子絷诧异道:“此人竟然有过耳不忘,听曲辨音的奇术,此人也是晋国的乐师吗?”

“此人今日正巧也在座,正是席上的骊娘娘。”

众人闻言都大感意外,晋候向骊嫱道:“此话当真?”

骊嫱还在优师弹奏时,就已经想好了应答之词,此时见众人都转向自己,便故作矜持道:“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微末技俩罢了,哪里值得如此盛赞!妾身年幼时,宫中有个通音律的瞽师,妾身整日跟着他,看他吹奏弹唱,摆弄器乐。时间长了,自然也懂些乐理,但凡听过一遍的曲子,妾身就能跟着哼唱几句。”

骊姞道:“这到是真的。那时候姐姐常觑着瞽师眼睛看不见,将磬片的顺序故意打乱,每每害得瞽师一番手忙脚乱地好找。”

晋候道:“寡人只知嫱儿能歌善舞,却不知你还有通辨音律的才能,让寡人大感意外。秦使的这杯酒,嫱儿担待得起。”

公子絷又满斟了一杯酒,举杯向骊嫱遥遥示意道:“不想晋国有如此多的能人异士,着实让我等大开眼界,这杯酒是敬乐师和娘娘的,外臣先干为尽。”

晋候向骊姬道:“说起来寡人已许久未曾看你们跳舞了,待大会散了,你俩随寡人去燕寝,让优师伴奏,你们跳上几支舞蹈,让寡人尽尽兴。”

骊姬姐妹答了声“诺”,那边蕙姬和曾姬等早已妒火中烧。蕙姬适时向公子絷道:“这位秦国来的贵使,难道不觉得骊娘娘很眼熟吗?”

公子絷心中警觉,拿眼瞥过一旁的世子和公主,见两人神情都是一凛,心道:我秦国千里迢迢来求亲,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可千万不能语出不慎,中了人家的套去。

公子絷犹豫片刻后道:“听这位娘娘一说,确实觉得骊娘娘好象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蕙姬忙道:“可是在魏国的原邑遇见过?”

公子絷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我秦国太庙内挂有一张后稷之母——姜嫄的画像,乍看之下,与骊娘娘到是有几分相似。”

玄衣青年也附和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怪道一开始总觉得面熟。”

公子絷又故做不解状,向蕙姬道:“咦,这位娘娘怎么知道我们去过魏国的原邑?”

蕙姬气得满脸通红,连说几个“你,你”,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耿姬道:“蕙姬,不要胡言乱语,道听途说之事怎可当真?”

耿姬又转向晋候道:“如今宫中流言甚嚣尘上,到处都在传骊妹妹出宫一事,主公是该及早了却这桩公案了。”

晋候道:“寡人让你调查的案子,你可全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永巷令已供认了所有的罪行,主公不在宫中那阵子,臣妾正忙于腊祭事宜,让卫姬摄理后宫,卫姬派出了内廷寺人,让他们找到骊姬姐妹俩后就将其带回宫中,谁知卫姬办事不力,不曾交待得清楚,那几个寺人见姐妹俩不肯回宫,便与世子手下的护卫动起手来,无意伤了姐妹俩和世子的护卫,对此两个内廷寺人已供认不讳。”

“女椒一案又怎么说?”

“骊姬手下的寺人赤奴早已立下罪状,承认是他杀了女椒。”

“既是赤奴所为,永巷令怎可擅自禁闭章含宫,严刑拷打其它宫人?”

“此事是老妇的错,老妇下令禁闭章含宫,原想让永巷令查清此案,以还女椒一个清白,不想永巷令严酷至此,严刑逼供,牵连了诸多无辜宫人进去。老妇实属管教属下无方,还请主公责罚。”

“你主持后宫事务,却用人不明,有令不行,责罚自然是免不了的,罚去你一年的俸禄,以后不许再参与后宫事务。至于永巷令,此人既然如此狠辣,寡人就处她以棍刑,看看究竟是她的心狠,还是铁棍更狠一点。至于卫姬,她身为樊雍宫主位,不知恪守妇德,却整日嫉贤妒能,无事生非,若不是念她在宫中侍候多年,育有公子无端,寡人定不会轻饶她,上次寡人回宫时,她语出无状,寡人罚了她在静心堂禁足一月,这次就罚就去桑园使役三个月吧!”

耿姬等人俱是一震,曾姬壮了壮胆,道,“主公,内廷寺人在宫外办事不力,自作主张,卫姬并不知情,主公可否对姑妈免于重罚?”

晋候冷着脸不言语,曾姬本还想撒娇作嗔,为卫姬求情,见耿姬狠狠瞪她一眼,只得收起媚笑,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晋候转向姐妹俩道:“寡人如此处置此事,你们觉得可还满意?”

彼时高台上寒风细细,梅香浮动,正是天朗气清的时节,骊嫱却觉得恶向胆边生,满腔的怒气和委屈无从宣泄,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含涩道:“主公如此处置甚为妥当,蒙受了这么长的冤屈,我俩的清白总算大白于天下了。”

晋候见骊姞拿出帕子拭泪,道:“姞儿这是对寡人的处置不满意吗?”

骊姞道:“事情虽然已水落石出,可是牵连了那么多的人,曾经的故人都已不在,难免让人心怀感伤,请主公切勿见怪。”

对面的申生看在眼里,唯有在心里一声叹息而已。

第七十三章 芮姬理宫

晋候道:“既是如此,寡人今日也算了结一桩心事。只是此事终究是耿姬理亏在先。耿姬,你应当带头向骊姬姐妹敬上一杯才是。”

耿姬起身,手执酒杯走到骊姬面前,正容道:“臣妾失察,管教下人不力,让两位妹妹受了很多的苦,看来臣妾是老了,该退位让贤了。今日臣妾代卫姬和各宫的夫人娘娘们,向两位骊妹妹赔个不是,还请两位妹妹多多见谅。”

骊嫱拉着骊姞起身回了个礼,耿姬将酒一饮而尽,回到席中,黯然而坐。芮姬也携着宫人上来,向姐妹俩陪礼致歉,姐妹俩一一应承着。

自入席以来,薄姬便攥着一个香囊,半遮着口鼻,此时见众人都敬完了酒,才尖着嗓子道:“臣妾是沾不得酒的,一闻到酒味心里就硌得慌,敬酒只得罢了,臣妾在这里向两位妹妹行礼致歉,妹妹可千万不要见怪。”说罢向骊姬略略欠了欠身。

曾姬虽也是十分地不情愿,晋候面前却不得不应付着,转向身旁的姐妹俩,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后,作了个空杯的手势。

晋候向姐妹俩道:“你们能重回后宫,世子功不可没,你们也应向世子敬杯酒才是。”

骊嫱道:“主公说得极是,是妾身怠慢了。”

姐妹俩各自满斟了一杯酒,走到申生面前,骊嫱开口道:“我们姐妹俩深受世子大恩,请世子受我们一拜。”说罢便双手举杯,屈膝跪地,向申生敬酒。

申生哪里敢伸手去扶,只用手轻轻托住杯底,接过酒杯之际,犹觉晋候目光灼灼,如芒刺在背一般,申生手腕微微颤抖,不慎将杯中的酒洒了两滴出来。姐妹俩亦不敢抬头,待申生喝完,便毕恭毕敬地回到席上。

这里众人敬酒之时,长漪频频用眼色向玄衣青年和公子絷示意,公子絷心中理会,待骊姬敬酒完毕,公子絷便起身向晋候道:“上次文试大会时,国君提到八字的事,外臣这次特意把我国国君的时辰八字带来了,请贵国的卜官看看是否与公主的八字相符。我等来晋国之前,秦国卜官曾占过一卦,称卦象十分适宜,有百年连理合好之意,实为大吉大利。”

“排八字自然是要的,只是还有一件,长漪已故的母亲,生前最疼爱这一双儿女,临终前曾嘱咐寡人,要寡人为公主找一个好夫婿。如今故人虽已仙去,言犹在耳,所以寡人要在亡妻灵前焚香祷告,得到她在天之灵的应允,方能将长公主嫁出去。”

众人皆是一愣,公子絷道:“这……,如何才能得到已故君夫人的应允呢?”

“亡妻生前曾留下一对双凤连环子午玉带钩,一雌一雄,雌的给了长公主,雄的留给寡人,要寡人找到贤婿后将这个带钩交给他,与公主的凑成一对儿。寡人已经想好了,到时会把带钩放在太庙内,请三国使臣同时在亡妻灵前拜问,按亡妻的属意,由卜官进行卜筮,谁能根据亡妻的提示第一个找到带钩的,寡人就将公主嫁去该国。”

秦人皆面面相觑,长漪道:“君父,咱们之前已有言在先,三国中若有人能在赛亲大会上胜出,便择其国君为夫婿,为何此刻又要出尔反尔,多此一举呢?”

晋候沉下脸来,“你母亲生前对你的教诲都忘了吗?身为晋国长公主,婚姻大事怎可如此草率,仅凭两场比试就论定,唯有得到祖先的首肯,神明的开示,寡人才能不负你母亲的重托,定下这门亲事。好了,此事就这样决定了,拜问的日期定了,寡人会通知各位的。”

长漪一时羞怒,涨红了脸,秦人看在眼里,心里虽也不愤,却也不好多辩。众人又陪着晋候饮了数杯酒,此时梁五带着一名医官过来,晋候让其为骊姞症视手伤,医官看过之后称无大碍,只需静养几日,又开了几味药,让其煎熬后涂抹在手上。

晋候本想看姐妹俩跳舞,听如此说,只得作罢,吩咐梁五找人送姐妹俩回草庐,自己也回燕寝去,赏花大会便也散了。

回到草庐后,骊嫱夜间躺在床榻上,左右辗转,难以成眠,干脆披衣起来,点了盏油灯,坐在床榻上闭目思索。骊姞其实也不曾睡着,见骊嫱今晚又失眠,也过来挨着靠坐在一起。

骊嫱拿过件衣袍给骊姞披上,道:“晚间寒凉,你的手伤还没好,仔细别把身子再冻着了。这还没到后半夜呢,两个丫头就已经全部睡上了,火盆里连个炭都没人添,看我明起怎么罚她们。”

“罢了,她们今日从草庐到宫苑来去一段路,走得也累了,就让她们躲一日懒吧!谁让你有这么个难寐的毛病呢?”

“今晚妹妹不也一样难以成眠?”

“姐姐是在想世子吗?”

“他既已将我俩弃之脑后,我还想他干什么?”

“我看他在晋候面前谨言慎行,话不敢多说一句,酒不敢多喝一口,也许他真的是不敢有违晋候的君威。”

“说到底,他还是不愿放弃他的世子之位,宁可枉送咱们的一生,也不愿兑现他当初的诺言,白白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多的心机,到头来还是空欢喜一场,怪不得以前母亲常说,天下的男子都是不可靠的,今日还是花前月下,咿侬多蜜语,明日就可日薄西山,弃之如敝屦。”

“唉,总要见上世子一面,问他几句话,听他亲口说了,我这心里才踏实。”

“咱们在宫外多日,晋候必定对流言有所风闻,今日赏花,晋候特意叫上世子,也是为了试探之意,咱们今后更需万分小心,不可再叫耿姬等人拿住把柄,否则咱们侥幸逃过一次,下次可就没那么幸运了。我劝妹妹对世子的心,还是死了吧。”

“晋候真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明知我俩受了冤枉,在宫外受了那么多的苦,几经死里逃生,却只处死了一个永巷令,为首的耿氏和卫氏轻描淡写地给了个惩处,就完结了这件公案。想你我从骊戎带过来的数百宫人,大都已惨死在耿姬手下,那么多条性命,处死一个永巷令,就可以一笔勾消了吗?”

骊姞眼中又掉下泪来,骊嫱替她裹紧了衣袍,恨声道:“只要耿氏和卫氏还在世上一天,你我便不会有安身的一日,不是她死,就是我亡。妹妹,既然申生指望不上,往后就只能全靠我们自己了。”

两人躺在床上,都怀着心事,这一夜快到昧旦时分,才矇眬睡去。骊嫱一觉醒来已近辰时,细柳和止水端进水盆来,让姐妹俩洗漱。

骊嫱道:“昨日屋里进了只老鼠,你们知道么?”

细柳一愣,“什么老鼠,奴婢不知。”

“说来好笑,这只老鼠本是来偷油灯上的油吃的,结果油没偷到,到把火盒里的炭灰给偷着吃了。”

止水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娘娘说笑了,哪有老鼠吃炭灰的?”

细柳的脸却一直红到脖根,正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内竖息进来禀告说,“鱼丽宫刚才打发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请娘娘过目。”

骊姞道:“鱼丽宫怎么会送东西过来?”

“妹妹忘了,昨日主公不是命芮姬摄理后宫吗?她到也够机灵,我原还没想到这一层呢。去把东西拿进来。”

内竖息出去又叫进两个寺人来,三人共抬进满满两大箱东西。姐妹俩看时,见除了有做衣服用的各式绫罗绸缎外,还有各式丝线,鞋面儿,巾帕,香袋儿,绦带,以及木炭、油烛被褥等必备之物。

骊姞笑道:“这么多的东西,是要为我俩赶做嫁妆不成?”

骊嫱问内竖息:“鱼丽宫的人说什么了没有?”

“他只说芮夫人吩咐了,草庐简陋,天气寒冷,这些东西让娘娘将就些先用着,还缺什么打发人去向夫人要就是。再有腊祭快到了,送些过节的东西来,可以让两位娘娘多做些衣裳和首饰。”

“姐姐,芮姬如此向咱们示好,咱们是不是该去拜谢一下?”

“此人平时不言不语,我只当她是耿氏一伙的,看来到是个识时务的,我理应去拜会一下。”

第七十四章 缝女九儿

姐妹俩用过早膳,骊嫱见骊姞手伤未愈,让止水好生伺候着,自己带着细柳和几名宫人往鱼丽宫去。这两日天气晴好,路上的积雪也已清扫干净,骊嫱一路走来并不费力,大半个时辰后到了宫门口,守门的门人进去通报后不多时,芮姬身边的小内竖出来,引骊嫱等进去。

进了正殿,芮姬正和众多宫女围坐着做针线活,看见骊嫱来了,便放下针线,邀骊嫱到正席上坐。

骊嫱还是第一次来鱼丽宫,见宫内虽无华丽的青铜重器,却是绣幔轻挑,彩缯覆案,那席子和坐褥上,都绣着缠枝不断的花纹,如同一幅幅别致的画儿一样,与别的宫室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芮姬让婢女拿了些蜜饯果点上来,向骊嫱道:“如果我没记错,妹妹今儿是头一遭来我鱼丽宫吧?”

“奴家以前不懂规矩,不知道夫人其实才是最体贴我们姐妹俩的,所以到现在才来拜会,请夫人见谅。”

“妹妹自称奴家,让我颇感不安,如今女椒一案已水落石出,妹妹是清白的,你们的名位自然也要恢复,怎可再自称奴家,你我还是以姐妹相称吧。”

“在这宫中,恐怕也只有夫人真正把我俩当姐妹看待,想奴家入宫以来,处处被人视为蛮族夷狄,在宫中遭人冷眼排挤,平时别说是送衣物,就是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一个。草庐简鄙,奴家正愁怎么打发年节。我们姐妹俩简略些无妨,那些宫人们都是跟着我俩吃过苦头的,怎么着也不能让他们寒了心去。可叹的是夫人今日送了那么多东西过来,解了我俩的燃眉之急,让我俩感激万分!”

“昨日的赏花会上,我见两位妹妹穿的还是刚进宫时的旧衣物,想着下月就是蜡祭了,妹妹们也该添置些新衣服和行头,图个吉利不是。再者章含宫因女椒一案,已有几个月没领月例了,虽说是耿夫人主持宫务时的事情,但终究于你们不公,所以我把几个月的月例一并送来了,想来主公也不会有异议。”

骊嫱暗道:那些东西本就是我的,我一旦恢复了位份,就算你不清算给我,晋候也自会下令,你到机灵,顺水推舟地做人情,我可不能让你白捡这个便宜去。

骊嫱心里想着,嘴上却道:“难为姐姐想得周到,只是如今我那里的宫人通共也不过十来个,会做针线的就更少了,做衣物的事情,还要烦劳姐姐才行。”

“妹妹放心,我指派几个巧手的缝女到你那里,让他们在年节前赶制出来。只是,妹妹准备何时搬回章含宫?”

“我俩在草庐的三月静修之期还没有满,恐怕还不能回章含宫。”

芮姬微微蹙眉道:“草庐狭小,地处偏隅,我有心照顾你们也不甚方便,这可如何是好?”

“妹妹也知道姐姐的难处,只是当初耿夫人让姞儿去草庐是为了思过的,如今我俩罪孽未消,怎可擅离草庐呢?”

“妹妹何出此言?耿姬和卫姬已受到了惩处,女椒一案也已了结,如今人人皆知妹妹是清白的,往日的旧情恩怨可不必再放心上。”

“对于耿姬卫姬,妹妹不敢说什么,只是那永巷令虽被定了罪,却还关在牢里,未被处决,怎可说此事已了结呢?”

“永巷令已认下所有罪名,主公也亲自定了棍刑,只等来年秋后便可处决,难道妹妹的意思……?”

“要依我说,根本不用等到来年,永巷令屈杀我章含宫那么多的宫人,既然迟早都是要处决的,早些行刑也不为过吧?”

“可是依据我晋国刑法,犯人需等到秋收后……”

“姐姐,你刚刚行摄后宫,正是应该拿出手段来,有一番作为的时候,也好叫她们知道姐姐的厉害,以后不敢小瞧了姐姐。永巷令是耿姬的人,如今犯下重罪,姐姐不说严刑正法,怎么反而心慈手软起来?”

芮姬默然片刻,道:“我受主公的信任摄理后宫,若一上任就做出有违宫规之事,恐怕有负主公的重托,此事不妥。”

“姐姐是贤德之人,是我唐突了,一切但凭姐姐做主吧。”

骊嫱又坐了会儿,说了些闲话,便告辞回去。芮姬让身边一个宫女送骊嫱出去,那宫女放下手中的针线,送骊嫱到宫外。骊嫱见过她几次,知道她是芮姬身边的女御,此刻离得近了,见她小圆脸儿,鼻尖微翘,五官玲珑,十分惹人怜爱。

骊嫱有心拉拢她,笑道:“我看这位妹妹年龄似乎与我相仿,不知叫什么名字,年庚几何?”

那宫女瞬时红了脸,低着头道:“妾身名叫九儿,今年十八,妾身身份低微,不敢与娘娘以姐妹相称。”

骊嫱拉过她的手,“还小我一岁,和姞儿的年龄一样,我以后就喊你九妹妹可好?我刚才见你做的针线,比画上的画还好看,那要多巧的手才做得出来,叫我这个姐姐只有羡慕的份。刚才你家夫人说要派几个人到我那里做衣裳,我与妹妹一见如故,不如就要了你来,九妹妹看如何?”

九儿唯有含羞点头而已。

骊嫱出了鱼丽宫,一路慢慢走回草庐,才刚进门,就见梁五从屋里退出来,见了骊嫱,忙过来请安。

骊嫱道:“怎么看见我来了就走,敢情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不成?”

“婶娘又说笑了,就算借侄儿十个胆子也不敢啊。再说我要真敢说婶娘的不是,干娘也是断断不依我的。”

骊姞从屋里出来,笑道,“这个火我可不帮你救,你们两个五子惯会嘴上抹蜜,脚底抹油,说得比做得还好听。指不定明日又遇见个更漂亮、更得宠的美人儿,就把我俩丢脑后去了。”

梁五一脸委屈,道:“连干娘都这么说五儿,五儿真是跳到河里也洗不清。试问除了天上的仙女,天底下还有比干娘和婶娘更美的人吗?再说了,就冲着干娘和婶娘待五儿的好处,五儿也万万不能改投别处去啊。”

骊嫱向他招招手儿,梁五趋身过来,骊嫱贴近他耳际道:“依我说,你也不用去跳河,眼下我有件事要你去做,做好了,自然表明你是我的好侄儿,姞儿的好干儿,比说任何好听的都有用。”

“婶娘的事就是五子自己的事,但凭婶娘吩咐。”

“你现在就到鱼丽宫去,捎句话给芮姬,就说‘两日后是壬寅日,利于刑’就是了,别的一概不用提。”

“这……”梁五略一迟疑,立马答道:“这个容易,侄儿一定照办。”说完便退出来,往鱼丽宫去了。

细柳上来替骊嫱解下狐皮斗蓬,内竖息又端了个火盆进来,骊嫱一面对着火炉搓手,一面问骊姞:“梁五来有什么事吗?”

“主公说今日政务繁忙,晚上不过来了,让咱们自行用膳。还有,说马上年节将至,让咱们尽早搬回章含宫,以便准备祭祀事宜。”

骊嫱冷哼一声,“咱俩又不是上了套的牛,说让往东就往东,说让往西就往西,这草庐,我还真就舍不得走了。”

“其实我也不愿意回章含宫,呆在里头阴森森的,让我整日想起那些惨死的宫人,可是如今主公和芮夫人都发话了,咱们也不能置之不理。当初咱们搬到这儿,不就是为了逼晋候尽早了断女椒一案吗,如今此案已了,咱们还有什么理由一直拖着不走。”

“妹妹放心,此事我自有计议。”

第七十五章 虚张声势

姐妹俩当晚早早地就歇下了,第二日天还没亮,骊嫱就起了床,把细柳和止水喊进来打水。骊姞睡眼惺松地问,“难得晋候不在,可以睡安稳些,你一大早起来是干什么去?”

“你到是好睡,不见这个时候狐狸山鸡都出来觅食了吗?”

“什么狐狸山鸡?”

“罢了,你就睡你的吧,你是个享福的主,我天生就是个劳碌的命。”

骊姞朝里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细柳见骊嫱今日神色非同一般,知道她必有要事,便不敢懈怠,帮骊嫱梳洗完毕后,又忙忙地侍候着骊嫱用完早膳,自己连饭都没来得及扒上第二口,就跟着一起出门了。

骊嫱带着细柳和几个内侍,往燕朝走去,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天色才微微发亮。只见殿阁轩昂,朱栏彩槛,正是晋诡诸的寝宫。

骊嫱请守卫先进去通报内侍总管,不多时东关五从里面出来,老远就道:“干娘怎么一大早亲自跑过来了,可把孩儿吓了一跳,敢情是有什么要事么?”

“我有事急着要见主公,等不及让下人一来二去地传话了,你进去通报一声。”

东关五压低声音道:“干娘,你可得想好了,主公正在梳理,这会儿他一般不喜被人打扰。”

骊嫱横他一眼,“你自去通报就是了,我知道分寸。”

东关五进去片刻后,便出来请骊嫱进去,又暗暗向她使了个眼色,意思自然是让骊嫱仔细着点。

骊嫱跟着东关五进了寝室,见晋候一身素衣,正闭目坐在床榻上,让梁五为他梳理发髻。梁五十指翻飞,一手拿着篦子,先挑出几股发束,跟拧股绳儿一般,拧成一根粗的总辫,盘绕在头顶,然后用一根虎头玉簪插了,余下的两股辫发又在脑后打成穗子交叉成十字,用带环的绦带扣紧了,最后覆上巾帻,戴上冕冠。手法之娴熟麻利令骊嫱暗暗赞叹。

待梳理完了,晋候才睁开双目,对骊嫱道:“你难道不知道,没有寡人的吩咐,姬妾是不许擅自进入寡人的寝宫的吗?”

“是妾身鲁莽,妾身急着要见主公,也顾不上诸多礼节了,若惹得主公不快,妾身愿受责罚。”

“究竟是什么要事?”

“昨日主公没来草庐,我和姞儿喝了两杯酒就睡了,那酒燥热,妾身一时也不曾睡着,到了半夜,忽听窗台前的鹦鹉叫唤了起来,把妾身给惊醒了。主公知道,这只鹦鹉平日并不啼叫,只有见了外人才会叫唤,因此妾身急忙唤起下人,大家点起灯来,再看外面却已无人影。妾身因此吓得一夜未曾合眼,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这才一早过来见主公。”

“半夜三更的什么人会到草庐去?”

“想当初我们姐妹俩在南槐庄时,曾遭遇贼人夜半行刺,当时虽然侥幸逃脱,但妾身至今心有余悸,所以妾身昨晚提心吊胆了一日。”

“你怀疑昨夜有人意欲往草庐行凶?”

“妾身也希望是自己多虑了,只是主公刚刚处置完女椒一案,妾身怕有人对此心怀不满,对我俩心生怨恨,因此又派出刺客前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有谁会对寡人的处置不满意啊,你若不放心,寡人可让人调查昨晚的事。”

“依妾身看,主公也不必费力查了。女椒一案刚刚尘埃落定,妾身不想又因为自己大动干戈,搅得人心惶惶,妾身一心只求安稳度日,即然没人伤着性命,妾身也不愿再多事体,徒惹众议。主公若是怜惜我们姐妹,多派几个护卫在草庐附近就是了。”

“难得爱妃如此深明大义,卫姬若能有你的一半儿,也不会惹出这么多事来。草庐既不安全,你们就搬回章含宫吧,也省得寡人每次去你们那儿都要大费周折。”

“不是妾身不愿回章含宫,我俩回宫之时,曾向神明发下誓愿,为了报答主公的再造之恩,我俩愿在草庐斋戒修身三月,日日向神明焚香祈祷,保佑主公福禄百寿,保我晋国国运恒昌,如今三月之期未到,妾身不敢违弃誓言,擅离草庐。”

晋候沉吟片刻,“既如此,寡人也不勉强,只是草庐太过荒僻,寡人终是不放心。寡人会叫上几个得力的虎贲,护卫你们的安全。”

骊嫱行过礼,说了些道谢的话,起身要走,晋候道,“你是走过来的?”

骊嫱轻捶着腰肩,笑道:“妾身一心只想着见主公,竟不知不觉走了大半个时辰,刚才到不觉得,歇了这会子,才觉得两腿有些发酸。”

“你身子才见好,也不怕累坏了身子,小五子,你安排马车,让娘娘坐寡人的马车回去吧。”

骊嫱谢过晋候,退出寝室,东关五已带了辆两匹马拉的骈车过来。这是一辆晋候日常在宫内行走时乘坐的便车,虽没有祭祀时乘坐的玉路车那般华丽,却也是三重锦绣为盖,车身匝绕五色樊缨,金鞍朱辔作马饰,车未到,鸾铃摇动处,声已先闻,其华丽非其他的马车可比。

东关五笑道:“除了干娘,还没有哪位夫人娘娘坐过主公的马车,干娘可是第一等有福之人啊。”

“我若真有那么一日,岂能忘得了你的功劳?”

骊嫱上了马车,细柳和其余人等在后面跟着,骊嫱向驭手莞尔道:“有劳这位尊驾,妾身回草庐之前,想先去鱼丽宫给芮夫人请个安,不知尊驾可否行个方便?”

那驭手并不回头,道:“悉听娘娘吩咐。”

驭手控着马,缓缓向鱼丽宫而去。

从燕寝到鱼丽宫,要经过大半个宫苑,一路上,宫人们见晋候的马车来了,纷纷垂手肃立,站于道旁,及至马车行到近处,见马车上坐的是骊嫱时,又惊得合不拢嘴。马车还未到鱼丽宫,早已有门人进去向芮姬通报。

马车到了鱼丽宫门口,骊嫱也不急着下车,拿出铜镜理了理鬓发,不多时,芮姬亲自带着一众世妇女御来到宫门口,骊嫱这才下了车,上前向芮姬行礼问安。

芮姬见车上下来的人是骊嫱,也是颇感诧异,道:“门人禀报说主公的车来了,没想到来的是你,我正在奇怪,主公这会儿应在外朝听政才是,怎么会到我这里来,莫非主公有什么要事?”

骊嫱微微一笑,“我刚刚在主公那里坐了坐,主公让我转告一句话给姐姐。”

芮姬神情一凛,“什么话?”

“主公说,下月就是蜡祭了,请娘娘速速清理宫中旧务陈弊,免得夜长梦多,人心不稳。”

“主公的意思是……?”

“主公最近忙于军政要务,后宫之事交由夫人全权处理,夫人尽可放手去做。”

骊嫱握了握芮姬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姐姐知道,主公向来不喜做事优柔寡断之人,姐姐此刻可不能再挂念旧情,心慈手软,以免辜负了主公对姐姐的信任,耽误了姐姐的大好前程啊!”

骊嫱说罢施个礼,转身上车去了,留下芮姬等望着车轮后的一路扬尘,惶然而不知所以。

骊嫱让驭手一路慢行,在宫中转了大半个圈,风头出尽后才回到草庐。骊嫱谢过驭手,意满志得地下了马车,见草庐四周已多了一队披革甲、执戈戟的虎贲,个个都具虎背狼腰之姿,岿然肃立于寒风之中。

骊嫱在草庐附近转了一圈,见各个要道口都有虎贲把守,心中安心不少,正欲从后门回屋,就见止水和几个做杂役的宫奴聚在一起,窃窃作语,还不时笑出声来,连骊嫱走到身后犹不自觉。

跟在骊嫱后面的细柳咳嗽一声,众女才抬起头来,见是骊嫱,吓得立马噤了声,低头站立一旁。

骊嫱冲着止水道:“你家娘娘呢?”

止水不敢抬头,“姞娘娘正在房里用早膳。”

“你不在跟前伺候着,却在这里干什么?亏你还是娘娘跟前的大婢,不知道尽心办事,却和这些贱奴一起在背地里调闹。我说过多少次了,不仅有品阶的女官之间需安份守礼,宫婢和仆奴之间也需各司其职,不许私相聚议,你们若是闲得发慌,我就打发你们到桑园去受役。”

止水和几个宫奴一起跪下求饶,细柳也上来相劝,骊嫱才道:“你们刚才在议论什么,若不说实情,我定不轻饶。”

止水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个虎贲道:“奴婢们刚才在说,众虎士中,那个少年长得最为俊朗,我们正想……想设法打探他的名字。”

骊嫱转头看去,见那人身穿一件彤色革甲,戟带红缨,显然是众虎贲的头领,论年纪却不大,似乎才二十出头,眉眼疏朗,鬓际分明,神态中自有一股勃发之气,怪不得引得众女春心大动。

骊嫱斥道:“他们是晋候派来护卫草庐安全的虎贲,你们可不许去招惹他们,若无端生些是非出来,我要你们的好看。”骊嫱又训了几句话,众女才各自散开。

第七十六章 骊嫱监刑

骊嫱回屋见骊姞已经在用早膳,便叫细柳添了碗箸,三人坐下一起吃。骊姞正欲把止水唤进来一起吃,骊嫱道:“你也不用叫她了,这会儿不定在哪里哭呢。”

骊姞奇道:“我刚才让她出去打水,怎么会哭上了,莫非是你训斥了她?”

“我说你也太好性儿,我不过出去片刻,你就由着奴婢们胡来。”

“我今儿懒怠动,在床上多躺了会儿,不曾叫她,她犯什么事了?”

骊嫱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又道:“这些奴才都是惯会窜上踩下的人,你进一步,她们就退三步;你若退半步,她们就个个蹬着鼻子上脸,把你这个主子当成泥做的一般。”

“她们不过是无事议论几句,俊才美女,人人好之,又不曾真的做了什么失体统的事来,何必如此当真?”

“若真闹出事情来,就不是你我坐在这儿闲话两句能打发得过的。别人不知道,止水跟了你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宫中的规矩?你连止水都管不住,以后还怎么管住手下的人?难怪以前被伊豆和禾秀两个奴婢牵着鼻子走。”

骊姞本就因姐姐斥责止水而不悦,又听她牵扯到自己身上来,心里越发不快,索性扔了箸,早膳也不吃了,带着止水和内竖息往兽苑去了。

骊嫱也不拦她,用完早膳,下人来报说芮夫人派来的缝人到了。骊嫱吩咐让他们进来,为首的正是九儿,后面还有几个缝人,都是年纪不大的宫女。骊嫱忙拉着九儿往暖炉边坐,一面吩咐细柳把堂屋收拾出来,好让她们做活计。

这草庐本就窄小,七个缝女列席而坐,加上布料和针线等物,屋内更是拥挤不堪。

骊嫱并不急着做衣服,拉着九儿嘘寒问暖,闲话家常,把九儿弄得十分羞怯,红着脸,低声一一应答。

九儿原是芮姬从芮国嫁来晋国时带来的滕女,家里排行第九,人称九儿,又因她做得一手好针线,人也乖巧,芮姬向晋候提了几次,晋候就让九儿做了个女御。

骊嫱笑道:“我自打那日见了妹妹后,心里喜欢得很,就象又多了个亲妹妹似的,天天盼着九妹妹能早些来。可惜我这里太过简略,都没什么好招待妹妹的。”

骊嫱凑近九儿,低声道:“主公偶尔也会来坐坐,我到时在主公面前多说几句妹妹的好处,妹妹就在我这里侍候主公几晚,就当是送给妹妹的礼物,你看可好?”

九儿的脸红到了脖根,不知说什么才好。

骊嫱和九儿一边闲话,一边让缝女给自己量身裁衣。细柳将芮姬送过来的缎子拿出来,让骊嫱挑选。骊嫱挑了一匹鸦青缎子,用做祭祀先祖时的祎衣,还挑出两匹大红色的布料,做日常穿着的衣裳。九儿又拿出一方绣着各色纹样的帕子,让骊嫱选衣缘上的刺绣纹样。

骊嫱端详了一阵,笑道:“我记得前儿见你家夫人时,她穿了一件绣着凤鸟衔穗纹样的袍子,那个凤鸟的样子十分新巧,妹妹可否照样儿给我也绣一件?”

九儿微微一愣,旋即道:“那件衣袍的纹样儿是照着以前齐姜夫人的一件袍子上绣的,娘娘若是喜欢,妾身再绣一件就是。”

这几个缝女都是芮姬精挑细选出来的,手脚十分麻利,当下剪布裁衣,绷环作绣,各自忙活开来。骊嫱坐在一旁看着,不时赞上几句。到了晌午时分,骊姞从兽苑回来,看见众女作衣,十分好奇,也凑过来观看,早上和骊嫱斗气的事不觉也就忘了。约摸到了酉时,众女起身告辞回鱼丽宫,骊嫱拉着九儿送至门口,和九儿约好了明日再过来。

到了晚膳时分,晋候处理完政事,到草庐来用晚膳,还让东关五和梁五带了斋饭过来。晋候进了屋,见屋内满是针线布料,询问缘由,才知是芮姬送过来给姐妹俩送新衣的。

晋候略点点头,捻起一角布料,道:“这石榴红与嫱儿甚是相衬,但不适合姞儿,明儿寡人让小五子送两匹水桃红的布料来,给姞儿多做几身衣服。”

骊姞笑道:“我正嫌这个红色太过明艳,想问芮夫人再讨两匹别的颜色,就是拿捏不定是水桃红的好,还是蜜藕色的好,主公这会儿正好替妾身定了主意。”

骊嫱道:“说起来真是羞愧,我这个姐姐竟不知姞儿喜欢的是什么颜色,这么多年的姐妹情谊今日让主公一句话给比下去了。不如主公再猜猜,姞儿最喜欢什么样式的发簪,若猜中了,姞儿今晚保证把主公伺候舒坦了。”

骊姞朝骊嫱直翻白眼,晋候哈哈大笑:“这难道又是爱姬的欲擒故纵之计。今晚寡人可是有备而来,你们两个一个都别想跑掉。”

三人用罢晚膳,又说笑了一回,便早早就寝了。第二日一早晋候匆匆上朝去,骊姞看天色未明,拉了拉被褥正欲再睡,转头见骊嫱已经穿戴好了,正坐在铜镜前梳理。

骊姞道:“你怎么又一大早就起来了,这回是去打狐狸还是山鸡?”

“今儿是壬寅日,我若预料得不错,芮姬过会儿就会派人来了。”

骊姞犹是不明白,“什么壬寅日不壬寅日的,和芮姬又有什么关系?”

“你要不是有我这么个劳心劳力的姐姐,哪里会天天有安稳觉睡?罢了,你就睡你的吧,横竖我也睡不着,今儿还要等着看场好戏呢。”

骊姞本就是个不愿多费心的人,也就由着姐姐去,自己蒙头继续睡觉。骊嫱早早梳洗毕,用罢早膳,便一直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果真过了半个时辰,听外面远远传来一阵车轱辘声,便对细柳道:“去看看是谁来了?”

细柳正在吃饭,听骊嫱唤她便放下碗箸,道,“以前住在章含宫时,门庭冷落,几天也不见有人上门。现在住在这么僻远的地方,却热闹得很,不是来请安的,就是来送礼的。这么一大早的,又是谁来了?”

不多时细柳领了个内竖进来,骊嫱认得正是芮姬跟前的人,那内竖向骊嫱行礼道:“我家夫人有要事请骊娘娘商谈,因此特地让小的过来接娘娘去鱼丽宫,马车都已经在外面准备好了。”

“这么一大早的,是何要事啊?”

“夫人说请娘娘去了就知道了。”

骊嫱叹道:“说是在这里静修,却总也没个闲的时候,也罢,既然夫人来请,我哪有不到的理,请稍等片刻,待我收拾一番。”

骊嫱进里屋去,和骊姞又说了会闲话,理了理妆,才出来和细柳一同上了马车,往鱼丽宫而去。

到了鱼丽宫,内竖并没有带骊嫱去正殿,而是进了配殿的一处耳房,一个三十上下的妇人迎上来行礼,骊嫱见她的装束便知道是位掌史,就听那妇人道:“妾身是鱼丽宫的女史,奉夫人的令在此等候骊娘娘。夫人今日往太庙祭祀上香去了,不得空来见娘娘,所以命妾身将此事禀报给骊娘娘。”

骊嫱心里暗忖,“好个芮姬,这么大的事,自己不露面,却让我来担待,我平日只当她是个面软心慈的妇人,不想城府到也颇深,以后不可小觑。

掌史道:“据掌管刑狱的掖庭令禀报,前永巷令—有陶氏,在狱中几次意欲撞墙绝食寻死,掖庭令虽已着人严加看守,但恐日子长了生出变故,万一来年秋后交不出人犯来,没法向晋候交待,因此特意向夫人请示,是否要提早行刑?夫人又让妾身征询骊娘娘的意思。”

“掖庭令是什么时候上奏此事的?”

“前两天的事了。”

骊嫱正容道:“你家夫人好没主意,有陶氏如今做了阶下囚,还由着她任意胡来,你们往后还怎么教化顽民,惩服宫人?此事不能再拖,必须立刻将有陶氏正法。”

“既然娘娘吩咐了,妾身这就让掖庭令安排行刑。”

“等等,有陶氏被判棍行,监刑的人是谁?”

“我家夫人说此刑太过残酷,不忍观看,所以让新任的永巷令—有槐氏和掖庭令一起监刑。”

“我既然今天来了,就帮你家夫人把事情办到底,让我去和永巷令一起监刑。”

掌史一愣,“这……”

“事不宜迟,你家夫人既有事忙着,你也不用去禀告了,立即送我去掖庭就行了。”

掌史不敢违抗,遂找来车马,和骊嫱一起往掖庭去。

第七十七章 如此棍刑

掖庭是关押朝中重犯的地方,设在宫禁中的外朝,掌史执了芮姬的夫人令牌,路门的守卫才让马车通过,出了路门后,又驶过数幢巍峨的宫宇楼所,最后在一处宫所停下。

骊嫱下了马车,见门口摆放着一尊怒目獠牙的獬豸石像,张开大口,正往嘴里吞噬一个小人,令人不寒而栗。掖庭令和新任的永巷令有槐氏,早已在门口等候,见了马车上来相迎。骊嫱见新任的永巷令约摸四十开外的年纪,行动沉稳,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那掖庭令是个瘦削精干的汉子,白净无髭,两人将骊嫱一行迎进大堂内入了坐。

骊嫱道:“芮夫人今日杂务缠身,命我前来监督有陶氏受刑正法,你们自去照章办事,时辰一到即刻行刑,不用在这儿伺候我。”

掖庭令吩咐手下安排行刑事宜,然后向骊嫱道:“以往重犯受刑都在后面密闭的刑室,娘娘看是不是要移步过去?”

“我看就在堂前行刑就很好,今日阳光和煦,北风吹面不寒,咱们坐在这里观看不是正合时宜吗?”

“娘娘,用刑时犯人都会大叫大嚷不止,恐怕让人听了不适,叫外头的人听见也不妥……”

“怕什么,她们都是罪大恶极的重犯,理应让人们知道她们应得的下场,以儆效尤。依我说,你那个刑室本就不应设在重屋之内,理应设在外堂,让别人都看看她们的下场才好。”

“娘娘说得有理,下官原本也有这个想法。那下官就把今日的刑场设在堂前。”

掌史和永巷令在一旁听了,均不敢出声。

不多时,几个刽子手抬出刑具来。骊嫱见是一个不高的铁床,说是床,只是几根杯口粗细的铁棍绑成,四周设有铰链。不多时,有陶氏也被拖了出来,骊嫱见她虽衣衫不整,发髻散乱,但看样子并未受过什么酷刑。刽子手把有陶氏架到铁床上,将四肢和胯部用铁链牢牢绑住。有陶氏口中叫骂不绝,掖庭令命人往她口中塞牛粪,骊嫱摆手道:“让她再逞会儿口舌之快吧,过不了多时让她连寻死的力气也没有。”

正午时分,一声锣响,行刑时辰已到,刽子手拿出执行“棍刑“的器具出来,那是一根长约一丈的铁棍,通体乌黑光滑,一头略尖。细柳本并不知“棍刑”是怎么回事,此刻见那刽子手揿开有陶氏的衣裤,将铁棍从其后股向上慢慢插入时,才知是如此“棍刑”,登时双腿发软,捂着胸口就倒在地上。

骊嫱叹一口气,命人将细柳先抬回草庐。

掖庭令道:“娘娘若觉不忍,可移步到屋里歇息片刻。”

骊嫱冷哼道:“无妨,你尽管做你的。”

掖庭令让刽子手继续行刑,骊嫱突然挥手道:“且慢。”

“娘娘有何吩咐?”

“去把那根铁棍换成木棍,要削得细细的。”

掖庭令当即明白过来,亲自去置办木棍,不多时,刽子手拿了根细长的木棍过来,骊嫱见还留着些毛刺在上面,遂点点头。刽子手重新行刑,有陶氏初时还叫骂不绝,渐渐地,气咽声嘶,噪子口只能发出些咕咕的声来,口沫流了一地,站在边上的掌史和永巷令早已不敢再看,数九的寒天,冷汗把衣袍里外全部湿透了。两人扶着栏杆,才勉强站住。

骊嫱这里和掖庭令谈笑风生,不时朝刑场瞄上几眼。刽子手将木棍插入有陶氏体内,然后铰动铁床上的铁链,将有陶氏直竖起来,直挺挺地立在庭中,有陶氏凸着双眼,如砧板上待宰的鱼一般,翕动着嘴唇,身子却动不了半分。

骊嫱见已无甚看头,起身道:“我今日也乏了,该回去了,剩下的事就有劳掖庭令了。”

“骊娘娘放心,卑职一定会好好照顾她,让她尽量多活几天。”

“除了永巷令外,她手下的寺人牟等人,都是当日参与查抄章含宫的凶犯,你可要将他们都查清楚了,别有漏网之鱼。”

掖庭令唯唯答应着。

骊嫱回到草庐时,已近日暮时分,九儿等几个缝人已经离开。骊嫱还未走进里屋,听见屋里传来呷昵的笑声,骊嫱掀开帘子进去,见内竖息和骊姞正并头在一处看衣裳上的绣工,见了骊嫱,两人忙分开,内竖息慌忙向骊嫱行了礼,退到屋外。

骊嫱道:“你现在越发没个规矩,竟然让一个内竖到里屋来,若是让外人看见了,咱俩难免又要被人指摘。”

骊姞今日心情大好,对姐姐的指责并不以为意,只道:“你差人将细柳送回来后,她身边没人照顾,我就让止水照顾细柳去了,跟前一时缺人,所以让小息子过来递个差儿。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吩咐厨房留了饭,等你回来一起吃。”

“今儿我办了件大快人心的事,按理咱们该喝上几杯,庆贺一下。”

骊嫱将有陶氏被执行棍行,自己亲自去掖庭监刑一事说了,末了道:“我看这个掖庭令是个十分识事体的人,咱们应该好好拉拢他,将来若能为我所用,那是如虎添翼啊!”

骊姞听后默然不语,骊嫱见她脸上似有不忍之色,便道:“我知道你有妇人之仁,所以才没让你参与此事。你想想,那毒妇杖杀我章含宫这么多人,今儿不过拿她一条命来抵,耿氏是得了多少便宜,怎能不让她多吃点苦头。据掖庭令禀报,有陶氏为了逼赤奴在罪状书上画押,竟在他身上用遍了宫中的酷刑,今日亲手除了有陶氏,我这心中才觉得稍稍出了口恶气。”

“那掖庭令这么快就站在你这一边了?”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耿氏一手遮天的日子过去了,她们打量我不知道,有陶氏原是桑园中的一个女奴,耿氏提拔她到永巷令的位置,不过是作为一颗棋子罢了。如今耿氏眼看棋输一着,便想丢卒保帅,可笑有陶氏大概还以为耿氏会救她一命。”

“有陶氏虽然该死,但,这个刑罚未免太残酷了,还是给她一个痛快吧!”

“这件事妹妹就不用管了。想那纣王,虽然人人说他残暴无度,但于后世究竟也是有一功的,若不是他创造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刑罚,我今日又怎能如法炮制地对付有陶氏?”

骊嫱和骊姞说了半天话,方才想起细柳,问道:“细柳怎么样了?”

“你找人把她送回来了没多久,她就醒了,许是受了惊,身上还发着热。”

“这丫头究竟历练还少了点,今儿一点小场面就把她吓成那样,差人去找个医官来给她看看。”

细柳这一病竟连几日都起不了床,骊嫱找医官、抓药方,颇费了一番手脚。草庐本就仆从简少,细柳又是个得力的,病了以后骊嫱觉得十分不便,想从下人里头再找个贴身使唤的,却都看不上眼,不是笨手笨脚,就是木讷无言的,令骊嫱颇感烦恼。

第七十八章 重耳牵线

再说秦人求婚一事遭晋候一再刁难后,只得在馆驿暂候消息。公子絷虽也四处拜访朝中大夫亲贵,请求代为向晋候求情通融,但一来囊中羞涩,二来这些人早就受了卫、郑两国的礼物,不是推脱不见就是虚于应付,一连多日,公子絷都是劳而无功。就连馆驿中的饮食也是一天不如一天。秦人天天看着郑、卫两国客馆前庖人端着鸡鸭鱼肉等盘馔,川流而过,自己门前却是人影全无,到了吃饭时间,喊了半天,连个应声的都没有。

一干秦人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若不是被公子絷喝住,早就冲出去找人理论了。唯有公子重耳,因敬佩秦人的武功和才识,数次来找秦人喝酒谈天,一来二往,和公子絷、玄衣青年渐渐地相熟了。

这日重耳上馆驿找两人喝酒,适逢公子絷出门去了,玄衣青年陪着重耳喝了几杯,喝到动情处,玄衣青年以箸击案,放声高歌,歌声豪放却含着悲怆,一曲唱罢,青年潸然泪下。

重耳道:“秦兄今日的歌声与往日大有不同,小弟听得不甚明白,只听到什么‘见与不见’的,不知秦兄可是有什么伤心难言之事?”

玄衣青年低声又轻哼了一遍:“早知今日,不如不来;奈何来了,不如不遇;虽然遇了,不如只做不见……”

“不知秦兄言下之意是否与娶亲一事有关,秦兄一行已赢了赛亲大会,不久后在太庙问过卜便可定下这门亲事,怎么突生悔意了呢?”

“公子,你难道看不出来,晋候不愿将公主嫁到我秦国去吗?问卜一事,不过是借口罢了,你想,晋候说要将玉带钩藏在宗庙,让卜官根据先夫人之意卜问,再让三国使臣找出玉带钩来,这藏带钩的地方只有天知、地知、晋候知,他若不愿让我们找出来,我秦人就算是三头六臂的神仙,也奈何不得的。”

“君父从来是言出必行,之前既已许下承诺,将公主许配给赛亲大会胜出的一方,想来不会出尔反尔!”

玄衣青年苦笑数声,仰头又灌下一杯酒,含涩道:“公子,你不知道,我自从见了公主以后,便一见倾心,暗自许下心愿,若能娶到公主,今生再不另行他娶,若此番与她失之交臂,我这一片忧思,今生将如何解怀啊?”

重耳大惑,“你,你难道不是替秦国国君来求亲的长随吗?”

玄衣青年猛然省悟过来,自己醉酒之下不慎口吐真言,知道隐瞒不过,只得正容道:“我正是秦国的国君——秦任好,之前向公子和晋候隐瞒身份,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贤弟见谅。”

重耳没想到对面这个人竟是秦国国君,自己还和他称兄道弟,把盏言欢,心中不禁惭愧,忙要跪下行礼,秦君一把拉住道:“公子这就见外了,我在秦人面前,才是秦君,在公子面前,就是你的知已兄弟。公子不计较我向你隐瞒身份,我已是感激万分,怎可再向我行大礼呢。”

重耳本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听秦任好如此说,便也不再坚持,两人又喝了几杯,少了往日的礼节和俗套,两人互诉衷肠,只觉更加没有拘束。

重耳道:“说起我这位长姐,虽与我非一母所生,但也是性情中人,平日与我甚是相投,秦兄若是有意,小弟可去宫中代秦兄探一探她的口风,若她与兄台一样的心思,就好办多了。”

此话正中秦任好心意,当即大为感激,向重耳再三拜谢。

事不宜迟,重耳羿日便往来仪宫,拜见长漪。长漪自那日赏花大会后,便自称身体不适,躲在来仪宫不肯外出,晋候只得将问卜一事暂搁下来。

长漪这几日也没闲着,将申生找来,想让他暗中与秦人递送消息,可是申生因自己与骊姬私通一事,心中对晋候负疚颇多,又因上次帮助长漪递送假消息与郑使,使得郑国输了文试一事,晋候颇为不悦,因此申生此番说什么也不愿再帮忙。

长漪又碍着晋候在宫中,也不好私自外出,所以这几日也是心急如焚,本欲装病推婚,却似真的染上了病症,渐渐地不思饮食,人也日益羸弱起来。今日听说重耳来了,勉强起了床,与重耳相见。

一番礼节后,重耳道:“听说公主近日抱恙,臣弟特来探望,不知公主的病是什么症候?”

“许是赏花那日感了风寒,浑身倦怠无力,医官诊了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开了几个惯用的药方,先吃着看吧!”

“说来也巧,臣弟刚去馆驿探望秦人,公子絷身边那个长随,听说他也是那日赏花回来后,就抱病不起。”

长漪浑身一震,“他也病了?病得重吗?”

重耳哈哈一笑,“这又巧了,他听说公主不适,第一句话也是这么问臣弟来着。”

重耳见长漪瞬间红了脸,低头不语,知道这两人怕是早已心有灵犀,也就不再绕着弯子说话,笑道:“依臣弟看,公主和那位秦长随得的都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长漪不敢贸然应答,只道:“二弟刚说从秦人那里来,据我所知,秦人在晋国并无相熟之人,何以会与二弟来往呢?”

重耳便将自己因敬佩秦人的武功才学与之交往,并将秦君向自己坦白一事说了,他名为长随,实际正是秦国国君秦任好,此次跟随求聘的使臣前来,也是为了查探晋国的风土人情。

重耳末了道:“依臣弟看,秦任好不仅是一位有道明君,而且胸怀大略,见识不凡,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长漪低头默然片刻,道:“看来我果真没有看走眼,当日第一次见他时,我就知道此人非同一般,定非普通的长随,当时我就疑他是秦君,真是上天不负有情人,我若能嫁去秦国,了此心愿,今生还有何求!”

重耳从袖中掏出一个子母扣螭龙纹的玉环来,交给长漪,道:“这是秦君让我转交给长姐的,秦君说他的心如同此环,愿和公主此生同心同德,坚贞有如此玉。”

长漪收了玉环,至此病已大好,便向重耳道:“二弟不仅是秦君的良朋益友,也是我的知心人啊!只是,我毕竟是晋国长公主,凡事需顾及我国的体面,不应过多插手此事,二弟若能从中助我俩一臂之力,我自是感激不尽。”

重耳答应尽力而为,两人又商谈了一番,重耳便告辞回去了,长漪也依计去安排。

这日骊姬姐妹正在看九儿她们做针线,长漪打发人身边的一个内侍来传话,那内侍见了骊嫱,行了礼,称是公主近日叫乐师新谱了两首曲子,想邀姐妹俩一起过去赏曲,连马车也一并叫来了。

骊姞道:“我已许久未去来仪宫,这两日在草庐也闷得慌,正想出去走走。”

骊姞正欲起身,被骊嫱一把拉住。骊嫱向内侍道:“我俩现在是修行之身,不宜外出行赏游之事,长公主的好意我们领了,劳烦你还是将马车带回去吧!”

那内侍先前已得了长漪的嘱咐,闻言道:“公主交待小臣,两位娘娘若是不愿前往,公主便亲自前来拜访。虽然公主病体还未痊愈,但想来走这一趟应是无妨。”

骊姞道:“公主病了吗?”

“病了好几日了,今日才见气色略好些。”

骊嫱叹口气,“罢了,还是我们走这一趟吧。”

姐妹俩收拾了一番,坐着马车到来仪宫。进了内殿,见公主正恹恹地躺在榻几上,看见姐妹俩来了,欲挣扎起身。

姐妹俩忙上前扶住道:“公主身体不适,就躺着吧。我俩竟不知公主病了,也不曾前来探望,真是失礼地很。”

“无妨,不过受了些风寒,哪里就起不来了。我见了两位妹妹,病竟似已好了一半。”

长漪让沫儿扶她坐起,笑道:“前两日我让乐工作了首埙曲。我知道嫱妹妹是精通音律之人,所以请妹妹来品鉴一二。”

长漪将一个乐工唤进,此人手捧梨状的陶埙,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一曲终了,骊嫱微微点头,道:“此曲虽好,但用独埙吹来,未免太过哀婉悲凄,先人吹奏埙时,常将其与篪一起合奏,为的就是使其不致太过悲凄,以伤五情六志,公主如今还未痊愈,多听埙曲,只怕于病体无益。”

长漪叹道:“妹妹说得很是,前两日我卧病在床,偶听乐工练习吹埙,不觉入了迷,让他们把宫中的曲子都改用埙吹来听,这一听竟是欲罢不能,虽觉心里发酸,却是停不下来。刚才听妹妹一番话,才突然领悟原来是我自己愁绪难谴啊!”

骊嫱听公主似乎话中有话,便也不答,听她往下怎么说。

第七十九章 太庙问卜

长漪却突然话锋一转,笑道:“嫱妹妹可知你谱写的那首琴曲如今在宫中出了名,优师为其取名曰《落梅曲》,乐工们都将曲谱争相抄了去,揣摩学习,以能弹奏此曲为荣。我来仪宫的乐工也曾向优师讨教过,但终究弹不出优师那般的神韵。我就让舞伎们编了一支舞,配合弹奏此曲时来跳,还勉强可以入人耳目,不妨让她们上来表演一番,妹妹看了可别见笑。”

长漪唤乐工和舞伎进来,只见七个盛装的女子,鱼贯而入,个个婷婷袅袅,婀娜多姿,仅看那走路的样子,翩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便让人心旌神摇。

骊姞道:“咦,她们不就是姐姐原先挑选出来的那几个舞伎吗?多时不见,竟出落得这般好了。”

骊嫱也是吃惊不小,不知道长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长漪含笑不答,待一曲终了,才缓缓道:“嫱妹妹看她们跳得可还好,这些日子没全荒废吧!”

骊嫱道:“听姞儿讲,这七个舞伎已被蕙姬讨了过去,怎么又到公主这里来了?”

长漪叹口气道:“蕙姬原来想将她们献给君父的,可是蕙姬又担心她们太过美艳,夺了自己的宠,所以一拖再拖,迟迟未能向君父进献。如今蕙姬失了宠,惠安宫内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舞伎。我就觑了个便把她们要了过来。”

骊嫱知道公主说得轻巧,要从蕙姬那里讨要东西可不是“觑便”这般容易的,公主送自己这份厚礼,显而易见是有求于自己,自己眼下是用人之际,这几个舞伎正可解燃眉之急。

骊嫱笑道:“可笑那蕙姬,有了现成的美人却不会用,真真是庸碌之辈。公主即肯将她们送给我,我就却之不恭了。”

长漪命左右退下,向姐妹两人道:“前两日医官来诊视,说我的病并无大碍,可吃了药却迟迟不见好。别人不知,我心里明白,我这病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不知妹妹可否为我寻一味心药来?”

骊嫱隐约猜着了几分,骊姞犹是不明白,道:“公主太见外了,我俩一直把公主当亲姐妹看,若是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公主尽管开口,只是不知这心药是个什么药。”

“妹妹知道郑、卫、秦三国使臣来我晋国求婚,秦人已在赛亲大会上胜出,君父却额外增设一桩太庙问卜,只有寻得玉带钩才能最终尘埃落定。我如今正是为此事寝食难安,妹妹若能探得玉带钩的所藏之处,便是解了我的心病了。”

姐妹俩此时才省悟过来,原来公主早已属意于秦国,只是此事颇为难办,未免一时犹豫。

骊嫱接话道:“公主太看重我俩了,别说我俩身份低微,主公不会将此事告之我俩。再者,主公对公主一片拳拳关爱之心,才会多此一举,公主若暗中存了私心,只怕外头传开来,于公主的名声倒不好了。”

长漪正容道:“嫱妹妹此言差矣。古今多少俊男才女,深陷情天怨海不能自拔,以致于做出诸多违礼悖乱之事,实在是令人唏嘘可叹!于我却并非如此。我在宫中待字多年,眼看韶华将去,终于等得一中意之人前来提亲,千年修得一回姻缘,我岂能就此错过,即使我将一腔衷情倾诉于人又有何妨,我终究也不曾越过个礼字去。”

姐妹俩听闻此言,触动了心事,一时无言。

长漪又道:“即使君父不会吐露带钩所藏之处,但他必定会让东关五和梁五去办此事,我相信要拿捏住这两人,两位妹妹还是绰绰有余的。”

骊嫱自知推不过,也就点头默许了,姐妹俩又坐了片刻,长漪才让人将姐妹俩送回草庐。

晋候得知长漪身体已经痊愈,便让太卜拟了个吉日,让三国使臣斋戒沐浴后,到太庙进行问卜求亲。姐妹俩闲时就向晋诡诸旁敲侧击地打听,但只要提及玉带钩,晋候便笑而不答,骊嫱一时也无可奈何。

到了问卜这一日,晋候携几个要臣卿士和公主公子,并各宫世妇以上的姬妾同去太庙观瞻,姐妹俩也请求同去,晋候应允下来。

晋候先在明堂设宴请三国使臣用过素斋和水酒。席间郑使泄屺兴致颇高,频频向卫鞅子和秦人敬酒。卫鞅子因卫姬受贬一事,脸上无光,又前番几次挫败,知道此行求婚一事恐难有结果,因此枯坐一旁,对郑使也无甚好气。秦任好等一众秦人则安坐席间,静观晋候的一举一动,对郑使的挑衅视而不见。郑使只道两国都是底气不足,越发神气起来。

芮姬坐在晋候身侧,见晋候神色安然,心中一块石头也是放了下来。她原本因自己下令提早处死永巷令一事,颇为不安,怕晋候会怪罪自己,所以今儿早上小心翼翼地向晋候禀报了此事,晋候却只是哼了一声,并不放心上,芮姬这才安下心来。她不知道骊嫱早已向晋候支会过此事,并且还没少称赞芮姬主持后宫的果断明理。

宴席过半,晋候叫过梁五,在他耳边低语数句,梁五从侧门出殿而去。骊嫱在旁觑眼看着,心里掐算着时间,也向芮姬寻了个借口出来。刚转出殿角,就见梁五从后殿里跑出来,见了骊嫱,低下头想往旁边的夹弄里走。

骊嫱远远喊住:“二五子过来。”

梁五无法,只得一路小跑过来。骊嫱往他脸上掐了一把,笑骂道:“婶娘我好意给你留几个爱吃的点心,遍寻你不着,你却到外面来了,怎么看见我又跑了呢?”

“侄儿知道婶娘心疼我,这不是五子正在替主公办差嘛。主公催得急,还等着五子回去复命呢。”

“晋候是不是让你藏玉带钩去了?”

梁五一脸苦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婶娘。”

“你悄悄儿跟我说,玉带钩藏哪了?公主和我打了个赌,我若能猜中地方,她就送我七个舞伎。若猜错了,我就得送上一份厚礼作她出嫁用。我的侄,你不能眼看着婶娘我输得一塌胡涂吧?”

梁五拗不过骊嫱,只得凑她耳边说了。骊嫱听完扑噗一笑,“主公还真是会找地儿。行了,你去复命吧,别忘了明儿到草庐来,有你的赏。”

骊嫱回到殿内,朝后面的长漪使了个眼色。长漪知她已经得手,便唤沫儿将一盘细乳蒸糕端到骊嫱那去。骊嫱与沫儿耳语几句,让她将一碗蜜酿藕带端回去。长漪尝了一片蜜藕,又让她端去给公子重耳。沫儿端了盘子,走到重耳席上,借献菜肴之际,悄悄儿说了几句,重耳得了沫儿的口信,便起身找秦任好敬酒去了。

众人宴饮了约摸半个时辰,卜官通报说吉时已到,晋候命撤了宴席,携了众人同往后殿而来。

此时的大殿内数百支油灯一齐亮起,齐姜夫人的神位也已由后殿移至正殿。众人见神位前供着一张床榻,上面安放着玉枕和绣褥。大殿中央是一座三足兽纹青铜燎炉,里面插着供香。殿内青烟缭绕,一众世妇捧着酒爵、白茅、巾帻等祭物,肃立于神位两侧。

第八十章 终成眷属

太史郭偃主持问卜仪式,他先让三国使臣按照求亲的顺序,在荆木条上写下三国求亲者的生辰八字,然后将荆木条投入燎炉中焚烧。郭偃一边念着祷文,一边在齐姜夫人的灵位前洒酒敬香。见时辰差不多了,郭偃命手下的卜师拿来龟甲,将龟甲置于炉上慢慢烧灼,众人皆肃穆而立,不多时,就听燎炉内劈啪作响,龟甲上慢慢现出裂纹,或横或竖,或平直或坼折,纹理毕现,卜师从炉内取出龟甲,让三国使臣一同观看。

郭偃道:“贵使若诚心求卜,先夫人必定亲显瑞兆,陟降于汝,各位若能按照龟甲上的指示,最先找到藏于此殿中的龙形玉制带钩,便可与我国结为姻亲,晋国先祖必定保佑两国百世合好,子孙昌隆。”

卫国卫鞅子,郑国泄屺,秦国秦任好,顺次接过龟甲,反复照看琢磨,三人神情各异。卫鞅子时而作喜,时而皱眉,几次欲言又止,忽又摇头叹息。泄屺捻着一撮山羊胡子,拨弄着几根手指,闭着双目,口中喃喃有声。

秦任好则对龟甲上的图案十分感兴趣,那龟甲上一条纵纹平直向上,到了半途又折就回来,分出几条如树枝般的细叉,到了甲根部又收敛成一条平粗的直纹。

卜师拿来笔砚,让三人将答案写在竹片上。泄屺、卫鞅子和秦任好各自挥笔写就,交于郭偃。郭偃扫视一遍,道:“既然三位写的答案各不相同,那就以先来后道的顺序,分别检验吧。”

见晋候点头,卜师便先按照卫鞅子所写的答案去检视。卫鞅子写的是“枕下”,卜师移开灵床上的那只玉枕,只见下面空空如也。卫鞅子一脸泄气,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轮到验证泄屺的答案时,泄屺推让道:“我郑国虽说比秦国早来了几天,但秦人在赛亲大会上表现出众,让我等好生钦佩。我愿礼让三分,让秦使先请。”

对于郑屺的好意,秦任好坚决不受,郭偃还是安排先检验郑人的答案。泄屺写的是“酒爵”二字。卜师上前将酒爵从托盘中挪开,但并不见有什么带钩,正欲退下,泄屺一个大步跨上前,拿起供案上的酒爵,倾侧摇晃数次,见里面确无藏有任何东西,脸上犹是一副惊疑不定的表情。

郭偃斥道,“郑使无礼!”泄屺只得怏怏退下。

郭偃最后翻看秦人的竹片,见上面写的是“龙凤早会”四字,向秦任好道:“不知贵使这是何意?”

秦任好恭敬道:“神灵降兆于灵龟,变化于细微隐讳处,所以见仁见智,各有不同。外臣见龟壳上有一粗一细两条线,主线似龙,腾跃欲飞;细线如凤,攀援附从,两线交叉缠绕,不正应了玉带钩一龙一凤互相咬合之意吗?既然凤形带钩佩戴在公主身上,龙形带钩想必也不离左右,所以外臣猜测也应在公主身上才对。”

长漪道:“凤形带钩我是天天带着没错,但君父既然要你们找出龙形带钩,岂会将此物藏在我身上,秦使此番怕是猜错了。”

“外臣无礼,请公主先自寻一番。”

长漪拿眼看向晋候,晋候脸色冷淡,道:“秦使既然说了,你就找找吧。否则还以为是咱们有心为难他。”

长漪上下拍了拍,又甩了甩衣袖,笑道:“我可是说没有了吧?”

秦任好再次揖首道:“龙乃神通变化之物,在天为阳,在地为刚,在人为仁,在身为首,还请公主在头上找找。”

晋候正欲翻脸,站在长漪身后的沫儿突然道:“咦,公主,这是什么?”

众人闻言都转头朝公主头上看去,见沫儿正指着长漪脑后的一处发髻,长漪伸出手去,果然摸到一个物事,抽出来看,却不是龙形带钩是什么?

郭偃叹道:“看来齐姜夫人在天有灵,知道秦国确实是我晋国姻亲之国的不二人选,即如此,我晋秦两国理应结为连理,今后必得先祖的蔽佑。”

事情大大出乎晋候的预料,只是事已至此,郭偃都已经发话认可这桩联姻,晋候也不好再说什么,心中纵有疑惑也只能随它去了。

边上的泄屺和卫鞅子却是忿忿不平,见晋候冷着脸不发一言,只道是晋候有意三番两次戏弄他们,心中气愤之极,当下便拂袖出了太庙。尤其是郑使,此番携带了众多礼物前来求亲,本以为有了晋候的赞许,还得了晋候差人送来的口信,声称玉带钩就藏在灵位旁边的酒爵下,自以为大事已定,这门亲事非自己当选莫属,谁知最后得了这个结局,憋了一肚子的气,回到馆驿后就收拾行李,回郑国去了。

晋候虽答应下了这门亲事,心里终究不快,接下来的诸多繁杂礼节,如纳彩、请期等事宜,晋候都交由郭偃和芮姬去办理,只等来年的春天,便将公主嫁去秦国。此时的长漪和秦任好才放下心来,虽身处两地,却一般相思,天天只盼着迎亲的日子。

再说骊嫱得了长漪送她的七个舞伎后,凡事更觉顺遂。她从七人里面又挑了两个容貌出众的,做为自己的贴身婢女,还为这两人取了名,一名念枝,一名秀葽,提携细柳当了章含宫的掌仪,主管章含宫各项杂务。

晋候来了几次,也留意到了骊嫱身边新来的两个婢女,冶艳胜似一般宫女,暗中也留了心,无奈骊嫱和骊姞两人总是轮流陪侍着晋候,不让他和婢女有丝毫独处的机会。

这日晋候处理完政事,早早地到草庐来,骊嫱让念枝端上一碟枣脯。见念枝低头侍立一旁,晋候道:“寡人听爱姬说这几个婢女原是你从宫中挑出来的舞伎,想来必是能歌善舞,何不让她们跳上一曲来给寡人解解闷呢?”

骊嫱捻了一粒枣脯,放在口中咬了核,喂到晋候嘴里,道:“主公怎么跟外人一般说话?我俩在草庐静修,吃素斋、穿麻衣、断歌舞、修性情,不还是为了主公吗?如今眼看三月静修期将满,主公却提出要看歌舞,知道的只说是主公一时兴起,图个玩闹,不知道的又要说我俩是借着歌舞媚惑主公,名为静修,实则避人耳目罢了!”

晋候只得一笑作罢。片刻,晋候环顾左右,道:“姞儿哪里去了?”

骊嫱一脸故弄玄虚,“姞儿说今日要给主公一个惊喜,主公可先猜上一猜。”

话音刚落,就听屋里传来一阵嬉笑之声,就见骊姞指挥着两个婢女抬出一面四折缎绣屏风出来,放在距离晋候几丈开外。骊姞道:“主公,你看这屏风上的画可还好?”

“姞儿什么时候也喜欢起画儿来了?”

“主公先说好不好嘛?”

晋候见那缎面上是一幅山水画,亭台楼阁、修竹山石,画得错落有致,一池湖水碧波涟涟,四周蒹葭繁茂,在风中竞相折腰,起伏成浪。俨然就是一座缩小版的茨园。

晋候点头道:“这是出自哪画师的手笔,画得如此精妙绝伦,寡人要好好奖赏他。”

边上骊姞和婢女已是笑成一片,众女将屏风移至晋候跟前,骊姞道:“主公说了可不能反悔,就不知主公拿什么作奖赏?”

晋候离得近了,才发现画面上有纹理凹凸浮现,再细细一瞧,一枝一叶、一波一水,竟都是绣上去的,针法根据景物的不同而参差各异,光是那蒹葭的叶子,三色丝线层层相叠,针针相嵌,如同脉络般清晰可辨。

晋候叹道:“如此绣作,真可谓是巧夺天工,作绣之人其心思机巧可见一般。”

这里众女已推搡着一女子从后面出来,骊姞拉着她的手走到晋候跟前,此女子正是九儿。姐妹俩今日特意将其精心打扮一番,晋候见那九儿云鬓绕肩,粉颈半露,脸上薄施粉黛,娇羞无限,似一朵半开不露的杏花。

当初芮姬将九儿举荐给晋候时,晋候也曾经临幸过九儿一次,只是时隔已有年余,后来也未曾再想起,今日乍见,只觉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哪个宫的。

骊嫱见晋候作思索状,笑道:“主公怎么把她给忘了,她是芮夫人宫里的女御,名唤九儿,这副绣品是九儿早就绣好了的,藏在宫里头,一直想送给主公,苦于没机会亲手奉上,我今日可是同时作成了两桩美事,把美人和美图一同献给主公,主公看是绣品美呢,还是九妹妹更美一些?”

“这么一说寡人到想起来了,还是芮姬当初让寡人封了她的,没想到她竟能做得一手好绣工。芮姬贤德,才调教出这么好的宫人来。”

骊姬叫人摆上晚膳,让九儿一同入坐,姐妹俩陪在晋候左右喝酒,晋候几杯下肚,依稀想起这个九儿是个十分体贴的,当下也是有些醺醺然,早早用罢晚膳,便由姐妹俩簇拥着和九儿一起送到里屋去了。姐妹俩就在外屋睡下,任里面不胜欢闹,骊姞收拾收拾就睡下了,骊嫱看时辰尚早,毫无睡意,便独自到屋外走走。

第八十一章 协理后宫

这夜的月亮躲藏在云层后面,月色朦胧,星辰寥落,明灭不定。骊嫱抬头凝视天空,不知怎得又想起和申生在南槐庄的那几日,那忽明忽暗的星星象极了申生深邃的眸子,只是不知是因为夜色太暗,还是许久没有见到申生的缘故,申生的面容依稀有些晦暗模糊。

骊嫱想得正入神,忽听前方草丛里“呼哧”一声,有个黑影窜出,骊嫱吓得惊呼一声,接连后退几步。一名虎贲已快速奔至左右,行礼道:“娘娘受惊了,卑职看得真切,适才是一只狸猫从草丛里跑出来,又窜上了屋顶,逃去了。”

骊嫱定下神来,见眼前的虎贲彤甲长戟,正是上次止水她们议论的那个年轻小将。骊嫱抚着胸口道:“刚才委实把我吓了一跳,到忘了还有小将军守护在此,我大可不必担心的。我看这位小将军相貌堂堂,不知尊姓大名?”

“卑职的名字不值一提。”

“小将军过谦了,晋候身边的人岂有泛泛之辈,小将军是不屑将名字告之于我吗?”

“岂敢,卑职姓赵,名衰,字子余。”

“莫非你是赵夙将军一家的?”

“赵夙正是卑职的父亲。”

“虎父无犬子,赵将军忠肝义胆,战功卓著,是晋国久负盛名的大将军,小将军年纪轻轻已做了虎贲的头领,将来只怕是要更胜赵夙将军一筹!”

骊嫱见他始终垂头肃立,道:“天黑风寒,小将军不妨到屋里喝杯酒,暖暖身子。”

“卑职戊守草庐,不敢擅离,谢骊娘娘的好意!”

“那便有劳将军了。”骊嫱回到屋里,让念枝烫了一杯酒,去送给赵衰。念枝去了片刻回来,脸上红红的,骊嫱道:“赵将军把酒喝了吗?”

“喝了,他还让奴婢谢过娘娘。”

“他喝了酒,你脸红什么?”

见念枝脸上讪讪的,骊嫱道,“我这两日乏得很,身上提不起劲来,你今晚就受些累,给我多捶着腿吧。”

骊嫱上了床,念枝坐在床榻边,替骊嫱捶打双腿,夜深人静时分,直困得头点地,到了后半夜,才倚着床榻打了会瞌睡。

第二日晋候从草庐回到燕寝,让东关五过来赏赐了几匹布帛和丝线给九儿,连着骊姬姐妹和芮姬都有一份赏赐。

芮姬收到绸缎后,将九儿叫过来询问,才知九儿在草庐背着自己做下不少事体来。芮姬虽心有不满,但事已至此,碍着晋候和骊姬的脸面,也只得责备数句而已。九儿虽低着头,不发一言,心却早已飞到珍禽苑去了。

芮姬这几日既要安排腊祭事宜,又要准备公主出嫁时的嫁妆,忙得焦头烂额,只恨自己分身乏术。她几次差人来请骊嫱搬回章含宫,好协助自己料理后宫。骊嫱推脱了好几次,直至晋候也亲自过来说了两回,骊嫱才答应下来。

这日一早,晋诡诸派东关五来宣读诏书,宣布恢复骊姬姐妹的嫔女位份,芮姬也让人送来嫔女的一应服饰车驾,姐妹俩梳装打扮停当了,带上随从,一路风光无限地回到章含宫。

章含宫的一众世妇女御们,由简修容带领着,迎接姐妹俩回宫,大家凑了份子钱为姐妹俩置办回宫酒宴,一连热闹了好几日。

骊嫱不满宫中的陈设,让人重新布置了宫内宫外,奢华更胜从前。这几日间,晋候和芮姬都打发人送礼过来,各宫世妇以上的娘娘们也纷纷随礼祝贺,有送铜镜、木篦的,送刺绣、香囊的,或者脂胭香粉的,不一而足。优师和掖庭令也各自差人送了礼过来。一时间,章含宫门庭若市,风光较以前更为显赫。

骊嫱搬回章含宫后,芮姬便让她处理后宫事宜,自己则脱身出来准备腊祭和公主的嫁妆。骊嫱自领了命,一点也不含糊,着手整理后宫冗积多年的陋习。她拨出几个女官管理各宫的月例分配一事,让细柳为主管,规定各宫造出簿册,详细列出各级人等职位和月例清单。以往都是由各宫的掌史各自报上人数,按人头往内务司领取月例,往往有些离宫的,病逝多年的,还有虚报的在里头,如今却是想多领一分银钱都没有。

又因后宫人手冗杂,职责混乱,骊嫱严令各宫内的职务都需分责到人,所有职位各司其职,不许一人多职或虚设职位,上至姬妾,下到宫奴,所有人等都明确职责,记录在册。骊嫱又拨了一干世妇,以简修容为头,每日到各宫里巡查,发现有差错或违例的,一律严惩。

骊嫱做事雷厉风行,此令一出,各宫都不敢不行。经骊嫱一番整顿,后宫少了诸多营私舞弊之事,人人都对骊嫱既恨且怕,却又不得不对她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这日,玉蟾宫的掌仪来向骊嫱禀报这个月的花销,掌仪念了半晌,骊嫱道:“如今卫姬在桑园受役,玉蟾宫并无太多宫人,按理不应有多的花销,怎么却要领取那么多的月例?”

掌仪嗫嚅着,说不出个所以然,骊嫱道:“本宫已定下宫规,严禁后宫有营私舞弊一事,你如今拿上来的簿册大有弊端,既然你答不上来,本宫只得将你严惩。”

掌仪跪禀道:“还请娘娘宽恕,婢子职分低微,一切都是听曾娘娘的,曾娘娘有令,婢子不敢不听啊。”

“你是想去永巷尝尝那里的刑罚呢,还是继续在玉蟾宫做你的掌仪,你自己考虑清楚了。”

“婢子若说了,娘娘能保得婢子平安吗?”

“卫姬和有陶氏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一个暂摄玉蟾宫的曾姬,还能翻得过天去,你尽管放心,有本宫给你撑腰呢。”

“婢子不敢瞒娘娘,每月给玉蟾宫的分例中,有一部分是曾姬拿去敬奉给惠安宫的。”

“哦,这到是有趣得很。你跟我好好说说。”

“这事真要论起来,从卫姬那时候就开始了,因卫姬育有公子无端,开销自然比别的宫大一些,耿姬就让内务司多拨一笔月例给樊雍宫,卫姬得了这个额外钱,一大半都敬奉给惠安宫了。”

“好个大胆的卫姬,除了这桩事情,卫姬和曾姬还有做过什么别的违法乱纪之事?”

掌仪此时胆子也大了起来,又道:“卫姬是个极爱体面的人,凡事不肯在面上落了人后去,可凭着那些宫例如何够她花销,所以常和曾姬一起撺掇了,谋些外来之财。”

“这个外来之钱如何谋法?”

那掌仪走近来,附在骊嫱耳边说了几句。骊嫱笑道:“我就说,这天下哪有查不了的事,只有不敢查的人,如今我既然协理后宫,岂能容宫中有这等违法乱纪之事。”

骊嫱对掌仪嘱咐一番,那掌仪领命去了。

第八十二章 骊嫱献计

这日芮姬派人来请骊嫱到鱼丽宫小坐,骊嫱正思忖着如何向芮姬开口,见芮姬来请,正中下怀,遂坐了轿辇过来。两人寒暄几句后,芮姬道:“本宫果真没有看走眼,妹妹是个女中豪杰。自妹妹协理后宫以来,革陈除弊,令后宫风气大为改观,如今人人都夸赞妹妹办事利索,连主公也是对妹妹赞赏有加。”

“夫人过誉了,妾身这些日子忙着料理宫中琐事,到把主公给冷落了,主公没有怪罪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居功?”

“主公哪里被冷落了,你们姐妹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你管着后宫,姞妹妹侍候着主公,可谓是相得益彰啊!”

骊嫱听出芮姬话中的酸意,笑道:“我俩能有今日,不全是夫人的恩典吗?别说妾身没有什么功劳,就是将来真立了什么大功,也不及报答夫人万一呐。”

芮姬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今日请妹妹过来,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你知道,本宫近日正忙着准备腊祭和长公主的嫁妆事宜。按以往的惯例,腊祭时要进行大赏,上到姬妾,下到宫人,各种赏赐是少不了的,加上祭祀祖先和神明的食馔器具,年年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今年也不能低于往年去。虽说今年收成好,各地上贡的赋税比往年多些,但大都被主公拿去贴补军费了,剩下的还不够做长公主的嫁衣,此是其一。其二,公主为晋候的长女,此次出嫁是我晋国的大事,这嫁妆是少不得的,所以本宫为了这两件事愁得很,只恨少一座金山银山来使!”

“长公主在赛亲大会上曾许下重诺,要用十车嫁妆做陪嫁,那是多少人都听见的,若到时拿不出来,恐被国人和天下诸候嘲笑了去。”

“本宫也是为此事发愁,主公不做主,将此事全权托付于我,让本宫着实为难!”

“依妾身看,夫人要度过这个难关,不能只想着节流,还要多想怎么开源才好。”

“你与本宫说话不用拐弯抹角的,有什么想法细细说来。”

“这事说来也巧,妾身协理后宫的这些日子,听到不少关于樊雍宫的传闻。据说卫姬掌管樊雍宫时,背着主公,借着给公子无端过生日之际,大肆收受下人和命妇们的‘喜礼’,数额相当可观。更甚的是,卫姬伙同她的外甥女,曾姬,私自将玉蟾宫中的礼器重物拿到外面去卖,分得的钱财除了一部分孝敬惠安宫外,其余的都落入卫姬囊中了。”

“此话当真?”

“这种事妾身哪里敢胡说。夫人难道不记得,每次后宫举行筵席,夫人们都不过是穿着普通的细葛粗绸,卫姬自己一身上好的绫罗绸缎不说,连着她身旁的婢女都是穿金戴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主公私下里赏赐的。她在无端身上的花费就更让人咋舌,光是奶娘,就有四个轮流侍候,除了天上的月亮星星,什么东西不都是无端要了,就千方百计地找了来,可见她平日里的奢靡了!依妾身看,夫人只需把樊雍宫里里外外扫一扫,不仅解决了长公主的嫁妆问题,还能让夫人体面过得这个腊祭去。”

芮姬摇头道:“此事毕竟只是传闻,没有真凭实据,再说卫姬是公子无端的生母,不顾她的颜面,只看无端的面上,这个宫也查不得!”

“此事不用夫人亲自动手,妾身既然协理后宫,就有肃清弊端,整顿后宫的责任,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不能将卫姬绳之以法,往后还怎么管束得了他人,此风断断不能任其在后宫滋长。”

见芮姬沉默不语,骊嫱又道:“夫人掌管后宫不久,若能将腊祭和长公主的嫁妆两件大事办好了,必得主公的赞许,众人的信服,而卫姬和曾姬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夫人何必怜惜。”

芮姬沉吟片刻道:“也罢,此事你就看着办吧!只是一件,不可牵扯到公子无端,以免让主公脸上过不去。”

“这个自然,无端是主公最小的儿子,主公难免宠爱些,妾身会妥善处理的。”

议完了事,骊嫱坐轿辇从鱼丽宫回到章含宫,在门口正碰上九儿来送做好的吉服。骊嫱拉着九儿进宫去,九儿将骊嫱的那件袆衣展开来看,只见上面的凤鸟灵动万分,个个曲颈回顾,尾羽摇曳生姿,连衔穗上的针芒都绣得清晰可辨,不比芮姬的那件落下半分去。

骊嫱心里高兴,拉着九儿坐下,边道:“妹妹这几天怎么不常过来了。我天天念叨妹妹,姞儿都听烦了,说不如问芮夫人把你要过来。我想着就算妹妹愿意,夫人也是万万不肯放的,这么可心的人儿谁舍得放手,所以我就不去讨那个没趣了,只盼望妹妹能常来走动才好。”

九儿低声道:“九儿知道娘娘近来打理后宫事务繁忙,不敢多来打扰,所以把吉服一并做好了才拿来给娘娘过目,只要娘娘喜欢就好!”

骊嫱笑道:“妹妹既然过来了,今晚就留在章含宫过夜吧,咱们也可以说说体已话儿,你家夫人那里我打发人去招呼一声。”

“多谢娘娘好意,只是今晚恐怕不行。夫人说,耿国来了使臣,主公今晚要在惠安宫宴请来使,耿夫人和芮夫人都要前往,妾身也需陪同芮夫人前去。”

“耿国来的使臣?都快到年节上了,他们来干什么?”

“妾身不知,妾身只知道耿使已经来了有好几日了。”

“妹妹即有要事,我就不强留了,改日再请妹妹到宫里坐。”

送走了九儿,骊嫱到寝宫来寻骊姞,见骊姞正双手捧着鹦鹉,让内竖息给它修爪子,见骊嫱来了,内竖息行了个礼,退下了。

骊嫱道:“你到是好一番闲情逸志,整日逗鸟戏虫,不问琐事,你可知道耿氏的娘家来人了,怪不得这些天没见惠安宫有什么动静,原来是找帮手去了。”

骊姞小心地将鹦鹉放回笼子,然后往笼子里的食槽内添食加水,一边漫不经心道:“我说姐姐就是思虑太过,有些风吹草动的你就急着拉弓上弦,哪里有那么多事是你管得过来的?耿国来人又怎样,谁让咱们是没有娘家人帮衬的呢?”

“你难道要火烧到眉毛才知道眼急,听说耿姬多次找芮姬商谈,事情必定非同寻常,只怕她们暗中密谋什么事也不定,你我还需要早做防备才好。”

“那又如何,芮姬不还是一样让你协理后宫?”

骊姞只顾摆弄鹦鹉,对所谈之事不甚在意,骊嫱坐了片刻,觉得无趣,思忖着想找个人来说话,可东关五和梁五毕竟是晋候身边的,有些贴心贴肺的话也不宜说,细柳和简修容又是没什么主意的,只能按令行事,想来想去,骊嫱突然想起优师来,于是打发人去乐府将优师唤来。下人不多时回来说,优师被晋候召去惠安宫奏乐了。骊嫱闷闷不乐,独自坐了会儿,起身让念枝和秀葽陪着去庭外走走。

这两日天气晴好,只是隆冬时节,无甚景致可看,只有几个宫奴在扫落叶,宫奴刚把叶子扫在一处,一阵旋风,刚聚拢起的叶子又散得漫天漫地。

骊嫱沿着青石步道慢慢踱着,靠近宫门口时,见赵衰带着两个士兵正在巡逻,看见骊嫱过来,赵衰依例行了个礼,垂首站立一旁。

骊嫱笑道:“从草庐到章含宫,自从有了将军日夜守卫,本宫睡觉从没有象现在这么安心过,只是委屈了赵将军,在这里屈当个护卫,日日餐风饮露,让本宫好生过意不去。”

赵衰恭敬道:“主公既让卑职护卫娘娘安全,卑职自当尽心尽力,何来辛苦一说。”

“话虽如此,本宫还是要多谢将军,将军若不嫌弃,可到宫里坐坐,喝杯酒暖暖身子。”

“多谢娘娘,卑职职责在身,不敢擅离。”

念枝在旁边斥道:“赵将军未免太过托大,娘娘几次三番好意相邀,你怎得如此不尽人情。”

骊嫱制止念枝道:“将军也是尽忠职守,何必苛责于他。”

骊嫱对念枝低语几句,念枝匆匆转身回宫,不多时手捧一个包裹回来。

骊嫱向赵衰道:“这个数九寒天的,小将军日日巡查,有一双暖脚的鞋是最为要紧的。本宫让人估摸着将军的身量做了一双麂皮靴,也不知合不合脚,小将军将就着穿吧。”

不等赵衰反应过来,念枝已上前将包裹甩到他怀里,“这是娘娘赏你的,还不快谢恩。”

赵衰只得上前行礼:“谢娘娘恩赐。”

赵衰捧着靴子,有些手足无措,待骊嫱一行去得远了,才松了口气。

第八十三章 耿国来使

此时的惠安宫内,晋候正设宴款待耿国来使。晋候坐中间主席,耿姬携蕙姬,芮姬携九儿,分两侧相对而坐,耿使坐客席。

一番寒喧后,晋候道:“不知贵使来我晋国,可是有要事?”

耿国使臣拱手行礼道:“别无要事,我国国君说年节将近,献上一些薄礼,白璧五双,黄金一千镒,区区礼物,不成敬意。”

“无功不受禄,贵国太多礼了,贵国上次不是刚献过年贡吗?”

“我国国君一来为了感谢晋候多年来帮助耿国戊守边城,驱赶戎狄,二来今年乃我国君五十寿诞,国君日前收到耿夫人的贺礼后,十分想念胞妹,特谴外臣来探望问安。”

耿使又从袖中掏出一方盒,道:“这是国君让我交给耿夫人的。”

蛾儿过来接过方盒,交给耿姬,耿姬打开看时,见是一柄菱花纹兽头钮青铜镜。

晋候道:“晋、耿两国同为姬姓兄弟之国,耿国有难,我晋国怎会袖手旁观?”

这里芮姬见耿姬拿着铜镜,眼中泫然欲滴,不禁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耿姬忙拿袖子拭了拭泪,强展笑颜道:“想我自嫁入晋国,一晃快三十年了,虽时常思念故国,也只能暗中遥寄祝愿,只要听闻兄长安好,故土平安,我也就放心了。如今兄长已入半百之年,我这个老妇也老朽不堪,不禁一时悲从中来,让妹妹和主公见笑了。”

芮姬道:“姐姐与耿君手足情深,如今耿君大寿,这是可喜之事,姐姐怎么也多愁善感起来了?想我刚进宫中时,不过是鱼丽宫的一个嫔人,和姐姐做了这么多年的姐妹,姐姐老了,我也是青丝不再,所幸始终能陪伴在主公身边,不正是你我毕生所愿吗?”

“妹妹说得是,是我糊涂了。唉,我是老了,该退居了。听说妹妹执掌后宫以来,宫人们德言敬谨,功容精进,宫内事务井井有条,真乃我晋国之福,国君之福。老身知道妹妹正为长公主的嫁妆一事发愁,钱财一时周转不开也是有的。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手头还有些积攒多年的闲钱,妹妹急用就先拿去吧!”

芮姬忙道:“姐姐的钱我怎么能拿?姐姐平时俭朴惯了,省下的银子都是牙缝里挤出来的,近些年来,也没见姐姐做件新衣裳,都是缝缝补补将就着过的,让我心中愧疚万分。”

耿姬突然起身,走到晋候席前,跪倒在地,语声哽咽道:“妾身一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惜谨守一生,未能给主公诞下一子,妾身有罪啊。如今卫姬在桑园禁足,公子无端无人照料,妾身曾经前去桑园探望过卫姬,卫姬想将无端过继给妾身为养子,妾身也正有此意,妾身愿将无端视为已出,倾其余生,将其培养成才,绝不使其有负我晋国先祖的英名,还请主公应允。”

“寡人知道,这段时间一直是你在照顾无端,卫姬德音有佚,教子无方,让你来管教无端也好,你可不要让寡人失望。”

耿姬谢过恩,起身回席,晋候举起酒杯,向耿使道:“今日贵使在此,寡人就借此酒向贵国国君祝寿,祝耿君万寿无疆,耿国国运昌隆。”

耿使连忙起身,答谢道:“外臣代国君谢过晋候,真是不敢当,不敢当啊!”

耿使一仰脖,饮尽杯中的酒,略一迟疑,道:“外臣来贵国的途中,听到一个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

“哦,说来听听。”

“听说魏国和霍国暗中联络狄人,并私下会面,与其订立盟约。”

晋候脸色一沉,“还有这等事,我国与魏、霍两国早就有约在先,一致抗击戎狄,他们竟敢率先出尔反尔,破坏盟誓?”

“魏、霍两国与戎狄眉来眼去已非一日两日,两国不仅与戎人互通经商,听说还向赤狄王大行贿赂,让赤狄的部队不要侵伐魏霍两国。”

“不要侵伐魏霍,难道让赤狄侵伐别国吗,当初周朝建立之初,武王就曾召天下诸候,立下誓约,共同对抗戎狄蛮夷,寡人也曾与他们歃过血,盟过誓,两人还口口声声天下姬姓,手足一家,这么快就把当初说的话给忘了?”

“晋候看,是不是给两国国君适时提个醒。”

“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劳烦贵使回去告诉耿君,魏霍两国那边请耿君多加留意,若有风吹草动需立刻来向寡人禀报。”

耿使连声诺诺。

这里正说着,东关五进来禀报说曾娘娘在门口有要事求见,晋候道:“哪个曾娘娘?”

芮姬接口道:“就是现任玉蟾宫的主位,也就是卫姬的侄女。”

“她来干什么,让她进来。”

曾姬一进大殿,就向晋候跪下哭诉道:“主公,出大事了,骊嫱带了众多手下,正往樊雍宫去,说是要查抄宫禁。”

耿姬失声道:“这事从何说起,骊嫱不过协助芮夫人料理后宫,如何有查抄宫禁的权力?”

曾姬抹了抹眼泪,偷眼瞥了下芮姬,道:“主公,骊嫱虽然没有查抄宫禁的权力,可妾身听说,此举是得了芮夫人首肯的。”

晋候转向芮姬,“这事你知道吗?”

芮姬正容道:“启禀主公,骊嫱昨日确实向臣妾提过,说有宫人向她举报,卫姬在樊雍宫时,曾做下不少营私舞弊,有违宫规之事,骊姬让臣妾下令查抄樊雍宫,臣妾思虑再三,让她务必查证清楚,录得人证物证俱全,方可有所行动,不想她行事如此草率,莫非,骊嫱已拿到了确实的证据?”

晋候问,“什么营私舞弊之事?”

“大约是卫姬借公子无端过生日之际大肆收受宫人们的‘喜钱’,更甚的是,她将玉蟾宫里的器物拿到外头去变卖,所得的钱财中饱私囊……”

芮姬看了耿姬一眼,咽下了后半句话。耿姬果然脸色发白,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不发一言。

曾姬道:“芮夫人,你可千万不要相信骊嫱的一面之词。骊姬向来与卫姬不睦,此番定是想趁卫姬在桑园禁足之际,公报私仇,想栽赃陷害于她,卫夫人身为樊雍宫主位,吃穿用度不愁,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耿姬道:“主公,卫姬虽还在桑园受过,但她毕竟是公子无端的生母,骊姬怎么着也得顾及公子的颜面,如今她却不经请示主公就去查抄樊雍宫,实是不妥。”

曾姬上前跪行两步道:“还请主公速速阻止骊姬前去樊雍宫,公子无端还在宫内,这个时辰也该上床就寝了,千万别因此受了惊吓才好。”

耿姬吃惊道:“无端不是晚上跟你去玉蟾宫睡觉的吗,怎么会独自留在樊雍宫?”

曾姬又是涕泪俱下,“卫姬不在的这段日子,无端白天跟在耿夫人身边受教,晚上妾身带他去玉蟾宫睡,初时妾身还哄得住他,后来他却是闹得越发凶了,日日吵着要找她娘亲,昨天非说他娘亲晚上就藏在樊雍宫,死活要去樊雍宫过夜,妾身拗他不过,只得让两个奶娘陪他一起过去。”

耿姬斥道:“糊涂东西,孩子小不懂事,你难道也不懂?两个奶娘怎么会管得住他,万一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交待?”

耿姬转向晋候道:“主公,事不宜迟,快把骊姬召回来吧!”

芮姬向曾姬道:“骊嫱去了有多久?骊姞也一起去了吗?”

“姐妹俩一起去了,妾身一听说这个消息,就立马赶来通报,前后不过一柱香的功夫。”

芮姬向晋候道:“此刻她们应该已经开始动手,再派人过去怕是晚了。”

晋候道:“既如此,咱们就一起去樊雍宫走走,看看骊姬能不能查出什么来?卫姬是清白的,还是受诬陷的,到时一看便知,东关五,去把车驾准备好。”

梁五和东关五一对眼色,各自心领神会,东关五一路小跑着出去备车,一边打发人去给骊嫱报信。

耿国使臣见晋候另有他事,便起身告退。晋候命人撤了筵席,同一众姬妾,同往樊雍宫来。

第八十四章 查抄樊雍

樊雍宫距离惠安宫并不远,晋候一行不多时来到宫门口,却见连个守门的都没有。东关五扶晋候下了车辇,梁五在前面打着灯笼,晋候进了前庭,才见宫人和奴仆们都在庭中跪着,低垂着头,夜色中也辨不清神色。芮姬和耿姬等人跟着晋候走进大殿,晋候一只脚刚跨进门槛,有一人从殿内急奔而出,和晋候撞了个满怀。晋候定晴一看,此人正是骊姞,骊姞见了晋候,硬生生拽住脚步,却用帕子捂着脸面,越发哭得难以自抑。

晋候将她一把拉入怀中,大为不舍道:“这是怎么说,你这个半夜来抄人家宫禁的,怎么反受起人家的委屈来了?”

骊姞不肯言明,只是哭道,“妾身不知道主公和众位姐姐到此,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晋候问跟在骊姞身后的止水,“姞娘娘发生了什么事?”

止水偷偷瞟了一眼骊姞,低头不敢回答。

晋候拉着骊姞的手,道:“走,跟寡人一起去看看,你姐姐都查到些什么了?”

此时的前殿上站满了樊雍宫的姬妾和内侍,依次按品阶分列数排,因骊嫱有令,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需在此等候问讯和传唤,因此无人敢出声,此刻见了晋候,才过来行礼。

晋候一行直往卫姬的寝宫走去,只听到一阵小儿的哭喊声,混着口齿不清的叫骂声,在寂静空旷的大殿中听来,直如撕心裂肺一般。耿姬心中一紧,急上几步,却又不敢越到晋候前头去。

东关五在前,掀开门帘,晋候一脚刚踏进去,便听那小儿哭骂道:“你们这群强盗、小偷,快点从这里滚出去,否则我以后当了国君,把你们全部下油锅烹了。”

晋候后脚还没跨进门槛,不提防有个物件打过来,晋候一侧身,那物件直飞而过,砸在一个内臣的头上,疼得他捧着头呲牙裂嘴,那物事咣珰一声掉落在地,发生刺耳的声响。

众人吃惊不小,见掉在地上的是一盏尺把长的青铜烛台,再转头一看,扔东西的不是别人,正是公子无端,只见他光着一双脚,单穿件亵衣,一边哭闹,一边抓起四周的物什,抓到什么就砸什么。两个奶娘跪在脚边,拉扯不住,苦苦哀求。

边上的骊嫱冷眼看着,几个婢女正跪成一排,嘤嘤哭泣,骊嫱见晋候等人进来,忙过来行礼。

公子无端平生最怕两个人,一个是耿姬,另一个便是晋候,他见自己刚才差点闯下大祸,吓得屈身要往床下钻,被耿姬大声喝住。耿姬让奶娘给他穿上衣服,带到后屋去,哄他入睡。

耿姬向晋候道:“主公,无端好好地睡着,突然被人惊醒,所以才发小孩子脾气,绝不是有意为之,万望主公见谅。”耿姬又转向骊嫱道:“你看看你做的好事,这么晚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带人查抄宫禁,不仅让小公子受了惊,连主公也不得不搁下国事,匆忙赶过来,你难道要让后宫无一日安宁吗?”

众人都以为骊嫱必有一番辨词,不想她只是冷着脸,站立一旁,并不言语。芮姬眼尖,见地上躺着个小人,上前捡起来看,原来是个手掌大小的人偶,做工粗糙,只在一扎茅草外缝了块粗布,用朱笔点出眼睛和嘴巴。芮姬看那布偶的反面,见歪歪扭扭地写着“骊姞”两个字,还用一根竹签挑着,直贯入胸口。

骊姞被晋候牵着,不得已才走到寝室来,本已擦干眼泪,此刻见了布偶又止不住啜泣起来,耿姬见晋候自始至终都抓着骊姞的手,本已寒了半截的心一点点坠入冰窟。

芮姬拿着布偶问曾姬:“这是哪里来的?你见过没有?”

曾姬吓得跪倒在地,连声道:“妾身难得才到樊雍宫一趟,平时都是派人来将无端接到玉蟾宫去的,妾身从来没见无端有过这种东西。耿夫人,你说是不是?”

耿姬也是脸色发青,向骊嫱道:“你是在哪里发现这个人偶的?”

骊嫱淡淡道:“妾身在骊戎时,就听说中原有一种厌胜之术,施术者只要制作一个人偶,写上要诅咒人的名字和八字,然后在人偶的四个方位放上五鬼符,施行咒法,可将对方置之死地。妾身原本还不信,如今亲眼看见才知确有其事。”

耿姬道:“光凭一个布偶不可太早就下断语,卫姬已离宫多日,宫内一切事务由她人打理,非卫姬所能掌控。无端还是个孩子,他能懂什么,白天在我宫里请了师傅读书、写字,虽偶尔淘气些,但也知道尊师重礼,并非是卑劣不堪之徒。”

骊嫱从衣袖中取出个一模一样的布人,向晋候道:“妾身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有宫人向妾身禀告卫姬的种种不规,妾身为了求个明白,还后宫一个是非公道,还没来得及向主公禀报就突访樊雍宫,也不敢真抄了合宫上下,不过查问了卫姬寻常亲近的几个婢女罢了。无意间惊扰了小公子,是我们姐妹俩的不是。这个布偶,正是小公子日常拿着作乐之物,我俩入得寝宫来,见小公子依然拿着此物玩耍,丝毫不以为禁忌。”

晋候问旁边站着的几个宫女,“此话当真?”

那宫女唯有点头而已。

耿姬向晋候道:“主公,此事不可光听信骊姬一人之言,还需……”

耿姬还未说完,晋候喝道:“不用再说了,是不是一人之言,寡人看得清楚得很。”

芮姬见骊嫱一脸得意之色,暗想骊嫱今晚不与耿姬分个生死胜负,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了,不想骊嫱却道:“虽说你们中原诸国视厌胜之术为异术邪道,但我们骊戎人不信这个,一个布人,又能拿我俩怎么样,不过是无知之人玩的可笑把戏罢了。”

骊嫱言毕让婢女拿过一把剪子,将手中的布人铰了个粉碎,又将芮姬手中的那个也拿过来,一同铰了,众女暗暗称异,不知骊嫱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耿姬看在眼里,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冷汗涔涔而下,在蛾儿和蕙姬的搀扶下才勉强支撑站着。

晋候点头道:“嫱儿如此深明大义,甚是难得,这布人之事,以后不用再提,若宫中再出现此等事情,寡人定当严惩不怠。耿姬,你以后要对无端严加管教,他已经被卫姬惯得无法无天,以后别再让寡人失望了。”

众人闻言皆是动容,芮姬道:“如此甚好。骊嫱,你昨日说要彻查卫姬营私舞弊一事,今日你们兴师动众地来到樊雍宫,除了这个,可还查到别的?”

骊嫱一点头,一掌仪从跪着的众女官中站出,将一卷帛书呈给芮姬,道:“这是卫夫人亲手写的收受喜钱的帐目,请夫人过目。”芮姬不敢先看,转手递给晋候。

曾姬见了那掌仪不禁吃了一惊,“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原来都是你告的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贱人,我何曾亏待过你,你,你竟然……”

曾姬的话还未说完,晋候冷冷向芮姬道:“不用给寡人看了,你念给大家听吧!”

芮姬打开帛书,见帛书上密密地写着字,念道:“丙申日,无端两岁生辰,收到冀氏金十镒,玉人偶两个;丕氏金项圈两对,里氏金银盘一副,玉佩一枚;共氏,细葛两匹……”

芮姬还要往下念,就听曾姬尖声哭喊道:“夫人、主公明鉴,这些都是别有用心的人捏造的,若真是卫姬亲手写的帐目,怎么会落入一个掌仪手中。这个贱人明明是我玉蟾宫的人,因犯了错,曾遭妾身责罚,必是她怀恨在心,所以捏造了这份帐目。”

芮姬问那掌仪:“这份帐目怎么会到你手中的?”

见掌仪低头不敢应声,骊嫱接话道:“此女确是玉蟾宫的掌仪,这帛书也是卫姬的手笔无疑。卫姬平时将所收的钱物一一记录在此帛书上,这帛书原放于樊雍宫中,由卫姬贴身收着,卫姬去桑园受役之前,将帛书交给曾姬保管,曾姬将它放在玉蟾宫中,不料被掌仪整理书册时发现,宫中出了这等违法乱纪之事,她自然来向我通报!”

骊姞向晋候道:“卫姬胆子也忒大了,连玉饰都敢收,我记得我俩初入宫时,耿夫人曾经说过,先君早立过宫规,玉器乃是君候贵卿之间互相致问之物,妇人之间不可私相赠予,否则就以僭越礼制,违反宫规论处,不知我说得对也不对?”

曾姬原本指望耿姬和蕙姬能够施以援手,不想两人都是冷着脸,不发一言,曾姬情知无望,只得向晋候哭诉道:“这些都是贱人的一面之词,主公千万不要听信。虽说卫姬是我的姑妈,可妾身与她并不常来往,樊雍宫中的事务妾身更是一概不知,她怎么会将帛书交于妾身保管呢?”

曾姬又转向骊嫱道:“妾身知道骊娘娘对我有诸多不满,妾身有眼无珠,对娘娘过去多有得罪,还请娘娘大恩大德,宽恕妾身才好!”

骊嫱冷哼道:“谁都知道卫姬是你的姑妈,卫姬不在的这段日子,由你照看着公子无端和樊雍宫,你和卫姬的关系岂是你想撇清就能撇清的,更何况,有人禀报说玉蟾宫中有不少青铜重器,被拿到外面去变卖,曾娘娘作为玉蟾宫的主位,难道对此事也一无所知吗?”

曾姬闻言如五雷轰顶,顿时僵在那里,刚才一番涕泪横流,和着浓重的脂粉,在脸上变成红的、青的一块块污渍,骊姞看了心有不忍,转过头去。

第八十五章 喜上加喜

耿姬道:“骊姬,先前你说卫姬违例收受喜礼,现在又说她将宫中的重器拿到外面去变卖,你可知这是重罪,万一找不出证据,你可要背上听信奸小,查证不实的罪名?”

芮姬问:“骊姬,你可找到证据了?”

骊嫱对念枝低语一句,念枝到门口唤了个人进来,别人不识,曾姬却认得此人是供奉库负责采办的寺人。此人原是樊雍宫的内竖,按照宫规,年满十七的内竖须全部离宫,他因家中亲人丧亡,不愿回去,卫姬便让他净了身,做了寺人,到供奉库去供职,也算是份不错的差事。曾姬一见此人,便瘫软在地。

骊嫱向寺人道:“你把你对我说的,向大家再说一遍。”

那寺人嗫嚅了半天才开口,大意依稀是卫姬不久前陆续交给他一些青铜器和珍奇玩饰,让他趁去宫外采买时,拿到外面找人卖了,但不许透露这是宫里头流出来的。

骊嫱道:“那些青铜器和饰物是卫姬亲手交给你的吗,还是经由他人假手?”

“有一小部分是卫夫人交给我的,大部分都经由曾娘娘的手。”

“你,你胡说,你们都是骊姬唆使的,为的就是诬陷我和卫夫人。主公,夫人,你们可千万不要受奸人的摆布。”此时的曾姬,早已没了先前的底气,最后几个字气若游丝般从牙缝里挤出来。

蕙姬道:“骊姬,你既然说卫姬收了这么多的喜礼,又变卖玉蟾宫中的器物,钱物却是藏在什么地方,这前庭寝宫的,想必该搜的地方你也搜过了,可找到了没有?”

见晋候和芮姬都沉着脸不言语,耿姬强打精神,对骊嫱道:“虽说有人出来作证,但咱们做主子的,管理后宫,查证案情,讲的是一个人证、物证俱全,方能令人信服。如今既搜不到物证,便不可太早下定论。卫姬身为樊雍宫主位,领次夫人之衔,服侍主公多年,又是公子无端的生母,尊贵非同一般,办理此案,不可不慎啊!”

这里正说着,细柳从后面进来,悄悄走到骊嫱身边,耳语数句,骊嫱顿时精神一振,对晋候道:“主公,下人们在后院找到重要的物证,请主公和夫人与妾身一同前往查验。”

曾姬猛然扑上前,攥住晋候的衣襟,哭道:“主公,你千万不要去啊。骊姬居心叵测,心狠手辣,不知又会想出什么酷刑来加害妾身,妾身不想成为第二个有陶氏啊!”

晋候厌恶地飞起一脚,将曾姬踢开数丈,冷冷道:“这人已经疯了,还不快把她拉下去。”

两个虎贲上来将曾姬拖出,曾姬一路哀号道:“耿夫人救我……”

耿姬表情呆滞,眼神木讷,似在瞬间已变成一个苍老的妇人。

骊姞拉着晋候的手,随骊嫱往后院来,这里是无端日常玩耍的地方,众人进了屋,见屋中散乱着诸如短弓,木剑、木马之类的玩意儿,两个奶娘正拍着哄公子无端入睡,许是刚才闹得累了,无端吮着奶娘的**就睡着了,众人进屋也并未惊醒。

奶娘想过来行礼,耿姬朝她摆了摆手。众人环顾屋内,见地上除了散落着几把弹弓外,还有几件金银项圈之类,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骊嫱轻声问细柳,“就发现了这些,还有别的吗?”

细柳道:“附近的几间屋子都已经搜过了,别无他物。

耿姬道:“该看的我们都看过了。事已至此,老身也不能再为卫姬辩护什么,可无端还是孩子,什么都不懂,咱们已经闹了半宿,还是不要打扰他安睡罢。”

芮姬也查觉晋候有些不耐,向骊嫱道:“时辰不早了,该查的地方也都查过了,若没什么发现,就让下人们都撤了吧!”

骊姞一面挨着晋候,一面使眼色给骊嫱,让她见好就收,只是事已至此,骊嫱哪里肯善罢干休。她仔细打量屋内,这屋子并不大,几个箱箧都已被打开,里面除了衣物被褥之外,并无钱物。骊嫱见墙边放着两面大鼓,颇有些奇怪,骊嫱走过去,伸手拂拭,见鼓上新髹着一层锃亮的油,却不见鼓槌。

骊嫱用手轻轻拍打两下,正琢磨间,听晋候道,“今日这一通闹,寡人也乏了,剩下的事就由骊姬了结,其余人等都散了吧。”

晋候转过身,没走几步,只听“咣啷”数声,有重物接连落地的声音。晋候转头见骊嫱手中拿着剪子,鼓面已被绞开一个口子,藏在里面的金饼一齐从鼓内落下,黄澄澄的一片,落了一地,除此以外,还有玉佩,玉制人偶等其他玉制器物,正是记载在帛书上面的‘喜礼’。

骊嫱大喜,一面让人将另一面鼓也绞开,取出其中的金饼,一面让细柳把金饼堆在案几上,一撂撂地堆叠起来,直堆了有一尺来高,将边上的奶娘看得目瞪口呆。

骊嫱向晋候道:“多亏主公在此,卫姬多年贪贿的物证终于被找到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卫姬就是亲自来了,也狡辩不过去。”

晋诡诸神色疲倦道:“寡人今日乏了,此事留待明日再议吧……”

骊姞道:“今日已晚,章含宫距此不远,主公不如就到妾身那里安歇吧。”

骊姞搀扶着晋诡诸走出宫去,耿姬、芮姬和蕙姬也各自率众回宫,留下骊嫱清理后事,骊嫱让人将财物清点完毕后才回章含宫。忙了大半夜,骊嫱回到章含宫时已近丑时,骊嫱本就有难寐的毛病,此刻过了时辰,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天亮时方才迷迷糊糊地合眼睡了,一觉醒来,见天色已大亮,刚下床榻,便觉鼻滞声哽,想来应是昨晚疲累,又受了风寒,便让念枝打发人去太医局喊医官过来。

不多时那医官来了,探了良久的脉息,又问了骊嫱的月事,这才起身行礼道:“微臣恭喜骊娘娘,娘娘是有喜了。”

骊嫱一愣,“你确定吗,若是诊错了,我可绝不轻饶你。”

“微臣行医多年,怀孕的脉象还是有些把握的,娘娘若存疑,可再换别的医官前来诊视。”

骊嫱让念枝送出医官出去,自己坐在床榻上,只觉百感交集,说不清是喜还是忧。刚入晋宫时,自己满腔情思都放在申生身上,原想趁晋候离宫之际,和申生一走了之,就此流落天涯也罢,不料事事波谲诡折,几经辗转磨难,又回到晋宫中,只是此番回宫骊嫱终于占得先机,将耿姬等人反制于下,泄了一口长期压抑在心中的恶气,只是自己还没想好往后的打算,一个生命已悄然到来,看来自己的后半生注定要在这宫中度过了!

正默想着,念枝过来道:“刚才医官说娘娘的风寒初起,并无大碍,到是怀了身子的人,饮食用药要格外注意些。医官开了几方温和的药,奴婢让下人们拿了药去煎了。”

骊嫱点点头,忽然想起道:“昨日晋候不是在章含宫过夜的吗,怎么一大早静悄悄的,姞儿那边也没个声响?”

“这哪里是一大早,都到巳时了,主公这会儿已经议完朝,把姞娘娘喊到上书房陪侍去了。”

骊嫱“哎呀”一声,连忙掀被起身,“快给我洗漱,咱们也一起去上书房。”

骊嫱带上一众下人,乘了顶步辇,出了路门,往燕寝上书房来。才入殿门,便听里面传来骊姞的笑声。念枝掀开门帘,骊嫱刚踏进去,便见骊姞斜躺在晋候的怀内,咯咯地笑个不停,东关五和梁五也在晋候身边陪侍。

晋候道:“嫱儿来得正好,寡人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东关五拿来绣褥铺在席上,让骊嫱坐下,骊嫱笑道:“妾身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主公,是先说妾身的好呢,还是先听主公的好呢!”

骊姞道:“你昨儿忙了一晚上,早上看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刚才医官来给我例常问诊,把了我的脉息后说我有喜了,你就要做姨娘了,你说是不是好消息?”

骊嫱刚把一粒梅脯放进嘴里,“哎哟”一声就吐了出来,“这丫头,今儿比我走快几步,我的好事竟先让你给说去了。”

骊嫱向晋候嫣然道:“妾身今早略感不适,喊了医官过来诊视,医官把了脉后,说妾身感了风寒,并无大碍,只是刚刚有孕,需得仔细些用药。”

东关五和梁五在边上听了,一齐过来贺喜。东关五道:“主公,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干娘和姨娘一日之内同时获悉怀孕喜讯,这是上天护佑,要让主公子嗣兴旺,晋国国祚绵延啊!”

梁五也道:“怪道这几日两只喜鹊飞在宫门口,赶都赶不走,原来是上天降下福祉,要主公好事成双!”

第八十六章 力保曾姬

晋候也是心情大好,哈哈大笑道:“你们姐妹俩同时怀孕,可知寡人对你们不薄,都是一般宠爱,不分彼此。多年来寡人忙于军务,宫中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婴孩的哭声了。想到我先父武公后继有人,寡人也是十分高兴。”

骊姞得知姐姐有孕也是惊喜不已,拉着骊嫱的手道:“我们姐妹俩从小就在一处,如今同时嫁为人妇,又同日有孕,当真是难得。”

骊嫱道:“我俩自嫁入晋国以来,深受主公恩宠,苦于无以回报,若能为主公诞下一子半女,为晋国绵延香火,也可了了我俩我的心愿。”

晋候大喜,道:“拿酒上来,寡人要与两位爱姬好好庆祝一番。”

梁五凑近晋候道:“如此美事,主公自当痛饮一番,只是两位娘娘怕有数月沾不得酒了。”

“对,对,寡人一高兴,把这个给忘了。”

晋候又想起骊嫱说自己感了风寒,不免又一番嘘寒问暖。骊嫱见晋候高兴,便趁机道:“请主公宽心,医官说病症初起,吃几贴药就不妨事了。主公,昨晚总算不负妾身忙活一晚上,把樊雍宫的帐册都清点了出来,该有的名目一项不少,不该有的金银玉器也都一样不少地记录在册,如今只差给众人一个公道的说法了。”

晋候沉吟片刻道:“卫姬侍奉寡人十多年,虽然无德,但寡人也不忍太过绝情啊!”

“主公是情义深重之人,妾身深受感怀。只是卫姬身为樊雍宫主位,知法犯法,无视宫规礼节,此风断不可长,否则让妾身和芮夫人今后如何治理后宫。妾身有个主意,不如撤去卫姬樊雍宫主位的职分,保留她的次夫人位分,让她在桑园受役思过,没有主公的诏令不得出园。主公若是怜惜她,可为其在桑园单独建造一处屋宇住着,一来对卫姬有所惩处,二来也彰显主公对她的额外恩典。卫姬若是有心,应该明白她若将来能够改过自新,主公还是会让她重返后宫的。”

“这样也好,寡人将来对无端也可以有个交待。”

“主公,卫姬做下这么糊涂的事,与她的那个侄女,曾姬不无干系,自曾姬执掌玉蟾宫,不仅玉蟾宫的宫人们腹诽甚多,连着樊雍宫中也是非不断,主公看该拿曾姬如何处置?”

晋候并不将曾姬放在心上,道:“当初是耿姬让她执掌玉蟾宫的,如今你就和芮姬一起看着办吧。”

姐妹俩又说了会闲话,才起身回章含宫,晋候叮嘱下人们好生伺候着。

自此以后,晋候几乎天天来章含宫探望姐妹俩,嘘寒问暖,查问饮食起居,还拨了几个平日最称心的膳夫去章含宫为姐妹俩做食馔。

姐妹俩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数日内已合宫尽知。除了章含宫的女官,别宫的姬妾,但凡够得上品级的,纷纷备礼前来祝贺。两日下来,骊嫱便觉不耐烦,让细柳和简修容向人推托说胎动不适,不便见人,收下贺礼,留个名册便罢。

这日骊嫱和骊姞正一起看那名册,骊嫱看上面写着“萃喜宫:薄夫人,江米两升,杜仲、红枣各一包。”

骊嫱向细柳道:“薄姬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薄夫人只打发她跟前的婢女过来送的礼,我见娘娘刚才正歇着,又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就没有进来禀报。”

骊嫱冷哼一声,“我说呢,她还有脸来向我贺喜,前番忙着收拾卫姬和有陶氏,也没功夫来理会她。你去把她的东西拿来我看看。”

细柳出去端了个木盘过来,上面放着个陶罐和两个托盒。骊嫱打开罐盖,骊姞也凑过来看,见罐中是洁白的江米,骊姞抓起一把,道:“这种米甚是难得,听说只有楚国南部的吴国,越国的粘土中才长得出来,煮熟了以后香糯粘滑,十分宜口,南方诸国都是用它来祭祀神明的。”

细柳指着那两个托盒,道:“婢女说这几样都是难得的安胎之物,有胎的养胎补血,没胎的也可以滋补安神,对两位娘娘大有裨益。”

骊嫱冷哼道:“听说薄姬曾经怀过胎,后来不知什么缘故滑了胎,还落了个不能生育的病根,这么好的东西,她自己怎么不留着用,你去把东西都扔了。”

骊姞道:“你不要也犯不着全扔掉,好歹把那江米留着。”

骊嫱转念一想,或许今后还有他用,便命细柳先收起来。这里秀葽过来禀报说芮夫人来了,姐妹俩一齐起身相迎,才出了寝宫,芮姬已迎面进来,骊嫱笑道:“姐姐今儿怎么亲自过来了,按理应该妹妹来向姐姐请安才是。”

“你们如今都有孕在身,我哪里敢再劳动两位妹妹,少不得亲自跑一趟了。”

“姐姐太见外了,不过怀个胎而已,哪里就那么金贵了。”

三人进了寝宫,芮姬入了座,道:“听说两位妹妹有孕,正是喜事一桩。宫中已有多年未有婴儿出生,此时又值蜡祭,我等当在祖先神位前焚香祝祷,保佑两位妹妹得祖先的护佑,诞下龙子龙女,继我晋国百年香火。”

骊嫱知道芮姬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十三岁那年便被晋候嫁去了白狄,便道,“我俩的喜事说起来还是夫人成全的,若是我俩生的是女儿便罢,若是我和姞儿生下的都是儿子,可过继一个到夫人名下,一来让他承欢夫人膝下,聊解宫中寂寥,二来也可为夫人百年后敬奉香火。”

芮姬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我今日来,为着有件事要和你商议,卫姬一案现已尘埃落定,我照着妹妹与主公所议定的,在宫中颁布了诏告,让卫姬在桑园永久禁足,无传召不可入宫,如今还剩下一个同犯曾姬,妹妹看该如何处理?”

“姐姐可曾问过主公的意思?”

“主公现今忙着军务,无暇顾及后宫,一切事情让我定夺。”

骊嫱略一沉吟,道:“自曾姬执掌玉蟾宫以来,下人们怨言就颇多,如今又传出私卖重器一事,卫姬虽是主谋,实际打理之人却是曾姬,她必从中也得了不少好处,这种媚上欺下之人,是最惯不得的,我看若不对曾姬施以重罚,恐怕难以服众。”

“这数月以来,宫中变故甚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再要严查曾姬,恐怕人心更是不稳,依我看,对曾姬等其余从犯还是从轻发落为好。马上就要蜡祭了,先过了这个正经关儿才是上策。”

“夫人的意思是?”

“不如撤了曾姬的嫔位,降为宫女,让她在我宫里罚做苦役就是了。”

“一切依姐姐的意思办就是。”

芮姬又坐了会,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想起件事来,转身道:“多亏嫱妹妹协助我处理后宫事务,我才不致焦头烂额,只是妹妹如今有了孕,万一动了胎气,我可就罪过大了。不如妹妹暂歇了宫务,先安心养胎数月?”

“多谢姐姐关爱,能为姐姐分忧是我的福分,请姐姐放心,妹妹做事自有分寸,腹中胎儿要得,后宫事务也耽搁不得。”

姐妹俩送走芮姬后,骊嫱愤然入坐,一拂衣袖,将案上的一碟子酸梅脯也打翻在地,念枝忙过来收拾净了,又拿上一碟子新的果脯来。

骊姞道:“这回你可不能称心如意了。”

骊嫱道:“据我所知,玉蟾宫和鱼丽宫关系并不密切,芮姬此番力保曾姬,不知是何用意,却是白白便宜了曾姬那个贱人。”

“我看你还是少操些心吧,何故生这些闲气,保重腹中的胎儿最是要紧,上次樊雍宫该查也查了,该罚的人也罚了,到是难为你这个针线不举的,将那两个人偶做得如此精巧,你让玉蟾宫的掌史拿给无端玩耍,无端竟也没疑心?”

“他一个孩子懂什么,卫姬不在他身边,他也就是个人偶,不是被耿姬做挡箭牌,就是被曾姬摆弄,我也不过是顺带使一下罢了。”

骊姞斜躺在榻上,喊止水过来给她揉肩。止水将煎好的安胎药拿过来,骊姞懒懒道:“许是有了孕,近日觉得身困体乏,浑身懒怠得很。药先放着吧,我略躺会儿再喝,过会儿你也不用等我了,先去用膳好了。”

骊嫱道:“咱们都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怎么偏生你就是享福的,我却是个不得闲的命,外头还有几个人等着我回话呢,先把饭拿上来我吃了。”

骊嫱用过午膳,打发走几个奏事的世妇,秀葽来通报说乐师大人来了。骊嫱心中一动,随即命唤进优师。

第八十七章 桑园访友

优师今日一身青色白领的云缎长襦,举手投足之间,玉佩叮铛,依旧是一番儒雅的姿态。骊嫱让念枝拿来一个绣墩,请优师入坐。

骊嫱道:“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我章含宫,前番本宫几次差人去找大人,大人都忙于在各宫演奏,可见大人如今是越发荣宠了。”

“下官与娘娘虽然职分有所不同,但都是竭力侍奉主公,下官尽心奏乐,娘娘尽力服侍左右,听说娘娘不久将为主公诞下子嗣,荣宠之盛岂是下官能比的?”

骊嫱微微一笑,道:“乐师大人今日不请自来,想来是有什么要事吧!”

“再过几日就是蜡祭,到时郊坛行礼过后,主公将照例前往宫门口的宣德楼,赦免罪人,赐宴众臣,与民同乐。这期间歌舞曲乐是不可少的,若是依着往年的旧例,难免落了俗套,下官想着,今年难得丰年,两位娘娘又同时有孕,可谓喜上加喜,不如换些新的彩头上去,为娘娘和主公添喜。”

“这个事我可做不了主,乐师大人理应请示芮夫人才是。”

“娘娘此言差矣,若问宫中精通曲乐之人,除了娘娘还能有谁,娘娘慧眼通辨,若能促成此事,国人都将夸赞娘娘的才能,若因芮夫人的因循守旧而耽误下来,岂不是憾事一桩。”

骊嫱脸上虽不露声色,心中却也受用,道:“既如此说,大人可将新排定的曲目说给我听,若能得主公的欢喜,大人也不失立了件大功。”

优师将曲目与骊嫱详细说了,骊嫱频频点头,称赞优师的别出心裁,风流才学,优师也侃侃而谈,借机卖弄一番,两人笑谈良久,直议了两个时辰,优师才告辞而去。

眼见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明日就是蜡祭,晋候与芮姬已从两日前开始斋戒,晋候因忙于会见各国前来朝贡的使臣,无法抽身,打发东关五和梁五来章含宫向姐妹俩问安。

骊嫱这几日也依着和芮姬商量好的,将各宫上至姬妾,下至宫人的年例赏钱分发下去,因今年比往年多出了一份银钱,宫里头人人喜逐颜开,当着骊嫱的面没有不说好的。

骊嫱也是第一次操办这么大的年节,事事都亲力亲为,各宫的世妇每日来向骊嫱奏事,骊嫱虽然有孕在身,也不厌其烦,一一分派料理,不肯懈怠了半分。

因宫人们又新领了赏钱,便有些宫人私下聚众喝酒赌钱,骊嫱从后宫挑了几个得力的世妇,以简修容为首,每日到各宫巡查,若发现有喝酒赌钱的,一律严惩不怠,骊嫱自己也早晚坐着轿辇,在后宫巡视一番才作罢。因此宫内人人安份,临近过节,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

骊嫱今日一早往鱼丽宫商议明日的祭祀事宜,回宫时又在后宫巡视一圈。骊嫱坐着步辇,四个寺人抬着,一众宫婢、世妇随后跟着。

简修容上前几步,道:“其实娘娘大可不必亲自再跑一趟,娘娘如今是有身孕的人,比一般的夫人更金贵些,这些跑腿的杂务尽管交给我们去做。再说,自从娘娘前几日下了禁令,那些有花花肠子的人,就算肚子里有酒虫也早被吓跑了,如今都安份得很,谁敢违了娘娘的令去。”

“你不知道那些贱奴,当着主子的面恭敬温顺,说话没有一个不字,背地里就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明天就是年节了,这节骨眼上可别出什么岔子,本宫还是再转转的好。对了,和你一房的那个女姚究竟怎么样了?自从本宫回章含宫以来,她就一直称病不见本宫,活不见人,死不尸的,这是闹的哪一出?”

“回娘娘,奴婢前两日去看过她,气色确实大不如前,说了上半句接不上下半句,恐怕是挪日子的时候多。”

“怎么不早跟本宫禀报,念枝,过会儿医官来的时候让他过去给女姚看看,需要什么药,抓回来了给她煎上,别让人说本宫不体恤宫人。”

骊嫱又向简修容道:“刚才鱼丽宫内,站在芮夫人右侧的那个妇人是谁,怎么好象从来没见过?”

“她是掌管桑园的有条氏,难怪娘娘不识,桑园在宫禁外城,出了后宫往东北方向,要走上好几里路才到。有条氏也不常往宫里来,想来快到年节了,她今日是来交丝的。”

“掌管桑园的有条氏?卫姬现在可正是在她那里?”

简修容道:“正是。骊娘娘有所不知,这桑园的境况大不如前了。以前齐姜夫人在世时,还按着惯例,常带领姬妾们去采桑,饲蚕,后来各处的供奉多了,夫人们都锦衣玉食的,就不往那里去了。到了耿夫人执掌后宫时,干脆把桑园挪出后宫,搬到外城去了。”

骊嫱心中一动,道:“今日时辰还早,咱们就到桑园走一遭,本宫来了这么些年,什么地方没去过,偏偏这桑园还没见识过。”

简修容忙道:“娘娘去不得,如今那里是失了宠的姬妾,和犯了错的宫女受役的地方,秽气重得很,可别冲撞了娘娘的贵体和腹中的胎儿。”

“本宫既是贵人,就不怕这些污秽之气,再说,本宫还有个老朋友在里头,许久不见,今日定要拜访一下。”

众人只得随着骊嫱,调转步辇,往桑园方向而去。骊嫱执着令牌,出了后宫和内城,又往东走了大半个时辰,屋宇渐渐稀少,四周的桑梓树开始多起来,又走了不多时,到了一处平缓的山脚下,这里桑林密布,绿冠成阴,河水顺着山势在田间蜿蜒而过,经过一片片肥腴的田地,流进纵横交错的阡陌和沟渠,正是一处养桑饲蚕的好地方。

骊嫱的步辇到了桑林边不好再往前,只得下了轿,寻了条小路,穿过桑林往里走。这一路甚是泥泞,骊嫱只得提着裙摆,也顾不得绣履上的泥土,走了半晌,方才走出林子,到了一处开阔的平地,见大大小小数十间茅草屋,依着中间的一处平坦的高台而建,一条小河从高台下环绕而过,几个宫女正在河边踩着辘轳,拿着水桶取水,高台上一群女奴装束的人正聚在一起编竹匾,见了骊嫱,只往这里张望了几眼,依旧坐着只管忙手中的活。

骊嫱不屑于向那些女奴问话,只向简修容道:“快去把管事的人叫来。”

简修容去了片刻后带了个妇人过来,正是骊嫱早上在鱼丽宫看见的有条氏,这有条氏穿了一身粗制的麻布衣,腰间系着条葛带,走近了来,向骊嫱行礼,一抬头,额头的皱纹如衣褶般细密。

简修容喝道:“有条氏,我家娘娘到了这许久,你才出来迎接,是存心藐视我家娘娘吗?”

有条氏上前行了礼,答道:“并非是奴婢存心轻慢,奴婢实在想不到会有娘娘亲临此地,我这个地方,离宫僻远,人情闭塞,偶尔宫里头送几个宫女过来,也是预先差人先递牌子过来。奴婢刚才正在后房看着她们做活,一接着消息就过来了,怠慢之处还请娘娘见谅。”

骊嫱道:“本宫如今协理后宫,当然要四处多走动才是,桑园虽在宫苑之外,但终究是后宫管辖之所,我怎可因远近而论亲疏,失了管制。过去夫人们事多不及,对桑园多有疏忽,本宫却是个不怕多事的,你往后还要多担持些。”

有条氏不敢再多言,点头应声而已,一面请骊嫱到正屋里坐。

骊嫱道:“本宫是来巡查的,坐就不必了。我问你,你这里现有品阶的女官多少,宫人多少,奴仆多少,又有养蚕的多少,采丝的多少,一月可产茧多少,收生丝多少?”

有条氏到也不含糊,一一答来,骊嫱听她言语中似乎并无错漏,又道:“桑蚕、纺织乃后宫女功的第一要务,虽然如今宫里头已经不用靠着这里的生丝做活,但仍需谨守旧例,不能教人失了妇礼,你这个执掌桑园的,更不能有丝毫懈怠。本宫今日第一次来,你先带我四处转转。”

有条氏便带着骊嫱先看了几处蚕室和暖房。一行人走至煮丝房时,一阵腥臊味飘来,让骊嫱觉得腹中翻江倒海,恶心欲吐,骊嫱止步道:“罢了,本宫忽觉腹中的孩儿闹得慌,其余的地方也不去了,你就带本宫去卫姬的住处看看罢。”

第八十八章 卫姬受役

卫姬的居所在一排草屋的最东面,是个独立的院落,面阔三间,门口用篱笆围起了一个园圃,园内种着些瓜果菜蔬。有条氏带众人来到门口,见房门虚掩着,喊了两声“卫夫人……”,见无人应声便推门进去。一个小丫头从里屋跑出来,有条氏知道她是卫姬跟前侍候的,问道:“你家夫人呢?”

“夫人刚睡过午觉,现在到晒场那边散步去了。”

“快去叫你家夫人回来,就说骊娘娘来了。”

小婢女一溜烟地去了,有条氏忙整理了坐席,让骊嫱坐下,自己在下首陪坐。

骊嫱打量屋内,陈设虽简单,倒也干净齐整,起居用物,一应俱全。

骊嫱道:“我看卫姬从樊雍宫被贬至桑园,不象是来受役的,竟象是来享福的,这里远离宫闱,瓜田茂树,幽静自在,到不失为一个养闲的好去处。”

有条氏忙道:“是芮夫人下令,专门造一处屋舍给卫夫人住着,还说卫夫人毕竟身份品阶还在,平日也是被人侍候惯了的,特别宽待些也是可以的。”

骊嫱冷哼道:“晋候下诏让卫姬来桑园受役,晋候的诏令你不听,芮夫人的一句闲话你到奉若圣旨,真不知你这个桑园令是怎么当到现在的?”

简修容道:“骊娘娘,此事也怪不得有条氏,卫姬虽然被贬至桑园,论品阶还是夫人,有条氏不过是个世妇的品阶,以下管上哪里能管辖得住呢?”

有条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起身向骊嫱跪道:“妾身办事不力,还请娘娘恕罪。”

骊嫱道:“有条氏,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吗?”

“妾身不能体察上意,管教不当,致使卫夫人恣意骄狂,失了体统。”

“你知道卫姬为何被贬至此?她身为樊雍宫主位,却带头违反宫规,妇德尽失,看在她为国君育有一子的份上,才保留她的夫人名分。主公对她失望已极,才让她远离宫禁,到这里来受役,而你执掌桑园,理应令出如山,让手下各司其职,你却让卫姬大白天的不知所踪,连人都唤不回来。”

有条氏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骊嫱又道:“你刚才说一个女奴每天要采多少担桑叶?”

“春夏最忙的时候,大约是十五担,娘娘,卫夫人她平日养尊处优,采桑的事只怕……。”

骊嫱打断道:“卫姬有一双玉手,平日里甚是爱惜,这采桑叶的事她若做不来,就让她去煮丝房捞丝吧。”

有条氏道:“娘娘,你有所不知,煮丝房的活不是一般宫人能做得来的,单说那煮丝的大锅,就有一人多高,时时火旺水沸,若稍有不慎,便会……”

骊嫱厉声道:“你个有条氏,太不识体统,听说你也是先君齐姜夫人手下的老人了,怎么如此冥顽不化,本宫知道你还有两个儿子也在宫内任职,你若想守得余生一家安然度日,还需好好识时务才是。”

骊嫱言毕起身道:“我看卫姬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咱们还是先回宫吧。”

有条氏眼中噙着老泪,将骊嫱送到场外,口中喊着恭送娘娘,骊嫱头也不回,走了几步,唤过简修容道:“你去告诉有条氏,让她安排卫姬在煮丝房劳作时,只许她用手捞丝,不许使用竹棍等工具。”

简修容答应着去了。骊嫱带着一众婢女内侍顺着进来时的旧路往回走,穿过桑林时,日已西沉,天色渐渐暗下来,桑林中枝叶浓密,更显得四周晦暗难辨。

骊嫱忽见前面大树背后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喝道:“谁在那里?”

话音刚落,那人影从树后闪出,直奔骊嫱而来,离得近了,才看清楚此人正是卫姬,骊嫱一惊,正要躲避,卫姬执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已冲上前来,骊嫱躲闪得快,匕首堪堪贴着脖颈而过,卫姬一击不中,转过身来,追着骊嫱再次挥刃。

骊嫱身旁虽有不少婢女内侍,却都因事出突然,一时愣在原地,手足无措,唯有一个抬轿辇的寺人,当即回过神来,上前抢过几步,纵身一扑,拦腰将卫姬扑倒在地,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手忙脚乱地将卫姬按住,手中的匕首也被夺下。

骊嫱低头见衣襟处被划破一道口子,方才抚着胸口,念了一句,“上天佑我。”转头见卫姬在地上被人按住了,犹是左蹬右踢,怒骂不止,口中只是反复一句,“你个狐媚妖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骊嫱厉声道:“快把她的嘴巴堵上,手脚绑缚起来。”

初时众婢女碍着卫姬的身份,还不敢动,见那寺人毫不犹豫抓起一团泥巴,塞在卫姬嘴巴里,众婢女才一齐把卫姬的手脚捆绑起来。

骊嫱唤过两个寺人道:“你们把她交给有条氏,把刚才发生的事细细说了,剩下的让有条氏看着办。”

两人拉着卫姬去了,骊嫱问那寺人:“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名叫弋尾,只是个抬轿做杂役的寺人。”

“从明日起,你就不用做杂役了,本宫命你为章含宫的内侍总管。”

骊嫱出了桑园,坐上轿辇,一路回章含宫去了。

念枝在一旁小声问道:“娘娘,你看这事要不要禀告主公?”骊嫱狠狠瞪她一眼,念枝立时噤了声。

骊嫱回到宫中,也未向任何人提起今日之事,只忙着应付明日的蜡祭事宜。第二日寅时一到,姐妹俩就起床梳理,大妆,穿上九儿绣制的翟衣,戴上全套玉饰,婢女们簇拥着扶上马车。今日的车驾不同往日,四匹彪形体健的马儿,戴着贝壳饰就的当卢,辔带上坠着彩缯,容盖炫然,缨带翻飞,正是只有大祭时候才能乘坐的翟车,姐妹俩同坐一车,章含宫其余姬妾和女官在车驾旁随侍。

祭坛在宫城南郊三里开外,一路上民众挤上街头夹道观看,只见晋候乘坐一辆金饰的辂车走在前面,接下来是芮夫人的重翟车,骊姬姐妹的车驾紧随其后,接下来才是薄姬和耿姬的车驾,让民众们议论纷纷。

骊嫱坐在车内,想起当初第一次随晋候参加秋祭时,与今日的规格不可同日而语,得意之外又多了几分感慨。骊嫱见骊姞默默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道:“这是怎么了,你是觉得今日的排场不够华丽呢,还是太过华丽,出乎了意料之外?”

“今日,应该会见着公子吧?”

骊嫱知道妹妹说的是公子申生,心里不禁泛起几丝苦涩,自己昨晚辗转半宿,想的便是今日会如何与申生见面。自从姐妹俩重回后宫,一晃已有一年未见到申生,想到今日再见故人,说不上来是欢喜还是愁怅。

骊嫱只淡淡道:“你我都是快做娘亲的人了,既然下半辈子注定在晋宫度过,还是多为自己打算的好。”

骊姞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默然不语。

不多时,一众车马到了祭坛,四周已围起供人休憩用的幕帷。骊姬姐妹因受恩宠,幕次就设在晋候的幕次旁边,与芮姬的相隔而望。晋候换上一身黄衣黄冠,腰佩黄玉,吉时一到,大祝奏请晋候登坛。

这祭坛共有三层,七十二阶,坛上设着八神的主神位,分别是一先啬,二司啬,三农,四邮表畷,五猫虎,六坊,七水庸,八昆虫。

典祀官引着晋候从北面拾阶而上,大祝念过祷文,‘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诚敬天地万灵,祈愿农事顺利。大礼则成,伏惟尚飨!’然后将酒杯斟满,递给晋候,晋候洒于神位前的白茅上。百官与后妃在坛下一同洒酒作拜,人数虽众,但皆肃然,微风起处,除了环佩叮铛之声,别无他声。

骊嫱虽面朝着祭坛,眼神却在不远处的公族卿士之中逡巡,申生今日果然来了,只见他穿着身赭黄色的镶缘礼服,头戴卷云冠,颔下系着白色绦带,神情虽肃穆,却依旧难掩俊朗之姿。

骊嫱飞快地掠了申生一眼,再看第二眼时,心中猛然突地一跳,只见申生身侧站着一女子,但见明眸皓齿,巧笑嫣然,不是隗姒却是谁。虽说隗姒穿着件宽衣大袍,依然可见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一阵寒风吹过,将隗姒的衣角吹开些许,申生伸手为她紧了紧衣襟,隗姒看着申生粲然一笑,两人执手而握,虽无言语,却一切似在不言之中。

骊嫱正看得发愣,旁边的骊姞见了此情此景,转头用衣袖拂泪,止水忙递过帕子,骊姞道:“无妨,刚才被一阵风吹迷了眼睛。”

第八十九章 三场大戏

祭坛上乐声大作,晋候敬完第一次酒,降下坛来,进幕次更衣歇息,准备一个时辰后再次登坛祭拜。

因距离下个吉时还有些时候,晋候便踱到姐妹俩这里来坐坐。晋候掀了门帘进来,见姐妹俩各坐两头,低着头默然不语,便道:“你们两个难道又吵架了,这次不是因为寡人偏心的事吧?”

骊嫱起身笑道:“主公又说笑了,我俩要拌嘴也泛不着挑这个时候。今天是个好日子,主公高兴,臣民们也高兴,我俩怎可扫主公的兴。兴许今儿起得早,路上马车又颠簸,我俩都觉腹中胎儿闹得厉害。”

“怎么不叫医官过来看看?”

“罢了,不过又开些安胎的方子,不闻那药味还好,一闻就已经作呕了,还怎么安胎法?”

骊嫱扶着晋候靠炭炉坐下,骊嫱又将自己的坐褥拿过来给晋候,有意无意伸手之间,晋候见她手腕上缠着白色的布帕,问道:“嫱儿的手是怎么了?”

骊嫱忙将衣袖褪下来,遮住手腕,一面挨着晋候坐下,笑而不答。晋候见她神色暧昧,愈加疑惑,便又问站在骊嫱身后的念枝。

念枝支支吾吾道:“昨日骊娘娘去桑园看望卫夫人,不想卫夫人避而不见,却暗中躲在桑林中,伺机向娘娘行刺,幸好娘娘只是受了些轻伤……”

晋候沉下脸来,向骊嫱道:“你去看望她干什么,那种地方是你能去的吗?”

“妾身以后不去就是了,不过是手上划了道小口子,一点小伤也算不上。”

“你这个协理后宫的,管得到比正宫夫人还多,现在你有了身孕,就不要再管这些琐事了,让芮姬另外找人打理吧。”

“主公,芮夫人执掌后宫还没多久,又赶上年节和长公主出嫁几件大事,忙不过来也是有的。芮夫人也是信任妾身才让我助她一臂之力,妾身若才接管没多久就撒开手去,不仅以前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还显得妾身是个首鼠两端,难负重托之人。”

晋候见骊嫱态度坚决,只得嘱咐几句,别的也就不再说什么,又坐了片刻,出去第二次登坛祭酒。

骊姞过来关切询问道:“这是昨天的事么,怎么也不跟我说,让我看看伤得如何?”

骊嫱推脱道:“不是说了,只是一道小口子而已,无妨。”

“究竟也该找个医官来看看,用点膏药上去,你现在不比往常,有了身子的人凡事不得小心些。”

骊姞执意要看伤口,骊嫱反复推诿。细柳在一边看出些端倪,向骊姞道:“姞娘娘,伤口虽不大,但见了风总不容易长好,还是不要解开的好。”

骊姞这才作罢,不免又埋怨骊嫱多事。骊嫱道:“我若不以身犯险,怎能引卫姬露出破绽。她只要在宫内一天,我就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如今既走到这一步,我就不能让她再翻过身来。”

“只怕你此番是吃力不讨好,刚才晋候不仅没有责怪卫姬,反而似乎对你颇多埋怨,你的刀子怕是白挨了。”

“跟了晋候这么长时间,我难道还不知道他,尽管往后瞧好了。”

晋候这里敬过三巡酒后,降下坛来,一时礼乐大作,典祀官将祭祀的供品焚烧完毕后,晋候与众人起驾回宫。

第二日按着惯例,晋候带领姬妾与朝臣卿士前往宫城门口的宣武楼,举行一年一度的百戏大舞。

城门口早已搭起十几丈长、两丈来高的戏台,晋候登上宣武楼,向宫城外居高远望,只见数十里内,人头挤挤,整个绛城已被城里城外赶来的民众挤得水泄不通。

吉时一到,礼乐声起,首先登场的是一众舞师,都作武士打扮,个个赤裸着上身,一手拿着木刀,一手拿着木盾,脸上涂满了红、黑色的油彩。

武士们齐步顿足,忽而以刀击盾,时而举刀指天,口中呼喝有声,气势壮观,舞了片刻后,武士们分成了“红脸”“黄脸”两个队列,面对面站立作对峙状,两队中又分别站出一人,头上戴着羽冠,显然是两队的头领。

只见两人以刀互击,片刻后,红脸头领作怒目睚牙状,一拍胸腹,从肚脐中喷出一团火焰,直向黄脸头领而来。黄脸头领踞膝蹲步,口中吐出一团烟雾,将火焰熄灭,又向前一刀,将红脸的头颅砍下。

那头颅在台上四下滚动,红脸头领却依旧站着不倒,举刀来战黄脸头领。两人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打斗,红脸头领做力竭不支状,一骨碌倒在戏上不动弹了。身后的武士一齐举刀呐喊,作舞一番,将红脸和黄脸头领抬着下场去了。

骊嫱是第一次看百戏,虽觉得有趣,却不甚明白,东关五在旁小声道:“干娘,刚才那出戏演的是黄帝战刑天的戏,黄脸扮的是黄帝,红脸扮的是刑天。”

骊嫱点点头,黄帝战刑天的事她是知道的,刑天是炎帝手下的一员武将,传说黄帝将炎帝打败后,将炎帝驱赶至南方荒蛮之地,刑天为了给炎帝报仇,到天庭找黄帝,黄帝与刑天从天庭打到人间,打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后来黄帝一刀砍下了刑天的头,刑头不愿就此服输,便以双乳为眼,以肚脐为口,坚持与黄帝作战,但最终力不能敌,战死沙场。

又听一阵鼓响,戏台上又上来一个黑衣人,背上插着面绣着黄龙的黑水旗。黑衣人先在台上一通疾走,前后几个腾跃空翻,博得台下的民众喝彩连连,然后黑衣人将旗子拿下,在手中挥舞开来,一番抖动,如展翅大鹏般上下翻飞。

此时就听一声锣响,上来十二个戴着恶鬼面具,披发纹身的武士,手中拿着木刀,将黑衣人围在中心,轮流挥砍。黑衣人腾挪闪躲一番,猛然拿起大旗,在空中一挥,又听一声巨响,台中冒出一股浓烟,黑衣人将旌旗披裹在身上,从怀中取出一条软鞭出来,向那十二个武士作势甩动,一条长鞭在他手中使得如金龙探爪,银蛇吐信,十分好看,一番舞动后,长鞭掠过之处,十二个武士作口吐白沫状,纷纷僵扑倒地。

骊嫱向东关五道:“这有没有什么来历?”

“这个也是有来历的,黄龙黑水旗是周王室的标志,黑衣人扮演的是周文王的父亲、周太王的儿子,也就是周朝的先贤,季历,打败十二个鬼戎的事……”

接下来的一出是辟雍宫的国子们齐唱《大武》,这些国子身穿清一色的宽袖长袍,手执信圭,合着节拍和乐声,琅琅念唱,虽没有什么调式,但数百人众口齐声,到也颇有气势。

骊嫱转头见晋候眯着眼睛,昏昏欲睡,便轻推道:“主公,莫不是看得乏了,让妾身给你捶捶肩。”

晋候睁开眼睛,挺了挺腰,道:“寡人这两日料理军务不得闲,是乏了些,嗯,这是演到第几出了?”

芮姬在一旁道:“主公,已经到国子献唱了。”

“哦,”晋候转向骊姞,“爱姬觉得我晋国的百戏如何啊?”

“虽和我们骊戎的大为不同,打打闹闹的倒也热闹。”

东关五和梁五此时端了果品上来,晋候知道骊姞喜欢食酸,便捻起一枚杏子,剥了皮,塞进骊姞口中。

芮姬在一边见了,心里有些发酸,接口道:“这可不止是热闹,姞妹妹可知刚才黑衣人演的那一出是什么来历吗?说起来和你们骊戎还大有渊源呢。”

骊姞道:“妹妹见识浅薄,还请芮夫人赐教。”

“那黑衣人扮演的是周文王的父亲,季历,他一生与戎狄征战无数,北灭燕京,余无之戎,七年破始呼之戎,又灭了鬼方之戎,生擒了十二个鬼方的族长。对了,说起来鬼方之戎还是骊戎的祖先呢,季历将其攻灭后,又将剩下的部族迁到了丽土一带,妹妹难道果真不知道自己祖先的来历吗?”

骊姞脸上讪讪的,一时无话。

骊嫱向晋候道:“我看这些百戏无趣得很,听说优师为了今日的大祭新排了几出戏,颇有新意,主公,要不要让他们演两出来看?”

“优师才华过人,他排的戏自然与众不同,就演来看看吧。”

第九十章 姐妹叙旧

骊嫱传下令去,不多时,城内出来一队骑着白马的妙龄少女,背上插着数面小旗,头戴短巾,穿着类似戎人的杂色束袖窄袍,腰束缎带,足蹬皮筒靴,不是男子,却比男子更为英姿飒爽。

晋国的民众几时见过有女子扮男装作戏的,更别提这些女子服色艳丽,容貌姣好,所过之处,香风袭人,顿时众人一片喧然,争先恐后往前挨挤着看,有在后面看不着的,爬到马车上或树上,只恨自己少长几只眼睛。

只见这队女子分为两队,从东西两面各自出阵,纵马在台下奔驰数圈,或相互交错,或后者追及前者,又复合成一队,动作齐整,行动划一。

民众喝采声还未停歇,那马上的女子已变换了坐姿,或纵身而起,站立于马背上,或跳下马匹,以足点地,瞬间又用手捉鞍复跳其上。也有起身离鞍,一脚挂住马镫,一脚跨在马鬃上的。更有甚者,用两手握住马鞍,以肩压住马背,双脚直上,倒立在马背上,马匹只不紧不慢地跑动着,两马相隔不过尺余,却跑动有序,间隔不紧不疏。

一番马上表演后,其中一红衣女子纵马跃上戏台,将一红色的绣球抛在台上,那绣球上另有一红锦索系着,红衣女子一声呼斥,台下其余女子拾弓将绣球围而射之,红衣女子纵马在戏台上狂奔,将身后的绣球拖行得似狂风中的落叶,上下翻飞,舞动不止。众女身手敏捷,引弓射箭,只听嗖嗖之声不绝,无数利箭齐刷刷地插在戏台上,却无一枝箭能射中绣球。

红衣女子奔驰数圈,待台下众女子将箭射完,才停下来,跳下马背,将绣球往上抛出,红衣女子用腿左踢右点,那绣球忽上忽下,绣带飘飘,煞是好看。红衣女子身手矫捷,又兼体态婀娜,将台下民众看得直忘了喝彩。

最后红衣女子跃身上马,带领众女子列好队形,众女在台下复转两圈,回城内去了。

晋候看得意犹未尽,道:“难为优师想出这么个点子来,这戏新巧,只是寡人竟不知道后宫中还有这般有能耐的女子,刚才那个红衣女子叫什么,寡人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朝臣们此时也是议论纷纷,大司乐第一个站出来道:“主公,小臣有罪。”

“你有什么罪?”

“小臣让优师演练百戏,不想他不经禀报,私自募集女伶排演了这么一出伤风背俗的戏,小臣管教手下不力啊。”

骊嫱道:“司乐大人,主公看了都说好,怎么就你说伤风背俗了?难道你没有看到下面那么多民众都叫好吗?看来民众和主公是一条心的。”

“主公,自我周朝开国以来,蜡祭之日设立百戏以娱民众,从来没有让女子上台演戏的。这些女子本应在宫闱之内,奏弄器乐,侍奉先祖的在天之灵,如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起了杂戏,怎么不是伤风背俗?”

“妾身听说,先人设蜡祭,一来是为了祭祀农神,以谢旧年的风雨调和,请神明保佑来年的五谷丰登。二来也是为了与民同乐,让民众得以休养,安然度过寒冬,如今民众既然已得其乐,这演戏的是男也好,女的也罢,又有何妨?”

芮姬也适时道:“主公,今日前来观看的还有不少别国的使臣,这一出女戏,恐怕是在诸候国内开了先例,难保他们不笑话了去。”

大司乐又道:“主公,古人常说,民众无识,如聚众之水,需引之导之,教之利之……”

晋候挥手打断道:“罢了,寡人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这些说教之词,不说也罢。让几个女子演出杂戏,不过是些微末小事,司乐大人泛不着搬这些明训大义出来,也无需你们这般唇枪舌剑的。”

晋候转向骊嫱:“优师还排了别的戏吗?”

“还有几出,主公若想看,可让他们立即演来。”

“今日就免了,让他们改日再到宫中演给寡人看吧。”

众人一番争论,晋候也失了兴趣,庆典未及结束,就先行回宫去了,姐妹俩也跟着离开了宣德楼。

到了晚间,晋候依例在太庙明堂内赐宴百官群臣,这几日下来,骊姞觉得闹得慌,遂借口胎动不适,在章含宫躲着不去参加。骊嫱虽连着两日接受命妇们的拜贺,也感疲累不堪,但因存着个心事,还是勉强去了。

明堂内上至姬妾后妃、公子公主,下至卿士大夫,内外命妇,数千人众济济一堂,将诺大的明堂挤得坐无虚席。

宴席之上,骊嫱和芮姬分坐晋候两侧,别的姬妾坐在主席上首,公子公主坐在下首,公族卿大夫们依着级别排定席位,坐在外席。照例先是一通钟磬齐鸣,笙竽慢作,优师立于堂前西阶上,待晋候下令‘赐宴’,便领着众乐工齐唱《鹿鸣》。

一曲歌毕,庖丁和膳夫端上食器和菜肴,穿梭于席间,按着品级将不同的菜肴奉于众人。申生今日带了隗姒同来,坐在下席之首,对面坐的是长漪公主。

骊嫱几次用眼扫视申生,都见他一脸端庄之色,小心地将菜肴夹给身旁的隗姒,隗姒一手抚着隆起的肚子,一手夹着菜肴,脸上笑意荡漾,似乎吃下去的不是菜肴,而是蜜糖一般。

两人一心专注于对方,根本不曾留意到骊嫱和四周的人,骊嫱将指尖掐得发白,素日最爱吃的杏仁奶酥到了嘴里,竟似苦涩无比。

歌毕数曲,菜过两巡,群臣纷纷来向晋候拜贺,有说晋候治国有方,才使晋国国强民安的,有说重耳和夷吾少年英才,学识出众的,更多的则是祝贺申生将得贵子,晋国后继有人。

晋候一一应承着,有赐酒的,也有赐食的。骊嫱刚才梗在喉间的奶酥,竟似慢慢变得滚烫,象一块烧红的木炭,连着心口也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骊嫱转头向念枝道:“你去把这盘炙金肠给隗姒送去,就说是我贺她的,改日再亲自上门道贺。”

念枝端着盘子去了,骊嫱假意转头与芮姬说笑。果然不多时,隗姒跟着念枝亲自来拜谢。

骊嫱忙起身扶隗姒坐下,“我的姒妹妹,我正想往你那里去呢,见你那头拜贺的人多,一时凑不上话去,想改日亲自到世子府向你道贺,你怎么亲自过来了。妹妹现在这个身子,哪里是轻易走动得了的?”

隗姒小心坐下,双手扶着高高隆起的腹部,道:“妾身怎么敢劳动骊娘娘,娘娘现在也是有身子的人,妾身还没给娘娘贺喜呢,娘娘到先给妾身送礼来了,失礼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怎么多时不见,你和我生分了许多,你我和姞儿当初可是结拜了姐妹的。今日主公虽在此,你也不用太多礼,咱们还是以姐妹相称为好。快和我说说,你是什么时候怀上的,看这个样子,怕是离产期不远了吧?”

隗姒一来见晋候就在旁边,二来申生再三叮嘱她,让她对骊姬敬而远之,如不得已会面,也绝不可越过矩去,所以隗姒不敢怠慢,恭敬施了个礼,才道:“医官说早则这个月,迟则下个月初,就该要临盆了。”

“这么好的消息,妹妹怎么也不支会我一声,这段日子不见妹妹进宫,我和姞儿都想念得紧,若是早些得知妹妹有孕,我这个做姨娘的也可为小甥儿做些准备。”

“妾身知道娘娘打理后宫事务繁忙,这等小事不敢前来劳扰娘娘,只等诞下一子半女后,才敢来向娘娘禀报。”

第九十一章 士蒍献策

长漪此时也上来给晋候敬酒,见骊嫱和隗姒有说有笑的,便在两人身边坐下,向隗姒笑道:“妹妹生产的日子就在眼前,东西可准备齐全了?我宫里头有个老嬷嬷,为宫里头好些人接过生,是个极可靠的人,要不我打发她到姒妹妹府里去。”

“让姐姐费心了,这些日子想着孩儿就要出生,我还真是心里没个着落。”

长漪又说了些宽慰的话,骊嫱在旁细细打量隗姒,见她身着绣着雉鸟纹的锦袍,头发梳得油光水亮,发髻后横插一支花苞金钗,腰间扣着一枚青玉佩,显然是一副世子夫人的打扮。

骊嫱试探着道:“妹妹此番若能为世子诞下一位小公子,妹妹就能理所当然的成为世子夫人了。”

长漪笑道:“骊妹妹你不知道,姒儿没怀孕前,申生就已经将姒妹妹立为了夫人,如今她和世子可是伉俪情深,让我看了也羡慕得很,说起来这其中还有一段津津乐道的故事呢!”

“哦,什么故事,说来让我也乐乐。”

“一年前,世子府上遭了火,姒妹妹不顾性命地救出书房中的简章,自己却受了烟熏之毒,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不醒人事,申生急得跟什么似的,遍请了医官和郎中,就是不见好,后来申生去土地庙焚香祷告,许愿若能让姒妹妹平安醒转,便立她作正室夫人,不料到了第二天,姒妹妹就醒转过来了,你说这是不是上天的安排?”

骊嫱一颗心直往下沉,一年以前,不正是自己在魏国客栈苦苦等候申生前来的时候吗?自己望眼欲穿,何异于一片焦心似火,他却陪伴在隗姒身边,为她祝祷,全然不顾自己陷于危难的境地,亏他当初还对自己信誓旦旦,柔情蜜语,原来都是逢场作戏罢了,分明是他为了隗姒背叛了自己。

任是骊嫱故作镇静,此刻脸上也挂不住了,长漪看骊嫱神色有异,道:“骊妹妹,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骊嫱用袖子半遮着脸面,道:“劳累了一天,腹中孩儿开始闹腾,此刻只觉得心中阵阵作呕,我怕是不能相陪了,还请见谅。”

骊嫱向晋候告了退,带着念枝先回章含宫去了。因宫中的姬妾们都去参加宴会了,宫人们也私底下躲懒去了,骊嫱走进宫来,一路上甚是冷清。到了寝宫门口,骊嫱刚掀开门帘,就见内竖息衣冠不整地跑出来,慌乱间向骊嫱行个礼,就匆忙跑开了。

骊嫱进了内室,见骊姞歪在榻几上,脸上似还有泪痕,骊嫱怒斥:“我早就说了,不要让他到寝宫里来,你偏不听,难道你也和别人一样,处处与我作对,看我急火攻心,死了才遂你们的愿?”

骊姞心气儿也上来,哭道:“你在外头受了别人的气,回来就拿我出气。我不过一个人闲得慌,让小息子过来解个闷儿,哪里就比得上你做的那些杀人不见血的事了?”

“你,你现在反了?”骊嫱气得嘴唇直打颤,抄起一把剪刀,抓起案几上几天前晋候赐给姐妹俩的一匹细纱,狠命地绞起来。

骊姞哭道:“你尽管剪,把这里的东西全剪了才好,最好一把火把宫里烧了,省得在这里受闲气,我即刻收拾了东西回骊戎去,你眼看是要当夫人的,留着在这里享你的恩宠好了。”

骊嫱一口气将细纱剪了个遍地哀鸿,直觉得双臂发麻,手指酸软,实在是剪不动了,才慢慢平静下来,扶着案几坐下,喘息片刻后,才冷声道:“你是即将做娘亲的人了,这辈子除了晋国后宫,天下哪里还有你的容身之处?我劝你也别跟我闹了,如今这宫中能倚靠的人越来越少,你有我这个姐姐凡事帮你张罗着,就算是万幸了。”

骊姞听她话中有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今天见着申生和隗姒了,隗姒已被立为正室夫人,很快就要生产了。”

骊嫱把今日的情景约略说了一遍,骊姞愣了半晌,道:“我昨日见他俩的情景就已经猜到七、八分,看来他们果真是夫妻情深。”

“你难道还不明白,申生当初选择离你我而去,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隗姒。”

骊姞抹了抹泪,又突然抬头,冷笑道:“这么说来,申生以前对我俩的种种都是应付罢了,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姒儿。想来也是可笑,姐姐你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机巧,最后还是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时念枝进来道:“娘娘,明堂那边的宴席散了,主公打发人来问,两位娘娘可觉好些了?晋候今日有要事处理,晚上就不过来章含宫了,过会儿他让东关五过来送几个娘娘爱吃的小菜。”

骊嫱忙打发人回复了晋候,让人将屋内的东西收拾干净了,此时宫人们也陆续回来章含宫,姐妹俩整理好了衣襟,理了理妆容,神色也恢复如初,一如既往的应酬着。

这里宴席刚刚完毕,晋诡诸突然接到急报,说虢国侵入晋国边邑,便急忙召集众臣,到上书房中商议。

这虢国和晋国之间的嫌隙已不是一日两日,几十年前,当时还是曲沃小宗的桓叔,庄伯,数次攻伐翼城,想取而代之成为晋国国君,当时的国君,晋哀候向周王求援,周王就派了虢国出兵相助,虢国携同芮国、梁国、贾国等诸候国一起攻打曲沃,但都未能阻止曲沃小宗一族对国君之位的觊觎之心,后来到了晋武公这一代,曲沃实力大增,晋武公终于带兵攻入翼城,杀了时任国君的晋缗,成为名副其实的晋国国君,但虢国和晋国之间的梁子却结下了。

此次虢国出兵却不是奉周王的命令,而是因晋诡诸在国中诛灭群公子时,走脱了两个公子,这两人跑到虢国后,日夜向虢公哭诉晋诡诸的不仁不义,这虢公丑又是个极爱炫武之人,便寻了个‘抚民安政’的名义出兵攻打晋国。

上书房内,晋诡诸一脸阴沉,向众大夫道:“寡人刚刚接到来报,虢国侵占了我桃林地区的两个城邑,你们看该如何应对啊?”

里克起身道:“士可忍孰不可忍。虢国几次三番侵入我国,上一次只因我国刚刚迁都,根基未稳,才没有反击,如今我国国富民安,已无后顾之忧,这次必定要反击回去,让虢公再不敢再踏入我晋国半步。”

此言一出,群臣纷纷响应,赵夙也起身道:“虢公此次出兵是听了外人的教唆,为了逞一时之勇而已,毫无道义可言,一不占天时,二不占人和,主公若能让末将领一百乘兵车出战,必能将虢公杀得大败而归。”

晋候见众臣个个义愤填膺,交口附和要出兵,只有士蒍面无表情,眯着眼睛,似作瞌睡状,晋候知道他必定另有主意,散朝之后,便让士蒍留下,与他单独交谈。

晋候道:“司徒刚才也看到了,大家都同意出兵攻虢,寡人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士蒍呵呵一笑,伸出根手指头摆了摆,“不行。”

“哦,这是为何?”

“以我国的实力,要击退虢国不难,但要想一劳永逸,灭了虢国,却远非一时之功,虢国是我晋国的心头之患,主公攻打虢国难道只是泄一时之忿吗?”

看晋候微微点头,士蒍又道:“主公知道虢公好大喜功,目中无人,借着自己是周王室的辅臣,到处攻伐他国,谋取利益,既如此,咱们不如暂时忍辱息兵,助长其气焰,任其穷兵黩武,四面为攻。暴政之下岂有安民,待虢公身边无人可用,无民可征的时候,咱们再一举出兵拿下虢国。”

“什么时候才是无人可用,无民可征呢?”

“民众只有懂得礼、乐、慈、爱,才能甘心保家卫国,为国君所用。有了礼,民众才会全力投入战争;有了乐,士兵才会在危难时共同进退;有了慈,将领才会对下属给予关怀;有了爱,民众才会对死者哀痛,对亲人仁义,对国家尽忠。如果虢国的人民失去了这些道义,他们就不知为谁而战、为何而战,到了人心尽失的时候,到时主公再进攻虢国,便是顺应人心,天理使然了,何愁大事不成呢?”(作者题:这一段出自《国语》,大意相仿)

晋候觉得甚是有理,便采纳了士蒍的建议,将满腔的怒火暂且压下,不仅宣布不对其用兵,还将两处城邑的民众往后撤了几十里,只让人派兵加驻桃林的城防。

虢公以为晋国畏惧于他,自愿放弃城邑,更是得意万分,在桃林附近劫掠一番后,便收兵回国,大肆回国庆祝去了。

第九十二章 狭路相逢

晋候近日因忙于国事,无法常去章含宫看望姐妹俩,便打发东关五和梁五去问姐妹俩的安。这日东关五来请安,骊姞和内竖息等人去珍禽苑了,骊嫱刚歇完中觉,还懒懒地斜躺在榻几上,东关五进来行了礼,骊嫱略点了点头,依旧懒怠动弹。

东关五道:“这几日春气重,人也困乏,干娘若觉得倦怠,不妨让五儿给干娘揉捏些个。”

见骊嫱不置可否,东关五便走上前,伸出一双纤长的手,给骊嫱轻轻捏起腿来。

骊嫱一脸惬意,道:“都说你这个男人,一双手比女人还强上百倍,此话果然不错,自从有了身孕,我这身上就没有一处舒坦过,经你这么一捏,浑身都通透了许多,也难怪晋候离不开你。”

东关五放柔了声音道:“干娘要是喜欢,五子日后得了闲就来章含宫,为干娘捏上几把。干娘不知道,其实五子除了会这个,别的好处还多着呢。”

骊嫱坐起身来,白了东关五一眼,道:“别得了便宜就卖乖,这寝宫哪里是你天天能来的,要是没有我的令,你还是在外头老实呆着。”

“五子今日不是奉了主公的令,才进来向干娘问好的吗?”

东关五笑嘻嘻地退开两步,此时秀葽打水进来,服侍骊嫱洗漱,骊嫱问道,“我给你的在北城的那处宅子可还好?”

东关五答道:“屋子是极好的,只是住在邻壁的夷吾,仗着自己三公子的身份,处处要压五子一头,但凡他的马车与我的马车在街巷口相遇,都要让他的先过去,真真是可恨。”

“那是自然,他是公子,你不过是主公跟前的一个嬖臣,哪能不礼让着他?”

“可是五儿也是干娘义子啊!他分明也是不把干娘看在眼里。”

骊嫱啐他一口,“不中用的东西,你自己不得脸,却把屎盆子扣我头上?给你盖了屋子,难不成还要再给你修条道出来?”

东关五见骊嫱动了气,陪着笑脸道:“五儿不是这个意思,五儿其实是希望干娘娘能生下一位小公子,这样一来不仅干娘可以理所应当地升为夫人,五子也顺带着更有体面。”

“生儿生女可是说不准的事,你别尽想着好处。不过,要是生了小公子,你可不就多一个弟弟了?”

“五儿哪里敢以兄长自居,五儿情愿自降一辈,称呼小公子为小叔,干娘看可好?”

念枝此时端上一碗酸枣羹来,吹凉了,送到骊嫱手里。骊嫱略尝了尝,淡淡道:“主公这两天怎得这么忙,几天没来章含宫,跟前都叫了谁在伺候?”

“除了让九娘娘过去整理了两次书简外,主公并没有召别的姬妾。晚上一直待在上书房,和大臣们商议扩军一事。”

“哦,怎么个扩军法?”

“主公想要扩大军容,将原来的一军五师,增加到二军十师,又怕周王那里不同意,所以找了几个大夫商量对策。”

骊嫱诧异道:“我曾听君父说,当初晋武公杀死晋候缗,取而代之成为国君,却不被周王所认可,后来武公行了重贿,周王才赐命给武公,承认武公为晋国宗主,但只许其以候爵的位份编制军队,即不可超过一军五师的数量。如今武公逝去,主公贸然改编军制,怕周王那里不好说啊!”

“主公也是有此顾虑,所以召了大夫们商议,大家也是意见不一,但主公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听说两军的统帅也已定好人选。”

“难道主公又要征讨什么国家?”

“这就不好说了,如今戎狄时常侵扰边境,诸候国之间又互相侵伐、吞并,齐国在中原一国独大,会召天下诸候,举行盟会,俨然已成为天下霸主,主公难道会在此时坐守其成?”

“齐国的国君可是齐小白?听说当年与齐纠争位,被齐纠的谋臣管仲一箭射中,可巧的是,那一箭射中的是齐小白的玉带钩,带钩虽然碎了,齐小白却安然无恙。齐小白假意吐血身亡,却偷偷地赶回齐国,成为了齐国国君。”

“干娘说得不错,齐小白成为国君后,让鲁国杀了齐纠,这管仲却因为鲍叔牙的全力举荐而被齐小白所任用,担任齐国的卿相,在国中励精图治,使齐国大治,因此众人都夸齐小白宽宏大度,鲍叔牙知人善用。”

骊嫱冷哼道:“依我看,这不过是齐小白为了拉拢人心罢了,至于鲍叔牙,他举荐了管仲,让管仲的职位凌驾于自己之上,也是为了让人称赞他慧眼识才,虚怀若谷,为自己博了个好名在外,试问这天下人,谁会找个人到自己身边,让他高过自己去?”

东关五笑道:“干娘和五子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些都是他们玩的权谋之术罢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东关五才告辞回去向晋候复命。

这里秀葽过来道:“膳房刚刚把晚膳端了来,膳夫们知道娘娘喜欢食酸,今日做了酸汤鸡米羹,娘娘要不要尝尝?”

“我这当儿也不饿,先摆着吧,等姞儿回来了一起吃,她去了多长时间?”

“一早就去的,约摸要两个时辰了。”

“这几日她怎么老往珍禽苑跑,难道天天赶着去捡孔雀蛋?”

念枝和秀葽都低头不敢说话。

骊嫱看着两人忙前忙后,将盘馔摆了满满一案几,突然想起件事来,向秀葽道:“上次薄姬打发人送来的江米还在吧,找人送到世子府上去,就说是宫里头送给隗夫人补身子的。”

秀葽答应了一声去了,过了不多时,秀葽过来说,打发去的人回来了,说隗夫人即将临盆,被长公主接到来仪宫去了。

“到来仪宫去了?”骊嫱略一思量,向念枝道:“既然她到宫里来了,少不得本宫要亲自去探望,传令下去,即刻备辇去来仪宫。”

骊嫱带了几个宫人,乘着步辇,往来仪宫去。走在前面开道的是骊嫱新近任命的内侍总管,弋尾,因他上次在桑园救护骊嫱立了功,身上又有些功夫,骊嫱便将他从一个杂役寺人提拔为内侍总管,每次出门,骊嫱都将此人带在身边。

骊嫱到了来仪宫门口,门人进去通报,骊嫱则慢慢地往里走,远远地见一人从里面出来,一身白衣飘逸,俊朗潇洒,不是申生是谁。

两人在大殿门口的台阶处遇个正着。申生想避开已是来不及,只得上前拱手行礼。骊嫱也是一愣,自己一直有话想当面质问申生,苦于没有机会相见,今日猝然相见,却又不觉乱了方寸。

骊嫱浅浅回了个礼,道:“世子别来无恙?”

“回骊娘娘,在下一切安好,听闻娘娘有喜,在下为君父和娘娘深感欣喜,还请娘娘多加保重贵体。”

骊嫱见申生左一个‘娘娘’,右一个‘娘娘’的,有心想借过说话,便让念枝和秀葽退开去,申生身旁的老臣猛足也识趣地退开几丈。

骊嫱定定神,道:“世子可还记得前庭的那片梧桐林。我刚才从那里走过,见树木静好,长得比那年更见健茂,可惜当年树下的人却几经沉浮,早已不是当年模样了。”

“其实那梧桐树历经数载,几度春发秋谢,根生蒂落,早已不是原来的梧桐,娘娘何必如此伤感呢?”

“世子,我有一疑问,草木生于天地之间,却也知道春发夏长,顺守时序,叶落归土,回报生养之情,当今之人却不知信守诺言,屡屡做出背信弃义之事,这是为何?”

申生大窘,踌躇片刻后才道:“在下知道娘娘对我有诸多怨恨,只是在下身为世子,身负家国重任,很多事并非我能左右,有违当初的誓愿实在是万不得已!所幸的是,两位娘娘虽历经艰难,最终还是安然回宫,且深得君父信任,荣宠无限。将来诞下公子后,娘娘可以上承君主,下辅稚子,一生荣华富贵,也不枉这深墙高院的后半生了。”

骊嫱冷笑道:“我们姐妹两个亡国之女,孤苦零仃,独自在后宫挣扎求生,将半生托付给唯一信任的人,却还遭人背弃,这样的日子世子却称之为荣华富贵?”

申生不敢抬头,只道:“在下深负娘娘厚望,不堪重托,实在是惶恐之至。”

骊嫱盯着申生,道:“我只问你一句,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隗姒?”

“此事和姒儿毫无干系,全是在下一人之过。”

见申生矢口否认,骊嫱未免愈加生疑,待还要追问,长漪已从宫中走出,远远笑道:“我说怎么通报了这么久,还不见人进来,原来你们在这里说悄悄话。莫非世子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惹得骊妹妹不高兴。骊妹妹看在他左一个揖,右一个揖的,就饶了他这次吧。”

第九十三章 巫剡请神

申生忙不迭脱开身去,骊嫱这才随长漪进了宫,到了寝宫,见隗姒躺在床上,正挣扎着要起来,骊嫱忙上前扶住,“姒妹妹快些躺着,看见你这模样儿,姐姐我心疼着呢。”

隗姒哽咽道:“我是个不中用的人,不仅给公主添手脚,还要劳烦姐姐怀着身子来看我。”

骊嫱在床榻上坐下,见隗姒眼睑有些浮肿,面皮上浮着层油黄色,叹道,“怎么几日不见,妹妹就成这个样子?不是说月初就要生的吗,这都下旬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长漪道:“正是这么说呢,叫了几个医官来看,诊了好些脉,都说脉息正常,就是孩子迟迟下不来。眼见肚子一天大似一天,一群人在这里都是眼巴巴干等着。”

“姒妹妹是头胎,日子若拖长了,怕胎儿越发不好出来了。”

隗姒哭道:“我横竖舍了这条命,也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有个三长两短不要紧,世子的骨血是一定要保全的!”

长漪道:“怎么没事老说这种话,别说世子不会答应,我也不答应。我把你接到宫里来,就是要保得你们母子都平安。”

长漪转向骊嫱道:“君父让世子去曲沃调集军队,这一走没有十来天回不来,我不放心姒儿一人留在府里,所以把她接到宫里来住,凡事也好多个照应,到劳烦骊妹妹特意前来探望。”

骊嫱突然见隗姒脖颈间挂着一个玉蝉,白中透青的玉质,只有双翅处有一点青黑,正是自己送于申生的那枚玉蝉。隗姒用一根红绳系了,挂在颈间,更显得肌肤润白细腻。

骊嫱心中突突直跳,脸上却只淡淡道:“姒妹妹这只玉蝉如此精致,真是难得一见的玉中珍品,可否给我观赏一番?”

隗姒解下红绳,交给骊嫱,边道:“世子原本把这蝉儿放在一个木盒里,平日也不动它,一日不知怎得突然拿了木盒要走,我问他是干什么去,他说要把这个玉蝉连着盒子一起扔了,我见这么好的玉石,扔了多可惜,就把它拿了回来。世子原本不让,后来经不住我软磨硬泡,终于同意让我将蝉儿留了下来。”

骊嫱把玉蝉紧紧攥在手里,玉蝉还是原来的玉蝉,只是三易其主的东西,曾经的美丽剔透,如今反到成了骊嫱心里的一块疙瘩,握于手中,那原本温而不湿,润而不燥的质感竟渐渐变成了一股凉意,一点点沁透进骊嫱的骨髓。

骊嫱忍着心底的痛楚,将玉蝉交还隗姒,强颜欢笑道:“想来世子对此蝉有难以解开的心结,或有不愿提起的人或往事,所以想把它给扔了,这就不得而知了。”

骊嫱理了理鬓发,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道:“其实姒妹妹久不生产之事也不是没有法子,在我们骊戎,也有过了日子不生产,或有想挑着日子生产的。只要请来当地的巫祝,在家中设坛作法,请下女娲娘娘来,但凡诚心求祷的,女娲娘娘都会给出一张符,把那符烧化了,煮成汤喝下去,三日之内即可生产。”

隗姒忙拉住骊嫱道:“这是真的吗?只要能把孩子生下来,试一试又有何妨?只是这宫里头有会请女娲娘娘的人吗?”

“到是真有一个。我来晋国时,随行的媵人中有个巫医名叫剡,此人除了会作法请神,也通一些医术,自小在我身边使唤惯的,来了晋国后,便在宗祝府内任司巫。”

隗姒道:“好姐姐,求你为我请了他来,生下孩子后,妾身和孩儿一辈子都感激你的恩德。”

长漪在一旁不无顾虑:“我看此事还需仔细斟酌才好。这法子总不过是流传于民间的旁门左道,怎可轻易拿来试用?”

“公主,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夜夜都睡不安稳,一合上眼就梦见我的孩儿哭着闹着要娘亲,看他明明近在咫尺,我却总是摸他不着。公主,就让我做次主,试上一试吧。”

长漪见隗姒执意至此,也不好再说什么,转向骊嫱道:“这人可不可靠,你见过他作法请神吗?”

“我也只是听人讲过,并未亲眼见过。大凡请神这种事,都是因人而异,看各自命数气运而已,哪有一定说得准的。姐姐若是不信我便罢了,只当我没提过这事,姒妹妹吉人天相,想来也不会有事的。”

隗姒急道:“骊姐姐别恼,是公主多虑了。这事我能做主,一切全听骊姐姐的安排。”

隗姒遂与骊嫱约定了,明日就请巫剡过来请神作法。骊嫱答应着去了,隗姒这才放下心来。

骊嫱回到章含宫,让人将巫剡唤过来,细细交待一番。这巫剡自从跟着姐妹俩从骊戎来到晋国,最初只是在宗祝府当个卜人,因他善于察言观色,又工于逢迎谄媚,一年后便提升为了司祝。耿姬查抄章含宫,追责女椒一案时,本想将巫剡做为同谋一起抓了,巫剡四处活动求情,又找到大宗人和内宰苦苦相求,才免了一场祸患,成为了从骊戎来的媵人中,存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之一。

巫剡在宗祝府内悒悒不得志,此番蒙骊嫱相召,自忖正是时来运转,自然没有什么不答应的,对骊嫱交待之事一一允诺。到了第二日,巫剡去来仪宫设坛作法,骊嫱则打发人去来仪宫推说身体不适,只留在章含宫听信。

等了大半日,巫剡回来向骊嫱禀报说,女娲娘娘降下神旨,三日后可保世子夫人临盆,隗姒也把含有神符的汤药喝了。骊嫱少不了嘉奖一番,巫剡便欢喜地去了。

隗姒喝了汤药,到了夜间,腹中便开始作疼起来,第二日一早长漪来看她时,身下已红了一片,长漪忙喊了宫里的接生嬷嬷来,幸亏一应生产用具早已准备妥当,当即烧起热水,为隗姒接生,长漪又请了医官来,随时在旁看着,一众人只将来仪宫闹得人仰马翻。

骊嫱几次派人来打听消息,都不得准信儿。到了第二日早上,秀葽过来说,刚才来仪宫传话的人来,隗姒生下一个男孩,但隗姒因出血不止,昏迷至今。

骊嫱正喝着一碗燕窝羹,听了以后放下汤勺,淡淡道:“知道了,下去吧。”

骊姞也在一旁,道:“可怜姒妹妹也不知道能不能捱过这关,你我也应该去探望一下才好。”

“你自己不过两月也要生产了,现在去看她,就不怕血熬之气冲撞了肚里的孩子?”

“好歹姐妹一场,现在不去,万一今后再也见不着,心里怎么过得去?”

“你自己去吧,刚才医官说我这两日胎动得厉害,嘱咐我要多卧床休息。”

骊姞便带了止水和内竖息等往来仪宫去。长漪出来接着骊姞,请入大殿就坐。两人行了礼,长漪道:“姒妹妹至今还未醒转,医官说她形神俱弱,气血还未归形,需静躺两日再看,所以我让无关的人都出去了,只留了个贴身婢女在跟前守着,不便之处还请妹妹见谅。”

骊姞叹道:“都说女人生产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姒妹妹此番若能保住性命,全仗姐姐的悉心照料,想来姒妹妹沾了姐姐的福泽,应是有惊无险罢了。”

长漪笑道:“我不过是受了世子的嘱托,尽些做长姐的责任罢了。这是申生的长子,于国于私,都应多照看着点。妹妹放心,妹妹深受君父的恩宠,以后就是我有心要照顾妹妹,只怕也是插不上手的。”

说起申生,骊姞一时有些语塞,长漪停顿片刻后道,“说起来姒儿能诞下小公孙,也有嫱妹妹的功劳在里面,你回去后替我向嫱妹妹道个谢。”

“嫱儿的功劳?这是怎么说?”

“原来你还不知道”,长漪便把骊嫱请来巫剡作法,求女娲娘娘降符一事与骊姞说了。骊姞心中一惊,嘴上却不好说什么,又坐了些时候便告退了。

止水扶骊姞出得宫来,路上问道:“刚才长公主说的真有其事吗?那个叫巫剡真能把女娲娘娘请下凡来?”

骊姞斥道:“以后这事不许再提起。在我们骊戎,这是极凶险的事情,只有女子难产,万不得已时才用这个法子,通常都是那些无知的庶民们才用,宫里头是不许用的。”

“既然这么管用,怎么又说是极凶险的呢?”

“你哪里知道,别人只道是喝了神符的作用,其实那汤里头早加了几味泻下崩漏的草药,怀孕三月内的喝了立马就能掉胎,就是难产的,喝了以后也常发生血崩而死的。这次隗姒若能保住性命,当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第九十四章 三赏梅林

骊姞刚走入章含宫,就见几个奴仆抬着口棺材往后面的小角门出去,两个小宫女穿着蓑麻孝衣,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走。骊姞打发止水上去问问,原来是女姚刚刚病故,骊娘娘命令立刻将尸身抬出去葬了。

骊姞进了大殿,见骊嫱正坐着和几个世妇议事,其中一个正是芮姬跟前的掌仪,那掌仪道:“娘娘,按着以往的惯例,世妇亡故后应停柩七日后才能出殡下葬,如今女姚刚刚病亡,她还歹也曾任章含宫的掌仪,后事还没来得及准备,就要将棺木抬出去,一来不合规矩,二来芮夫人那里也不好交待啊!”

“现在不同往日,我和姞娘娘都怀着孩子,见不得丧,再者她是个久病的人,棺椁放在宫中难免晦气,不如早些拿出去埋了,芮夫人那里本宫自会交待。”

那掌仪只得答应着退下,骊嫱又让细柳和简修容打点后事,一切从简,因怕冲撞腹中的孩子,骊嫱下令把原应设在大殿的灵堂移到后面的储物房去。一切安排妥当后,众人都退下,庖厨献上两碗细沙酸枣羹来,念枝吹凉了,端过一碗给骊嫱,另一碗给骊姞。

骊嫱一口气喝了半碗,向骊姞道:“你刚才去来仪宫可见着隗姒了?”

骊姞把长漪的话讲了一遍,道:“要我说,你这次给隗姒出的主意也太草率了些,若她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好?”

“你这是埋怨我来着?说句公道话,一来这是隗姒百般求着我,我才请来的巫剡,二来女子生产,哪有说得准的事,总不过是看各人的运数而已,若不是我给她出了这个主意,那胎儿现还在娘肚子里,出不出地来还不一定呢。”

“话虽如此,可隗姒与我俩好歹也是姐妹一场,若……”

骊嫱搁下碗,“你当她是姐妹,当初结拜时也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话,可她与申生在府中卿卿我我之时,可曾想到你我在千里之外,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差点性命不保的时候?”

骊姞默然片刻,自觉无话可答,便起身回寝宫歇着去了。骊姞才躺下片刻,见细柳掀了帘幔,慢吞吞走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骊姞道:“嫱儿不是叫你去办女姚的丧事吗?怎么又到我这里来了?”

细柳道:“奴婢为着一件事想求娘娘。刚才女姚的两个养女来求奴婢,说女姚无子,平时就她们两个在跟前打发日子,女姚病了这么久,连个送饭送药的人都没有,都是她们拿着女姚平日攒下的体已钱伺候养母过活,他们自己的钱也全贴用进去了,如今女姚走了,骊娘娘连多一个铜板也没有给,她们就想求奴婢到骊娘娘跟头去说说,能不能给几个做衣衾的钱,好歹穿齐整点再下葬。奴婢想骊娘娘那边恐怕不好开口,不如来求求姞娘娘。”

骊姞道:“这事是嫱儿做得太过,我这里有现成的几吊铜钱,你先拿去用吧。”

骊姞从枕箱里拿出一串刀币,交给细柳,细柳谢恩去了。

第二日天气晴好,晋候本来说好来章含宫用午膳,不久又打发人来说有使臣来访,就不过来了。骊嫱闲着无事,看见秀葽拿着一束腊梅进来,插在瓶中,摆放在案几上,宫内立刻增色不少。

骊嫱问秀葽这花可是从梅林摘的,秀葽回说今年的梅花开得比往年早些,一大半都开了,内务司的人正采了梅花,往各宫里派送呢。

骊嫱顿时来了兴致,喊了骊姞一同去赏梅。骊姞本懒怠动,禁不住骊嫱再三劝说,便一齐去了。姐妹俩此时去梅林已不同以往,两人坐着四人抬的步辇,还有一众世妇、婢女端着漱盂,坐席等物,并几十个内侍跟在后面,风风光光地往茨园走。

经过万浪湖,走过堆雪亭,姐妹俩下了辇,迎面已是一阵扑鼻香气,前面林子中的腊梅开得冰晶玉润,虽然和去年相比,少了白雪的映衬,缺些韵味,但也足以让人胸中一净。

姐妹俩走上高台,宫人们在楼阁内生起火盆和炭炉,念枝和秀葽铺上席子和坐褥,伺候姐妹俩坐下。骊嫱见檐柱上多了一块牌匾,上面刻着三个字,便问身边的细柳是什么字?

细柳道:“回娘娘,上头写的是‘落梅台’,因娘娘那次在这里听琴谱曲,优师将这首曲子题名为‘落梅曲’,内务司便着人题了匾额,将此处高台命名为‘落梅台’,如今这首曲子不仅在宫中传为美谈,听说还流传到宫外去了。”

骊嫱笑着对骊姞道:“今日故地重游,怎么把他给忘了。”当即传下令去,让人把优师请过来。

姐妹俩等了没多久,就见那边一前一后两顶步辇过来,在高台下停了,两位盛妆的贵妇从步辇上下来,携手走过来,原来是薄姬和九儿。两人带了随从,走上高台与姐妹俩行了礼,然后落坐。薄姬虽然是次夫人的位份,比姐妹俩高了一级,却坐在姐妹俩的下首,骊嫱也不谦让,九儿坐了末席。

不待骊嫱开口,薄姬已尖着嗓子道:“我先前因得了风寒,犯了喉疾,不得外出,一直在萃喜宫养着,这两日略好了些,正想出来走动走动,听见两位妹妹来梅林赏花,就赶着凑趣儿来了,可巧路上还遇着了九妹妹。”

薄姬拉过九儿的手,笑道:“早听说主公新近宠幸的女御是个极乖巧可人的人儿,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别说主公喜欢,我见了也跟多个亲妹妹似的,贴心得很。其实九妹妹我是很早就见过的,想当初还在芮夫人跟前服侍的时候,我就知道妹妹将来必不是个泛泛的宫女。”

九儿含羞道:“夫人过誉了。九儿不过侥幸服侍了主公几日,哪里称得上什么宠幸?”

骊嫱道:“原来薄姐姐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薄姬转向骊嫱道:“这可不是我瞎说,以前听主公和卜师在谈论卦象时,我也从旁学了点去。你看九妹妹的脸上,六府充实,地阁方停,全不似她们尖嘴猴腮的,没一点有福的样子。其实两位骊妹妹初入宫时,我也曾对人说过,两位今后必是站在高枝上的凤雏一般的人物,如今不全应验了去?”

骊姞好奇地问:“这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两位妹妹的模样儿是不用说的,万里挑一的人物,就论行事,姞妹妹知书达礼,嫱妹妹凌厉果断,已是非一般人可比了。”

骊姞和身后几个宫女都抿着嘴儿笑。这时庖厨端了个酒壶过来,念枝和秀葽把酒壶放在铜鉴中,烫热了,再给众人斟在酒杯中。

骊嫱道:“这是昨日膳房才做下的梅花酒,是用高梁醪糟做引子,和着去年的梅花花瓣上的雪花做的,你们都尝尝。这酒虽不甚烈,我们姐妹俩怀着身子,也不好多喝,就喝一杯给大家助助兴。”

骊嫱和骊姞端起酒杯,略呡了一口,骊嫱放下酒杯,用眼看着薄姬,薄姬并不动手,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酒杯。

骊嫱道:“我差点忘了,姐姐是沾不得酒的,要不我让膳夫给姐姐换杯羊乳过来?”

薄姬道:“这事说来也怪,平日我闻着酒味儿就犯恶心,今日这梅花酒的味道却别有股异香,想来喝上一杯也无妨。”

“薄姐姐还是不要勉强得好。”

薄姬抓起酒杯,硬着头皮一口气喝了下去。

骊嫱饶有兴趣地问:“薄姐姐觉得这酒怎么样?”

“淡而不薄,醇而不烈,果然与别的酒不一般。”

“酒逢知已千杯少,姐姐原来也是此道中人,理应再来一杯。”

骊嫱让庖厨又给薄姬满上,薄姬此时已觉腹中火烧火燎一般,双颊涨得通红,连舌头都似乎不是自己的,勉强笑道:“难得骊妹妹盛情,我就再喝一杯去,这已是破了我多年不喝酒的例了。”

薄姬双手颤抖着捧起酒杯,一仰脖喝下,然后咬紧牙关,使劲吞咽了数口,才把口中的酒咽下。

骊嫱笑道:“我们姐妹俩难得与薄姐姐坐一处喝酒聊天,今日才知姐姐其实也是个爽快人,我们姐妹俩虽怀着身子,也应敬上姐姐一杯,过去若有些恩怨是非,从此也都一笔勾销了。”

骊嫱让庖厨给薄姬换个大碗上来,自己和骊姞的酒杯也斟满了。薄姬见骊嫱如此说,推脱不得,只得将心一横,端起碗来往口中灌,才喝了数口,只觉天旋地转,胸口翻涌,再也灌不下去了,手一抖,酒碗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第九十五章 一场球戏

薄姬“啊呀”一声,连吐带咳,将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身后的婢女来不及用漱盂接着,污秽物吐得薄姬满身满脸,薄姬本是个极爱干净的,若在平时,早已向下人发作,此刻却舌头发麻,四肢厥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身后几个宫女只顾连声喊着“夫人”,手忙脚乱地不知所措,幸得薄姬的贴身婢女纨儿,知道薄姬有一饮酒就犯病的固疾,随身都带着“破风丸”,随即给薄姬喂了一颗,才不致昏厥过去。

骊嫱看薄姬这里闹了半晌,才想起让人喊医官去,薄姬知道医官来了也是无益,连连摆手,勉强起身向骊嫱告了退,由纨儿搀扶着一步一颠地坐上轿辇,回萃喜宫去了。

九儿在一旁被薄姬吓得不轻,正犹豫着要不要跟去萃喜宫看看,骊嫱道:“九妹妹,你不用担心,薄夫人是喝多了酒,勾起了旧疾,吃两副药下去就没事了。你不如过来与我坐一块儿,咱们可以方便说话儿。”

此时优师带着一众乐工也到了。骊嫱唤优师上来,优师行过礼,道:“大司乐刚才召下官商议事宜,一时脱不开身,所以略迟了些过来,请娘娘恕罪。”

骊嫱道:“大司乐难道不知道是本宫要召你吗?你与他商议何事?”

“今年除夕祭祀恰逢是三年一次的袷祭,下官想到时增加表演‘大韶’乐舞的舞人人数,以显我晋国的宏威,无奈大司乐以不符合仪规为由,拒不同意,下官也只好作罢。”

“这个大司乐,开口左一个周礼,右一个宫规的,实在是个冥顽不化的老顽固。”

“娘娘明鉴,下官也是为了主公和我晋国着想,于大司乐毫无冒犯之意。”

“我听说,大司乐一族三代都任晋国的礼乐官,也是国中老臣,轻易撼他不动,你且莫急,凡事暂忍耐些。”

骊嫱赏了优师一杯梅花酒,优师一饮而尽,上前谢过。

骊嫱笑道:“今日天霁花正好,咱们只谈雅俗之事,不论其他。乐师大人的一首‘落梅曲’在宫内已是脍炙人口,听说还流入民间,有人以高价求琴谱,却千金难买。今年的花开得愈发好了,此情此景与那年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还请大人再为我等奏上一曲,我等愿洗耳恭听。”

优师哈哈一笑,“娘娘过耳不忘的聪辨奇才成就了今日的落梅曲,也成全了下官的拙名,下官能为娘娘献上一曲,是何其有幸。”

优师依旧于那一枝老梅树下坐定,一番整冠理襟后,抚起琴来。这首曲子自骊嫱作谱,优师又改进数次,已渐臻完善,加上优师琴技高超,将一首落梅曲弹得超凡出尘,众人在高台上听来,只觉天地万籁俱空,如冰雪触肌般透彻心扉,任是象九儿不通音律的,也听得痴了。

优师一边抚琴,一边吟唱道:“茨园有梅,猗傩其枝。其叶牂牂,兰芷芬芳。兰芷芬芳,君子宜觿。虽则宜觿,心之往矣……”

骊嫱见他眼眸闪动,神情迷离,唱到动情处骊嫱只觉心中突突地跳动,忙收了收心神,忽听晋候的声音在身后道:“妙极,妙极,唱得好,弹得也好!”

众人忙起身,见晋候带着东关五和梁五正走上高台。骊姞上前扶住晋候,嗔怪道:“主公要来怎么也不打发人来说一声,是存心要吓唬我们么?”

“今早有个卫国使臣来求见寡人,说狄人正攻打卫国,卫国抵挡不住,要寡人出兵相助。寡人如今四处用兵,还要腾出手来对付虢国,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兵力借助于他国,所以寡人打发了卫国使臣,回到章含宫,听说你们到梅林赏花来了,就过来走走。”

骊姞将自己的坐褥拿给晋候坐下,晋候将优师唤过来,道:“这首曲子寡人听乐师弹唱过几次,但都不及刚才来得好,适才那一唱一弹,可谓是神形俱到,臻至化境。”

优师揖首道:“小臣惶恐,主公礼乐诗书无不精通,小臣这些都是微末拙技,在主公面前献丑了。”

骊嫱道:“主公不要光是嘴上说好,还得给些赏赐才行。”

“这个自然,东关五,你就到玉库拿那件耿国新近上贡来的狐皮大氅赐给乐师吧。”

优师却再三推辞,坚决不肯要那件大氅,晋候也只得作罢。

众人赏了会梅花,喝了几杯酒,骊嫱道:“主公,乐师新近排了几出杂戏,原预备着腊祭那日在宣武楼前演的,因大司乐不同意,便搁置下来,今日难得主公有闲,不妨让他们演上一出来看,给咱们逗个趣儿。”

“嫱儿不说寡人差点忘了。上次看的那出马戏相当不错,还有什么别的有趣的叫他们演上来看。”

优师便下去安排,他先让人在高台下圈了一处空地,空地中间竖起一根长竿,竿子顶部用红巾围出一个网兜来。那边一众女伶也打扮停当,走上场来,只见她们穿着类似戎人的短打装束,二十个人分成两队,一队穿红,一队穿绿,两队中又有两个为头的,分别扎着杂彩的头巾。

两队分站在长竿一侧,各自拿着一个红、绿色的绣球,侍优师击鼓为号,便轮流将绣球踢传开来。绣球可用脚踢,用肩顶,用腰胯挡,但不可用手拿,以不落地为限,若能踢进竹竿上的围兜,则可得分,比赛以进围兜者为胜,不进者为负;又以进球多者为胜,以进球少者为负。

这些女伶不仅面容姣好,而且个个身手灵敏,姿态轻捷,腰胯扭转间,将那绣球踢得上翻下飞,十分好看。只见红队的女伶们连声娇叱,将绣球轮流踢传,最后传到为头的女伶脚下,那女伶凌空一跃,飞脚将绣球高高踢起,正落入围兜内,红队女伶一时皆欢呼雀跃。

晋候直看得哈哈大笑,连声称好。姐妹俩见晋候为红队一迭声叫好,便一齐给绿队喝彩,加上东关五和梁五,还有婢女们附和笑闹,高台上的气氛一点都不输了赛场上的去。待优师传令停赛后,再看下面众女伶,已是娇喘吁吁,香汗点点。

晋候向优师道:“这出戏有趣得很,它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来历吗?”

“下官当年在齐国游历时,曾在临淄的街头见几个小儿玩过,他们称之为‘踢圆’,又叫蹴鞠。下官觉得颇有趣味,到了宫中后,选了几个女伶常加习练,又另立了球规,将服饰、人数等稍加改动,今日主公看着才勉强入得眼去。”

“乐师有心,寡人甚是满意,寡人允许你自己在玉府中挑选一件东西作为赏赐。”

优师肃容道:“主公容下官在跟前出入,稍尽职分,已是最大的恩赐,下官岂可再贪慕其它,请主公明鉴。”

晋候见优师执意不要,便也不勉强,赏了一杯酒。看着一众女伶渐渐远去,晋候向骊嫱道:“刚才那个红队的球头就是上次表演马戏的人吧?她叫什么名字,寡人看着怎么这么眼熟?”

“她原是我跟前的舞伎,名叫鸾回,因她舞跳得好,我就打发她到优师那里做个舞人。主公看,她除了舞跳得好,是不是长得也有几分姿色?”

晋候不语,只哼哼两声。骊姞看在眼里,悄悄儿凑到晋候耳边,低声道:“主公,你明儿用过午膳到珍禽苑来,我到时把鸾回也叫来,让她给主公单独跳上几支舞,你看可好?只是此事别让嫱儿知道了,她素爱捻酸泼醋,若被她知晓又要说我的不是。”

第九十六章 为子祈福

此时梁五上来,说周都洛邑有书信来报,晋候便起身去了,众人也都散了。九儿过来向姐妹俩告退,骊嫱道:“九妹妹不妨到我宫里去坐坐,我还要请妹妹为即将出世的孩儿做几件肚兜,不是我眼挑,自从看了妹妹做的东西,别人的针线是再也入不得眼了。”

九儿道:“妾身今儿出来时,芮夫人就交待要早些回去,说还有几件长公主的衣裳要赶在年节前缝出来。姐姐要的肚兜我自会做好了,过两天找人送过来。”

“那也罢了,夫人即有令,妹妹就早些回去吧。”

九儿正欲上辇,骊嫱又想起一事,上前几步,语重心长道:“妹妹,你不要怪我做姐姐的多嘴,如今我和姞儿都怀着身子,主公跟前少人服侍,你就应该在主公身上多留着心,你看宫里那么多女子,见缝插针地都给主子递媚眼儿,要不是有我俩在跟前管摄着,她们哪里还有个体统?虽然我总是在主公跟前说妹妹的好,但妹妹自己也要多点殷勤才好。咱们做姬妾的,都是迎着上面,哪有让主公来迎合你的。我知道你家夫人是正经人,不屑于和妹妹说这个,我也是为了妹妹着想,妹妹若能早一些诞下子嗣,也不怕后半生没依靠了。”

一番话说得九儿红了眼睛,哽咽道:“妾身知道姐姐待我是极好的,妾身记下了。”

骊嫱和骊姞各自上了步辇,正准备起身,九儿上前向骊嫱道:“嫱姐姐,妾身有一件事不知道当不当说。”

“你我姐妹,直说无妨。”

“姐姐知道,曾姬因受卫姬贪贿一事,被贬为宫女,在鱼丽宫受役,但夫人根本就没有把她当做宫女使唤,不仅让其自由出入宫闱,还常和其一起用膳,昨日还邀了惠安宫的蕙姬前来一同宴饮,三人直到夜半才散。”

骊嫱点头道:“妹妹与我说这些是对的,我协同夫人料理后宫,凡事都需留个意,你家夫人太过心慈手软,被人哄骗了去还不自知,妹妹也得在旁多看着点,以后若有事,妹妹可直接来向我禀报。”

九儿答应着去了,姐妹俩回到章含宫,才刚坐定,秀葽进来说刚才来仪宫打发人来说,隗姒刚刚醒转来,目前母子俱平安。

骊姞道:“上苍保佑,姒妹妹也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骊姞见姐姐默然不语,道:“姒妹妹此番得上天护佑,保全性命,将来必是个福泽深厚之人。你我也是将要临盆的人,希望也能得神灵护佑,一切平安才好。”

骊嫱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原是心里搁不住事的,如今就咽下这口气,就当是为腹中的孩子积福吧!”

骊嫱唤来细柳,让她将女姚的灵位从储物房搬回正堂,送葬规格按世妇的惯例一般办理。安排妥当后,骊嫱又差人吩咐宗祝府,让他们安排几个祝人,择日在章含宫摆个道场做醮场,为自己和骊姞向上天祈福,保佑姐妹俩平安生产。

鱼丽宫、惠安宫和萃喜宫都派人过来在女姚灵前上了香,献了祭品。芮姬还让宫里的修仪来问了姐妹俩的安,送了小儿用的金项圈、金手镯两对,松、榛、栗、枣等一些干果,还有九儿做的几件小儿的肚兜,耿姬和薄姬也各自送上礼物若干。

骊嫱让念枝都收下了,骊姞道:“这就奇了,上次薄姬送来的东西你不要,怎么这会儿又照单全收了。”

“医官说母子连心,让我怀着胎,凡事不可动气,需听雅乐,赏美景,想乐事,生下的孩儿才能聪明俊秀,所以我想着暂时不与她们计较罢了。”

骊姞道:“这可真是上上大吉,以后这宫里头便天下太平了。”

骊嫱抚着肚子道:“那日做醮场时,我在神灵面前暗自祝祷,只要上天让我诞下小公子,我便万事遂心了,其实的事,求得求不得,顺其自然吧。”

“不想你自从有了孩子,到是转了性了,只希望别是一时心血来潮才好。”

骊嫱叹道:“你以为我喜欢和她们争来斗去的,我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罢了,将来若有了小公子,我也不怕这后半生的孤寂落寞,何必再自找麻烦。”

转眼除夕将至,姐妹俩的肚子也一天大似一天,各宫里都忙着打扫宫室,清洁祭器,骊嫱将大部分事务交给细柳和简修容管着,自己和骊姞安心养胎。一应生产用具已准备妥当,几个接生嬷嬷和医官一日几次来问候姐妹俩。

这日晋候处理完政事,便往章含宫来,他先去了骊姞的屋子,止水出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里面,晋候知道骊姞正睡着,就走去骊嫱那里。给骊嫱例常诊脉的医官刚退出来,晋候问了几句话,踱进房去,骊嫱正合眼坐在榻上养神,见晋候来了便让他在身边坐下。

晋候问了几句这两日的饮食起居,骊嫱道:“芮夫人昨日犯了痰症,没十天半个月怕是好不了,后日就是除夕,到时要祭祖,没有夫人陪祭是万万不行的。适才医官说胎儿还没有动静,除夕那日就由妾身代替芮夫人奉酒敬香吧。”

“这祭祖不比别的,是极累人的,你一人拖着两个人的身子,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骊嫱再三要求,晋候拗不过她,便同意了。骊嫱又道:“妾身还有件事想和主公商量,祭完祖后主公照例要封赏群臣,妾身想在这里先替两个人讨个赏。”

“哦,是谁?”

“一个是九儿,主公知道她服侍了主公将近半年,尽心尽力,人也乖巧体贴,主公也该给她升一升位份了。”

“除了夫人的位份需要寡人亲自颁布诏令,别的你和芮夫人看着办就是,不用来问寡人。”

“妾身向芮夫人提过这事,夫人说九儿年纪尚轻,入宫也没多久,若现在就提了位份怕宫里人心不服。要依妾身说,这事原应由主公说了算,若依年龄来定位份,岂不成了论资排辈了?所以妾身来向主公讨个主意。”

“她原是女御,就封她做个世妇吧。”

“依妾身看,不如直接封她做个嫔人,如今玉蟾宫没有主位,就让九儿主理玉蟾宫的事务。”

“那她不是和你的位分平起平坐了吗?”

“这些日子我和姞儿怀着身子,都是九妹妹一力服侍主公,她又是主公心上的人,只要主公满意,妾身哪里计较这个。”

“那就依你吧。”

“多谢主公,这回可不由芮夫人不依了。还有一个人,便是章含宫的禁卫令赵衰。自他巡守宫禁以来,一直太平无事,我们姐妹俩晚上也睡得安稳多了,主公需给他封个赏才好。”

“你不说起来寡人倒也忘了,他是赵夙的幼子吧。此人年少气盛,将来应有一番作为,也不急着一时的封赏,如今赵夙已是上大夫的级别,如再随意封赏他的幼子,恐怕引起朝中议论,还是等赵衰立了战功再说吧。”

晋候停了片刻,又道:“你可还记得上次玩踢圆的那个舞人,鸾回,她甚合寡人的心意,你就封她个女御,收在章含宫吧。”

“鸾回,”骊嫱一愣,随即嗔道:“主公可是已经临幸过她了?”

晋诡诸点点头,“寡人本想传道口谕,让芮姬去办,可一想鸾回本是你身边的人,还是你来办理比较妥贴。”

“你这是先斩后奏啊,妾身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见晋候低头不语,骊嫱扑哧一声笑道:“妾身和主公开玩笑呢,主公不会当真吧?妾身其实早看出主公对鸾回有意,只是妾身执掌后宫,凡事都需讲个规仪,若人人都象她一样,靠姿色媚上,妾身和芮夫人还怎么管辖后宫呢?既然主公钟意于她,也是鸾回命中有福,妾身哪有什么不乐意的。只是一点,”骊嫱顿了顿,道:“鸾回只是个舞人,出身低微,若就此纳为女御,不合宫规,不如妾身先将她收为养女,纳入章含宫,然后再封为女御,主公看可好?”

一番话说得晋候连连点头,当下这样议定了。晋候回外朝后,便开始斋戒,准备三日后的除夕祭祖。

自芮姬患病以后,奏事宫人的都往章含宫来,骊姞是个不喜欢管事的,便都往骊嫱跟前来回。骊嫱生性要强,虽事务繁杂,大都亲力亲为,偶尔才交给细柳和简修容去办,骊嫱又怀着身子,几日下来,虽觉劳顿不堪,但也勉力支撑着,唯恐被人家说比芮姬差了去。

第九十七章 喜得贵子

到了除夕这日,晋候率姬妾、卿大夫等一早来到太庙,因今年适逢三年一次的祫祭,晋候已令人将高、曾、祖父的神位从昭穆两庙移到正殿,又因芮姬病着,骊嫱代替夫人之职,率众世妇在神位前摆放祭器,分配祭食。大宗伯事先已将祭祀种种事宜说与骊嫱,骊嫱记在心中,此刻依着吩咐一一摆放,不敢出丝毫纰露。

骊嫱这两日管理宫务已是十分疲乏,今日又起得早,站了不多时,便觉腹中隐隐作疼,可眼看快到吉时,骊嫱也只得勉力支撑着。

待时辰一到,晋候带着宗族子嗣,姬妾和百官进入庭中,按着仪规,肆师将三头膘肥体壮的牛、猪、羊带上庭来。典祀官递上匕首,晋候亲自操刀,将三头牺牲当庭宰杀了,取了牲血,又割下一块鲜活淋漓的肉来,盛在盘中,交给典祀官。正殿前,一只三足青铜大鼎下已升起熊熊柴火,典祀官将牲肉架于鼎上烤炙,待袅袅青烟升起,大司乐率众乐工奏起礼乐,一时钟鼓齐鸣,声闻于天。

大殿内,大宗伯念过祷文,晋候和众人恭迎尸主入内,按着周礼,这尸主是代表神主受祭的,应由公孙担任,因申生之子还年幼,便由太宰荀息担任尸主。

尸主进入大殿,于正案前坐定,晋候上前先向尸主献上郁鬯酒,尸主啜饮少许,以酒灌地,谢还酒杯,接着骊嫱也上前献酒一次,这是一献。

外面一通礼乐奏毕,司馔将祭肉和牲血递上,晋候接过,上前进献给尸主,笾人递上麦、稻、黍米等祭食,分放在笾内,醢人递上鱼、禽、兽、鸟四味酱料,分放在豆内,由骊嫱进献给尸主。尸主略尝一尝,摆放在正案上,算是结束了二献。

待礼乐过后,晋候和骊嫱又分别向尸主献上玉,帛等物,尸主一一谢过了,三献过后,正献才刚刚完毕,接下来是宗族子嗣敬上的亚献。

前番献礼时,骊嫱就一直咬着牙挺着,待到亚献时,骊嫱退下正殿来,刚跨出门槛,一口气松懈下来,却再也撑不下去,挨着晋候就瘫软下来。

晋候忙蹲下身,扶起骊嫱,见她已是脸如金箔,冷汗淋漓。不待晋候传令医官,东关五已飞也似地往太医局去了。

在场之人虽多,却都束手无策,重耳上前道:“君父,太医局离这里不近,一来一去要不少时间,娘娘怕是耽搁不得。我身边的随从中,有个名叫胥臣的,颇通医术,不妨让他先来诊视一番。”

晋候忙令叫进来,晋耳将胥臣唤进殿内,胥臣匆匆向晋候行个礼,过来给骊嫱诊脉,骊嫱神思昏沉中见一其貌不扬的人过来给自己诊脉,依稀就是当初在申生的南槐庄时给自己看病的人,不觉大吃一惊,骊嫱想勉力睁眼,却身不由已,身子一软就昏迷了过去。

胥臣一心放在骊嫱的脉息上,根本就不曾留意骊嫱的脸,只仔细把着脉,反复斟酌着。

晋候道:“娘娘情况如何?”

胥臣道:“娘娘怕是要生了,让卑职先给她扎上几针,待娘娘恢复神志,才可顺利生产,否则于胎儿和娘娘都无益。”

晋候让人将骊嫱抬到隔壁的耳室去,让胥臣施针,一面又将接生嬷嬷和宫人唤来,准备生产的一应物事。这里胥臣见骊嫱牙关紧咬,四肢僵硬,取出随身带的针盒,在骊嫱的十宣、合谷等穴位扎了数针。

不多时骊嫱吐出一口浊气,眼睛渐渐清亮起来,腹中却只觉一阵阵绞痛,忍不住一迭声地叫唤,接生嬷嬷急忙上前为骊嫱接生,胥臣便退了出来,向晋候复命。

晋候虽回到正殿,却已无心于祭祀上了,草草让众人拜祭完毕,结束了亚献和终献,送走尸主,便过来耳室探望,刚至门口,已听到婴儿清亮的啼哭声。

一个嬷嬷出来禀道:“恭喜主公,娘娘产下一位小公子,母子两人俱是平安。”晋候这才放下心来,让人好生伺候着,自己到太庙来安排接下来的宴饮事宜。

此后晋候虽然政务繁忙,也常常从外朝过来看望骊嫱。骊嫱生产完便想搬回章含宫去,被晋候和东关五等人拦着,劝其养好了身体再走,骊嫱便在太庙住了大半个月,这才带着小公子回章含宫。赶巧的是,两日前,骊姞也生下了一位小公子,现在屋里养着,还不曾下床。

骊嫱一回到章含宫,因急着要看小外甥,便把孩子哄睡了,让奶娘看着,自己轻手轻脚过来到骊姞屋里。骊姞正闭目养神,见骊嫱来了,吩咐奶娘将孩子抱来。骊嫱在床边坐下,就着奶娘手里看那小婴儿,婴儿刚喝了奶睡着,粉雕玉琢的,嘴边还噙着奶汁,十分可爱。

骊嫱道:“昨日主公跟我讲,姞儿的孩子只跟他妈象,全然不似主公,我还不信,如今一看,果真如此。这还是个男孩,要是个女孩,长大以后是多俊美的一个人。”

骊姞道:“是男是女我到不计较,能顺利产下来就好。你不知道,自从你那日在太庙祭祖时突然昏厥,仓促之下生产,把我吓得胆颤心惊的。后面那几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幸好你我如今都平安生下孩子,这还要多谢神灵祖宗保佑。”

骊姞用手捧着心口,犹是心有余悸的样子。

“那日我自己也唬得不轻,这孩子说来就来,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将来怕是和我一样,也是个耐不住性子的。”

两人又说了会闲话,骊嫱忽然压低声音道:“这些日子我总是心神不宁,我问你,你可记得那日我生产时,给我扎针的人依稀有些面熟?”

“你这一说我到是想起来,那人确实面熟得很,应是在哪里见过的。”

“要是没记错,此人就是在南槐庄时,我食了萱草花后,给我诊过脉的人,只是我记得他当时是申生的门客,不知为何如今改投重耳门下。”

骊姞也吃了一惊,“那他自然也认出你来了,这可如此是好?咱们住在南槐庄的那几日,内中的情形他约略是知道的。”

“这两日我也正为此事烦恼,腹中的孩子是生下来了,心上却又多了一块石头。”

两人正说着,晋候从外面掀了帘子进来,骊嫱忙起身,道:“主公过来怎么也不让人来说一声,妾身也好有些准备。”

晋候过来坐在骊姞的床榻上,道,“寡人处理完政事,正要去太庙看你,听说你带着孩子已经回章含宫了。你比不得足月生产的,身子要弱些,怎么不多养几日再回来?”

“主公为了我们俩,章含宫和太庙两头跑,最近政务又多,主公一刻也不得闲,妾身心里怎么过意得去?主公放心,医官说妾身已无大碍,以后日常吃些固本养血的药,静养些时日也就好了。”

晋候点点头,过来看奶娘手中的孩子,接过抱在怀中,看婴儿酣睡中还挤眉弄嘴的,忍不住逗弄了一会,一边道:“寡人让宗祝府为两个孩子起名,他们筮卜了几个名字,寡人从中挑了两个,一个叫奚齐,一个叫卓子。齐为大,为敬,就给先出生的嫱儿的孩子,姞儿的这个就叫卓子吧。”

骊姞到也不在意,道:“主公取的名字必是极好的。”

骊嫱打趣道:“主公看,这两个孩子哪个更俊些?”

“哈哈,奚齐象寡人多些,卓子眉眼更象他母亲,将来都是难得的俊俏公子,不分彼此啊!”

自从姐妹俩生了两位小公子,章含宫越发热闹起来,除了各宫的姬妾,连朝中卿大夫的命妇们也常进宫来问安贺喜。骊嫱大都是不见的,只让细柳收下贺礼,代为致谢。

这日细柳进来说,有个里氏前来请安,问见是不见。

骊嫱问:“这个里氏是不是里克新纳的那个妾,后来又把她扶了正,做了夫人的那个?”

“正是她。”

骊嫱本欲打发出去,转念一想,还是将她唤了进来。片刻细柳带了个打扮颇为妖娆的妇人进来,骊嫱命看了坐。

这里氏今儿来就是想送些贺礼,一来借着姐妹俩产子的时机讨好骊姬,二来也能在其他命妇面前夸耀自己是个能和宫里头说上话的,并不真的指望骊嫱能面见自己,所以此刻见了骊嫱,心中如倒挂的油葫芦一般,七上八下的。

第九十八章 里氏可亲

里氏斜签着身子坐下,听骊嫱道:“本宫自生了小公子,精神头不比以前了,整日汤药不离手,加上还要料理后宫诸多杂务,所以各色人等前来拜贺,难免款待不周,礼节不到之处还请里夫人见谅。”

“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娘娘管理着诺大的后宫,如今又刚生了小公子,哪里还有得闲的功夫,也亏得娘娘是个女中豪杰一般的人物,普通人哪里做得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神仙,也不能做得事事周全的。”

“你不知道,自本宫执掌后宫以来,得罪了不少人,你们外头的进宫来只看见个个锦衣玉食,人人坐享富贵,哪里知道上头的难处。别的不说,宫里头光夫人就有四个,各级嫔人,世妇,加上女御,大大小小的主子有百来个,她们哪个是好相与的。我这个管事的每天经手的事少说也有一、二十件,哪里能做到件件都让她们满意,偶尔有个疏忽就落了她们的口舌,再添些青红皂白的口水,传到宫外,白的也说成了黑的。”

“宫里宫外谁不知道骊娘娘是个极精干,贤明的,就是男人也比不上娘娘的一个手指头去,偶尔有一两个被猪油蒙了心的,背地里埋怨上几句,那也只是花皮蛇遇见肥蛤蟆——眼红罢了。拙妇以前就听说娘娘的厉害之处,还以为娘娘是个凶神恶熬,长着三只眼的人物,今日见了才知娘娘不仅姿容天下无双,而且温婉贤淑,是个极可亲的人,可知外头传的话是不可信的。”

骊嫱让念枝给里氏端上一碗酥酪蜜酿来,里氏受宠若惊一般地捧着。

骊嫱叹道:“可惜不是人人都象里夫人一般善解人意。本宫协助芮夫人料理后宫,芮夫人人虽好,却是个没主意的,少不得事事都由本宫定夺,本宫把里里外外的人都得罪了,也讨不了一个好。说起来也由不得她们非议,本宫虽管着后宫,却只是个嫔人的位份,服不了众去,哪里能和芮夫人相提并论。”

“拙妇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娘娘这样的人物自然是不用说了,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如今又生下小公子,于晋国是大功一件,也该提一提位份了。这夫人的位置,还有谁比娘娘更合适呢?”

“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宫中几位夫人都出自正统的诸候国,骊戎却是一个已被亡了国的异族蛮邦,即使主公有心要将我俩扶正,朝堂之上也不好开口,不过……”

骊嫱眼波流转,“若是有人率先向主公提出这个建议,晋候顺水推舟就明正言顺多了。”

里氏早揣摩出了骊嫱话中的含义,忙不失时机道:“这个容易,我家夫君虽算不上国中重臣,但在朝堂上还是能说得上话的,拙妇这就回去让他递个折子上去,历数娘娘的好处,请求主公擢升两位娘娘为夫人。”

骊嫱淡淡道:“本宫不过这么一说罢了,里夫人怎么就当真了,里夫人如此善解人意,本宫十分欣慰呐。”

两人又闲聊了片刻,里氏见骊嫱有些倦意,便起身告辞,骊嫱命秀葽将里氏送出宫门。

里氏坐了马车回去,一回到府,就急不可耐地找到里克,将刚才见到骊嫱的事大致讲了一遍,然后要求里克写奏书给晋候,建议晋候将骊姬姐妹俩提为夫人。

里克知道晋候宠幸姐妹俩,但这两人素有些恶名在外,听说不仅与申生有暧昧,而且还以酷刑杀死有陶氏,虐待宫人女姚等等,宫内外早有传闻,里克便不肯应允。

里氏不依不饶,日日在府中吵闹,又在里克身边软磨硬泡,里克对这个夫人一向宠爱,日子久了心思便有些活动,他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去征询一下老朋友丕正的意见。

丕正与里克相交多年,颇俱智谋,但凡有拿捏不定之事,里克都会来找丕正商议。

里克来到丕正府上,也不拐弯抹角,三言两语说了来意,丕正道:“这有什么可疑虑的?我只问你,晋候百年之后,晋国由谁来作主?”

“自然是世子申生接替君候的位置。”

“你觉得申生做国君如何?”

“申生温谦恭良,是个翩翩君子,将来定是位贤君。”

“既如此,还有什么为难的呢?晋国立世子的规矩是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申生被立为世子是因他长子的身份,但他的母亲并非正夫人,又已逝世多年,申生的地位已非当年那般稳固。如今宫中的芮夫人无子,若骊姬姐妹俩当了夫人,他们的两个儿子地位便较申生更为尊崇,里大人难道不怕晋国将来有争储之乱吗?”

一番话说得里克暗暗惭愧,遂拿定了主意,辞别了丕正,回府后告之里氏,以后不许再提奏请骊姬为夫人一事。里氏虽气极,却一时也无可奈何。

骊嫱此时还在宫中等着里氏的消息,但又不便直接将里氏召来询问,只得时常将东关五和梁五召来,打探朝堂上的消息。

骊嫱也知道,此事一时急不来,自己的奚齐还小,慢慢筹谋也不迟,眼下到有另一件当务之急,便是那给自己诊脉的胥臣,每念及此人,骊嫱就如梗在喉,吐咽两难。

骊嫱想了两日,决定先探探申生的口气,毕竟此事关乎的不只是姐妹俩,万一胥臣将当年南槐庄的事抖露出来,不仅自己和骊姞受到牵连,申生也难逃其咎。

骊嫱便差人送了一份礼到世子府上,以祝贺小公孙的出生。另外还封了五十镒金子,请申生转交给门下的胥臣,以谢那日在太庙时为自己诊脉一事。

打发人去后,骊嫱在宫内坐卧不宁,直等了两个时辰,去的内侍才回来禀报说,世子将贺礼收下了,黄金却退了回来。

内侍将装着金子的木盒递上,骊嫱接过木盒,见五十镒黄金原封未动,盒内却多了一枝梅花,便道:“世子是怎么回话的?”

“世子说胥臣早已不在他门下,转投他处去了,黄金无处可送,只得退回。这枝梅花是世子回赠给娘娘的,世子还念了两句诗,请小人转告给娘娘,小人记在心里,一个字也不敢有错。”

“他说什么?”

“小人记得是这样念的,风雨霜雪,自有天数。无欲无求,何俱坚冰。”

骊嫱闻言,气得将梅花一把摔在地上。

打发走内侍后,骊嫱心中烦闷,坐了半晌,骊姞打发止水来喊骊嫱去用晚膳,骊嫱让她自去用膳,不必等她。骊嫱独自坐在宫中,思忖良久,念枝也不敢惊动骊嫱,轻手轻脚地将大殿内的油灯点燃了,骊嫱抬起头来,才发现外面天已大黑。

此时秀葽来报说,芮夫人打发人来请骊娘娘到鱼丽宫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念枝在一旁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这个时辰才来请,娘娘还没用晚膳呢。”

自从姐妹俩生下小公子,芮夫人亲自来章含宫看望过两趟,但差人来让自己去鱼丽宫,这还是第一次,骊嫱心里虽觉纳闷,还是让人备了步辇,往鱼丽宫来。

骊嫱进了殿,见薄姬、耿姬和蕙姬都坐在席上,殿内火烛通明,照在四位夫人的凤衣翟袍上,显得越发地光彩明艳,连脸庞也一发红润起来,只是四人都沉着脸,似泥塑一般,看不出喜怒的神情。

骊嫱心中一个咯噔,此情此景象极了当年耿姬率众姬妾来章含宫向她问罪的一幕,只是如今坐在首位的是芮姬,而不是耿姬。

第九十九章 卫姬自缢

那四人都坐了上席,骊嫱只得挑了下首坐下,芮姬先开口道:“骊姬可知,卫姬昨晚在桑园自缢身亡了?”

骊嫱心中一喜,脸上却换上一副哀戚之色,道:“此事当真,她,卫姐姐怎么会如此想不开?”

芮姬缓缓:“听说妹妹半年前曾去过桑园?”

骊嫱正容道:“妾身确实去过。桑园搬离后宫多年,少人管辖,已成一处流弊之所,妾身既协理后宫,怎能容得这种所在,少不得要管上一管。果然不出所料,管理桑园的有桑氏,目无礼法,懈怠不为,妾身将其申饬了一番,令其好自为之,不想如今却发生这等事情,有桑氏实在是难辞其咎。”

芮姬道:“有桑氏也于今日投井身亡了。”

此事到出乎骊嫱意料之外,骊嫱正思忖着如何作答,蕙姬道:“我等已是多年未踏足桑园,骊娘娘既是最近去过的,只怕比我们略清楚些,不知道骊娘娘那日可曾见着卫姬?”

骊嫱叹道:“既去了那里,岂能不拜会故人。妾身那日与卫姐姐相谈许久,卫姐姐经历数番变故,心性已是变了不少,与我交谈间,言语中虽有忧虑,精神却是尚可,不象是个想不开的人。可叹那日与卫姐姐的一面,竟是最后的决别。”

芮姬问,“卫姬有什么忧虑之事?”

“总不过是挂念无端罢了。卫姐姐深恨自己当初听信他人撺掇,将无端寄养于她人膝下,令她们母子俩分隔两端,不得相见。卫姐姐思子心切,妾身也只得拿话劝慰着而已。”

耿姬闻言怒道:“简直是一派胡言,谁不知道卫姬是因你而被禁足桑园的,你却颠倒是非,处处将矛头针对我。”

薄姬道:“耿姐姐,你也犯不着发这么大的火,骊姬并没有说卫姬是因为你带走了无端,一时想不开,才自缢身亡的。”

薄姬的一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耿姬气得嘴唇乱颤,说不出话来。

芮姬道:“本宫召你们来,并不是要你们对卫姬的死给个说法,毕竟人已经死了,你们再争论人也不能复生,本宫只是让你们商量一个妥善的办法处理此事,也好在主公面前交待得过。”

薄姬道:“依我说,卫姬和有桑氏相继自尽身亡,其中必有缘由,此事不能草草了之,必须彻查到底。”

蕙姬道:“听说薄姐姐上次到梅林赏花,喝多了几杯酒,勾起旧疾,一直在宫中休养,我本想到萃喜宫来探望姐姐,今日看来姐姐不仅旧疾已经痊愈,而且气势直如打虎一般,到是我多虑了。”

薄姬涨红了脸,正欲反唇相讥,芮姬摆手道:“骊姬,你看此事要不要彻查下去?”

“这个妾身就不好说了,若说查吧,只怕到时又牵连到哪位姐姐妹妹头上,少不了说是妾身的主意,最后怨恨到妾身头上;若不查吧,又怕晋候那边又不好交待,也无以压服宫中众人的议论,还是夫人自己拿主意的好。”

芮姬转向耿姬:“耿姐姐看如何是好?”

耿姬一脸漠然,“我已经老了,先前后宫事务已交给了芮夫人,如今惠安宫也大都由蕙儿打理,芮夫人还是自己看着办吧!”

芮姬听两人的意思似乎都不愿再查卫姬一事,便也想顺水推舟,将此事草草了结。

薄姬却不依不挠道:“听说卫姬不是死在自己房里,而是在煮丝房里自缢,这就蹊跷了,她这么尊贵的一个人,怎么会跑到那些腌臢地方去,其中另有隐情也不一定,不如咱们将桑园的人一个一个叫来盘问,不信查不出个水落石出。”

骊嫱道:“这事也不难理解,卫姬是心气儿多高的人,虽说还挂着夫人的位份,难保不在桑园受些下人们的闲气,一时想不开自缢也是有可能的,选择在煮丝房,多半是对有桑氏表示不满。卫姬一死,有桑氏见自己难辞其咎,只得畏罪自尽了。算是便宜了她,逃了个剐刑的刑罚去。”

众人听罢都不言语了,芮姬道:“骊姬说得有理,若依骊姬说的,写个折子上去,就说此事原是下人侍候不周,将卫姬身边的婢子和桑园的一干人都惩处了,给卫姬陪葬。主公那边约略也过得去了。”

芮姬和骊嫱都发了话,薄姬也不好再说什么,众人于是商议定了,又坐了片刻,各自回宫去了。

骊嫱回到章含宫后,心情大好,这一夜竟至半宿无眠,第二日一早起来洗漱了,看着奶娘给小奚齐喂了奶,又抱过来逗弄了片刻。念枝端上早膳来,骊嫱让秀葽喊骊姞一起过来,片刻秀葽来说姞娘娘昨晚哄着卓子一夜不曾入睡,今天还没起床,让娘娘不用等他了,自己先用。

骊嫱用了早膳,想起昨日九儿打发人来,请自己到玉蟾宫小坐。自从自己向晋候进言,将九儿升了嫔女,又做了玉蟾宫的主位后,九儿对骊嫱更是感激涕零,得空了就往章含宫来探望姐妹俩,骊嫱也时常向其打探鱼丽宫的消息。这两日玉蟾宫中添了不少花花草草,所以九儿打发人来请骊嫱一起赏花。

骊嫱坐着步辇,行至茨园时,见园中此时已是一片蓬勃的春日景象。骊嫱命停了轿辇,沿着万浪湖慢慢地走,一路欣赏园中的景致。早春的风还是带许寒意,念枝拿来一件黑貂皮斗篷给骊嫱披上。骊嫱见那苇丛边,山石间,一团团的鹅黄、新绿竞相往外冒,衬着那一池泛着碧波的湖水,满眼底的绿色,竟似无处安放。

头顶上有只黄鹂刚孵出一窝鸟仔,站在枝头长一声、短一声的鸣啼,每啼唤一声,似乎都有一片晴翠被唤醒过来,骊嫱第一次觉得这茨园的景色还是颇有些看头的,只可惜骊姞不在身边,否则两人大可对着美景忆苦思甜,思古追今。

骊嫱将细柳叫到跟前,问:“桑园那边打发弋尾去查看了吗?”

“已经去过了,卫姬和有桑氏都没有留下什么口令和手谕。”

“你到我枕箱里拿些金子,交给有桑氏的两个儿子。有桑氏也算是个有节气的,你告诉他们,按着宫规,有桑氏畏罪自杀,死后尸身是要喂狗的,但本宫会让人将她的尸骨留下来,让他们拿回去殓葬。”

细柳得令去了。

骊嫱走到玉蟾宫后,九儿已经备下了宴酒,因内府司新近送来几盆锦绣海棠,所以九儿邀骊嫱前来一同观赏。骊嫱坐了个把时辰,看时候也不早了,便坐着轿辇回章含宫去,谁知刚进了大门,就见庭中围着一群宫人,正议论着什么,见了骊嫱忙低头站立开去。

骊嫱上前,见一个小宫奴,正低头跪在地上,赵衰看押在旁。那宫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十分瘦弱,脸色蜡黄,看着十分脸生。

骊嫱听赵衰一番禀报,才知原来此人趁着骊嫱不在宫内,潜入骊嫱的寝室,四处翻找什么东西,正巧奶娘抱着小奚齐在后园晒太阳,要回屋拿巾帕,撞破此人,便大声呼叫起来。此人慌乱中想从后园的围墙上翻过去,被及时赶来的赵衰抓个正着。

骊嫱将门人唤来问,“他是怎么进来的?”

门人战战兢兢道:“娘娘出宫没多久,内务司就打发人来送今年新酿的黑黍酒,一共十几个酒瓮,七、八个人抬着进去了,内务府往常也是这么送的,小人也没一一盘查,不曾想今日送酒的宫奴里面竟藏着个贼人。是小人失查,小人有罪,还请娘娘宽恕。”

“是你犯下的错,本宫自然给你记着,幸亏今日没出什么乱子,否则要你的好看。”

骊嫱见那小宫奴蜷缩着身子,一声不吭跪在地上,任别人怎么问,只是一动不动。骊嫱令人搜他全身,从怀中搜出一把匕首来。

骊嫱问:“是内务司派你来的,还是别的宫里头让你来的?”

一连问了几声,小宫奴连眼皮都不动一下。骊嫱怒道:“将他用绳子绑起来,挂在树上吊打,本宫就不信他不开口。”

骊嫱又令人拿来一个大炭盆,在里面烧上木炭,准备实施炙刑。

卫兵押着那宫奴走到一棵树下,拿出绳子,正欲将他绑缚在树上,不提防那宫奴突然反手抄出卫兵腰胯间的短刀,往脖子上一抹,瞬间就倒地没了气息。

骊嫱只得命人将尸首交给掖庭令,让他先查清此人的身份,再查出幕后元凶。

第一百章 疑窦暗生

骊姞正在寝宫哄着小卓子入睡,听说了此事,急忙出来查看,骊姞向骊嫱道:“听说贼人伪装成送酒的宫奴进入宫中,身上还带着匕首,这是要意欲何为?”

骊嫱冷声道:“我看此人八成是冲着奚齐和卓子来的。”

骊姞哭道:“可怜两个娃儿出生才数月,已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骊嫱道:“听东关五说前几日主公和几位大夫商议,因咱们生下小公子,于晋国有功,想将我俩擢升为夫人,此事怕是已被她们知晓,所以气急败坏之余,行此卑鄙下作之事,你我往后需万分小心才是,小公子身边更是要加派人手看护。”

“那贼人既是混在送酒的宫奴里进来的,主管内务司的内宰耿尨是耿姬的族亲,此事莫非是耿姬指使的?”

“今天的事颇为蹊跷,凭得这么巧,我难得出宫一趟,贼人就在这时来了?”

“你的意思贼人预谋已早,特意觑着你离宫之时,派人前来行不轨之事?”

骊嫱点头,“我今日去玉蟾宫,那是合宫的人都看见的,只怕她们就是趁着这个时候派人前来的,论起来,她们几个夫人,包括芮姬,都是不愿意看到咱们被立为夫人的。”

正说着,细柳从外头进来复命,骊嫱问:“事情办妥了吗?”

细柳点头,“东西已经交给了桑园令的两个儿子,话也带到了,他们感激涕零,跪谢娘娘的大恩。”

细柳见这里无事,正欲退下,骊嫱道:“你头上的珠花是哪来的?”

细柳笑道:“刚才婢子去桑园时,经过宫苑,碰到世子和隗姒也来园中赏景,隗姒送了我一支珠花,说是长公主送她的,一共送了她两支,她就拿一枝给了婢子,婢子随手就戴上了。”

“哦,世子和姒妹妹也到宫里来了?”

“他们是来拜见长公主的,行完了礼就在园中走走,娘娘没有遇到他们吗?”

骊嫱心中疑窦顿起,点点头,让细柳先下去了。

骊姞道:“想来姒妹妹身体已经大愈,和申生一起入宫来答谢公主。唉,姒妹妹如今和咱们是生分了,入宫来也不到章含宫来走走,想当初咱们三人结拜为姐妹时,可是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看来再深的情谊也敌不过时光的打磨,不过数年,一切竟都物是人非了。”

“她如今有申生陪着,哪里还会想得到你我?”

骊姞不觉又勾起伤心事来,拿出帕子,拭了拭泪。

骊嫱冷然道:“我劝妹妹还是死了对申生的心吧,如今咱们诞下小公子,宫中众人对咱们多有嫉恨,咱们应付她们尚且无暇,哪里还能管申生和隗姒的闲事?”

“女椒一案早就尘埃落定,该死的人也死了,该罚的也罚了,难道她们还是不肯放过咱们吗,甚至不惜连小公子也要加害?”

“我原本想着卫姬和有陶氏已死,咱们和惠安宫的恩怨就此了断也罢,看来是风欲静而树不止,如此也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骊嫱便让赵衰在宫内严加巡守,又吩咐宫人们看紧了两位小公子,无故不得将两位小公子抱出宫去,若出了差错,拉到永巷杖毙。宫人们俱不敢懈怠,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两位小公子。

自骊姬姐妹俩生下奚齐和卓子后,东关五和梁五便常在晋候面前说姐妹俩的好处,晋候也有意擢升她们,便私下召了几个大夫询问意见,谁知一连问了几个,无一人同意将姐妹俩立为夫人的。晋候只得将此事暂且按下。

这日晋候正在批阅奏章,东关五觑其疲倦之际,端上一碗汤羹,道:“主公,这是骊娘娘特意让人送来的羊髓羹,娘娘说主公有腰膝酸痛的毛病,喝了这个大有裨益,特意叮嘱五子看着主公喝下去,还让五子多劝着主公,即使奏章再多,也别看太晚了,保重玉体要紧。”

晋候放下奏章,“昨日听梁五说小奚齐昨日一直吐奶,今日不知好些没有,你打发人去问问。”

“娘娘先前交待过,说主公政务繁忙,不要拿这种小事去劳烦主公,两个小公子由她和姞娘娘看着,主公不用挂虑。”

“你们再派人去催催掖庭令,让他早日查清潜入章含宫的贼人身份,寡人定要将背后主使之人严惩不怠。”

梁五答应着去办了。东关五轻轻给晋候捶着肩,道:“主公,象骊娘娘这般精干、贤德的,怕是夫人里头也找不出一个,当个嫔女,真是委屈她了。”

“寡人也有这个心思,但立夫人事宜不是由寡人一人说了算,还需大夫们同意才行。可是至今无人看好此事,无非是嫌她俩出身蛮夷,不合祖制罢了。”

“五子听说国君大凡有疑难之事,或朝中大臣意见无法统一时,可祭祀天地,占卜问卦,请神明代为决择,如此一来,众人就再无争论了。”

“这也不是不可行,只是既请了神明,降下吉凶预兆来,万一不如人意,此事就再也没有转圜余地了。”

“主公若真觉得骊姬姐妹堪当夫人,向上天告之心意,又何愁神灵不与主公同心同德呢?”

晋候考虑一回,也同意了,传令让太卜择下吉日,就立骊姬为夫人一事进行吉凶占卜。东关五又将此事回禀了骊嫱,骊嫱着实嘉奖了东关五一番,道:“此事办得不错,不负我先前谆谆交待你的一番话。”一面又将巫剡叫来,细细交待了,巫剡领命而去。

再说掖庭令那边查了大半个月,才将潜入章含宫的贼子身份查明,原来那个小宫奴并不是宫里的,是个每日往内务司送菜的贩夫,平日就住在西城郭外,不知怎地那日就混入内务司去。此人家中无亲无眷的,只孤身一人在外谋生,也不知道是何人指使的。

掖庭令将结果上报给晋候和骊嫱,晋候自然不悦,骊嫱更是把掖庭令叫过去一顿臭骂,让他回去加派人手盘查,不将幕后指使之人查出来绝不罢休。掖庭令心中暗自叫苦,只得回去另想办法。

骊嫱打发完掖庭令,犹是余怒未消,走到后面寝宫来,见奶娘正给奚齐喂奶,奶娘喂得急了些,不慎呛了小奚齐一口,小奚齐咳得满脸通红,骊嫱大怒,命奶娘脱了衣服,在前庭的石阶上跪着。适逢简修容和鸾回几人前来请安,见此都上来好言劝着,骊嫱才惭惭消了怒气。

几个妇人坐在跟前,问了姐妹俩和两位小公子的安,又禀报一些常例之事。

骊嫱问简修容,“过几天本宫要为奚齐和卓子在章含宫办个百日宴会,本宫让你去问芮夫人拿的份例可要来了?”

“芮夫人说,周天子不日要迎娶陈国公主,主公刚从她那里要了一批金银珠宝和绫罗绸缎,以作为敬献给周王的贺礼,她手里实在没有多余的,让娘娘先垫付些银钱对付着。”

“这是什么话,上次仅樊雍宫抄出来的钱物一项,就抵得上宫里近两三年的支出,再加上这两年宫里宫外的进奉有多少,别人不知道,打量我也不知道么?如今本宫不过问她拿些作生日宴用,她竟拿话敷衍我。”

简修容道:“长公主下月就要出嫁,这么一大笔嫁妆要置办,芮夫人手里紧些也是有的。”

“九儿和我说,芮夫人手下有两个年长的滕女,下嫁给朝中大夫为妻,芮夫人可是出手阔绰,每人送了一百镒黄金的嫁妆,另有宫妆绸缎无数,一点都不含糊,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左右为难呢?”

众女都不敢应声,骊嫱让众人下去,单独留下鸾回。

第一百零一章 赵衰拒女

自鸾回被封为女御后,很得晋候喜爱,到把九儿冷落了下来,如今鸾回又被骊嫱收为养女,住在章含宫侧殿,晋候每次来章含宫,不是先去看骊姬姐妹俩,而是先往鸾回处来。日子一长,鸾回渐渐地有些骄纵起来,借着要侍寝的托辞,常常不往正殿来拜见骊嫱。因这几日晋候忙于政务,没有来章含宫,鸾回便跟着简修容一起来向骊嫱请安。

骊嫱见她穿着一双雉鸟纹的金线纳就的丝履,手上一对翠玉手镯,一身明黄色的蝴蝶探花纹织金绸深衣,知道必是晋候新近赏赐的。

骊嫱让她坐到跟前,鸾回脸上抹着水桃红的胭脂,白嫩的肌肤弹纸可破,头上金玉饰物虽不甚多,满头的秀发如黑丝绒般彻月堆云,绕洒于脖颈间,更显得肌肤胜雪,娇艳动人。

骊嫱叹口气,道:“我一晃进宫已五年多了,想当初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是一头乌发,美自天成,如今虽金玉满头,副笈加冠,却已用上了假发,时光真如白驹过隙,不待少年啊。”

“娘娘为了主公和宫中之事劳心竭力,为主公所倚重,为众人所仰慕,妾身不过有些蒲柳之姿罢了,哪里敢和娘娘相提并论。”

“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除了宫中的滴漏,怕是无人知晓了,罢了,以前的事不提了,本宫问你,前日主公让你侍奉了?”

鸾回轻轻点头。

“我听说你在跟前主公说,想让他立你为嫔人?”

鸾回瞬间红了脸,道:“妾身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你是我的义女,我自然多提携着你。当初主公提议要从外面挑几个女子填入后宫,我就说眼前就有现成的,何必费力费时到外头去找,于是就推你出来做了个女御。”

鸾回跪下向骊嫱行礼拜谢,骊嫱也不扶她,看她坐定以后,又道:“只是你比不得别人,出身低微,我提你做了女御,被别人背后不知嚼了多少舌根去,我若再提你做了嫔人,别说我要被人指责,连着主公都要背上荒淫无道的名声。”

鸾回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你现在虽有主公宠着,但花无百日红,凡事不可太过张扬,更不能越过礼去,后宫中有多少女子,艳则艳矣,却如同那昙花一样,纵有花般容貌,不过朝夕,已凋谢于深宫之中。”

骊嫱看鸾回不语,又道:“你原是舞人出身,如今做了主子娘娘,也不便再做戏舞等自降身份之事,但主公正是喜欢你的能歌善舞,才把你收进后宫,过几日章含宫要为两位小公子举行百日宴会,到时你为众人唱上一首歌,应是无妨,你看如何?”

“能为娘娘和主公献歌,妾身求之不得。”

“主公素来爱听一首曲子,以常还夸过这首曲子的词写得极妙,不知妹妹可曾听人唱过?”

鸾回摇摇头。

骊嫱向鸾回低声念了几句,鸾回记在心里,又再三道了谢,才退下去。

骊嫱惦记着胥臣一事,反复思量了几日,遂拿了个主意。这日骊嫱凑着赵衰在宫中当值,将念枝和秀葽唤来,向她们低声交待一番。两人听完羞红了脸,捂着嘴笑得前俯后仰。

骊嫱正色道:“事成之后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们。九儿、鸾回都是本宫一手扶上去的,本宫可以将她们扶上,也可以再将她们拉下来,都在本宫一念之间而已。”

念枝和秀葽都不作声了,唯唯应诺,依着吩咐下去安排。

骊嫱又将赵衰唤进宫来,赵衰依旧是一身飒爽的皮弁,头戴铜盔,手执红缨长戈,见了骊嫱单膝跪地行军礼。

骊嫱笑道:“本宫这里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赵将军何必穿得如此肃整?”

骊嫱让赵衰除了戎装,卸下武器,在客席上入坐。

赵衰放下长戈,解下腰间的胯刀,却无论如何不肯去除革甲。赵衰挑了个末席,跪坐在地,垂着头,听骊嫱道:“上次幸得赵将军将潜入宫的贼子抓获,本宫一直未曾谢过,今日特意备个薄酒,当面谢过将军。”

“卑将不过是尽自己的职分,娘娘何必言谢。”

“赵将军武功卓越,出手不凡。自赵将军巡守我章含宫,奸人贼子无所遁形,将军何必如此自谦。将军看我宫内可有看得上的,只要你开口,本宫尽可赏赐于将军。”

“卑将无功不受禄,只求无过,哪里敢要什么赏赐?”

骊嫱叹口气,道:“也罢,本宫知道赵将军是个正人君子,你既然不要赏赐,就喝过这杯酒去吧。”

骊嫱命念枝递过酒来,赵衰接过酒杯,一仰脖喝了,只觉得酒入喉中,味道似乎有些怪异。

骊嫱又道,“不知赵将军可已娶妻?”

“卑将上头还有个兄长未曾娶亲,卑将不敢先越过兄长去。”

“这就是了,赵家也是晋国的世代望族了,赵将军于钱物上想来并无匮乏,只是赵将军年少气盛,怎可没有几个妾室在旁服侍。本宫身边有两个丫头,人也算乖巧,还会做些歌舞,闲来可为将军解个闷,想送给将军使唤,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赵衰一惊,心道这骊姬未免胆子也太大了,竟然不用通报晋候就将宫女私相赠与,试问这宫中哪个女子不是晋候的人?

赵衰赶忙连声推辞,骊嫱道:“将军难道担心我这两个丫头容貌不佳?”

赵衰正不知如何应答,正逢一个奶娘出来,向骊嫱禀报说小奚齐不肯吃奶,又哭闹不止,不知是何缘故,骊嫱向赵衰道:“赵将军稍等片刻,本宫去去就来。”

骊嫱随奶娘往寝宫去了,赵衰只得独自在殿上等着。过了片刻,赵衰觉得酒劲儿上来,浑身燥热不止,下身一阵阵似有勃发之意。赵衰将头盔和皮甲御了,放在一旁。

此时念枝和秀葽从绣帘儿后面出来,手中托了个碗碟,走到赵衰面前,娇声道:“没想到赵将军这么英武的人物,却如此不胜酒力,只一杯下去就醉了,奴婢给将军端碗醒酒汤来,将军先喝一碗。”

念枝和秀葽一左一右,挨着赵衰分坐两边,赵衰正欲推辞,念枝递上汤碗,将手一抖,一碗汤羹全洒在赵衰身上。

两人手忙脚乱地拿出帕子,替赵衰上下擦拭。丝帕的脂粉香混着两人身上的少女体香,令赵衰心猿意马,几乎把持不住。

赵衰提起一口真气,心中默念降魔心法,才勉强控制住了。念枝和秀葽见赵衰闭着双眼,直直地坐着,偏也就不信,两人用手在赵衰身上摩娑着,念枝一手更是直接探到赵衰身下。

赵衰大叫一声,惊得向后仆跌一跤,摔了个仰面朝天。

念枝趁势附上身去,咬着赵衰耳朵道:“将军知道我俩是骊娘娘身边的,名为婢女,实为义女,娘娘早就看好将军,只要你肯为娘娘办妥一件事情,不仅我俩可以随将军任意处置,将军日后还能受到娘娘和主公的器重,前途不可限量。”

“娘娘要我干什么?”

“公子重耳门下有个叫胥臣的,此人多次以下犯上,图谋不轨,将军若能将他除去,主公和娘娘便可少了个心腹之患。”

赵衰还想再问几句,念枝秀葽两人手不停歇,不断宽衣释带,脱得只剩下了一件红肚兜,露出雪一般的肌肤来。吓得赵衰闭起双眼,运起丹田之气,喝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连长戈和腰剑也来不及拿,抄起衣甲就跑到宫外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赵衰一连告病,不曾到章含宫来述职,骊嫱也不急于一时,只在宫中静候消息。

第一百零二章 鸾回失宠

转眼奚齐和卓子已过百日,骊嫱在章含宫为两位小公子举行百日宴,晋候与姐妹俩先在太庙内告了祖,吩咐在章含宫摆下宴席,邀公族中人前来赴宴,各宫的姬妾,公子和公主等坐在上席,其余人等坐下席。

申生带着隗姒也来了,骊嫱见两人举止亲昵,目光片刻也离不开对方,心中虽还略觉发酸,到不似先前那般作疼了,便转过头去,不看罢了。

骊嫱此次还邀了几位命妇一起参加,里氏自然也在其中,里氏因上次面见骊嫱时,亲口答应让里克为骊嫱擢升为夫人一事请命,这些日子过去了,今日必要给个说法,推脱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前来。

骊姬姐妹俩坐在晋候身侧,几个奶娘抱着奚齐和卓子坐在一边。两位小公子尚在襁褓内,头上已长出了稀软的毛发,刚刚喝足了奶,此时小嘴巴咂动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晋候一会儿抱抱卓子,一会儿又逗弄奚齐,脸上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耿姬今日带着无端也来了,耿姬几次让无端上去给晋候请安,无端只支楞着脑袋,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晋候怀中的婴儿,就是不肯起身。

耿姬只得向晋候道:“自主公为无端请师入学以来,这孩子便日日在屋里写字、读书,臣妾喊他歇息片刻,他也不肯,将来若果真能做个饱学善识之人,也不枉主公和臣妾对他的一番苦心了。”

晋候向无端道:“哦,师傅教你的是什么,念一两句来听听!”

无端嗫嚅了半天,才道:“师傅只教了《大武》里的一章,儿臣记得开头好象是这样的:绥万邦,娄丰年。天命匪、匪……”

无端咕哝了半日,想不起后面的字来,身后的一名婢女轻声提醒道:“天命匪懈。”不料无端一紧张,念成了“天命匪、匪怠……”。

晋候十分不悦,道:“这般读书,别说什么饱学善识,能不给我列祖列宗丢脸就不错了。”

耿姬脸上讪讪的,只得拉过无端来坐下。

晋候又转向重耳和夷吾,“你俩在辟雍宫中学习礼乐,近来辟雍宫的国子们对朝政可有什么议论啊?”

重耳道:“国子们近日都在议论齐国,听说齐国又做出了一番大举动。继上次齐国应燕国之邀,攻打山戎,大破孤竹国以后,近来又召集诸候,帮助卫、邢两国击退戎人,救两国于存亡危急之中。听说齐候为了帮助卫国重新建都,从诸候国募集了物品送到卫国,从粮草粟米,茅茨泥石,木料矿材,到百工匠人,近百车的物品,走在从齐国到卫国的邑道上,三日三夜不绝于道,真是壮哉齐候啊。试问从古至今,还有哪位君主有如此大的胸襟气魄。”

夷吾颇不以为然,道:“二哥未免对齐候太过誉了,近年来齐国在管仲的治理下国力强盛是不假,但自古天下攻伐政令皆从天子出,周天子尚且不发令,他齐候不过是个外姓之国,却在四海之内到处用兵,未免有多管闲事之嫌。依我看,此番齐候明着是帮助卫、邢两国复国,私下里恐怕有自己的野心。”

“三弟,你这话就不对了。周天子一向倡导各诸候要同仇敌忾,以驱逐蛮夷为要务,如今王室疲弱,政令有所不行,齐候奉天子令而行公道事,哪里有野心之说?”

夷吾正欲再辩,晋候挥手道:“你们两个小子,不过于政务上略懂些皮毛,天下之事哪里是你们想得那么简单,你们在辟雍宫和一帮无知小子谈论也就罢了,朝堂之上还是不要说了。”

晋候又问了申生几句军务上的事,申生一一恭敬作答,晋候满意地点点头。

此时礼乐声起,钟馨合鸣,乐工齐唱宴乐。膳夫献上一巡酒菜。曲毕后,骊嫱将优师唤来,问道:“刚才那首曲子听着耳生得很,词也不甚明白,什么‘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这是什么意思?”

优师道:“这首诗是许穆夫人写的,她原是卫国公主,此番卫国遭戎人攻伐,宗庙尽毁,许穆夫人也赶回卫国去救助,她在回国的路上做了这首诗,如今在诸候各国流传甚广,为众人所传唱,微臣听着新鲜,也拿来配了个曲儿,今儿他们是第一次在宴会上献唱。”

长漪插话道:“骊妹妹不知,这位许穆夫人原是卫国人,数年前远嫁去了许国。做这首诗是有缘由的,听说许国国君怕惹火上身,不敢前去卫国救援,许穆夫人不顾众人反对,只身前往卫国,所以诗中颇有喟叹,尤其最后两句: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真是豪迈之极,其胸襟气度岂是一般女子可比?”

骊姞问:“这许穆夫人可是卫国已故国君卫懿公的妹妹,能写歌赋,极为多才的那位?”

长漪道:“正是她。”

重耳道:“许穆夫人不愧为当世才俊之女,听说卫懿公虽然荒唐,但其下有三位妹妹却都甚是难得,此次卫国能得以重建,她们在里头都是功不可没。”

骊嫱颇不以为然,道:“听说这许夫人未出嫁前,私下中意于齐候,几次想要退婚,可之前早已和许国订下了婚约,后来百般无奈才嫁去许国,可见大凡女子识得几个字的,心眼儿都要多长几个机窍,这诗词歌赋,不学也罢。”

东关五在旁附和道:“骊娘娘说得极是。”

优师道:“天下女子,大都各具才德,只是为闺阁所缚,不为外人所知。若论才情,又有谁能与骊娘娘相比,娘娘仅凭听音辨声,撰写的一曲《落梅曲》已是传遍宫闱陋巷,只是娘娘常住深宫,不在外头抛头露面,所以外人多不知娘娘罢了。”

众人又喝了两巡酒,骊嫱让念枝给隗姒送过一碟子山药枣脯来,隗姒隔着坐席拜谢。

骊嫱问:“算来小公孙比奚齐长两个月,如今也要有五个月大了,今日怎么不带了一起前来?”

隗姒道:“我那孩儿自出生以来就常闹病,医官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用药也无效,只有长大了才能慢慢见好,又嘱咐不要多带出去见人,所以一直养在府里,很少在外面走动。”

骊嫱叹息一回,又问了些诸如请哪位医官看过,日常吃些什么等问题,然后让秀葽到寝宫去,将奚齐的衣物打点出来,包了一包,交给隗姒,道:“这些都是宫人们早就为奚齐和卓子做下的,他俩也用不了那么多,妹妹若不嫌弃,就拿回去先用着。”

隗姒称谢不已。

骊嫱道:“若论私情,我和姒妹妹原是结拜姐妹,小公孙就是我的外甥,若论他君父的辈份,奚齐是小公孙的伯舅,我就是小公孙的曾外母,于情于理都要照应着小公孙的。”骊姞见此便也让止水赏了隗姒一些东西,隗姒一一谢过。

骊嫱又问起小公孙的名字,申生答因近来忙于军务,至今还未取名。骊嫱便埋怨晋候怎得如此疏忽。

晋候因申生一直未向他提起此事,所以也不曾放心上,今日一说才想起来,心下颇有些愧疚,便传令下去让太卜择日为小公孙占卜取名。

众人又喝了一回酒,听了两支曲,骊嫱向晋候道:“前几日鸾回向我奏请,想在两位小公子的百日宴上作歌一曲,妾身想她如今不同往日,既已被主公收在宫中,不好再于众目睽睽之前做歌舞之事,自贬身份,但禁不住她再三请求,妾身答应让她先准备着,但最后准不准还要看主公的意思。”

“她原是舞人出身,于歌舞上自然偏爱,你就让她唱上一支歌,偶而为之,也不妨。”

骊嫱便传令下去。片刻,鸾回抱着筑琴进来,在西阶边坐下,击筑而歌。

鸾回今日依着骊嫱的吩咐,精心打扮了一番。头上挽了个流水髻,插着一根金簪,又挑了几缕辫发垂在耳边,身上穿着束腰窄袖的罗织深衣,内里却不着衿衣,只穿了件低低的抹胸,一抹肌肤似春水般莹彻无暇。

鸾回一手按弦,一手轻击竹尺,吟唱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鸾回嗓音醇厚,此刻低低地唱来,如饮烈酒一般哀婉悠扬,绵绵不绝。

骊嫱觑着晋候的脸色,见晋候初时还点着头,颇为沉醉,渐渐地脸色沉了下来,勉强听鸾回一曲完毕,不待她过来行礼,便冷冷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学来的?”

鸾回见晋候不悦,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小心翼翼道:“此曲名叫《离》,妾身在乐府时,常听一位瞽矇唱这首曲子,妾身觉得甚是动听,就学了来唱。妾身唱得不好,还请主公恕罪。”

晋候道:“你知道这首曲子的含义吗?”

鸾回惶然道:“妾身不知,妾身只是觉得好听罢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拿来乱唱,带些你的东西下去。”

鸾回满脸委屈,起身向晋候行了礼,退了下去,一路哭哭啼啼地回到宫里。

这首诗外人知道的虽不多,但宫里的人大都是知道来历的。当初晋诡诸诛杀了族内的群公子,只走脱了两位,其中一位公子在逃往虢国的路上做了这首诗,虽然诗中表述的只是个人的伤惋之情,却正戳中了晋候的痛处,晋候最不愿别人提起的就是此事,今日鸾回偏又在众人面前勾起他的旧疾,因此发起怒来。

见晋候阴着脸,众人一时都不敢说什么,静默片刻,芮姬道:“这个鸾回也太轻狂些,既已做了女御,一点都不知收敛,还如舞人时一般轻佻、无礼。”

蕙姬附和道:“看她的打扮就知道了,哪有后妃穿成那样的,姬妾的妇德妇容何在?”

薄姬道:“她那身打扮到是和当年的苏妲已有得一拼。”

芮姬转向骊嫱:“要说她也是你章含宫的人,这个样子你也不管管?”

骊嫱一脸委屈,“她原是乐府的舞人,收到我宫里也是为了能多调教着,不想她仗着自己得宠,长得又好,不仅不拿妾身的话当真,反过来时常拿话挟制于我。今日妾身本劝她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抛头露脸,她反说妾身怕她夺了主公的宠,妾身还能怎么着劝?”

骊嫱说着也别过脸去抹泪,晋候见了有些过意不去,便又问了些别的,将话岔开去。

众人又喝了数巡酒,场上气氛终是有些尴尬,骊嫱让奶娘将奚齐和卓子抱回去,晋候坐了会也就回燕寝去,宴席遂也散了。

第一百零三章 上上之筮

骊嫱和骊姞回到寝室,秀葽上来说命妇们要来觐贺,问见是不见。骊姞不耐烦,回屋去看两个小公子,留下骊嫱一人处理。

骊嫱让秀葽把命妇们召进来,这些命妇都是朝中贵卿公候之家的夫人,平日难得有机会进宫,更别提能面见骊姬姐妹了,此番正好借着办百日宴之际,讨好骊嫱,因此纷纷送上敬奉,金玉珠贝等,不一而足,又一番阿谀奉承,说了不少溢美之词。

骊嫱因急着要向里氏问话,不过应承了几句,便打发命妇们回去了,只单独留下里氏。骊嫱还未开口,里氏已自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骊嫱问:“里夫人何故伤心?”

“拙妇虽然刚才在外席,里面听得不甚清楚,但见娘娘如此凤雏一般的人物,除了模样儿比她们年轻些,俊些,举止说话哪一样比夫人差了去,却屈尊于下席,排于几位夫人之后,所以拙妇为娘娘感到不平啊。”

骊嫱闻言不答,听里氏讲下去。

里氏抹了抹泪,偷眼看了看骊嫱,又道:“拙妇说这话实在是有感而发。自上次拙妇见过娘娘,回去就和夫君商议上书,奏请晋候册封娘娘为夫人一事,夫君也正合心意,便连夜写了个折子递到上头,谁知却被太史局把折子拦了下来。夫君和他们理论两句,他们就拿违例背祖的罪名压下来,拙夫不过是个中大夫,也做声不得。所以拙妇深感辜负了娘娘,今日再见娘娘,也为娘娘痛惜不已。”

“本宫与太史局并无过节,为何他们要阻挠上书一事?”

里氏抹了抹眼睛,压低声音道:“原来娘娘有所不知,当今的朝堂上,除了几个跟着晋候当年东征西战的人还一心向着晋候外,其余的大都分门择派而立。一派以世子为马首,人自然多些,另两派是跟随公子重耳和夷吾的。娘娘想,晋候若立了娘娘为夫人,奚齐便成了嫡子,地位在世子之上,太史府里的人又大都是向着世子的,他们怎肯把这份折子交给晋候?”

“本宫并无任何冒犯世子之意,他们何苦如此猜忌本宫?”

“他们哪个不是半空掰手指头——算得远的人物,晋候如今已过盛年,体力日衰,世子成年的早,多年帮助晋候佐理朝政,是朝臣们早都看好了的,晋候百年之后,世子理所当然要接替晋国的大统,他们自然要为自己找好后路,投到世子麾下也是常理。”

“这么说,本宫和小奚齐这辈子只能仰人鼻息了?”

“娘娘不用太灰心,夫君官虽不大,门下也有几个幕宾,待夫君与其细细商议后,想个妥贴的法子再来。”

“那就有劳里大人和夫人了。”

里氏一时不敢抬头,只听骊嫱道:“本宫听说里大人与世子相交多年,里大人为何不随众人一起投到世子门下呢?”

里氏一愣,随即笑道:“我家夫君是个闲散惯了的,向来不喜参与派别之争,夫君心里只有晋候,只要是为了晋候,夫君必然万死不辞。”

“今天你也看到了,晋候在宴会上对两位小公子宠爱有加,晋候的心意明眼人一看便知,谁若能迎合晋候的心意,还怕得不到晋候的信任吗,这可不是常有的机会,想来里大人不会不知吧?”

“娘娘说得极是,我家夫君就是榆木疙瘩一块,根本无意于政事,待拙妇回去好好开导开导他。”

“本宫此番若能如愿以偿,里大人今后必定能加官封爵,前途不可限量。”

里氏连连点头称是。里氏原本心里七上八下的,坐了半晌,见骊嫱并无丝毫不悦之色,这才放下心来,又坐了片刻,便告辞回去。回府后不免又向里克吹嘘一番,说自己在骊嫱面前如何应付自如,里克虽不说什么,心中却觉不甚妥当。

自百日宴过后,晋候便下令宫中不许再传唱《离》曲,连鸾回也不大召见了,偶尔见了一次,见她脸色干黄,神情凄楚,再无当初的绰约风姿,便彻底冷落下来。

鸾回满心的苦楚没处诉说,宫中诸人见晋候和骊嫱不甚喜欢她,也纷纷作践起她来,鸾回渐渐地饮食不思,最后一病不起,每日以汤药度日。

骊姞来探望了几次,见了鸾回这般光景也觉凄凉,心中直怨自己,当初不该让鸾回到草庐和晋候私相会面,如今白白遭践了这么水灵的一个姑娘。

骊姞私下也常拿些衣裳脂粉给鸾回用,又拿出银钱交给鸾回身边的婢女,让她们到太医局抓些药来,给鸾回服用。

此事传到骊嫱耳朵里,骊嫱遂扣了骊姞的月例,只说以后一应钱物由她保管。骊姞找她理论,骊嫱道:“虽说章含宫的钱由我管着,每日上千的银钱从我手里过,可哪个铜钱我不是掂量着用,才不让你这个嫔女比夫人差了体面去,若和你一样,整日拿钱体恤给别人,就是我管着金山、银山,也不够花销的,到时让我和奚齐找谁拿钱去。”

几次下来,骊姞便也不敢再到鸾回处去。

转眼几日过去,这日到了为骊嫱占卜的日子,晋候命人宰了一只羊,一头猪,在太庙敬过四方神明后,请来郭偃,就立骊嫱为夫人一事进行吉凶筮问。

郭偃焚过香,在盆内净过手,取出蓍草,一番演算后,郭偃取出经文,翻看上面的卦辞。然后向晋候道:“卦辞非吉,辞曰:专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

“此话何意?”

“意思是说,善易消而恶难灭,薰为香草,莸为恶草,十年后香气已尽,而恶气尚存,言下之意若立骊姬为夫人,只怕将为晋国埋下后患,数十年难以消除啊。”

晋候沉着脸,不发一言。

此时边上有个巫人道:“不知主公可否让小臣说两句?”

郭偃怒道:“你一个小小的巫人,庙堂之上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不妨,先听听他说什么。”

这个巫人正是骊嫱的心腹,巫剡。他上前几步,向晋候行礼道:“筮问之法虽简便易行,但限制甚多,除了需施筮、求筮者心诚无二外,于手法、仪式上丝毫差错不得,若有一念不敬,结果可能相去甚远,所以古人又设了龟卜之法,与筮问之法共同使用,才能明断吉凶。小臣不才,在龟卜之法上略通一二,愿为主公卜上一卜。”

“既如此,就由你来安排吧。”

巫剡领命下去,吩咐下人摆上铜炉,然后拿出早已备好的龟甲,放在熏炉上炙烤,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一柱香的功夫,那龟甲噼啪有声,渐渐灼裂开来,现出长短、粗细不一的纹路。

巫觋取下龟甲,仔细端详一番后,作豁然开朗状,向晋候道:“天意昭然,吉凶其实上天早有预兆,何需庸人再多言?”

巫剡将龟甲交给晋侯过目,晋候凑上身去,见那龟甲烧灼之后有些发灰,但上面的裂纹清晰可辨,赫然就是一个“立”字。

晋候点点头,命人将龟甲交于郭偃,郭偃看了一回,向晋候道:“上古神人伏羲仰观天象,俯看大地,观鸟兽之文,近取诸身,远取万物,才始作八卦,后又经黄帝和文王推演出六十四卦,始成《易》经,此经广大悉备,无所不包,历来被君王视为占卜正宗,而龟甲之纹象太过穿凿附会,多为后人所诟病,所以只能为辅,做不得数的。”

巫剡道:“太史大人此言差矣。龟为通灵之物,通天气,辨吉凶,所以天地之初未有万物而龟已有形,古人尚未有文字,却已知用龟甲占卜,可见龟卜之法由来已久,为古人沿用至今,怎么做不得数。”

晋候挥手道:“你们不用再辨了,既然占卜各有吉凶,自然取吉者。”

郭偃也是无话可说。

翌日晋候就下诏立骊嫱为次夫人,地位仅次于如夫人芮姬,但碍于众议,没有提升骊姞,骊姞对位份一事并不十分在意,晋候却有些过意不去,得空便往骊姞处去,对骊姞和卓子反比骊嫱母子更亲近些。

第一百零四章 一见如故

骊嫱既被提为次夫人,位份已与耿姬和薄姬相当,从此自称为本夫人,也不去鱼丽宫请安了,整日在章含宫发号施令。原本去鱼丽宫奏事的女官们,因芮姬做不了主,吩咐下去的事最后还要过来请骊嫱批准才能施行,干脆直接到章含宫来奏事。又因九儿也搬离鱼丽宫,去玉蟾宫主持事务,晋候更少踏足鱼丽宫,鱼丽宫渐渐门庭冷落下来,章含宫成了后宫众望之所。

而赵衰自从上次经历了念枝和秀葽一番调戏后,接连几日告病在家,思前想后,不知这胥臣是何许人物,骊夫人竟要费上这些手脚,不惜除掉此人。

踌躇了两日,赵衰决定先去试探一下胥臣其人。这日赵衰打探到重耳要携众门客到城外打猎,想来必定会携胥臣前往,便先于附近的小树林内埋伏了,等待重耳等人的到来。

约摸等了大半个时辰,果然见一队锦衣少年,骑着十几匹快马,迎面而来,为首的正是公子重耳。重耳等人到了林子边,寻了个开阔地,拴束马匹,生起火来。

赵衰藏身于树上,见其中一个黑脸汉子道:“我说公子,咱们每次来都是在这里转悠,能打的早就打光了,现在别说猛兽,就是兔子也看不到一只,这是打的哪门子猎?”

一个身着青衣,英姿焕发的少年道:“公子自有他的用意,哪里象你,眼里看见的,不是肉就是酒。”

此时一群雁鹅从天上飞过,一长着倭瓜脸的青年道:“虽然没有兔子,飞鸟总是有的,谁能射下一只来,今天的午饭就有了。”

重耳取下身后的弓,一搭箭,嗖地一声射去,却与雁鹅擦身而过,天下飘下几根羽毛,那群雁鹅惊得往树林里飞走了。

青衣少年道:“看来今天的午饭又没有着落了。”

正说着,不远处的坡地上有人喊道:“你们快过来看,这儿有几只糜鹿。”

众人立刻来了精神,跑到坡顶上一看,果真前面数十丈开外,有四只麋鹿正在埋头吃草。黑脸汉子一见就要跨马去追,被青衣少年拉住道:“且慢,你这一去,能不能追上还不一定,即使追上了,也至多捕获一头鹿,倒不如用我的方法,可以将它们全部抓获。”

黑脸汉子将信将疑,“你小子的口气竟比老颠还大,老颠我只要追上一只就够咱们的午饭了,难道你能请出山神,念个咒语,把它们全定住了不动?”

“这些麋鹿大都是成群结队,逐草而居,很少有几只单独活动的,你看这几只鬃毛散乱,满身泥尘,边吃草还不停朝西北方向张望,显然是遭遇了狼群后逃散出来的。它们此时已是疲乏至极,见此水草丰美,必定饱餐一顿,直到吃不下为止,咱们不如静待些时候,等它们吃得肚皮鼓胀下坠,跑不动时,再分几路从上风口包抄过去,保管将它们全部擒来。”

重耳哈哈笑道:“论打猎的战术,我只服轸弟的。”

重耳便将手下几个分配了任务,赶猎的,射箭的,放哨的,安排妥当后,众人依计而去。

赵衰躲在一棵大树后,将众人的对话听得清楚,听重耳称呼那位倭瓜脸的青年为胥先生,心想此人应该就是胥臣了,恰好此人被分配在山坡上放哨,赵衰喜上心来,等其余人等散去,悄悄地走近,藏身于一棵大树后面,见胥臣在十几丈开外,背对自己,便取下弓来,搭上箭矢。

赵衰将弓箭瞄准胥臣,但转念之间又将弓箭放下,连连摇头,心中对自己恼道:赵衰啊赵衰,亏你还是将门之后,却行此令人不齿之事,就是要拿人性命,也犯不着在人背后放冷箭,难道凭我一身武艺,还怕不能光明正大的胜出?

赵衰正想着,忽听后面的大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和车轮声,赵衰转头看去,见跑在最前面的是一辆马车,一商人模样的人正挥鞭急驰,后面跟着十几个戎装打扮的马贼,一边追赶前面的商人,一边吆喝笑骂。

马贼们并不急于将商人置于死地,而是如猫耍耗子一般,故意朝前面的商人不断放箭,却并不射中要害,只擦着商人的身侧、头皮飞过,将商人吓得面无人色,惶惶然如过街老鼠一般策马狂奔,将拉车的马儿打得直喷粗气,四蹄逆乱,随时都要倒下一般。

马贼们玩得尽兴了,就策马上前,一人快速赶上商人的马车,抽出腰刀,正准备朝商人当头砍下,赵衰大喝一声,从树后跳出,一箭将那马贼射下马去。

众马贼见林中有箭射出吃惊不小,初时还以为有人埋伏在此,看见只有赵衰一人后,便纵马向这里直杀过来。赵衰也无惧色,将弓矢丢在一旁,抽出长剑来上前迎战。

正在不远处放哨的胥臣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将刚才一幕看得真切,急忙也提了长剑来助战赵衰。两人联手对战十几个马贼,那马贼个个凶悍无比,胥臣于武艺上又造诣一般,数个回合下来,被马贼们迫得左支右绌,幸亏赵衰在旁帮衬着,才暂时解了胥臣的危急。

两人正频频露险之际,重耳等人看见这里的打斗,也一齐前来助阵,重耳手下皆是武功不凡的能人,一番交手后,马贼自知不敌,拨转马头便跑。

黑脸汉子见马贼要逃,甩出手中的铜锤,正中一人的后背,将那马贼直撞出几丈开外,重耳刚喊了声,“留个活口。”黑脸汉子已抢步上前,一锤砸了个脑袋开花。

见马贼们跑了,商人才惊魂未定地上来向众人道谢,一番叙述,原来他是郑国的商人,贩运货物来晋国做买卖,不想路上遭遇戎人马贼,车队一行数十辆马车的货物全被他们抢去,人也被杀的杀,抢的抢,原以为自己也是小命不保,幸得众侠士出手相救,商人称谢不已。

重耳从怀中掏出两吊布币,让他在晋国做些小买卖,再想办法回郑国去,商人收了钱,千恩万谢地去了。

重耳又过来见赵衰,赵衰见躲不开,只得上前相见。自称是住在郊邑的猎户,到这里来打猎。重耳见赵衰年少英俊,身手不凡,心里十分爱慕,便将自己和手下众人一一向赵衰介绍了,那个青衣人名叫先轸,黑脸汉子名叫颠颉,倭瓜脸的是胥臣,还有其余人等,虽为门客,实则都如兄弟一般。

重耳又要拉赵衰去府上相谈,赵衰谎称家中有老母等待,今日不便前去,重耳便与其约定改日再来拜访。

胥臣因刚才与赵衰一番联手抗敌,对赵衰十分感念,执意要送他,赵衰只得允了。两人走了几里路,互相问了年庚,道了姓名,胥臣比赵衰长了三岁,便以兄长相称。两人一路相谈,言辞相投,竟惺惺相惜起来。

赵衰心道:听此人谈吐,并非是屑小苟且之辈,不知怎么会得罪骊夫人,其中或有隐情也未可知。

赵衰不好直接相问,便拿话探道:“臣兄是豪爽之人,又如此博学多才,为何投在公子重耳门下?虽说重耳素有贤名,但毕竟只是个庶公子,又不喜参与朝政,臣兄何不改投他人门下,若能得人荐举,也可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

“我本是曹国落魄之士,几经辗转来到晋国,也曾投于甲鼎之人门下,但都不曾得人赏识,唯有公子重耳知我信我,让我于这乱世之中有一容身之所,此生但能安稳度日,我心愿足矣。”

“这里并无好的狩猎地方,公子重耳既喜欢打猎,为何不往别处,却总在此处盘桓?”

“贤弟有所不知,离这里不远的安邑是通往虢国、虞国,和中原各国的必经之路,各国的商贩常聚集在此,还有戎狄的探子、马贼也混杂其中,常打劫过往的客商。公子名为打猎,实则为了查探戎狄的动向,同时也是为了保护往来的客商。近来东山皋落氏常在附近活动,刚才那伙马贼就极有可能来自其中的一支部落。”

赵衰听了对重耳赞叹一番,两人又走了些时候,胥臣还要相送,赵衰坚决辞别。两人分手后,赵衰又绕道儿回到自己府中。赵衰细想一番后,最后打定主意,写了一封书信,信中只说有人要暗中加害胥臣,让他离开晋国躲避些时日。

赵衰找了个可靠的家臣,让他将信投到公子重耳府上,交给一个叫胥臣的人。胥臣接到信后,打开来看了,见信上说有人要加害自己,又不说是因着何事,下面又无署名,心道自己在晋国并无仇人,只是一介潦倒士人,哪有什么可供人图谋的,便一笑了之不予理会。

不久赵衰回宫后向骊嫱复命说,胥臣在重耳门下不得志,已于几日前往齐国去了,自己一路追至齐国境内,但未曾赶上,只得回来复命。骊嫱听了将信将疑,便将此事暂且搁下。

第一百零五章 借道虞国

这日,晋诡诸接到一封从虢国送来的密信,遂将几个信任的卿大夫找来共同商议,晋诡诸道:“寡人刚刚接到从虢国传来的消息,说有神灵在虢国降临,虢国举国震动,周都洛邑接到消息后,周天子也派出内史前往虢国祭拜,虢公因此在国中大摆宴席,祭祀神明,并向神明请求获得更多的土地,你们对此怎么看啊?”

里克第一个起身道:“且不说神明降临之事是真是假,仅凭虢公这个人,乖戾骄横,他想向上天要更多的土地,简直是痴人说梦。”

狐突道:“微臣听说,国之将兴,听命于民,国之将亡,听命于神,虢公如今在国中横征暴殓,四处用兵,民众叫苦不迭,怎么看都不象是将兴之国。”

众臣纷纷称是,荀息进言道:“此次神明降临虢国之事,在中原各国引起不少震动,流言四起,只有虢公一人妄自尊大,自以为独得上天庇佑,不将任何人的劝告听在耳内,咱们何不趁此机会,出兵攻打虢国,干脆将流言弄假成真呢?”

听荀息话中有话,廷议结束后,晋候将荀息单独留下。晋候道:“依荀司马看,出兵虢国的时机是否已到?”

“主公,咱们忍辱多年,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攻灭虢国,以报前仇吗?如今天时,人和俱已齐备,只欠一地利而已。”

“此话怎讲?”

“虢国位于虞国南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要攻打虢国必须先向虞国借道。”

“虢、虞两国是世代姻亲,恐怕不肯轻易借道。”

“两国虽联姻多年,其实早有嫌隙,两国为了争夺边地曾多有争执,咱们只要许诺攻灭虢国后,将虞国被虢国侵占的土地归还给虞公,另外再送上屈产的宝马和垂棘的玉璧作为见面礼,不怕虞公不答应此事。”

“许他土地事小,只是这宝马和玉璧却是寡人的心爱之物,寡人当初重贿周王时,都没舍得将他们献出去。”

“主公,如若咱们攻下虢国,顺路回军时就可将虞国灭了,宝马和玉璧不过是暂存在虞国的府库里罢了,有虞公给您当守库人,主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晋侯思忖片刻,道:“不是寡人不放心,此事关系重大,寡人须慎重考虑。虞公虽是好利短浅之辈,但他手下的宫之奇、百里奚素有贤名,此计怕瞒不过他们去。”

“百里奚出身卑寒,又曾乞食于道,虽有贤名,在虞国并不受重用,而宫之奇为人孱弱,与虞公又是发小,进言虽多,却多不为虞公所采纳。咱们只要能说动虞公,别人并不足为虑。”

晋候考虑一番,便让荀息为使者,带上宝马和玉璧,前往虞国商讨借道一事。

此时的晋国自从扩充了军容,晋候让申生在国中日夜操练军队,招兵买马,军力已非当初可比。这日晋候接到探子的消息,说霍国和魏国与戎人私下会面,订立盟约,还送了戎人不少辎重粮食,让他们不要与两国为难。

晋诡诸早就想征讨霍国和魏国,却苦于师出无名,如今正中下怀,便亲率上军,以赵夙为御戎,以毕万为车右,以“违反王命,私通戎贼”为名,出兵攻打霍国。让申生率领下军,以‘魏君无道,荒淫奢靡’为由,出兵攻打魏国。

晋诡诸早在多年前就登上霍太山,探明地形,找到了通往霍国的小道,此次出兵,晋诡诸一面虚张声势,从正面攻打霍国,一面派人翻过霍太山,出奇兵偷袭霍国都城,霍军正在城门口迎敌,不料晋军一支部队突然从后面突袭,晋军内外夹击,不出几日就攻破了都城,霍国国君匆忙逃往齐国,晋军大获全胜。

那边申生率领的下军也一路进军,势如破竹,魏国本就是小国,多年来在戎狄和晋国之间周旋,苟延残喘而已,魏君自觉振新无望,便整日居于深宫之中,寻欢作乐,不问政事,过得一日是一日,因此国中兵力空虚,不提防晋国攻打霍国时,另出一军,直取魏国,不几日便攻破大都,魏君也在战场战死。

晋诡诸得胜后,正准备率军回国,途中接报说耿国国君刚刚去逝,国中数位公子因抢夺君位而致使国中大乱,便率军以“平定乱军”之名赶往耿国。耿国根本毫无防备,数位公子听说晋国侵犯,一哄而散,纷纷弃城而逃,耿军一触即溃,晋候率军直接攻破了国都,将耿国土地也一并收归了晋国所有。

晋候带着军队还没回国,消息传回宫中,后宫一片哗然。惠安宫内,耿姬听闻这个消息,登时昏厥过去。众人七手八脚把耿姬救转过来,耿姬吐出一口浓痰,禁不住放声大哭。

惠安宫的人大都是耿姬从耿国带过来的陪嫁滕人,听闻自己的故国被灭,也纷纷垂泪不止,合宫上下一片哀泣之声。

蕙姬坐在耿姬旁边,陪着抹了会泪,恨恨道:“主公也太过狠心,这么多年来,耿国年年向晋国朝见、敬奉,侍奉主公更厚于周天子,并无哪里不到之处,主公竟然说灭就灭了,真是薄情寡义之极。”

耿姬又是一阵咳喘,良久才渐渐平息,凄然道:“长兄是个有福的,早走了几日,没看到这一幕,我却没这个福气,可怜我耿国的宗庙,今后竟是无人祭祀了。”

公子无端一直在旁看着,并不说话,此刻却突然道:“他不仅灭了你的国家,杀了你的族人,还杀了我的娘亲,他和骊姬都是杀人凶手。”

众人都吓了一跳,耿姬忙把无端拉过来,连声道:“我的儿,你这是小孩子的傻话,可千万不能再说了,我现在才是你的娘亲,你会把娘亲和自己都害死的。”

众人正哄着无端,内侍进来通报说骊夫人前来请安,蕙姬道:“她平日从不踏足惠安宫,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过来,是什么意思?”

耿姬冷冷道:“只怕她是看咱们笑话来了。”

蕙姬向内侍道:“就说耿夫人身体不好,今日不见客。”

“既然来了,就听听她说什么,我这把老骨头还经受得住。”

耿姬便让内侍唤骊嫱进来,骊嫱在一众姬妾的簇拥下,婷婷聘聘走进宫来,念枝和秀葽在席上铺了两重坐褥,骊嫱方才坐下,向耿姬等人笑道:“一大早好好的,你们这是怎么了,我一路走进惠安宫来,见宫人们个个哭丧着脸,还以为是耿姐姐出什么大事了。”

耿姬止不住又咳了一阵,蕙姬怒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拐弯抹角地骂人。”

“难不成蕙姐姐对我有什么成见,我今儿是好意来贺喜的。听说主公不日就要搬师回朝,此战不仅大捷,收获颇丰,还带了不少耿国投降的臣子一同归国。姐姐马上就能见到久别的族亲,岂不是喜事一桩?”

耿姬用手指着骊嫱,“你,你……”

“唉,也难怪姐姐想不开,姐姐服侍了主公几十年,主公却连招呼都不打,就把姐姐的娘家给灭了,连宗庙也不曾留下来,这让姐姐情何以堪啊?”

耿姬脸颊通红,咳个不停,蛾儿在一旁替耿姬揉着胸口,蕙姬冷冷道:“骊夫人的话说完了没有,耿夫人身体不适,说完了就请自便吧。”

“想当初你们嘲笑我骊戎是一个亡了国的蛮夷,不想不出几年,耿国也落了个同样的下场,岂不是鱼笑鳖无尾,聋子骂哑巴,真真是好笑。”

蕙姬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耿姬到慢慢平静下来,缓缓道:“我嫁来在晋国这么多年,从来没忘记当初向兄长许下的诺言,只要我在晋国的一日,就要保得耿国一日的平安,如今故国不在,兄长亡故,族人死的死,流亡的流亡,我活着也没有什么可眷恋的,我知道骊夫人憋了多年的话,今日是急着要来还给我,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罢,往后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骊嫱却没了兴致,起身道,“难得耿姐姐想得明白,既如此,耿姐姐就安心养着吧,我也不多打扰了。”

第一百零六章 朋比为奸

骊嫱出了惠安宫,心头觉得大快,忍不住想回去对骊姞诉说,回到章含宫后,入了门,径直往寝宫来,穿过后庭时,见两个奶娘抱着小奚齐和小卓子在廊檐下打转,两个孩子哇哇地哭闹着。

骊嫱道:“你们抱着小公子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回屋里去?”

“姞娘娘说要歇中觉,让我们先带着小公子在外面玩会儿。”

“这都快到晚膳时候了,还歇什么中觉?”

骊嫱进了寝宫,见内室的门关着,门口连个婢女都没有,心中生疑,便径直推门进去,赫然见骊姞和内竖息两人赤条条地躺在席上行苟且之事。两人见骊嫱闯入,双双惊起,一时又羞又愧,内竖息衣裤都不及穿上,便向骊嫱跪下,连连磕头。

骊嫱怒极,随手拿过一根门闩,没头没脑地向内竖息打去。骊姞扑上去,狠命抓住骊嫱的手,内竖息趁机披上衣服,逃出门去。

骊嫱怒喝道:“今日我若不打死他,来日你就要跟着他一起丧命。”

“要打你就先打死我吧,横竖是我让他来的,他只是听命而已。”

骊嫱一巴掌重重拍到骊姞脸上,“你喜欢作贱自己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连累我一起受过?”

骊姞也发了狠,松开骊嫱,直直瞪着骊嫱道:“我是喜欢作践自己,可是你做的伤人性命的事还少吗?哪一桩罪过比我小了?依我说,从此以后,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少管我的茬,你若不顾惜咱们姐妹的情分,我也从此丢开手去,要是篓子捅到主公那里去,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骊嫱气得眼前发黑,扔了门闩,道:“罢了,外头的屎还没擦干净,自己窝里到先闹起来了,我以后不来管你的事,若闹出了事情,你也别怨我不帮衬你。”

骊嫱回到寝室,觉得心口一阵紧似一阵地疼,只得躺在床上,一边让念枝喊来医官。这一躺倒骊嫱便几日不曾起来,宫里的事务只得都交给细柳和简修容打理。

骊姞也自知那日做得过了些,过来看了两回,说了些软话,骊嫱还在气头上,只是当着下人的面,不好说什么,也不理睬骊姞,姐妹俩心里存了芥蒂,骊姞便让人把寝宫旁边的几间偏房打扫出来,自己带着小卓子和宫人们搬到偏房去住。

骊嫱休息了两日,这日略觉得精神好些,便在床榻上坐起,听细柳念各宫的支出账目,秀葽此时进来说优师前来请安。骊嫱也不及梳理,便唤他进来。

优师今日一身素净的葛衣长袍,除了腰间一枚青玉佩,别无他饰,见了骊嫱,行了礼,垂手站在一旁,温言道:“听说夫人凤体欠安,小臣特意前来探望。这个季节秋寒渐浓,时有凉风冷雨,侵人于不备,万望夫人保重身体才好。”

骊嫱听他话中有话,点点头,“乐师大人说的是,幸好本夫人根底强健,还经得住这些风雨。”

优师从怀中掏出一方木盒,递上道:“这是小臣对夫人的一片心意,希望夫人不要嫌弃。”

念枝接过来包裹,递给骊嫱,骊嫱打开看时,是一枝约四寸来长的人参,须发俨然,具足人形,便道:“这么大的人参,恐怕内务司里也找不出一个,乐师大人是从哪里得来的?”

“微臣当年在燕国游历时,曾为燕君弹奏琴曲,深得燕君喜爱,他便赏了我这支人参,微臣一直留在身边不曾得用,今日献给夫人,也算是物得其所了。”

骊嫱让念枝收了人参,向优师道:“乐师大人曾在各国游历,见识广博,为何最后却选择在晋国安身?”

“微臣是个零落无根之人,原以为这一生注定浪迹天涯,不想在这里遇见了夫人,夫人待微臣情深义重,令微臣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俗语说良禽择木而栖,又有士为知已者死,说的就是微臣这样的了。”

骊嫱也大有感概,心中不禁惺惺相惜起来。又说了会话,骊嫱让念枝和秀葽到膳房去,让庖人们准备几个菜馔,请优师在这里用膳。

念枝和秀葽下去后,骊嫱忍不住用帕子拭着泪道:“这宫里头恐怕只有乐师大人是拿我当知已的,主公虽怜惜我,但终是以国事为重,一年里头到有大半时候带兵在外,让人胆颤心惊。就是在宫里的时候,也整日招蜂引蝶,无暇他顾,哪里象乐师大人这般知冷知热的。虽说身边有个亲妹妹,却是个小孩子性子,不能替我分忧不说,我还要帮她四处张罗周全。别看我是个夫人,守着诺大的宫殿,管着手下成群的奴仆,实则一个贴心的都没有。今儿见了乐师大人,才忍不住说了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平日有谁知道我的苦楚。”

平日骊嫱总以一副凌厉、强干的面目示人,何曾有过示弱的时候,此刻哭得如蔷薇带雨,又是素妆打扮,更显纤质嬴弱,不堪一握,让人心生怜惜。

优师上前走到骊嫱床边,搂住她的肩头,骊嫱也不推托,顺势倒在优师怀中,优师轻抚其秀发脖颈,低头一番软语劝慰,骊嫱欲推还就,两人见火候已到,脱去衣衫,一番巫山云雨,难解难分。

事毕后,优师道:“我听说,夫人曾经钟情于申生,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骊嫱嗔道:“哪里是你想的那样?当初我们姐妹俩初来晋国,孤立无援,原指望世子能帮衬我们一把,不想他背信弃义,出尔反尔,反将我俩推入火坑,以后再也休提我与他之间的事。”

“你果真对申生已经断了情义?”

“他的心思都在隗姒身上,我对他除了怨,哪里还有情义可言?”

“只怕你是心口不一,对他余情未了,我看你每次在宴会之上都对他含情注目,颇为玩味。”

骊嫱靠在优师的肩膀上,媚声道:“你难道每次饮宴时都在观察我,莫非你是早存了不轨之心?”

优师抚摩着骊嫱柔滑的肩头,“自从我见到夫人的第一眼起,就为夫人所倾倒,但自忖职贱位卑,恐怕今生只能仰观夫人的容止而已,不想夫人垂怜,得亲夫人的绝世芳泽,让我如在梦中一般,今生死而无憾,我优师若能常伴于夫人左右,即使做夫人的鞋屦,被夫人踩踏于地,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一番话说得骊嫱十分舒坦,骊嫱道:“晋候已经年老,待他百年之后,还怕这后宫不是咱们的天下吗,到时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

“夫人可别忘了,晋诡诸百年之后,坐上国君之位的可是申生,若果真如此,哪里有你我可以随心如意的一日。”

骊嫱一愣,“依你说,那该如何是好?”

“除非当上国君的是你的奚齐,到时你成了太后,就真正是独尊后宫,无人再能撼动你的地位了。”

骊嫱摇头道:“申生世子的地位已经牢不可破,要让晋诡诸改立奚齐为世子,谈何容易。”

“要依我说,其实也不难,晋诡诸虽然信任申生,但申生在后宫中无人帮衬,而夫人出入晋诡诸身边,只要稍进些言词,便可离间他们父子两人。”

“主公一向信任申生,申生又有仁德之名在外,主公会相信我说的吗?”

“正因为申生自认为仁德,所以心高气傲,大凡这些自认为清高的君子,常常对谮语流言不屑于去辩解,即使受人中伤,也是自怜哀叹,感怀不遇而已,而晋诡诸又是生性多疑的人,申生越是不辨解,晋诡诸则疑他更甚,只要夫人适时向晋候进言几句,哪有什么办不成的事。”

优师附在骊嫱耳边一番言语,骊嫱一一记在心里,末了叹道:“我原以为在后宫论识见和心机无人能与我相比,今日听了你一番话,才知此山更比那山高,平日是我自视过高了。”

两人起来穿戴整齐了,念枝这时进来说晚膳已经备下,骊嫱和优师一起用了晚膳,喝了两杯酒,优师告退自去。

第一百零七章 骊嫱议政

不日后晋诡诸率军回国,在太庙封赏了有功之臣,将原先耿国的土地封给赵夙,魏国之地封给毕万,曲沃封给申生,其余人等都论功行赏,又大摆了几日宴席,犒赏群臣和军中有功将士。

此次作战神速,拿下三国后,缴获三国的府库和仓廪,收入颇丰,晋候将缴获来的珍宝装了满满几大车,派人送到周都洛邑,作为献给周天子的朝贡。周天子因长期以来无人朝贡,正愁国库匮乏,见晋诡诸送了重礼来,欣然收下,并不因晋诡诸诛灭同姓诸候国而派人谴责。

中原诸国听闻晋国短短一月之内就灭了霍、魏、耿三个姬姓之国,震惊不已,又见周天子那里毫无动静,连一卷对晋国的谴责文书都没有,也坐不住了,齐、鲁、宋、郑等大国野心勃发,纷纷觊觎起周边的小国来,而诸多的小国则日夜不宁,唯恐被大国所侵伐,都依附于中原霸主齐国,企求翼护。

此时南方的楚国,本是一荆蛮之国,经楚武王和楚文王一番振新图强,渐渐强大起来,陆续吞并了周围的一些小国。到了文王的儿子熊恽这一代,任用了令尹子文,在国中励精图治,国力大增,熊恽便自称为楚王,与洛邑的周天子分庭抗礼。又见齐国在中原称霸,也蠢蠢欲动起来,有了向北扩张的念头,而郑国与楚国接邻,楚国要通往中原,郑国是必经之路,熊恽便数次发兵,侵扰郑国边境,以为试探。

郑国自当年的郑庄公去世后,国内几经动荡变故,早已没了当初的实力,与楚国一番交手,接连打了几个败仗,便向中原霸主齐小白求援。齐小白向中原各国遍发通告,以“振兴王室,征伐逆乱”为名,邀请各国加入同盟,共同讨伐楚国。

晋诡诸也收到了通告,遂召开廷议,与众臣商讨。众臣分成了两派,亲齐的一派力主出兵加盟,抗齐的一派则坚持不参战,只做隔岸观虎斗,两派争论了几日也不得个结论。

这日晋候退了朝,心中有些烦闷,便独自一人在茨园中散步。晋候沿着万浪湖,转过杏望楼时,见湖面上停着一只画船,船舱按着殿阁的样式所造,红梁彤柱,雕花扶栏,窗口一席垂帘如烟,荡在涟漪起伏的湖面上,又被那一丛丛的芦花掩映着,十分别致好看。

晋候正纳闷间,见一个船娘打扮的女子站在船头,向自己招手。船上的艄公慢慢撑着浆过来,离得近了,晋候才看清楚那艄公是寺人弋尾装扮的,而船娘打扮的正是骊嫱。

弋尾将船停稳,上岸来扶晋候上船,骊嫱也过来相搀,晋候走到船上,骊姞从舱内出来相迎,晋候见姐妹俩都穿着粗制的葛衣布巾,用布帕裹束着头发,挽着袖子,一幅楚地船娘的打扮,便道:“这船是哪来的?你们何故做这身打扮,寡人刚才还以为自己做梦,神游到楚蛮的云梦泽去了。”

姐妹俩捂着嘴笑个不住,骊姞道:“楚蛮之地除了当年的桃花夫人,还有谁的美貌能比过我俩去?”

晋候哈哈一笑,两人拉着晋候到船舱内坐下,晋候见舱内奢华非凡,檐柱上裹满了文绣,船板上铺着重席,席上还铺了两重毡毯,一条乌木案几摆在正中,上面放着一架赑屃负鼎的青铜熏炉,冉冉冒着青烟。三人围着案几坐下,透过前面镂空雕花的窗棂看去,万浪湖的旖旎景色一览无余。

晋候道:“这必是嫱儿出的主意吧?”

骊嫱笑道:“听说齐候在宫苑内开凿了一方湖泊,造了数条船,供自己与姬妾们游玩,船内装饰极尽奢华,如同那画师笔下的画儿一样,美其名曰:画舫。臣妾就让内务司仿造了一条船,虽不及齐候的那条,约略也看得过了。今儿这船是第一次下水,我喊了姞儿同来赏玩,本想把一切物事准备好了再来喊主公,不想主公已经不请自来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吧。”

骊姞道:“我们骊戎人是草原上生,马背上长,什么样的马儿、车子没坐过,唯独这船今儿是头一遭坐,坐在上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究竟还是骑马来得踏实。”

骊姞又让止水把几碟小菜拿上来,添上一壶酒,三人临窗小酌。晋候往盘里夹了一口菜,问道:“这是什么菜,如此鲜爽脆口?”

骊姞道:“这是内务司新贡上来的秋蔬,说是从齐国运来的,名叫菰笋。长在水泽地里,秋天收下来后做成菜菹,和着鱼酱一起吃,拌汤拌饭,特别美味。”

晋候放下竹筷道:“又是齐国来的,难不成齐国的东西都是好的?”

骊嫱见晋候面有不悦,便叫人把菜收了,换几个时鲜果子上来,一边笑说:“我们骊戎不过是个荒蛮小国,几时见过这些玩意儿,所以让他们做了几个来,不过图个新鲜罢了,哪里就是贪慕他国之物了。要说天下的至宝,有什么是能与晋国的宝马和玉璧相媲美的?”

晋候道:“如今齐国当了中原盟主,各诸候国都以其为尊,听其号令,你们这番举动也不足为奇。今日廷议寡人让众臣商议要不要出兵加盟齐国攻打楚国,他们争论了多时,也不得一个结果,寡人也是为此事发愁。”

骊嫱道:“主公与大臣们议论的国家大事臣妾自然不懂,但是臣妾知道,主公一心想攻打虢国,可是又担心周天子和齐候干涉此事。此次齐候带领各国远征楚国,必定无暇顾及他事,主公何不趁此机会出兵虢国?若能一举拿下虢国,待齐国举兵回转过来,又能拿我们如何?”

晋候不禁哈哈一笑:“你这虽然是妇人之见,但比那些臣子讲的至理要道恐怕更实用些。”

晋候坐了片刻,终是放心不下朝堂上的事,骊嫱见晋诡诸心不在焉,也不多留他,又饮了几杯便散了。

晋候回到前朝后,写了封信,只说自己因近日忙于对戎狄的战事,无多余兵力出战伐楚,还请齐候见谅。晋候又装了几十辆马车的粮草锱重,连同书信一起送到齐国临淄,以作为对同盟军的物资援助。

再说晋国虽把霍国灭了,但霍国的国君却逃脱出来,来到了齐国,向齐小白哭诉一番。这霍国本是当初周文王分封给第六子叔处的,后来叔处与管叔、蔡叔一同叛乱,周公虽然平定了叛乱,三人也被都定罪处死,但霍国却保留了下来,一直由叔处的后代所掌管,所以霍、晋两国论起来本是同宗同源的姬姓之国。此次被晋候所灭,齐小白也是十分不满,可因自己伐楚在即,没有多余的力量来管晋国的事,便修了封书信,差人送到晋国,斥责晋候的同室操戈之举,并让晋候重新恢复霍国的宗庙社稷。

晋诡诸这日在书房,刚刚看完齐小白送来的书信,十分不悦,将帛书重重扔在案上,拂袖而起,道:“这个齐小白,未免管的太多,竟然管到寡人的头上来了。周天子尚且没有发话,他却对寡人指手划脚的。”

旁边的宫人们一时都不敢说话,晋诡诸自言自语道:“看来寡人是时候该出兵虢国了。”

此时东关五送上一份竹简,轻声道:“主公,掖庭令已查明贼子侵入章含宫一案的来龙去脉,请主公过目。”

晋候见卷宗上写着“耿姬指使内宰耿厖,买通外贼,趁内务司往章含宫送酒之际,冒充宫奴潜入章含宫,意欲加害两位小公子……”不禁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耿厖问斩,限耿姬三日内自裁。

原来此案自从掖庭令接管以来,查来查去,毫无进展。那个冒充宫奴的小贩经查在晋国无亲无眷,靠给人做苦力为生,查了几月,掖庭令都找不出是何人唆使,只得来向骊嫱禀报。骊嫱自然不依,将掖庭令一顿痛斥,最后道:“你可曾查过内务司的人?”

“卑职查过,内务司那日并无丢失衣物、器具,也不知那贼子从哪里弄来的一身宫奴行头,混在送酒的人里面。”

“真是糊涂至极,此事既是内务司送酒引起的,必定与内务司有干系,你可曾查过内宰耿厖?”

“这个……”

“你平日的手段都哪里去了,天底下只有没胆量做的事,没有查不出的罪责,你若不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你这个掖庭令就别当了。”

掖庭令得了骊嫱的“指示”,便开始调查耿厖的底细,还真查出耿厖曾经侵吞他人的田地,掖庭令以此为由,拘捕了耿厖,又一番严刑拷打,让其供认指使贼子侵入章含宫,意欲行凶一事。耿厖挨不住酷刑,只得在认罪书上画了押。

掖庭令拿着认罪书给骊嫱看,骊嫱还是不满意,让他拿回去再审。掖庭令此时已渐渐揣摩明白了骊嫱的心思,回去后又将供词进行修改,要耿厖承认整个事件是由耿姬指使的。耿厖此时已是受尽百般折磨,生不如死,只得在认罪书上画了押,唯求一死。

至此骊嫱对此案再无异议,掖庭令便将此案整理成卷宗,交给骊嫱过目,骊嫱让东关五交给晋候,东关五觑着晋候不快之际,献上案卷,晋诡诸果然勃然大怒,命耿姬自裁。

此令一出,合宫震惊,蕙姬带着一众姬妾前来求情,晋候根本不予接见,蕙姬又去求芮姬,跪地苦苦哀求,芮姬才同意下来,便带着公子无端面见晋候,一番动之以情的苦苦相求后,晋候才答应免其死罪,但活罪难逃,将耿姬贬为宫女,令其日日打扫宫院,且终生不得出惠安宫半步。

第一百零八章 靡乱后宫

晋候刚处理完耿姬的事,余怒未消,这日又有消息来说霍太山两日前发生了山崩,此消息一传到绛城,群臣议论不止。

这霍太山绵延数百里,连绵迭嶂,劈地摩天,当年大禹曾在此登顶祭天,后来周文王将此地封给霍叔后,霍晋两国便以此山为界,霍国国君更是年年祭祀霍太山神,仪式盛重繁杂。如今晋国刚把霍国灭了,霍太山便发生山崩,不能不让人议论。

太傅杜原款上书道:“晋、霍两国本是同本同宗的兄弟之国,文王当年将霍太山以西封给叔处,将霍太山以南封给叔虞,为的是让两国在地势上互为犄角,同心同力,共同对抗戎狄。如今晋国仗着自己强盛些,就将自己的手足国给灭了,致使霍太山神无人祭祖,这是上天降下凶兆以示惩戒,主公不可不慎啊,还请主公复封霍君,以平天怒!”

其余人等也跟着上书,那边齐候又几次写信来谴责晋候,晋候迫于压力,只得让人去齐国迎霍君回国,恢复了霍国的宗庙社稷,让霍国又重新复了国。

这日晋候退了朝,回到上书房,宫人们见他脸色阴沉,都小心伺候着。东关五轻声道:“主公,骊夫人刚才打发人来说,主公操劳国事,她今日在万浪湖上摆了桌酒宴,想让主公得闲了过去听个曲,散个心儿。”

其时已到晚膳时分,晋候也觉腹中饥饿,便带了东关五和梁五往万浪湖边来。晋候远远地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向两人道:“不用说,这必是优师在抚琴了。”

晋候到了湖边,果然见优师和骊嫱已站在船头等候,骊嫱上来迎晋候上船坐定,晋候道:“今日怎么不见姞儿?”

骊嫱道:“小奚齐前两日得了热症,烧了两日,今儿还没全退,姞儿不放心,留在宫里照看着。”

“她做姨娘的,照顾两个娃儿比你这个做娘亲的还用心,可把你比下去了。”

“主公说得是,臣妾惭愧,臣妾在奚齐身边时,一心念着主公,到了这里,却又挂念起小公子来,臣妾只恨自己不能分成两爿,一半留在宫里,一半陪着主公。”

众人都笑了,东关五道:“夫人已经是有三头六臂的人物了,尚且管得了这头顾不上那头,让我们这些庸碌之辈可怎么好呢?”

晋候向优师道:“乐师今日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曲子?”

优师道:“夫人说要请主公泛船湖上,喝酒赏曲,所以小臣特意准备了一首雅致的琴曲,还请主公和夫人赏玩。”

优师抱了琴,出去于船尾上坐了,临风抚起琴来。

此时已是深秋,太阳西落,秋风渐起,万浪湖边的芦荻随风窣飒作响,优师抚着琴,以泉鸣调起音,铮铮咛咛地弹奏起来。那琴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似小泉般细细流淌,时而似松涛般暗波涌动,人坐在船上,如同行走在空谷幽泉的山林中,灵台澄澈,与天地万物皆融为一体。

晋候只觉心头多日的烦闷一扫而空,不禁叹道:“优师的琴技可谓出神入化了,天地间的声音竟都可以为他所用。”

此时一轮明月上来,正挂在舷窗外,晋候看了此景,感叹道:“想我晋诡诸矢志继承先祖的遗志,一生征战沙场,扩疆无数,可所求的东西却如同这天上的月亮,始终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而寡人也象这艘画船,独行于湖中,一生逐浪无数,几尽漂浮,不知何处才是归岸。”

骊嫱道:“主公近来忙于政务,忧思太过,才会有此慨叹。主公若是自比为船,臣妾不就成了浆,船离了桨可以,桨离了船却是万万不可以的。”

晋候哈哈一笑,情之所至,不觉随着琴声引吭高歌起来。

骊嫱在一旁给晋候斟满了酒,又让念枝和秀葽端菜上来,晋候几杯酒下去,有了些酒意,见身旁的骊嫱脸色似桃花般娇艳,美艳不可方物,遂用一只手抬起骊嫱的下巴,睥睨着眼睛道:“寡人听说,世子曾经对你颇为钟情,你可知道么?”

骊嫱正色道:“世子的心思哪里是臣妾能够揣摩的,臣妾不想知道,也不屑知道,臣妾只知道主公才是臣妾的夫君,主公若能对臣妾钟情一二,才是臣妾求之不得的事情。”

晋候大笑,“说得好,不管此话是真是假,寡人听着受用,来,寡人也敬夫人一杯。”

晋候又喝了数杯,念枝和秀葽在一旁忙着添酒上菜,晋候见两人今日打扮得分外娇艳,都穿着束腰窄袖的藕色上衣,蜜黄色的下裳,束着垂绦缎带,低低的抹胸,俯身颔首间,身体的曲线玲珑毕现。晋候对两人早有觊觎之心,此刻更觉浑身燥热难耐。

不知什么时候,那琴声已悄然无声,画船慢慢停泊在岸边,倚着水边一丛丛茂盛的水菖蒲。

东关五进来道:“禀告骊夫人,细柳刚才过来说,芮夫人刚刚打发人来问,上次祭祀时用的那只莲鹤青铜方壶放在哪里了,说明儿朔日太庙祭祖时要用。”

骊嫱叹道:“这么多的物事,件件都要来问我,我就象是闹市上玩杂耍的,要什么就得给什么,有的要给,没有的变着戏法也要寻出来给他们。那铜壶上次被九儿借过去,做生日时摆在玉蟾宫了,大概是她忘了还回来,也罢,芮夫人等着用,臣妾就亲自去玉蟾宫走一趟吧。”

骊嫱向晋诡诸告了退,带着弋尾先走,留下念枝和秀葽陪着晋候。东关五和梁五也识趣地吹灭了蜡烛,只留下一盏油灯,走出船舱去,掩上舷门。

晋候拉着念枝和秀葽,一左一右坐到自己腿上,逗着她们喝酒。两人嘻嘻地笑着,半推半就地与晋候调笑,最后酒到酣处,三人脱去衣衫,行云雨之事,晋候尽兴一番后,酒意也慢慢退了,便起身穿好衣裳,走出船舱,东关五和梁五已在船外候了多时,忙上来扶晋候下船。

东关五打着灯笼走在前头,梁五扶着晋候,往不远处的轿辇走去,此时月亮已上中天,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唯有荻浪沙沙作响。三人刚绕过一片茂盛的菖蒲丛,就见不远处突然飞出一群凫雁,扑楞楞地往芦荻丛里去了,惊得一女子“啊呀”一声叫唤出来。

晋候不料此处会藏着人,不禁吃了一惊,随即拔出腰间的长剑,喝道:“是什么人在那里,快出来。”

片刻后,从大树后面走出一男一女来,见了晋候,吓得双膝瘫软,跪倒在地。

东关五用灯笼上前照着,晋候见两人都做宫仆打扮,十分面熟,梁五道:“他们一个是九娘娘跟前的婢女,一个是芮夫人宫里的内竖,今儿可是被主公抓了个现行。”

两人只是磕头不止,口中直喊“饶命”。

晋候见他俩衣冠不整,知道必是在此偷情,不禁勃然大怒,不容两人分说,命人立刻将两人拖下去杖毙,然后坐上轿辇,回到燕寝去。

两人被杖毙后,晋候命将两人的尸首在后宫陈尸三日,因这两人是玉蟾宫和鱼丽宫的宫人,九儿和芮姬都颇为难堪,尤其是芮姬,更是惶恐不安。按着宫规,内竖都是由未满十七的男子担当,到了年龄就需谴出宫去,也有不愿意出宫的,可以净了身,充当寺人留在宫中。而每年核查内竖的年龄本是芮姬管着的事,因现在大部分事务都由骊嫱管着,管事的世妇也都到章含宫去奏事,芮姬想插手也插不进去,便把这事给忘在脑后,所以将至年底,也不曾清查此事,有些内竖今年刚刚年满十七,至今还留在宫中。

芮姬知道自己难逃其咎,便和九儿一起来向晋候请罪。晋候训斥了几句,又罚了她们三个月的例奉,让她们严肃宫纪,整饬下人,让芮姬限日将宫内的内竖年龄核实清楚,凡年满十五岁的便要打发出宫去。

芮姬不敢怠慢,回去便下令各宫将已到年限的内竖列了名单出来,限三日之内谴散出宫。

第一百零九章 百年大计

骊姞手下的内竖息今年正好年满十七,自然也列在谴散出宫的名单之中,骊姞只得来求骊嫱,请她想办法把内竖息留下来。骊嫱巴不得将他打发出去,免得今后麻烦,因此任凭骊姞怎么说,就是不愿松口。

骊嫱便拉了内竖息一同来恳求骊嫱。内竖息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咚咚响,骊嫱正眼儿也不瞧他。

骊姞急了,道:“要说小息子对咱俩也是有恩的,当年要不是他冒险出宫,向世子通风报信,你我也不会有现在的好日子。”

骊嫱啐她一口,道:“如今世子都顾不上了,还能顾惜着他,那两个倒霉杀的奴才尸身还横在宫里头,你们就敢光明正大地来求我,存心要把我拖下水不成?”

内竖息见是无望,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向骊姞道:“小臣是万万不会扔下娘娘,独自出宫的,小臣若能侥幸不死,今生愿陪伴娘娘在宫中了却余生。”说完便将匕首往自己身下扎去。骊姞大叫一声,扑上去争夺匕首,一边哭道:“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陪你一起去罢了。”

骊姞夺下匕首,内竖息的衣襟上已经红了一片,骊姞不禁抱住内竖息大哭。

骊嫱见此不禁气得胸口发闷,抚着心口坐了半晌,才道:“真真是我命里的冤家,罢了,我就帮你们这一回,但是从此以后,你们不许在章含宫中行苟且之事,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骊姞见骊嫱松了口,自然没有什么不答应的。骊嫱便将内竖息的名字列在自愿净身的人员名单之列,上报给芮姬。到了施宫刑的那一日,骊嫱让弋尾到宫外找了一个流落街头的小厮回来,顶替内竖息去受刑,完事后将这小厮分配到珍禽苑,当了个打扫苑囿的宫奴,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这桩事情。

晋候自从画舫上临幸了念枝和秀葽,回到燕寝,就染上了风寒,加上时气不好,多年的腰疾又犯,病倒在床,一连几天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医官们轮番诊视,又开了许多药方,只是不见有起色。骊嫱日日陪在床前,寻汤问药,晚上就在燕寝过夜,只让骊姞和细柳留意着章含宫的事。几个公子和公主也时常来向晋候问安,尤其是申生,一日两次晨昏省视,从不例缺。

晋候身子虽动不了,神思却还清楚,见了申生时常询问一些军务上的事,申生无不详细作答,毫无疏漏。申生见了骊嫱也十分恭敬,每日进出必向骊嫱行礼,口中称君夫人,弯腰一揖到底。

申生一来对骊嫱心中有愧,又见她不辞辛苦,侍奉父亲身旁,不免又生出几分欣慰,所以行此礼节的确是发自肺腑。而骊嫱看在眼里却是另一番光景,只道申生是为了打消晋候的疑虑,保全自己的世子之位,才不免如此惺惺作态。骊嫱心里虽冷笑,外面却一点不差,也一一回礼,丝毫不落体面。

这日晋候觉得精神略好些,在骊嫱手里喝了半碗米羹,让骊嫱扶着他坐起。

东关五此时进来说,世子和荀司马一同来求见。晋候听见“荀司马”,眼睛一亮,忙让叫进来。骊嫱知道晋候有要事相谈,便去屏风后先回避。

荀息来到晋候床前,还不及跪下行礼,晋候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衣袖,“不用行礼了,只说到底成与不成?”

荀息被晋候攥着手,不及擦一下头上的灰与汗,颤声道:“老臣不负主公的厚望,虞公他答应借道了。”

晋候吁出一口气,仰着头,喃喃道:“成了,成了,上天究竟没有负我晋诡诸啊。”

“主公,如今一切都已齐备,只等主公的身体好了,就可挥师南下了。”

晋候见荀息两月不见,耳鬓又多了许多白发,知道他必是在虞国上下打理,极尽心力,叹道:“是啊,只等寡人的身体好了。寡人大概是老了,一点风寒就让寡人躺了这么多天,想当初寡人年少时,何等英姿勃发,背上带着箭伤,一口气追了戎贼八十里,最终把戎贼头子一刀斩于马下,你还记得吗?”

“老臣怎么会不记得,老臣本是主公手下的一名家臣,承蒙主公的信任,得了如今的富贵,那时候老臣陪着主公四处征战厮杀,看见主公伤在身上,老臣痛在心里啊。”

晋候也唏嘘良久,将一旁的申生叫过来,“你是世子,寡人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必须继承先祖的遗志,时刻牢记不忘前仇,荡平敌寇,开拓疆土。”

申生跪下,哽咽道:“君父切莫说这些话,儿臣愚弱不堪,难当此任,父亲有生之年必能亲自完成举世大业,手刃敌寇。”

晋候又交待了几句,申生和荀息才退下。骊嫱从屏风后出来,服侍晋候喝了汤药,待其睡下,让东关五和梁五好生侍候着,才回章含宫去。

骊嫱进了寝室,见奚齐和奶娘不在屋内,便到骊姞屋里来寻,见奶娘哄着小卓子在睡觉,骊姞则逗弄着小奚齐玩耍。小奚齐见了骊嫱,高兴地“咿呀”直叫,伸出手来要她抱。骊嫱抱过奚齐,亲了亲他白白胖胖的脸蛋,奚齐乐得咯咯直笑。

骊姞不无酸意地道:“真是没良心的小东西,姨娘我日日陪他玩,喂他吃,你不在就时时粘着我,见你来了就把我晾到一边。”

“你有你的卓子还不知足,何必还要与我争奚齐?”

“要说他们不过差了十多天出生,脾性却是大相径庭,奚齐这么乖巧可人,怎么卓子就那么顽闹精怪呢?昨晚奶娘病着,我和卓子睡了一宿,闹得我一刻都不曾合眼。你来得正好,我头疼得紧,要去床上再睡会儿。”

“你何必自己哄卓子睡觉,不是让你问芮姬再要两个奶娘来吗?”

“我和她说了,她说按着宫规,一位公子只能由一位奶娘服侍,再说九儿那边又快生了,也要急着寻奶娘,所以一时人手不够,让我先将就些,等有人了再打发她们过来。”

“这是什么话,动不动就拿宫规出来,我如今才是宫里头的宫规,你直接去问内宰要人,看他给是不给。”

“听说新任的内宰原是耿厖手下的副官,有了耿厖这么个前任的例子,他应该也学聪明了。”

骊嫱抱着奚齐逗弄了一会儿,让奶娘抱下去哄着睡觉。骊姞见她神色有些凝重,问道:“主公身子今日可好些了?”

“主公已渐入垂暮之年,加上旧疾又犯,就算这次好了,难保还能挺过下次,咱俩也该为自己的后半生考虑了。”

“你如今已做了夫人,后宫里头都是你说了算,我虽然是个嫔女,幸好主公待我也不坏,后半生还有什么可虑的?”

“主公以后的日子就如同那漏壶中的水,一眼都能看得到底,万一他哪天撒手去了,留下咱们孤儿寡母的,岂不是任人宰割?”

“奚齐和卓子虽然还小,但都是晋诡诸的血脉,姬姓后人,即使申生做了国君,他们也是公族宗亲,总比一般人强些,哪里会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公族之室手足相残的事还少吗?当年郑国的共叔段,周王室的王子颓,不都是死在当国君的哥哥手里,即使落个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封一块远离都城的荒蛮之地,让咱们了度残生而已。”

“申生他,恐怕不会绝情至此吧?”

“你我生于贵胄之家,长于列鼎之族,这荣华富贵的背后是什么还不清楚吗?若不能清除异己,就必为异已所灭,与谁当国君并无干系。”

“你的意思是……”

“只有让奚齐或卓子当上国君,咱们才能顺理成章成为太后,从此高枕无忧。”

骊姞一惊,“你是说要废掉世子?”

“你不是还想和你的小息子厮守一生吗?咱们若不能当上太后,你岂能如愿?”

骊姞低头默然不语。

第一百一十章 攻灭虢国

姐妹俩谈了一回,骊嫱回到自己寝屋,见念枝和秀葽提着挎篮,嬉笑着从外面进来,见了骊嫱,两人忙敛了笑容,过来行礼。

骊嫱道:“这么晚你们去了哪里?篮子里是什么?”

两人见瞒不过,急忙跪下,念枝道:“请夫人恕罪,婢子们见夫人上次用的人参还剩下些许,想着放着可惜,就拿去炖了汤,端给赵将军喝了。”

“本宫不过离宫几日,你们就敢作起本宫的主来了?”

念枝道:“夫人平时总说赵将军是个靠得住的,要婢子们多看顾着,夫人这几日在燕寝服侍晋候,不常回宫中,婢子们就自作主张,想等夫人回来了再禀报夫人,可巧正撞见夫人。”

秀葽也帮衬道:“念枝说得一点不差,我们跟赵将军说这是夫人赏赐的,赵将军让我俩向夫人谢过。”

“这么说,是本夫人虑事不周,你们替我张罗周全了,本夫人还要赏赐你们才是。”

“婢子不经禀报就拿了人参,只求夫人宽恕就好,哪里还敢要什么赏赐。”

骊嫱一时也发不出火,寻思一回,道:“上次你俩服侍了晋候一晚,事后我让巫剡给你们开的安宫理气汤喝了吗?”

“婢子们每日都喝着呢。”

“本夫人这几日忙于照顾主公,宫中一时看管不到,你们需多留意着,若发现有谁做下违规背礼之事,需如实向我禀报。”

“婢子明白,请夫人放心。”

“本夫人今晚要在燕寝过夜,你们还是留在章含宫罢。”

骊嫱叫上细柳和弋尾,起身往燕寝去。出了燕门,骊嫱下了轿辇,把细柳叫来道:“我刚才把帕子忘在寝宫了,你回去帮我找了拿过来。”

细柳一来一回,去了半个时辰才回来,把绢帕交给骊嫱,骊嫱问:“宫中可还好,念枝和秀葽都在做什么?”

“一切都好,念枝已经睡下了,秀葽还在做针线活儿。”

骊嫱不再说什么,进去见了晋诡诸,一晚服侍在床榻前。

晋候自见了荀息后,身体渐渐有了起色。这日晋候正在服药,东关五进来,递上探子刚从虢国传来的密信,信上说虢公和戎人多次交战,屡战屡胜,虢公乘胜追击,一直追至桑林,现虢公和戎人驻军在桑林,两军相持不下。

晋候读完此信,仰头大笑道:“这不是寡人要灭虢国,而是上天要借寡人之手灭虢啊!”

晋候当即颁下命令,命荀息统领上军,里克统领下军,即日出兵攻打虢国。羿日晋候在太庙告了祖,摆下酒宴,为众将士饯行。晋候本想亲自率军出征,无奈身体尚未痊愈,只得再三叮嘱里克和荀息,及时上报军情,不得延误。里克和荀息领命而去。

晋国此次出战共用兵车四百乘,甲士三万,精兵强马,披坚执锐,全军浩浩荡荡出发,因虞公已同意借道,晋军直接进入虞国,往虢国都城进发。

这虞国的先祖是古公亶父的曾孙虞仲,由周武王分封,爵位为公爵,曾担任周王室卿士,但虞国数百年来无所图治,唯于强敌环伺中自保求安,因此国小力弱,倾其全国之力也只有兵车二百乘。此番见途经国中的晋军兵强马壮,兵力强盛,虞国国民都心生畏惧,虞公更是派了向导,引导晋军前往虢国。

要进攻虢国的都城上阳,必须要先夺取下阳城,但下阳城城高池深,有重兵把守,里克和荀息商量一番,认为如不能及时攻取下阳,虢公听闻消息,必然会领兵从桑林返回下阳救援,到时两军便成旷日持久之势,于长途跋涉的晋国十分不利。

里克便向虞公提出一计,因虞国与虢国素来交好,不如让晋军打着虞国的旗号,自称是前来救助虢国的虞国军队,只要骗得守军将城门打开,下阳城便唾手可得。

此时的虞公已成骑虎难下之势,眼见这么多的晋军就驻扎在自己都城几十里外的地方,虎视眈眈,让虞公如芒刺在背,在宫中一刻坐不安宁,只要能将晋国早日送出虞国,正是求之不得。

虞公遂不顾宫之奇等人的劝阻,答应了里克的要求,将晋军的旌旗改换成虞国的旌旗,亲自在前领路,来到虢国下阳城外,一番唇舌,骗得城内的守军将城门打开,晋军直接冲入城内,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下阳城一举拿下。

消息传到桑林,正在与戎人对峙的虢公大惊,急忙带着军队回到都城上阳防守。待里克和荀息带兵赶到上阳时,虢公已在城中布下严密的城防。里克和荀息攻打几日无果,便将城池团团围住,再做打算。

虢公这里见晋军攻打得急,急忙修书一封,让人夜间潜出城去,到周都洛邑求援,周天子姬阆接到书信也是十分为难。这虢国的国君历来担任王室的卿士,与周天子一向交好,当年虢公丑还曾为驱逐王子颓,帮助姬阆复位立下汗马之功,姬阆也有心相救,只是如今王室经济鄙凋,军力衰微,现有的兵力护卫王畿地区尚显吃紧,哪有多余的力量去救助虢国。放眼整个中原,有力量帮助虢国的,唯有当今的霸主齐国而已,但齐国正带领着宋、鲁、卫、曹、许等七国之兵出征楚国,哪里有闲暇来管虢国。

姬阆只得派人前往郑国求援,郑候回书一封,称郑国正遭受楚国围攻,还在等着齐国带领同盟国前来救援。姬阆四处求援不成,也是无法,只是修书一封,派人送回虢国,让虢公勉力而为。

不料这封书信被里克拿获,里克便将书信绑缚在羽箭上,射入上阳城中,一时虢人都知道了再无援兵来援。此时距离上阳城被围已过去三月有余,城中弹尽粮绝,虢人得知此讯尽皆哗然,叛逃之人络绎不绝,虢公知道大势已去,趁着夜间带了随从偷偷逃出城,往洛邑去了。

第二日守将得知国君已去,便大开城门,里克和荀息率军进入都城,烧了虢公的宫室和宗庙,至此灭了虢国。

晋候自里克和荀息带兵去了虢国,日日坐卧不宁,一日没有接到晋军的书信,就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幸得骊嫱在一旁劝慰着,又常找些歌舞杂耍为晋候解闷儿,晋候才稍稍沉下性子来。

这日芮姬和九儿来探望晋诡诸的病情,正说话间,信使进来报说晋军已拿下国都上阳,虢公逃往洛邑,晋候大喜之下,跨下床就要往外面走。

芮姬等见外面天色已黑,忙一齐拦住,骊嫱在一旁道:“千里闻捷报,哪里还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你们就让他去吧。”

骊嫱让东关五和梁五跟着去伺候,晋候去了太庙,在先君武公灵前烧起一柱香,祭告一番,再回燕寝时已近夜深,其余人等都散了,只有骊嫱还守在灯下,见了晋候笑道:“主公可回来了。”

“她们都走了么?”

“臣妾知道主公一时半会回不来,见时辰不早,打发她们先回去了。”

“先父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攻灭虢国,如今心愿已了,寡人自然要去先父灵前祭告一番。”

“臣妾明白主公的用心,主公快来试试这件兕甲合不合身。”

骊嫱拿过一件锃亮的皮甲,为晋候披上,晋诡诸道:“这件兕甲是哪里来的?”

“这是臣妾让甲衣库专门为主公做的。臣妾想主公大病初愈,原先那件铜甲穿着太过沉重,不如换件兕甲来得轻便,耐磨结实,又能防寒保暖,主公快试上一试。”

晋候将兕甲穿在身上,这件兕甲选用的是兕皮中最坚韧的肩背部位,分割成上百块方正的小皮料,以牛筋为线,细密缝合而成,晋候穿在身上,大小合适,晋候挥动几下臂膊,那甲衣竟似会伸缩一般,始终贴合着晋候的关节,活动自如随意。

晋候心里喜欢,连声赞道:“好甲衣,好甲衣。”又以揄揶的口气道:“夫人这是急着催寡人上战场吗?”

骊嫱嗔道:“主公的心思臣妾还能不知。这些日子主公人在宫里,心早飞到几百里外的虞国去了,臣妾到是想留你,却留得住吗?”

“还是夫人最懂寡人的心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收归虞国

果然不出骊嫱所说,晋候身体刚刚痊愈,便写信给虞公,约虞公在虞晋两国边界会面,商谈分割虢国土地一事。此时距离晋军攻下虢国已有月余,里克并不急于班师回晋,只将军队驻扎在上阳城内,自己则称病在床。

荀息将从虢国抄获来的珍宝玩物分作两份,一份送回晋国,一份送给虞公,虞公得了欣喜非常,又听说里克病倒,几次差人探问病情,不曾有任何见疑。

这日虞公接到晋候的书信,信中请虞公到两国边界商议分割虢国土地,虞公心道晋候果真是守信之人,便不顾宫之奇和百里奚等人的反对,带着数千兵士前去与晋候会面。

宴会上,晋候殷勤招待,不仅答应将虢国当年抢占虞国的土地还给虞国,还答应把虢国的两个城邑也划给虞国,以感谢虞公的借道之便。

虞公受宠若惊,两人把盏言欢,喝了一天的酒,到了晚上虞公才坐了马车回去,走了不多里路,有士兵匆匆前来报信,称晋国刚刚把都城给攻破了。

虞公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摔下车来,待回过神来,才知道中了晋诡诸的计策,却已是悔之无及,只得调转车头,带着兵士往周都洛邑方向逃去,不料晋诡诸早已在去洛邑的路上埋伏下士兵,一番交战,生擒了虞公,带回了绛城。

虞国都城内,里克趁虞公与晋诡诸会面之际,从上阳城挑选了一支骑兵,快马赶到虞国都城,一举攻破了都城,收缴了虞国的府库,找到当初送给虞公的宝马和玉璧,连同其它的珍宝,和从虢、虞两国抄没的姬妾宫人、士族大夫等一齐押送回晋国。

晋候见了失而复得的宝马和玉璧,欣喜之余不禁感叹道:“玉璧还是原来的玉璧,寡人的宝马却已经老了。”

晋候将虞公先安置在馆驿,将虢、虞两国抄没的姬妾和宫人充入后宫,由骊嫱安排分配,又在太庙摆了三日的酒宴,犒赏群臣,奖赏有功之士,将里克从原来的都司马升为大司马,任右卿,荀息升为太宰,任左卿,还各自封赏了田地。

除去了虞、虢两国,从此通往中原的道路畅通无阻,晋候除去了最大的一块心病,加上年事日高,于战事上渐渐冷落下来,也不再日日上朝,开始沉迷于后宫享乐之事。

这日芮姬为着新来的官奴一事,亲自来章含宫找骊嫱。芮姬道:“我今儿来是为了和妹妹商议件事,如今从虢、虞两国来了许多官奴,由妹妹派人教导着,我也是放心得很。我想着当年萃喜宫和惠安宫那么热闹的地方,如今只有出去的人,没有进来的人,剩下的一些宫人也都是老人了,还请妹妹多拨些人手过去,填充些宫室,不致叫人看着太过冷清。”

“姐姐可是来晚了,这两天我章含宫的门槛只差没让人踩破,都是来问我要人的。刚才长公主和我说,她即将嫁去秦国,想多带些百工、乐人过去。除此以外,桑园、织造坊、典丝纺哪个地方不是缺人的,若大家都来问我要人,别说只是抄没一个虢国、虞国,就是抄没十个虢国、虞国,也是不够使的。”

“我知道你的难处,只是如今的萃喜宫和惠安宫不比从前了,薄姬自两个姐妹去世以后,人事凋零,大冬天的问我借过去几个人才做了件冬衣。惠安宫更是不必说了,耿姬虽被贬为宫女,但说起来也服侍过晋候多年,如今日日打扫庭院,门口连个看门的都没有,让人于心何忍啊?”

“姐姐这么说到象是埋怨我做事不公似的,想当初我们姐妹俩从珍禽苑回到章含宫的时候,以前的宫人死的死,散的散,留在宫里头服侍的有几个,我们姐妹俩不是一样捱过来了。后来我俩生了奚齐和卓子,跟前连个象样的奶娘都没有,看着孩子饿得哇哇大哭,只能找人接了羊奶来喝。如今九妹妹生了小公主,光景儿可是比我们强多了。说起来这宫里头有谁是容易的,姐姐也是执掌过后宫的,知道主公每年的军费是一笔庞大的开支,周天子和齐国那里又要时常敬奉,宫里的钱物人手都是掰着手指头算计着用的,若都象姐姐这般大发善心,好人是做足了,内里可就掏空了。”

芮姬听着此话以为是无望,刚要起身,不想骊嫱又道:“话虽是如此,但姐姐既然亲自来开了这个口,妹妹我也不能撒手不管,少不得我宫里少用几个人,紧巴些过日子,先把萃喜宫和惠安宫的体面撑起来,也免得让人说我这个管事的厚此薄彼。过两天我自会打发人手过去,请姐姐放心。”

芮姬也不好再说什么,道了谢,告辞离去。

骊嫱从数千的宫奴中,先挑出四个容貌最出众、年纪又轻的女子,服侍奚齐和卓子,一百个能干的百工和乐工作为长漪的陪嫁媵人,又选了数十名样貌齐整的充入章含宫,玉蟾宫和鱼丽宫也派了数十人手,最后才从挑剩下的宫奴里头选了十来个婢女内侍到萃喜宫和惠安宫,剩下来的,除了一部分填入宫内各府库充当奴役外,还有一部分作为家奴赐给征战中的有功将领,新升任大司马的里克自然是少不了多分一份。

这日里克的夫人前来向骊嫱谢赏,骊嫱将她唤进来,那里氏因自己夫君刚升了官,又得了许多的赏赐,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此次进宫打扮得花枝招展,头插金玉,身披翟袍,行止之间浑身环佩叮铛作响。骊嫱命念枝拿了绣垫让里氏坐。

里氏先一番溢美之词,谢过骊嫱的赏赐之恩。

骊嫱笑道:“里司马这次一战立下不世之功,攻灭虢、虞两国、将土地并入了我晋国版图,完成了主公多年的心愿,这是里司马的应得之物,里夫人何用言谢。”

“夫君就是个粗人,冲锋杀敌不在话下,哪里懂什么战术,还不全靠着主公的指点,才侥幸得了些战功,否则凭我家夫君的榆木脑袋,顶多求个不败之地罢了。”

“夫人何必自谦,里司马有你这个聪慧、识大体的夫人在,还怕得不到主公的赏识?”

里氏虽然心花怒放,脸上却做不胜惭愧之状,连连摆手道:“拙妇何德何能,得夫人如此赞誉,拙妇若和夫人比起来,实在是扁担两头挑鸡毛——不值一提。晋候病着的这些日子,全靠夫人在旁照顾,依拙妇说,太医局开的药方再好,也不及夫人的体贴善识这一剂良药来得更对症。”

两人正说着,秀葽匆忙进来说,“夫人,小奚齐刚才喝了点鱼汤,不知怎么突然呕吐不止,姞娘娘不知如何是好,叫夫人快些过去看看。”

骊嫱怒道:“真是糊涂,怎么不先喊医官去。”

骊嫱转向里氏道:“我这孩儿是难得的聪明乖巧,却总是七病八灾的,十天里头到有八天是病着的,让我这个做娘亲的日日操心,今儿本想留里夫人多坐会,如此也只得作罢了。”

里氏刚想起身告辞,又想一事道:“不知夫人可曾请医官为小公子看过?”

“看了不止一两回了,有的说是胎里带来的弱症,有的说是脾气虚弱,运化无力,有的说是肠气滞满,反逆于胃,汤药是开了不少,他一个三岁的小孩儿,哪里能吃得下?”

“要依妾身说,那些庸医不看也罢。拙妇到是知道一位郎中,名气虽不甚大,但经他看过的人,没有不夸赞他的医术的。”

“哦,此人是谁?”

“此人名叫胥臣,是公子重耳的一位门客,夫人若愿意一试,拙妇可让人请他来为小公子诊视。”

“胥臣……”骊嫱身子一震,“你最近可曾见过他?”

“拙妇前日才刚见过他,夫君身上有一处痍疮,长了多年也不曾好,还是找他来调配的药膏给治好的。”

“既如此,就请里夫人将那胥臣唤来一试,你只需说为宫里的一位小公子看病就是,别的毋须多言。”

里氏答应着去了,骊嫱便进去看望奚齐。

第一百一十二章 胥臣进宫

胥臣这日正在馆中,来了个家臣打扮的人,自称是里克的手下,前来送一封信。胥臣接了信,信中说请他去宫中为小公子诊治,并且言词恳切,殷殷叮嘱,胥臣问:“不知是哪位小公子?”

“司马大人说先生去了就知道了。”

里克与胥臣也是故交,胥臣推托不得,只得随着家臣出了馆舍,一辆气派的马车已停在门口。胥臣上了马车,家臣赶着车,来到宫城门口,一个内侍出来接着,请胥臣坐上一辆宫车,马车走了不多时,来到一处奢华的宫所前。胥臣下了车,内侍带他从旁边的小角门进入,穿过前庭,进入大殿,胥臣见殿内钟鼎规列,高檩彤柱,气势非常,心中暗暗称奇,不知是何人的宫殿如此奢华。此时内侍退下,里面出来个美艳宫女,领着胥臣来到后面的寝宫,胥臣见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锦绣重幔,椒香盈室,直如瑶池仙宫一般。

那宫女掀开罗帐,请胥臣入内。胥臣见一盛妆美人坐在上面,知道必是此处的主子娘娘了,也不敢细看,趋上前施礼。那美人也不答话,挥手让奶娘抱着孩子过来。胥臣见孩子不过三岁的模样,长得粉嫩可爱,只是精神萎顿,烦燥难安。

胥臣查看了孩子的脉息,又按了按肚腹,向美人道:“此儿内有热邪,或为先天带来的儿热,或饮食不当所致,又近日外感了寒邪,寒热交争而淫热上逆,本因以寒病治之,却服了太多汤药而伤了胃气,依小人之意,当刺足少阳以泻阳分之热,补足太阳,以御外入之邪……”

美人摆手道:“先生毋须多言,只管小心治来。”

胥臣遂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箱,拿出针石,在奚齐的大椎、风池等穴位下了数针。

这个小儿自然就是奚齐了,病了几日已是疲乏至极,也不哭闹,胥臣施完针后,向美人道:“两日后小人再来为公子施一次针,一共施针三次,公子即可痊愈。汤药就不用喝了,煮些米羹,温温地让他喝下便可。”

美人让婢女送胥臣出去,待胥臣走远,骊嫱才从帘帐后走出,那美人正是骊姞。骊嫱挥手让藏于屏风后的弋尾先下去,骊姞问:“你刚才可看清楚了?”

骊嫱道:“这个胥臣正是当初在南槐庄给我诊治的人,若不是我还要留着他给奚齐治病,今日岂能让他活着走出这里?只待他为奚齐施过三次针,我再下手不迟。可恨那赵衰,不知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竟敢欺瞒于我。”

骊姞不满道:“你要做杀人的勾当我也拦不住你,但这是我的屋子,你要下手到别处去,别玷污了我的地方。”

“你以为你这里是什么干净地方,我只问你,我帮你把小息子的事情安排妥当,成全了你们一对野鸳鸯,你该如何谢我?”

骊姞一时哑口无言,骊嫱道:“虽说咱们是姐妹,有些事我还是要提醒你,以后可不许在我眼皮子下做苟且之事,否则别怪我不讲姐妹之情。”

胥臣回到馆舍后,正遇上重耳打发人过来请他去喝酒。今日席上除了先轸、颠颉,卻縠和卻溱兄弟,还新来了栾枝和吕甥,两人均出自晋国望族,朝臣士大夫之后,都是年少气盛之辈,与重耳同在辟雍宫中求学。

众人正在谈论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召陵之盟,不多日前齐小白带领诸候联军伐楚,与楚国对峙数月,最后楚王派出使臣屈完,与齐小白一番言辞交涉,两国遂订立了盟约,楚王答应向周天子称臣,年年缴纳贡奉,并承诺永不侵犯中原,齐小白则率领军队撤退。

颠颉道:“齐候为了伐楚,遍召天下诸候,率领七国联军前往,可谓是声势浩大,最后却不进一兵一卒,就与楚王订立了和约,未免叫楚蛮太小看我中原诸候了。”

卻縠道:“此番联军出兵,以破竹之势攻克了蔡国,那蔡国一向依附于楚国,也算是打了楚国的脸面,叫楚国以后不敢再轻举妄动。”

吕甥道:“听说楚王派出的使臣屈完,与齐小白一番言谈,才使齐小白打消了伐楚的念头,看来楚国确实人才济济,兵多将广,齐小白深知要战胜楚国不易,所以盟生了退意。”

先轸道:“屈完是如何说服齐小白的?”

“听说齐小白邀请屈完一起观看联军的阵容,齐小白说,诸候们来到此地,并非为我齐小白,而是为了继承与楚国的友好之交,不知贵国意下如何?”

重耳点头,“齐候言词十分得体,屈完如何回答?”

“屈完说,“承蒙您惠临敝国,并为我国求福,忍辱接纳我国,这正是我们国君的心愿。齐小白又说,我率领这些诸侯军队作战,谁能够抵挡他们我让这些军队攻打城池,什么样的城攻不下屈完回答,如果您用仁德来安抚诸侯,哪个敢不顺服如果您用武力的话,那么楚国就把方城山当作城墙,把汉水当作护城河,您的兵马虽然众多,恐怕也没有用处!”

重耳道:“屈完不过是楚王手下的一个臣子,面对中原霸主的咄咄逼人,能够应变自如,刚柔并济,确实是难得的人才,也难怪楚国同意向周天子称臣,齐候见好就收罢了。”

先轸叹道:“召陵会盟,足可见楚国南霸中国的缘由,今后恐怕连齐国也难扼其勃勃野心,终有一日,楚国将北上侵伐中原。”

众人又谈论了一回,胥臣将进宫给小公子治病一事详细说了,众人都备感好奇。

重耳道:“若论当今宫室之华丽,恐怕没有能比得上章含宫的,再说三岁左右的小儿,也只骊姬姐妹俩的两个小公子符合。”

吕甥当即打趣道:“臣兄莫非是要飞黄腾达了,如今骊姬姐妹在宫内一手遮天,宫里宫外无不想巴结的,碰巧臣兄为其子看病,如此的近水楼台,可是一般人求都求不来的。”

其余人等也拿着胥臣开玩笑,众人散后,胥臣向重耳道:“我听说骊夫人貌美而心狠,艺高而情绝,不知是真是假?”

重耳道:“市井流言不可尽信,但后宫之所,平地无风三尺浪,先生千万要小心行事,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先生尽管开口。”

两日后胥臣照例坐了宫里打发来的马车,进宫去给奚齐治病。骊姞与奶娘带着奚齐出来,小奚齐今日精神好转不少,哭闹着不肯扎针,奶娘哄骗着,胥臣才扎完针,然后依礼辞别骊姞,退出宫来。

还没走出后庭,一个宫女从后面赶上,将一个包袱扔到胥臣怀里,说了句“这是娘娘赏你的”就扭头走了。

胥臣打开包袱,原来是两锭金灿灿的元宝。胥臣出了宫,揣着元宝,到集市上寻了处酒肆,要了壶酒,坐下慢慢品酌。

不想掌柜的开了数十年的酒肆,还从未见过有拿着大金元宝来买酒的,这元宝不仅是十足的纯金铸造,底部还刻着宫里的印记,掌柜的只道元宝是胥臣偷盗来的,便趁着胥臣喝酒之时,偷偷跑去县堂,将此事报告给县正。

县正命令捕役拿下胥臣,提到县堂上,讯问金元宝的来历。胥臣不便说是骊姬给的,只说自己是公子重耳的门客,元宝是公子重耳给的。县正令捕役将胥臣收押在监,待向重耳问询清楚了再进行提审。

这一关押就两日过去了,胥臣见离进宫为小公子诊治的时辰在即,心中焦急,央求狱卒到重耳府上为他通报消息,那狱卒收了胥臣的金子,便前往重耳府,据实以告。重耳忙亲自来到县府,面见县正,才将胥臣从狱中放出。

这一番耽误,早过了胥臣前往宫中的时辰,前来接送的马车也早已离开,重耳便用车驾送胥臣到宫中,还将自己的腰牌给他,让他出入宫门。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碗汤羹

胥臣坐着重耳的车进了宫,拿着腰牌进入燕朝,一番曲折才摸到章含宫门口,此时天已擦黑,胥臣转到上次进去的角门边上,见门不开,便到正门来请门人进去通报。

那门人不识胥臣,只说夫人已经歇下,让他明日再来,任是胥臣再三恳求,门人只是不理,两人因此争执起来。此时正值赵衰巡逻到附近,听见动静过来查看,两人一见面,都愣住了。

不待胥臣问话,赵衰一把将他拉进宫去,找了个僻静之处说话。赵衰道:“臣兄如何到这里来了,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胥臣便将自己为小公子治病一事说了,又道:“赵兄弟怎么会在此地?”

赵衰叹道:“愚弟上次与臣兄一见如故,却没有将实情告之,实在是有苦衷的,如今愚弟不得不据实相告了,还请臣兄见谅。”

赵衰便将自己原是宫中的一名禁卫,受骊夫人之令,原打算除掉胥臣,却误打误撞与胥臣成了兄弟,遂隐瞒了身份,后来又写信给胥臣,让胥臣离开晋国之事都说了。

胥臣感叹道:“我没有看错人,赵兄弟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君子,只是我本是个落魄之人,浪迹天涯,若晋国都容不下我,天下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得下我的?不想因此辜负了赵兄弟的一片苦心。”

赵衰道:“如今再说这个无益,臣兄是因何得罪了骊夫人?”

胥臣想了半日,想来自己与骊姬姐妹素不相识,也不知因何事要杀自己,一时也答不上来。

赵衰道:“宫里是万万不能去了,臣兄快趁此时离开,找个地方躲避些时日,宫里若有了消息,愚弟会想法通知臣兄的。”

胥臣辞别赵衰后,离开宫城,回到府中,胥臣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出自己因何事得罪了骊姬姐妹,想起赵衰一番诚挚的叮嘱,胥臣也不敢大意,遂留了封书信给重耳,只说自己要出去游玩几日,然后躲到距绛城几十里外的一处山林隐居起来。

这日骊嫱本已让弋尾等人在宫内布下埋伏,只等胥臣为奚齐第三次诊治完毕,便要将他结果性命,谁知等了一天也不见胥臣的踪影。骊嫱暗忖胥臣怕是已经得到风声,逃离了宫禁,心中十分不甘,觉得此事最让人怀疑的就是赵衰,加上前番的谎报之罪,骊嫱一番怒气全撒在赵衰身上。

骊嫱表面却不露声色,一面让掖庭令追查胥臣的下落,一面将赵衰从禁卫令调为自己的贴身虎贲,随自己出入宫禁,以便监视赵衰的一举一动。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眼见已至冬至,晋候带着后宫姬妾在太庙拜祭先祖,祭祀完毕后,将祭食赏赐给姬妾们。

骊嫱率领姬妾们拜谢晋候,济济众女,齐声高呼“谢主公恩赐,愿主公万有千岁,眉寿不老。”

骊嫱站在首位,身后依次是芮姬,薄姬,骊姞和九儿等,接着是各宫的嫔女、世妇以及女御。蕙姬今日告了病,不曾前来,芮姬则带了曾姬同来。

曾姬今日打扮得分外娇艳,一袭长及地面的石榴红深衣,曲裾绕襟,绶带飘飘,脸上抹着浓重的胭脂,连晋候也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晋候将祭食分给姬妾,凡是等级在嫔女以上的皆有一份,晋候赐了骊嫱一碗鱼翅羹,赐了芮姬一碟子兔肉,芮姬正要向晋候道谢,身后的曾姬已经盈盈施礼道:“多谢主公赏赐。”

晋候至此已有年余不曾见过曾姬,一时看着眼熟,便向芮夫人道:“你什么时候又收了婢女,此女寡人看着怎么这么眼熟?”

众女都一脸幸灾乐祸之色,曾姬则沮丧之极,一脸尴尬。

芮夫人道:“主公忘了,她原是卫姬的侄女,玉蟾宫的主位,曾姬,因卫姬贪贿一事被牵连进去,被贬为了宫女,臣妾就将她收在身边,做个使唤婢女。”

晋候点点头,“怪道寡人看着眼熟,既然只是个婢女,怎可越俎代庖,代你谢赏,看来是你管教下人不力。”

芮夫人忙谢罪称是,骊嫱心中大快,笑道:“此事原也怪不得芮夫人,夫人心善,一向宽仁对下,不想有些下人却拿捏起来,反到抢到主子跟前去了。”

晋候向芮姬道:“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你今后可要好好管束着手下。”

芮姬只得低头答应着,满嘴的苦涩往肚里吞咽。

祭祀完毕后,晋候离开太庙,骊嫱随后带领众女走出,骊嫱首先坐上翟车,向芮姬道:“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就先走一步了。”

轿辇出了太庙,骊嫱向走在最前面的弋尾道:“时候尚早,先不忙着回宫,咱们往惠安宫去一趟,本夫人今日要去拜访一位故人。”

轿辇来到惠安宫门口,见诺大的宫殿宫门紧闭,弋尾上前敲了半日门,才有个老眼昏花的老妇探出头来,弋尾一通怒骂,那老妇才惶惶然打开两扇大门,骊嫱进了门,穿过前庭,在正殿前十几丈外停住。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怀中抱着扫帚,正倚着栏杆,在台阶上晒太阳。此人虽一身宫奴的打扮,透过细密的皱纹,依稀可见当年隽秀的眉眼,骊嫱一眼便认出正是阔别已久的耿姬。

骊嫱将赵衰唤来道:“你可看见坐在台阶上的那个妇人,她原是我的一位故人,位列夫人,可惜犯下大错,被主公贬为宫人在此受役。这两日冬至大节,本夫人又念起旧人来,这碗鱼翅羹你去拿给她,就当是我对她的一片旧情吧。”

骊嫱让念枝把一只提篮交给赵衰,赵衰无法推脱,只得接过提篮,转身往那妇人跟前走去。

耿姬看见赵衰过来,抽动一下嘴角,淡淡地道:“怎么,你家主子就没有胆量亲自过来吗?”

赵衰将提篮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那碗鱼翅羹放于耿姬面前,趁背对着骊嫱之际,抓了一把土迅速放进碗中。

耿姬一愣,随即苦笑道:“你是让我不要喝这碗汤吗。无妨,无妨,老身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耿姬抬头看看天,喃喃道:“老身十五岁进宫,如今已五十有二了,享过荣华富贵,执过金章玉节,见过无数的故友先老身而去,如今老身也一样要走上这条黄泉路,只是老身今日死于她的手下,不知明日她又葬于何人手中。这宫里的恩怨情仇,竟是往复循环,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耿姬出了好一会神,才转向赵衰道:“可惜了小将军虽然一表人才,却跟错了主子,恐怕今后不得善果啊。”

耿姬端起汤碗嗅了嗅,见赵衰连连眨眼,叹道:“老身今日不死,小将军怕是交待不过去,老身这一生只以自己的利好取断,从不曾做过什么向善的事,既然今日难逃一死,就帮小将军一个忙吧。”

耿姬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猛然朝自己腹部插去。赵衰不及阻拦,耿姬已倒地而亡。

骊嫱在不远处看得清楚,见耿姬自裁身亡,淡淡道:“到是可惜了一碗鱼翅羹。”

见这里事情已了,骊嫱遂带着众人回章含宫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魂断惠安

晋候得知耿姬自尽身亡,念她服侍自己多年,便命以嫔女的规格下葬,让骊嫱操办耿姬的后事。骊嫱在宫中大操大办,将灵堂设在惠安宫,命合宫女御以上的女官都需去耿姬灵前哭奠。骊嫱也去哭了两回,跪在灵前,一番姐姐长、姐姐短的,哭得声嘶力竭,难以自抑,众女都从旁殷殷相劝,才算作罢。

事后骊嫱又将耿姬的陪葬物品一一过目,因不满意原先做好的柏木棺椁,让人重新做了一副檀香木的棺木,外套重椁,将耿姬生前所用的金玉器物都检视了,挑些精巧别致的,作为陪葬品放入椁中,将耿姬风光的入葬。

晋候见骊嫱日日忙于耿姬的丧事,又要准备长漪的出嫁事宜,劳顿非常,便将自己每日喝的人参汤让东关五送到章含宫来,给骊嫱饮用,众人见此,更是没有不在晋候面前夸赞骊嫱贤德的,虽然宫中多流传关于耿姬之死的风言风语,晋候却是一无所闻。

关于耿姬之死,赵衰也是心知肚明,但不得不三缄其口。这日赵衰在宫内巡查完毕,正准备回去交接换班,念枝过来道:“夫人有事吩咐将军,请将军随我来。”

赵衰跟着念枝转过宫墙,念枝见此处无人,转身悄悄儿道:“将军,可知你即将大祸临头了?”

赵衰一头雾水:“还请姑娘明示。”

“夫人上次让你送给耿姬的那碗汤羹是下了毒的,夫人让你端给耿姬,不管她吃与不吃,你都逃不开罪责,她若不吃,你就是个办事不力的罪;她若吃了,你就落个暗中下毒的罪,谁知耿姬自尽而亡,被你侥幸逃脱开去,夫人必定还会想出别的法子治你,我劝将军还是尽早离开此处为好。”

“主公当初让我来章含宫,为的就是守卫宫禁,护得骊姬姐妹俩的安全,我若独自脱去,便是擅离职守,对君不忠,我还有何面目见我族人?”

念枝横他一眼,“我救得了你这次,可救不了你下次,将军还是好自为之吧。”念枝说完一扭头就走了。

从此以后,赵衰行事更是步步小心,不敢出一点差错。

惠安宫内,自耿姬死后,蕙姬便整日惶惶不安,见人送来饮食,就疑心是被人下过毒的,终日呆在宫中,不敢外出,渐渐地神思恍惚,满口胡言乱语,竟似有了疯癫之症。

芮姬来看了两次,打发了医官来给蕙姬诊脉,医官开了几剂药方,总不过是些黄连,白芍,知母之类的散瘀降燥的药,有用无用还在其次,蕙姬每次见了煎好的汤药,便嚷着芮姬要拿毒药害她,芮姬见此心灰意懒,便也随她去了,从此不再踏足惠安宫。

惠安宫的一切骊嫱早打听得清清楚楚,见时机已到,便让人安排妥当了。这日骊嫱来找骊姞,道:“你不是爱看百戏吗,今日宫中有一出好戏,你与我一同去看可好?”

“我怎么没听说哪个宫里在演百戏?”

“你与我去了便知。”

骊姞跟了骊嫱出宫来,分坐两顶轿辇,往惠安宫来。下了轿,骊嫱携着骊姞的手,同往里面走。只见惠安宫内冷冷清清,那些木姜子没人打理,早枯了半边,和飞蓬杂草一起在园圃中自生自灭,如此凄冷之地,哪里会有什么百戏上演?骊姞不知道骊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来了,也只得跟了进去。

姐妹俩刚进前庭,见一嫔女打扮的人过来向两人行礼,骊嫱看她眼生得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单名一个顺字,是惠安宫的女御,妾身身份低微,平时难得见夫人一面,所以夫人不认得妾身也是理所应当。”

“别人见了本夫人都退避三舍,为何你却不怕?”

“夫人是当世的女中豪杰,妾身一直羡慕得紧,想来拜会,可妾身身份低微,怕夫人不予接见,今日好不容易能亲自拜见夫人,妾身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怕呢?”

“难得你是个识趣的,那你就和我一起进去看场热闹吧。”

女顺遂跟着骊嫱进了蕙姬的寝宫,见蛾儿正侍候着蕙姬用饭,案上一碟腌菜,一碟腌肉,还有一碗黄米羹。蕙姬见了米羹,挥手便将碗打翻在地,口中道:“你又拿汤羹来,是想害死我吗?”

蛾儿哭道:“奴婢见娘娘没有胃口,才让膳房煮了米羹的,娘娘已经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好歹用一点吧。”

蕙姬此时已是形销骨立,哪里还有当初得宠时的如花容貌,口中只喃喃道:“我不用汤羹,我不用汤羹,有毒,有毒。”

此时见骊姬姐妹俩走进来,蛾儿赶忙过来行礼,蕙姬见了骊嫱,愣了片刻,突然惊恐万状,一溜身躲到屏风后面,口中道:“鬼,有鬼索命来了,快,快拿我的玉如意来,将厉鬼赶走。”

念枝在席上铺了绣垫,侍候姐妹俩坐下,骊嫱让秀葽把东西拿过来,秀葽提过一个食盒来,把盖子打开了,一股喷鼻的肉香在大殿中弥漫开来。

骊嫱道:“这里有两碗汤羹,一碗是鱼羹,一碗是熊掌,我已让人炖了一日,可谓是骨酥肉烂,汤鲜味美,蕙姐姐不想要尝尝吗?”

蕙姬只是瑟缩着身子,躲在屏风后面,透过缝隙往外张望。

骊姞看出了些端倪,向骊嫱道:“我看她已是疯颠了,咱们就不要再为难她了罢。”

骊嫱瞪骊姞一眼,“好戏还没开场,你怎么打起退堂鼓来了。”

骊嫱朝蕙姬招手儿,笑道:“当初你的耿姐姐也是让人拿来两碗汤羹,让我选一碗,耿姐姐的好意我可是惦记得紧呢,可惜她已经不在了,独留蕙姐姐一人在宫中冷冷清清,我怎能不过来探望蕙姐姐呢?”

见蕙姬只是躲在屏风后不肯出来,骊嫱便有些不耐,转头对一旁的女顺道:“你是她的宫里人,可有什么办法哄她出来把汤喝了?”

女顺凑近骊嫱,小声道:“要让蕙姬把汤喝了,只有一个办法。她平日是不肯碰半点汤羹的,但只要说这个汤羹是晋候赐的,她便会乖乖地喝下,请夫人让妾身斗胆一试。”

女顺端起汤羹,走到蕙姬跟前,温言轻语道:“娘娘您是不知道这个汤羹的来历,它是晋候赐的,娘娘忘了,今儿是娘娘的生日,晋候一早就让人把这个送过来,说是给娘娘的赏赐,晋候可是一直把娘娘放在心里的。”

蕙姬喃喃道:“今儿是我的生日么,我的生日……”

“是啊,娘娘怎么把这么重要的日子给忘了,娘娘还记得那一年过生日时,主公让人送了娘娘最爱吃的马蹄糕,今日主公也没忘了娘娘的生日,看来主公一直都是将娘娘放在心上的。”

蕙姬果然登时换上一脸喜色,“晋候赐的,是真的吗?”

女顺道:“这还能有假,娘娘尝尝就知道了,晋候对娘娘的一片心意,都在汤里了,浓得化都化不开。”

蕙姬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女顺拿起汤勺,舀了一勺,喂到蕙姬嘴里。蕙姬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喃喃道:“我就知道,他心里还是有我的……”

蕙姬就着女顺的手,不知不觉就喝了半碗,还要张口,一缕鲜血已从鼻中慢慢流下,流入口中,蕙姬犹是不觉,和着鲜血,将汤羹一口喝下。

女顺见状,觉得甚为可怖,退开两步。

蕙姬口中还在喃喃,“他心里还是有我的……”身子却已经摇晃起来。

蛾儿大哭,扑上来扶住蕙姬。鲜血从蕙姬的口中、鼻中一齐流出,蕙姬终于支撑不住,靠在蛾儿的怀中慢慢倒下。蕙姬两眼发直,死死盯着宫门口,道:“他心里还是有我的……”

蕙姬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声音却越来越低,最后终于气绝声咽。

骊姞转过头去,不忍再看,骊嫱道:“便宜她了,让我白白多煮了一锅上好的汤。不过这个鸠毒到是个好东西,干净利落,不似别的那些个东西,名字说得好听,却总是拖泥带水的,了断不净。回头我得好好赏赐巫剡才是。”

骊嫱让念枝收拾完东西,就起身离席,女顺一直送出宫外,姐妹俩坐上轿辇,扬长而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长漪远嫁

这日骊姞请晋候来章含宫用膳,骊姞唤了骊嫱一起过来,骊嫱见晋候心情不错,便让东关五拿了壶酒上来,两人陪着晋候一边喝酒,一边叙话。

骊嫱夹了块鹿肉到晋候碗里,淡淡道:“今儿一早有人来报,蕙姬昨日突染急症,不治亡故了。”

晋候一愣,“你说的是惠安宫的蕙姬吧,怎么好好的,就突染急症了呢?”

“耿夫人死后,蕙姬就染上了疯症,成日疯疯颠颠,胡言乱语,臣妾和芮夫人都去看了多次,喊了医官来,药也不知开了多少,却总没起色。听下人说昨日也不知怎得,蕙姬喊了一晚上的胡话,到天明的时候就没了动静,唉,如花似玉的一个人,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

晋候叹道:“她和卫姬一样,总是气量儿小些,经不住一些小事就存在心里。”

骊嫱为晋候倒了一杯酒,道:“主公看蕙姬的后事怎么个办法?”

“你看着办就可以了,既然没有子嗣,按照品级宫规来办就可。”

“耿姬身边的婢女,蛾儿,也自裁身亡了,妾身想着,她也是个忠义护主的,不如将蛾儿按照女御的规格,陪着蕙姬一起入葬吧。”

“如此也好。”

骊嫱叫过念枝,“你去告诉细柳,蕙姬的后事按照嫔女的规格办理,只是她与我姐妹一场,她先我而去,我终究心里不舍,你去寝宫把我的枕箱打开,把里面的一柄玉如意,还有些金钗,珍珠坠子都拿出来,和蕙妹妹的物品一起,作为陪葬,都放在棺椁中。”

念枝答应着去了。晋候道:“这些东西都是寡人平日赐给你的,你何苦都送了蕙姬?”

“既是主公的一番心意,放在蕙妹妹那里不也是一样,主公对臣妾恩赐不尽,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而蕙姬却是最后一遭了,臣妾怎么着也得略表些心意,送蕙妹妹一程。”

“难得夫人如此气量。”

骊姞在一旁冷笑,“姐姐果然是个心胸宽广的,若是蕙姬能起死回生,必定第一个过来谢过姐姐。”

骊嫱只当不懂骊姞的暗讽之意,自与晋候谈笑。

骊姞用了半碗饭,便称不适,先行回寝宫去。骊嫱伺候着晋候用完饭,晋候便回上书房披阅奏章去了。此时细柳过来,问办理蕙姬的丧事支领多少银钱合适。骊嫱道:“下月就是长公主的亲迎之期,宫中一应丧事易简,不可叫冲撞了公主的喜气。”

细柳心领神会地去了。

自晋候同意秦晋联姻后,秦任好三次派遣使者前来纳采、请期,行婚聘之礼,转眼两年过去了,下月就是长漪的亲迎之期。长漪近日也不常出来走动,只安心呆在来仪宫中做些针线。

这日长漪将申生和隗姒唤来,长漪先向申生道:“我即将嫁去秦国,这一去山遥路远,想要再见怕是不能,我思来想去,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虽贵为世子,但才德有余,谋划不足,我走了以后,君父那里少了人为你出主、说好话,你需为自己好好打算才是。”

申生听见此话心下伤感,默然点头。

长漪又拉过隗姒道:“府内有姒妹妹把持,我自然是放心的。姒妹妹温婉贤淑,体贴细致,是个难得的好妻子,今后只要你俩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同心协力将小公孙抚养成人,先母在九泉之下必感欣慰。”

隗姒也不禁哽咽难言,长漪又谆谆叮嘱两人一番,两人都应允了,见无甚事情,正欲告辞,长漪又唤住申生,让其单独留下。

长漪将左右人等喝退,向申生正色道:“有件事我本不想说,但思来想去还是和你明说为好。君父他日渐年老体衰,后宫由骊姬姐妹把持,难免会在君父耳边吹些枕边风,日子久了,我担心将来奚齐和卓子会妨碍你的世子地位。”

“长姐未免多虑了,后宫争宠是常有之事,君父虽宠幸骊姬,但奚齐和卓子尚且年幼,君父是深明大义之人,怎会将晋国的大业交给一个黄口稚子呢?”

“你难道不知道骊嫱她外慈内忍,她又与你有过一段情怨纠葛,只怕她明着对你礼遇有加,暗中却怨恨于你。”

申生叹一口气,“我本有负于她,她若真的怨恨于我,也无可厚非。”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你心性仁懦,凡事不愿为难别人,只肯委屈自己,可骊嫱她记过不记恩,凡事只记人短处,睚眦必报,只怕她今后会为了一已之利,变本加厉,不择手段。若真有那么一日,你可用这个应付她。”

长漪从衣袖中掏出一个锦囊,里面是一方巾帕。申生见那巾帕上血渍斑斑,字迹潦草,细看之下原来是一封血书。

长漪道:“这是卫姬自缢前在桑园留下的血书,大意是骊嫱胁迫桑园令,对卫姬施以虐刑,卫姬实在不堪忍受,只得选择自缢。你可要拿过去看看?”

申生叹道:“不必了。这份血书是如何到长姐手里的?”

“我得知卫姬身亡的消息,觉得此事非同寻常,就立即派人前往桑园搜寻,果真在卫姬的居所找到这份血书,比芮姬和骊姬都快了一步。我本想把它交给芮姬,但最后还是决定由你来保管,毕竟你是我的亲弟弟,更为可靠一点,希望我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长漪将血书放回锦囊中,交给申生,又再三交待了,申生将血书藏着衣袖中,答应着去了。

初春三月的天气,正是杏花吐蕊,桑梓抽芽的好时节,为了迎接秦国来的迎亲队伍,绛城二十里外的官道旁都种满了桃树和柳树,似乎因感知了喜气,早早地吐苞开放,于风中竞相折腰。

秦任好此次派谴公子絷为使者,带着迎亲的车马从秦都雍城出发,一路擂鼓喧天地来到晋国,引得民众们夹道观看。

秦国虽不富庶,但此次迎亲的车马却不可谓不煊赫华丽,仅看迎娶长漪的那辆重翟车,衡首覆以金箔,辐辏上雕刻龙凤纹的华章,以鲨鱼皮为华盖,顶上饰着五彩雉羽。拉车的四匹马儿也都是毛色纯一的牝马,骠肥体健,头饰金镳,身缠游环,令秦晋的民众叹为观止。

长漪出嫁那一日,晋诡诸带着后宫姬妾,公卿大夫,亲自将公主送到离城二十里外的驿道。长漪一路上又对申生交待一番,然后拜别了晋候和众人,坐上秦人的迎亲马车,挥泪而去。

这一去便是千山万水,归途杳渺,故国如是,只在梦中。

晋诡诸命夷吾作为送亲使臣,护送长漪到秦国。车队行了数十日,才入了秦境,秦任好数日前已赶到秦晋边境的泾阳城迎接公主,至此两人分别已是三年有余,这一番久别重逢,都是喜不自胜,只觉世间再无更称心如意之事。

秦任好和长漪同坐一辆马车,四目交接,多年的相思此刻都已尽在不言中,唯相依相拥而已。

秦任好带着长漪回去雍城,一路上游览沿途的山河风光,长漪见秦国虽多荒僻之所,但民风醇厚,景色旷达朴实,似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自有一番动人之处。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两儿无猜

秦任好带着长漪,一边走一边游玩,走了十多日才到雍城。秦都宫城虽不及晋国来得宏大,也不失一代西隅诸候的气势,宫内殿阁楼台,自有一番峥嵘轩昂之气。

秦任好为了迎娶长漪,还在宫城的旁边仿着晋国的茨园,修建了一处苑囿,名为遂园,取遂意称心之意。长漪进了宫,先在太庙行了祭告礼,拜了太后,才在宫中安置下来,秦任好摆了三日宴席,大宴群臣和宾客,婚礼告成后,又特别设宴款待夷吾等一行送亲人员。

席上夷吾递上长漪的嫁妆和随丛人员名册,秦任好接过沉甸甸的一卷竹简,打开来看,见上面所列的妆奁就有几十项,另有随从二百人,加上百工一百人,共有陪嫁媵人三百人。

秦任好道:“我秦国地处茺僻,又常年与西戎作战,多年来少与中原诸候往来,竟至耳目闭塞,承蒙贵国国君不弃,将公主嫁于寡人,寡人倍感荣幸,今后愿与贵国同荣辱,共进退,秦晋两国永结两姓之好,共济百世子孙。”

夷吾道:“我国国君也正是此意,所以让外臣带了百工前来,其中绣染画缋,筑玉梓韦之能工巧匠无数,以帮助秦国兴文修武,发展基业。”

秦任好见名册中赫然有虞国国君在列,心中一凛,忖道:这晋诡诸果真是冷酷无情之人,借假道之名灭了自己的同宗之国,还将虞公以媵人身份送到我这里,不知是何用意。我秦任好不过是一个外姓诸候,爵位不过是伯爵,怎敢将虞公当作仆人使唤。

秦任好当即下令,选了块邑地赐给虞公和其族人,允许其祭祀先祖,安养余生。

秦任好又向晋夷吾道:“听说晋候灭了虢虞两国后,将两国的大夫朝臣也一并收归了晋国,不知此番舟之侨和宫之奇两位贤臣,有没有一同前来?”

这舟之侨和宫之奇原是虢、虞两国的重臣,足智多谋,素有贤名在外,晋诡诸自然是不肯放其到他国去的,夷吾不便说是晋诡诸的安排,只道:“舟、宫两人虽有贤名在外,但两人一心忠于旧主,日夜寻思着复国,就是带来了秦国,怕也是于国君无益。”

见秦任好略有失望之色,夷吾笑道:“虽然没有舟之侨和宫之奇,但外臣给秦君带来了另外一位贤人。此人名叫百里奚,原是虞国的大夫,虽因出身微寒,在虞国不得重用,其睿智贤德却不在宫之奇和舟之侨之下,秦君若能得此人,必定可以兴邦立国、匡立秦威。”

秦任好大喜,宴会结束后,送走了夷吾一行,然后召百里奚前来。谁知手下人寻遍了一应媵人,却不见百里奚的踪影。

原来百里奚不甘心被当作媵人送到秦国,在来秦国的路上,偷偷溜走了,因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守官也不曾在意,如今见秦君问起,守官只得如实相告。秦任好正是求贤之际,忙命人去追查百里奚的下落。

几日后下人来报说百里奚在逃往宛城时被楚人抓住,现在楚地饲牛。秦任好便找来公子絷,赐以百金,让他去楚地将百里奚赎回来,

公子絷道:“楚人不知百里奚的贤能,所以让其饲养牛马,若以重金相赎,楚人必然起疑,不如就以媵人的身价将其赎回,才可顺理成章。”

“媵人的身价?依你说是多少?”

公子絷伸出五个手指头。

“五锭金子?”

“五张羊皮足矣。”

秦任好大笑,“好,就依你说的,若是带不回人来,寡人拿你是问。”

公子絷带着五张羊皮,来到宛城,果然不辱使命,将百里奚从楚人手里赎了回来。百里奚来到雍城之日,秦任好亲自出城迎接。

等了多时,见一辆马车过来,公子絷先跳下马车,上前向秦任好行礼,秦任好听那车厢中咳了好一阵,才下来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叟,拄着拐杖,巍颤颤地走过来。

秦任好大失所望,又不好失礼,只得上前两步向老叟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百里奚老先生吧?”

老叟连忙摆手,“百里奚是老朽没错,先生却称不上,老朽就是个放牛的。”

“敢问老先生今年高寿几何?”

“不高,不高,今年才七十……零一。”

秦任好心里直犯嘀咕,暗忖这把年纪只怕连放牛都太老,不禁微微皱起了眉。此时见公子絷在后面向自己打眼色,秦任好又仔细看那百里奚,见他老虽老矣,双目却炯然有神,手中虽拄着拐杖,腰板却挺得笔直。

秦任好有心激他一激,便道:“真是可惜啊,老先生虽有贤名在外,却年寿已高,寡人有心想请老先生一起治理秦国,匡复周礼,只怕老先生是有心无力了。”

百里奚果然忙道:“秦君这话可就差矣!当年姜太公八十才在渭水边得遇周文王,帮助文王讨伐商纣,平定天下,遂了平生志向,终年一百三十零九岁。所谓有志者不畏年高,老身今天不过才七十一,离八十还差九年,离高寿还远着呢。”

秦任好听他自比为姜子牙,心里好笑,道:“可惜寡人没有周文王那样的气度才干啊。”

“不然,不然,周王当初在歧、丰一带起家,建立功业,后来周王室衰落,无力辖制戎狄,遂东迁至洛邑,将千里关中之地让给了秦国,秦国与戎狄征战百年,才有了如今的千里疆土。论地势,秦国坐镇岐丰龙兴之地,据守西陲千里之险,这难道不是上天要振兴秦国吗,只要国君有心治理秦国,老朽必定帮助国君成就大业。”

秦任好又问了些话,才知此人确是身负禀世之学,眼光非一般人所能及,便恭敬地请入宫中,拜为左卿士。百里奚又请来自己的好友蹇叔,两人同为秦任好出谋划策,治理秦国,从此秦国日渐强大,这是后话。

冬去春来,晋候身体恢复如初,虽不象从前那样日日上朝,偶尔也去外朝听朝臣们奏事。这日又有朝臣上奏说东山皋落氏连续多日侵扰边境,打劫往来行商的车队。狄人来去不定,难追其踪迹,一时也拿他没有奈何。

晋候心中烦燥,下了朝后往章含宫来散心。骊嫱和骊姞正带着奚齐、卓子在后庭玩耍,晋候进了后庭,骊姞拉着他在园中的一棵大杏树下面坐了,看奚齐和卓子玩耍。

奚齐和卓子今年已经四岁,两人都梳着条冲天辫,戴着金项圈,挽着袖子和绔腿儿,在园中堆石挖土,玩得不亦乐乎。

尤其是卓子,自小顽皮调闹,他将一内侍当成马儿骑在下面,抓住其衣领,连声吆喝‘马儿马儿快快跑’,又拿起一根树枝,高举过头,作冲锋杀敌状。

那内侍在地上四肢并用,连爬带跑,又仰着脖子,佯做马嘶声,卓子乐得手舞足蹈。

晋候和姐妹俩也看得忍俊不禁,再看奚齐,正拿着根木棍,在土里划弄着什么。晋候让东关五把奚齐叫过来,奚齐过来怯怯地喊了声“君父”,晋候问:“齐儿在干什么?”

“齐儿在画画写字。”

“齐儿为何不和弟弟一起玩骑马啊?”

“齐儿不喜欢骑着马儿上阵杀敌。”

晋候故意把脸一沉,“这是为何?”

奚齐小脸涨得通红,“因为,上阵杀敌就会受伤,君父身上已经有很多的伤,齐儿不想再见君父受伤了。”

晋候哈哈大笑,轻拍奚齐的肩膀,“齐儿放心,这些小伤是奈何不了为父的。”

梁五在旁笑道:“两位小公子将来必定都是人中龙凤,一个主文,一个主武,主公将来可是后继有人了。”

东关五道:“此言不差,但依小臣看,奚齐孝悌仁厚,比卓子更有当国君的气度。”

骊嫱闻言斥道:“你们两个,在国君面前怎可如此口不择言,这种事也是你们议论得的吗?如今的晋国是主公的,百年后自然是有德之人掌之,主公的子嗣中贤德的大有人在,他们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将来若能辅佐君主,为晋国社稷挣些基业已是幸甚,如何能做其它念想。”

晋候道:“无妨,无妨,他们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金玦偏衣

奚齐和卓子又玩了些时候,骊姞让婢女把两人领下去洗手更衣,伺候着用饭。姐妹俩陪着晋候在杏树下用膳。庖人把饭食摆上,晋候道:“今儿怎么没有酒?”

骊嫱嗔怪道:“医官让你少饮些酒,这才好了几天,酒虫儿又上来了?以后饮酒两字还是别提罢。”

晋候佯装不悦,扔下筷箸道:“没有酒让寡人怎么吃饭?”

骊姞道:“姐姐是为主公着想,怕主公饮了酒以后引发旧疾,主公既不领情,就把章含宫里藏着的好酒都喝了去,免得怪我们姐妹俩气量小,藏着好酒也不肯拿出来似的。”

晋候只得叹道:“不是寡人非要喝酒,寡人每天烦于政务,喝两口酒提提神也好。”

骊嫱道:“臣妾知道主公是为了东山皋落氏一事烦心,听说他们屡屡犯我边境,杀我商卒,主公为何不出兵攻打,以示惩戒呢?”

“狄人不比虞、虢等诸候国,他们如豺狼般行踪不定,来去迅捷,非是战车铁甲所能破之,寡人现在常觉心浮气短,恐怕不能再象当年那样轻骑千里,逐敌不还了。”

“世子如今正年富力强,又曾跟随主公征战多次,为何不让他带兵出征?”

“世子是储君,若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的,寡人如何向国人交待?”

“正因为世子是储君,肩负继统大任,需内抚臣民,外定夷狄,非象主公一般的雄才大略之人才能胜任。此番出征东山皋落氏正可以借此考察世子的才能,他若败了,寻个轻巧的罪名就罢了,他若赢了,则可以震服诸候,威慑夷狄,何乐而不为呢?”

晋候想了一回,觉得颇为有理,便拿定了主意,第二日在朝堂上宣布以申生为统帅,择日率军攻伐东山皋落氏。

朝臣们闻言都议论不止,士蒍首先站出来道:“主公,东山皋落氏原是赤狄的一支分支,从西北几经辗转来到此处,背靠王屋,北依太行,出没于沁水河畔,不仅行踪诡异,其族人愚钝懵昧,难以教化。自武公时期就曾与其多次交战,但都收效甚微,狄人之患如同疥癣一般,屡治屡犯,难以绝其病灶。依微臣看,狄人好利,不如咱们先以利诱之,使其暂时安定下来,然后与其通商杂居,诱导开化其族人,方是长久之计。”

“依你的主意寡人要等到什么时候,似他们这些贪暴无知之蛮夷,唯有将他们诛灭了,才能永绝后患,如今寡人老了,世子刚好年少才俊,让世子去攻打东山皋落氏不是正合适吗?”

里克起身道:“卑职听说,古人征战时,如果国君出征,世子就留守监国,若世子随国君一起出征,则以安抚军队,补给后勤为主,但从来没有听说国君留守,让世子单独出征的,这恐怕于例不符啊。”

晋候道:“古人有训,册立太子原则有三,以德才兼备为上,若德相仿以长为先,年龄相仿以爱为先,爱相仿则决之以卜筮。寡人此番让世子出征正是为了考验他的能力,里司马何故对我们父子之间见疑啊?”

至此众臣无人敢再上谏。晋候退了朝,还是往章含宫来。进了寝宫,见骊嫱正在缝制一件衣袍,晋候道:“夫人什么时候也会做女工了?”

骊嫱将手中的衣袍展开来,笑道:“主公看臣妾的针线可还过得去?”

晋候见那件袍子十分奇特,一半黑色,一半黄色,衣缝在后襟,问道:“夫人何故缝制一件巫人请神做法时穿的偏衣?”

“这件袍子可不是给巫人穿的,世子即将出征皋落,主公怎可不行些赏赐。臣妾思前想后,才特意缝了这件长袍。主公看这黑色为天、为父,黄色为地、为母,衣缝在中,不偏不倚,世子穿上它,代表心底中正无私,可得天地庇佑,双亲加护,岂有不吉祥的?”

骊嫱又从袖中掏出一枚金玦,“这枚金玦纯金铸造,玦与“决”同义,取坚贞、果决之义,世子若果真贤明,就应该知道主公是希望他能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攻坚克难。主公将它们赐给世子,以表明主公和臣妾的一番心意,主公看可好?”

晋候点头,“其意甚笃,希望申生不要辜负夫人的一片苦心才好。”

羿日太卜在太庙占了吉日,晋候让申生祭了祖,挑选好御戎,准备出征事宜,又当着朝臣的面,将偏衣和金玦赐于申生。

朝议结束后,众臣纷纷散出,里克见士蒍在前,快走两步,压低声音向士蒍道:“司徒大人,请慢走,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司徒大人请教。”

士蒍停了脚步,只听里克道:“在下为将数十年,从来没有听说将帅出征时国君赐予偏衣和金玦的,主公今日这番举动,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士蒍叹口气道:“你我都是世子的门客,自然是不愿意见世子受主公冷落。可是依下官之见,世子要想继承大统,恐怕难啊!主公任命他为统帅,却不考虑他所处的危险,赐给他礼物,却不考虑世俗对他的非议,主公若对世子起了异心,不管世子此次出征是胜是负,终究是难逃其咎啊。”

士蒍长叹一声,拂袖而去。里克回到府中,便开始称病不出,数日不上朝。申生原想让里克担任自己的车右,如此只得让狐突为御手,先友为车右,并邀两人至世子府中喝酒。

酒过两巡,申生道:“君父此番让我出征皋落,赐给我偏衣和金玦,不知是何意思?”

先友道:“偏衣中分,代表国君将权利分一半给世子;手握金玦,代表世子掌握军权,国君对世子可谓是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世子无须多虑,只需在战场上奋力杀敌即可!”

狐突却摇头道:“世子德行纯厚,却赐给他杂色的衣服,腰佩冰冷绝决的金玦,而非温润醇厚的玉饰,国君之心已是显明无疑,即使世子奋力杀敌,狄人岂是杀得完的?”

先友反驳道:“国君既将军权交于世子,岂会有恶意?放眼国中,除了世子,还有谁能担当此任?世子若担心国君有异心,何不勉力拿出一番作为出来,让国君对世子刮目相看。”

三人都各怀心事,又饮了数杯,便早早散了。

第二日申生到里克府上探病,进入府中,见里氏亲自在堂阶下熬着汤药,见了申生只略略地点点头。申生进了房,里克挣扎着要从床榻上起身,申生忙上前拦住。

申生问了病情,和所服汤药之类,里克叹道:“末将只恨自己,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世子要出征之时发病。如若不然,末将定然随世子一同出征,不将狄贼一举歼灭,绝不回师。”

申生劝慰了几句,里克见他眉间有怏怏不乐之意,问道:“末将虽不能陪世子一同出战,但世子若有用得着我的,末将一定鼎力相助,不教公子有后顾之忧。”

申生踌躇片刻后道:“我有一事始终存有疑虑,君父让我出战皋落氏,却赐给我金玦和偏衣,而非惯例的玉璧,依里司马看,究竟是何意呢?”

“国君赐予世子金玦和偏衣,是对世子委以重任啊,世子有什么可忧惧的呢?古人说,为人子者,不患无所得,只患不孝顺。先贤又说,与其向外有所求,不如向内修诸身,世子此战,只需勉力而为即可,何必如此患得患失。”

申生从里克府出来,坐上马车回世子府,书童赞为其驾车,到了门口,赞停下车,掀开车帘,见申生兀自坐着发呆,赞连唤几声,申生才回过神来。

赞见其神思恍惚,不无忧虑地道:“世子,小人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吧。”

“小人知道世子为晋候赐予金玦和偏衣一事耿耿于心,小人虽地位卑微,也知此事非同寻常。世子出战,晋候不赏赐常规厚重之物,反以无常奇异之物相赠,其中必有蹊跷。天若无常必有灾祸,人若反常必生异心,国君若是起了废立之心,世子就算此次出征杀光所有的敌人,又怎能阻止得了谗言的漫延呢?人们常说,危险并非来自于外部,而来自内部,既然国君已有离异之心,不如世子另做打算得好,离开晋国也失不为一个办法。”

申生长叹一声,道:“我若是要走,当年早就走了,何必等到现在。”

第一百一十八章 蝉不当时

申生回了府,到后房来见隗姒和小公孙。小公孙正在园中玩耍,梳着两条朝天辫,一对伶俐的大眼睛,见了申生裂嘴便笑。申生抱起小公孙,小公孙伸出粉藕一般的臂膊,搂着申生,咯咯笑个不停,露出两颗稚嫩的大门牙来。

隗姒听到声响,放下手中的针线,从屋里出来,将申生迎进去,道:“今日司徒大人和狐国舅都打发人来问询公子,说有要事与公子商议,妾身说待公子回来了,就打发人去请。看他们如此着急,朝中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申生一脸平淡,“没什么大事,君父让我几日后带兵出征东山皋落氏。”

隗姒不无忧虑道:“晋候让你独自带兵?这担子可是不轻啊。”

申生把小公孙交给奶娘,坐到隗姒身旁,柔声道:“你放心,打完仗我就回来,不让你们母子两人独着空房。”

“狄人残忍贪暴,行踪难定,怕不是那么容易攻克。”

“君父拨给了我三百辆兵车,应付东山皋落氏绰绰有余,夫人不必担心。”

隗姒靠在申生肩头,“妾身不懂那些军政大事,既然是晋候的命令,想来晋候总有万全的打算,公子可要多加保重。”

申生压抑着重重心事,轻拍隗姒的臂膀,故作轻松道:“此次出兵文有国舅出谋划策,武有先友冲锋上阵,晋国将材尽出,征服东山皋落氏只是时日的问题。”

两人又说了一阵,不多时,士蒍果然前来求见,申生忙令请进书房。

士蒍进来见了礼,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向申生道:“微臣与世子相交多年,世子对微臣礼遇有加,微臣也向来对世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今见世子有难,微臣不得不来说上几句。”

“我向来视司徒大人为师长,师长有言,弟子悉心聆听教诲。”

“如今朝中因国君赐予世子金玦和偏衣一事流言四起。依微臣看,国君已对世子起了疑心,世子此番出战不论胜负,恐怕都难以避祸,与其白白辛苦一场,不如学那吴太伯,出奔到他方,别谋出路,以世子之贤明,白手起家,另起炉灶也不是难事。世子若离开晋国,也遂了国君的愿,岂不是两全其美?”

申生道:“司徒大人为我谋划至此,可谓忠贞有加,可是我听说为人子的,不患得不到好名声,只患不孝敬父母;为人臣的,不患得不到俸禄,只患不勤于君事。我申生无才无德,哪敢与吴太伯相比,所能做的不过是勤勉忠贞而已。”

士蒍见申生主意已定,也不再多说,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了。从此士蒍闭门谢客,与朝中诸大夫,以及申生都少了往来。

这里申生送走士蒍,回到寝屋,隗姒已把小公孙哄睡着了,和几个老妈子在灯下做针线活。见了申生,隗姒让人都下去,自己服侍申生洗漱。

申生坐下,隗姒打开案上的一个箱箧,将里面的鞋袜、衣纨等物一一清点了,向申生道:“你不日就要动身,妾身已经把公子的衣物整理了出来,再给公子缝两双靴袜,大致也就齐整了。贴身的衣物都放在这个箱箧里,穿上一年半载的也够了,明儿我再嘱咐一下赞,让他别和放甲衣的箱箧搞混了。”

申生柔声道:“这几日你也劳累了,趁孩子睡了,你也早点歇着吧。”

隗姒过来坐在申生身旁,默然片刻,道:“妾身见夫君这几日总是闷闷不乐,妾身是一介女流,不懂那些晦涩的朝堂之事,妾身只知道夫君去哪,妾身就去哪,夫君决定了的事情,妾身跟着照办就是。”

申生揽过隗姒,叹道:“我今生能得一贤妻,何其幸哉。只是我当初年少轻狂,犯下大错,如今悔之已晚。但我有错在先,今生只能尽力弥补而已,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龙潭龙穴,我也只得义无反顾地去闯,夫人可能见谅吗?”

隗姒含泪道:“妾身明白,夫君何必多言,只是夫君这一去路途遥远,与敌人兵戎交接,几多凶险,需多保重自己,妾身只耐心等你回来就是。”

这一夜两人无话,只相拥而眠。

第二日,申生又来拜别太傅杜原款,杜原款为申生设宴饯行,道:“我知道晋候赐予世子金玦和偏衣后,朝中有诸多流言,世子大可不必理会。先贤有言:事君以敬,事父以孝。如今晋候委任世子为将帅,率倾国之兵出战,不可谓任重而道远。世子既已受命,勉力而为既可,又何必顾虑重重。为师从小就教导公子为君者,需谨记孝、敬、忠、贞四字,如今正是平定天下,安抚君候的好时机,世子尽管放手去做吧。”

申生无话,拜别而去,不日便带兵往东山皋落氏去。

自申生出征皋落后,晋候闲来无事,便与骊姬姐妹饮酒赏乐,坐看歌舞。眼见天气渐渐转热,东关五提议在汾水边建一座高台,以做盛夏避暑的行宫用。

晋候自攻灭虢、虞两国后,颇为自得,正寻思着做出一番遗世立名之举,东关五的提议正中下怀,便命人在汾水边建一高台,名为长莱台。待高台建成后,骊嫱又从虢、虞两国抄没的姬妾中选了些面容姣好的姬妾充入其中。到了夏日,晋候便从绛城搬至长莱居住,一连数月流连其中。优师与骊嫱遂趁着晋候不在绛都,在后宫中秘密幽会。

这日骊嫱又召优师来章含宫弹琴,优师在底下抚着琴,骊嫱斜签着身子,半躺在榻几上。秀葽和念枝一个帮骊嫱捶腿,一个轻轻打着宫扇。

此时正值盛夏,骊嫱在抹胸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绉纱长衫,隐约透出一段洁白的臂膊。微风起处,裙摆飘动,露出如丝缎般柔滑光泽的脚踝来。

骊嫱半闭着眼睛,听优师将一首曲子弹得轻慢无稽,道:“今日乐师大人的琴声何故如此心不在焉?”

“天气炎热,外面的鸣蝉让小臣倍感烦燥,竟致乱了琴音,还请夫人见谅。”

“岂止是乐师,本夫人近日也被这蝉声扰得夜不安枕。”

“看来这蝉儿虽被喻为高洁之物,留在夫人宫中却是大大的不宜啊。”

骊嫱睁开眼睛,“谁说不是呢?”遂向秀葽道:“你让宫人们把庭院里的蝉儿全部清理掉,今晚本夫人可不想再让它们搅了清梦。”

秀葽答应着去了,骊嫱看着优师道:“乐师大人今日可打探到什么消息了吗?”

“世子率领晋军与皋落氏首战大获全胜,此事已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哪里还用得着打探?”

“哦,那乐师大人岂不是大大的失策了?”

优师理了理衣襟,笑而不答。

骊嫱令念枝下去,念枝刚走出屋子,优师便走到榻几边,紧挨着骊嫱坐下。

骊嫱佯装发怒道:“你简直是色胆包天,下人们还没全走开,你就敢动手动脚,行此不轨之举?”

优师笑道:“夫人让晋候建造长莱台,使他每日流恋其中、乐而忘返,又唤小臣前来陪伴夫人,小臣不过是奉夫人的旨意办事罢了,哪里有什么不轨之举?”

优师言罢便伸手掀衣解襟,亲嘴摸乳,两人遂在榻上云雨一番,事毕后,两人穿戴齐整了,骊嫱气息未定,胸膛起伏着,靠在优师肩膀上嗔道:“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呢?”

优师微微笑着,露出洁白齐整的牙,轻呵着骊嫱的脖子道:“咱们前番以金玦和偏衣试探申生,不想他如此冥顽不化,毫不理会夫人的一片苦心。既如此,就不能怪咱们心狠手辣了,夫人请放心,就算申生战胜东山皋落氏回来,我也有办法对付他。”

“他若得胜回来,必得晋诡诸和晋国臣民的器重,到时还有什么办法能撼动他?”

“世上的人大致可分为两种,知耻和不知耻的。不知耻的人行止不守常规,难以用道德法度制约他,知耻之人举止有度,自尊有爱,若用流言佞语对其辱之,必能伤害其心。申生便是知耻之人,他仁厚敦重,极其自尊,人若不忍施恶于他人,则必苛责于自身。夫人只要在国君面前,对他曲意善待,背地里却施以谤言,以晋候多疑的性子,必不会对夫人见疑,而对申生则愈加憎恶。到时候申生的仁厚就成了他自缚的绳索,夫人何愁不能为所欲为呢?”

骊嫱斜睨着眼道,“我竟不知大人除了精通音律,还对人心如此体察入微,以前是小看你了。”

优师摩娑着骊嫱滚烫的胸脯,笑道:“除了这两件外,我就没有别的可让夫人满意的了吗?”

两人又呷昵亲热了一阵,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第一百一十九章 晋候新宠

晋候住在长莱台,常常与众姬妾歌舞饮宴,通宵达旦。这些从虢、虞来的女子,较之晋国的女子,又别有一番风味,其中有一名女子名唤摇风的,性格泼辣,敢说敢做,行事格外张扬,因其与众姬妾大不相同,晋候格外宠爱些。

转眼盛夏已过,到了秋分时节,天气渐凉,晋候从长莱台搬回绛都,将众姬妾都留在长莱,唯独带了摇风回来。

骊姬姐妹俩在章含宫举行酒宴,为晋候接风,宴会上两人与摇风互相行了礼,又互致了年庚,摇风比骊嫱还小两岁,骊嫱便以妹妹称呼,两人一见面就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晋候本担心自己带摇风回来,骊嫱会不高兴,不想两人如此相投,当下也就释怀了。骊嫱命人将章含宫的东侧殿打扫出来,铺陈一番,又拨了几个内侍和婢女过去,命其好生侍候着。摇风便在殿内住下,虽然还没受到册封,一应待遇却跟女御相同。晋候下了朝后就往章含宫来,与骊姬姐妹俩一起用过膳后,晚上就在摇风殿内歇下。

如此过了月余,摇风初时还觉得食馔用度颇为优沃,几个婢女和内侍也都使唤得来,渐渐地宫人们诸事都懈怠起来。几个婢女还时常冷言冷语,拿话抵撞她,摇风哪里肯受这个气,与婢女吵了几回,又跑到骊嫱宫里去诉苦,却几次被门口的内侍拦下,以夫人正忙于处理后宫事务为由将摇风拒之门外。

这日正值午膳时分,婢女端了饭菜上来,摇风见摆在案几上的是一碗半黄不白的梁米饭,一碟子腌萝卜条,一碟子芜青叶。摇风仔细一看,绿色的芜青叶上还粘着只黑色的小甲虫,使劲扑楞着翅膀,作垂死挣扎状。

摇风大怒,抓起碟子就向婢女脸上砸去,骂道:“你个下作东西,竟明着胆儿作弄我,我就算饿死,也不吃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反正横竖是个死,我先让你这个贱婢不得好死。”

婢女闪身躲过,见摇风起身来追,一边往外面跑,一边道:“你一个主子不象主子,奴婢不象奴婢的废妾,成天拿我们撒什么气。这饭菜是膳房里做好了拿上来的,我们不过有什么就拿什么,好与不好,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摇风一面在后头追,一面骂:“你少来唬弄你姑奶奶,姑奶奶在虞国当娘娘时,你七窍还没开一窍呢,你打谅我不知道,庖厨刚把食撰拿上来,你们就把好的先挑着自己吃了,捡剩下来的腌臢东西来拿给我。”

婢女跑出内室,刚要跨出外头的门槛,不慎脚下绊了一下,摔倒在地,被摇风赶上。摇风身量高大,一把按住婢女,拔出头上的簪子,没头没脸地朝婢女身上扎去,婢女疼得直喊饶命。几个内侍和婢女此时也都跑过来相劝,几个人费了一番力气才把摇风拉开,夺下她手中的簪子。

摇风索性坐到地上,倚着门槛,哭天抢地得喊:“反了天了,你们这些奴才,见我是没后势的,就死命作践我,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学了她们,来晋国的路上直接跳了汾水去,省得受这般羞辱。主公啊,可惜你白疼了妾身一场,我却无福消受,你要是念在妾身服侍过你一场,好歹给我治一具棺木,摆几样菜品,免得让妾身在地下也挨饿受冻的。”

摇风哭完爬起来就要去撞廊下的楹柱,几个宫人慌忙拉住了苦苦相劝,摇风只是寻死觅活的,不依不挠。

这里一番闹腾,早惊动了整个章含宫,姬妾宫人们纷纷跑过来看热闹。有人去通报了骊嫱,骊嫱见躲不过,带了简修容和细柳一同过来,走到侧殿门口,见婢女们和摇风拉扯在一起,摇风哭得声嘶力竭,使劲要往柱子上撞去,不肯罢休。

摇风见了骊嫱,放开婢女,转过头扑上来,一把抓住骊嫱的衣袖,哭道:“姐姐总算是来了,妾身只差没被他们作践死,几次想来找姐姐,姐姐又不肯见我,妾身知道姐姐忙于宫内事务,可也不能忘了咱们姐妹间的情分啊!当初若不是为了能侍奉在姐姐左右,妾身才答应姐姐住在章含宫的,姐姐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摇风披散着头发,一面哭诉,一面把鼻涕和眼泪全蹭到骊嫱的衣袖上,骊嫱心中虽十分嫌恶,面上却只得和颜悦色,“此事是本夫人疏忽了,近日忙于俗务,不曾好好管教这些下人,她们竟如此放肆起来,所以本夫人常说这些奴才是攀高踩低惯的,不可与之狎近。他们对妹妹如此无礼,本夫人定当严惩不怠,妹妹今后若有事情急着找本夫人,交待一声简修容也是可以的。”

骊嫱让简修容带那几个冲撞摇风的宫人到永巷去受罚,又好言劝慰了几句,摇风这才作罢。

自此以后,摇风拿捏住了骊嫱的心思,知道她在众人面前是个极爱体面的,但凡碰上不如意的事,就在宫内吵闹,直闹得合宫皆知才罢休,简修容和细柳都过来劝过多次,最后只得依了摇风才作罢。

摇风在晋候面前又极乖巧,当着晋候的面对骊嫱曲意奉承,一味称赞骊嫱的贤德,骊嫱虽对摇风恨得牙痒痒,却寻不到她的错处,一时拿她也没有办法。

这日简修容又到摇风这里来,摇风忙招呼她坐了。简修容从提篮里拿出两件半新不旧的夹袄,放在案上,向摇风道:“天气渐凉,夫人让我给娘娘拿两件衣裳过来。这原是姞娘娘的,娘娘若不嫌弃,先将就穿着,等夫人手头有了新贡上来的布料,再给娘娘做几件新的。”

摇风见那两件夹袄,一件是藕色实底,绣着墨绿色的翟鸟衔草纹样,一件芜青色的锦锻,满绣暗色缠枝菱花的团纹,摇风心里喜欢,却只淡淡道:“要我说你家夫人也太精干些,管着后宫的银钱不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向她禀报,长此以往,就是神仙也耗不起这个神,何不学学芮夫人,把事情都交给下人们打理,自己多享些夫人的清福呢?”

“芮夫人怎能和骊夫人相比,你若是换作住在鱼丽宫,别说没人给你送衣服,就是有了布料,你也找不着人给你缝衣服。”

“她们两个都是次夫人的位份,膝下都有一子,怎么礼遇规格差别却如此之大呢?”

简修容知道摇风并不知公子无端原是卫姬之子,卫姬亡逝后才过继给芮姬的,当下也不说明,只道:“芮夫人生性恬淡,起居俭朴,向来不喜欢奢靡耗费,主公也不强求。其实论起来,众公子之中,主公更喜欢公子无端,常当着众臣的面说无端聪明伶俐,有先君武公的遗风。”

一句话让摇风留上了意,遂把话记在心里,简修容又与她闲谈几句,道:“说了半日,差点把正事忘了,我奉命给娘娘送安宫理气汤来了。按着宫里的规格,凡是侍过寝的姬妾都要喝这个,一来调理胞宫,二来也有补养气血之效。娘娘快喝了,我也可早些回去交差。”

简修容从提篮中取出一陶罐,推到摇风面前。摇风打开陶盖,端到鼻前嗅了嗅,笑道:“我们虞国也有这个,都是给初经房事的小丫头用的,我一个残花半凋的妇人,不过偶尔受主公宠幸一、两次,哪里还用得着这个?”

简修容将脸一沉,“这是夫人定下的规矩,难道为你一人要破坏宫规吗?”

“修容何必动气,看在夫人的面上,这个汤我喝就是了。”

摇风端起罐子喝了一口,还没待喝第二口,就“啊呀”一口吐了出来,跟着手上一松,连着罐子也打落在地。

摇风一脸不堪其苦,道:“让修容见笑了,我自小有五脏不调的毛病,尝不得一点点的汤药,每次治病服药,医官都做了药丸,和着米羹方能吞下,十几年来我也都惯了,如今再喝这汤药却是怎么也难以下咽,辜负了夫人的一番心意,实在有愧,还请修容代妾身向夫人致歉才好。”

简修容冷着脸,拾起地上的瓦罐碎片,放回提篮中,回去向骊嫱复命。

第一百二十章 生日庆宴

再说申生与皋落氏几次交手,都打了胜仗,攻占了瓠丘这个地方,此地是皋落氏的一个重镇据点,申生从府库中抄没了许多珍宝重器,装了满满的几大车,让人先行送回晋都。

晋诡诸听闻此讯十分高兴,让人将这些器物摆放在太庙,供自己慢慢观赏。这些器物大都是皋落氏从别的诸候国或商队中抢夺来的,因此参差杂驳,品质不一,小到带钩指环,大到铜鼎牺尊,应有尽有。

晋候见里面有一柄毫无纹饰的短剑,剑鞘乌黑,便顺手提了出来,只觉手中一沉,比寻常的短剑竟重了许多。

晋候将剑从剑鞘中拔出,眼前寒光一闪,扑面一股凛冽之气,晋候随意一挥,竟将旁边的一只金爵砍为两爿,晋候大喜:“没想到这毫不起眼的短剑,竟是一件宝物,确实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寡人差点与天下的至宝失之交臂啊!”

一旁的梁五道:“听说上古昆仑山下有昆吾国,以铸剑闻名天下,所铸之剑无不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可后来昆吾国被人灭了国,铸剑之术也由此失传,莫非此剑就是昆吾国人所作?”

晋候以手托剑刃,端详一番道:“此剑通体发黑,不知是用什么材料所铸,把它拿去给司空看看,是否能照此打造出一把新的?”

梁五领命去了。晋候又将器物细细赏玩一番,心中喜悦,连连点头道:“寡人此番让世子出战皋落,世子果然没有辜负寡人啊!”

东关五笑道:“世子跟随主公多年,深受主公教诲,论人才武功都是首屈一指的。小臣今日听到一个关于世子的笑话,说出来主公也必定要发笑。”

“哦,说来听听。”

“小臣今日到外朝宣读旨意时,听见几个大夫正在议论说,世子攻占瓠丘时,抓获了皋落国主鲜允的太子,鲜允派人与申生商谈,许以珍宝数车以换回太子,申生也同意了,拿太子换回了数辆车的奇珍异宝,让人一路押送着回到绛都。听说申生将数辆车拉回了世子府,只有这一车是送到宫里来的。主公想,这难道不是个笑话吗?别说世子向来一位俭廉君子,就是整个晋国将来都是他的,他又怎会贪图眼前这些小利,接受敌国的贿赂呢?”

晋诡诸听后默然不语,却已没了赏玩的心情,早早地回了燕寝。

再说玉蟾宫的九儿生下了一位小公主,晋诡诸为其取名为无邪,比奚齐和卓子略小些,三人时常在一起玩耍。这日正是无邪的生日,九儿在玉蟾宫摆下酒宴,请晋候和各宫的几位夫人,并摇风一起赴宴。

除了薄姬称病缺席外,其实几个都如约到来,宴席上,骊嫱和芮姬挨着晋候坐上席,因九儿是主人,骊姞将次席让给九儿,自己挨着九儿下首坐了,最后是摇风。

无邪和奚齐、卓子单独坐在旁边,由几个奶娘带着一起用膳。芮姬今日也带了无端过来。无端今年已经十一岁,自进了殿,便沉着脸,坐在席上,只看着三人玩耍,一言不发。

卓子坐了片刻就呆不住,跟奶娘借口说要尿尿,一溜烟跑到殿外去,见庖厨们正一个接一个送着食器进入大殿。卓子顽心大起,跑到庭外,在草丛里抓了只蛐蛐过来,唤住一个庖人,缠着要看他簋盒里的东西,然后趁庖人不备时,掀开盖子,将蛐蛐放进簋盒里。

那庖人送了簋盒进去,放在殿中的长案上,负责分食的膳夫揭开盖子,正准备将里面的菜肴盛出,分装在碗里,不想刚打开盖子,一只蛐蛐蹦跳出来,正落在九儿面前的案几上。

九儿惊呼一声,吓得退开半尺,那蛐蛐已经从案几上跳到坐席下。无邪和奚齐见了有趣,都跑过来抓蛐蛐。

晋诡诸不悦道:“簋盒里哪来的蛐蛐?”

膳夫和庖人连忙跪下磕头。此时卓子跑回殿中,被奶娘按住了坐下,骊姞见他掩着嘴笑个不停,喝道:“卓子,可是你搞的鬼?”

卓子并不怕骊姞,只忌惮晋候诸一人,见晋诡诸脸色阴沉,连忙摇头,用手一指公子无端,“是他带进来的。”

骊姞怒道:“你再敢胡说八道,回头我就把珠儿打发出宫,让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

珠儿是骊嫱从虞国的宫奴中挑选出来的,专门服侍卓子的小丫头,卓子只有一刻不停地粘着她,才有片刻的停歇,听见骊姞要赶走珠儿,卓子果然不敢说话了,一脸委屈至极的样子。

骊姞向芮姬道:“我这孩儿天性顽劣,平日溺爱惯了,下人们又不敢忤逆着他,致使他无法无天,芮姐姐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回头我自会狠狠罚他。”

芮姬道:“孩子顽皮些是常有的,无端还小的时候,也是……”

这里话还未完,就听那头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奚齐已经哭着跑到骊嫱跟前,奚齐伸出一只手,骊嫱见奚齐的手背上已经高高地肿起。

原来那蛐蛐刚才跳到无端的案几下,奚齐正欲爬下伸手去抓时,被无端抬起脚掌,朝奚齐手上死命踩了一脚,所以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骊嫱又心疼又气愤,正待发作,公子无端走到晋诡诸面前,跪下谢罪道:“庶子刚才踩到二弟的手,实在是无心之举。庶子行事鲁莽,深负父亲的教诲,庶子愿意割下一只手掌给二弟陪罪。”

骊嫱冷笑道:“无心之举能把奚齐的手伤成这样?恐怕再重些这手是要废了,我到是想用你的手给奚齐陪罪,只怕你有胆说,没胆做。”

芮姬忙劝解道:“此事原是我的错,是我看无端整日关在书房里看书,非要拉他出来走动走动,却不想惹出了这些事端。”

骊姞也打圆场道:“此事说起来是卓子引起的,要怪就怪我这个娘亲育儿无方,管教不当罢。”

摇风见晋候沉着脸不作声,想起简修容曾经说过的话,便向晋诡诸笑道:“妾身看几个公子里头,无端虽然年幼,却是个颇为持重的。刚才妾身见无端去踩蛐蛐,恰巧奚齐也伸手去抓,因此不小心碰着了奚齐的手。咱们君候之家,这些贵公子们,平时都是娇惯着养的,受了些伤便格外吃疼些,,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磕着绊着才长大的?”

晋候点头道:“孩子们吵闹是常有的事,不必因此伤了一家人的和气。”

骊嫱气得说不出话来,芮姬见她凭是那样一张利嘴,也有张口结舌之时,心中不觉好笑。

九儿见自己为无邪庆生,本想请大家热闹一番,却闹出这些事来,也觉得没意思,坐了一会,大家便都早早散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黄雀在后

摇风因受晋诡诸的宠,很快就有了孕,摇风怕晋诡诸将心思移到别的姬妾身上,便整日撒娇弄痴,变着花样取悦晋诡诸,只要晋诡诸一日不来,摇风便派人候在晋诡诸上朝的路上,寻着各种理由要将晋诡诸请来章含宫。

晋诡诸禁不住摇风纠缠,答应只要她生下一子,就给她一个位份。有了这颗定心丸,摇风到也安份不少,每日小心养着胎,等着孩子出世的一天。

这日正逢晋候要上朝,摇风早早地起床梳妆打扮齐整了,然后打发内侍去外朝打听晋候的动向。内侍去了不多时,回来说晋候下朝后去上书房会见别国使臣了,今日怕是不会过来了。

摇风颇为失望,因昨日白狄进献了一只白色的狐狸,摇风便缠着晋候同去珍禽苑观看,晋候本答应她今日下了朝以后一同过去,如此看来只得作罢了。

摇风看天气晴好,在宫里闷着无聊,便带了个婢女往宫苑里散步。走到万浪湖边,见宫人们正在打芦苇叶子,摇风站着看了会,觉得无甚意思,忖道晋候不来,我自个儿就不能去了吗。

摇风便携了婢女一同往珍禽苑来。这珍禽苑平时很少有人来,偶尔有主子来游玩,也都要事先打发人来招呼一声,以便这里备下应奉之物。因此摇风现在过来,只见园内空荡荡的,守园的宫仆们也都不见踪影,不知跑到哪里躲懒去了。

摇风在栅栏外转了一圈,见大门紧闭,不禁骂道:“这些懒骨头大白天的就不见人影,不知躲到哪里喝酒去了,等我回去禀告主公,看怎么揭他们的皮。”

摇风忿忿地正欲离开,瞥见不远处的草屋跟前坐着个人,正在逗弄一只猫儿,仔细看原来是骊姞跟前的止水。

摇风心里纳闷,止水向来跟着骊姞寸步不离,这会儿在这里做什么。

只见止水在门口坐了片刻,然后起身到井边打了桶水,就到隔壁一间屋里去了。

摇风好奇,走过去想一看究竟,摇风让婢女站在原地,自己走近草屋,忽听一间大门紧闭的草屋中传出异样的声音,再细细听去,那声音喘息不定,低低呻吟,暧昧言难,让人听得脸红心跳。

摇风抚着怦怦直跳的心口,走到窗边,从木窗的罅隙里朝里窥望,这一看只把她吓得魂魄出窍。原来屋里的两个人正是骊姞,和她手下的内竖息,两人光着身子搂抱着,纠缠在一起,将床板儿摇得嘎吱嘎吱地响。

摇风急忙转身,带着婢女匆匆走出珍禽苑,正准备回章含宫时,在宫苑边上遇到芮姬。摇风只得上前行礼,芮姬道:“风妹妹这是从哪里来?”

“妾身见今日天气大好,出来随意走动走动,此刻觉得乏了,正想回宫去。”

摇风见芮姬身后的一婢女道:“夫人,这里景致甚好,何不请风娘娘一起坐着,解解乏,看看景呢?”

芮姬道:“正是,摇风妹妹若不弃,就坐下来一起说话罢。”

芮姬身后的人正是曾姬,摇风却并不认识,但见芮姬对她的话颇为听从,心里不免有些诧异。

曾姬寻着两块平整的山石,铺上坐褥,让两人坐下。摇风见万浪湖边的芦荻已尽数打了下来,堆叠成垛,放在岸边曝晒,以作烧火之用,宫仆们又把一丛丛的芦花折下,扎成束结,以填入衣料作过冬的衣裳。秋风一吹,那芦花荡荡悠悠地四散开来,似春天的柳絮一般。

芮姬道:“听说风妹妹有了身孕,能为晋国宗室添枝加叶,不失为女德之首要,若能生下一位公子,妹妹今后荣宠更盛,真是可喜可贺啊。”

“夫人过奖了,妾身有幸得主公恩宠,若能生下一子半女,不过想着后半生能有个寄托,借以打发宫中漫漫长夜罢了,哪里敢奢望什么荣宠?”

芮姬想起自己嫁到白狄去的女儿,心中感伤,一时无语,曾姬看在眼里,拿话岔开道:“夫人,你看风娘娘穿的这件衣裳怎么这么眼熟,好象当年鸾回娘娘也穿过。”

芮姬道:“你这么一说我到想起来了,这种华美的布料只有齐国才有,当年齐候总共才送了两匹到晋国来,主公把一匹给了骊夫人,另一匹给了鸾回,当初鸾回穿着用它做成的衣裳,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却不知这件衣裳怎么到了风妹妹身上?”

摇风听说过鸾回,知道她是个昙花一现般失宠而亡的姬妾,却没想到这身衣裳原是她穿过的,心里顿时疙疙瘩瘩的,只得道:“骊夫人说这几日手头没有新的布料,拿了几件旧的让妾身先穿着,说过几日再让人做新的来。”

芮姬笑道:“我听说风妹妹和骊夫人相处甚笃,骊夫人能如此关切妹妹,我也就放心了。”

摇风冷哼道:“什么相处甚笃,她不过是捏惯了软柿子,碰上我这个刺儿头,不知如何下手罢了。”

芮姬笑道:“本夫人在宫中多年,姐姐妹妹的见过无数,这宫里的女人比园中的花儿还多,象风妹妹这样爽直的却是难得,风妹妹今后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向本夫人开口,我一定全力相助。”

摇风谢了恩,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回章含宫去了。

见摇风走远,曾姬向芮姬道:“婢子刚才见她从西面急匆匆过来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和夫人说了些话,才恢复常态,她又不肯说自己是从哪里来,婢子看里头似乎有些蹊跷。”

“再往西就是珍禽苑了,那里能有什么事。你派个人去附近查探一番,看有什么异常没有。”

曾姬遂打发个内侍去珍禽苑查看,不多时内侍回来道:“回禀夫人,小臣刚才到了珍禽苑,见里头的宫人都被打发了出去,只有姞娘娘跟前的婢女止水在,止水问小臣干什么来着,小臣依着曾娘娘的吩咐,只说自己是风娘娘跟前的,前来替风娘娘寻一块帕子,止水说珍禽苑没有什么帕子,便让小臣回来了。”

“你办得不错,回头到我跟前来领赏。”

打发内侍下去后,曾姬向芮姬道:“夫人,你不见骊姞与跟前的那个内竖息关系十分亲密,骊姞三天两头地带着他和止水到珍禽苑去,每次去都把里头的宫人打发走,而且一呆就是大半日,此事岂非蹊跷?”

“你的意思是?”

“会不会骊姞和内竖息有奸情?”

芮姬瞪大了眼睛,“这……这岂非太过荒唐?”

“要查清楚此事其实也不难。夫人只需将章含宫的宫人名册查一下,那内竖息究竟是什么时候进宫的,今年有多大了,依着晋候上次定的新规,年满十五就要做宫刑,否则就要驱逐出宫,有没有奸情岂不是一目了然?”

芮姬觉得有理,两人回宫后,芮姬让人拿来章含宫的宫人薄册,仔细翻找内竖息的条目,芮姬见薄册上清楚地写着内竖息受宫刑的日子,下面还有负责执行宫刑的寺人的名字,并无讹误。

芮姬大为不解,曾姬道:“姐妹俩做事十分缜密,轻易找不出破绽来,咱们再看看别的宫的薄册,看可有线索。”

芮姬命将后宫的宫人的名册全部拿来,一共数十捆竹简,两人分别查看,看了整整半日,曾姬突然唤道:“这就是了,夫人快来看。”

芮姬见这是一卷珍禽苑宫人的名册,末尾有一条,墨渍新鲜,显然是刚添上去不久,写着:内竖息,原受职于章含宫,于甲子日在内廷受宫刑,后谴至珍禽苑任杂役寺人。

曾姬道:“一个宫内出现了两个内竖息,珍禽苑的这个必是个假的,顶替真正的内竖息受了宫刑,真正的内竖息其实一直留在章含宫,若婢子猜得不错,能做出此事的只有骊嫱无疑。”

芮姬愕然道:“骊姬姐妹俩当真是胆大包天,竟做出此等淫乱宫闱之事。”

“咱们要不要现在就去禀报晋候。”

“不可,你忘记当年的耿姬和卫姬了,如果一击不中,反而惹祸上身,如今的姐妹俩正是如日中天之时,已经轻易撼动不得,咱们还是再等候时机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建立奇功

再说申生首战就建奇功,大胜东山皋落氏后,一连三个月按兵不动,日子一长,绛城中便有些闲言碎语传到晋诡诸耳中。

这日晋诡诸正在披阅奏章,见奏书中又有人议论此事,晋诡诸不耐烦,扔下竹简,起身在书房中踱步。

东关五端了参汤过来,略瞥了几眼竹简,就明白了几分。东关五将参汤放在案几上,笑道:“这些个大夫,几次三番上书,不过又是些迂阔的老生常谈,主公是贤明之君,自然明白其中的关要,何须他们多言。再说世子跟随主公多年,知子莫若父,世子品行高洁,哪里用得着外人猜度?”

“眼看就要攻克东山皋落氏的都城稷桑,申生却迟迟按兵不动,难免让人非议,但寡人既然让申生统帅全军,军务上的事自然由他安排,战场上敌情纷杂多变,申生应是有自己的考虑,寡人也不好多加干涉。”

“主公说得极是,世子深谙兵法,对付这些毫无战法的马贼,应是无大碍。但如今国中流言四起,世子若果真贤德,也应多为主公着想,不教主公为难才是。何况小臣听说,皋落国主正积极联络赤狄部落,请求出兵援助皋落,若果真搬来了救兵,恐怕世子想全身而退就难了。”

晋诡诸沉吟一番,道:“也罢,你打发个人去见申生,告诉他其中的利害,催他尽早出兵攻打稷桑。”东关五领命下去。

此时的申生虽率军驻扎在瓠丘,距离东山皋落氏的都城稷桑不过一百来里,却正与皋落国主,鲜允商议和谈。原来鲜允见晋军勇武,一路攻城杀敌到瓠丘,惊骇之余一面假意派人与申生进行和谈,一面大军驻扎在稷桑,派出人马,向赤狄的留吁,铎辰和廧咎如部落求救。

狐突向申生提议,稷桑城防坚固,很难在短期内攻克,而鲜允极已可能派人向赤狄其他部落求救,万一援军来了,则晋军四处受敌,十分不利,与其强攻城池,不如假意接受鲜允的和谈,示敌以弱,待其不备时再寻机会出击。

申生听从狐突的建议,因担心消息泄露,便不曾向晋候通报。鲜允派出自己的一名亲信去晋营中商谈,那亲信出入晋营多次,见晋军纪律松散,甚至有人开始收拾行囊,似有收兵回程之意,心中暗暗惊奇,回去向鲜允汇报。

鲜允不知申生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此时又有手下来报,瓠丘城外多了很多砍柴伐木的士兵,鲜允便抓来一个仔细盘问。那人说申生有令,因西戎入侵晋国的边城,所以申生命令一月内要造出二十辆战车,并尽早送回晋国,以支援对抗西戎的战事。

鲜允听后大喜,本想坚守城池不出,等援军来了再做打算,今见有机可乘,决定伺机偷袭晋军,夺回瓠丘。鲜允一面加紧与申生进行和谈,一面积极打听晋军的动向。

申生这日收到晋诡诸催促自己出兵的命令,便将狐突和先友找来商议。

狐突道:“主公将帅印交于世子,让世子统领军队,决策战事,却又突然起意,干预军中要务,恐怕是有人在主公面前进了世子的谗言。如今主公让世子仓促进兵,若听从主公号令,则必然损兵折将,无功而返;若不听主公号令,即使世子最后打败鲜允,拿下桑稷,也必然背负‘违君抗命’的罪名,与其两边都徒劳无功,不如世子放弃与皋落作战的计划,出奔他国为好。”

先友道:“万万不可。世子自出征皋落以来,一路屡建功勋,如今咱们设下诱敌之计,眼见鲜允即将落于罟网,此刻正是关键时分,怎可因主公的一个命令就前功尽弃呢?依末将看,只要世子能打败鲜允,将来回到国中,向主公解释清楚,主公必然会不计前嫌,谣言也会不攻自破。”

申生叹道:“君父让我出战皋落,正是为了拭探于我。我若弃战出逃,岂不正落了他们的口实,一生难纠其罪,还不如竭尽所能,奋勇杀敌,纵然战死疆场也不枉我申生一世的英名。”

狐突见申生决定以死明志,便也不再多说。申生将晋候的使者打发回去后,一切还是按原来的计划行事。

那使者回到晋都,向晋诡诸奏报申生私下与鲜允和谈之事。晋诡诸大怒,立刻修书一封,信中将申生申饬一番,并令他立即出兵攻克稷桑。晋诡诸让信使火速将信送到瓠丘,交给申生,申生依然只是将信押下,一切自行其便。

这里鲜允与申生约定了日期,在两军阵前会面,立下盟约,约定皋落氏向晋国称臣,每年供奉牛、羊、马各千头,晋国便立即撤兵,与东山皋落氏世代和好。

鲜允回到营中,第二日,探子来报说申生已率领先头部队撤离瓠丘,鲜允当即撕毁了盟书,下令调集主力骑兵部队,乘夜追击晋军,以报前番战败之辱。

当晚鲜允亲率骑兵,来到瓠丘城下,见城门大开,城中的晋军已全部撤走。鲜允带一支先锋部队,快马前去追击。

赶了二十来里路,探子来报说晋军就在前面几里开外,鲜允刚下令全速追击,就见路边的树林里突然杀出一支军队,将皋落的前锋杀了个措手不及,鲜允正指挥军队与之厮杀,见不远处又亮起一片熊熊火把,一支晋军从瓠丘城内冲杀出来,鲜允只得指挥军队分头抗击。

双方战了不多时,只听战鼓声又起,接着一片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从前方传来,原来是申生带领的先头部队又调头杀来,晋军三支部队合力,对皋落骑兵形成三面包抄之势。

申生率领着中军部队,身先士卒,冲杀在阵前。申生舞着一顶长戟,左挡右杀,将敌军纷纷斩于车前。敌军见了申生也一齐围上,申生的战马很快被敌军砍中,战车倾翻在地。申生跳下战车,抢过一匹马来,换了一柄长刀,继续杀敌,完全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狐突和先友在左右小心护卫着,不敢让申生出些差池,晋军见将帅如此冲锋陷阵,不禁士气大振,没有不奋勇杀敌的,任是皋落人枭勇善战,这一战也几乎被晋军全歼,鲜允也战死疆场,剩下的敌兵听说主将战死,纷纷撤退,一部分逃回稷桑,另一部分则逃往北面的赤狄部落。

申生这里清理了瓠丘后,率军追至稷桑,城中残余的皋落军听闻鲜允已死,城中无主,主力又被晋军歼灭,军心涣散,晋军很快就攻下稷桑城,申生进城后,消灭皋落残余部队,放火烧了宫城,至此东山皋落氏一族被灭。

申生大获全胜,搬师回朝后,晋诡诸在太庙摆了盛大的庆功宴,对有功将士一一犒赏。席上上至公卿大夫,下至偏将兵卒,没有不说申生好的,一番夸赞,只差没把申生的功绩夸到天上去,晋诡诸也不再提前番催促申生出兵之事。

宴席散后,申生单独觐见晋诡诸,并跪请道:“儿臣此次出征皋落虽然侥幸获胜,但儿臣数次抗拒君令,自行其是,儿臣有罪,还请君父责罚。”

晋诡诸挥挥手:“狐突和士友已经向寡人说明原委,将在外君令有所不从,寡人宣你无罪,你不必自责。”

申生这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退出宫来,回世子府中去见隗姒。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人生如戏

申生攻灭皋落氏后,不仅对戎狄部落造成了恐慌,廧咎如、潞国、甲氏和长狄等部落受到来自晋国的压力,纷纷向东面迁移,在中原诸候国间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周天子命周公孔前往晋国,对晋诡诸赏赐胙肉,以作褒扬。晋诡诸心情大好,连日在宫中宴请宾客,歌舞达旦。

这日骊嫱请晋诡诸到章含宫观看杂戏,骊姬姐妹俩请晋诡诸在后庭的廊檐下坐了,优师早已命人在庭中搭好了戏台,晋诡诸见表演杂戏的伎人们都长得其貌不扬,有身高如孩童的侏儒,有长得口眼歪斜的,还有跛脚的,缺了一只眼的,不一而足,还未开演,就让姐妹俩和宫人们笑得前俯后仰。

骊嫱向晋诡诸道:“主公,优师将这些人找来可是颇费了一番功夫。他们原是百越人,曾被周王召去洛邑乐府进行表演。别看他们长得丑,一身本事却是别人学不来的。”

“哦,寡人到要看看他们有什么本事。”

杂戏开场后,台上首先上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数九的寒天,光着膀子,臂膊上刻着火焰状的纹身,自称是祝融的后人。他半蹲着身子,先深吸一口气,就见肚腹高高地鼓胀起来,腹中隐隐传来一阵雷鸣声。那汉子憋足劲,瞪圆了双眼,朝空中吐出一口淡青色的烟雾,接着猛然一声大喝,一张口,吐出一团火焰来,火光猎猎,将一旁飘动的旗子烧焦了半截缨带。

宫人们一齐叫好不迭,晋诡诸也暗暗称奇。接着台上又上来一个前额高凸,头大如斗的怪异老者,此人手拿拂缨,腰间挂着个葫芦,赤着双脚,一幅方外神仙的打扮。只见他拔出葫芦的塞口,一股浓烈的酒香弥漫开来。

那老者一边往口中倒酒,一边作醉酒后的不堪胜力状,步履趔趄,眼看几欲栽倒在地,不知如何又硬生生挺立起来,似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将其牵拉着,着实让人惊异。

老者酒醉得厉害,忘了将葫芦的塞口塞住,那葫芦壶口朝下,酒液源源不断流出,可这葫芦却似无底的一般,酒液流之不绝,没有穷尽。

晋诡诸哈哈大笑,道:“这么好的宝贝却是从哪里来的,寡人若得了这个取之不尽的宝葫芦,今生就不愁没酒喝了。”

那老者却一个趔趄,直接翻到台下面去了。

接下来几出杂戏看得晋诡诸无不抚掌大笑,骊姞和骊嫱也在一旁喝采助兴。最后优师上前道:“主公,接下来的可是最后一出了,是他们平时常演的一出大戏,十分精彩。”

晋诡诸兴致颇高,“快让他们演来。”

只见台上来了一个面敷白粉的青年男子,身着战甲,手拿长戟,接着又上来一个戎装打扮的侏儒,头束金冠,也是身穿战甲,手中拿着一杆马刀。就是骊姞不常看戏的,也一眼便知这两人扮的分别是申生和东山皋落氏的鲜允。

两人上台来就二话不说,混战在一起,你一戟我一刀的,虽然都是花拳绣腿,虚晃招式,到也十分地热闹。

那“鲜允”一通筋斗十八翻,直如猿猴一般,上腾下跳,将底下的众人看得纷纷叫好,但饶是“鲜允”身法再好,却被勇武无比的“申生”迫得连连后退,最后不出所料地,鲜允躲闪不及,被“申生”一戟砍中,倒地而亡。

台下叫好声不绝,不待“鲜允”被抬下去,只见一高冠博带的男子上来,拿着简册,向“申生”宣读诏书。

骊姞小声问骊嫱:“此人扮的是谁?”

“若我没猜错,他扮的应是周天子的使臣周公孔。”

骊姞见“申生”跪接简册后,“周公孔”牵住其衣袖,对“申生”左一揖,右一拜,一番示好后,又从衣袖中拿出黄金相赠。“申生”坚辞不受。“周公孔”又拿出一件玉玩偶来,“申生”也摇头拒绝。

“周公孔”的衣袖如同百宝箱一般,取了一件又一件,申生只是拒之不受。最后“周公孔”拿出一件玉鉞来,“申生”假意推辞一番,两人又你推我让数次,申生才收入怀中。至此,这出戏表演完毕,一众戏子都过来向晋诡诸行礼。

晋诡诸向那扮演“鲜允”的侏儒道,“这最后一出戏可有什么来历吗?”

侏儒道:“晋候不知道,申生大战皋落氏,单枪匹马将鲜允挑于马下,在洛邑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周天子十分赏识申生,让周公孔前往晋国犒赏申生,是希望申生将来执掌晋国后,能象齐候一样,尊王攘夷,侍奉王室,所以小的们编了这出戏,以博国君一笑,只是技艺疏浅,还请晋候不要见怪。”

晋诡诸沉着脸,默然不语,骊嫱打发了他们赏钱,戏子们谢了恩下去。

东关五道:“《周礼》上说,臣子无外交,申生身为世子,竟然不知礼法,私下与周公孔结交,实在有失体统。”

骊嫱道:“别说这只是一出杂戏,哪里可以当真的,依我看,世子平日谦逊守礼,哪里会做出这等违礼之事,不过是那些好事的人见世子立了大功,心中生妒,胡乱编派出来的罢了。”

“夫人说得有理,是小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人该当领罪。”

这时有内侍过来说晚膳已经备下,骊姞向晋诡诸道:“主公今日就在这里用晚膳吧,妾身把风妹妹也叫过来,人多好热闹些。”

不想晋诡诸直接起身,道:“寡人还有些奏章没有看完,先回上书房去了。”

晋诡诸说完一甩衣袖出宫去了。骊嫱向东关五使了个赞许的眼色,东关五和梁五向姐妹俩施个礼,跟着晋诡诸一同去了。

晋诡诸回到上书房,又看了会奏章,觉得腹中饥饿了,东关五端上饭菜来,放在案几上,晋诡诸瞥见案上有一壶酒,道:“今日如何给寡人送酒了?”

东关五笑道:“没有骊夫人的允许,小臣哪里敢给主公送酒。骊夫人说了,今日天寒风大,主公偶尔喝一杯祛祛寒也是可以的。”

晋诡诸用过晚膳,才想起今日本来说好去摇风处用膳并就寝的,看着时候不早了,便放下简册,由梁五和东关五陪着,坐了顶轿辇,往章含宫侧殿来。

此时的摇风正在宫里发脾气,本来晋候说好今日来用晚膳,摇风特意备下了不少好酒好菜,谁知晋候看完戏就走了,也不打发人来说一声,摇风等了半日,听说晋候回上书房去了,料想是不会来了,只得独自吃了晚膳。

摇风正没情没绪地躺着,听说晋候来了,心中一喜,又转念想到晋候的失约,使起小性子来,遂故意躺着不动。

晋候走进寝室来,见摇风面朝里面躺着,便询问了数句,谁知摇风只做没听到一般,兀自躺着一动不动。

晋候道:“寡人刚才手上有些加急的奏章要看,所以误了晚膳,莫非爱姬是为此事生气?”

摇风翻身坐起,道,“主公有加急的奏章要看,却有时间在骊姬的宫里看半日的百戏,唯独没有时间来我这里用晚膳?”

“寡人昨日答应你在这里过夜,所以奏章还没看完就过来了,你还要寡人怎样?”

“这么说主公是压根儿就不想过来,不过为了一句许诺的话,勉强过来交差的,妾身劝主公还是不要勉为其难的好,免了有人说妾身以色媚上,让主公耽误了国政。”

谁知晋诡诸听罢长身而起,冷冷道:“既然你不欢迎寡人,寡人到别处去就是。”说完就拂袖出宫而去。

摇风原以为晋候会如以往那般,哄着说上几句温言软语,自己的气也就消了,不想晋候今日如此绝情,说走就走,摇风又气又悔,唯有倒在床榻上大哭而已。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天灾人祸

晋诡诸从摇风的侧殿出来,往正宫来找骊姬姐妹。骊姞已陪着孩子睡下,只有骊嫱屋里的灯还亮着。晋诡诸进屋来,见骊嫱正在灯下看着什么,便道:“这么晚了还不歇着,难寐的毛病又犯了?”

骊嫱忙起身道:“臣妾正在看优师送过来的琴谱,再过几日是主公的生日,优师新近谱了一首曲子,想在主公的宴会上演奏,说拿过来让臣妾先帮着看一下。”

梁五和东关五为晋诡诸脱了裘袍,退到外面去。晋诡诸靠着炭炉坐下,叹道:“优师是极为有才的,对寡人也尽心尽力,寡人几次想赏赐他,他却总是推辞不受,让寡人颇为过意不去。”

“优师人才出众,技艺高超,完全可以胜任大司乐一职,主公若任他为大司乐,想来他必会欣然接受。”

“大司乐是国中老臣,其族人担任晋国司乐已有三代之久,又无大的过错,寡人怎可将他轻易卸职?”

“主公不是一向任人为才吗,什么时候变成任人为亲了?这个大司乐冥顽固执,抱守成规,又数次顶撞主公,若朝中之人个个都象他一样,主公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见晋诡诸默然不语,骊嫱笑道:“不说这个也罢,主公劳累了一日,让臣妾为主公解解乏可好?”

骊嫱挽起袖子,捏起粉拳,站在晋诡诸身后,顺着颈肩脉络轻轻捶打。晋诡诸半闭着双眼,惬意道:“夫人的力道和穴位拿捏得十分到位,和两个五子有得一比。”

“小五子还算孝顺,得闲了常来臣妾这里侍奉,臣妾就跟他们学了一手,普天之下除了主公以外,还有谁有这个福气能消受臣妾?”

晋诡诸哈哈一笑,此时念枝提着篮子进来送点心,拿出一碟藕粉水晶圆子,一碟酥油卷耳糕摆在案上。

晋诡诸看见念枝,依稀想起在画舫上的一夜,心中大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念枝。

骊嫱看在眼里,笑道:“此刻已晚,外面天寒霜重的,主公今晚就歇在这里吧。臣妾今日身上不便,让念枝和秀葽把被窝捂暖了,伺候主公睡下。”

骊嫱和晋诡诸用了些点心,把秀葽也唤进来,骊嫱交待了几句,然后退了出去。

三人都是心照不宣,念枝伺候晋诡诸脱了外袍,秀葽在一旁铺好衾被,两人劳作之时,一弯腰一转身,都显得体态袅娜,青春焕发,比起那些举止严谨端庄的后宫姬妾们,更让晋诡诸怦然心动。这一晚晋诡诸情致大动,念枝和秀葽也尽力侍候,不在话下。

第二日晋诡诸一早醒来,想起今日早朝还要会见齐国使者,便急忙下床更衣。晋诡诸正要唤进东关五和梁五,骊嫱已经端了水盆进屋,侍候晋候洗漱穿衣。

晋诡诸道:“这些事情让念枝和秀葽来做即可,何劳夫人亲自动手?”

骊嫱道:“她们两个原是臣妾跟前的舞女,长相虽过得去,但举止粗陋,德疏才浅,加上出身低微,侍寝到是可以,体面事情却是做不来。上次她们为主公穿衣,把绶带都打错了,今日主公要面见齐国来使,若再出差错,岂不惹人笑话,还是臣妾亲自来做放心。”

晋诡诸本想提议将两人提升为女御,听骊嫱如此说,便也按下不提了。

东关五此时将衮冕拿进来,骊嫱为晋候披上绣着十二纹章的玄衣,下套纁裳和蔽膝,系上白罗大带,又打上五色大绶带和小绶带,用玉带钩扣住了,然后在腰间挂上玉佩、玉环各数枚,最后挂上斧形玉鉞。

骊嫱拿着那枚莹润的玉鉞端详片刻,笑道:“看见这枚玉鉞,臣妾到想起昨日看的那出‘周公会申生’的戏来,臣妾不明白,为何申生别的东西都不要,偏偏收了一枚玉鉞呢?”

“玉鉞乃国君佩戴之物,取执掌天下之意,寡人这个玉鉞是当年曾祖桓公传给祖父庄公,庄公又传给先父武公,武公再传给寡人的,历经四代,向来传嫡不传庶。如今寡人还没到老迈昏愦的地步,他就想执掌晋国的大权,真是荒谬之极。”

“那不过是一出杂戏罢了,主公何必如此当真?”

“此事传得连周都的戏子们都已经知道了,难道还会是空穴来风?”

骊嫱见优师的计策已然生效,心中暗喜。

这里晋诡诸上朝以后,会见了齐国来的使臣,原来使臣奉齐小白之命,出使中原各国,遍邀天下诸候到首止进行会盟,共同商讨扶植太子姬郑事宜。齐使一番陈情,晋诡诸才明白了来龙去脉。

周天子姬杰早年曾立长子姬郑为太子,后来姬杰娶了陈妫为妾,又生了一子,名姬带,姬杰十分喜爱这个小儿子,便想废了太子姬郑,改立姬带为太子,姬郑自然不肯善罢甘休,自忖天下诸候中,若还有能帮助自己的,只有齐候小白了。姬郑便偷偷赶到齐国,一番痛哭流涕的陈述,道了原委,向齐候请求帮助。齐小白此时俨然已是诸候之长,正欲一统天下霸业,见太子来求,便一口应允下来,然后派出使臣,广邀诸候,意欲和诸候国一起订立盟约,共同扶植姬郑为太子,以向周天子姬杰施压。

晋诡诸听完使臣的叙述,一来正为周王室与申生私下相交而不悦,二来为当年齐小白干涉自己灭霍国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因此不愿淌这个浑水,便以此事是周王室的家务事,外人不便插手为由,向齐使婉拒会盟一事,齐使只得悻悻而去。

转眼冬去春来,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晋国的北方地区却一连两个月没有下雨,作物不长,农田干涸,关于旱情的奏书接连不断地传到绛都,晋诡诸便数日都住在太庙,斋戒修身,并安排巫人在宫中设坛作法,请神降雨。

这日斋戒完毕后,晋诡诸往章含宫来散心。自从那日摇风使性子,晋诡诸便一连多日不曾再去摇风处,又因新近得了念枝和秀葽,正在兴头上,便把摇风渐渐冷落下来。

摇风不知内里,只道是自己那日开罪了晋候,心里后悔不迭,却又无计可施,几次找到骊嫱,好话说尽,请骊嫱在晋候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骊嫱虽满口应承下来,晋候那里却迟迟不见动静。摇风只得让手下人四处留意着,有了晋诡诸的消息就向自己禀报。

今日骊嫱去了玉蟾宫,晋诡诸就踱到骊姞屋里来。进了屋,见小奚齐踮着脚尖,正趴在案几上写字。

骊姞起身迎道:“主公来得正好,奚齐今日第一天入学,太傅教了他几个字,回来后他便要了笔和竹笺,说要写下来给主公看。”

晋诡诸凑过来看,见奚齐写的是个“君”字,便问,“小奚齐也会写字了,寡人问你,你知道什么是君?”

奚齐一本正经地答道:“君者,尊也,坐而号令天下。又《大禹谟》曰: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圣人又曰:德之长为君……”

晋诡诸哈哈大笑,“甚通,甚通,小子可期矣。看来寡人让荀息作奚齐的师傅,确实选对了人。”

此时东关五进来说风娘娘在外面求见,原来门人因得了摇风的重贿,见晋候来了便到侧殿来,禀报摇风。摇风接了消息忙梳妆更衣,前来求见晋诡诸。

晋诡道道:“她来干什么?”

骊姞道:“风妹妹怀着身孕,怕是有什么事也不一定,主公不妨让她进来吧。”

晋诡诸让摇风进来,摇风进了屋,便要向晋诡诸行拜手礼,晋诡诸见她大腹便便,步态蹒跚,道:“你有孕在身,免礼罢。”

摇风哽咽道:“妾身上次出言不逊,若得主公不高兴,妾身事后后悔不迭,虽几次想向主公请罪,却总是见不着主公。妾身这些日子以来,日日以泪洗面,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若是再见不到主公,妾身不如一头撞在外面的廊柱上,以死明志罢了。”

骊姞道:“风妹妹这话言重了,主公岂会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不过总是政务繁忙罢了。宫里那么多姬妾,岂是人人都能兼顾得到的?再说风妹妹是有身孕的人,为了孩子着想,怎能动不动就把个死字挂在嘴上?”

摇风道:“姞姐姐是福泽深厚之人,妾身怎能和姐姐相比。妾身微贱,不过是宫里的一名媵女,平时就少人待见,将来生下公子或公主,若象他娘亲一样,也不受主公的宠爱,岂不是要一辈子受苦?”

第一百二十五章 春日祭雨

摇风拿帕子拭着泪,一边偷眼看晋候。晋诡诸果真脸色柔和下来,向摇风道:“你还有两月就要生产,那间屋子未免太狭小些,不如让他们把旁边两间也收拾出来,让奶娘先把物事预备起来,免得到时慌乱。”

摇风莞尔道:“妾身福薄,能得主公关爱已是万幸,哪里能再要别的体面?当初两位骊姐姐还曾在珍禽苑的草庐住过,妾身那屋子小一点,又有什么住不得的?”

骊姞听见珍禽苑三个字却心上大不自然起来。摇风犹不自觉,见晋候大有回转之意,不禁笑靥如花,凑到晋诡诸身边看奚齐写字,口中赞道:“几日不见,小奚齐竟然会写字了,果真是聪颖过人,将来大有可为啊。”

摇风又左右环顾道:“怎么不见卓子,莫非又到园中玩耍去了。要妾身说,也该让卓子收着点心,学学奚齐多好。这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心性儿怎么差这么大呢?”

见无人答理她,摇风拉着晋诡诸的衣袖,娇声道:“主公,妾身这几日一直在想,该给咱们即将出生的孩儿取什么名字?妾身想了几日,不如生下男孩就叫如意,生下女的就叫承恩,主公看怎么样?”

骊姞一听十分不乐意,道:“如意这个名字甚好,如此一来,把主公所有的公子和公孙都比下去了。”

晋诡诸淡淡道:“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何必急着取名?到时让太祝府占卜几个吉利的字,选取一个作名字即可。”

摇风想了片刻,又道:“主公上次说白狄进贡了一只白色的狐狸,养在珍禽苑中,妾身想去赏玩,不知主公可否陪妾身一同前去?”

晋诡诸今日也是无事,便转头问骊姞可要一同前往,骊姞听摇风提到珍禽苑,心里一阵发虚,拿话试探道:“珍禽苑地远冷僻,风妹妹怀着身子,还是少去为好,免得太过劳累。”

摇风知道自己揭到了骊姞的短处,想起她和内竖息在草房的一幕,心中不禁冷笑,脸上只不动声色道:“妾身来了晋国也有好些时日了,只听说珍禽苑内有不少稀奇的鸟兽,却还未去看过,主公本来答应陪妾身前去赏玩,却总因政务繁忙而推托,难得今日主公得闲,好歹陪妾身去看一回,姞姐姐若能一同去就更热闹了。”

骊姞听摇风说从未去过珍禽苑,心中才稍稍安定下来,又借口要等卓子回来,推托不去。

摇风兴高采烈地同晋候一同出去后,骊姞打发奚齐下去歇着,自己心神不宁地坐了一会,然后将止水喊来,道:“我问你,上次去珍禽苑时,你可曾把门守严实了?”

止水忙跪下赌咒发誓:“皇天在上,神灵有知,娘娘去珍禽苑时,婢子每次都把下人们先谴走,然后替娘娘把着门望风,从不敢懈怠。若婢子所言不实,教婢子天打五雷轰……”

“罢了,罢了,我问你,你可曾见到什么可疑的人或事?”

止水想了想,道:“婢子每次都看得很仔细,从来没见什么可疑的人来过,只有一次,婢子见有个寺人在附近鬼鬼祟祟的,婢子拦住他询问,他说是风娘娘落了块帕子,打发他出来四处找找,后来也不知找到了没有。”

骊姞心中登时如吊桶打水一般,七上八下的,打发止水下去后,又呆坐了半晌,听说骊嫱已经从玉蟾宫回来,骊姞便到骊嫱屋里来,吞吞吐吐地将摇风和止水的话说了。

骊嫱听完往地上啐了一口,冷声道:“当初我就说此事是万万行不得的,你们两个却在我面前要死要活的,逼着我成全你俩的好事。怎知你们行事又这么不仔细,现在眼看就要闹将出来,你还有脸来找我,嫌我替你擦的屎盆子还不够多么?”

骊嫱低着头,狠命咬着嘴唇,骊嫱顿了顿,又冷然道:“我真不明白你的小息子有什么好,一个卑贱无用的贱奴,我连他的名字都懒得说出口,你却自轻自贱至此,依我说,为了永绝后患,你以后就当他死了吧,免得将来惹祸上身,我也跟着受累。”

骊姞跪下哭道:“我也不求你能明白我的心,但你若要杀他,先杀了我再说。”

骊嫱恨得直咬牙,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将怒气勉强压下,盯着骊姞道:“你若执意不肯杀他,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趁着摇风还没向主公开口,让她永远也开不了口。”

见骊姞双手使劲绞着帕子,犹豫不决,骊嫱道:“只是这件事却是为了你才做的,做好做歹都算你头上。从此你欠着我一个人情,今后可是要一并还我的。”

骊姞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下来,骊嫱又交待了一番,骊姞才回自己屋去。

晋诡诸自让巫人在宫中作法求雨后,三日过去了,天空依旧一碧如洗,万里无云,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晋诡诸本想将巫人杀了祭天,一班朝臣纷纷陈词劝阻,晋诡诸这才赦了巫人,让宗祝府再设坛祭告,向天求雨。

晋诡诸下了朝,心中悒悒不乐,随意往章含宫走来。在大殿门口正遇着念枝和秀葽,两人提着装食盒的篮子出来,晋诡诸问:“夫人才用过早膳吗?”

念枝道:“夫人今日身体不适,婢子们送了早膳进去,夫人也不吃,让我们又拿出来。”

晋诡诸进了寝室,见骊嫱晨起妆容不整,坐在床上抹泪,骊姞则坐在边上劝着。两人见了晋候,忙打住话头。晋诡诸道:“夫人怎么这个时候还没有用早饭,莫非是哪里不适?”

骊嫱忙将帕子拭了泪,装作若无其事道:“臣妾一早起来就觉胸口作疼,哪里还有胃口吃饭,臣妾到现在还不曾梳洗,粗颜粝容,不堪入目,让主公见笑了。”

“莫非昨日受了寒,喊医官来看了吗?”

“许是昨日一场寒雨,天气转凉,又勾起旧疾来,医官来了也不过又开些惯常的汤药,吃不吃都无关碍,只是有劳主公惦念着。”

骊姞向晋候使个眼色,然后起身,道:“姐姐平日操持后宫事务,多有劳累,医官说还需多静心养闲为好,咱们还是不要打扰姐姐休息吧。”

骊姞拉着晋候的衣袖出来,走到自己屋来,晋诡诸道:“嫱儿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犯起旧疾来了?”

“姐姐原本叮嘱我不要向主公吐露此事,主公既然问起,妾身也就照实说了。晋都两月不曾下雨,宫中流言四起,说后宫私纳同姓亡国之媵女,怨气壅积,所以上天降下凶兆,说是风娘娘腹中胎儿不祥。大家不敢说主公的不是,只说姐姐管着后宫姬妾,却只知一味顺承上意,不尽劝谏之责,有失夫人之职,连芮夫人也数落了姐姐几次。姐姐向来是个要强的,今被众人指责,一时拗不过这个弯来,伤了些肝气,所以勾起旧疾来,让她静养两日也便好了。”

晋诡诸怒道:“真是一派胡言,是谁在宫中造谣生事,寡人定当严惩不怠。”

“主公息怒,姐姐正是怕主公会大发雷霆,所以不让妾身告诉主公。谣言传于悠悠众口,岂是杀一两个人就止得住的?何况姐姐治理后宫,一向以理服人,若以暴治乱终究不是个办法。依妾身看,谣言既然因风妹妹而起,不如静观其变,等风妹妹生下孩子,天又降下雨来,到时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如此就太委屈嫱儿了。”

“只要能为主公分忧解难,我们姐妹俩受点委屈又有何妨?”

骊姞又拿话劝了片刻,晋诡诸这才作罢,吩咐叫来医官为骊嫱诊脉抓药。

关于摇风腹中胎儿不祥的谣言又渐渐在宫内传播开来,传到摇风耳中,摇风只气得浑身发抖,大哭一场,事后静下心来一想,只怕此事与骊姬姐妹不无关系,因自己不日就要生产,只得暂时忍耐下来,待孩子出生后再做打算。

晋诡诸这里让宗祝府在太庙求雨后,虽一连几日阴云密布,雨却下不下来。晋诡诸无奈之下,决定提前举行春祭,祭祀天神,请求降雨。

这日二月初九,晋诡诸率朝中官员和后宫姬妾,前往郊外圜丘举行为期三日的祭祀大典,后宫女御以上的姬妾们一同前去,因摇风即将生产,便留在宫中。临行前,骊嫱将赵衰唤来,叮嘱他风娘娘即将生产,让他仔细巡查宫禁,不得有误。

赵衰自念枝上次暗中向他示警以来,每日都小心行事。一晃一年多过去了,骊嫱对自己却无任何不妥之处,还时常让念枝拿些酒菜犒赏自己。赵衰拿捏不准骊嫱的意图,却也不敢大意,对骊嫱恭敬地答应着。

这日骊嫱临出发之际,又让秀葽拿酒去赏赐赵衰,以慰他留守宫禁之辛劳。

赵衰接过秀葽递过来的酒壶,口中称谢。秀葽看着赵衰一丝不苟的模样,想起赵衰前番遭自己和念枝调戏时的窘样,不禁笑出声来,道:“夫人又不在跟前,赵将军何必如此拘谨?”

“姑娘是奉夫人之命前来的,见姑娘如见夫人,怎可随意待之?”

“念枝说得不错,赵将军果真是榆木疙瘩一块,也不知道念枝究竟看上你哪一点?”

秀葽说完扭头便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念枝还让我转告将军一句。今日一别,后会无期,还请将军多加保重。”

赵衰正因今日送酒来的是秀葽而非念枝心生纳闷,又被这没来由的一句摸不着头脑,也不及细想,将酒壶揣进怀里,转身巡查去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壶毒酒

骊嫱带众人走了以后,宫里一下子冷清下来,剩下的宫人们见主子们不在,也各自找地躲懒去了。

赵衰叮嘱手下的卫士,仔细巡查宫内各处,尤其是摇风娘娘居住的东侧殿,不可出任何纰露。赵衰亲自站在东侧殿外的廊下值守,到了子夜时分,寒意侵人,赵衰掏出怀中的酒壶,揭了盖子,一阵浓郁的酒香扑来,赵衰刚将酒壶送到嘴边,又想起念枝那句没来由的话,觉得不妥,便又把酒壶收在怀里。

此时宫中敲响更鼓,已到三更,赵衰回值房换班。进了值房,见手下几个卫士醉得人事不醒,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趴在地上。

赵衰十分恼怒,喝骂几声,见众人全无反应,赵衰不禁起疑,将地上的酒壶捡起来仔细闻了闻,知道酒中已被人下了蒙汗药,心里暗道不妙。赵衰扔了酒壶,快步来到庭中,就见东面一片光亮,一条火苗腾空窜起,在黑夜中似火蛇一般,嗞嗞地吐着红色的信子,很快就将宫楼的一角吞没。

赵衰大惊,也来不及叫醒众卫士,快步飞奔至东殿,一面大声呼叫,一面闯进宫殿去救人。因火势初起,还没有烧到后面的寝室,睡在里面的宫人纷纷被惊起,不及穿衣就慌里慌张地往外跑,四下乱作一团。

赵衰找到摇风的屋子,见摇风还在床榻上沉睡着,便抱起摇风,冲了出去。此时宫门口已是一片火海,赵衰扯下衣袍,裹住摇风,一低头冲出了火海,来到前庭,寻了个避风处,刚将摇风背靠着一棵大树放下,就听身后个尖细的声音道:“赵将军……”

赵衰刚转过头,忽觉头上受到重重一击,然后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赵衰醒来时,觉得头痛欲裂,四肢火烧火燎地疼,勉强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昏暗,隐约是在一间石室中。赵衰挪了挪身体,发觉双脚异常沉重,随之而来的还有锁链撞击发出的沉闷的声音,赵衰一颗心直往下沉。

外面的狱卒听见有响动,走进来查看,见赵衰已醒转,便隔着栅栏,向赵衰道:“你小子筋骨到还结实,横着抬进来不到一天就醒了。不过,进了掖庭天字号大牢,再想活着出去是不可能了,就算你是姓赵的,到了这里一样是等死的份。幸亏你还有个体面的老爹,找我们哥儿几个都说了情,我们也不会让你在这里受活罪,好歹赏你些饭菜吃。至于到了外面,上头说要打要罚,我们可就管不着了。”

那狱卒说完到外头倒了碗水,塞进牢房里,赵衰噪子口正干得冒烟,端过来一口气喝了,哑着嗓子问:“这位牢头大哥,小人愚昧,敢问一句小人是犯了何罪被关进这里的?”

那狱卒睁大眼睛,“一场大火,敢情把你小子的脑子也烧坏了,你犯了弥天大罪,自己却还不知道?要不是你们因喝酒误事,章含宫岂会被烧得面目全非?你这个当禁卫令的,不先拿你是问,还拿谁去?”

赵衰此时才觉得此事非同小可,道:“小人再问一句,除了宫殿外,可有人在大火中伤着?”

“嘿嘿,你可问到点子上了。一场大火下来,别人都没事,偏偏摇风娘娘在火中丧生,听说若不是她怀着身子,现场烧得一片乌黑,根本就认不出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小子多活一天就算一天吧。”

狱卒说完扬长而去,只留下瞪目结舌的赵衰。

此时的晋诡诸一行还在几十里外的圜丘,这日祭祀完毕,便由骊姞陪着睡下了。

骊嫱并不急于就寝,安置完毕晋诡诸后,又走到旁边的幕次来,点起一盏油灯,心里默默盘算着时辰。

不多时弋尾果然进来,一脸风尘仆仆,不及喘一口气,便低声道:“不负夫人重托,一切都办妥了。”

骊嫱道:“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吧?”

“虽然出了点小意外,幸好在下不辱使命。”

“什么小意外?”

“赵衰并没有喝含有蒙汗药的酒,刚起火之时,他便冲入宫去,将摇风救了出来,幸好在下埋伏在暗中,乘赵衰不备时将他打晕在地,如今摇风是葬身火海无疑,赵衰既使活下来,也是百口莫辩了。”

“你确定此事没有人发现?”

“当时天色又黑,火势又大,宫人们只顾逃命,自救不暇,谁会来注意赵衰和摇风呢?”

骊嫱道:“你办得十分妥当,回头我会好好赏你。”

弋尾退下后,骊嫱又将秀葽唤来道:“念枝在马厩里思过得如何了?”

秀葽向骊嫱跪倒,语声含咽道:“念枝她脾气犟,一时转不过弯来,请夫人再给她几天时间,相信她会回心转意的。”

骊嫱哼道:“我让她送酒给赵衰,她死活都不肯去,如今让她尝尝睡马厩的滋味,也是她咎由自取。你去告诉她,我给她两个选择,要么继续睡马厩,要么再去送壶好酒给赵衰,若成事了,我封她做个女御,你让她看着办!”

秀葽答应着去了,过了不多时,红着眼睛回来,低声道:“念枝说,她选择送酒去给赵衰。”

骊嫱这才舒了一口气,“她终究还是个识时务的,这壶酒我早已让巫剡准备好了,你现在就拿去给她,让她立刻动身到绛城的掖庭大牢去,快去快回。”

此时大牢中的赵衰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恨自己死前不能再见父亲一面,今生恐怕是要背负这赎职不力的罪名了,赵家数代英豪,到头来自己却为赵家抹了黑,赵衰一想到此便痛心疾首,正悔恨间,忽见牢房的门打开,狱卒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走近了,赵衰才看清楚此女子正是念枝。

狱卒交待了几句,便出去了。念枝走近栅栏,才见赵衰被火烧得发枯面焦,衣衫褴褛,身上还戴着脚铐,哪里还有往日英姿勃发的样子,不禁心酸难忍,眼泪止不住地簌簌落下。

赵衰见念枝垂泪,颇为感动,强作轻松道:“姑娘曾经对在下再三提醒,是在下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好意,让在下十分愧疚。”

念枝抹了抹泪道:“都什么时候了,赵将军说话还这般文绉绉的?你不知道你这次是死罪难逃吗?”

“在下并未做过任何渎职之事,就算有人要陷害在下,在下也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得手,想来晋候必会彻查此事,到时在下的冤情必能得报。”

念枝又止不住哽咽起来,“就算赵将军真有沉冤得雪的一日,赵将军怕也看不到了。”

赵衰看见念枝手中拿着的酒壶,心下已然明白,苦笑一声道:“她竟然连我也不肯放过,还让姑娘拿酒送给在下,当真是用心良苦啊。只是我赵衰终究心有不甘,并非顾惜在下这一条命,而是叹惜我赵家一门英豪,却出了在下这个不孝子,老父年迈,惊闻此讯怕是要急火攻心,从此遗恨不已,我赵衰死前别无他求,但请姑娘给在下一枝笔,一方巾帕,待在下将冤情写下来,烦请姑娘交给家父,在下就再无遗憾了。”

念枝越发哭得不能自已,哽咽难言,反到是赵衰拿话劝慰着,念枝哭了半晌,走到外面去,片刻后拿了笔砚回来,交给赵衰。赵衰费力伸出手来,蘸了墨汁,在巾帕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卷起巾帕,交给念枝道,“有劳姑娘了。”

念枝手捧着酒壶,犹是不肯接那巾帕,只是哭道:“我对赵将军的一片情意,赵将军难道还不明白吗,如今要我亲手把毒酒给将军,让我于心何忍?”

“姑娘对在下情深意重,在下铭记在心,姑娘还要回去交差,若回去晚了,怕是她又要起疑,对姑娘多有不便,还是请姑娘快点将酒壶交给在下吧。”

念枝犹豫着将酒壶递过去,赵衰伸出手来,刚刚接过,念枝突然一把夺回酒壶,揭开壶盖,将酒一口气全部喝了下去。

赵衰眼睁睁看着,却无法阻止,只觉心胆俱裂,嘶声道:“念枝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念枝放下酒壶,只觉全身的气力都已经用尽,叹道:“巍巍后宫,寂寞深长,唯有将军才是我活下去的勇气,将军若死了,我独自留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早一步先去了,还能在将军心里留个一席之地,所幸的是,我总算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了将军,也不算太晚。”

不待念枝说完,一缕鲜血已从嘴角流下,念枝颓然倒地,嘴角却依然带着笑意。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二五献计

赵衰虽然得以重见天日,但历经宫中数次劫难,又亲眼见念枝在自己面前死去,早已心灰意冷,出了狱后,从此不再过问事俗之事,只整日读书习武,野游山林,这日赵衰想起胥臣来,便到重耳府上拜访,打听胥臣的下落。

重耳见赵衰来访喜不自胜,请到正堂以上宾之礼相待。赵衰本因当初向重耳隐瞒身份而心有愧疚,不想重耳毫无责怪之意。赵衰便向重耳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自己本是宫中的禁卫令,如何受骊夫人之令追杀胥臣,又如何与胥臣成了莫逆之交,并在胥臣进宫为小奚齐治病时帮助其逃离宫城,都告诉了重耳,只未提摇风一事。

重耳笑道:“这些胥先生都已经和我说过,并非他有意泄露赵兄弟的身份,只是宫中失火后,赵兄弟也牵连进此案,被关入大牢,胥兄弟知道其中必有隐情,所以来找我商议,看是否能救赵兄弟出来。我与胥先生一番计议后,觉得若贸然向君父求情,只怕无果,不如以神明降兆为名,让君父相信释放赵兄弟是上天的意思,就好办多了。所幸上天没有辜负赵兄弟,一切都依计顺利而行。今日能再见赵兄弟,不仅是胥兄弟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啊。”

赵衰这才明白自己侥幸留得性命原来是重耳等人的暗中相助,赵衰起身向重耳深深一揖,道:“大恩不言谢,在下深受公子恩德,定当铭记在心!”

重耳留赵衰在府中用饭,两人谈起在郊外分别后的种种,慨叹当下变幻莫测的时局,重耳道:“可惜今日天色已晚,来不及将胥先生唤来,否则咱们三人一同饮酒,听胥臣讲述山中的趣闻,岂不是快事?”

赵衰道:“听说晋候去九原打猎时,拜访了山中一位高人隐士,莫非此人就是胥兄所扮?”

重耳叹道:“这是为了救赵兄弟而想出的不得已之法,我生为臣子,却故意欺瞒君父,说出来实在是让人不齿。”

赵衰心中敬佩重耳,也不再提此事,问明了胥臣的隐居之所,隔日前往探访。从此赵衰时常出入重耳府中,因喜爱重耳豪放大度,就做了重耳门下的宾客,无事也常去九原山中探访胥臣,两人一同游山玩水,谈论时事,十分逍遥自在。

自从摇风去世后,晋诡诸于女色上冷淡了许多,多日不曾召姬妾侍寝,闲了只在骊姬姐妹俩的章含宫坐坐。

此时的骊嫱号令后宫,再无人与自己作对,骊嫱只觉事事顺遂,心中十分畅快,唯有一事还不十分如意。晋诡诸的诸多儿子们成日在自己和晋诡诸面前出入,请安行礼,参问政事,无不得体合规,且个个都长得龙章凤姿,谈吐亦不俗,相形之下,自己的奚齐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尤其是申生,不仅晋诡诸时常召其入宫商议军政大事,朝中大臣们更是以申生马首是瞻,对其无不恭敬有加,令骊嫱如鲠在喉,而且申生行事谨慎持重,无一丝差错可寻。骊嫱眼看着晋诡诸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虽心中焦燥,却也无可奈何。

这日东关五到章含宫传达晋诡诸的口谕,说周天子派了使臣前来,晋候在外朝设宴款待,因此不过来用晚膳了。

骊嫱点点头,让秀葽给东关五铺席设坐,东关五也不肯坐,只说还要急着回去听令。

骊嫱见他无精打采,神情萎顿,便问:“这两日不见你过来,凡事都是梁五来传话,干娘怪念叨你的,今儿看你这模样,别是生病了罢,快过来让干娘摸摸额头,干娘可心疼着你呢。”

东关五站着不动,嘴巴一扁,泪水就上来了,语声哽咽道:“五儿知道,这宫里头只有干娘最疼五儿,只是五儿庸碌无能,除了一颗心向着干娘以外,做不了什么大事,在外头还时常受人欺辱,那些说得好听的,说五儿是宫里的弄臣;说得不好听的,说五儿是干娘跟前的一条狗,没得让干娘的威名受损,五儿心里实在难受。”

骊嫱眉毛一扬,“这是什么话,别说你是我的干儿子,谁不知道你还是主公跟前的红人,有谁有这个胆子与你过不去?”

“此事不提也罢,五儿受点委屈不要紧,只怕干娘听了又要动肝火。”

“你既然知道我心里藏不住,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说来我听。”

东关五拭了拭泪,缓缓道:“五儿前阵子看中了西直门外的一处宅子,这宅子的主人原是个宋国人,在晋国做点买卖,因听说宋国旧君亡故,宋兹甫新登君位,他就想卖了宅子回宋国去,买个差使碰碰运气。五儿与他说定以一百镒金子买下宅子,还预讨了二十镒的定金,不想此人收了五儿的定金后却音讯全无,五儿再去看宅子时,已被夷吾占住了。五儿只得找夷吾理论,谁想他连面都不露一个,只叫个家臣来拿了地契给我看,说宅子早就被他买下了。五儿自知此事无甚凭据,是理论不过夷吾的,但五儿事后细想,夷吾与五儿素来有些嫌隙,此事莫不是夷吾与那宋人暗中窜通了算计我,否则以那宋人一介商人的身份,哪里敢如此捉弄五儿。五儿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到主公跟前略提了几句,不料夷吾恶人告状在先,不知在主公跟前怎样颠倒了是非,主公竟将五儿数落了一顿。五儿想,丢了二十镒黄金是小事,可五儿好歹是干娘跟前的人,他夷吾仗着自己是公子哥,如此戏弄五儿,可不是不把干娘放在眼里吗?”

骊嫱皱眉道:“你和夷吾上次不是因争道一事闹起来,你就另外在别处找了间宅子,避开他去吗?怎么这次又为了买宅子拧起来了?”

“可不是这么说吗?五儿上次听了干娘的话,让他夷吾三分,不想他竟得寸进尺,处处与我为难。五儿曾在东河下游买了处田宅,夷吾就让人在上河头建了个屠宰房,日日宰猪杀羊,将粪水污秽之物一齐排入河中,正流经五儿在下游的田宅水景道,干娘说可恨不可恨,可知息事宁人一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你在城中究竟有多少宅子,我怎么听说你在外面娶了好几房小妾,每娶一个,就为她买座宅子住着,还美其名曰东阿宫、西阿宫,南娃馆,西雉阁,你这是要自比为纣王吗?”

东关五扑嗵一声就跪下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擦着,道:“可真是要冤死五儿了,哪个舌上生疮的,在干娘面前乱嚼舌根,唯恐五儿得了干娘的宠幸去。五儿是养了些姑娘在宅子里,可她们都是因遭了荒,闹了灾或国家战乱而流落下来的好人家的女儿,因五儿记得干娘说想选几个有姿色,但家世不必过于深厚的女子进宫,服侍干娘和主公,所以五儿存了这个心,在外头细细留意着,见有了好的,就将她们收着,只待把她们调教好了,就向干娘禀报此事。这么多姑娘住在一处,怕是引人耳目,五儿这才多置了些宅子,让她们分开住着,要不我一个没了根的男人,要那么多小妾干什么?”

见骊嫱默然不语,东关五上前跪行两步道:“五儿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干娘,如今主公听信夷吾的话,冷落五儿,干娘可一定要替五儿做主啊。”

骊嫱道:“我冷眼看这位三公子,可不是什么善善之辈,士蒍担任司徒多年,为朝中重臣,不过将夷吾封邑内的城墙修得粗略些,他就写了奏折告到主公那里,一番说辞,让主公命士蒍为其重修城墙。你自论比起士蒍来怎么样?”

东关五见骊嫱脸色稍霁,站起身来,凑到骊嫱跟前道:“五儿只是个奴才,受点委屈不要紧,五儿只是想着这位三公子,心机深不可测,笼络了不少朝中大臣和江湖人士,如今羽翼颇丰,五儿还听说他在自己的封邑内筑城募兵,大行所谓的仁政,其实不过是收买人心而已,其野心也就可想而知了。五儿为干娘着想,奚齐尚且年幼,对这几位年长的公子不可不防啊。”

骊嫱被说中了心事,深叹一口气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主公对几位公子颇为信任,他们又无差错可寻,我只得将希望寄托于我的奚齐身上,希望他将来不落人后而已。”

“干娘你往日的雷厉都哪去了?小奚齐可以等,怕是主公等不到那个时候。五儿有个办法,主公对干娘一向言听计从,只要干娘向主公如此进言,主公必会听从。”

东关五附在骊嫱耳边一通言语,骊嫱深以为然,点头道:“此法甚好,宫中几位公子都以申生为尊,若将世子先打发出去了,其他几位公子断没有再留在宫中的理由。只要将他们全部谴离宫城,本夫人和奚齐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骊嫱拿定了主意,便耐着性子,只待伺机向晋诡诸进言。

第一百二十九章 骊嫱献言

晋诡诸这几日忙于接待周天子的使臣,在外朝举行酒宴,召臣子商议,骊嫱让人去请了几次,晋诡诸都不得闲过来。这日梁五来章含宫传达晋诡诸的口谕,说晚上宿在上书房,不过来章含宫了。骊嫱道:“周天子接二连三地差人过来,难不成洛邑又遭狄人入侵了?”

梁五笑道:“狄人若真的攻打洛邑,恐怕主公还不及带兵赶到,洛邑城里就已经换了主子了。俗语说:远水解不了近火,晋国距离周都有千里之遥,周天子还不致糊涂至此。”

“那是为了何事?”

“说到底还是周王的家务事。齐小白这次可是在诸候国面前丢了颜面了。”梁五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太子姬郑跑到齐国向齐小白求助后,齐小白召集诸候在首止会盟,起誓共同拥护太子姬郑,周天子姬阆十分恼怒,有意要拆散以齐小白为首的同盟,便暗中撺掇郑国国君—郑踕,劝其投楚背齐。郑踕本就在楚国和齐国之间摇摆不定,有了周天子的支持,便从盟会上偷偷地逃走,令齐小白十分震怒,因此决定率军征讨郑国。姬阆知道晋诡诸对齐小白也略有微词,便想拉拢晋诡诸共同支持郑国,以楚、郑、晋三国的力量共同对抗齐小白,这才多次派人来与晋诡诸商议。

骊嫱听完奇道:“齐候不是自称‘尊王攘夷’,带领诸候国敬奉周天子吗?周天子又怎么会从中作梗,自乱阵营呢?”

“齐候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不过是一面蒙着虎皮的大鼓,做给外人看的,这些年齐候不知替周天子做了多少主,内里和洛邑的嫌隙不计其数。就说这换太子一事,本是周王室的家务事,周天子宠爱小儿子姬带,想改立姬带为太子,可齐小白偏偏要插上一手,还带了联军向周天子施压,周天子哪里会高兴。说到底,如今的周天子究竟不是齐小白扶持上去的,怎比得上亲自扶立一个亲齐的天子来得称心如意呢。”

骊嫱又问了些话,让梁五坐着吃了些果点,梁五才回去复命。

晋诡诸这里应付完周使,亲自送出城去,这才停歇下来,却因这几日喝多了酒,痰症咳喘都上来了,一连几日在燕寝养着,下不了床。

骊姬姐妹轮流到燕寝服侍,将别的姬妾一律挡在外面,只说晋候有令,不经传唤一律不得觐见。骊姞将奚齐和卓子交给下人看着,自己在燕寝忙内忙外,看着下人们煎药熬汤,亲手为晋诡诸端痰盂、进饮食,十分细致妥贴。幸得晋诡诸此次病得不十分重,休养了几日,身体便逐渐转好。

这日晋诡诸觉得精神头好些,便让骊姞搀扶着坐起,骊姞拿过个软垫放在晋诡诸后面靠着,服侍其坐稳当了,又拿过篦子来,轻轻梳理着晋诡诸的头发。那半白的头发经这一病,又似新添了不少白发,用篦子一梳,疏疏落落地飘下来。

骊姞心中有所触动,柔声道:“医官说主公今日比昨日更好了,所以汤药中减了一味瓜蒌,增了一味补虚的药,相信主公不日就可痊愈,这几日可把妾身吓得不轻。”

晋诡诸咳了片刻,吐出一口浓痰,骊姞拿过痰盂来接了,交给下人。晋诡诸喘息片刻道,“这几日辛苦你了,寡人竟不知道我的姞儿这么会服侍人,你姐姐行事虽爽快,论体贴细致还是姞儿更强些。”

骊姞道:“主公如此盛赞,妾身就厚颜领受了。其实姐姐也是对主公一番深情厚义,只是她能人多虑,管的事多,于细微处自然粗略些。”

晋诡诸点点头,“今日怎么没见嫱儿过来?”

“姐姐昨日听说赤狄的廧咎如部落攻入丽土,屠杀了不少骊戎的族人,姐姐一时悲上心来,心口痛了一晚上,今儿我让她歇着不要过来了。”

晋诡诸叹道:“寡人本想慢慢再将此事告诉你们,不想你们已经知道了。过会儿让医官为寡人诊过脉后,让他去给嫱儿也看看。”

晋诡诸心里惦念着骊嫱,第二日身体略好些,便让东关五备了轿辇,亲自往章含宫来。骊姞见劝不住,只得陪着一同过来。

晋诡诸进了寝宫,骊姞打起门口的帘子,只见一个眼眉娟秀的婢女趋身从里面退出,脸上还挂着泪痕,那婢女见了晋诡诸和骊姞,慌忙低头行个礼,就退到外面去了。

晋诡诸走进里屋,见骊嫱半倚在床上,五月的天气渐暖,骊嫱还穿着件棉布的夹袄儿,脸上似是怒意未消的样子。

晋诡诸问:“刚才那个婢女是哪个宫里的,怎么看着眼生?”

骊嫱道:“她是专门服侍卓子的,名叫珠儿,孩子们今儿到宫苑去玩耍,我让她们仔细点跟着,却还是让卓子在假山上摔了,可不是比摔在奚齐身上还让我心疼,因此让我训斥了一番。”

骊姞急道:“卓子摔到哪里了?受伤了没有?”

“妹妹放心,虽破了些皮,见了点血,骨头应是无碍的,我已经让他们把卓子送回屋去了。”

骊姞终究不放心,向晋诡诸告了退,回去看卓子去了。

晋诡诸在床边坐下,握了握骊嫱的手,关切道:“手怎么这么凉,医官过来诊过脉没有?”

“依臣妾看,这脉不看也罢,人有五脏六腑,七情六欲,哪里是吃几味草药就吃得好的?那些土里生,根上长的花花草草,即使碰上个识它的人,做成了草药,还需个慧眼的郎中候准了病症,拿捏准份量,也不过治个皮囊肉身而已,臣妾这个病是心病,哪里是寻常汤药能治的?”

“寡人知道你的心病,自申生灭了东山皋落氏,戎狄部落开始向东南迁徙,在中原各国边境四处劫掠,骊戎往日与赤狄并无仇怨,不想廧咎如突然侵入丽土,实在嚣张之极。寡人已经让里克带兵前往丽土,收复城镇,安抚民众,若抓住了狄人首领,必定带回来千刀万剐,以解夫人心头之恨。”

骊嫱含泪道:“臣妾自进入晋宫,一晃多年过去了,虽然宗庙已不在,但只要知道故族旧人都安好,臣妾也是踏实的。不想经此一番变故,故土不再,亲人流离,难道真要留臣妾一人在世上孤苦伶仃吗?”

骊嫱一汪含烟杏眼,腮上挂着几滴桃花泪,蹙着一对柳叶眉,与平日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姿态,晋诡诸心中又爱又怜,揽过骊嫱的肩膀,拥入怀中,低声劝慰道:“夫人如此挂念亲人,寡人让里克把他们从丽土找来,留在宫中陪伴夫人可好?”

骊嫱闻言推开晋诡诸,正色道:“主公只知道臣妾是为亲人伤心,却不知臣妾更是为主公和晋国担忧。晋国先祖们多年来东征西讨,才打下如今的千里沃土,晋国又在主公的手上扩疆无数,可谓百年基业,得之不易。可是打天下容易,守天下却难,如今赤狄等部气势甚嚣尘上,往东攻灭邢国卫国,往南直侵王畿地区的温邑,另外西戎和白狄也对晋国虎视眈眈,不时侵扰我国边境,臣妾虽然不懂政事,但见主公常常为其寝食不安,只恨自己不能为主公分忧。主公虽然能为臣妾将族亲找来,陪伴臣妾,可晋国哪个人不是主公的子民,主公又怎能任他们遭贼人的屠戳呢?”

晋诡诸心中一凛,道:“夫人如此深明大义,令寡人欣慰之至。寡人也知道此次廧咎如侵入丽土,是为了报复上次寡人灭了东山皋落氏一事,无敌连累了夫人的族人,令寡人深感不安。寡人何尝不想将狄人尽行诛灭呢,只是戎狄之患,由来已久,非一日可以除之,犹如人患旧疾,虽反复发作,疼痛难已,犹可忍之,那眼中沙,肉中刺虽无伤性命,却是人之大患,需首先除之。”

骊嫱道:“臣妾有个主意,姑妄言之,还请主公不要见怪。”

“夫人但说无妨。”

“晋国是个大国,南北有千里之距,四周有戎狄环伺,若贼人来犯,势必一时头尾难顾,如今世子攻灭东山皋落氏,其威名令戎狄闻风丧胆,主公何不令世子驻守曲沃,让他震慑周围的戎狄。再者曲沃城高池深,历来是晋国的宗庙所在,交给世子镇守,也可彰显世子的身份。”

“夫人言之有理,是寡人疏忽,不曾想到这一点,世子跟随寡人征战多年,于军政上已十分通晓,现在是时候让他独挡一面了。”

第一百三十章 谴群公子

晋诡诸不日颁下令来,命申生前往曲沃镇守,申生仓猝接令,还不及与众朝臣亲友一一告辞,晋诡诸第二道诏令又到,说前方军情紧急,戎人动向不明,让申生即刻就出发。申生只得与隗姒草草收拾了,装了一车的行李,轻车简从地出发。

临行前申生到宫中拜别晋候,守门的宫卫却告之申生,晋候身体不适,不便见人,有话以后递上奏章即可。

申生对着巍峨的宫门,仰天长叹道:“风杳渺兮,吾将归去。何以送行兮,墙头芜草。”

申生离开绛城不多日,骊嫱又在晋候跟前进言道:“重耳和夷吾两位公子俱已成年,且都是才俊不凡之士。如今晋国正当用人之际,主公何不对他们委以重任,使其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呢?世子驻守曲沃,若能让重耳和夷吾分别驻守在边邑,岂不既威慑了戎狄,又彰显了主公的宣化教养之功?”

晋诡诸觉得有理,便将一南一北,靠近狄人的两座边城,蒲城和屈邑,分别封给重耳和夷吾,令他们择日出发。

骊嫱趁热打铁,又建议将公子无端送到白狄做为人质交换,以此拉拢白狄,使其牵制赤狄部落。晋诡诸本就不喜欢无端,也就准了,派出使臣,将无端与白狄的太子进行交换,又与白狄订立盟约,两下互不侵犯。

至此除了奚齐和卓子,宫中所有的公子都被晋诡诸驱逐出绛城,这一番变动,让人始料不及,一时间上至公卿大夫,下至平民庶人都感震惊,原来依附于申生、重耳和夷吾的朝臣纷纷调转头来,观望国内局势,投在三人门下的门客更是作鸟兽散,另寻别的蔽荫之所。

那里克奉了晋诡诸之命,前往丽土驱逐廧咎如,却只摆了几个华丽的阵法,一番虚张声势将戎人吓退后,收复了城池,就收兵回去了。里克回去后在晋诡诸面前夸耀了一番,晋诡诸赏赐了里克,里克将得来的赏赐又分给了手下的将士们,大家皆大欢喜,里克当晚回到府中,请了丕正前来宴饮,让里氏在一旁倒酒侍候。

里克与丕正喝了几杯,里克叹道:“今年的时气不似往年,怪异得很,眼见过了白露,不刮西北风却吹起东南风来,正兄一向敏锐,可从这巽风中嗅到些什么?”

丕正斜乜着眼瞧里克:“司马大人大张旗鼓地挥师征讨戎人,这么快就从战场上回来,难道不是已从这巽风中嗅到什么味道了?”

里克哈哈一笑:“你我已是多年的至交,说话何必打马虎眼。如今申生、重耳和夷吾三位年长的公子尽皆被谴出宫,说是让其镇守边邑,只怕出去容易,想再回来就难了!”

丕正叹道:“听说世子离开宫城时,连一个送行的大臣都没有,想当初世子府办酒宴时,亲朋满座,拥拥熙熙,是何其热闹,谁能想到今日落到如此悲凉的地步。如果我没有记错,司马大人当初也曾经拜在世子门下吧?”

里克一脸颓丧道,“时势迫如虎,哪里是我可以左右的。狐突和士蒍说来还是世子的挚友和师尊,尚且事不关已,闭门不出,我又何必如此不识时务呢?”

里克一仰脖灌了杯酒下去,里氏在旁边又把酒杯满上,里克和丕正相对默然饮了片刻,丕正叹道:“这世子的尊号只怕迟早要换人,从今往后,晋国就是骊姬的天下了。”

“依我看也不尽然,申生镇守的曲沃,兵多将广,城池坚固,进可攻,退可守,若绛城有变,申生完全可以拥兵自立,以他的声望,怕朝中没有几个不支持他的。当年的晋成师、晋武公不就是从曲沃起家的吗?”

丕正连连摇头,“这话你就错了,以申生的仁儒,别说他坐拥重兵,就是把君位让给他坐,他也是断不会受的。”

两人又唏嘘一阵,几壶酒下去,都有了些醉意,丕正遂起身告辞,送走丕正后,里克心情愈见烦闷,坐下还想接着喝。里氏劈手夺过里克手里的酒杯,斥道:“你是喝糊涂了不成,竟然当着外人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你有几个脑袋够他们砍的?”

里克伸手去夺酒杯,一边嘟囔着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朝政大事。快把酒杯给我。”

里氏杏眼圆睁,指着里克的鼻子道:“你当真是被酒鬼上了身,迷了心窍,说我不懂朝政,要不是我在骊夫人跟前再三说好话,为你打圆场,晋候能让你当大司马?别以为你读了两部兵书,手下有几个肯卖力的,晋候就非把这个职位让给你当不可,放眼晋国,哪个朝臣的家世不比你深厚,要不是我,晋候连让你立功的机会都不会给。现在可好,你却替那半死不活的申生打起抱不平来,不是鬼迷心窍是什么?”

这一通骂把里克的酒给骂醒了,里克本就惧怕这位夫人,这番话又说在了里克心坎上,里克只得陪着笑脸道:“夫人说得是,刚才是我喝多了,说了些没头脑的话。夫人放心,我以后不说就是。”里克又陪了几个不是,里氏才回转过来,此事也就作罢。

转眼就到了除夕这天,晋宫中列鼎陈俎,晋诡诸与姬妾们在太庙祭祀祖先。往年都是晋诡诸主持祭祀,申生在旁辅佐,行上香添酒,带领群臣进阶跪拜事宜。如今申生不在,晋诡诸便让奚齐代替申生行事。奚齐还小,骊嫱便陪着从旁指点。众人看在眼里,知道世子的位置迟早是要给奚齐的,宫人们私下里早就称呼奚齐为小世子了。

祭祀完毕后,晋诡诸带领众人正欲离开太庙,姬妾中突然一片慌乱,有人仆跌在地,几个婢女围成一团,连声呼喊着夫人。

晋诡诸走上前去,见倒地的是芮姬,数月不见芮姬,只见她身体嬴瘦,脸色苍白,两个婢女扶着才勉强从地上坐起。

一婢女向晋候哭道:“夫人已经病了一个多月,日日汤饭不思,精神恍惚,刚才许是站得久了,所以支撑不住。”

晋诡诸此时才知芮姬病了,心里颇有些歉意,道:“先将芮夫人扶到耳室,好生喂些米汤,梁五,你速把医官唤来。”

芮姬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多谢主公关心,医官就不必请了,臣妾有一事相求,主公若应允了,臣妾感激不尽,这身子兴许还能好起来。”

“你说,寡人做得到的自然答应你。”

“臣妾十四岁跟着姐姐进宫,最初只是一个女御,后来做了世妇,再到嫔人,姐姐殁了后,臣妾接了鱼丽宫的主位,又升了夫人。臣妾侍候主公近二十年,恪守妇德,主持宫务,并无什么不当之处。为了主公的伐狄大业,臣妾还将唯一的一个女儿嫁到白狄。后来主公将公子无端交给臣妾扶养,无端虽然不是臣妾亲生,性情又乖舛,可对臣妾来说,毕竟多了个慰藉,多少个深宫长夜,寂寞难熬的夜晚,是无端陪着臣妾,一起听着滴漏声才入眠,如今主公又将他当作质子送到白狄,臣妾此生还有什么可盼的呢?与其整日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倒不如让臣妾住到太庙,今后臣妾对着先人的牌位,日日上香清扫,祖先们地下有知,臣妾还可对着讲些旧事趣闻,岂不比孤零零地住在鱼丽宫强?还请主公成全。”

晋诡诸见腊月的寒天,芮姬只穿件单薄的旧袍子,磨毛的袖口边露出发黄的棉絮,晋诡诸心中不忍,道:“是寡人对不住你,但你这又是何苦呢?”

芮姬双膝跪地,向晋诡诸磕头道:“臣妾一生从未向主公提过要求,这唯一的一个请求主公还不能成全吗?”

鱼丽宫的姬妾和婢女们见此纷纷掩面而泣,薄姬也大有物伤其类之感,想起宫中的旧人,病的病,死的死,当初和自己同时进宫的那些姐妹们剩下的已是寥寥无几,自己虽然还是一宫主位,说起来又能好到哪里去,虽说自己对骊姬姐妹百般应承,萃喜宫的日子过得才不算太坏,但以骊嫱狠辣的性子,怎知自己不会是下一个芮姬呢?想到此处,薄姬也是拭泪不止。

九儿见姑妈如此,心中不忍,想上去劝慰几句,看了看骊嫱的脸色,终是不敢。。

晋诡诸叹道:“你既主意已定,寡人应允你就是。”

晋诡诸遂下令,将太庙旁的侧殿收拾一间出来,让芮姬住着。此时见众人中站出一个人来,走到芮姬跟前,跪下哭道:“奴婢这条命是夫人救的,夫人去哪儿,奴婢也去哪儿。夫人若去太庙守灵,奴婢也决不踏出太庙一步。”

说话的正是曾姬,见她如此忠义,晋诡诸也应允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奚齐入学

骊嫱早就想对曾姬下手,只是苦于芮姬将她留在身边,一直找不到机会,如今曾姬自愿跟随芮姬到太庙守灵,正是再好不过。转眼又到了朔日,给先祖上香的日子,晋诡诸这日忙于接见使臣,让骊嫱代自己去太庙上香祭祖。

骊嫱带着弋尾来到太庙,进了大殿,就见一妇人背对着殿门,仔细地擦拭着供案上的油灯,听见有人进来,那妇人慢慢转过身来,正是曾姬。

曾姬淡淡道:“夫人可是来了?”

骊嫱颇有些意外,“你早知道本夫人要来?”

曾姬拿过一支香,在油灯上点着了,过来递给骊嫱,“今天是朔日,夫人不该来上支香吗?”

“你难道在等本夫人?”

“奴婢自从跟了芮夫人到这里,就知道骊夫人终有一日是要来的,奴婢已经等候多时了。”

“看来这个地方果然是个修身思过的好地方,看来曾姐姐是都想明白了,也罢,本夫人本来还带了一壶酒来,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如今该走的人都走了,还剩下奴婢一个苟活于世,也无甚滋味,如果能命丧于此,也算是死得其所。”

“若论心思机巧,恐怕曾姐姐是宫中最伶俐的,当初你为卫姬、耿姬百般算计谋划,怎么就不替自己算计算计,也许想个好主意出来,本夫人还可饶你一命。”

“奴婢一生算计他人,最终被他人算计,这也是报应不爽,奴婢没有什么可埋怨的。只是可惜夫人,一生害人无数,只怕到头来不仅自身性命不保,还要祸及子孙,怕是将来有朝一日要后悔不迭。”

“放肆,”骊嫱怒道,“贱婢一派胡言,给我掌嘴。”

弋尾上前来,一番掌掴,打得曾姬双颊肿胀,嘴角沁血,曾姬勉力支撑着,才不致倒下。

骊嫱道:“本想送你个痛快,你却非要自讨苦吃。我问你,芮姬在哪里?”

曾姬仰头大笑道:“骊夫人也不必找她了,芮夫人已经疯了,祝贺骊夫人,从此世上再有没人可以碍你的眼了。”

曾姬笑声戛然而止,突然站起身来,朝殿中的梁柱撞去,登时撞得头破血流,栽倒在地,再无声息。

弋尾上前探了探鼻息,向骊嫱点了点头,骊嫱道:“算她还识抬举,找口棺材,把她埋了吧。”

骊嫱抬眼看了看那支插在香炉里的香,此时不过烧了半截,一缕袅袅青烟,悠悠腾起,片刻就隐没在大殿无边的阴影中。

骊嫱向弋尾道:“曾姬说芮姬疯了,我还偏不信,走,咱们去寻芮姬。”

两人往中庭来,见一穿着褴褛的妇人,蓬头垢面,满脸污秽之下,只有五官还与芮姬有些相似。那妇人坐在台阶上,手中拿着一面镜子,将采来的花朵一朵一朵插在头上,又抓起地上的尘土,往脸上涂抹着,然后对镜作搔首弄姿状。

跟前一婢女哭道:“芮夫人,这里风大,咱们还是回屋里去吧。”

那妇人瞪起眼睛,一脸肃穆道:“不是让你喊我齐姜夫人吗,怎么又说错嘴了,还不快掌嘴。”

婢女跪在妇人跟前,一面哭泣,一面苦苦哀求。妇人只是不理,片刻又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紧紧攥在胸前,郑重道:“这是我的玉章,掌管后宫的夫人玉章,你可得看好了,别让人给抢了去。”

妇人将那石头仔细地用衣袖擦拭了,然后放进嘴里,一口咬下,只咬得牙齿迸裂,鲜血直流,妇人却咯咯地笑出声来。

骊嫱向弋尾道:“罢了,此人已经不是芮姬,咱们走吧。”

再说奚齐和卓子过了年已经六岁,到了开蒙的年纪,骊嫱也有心让奚齐早点入学,遂向晋诡诸提出让奚齐正式拜师一事。晋诡诸虽指派了荀息当奚齐的师傅,教着认了几个字,但并未行正式的拜师之礼。这年入春过后,晋诡诸让奚齐到辟雍宫中向荀息行正式拜师之礼,让卓子陪读,一应规格礼遇同世子申生当年读书一样。

荀息知道晋候的言下之意,丝毫不敢怠慢,悉心教诲小奚齐,严苛之中又不乏温慈,又顾念两人还小,让他们一月只上四次课,先从读《诗》开始,课上布置些功课,回去后慢慢温习,待长大些再学武艺和骑射。

这辟雍宫是朝中公卿大夫,世家贵胄的公子们求学的地方,分为西面的文礼堂和东面的武校院。学习诗书礼乐时就在文礼堂,练习武艺骑射时便在武校院。武校院的现任教习是素有“小后羿”之称的屠岸夷。文礼堂的讲师卸任后,晋诡诸任命原为申生太傅的杜原款担任讲师一职。

重耳和夷吾还在辟雍宫求学时,宫中的学生大都以重耳和夷吾为冠首,分成两派,常在殿堂上为某一政见辩得面红耳赤,辩论虽激烈,但尚且长幼有序,不落规矩。自从两人被谴去镇守边邑后,群龙无首,学宫中的学生便日渐纷争起来,各自为派,吵闹不休,甚至彼此大打出手。杜原款管了几次,却喝止不住这些学生,也只得随他们去了。

因奚齐第一次离开章含宫,骊嫱除了让奚齐身边的几个婢女跟着外,让奶娘和弋尾也从旁照应着。骊姞也让珠儿等几个婢女和内竖息跟去照顾卓子。一行人加上抬轿引路的内侍和寺人,共有三十来人之多,众星捧月般将奚齐和卓子送到辟雍宫。

荀息先在宫门口候着奚齐和卓子的轿辇,将两人引至文礼院南面的一处独立的书阁。此阁名为明性阁,当年申生就在此上课,室内明几洞窗,十分宽敞舒适。荀息让奚齐和卓子分东西两席相隔而坐,下人们就在屋后的廊下候着。

荀息先讲了一番周朝开国之初,周公制订周礼,颁布典谟的由来,然后在竹简上写下几个字,教两人认写。奚齐在下面尚且还坐得住,卓子过不多时就不安分起来,瞅着荀息不注意,从袖中取中小刀来,将书几上的竹篾削着玩儿。

这里荀息正写着字,忽听一声巨响,一物事从窗外飞进来,砸在奚齐面前的案几上,将奚齐面前的砚台也打翻在地,墨汁飞溅,溅得奚齐满身满脸的污渍。

荀息定睛一看,那从天而降的原来是一只破烂的草鞋,鞋底还粘着一层厚厚的泥巴,待荀息走出阁去时,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荀息知道这课是上不下去了,只得吩咐下人们好生护送奚齐和卓子回章含宫去。

谁知奚齐第一次上学就受到了惊吓,回去后当晚犯起病来,一晚上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地说着胡话。骊嫱忙喊来医官,太医局的医官们轮流诊了脉,药虽开了不少,熬好了喂到小奚齐嘴边,却是滴水都灌不进。

骊嫱将医官们怒斥了一番,又派人告之晋诡诸。晋诡诸不等接待完使臣,就过来探望奚齐,见奚齐病势沉重,便喊了巫人,在章含宫作法请神治病。

巫人在宫中闹了一晚上,第二日奚齐依旧高烧不退,骊嫱将巫剡叫来,问其可有法子治病。巫剡向晋诡诸建议,奚齐应是那日撞了鬼邪,可让宫女们脱了衣服,站在墙根下为奚齐喊魂,再杀只公鸡,将血抹在宫女身上,只因鬼邪最怕的就是公鸡和赤裸的女子,见了这两样东西,便会顺着墙根儿逃走。

晋诡诸此时也是无法可想,只得让他们试着看而已。如此闹了两日,到第三日早上,奚齐的烧慢慢退了下去,神志也清醒过来,给他喂了些汤药,眼见是无大碍了,骊嫱悬着的心才放下。因巫剡办事得力,晋诡诸赏赐了不少黄金,并提升巫剡为大祝人,巫剡从此在骊嫱跟前更是尽心尽力。

奚齐病势有了好转,骊嫱就追根问底起来,在晋诡诸跟前一番痛诉,指责杜原款的管教无方。晋诡诸下令让杜原款严查那日破草鞋的来历。杜原款在学生中盘问来查问去,无一人承认自己是始作俑者,查了几日也不得个结果,杜原款只得如实上禀。晋诡诸十分不悦,罚了杜原款三个月的俸禄,革了他的太傅,降为内史。

第一百三十三章 众女贺寿

优师行了礼,骊嫱命念枝赐座,优师也不推辞,在下首坐了。骊嫱笑道:“听说前些日子主公命乐师大人护送公子无端去白狄,乐师大人来回奔波,一路上多有劳累。”

顺嫔道:“乐师大人将无端平安送到白狄,为晋国立了大功,听说大司乐前番为申生离开绛都一事而辩护,主公恼他,将他训斥了一番,只怕乐师大人不日就要高升了,这大司乐的位置迟早是要乐师大人来当的。”

优师正容道:“小臣侍奉国君,为国效力,是份内之事,何来有功之说。再者官员升迁任免乃国君应虑之事,为臣子的不过做好本份,岂能妄加猜测。”

见顺嫔脸上讪讪的,九儿笑道:“今儿是夫人的好日子,我等只言歌舞酒宴之事,不言其它。”

骊嫱略感诧异:“今儿是什么好日子?”

“今日是四月初九,夫人怎么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了?”

骊嫱恍然大悟,因骊戎人从来没有过生日一说,来了晋国后虽入乡随俗,偶尔过了两次,也不过由骊姞陪着喝了两杯酒而已,自己也从未向人提起过,不知如何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九儿又道:“前些日子我和顺姐姐商议,夫人主持后宫,日夜操劳,不如借过生日之际为夫人办个酒宴,让夫人消消乏,解个闷儿,再者宫中冷清了许久,我们姐妹们也可借此聚在一起热闹一番。我等还为夫人准备了贺礼,请夫人笑纳。”

九儿让人把贺礼拿上来,婢女拿着托盒献上贺礼,骊嫱看是一双彩绣缎面凤头鞋,青色的底子,姜黄色的丝线绣出对开的连绵卷云纹,衬托着鞋头上的一只五色凤鸟,那凤鸟做振翅高飞状,一面又低首回顾,眼目含情,姿态之灵动,似乎呼之欲出。凤鸟尾部还有用丝线一片片连缀上去的玳瑁,做成了翻鳞状的翎羽,分外精巧别致。

那婢女道:“这是我家娘娘让一众女工做了三天三夜赶出来的,上面的凤鸟是我家娘娘亲自绣的,仅凤鸟一项,娘娘就熬了几个晚上。”

九儿斥道:“就你多嘴,夫人还没说好不好,你到先夸上了。”

骊嫱心里喜欢,啧啧称赞了一番。

顺嫔道:“九妹妹心灵手巧,绣工别人自然是比不上的。幸好我这个东西外头还不多见,送给夫人也不致落了俗去。”

顺嫔让人把礼物拿来,婢女托着一个铜盒上来,顺嫔打开铜盒,立刻飘出一阵异香。顺嫔小心地将东西拿出,递给骊嫱。骊嫱见此物状似螺角,洁白浑圆,细看之下原来是用兽骨雕刻而成。

顺嫔笑道:“这是我嫁来晋国时的陪嫁物,这么多年也没舍得拿出来用过。据说这是用上古异兽驺吾头上的角做成的,那驺吾每隔五十年脱一次角,然后将自己的角藏匿起来,若见人去偷他的角,便会凶性大发,抵死相拼,所以是极难取得的。这东西四季生香,挂在屋内蚊虫蝇蚋不敢入内,送给夫人是最合适不过了。”

骊嫱颇为趁心,命秀葽将东西都收了。优师此时起身从容道:“小臣是一介贫寒之士,无才无能,孓然一身,金银珠宝、书画绣墨是断然没有的,小臣能向夫人进献的只有一份心意而已。”

优师从袖中取出一份竹简,道:“这份奏章是小臣思虑再三后所写,准备献给国君奏准,请夫人先行过目,看言词可还妥当。”

骊嫱让女史念给她听,原来这是一篇荐言书,书上称群公子驻守在外,拥兵自重,为了国家长治久安之计,建议晋候与群臣立法约定,无国君诏令,任何人不可将在外驻守的公子召回绛城。

骊嫱叹道:“还是乐师大人深得我心,本夫人所虑的正是此事,若主公真能采用大人的建议,本夫人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正说着,内侍进来说萃喜宫的薄夫人和鱼丽宫的简嫔同来贺喜,正在门口请求召见。这简嫔是骊嫱新近提拔上去的,因芮姬自愿到太庙静修,鱼丽宫无人主持,骊嫱就把简修容提升为嫔女,让她暂摄鱼丽宫的事务。

顺嫔道:“这可奇了,妾身并未邀约她们,她们怎么不请自来了,难不成刚才那首曲子太妙,把阖宫都惊动了。”

骊嫱道:“既然来了,就让她们进来吧。”

简嫔和薄姬进了殿,行过礼,简嫔位分最低,因此在九儿下首坐了,薄姬也要坐在下首,骊嫱招呼她上坐,薄姬坚辞道:“我今儿是不请自来的,只能算半个客,再说今日是为骊妹妹庆生而来,我怎好跟妹妹同坐首位呢?”

薄姬遂在顺嫔旁边坐了,骊嫱也不勉强。

简嫔道:“听说顺嫔和九嫔在这里为骊夫人庆生,又是唱曲又是奏乐,妾身听得怪痒痒的,便也想过来凑个热闹,走到半道正遇着薄夫人也往这里来,这可不是八月十五赶大集,都走到一处来了吗?我俩不请自来,顺嫔不会嫌我俩冒失吧?”

顺嫔笑道:“这里哪里话,两位一齐驾临我惠安宫,妹妹正求之不得呢,说起来惠安宫许久不曾这么热闹过了,难得今日大家聚在一起,一定要喝个不醉不归才是。”

简嫔和薄姬也带了贺礼前来,呈上给骊嫱。简嫔的贺礼是一小盒安神助眠用的百合香,用一只玲珑的小瓷瓶装了递上。

简嫔道:“夫人别看这么轻巧的一小瓶,里面共有丁子香、鸡骨香、雀头香、苏合、郁金,龙脑香等十五种香料。尤其是这龙脑香,只有荆楚的云梦泽才产这种树,选取树龄在百年以上,挺拔无疖节者砍下,一棵树只能取其汁液一斗,再放入锅中用小火慢慢煨着,上置木板封住锅口,隔日将凝结在板上的粉末刮下,通共不过一二两的样子,最后和以蜜油制成膏丸,才是最上等的龙脑油,所以是极耗功夫的。做成这一瓶百合香总共得花上三年时间,就是周王室只怕也用不上这个。”

这里众女听得连连咂舌。

最后薄姬从袖中取出一方木匣,亲自呈到骊嫱跟前。骊嫱打开匣子,一只圆润晶莹的玉蝉跃然而出。只见玉质青透,刀工精湛,翅膀上的纹理细如发丝,却根根遵劲,无论功力和气度都是上乘之作。众女都凑过来观看,啧啧称赞。

骊嫱却将玉蝉放回匣中,推至一边,淡淡道:“薄夫人的礼太重了,美玉乃诸候朝见天子或国君互访时相互馈赠的贵重之物,岂是我一个妇人能消受得了的,薄夫人还是请收回吧。”

薄姬满脸通红道:“骊妹妹太见外了。如今比不得当初文王、武王的时候,国君以玉作为礼物,赏赐臣子的屡见不鲜,士人之间也有互赠礼玉作为信物的。骊妹妹主持后宫,贤德温良,除了骊妹妹,还有谁有资格能获此良玉美饰?”

骊嫱却一脸冷淡,转头而顾其他。

简嫔向薄姬道:“薄夫人难道不知骊夫人最不喜欢的就是蝉吗?你几时听过章含宫有蝉噪声?”

薄姬一脸惶恐,忙道:“我真是年纪未老,人先糊涂了,竟然疏忽至此。今日本是高兴的日子,却惹得骊妹妹不快,我罪过不小,先自罚一杯,向骊妹妹陪罪。”

此时庖厨正送酒菜上来,薄姬给自己斟满一杯,仰头灌了下去。

骊嫱笑道:“薄夫人不是闻到酒味就不适吗?这酒可比上次饮用的梅花酒烈多了,夫人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九儿还记得薄姬当年在梅林喝酒时,当时三杯梅花酒下肚,引得薄姬旧疾复发,那一番狼狈不堪的样子,至今九儿还记忆犹新,此刻也不禁为薄姬捏了把汗。

薄姬擦了擦嘴角,强忍着腹中的火烧火燎,挤出几分笑来,“说起来骊妹妹也许不信,自从上次尝了妹妹的梅花酒,回去后上吐下泻,休养了好一阵子才恢复过来,谁知病好以后竟似换了副脾胃,再也不似先前那般,后来碰上人家劝酒的时候,偶尔也呡上两口,不过有些辣口而已,于身体是无大碍的了。”

骊嫱道:“那本夫人就放心了。前番因姐姐喝了酒勾起旧疾一事,本夫人还真有一阵子过意不去。”

薄姬见骊嫱脸色和缓下来,略松了口气,又道:“有件事我一直压在心头,说出来怕太过唐突,今日姐妹们都在,不妨请大家一起拿个主意。骊妹妹多年来主持后宫,甚为妥当,为主公所倚重,且贤良温淑,德言功容俱佳,这么多年当个次夫人着实委屈了骊妹妹,如今也该提一提份位了,我看这正夫人之位非骊妹妹莫属。”

骊嫱眉角一挑,道:“薄夫人过誉了,我出身低微,不过一介亡国之女,能够当上次夫人已实属难得,哪里还能有别的非份之想?”

优师道:“薄夫人言之有理,母以子为贵,奚齐虽然年少,但聪明好学,深得主公喜爱,世子之位是迟早要给奚齐的,骊夫人升为正夫人也是理所应当。”

众人纷纷交口附和,骊嫱叹道:“这是姐姐妹妹们抬举本夫人,本夫人才有些虚名在外面,贤德是称不上的。此事在这里说说也罢了,千万不可在主公面前提起,免得让主公听了笑话。”

众人自然都明白骊嫱的意思,都说主公心里跟明镜似的,也许早就存了这个心思也不一定。

薄姬见骊嫱不再提让她收回玉蝉一事,这才放下心来。于是众人一边宴饮,一边看众女伎歌舞,优师也乘兴弹奏了两支琴曲,大家直到夜阑时分才尽兴回宫。

第一百三十四章 晋候劝和

翌日优师将奏章递上去,晋诡诸遂召来几个心腹大臣,将优师的奏章交给他们商议。大家都知道晋候早就想将世子的位置传给奚齐,优师的奏章不过投其所好而已,大家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了晋候的建议。晋候不日召集群臣,要求群臣写下盟书,发下誓言,许诺今后无国君诏令,绝不擅自将镇守在外的公子召回并与之私下会面。

晋诡诸料理完这一番事情,回到章含宫,本想与姐妹俩庆贺一番,骊嫱和骊姞却因互相呕着气,彼此不肯打照面,晋诡诸喊两人一起用饭,不是骊嫱喊心口疼就是骊姞说脾胃不调,总有一人是不到的,让晋诡诸左右为难。

晋诡诸只得先到骊嫱的屋子去探望奚齐和骊嫱,再到骊姞处看望她们母子两个,半月下来不胜其烦。

这日晋诡诸在杏望楼设了宴席,特意写了诏书,让东关五和梁五分别传令将姐妹俩都召来。姐妹俩见晋诡诸写了诏书来传,不敢违拗,坐了轿辇前来赴宴。两人的轿辇一前一后过来,到了杏望楼,各自下了轿,分别向晋诡诸行礼,又一左一右挨着晋诡诸相对而坐。

那席上已摆了几碟时令瓜果鲜菜,庖厨们在一边滤着酒。一艘画舫停在岸边,在微澜起伏的水面上轻轻摇晃着。优师率一众乐工拿着琴箫,坐在画舫上,弹奏着轻慢无稽的曲子。

初夏傍晚时分,湖边吹来的南曛风温热中带着一丝清凉,吹动着花圃中的蔷薇花。这蔷薇花枝长得甚是繁茂,沿着石阶一直爬到了楼柱上,花朵也开到了极盛,芳艳过后已近衰败,被风一吹,花瓣禁不住簌簌地往下掉。

骊嫱轻轻拂去飘落在肩上的花瓣,笑道:“主公今日怎么这么好兴致,喊我们同来赏花听曲?莫非又是前线报捷,一战而胜,得了狄人的土地?”

晋诡诸哈哈一笑:“嫱儿机灵,但只猜对了一半,寡人是得了不少的土地,但不是从狄人处。数月前霍君病故,寡人想那霍君既无子嗣,族中也无贤人可接替其位,便上书周天子,请求将霍国收归我晋国,撤去霍氏宗庙,将霍国改为我晋国的一个城邑,周天子都准了。此后寡人在国中驰骋千里,门口再无绊脚石拦着,岂不快哉。这是寡人第二次灭亡霍国,没有费一兵一卒,想来霍国再无死灰复燃的可能。”

骊姞道:“只怕齐候和上次一样,以违背周朝礼制为由,派人前来质问。”

“无妨,齐小白正带领各诸候国前往郑国征讨,以惩罚郑伯擅离首止会盟一事,无暇顾及晋国,何况周天子都已同意此事,齐小白若再干涉,岂不是与他所谓的‘勤王’自相矛盾吗?”

骊姞不甚明白,骊嫱却已猜到了几分,周天子同意此事,必是前番周天子数次派使臣与晋诡诸商议的结果,周天子暗许晋国兼并霍国,而晋诡诸则支持郑国加入楚国同盟。

骊嫱道:“如此臣妾可要恭喜主公了,臣妾先敬主公一杯,祝主公早日霸业有成。”

骊姞也起身道贺,两人各敬了晋诡诸一杯。晋诡诸心里高兴,还想再倒一杯,骊嫱拦住道:“这酒入口虽淡,却也不宜再喝,不如让他们换了紫苏蜂蜜饮来,清甜润口,又有去滞消郁之效,岂不是好?”

晋诡诸只得作罢,东关五让人换了汤饮上来,这里晋诡诸让优师将画舫荡开去,飘在湖中心,远远地弹奏起来。那乐声从离岸几十丈远的地方传来,已有一半散失在湖面上,又经风这么一吹,声音越发摇曳飘忽起来。

晋诡诸叹道:“寡人记得上次与你们同在画舫上饮酒听曲,夜阑时分别有一番趣味。今日移步换景,奏的还是一样的音乐,心情却与那时大相径庭,可见世事变幻不定,如这湖里迭荡的波浪,非由人可以左右。”

骊嫱道:“事在人为,主公向来主谋善断,如何发起这种感慨来了?”

“寡人近来总是忆起往事,颇多感慨,寡人大概是老了,常常想起你俩刚入宫时跳的那支舞,不知两位爱姬可否让寡人再一睹芳姿啊?”

骊嫱道:“我俩于舞技上已生疏多年,勉强为之恐让主公见笑。再者此刻也无伴乐,如何跳得?”

“爱姬不用过谦,寡人何曾笑话过你们。至于伴乐则更无须担忧,寡人亲自为你们打拍子即可。”

两人只得起身走到高台下,跳起刚入宫时跳的那支舞来。姐妹俩虽多年未跳,默契依旧不减当年,高低应承,前后接继,无一处不到,又无一寸太过,犹如两只求偶期的鸾凤,翩跹对舞。

骊嫱今日穿的是一件石榴红的绕襟深衣,骊姞则是一件豆青绿的交领长襦,下面是一条素色暗花的长裙,两人舞在一起,衣袂飘飘,更显纤体细腰,曼妙动人,连那花枝上的黄莺儿也不觉停了鸣叫,只顾站着看这里的半壁春光。

晋诡诸兴致大增,拿起长箸,一手敲铜壶,一手击案几,口中哼唱着声调,应着两人的步调一拍一合,铿锵顿挫,见舞到好处不禁手舞足蹈,吭然高歌,那边画舫上的乐工也停了演奏,纷纷往这里观望。

姐妹俩舞毕,香汗淋漓地回到席上,晋诡诸将两人一左一右拥入怀中,笑道:“两位爱姬风采不输当年,宫中善舞者虽多,但始终无人能胜过你们俩去,寡人今日饱了眼福,晚上回去好好赏赐你们。”

骊姞微微红了脸,骊嫱娇嗔道:“不是臣妾喜欢捻酸,主公身子好了没多久,又要我俩同时侍寝,铁打的身体也耗不住啊。”

晋诡诸收了笑,正色道:“寡人只是想你俩明白,寡人其实对你们一般宠爱,并不分彼此,即使寡人有时忙于政务,偶尔疏忽了你们中的哪个,你们也该体谅寡人才是。”

晋诡诸转向骊嫱道:“寡人对你和奚齐最为深厚,将你封为夫人,将众公子都谴出宫去,只留奚齐和卓子在身边。前几日九嫔和薄姬几个面见寡人,建议将你提为正夫人。说起来宫中的正夫人之位空缺已久,不是寡人不想立,只是这正夫人尊贵仅次于国君,不仅要得到国中朝臣公卿的拥戴,周天子那里也需无异议才行。你如今已是后宫的实际主持,又有奚齐在膝下,已是尊贵无比,何必再要挣这一虚名呢?需知凡事不可求个满字,留待一分缺憾方是存久之计。”

晋诡诸又转向骊姞道:“寡人虽未封你为夫人,但寡人对你们母子俩的心思并不比嫱儿和奚齐少一分,只是寡人是你们的夫君,更是晋国的国君,不得不为国家大局着想,有委屈你们娘儿俩的地方,还需多体谅才是。寡人答应你,将来封一块膏腴之地给卓子,保你们后世做个多福多闲之主,你看可好?”

姐妹俩都无甚话说,只有跪下谢恩而已。晋诡诸扶起姐妹俩,两人坐下后,晋诡诸解下腰间的那枚玉鉞,交给骊嫱道:“这玉鉞历经桓叔、庄伯、武公三代,交到寡人手里已是第四代,从来传嫡不传庶,寡人今天交给你,将来奚齐即位后再交给他,别忘了叮嘱他勿忘祖训,开拓疆土,奋强不息。”

晋诡诸又从怀中取出一方白色的汗巾,交给骊姞:“这是我母亲传下来的,母亲去世得早,这块帕子寡人一直贴身带着,以示怀念之意。据说是用东海鲛龙的唾液,与那天山的蚕丝捻合而成,遇汗而愈加生凉,你先替卓子好生收着,待他长大了再交给他。”

晋诡诸言辞恳切,姐妹俩也不禁动容,再次跪谢不止,两人因前番拌嘴而生的不愤之情也不觉淡了。饮宴结束后,当晚晋诡诸就歇宿在章含宫,姐妹俩自然全力应承,各种娇媚柔顺自不必说,欢娱了大半夜,三人近三更时分才沉沉睡去,第二日早朝也作了罢。如此三人又和好如初,依旧常在一起欢宴赏乐。

晋诡诸见国中安定,边疆有了群公子镇守,戎狄无犯,身后大事也大致安排妥当,遂慢慢收了争强的心,这争强心弱了,淫逸好奢之心就上来了,朝政也渐渐懈怠,只爱在后宫中寻欢作乐起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狼狈为奸

转眼又到了秋祭的时候,晋诡诸因这几日纵情声色,又受了点风寒,几日下不得床,只得让奚齐代自己前去主持祭祀,由骊嫱从旁辅佐,骊姞则留在宫中照顾晋诡诸。

骊嫱带着奚齐以世子的规格坐着辇车,率众臣和姬妾到郊外祭坛,与以往一样,建起帷帐,安排幕次,按官职品阶陆续上坛行祭礼。小奚齐按着母亲的教导,焚香祝祷,跪拜行礼,举止到也得体,同在一旁助祭的太傅荀息看了十分欣慰。

到了晚飨时分,大宗人将祭祀天帝的祭肉烤熟后,先赐给奚齐和骊嫱,余下的再分给众姬妾和朝臣公卿。众人用过晚膳,各自回到幕次中歇息,待第二日一早再行祭拜。

骊嫱看着下人们整理好床铺,服侍奚齐洗漱完毕,上床就寝后,才出来到隔壁的营帐中,命弋尾将优师唤来。

骊嫱等了半个时辰,优师才慢慢地踱进帐来,行了礼,在门口垂手站着。骊嫱将左右人等都打发下去,唤优师近前来坐,优师却只是站着不动。

骊嫱叹道:“乐师大人果真是难请的很,我原本准备了一壶好酒,想和大人对烛共饮,不想大人并不领情,恐怕辜负的不只是一壶好酒,还有今晚的明月清风。”

优师拱拱手道:“夫人深受主公宠信,带领小公子和群臣拜祭上帝,职任非轻,微臣奏乐献舞,职份虽低却也不敢简慢,夫人与微臣各司其职,本无十分相干,何况这么晚了,夫人还召微臣前来,微臣恐僭越了仪规去,踌躇之下思虑再三,所以来得晚了,还请夫人见谅。”

骊嫱斜睨优师道:“当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优师大人也和本夫人说起规仪来了,却不知道你留在我这里的这块汗巾子是谁僭了谁的规仪啊?”

优师立即泄了气,一脸颓唐之色,骊嫱语气一转,嫣然道:“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主公撤了大司乐的职,却没有用你,而是另立他的族弟当大司乐,不是主公不想用你,只是大司乐一家在国中树大根深,在朝中朋党众多,他们多次向主公进言举荐,主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等将来等我的奚齐当了国君,我可不管他什么韩家、赵家,太傅国公的,必定将你立为大司乐。”

优师叹道:“夫人太抬举微臣了,微臣本是四处飘零之人,蒙主公和夫人抬爱,在宫中侍奉,无非靠些淫巧之技罢了。主公若有一日不在了,微臣也无意在宫中逗留,余生继续浪迹天涯而已。”

骊嫱眼波流转,柔声道:“你这又是何苦?我问你,那日主公与我在后庭中宴饮,命你在旁奏乐,主公酒后略有失态,与我调笑了几句,你怎么就把琴弦给断了?”

优师连连摇头,“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此时外面风起,将门帘吹开一角,骊嫱顺势吹灭了油灯,又一挥衣袖,将油灯打翻在地,霎时帐内一片漆黑。

骊嫱假意“哎呦”一声,优师忙过来帮着摸索地上的油灯,骊嫱一把抓住优师的衣袖,倚身上去,轻声道:“你眼虽不瞎,心里却糊涂得很,可知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我们姐妹俩不过顺着他的意,陪他再玩闹些日子而已,外面看着热闹,其实是当不了真的。如此耗将下去,再过个一年半载的,这宫里还不是我和你的?”

优师闻见骊嫱身上异香萦绕,耳边又有发丝熨贴,柔声呓语,早就心旌神摇,伸手揽住骊嫱的腰肢,只觉触手所及一片细腻温凉,原来骊嫱已把外袍脱下,只剩了里面的一件肚兜。

夜色撩人,两人都只觉欲火烧身,遂脱了衣衫翻云覆雨起来,这一场**,直如干柴烈火一般,难以言叙。

事毕后两人披了衣袍坐起,骊嫱靠在优师的肩膀上,喘息未定,优师道:“他比起我来如何?”

骊嫱轻笑着,咬着优师的耳朵道:“他若是狼,你就是虎,他若是虎,也不过是只病虎,哪里能和你这个猎手比威风?”

优师听了甚为惬意,两人又狎怩了一阵。此时外面的月亮已升到中天,月华皎皎,洒下一片白腻的月光,将帐幕内也照得透亮起来。

优师正色道:“如今远未到大功告成之时,申生虽然失宠,但依旧坐拥世子的位分,你需在晋候还明白之际,早日让奚齐实至名归才好。”

“主公已答应我废了申生,改立奚齐为世子,只是眼下还嫌仓促,需再等些日子。”

优师冷笑:“除非申生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否则世子之位怎能说废就废,而申生行事谨慎规矩,只怕小过错都不容易寻出一个,你如何能找出这么大的罪名来?”

“你的意思是……”

“这么多年申生这两字就等同于世子,在天下人眼中,申生在,世子就在,你若只是废掉申生,即使将他驱逐出晋国,国人终有一日会将他再迎回来,唯有将他从这个世上除掉,你的奚齐才能理所当然的成为世子,将来成为晋国的国君,就怕,你下不了这个决心。”

骊嫱咬牙道:“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下不了决心的,只要奚齐能坐上君位,多杀一个申生又如何?再说,我已经有了你,还留着申生干什么?”

优师遂向骊嫱这般那般地交待一番,骊嫱一一都记下了。第二日祭祀结束后,骊嫱带领众人回到宫里,晋诡诸身体已有好转,到外朝来接见了众臣,听说奚齐在祭祀时举止合礼,进退有节,心里高兴,将奚齐夸奖了一番。

前先都是骊姞在燕寝照顾晋诡诸,骊嫱回来后就让骊姞回章含宫歇着,由自己服侍晋诡诸,忙前忙后,不得一刻停歇。晋诡诸见姐妹两人轮流服侍,无不体贴入微,心中颇感欣慰,又想起自己连日来沉湎女色,宠幸后宫诸姬,姐妹俩却无一句怨言,不免又对姐妹俩感到愧疚。

这日晋诡诸睡到半夜,隐约听到有哭泣声,睁眼一看,见骊嫱斜倚在床边,拿被子捂着脸面,嘤嘤地啜泣着。

晋诡诸坐起,扶住骊嫱嬴弱的肩头,道:“睡得好好的,夫人这是怎么了?”

骊嫱道:“臣妾蒙主公错爱,身居后宫首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宠无限,膝下又有公子奚齐,深受主公器重,委以祭祀宗庙之重任,臣妾感激之至,今生还有何求。请主公收回先前的承诺,万勿再提立奚齐为世子一事。”

晋诡诸为骊嫱披上外袍,沉声道:“寡人说过的话怎可随便收回?莫非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主公对臣妾恩深情重,臣妾感激不尽。主公是贤明之君,臣妾怎可如那褒姒、妹喜之流,做乱国的祸水。”

晋诡诸怒道:“是谁又在宫中播撒谣言,妖言惑众,告诉寡人,寡人定当严惩不怠。”

“是流言也罢,是传言也好,传于悠悠众口,岂是靠严惩制止得了的。申生身居世子之位多年,甚得人心,不仅朝臣公卿归附其门下,国中民众更是视其为不二的储君,只待主公百年之后,由申生接掌晋国。如今主公要废掉申生,申生岂会坐以待毙,只怕不仅臣妾要落得个不世骂名,更将主公陷于危境之中。臣妾并不足惜,臣妾是担心主公的安危和晋国的存亡啊。”

“申生素来仁德,恐怕不会做出悖逆寡人的事吧?”

“臣妾听说,仁有对内、对外之分。对内爱护自己的亲人称为仁,对外爱护民众和社稷也称之为仁。古来那些商汤周武王之类,不都是被称为仁君吗,他们顺从民心而弑杀国君,虽有恶名在先,却因利于民众而获得拥戴,以至于将弑君杀亲的恶名都掩盖了,一味地歌功颂德起来。既然能获得权势,又能获取美名,天下谁能不被其所惑?主公想,好比纣王有个明白的儿子,知天下共愤其父的暴虐,将纣王先行弑杀,如此一来,既可保得国祚长久,宗庙社稷有人扫洒,又可掩盖其父的罪过,自己也可获得君王之位,不是也可称之为仁吗?这便是内仁与外仁的区别,主公若要废掉申生,申生最终会选择他的臣民,还是主公您,恐怕难以下定论,万望主公三思啊。”

晋诡诸浑身一凛,骊嫱的话冷冽如冰,却字字确实,敲击得人心头发颤,晋诡诸生平第一次六神无主起来,默然片刻后道:“依你看该如何是好?”

“不如主公现在就将国君之位让给申生,申生心愿即成,想来不会再对主公苦苦相逼。”

“断然行不得,寡人之所以号令天下,威慑诸候,倚仗的不就是国君的权威吗?若轻易拱手让给他人,寡人余生何以自处?”

“主公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难道还能杀了申生不成?臣妾虽忧心如焚,也是胸无良策,还请主公早做决断才好。”

晋诡诸虽不再言语,躺在床上却再也难以入眠。骊嫱也是满腹心事,两人各怀鬼胎,捱到将近五更,晋诡诸起了床,骊嫱喊下人们进来服侍洗漱、更衣。晋诡诸自觉身重鼻塞,打发梁五去朝堂宣布今日免朝,骊嫱劝着晋诡诸喝了碗米羹,才服侍晋诡诸仍旧去床上歇着。

一连几日,骊嫱在旁察言观色,见晋诡诸神色不定,但并不再提那晚之事,知道他尚未拿定主意,便耐下性子,暂时隐忍不发

第一百三十六章 故人已逝

自重耳和夷吾被谴出宫后,再无人碍着自己,东关五和梁五便在城中大肆购买房屋田舍,并选了一处靠近闹市的田宅,建起一座高台,站在高台上可将街市的景色并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得一清二楚。东关五将高台命名为观丑台,又将在各地搜罗来的女子做为女仆充入其中,然后连着宅子一起,作为礼物送给晋诡诸。

晋诡诸各种宫苑、猎场游得多了,早已不以为意,如今得了这一处野游之所,到颇有兴致,常换了便服出来,到宅子里小住几日,又站上高台,观望商贩们买卖吆喝,争讼议价;村民野夫、渔樵牧耕之辈往来奔走,疲于生计,觉得十分有趣。骊姬姐妹俩也时常陪着晋诡诸同来游玩。

这日骊嫱忙于宫务,骊姞带着卓子与晋诡诸同来观丑台游玩。三人由东关五陪着,换上寻常富商的衣服,做一家三口打扮。出了宫门,在街上雇了两顶轿子,来到宅院,东关五新近让人在园子里种了不少奇花异草,引着三人赏玩一番。到了午膳时分,几个女仆上来跳了几段艳冶的舞蹈,又侍候着晋诡诸和骊姞用过饭。晋诡诸饭后觉得困倦,便由女仆引着到观丑台上歇中觉。

骊姞让珠儿带卓子去园子里玩,自己躺在榻上歇息,看着女仆们忙前忙后,扫洒端水,铺席添香。那些女仆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貌都还齐整,只是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到不象是女仆的模样。

骊姞唤过一个长相可人的,询问她的身世来历。原来这女仆名叫绾儿,家中原是申国士族,楚国灭了申国后,将国中的少男少女全部作为奴隶充入楚宫中,后来楚国又与齐国为首的诸候联军在召陵会盟,订立和约后向周天子称臣,楚王把数百少男少女送到了齐国,作为礼物送给齐小白,绾儿便是其中的一个。当时掌管齐国后宫的是长卫姬,长卫姬见她长得温顺可人,便又将她赐给齐小白的长子,公子无亏。谁知绾儿到了公子府中,无亏的正夫人见她长得好,十分不喜欢,便寻了个她的错处,又将绾儿卖到妓馆中。绾儿在妓馆中卖笑不到一年,被东关五派出四下寻访美女的手下相中了,买出馆来,安置到这里当了女仆。

骊姞听了颇为感叹,又问道:“听说这妓馆为齐国的管仲父所首创,美其名曰长乐馆。馆中聚集了各国搜罗来的年轻女子,只要肯花钱的,便可进去与之调笑狎怩,甚至留在馆中过夜,各国人闻知齐国有此便宜,纷纷往齐国寻访,此事可是当真?”

绾儿道:“也并不全是留宿的,也有姑娘靠着吹拨弹唱卖些技艺,或与客人谈论诗词歌赋挣些脂粉钱,有被客人视为知已的,进来不过一睹芳容而已。若是被达官贵人看中,还可买了回去做妾。”

“这还得了,男女私相授受本是令人不齿之事,不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他人在外面媾合,还娶回家去,不是全然置礼教于不顾吗?那管仲也是姬姓之后,齐国名相,怎么做出如此败坏风俗之事?”

“奴婢听说管仲父本是做生意的,设立妓馆不过是他当了国相以后,为齐国做的一门大买卖。再说各国战乱频发,常有那些流落街头无以为生的,男子还能做苦役谋生,这些女子若非妓馆收留,岂不是在街头冻死饿死,或被人强行抢了去当女奴?”

骊姞又问了些话,正唏嘘着,卓子从外头跑进来,满手满脸地泥,骊姞一把拉住道:“我的小祖宗,你这是挖田螺去了吗,如何弄成这个样子,我让珠儿在后面跟着,她人呢?”

卓子道:“君父把她叫到高台上去,说是衣裳上的穗子掉了,让她缝一下。孩儿就独自在后院里抓蚯蚓玩去了。”

骊姞心里直犯嘀咕,让人将卓子的手脸洗干净了,不多时,珠儿哭哭啼啼地回来了,骊姞见她鬓发散乱,衣衫不整,两眼哭得通红,问道:“你把卓子扔在一边,却到高台上干什么去了?”

珠儿见骊姞责问,愈发伤心委屈,低着头,不发一言,只是抽抽答答地哭。

骊姞登时明白了几分,虽心里不快,却也不好发作,只得把内侍息唤来,让他把珠儿和卓子先送回宫里去。

内侍息把两人送回章含宫,正准备回去复命,在寝宫门口遇到秀葽,秀葽拉住他道:“细柳姐姐让我把这份月例清单交给夫人过目,这会子不巧我要去宫苑摘花儿,你好歹替我走一遭吧。”

内侍息拗她不过,接过那卷竹简,先往正殿里来,见骊嫱不在,只得折回寝宫来找骊嫱。内侍息一路走来见无人值守,心里不觉奇怪,直接推门走进内室去,听里面似有人声,只道是骊嫱正在与人说话,便轻轻掀开帘子往里瞧,这一瞧只把他吓得魂飞魄散,赫然见骊嫱和优师两人脱得赤条条的,正在床上行媾和之事,两人口中还兀自喊个不住。

内侍息忙放下帘子退出,不料惊慌之下手中拿捏不住,把那份竹简摔在地上。内侍息也顾不得捡,转头往骊姞的屋子跑去,进了屋,见后面无人追来,内侍息稍稍定了定神,觉得如芒刺在背,一刻不得安宁,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决定还是回去找骊姞求助,天下如果还有人能救他,必是非骊姞不可了。

内侍息走出宫门时,天色渐渐暗下来,街道上人迹寥落,内竖息向着西街口赶去,眼见观丑台就在前面不远处,依稀可见那扇朱漆的大门。内竖息略松了口气,此时听后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驰来,内竖息不及回头,闪到路边避让,那辆马车却从后面直赶上来,撞向内侍息,径直从内竖息身上碾过。

骊姞得知内侍息的死讯已是在第二日清晨,门人进来禀报晋诡诸,说昨晚有人在府宅附近被一辆马车撞倒,尸体在道上躺了一夜,今日一早有人前去查探,发现死的正是骊姞跟前的内侍息。

骊姞闻言如五雷轰顶,呆在一旁,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晋诡诸并不在意,下令将尸身就在附近找个地方埋了。

骊姞强忍着泪道:“小息子好歹与我主仆一场,身后事也不可太过草率,给他治副上好的棺材,做身衣裳,给他穿戴齐整了再入葬吧。”

晋诡诸见骊姞脸色不好,关切询问,骊姞只说昨日更换了床铺,一夜不曾安睡,并借此告了退,带着止水和卓子先回宫去。到了章含宫,骊姞安顿了卓子,回到内室,再也忍耐不住,倒在床榻上,失声痛哭起来,止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才好,只得在旁默默地跟着抹泪。

骊嫱听说骊姞回来了,也过来探望,见了骊姞这副模样拿话好生劝慰着,道:“我已经听说小息子的事,说起来你们毕竟是孽情,虽说他走得突然些,但让你我免于陷入两难的境地,到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我知道你心里一时割舍不下,也是人之常情,我劝你不过再忍耐些时日,以后再替你寻一个来就是了,保管才情、品貌比你的小息子好上百倍。”

骊嫱又劝了片刻,便回去料理自己的事去了。骊姞举目四顾,一席一箸;一壶一几,似乎无不是触景伤情之物,止不住又哭了几回,心里终究放不下,找人来偷偷打听了内竖息埋葬的地方,打发下人在坟头上多供些祭物而已。自己则在后庭无人处摆了个香案,却连个牌位也不敢放,只能摆上几碟子菜肴,焚上几柱香,祷告一番。

骊姞正跪在供案前暗自垂泪,止水突然匆匆过来道:“娘娘,珠儿她,刚刚上吊自杀了。”

骊姞一惊,急忙起身到卓子房里来,见珠儿用三尺白绫,将自己高高吊在房梁上,骊姞忙让人将珠儿放下来,那珠儿早已身体冰冷,哪里还有气息。

此时睡在里屋的卓子被外面的动静惊醒,出来见珠儿直挺挺地躺在地下,不知发生了何事,扑到骊姞跟前,喊道:“珠儿你这是怎么了?”一边使劲摇晃着珠儿的尸身。

骊姞拉过卓子,含涩道:“珠儿已经死了。”

“胡说,珠儿说她会一直陪着我的,怎么会死了呢?”

“她,得了治不好的急症。”

“娘亲骗我,珠儿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会得急症呢?”

卓子挣脱骊姞,要将珠儿从地上抱起。骊嫱让众婢女将珠儿的尸首拉出去,一边使劲抓住卓子,道:“娘亲知道你喜欢珠儿,娘亲再给你找一个比珠儿更好的。”

“不,我就要珠儿,除了珠儿我谁都不要。”

见婢女们将珠儿一路拖拽出去,卓子哭喊着要往外追,骊姞和止水只得发狠抱住了,任卓子拳打脚踢,哭喊闹腾,只是不肯放手。一直到了晚膳时分,卓子也闹累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脸上还挂着泪痕。

骊姞把卓子抱到床上后,只觉身心俱疲,连再动一下手指的气力都没有了。止水端上晚膳来,骊姞哪里咽得下,只得让止水搀扶着,挪到床榻上躺着。

自此骊姞虽满腹心事和哀愁,却苦于无人可以倾诉,整日郁郁不乐,渐渐地不思饭食,脸色也黄瘦起来,每次见晋诡诸都是强颜欢笑,晋诡诸只道骊姞是染了时症,让医官好生诊治着,闲了还是往观丑台去游玩。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中秋佳节

晋诡诸在观丑台玩得久了,十分中意里面的两个楚女,便和骊嫱商议,要将两个楚女收入后宫,纳为姬妾。晋诡诸不知道这些女奴的来历,只道她们都是流落无依的良家女子,骊嫱却是知道她们底细的,但如今木已成舟,自己又不好说破,只得答应下来,将她们接入宫来,封为女御。

事后骊嫱将东关五和梁五唤来,一通训斥,东关五和梁五痛哭流涕,只说是手下人办事不力,不曾找到合适的,就拿些妓女来凑数,自己也是被蒙在鼓里。骊嫱只得将此事瞒下,叮嘱他俩不可将楚女的妓女身份泄露出去。

顺嫔听说晋候新纳了两个姬妾,便来求骊嫱,将两人指派在惠安宫。骊嫱想惠安宫近来人事萧条,虽有几个姬妾也是多年不曾侍过寝的,再者晋诡诸常在章含宫出入,自己也不便和优师会面,便准了顺嫔的请求。

自楚女住到惠安宫,晋诡诸便时常过来走动,正中了顺嫔的下怀,于是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只待晋诡诸来时鞍前马后,趋赴逢迎地侍候在旁,时间一长,也颇得晋诡诸信任。

转眼又到了中秋节,往年都是由芮姬主持,在宫苑中摆下香案,祭祀月神。芮姬不在宫中,便由骊嫱主持。骊嫱向晋诡诸提议,将赏月的地点改在西山上的偪水台。

这西山并不高,是由当初开凿万浪湖时的河泥堆砌而成,砌成后又在山顶造了这个高台。台共分为两层,每层高约十丈,都筑以宽阔的平台,可容纳数百人,东西有主阶和侧阶通往上下。顶层建有几间敞轩,可供休憩饮宴。站在最高处的平台上,向东看可将宫苑的景色尽收眼底,向南看则是碧瓦朱甍的宫殿。晋诡诸常在重阳这日登上此台,祭祀火神。

这偪水台本也是个赏月的好地方,晋诡诸便同意了骊嫱的建议。中秋祭祀月神,只是一般家宴而已,并无外臣参加,不过是后宫的姬妾并公子公主,所以远不如四时祭和腊祭来得隆重。因骊嫱第一次主持,早就下令要极力布置,因此到了八月十五这日,偪水台上早早铺陈一新,高台上挂起百盏灯笼,上山的台阶两旁也摆满了蜡烛,天色一黑,将这些灯烛一齐点亮,夜色中,只见火光摇曳,轻烟袅袅,远看似一条流光溢彩的红绸带飞入长空。

高台上摆满了桂花、海棠和留兰香,都是内务司使人将花栽在花盆中,从宫外运至宫内,再从西山脚下一路抬上来的,秋风拂动中,闻之让人肺腑生香。高台正中摆下香案,放着祭祀用的白璧和白绢,另有石榴、荸荠、梨、枣、栗、莲藕、菱角等时鲜果品。

骊嫱带着各宫主位,并嫔女以上等级的姬妾,几位公子公主在高台上行礼上香。烧过香后,骊嫱让膳房摆下宴席,这才打发人去请晋诡诸。不多时晋诡诸坐着轿辇,由东关五和梁五在前引着,拾阶往偪水台而来。众女皆躬身行礼,此时香案已撤下,换上了长案和坐席,晋诡诸在首位入坐,众姬妾和公子公主等按次入坐。

晋诡诸环顾左右,不见骊姞和九嫔,向骊嫱询问,原来骊姞病了以后,身子一直不见大好,怕夜晚生凉,所以不来了,而无邪公主感了风寒,九嫔不放心,留在宫中照顾,再加上重耳夷吾等几位公子都不在宫中,所以和往年相比,今年的中秋节冷清了不少。

此时已近戌时,天色俱黑,一轮圆月升了上来,挂在万浪湖上,银辉洒在无风无浪的湖面上,湖水似涂了水银的铜镜,照得上面一个月亮,下面一个月亮,如同从天宫俯看人间一般。

庖人摆上食器和菜肴,因骊嫱吩咐过不得给晋诡诸上烈酒,因此膳房给晋诡诸送上的是甜酒浆。晋诡诸一面畅饮,一面命大司乐奏乐。只听祝敔声响,钟罄齐鸣,陶铃锵锵,鸾簧悠悠,奏的依旧是中秋时分演奏的雅乐。一曲奏完,众瞽师又齐哼唱《月出皎兮》“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不如如何,庄重舒缓的曲调中带着难以名状的伤感,瞽师的噪音浑厚绵长,余味悠远,在浓重的夜色中一点点徜徉开去,良久不绝。

骊嫱却是无心赏月,只留意着身边的晋诡诸,见他似有倦怠之意,便命大司乐换了箫笛来吹。不多时,众乐工站在西山脚下,呜呜咽咽地吹起来。这箫音虽好,在夜静时分听来,却是格外凄凉,比瞽师的歌声更显哀婉,众人听在耳中,不觉个个沉湎心事,暗中神伤,除了萧音外,高台上一片寂寂,连那鸣虫都似乎感知了哀伤,一齐停了鸣叫。

这里正听着曲,忽听高台下传来一阵喧闹声,骊嫱询问何事,梁五去了片刻,上来回说有个送肉羹的庖人,走在半山腰时没拿住铜簋,不慎连人带物一起摔下山去了。

骊嫱道,“真是没用的奴才,这么好的景致,全让他给破坏了去,把他拉到永巷去杖毙。”

晋诡诸道:“罢了,打他二十大板,不死也剩半条命了,由他去罢。”

骊嫱也觉得没意思,向晋诡诸提议,不如让刚封为女御的两个楚女献上舞蹈,晋诡诸正觉无趣,便欣然应允。

那两个楚女本是风尘中人,尤擅歌舞,得了晋诡诸的令,姗姗走至台中,跳了一段妓馆中常跳的楚舞。楚国舞蹈与别国不同,以柔缓绮丽见长,这两人又长得玲珑秀巧,腰肢纤细,更将这段舞蹈跳得如燕蝶蹁跹,灵蛇翻绞。

一曲舞毕,晋诡诸哈哈大笑,“妙极,妙极。”又赏了两人珠玉宫纱等物。两人谢了恩下去,晋诡诸向骊嫱道:“宫中又多了两个能歌善舞的,看来你们姐妹俩以后可是棋逢对手了。”骊嫱只笑而不答。

众人又吃了几巡酒菜,庖人最后端上瓜果来。晋诡诸见别人面前的都是普通的甜瓜,唯有自己的是一碟胡蜜瓜,切成细细的片儿,平放在一个小碟子里,便问:“这不是白狄年年进贡的胡瓜吗?怎么只有寡人才有?”

东关五从旁奏道:“这是胡瓜不错,却不是白狄进贡的,是申生千里迢迢从曲沃派人送来的,通共才送来了两个,所以小臣让膳房可着点吃,只切了主公这一份。”

晋诡诸眼睛一翻:“什么,是申生送来的,白狄今年进贡的东西还没有到吗?”

“到是到了,只是,今年的东西数量比往年少了一半不说,还有些以次充好的……”

“怎么到现在才向寡人禀报此事,那送贡品来的使臣现在何处,寡人到要好好问他。”

东关五面露难色道:“主公,这使臣不见也罢……”东关五吞吞吐吐,故意拿眼瞧骊嫱。

晋诡诸沉下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骊嫱叹了口气,向东关五道:“既然主公问了,你就实说吧。”

东关五这才向晋诡诸道:“小臣开始也是因为东西与往年不符,所以质问那使臣,他说东西其实是不少的,只比往年还厚实些,只是一大半都送到了曲沃,一来申生镇守曲沃,与白狄往来更多些,二来申生是储君,反正晋国早晚都是他的,所以先送一半到曲沃,想来晋候也不会有异议的。小臣怕主公不悦,先和骊夫人商议,骊夫人说此事先不要告诉主公,免得主公生气,伤了他们的父子之情,所以收了东西,就打发使臣回去了。”

顺嫔插话道:“这就怪了。总管大人说申生总共才送了两个到宫里,怎么昨日里克的夫人进宫来,给妾身也送了两个,妾身知道这是邦外的上贡之物,不肯收她的,她却说这个不稀罕,朝里的几个重臣都是有的。妾身问她哪里来的,她只说是外臣送的。骊夫人,里夫人不是也给你送了吗?”

骊嫱朝顺嫔连连摆手。晋诡诸怒从心生,将那盘瓜掷在地上,喝道:“好个申生,寡人早有诏令在先,驻外的公子不得与朝中卿士有私下会面、书信往来之事,他却公然率先违反,这是将寡人的命令置于何地?”

晋诡诸勃然起身,甩袖就欲离开,走时犹觉得不解恨,将已摔在地上的瓜再用力踩了两脚。骊嫱忙率众姬妾起身恭送晋诡诸,交待东关五和梁五好生侍候着。晋诡诸一走,众人也觉无甚意味,坐了一会,骊嫱先回宫去,众人也各自散了。

骊嫱回到章含宫,心情大好,虽已到夜深时分却毫无睡意,想找骊姞再喝一杯,打发秀葽去喊骊姞,秀葽过来说骊姞早就睡下了,骊嫱只得看着下人们先服侍奚齐睡下,在床边略坐一会,回到内室来,坐了片刻,犹觉精神十足,又把细柳唤来,仔细查问了这次中秋花销的条目,又看了一回各宫的月例清单,这才让细柳回去歇着。

眼看快到三更,骊嫱洗漱了躺到床上,翻来覆去合不了眼,将今晚之事又从头到尾细想一遍,心中不禁颇为自得,自忖安排得极是妥当,将芮姬主持的中秋节完全比过去了。又细细回味献瓜一事,东关五与自己配合得甚为默契,晋诡诸完全落入了圈套中,也不枉自己和优师这阵子处心积虑的布置。

想起优师,骊嫱不禁情燥不安起来,只恨优师不在身边,不能与之举杯同庆,共贺成功。

骊嫱忧一阵,喜一阵,听着更鼓打过四更,才有了些倦意,朦胧睡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磨刀霍霍

第二日,骊嫱起了床,叮嘱奚齐今日不用去上学,随自己到燕寝去给晋诡诸请安。东关五出来接着骊嫱,使了个眼色,骊嫱会意,进去先给晋诡诸行礼问安。晋诡诸今日神色已恢复如常,让骊嫱在自己边上坐了,又拉过奚齐来,问他些功课。奚齐也颇明白,一一答来,并无不妥。

晋诡诸点点头,道:“这孩子聪明伶俐,将来定是胸藏翰墨,博学通达之人,只是学习经伦文章、史书法典固然重要,也不可重文轻武,荒废了骑射武功。我晋国立国百年,靠的正是武力,才将土地从戎狄手中一寸一寸地夺取过来,若废弃武艺,就是忘本逐末了。寡人看奚齐别的都好,就是身子单薄了些,也该得给他找个师傅,专门练习武艺才行。”

晋诡诸又问起卓子,骊嫱笑道:“别看卓子平时爱玩闹,对娘亲却孝顺得很,姞儿这几日总不大好,卓子日日在跟前守着,连园子里也不大去玩了。”

晋诡诸点点头,又问起骊姞的病。骊嫱道:“原先只是不思饮食,渐渐地就月事不调起来,医官说是思虑过甚,内耗虚损引起的血虚,开了几味药,其中有一味是鹿胎,因这鹿胎不易得,宫里宫外都找过了,都说这个季节不是鹿产仔的时候,所以药方就暂时搁置起来。”

晋诡诸向东关五道:“去告诉太宰,让他在宫城门口贴一张告示,若有人能献上鹿胎的,赏黄金五十镒。寡人就不信重赏之下没有勇夫。”东关五答应着去了。

骊嫱此时起身,向晋诡诸跪禀道:“臣妾今日来是向主公请罪的。臣妾不该隐瞒白狄上贡物品一事,惹主公生气,还请主公责罚。”

晋诡诸挥挥手,让骊嫱起身,“寡人知道你不愿见我们父子之间有嫌隙,只是如今的申生已不是寡人当初信任的申生了,若有一天寡人与他兵戎相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骊嫱心中窃喜,面上却不露声色道:“主公何出此言。申生确实不该有违君令,与臣子私下联络,但朝中那些重臣,诸如里克,狐突、士蒍之类,与申生相交多年,申生若以老友身份暗中拜访,也是人之常情。”

“那到也罢了,寡人气不过的是白狄当初与寡人订立盟约,向晋国称臣,每年进贡赋税,如今寡人还没死呢,他就改换旗帜,转到申生那里去了。这晋国的天下是我晋诡诸一手打出来的,怎轮得到他申生坐享其成。”

“申生身居世子位多年,素有贤名在外,向北打下了魏国,向东攻灭了皋落氏,不仅在中原诸候国中威名赫赫,戎狄各部落对其也颇为忌惮,白狄先为自己找条退路也不足为奇。”

晋诡诸突然一改语调,冷声道:“寡人以前听说申生十分爱慕于你,还趁寡人不在时闯入后宫向你示好,可有此事?”

骊嫱不料晋诡诸会有此问,因事出突然,一时呆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

晋诡诸凑近身子来,直视骊嫱的眼睛:“夫人几次三番为申生说话,究竟有何用意?是要寡人废了申生,立你的奚齐做太子呢,还是干脆杀了申生以绝后患?亦或是想让寡人把君位传给申生,等他将来做了国君,你好和他重归旧好?”

不等骊嫱反应过来,晋诡诸一甩袖子,起身道:“寡人这几日觉得闷得很,梁五,命人安排轿辇,寡人要到惠安宫去走走。”

骊嫱走出燕寝大门时,犹觉得后背阵阵发凉,自己和优师精心布置了一连串的局,原以为玩弄申生于股掌中,晋诡诸也不过是局中的一颗子而已,其他人更是手到捻来,无足轻重。这些年来,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本以为世上没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可刚才晋诡诸盯着自己的一瞬间,却似将自己看透了,平生第一次,骊嫱在晋诡诸面前感到心虚胆怯。

骊嫱匆匆回到章含宫,打发人去乐府把优师叫来,等了大半个时辰,优师才慢悠悠地踱进房来。骊嫱将左右人等刚打发下去,优师就走上前来,伸手将骊嫱的外袍脱下,骊嫱叱道:“你也太猴急了一点,主公还在宫中呢,你就敢如此大胆。”

“我已经打探清楚了,主公现在惠安宫,正与两位楚姬寻欢作乐,今日不可能再到章含宫来了。”

“我今日找你来可是有正经事商议。”

优师兀自手脚不停,“咱们做的什么事不是正经事?”

骊嫱经不住优师一番挑逗,只得半推半就,两人遂在榻上一番云雨,精疲力竭了方才罢休。

事罢骊嫱从优师贴身的亵衣上掏出一块粉色的汗巾子,满脸醋意道:“你如今可是宫里的大忙人,我让人去乐府找你,不是被哪个娘娘叫去了,就是去哪个大夫府里奏乐了,每每叫我好等。我听说楚姬对你颇为宠信,多次让你去奏乐弹唱,十天里头到有七天是往她那里去的,还给了你不少的赏赐,这块汗巾子就是她们赏的吧?”

优师揽过骊嫱的腰,笑道:“她们不过让我为她们新编的舞蹈做两首伴乐而已,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取悦晋候,你又何必含酸捻醋的?你若喜欢,尽管拿去好了,只是万一露出来让人看到,你我可免不了私通的嫌疑。”

骊嫱冷哼道:“她们不过是妓馆里的两个娼妓,若不是本夫人抬举她们,她们这辈子都是个卖笑的命,如今却乌鸡头上插羽毛,真把自己当成凤凰了。”

“她们两个初进宫来,还不懂规矩,你身为后宫之首,岂能自降身份,与她们争风吃醋。你既知道她们的底细,叫过来点拨一二,她们也是聪明人,好好调教一番后,岂不是又能为你所用?”

骊嫱啐道:“这么说到是我不明事理了?”

“你虽然是明白人,只是未免心太狠些,姞娘娘不过就小息子一个知冷知热的在身边,你还让他死于非命,惹得姞娘娘至今相思难断,缠绵病榻。”

“我也是为了咱们着想,谁让他撞见了不该见的,留着终是一块心病,不如及早了断干净。时间长了姞儿自然会回心转意,那小息子毕竟只是个奴才,跟猫儿狗儿一样,丢了再捡一条过来就是。”

两人又调笑一阵,骊嫱将今日晋诡诸的一番话告诉优师,优师猝然从床上坐起,敛起笑容道:“晋候本就是多疑之人,如今既已对你见疑,此时再不动手,更待何时?”

骊嫱犹豫道:“依你上次所说,,需将申生骗进宫来才好下手,只是晋诡诸有诏令在先,在外驻边的公子不得入城,申生怎么肯违抗君令,擅自进城呢?”

优师冷笑道:“怎么,对申生下不去手了?”

“这是从何说起,纵然他曾经有恩于我,如今也只剩下怨了。何况君位只有一个,我的奚齐若不能当上国君,难道等着申生和他的党羽把我们母子赶到蛮荒之所?”

“你既已下定决心,此事本也不难。申生是孝子,你若假传晋候的诏令,以申生亡母的缘故传他进宫,他不会不从。”

优师遂附在骊嫱耳边细叙一番,末了又叹一口气,蹙起眉来。

骊嫱不解道:“此计甚妙,你却又为何愁眉苦脸的?”

“我是担心申生手下的那些旧臣,若得知申生的死讯,一时都闹起来,万一晋候管控不住,做出息事宁人之举,咱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依你说该怎么办?”

“申生往日的旧臣虽多,但大都审时度势,与申生渐渐疏离了。其中以里克为首要人物,他身为大司马,掌握全国的军队,绛城方圆几百里,没有他的兵符无人能调动禁卫军,只要他能保持中立,暗兵不动,申生便是孤家寡人一个,到时只得任由咱们摆布。”

骊嫱按着怦怦直跳的心口,道:“这个不难,里克素来惧内,他的夫人又是我宫里的常客,待我适时点拨她一番,不怕的夫君不肯就范。”两人又商议了一番,优师才离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秋日赏菊

东关五自从上次依着骊嫱的主意,派人冒充申生的手下,给朝中重臣送了不少胡蜜瓜以后,里克也不甚在意,一切都交由里氏去处理。里氏见此瓜稀奇,便亲自送了几个到骊嫱宫里,骊嫱又让她送到惠安宫去。

顺嫔见自己当上主位没多久,就有人来巴结,颇为自得,收下了东西,又急巴巴地在中秋节那晚在晋诡诸面前卖弄伶俐,一通话将晋诡诸惹得拂袖而去。顺嫔不知内情,只道是自己说错了话,一连几日不知所措,直到晋诡诸再次来惠安宫,顺嫔逢迎在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见晋诡诸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里氏这几日却是十分得意,自己成了骊夫人跟前的宠信,出入后宫如同出入里府一般,试问朝中卿士大夫的命妇们,哪一个有过如此待遇?命妇们艳羡不已,前来贺喜的贺喜,巴结的巴结,让里氏更是自命不凡。

这日一早里氏接到宫里传来的口谕,说骊夫人请她去宫里赏花。里氏这一番受宠若惊,再三谢了恩,送走传令的内侍后,急急打扮一番,乘上马车赶到宫城,宫门口已有一辆宫车在门口候着。里氏上了车,宫车拐了几个弯,与平时走的路不同,不象是去章含宫的路,果然里氏下了车一看,宫门上写的是“惠安宫”三个字。里氏上次奉了骊嫱之命送胡蜜瓜来过惠安宫,见着顺嫔,两人相谈之下甚为投机。今日骊嫱又请自己来惠安宫赏花,可见骊夫人对自己相当亲厚,想到此处,里氏不禁有些飘飘然。

一个内侍出来带里氏到后庭,让她在耳房稍候,自己进去禀报。里氏等了半个时辰,见一个婢女过来,里氏认得她是骊嫱身边的秀葽,忙行礼问安,秀葽将她带到园中,里氏见众姬妾正围坐在花圃前,赏花喝酒。那花圃里新栽了许多黄的、白的、紫的菊花,霜降过后,正是开到好处,一朵朵姿态妖娆地绽放着。

骊嫱见了里氏,唤她过来在跟前坐,里氏忙过来谢过,捡了个末位坐了。里氏坐定后,也不敢抬头,拿眼暗暗打量,见骊嫱和顺嫔边上还坐着两个十分艳丽的姬妾,不知道是哪位娘娘,也不敢唐突开口称呼。

骊嫱道:“里夫人不必拘束,本夫人记得你依稀说过喜欢赏花,正巧惠安宫新栽了许多菊花,顺嫔请我来赏花,本夫人就借机做个人情,把里夫人也喊来了。”

里氏忙道:“妾身何其荣幸,能得骊夫人相邀。妾身当初不过无心一说,夫人竟还记在心上,让妾身真是惭愧。说起来这宫里的花儿就是和外头的不一样,妾身府里也种了不少菊花,一样的浇水、施肥,就是长不出这花儿的精气神来。不怕说一句俗的,究竟外头没有宫里头夫人娘娘们的这些贵气、仙气,花儿也只是泛泛地长着罢了。”

顺嫔笑道:“照里夫人所说,一般种类的花儿,一样地浇水施肥,宫里的就是比宫外的强,那天上的月亮星星是不是也是宫里的比宫外的亮些?”

里氏一时讪讪的,顺嫔身边的几个姬妾都掩着嘴笑。骊嫱道:“看来里夫人颇懂养花之法,依里夫人看,这满圃的菊花,哪朵是开得最好的?”

里氏起身走到圃子边,俯下身来,一朵一朵地查看过去,远着看,近着看,歪着头看,斜签着身子又看,最后指着一朵硕大的菊花笑道:“依妾身愚见,这花中冠首非她莫属了。”

骊嫱点点头,向下人命令道:“去把那朵菊花摘下来,送给里夫人。”

此言一出,顺嫔等人不觉一愣,原来因楚姬特别喜爱菊花,因此晋诡诸让内务司在惠安宫遍种菊花,作为给楚姬的礼物,可骊嫱却因里氏的一句话,就轻易将此花送给他人,众人不免都感意外,尤其是楚姬,心里顿时咯登一下。

骊嫱见众人纳闷,便向楚姬笑道:“本夫人到忘了这花原是主公送给两位妹妹的,论理还需问过花儿的主人才行,不知两位妹妹可舍得啊?”

其中一位楚姬忙道:“夫人说笑了,夫人喜欢的,尽管拿去好了,哪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楚姬让身边的婢女摘了那朵菊花,送到里氏手里。里氏得了菊花,颇为不安,捧在手心不是,放在席上也不是,只得斜插在衣襟上,坐着不敢稍动。

此时庖人摆上酒菜,骊嫱领着众女将第一杯酒先祭过花神,众女才向骊嫱敬酒。喝了两巡,骊嫱道:“如此干饮未免无趣,中秋那日,本夫人见两位楚妹妹跳的那支舞分外好看,连主公也大为赞叹,今日里夫人在此,不知两位妹妹可否为里夫人再舞一次啊?”

两楚姬面上微微变色,论起来自己毕竟是宫中的女御,位同下大夫,而他里氏不过是一个命妇,平日连进宫的资格都没有,骊嫱却要自己跳舞给她看,岂不是故意羞辱自己吗?

顺嫔见两人面露尴色,遂一旁劝解道:“里夫人不是外人,也常在骊夫人跟前出入,当初第一次进宫向骊夫人庆贺时,两位妹妹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说起来也算是宫里头的老人了。”

骊嫱笑道:“两位妹妹若是不愿意就罢了。本夫人有一疑问,不知妹妹上次在中秋夜跳的那支舞可有名字?”

楚姬答道:“那原是一支楚舞,名叫《将离》。”

“《将离》,好熟悉的名字,怪不得看着也眼熟。莫不是齐国长乐馆中人人津津乐道的那支《将离》?”

两楚姬听说长乐馆三字,不觉变了色,别人不知,但在齐国,人人都知道长乐馆就是妓馆,风柳烟花之地,纵情卖笑之所。

楚姬正不知如何应答,骊嫱又笑道:“定是本夫人搞错了,此《将离》岂能是彼《将离》,本夫人听五总管说两位妹妹本是楚国士族出生,家中遭人陷害遂辗转来到晋国,不幸途中又遭盗匪劫掠,将家财全部抢去,无奈家中只得将你们卖作奴婢,幸得总管大人路过,慧眼将你们买下,又蒙主公恩宠将你们收进后宫,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两位妹妹可得好好珍惜眼前的日子,需知人生如翻云覆雨,今日还在花前月下,歌舞不尽,也许明日就是孤影茕立,离世芳魂了。”

顺嫔等人皆不知齐国长乐馆是专门狎妓的地方,自然不明白骊嫱话中的含义。两个楚女却听出骊嫱言下之意,知道骊嫱早已获知她俩的身份,若不是故意放她们一马,只怕自己死无葬身之地。这两人也是听说过骊嫱的手段的,只因自己正受晋诡诸的宠爱,连顺嫔也巴结着自己,所以也不十分放在心上,今日见骊嫱如此咄咄逼人之势,心中始有惧意,遂双双起身,向骊嫱行礼道:“多谢夫人教诲,我俩铭记于心。因初来乍道,不识礼节,冒犯之处还请夫人见谅。难得这支舞能受骊夫人喜爱,别说再跳一次,就是再跳个百次、千次也是情愿的。”

两人也不及更衣,穿着长袍大袖的深衣就在庭中舞了开来,顺嫔为她俩击节打拍,里氏自然诚惶诚恐,连连说好,一曲舞毕,楚姬气喘吁吁回到席上。骊嫱向里氏道:“里夫人觉得如何?”

里氏道:“妾身今日可是饱了眼福,平生也没见过这样美的娘娘,这样美的舞蹈,就是宫苑里的孔雀、仙鹤也绝没有这种姿态的。妾身今日看了,明日就算把眼睛挖出来,也是值得的。”

骊嫱转向楚姬笑道:“说到宫苑里的孔雀,姞儿是最喜欢的。那年她亲自喂养两只小孔雀长大,还给她们取了名,一只叫蓝儿,一只叫青儿。如今两只孔雀已长大,羽毛都能拿来当饰物了。本夫人想,不如两位妹妹舍了你们在尘俗的名字,就以蓝儿和青儿为名,你们看可好?”

两楚女心中虽不乐意,却不得不含着笑,上前向骊嫱施礼道:“多谢夫人赐名,我俩求之不得。”

里氏此时已猜到这两人大约就是晋候新近宠信的两个楚女,但见她们对骊嫱如此言听计从,也不禁暗暗咂舌。众人又喝了会酒,顺嫔命庖厨将酒器撤下,让乐工上来吹笛,骊嫱唤里氏到跟前来坐。正碰上秀葽端了水盆和漱盂来,里氏便顺手接过水盆,递上帕子,亲自服侍骊嫱洗漱。

骊嫱净过手、漱了口,秀葽端着水盆下去,骊嫱笑吟吟地向里氏道:“众命妇之中,我与你最是投机,你又与我年岁相仿,我心里一直拿你当自己姐妹看待,今儿咱们坐一起,我和你说几句闺阁姐妹之间才说的体已话。”

里氏不觉红了眼眶,哽咽道:“妾身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才得骊夫人如此深情相待,妾身又何尝不是爱慕夫人得紧呢。”

骊嫱缓缓道:“里司马曾经跟随主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年,现又身居要职,掌管晋国全军兵马,按理说也是劳苦功高了,可你知道为何当初主公身边的那些老臣都已升为上卿,可里司马始终不过是个上大夫吗?”

一句话戳中了里氏的心病,里氏涨红了脸道:“妾身愚昧,还请骊夫人明示。”

“你知道主公最喜欢的是哪个公子?”

“当然是公子奚齐了。妾身听说晋候早有把奚齐立为世子的想法。”

“这就是了,里司马当初投在申生门下,如今申生遭主公疏远,可里司马依然追随申生,听说前阵子申生还特意让人送了礼物到府上,此事惹得主公大为不快,你说他岂能将司马大人视为心腹,加以提携?”

里氏吓得连忙向骊嫱跪下道:“这真是天大的冤枉,什么礼物,不过是几个瓜而已,我家夫君见无甚贵重之物,又听说朝廷中人都有才收下的,平时和申生无任何私下交往,还请夫人向主公澄清啊。”

骊嫱扶起里氏:“你放心,主公没有怪罪的意思,主公只是冷落申生久矣,有心想让奚齐取而代之,苦于朝中无人上书荐言,里司马为朝中重臣,众望所向,若能替主公了却这个心愿,何愁仕途不是一片大好呢?”

里氏恍然大悟道:“今日夫人一席话,让妾身如醍醐灌顶,我家夫君本是个榆木脑袋,虽然一心为晋候效忠,却只知领兵打仗,完全不懂曲折通变,妾身回去这就好好开导他。”

第一百四十章 骊姞观戏

宴席结束后,骊嫱和顺嫔又赏了些绸缎、珠花给里氏。里氏谢恩不尽,欢天喜地得回去了,到了府中,里氏当晚就将骊嫱的话原原本本告诉里克,要里克上书给晋候,提议将奚齐立为世子,里克愣了半晌,才道:“此事万万行不得。”

里氏圆瞪双眼,“这是你升官晋爵的好机会,怎么行不得?”

“别说他奚齐只是一个黄毛小儿,对晋国毫无功绩可言,就说我里克若上书请求改立奚齐为世子,晋候必定先要废掉申生,岂不是要让我背上一个见异思迁、背信弃义的骂名。我里克一生勇武,立下战功无数,都是真刀真枪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何曾用过这等卑鄙的手段?”

里氏怒道:“骊夫人已指明要你做成这桩事,你有几个胆,敢抗拒不从?”

里克只是摇头:“人人皆知晋候改立世子的念头久矣,晋候即不言明,大家也只当不知,我何苦背上万世骂名,捅破这层窗户纸呢?”

里氏气得差点一脚把里克踢下床来,怎奈好话说尽,里克就是不听。里氏说得多了,里克不耐,起身就往别的小妾房里去。里氏也怕逼得急了,被别人趁虚而入,只得暂且作罢。

这里骊嫱还在宫中等里克的消息,一连多日,朝中却毫无动静,骊嫱想唤里氏进宫询问,打发去的人回来却说里氏重病在床,连人也见不得。

这几日正碰上晋诡诸带着两位楚姬去长庲台游玩,骊嫱便时常召优师进宫商议。

昨晚下了点雪,今日天气放了晴,骊嫱唤骊姞到庭中烤鹿肉吃,把优师也叫来一同作陪。骊姞的病自入秋以来,就一直不见大好,但也并未加重,只是时常恹恹地懒怠动弹,每日不过陪卓子读会儿书,别的事一概不理。骊嫱好说歹说,骊姞才同意出来略坐一会。

外面天气寒冷,止水给骊姞披上黑貂毛的斗篷,把头和手都捂严实了,又往骊姞怀里塞上手炉,两人才走出寝宫。骊姞乍然走到外面,浑身打了个寒颤,见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树枝上、石阶下、草丛边,星星点点的白絮,被风吹着,舞做凌乱的一团,又四下飘散开去。

下人已把庭中间清扫出一块,架起一只三足高鬲,下面柴火烧得通红,几个庖人在鬲上支起铁架,翻烤着一只焦黄的鹿腿,一边往上面涂抹着蜜汁。骊嫱招呼骊姞来下风口坐,让优师在下首作陪。

优师今日带了两个伶子过来,是两个身长不过三尺多高的侏儒,长得似七八岁的孩童,手脚却又格外粗大,眉毛眼睛长成一团,十分滑稽可笑。

骊姞问这小人是干什么的,优师说他们长得虽小,能耐却不一般,遂让他们演一段杂耍来看。两个侏儒先在庭中撑起幕布,两人藏在幕布后,口中絮絮而语,作对话状。两人均是吴越口音,虽口齿有些含糊,但依稀是做口舌之争,渐渐地针锋相对起来,两人越说越快,口中似长了两条舌头,只听唇齿鼓动,语不停歇,不多时语调又生了变化,生出两个齐鲁口音的人来。两个齐鲁人似在旁边好言劝解,吴越人只是不听,渐至越吵越凶,众人看不见幕布后的情形,只听一阵摔砸扯裂之声,两人依稀动起手来,最后“豁拉”一下,幕布也被扯翻在地,众人看那两个侏儒,一前一后跑出来,在后面的那个拿着木棒要打前面的那个,前面的侏儒或跃或闪,或就地空翻,眼看就要打中,却总是鬼使神差地被他躲过,两人边跑,边做出恢谐夸张的表情来,将骊姞等都看得忍俊不禁。

表演完毕后,骊姞将那个身手伶俐的侏儒叫到跟前,问他的来历,原来他本是邢国乐府里的伶子,邢国遭戎人攻破都城后,大肆屠戳,大部分宫人都被杀的杀,被抢的抢,因他们几个侏儒长得奇特,就留了他们的性命,被带到戎人部落里做奴隶,专做逗笑取乐之用。他们不堪忍受,找个机会逃了出来,一直流落到晋国,又在街上卖艺时被优师看中了,选进宫来。

骊姞感叹一回,又问了些话,那侏儒口齿颇为伶俐,问什么答什么,骊姞想问还没来得及说的也一并答得清清楚楚,骊嫱见骊姞喜欢,便道:“我看他到底也是在国君跟前侍候过的,懂得礼节,人也机灵有趣,不如妹妹就把他留在宫中解个闷吧。”

“好是好,只是他是乐府里的戏伶,留在章含宫只怕不合宫规,主公那边不好交待。”

“你放心,主公那边我自会去说明。主公因你病了这许久,只愁找不到药方治你的病,若妹妹因此开心起来,身体也渐渐地好了,主公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里庖厨已将鹿肉烤好,一片片切下来放入俎中,又呈上姜、桂、葱、蓼、醢等各色调味酱,三个拿鹿肉蘸着酱料吃了,又喝了两杯酒,骊姞究竟久病未愈,坐了片刻便觉得寒气袭人,起身告辞回寝宫去了。

骊嫱打发下人们先下去,让优师给自己倒酒。优师近前来斟满了酒,双手将酒杯奉上,骊嫱并不接过,语含嗔怪道:“我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定的,想找个说话的人也没有,难道我不叫你来,你就不会来请个安、问个好?”

优师躬身端起酒杯道:“小臣的心何尝不是与夫人在一处,只是眼下正是最为紧要的时候,咱们凡事还是小心些好。”

“什么紧要的时候,如今事事安排妥当,天罗地网已经布下,只等申生自己来投即可。”

“麋鹿将死时也要挣扎一番,何况是在晋国根植多年的申生。说来也是上天助我,前几日刮了一日没头没脑的风,吹得白昼如同黑夜一般,小臣趁势让人在城中散布传言,称上天已降下预兆,晋国不日将有大变。小臣还让人在城内传播了一首诗:曲沃厥显,与日争辉,天陟晦暗,未堪多难。恐怕这首诗现在已传得外面人人皆知了。”

骊嫱虽听不甚懂,大意还是知道的,遂莞尔一笑,这才接过优师手中的酒杯,轻轻啜了一口,让优师在边上坐下。

优师问:“里克那边可有消息?”

骊嫱将里氏托病不见一事说了,优师道:“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里克一时拿不定主意也是有的,但经里氏这么一闹,里克即使不站在我们这边,也不会轻易倒向申生,等我再适时点拔他一番,就有了七八成火候了。”

两人又饮了几杯酒,骊嫱脸上泛起了桃红色,眼神也迷离起来,柔声道:“我给你的那块汗巾子还在吗?”

优师笑道:“此刻就贴身放着呢,每日睡前都要拿出来嗅上一嗅,见物如见人一般,不过今儿你身上的香味怎么又不一样了呢?”

骊嫱假意嗔道:“偷惯了腥的猫儿还挑起嘴来了。我给你的那块帕子用的是百合香,今儿我身上戴了个蓝姬给我的香囊,我闻着还好,有淡淡的蔷薇花的香味。”

“蓝姬是谁?”

骊嫱将那日里氏来赏花时,把两个楚姬的名字给改了一事说了,优师道:“如此要恭喜骊夫人又得了两个可用之人,如今后宫之中你的地位已固若金汤,只等奚齐当上世子,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若真到了我无所顾忌的一日,晋国千里沃土,随你挑一处作为你的封邑,加官晋爵是更不用说的。”

优师叹道:“沃土虽好,只是我本是一零丁之人,夫人身边若能为小臣留一栖身之地,只需区区三尺草席,小臣此生心愿足矣。”

“只怕你是嘴上说得好听,这会儿还没当上大司乐呢,成日这个宫里的娘娘,那个府里的夫人来唤,若真当上了大司乐,只怕你更是舍不得脱开身去,我这里鄙室陋舍的,哪里留得住你?

两人又调笑了一阵,看着天色不早,优师才告辞离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孤鸟栖枝

因里克不愿上书提立奚齐为世子,里氏不敢进宫去见骊嫱,只得在府中称病,多日不出。这日骊嫱打发了一个内侍来里克府上,面见里氏,传下口谕说骊夫人听说里夫人有恙,所以特地请来一位医术高明的医官,为里氏诊病。

里氏见躲不过,只得躺在床上,放下床幔,让人将医官请进屋里。医官进了屋,道了安,里氏正欲伸出手来请医官诊脉,觉得声音十分熟悉,遂掀开床幔看去,那医官不是别人,正是骊嫱身边的优师。

里氏与优师也是熟识了,不禁奇道:“乐师大人什么时候也会给人看病了?”

优师行礼道:“在下虽不能治五谷水土引起的脏腑之病,却擅长治心病。所以骊夫人打发我来给里夫人看看,万一药到病除也不一定。”

“依乐师大人看,妾身这个是什么心病呢?”

“要医治里夫人的心病也不难,里夫人的病症所在是司马大人,只要司马大人遂了夫人的愿,病自然就会痊愈了。”

“乐师大人诊断得是不错,只是这药方又该如何开呢?”

“请里夫人为小臣和司马大人治酒备宴,小臣只需用几杯酒就能让司马大人回心转意。”

“只怕乐师大人是要失望了,我这个夫君是个榆木脑袋,妾身这些日子来,说好说歹,夫君就是不愿领骊夫人的情,岂是一杯酒就能说服他的?”

“司马大人在朝中为官多年,能有今日的地位实属不易,司马大人也是聪明人,只是身处乱局中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容小臣点拔他一番,司马大人定会醒悟过来。”

里氏依言命人在房中备下酒席,待里克回府后,就让人把里克请入席间。里克见里氏今日打扮得花团锦簇,席间温言软语,殷殷劝酒,一反这几日的冷淡,不禁奇道:“夫人的病可是大好了?”

里氏笑道:“说来也奇怪,我这个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儿早上还缠绵病榻,后来见了一位从宫里来的贵客,三言两语地就把病治好了。”

“哦,这位贵客是谁?”

里氏让人把优师请上席来,里克一见之下也是大为诧异,知道这优师是晋诡诸和骊嫱身边的宠臣,怠慢不得,当即请入上座,让里氏在旁倒酒。优师和里克一番推杯换盏,优师只谈些野闻逸事,全然不涉朝政,里克也不知他此来何意,只得在一旁陪着喝酒。

几壶酒下去,见里克有了些醉意,优师道:“在下不才,愿为司马大人和夫人作歌一曲,以回报两位的深厚款待。”

里克大笑,“能聆听乐师的清妙之音是何其有幸,乐师就快快唱来吧。”

优师遂起身走到堂下,挥手摆袖,顿足踏舞,口中唱道:“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人皆集于苑,已独集于枯……”

优师反复吟唱数遍,里克斜睨着醉眼,“唱得好,唱得好。乐师大人一开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只是未将愚钝,前面两句还勉强听得明白,意思不外乎是独自悠闲而不与人亲切,还不如鸟雀,这后面两句却是何意?”

优师唱罢回到席上,笑而不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里氏突然插话道:“乐师大人,恕妾身冒昧,后两句莫非是说别人都聚集在茂林,他却独自栖息在枯枝?”

“里夫人果然是聪颖之人。”

里克犹是不解:“何谓茂林,何谓枯枝?”

优师道:“母亲贵为君夫人,儿子又将继承君位,这不就是茂林吗?母亲已亡佚多年,儿子又受指谪疏离,难道不是枯枝吗?既是枯枝,恐怕离砍伐之日也不远了。”

里克醉眼迷离道:“好诗,唱得好,解得也好,来,末将再敬乐师一杯。”

旁边里氏使劲朝里克挤眼色,里克毫无知觉,端起酒杯来要与优师敬酒。

优师起身道:“司马大人今日怕是喝醉了,小臣扰搅多时,言语不当之处还请见谅。”说完便告辞离去。

里克亲自送到府第门口,回到堂上,脚还没跨进门槛,里氏端着酒杯过来,将一杯酒朝里克当面泼来,浇得里克头面尽湿。

里克怒气上冲,正要发作,见里氏圆瞪双眼,指着自己骂道:“你醉死在酒缸里也就罢了,如今刀已架在头上,你却还似没人事一般,难道要等把里氏一门屠灭了你才醒得过来吗?”

里克一个激灵,方才想起自己和优师饮酒时,优师唱的那首歌大有深意。里克懊恼道:“是酒误我,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里氏道:“趁他没走远,还不快去追回来。”

里克忙让人快马去追,幸好优师的马车走得不快,不多久就被赶上,又被重新请进里克府。这次里克将优师迎进内室,摒退了左右人,请入上座。

优师笑道:“司马大人酒醒了吗?不知再次将小臣召来,可有要事吩咐?”

“末将是个粗人,平日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刚才乐师唱的那首歌,末将事后细细想来,似乎另有含意,不知乐师可否据以直告?”

“里夫人是骊夫人跟前的常客,骊夫人视其为心腹姐妹,所以眼看朝局有变,骊夫人才让小臣来提醒司马大人一声,所含之义已尽在歌中说明,司马大人也不必装糊涂,若不是知晓其中利害,何必再将小臣唤来呢?”

“末将愚钝,不知乐师所唱的只是一句戏言,还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

见优师笑而不答,里克再三躬身作礼,向其请教,优师这才附身上前,低声道:“主公已经决定杀掉申生,另立奚齐为世子,不日就要成事,里司马是申生的故交,不知今后将做何选择呢?”

里克愣了半晌,才道:“我里克身为臣子,自然谨遵君令,不敢有违,但我与申生又是故旧,不忍见其遭此罹难,思来想去,唯有保持中立,不知如此可能免除灾祸?”

优师道:“里司马明哲保身,也未尝不可。”

将优师送走后,里克一夜未眠,第二日天不亮,里克就赶到丕正府上,丕正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洗漱,见里克一早来访,知道必有要事,便将里克迎进内室。里克将昨日优师的话告诉原原本本告诉丕正,丕正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只不知你是如何应对的?”

“说来惭愧,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对以中立而已。”

丕正连连叹气,“可惜啊可惜,你的一个中立却把世子的性命搭进去了。”

“这是怎么说?”

“如果你说你不相信晋候会做出忤逆天下,废除申生的事,骊姬等人一时还不敢立刻动手,咱们就可趁此机会联络众人,支持申生,然后想办法分化骊姬的党羽,待她们有所松懈,再离间她们,使她们改变计划。如今你却说保持中立,则坚定了她们阴谋夺位的决心,她们即已成竹在胸,便不可能再各个击破了。”

里克沉默片刻,黯然道:“说过的话即已无法收回,再提无益,何况他们谋划多时,根本无所顾忌,又岂是我一人能阻止得了的。正兄如今可有什么办法?”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侍奉君主的臣子,君主的旨意就是臣子的心意,朝政变化岂是我能决定得了的。你却不一样,你手中握有重兵,你选择支持谁,谁就有了争夺半壁江山的底气。”

两人在内室谈了这半晌,天色已经大亮,清晨的阳光穿过天井洒到外屋,昏暗的内室此时才稍稍明亮起来。里克看着阳光下升腾弥漫开来的一缕烟尘,思忖良久后道:“古往今来总有些自称为名臣良将的,打着除暴安良的名义弑君犯上,或自以为清廉忠直的,凭一已之心去裁决他人的家事,我里克没有胆量去做,而委屈自己的良心去顺从君命,为自己谋求私利而废弃道义,我里克又于心不忍,不如隐退不出,远离朝政也罢。”

从此之后,里克便称病不上朝,骊嫱和优师见申生的旧党隐退的隐退,称病的称病,余下的更是缄默不言或改投他人门第,遂放心依计行事。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入宫献祭

申生自被晋诡诸谴到曲沃后,日日操练军队,修筑城防,对外严防戎人的偷袭,对内则安抚民众,奖励农耕,一时曲沃城兵强民富,周围的戎狄部落不敢有觊觎之心。加上申生素有贤名在外,常有戎狄部落千里迢迢送了贡品来朝见的。申生将贡品一部分收入府库或分发给手下将士,一部分差人送到绛城去,让赞亲自负责押送。

赞将贡品押去绛城后回来曲沃,向申生复命,申生问起绛城近况如何,赞突然红了眼眶,拿袖子拭起泪来,申生诧异道:“你这是何故?”

赞哽咽道:“世子,只怕大难即将临头,请还早做准备为好。”

“这是怎么说?”

“小的遵世子之命,将贡品送到绛都,进了宫,却连晋候的面都没有见到,只出来一个内务司的小臣说,如今一切都由东关五和梁五两位大人掌管,让小的把东西放下即可,两位大人自会向晋候禀报。小的出得宫去,想去拜会一下里克和士蒍,两人却均称病不出,连狐舅爷也说是外出了,几日内不得归来。小人只得回客栈,本想改日再去拜访,路上碰到世子的旧友先友,小的正想上去请安,不想他却急急地调转了马车,改道而去,显然是欲避开小的,小的这才想起前番吃的闭门羹,只怕他们都是故意为之,小的索性也不等了,直接赶回了曲沃,向世子禀报。”

申生叹道:“我不过离开都城两年,人心向背竟如此之快,也罢,朝局中人都是见风使舵惯的,你也无须怨天尤人,只是委屈了你,这些日子来四处奔走。”

“小的辛苦一点何足挂齿,小的是担心世子的安危,风雨将来之时,蝼蚁尚且迁居以避祸,世子难道还要等待祸从天降,坐以待毙吗?世子你看看这是什么。”

赞从衣袖中拿出一卷羊皮纸,递给申生,申生打开来看,见是一首小诗,字迹虽然潦草,似是仓促写成,但依然可读无误,“曲沃厥显,与日争辉,天陟晦暗,未堪多难。”

申生脸上微微变色,问:“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小的回客栈时,一个不相识的汉子塞给我的,我还没来得及问,那人便匆匆走了,也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见申生盯着那首诗发呆,赞道:“不论送信的人是谁,想来总是对世子的警示之意,可见绛城中早已流言四起,尽是对世子的诽谤中伤之语,世子还需及早应对才好。”

申生默然半晌,又问:“可打探到君父现在怎么样了?”

“听说晋候十分宠信骊姬姐妹俩,尤其对骊夫人言听计从,就连市井上的贩夫走卒之流都说国君位迟早是要给奚齐的。”

申生一脸倦怠之意,挥手道:“罢了,我知道了,你劳累多日,先回去歇着吧。”

赞退下后,申生在房中独坐半日,最后将那张羊皮纸收在箱箧中,还是如往常一般行事。

这日申生正在房中教小公孙写字,下人来报说绛城有人来传晋候的书信。申生忙出来接令,内侍传令称晋候近日总梦见申生的亡母齐姜,晋候恐其在地下不安,让申生祭祀亡母后,带着祭品到绛城来复命,父子之间多时不见,也可趁此叙些旧事。

那内侍宣完诏令后,让申生及早动身,别的也不多言,便告辞而出。申生心下感叹一番,拿着帛书回房去见隗姒。

隗姒见了帛书心中喜悦,道:“晋候冷落了你这么长时间,如今又念起你来,必是齐姜夫人地下有知,冥冥中爱护于你,所以才会托梦给晋候。”

申生点头道:“亡母去世多年,君父还能念及着她,可见君父对母亲确实是有真情的,仅此一点,足可令母亲在九泉下感到欣慰了。”

申生遂让隗姒打点好行李物品,准备第二日就动身。申生又将小公孙叫过来,嘱咐他自已不在时候好生念书习武,然后又去军中交待了诸将领,将驻城守关事宜安排妥当了,申生回府沭浴更衣,第二日一早去太庙祭祀亡母齐姜。

申生让人宰了一头牛,将祭肉和酒供奉于母亲灵前,又烧了香,祷告一番,庖人将祭肉拿下去烤熟,切成肉干条,包裹好了交于申生。申生走出太庙,家臣猛足已备了车马等在门口,申生让赞留下料理府中事务,让猛足和自己同去绛城。

申生正欲登车,猛足扶住车辕对申生小声道:“世子,老臣昨日想了一夜,总觉得晋候这封信来得蹊跷,先夫人亡故这么久,晋候眼下又有新宠无数,何以会无故念起旧人来?稳妥起见,世子还是留在曲沃,让老臣带着祭物去吧。”

“伯父多虑了,君父有心让我进宫会面,是不忘父子亲情之意,我岂可反而猜忌于他,伤了君父的感情。”

猛足只得叹一口气,上马驾车而去。申生一行马不停歇,赶了两日,距离宫城还有四、五里地的光景,便见一队仪仗已在道旁候着。

为首的一人见了申生的马车,上来行礼。申生走下车来,见来人是内侍总管东关五,便道:“有劳总管亲自相迎,君父可一切安好?”

东关五道:“主公没想到世子这么快就到了,这几日还在长庲台游玩,大约明、后日也就回来了。主公吩咐小臣,若世子来了就请入太庙暂歇,待主公回来后再行召见。”

东关五请申生坐上世子规格的辇车,吩咐申生的随从和马匹等先到馆驿住着。这里一众宫仆婢女,浩浩荡荡地跟着世子的辇车来到太庙,东关五将申生先安置在太庙旁的青阳阁,吩咐左右宫人好生服侍着,然后告辞退下。

申生在青阳阁等了两日,犹不见晋候回宫,便想出去走动走动,拜访一下旧友,不想走到太庙门口,被几个执戟的卫士拦住,那卫士自称奉了晋候之命,严禁所有人等出入,待晋候回宫后自会放行。

申生只得回到住处,再看左右人等,无一是自己相熟之人,便叫过一个内侍来询问,那内侍只说自己是从馆驿里调谴过来使唤的,别的一无所知,申生始觉此事颇有蹊跷。

申生心中悒悒不乐,这日用过晚膳后,随意在太庙中散步,不经意走到后面的配殿中来,诺大的殿堂只在门口燃着一盏长明灯,灯火摇曳,将长案上的牌位和帘幕后的棂床照得影影憧憧,似无数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潜伏在阴影中,窥视着外面的一切,伺机而动。

申生也不知供案上供的是何人的灵位,从案几上拿过一支香,在烛台上点了,深深做了一揖,将香插在灵位前的香炉中。申生一抬头,见那牌位上依稀刻写的是‘先妣卫姬茂仪孺人之位’,这才知是卫姬的灵位。

申生忽然生出无限惆怅来,就听帷帐后面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申生一惊,喝道:“是什么人在那里?”

只见帷帐后面慢慢现出一个黑影来,身形飘忽,似是鬼魅一般,到了亮处,申生才看清原来是个妇人,装束到还齐整,只是衣袍束带都已陈旧不堪,更兼满头白发,形容枯瘦,与那鬼魅也相差无几,申生定睛细看,才认出此人正是芮姬。

申生吃惊道:“芮夫人怎么会在此地?”

芮姬手中秉着盏烛台,将大殿四周的油灯一盏一盏全部点燃了,才转过身悠悠地道:“原以为老身在此独守亡魂,孤老一生,今生不会再见到外人,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世子,不知道老身是该欢喜,还是伤悲。”

申生便将晋候令自己祭祀亡母,并带祭肉前来觐见一事说了,又道:“君父不过这几日就要回来的,儿臣在这里等待些日子罢了。”

芮姬冷笑道:“老身已是腐朽不堪,半截入土之人,在这里终老一生也罢了,可惜世子一世贤名,俊郎英才,也被困滞在此处,不日这大殿里又将多一个亡魂孤鬼,真是可怜可叹。”

申生不悦道:“夫人何出此言?”

“晋候在长庲台已半月有余,终日欢饮达旦,何以会突然想到你的母亲,再者他既急着将你召来,又为何自己迟迟不归,却将你禁闭在此处,只怕真正要你进宫的另有其人。”

“夫人的意思是有人假传君父的诏令,将儿臣骗进宫来,他们的目的又何在呢?”

“你虽然是晋候的长子,又是世子,但你平日少为自己谋划,你的母亲去世多年,长姐又远嫁他国,宫中无人扶持,你的世子之位被人觊觎久矣,敢问世子如何保全你的地位呢?”

“儿臣向来对父尽孝,对君尽忠,对国尽义,无一日不勤勉从事,儿臣自认问心无愧。”

芮姬指着长案上的灵位冷笑道:“这些晋诡诸的姬妾们,哪一个不是对晋诡诸忠心不二的,十几岁就进宫,服侍晋诡诸少则数月,多则几十余年,却都遭骊姬的毒手,早早地成了这里的亡魂,试问那正坐在后宫神气颐指的姐妹俩,她们的忠心又有多少,是对君尽了忠,还是对国尽了忠?”

第一百四十三章 芮姬献言

见申生默然不语,芮姬指着大殿道:“你看看这里,高檩朱楹,雕栏彩壁,如此煊赫堂皇之所,哪一木哪一砖后面不承受着一条条的性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争我夺,纷纷扰扰,为的都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势,晋国数百年来,可有一日曾停歇过。多少人生在君候贵冑之家,身不由已,纵然天生我材也不得所用,终生为权势所缚。以世子你的才能,若为一剑客,必能天下无双,名震武林;若为一学士,必能胸藏翰墨,文章遗世;若为一商贾,必能富甲一方,抛金如土。可惜你偏偏生而为世子,纵然你能容得下他人,他人又怎能容得下你?”

“听夫人如此感慨,莫非夫人也是迫不得已,才到这里来躲避纷争的?”

“老身早已心如槁灰,生死都已淡然,住在哪里都是一样,唯有一件心事还没有了。老身只是替世子惋惜,她们这些姬妾,虽然失宠而死,尚且能在庙堂内占一牌位,享后世烟火祭食,你身为世子,位极臣主,一旦从高位跌落必定粉身碎骨,到时别说进庙堂配享,只怕你往日的功劳也被一笔抹杀,落得个弃骨于荒郊野茔之中。”

“夫人未免言过其辞了,其实儿臣早知道君父属意于奚齐由来已久,其实她们大可不必如此处心积虑,大动干戈,我对世子之位并无留恋,她们想要尽管拿去好了。”

“世子之位岂是说让就能让的,非是合宗法仪规者不能任之,否则如何慑服众人,继任国君。骊嫱想让她的奚齐名正言顺的当上世子,必然先得给你罗织罪名,让你这个世子身败名裂才行,世子想必已听说那首传得沸沸扬扬的诗了吧,怕是就出自骊姬等人的手笔。”

申生叹道:“似骊姬姐妹这般的尤物,古往今来有几个君王能不动心的,也难怪君父一时受其蒙蔽,但想来君父终究会醒悟过来的。”

“只怕首先要醒悟的是世子你吧。”芮姬从袖中取出一块折得四四方方的丝帕,交给申生,申生打开来看,见上面的字迹十分纤细,似是出自女子之手,但墨迹粘连,毫无笔法,再看内容,不禁暗暗心惊。

原来上面说的尽是骊姬姐妹的暴**乱之事,诸如骊姞和内竖息在珍禽苑淫乱,骊嫱让弋尾将章含宫禁卫令全部醉倒,放火烧死摇风,并嫁祸赵衰等等,读来无一不让人胆战心惊。

申生道:“不知此书是何人所写?”

芮姬指着角落里的一个牌位道:“这是曾姬所写,老身当初将她留在身边,让她暗中调查骊姬姐妹的逆乱之举,曾姬不负所望,将姐妹俩的罪证一一查实,可不及向晋候揭发,就受骊嫱逼迫,触梁而亡,老身侥幸装疯卖傻,才骗过骊嫱,留得性命到现在。”

芮姬波澜不惊地叙述着,似在讲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申生却听得手心冒出了冷汗,一面唏嘘骊姬姐妹在这条不归路上的渐行渐远,又暗叹这些年芮姬的艰难处事。

芮姬又道:“这些都是曾姬的临终绝笔,虽字字含怨却句句真实,老身今日将它交给世子,是希望世子能将它交给晋候,让骊姬姐妹得到应有的惩罚,曾姬和众姐妹的冤屈也能早日得到昭雪。”

见申生默然不语,芮姬又道:“这几年来,老身虽然身在太庙,暗中一直让人留意骊姬的一言一行,这些证词都是有凭有据的,世子若能出得太庙,务必尽快将此绝笔书交给主公,必要时老身也可亲自出来作证。即使不能立马将姐妹俩严惩,只要她俩在主公跟前失了宠,就能慢慢图谋后事,世子也能挽救自己的性命,老身也可告慰在地下冤屈致死的姐妹们。”

申生将绝笔书照旧折好了,放进怀中,道:“请芮夫人放心,儿臣自会相机行事。”

“老身听说,当年卫姬在桑园自缢前,也曾写下一封血书,老身后来多方打探,都没能找到这封血书,不知世子可有听说?”

这封血书长漪交给申生后,申生就将它一直放在箱笼中,从未再想起此事,此时听芮姬提起,申生愣了一愣,又微微摇了摇头。

芮姬道:“可惜,卫姬的血书必是控诉骊姬的发指之举,若能为我们所用,则多了几分胜算。骊姬多行不义,犯下累累血行,必有诸多痕迹可寻,老身要看她究竟一手遮天能到几时。”

芮姬又交待了几句,申生一一答应着,不多时便告辞出来。回到居所,又将方帕打开来看了几回,心中感慨万千,想起姐妹俩初进宫时的音容笑貌,正是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言语率真,一笑一颦皆无心机,不想世事变化,岁月流转,姐妹俩竟在争权夺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想起姐妹俩在南槐庄对自己的一番明志,申生不禁又有些愧疚,暗想当初若果真带她俩远走高飞,也许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的腥风血雨。

申生正浮想连翩,此时隗姒的面容又闪现出来,申生忙收了神,暗暗摇头,心道:若非我留下来,又怎能与姒儿厮守在一起,我与姒儿情投意合,怎可再有别的念头。

申生遂将布帕收了,上床睡觉不提。

几日后晋诡诸带着两位楚姬从长庲回到宫中,骊姞和骊嫱同到燕朝迎接,晋诡诸见半月不见,骊姞气色好了不少,心中高兴,道:“想来爱姬身体已经痊愈,可是按医官之法,找到了鹿胎,熬成汤药喝了?”

骊姞便将优师新买了几个侏儒,并将其中的一个赠给自己的事说了。骊嫱笑道:“自从主公贴了告示出去,重赏之下到是有不少送鹿胎来的,医官看了却说都不是,更有甚者,将那狗的胞宫送来冒充,臣妾下令将他们在宫门口杖毙,以儆效尤,万不可助长这些刁民的耍奸作伪之风。臣妾见妹妹终日不乐,又和优师商议,优师遂出宫找了几个善谑的戏子来,唱曲杂耍无不精通,颇合妹妹的心意,臣妾就擅自做主,将他留在章含宫,闲来给姞儿做些乐子,姞儿这病竟慢慢好起来了。主公说奇是不奇?”

晋诡诸闻言来了兴致,道:“宫中还有这样的人,唤来让寡人也解个闷儿。”

骊嫱笑道:“主公旅途劳顿,先歇上一日,明日再看也不迟。”

晋诡诸依言作罢,当晚就在燕寝歇宿,骊姞留下来作陪。骊嫱有宫务要处理,先回章含宫去,秀葽此时过来说蓝、青两位娘娘来向夫人问安,已在外头候着多时了。

骊嫱让她们进来,两人向骊嫱行了礼,骊嫱道:“你们刚刚才回宫,一路辛劳,何必急着来请安?”

蓝姬道:“夫人管理后宫,不辞辛劳,我们不过陪主公出去游玩些日子,哪里敢言劳顿?”

蓝姬将这些日子以来晋诡诸的生活起居等事,包括宠幸了哪些姬妾,见了什么人,都一一说了。

骊嫱问:“巫剡给主公开的真武汤可有喝着?”

青姬道:“主公召姬妾侍寝前必要喝上一碗的,还说喝此汤药如有神助。”骊嫱点点头,又问了几句,让两人回去歇着。

第一百四十四章 逃离绛城

第二日骊嫱请晋诡诸来章含宫看杂戏,让骊姞也来作陪,骊姞昨日走得乏了,本想推辞不去,骊嫱道:“今日有一场千载难逢的好戏,你若不去,怕是要后悔。”

“什么好戏,无非优师排的那几出杂戏,看多了也乏了。”

“今日这一出大为不同,真戏假作,假戏真做,还能有比这更精彩的吗?”

骊姞虽然不甚明白,也依了骊嫱,到后庭来看戏。

今日表演杂戏的还是那几个侏儒,演的是一场尽人皆知的鲁国公案,讲的是鲁惠公的长公子鲁息姑,宽和谦让,鲁惠公死后,鲁息姑在鲁国摄行国政,一心为国,忠贞不二,原想等世子鲁允长大后把君位传给他,不想鲁允受大夫羽父的教唆,认为鲁息姑要篡夺自己的国君之位,便让人暗杀了鲁息姑。

几个侏儒演得声情并茂,嬉笑怒骂之间,各种姿态表情,无不绘声绘色,底下的宫人们看到热闹处,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骊嫱暗中察言观色,见晋诡诸初时还颇有兴致,渐渐地脸色就阴沉下来。骊嫱知道优师精心编排的大戏又一次戳中了晋诡诸的心事,适时道:“主公,世子已经来了三天了,臣妾怕他住在宫里不便,让他先到太庙住着,主公看什么时候唤他前来?”

晋诡诸沉着脸道:“他怎么到绛都来了?”

“主公忘了,臣妾上次不是说了,臣妾梦到齐姜夫人,梦中齐姜夫人在九泉下饥寒冻馁,十分不堪,所以臣妾向主公请求,让申生在曲沃祭祀齐姜夫人,然后把祭品带来绛都吗?主公见过世子后,也不必说是臣妾的主意,免得让世子心生疑虑。”

晋诡诸这才想起来,半月前骊嫱曾经提过此事,当时自己一口答应了下来,只因最近去了趟长庲,就把此事给忘了。

“既然世子来了绛都,就让他进来吧。”

骊嫱让人将申生从太庙召进宫来,这里侏儒和乐工们都退下。过了片刻,申生进殿来,向晋诡诸和骊姬姐妹俩行了礼,在下首坐了。

骊姞已有数年未见着申生,今日乍见之下,见申生满脸髭须,形容黑瘦,再无当年英姿飒爽的风采,暗暗感慨岁月无情的同时,也惊异于自己竟然再无初见申生时春心荡漾的感觉。

晋诡诸见申生容色憔悴,只道他是在外驻边操劳的缘故,便道:“听说你在曲沃整顿兵马,严明军纪,戎狄不敢进犯秋毫,让寡人深感欣慰。寡人前些时候梦见你的母亲,梦中她向寡人哭诉,虽然寡人不记得她说了什么,但寡人依稀记得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你,所以寡人传令让你祭祀亡母,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自从申生与芮姬交谈过后,本怀疑骊姬假传晋候的命令,将自己骗进宫来,现在听晋候亲口说出,只道是自己猜忌过甚,心下释然之际,未免又有几分愧疚,便道:“遵从君令,保家卫国,是儿臣的份内之职,先母亡逝多年,君父依然能顾念旧情,足可见君父对先母的深厚情谊,让儿臣十分感怀。”

申生虽是肺腑之言,晋诡诸听在耳中,却是有些刺耳,只道:“戎人最近可有什么动向?”

“戎人震摄于我晋国的武力,暂时不敢妄动,但儿臣以为,若只用武力征服,恐怕非数年之功,且致国库匮乏,民力鄙凋,戎人虽残忍好战,无知无识,但并非全然不能教化,若能让晋国民众多与他们杂处,互通商贸往来,久而久之,戎人们移风易俗,为我晋国所同化,便可缓和两国多年的矛盾,到也不失为一个折衷的好方法。”

骊嫱向晋诡诸道:“世子难得进宫一次,主公应多问些家常冷暖才是,怎么一开口就是军务政事,显得咱们君候之家亲情淡薄似的。那些军国大事你们留着以后再说,此刻先为世子接风洗尘,好好款待一番罢。”

晋诡诸遂传令摆下酒宴,让几位小公子、小公主也一齐来参加。申生听见骊嫱发话始终不敢抬头,几次想伸手将袖中芮姬给的那块布帕掏出,却始终打不定主意。

不多时奚齐和卓子也进殿来,骊嫱让他们在自己旁边坐下,问了几句学宫里的事情,奚齐转头见申生也在座,便走下来到申生坐席前,向申生行拜手礼,申生忙扶起他来,道:“齐弟何必行此大礼?”

奚齐道:“恕愚弟无礼,长兄在座,愚弟怎可坐在长兄前面呢?”奚齐遂坐在申生下首。

骊姞道:“奚齐入了学,越发地象个知书达礼的谦谦君子,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到象是没礼的了。”

申生见奚齐年纪虽幼,举止却颇为儒雅,更兼长得唇红齿白,不失为一美质少年,与年少时的自己颇为神似。

申生心里喜欢,暗暗叹息道:我若不是背负这世子的名分,与他成为金兰手足也不一定。申生几番转念,决定暂不将布帕拿出来。

这里庖人和膳夫摆上酒馔来,骊嫱命人将申生带来的祭肉和酒拿上来。一个内侍先端上酒壶,将缩酒用的茅草铺在案几下,然后将酒杯斟满了,递给晋候。晋候举起酒杯,向西南方向遥祭一番,以示对齐姜的追念之意,随手将酒浇洒在茅草上,谁知那酒液触到茅草,竟嗞嗞地升起一团白色的烟雾。

众人都吃了一惊,那内侍失声惊呼道:“这,这酒有毒。”

骊嫱怒斥:“混帐东西,怎可出言无状,这酒是世子用来祭祀亡母的,怎会有毒?”

骊嫱转向晋诡诸道:“许是这酒放置了几天,败坏了也不一定,还是让他们拿祭肉上来吧,风干后的肉条想来无碍。”

内侍又端了祭肉上来,骊嫱道:“为了安全起见,主公品尝之前,还是先试验一番为好。”

晋诡诸点头,骊嫱遂命人牵进一条狗来,用肉干投喂它,那狗嚼食片刻后,就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僵扑在地。

在坐之人见此情景无不变色,骊嫱沉着脸,向那内侍道:“你刚才不是说这酒有毒吗?你来尝一下肉干有没有毒?”

那内侍吓得跪倒在地,见晋诡诸和骊嫱脸色冷得象冰一样,知道自己难逃此劫,只得哆哆嗦嗦拿起一块肉干,放入嘴中,果然不出半柱香的时辰,就口吐白沫,与那条狗一般倒地不动了。

晋诡诸气得浑身发颤,拍案而起,正待发令要将申生拿下,忽然瞪目结舌。众人转头看去,才见申生的坐席上已空无一人。

原来刚才内侍将狗牵进殿时,打扮成庖人的猛足随几个端菜的庖人一起混入殿中,一把抓住茫然不知所措的申生,小声道:“世子,此时再不走,难道等着定罪受死吗。”

申生回过神来,不及开口,就被猛足拖拽着,踉踉跄跄地出了大殿。

猛足带着申生出了章含宫,门口已停着一辆马车,猛足将申生推入车中,自己飞身上车,急驾着马车往外面赶。猛足不敢走正门,专挑只供仆役出入的小角门,出了宫城,在街上寻了辆拉干草的马车,也顾不得体面,让申生躲在干草堆里面,一路狂奔出城而去。

此时的申生只觉心乱如麻,毫无主意,只得随猛足做主。猛足出了城门,又驰了五、六十里路,见后面无人追来,方才放松了缰绳,让马缓步而行。

申生这才问起猛足何以会到宫中,原来申生进了宫城后,东关五将猛足一行安置在馆驿,不让他们随意出入,还在馆驿门口设了守卫。猛足见申生进宫两日,不见回转,又毫无音讯,知道事情非同寻常,便趁守卫不备时从馆驿中翻墙而出,到城中找到一个名叫槌师的旧家臣。此人原是世子府中的匠人,申生到曲沃去后,此人便到宫中当了个石匠。

猛足讲了来意,槌师二话不说,便将猛足装扮成匠人,带入宫中,又多方打探,得知申生被软禁在太庙,槌师又将猛足安置在匠人府中,暗中寻找进入太庙的机会。

这日得知晋诡诸召见申生,槌师忙通知猛足,又找了套庖人的装束,让猛足换了,趁庖人往章含宫送食馔之际,混进人群中去。猛足进了大殿,正看见那狗倒地身亡,遂乘众人不备,拉了申生出来。

申生此时心中也逐渐明朗,想来这一切竟是骊姬设下的圈套,一步一步将自己引入其中,且做得天衣无缝,只怕君父也信以为真,自己是百口莫辩了。

想明白了申生到也镇定下来,此时马车驶过狐突的府第,申生心中一动,暗想:如果此时去向狐突求情,请狐突代为向父亲解释,也许还能挽回局面,或者我修书一封,请狐突转交给君父,也未尝不可。但转念又想,事到如今,自己已是弑君不成,罪大恶极的忤逆之子,如何能再去到别人府第,连累他人,也罢,我申生一生清白,却还是免不了陷于泥淖,再图挣扎也是无益,还是先回曲沃再做打算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艰难抉择

这里骊嫱见走脱了申生,便问坐在旁边的奚齐,奚齐只低头不语,骊嫱斥道:“没用的东西,连个人也看不住。”即刻下令搜索宫城,并封锁城门,搜了一日无果,知道申生定已逃出绛都。晋诡诸盛怒之下,赐毒酒给杜原款,让其自裁,以责其教育申生无方,由掖庭令亲自监刑。

杜原款接到晋候的诏令,不禁老泪纵横,掖庭令将一壶毒酒放在案几上,冷冷道:“内史大人是明白人,朝里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申生犯了弥天大罪,你这个当师傅的自然是难辞其咎,爽快的就早点喝了,免得本令亲自动手,伤了咱们这么多年相识一场的交情。”

杜原款道:“罪臣与申生师生一场,有些话不及当面与他说,可否请大人通融一下,让罪臣写一封信,交给远在曲沃的申生?”

“申生现在是国君抓捕的罪人,本令若让你写信给他,本令岂不是与他有串通之嫌?”

“那让罪臣转告世子几句话,罪臣别无他求,这唯一的心愿还请大人成全。”

掖庭令不耐道:“晋候让我在一个时辰之内回去复命,你有什么话速速交待。”

杜原款将身边一个名叫策的小书童唤来,让他去曲沃转告申生道:“为师没有什么才干,愚钝不堪,又缺少智谋,没有好好教导世子,以至于落得如今的身死名裂。为师平生小心翼翼,恪尽职守,不敢逾越半点的本份,因此不能揣摩国君的心意,劝导世子早早放弃世子之位,逃亡于他国,如今悔之已晚。谗言铺天盖地,为师却无法为你辩白,让你被奸计所构陷,最终难以自拔。我杜原款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到头来和那些构陷你的奸人一样,将你贻害非浅,实在是惭愧之至,事到如今已是无可奈何,为师只有最后一句忠言:君子不抛弃忠君爱父之情,与其申辩,不如舍身而死,将美名流传百世。即使死也不改变当初的心意,为贞;恪守忠君爱父之情,为孝;牺牲生命来完成自己的志向,为仁;至死也不忘国君,为敬。请世子牢记,人无非就是一死,死后留下仁爱之名,让民众永久追念,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杜原款说完便将毒酒一饮而尽,倒地身亡,掖庭令自回去复命。策哭了一场,将杜原款的尸身草草埋了,便连夜赶往曲沃来。

申生逃回曲沃后,一路恍恍惚惚,进了世子府,便让隗姒和猛足收拾东西,只说举家到外避难,让赞告知与申生素有来往的亲朋好友,若有愿意的一同随行。

隗姒见申生满脸愁容,失魂落魄,知道必定事出有因,也不便相问,先自行去安排。

申生独自坐在书房,正望着一堆公文简牍发愣,不知猛足什么时候进来,轻声道:“世子,事情紧急,这两日就要出发,老臣只得收拾些现用的衣物银钱,剩下的田庄和租税等事只得转赠的转赠,托人打理的托人打理。只是咱们这趟去究竟是往哪里,世子给老臣一个准信,老臣对别人也好有个交待。”

申生叹道:“是啊,该去哪儿呢?天下虽大,可有我的容身之所?我一生历经征战,打下城池无数,也曾作为使者到访中原各国,无人不是驾御前驱,扫径相待,如今我若逃亡他国,他们又岂能如前那般对待于我。即使他们以礼相待,我这个不孝不臣的罪人又有何面目与旧人相见。”

猛足压低声音道:“世子,老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世子既然握有重兵,曲沃城内又粮草充足,咱们何不学当初的桓叔、武公,率军与绛城相抗衡呢?”

申生错愕道:“我擅自逃离绛城,已是罪责不小,如何能错上加错,似此犯上作乱之举,我连想都不敢想。若不是念在尊称你一声伯父的分上,我定当严惩不怠,以后此事万万不许再提。”

猛足叹口气,道:“既然世子主意已定,老臣照世子吩咐就是,只是究竟去哪,世子还请早做决定。”

“你先下去,此事让我好好想想。”

猛足退下后,申生独自到太庙,跪在母亲灵前,一呆就是几个时辰。这里猛足和赞急得无法,只得去找隗姒,请她劝说申生及早动身。

隗姒走进太庙,见申生跪在灵前,似泥塑木雕一般,双眼出神地望着供案上的油灯。

隗姒将手中的长襟给申生披上,柔声道:“这里湿气重,世子呆久了可不好。不如随妾身到堂上,拿个暖盆捂捂手脚。”

申生微微转头,“如果我说我不愿逃亡他国,你可会怨我吗?”

隗姒心中一阵酸楚,忍着泪,道:“世子的任何决定必是深思熟虑,最为妥当的,妾身以前就不曾怀疑过,如今也是一样。妾身今生虽不敢奢望与世子白头到老,却希望生死相依,福祸同当,世子若能成全,妾身就死而无憾了。”

“我曾经年少轻狂,犯下大错,如今后悔已是不及,只是连累你们母子两人,我于心不忍。”

“世子说的可是这个么?”

隗姒从怀中取出一方布帛,正是长漪交给申生的那封卫姬写的血书,“这封血书世子放在衣箱中,那日妾身整理衣物时无意发现。妾身知道世子宅心仁厚,总不过是盼着姐妹俩能有改过的一日,不想她们竟是变本加厉,一错再错,只怕老天也容她们不得了。”

“我说的不仅是此事。她们初来晋国时,我也曾被她俩的绝世姿容所惑,一时沉醉不能自拔,做了不该做的事,我有今天的结果,也是上天给我的惩罚,你可会原谅我?”

隗姒将头靠在申生肩膀上,轻声道:“妾身曾与她俩拜为姐妹,深知她们的能耐。妾身一个女人,尚且被她们迷得六神无主,何况是世子呢?所以妾身一点也不奇怪,再说世子最后不还是选择留在妾身身边吗?”

申生将隗姒揽入怀中,“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我申生本无意于君位和权势,若能用我的性命换得你们母子俩今后的平安,也不枉此生了。”

申生伸手解下隗姒颈中的那枚玉蝉,道:“这本不是属于你我的东西,留着它干什么。”

申生一扬手,将玉蝉掷于地上,顿时一块美玉粉身碎骨,洁白的玉屑散落一地。

隗姒还欲再说,申生制止道:“我意已决,你不用再说。众人已等待多时,咱们还是回屋去罢。”

两人正欲离开太庙,赞领着一个神色匆匆的小书童进来,正是杜原款打发来传话的书童策,申生心中只道不好,忙将策叫入耳室。

小书童向申生跪下后,痛哭流涕,将晋候命杜原款服毒自裁一事说了,末了将杜原款的口述遗言告之申生。

申生痛心疾首,仰天长叹道:“是弟子不孝,连累太傅死于非命,弟子生不能让太傅显赫门庭,死不能让太傅风光下葬,弟子还有何面目存身立世。请太傅放心,你的教诲弟子谨记在心。”

申生跪下,向着绛城方向拜了三拜,让策先下去歇着。申生打定了主意,心中反觉坦然,回到正堂,见堂中站满了自己的心腹臣僚和家仆人等,众人见了申生,一个个无不义愤填膺,都道世子遭贼人陷害,此冤不可不申。

申生正容道:“我自任晋国世子以来,上承君令,下辅民众,无一日不恪尽职守,忠心可比日月,任他蜩螗扰攘,我只心如磬石,离经叛国之事,绝不会在我身上发生。诸位对我悉心交付,不离不弃,我申生感激自不必言,但请诸位放心,一切罪责我一力承担,诸位只需各归其位,各司其职,镇守曲沃乃头等大事,千万不可叫戎狄在此时趁机打了劫去。”

猛足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此事明眼人都知道世子是遭人陷害,晋候虽一时糊涂,受人利用,但想来终究会明白过来。即使晋候不再宠信世子,世子大可离开晋国,去他国暂避,何必非要行此下下之举呢?”

申生道:“离开晋国固然可以向天下人澄清我的罪过,但君父必然背上昏庸无道的罪名,陷晋国于动荡不安的危境,我申生岂能为了自己的性命做此不忠不孝之举。何况背弃国君,逃避罪责,即使到了国外,又岂能被诸候所接纳。在国中不容于父母,国外见异于诸候,就是真正的内外交困。我听说,仁者不怨君,智者不陷困,勇者不逃死。离开晋国而让人怨恨国君,为不仁,让自己陷入困境,为不智,逃避死亡,为不勇,我申生何苦做那不仁、不智、不勇之人呢?”

众人见申生决意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依次向申生恭敬作揖,默然退出。

隗姒在门后听见申生一番话,知道无法挽回他的心意,不禁掩面而去。

房中只剩下赞和猛足两人,申生让赞拿来绢布,猛足磨墨,提笔写就一封信后,又将策唤来,让他把书信送回绛城,交给晋候。策不敢耽搁,一路急赶至绛城,进宫将书信传了进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君子之殇

晋诡诸正在章含宫和骊嫱一起听奚齐、卓子念书。东关五进来禀报,称曲沃有书信送来,又暗暗地向骊嫱使了个眼色,示意该怎么办?

骊嫱神态自若道:“你将送信的人带上来罢,把信读出来让大家听听也好。据说近来城中有种好笑的议论,说在酒肉中下毒的并非是申生,而是另有其人,为的是栽赃陷害申生。本夫人就想,不是说申生是众望所归的贤君子吗,怎么还会有人要加害于他。他若真是遭人诬陷,那日在宴会上又为何不解释清楚,就擅自逃离了。”

晋诡诸点头,吩咐将送信人带上来。书童策进来,双手高举绢书,向晋诡诸跪奏道:“主公,这是世子让小人交给主公的亲笔信,世子对主公可是一片赤子之情,绝无异心啊。”

骊嫱斥道:“把信交上来即可,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东关五接过绢书,呈到晋诡诸面前,晋诡诸一挥手,“念。”

东关五遂打开绢书,将书信念了一遍。出乎骊嫱意外的是,申生并未就在酒肉中下毒一事为自己申辩,只是细叙自己往日的功绩和对晋候的忠孝之情,又提及母亲临终前对自己的遗言,辅佐国君,尽孝膝下,称自己一日不敢或忘,信中最后称自己不孝之子,或有失仪不当之处,一切但请父亲责罚,自己不敢有半点怨言。

骊嫱笑道:“这信听着象是申生对主公表明心迹,实则他是埋怨主公不明事理,听信奸佞之言,冤屈了他呢。”

晋诡诸将奚齐叫到跟前,问:“你觉得这封信写得怎么样?”

奚齐想了片刻道:“长兄的文笔自然是好的,孩儿听了只觉句句动情至理,感人肺腑。”

晋诡诸又问:“他若不是你的长兄,而是你在疆场上遇到的对手,你还会觉得好吗?”

奚齐一时答不上来,卓子突然大声道:“就算他是我的兄长,在疆场上相遇,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晋诡诸哈哈一笑,“话虽说得难听了些,却是这个道理。君位之争何异于战场厮杀,国君只有一个,公子公孙却不止数十,为父现在正是帮你肃清对手,扫除你当国君的障碍。现在你还小,自然不明白,将来你会对寡人感激涕零的。”

奚齐跪下谢恩,骊嫱只笑而不语。

晋诡诸让奚齐和卓子回寝宫歇息,又向策问了些曲沃的情况,然后打发他下去。

东关五道:“主公,申生只怕此刻已在曲沃布下重兵,严阵以待。主公再想让他离开曲沃恐怕难了。”

骊嫱道:“主公此时若追究申生的罪责,他必不肯就范,万一将他惹恼了,打起清君侧的名号,起兵造反,岂不又是几十年前曲沃与绛城之间宗主之战的再现?”

晋诡诸觉得颇为有理,道:“依你说该如何?”

“申生素以仁孝忠君自称,只要主公写一封赐罪书,交给臣妾,让臣妾去交于申生,相信臣妾几句话就能说动他。只要申生肯自裁谢罪,就可让晋国免于一场兵戈之乱,岂不是皆大欢喜。”

晋诡诸眯起眼睛,神情有些难以捉摸,道,“夫人自信能将此事办妥?”

“臣妾对申生了如指掌,请主公放心,臣妾此行必能不辱使命。”

“如此就要劳烦夫人辛苦奔波了。”

“主公对臣妾和奚齐情深义重,不惜将晋国的百年大任交给奚齐,臣妾就是劳顿些又何妨?”

晋诡诸让东关五拿来笔墨,铺开布帛,在上面挥毫写就几个字,然后将布帛卷起,连同自己的印玺一起交给骊嫱,道:“不知夫人要带多少随从前往?”

“只需四个虎贲即可。”

晋诡诸便挑选了身边四个得力的虎贲,吩咐他们好生保护夫人,又命备下快马车辆。骊嫱也不耽搁,简单收拾一番,辞别晋诡诸就出城而去。

骊嫱一行晓行夜赶,不到两日,便到了曲沃,找了靠近世子府的一家客栈住了,骊嫱让一虎贲拿着晋诡诸的印玺到世子府去见申生。

申生自从让策把书信带给晋诡诸以后,几日来一直心神不定,既盼望着绛城能有回信来,又常惴惴不安,唯恐绛城有书信来。这日听人禀报说有人求见,自称是从绛都来的,申生忙传进来,见来人只是一名虎贲,说要传达晋候的口谕,略略松了口气。

那虎贲拿出晋诡诸的印玺,让申生立刻跟随自己去面见来使。见印玺如见国君,申生也不及交待左右,只得随虎贲走出府来,见门口已停着一辆马车,虎贲让申生坐上马车,自己驾车一路驰到客栈。

申生下了马车,跟随虎贲来到客栈后院的一间客舍,申生推门进去,屋内昏暗,见屋中站着一人,背对着门口,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也看不清是男是女。待虎贲出去,那人转过身来,摘下帽兜,但见此人容色妍丽,眉梢眼角都含着风情,一对凤目,不怒自威,虽着一身黑衣仍难掩其绝世姿容,不是骊嫱是谁?

申生不料晋候派来的使臣会是骊嫱,惊得忘了行礼,道:“怎么会是你?”

骊嫱冷哼道:“为何不能是本夫人?本夫人出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什么艰难险厄的事没经历过,还在乎一趟曲沃之行。本夫人与世子也算是故交,怎么,你见了本夫人连礼都不屑行一个吗?”

申生这才自觉失态,忙跪下行礼。骊嫱也不让他起身,只道:“申生你可知罪吗?”

“儿臣不知该当何罪,还请夫人明示?”

“你在曲沃招兵买马,意欲图谋不轨,又趁着向主公献酒肉之际,在酒肉中下毒,妄图弑君杀父,罪大恶极,本夫人所说可是属实?”

“这个罪名儿臣万万不敢当,儿臣对君父向来忠心耿耿,从不曾有异心,在曲沃屯兵筑城也是为了防范戎狄,至于在酒肉中下毒更是无从谈起。儿臣将酒肉送到宫城后,便被软禁在太庙,三日后才蒙君父召见,其间酒肉经历无数人的手,怎可说一定是儿臣下的毒呢?”

“你的意思是在酒肉中下毒的另有其人,为的是故意陷害于你?”

见申生默然不语,骊嫱冷笑道:“你虽然嘴上不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在酒中下毒的不正是你骊嫱吗?为了让你的奚齐成为世子,不惜栽赃嫁祸,离间我们父子,着实可恨,是也不是?”

“我申生虽无才无德,但从不敢对夫人心生不敬,儿臣常年驻关在外,不能尽孝在父亲跟前,夫人打理后宫,侍奉君父,无不周到妥贴,儿臣感激尚且不及,何来怨恨?先母去世之前,曾嘱咐儿臣悉心辅佐君父,以尽世子之职,儿臣无一日或敢忘记,多年来兢业守成,不求有功,但求尽力,偶有不到之处,君父也不忍加以责罚,或君父觉得儿臣不堪此任,大可将儿臣废黜,让更为贤德的人来做世子,儿臣也绝无怨言。儿臣句句肺腑,还请夫人明鉴。”

骊嫱怒道:“真是一派胡言。你说你不敢忘记先母的嘱咐,却为何对我们姐妹俩许下的诺言完全抛之脑后。你说你不求有功,但求尽力,你何曾对我们姐妹俩有尽力的一日?为了保全你的君位贤名,不惜将我俩推入火坑,你有何颜面在我面前谈贤德二字。”

“我申生虽然身为世子,同时也是臣,是子、是兄、是弟、是友,更是将士的首领,民众的表率,怎可终日陷于儿女情长,置家国于不顾,一走了之。”

骊嫱不屑道:“从古至今,那些自称为仁人君子的人,满口君臣道义,家国天下,自以为做了忠君爱国之事,死后还留下个或贤德或大义的名声,岂不知他那妻子儿女是受了多少的难,多少的苦?依我看,他们都不过是伪君子罢了。真正能称为大丈夫、真男子的不过是纣王一人,他宁可负了天下人,唯独不肯负苏妲已,宁可舍弃江山,只为博心上人一笑,这是何等的痴情挚意,大丈夫所为。”

申生抬起头,惊愕道:“你,莫不是疯了?”

“事到如今,你还敢对我出言顶撞?我骊嫱本是个亡国之戎女,凭一已之力,坐上夫人的位置,号令后宫,威名天下,连晋候也对我言听计从。将来我的奚齐做了国君,我就可以真正的无所顾忌,为所欲为,全晋国人都要臣服在我的脚下,而这一切都要拜你所赐,申生,你可后悔当初弃我而去?”

“听说夫人日日夜不能寐,你的恐惧如此之深,难道只有当上太后才能让你稍安片刻吗?我申生也曾后悔当初,但并不是为弃你而去,而是为不该一时兴起,轻许诺言,如今合该吞此苦果,只是儿臣愧对父亲,恐怕今生再无机会向父亲解释了。”

骊嫱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掷于申生脚下,冷冷道:“你真的以为是别人要诬陷你,妄图谋求你的世子之位?其实这一切不过是晋候的意思罢了,你自己看吧。”

申生将地上的帛书捡起,上面只有十六个字,‘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子而不臣,胡不遄死’。

申生脸色熬白,骊嫱不无得意地道:“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弑君不成,图谋造反。你连自己的父亲都忍心杀害,何况对待他人呢?杀死自己的父亲来讨好民众,谋求君位,这是全天下人都痛恨的,你还指望活得长久吗?”

申生突然仰头大笑,“父亲,儿臣明白了,儿臣若不死,下毒弑君一事如何收场;儿臣若不死,你心爱的奚齐如何登上君位,只是父亲未免太小看儿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要我的性命,一道君令即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骊嫱不料申生答应得如此痛快,吃惊之余不禁心生暗喜,放柔了声调道:“你既然想明白了就好,回去后不可对任何人说起见本夫人的事,你若能自我了断,本夫人保你一家妻儿老小,臣属幕僚全都平安无事。小公孙可以继承你的封邑,待他长大后再带着姒妹妹去到封地,享后半世的荣华富贵。”

“我是将死之人,你若不遵守诺言,我申生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申生说完起身拍拍尘土,大踏步走了出去,听见骊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申生,你难道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念昔往昔

申生头也不回地走出客栈,回到世子府,赞已在正堂等了多时,见了申生忙过来道:“世子,刚才有个人求见,说公子重耳让他送一封急信来给世子,事情紧急,恐怕耽搁不得。”

申生挥挥手,“不必见了,让他回去吧。”

申生走了两步,又道:“我有一封重要信件要写,任何人等不要进来打扰。”说完独自进书房去了。

赞在外头等个两个时辰,到了傍晚,犹不见申生出来,隗姒也亲自送了晚膳过来,见敲门不应,遂推门进去,见申生一条白绸已吊死在房梁上。隗姒惊得昏厥过去,赞忙将猛足和一众家臣守卫喊来,众人将申生放下,那申生早已四肢冰冷,没了气息。

猛足忍着伤痛,叫人将隗姒送回屋去救治,又叫婢子和婆子们看住了,不叫她醒来后寻短见,一面急忙使人往绛城报申生的死讯。猛足见案上还留下一份交给狐突的绢书,遂将绢书放在袖中,强作镇静,先料理申生的后事不提。

骊嫱看着申生走出去的背影,心里说不清是悲伤,愧疚,庆幸或是喜悦,只觉五味杂陈一齐涌上来,噎得喉头发紧。呆坐了一阵,将门口的虎贲喊进来,让他们收拾马匹准备回绛城去。

其中一虎贲道:“曲沃城里还没有动静,要不等申生有了消息再走不迟。”

骊嫱语含疲倦道:“不用等了,不出半日就会有消息。”

几人遂备下马车,护送骊嫱上车,离开曲沃。骊嫱命马车慢慢地赶,四个虎贲只得走走停停,两天的路程走了四天才到绛城。骊嫱进了宫,东关五出来接着,骊嫱听说晋诡诸正在燕朝,刚歇了中觉起来,便到燕朝来。

骊嫱进了寝宫,见晋诡诸正斜躺在床榻上,蓝姬和青姬分立两边,一个捶腿,一个揉腰,见了骊嫱,只略略起身行半礼。

骊嫱这几日的马车坐得浑身酸痛,本想坐着回话,不想晋诡诸也不说设座,眯着眼,一副半睡不醒的样子,懒懒道:“寡人已经接到曲沃送来的急报,申生两日前已自裁身亡。他虽然生前意欲图谋不轨,下毒弑君,犯下死罪,但念他悔过得早,自我了断,不曾闹出风波,寡人只撤了他的世子位份,还是按照公子的规格殓葬。灵位就安放在曲沃,与他的母亲一起,也算是遂了他们的心愿。你这一趟辛苦了,先回章含宫歇着吧。”

骊嫱原以为晋诡诸会对自己大加褒扬,不想他态度冷淡,只是不咸不淡的几句,当下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先退了出来。

这里蓝姬见骊嫱去得远了,笑道:“主公,骊夫人亲自出马,千里迢迢去到曲沃,只凭一张嘴就说动申生自裁,可是为国立了大功,主公怎么也不奖赏一番,妾身看骊夫人似乎失望得很呢。”

青姬道:“岂止是失望,妾身看骊夫人眼睛还红着,也不知被风沙吹得还是自己揉的,这曲沃到绛城也就两天的路程,她却足足走了四天,莫不是路上风沙大走迷了道?”

蓝姬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骊夫人和申生原是故交,如今旧友走了,夫人自然是要悼念一番的。”

晋诡诸道:“你们也不用瞎猜了。申生虽不是寡人所钟爱,也陪着寡人东征西战不少年。担任世子以来,将国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他本是一个难得的良臣将相,可惜太过自傲。骊夫人虽然立了大功,但寡人毕竟少了个儿子,难道还要寡人再奖赏她不成。”

蓝姬道:“主公虽然没有赏赐珠玉布帛,但相信很快就会立奚齐为世子,做母亲的,见自己的儿子被立为世子,还有比这更大的赏赐吗?”

晋诡诸道:“寡人知道,你们也想要寡人的赏赐,寡人现在就成全你们,是青儿先来还是蓝儿先来,嗯,青儿的嘴更坏,寡人就先赏赐于你。”

蓝姬和青姬闻言都笑着跑开去,晋诡诸假意去追,三人在殿内嬉笑追赶了一阵,青姬和蓝姬不久便娇喘吁吁,被晋诡诸撵上,左搂右抱着到床上去了。

骊嫱从燕朝出来回章含宫去,刚下轿辇正碰着梁五,梁五上来行礼,道:“恭喜婶娘,贺喜婶娘。”

骊嫱道:“喜从何来?”

“听说申生已在曲沃自裁,剩下的公子中只有奚齐最得晋候宠爱,相信晋候不日就会宣布擢升奚齐当世子,看来侄儿可以先到太史府支会一声,让他们先卜下个好日子,把册立世子的事先预备起来。”

“立奚齐为世子的事先不要对别人提起,我看主公态度暧昧,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主意,暂缓些日子再说罢。”

梁五喏喏,骊嫱又问他从哪里来,梁五道:“侄儿今日照例去给干娘请安,却连面都没见着,就被干娘赶了出来。听下人说干娘昨儿就不知怎么发起脾气来,见什么摔什么,谁都劝不住,看来只有婶娘去才能哄得住。”

“姞儿自从小息子死了以后,一直郁郁不乐,你这个做干儿子的也得多尽些心,设法找些乐子,多开导开导才好,也不枉我们姐妹俩平日疼你一场。”

梁五答应着去了,骊嫱走到骊姞屋里来,见止水和几个婢女都在门口束手无策地站着,见骊嫱来了,止水上前道:“夫人可来了,娘娘闹了一天了,谁都劝不住。”

骊嫱进去见屋内一片狼籍,衣服、绸缎、首饰、瓷器扔了一地,那衣服还多是自己送给骊姞的。骊姞一边用剪子绞着布料,一边喊着,“快把秀葽喊来,让她们把这些东西拿走,我和她从此两清了,以后她做她的夫人,我做我的小妾,就算在宫中饿死冻死,我也不会去求她一个字。”

骊嫱道:“好好的,这是闹的哪出?知道外头多少人想看咱们的笑话,你到自己先闹起来了,如今外人只以骊姬称呼你我,并不分彼此,你若要和我两清,先得立个契约,声明你我姐妹从此决裂开来,各自改了姓,但凡我以前做的、今后说的都和你无干,你的一应事情也与我无涉,以后两处分居,绝不交涉见面,老死不相往来,你可愿意?”

骊姞停了手中的东西,道:“你不用拿话怄我,我先问你,你这几日不声不响的,可是到曲沃去了?”

骊嫱原以为是骊姞知道了自己让人暗杀小息子的事,心中有些发虚,见她如此问,才放下心来,道:“我是去曲沃了,你想必也知道了申生自裁一事,那又如何?”

“申生对你我有救命之恩,就算你想让奚齐当世子,至多废黜他的世子即可,何必非要结果了他的性命?”

“我的傻妹妹,你想我一个妇道人家,若不是奉了主公的令,岂能出宫去,还千里迢迢地赶到曲沃?你也知道主公早有废掉申生之意,以主公的脾性,岂能不为百年后的晋国打算。若将申生留在世上,到时弟弱兄强,君卑臣尊,岂不是让当年的大小宗之争再次上演。主公对申生原有追责之意,若不是我在一旁力劝,主公才答应不追究申生的家人和属下臣僚等人的罪责。”

“你不用拿话敷衍我,你和两个五子暗中给申生使绊子,离间他们父子之情,瞒得住别人,瞒得住我吗?你和主公两个,一个是冷面冷心,一个是口蜜腹剑,再多几个申生也不够你们杀的。”

骊嫱忙上来握她的嘴,“这话可是能乱说的?你只道我心狠,我何尝也是迫不得已。为了奚齐和卓子,我可是连命都能舍弃。咱们专擅后宫那么多年,宫里宫外积了多少怨恨,若将来奚齐不能当上国君,即使新国君肯放过咱们和两个小公子,他手下的臣子们和后宫的那些姬妾们如何肯作罢?将我杀了事小,两位小公子只怕今生再无出头之日。卓子是奚齐的兄弟,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奚齐当上国君后,自然拿他当臂膀,将来与他一起坐拥晋国,平定天下,岂不是好?咱们两人坐镇后宫太后,还有什么事是不能称心如愿的?”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让你的奚齐当上国君,当初你也是这一番说辞,怂恿我到晋候面前进申生的谗言。如今申生自裁,你如愿以偿,再要我为你做什么却也不能了。”

骊嫱挨着骊姞坐下,默然片刻后道:“你可还记得咱俩初入章含宫时,处处受耿姬挟制,晚上连油灯都不得多点一盏,大冷天的,围着暖炉互相倚靠着取暖,一夜坐到天亮的那晚吗?”

见骊姞眼睑低垂,紧抿双唇,似乎有些触动,骊嫱又道:“那时日子虽然艰难,但你我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真正的情比金坚,为何如今苦尽甘来,你我却总为了一些小事就争吵不休呢?”

骊姞转过头,眼圈已是红了,骊嫱抓过骊姞的手,道:“我知道有些事是我做的过分了些,可咱们在宫中,犹如身处恶风骇浪中,岂能随心所欲,若不能制人,则为人所制。你我两个戎狄女子,身后既无诸候大国撑腰,国中又父兄子侄扶持,不过凭着几分姿色取悦人主。你也知道晋候是个喜新厌旧惯的,宠得了咱们一时,宠不了一世,若不趁着在色弛爱衰之前将大事做定,咱们岂不也要步那些姬妾们的后尘?”

骊姞哭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我只是想那申生,何其无辜,天生俊材却落得如此下场?”

“要怪只能怪他偏偏生在君候之家,只愿来生你我再为姐妹,若有幸与申生为伴,愿共执子手,与子携老罢了。”

“共执子手,与子携老……”骊姞不觉有些发痴,止了哭,只咬着帕子出神。

骊嫱知道骊姞已无大碍,遂将止水等人喊进来,让她们把东西收拾净了,好生陪着娘娘,自己才出得屋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无中生有

申生的死讯传出后,举国震动,到了出殡的日子,上千民众纷纷赶往曲沃为申生送行,沿途众人扶老携幼,络绎于途,棺木入土之时,更是哭声不绝于耳,曲沃民众念及申生往日勤政爱民的功绩,还自愿为申生守灵看坟,写书立传。

此事传到骊嫱耳中,骊嫱不免心惊,偏偏此时东关五传来消息,说朝臣们先后上书,称国不可一日无嗣,劝晋候早日再立世子,以德才兼备的年长者为宜,言下之意从重耳和夷吾两人中选择。

骊嫱听闻此讯,也顾不得避人耳目了,让人把优师叫来,谁知去了几趟,传令的内侍回来说,乐师正病着,已经有几日不曾去乐府了。

骊嫱急得在宫中团团转,恨不得自己插上一对翅膀,飞到宫外去,此时服侍奚齐的一个小内侍哆哆嗦嗦地进来说,奚齐今日在辟雍宫练习驾驭时,马车不慎翻车,幸无甚大伤,荀息命他们将小公子送回章含宫,好生歇息几日。

骊嫱不听则已,一听更是急火攻心,拿起案几上一碗滚烫的汤盏,朝那内侍头上砸去,将内侍砸得额角淌血,满脸肿胀,骊嫱怒道:“若是奚齐有个三长两短,我先扒了你的皮。”

骊嫱走到寝宫来,见婢女奶娘们围在奚齐床前,见了骊嫱,一齐跪下。骊嫱一面叫人喊医官,一面查看奚齐的伤势。奚齐今日穿了件素花暗纹的白色缎袍,袍子下摆已被扯裂,露出里面白色的素衣,那素衣上已晕染了一片鲜血,显见受伤不轻。

骊嫱心疼不已,询问奚齐伤势,奚齐刚才哭了一阵,现在见了骊嫱到止了哭,反过来劝慰母亲。

骊嫱指着底下跪着的一群人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有一句不实,本夫人把你们全部扔进油锅。”

下人们只顾连连磕头,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来。奚齐道:“母亲就不要为难他们了,还是让齐儿来说吧,便将今日之事详细说了。原来荀息前几日教了奚齐驾驭之术,奚齐练了几日,已颇为得法,今日照例练习控马拉绳的技巧,不料在过弯道时不知如何车轴突然断裂,轮子脱落,车身也向一侧翻倒过来。幸好奚齐初练驾术,所驾的马车只是一辆简薄的小安车,速度也不快,奚齐倒地后膝盖着地,擦破了皮,但并未被车身辗压。

医官此时也赶到了,查看了奚齐的伤势,说只是皮外伤,并未伤着筋骨,只需抹些伤药,休养些日子就好。

骊嫱原想责罚奚齐身边的几个仆婢,因奚齐为他们一力开脱求情,骊嫱这才作罢。秀葽此时进来说太傅前来请罪,正在宫门口求见。骊嫱命请入正殿,这里吩咐下人们好生侍候着,自己也往正殿来。

荀息上前行礼道:“老臣教导公子不得法,致使公子遭此意外,还请夫人降罪。”

骊嫱请荀息上坐,道:“太傅言重了,此事并非太傅之过。依本夫人看,好好的车轴何以会突然断裂,其中必有蹊跷,只怕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想致奚齐于死地,待本夫人上奏主公,非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依老臣愚见,如今申生去世不久,国中人心不稳,不宜再大兴刑狱。再者车轴损坏一事,是天灾还是人祸也不好说,若真要查也极难入手,不如由它自去,反倒不失夫人的宽宏气度。”

“这些国子着实可恨,几次三番戏辱于我儿,居心叵测。本夫人若再象上次一样放过他们,焉知他们下次不会变本加厉,再寻机会暗算我儿?”

“这些国子都是国中士族公卿的家族子弟,自小娇宠,颇有些顽劣之士在里头也是难免。当初他们以申生、重耳和夷吾三人为魁首,分门列派,夫人若要严查,只怕会牵连众多,牵涉朝中重臣望族之类,引起诸多人的不满。”

“你身为太傅,理应为你的弟子说话,怎么反而处处向着外人?”

“老臣受主公重托,做小公子的师傅,自然悉心教导,全力维护小公子周全。此事老臣也是为夫人和两位小公子着想,他们尚且年幼,在国中还没有根基,凡事不可太过锋芒毕露,总是以稳妥内敛为上。”

“此事本夫人即使不大动干戈,也要找出一两个为首的重重责罚才好,否则本夫人何以立威,两位小公子如何在宫中安身,且待本夫人向主公禀告后再行商议罢。”

荀息无奈,只得先行退下。

这里奚齐的伤势渐渐好转,骊嫱却终是咽不下这口气,因这几日晋诡诸忙于处理申生的身后事,一直歇宿在外朝,骊嫱总不能得见。这日骊嫱又让人打听晋诡诸的去向,听说晋诡诸已回燕朝,忙让人备下轿辇,即刻前往。

一行人抬着轿辇,沿着石道经过宫苑,骊嫱正思忖着见晋诡诸时如何开口,猛然一抬头,见苑中树木葱翠,草木茵茵,连海棠花都不知何时开了,飘飘扬扬的花瓣落满了芳径。

骊嫱不觉诧异,冬去春来何以如此之快,在不落痕迹中,万物已悄悄变化了原来的模样,不知不觉自己又错过了一年的春光美景。正惆怅间,耳边传来一阵乐声,虽相隔甚远,也足以勾起心底阵阵的涟漪。

骊嫱令停了轿辇,让众仆婢在林边等着,自己慢慢循着那乐声而去。骊嫱走到杏望楼几十丈处,果然不出所料,见优师正独自坐在楼中,面朝着万浪湖低头抚琴。骊嫱还未靠近,优师突然停住,转过身来。

骊嫱一愣,“乐师好灵巧的耳朵。”

优师笑道:“非是小臣耳朵灵巧,大凡琴技高超者,能以琴音感应天地氤氲之变幻,草木枯荣之生气,更有臻至化境者,以琴声召唤禽鸟,驱策走兽,道理都在一个感气上。微臣刚才弹到尽情间,好似走入山林间,见百鸟同来啁啾唱合,忽远远见一凤鸟飞来,百鸟遂都惊惧散去,这不是一转身就看见了夫人吗,可见万物皆有气,而夫人之气更是贵不可言,异于常人。”

骊嫱正恼怒优师多日不来宫中见自己,此时听优师一番花言巧语,虽然还未完全释怀,脸色却已是缓和下来,语含嗔怪道:““巧舌如簧,你总不过是夸赞你的琴技罢了。”

优师起身,为骊嫱把石凳上的灰尘擦拭干净了,又铺上自己刚才坐的绣褥,请骊嫱入坐。骊嫱翩然坐下,故作漫不经心道:“乐师的病可是大好了?”

“多谢夫人惦念,微臣偶有微恙,不足挂齿。”

“乐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节骨上生病,这病又起得快,好得也快,让人好生奇怪。”

优师微微一哂,“夫人绝顶聪明,小臣也不瞒夫人,如今时局变幻,正是最为紧要的关头,咱们还需多避讳些才好,千万不可叫前功尽弃,但是小臣也没有闲着,为了咱们的大业,小臣四处张罗奔走,这几日总算有了些进展。”

骊嫱听了“咱们的大业”这几个字,心里颇为舒坦,道,“所以你才在这里摆琴设局,为的是引我到宫外相见?”

优师作揖道:“小臣几日不见夫人,也是想念得紧,今日途经杏望楼,见此景致甚好,一时兴起,便在此弹奏一曲,不想竟把知音给引来了,这难道不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吗’?”

至此骊嫱的气已经消了大半,斜睨着优师道:“你装病的事,我先给你记着,以后若成了大事,我自然不追究,万一出了差错,我旧帐新帐和你一块儿算。”

优师再三作揖,陪不是,又从旁边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蔷薇花,递给骊嫱道:“夫人若生气,就用这枝带刺的花枝儿责罚小臣,小臣甘心领受,只是夫人娇贵,千万小心别伤着手。”

优师上前两步,侧过脸儿,让骊嫱责罚,那张侧脸依旧是俊朗挺拔,嘴角带着一丝魅惑的笑意,哪里还让人下得去手?

骊嫱回嗔作喜,接过蔷薇花枝,作无限惆怅状,叹道:“你是自由身,可以来去从容,有不如意的事借口托病就可不见,我在这深宫之中却是避无可避,大小事全得自己担着。齐儿受了伤,至今还在床上躺着,姞儿那头又旧病复发,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不发一言,我虽两头操心却两头都不讨好。”

“依小臣看,他们两人一个是皮外伤,一个怄着气,都是不打紧的。到是夫人眼下不仅病着,而且病得不轻。”

“你上次去给里氏看了一回病,真把自己当成医官了,还要给我诊脉不成?”

“夫人先听我说切中你的病因没有?申生虽然已死,但你不料他在国中的影响如此之大,受敬如此之深,令你心惊,此其一。朝中重臣纷纷举荐重耳和夷吾为世子,令你始料不及,毫无对策,此其二,我说的这两条病因不知恰当否?”

“依你说这病可有解药?”

“到是有一剂良方,只是药性颇为猛烈,不知夫人敢不敢用。”

“说来听听。”

“小臣门下新近收了个门客,自称是从曲沃来的。小臣仔细询问,原来此人本是曲沃申生府中的一个小书吏,平日誊撰些文稿,写些文书,因申生畏罪自裁,此人恐牵连到自己,遂离开曲沃投奔到小臣门下。听此人说,申生常与重耳、夷吾有书信往来,且这两人的书信从不让外人经手,写完后申生交由专门的人送去。夫人想,此事岂非大有可疑。”

“你的意思是干脆将三人书信往来之事坐实成罪状,向晋候告一个三人合谋下毒弑君,意欲造反的罪名?”

优师笑道:“夫人何必如此性急,咱们只是将事实如实上禀,什么罪名自然由晋候来论定。”

“这到是一条好计,若能将重耳和夷吾除去,世上再无人能与我的奚齐争夺世子之位。”

“那书吏我已送了他百金和良田美眷无数,如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肯做的。只是重耳和夷吾可不比申生,肯甘心束手就擒,只怕要费一番功夫。”

“那到无妨,只要我把晋候攥在手里,还怕他们两个反上天去。”两人又商议了一番才各自散去。

骊嫱回到章含宫,将东关五找来,让他把重耳和夷吾往日写给晋诡诸的奏书拿来,又找机会带给优师,优师把奏书交给书吏,书吏便依着重耳和夷吾的笔迹,分别仿造了两份书信,信上多用些含糊的话,如“成就大事,共分天下,照约定行事等”。

写成后书吏即刻动身前往曲沃世子府,依旧如往常一般在府中任职,此时的世子府正乱做一团,书吏毫不费力就潜入书房,将书信藏入申生平日收置的一捆信件中,再赶回绛城向优师报信领赏。

自申生去世后,世子府早已是一片凄凉景象,门客们走的走逃的逃,往日的亲朋好友也纷纷避祸不及,曾经热闹无比的世子府只剩下猛足和赞等几个旧家臣。

申生自杀那日,隗姒一度晕厥,醒来后只想一死了之,因被下人们看住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日夜哭泣不止,猛足和赞都好言劝着,隗姒想着小公孙尚且年幼,若自己也死了,这一生怕真正是孤苦无依了,只得暂时放弃寻死的念头,决意先将小公孙抚养成人,又为其取名为佑安,希望其平安长大。

猛足将申生的后事料理完,家产也都变卖了,劝隗姒带着小公孙离开此地,投奔秦国的长漪。隗姒因念着申生所受的冤屈,又想着小公孙毕竟是晋候的血脉,想来晋候终究不会撒手不管,或许会有为申生平反的一日,因此不愿离开曲沃,只日日守着申生的灵位,上香祈愿。

骊嫱得知事情已经办妥,便伺机向晋诡诸进言说申生妄图弑君谋反,原是和重耳夷吾商定好的,申生是主谋,两人是从犯。

见晋诡诸半信半疑,骊嫱道:“以曲沃城的兵力,不过三百乘兵车而已,申生怎敢擅自起兵,只有联合重耳、夷吾的兵力,三人才能与绛城相抗衡。臣妾去曲沃时,住在客栈,就听酒肆坊间有传言,说三人早已约定,若申生下毒不成,便一齐起兵造反。幸好申生及早自裁,重耳和夷吾才没有轻举妄动,他们三人平时多有书信往来,主公何不派人前往曲沃搜查,相信必有蛛丝马迹可寻。”

晋诡诸便派人到曲沃查抄申生的府第,果然抄出了那几封伪造的书信,晋诡诸见过大怒,盛怒之下,杀机顿起,将内廷的一个寺人,名唤伯鞮的叫来。

此人原是守卫宫城的一名虎贲,一身武功深不可测,因与另一名虎贲起争执,而将他人杀死,被处以死刑,晋诡诸怜他一身好武艺,就罚他受了宫刑,留在内廷当个内侍,此人实在是宫中一等一的高手。

伯鞮得了晋诡诸的密嘱,限他五日之内去蒲城取重耳的性命,当即便收拾了行装,只身前往蒲城。

第一章 初到蒲城

重耳遭晋诡诸驱逐到蒲城后,门下的客卿纷纷前来辞别,或转投他人门下,或另谋出路,重耳也不强求,愿留的则留,不愿留的给了银钱让其自去,数百门客,最后愿意跟随重耳去蒲城的门客不过卻縠、卻溱兄弟、栾枝、先轸、胥臣、赵衰、吕甥、颠颉八人而已。

重耳收拾了行李,带着家臣和门客离开绛都,往蒲城进发,一路上大失所望,且不说这一路走来土地荒芜,人烟稀少,到了蒲城,说是个城,却连个象样的城墙也没有,不过沿着附近的河水凿了一条护城河,河边用木板树枝搭起一丈多高的箭垛子,城门口又有个用竹木搭制的数十丈高的瞭望塔楼,有几个兵士站在塔楼上,背着弓箭,却一脸昏昏欲睡的样子。

蒲城令早已接到重耳前来的消息,率手下官员在城外迎接,见了重耳,上前行了礼,请重耳等人进入城中。

这蒲城令约摸三十开外,留着一缕稀疏的羊须,十分精干的样子。重耳一路上与之攀谈,才知这蒲地有方圆五百里,因常受狄人侵扰,人口稀少,民众贫困,但凡家里有些资财的,都迁到别地去了。

因狄人每逢冬天和初春,青黄不接时常来蒲城劫掠,蒲城民众只得举家带口地逃往内地去躲避,不交战时又迁回来,和附近的狄人做些生意,拿布匹粮食交换狄人的牛羊马等物。由于民众常年受战乱侵扰,流离迁徙,大都贫苦不堪。晋候虽多次下令减免此地的赋税,但收效甚微。

重耳听蒲城令如此说,便道:“狄人早年就与晋国订立盟约,约定互不侵犯,怎得狄人如此不守信约,还时常来犯?”

蒲城令道,“此事说起来还要问负责军务的军司马,下官只负责城中的刑狱和内政事务。”

“都司马是何人,为何今日不见来我?”

蒲城令道:“蒲城的都司马正是魏万将军的小儿子,名叫魏犨。”

重耳自然知道魏万是晋诡诸最得力的车右,晋国赫赫有名的勇士,陪晋诡诸东征西战多年,立下无数战功,后来晋诡诸攻灭了魏国,就把原魏国的土地赐给魏万,算来魏家也是晋国的望门大族,他的儿子却在蒲城当一个小小的军司马,未免有些出乎意料。

重耳还要询问军司马的事,蒲城令言词闪烁,用别的话岔开了去,重耳心中虽然疑惑,当下也不追问,决意先到府衙安置下来再说。

众人到了府衙中,蒲城令请众人入宴,其接风洗尘,饭菜虽粗粝,但众人一连几天奔波,都已疲惫不堪,此刻都胡乱吃了,各自回房歇息安顿。

羿日,重耳命蒲城令将城内数年的卷宗帐册拿过来,蒲城令去了半日,方才拿了两册卷宗过来说,数月前库房失火,将简册等物全部烧毁了,只剩下这两个月衙门的收支帐目。

重耳心里不悦,让蒲城令先退下,留在衙门内,随时等待自己查问。重耳细细查看以往的帐目,看了两日,觉得里面讹误错漏之处不少,便让书童旻把蒲城令唤来。旻去了片刻,回来说蒲城令不在衙内,听说外出办事去了。

重耳看得疲倦了,走到后堂来,这里家仆们已将行李物品安放好,只需再添置些日用杂物。重耳见后堂总共才五间狭小的房屋,家仆和门客们都挤在一处,住着太过拥挤,便将管家头须叫来,让他到城中寻一处合适的宅子,价格适宜就买下来。

头须道:“晋候不是将蒲地赐给公子做封地了吗,整个蒲地都是公子的,公子若看中哪座宅子,命他们让出来即可,何必还要自己花钱买呢?”

重耳道:“此地既已归我所有,我便是他们的父母长者,他们便是我的子民,做长者的,理应抑强扶弱,体恤子民,怎可强占他们田宅?他若肯卖,你多给些钱也无妨,若不肯,万不可强买强卖,再多寻几处田宅即可。”

头须答应着去了。重耳踱进房来,看众门客是否安置妥当。重耳刚走进去,便听颠颉在骂骂咧咧,原来府衙内饭菜简陋,连口酒都喝不上,颠颉便拉着先轸要去街市上买酒。

重耳道:“你俩出去走走也好,看看此地的风俗民情,再打听一下军司马的消息,此人好大的派头,咱们来了两日,他竟然连个面也不露。”

先轸同颠颉去了后,卻縠和卻溱将一卷书信交给重耳,此信是卻氏兄弟的父亲,卻老太爷从绛城写来的,大意是说夷吾被晋候打发到屈邑去后,卻芮决意跟随夷吾前去,算来此刻也该到屈邑了。卻老太爷在信中叮嘱卻氏兄弟,你们虽志向不同,各择贤主跟随,但终究是本家亲眷手足,在外需多互相照应,不可叫卻家蒙羞,云云。

重耳道:“为何卻太公不提别人,却只提这个卻芮呢?”

卻縠道:“我们卻家子嗣繁盛,除了我们这一枝嫡传的大宗外,小宗旁枝不可胜数,卻芮算起来还是我们的堂兄,家中虽贫苦些,但自小受家父宠爱,说他是将来光大卻家门楣之人,一直当嫡系子嗣看待,我们两家也格外亲近些。”

重耳道:“卻芮担任太傅多年,悉心教导三弟,深得君父信任,学问才识自然是非同一般,难怪深得卻太公赏识。”

卻溱道:“卻芮久在朝中述职,心计颇深,谋划老到,与我俩性情大不相同,平日各自为谋,并无过多交往,此次他跟随夷吾前去屈邑,也是意料中事。”

三人又说了些闲话,重耳向两人请教治理蒲地之法,两人都认为当务之急是安定民心,抗拒狄人入侵,避免蒲地民众向外流离,重耳深以为然,三人议了多时,重耳辞了出来,到前面正堂上来,让旻再去看看蒲城令回来没有。

旻去了片刻回来道:“听下人说,蒲城令应邀去参加魏司马的喜宴,今天大概是回不来了。”

重耳怒道:“我让他在衙内待命,他却去参加魏司马的喜宴。这魏司马好大的派头,我在这里等了两日,迟迟不见他来见我,连兵符也不曾交接,却在大办什么喜宴,我到是要好好会上一会。”

此时先轸和颠颉也已回来,一齐到正堂来找重耳。

先轸道:“公子,今日街上好不热闹,轻车裘马都往一个地方去,我俩向酒肆的老板打听,原来魏司马今日娶小妾,要在府中摆三日的酒宴,宴请全城的贵宾,据说凡是蒲城有头有脸的大户士族都请去了。”

重耳道:“这个魏司马平日是怎样的行事举止,你们可曾打听了?”

先轸道:“此人确实是魏万将军之子,听说武艺骑射十分了得,且臂力惊人,能将一匹牡马毫不费力地举起。但此人骄横气满,为蒲城一霸,因他管着蒲城的军队,背后又有家族撑腰,所以无人敢惹他,那些大户们没有不巴结着的。”

颠颉刚才喝了几杯酒,脸色涨得通红,忿忿道:“什么狗屁司马,不过仰仗着他父亲的余势,我就不信他有什么真能耐,老子什么时候定要和他比划比划。”

先轸道:“他的喜宴早不摆,晚不摆,偏偏公子刚来,就大摆宴席,搞得满城皆知,他分明是欺辱公子初来乍道,想给咱们一个下马威,这正是咱们初显身手的机会,需得好好杀杀他的威风。”

颠颉是个最好事的,第一个赞成,“公子,咱们现在就闯进他的司马府去,闹上一番,让他的喜宴变成送别宴。”

先轸道:“明着打却是行不得,他还是蒲城的司马,手中握有军队,若真把他激怒了,两下动起手来,咱们几个就算个个以一敌百,也敌不过他府里成百的护卫军。”

重耳笑道:“谁说咱们去是打架的,你们不是总嫌这几日的饭菜粗淡不堪吗,难得他在府里摆酒宴,咱们何不去赚他一顿来吃,顺便会会这位司马大人?”

重耳把卻氏兄弟,吕甥,栾枝,赵衰和胥臣一同叫来,商议了半日,吕甥出了一计,重耳笑道:“此计虽好,究竟太损了些。”

吕甥道:“此人乃是蒲地一霸,若不给他些苦头,以后如何肯服公子的管?何况他横行了这许久,也该好好惩治一番,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一回丑,谅他再不敢小觑公子。”

众人这几日在府衙中闲得发慌,今儿这一桩差事正可以舒展手脚,个个兴奋不已,众人最后议定了计策,便分头去办。

第二章 大闹婚堂

重耳这里带先轸和颠颉先到司马府去,那司马府果真气派非凡,朱红色的髹漆大门,四面高墙青瓦,从外面望进去高阁重屋无数,不仅远胜蒲城府衙,就是相比绛城的大司马府,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重耳一行还未走到门口,就被守卫拦住。先轸上前道:“请长官代为通报,就说公子重耳登门拜访,特来扰一杯喜酒喝。”

那守卫原见这几人徒步而来,连个马车也没有,又做一般士人打扮,便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此刻听说是重耳来了,虽半信半疑,还是走进去通报了。

守卫去了半日方才出来一个小书童,请重耳等人进去。颠颉早已等得不耐烦,此时又见魏犨没有亲自出迎,不禁瞪圆了眼睛,就要开口骂人,被先轸一把扯住了往里走。

几人进了府中,见宾客如云,酒席一直摆到了前庭,外面还有人络绎不绝地进来。那书童引重耳到了正厅,让其在靠近门口的一处席间入坐。宾客们皆不识重耳,纷纷注目观看。

颠颉再也忍耐不住,向着主席上正与宾客交谈的魏犨,扯开嗓子骂道:“你一个小小的都司马,怎敢如此无礼,公子奉晋候之命前来接管蒲地,你不仅不来谒见,反而摆起酒席迎娶小妾,这是什么道理?”

这魏犨果然如众人所说,身长八尺,虎背熊腰,紫铜色的脸膛,颔下长须飘飘,别有一番英武之气。魏犨见有人挑衅,斜睨着眼道:“都说公子重耳是位豁达洒脱的君子,怎么手下却有如此无礼之辈。末将官职虽低微,好歹也是此间的主人,怎么做主人的还没发话,你这个做随从的到先质问起主人来了?”

重耳道:“魏司马不要见怪,此人名叫颠颉,是我的一名随从,言语虽粗鲁些,但性格爽直大义,不失为一位豪侠之士。我等已到蒲城多日,因急于相见魏司马,所以特来府上拜访,不想正逢魏司马的喜事,我等不请自来,想来魏司马不会在意吧?”

魏犨哈哈大笑道:“公子果然是爽快人,末将因近几日忙于狄人的事务,不曾得空来与公子会面,今日正想请人去邀公子,不想公子已经来了,末将荣幸之至,若有礼节不到之处,还请公子见谅。末将先自罚一杯,向公子陪罪。”

魏犨斟满了酒,也不下席,只向重耳远远地拱一拱手,将酒一饮而尽。重耳手下见魏犨如此简慢,心下都有不忿之意。

重耳道:“君父将蒲地赐给儿臣,是为了儿臣能够抗拒戎狄,安定民众,而我才能浅薄,又不通军务,今后还要多仰仗司马大人。听说司马大人是魏万老将军之后,魏老将军一生忠义,跟随君父南征北战,立下盖世功勋,着实让人敬佩,所谓虎父无犬子,相信司马大人必能继承魏家之风骨,守忠义之训,创盖世之业。”

魏犨听重耳说话柔中带刚,当下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请重耳一行入席。

众宾客此时才知道晋诡诸的二公子来了,都上前行礼问安,重耳也一一回礼。此时听外面一阵锣鼓鸣乐,原来吉时已到,新娘已经送到了大门口,用一顶轿子抬进府来,仆婢们前呼后拥地送入后房去。

前面宾客们也已到齐,魏犨命庖人摆上酒菜,这些宾客都是当地的乡绅望族或军中的将领,平日都攀附于魏犨,此时纷纷上前敬酒附和,觥筹交错,十分热闹。

先轸起身道:“听说司马大人新娶的夫人貌美端庄,何不请出来让我等一睹芳容呢?”

这新夫人原是魏犨抓获的一个狄人部落头目的女儿,长得十分美艳,魏犨要纳她为小妾,这狄女却坚辞不从,说除非魏犨用周人的礼仪,把她当成夫人娶过去,她才肯嫁,否则宁可自刎而死。魏犨见她贞烈异常,便也允了,这才大办酒宴,一来遂了狄女的愿,二来也向众人显示自己的战功。

听先轸这般提议,宾客中便有好事的纷纷附和,魏犨也有心在重耳面前炫耀,道:“既如此,末将就献丑一回了。”

魏犨命把新夫人带上来,片刻后几个老婆子半扶半拽着一个女子上来,那女子身着玄色的大婚盛装,蒙着盖头,脚下踉踉跄跄地跟着走。魏犨起身搀过她来,一手掀开她的盖头,众人皆停了手中的杯箸,转头注目观看,这一看不觉都愣了。

只见此女圆脸肥腮,两只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细缝,更兼一脸委屈惊惧的表情,泪珠含在眼中,想哭不敢哭,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魏犨更是诧异万分,指着女子道:“你,你是何人?”

此时就听外面一阵喧嚷声,一个守卫匆匆进来禀道:“大人,柳午带着一众家丁,正要往府里闯,属下几个只怕拦不住。”

魏犨怒道:“他好大的胆子,竟敢到我府中闹事,这是想造反不成。”

魏犨下令把护卫军调来府中,这里语音刚落,已有数十人提着刀剑闯进府来,直奔大堂,为首的宾客们大都认识,正是蒲地的里长柳午,此人也算是当地的富庶大户,治辖下有三百多户人家,不知所为何事竟会做出这般举动。

柳午奔到大堂,见了魏犨就破口大骂:“好你个魏小子,平日欺压乡里惯了,今日欺辱到我头上,明着摆喜宴娶小妾,暗地里强夺良家妇女,我就不信,整个晋国都没了公道,找不出一个人来治你。”

魏犨正因自己刚过门的新娘莫名其妙地换了人,不觉一头雾水,这里柳午又来闹堂,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柳老儿,本司马还没治你的罪,你到先给我扣了个莫虚有的罪名,你说我强夺良家妇女,那女子是谁,又在哪里?你要说不出来,本司马现在就将你拿了。”

柳午一指魏犨身边的胖女,“人证俱在,她就是我的女儿,这里的族老都可以作证,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胖女先前被人强行掳来,左右又有婢仆看着,惊惧之下只得任人摆布,此刻见了父亲,正是见了救星,哇得大哭起来,直跑过来躲到柳午身后。

柳老儿拍着女儿的背以示宽慰,又转向众宾客道:“众位大人、乡老贵客,这女子就是我柳老儿的闺女,今日本是她出阁的日子,不想轿子走到半路,被魏小子派来的几个衙吏给强行抢了去,还丢下狠话,说被司马看中,是你们的福气,今日抢了就要成亲,谅你们也不敢去府里闹。诸位说说,魏小子是不是欺人太甚?”

席上一片哗然,蒲城令也在众宾客中,见此情形忙出来打圆场,他向柳午道:“魏将军堂堂一个都司马,摆下这么大的宴席只为迎娶新夫人,怎会去抢你的女儿呢?其中必有缘故,只怕是被人暗中做了手脚,你先带人回去,本令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今日众多宾客在此,二公子远道而来也在席上,你千万不可惊扰了贵客。”

柳午听说重耳在此,赶忙上前拜见,跪道:“终于把公子给盼来了,我等受魏小子欺压已久,听说公子宽厚仁德,我等都愿意受公子驱策使役,还请公子为小民作主。”

重耳忙扶起柳午,道:“柳伯不必如此,君父让我来管理蒲地,正是为了驱逐狄人,救济民众,你们但有冤屈不平之事,尽可来府衙告状,我定会禀公处理。”

宾客都上前来向重耳行礼,自报名讳。此时手下来向魏犨报告护卫军已经在门口待命,魏犨正一肚子的气没处发,便下令将柳午和那女子一同绑起来带下去。

重耳道:“且慢,既然柳老儿状告魏将军强抢民女在前,魏将军就不宜再插手此事,理应交由蒲城令审理此案,柳氏父女可先到府衙等候传唤,本公子相信蒲城令定会还魏将军一个公道。”

魏犨不好反驳,只得看着柳氏父女带着家丁扬长而去。一场喜宴闹得不欢而散,这里重耳刚告辞出来,众宾客也纷纷向魏犨告别。

重耳回到府衙,蒲城令过来请示如何处置柳氏父女。

重耳道:“可将柳氏父女先收在府衙中,待案子审理清楚了再放回去,限你两日内结案,务必禀公处理,不可偏袒权贵。”

蒲城令去后,重耳到后堂来,众人都已经回来,聚在一起谈论今日之事,说起魏犨在喜宴上的表情,众人都笑得抚掌不止。

颠颉道:“你们没看到魏小子的脸色,喝下去的象是马尿一般,憋得满脸紫涨,真是大快人心。”

先轸道:“先不说他平白受了这等冤枉,只说今日在众宾客面前大失颜面,也够他消受的了。”

重耳向卻溱道:“你们可曾露出破绽来?”

卻溱道:“幸亏吕兄弟想得周到,事先在衙内找了几件捕吏的行头穿上,我们弟兄打扮成魏犨手下人,半道上截住柳小姐的轿子,吕兄又丢了几句狠话,把柳家的家丁们都镇住了,否则又是一番好打。”

栾枝道:“我们将轿子抬到司马府,新娘虽一个劲地哭,但他们只当刚嫁过来女子羞怕,几个婆子出来硬将她拽进了司马府去。”

重耳问,“真正的新娘可安置好了?”

胥臣道:“我和赵兄弟已将她安置在城中一处隐蔽的宅院,只说魏将军有突发军务,临时改了婚期,让她先在这里住着,过几日自会将她迎娶过去。”

重耳点点头,“让她在宅子中住两日,等柳午的事完结了,再放她回司马府去不迟。”

众人又谈笑了半日,方才散了。

第三章 校场争锋(一)

蒲城令奉了重耳的令,查访魏犨强抢民女一案,查了两日没有头绪,柳氏父女和几个家丁都一口咬定是魏犨派来的捕吏劫了轿子,可衙门内经查却根本没这几个人,蒲城令也是久经江湖的人,自忖重耳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魏犨办喜宴那日不请自到,整个蒲城除了重耳外,还有谁敢如此戏弄魏犨?又想到重耳手下那几个门客,看似都非泛泛之辈,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蒲城令两头都不敢得罪,又想着魏犨平日于人结怨甚多,此事若不寻个罪名出来,怕重耳那里交待不过,干脆找个莫须有的人来顶罪。于是升堂审案,召柳氏父女上堂,草草审问一番,就下了具结书,上面只说经查,冒充衙门捕吏的是与魏犨有夙怨的几个恶霸匪徒,劫走柳女是为了嫁祸魏犨,以报往日的仇怨,匪徒现已逃佚,正全力捉拿中。

蒲城令将具结书交给重耳过目,重耳本也只是为了灭魏犨的威风,见了蒲城令的审案结果,也就一笑了之,默认下来。

魏犨这几日却正是气不打一处来,无端被柳午告了一状,又在众宾客面前大失颜面,小妾也不知所踪,魏犨自来到蒲城,何时受过这等屈辱,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将负责迎新的下人痛打一番。

这日蒲城令打发来的人说,案子已经结了,如此这般,那柳氏父女俱已放了回去。魏犨气得要将通报之人拿下砍了,门人此时进来报说门口一顶轿子,把新夫人给送来了。

魏犨忙将那新夫人接进来,见她并无伤着分毫,又问及这几日的去向,她只说那日有两个捕吏来,自称是魏司马打发来的,因上头有突发军情,要魏司马即刻出兵,所以暂时脱不开身,三日后再着人迎娶她过府。那捕吏又说此处不便,魏司马另寻了一座宅子让她住着,如此就在那新宅子住了三日。今日一早有人打发轿子来,说司马回来了,正在府中等着迎亲,这才坐了轿子前来。

魏犨这才自觉是遭了他人戏弄,思前想后,暗忖此事来得凑巧,刚好重耳来到蒲城,自己便诸多晦气,试想除了重耳外,还有谁敢如此大胆。魏犨一向自视甚高,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所以明知重耳来了,也不主动前来拜见,如今遭了一番戏弄,才觉得重耳此人并不简单,虽心有不甘,但因自己无礼在先,只得先忍下了这口气,翌日到衙门拜见重耳,请重耳责罚自己先前的无礼,并献上蒲城的兵符。

重耳到是没有见责魏犨的意思,一番寒喧后,还是将兵符还给了魏犨,继续任命魏犨为都司马,掌管蒲城所有军队,并让他整治军队,严守关防,防止狄人入侵云云。

魏犨口中答应着,心里也拿捏不定重耳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回到府中,行事也收敛了些,不敢再如以往那般嚣张拔扈。

头须在城中找了几处宅子,重耳觉得都不甚满意,决定干脆自己亲手盖一所屋宅。重耳在城中买下一块田地,带着几个门客和一众家臣,又从衙门里拨了十来个小吏,然后亲自挖地盖房。

栾枝曾担任过绛城的司徒,对于筑城建房自不在话下,当下分配了人手,让人从郊野运来木头和石料,这里挖地基的挖地基,填沙土的填沙土,还有切木料的,夯墙土的,都分工到位。

蒲城民众刚听说来了个公子接收此地,此刻又听说这位公子亲自带了手下在城中盖宅子,不异于听见了千古奇闻,全城的男女老幼都跑来观看。开始几日人们只当是新奇事看,渐渐地见重耳当真是造起房子来,便一齐上去帮忙,有帮着拉木材的,抬石头的,工匠们闻讯也都赶来帮忙。

重耳见来的人多了,下令前来做工的都可领到赏钱,做一日工给一日钱。这下举城沸腾,依着晋国的旧例,一年中民众总有两个月是要为长官服役的,各家出几个劳力,或筑城,或修路,或建造屋宅,不光没有任何酬金,若逃避服役的,还要受苦刑。

如今听说帮长官盖房,还有赏钱可拿,民众纷纷赶来帮着建屋修园。栾枝把做工的民众分门别类,或负责搬运,或砍伐木材,或搭建,或凿割,又把技艺精湛的工匠挑选出来,或雕刻,或彩绘,或做屏、门、窗等精细物件。如此一来,原来耗时数年的屋宅只用了三个多月便大致完工,依着重耳在绛城的公子府样式,又多建了一个曲径通幽的后花园。

栾枝又将手脚麻利、做事稳当的人挑选出来,记录进名册,委了他们职务,或工匠、或仆役,留在衙门内或公子府中任职。

重耳见了新建成的宅子十分满意,又让人在宅子入口造一间独立开来的小楼阁,做为接见民众,供有志之士献言建策之用。

重耳让人在大门口贴出告示,让民众为此楼取名,若取得好的,可担任蒲城官吏。一时间但凡识两个字的,都赶来碰运气,献上建言无数,更有那字不达意,别字错字的不计其数。

重耳将献言的竹策翻看了几日,见一竹片上写着“昭明”两字,不禁喜道:“昭明两字取得好,虞书上说,‘百姓昭明,协和万邦,’这不正是我建此楼的目的吗?”

重耳传令将此竹片的主人召来,那人进来向重耳行了礼,重耳见他二十出头的年纪,衣着虽破敝不堪,但举止从容,自有一番清傲风骨,且礼节适度,合乎规范,便问及他的来历。

那人自称名叫介子推,只是一介平民,靠着耕作几亩薄田度日,生平喜爱读书,买不起书,就借了人家的书来读,买不起笔砚,就用刀在自家的木板壁上刻着写字。

重耳敬重他,便让他留在衙门内,让蒲城令封他做个书吏。那些但凡能写几个象样的名字的,重耳也将他们留了下来,分派了差事,或衙吏,或门人,或掌事等,留在府衙中任职。如此一来,衙门内一改往日疲颓的作风,诸事都有条理地运作起来。

蒲城令见重耳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也不敢再懈怠,将几年已经不坐的大堂命人打扫干净了,搬来往年堆积的旧案卷宗,煞有介事的坐堂审问。

只是一事重耳还不满意,魏犨身为都司马,却从不按军规办事,只以自己喜好下令,且从不向重耳禀报。重耳知道此人桀傲难驯,非数日可以将其驯服,只得慢慢再寻时机。

重耳手下的门客们无事便在城中闲逛,这日先轸来见重耳,说他与胥臣、赵衰几个在酒肆内喝酒,见几个军中的伍长去酒肆买酒,那几人一边买酒一边笑言,说魏司马昨日在城外抓了几个狄人的探子,司马让人审了一日,问不出个所以然,说今日要在校场上一边喝酒,一边审讯,顺带着给将士们找点乐子。

先轸觉得此事非同一般,便回来向重耳报告。

重耳道:“我国早与赤狄订立了盟约,约定互不侵犯,但赤狄部落言而无信,常有马贼前来进犯边城,劫掠府库,抢民财物,魏犨身为蒲城的司马,狄人来犯却不能禁止,足可见他平日的治军成效了。这次有狄人探子来访,究竟来者何意,我到是十分好奇,咱们不如也到校场走一趟,看看魏司马是如何个审讯法。”

重耳将几个门客叫来,除了栾枝还在忙于建造公子府外,其余几人均跟随重耳一起,到城外二十里处的校场来。

重耳持了公子的符节进门,门口的守卫要进去通报魏犨,重耳道:“不要惊动司马了,我们自己进去即可。”

重耳一行径直走进校场,远远地就见几十丈外的点将台上,魏犨身披战袍,威风凛凛,和诸多将领一起席地而坐,面前摆开一排酒瓮,与众人边饮酒边谈笑。

点将台下面,五人狄人囚徒赤裸着上身,跪在地上,身上一道道深入肌肤的血痕,显然刚刚才受过鞭刑。

魏犨一抬手,旁边的传令官一声令喝,刚才还垂头丧气的狄人一起站起身来,拼尽全力往前跑去。

重耳不解其意,问边上站着的一个士兵,“魏司马此举是何意?”

士兵道:“司马有令,第一个到达旗帜下的人,才有资格活着回去。”

重耳见几十丈处果然有一杆旗子,虽距离不甚远,但这几人均已受过酷刑,身负重伤,即使多走一步也是不易。

果然两个狄人踉踉跄跄,走了十来步便倒地不起,还有两个较为强壮的,勉强走出十来丈,走到一条一丈来宽的陷马坑前,一人正欲爬过坑去,不提防被后面的狄人赶上几步,猛然抓住他的脚踝,将前面那人推下坑去,又趁他未爬起来之际,抓起旁边的石头,将他狠命砸倒后,自己接着爬过陷马坑,继续往前跌跌撞撞地走。

魏犨看得哈哈大笑,连声命旁边的几个副将喝酒,原来魏犨与将领们喝酒赌输赢,各选一个狄人押注,谁选中的狄人能第一个走到旗帜下,便赢铜钱一吊。魏犨眼见自己押对了人,不禁颇为得意。

校场争锋(二)

眼见为首的狄人踉跄着跑到旗帜下,魏犨道:“你们谁能将他一箭结果性命,本司马赏一个银锭。”

一将士道:“司马不是答应了他们,谁能第一个跑到终点的,就可留他一条性命吗?”

“狄人个个都如豺狼一般,残忍无情,言而无信,本司马又何必与他们讲信用?”

“司马说的有理,这些狄人末将看一个都不必留。”一偏将站起身来,取下弓箭,一箭向着狄人的后背射出。

重耳旁边的赵衰眼明手快,也适时取下长弓,搭箭射去,眼见第一枝箭距离狄人已不过数丈,突然“咣珰”一声,赵衰的羽箭后发先至,直接撞击上前面的箭枝,先发之箭失了准头,从狄人的身旁飞过,两枝箭余劲未消,又向前飞射一段,先后落入了校场外的空地上。

在场之人无不大吃一惊,魏犨转过身来,见重耳带着手下正往这里来,急忙带着将领下台来,向重耳行礼,一边留神看刚才射箭之人,见此人脸色白净,颇为儒雅,心中暗暗猜测他的来历。

重耳向魏犨一一介绍了手下几人,魏犨听得大都是晋国望族名门的子弟,尤其听到赵衰是赵夙之子时,暗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刚才那一箭,是箭术中最为难练的‘参连箭’,而且赵衰后发制人,显然技艺已达登峰造极,只怕自己也未必能做到。

魏犨与众门客都见过礼,请入点将台上入坐,几个狄人已经被抓了回来,因一人死于陷马沟中,还剩下四人,跪在点将台下,等候发落。

魏犨道:“这几人是末将在城外抓到的狄人探子,正欲将他们处决,公子来得正好,就由公子下令行刑吧。”

重耳指着面前的酒瓮道:“司马今日好兴致,与众将在此欢饮,难道不知军中有禁酒令吗?”

魏犨道:“并非末将有意违反军令,只是前日抓到这几个狄人探子后,审讯了两日,他们都不肯招供实情,末将想留着他们也无用,不如当着全军的面,将他们处决了,这酒原是为了给大家寻些乐子,鼓舞将士之用,还请公子见谅。”

赵衰道:“司马大人既已下令,谁能首先到达旗帜的,就放他回去,怎可又出尔反尔呢?”

魏犨笑道:“这位赵兄弟不知,这些蛮夷屡屡在我边境烧杀抢掠,深为蒲地民众所痛恨,所以末将与将士们拿他们打赌做输嬴,全当军中娱乐罢了。”

重耳道:“司马既有如此爱好,不如咱们也来赌上一局,你我各选一人押注,我若赢了,你就将他们四人全放了。我若输了,一切但凭司马做主。”

“不知公子以什么为约?”

“他们原是马背上的强人,不如给他们每人一匹马,看谁能第一个到前面那片小树林的,即为胜出。”

魏犨是爱赌之人,当即同意下来,命人牵来四匹马,那四个狄人被人扶着才勉强上得马去。

魏犨请重耳先选,重耳笑道:“我虽无甚才能,但颇通马语,先让我问问这几匹马,他们中谁是跑是最快的。”

重耳走到马匹跟前,煞有介事地在四匹马的耳边各咕哝了几句,众人看得都云里雾里。

重耳又拍拍马头,几匹马儿摇晃几下脑袋,甩甩尾巴,重耳走回来向魏犨道:“我已问过他们,他们都说那匹枣红马是他们当中的翘楚,速度无人能及,本公子就选它了。”

魏犨不禁哑然失笑,这匹枣红马是一匹牝马,腹部下垂,长得十分嬴瘦,依稀是刚生产完不久,无论如何也不象是跑得快的样子。

魏犨指着另一匹马道:“如此末将就选那匹青骢马吧。”

传令官这里一声号令,往那几匹马身后一甩鞭,四匹马儿便飞奔出去。众人看那匹青骢马一开始遥遥领先,渐渐地却越跑越慢,落在最后的枣红马一鼓作气赶上去,稳当地到达了小树林,把魏犨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众人都不明所以,吕甥悄悄问卻溱,“公子是什么时候学会马语的?”

卻溱小声道:“公子说的不是什么马语,是翟国的语言,恐怕公子早就看出那几个探子不是狄人,而是翟人。”

吕甥自然知道重耳的母亲是翟国郡主,重耳自小跟着母亲学得一口娘家的方言,刚才那一番对着马儿说的话,八成是嘱咐几个翟人的。吕甥不禁会心一笑。

这里魏犨既然输了比赛,只得依着先前的约定将四个翟人放出城去,然后向重耳道:“不想公子还精通兽语,末将愿赌服输,在此罚酒三杯,向公子赔礼。”

魏犨虽然输了,心里却大不甘心,有心要在重耳面前炫耀酒量,便向左右副将道:“这酒杯太小,换大碗来。”

下人换上陶制的大海碗,魏犨命人倒满了,端起来仰头就灌,片刻将一碗酒喝个底朝天。

颠颉坐不住了,起身道:“魏司马好酒量,可惜一个人喝无趣得很,我老颠陪你喝两碗。”

魏犨道:“原来颠兄也是同道中人,得遇知已,何其有幸,再拿几个海碗上来,只要公子不怪罪,咱们喝个痛快。”

魏犨遂和颠颉你一碗我一碗的对着喝,十几碗下去,两人都面不改色。

魏犨道:“我魏犨平生有两样从未遇过敌手,一是武艺,二是喝酒,今日于喝酒上可算是棋逢对手,颠兄果真不愧为豪杰之士,我敬你一碗。”

魏犨有心要试颠颉的武艺,端起碗来,运起丹田之力,将真气提到手臂上,向颠颉敬酒。颠颉哪能看不出来,当即慑心凝神,将全身的气力运到手上,拿起酒碗,去接魏犨的酒碗。只见两只碗碰在一起,似被粘连住一般,再也移不动半分,相持片刻,两人的脸俱涨得通红,心中都暗自惊诧对方的内力之强。在场之人不觉都捏了把汗,只见两只海碗中原来平静的酒液微微起了波澜,渐渐地竟似沸腾一般,上下迭荡起来。

重耳担心再比下去两败俱伤,便上前道:“你们既已互敬过酒,今后便是自己人,何必急于在一时争个上下高低。”

重耳伸手同时在两人肩膀上一拍,魏犨和颠颉不约而同地收回力来,颠颉上身发麻,将碗中的酒泼贱出数滴,颠颉向魏犨一拱手:“是我老颠略逊一筹,让魏司马见笑了。”

魏犨心中暗自惭愧,别人虽不知道,自己却清楚刚才收力时,力息稍乱,手上用力过头,那陶制的海碗上已被多了一条裂缝。

魏犨此时已知重耳手下之人皆非泛泛之辈,不敢再怠慢,命人将酒器收了,向重耳陪罪。

重耳道:“魏司马掌管一城之军,理当令出如山,你既已向狄人承诺胜出者既可放回,怎可又出尔反尔,狄人屡屡侵犯我蒲城,岂是你杀几个探子可以了事的,只怕激起狄人不满,另找借口攻打我蒲城。”

魏犨又了又问了些军务上的事,才带着众门客离开,魏犨亲自送出校场来。

回到府衙后,狐偃向重耳提议,让先轸和赵衰到城门口当个城门令,留意往来进出蒲城的人众,其余门客也打发到城中探听情报,以随时了解魏犨的动向,重耳也准了。

不多日重耳的新府第已经建成,重耳便与众门客搬出府衙,住到新府第中。搬迁那日,蒲城令带着众官员将重耳等人的行李物品亲自用车马送到府上,城中的乡绅大户也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都赶来贺喜,送上鸡,羊,牛等牲畜无数,布帛菽粟,还有珍宝器玩,家具摆件,应有尽有,只将库房中摆得满满当当。

重耳与卻縠,卻溱一起来库房查看,重耳捡起一方精致的髹漆红木匣子,打开来看,是一枚青色玉佩,便向一旁的卻溱道:“都说蒲地贫穷,看来只是穷在百姓,大户们竟富庶至此,似这种成色的玉佩,只怕晋国的公候将相们佩戴的也不过如此。”

卻溱道:“僭越之风由来已久,各诸候国君僭越周天子的仪规,做臣属的又僭越国君的仪规,所谓周礼,不过场面上做给人看罢了。这也不用去管他,今日他们送了礼节来,正露了各自的家底,公子不是早就想在蒲城建造城墙,抵御狄寇吗,如此就不愁没有经费了。”

重耳让头须把礼物一一登记了。这时门人来报说魏司马也前来贺喜,重耳命请入正堂,把这里的事交给卻氏兄弟料理,自己也往正堂来。

第五章 公堂审案

魏犨上前见过礼,和重耳分宾主对坐。魏犨道:“末将得知公子今日迁新居,特地备些薄礼敬贺,请公子笑纳。”

魏犨命兵士将贺礼抬上来,重耳见是两口大箱子,打开来后,满满的都是铜钱元宝,有金有银,亮闪闪的照着满屋子乱晃。

重耳道:“我正想在蒲城建造城墙,苦于没有经费,有了司马的鼎力相助,城墙应是指日可待。”

“哦,公子想要建城墙?”

“蒲城地缘广大,又多为平地,屡屡受狄人侵扰,若能建起一座坚固的城墙,任他狄人的马匹跑得再快,狄贼再神出鬼没,也没有飞过墙去的本领。”

见魏犨沉默不语,重耳道:“我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司马能否为我释疑?”

“公子请说?”

“蒲地既受狄人侵扰多年,在我受封蒲地之前,也有数任官长管辖此地,为何无一人建过城墙?”

“公子有所不知,蒲地土地贫瘠,民众穷困,加上连年争战,没有士族大夫肯往这里来。晋候只得下令驻扎在此的官兵每两年换上一换。公子想,那些官兵横竖两年就要走的,何必费此气力钱财去做费力不讨好,让后人得益的事情?”

“哦,可是据我所知,司马在此地驻军已有五年有余了吧?”

魏犨被说中了心事,叹道:“不怕公子见笑,人人都只道末将的父亲功勋盖世,魏家权势倾天,其实我魏犨只是个妾室生的庶子,排行在末,并不得父亲的宠爱。当年父亲将末将举荐给晋候,让末将屯守戊边,原是为了让末将多历练的意思。晋候答应守边两年后,就将末将调回,不想晋候宠信骊姬,于政事上日渐荒怠,两年的屯守之期早过,晋候却将此事忘了精光,因此末将在此地一呆就是五年,迟迟不见有人来替换末将。不瞒公子,这五年来,末将带领官兵抗击狄寇,颇得蒲城百姓的拥护,这些大族富户纷纷前来攀附,这些银钱也都是他们平日送上的敬奉,今日末将献给公子,公子若能派上用场,也算他们立了大功。”

魏犨顿了一顿,又道:“末将到是听说,晋候也是听了骊姬挑唆,才明着将蒲邑封给公子,实则是为了将公子打发出绛城,好让她的奚齐独受宠爱,不知真也不真?”

重耳道:“论理我做儿子的,不该私下议论君父,君父如今渐渐上了年纪,呆在后宫的日子多了,偏爱几个身边的人,也在所难免。何况我身为年长的公子,不能象世子一样征战沙场,开疆扩土,不过驻守一个蛮荒边邑,为君父分些忧愁,又能算得了什么?”

“说起世子,明眼人都知道,晋候早就想让奚齐取而代之,如今晋候让世子驻守曲沃,二公子和三公子驻守蒲邑和屈邑,用意之深,行动之急迫已是不言自明,不知公子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重耳道:“君父贤明睿智,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我这个为人子、人兄的,更应避着嫌,怎好插手立储事宜。”

魏犨见问不出什么话来,又坐了片刻,才起身告辞。

重耳回到正堂,又有人陆续来庆贺,重耳一一接待了,忙了几天,又将所送的物品都清点清楚,重耳便到县衙来见蒲城令,想与其商议修建城墙一事,听门人说蒲城令正在大堂审案,重耳便也踱到大堂来听审。

蒲城令见了重耳,忙起身请入上坐。重耳道:“令公不必着忙,你审你的案,我不过随意看看。”

重耳在下首的客席坐了,见堂下跪着的是两个庶民打扮的人。两人结结巴巴讲了半日,重耳方才听明白。这两人互为邻舍,一为石氏,一为甯氏。石氏家中养了一条狗,常跑到甯氏家中偷食,一日甯氏家中少了一只鸡,甯氏疑是被石氏家中的狗叼走了,就找石氏理论,石氏认为无凭无据的,拒不肯认,甯氏就一刀把狗砍了,两人遂争吵起来,一起来衙门找令官评理。

蒲城令听完两人供述,将惊堂木重重一拍,怒道:“本令日理万机,各种事务应接不暇,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来惊动本令,本令还能做别的正事吗?此事回去找你们的族长乡老评理即可。”

介子推正在旁边做笔录,闻言忙向蒲城令道:“令公且慢下断。属下以为乡野村民大都蒙昧,对令公来说的小事,对他们而言却是大事,若能借此教化民众,推行礼仪不是善善之举吗?”

蒲城令只得耐下性子来,听他们两人争论完毕后,道:“任你们百般狡辩,本令已经有了决断,石氏放任自家的狗不管,是不作为,甯氏没有凭据就把狗给砍了,是以暴制乱,两人各有一半的罪责,押下去各打二十大板。”

介子推又忙进言道:“令公先听属下一言。属下以为,民众无识,嗜需教化,凡事宜扬善而不宜罚恶,不如让甯氏再买条狗给石氏,而石氏赔一只鸡给甯氏,两下相得而不必受刑,岂不好得多?”

蒲城令虽然对介子推的屡屡进言不满,碍着重耳在堂下,只得依言做了判决,石氏和甯氏都没有什么话说,各自下去了。

稍候衙吏又带上三个人来,一个是经过闹市的路人,一人是专管市场秩序的司市,还有一人是进城来贩卖的村夫。三人跪在堂下,各自一番陈述。

原来那司事平日有个习惯,凡是要入市贩卖的小贩经过他手里时,他都要掐个鲜儿,比如卖肉的拿他一块猪头肉,卖鱼的拿他一尾鱼,卖菜的挑他一把嫩头尖,并自称是讨个开市吉。

这个村夫一向住在郊邑,从未进过城,这日得了只了不得的蛐蛐到市场来卖,司事便拦住了问他要开市吉,村夫身上分文未带,不提防司市问他要钱,哪里拿得出来,只得百般央告。

司市见他穷得实在没有什么可拿的,就那只装蛐蛐的罐子憨头墩脑的,还象个模样,用来盛酒也使得,当下便把那蛐蛐儿从罐子里倒了出来,将罐子往袖子里一塞,扬长而去。

那村夫赶忙去逮蛐蛐儿,可怜那只虫子才蹦了两丈,就被往来的路人给一脚踩死了,村夫遂揪住了司市和那个路人,一起往衙门里来告状。

蒲城令道:“地下那村夫,你叫什么名字?”

“小民住邭头村,家中排行老二,人称邭二。”

“这有什么难办的。司市抢了你的罐子,让他把罐子还你,再赔个不是,路人踩死了你的蛐蛐,你让他再赔一只就是了。”

“大人,这蛐蛐儿是小民翻遍几个山头,找了十几日才找到,狮口宽背,金翅漆头,正是万里挑一的常胜将军,拿到赌场上,少说也能卖个三、四两金子。”

“你说你的蛐蛐儿是千里挑一的常胜将军,可有凭据?”

邭二从怀中掏出布包,一层层打开了,正是那是已被踩得屎迸肠绝的蛐蛐,双手捧着,交给蒲城令过目。

蒲城令一脸嫌恶,连挥衣袖道:“你个刁民,一只蛐蛐如何能卖那么多,莫非你是存心想诓骗钱财?”

邭二连连叩头道:“大人,小民不敢哄骗大人,如今斗蛐蛐之风盛行,哪个赌场不是高价收购奇货,我这只蛐蛐若拿到赌场,那是有市无价的货。”

蒲城令怒喝道:“你个刁民,路人踩死了你的蛐蛐,你与他商议赔价即可,为何还要来劳烦本令,可知本令公务繁忙……”

介子推连忙提醒蒲城令,“请令官息怒,此事急不得,还需慢慢听他们道来。”

路人跪在堂下,连声喊冤:“大人,这实在是大大的冤枉,小民不过从街上经过,那蛐蛐儿正跳到小民脚下,小民又不识什么常胜将军,只道是一只虫子而已,踩死一只虫子如何要赔?”

蒲城令点点头,“此话有理,但你既然踩死了蛐蛐儿,理应赔他,本令向来禀公执法,互不偏袒,这样吧,你再去找一只相同的蛐蛐儿来赔他就是了。”

这天下哪里有相同的两只常胜将军,就算真心去找,又岂是数日能找得到的,因此蒲城令此话一出,不仅路人大为不满,连邭二也大声抗议。

第六章 顺藤摸瓜

蒲城令正要喝令退堂,介子推起身道:“大人,请容属下说一句冒犯的话,路人纵然有错,但此事本是由司市引起,司市欺民霸市,恐非一日两日,若不将他严惩,众胥吏之恶势则见风日长,吏治愈坏,国民日疲,断断不可纵容此风增长。依在下看,不光要让司市赔邭二蛐蛐的钱,还要革了他的职,打二十大板方能泄民忿。”

介子推再三进言,蒲城令早已不耐,看了眼重耳,见他一脸悠然自得的样子,不知重耳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只得耐下性子,道:“司市虽有不是,但毕竟不是什么大罪,且念他是初犯,就赔一锭银子,二十大板就免了吧。”

介子推道:“吏治之坏,皆从有令不行开始,法令出于上,而执法者却因人而异,这是将法令的威严交于下民,教唆民众行奸使诡;法令虽然严明,却无法执行,是教唆民众都违背法令,各行其是,民众对法令不懂敬畏,如何依法治理……”

介子推还要再说,蒲城令知道他必定又要讲出一番滔滔不绝的大道理来,只得挥一挥手,道:“罢了,既然书吏坚持,就照书吏所说的,让司市赔邭二蛐蛐的钱,再打二十大板吧。”

邭二和路人都无异议,这里退堂后,蒲城令过来请重耳到里面花厅上坐。

重耳在厅上入坐,笑道:“蒲令禀公执法,断案有理有节,真乃蒲城民众的父母官。”

蒲城令诚惶诚恐,连声道:“公子谬赞,小官实不敢当。”

“那介子推蒲令用着可还趁手?”

“还好,还好,只是偶尔有些迂腐。”

“介子推原是一介寒士,虽满腹诗书但于官场中事还生疏得很,有失礼之处还望蒲令多多包涵!”

蒲城令连连称是,心中暗道:看来公子对这位介子推相当赏识,幸得刚才在堂上时依了他的话,否则今日怕是不好下台。

重耳接着说起想修建城墙一事,蒲城令沉默片刻,道:“不知此事司马大人如何说法?”

“此事只需蒲令同意既可,与司马何干?”

蒲城令道:“公子要建城墙,下官自是全力安排下去,但除了银钱耗费不菲以外,修建如此规模的工程,怕没有个三年五载下不来,如今蒲城城内约有人家两万三千户,郊邑地区约有三万八千户,以每户征调民工一人,五万人轮流做工一年计算,除去农忙时节,这中间还有五万人的缺口。如今驻扎在蒲城的士兵约有三万,对外号称五万,且辎重、车马齐备,若能征得魏司马的支持,借士兵过来一同建造,则可节约不少民力和时间。”

重耳道:“此事我自会与魏司马商议,如今并非战时,让士兵们帮着一起修筑城墙,只留数千军队在郊邑驻防应无大碍。”

两人正谈着,先轸此时进来,在重耳耳边说了几句话,重耳遂起身告辞,蒲城令送出门来。

重耳回到公子府,先轸将事情始末详细说了一遍。原来自重耳让先轸,赵衰当了城门令,每日在城门口巡查,发现往来的人到是不少,都无什么特别之处。

这日先轸见一汉子背着一捆柴木,自称是进城去卖柴的,先轸见他形迹可疑,便尾随在汉子后面,果然那汉子背着柴进了城,并没有去街市上卖柴,而是径直去了司马府,有人从边上的小角门接着他进去了。

重耳道:“你看他如何形迹可疑?”

“大凡卖柴的,都是挑干树枝捡,又以松木、柏木枝为上,哪里见过有捡半湿不干的树枝卖的。这人分明就是入城前,在路边随意捡了些树枝,然后假扮成柴夫,借以蒙混进城。”

重耳道:“轸弟果然是洞若观火,所幸你们并未打草惊蛇。”

重耳将卻氏兄弟,吕甥和颠颉一起叫来,又将先轸所说之事又讲了一遍,然后向众人道:“你们看此人是何来历?”

卻溱道:“公子可还记得那柳午,因感激我等为他们父女主持公道,经常来府中拜访,因此我与他颇有些结交。据他私下说,魏司马暗中勾结狄人,已非一日两日,司马从中得了大量的好处,府中金银财宝数之不尽。我问他魏司马如何结交狄人,那柳老儿却是再不肯往下说了。我看这个卖柴的八成与狄人有关。”

赵衰道:“狄人每年冬春之际都来蒲城抢掠,魏司马却屡不能禁止,其中必有缘故,这个柴夫只怕是狄人派来向魏司马通风报信的。”

重耳道:“魏犨那日送我两大箱的钱物,说是士族乡绅送给他的敬奉,我当时就觉得十分可疑,我已让人打听过,蒲城的大户总共不过二十来家,虽说在蒲城一带还算殷实,究竟比不得那些巨富官宦之家,如何平白无故地给魏犨送这么多好处?我刚才与蒲城令说要修建城墙,他言词闪烁,推三阻四,恐怕与魏犨不与干系。”

颠颉道:“这还不简单,那卖柴汉子既躲在司马府中,咱们多带些人去把他找出来,让他亲口招供不就是了。”

卻縠道:“不妥,别说咱们不一定能在魏犨府中找他出来,就算找着了,无凭无据的,魏犨随便找一条理由都能为他开脱了去。”

吕甥道:“此人若是狄人的探子,必定是要返回狄军中去的,咱们不如坐等其成,让他自己来投即可。”

吕甥遂将自己的主意说了,众人都拍手称好,重耳将各人都安排下去,分头行事,只让颠颉留守府中。

颠颉不满道:“怎么他们都有事做,却把我一人留在府中。”

重耳笑道:“这是细活,怕你做不来,后头自有你出力的时候,你先在府里养着点精神。”

数日后,先轸与赵衰照旧在城门口巡守,吕甥则找了个附近的酒肆,坐在靠窗的一侧,日日喝酒赏景,如此过了两日,到了第三日,眼看已过日暮,先轸见那柴夫远远地走过来,那柴夫这次换做了商人打扮,一身长衫,身上还背了个搭链。

先轸向赵衰使了个眼色,赵衰大声喝道:“往来人等注意,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关闭城门,全城戒严,还没出城的速速出城去。”

正坐在酒肆里的吕甥得了赵衰的暗号,遂从酒肆中出来,尾随着汉子一同出城。吕甥跟着汉子走了二、三里的光景,到了一路口,赶上前面的汉子,连声道:“兄弟好快的脚程,让我一路好赶。”

那汉子转头,却并不识吕甥,诧异道:“不知兄弟是?”

“兄弟如何不记得我了,我是司马大人手下的,兄弟走了以后,司马大人才想起来把这个交给兄弟,因此让我特意走一趟,这一路好赶,总算是撵上兄弟了。”

吕甥掏出一个包裹,塞在汉子手中,汉子只觉沉甸甸,硬梆梆,用手一摸,似是两大锭元宝,当下喜上心来,全没了戒备之意,一面请吕甥向司马致谢,一面询问吕甥的名姓。

吕甥道:“在下单名甲字,姓氏不提也罢,我与兄弟一样,都是做的有家难回,两头受累的苦差,过了今日不知道明日,赚些辛苦钱,也是今日赚钱今日花,此生不做他求,只求有钱买个一醉方休。”

那汉子被吕甥说到心坎上,当下就把他当成知已,两人称兄道弟起来。

吕甥道:“前面不远处有个卖酒的铺子,咱们兄弟不如去喝上几杯再走。”

两人来到前面的路口,果然见有个酒肆,说是酒肆,其实就是挑了个酒旗在路边,扯一块帷幕挡在头上,下面摆了几块平整的大石,作为客人歇脚处。

两人在石头上坐了,问店家拿酒来,店家从里面走出,不用说正是卻氏兄弟。卻縠拿了一坛酒上来,又摆上几碟野味,吕甥道:“怎么才一坛酒,怕我们付不起酒钱吗?多拿几坛上来,我俩酒逢知已千杯少,要喝个痛快才走。”

卻縠道:“不是我们瞧不起客官,只是这酒入口虽好,劲道却烈,怕客官一时忍不住多喝了两杯,今晚就走不了了。”

吕甥道:“做生意的,哪有不说自己好的。你这是明着为客人着想,实则夸奖自己的酒好。不用啰嗦,把好酒拿上来就是。”

卻溱又拿了几坛酒上来,揭了盖子,那酒果然浓香扑鼻。吕甥遂和汉子你一碗我一碗地对着喝。吕甥只管天南地北地胡扯,那汉子却都信以为真,佩服得五体投地,架不住吕甥再三劝酒,喝了十几碗下去。

两个店家也分外热情,不停地添酒添菜,没过半个时辰,汉子就醉得两眼惺松,舌头打结。吕甥在他身后轻轻一拍,立马就趴倒在地,打起呼噜来。

三人围过来,在汉子身上一通摸索,果真在搭链里搜出一卷用羊皮筒子包裹着的绢书,打开来看,见上面写着:三日后,乙丑日,子时,按约定行事,下面的署名是乌儿答。

三人看过后把绢书按原样放好,收拾了东西,回城去见重耳。

那汉子醒来时已是深夜,见吕甥和店家都已不在,只道是都回家去了,又一摸怀中的东西安然无恙,遂放下心来,摸黑继续往前赶路。

第七章 以少胜多

吕甥和卻氏回到公子府,重耳和赵衰、胥臣并颠颉正挑灯等着他们,卻溱道:“果真不出公子所料,那人是个狄人探子,专门给魏犨和狄人传递书信的。”然后将绢书上的内容讲给重耳听。

吕甥接口道:“此人喝了酒口无遮拦,我多次拿话套他,他骂那乌儿答是个刻薄寡恩的,对狄人慷慨大方,对汉人却坚吝不堪,他在狄晋之间来回奔走这么多次,乌儿答却从没给过他一点赏赐。我又旁敲侧击问这乌儿答的来历,他说乌儿答是廧咎如部落的头领,又被称为狼主。”

赵衰道:“我以前听父亲说,赤狄国中部落众多,各自为王,常互相攻伐,众部落中又以廧咎如、潞国最为强大,常侵掠中原诸国,令人不堪其扰。”

卻溱道:“信上说三日后,按约定行事,不知是何意思?难道是狄人要来劫掠蒲城?”

吕甥道:“恐怕正是如此。”

重耳道:“好个大胆妄为的魏犨,看我不办你个私通狄贼,卖主求荣的重罪。”

颠颉道:“咱们还坐着干什么,现在就冲到司马府去,把魏小子绑起来。”

重耳道:“拿贼拿赃,只凭书信上寥寥数字,就算把他拿下了,也难以服众,不如将计就计,坐等狄贼到来,到时拿他们一个人赃并获。”

卻溱道:“如今兵马都在魏犨手中,咱们几个加上府里的家丁,也不过数百人,如何与狄人相抗?”

颠颉急得直跺脚,“这个也不好,那个又不行,眼见狄贼就要打进城来,咱们却在这里干坐着,你们不敢去,我老颠单枪匹马也要去杀他几个人来。”

先轸道:“依我看,狄人此次来,不过是为了掳掠城中的财物,必是出一支马兵,快人快马趁夜而行,他们即然有了魏犨做内应,必然没有太多的防备,咱们若预先设下埋伏,出奇不意偷袭于他,到也不是没有胜算。”

重耳沉吟道:“你至少需要多少人手?”

“五百人足够,但我需要一万枝箭。”

重耳思忖片刻,让旻把栾枝叫来,公子府别的都已完工,只有一个园子,因还要造些景致,填些湖石、假山之类的精细物件,所以栾枝整日在园中,不得抽身出来。

栾枝到后,重耳问了栾枝几句工程上的事,然后正容道:“若召集起所有的工匠和家丁,给你三天时间,能不能造出一万枝箭?”

栾枝道:“日夜赶工,正好可以造一万枝。”

“你速速召集人手去办,三日内造出一万枝箭,切记,一应人等不得出入后园,不可走漏了一丝风声。”

栾枝答应着去了,这里重耳又和众人商议许久,分工下去,近三更时分,才回房安歇。

第二日赵衰按着计划前去司马府,拜见魏犨,向其说起公子想借兵建造城墙一事,魏犨道:“不是我不肯借兵,我刚刚得到探子传来的消息,翟国意欲侵犯我国边地。翟国虽是赤狄的一个小部落,但实力也不可小觑,我蒲城驻兵对外号称五万,实则不过三万,翟国若是来犯,我这里对付起来尚且自顾不暇,哪有多余的力量再去筑城。”

赵衰道:“公子的意思是这是一劳永逸,福及后世的事情,还请司马多多成全。”

“守卫蒲邑,驱遂夷狄是我魏犨的职责所在,若因他事耽误了正事,我岂不是罪无可恕,叫我如何向晋候交待。”

赵衰默然片刻,道:“既如此,在下也不好勉强,回去向公子如实禀报罢了,只是在下奉公子之命,还有一件私事,想请司马求个方便。”

“阁下但说无妨。”

“公子酷爱打猎,早在绛城时就常四处游猎。如今到了蒲地,因杂事缠身,将这一嗜好搁置了下来。前几日公子听人说此处往东一百多里有处山林,是个不错的狩猎之地,公子因此又动起心来,想向司马借五百士兵充当护卫前往打猎,不知司马能否应允?”

“这有何不可,我即刻点五百精壮士兵到公子府上,由公子安排即可。”

赵衰遂谢过魏犨,回到公子府中,见了重耳,将魏犨的话详细讲了一遍。

重耳道:“果然不出所料,他不肯借兵筑城就罢了,还用这种话搪塞,好在咱们不过是要借他五百兵,这一层他却是万万想不到的。”

重耳将五百精兵交给先轸,由他去排兵布阵。这里栾枝带着府里的一众匠人和家丁日夜赶制箭枝,一切准备妥当后,到了第三日夜间子时,月色明朗,云淡星稀,狄人果然领了一支马兵前来袭城。

领头的正是乌儿答,带了三千马兵,摸黑夜行,来到城门几十丈外,哨楼上的士兵正睡眼惺松,乌儿答借着哨楼上火把的微光,一箭将那士兵射下楼来。

门口巡逻的士兵这才惊觉有人来犯,忙吹起号角报警。这里狄人已经架了竹梯,从一丈多高的土墙上翻了过来,砍倒几个晋军,打开城门,乌儿答率众骑马抢进城来,城门口的守军见此一哄而散。

乌儿答将三千马军分为三队,一队往城东,一队往城西,城东住的都是富族大户,城西则多为平民。乌儿答自己领一支主力骑兵往县衙的库廪而来。

因乌儿答与魏犨有约在先,这次夜袭蒲城也不是第一次了,只以为与往日一样,魏犨那里虚张声势,放些兵马出来,自己进锐退速,劫得些财物就走,狄晋两军并无实质性的交锋,所以狄人只简装轻骑,连弓箭也懒得携带,用来装财物的包袱和筐篓到是带了不少。

乌儿答率马兵正经过一条街巷,这街巷不过三丈来宽,勉强够两匹马并排通行,乌儿答一马当先,眼见府禀已在不远处,忽见黑漆漆的屋顶上竖起一支明晃晃的火把,有一人探出头来向下喊道:“狼主,魏司马让小的传话,说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有份厚礼请你们务必收下。”

乌儿答勒住马匹,正咀嚼着此话的含义,屋顶上已多了一排手持弓箭的士兵,乌儿答道声不好,刚拔转马头,箭矢已如飞蝗般倾泻而下,幸亏乌儿答的坐骑是一匹千里马,一阵狂奔,瞬间已跑出街巷。

乌儿答不知道后面是否有追兵,纵马又急驰一阵,到了一处开阔地,听四周无甚响动,才停下马,回头一清点队伍,一千人的队伍已经少了一半。

乌儿答怒极,破口大骂魏犨,忽听有人大喝一声,静夜时分听来似霹雳一般,一个彪形大汉从巷子走出,借着他手中的火把,只见此人满脸须髯,穿着件士人的长衫,却把衣襟下摆束在腰间,腰间系着条金丝革带,一双厚底马靴,手中拿着两把大锤子,看着士不象士,将不象将,也不知是什么来历。

那大汉舞着铜锤,瞪圆了眼睛道:“乌那小贼,你颠爷爷在此等了许久,还坐在马上干什么,下来和颠爷爷过几招,比个胜负要紧。”

此人正是颠颉,得了重耳的首肯,命他做先锋,一早就在巷子里埋伏着,好不容易等来了乌儿答,颠颉此时恨不得一招上去就砍下乌儿答的脑袋,带回去领功。

乌儿答不知这里埋伏了多少晋兵,心里慌张,哪有心思和他纠缠,拔出长刀,拍马上去,一刀向颠颉砍下。

乌儿答本想仗着自己居高临下,又有快马的冲撞之势,将来人一刀砍于马下,不想那大汉根本不躲避,举起铜锤来招架。

“咣啷”一声,乌儿答的长刀被震开去。乌儿答只觉虎口发麻,心中暗惊对方臂力之强。颠颉也被迫向后退开两步,站稳身形,又挥舞着铜锤向乌儿答的坐骑冲来。

乌儿答无心恋战,闪过身去,让身后的两名护卫接下颠颉,自己拔转马头往城门口奔去,远远地只见库禀方向多了一片通红的火把,人马影影绰绰,也不知究竟埋伏了多少人马。

此时有狄兵来报说,另两支部队也遭受了晋军的埋伏,损失了不少人马,乌儿答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少晋兵,怕再中埋伏,忙传出信号,命另外两支狄军立刻撤回,狄军仓惶向城门口奔逃而去。

乌儿答逃出城门,转头恨恨道:“魏犨,本狼主以后定要向你讨回这笔帐。”

埋伏在城中的卻氏兄弟,先轸和赵衰等人带兵假意吆喝着追赶一阵,待狄军去得远了,才带兵回来。众人一齐回到府禀门口,向重耳汇报战果,重耳清点人手,除了颠颉还没有回来外,手下的五百人无一人伤亡。

众人谈论起刚才狄贼那一番的狼狈不堪,纷纷称赞重耳用计巧妙。

重耳笑道:“这避实就虚的计策原是先轸的主意,这个功劳我却不能抢了他的。”

赵衰道:“轸兄用弓箭射狄人马贼,正是以已之长,攻敌之短,又我在暗,他在明,借势造势,让狄贼难以探知咱们的虚实,所以才能以少胜多,大败狄人,轸兄的计策确实令人叹服。”

众人正说着,听得一阵喧天战鼓,魏犨带着军队也赶到了。

第八章 心服口服

魏犨今日一身连缀兕甲,头戴饰着雉羽的百战盔,依旧是气势轩昂,过来向重耳拱一拱手道:“末将得到狄人来犯的奏报,赶忙领军前来,不知公子一切可还安好?”

重耳道:“可惜魏司马来得迟了点,错过了今晚的一场好戏。狄贼袭城不成,反而折损了不少兵马,已经逃出城去了。”

“听说公子仅以百人就击退狄贼千骑,公子足智多谋,胆识过人,真乃天下奇才,末将来得晚了,还请公子恕罪。”

“我并非是什么奇才,只是身为姬姓后人,从来不敢忘记‘驱逐夷狄’的祖训而已。”

魏犨手中微微冒出冷汗,道:“末将听说狄贼在城东劫掠,就赶忙带了人马过去,不想末将赶到时,狄贼已经逃走,不如末将现在就带人出城去追,或许还能追上。”

先轸道:“狄人快人快马,来去迅捷,逃走了这许久,你的兵车如何能赶得上,再说夜间作战于我兵车来说十分不利,司马为将多年,想来不会不知道吧。”

魏犨微微红了脸,只得道:“末将一时心急,到将这个给忘了。”

重耳道:“这且不去说他,我只问你,你领兵先往东城区去,西城的百姓和城中的府廪怎么办?难道司马往日都如今日一般,总是姗姗来迟一步,怪不得蒲城的防守形同虚设,任狄贼随意出入,如同出入无人之境一般。”

“是末将虑事不周,末将愿意领罪。”

正说着,颠颉回来了,身后还拖拽着一个俘虏,颠颉让俘虏跪在重耳面前,向众人道:“乌儿答那厮仗着骑了匹好马,逃得比兔子还快,我颠颉拼着两条腿,虽然没撵上他,但一锤子把他的护卫给打下马来,又追了他几条街巷,总算把他给逮住了,带给公子审问,看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来。”

众人暗暗奇怪,颠颉一向粗叶大叶,今日怎么心细起来了。

重耳向那狄人道:“你若将所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就免你一死,并放你回去,否则立刻斩于军前。”

那狄人也是条汉子,横着脖子,就是不发一言。

颠颉怒了,上去就要一锤砸下,吕甥上前拦住颠颉,附在狄人耳边说了几句,狄人犹豫了片刻道:“狼主此行只为劫些财物,并无意大举侵犯,他将人马分成三路,一路往西,一路往城中,一路往东。因狼主与魏司马有过约定,所以往东的一路人马不过数百人,只为牵制晋军,避人耳目而已,而狼主亲率的主力部队则往……”

狄人还未说完,魏犨冷不防拔出腰间长剑,向狄人砍去,一旁的赵衰急忙出剑格挡,却还是迟了一步,狄人已被长剑刺中咽喉,倒地而亡。

魏犨道:“此贼子一派胡言乱语,只怕是乌儿答故意留下来,让他离间你我的,不杀他不足以泄我的忿。”

颠颉怒不可遏,道:“我老颠一向明人不做暗事,这个狄贼我追了半日才追到,却被你给一剑杀了,你小子莫非是想杀人灭口?”

颠颉抡起锤子向魏犨挥来,魏犨退开两步,毫不示弱,挥剑向颠颉的面门而来,两人一来一往,打得不可开交。

重耳怒叱道:“全部住手,否则一起处斩。”

两人这才停了手,颠颉犹不解恨,向魏犨道:“什么时候咱们正大光明地比试一场,我要输了,就将一对铜锤双手奉上。”

魏犨哼道:“我这把剑是家传之宝,相传是昆吾古国流传下来的,我若输了,也将此剑双手奉上。”

重耳道:“狄人还没有走远,咱们自己人已经打起来了,岂不正中狄人下怀。”

重耳向魏犨道:“任你狡辩再三,杀了人证,终是逃不脱与狄人勾结的事实。你杀了他一个,可知你罪案累累,早已犯下重怒,这几日来我这里告状的不计其数,否则我又如何能设下这个套来,引你上钩。”

见魏犨默然不语,重耳又道:“司马身为晋国公族之后,可还记得先祖的遗训,‘开疆扩土,驱逐夷狄’,想来魏老将军以前没有少对司马说过吧?”

重耳一番话,令魏犨大为羞愧,魏犨毕竟也是名门之后,心中自有一股傲气,哪能真的将祖训抛之脑后,只因这些年来,晋候违背约定,迟迟不将自己调回绛城,魏犨心中愤懑不已,这才与狄人相勾结,借此中饱私囊。

魏犨在蒲城独霸一方,自命不凡,根本不将重耳放在眼里,只当他是一纨绔子弟,仗着手下有几个能人,使些威风罢了,今日一战,晋军以少胜多,打得确实漂亮,魏犨这才对重耳心服口服,盟生了敬意。

魏犨当即脱下盔甲,交出司马的将印,跪在重耳面前,请重耳发落,魏犨左右的将领也一齐跪下,表示愿意听从重耳号令。重耳命人将魏犨先押入大牢,安抚了众将领,让先轸、赵衰等人协助各将领清点士兵,清理城中死伤的狄人尸首,一直接近五更时分才收拾完毕,晋军收兵回营,重耳与众人都回府去。

颠颉凑近吕甥道:“吕先生,刚才那贼子死活不肯交待乌儿答的计谋,你究竟和他说了什么,让他乖乖就范的?”

吕甥一笑,“我不过说魏司马出卖了你家狼主,你若不将实情说出,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魏司马?”

颠颉这才恍然大悟。

重耳自从将魏犨拿下大牢,城中的乡绅富户们见魏犨大势已去,知道魏犨再无回天的可能,那些平日受魏犨欺压的乡绅们便一齐联名,来向重耳申诉,控诉魏犨以往种种。

大部分都控诉魏犨以征要保护费为名,向他们横征暴敛,那如数上交的,魏犨便派兵保护其田产,若不愿意交的,狄人每每来劫掠时,魏犨便不出一兵一卒,让这些富户们自生自灭,往往诺大的田产一夜之间就被洗劫一空,连家中的女子和壮丁也被抢去,闹得家破人亡。

还有些平时与魏犨有过节的,也上书给重耳,拿些小事情大做文章,想借此落井下石,诸如此类的不计其数,有关魏犨罪状的竹简堆了满满一案几。

重耳为此事颇费踌躇,门客们也是意见不一,先轸主张魏犨与狄贼私通,证据确凿,如不杀他则不足以立威泄民忿。卻溱则建议魏家是晋国大族,魏犨是又是晋候亲派的驻防司马,若初来蒲城就杀了魏犨,恐晋候不悦,不如将魏犨押解回绛城,让晋候亲自裁决。

这日重耳正在书房翻看魏犨的案牍,看到一桩夺人田产,致使那家主人上吊自杀一节时勃然大怒,将简牍掷于地上,正欲将魏犨立刻处斩,此时有个探子来报说,乌儿答逃回廧咎如后,又招募起两万狄骑,正快马往蒲城赶来。

重耳吃了一惊,让探子再去打听狄人的动向,一面召众门客前来相商。众人听闻此讯,纷纷自告奋勇,要求领兵前去对抗狄人。只有吕甥独坐一旁,默然不语。重耳知道吕甥已有主意,便让众人先退下,留吕甥独自问话。

吕甥道:“乌儿答此次大举来犯,必是为了报前番的戏弄之辱,他只以为一切是魏犨的安排,自然将魏犨恨之如骨。公子何不就让魏犨带兵出战,两人在战场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若魏犨死于乌儿答之手,正可免除公子一番手脚,也让乌儿答泄了忿,或许就此退兵也不一定。若魏犨得胜归来,则是公子不计前嫌,用人得当,晋候也必因公子首战告捷而君心大悦。”

重耳觉得有理,当即召集众将领到公子府,命人将魏犨从牢中放出,亲手将司马印信交还给魏犨,命他戴罪立功,魏犨发下重誓,不将狄人打败绝不回来。

重耳拨给魏犨两百乘兵车,以魏犨为主帅,任命先轸和魏犨为偏将,随军一同出征,卻氏兄弟则协助运送粮秣等事宜。

吩咐完毕,各人回去准备出战事宜,因狄人来得急,连送行酒也来不及喝上一杯,魏犨就带着两百乘兵车,共计一万余人,浩浩荡荡奔赴前线而去。

第九章 魏犨立功

自魏犨出征以后,重耳便如坐针毡一般,每日只盼着前方的战报。这日重耳正与胥臣商议军情,忽然接到贾佗从绛城写来的信,重耳拆开来看后,长叹一声,愁眉紧锁。

胥臣问:“看公子愁眉不展,可是前方军情有变?”

“那到不是,是太傅贾佗从绛城寄来的信,其中是非曲折一言难尽,先生拿去看了就明白了。”

胥臣拿过信,原来上面说的是一件绛城新近发生的骇闻,大意是申生奉诏到宫城面见晋候,呈献祭肉和祭酒,不料竟在酒肉中下毒。晋候大发雷霆,要捉拿申生,申生遂逃回曲沃,如今动向不明。

信中末了又道:正是多事之秋,公子远在边邑,更应小心行事,多加保重。

胥臣看完,将书信放回案上,道:“公子如何看持申生下毒一事?”

重耳连连叹息,“明眼人都看得出此事大为蹊跷,哪有人会行此愚蠢之事,岂不是枉送性命?可叹我那兄长仁孝忠悌,将这一弑君逆上的罪名硬加到他身上,岂不是要毁他一生英名,骊姬用心何其歹毒。唉,我离开绛城不过半年有余,君父竟昏馈至此,任骊姬等人闹出这等事来,只怕晋国不久又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怎能不让人悲叹?”

胥臣道:“在下曾在世子门下效力过,知道世子虽为一介谦谦君子,但未免仁懦有余,果敢不足,手下又无杰出之人辅佐,此次骊姬应是有备而来,对世子痛下杀手,必欲除之而后快,恐怕世子此番凶多吉少。”

重耳摇头道:“世子虽常年忙于协助君父料理国事,少于和我宦游交集,但他身为兄长,一向宽待于我,对弟妹们也爱护有加,所谓兄友弟恭也不过如此。可惜他一生为世子身份所拘累,很多事身不由已,自古忠孝难两全,家国难兼顾,何况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难免有失足的一日。”

胥臣叹道:“世子能得公子这个知已,也不枉他对兄弟姐妹平日的一片爱护之情。在下想,以世子的为人,恐怕他即使为难自己,也不会做出违抗君命的举动。”

重耳点头:“我也正为这个发愁,我这个做兄弟的虽是无能,此刻也需设法救他一救才好。”

“在下到是有个法子,只是恐怕公子会因此得罪于骊姬。”

“先生但说无妨。”

“公子若写信去规劝世子离开晋国,他必婉言谢绝,不如公子写一封书信给申生,借口狄人举大军进犯蒲城,蒲城危在旦夕,向绛城求救又恐路途遥远,远水解不了近火,而曲沃兵多将广,距离蒲城快马不过一日就到了,请世子火速赶来救援。想来世子护弟心切,不会不来。等世子到了蒲城,公子再以良言相劝,若能劝得世子离开晋国便罢,他若不听,公子就将申生强行软禁起来,不让他回曲沃,如此既保全了你们手足的情谊,也能救申生一命,只是骊姬若知道是公子从中作梗,只怕会将一腔怒火发泄到公子头上。”

“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救兄长要紧。”

重耳让旻拿来笔墨,铺下绢布,匆匆写好了信,让人立刻快马送到曲沃去,务必亲手交给申生。

重耳这里还在等申生的消息,忽有军情来报说晋狄两军在蒲城以北八十里地相遇,魏司马大破乌儿答,斩获狄人三千余人,掳得马匹两千余头,如今乌儿答已率领残兵逃回本部,魏司马也准备率军撤回蒲城。

重耳听了大喜,亲自到城外迎接,一面急修书信,派人向晋候报告战果。重耳又在公子府备了庆功酒,请魏犨、先轸和颠颉等众多有功将领宴饮。

宴席上,魏犨手持酒杯,向重耳跪道:“承公子不杀之恩,末将才能将功赎罪,侥幸打了胜仗回来,今后一切但凭公子吩咐,末将愿意誓死追随公子。”

重耳上前扶起魏犨,“司马不愧为将门之后,以少胜多,一战就令狄人大败而归,我重耳若能得司马相助,今后何愁不能成就大事。”

魏犨一口饮干了杯中酒,回到席上,与众将领一一敬酒。重耳见他与颠颉称兄道弟,尤其亲密,一改往日两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模样,心里暗暗惊讶,便将先轸叫过来,询问所以。

先轸笑道:“这里面是有缘故的。”遂和重耳详细讲了经过。原来乌儿答此次领兵前来原是为了报前番受袭之辱,他本就因魏犨暗中勾结外敌而轻视于他,又听说魏犨此次只带了二百辆兵车,共计一万多人马前来应战,更是笑他不自量力。

乌儿答野心勃勃,想要一举全歼晋军,并趁势夺取蒲城,所以也不讲什么战法,带领两万狄骑,气势汹汹直扑蒲城而来。

魏犨打探清楚狄军的动向,先寻了一处开阔地排好阵形,以一辆兵车配备七十二名步兵甲士为一作战单位,二百辆兵车交错分列而战,列成一个棋盘阵。

中原诸候国作战与夷狄不同,通常是双方先列好阵形,将帅互通名号,然后奏起三通战鼓,双方士卒跟随主帅的战车一齐冲锋上阵,所以排兵布阵犹为重要。而戎狄等蛮夷国家都是一人一骑,在马匹上厮杀作战,来去迅猛,并无固定阵法,虽较诸候国的车战威力稍逊一筹,但更灵活机动,适合各种地形。

乌儿答与魏犨两下相遇,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人也不答话,一声号令,各自带兵冲杀上来。

魏犨乘坐的戎车率先冲出,魏犨亲擂战鼓,指挥兵车上的弓手一齐放箭。一通密集的箭雨后,狄骑的先锋部队纷纷坠马,狄骑冲势稍缓,虎狼之势却仍不减,不待晋军第二轮放箭,乌儿答已率军冲到晋军阵前。

晋军以兵车为前锋,车右居高临下,先用一丈多长的长戟,连勾带刺,将冲在最前的狄骑戳下马来,步甲随后赶上,手执短戈,以兵车为掩护,与狄人厮杀在一起。

魏犨的戎车冲在最前,左右厮杀,所到之处,狄兵落下马来无数,令晋军士气大盛。魏犨的车右也是一名骁勇无比的力士,手执二丈长,百斤重的大铁戟,却似手到捻来一般,将长戟使得随心自如,或扫或劈,或勾或刺,四周的狄人一时不敢近前来。

乌儿答见狄兵伤亡惨重,一心要拿魏犨,亲自提了长刀向魏犨的兵车杀来,力士挥戟来拦,乌儿答假意举刀去挡,不待力士再次提戟,乌儿答虚晃一刀,勒马已绕至兵车左侧,举刀向御手砍去。

那御手正拉着八根缰绳,控着四匹马儿在战场上转圜进退,以配合车右的攻击,不想乌儿答突然转到自己身边,一刀向自己砍来,躲闪不及,正中颈肩,登时一头栽倒在车上,死前双手还攥着缰绳不放。

坐在车中的魏犨大怒,也顾不得擂鼓挥旗,拾起长矛与乌儿答战在一起。两人才战了两个回合,拉车的马儿因失去了御手的控制,又受到兵刃交击的惊吓,失蹄奔跑起来,中间的两匹服马和两边的骖马各自使力,四散而跑,车子一时失控,颠踣不止,眼看车厢就要倾覆,正带领步甲与狄人厮杀的颠颉几个大步上前,一声大吼,伸出双臂,一双铁爪抓住车厢后面的后辕,连拖带拽,硬生生将车子拽停了下来。

乌儿答紧随其后,正想趁车子倾覆之际将魏犨斩下车来,不想马车刚刚稳住的瞬间,魏犨已站稳身形,举起长矛向乌儿答斜挑过来,乌儿答用长刀格挡开去,那力士的长戟又横扫过来,乌儿答堪堪低头避过,魏犨的长矛已追及面门。

乌儿答虽然仰身躲过一击,魏犨的长矛却贴着头皮擦过,挑下一缕头发来,乌儿答惊得一身冷汗,调转马头往后退开,忽听身后一声断喝:“哪里走?”

乌儿答听出是颠颉的声音,浑身一哆嗦,冰冷的铜锤已贴着脸颊飞过,乌儿答只觉耳边一热,半爿耳朵已被割了下来,乌儿答不敢再战,转身就逃,这里狄人见狼主逃跑,也纷纷向后撤去,魏犨指挥晋军又砍杀一阵,见狄人跑远了,才下令收兵。

先轸道:“他们这一番联手作战,打退了乌儿答,两人也成了患难兄弟。”

重耳听后,到也佩服魏犨的勇武,决定还是让魏犨当都司马,并让其主持蒲城的城墙修建事宜,限期在两年内完工。

魏犨也欣然应允,为感谢重耳的再造之恩,又发下誓言,表示今后愿意驱逐夷狄,忠心护主,不敢再有二心。

众人推杯换盏,痛饮了一番,颠颉和魏犨相谈甚欢,两人愈发亲近,互报了年庚,颠颉虚长一岁,遂称兄长,魏犨自称小弟,两人相约要选了吉日,结拜为义兄弟。

第十章 一场梦境

这里大家正在兴头上,门人进来禀报说,绛城来了使者,要求见公子。重耳大喜道:“我数日前才将战功报上去,不想君父这么快就派了使者前来,此番若得了赏赐,定要好好犒赏全军将士,也不枉大家苦守蒲城这么多年。”

重耳传令让使者进来,那使者大摇大摆地走进堂来,重耳忙走下来,请使者上坐。使者向众人环顾一周,傲然道:“坐就不必了,公子可知晋候身体有恙,早已下令,全国民众不得歌舞饮宴,公子却在这里大摆酒宴,这是公然蔑视君令吗?”

重耳道:“君父有疾在身,即使不下君令,我这个做臣子的也不敢开设酒宴,只是众将士们刚刚打退了狄贼,大胜而归,大家高兴,所以饮宴一番,以示庆功之意,还请贵使见谅。”

使者冷哼道:“有功没功,是晋候说了算,你们私下设宴庆功,晋候知道了可是要降罪的。”

重耳再三向使者解释,使者才道:“也罢,这原也不是我的份内之事,我此行只为传达晋候的书信而已。”

使者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重耳双手接过,打开来看,这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只听使者道:“公子既已看过书信,想必知道该怎么做了,如没有别的事情,在下也要回去告差了。”

重耳这才缓过神来,拱手将使者送出堂外。

众人原来见绛城来了使者都颇为欢喜,满以为是打了胜仗,晋候前来赏赐众人的,不想这一番对答,让大家听得莫明其妙。

颠颉最是急躁,待使者一走,就上来将放在案上的帛书抢过来看,却忘了自己是不识字的,又将帛书交给先轸,道:“这上面究竟写了什么,那使者这般耀武扬威的?”

先轸接过帛书,念了出来,原来上面写的并非是嘉奖重耳克狄之语,而是责问重耳为何不趁胜追击狄人,言语中颇有责怪重耳不尽力之意。信中末尾还敦促重耳早日出兵,消除狄患。

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若不是碍着重耳,颠颉早就破口大骂了。

魏犨哈哈一笑,自我解嘲道:“末将本以为立了些微末功劳,晋候今年会让末将解调回绛城,看来又是无望,末将今生恐怕是要老死蒲城了。”

众将领都闷闷不乐,喝着美酒也只觉索然无味,重耳也就让大家早早散了。

重耳回到书房,又拿出那封帛书,仔细观看,见上面字迹刚劲,一提一勾分明是晋候一惯的笔法,书信末尾还赫然盖着晋候的玉章,重耳只是诧异,为何明明是君父的字迹,却一字一句冰冷无情,似是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在叙一件完全不相关的事。

重耳枯坐良久,觉得胸中沉闷,遂起身出了书房,到庭中随意走走,其时已近夜深,又是深秋时分,北风乍起,寒虫都已停了鸣叫,蛰伏起来,夜晚显得格外的凄清。

重耳踱到后院的上房附近,见几间屋子都黑着,想来众门客都已睡下,只有北边一间小耳室内还微微亮着烛光。

重耳走近耳室推门进去,见赵衰正举着盏油灯,趴伏在案几上,仔细读着案上的一册书简。

重耳咳嗽一声,赵衰才惊觉有人,急忙起身,放下竹简,将重耳迎进屋来。重耳随手拿起案上的一册竹简,见是古书《五典》中的一篇,笑道:“如此凉夜,赵兄弟怎么还在这里禀烛夜读?”

“让公子见笑了,在下原是一介武夫,耍些刀枪棍棒之类还过得去,诗书经文却是一窍不通。在下跟着公子来到蒲城后,见公子治理城邦,教化百姓,无不明理端方,让在下好生敬佩,所以在下找了些圣贤君王的著述来看,不过为了略长些见识,明白些道理而已。在下怕扰了臣兄安睡,所以躲到这里来看书,这一看,不知不觉就过了头。”

重耳拉着赵衰面对面坐下,笑道:“赵兄弟这一番话,就已经比别人明白许多。不瞒赵兄弟,我今日为着一事心神不定,思量半日也不得结果,只得出来走动走动,却正好遇见了赵兄弟,不知赵兄弟能否为我拿个主意?”

“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在下见识粗陋,请勿见笑。”

重耳便将晋候给自己的那封帛书从袖中拿出,交给赵衰道:“依赵兄弟看,这封书信是否有可能是他人伪造的?”

赵衰仔细看了半晌,向重耳道:“在下并不能确定此书信是否出自晋候之手,但依在下愚见,是晋候写的也好,不是晋候写的也好,并无什么差别。”

“哦,此话怎讲?”

“若的确是晋候所写,说明晋候已决定立奚齐为世子,将二公子和三公子谴至边邑不过是为了削弱群公子的力量,为奚齐顺利成为世子做下铺垫罢了。朝中早有臣子提议要立公子和夷吾为世子,惹得骊姬不快,所以公子此番战胜了狄人,在晋国一时名声大噪,风头更是盖过奚齐去,违背了晋候的初衷,晋候岂能再奖赏公子?若此信不是晋候写的,则说明晋候体弱智昏已久,朝政已被骊姬等人掌控,只怕他们杀了世子后,对公子也不会善罢干休,所以公子不管做什么,他们都能找出不是来。恕在下直言,公子既已远离绛都,恐怕很多事已不是自己所能掌控,从此信上就可见一斑了。”

重耳默然片刻,“赵兄弟所言有理,我到不曾想到这一层。”

“公子是聪明人,哪里会想不到,只是公子身在局中,当局者迷罢了。”

“我这两日也正是为长兄担忧,此前派去的信使已去了两日,按理说也该回来了,却迟迟没有动静,难道曲沃已经生变?”

重耳将自己写信给申生,想借申生来蒲城之际,婉言劝解申生离开晋国一事说了,赵衰道:“在下曾在骊嫱跟前侍奉过,对其为人略知一二,骊姬貌美而心狠,外慈而内忍,她既已布下天罗地网,要将世子置于死地,恐怕世子此刻已经凶多吉少。”

赵衰将当日自己在章含宫当禁卫时,骊嫱设计烧死摇风,毒害耿姬等事略说了几件,重耳听了惊道:“如此说来,骊姬姐妹专擅后宫,胡作非为已非一日两日,君父受其蛊惑已深,恐怕难以自拔。”

赵衰叹道:“《五典》上说,无所畏惧又不遵从任何道义,是毁亡的开始,骊姬虽然正当极盛之时,纵然能一手遮天,又岂是长久得了的,但对晋国而言,只怕又将掀起一场旷日迟久的腥风血雨。”

两人都叹息一回,听得外头的更鼓已近三更,才各自回房睡觉。重耳和衣上了床榻,迷迷糊糊才要合眼,忽见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有人站在门外朝他招了招手。那人一身白衣,风姿蹁然,不是申生是谁。

重耳欣喜之下忙翻身下床,“兄长总算是来了。”

申生却并不答话,转身往外走去。

“兄长这是去哪?”

申生快步前走,重耳只得跟在后面,这一路好赶,也不知走了多久,到得一处屋所前,申生才停下,招呼重耳过来,伸出一只手,向前指去。

重耳并不识这是什么地方,顺着申生所指的方向,只见一间烛光昏暗的屋内,一女子正怀抱着一小儿在床榻上睡得正酣,那小儿咬着手指入睡,口中发出喃喃的呓语声,十分憨萌可爱。

重耳不解其意,就听申生道:“我与贤弟十分相投,知道贤弟重情重义,是个能成大事的人,所以将要事托付。他们是我在这世上最放心不下的人,希望贤弟能善待她们孤儿寡母,不致孤苦流落一生,我就从此无憾了。”

重耳疑惑,正要发问,申生忽拉起他的衣袖,带着重耳前绕后转穿过几重堂室,一路昏暗也辨不清所在,忽然眼前一亮,重耳环顾四周,竟到了晋国的朝堂之上,朝堂内空无一人,只有晋诡诸常坐的金丝蟠龙坐榻旁,那尊青铜香炉内还袅袅地燃着青烟,似乎朝臣们散去还没多久。

申生道:“我这一生为情字所束缚,陷于孽情而难于自拔。贤弟是贤明之人,万望引以自戒,凡事以国家大业为重,不要步我的后尘。贤弟若能帮助我完成心愿,我愿祝贤弟一臂之力。”

说完申生将重耳用力一推,重耳一跤跌坐在晋诡诸的坐榻之上,重耳大惊,急忙翻身坐起,却发现自己正坐在床榻上,原来刚才的只是一场梦罢了。

第十一章 同甘共苦

重耳见天色已微亮,也没了睡意,正待起来洗漱,旻进来说派到曲沃的信使已经回来了。重耳忙让信使进来,那人进了门,扑通一声跪倒,泣道:“卑职辜负公子重托,还没将信送到世子手中,世子他已经自裁身亡了。”

重耳愣了半晌,问起事情经过,信使道:“小的星夜赶路,不过一夜就赶到曲沃,求见世子,适逢绛城有使者来,召世子前去相见,小的在府内等了半日,后来听说世子回来了,却什么人都不见,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不许让人打扰,再后来不知怎得合府惊动起来,说世子上吊自杀了,小的只得回来向公子报信。”

重耳连声叹息,“可惜我还是迟了一步,终究没能救得长兄。”重耳又想起昨晚做的梦,想来竟是申生的魂魄来与自己决别的,重耳心中哀痛,旻端上早膳来,重耳哪里吃得下,想起往日与申生的点滴,忍不住拿袖子拭泪。

此时先轸进来道:“弟兄们一早都聚在花厅,有要事请公子过去相商。”

重耳定了定神,就和先轸过来花厅,见众门客都已到齐,卻氏兄弟,吕甥,栾枝,赵衰,胥臣和颠颉俱神色凝重,见了重耳一齐起身,请重耳上坐。

卻溱先道:“公子,在下刚刚接到曲沃传来的消息,申生已经自裁身亡,我们听说曲沃城中有传言,骊姬亲自到曲沃面见申生,并拿出晋候的手谕,责问申生,申生被逼不过,只得自杀。在下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所以喊了弟兄们一起,和公子商议此事。”

重耳问:“你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在下有个卻氏的本家族兄,在曲沃当城务官,平日也是可以出入世子府的。他探听确切了,才派人向我报信。”

重耳道:“可恨我还是迟了一步,被骊姬害了去,只怕我晋国又将掀起一场旷日劫难。”

先轸忿然道:“骊姬果然歹毒,她借着晋候之手,逼死申生,让全天下人以为申生是因为下毒弑君不成,才畏罪自杀的,她的奚齐便可名正言顺地当上世子。”

卻縠道:“如今再说这个已是无益,申生已死,横亘在奚齐和世子位之间的就只有公子和夷吾了,而且两位公子素来与骊姬不睦,接下来如何,公子还需及早应对,以防不测才好。”

吕甥道:“听说夷吾在屈邑招兵买马,修筑城墙,大有屯兵备战之意,咱们何不效仿夷吾,以蒲城的实力,也不是轻易就能被击破的。如果公子再和夷吾联起手来,足可与绛都一较上下,公子如果愿意,在下可以去屈邑,面见夷吾,先打探一下他的口气。”

重耳道:“我重耳虽然德行浅薄,但也知道孝亲人伦之道,身为臣子,不能为国尽忠,身为儿子,不能为父尽孝,已是惶愧之极,我这个不忠不孝之人,怎能再行造反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以后此话万万不能再提。”

众人一时都缄默不语,先轸道:“难道公子就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重耳道:“为今之计只有先打听清楚绛城的动向,才能做别的打算,贾佗是我的太傅,必会全力相助于我,只是君父有令,驻防在外的公子不能和国中的朝臣联络,此事只能有劳胥先生亲自去绛城一趟了,我修书一封,请胥兄弟交给太傅,太傅必会关照胥先生的。”

先轸道:“臣兄一个人势单力孤,我先家也是朝中的大族,眼线耳报都灵通些,不妨让我和臣兄一起去绛城,我回去向家父求个情,或许能助公子一臂之力也不定。”

“如此也好,只是请两位早去早回。”

重耳又向吕甥道:“有件事我一直放心不下,长兄已死,小公孙是他唯一的血脉,需要保全才好。吕先生曾经去过曲沃,就请前往曲沃走一趟,接了隗小君和小公孙同来蒲城,以免再生不测。”

吕甥也答应下来。

三人约定了,事成之后,可先到绛城的唐家酒楼会面,再一起到蒲城来。重耳又叮嘱大家小心行事,便各自散去。吕甥俄延半日,见众人都走了,才过来向重耳道:“公子,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吕先生但说无妨。”

“申生既已自裁,晋候必定给他定一个谋逆不成,畏罪自杀的罪名。晋候若顾惜往日的父子之情,或可不追究其他人等的罪责,若晋候受人挑唆,一时起意要灭了申生的亲族,小公孙和隗小君便是首要重犯,即使晋候现在放过他们,难保日后又念起旧恶来,要治他们的罪,公子若将他们接到蒲城来,岂不是惹火上身?”

“我之前因为不曾亲自去曲沃面见长兄,致使长兄遭了骊姬毒手,已是后悔不迭,怎可再如此畏首畏尾,若他们母子有个三长两短,岂不令我悔恨终生。事情紧急,还是先将他们母子接到蒲城再计议吧。”

“公子如果执意要救他们母子俩,不如找人将他们送去秦国,一来秦国偏远,骊姬想要再加害她们也是鞭长莫及,二来秦夫人是小公孙的姑母,申生已遭不测,秦夫人自会妥善照顾他们。”

重耳摇头道:“此去秦国路途遥远,我目前又离不开蒲城,不能亲自护送,万一他们孤儿寡母途中出了意外,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兄长,还是请先生按原计划办吧。”

吕甥无奈,只得辞了重耳,打点了行装,往曲沃去。胥臣和先轸也往绛城而去。

第二日卻縠和卻溱来见重耳,要求辞别了回绛城去。重耳奇道:“这是为何?”

卻溱道:“我俩刚刚接到家中寄来的信,说父亲病重,要我俩速速赶回,若天可怜见,或许还来得及见上一面。我俩出来这些年,不曾回家探望过,眼看又要到年关,想回去探望家中老小,还请公子谅解。”

重耳点头道:“这也是应该的,是我拖累大家至此,连年节上也不得与家人团聚,你们回去后,可代我向尊翁问安。”

重耳让旻拿来金银百两,交给卻氏兄弟道:“你们回去绛城可代我拜访一下旧友,这些银两你们留着做见面礼用。”重耳又让人备下车辆,马匹,卻氏兄弟谢过后告辞离去。

卻氏刚走,栾枝也来向重耳请辞,称想趁着年节回去探望亲友,顺便把几个家眷一起带到蒲城来安置。重耳也给了不少财物,安排下车马,叮嘱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众人这一走,府中便冷清了许多,只剩下赵衰和颠颉,颠颉是个好酒的,成日在酒肆里喝个烂醉如泥,这日重耳在后庭中独自踱着步,栾枝新造的园子果然别致,乍一眼看去,有几分象绛城的茨园,园中有了一方九曲池塘,四周种着高低错落的芦荻和香蒲,栾枝又用山湖石在门廊入口处堆叠成假山,半遮半挡之间,使人一眼不能穷目,为这不大的园子平添了不少的意趣。

园子美则美矣,重耳走在园中,却想起了往日在绛都的日子,心中生出无限的愁绪来。

头须此时过来,请示重耳,今年过年如何个办法,重耳叹道:“兄弟们大都在外,府里也没几个人,一切从简罢了。”

头须下去后,重耳踱到赵衰房中来,赵衰正伏案写信,见了重耳,将重耳迎入上坐。重耳见那绢书上的字写得刚正遒劲,道:“赵兄弟的书法越来越精进了,连我都自叹弗如。”

赵衰道:“公子过奖了,近来闲来无事,偶尔习练些笔墨,哪里敢谈精进两字。”

“赵兄弟偶尔习练,已是胜过数十载寒暑苦练之人,如何不是精进?”

“我只是在练字中悟了些心得,这写字如同练箭一样,动的虽然是笔,却需心眼身手神魂俱到,运力于笔时,蓄劲如开弓,发劲如破箭,刚劲于内,柔软于外,将刚柔运用至随心自如,万物存乎一心时,方能写出惊若游龙的书法来。”

“赵兄弟果然是悟性极高之人,太傅以前常说,天下的学问本就是一脉相通,悟得其中一件,便可触类旁通,格尽万物之理。”

重耳顿了顿,问道:“兄弟们都回去过年节,赵兄弟离开家乡已久,为何不一起回去看看呢?”

“家父也写了信来,催我回去,我想着家中有大哥和几位弟弟在,我这个闲人回不回去也无关紧要,所以写了封信,正准备差人送回绛城去。”

重耳知道赵衰是因为众位兄弟都离开了,自己不便回去,所以向家中找了个借口而已,重耳心中感动,却不便说破,叹道:“想来现在的宫城中,扫洒备牲,应是一片热闹的景象了吧。”

赵衰已看出重耳的惆怅之意,劝道:“公子不必太过忧虑,等过了年节,兄弟们就会回来的。”

“如今晋国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骊姬害死申生,恐怕下一个目标就是我和夷吾了,良禽择木而栖,他们就是真的一去不复返,我也不会埋怨他们的。”

“兄弟们都是有情有义之辈,应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重耳叹一口气,“当初我从绛城被驱逐到蒲城,数百门客尽皆散去,剩下的不过八人随我来到蒲城,如今申生被杀,兄弟们又各自散去,唯有赵兄弟始终不离不弃,我重耳何德何能,能得赵兄弟这一知已。不瞒赵兄弟,我重耳生性放荡,根本无意于争夺君位,赵兄弟若是跟了我,只怕这一生难有作为,赵兄弟是人中豪杰,天下之大,何愁没有大展宏图之处,若是赵兄弟要走,我一定送上金银百两,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赵衰赶忙行拜手礼,道:“公子说哪里去了,若不是当年公子冒险相救,我赵衰哪里能存活到今日,我赵衰跟随公子,并不为日后的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报答当年的恩情,公子豁达坦荡,情深义重,我赵衰深感敬佩,这一生不论生死贫贱,愿一生追随公子,,还请公子成全。”

重耳扶起赵衰,“我能得赵兄弟这一知已,当真是三生有幸,只要我重耳在世一日,就必与兄弟们同甘共苦,生死与共。”

第十二章 以酒示警

眼见再过几日就到年节,若在绛城,此时人人都要置办年货,杀猪宰羊,烧香作傩舞、祭鬼神,早已是一派热闹景象。蒲城民力敝条,自然要简略许多,不过各家都备些祭祀物品,有钱的宰了猪羊,拿出存了一年的酒,从初一至十五在家中祭祀先祖,又在庙内烧几日香,祭各路鬼神。没钱的买不起荤腥,用粟面捏成了猪羊的模样,供在香案上祭祀先祖,也算是过了个年。

因重耳要求今年一切从简,凡是乡绅富户送来的贡奉一概不收,再加上诸多门客出去办事的办事,回家的回家,所以虽近年关,府内却冷冷清清的。

重耳想起往年在绛城时,晋候举行家宴时的盛大场面,公子王孙济济一堂,宾客仆从往来不息,那是何等的热闹,如今公子们贬的贬,死的死,自己独在这偏远的边邑,年节也不得回去探亲拜祖,重耳只得做了母亲的牌位,供在府内,朝夕祭拜而已。

这日重耳正掐算着胥臣和先轸等人回来的日期,门人说介子推前来求见。重耳命请进来,原来介子推是来拜谢前番重耳向蒲城令推荐自己为书吏一事。

两人互道几句问安的话,重耳又问了些府衙内的事,见介子推这么冷的天,只穿着件单衣,那单衣也是补丁上再打补丁,破旧不堪,重耳让旻拿来两件羔羊皮的袄子,并几吊铜钱,交给介子推。介子推却说什么也不肯收,重耳只得说是给他母亲过年节用的,介子推才勉强收了一件皮袄,拿回去给母亲御寒,别的却再也不肯拿了,重耳只得作罢。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重耳走出去看究竟,只见头须怀中抱着个酒瓮进来,颠颉拉住了问他要酒喝,头须不肯放手,两人拉拉扯扯地在那里纠缠。

见了重耳,颠颉道:“公子来评评理,他刚刚得了人家白送过来的酒,我要喝上一口,他却不肯。”

头须道:“公子明鉴,颠老爷说是喝上一口,谁不知道他若喝在兴头上,这一瓮都不够他喝的,小的哪里敢开这个头?”

重耳不觉好笑,只得道:“我不是说了不得收受他人的东西吗?”

头须道:“公子这就冤枉小的了,这瓮酒是个不相干的人硬要送我的,我原不要他的,他说了一通不着头脑的话,然后撇下酒瓮就走了。”

头须道了原委,原来今天一早有个汉子推着辆车子,在公子府前叫卖好酒,头须嫌他占着门前的道,不许他在这里卖酒。

那汉子道:“我这酒不比寻常的酒,一般人我是不卖的,但遇机缘相合的,就是送他也无妨。”

头须便问他的酒有什么特别之处,他道:“我这酒叫桃李酒,需要在煞热刚退的七月,熟的三枚李子取来,将洗干净了,倒入煮熟的饭米中,速度搅匀了,桃花四朵寻来放入,有八个月的等待光景,酒就大功告成了。”

头须因听他说话颠三倒四的,便要赶他走。

那汉子道:“罢了,我这瓮酒就送了你,回来别忘了帮我多吆喝两声。”说完放下酒瓮,推着车子就走了。

头须遂把酒瓮抱进来,门口正碰上颠颉,头须将刚才的事当成笑话讲了,颠颉听了当场就要揭盖开瓮,尝上一尝,所以有了前先那一幕。

介子推听了头须一番话,笑道:“不说按照这法子究竟能不能做成酒,就说那汉子的一番话,颇为可疑,即是七月,哪里来的李子和桃花,这分明是满嘴不三不四言,道尽七上八下语。”

重耳一个机灵,将卖酒汉子的话在心里又细细念了一遍,登时醒悟过来,忙让头须去把那汉子追回来。头须只得出府去追,去了半日才颓丧着脸回来道:“公子,小的把街巷上的人都问遍了,都说没见着有这么个人过去,小的也是奇怪,诺大个人,难道还能飞上天去?”

重耳连连顿足,众人都摸不着头脑,重耳道:“你们细想那汉子说的话,取每句话的头一个字,连起来是什么,不正是‘杀手将到,速逃,有救’吗?这酒又名为桃李酒,其意就不言自明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介子推道:“此人用这种法子向公子示警,必是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可谓是用心良苦,公子需慎重应对才是。”

颠颉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我老颠在这里,还怕他咋的?别说来个把杀手,就是带了千军万马来,魏犨手下的那五万士兵,也不是当摆设的。”

重耳让人将赵衰和魏犨找来,介子推见重耳这里有事,先行辞别。赵衰今日正在城门口巡守,魏犨在校场练兵,得了信便一齐赶来公子府。

重耳将赵衰,魏犨和颠颉三人唤进书房,先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然后道:“我担心的事还是来了,绛城恐怕已经派出杀手,前来蒲城,虽不知究竟是骊姬还是君父的主意,想来总是因申生之事而起,有人想借题发挥,要将我一并除去。这个向我通风报信的人,虽然不知受何人指使,必是得了可靠消息才来的,依你们的意思,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赵衰道:“当初在下任禁卫令时,就知道内廷司有数位高手,其中一个叫伯鞮的,武功相当了得,号称晋国第一高手,替晋候办事,从来没有失过手,若是晋候派了他来,咱们更需仔细应对。”

颠颉道:“咱们既已得了消息,事先投下埋伏,再多来几个高手又怕他咋的?”

赵衰道:“恐怕不妥,公子若正面与来人冲突,便多了个违抗君令的罪名,只怕下一次晋候便可堂而皇之地领兵前来攻打了。”

魏犨道:“晋候此番并没有直接派大军前来讨伐,说明晋候对公子并不是全不顾惜,而且如此机要之事,已经有消息泄露在外,说明此事还有转圜余地。依在下看,公子不如先到外面暂避,等晋候的怒气消了,申生之事平定下来,再做打算。”

重耳叹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天下之大,何处才是我重耳的容身之地呢?”

魏犨道:“如今齐国为中原诸候霸主,有不少诸候国的公子都前往齐国避难,齐小白都一律予以收留,还赏赐车马田宅,十分优渥。公子是大国宗亲,姬姓后裔,若去齐国,必能得齐候庇护。”

重耳道:“事情紧急,也容不得细想了,那就去齐国罢。你们若愿意与我一同去的,收拾了行装即刻出发,若不愿意去的,我也绝不勉强。”

颠颉和赵衰当即起身作礼道:“公子待兄弟们情深义重,我等愿意毕生追随左右,并无他念。”

魏犨道:“公子是深明大义之人,我魏犨得遇良主,本应誓死追随,只是末将身为都司马,奉命驻守蒲城,有君命在身,不敢渎职,还望公子见谅。”

重耳点头道:“你我职责各异,但都同为国家效力,为晋候尽忠,司马有自己的志向,本公子也不勉强,只希望司马今后以国家社稷为重,以蒲城百姓为念,方才不负魏家先人创下的丰功伟绩。”

魏犨向重耳行礼允诺,颠颉和赵衰去安排车马。三人去了以后,重耳又唤进头须和旻,让他通知家臣,简略地收拾些行李物品,准备随时动身,留几个行动不便的老奴看守公子府即可。

重耳又修书一份,交待下人自己走后将信交给蒲城令,无非是说自己暂时离开蒲邑,让蒲城令好生管辖蒲邑,不得惰怠云云。

忙活了半日,赵衰和颠颉进来说,车马已备齐,准备了大半个月的干草和粮食,足够支持到齐国的,问何时动身?

重耳道:“吕甥去曲沃已有两日,想来也快回来了,等隗小君和小公孙都到了,咱们就走。”

重耳要离开蒲城的消息很快传开去,以柳午为首的一众乡绅族老听说重耳要远行,都备了衣物干粮前来送行,重耳一一与之送别,一直忙到近黄昏,送行的人才散去,那介子推又上门来拜别。

重耳请介子推进了书房,彼此寒喧几句,介子推道:“在下一介庶民,本是极微寒之人,蒙公子厚爱,荐入县衙当了一名书吏,让在下可以奉养亲老,不致学无所用,在下不胜感激。听说公子有急事要离开此地,前往齐国,在下没有什么送别之物,公子若不弃,在下愿跟随公子去齐国,在下虽是一介文弱书生,身无所长,但为公子驱车赶马,侍奉汤水还是当得的。”

重耳听后颇为感动,道:“介先生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还有两件事要烦扰先生留在蒲城,一是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还请先生帮着照看府第,二是前几日有几个出去办事的门客,不日就要回来,到时还请先生将这里的情形告之,并让他们速来齐国找我。”

介子推答应下来,待介子推去后,旻在一旁问:“公子,咱们如今仓促出奔,正是急着用人之际,介子推既然愿意跟随,何不让他一起去齐国呢?”

重耳叹道:“他并不详知我此次出奔的内情,说是前去齐国,其实是仓猝逃亡,这一去路途多有凶险,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本是一介寒士,好不容易得了个安稳谋生的职事,我何苦再去拖累他。”

第十三章 第一高手

头须等人将马车准备好了,催促重耳尽早动身,重耳道:“再等一日,明日就是除夕,他们若还不回来咱们就走。”

颠颉和赵衰心里着急,不时跑到城门口去张望,却迟迟不见吕甥等人的踪影。到了第二日除夕,家家户户都放起鞭炮来,惹得门口的狗吠叫不止。赵衰和颠颉又来催重耳动身,重耳道:“若是过了午时还不来,咱们就动身。”

颠颉和赵衰只得又跑到城门口去张望。

重耳觉得心中烦燥,在书房内来回地踱步,暗忖这个时候吕甥应该接着小公孙和隗姒回来了,不知何故耽搁。

忽听外面的狗吠声一齐停了,重耳觉得奇怪,遂走出书房,见庭院中静悄悄的,大树下却多了一个人。

此人长得奇瘦,眼窝深陷,颧骨耸起,颔下无须,穿着件发白的缎面长衫,一双青布履,看起来毫不起眼,正懒懒地斜倚着树干,手中拿着根树枝,似在晒太阳一般。

重耳心往下一沉,此人他是认得的,正是那个叫伯鞮的内廷高手,因他常奉晋候之命出宫去办事,重耳也不过见过他两次,除了晋候外,此人见了谁都不行礼,一副倨傲不恭的样子。

重耳虽然从未亲眼见他出手,但知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别说此刻只有自己一人,就是颠颉和赵衰都在,只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重耳故作镇静,向伯鞮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伯鞮大人,大人千里迢迢,远道而来,怎么也不先派人来说一声,我好让人备下酒宴,为大人接风洗尘。”

伯鞮只道重耳还是一无所知,遂干笑两声道:“公子好客还是一如往日,只是卑职此次奉了主公的令前来办事,没福消受公子的款待了。”

重耳估摸着颠颉和赵衰也快回来了,一心要拖住伯鞮,遂道:“大人说是奉了君父的令,不知可有亲手写的书信。近来常有人来我蒲城,自称是奉了晋候的令来传口谕,说得天花乱坠,也不知是真是假。”

伯鞮道:“天下除了晋候,还有谁能让我为他卖命的?我出来办事,从来用不着什么手书、口谕,见我如见晋候。”

“到不是我信不过大人,听说近日君父身体欠安,政事不得不假手他人,或许传话中间有些出入,非他老人家的原意也不定。不知大人此番放着好好的年节不过,来我这荒僻的蒲城有何事见教啊?”

伯鞮把嘴一撇,“多时不见公子,公子怎么也糊涂起来。我伯鞮号称天下第一杀手,至今办事没有失过手,让晋候责问一句,除了杀人,我难道还能是来给公子送喜贴的?有些话不用说得十分明白,我只是个奉命办事的,公子若还顾着点父子孝道,就顺了晋候的意思,能自我了断最好,我与公子相识一场,也不想亲自出手,显得太过绝情。”

重耳故作大惊失色,“大人何出此言,不知我重耳究竟犯了什么罪,君父竟至于要我的性命?”

伯鞮有些不耐,不想再和重耳啰嗦,道:“看来公子是不愿自己动手了,那就怨不得卑职无礼了。”

重耳连连摇头:“不是我有意违抗君令,我是怕君父一时受奸人蒙蔽,稀里糊涂地下了诏令,万一今后后悔起来,再到哪里找我重耳。我死了事小,君父若遭后世唾骂,我岂不是也有罪责……”

重耳兀自还在说着,伯鞮已经耐不住了,他见重耳身边并无一个护卫,看出他不过借口拖延时间罢了,扔掉手中的树枝,冷笑道:“卑职听说公子身边有几个武功不弱的门客,本还打算折根树枝当武器,如今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见伯鞮大步向自己走来,重耳忙挥着手,朝伯鞮身后大喊道:“你们还呆着干什么,大家一起上。”

伯鞮一愣,转过头去,见四周并无一人,知道不过是重耳的诡计罢了,不禁有些恼怒,上前来就要拿重耳,重耳边往后院跑,边道:“颉兄弟,这里交给你了。”

伯鞮不做理会,径直上来追重耳,忽听身后有劲风袭来,伯鞮反应敏捷,一个鹘鸟翻身,侧身躲过,只见一把铜锤呼呼地从身边飞过,砸在十几米外的一棵碗口粗的大树上,大树立刻应声倒地。

伯鞮转身见一个满脸胡髭,面色黝黑的壮汉,正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不消说,来得正是颠颉,颠颉喝道:“什么人在颠爷爷这里撒野?”

伯鞮冷哼,“就来了一个吗?”

颠颉怒道:“老子一个人对付你这不男不女的足够了。”

颠颉运足气力,抡圆了胳膊,一招开天劈地,就朝伯鞮挥来。这一锤子气势惊人,连三丈外的枝叶都被震得簌簌抖动不止。

伯鞮身形极快,退开半步,弯腰提腿,双手握成隼爪,趁大锤将落未落时,一招鹘鸟抟空,将那千斤之力推引开去。颠颉只觉一股突兀的力量反向袭来,手上控制不住,噔噔噔倒退几步,双臂使劲稳住才没让锤子脱开手去。

伯鞮不待颠颉站稳,一双铁爪直扑颠颉大开的胸门,颠颉勉强躲过两招,伯鞮一招擒兔式,两指直抓过来,颠颉躲避不及,被伯鞮拂在锁骨上,这一拂不啻于百斤的力量撞上来,颠颉身子向后倾倒,一口鲜血喷出来。

伯鞮正欲上前结果颠颉的性命,听得身后劲风凌厉,转身一个袖底抄手,将一枝破空而来的箭硬生生用衣袖缠住,略一使劲,那箭被断成两截,掉落在地。

放箭的正是赵衰,他与颠颉两人本想去接应吕甥等人,赵衰让颠颉留意城门口往来的人,自己在城中巡查一遍,看是否有可疑人物出入,不料颠颉先回公子府,正遇着伯鞮,赵衰晚回一步,若再迟片刻,只怕颠颉就没命了。

赵衰向来箭无虚发,刚才一箭落空,知道对手非同一般,不敢有丝毫懈怠,抽出剑来,上前与伯鞮战在一起。

赵衰将一套剑法使得密不透风,脚下步步为营,不求取胜,只求拖住对手,消耗他的体力。

伯鞮依然是一双赤手空拳,在赵衰剑下试探几个回合后,冷笑道:“赵家小儿,也不过如此。”将手上三四成的力又加了两成,赵衰登时左支右绌,狼狈万分。

此时就听一声怒喝:“是什么人伤了我的兄长?”

说话的正是魏犨,伯鞮刚进公子府,与重耳对答之时,旻在书房内听得情形有异,便从后园翻墙偷跑出去,到司马府找魏犨,魏犨当即带了一支亲卫军赶来,将公子府团团围住。

魏犨让手下暂时待命,自己刚进入后庭,便见赵衰与一人打得正酣,那边重耳扶着人事不醒的颠颉,急得束手无策。

伯鞮见了魏犨,停手退开几步,道:“难道魏家小儿也做了重耳的手下吗?你可知我此番来是奉了晋候的令,你若要阻挠,便是结党谋逆,违抗君令,晋候问起来你吃罪得起吗?”

魏犨怒道:“就算你是天王老子派来的,伤了我的义兄,你也须先将命留下。”

魏犨说罢弃了手中的长戟,让手下人换了一柄长剑过来,使了一招穿云追月,上来就直指伯鞮的咽喉。

伯鞮微微摇头道:“年轻人总是心浮气躁,上来就巴不得要人性命,老夫一生斩人无数,自信天下难逢敌手,尚且出手先留三分余地,也没有说一上来就要人命的。”

伯鞮说归说,身形却丝毫不落,翻手挥袖间,已化解了魏犨凌厉的招式。赵衰怕魏犨吃亏,也提剑上去帮忙。两人剑法虽有不同,但都是用剑的高手,各自使出全力,招招向伯鞮要害处袭去。

第十五章 重耳奔翟

说起申生,众人又叹息一回,狐偃道:“此地不宜再留,需尽早离开蒲城,另寻一容身之所才好!”

重耳道:“我等早已商量好,先去齐国,齐国是诸侯霸主,想来不会将我等拒之门外。”

狐偃摇头道:“公子难道忘了当年齐小白和齐纠争夺君位的事了吗?当年齐襄公暴亡,齐小白和齐纠都在国外,君位悬而未绝,齐人商定谁能第一个赶回齐国,就拥立谁当国君。齐小白在莒国,得知消息火速赶回临淄,齐纠在鲁国,自以为仗着鲁国的支持无所顾忌。两人相遇于道中,齐纠让管仲以箭射齐小白,齐小白佯装中箭身亡。齐纠自以为再无人与他争位,慢慢行路,那齐小白却晓行夜赶,第一个到达临淄,当上了国君,齐纠三日后才赶到,虽有鲁国兵车护驾,却终究与君位失之交臂。如今申生已死,晋候病重,朝中局势暗流涌动,难以预测,最有希望当上国君的只有公子和夷吾两人,公子若去了齐国,路途遥远,国中一旦有变动,只怕赶回不易,被他人捷足先登!”

重耳道:“依舅父的意思,该往哪里去?”

“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如去公子的母家,翟国,一来翟国是晋国的邻国,往来方便,晋国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可及早获悉,二来翟人重情重义,看在公子是狐郡主的血脉的份上,必不会对公子坐视不理!”

魏犨道:“翟国原是赤狄的一个部落,国小不说,民众大都愚昧,恐怕对公子的大业难有帮助,咱们若不去齐国,还可以去楚国,楚国为荆南大国,国力强盛,连齐国也不敢小觑,若能得到楚王的支持,公子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狐偃道:“齐楚既是大国,野心自然也不会小,他们与晋国又素有外交,内中存了各种机要关节,岂是咱们可以掌控的?以公子如今的困顿,去投奔野心无穷大的齐楚,即使有所得益,也只怕后患无穷,而翟国与晋国并无外交,赤狄与翟国之间又多有嫌隙,咱们投奔翟国,正可与之忧戚与共,所患相同,何愁不能共成大事!”

重耳觉得狐偃的话在理,便决定往翟国去,临行前,重耳道:“我只有一事还放心不下,我让人去曲沃接隗小君和小公孙同来蒲城,至今消息全无,我想亲自去曲沃走一趟!”

狐毛道:“公子不必去了,申生死后,父亲就派人前去曲沃接应小公孙,想将他藏匿起来,以免再遭骊姬的毒手。不想到了曲沃,世子府中一片凌乱自不必说,据申生的家臣说,几日前有个人,自称名叫吕甥,是公子派来的门客,说要带隗小君和小公孙离开曲沃,到蒲城投奔公子。隗小君起初不肯,不知怎地后来又被说动了,草草收拾了,带着小公孙跟着那人便去了。如今听公子这一说,可知他们是没有回蒲城了。”

重耳道:“这就奇了,那吕甥是我三天前就派往曲沃的,照舅父所说,应该已经接到了隗小君和小公孙,却为何迟迟不见人呢,莫非路上出了意外?”

狐偃叹道:“依我看未必,只怕吕甥另有打算也不定,但小公孙的性命应是无碍,公子再让人慢慢打探下落罢了。”

重耳虽然心中纳闷,一时也别无他法。这里颠颉伤重未愈,魏犨让手下将其抬到司马府养伤,与重耳约定,等颠颉伤愈了再让其来翟国找重耳。重耳又让旻留下看护公子府,交待妥当后,重耳与狐氏兄弟,赵衰坐上马车,奔赴翟国而去。

伯鞮一路追赶,一口气赶了十几里地,才追上马车,见马车上除了一个茫然无措的车夫外,根本没有重耳,这才知道上了当,又赶回重耳府,见府中除了几个又聋又哑的老奴外,哪里还有重耳的踪迹,伯鞮只得赶回绛城向晋诡诸禀报。

晋诡诸这两日因天气寒冷,得了痰症,一连几日住在章含宫,由骊姬姐妹轮流服侍。听说伯鞮回来了,晋诡诸躺在床榻上,唤伯鞮进来。

伯鞮在床榻前跪下道:“卑职无能,走脱了重耳,卑职有负主公所托,还请主公降罪!”

晋诡诸到并不见怒,只淡淡道:“想不到你伯鞮也会有失手的时候?”

伯鞮不敢抬头,“请主公明鉴,重耳诡诈多端,手下又有众多能人,卑职一时大意,中了他们的诡计,卑职惭愧!”

伯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晋诡诸咳嗽数声,道:“你可知重耳去了哪里?”

“卑职一路打听,有说去齐国的,也有说去楚国的,还有说往翟国去的。”

“寡人的儿子,岂是那么容易就被杀掉的!罢了,这是天意,罚你一年的俸禄,降为门人看守宫门,你先下去吧!”

骊嫱端着汤药站在一旁,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楚,伯鞮退下后,骊墙将汤碗重重往案几上一搁,不无怒意道:“主公的意思是,重耳和夷吾结党谋逆之事就不管了?”

晋诡诸咳了一阵,缓缓道:“重耳此番逃亡,并不知去向何处,天下之大,叫寡人到哪里去寻?再者他这一去,门下党徒散尽,再也掀不起大的风浪来,对奚齐也构不成威胁,夫人又有什么可惧的呢?”

“还有一个夷吾,主么准备做何处置?”

“寡人也正在考虑此事,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有什么难办的?伯鞮失手,重耳逃亡,此事必定已传扬开去,夷吾那边只怕早已得到消息,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主公若再派人暗中行刺,恐怕又是无果。依臣妾看,重耳和夷吾结党叛逆之事,证据确凿,有什么好遮掩的,主公理应发兵,到屈邑征讨夷吾,以正国法!”

晋诡诸沉吟半晌道:“这带兵的人却是不好选啊!”

“不如让里克去,里克公正不阿,在朝中从不结党攀附,相信他必能不负君命!”

晋诡诸说话时间长了,不免感到疲累,合起眼来闭目养了会神,道:“就按夫人的意思办吧!”

羿日,晋诡诸任命里克为上将军,贾华为下将军,率三百乘兵车,共计三万人前往屈邑征讨夷吾。谁知里克领命出征,出发不过半日,就从车上跌下,直摔得人事不醒,贾华无法,只得派人将里克送回绛城,自已率领军队向屈邑进发。

此时的夷吾早已得到消息,在城中布下城防,将城池守得如铜墙铁壁一般。贾华到了屈邑,也不急于攻城,在城外驻扎安营,然后修书一封,让人送进城去,交给夷吾。

夷吾正与卻芮商议守城事宜,接了书信,打开来看了,信中贾华自称奉晋侯之令,前来讨伐屈邑,若公子能识大体,效仿当初鲁国公子叔牙,谋逆不成而自裁谢罪,晋侯定会保全他的封邑和族人,使其子孙世代相承,永不绝祀。

夷吾看完后将书信往卻芮跟前一推,笑道:“他们这套把戏愚弄申生还行,如今还想对我如法炮制,不异于痴人说梦。我自从来到屈邑,不惜劳民匮财,修武屯兵,为的就是能有与绛城相抗衡的一日,岂会因他只言片语而束手就范。”

卻芮只朝书信瞄了一眼,并不拿过来看,淡淡道:“晋侯果真是病得糊涂了,不过为着骊姬几句话,就如此兴师动众,打着莫须有的罪名发兵前来征讨,他既不顾父子人伦之情,公子大可不必理会什么君臣礼义。重耳如今选择逃亡在外,不异于向天下人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咱们选择与绛城对抗,一来是为申生鸣冤,申生既无谋逆,公子何来结党一说。二来也向国人彰显实力,若咱们有幸打退晋军,怎知我屈邑不会成为第二个曲沃呢?到时国人自然回风转舵,投向公子这边。”

“只是不料晋军来得如此之快,如今城中兵力不足两万,贾华大军号称三万,太傅看这仗该如何打?”

“为今之计只有先拖住贾华,让他暂缓攻打城池,咱们立刻修书一封,派人向狄人求救。”

“咱们之前和狄人有过数次冲突,他们还会发兵相助吗?”

“狄人愚昧狭隘,只求利益,不讲道义,只要咱们以重利相诱,不怕他们不出兵!”

“也罢,此事就交由太傅去办吧!”

卻芮退下后,修书一封,让信使火速出城,将信送到赤狄。

夷吾也亲手写了封回信,命人出城去交给贾华,大意无非是君父之命,做儿臣的自然不敢违抗,只是杂务众多,需将身后事一一料理完毕了,到时自会给将军一个交待,还请将军宽限些时日。

第十六章 夷吾奔梁

贾华接了信,心中一宽,便命大军暂缓攻城,只将城池团团围住。等了几日,城中依然不见动静,贾华的车右,共华,向贾华进言道:“这位夷吾公子素来就不是个省事的,虽然自称要料理后事,请将军宽限他几日,卑职仔细看去,这两日屈城里头也没闲着,城防日渐严密,城墙日益增厚,怎么看也不象是要投降的样子,只怕夷吾是另有图谋,用缓兵之计,暗中叫人去搬救兵也不一定。”

贾华叹道:“我又何尝不知夷吾的为人,我也是骑虎难下啊!一面是老迈昏馈的国君,一面是野心勃勃的少主,你难道没有听见朝中士大夫们都在私下议论,要从二位年长公子中选出一位来当世子吗?如今重耳逃亡在外,不知所踪,只有夷吾公然与绛城相抗,我若攻破城去,斩杀夷吾,必遭大夫们唾骂,由此引来杀身之祸也不一定,我若不能取得夷吾性命,又必见罪于晋侯和骊姬,所以拖延至此,真是令人左右为难啊!”

这里贾华还在犹豫是否要攻城,这日接到从绛城快马送来的信,拆开一看,是骊嫱的口述信,信中责问贾华,称大军到屈邑已有多日,为何迟迟不攻打城池,且言辞锋利,语气冷峻,贾华看完后一身冷汗,将共华找来商量。

共华道:“骊姬心狠手辣,言出不二,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先保全自身的性命要紧。”

贾华心一横,传令下去,全军立即攻城。屈城内也早已做好准备,见晋军来犯,全力守城而已。

贾华一口气连攻了两日,让士兵轮番上阵,不打开城门不许后退。屈城这里究竟兵力较少,且大都是夷吾从当地召来的新兵,守了两日便感不支。

夷吾亲自到城门口指挥作战,怎奈晋军攻势猛烈,屈城士兵全力以赴,也只是勉强守住城头。到了第四日,城内的弓箭,滚石,圆木等都已用磬,晋军源源不断爬上墙来,守城的士兵开始徒手用长戟,长矛相抗。

夷吾见送信去狄的人至今没有消息,这里城池随时可能被攻破,忙去找卻芮商议。

卻芮正在内室中看书,夷吾又急又怒,见了卻芮,也顾不上行礼,道:“都已经火烧眉毛了,你却还有这份闲情逸志,我问你,让你去搬的狄人救兵为何迟迟不到?”

“为大事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似公子这般喜形于色,如何带领千军万马,将来如何驾御万民之国?”

“当初是你要我屯兵修城,与绛城相抗衡,如今眼看城池不守,数年功业毁于一夕,难道要我等着束手就擒?”

“公子稍安勿躁,狄人援军迟迟未至,中间定有缘故,许是送信的人路上出了什么差池!这恐怕也是天意,究竟是公子历难未深,火候未到,为今之计只有先离开屈城,另寻一处安身之地,养精蓄锐,待日后再慢慢图谋。”

“你说得容易,且不说日后的事,如今晋军已将城池围得如铁桶一般,咱们如何还能逃得出去?”

“公子以为我坐在这里无所事事?这几日我已让人打探清楚,晋军的防守并不是坚不可摧,主力都在南门和东门,北门处只有一小股晋军巡守,且十分稀松,咱们可带一支兵马,趁夜冲出北门。”

夷吾半信半疑道:“晋军攻势如此迅猛,唯独疏漏一个北门,焉知不是贾华设下的圈套?”

“我本也有此顾虑,所以让人在北门外试探了两日,果真不出所料,除了一队虚与应付的晋军以外,并无任何伏兵。此事原也在情理之中,公子想,此次出兵晋侯原让里克为上将,不知何故又换做贾华,那贾华不过是个中大夫,平日里只以里克惟命是从,如何敢做这个主,恐怕是他有意要放公子一马。”

这里两人还在商议,守城官火急火燎地来报说晋军攻势迅猛,南门和东门都十分吃紧,怕是要撑不住了。

夷吾一面传令动员所有兵士和城中壮丁顽强守城,一面草草收拾了东西,和卻芮领了十几个亲信,趁乱从北门出城。

北门城外果然只有一小队晋军,夷吾带兵厮杀一阵,冲出敌围,也不敢坐马车,换了庶民的行装,从小路奔逃而去。

走了半晌,见后面没有晋军追来,夷吾才向卻芮道:“这一路走得匆忙,却不曾想好该往哪里去,重耳托人带信来说他已逃往翟国,要不咱们也往翟国去?”

卻芮道:“不可。公子与重耳出奔有先后,却同往一个地方,未免让人怀疑你们兄弟早有预谋在先。再者兄弟两人在一处,时间长了难免情相交恶,不利进退转圜,依我看,公子不如去梁国。一来梁国亲附秦国,咱们若向秦君求助,秦君必不会坐视不理,二来长漪为秦君夫人,必会从中照应着公子,咱们有了秦国的支持,便可与骊姬进行交涉,到时骊姬也许赦免了公子的罪责,允许公子重返绛城也不定。”

夷吾觉得有理,便与卻芮一起逃往梁国。

重耳与赵衰,狐氏兄弟及一众家丁往翟国而去,因途中要经过赤狄的地盘,众人不敢走大道,只取偏僻的小路走。这一路多为山间荒径,崎岖难行,走了大半天,连马车也过不去了,只得将马卸了缰绳,任马匹自去,众人将车上的杂物打成包裹,背负了前行。

此地山势绵延,荒草漫生,翻过一个山头,又是一个山头,四处是嶙峋的乱石,不见一丝炊烟。众人走了几个时辰,冬天日短,眼见太阳即将下山,重耳道:“咱们一路走来,连户人家也没有看见,难道今晚要在山中住宿?”

狐偃道:“南面似乎有一处背风遮雨的谷地,咱们若在那里过夜倒也使得!”

众人又走了半个时辰,太阳此时已完全被山挡住,山中一片昏暗,重耳忽然指着地上道:“你们看此处断枝折草,脚印赫然,应该是不久前有人走过!”

众人精神一振,都围拢来看,赵衰道:“这里的景色刚才依稀见过,只怕这些脚印是咱们自已的。”

众人仔细验看,果然不错,才知竟是走迷了路,方才一直在山中打转,耳听得狼嗥声愈发凄厉,不禁有些发毛。

狐毛一指前方,道:“你们看那里有烟!”众人抬头看去,果然前方山谷中有一股黑烟升起,夜色迷蒙中不仔细看还不易察觉。

众人精神大振,由赵衰在前面带路,也不敢再挑平坦的路走,一路披荆斩棘往山上开拔。走了不多时,来到一处削壁,山壁一侧是深涧,夜色中也看不见有多深,依稀听得涧下有流水声。另一侧是近乎垂直的山体,只有几指宽的缝隙可以落脚,光滑如削的山壁上布满青苔,只垂着些枯条藤蔓。

一众家丁见此说什么也不愿再走,赵衰道:“这里别无他路可走,走过这段削壁,就到了烟火之处,那里必有人家。”

狐毛道:“先让我走一段试试。”重耳等知道狐毛轻功不弱,便让他先去探路,狐毛走了几步,拉了拉山壁上的藤蔓,回头对众人道:“无妨,这藤条十分牢靠,你们尽管过来吧!”

重耳走在第二个,让众人在后面慢慢跟着,狐偃和赵衰打着火把,走在最后一个。头须和众家丁走了几步,吓得实在移不开步,重耳让其牵着自已的衣裾,一点点地往前挪步。

头须忽然大声道:“你们看那边好象有个洞穴。众人低头向下面看,果然岩壁上有一较为倾斜的缓坡,后面黑黢黢的,依稀是个石洞。

头须道:“咱们还是别走这条道了,就在石洞里将就过一夜,等明日天亮了再走。”

众家丁纷纷应和,赵衰道:“咱们对此地并不熟悉,只怕有野兽出没,洞穴还是不要轻易进去的好。”

重耳突然瞥见洞穴口现出个人影,朝这里招了招手,再仔细看,人影又不见了。重耳只当自己眼花,催促大家尽快走。头须等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向前挪。

此时天色已是全黑,众人的影子在火把的照耀下,被拉长扭曲着投射在石壁上,象张牙舞瓜的幽灵一般,不远处还有忽明忽灭的绿色莹光,伴随着一两声低低的狼嗥,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第十七章 狄人遗民

忽听狐毛一声大喝,“这里有人家!”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一鼓作气走完剩下的路,只觉眼前景移物换,豁然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平地,有数十间高低错落的茅舍茨屋,坐落在山谷中,俨然就是一个小村寨。屋前的空地上生着火堆,冉冉升起的黑烟中夹杂着喷香的烤肉味。

众人又转过一条山道,过了两座石桥,那火把愈发明亮起来,走近了才见一群猎户打扮的男女老幼,穿着兽衣麂皮,**着身子,也有披散着长发的,也有打着辫发的,正围坐在火堆旁边,几个妇人在火上翻烤一只去了皮的野猪。

村民们见了重耳一行,分外惊异,纷纷围上来观看,重耳见其中有个白发老者,打扮与别人有异,料想是这些人中的头面人物,遂上前施礼问安。

这些村民本是无拘无束的野民,又久居深山,哪里懂什么礼数仪规,见重耳说话举动一板一眼,都笑得乐不可支。老者是村中的长老,还有些见识,见众人打扮举止非同一般,便问起重耳等人的来历。

狐偃在一旁抢先答道:“我等原是周天子治下的温邑人,周天子将温邑封给了苏子,不想那苏子与周天子交恶,苏子遂投靠了狄人,不出几年,苏子又与狄人翻了脸,闹得时常受狄人攻击,我等不堪忍受战乱,想举家投奔远在翟国的远亲,不想误入这深山之中,若不是遇到诸位,只怕要葬身狼腹了。”

老者道:“周天子式微已久,四周戎狄环伺,天下诸侯并起,所谓外患未除,内忧又起,说的就是当今的周天子了。我看诸位一表人才,应是豪杰之士,却不能为周王室效力,可惜啊可惜!”

老者说完请众人到篝火边坐定,早有几个妇人将猪肉切割下来,放在一大木盘上,请重耳等享用。众人饥馁了半日,一番风卷残云,将一大盘猪肉分个精光。村民们十分好客,又送上一盘,众人吃饱喝足,这才问起村民们何以住在如此荒僻的地方?

村民们七嘴八舌,重耳等人听得云里雾里,老者又复述了一遍,原来他们原是赤狄人,赤狄土地广阔,方圆数千里,却分散着数百个部落,这数百个部落首领都听命于赤狄王。狄人好战,除了部落之间相互侵伐以外,还常与中原诸侯国发生冲突。因此狄人常年征战,除了妇女儿童留在家中放牧家畜,饲养牲口外,所有男丁都需上阵杀敌。这几户人家本住在离蒲城不远的地方,平常靠狩猎为生,打到些野物,就与晋人作生意,交换些粟米棉麻之类的东西,日子虽贫苦,过得到也安稳,因此不愿意再跟着狄人到处抢杀劫掠,便躲进这深山之中,过起了与世隔绝的日子。

重耳请求老者指引一条到翟国的路,老者欣然应允,叫过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向重耳道:“他是我的孙儿,名叫察巴,别看他年纪不大,这山里山外的路却是走得很熟了,明日让他带你们出山,再引你们到翟国的边境,这里过去已经不远,脚程快的话,一日也就到了。”

村民们吃过猪肉,收拾停当了,天上一轮圆月升上来,照得山谷中一片辉亮,猎户们兴致上来,围着篝火又唱又跳,没有音乐,就以磬石为鼓,以兽骨为槌,族长领唱,男女老幼一个接一个应声喝和,那声音粗旷又略带沙哑,如喊如诉,至真至性,声声发自肺腑,回声激荡在山间,让人胸中生出无限豪气。

重耳不觉也跟着大声哼唱起来,直到月上中天,猎户们唱得尽兴了,才各自回去安歇。

老者将重耳一行安置在一间两进深的茅舍中,那茅舍依山而建,以石壁为墙,屋内设有火炕,上面还有排烟用的孔洞,地上铺着厚实的水牛皮和狼皮褥子,虽然简陋,到也和暖,众人都已疲极,纷纷倒地就睡,唯有重耳刚才唱得意犹未尽,一时还无睡意,见狐偃坐着,一脸思索状,便过来小声道,“舅父,刚才族长问咱们的来历,舅父为何要说咱们是温邑人呢?”

“他们虽然隐居在此,毕竟是狄人,赤狄与晋国多有不和,若是道以实情,万一他们心生歹意,一时起意擒住咱们去向狄人邀功也不定。所以我假称咱们是周天子治下的温邑人,周天子虽然式微,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赤狄也是周天子的管辖之地。”

“我看他们民风虽然未曾开化,但一举一动都率性真挚,舅父怕是多虑了,”

“公子如今不同于往日,离乡流落之人,对内不容于国家,对外见异于蛮族,有多少人是可以信任的,凡事还是小心为妙。”

狐偃又压低声音道:“公子,我观察了多时,觉得这村子里颇有些古怪。”

重耳挠挠头皮:“有何古怪?”

“你刚才不见那群猎户中,有几个正值青壮,却已是断臂折手,还有伤了头脸,断耳翳目的。我暗中观察,那族老几次说话欲言又止,象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看咱们今晚还是小心为妙,明日一早天亮就动身。”

“就依舅父所说吧!”

重耳这一宿也是好睡,第二日狐偃使劲才把重耳摇醒,重耳坐起身,见外面天还暗着,不禁有些不满,正欲抱怨,狐偃低声道:“公子,你听外面!”

重耳仔细听去,外面一阵旮杂的脚步声和人声,混杂着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渐渐地狗吠声和脚步声都远去了,四周安静下来。

狐偃道:“只怕他们已经看穿了咱们的身份,到外面去找人通风报信也不一定,咱们还是快些离开此地。”

两人叫醒了众人,大家收拾妥当了正准备离开,忽听外头有人叩门,重耳开了门,见察巴一手抱着盛满了肉干和饭团的木盆,一手提着水瓮,道:“祖父吩咐说今日村中有事,村民们大都出去了,让我早点喊大家起床,用过早饭送诸位壮士出山。”

重耳见村民们如此诚恳,自己却对他们心怀猜忌,不禁有些惭愧,接过木盆和水瓮,谢过察巴,大家胡乱吃了些,就跟着察巴走下山去。

察巴带着众人从前面的山口出去,顺着一条小道爬过山坡,再绕到山脊的另一侧取道下山,重耳等才知道到村寨另有其路,只是一路走来,十分安静,连村民也不曾碰见一个。重耳好奇,问察巴,早上听到的狗吠是怎么回事?

察巴道:“之前祖父不让告诉诸位壮士,是怕吓着各位,你们即将下山,说与你们听也无妨。”

察巴一番详述,原来村民们住在山中多年,靠打些野物、采集野果过活,虽然贫苦到也安稳。去年不知从哪里来了头灰熊,时常来村子里闲逛,咬死不少家畜。这头灰熊体型巨大,狡猾异常,村民四处搜捕,不仅一无所获,反到被它伤了几个最好的猎手。现在天一黑,就再没人敢走出村寨去。今儿一早,那灰熊又在村寨附近出没,被狗发现了踪迹,接连吠叫起来,于是全村的猎手都赶去追捕灰熊了。

重耳本就酷爱打猎,听说山里有灰熊,真是欲罢不能,向察巴道:“小兄弟可否带我们到灰熊出没的地方去,我这里几个弟兄都有功夫在身,或可助你们一臂之力。”

察巴道:“这可不是玩的,那灰熊凶猛异常,当初数十的猎手将它围住了,用箭射它,却连它的皮毛都射不进,有几个兄弟拿刀上前与他博斗,被它咬死咬伤了几个村民,最后还是逃脱了去,我若带你们去了,祖父肯定又骂我多事。”

重耳道:“你只管带我们去,若是你祖父责怪,我一力承担。”

重耳又转向狐毛等人道:“你们看可好?”

赵衰道:“多蒙村民们收留过夜,又殷勤招待,咱们怎可不尽力相助?”

狐毛也点头同意,狐偃本想劝重耳尽早离开此地,见大家都同意,也不好再说什么。

察巴便带着众人折回去寻找灰熊的踪迹,走了不多时,众人隐隐听到有狗吠声,重耳等爬上附近的山顶查看,见前方的山脊上,十多条狗正围追堵截一只体型硕大的灰熊,想将其赶入下面谷地一片开阔的石滩中,不远处猎手们正火急火燎地往这里赶。

重耳让家丁们在这里等着,自己和赵衰,狐氏兄弟取了弓箭,从坡顶往谷地横穿下来。

灰熊虽被狗群迫得往谷地来,但对这些只会虚张声势的对手毫不惧怕,从容奔走之间,伸手巨掌去扑打狗群,猎狗们也是机灵,一味腾跳闪避,只以骚扰为主,灰熊一时也无法。

眼看猎手们即将赶到谷地,猎狗们胆子大了起来,几条体型较大的狗首先发动攻击,一只扑上去拽咬住灰熊的左腿,狠命往后拖,另两只狗一只扑向腰胯,另一只直扑后臀,想借此拖住灰熊,让猎手们赶上。

灰熊反应极及灵敏,陡然一个转身,甩开巨掌,将一只扑上来的狗拔扫开去,又抓起落在腰胯上的那只,用力甩在乱石上,激起一片鲜红。咬住灰熊左腿的狗见势不好,刚想松口后退,被灰熊的巨掌抓住,轻轻一撕,便身首分离,撕成了两爿。

群狗见了都有惧意,不敢再直接扑上去,只围住了呲牙咧嘴地狂吠不已。灰熊甩开臂膀,一阵挥舞,打翻了几条挡在跟前的狗,不急不徐调转过来,往北面奔去。

第十八章 翟国之行

北面是一片浓密的树林,若灰熊进了林子,便再也不好射箭,重耳见势,立刻张弓搭箭,远远地射出一箭,正中灰熊的肩头,灰熊咆哮一声,躲进了树林中。原来数量众多的狗群现在只剩下六只,不敢再跟进树林,只对着树林一阵狂吠。

不多时猎人们和重耳等人都赶到林子边,重耳道:“它已中了我一箭,应是逃不太远,咱们不如分头搜索。”

重耳和猎手们进入树林,四下搜寻,循着血迹找了半日,最后在一处断崖边找到了重耳方才射出的那支箭。

赵衰四下打量道:“这就巧了,这里不是咱们昨晚进山时走的那条路吗?”

重耳一看,果然不错,只是现在看来,路滑道险,峭壁如削,那晚天黑,也看不清楚,如今若再要走一次却是不敢了。

因见天色将暗,重耳向猎户提议不如明日再来。那些猎户对这头灰熊早就恨之入骨,如今得了它的踪迹,哪里肯罢休,点起了火把,就要下到断崖下面去。

这断崖也不甚高,崖壁上有一些突兀的大石,猎手们攀附着石头,爬到谷底,因冬天干旱,底部的涧溪只剩下一条浅细的水流,四周是萎黄的灌木和藤蔓。猎手们打起了火把,分头搜寻,惊起了灌木中的一群灰雁和几只獐子。

一个猎手忽见前方树后似乎有人朝他招了招手,以为同伴找到了灰熊的踪迹,忙跟了过去。重耳在崖顶看得真切,心中一惊,刚喊了一声“小心”,见一头灰熊已从大树后猛然扑出,将猎手扑倒在地。

其余猎手听见动静,忙持了斧头砍刀来救援。灰熊撇下奄奄一息的猎手,四肢着地,以迅雷之势,直奔离它最近的一个猎手。眼见灰熊露出撩牙,即将朝猎手咬下,三支箭几乎同时射到,分别插入灰熊的肩部和胸部,灰熊怒吼一声,脚下踉跄了几下,却未倒下。猎手趁势后退两步,站稳了,挥动大斧,朝灰熊劈面砍去。其余猎手也纷纷赶到,将灰熊围在中间,轮番砍杀。

灰熊见自已走投无路,凶性大发,做殊死搏斗状,甩开臂膀,又抓又扑,任浑身被砍得鲜血四溅,伺机又咬住一个猎户的肩头。此时又有两支利箭先后射到,一支正中后脑,一支正中天灵盖,灰熊才扑通一声,倒下地去,不动弹了。

发箭的正是重耳、赵衰和狐毛,三人见众猎手爬下崖去,知道不妥,遂在崖顶上密切注视着,见灰熊现身,一齐发箭射杀,不想这灰熊皮粗肉厚,三人连射几箭,都未能将其置于死地,最后赵衰正中天灵盖的一箭,才结束了灰熊的性命,关键时刻救下了猎手。

虽然伤了几个猎手,但能将为害村寨多年的猛兽杀死,猎手们都是欢欣不已,欢天喜地的抬着灰熊和受伤的猎手回村去了。

这里重耳想起附近的山洞,便与赵衰、狐氏兄弟一齐进洞搜索,只见洞内兽骨遍地,腥臭非常,除了羊、鹿的骨头外,还有一些人骨,知道这里便是灰熊的藏身之处了。

重耳想起曾经看见洞口有人招手,当时只以为是眼花,现在想来是这只灰熊无疑了,只是此兽智商之高,体力之强,委实令人咋舌。

赵衰此时见洞穴底部有一块松软凸起的泥土,便将土刨开来看了,见是一只幼熊的尸身,全身的皮毛已被剥下,约摸埋了有一年之久,尸身已严重腐烂,几乎不可辨认。

众人将幼熊尸身重新掩埋了,退出洞来,听到察巴在崖上大喊:“诸位壮士,听说你们射杀了灰熊,族老们十分感谢,特在村中摆了酒宴款待你们呢!”

重耳等跟着察巴来到村寨,这一次直接进了族长的屋子,这里自然比别的屋子要宽敞气派许多,屋子正中铺着张色彩斑斓的虎皮,族长坐褥上则是一张完整、细软的幼熊毛皮。

头须等众家丁均已在坐,那老者和村中的几个长者将重耳等请入上座,虽说是酒宴招待,实则不过几个野味,几壶浊酿而已。

族老道:“多承诸位壮士出手相助,救下我族人,解了我村寨的心腹大患。荒蛮之地,实在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敬上一壶浊酒略表心意,请诸位不要见笑。”

重耳等也不客气,一连喝了几杯,这酒虽不甚好喝,到也有一股山泉特有的清冽之气。

那族老又道:“老夫早就知道诸位绝非泛泛之辈,今日见诸位所用的彤弓、彤箭,试问天下除了诸侯王孙之外,还有谁敢用此种武器?听说此弓以柘木为料,所用的六材——干、角、筋、胶、丝、漆必须顺应天时,冬治干,春治角,秋季整合三材,冬天定弓体,来年春天才能装弓弦,制一把弓需耗时两年。老夫等今日见此弓果然与众不同,也算是有生之年开了眼界!”

重耳哈哈一笑,见老者说破,也不再隐瞒,将自己是晋国公子重耳,并到翟国避难一事和盘托出,最后道:“我等是身负罪责之人,流落在外,多有不便,并非故意向族老隐瞒,还请族老见谅!”

老者道:“公子是天纵英才,虽一时陷于困厄,但终有拨得云开见月明的一日。这张熊皮是难得之物,我将它赠与诸位,将来或许有用得着的一日。”

老者让人将灰熊皮拿上来,那熊皮已清理干净,几处箭伤也已用线密密地缝合住,连着一块硕大的头皮,正是一张完整无任何缺瑕的熊皮。老者将熊皮仔细卷起,包裹好,交于重耳,重耳道了谢,众人又喝了几巡酒,才回屋子各自安歇。

第二日,老者和村民们将重耳一行送到山口,由察巴领着,翻过几道山岭,来到一条大路上。察巴道:“从这里再往北走二十里就是翟国了,翟国依附于赤狄,翟狄之间素来相安无事,诸位若遇上狄人,只消说自己是翟人既可。”

众人道了谢,察巴依依不舍地向重耳一行辞别。

重耳等人换了牧民的短襟短裳,往北面而行,此处多是山丘草地,往远处看,连绵的山头此起彼伏,直到与昏黄的天际线相接,近处的山坡上耗牛、麋鹿各自相安,悠然的吃着草,偶有野马嬉戏追逐一阵,又被天上低空掠过的鹰隼惊吓后奔跑开去。

大家一路走来,虽是隆冬季节,草木萧瑟,却也有一番自在的野趣。

众人走了一阵,重耳感慨道:“此去三弟所在的屈邑已不甚远,不知三弟是否一切安好。”

狐偃道:“公子离开蒲城时留了信给夷吾,夷吾机警,定会明白公子的警示之意,此刻说不定已离开屈邑!”

重耳叹道:“家国蒙难,手足遭创,纵是亲兄弟也不得相见,世人都只道权贵好,岂不知自古权贵难长久,富贵人家多炎凉!这一去翟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晋国?”

重耳想起下落不明的隗小君和小公孙,以及身受重伤的颠颉,不禁忧上心来,一路闷闷不乐。

狐偃见此劝慰道:“公子不必太过忧虑,成大事者天必难之,想当初齐小白避祸去莒国,并不受莒国国君重视,忍辱多年,几经周折才回到齐国,成为一代雄主。公子此去翟国,翟国国主念在亡故的郡主份上,必会善待公子,将来或可助公子一臂之力也不定。”

重耳道:“舅父恐怕太高估侄儿了,侄儿自小愚钝,又顽劣不堪,凡事只以长兄为典范,从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如今长兄遭此劫难,晋国朝局动荡,我也不过求自保而已,哪里敢与齐侯相提并论?”

狐偃知道此事一时也急不来,只得以后再找机会慢慢劝说。

第十九章 偶遇狄匪

众人又走了些时候,阴沉了一日的天空下起雪来,众人加快了步子,刚转入一条曲折的黄土道,就听前面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扬起的尘土遮蔽了视线,一时辨不清前方景物。

众人不敢大意,躲在山石后一观究竟,走近了见是一支狄人的马队,为首的是个脸上有刀疤的虬须汉子,身后跟着二、三十个狄兵。约摸是刚从什么地方抢了东西回来,狄兵身上背负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后面还赶着几十头牛、马、羊等家畜。其中有个晋兵打扮的人,被五花大绑,悬吊在马匹的一侧,马匹另一侧则悬挂着货物。那马瘦骨嶙峋,抬腿举步间将晋兵前后甩动,那晋兵一脸痛苦不堪状。

赵衰小声道:“看那人打扮象是晋国的士兵,不知怎么被狄人拿住了?”

重耳道:“此地去屈邑不远,莫不是三弟那里有什么变故,咱们需得设法救下此人,一问究竟才好!”

狐毛道:“狄兵数量不少,两下交手,咱们毫无胜算。”

狐偃道:“我到有个主意,既能救下晋兵,又不必与对方交手,运气好的话还能掳他几匹马来。”

狐偃遂把主意说了,众人连声称好,便依计分头行事。

这伙狄兵带着牲口,正慢条斯理地向前走,忽听后面有人大声呼喊,为首的狄人名叫图坎,转头见一牧民打扮的人,往这里跑来。那人到了图坎跟前,依着翟人的礼节,双手叉在胸前,向图坎行了一礼,道:“小人是翟人,和同伴一行欲前往大都做药材买卖,不想初来乍到,雪天路滑,在山中走迷了路,几辆马车不慎陷在泥坑中,动弹不得,有幸得遇诸位长官经过,不知长官可否帮助把马车推出泥坑?”

说话的正是赵衰,虽换上了狄人的衣服,言行举止却一时改不过来。图坎见赵衰作翟人打扮,说话举止却斯文得很,心里虽觉怪异,却也没有多想,叫过几个手下,向他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跟赵衰前去。

赵衰谢过图坎,带着几个狄人往后山去了。

图坎让余下的狄兵先下马休息,待去帮忙的兄弟赶回来了再走。狄人将马儿和牲畜赶在路边吃草,自己躺在草地上休息。不多时就见两个穿着破烂不堪的牧民,背着个包袱,慌慌张张地行走,见了狄兵,方才松了口气。

两人边往这里走,边笑谈道:“临出门前算的一卦果然不错,此行有惊无险,但获利不菲,除了那辆马车还值点钱外,车上不过一些柴草罢了,别无任何值钱之物,可笑他们如获至宝地赶了回去。”

另一人道:“若不是我想出来的主意,将柴木填放在车上,装金子的包袱随身藏在裆内,岂有你现在得意的时侯?”

那两人说着已来到狄兵跟前,那伙狄兵之前听两人提及金子时已留上了意,但一时未摸清两人的底细,也不便轻举妄动,此刻一个个拿眼觑着两人。

不消说这两人正是狐氏兄弟,两人走到狄兵跟前,按着翟人的方式向图坎行了礼。图坎道:“你们是什么人?”

狐偃道:“我们兄弟俩在大都做生意,赚了些钱回翟国去,不想路上遇到了一群流匪,将马车抢了去,幸好金子还在,这里去翟都还有不少路程,小的想向狼主买两匹马,好省些脚程,快点赶回家去。”

狐偃说着从包袱中拿出一锭金子来,图坎估摸着有五两重,心中暗喜道:今日不知是什么好日子,一早在屈邑边城附近劫得不少东西,现在又来两个送钱上门的冤大头。

图坎只道这两人横竖逃不出手心去,当下也不急着发难,存心要戏弄他们一番,道:“我这儿马匹是不少,不知你们要哪匹?”

兄弟两人遂挨着个儿将马儿都挑了个遍,凡是狐偃看上的,狐毛都说不好,狐毛挑中的,狐偃却又横挑鼻子竖挑眼,最后两人争吵开来,互不相让。

图坎不耐烦道:“你们若再拿不定主意,不如让我来挑。”

狐偃道:“罢了,我俩也不愿为难大人,就选那一匹吧!”

狐偃一指吊着晋国士兵的那匹马,图坎眼睛一瞪,“那匹不行。”

狐偃一脸无奈道:“如此就没得选了,除了大人的坐骑和那匹马儿,这里头没一匹是我们兄弟能看得上的。”

图坎冷冷道:“我看你们不是来买马,是存心来找荐的。”

狐偃笑道:“大人这话就让小的惶恐了,其实不是小的不想买,小的是怕我俩才买完马,长官们就把金子抢了。”

图坎心道:我岂止要你们的金子,还要你们的小命。当下双手抱胸,眯着眼睛道:“依你想如何?”

狐偃思忖片刻道:“不如让小的先挑上一匹,跑上两圈试试,若确实是好马,我俩就买下来。”

图坎不耐道:“你们做生意的就是心眼多,也罢,把你兄弟留在这里,你抓紧挑,我们还要急着赶路。”

狐偃从包袱中拿出一锭金子,交给狐毛,道:“这金子你先拿着,若确实是好马你再把钱给了。”

图坎冷笑,心想看我呆会儿如何一箭将你射下马来。

狐偃走到道旁,几十匹马正甩着尾巴吃草,狐偃早看出其中一匹雄马为马匹中的头领,便跃马而上,拉着缰绳走了两圈,走到马群旁边时,狐偃突然扬起鞭子,对着四周的马匹一通猛抽,又将袖中藏着的匕首柄部对着自己乘坐的马儿的臀上猛然一戳,那马吃疼,嘶叫一声,撒开四蹄狂奔起来,别的马儿也惊慌失措地跟着一齐奔跑。

狄兵们正躺在路边休息,见马群突然奔跑起来,措手不及,待起身去拦时,大部分马匹已逃佚开去。图坎大怒,抓起身后的弓箭,拉弓射箭,一箭朝狐偃而去,不想刚才还浑身哆哆嗦嗦的狐偃竟似猿猴般敏捷,头也不回,一侧身就躲了过去。

图坎让几个狄兵留下抓住狐毛,自已率其余人等追赶狐偃和逃散的马匹。狐偃挥动缰绳,将马匹分散开去,自己驾着雄马往坡下跑,狄兵只得四处追赶逃散的马匹,连呼带啸,追了良久,才把马匹全部追了回来,再看狐偃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狐偃跑了一阵,见身后已无狄兵追来,才绕道往之前商议好的会合点去。

狐偃来到三里开外的一处谷地,见狐毛和重耳已经到了,大家说起狄兵的狼狈,都大笑不已。

原来图坎自去追狐偃后,留下几个狄兵,举刀来杀狐毛,重耳见计已成,也带着众家丁从藏身处出来,相助狐毛,一番砍杀,将几个狄兵尽斩于道旁。重耳这才救下被缚于马上的晋国士兵。

先前狐偃和狐毛挑选马匹时,就已暗中将这匹马的缰绳绑缚在树上,所以别的马都逃佚了,唯独这一匹不曾走脱。

重耳道:“舅父的计策果然高明,利用狄人见利起意的特点,诱骗狄兵分散开去,再集中兵力,各个击破。”

狐偃问:“赵兄弟可回来了?”

狐毛道:“还不曾回来,赵兄弟身手了得,要甩掉那几个狄兵应不是难事。”

大家此时过来将晋国士兵从马匹上放下,解了绳索,问其来历,原来这个晋兵是屈城的信使,因贾华率军攻打屈城,夷吾自忖难以抵挡,这才写了信,派人去赤狄求救。不料此人路上被狄兵抓住,被当作奸细绑起来,所幸信件还藏在身上。

重耳道:“可否将信交给我一看?”

晋兵感激重耳的救命之恩,便将一牛皮袋从怀中掏出,交给重耳。重耳将信拆了,与狐偃一同看过,两人面面相觑。

重耳道:“三弟果真是糊涂了,为了让狄人出兵救援,竟许诺事成后以晋国四百里土地作交换。想我晋国哪一寸土地不是先祖舍却性命打下来的,他却为了一已之私就拱手相送,岂不是引狼入室?难道他忘了当初申候为了攻伐幽王,借犬戎之力攻入镐京,致使周都大乱,使得平王不得不东迁之事了吗?”

狐偃将重耳拉到一边,低声道:“公子,这信是万万不能送到狄王手里的,为防止信使回去向夷吾告密,公子还是将此人杀了为妙!”

重耳连连摇头:“咱们费力从狄人手中救下他来,如今又要杀人灭口,岂不成了反复无常的小人。”

狐偃思索片刻道:“办法到是还有一个。狄王并不认识夷吾的笔迹,不如咱们仿着夷吾的笔迹再写一封书信,信中将四百里土地改成四里土地。狄王必定以为夷吾戏弄于他,将信搁置下来,不仅不会派一兵一卒,也可让信使安然回去交差。”

重耳点头道:“这到是个好办法。”

狐毛拿来绢书和笔墨,重耳对照着夷吾的字迹又写了一封信,包扎好了,放入原来的牛皮袋中,交给信使。信使不知信件早已被调了包,拿回牛皮袋后就匆匆揣入怀中,然后向重耳一行告了辞,快马急往狄都去了。

第二十章 国师作法

过了不多时,赵衰也回到营地,重耳见赵衰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原来赵衰领着几个狄兵,在山林里打转,一路上只称自已转迷了路,记不太清马车的位置,赵衰边走边估摸着时间,观察沿途可有脱身之地。那几个狄兵本想找到马车后,趁机打劫车中的财物,然后再杀了赵衰,谁知绕了半个时辰,却始终不见马车的踪迹,这才心生疑窦,正想寻赵衰的不是,赵衰却在林中绕了两个弯就不见了,狄人追了一程没追上,自己却在山林里迷了路,唯有破口大骂而已。

众人听了都是哈哈大笑,一行人收拾了行装,带上掳来的马匹,继续前往翟国。

此时雪渐渐地大了,一行人走了两个时辰,估摸着已经进入翟境,却连一个牧民也没遇着,地上白茫茫一片,偶有些狐狸和兔子的脚印,连牲畜都难得一见。

重耳道:“我自小出生在晋国,小时候虽常听母亲说起家乡,却似乎遥远得很,如今踏上母亲的故国,不是回来光宗耀祖,却是因为避难而逃亡到此,我重耳心中着实有愧啊!”

狐偃道:“这也是形势所迫,公子不必自责!翟人虽然蒙昧,但素来爱憎分明,义字为先,不惜为亲友两胁插刀,公子是狐氏郡主的血脉,当今国主的侄儿,国主必定不会亏待公子。我俩临行前,狐老爷子还亲手写了一封信,让我交给翟国国主,论起辈份来,当今国主还要称狐老爷子一声叔父的。”

一行人又走了半晌,才见远远地有一牧民,赶着一群羊匆匆地走,众人上前向其问路,因重耳说得一口的好翟语,又长得浓眉踞鼻,碧眼重瞳,酷似戎狄人的相貌,所以那牧民一点都不疑他,向众人指了一条去翟都的路,道:“往这里往西再走上七八里就到了。”

重耳问:“怎么一路走来也不见个人?”

牧民道:“小兄弟怎么连这等大事也不知道。”牧民道了来龙去脉,原来国主近日得病,卧床不起,国师要为其请神祛邪,特选了今日在降灵台作法,所以合城的男女老幼都到大都去看国师请神了,自已腿脚不便,只得在村中负责照看牲畜。

重耳辞别牧民,快马加鞭往翟都赶。到了城门外,果然见人渐渐多了起来,个个神情肃然,不声不语地往都城里去。

重耳一行进了城,见城里的店铺大都关张了,众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开着门的客栈,好说歹说要了两间房,这房紧挨着马棚,原来是堆草料的,不仅破坏,而且潮湿,众人都不喜,又见四周的客房大都是空着的,心生不满,便找掌柜的理论,掌柜道:“不是我不租给你们,这些客房是客人们早就订下了的,只是客人们一大早都往降灵台去了。”

重耳一行愈发好奇,“降灵台是什么地方?”

“那是国师专门做法的地方,如此盛事,一年也难得看一回,知道的人哪有不去的。”

掌柜说完自己也把杂务交给伙计,匆匆地赶去了降灵台,重耳好奇,便也和赵衰,狐氏兄弟顺着人流往宫城西南方的降灵台来。

还未到降灵台,只听得一阵锣鼓喧天,民众不约而同地夹道站立,一队人马远远地走来,数十对盛装的年轻男女,手中捧着金银制的水桶、炭盆和扫具等物走在前列,其后跟着几十列戎装革甲的士兵,护送着行进在中间的国师。

这国师坐在一匹银鞍马上,头戴金冠,身穿紫色窄身短袄,外披一件金鼠裘袍,缓缓地从道中经过,沿途民众都毕恭毕敬地站着,不敢抬头张望。

待国师走过后,民众才一路跟随着到降灵台,重耳等人也挤在人流中,欲一看究竟。到了降灵台,国师跳下马来,由那些年轻弟子们簇拥着走上台去。这降灵台高约五、六丈,正中放着一只青铜大鼎,那鼎上绘刻着一只睚眦怒目的饕餮,张开巨嘴,正将一人吞入口中,令人不寒而慄。

弟子们点燃起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炭盆,高台上顿时升起阵阵黑烟,烟雾缭绕中,国师站在台中,脱下金冠和裘袍,露出浑身狰狞的纹身。民众们围站在降灵台四周,将数十丈内的地方挤得水泄不通,见国师开始作法,纷纷虔诚地跪倒在地。

国师手中拿着耗牛尾制成的法器作起法来,两个弟子在一旁击鼓,国师仰面朝天,口中念念有词,法器忽而指天、忽而向地,国师浑身似筛糠一般地抖动。不多久国师忽然怒目圆睁,抓起手中法器向前方做击刺状,一边口中不断厉声喝叱,众弟子们也一齐大声呼喝,念到高声处,声若霹雳,民众们惊恐不已,不住地磕头祈祷。

国师向着空中搏击一番后,脸现狰狞,其状甚是痛苦不堪,又勉强支撑作战一阵后,最后吐出一口鲜血,栽倒在地,手中的法器也应声掉落,顶部直指向前。

两个弟子忙上前扶起国师,国师睁开双眼,定一定神,指着地上的法器道:“神明已经开示,邪祟在东北方向,三里左右,是一个穿红衣的,你们速去把它找来。”

弟子们去了不多时,押着个十几岁的红衣少女过来,在民众一片“国师神武”的呼喊声中,将惊恐万状的少女押上台去。几个弟子在青铜鼎上竖起木架,然后将少女绑缚在架子上,一面点燃青铜鼎内的柴火,片刻间,熊熊火焰就将少女吞没。

国师高声道:“青帝陟降,天神干疾,四方邪祟,哪里容身!快将此邪魔烧了,保我国主千年不坏之身!”

民众皆山呼不已,这里弟子们擂起鼓点,任那少女的叫声再凄厉,也被淹没在一片嘈杂的轰鸣之中。待那少女焚化完后,弟子们献上酒来,国师将骨灰洒入酒中,遍祭完四方诸神,仪式才算结束。民众这才陆续散开去。

重耳一行混在人群中,将这一幕看得心惊不已,重耳怒道:“这国师是何来历,如此嚣张妄为,竟还让国人对他奉若神明?”

狐偃道:“上任国主还在世时,狐老爷子与翟国的族人还有些往来,后来国主因病去世,由现任国主,也就是老国主的儿子继位后,便与族中断了消息,也不清楚这国师的底细,只知道十分受当今国主的信任,朝中政要皆交其处理。”

重耳叹道:“我本想暂时在此存身,不想国主昏馈至此,恐怕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待人群散了,三人来到宫城门口,狐偃请门口的守卫进去通报一声。守卫喝道:“国师有令,这两日国主身体欠安,任何外来使节都不予接见。”

狐偃与众人商议后,决定先去找狐突旧时的一位老友,此人曾在翟国任过太师,应该有办法带众人进去面见国主。众人向人问询后,一路寻访而来,这翟国的屋宇结构大都与晋国相仿,不同的是在晋国,仅从屋子的大小、样式便可知居住者的身份。卿士的屋宅有卿士的规格,大夫的屋宇有大夫的范式,门前的台阶层数,大门的髹漆颜色,都是有礼节规范,不可僭越,一般的庶民若用了士或大夫的规格,轻则黥面,重则刖刑。而这翟国大大小小的房屋看上去并无多大差别,都是黄土墙,草秸顶,只是有的人家院子里拴的羊牛多些,有的则少些。

四人寻着了老太师的住处,报上了名姓,老太师见是狐突的族人来访,意外之余十分欣喜,请四人进去,坐为上宾。

重耳等道明身份,又说了些狐突离开翟国后到晋国的状况,以及晋国如今的动乱局面,老太师感叹一番,道:“我与狐老爷子是多年的好友,当年共同辅佐国主治理国政,是何等的契合,后来国主将郡主嫁到晋国,老爷子也跟着一起去了晋国,翟国的朝政便松懈下来,后来老国主死后,新任国主又宠信了这个国师,翟国更是一蹶不振。”

重耳道:“不知太师能否带我等进宫见上国主一面?”

老太师道:“国主病了半月有余,一切事务都由国师和太子料理,就是臣子要见他一面也不易。但我凭着这张老脸面,要见国主一面应是不难。”

狐偃试探着问:“当今国主应当正是盛年,何以总是疾病缠身呢?”

老太师叹道:“这也是我翟国国运不济,接连几代国主都在壮年之时就因病亡故,当年老国主突染病症,一夜之间就不明不白的死了,说是被鬼邪附体而死,因当今的国师会法术,所以国主特别宠信国师,常命国师为他禳灾祛病。”

重耳将今日国师在降灵台作法一事说了,问道:“不知这国师是何来历,将好好的一个人活活烧死又是请的哪门子神?”

老太师道:“这话可千万不能到外面去说,万一被国师知晓,那可是惹祸上身。这国师原本是左贤王府里的一名巫人,那年国主生病,多少郎中看了也不济事,左贤王将此人荐到国主跟前,花了一日作法请神,国主羿日就有好转,后来就将他留在身边做了随侍,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国师荣宠渐长,成了翟国权势遮天的人物。那国师曾向主上进言,称国主是天上的星宿,本应长命百岁,寿数绵长,却因煞星冲撞,所以常有个七病八灾,这煞星化气于无形,遁迹于人间,常附身于人兽或隐匿于山林,只有请神明开示点化,国师才能将其捉拿伏诛。每当国主身体欠安或国中有灾异时,国师就请神作法,捉拿邪祟妖星。”

“国师如此作为,国中难道就没有人反对吗?”

“因国主时常身体有恙,所以国中的军队交由太子掌管,太子与国师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但彼此水火不容,常在朝堂上争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国中的大臣们也大都依附于这两人,以他们的号令行事。”

第二十一章 戈日重华

老太师备下酒宴,与重耳一行接风洗尘,席上叙说备细,众人这才大致打听清楚,当今国主名叫戈日重华,除了宠信国师外,对太子赤那也委以重任,令其掌兵权,议朝政。戈日重华还有一个庶出的儿子,名叫莫貉,并不受戈日重华的重视,常被委派一些无足轻重的杂务。此外,戈日重华姬妾众多,最为宠爱的一名姬妾名叫乌雅,不过进宫两年,就被封为阏氏,与戈日重华的正妻,阿如伊,平起平坐。阿如伊还有一个女儿,名叫推木香,虽然任性刁蛮,到也颇得戈日重华的喜爱。

老太师留重耳等人住了一日,第二日便带重耳一行入宫去见戈日重华。老太师先进去禀报,过了良久,出来向众人道:“说来也是你们机缘凑巧,国主病了些时日,今日已见大好,正在内苑看人射箭,我已将公子的来意大致说了,国主念及往事,颇为感叹,命你们进去说话。”

老太师领着重耳一行进入大门,众人进去后见是一片宽敞的前庭,设有马道和靶场,正有士兵在操练,往后是一排重檐庑顶的大殿,形制和晋国的宫殿颇为相似,虽没有什么装饰,到也宽敞大气。

老太师领着众人从北面的廊庑进去,通过一扇小门进入内苑,这里并列座落着不少宫室,中间有连廊相通,四周修林茂树,栽花植草,颇象绛都茨园的景致。

戈日重华正坐在庭院中,底下一众仆人围侍着,重耳上前依着翟人的礼节向国主俯身行礼,戈日重华开口道:“贤侄远道而来,投奔于我,我却因身体违和,直到今日才与贤侄相见,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戈日重华让重耳坐到自已身旁,重耳此时方才看仔细,见国主约摸三十出头的年纪,相貌丰朗,只是双颊微犯潮红,眉间隐隐有些黑黄之气,只有一双眼晴还颇为有神。国主下首坐着两人,一人自然是国师,另一人约摸二十出头,鹰咀鼻,豹头环眼,眼中精光奕奕。重耳看他打扮,猜想此人应是太子了。

戈日重华笑道:“只这一番模样,就必是狐郡主的儿子了,郡主比我虚长两岁,小时与我一同骑马射箭,逐兔拒狼,那神气儿就如贤侄现在一般模样。我与郡主虽非亲兄妹,却胜似亲兄妹,郡主当年嫁去晋国时,还是我前去送亲的。”

重耳听他提起亡母,心中一酸,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戈日重华语调一转,略带伤感道:“想来你母亲在晋国吃了不少苦,年纪轻轻就病故了,贤侄既然投奔到我翟国,我必定不会亏待你,你尽管在这里安心住着。”

戈日重华又问了狐突的近况,重耳一一作答,重耳见他语气诚挚,言语中颇有关切之意,心中感动,将申生被骊姬逼死,自已和夷吾也不得不逃亡之事详细说了,戈日重华吃惊道:“申生西平魏国,东逐皋落,年纪虽轻,但已是威名赫赫,让狄戎也颇为忌惮,不想如此了得的人物,竟然受屈而死,而且还死在一个女人手里,真是可叹啊。”

众人唏嘘一阵,戈日重华见重耳神情落寞,遂转了话题道:“贤侄今日来得正好,我在宫里躺了这些日子,筋骨都松散了,想出去狩猎散心,所以要选一名神箭手作我的贴身侍卫,一同出行,我已设下擂台,让这些箭手们一较高低,从中选出一名佼佼者,贤侄不妨与我一同观看比试。”

国师让人备下侯靶,这侯靶以鹿皮为缘饰,长宽大约二十寸见方,中间用红色的丹砂画出手掌大小的鹄的(作者注:鹄的就是靶心,成语一箭中的就这么来的)。侯靶置于二十丈开外的树干上,极目望去,那鹄的只剩下一个淡淡的红点,普通人不要说射鹄的,就是能将箭矢射进靶子已是不易。

太子吩咐手下将箭手带进来,约摸二十来个持弓挟箭的勇士,这些都翟国千里挑一的好手,依次在箭道边上一字排开。翟人射箭并不似晋国,有互相揖让、配耦、奏乐等诸多的礼节,只为分个胜负而比试,这里太子一声令下,射手们便一个个拉弓挽箭,朝着侯靶射去。

这些射手们不愧为翟国的勇士,无不是一箭贯中侯靶,只是离鹄的略有偏差而已,两场比试下来,只有两名射手每次都射中鹄的,其余的均被淘汰。

这两名箭手一名是太子手下的,名叫怒穆,一名是国师举荐的,名叫满都。见两人不分胜负,太子指着怒穆,向戈日重华道:“此人曾在儿臣帐下立过大功,向来以出箭迅捷而闻名,刚才两场比试,儿臣见他箭出如电,无人能及,以儿臣看,这神射手的名号非他莫属。”

国师道:“微臣看恐怕不尽然。周书有言曰: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可见射者若只一味求快,狠,准,便落了下品,射箭第一要决应为一个稳字,心稳而眼正,眼正则手齐,如此天下虽大,万物虽杂,无一不能纳于射者眼中,满都两次后发制人,稳扎稳打,深入靶心,这才是射箭的要义所在。”

太子冷哼道:“战场上战情讯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唯有快速才能先发制人,克敌制胜,这也是我翟国历来奉行的战术。国师所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周人的酸腐之论,根本没有实用的价值。我听说国师近来研习中原诸国的典籍,这就是国师领悟出来的道理?”

戈日重华知道,这两人一开口必是一场没完没了的争辩,道:“你们不用争了,还是按老规律,让他们再加试一场比赛以定胜负。”

戈日重华交待下去,片刻一个侍卫提着只笼子过来,重耳见那笼中是一只灰白色的鸱鸮,蜷身缩爪,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戈日重华道:“你们谁能射死这只恶鸟,谁就能胜出。”

侍卫打开笼门,那鸱鸮一改刚才的颓态,抖擞翅膀,猛然冲出,似一枝灰色的羽箭向前面的林中掠去。

两名箭手几乎同时放箭,嗖嗖两声,那鸱鸮还来不及飞入树林,便从半空掉落。侍卫捡起鸱鸮,走上前来交给戈日重华过目。太子亲自接过,那猛禽上面插着两支箭,一支箭正中鸱鹄的颈部,另一支箭则从鸱鹄的左翅穿过,直插进腹部。

太子道:“父亲,怒穆所发的箭正中此鸟颈部,一箭毙命,论眼力和精准,无人能出其右,这神箭手当非他莫属。”

国师道:“看似如此,实则不然。此鸟靠翅膀扇动之力在空中滑翔,即使射中颈部,依然要向前俯冲一段才会坠落,那时势必会落入林中,难以搜寻。而满都一箭直插翅胁和腹胸,鸟虽没有立刻死亡,却再也无法俯冲,直坠地上,这正是狩猎的要义和精髓,满都才是当之无愧的神箭手。”

戈日重华拿不定主意,遂问重耳:“依贤侄看,谁才能当选为神箭手?”

重耳因那日见国师火烧无辜民众,对其十分厌恶,便道:“愚侄武艺粗浅,对箭术也不过懂些皮毛,给不了什么建议。但愚侄觉得,国主刚才已经说了,谁能射死此鸟,便可胜出,怒穆那一箭正中要害,岂不是更符合国主的要求。”

戈日重华点点头:“贤侄说得有理。”遂宣布怒穆胜出,几日后跟随自已外出狩猎。

戈日重华又命人取来一张弓,亲手交给怒穆道:“这把神木弓历来为我翟国的神箭手所有,今日本王将它交到你手上,你可别辜负了本王。”

怒穆行礼谢恩,毕恭毕敬地接过神木弓,重耳见太子脸露得意之色,还向重耳投来赞许的目光,而国师则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坐了半日,戈日重华脸现疲倦之色,意欲回宫休息,便吩咐下人把侧宫打扫一间出来,让重耳等住着。重耳念着先轸、颠颉等人,便婉拒了戈日重华,只说自己无拘无束惯了,怕住在宫里多有不便。戈日重华也不强求,另在宫城外拨了一处屋宅给重耳,又赐了些仆从婢女和牛羊马等牲畜,重耳谢了恩,和狐氏兄弟、赵衰退了出来。

退到宫外后,狐偃道:“公子,国主邀咱们住在宫内,你为何要拒绝呢?”

重耳道:“卻氏兄弟回家探亲,先轸、胥臣等往绛城打探消息,算来已近月余,颠颉的病也不知可有起色,都让人放心不下。住在宫里头,凡事都要按着规矩,出入甚为不便,他们若是找来,连个通报的人也没有,如何放心得下?”

“咱们若住在宫内,便可与国主时常会面,我看那国主是个顾念旧情的人,对公子到不坏,将来或可成为帮助公子回国的贵人。”

重耳叹道:“君父当年曾下令,所有公子,没有国君的诏令,一律不许回绛都,如今长兄虽死,国中还有君父主持大局,君父年迈,但绝不昏馈,他若不收回成命,我这个做儿子的怎好忤逆而为?”

“公子有没有想过,万一晋候去世了,这国君之位由谁来继任更为合适?”

重耳摇头道:“君父一心要立奚齐为世子,我又何必违逆他老人家的意思呢?”

狐偃见重耳无心于此,知道此事一时急不来,只得另行寻找时机再行规劝。

第二十二章 骄蛮公主

戈日重华赐的屋宅就在大都的东面,距离宫城约十来里,离老太师府第也不远。宅子十分宽敞,屋前屋后都有庭院,屋内所用物品一应俱全,重耳让家丁们从客栈搬进屋宅,加上戈日重华赐的下人,一众仆从如云,俨然一户富庶贵戚人家。

重耳在新府宅内住得十分趁心,闲了就和赵衰在大都内闲逛。这翟都虽没有绛城大,到也十分热闹,街市上除了翟国人,还有不少狄人、晋人和秦人到这里来做买卖。晋国的布匹和秦国的粟米十分受翟人喜爱,晋商和秦商常以此换取翟人的兽皮和马匹等物。都城内还有不少酒肆和赌馆,翟人除了喜欢骑马射箭,也喜欢赌马,城中到处都有赛马场,重耳有了戈日重华的赏赐,衣食无忧,闲了常往赛马场中赌马,或和赵衰一起去酒肆喝酒,日子过得颇为闲适。

这日重耳和赵衰从赌马场出来,瞥见门口有个汉子闪过,重耳觉得有些眼熟,心中一动,向赵衰道:“赵兄弟刚才可看见那个小贩模样的人,依稀在府宅附近也出现过几次,难道是有人在跟踪咱们?”

“公子说得没错,我已观察了多日,此人已在府宅前出没多日,有时扮作路人,有时扮作伙计,刚才又扮作了小贩。”

重耳道:“这就怪了,咱们初来乍道,又无仇人在此,怎会受人觊觎?要不咱们将此人拿住了,再慢慢盘问。”

“咱们在翟国毫无根底,也不知他是哪一路的人,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回去找舅父商议为好。”

两人回到府宅,头须上来道:“刚才翟国太子前来拜访,小的说公子不在,太子说改日再来,把礼物留下就走了。”

重耳皱眉道:“我与太子不过一面之缘,哪里值得他亲自上门拜会,还留了礼物下来,实在是太过抬举我了。”

“公子不如先看过礼物再说。”

头须引着重耳和赵衰到后院,院中停着一辆马车,牛皮为盖,象牙为衡,五色樊缨匝绕,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十分气派。

头须道:“这就是太子送的礼物,太子亲自驾着马车而来,路上好不威风,他说公子初来翟国,没有马车,出行十分不便,这一辆暂且用着,若还短缺什么尽管向他开口。”

重耳吃惊道:“这太子未免出手太过阔绰,想我晋国堂堂诸侯大国,马车也不是随意可以赠送的,唯有国君才能赐给臣子马车,否则就要以僭越论罪,他一个翟国太子怎敢如此大胆?”

赵衰道:“夷狄国家并不遵循周礼,公子不必太过在意,只是这太子初次见面便送此厚礼,明显有拉拢之意,或许上次怒穆和满都比试射箭时,公子帮助怒穆胜出,太子心存感激,所以特意献上厚礼也不定!”

重耳苦笑道:“我哪里是要帮他,只不过不想帮国师胜出罢了,再者我一落魄公子,为了躲避灾祸流落到此,能得人收留已是万幸,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正说着,门人领着个内侍进来,那内侍说国主今晚要在宫内举行宴会,为重耳一行接风,让重耳等及早更衣准备。

送走内侍,重耳过来厢房找狐偃,谁知寻了一圈,狐偃和狐毛都不在房中,下人说两人这几日都不在府中,每天早出晚归的,也不知到哪里去了。重耳只得与赵衰换了翟人的衣裳,重耳又不愿坐太子送的马车,和赵衰各骑一匹马,往宫城里来。

两人来到街上,因今日是朔日,正是赶集的日子,街市上行人拥挤,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做买卖的。

两人收紧缰绳,让马匹缓步而行。忽听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大声喊道:“公主来了,快快让开!”

重耳转头去看,见远处驰来三匹快马,为首的是一个锦衣少女,穿着绯红的缎面锦袍,腰束金丝带,脚蹬一双雪貂毛的短靴,一路纵马向前急奔。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在后面为其吆喝开道。

路边有一老妇,赶着几只羊在路边蹒跚而行,一时躲避不及,那羊见马直面冲撞过来,惊得四散逃窜,老妇急忙去撵时,少女的马已驰到跟前,因有人挡路,马儿略一踉跄,抬起前腿,嘶叫一声。少女见马儿的速度减慢下来,怒不可遏,举起马鞭朝道中的老妇抽去,老妇吓得蹲下身去抱作一团,少女恨恨地纵马急驰而去,经过重耳身边时,还向重耳投来傲然的一瞥。

重耳和赵衰下马来查看老妇的情况,所幸老妇吃了一鞭,只是胳膊上有些外伤,没有大碍,只是那几只羊却跑入人群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重耳问:“刚才过去的可是公主,堂堂翟国公主,怎会如此蛮横无礼?”

老妇道:“罢了,只当是我时运不济,只是可怜了我家的孩儿,本指望着拿卖羊的钱给孩儿娶亲用,少不得再想别的办法了。”

重耳本就是个爱管闲事的,见此颇为不平,思忖片刻道:“要不老人家在这里等我,我去向公主替你讨回公道来。”

“公子真是会说笑,别说你进不了宫,见不到公主,就是见到了,她哪里会理会我这个贱民。”

“老人家信不过我?我现在正要进宫去,若是公主不服,就是拿到国主和太子面前,公主也是辨不过这个理去的。”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瞒公子说,惹恼了公主也还罢了,若因此惹恼了太子,我就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老妇谢别了重耳,踯躅而去,重耳和赵衰无奈,只得进得宫去。因戈日重华举行的是家宴,所以在正殿接待重耳一行,重耳见席上除了国师和太子外,还有两个盛妆打扮的女子,坐在戈日重华的两侧。重耳估摸着那个年轻美艳的是乌雅,另一个略年长些的是阿如伊。因莫貉被戈日重华派去为狄王贺寿送礼去了,所以不在宫中。

重耳坐在客座,赵衰做为随从坐在他的侧后方,重耳行过礼,向戈日重华连敬三杯酒,第一杯表示对叔伯多年不见的怀念之情,第二杯谢过国主对自己的容留之恩,第三杯则对戈日重华的赏赐表示感谢,戈日重华一一领受了。其余人等也纷纷向戈日重华敬酒,以贺他身体康复,叔侄聚首。

戈日重华今日心情大好,对所有敬酒来者不拒。重耳留心观察,见乌雅说话温婉,举止娴静,颇有中原诸候国女子风范。阿如伊则如大多数的戎狄女子,说话行事干脆、爽直,两人虽性格迥异,戈日重华对两人一般对待,并不冷落一人半分。

喝了几巡酒,国师向戈日重华道:“今年天气颇为异常,立春过后又连下三天大雪,十分不祥,而且小臣夜观星相,见二十八星宿中的房宿有异象显现,还是请国主暂缓前去狩猎为好。”

太子立刻道:“立春过后的首场狩猎是我翟国的头等大事,遵照旧例从未变过,怎能凭国师一句话就延后。而且儿臣等早已为此次狩猎做了周密的安排,可保万无一失,国师虽然精于玄学神道,但那毕竟是只可观望,难以实证之事,国师难道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戈日重华摆手道:“不知国师所说的异象是指什么?”

“房宿四星原本主次有致,明亮适度,前日小臣看时,见主星东方的小星突然大放异光,大有干犯、遮蔽主星之势,所以小臣说是不祥之异象。”

太子冷笑道:“国师说话不用拐弯抹角的,我记得国师曾经说过,房宿代表的是国主及太子和庶子,如今小星的光芒盖过主星,国师的意思难道是说我要谋反吗?”

“国主的子嗣又不止太子一人,太子何必如此动怒。”

“父亲众多子嗣中,只有我的封地在东方,国师的含义不言自明,你既然有胆说,怎么就没胆承认了?”

国师道:“微臣只是按照天相,陈述所见,并不影射任何人,是太子多心了。”

太子还欲反唇相讥,戈日重华挥手道:“你们不用再争了,我身体已痊愈,参加狩猎应当无碍,还是照原来的安排行事吧!”

第二十三章 一场舌辩

这里正说着,从宫门外进来一人,也不经人通报,一路风风火火地走,红色的衣袂飘舞,恰似一团红色的火焰。走得近了,重耳和赵衰认出此人正是路上遇见的那个少女。

重耳心中暗忖,此人必定是老太师说的推木香公主了。

只见那红衣少女径直走到下席,大喇喇地坐在戈日重华的下首,紧挨着太子。

戈日重华皱眉道:“你越发没规矩了,今日我说了要举行宴会,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接风,你却耽误到这个时辰才来。”

推木香笑道:“这可不能全怨我。我正准备来赴宴,听说库府新来了一批上好的丝绸,父亲知道,我新做的那件狐皮裘就缺件上好的锦缎袄子来配它,所以先往库房里挑绸缎去了,要是去晚了,等父亲的姬妾们挑选完,就没得中意的了。”

戈日重华叹道:“你真是被宠坏了,将来给你寻个夫婿,看可会再这般惯着你!”

阿如伊笑道:“可不是没哪个男的敢要她,这才一把年纪了还没嫁出去!”

推木香才要说话,戈日重华道:“今日有贵客在此,还不快过来行礼。”

推木香这才转头看见重耳和赵衰两人,便略略颔首,语含轻蔑道:“这位就是从晋国来的公子重耳?”

戈日重华道:“不得无礼,按辈份你应该叫他一声表兄才是。”

推木香不答理戈日重华,向重耳道:“听说晋国世子申生忠君爱父,为了不忤逆君令,宁可背负莫须有的罪名,也不愿在世上苟且偷生,可有此事?”

重耳叹道:“此事不假,在下不才,一直视长兄为表率,兄长一生忠孝坚贞,是当之无愧的恺悌君子,纵然一时遭人污陷,但相信终能显明扬清于后世。”

“公子既然口口声声以长兄为表率,怎么晋候下令抓捕公子,公子却违抗君令,逃到我翟国避祸来了呢?”

在场之人先是一愣,继而含了莫名的意味,看向重耳,看他如何应答。戈日重华皱了皱眉,却也不急于说话。

重耳淡淡道:“长兄生前有遗愿未了,在下苟存于世,并非贪生怕死,只为不负长兄的嘱托,并在有生之年,竭力洗脱长兄的罪名,断不教他走得不明不白。”

推木香眨眨眼晴,又问道:“听说晋国国君东征西战近三十年,向西灭了霍,魏,芮三国,向东吞并虢,虞两国,在国中诛灭族中异己,四面荡敌平寇,这才有了晋国如今广大的疆土,可我听说,周王室的祖训是,同宗手足,天下一家,互亲互爱,一致抗狄,可如今被灭掉的这些国家难道不是和晋国同宗同姓的姬姓之后吗,不知这可算是违背了祖训?”

重耳正色道:“我晋国自先祖叔虞受封唐地,改迁晋水,更名晋国以来,数百年来从不忘祖训,兢勉守业,励志图强,到了君父这一代,更是如此,并非我晋国有意要灭亡他国,清除异己,不过顺应天理人欲,以有道伐无道罢了!君父一生英明,勇武,所作所为皆为长远打算,若能平定战乱,救天下人民于水火之中,即使背上叛亲灭族的非议,君父也必定会在所不惜。”

戈日重华哈哈一笑,道:“香儿语出无状,还不快给公子敬酒赔礼。”

推木香见重耳言语缜密,无有破绽,一时到也无法,听戈日重华吩咐了,只得斟满了酒,端起酒杯,走到重耳跟前道:“本公主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推木香正欲饮下,眼珠一转,又放下酒杯笑道:“本公主愚钝,还有一事想请教公子,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在外流落之人,哪里敢言请教两字,公主但说无妨。”

“当初周武王克商灭纣,建立周朝,受封的诸侯国有近千,后来周王室式微,诸候互相攻伐吞并,到如今剩余的诸候不过数十。周王室向四海之内宣称手足之国,体同一家,为何同为姬姓后人的卫国遭狄人入侵,甚至被灭国戳君,周天子却只袖手旁观,不出一兵一卒救援呢?”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都感震惊,重耳心中忖道:此女太不知好歹,若不给她些厉害,只怕她更要得寸进尺。

重耳正欲开口,坐在后面的赵衰已经按捺不住,冷静地接口道:“这个问题不用公子回答,由在下来说就可以。中原诸国虽各自为政,但从未忘记当初立下的盟誓,大家都以周王室为尊,数百年来相互扶助,一致抗狄,此次狄贼来犯,自然同仇敌忾,周天子一声令下,身为盟主的齐国,便联合了郑、宋两国,以区区三百乘兵车,仅数日就大破狄贼,杀死狄军首领,一举收复邢,卫两国的国土,帮助两国重新建立国都,毕竟草原上的狼再过凶残狡猾,又怎能逃脱猎人的手去?”

翟国是赤狄的一个部落,赵衰此话不仅有蔑视狄人之义,更将翟国也影射进去,推木香见说话的不过是个随从,不禁有些恼怒,道:“你是何人?”

重耳笑道:“这是我晋国名将赵夙之子,曾为宫中禁卫令的、赫赫有名的神箭手赵子余。虽说他抢白了公主一番,所说的却是全天下人都懂的道理,怎么公主却似不甚明白呢?”

推木香一杯酒拿在手中,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脸涨得绯红,片刻后才挤出一句话,“既然是赫赫有名的神箭手,本公主今后到要好好领教领教!”

推木香把酒一饮而尽,悻悻然回到座上。

戈日重华向重耳笑道:“我这个女儿从小娇养惯了,不过跟着师傅识了几个字,就学着大人议论起国家大事来,徒让人见笑,还请贤侄见谅!”

重耳也不免谦让几句。戈日重华与重耳又对饮了几杯,两人都是杯中好手,几杯下去,越发畅所欲言起来,直喝到晚间,乌雅和阿如伊从旁劝着,戈日重华才作罢,向重耳道:“贤侄今晚也不用回去了,我让人把偏房的屋子收拾两间出来,你们今晚就在这里住着,明日咱们还可以接着喝。”

重耳见天色已晚,遂应允下来,戈日重华让人带重耳和赵衰到靠近内苑的一处屋宅,这里大约是戈日重华和后妃游玩内苑时的休憩之所。屋内陈设虽简单,却十分洁净,地上铺着厚重的毛毡和兽皮褥子,几张长案,上面摆着金制的酒爵和酒樽等。

重耳和赵衰各睡一间屋子,两人喝得多了,都已有了醉意,倒在褥子上就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睡梦中重耳觉得一阵温热、馨香的气息贴面而来,似有人在耳边呓呓而语,重耳正疑自已是在做梦,只觉有一双手轻轻解着自已的衣带,倾刻间肌肤所触之处一片冰凉滑腻,令人销魂蚀骨。

半梦半醒间,重耳依稀想起自己几个时辰前还在和国主一起饮酒,猛然一个激灵醒来,睁开眼,见身旁多了一个女子,黑暗中也辨不清面容。

重耳急忙收心摄神,一骨碌坐起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扑哧一笑,双手抓着重耳的手臂不放,柔声道:“公子不必紧张,妾身知道公子将近而立却还未娶妻,又独自一人流落他国,长夜漫漫,必定十分孤寂冷清,让妾身陪公子一晚上不好么?”

重耳听她声音十分耳熟,心中疑惑,伸手去摸床榻边的油灯,想一看究竟,摸了半晌却什么也没摸到。

那女子笑道:“公子不必找了,我已将油灯拿走了。”

重耳道:“我若看不到你的脸,怎好行男女之事?万一你长得奇丑无比,岂不辜负了今晚的良辰美景?”

那女子道:“公子尽管放心,我虽并非美若天仙,但也决不会令公子失望。”

女子说着又凑上身来,双手勾住重耳的脖颈,脸颊紧贴着重耳的脊背,微微喘息着。

重耳叹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我这个落俗之人呢?既如此,美人请稍待片刻,我去解个手就来。”

重耳掀开被褥,走下床褥来,摸到了地上的衣袍,衣袍的内夹里正有重耳随身带着的火折。重耳取出火折,瞬间吹亮了,那女子轻呼一声,下意识地遮住了脸,但重耳已经看清她的脸,自己猜得不错,此女果真是昨日还在酒宴上陪着戈日重华饮酒的乌雅。

第二十四章 明争暗斗

重耳暗暗心惊,庆幸自已不曾犯下大错,笑道:“阏氏莫非是晩间不辨方向,走错了道,误入小侄房中?小侄虽对阏氏仰慕得很,却也不敢乘人之危,行瞒天过海之事。”

乌雅默然片刻才道:“其实这在我翟国是稀松平常的事,我们这些妃妾,如同礼物一般,国主时常让妃妾陪外客侍寝,或赠送于他人,并不为奇。既使国主死了,他的所有妃妾也都归新任国主所有,所以公子不必太过在意。”

重耳道:“国主对阏氏情深义重,将你封为阏氏,又对你格外宠爱,阏氏恐怕此来不是国主的意思吧!”

乌雅又沉默半晌,道:“我看公子也是爽直人,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今天来与公子相会,一来是仰慕公子的才华,二来也是为了促成一桩美事。”

重耳笑道:“多蒙阏氏抬爱,我重耳一介流亡之人,无才无德,有家不能回,有冤不能诉,得国主收留已是感激万分,哪里敢想什么美事?”

“听国主说,公子至今还未娶妻,我有心为公子做一桩媒,当今国师有两位如花似玉的妹妹,想为公子铺被暖衾,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在下初来翟国,一无根基,二无功勋,怎好受如此大礼。”

“听说太子送给公子一辆气派的马车,国师的礼物自然不能比太子的轻贱了去,公子放心,这两位郡主我也曾经见过,不仅长得好,而且温婉端庄,断不会叫公子失望。”

重耳道:“阏氏和国师太抬举在下了,太子送我马车不过是看在国主的份上,权当盛情待客罢了,何况我一向随性惯了,从不参与朝政党派之事,我看阏氏是过虑了。”

“公子觉得太子和国师相比如何?”

“我虽对太子知之甚少,但想来他还不至于仅凭一句‘神灵降谕’,就随便找个无辜民众来烧了!”

乌雅冷哼道:“公子是被太子的外表给迷惑了,相比于国师,太子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将人杀了。一想到国主去世后,我便要嫁给太子,由他任意摆布,我就不寒而栗。”

两人正说着,听到外面有人敲门,赵衰在门外轻声道:“公子,你可还好,刚才可曾听见动静?”

重耳见乌雅脸现难堪之色,便道:“无事,我出来解个手,赵兄弟休息去罢。”

重耳道:“请阏氏放心,阏氏今日喝醉了酒,误入我房中一事,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乌雅披上衣服,走到门口,道:“我今日所说之事,还请公子仔细考虑。”

乌雅离去后,重耳躺在床榻上,再无睡意,待天色微明,估摸着宫门开了,便过来叫起赵衰,两人迫不急待地出宫去。

两人回到府中,见狐毛和狐偃已在堂上,重耳一迭声道:“两位舅父可是回来了,这两日急熬侄儿了,有事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

狐偃道:“你如今不是多了一个国主叔父,见面就一口一个贤侄的,不光设宴款待,还与你把酒言欢,晚间也让你留宿在宫中,可谓是荣宠深厚,公子还找我们两个不中用的舅父干什么?”

重耳急道:“舅舅说的是什么话,国主不过看在我亡去的母亲份上,说两句亲近话罢了,哪里就真往心里去了?”

狐毛道:“你小舅和你开玩笑呢,我俩哪能为这个怄气,这两日却是办要事去了。”

“哦,什么要事?”

狐偃道:“你先说说国主昨日留你在宫里过夜,你俩怎么天不亮就跑回来了?”

重耳遂将昨晚的事说了一遍,狐偃笑道:“听说阏氏乌雅长得颇为不错,她既自已找上门来,你何不顺水推舟,只当一无所知地从了她呢!”

重耳道:“舅父又说笑了,别说咱们现在寄人篱下,凡事都要谨慎小心,再说如此荒唐逆乱之事怎么使得?何况那乌雅显然有求而来,侄儿怎可入了她的圈套?”

“她既然提出要把国师的两个妹妹送给你,到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你老大不小,早过了娶亲的年龄,身边却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你母亲亡故得早,父亲也不在身边,婚姻大事少不得由我们两个来做主。乌雅既说她们长得不错,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重耳见狐偃说话一本正经,不禁发起急来,“万万使不得。太子与国师之间水火不容,明争暗斗,乌雅以国师的两位妹妹为条件,显然是为了拉拢我,我若娶了她们,岂非卷入了这场纷争之中,于咱们百害而无一利。”

狐毛对狐偃道:“你看他急成那个样子,就不要再开玩笑罢!“

狐偃这才哈哈一笑,“我刚才不过试探他一番而已,咱们的侄儿若连这点玩笑都开不得,今后岂能成大事?”

重耳不悦道:“原来舅父一直在拿侄儿寻开心。”

狐偃道:“到也不全是开玩笑,你的婚姻大事我们一直是放在心上的,此事以后再慢慢和你讲。这几日我俩早出晚归,总算没有白跑,探听了些眉目。”

“舅父打探到了什么?”

狐偃便将这两日的行踪详细说了。原来两人依着狐突给的线索,拜访狐突旧日的一些亲友旧僚,不料几日下来,狐偃发现一直有人跟踪尾随,狐偃有心要查个明白,便和狐毛分头行动,暗中调查,打探了几日,发现跟踪自己的人常打扮成贩夫走卒等,但每日接近黄昏时,都往一个地方去了。

狐偃向重耳道:“你道他们最后都去了哪里?”

“侄儿愚钝,舅父还是明说吧!”

“他们都去了左贤王的府上。”

重耳一脸不解,“这么说是左贤王派人来跟踪咱们的?可是咱们至今都没见过左贤王,更别提与他有什么瓜葛!”

“你可记得老太师曾说过,国师曾是左贤王府中的一名巫人,受左贤王的荐举才为国主看病。”

“这么说左贤王和国师是一伙的?”

“恐怕不仅左贤王和国师,若是细想昨晚发生的事,就是乌雅也是同他们一伙的,国师不出面,由她来向公子提亲,看来国师和乌雅的关系非同一般。”

重耳听得直挠头,心道幸好昨晚勉强把持住了,否则就要出大事了。

一直在旁缄默不言的赵衰道:“舅父想来已经打听过左贤王其人了?”

狐偃捋了捋胡子,点头道:“左贤王是国主的叔叔,听说性格平淡,不喜参与朝政,平日只以养马,斗鸡为乐,从不参与国主的宴请。国主知道他的性子,也就随他。”

重耳越听越糊涂,“这么说来他派人盯咱们的梢就更说不通了!”

狐偃道:“左贤王究竟是何用意,还不好说,咱们暂且不要惊动他,静观其变而已。如今看来国师和太子势如水火,这是毋庸置疑的。国师固然是欺世惑众之辈,太子恐怕也非良善,他送公子马车一事,已是闹得举城皆知。在国主的态度还未明朗之前,咱们更需加倍小心,不可入了他们的圈套。”

这里正说着,门人匆匆进来说门外有个叫化子,嚷嚷着要见公子,下人们拦都拦不住。狐偃道:“敢往这里闯的叫化子必定不是一般的叫化子,让他进来罢!”

片刻门人带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人进来,不待那人走到跟前,赵衰上前一把抱住道:“臣兄,你可回来了!”

第二十五章 重回绛都

重耳等仔细看去,那人虽满脸污秽,眉眼却正是胥臣无疑。重耳忙让下人打来水,让胥臣清洗,胥臣抹了把脸,喝了半碗水,还不及换衣服,重耳已急着道:“胥先生总算是平安回来了,我这些日子好盼,就怕你们有个三长两短,你要再不来,我可要亲自回晋国去找你们了。轸弟呢,轸弟怎么没来?”

狐偃也道:“胥兄弟这一趟辛苦了,绛城如今情况如何?”

赵衰见胥臣似已饿极,去厨房找了几个红苕过来,胥臣胡乱吃了一个,方才定了定神,向重耳道:“在下有负公子重望,还请公子见谅!”

胥臣遂把来龙去脉都说了,原来胥臣和先轸回到绛城,到贾佗府上打探消息,刚一进城,便见城中多了不少兵士,到处搜捕申生、重耳和夷吾的门客,还贴出告示说,若能举报出三人的旧党,赏黄金十两。

两人唯恐被人认出来,便改换了行装,白天躲在一个小客栈内,晚上才敢出来,偷偷地到贾佗府上,只见大门紧闭,门上还加了锁,两人往里张望,已是阒寂无人,向四周邻里一打听,才知重耳逃走后,贾佗也被牵连进去,合府都被查抄,贾佗也被收入了大牢。

两人商议着,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狐国舅了,两人便乘黑摸到狐突的府第,却见人去楼空,只有个半聋不瞎的老门子守着宅子。两人上前打听,说是半月前狐国舅全家就迁往封地去了。

两人一筹莫展,先轸道:“家父在朝中还有些威望,不如我回去向家父求助,或许他有办法救出贾太傅来。”

胥臣道:“你我如今都是受通缉之人,你如此贸然回去,只怕对府上和你自己都不便。”

“无妨,家父对我虽颇为严厉,但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不会为难与我!你先回客栈,事情办完后我就来找你。”

先轸去了以后,胥臣在客栈等了一晚,都不见先轸回来,等到第二日依然沓无音信,到了傍晚时分,胥臣实在坐不住了,离开客栈,又不敢直接去先府找先轸,在街上转了一圈,想起自已和吕甥分别前,曾约定完事后到城中的唐家酒楼碰头,因此慢慢踱到唐家酒楼来。

胥臣挑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要了一壶酒,一碟茴香豆,慢慢啜着酒,一面留意着街上往来的人。只听一阵震天响的锣鼓声,街上行人纷纷向两边闪避,站在道旁观看,一队晋兵的先锋步兵披盔带甲地走过,接着是数百辆气势磅礴的战车,浩浩荡荡地走着,震得地面微微颤动,队伍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过去。

胥臣看车马和晋军的装备虽都有损坏,但晋军个个昂首阔步,趾高气昂,显然是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回来。

果然酒楼中的几个客商议论道:“听说贾华这此围攻屈邑,大获全胜,可惜走脱了夷吾,骊夫人十分恼怒,要治贾华办事不力的罪,还是里克向晋候求情,晋侯才让贾华功过相抵,不赏也不罚。”

胥臣上前打探道:“可知夷吾逃去了哪里?”

几个客商众说纷纭,有说去周都洛邑的,有说去秦国的,还有说去梁国的,又问了些话,胥臣见打探不出什么来了,还是回到坐上,慢慢啜着酒。

不多时,进来两个穿着长衫的人,两人走到胥臣身边,施了一礼,道:“请问阁下可是胥臣先生?”

胥臣只以为是先轸或吕甥派来的,忙起身道:“正是在下,不知两位是?”

不想其中一人陡然用肘一横,击在胥臣腰胯间,胥臣痛得直弯身下去,一人从长衫下拿出绳子,将胥臣五花大绑,一路推出酒楼去。来到大街上,两人拿出块木牌,胥臣见上面写着:逆子叛臣,重耳徒党。不待胥臣分辨,两人将木牌插在胥臣身后,押着胥臣在街市上四处游走,引得民众纷纷驻足观看。近天黑时分,两人才将胥臣押入衙门府,投入大牢。

牢房中已关了数十几人,胥臣一打听,才知都是作为重耳的旧党被关押起来的,其中只有两个人,胥臣略为脸熟,一个原是重耳府中负责洗马的隶仆,另一人是东门客栈的掌柜,因重耳曾歇宿在他的客栈,所以也被当作党羽抓了进来,其余的人则更无从谈起,有些只是和重耳有过数面之缘,众人被关在此处,有冤无处诉,都是叫苦不迭。

狱吏几次来狱中传话说,若能供出重耳和夷吾的党羽的,则可从轻发落,否则一并作为逆党斩首示众。

胥臣被关了几日,只道自已此番性命难保,干脆横下心来,每日吃饱了倒头就睡。到了第五日,狱吏进来,开了牢门,将胥臣单独带了出去,胥臣只当是带自已上刑场斩首,狱吏却一直将他带出了衙门,让他自行离开,临走时还作揖道:“过去数日多有得罪,还请兄弟不要见怪。”

胥臣站在衙门口,正一头雾水间,有个樵夫打扮的人过来,将胥臣拉到一巷子中,低声道:“先生这几日受苦了,此地已不可再留,公子重耳现在翟国,阁下可速往翟国去找他。”

那樵夫塞给胥臣一锭银两,就掉头而去。胥臣遂乔装打扮,改做乞丐模样,也不敢骑马,从绛城一路走来翟国,路上百般艰辛,也不消细说。

狐偃听完胥臣一番细述,蹙眉道:“这么说来,早就有人透露了胥兄弟的行踪,只等胥兄弟到唐家酒楼自投罗网?”

赵衰道:“知道唐家酒楼的只有先轸和吕甥,但我相信他们都不是背信弃义之人,只怕其中另有隐情。”

重耳道:“搭救胥先生的会不会是狐国舅?”

狐毛点头道:“这到甚有可能,父亲为了避人耳目,举家搬往封邑,其实父亲时时关注朝中局势,在国中又多有耳目线人,胥兄弟被抓一事自然也会知晓。”

重耳突然把头须唤进来道:“快去准备车马,咱们即刻回去绛城。”说完就要往房里去整理行装,众人都吃一惊,赵衰拉住重耳道:“公子这是为何?”

“弟兄们因为我受到牵连,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怎可在这里独享安逸富贵。我现在就回去绛城,向君父坦诚原委,要杀要剐,由君父发落,只求君父能放出几位弟兄即可。”

赵衰道:“公子先别急,胥兄并未在狱中发现先轸和吕甥,说明他们暂且无事,他们又是朝中卿大夫的子弟,晋侯不会不顾及朝中议论,轻易将他们除去。公子这一去,岂不是正落入骊姬的圈套。”

重耳不管不顾,依然往外面走。

狐偃一声大喝:“你若还是我的外甥,还知道自己是姬氏后人就给我站住。”

重耳不敢不听狐偃的话,只得在门口站住。狐偃叹口气道:“你若现在回去能解救得了弟兄们,我绝不拦你。只怕你这一去,不仅弟兄们救不出来,还把自已的性命也搭进去,老爷子对你一番殷殷期盼,你就忍心辜负至斯?”

见重耳不语,狐偃又道:“自申生死后,卿大夫们都在议论要从众长公子中选一位出来当世子,自然是以你或夷吾为首选,骊姬这才借着清理逆党之名,大肆搜捕族中子弟,给众人施压,但你放心,只要她的奚齐被封为世子,此事自然会慢慢平息,弟兄们也会安然无恙。”

胥臣道:“舅爷说得极是,奚齐被封为世子是早晚的事,只要晋侯在世上一日,就无人敢出来反对。骊姬此举不过是虚张声势,天下的义士岂是杀得完的?”

重耳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见众人话说至此,叹道:“也罢,希望诚如舅父所言,弟兄们都能安然无恙。只是有一事,颠颉还在蒲城,生死不明,吕甥和小公孙也不知下落,让人放心不下。”

胥臣道:“这个容易,从晋国到翟国的路我已走得熟了,我再往蒲城走一趟,打听颠颉和吕甥等人的消息。”

重耳和赵衰也要一同去,狐偃道:“国主不日就要去打猎,公子需从旁陪伴才好,赵兄弟箭法了得,也需在一旁照应,去蒲城打探消息之事,只能有劳胥兄弟了。”

胥臣遂洗漱了一番,吃饱喝足后,在府上休息一晚,第二日一早,还是装做乞丐的模样,出发前往蒲城。

第二十六章 春季狩猎

羿日后戈日重华举行春季的第一次狩猎,命重耳等同行,随行的除了太子和公主外,还有不少贵戚朝臣,国师则在大都留守。狩猎的地点在距大都六十里开外的五峰山,据说炎帝曾在此居住,因此翟人在此处建了庙,国主每年春季都要来此祭拜,并将第一只猎物作为贡品献上。

此处山峰奇绝,由五座形状各异的山峰环抱而成,五峰耸立,山顶则地势平缓,林草茂盛,登上山顶,只见峰岭交错,如拔地而起的竹笋,苍翠挺拔,远处的沁水闪烁着熠熠的辉泽,在群山中蜿蜒而过,几经辗转盘曲,没入窈冥天际。

戈日重华今日穿着一身红色的犀甲,肩背长弓,腰插金刀,胯下是一匹黑栗色的骏马,身后三千精兵无一不是戎装革甲。跟在戈日重华身边的正是在射箭比赛中胜出的神箭手怒穆,随后是太子、公主和亲贵们。重耳、赵衰和狐氏兄弟则与众多随从一起,走在太子后面。

重耳见翟军军容肃整,兵强马壮,暗想如此一支军队,晋国想要战胜它恐怕不易,心中也说不出是喜还是忧。

推木香今日着实打扮了一番,身穿一件红色的火狐裘上衣,内衬明黄色的暗花缎袍,背着大弓,跨着匹雪青白的马,到也十分英姿飒爽。推木香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瞥上重耳和赵衰一眼,脸上尽是不屑之意。

重耳和赵衰两人一路自顾自说笑,只作不见。

走了约一个多时辰,到了五峰山山脚下,炎帝庙就建在一处开阔的谷地中,依山傍水,地势绝佳。戈日重华先到炎帝庙中祭祀神灵,然后在谷地中安下营帐,再率众前往附近山林狩猎。

因前几日刚下过大雪,今年天气又格外寒冷,山中积雪还未化掉,动物们都藏匿不出。戈日重华一路走来,见除了些野兔,獐,狐,偶而还有几只野狼以外,大型的动物如鹿、野猪之类都未见着,更别提虎,熊,豹之类的猛兽了。

作为献给神灵的第一只野兽,戈日重华自然希望所获不凡,便率众在山中寻找大型猎物,众人因国主不开首弓,也不好出手射猎。

太子让士兵们分头搜索猎物,不多时有士兵发现林中有一只赤鹿,几个士兵一边呼喝着,一边从三面同时围上,追赶着赤鹿往戈日重华的方向跑。待那赤鹿靠得近了,戈日重华纵马从斜侧追上,截住赤鹿。

赤鹿慌不择路,刚要转头折回跑,戈日重华手中的套绳已远远抛出,正套中赤鹿的头颈。赤鹿被勒紧了脖颈,惊恐之下四处突撞,上下腾跃,戈日重华不紧不慢地收放绳索,座下的那匹千里马也顺着戈日重华的节奏后退或跟进。

赤鹿被缠得久了,渐渐精疲力尽,速度也稍缓下来,戈日重华纵身下马,瞅着赤鹿仰脖的一瞬间,抽出腰间的金刀,朝赤鹿头上直劈下去,这一刀直接将赤鹿的头颅劈开,直到脖颈,赤鹿瞬时翻身倾倒,再无动弹。

翟军齐举马刀,大声呼喊国主英武,几个士兵上来将赤鹿抬下去,供奉在炎帝庙中。

虽然不曾猎到虎豹之类,一只赤鹿也约略交待得过了,戈日重华经刚才一番搏斗后,已是气力不支,勉强走回大帐,太子看出不对,要上去扶住,戈日重华摆摆手,坐定下来后喘息片刻,才命令全军狩猎开始。

太子见戈日重华经过刚才一番争斗,脸色变得潮红,不住喘息着,命人端了参汤上来,看着戈日重华喝下,见他脸色渐渐恢复如常,才退出帐外。

翟兵们都明白,这一年一度的狩猎,除了祭祀神明、捕获猎物外,也是国主选拔能人战将的好时机,所以翟兵们无不竭尽所能捕杀猎物,展现自已的胆略身手。

翟兵将猎物从山林、洞穴中驱赶出来,四面围捕,或用箭射,或用刀斩,若是大型的猎物则多人合力,用套马杆套住,使其来回奔逃,待其力竭后再伺机斩杀。不多时,翟兵便捕获数百只猎物,将戈日重华大帐前的空地堆得满满当当。

重耳也是酷爱狩猎之人,见此情形不觉精神大振,随着翟兵一起驱驰呐喊,追逐猎物。赵衰和狐氏兄弟不敢松懈,紧随重耳身后。

重耳为了追逐一只山獾,纵马赶到一片乱石滩,正欲拉弓射箭,只听一阵劲风,一支利箭从身边飞过,直朝山獾而去,却偏了些准头,射入旁边的石堆中,那山獾则趁机钻进了石缝,逃之夭夭。

见即将到手的猎物逃脱,重耳正欲发作,回头一看,见身后站着的是推木香公主,推木香将眼一瞪,向重耳道:“本公主赶了半日的鬣狗,却被你们给惊跑了,今日这笔帐本公主先记着,以后再找你们要回来。”

推木香刚要调转马头,只听扑楞楞一声,石滩对面的林中飞出一只铜鸡来,推木香眼睛一亮,忙纵马去追,旁边的赵衰眼疾手快,放出一箭去,那铜鸡不及飞入树从,就咕咕叫着掉落下来。推木香怒道:“本公主看中的东西,你也敢与本公主抢?”

赵衰挠挠头皮,道:“在下愚钝,不知道哪个是公主看上的?”

“你没见本公主正要去追赶铜鸡吗?”

“公主不是说正在追赶鬣狗吗?”

“你少狡辩,从来没有人敢抢本公主的猎物,你们说得好听,是父王请来的客人,实则不过是父王收留的一伙无家可归的流亡者罢了,也敢和本公主抢功劳?”

正说着,只听西南方传来一阵尖锐的号子声,推木香调转马头就往西南方跑,重耳等十分好奇,也跟过去一看究竟

原来翟兵在河边发现一只犀牛,正合力将它赶到开阔的谷地中。这犀牛多见于南楚之地,北方并不多见,又犀牛的皮和角都十分稀罕,为国主诸候御用之物,所以能猎杀一只犀牛,实属难得之事。

戈日重华一见犀牛,便大声道:“谁能杀死此兽,寡人赏他十镒黄金,并授予千夫长之职。”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翟兵闻令无不奋勇向前,怎奈这犀牛的皮甲十分坚韧厚实,普通的弓箭根本射他不动,因此翟兵只得用老法子,先用套绳将它套住,再合力控制住它,待它疲乏之时,再伺机用刀劈开它的要害之处。

那犀牛被众多绳索缠住,左突右撞脱身不得,便发起牛脾气来,一低头朝几个翟兵的坐骑冲来,两个翟兵躲闪不及,连人带马被撞翻在地,犀牛又调转身来,往西南方向直奔,几个翟兵被扯下马来,被犀牛一路拖拽着向前。其余的翟兵哪里肯就此放过,纷纷呼喊着围上来,将绳索不断地套向犀牛,犀牛一边向翟兵冲撞,一边不断地发起突围,虽然撞倒了几个翟兵,但翟兵越战越勇,源源不断地围上来,一次次用绳索套向犀牛,犀牛左突右撞都无法逃离翟兵的围追堵截,身上的绳索却越缠越多,犀牛愈发地怒不可遏,胡乱冲撞一气,不多时便累得直喘粗气。

怒穆已在一旁静观良久,见犀牛已现疲态,纵马慢慢靠近,离犀牛还有三丈远时,突然拔出长刀,从马上高高跃起,朝着犀牛的脖颈奋力劈下。怒穆即将落地的时候,长刀也刚好落在犀牛的头部,鲜血从犀牛的身上迸射而出,但这一刀并未致命,反把犀牛激得怒不可遏,犀牛转过身来一甩头,用头部的尖角将怒穆高高挑起。怒穆情急之下死死抓住犀牛的犀角,任凭犀牛左摇右晃,狂奔跳跃,只是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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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天上飞石

犀牛带着怒穆朝林中奔去,怒穆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伸出一只手去拔腰后的匕首。匕首刚刚拔出,一枝凌厉的羽箭贴着耳边擦过,正中犀牛的下颔,直插进咽喉深处,那庞然大物又趔趄跑了十几步,才颓然倒地,轰然一声,扬起无数尘土。

怒穆刚刚在地上站稳,听翟兵发出一阵山呼叫好之声,回头看时,见众人拥着赵衰走到戈日重华面前,戈日重华满脸赞赏之意,笑道:“赵将军不亏为晋国的神箭手,关键时候猎杀了此兽,此兽皮质坚韧,一般的弓箭根本难以伤其皮肉,唯有它的下颔才是要害,但常人根本难以看准时机,赵将军刚才那一箭正是将时机和力道拿捏得分毫不差,才将它一箭毙命,恐怕整个翟国都难找出能与赵将军匹敌之人。”

戈日重华将怒穆叫到跟前道:“若非这位赵将军,你今日恐怕已是凶多吉少,你需得好好谢过赵将军才是。”

怒穆正为赵衰抢了他的功劳而愤愤不平,听了戈日重华的话,冷然道:“赵将军箭法虽好,只是没有他的出手帮助,凭在下一人之力,也可将此兽斩于刀下。”

戈日重华道:“我知道你勇武过人,只是当时那兕兽已颠狂之至,眼见你命在旦夕,情急之下赵将军才出手相助,你难道不该敬他一杯酒吗?”

怒穆却并不领情,丝毫没有要上去敬酒之意,戈日重华命人取来二十镒黄金,赏给赵衰,赵衰却将功劳推给怒穆和围追犀牛的众翟兵,坚决不肯收下。戈日重华命人将犀牛皮剥下赐给赵衰,赵衰见戈日重华态度坚决,只得再三谢过,勉强收了。

这一日下来,翟兵收获颇丰,推木香今日也打到了两日松鸡,十分得意,在戈日重华跟前炫耀武艺不迭。戈日重华心情大好,让太子清点猎物,记录有功兵士,大行赏赐,直到近卯时,才宣布全军回城。

路上因推木香骑的白马在过乱石滩时崴了蹄,戈日重华便把自已的黑栗马让给推木香,自己换了一匹青骒马骑着。重耳等依旧走在太子和推木香的后面,出乎重耳意外的是,推木香一反先前的倨傲骄横,竟主动跑来招呼重耳,还一口一个表哥,把重耳弄得摸不着头脑。

走了不多时,推木香骑着马跑到重耳跟前,道:“表哥以前说赵将军是晋国的神箭手,我先前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不知赵将军是怎么知道犀牛的弱点是在颔下?”

“这个你应该去问赵兄弟本人才是,赵兄弟学识渊博,定会不吝赐教。”

推木香却一勒马跑开了。

过不多时,推木香又过来向重耳道:“表哥,听说赵将军射兕的那把弓,是周天子所赐的彤弓,听说这彤弓耗时两年才能制成,制作精良,威力非同一般,非臂力过人之人不能拉开,小妹见识粗浅,还没见过这等物事,能不能请表哥向赵将军开个口,把弓借我看看?”

重耳笑道:“不是我不肯借,这弓是用纯阳之木制成,只有在阳日时,用纯元之法才能制做而成,所以任何阴物都碰它不得。”

重耳说完自去找戈日重华说话了,推木香一脸不解,拉住旁边的狐偃问:“敢问舅爷,刚才表哥说的是什么意思?”

狐偃道:“公子的意思是这弓不是寻常之物,只有男的才能使得,女的是碰不得的!”

推木香更为不解,“这又是为何?”

狐偃笑道:“老夫也并不完全知情,要说对这把弓的了解,当然是非使用者莫属,公主怎么不亲自去问赵将军呢?”

推木香有些忸怩起来,偷眼看了眼赵衰,却站着不动。

狐偃道:“我们这位赵将军,不仅箭术了得,人才出众,而且谦恭善诱,公主若去向他请教,他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推木香微微红了脸,一勒马儿就跑开了。

军队走到半路,天色已暗了下来,行进到一条山中窄道时,戈日重华命怒穆点起火把,在前引路,全军放缓速度前行。

重耳等见此处山势峻峭,一面是近乎垂直的山体,一面是向下直插入深谷的陡坡,也不敢大意,勒紧缰绳,控着马儿缓步行走。推木香却依旧跑前跑后,象只雀跃的鸟儿一般,不时过来向狐偃问这问那。

走在前面的怒穆过来向戈日重华禀报,前面有几棵大树,正拦在路中间,需将大树清理掉才能过去,戈日重华命怒穆速速去办,让全军暂停前进。

狐偃靠近重耳,轻声道:“这路边根本就草木不生,哪里来的大树,只怕其中有蹊跷,咱们要小心为妙。”

这里正说着,怒穆来报说树木已被清理干净,戈日重华正欲率军出发,只听得四周传来隐隐的隆隆之声,又听一声大喝,“小心!”

有人飞身而起,将推木香一把推开,霎那间,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正砸中推木香骑的那匹黑栗马,可怜一匹千里马来不及嘶叫一声,就被砸得血肉模糊,那大石接着滚入山坡,一路轰隆隆地落到谷地去了。

跌倒在地的推木香还没有回过神来,发现赵衰那张俊朗的面庞距离自己不过数寸,连呼吸都触面可及,正恍惚间,赵衰已经站起身来,向推木香行礼道:“在下无礼,让公主受惊了。”

直到戈日重华上来查问推木香的情况,推木香才红着脸站起身,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戈日重华只道是爱女受了惊吓,又检查一番,见推木香确实无碍才放下心来。

众人都因这场变故吃惊不小,太子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大石头从上面落下,只怕山上有人埋伏在此,想伺机暗算我们。待儿臣带人上去一探究竟,还请国父先找个安全之所暂避。”

戈日重华冷冷道:“对方显然是冲着我来的,因香儿与我换了一匹马,贼人定是把香儿当成了我,若不是赵将军舍身相救,香儿如何还会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你现在带人上去必定一无所获,贼人见一击不中,早已逃之夭夭,岂会等着你去找他。”

太子赤那只得点头称是。

当晚戈日重华回到大都,就命赤那调查并追捕刺客。赤那立刻下令,在国中大肆搜捕可疑之人,不仅将当日路经此地的人抓捕起来,连居住在周围村庄的人都一齐抓来,严刑拷打,逼问其刺客的下落。

赤那还命人四处贴出告示,若有知情不报,或藏匿刺客的,一律处以严刑。为了震慑国人,赤那又命人在街市口安放一个巨大的牢笼,将有罪之人投入其中,任其挨饿受冻,饥馁而死,若有人偷着往牢笼里投食喂水,便认做是同犯,一同收入牢笼。数十日下来,牢笼内已是尸横满地,臭不可闻,即使还活着的,也是生不如死。一时大都内人人如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受到牵连。

重耳等人见此情景颇为不满,这日重耳将几人召来内室,一起议论。

重耳道:“真如乌雅所说的,太子行事太过狠辣,将人性命视为草芥,与那荒唐的国师比起来,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衰道:“不如咱们去向国主求情,请他顾念民众苍生,不要累及无辜!”

狐偃摇头道:“此事涉及国主的生死安危,即使再多杀些人,只怕国主也在所不惜,何况此事既交由太子处理,咱们外人更不好说话。”

重耳道:“舅父不是常教导侄儿说君子做事只求问心无愧,不问利害功过吗?见翟民如此受苦受难,难道咱们只能袖手旁观?”

狐毛开口道:“我看此事也不是没有办法,咱们不如先去找公主,由她出面说动国主,赵兄弟救了公主一命,公主不会不念这个人情。国主又最宠这个女儿,由公主开口要好过咱们百倍。”

狐偃点点头,道:“这到不妨一试,如此就有劳赵兄弟了。”

赵衰连连摆手,“那公主刁蛮骄横,我是万万不愿去求她的。”

狐偃笑道:“赵兄弟若不去,就没人求得动她了。赵兄弟就看在受难的翟民份上,勉为其难一回罢!”

众人好说歹说,最后重耳答应和赵衰同去,赵衰才点头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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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争锋相对

这里正商议着,门人领了个内侍进来,说让重耳速速进宫一趟,国主有事相商。

狐偃笑道:“咱们正要进宫去找公主,国主已经来唤咱们进宫,莫不是天意如此!”

重耳遂和赵衰换了行装,一同进宫去。重耳见今日乌雅也在,心中颇有些不自在,那乌雅却一如常态,说话行事端庄一如往日,与那晚的风情万种完全判若两人。

戈日重华请赵衰也一同上座,又对赵衰大加褒扬,赐了不少马匹和皮甲,以谢他那日对公主的相救之恩。赵衰推辞再三,只肯收下马匹,别的说什么也不肯收。

戈日重华心中喜欢,又问了赵衰的年庚和祖上,听说赵衰是赫赫有名的晋国大将赵夙之后,对赵衰越发喜爱。

一番题外话后,戈日重华向重耳道:“我今日叫贤侄来,是为了有一桩美事要和贤侄说。”

“国主的意思是?”

“阏氏和我说,国师有两位族中姐妹,一个二十,一个二十一,长得都十分温婉可人,至今还未嫁人,贤侄既然还未娶妻,阏氏想让我做个主,将两位郡主嫁给贤侄,你看可好?”

自从那日重耳拒绝了乌雅,便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不想乌雅竟说动戈日重华来向自己提亲,连忙起身道:“国主的好意愚侄心领了,但愚侄在晋国时,君父就做主,明媒正妁地订下了一门婚事,虽然后来事发突然,愚侄还来不及娶亲就来到翟国,但婚约还在,愚侄怎好另外他娶?”

重耳的意思是,他已有正夫人,虽还未过门,但名位已在,若再娶的话,两位郡主只能屈居妾室,所以希望戈日重华能知难而退。

不想戈日重华毫不介意,道:“你若一直不回晋国,难道就一直不娶妻了?这两位郡主虽不似中原女子那般知书达礼,也是我翟国难得的姐妹花,为贤侄铺床执帚,想来也过得去。”

重耳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正支吾踌躇间,赵衰道:“公子尚有两位舅父在此,依着我晋国的规矩,婚姻大事需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不在身边的,以伯舅为尊,此事恐怕还要回去和两位舅父相商。”

戈日重华点头道:“我差点忘了这一层,也罢,改日我再找你舅父商谈此事!”

正说着,推木香从外面雀跃着进来,经过重耳和赵衰身边时,突然一改往日风风火火的姿态,拿捏着矜持的模样,端庄地倚着戈日重华坐下。

乌雅向推木香道:“医官说你狩猎那日染了风寒,又兼受了一场惊吓,要好好躺着养病才是,你怎么私自跑出宫来了?”

推木香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吃副汤药就差不多了。听说父王今日请了表哥来,我特意来陪着坐坐。”

乌雅道:“你前番还屡屡对公子出言不逊,怎么自从狩猎回来,就换了一副模样,还一口一个表哥的?”

戈日重华道:“她先前是耍小孩子脾气,现在两人熟络了,自然就好了。何况香儿的命还是赵兄弟救的。说到这个,香儿还没有向赵将军赔酒致謝呢!”

推木香遂倒了杯酒,走到赵衰跟前,略带羞涩道:“多謝将军救命之恩,香儿这里谢过了。”

赵衰忙起身还礼,推木香学着中原女子的样式,拿袖子半掩着脸面,将酒喝了,又偷偷瞧了赵衰一眼,转身回到席上,脸上已经飞上一片红云,也不知是羞的还是酒醉的。

乌雅向戈日重华笑道:“你看香儿今日是不是颇有闺阁女儿的大家仪范?”

戈日重华还未作答,赤那从外面进来,一脸肃穆之色,径自走到戈日重华身边,俯身在耳边低语数句,戈日重华皱起眉头。

重耳和赵衰正巴不得早点离开,见此便起身向戈日重华告辞。

两人刚走出大殿去,推木香向戈日重华道:“我去送送表哥罢!”起身便跟了出去。

见推木香过来,重耳停住道:“刚才听阏氏说公主感了风寒,不知公主现在身子可是大好了?”

推木香道:“多谢表哥掂念,已无大碍了,到是表哥和赵将军住在宫外,身边无人照顾,还需多加保重才是。”

推木香和重耳说着话,眼睛却看着赵衰,赵衰正在思索如何开口向推木香求情,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语塞,重耳数次使眼色暗示,赵衰就是不接口。

眼见快到宫门口,重耳笑道:“刚才走得急,把佩剑忘在宫里了,你们待我片刻,我去拿了就来。”

重耳借故离开,剩下推木香和赵衰两人,气氛一时颇为尴尬,赵衰见躲不过去,只得向推木香先行一礼,才道:“在下今日入宫,其实是有一件事想请公主帮忙。”

“有什么事赵将军尽管说,香儿定当尽力而为!”

“公主病了这几日,想来一直在宫内,对外面的情况知之甚少吧!”

“赵将军的意思是?”

赵衰遂将赤那为了抓捕刺杀国主的嫌犯,大肆屠杀民众,多有累及无辜的事讲了,末了道:“国主仁慈宽厚,必定也不愿见到无辜民众受此罹难,公主若能适时在国主跟前说上几句公道话,则于国于民都是大功一件。”

推木香蹙眉道:“此事确是大哥做得太过份,赵将军放心,香儿会找机会向父王进言的。”

赵衰又深深作了一揖,推木香想起那日赵衰将自已救下马时,耳鬓相贴的情景,不禁又红了脸,正欲说点什么时,阿如伊打发侍女来找推木香,责问推木香身体还未痊愈就到处乱跑,推木香只得悻悻跟着侍女回去。这里赵衰待重耳回来后也出宫回府去。

重耳和赵衰刚到前院,就见一众奴仆低头垂手站着,狐偃捻着胡须,来回检视着,从其中挑了几人出来,又将头须叫过来,仔细交待一番,头须答应着,带着几个奴仆出去。

重耳过来向狐偃道:“舅父这是何故?”

狐偃道:“我在城外一要道口开了一家客栈,一来方便向过往的客商打探消息,二来以后咱们自家兄弟也可多个落脚的地方。这里终究人多眼杂,有不少下人都是从宫里出来的,难保不是谁的耳目,所以我刚刚挑了几个看着还可靠的人过去。”

重耳道:“还是舅父想得周到,只是这做买卖一事,我却是一窍不通的。”

“我已经找了个现成的掌柜,人称壶叔,以前在大都做过酒铺和贩卖人奴的买卖。帐目上的事则交给头须,由他俩打理着,公子尽管坐等收钱吧!”

此时狐毛从外面进来,向重耳和狐偃道:“我刚才经过街市口,见关在笼内的人已尽数放了出来,那笼子也已经就地烧毁,现围着无数的人在看。”

重耳道:“国主对公主果真是言听计从,赵兄弟才向公主求过情,只过了半日,就已令行施效。”

狐偃道:“我看恐怕并不尽然,或许另有他故也不定。”

这里正说着,门人领着个内侍进来,重耳认得他是戈日重华身边的内廷总管,那总管道:“国主有令,请公子即刻进宫,有要事商讨。”

重耳送走总管,便和赵衰更衣备马,狐偃道:“公子现在可谓是宫中的红人,一日两次蒙国主召见,恐怕比国师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重耳见内廷总管亲自来相召,知道戈日重华定有要事,顾不上和狐偃说笑,同赵衰上马而去。到了宫中,总管已在门口候着,将两人引到了议事堂,戈日重华招呼重耳在下首入坐。重耳见殿内已坐了不少大臣,戈日重华的下首边除了国师和太子外,还坐着一个面庞瘦削、白净的青年。

重耳忖道:莫非他就是二公子莫貉,已经从赤狄回来了?

果不其然,戈日重华向此青年道:“狄王是如何向你说的,你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莫貉道:“儿臣见了狄王,献上今年的贡奉,狄王却态度十分倨傲,也不看清单,只让儿臣将兽皮拿上来,儿臣依着吩咐照办了,狄王伸手翻看了一回,就说兽皮较往年相比过于劣质,要求我等再加送牛、羊皮各三百张。”

戈日重华脸现不悦道:“如果我记得不错,去年你去给狄王送贡奉时,也是被狄王横挑鼻子竖挑眼,后来又加送了一百坛酒才算了事的吧。”

莫貉微微红了脸,“儿臣也是不服,在殿堂上据理力争,但狄王强横无礼,对儿臣挑衅再三,儿臣为了翟国着想,暂且隐忍下来,回来想请父亲……”

戈日重华打断道:“为我翟国着想,你的意思是咱们翟国不是狄王的对手吗?”

戈日重华转向众臣道:“你们对此事如何看法?”

座中一将士道:“去年我国发生了瘟疫,病死的牛羊不计其数,但既使这样,我国还是如数交上贡俸,狄王却还挑三捡四,未免太过贪得无厌。依我看,不理他就罢了,他还能拿我翟国怎的。”

国师道:“狄王素来悍戾凶暴,若不答应他的要求,必定出兵攻伐我国,咱们何必挑起这个梁子,所幸他要求的并不十分繁多,咱们不过在国中多征些赋税,先把所差之数凑齐交上罢了!”

此言一出,便有不少人大声称是。

赤那愤然道:“国师怎么尽长别人士气,灭自已威风。先不说咱们打不打得过狄王,狄王还没来,国师却已经如临大敌般谈虎色变,岂不被天下人笑掉大牙。”

国师道:“小臣是为了国主和翟国的民众着想,虽忍辱一时,却能保我翟国长居久安,何乐而不为,太子虽逞一时言语之快,但你自忖能抵挡得住赤狄的虎狼之兵?”

赤那道:“我翟国虽小,但也不是全无胜算。狄王近年来越发贪忍强暴,早已引起其他部落的不满,咱们不妨联合其他部落,共同抗敌,若能战胜于他,我翟国不就成了赤狄的新霸。”

国师道:“我翟国作为赤狄的一支部落,曾经和其他部落一起,共同歃血为盟,尊狄王为大王,永远听其号令,如今却第一个违背盟誓,只怕不祥。”

赤那冷笑道:“哦,难道国师又是夜观星象得到的结论?”

戈日重华打断道:“你们不要再说了,我让你们来是为了商讨个办法,不是为了听你们争来辩去的。你们都退下吧,容我再细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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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奉命查案

戈日重华让重耳单独留下,众大臣纷纷退出,赤那经过重耳身边时,向重耳俯身说道:“我在蒹葭台备了酒席,请公子完事后就来小酌一杯。”

赤那一脸亲昵状,众臣子皆侧目而视,重耳不觉心中一凛,众人出去后,戈日重华让重耳近前来坐,叹道:“贤侄刚才已经看见了,狄王欺人太甚,因我翟国近年来与晋国多有亲近,狄王心生不满,常常借故为难于我。我翟国地小国弱,国中全部兵力加起来不过五万,对外号称十万,根本难以与狄王相抗衡,依贤侄看,我该听国师的意见还是太子的?”

重耳不想卷入国师与赤那之间的纷争,遂推辞道:“愚侄一外客耳,见识鄙陋,此等干系深重的国家大事,愚侄怎好随口胡说!”

任戈日重华再三询问,重耳只是推辞不谈。戈日重华默然片刻,话题一转道:“贤侄可知那日试图暗杀我的刺客已经找到?”

“哦,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胆?”

“我让太子去调查此事,今日太子向我禀报说,经人告密,刺客躲藏在郊邑的一处田庄中,太子派人前去捉拿,刺客不及逃跑,便自杀身亡了。经查这刺客原是国师手下的人,半年前因犯了事被国师逐出府去,后来下落不明!”

戈日重华将话打住,看着重耳,重耳暗忖:赤那将街市上的牢笼全部撤了,原来是已经找到了凶手。难怪赤那如此大张旗鼓的查案,甚至不惜滥杀无辜,竟是为了要与国师分个胜负。

戈日重华见重耳不言语,又道:“太子的意思是,刺客被国师驱逐出府,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其实国师早已安排好了计划,在我狩猎之日,让刺客埋伏在山上,不料天算不如人算,香儿和我换了一匹马,香儿又被赵衰救下,致使国师的计划全盘落了空。”

重耳避重就轻道:“这是太子自已的推测吧?”

“依贤侄看,太子的推测是否有理?”

“刺客既已自杀身亡,生前又无留下口供,纵然生前与国师有过牵扯,也不过是猜测罢了,难以就此下定论!”

戈日重华叹息一声:“我知道太子和国师之间素有嫌隙,我让太子去办这件事,难保他不借机引到国师身上去。你原是外人,并不参与两人的争斗,我才和你谈谈心事,跟别人却是说不得的。”

重耳十分厌恶国师,不想为他说好话,可对赤那也无好感,只得道:“身为太子,背负一国之继统的大任,理应胸怀袒荡,他若对国主交待的事,行公报私仇之举,就有负国主的重望了!”

“我并非不信任太子,但国师曾救过我的性命,且学识渊博,通晓国政,说此事是国师背后指使,我也不敢相信。”

重耳此时也不便说什么,只得默不作声,只听戈日重华又道:“说起来这两人都是我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的国之重臣,此事虽有疑虑,但举目朝野,不是太子就是国师的爪牙,我若派人调查此事,难保不走漏风声。你是局外人,若由你来调查此事,那是最合适不过了。”

“这……”重耳一时有些为难,戈日重华已从怀中取出一柄金刀,放在重耳面前,道:“这把刀是我的贴身之物,见刀如见本国主,你收好了,尽管放手去查,得到确切消息就来向我禀报。”

重耳只得接过短刀,收在怀中,又向戈日重华行过礼,才退出大殿。

赵衰已在殿外侯着多时,见重耳出来时神色肃然,上前问道:“一切可还好?”

重耳道:“说来话长,回去再谈!”

两人正欲离开,走过来一内侍,向重耳道:“太子已在蒹葭台摆下酒席,务必请公子赏脸一聚。”

重耳推托不得,只得与赵衰跟着内侍同往宫苑里来。

蒹葭台在宫苑的西南方,虽名为蒹葭台,四周却无任何蒹葭苇草,只是在平地上建起的一处两层台基的,高约十丈的夯土台,台上一处飞檐高拱的楼阁,彩槛雕栏,完全依着中原诸国的高台样式建造。

站在高台上,可见不远处的一处鹿苑,那鹿苑四周用栅栏围起,里面养着不少麋鹿和孔雀,此刻那些美丽的鸟兽饱食过后,正悠然地在苑中散着步,从高台上望下去,一片野趣盎然。

太子见了重耳和赵衰,亲自走下高台,将两人迎上台去,又邀请两人入座。重耳坐客座,赵衰却说什么也不肯就坐,只在重耳身后站着。

赤那也不强求,向重耳道:“上次我到府上拜访,适逢公子外出,不曾会着,今日特备一杯水酒,想与公子促膝相谈,还请公子不要见外。”

重子也只得客气几句,赤那殷勤地劝了几杯酒,又道:“公子可知这蒹葭台的来历?”

“在下愿闻其详!”

“这高台乃是国父为乌雅所特意建造。因她喜爱唱歌,尤其爱那一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以国父将此高台命名为蒹葭台。”

这首诗词乃是中原诸国宫中乐府时常演奏的一首,重耳心中一动,道:“莫非阏氏来自中原国家?”

“不错,阏氏原是虢国人,当年虢国被晋国攻入都城,阏氏与其家人逃到狄国,不料被狄人窥见其美色,正欲掠走之际,左贤王从当地路过,将乌雅救下,收为养女,后来又献给国父,深得国父喜爱,遂遍请中原工匠,为其建造此高台。”

重耳见赤那谈及乌雅时一脸眉飞色舞,不禁想起那晚乌雅论及赤那的话,心中已猜到一两分,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道:“阏氏能歌善舞,又满腹诗书,能得国主宠爱自然不足为奇。”

此时下人拿了酒菜上来,赤那给重耳和自己都斟满了酒,举杯道:“公子才智过人,武艺不凡,手下人才济济,来我翟国不过数月,就深得国父宠信,公子前途无量,我先敬公子一杯。”

重耳也举杯回敬,言词谦逊一番。

赤那放下酒杯,脸上浮上一层阴郁之色,道:“公子也知道我翟国国小力弱,南面有诸侯各国虎视眈眈,北面受赤狄各部落欺辱压制,我翟国唯有夹缝中求存,振奋自强而已。可近年来,自从国父宠信国师以后,便日益荒怠国政,沉迷酒色,屡遭狄人欺压却自甘受之,今日朝会上就可见一斑。”

赤那紧盯着重耳,见重耳并不接口,遂问道:“依公子看,今日朝会所议的纳贡一事,国父会采纳谁的主张?”

“此等要事,岂是在下能随意揣摩的。”

“刚才国父让公子单独留下,难道不是商议的此事吗?”

重耳见赤那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与戈日重华的对话,心中不悦,道:“不瞒太子,国主今日也向在下询问此事,但在下见识鄙陋,此等大事实在非我所能回答!”

“公子难道觉得我对抗狄王的主张不对吗?”

重耳虽对赤那的咄咄逼人感到不悦,依然谦逊作答道:“太子说得固然有理,国师也自有他的顾虑,相信国主会妥善考虑,为翟国的长远计做出自已的决定。”

赤那默然片刻,道:“公子也知道,为了找出那日暗杀国父的刺客,我不惜在国中动用酷刑,事情闹得大了点,听说香儿也到国父跟前求情,我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想来公子也能理解吧?”

重耳正色道:“太子为了捉拿刺客,不惜连累无辜民众,使得满街白骨无人收,亲友不相认,依在下看,此举确实太过了。”

“公子有所不知,那刺客背后有强人撑腰,才敢做出这等大逆之举,贼人行动缜密,眼线又多,我若非用此大刑,便难以将幕后的贼人找出来,这也是无奈之举。”

重耳道:“听说刺客已经自尽身亡,不知太子说他背后有强人撑腰,指的又是何人?”

“虽然还未完全水落石出,但已有了眉目,相信不久就可大白于天下,将贼子惩治于法。有句话我要提醒公子,公子最好不要与国师有过多往来,以免今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重耳哈哈一笑:“多谢太子提醒,只是在下随意无拘惯了,若有什么不当之处得罪了太子,也请太子见谅才是。”

又坐了片刻,重耳起身告辞,赤那亲自将两人送出宫苑,重耳再三辞谢,赤那还是把两人送到宫门口。

重耳回到府里,想起戈日重华交待的事,一时也不知如何查起,只得将此事与狐偃说了,狐偃道:“我新开的客栈本就是为了打探消息而用,我安排人手,让他们先探听着刺客的消息。”

一连几日并无消息过来,这日重耳和赵衰在赛马场闲逛了一日,到了晚间才回来,重耳见狐偃和狐毛都在堂上候着,便过来向两位舅父行礼。

狐毛道:“你我虽是伯侄,但你毕竟是晋国的公子,你我有君臣之分,以后不用再行此大礼了。”

狐偃道:“公子这几日到是闲适,赛马走犬,下棋喝酒,比在晋国当公子那会儿来得更自在吧?”

重耳笑道:“愚侄身在市井,心却在四方,一刻也没有耽误过正事。”

“你到是说说,你一天下来都做了些什么正事?”

“左贤王不是派人盯咱们的梢吗,所以愚侄干脆整日流连市井风月之地,让他们以为愚侄只是一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果然他们盯了些时日,渐渐地松懈下来,这几日已不再盯我的梢。”

狐偃点头,“虽然如此,仍不可大意。国主让你查刺客的案子,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万一让国师和太子知道了,咱们的处境更加难堪。”

狐偃叹口气,又道:“咱们本是来翟国避难的,不想翟国朝政迭荡,别说请国主帮助咱们重返晋国,就是能在诸多纷争中全身而退已是不易,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公子可知,如今大都内议论纷纷,有传言说你已投靠在太子门下!”

重耳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话是从何说起?”

“我先问你,那日国主召你进宫说了些什么?”

重耳便将戈日重华询问他关于向狄王缴纳贡奉的看法,并赤那事后殷勤相邀赴宴的事一并说了,狐偃道:“这就是了。国主已经听从了赤那的建议,决定不再顺从狄王,加送贡奉,事后赤那又对你盛情相邀,难怪大臣们都认为你已投靠了赤那,所以在国主面前帮着赤那说话。”

重耳这才恍然大悟道:“没想到赤那如此处心积虑,任是我行事说话谨小慎微,还是入了他的毂中。”

狐偃道:“今后咱们更要加倍小心,国师与赤那素来水火不容,虽然国师一时难以撼动太子,但他若想对公子下手的话,还是易如反掌的。”

“咱们行事光明磊落,并无任何不当之处,国师要治我的罪怕也不容易吧!”

狐偃默然片刻后道:“此事到也不是没有办法,公子若肯娶国师的两位妹妹,也许咱们和国师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

重耳把头摇得象拨浪鼓,“此事我已拒绝了乌雅和国主,怎好再反悔。”

狐偃停顿片刻后道:“你可知我俩今日一早就被国主叫进宫去,国主要我俩作主,为你订下和两位郡主的亲事。”

重耳原以为戈日重华那日向他提出娶两位郡主,自已借故推脱了,他应知难而退才是,不想戈日重华竟找到两位舅父郑重提出此事,重耳急道:“舅父没有答应下来吧?”

狐偃笑道:“听说两位郡主貌美如花,又有国主亲自做媒,公子若娶了他们,便可与国主亲上加亲,不正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见重耳急得面红耳赤,狐毛道:“你二舅和你开玩笑呢,其实此事我俩并未应允下来!”

重耳这才松了口气,狐偃正容道:“我俩虽未应允,但也没有回绝,只是以如今晋国动荡不安,公子难以料知今后的去向为借口,暂缓婚配一事。但公子也明白,此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往近了说,你若想在翟国立足,需得到国主的信任,往远了说,你若还想回晋国继承大统,更需获得翟国上下的支持!”

重耳见狐偃又提起此事,有心要回避,遂支吾其词而言其他,道:“关于刺客的事,舅父可有消息了?”

“刺客既是从国师府里出来的,要追查起来也不是难事。我已让人打探过,那刺客名叫那海,原是国师府里的一名家丁。那海有个十分相投的朋友,名叫解丁,是国师府的一名庖厨,我让人盯了解丁几日,发现他十分好赌,时常出没于各类赌馆,公子正可以从此人入手,调查那海的消息,或可由此获知国师的消息也不定。”

重耳大喜,第二日便叫上赵衰,一同前去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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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一场赌局

这赌坊位于宫城的西郊,是一处极繁华的所在,大大小小的街弄,布满了各种的赌场,有斗蛐蛐的,赛马的,赌钱赌物的,应有尽有。重耳换作富商打扮,赵衰扮作随从,一路信步游走,只听每家赌馆里吆喝声,斥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只比都城初一、十五的集市还要热闹。

重耳和赵衰正不知该从何处找起,忽见一赌馆门口吵吵攘攘,两个打手将一衣衫褴褛的汉子推搡出来,其余赌徒和行人都围着观看,重耳和赵衰也挤在里面看热闹。

一打手将汉子捺倒在地,向众人大声道:“诸位也知道我们赌场的规矩,他之前按了手印,表示愿赌服输,欠债还钱,欠命还命,如今他身无分文却欠下逾千赌债,现在我砍下他一条腿外加一只手,也不过分吧。”

众人纷纷起哄,“砍了他的手,不能让他乱了规矩。”

打手举起手中的刀,正要落下,听人群中有人大声道:“且慢!”

重耳见人群中走出一白暂、瘦削的年青人,正是戈日重华的二儿子,莫貉,只见莫貉向打手道:“他欠了多少钱?”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刚好五千铜钱!”

莫貉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这么多够了吧!”

打手接过银子,哈哈一笑,“少爷出手阔绰,小的们若不收到显得看不起少爷了。”

两个打手遂放开地上的汉子,啐道:“狗奴才好狗命,下次不带钱就来当心打断你的狗腿!”

众人散去后,那汉子一骨碌爬起来,对着莫貉连磕几个响头,口中道:“少爷两次相救,小人无以回报,小的这条命以后就是少爷的了。”

莫貉道:“我上次为你还清赌债,是看在你为了奉养母亲份上,怎么你恶性不改,又来了赌馆?”

那人道:“上次少爷替小人还了钱,小人回去后拿少爷给的钱买了药来,每日侍奉老母汤药,不料老母的病并不见好,两个月就亡故了。小的又拿余下的钱买了几只羊,想以后靠着贩卖牲畜糊口,不想我那婆娘趁小的出去做买卖时,跟着别人跑了,把小人平时的积蕾也一并偷走。小的常听人说,百日背运,一朝翻身,这才想到这里来碰碰手气。”

“这种地方哪里是你能来的,我这里还有几百铜钱,你拿回去做点小生意,以后安份度日,不可再来赌场!”

莫貉又拿出两贯铜钱来,交给那汉子。那人连磕几个响头,莫貉自顾自转身离去。

重耳不想被莫貉认出,拉着赵衰闪到人群中,赵衰并不认识莫貉,向重耳道:“市井之中,想不到也有如此仗义之人。”

“他就是国主的二公子,莫貉,想不到他也会出没于此!”

两人办正事要紧,离开赌馆,继续寻找解丁,向旁人再三打听,最后找到位于西面的一家赌场。这家赌场较之别的又更为气派,三间朝南的大门,门口都有打手守着,见了衣着光鲜的或是熟悉的人才肯放行。打手虽不识重耳和赵衰,见两人穿着华贵,重耳腰下挂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点一点头,才让两人进去。

两人进了赌场,见四下里已挤满了人,场中筑起约一丈高的平台,台上放着两只笼子,里面各关着一只雄鸡。两人这才知道原来这里是个斗鸡场,重耳向四下一打听,原来这里的斗鸡比赛分为三场,第一、两场主要为了让赌客下注,斗鸡双方稍作争斗便由主人抱下休息。第三场则为正式比赛,双方不斗个你死我活绝不罢休!

重耳见两只鸡的笼子上还写有名字,一只叫绯羽,一只叫翠翎,那绯羽毛疏而短,垂着小而坚实的脑袋,似乎无精打采,鸡冠上还有一处旧伤。翠翎则身肥体壮,彩色的冠羽高高竖起,挺着胸,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赌场伙计拿着木盘让赌客下注,当即便有不少人在翠翎身上下注,一二十贯铜钱不等。第一场比赛开始,翠翎果真势不可当,向绯羽不断发起进攻,只把绯羽迫得连连后退,四处闪避,两鸡没有做过多接触便结束了第一场比赛。

趁着场间休息之际,又有不少人在翠翎身上下注,出手皆是五六十贯铜钱。第二场比赛与第一场并无太大差别,翠翎气势稍有减弱,但绯羽依旧不敢招架,面对对手的强攻退避再三,只绕着场地游走。

台上两只鸡斗得正酣时,重耳和赵衰已经在众赌徒中找到了解丁,那解丁也在翠翎身上押了注,此刻见翠翎连胜两场,精神大振,正欲将全部的银钱往下押时,重耳上前道:“这位兄台可敢与我一赌输赢?”

解丁见说话的是一位富商打扮的年青公子,身后还跟着个不俗的随从,便道:“不知公子要与我赌什么?”

重耳笑道:“我与兄台十分有眼缘,想请个东道做回庄。我这里有一锭金子,借给兄台押注,但只能押绯羽胜,若绯羽果然胜了,赢得的钱全部归兄台。若绯羽输了,我也不会向兄台再要回金子。”

解丁一时不敢相信有此好事,瞪大眼晴道:“此,此话当真?”

重耳点点头,郑重其事地从怀中掏出一锭金灿灿的元宝,放在伙计的盘中,大声道:“这位兄弟赌必定是绯羽胜出。”

四周的赌徒们惊讶片刻后,纷纷大笑起来。那伙计收完了钱,依次给每人兑换了筹牌,第三场比赛也就开始了。

只见这次绯羽一改初时的颓态,频频向翠翎发起攻击,或啄或抓,动作敏捷,攻势凌厉,翠翎渐渐便抵挡不住,节节后退中显出惧意来。

绯羽丝毫不给它松懈的机会,看准对方闪避之际,拍动翅膀凌厉一跃,跳上翠翎的背部,双爪攥住翠翎的肩颈,尖利的喙狠命啄向对手的头部。两只鸡互相啄咬着在台上翻滚扑腾,羽毛如飞絮般乱舞,翠翎不久就彻底败下阵来,伏在地上嗥嗥叫唤,绯羽兀自不松口,又啄咬一阵,直把翠翎啄得血迹斑斑,倒在地上毫无招架之力,有人上台才将两只鸡分开来。

众赌徒不禁看得目瞪口呆。比赛结束,赌场伙计极不情愿地将一锭金子和同等价值的银两秤给了解丁。

解丁眉开眼笑,将一锭金子还给重耳,又要给他两个银锭,重耳却不肯收。

解丁拉着重耳道:“小兄弟,托你的福,我还没发过这么大的横财,今日这个东道是一定要我请你的!”

解丁拉着重耳和赵衰到街上,寻了一家酒肆坐下,赵衰在边上陪坐。解丁要了两壶酒,一盘狗肉和羊杂,边敬酒边向重耳询问名姓和来历。

重耳道:“在下是晋国人,跟着舅父到翟国来做绸布买卖,这次生意做得顺利,手上的货都已出清,闲了在城里逛逛。等舅父那边再进一批牛羊皮,在下就跟舅父一同回晋国。”

解丁一拍大腿,“怪不得咱俩如此投缘,原来小兄弟是晋国来的,我也是晋国人,来翟国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故人,是何等的缘份,我再敬小兄弟一杯。”

几杯酒下去,解丁已是言无不尽,将自已如何在晋国犯了事,杀了人,逃来翟国,因自已烧得一手好菜,如何被国师收入府中,充当庖丁一事原原本本说了,末了道:“我有一事不明,刚才在赌场中,小兄弟如何知道绯羽必胜呢?”

“兄台不知道,凡善斗之鸡,往往其貌不扬,你看绯羽,毛疏而稀,是为了不易被对方抓攫,冠有残损,必经历过战斗无数,绯羽气势初时颓唐,神情呆滞,是为了养精蓄锐,保存体力,以期在最后一战一击而胜,而翠翎不过借着一身丰艳的羽毛试图威吓对手罢了。孔雀虽美,兄台几时见过它用爪牙对付敌人的。”

解丁佩服得五体投地,自罚三杯酒,只恨自已和重耳相见恨晚。

又饮了片刻,重耳见火侯已到,遂起身道:“在下和兄台一见如故,本应陪兄台再多喝几杯,怎奈天色不早,怕再晚些城门一关,就赶不回郊邑的客栈了。”

解丁喝得正在兴头上,见重耳要走,忙道:“现在太阳还没下山,离关城门的时候还早!”

“兄台不知道吗?听说有刺客暗杀国主,那刺客虽已自杀身亡,但相关党羽尚未抓获,所以国主勒令全城戒严,一到酉时就要关闭城门。”

“这不过是唬弄平民的把戏罢了,要说那刺客的来历,天下还有谁比我更清楚的?”

“兄台莫非认识那刺客?”

“岂止是认识,我俩虽谈不上莫逆之交,也是常聚在一起喝酒谈天的弟兄,他的熊样我还能不知,要说他犯些偷鸡摸狗的事我信,说他暗杀国主,就是借他十个胆也不敢!”

重耳一脸好奇,“这是怎么说?”

“他们所谓的刺客,名叫那海,是国师府里的一名家丁。说是家丁,实则是养在府里的一个大闲人,整日斗鸡走犬,游手好闲,初时国师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多管,后来那海在外头欠了赌债,偷拿府里的东西出去卖,国师忍无可忍,将其痛打了一顿,那海却依旧贼性不改,国师便将其打发到田庄上看庄子去了。也不知怎得,听说那海变成了刺杀国主的刺客,这个那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平日提不起一口二十斤的铜刀,让他去行刺国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重耳道:“依你说,那海是个不成事的人,国师难道是个大善人,专门在府里养无用的闲人?”

解丁此时已喝得多了,大着舌头,斜睨着眼,凑到重耳跟前道:“这事儿我从未和别人提起过,今儿跟小兄弟交待个底,死鬼那海是阏氏乌雅的族兄,乌雅你知道吗?当今国主最宠爱的妃子。”

重耳忙道:“那海既然是乌雅的族兄,如何会到国师府中?”

“乌雅是左贤王的义女,后来被左贤王送给了国主,因这个那海手脚不干净,乌雅进宫时,没有将他带在身边,便推举到国师府中当了个家丁。”

“乌雅和国师难道平日有往来?”

解丁已醉得不轻,将身子斜靠在重耳身上,只呵呵傻笑着不答话。重耳又问:“兄台可知那海住在什么地方?”

“你可是问对人了,知道他下落的人还真不多,他专门为国师收田庄的租税,以前居住在东河庄。”

解丁不及说完就一头栽倒在地,不多时就鼾声大作。

重耳与赵衰对视一眼,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决定即刻前往那海居住的地方一查究竟。

两人骑了马,一路打听,来到位于城外三十里的东河庄,见这里阡陌纵横,田土肥沃,周围数里都种着庄稼。翟国的地形以草原为主,大部分翟民都以放牧为生,似这般平整的沃土着实少见。按理此时正值春耕农忙时节,田中却不见一人。围绕着农田有一条河沟,数排屋舍依河而建。重耳和赵衰穿过泥泞的田间沟垄,来到村舍,走了几间屋舍,都不见有人,最后才在一间茅舍前,见一老叟正佝偻着身子,在井边打水。

重耳因自已是客商打扮,也不多行礼,径直上前问道:“敢问老伯,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诺大的田地却不见人。我们是经过此地的商人,走累了,想讨杯水喝。”

老者道:“这里是河水东面最丰沛缓流的一段,又是上游,人称东河头,方圆数十里都是属于国师的邑地,我们这些奴仆,都是给国师种地的。这里往日是极热闹的,可惜你们来得不巧,几日前太子派人来查案,村里的人都被带走了,只留下我这个老不死的看着宅子。”

“太子查什么案子,竟牵连如此众多村人?”

老者向重耳和赵衰看了几眼,道:“我看你们不是本地人,还是少管闲事为妙,免得惹祸上身。”

重耳道:“今日天色已暗,附近又无客栈,请老伯容我们住宿一晚。”

“这里空屋多得很,除了西面第一间锁着的以外,其余的你们尽管挑着住。”

老者遂带两人到了一间草屋,又拿来一壶水和一大盘冷饭,交待他们晚上早些歇息,不要到处走动。

待老者走远后,重耳道:“看来咱们晚来了一步,赤那已经派人调查过此地了。”

“赤那若是已经找到了线索,国中哪里还能如此风平浪静?我看那间锁着的屋子最是可疑,也许就是那海居住的地方,咱们不妨晚上去探查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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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狄王会盟

两人等到夜半时分,外面已是万籁俱静,遂出了屋,悄悄走到西面的屋子来。门外果然挂着一把木锁,赵衰上前轻轻一拉,木锁便应声而落。两人进了屋,点起火折,见屋内凌乱不堪,所有的箱笼都被打开,里面的衣物撒落一地。两人又仔细地翻捡一番,都不见任何有用之物。

赵衰忽然唤道:“公子,你过来看。”

重耳见赵衰从杂乱的床褥边上翻出一个枕头,这是一个形似古琴的木枕,上面还刻有精致的双鱼纹图案,两端坠有一饰环。

赵衰道:“这木枕是中原国家所用之物,翟人并无此物,这屋里的摆设都依着翟人的习惯,唯独放了这么一个枕头,岂不是奇怪?”

重耳拿起枕头,轻轻叩击几下,又试着拉动两端的饰环,双环同时拉动时,只听啪嗒一声,底部的木板侧翻开来。两人忙将木枕打开来看,见里面有些金银铜钱,还有一叠羊皮纸,重耳仔细翻看,原来是田庄上的地契和借据,署的都是那海的名字,重耳笑道:“若再迟些日子,只怕国师的这些田产都要被他私下卖光了。”

赵衰眼尖,见底部有个小麻布包,打开来看,里面有一个铜制的令牌和一个香囊,铜牌铸成狼头的模样,呲裂着尖牙,做仰头长嗥状。香囊则是锦缎制成,上面用丝线绣着一对男女,赤裸着身子抱在一起。边上还用丝线绣了一句诗,‘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诗句的下面还有‘赠湄君’三个字。’

两人见了此物,都觉得甚为不自然,也不细看,重耳收在怀中,道:“这个东西非同一般,还是带回去让舅父拿主意吧!”

两人熄灭火折,来到屋外,外面漆黑一片,夜风起处,树影憧憧,似是无数的鬼怪埋伏在草丛中。两人匆匆离开田庄,此时城门早已关闭,两人来到狐偃新开设的客栈,敲开客栈的门,开门的正是掌柜壶叔。

壶叔认得重耳,忙将两人迎了进去,带到后面的一间厢房。重耳见房内布置得清新雅致,从青铜伏首蟾蜍香炉到楠木的雕花书案,都别具一格,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前厅和后屋之间有一扇月洞门相连,中间挂着双层的竹帘子。

壶叔道:“公子今日是第一次来吧,这间厢房是专门为公子准备的,平日里只由一个小书童负责打扫,别人是不许进来的。公子觉得可还过得去?”

重耳点点头,壶叔又道:“两位还没用饭的吧?我把小的们叫起来,叫他们为公子烧水煮饭。”

重耳道:“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了,我们歇息一晚就走。”

壶叔亲自端了水盆让重耳和赵衰洗漱,又站了会儿,见重耳没什么吩咐了才退出去。重耳和赵衰也奔波得累了,倒头就睡。

第二日醒来时天已大亮,壶叔已到门口来看了几次,见两人醒了,让人将水盆和早饭拿上来,重耳和赵衰胡乱吃了几个胡饼,估摸着城门已经开了,便起身走出客栈,壶叔送到门口。

重耳见门口挑着一杆旗,上面写着‘四方客栈’,问道:“这名字是谁起的?”

壶叔答:“狐老爷说,如今正是四方云扰之时,好男儿应以四方之志,会天下四方宾客,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重耳一笑,向壶叔辞别而去。两人刚到府里,下人上来道:“昨日国主让人来传话,公子不在,舅父接了令,说等你回来立刻去他屋里找他。”

重耳让赵衰先回屋歇着,自已到狐偃屋里来。狐偃见了重耳,问道:“你昨日一夜未归,我和你大舅担心了一夜,正想打发人去找你。想来刺客的身份你们已经打探清楚了?”

重耳便将自已如何在赌场结识解丁,并从解丁口中得知那海其人,原原本本说了,又拿出那个铜牌和香囊,交给狐偃。

狐偃拿着铜牌翻看一回,道:“此物不象是寻常的把玩之物,到象是一块令牌,只不知用在何处,或许太师知道此物的来历。”

“至于这个香囊……”,狐偃犹豫不定道:“这锦缎和绣工都象是宫里之物,那海如何会有这个?‘赠湄君’,这湄君又是何人?”

“听解丁说,那海是乌雅的族兄,平日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所以被国师赶出府去,莫非这个是他从国师府里偷的?”

狐偃将香囊收入怀中,道:“这事留待以后慢慢再查,依解丁的说法,那海是绝无可能行刺国主的。何况如此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国师就是有心要找人下手,也绝不会找上他!”

重耳道:“我和赵衰也这么认为,那解丁已将我当成知已,想来所说不会有假。”

狐偃沉吟道:“如果暗杀国主一案,是太子有意要陷害国师,那真正要暗杀国主的又是谁呢?”

“我觉得赤那大为可疑,或许他是想借机除掉国师。”

“国主之位迟早都是赤那的,他何必如此心急,现在就急着除去自己的生父?”

重耳一时无语。

“此事的调查恐怕要暂时放一放了,昨日国主派内廷总管来传话,说狄王半月后要在郝邑举行部落会盟,要求各部落的国主都要参加,国主让你准备一下,到时与他一同前去。”

重耳不无忧虑道:“狄王对翟国缴纳贡奉一事正耿耿于怀,此时召各部落前去会盟,会不会对翟国不利?”

“正因为如此,咱们此次陪国主前去参加会盟责任非轻,需小心行事,见机应变才好。”

两人又商议了半日,重耳将狐偃交待之事一一记下,才回房歇息。

几日后,戈日重华依狄王之令前往郝邑,除了贴身的几个随从外,随行的还有莫貉和怒穆,重耳也带赵衰、狐毛和狐偃同行。临走时,戈日重华让国师留下监国,让太子调集两万骑兵,秘密布署在离郝邑不远的翟狄边境,以备不时之需。

临行前推木香找到戈日重华,再三央求带自己同去,戈日重华拗不过,只得让她同行。一路上莫貉和怒穆一左一右,紧随戈日重华身旁。莫貉并不多言,只默默行路。怒穆则一如以往般满脸傲色,不时对重耳和赵衰投来冷冷的一瞥。

此时已是三月,北风虽然犹带寒凉,世间万物却已蠢蠢欲动,黄草尚未枯尽,绿意已然沁透进每一寸土地,寒冰消融,草芽冒尖,远处天空高远,雄鹰击破长空,正是一副初春的好景象,戈日重华却神情黯然,双眉不展,幸得有推木香在旁边跑前跑后,笑如银铃,为戈日重华解了不少烦闷。

推木香穿着一身嫣红色的对襟短袍,纵马在山坡上奔跑,时而拉弓射鹰,时而追逐狐兔,经过重耳和赵衰身边时,脸上常浮起淡淡的红晕,如同路边粉红色的打碗花,在不经意间悄悄地开放。

两日后,戈日重华一行到达郝邑,郝邑为赤狄近年来新建的一个据点,狄王在此建有别宫行馆。城外早已有使者侯着,见了戈日重华,狄使先进城向狄王禀报。戈日重华在城外侯了一个时辰,狄使出来带戈日重华一行入城,然后安排其在行馆内歇宿。

戈日重华在行馆内住了一日,其余部落的首领也都陆续赶到。到了第二日,正是狄王与众首领约定会盟的日期,这日一早,就有狄使来唤戈日重华。戈日重华依着夷狄的礼节,穿上礼服,由狄使领着,到狄王所在的别宫来。重耳和赵衰,狐氏兄弟,以及莫貉,推木香和怒穆,也作为戈日重华的随从一同进宫。

重耳见这别宫建得方正均称,依稀有周天子王宫的仪范,四周建有围墙,宫殿均坐北朝南,殿顶呈井干式,四角建有凹凸错落的斗拱。殿前是长、宽约有百丈的校场,狄王就坐在正殿前,面向校场,校场周围站满了威武肃杀的狄人士兵。

重耳等人随戈日重华坐在客席,离狄王约五丈远,客席上还坐着几十个部落首领。重耳见那狄王约四十开外的年纪,豹头环眼,身长过人,一双眼睛精光熠熠,一脸阴鹜之色。

重耳忽然瞥见狄王身后的一卫士,心中一紧,原来此人正是上次在边境上遇到的狼主图坎,当时重耳一行把图坎戏弄得晕头转向,还杀了不少他的手下人,如今虽时隔将近一年,自己又换了装束,远非当初那番狼狈的模样,只怕图坎还是会认出他们来。

重耳感觉身旁的狐偃拉了拉自已的衣裳,重耳会意,和赵衰往戈日重华身后挪了挪,略低下头。

只听狄王向左右道:“所有人都到齐了吗?”

一名手下道:“还有林方和留吁两国国主未到。”

狄王道:“咱们总不能在这里干等,不如先请众位国主观赏一下我赤狄的传统节目。”

狄王传下令去,不多时只见数十个狄兵用绳子拖拽着一个巨大的笼子进入校场,笼子里一共十二只体型硕大的野狼,这些野狼大概已经饿了几天,眼中凶光毕露,绕着笼子四处打转,发声低低的嗥叫声。

在场众人都不知何意,各个面面相觑,狄王也不说话,让下人为每个部落首领摆上酒碗,又让人扛上好酒,给首领们斟满了,狄王道:“各位远道而来,本王没什么好招待的,一碗美酒,外加一场狩猎大戏而已。”

狄王让人往笼子里投了一只黄鼬,黄鼬惊恐不已,四处逃窜,群狼早已饥饿难耐,一见猎物便蜂拥而上,不多时就将黄鼬抓住,撕成碎片,分而食之。

在场众人都作声不得,低头默默饮酒。饮了约一个时辰,林方的首领才赶到行宫。重耳见林方首领是一个将近年过半百的老者,大约有腿疾,走路时左右蹒跚。

林方国主见了狄王,单膝跪地,道:“在下来郝邑的路上犯了旧疾,耽搁了不少时辰,所以来得晚了,还请我王见谅!”

狄王道:“本王半月前就发下信函,要你们及早到达郝邑举行会盟,你却拖延到这个时侯,是存心看不起本王吗?”

“在下不敢,在下确实是事出有因。”

“我赤狄征伐各国,所到之处所向披靡,令中原诸候闻风丧胆,所倚靠的除了兵力强盛外,便是这言出不二,令出如山的军令。你如今却公然无视本王的命令,本王岂可因你一人坏了我赤狄的规律。来人,按我赤狄的老规矩,将林方国主投入围笼,是死是活由上天来决定。”

几个狄兵过来拉起林方国主,推入围笼,众首领吃惊之际,无一人敢为其说话。

那林方国主虽已年老,也不愧为曾经叱咤一时的勇士,见已无退路,遂抽出腰间的马刀,挥刀与扑上前来的饿狼斗在一起。

林方国主一连砍杀两条饿狼,那饿狼毫无退缩之意,闻到血腥更为狂燥,争相朝林方国主扑去。林方国主左右砍杀,慢慢退到围栏边上,两条饿狼从两边同时扑到,林方国主侧身闪过左边的恶狼,一边举刀朝右边的恶狼砍去,一刀正中狼腹,连肠子也流出体外,饿狼转过身来,依旧不管不顾地朝林方国主冲去,一口咬住了腿肚子不松口。

林方国主正左支右绌地应付后面两只扑上来的狼,不提防被咬住了腿,那腿上又有旧伤,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余下的饿狼瞅准机会,一齐扑上嘶咬,林方国主初时还奋力挥动马刀,击中了身边的一条饿狼,很快那举刀的手就垂了下来,渐渐淹没在一片撕咬拉扯声中。

待林方国主被群狼分食完后,狄王让下人捡出剩余的骨头,交给林方国主带来的随从,让他带回去安葬,以训戒林方国人,谁要是敢轻视狄王,这就是下场。

众首领看得目瞪口呆,美酒再好,哪里还能喝得下,狄王安排完毕,方才向众首领道:“我等都是炎帝之后,狼族后裔,当初炎帝和黄帝在涿鹿订立盟约,约定共同分治天下,可他周天子却自诩为黄帝后裔,中原正统,将我等戎狄国家视为蛮夷,数百年来不断征伐我国,从我们手中掠去沃土千里,又将我们赶入荒蛮不毛之地,这等不共戴天之仇怎可不报,似林方国主这般,怎可配做我狼族的后裔,我赤狄的大仇何时才能得报?”

众首领中有人附和道:“大王说得有理,林方国主懦弱无为,有今日的结果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狄王又道:“听说如今中原各国互结同盟,以齐国为盟主,打着什么‘尊王攘夷’的名号,四处侵占戎狄边土。本王决定也效仿那齐国,谁能打下诸侯国的土地,就把那块土地赏给他,由他自行处置。这就是本王召你们来的原因,我赤狄虽国土广阔,但大都是荒僻、不毛之地,若想把肥沃的田土从诸侯国手里重新夺回来,需要大家同仇敌忾对付敌人才行。”

狄王猛然站起,举起酒杯道:“众位若愿意与本王一起订立盟约,共同抗击中原诸国,就饮下这杯酒。”

众首领纷纷站起,向狄王举起酒杯,齐声道:“我等愿尊奉大王号令!”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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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逃出虎口

狄王重新坐下,脸色稍稍和缓,目光从众首领身上一一扫过,语气一转,缓缓道:“本王听说廧咎如最近几次和秦国交手连连失利,把城池也丢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廧咎如国主起身道:“听说秦国得了一个叫百里奚的贤人,在国中改革国政,励精图治,如今秦国的实力已非往日可比,而且秦人诡计多端,与我国交手时完全不合常规,令人防不胜防,实在是可恨!”

狄王道:“这些中原人,天性多诈,还自称为什么兵行诡道,千万不可信任他们。本王借你两万人马,限你一年之内,务必将丢失的城池夺回来。”

廧咎如首领上前领命,然后退下。

狄王又向另一首领道:“鄋瞒国近来灭邢破卫,极大地鼓舞了我赤狄的士气,让中原诸国谈狄色变,不愧为我狼族的后裔,本王赐你牛五十头,马二百匹,玉壁一双。”

鄋瞒国主上前领赏谢恩。

狄王转向戈日重华,“我赤狄与诸侯国厮杀多年,如一山难容二虎,彼此势不两立,可本王却听说翟国与晋国颇为亲近,常与其书信往来,还收容了晋国流亡的公子重耳,可有此事?”

重耳心中一惊,见戈日重华沉着应对道:“大王,道听途说之事岂可当真?重耳既是晋国公子,自然是流亡去中原诸侯大国,如何会到我翟国一夷狄小国来?”

“哦,本王听说重耳的母亲是当年翟国的郡主,难道重耳不是与你有叔侄之谊亲吗?”

“当初我国将狐氏郡主嫁去晋国,乃是我父亲的安排,也不过一时的权益之计,为了缓和与晋国的矛盾而已,后来郡主音讯全无,直到晋国数十年后传来讣文,才知郡主亡故的消息,她的儿子又怎会突然跑来我翟国?”

狄王一时也无话可说,只得另寻他话道:“上次你们送来的贡奉让本王很不满意,本王让你们加送羊皮和牛皮各三百张,为何贡奉迟迟不见送到啊?”

“在下正要为此事请求大王,因我国去年闹病瘟,病死的牛羊马不计其数,国中为了凑足上贡之数,已将国库和民众家中所存的兽皮尽数上缴,才勉强够数,如今别说大王还要三百张,就是三十张也是无计可施。”

狄王不悦道:“我赤狄民众大都以放牧为主,逐水草而居,以狩猎为生,五年中有个两年三年天灾人祸的实属平常。中原诸国占据了原本属于我们的最丰沃的土地,四季耕耘,旱涝保收,你不去问他们借粮借物,却来向本王诉苦是什么道理?”

狄王的意思是翟国发生病瘟,理应去中原诸候国劫掠,这也是戎狄一惯的做法,戈日重华一时语塞,正踌躇措词间,坐在身后的推木香一时紧张,不慎将手中的铜酒杯跌落,酒杯一直滚落至席外,离狄王两丈远的地方。

推木香急忙起身,将酒杯捡起,又重新回到坐席上,抬头瞥见狄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已,推木香忙低了头,心头嘭嘭直跳。

此时有个狄人士兵过来,走到狄王跟前,耳语数句,士兵退下后,狄王向众首领道:“今日已晚,你们先各自回馆邑休息,明日一早再举行歃血仪式。”

重耳巴不得早点离开,刚才图坎的目光一直在向这里巡逡,让众人颇为不安,大家跟着戈日重华走出行宫,重耳犹感觉得到身后图坎火辣辣的目光。

戈日重华回到馆邑,也是坐卧不宁,想起林方国主被群狼分食而亡的情景,就不寒而慄,想那林方国,虽然是个无足轻重的小部落,但这些年来安守本份,并无什么差错,只因迟到了一个时辰,就被狄王投入狼笼,狄王分明是要借林方国主震慑别国首领,而明眼人都知道狄王对自己有所不满,焉知明日不会再寻借口,向自己发难。

此时莫貉进来,向戈日重华道:“父亲,我看那狄王残忍无情,今日又对父亲诸多发难,难保他明日又寻借口为难父亲,不如父亲带着香儿今晚就回翟国,儿臣等几个留下,与狄王周旋,就说父亲接到急报,国中有要事,先行回国了。”

戈日重华摇头道:“我这一走,必然引起狄王的大怒,到时别说你们走不了,翟国也难逃狄王的征伐。”

“父亲今日也看到了狄王是如何对待林方国主的,留吁国主至今未到,若他明日来了,只怕也难逃投喂饿狼的下场。父亲想,我翟国与留吁素来交好,若狄王要杀死留吁国主,父亲又该如何是好?若执意相劝,狄王必迁怒于父亲,若袖手旁观,怎对得起交好多年的留吁。”

戈日重华沉吟半晌,道:“你派个随从,晚上偷偷出城去,在城外的道边候着,若留吁国主来了,就将今日之事告诉他,让他速速返回,我明日与狄王盟誓后,再找机会逃出去罢了。”

戈日重华与莫貉交谈之际,重耳、赵衰和狐氏兄弟也正在另一房间商议。

赵衰道:“今日酒席之上好不凶险,狄王对国主步步紧逼,质问国主收留公子一事,幸得国主应对妥当,让我暗中捏了把汗。”

重耳道:“我看此地不宜久留,狄王手下的那个狼主对咱们几个虎视眈眈,似乎已经认出了咱们,咱们明日还需想法应对才好!”

狐偃道:“这个狄王绝非善辈,明日咱们只身前去,只怕是有去无回。”

狐毛道:“明日狄王就要与各国国主订立盟约,咱们若此时逃离,狄王震怒之下,必不会善罢干休。”

狐偃道:“事到如今也只能铤而走险了,此地太过凶险,公子不可再留,公子和大哥今晚立刻出城去找赤那,明天狄王那里由我们来应对。”

重耳道:“若是赤那率军前来,到时势必要和狄王撕破脸面,此事要不要和国主先商议一下。”

“事情紧急,也不用与国主商议了,万一他又拿捏不定主意,反而误了大事。”

狐偃遂让狐毛和重耳改换了装束,趁夜溜出城去,去找屯兵在郝邑边境的赤那。

第二日,狐偃向戈日重华说重耳昨日有些得了风寒,让狐毛留在馆邑内照看着,今日不能前去参加会盟了。

戈日重华也不在意,带着众人赶到行宫时,众首领都已齐集,校场中已备下一头精壮结实的黑牛,时辰一到,狄王的手下端来一个金盘和一把金刀,狄王亲自割下黑牛的耳朵,将牛血盛入盘中,又从自己的手臂上割下一道,滴入数滴鲜血,众首领也依次割臂滴血。

下人将混合了众人鲜血的金盘递给狄王,狄王端起金盘,正低头欲饮,身后的图坎突然一声暴喝:“小心!”

狄王耳边听得一声裂空破云之声,还不及回头,一枝利箭已瞬间飞至,图坎猛然扑上前挡在狄王跟前,利箭射中了图坎的肩膀。

狄王见不远处庑殿的脊顶上闪过一个人影,怒喝道:“快抓住刺客!”

左右将士忙带兵前去追赶,在场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呆住了,交头接耳,乱作一团,狄王下令关闭所有的城门,不可放一个可疑出去,莫貉向戈日重华低声道:“父亲,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戈日重华点点头,遂带着众人趁乱溜出行宫,大家在街上胡乱买了辆马车和几匹马,快马加鞭地往城外赶。

戈日重华一行赶到城门口时,城门守将刚刚接到狄王的命令,正要关起城门,戈日重华大声向守城士兵喊道:“请军爷高抬贵手,先放我们出城,我等是做买卖的生意人,还需在天黑前赶回翟国。”

守城的士兵冷哼道:“大王刚刚在行宫鸣号示警,示意关闭所有出入关防,别说你们是做生意的,就是翟国国主,也一律不许放出。”

戈日重华一时无计可施,莫貉低声道:“咱们既然到了这里,就不能再回头了,如今只有放手一搏,杀开条血路冲出去了。”

戈日重华一咬牙,点了点头,莫貉和怒穆抽出腰刀,直向城门口的几个士兵扑去。守城官见有人来袭,忙吹起号角,向城中报警,城楼上有十几个狄兵,一齐向戈日重华一行放箭。狐偃和赵衰护着戈日重华和推木香,一边挡住箭雨,一边往城门口杀去。

莫貉和怒穆冲在最面,砍倒几个狄兵,又与城楼上冲下来的狄兵战在一起。这里正打得难解难分间,远远地见一支约有百人的狄骑往这里风驰电掣地赶来。

戈日重华心中一沉,只道自己今日要命丧于此,手中的剑不自觉地垂了下来,就听怒穆厉声道:“与其葬身狼腹,卑职宁可今日血溅城门,还请国主成全!”

怒穆大喊一声,干脆不再防守,将长刀全力施展开,一味抢攻,以肉搏之势向狄兵冲去,莫貉也将心一横,跟在怒穆身后,两人大有舍生取义之势。

此时只听几声凌厉的劲风从城门外传来,城墙上的狄兵被箭射中,接二连三地倒下,狄兵大喊:“城门下有贼人偷袭。”

戈日重华一行均精神大振,戈日重华向狐偃和赵衰道:“不用管我们,你们快去把城门打开,先出去要紧!”

戈日重华打起精神,舞着长剑,上前与狄兵打杀。推木香也毫不示弱,舞着两把短刀,架住冲向戈日重华的一个狄兵,与其缠斗不休。

赵衰和狐偃用力打开城门,首先冲进门来的正是重耳和狐毛,两人已经换上了一身革甲戎装,冲杀一阵,击退城门口的狄兵,招呼大家赶快出城。

狐偃向狐毛道:“你们若再迟上片刻,我就要和老哥你阴阳相隔了。”

狐毛嘿嘿一笑,“我知道二弟你胸中藏有千谋万计,岂是那么容易死得了的。”

重耳道:“二位舅父还有功夫说笑,赤那的部队正在赶来的途中,我俩不放心,先行赶来了,咱们先离开此地要紧。”

重耳牵过马车来,让戈日重华和推木香坐上马车,重耳驾着车,冲出城去,眼见那队飞驰而来的狄兵已经迫近,众人忙各自骑上马匹,一同跟随马车而去。

那一队狄兵骑着快马,在戈日重华一行后面紧跟不舍,为首的喊道:“大王有令,活捉翟国国主赏黄金十镒,活捉公主,赏黄金五镒,别的不论死活,赏马匹十匹。”

狐偃向重耳道:“这狄王太没眼光,舅父我虽有了些年纪,论才智品貌哪里比国主差了?用十匹马就来换我的命,实在是欺人太甚!”

重耳现在哪里有心思和狐偃说笑,一路赶着马车急奔。

这马车坐着三个人,哪里能和狄兵的快马相比,眼看狄兵离自已越来越近,重耳向戈日重华道:“太子正带领大军赶来,距离此地已经不远,咱们不如弃了车马,徒步走小路,翻过这个山头,便可与太子会合了。”

眼见狄兵就要追上,众人只得将车马弃在道旁,往道旁的山上爬去,这座山虽不甚高,但荆棘丛生,乱石嶙峋,又无任何山道,众人只得一路披荆斩棘上山。随后追来的狄兵见戈日重华一行上了山,也下了马,分兵三路,意欲从半山腰绕过去围堵。

戈日重华一行刚翻过山头,便遇见一队狄兵从前面窜出,拦住众人的去路。重耳和赵衰等人哪里肯束手就擒,抽剑上前,借着居高临下之势,奋力杀敌。

大家将戈日重华和推木香围在中间,挡住狄兵的攻势。推木香紧靠在戈日重华身旁,既对源源不断的狄兵心有恐惧,又担心冲在前面的赵衰寡不敌众,想冲上去帮赵衰一把,却被怒穆数次拦住。

狄兵虽多,赵衰和狐毛均是以一挡十的枭勇之士,仗着有利的地形,不多时就将狄兵的前锋斩杀无数,看着同伴的尸身从山上滚落下去,狄兵们一时颇有些畏惧。

狄人头目大声喊道:“谁能活捉翟国国主,赏黄金二十镒,抓到死的赏黄金十镒。”

狄兵精神大振,踩着同伴的尸身,争先恐后地往前冲,赵衰等人眼见狄兵源源不断而上,虽已精疲力竭,也只得勉力支撑。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吼,犹如虎啸狮吼一般,震得四周的草木籁籁落下。狄兵见林中跃出一个身高丈余的彪形大汉,脸如黑炭,眼似铜铃,拦腰抱住一棵碗口粗的大树,用力拔起,高举过头,似甩棍棒一般转得呼呼作响,然后怒喝一声,将大树向狄兵投去。狄兵疑是天神显灵,惊得连连后退。

又听一声高亢的长啸,只见一个身披金甲,手执长戟的人从天而降,此人将手中蛇口粗的长戟往一块硕大的磐石下轻轻一挑,大石瞬间似车轱辘一般翻起,顺着向下的山势朝狄军滚去,狄军慌乱中避让不迭,撞伤压倒无数。

那人哈哈笑道:“你们也不先给本神仙爷爷献些祭品,就敢到爷爷的地盘上来抓人,本爷爷让你们有来无回。”

这两人似传说中的天神一般,又兼神勇无比,狄兵以为果真是当地的山神显灵,一个个脸现惧意,一时不敢往前。

重耳等却认得这两位神仙正是颠颉和魏犨,心中虽又惊又喜,当下也不便开口相问,趁着狄兵后退之际,率领众人,一鼓作气,冲杀下山,颠颉和魏犨在两旁开道,狄人竟无法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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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蒹葭苍苍

重耳一行快到山脚时,只听山下传来喧天的喊杀之声,遥遥可见翟国的水形旗和赤狄的火红旗飘舞扬抑,交缠在一起,赤那带领的翟军终于来了,正和狄军打得难解难分。

众人士气大振,吆喝着往山下冲,眼前就要到山脚,走在队伍后方的戈日重华忽觉背后有人推了自己一把,登时脚下站立不住,一头往前栽倒,滚落下去。

戈日重华醒来时,发觉自已正躺在马车中,身边坐着推木香和赤那。两人见戈日重华醒了,忙俯身过来。

戈日重华道:“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推木香拭了拭眼中的泪,“父亲难道不记得了,你从山上失足摔下,甚亏被一棵横倒的大树拦住,否则山下乱石嶙峋的,后果难以预料。太子这时率军赶到,我们才将父亲抬入马车中,军中又无医官,只得为父亲草草包扎了伤口,见父亲迟迟不醒转,香儿正手足无措,父亲竟自已醒来了,可见父亲果真是星宿下凡,冥冥中自有天神保护。”

戈日重华此时才觉得全身似烧灼一般地疼痛,忍不住呻吟了两声,赤那关切道:“是儿臣来得迟了,若父亲有什么三长两短,儿臣唯有了断此生,方能减轻儿臣的罪孽。”

戈日重华摆手道:“此事与你无关,相反是你来得及时,才救下我一命。你把莫貉和重耳叫进来,我有话要问!”

赤那去了片刻,重耳和莫貉进来,向戈日重华探问了病情,戈日重华道:“不过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

莫貉道:“是儿臣护卫不周,让父亲身受重伤,请父亲严惩!”

戈日重华道:“罢了,此事不必再提!”然后转向重耳:“我在山上踩到滑石,滚落下来,这原是我自已不慎。我依稀记得你是冲在最前面的,你可记得当时周围有什么可疑的人物?”

重耳听这话问得蹊跷,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道:“愚侄当时一心只想杀敌下山,并不曾留意周围,国主的意思是?”

戈日重华沉默片刻,转开话题道:“此次去郝邑参加会盟,能有惊无险地全身而退,实属上天庇佑,那两位半路杀出的勇士贤侄可认得?”

“那个黑脸的名叫颠颉,紫色脸膛的叫魏犨,都是晋国难得的勇士,一个原是我手下的门客,另一个是蒲城的守将,因遭骊姬陷害,所以前往翟国投奔于我。途中听说愚侄同国主前往郝邑会盟,所以一路找来,正好在半路解救了咱们的困厄。”

戈日重华叹道:“两位真乃神人啊!我翟国若能得此两人,又何惧赤狄的大军?”

重耳等又说了些话,见戈日重华脸现乏色,遂告退了出来。

重耳等随军队回到翟都,到了自已的府邸,书童旻也过来见过重耳,重耳见一年多不见,旻已成长为翩翩弱质的俊美少年,十分高兴,吩咐头须,备下酒宴,为颠颉和魏犨等人接风洗尘。兄弟们经历诸多坎坷,如今重新聚首,欣喜之外,也是十分感慨。

酒席上,重耳见颠颉经历一场生死后,依旧强健如牛,酒量丝毫不输当年,问起这些时日来的经历,颠颉道:“我这条命一半是郎中救的,还有一半是魏老弟和旻兄弟给的。若不是魏老弟将我收在府中,日夜请人延医送药,加上旻兄弟的悉心照顾,我也不会有再见公子的一日。”

魏犨道:“你我已是拜过把子的兄弟,做小弟的哪有看着大哥受难,却袖手旁观的道理?何况这也是公子临走时交待在下的任务。”

重耳起身,向魏犨深深一揖,魏犨忙扶住道:“在下万万受不起,相反在下还有一事相求公子,请公子成全。”

魏犨突然向重耳跪倒,沉声道:“在下是个粗人,行事鲁莽,曾经为难过公子,公子若不嫌弃,请收下魏犨,魏犨愿意此生追随公子左右,永不背弃!”

重耳忙道:“我重耳一介落魄之人,若能得到魏将军这样的能人,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何来嫌弃之说?”

重耳扶起魏犨,魏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慢慢道了原委。当初伯鞮暗杀重耳不成,回去向晋侯复命,晋候听说魏犨也投靠了重耳,便命人带兵赶到蒲城,抓捕魏犨和重耳门下的党徒。

魏家是朝中大族,魏万得知这个消息后急忙派人通知魏犨,魏犨便带了颠颉躲至蒲城郊邑的一处山林中,官兵四处搜捕不着魏犨,冲至魏犨府中,将合府上下人等屠了个干净,连魏犨新娶的小妾也不曾放过。

魏犨得知消息后,悲愤之余,将晋诡诸和骊姬恨之入骨,和颠颉商议着,干脆到绛城去,行刺晋候和骊姬,此时胥臣找到了魏犨,一番情真义切地劝说,魏犨遂和颠颉暂时打消了行刺的念头,一起来翟国投奔重耳。

众人听完都唏嘘不已,赵衰问何以不见胥臣,魏犨道:“胥臣找到我俩以后,又打探到了吕甥和小公孙的消息,便让我俩先来找公子,说待他得到吕甥的确切下落后再来翟国。”

重耳又问起晋国的近况,果然如狐偃所料,晋候已下诏立奚齐为世子,就在晋候派人去蒲城抓捕魏犨时,在同一日的绛城举行大赦,赦免了狱中要犯,并接受上至卿大夫,下至士人的庆贺,以庆祝奚齐的生日,至此,国中无人再敢提立重耳和夷吾为世子的事,奚齐世子的地位似乎已固若金汤。

颠颉恨恨道:“老颠我尊称他一声晋候,其实他就是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连给老颠提鞋都不配,一边诛杀自己的儿子和党徒,一边假惺惺的举行大赦……”

魏犨拉了拉颠颉的衣角,道:“这个应该是骊姬的主意,不提也罢。”

见重耳一脸不悦,颠颉方知自己失言,遂住了口。

重耳问:“可知太傅的情况如何?”

魏犨道:“家父来信中说,晋候举行大赦时,将太傅贾佗也一并放了,当初因受公子和夷吾牵连,被关进大牢的党徒也大都放了出来。”

重耳这才放下心来,“如此说来,先轸,栾枝和卻氏兄弟也都是无碍了。”

狐偃道:“骊姬再心狠手辣,也不得不顾全卿士大族的颜面,毕竟她的奚齐还年幼,今后若想坐稳国君的位置,还是要依靠这些大族的支持,只是,公子想要回国,恐怕短期内是无望了。”

重耳道:“只要兄弟们安然无恙便好,我重耳在翟国也乐得逍遥自在。”

大家知道重耳为兄弟们着想是真,逍遥自在是假,晋国是自己的家乡故土,若不是迫于无奈,有谁愿意抛家弃国,大家心中都略有伤感,喝了数杯,宴席便也散了。

羿日戈日重华将众人召进宫去,因郝邑之行重耳等人护驾有功,戈日重华大行赏赐,重耳,赵衰和狐氏兄弟等人都领了赏,尤其是颠颉和魏犨,得到的赏赐最为丰厚,除了银钱,还各赏了牛羊二十头,俊马十匹。

末了戈日重华道:“两位勇士身负异禀,是难得的人才,若能留在宫中为我效力,我就可日日安睡,高枕无忧了,不如两位意下如何啊?”

魏犨道:“承蒙国主厚爱,我等自然不敢抗命,但小人只是公子手下的一名随从,是去是留还要由公子定夺。”

戈日重华转向重耳:“贤侄可舍得啊?”

重耳道:“国主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他们两个若能为翟国效力也算是英雄得其所用了。”

戈日重华遂任命两人为守卫内宫的虎贲,两人领了令牌,下去述职。

重耳、赵衰和狐氏兄弟正要告辞,戈日重华道:“如今贤侄的威名是国人尽知,今日两位阏氏向我提议,也想请贤侄喝上一杯,现在宫苑候着,贤侄可千万不要推辞,我还有些政务要处理,就不作陪了。”

重耳一行退出正殿,果真有个侍女已候在了门口,向重耳道:“两位阏氏和公主在宫苑内摆了酒席,想请诸位过去一叙。”

狐偃向重耳笑道:“你们过去陪着就行,我们两个老哥俩还有府里府外一堆事情,就先走一步了。”

重耳和赵衰只得跟着侍女往宫苑里来,宴席就摆在蒹葭台上,此时此景,与赤那当日宴请重耳时又是一番不同,初夏时节,高台上南风和暖,青草芬芳,不远处的鹿苑中,母鹿刚刚产下一只仔鹿,蹒跚学步的小鹿跟着母亲,在大树下啃着草叶,别有一番情趣。

高台上阿如伊和乌雅相对而坐,推木香站在一边,为两人倒酒。

推木香今日穿了一件素色的斜襟小衣,外面罩着粉色的绣花坎肩,头发梳起无数条辫子,高高扎起,在头上用金冠盘束了,披垂在脑后和脖颈间,十分别致可爱。

乌雅今日却是一身汉人的装束,身着月牙白的绕襟深衣,娇黄色的衣缘上,绣着缠枝连理的海棠花纹,俨然是一位秀丽端庄的大家闺秀。

阿如伊是大阏氏,自然坐在主位,招呼重耳和赵衰入坐后,笑道:“自香儿从郝邑回来,便整日表哥、赵将军的不离嘴,说起你们的智勇来,听得让人只道是天神下凡来一般。这些日子香儿多承你们照顾,更蒙赵将军出手搭救,我深为感激,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两位,所以今日特意请两位小酌一番,以表谢意。”

重耳和赵衰也是客套一番,阿如伊又让人端上两个托盘,上面各放一对金镯,阿如伊道:“这两对镯子原是我当年让工匠精心打造的,一公一母,原是预备留给香儿的陪嫁之物,如今将它们送给两位公子,万望不要推辞。”

重耳和赵衰推不过,只得上前接了,阿如伊又道:“我这个女儿,从小养在身边,娇纵惯了,若对两位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阿如伊让推木香为两人敬酒,推木香喝酒到也不输于男儿,先向重耳敬过酒,一口喝干了,又给自已斟满,走到赵衰跟前,略带羞涩道:“赵将军智勇过人,文武兼备,让香儿深为佩服!”

推木香将酒一饮而尽,转身飞快回到阿如伊身旁,脸上的红晕象涂了脂胭一般的娇艳。

乌雅笑道:“香儿今日酒量怎么这般浅,不过一杯下去,就把脸给绯红了,往日香儿喝酒可是不输于男儿的,今日难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推木香横乌雅一眼,道:“你平日里调笑国父也就罢了,可别想拿我来寻开心,我才不吃你那狐媚的一套。”

乌雅不以为意,向阿如伊道:“几日不见,只觉香儿出落得更好了,算来香儿年纪也不小了,姐姐可想过给香儿找一门亲事?”

推木香急道:“娘亲不要听她的,她自已生不出孩子,成日里拿我逗着玩,口口声声要为我寻亲事,难道我吃的是她家的饭,非要把我往外赶?”

阿如伊道:“阏氏也是为你着想,看你说话整日不知轻重,没大没小的,还不快向阏氏道歉。”

推木香调转头,只是不理。

乌雅笑着转向重耳道:“两位都是卓而不凡的仁人君子,自来我翟国后,为国主分忧不少,也为翟国立了不少汗马功劳,我也向两位敬上一杯,并代国主向两位致谢。”

乌雅自斟一杯酒,向两人举杯示意,重耳和赵衰一一回礼。

乌雅道:“两位来自中原大国,礼乐之邦,来我翟国后终日难闻金木丝竹之声,必定心中不畅,我虽然嘴拙手笨,勉强还能演奏两首俗曲,两位若不嫌弃,我就奏上一首,也为大家喝酒时解个闷儿!”

重耳道:“不知阏氏如此多才,我等愿洗耳躬听!”

乌雅让侍女抱上一架凤头形的筑琴来,并在盘中洗净了手,左手轻拢慢拨,右手执竹片敲击琴弦,口中娓娓唱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筑音本就较琴瑟之音更为悲怆,乌雅又唱得十分缠绵忧怨,使人既使置身于这春意盎然的宫苑中,也不禁心生无尽的凄凉。

重耳听到‘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时,突然心中一动,想起在那海房中搜得的那个香囊,上面绣得正是这首诗。

重耳看了一眼赵衰,赵衰显然也已经想到,朝重耳略一点头。

乌雅又弹唱半晌,那边阿如伊只觉得曲调散慢无稽,大有昏昏欲睡之感,遂向重耳和赵衰道:“大约喝多了两杯酒,这会儿酒意上来,只觉得头脑昏沉得很,我只能先回去歇着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阿如伊起身,见推木香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道:“你也随我一同回宫吧,我近来总觉得心里慌慌的,你还是不要四处乱跑了!”

推木香无奈,只得跟着阿如伊回宫,一边走还一边回头频频向赵衰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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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胥臣卖瓜

推木香和阿如伊走后,只剩下重耳、赵衰与乌雅三人,重耳只觉浑身不自在,便也起身向乌雅告辞,乌雅道:“公子不过坐了片刻,怎么就急着走呢,难道是我弹得不好么?”

重耳道:“阏氏弹得好,唱得也好,只是这首歌本是温柔委婉之作,阏氏却唱得过于悲凉了些,言语为心之所想,歌曲为情之所念,莫非阏氏有什么哀伤之事?”

乌雅脸现凄冷之色,“公子是有国不能回,我却是无国无家之人,其中的苦处又有谁能知晓呢?”

“听说阏氏本是虢国人?”

乌雅目光闪动:“不错,想来公子对我也有所耳闻。我家中本是虢国一没落士族,虢国连年征战,早已是外强中瘠,徒负着一个公爵国的虚名,晋军攻入都城前夕,父亲就带着全家逃往中原,不想途中遇到狄人劫掠,父亲奋力抵抗,不幸命丧狄兵刀下,此时左贤王率军经过,救下了我,并将我收为了义女,左贤王对我颇多照顾,后来国主想在国中招纳妻妾,左贤王就将我送入宫内。”

重耳叹道:“阏氏虽然失了国,但受到国主如此宠幸,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乌雅神情点些落寞,淡淡道:“我这一生就如同蒹葭,飘浮不定,来去全不由已,富贵也好,贫贱也罢,不过听天由命而已!”

重耳听乌雅言不由衷,又想起香囊一事,便试探着道:“不知阏氏可认识那海?”

乌雅神情一凛,眼神也陡然变得犀厉起来,“公子知道的还真不少?”

“那海暗杀国主不成,自杀身亡,听说他原是国师府中的家丁,不知阏氏可有耳闻?”

“简直是一派胡言,”乌雅拍案而起,又自觉失态,遂拂了拂衣袖,慢慢坐下,道:“太子与国师不睦已久,太子一心想独揽朝政,嫉恨国师受国主宠信,数次在国主面前进谗言诬构,怎奈国主并不受其盅惑,太子这才想出这一招借刀杀人之计,目的不过是为了陷害国师罢了,否则那有那么巧的事,他刚找到那海,那海就自尽身亡的!”

重耳见乌雅发怒,起身行礼道:“在下刚才言语冒昧,请阏氏见谅!”

乌雅叹口气道:“要说那海,我岂止是认识,他是我的一门远族兄弟,当初与我一同从虢国出奔时,若非他一路上相护,恐怕我早就随父亲一同去了。后来国师将他收在府中,管些杂役,虽说他近年来同些混帐人在一起,染了嗜赌的恶习,但万万不会去做那背主求荣的事,更别提刺杀国主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乌雅说到此处,垂下泪来,用衣袖拭了拭,又道:“可怜我与他兄妹兼主仆一场,他却死得不明不白,还背上如此罪大恶极的罪名,太子用心之险恶,不可谓不深。”

重耳默然片刻,道:“国主贤明善辨,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你兄弟一个公道!”

重耳又试探着问,“不知阏氏可认识一个叫湄的人?”

乌雅脸色变了变,一瞬间又恢复常态,“这个名字到是雅致的很,我却是从未听说过,不知公子何出此问?”

“只是一些市井流言罢了,我不过随口一问,阏氏不必在意。”

“看来公子对那海一事关切得很啊。”

重耳和赵衰也不便再说什么,遂起身向乌雅告辞,两人走了几步,乌雅唤住道:“公子……”

重耳转过身来,乌雅道:“公子当真不愿娶国师的两位妹妹吗?”

重耳作揖道:“在下一落魄之人,今日不知明日的去处,实在不敢相累两位郡主!”

乌雅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看着重耳和赵衰走出宫苑去。

回府的路上,重耳向赵衰道:“看来当日解丁所说的确实没错,那海是乌雅的族兄,曾在国师府中任家丁,赤那若要陷害国师,挑选此人当替罪羊,到是合适。”

赵衰道:“今日提及国师,乌雅反应如此激烈,当真让人出乎意料,乌雅又几次三番提议要将国师的两位妹妹嫁给公子,看来国师和乌雅的关系确实不一般。”

重耳点头,“我问起湄君的时候,乌雅脸色有变,或许她知道香囊的来历。”

“那个香囊和狼形铜牌或许不是那海从国师府中偷的,而是从宫中偷的也不一定。”

“赵兄弟的意思是说,香囊原是乌雅的东西?”

“公子可还记得,咱们到那海房中搜索时,房中凌乱不堪,显然之前已有人搜寻过,也许正是国师和乌雅派出的人。”

“赵兄弟说得有理,只是那海为什么要偷走这两件东西呢?”

“那海在外面欠了不少赌债,也许这两件物事对国师和乌雅来说,十分重要,那海想以此要挟两人,讹取钱财,可是还不等他将钱财讹到手,便被赤那以刺客的名义杀了。”

两人说着已到了府邸门口,下了马,见头须正拉扯着一个卖瓜的贩子,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争论不休,见重耳过来,头须忙道:“公子来评评理,此人挑了一担的瓜在街上叫卖,说好了一共二十个铜钱,我让他把瓜挑进府去,他却临时加价,要收我五十个铜钱才肯挑进去,公子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卖瓜的人道:“不是我要临时加价,只是这瓜摆在不同的地方,身价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放在集市上卖两个铜钱,到了富家老爷家里就是十个铜钱,若拿到宫里去便是五十铜钱一个了,这道理嘛,这位公子想来也知道,天下万物,本无贵贱之分,全因使用的人不同而不同,老爷们吃的瓜,自然要比普通民众的高贵些。”

重耳听着诧异,仔细看那小贩,好象有些眼熟,正犹豫间,赵衰一把拉住那小贩道:“胥兄的易容术真是越发出神入化了,险些把我也给骗过。”

重耳仔细一瞧,果然是胥臣。

重耳笑道:“先生什么时侯也学会易容术了?”

胥臣笑道:“如今国中动荡不安,到处都在搜捕公子的党羽,我改了容貌,四处打探消息,可以方便许多。刚才我来到公子府门口,见仆从出入,车马显赫,俨然是一户富贵人家,下人们也都拿捏着架子,不让我进去,所以我与他们开了个玩笑。”

三人一边说笑,一边往里头走,狐偃听到声音从房中出来,道:“府里许久没这么热闹,想必是胥兄弟回来了。”

重耳道:“可惜颠颐和魏犨不在,否则众位弟兄分散多时,今日又齐聚一堂,必定要喝个一醉方休。”

重耳见胥臣一脸风尘,让旻去厨房拿几样吃食过来,让胥臣先用过。

胥臣摆手道:“我去了多日,公子必定急着等我的消息,所幸在下不辱使命,此次蒲城之行,打探到了隗小君和小公孙的消息。”

“他们两人现在何处?”

“公子莫急,听我慢慢说。”

胥臣将这些时日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原来胥臣这次回蒲城,见城中有兵士正在四处搜捕重耳和夷吾的旧党,胥臣不敢再象上次那般鲁莽,遂易了容,装作卖瓜的小贩,走街串巷到处打探消息。

这日胥臣偷偷回到重耳的旧宅,找到了介子推,那介子推自从重耳离开蒲城后,记着重耳的叮嘱,一直守着府邸,见了胥臣后,介子推将晋候抓捕魏犨的事告诉了胥臣,并告之魏犨和颠颉的下落,胥臣这才找到两人的藏身之处,颠颉此时的伤已近痊愈,两人正商议着如何潜入绛城,暗中行刺骊姬,以报屠灭魏犨全家之仇。

胥臣一番劝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两人投靠公子重耳,帮助重耳返回晋国继承大业,驱逐骊姬母子,这才是报仇的最好方法。

魏犨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一番思量后,决定采纳胥臣的建议,同颠颉来翟国找重耳。送走魏犨和颠颉,胥臣又四处打探小公孙的下落,听说隗小君和小公孙曾经随一名男子来到屈邑,在一家客栈住过,但几日后就跟着男子离开了,也不知去向何处,胥臣便一路寻访到屈邑。

胥臣这日挑了担瓜到城中,照例一边卖瓜,一边打探消息,不多时,一个少年过来,向胥臣施了一礼,道:“敢问阁下可是胥先生?”

胥臣道:“我一个卖瓜的,什么先生不先生的,小兄弟怕是认错人了。”

“这就怪了,你既自称是卖瓜的,哪有放着人多的集市不去,却来这人烟稀少的地方吆喝的?何况你卖了瓜,得了铜钱却数都不数一下,就投进衣兜里,试问天下做买卖的哪个不是辎铢必较的?”

胥臣笑道:“小兄弟的意思是,我这是卖瓜之人,意不在瓜了,我既然不是卖瓜的,依小兄弟看,我应该是干什么的?”

“先生一连多日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卖瓜,将整个城邑都走遍了,口里吆喝的却不是瓜,而是四处向人问询,想必先生是在找人!”

“原来你已经跟踪了我多日,可你又怎么知道我姓胥呢?”

“我家少主人交待过,胥先生或许易容改装而行,但先生身长不足七尺,左脚较右脚长半寸,这却是万万改装不了的。”

胥臣闻言大惊,知道自己左脚比右脚长的,除了亲生父母,就是曾和自己同室而卧的赵衰和先轸等人了。

“你是?”

那少年低声道:“小人是先轸少爷的心腹之人,已在此地等候多日,请胥先生借一步说话。”

胥臣这才放下心来,两人遂找了家酒楼,在静僻处坐下。

胥臣道:“轸弟现在何处?”

少年道:“少爷自回家后,便被先老爷锁在房中,至今不得外出。少爷心急如焚,无奈之中只得托了小人,谆谆嘱咐了,让小人借口回家探亲之际,出来寻访胥先生。小人从绛城千里迢迢到了蒲城,又找来屈邑,几经周折,这才把先生找到了。”

胥臣叹道:“我知道轸弟当时没有按时赴约,必是有难言之隐,这些日子以来难为他了。”

“少爷让小的来找胥先生,是为了转告胥先生几句话。”

少年遂将先轸交待的事详细说了。自晋诡诸下令捉拿重耳和夷吾的党羽,朝中卿士大夫便约束自家公子少爷,不许再与其有任何来往。卻家老太爷以病重为借口,将卻氏兄弟召回家,然后一番软硬兼施,逼迫卻氏兄弟了断与重耳的联系,卻氏兄弟无奈,只得答应下来,栾枝家中也大致如此。

胥臣叹道:“时势艰险,各人自扫门前雪罢了,这是不得己的事,也怨不得他们。轸弟可曾听到吕甥的消息?”

“我家少爷让小的来,主要就是关于隗小君和小公孙的事。吕甥到曲沃接了隗小君和小公孙,却并未到蒲城找重耳,而是先去了屈邑。”

胥臣一愣,“这是何故?”

“听说吕甥带了他们母子到屈邑,本欲投靠夷吾,正逢晋侯命贾华攻打屈邑,夷吾弃城出逃,晋侯又下令搜捕重耳和夷吾的党羽,吕甥便带着母子俩回到绛城,面见晋侯,将隗小君和小公孙献上,晋侯在宫内另辟了一处居所,将隗小君和小公孙接入宫内住着,因吕甥立了功劳,晋候便赏赐了吕甥,让他在朝中任职。”

胥臣听了半晌作声不得。

少年道:“先少爷让小的转告先生,少爷不敢忘记当初和公子的约定,纵然不能追随公子左右,还是愿意为公子尽绵薄之力,只要能用得着少爷的地方,少爷必定不遗余力。”

又坐了片刻,少年起身向胥臣告辞,回去向先轸复命,胥臣这才赶回了翟国大都。

胥臣向众人一番讲叙后,大家都不觉默然。

半晌赵衰才道:“如此说来,之前泄露胥兄弟行踪的,也是吕甥无疑了,吕甥背叛公子,不惜出卖小公孙和隗小君,只为了在晋候跟前邀功,枉费我等之前将他视为自家兄弟。”

胥臣点头道:“吕甥不仅知道我的行踪,也十分清楚公子的去向,晋侯此刻必然已知道公子逃到了翟国。”

重耳道:“我一流亡之人,四海为家并不足惜,只是隗小君和小公孙是大哥最放不下的人,他们若有个三长两短,将来我如何去地下见大哥?”

狐偃道:“依我看公子无需多虑。他们母子暂时性命无碍。一来奚齐已经成为世子,小公孙对奚齐并无威胁,二来申生之死震动了诸侯各国和周天子,晋侯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容大度,不会再对申生的遗孤下手,从他为母子俩另辟住所就可看出一般了。”

重耳道:“是我所托非人,却委屈他们母子了。”

众人叹息一回,胥臣又道:“还有一事需向公子禀明,我离开蒲城时,蒲城令自称奉了晋侯的君命,四处搜捕公子的旧交和故人,将介子推也抓走了,打进了大牢。”

重耳怒道:“难得介子推一介贫寒之士,为人端正清明,我不过推荐他为一书吏,蒲城令竟借机公报私仇,将他打入大牢,看来此次需得给他些教训才是。”

赵衰道:“我愿意和公子一起去蒲城搭救介子推。”

狐偃道:“此事还是让大哥和赵兄弟去办吧,翟国近来多事,公子还是留在大都的好,胥先生往来奔波,多有辛劳,也留在府中休息些时日吧!”

众人商议过后,赵衰和狐毛便出发往蒲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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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狄王来使

戈日重华自从郝邑回来后,知道自己从盟会上私离逃离,狄王必不会善罢干休,因此戈日重华虽在宫内养着伤,其实一点也没闲着,一面让赤那调动军队,积极备战,一面让莫貉前往留吁,找留吁国主商谈联手抗狄之事。

果然几日后,狄王派出使者来到翟国,戈日重华在正殿接见,让太子、国师和重耳等一众臣子陪同,因赵衰去了蒲城,重耳便带胥臣一同进宫。

这使者不是别人,正是替狄王挡了一箭的图坎,大约是箭伤还未完全痊愈,图坎左肩缠着绑带,光着上半个身子,见了戈日重华只抱了抱拳,便直挺挺地坐下来。

重耳忽然心中一紧,只见图坎胸前挂着一枚狼形铜牌,和在那海房中搜出的狼形铜牌一模一样。

戈日重华道:“不知使者前来所为何事?”

“本使奉大王之命,前来捉拿前番在盟会上行刺大王的刺客。”

戈日重华原以为狄王此番派使者前来,是责怪自己逃离会盟,自己本已经想好了应对之辞,不想狄王不提此事,而是给自己扣了这么大一个罪名。

戈日重华沉声道:“这就奇了,我奉了大王之命,前去参加会盟,不知怎得盟会上突然出现变故,我唯恐贵国生变,耽误了回国的行程,所以不辞而别,我正要写信,请大王见谅,可听使者这一说,大王竟怀疑刺客是我指使的么?”

图坎嘿嘿一笑:“是不是由国主指使的,还需将刺客带回去,由大王审讯后才能判断。国主只需交出刺客就行。”

戈日重华皱眉道:“你口口声声要我交出刺客,却不知使者口中的刺客究竟是谁,现在何处?”

图坎一指座上的重耳,“就是此人。”

众人不觉一愣,戈日重华道:“他是我跟前的随从,使者说他是刺客可有什么证据?”

“此人跟随国主前去参加会盟,可举行盟誓那日却去向不明。而且狄王已经派人打听过,此人乃是中原人,来翟国不久,就深受国主信任,常令其随侍左右,此番国主还特意带他前去参加会盟,其中的原因恐怕只有国主知道吧?”

戈日重华道:“仅凭这一点就断定他是刺客,未免太过牵强,可有人见过他行刺大王?”

“如今大王正在四处搜捕刺客,所有嫌疑之人一律都要带去大都审问,他当然也不能例外。”

重耳哈哈笑道:“狄王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要说那日各首领身边的随从不计其数,既使有所缺席,狄王哪里能看得过来,何况在下只是一普通的随从,武艺箭术都属末流,翟国高手济济,若真要派人行刺,狄王哪里还能活到今日?”

图坎沉下脸来:“就是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子,别以为你换了装束,我就不认得你。当初在翟狄边境时,你和几个同伙一番花言巧语,用诡计抢走了俘虏,还杀了我的手下人,若不是那日你们跑得快,早就成了我的刀下鬼。”

重耳道:“使者这话就不对了,那日明明是你们虐待俘虏,又见钱眼开,意欲抢劫路人,我们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图坎怒道:“好你个巧舌如簧的小子,我看你大有可疑,必定是汉人派来的奸细。”

图坎转向戈日重华:“国主,中原人奸滑诡诈,国主千万不要受其蒙蔽。”

戈日重华无意听两人唇枪舌剑,挥手道:“使者想必是搞错了,这随从举行盟誓那日患病不起,留在馆邑中养病,连行宫也不曾进得,这是有人可以作证的,如何会去行刺大王。”

“国主的意思是宁可相信一个下人,也不愿相信大王?大王如今对国主可是深为不满,国主那日还未盟誓就不辞而别,还将军队埋伏在郝邑四周,伤了我赤狄不少兵士,国主难道为了维护一个下人,要公然违抗大王的命令吗?”

戈日重华一时语塞。

图坎话锋一转,又道:“本使临行前,大王也曾交待,我赤狄与翟国本都是炎帝之后,同根同源,多年来联手对抗中原诸候,可以说是兄弟情深,若国主能答应大王的条件,表明国主的诚意,大王还是愿意继续与翟国友好相处的!”

“什么条件,说来听听?”

“国主若能将公主嫁给大王,让两国结为姻亲,则赤狄和翟国必定世代友好,子孙传世,纵然两国之前有什么隔阂,也将消于弥形!”

戈日重华此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图坎今日来的真正目的,是要讨要推木香,之前追拿刺客不过是借口而已,戈日重华道,“大王年近六十,后宫妃妾成群,最年长的太子都已过而立,而我就这一个女儿,今年才年方二十,嫁给大王恐怕不妥吧!”

图坎冷哼道:“本使言尽于此,还请国主考虑清楚了再给我答复!”

图坎说完昂然起身,大摇大摆地走出宫去。

在坐的臣子都面面相觑,有大臣道:“狄王派使者前来,明着是要捉拿刺客,实则是想强娶我翟国公主,公主是国主的掌上明珠,怎可嫁给如此骄横无礼的狄王?”

赤那也愤然道:“父王,狄王欺人太甚,儿臣己调集了五万骑兵,可以随时待命。只等莫貉从留吁回来,咱们就可与留吁联手抗狄。”

国师道:“此事还请国主和太子三思,咱们翟国国小力弱,周旋于各强国之间,奉行的便是以和为贵,忍字为上,这才使我国数十年来幸免于战乱,平稳度日。如今若要与强狄开战,则使我国成为第一个挑起赤狄内乱的国家,狄王必会号召其它部落,集合全部落的力量对付我国,纵然留吁愿意与咱们联手,咱们又能有多少胜算?”

群臣中当即便有不少人纷纷附和,有将领道:“请国主以大局为重,切勿为了一女子,一个外来的小子,断送我翟国的百年基业。”

此人说的女子指的是推木香,小子自然就是重耳了,只不过碍着重耳在场,不好直说罢了。

戈日重华自那日从山上摔下后,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此时又听众人争论不休,只觉心烦意乱,国师看在眼里,向众人道:“今日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大家还是先散了,容国主再考虑考虑!”

赤那还欲再说,戈日重华站起身来,由国师搀扶着,转身回寝室去了。

臣子们也纷纷散去,重耳与胥臣从宫中出来,到了宫外,胥臣道:“图坎终究还是认出了我们,必是他在狄王面前加油添醋,才让狄王下令将公子抓到大都去。”

重耳道:“明眼人都知道狄王前来抓刺客只是个幌子,真正目的是为了娶推木香,即使将我交出去了,狄王一样是不会放过公主和翟国的。”

胥臣忧虑道:“话虽如此,可强敌当前,他们这些鼠目寸光之辈,谁还不是光顾着眼前,即使国主不想将公子交出去,只怕他手下的臣子也不肯善罢干休,公子难道没有听见国师的话吗?”

重耳道:“胥先生放心,我重耳万万不会如此束手就擒的。”

胥臣道:“还有一事,我觉得颇为蹊跷,按理说国主正当壮年,可我今日暗中窥他神色,似有病入膏肓之色。”

“先生此话当真?”

“公子难道忘了我祖上几代行医,望闻问切是少不了的,尤其是望气之术,更是行医的基本功夫。”

“依你看,国主得的是什么病,还能支持多少日子?”

“这却不好说,需把过脉,问过病情才能下定论。”

重耳道:“其实细想起来国主的病确实早有端倪,咱们还需查实才好,此事先不要和别人提及,改日找机会我带你进宫面见国主,好好给国主诊诊脉。”

戈日重华刚回寝宫,阿如伊便已经得知狄王派使臣来,要娶推木香一事,急匆匆赶到寝宫来找戈日重华。

阿如伊一番哭诉,声泪俱下,坚决不同意将推木香嫁去赤狄,闹了半日,直将戈日重华闹得烦燥不堪,戈日重华只得耐下性子,百般劝说,这里刚派人把阿如伊搀回宫去,门人来报说推木香来求见。

戈日重华知道推木香也是为了此事而来,便命侍卫将宫门拦住,任何人不得放入。

推木香向来出入宫廷自在惯了,什么时侯被人拒之门外过,见这个节骨眼上父亲竟然不肯见自己,又气又恼,公主的心性儿上来,一怒之下跑出宫,直奔图坎所住的馆邑去。

推木香闯入馆邑大门,士兵也不敢拦着,推木香问明了图坎的屋子,大踏步就往里走。那图坎正脱了上衣,让下人给自己肩上的伤口换药,只听轰然一声,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推木香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图坎喝道:“什么人敢擅闯本使的屋子?”

推木香抽出袖剑,直指图坎:“你家大王不是要娶本公主吗?让他从大都一路跪行来我翟国,再献上你的人头作为聘礼,本公主或许会考虑考虑。”

说完推木香跨步上前,一剑朝图坎砍去。图坎正俯趴在床上,急忙翻身跃起,避开一剑,推木香第二剑又刺到,图坎手中没有武器,只得左右闪避,这屋子又窄小,图坎见无路可退,急中生智,一纵身从窗口翻了出去。

身边的下人此时才反应过来,忙提了图识的刀和弓箭跟着跑出来,不想图坎刚才一使劲,肩上的箭伤迸裂开来,疼得他呲牙咧嘴。

见推木香从屋中追出,图坎也来不及穿衣,跨上栓在院里的一匹马,勒马就往外走,边走边发狠道:“好你个不知好歹的戈日重华,好你个蛮横无礼的泼妇,待本使回去禀告了大王,领千军万马来踏平你小小的翟国。”

图坎走后,推木香犹觉得十分委屈,也不想回宫,径直来到重耳府上。

重耳正和狐偃商议如何应对图坎,见推木香闯了进来,然后一头趴在书案上放声大哭,重耳和狐偃两个大男人,对此都是束手无策,府里头又没有女眷,也不好相劝,两人只得陪推木香坐着,待她自己哭完再说。

推木香哭了大半个时辰,才渐渐止了哭,将戈日重华不肯见自己,自己一气之下,大闹馆邑,把图坎赶跑的事说了,狐偃拿话劝慰了几句,总不过是国主总是以爱女为上,必不忍心将公主推入火坑,云云。又坐了半日,推木香才消了气,狐偃见推木香已是无碍,遂让人送推木香回宫去。

推木香走后,狐偃道:“我正思忖着如何打发这个图坎,她这一闹到是帮了咱们的忙,趁着国主还未打定主意,咱们从旁趁热打铁,劝国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与赤狄撕破脸面,也可免除了咱们的一桩心病。”

重耳道:“只是便宜了这个图坎,那日我见他颈中挂着狼形令牌,正想找他质问,不想被他早早逃脱了。”

“看来这令牌与赤狄不无关系,我会让人慢慢打听。”

究竟向赤狄开战,还是求和,此事在朝中久议不决,国师和赤那两派手下争论不休,戈日重华心情烦燥,加上身体尚未痊愈,一连多日,下令任何人都不见。

颠颉和魏犨在宫中任职,对戈日重华的情况自然了如指掌,这日戈日重华身体略有好转,魏犨便派人通知重耳,重耳带着胥臣进宫求见戈日重华。

重耳在内宫门口见到正在执守的魏犨,魏犨低声道:“国师已经进去了大半个时辰,现在还没出来。”

重耳会意,进了宫门,内廷总管出来让两人先在外室候着,重耳和胥臣又等了半晌,才见国师带着个内侍从里面出来,那内侍手中拿着个托盘,盘中放着一只青色的小盅子。

国师见了重耳,躬身行了一礼,道:“让公子久等了,不知公子求见国主,可是为了狄王求娶公主一事?”

重耳道:“听说国主久病不愈,在下前来探望,若能为国主排忧解难,则是更好了!”

国师叹道:“国主的病确实有一大半源于心病,国主是个仁慈爱民的君主,一心为翟国的大局着想,不愿见翟国从此陷入战乱,同时又舍不得爱女嫁去赤狄,所以左右为难,神思虚耗,直到今日病体才有所好转。公子进去了,千万不要再让国主劳神才好!”

“有劳国师提醒,在下自有分寸!”

重耳与胥臣进了内室,见戈日重华半躺在长榻上,虽已是近夏至的时节,戈日重华披着件厚实的驼毡毛绒毯,脸色有些萎顿。乌雅屈膝跪在榻边,手中拿着汤羹,一勺一勺地吹凉了,喂到戈日重华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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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意外遭窃

重耳和胥臣上前行过礼,戈日重华示意重耳在边上入坐,一边就着乌雅手里喝着汤羹。

重耳道:“在下听说国主身体欠安,早就想进宫来探望,又怕扰了国主静养,所以挪到今日才来,国主可是大好了?”

“外伤是好得差不多了,可你也知道,近来国中事务繁杂,内忧外扰纷至踏来,哪里容得我有静养的时候?”

戈日重华见陪同重耳一起来的不是赵衰,问道:“赵将军怎么没有跟你同来,这位又是……”

“赵兄弟奉在下的令,前往蒲城办一桩公案,这位名叫胥臣,也是在下往日的旧友和门客,近日才来翟国投奔于我。”

戈日重华见胥臣长得身量短小,其貌不扬,心中不喜,只点了点头:“如此贤侄手下又多了一位得力之人。”

重耳道:“这位胥先生学识广博,精通医术,国主不妨让他诊一诊脉,或许可找到病症也不一定。”

“还是免了吧!宫中的医官也不少,给我诊过脉的不下数十人,加上从外延请的所谓的名医高人,药方开了不少,却收效甚微,来来去去的,让我不胜其烦,还不如国师给我开的补益药方,到颇有些疗效。”

见戈日重华推辞,重耳也不好强求,乌雅这里为戈日重华净了脸,洗过手,命人将汤羮拿下,然后跪在一旁,为戈日重华轻轻捶着腿。

戈日重华歇息片刻,道:“贤侄也知道香儿大闹馆邑,赶走狄使一事了吧?”

“在下有所耳闻。”

“都是我平日太娇纵了她,她竟做下这等无法无天的事,让我如何向狄王交待!我这几日在想,也许,送她到狄国去,正可以收收她的脾气!”

重耳心中一紧,听戈日重华的意思,竟是要将推木香嫁去赤狄。

重耳忙道:“国主也知道公主的脾气,公主生性倔强,若逼得急了,只怕会做出令人出乎意料的事情来,到时与赤狄和亲不成,反而弄巧成拙。”

“那日狄使的话你也听见了,我翟国只是一小国,南邻强晋,西临赤狄,北拒诸戎,多年来于夹缝中求存,若狄王果真率军来犯,我翟国倾尽全国之力,不过五万骑兵,如何抵挡赤狄的二十万大军?”

“狄王骄横残暴,早就引起诸多赤狄部落的不满,国主若能分散离间赤狄的中坚部落,联合其他对狄王不满的部落,也不是没有取胜的可能。”

戈日重华连连摇头:“你不知道,各部落虽对狄王多有不满,但俱是一盘散沙,各行其事,难以共谋,何况在狄王的淫威峻罚之下,人人噤若寒蝉,哪里还有人敢带头违抗。贤侄不知道,我前番让莫貉去留吁,找留吁国主商讨共同对抗赤狄一事,好话说尽,留吁国主就是拿捏不定主意,从中就可见一斑了。”

乌雅一直跪在榻边,默默地为戈日重华捶着腿,戈日重华道:“你服侍了一日也累了,先下去歇着吧!”

乌雅走后,戈日重华道:“我让你查访的刺客一事怎么样了?”

“已经有了些眉目,但还未有确实的证据,请国主再宽限些时日,在下必定给国主一个可靠的答复。”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国师和太子还在为那海一事争论不休,这几日又为了是否与赤狄交战一事,吵得不可开交,依贤侄看,他们中究竟是谁在说谎?”

“经在下仔细调查,那海确实曾是国师府里的一名家丁,只是早就被国师驱逐出府,何况那海为人好吃懒做,嗜赌成性,说他是刺客恐怕难以让人信服。”

戈日重华点点头,“可是据太子说,居住在东河庄的村民们交待,那海曾在酒后吐露真言,说他受了国师的命令,要刺杀于我。”

“在下听说太子惯用酷刑,如若太子对他们如法炮制,这些村民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戈日重华知道重耳的言外之意,默然片刻,道:“大敌当前,那海一事只得以后再议,贤侄若能在对抗赤狄之战中助我一臂之力,我便可安心多了。”

“若能为国主尽绵薄之力,在下必定全力以赴。”

重耳又坐了片刻,见戈日重华无事了,便和胥臣告辞了出来。

重耳道:“胥先生看国主的病如何?”

胥臣道:“我看他面色无华,呼吸短促,神色恍惚无常,只怕病已入骨髓,脏腑皆已受损。”

“可有法子能救治?”

“这却不好说,还需把过脉,问过病情才能知道。我刚才在国主房内闻到一股异香,这异香不是寻常之物,十分蹊跷,若能将乌雅为国主喂食的汤羹拿来,也许我能找出其中的病因。”

“这个却不太好办,需待我和颠颉魏犨商议过后。”

两人走出宫城,正欲骑马回府,过来一个伙计模样的人,向重耳道:“公子,小的等候多时,狐老爷让小的告诉公子一声,请公子速往城外三十里的东来客栈,舅爷在那里等着,有要事相商。”

重耳见他面生得很,问道:“舅父为何要在那里与我会面?这位小兄弟又是?”

“小的是客栈的伙计,舅爷怎么吩咐,小的就怎么说,公子去了不就明白了。”

那伙计说完便转身走了,重耳见此时已近酉时,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关闭城门,遂和胥臣快马加鞭,赶往城外。

这东来客栈就在城外三十里处的一条三岔道口旁边,门口挑出一面大旗,写着东来两字,十分醒目。重耳和胥臣进了店,便有个伙计过来招呼,两人四下张望,却并不见狐偃。

重耳遂向伙计询问,伙计一头雾水,“小店就小的一个伙计,一个掌柜,什么时候见过公子。”

重耳和胥臣这才知道自己被人戏弄,忙从客栈出来,骑马向城中赶去。到了城门口,已错过了时辰,城门已经关闭,两人只得在城外找了家客栈,住了一晚,第二日天一亮起来,侯着城门一开就赶回府第去。

两人刚进府,就见一排下人垂手在堂前站着,狐偃对其一一问话,见了重耳,狐偃道:“你俩昨日怎得一夜未归?”

重耳遂将有人假传狐偃口信,骗其去城外客栈的事说了,狐偃道:“这就是了。昨晚我在四方客栈清理帐目,晚上歇宿在客栈内,今日一早回来,下人禀报说晚上府里进了贼,将后面的厢房翻了个底朝天,他们也是今儿早上才发现,我让他们到各处细察,看可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重耳连连跌脚,“我说舅父怎会派一个陌生的小伙计来传话,是我太大意了,中了贼人的计。”

狐偃道:“看来贼人将府中的情况都探明了,这几日赵衰和大哥不在府中,今日又正当颠颉和魏犨在宫里当值,我又常宿在四方客栈,所以贼人觑准时机,将你俩骗出城去,昨晚才能在府中大展手脚!”

正说着,头须过来报说各处下人房都已经查了,并没有丢什么东西。公子和几位少爷的房中下人不敢进去,还请公子亲自前去查看。

此时旻匆匆过来道:“公子可是回来了,小的提心吊胆了一日,昨晚府里进了贼,小的无能,没有替公子看护周全,反中了贼人的暗算。”

旻遂讲了事情的经过,昨晚重耳一夜未归,因事先未曾和旻说起,旻心中焦急,一直等了半宿,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

旻刚睡下不久,就听后屋中有动静,遂点了油灯进后屋来,只见黑影一闪,旻还未看清来人的面目,觉得腰间一麻,已被人点中了穴道。待醒来时,已是数个时辰之后。旻见房中的箱箧已全部被打开,这才叫起府里人众四处搜查,却哪里还有贼人的影子?

重耳问:“你可查看过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除了那一张熊皮外,别的都未丢失。”

重耳奇道:“贼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是为了一张熊皮?”

狐偃和胥臣也各自到房中查看,房中虽凌乱不堪,到也没有丢什么东西,金银钱币等值钱物事一概没少。

狐偃吩咐下人们收拾完东西后,还是各安其位,昨日之事,不许向外人道起。

胥臣道:“依舅爷看,贼人要找的究竟是何物?”

狐偃一捋胡须,“我若猜得不错,熊皮不过是他们顺手牵羊拿走的,为了掩人耳目而已,他们真正想找的其实是这个!”

狐偃从怀中掏出一物,正是那个狼形铜牌。

狐偃道:“我已找人打探清楚,这个令牌是狄王的信物,狄王残忍贪暴,若部落中谁不听其号令,便率兵攻伐,且狄王手下有一支精选出来的骑兵,行动迅捷,勇武善战,有狼骑兵之称,而狄王也有草原飞狼的绰号,谁有这个令牌,便能在赤狄各部落中畅行无阻。”

“狄王的信物如何会在那海的房中?”

“依我看,那海在赌坊中欠下了巨额钱物,因急于将钱还上,所以从国师府中偷了令牌,想借此大赚一笔也不定。”

“可是国师府中怎么会出现狄王的令牌呢?难道国师与狄王私下有往来?”

狐偃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国师一贯主张顺从赤狄,反对征战,焉知不是受了狄王指使?”

胥臣道:“可是公子从那海房中找到此物,再无第三个人知晓,贼人如何知道此物现在公子手中。”

重耳忽然心中一动,想起自己曾在乌雅面前提起湄君一事,当时乌雅脸色有变,拿话支吾过去,现在想来也许正是自己的一句话,泄露了实情。

重耳道:“看来此事与乌雅和国师不无关系,他们若光明正大的向我讨要,或许我还可还给他,如今他们行此偷窃之举,再想要回东西,就没那么容易了。”

狐偃忧心重重道:“这两件东西对他们如此重要,他们此番没有拿回想要的东西,只怕以后会将矛头直指公子。”

重耳道:“那日去东河庄时,我见那老者言辞闪烁,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如咱们再往东河庄走一遭,或许还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也不定。”

狐偃道:“东河庄的那片田庄我已让人打探过,是国主赐给国师的奖赏。当初国师治好了国主的病,国主便将这方圆一百里的膏腴之地赐给国师,当时引起国中不小的震动。赤那如今以查访刺客为由,抓了东河村不少村民,又将此地列为禁地,不许闲人自由出入,听说国主也有意要收回此地。此地已成了国师和赤那的必争之地,你们要是前去查访,可要万分小心。”

第二日重耳和胥臣往东河庄来,两人本商议着如何才能避开村口的守卫进入,谁知还未到村口,隔着一片田垄就见原本参差连陌的村庄已荡然无存,满眼竟是一片残垣断壁,曾经的鸡鸣犬吠也被死一般的寂静替代。

两人走近了,见焦黑一片,根本不辨哪里才是那海的屋子。未被烧尽的芦茨灰烬,被风一吹,扬扬撒撒,酷热的六月似乎下起了漫天的雪花。

两人来到上次见到老叟的地方,四下搜寻,才在半截断木下发现了一具人形尸身,只是早已烧得焦黑,辨不清是谁,两人只得叹息一声,转身而去。

出了东河庄,两人心里都不是滋味,默然走了一段,重耳道:“依胥先生看,这把火是谁放的?”

“放火之人显然不愿有人再追查下去,所以将那海的屋子一并烧毁,赤那已经抓走了村民,没有理由再放火烧庄,除了国师外,想来再无别人。”

“胥先生的想法和我一样,因那海偷走铜牌和香囊,所以国师派人搜查那海的屋子,没想到那海将物件藏在枕头中,国师遍寻不着,又怕东西落入别人手中,所以一把火烧了庄子。那日阿如伊请咱们进宫宴饮时,我特意向乌雅问及湄君,试探于她,她果然顿时变了脸色,估摸着是我拿走了那海房中的铜牌和香囊,所以派人来府上行窃。”

两人说着回到府中,旻上来道:“狐舅爷已经等了许久,请两位进内室说话。”

两人进了内室,狐偃道,“你们回来得正好,刚才国师府打发人来说,国师备了桌酒宴,请公子到府上一聚。”

重耳道:“舅父说得果然没错,对方没有找到令牌,已经急不可耐,主动来请咱们了。”

狐偃道:“公子此次前去,不异于入狼穴虎口,还是让颠颉和魏犨陪你一同前去吧。”

“咱们如此兴师动众,反得显得心虚,舅父放心,侄儿只需与胥先生同往,国师必不敢胡来。”

狐偃拗不过,只得随了重耳,重耳去了后,狐偃又叫狐毛暗中跟着,以备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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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水火难容

第三十七章

重耳和胥臣往国师府来,国师得了报,将两人请入府中,两人见国师府内一应摆设与中原相似,长案花几,精雕细镂,钟鼎陈列,流光溢彩,俨然就是诸候上卿的家室。

国师道:“我向来仰慕中原文化,所以房中陈列都依着中原的样式布置,让公子见笑了。”

国师请两人入了座,让人献上中原的酒浆,而非狄人的奶酒,国师笑道:“两位初次光临敝室,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这酒是我依着中原的酿酒方法酿了三年的秫米酒,与翟人的酒不同,既芳香醇厚,又轻隽爽口,两位都是品酒的高手,不妨尝上一尝。”

重耳饮了一口,只觉这酒甘浓适宜,既有生姜的辣味,又有肉桂的辛香,也不乏蜂蜜的清甜,道:“此酒可与中原的郁鬯酒可媲美,看来国师对中原的美酒也颇有研究。”

国师道:“在公子面前班门弄斧了,我今日请公子来,是为着有一事相求。”

“愿闻其详。”

“想来公子也知道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海一案了吧,那海原是我府中的一名家丁,因他平日手脚不干不净,又有好赌的恶习,所以被我赶出了府,赶到东河庄上看守田庄。不想他心生怨恨,临走时从我府中偷了些物事,别的到还罢了,只有一件物事,十分要紧,我听说公子也曾往东河庄去过,不知可曾见过?”

“国师说的可是一块狼形令牌?”

“正是,公子若侥幸拿了令牌,万勿将令牌交给我,今后公子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定不遗余力。”

重耳道,“不瞒国师,那日我与赵兄弟去东河庄查访那海的居所时,确实在他的屋内找到了令牌,按理说这令牌本是国师之物,理应奉还,但在下奉国主之命,调查那海行刺一案,如此重要物证,也不能说给就给,除非……”

国师听说重耳是奉了国主的令,心中一凛,道,“公子的意思是?”

“只要国师能与太子和解,让太子将东河庄的村民都放了,在下就将令牌还给国师。”

国师冷声道:“我与太子水火不容,根本不可能进行和解。”

“请国师以大局为重,如今大敌当前,狄王随时可能与翟国开战,国师只有放下个人恩怨,与太子同仇敌忾,联手抗敌,翟国方才有取胜的可能。”

“公子也知道,我与太子早有嫌隙,他自恃身份尊贵,不把我放在眼里,且见我在国主面前得宠,嫉恨非常,处处与我为难,太子的残忍,想来公子也已经见识过了,此次他又借着那海一事,大做文章,想让我背上刺杀国主的罪名,这等不共戴天之仇岂是可以轻易和解的。我有一句话劝着公子,太子生性贪暴,早已竖敌无数,引起国人的不满,公子与太子还是少些来往才是。”

重耳见国师不肯松口,转移话题道:“在下昨日府中遭窃,丢失了熊皮一件,虽说并无大的损失,但那贼子胆子不小,胆敢闯入我府邸中,焉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还请国师加派人手调查,及早将贼子捉拿归案。”

国师一脸惊异,“竟然有这等事情,公子是国主最为信任的客卿,一向以上宾之礼待之,贼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行窃到公子府里来了。”

重耳看着国师,“既然国师也束手无策,在下只能将此事禀报国主了,还有在那海房中搜出的令牌和香囊,也一并交给国主定夺吧。”

国师身子一震,重耳的话果真击中了其要害,道:“不瞒公子,太子的一举一动其实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太子将东河庄的村民抓走后,施以酷刑,想让他们招供是我指使了那海行刺国主,其实我早在狱中安插了探子,并向国主禀报了此事,国主命人严密监视太子的一举一动,如今罗网已经布下,就怕太子不用大刑,他若将这些村民屈打成招,伪造口供,到时证据确凿,正好落实了太子污陷忠良的罪名。”

重耳暗暗心惊,想那赤那自以为聪明,行此栽赃嫁祸之事,没想到国师棋高一招,早已和戈日重华布下了局,只等赤那来投,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重耳不满道:“国师用村民的性命来引诱太子上钩,未免做得太过了吧,这些村民可都是为你做工的啊。”

“若是牺牲了他们,能够揭露太子的真实嘴脸,岂不是大功一件,相信村民们也是甘心情愿的。”

“那海既然已死,何必还要牵连其他无辜,国师若是愿意,在下可以找太子说情,请他放过村民,同时在下将竭力劝说太子,将那海一事就此了结。”

国师不悦道:“我把公子当成自己人,才对你推心置腹,备述内中关节,你如何总是心向着太子,莫非真如外间传言,公子已经投靠到太子麾下?”

“在下与太子只是泛泛之交,完全不似外面所说,在下只是不忍见村民无端命丧在牢狱中。”

“成大器者怎能如此拘泥于小节,我与太子之间迟早要较个上下出来,若此次不能将他置之死地,往后就更难寻找机会了,公子若是愿意为我效力,我定当不会令公子失望,将来公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重耳听他话中有话,道:“哦,在下已是锦衣玉食,如何还能再荣华富贵?”

国师故作神秘道:“公子前来翟国,说是避难,实则明眼人都知道,公子是想有朝一日东山再起,重回晋国,我只要此次扳倒了太子,便可顺理成章地执掌兵权,到时帮助公子回晋国争位,岂不是轻而易举?”

“国师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如今身处翟国,自在得很,根本不想回晋国!”

国师沉下脸道:“公子难道要让我处心积虑布下的天罗地网,落得一场空?”

重耳气定神闲道,“太师觉得是令牌和香囊重要,还是太子的命重要,请国师自己拿捏着办。”

国师冷着脸道:“要是我说我两者都要呢?”

“那国师只怕是要失望了。”

国师冷哼,“公子好大的口气,别说你今天只带了一个随从,就是都来了,只怕也走不出我的地盘去。”

“国师未免太小看了我重耳,我今日敢走进府来,自忖也能平安走出府去。”

“恐怕未必吧。”国师一拍手,堂后涌出几个气势汹汹的武士来,将重耳和胥臣团团围住。

国师道:“我早听说公子手下颇有几个能人勇士,只是此时此刻怕是远水解不了近火吧。”

重耳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刃,放在案几上,只见金光流离,灼灼地照着人眼,重耳道:“国师,你还认得这把刀吗?”

国师自然知道此刀是戈日重华的贴身之物,见刀如见国主,可行一切生杀予夺之权,国师不曾料到戈日重华竟会将此刀赠给重耳,一时沉吟着,有些拿不定主意。

重耳道:“国主将此刀赠于我,正是让我调查那海一案,国师是聪明人,知道我若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只怕国主也不会放过国师吧。”

胥臣也握住剑柄,挺身站在重耳身旁,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表情!

国师权衡再三,终究不敢冒险,虽然十分不情愿,也只得单膝跪下道:“是小臣冒犯了,小臣刚才多有不敬,还请公子见谅。”

重耳收了金刀,站起身来,拂拂衣袖,道:“幸好国师还不曾糊涂到连金刀也不认识,在下今日多有叨扰,在此谢过国师的美酒了。”

国师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扬长而去。

两人出了府,胥臣才觉后背凉嗖嗖的,刚才出了一身冷汗,现在被风一吹,才觉得后背都湿透了。

胥臣道:“公子有国主亲赐的金刀,也不事先与我说一声,刚才害得我虚惊一场。”

“事出突然,我不曾事先告之,让胥先生受惊了。”

“依公子看,国师可会与赤那和解?”

“这令牌和香囊对国师来说非同一般,国师必不敢让它们落入国主手中。”

“咱们虽然侥幸逃脱了出来,但与国师交恶是在所难免了,公子可曾想过,咱们在翟国还未站稳脚跟,就与国师结了如此大的梁子,今后怕是有诸多不便。”

“我重耳何曾怕过麻烦,不怕多事,只怕多闲,国师草菅人命,欺上瞒下,为非作歹,别说舍了荣华富贵,就是舍了性命,我重耳又有何所惜?”

见两人平安回到公子府,狐偃才放下心来,第二日过来,又接到赤那派人过来传话,说赤那置办了酒席,请重耳过去一叙。

胥臣道:“昨日的宴会我至今还心有余悸,我看今日难免又是一场明刀暗枪的争斗,还是不去也罢。”

重耳道:“既赴了国师的宴会,哪能不去赴太子的,太子岂不是要说咱们厚此薄彼。”

狐偃也知道拦不住重耳,只得随他去了,一边还是让狐毛暗中照应着。

重耳和胥臣到了太子府,太子将两人迎进府,让下人献上酒来,太子笑道:“府中新近来了个晋人庖厨,尤其擅长做酒,我让他按着晋人的方子做了梁米酒,公子尝尝,比国师府的秫米酒如何?”

重耳道:“太子消息这般灵通,我昨日不过往国师府走了一趟,太子已经连喝的什么酒都打探得一清二楚,看来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太子的眼睛去。”

赤那大笑,“公子也知道我与国师是一山难容二虎,国师借着作法的名义,蛊惑国主,残害民众,早已为众人所痛恨,我不过略略施了些贿赂,就买通了几个国师身边的人,为我通风报信。”

“哦,既然太子消息如此灵通,不知刺客一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那刺客名叫那海,曾是国师府中的人,国师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将那海赶出府去,私下却教唆他行刺国主。那海行刺不成,被我手下人追至东河庄,见走投无路,只得畏罪自杀。我将庄上的人抓捕起来,询问究竟,不想这些村民竟然嘴硬的很,不肯承认那海就是刺客,所以我不得不施些手段,这些刁民究竟抵挡不住,除了几个不怕死的,大部分都已经招供了。”

“可是我听说那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更别提能推动山上的大石,暗杀国主。”

“不知公子是从何处听说?”

“那海曾是乌雅的族兄,随乌雅从虢国来到翟国,阏氏的话岂能有假。”

国师冷笑道:“公子恐怕不知道,乌雅与国师关系非同一般,她岂能不为着国师说话的?”

“关系不一般,国师此话何意?”

“乌雅原是左贤王戈日勒的义女,而国师是戈日勒手下的巫人,一个年轻,一个貌美,两人当年就曾传出诸多暧昧传闻,戈日勒将乌雅送给戈日重华后,两人虽无法再经常见面,但乌雅处处维护国师,他们一个在朝堂上,一个在枕边,将国主迷得六神无主,其中的原因也就可想而知了。”

重耳想起那绣着裸体男女的香囊,一时沉默不语。

赤那道:“公子,如今村民已承认是那海暗中行刺国主,只要他们肯供认背后的主使人是国师,咱们便可将国师就此除去,能为翟国除去一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重耳道:“我有一事相求太子,不知太子能否成全。”

“公子但说无妨。”

“那海既死,不如太子将此事就此了结,不要再牵连无辜之人,太子若能放了东河庄的村民,在下感谢不尽。”

赤那皱眉道:“公子何出此言,眼看除掉国师,成败在此一举,我怎可突然放弃?”

“太子难道还看不出来,国主对国师颇为信任,对于那海行刺一事,疑虑重重,即使他见了村民的口供,恐怕也不会相信太子的一面之辞,而太子势必和国师闹得不可开交,让国主左右为难,国主为了翟国的大局考虑,是会选择国师还是选择太子,相信太子心中清楚得很。”

“公子的意思是,现在要除去国师,还为时太早?”

“太子为了调查那海一案,牵连进众多无辜,已经引起众臣的不满,太子若逼迫太甚,则有欲盖弥彰之嫌,我劝太子还是留几分余地好。”

赤那沉吟半晌,“公子说得有理,也许是我太心急了些。”

“如今赤狄才是翟国的首要大敌,国主迟迟拿不定主意与赤狄对抗,若太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国师过不去,恐怕会两败俱伤,于翟国和太子都不利。”

赤那沉思片刻,“公子说得有理,也罢,我就让国师再得意些日子,待打退赤狄后,再与他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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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大闹蒲城

重耳与胥臣走出太子府后,胥臣吁了一口气,道:“我刚才为公子捏了把汗,太子一向刚愎自用,若劝解不成,只怕要反目成仇,公子刚才一番话,合情合理,正说在太子的心坎上,若能够不动干戈,而解救村民出牢狱,总算是不负公子的一片苦心。”

“此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太子故意杀死那海,栽赃国师,国主岂能不知,可是国主为了驾驭住国师和太子,竟让他们自相争斗,两败俱伤,可谓用心良苦。”

胥臣道:“看来国主也是好弄权术之人,古人道善泳者溺于水,好战者殁于杀,古来多少好谋专擅的权贵,最后都难有善终,恐怕就是这个缘故。”

数日后,宫中传出消息,说戈日重华颁下诏令,因那海大逆不道,行刺国主,将弃尸于市,以儆效尤,而国师作为那海曾经的主人,管辖手下人无方,因此罚国师一年的俸禄,并收回东河头的土地。太子调查此案不力,致使那海自尽而亡,罚他将兵权暂时交给莫貉,而东河庄的村民也尽数放了。

众人听说了消息,都喜之不胜,胥臣道:“看来国师终究不敢违拗公子,最后还是与太子达成了和解。”

重耳道:“国主将国师和太子俱打了五十大板,到头来两人还是没有分个胜负出来。”

狐偃道:“国主对内倚靠的是国师,对外则仰仗赤那,明知两人势同水火,却左右权衡,并不明显偏向于谁,此次又借着那海一事,打压了两人在朝中的势力,算来国主才是真正的赢家。”

重耳道:“舅父说得不错,国主借此事,同时削弱了两人的力量,这恐怕是国师和赤那都始料不及的。”

胥臣点头,“恐怕那海一案,谁是谁非,国主心中早已有论断。国主为了平衡国师和赤那的力量,当真是处心积虑。”

“不管如何,村民们总算平安释放,国主交待给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重耳心情十分舒畅,邀胥臣同往街市上游玩,两人进了家酒肆,要了一壶酒,几个下酒菜,对着饮酌。

重耳瞥见墙角坐了一人,仔细看是莫貉,只见莫貉神情黯然,低着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

重耳和胥臣上前向莫貉行礼,莫貉这才回过神来,招呼两人入坐。

重耳道:“二王子为何在这里一人独饮?”

莫貉并不直接回答,反问道:“听说贵国世子申生是公子的同父异母兄弟,想必公子对其知之甚深吧!”

“那是自然,二王子何出此问?”

“想那申生,生前为人人称道的君子,死后亦然,上不违君命,下不负民心,宁可一死也要成全道义两字,何其壮哉!虽然世人对申生之死褒贬不一,但依我之见,生固可恋,死亦无愧,多少人纵然活着,却无异于行尸走肉,似申生这般生前生后都留得清白的,世上又能有多少人?”

重耳闻言不禁动容,慨叹道:“二王子所言极是,既使天下人都觉得大哥的死不值得,有了二王子这位知已,大哥在地下也无憾了。”

重耳与莫貉互敬了数杯,莫貉放下酒杯,叹道:“想我莫貉,身为翟国的二王子,上不能为父分忧,下不能为民除恶,潦倒半生,一事无成,虽然活着,却如同那虫蚁一般,实在是惭愧啊!”

“二王子何出此言?”

“在下资质平庸,论武艺兵法比不上太子,论学识善闻比不上国师,父亲多次让我出使国外,与他国交涉,在下都失利而回。这次在下前往留吁,劝留吁国主与翟国共同对抗赤狄,在下好话说尽,留吁国主却始终不愿与我国结为同盟,在下不仅有负父亲的重托,也愧对香儿妹妹啊!”

“国主不是还未打定主意是否与赤狄连姻吗?”

“公子不知道,父亲已将香儿禁闭在宫中,且命人准备下香儿的嫁妆,父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看来不日就要让香儿远嫁赤狄。”

重耳思忖片刻道:“依二公子看,除了留吁外,我翟国能否联合其它的部落,联手对抗赤狄,比如林方国?”

莫貉摇头道:“恐怕很难。赤狄部落虽多,但这些部落只为逐利而生,互相多有夙怨,常彼此攻伐。当年林方国的国主就为了抢战功,在狄王面前进谗言,诋毁留吁国主,狄王便将留吁国主唤到都城,扔进大锅,煮成了肉汤,因此林方与留吁成了宿敌,怨恨至深。何况这些部落首领对狄王十分惧怕,连与狄王有杀父之仇的留吁国主尚且不敢起兵,何况是别人呢?”

重耳试探道:“在众多部落中论实力,可有能单独与狄王相抗衡的?”

“狄王手下有三大狼主,号称统兵二十万,实则约十五万。大小部落实力各有上下,多的有数十万,少的不过两、三万人马。其中以廧咎如和潞国最为强大,但这两国的国主都是狄王的心腹,狄王每每出征时,都以这两国军队为先锋!”

重耳与莫貉又饮了数杯,谈了些部落间的旧事,莫貉心中不畅快,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了。重耳和胥臣也回府邸去。

重耳自与莫貉分手后,日日寻思破狄的方法,这日戈日重华命内侍到府上,赐了一坛好酒给重耳,重耳谢过后,内侍又拿出一瓷瓶道,“这是魏将军让我交给公子的。”

重耳送走内侍后,忙将胥臣喊来,笑道:“总算没有辜负先生的嘱托,胥先生上次交待我的事情,算是办妥了!”

胥臣接过瓷瓶,打开瓶塞闻了闻,知道正是乌雅给戈日重华喝的汤羹,奇道:“公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虽不能常进宫,但颠颉和魏犨却是近水楼台,两人趁着宫女进去给国主送汤羹之际,偷拿了些许出来,听说乌雅日日都让厨子为国主煮此汤羹,说是给国主滋补身子的,先生看这汤羹里有没有可疑之物。”

胥臣略尝了一小口,细细咀嚼道:“此汤羹以粳米,远志为主料,添加了人参、芍药、独活等药材熬制,补益祛风,到也没什么不妥!难道,国主的病症是另有原因?”

重耳道:“先生可记得那日在国主房中闻到有异香?”

胥臣思忖片刻,道:“是了,我记得那日在寝宫门口遇到国师,他身后的随从手中拿着个小盅子,因捂着盖子,咱们并未闻到什么味道,想来盅子里应是药丸一类,或许那异香就是从盅子里发出来的,公子可能设法将盅子中的药丸找一丸来?”

“国师的东西,都由他自己经手,外人恐怕没那么容易拿到。”

两人正说着,听外面传来一阵明朗的笑声,重耳喜道:“莫非是赵兄弟回来了。”

两人忙走出屋外,果然见赵衰和狐毛大步流星地进来。

重耳见两人毫发无伤,喜道:“国主今日送了一坛好酒过来,正巧让你俩给赶上了。”

狐毛边往里走边道:“知道你小子性急,我俩办完事就急匆匆赶回来,路上连水酒也没来得及喝一口,今天这坛好酒自然是我俩的。”

重耳迫不及待地拉着赵衰的衣袖道:“赵兄弟,介先生一切安好吧?”

赵衰笑道:“公子放心,介先生已被我俩从牢中救出,现安置在十分稳妥的地方。”

“这其中必有精彩的故事,赵兄弟快给我讲讲。”

胥臣见赵衰平安归来也十分欣喜,两人拉着赵衰到书房,赵衰坐定了,喝了口水,才慢慢道来。

原来自从介子推担任了书吏,蒲城令只觉处处受人掣肘,想要在公务上做些徇私偏袒之事也不能,便有心要撤了介子推的职,只是一时寻不着错处。

正巧晋侯下令追查搜捕重耳和夷吾的党羽,蒲城令便将介子推当作重耳的旧友收入牢中,还抓捕了一批与重耳有过来往的人,连柳午一家也在其中。

蒲城令将抓捕名单上呈给晋侯,晋侯因他办事得力果断,又此时魏犨正逃亡在外,晋侯便任命蒲城令为蒲邑大夫,将军队一并交由他掌管。

蒲城令升了官职,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再也不用受重耳和魏犨的压制,一时间十分得意。他一面下令搜捕魏犨,一面将重耳以前推行的政令全部废除,连重耳新造不久的府邸也占为已有。

晋侯当初将蒲邑的军队交由蒲城令掌管时,将一方虎符也交给了蒲城令,若要调动军队,文书上需有虎符加盖的印记才能奏效。

这虎符是蒲城令梦寐已求之物,如今终于归为已有,蒲城令如获至宝一般,夜夜拿在手上,摩挲把玩一番才肯安睡。

这日蒲令照例将金虎符在油灯下翻来覆去把玩一回,然后用绸布包好了,藏在墙角的坐褥下面,才上床睡觉。

睡到将近四更,蒲城令被一阵喧闹声吵醒,有人火急火燎地推门进来,连声叫着大人,蒲城令坐起一看,是他手下掌管牢狱的一名狱吏长。

蒲令正欲发怒,狱吏长带着哭腔道:“大人,出大事了,牢里的犯人不知何故全部从牢中跑了出来,现在衙门里四处横行,见人就砍,守夜的几个兄弟仓促之下根本无法对付,还请大人快点想个对策才好。”

“本令的地盘上竟然有这种事发生,这是要造反啊,看本令今日不将他们全部就地正法!事不宜迟,你立刻拿着我的手书,到驻地去找军司,让他拨一万人马过来。”

蒲城令说完立刻翻身下床,拿出竹简,用笔醮了墨,写了文书,然后去拿那褥子下面的虎符印章。

蒲令将布包打开,谁知这一看惊得他目瞪口呆,里面的金虎符竟变成了一块漆黑丑陋的顽石。

狱吏长见蒲城令神色有异,半晌没回过神来,知道形势不好,悄悄地退出去,自寻生路去了。

蒲城令胸中似翻江倒海一般,丢了虎符是砍头的重罪,何况此刻还有数百犯人在外作乱,自已更要背上一个管制不力的罪名,蒲令考虑再三,最后一咬牙,将家眷们叫起来,连夜收拾了细软银钱,坐上马车就逃离了蒲城。

听赵衰讲到这儿,重耳和胥臣不禁抚掌大笑,重耳道:“大舅轻功卓著,石头换虎符一事必是出自他的手笔,而将众犯从牢中放出定是赵兄弟所为了。”

赵衰道:“那蒲城的牢狱守卫松懈,狱卒皆酒醉不起,可知蒲城令治下的成效了。我不过略施些小技,就引得狱吏乖乖打开了大门。”

“赵兄弟可在牢中见到了介先生?”

“介先生虽在牢中受了不少苦,所幸未受皮肉伤,我将他带出大牢,遵照公子的嘱托,请他来翟国助公子一臂之力。可他却以自已身无所长,手无缚鸡之力为由推脱,只说他日后定当全力报答公子的恩德。”

重耳虽觉遗憾,也只得作罢。

自从推木香大闹馆邑后,戈日重华心中惴惴不安,生怕狄王前来兴师问罪,加上国师和朝中的主和派一再向戈日重华进言,主张与狄王求和,那边留吁国又不愿与翟国联手抗狄,戈日重华考虑再三,决定听从国师的建议,将推木香嫁给狄王。

戈日重华主意已定,下令将推木香囚禁在宫中,不许外出,又让人准备嫁妆事宜,连阿如伊前来求情,戈日重华也置之不理。

阿如伊自知无法挽回,只得忍痛转头劝解女儿。

推木香哪里肯依,寻死觅活地只是不从,阿如伊让人紧盯着推木香,以防不测,一边不断地向戈日重华诉苦。

戈日重华亲自前去规劝,劝推木香为国家大局着想,嫁给狄王,推木香不仅不听,还以死要胁,戈日重华怒火上攻,拂袖而去,到了寝宫,亲手写了封信,命人送给狄王,信中言词谦逊,为上次推木香的无礼之举表示歉意,又表达了愿意与狄王联姻一事。

此信发出后,狄王很快就回了信,信中对戈日重华的识大体颇为赞许,并表示不再计较以前的种种。

两人一来二去地写了数封信,议定了婚嫁的日期,约定在半月后翟国将推木香送至郝邑,界时由狄王派出的人马在郝邑迎亲。

待一切都准备妥当,戈日重华召莫貉和重耳进宫,封两人为送亲使者,护送推木香的车队至郝邑,莫貉虽不情愿,却不敢违拗父命,重耳到是一口答应下来,只是请求让颠颉和魏犨一同前去,戈日重华也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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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重耳送亲

第三十九章重耳送亲

重耳回到府邸,找到狐偃,将戈日重华命自己为推木香送亲一事说了。

狐偃道:“前番狄王派图坎前来,指明了你是行刺狄王的刺客,要国主将你交出,如今国主又让你护送公主前去,国主的意图难道还不明白吗,他是要将你和公主一并送给狄王,换取翟国的和平。”

重耳道:“我到是有个主意,可以趁此机会,促成留吁与翟国联手抗狄,逼迫国主与赤狄交战,舅父看可好?”

重耳将自己的主意说了,狐偃却并不赞同,“此计太过凶险,万一不成功,不仅公子要背上欺瞒国主的罪名,更是将公主推入火坑之中,再难有转圜的余地,公子何苦以身冒险。不如公子以身体有恙,推脱过去,让别人送亲去罢了。”

“舅父何出此言,一来公主与我毕竟有兄妹之谊,我不忍见她嫁给狄王就此凄苦一生,二来舅父也曾说过,翟国若能亲晋背狄,则于晋国和翟国而言,都会是一件利于长远的好事。现在不正是摆在眼前的一个好机会吗?”

“国主嫁女毕竟是他的家务事,咱们掺和其中并不妥当,再说此事若办成了,咱们并无半点好处,若办不成,却是杀头的重罪。”

重耳突然向狐偃跪倒,郑重道:“侄儿并不将生死富贵放在心上,只求做事无愧于心。以前凡事都是舅父拿主意,侄儿不敢有异议,这次就请舅父让侄儿自己做一回主吧!”

狐偃叹道:“你既已拿定主意,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希望狐老爷子当初让我们兄弟两人前来辅佐公子,是没有看走眼才好。”

不日就到了推木香出嫁的这一日,重耳和莫貉领着送亲队伍出了大都,一路往郝邑慢慢行来。

虽说戎狄并不十分注重婚丧嫁娶,翟国嫁公主也是一件不小的事,戈日重华指派了一支百来人的送亲队伍,赶着十几辆马车,车上满载陪嫁之物,由五百名士兵护送着,浩浩荡荡而行。

因重耳此次出行另有打算,所以除了狐偃留下看守府邸外,魏犨、颠颉、赵衰、狐毛和胥臣都跟随重耳前往。

莫貉走在推木香的马车旁边,愁眉不展。推木香的马车虽然华丽,锦绣为盖,金玉为饰,车内却是静悄悄地,毫无动静。

原来戈日重华临行前让推木香喝下一种名为百日醉的药酒,此酒药性甚大,可使人沉睡两日两夜不醒,而这两日两夜已足够将推木香安安静静送到郝邑。

戈日重华仔细叮嘱过莫貉,让他务必看住推木香,将她安全送到狄王手中。

莫貉在心里长叹,推木香与自已从小一起长大,虽说任性了些,但从不似别人,刻意巴结太子而将自己冷落一边,相反因两人年龄相仿,推木香与莫貉较之别人更为亲密,莫貉将推木香当成自已的亲妹妹。

想到此时在车中昏昏沉睡的香儿,醒来后发现自已睡在狄王的身旁,以她的性格,如何受得了这种羞辱?

莫貉正闷闷不乐地走着,重耳过来道:“二王子,咱们走了这半日,大家又累又渴,前面有处山林,不如先躲会阴凉,等过了正午再走。”

莫貉点点头,重耳让队伍把马车赶进树林中歇息,歇了一个时辰,重耳带着队伍踏上炎炎烈日下的黄土道,众人都无精打采,不过走了约半个时辰,重耳又让大家在一处山阴背后停下歇息。

莫貉向重耳道:“才走不多久怎么又停下了?”

“二王子你看,咱们虽说是前去送公主成亲的队伍,可哪里有半点喜庆的样子?大家心里都明白,公主不过是送给狄王的礼物,以此打消狄王侵伐我国的借口而已,狄王欲壑难填,焉知他下一次又会以什么理由为难我国。我虽是翟国的一外客,与公主相识不久,但公主毕竟与我有兄妹之谊,想到公主既将远嫁,且嫁给如此贪忍残暴的狄王,心中不由凄凉,这一路走来竟不知不觉延误了不少时间,恐怕也是我心之所念,身不由己吧!”

莫貉被说动了心事,不由得长叹一声,“父亲此次打定了主意,连阿如伊也劝他不动,我们做儿女、为人臣的,也只能各尽职分而已。”

“我到是有个主意,既能让公主免除这桩婚事,又能让留吁和翟国联起手来对抗赤狄。”

重耳附在莫貉耳边,一番详述,莫貉听得目瞪口呆,“这……,如此铤而走险之举,万一没有成功,得罪的不仅是狄王,父亲那里也不好交待,他若发起怒来,咱们都要掉脑袋。”

“二王子放心,狄王那里自有我去应付,国主那里,将来万一他怪罪下来,我一力担着就是。”

见莫貉低头不语,重耳知道他已暗中默认,便同莫貉商议定了,一切按计划行事。

一行队伍走到前面的岔路口,莫貉带着推木香的马车和一队送亲人等往距此不远的边陲小镇阳城而去,而重耳则带了赵衰等人依旧往郝邑来。

重耳一行还未到郝邑行馆,已有狄王派来的迎亲使者在道旁侯着,见了重耳上前道:“大王派小臣在此等候公主,不知公主的车驾何在?”

“大王为何不亲自前来迎娶公主?”

那使者态度颇为傲慢,“你好大的口气,我是赤狄堂堂的左贤王,大王让我来接亲,已是给了翟国不小的面子。”

“我翟国虽小,嫁的却是国主嫡亲的长公主,赤狄虽强,娶的是尊贵无比的阏氏,于辈份上,大王还应叫我翟国国主一声岳父大人。翟狄既已联姻,便不应再分贵贱高下,大王却不亲自来接阏氏,岂不是有失大王的身份。”

“这……”右贤王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愣了片刻,冷笑道:“大王现在行宫中,你若想见大王,我大可以带你去觐见,只怕你没这个胆!”

重耳哈哈一笑:“如此就有劳左贤王带路了。”

“哼哼,万一到时有去无回你可别后悔!”

左贤王带重耳等人进了郝邑行宫,狄王正在宫内大摆喜宴,与宾客臣僚们喝酒,左贤王进来,一番禀报,狄王皱起眉来,命将重耳带上殿。

颠颉等人也要跟着进去,被门口的卫士拦下,颠颉刚想发作,重耳道:“你们就在门口等着,狄王必不能拿我怎么样。”

重耳独自一人进了殿,依着赤狄的礼仪右手放胸前,躬身行了礼,狄王倨傲道:“你一个前来送亲的仆从,不把公主亲自送过来,却跑来要见我,是什么道理?若说不出来,本王就把你扔进锅里煮了,就当是今日酒宴的一道美味加菜。”

“外臣虽只是一个下人,此行奉了我国国主的令,要向大王传达几句举重若轻的话,大王若将小臣煮了,不过多喝一口滋味欠佳的肉羹,于赤狄而言却平添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灾祸。”

狄王放下酒杯,眼中精光灼灼,“此话怎讲?”

“外臣此来其实并不是为公主送亲的,公主此刻还在翟国宫中盼着外臣的好消息呢!”

“什么,”狄王脸色一变,“戈日重华是在戏弄本王吗?”

“大王不要着急,听小臣慢慢地讲。国主本已准备好一应嫁妆,安排人手送公主前来成亲,不想突然接到留吁国主送来的一封急信,信中称公主早已许配给留吁太子,若我国敢将公主再嫁给大王,就派出十万铁骑踏平我翟国。要说我国与留吁之间原是有一段缘故的。早年翟国与留吁交好时,我国曾与留吁订下婚约,许诺将公主嫁给留吁太子,后来留吁太子暴病而亡,婚约也就不了了之。不想此番留吁得知翟国和赤狄联姻的消息,又将陈年旧事翻出来,借此要胁我国。大王你想,我翟国不过一小国,如何抵挡得住有十万骑兵的留吁?所以国主左右为难之际,特意让小臣来向大王禀告,向大王讨个主意。”

狄王愤然而起:“岂有此理,上次留吁缺席本王召开的盟会,本王正准备率军讨伐,他竟主动欺上门来了,本王这次定要给留吁些厉害,让他知道谁才是赤狄的大王。”

“依小臣看,出兵讨伐留吁一事还请大王仔细斟酌。大王早年杀了留吁国主的父亲,留吁一直对大王耿耿于怀,听说留吁近年来四处侵伐,扩地无数,又到处招兵买马,正是为了报当年的杀父之仇,大王想,留吁国主明知我国已将公主嫁给大王,却在此时故意发难,恐怕是有备而来。”

狄王冷笑:“本王到是要看看,留吁现在究竟有多强大!”

重耳又道:“我翟国虽心向大王,但也是身处两难之间,还请大王体谅。临行前,国主让小臣转告大王,只要留吁对翟国的威胁解除,翟国愿立刻将公主送到郝邑与大王完婚。”

此时一直坐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图坎走到狄王身边,对着狄王一通耳语,狄王抬起头来,盯着重耳道:“本王手下的狼主说你形迹十分可疑,曾经劫走俘虏,杀了他的手下人,恐怕是晋国派来的探子,此话可当真?”

重耳哈哈一笑,“我若是晋国的探子,如何还有这个胆子,敢在威严赫赫的大王面前谈吐自如?至于错杀狼主手下,截走俘虏一事,狼主作为使者来我翟国时,小臣已向狼主解释过了,狼主想来一时疏忽,忘了向大王禀告。小臣其实也颇为惦记狼主,上次狼主出使我翟国时,箭伤复发,小臣此行还特意带了翟国的特效金疮药,不知狼主的伤口怎么样了?”

图坎一脸狼狈,向狄王道:“大王,这小子诡计多端,巧舌如簧,他说的可不能信,戈日重华几番来信,都已经商议定了的婚期,却临时悔约,也许其中有什么阴谋诡计!”

重耳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璧,双手托举过头,道:“小臣代表翟国出使赤狄,小臣所说的话都是国主交待过的,这块玉璧是两国联姻交好的信物,献给大王,表明我翟国对大王的忠贞之心。狼主若是对小臣有偏见,大可以私下与小臣决斗解决,但狼主绝不能抵毁我翟国对大王的一片忠心。”

狄王哈哈笑道:“你这个小子,不管所说是真是假,本王都十分欣赏你。来,本王不仅不杀你,还要请你喝酒。”

狼主当即让人安排下坐席,让重耳与众臣一起喝酒。

重耳本就酒量极好,对所有敬酒来者不拒,十几杯下肚,面色不改,依旧谈笑风声。

狄王不禁对重耳越发喜爱,道:“来使好酒量,你叫什么名字?”

重耳只得胡绉了一个名字,“小臣名叫苏合。”

“苏合,你今日不用回馆邑了,就在本王的宫里歇宿,本王明日再派人送你出城。”

酒宴结束后,狄王命人带重耳到后面寝室去休息,安排沐浴事宜。

赵衰人等在宫门口等得好不心焦,良久才见重耳走出大殿,大家放下心来,狐毛道:“公子这么久了还不出来,我等都商议好了冲进去动手的计划。”

重耳道:“狄王让我坐着喝了几杯酒,却让众位弟兄为我担心了。”

重耳向众人使了个眼色,大家知道狄王面前算是糊弄过去了,遂跟着重耳和引路的宫人一起往内宫去。

众人左拐右绕,走过几处宫所,往西穿过两个小门廊和一个不大的庭院,才来到一处颇为宽敞的屋宇前。

宫人在屋宇前停步道:“大王请来使进汤池沐浴,其余人等随我到偏房歇息。”

胥臣向重耳轻声道:“咱们一路走来,路上守卫重重,咱们又不熟悉地形,万一有变故怕是不好应付,公子还是小心为妙。”

重耳道:“胥先生放心,我自会见机行事。”

屋宇内出来几个宫女,领着重耳进去,赵衰等跟着宫人到对面的偏房去。

重耳跟着宫女进了屋,走过两重院落,到了一处庭院,又穿过一片繁茂的竹林,前面突然豁然开朗,赫然出现一个椭圆形的小池子,池水清冽,四面用形态各异的山石围住,入口砌着平整的台阶,盛夏的季节,眼见这一潭清泉已让人去了大半的暑热。

两个大眼晴,梳着乌黑油亮的辫子的宫女围上来,吃吃笑着,帮重耳脱衣裳,伺候入浴。

重耳也是从小被人伺候惯的,并不以为意,脱下衣裳就走入池子。

池水清凉沁人,重耳喝了酒本就浑身酣热,此时只觉舒畅无比,重耳舒展着双臂,平躺在池中,任池水轻柔地抚过肌肤。那两个宫女站在池子边上,边看重耳洗澡,边捂着嘴一个劲地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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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深入虎穴

重耳睡意上来,趴着池边正欲打盹,就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闯进几个狄兵,不由分说上来将重耳从水中拉起。

重耳还没来得及披上衣袍,便被狄兵拖行着到了一间内室。狄兵将重耳放开,重耳见这个房间不大,布置却十分不俗,地上的坐席一律用鱼皮做成,这鱼皮冬暖夏凉,且十分耐用,就是中原诸侯国也是难得一见。

重耳见席上躺着个赤裸着上身的壮汉,四个宫女正围在四周,为其按揉扇凉。

狄兵道:“大王,人已经带到!”

那壮汉一翻身,从席上坐起,正是不久前还在酒宴上对重耳大加赞赏的狄王。

见重耳衣不蔽体,一脸尴尬之色,狄王哈哈大笑道:“有人密报说你就是晋重耳,本王开始还不信,没想到传言竟然是真的,你果真逃到了翟国,此番还自投罗网,送到本王的门上,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重耳虽心道不妙,面上却强自镇定,道:“小臣名叫苏合,大王怕是认错人了。”

狄王哈哈大笑,“本王早就得报,说送亲的人就是晋国逃亡的公子,晋重耳,本王还不信,所以请公子前来沐浴,为的是亲自验证你的身份,天底下两条腿走路的人也许不好认,但骈胸重瞳的,天下恐怕除了你重耳,找不出第二个了吧。晋公子体格奇特,与人有异,今日本王可是开了眼界。”

重耳自知瞒不过,只得勉强笑道:“在下的确是晋重耳,但也是翟国的使臣,大王几个时辰前还与外臣把酒言欢,现在却对外臣兵刃加身,变化如此之快,简直如翻云覆雨,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吧?”

狄王双眼一瞪,厉声道:“晋国与我赤狄积怨多年,两国有不共戴天之仇,晋申生还杀了东山皋落氏的国主,侵占我赤狄的土地,这个仇本王一直设有报,今日你落到本王手里,本王岂能让你活着回去。”

“大王杀了我不过泄一时之忿,带给赤狄的却是无穷的后患,在下的命并不足惜,但影响的是大王和赤狄的大业,请大王三思而后行。”

“本王到是要听听如何影响我赤狄的大业?”

“在下是重耳不错,也是翟国国主信任的使臣,国主的侄亲,大王若将我杀了,只怕翟国国主一怒之下将公主嫁给留吁,赤翟两国便再无联姻的可能,而翟国万一与留吁联起手来,则对赤狄大为不妙,这是其一。在下虽流亡在外,但毕竟是晋国的公子,晋侯若得知我死于大王之手,以他的性情必定出兵攻打赤狄,若晋国与翟国,留吁联手,大王觉得自己的胜算有多少?大王杀我一人,却将自已陷于危困中,岂不是十分的不划算?”

狄王哈哈大笑,“公子果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一番话说得本王动了心。想我手下能人将士虽然众多,但都只懂杀敌冲锋,策马陷阵,似公子这般胸怀大略的却是难得,不如公子就不要回翟国了,留在赤狄为本王效劳。”

不待重耳开口,狄王向左右道:“让人把住汤池馆的大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另外吩咐厨子,备下酒宴,本王要和公子欢饮达旦。”

赵衰等人在偏房等了半日,不见重耳出来,狐毛遂向门口的宫人询问,宫人道翟使正由人伺候着洗沐,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众人又等了一个时辰,腹中饿得饥肠辘辘,却连个招呼的人也没有,而出入汤池的宫人却往来不绝,一个个长腿纤腰的宫女们,梳着乌黑油亮的辫子,手中捧着各色菜肴、美酒,从门口鱼贯而入,让颠颉几个看着直瞪眼。

颠颉连声道:“公子自已在温柔乡里酒足饭饱,却把我们几个给忘个一干二净!”

胥臣道:“到了这里,凡事也由不得公子作主,咱们还是再等等吧!”

众人又等了许久,魏犨也坐不住了,走到偏房门口,请宫卫进去通报一声,那宫卫不耐道:“大王正和翟使喝酒,任何人不得打扰,你们还是等着吧!”

眼看到了天黑掌灯时分,才有个宫人从里面出来,踱到偏房,向众人道:“大王要留翟使在这里住些日子,暂时不得回去。翟使让你们先回国去复命要紧,过几天翟使自会回来,这是翟使交给你们的手书。”

那宫人从怀中取出一份绢书交给狐毛,狐毛打开来看,的确是重耳的笔迹,遂向宫人道:“可否让翟使出来一见?”

“翟使今日喝醉了酒,已经睡下了。”

狐毛叹口气,收了绢书,向众人道:“罢了,公子此时哪里还会想到咱们,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宫人打着灯笼,领着众人走出行宫,到了门口就转身回去了。众人走了一段路,胥臣见四下无人,向狐毛道:“舅爷可否将公子的手书借我一观。”

狐毛将绢书递给胥臣,胥臣见上面写的是:大王盛情难却,我在宫中还有些赘事勾留,你们回到翟国后,向国主如实复命即可,此行劳苦功高,国主必定以金银珠玉相赠。

胥臣向赵衰道:“依我看这封信大有蹊跷,远不是公子的本意,赵兄弟看如何?”

赵衰接过绢书看了,蹙眉道:“咱们此行明着是奉国主的令,送公主到赤狄成亲,实则是为了挑起赤狄和留吁的争端,促成翟国和留吁的同盟,如今事还未成,若照此信上所说,回去向国主如实复命,岂不是自讨苦吃,哪来的劳苦功高,金银珠玉赏赐。依我看,公子或遭狄王胁迫,不得已写了这封信,实则是让咱们设法相救。”

狐毛接过绢书,又反复看了数遍,道:“幸亏赵兄弟提醒,我一时疏忽,竟然没有注意公子在复命两字上多了两笔,看来公子确实是遭遇了意外。”

颠颉摸摸脑袋道:“这么说来是我误会公子了,该打该打。”

狐毛也道:“是我这个做舅父的太低估了侄儿,公子什么样的荣华富贵没见过,岂能被一个赤狄的后宫所迷惑。”

魏犨道:“狄王将公子囚住,难道他已得知咱们此行的真正目的?”

胥臣道:“我看不然。狄王若得知咱们将公主藏起,一伙人还在这里摇唇鼓舌,早就将公子和咱们都杀了,岂还会放咱们走?”

魏犨道:“其中缘由恐怕只有见到公子后才能知晓了。只是这行宫进来容易出去难,里面守卫重重,咱们又不知公子被囚在什么地方,从何找起?”

狐毛道:“此事还需计划周全了方可行事,否则不仅咱们性命不保,还要连累公子。”

众人决定先找家客栈安顿下来,商议过后再行事,大家找了半日,发现整个郝邑城,总共才两家客栈,一家已满,另一家虽然简陋,也只能将就住着。

五人挤在一间窄小的草房里,旁边就是马棚和羊圈,膻臭味透过手指粗的木板缝隙飘进来,让人几欲作呕,五人和衣而躺,忍了一宿。

第二日颠颉起来,问掌柜要水洗漱,那掌柜瞪起眼,道:“现存的那点水喂牛马都不够,你是哪里来的大老爷,还要用水洗漱?”

颠颉刚想发作,赵衰忙过来一把拉住,轻声道:“颠兄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咱们办正事要紧!”

颠颉被赵衰拽进房内,狐毛怕颠颉闹事,让魏犨和赵衰把他看住了。几人就着凉水,啃了一盘胡饼,然后到街上和行宫附近四处转悠。

自从上次狄王遭刺客行刺后,行宫门口便增加了不少守卫,日夜巡逻,五人在宫门口转了几天,都找不到入宫的办法。

这日赵衰回到客栈,见客堂前聚了不少客人,议论纷纷,热闹不同往日,赵衰仔细听去,原来上次行刺狄王的刺客已经被抓获,狄王下令两日后在宫门口举行镬刑,与民同乐。

赵衰上前打探道:“不知什么是镬刑?”

一客商道,“小兄弟是新来的吧,镬刑就是把人放进大锅里煮成肉汤。除了狼刑和虎刑,这镬刑也是狄王最爱用的酷刑之一。”

赵衰又问:“这刺客如此大胆,竟敢行刺狄王,究竟是何许人?”

“刺客的身份是早已查清的了,就是那被扔进狼笼的林方国主的护卫,林方国主那日被喂了狼群后,他手下的护卫们一心要为国主报仇,明知不管自己行刺是否成功,都是难逃一死,虽然死得惨烈,到也不愧为忠义之士。”

赵衰忙回房,将此事告诉众人,狐毛道:“真是天赐良机,狄王举行镬刑之日,正是咱们潜进宫去的好机会。”

五人遂商议妥了,分头准备。

到了行刑的这一日,五人将兵器藏在衣内,一早就顺着人流来到宫门口,宫门口已是人山人海,方圆数十里的民众听闻此讯,早早地赶来看热闹,将宫城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到了约摸中午时分,一声鸣锣响起,宫门大开,走出一列卫兵,将民众喝斥驱赶一阵,圈出中间的一块空地来,接着四个宫人合力抬出一架三足的铜锅,摆放在宫门口。

宫人们络绎不绝地出入宫门,将木炭,柴草,炊具,水桶等物搬运出来,又将大锅内倒满水,这里大锅下面刚燃上柴火,接着又是几声锣响,狄王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左右贤王和护卫们紧随身旁,宫人们忙着在地上铺设坐席和垫褥,张起伞盖,伺候狄王入坐。

狐毛等人看机会来了,挤在人群中,套上早已准备好的宫人们的衣衫,手中拿着拂帚,漱盂,水盆等物,趁着宫人们出入宫门之际,混入宫人中间,一路走进宫门去。

狐毛一行一直走到行宫深处,见四周的人渐渐少了,才稍稍放下心来。

颠颉将手中的痰孟往地下一摔,骂道:“老子的手是拿铜锤的,不是端这种劳什子的,老子这次勉为其难,下次可别想再让老子干这个。”

不想那铜制的痰盂被用力摔在地下,发出咣当当几声脆响,引起了正在不远处的一队狄兵的注意。

说来也巧,这队狄兵为首的正是图坎,此刻正从狱中提了刺客出来,押往宫门口来行刑,听见动静转头来看,这一看当即就认出狐毛和赵衰来。

图坎大喝:“快抓住那两个贼子。”

狐毛向众人道:“他已认出了我和赵兄弟,我俩引开狄兵,你们速到汤池去找公子。”

说完狐毛和赵衰向内宫跑去,图坎果然带着卫兵跟随狐毛而去,胥臣、颠颉和魏犨藏身于宫墙后,见狄兵走远了,才从藏身处出来,走小道快步绕行去汤池馆。

一路上偶见宫人经过,胥臣三人也不敢走得太快,以免引起怀疑。幸好今日大部分的宫人和卫兵都到门口行刑去了,宫中的人并不多。

上次去汤池馆时,胥臣就已经将路暗暗记在心里,因此并未经过什么波折,三人就来到汤池馆门口,见门口站着几个守卫。

胥臣低声向颠颉和魏犨道:“这就是了。别的馆邑门口都不设守卫,唯独这里有人把守,公子必是在里面无疑。你们在这里等我,我想法哄那守卫放咱们进去。”

胥臣手中拿着个提盒,走上前去,守卫拦住道:“大王有令,一律人等不得出入。”

胥臣道:“大王已命人将刺客煮成了汤羹,让我等送一碗过来,要看着翟使亲口喝下。”

守卫见三人虽穿着宫人的衣衫,颠颉和魏犨却身材魁梧,一脸气势汹汹的样子,不象善类,喝道:“什么翟使不翟使的,这里根本没有这个人,你们是哪个宫里的?”

胥臣还想再说,魏犨抽出剑来,跨步如流星,以迅雷之势将两人斩于剑下,边道:“胥先生何必与他们多费口舌,这样岂不是爽快些!”

魏犨和颠颉索性脱了宫人的衣衫,闯进大门,直往内院而来,一路上见卫兵上来,便斩于剑下。胥臣阻拦不住,也只得随他们去,三人匆匆到了后庭,四处寻找重耳。

宫女们见闯进三个提着长剑,凶神恶煞的人物,惊得四下逃散。

胥臣拦住一宫女问:“前几天来的翟使在什么地方?”

宫女战战兢兢道:“前几天是有个使臣来这里洗浴,还与大王一起用了酒宴,但后来大王将他押到灵台去了。”

胥臣还想问灵台在何处,听到外面传来一片喊杀声,知道狄兵得了消息已经赶来,忙招呼魏犨和颠颉赶紧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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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虎口脱险

三人从后墙翻墙而出,魏犨临走前还不忘抓起个狄兵,道:“告诉你们大王,我们林方国的人是杀不完的,他逃得了这次,躲不过下回。”

三人出了汤池馆,不敢往正门走,取小道绕到宫城西面的昃门,这里只有寥寥几个守卫,魏犨和颠颉一个持剑,一个拿锤,不费多少功夫就将几个守卫结果了性命,闯出宫去。

三人脱了宫人的衣衫,混迹于行人中,胥臣怕两人又要生事,让颠颉和魏犨先回客栈,自己找到狐毛和赵衰后再回客栈和两人碰头。

两人离开后,胥臣慢慢踱到行宫正门口来,观察宫中的动静。因今日宫中出现骚乱,这镬刑也只得草草收场,三个人犯只煮了一个,狄王命将另两人当街砍头示众,便带着护卫回宫去了,狄民也逐渐散去。

胥臣打探不出宫内的情况,只得在街市上到处转悠,等待狐毛和赵衰的消息。

再说狐毛和赵衰,见后面狄兵紧追不舍,一直跑到内宫深处,也不知经过几重宫室馆阁,见前方有一片绿树修竹围绕起来的馆舍,便躲了进去。

两人穿过一条曲径通幽的长廊,来到一处庭院前。这庭院布置得十分雅致,四周种满了紫薇和凌霄,七月的盛夏,绿叶葳蕤,枝缠叶绕,几缕绿枝一直探进了洞开的窗户。

绿叶丛中,赤红色的凌霄花开得正旺,如火如荼,如星似坠,让狐毛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眼见后面追兵将至,狐毛拉赵衰躲进庭院旁一间堆放杂物的花房,四下寂静无人,两人听到隔壁的正房里有人在说话,声音透过门口垂着的透纱竹帘清晰地传了出来。

一男子道:“公主将外面的守卫都撤了,难道不怕我逃出宫去?”

一女子道:“好好的地方,被这些守卫整日看着,象个牢笼一般,还是打发了自在。再说似这般锦衣玉食的生活,又有我这个如花似玉的公主相伴,天下还有哪个男子忍心离去的?”

外面的狐毛和赵衰不觉愣住,这男子的声音不是重耳却是谁?

此时外面的狄兵赶到,因这里是凌霄公主的住所,狄兵也不敢轻易闯入,为首的带着一队狄兵到了庭院门口便停住,向里面的公主大声请安。

狐毛和赵衰透过门口的缝隙向外看去,见屋内的门帘打起,一身着华装艳服的女子从里面出来,朗声道:“是什么人敢到本公主的地方来喧哗?”

赵衰见此女子长得颧高眉宽,肤色黝黑,与如花似玉虽相差甚远,但举止从容,谈吐犀利,到也与一般女子不同。

为首的狄兵道:“宫中溜进了两个贼子,小的们一路追踪到附近,那贼子竟不知所踪,还请公主让小的进去搜查一番。”

“混帐,你们自已把贼人跟丢了,却来与本公主胡搅蛮缠,你看我这儿象是窝藏贼人的地方吗?”

为首的吓得不敢说话,公主一挥手,“还不快滚!”

为首的知道公主的脾气,带了手下只得往别处搜寻去了。狄兵走后,一男子从房中出来,果然不出所料,此人正是重耳。

赵衰见他此刻早已与先前的打扮不同,身着锦衣,头戴金冠,腰系玉带,俨然是附马爷的打扮。

重耳问:“刚才是什么事?”

“听说宫卫们追赶几个贼人,贼人跟丢了,他们就跑来我这里搜查,岂不是笑话?”

重耳笑道:“大王今日在宫门口大张旗鼓地举行镬刑,难保没有几个心怀叵测之人溜进宫来,对大王有所图谋!”

“就算有贼人溜进宫,也不会来我这静僻的灵台!”

“公主不觉得大王施以如此酷刑,会激起天下人的共愤吗?”

“我赤狄本就是狼族的后裔,一惯以武力征服天下,若非用此严刑峻法,如何管得住那些桀骜不训的部落?”

“万一大王什么时候对我不满意,也把我烹了怎么办?”

“你放心,大王既然把我嫁给了你,我定会全力护着你的周全,他若要杀你,先得过了我这关。”

重耳笑道:“公主虽是大王的女儿,却与大王性子完全不同,我这几日与公主朝夕相处,只觉公主温婉贤淑,我重耳得遇公主,真是幸运之极!”

公主随手从旁边摘了一朵凌霄花,插在头上,含笑道:“我知道你这话未必就是真心,但让人听着心里受用!刚才被几个莽夫搅了清静,咱们还是回屋里去,公子接着教我认字罢!”

公主拉着重耳回房,这里狐毛低声道:“好个小子,我们弟兄千方百计地进宫来找你,你却在这里与公主卿卿我我,自得其乐!”

赵衰道:“公子岂是贪图一时安乐之人,其中必有隐情,难得机缘巧合,咱们无意中发现了公子,还需尽早将公子救出去才好。”

狐毛沉吟片刻,“我到是有个主意,遂和赵衰说了,赵衰点头称是。

两人从草屋中走出,整整衣衫,狐毛大声道:“小的们给公主请安!”

房中的公主不耐道:“刚走了几个不识相的,这次来的又是哪个挨骂的?”

公主掀了帘子出来,重耳听见声音有异,也跟出来一探究竟。

狐毛道:“大王今日在宫门前举行镬刑,将要犯煮了与庶民共享,大王让我俩来请公子前去一观这难得的盛会。”

公主道:“我怎么看着你们眼生?”

“今日宫中闯入了几个可疑人物,引起小小的骚乱,大王身边的随从除了正在安排行刑外,别的都去捉拿贼人了,大王只得让我们两个干杂役的来跑一趟。”

重耳笑道:“我虽没有吃人肉羹的爱好,但如此盛会难得一见,到也想去凑个趣!”

公主沉吟道:“既是父王的命令,你就去吧!记得完事了就回来。”

重耳向公主做了一揖,随狐毛和赵衰一同出去。

公主又道:“且慢!”转身叫过两个身边的宫女,让她们也跟去,一路侍候着公子。

一行五人出了灵台,因重耳一身附马爷的打扮,路上的宫人和守卫远远地就让开了道,也没人注意跟在后面的狐毛和赵衰。

重耳见一队士兵持了兵刃匆匆往西面赶,便拦住为首的问:“如此匆忙出什么事了?大王现在又在哪里?”

为首的道:“大王已经回寝宫,听说贼人在昃门出入,还杀了不少守卫,命我等立刻前去捉拿。”

重耳点点头,回头向狐毛和赵衰使了个眼色,一行人往东北方向而来。

重耳早就打探清楚,这里有几处库房,边上有一扇小角门可通往宫外,平日只供杂役奴仆出入,并无士兵看守,只有几个老宫奴守着。

两个宫女察觉有异,向重耳道:“公子怕是走错道了,宫门口应该往南走才是。”

重耳向两人深深一揖道:“请两位回去转告公主,就说我重耳能得公主的知遇之恩,感激万分,我若今生能闯出一番功业,必定回来明媒正娶地迎公主过门!”

重耳说完一使眼色,狐毛和赵衰会意,同时出手点了两宫女的穴道,然后将人事不知的两人移到花荫中,匆匆转身离去。

这一路出来到也顺利,守门的老宫奴见了重耳一身驸马的装束也不敢拦,三人畅行无阻地出了行宫。

重耳不敢再做停留,向两人道:“狄王很快就会得到我逃离出宫的消息,如今一刻也耽搁不得,赵兄弟和我必须立刻赶去阳城,与莫貉会合,这里就有劳舅父了,等会齐了众位兄弟,你们一同来阳城,到时我再细述其中的缘由。”

重耳和赵衰换了装束,到街上买了两匹马,急驰出郝邑,赶往阳城。

此时在阳城的莫貉一连等了数日,不见重耳等人的消息,正急得如锅上的蚂蚁,见重耳平安回来,才放下心来,忙询问事情办得如何?

重耳将自已如何骗过狄王的一番话详细说了,最后又说了被狄王识破晋重耳的身份,囚禁于宫中一事,莫貉皱眉道:“知道公子真正身份的,除了国父外,不过还有太子和国师和在下几人,难道是他们中的一个向狄王告了密?”

“此人想借狄王之手将我除去,不想被我侥幸逃过,恐怕见我回去,此人要大失所望了。”

“公子初来翟国不久,与人并无过节,此人为何要急于除去公子呢?”

“我本无意卷入太子和国师的争斗中,但朝堂之上,难免身不由己,我重耳唯有以不变应万变而已。”

“公子志高存远,让人十分钦佩,以后若有用得着我莫貉的地方,我必当效犬马之劳!”

重耳又问起狄王的近况,莫貉道:“我派出的探子已经打听清楚,狄王前几日召潞国和廧咎如的国主前往郝邑,商讨攻打留吁和林方一事。听说狄王此番准备分兵两路,以潞国和廧咎如为前锋,一路攻打留吁,另一路攻打林方。”

重耳吃惊道:“狄王竟然同时对两国开战?”

“狄王号令赤狄多年,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留吁和林方都是小国,兵力不过数万,狄王还不会放在眼里。”

“骄傲轻敌是兵家的首要大忌,如此咱们就更有把握了。”

重耳遂将赵衰也找来,三人共同商讨与留吁和林方结盟之事。

此时的推木香身上百日醉的药性已过,听莫貉说是重耳救了自已,又听说重耳与赵衰和狄王斗智斗勇,在狄王的行宫中一通大闹,让狄王生生吃了个哑巴亏,更是对重耳佩服地五体投地,整日缠着重耳,表哥长,表哥短,又盯着赵衰问东问西的。

这阳城虽说叫城,其实比村寨大不了多少,连条象样的街道都没有,没有任何可供玩耍之处,推木香便缠着重耳和赵衰,让他们陪自己一起去打猎。

两人正忙着商讨正事,哪里有这个功夫,只一味推脱,推木香虽不十分趁心,但只要重耳和赵衰在自己身边,便觉世上没有更顺心的事了,只愿天天在此地盘桓,再也不用回宫中去才好。

重耳和赵衰、莫貉商议妥当后,莫貉再次前往留吁,赵衰则前往林方,分别商讨结盟抗狄一事。赵衰第一次去林方国,重耳仔细交待了,让其多加小心,赵衰应诺再三,方才上马去了。

重耳送走莫貉和赵衰,回到庄上,正碰上推木香,推木香道:“我四处寻找赵将军不着,听说表哥又派谴了赵将军差事,这不过才回来几天,怎么又要出去了?”

重耳笑道:“不是我非要派赵兄弟去,只是事关要紧,非他去不行,公主若闷得慌,我再找几个手下人陪你。”

“附近的几个山头我都走遍了,穷乡僻壤的地方,连野兽都不见几只,哪有什么趣味?”

“我听说距此往北四十里有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名为鹿儿山,公主若不弃,我陪你一同前往游猎可好?”

推木香这才转嗔为喜,带了两个贴身婢女,骑马同重耳往西而来。

这鹿儿山果真是景色秀美,山峰横插云谷,飞瀑清溪隐匿其中,林中鹿鸣呦呦,猿声长啸,两人骑马在谷地驰骋一阵,见前方有一池碧湖,遂下了马,放马儿自去吃草,两人站在湖边欣赏美景。

几只天鹅从空中飞过,推木香取下弓箭,正欲拉弓,那天鹅变换姿势,俯冲下来,正飞落在不远处的湖面上,一个个仰颈弄翅,戏水弄浪,好不惬意。

推木香不知不觉放下了弓箭,重耳笑道:“公主今日难道也动了怜悯之情?”

“此处蓝天碧水,杀了它岂不是大煞风景?”

此时见一对大、小天鹅游过来,相互倚靠、嬉戏着,勾起了推木香的心事,推木香略带感伤道:“出来了这么久,娘亲只以为我嫁去了赤狄,这阵子也不知哭成什么样了?”

“阏氏与公主母女情深,公主远嫁,阏氏自然割舍不下。”

“表哥不知道,娘亲从不醉心于后宫争宠夺嫡之事,一心只放在我身上,我们母子两人相倚相靠,互相扶持,我这一走,娘亲就独自一人,孤苦无依了。”

“依我看,国主对阏氏宠爱有加,必不会让阏氏受苦,公主怕是多虑了!”

“父亲最宠爱的人是乌雅,母亲不过是后宫的一个摆设罢了,毕竟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人不知道,母亲心里的苦我是知道的!”

重耳试探道:“公主何出此言?”

“表哥有所不知,母亲并非父亲的原配正妻,而是已故翟国国主的正室,也曾是艳绝一时,名动狄国的美人。后来老国主亡故,母亲才下嫁给父亲,虽然也曾生过一子,可终究没养住,三岁那年就得天花死了,后来母亲又生下了我,这才对我百般依宠,到把父亲给冷落了。”

重耳叹道:“那孩子若能养到现在,就是当今的太子无疑了!”

“当今太子对我和母亲到也不太坏,只是母亲私下里常和我说,太子太过暴虐,恐怕不是国主的适宜人选。”

重耳奇道:“国主即然立了太子,将来不把国主之位传给赤那,还能传给谁?”

“我们翟国与你们诸侯国不同,国主之位传给兄弟不传子嗣,若无兄弟或兄弟无法继承的,才能在子嗣中选择。”

重耳讶异道:“若依翟国传统,为何老国主当初不将国主之位传给他的弟弟左贤王,却传给他的儿子戈日重华呢?”

“这是有缘故的。当年左贤王领兵与廧咎如交战,被廧咎如人抓住,囚在狱中不得回国,适逢老国主暴病而亡,国中不能一日无主,遂众人推举了父亲为新任国主。”

重耳心中暗暗惊异,自已来翟国日子也不短了,直到今日才从推木香口中得知实情,恐怕人人都视此事为隐诲之事,个个避口不谈。

重耳笑道:“当今国主并无兄弟,今后在立嗣一事上到可省不少心思,国主之位必是传给太子的。”

推木香一扬头,转过身牵过马来,纵身跃上,笑道:“只要别让我嫁给狄王那个老混蛋,谁当国主都就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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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重回绛都

重耳从宫中回到府邸,旻已在门口等了多时,见了重耳上前道:“舅爷让小的转告公子,舅爷在四方客栈摆下了宴席,诸位兄弟都已经到了,请公子速速前往。”

重耳又骑马赶往四方客栈,到了客栈门口,见旌旗已被收起,大门也已关上。重耳上前敲门,开门的是壶叔,见了重耳笑道:“公子总算来了,狐爷吩咐,今日休店一日,专门为公子和诸位大爷置宴庆功。”

壶叔将重耳引进内室,果然狐氏兄弟,赵衰、胥臣、颠颉和魏犨俱已在坐,见了重耳,一齐将重耳推入上席。

重耳再三推让,非要坐在狐氏兄弟的下首,狐偃道:“这次出使赤狄,论谋略、胆识都是你的功劳最大,这个我们却不能抢你的,这首席的位置你不坐谁坐。”

重耳这才坐下,狐偃一边吩咐壶叔上酒菜,一边向众人道:“此番出使赤狄,众位不辞辛劳,竭力扶持公子,不仅将公子救出囹圄,还完成了留吁、林方和翟国结为同盟的任务,可谓劳苦功高。国主不能为你们设宴相庆,我在这里备一份薄酒,为各位道贺了。”

众人这一趟奔波了一个月,未曾用过一顿象样的饭,此时见了满席的酒菜,也不顾什么礼节,个个狼吞虎咽,开怀畅饮起来。

赵衰向重耳道:“国主刚才没有为难公子吧?”

重耳将戈日重华的话详述了一遍,狐偃道:“看来对狄之战是在所难免了,这一战只可胜,不能败,公子有多少把握?”

颠颉放下酒杯,大声道:“咱们本是流落到此的人,四海之内,哪里不能去?大不了不为翟国卖命,另投别的地方去!”

重耳摇头道:“国主在咱们有难时予以收留,又待我颇为亲厚,我怎可在翟国危急时离去,这一场战役我必定全力以赴,不教赤狄小看了我晋重耳和翟国。”

狐偃道:“公子勇气可嘉,只是以翟国的力量,即使与留吁、林方联合起来,恐怕也不是赤狄的对手。”

“舅父莫非已经有妙计?”

“赤狄此番出兵号称大军十万,以潞国和廧咎如为先锋,分兵两路攻打林方和留吁,狄王的这个安排看似巧妙,但并非天衣无缝。咱们正可以在这两支先锋部队上做手脚。”

重耳等人还是一头雾水,“舅父的意思是?”

“潞国和廧咎如一向为狄王的左膀右臂,但近年来两国为了抢战功偶有争执,咱们若能挑起两国间的争端,瓦解两国的同盟,狄王就失去了最得力的助手,咱们的胜算便又多几分。”

狐偃遂把计划对重耳讲了,重耳道:“此计虽好,只是这给狄王的信,却是由谁去送呢?”

狐偃笑道:“你道我今日为何把庆功宴摆在此处?”

“我也正有此疑问,难道舅父是为了避人耳目?”

“我早就怀疑府里有奸细,留意了数月,发现前院打杂的下人中有一个名叫胡二的,行迹十分可疑,那日我为了引他上钩,特意写了一封信,让他送到太子府上,我在暗中尾随。果然不出所料,那胡二接了信,在街上左拐右绕,直接去了国师府,半日后出来,才将信送到太子府上。”

重耳笑道:“舅父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不知舅父又是如何处置胡二?”

“我还没打他板子,不过说了几句唬弄的话,他就吓得把知道的都招了,要不我怎能知道国师埋伏了兵马在你们回国的路上?”

颠颉怒道:“待我回府了,一锤将胡二砸开花,先给国师一个下马威,让他以后不敢再小觑咱们。”

狐偃道:“颠兄弟不可,似胡二这般见利忘义的人,只需多给些钱财便可为咱们所用,以后自然还有用得着的时侯!”

众人喝得酩酊大醉,当晚就歇宿在客栈,狐偃还有事要办,遂拉着重耳一起回府邸去。

两人回到府邸时,天已擦黑,旻过来道:“公子,刚刚有一位宫中来的贵客要拜访公子,小的不敢怠慢,已经请入书房等候了。”

重耳忙到书房来,那人见了重耳,取下毡帽和面纱,原来是阿如伊。

重耳颇感意外,上前行礼,阿如伊道:“这里不是宫中,公子不必多礼。我此番前来是向公子道谢的,应该我向公子行礼才是。”

阿如伊说完就要单膝跪地,向重耳行大礼,重耳急忙拉起衣袖托住道:“阏氏万万不可,在小实在受不起。”

阿如伊道:“此次香儿若不是蒙公子搭救,我与她只怕要到黄泉才能相见了。你救了香儿的命,也就是救了我的命,我阿如伊向来恩怨分明,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公子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定当尽力而为!”

“阏氏言重了,我没有将公主送到赤狄,不光是为了公主,也是为了我自已和翟国着想,何必言谢!”

重耳请阿如伊上座,阿如伊道:“香儿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和我说了,这事极为隐密,我怕宫中耳目众多,说话不便,所以私下出宫来找公子。”

“国主对我恩重如山,我此番擅自作主,欺瞒于他,心中着实有愧!”

“我翟国早该与赤狄做个了断,只是国主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公子这一番快刀斩乱麻,正好断了翟国的后路,促使国主下定决心。听香儿说,你们回国途中遭遇匪徒,幸亏公子用兵得法,否则后果难料。我若猜得不错,这次埋伏只怕是国师的手笔。”

“我与国师并无过节,他为何要置我于死地呢?”

“朝臣们都以为你已投靠在太子门下,而太子与国师势同水火,公子又颇得国主宠信,国师一时虽动不了太子,但还是可以拿公子开刀的。更何况国师一向主张对狄求和,公子却力劝国主开战,正犯了国师的大忌讳。”

重耳叹道:“我向来无意于朝堂之上的争权邀宠,却似乎总是避无可避。多谢阏氏的提醒,在下自会万分小心。”

重耳忽然想起一事,道:“阏氏可知宫中有谁单名一个湄字的?”

阿如伊摇头,“据我所知,并无此人叫此名字。”

重耳略有失望,又问,“阏氏可知国主平日常服什么药丸?”

“国主常服用一味彭祖延寿丸,听说是由国师亲自调配的,公子怎么想起这个?”

“事关要紧,不知阏氏可否设法窃取一丸交给在下。”

阿如伊沉吟片刻,道:“这个不难,公子尽管等我的消息。”

阿如伊不敢久留,稍坐片刻便告辞回宫去了。

戈日重华既已打定主意与赤狄开战,一面让赤那加紧练兵,积极备战,一面不断派人与林方、留吁商讨共同出兵事宜。

戈日重华也时常召重耳进宫,询问作战之事,重耳将之前与狐偃议定的计策与戈日重华说了,戈日重华道:“此计甚妙,想不到贤侄如此精通兵法,我又多了一员难得的大将,只是……”

戈日重华顿了顿,盯着重耳道,“对狄一战,贤侄究竟有多少取胜的把握?”

重耳沉吟片刻,道:“国主可曾想过向晋国求援?”

戈日重华不料重耳会有此问,不无惊讶道:“翟国虽与晋国和睦相处已有多年,但毕竟是汉夷不相亲,晋国怎会愿意出兵相助我国?”

“国主若愿意,可立马修书一封,向晋侯请求出兵援助翟国攻打赤狄,再由在下派人将信送到晋国,并细陈其中的原委利弊,若晋侯应允了,再慢慢商谈不迟!”

戈日重华犹疑道:“贤侄既是从晋国流落至我国,避难犹是不及,晋侯又如何会采纳你的建议呢?”

“晋侯是在下的父亲,做儿子的哪有不了解自已父亲的?君父是个胸怀大略之人,并不会因一已之私情而义气用事,若出兵助翟能于晋国有利,君父必不会拒绝!”

戈日重华考虑一番,决定采纳重耳的建议,写好信,交给重耳。

重耳回到府邸,找到胥臣,将戈日重华向晋国请求援助一事说了,又道:“此事不仅关系翟国,也关系咱们的生死,需要先生亲手交给晋侯,相信除了胥先生外无人能担此重任,只能有劳先生再走一趟绛城了。”

胥臣接了信,知道此事刻不容缓,稍作准备,带了几个随从便动身了,赵衰一直将他送出大都五十里才返回。

胥臣一路来到绛城到还顺利,但见街市上冷冷清清,酒肆都关着门,街道旁往来吆喝的小贩也不见了踪影。

胥臣此次出使晋国,是作为翟国的外交使臣,自然不必再象以往那般遮遮掩掩,胥臣先来到馆邑,拿出翟国的使者令牌,交给负责接待使臣的大行人。

大行人先安排胥臣和随从住在馆舍,一面进宫去向晋侯禀报。

这里下人送上饭食,胥臣见只有一碗炖得稀薄的米羹,不禁直犯嘀咕。

下人道:“翟使将就着用吧!这是我们国家的规矩,前阵子洛邑传来讣告,周天子薨了,晋侯下令一月内不许举行酒宴集会,行嫁娶之事,各馆邑只提供米羹,不得供应酒肉。”

周天子薨逝是大事,依着周礼,天子薨逝的三月之内,天下臣民都不得饮酒奏乐,举行婚娶之事,胥臣听说周天子死了,吃了一惊,忙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在翟国竟然没听过一点消息。”

那下人道:“周天子薨了少说也有三个多月了,却直到前几日才发丧、给各国下讣告。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一段缘故。周天子名叫姬阆,死后被封谥号为惠,人称周惠王,惠王早年立了姬郑为太子,后来又有了幼子姬带,惠王十分宠爱姬带,数次想废掉姬郑,立姬带为太子,却遭遇以齐国为首的诸侯国的反对,这废立之事只得搁置下来。如今姬阆去世,姬带便在国中蠢蠢欲动,想谋取天子之位,因此姬郑偷偷按下周天子驾崩一事,秘不发丧,自己跑到齐国找齐小白求助,齐小白会同其他诸侯国,出兵将姬郑送入洛邑,姬郑坐稳了君位,这才向天下诏告惠王驾崩的消息,这一通闹剧,来来回回的就过了三个多月了。”

这里正说着,大行人从宫里回来,让胥臣随自已进宫去面见晋侯。

两人坐了马车到宫门口,从侧门进去,又换了一辆专门在宫中出入的小安车,由大行人亲自驾车。

车子刚拐过一条道口,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辆旌羽翠盖的马车从侧道口窜出,大行人急忙收绳勒马,马儿被惊得直仰起来,那横穿出来的马车堪堪擦着小安车过去。

锦车内赶车的内侍扬起马鞭就要抽过来,后座上的一人道:“罢了,别多事了,快去章含宫,给母亲行寿礼要紧!”

胥臣见后座上坐的是一弱质少年,面若满月,眼如星辰,正是当年自已为其治过病的奚齐,只是数年不见,长得越发俊美了。

大行人见世子的车驾驰远了,方才舒了一口气,叹道:“幸亏刚才碰到的是世子,不是卓子,否则我这条命今日怕是不保。”

胥臣问:“刚才听那世子说要去章含宫贺寿,不是说周天子刚刚驾崩,国中禁止一切酒宴聚会吗?”

“你是从翟国来的,不知道骊夫人的脾气,今日是骊夫人的生日,骊夫人想要什么,天下有什么是拦得住的,别说只是死了一个周天子,就是天和地要翻过个儿来,她的生日也是不容耽误的。”

大行人将胥臣送到燕寝门口便停下了,宫门里出来一个小内竖将胥臣领进门去,一直带到后面的寝宫门口,然后退出去。又上来一个内侍,将胥臣领进内室,轻轻唤了声:“主公,翟国使臣带到了!”

胥臣手持使臣的令牌,以翟国的礼节躬身向晋诡诸行礼,一面暗中打量四周。

那晋诡诸依稀坐在一张宽大的长榻上,因前面垂着纱帘,后面看不甚清楚,四周似乎站着几个内侍和宫女,一人站在晋诡诸身旁,向晋诡诸低声说着什么。

胥臣正揣度此人是东关五还是梁五,就听晋诡诸道:“寡人近来感了时疾,不便面见外人,还请使臣见谅!”

胥臣听那声音十分低缓沙哑,还带着些咳喘,料想晋诡诸所患的不仅仅是时疾。

胥臣道:“在下奉翟国国主之命,前来贵国转达国主的意思。翟晋两国互为近邻,早在十几年前,翟国的狐氏郡主就嫁入晋国,两国成为姻亲之国,近年来边境互安,毫无干犯,实属难得。此番赤狄欲大举进犯我国,还君侯念在多年的故交份上,出兵相救翟国。这是国主献给君侯的礼物和文书,权表诚心,请勿见笑。”

胥臣从怀中取出一对玉壁,双手呈上。晋诡诸身旁那人从帘后走出,此人正是梁五。

梁五接过玉壁和帛书,交给晋诡诸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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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两军对垒

晋诡诸并不看帛书,挥一挥手,示意梁五将帛书念给他听。

帛书上无非是戈日重华的一番谦恭之语,大意是请晋候念在两国交好的份上,出兵救助翟国,事成后将许以重谢云云。

梁五念完后,凑近晋诡诸,小声道:“主公,虽说翟国与我国交好,但翟人也是夷狄,咱们汉人与夷狄是世仇,从未听说有诸侯国出兵帮助夷狄克敌的,小臣看由他们自生自灭即可!”

晋诡诸不答,向胥臣道:“听说重耳流亡到了翟国,在贵国国主手下当了一名客卿,向我晋国求援一事恐怕是他出的主意吧?”

胥臣仔细忖度措词,小心翼翼道:“公子自知不孝,虽身在他国,却无一日不思念君侯和故国,只要是利于晋国的事情,公子必不会推辞!“

晋诡诸道:“依信上所说,我若出兵援助,只要是我晋国打下的地方,就归晋国所有,此话当真?”

“这是国主亲口许诺的,岂能有假?”

见晋诡诸默然不语,胥臣又道:“在下来晋国前,公子交给在下一件物事,让我转交给君侯,请君侯过目。”

胥臣从怀中取出一绸布包,照旧由梁五接了,递给晋诡诸。晋诡诸将绸布打开,原来是一枚玉环。

胥臣道:“公子说,这枚玉环是当初君侯赠给狐夫人的礼物,狐夫人去世前将此物留给公子,公子多年来一直珍藏着。公子说,他对君侯和亡母的情意如同这玉环,岁月轻浅,公子的心意却如玉石般坚贞,难以撼动!”

晋诡诸将玉环拿到眼前仔细看,那渗透其间的一抹碧绿色如同秋天的泉水,泛着微微的涟漪,勾起了晋诡诸已渐模糊的记忆。

晋诡诸默然良久,叹道:“寡人的诸多儿子中,论贤德,重耳比不上申生,论才干,他比不上夷吾,可他们两个如今死的死,叛逃的叛逃,唯独重耳,不管寡人怎么对他,他都丝毫没有怨恚之心,难为他一片孝心。寡人一生都没有为他和他的母亲做过什么,这次就帮他一回吧!”

梁五道:“主公,此事要不要召朝臣们商议了再定?”

晋诡诸不理会梁五,只喃喃道:“寡人老了,凡事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这里正说着,有个内臣进来,隔着帘子禀道:“主公,骊夫人打发小臣过来说一声,宾客们都到齐了,请主公速到章含宫去主持寿宴。”

晋诡诸咳嗽两声,道:“你告诉夫人,寡人今日要会见来使,她那边就不去了。”

那内臣得了令便去了,过不多时,又进来禀道:“回主公,小人向骊夫人如实说了,骊夫人说,今日是她的三十寿宴,主公怎可不到?何况还有各方宾客、朝臣们送的礼物,要等主公来了一一品鉴。”

晋诡诸挥手道:“知道了,你去吧!”然后向胥臣道:“来使先回馆邑歇息,寡下稍晚再写手书给你,让你回去带给翟国国主。”

胥臣退出殿来,依旧由大行人接着,坐马车回到馆邑,等候晋诡诸的消息。

晋诡诸待胥臣也不薄,让人送了不少好酒好菜来,以诸侯国使节的规格对待胥臣。

胥臣等了两日,这日正在房中独坐,有个内侍进来,自称奉令请胥臣往宫中走一趟。胥臣以为晋侯有事要面见他,忙随内侍一起,坐了马车往宫里来。

进了宫,马车却没有往晋诡诸的燕寝去,而是往后面的宫苑里来。

到了一处山石边,内侍停下马车,领着胥臣走过一段鹅卵石彻就的甬道,来到湖边的一处敞轩,胥臣见这里面朝湖水,背靠花阴,四面荻浪起伏,八方南风袭袭,正是一派暮夏初秋的好景致。

内侍请胥臣在轩中入坐,胥臣无心赏景,心中惴惴之际,只听环佩声响,一众宫女和内侍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人过来。

此人身着锦翟绣衣,满头珠玉,艳若桃李,却凛颜厉色,不是骊嫱却是谁?

胥臣此时已退身不得,只得过来依着狄人的礼节向骊嫱行了礼。

骊嫱冷冷道:“本夫人身边的内侍说,翟国来的使节就是当初曾给我儿治病却擅自逃走的医人,名叫胥臣,本夫人开始还不信,没想到你竟真有这个胆子,敢再回到晋国。大胆胥臣,为何不向本夫人行跪拜礼?”

“请夫人见谅,在下奉翟王之命出使晋国,代表的是翟国,自然依翟国之例行礼。”

骊嫱冷哼道:“听说你已投靠在重耳门下,此次怕是奉了重耳的令出使晋国的吧?”

“在下虽是重耳的门客,但此行带了翟国国主的手书,特来向君侯请命,请求晋国出兵援助翟国,对抗赤狄,在下自然是翟国的使臣,夫人何出此言?”

“翟晋两国并无外交,为何重耳去了翟国,翟国就派人来搬救兵?听说重耳在翟国颇得国主宠信,他让你千里迢迢跑来晋国,可还有别的目的?”

胥臣见骊嫱说话咄咄逼人,四周几个虎贲手执长戈,杀气凛人,心道自已若应对不当,只怕今日是要身首异处,遂道:“夫人多虑了。公子在翟国深得国主信任,一心为国主出谋划策,此番翟国遭赤狄侵犯,国主筹措无计,公子不得已才献此计谋。因在下往返晋翟多次,又曾出入过宫中,所以公子向国主举荐在下为使节,来晋国前还特意嘱咐在下,若有幸见到夫人,务必向夫人转达几句话。”

骊嫱目光如电:“什么话?”

公子说:“他虽比不上申生那般贤德,却也懂孝义、知伦常,只要是君侯所想所要的,公子绝不违忤,当初国君有令,没有国君的诏令,所有公子都不得回绛都,公子不敢或忘,只要国君和奚齐在晋国一日,公子就绝不会踏上晋国一步。”

骊嫱脸色稍稍和缓,语调一转,委婉道:“不是我不相信先生,当初你为小世子治病,却又不辞而别,让人心生疑虑。本夫人让人打探过,你原是曹国一没落士人,流落至晋国投到申生门下,后又改投到重耳门下,跟着重耳去了翟国。若不是你当初不辞而别,以你的医术,本夫人大可以将你留在身边,让你当上太医局的太医令。”

“谢夫人厚爱,那日并非在下有意失约,只因被人误认做歹人,关进了大狱,被放出来时已误了进宫的时辰。在下怕夫人责怪,所以逃佚而去,还请夫人见谅!”

“本夫人执掌后宫多年,难免招人怨恨,背后訾言秽语肯定少不了,莫非胥先生听到了什么?”

“骊夫人是女中英豪,论才情手段,十个男人也比不上,只是在下看夫人双颧泛红,呼吸乏短,只怕平日太过争强好胜,善疑多怒,所以致使体内情志抑郁,或化火内侵,想来夫人有心口疼,难眠之缠绵病症。若夫人能放宽心去,凡事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仅对夫人自已大有裨益,更可少了诸多口舌。”

骊嫱被说中了心事,叹道:“先生医术果然高明,可惜不能为本夫人所用!”

骊嫱突然眼波一转,笑道:“先生可还记得曾在申生的南槐庄里医治过一位女眷?”

胥臣心头一紧,故作镇静道:“在下记得当时申生让在下为一位女眷治病,那位女眷依稀误服了萱草的根,在下开了一方催吐剂便药到病除了。”

“你可还记得那位女眷长什么样?”

“在下深知非礼勿视的道理,那女眷既是申生的家眷,在下如何能窥其姿容呢?”

“本夫人只是随口问问,先生不仅医术高明,且胸襟袒荡,真不愧为正人君子。”

这里正说着,有一内侍过来,在骊嫱耳边低语数句,骊嫱向胥臣道:“恭喜先生,主公已同意出兵援助翟国,这会儿刚写下手书,马上就要送到馆邑先生下榻处。”

胥臣忙向骊嫱谢过,骊嫱派人送胥臣出宫。

到了馆邑,胥臣整冠理襟,在屋内静等了约半个时辰,果然有内臣到,宣读了晋诡诸的诏书,又交给胥臣手书和表示信物的玉节,让胥臣交给翟国国主。

胥臣接了,将东西小心地收在衣内,送走内侍后,回到屋内对几个随从交待一番,出来向大行人借口上茅房,转过弯就从后院翻墙逃走了。

胥臣出了行馆,换了平民的装束,一刻也不敢耽搁,赶回翟国,见原本荒寂的黄土道上到处是拖家带口的流民。

胥臣拉住一衣衫褴褛的牧民询问究竟,那牧民道:“听说翟国和赤狄就要开战了,赤狄的铁骑象野狼一样横行无忌,所到之处,难有活口,我们只有躲进深山或跑到晋国才可躲此劫难了。”

胥臣向牧民买了一匹马,加急赶回大都,面见戈日重华,将晋诡诸的手书和玉符呈上。

戈日重华读了信后大喜道:“重耳贤侄果真没有让我失望,晋候同意出兵帮助我国攻打赤狄,有了晋国的帮助,我翟国又多了几分胜算。”

戈日重华遂让胥臣为特使,留在大都专门负责和晋国的联络事宜。

胥臣一打听,此时的重耳,已带着狐毛,赵衰、颠颉和魏犨,率军前往翟国的边邑——中阳拒敌。

原来狄王听说留吁,林方和翟国己结为同盟,公然向自已挑战,知道自己受了翟国的欺骗,狄王怒不可遏,当即改变计划,让潞国和廧咎如为先锋部队,先来攻打翟国,派太子攻打林方,自己率军攻打留吁,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灭林方和留吁后再合力击溃翟国。

戈日重华本已将兵权交给莫貉,经不住赤那一再请战,便让赤那将功赎罪,带领军队出战。

戈日重华将翟军分为上下两军,命重耳领上军,赤那领下军,莫貉负责后勤的粮草补给,一共五万人马,前往中阳抵御潞国和廧咎如。

这中阳方圆不足一百里,连城墙都没有,不过沿着河水挖了一条几丈宽的堑壕,翟军和狄军就隔着堑壕驻扎下来,相互对峙。潞国驻扎在上谷,廧咎如驻扎在下谷,两军彼此相望。

重耳派了一个使者,先至潞国国主——鹿儿答的大帐内。

使者先献上数量不扉的金银珠宝,然后依着重耳交待的话道:“我翟国国小力弱,若不是受留吁所迫,断不敢与狄王为敌。如今两国联军来打我翟国,我国国主已经有了悔意,正筹措与狄王商议和谈,若国主能宽限几日再行攻打,我国国主必定感谢不尽!”

狄王让潞国和廧咎如出战前,给两国的任务就是尽量长时间地拖住翟国,使其无法救援留吁和林方,这鹿儿答又是极爱财的,见有此送上门来的便宜自然一口应允下来。

重耳又派出一人,前往廧咎如大营,面见廧咎如国主盰如。

使者道:“众狄之中,数廧咎如的实力最强,我翟国惧怕的也不过是国主您,而他潞国却屡屡与您抢功,在下听说鹿儿答与手下商议,要在此战中抢得头功,可他又不敢与您正大光明地相争,所以想让廧咎如的军队与我国先行开战,等两国战得两败俱伤,他再出兵坐收渔利。我翟国虽与贵国兵戎相见,但对此小人行径也十分不屑,所以特来告之,还请国主万分小心!”

盰如本就因鹿儿答多次在狄王面前抢功而不满,听了此话后将信将疑,待使者走后,亲自去找鹿儿答商议与翟国交战事宜,鹿儿答却一味借口推脱,盰如便信了几分。

接下来一连几天,盰如见鹿儿答只在帐中喝酒玩乐,丝毫没有要开战的迹象,盰如在心中冷笑:好你个鹿儿答,每每开战都要与我抢功劳,分财货,这次又想做无本的买卖,你休想如愿!

盰如一面也只按兵不动,一面让人暗中向狄王报信。

赤那并不知道重耳的安排,见重耳并不出战,只派几个使者成日在狄军阵营进进出出,按捺不住,找到重耳,道:“国父让你我带兵出战,正是咱们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你不思一鼓作气打败敌人,却在这里按兵不动,是什么道理?”

“论兵力,潞国和廧咎如与我国不相上下,若要硬拼,难免两败俱伤,我想了条退敌之策,可让潞国和廧咎如自相猜疑,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狄人作战从来直戳了当,以武力分胜负,以实力论输赢,何需什么阴谋诡计?狄王还没有到,咱们就已被潞国和廧咎如吓得不敢出兵,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重耳道:“请太子稍安勿燥,待时机一到,咱们即可一鼓作气,不费吹灰力气打败两国的军队。”

赤那回到营帐,十分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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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兵不厌诈

怒穆见赤那闷闷不乐,便在一旁怂恿道:“他重耳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凭着几句话国主就让他当了主帅,凌驾于太子您之上,您若不及早建立战功,给他一个下马威,如何在国主和众人面前竖立威信。何况论实力,咱们翟国丝毫不比潞国和廧咎如差,您此时若不抓住时机,再迟只怕头功就要被重耳抢了去!”

一番话说在赤那心坎上,赤那遂打定主意,点了一支两千人的精兵,当晚趁着夜色,偷袭潞国的军营。

潞国国主鹿儿答当晚喝了酒,睡得正酣,突然听手下人来报说翟人来袭营,急忙召集起手下将士出战,一面发信号向廧咎如求援。

廧咎如国主盰如虽对鹿儿答不满,遭遇敌袭也不敢大意,急忙领兵赶至上谷救援。

赤那在营中一阵冲杀,四处寻找鹿儿答,希望凭此一战生擒国主,建立大功,不想潞国军队虽仓促应战,抵抗力却不弱,很快就集合起军队,与翟军对战。

赤那遍寻不着鹿儿答的踪影,那边盰如又率军赶到,赤那怕腹背受敌,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只得率军匆匆撒退。

回到翟营,清点战果,虽杀了对方不少人,自己也战死几个士兵,伤了数十个,并无占到多大便宜。

这里重耳也得知赤那袭营的消息,虽感震怒,但大敌当前,也只得暂时隐忍下来。

第二日,重耳正听人汇报昨晚袭营的战况,忽听外面有吵闹声,便让手下出去查看,手下回来说,颠颉和太子手下的人在兵器库前起了争执,怕是要动起手来。

重耳赶到兵器库,见颠颉和怒穆各自带了几十个手下,正互相瞪圆了眼对峙,一副剑拔弩张之势,战事眼看一触即发。

重耳怒道:“敌人千军万马就候在外面,你们却在窝里先反起来了?”

颠颉道:“为了这次大战,公子和舅爷谋划了许久,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太子却违反军令,偷袭敌营,使咱们的计策功亏一篑,他竟然还有脸来要兵刃。”

“太子违反军令,我以后自会向国主禀报,如何惩治由国主定夺,大敌当前,怎容得你们私下计议。”

怒穆道:“公子不用动不动就搬出国主和军令来,这支军队本就是太子麾下的,什么军规军令,还不是太子说了算。”

颠颉火起,拿起铜锤就要上前开打,“别以为你有太子撑腰,老子现在就让你知道谁才是军中的主帅!”

赵衰忙拉住颠颉,重耳喝道,“这里是军营,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们若敢违反军规,我今日一律严刑论处!”

颠颉和怒穆见重耳动了怒,不敢再妄为,带了手下各自退下。旁边已有人向重耳禀明了来龙去脉。

原来赤那昨晚找寻鹿儿答不着,便想劫了潞国人的武器和粮草,不想对方拼死抵抗,不仅武器和粮草没有劫着,反而自已折损了不少兵刃,赤那便命怒穆今日来库房领兵器。

看守兵器库的正是颠颉,颠颉因赤那不顾重耳的命令,擅自出兵袭敌恼怒,见了怒穆等人来领兵器,自然是没有好脸色,两人一言不和,便要动起手来,幸得重耳来得及时,将两人喝退。

重耳回到营中,暗忖两军还未分出胜负,赤那又刚愎自用,不服军令,这往下的仗怕是不好打。

此时有手下送了一封急信过来。重耳打开来看,原来是留吁国主的求援信,信上称狄王来势汹汹,一路攻城掠地,已迫近留吁的大都,请求翟国火速派兵救援。

重耳一筹莫展,只得将赵衰,狐毛和魏犨一齐叫来,商量对策。四人商议了半日,也不得一个满意的结果。

重耳叹道:“可惜先轸不在,否则以他的才干,于危困之中出奇计,克敌制胜应难不倒他。”

这里正说着,只听军营外有擂鼓之声,一兵士进来报说:“狄军已经摆下阵营,正在阵前叫战呢!”

重耳走出大帐来看,见潞国的骑兵已列好了阵势,打着赤狄的火红旗,在几十丈开外昂首以待。一名敌领站在队伍前面,正隔着堑壕在那里叫骂。

重耳令全军也摆下阵势,竖起翟国的水形旗,擂起战鼓,全军一齐呐喊助威。

怒穆率先骑马冲了出去,这里士兵放下吊桥,怒穆直冲到战场中间,听那敌将骂道:“无耻小儿,竟敢言而无信,夜袭我营寨,看你可敢正大光明的与我一战?”

怒穆也不答话,抡起长刀就与对方战在一起。两人武艺都不弱,你一刀我一枪,十几个回合下来,不分胜负。

怒穆忽然拔转马头,朝后逃去,狄将哪里肯放他走,在后面紧追不舍,怒穆取下藏在马鞍下的弓箭,以迅雷之势转身一箭,两人离得不远,那狄将不及闪避,被射中胸口,哇呀一声摔下马来。

怒穆洋洋自得,只见廧咎如部中纵马跃出一人,身穿一件黑纹黄豹皮,腰缠蟒带,脚踏鹿皮靴,手执一柄百斤重的连环刀,直奔怒穆而来。

狐毛向重耳道:“听说盰如手下有一名猛将,名叫孛古尔,有草原悍狼之称,大概就是此人了。”

那孛古尔果然勇武非常,与怒穆战了几个回合,怒穆便力不从心,调转马头又想故伎重演,孛古尔胯下的是一名千里马,哪里能容他逃开,挥舞砍刀,连崩带挑,将怒穆手中的大刀也震脱出去。

眼看怒穆就要毙命在刀下,魏犨飞骑驰到,一杆长戟架住孛古尔的连环刀,救下怒穆。

孛古尔接下魏犨,若论气力和武艺,魏犨并不输于孛古尔,只是魏犨习惯于车战,并不擅长马背上作战,而狄兵一人一骑,战斗力虽较逊一筹,但灵活机变,进退自如。

魏犨双手执戟,瞅着孛古尔转刃收势的时机,正欲将长戟横挑过去,胯下的坐骑蹄下一个颠踣,差点把魏犨摔下马来。

不待魏犨坐稳,这里孛古尔已收转过来,接连向魏犨砍来。魏犨连连后退之际,只听一声大喝:“魏兄弟,我来助你。”

说话的正是赵衰,赵衰执着一柄锐矛,与魏犨一左一右夹击孛古尔。

这两人虽然都是勇武的战将,但今日是第一次在马背上厮杀,两匹坐骑也生疏得很,全然不能合自己心意,因此十分力道只能使出三分,两人联手与孛古尔战了十几个回合,不过勉强打个平手。

重耳怕两人有失,喝令及早鸣金收兵。三人回到大帐中,颠颉过来嚷着要出战,重耳只是不许。

到了第二日,狄军又来叫战,赤那领着怒穆和手下另外几个将领应战,其中一人被孛古尔砍下马来,一命呜呼,重耳只得又下令收兵回营。

一连几日,双方互有伤亡,僵持不下,赤那向重耳道:“眼看留吁旦夕不保,咱们如此对峙下去,何时才能赶去留吁救援?不如双方痛快打上一场,拼个你死我活,也比在这里耗费时日强!”

重耳道:“咱们与对方实力相当,若硬拼起来,必定两败俱伤。国主将全国的精兵交给我,一兵一卒皆是我的兄弟,我怎可如此轻率地将他们置于险境?”

赤那与重耳商量无果,两军又对峙了一日,这日手下兵士进来道:“公子,大都让人送来急信。”

重耳接过信来,仔细看了,不禁大喜过望:“胥先生果真不负厚望,说动了君父,君父已让人领兵赶往翟国相救。”

赵衰问:“晋侯任命何人为领帅?”

“信上并未说明,只让咱们依计行事。”

重耳遂让人请来赤那,商议退敌的计划。赤那虽然对重耳的计策半信半疑,一时别无他法,只得同意下来。

当晚重耳便率军向后慢慢撤退,由赤那断后。

狄军见翟军无故撤兵,又正值夜间,看不真切,也不敢轻易进攻,一路尾随在翟军后面。

到了第二日天色大亮,狄军探子报说翟军就在前方二十里处,并没有发现异常,盰如见此地北面是山,东面则地势开阔,大片的干草地向远处绵延开去,正是作战的好地方。

盰如正欲下令全力追击翟军,有匹快马从后面赶上,一狄兵下马将一封信递上道:“这是狄王让人送来的急信,请国主过目。”

盰如接过信来看了,大惊道:“差点中了晋小子的奸计!”忙令全军停止追击,立刻撤退!

鹿儿答正率领潞国军队在前,接到盰如撤军的命令,正纳闷间,忽听一阵震天呐喊,从山后的小道间转出一支步兵来,但见个个手拿长戈,身穿革甲,旌旗上绣着腾云黑龙,一望便知是晋国的军队。

晋军率先冲向潞国军队,潞军侧面受敌,一时措手不及,来不及调整队形,被晋国打得阵形大乱。

鹿儿答向盰如求救,盰如知道潞军已然难保,此时自已若不撤退,只怕敌军来袭,更要腹背受敌,于是下令不理会晋军,率领廧咎如的军队继续后撤。

此时只听擂鼓阵阵,马蹄镳镳,从山背后驰出数十辆战车,巨大的车轮碾压而过,扬起无数的沙砾、尘土,地面也跟着颤动不止。

为首的一辆驷马战车上站着一人,身穿金丝战袍,脚踏牛皮厚底翻云靴,身背裂天长弓,双手擂着战鼓,指挥其余战车,如山洪之势,向狄军冲来。

盰如与汉军交手多次,知道战车的威力不容小觑,此处又是平地,自己的骑兵与战车交手,必定占不了上风,急命全军快马加鞭,绕到山后取小道而走。

廧咎如的军队刚驰到道口,又听一阵大喝:“盰如小儿终于来了,叫我颠爷爷好等。”

只见从山后转出一支步兵来,为首的正是颠颉,颠颉因前番重耳不许他出战,正憋了一肚子闷气,今日好不容易重耳许他当个前锋,迫不及待要一吐心中浊气,挥舞着一对铜锤,直向狄军冲来。

盰如究竟也是身经百战的人,见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率领身边的精锐战士,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往西南的山林逃去。

鹿儿答率领的潞国军队则被晋军前后夹击,打得狼狈不堪,鹿儿答哪里还有斗志,由身边几个勇士护卫着,杀出重围,趁乱从小道逃走。

论脚力,晋军的战车究竟赶不上狄人的马匹,追杀一阵,看狄兵去得远了,便返回军营,重耳整顿兵马,清理战果,掳得狄俘数百人,马匹、兵刃无数,可谓大获全胜。

重耳回到大营,便过来拜见晋军将帅,一见之下,重耳立刻跪倒在地,原来这将帅正是重耳的太傅,贾佗。

贾佗扶起重耳,两人述了一番别后的感慨,重耳道:“我前番听说师傅因不孝弟子的缘故,被捕入狱,令弟子惶愧不安,今日见到师傅,可知师傅冤屈得雪,被君父重新委以重任,令弟子欣慰之至!”

贾佗道:“此事怪不得你,我听说晋候派伯鞮刺杀你,你才逃亡到翟国,你即能禀承为人臣子的大义,又不失斡旋变通之道,也不负为师平生的一番教导了。骊姬虽欲借着申生谋逆之事,想将数位公子的党羽全部清除,但她与奚齐毕竟根基尚浅,此举反惹得卿大夫们人人惶恐,朝局动荡,骊姬也自知独臂难支,待奚齐当了世子,便将往日抓获的公子的党羽尽数放了!此番晋候命我带兵前来救援翟国,也是有体恤公子之意!”

重耳闻言向南面绛城方向跪倒,郑重行礼道,“多谢君父成全!”

贾佗扶起重耳,叹口气道:“老臣私下说句不当说的话,晋侯他,只怕时日不多了!”

重耳惊问:“师傅这是何意?”

“晋侯久已不上早朝,缠绵病榻已有数月,朝中人等要见他一面也难,如今国事都由荀息和里克两人决断!”

重耳呆了一呆,怆然道:“君父病重,我这个为人子的却不能尽孝在床前!”

“现在恐怕不是愐怀伤情的时候,公子可知夷吾现在梁国?”

重耳心不在焉,“哦?”

“听说夷吾深得梁国国君的宠信,梁伯将公主嫁给夷吾,并支持他到处收揽门客,招兵买马。夷吾还数次前往秦国,拜访秦夫人。论实力和才干,国中能与公子相匹敌的也就是夷吾了……”

贾佗说了一半,便不再往下说,观看重耳的反应,见重耳兀自一脸戚然,沉浸于对晋候的缅怀中,难以自拔,只得转而言其他道:“这一仗潞国和廧咎如元气大伤,一时难以再有所动作,公子接下来做何打算?”

重耳道:“赤狄军队正攻打林方和留吁,两国已向我国数次求救,不如我立刻率军前去救援留吁,烦请师傅前去搭救林方。”

贾佗摇头道:“不妥,不妥!此地距离林方和留吁路途遥远,士兵长途奔波,疲累不堪,还未交战气势上已输了三分。何况我晋国兵车取道不便,数日内难以奔至林方,万一前方有变,也难以转圜周圆,不如我直取离此地百里开外的采桑,采桑是赤狄的重镇,狄王不得不前来救援,而公子可埋伏在狄兵必经的道路上,打它个措手不及,这样既可解了林方和留吁的危围,又可以逸待劳,免除我军四处奔波!”

重耳大喜道:“此计甚妙,师傅用兵如神,此战必能大破赤狄,振我晋国威名!”

两人遂商议定了,带兵分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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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风云突变

重耳辞别贾佗后,将赤那和赵衰,狐毛等人唤来,把计策说了,让赤那带兵埋伏在去林方国的路上,自己则领兵侯在前往采桑的途中,准备乘狄王从留吁领兵来救时,出其不意地偷袭。

赤那道:“万一狄王不回兵采桑怎么办?”

“采桑是赤狄的粮草储备之所,狄王不会置之不理。何况狄王纵然对林方和留吁不满,毕竟同为狄人,总有些同根连枝之意在里面,不比与那晋国,是世代的血仇,岂会任其在自已的地盘上横行?”

赤那听着有理,便带了人马依计前去林方。

重耳写了一封书信,将自已如何大破潞国和廧咎如,并准备与晋军联手伏击狄王的事详细说了,交给信使,令其送到大都交给戈日重华。

信使走后,赵衰向重耳道:“有一件事我觉得颇为可疑,昨日我率军埋伏在林中,见盰如正欲领兵进入关隘,忽接到一封书信,便命全军后撤,或许他已经得到了什么消息,咱们还是小心行事为妙。”

重耳第一次领兵打仗就大获全胜,振奋之际只想趁胜追击,全歼狄军,因此对赵衰的话不以为然。

狐毛道:“赤那已带走了三万精兵,咱们手上还剩下两万,而且多是老弱散勇,只怕难以对付狄王的虎狼之兵。”

重耳道:“这支下军原由莫貉统领,与赤那统率的上军并不十分合契,前番颠颉又与怒穆不和,使军中人心不稳,打起仗来难保不出差错,不如让赤那单独领兵作战,他立功心切,或可建奇功也不一定。而咱们只要牵制住狄军,让晋军及时赶到就可,次战若能大败赤狄,晋国和翟国都是获益匪浅。”

重耳遂领兵往采桑慢慢进发,一路寻找适合埋伏的地方,找了几处都不合意,最后重耳来到一处高地,见此地一侧是羊肠小道,仅容两匹马并排通过,一边是峻奇的山峰,下面坡陡崖险,正是绝佳的埋伏之所,遂令全军下马,将马匹隐藏起来,众士兵到山上寻找隐蔽处藏身。

重耳刚安排妥当,手下来报说,说狐舅爷前来求见。

重耳吃了一惊,狐偃本在大都留守,此刻突然来军中找重耳,必是出了大事,重耳忙亲自出大帐来见,只见狐偃带着头须和旻等一众家臣进来,个个步履匆忙,神色不定。

重耳将狐偃请入大帐,狐偃不待坐定,便道:“出大事了。我昨日得到消息,听说狄王引一支骑兵,从留吁连夜赶往翟国大都。我忙令众人收拾东西,关了客栈,到郊外暂避,一面派人往翟都报信,却终究还是迟了一步,传话的人还未来得及进城,狄王的骑兵已兵临城下,我只得先带手下人等过来找公子。”

狐毛道:“从留吁到翟都有一百多里的路程,狄王一日之内如何赶得到?”

“狄王素来有飞狼之称,他挑选出来的一支骑兵,个个骑的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轻装简行,一日之内到大都也不是不可能!”

重耳跺脚道:“国主将全国的兵马都给了我和赤那,大都内只留了两千的兵马,如何抵挡得住如狼似虎的赤狄?”

狐偃道:“公子莫急,我已派出探子打听大都的消息,让他一有消息就来报告,而且大都城高池深,狄王一时之间也不易攻破。”

重耳心急如焚,一面派人将此消息告之赤那,让他速速回兵来救,一面整顿兵马,急往大都而来。

军队走到半路,离大都还有五、六十里的光景,路上过来一辆马车,执着华丽的使节仪仗。

重耳停下马来,见马车中下来一披戴着狐裘华冠的人,手中拿着一玉节,昂首立在路中。

重耳虽不识此人,但见他持着玉节,知道是国主派出的使臣,忙上前行礼,道:“大都情况如何,国主可还安好?”

使节不接重耳的话,冷然道:“本使奉国主的令,在此等候公子已经多时。国主有令,让公子把军队驻扎在五十里外,公子独自前往大都觐进国主!”

重耳疑窦顿生:“国主现在哪里?”

使节将眼一翻,“国主让你去大都见他,公子何必这么多话?”

狐偃上前道:“我等刚刚接到急报,说狄王已进入大都,目前也不知城中情况如何,公子怕是其中有诈,所以多此一问,还请使节见谅!”

使节冷冷道:“我劝你们还是看清局势,明辨时务为好,此国主非彼国主,如今在正殿上坐着的已经不是戈日重华,而是翟国新任国主,曾经的左贤王,戈日勒了。你们若及早去觐见,或许国主还能念在你以前的功劳上,免除你们的罪责!”

使节说完便转身坐上马车扬长而去。这里留下重耳和狐偃面面相觑。

重耳只得命全军就地驻扎下来,又召狐毛、赵衰和魏犨、颠颉一同来商议。

几个人听说国主已换成了戈日勒,都呆在那里。

狐偃道:“公子是万万不能入宫的了,如今咱们对宫中的情况一无所知,也不知戈日重华是死是活,还是先派出探子,将城中情况打探清楚再说!”

重耳叹道:“只能如此了。也不知胥先生在宫中如何。”

不出半日,狐偃派出的探子回来,向重耳等人报说,前日狄王领一支五千人的骑兵,突袭大都,翟军立刻关起城门,在城墙上与狄军激战一番,后来不知何故,翟军停止了反抗,派出使臣来与狄王和谈,听说和谈的结果是废掉前任国主,由左贤王新任国主之位。翟国甘心为赤狄的属国,永远向赤狄称臣,并年年缴纳供奉,赤狄则就此退兵。

狐偃让探子再去打听戈日重华和狄军的消息。

重耳道:“我之前就觉得左贤王行迹十分可疑,果然他看似安份守已,实则心怀叵测,那块从那海房中找到的令牌恐怕就是左贤王和狄王勾结的证据。可惜我不曾及早想到这一层,现在却是悔之不及。这几日来,也不知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狐偃道:“听探子说,他们已将戈日重华囚禁起来,咱们只要找到戈日重华,此中经过一问便知!”

魏犨道:“如今狄王手下有五千士兵,咱们手里有两万人马,完全可与对方作博手一拼!”

狐偃摇头道:“他们手里有戈日重华,所以才有恃无恐,咱们若是强攻,只怕他们会杀了戈日重华。何况如今戈日勒已当上国主,发号施令,咱们若再反攻,岂不成了逆臣反贼,道义上若讲不过去,这仗岂能有十分的把握?”

颠颉不耐道:“这样也不行,那样又不妥,白白带着这么多人马,在此地困守,真真是憋屈死人!”

一直默然不语的赵衰道:“既然无法光明正大地开战,不如我们弟兄几个仗着有些飞檐走壁地末技,潜进宫去寻找戈日重华,若侥幸能将他救出,就可反客为主,变被动为主动了!”

狐偃道:“这个主意我也想过,只是此举太过凶险,这里不比郝邑的行宫,城池更加坚固,守卫也更加森严,要在诺大的宫中找到戈日重华,实非易事!”

赵衰道:“请舅爷放心,我等必会见机行事,知难而退!”

重耳也无其它法子可想,思索了片刻,道:“如此只能有劳赵兄弟和大舅了,若有变故,千万不要勉强,保全自身性命要紧!”

赵衰和狐毛遂收拾妥当了,准备今晚出发,颠颉和魏犨也要前往,重耳怕他两人误事,不肯答应。

魏犨道:“我们两个在宫里当了多日卫士,宫里大大小小的道路早就了然于胸,带着我们俩岂不方便些?”

颠颉这里又再三保证不惹事,一切都听大舅爷的安排,重耳这才同意让四人同去。

第二日,四人装作牧民打扮,赶着十来只羊到大都门口,见赤狄的军队就驻扎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大大小小的营帐,似雁翅一般,布满了谷地。

城门口的大门紧闭,只留一扇小门,门口有翟军把守,供贩运菜粟牲口的平民凭通关木牌出入。城楼底下一队队狄兵往来巡梭,盘查过路的行人。

狐毛赶着羊群,趋步弓腰,上前向一个头目模样的狄人道:“长官,我等都是赤狄人,前来翟国贩卖牛羊,听说大王的军队来了,喜之不胜,特意赶了十几只羊来犒劳长官,请勿见笑!”

那狄人头目见有东西送上门,自然欣然收下,只听狐毛又道:“长官们远道而来,一路辛劳,小的自当全力侍奉!小的有个兄弟在城内开酒肆,不知长官可否向守门的大人招呼一声,放小的几个进去,小的想到酒肆中送几坛好酒过来,为长官们接风洗尘。”

狄人头领一口应允,遂让城门口的守卫放行。狐毛一行四人入了城,见城中行人寥落,店铺关张,好不冷清,只有翟兵三五成群,在街上来来往往,挨家挨户盘问搜查。

四人装作赶集的路人,默默低头行路,在宫城外走了一圈,见守卫森严,无隙可寻,遂寻了一家马车铺子,掌柜大约是逃难去了,任由大门敞着,院内横七竖八停放着几辆废旧的马车。四人躲入院中,决定等到天黑再伺机进宫。

约摸到了三更时分,四人换上夜行衣,潜行到宫城门口,觑着巡逻的卫兵换岗之际,纵身跃上城墙。

四人之中,颠颉的轻功最不济,又带着两柄大锤,几次纵跃不上。赵衰只得先跃上墙头,放下绳索,拉颠颉上来。

四人进了宫,一时也不知从何处找起,狐毛道:“诺大的宫城,不如咱们两头分开去找,若成了事,在西面宫墙上留个记号,若不成,四更之前也必须离开宫城。”

商议妥当后,四人决定分两路,狐毛与颠颉一处,赵衰和魏犨各一处,分头去找戈日重华。

狐毛和颠颉先往上书房来。狐毛十分谨慎,每见有巡逻的卫兵过来,就趴伏在檐拱后面,待卫兵走过,方才起身!

两人行到上书房,见窗户内还透着亮光,遂趴在屋顶,在梁木间的缝隙戳出几个小洞,偷眼看去。

坐在上首的一人约摸四十开外,头戴紫金冠,身穿锦袍,腰间饰满金玉珠翠,半倚在戈日重华往日坐的虎皮毡毯上,狐毛虽不识他,但也能猜出此人定是戈日勒。下首的两人,则是国师和乌雅,一左一右在旁敬酒侍奉。

戈日勒向国师道:“我能坐上这个位置,你俩的功劳不小,待我将诸事料理完毕,就将乌雅下嫁给你,成全你俩多年的心愿!”

两人一齐跪下谢恩,国师起身为戈日勒斟满酒杯,边道:“义父对我俩的恩德我俩自然铭记在心,只是眼下远非安享其成的时候,重耳和他的两万人马就在城外虎视眈眈,国父准备如何处置?”

“重耳不过是一落魄公子,遭人驱逐至我翟国,既使受戈日重华重用,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仗着手下还有两个能人,徒有些花哨的虚名罢了。先前太子用重金收买于他,我可用更为丰厚的赏赐相诱,不怕他不入彀中来。”

“可是据儿臣看,那重耳似乎并不容易被色利所诱?”

“天下人熙熙攘攘,皆为利益所奔波往来,哪有例外的?只是各人所好不同罢了。我要给他的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所有公子都梦寐以求的东西。”

乌雅转动眼珠,“让我猜上一猜,莫非义父想给重耳的是,出兵送重耳回国继任君位。”

戈日勒哈哈大笑,“论聪明,还是雅儿较湄儿更胜一筹!”

国师道:“依儿臣看,重耳不足为虑,到是赤那手中还有三万人马,想来也已听闻翟国易主的消息,不日就要兵临城下,义父可已有应付的良策?”

“赤那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罢了,空有野心,却无谋略,我已和大王商议了一个妙计来拿他,他迟早会成为我的阶下囚,你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国师道:“义父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任何人都逃不过您的手掌心,让儿臣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义父为何不将戈日重华杀了,一了百了呢?”

“这个位置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我苦等了这么多年,日夜谋划,才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却白白让戈日重华那小子畅快了这许多年,这口气我自然是要出的。我留着他的性命,一来是为了牵制重耳和赤那,二来也是为了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狄王和推木香正在寝宫快乐无边,只怕戈日重华此刻已经尝到了滋味……”

狐毛在屋顶听到此处,心道不妙,忙拉着颠颉一起下来,道:“咱们快去找赵衰他们,去晚了怕要出事!”

颠颉道:“让老子一锤子把那鸟贤王砸了,不就完事了,何必如此多事?”

狐毛也不理他,催着他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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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宫中生变

赵衰和魏犨找了几处宫室,都没有发现戈日重华的踪迹,这时见有几个宫人打着灯笼,端着盘馔过来。

赵衰看准一个落单的宫人,点了他的穴道,将他带到无人处,问道:“这么晚了,这酒菜是送到哪里去?”

宫人战战兢兢道:“送到后面燕寝去,大、大王正在那里举行宴会!”

赵衰正欲点他的睡穴,魏犨过来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

赵衰道:“何苦非要杀了他?”

“此人留他不得,万一他及早醒了,岂不误了大事!”

赵衰无奈,两人藏好尸身,便赶往燕寝来。

此时虽已月过中天,只见燕寝大殿中灯火通明,远远便可听见乐声合鸣,伴随着嬉笑斥骂之声,宫人、庖厨端酒送菜,往来不息。

赵衰和魏犨跳上殿顶,透过天窗望去,见狄王坐在上首,身上赫然披着那件硕大的熊皮,身边围绕着众多女子,都是戈日重华的姬妾后妃,有的在奏乐,有的跳舞,有的围在狄王身边,伺候着添酒夹菜。

下首跪着的两人,便是戈日重华和推木香,两人被反绑着双手,跪在狄王跟前。四周站满了杀气凌人的武士。

狄王喝得大为畅快,斜晲着眼,叫过一个跳舞的女子,道:“本王见你舞姿婀娜,皮肤白暂,不知道你身上的肌肤是不是一样白嫩,把衣裳脱了,让本王看看!”

那舞姬脸色一变,虽十分地不情愿,还是一件件褪了下来,脱到最后一件亵衣时,忍不住偷眼看了看戈日重华,不禁潸然泪下。

狄王怒道:“本王抬举你,才让你脱给我看,是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事,你却哭丧着脸,如丧考妣一般。来人,把她拖出去,带到军营,让本王的手下们也享用享用。”

众姬妾都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地无一人敢说话,只有推木香骂道,“无耻小儿,干脆把我们都杀了,休得羞辱我们。”

狄王却毫不在意,笑着把身旁一姬妾拉入怀中道:“本王很久没有这么痛快了,来,给本王把酒满上,本王今晚要陪你们玩个尽兴!”

那姬妾勉强挤出一丝笑来,两手执着酒壶,颤颤巍巍地给狄王倒酒,不料手腕一抖,两滴酒液洒在狄王的灰熊披头上。

狄王把脸一沉,冷笑道:“你难道平日也是这样伺侯国主的?连个酒都倒不好,长了这双手有何用?来人,拖下去把她的手砍了!”

一直闭着双眼默然不语的戈日重华睁开眼来,开口道:“你放了她们,我要杀要剐由你处置!”

“你如今已是我的俎上鱼肉,凭什么和我讲条件。本王先前抬举你,想要娶你的女儿,你却戏弄于我,派重耳那小子前来一番花言巧语,还与留吁、林方联起手来对抗本王。实话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本王都了如指掌,休想瞒骗过本王。”

戈日重华一时面如死灰,哑口无言,推木香怒骂道:“卑鄙无耻的小人,我真想一剑把你杀了,然后把你的狼子野心挖出来,生吞下去!”

狄王哈哈大笑道:“漂亮女子本王见得多了,但本王就喜欢你这样凶悍无理的。本王曾花三个月时间驯服草原上最桀骜的马,本王到想看看,要用多长时间能把你收服?”

狄王说完摇摇晃晃地起身,过来一把抱起推木香,就往内室里走。

在屋顶上的赵衰早已看得怒火中烧,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从天窗破窗而入,纵身提剑就朝狄王刺去。

狄王半醉中,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刺来,情急之下闪躲不及,举起怀中的推木香,挡在身前,赵衰急忙收起剑势,偏转剑锋,向狄王颈部刺去。

这一收势之际,狄王已反应过来,扔下推木香,往后急退几步,避过剑锋,一面喝令卫士捉拿刺客。四周的几个武士也都聚拢过来,要拿赵衰。

赵衰见一击不中,欲继续追击狄王,旁边武士的马刀已经跟着砍了过来,赵衰只得转身回剑来挡,一连刺死、刺伤两个武士。

赵衰正奋力杀敌,忽觉腰间一紧,已被一迎面扑来的武士死死抱住下身。

赵衰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以命相搏的人,来不及回转剑来,已被那武士拽倒在地,按在下面动弹不得。

两个武士将赵衰捆绑起来,狄王经此变故,酒已全醒,看清楚了赵衰其人后,道:“此人我认得,是重耳手下的,那小子竟然派人潜进宫来行刺,只怕来的不只他一个,你们快去宫中搜寻,将刺客同党全部抓来!这个小子先押下去,暂时留着他的性命。”

刚才魏犨见赵衰跳下去,一时拉他不住,知道以两人的力量必然不是狄王的对手,遂只在外面观察动向。见赵衰被抓,魏犨才纵身离去,想找到狐毛和颠颉后再作商议。

魏犨刚离开燕寝,便见狐毛和颠颉匆匆往这里行来,狐毛见了魏犨,忙道:“赵兄弟呢?”

魏犨将刚才的一幕说了,狐毛连连跌脚,“我就知道要出事!如今国主没有救出,反把赵兄弟也搭了进去,回去如何向公子交待?”

这里正说着,只见远处陡然亮起了不少火把,卫兵已开始在宫中搜查开来。

魏犨道:“宫城门口恐怕已增加了不少守卫,现在想要出去怕是难了。”

三人不敢硬闯,只得先往内苑深处去,寻找藏身之处。三人躲在浓密的树荫后面,眼看远处的火光已连成明晃晃一片,距离越来越近,虽心中焦灼,却都束手无策。

黑暗中,忽见有人提着盏油灯,晃晃悠悠地走来,口中含糊哼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闯进来也罢了,非要恃强逞能,棒打阎王,剑挑无常,试问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狐毛听着声音耳熟,探头仔细一看,正是胥臣,忙从树后闪出身来,欣喜道:“胥兄弟,我们在这里。”

胥臣见了三人不及解释,只道:“他们马上就要搜查到此,你们快随我来!”

三人跟着胥臣,顺着林中小径直往内苑深处来,绕过几处行馆,到了一处低矮的屋宇前。

胥臣上前轻叩柴门,一女子手执油灯,将门打开,三人看清此人正是阿如伊。阿如伊将三人引进屋内,关上柴门,示意众人跟着她走。

这房屋甚是宽敞,却连个窗户也没有,众人靠着微弱的油灯走过狭长的廊道,来到最里间的一间内室。

阿如伊走到内室的一角,掀开地上铺着的草席和毡毯,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青砖。阿如伊双手在边缘处一使劲,那青砖竟翻转过来,露出黑黢黢的一个洞口。

阿如伊带头走下去,这洞口只能容纳一人全身通过,众人爬下一段陡峭的石阶,又沿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走了一段,来到一间石室,石室虽小,却也整洁,床褥、坐席、案几、盆盂等物一应俱全。

阿如伊此时才开口道:“这间密室除了我,国主和香儿外,再无别人知晓。你们尽管先在这里躲着,等外面平息了,我再带你们出去。”

颠颉憋了半天没说话,此时急不可耐道:“我说胥先生,我们都以为你落入戈日勒的掌中,凶多吉少,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胥臣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容我慢慢道来。”

原来胥臣担任晋翟两国的联络使臣,得知晋军前来救援的消息,便写信给重耳,细嘱他撤兵至中阳谷地,与晋军共同伏击的计策,两军如约而至,联手抗狄,果然将潞国和廧咎如打得大败。

戈日重华闻讯后大喜,重重赏赐了胥臣。戈日重华每每召胥臣进宫问话时,都不避乌雅,任其在旁服侍,胥臣虽觉不妥,也不便相劝,只得如实禀报军情。

这日胥臣见完戈日重华,从书房退出,过来一个婢女,请胥臣到宫苑一坐。胥臣认得她是阿如伊身边的,遂跟了同往宫苑来。

见了阿如伊,胥臣不及行礼,阿如伊便将左右都喝退,道:“先生不必多礼,我今日找你来,是为了公子先前嘱托我的事,我知道此事要紧,公子临走前曾说过,有要事可告之先生,所以今日唐突找了先生来。”

阿如伊伸出手来,摊开手掌,胥臣见掌中两颗黑赭色的药丸,如弹丸大小。

阿如伊道:“这就是国主常服的药丸,名为‘彭祖延寿丸’,平日国主是贴身收着的,不好下手,今日我借着替他换衣裳之际,觑便倒了两颗出来,赶着先生进宫来奏事,特来交于先生。”

“有劳阏氏了!”

胥臣将药丸掰开,捻成粉未在掌心,细细闻了,又放入口中慢慢舔舐,不禁皱眉道:“这药丸尽含壮阳助升之药材,尤其是内有天雄这一味药,本性大毒,若与相生之药材一同服用不仅无碍,且大有裨益,若与相克之药材同服,轻则三五载之内虚耗而亡,重可一日内就毙命。”

阿如伊吃惊不小:“这药丸是国师专门为国主调配的,平日常听国主大为称赞,称其如获神效,可依先生所说,却是国师的居心叵测了?”

胥臣两手一搓,顿悟道:“这就是了。这药丸本无毒,可乌雅常给国主服用的补益羹中含有半夏,这半夏本是治痰症的良药,与天雄一起服用则相克生毒,因羹中用量极少,所以国主并无查觉,可身体却是每况愈下。在下每次见国主,在旁察言观色,只知国主有中毒之迹象,却不知何故,现在方才明白!”

阿如伊怒道:“国主对她宠爱有加,她却与国师合谋加害国主,当真杀了她也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

“请阏氏息怒,如今太子和公子领兵在外,宫中一切由国师掌管,阏氏千万不可将此事泄露半分,以免危及自身。”

胥臣又嘱咐一番,方才揣了药丸,出宫自回府邸。

有个家臣模样的人过来行礼道:“小的是国师身边的,国师今日在府中摆了宴席,特意邀请先生和莫貉王子小酌,万望先生赏脸!”

胥臣正暗自嘀咕,自己和国师从无往来,为何无故宴请自已?那家臣已叫了马车过来,掀开门帘,请胥臣上车。

胥臣不及细想,只得上了车,家臣亲自驾车,马车一路驰到国师府门口。

国师迎上来,向胥臣行礼。两人行礼毕,便在案几旁入座。

胥臣见花厅内簟席重茵,纤尘不染。一香案,一铜鉴,无不是汉人的装饰用具。靠墙的雕木书架上摆满了一捆捆的竹简,墙上还挂着几幅帛画,有画花鸟虫鱼的,也有瀚墨书法的,不一而足。

胥臣暗暗讶异,起身在几幅帛画前仔细品赏,国师笑道:“这些都是不才在闲暇之余的信手之作,拙劣不堪,请先生不要见笑。”

“不想大人是如此博学儒雅之人,此画神形俱到,笔法超然,令在下大开眼界,先前多有失敬,还请大人见谅!”

胥臣忽见书画下方的落款为:湄书雅存!

胥臣一愣,猛然想起听重耳说过,在那海房中搜出的香囊上,就绣有‘赠湄君’三个字。

胥臣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顿时明白过来,这湄君正是指的国师。胥臣脸上只不动声色,口中连连称赞不已!

此时有下人进来禀报说莫貉王子已到门口,国师向胥臣道:“不才去去就来,请先生稍候片刻。”

国师出去后,胥臣向一旁的家臣称要上茅房,遂出了花厅,就往后院而来,经过院落时,忽听竹荫旁的厢房内有人说话,有人怒声道:“你家国师做事怎得如此迟慢,等了这半日,还不见动静,两个毛小子,难道还要本狼主亲自动手?我等得及,大王那一头可等不及!“

胥臣听着声音十分耳熟,遂轻轻过来,扒开几杆竹子,朝里头张望。

果然不出所想,说话的正是狄王手下的狼主,图坎。

过了这许久,图坎的伤已养好,一身戎装,身上刀箭齐全,一脸杀气,身后十几个狄兵个个手执兵刃,做蓄势待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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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孤身涉险

胥臣这一惊非同小可,觑着无人,从花阴林木中绕到后院,在墙角跟下纵身一跳,翻出墙来,穿过几条巷弄,来到大街上,寻了匹马,急忙往宫城里来。

胥臣执着使节的令牌,入了宫门,向执事的内侍打听戈日重华的所在,内侍称国主正在上书房接见左贤王,胥臣赶到上书房,见四周多了不少执戟的卫士,胥臣上前请求面见国主,门口的卫士称国主正在宴请宾客,所有人等不得打搅。

胥臣急得原地打转,想来别无他法,只得往燕寝来找阿如伊。

阿如伊听说狄王的手下出现在国师府中,也是吃惊不小,连声道:“左贤王多年未进宫城,今日不知何故突然来见国主,本就十分蹊跷,若依先生所说,国师、左贤王与狄王串通一气,只怕他们谋划已久,选在今日动手是志在必得,事情迫在眉睫,咱们需赶紧告之国主。”

阿如伊令侍女将推木香唤来,侍女去了片刻回来道:“国主刚才已将公主召去上书房,陪左贤王宴饮去了。”

阿如伊这一急,也来不及梳妆、更衣,就要往上书房来。

刚走到燕寝门口,只听外面一阵喧噪杳杂之声,门口多了一众士兵,把着宫门,不让任何人出入,口中嚷道:“国主有急报,赤狄突然袭击都城,全城的城门都要关闭,后宫所有人等不得出入燕寝。”

阿如伊仗着自己大阏氏的身份,往外就要硬闯,被守门的士兵拽住了,一把推倒在地。

胥臣上前扶起阿如伊,道:“上书房内已然生变,这些人显然不是国主的手下,阏氏与他争论无益,如今且保全了性命,再另寻他法才是上策!”

阿如伊只得忍着痛楚,回到后宫,宫内的一众后妃姬妾刚刚听闻赤狄入城的消息,吓得慌作一团。

阿如伊往宫内来寻找乌雅,却哪里有她的影子,连她的贴身贵重细软、衣物都不知所踪。阿如伊气得连声咒骂贱人。

两人正踌躇无计间,阿如伊身边的一个贴身侍女慌里慌张进来道:“阏氏,不好了,刚才有几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卫兵闯进寝宫来,嚷着要抓阏氏和胥先生,小的扯谎说阏氏往偏殿去了,然后才跑来告之阏氏。”

阿如伊道:“你先回去,免得让人生疑,千万不可对人说起在此处见到我和先生。”

侍女离开后,阿如伊带胥臣来到内室,阿如伊道:“这里原是我的住所,后来乌雅得宠,便让给她住了,国主虽然宠爱她,但房中有秘道一事却从未让她知晓过。”

乌雅住的地方比别人自然别致些,案几上摆放着各式金玉摆件,都是戈日重华所赐之物。

尤其是一盏放在衾枕旁边的青铜花枝宫灯,做工细致、精巧,显然是汉人宫中才有的物件,那宫灯外罩一层薄薄的绉纱,上面画着一对翩跹对舞的蛱蝶,蛱蝶灵动、俊秀,俨然与胥臣在国师府中看到的画作出自同一笔法,画作下面还题着“湄君书”三字。

胥臣正留心观看,阿如伊已走到墙角,掀开地上的毡毯,将一方青砖用力推开,然后唤胥臣一起进入地下的暗道。

这地下通道连着几处岔道,还建有大小几处石室,内有粮食、饮食器具,还有兵刃一应具全,足够阿如伊和胥臣数月的丰衣足食。

两人虽暂时不愁生计,但见通道外到处有士兵把守,却也无计出去,只得耐性等待时机。

这日胥臣忽听外面动静大作,士兵四处打着火把大喊抓刺客,心下就疑是重耳等人,便只身犯险走出地道,一路小心留意着,当真在危急关头救了三人。

众人听完胥臣这一番叙述,方才明白宫中这些日子的政变始末,无不愤然。

魏犨道:“这条地道可通往何处?”

阿如伊道:“老国主当初修建宫殿之时就建造了这条暗道,以备不时之患,不想今日果真用上了。暗道连接三个通道,分别通往宫苑、上书房和内寝。如今除了宫苑,另两个出口都有重兵把守,肯定是出不去了。”

颠颉怒道:“咱们在外奋力杀敌,戈日勒和国师却阴谋勾结狄贼,轻而易举篡夺了国主之位,着实可恨。不如咱们冲出去抓住戈日勒,逼他交出赵兄弟和戈日重华。”

狐毛道:“戈日勒现在已得知宫中进了刺客,如何还会如先前般毫无戒备?再说狄王找咱们不着,肯定恨不得掘地三尺,在宫中布下重重守卫,此时冒然出去,不仅救不了赵兄弟,反而把自已的性命也搭上,徒然辜负了公子临行前的嘱托。如今咱们在暗,他们在明,不如先暗中打探清楚了狄王的动向,再想办法搭救赵兄弟和国主。”

几人只得暂时藏身于暗道中,待机而动。

此时的营帐内,自狐毛等四人入宫后,重耳坐卧不宁,一夜不得安睡,等到第二日寅时,还不见几人的踪影。

狐偃派人进城去打探,探子还未传来消息,赤那的军队却传来兵败的奏报,原来赤那听说国中发生变故,急忙率军抄近道赶回,不想中了赤狄太子的埋伏,全军大败,只有赤那侥幸逃脱,带着些残兵往留吁方向去了。

重耳连声道:“棋错一着,步步失利,是我当初不听赵兄弟的话,刚打败廧咎如和潞国,便想一鼓作气,乘胜打败赤狄,却是太低估了对手。如今大舅和几个兄弟消息全无,赤那大败,翟军仅存的不过咱们手中的两万人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狐偃道:“不到最后关头,难分胜负,公子不必气馁,我刚刚得到奏报,赤狄太子击溃赤那后,并没有穷追不舍,而是一路往南,必是去救援采桑,晋军已在采桑严阵以待,晋狄交战,必是一场恶战,公子且看战果如何再做定夺。”

重耳连声叹道:“即使战果可期,可大舅他们几人在宫中,晚一时出来,便多一分危险,这却是等不得的。”

两人正在大帐内商议,手下进来报说有个自称是翟国国主派来的使臣,要求面见重耳。重耳心中暗道不妙,命将使臣带进来。

那使臣正是上次在道中遇到的使者,见了重耳,照例倨傲非常,也不就坐,开门见山道:“国主迟迟不见公子进宫觐见,所以让小臣再来见见公子,不知公子可有什么打算?国主说,公子既然派了手下到宫中作客,国主就留他暂住几日,等公子什么时候来了,再领回去也不迟!”

重耳愤然道:“人是我派出去到宫中打探消息的,国主若敢为难他们其中一个,我俩便再无商议余地。”

“你是翟国的将领,国主要收回你的将兵之权是理所当然,可国主不过要你进宫觐见,你却几番推三阻四,还暗中派人携带兵刃潜入宫中,其心不可测度,国主念你往日的功劳,才不与你计较,你可不要不识好歹,难道你想做违上逆乱的乱国贼子!”

狐偃忙从中斡旋道:“公子是重情顾旧之人,国中发生如此变故,一时半会哪能就转得过来。请来使回去转告国主,待军中事务料理完毕后,公子自会进宫来觐见。”

“你们可不要让国主等得太久,万一国主发起怒来,不小心伤了公子的手下或戈日重华,这罪名可得由公子来担。”

使臣说完便甩袖离开军营。

重耳当即到军中,挑选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又将诸事交待清楚了,准备进宫去。

狐偃道:“我知道你主意已定,做舅父的要劝也劝不了,只是请公子凡事以大局为念,千万不要义气用事,万一公子此行有变,公子只要发出信号,我立刻率军前往策应。”

重耳便带了几个随从,前往宫城。

城门口的守将报了进去,不多时便打开偏门,放重耳等人入内。

戈日勒命重耳一人进殿,重耳独自一人进去,只见席上除了戈日勒外,狄王也赫然在坐,两人一左一右,并排坐着,脸上神色莫明。

殿内每隔三步就站着一个执刀的武士,个个怒目圆睁,杀气腾腾,这哪里是会见使臣,分明是审讯罪犯的场面。

戈日勒见重耳只身一人前来,面对自已和狄王面不改色,到也佩服,呵呵一笑道:“我盼来盼去,终于把公子给盼来了,今日一见,公子果真是名不虚传,一表人才啊!”

狄王冷哼道:“国主可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了,据本王所知,此人诡计多端,奸滑非常,国主可不能再让他走脱了!”

戈日勒道:“大王莫非曾经见过公子?”

“岂止见过,本王还曾将女儿嫁给他,谁知他不识好歹,杀了本王的人,逃出宫去,重耳,本王看你就算是金翅大鹏下凡,今日也休想再逃脱。”

重耳道:“大王处处强人所难,试问天下哪有嫁了女儿,又派众多守卫将居所重重看护起来的,这哪里是嫁女儿,分明是囚禁人犯!”

狄王将面前的案几一拍,盘盏酒壶一齐震落在地,怒道:“重耳,你数次戏弄本王,还敢在本王面前出言不逊,本王现在就可要了你的性命!”

戈日勒忙劝道:“请大王息怒,大王忘了,今日召公子前来,还有要事相议。”

重耳不理会狄王,转向戈日勒道:“国主数次相邀,并非在下有意违抗君令,只是在下的军权乃前国主戈日重华所授,在下奉命前往阵前讨敌,战事未毕,惊闻翟国已易了国主,无端生此变故,不免惊疑难辨,相信不仅是在下,翟国上下皆有此疑问,国主难道不该给国人一个交待吗?”

戈日勒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们都道戈日重华是堂堂正人君子,岂知他其实是个杀父卖兄的窃贼?当初老国主还在世时,本想依着翟国的惯例,将国主之位传给我,身为太子的戈日重华却一直野心勃勃,想自已取而代之。那年他趁着我带兵和廧咎如交战之际,将我的行踪透露给对方,使我被敌人所俘,幸得我拼死力争,廧咎如国主并未杀我,只是将我囚禁起来。戈日重华见未能置我于死地,又另生毒计,逼着当时正在患病的老国主喝下毒药,事后对人声称国主暴病而亡。国中不可一日无主,戈日重华便趁我被囚廧咎如之际,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国主,你说我如今是不是应该以牙还牙,将国主之位重新夺回来?”

重耳虽曾从推木香口中得知些旧情世故,究竟没料到还有这般曲折在里头,一时竟无言以对,默然片刻才道:“依国主说老国主竟是死于戈日重华下的毒药,此事可有证据?”

“当时我府中有一巫医,名叫乌湄,颇懂些医术,老国主毒发那日,他也被召去为其医治,见老国主所中的正是为百毒之首的钩吻,一旦入口,根本无药可救。乌湄为人伶俐,见此情形已揣度出几分情形,遂向戈日重华称老国主受了恶鬼冲煞而亡,并在宫内大摆神坛,驱逐鬼煞,由此得了戈日重华的信任。想来公子也猜到了,乌湄就是后来的国师。”

重耳联想到从那海房中搜出的香囊,上面绣的那行小字,赠湄君,看来这湄君正是国师,那个香囊应是乌雅送给国师的,后来被那海从宫中盗了出来,藏在了枕箱中,大概想以此要挟乌雅。

戈日勒见重耳默然不语,似有所动,又道:“我知道公子受骊姬的贬斥,才避难至我翟国,我敬爱公子是位贤能君子,将来必有所作为,只要公子诚心降服,投至我麾下效力,我愿意出兵送公子回国,帮助公子登上晋君之位,公子意下如何?”

重耳不料戈日勒竟以此为条件,仔细惦量了一番,沉声道:“承蒙国主谬爱,在下愧不敢当。当初在下流落之时,蒙翟国收留,且对我礼义倍至,在下已是感激不尽,如何还能有别的非份之想?国主若真有心,不如放了戈日重华和其他无辜人等,并借此大赦国人,以示国主的宽宏大量,岂不是更好?”

狄王冷冷道:“本王看他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国主不用与他多话,把人犯带上来!”

几个狄兵押着戈日重华,推木香和赵衰上来,三人均五花大绑,反背着双手,戈日重华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地站着,被狄兵用力一推,便跪倒在狄王面前。

赵衰和推木香却拼死站着,也不肯下跪。

狄王向重耳道:“想必公子也知道,本王喜欢烹人肉汤,他们三人之中,戈日重华的肉羹想来绝不鲜美,烹了推木香本王又有点舍不得,不如先把你的这位小兄弟先烹了,尝尝味道如何?”

两个武士过来提起赵衰,就要往外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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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卷土重来

当晚重耳正准备入睡,有手下来报说有人求见公子,重耳命人进来,来人正是莫貉。

莫貉比先前瘦削不少,满脸疲惫之意,显然吃了不少苦,见了重耳就跪倒在地,纳头要拜,重耳忙扶住道:“二王子这是何故?”

“公子不仅救了我的性命,也救下了翟国和我的父亲,理应受我一拜!”

莫貉起身后,向重耳道了这些日子来的经过。

原来国师和戈日勒借赤那和重耳出兵在外,暗中调动人马,将自己的亲信安插进宫内。戈日勒又与狄王约定好了日期,狄王率一支奇兵,绕过留吁,突然杀入翟国大都。

戈日重华大惊,忙令关起城门,抵抗狄军。戈日勒以护卫戈日重华安全为借口,带兵进了宫城,并在宴饮之时扣住了戈日重华,而国师则按照计划,先让图坎等人埋伏在府中,然后邀请胥臣和莫貉等一干戈日重华的亲信之臣赴宴,试图在席间将众人一举抓获,除了胥臣走脱之外,莫貉和其他人等都被抓住,关入大牢。

莫貉原以为性命就此不保,不想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戈日勒将莫貉放出大牢后,莫貉不敢再在宫中停留,听说重耳的驻军就在城外,便偷偷出城来投奔重耳。

重耳道:“二王子不必言谢,说来惭愧,赤狄与翟国结下仇怨,也是我当初擅自作主,取消了公主的婚约,而与留吁、林方暗中结交的后果,至使国主受制于他人,我罪责难恕!”

“公子不必自责,戈日勒与狄王勾结已非一两日,迟早是要举兵叛乱的,公子此举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借口罢了。”

莫貉停了片刻,叹道:“当年老国主暴亡,国中私下也颇有些风言风语,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国父曾经严厉镇压此事,后来再没有人敢议论,但终究还是被戈日勒阴谋得逞,说起来这也是因果循环啊!”

当晚重耳安排莫貉住下,莫貉走后,狐偃背着手,踱进大帐来,向重耳道:“明日就是公子与戈日勒和谈的日子,公子可有什么打算?”

重耳道:“我已经想好了,戈日重华和戈日勒之间的夺位之争毕竟是翟国的事,我一个外客还是不要参与的好,但戈日重华与我有恩,只要戈日勒放了戈日重华,我便将兵符交出,翟国的军队自然由翟人带领更为妥当,我也可借此卸下这个重担。”

狐偃默然片刻后道:“戈日勒曾经许诺愿意出兵助你回晋国,这正是个好机会,公子何不答应下来?”

重耳摇头道:“我曾经答应君父,绝不违抗君父的旨意,只要他在世上一日,我就不会踏上晋国的土地一步。何况我带兵征伐赤狄,本是为了翟国大局着想,若在此翟国存亡危难之际,我以交出兵符为条件,换取戈日勒出兵护送我回晋国,岂不成了街市上为利易货的小人、贩卒?”

“你可知你远在梁国的兄弟,夷吾,正借助他的岳父——梁国国君之力,四处招兵买马,笼络人才,夷吾的意图想来公子也知道吧?”

“多谢舅父提醒,夷吾的事我已经有所耳闻。”

狐偃站起身来,慢慢往外走,“公子心里明白就好!”

重耳一时也没有睡意,走到帐外,随意漫步,抬头见一弯明月高悬苍穹,又是一个月朗风清的秋夜,重耳暗暗慨叹自已来翟国不知不觉竟已有三年,遥想当年从蒲城出奔之时,是何等狼狈,虽然翟国给了自己一个优渥容身的地方,但心底的疏凉感却始终挥之不去,更何况翟国多风沙,怎比得上晋国的风和日暖。

此时沐浴于淡淡的月华下,故土似乎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而故人杳渺,音貌似已有些模糊。

重耳正惆怅间,忽见不远处的赵衰也站在帐外,一动不动,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

重耳走上前去,一直走到赵衰身后三丈外,赵衰才转过身来,见是重耳,忙过来行礼。

重耳道:“赵兄弟一向好听力,今儿怎么就走了神?”

“在下刚才练了会剑,见今夜月色好,不觉又遥想起了故人,不曾觉察到公子,多有失态,请公子见谅!”

重耳笑道:“今日公主又到我营中,说想跟着赵兄弟学剑,一通纠缠不休,让我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好生为难。”

赵衰脸上泛起窘色,道:“公子何时也会打趣起人来了。”

“不是我存心打趣,公主对赵兄弟一片真心,我不忍拂了她的情,但又不敢乱点鸳鸯谱,怕赵兄弟怪我多事。”

“在下只是跟随公子流亡的一介武夫,如何敢高攀公主?”

“这个无妨,你是赵氏之后,论才干不输任何人去,到时国主赐你一方采邑,做个翟国的将相,还怕不能与公主匹配?”

赵衰连连摇头:“君子以战功封爵论赏,岂可栖身求荫于权贵公门。”

“赵兄弟莫非无意于公主?”

赵衰默然良久,叹一口气,将当初自己做章含宫禁卫令时,与骊嫱手下的念枝相识,念枝为了救自己,不惜舍身相救一事说了,然后道:“在下早已将儿女之情抛之度外,只愿一生跟随公子浪迹天涯。公主是金枝玉叶,实非自已可以高攀,请公子以后万勿再开此玩笑!”

重耳颇为唏嘘了一番,道:“原来赵兄弟是如此有情有义之人,刚才是我唐突了,请赵兄弟见谅!只是如何应对公主,到要费一番功夫了。”

两人又站了一会,月色愈发清冷袭人,便各自回帐睡觉去了。

第二日吉时一到,大军在帐前列好阵,重耳带着狐偃等人如约到了城门口。戈日勒也带了数百卫兵、随从大臣出城门,亲手执着表示信义的玉圭,到约定的地方,双方隔着壕沟而站。

戈日勒见重耳的军队军容整肃,寂然无声,心中也自钦佩。

戈日勒知道这支原由莫貉带领的军队只是步兵,是由流民、匪贼、贩夫组成的散勇,而翟国的精锐骑兵则由赤那统帅,重耳能带领如此一支队伍大破潞国和廧咎如,并战胜狄王手下的五千精锐,着实不易。

戈日勒道:“公子能如约而来,我深感欣慰,我和公子之间过去有些误会,若能就此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则我翟国何其幸甚!”

重耳也不免一番谦词。

戈日勒又道:“公子可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只要公子愿意为我效力,我可帮助公子回晋国,不知公子考虑得怎么样了?”

“国主的美意在下心领了,在下当初奉命领兵,是为了抗击赤狄,如今狄王已死,赤狄兵败,在下的任务完成,这统帅一职也可顺利卸任了。在下只有一个要求,只要国主尊奉戈日重华为贤王,让其在宫中安养一生,并赦其妃妾、旧臣,在下便交出将帅的兵符。这支军队原由莫貉带领,不如还是物归原主,交由莫貉为好!”

戈日勒本想笼络重耳,不想重耳竟然推辞,所幸重耳提出的条件并不苛刻,戈日重华已是病入膏盲,再也掀不起风浪,而莫貉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只要自己坐稳了国主的位置,到时可轻易将莫貉的兵权再拿回。

戈日勒哈哈笑道:“都说公子是贤人君子,此话果然不错。公子如此深明大义,我怎好再说个不字。来人,备酒杀牛,我与公子计议已定,要向天盟誓。”

下人牵来早已备下的牛,将盛有匕首的铜盘呈上,戈日勒接过匕首,正欲一刀刺向牛颈,忽听远处传来万马奔腾的声音,震得地面微微发颤,那声音渐渐近了,远处的坡地上出现了无数的骑兵,密密匝匝,如排浪之势滚滚而来。

为首的一人骑着匹雪青色的马,一身坚甲利刃,身披狼皮披风,身后的骑兵跟随他一同顺势向都城冲来,大有狄王当年带兵的迅猛气势。

那带头的驰得近了,重耳和戈日勒才看清来人正是翟国的太子赤那。

赤那率军在距离壕沟几十丈远的地方停下,一声令下,众骑兵一字排列开来,取下弓箭,齐刷刷地瞄准戈日勒和重耳等人。

赤那见在场之人个个目瞪口呆,不禁哈哈大笑:“我正愁如何才能将你们一同约出城来,不想你们却主动送上门来了,真是上天助我啊!”

戈日勒指着赤那,一脸难以置信,“你,不是被赤狄太子打败,逃到留吁去了吗?”

“说起来,这功劳还要算在你戈日勒的头上。你手刃狄王,早已传遍了狄国大小部落,狄王手下的左右贤王为了争夺狄王之位,致使军中大乱,留吁和林方趁势反攻,大败赤狄军队,杀死右贤王,左贤王则逃回赤狄都城。留吁和林方听说翟国有变,遂共同出兵,帮助我回到翟国,夺回国主之位。我知道你们加起来不过两万多的兵马,根本无法和我的五万大军相抗,你们若是识时务,就速速向我下跪称臣,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重耳道:“这里都是翟国的士兵,你的治下子民,你难道忍心让别国的军队屠杀你的子民吗?”

赤那怒道:“你一个外人,休得干预我的家事,如今戈日重华已死,论情论理,国主之位都应由我来继任,你们却在这里搞什么和谈,难道不是喧宾夺主吗?”

戈日勒道:“你的父亲、戈日重华并没有死,我一直将他奉养在宫中,只要你肯退兵,我既刻让他出来见你!”

赤那道:“戈日勒,你勾结外贼,篡夺君位,阴谋杀死国主,还想蒙骗于我,你说父亲还活着,口说无凭,你敢让他现在就出来见我吗?”

戈日勒吩咐下去,不多时城门旁的侧门打开,走出来两个人,正是戈日重华和阿如伊。

不过几日的功夫,那戈日重华从威风赫赫的国主,已变成病弱垂暮的老人,由阿如伊扶着,巍颤颤地走出来。

阿如伊向赤那大声道:“你的父亲在此,快快让他们把箭放下,撤退开去。”

赤那道:“此处看不真切,让父亲走近些来,容我看个仔细。”

事已至此,戈日勒也是别无他法,只得放下吊桥,由一众卫兵护送着,让戈日重华和阿如伊走过壕沟去。

两人走到离重耳不远处,阿如伊向赤那大声道:“你可看清楚了,他不是你的父亲还能是谁?你父亲已染病多日,今日勉强出得宫来,你快快退了兵,亲自到宫里来侍奉才是。”

赤那叫过身后一人,此人正是怒穆,赤那向他低语几句,怒穆得了令,遂骑马过来,至戈日重华跟前,跳下马来,凑到戈日重华耳边说道:“上次在从郝邑返回大都的山上,我将你从山上推下,被你侥幸不死,今日只怕你就没那般好运了,你不要怨我,我只是听命于太子而已。”

戈日重华原来苍白的脸上现出鱼肚白的死灰色,颤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怒穆说完,转身跨上马,返回赤那身边,一通耳语。

赤那取下背后的大弓,一搭箭,一枝羽箭便瞬间向重耳这里飞来,众人不及反应过来,那箭已经不偏不倚射中了戈日重华的胸口。

众人皆大惊失色,赤那道:“君父刚刚说了,戈日勒和国师暗中勾结,在国父的日常饮食中下毒,使国父如今中毒至深,生不如死,父亲刚刚向我交待了后事,又嘱咐我继任国主之后为他报仇,戈日勒,你还有什么话说?”

阿如伊泣不成声,用手指着远处的赤那,咬牙道:“你,你说谎——”

戈日勒气得浑身乱颤,大声道:“真是一派胡言,你杀了自已的父亲,却将罪责推到我身上,你,用心何其歹毒?”

赤那不怒反笑,提高了声音,道:“按照我翟国的惯例,国主去世后,由兄弟继位,没有兄弟的,就由太子继任国主之位,如今父亲已死,我就是翟国的新国主,戈日勒,你这个阴谋篡位的伪国主还不快向我跪下请罪?”

此时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吹起漫天黄沙尘土,四下里灰黄一片,混沌不见五指,狐偃抓起身边的重耳:“公子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赵衰、颠颉和魏犨忙护着重耳,往大帐方向走。重耳不忘还在不远处的戈日重华和阿如伊,带上两人一同逃离。

赤那见风刮得离奇,命弓手一齐放箭。混沌中弓手也不辨所以,一通乱箭,数万支箭从天而降,将城门口几十丈内的地方射得千疮百孔。

魏犨和赵衰等将剑舞得密不透风,挡开乱箭,护着重耳等人先躲至壕沟内。等一通乱箭放完,风也渐渐平息下来,天色转亮,只见一声尖锐的号角,重耳手下的两万步卒已齐声呐喊着,向赤那的大军冲杀过去。

原来刚才赤那和戈日勒对话之际,莫貉见势不妙,已经暗暗地调兵列阵,准备战斗,待一阵乱箭放过,莫貉指挥军队,鸣起战号,率先向赤那军冲杀过去。

胥臣此时也率着一支两百来人的队伍,过来寻找重耳。胥臣本在大帐中留守,见赤那杀了戈日重华,心知有变,忙召集起一支负责守卫大帐的亲卫兵,过来保护重耳,不想被赤那的箭雨耽误了些时侯,幸好找到重耳时,众人都躲在壕沟内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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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尘埃落定

重耳见此时的戈日重华已是奄奄一息,阿如伊守在一旁,泪如雨下,口中道:“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怒穆说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赤那当着天下人的面在撒谎,你为什么不揭发他!”

戈日重华有气无力道:“罢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这是报应、报应啊!我曾经为了国主之位,谋害了自己的父亲,如今我的儿子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我,这是我自做自受,我并不怨恨任何人。只是,我后悔当初没能多陪陪你们母女两人,让你们受了太多委屈,我心中有愧啊!”

阿如伊抓着戈日重华的手:“你不要这么说,多年来你让我留在宫内,使我能时常见闻你的音容笑貌,你又如此宠爱咱们的香儿,这一切就够了!”

戈日重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嘴角渗出一缕血来,永远闭上了双眼,阿如伊不禁失声痛哭。

众人不忍卒见,纷纷转头而去。

众人见此变故,都不知所措,狐偃将重耳拉到一边,道:“公子,如今翟国内乱,两公子打得不可开交,戈日勒又不知所踪,后事难料啊!咱们不如找个地方先避上一避,看看情势再说!”

重耳摇头道:“赤那心狠手辣,为了夺位,不惜杀掉自已的父亲,我虽只是一个外客,也不能对此事置之不理!”

“此役不同往日,以莫貉的两万步卒对战赤那的五万骑兵,只怕是凶多吉少!”

“我看未必!赤那亲率的翟军至多不过五千人,其余都是留吁和林方的军队。两国人数虽众,终究难以尽力,咱们若能生擒赤那,两国必然做猢狲散!

狐偃叹一口气,“公子既然如此坚持,到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未免要铤而走险了!”

两人将狐毛等五人叫到近前,一起商议了对策,大家分头行动开去。

此时壕沟外喊声振天,两军杀得难解难分,莫貉的军队气势虽高昂,究竟人少力薄,经不住赤那骑兵的冲撞砍杀,渐渐露出颓势来,被赤那大军一路逼迫着向城门口退去。

莫貉的手下向城墙上的士兵大声呼叫,请求打开城门,城内只是不理。刚才刮大风时,戈日勒在几个贴身护卫的保护下,已趁乱回到了城内。戈日勒下令紧闭城门,一律人等不许放进,所以任凭外面杀得你死我活,城门只是紧闭不开。

此时的莫貉带着几十个亲随,冲在阵前,正与赤那为首的先锋部队打杀。赤那使着一柄长刀,左右劈砍,前突后撞,剽悍异常,将无数翟兵斩于刀下,那长刀只砍得翻了刃口,赤那换过一把刀来,继续冲杀。

赤那杀得兴起,根本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见莫貉过来,策马上前将刀一横,冷笑道:“就凭你一个卑微无能的庶子,难道也想与我争夺君位?”

莫貉怒道:“父亲对你一向不薄,你竟然将他射杀,你这个狼子野心之徒,我今日要为父报仇!”

“他身为国主,却用人不察,宠信奸佞,落得今日的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既然迟早是个死,与其在戈日勒手下屈辱而死,不如我给他一个痛快!念在你我兄弟一场,你若立即率军投降,我还可饶你性命,等我当上国主,再赏你一块肥沃封地,以你的卑微身份,这已是最大的赏赐了。”

莫貉再不说话,挥动大刀,咬牙上前,要与赤那拼死一战。

论臂力武艺,莫貉都要稍逊一筹,几个回合下来,便被赤那迫得左支右绌,破绽百出。

此时斜刺里突然杀进一支队伍,为首的一个使长戟,一个使双锤,舞得似走马灯一样,左挑猛虎,右打恶狼,硬生生从敌军中杀出一条血路进来,敌兵见其武勇,一时胆怯都不敢往前。

这支队伍为首的自然是颠颉和魏犨,紧随其后的赵衰和胥臣也毫不示弱,因没有合适的武器,两人临时找了两柄马刀,挥舞着长刀,一路砍杀敌人无数。重耳则手执长剑,带领着两百人的亲卫军,跟随在后,一路杀至赤那近前。

赤那看清来人是重耳后,道:“你小子到也命大,竟然没被乱箭射中。念在你我曾经相交一场,只要你向我投降称臣,我以后必不会亏待你,否则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重耳笑道:“我看你还是小心自已的性命为好,晋军已经赶往这里救援,想来也快到了,只怕你的国主之位又要落空。”

“你少危言耸听,据我所知,晋军攻克采桑后,就一直驻扎在邑地,并未有所动静。”

“你看看后面来的是谁?”

赤那毕竟心虚,不自觉得往后看去,转头这一瞬间,只见一个身影从军中掠起,迅疾如鹞鹰一般,跃到赤那坐骑身后,赤那还不及转过长刀,只觉周身一麻,已被人点了穴道,接着被人从身后一把连着革甲提起,向城门口跃去。

偷袭赤那的正是狐毛,狐毛得手后施展轻功,在马背上蓄势跃起,凌空越过众人,到达城墙下,就在狐毛抓着赤那欲坠未坠之时,赵衰眼疾手快,取下弓箭,射出三支连珠箭,牢牢地立在城墙上。

狐毛提一口气,踩着赵衰的箭枝,施展出燕子纵云的轻功,向上连续腾跃数次,最后稳稳当当地站上了五丈多高的城墙,高高地俯视全军。

这一变故不仅令站在城头上坐山观虎斗的戈日勒惊得目瞪口呆,连城外正在厮杀的翟军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狄人本以武力为重,以勇治国,以武安天下,此举令所有的翟人无不为颠颉等人的骁勇,狐毛、赵衰的绝世功夫所折服,只疑是天人下凡。

见主帅被擒,两军皆停了厮杀,看向城墙这里!

重耳跨上赤那的坐骑,来到城墙下,向不远处的留吁和林方国主喊道:“赤那已被我军生擒,身为翟国太子,赤那杀父欺君,暴戾恣逆,根本不配继任翟国国主之位,请留吁和林方两位国主万勿助纣为逆,为我翟国的长远大局计,两位国主还需另荐贤主才是。”

千军万马顿时一片寂静,不知谁喊了一句:“国主理应由莫貉公子继任。”

话音刚落,全军上下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莫貉,莫貉……”

留吁和林方国主不禁面面相觑,事情变化之快让人出乎意料,两人本应赤那之邀出兵,赤那许以两国重利,两国则答应帮助攻下大都,驱逐戈日勒,助赤那登上国主之位,不想半路杀出重耳和其手下,全盘打乱了计划。如今眼看赤那许的重利已经无望,谁当上翟国国主也是无可无不可的事,因此两人一时颇为踌躇,继续打吧,毫无所获,就此退兵,又心有不甘。

莫貉也看出了两人的犹疑,遂大声喊道:“我翟国与留吁、林方交好多年,此番联手大败赤狄,两国功不可没,我莫貉虽无才,两位国主若愿意与翟国重修旧好,我们不妨坐下来商谈一番!”

留吁和林方国主也乐得就驴下坡,遂各自收了兵,与莫貉派出的手下商议会面之事!

城头上的戈日勒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以重耳和其手下的能耐,这五丈高的城墙根本拦不住,何况莫貉与留吁、林方已达成和解,两军若联手攻城,恐怕自己的人马连一日也抵挡不住。

戈日勒长叹一声,走下城头,命人打开城门,亲自出城迎接莫貉。

戈日勒双手擎着象征国主权利的金刀,向莫貉低头称臣。莫貉也知道国中除了自已之外,再没有人能继承国主之位,遂坦然受了金刀,带着人马入了城。宫中的大小臣僚,后妃阏氏俱到宫门口迎接,翟国的民众听闻战事已毕,也纷纷挈家带口,挨到街市上来观看他们的新国主。

莫貉在万众瞩目下进了宫城,接受臣民的朝贺,这一日风光无限不必说他。第二日,莫貉下令,斩杀杀死戈日重华的罪魁祸首——赤那,而戈日勒主动投降献城,便免其罪责,保留左贤王之职,赐了一块偏远的封地,打发其去做逍遥闲王了。

莫貉又令将国师和乌雅带上来,谁知宫里宫外都搜遍了,却遍寻不着,莫貉只得令人贴出告示,四处搜捕两人。

莫貉又将戈日重华的旧臣尽数赦免,重新分配了职务,整整忙了几日,最后才将重耳召进宫来。

莫貉令左右人等退下后,突然跪下,向重耳行大礼,重耳急忙扶住,道:“你现在是堂堂一国之主,怎可向我一个外客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如果不是公子,我莫貉怎会有今日的地位。公子不仅救了我,还救了翟国和翟国的数万子民,理应受我一拜!”

“国主言之差矣,戈日重华当初接纳我于危困之际,又对我恩宠有加,我不过是尽力回报而已。国主能有今日的地位,是国主命中所定,于我无干!”

莫貉再三言谢,方才起身,又唤了狐氏兄弟、赵衰、胥臣、颠颉和魏犨进来,一一进行了封赐,还赐了金银、皮革、牲口和屋宅,可谓极尽丰厚!几人谢过莫貉,别的东西都收下了,屋宅却是说什么也不肯收,莫貉也只得作罢。众人出得宫来,一连欢饮达旦了数日。

赤狄经此大变,实力大大衰退,逃回国都的右贤王虽自立为王,却再也无法掌控赤狄其它的部落,一些较为强大的部落便互相攻伐,并趁机侵占赤狄原有的土地。

这日莫貉将重耳找来,道:“我翟国本来就国小力弱,经此一役虽博了些名声在外,究竟也伤了不少元气。如今赤狄衰弱,各部落纷纷侵城掠地,我也和留吁、林方约定,谁能打下赤狄的地盘,就归谁所有。此地往东南方向三百里,有个部落名为敖中,原是廧咎如的一支部落,总共不过数万人众,一向依附于廧咎如,现今廧咎如自顾不暇,不如借此机会咱们一口气攻下敖中,收服其民,以充实我翟国的力量。我思前想后,只有你能担此重任,因此想任命你为统帅,出战征讨,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重耳推托不得,只得应承下来。

莫貉又道:“如今我翟国国内兵粮匮乏,此番给公子的五千骑兵,已是倾其举国之力,公子这一走,国中空虚,我给公子十天之期,请公子得胜后就尽早返回。”

莫貉又交待了几句,忽然想起一事,道:“前日大娘阿如伊找到我,说要为香儿寻一门亲事。大娘的意思是与其到百里之外的其它部落去找,不如在国内找一个年轻有为之士,门第、身份皆可不论,只要是香儿中意的就可。大娘觉得公子手下的赵衰是个不错的人选,所以特意来请我作主,我觉得还是先问下公子的意思!”

重耳一时语塞,支吾其词,莫貉看出些端倪,道:“莫非赵衰已有了意中人?”

重耳只得将赵衰和念枝之间的事约略说了,莫貉道:“如此说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可惜了香儿一片女儿情深,此事我也不好对大娘直说,且放些日子再说吧!”

重耳从宫中出来,回到府邸,将莫貉命自己攻打敖中之事向狐偃说了,狐偃笑道:“我早听说敖中原是廧咎如的一个旁支,地处偏隅,一向依从于廧咎如,到也安稳。敖中国主有两个女儿,长得貌美如花,国主视其为掌上明珠,至今不曾出嫁。莫貉此番让你去攻打敖中,莫非另有深意?”

“舅父太多心了,如今的赤狄威风不在,晋国占领了采桑,狄国各部也纷纷效仿,侵掠其地,此时正是翟国重振旗鼓,增强国力的好时机。敖中与翟国接邻,若能将敖中就此收回翟国,正是再好不过。廧咎如现今自顾不暇,必定难以出兵救援,国主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狐偃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向重耳道:“父亲前日来信说,要大哥回晋国一趟,有要事相商,此番去敖中我和你大舅都不在你身边,凡事需格外小心,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可将此锦囊打开,或许可解公子的危困。”

重耳答应了,仔细收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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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柳暗花明

羿日莫貉为重耳等人置酒饯行,重耳答应十日之内率军返回翟国。因胥臣医术高明,莫貉留其在宫中听命,狐毛接到狐突老爷子的信,返回了晋国,狐偃则在大都留守,所以跟随重耳前往的只有颠颉、魏犨和赵衰。

重耳向莫貉道了别,便上路了。骑兵脚程轻健,快的话不过一日就能到达,重耳并不急于赶路,让全军缓缓行进,准备两日之内到达敖中。

一路上赵衰反复练习骑术,只见他骑在马背上,双脚勒住马腹,稳住下盘,侧身取弓,拉满弓弦,不待瞄准便一箭往前射去,正中草从中窜出的一只野兔。

重耳道:“好箭法,赵兄弟不仅箭术了得,骑术更是精进不少,改日我向国主举荐,封你做个左将军。”

颠颉不服气道:“我们中原人要什么骑术,老子凭一双大锤,不是一样把敌人砸得落花流水?”

重耳笑道:“戎狄一生大都缚于马背,在所有技艺中,又以骑术为尊,正是靠着迅捷如风,来去无痕,才让中原诸侯国闻风丧胆。咱们如今身在狄国,怎可不入乡随俗呢?”

此时天上有一只海冬青飞过,那鸟突然俯身,如黑色的闪电一般,向下方的一片滩涂地冲去,从茂密的蒿草丛中攥起一只体型大它数倍的天鹅。

天鹅一边扭动挣扎,一边发出绝望的哀嗥,忽然另一只天鹅也从蒿草从中腾空而起,紧紧尾随着前面的海冬青,发出阵阵凄厉的鸣叫。

赵衰搭上一支竹箭,向天上射去,正中海冬青的翅膀,那猛禽放开利爪,向东南方遁去。死里逃生的天鹅惊恐未定,在天上盘旋了几圈,才和另一个天鹅双双飞走。

赵衰连声道:“这畜生端得如此迅速,只偏差了少许,不曾射中它的要害,被它逃遁了去。”

重耳道:“此鸟体型虽小,却较鹰雕更为凶猛疾速,轻易射它不中,狄人常视它为神物,恭敬祭奉,赵兄弟刚才那一箭已是相当难得了。”

大军第二日便到了敖中的地界,这一路走来,连一个牧民、一处毡房也不曾看见,重耳暗暗惊诧,敖中部落素来以放牧射猎为生,如今徒留大片肥美的草地,却不见一只牲口,岂不是奇怪?

当日天色已晚,全军只得先扎下营寨来,第二日,重耳让手下分队出去寻找敖中部落的踪迹,到了傍晚时分,手下才回来,皆称别说敖中的军队,就是野民也不见一个。

赵衰过来道:“公子,我刚才到附近的一处山隘仔细察看过,发现了不少的地窖,里面还有些腌菜酿酒之物,看样子放置的时间不长,应该是他们行走时匆忙,来不及带走。”

重耳拧起双眉:“莫非咱们的行踪被他们提前知晓,他们已经搬离了此地?

魏犨道:“咱们出发才不过两天,即使他们提前得到消息,也不致走得这么干净。”

赵衰点头,“看来他们搬离已非一日两日,只怕是数月前就得到了消息。”

“依你看,他们会搬到哪里去?”

赵衰一指西北方的大山,“敖中一直依附于廧咎如,如今廧咎如已远迁至北方,敖中失去了依靠,唯有以地势之险保护自己。距离此地不远有一座大山,连绵数百里,山势险峻,敖中或许躲到大山深处也不定。”

此时有个手下回来向重耳报告,说刚才遇到个过路的马贩子,据他说半月前,见许多敖中民众拖带家当,往西北方向的山中而去。

重耳不假思索,带着军队往西北的大山进发,行了二三十里,路渐渐难行起来,走到山脚下,但见数百个大大小小的山头,杂草从生,沟壑纵横交迭,地形复杂难辨。

重耳一时间也找不到向导,只得率军往大山里进发。一连走了半日,军队只在山中来回巡逡,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连个人影也不见一个。重耳只得命军队停下,暂做休息,又派出几支队伍,四下里寻找道路。

几支队伍去了许久,也不见回来,重耳见天色已暗,便找了个挡风避潮的谷地,命全军今晚就在此过夜。

这一夜只听得狼嗥虎啸,重耳等人哪里睡得安稳,第二日不待天明,重耳就命全军收拾起营帐,用过了干粮,继续寻路。

如此过了几日,这山中的天气变化多端,本已进入冬天的时节,这日又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山林中一片昏暗,全军牵着马匹,饥馁冻寒,在污浊的泥雪地中踯躅前行。

颠颉一路骂骂咧咧,骂天气,骂老天爷,让原本就忧心忡忡的重耳更是不胜其烦。

此时赵衰过来道:“公子,咱们带的干粮已经吃完,水也快用罄了。”

魏犨道:“如此转下去,只怕找到了敖中部落,咱们也是无力再战,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又有个千夫长过来,说昨晚冻死了几个士兵,又水源告急,向重耳请示如何是好。

颠颉道:“咱们转了这几日,连只兔子也不见,哪里会有人躲到这种地方来,不如咱们回去打探清楚了再来,想来莫貉也不会怪罪咱们。”

重耳向赵衰道:“赵兄弟觉得如何?”

“此时远非到山重水尽的地步,若在此时放弃,只怕会功亏一篑。”

重耳一咬牙,命人将马匹杀了,给士兵们解渴充饥,一边苦苦思索计策。

这时重耳想起狐偃给的锦囊,忙从怀中掏出来看,锦囊中有一块竹片,用极小的字写着:山中无路,循水而上。

重耳喜道:“舅父真乃神人也。”忙令手下四处寻找水源。此时正值冬季,大部分的溪涧都已断流,士兵们翻遍附近几座山头,才寻着一处还未干涸的山涧水。重耳令全军沿着涧水走,开山辟路,遇陡峭处便弃马徒步而行,如此走了一日,那水势渐渐大起来,道路却愈发艰涩难行。

重耳忽见前方有一樵夫模样的人,正背着捆柴从小溪中涉水而过。重耳如见救星一般,亲自上前向樵夫打听敖中的下落。

樵夫道:“此处的山脉当地人称为云中山,向来少人行,前些日子不知怎得有许多人迁往前面的山谷中,也不知是不是公子所说的敖中部落?”

重耳大喜,请其为自己带路。

樵夫道:“这位将军算是找对人了,这里山高崖深,道路险阻,若无人引路,外人走上十天半个月也走不进来。”

重耳遂带着人马,跟随樵夫往山中进发。走过一段崎岖的山路后,面前赫然出现了一道峡谷,峡谷之间有一条用荆条藤蔓编织成的悬索桥,除此之外,再无他路。

樵夫道:“过了这座桥,翻过前面的山峰,就可见敖中部落的村寨了。”

樵夫说完,便率先走上桥,到得对面,招手唤重耳过去。

重耳正欲迈步上桥,颠颉已经一个箭步冲上来,道:“公子既然让我当先锋,先让我试试这条道儿好不好走!”

颠颉带着两百士兵,揺摇晃晃走过桥去,看得人好不心惊,颠颉哈哈笑道:“没想到这玩竟儿到也坚实,老子刚才还怕它受不住俺的这对宝贝铜锤!”

重耳见无异常,正欲上桥,赵衰拦住道:“公子,我看这樵夫十分可疑,颠兄走这万丈悬空的桥索尚且脚软,他一个山中的樵夫,却如屦平地,四平八稳,象是极厉害的内功练家。”

重耳经赵衰这么一说,也生起疑来,向对面的颠颉大声道:“颠兄可先向四处勘察一番,看可有埋伏?”

那樵夫闻言冷笑一声,向山上打了声唿哨,只见林中突然窜出无数的人众来,身上穿着驳杂的兽衣皮袄,手中有执棒的、拿刀的、还有拿着竹枪的,足有数千人之众。樵夫一刀砍断悬索桥,命令众人将颠颉和其手下包围起来。

颠颉此时才知中了对方的计,怒瞪双眼,将双锤舞得呼呼生风,与贼人打在一起。贼人见颠颉勇猛,一时近不得身,便合力用大网将颠颉罩住,一把拖拽在地,夺下了颠颉手中的大锤,然后綑绑起来,两百士兵也是被杀的杀,被俘的俘,对方大获全胜,樵夫又是呼哨一声,带了人马掩入密林中去了。

重耳在悬崖对面,虽看得心如刀割,却是无能为力,想要放箭,又怕伤了自已人,只得眼睁睁看着对方掳了颠颉而去。

重耳一点兵马,加上先前派出去探路未归的,只剩四千余人,急得连连跌足。

魏犨走到峡谷边,俯身下来,侧耳仔细倾听片刻,过来向重耳道:“公子,我看对方是想利用咱们对地形不熟,将咱们困守在山中,并分而击之。咱们的干粮已尽,一时间难以找到别的路过对面山头,而敌兵知道咱们急着要过峡谷,必然在对面山林中设下埋伏,试图等咱们一过桥,就围而歼之。咱们不如将计就计,设个掩人耳目之法过得峡谷去。”

“哦,你的意思是?”

“我适才听那峡谷下有水流之声,料想从这里到谷底约摸数十丈高,并不是深不见底,峭壁上又有突兀的大石可供抓取,不如让我领一支精兵,趁天黑从这里爬下去,上到对面的崖顶,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重耳也想不出别的办法,遂答应让魏犨一试。

待到天黑,重耳让人燃起火堆,让士兵们砍树伐木,编绳拉索,假作一派热火朝天、忙着造桥的样子。

魏犨则暗中选了数百身强力壮的兵士,走到不远处的崖边,偷偷爬下。魏犨身先士卒,靠着身后微弱的火把,摸索着爬到谷底,这一道峡谷虽只有十来丈高,但岩石冷滑,天黑难辨,众人爬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才到谷底。

魏犨到了谷底,一刻不敢停歇,又无声无息地爬上对面的悬崖。待魏犨带着所有士兵爬上崖顶,众人已是精疲力尽。魏犨看看天色,估摸着已近四更,不敢歇息,率领众士兵冲入林中。

埋伏在林中的贼人只道翟军正忙着筑桥,此时正一个个酣睡如泥,被翟军一阵长枪长刀地乱砍,还不及醒转过来就见阎王去了。

魏犨又重新将悬索在这一头拉起来,让重耳带兵过了桥,此时天色刚刚见亮。翟军一鼓作气爬过山头,往下眺望时,只见不远处是一片开阔的谷地,其间沟壑纵横,沃田连亘,大大小小的村寨星罗棋布,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翟军精神大振,重耳一马当先冲下山去,直冲入村寨,刚到一处隘口,冲出来一支人马,为首的是个青衣少年,长得眉清目秀,丰神俊朗,少年将手中的长鞭一横,喝道:“哪里来的贼徒,敢侵犯我敖中国?”

重耳道:“我乃翟国的将领重耳,奉国主之命,前往征讨敖中。想必你们已经得知,狄王已死,廧咎如兵败,赤狄各部落大乱,敖中地处偏隅,兵匮民乏,必然难以独善其身,我翟国一向以仁治国,以理服人,若敖中能归附我国,岂不是美事一桩?”

“说得好听,天下乌鸦一般黑,死了个狄王,来了个翟王,难保又是一个残忍暴虐的家伙,反正都是死,不如拼一个你死我活来得痛快!”

那少年说罢长鞭一挥,只见一道银光,如毒蛇般直扑重耳而来。重耳虽也曾在战场上拼杀多次,但拿长鞭作战的还是第一次遇上,手中的长剑一时竟使不上,只得左避右闪,十分狼狈。

“公子莫慌,我来了。”

话音未落,赵衰已提了杆竹枪过来接下重耳。赵衰将长枪抖出几个枪花,那枪似亢起的黑龙一般,拔缠扎刺,尾随着少年的长鞭而动,少年只觉双手似被拖拽住一般,长鞭渐渐施展不开,忽然‘啊呀’一声,长鞭竟被竹枪缠住,一把脱开手去。

那少年一愣,随即挺直胸膛,将脖子一横,也不还手,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赵衰的竹枪点到少年的胸口,就适时收住了。

重耳道:“先把他绑上,不要伤他性命。”

那一头魏犨也正与另一白衣少年缠斗,那白衣少年面容与青衣少年有几分相仿,约摸是一对同胞兄弟,功夫也如出一辙,使一条蟒皮揉制成的长鞭,身形腾挪翻跃,煞是矫健好看。

魏犨先闪避了几个回合,冷眼观察片刻,然后觑着对方收鞭拐肘之时,一杆长戟直探心口,少年急忙一个倒卷珠帘,侧身躲过,却已被魏犨抢了先机,接连几招,将少年迫得毫无还手之力。

魏犨上前一步,出一招横扫千军,那少年见已无退路,也并不躲闪,直挺挺站在原地,魏犨一愣,正欲结果他的性命,只听重耳喊道:“魏将军留他性命。”

魏犨硬生生收住长戟,让手下将少年捆缚起来。其余的敖中士兵与翟军一番交战下来,也是死伤无数。重耳不欲多伤人性命,大声叫道:“投降者不杀。”不想这些敖中士兵却根本不理会,眼见兵败,一个个自刎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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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佳偶天成

重耳好生纳闷,只得叫手下将被俘的敌兵全部绑缚起来,以免他们再自尽。

此时见后山一众族老簇拥着一个锦衣长袍的老者出来,一望便知是敖中的国主,身后一人便是曾假扮樵夫的汉子,此时已换上了一身戎装。

老国主手捧玉节,向重耳跪下道:“请公子放过这两位小将军,老朽愿举国向翟国投降称臣。”

重耳命将俘获的青衣和白衣少年带上来,让人给他们松了绑,向老者道:“两位将军在此,刚才多有冒犯。难得国主如此识大体,使我两国能化干戈为玉帛!”

重耳说完上前搀扶,老国主诚惶诚恐,道:“翟军赫赫神威,枭勇骠悍,我敖中确实远非其对手,向翟国称臣,自然心服口服,虽不敢向将军请求赦其全族,但请将军念在两位小将军年纪尚幼,不知天高地厚,饶了他们的性命,老朽感激不尽!”

“我翟国向来以仁治国,严宽相济,只要敖中诚心归顺,岂止这两位将军,一应部落中人,不论男女老幼,自当全部赦其性命。”

老国主犹是将信将疑,道:“将军敢对天发誓吗?”

重耳只得以手指天,发下誓愿,老国主这才颤巍巍站起身来,命将先前俘获的翟国人等都带过来。

不多时颠颉和数十翟军被带了过来,颠颉口中兀自骂骂咧咧。那樵夫模样的人亲自上前松了绑,颠颉刚松开手,就一拳向樵夫砸去,樵夫眼明手快,侧身闪开了去。

重耳喝道:“颠颉不得无礼。”

颠颉气哼哼道:“这小子用计赚我入了他的圈套,还杀了我翟国不少士兵,公子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敖中已归顺我翟国,从此便同为同胞兄弟,怎可再自相残杀?”

颠颉虽心中不愤,也只得作罢。

老国主随即带重耳等人入了山口,重耳见青衣少年一路上拿眼冷冷地瞪他,心里虽觉奇怪,也不去计较。

又走了五、六里路,才来到主寨,这主寨位于整个村寨中间的一片高地上,自然较别的屋宇更为气派,全屋用泥坯大石砌成,屋顶是梁木结构,别的屋所都用茨草铺就,围绕着主屋所建,形成四四方方的样式。屋前家家户户都有地窖,门前晒着风干的兽脯和兽皮,不远处的坡地上三五成群的牛羊信步吃着草,好不自在的样子。

老国主将重耳、赵衰和魏犨等请入主屋坐下,将部落中的人口、牲畜、库藏数量等事宜一一报上。重耳命老国主安排下灶饭,让翟兵饱餐一顿,再让手下清点敖中民众人数,除了一些老弱外,其余民众一律收拾家当物品,跟随翟军回翟国大都。吩咐妥当后,当晚重耳就歇宿在老国主住的屋中,准备第二日就出发。

重耳和士兵们一起用过晚膳,又在军中走视了一圈,回到屋子,手下来报说有人要见重耳,已经侯了多时。

重耳唤那人上来,此人正是青衣少年,那少年此刻眉眼含笑,与日间的冷眼相加全然不同,手中端着一壶酒,向重耳行个礼,口中道:“在下日间多有得罪,难得公子大人大量,不与在下计较,在下特意前来陪罪。”

重耳道:“小将军不用多礼,还不曾请教小将军尊姓大名!”

少年道:“在下贱名沁格,那白衣少年是我的兄长,名叫伊格,父亲年老,膝下只有我俩侍奉左右,所以格外疼爱些。假扮樵夫,诱你们过桥伏击的是我的族兄,就任国中都尉,名叫乌力格,此人素来狂妄自大,出此诱敌之计的正是他。幸得公子宽仁,不计前嫌,赦了国中所有人等,我等感激不尽。”

沁格说完斟了一杯酒,高举过头,上前向重耳进献。

重耳笑道:“小将军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军中有令,出征在外,所有将士一律不许饮酒,我身为统帅,怎可带头破坏军规?”

沁格只得收回酒杯,讪讪道:“公子令出如山,军纪严明,让在下佩服之至。在下应当自罚一杯!”

沁格将酒一饮而尽,重耳见他脸上立刻浮起晕红之色,十分俊俏可爱,笑道:“原来小将军并不擅长饮酒,若再自罚两杯,今晚岂不是要醉卧在我房中?”

沁格突然脸色飞红,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重耳想起临行前狐偃曾拿敖中的两个公主打趣自已,暗想:这国中所有人等并无脱逃,却并不见有什么公主,只怕是讹传也不一定。似他这般容貌,若真有一个妹妹,应当也是如花美眷了!

正想着,沁格突然沉声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子赐教!”

“小将军但说无妨。”

“我敖中既已归附翟国,公子为何要将所有人等迁往翟都?”

“翟国与敖中本是同宗之国,多年来受赤狄压制,彼此日渐生疏,此番敖中能与我翟国归为一统,其他部落便不敢再小觑咱们,将两国民众迁到一处,方显我翟国容人的气度,将来万一有其他部落侵入此地,也不致鞭长莫及,难以救援!小将军放心,你们在大都住满两年后,尽可以再迁回此地,随尔所愿!”

沁格闻言双膝跪地,低头道:“公子深谋远虑,非在下寻常人等可以测度,在下深受教诲,先前对公子多有误解,还请见谅!”

重耳正要上来扶起,沁格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朝重耳胸口刺来。

重耳大惊之下仰身躲开,顺势抬腿将地上的案几朝沁格踢去,沁格躲避之际,重耳已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指沁格眉心。沁格举匕首来挡,不想重耳这把剑乃是在昆仑山打造出来宝剑,锋利无比,两兵刃相格,匕首竟被断为两截。

沁格一愣,重耳已伺机将剑架上了他的脖颈。

重耳道:“我并不曾亏待你,你为何要对我痛下杀手?”

沁格咬牙道:“重耳,我早就听说你诡诈多端,巧舌如簧,今日一见果真不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将我族人迁去翟都,是为了当着所有翟民的面,将他们杀死,然后祭祀神灵,以彰显你翟国的神威武勇。虽然你满口道义宽仁,实则与那已故的狄王一般,暴虐无道。我敖中受赤狄欺压已久,好不容易盼得他死于非命,怎可再跟随一个暴君?我自认技不如人,如今既落在你手上,你杀了我便是。”

重耳有些摸不着头脑,道:“这就奇了,我重耳虽称不上仁人君子,但自忖也没做过什么不义之举,怎到了小将军口中,就变成十恶不赦的暴虐之人了?敢问小将军,你从何得知我将敖中民众迁回大都,是为了杀人祭天的?”

“告诉你也无妨,想必你认识翟国的国师吧?”

“你说的是国师乌湄?”

“乌湄是他后来改的名字,他原名裴日格,是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姑兄弟。半月前,他托人前来告密,将你和莫貉如何阴谋篡夺君位,赶走戈日勒的事详细说了,还说你们不日将征伐敖中,裴日格告诉我,你们嘴上说是要迁民,实则是为了屠民,我岂会再被你的花言巧语所惑?”

重耳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让你们躲进大山,出此诱敌深入,分而歼之的计策的也是他了?”

沁格恨恨道:“只恨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我也认了,我劝你还是趁早杀了我,否则去翟都的路上,我还会找机会下手。”

重耳笑道:“那我岂不是要时刻提防着,只是小将军先需找把趁手的兵刃才是,似这种匕首,砍瓜切菜尚嫌不足,哪能用来杀人?”

沁格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重耳叹道:“看来多说也无益,无端背了个暴虐的名声,这到也好,不怕回翟都的路上你们生事,若谁敢逃跑,我就把他扔到野外喂饿狼。”

重耳让人把沁格关起来,又加派人手对伊格和乌力格等人严加看守。这一夜平安无事,第二日全军离开村寨,出了大山,往翟都进发。

与来时不同,翟军此番带了敖中的男女老幼,他们又各自带着家什物件,牛马牲口,一日行进不过数里,走了两日,翟都依旧远在百里之外。重耳生怕伊格和沁格又生出事来,将两人绑了,安置在马车上,交待赵衰仔细看护。

到了第三日,敖中国主因年老体弱,经受不住路途颠簸,又经此战乱丧国的变故,便得了病,神昏志乱起来。军中没有医官,胥臣又不在身边,重耳好不容易在敖中民众中找到一位巫医,让其为老国主症治。

那巫医看过后,拿出备在身旁的草药,熬制汤药,但还缺一味主药——秦艽,找遍了附近的山坡,都不见踪迹。巫医向重耳提议,距此处五十里外,有一处老山,名叫垛子山,遍生各种稀有草药,或可到那里一寻。

一旁的魏犨道:“照现在的行走速度,还要三日才能到大都,若还要去采草药,一来一回又要花上一日功夫,甚为耽误,如今距离和国主约定的十日之期已到,若再不回去,怕是国主要怪罪,还是回到大都再做打算。”

重耳道:“咱们可以等,他一老年病重之人,只怕等不得。”

重耳让几个士兵同巫医一起,快马赶去垛子山。这一路到也顺利,大半日功夫巫医就采了草药回来,熬成汤药,让老国主喝了。

老国主喝了汤药,渐渐醒转过来,自知寿数已到,此劫难逃,遂将重耳唤来,恳求重耳让自己再见沁格和伊格一面。

重耳不忍拂人伦之情,让赵衰将沁格和伊格松了绑,带到老国主面前。两人一见父亲,扑倒在榻前,哭得不能自已。

老国主道:“为父怕是不能陪你们去大都了,我这一生无甚遗憾,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俩。你俩岁数也不小了,总得找个归宿才行,不能一辈子就使棒弄枪,装成假小子一般吧?依为父看,这位重耳甚有君子之风,到不象是别人说的那般不堪,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俩不如就倚靠了他,今后断不会有人敢欺辱你俩!”

说到这里老国主已喘作一团,难以开口,沁格和伊格连连抹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重耳和赵衰在一旁听得摸不着头脑,再看沁格和伊格,哭得鬓发散乱,珠泪涟涟,似梨花带雨一般,哪里还有执鞭斗勇时的英姿,分明就是两个柔弱无助的女儿模样。

巫医端来汤药,沁格接过碗来,在嘴边尝了,正要送到老国主嘴边,老国主张着嘴,只有出去气,没有进的气了。

沁格和伊格哭了一阵,伊格渐渐止了泪,请求将父亲按照敖中的惯例安葬,重耳允了。

沁格和伊格便带领全部落的男女老少,选了一处向阳背阴的山凹处,将老国主埋了,又聚在坟前,按着敖中的惯例,齐唱挽歌,直到月上当空,葬礼才结束,沁格和伊格带着全族人回到营地,各自安顿就寝。

重耳也不派人看守,也不催促,任其自处后事,这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日天还未亮,沁格来到重耳的大帐,谢过重耳为其父治病并允其安葬一事,重耳笑道:“为人子者,自应尽孝,人之常情,何必言谢?”

沁格一改先前冷若冰霜的样子,退出大帐时,讪讪道:“此事耽误了大军不少时间,我部落人众一早已俱收拾妥当,可随军立刻出发!”

重耳遂命军队收拾了营帐,马上出发,不日到达了大都。

莫貉接到奏报,早已在城外侯着,见了重耳,不免一番赞许褒扬之词,重耳道:“此次出战远超国主给的十日之期,其中颇有些曲折,还请国主见谅!”

莫貉道:“我已经有所耳闻,领兵在外,哪能事事皆在意料之中,是我先前考虑不当,急于求成。公子此次出战谋略得当,用兵如神,才有如今的大胜而归,我能得公子如此贤才,何愁我翟国不能雄霸于众狄之上?”

重耳献上清单,上面详细记录了所获敖中人口数量,及牲畜、兵器等一应物品,莫貉让手下一一清点完毕,向重耳道:“公子一路兵马劳顿,先回去好生歇着,几日后我再安排酒宴为你们庆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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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两情相悦

重耳卸了兵符,和赵衰、颠颉、魏犨几个回到府邸,重耳将旻召来,“大舅可从晋国回来了?”

旻道:“公子领兵在外,多有劳累,舅爷说请公子先沐浴更衣,好好饱餐一顿,休息两日再去见两位舅爷!”

“无妨无妨。”

重耳走到后堂来找狐氏兄弟,刚跨进门槛,听狐偃对狐毛道:“如何,我就说他等不到下午就会急着过来吧?”

狐毛向重耳道:“你怎得不听你二舅的话,刚领兵回来,也不先休息两日。”

“我哪有什么劳累,狐国舅特意写信来唤了大舅去,晋国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神色颇为凝重,半晌狐毛才道:“晋侯他薨了!”

重耳只觉脑袋轰然一声,似被雷击一般,茫然不知所然,片刻后才扑嗵一声,问东南方跪倒,以头触地,哭拜道:“孩儿不孝,不能侍奉在君父跟前,您临走时也不得见上一面!”

重耳跪地不起,狐氏兄弟也不扶他,狐毛长叹一声,道:“半月前齐小白召集鲁、宋、卫、郑、许、曹等诸侯国在葵丘举行会盟,周天子也派出了宰孔参加,还赐了祭肉和诸多封赏,规格之高,可谓前所未有,中原诸国皆为之震动,晋侯闻讯也抱病前往,在路上遇到正返回洛邑的宰孔,宰孔劝晋侯不要去参加盟会,晋侯返回绛城的途中,疾病愈加沉重,终于撒手而去。”

狐偃劝慰道:“晋候一生南征北战,打下疆土无数,为晋国开创了不朽的功业,史官为其取谥号曰‘献’,取聪明睿哲之意,也是肯定了他一生的功绩!”

重耳哪里听得进,只是哭得不能自已,狐氏兄弟知道劝说无益,由着他跪了半日,方才扶起来,劝说着用些饭食。

重耳哪里咽得下去,勉强用了些,让旻将后堂的一间侧屋打扫出来,布置成灵堂,摆上晋诡诸的牌位,自已穿上缞衣,一连几日独自在灵堂内守着,每天用些粗粝饭蔬,也不梳洗,蓬头垢面一般。赵衰、胥臣、颠颉和魏犨几人数次来探望,重耳也推托不见。

这日狐偃来找重耳,劝道:“公子为父守孝,这是为人子的本份,我也不能说什么。只是国主已经几次打发人来,请公子入宫,公子若再不去,到显得对国主不敬,毕竟咱们现在寄人篱下,公子又立了些战功,正是万众瞩目之际,难保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称咱们是妄自托大!”

重耳也不是拘泥不化之人,听了狐偃的话,觉得还是以大局为重,遂梳洗一番,换了装束,进宫来见莫貉。

莫貉安排在宫苑内接见重耳,自从上次的一场大火,不少树木屋所都被烧毁,莫貉让人在宫苑内新栽了榆树和杨树,又在行馆前面栽了大片的桃树和李树,一扫原来的颓糜之气。

蒹葭台虽未受损,但莫貉不喜,让人蒹葭台旁边又新造了一座高台,名为观鹿台,四周遍植萱草,此时正值春季,下过几场雨后,这些新种的花草显得英气挺拔,一片昂然向上之意。

重耳也无心看景致,随着宫人来到观鹿台,莫貉已在台下摆好了坐席,重耳过来行了礼,在客席就坐。

莫貉笑道:“几日不见,公子清瘦不少。我昨日大宴宾客,犒赏此行有功之臣,可惜公子未至,宴会究竟少了很多趣味。”

重耳忙起身致歉,莫貉道:“公子不必多礼,我已经听说晋侯故去的消息,公子一片纯孝之心,我深为感动,只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公子还请节哀顺变!”

莫貉喊了一众舞姬出来,让她们表演一段歌舞以助酒兴,莫貉道:“这些都是国父的姬妾,我翟国虽然历来的传统都是子承父妾,但听说此习俗常为中原诸国所诟病,所以我决定随了中原的习惯,不再将她们纳入后宫,而是充入乐府,做了舞姬。”

重耳道:“国主不愧为有道明君,此举必为中原诸国所称赞,让戎狄诸部落也刮目相看。”

莫貉道:“公子收服敖中,劳苦功高,我今日特意单独宴请公子,知道公子尚在服丧中,我以水代酒,向公子致谢!”

莫貉让人摆上菜肴,拍一拍手,从后面走出两位盛装打扮的女子,两人满头乌云堆叠,辫发如丝,眼若星弁,脸似满月,似笑非笑之间略带娇嗔,欲言又止之时半含无奈。

两女在席下翩翩起舞,配合得十分默契,一进一退,动静相宜,沉静中不失果决,娇媚中不失洒脱,如同一对相向而开的并蒂莲花,令人赏心悦目。

重耳一时看得呆住了,只觉这两人十分得眼熟,一转念间,突然明白过来,两人不正是沁格和伊格姐妹俩吗?重耳虽知道两人是女扮男装,但没想到恢复女儿妆的姐妹俩如此动人,和当日手拿长鞭,与自己以命相搏的少年完全判若两人。

莫貉笑道:“公子对她们应该不陌生吧!听说公子还曾与她俩交过手,想来武功也不弱!如此武艺高超又舞技卓绝的女子,实在是天下无双,难得公子不计前嫌,数次饶了她们的性命,所以我今日特意让她们给公子陪罪!”

沁格和伊格走到重耳面前,双双跪倒,向重耳拜道:“过去贱妾听信小人之言,对公子颇有误会,以致多次冒犯公子,幸得公子宽厚容人,赦了我俩的性命,我俩感激万分,不求公子原谅,但求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任由公子处置。”

重耳满脸窘色,想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连声道:“两位姑娘快快请起。”两人只是伏在地上,不肯起身。

莫貉笑道:“看来公子只有收了她们,她们才会起来了。”

重耳道:“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公子大概还不知道我赤狄的规矩,赤狄部落众多,靠的是以武力治天下,谁若能率先以武力征服对方部落,部落中一应男女老幼皆需服从他的命令,所有未婚女子皆是他的奴妾,可随意挑选处置。公子不辞劳苦,征服敖中,这些人自然由你说了算,我不过是捡个现成便宜罢了!”

重耳推不过,只得应允收下,姐妹俩起身,侍坐在重耳身旁,为其添菜倒水,重耳仔细看去,姐姐伊格沉稳端庄,妹妹沁格则更为俏皮机灵。两人侍奉左右,举止也颇为端庄得体。

莫貉笑道:“我听说国父曾经要将两位郡主嫁给公子,公子百般推托不允,如今看来,国师的眼光到也不坏,她们能嫁给公子,正是物得其宜啊。”

重耳想起当初乌雅劝自已纳国师的两位妹妹为妻妾,自已百般推托,不想经过几番变故,自已还是纳了她们,真是如同天作的姻缘,冥冥中早已为自已安排妥当!

重耳暗自感慨,莫貉又询问了几句当日征伐敖中的情由,末了道:“公子守孝的这几日,我与众臣商议,我翟国原从属于赤狄,经此番变故,赤狄四分五裂,当年的威风早已不在,我翟国不如趁此更改国号,图谋长久发展。翟国的祖先原起源于白水河畔,祭祠的是白帝,不如我翟国今后就改名为白狄,公子觉得如何?”

重耳道:“国主深谋远略,一切但凭国主作主!”

又坐了多时,莫貉见重耳终有些闷闷不乐,遂散了宴席,重耳告辞出宫,莫貉让人用马车送姐妹俩出来,送到重耳府上。重耳让旻把后院的厢房打扫出来,让姐妹俩先住着,自已到前堂找两位舅父,将今日之事叙说一遍。

两人听后对莫貉颇为赞许,狐偃道:“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身边连个扫洒端水的也没有,有了这姐妹俩,也算有个家室,以后再为你添个一子半嗣,我俩也可略放下些心来。”

重耳道:“我只是想,此番征伐敖中大捷,亏得赵兄弟在旁出谋划策,关键时又为我挺身力战强敌,这么多年他独自一人,无一妻妾侍奉左右,我怎可独占其功,将两女纳为已有呢,不如将一女赠给赵兄弟。”

“公子所言甚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赵兄弟那里你自已看着办就是。”

重耳回到后院,将伊格和沁格唤来,郑重其事道:“国主虽将你们赐给了我,由我自行处置,但此事关乎你们终身,我思量着还是由你们自已拿主意好!我有一个名叫赵衰的手下,虽非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为人有勇有谋,能文能武,我已决计将你们中的一人送给他,你们有愿意跟随他的,重耳这里先行谢过。”

姐妹俩互视一眼,都默然不语,片刻后伊格抬起头,决然道:“我愿意跟赵将军去。”

重耳点头:“如此甚好。”当即便让旻把伊格送到赵衰处去,并交待旻,只说一切是国主的意思即可。

赵衰听说伊格是国主赐下的,又先前从敖中回大都时,自已一路看守姐妹俩,知道伊格是女扮男装,对她的胆略武艺颇为钦慕,因此也就将她收在了身边。

重耳虽收了沁格,因自己尚在服丧中,也不曾与沁格同房,沁格生性好动,依旧时常穿了男服,或重耳的,或仆从的,在府里前后出入,也不管自已的身份,与下人们一起说闹玩耍。

重耳到也不以为意,狐偃看着不成体统,时常说上几句,沁格当着狐氏兄弟的面虽收敛些,但脾气一时哪里改得过来,只要狐氏兄弟不在跟前,依然我行我素,传到狐偃耳中,狐偃十分不喜,让重耳对沁格多加管束。

赵衰这里自从将伊格收在身边,居住在重耳府中多有不便,重耳便为其另寻了一处屋宅,此屋宅原是一宋国的富商,在大都做了多年生意,要卖了田产回宋国祖籍去,因此将屋宅卖了。宅子虽不甚大,却十分利落整洁,前后都带一个庭院,还依着中原庭院的布局造了山石台榭,重耳闲来就去赵衰处坐坐。

这几日因莫貉亲自领兵外出征讨廧咎如,向重耳借了颠颉和魏犨两人去做先锋,重耳更是闲着无事,便约了胥臣一同到赵衰府上来,赵衰引两人到屋中坐定,伊格端上果品和点心。

重耳见伊格已换做狄国妇人的打扮,将头发在脑后盘起,用银制的发箍簪齐了,额前一抹紫貉毛的抹额,并无其他装饰,一身荆衣布衩,极利落简朴的打扮。

伊格将物品摆在案几上,依着中原礼节,向两人行个礼,遂下去了。

重耳凑到赵衰跟前,低声道:“赵兄弟,短短几日,你是怎么将夫人调教得如此周全的?”

赵衰略显窘色,道:“公子说笑了,我只将她收为婢女,并未纳入房中,并让她料理些府中的事务,哪来调教一说。”

重耳摸摸头,道:“这就奇了,你说她是婢女,可我看她的举动打扮,与夫人无异,难道你们是有名无实?”

“她来的那日,我就向她说明了我和念枝的往事,她也是善解人意之人,听后并未说什么。”

重耳笑道:“伊格知道赵兄弟是重情重义之人,所以并不勉强,大概是等着赵兄弟回心转意的一日。”

重耳还要取笑赵衰,幸得胥臣岔开话题道:“公子近日常在屋中不出,可知宫中流传着来自晋国的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

“哦,不妨说来听听!”

“听说晋侯去世前将大小国事都交托给荀息,让他扶助年幼的奚齐,代理国政。奚齐身居世子位,晋侯在世时无人敢有非议,如今晋侯一死,往日那些不服的臣子又在暗中蠢蠢欲动,重提当年的旧话,欲迎回两位年长的公子回去当国君。”

胥臣说到这里,拿眼看着重耳,重耳蹙起双眉,一言不发。

赵衰道:“两位年长的公子,说得可是咱们的公子重耳和在远在梁国的夷吾?”

“正是,论长幼辈份,咱们公子为长,应为继承大统的首要人选,但听说夷吾近年来四处活动,收揽门客,在国中安插了不少人马,连吕甥也被其收至麾下,因此说要迎回夷吾的人也不在少数!”

重耳道:“君父故去还不足一月,至今未曾入敛安葬,咱们为臣子的不思哀悼,却擅议夺位争嫡之事,岂不是让生者寒心,死者也难以入土为安?”

胥臣和赵衰只得住了口,两人又拉扯了些闲话,坐了片刻也就告辞了。胥臣在宫中任着医官之职,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便告辞重耳往宫中去,重耳自回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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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任性公主

重耳刚进府门,便听后堂传来喧闹之声,旻过来道:“公子可是回来了,公主已经来了多时,正吵着要见公子。”

重耳颇有些头疼,“公主来了,可知所为何事?”

旻只是摇头,重耳只得来到后堂,见推木香拽着狐偃的衣袖,哭得哽咽难止。狐偃一脸无奈的样子,捋着胡须,频频点头,见重耳来了,才如释重负。

推木香转头见了重耳,过来一把攥住重耳的衣袖,也顾不上擦脸上的涕泪,瞪圆了眼,发狠道:“重耳,我拿你当自家兄弟,你怎么能这样待我?”

重耳不免一头雾水,推木香道:“我问你,国主哥哥将两个敖中公主赐给了你,你为何又将其中一个赐给赵衰。你明知道我有意于赵衰,还让娘亲找了国主哥哥去说亲,你却做出这番无情无义之举,枉我平日叫你一声表兄。”

重耳这才明白过来,自已将伊格送给赵衰时,确实不曾想到这一层,如今得罪了推木香,看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委屈万分,任是重耳平时肚里有百十条机灵虫儿,此时也是束手无策。

狐偃和重耳都是对着千军万马毫无惧意之人,此刻对着一个又哭又闹的推木香却一筹莫展,此时就叫一声脆生生的喝斥声传来,“是什么人在这里无理取闹?”

推木香抬头一看,见一个下人打扮的俊俏书童,站在门首边,冷冷地看着自已。

推木香怒道:“我是堂堂的翟国公主,你一个奴才,竟敢对本公主这样说话?”

这个俊俏书童自然就是沁格了,沁格哈哈一笑,“你是公主,我还是太子呢,试问天下哪有这样的公主,跑到别人府里来,不容分说就撒泼浑闹,分明是酒泸里临街卖酒的泼妇!”

推木香怒不可遏,一按剑柄,冲着沁格道:“反了天了,一个奴才竟敢对本公主如此胆大妄言,我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翟国公主。”

沁格也毫不相让,“你是要动手不成,我乐于奉陪,咱们到外面去,免得误伤了房里的人和家什!”

不待重耳阻拦,两人已快步到庭中,一个持剑,一个拿鞭,各自摆开阵势。

重耳急得向狐偃连声道:“舅父赶紧拿个主意才是。”

狐偃连连摇头:“女人之间的事,我不好管,也管不了。”

重耳转头见推木香和沁格已打斗在一起。推木香接连出招,招招直指对方要害,似乎恨不得立刻将对方劈成两爿。推木香的剑法早年由宫中的武师教授,虽然轻盈好看,但都是些虚而不实的花招,遇到强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而沁格从小跟着高人学习武艺,多年勤学苦练,颇得一些心法和技巧,因此两人对战几招后,推木香已累得气喘吁吁,步法也开始散乱不堪。

沁格避开推木香最初凌厉的几招后,已将她的招式和实力全看在眼里,不禁冷笑一声,撒开长鞭,朝推木香劈头盖脸地挥去,瞬间将对手包裹在一片银光之中。

重耳大喊:“千万不可伤了公主。”

沁格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此时的推木香见这一片密不透风的龙蛇鞭舞,早已吓得心惊胆战,手中的长剑似乎都举不起,只得连连后退。

只听咣珰一声,推木香的长剑被鞭子缠住,沁格轻抖手腕,推木香长剑脱手,掉落在数丈开外。

推木香一愣,随即哭道:“你们,合起来欺负我,我要告诉娘亲去!”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狐偃不免埋怨沁格鲁莽,沁格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国主和阏氏怪罪下来,我一力担着就是。”

狐偃道:“口出大话,你一个妾室,能担得了什么。公子好歹也是晋国的嫡系亲裔,翟国的重臣,新娶的妾室却整日穿得不男不女,言行怪诞,毫无规矩和礼法,说出去让公子怎么见人?”

狐偃一甩衣袖就进后屋去了,沁格觉得甚是没意思,离开正堂,回到自已屋里,闷闷不乐地坐着发呆。

过了片刻,重耳也慢慢踱进来,挨着沁格在床边坐下,沁格低着头,一言不发。重耳见她穿着书僮的装束,在头顶两侧扎着两个发髻,丝丝缕缕的细发垂在温软的耳边,别有一番俏皮可爱之处。

重耳道:“舅父刚才话虽严厉了些,也是为咱们考虑,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沁格撅了撅嘴:“我根本就没放心上。”

重耳道:“舅父原是晋国宗族中人,自小受教于各种礼法仪规,你这般无拘无束,舅父当然不喜。”

“公子也觉得我这身打扮很讨人嫌吗?”

“夫人既不失女子的温婉可人,又有男儿的洒脱不羁,我重耳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今天若非夫人挺身而出,恐怕公主还要没完没了的纠缠不休。”

沁格不禁绽开笑靥,“公子说的是真心话?”

重耳伸出手,将沁格的细发拢在耳后,笑道:“我怎会欺骗夫人,自从那日见到夫人女扮男装后,我就知道自己与夫人今生缘份非浅。”

“可是公子自从娶了我过府,却很少到我房中,更别提过夜了,我常想,是不是公子根本就不喜欢我。”

“先父新丧,我身有热孝,不敢逾矩,委屈了夫人,还请夫人见谅。”

沁格心头的大石这才放了下来,莞尔笑道:“幸亏这是在翟国,夷狄的地盘上,我今后万一随你去了晋国,岂不是更要让人非议?或者和那些中原女子一样,学着各种规矩,处处受缚忍耐,那更要折熬死妾身了!”

沁格故意低沉了嗓音,将‘妾身’两字拖长,重耳忍俊不禁,道:“你若是不愿学中原的礼法也无妨,只要我不嫌弃,他们还能拿你怎么样?”

沁格一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半晌道:“听说中原的礼法又繁琐,又累赘,真的是这样吗?”

“我的夫人聪慧无双,武艺都难不倒你,区区礼法哪里就能难倒你了?”

沁格脸上有些微微发烫,心里却是甜滋滋的,两人闲聊到入夜,重耳见沁格无事了,才出来回去灵堂独自歇下。

推木香败给沁格后,从重耳府上怒气冲冲地出来,在门口与乌力格撞了个满怀。乌力格自从跟随沁格和伊格从敖中来到翟国后,重耳见他武功不弱,就向莫貉要了他来,留在府里做个护卫。

乌力格这日正从外面回来,被推木香没头没脑地一撞,乌力格不待开口,推木香就怒斥道:“你难道没长眼睛吗?”

此时的推木香哭得梨花带雨,又是一脸怒嗔之意,乌力格不觉看得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推木香狠狠瞪了乌力格一眼,此时也无心情发火,径直出门回宫去了。

乌力格回到府里,听下人们正在议论刚才的事,才知道自己遇见的正是翟国的公主,不觉呆呆地出神,听见重耳叫自已进内室去,方才回过神来。

重耳为着得罪了推木香一事,让乌力格早点备下马车,明日一早要进宫去向阏氏请罪,乌力格答应着出来。第二日,重耳带着乌力格进宫去见阿如伊,阿如伊自从戈日重华死后,便搬出了后宫,迁至宫苑角上的一处馆舍,每日只闲居馆内,修花弄草,或去后宫看望推木香而已。

重耳在宫门口下了马车,让乌力格守着,自已往宫苑里来。

这馆舍远离正宫,静僻寥远,重耳一路走来,并不见有人。到了馆舍门口,重耳轻轻掀开门帘,见阿如伊正端坐在房中,用丝帕慢慢地擦拭着一把宝剑。见了重耳,阿如伊并不说话,略点了下头,示意他坐下,手中依旧仔细拂拭着,从剑柄至剑身,连剑鞘也一寸一寸地反复擦拭。

重耳也不说话,只在一旁观坐。

良久阿如伊将拂拭得明晃透亮的宝剑插入剑鞘,端挂在墙上,这才开口道:“公子来了这许久,老身多有怠慢。这把剑是先夫遗留之物,先夫生前十分爱惜此剑,每天都要擦拭。如今他不在了,老身日日擦拭此剑,就象和先夫日日说话一样。人死虽不能复生,但老身觉得先夫似就陪伴在我身旁,这心里竟比他当年在世时还安稳。”

重耳默默听着,阿如伊叹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今日来见我是为了什么,昨日香儿回来已经向我哭诉过了。我知道这个女儿向来任性蛮横惯了的,此番被辱必然事出有因,不会完全象她描述的一般,所以我数落了她几句,她一气之下跑了出去,现在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发脾气。”

重耳道:“昨天是我的不是,新夫人来了府里这么多时日,我不曾尽调教之责,使她冲撞了公主,还请阏氏责罚。”

“公子不必自责,我知道香儿的脾气,一个姑娘家跑到姑表兄弟府上吵闹,哪有这样的道理?”

阿如伊顿了顿,又道:“香儿昨日遇到的,就是国主赐给公子的原敖中的公主了?”

“正是。”重耳遂将赵衰如何在对敖中的战役中建立大功,详细说了,末了道:“我思前想后,赵衰的大功无以回报,就将伊格赐给了他,我事先不曾详尽考虑,怠慢了公主,是我的不是。”

阿如伊叹道:“香儿早就对赵将军意有所属,前阵子央着我去向国主求情,要国主赐婚于两人,过了这么长日子,国主那里迟迟不见动静,我心底也是有些明白的,想来公子和赵将军私下也交谈过。”

见重耳默然不答,阿如伊叹道:“罢了,此事勉强不得,香儿她毕竟是小孩儿心性,虽正在兴头上,但究竟心事浅浮,日子长了也就过去了。”

两人在屋里说着话,不想被躲在窗户后的推木香全听了去。推木香刚才被母亲数落后并未走远,躲在大树下生闷气,见重耳突然来访,心下好奇,遂趴在窗户外偷听。听到重耳说昨日自已遇见的是他的新夫人,心下恼怒,暗道:都是这姐妹俩坏了我的好事,我堂堂公主竟被人如此戏弄,这口气非出不可。

推木香当即横下心来,偷偷离开馆舍,出得宫来,见重耳的马车就停在外面,便向守在马车旁的乌力格喝道:“你速速用马车送我到重耳府上去。”

乌力格正出神地想着昨日与推木香撞见一事,不想推木香竟突然出现在眼前,猝不及防之下,结巴道:“公子,公子他进去见阏氏去了,让小的在这里等他……”

推木香不耐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你家公子有要事,让我回府向夫人交待一声,你只管照办就是,迟了公子拿你是问!”

不待乌力格说话,推木香就坐上马车,垂下了车帘。乌力格只觉自已象做梦一样,心头慌得似打水的吊桶,七上八下,遂驾着马车向府邸急驰而去。

到了门口,乌力格停下马车,推木香隔着帘子,道:“你去让新夫人出来说话,只说公子有要紧话说,千万不可透露我的身份。”

乌力格连声答应着去了。沁格此时正在后院中闲着无聊,拿着弹弓打鸟玩,听说重耳传话来,让自己到大门口去听,心里奇怪,忖道你即然已经到了,为何不亲自进来与我说话,莫非是和我玩捉迷藏?

沁格来到府邸大门口,见重耳的马车停在当口,车厢内垂着帘子,遂上前道:“公子急着唤妾身出来,不知有何吩咐?”

车厢内推木香已将剑暗暗抽出,准备趁沁格掀开车帘之际,先发制人,打她一个措手不及,以报昨日落败之耻。

沁格问了一遍,见车内没有回音,好生奇怪,伸手就要去掀门帘,一旁的乌力格突然大喊一声:“小心!”

车内的推木香正要递剑出去,突然一个身形猛扑过来,将推木香推倒在车厢内,待推木香看清面前的人是乌力格时,两人距离不过数寸,四目相对,乌力格脸现痛楚之色,推木香一把将乌力格推开,正欲发怒,只听沁格在外大喊:“快抓刺客……”

推木香此时才发现乌力格的背上赫然插着一枝箭,忙抽出身来,跃出车厢,见不远处的屋顶上有一人转身奔逃而去,推木香认出此人就是怒穆,正茫然无措间,沁格已让赶来的下人将乌力格扶进府去,自已则飞身去追那刺客。

推木香愣了片刻,咬了咬牙,赶着马车往宫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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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国之忠臣

重耳刚辞别了阿如伊,从宫里出来,到得宫门口,不见了马车和乌力格,正疑惑间,见推木香驾着马车过来。推木香从车上一跃而下,将刚才发生的事告之重耳,重耳皱眉道:“你看清楚了,那刺客当真是怒穆?”

“他距离我不过数十丈,岂会看错?”

重耳点头,“当日抓获赤那之时,被怒穆侥幸逃走,他必定日思夜想为赤那报仇,想来他跟踪我已久,今日料想马车里面的人是我,所以出手暗算,让公主受惊了,请公主速速回宫,莫再任性玩闹,以免阏氏担心!”

推木香也知道自已闯下了祸事,满脸愧色,回宫去了。

重耳急忙回到府邸,向下人询问沁格的去向,得知沁格已经安然回来,那刺客也已被抓获,狐舅爷正在后堂审问,方才放下心来,先到偏房来探望乌力格。

房中已有几个狐偃请来的郎中,围在乌力格身边,一筹莫展,虽然没有伤在要害部位,但这一箭力道甚大,箭簇深入内里,众郎中都不敢拔箭。

重耳命人到宫中将胥臣请来,不多时胥臣赶来,仔细看过伤势,从药箱中取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在伤口处割开十字形的口子,然后将带着倒刺的箭簇缓缓拉出,再迅速抹上金疮药,包扎了伤口。

虽说胥臣手上功夫麻利,乌力格还是痛得几乎昏厥过去,狠命咬住了自已的发辫,才勉强捱过。

胥臣道:“幸得这位兄弟筋骨强健,耐力非凡,若换作一般人,怕是早经受不住了。”胥臣又交待了下人,一月内不得翻动病人,每日给病人换药等事宜,重耳见乌力格无碍,才到后堂来见狐偃等人。

狐偃先询问了乌力格的病势,然后向地下的怒穆一指:“公子来得正好,你夫人此番立了大功,这个贼子我已让人四下找了许久,都不见踪迹,今日总算将他拿住,也可了结一桩祸患。”

重耳笑道:“哦,夫人是如何擒住这个连舅父都毫无办法的贼人的,快说来与我听听。”

沁格脸上现出羞色,又不免有些沾沾自喜,便将刚才的事详述了一遍。

原来自赤那被杀后,怒穆将一腔怒气全部撒在重耳身上,日思夜想要为赤那报仇,便日日埋伏在重耳府邸附近,寻找机会下手。

这日怒穆见重耳一早坐了马车进宫,便躲在不远处的屋顶上,伺机下手,不多时果然见重耳的马车回来,那车夫又进府去喊了一女子出来,那女子口称公子,请重耳示下,怒穆就趁着重耳将出车厢之际,一箭射去,不想那车夫挺身而出,硬生生挡了一箭。

怒穆正欲再放一箭,那女子竟是有功夫的,只身就来追赶。怒穆一路奔逃,到得一处院落时,正欲从墙上跳下,被女子发出的弹石打中,一跤从墙头摔下,摔伤了踝骨,难以动弹,被随后赶来的家丁一拥而上,绑缚了起来。

重耳笑道:“夫人什么时侯也教我打这一手弹弓,不定以后关键时刻也能派上大用处!”

沁格瞪他一眼道:“你侥幸捡了条命回来,还这般自在,你别忘了他要杀的人可是你!”

“想杀我的人岂止他一个,夫人不也曾经借敬酒之际想刺杀我?”

狐偃道:“玩笑归玩笑,公子今后需更加小心,多叫几个人守护左右,不可再掉以轻心。此人就先关押起来,留待好好审讯,等国主回来了,再禀明国主,将其砍头示众。”

推木香回到宫中后,日夜心神不宁,眼前常浮现起乌力格那张脸,自己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他却为自己挡了一箭,推木香想去重耳府打听,可又怕重耳狐偃等人的责怪,所以一连踌躇了几日,也拿不定主意。

阿如伊见推木香整日心绪不宁,追问究竟,推木香只得照实说了。

阿如伊斥道:“你每每任性刁蛮,闹出事情来,重耳都不与你计较,如今又做出这种事来,人家舍了性命救你,至今生死都不知,你却还在这里没人事一般?天下还有比以身挡箭更深厚的道义吗?他若活着,你就该侍奉左右,端汤熬药,他若死了,你也该守灵敬香,体面敛葬了他才是。”

推木香无奈,只得往重耳府里来。重耳早就揣度到了推木香的来意,笑道:“我府中的家臣,名唤乌力格的,那日替公主挡了一箭,却有幸不死,着实是个有福气的,公主今日来了,可要见上一见?”

推木香正不知如何开口,便点了点头,随着重耳到房中来。乌力格一连多日趴在床上,正百无聊赖,忽见推木香进来,惊得差点从床上蹦起。

重耳笑道:“昨儿我听下人说乌兄弟汤饭不思,还担心着,今日一见,看来乌兄弟的病是好了大半了。”

推木香见乌力格疵牙咧嘴又强作欢笑的样子,也是忍俊不禁,重耳又从旁说些打趣的话,推木香也就放下心来,向乌力格道了不是,乌力格反过来劝慰推木香多放宽心。此后推木香又来探望了几次,一来二去的,和乌力格熟稔了,心中惭惭生出情愫来,放在赵衰身上的情意也便淡了。阿如伊看出了女儿的心思,便请求莫貉作主赐婚,莫貉依言将推木香下嫁给了乌力格,这是后话。

自从莫貉出征廧咎如,接连打了几个胜仗,攻灭了赤狄的几个小部落,将疆土绵延了数百里。一时间,翟国的威名大振,不少赤狄部落前来投靠,莫貉与其立下盟誓,将国名改为白狄,自己为白狄盟主,约定部落之间需守望相助,一致对敌,遇事则共同商讨。如此一来,白狄的声势如火燎之势,在夷狄之中声威日壮,而赤狄渐渐衰弱下来,几支残余部落退至太行的东北和河曲以西,多年再无进犯之力。

莫貉回到大都,摆了几日的庆功宴,赏赐有功之臣和将士,因颠颉和魏犨在此战中表现英勇,立了大功,莫貉将不少金银、美宅,还有几个掠来的狄人女子,作为礼物赏赐给两人。颠颉和魏犨此后日日在宅中宴饮达旦,和几个新妻美妾寻欢作乐,好不快活。

重耳和赵衰自娶了沁格和伊格姐妹俩后,也是时常留连闺阁之中,对朝政之事冷淡了许多,关于晋国的时局更是少于过问,狐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思忖良久,这日让壶叔在四方客栈摆了一桌宴席,请赵衰、胥臣、颠颉和魏犨同来赴席。

众人入座后,狐偃道:“颠兄弟和魏兄弟随国主出战,多有辛劳,我今日特意摆下酒宴,为两位庆功,客栈中近日新来了一位庖厨,烧得一手好熊掌,到时烹饪好了,请诸位兄弟一起品尝。”

几人听说有熊掌吃,登时胃口大开,个个推杯换盏起来。

狐偃不慌不忙让人把菜一道道端上,这第一道菜是一味巾羹,用稻米加芹菜熬成,放在釜内端上,庖厨用碗一一盛了,分给众人。颠颉等人早已饿得饥肠辘辘,见了食物来者不拒,敞开怀就吃。

接下来的菜肴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汤羹菜蔬,蒸饼油糕,一道道摆上来。既然摆在面前了,众人也无可挑剔,直吃了大半个时辰,颠颉等人早已酒足饭饱,肚皮撑得鼓胀,连酒也喝不下去了,那熊掌却还没有端上来。众人也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只得一个个停了杯箸,眼巴巴看着狐偃。

狐偃最后让庖厨把熊掌端上,只见那熊掌盛于一簋内,已炖得骨酥肉烂,上面汤液浇裹、被以蜜汁,四周还覆着浓香的鲍鱼,真是只此一簋,便集山珍海味、人间珍羞于一身。

颠颉道:“熊掌好是好,只是我老颠今天汤羹喝得多了些,肚皮撑得慌,待我老颠先去撒泡尿来。”

不待颠颉起身,狐偃道:“这熊掌足足熬了三日三夜才成火候,差一时半刻便不成绝味,本想让众位兄弟品尝一番,但大家既然已经停了筷箸,想来也吃不`下了,这熊掌还是端下去,留待那有口福之人吃吧!”

众人眼睁睁看着庖厨提着簋盒下去,不禁面面相觑,颠颉当即发作道:“舅爷,你这不是明摆着不想让我们吃熊掌吗?”

胥臣已看出些端倪,向狐偃道:“舅爷此举必定大有深意,我等都是愚钝之人,还请舅爷明示!”

狐偃道:“我问你们,你们当初为何会来翟国?”

魏犨道:“公子受骊姬陷害,辗转来到翟国,我等自愿追随公子,帮助公子图谋大业,以待东山再起。”

“那你们还想回晋国吗?”

赵衰道:“我等都是晋人,无一日不想回归故国,祭奉于祖庙中,尽孝于高堂下,翟国只是一客居之所,如何能长久存身?”

“这就是了,咱们既然是追随公子而来,自然应该全力辅佐公子,助他回到晋国,完成继任的大业。可如今你们不仅不规劝善诱,反而日日沉迷酒色,在声色犬马之中不可自拔,如何还能劝公子回心转意。如同这酒宴一般,若只顾满足眼前的口腹之欲,不加择选,一股脑地吃下去,如何等得到天下至味的熊掌?”

魏犨闻言起身,向狐偃行礼道:“舅爷所言甚是,我本与骊姬有不共戴天之仇,立志报仇血恨,不想一番志向在翟国久经安乐后,竟消磨殆尽,今日听舅爷一番话,方才幡然醒悟,我等愿痛改前非,矢志辅佐公子回到晋国,完成大业。”

其余人等也纷纷表示愿意改过,并毅然追随重耳,狐偃遂和众人郑重约定了,大家才散去。

此时的晋国,自晋诡诸去世后,国家内政由荀息掌管,军队则交由里克统帅。晋诡诸临死前将奚齐托付给荀息,荀息发下誓愿,誓以忠贞不二之心辅佐奚齐。

晋诡诸死后,荀息主持内政,里克主持军务,两人面上到也相安无事。

荀息主政国事,辅佐幼主,无不尽心竭力,恪尽职守,而晋国的朝局看似风平浪尽,实则暗流涌动。以里克为首的卿大夫们,早已在暗中跃跃欲试,意欲废掉奚齐,迎回当年被晋诡诸驱逐的几位公子,只是碍于荀息的势力,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里克和丕正几次商议过后,决定先探听一下荀息的口风。

这日里克将荀息请入府中,以酒宴招待,酒过半巡,里克道:“太宰大人安居宫中,可曾听闻市井上的些许传闻?”

“哦,愿闻其详!”

“晋侯新丧,幼主即位,国人大都不服,申生、重耳和夷吾的旧党又伺机闻风而动,想纠合起往日的同党,杀死幼主,另立新君,不知大人对此有何见解?”

荀息怆然道:“国君去世才不过数月,尸骨未寒呐,难道就急着要杀他的幼子了吗?”

“骊姬当初陷害申生致死,让她的儿子当上世子,国人早就对其不满,不过碍着晋候还在,暂时隐忍罢了,如今晋候一死,国人难免往事重提,要清算这一笔陈年旧帐,虽然国人痛恨的是骊姬,可是奚齐不死,国人的怨恨就难以平复啊。”

荀息长叹一声,“老夫生前曾经答应过国君,将竭力保全他的两位幼子,如今言犹在耳,老夫怎可临危退步呢?”

“大人自忖以大人一人之力,能平息晋国民众的怒火吗?”

“老夫将尽力而为,若是万不得已,老夫也只有一死,以殉国君罢了。”

“大人的死若能换得奚齐坐稳君位,到也不失为一桩美事,若大人死了,奚齐也因此被废,大人又何必要死呢?”

荀息毅然道:“当初国君问老夫,臣子应当如何侍奉国君?老夫以忠贞两字回答。国君不解,老夫答:如能对国家有利,只要力有所能,就要尽力而为,这就是忠。安葬死者,善待生者,面对生者袒然,面对从土里复生的死者,也能毫无愧疚,这就是贞。老夫从未在晋候面前打过逛语,如今岂能轻易背弃诺言?老夫既然决定履行诺言,又怎能爱惜自已的生命,如果免不了要一死,老夫绝不会选择逃避。”

里克哈哈一笑,道:“论对国君的忠贞,除了太宰大人,天下恐怕无人能出其右了,我里克敬佩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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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故人沓渺

当晚里克送走荀息后,来到丕正的府上。丕正将里克迎进密室,小声道:“想必司马大人是刚辞别了太宰大人过来吧?”

“丕大人真是目光如炬啊。”

“司马大人一身酒味,这么晚了,若不是有要事来访,尊夫人岂会放大人出来?”

里克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丕正一捋胡须,道:“司马想必已经探听过太宰的口风,太宰怎么说?”

“我故意说国人想废掉奚齐,另立晋诡诸的旧子为新君,太宰听后表示无计可施,只说愿以死殉国!”

“如此甚好,咱们便可以放心行事了,其实人各有志,有为名的,有为利的,也有为留一清名于后世的,咱们与太宰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如今以司马和您手下的七舆大夫的力量,国中无人能与之匹敌,只要太宰一死,咱们便可废掉奚齐,从晋诡诸的近族中扶立一位年幼的公子,新主年幼,自然以司马惟命是从,到时侯晋国不就是司马大人的天下吗?”

“重耳和夷吾怎么办,丕大人可别忘了朝中不少人都是他们的党徒,正翘首盼望着两人能回到晋国,重掌国政,何况他们一个在翟国,一个在梁国,听说都颇得国君的欢喜,正想方设法帮助两人重回晋国。”

“立谁为新君,本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众臣既然莫衷一是,难以调和,司马大人若此时敲定下来人选,纵然朝臣们有所不满,又能拿手握重兵的司马大人如何。至于翟国和梁国,两国都是国小力弱,贪图利益之国,到时咱们送些金银器具,拉拢一下,让他们将重耳和夷吾滞留在国中就行了。”

里克一言不发,在屋内反复踱着步。

晋诡诸当初将众公子谴出晋国,就是为了避免与奚齐争位,这么多年下来,公子们大都颓废的颓废,逃佚的逃佚,只有重耳和夷吾在翟国和梁国颇有作为,还赚了不少贤名在外,卿大夫们也是独独属意于两人,将其视为新君的最佳人选,自己若舍弃重耳和夷吾,选择别的公子为新君,只怕难以说服国人,更何况在迎立新君之前,自己还要完成一件举国震惊的大事,虽说是打着铲除奸佞的名义,但终究是难逃弑君的恶名。

里克良久才缓缓道:“此事行不得,当初骊姬以美色蛊惑国君,诬陷贤良,谗害群公子,又杀害了无辜的申生,使天下诸侯以为笑谈,所谓内怨于民,外辱于国,便是如此了,咱们杀掉奚齐,正是对内顺应民情,对外取信于诸候,并无不妥,而重耳和夷吾贤名远播在外,正是众望所归,咱们若另立其他的疏族公子,只怕反为人所怨,到时不仅乱国,还会被别的诸侯载入史册,遗臭万年,俗言道:废义利不立,厚贪怨恨生。咱们还是顺势而为更好!”

“司马可要想清楚了,重耳和夷吾最为年长,手下又有诸多能人,一旦回国坐稳君位,凡事就由不得司马大人作主了。”

“若不是我,他们岂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不管他们是谁回来当上国君,这份恩情总不会不顾全吧!”

话已至此,丕正也无异议,两人又商议了半日,直到月上中天,里克才打道回府。

此时晋宫中的骊嫱,自晋诡诸死后,再无人能压制自己,普天之下唯自已号令,骊嫱和优师日日在宫中寻欢作乐,也不避下人,真正是万般遂心,事事如意。

这日骊嫱晚上做了一梦,梦见一巨蛇,蜿蜒着爬上一棵梧桐树,那树的顶部有一鸟窝,内里有两颗金蛋,巨蛇用身子覆住鸟窝,将两颗金蛋吞而咽之。

骊嫱一觉惊醒,心中闷闷不乐,挪到天明,让秀葽去乐府将优师唤来。秀葽去了片刻,回来道:“回禀太后,乐府的人说,优师大人这几日身体有恙,一直不曾到乐府中去述职。”

骊嫱从床上猛然坐起,“什么,都已经三日了,还没有回来宫中?你打发个人到优师府上去看看,他究竟得了什么病,若不是病入膏盲,让他就是爬也要爬着来宫中一趟。”

秀葽答应着去了,几个宫女伺候着骊嫱起了床,洗漱完毕,膳夫已摆上早膳,几十道菜肴,鲍鱼驼峰,雀脑燕翅,满满的一席。

骊嫱也没什么胃口,喝了半碗羹汤,又觉得空放着一席菜肴甚是可惜,遂打发宫女去请骊姞来一起用膳。

宫女去了片刻回来禀说今日立春,街市上有各色集会,姞太妃一早就带着优猛看热闹去了。

骊嫱怒道:“主公过世才没多久,她就敢大白天的跑出宫去,还带着个优人到处乱逛,真是胆大包天,越来越不成体统,都怪我平日太护着她,惯得如今不成样儿。”

骊嫱正恼怒着,奚齐从外面进来,向骊嫱请安。骊嫱这才稍稍平息了怒意,忙招呼奚齐坐到旁边,又让宫女拿碗箸上来,让奚齐一起用膳。

奚齐道:“有劳娘亲,孩儿一早已经用过了。”

骊嫱见几日不见,奚齐长得越发唇红齿白,儒雅俊秀,心里喜欢,问道:“今天怎么没有去辟雍宫上学?”

“太宰大人说今日有要务缠身,让孩儿回来将前几日的书温习一下,明日再去。”

“太宰平日管教严厉,难得放孩儿一日的假,你就不要再辛劳温书了,与卓子出去游玩一日也使得!”

“多谢娘亲关爱,太宰大人关照了,孩儿还有一篇文章至今不曾写完,所以不敢玩乐在先。”

奚齐又坐了片刻,待骊嫱用完早膳,才起身告辞。骊嫱叮嘱了几句,又让跟着的几个下人好生伺候着。

骊嫱用过早膳,秀葽来禀报说,刚才打发去优师府的内侍回来说,优师两日前就已经离开府邸,不知所踪。

骊嫱惊问,“优师可说去哪里了?”

“听乐师府上人说,两日前来了个郎中,和乐师大人在房中交谈良久,出来后,乐师大人遂跟着郎中一起走了,也没有说去哪里,连财物包裹都不曾收拾。”

骊嫱听得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优师临走前可有留下什么书信?”

“说是什么都没留下。”

“不可能。”

骊嫱霍然起身,“再派人去优师府上询问,诺大个人,怎么能一句话不留,说走就走。”

秀葽见姬嫱发怒,不敢再说什么,答应着正要下去,骊嫱又道:“慢着,让掖庭令即刻派人到优师府上,追查那个郎中的来历,此人十分可疑,八成是他将优师要胁住了,逼他离开的。”

秀葽走后,骊嫱跌坐在地上,四肢的力气似乎被瞬间抽干了,胸口却有一股气血翻涌上来,直噎得心口发痛。

下人们见骊嫱脸色不善,都不敢说话,低着头在一旁侍立。

骊嫱枯坐了半晌,适逢东关五进来请安,见骊嫱一脸不乐,趋身上前,笑道:“五儿给干娘请安,看干娘闷闷不乐的,可是因为五儿来晚了,干娘想念得紧,所以责怪五儿?”

骊嫱横他一眼,“你少来油嘴滑舌的,今儿不是有朝会吗,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太宰大人主持朝会,无非是些内定民心,外联诸侯,共同抗狄的老生常谈,议了些不大不小的政事,就散朝了,五儿看着还早,就过来探望干娘。”

“重耳和夷吾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重耳到是似乎安份守已,没什么动作,夷吾让人从梁国送了信来,信中说他因君侯去世,不胜悲切,想亲自回来祭奠亡父,以尽最后一点愚孝。太宰大人看了信后不置可否,众大臣也议论不定。”

骊嫱沉吟着道:“依你看,能否让夷吾回来?”

“依五儿看,重耳和夷吾是如今最有势力的公子,虽然已遭驱逐,在国中依然党众甚多,太后若能拉拢其中的一位,借此建立宽大容人的形象,到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万一夷吾回到晋国,兴风作浪,觊觎起奚齐的国君之位怎么办?”

“夷吾能耐虽不小,但与太后比起来,充其量就是条小泥鳅,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如今国政有荀息主持,军队由里克掌管,他们都是对太后忠心耿耿的心腹之臣,太后又何惧一个小小的夷吾呢?”

骊嫱默然片刻后道:“荀息一片忠心我素来是知道的,那里克,我就不太好说了。”

“里克的夫人一向对太后死心塌地,何况里克这个大司马是太后一手扶植起来的,他哪里还会有异心呢?”

骊嫱点一点头,算是默认了。

东关五上前几步,道:“小五子看干娘似有疲惫之色,不妨让小五子为干娘拿捏一番,解解乏可好?”

“主公走了以后,你这套本事没了用武之处,现在到拿来孝敬我了!”

骊嫱说着,一边懒懒地歪斜在榻上,东关五识趣地上前,单膝踞地,伸出一双白晳修长的手,搭在骊嫱双肩上,指节扣动,软硬兼施,施展出绝活来。

骊嫱半眯着眼睛,叹口气道:“你不知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搅得我今日心神不宁的。”

“干娘做的什么梦,也许小五子可以为干娘说道说道。”

骊嫱遂将一条大蛇爬上梧桐树顶端,吞下两个金蛋的梦详细说了,东关五道:“恭喜干娘,此梦大吉啊!”

“哦,这是怎么说?”

“巨蛇有角称龙,为君为王,无角称蟒,为夫人为储君,蟒既不会飞,只能依靠大树才能附援而上,而金为君王所用之物,巨蛇吞下金蛋岂不是意味着夫人将国君的宝座占为已有,得来全不费工夫。”

听完东关五一番话,骊嫱双眉方才舒展些,“小五子什么时候也学起卜人,会占起梦来了?”

“小五子哪里会占什么梦,小五子只是觉得干娘是天下第一等有福之人,自然做的梦都是吉利的。”

东关五嘴里说着,手已经滑到骊嫱的腰间,骊嫱吃痒,边笑边骂道:“小崽子,竟然算计起你干娘来了,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人把你拖出去,把你再阉一次?”

“小五子知道干娘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说罢了,实则心里是最疼五儿的。”

东关五丝毫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上下其手起来。下人们见此都知趣地退下。

骊嫱正因优师不告而别,心中一腔忧思无处排谴,难得东关五识情识趣,主动熨贴上来,虽比那优师要差些,聊解空虚还是可以的,遂和东关五在大殿的长榻上调风弄月,好不快活。

掖庭令奉命调查优师的去向,调查了几日,却毫无头绪,不仅查不出优师的去向,连郎中是何许人也查不到个所以然,掖庭令只得如实来向骊嫱禀报。

骊嫱听完大发雷霆,指着掖庭令的鼻子道:“真真是一个窝囊东西,这么多年来,你有几件事情是让本太后满意的,十宗案子里到有九宗是没头没尾的糊涂案,我若不是看在你尚且忠心的份上,早革了你的职,让人拿办了。你要是不能将此事查个明白,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掖庭令挨了一通骂,也不敢抬头,连连称是,灰头灰脑地退出宫来。骊嫱余怒未消,只觉自从优师失踪以后,诸事不顺,自己满腔的心事,诺大的一个后宫,竟无一人可以倾诉。

骊嫱闷坐了半日,想起已有月余不曾见骊姞,决定往骊姞屋里来坐坐。

骊嫱走到偏殿,还不曾进门,突然又觉得一下子意味索然,犹豫了片刻,说了声:“罢了,她不来找我,我找她作什么?”遂又转身往宫苑里来。

骊嫱顺着石子甬道,信步走过桃林,本是春意勃发的季节,桃叶葳蕤,层绿叠翠,骊嫱却根本无心赏景,只觉心头愁绪繁杂,无处可诉,春风起处,枝舞影乱,更添烦燥。

走了半晌,忽听前面花阴处有人低声呓语,笑声嫣然,骊嫱听得耳熟,这声音不是骊姞却是谁。

骊嫱心中纳闷,往花阴处又走了几步,忽然止水从大树旁闪出,见了骊嫱,登时吓得不敢动弹。

“你在这里干什么?”

止水本在为骊姞望风,因为一时忙着摘花,不曾留意骊嫱过来,此时要出声提醒骊姞却是晚了,只得低着头,不发一言。

骊嫱冷哼一声,大步往前走去,见花阴底下一男一女,正是骊姞和优孟,优孟个矮,坐在骊姞的腿上,一手揽住骊姞的腰肢,骊姞则环抱着优孟,两人肩挨着肩,脸并着脸,凑在一起看着什么,十分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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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天理昭昭

骊嫱身着寝衣,披散着头发,赤着双脚向前奔跑,无数次摔倒在地,又爬起来继续向前,无数的宫女内侍站立在旁观看,无一人上前搀扶。

骊嫱也不知道自已跑了多久,到了前朝,趔趄着跑进大殿去。此时众臣早已散去,诺大的殿堂上除了几个内侍,只有荀息一人跪在御席前,轻声哭泣,地上一柄带血的剑,一具冰凉的尸身。

骊嫱扑上前去,见躺在地上的奚齐依旧面如白玉,五官俊秀,只是双目紧闭,浑身僵硬,身后的一滩血迹几近干涸。

骊嫱抱起奚齐的尸身,放声大哭。

荀息哭道:“是老臣无能,未能保护好国君,老臣有负嘱托,愧对先君啊!”

骊嫱嘶声道:“奚齐是个好孩子啊,温恭谦良,好学上进,将来必定是个有为的国君,怎么会有人忍心杀了他?”

“都是老臣虑事不当,老臣想让国君早日理政,所以今日第一次带他上朝,老臣在旁辅佐,不想酿出这等祸事来。”

“谁,究竟是谁下的手,是不是有刺客混在臣工中,乘人不备暗杀了奚齐?”

“是……司马大人下的手。”

骊嫱一脸难以置信,“里、里克,是我亲手扶植起来的里克?”

荀息老泪纵横,“今日国君第一次上朝,司马带着众卿士前来参拜议政,司马说有奏折要呈上,便上前来递奏本,不料突然抽出剑来,刺向国君,事出突然,老臣根本无法阻止,老臣、老臣有罪……”

骊嫱呆了片刻,只觉身上最后一丝气力已被抽尽,眼前天昏地暗,怀抱着奚齐,身子跟着瘫软下去。

骗嫱再次醒来时,神思恍惚,也不知自已睡了多久,梦中光影交错,往事迭现,所有的荣耀、权力、爱欲都象一闪而过的烟花,缤纷夺目却片刻就消失于黑暗无边的夜空中,唯有丧子之痛,如同插过奚齐胸口的那柄剑,杀死了奚齐的同时,也深深烙印在骊嫱的心口,将骊嫱刺得心上滴血,疼痛难忍,却不得不一忍再忍。

骊嫱睁开眼,见骊姞表情木然地坐在旁边。骊嫱伸出一只干巴巴的手,抓住骊姞,恨声道:“是里克,杀了我的奚齐……”

骊嫱喉头哽咽,两行泪水滚落下来。

骊姞伸出一根手指,抹了下骊嫱脸上的泪滴,放入口中舔了舔,淡淡道:“是咸的,我和姐姐相处了这么多年,今儿还是第一回看见姐姐真心流泪。”

骊嫱脸色突然变得赤红,眼中燃烧着怒焰,“里克是咱们不共戴天的仇人,荀息呢,快,快把他叫来,让他立刻调动绛城的军队,包围里克府,把里克一家全部抓起来,我要亲手杀了他,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吃他的肉,把他全族的人一齐脔割了。”

“姐姐,你的梦还没醒吗,一切都太晚了,要杀奚齐的不是里克,而是满朝的朝臣卿士,是晋国数以万计的民众!”

“你疯了吗,你在胡说些什么,奚齐他就是个孩子啊!”

骊姞冷笑,“他是个孩子,一切都由你这个娘亲摆布操纵,是你亲手害死了他。”

骊嫱眼神近乎颠狂,“这么多年我苦心经营,不就是为了将奚齐扶上国君的宝座吗,多少个长夜我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多少次我忍辱负屈,于刀光剑影中力压强敌,为的不就是让他成为一国之君,今后不必再受为娘苦苦挣扎的痛楚吗,我如何就害了他了?”

骊姞冷声道:“与其说是为了奚齐,不如说是为了你自己,你为了将权柄牢牢掌握在自已手中,你为了能和优师肆意约会淫乱,你为了太后至高无上的宝座,才不惜杀掉申生,陷害忠良,驱除异己。可惜我太过懦弱,一生为你左右,不能自主,若我能选择,情愿一生为奴为婢,也不愿在这高墙深院的囚牢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若我有选择,情愿自已一无所有,也不愿有你这个心如蛇蝎的姐姐。”

骊嫱将嘴唇咬得出血,“妹妹,你怎么能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我做的一切不也是为了咱们俩吗,你还记得当初入宫的时侯,咱们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吗?”

“当初入宫的时侯……”

骊姞脸上闪过苦涩的表情,“我以来没有忘记,当初入宫时,咱们毫无所求,只要能偶尔见上申生一面就已心满意足。后来是你变了,你忘了曾经许下的诺言,你变成了追逐权利的魔鬼,是你把我们都拖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骊姞说得激动起来,一时面红耳赤,气息急促,平缓了片刻,才又缓缓道:“我近日晚上做梦,总是梦到申生,梦中我俩又走在那条荒原古道上,他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他穿着白衣的背影依旧是那样英气挺拔,虽然我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但我就这样默默地跟随他,即使是到天涯海角,天荒地老,我也愿意这样跟随下去。人生,若永远只如初见,那该多好啊!”

骊嫱死死抓住骊姞的手,“不,咱们不能就这样放弃,咱们还有希望,你不是还有卓子吗,只要扶持卓子当上国君,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

骊姞挣脱开骊嫱,退开几步,惊恐道:“你害死了奚齐,还要害我的卓子吗?”

骊嫱瞪大双眼,声嘶力竭地喊道:“你难道不想当太后吗,不想为奚齐报仇吗,咱们若要保全自已,就……”

骊姞霍然起身,打断道:“你,你已经疯了,我恨你,我到了九泉之下也恨你!”

骊姞说完转身跑出宫去。

数日后,荀息安葬了奚齐,果然又立了卓子为国君。骊嫱的病也略略好了些,这日从床榻上坐起身来,秀葽服侍着喂汤药,忽然见止水从外面直闯入来,哭着跪倒在床榻前,泣不成声道:“太后,姞太妃她刚刚自杀身亡了。”

骊嫱一口汤药喷吐出来,又猛咳一阵,吐出一滩鲜血。

秀葽和止水吓得手足无措,止水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请疾医啊!”

“太医院我已经去了几次,连门人都不愿意搭理我,这汤药还是我按着以前的方子,拿出体已钱来,找了个寺人到宫外去买了药材来,才熬成的。”

“这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啊,眼下可如何是好?”

两人正说着,章含宫的一个内侍从外头匆忙进来,道:“你们还有时间在这里闲聊,里克刚才径入后宫,把卓子给杀了,荀息也自杀身亡,里克现在带着侍卫正往章含宫赶来,再迟片刻怕是都走不了了。”

秀葽愣了片刻,“东关五和梁五他们呢?”

“听说他们原本带了宫中的禁卫在前朝抵抗,后来卓子死了,两人就逃着残余的禁卫逃往宫外去了。”

“弋尾呢,快让他召集起宫中的寺人前来保护太后,好歹也能抵挡住一阵子。”

“我的姐姐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做这种梦,弋尾听说前朝兵变,第一个就跑了,章含宫的寺人内侍,除了瞎的聋的,还有哪个肯留在宫里的,若不是姐姐平日待我不错,我何苦趟这个浑水。”

内侍说完也转身自寻生路去了。

止水此时到平静下来,淡然道:“我家太妃先走一步果真没错,图个眼不见为净罢了,如此也好,我便随了她一起去,太妃平生最怕寂寞,九泉之下我也可以和她作个伴儿。”

止水说罢平静地走出寝殿,自回骊姞的寝屋去了。

里克很快带了手下来到章含宫,直入骊嫱的寝殿,只见诺大的殿内,只有秀葽在骊嫱的床榻边嘤嘤哭泣,其余的妃嫔宫人早已逃散得不见踪影。

里克一挥手,一侍卫上前,将昏迷不醒的骊嫱从床榻上抓起,拖行至宫外的平地前。

骊嫱在剧痛中醒来,恍惚中看见里克,骊嫱咬着牙,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里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里克道:“骊姬,你妖言媚主,谗害申生,诬陷忠良,嫉杀妃嫔,淫乱后宫,虐待下人,罪状不可胜数,似你这般的妖孽祸水,你的儿子怎可当国君?就算先君曾受你一时盅惑,天下的民众又怎会答应,以至于造成如今的天怒人怨,全是你咎由自取的结果,依我晋国的律例,应当将你处于鞭刑,来人,即刻行刑。”

一卫士手执蛇鞭,上前执刑,秀葽大喊一声,趴服到骊嫱身上,卫士的鞭子一下接一下地打落,直打得两人血肉横飞。秀葽忍着疼痛,一声不吭,渐渐便没了动静。骊嫱本就气息奄奄,仅存着心头的一口气撑着,不过数鞭下去就一命呜呼,在羞愧愤恨中魂游黄泉去了。

里克执行完鞭刑,手下来报说骊姞已经自裁身亡,优猛和止水等下人也跟着自尽了。里克下令将章含宫原来的宫人全部处死,念在姐妹俩曾服侍过晋诡诸一场,将两人留了全尸,葬在寝陵,挨着晋诡诸的坟墓,但灵位却不能入太庙享受祭祀。

梁五和东关五虽已逃出宫去,也被里克的手下抓回,当众砍头示众,掖庭令和巫觋等原骊嫱的党羽,皆被抓捕后处死。至此,骊姬姐妹俩的后人和党徒尽被屠戳干净。

晋国这一番变故,令诸候国震惊,消息很快传到了翟国,胥臣魏犨等人唏嘘感叹之余,听说晋国无主,心思不免活泛起来,想劝重耳回国继任君位,可是眼看着重耳整日与沁格厮守在一起,日日沉迷于射猎赌马,丝毫没有想回国继任君位的迹象,心头暗暗着急。

这日重耳一早又要出门,在门口遇上胥臣,胥臣道:“公子一早是要往哪里去?”

“我昨日在街市上相中了一匹难得的千里马,出了二十金买下,今日正要牵到赌马场去一赌胜负,胥先生可要随我一同前往?”

“在下有话要说,请借一步说话。”

重耳见胥臣一脸郑重,不知所为何事,只得返回屋里,两人面对面坐下。

胥臣道:“自奚齐和卓子相继而亡,晋国如今的内情想必公子也有所耳闻吧!”

重耳叹道:“我晋国国运多舛,波折不断,委实可叹啊!”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国君之位悬而未决,众公子依然流亡在外,以里克为首的卿大夫们必然会从中选择一位,邀其回国继任君位,公子可曾想过自已也会在受邀之列?”

重耳叹道:“别说流亡在外的公子众多,就算里克真派人来邀我,我重耳又有何德何能,敢接受一国之君的尊位?”

“非也,在先君的众多儿子中,若以长幼排辈,公子最为年长,论德行,公子贤德慧明,宽容大度,哪里比任何一位公子差了去?试问哪里还有比公子更合适的人选?”

见重耳默然不语,胥臣又道:“在下听说太师贾佗和狐老爷子都在国中支持公子,暗中奔走,公子也需及早准备,以免到时措手不及,被别的公子抢了先机去。”

胥臣循循规劝一番后,告辞离去,重耳前思后想,到也颇有些心动,便到前房来寻狐偃,想询问下舅父的意见,谁知寻遍整个府中,并不见狐偃。

重耳将旻唤来询问,旻道:“公子怕是不知道,舅爷近日又在城中开了一家酒楼,这几日忙着在酒楼内打点,连府里都不曾回来。”

重耳心里暗自嘀咕,不知舅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舅父对此事也不以为意,重耳也就丢开了去,出了府,照旧到赌坊去赌马。

果然不多几日,里克就派出大夫屠岸夷前往翟国,打探重耳的近况。

屠岸夷刚离开晋国,狐毛就将晋国的内情写信告之了狐偃,狐偃打定主意,并没有将屠岸夷来访的消息告诉众人,也不做任何迎接的准备,只等屠岸夷到了翟都,一路寻至重耳府上,狐偃才和重耳一起出来面见来使。

重耳将屠岸夷迎进府去,彼此也是熟识故交了,互相问了近况,唏嘘感慨一番,屠岸夷开门见山道:“正是国乱民扰之时,经此骊姬之乱,晋国国君之位空悬,晋国经此变故也元气大伤,敌国纷纷虎视眈眈,公子何不趁此动荡之时回国,治理民众,匡复晋国往日的雄威呢?”

“屠先生太看重我了,我重耳德行浅薄,智谋不足,哪里能担此大任?”

“公子不必自谦,公子在翟国的事迹我已有所耳闻,公子正是堪当重任之人,而且论位份,公子仅次于申生,论情论理都是国君之位的二不人选,不瞒公子,在下前来正是受国中众臣之托,若公子愿意回国为君,我等必定全力辅佐。”

重耳一时有些拿捏不定,一旁的狐偃站起身来,向重耳使了个眼色,向屠岸夷道:“屠大人远道而来,多有辛苦,请大人暂且在行馆中休息几日,容我们仔细考虑后再答复大人。”

第六十章 孰优孰劣

屠岸夷下去后,重耳问:“舅父可是已经有主意了?”

“公子在此时回国,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重耳一头雾水,“舅父先前不是一直劝我回国吗,怎么如今机会摆在了眼前,舅父却又要拒绝了呢?”

“俗语道,合抱之木,其固在根,根本不固,终必槁落。治理国家,要想国祚长久,必须引导民众知礼节,顺哀怒,合喜怒。如今先君去世不久,少君接连亡故,国民哀怮不已,咱们不悲国丧而去争夺君位,趁着国家动乱就回国继任,就是以丧乱为喜乐,如此还如何能修德治国,引导民众,还如何当一国之君呢?”

“舅父说得固然有理,可没有国丧我又怎么有机会继承君位,没有动乱又有谁会纳我为君呢?”

“丧乱有大小之分,父母亡故为大丧,兄弟谗隙为大乱,大丧乱横行之时,万事皆为不详,要在此时继任国君,恐怕难啊!”

重耳似懂非懂,“恕侄儿愚钝,舅父的话深奥难明,侄儿一时难以明白。”

“公子想,如今的晋国是谁说了算?”

“听说里克和丕正掌握了晋国的军政,一切都由两人说了算。”

“先君去世不过数月,里克就连杀奚齐和卓子,野心勃勃,公子若在此时回国,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焉知不会成为第二个奚齐?”

重耳这才恍然大悟,向狐偃行礼道:“舅父一席话,让侄儿茅塞顿开,侄儿明白接下去该怎么做了。”

第二日,重耳让人将屠岸夷请来,恭敬道:“我一介逃亡之人,君父在世时我不能侍奉左右,君父死后我又没能赴丧守灵,不孝之罪深重,承蒙大人厚爱,不辞辛苦来到翟国,可我重耳自认德行浅薄,恐怕难以担此重任,还请大人回去后转告朝中卿大夫,请他们另择贤人吧。”

屠岸夷道:“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国君的宝座那是多少公子想求也求不来的。”

重耳正色道:“国家安定的根本,在于亲近百姓,顺从民意,安定邦交。如果民众认为新的人选能够有利于晋国,而诸候邻国又愿意拥立的,便是晋国国君的不二人选,请大人回去后向卿大夫们陈明,我重耳不敢有非份之想,一切只以民意为先。”

屠岸夷本以为重耳会一口答应下来,不料重耳推却再三,心下便老大不自在,屠岸夷起身告辞,重耳也不挽留,将其送出府邸,看着屠岸夷的马车绝尘而去。

重耳转身就要回府,却碰上魏犨、颠颉、胥臣和赵衰四人,原来几人听说晋国派了使臣来,料知是来请重耳回去继承君位的,所以一齐兴冲冲地赶来,不想见到使臣的马车刚刚离开,忙不迭向重耳询问究竟。

重耳请四人进了内堂,方才将刚才与屠岸夷的对话大致说了。

四人听后皆面面相觑,颠颉第一个发作道:“狐舅爷打的是哪门子哑谜,老颠我在这里天天啃胡饼,吃羊肉,早就吃得一身腥臭,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回晋国去,却被公子三言两语给打发了,这是天上掉下的金蛋,白白拱手送给了别人。”

魏犨也道:“舅爷在这里又是开客栈又是开酒楼的,怕是看中了翟国的风水,想在翟国定居了,这也难怪,说起来翟国本也是狐舅爷的故国旧土。”

胥臣见赵衰蹙着双眉,一言不发,问道:“赵贤弟对此有何见解?”

赵衰道:“依我看,舅爷只怕是另有深意。舅爷一心要辅佐公子回国,时时警惕鞭励咱们,又怎会在此紧要关头退缩不前?众所周知,如今的晋国军政大权由里克一手掌握,里克连杀两任少君,逼死荀息,野心不可测度,若公子应他之邀回国继承君位,势必受制于他人,纵有才能也难以舒展,再加上夷吾在背后虎视眈眈,无日不在觊觎君位,公子岂不是要陷入危困的境地?所以我看舅爷的意思是,回国是势在必然,但绝非是现在!”

重耳笑道:“赵兄弟果然好眼光,一语中的,舅父确实是这个意思!”

颠颉摸摸脑袋,道:“这么说,是老颠我又误会了舅爷,我刚才出言不逊,还请公子见谅。”

重耳笑道:“颠兄虽然莽撞,但能知错就改,未必不是可造之材,只是免不了又要在翟国吃上一阵胡饼和羊肉了。”

魏犨不无忧虑道:“可公子现在不回去,万一被夷吾抢了先机,率先回国当上国君该怎么办?”

赵衰道:“古书上说,事有缓急,急不宜缓,缓不宜急,因时夺势,才能各得所安,如今之计只有静观其变,随机应变而已。”

大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得耐下性子来等待。

屠岸夷回到晋国,向里克复命,将重耳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里克找来丕正商议,两人不知道重耳究竟是什么心思,一时也拿不定主意,遂将朝臣大夫们召来,共同商讨迎立国君事宜。

大臣们众说纷纭,以贾佗、狐突为首的重耳党人力争迎立重耳,主张再派人去翟国劝说,以卻称为首的夷吾党人却主张迎立夷吾,朝堂之上,两派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吕甥适时道:“立君之事乃国之要事,非我等可以擅自做主,既然大家意见难以统一,不如请别的诸侯国来帮助咱们择立新君,一来有了别国的相助,选立国君更加名正言顺,二来他国立场中肯,对公子们并无偏好,也可避免日后的纷争。”

卻称道:“此计虽好,但请哪个大国来帮助咱们好呢?”

吕甥道:“秦国是咱们的姻亲之国,与晋国素来交好,又与晋国相邻,不如就请秦国替咱们作这个主。”

狐突和贾佗也无话可说,见众人都无异议,里克便应允下来,不日就派谴了大夫梁由靡出使秦国,请秦国帮助晋国择立新君。

此时远在梁国的夷吾正喜得贵子,梁国国君将公主嫁给夷吾后,为夷吾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众人皆来贺喜。

夷吾召来卜正,请其为一子一女算上一卦。

卜正摆弄了半日蓍草,才道:“这两孩生于富贵之家,却都是低贱之命,非大吉之相,若要一生平安度日,男孩需终身为仆,女孩则需终身为妾,若是贪图富贵,如日中天之时,便是命丧魂归之期。”

夷吾心中不喜,将怀中的两婴孩交于乳母,此时门人进来禀道:“公子,外面有人求见,说是晋国的吕甥大夫派来的。”

夷吾忙道,“快传他进来,直接带到内室来见我。”

夷吾刚要转身离去,卜正道:“公子,不知公子可要下官再为两位小公孙卜上一卦,取个吉利的名字冲冲煞?”

“不必了,既然你说他们都是低贱之命,男孩就叫圉,女孩就叫妾吧!”

夷吾说完转身进了内室。

使臣被带进内室后,向夷吾行过礼,自称受吕甥所托,前来梁国,有要事向公子禀告。

夷吾请其入了座,道:“贵使远道而来,一路多有劳累。吕大夫与我也是故交了,曾多次写信给我,向我荐言献策,其计策颇有成效,足见吕先生高谋远识。我身在梁国,虽心系故国却诸事不能自主,多亏吕先生在国中为我调停打点,我感激不尽,有朝一日若能得偿所愿,回国继承君位,吕先生的功劳必定是第一位的。”

使者道:“吕大夫为了公子的事尽心竭力,无一日敢懈怠,此番打发在下前来,正是为了此事。里克前番派出屠岸夷去翟国,请求重耳回国,不想被重耳拒绝了,狐突和贾佗等人建议再派人去邀请重耳,卻称大夫却力挺公子,双方争得不可开交,所以吕大夫决定避其锋芒,另辟蹊径,提出由秦国来主持晋国的国君人选,这一招果然有效,卿大夫们再无异议,吕大夫让在下前来,是为了转告公子,这可是公子的大好机会,千万不可错失啊!”

“请秦国主持?”夷吾皱起眉头,“为何是请秦国主持呢?”

“公子可还记得吕大夫当初劝公子多与秦国来往,为的正是今日这一日,多年来公子忍辱负重,结交门客,敬奉秦国,如今正是向秦国收取回报的时候,公子若能在秦夫人面前再多美言几句,秦君再自恃公允,也不得不优先考虑公子。”

“秦君若不买这个人情账呢?”

“吕大夫说,秦君若是不肯,公子不妨行以重贿,秦国偏居西隅,多年与西戎作战,不仅国乏民匮,对东部诸侯国的繁荣富庶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公子若能进献东方的奇珍异宝,必定能打动秦君的心。”

使者离开后,夷吾找来卻芮,将使者的话详细告之,卻芮道:“公子对此有何打算?”

夷吾颇为不愤道:“这么多年来,我身在梁国,心却在晋国,我倾尽家财,在晋国蓄养门客,着人四处奔走打点,在里克和丕正身上花费也不少了,到了紧要关头,他们竟然第一个想到的还是重耳,真是人心无厌呐!”

“依我看,此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如今正是国乱民忧的时侯,大夫们哪个不是反复无常,朝三暮四的,国君都能一月之内换两个,更何况公子已是一个流亡在外多年的人。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公子可要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我只是不明白,既然是个好机会,重耳为何要推却呢?”

“重耳推却,想来不过因国中动荡,政局不稳,一时不敢接受罢了,可是公子想,不趁着动乱,以你的德行和身份,怎会有机会回国为君?若不是国家危难,又怎能有机会安定民心?”

夷吾沉吟道:“可是如今里克和丕正,还有他们手下的七舆大夫把控住了朝政,我回国后又该如何驾御他们呢?”

“这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公子要尽快回国,一旦公子当上了国君,哪个是良民,哪个是乱臣,还不是全由你说了算。”

“可是如今我的财帛都已用罄,找梁君借了数次,他说什么也不肯再拿出来了,我拿什么去贿赂这些贪得无厌的人?”

“公子难道不懂就地取材吗?虚予而实取,示之以害,则必为我所用,欲得其心,莫若先投其所好,公子何不许诺以晋国的土地来贿赂秦国和国中的大夫呢?只要能顺利回国,将来一国的财富都是你的,到时该如何处置,公子自行拿捏着办就是。”

两人遂商议妥当了,一切找人安排下去。

不日后,里克派出的大夫梁由靡也到了秦国,请求觐见秦任好。

晋国的动乱早已传遍中原诸国,秦夫人私下也常使人打探晋国的消息,多次向秦任好提议帮助晋国,平定内乱,如今听说晋国派来了使臣,秦夫人虽不便私下接见,暗中已使人传话给梁由靡,让其放下心来,尽管向秦君大胆进言。

羿日梁由靡觐见秦任好,向其一番谦言卑词,请求秦国帮助晋国择立新君。秦任好当即应允下来,决定从重耳和夷吾两位公子中择立一位贤主,并护送其回到晋国。

秦任好对重耳和夷吾的贤名也早有耳闻,但为了慎重起见,决定先对两人调查一番,于是派谴公子絷前往翟国和梁国拜访两位公子,名为拜访,实为探查两位公子的品行。

公子絷先来到翟国,重耳一如前番接待屠岸夷那般,等公子絷到了府邸门口才出来相迎,两人进了府,在堂内坐下,旻奉上清水,请公子絷洗濯,公子絷见重耳身着缞衣,表情寡淡,遂先向重耳致以丧父的哀悼之意。

寒喧过后,公子絷道:“贵国国君之位虚待已久,卿大夫们特意派谴梁由靡前往秦国,请求秦君帮助晋国从众公子中择选一位贤德之人继承君位,而公子的美名早已传遍中原,秦君对公子情有独钟,所以让在下前来翟国,劝说公子回国继承君位,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我重耳不过一逃亡之人,连君父去世也未能在旁扶柩守灵,哪里有什么贤德可谈,更别提图谋国君之位,秦君的一番美意我重耳实在愧不敢当。”

公子絷道:”在下听说,非乱世不能得国,而失国也常起于乱世,乱世不会久矣,你不图谋,自有人图谋之,机会如流星般稍纵即逝,请公子考虑再三。“

“君父才刚去世,国家动荡不安,我若在此时回国争位,既使侥幸成功,又怎能称得上道义两字呢?若不能遵循道义,我又如何治理国家和臣民,又如何让晋国长治久安呢?”

重耳说完,起身向公子絷行拜首礼,站起身来,脸现哀凄之色。

公子絷叹道:“公子贤德远识,淡然明智,在下十分钦佩,回去后在下自会向秦君如实禀告。”

重耳将公子絷送出府后,公子絷特意居住在馆邑内,又在城中逗留了两日,重耳万一心生悔意,也可有个转寰。不想重耳不仅没有来回拜,连打发个人问侯一声也没有,公子絷心下叹息,便带了人马向梁国赶去。

第六十一章 夷吾胜出

夷吾早就让人打探清楚了秦使的消息,听说公子絷快到梁国了,忙召卻芮前来商议。

卻芮从袖中取出一个包袱,道:“这已经是我能搜集到的全部家底了,公子可要抓住机会,勉力为之。”

夷吾打开包裹,见里面是黄金两百镒,还有些玉佩、玉坠之类,便重新将包袱打好,道:“听说公子絷在翟国逗留了两日,就匆匆地赶往这里,怕是重耳那里不曾十分如愿。”

“重耳太过心高气傲,似咱们流亡之人,洁身自好哪里能干成大事。财物生来为人所用,公子无需爱惜。天下从来没有侥幸两字,唯有此法,咱们才能从众公子中脱颖而出。”

夷吾遂出城三十里,到郊邑外迎接公子絷,所安排的车马仪仗,气势煊赫,非同一般。

夷吾将公子絷众星捧月一般接到府上,奉入上坐,然后跪在地上行稽首大礼,公子絷也不多礼,坦然受之,待夷吾起身后,照旧先向其表达了对晋诡诸的哀悼之意,夷吾也虚与应付一番。

公子絷道:“秦君受晋国臣子的重托,要在众公子中选择一位贤德之人,回国继承君位,久闻公子能谋善断,才能卓著,所以特派在下前来邀请公子回国,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多承秦君厚爱,我夷吾若能继承君位,必定感其大德,予以重报。我晋国之臣民愿终生为秦君所驱策,天下诸侯也会敬畏国君的威仪,称颂国君的美德。”

公子絷微微一笑,“公子敢于承担大任,是晋国的福气,在下回去后定会禀告国君,尽力帮助公子完成大愿。”

公子絷起身告辞后,住在城中的馆邑。

这日将近日暮时分,夷吾只身来到馆邑拜见公子絷,两人坐定后,公子絷道:“不知公子这么晚了还来拜访,可是有要事?”

“承蒙秦君和公子的厚爱,不远千里前来拜访,我夷吾感激不尽,我拿公子当成知已朋友,今晚只身前来,是为了向公子说两句肺腑之言,若是有不当之处,公子千万不要介意。”

“公子太抬举在下了,在下只是一个使臣,哪里敢与公子知已相称。”

夷吾开门见山道:“不瞒贵使,我夷吾自知资历德行都不如重耳,所以贵国若能支持我当上晋国国君,只要贵国开口,我夷吾能做得到的,必定不吝厚报。”

公子絷笑道:“公子的慷慨让在下十分敬佩,公子放心,在下必会将公子的意思转达给秦君,只是,此事即使秦君同意了,晋国的卿大夫那里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过得了关!”

“这个请贵使放心,晋国如今由里克和丕正主持,我答应事成之后赏给里克汾阳之田百万,给丕郑负蔡之田七十万,其实人等也都依次打点过了,他们两人均已点头同意,再加上贵国的支持,便可水到渠成了。”

“难得公子考虑得如此周到,只是在下十分好奇,我秦国若支持公子的话,公子能给我秦国什么呢?”

“我一介流亡之人,此番若能入主宗庙,安定晋国,便是上天赐予我的最大奖赏,守着晋国那么多的土地干什么?贵国若能助我达成心愿,我愿献上河东五城作为见面礼,今后秦君可以渡过河水,尽情畅游津梁,饱览江山秀色,到时我夷吾愿为秦君执鞭赶马,侍奉左右,贵使觉得可好?”

公子絷哈哈大笑:“甚妙,甚妙,秦君必定对此提议大有兴趣!”

夷吾又拿出卻芮给的那个包袱,双手恭敬呈上道:“这里是黄金两百镒,还有一些玉制小玩意,贵使远道而来,路上辛苦,这些就做贵使慰劳手下之用,请万勿见笑!”

公子絷也不过多推辞,将包袱收下。两人又闲聊片刻,夷吾便告辞回府。

逗留数日后,公子絷起程返回秦国,夷吾用马车大张旗鼓地为公子絷送行,一直送到秦国边境,才返回梁国。

公子絷回国后面见秦任好,将自已见到重耳和夷吾时,两人的言行举止如实描述了一遍,并且将夷吾愿意赠送河东五城一事也说了。

秦任好沉吟良久,道:“能得到河东五城固然是好事,但依你所说,重耳应该较夷吾更为仁德。他向你行拜手礼而非稽首礼,合礼合规,说明他并没有因为你是寡人派去的使臣就刻意取悦于你;起身后神情哀凄,说明他以亡去的父亲为念;事后也没有私下拜访你,说明他并不图谋私利,结党营私。而夷吾为了得到国君之位不惜将自已国家的土地拱手送给别人,可谓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寡人当初答应晋国来使,为晋国选择一位贤能的国君,寡人若选择了夷吾,岂不是有负晋国的重托?”

公子絷正色道:“国君所言固然在理,但国君想,如果您是为了安抚晋国,得到一个将来更为强大的晋国,自然应该选择重耳,可如果您想让秦国比晋国更加强大,就应该选择夷吾。以夷吾的短浅和诈伪,不出几年,晋国必定内忧不断,一旦晋国出现动乱,咱们便可见机行事,从中获利。微臣听说,古人为他国代立新君,若是为了显示自已的仁义就立有德者为君,若是为了显示自已的武力就立臣服者为君,孰轻孰重,请国君三思啊!”

公子絷退下后,秦任好犹是拿不定主意,这日下了朝,秦任好来到长漪处,长漪见他双眉不展,早就猜到秦任好的心事,请秦任好入座后,让下人端上两盘果品来,一盘是桃,一盘是梨。

秦任好拿起一只桃子,正要往嘴里送,长漪笑道:“臣妾知道主公更爱吃桃,但医官说了,桃子多食生肺火,主公这几日痰多咳喘,医官让你多食生梨,少食鲜桃。”

秦任好放下桃子,“罢了,寡人干脆不吃了,把东西都拿下去吧,寡人眼不见为净。”

“两者选其一,主公就这么拿不定主意吗?”

秦任好听出了长漪的言外之意,叹道:“知我者莫若夫人,夫人知道寡人这几日正在为晋国的事情发愁,说起来重耳和夷吾都是夫人的兄弟,夫人对其应该知之甚深,不知夫人怎么看?”

“他们两人虽是同父异母,互为表兄,性格却迥然不同,重耳外表豪放不羁,实则胸怀大略,宽厚容人,夷吾虽看似精明强干,内里却是锱铢必较,有仇必报。说句真心话,尽管夷吾常使人来探问臣妾,臣妾在心底还是更亲近重耳些。”

“寡人也知道重耳是位仁德君子,但夷吾许诺给秦国五座河东之城。夫人知道,我秦国久困于西陲,东面的要道一直被晋国扼住,无法东扩,如果得到河东五城,就如同受阻的河水被掘开了一道堤口,便可从此畅行无碍了。”

“臣妾娘家虽是晋国,但跟着主公来到秦国,就是秦人了,一切以主公和秦国的利益为重,如果主公决定了,臣妾跟着照办就是。”

秦任好沉吟片刻后道:“也罢,不如我将夷吾唤到秦国来,亲自考查一番再做决定。”

秦任好不日便派人去梁国,请夷吾来秦国面谈。夷吾大喜过望,忙叫上卻芮,收拾了行装就要动身。

卻芮道:“如今八字才有了一撇,公子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以免前功尽弃!”

卻芮仔细交待了一番,让夷吾轻装简行,只带了两个随从,连夜赶往秦国雍城。

秦任好在正殿设宴款待两人,一番寒喧过后,膳夫献上菜肴,倒上美酒,夷吾走下席来,向秦任好谢过,然后手捧酒卮,并不喝下,只以唇舌微微触碰。

秦任好道:“公子何故不饮酒啊?”

夷吾道:“君父去世不久,在下空对着美酒,心中哀伤不能饮,但承蒙国君厚爱,又不忍拂却,所以只能品啜些许,还请国君见谅。”

秦任好道:“公子孝悌仁慈,是寡人考虑不周,快将公子和寡人的酒都撤下,换清水上来,寡人以水代酒,陪公子宴饮。”

席上夷吾向秦任好敬酒数次,态度谦恭,言词卑敬,如奉尊长。

秦任好道:“寡人听说公子回国后,愿意献上贵国的河东五城,此话当真?”

“此话千真万确,在下怎诳言。我晋国与秦国互为友邦,素来交好,如今晋国动乱无主,得蒙国君鼎力相助,恩德可比天高,献上河东五城只是在下的一点心意,今后我晋国愿跟随秦国,驱驰左右,唯尔号令。”

“口说无凭,公子可愿立下字据为凭。”

“但凭国君吩咐。”

秦任好命人取来竹策和毛笔,夷吾挥毫一蹴而就,趋身上前,双手奉上。

秦任好见上面写的是:亡人晋夷吾,受秦君慈惠,得返晋国,若能君令天下,必报以河东五城,绝不反悔,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秦任好这才放下心来,将竹策收起,道:“并非寡人不信任公子,此乃国之要事,关乎秦国和晋国的百年友好邦交,不得不慎重。”

酒宴散后,秦任好将卻芮单独留下,卻芮并不就坐,站在席下,低头肃立。

秦任好道:“听说卻先生是夷吾的太傅,跟随公子流落多年,尽心辅佐,劝荐左右,可谓劳苦功高啊!”

“鄙人只是一老匹夫,蒙公子不弃,留在身边,偶尔进些逆耳愚言,哪里有什么劳苦之说?”

“先生即然追随公子多年,想必对公子知之甚深。不知公子在晋国可有倚靠之人?”

“公子年少的时侯,就并不喜好玩耍,不爱结交朋党,喜怒不形于色,长大以后也是如此,流亡在外这些年,并没有和任何人结下仇怨,也没有和谁互为朋党。”

秦任好点点头,“晋国的臣民若是听说夷吾要回国继承君位,他们可会十分高兴?”

“公子既没有仇敌,也没有朋党,晋国臣民听说公子要回国,不过是安之若素罢了。”

秦任好虽然有意让夷吾回国为君,又担心夷吾回国后不好控制,卻芮的一番话,说得秦任好徹底放下心来,最终决定选择夷吾为晋国国君,不日调集了五万人马,以公子絷为先锋,护送夷吾一行回到晋国。

临行前,长漪将夷吾召入宫中,谆谆叮嘱道:“这么多年的骊姬之乱终于结束,贤弟也即将回国,我这颗心悬着的心总算能稍稍安定,只是还有两件事,我始终放不下心来,贤弟当了国君后务必要把这两件事办妥了。”

“一切但凭夫人吩咐。”

“申生生前最挂念的人是小公孙和隗姒,我曾经让人打探他们的下落,听说被骊姬囚禁在桑园,你回去后务必要将他们放出来,好生安置了,让他们从此平安度日,再不必受苦。这是第一件。第二件,先君那么多的公子,至今还流落在外,孤独无依,他们都是你的手足兄弟,你当了国君,需下诏恢复他们的身份和地位,让其回到晋国,以免再流落他乡。”

夷吾一一答应着,长漪又交待了数句,最后挥泪送走夷吾。

夷吾回到晋国后,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国君,狐突和贾佗等重耳党人虽然多有不满,但一来夷吾有秦国的支持,二来里克等实权人物也都站在夷吾一边,因此只得暂时隐忍下来。

消息传到翟国,颠颉魏犨等人皆为重耳感到不平,这日魏犨请颠颉、胥臣和赵衰一同来喝酒,几杯下去,酒意上来,颠颉心中不快,借着酒劲愤愤道:“要我说,狐舅爷太过谨小慎微,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白白让夷吾那小子捡了去。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夷吾吗,人人都道他贤能,实际上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这国君就算让奚齐那乳儿来当,都比夷吾来得强!”

胥臣道:“颠兄这话可千万别让公子听见,免得公子烦恼之余,又要数落颠兄胡言乱语。”

“就算公子不快我也要说,他夷吾不过靠着贿赂秦国和晋国臣子才当上的国君,听说甚至把晋国的土地也拱手送了人,当初我老颠家的祖上可是跟着晋国先君,提着脑袋才打下来的土地,竟被他轻易地就送了出去,我老颠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颠颉的话说在大家心坎上,几人都默然不语,魏犨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仰头放声高歌起来,歌声激愤、怆然,大家听了更添忧愁,都低头默默饮酒,只觉得举杯浇愁愁更愁,直喝得酩酊大醉,几人躺倒在地人事不醒。

第二日四人睡到日上三竿,这才爬起身来,还不及漱洗,旻进来道:“四位先生原来在此,叫小的好找。公子让四位速到府邸去,说有一桩天大的好事,要请诸位一同饮宴。”

四人匆匆洗漱了,赶到公子府,进了内堂,见重耳正招呼下人摆宴席,收拾厢房,一脸喜不自禁的样子。

四人正疑惑间,重耳忙招呼大家过来,只见堂内走出一人,眉如剑锋,目若朗星,不是先轸是谁。

第六十二章 夷吾当政

先轸上前与众人一一相见,先轸并不识魏犨,重耳从旁介绍了,两人一见如故,彼此十分敬佩。

魏犨笑道:“我等听说公子今日有一桩大喜事,正不知是何事,原来是轸兄弟千里迢迢从晋国赶来,说来惭愧,我等昨日还在为公子错失君位而抱怨,轸弟此番前来正是雪中送炭啊!”

重耳道:“国君之位对我不过是身外之物,而有良朋失而复得,岂不是人生第一幸事!”

众人遂进屋入坐,重耳请来狐偃上座,众人依长幼次序坐下,大家迫不及待地想听先轸这两年来的经历。先轸一一道来,原来当初重耳刚流落到翟国时,骊姬唆使晋诡诸四处逮捕群公子的党羽,先轸刚回到晋国,就被父亲先友拘禁起来,不许其与重耳再有来往。晋诡诸死后,里克杀了奚齐和卓子,逼死荀息,晋国大乱,卿大夫们虽然对里克不满,但碍于里克的权势,无人敢公开反对。

里克要在国中择选新君,先家虽是朝中望族,暗中也属意于重耳,因忌惮里克和丕正等人,不敢公然表态,及至夷吾回到晋国,大赦了天下,先友才放了先轸自由身。先轸考虑后,决定还是到翟国追随重耳。先友知道这个儿子并非是安于平庸的池中物,便也由他去了。

狐偃道:“夷吾回国已有月余,不知晋国的状况如何?”

“众位兄弟可能还不知道,里克已经遭夷吾逼迫而自杀了。”

重耳等人一惊,“里克不是支持夷吾回国的首要功臣吗?”

“夷吾坐稳君位后,让自己的亲信吕甥和卻芮掌管晋国政务,然后借着赏赐之名,召里克进宫,质问里克杀死两位少君的罪责,里克对曰,若不是我杀死两位少君,岂能有你入主晋国的一日?夷吾却道,并非是我不能容你,你杀死少君,罪大恶极,是国人和国法容你不得,里克只得长叹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便饮剑自刎了。”

狐偃道:“里克手握重兵,夷吾自然是放心不下的,何况奚齐和卓子之死,夷吾必须要给国人一个交待,里克不死,还有谁能背负起这个罪名?只是夷吾诱里克入宫的计策并不高明,纵然里克一时疏忽,丕正难道也没有丝毫察觉?”

先轸道:“夷吾就任国君后,一面大赦天下,安抚臣民,一面打发丕正出使秦国,里克没了丕正出谋划策,落入夷吾的圈套也就不足为奇。”

赵衰问:“夷吾打发丕正出使秦国是为了何事?”

“夷吾让丕正去秦国,是为了让其向秦君请求暂缓交割河东五城一事?”

重耳吃惊道:“夷吾能当上国君,正是靠着向秦君许诺将河东五城送给秦国,难道这么快就反悔了?”

“当初夷吾曾经答应里克的三万良田尚且打了水漂,又怎会兑现对秦君的许诺?”

颠颉一拍大腿,哈哈笑道:“如何,我老颠就说夷吾那小子一肚子坏水,果真没错吧?”

胥臣叹道:“看来丕正此番去秦国是凶多吉少了,夷吾出尔反尔,秦君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自然拿丕正泄气,夷吾不派别人,偏偏派了丕正前去,恐怕正是想借秦君之手杀了丕正。”

狐偃道:“我早料到夷吾和里克之间必有一番争斗,不料里克党人这么快就败下阵来,看来夷吾的实力不可小觑啊!”

赵衰道:“如此说来,公子没有回国继承君位是明智之举。”

先轸道:“夷吾和卻芮都是心狠手辣、老谋深算之人,如今又加上吕甥为其出谋划策,只怕坐稳君位是迟早的事。”

众人一时皆沉默不语,良久狐偃才道:“谋国者,先忧天下,谋已者,先利自身。惟有智者所图谋深远。为今之计,攻之伐之,不如以德伏之,请公子静待其变,再慢慢图谋。”

众人皆以为然,狐偃又问起贾佗和狐突等人的近况,先轸道:“自夷吾当上了国君,贾佗便辞了太师一职,回封地养老去了。狐太爷也以年迈多疾为由,不再过问国中事务,整日幽居在府中,绝少见客了。”

狐偃叹道:“此番重耳失利,父亲必然心中不乐,我又远在翟国,不能侍奉陪伴老父左右,我心中不安啊。”

众人又谈论了片刻,庖厨摆上菜肴来,大家举杯向先轸敬酒,席间把酒言欢,互诉这些年来的聚散哀欢,不觉将这几日的不快都抛到了脑后。众人喝到月上中天,方才散了,各自回府,先轸就歇宿在重耳府中。

丕正到了秦国,面见秦任好,将来意说了,请求暂缓交割河东五城。秦任好听罢大怒,当即就要将丕正拿下。

丕正道:“国君且慢,外臣不过是一介使臣,受晋候之命出使秦国,若国君将我杀了,正好遂了晋夷吾的心愿,国君岂不是又上了晋夷吾的当?请国君先听外臣一言。”

秦任好命侍卫先退下,从袖中拿出当初夷吾亲手写的竹简,掷于丕正脚下,“晋夷吾亲手写的契约,如违此誓,天诛地灭,他果真不畏天地鬼神吗?”

“晋候说了,这契约确实是他所写,但他并未注明交割的日期,所以并不算违誓。”

秦任好惊得目瞪口呆,“小人,真乃小人也,我秦任好竟然选了这样一个人当国君?”

“国君说得不错,晋夷吾确实是个卑鄙小人,事到如今,若要弥补错误,只有设法除掉夷吾,改换重耳。”

“你们这些反复无常的晋人,要立夷吾的是你们,如今要除掉夷吾的也是你们,寡人对你们实在心寒呐!”

丕正道:“夷吾心思极其机巧,不仅骗了国君,将晋国的臣民也都骗过,他杀了里克,还将当初亲口允诺给众臣的田地也一并撤回了,如今晋国上下一片怨声载道,依外臣的愚见,不如趁着夷吾国君之位还未稳固,咱们联手将夷吾赶出晋国,另立重耳,若拖得太久,只怕更受其害。”

“依你说该如何办呢?”

“外臣有一计,国君可使人携带厚礼,回访晋国,借机宣吕甥、卻称和卻芮来秦国,然后将三人扣留。夷吾没了这三人,就如同少了左膀右臂,孤家寡人再也无力应对,到时国君调用军队护送重耳返晋,我等在国内策应,夷吾必然只能选择出逃。”

秦任好沉吟片刻,“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希望你们不要再让寡人失望!”

秦任好遂派谴大夫泠至,和丕正一起回到晋国,面见晋夷吾。

泠至献上礼物,称是秦君送给晋候的见面礼,以贺晋候新登君位。夷吾见礼单上写的是金三百镒,银元一千锭,另有车十二辆,马一百匹,不可谓不丰厚。

泠至道:“我家国君吩咐了,晋侯新任国君不久,事务繁杂,就是晚些交割河东五城也无妨,只是国君久闻卻芮、卻称和吕甥三位大夫的贤名,想当面赐教一番,若晋侯能将这三人送来秦国,国君必定大喜过望。”

夷吾收下礼单,呵呵一笑:“秦君对寡人礼遇有加,寡人感激不尽啊!礼物我就收下了,不知丕正现在何处?”

“丕大夫正在馆邑静候消息。”

“丕大夫出使贵国,不辱使命,寡人要好好奖赏他,请贵使与丕大夫同来见寡人,寡人再与贵使商议送三位大夫去秦国事宜。”

泠至退出后,卻芮从殿后闪出。夷吾道:“太傅果然料事如神,寡人特意让丕正出使秦国,想借秦君之手杀了他,没想到秦君不仅设有杀他,反而谴使携了厚礼来回访寡人,这一招欲擒故纵之计,可谓用心良苦啊!”

卻芮道:“这必是丕正出的主意,他与秦君联手,想将我们三人诱去秦国杀之,然后一个里应,一个外合,趁主公不备之际突然发难。可惜他也太低估了国君和老臣。当初老臣劝主公先不要杀里克的党羽和七舆大夫,为的就是稳住丕正,防止他逃脱,今日既然所有的鱼饵都回来了,那就正好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此时的丕正正躲在共华家中,因听说里克被杀,不敢出来,思虑着逃跑之计。

共华道:“夷吾杀了里克,是因他有弑君的大罪,我等都未受到牵连,毕竟夷吾坐上君位,我等都是有功之臣,没有赏赐也就罢了,如何还能痛下杀手呢?”

丕正道:“夷吾和卻芮这两人老奸巨滑,心狠手辣,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咱们。”

泠至此时来唤丕正,让其与自己一同去宫中领赏,丕正询问了宫中的情况,听泠至说晋候心情大悦,并无起疑,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同泠至往宫里来。

才进宫门,便被埋伏在旁的侍卫一拥而起,绑了个结结实实,丕正长叹一声,“我丕正一生谋算他人,最后又遭他人谋算,也是报应不爽啊!”

夷吾又下令将七舆大夫等里克的旧党全部抓起来,到街市上斩首示众,至此里克的党羽全部被清除,夷吾收回了军队,将大权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

丕正被侍卫抓走之前,恳求泠至回府上通知自已的儿子—丕豹,泠至不忍,答应了其请求。泠至出了宫,急忙赶到丕正家中,将详情告之丕豹,丕豹痛哭涕澪,请求泠至救自已一命,泠至遂将丕豹打扮成自已的随从,藏在马车中,随自已一起回到了秦国。

泠至和丕豹觐见秦任好,丕豹一番哭诉,将夷吾诛杀父亲和七舆大夫的事详述了一遍,然后请求秦任好出兵,驱逐晋夷吾,为父报仇。

秦任好叹道:“看来晋夷吾命不该绝啊!寡人当初一时糊涂,被私心蒙蔽,选择了夷吾,如今自食苦果,也是咎由自取啊。”

丕豹道:“夷吾不仅背弃了对主公的许诺,也背弃了对晋国大夫们的承诺,晋人无不心怀痛恨,主公若现在讨伐晋国,必能大得人心,内外合力,一战而败晋夷吾。”

秦任好摇头道:“夷吾若已丧失民心,如何还能肆无忌惮地杀人?如今里克丕正等宿敌,都已被他赶尽杀绝,晋国已被夷吾牢牢掌控,国中还有谁能驱逐他呢?时机未到,此时出兵,徒劳无功而已。”

秦任好将丕豹留在秦国,给了他一个官职,又派出探子前往晋国,不时打探晋国的动向,以静待反攻的时机。

晋夷吾为了稳固君位,派人到齐国,问齐小白示好,表示愿意加入以齐国为首的中原同盟圈。同时又派出使臣参见周天子,表示愿意听候周天子的调谴,帮助王室驱逐戎狄。

齐小白本就想拉拢晋国,此番见晋夷吾主动靠拢,乐得顺水推舟,派出使臣携带礼物回访晋国,以表示对夷吾的支持。周天子也对晋夷吾大加褒扬,其他诸侯国见齐国和天子如此,也纷纷派出使者到晋国,向晋夷吾表示祝贺。夷吾见自已的君位已渐稳固,又欲在国内收买人心,下令赐死去的申生谥号为共世子,将其棺椁从曲沃改迁到绛城,进行厚葬。

运送申生棺椁的马车从曲沃一路行到绛城,幡旗飘飘,仪仗肃穆,引得无数民众竞道观看。

此时距离申生去世已有多年,尸体早应腐化干净,不料那棺椁中却隐隐透出尸臭味,待送葬马车到达绛城,街坊里弄间早已传出打油诗来,诗曰:孰是人斯,而是有臭?君为汝葬,其情难领。欲行正礼,鬼神不佑。本以为荣,反滋其恶。

又有街头小儿互相戏说曰:狄之公子,吾之所依。在外二七,其魄兆民。述意导之,明曜昭之。不至何待!

这两首诗的含义不言自明,第一首讽刺的是夷吾的假仁假义,第二首则表达了晋人殷殷期盼重耳来归的渴望,一时间,传得街巷里弄,无人不知。

两首诗很快就传到夷吾耳中,夷吾大怒,将奏章掷于地上,勃然而起,向一旁的卻芮道:“申生的棺椁如何会传出尸臭,接着就流言四起,必是重耳在暗中搞鬼,你速速派人去查,是谁在传唱这些流言蜚语,寡人要杀一敬百,以儆效尤。”

卻芮道:“主公息怒。此事怕是不好查啊。那棺椁在马车上行进了数百里,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人动了手脚,难道把运送仪仗之人都杀了,恐怕难以服众吧。至于流言,传于兆民之口,无形无迹,更是无从查起,岂是杀几个人就可以终止得了的?”

“寡人回国以后,为国人做了这么多事,这些忘恩负义之辈,不仅不念寡人的恩,还念念不忘重耳,难道重耳就有那么好吗。可恨我那同父异母的兄弟,虽然从小一起长大,却处处得宠,凡事都要胜过寡人一头。当初申生在世时,申生是世子,又是长子,得人尊宠也就罢了,如今寡人当了国君,重耳不过是一个流亡失国的人,他们还处处以重耳为念,寡人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如他?”

夷吾愤愤不平,站起身来,看着外面飞檐重轩,气势恢宏的宫殿,良久才平静下来,缓缓道:“寡人要他们知道,寡人才是这里的主人,寡人才是他们的一国之君,寡人要处死重耳,不过象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卻芮道:“事实证明,主公才是天选之人,这些愚民冥顽不化,庸钝不堪,主公不用太过放在心上,时日久了,他们自然会醒悟过来。只是……”

“只是什么,有话就说,不用吞吞吐吐的。”

“老臣听说主公刚刚将申生的遗孀,隗姒,纳入了后宫,不知此事可当真?”

“是真的,那又怎样?”

“主公既然将申生的棺椁厚葬,以取悦天下臣民,又怎能将他的遗孀纳入后宫呢?何况秦夫人也有言交待在前,要主公善待隗姒和小公孙,主公如此行事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寡人一介国君,纳个女人为妾都不可以吗?再说我晋国早有子纳父妾的传统,先父不就是纳了武公的夫人,齐姜为妾,生下申生的吗?寡人将隗姒母子纳入后宫,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地侍候着,这难道不是善待她们吗?”

夷吾说完,一甩袖子便走出殿去,剩下卻芮无奈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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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匆匆一别

重耳自从娶了沁格,便时常与沁格一起外出打猎游玩。沁格既有狄国女子的豪放率性,又不乏中原女子的温婉贤良,两人一起驱驰野马,追狐赶兔,或你追我赶,驰聘于草原之上,累了就躺倒在茂盛的草地中,耳鬓厮磨,温言软语,诉之不尽。

沁格此时已有近五个月的身孕,骑了会马,便觉气喘身重,重耳扶着沁格下马,又将其抱起,放倒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春意煦暖的时节,紫色的柳兰开得散漫无羁,点缀在绿纱帐一般的草原上,天地之间春色无限,只恨人生苦短,良辰美景不能为世人所尽享。

两人正耳鬓厮磨间,一只山雀飞过,栖落在距两人不远处,重耳掏出怀中的弹弓,捡起一枚石子,就要拉弓,被沁格轻推手肘,弹弓偏了准头,石子打在草从中,山雀扑棱棱地飞走了。

重耳故意拉下脸来,沁格笑道:“这么美的春色,若没了禽鸟的点缀,岂不少了很多乐趣?”

“夫人也动了恻隐之心了,当初不知是谁教我拿着弹弓打鸟雀,逐狐兔的?”

“公子聪颖,比起我这个师傅,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这把弹弓就当妾身送给你的礼物,公子可收好了。”

重耳笑嘻嘻地道:“弟子谨尊师傅的吩咐。”

沁格随手采下一朵柳兰,挠拨着重耳的耳朵。重耳则抚摸着爱妻已渐隆起的肚子,将头贴近去,仔细倾听着。

沁格问:“你听到什么了?”

“我听到咱们的孩子正在蹬腿。”

“胡说,哪有在娘肚里五个月就会蹬腿的?”

“咱们的孩子自然比不得常人,五月蹬腿,六月打拳,七月翻身,不足十月就可出生降龙伏虎了。”

沁格呸道:“好不知耻,出生就降龙伏虎,你说的是天上的大罗神仙吧?那你岂不是把自已比做了昊天大帝?”

沁格顿了顿,叹息道:“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个男孩,其实我何尝不想要个男孩,生下男孩,也可与姐姐的盾儿做个伴,兄弟两个长大了一起骑马射箭,岂不是好!”

“其实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是咱们的孩子,我都一样喜欢!”

沁格横重耳一眼:“你也不用口是心非,那日姐姐刚生产完,你就将婴儿抱在怀中,喜欢得跟什么似的,还亲自为他取名为赵盾,难道不是因为他是男儿?”

“赵兄弟和我情同手足,他喜得贵子,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也高兴,可人家的孩子再好,怎比得上自家的孩子?”

“我知道夫君是胸怀大略之人,小小的翟国根本留不住你,所以我也想早日为夫君生下子嗣,延续香火。”

重耳柔声道:“不瞒爱妻,我当初也曾心怀壮志,立志回到晋国,干出一番作为来。可如今晋国朝局稳定,夷吾执政虽并不尽如人意,但要再回去,怕是不能了。何况我重耳能得妻如此,今生心愿已足,何必非要为了争夺一君位,四处颠沛流离呢?”

“夫君果真愿意为了我,留在翟国吗?”

重耳将沁格揽入怀中,“我什么时候对爱妻说过谎?”

重耳抚摸着沁格的秀发,犹豫了片刻,又道:“有一件事,我在心里藏了许久,不曾和夫人说起,我考虑良久,决定还是向夫人坦白。”

沁格见重耳一脸肃然,道:“公子但说无妨。”

“我在郝邑时,狄王将我囚禁在宫内,为了安抚我,曾把一位凌霄公主嫁给我。”

沁格微微皱起眉头,“以前公子为何没有说起此事?”

“当年我与凌霄公主相处了几日后,因急着逃出郝邑,便将此事抛到了脑后。如今的赤狄自狄王死后,四分五裂,国中动乱不止,凌霄公主恐怕也难免牵连其中,娶她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毕竟她与我有过肌肤之亲,所以我想着派人去打探她的消息,并将她带回翟国,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沁格点头,“戎狄女子本都是薄命之人,任凭国主的喜好,就可随意买卖相赠,凌霄公主既然曾经服侍过公子,公子理应将他接来翟国,使她余生免于颠沛流离,她来到翟国后,我愿与她一同为公子执帚扫洒。”

“我重耳今生何其有幸,能娶到如此善解人意的夫人。”

两人又在草地上缠绵一阵,一直到彤红的晚霞遮住了半边的天幕,两人才并驾着马儿回到府邸。

沁格不久就生下了一男孩,取名叫伯鯈。自此重耳整日呆在府中,娱妻弄子,连兄弟们都疏远了不少。

狐偃看在眼中,心中焦急,这日将重耳和诸位兄弟请到四方客栈,酒宴招待。

狐偃开门见山道:“诸位兄弟还记得咱们来翟国已经多久了?”

赵衰道:“要是记得不错,应有十年了。”

“十年了,我已变成头发半白的老人,诸位也已娶妻生子,早已没了当初的雄心壮志,大家还记得当初为何来翟国吗?”

胥臣道:“当初公子受骊姬诬陷,不得已流落至翟国,我等都愿意跟随公子,以助公子日后东山再起。”

狐偃叹道:“诸位兄弟既然都还清楚记得,可知道咱们在这里呆得已经太久,耽迷于安定和享乐,如再不有所行动,恐怕此生再难有所作为,难道大家就甘愿把翟国当做故国了吗?”

先轸道:“舅爷的意思是?”

“既然在翟国找不到机会,咱们何不现在就动身,去别的国家寻找机会?”

“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咱们该去的地方呢?”

狐偃道:“当初我们没有选择去齐楚,是因为晋国形势不稳,而两国路途遥远,难以周全,现在咱们养精蓄锐了十年,正是远行的时候。如今的齐国霸业虽在,但管仲死后,国力日渐衰退,朝中多谗人奸臣,听说齐桓公怀念霸业鼎盛的那段时光,四处招揽人才,他必定会接纳远道而来的客人,采纳忠良之言,咱们前去投奔他,必能得其赏识和重用。”

众人都觉得有理,纷纷表示赞同,唯有重耳一言不发。

先轸道:“公子意下是否有更好的投奔去处?”

重耳道:“咱们投奔他国,无非是试图寻找入主晋国的机会,可如今的晋国政局维稳,丝毫没有动乱的迹象,咱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徒劳奔波呢?”

狐偃道:“非也。晋国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夷吾刻薄寡恩,朝臣大夫们早就有诸多不满,不过迫于卻芮和吕甥等人的压制,才敢怒而不敢言。若有强国对晋国用兵攻伐,夷吾必然内外交困,难以维稳,到时咱们便可进一步图谋。”

“舅父太抬爱侄儿了,我重耳无德无能,既使远去他乡异国,恐怕今生也难如愿了。”

众人都看出重耳不愿离开之意,纷纷用大义小情劝说重耳,重耳只是摇头。

狐偃愤然起身,指着重耳怒斥道:“亏我平日常教导你男儿应怀天下之志,你却整日沉迷于儿女情长,你如何面对那些对你翘首以待,处在水深火热中的晋国臣民,你又如何面对跟随你流亡多年、不离不弃的弟兄们?你今日就跪在这里,好好反思吧。”

狐偃说完拂袖而去,重耳还是第一次见狐偃生这么大的气,羞愧难当,向狐偃离去的方向跪倒,“侄儿深负舅父重望,侄儿对不起诸位兄弟!”

众人也不便劝慰,纷纷离席而去。

重耳跪在空荡荡的堂中,数个时辰过去,只觉神思昏沉,眼前似出现无数的金戈铁马,只待自己振臂一呼,便可如潮水般奔涌上战场杀敌,自己正欲发令,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柔情似水的叫唤,忍不住转过头去,霎时移步景换,自己又置身在庭间的花前月下,与沁格执手而语,殷殷相伴。

重耳跪了良久,旻进来低声说,“公子,舅爷吩咐了,请公子起身罢,一切都由公子拿主意,舅爷以后不会再为难公子了。”

重耳听了心里愈发不好受,站起身来,慢慢走回沁格的厢房去。

其时天色已暗,重耳进了内室,见沁格正斜躺在床榻上,两岁的伯鯈就睡在旁边,约摸是吃了奶刚睡着,嘴角边还噙着奶液,不时露出一抹天真无邪的微笑。

重耳闷闷不乐地坐在床边,沁格观其脸色,已猜到了几分,遂起身拉了重耳的手到外屋来,轻声道:“鯈儿刚睡着,公子今日也累了,让妾身服侍公子洗漱了,也早点歇下吧!”

重耳看着沁格的眼睛道:“我要是迫不得已离开翟国,夫人可能谅解?”

沁格早料到重耳迟早会有这一问,却还是忍不住鼻尖发酸,定了定神,才道:“公子要走,我和伯鯈等你回来就是。”

重耳正欲将沁格揽入怀中,忽听外面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狐偃径直走了进来,见了两人亲昵也不回避,肃然道:“我刚刚接到大哥让人加急送来的密信,夷吾已派出伯鞮,前来行刺公子。”

重耳吃了一惊,“又是伯鞮,当年颠颉和魏犨拼了性命,我才有机会侥幸从伯鞮手下逃脱,如今夷吾又派他前来,恐怕是势在必得。”

狐偃道:“伯鞮武功深不可测,咱们不可与他正面交锋,还是及早避开为妙。伯鞮轻功极好,从绛城到翟国最快不过两日,大哥一得到消息就让人快马送了信过来,算来距离伯鞮到达翟都至多相差一日,事不宜迟,咱们需立刻就出发。”

狐偃说完转身出去,让人立刻通知赵衰、颠颉等诸位兄弟,一面喊起合府的下人,连夜打点行装,收拾细软,准备车马等事宜。

这里沁格忍住泪水,强作欢笑道:“事情紧急,容不得细说了,请公子稍坐片刻,容妾身为公子打点行李。”

重耳一时失魂落魄,坐在伯鯈的床榻前,呆呆地发愣。

合府忙了一夜,把东西大致收拾了,狐偃让壶叔将客栈和酒楼的帐目清算完毕了,还剩了五万多两白银,连着府内的库藏,并一些金玉珠宝,一齐交给头须,让他将银钱装奁好了,随时准备出发。

先轸和魏犨收拾完毕,率先赶到重耳府来见狐偃,三人不见重耳,到厢房来找,见重耳依旧呆坐在房内,与沁格默然相对。

狐偃道:“公子可都收拾妥当了?”

重耳还在怔忡,沁格起身答道:“妾身都已经收拾好了,把东西交给了旻,此刻旻应该已备下马车,在庭外侯着了。”

正说着忽听外面喧嚷声一片,众家丁推搡着一人进来,此人衣衫褴褛,满面尘土,眉眼却十分眼熟。

头须道:“此人说要见公子,我与他说了公子今日不见客,他就硬要往里闯。”

重耳上前仔细观看,失声道:“你是,介子推?”

重耳忙让众家丁放开介子推,还不及细问,介子推道:“公子快走,有个叫伯鞮的,赶来要杀公子,只怕一时半会儿就要到了。”

重耳道:“介先生不是住在蒲城吗,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公子忘了,当初此人来蒲城刺杀公子时,我就曾经见过他,昨日我在街市上又见到此人,知道必有蹊跷,遂假作陌路人,将他拉进酒楼,请他喝酒。此人喝多了几杯,口吐真言,自称伯鞮,是奉晋候之命前往翟国的。在下虽身居草庐,也知道当今的晋候—晋夷吾最痛恨的就是公子您了,所以用酒灌醉了他,然后一路赶来翟国向公子报信。”

见重耳仍旧犹疑不定,先轸等人急道:“事情紧急,我等都非伯鞮的对手,请公子速速离去。”

沁格见此,不忍和重耳道别,转身就要进屋。

重耳拉住道:“夫人等我二十五年,若我二十五年后还不回来,夫人就嫁与他人吧。”

沁格苦笑道:“二十五年后妾身既使不入黄土,也已是老朽不堪,如何再嫁。公子尽管放心去罢,妾身等你就是!”

先轸等人不容重耳再说,将重耳和狐偃推上马车,自己和魏犨留下拦截伯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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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卫国之行

重耳和狐偃的马车刚刚离开,便有一个干瘦的男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灰的长衫,从长街的一头向重耳府走来。

此人行走时上身稳如磬石,衣襟轻摆,步履却矫若游蛇,转眼间就从长街的一头出现在了重耳的府门口,不消说,此人就是天下第一高手,寺人伯鞮了。

伯鞮见大门敞开,门口连个门人也没有,暗道:莫非我又来迟了一步。

伯鞮走进门去,见先轸和魏犨抱剑站在庭中,魏犨哈哈一笑,“伯鞮大人,你若是来找公子,恐怕已经晚了,公子两日前就离开了翟国。”

伯鞮环顾四周,呵呵一笑道,“依我看未必,重耳如果已经走了两日,他的随从为何正在急着往马车上装货,怕是重耳才离开不久吧?”

先轸道:“伯鞮,你几次三番地追杀公子,先前是奉了晋诡诸之命,这次又是听从晋夷吾之令,你身为晋人,难道不知道重耳之贤,而要帮助晋夷吾助纣为虐吗?”

伯鞮道:“我身为晋国的臣子,自然忠君之令,奉君之事,怎能凭谁贤谁不贤自行其事。重耳既然刚走,现在去追应该还来得及,少了你们几个从旁作梗,我动起手来也可利落些。”

伯鞮正要转身去追,魏犨已经拔剑拦住伯鞮,“要追公子,先得从我这把剑下过去。”

“你一个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对我口出狂言?”

“我上次输给了你,并不代表这次也会输给你。”

“哦,莫非这位魏兄弟的武艺又精进了。”

伯鞮还没有动手,魏犨提剑直向伯鞮面门劈来。

伯鞮连连摇头道,“剑未动,心已乱,身形已至,剑气未到,还差着火侯呢!”

伯鞮左手捏个剑诀,右手负在身后,转走挪移之间,徒手一一化解魏犨凌厉的攻势。先轸怕魏犨吃亏,也提剑上来帮忙,魏犨进攻伯鞮的面门,先轸专攻伯鞮的下盘。

伯鞮向先轸道:“你就是先友的儿子,先轸吧!出招到是灵活,剑法也不坏,只是内力差了些,若能潜心修炼内力,今后必定大有可为。”

伯鞮说话之时气定神闲,与两人一一过招,魏犨和先轸俱是全力应对,哪里还能分神与他说话。十几个回合下来,两人已是左支右绌,破绽百出。只听一声大喝:“我老颠来晚了,差点错过了一场好戏。”

颠颉料理完府中的事务,也赶来重耳府,正碰见三人缠斗,便扬起大锤,加入了战团。

伯鞮叹息一声,“当年留下你的性命,果然是养虎为患。”

伯鞮不欲再拖延时间,抽出腰间那柄又细又长的软剑,瞬间剑光闪动,三人只见眼前一片银色的光环,似乎有数十柄剑同时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人避无可避。

颠颉身形迟滞半分,被伯鞮的剑锋扫中手腕,怪叫一声,铜锤脱出手去,砸出几丈开外。先轸心里一紧,连出几招狠招,逼住伯鞮的攻势,不让他乘势追击颠颉。

伯鞮一招风扫梅花,攻先轸的下盘,先轸用转身摆莲之势躲过,不想伯鞮的只是一招虚招,剑锋突然偏转,如蛇信般直取魏犨的咽喉,魏犨大惊之余已来不及闪避,只得以剑硬挡,咣当一声,魏犨的长剑脱手,伯鞮再次提剑来袭,魏犨将眼一闭,只道横竖是死定了,忽然有一人从圈外飞身扑进,以自取灭亡之式扑倒在伯鞮脚下,双手死死抱住伯鞮的腿,口中道:“你若要去追杀公子,就先把我杀了。我这条命不足惜,只要能拖得一时片刻,让公子走得越远越好。”

伯鞮一愣,自己行走江湖数十年,见过贪生怕死之辈,也见过视死如归的,但象这般自取灭亡的还是第一次见,伯鞮低头,见此人正是在蒲城请自已喝酒,将自己灌醉的自称介子推的人。

伯鞮仰头大笑道:“我伯鞮一生杀人无数,从未失过手,却接连两次都栽在重耳的手下,看来不是我技不如人,而是上天眷顾于他啊,天意如此,我又何必与老天作对呢!罢了,重耳既已离开,我也就此回去复命罢!”

伯鞮说罢,转身而去,几个纵跃便已人迹杳无。大家见彼此都未受重伤,这才松了一口气,先轸道:“公子和舅爷已经离开,咱们也速速赶上吧,以防夷吾的手下再去追击公子!”

魏犨、先轸、颠颉带着介子推同坐一辆车,赶了几十里地,方才赶上重耳等人。先轸向众人讲了与伯鞮缠斗,以及介子推舍命搭救一事,重耳急忙过来向介子推作揖谢过,介子推连连推辞不受。

重耳道:“我等此去齐国,路途险阻,且前路不明,若介先生愿意与我同去,我自然喜之不尽。若先生不愿同行,我这儿有些银两,先生可拿回去安家糊口,奉养老母。”

介子推道:“公子何必言谢。公子对在下的知遇之恩,我尚且不能报答万一,当初听闻公子在翟国颇受礼遇,锦衣玉食,车马显贵,在下未曾前来效力,如今公子受晋侯的追杀,流亡他国,这一路自是艰险万分,在下才来投靠公子,以尽一份绵薄之力,还请公子万勿推辞!”

重耳叹道:“介先生真乃一正人君子啊!”

不多时赵衰也赶了上来,重耳小声问,“赵兄弟姗姗来迟,是不是与夫人依依话别,一时情长难断吧?”

“这一去生死难料,归期茫茫,不知不觉与伊格多交待了两句,让公子见笑了。”

重耳知道“交待”两字包含了多少的眷恋和不舍,如同自己与沁格一样,骨肉本相连,却硬生生地分隔开来,是何等的痛楚。

虽然一时逃过了伯鞮的追杀,但前途渺渺,众人庆幸之余都是心事重重,一路各想心事,沉默不语。

壶叔慢慢赶着车,过了两个时辰,始终不见头须赶上来。

狐偃道:“算来头须也应该来了,莫非出了什么意外?”狐偃让胥臣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去打探头须的消息。众人停在路边等候消息。

胥臣去了不多时,一脸颓丧地回来,向众人道:“不必再等了,我向几个路人打听,都说两个时辰前,有个家臣打扮的人,赶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往西南方向驰去了,我问那家臣的容貌,路人描述的和头须丝毫不差。”

颠颉一声大喝,拿起铜锤就要去追,狐偃道:“颠兄弟不用去了,你的两条腿岂能赶得上他的马车,何况过去了两个时辰,此时早已在五十里开外。”

“我老颠的全副行李,还有咱们去齐国的盘缠、干粮可都在那马车上呐。”

狐偃叹道:“我何尝不知。除了公子和诸位兄弟的行李,还有我这几年开客栈和酒楼赚得的银钱,共两千镒黄金,五万两白银都在上面,这些银钱除了用作盘缠外,本来是准备送给各国国君的见面礼,以及打点关节的人情费,他这一跑,可是都没了。他也料定了咱们不敢耽搁,所以驾着马车往晋国方向赶去了。”

大家都是面面相觑,个个都象打蔫了的黄瓜,再也提不起精神来。看着时辰不早,又怕伯鞮再追上来,只得先行出发了。为了避人耳目,众人不敢走大道,只取小路,幸得赵衰和壶叔身上还带了些干粮,拿出来分与众人吃了。晚上就在野外生个火,围着火堆和衣睡一晚。走了一日一夜之后,经于来到卫国境内。

两年前,卫国遭狄人侵入,被攻破了都城朝歌,卫国大败,卫懿公也战死疆场,之后卫国在齐国的帮助下迁都至楚丘,虽然国家幸存了下来,但早已衰弱不堪。重耳等一路走来,数十里之内,不见人烟,偶有茅草屋舍,也早已人去屋空,破败坍塌。

颠颉道:“走了这一日,没有吃的到也罢了,连酒都喝不上一口,老颠我的酒虫又上来了,可急熬死人。”

先轸道:“别说是酒,能喝上一口水就已是万幸,你还是忍着你的酒虫吧。”

狐偃道:“前面不远就到朝歌了,虽说卫国被狄人攻灭后,迁都到了楚丘,朝歌毕竟也曾是一国之都,想来总可以有让咱们休整的地方。”

大家精神一振,又走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来到这座曾经的千年都城-朝歌。大家进了城内,不觉大失所望,只见城内一片断壁残垣,焦土灰烬,哪里有都城的模样,只有从残存的石檩泥柱中才能依稀看出当年的宫城的赫赫威势。道旁除了几个叫花子在废墟堆上晒太阳外,连所店铺也看不见。

狐偃叹道:“想当初商朝定都朝歌,历经武丁、武乙、帝乙、帝辛数代贤王,盛荣百年,最后传到商纣王手中,朝歌一度到了鼎盛时期,曾经有诗曰: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朝灵山。后来商朝虽然灭亡了,这座都城还是保留了下来,不想一朝毁在狄人手中,可惜啊可惜!”

众人无法,只得继续往楚丘而来。走了十来里路,来到一片郊野,依稀见远处有一片连亘的村居,依着河渠而建。众人将马车停在河边,走到一所茅屋前,重耳上前唤了数声,有一农人出来,见了鲜服华裳的重耳一行,颇为惊奇。

重耳道:“这位兄弟,我等是晋国人,要往齐国去投靠亲眷,途经此地,不料半路上被匪人劫了钱财,现在饥渴难忍,还请兄弟给些饭食,留宿一晚。”

那农人自称叫田辟,向重耳道:“住上一晚到是无妨,我这里有两间柴房,你们若不嫌弃可将就一晚。只是这饭食,不瞒各位,我们原是这里的平民,朝歌一战被狄人掠走了所有的财物,我们几个侥幸活了条性命,无处可投,又不愿背井离乡到他处去,遂回到这里修缮了房屋,还是靠几亩薄田过活。眼下正是青黄不接之际,哪有多余的粮食可供给大人们的?”

见重耳等一脸失望,田辟又道:“看大人们不远千里而来,不如我向邻坊们借些米粮,整治一顿饭食,总不能怠慢了远道而来的贵客们。”

大家感谢不尽,田辟说完出门去,过了片刻拿了一小袋粮食回来,去后厨拾掇了,然后盛在一粗制的陶盆里,端出来让众人食用。

众人看时,见一大盆混着沙砾的稷米,青里透黄,还散发着一股霉味儿。要依着平日,这种食物用来喂马,重耳都嫌糟践了马儿,如今却是供给自已的吃食。

众人也是面面相觑,重耳实在饿得慌,想自已一流亡之人,哪里还能顾及体面,遂向田辟道:“有劳兄弟了,可否给我一双筷箸。”

田辟笑道:“大人说笑了,我们平民家中哪里来的筷箸?”

重耳也顾不得许多了,伸手抓了两把稷米,塞到口中,勉强吞咽下去,只觉得喉头噎得慌,却是再也不能吃第二口了。接下来众人让狐偃先用,狐偃吃过后,颠颉等人才一并狼吞虎咽吃了。颠颉和魏犨素来食量大,半盆下去,犹不觉饱。

颠颉道:“这个光吃不管饱,这位兄弟家中可有羊肉吗?”

先轸道:“颠兄这会子不嫌羊肉臊得慌?”

田辟不悦道:“我把你们当贵客,才借了米来下锅,你们却一发拿我开起玩笑,我们收成好的时候一年才吃上一次肉,你却充起大官人,开口就要吃肉。我为了给你们做饭,这当儿还饿着肚子呢!”

田辟说完端着陶盆出去了,赵衰等人打来井水,喝了些水,填饱了肚子,便进里屋去歇着。

虽说是间屋子,实则比露天也好不了多少。屋顶裂着两个罅口,风卷着茅草呼呼地直往里灌。屋里连个火盆也没有,众人挤做一团,拿些干草当被褥。

大家这一日也走累了,倒头睡去,到了半夜,魏犨被冻醒了,爬起身来,到外面打了一套拳,觉得身上发汗了才回屋来。

魏犨在外屋兜了一圈,回来把众人叫醒,道:“咱们只道这家主人是个好客的,不想他另外有副花花肚肠,我刚才在后厨一看,见灶头下面还藏了两只兔子。

颠颉立马坐起道:“好个田庄人,明明有兔子,却骗咱们说没肉吃,不如咱们现在就把两只兔子烤来吃了。”

赵衰道:“主人好意收留咱们,咱们怎可私下拿他的东西?”

颠颉道:“他若不是先前拿话逛我,我也犯不着这般。”

狐偃斥道:“别忘了咱们现在的身份,几个流亡之徒,前有险阻,后有强敌,自保尚且不易,还是少惹事罢!”

颠颉等这才不说话了,躺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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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真相大白

第二日众人草草洗漱了,准备一早出发,见外面不知何时热闹起来,三三两两的村人从门前经过,提挎着篮子,内里装着各色祭祀用的鸡鸭鱼肉和果品等物,不约而同地往河滩方向走。田辟也一早将两只兔子收拾干净了,在灶上烹熟,拿根棍棒在肩头挑了,就要随庄人一同出门去。

重耳好奇,道:“今日为何这般热闹,田兄弟这是上哪里去?”

“你们不知,今日是初一,按着惯例,初一,十五我们都要到祖神庙去祭拜。”

“这些东西都是献到祖神庙里去的?”

田辟点头。

“你们自已尚且衣食不保,为何还要拿这许多东西祭拜祖神?”

“祖神高兴了,我们才能种些薄田,得以度日,若把他惹怒了,一场水灾就可把近百里的土地村庄全淹了,那是万万得罪不起的。”田辟说完也出门去了。

重耳向狐偃道:“咱们也不急走这一时半会的,不如去看看热闹。”

狐偃本不欲多事,见众人皆附和,只得点头同意。

重耳等人跟随村民走了不多几里,便见一庙宇,泥墙茨顶,建在一宽阔的河滩上,背倚茂林,庙旁种着数棵参天蔽日的大树。众人走近了,见庙门口的石阶旁还筑有一尊石像,那石像人身蛇尾,长着九个脑袋,个个面部狰狞,眦目欲裂,让人不寒而慄。

众人进了庙,见庭中已挤满了村民,正排着队依次向前,向坐在大堂上的庙祝磕头,敬献祭品。

那庙祝戴着顶虎头帽,帽顶饰以五色雉羽和珠贝,穿着左黑右黄的偏衣,手中执着根兽骨法杖,脚上趿一双缠丝蟒头靴。半闭着双眼,待村民们献礼完毕,向旁边的村长道:“献给祖神的供奉可都在此?”

村长道:“都在这里了,一份都不敢少,还请神仙在祖神爷爷跟前多美言几句,保佑今年风调雨顺,河水不泛,灾害不作。”

“只要你们把祖神爷爷敬奉好了,自然没有什么不能依的。祖神爷爷说了,三日后有灾星—实沈经过卫国,路过淇水时,会引起不少的风浪,你们这几日还是不要下水捕鱼了。”

村民们又一齐下跪磕头不止。

庙祝又道:“过两日就是祖神的寿诞了,让你们准备的新夫人可备好了。”

村长道:“已经备下了,这次是田杵家的女儿,今年刚好十六,长得细皮嫩肉,保管祖神爷爷满意。”

庙祝点头:“告诉老田家,祖神爷爷满意了,不会亏待他们的,这锭金子先拿去做个聘礼。过两日让他们把新人依例打扮好了,祖神爷爷自会让手下前来迎亲。”

村长道了谢,收下金子。村民们上过香回到庄上。重耳等人也跟着一起回来。重耳路上问狐偃,“舅父,你看他们拜的这祖神究竟是何方神圣?”

“看那庙宇前的石像,他们拜的大约是相柳。上古时期,共工和颛顼争夺帝位失败,怒触不周山,使得天柱折断,大地倾斜,日月星辰都落向西方,而大江大河都奔向东方,从此洪水泛滥,涂炭生灵。帝舜命共工治理洪水,共工手下有个臣子,叫做相柳,长着九头蛇身,所过之处会变为寸草不生的沼泽。共工便让相柳治理河水,因此后人常在河水附近建造庙宇,供奉相柳,大概就是这位祖神的来历了。”

重耳道:“相柳不仅下凡到了这里,还要迎娶新夫人,当真是一件稀奇事。”

颠颉道:“我老颠什么人没有见过,唯独没见过活生生的神仙,这次我一定要开开眼界。”

重耳本就是个爱管闲事的,见此也来了兴致,向狐偃请求再住几日,狐偃道:“不让你们掺和这个热闹,怕是走了也不甘心,也罢,咱们就再住两日吧!”

重耳等回到田辟家中,向田辟打听这庙祝的来历。据田辟说,前年淇水泛滥,淹没了沿河数百里的田地,有个巫人来到村上,自称可通神明,告诉村人此水灾乃是河妖做乱,需在河口修建祖神庙,祭祀相柳,方能保得水土平安。村民遂建了庙宇,将这巫人奉为庙祝,一切依其所言,除了初一、十五敬奉贡品外,每年逢祖神的寿诞,还要向祖神敬献新夫人。这庙祝也十分地神通,除了能和祖神沟通,还能观气候、行占卜、断诉讼,被村民们奉为神仙,无人敢违其号令。但也有些村民不愿献出女儿的,掣家带口地迁到别地,或有赤贫之家,为了一锭金子的聘礼自愿将女儿送给祖神的。

重耳道:“庙祝既要你们供奉这许多,天下之大,你们何不迁到别处呢?”

“天下虽大,肥腴之地都为贵卿达官所占据,与其在那些人手下交租税,终身为奴为婢,不如敬奉给祖神,以图个自由之身。”

重耳又问了祖神娶夫人的详细事宜,然后回房和众人说了,大家商议出一条计策。

两日后,嫁女的村民早早地将女儿装扮好,实上玄色的喜服,披上盖头,在村长的陪同下,将女儿送到村头,村民们皆簇拥着来送行。

村头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村民们将哭哭啼啼的新夫人绑在树桩上,在树下放一盘果李,然后一哄而去,只有孩童和几个胆大的躲在屋后偷看。

除了狐偃、壶叔、胥臣和介子推留在家中看守马车外,其余人都和重耳一起躲在不远处的草垛后观看动静。到了正午时分,一声长啸传来,从远及近,一个白色的身形从远处的林中窜出,连跑带跳,片刻就到了老槐树下。

走近了重耳等人才看清楚,这白色的身影哪里是人,分明是一只通体白色的通臂猿猴。这猿猴身长三尺,全身覆着白色毛发,几步蹦到树下,抓起几只果李塞到口中,然后麻利地解开绑缚在女子身上的绳索,一把抱起女子,头前脚后地扛在身上,又蹦跳着去了。

众人都暗暗称异,重耳道:“当年南燕国也曾送给晋国两只白色的猿猴,养在珍禽苑内,但身量如此巨大又颇懂人性的猿猴确是少见。”

赵衰道:“这白色猿猴既是君侯赏玩之物,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跟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众人遂一起疾步跟着猿猴往祖神庙去。那白猿进了庙就不见了,众人跟了进去,发现除了神坛上有一尊相柳的泥塑神像,灵位前燃着香火,殿内空无一人。几间后室内也只有被衾蒲草等寻常之物。众人来到后庭,见这里杂草丛生,青苔漫浸,显是久已无人打理,正不知从何处找起,先轸喊道:“这里有扇小门。”

重耳凑近了看,见布满藤萝的围墙一隅果真有扇虚掩的小门,因被茂密的枝叶覆盖,难以辨认。众人推门出去,见是一片浓密的树林,没有道路可寻。众人都不知该往哪里走,赵衰道:“猿猴身上负了个人,难以在树上攀爬,必定会在道上留下痕迹。”

众人仔细察看,果然见有猿猴经过的脚印,大家顺着脚印走入林去,这片山林甚是荒凉,越走越觉得凉意逼人,耳边听得鹤唳鸟鸣,水流淙淙,只不知身在何方。忽听头顶传来一阵枝叶窸窣之声,先轸大喊一声:“小心!”

说话之间一巨大的白影从树上直扑而下,冲着重耳面门撞来。重耳急忙退步闪身,正是劫走女子的白猿,此刻见一扑落空,挥动巨臂,向重耳扫来,同时林中出现几个做游侠打扮的汉子,各执兵刃,将赵衰,魏犨和颠颉几人围在中间。

先轸眼明手快,一招肘底翻掌,击在白猿胸膛上。白猿力气虽大,却不知闪躲,被打得吃疼,哇哇乱叫。赵衰,魏犨和颠颉三人也各自与对方交上了手。这几个游侠武功虽然不弱,但在三人手下拆了几招后,还是渐渐落了下风。颠颉将铜锤使得呼呼生风,如风卷残云一般,三丈之内的树林纷纷折枝断木,露出一片开阔的空地来。

一名游侠自知难以招架,转身要逃,颠颉一招追星赶月,掷出铜锤,正中游侠脑门,砸了个飞星四溅,满地狼藉。这里先轸也将白猿打得呲牙裂嘴,连声嘶叫,转身就朝林子深处逃去。剩下几个游侠心生惧意,想要逃遁,被赵衰和魏犨迫得无法抽身,勉力支撑而已。

重耳喝道:“放下兵刃,速速投降,可饶你们不死。”

其中一游侠道:“我们自知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重耳喝令大家都住手,魏犨和颠颉不情不愿地停下来,重耳向游侠道:“我要你们性命有何用?看你们身手并非泛泛之辈,没有多年的苦练不能成,又何必在此做助人为恶的勾当,毁了自身的名节。”

几个游侠均默然不语,显然心有悔意。重耳又道:“想来你们都是庙祝手下的人,带我们去见了庙祝,你们便自行其便吧!”

游侠便在前面引路,带重耳一行穿过树林,到了一处山脚下,只见一所屋宅坐落在山坳处,背靠山体,面朝南面开阔之处,正是个遮风避雨又隐蔽的住所。

一游侠道:“庙祝就在前面的屋里,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我是晋国公子重耳,正欲前往齐国,经过此地,见民众困顿不堪,受奸徒愚弄,想一探真相。”

游侠向重耳行礼道:“原来是晋国的二公子,我等早就听闻公子的大名,竟不知公子来了卫国,不瞒公子,我等也是因国破家亡,为了糊口,在此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蒙公子手下留情,我等感激不尽。”

“你们既已悔过,往后改邪归正就是,天下之大,英雄何愁无处可以存身。”

“在下田纥,就此别过诸位好汉,咱们后会有期。”

田纥和几个游侠拜别了重耳,转身而去。重耳等人走近屋子,就听里面一片莺语燕叱之声,在女子的娇语之外,还有一男子的声音。

那男子道:“你也不用害羞,她们刚来的时侯哪一个不是如此,时间长了就好了,我这里虽然不是仙宫,却胜似仙宫,遥逍自在,衣食无忧,岂不比你那个破壁寒屋好得多?”

一女子只是嘤嘤哭泣。

魏犨心头火起,直接一脚将门踹开,见七、八个女子拖拽着刚被掠来的新夫人,抓手的抓手,按脚的按脚,将其拖到床上,另有两个女子在一旁帮庙祝脱下衣裳,铺设衾枕。

庙祝见魏犨等人闯入,大吃一惊,不及穿衣就要往后屋走,被魏犨两步赶上,一把抓起头发,提了过来。众女子惊得尖声呼叫,挤做一团。

重耳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敢自称神仙,骗得村民的信任,还掳来这么多女子供你淫乐?”

庙祝见这几人衣着鲜亮,气势不凡,尤其是重耳,腰间还佩着玉佩,知道不是此地的村民,必是公子贵卿之流,道:“你们从哪里来,如何会寻到这里?”

魏犨按住剑柄:“公子问你话呢,你到反问起我们来了,是不是现在就不想活了?”

庙祝知道今日是躲不过了,只得一五一十地讲了。原来这庙祝是卫国宗祝府内的一名巫祝,颇懂些算卦问卜,夜观气象之类的事,数年前卫狄一战,卫懿公被杀,都城被攻破后,宫人们逃的逃,降的降,这巫祝和几个侍卫逃出宫来,躲在郊邑的一处村宅内。齐小白率联军打退狄兵后,帮助卫国在楚丘重新建都。巫祝和侍卫几人不愿再回卫国宫城去,遂在附近的山林找了处僻静之所安顿下来。又正值发生洪水,附近的村民们困顿无助,巫祝便自称可与祖神沟通,祖神降下神谕,有水妖作祟,可在淇水上建祖神庙,以保水土平安。村民们深信不疑,凡庙祝所求无所不应,当神仙一般的供了起来,所以才有了先前的种种。

重耳道:“卫懿公虽然玩物丧志,失国丧命,但他亲率军队,战死疆场,虽非明君,也不枉是个大丈夫。你既是他的臣子,不思效力君侧,为何做出如此令人不齿之事。”

巫祝道:“公子所言极是。只是我不愿去楚丘,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而是另有重责在身,公子随我去看了就明白了。”

大家将信将疑,跟随巫祝走出屋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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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拒之门外

巫祝带大家往后山走去,走了一段山路,来到一个坟头前。那坟头上光秃秃的一片,也无草木,也无墓碑。

魏犨喝道:“这里面葬的是谁,你带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巫祝道:“这里面葬的可以说是一个人,也可说是两个人。荧泽一战,卫懿公被狄人杀死,狄人将他大卸八块,把肉煮来吃了,待大夫弘演带兵赶到时,懿公只剩下一副肝脏尚且完好。弘演遂剖开自己的肚腹,将肝脏放入体内,以安葬尸骨无存的懿公。弘演死后,我等收葬了他的尸身,将他们埋在此地,面朝故国都城,以慰藉他们的在天之灵,可是国人们对懿公痛恨入骨,所以我们也不敢立碑刻铭,只得将弘演和懿公埋在此处,我们几个早晚祭拜而已!”

弘演切腹埋肝脏,重耳等人都是早就听说过的,不想两人竟埋尸于此,一时都唏嘘不已。

赵衰问:“那白猿莫非也是懿公生前所豢养?”

“正是。懿公一生不爱美色,只爱与珍禽异兽为伴。他常说,美色迷乱君心,祸国之源也,不如这些禽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忠君一人,毫无怨尤,所以懿公不仅爱鹤,也爱其它的珍禽。”

重耳道:“念你还有一丝忠君之心,就饶了你的性命,你需将这些女子全部送回村上,然后向村民们交待实情,不可怠慢。”

巫祝连连称是,又请重耳等人回到后屋暂歇。重耳见房内到也干净,屋角还堆了不少竹简书册,有些竹片已发黄绺裂,显然是已存放多年的古籍。

巫祝道:“这些是我逃出宫城时从太史府带出来的书籍,泱泱古史瀚墨,若被狄人烧了岂不是可惜!”

重耳随手打开一卷来看,上面记载了一段夏王朝和东夷国的传说。内容大略是夏太康时期,太康喜好游猎,不思政务,一日外出打猎之时,被后羿攻入都城,驱逐了太康。后羿是东夷有穷部落的首领,占据夏都后另立太康的兄弟仲康为夏王,自已把持朝政,仲康死后,又立仲康的儿子—相,为夏王。两年后,后羿见时机成熟,便废黜了相,自己做了夏朝第六任国君。后羿四处铲除夏朝的忠臣良将,却十分信任自已的干儿子—寒浞,将朝政托付其打理,不料寒浞表面谦恭,实对王位早有觊觎之心,一日趁后羿外出打猎时,寒浞杀死了后羿,自立为王。寒浞登上王位后,比后羿有过之而无不及,派人杀死相以绝后患。相的妻子带着相的遗腹子—少康,逃到有虞氏,十多年后,少康长大成人,在夏国旧臣的帮助下,打败寒浞,夺回夏王之位,少康即位后,在国中励精图治,史称少康中兴。

重耳看得入迷,还欲往下看,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嚣闹之声,遂和大家走到屋外来看,只见数百男女村民,手执棍棒犁耙,由田辟和村长领着,气势汹汹地往这里来。

颠颉道:“他们莫不是来感谢咱们为他们除去一害的,我老颠也不想要别的,只要有人能送上几壶酒就心满意足了。”

先轸道:“我看未必,只怕颠兄这次又要失望了。”

村民到了屋前,村长用手一指,道:“可是他们几个?”

田辟道:“就是他们。”然后向重耳大声道:“我好意收留你们,供给吃食,你们却恩将仇报,闯入庙内,伤了神仙,触怒祖神,你们究竟是何居心?”

重耳忙道:“诸位,你们都被那庙祝蒙蔽了,此人假称神使,宣达神谕,为祖神娶夫人,实则是为了满足的**,想来诸位也已见到各家的女儿们,还请……”

重耳话还未完,村民们已是怒不可遏,喝道:“哪里来的妖人,一派胡言乱语,我们的女儿明明嫁的是祖神,快将他们拿下,杀了放在祖神灵位前祭祀,以泄神怒!”

重耳回头去找巫祝,却哪里还有他的人?眼见村民们已一齐冲上前来,大家只得转头往后门夺路而走。

颠颉忿忿不平,想上去与村民理论,被先轸一把拖住了走。

众人狼狈不堪,跑至林外时,见壶叔驾着马车过来,狐偃在车上喊道:“公子快快上车。”

众人上了马车,一路疾驰,走了一段,重耳回头见山后升起了滚滚浓焰,连声叹道:“可惜了那些上古典籍,终究还是被付之一炬。”

壶叔驾车走出了十几里路,村庄已远远地消失在身后,才放松缰绳,让马儿缓缓行步。颠颉初时还骂骂咧咧,跑了一程,又累又渴,也闭上了嘴,和众人一起垂头丧气地赶路。所幸此时距离卫国都城楚丘已不甚远,约摸还有二三十里的光景。众人行了三个时辰,将近日暮时分,来到了都城门口。

卫国自遭狄人入侵后,守卫甚是严密,五步一岗,十步一巡,不待重耳等人进城,早已有士兵拦住其去路,上前盘查。

狐偃道:“烦请将军进宫禀告卫公,就说晋国公子重耳到访,还请卫公予以一见!”

士兵见重耳一行衣饰华丽,腰佩玉饰,象是公子哥的模样,也不敢怠慢,将信报上去,让传令官进宫去禀告国君。

卫国国君名叫卫毁,到是个勤勉的国君,自卫国兵败,自己接任国君以来,无一日不为了重振卫国而殚精竭虑。这日虽已到掌灯时分,卫毁还在与几个大夫商议国事,听说有晋国公子名叫重耳的求见,便问身边一个大夫道:“这重耳可就是那个被晋诡诸驱逐出国,又与晋夷吾争夺国君之位却失败的那个?”

大夫道:“正是此人,听说晋夷吾正派出人马,四处追杀重耳,不知他如何跑到卫国来了,此行怕是有所求于国君。”

“成者为王败者寇,此话一点也不假啊,他重耳虽曾贵为公子,如今却与流寇相差无多了。数年前我卫国与狄一战,元气大伤,如今才刚有些起色,正是休生养息、自顾不暇的时侯,寡人哪有精神去帮助他?”

大夫宁速道:“重耳素有贤名在外,虽在外流亡多年,身边跟随的能人却始终不离不弃。何况如今的晋国依旧政局不稳,晋夷吾背信弃约,与秦国龌龊不断,远非一位贤明之君,若上天要重振晋国,必选择重耳无疑,重耳若有朝一日能得众人的拥护,重返晋国,登上国君之位,他必会来报今日被拒国门之仇,还请国君见上一见为好。”

“他若真的贤能,为何当初晋人选择的是夷吾而不是他重耳呢?究竟是顽石还是美玉,该发现的早就该被发现了。罢了,宁大夫也不用多说了,寡人若召见了他,难免又要打起精神,一番应付,就让他们自行离开吧!”

重耳一行在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听到城门官在城头上向众人喊话道:“国君有令,近日盗匪出没众多,常有匪徒冒充公子卿士,进入城内行骗打劫,你等若无晋国的手书就速速离开,免得自取其辱。”

众人气得直翻白眼,颠颉当即就要一锤子向城门官扔去,被赵衰和先轸拉住了,先轸道:“颠兄弟千万不可一时冲动,别说咱们现在饿着肚子,有力也只使得上三分,就是个个都吃饱了,也不能以一挡百,杀光这么多守城的士兵啊!”

先轸这么一说,颠颉才觉得刚忍下去的饥饿感现在又翻涌上来,只能悻悻地罢了手,随重耳等人一同踯躅离去。

众人走了一段路,见天色已黑,找了块林中的干草地,生起火来。干粮是早就吃完了,幸好大家还带着武器,荒郊野外虽无村舍,野物还是有不少,赵衰打到一只獐子,令众人欢喜不已,大家把獐子剥了皮,放在火上烤来吃了,虽缺盐少酱的,也觉美味无比。

颠颉道:“老颠我什么肉没吃过,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有水里游的,连人肉我都吃过,但都比不上这獐子肉,简直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味啊。”

先轸道:“是不是天下第一等美味我不知道,只是按着颠兄弟的吃法,明天早上咱们又得喝着西风上路了。”

颠颉道:“我不就是多吃了一条腿吗,谁叫老颠我天生肚量大,这两天没得酒喝,难道连肉也吃不得?”

先轸不理他,撕下另一条獐子腿,递给介子推和胥臣。众人分着吃完,虽未见饱,但想着只要过得了这晚去,明日自有明日的口福,便也心满意足,围着火堆,迎着呼啸的北风,朗声唱起歌来,歌声粗旷嘹亮,响彻四野。

只有狐偃默不作声,独自走到一边,抬头看着天空。

重耳走近狐偃道:“舅父可是有心事?”

狐偃叹道:“我这几日总在想,当初屠岸夷和公子絷来翟国请公子回国继任君位,我没有同意,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舅父何出此言?”

“当时先君去世未久,晋国政局不稳,前途不明,未非是回国的最好时机,所以我劝公子暂时隐忍,等万事俱备后再做打算,不想这一等竟过去了许多年,如今看着兄弟们抛妻弃子,背井离乡,去到那前景不明的齐国,这一路走来又诸多艰难,过了今日不知道明日,我心里隐隐作痛啊!”

“侄儿和弟兄们跟随舅父走到今日,从没有一句怨言,大家虽未结拜兄弟,却胜似手足,都知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怎会因这几日的区区小难就心有怨言呢?我重耳虽未能当上国君,若能一生流落天涯,无拘无束到也自在,我自认平生坦荡,无愧于天地,天下之大,又何惧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呢?”

“公子有这一份气度,可称之为当世英豪了!”重耳一番话,让狐偃略放下心来。

众人在野外歇了一晚后,第二日天未亮就继续赶路。胥臣向狐偃提议道:“此去齐国境内还有一百来里,走大道要两日,走小道则要三、五日,眼下咱们身无分文又没有食物,不如走大道及早赶往齐国。”

狐偃本担心晋夷吾会派人来追杀,所以带领大家走小路赶往齐国,奔波了这些日子,见大家一个个脸现菜色,神色委顿,心中不忍,便点头同意下来。众人取大道,直往齐国而来。

因齐国是诸侯霸主,齐国临淄更是举世闻名的富庶繁华之地,其余诸侯国家,但凡家中还有几个闲钱,能走得动路的,有生之年没有不想到临淄去见识一番的。因此前往齐国的道路上行人和客商往来不绝,路边的小贩适时吆喝着,有挑着担子卖鲜果的,饵饼面食的,还有酒浆汤饭的,吸引了不少的客人。

重耳一行虽饥肠辘辘,怎奈袋中空空如也,只能强咽口水,看着美食过过眼瘾。重耳此时才明白什么叫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想自己往日锦衣玉食,从不曾将银钱放在心上,何曾想过会为了一饭之食而担忧。

重耳见兄弟们都无精打采,昨日那一只獐子早祀了五脏庙了,重耳大为不忍,让壶叔停了马车暂歇,自己走到一个卖汤饼的小贩前,脱下身上那件银鼠裘,道:“我这件裘衣是取五百只的银鼠腹皮制作而成,极为难得,今日迫于无奈,想用这件衣服换取你这一锅的汤饼,掌柜看可好?”

小贩笑道:“这位贵客真爱说笑,你既穿得起五百只银鼠制成的裘衣,如何没钱买几个汤饼?”

重耳不欲与他多辩,只道:“我绝不拿话诓骗掌柜,一件裘衣换一锅汤饼,这桩买卖可不是时常碰得到的。”

小贩斜睨了重耳一眼,不信天下能有这种好事,伸出一只沾满油污的手,在光洁如银的缎面上捏了两把,道:“虽说我们庄里人没穿过裘衣,但银鼠长什么样总是见过的,这个怎么看也不象是用银鼠皮做的啊!”

重耳看着裘衣上平白多了几个黑色的手印,一腔怒火上来,却无处发泄。

此时有个腆着肚腹,举止颇为斯文的客商过来,向重耳道:“这位兄弟可是要买汤饼,何需用如此贵重之物,我替小兄弟买下就是。”

商人掏出一串刀币,递给小贩,小贩欢天喜地得接了,将一锅子的汤饼,连着陶锅,一起给了重耳。

重耳向商人道谢不迭,商人道:“兄弟无需客气,出门在外,谁没有个突灾急难的,这件裘衣价值百金,若为了一锅汤饼就送了人,岂不是暴殓天物。”

重耳暗自庆幸碰上个有见识的,又难得他出手慷慨,解了自己的急,感激之余,对商人多了几分亲近,两人攀谈起来。

商人将重耳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我看这位小兄弟气宇不凡,何以出门在外,连买汤饼的钱都没有呢?”

“说来惭愧,我等本是晋国人,想前往齐国谋一份差事,不想路上遭遇盗匪,劫去了钱财和行李,所以才行此不得已之举。”

商人道:“在下名叫万成,是洛邑人,平日往来中原各国,做些珠宝珍玩生意,前面有一家客栈,在下就在客栈内歇宿,小兄弟闲了可来坐坐。”

重耳谢过万成,带着一锅汤饼回到营地,众人大喜,一通风卷残云,吃了个底朝天,连汤汁也没剩下一滴,吃完后又生龙活虎起来,继续赶路。

走了不多时,果然见前面道旁有一家颇为气派的客栈,大概客栈内已经住满,不少客商只能将马车停在门外,在场外的空地上坐着喝酒歇脚。

重耳让众人在道旁先歇息片刻,自己进去拜会万成。狐偃不放心,让胥臣跟着一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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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一路南行

卫兵见重耳一行车马显赫,不敢怠慢,便进去向郑候通报。郑候此时正与臣子一起赏玩楚王赏赐给他的珠玉珍宝。

郑捷心情大好,向众臣道:“此番若不是寡人率先提议尊奉楚国为盟主,这头功也不能为我郑国所得,楚国既替我郑国解了宋军的围困,还送了这么多珍宝过来,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啊!”

有大臣道:“当初为了投靠齐国还是楚国一事,颇费了一番争议,究竟是主公聪敏机辨,及时投靠了楚国,才免受了宋国的侵伐,主公真是高瞻远瞩啊!”

又有一大臣道:“最可笑的还是那宋兹甫,不修德政还自诩为中原霸主,欺负几个小国也就罢了,竟然欺负到我郑国头上,想我郑国素来为周天子的心腹臂膀,当年先祖郑庄公也曾经威风赫赫,在中原争霸一时,岂是他宋国能随意欺凌的?”

此时有内侍来报说,有个自称是晋公子重耳的求见国君,郑捷诧异道:“晋重耳,就是那个流亡多年的晋国公子,他还没有死吗,怎么跑到郑国来了?”

“这个晋重耳当年与晋夷吾争位不成,多年来四处流亡,今日只怕是来请求主公帮助的。”

“他早已为家国所弃,是晋国的罪人,寡人不将他抓起来带去晋国就不错了,他还想找寡人帮忙?”

卿士叔詹在一旁听后,忙道:“主公,这个晋重耳不可等闲视之,乃是个奇人,还请主公慎重。”

“哦,奇在何处,说来听听。”

“其一,晋献公的子嗣都已亡故,唯独晋重耳历难无数,却一直安然无恙,如得天佑,岂非奇怪。其二,自晋重耳离开晋国,晋国就一直动荡不宁,民无所依,难道晋国不是在等待能者归来吗?其三,跟随晋重耳流亡的狐偃,赵衰,胥臣,先轸等人都是难得的将才和英豪,他们对晋重耳不离不弃,难道不也是一桩奇事?依我看,咱们还是将他们请入城中,好好招待一番,即使不能助其回国就任国君,也应尽地主之谊,否则只怕将来后悔不及。”

郑捷指着叔詹,哈哈大笑:“叔叔莫非是被当年的齐小白吓坏了吧?一个晋重耳,竟让叔叔找出这么一番荒谬的理由来,别说他如今一把年纪,成不了什么大事,就是他当了晋国国君又如何?他还能强过楚国,杀到我郑国来?叔叔啊,晋重耳老了,你也老了。”

叔詹继续劝道:“主公,你若不能善待重耳,那就请杀了他。”

郑捷一愣,“这又是为何?”

“主公若今日不善待晋重耳,将来他若成了气候,只怕会念及旧恶,与郑国为难,到不如将他杀了,以绝后患。”

郑捷愈发笑得不能自已,连声道:“叔叔,你真是老糊涂了,一会儿让寡人善待重耳,一会儿又让寡人杀了重耳。告诉你,寡人既不招待他,也不杀他,这天下的庶民众生就象蝼蚁一样,多得数不胜数,任他自生自灭罢了,寡人何需费这个心。”

郑捷遂传令不予接见重耳一行,内侍传出令来,让重耳等人速速离开郑国。

众人心下忿然,到是重耳哈哈一笑,道:“咱们走了大半个中原,此生也不虚了,还剩下一个楚国,听说近年来北征中原,东并淮夷,已然成为雄霸一方的大国,其地域之广,更甚于晋国,咱们正可以去游历一番。”

狐偃道:“此去楚国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向东南走,经过蔡国、跨过汝水和淮水,途经息、黄,弦、江等县,然后绕道往随国,再到楚国的郢都,虽路程远了些,但路上都是水陆大道,较为安全。另一道往西南,经过许国,翻越秦岭,路上经过申、邓、卢、罗,权等县,过荆山,最后到达郢都,虽然路途较短,但路上多险阻关隘,且匪徒众多,常受巴国和苗蛮人等侵袭,你们意下如何?”

胥臣道:“息、黄、弦、江和申、邓、卢、罗、权等县可是当初楚武王和楚文王吞并后的小国,然后将其设了县,纳入了楚国领土?”

狐偃道:“正是,楚国历经武王和文王两代,将汉水以西和淮南的小国尽皆吞并,扩地千里,东面势力直达吴越,南面与百越接壤,西面与巴蜀争锋,国中虽还保留一些国家,但也都降服于楚国,年年上贡称臣而已。”

先轸道:“卢罗等国民风彪悍,听说被楚国灭国后,当地人多有不服,常与巴蜀国互相勾结,在楚国造反起事,为了安全起见,咱们还是走东南路线为好。”

众人遂议定下来,大家分头去买此去楚国的必备物资,购买妥当后,众人在酒楼会面,准备饱餐一顿后就出发。

众人到齐后,唯有狐偃还迟迟不到,等了许久,才见狐偃领着一个客商打扮的汉子过来。那汉子向众人行了礼,自称名叫毛不遗,是郑国的商人头领,此行前去楚国经商,路上还要多仰仗各位。

众人都不解其意,狐偃笑道:“咱们此去楚国,路途遥远,没有个把月怕是到不了,带着这么多马车必然惹人注目,不如把马车卖了,拿钱买些货物,经过之处与当地人做些生意。我又想着咱们几个人毕竟势单力薄,不如找个商队,跟着一起走,路上也可有个倚靠照应。”

众人都说还是舅爷想得周到,于是随着毛不遗的商队一起走。这支商队足有一百多人,多是郑国人,往来各国之间贩卖货物,此去郢都做生意,没有个一、两年的回不来,路上常有意外险阻,因此客商们结伴而行。

郑国多产黍麦,煤炭,朱砂等物,毛不遗的商队带着三十几辆马车,装满了货物,从新郑出发。车队刚刚走出城门,只听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赶上来一队骑兵,个个执锐披坚,杀气凛人。

一行人将队伍拦下,为头的问带队的毛不遗,道:“重耳一行可在你车上?”

毛不遗一愣,随即道:“重耳是何人?”

“你少装糊涂,有人说曾经看见你和重耳等人在酒楼会面,快将他们交出来,可饶你们的性命。”

“长官真是说笑了,我们是前往楚国行商的商人,眼里只有买东西的和卖东西的,管他什么重耳不重耳的,小的是曾经去过酒楼和人谈过买卖,却哪里记得名姓。”

为头的士兵一挥手,“把马车停下来,我们要搜查。”

此时的重耳一行因多日奔走,疲累不堪,正在车厢中打瞌睡,唯有狐偃不放心,骑马跟在车队后面,见此变故忙将车厢中的兄弟们叫醒。

重耳从梦中惊醒,一个翻身坐起:“可是夷吾又派人追来了?”

“老子这一回可不当缩头乌龟,就是死也要和他们分个胜负出来。”颠颉抓起铜锤,就要从车厢中跃下,狐偃忙按住道:“不象是夷吾派来的人,你们先不要轻举妄动,照我的主意,先躲起来,我再慢慢打听他们的来历。”

狐偃在车厢中布置一番,然后若无其事地装做整理货物。几个士兵将前面几辆车厢搜查完毕后,走到重耳所在的车厢,正要掀开帘子,狐偃忙拦住道:“长官们还是不要进去的好,这里面是和小老儿一起出来做生意的商贩,因得了急病,百般医治无效,只得送回楚国老家去,长官看过怕脏了手去。”

为头的冷哼道:“别是里面藏了什么要犯吧。”说着便掀开帘子,看了不觉愣住,只见车厢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大汉,头脸都捂得严严实实,大热的天,身上还盖着厚实的草垫子,也看不清长得什么样子。

为头的喝道:“你们都给我起来。”

有一人慢吞吞地坐起了身子,转过脸来,草垫子从身上滑下,只见他蓬头垢面,瞪着一双发灰的眼睛,脸上长满了坑坑点点的水痘,见了为头的士兵,伸出一只流着黄液疮脓的臂膊,嘶哑着嗓子道:“水,给我点水喝……”

为头的急忙放下帘子,捂住口鼻,退开几步,向地下啐道:“真是晦气,一早就遇见这么个病死鬼,还不快滚。”

狐偃唯唯诺诺,士兵们正要离开,狐偃又趋上前几步,向长官道:“多谢长官高抬贵手,我这里有几盒子上等香料,请长官笑纳,不知长官是奉了谁的令前来,我等今后也可以往府上拜访,献些孝心。”

为头的收下东西,口气缓和下来,“叔詹你知道吗,当今国君的叔叔,位列上卿,郑国的股肱之臣。”

士兵们将车队搜查了个遍,见无甚可疑,便走去搜查别的车队了,士兵走后,狐偃才把众兄弟喊了起来。

颠颉早就忍耐不住,纵身跳了出来,恨恨道:“他若再不走,老颠我憋都要憋死了,刚才要不是赵兄弟抓着我,我早就一锤子砸了过去。”

赵衰向胥臣道:“胥兄的易容术果然是出神入化,不过片刻功夫,已经是‘面目全非’。”

胥臣此时才将脸上和手上的“水痘”一齐揉搓下来,笑道:“当年我扮成乞丐时,就常做这种打扮,虽然难看了些,但人人见了我敬而远之,倒也十分清静。”

重耳向狐偃道:“刚才那人自称是叔詹派来的,咱们与叔詹素不相识,他为何要派人来追捕咱们?”

狐偃沉吟着道:“这个叔詹颇有些才干,在郑国威望甚高,他派人追杀公子,只怕是担心郑君没有礼遇公子,公子有朝一日会卷土重来,施报复于郑国。”

重耳一时沉默,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暗想自己原是一落魄公子,别无所求,只求天下之天能有一容身之处,可是十多年过去,自己四处流浪,前途一片茫茫不说,身后又有夷吾不断派人追杀自己,这些同为姬姓的手足之国,不收容自己也还罢了,还处处与自己为难,想置自己于死地。

重耳只觉一股愤懑之气在心中激荡开来,竟渐渐酝酿升腾,转化为一腔豪强之气,直冲发冠,重耳哈哈大笑道:“他们既然如此看重我这个流亡公子,我若不拿出一番作为出来,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意。郑国,我终有一日是要回来的。”

话虽一时说得痛快,可眼下还得继续忍辱负重,重耳一行扮做商贩,带着货物,跟着商队继续上路,途经东不羹和西不羹,这两个小国原本是同宗同源的同姓国家,多年来纷争不断,后来在楚国的干预下,分裂成东西两个国家,如今都依附于楚国。

因两国战乱不断,商队只逗留了一日,在国中卖出黍麦,又买进当地的胡麻,大枣等物,就继续赶路。

商队走了三日后来到蔡国,这蔡国原本投靠齐国,齐小白死后,又投靠了楚国,因为都是楚国的同盟国,所以客商往来买卖,一路畅通无阻。商队到了蔡国都城新蔡后,找了家客栈住下,安顿了车马,便往城中做生意去了。

重耳等人无事就在城中随意闲逛。众人找了一家酒肆,坐在临窗的坐席上,要了一壶酒,重耳让伙计拿些好菜上来,伙计去了半日,才拿了盘羊杂脍,猪尾巴,还有一盘连皮带毛的狗肉,并几个腌菜上来,重耳问:“没有别的了吗?”

店小儿道:“这是店里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又不是逢年过节,店里难得才宰上一头猪,客官要嫌这个不好,只能去别的地方了。不过不是小的自夸,你就是走遍整个都城,恐怕也找不出比我家更好的。”

重耳道:“当初周武王将弟弟叔度封于蔡国,南扼荆楚,东抗淮夷,也曾是显赫一时的诸候大国,怎么我一路走来,见田地荒芜,民众衣不蔽体,一派萧条景象呢?”

“你们是别国来的不知道,如今的蔡国早不如当初了。想当初蔡国也是和鲁国一样的富庶之地,齐小白称霸后,蔡国夹在齐楚之间,里外不是人,蔡国离楚国近,原本依附于楚国,后来齐国的管仲用了一招‘缟服之制,’使得蔡国一蹶不振,不得不依附于齐国。”

“何为缟服之制?”

“客官容小的慢慢说。我蔡国所产的缟布闻名诸候,与齐国的纨布一样,此布料洁白细净,冬暖夏凉,为制衣的上上之品,素来为各国所喜爱。因齐国对蔡国投靠楚国一事十分不满,管仲便出了个主意,他让齐小白日日穿着蔡缟上朝,一时齐人竞相效仿,都以穿蔡缟为美,致使蔡缟价格飞涨。齐国从蔡国大量收购缟布,从原来的一千匹十金,涨到一百匹三百金,蔡人遂放弃农耕和其它劳作,竞相织缟布、做缟衣,可谓‘家家纺机响,户户织缟忙’。谁知两年后,管仲却突然下令禁止再与蔡国往来贸易,停止所有缟布的收购,齐小白也改穿了齐纨,那齐纨每匹不过十钱,如此一来,不仅齐人都去购买纨布,连中原诸国也纷纷抢购齐纨,蔡缟再也无人过问,而蔡国的田地荒芜,百业萧条,家家户户屯积的缟布换不来一斗的米,蔡国只得耗尽国库,出重金向齐国购买粮食,慢慢地蔡国就衰弱下来。”

伙计下去后,重耳向众人道:“原来管仲这一招不仅对莱国用过,对蔡国也过用,看来管仲不仅精通内政、兵法,于经济、国蓄上亦是筹谋至深,不愧为难得的奇才,齐国集天下财富于一身,想不强盛也难。”

胥臣道:“可惜管仲谋划一生,终究管不了身后事,齐小白一死,六公子争位,数十年的霸业一朝散尽,蔡国只得墙头草、两边倒,又投靠楚国去了。”

赵衰叹道:“诸候争霸,大国之间争强斗胜,拼个你死我活,小国唯有见风使舵,夹缝中求存罢了。”

众人又坐了片刻,见天色不早,回到客栈,毛不遗已和众客商回来了,这一日收获不菲,客商们都聚在堂内喝酒。重耳听毛不遗和几个客商正在谈论贩卖玉石一事,心中一动,遂上前向毛不遗打听,可曾听说一个叫万成的人?

毛不遗道:“不知公子说的万成长什么模样?”

重耳将万成的外貌仔细描述了一番,毛不遗笑道:“你说的这个人恐怕跑过几年买卖的人都认识,俗话说,人有千张脸,玉有万种面,用来形容此人确实一点不错。此人常以假名行走江湖,人送绰号万变,行走于各国之间,做玉石和珠宝生意,一般人只道他是生意人,却不知这万成其实大有来头,不知公子又是如何认识他的?”

重耳将他骗走自己的玉佩一事说了,毛不遗道:“这必定是他了,多少人都栽在他手里,被他骗走的宝贝不计其数,别说是公子,就是国君也有上了当,要找他时已是无处可寻的。”

“不知这万成是什么来历,竟敢如此大胆,行骗到国君头上?”

“说起来此人来头不小,听说是周都洛邑人,周游于中原各国之间,常在国君跟前出入,还与诸多公子贵戚来往,虽然行了不少坑蒙拐骗的事,但竟无人能奈何得了他。”

“这就奇了,他一个生意人,如何能有这个能耐?”

毛不遗说了半日,对万成的真正身份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众人又坐了片刻就散了,第二日商队离开蔡国,往楚国进发,此时水路渐渐多了起来,到了河边,商队改坐大船,沿着汝河一路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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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息妫显灵

重耳等人还是第一次坐船,颠颉和魏犨刚开始还觉得颇为新鲜,不到半日,便恶心呕吐起来,只得躺在铺上,空有一身气力却使不上劲。

重耳站在船头上,眺望远处的景色,此地应已进入楚国境内,只见河水涛涛,船头扬起数尺碧浪,无尽的波浪你逐我赶,一路滚滚向南,河水拍打着两岸的柳堤,远处山势连绵,秀嶂叠翠。

楚国的山并不似中原的大山那般峻峭雄伟,多了一份平缓静秀,山倚靠着水,水滋润着山,一眼望去,大片的绿色泽野,无人耕种的水田荒地,一直漫延到天际尽头,落日下,偶有几只大象、麋鹿,犀牛缓步走过,留下一两声悠长的哞叫声。

重耳正对着大好河山感慨不尽,船突然不走了,再看河道上密密挨挨的几十条船,一齐停了下来,船夫和商贩们都挤到外面来看究竟。

毛不遗找人到前面去打听,不多时毛不遗回来向众人道:“今日任得这般不巧,息夫人显灵,作起风浪来,将一条船弄翻了,死了不少人,那船如今横在前面的河道中,需要众人到河边的息夫人庙献过祭品以后才能通过。”

重耳问:“咱们莫非已经到了息国故地?”

毛不遗道:“正是,楚文王当年灭了息国后,在这里设了县,现在称为息县。”

重耳自然知道息夫人的来历,只有颠颉听得一头雾水,问:“息夫人是谁,难道是水里的一只大鼋?”

众客商听了都好笑,先轸道:“难怪息夫人要显灵,听了颠兄的话气得不从水里返魂才怪。”

重耳道:“我等都知道当年楚文王灭了息国,抢了息候的夫人息妫到宫中做夫人,可对后来之事却不甚了了,不知息夫人为何到此地显灵?”

毛不遗道:“外人都只知道息妫做了楚文王的夫人,却不知她是怎么死的。听说楚文王灭了息国后,并没有杀掉息候,而是将息候囚禁了起来,息候见自己的国家没了,夫人又被楚文王抢去,便寻了个机会偷跑出来,回到息国故地,投淮水而亡,息伪闻知此讯,痛不欲生,遂也投了淮水追随亡夫去了。”

毛不遗说完就安排人去息夫人庙祭祀一事,颠颉还是不明白,缠着先轸问息夫人是何许人。先轸只得拣大概说了,原来这息夫人名叫息妫,原是陈国人,嫁给息国国君为夫人,一日息妫回陈国探亲,路经蔡国,顺路去探望嫁给蔡君的妹妹。

蔡国和息国本是同盟国,又互相连姻多年,蔡君便设宴款待息妫,宴席上见息妫美艳,便出言调戏息妫,息妫一怒之下回到息国,向息候哭诉蔡君的无礼。

息候愤慨不已,一心要报复蔡君,但息国只是一个小国,无法与蔡国相抗衡,息候思来想去,想出一计,他找到楚文王,请楚国假意出兵讨伐息国,然后自己向蔡国求救,趁蔡君出兵救援时,让楚军埋伏在路上,打蔡君一个措手不及。

楚文王见此事于自己并无不利,便如约行事,果然大败蔡军,还生擒了蔡候。蔡君被楚文王囚在牢中,方知是息候设计陷害自己。

蔡君深恨息候背弃同盟国的情谊,寻思要报复息候。蔡君一面让手下人带了宝物向楚文王求情,一面在楚文王面前极力夸赞息妫的美貌,说得楚文王怦然心动。

楚文王便带兵以巡游之名来到息国,息候宴请楚文王,楚文王指名让息妫出来倒酒,息候推不过,只得从了楚王。楚王一见息妫,果然如蔡君所说的美貌无双,顿时美酒佳肴都觉食而无味,一席终了,第二日过来,楚文王请息候到宫外游玩时,寻了个罪名就将息候拿下,然后让人进宫抢了息妫,带回楚国,封做了夫人。

颠颉听得连连挠头,道:“让敌国出兵攻打自己,再借机偷袭前来救援自己的盟国,这是什么兵法,我老颠闻所未闻。”

先轸道:“蔡君纵然有不对的地方,但息候为了一个妇人,假借楚王之手,以诡诈之术行穷兵黩武之事,这是举全国之力泄一已之私愤,结果遭此大辱也是不足为奇。”

这里正说着,船夫已将船靠了岸,用锚拴住了,毛不遗带着客商们上岸去,到不远处的息夫人庙去祭祀。重耳一行也跟在后面看热闹。

息夫人庙建在一个三岔河口的小城镇上,往来的船口都要经过这个河口,顺路到城镇上歇脚,买些日常物品。城镇虽然不大,到也十分热闹,除了做小买卖的,客栈酒肆也不少,还有不少佩着剑,戴着斗笠的江湖人士在镇上穿梭往来。

重耳跟着毛不遗来到息夫人庙前,这庙以茅茨为顶,石堆泥砌,极简陋的样子,无任何特别之处,庙门口的场地前却站着十几个汉子,俱是五大三粗,光着膀子,腰胯砍刀或斧子之类,一看便是江湖中人。那条沉掉的船也已被拖了上来,放在场地中央,地上几具淹死的尸体,排成了一列,放在庙门口。

一众客商上前,无不恭恭敬敬地向大汉献上贡奉之物,客商身上没什么钱财,贩卖梨枣瓜果的,就献上瓜果,贩卖丝绸布料的,就献上布料,贩卖木料竹器的,实在没什么好给,就买两对鸡鸭之类的献上。

毛不遗一行在蔡国买进了不少香油、脂粉和红花,因此献上了不少头油和香料,然后进庙去,在息夫人的泥像前敬了香。重耳见那泥像斑驳破败,缺眼少鼻,几乎连男女都分辨不出,暗想息夫人若是这般模样才怪。

毛不遗献过香后,走出庙来,向几个大汉又躬身行个礼,才转身要走,颠颉嚷道:“这几个便是息夫人显灵,将船打翻后淹死的客商吗?我看他们个个鼻青眼肿,身有淤伤,哪里是淹死的,分明是被打死的。”

那几个大汉闻言恶狠狠地朝这里瞪来,毛不遗忙拉了颠颉出去,一行人回到船上,颠颉被人强拉着,十分不快,道:“你们拉着我干什么,我老颠还怕那几个毛贼不成?这哪里是什么息夫人显灵,分明是土匪拦路抢劫。”

毛不遗道:“这位兄弟今天差点惹了大祸,这里是楚国,可不是你们晋国,万一惹得江老大不高兴了,别说是息夫人显灵,就是老天爷显灵咱们都只能认下。”

重耳问:“江老大是谁?”

“从进入淮水开始,就全是江老大的地盘,要想在水上行船,一要看风浪,二是要看江老大的脸色,这是此地的规矩,往来经商的都懂,一丝也错不得的,前面那条船估计是初来乍道,坏了规矩,没有向江老大上贡,因此惹怒了江老大,你们是外地来的,千万不要多话,过了这一段也就无事了。”

众人回到船上,因天色已晚,便停船一晚,准备明天一早再动身。晚间,颠颉见众兄弟都睡了,悄悄过来将魏犨摇醒,道:“老魏,今天的事我越想越不服气,那个什么江老大,不过一句息夫人显灵,就夺了一船人的性命,还让这么多客商心甘情愿的上贡,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来历,不如咱们去探他一探可好?”

魏犨本也是个好事的,便道:“我也正有此意,我看那息夫人庙大有可疑,咱们就去庙里探他一探。”

两人遂悄悄溜下船,往息夫人庙来。是夜,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两人来到庙前,场前已是空空如也,人和船都已不知所踪。魏犨点起火折子,两人摸进庙去,庙里除了那个破败的泥像外,也是空无一物,魏犨忽觉脚下一绊,低头一看,地上几具尸身,原来那白天场外的几具尸体已经搬到了庙里。

魏犨暗骂一声,两人又来到后房,这里只有一些香烛蒲草等物,屋角放着几张草席和破褥子,两人一通翻找,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物。

魏犨忽听后院传来轻微的响动,几个纵身来到后院,见这里树影憧憧,黑暗中也辨不清所以,那响动似乎是从围墙边发出的,魏犨奔到围墙下查看,忽觉身后凉飕飕的,魏犨转身过去,见一面目狰狞的女鬼,身穿白衣,从树上倒挂下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魏犨,披散一头长发,张牙舞爪地向魏犨袭来。

魏犨大惊,向后退开两步,正要拔剑,那女鬼口中伸出一条黑色的舌状物,直向魏犨面门而来,魏犨伸手去抓,只觉掌中之物冰冷至极,黏滑一片,依稀还蠕动着,魏犨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舌头,分明是条扭动的蛇。

魏犨虽然一身武艺,最怕的却是蛇虫之类,此刻又是猝不及防,惊慌之下真把面前的女鬼当成了息夫人显身,吓得转身就往庙外逃,没走几步,就和颠颉撞了个满怀。

颠颉道:“魏老弟,看你这般惊慌,莫非是撞了鬼了?”

“此地留不得,邪气太重,咱们还是回去为妙。”

“老子到现在连个鬼影都没看见,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

魏犨不管不顾地拉着颠颉往外走,走到门口,刚才还黑漆漆的庙内已燃起了灯烛,十几口大汉就站在堂上,一脸阴沉地看着颠颉和魏犨,昏暗的烛火忽明忽灭,将众人的影子拉长了,照映在千疮百孔的墙上,如同鬼魅一般。

为首的一人脸上有条从额头到耳根的刀疤,冷冷道:“这小子白天就在庙里贼头贼脑,我知道他定不是什么好茬,果真晚间叫了帮手闹事来了,你们以为这息夫人庙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颠颉常被人骂说鲁莽从事,杀人不眨眼之类,那到也罢了,如今听说‘贼头贼脑’几个字,顿时就恼了,怒道:“我老颠想去哪就去哪,别说你这个破庙,就是狄王的宫城,齐小白的寝室,老子还不是想去就去的。”

“当真是大言不惭,齐小白的寝室,你小子做梦都进不去吧。”

颠颉说罢就挥舞着一对铜锤,朝为首的刀疤脸撞去,一招开天辟地,气势惊人,将庙内的梁柱震得簌簌抖动。对手吃了一惊,躲过一招后,各自抽出兵刃,将颠颉和魏犨围在中间,小心翼翼地轮流出招。

这些人兵刃各异,有使铁棒的,有使剑的,也有使斧,使刀的,身法和武功也大相径庭,但与一般匪徒的轻率冒失、毫无章法不同,数十人轮番上阵,配合默契,一人出现险情,左右上前相助,且这些汉子内力俱是不弱,剑刺斧劈,棒打刀砍,或退或进,时避时攻,招招都得法自如,绝不是两人以前遇见的一般打手。因此颠颉和魏犨与众人打了十几个回合,使出了全力,竟占不得一丝上风。

刀疤也不料两人的武功如此之高,能够在他们手下走上十几回合而不落败的,今日是头一回遇到,惊异之余也生出几分钦佩。

魏犨和颠颉见久攻不下,心里焦燥起来,魏犨使出一招天玄地黄,剑锋陡转,撩出一片圆形的剑光,向对手直挑过来,对方一人不及闪避,被剑锋刺中手臂,剑气所到之处衣衫尽裂,那人把持不住,长剑脱手。

魏犨正欲追上前,一剑结果他的性命,左右两个汉子及时截住,一个攻魏犨的面门,一个袭魏犨的下盘,魏犨只得抽身回来应付两人。

刀疤见有人受伤,一声唿哨,片刻又从外面涌进十来个人,其中一人光着臂膊,颈间缠着一条云斑黑纹的大蟒,那人轻捏大蟒尾翼,大蟒受到了指示,蠕动着身子,向前探着头,朝魏犨吐着信子。魏犨虽还未和此人交上手,已是浑身寒毛直竖,握剑的手渗出了冷汗。

此时就听外面一声大喝:“你们两个,怎么出来找乐子也不叫上我。”

说话的正是先轸,原来魏犨和颠颉刚才溜下船时,惊动了船上的客商,有人跑去通知毛不遗,毛不遗又来找重耳,重耳知道这两人半夜跑出去必定是惹事去了,便带上众位兄弟赶来,只留介子推和壶叔在船上看守。

魏犨和颠颉见来了帮手,精神一振,全力施展开去,将兵刃使得虎虎生风。

刀疤道:“既然你们的帮手都来齐了,今日让你们一同见息夫人去。”

刀疤一声令下,对方直奔重耳一行而来,先轸和赵衰挡在前面,狐偃和胥臣一左一右将重耳护住。

重耳提了剑要上前帮忙,胥臣拉住道:“公子,我看这伙人武功不弱,并非一般匪众,公子还是小心为妙。”

重耳不理会胥臣,上前与一使长鞭的青年男子战在一起,果然几回合下来,重耳便左支右绌,颇感吃力,这楚人的招式不似中原人,中原人的武功都有固定招式,一招一式皆有迹可循,两人相斗以内劲为主,往往内力强劲且出招迅捷的一方胜出,而这楚人的武功根本无固定招式,奇招险招频出,招招只为夺人性命,重耳根本没见过这等打法,一时只得以防守为主,即使见对方破绽频露,也不敢贸然抢攻。

赵衰和先轸也是以一敌三,全力应付,不敢分心,胥臣和狐偃一边与对方交战,一边护着重耳的安危,根本施展不开,所以双方战了几个回合,重耳这里渐渐落了下风。

重耳心里也是暗暗叫苦,忖道:这两人惹祸不小,不知我重耳还有没有命能逃过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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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随国见闻

重耳正想着,从庙外又进来几个汉子,和众匪徒一样的江湖打扮,重耳只道自己恐怕是真要见息夫人去了,只见一人大声道:“快快停手,他是晋公子重耳,我的救命恩人。”

众匪贼果然停了手,站到一边,将信将疑地看着来人,再看重耳一行已是大汗淋漓,魏犨心中暗道惭愧,自己和颠颉鲁莽行事,差点把众兄弟都连累了进来。

一男子上前向重耳作揖道,“让公子受惊了,公子可还记得在下吗?”

重耳仔细看去,眉眼颇为熟悉,这才想起此人原来是经过卫国祖神庙时遇见的那个游侠,当时他依稀自称为田纥,不料一别数年,今日竟会在此处遇见,还在紧要关头救了自己和兄弟们一命。

田纥向众人介绍了重耳和其手下,刀疤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公子重耳,我等早有耳闻,今日一见,诸位壮士果然都是豪杰勇武之士,我等好生钦佩,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重耳见对方武艺高强,颇有侠义之风,心中也是敬服,一一介绍了众位兄弟,双方互通了名姓,重耳问起田纥这些年的经过,原来田纥等人离开卫国后,在中原各国四处游荡,原也想谋一份正经差事,怎奈各国战乱纷纷,大国争霸,小国谋存,几人竟是无处可以安身,一路流落至楚国,仗着身上有些功夫,入了此地的帮派,成了江湖草寇。

田纥又问了重耳此行的目的,重耳大概说了,田纥道:“此去郢都还有不少的路程,此地帮派众多,常有流寇匪徒出没,不如我带着诸位一同走,路上也可有个照应。”

重耳一行出得庙来,回到船上,毛不遗已等得焦急万分,只道重耳一行今晚是凶多吉少,看见众人平安归来,还有江湖人士相随,这一路自是平安无虞了,不禁喜出望外。

第二日,船夫一早开船,刀疤带着手下来为重耳等人送行,将毛不遗的商队先前送的贡奉都交还了回来,让客商们都受宠若惊。

十几条大船,顺着淮河逶迤前行。重耳问起田纥关于江老大的来历,据田纥所言,楚文王虽然灭了息、弦、黄、江等小国,但这些国家的一些公室子族幸存了下来,成了漏网之鱼,流落在江湖上,建立了帮伙派别,或占住山头,或扼住河水要道,自立为寨主。

这个江老大原是江国的一位公子,被楚文王灭了国后,招集了江国的流亡士族和一众流匪贼人,组建了江龙帮,以息县为据点,占住淮水一带,凡有过往船只便收取贡奉,若有不肯交的,轻则抢货掠物,重则杀人沉船。那息夫人庙是江龙帮的一个据点,那晚与重耳等人交手的俱是帮中的舵主、头目,因此武功非同一般。

田纥从怀中取出一面黑漆漆的木牌,上面刻着一条盘曲吐信的蛇,道:“从此地到郢都,一路上帮派众多,但江龙帮是个中魁首,别的帮派都要给几分面子,我持着这块木牌,行路可以方便不少。”

船队走了两日,这日上了岸,行了一段旱路,又换坐另一批船只,顺着氵员水,来到随国境内。毛不遗和一众客商进城去做生意,田纥带着重耳等人在城中闲逛。

自进入了楚国腹地,景物与中原又大有不同,南方多水多雨,楚人的房屋多以竹茅秸杆搭建而成,上面覆以泥瓦,又楚人原为荆蛮淮夷,衣饰也不似中原人诸多讲究,常蓬头散发,身着短衣短襟,袒胸露腿,言行多豪放不羁。

重耳一路走来,见城中建有不少庙宇,内塑凤鸟的雕像,楚人早晚祭拜不绝,便问田纥缘故。

田纥道:“楚人祭祀的是先祖祝融,这凤鸟就是祝融的象征。据古书上说,凤鸟生于丹穴,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甘泉不饮,身备五色,鸣叫时五音俱全,楚国上至贵族,下至庶民,都以凤鸟为尊。”

重耳问:“汉淮之间的小国大都已被楚国所灭,为何独剩了这随国没有被灭呢?”

“随国国主本是姬姓,周朝建立之初,周天子曾将一些姬姓、姜姓国迁至汉水东部,称为汉阳诸姬,以扼制淮夷国家的北侵,其中就以这随国实力最强。楚武王虽然陆续灭了周边的小国,诸如贰国、轸国、绞国之类,但碍于对周天子的顾忌,并没有灭掉随国,而这随国也夹在周天子和楚王之间,十分为难,一面暗中向楚王表示臣服,一面又前往洛邑向周天子示好。”

“这个我也是知道的,随国也曾经多次与楚国作战,但都被楚国打败。”

“不错,齐桓公还在世时,随国还不敢公然投靠楚国,当时楚武王自认为功勋盖世,天下无双,便让随君去面见周天子,请求天子赐予自己公爵的封号。楚国一向被中原视为蛮夷,对周王室而言又毫无功业,周天子哪里肯给,还将随候申斥了一番,随候回去后向楚武王如实禀报,楚武王一怒之下就自封为王。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周天子听闻此讯十分震怒,命随候带领汉阳诸姬的黄国,道国,柏国,攻伐楚国,但被楚国打败,此后随国便彻底臣服于楚国。周天子也是鞭长莫及,对此无可奈何。”

魏犨道:“这随国也太不济事,怎么被楚国一打就服软,如何带领得了汉阳诸姬?”

先轸道:“这些国家国小力弱,面对强敌只得夹缝中求存罢了。汉阳诸姬中,当初江国、黄国仗着有齐桓公的支持,不肯臣服于楚国,结果被楚王出奇兵,以迅雷之势一举攻灭,同年被灭国的还有柏国,弦国,道国和英国,唯有江国、厉国和随国,因早就臣服于楚国,而免于遭受灭顶之灾。”

这时众人经过一座大宅,从精雕刻镂的窗洞中看去,只见宅内庭深院阔,数百棵桃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红的白的粉白,层层叠叠,灿若云霞,滴粉含酥,似是西王母的蟠桃园降落在人世一般。

重耳等人都驻足观看,赞叹不已,重耳见景致虽美,宅内却空无一人,又见大门紧闭,门上还挂着一杆铁锁,向田纥道:“这就奇了,这么美的宅子,怎么竟象无人居住一般?”

田纥道:“公子不知,这里是息夫人曾经住过的地方,因息夫人喜爱桃花,所以园内遍种桃花,息夫人有外号又称桃花夫人。”

“不是说息夫人被楚文王抢入后宫,当了夫人吗,如何又会住在这个地方?”

“具体的原因我也不清楚,这桩公案说起来已是几十年的事了。当时息夫人被楚文王掠走后,为文王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叫楚堵敖,一个叫楚恽,楚堵敖六岁那年,楚文王去世,楚堵敖即位,不知何故,息夫人遭国人驱逐,带着年仅四岁的楚恽来到了随国,在此地住了三年,后来楚恽又在随国的支持下,回到楚国,杀死楚堵敖,做了楚国国君,也就是现在的楚王。”

赵衰道:“这就怪了,息夫人初到随国时楚恽四岁,三年以后楚恽也不过七岁,正是天真无邪的孩童,如果能带领兵马回到楚国杀死楚堵敖?那息夫人又为何没有和楚恽一起回楚国?”

田纥道:“君候贵族之间,从来你争我夺,权势倾轧,其中内情楚人自己也说不清楚,更别提这么多年过去,外人更是无从得知。”

众人在城中逛了半天,看天色不早,便回到船上,不多时毛不遗和客商们做了生意也回来了,因有江龙帮的照应,买卖也是一帆风顺,客商们将之前的香油、脂粉卖了,买进了漆器,茜草,栀子等物,将货物都整理妥当了,准备一早往楚国的郢都进发。

船队第二日出发,经过清发水,换道进入汉水,又是走了两日两夜,这日田纥来向重耳辞行道:“再往前走十里水路,便到郢都了,此去应是无碍,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在下也该向公子告辞了。”

重耳等人与之依依惜别,田纥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一事,转回头向重耳道:“我有一事忘了提醒公子,公子到了郢都,可要万分小心行事,得罪了楚王也许无碍,可得罪了斗氏,麻烦就大了。”

“这是怎么说?”

“如今的楚国由楚王把持自然没错,可是在楚国有三大家族,势力遍布朝野,甚至超过了楚王一族的熊氏,上至朝堂,下至阡陌巷弄,无不有他们的耳目眼线。”

“不知田兄指的是哪三大家族?”

“分别是斗氏,蒍氏与屈氏家族,这三大家族原与楚王同宗同室,都为芈姓后裔,尤其是斗氏家族,自楚武王开始就任令尹,为楚国的称王争霸立下赫赫功劳,且家族中人才辈出,斗伯比,斗子文,都是在中原也负有盛名的贤臣名将。”

重耳道:“斗子文我到是听说过,听说可与齐国的管仲齐名,不仅有治国安邦的雄才,更有文韬武略的奇谋。”

田纥道:“此人辅佐楚文王数十载,楚国大治,他自然是功不可没,听说此人廉洁无私,当初为了支持楚文王征战,将家中的钱财全部捐出,自己麻鞋鹑衣上朝。做了令尹以后,也是秉公执法,不徇私情,既然是自己族人犯了法也毫不袒护,所以楚人没有不信服的。”

“那斗子文若果真如你所说,为何如今的斗氏族人权倾朝野,不可一世呢?”

“楚文王死后,他的儿子楚恽做了国君,在国中励志图新,斗子文自知年老力衰,便荐了族人成得臣接任自己的令尹,斗子文则退隐田庄,安度晚年去了。斗氏族人众多,又正是最得势的时候,没了斗子文的约束,便一发地飞扬跋扈起来。就说这个成得臣,是斗子文的族弟,虽然枭勇善战,有勇有谋,却刚愎自用,恃才傲物,自他当了令尹,斗氏一族更是在朝中大权独揽起来。”

田纥又关照了几句,与重耳等人拜别而去。重耳和毛不遗一众客商又乘了一日的船,终于来到了楚国的国都——郢都。

自从数十年前楚武王称王以后,便将楚国都城从丹阳迁至此地,郢都地理位置绝佳,东西南北的江河湖水都在这里汇集,流入东面的云梦大泽,西面的漳水和沮水似两条蛟龙,将都城围绕起来,成为守护都城的天然屏障。

重耳随毛不遗一行到了城门口,见城门口贴了张告示,有不少客商正围着观看。毛不遗挤上去一看,原来说即日起,他国的钱币不得在楚国使用,凡来楚国做买卖的客商,需将他国的钱币兑换成楚贝,才能进入都城做买卖。

毛不遗向城门口的士兵道:“不知这钱币是如何兑换法?”

“不论什么铜钱,一斤铜币换八两楚贝。”

“这就奇了,楚贝也是铜钱,为何一斤铜钱只能换八两楚贝?”

“楚国的钱币是纯铜打造,哪里象别国的钱币,五金混杂,自然要值钱一些。”

毛不遗掏出一枚楚贝和一枚刀币,道,“我经商多年,也曾做过铜铁金器的买卖,这是我们郑国的刀币,色泽红亮,吹气有声,哪里差了,到是你们的楚贝,半黄不红,掺杂不纯,成色还不如我们郑国的刀币。”

士兵将眼一瞪,手中的长戟往地上一掷,“这是令尹的命令,你们谁敢不从,若是不想进城去的,大可就此打道回你们郑国去。”

毛不遗和一众客商都不言语了,将身上所带的钱币都拿出来,换成了楚贝,连着金饼,银锭,折七折八地一并兑换了楚国的银钱,才进得城去,重耳一行遂向毛不遗辞了行,往宫城而去。

郢都城中河道密布,屋舍多临河而建,宫城建在西北处的高地上,仿照周王室的四方形制,面北朝南,四个方向各有四个正门,边上开有数个角门和翼门,宫内殿阁深重,多是重檐庑殿,从远处望去,那屋顶上的雕花鎏金宝顶,就不比洛邑周天子的宫殿差了去。

众人经过一街道时,见一人坐在路边嚎啕大哭,引得不少路人聚拢来看。重耳是个好管闲事的,便上去向那人询问究竟。

那人抹了把泪,向众人叙述了经过。原来此人是住在郊邑外的渔民,前些日子在云梦泽打鱼时,捕得一只千年的大鼋,渔民将鼋杀了,在腹甲内寻得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渔民欣喜若狂,拿着这宝贝到街市上来卖。

此时有个客商模样的人过来,自称是珠宝店的掌柜,想买下这颗夜明珠,两人遂议定了以五百金的价格成交。但那人不曾带得那么多的金子,便拿出一枚玉璧,放在木盒中,和渔夫交换了夜明珠,约定待他到店中取得金子,就立刻过来拿回玉璧。

不想那人去了半日,踪影全无,渔人只得寻到这家珠宝店,打听掌柜的消息。谁知店里的伙计说根本就不认识此人,掌柜另有其人,渔夫便想将玉璧卖了,换成金子,谁知打开盒子,那盒中的玉璧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块顽石,渔民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所以坐在这里,痛哭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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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云梦射猎

重耳听了渔民的叙述,心中一动,问:“那客商长得什么模样?”

“中等身材,腆着小腹,留着两撇八字胡,和人说话眉眼间都堆着笑,看着到是十分和气。”

重耳向众兄弟道:“这么说来,咱们的老朋友,万成也到楚国来了。”

胥臣道:“当真不是冤家不碰头啊,此番咱们必要找到他,将公子的玉佩寻回来。”

重耳见渔民哭得伤心,便道:“我看你这个木盒精雕细作的,十分别致,不如卖了我吧,我给你十金,虽说你没了夜明珠,好歹也得了笔不少的钱财。”

渔民闻言转悲为喜,将木盒给了重耳,又拿了金子,千恩万谢地去了。

狐偃道:“公子出手也太大方了,这个木盒的价钱,抵得上咱们卖掉的十辆马车。”

重耳笑道:“就凭舅父的谋略,和弟兄们的才干,还怕不能在楚王面前有一番作为吗,区区几个银钱,何必挂在心上?”

“这才过了几年,公子就把在五鹿时,身无分文,饿得差点吃土的事忘了?”

“哈哈,侄儿哪里会忘,侄儿还记得舅父当时说,侄儿总有一日会将五鹿的土地收为已有,既然侄儿不日就要称霸天下,舅父还何必在意这些金子呢?”

狐偃也无言以对,一众人往宫城而去。到了城门口,胥臣上前向守卫道明了来意,守卫道:“大王近日不在宫中,到云梦泽狩猎去了,你们过几日再来吧。”

胥臣回来向众人说了,狐偃道:“与其在这里干等,咱们不如到云梦泽去寻楚王,或许有意外收获也不一定。”

众人听说要去闻名已久的云梦大泽,都是雀跃不已,狐偃让大家分头去买马匹、弓箭,和干粮等物,然后在一家客栈内会合。狐偃不放心颠颉办事,让他陪着重耳,众人都去了后,颠颉和重耳无事就在城中闲逛。

两人经过一家宅院,发现此处与别处都不同,楼高院阔,仅那围墙就有两丈来高,一扇四丈来宽的朱漆金钉大门,门上一对螭首形制的金制铺首,露齿衔环,向着路人怒目而视,远远的从外面刻镂的窗洞看去,院内楼阁巍峨,彩甍绣槛,青松拂檐,庭深不知几重。门口有不少士兵执着长戟四处巡逻,见着有衣衫褴褛的路人走近便喝斥禁止。

两人正驻足观看时,忽见大门打开,一个家臣打扮的人从府里走出,此人两撇八字胡,适中身材,眉目间一团和气笑意,正是众人找了很久的万成。

重耳几个箭步上前,拦住万成的去路,哈哈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我寻了你多时,不想一朝在此遇见,不知万掌柜别来无恙啊?”

万成一愣,四下打量了一番,见重耳只带了一个帮手,便笑道:“这位兄弟大概是认错人了,你认得在下,可在下看你眼生得很。”

“万掌柜难道忘了在卫国时,曾经许诺帮我引见给齐国公子的事了吗,虽然万掌柜是贵人多忘事,可总记得我那枚玉佩吧?”

万成依然是一脸笑容可掬,连声道:“阁下想来是认错人了,在下是这府里的客卿兼管家,一向在楚国安份守已,如何会到卫国去?”

万成转身就要离开,颠颉上前,伸出铁爪一般的手,捏住万成的臂膀,呵道:“化成灰我也认得你,你到处坑蒙拐骗,骗了我家公子的玉佩不说,还拐了人家的夜明珠,象你这样的奸徒,黑心黑肝,化成灰,骨灰也必定是黑的。”

颠颉一使劲,万成疼得嗷嗷直叫,这下再也笑不出来,忙道:“壮士快松手,在下我还有一屋子主子大人要伺候,靠的全是这双手,若是把这条臂膀废了,还不如直接杀了在下。”

这里一番动静,已经惊动了附近巡逻的士兵,几个士兵过来查看究竟,重耳让颠颉先退下。

万成甩甩胳膊,高声向士兵道:“匪人都闯到门口来了,你们还不快将他们拿下。”一边转身就往府里跑。

士兵们一齐冲过来,将重耳和颠颉团团围住。重耳只得向士兵解释:“此人是个骗子,骗了我的玉佩,我不过是想将东西拿回来罢了。”

为首的士兵道:“他是我们令尹的管家,如何会骗你的玉佩,我看到是你,长得碧眼重瞳,与戎人十分相似,莫非是戎人派来的奸细?”

重耳一愣,“令尹,此地难道是令尹府?”

“除了我家令尹外,整个郢都还有谁的府上比这里更气派?我劝你们还是少闹事为妙,否则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万成站在门口,笑道:“我早就说了,你们认错人了,可你们还偏不信。”

颠颉气得直瞪眼,拿下身后的锤子就要开打,被重耳一把按住,道:“既然诸位说了他是令尹的管家,也许真是我看错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重耳拉着颠颉就走,颠颉心里大不乐意,嘴里嘟囔着,一直走到街市口,重耳才放开颠颉的衣袖。

颠颉道:“公子怕那个万成怎得,我老颠难道还打不过几个家丁?”

“你忘了田纥曾经说的,得罪楚王事小,得罪斗氏人事大,令尹成得臣正是斗氏的首领,楚国一手遮天的人物,咱们今日若得罪了他,这楚王只怕就见不成了。”

颠颉直挠头,“我老颠就不明白了,万成明明是个贩卖珠宝的货商,怎么成了成得臣的客卿兼管家了?”

“此事以后慢慢打听,咱们先回客栈与兄弟们会合吧。”

两人回到客栈,众人已经买齐了物品,收拾妥当了,便一齐出发,只留壶叔和介子推在客栈。

云梦泽在郢都东南六十里开外,众人骑马行了数十里,见水泽河川渐渐多了起来,所到之处,丛林茂密,薮草连绵,杞树、柳树、桦树依水傍岸,郁郁苍苍;蒿草、芦苇、蓬草绵延数十里不绝于道;大象、犀牛、麂子随处漫步,孔雀、仙鹤,凫雁随意而歇。

先轸不觉猎性大动,数次想取弓射箭,被狐偃拦住道:“现在不是狩猎的时候,咱们需尽早找到楚王才是。”

云梦泽方圆有数百里,众人深入泽地,路上泥泞不堪,马儿几次陷蹄泥沼,踯躇难行,众人想找人问路,方圆数里却不见有村庄,正焦燥间,见不远处有一渔夫正背着竹篓在河边采荇菜,重耳忙上前向其询问楚王的行踪。

渔夫道:“楚王前日来打猎,下令所有的渔民不许到湖边打渔,所以我只得来采些荇菜回去度日。”

“可知楚王往哪个地方去了?”

渔夫一指西面,“昨日我见浩浩荡荡的一众人马往鱼梁山去了,也不知是不是楚王。”

重耳一行谢过渔夫,往西面而去。走了数十里,见这里山环水绕,数十个低矮的丘陵,被星星点点的湖泊环绕着,其间草木丛生,鸟兽成群,有些都是重耳等人从未见过的动物,众人不禁都啧啧称奇。

众人走了不多时,听见前面林间传来一阵金钹之声,大家精神一振,策马往林地赶去。只见一队士兵正在追赶一只云豹,一驾冠缨羽盖的马车候在不远处的坡地上,应该就是楚王的车驾了。

士兵们手中拿着矛戈,将云豹围在中间,那云豹裂嘴探爪,伏首敛腰,发出阵阵低吼,环伺众人,一士兵大着胆子向前一步,举矛向猎物刺去,云豹突然以雷霆之势跃起,不待众士兵反应过来,云豹已将其扑倒,一口咬住士兵的咽喉,其余士兵忙一齐过来相救,楚王大声道:“别弄坏了它的皮毛,寡人要完整的豹皮。”

士兵们只得转向云豹的咽喉刺去,这一迟滞,云豹已经跃身逃开,向着林地外奔去。楚王搭弓上箭,一箭朝云豹射去,怎奈这猎物天生敏捷,一箭不中,竟直奔楚王的马车而来。

楚王的车右正是令尹成得臣,成得臣见那猛兽过来,有心要在楚王跟前卖弄,便扔了长戟,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喝道:“来得正好,对付此兽,何需矛戟,一把短刃足已。”

成得臣手执利刃,向着云豹大步而去,云豹窜至马车旁,出乎众人意料地,并没有朝楚王扑来,而是直扑向拉车的马儿。那马儿见此猛兽,惊颤不已,若不是被人用缰绳拉着,早就逃开去,这会儿见云豹直奔过来,顿时一阵长嘶,挣脱开缰绳,撒开四蹄就向前狂奔。

楚王本站在马车上观望,不料到会有此变故,猝不及防之间站立不稳,从车上滚落下来,翻至几丈开外。成得臣本欲去追赶云豹,见楚王摔落下车,忙赶来救护楚王要紧。成得臣奔至楚王身边,扶起楚王,查问伤势。

那边云豹一个急转,从斜刺里撵上马儿,纵身跃起,扑向马匹的后臀,马匹狂嘶劲吼,蹶蹄狂奔,硬生生挣脱开去,云豹捕猎不成,转头向楚王和成得臣飞速奔来。众士兵见一黄黑相间之物,似闪电一般,向着两人窜去,转瞬间已不足两人数丈。成得臣查觉情形有异,转头去看时,云豹已然高高跃起,做起跳之势。

只听“嗖嗖”两声,似穿云裂帛一般,两枝羽箭从天而降,云豹在落地的一霎那颓然倒地,在地面翻滚两圈,就躺倒不动了。楚王抬眼看去,云豹插着身上两枝箭,一枝在头部,一枝在腹部。

楚王站起身来,理理衣襟,见不远处有数个中原人士打扮的汉子,为首的碧眼重瞳,年纪虽已不轻,但依然英姿勃发,气宇不凡,身后数人各有高矮、胖瘦,长相不一,但也是飒爽之姿,神采奕然。

不用说,这几人自然是重耳一行了,重耳等人下了马,走到楚王跟前,行礼道:“晋国公子重耳,拜见大王,我等不请自来,十分唐突,还请大王见谅。”

“晋公子重耳,”楚王想了片刻,恍然道:“就是那个被晋夷吾驱逐,流亡在外多年的重耳?寡人听说你不是到齐国去了吗,怎么又到我楚国来了?”

“齐桓公死后,齐国六公子争位,致使齐国大乱,如今不仅齐国霸业不在,而且朝政紊乱,民心涣散,我等听说楚王雄才大略,广纳四方有志之士,且楚国国富民强,近年来辟地无数,俨然已成南方霸主,所以我等前来朝见楚王,意欲一览楚国的万里河山,大王的霸主之势。”

楚王哈哈大笑,“看来晋公子不仅武艺了得,而且能言善辨,刚才那两箭不仅救了寡人的性命,此刻一番话又说得寡人心花怒放。”

重耳道:“刚才那两箭却不是我的功劳,乃是我手下的两个弟兄所为。”

“哦,是哪两位啊?”

重耳一指赵衰和魏犨,“这两人一名赵衰,是晋国名将赵夙之后,一名魏犨,是晋国武勇魏万之后,两人不仅武艺高超,而且有勇有谋,都是难得的将领之才。”

“寡人早就听说跟随晋公子流亡的人中,不乏济世之才,今日看来果然不虚,刚才那两箭,距离百步之外射出,所需的不仅是力道,时机和分寸更需拿捏得分毫不差,可知两位勇士武艺和胆气俱是不凡。”

楚王向一旁的成得臣道:“吩咐下去,在鱼梁馆内安排酒宴,寡人要宴请晋公子一行。”

成得臣道:“大王刚才不慎从车上跌落,也不知伤着了没有,还是先找医官看看为好。”

“无妨,不过受了些皮外伤,寡人今日高兴,你即刻去安排。”

成得臣只得下去安排,重耳一行遂跟着内侍先到别馆更衣暂歇。鱼梁馆是楚恽设在云梦泽的行宫,建在附近最高的鱼梁山上,众人沿着石道拾阶而上,一路只听两边的林中鸟鸣猿啼,偶有几只黄鹛、斑鸠停在石阶上,不待众人靠近,又振翅飞去。重耳等人走到山顶,向东面眺望,将云梦大泽的景色尽收眼底,只见烟波浩渺,万顷碧浪,不是东海胜似东海,气蒸雾缭,岛屿萦回,非是仙岛胜过仙岛。

众人都赞叹一回,内侍领着众人来到鱼梁馆,馆内楼阁亭台众多,高低错落,其间复廊迂回相连,顶上都覆着五彩斑斓的琉璃瓦,正中的大殿上悬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鱼梁馆”三字。

重耳一行进了旁边的别馆,漱洗一番,换了衣裳,由内侍领着到正殿来。楚王已在殿内候着,重耳见楚王旁边还坐着一位姬妾,看打扮应是楚王的夫人,成得臣就在下首陪坐。

重耳等人行过礼,在客席入坐。楚王让人奉上酒宴来,多是鱼鳖虾螺之类,蒸煮炖汆,味道清而不淡,淡而不薄,十分鲜美可口。重耳等都是中原人,不曾尝过这等湖泽水产,都是赞不绝口。

楚王颇为好客,频频劝酒,与众人谈论中原的风土人情,重耳数次想提出自己来楚国的目的,均被楚王拿话岔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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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百国来贡

楚王向重耳道:“晋公子不远千里来到我楚国,正应该好好玩乐一番,今日咱们不提政事,只议闲话,晋公子游历广博,正好多讲给寡人听听,寡人可是好奇得很。”

重耳只得陪着楚王寒喧谈天,楚王听得津津有味。此时庖人上了一道鸡丝鱼唇,是将鸡肉切碎了塞入鲟鱼唇中,上面覆以蘑菇,清蒸而成,异常味美,每人不过一小碟,颠颉端起碟来,倒进嘴里,一口就吞咽下去,犹觉不过瘾,将汤汁也喝了个精光。

成得臣笑道:“这位颠兄弟端的是好胃口,自入席以来,专心于食案盘馔,以致于道道菜羹骨肉无存,滴水不剩,我这里还有一碟子鱼唇,这位颠兄若是喜欢,不妨一起拿了去吧。”

颠颉此时正握着一尾鱼,低头大啃鱼头,听了此话,任他生性卤钝,也听出了嘲讽的意思,手中的鱼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一脸难堪之色。

狐偃笑道:“古人言道,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只有腹内充实,心胸才能宽广无垠,只有心胸宽广,似虚无的空谷一般,才能饱学多识,否则又何来满腹经纶一说呢?”

重耳和胥臣等人都微微一笑,知道狐偃将古人的话曲解歪释,来应对成得臣对颠颉的嘲讽,成得臣虽觉哪里不妥,但也辩不出个所以然,只得默然。

楚王笑道:“这位莫非就是狐舅爷了?”

狐偃忙行礼道:“正是狐某,只是舅爷两字实不敢当。”

“寡人听说狐舅爷足智多谋,文韬武略俱通,还会望气星象之术,看来传言不虚啊。”

“大王过奖了,老夫已是年迈老朽之人,跟着公子,做些琐杂之事,偶尔进几句逆耳忠言,哪里谈得上文韬武略,至于望气星象之类,其义深奥波谲,更是难以测论。”

“狐舅爷不必太自谦,寡人正有一件棘手的事情,若能得狐舅爷的指点,则幸甚之极。”

“老夫愿闻其详。”

“寡人前几日来打猎时,住在鱼梁馆中,忽见一条斑斓大蛇,穿过中庭,徜徉而去,宫人们见此都大为惊恐,这几日多有流言在军中散布,搅得人心惶惶,狐舅爷看如何处置是好?”

狐偃捋了捋胡须,缓缓道:“蛇乃水之**,百虫之长,在天为龙,在地为蛇,阴阳四时协调时,闭藏不出,宫中见蛇,是地气或人事将有变异之兆,吉凶祸福难定,有一法或许可解。大王可在行宫门前放置玄武的石像,玄武乃神龟,太阴化生,北方玄冥之神,盘游九地,统摄万灵,用它来震摄大蛇最为合适不过。”

成得臣道:“蛇既为水之**,何不用鸾鸟来震摄,想我大楚的先祖祝融,原为火正,掌管天下的火事,若用象征火之精的鸾鸟来震住大蛇,岂不是更妙?”

狐偃道:“不可,龟蛇本为一体,同为天上北方七宿,龟以蛇为食,又常常负蛇而行,所以龟蛇相生相斗,以龟来压蛇当是最好不过。若建鸾鸟之像来压制,则水火不相融,必然斗得两败俱伤,何况火若压制不住水势,反被其所害。何况老夫看此处的地形,这鱼梁山凸头凹腹,面朝大泽,象极了一只大龟,山下水势绵延,依山而走,曲折蜿蜒正似一条巨蟒,在此地建玄武像,正是天造之合。”

楚王哈哈大笑,“听狐舅父一席话,让寡人茅塞顿开啊!”楚王当即吩咐下去,让人雕刻一座玄龟的石像,放在行宫的门口,并将鱼梁山改名为龟梁山。

楚王心情大好,宴饮完毕后,又邀众人游览云梦泽的风光。这云梦泽占地十多万顷,湖泊延绵数千里,周围森林沼泽泥滩密布,鸟禽猛兽无数,狩猎终日,也不能捕得其数的万一,湖泊中的鼋蛟鳖鳄更是不计其数,渔夫们捕猎终年,都不能让湖中的水产减少一分。

站在湖边眺望,浩渺难以极目,即使无风之日,也是波浪翻叠,水深不知几何。晨起太阳未升之时,湖面上白雾萦绕,隐隐可见湖中间有几座小岛,雾气聚散游走间,也看不清是雾在动,还是小岛在动。

重耳等人对楚国的景色赞不绝口,楚王道:“你们既然到我楚国,就不用急着走了,诸位都是难得的人才,不如留在我楚国,文臣武将,卿士大夫,尽可让你们挑。”

成得臣颇有些不忿,昨日自己本可手刃云豹,创立奇功,半路却杀出来一个重耳,夺了自己的功劳不说,还得到了楚王的热情款待,如今见楚王要将众人留在楚国,委以重用,成得臣有心要为难重耳一行,便向楚王道:“大王,晋公子既是中原来的,对马匹想来更为熟悉,眼下大王不是有一匹良马,用之不能,弃之可惜吗,不如让晋公子一行出出主意。”

楚王一拍手,“令尹到是提醒寡人了,来人,去把那匹千里马带来。”

不多时,两个内侍牵着一匹赤毛黑鬃的马过来,只见此马头如剥兔,眼如悬铃,鼻孔粗大,腹胁紧满,先轸喝彩道:“果真是一匹好马。”

楚王道:“此马是巴国进献来的,说是一匹难得的千里马,可惜马儿虽好,性子却烈,谁也骑不得,你们可有谁能治服它的?”

重耳等见那马被两个内侍牵着,犹是摇头踢腿,十分不情愿,显然是一匹不易降服的烈马。众人都不敢轻易尝试,驯服不了马儿事小,在楚王跟前丢了晋国的颜面事大。

先轸道:“让我试上一试。”

先轸绕着马儿走了两圈,那马十分警惕,见有人靠近便躁动不安起来。先轸突然从袖中取出一块布帕,猛然间兜住马儿的眼睛,这马本是视力绝佳的动物,除了耳朵外,全靠眼睛观测四周的动向,此刻被蒙上双眼后,顿时惊慌起来,又是杓蹶又是翻踢,上窜下跳,鸣嘶不已。

先轸接过内侍手中的缰绳,用力将它拉住,不让马儿走脱,一边用手抚摸它的脊背。待马儿稍稍平静一些,先轸又顺着它的鬃毛,轻抚马儿的头部和下颔,马儿眼睛看不见,全凭气味识别,待它渐渐熟悉了先轸的气味,先轸突然一个翻身上马,抓住马儿的鬃毛,控着马儿在草地上飞驰起来。马儿靠着先轸手势的轻重辨别方位,到也颇为顺从,让往右便往右,让往左便往左,众人见了都暗暗称异。

马儿四蹄翻盏,全力奔跑时,更显骁首龙姿,风驰电掣一般,似一团红色的火焰,片刻就跑出了林地。不多时,先轸又骑着马匹回来,那马儿眼睛上的布帕已被拿掉,先轸双腿一勒马腹,马儿在楚王几丈开外停下。

先轸跳下马,向楚王行礼道:“恭喜大王,此马确实是难得的千里马。”

楚王哈哈大笑,“这位轸壮士不仅能相马、识马,骑术身手都非泛泛之辈,晋公子手下这么多的能人,让寡人真是十分羡慕啊。”

此时楚王看天色已晚,便率众回行馆歇下,重耳一行歇宿在旁边的客馆中。第二日,楚王正准备继续打猎,随行的一位随姬突然患病,因此次出行不曾带得医官,这位随姬又是楚王宠爱的,楚王一时束手无策。重耳闻讯,便推荐了胥臣为随姬诊视,楚王让内侍带胥臣进寝室,自己在外面候着。

胥臣进了内室,见一女子躺在床上,神情萎顿,正是昨日宴饮时陪侍在楚王身边的姬妾。这随姬举止颇为娴雅,论姿色却是平平,楚王此番出行只带了她一人,显见是独获君宠之人。

随姬向胥臣微微点头示意,伸出手来。胥臣搭了片刻脉息,道:“无妨,夫人感了风寒,又伤了脾胃,所幸病气初起,尚在腠理,只需用针刺上数针即可。”

胥臣拿出药箱,取出针来,让婢女扶随姬坐起,在随姬头部的太阳、风池、风府、曲池等穴位挑刺数针,随姬额头微微沁出汗来,吁出一口长气,头疼竟已痊愈,浑身也松泛不少。

随姬道:“可还要吃什么汤药吗?”

“夫人伤在脾胃,不可再进汤药,饮些米羹,养个两日就好。”

“往日我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那些医官们总是开各种药方,生生把人吃成个药罐子,不想先生不用一剂,已然治好了我的病,岂不是将那些庸医都比下去了。”

“夫人过奖了,人食五谷,百病丛生,而医官不能看顾得周全,只因医者多有专攻,或精于针刺,或通于灸方,或善施药饵,也有专于巫咒之术,而良医之道,必先诊脉开方,然后针炙其外,汤药攻其内,如此才能痊愈。若不能如此,既使偶然治好了病,也多半是病者自瘥,并非是医者的功劳。”

“先生果然是医术高超,我楚国怕再难找出第二个可与先生媲美的来。自从先生和晋公子来到楚国,深受我王器重,这几日我从未见过大王如此高兴,可知诸位必是人中龙凤,非等闲之辈,今日先生又治好了我的病,我无以为谢,赠上些小礼物,还请先生勿弃。”

随姬让婢女取来一个绣盒,递到胥臣面前,胥臣见明黄的绸缎上,放着几颗大如鸟卵的珍珠,莹白透亮,粉润珠圆,恐怕非上百年的鳖蚌不能运化。

胥臣推辞不迭:“在下一介无名之士,蒙夫人不弃,有幸为夫人诊治,又夫人吉人天相,不药自愈,在下哪里敢居功,这等珍贵之物在下实不敢受。”

随姬好说歹说,胥臣坚辞不让,随姬也只得作罢,让内侍送胥臣出宫。

楚王见爱姬病愈,也是喜欢,因随姬还需静养,楚王终是不放心,遂下令不打猎了,提早回郢都去。

楚王带着车马随从以及诸多的猎物浩浩荡荡地向郢都进发,重耳等人也在旁同行。楚王让重耳与自己同坐一辆车驾,一路上与之谈天论地,如旧友重逢一般。

成得臣私下劝道:“晋人毕竟是客,此番来楚国必有所求,大王与之太过亲密怕是有诸多不便。何况以礼节而言,他们来楚国,应在朝堂拜见,他们却打听得大王的行踪,跑到云梦泽来寻大王,可谓处心积虑,其用心不明,大王不可不防啊。”

“令尹放心,寡人自有主张。”

楚王回到郢都后,安排重耳一行居住在宫内一处名叫重明馆的客馆,以方便自己随时召唤。楚王与重耳年纪相仿,两人又都酷爱打猎喝酒,因此十分聊得来。楚王常召重耳至宫中饮宴谈天,重耳几次觑着楚王心情大好,提出请楚王送自己回晋国一事,却每每提及开头,楚王就以别话岔开去,重耳只得捺下性子来,等待时机而已。

转眼就到了元月新年,到了各盟国来向楚国朝见的日子,此次朝见,除了楚国周边的盟国,诸如随国、江国、唐国、夔国等,淮夷和东夷国家,诸如吴国、越国,钟离国等国家也派出使臣前来觐见,还有不少已投靠到楚国麾下的中原姬姓诸候,如郑国、蔡国、莒国、许国,也携了礼物前往郢都,百国使臣共聚太庙,大有朝见周天子的气势。

楚王在太庙接见各国使臣,邀请重耳也一起参加,只见身着奇装异服的各国使臣,带着各色珍奇异宝,聚在庙堂前,将诺大的前殿站得几无隙地。摄于楚王的威势,人众虽多,却俱是神情肃然,无有喧哗。

胥臣小声道:“看这气势,只怕周天子接见天下诸候也不过如此了。”

狐偃道:“齐桓公死后,天下无主,楚国泓水一战,大败宋国,大有取代齐国的霸主之势,小国畏惧,大国忌惮,如此阵势也不足为奇。只是洛邑那位毕竟是正主,楚国自封的这个王终是底气不足,想来楚王还不敢明目张胆地以天子的规制举行仪式。”

果然不多时,楚王带着姬妾随从,从正门一路迤逦而来,使臣们都恭敬站立两旁,重耳见楚王虽然身着衮冕,昂然而入,但细细看去,楚王所戴的冠帽只有九旒之制,与周天子的十二旒还是有区别的,衮服上也只绘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和火九种图案,少了天子的粉米和黼黻。

楚王走入正殿,在主席上坐下,姬妾大臣们也依次按品级入坐,随姬坐在楚王的右侧,左侧的尊位则是一位盛装的女子,看装束应是楚王的正夫人。

重耳一行坐在客卿一列。吉时一到,众国使臣进殿来向楚王进献贡品,吴越的宝剑,江、随的方尊旅鼎,郑、蔡的十二生肖玉雕摆件,莒、许的车马编钟等等,不一而足,看得楚王目不睱接,连连称赞。

夔国是最后一个进贡的,只见夔使端着一漆木托盘,走到楚王跟前。楚王定睛一看,是一捆用丝缕扎着的白茅。

楚王稍感不悦,道,“贵使这是何意啊?”

夔使恭敬答道:“启禀大王,我夔国近年来接连水旱天灾,庄稼颗粒无收,正是窘困不堪之际,国中没有多余的宝物重器可供上贡的,唯有这白茅,虽然长于荒郊,也是祭祀神明祖先必备之物,贡于朝堂之上,也不算失了体统,还请我王见谅。”

“哦,你说国中没有可上贡的宝物重器,可寡人怎么听说夔子送了诸多宝器给巴国啊?”

“大王必是道听途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国发生灾荒,无以为计,所以国君收集了国中的财宝,运到巴国,是为了购买必备的粮食之用,并非是我国私下与巴国相交。”

“夔国地处巫山之阳,为巴国通往我楚国的必经之路,既然夔国不曾与巴国私下相交,为何有巴人数次侵犯我楚国边邑啊?”

“这个……”夔使一时语塞,片刻才道,“也许,也许巴人取小道,从荆山之南,经沮水来到楚国也不一定。”

楚王见夔使一脸诚惶诚恐,笑道,“寡人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夔国和我楚国毕竟是同宗同源,都为熊绎之后,敬奉先祖祝融和鬻熊,寡人岂会因区区小事而责怪夔君?”

使臣进献完贡品,又对楚王一番歌功颂德,楚王十分愉悦,向众使臣道:“寡人手上也有一件宝贝,难得今日诸位使臣齐集在此,拿出来让大家一观,虽然比不上诸位的精彩纷呈,勉强也可入眼。”

不多时一内侍走出来,双手高举着一方盒,众使臣皆延颈而望,见那精雕刻镂的沉香木盒中,放着一块鸡卵大小的玉石,润白细腻,澄而不透,清而不显,方寸之物,内里却似藏着无限的乾坤,让人观之不尽,欲罢不能,正是齐国六公子曾经争来抢去的结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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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出兵夔国

胥臣向重耳道:“看来传言不假,结缡果然到了楚王手中。放眼天下,如今的楚国独霸一方,没有诸候国可以与其匹敌,确实是应了那句得结缡者得天下的预言了。”

重耳不无忧虑道:“楚国一向野心勃勃,如今有了结缡,只怕更加难遏其北上逐鹿中原的野心了。”

赵衰向重耳低声道:“公子,你看那个装结缡的木盒,是否与咱们从渔民手中买来的木盒一模一样。”

重耳点头:“当初万成将结缡给我看时,也是放在这个木盒中,结缡只有一个,盒子却不止一个,看来万成行诡诈之术久矣。”

大殿上,有使臣惊呼道:“莫非这就是天下传闻的结缡?”

楚王呵呵一笑,“郑使好眼光。”

“在下早就听说结缡重出江湖的传闻,只不知是真是假,今日一见,才知传闻不虚。听说得结缡者得天下,如今结缡为大王所有,也是实至名归啊。”

众使臣一片附和之声,楚王哈哈大笑,“诸位过奖了,这玉石是宋公送于寡人的,他诚心相送,寡人推不过,只得接下了,玉石虽好,毕竟只是一赏玩之物,至于江湖上的传闻,不可尽信,不可尽信啊。”

蔡国使臣道:“听说结缡放在水中会生出无限变化,不知真也不真?”

楚王道:“此话不假,寡人爱它稀奇,也是因为这个。”

楚王带头走出正殿,众人皆随其后,来到前庭的流觞池边,这池子两丈见方,水深不过半尺,下面连着水道,通到外面的护城河,专为倒酒取水之用,水质清涟。

楚王让内侍将结缡连同木盒一起放在池中,一众使臣都围拢了来看,见水中的玉石果然变化开来,玉中那淡淡的云雾渐渐化开,似飘散于云端的云雾,遮挡着如碧的大山,又似湖泊上的雾气,缭绕不去,弥漫在万倾绿浪之上。

众人都啧啧称奇,随国使臣道:“依在下看,这玉石中暗藏的变化竟象是云梦大泽,绿色的是湖水,云雾后隐约若现的正是云梦泽中的几座小岛。”

此言一出,当即就有不少人附和道:“你这么一说,果不其然,细细看去委实象极了云梦大泽。”

“此乃是天意啊,上天早有兆象,结缡迟早归大王所有,也唯有楚国,才是真正的天下霸主,诸候所附。”

众人一片交口称赞,楚王笑道,“你等太言过其辞了,不过,你们这么一说,寡人也觉得确实象云梦的景色。”

此时夔国使臣道:“在下听说,美好者乃不祥之器,鬼神皆妒,凡珍宝、美色、权势皆为天下人所爱,而有德者才能持有,唯有德物相配,才能身安保命,否则就会有意外之灾。在下看这结缡虽好,却颇为怪异,只怕是不祥之物,当年黄帝将它藏起,或许也是因这一层原因。”

郑使道:“夔使这话好没来由,难道不知君命天授,楚国得此结缡,乃是天命所归,上天要兴楚国,你难道还能违抗天命吗?”

许国使臣也道:“夔使说美好之物鬼神皆妒,此话不错,只怕第一个见妒的就是你吧。”

“你……”,夔国使臣本就不善言辞,被众使臣群起攻之,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楚王道:“罢了,你们不用再说了,寡人今日请你们欣赏宝贝,本想与诸位同乐,可不想因此坏了心情,此物是好是坏,自有聪辨之人识之。”

楚王甩手进了正殿,安排下人摆上酒宴,一时钟磬齐鸣,雅乐缤纷,庖厨膳夫鱼贯而入,将一只只金光溢彩的鼎、鬲、盂、簋抬上席来,把菜羹分别用碗碟盛了,分发到众宾客面前。

重耳吃着美酒佳肴,心里却不是滋味,想当年文王灭殷克商,建立周朝之初,楚国还只是一介蛮夷部落,当时的部落首领鬻熊,跋山涉水,亲自到周都拜见文王,向周天子称臣,到了周公时期,周公姬旦平定四方叛乱,将鬻熊的曾孙—熊绎封到地处偏僻的丹阳,爵位为子爵,方圆不过五十里,命其镇守南疆。

熊绎与其后数十代部落首领,与虎豹争食,和虫蟒为邻,开山筑田,牧猎捕鱼,向北年年跋涉山川,向周天子进贡,向南攻伐蛮族,开辟疆土,筚路蓝缕,民勤无怠,积业百年才有了今日之成就,可谓来之不易。反观当今的周王室,却是日渐式微,不仅没了当初文王、武王时期振臂一呼,天下共举的气势,连年年按时进贡的诸候国都是寥寥无几了。

想起自己同为姬姓后裔,却坐在他姓国的庙堂之上,品尝着外族之人的酒宴,看着众多姬姓诸候国的使臣争相向楚王敬酒,重耳感慨之余,心头涌上阵阵酸涩,低头不发一言,只默然饮酒。

忽听殿门外一阵闹嚷,有个内侍神色匆忙地进来道,“禀报大王,在流觞池边看守玉石的内侍跳池身亡了。”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楚王陡然起身,径直往殿外走去,到了流觞池边,只见一个内侍倒在池中,脸面朝下,头部的鲜血还在汩汩流出,但很快就被水流冲淡,再看池中,结缡连同那只木盒,已经不见了踪影。

楚王忙让士兵将池中的内侍拉上来,却已经没了气息,楚王脸色铁青,召来附近的守卫道,“这是怎么回事,玉石呢,玉石哪去了?”

众守卫皆面面相觑,因当时大宴宾客,庖厨膳夫之流从附近经过,手杂人多,所以谁也不曾留意这里的动向。楚王大怒,下令将附近的守卫抓起来,找不到玉石就全部处死。

回到大殿,楚王也无心再宴饮,匆忙结束了宴席,众使臣见此变故,都惶惶不安,向楚王辞了出去,楚王将众使臣安置在馆驿,一面命人暗中将使臣监视起来,看是否有可疑之人。

重耳一行也与朝臣一起退了出来,回到重明馆,众人讨论开来,颠颉道:“这结缡也是邪乎,怎么咱们到哪里,它就跟着到哪里?”

先珍道:“我看那夔使说得不错,这玉石不是吉祥之物,当初在齐国时,几个公子为了争一块石头,闹得兄弟反目,齐国分崩离析,后来结缡到了宋兹甫手中,宋兹甫为了当天下霸主,又是一番折腾,差点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如今到了楚王这里,怕又要引起不小的变故。”

魏犨道:“依舅爷看,是谁如此大胆,敢在楚王的眼皮底下偷东西?”

狐偃道:“这却不好说,在场的都是各国使臣,得结缡者得天下,试问天下有哪个国君不想称王称霸的?”

几人讨论多时,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各自睡觉去。第二日一早,楚王派人来唤重耳去前朝议事,重耳进了殿,见殿内已坐了不少大臣,成得臣坐在上首。

重耳行过礼,坐在下首,众人神色肃然,正在议论结缡丢失一事。

成得臣向楚王道:“大王,昨晚夔国使臣乘夜偷偷逃离馆驿,依小臣看,这个夔使大为可疑,偷结缡的应该就是他了。”

楚王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啊?”

“他必是惧怕大王得此宝物后,称霸天下,于他夔国更为不利,因此趁宴饮时,偷偷让手下出宫,趁乱将内侍推下池子,拿走了玉石,再趁夜逃脱。大王不见昨日,夔使出言不逊,顶撞大王吗?”

坐在殿中的多是斗氏族人,听成得臣一番话,纷纷表示赞同。

左尹蒍吕臣道:“没有真凭实据,怎可仅凭夔使逃走,就断定他是偷结缡之人呢?微臣看那夔使虽然无礼些,但不失为忠直之人,应不会做这等偷盗之事。”

成得臣道:“既然没有真凭实据,左尹大人又怎么知道偷玉石的不是夔使?昨天他被大王一通斥问,怀恨在心,所以行此偷窃之事也大有可能。大王,依我看,不如咱们发兵将夔国灭了,再将夔君拿到郢都来仔细审问。”

蒍吕臣道:“夔国与我国同宗同源,当年若不是嫡长子熊挚自认有疾,退居至夔,将君位让给熊延,岂能有后来的楚国?如今咱们只因疑其使臣窃走了玉石,就灭其国,只怕会遭天下人指摘。”

成得臣道:“我楚国与夔国的嫌隙已非一日两日,当年先君将夔子封在荆山之南,巫水之东,就是让其扼制住巴人,不使巴人东侵,可夔君却与巴人暗中来往,背弃与我楚国的盟约,使我楚国屡受巴人侵扰,他既已不念同族的旧谊,咱们何必再顾及旧情?”

此言一出,斗勃、斗般、斗宜申等人纷纷赞同。

楚王沉吟片刻道:“咱们出兵夔国,恐怕师出无名啊。”

成得臣道:“这个无妨,眼下就有个现成的罪名,听说夔君在国中祭祀的是夔国的祖先—熊挚,并不祭祀楚国的先祖祝融与鬻熊,如此大不敬之举,岂能留着让后人效仿?”

楚王沉吟片刻,算是默认了,抬头道:“令尹,你知道我楚国的军令吧,若是兵败该如何?”

“若是兵败,为将的自裁以谢其罪,小臣一日不敢或忘。”

“你知道就好,寡人给你五万兵马,没有援兵,你自己估摸好了。”

“多谢大王,五万足够了。”

“至于司马的人选,”楚王停顿片刻,转向重耳:“寡人看,要不就让晋公子来当吧。”

在座之人都为之一愣,重耳更是吃惊,忙不迭起身:“多谢大王抬爱,但此事万万行不得。别说在下不懂领兵之道,就是会打仗,初来楚国,诸事生疏,怎可贸然接受重任。”

成得臣也道:“这司马乃是军中要职,怎可让一个初来乍道的外人担当,还请大王收回成命。”

座上斗氏族人一片反对之声,楚王虽然不情愿,只得作罢。楚王让成得臣和其余人先退下,准备出兵事宜,留下蒍吕臣和重耳商议。

楚王将重耳唤上前来,道:“如今军国大事都由别人作主,寡人这个大王现在是越来越清闲了。”

重耳听出楚王话中的深意,这等大事,也不便回答,只得默然。

楚王又道:“寡人看结缡被偷一事没那么简单,恐怕另有隐情,不知晋公子可能替寡人暗中察访结缡的下落,你是外客,察访玉石应更为方便,如有需要可随时向左尹求助。”

楚王又转向蒍吕臣,“你必须全力协助晋公子,直到找回玉石。”

蒍吕臣起身领命,重耳也只得允诺下来。

两人退出殿来,蒍吕臣邀重耳同坐一辆马车,重耳曾听田纥说过,蒍氏也是楚国三大家族之一,这蒍吕臣便是蒍家的首要人物了,在朝中任左尹,官职仅次于令尹,楚恽将其单独留下,看来也是对蒍吕臣信任有加,因此重耳不敢怠慢,一路上恭敬相待。

蒍吕臣道:“听说晋公子初来楚国,已为大王解了不少难题,今日一见,晋公子果然一表人才,让在下仰慕得很。”

重耳也不免客套一番,蒍吕臣又道:“大王让公子察访结缡的下落,不知公子可有线索了?”

“在下也是毫无头绪,正想请教左尹大人?”

“刚才庙堂上公子也看见了,令尹坚持认为结缡是夔国使臣偷的,下官虽不知结缡的下落,却并不赞同令尹出兵夔国的做法。下官曾经听说关于令尹的一两件趣事,虽不知对寻找结缡是否有帮助,或许公子愿意一听。”

“在下洗耳恭听。”

“公子自然知道令尹名叫成得臣,但你可知令尹的字是什么?”

“在下不知。”

“听说当初令尹的母亲怀胎十月,曾梦见自己吞下一颗鸡卵大小的玉石,梦醒之后就生下了令尹,所以为令尹取字为子玉。令尹长大后也确实不负众望,文武兼备,智勇双全,为斗氏一族中的后起之秀,身经百战,立下无数战功,从未有过败绩,斗子文退隐后,便推举他为新任令尹。令尹平生有一大爱好,就是爱收集玉器,听说家中所藏玉器不下数千,可与宫中的玉府所藏相媲美,或许公子可以此为线索也不定。”

蒍吕臣将重耳送到重明馆,便告辞去了。

重耳找到狐偃,将今日之事全盘告之,狐偃皱眉道:“我看此事颇为棘手啊,如今斗氏一族权倾朝野,依楚王所言,显然他已对斗氏有所不满,蒍吕臣更是将矛头直指成得臣,如今你去调查结缡一事,万一真的牵扯上斗氏族人,咱们岂不是惹火上身?我看咱们不插手此事也罢。”

“论理咱们与楚王并不同姓,但自到楚国以来,楚王对我们盛情相待,情谊深厚,相比之下,同为姬姓的郑国、曹国却将咱们拒之门外,实在令人心寒,如今楚王又与我惺惺相惜,将这等要事托付给我,我怎可知难而退呢。”

“古来成就大事者不能义气用事,这么多年来,咱们始终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却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我常想是不是咱们有哪里做错了?如今咱们来向楚王求助,以楚国之强,若再无法相助,天下还有哪里是咱们的容身之所,所以咱们如今一步也错不得,以楚国目前的形势,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谁胜谁负还难说得很,咱们还是观望为宜!”

“舅父放心,我必会权宜行事,不会让众兄弟陷入危难,也不会让咱们的大业付之东流。”

狐偃心中不悦,站起身来,往后屋走去,边道:“公子既已打定主意,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重耳走出房来,正遇见胥臣和赵衰结伴出行,重耳问两人往何处去,胥臣道:“在馆中住了几日,也不能出宫去,未免闲得慌,听说此处往东有个小苑囿,我俩想去赏玩一番,公子可要一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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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治玉高手

重耳与赵衰和胥臣结伴而行,出了重明馆,往东走百十步,绕过几处馆舍和殿阁,见一排高丈余的竹篱,爬满了茑萝、菟丝子等藤蔓植物,垂绿倚翠,郁郁苍苍,遮挡住了园内的景物,只透出远处一角玲珑的楼阁飞檐。

绕过竹篱后,出现一个圆形的垂花拱门,三人走进去,景色豁然开朗,庭院虽然规模不大,也是有山有水,穿插着绿树繁木,静流小池,池边多用山石堆砌成高低的假山,引池水从假山下流过,穿洞引穴,水流淙淙,最后汇聚到西南的一处大水池。

池上多建斗拱小桥,与曲折的游廊相连,迂回转折,蓦然回首时,发现已是景移物换,可谓一步一景,赏玩不厌。与齐国的景色相比,楚国的宫苑少了些直抒胸臆的气势,更多了几分灵奇俊秀。

三人正沿着小池赏玩间,就听传来一阵小儿的嬉笑声,只见几个八九岁光景的儿童,梳着总角丱发,衣着罗绮锦绣,正在假山下的石洞内玩耍。

其中一孩童提议道:“此处多山洞,不如咱们玩捉迷藏。”

众孩童都拍手称好。一个长得蜂目圆脸,穿着红衣的孩童一指一个青衣孩童,“我们藏,你来找。”

青衣孩童一脸不情愿,嘟囔道:“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来找?”

红衣孩童道:“我是太子,你们都得听我的。”

青衣孩童不敢反驳,只得任由别人蒙住双眼,别的孩童都嘻笑着跑开去,在树后,假山下,躲藏起来。

待别的孩童都躲藏好,红衣孩童走到青衣孩童身旁,嘘声道:“我知道他们藏在哪,你随我来。”

红衣孩童牵着青衣孩童的衣袖,引其走到一座石桥上。那石桥不过数尺宽,贴水而建,四周并无凭栏,青衣孩童蒙着双眼,双手在前方乱舞,连声问:“到了么?”

此时正在不远处观望的赵衰说声不好,一纵身朝石桥边奔去,红衣孩童突然伸手向青衣孩童推去,青衣孩童向前一个趔趄,直朝池中跌下,双脚刚刚沾着水面,被赵衰一手抓住衣领,径直从池上拽了回来,

青衣孩童除下蒙眼布,四处张望,犹是一脸迷茫不解。

红衣孩童见陡然出现几个不明人物,心里发虚,转身就跑,一众孩童也跟着一拥而散。

此时随姬带着几个婢女从长廊处匆匆赶来,见了青衣孩童,一把搂住道:“让你不要离开内苑,你偏不听,跟着那几个黑心黑肺的坏种跑到西苑,被他们作弄死都不知道,若不是这位壮士救了你,你就成了池里的水鬼了。”

原来这孩童正是随姬的儿子—熊职,适才随姬沿着长廊过来时,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当真是十分后怕,忙拉着熊职向赵衰磕头。

重耳和胥臣也上前见过随姬,随姬含泪道:“若非诸位相救小儿,我们母子今日怕是要生离死别了,小儿若不在了,妾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随姬说着垂下泪来,重耳道:“小儿玩闹,不知轻重也是有的。”

“你们不知道,刚才要推职儿下水的正是太子商臣,他哪里是玩闹,分明是存心要将我儿置之死地,我看他是故意引诱孩子们来这里玩耍,想乘人不备时对我儿施以毒手,小小年纪已是歹毒至此,让我们母子今后在宫中如何存身啊?”

重耳也不便说什么,只得安慰数句。

随姬抹了抹泪,道:“晋公子与妾身数次有恩,妾身感激不尽,晋公子今后若有用得着妾身之处,尽管开口,妾身必尽力相帮。”

重耳三人向随姬告了辞,走出西苑来,回到重明馆,见弟兄们聚在一处,正在讨论寻找结缡一事。狐偃不赞成帮楚王寻找结缡,因此不曾参与讨论。众兄弟七嘴八舌,都道既然结缡当初是从万成手中卖出的,恐怕与他不无干系,何况他还拿了重耳的玉佩,不如就从他身上下手。

最后众人议定了,重耳让颠颉、魏犨和先轸三人扮成商贩模样,守在令尹府附近,待万成一出来就拿住他,不想三人守了数日,那万成象消声匿迹了一般,一连数日都不见踪影。

这日众人在令尹府四周转悠了一日,眼看又是徒然无获,天已将擦黑,众人只得返身打道回府。

忽见令尹府后院的小角门“伊呀”一声打开,一个车夫赶着辆马车出来,朝街市急驰而去。众人精神一振,施展开轻功,一路尾随着马车。

马车到了一家店铺门前,车夫停了下来,万成从车厢内跳下,向车夫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办完事后就出来。”

三人听在耳中,暗暗欣喜,躲在街巷拐角处,只待万成出来后便将其制住,不想等了大半个时辰,还不见万成的踪影,不多时,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走出来,将店铺关上门,就转身离开了。

先轸道:“糟了,只怕咱们中了万成的计了。”

魏犨上前,一脚踹开大门,众人冲入店铺,果然里面空空荡荡,除了几张破旧桌椅外,别无一物。三人冲入后房,只见一扇朝着巷口的后门大开,不用说,万成就是从这里逃走的。

颠颉气得拿起铜锤,一锤就把墙面砸了个大窟窿。

魏犨道:“当真奇了,说起来我等也都是豪杰之士,有万夫难挡之勇,却数次栽在万成手中,今后非要将他拿住了,看看他究竟是什么变的。”

颠颉道:“他好不容易出府一趟,被咱们盯住,却又跑了,以后却是再往哪里寻他?”

先轸道:“万成既然是做玉石珠宝生意的,不如咱们去珠宝铺打听一下,或许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也不定。”

众人见天色已晚,只得先回重明馆,将今日之事告诉重耳,重耳也是一筹莫展。第二日重耳叫上众兄弟,一起到街市上,分头去珠宝古玩店打探万成的消息,谁知众人打探了两日,将全城的店铺都问过,也没有人知道万成的行踪。

这日蒍吕臣上门来拜访,询问重耳寻找结缡的进展如何,重耳只得如实相告。

蒍吕臣道:“公子找不到万成,不如试试别的线索。结缡既然是天下至宝,接触它的除了君候外,必然还有治玉的玉工,或许玉工知道结缡的消息也不定。”

“不知楚国最好的玉工是谁?”

“楚国最好的玉匠名为石缺,家中世代为治玉工匠,曾服侍过楚国数代君主,不仅能治玉,还能识玉寻玉,赫赫有名的和氏璧便是出自其家族之手,石氏一家原在楚宫任职,到了石缺这代,不知何故辞去了玉工一职,回乡隐居去了,一般人恐怕难以觅其踪迹,所幸我与他略有些交情,知道他的住处,你们仔细寻去,找到他应该不难。”

蒍吕臣详细交待了石缺的住所,重耳谢过后,羿日就带着几个弟兄寻访而去。

这石缺住在郢都往北约五十里外的一处郊邑,重耳等人一路走来,见水田交织,阡陌纵横,村舍相接,鸡鸣狗吠之声不绝,虽不是山水钟秀之地,也是一处野逸闲居之所。

重耳按着蒍吕臣给的方位,到了一处山坳之地,这里别无他所,只在几棵老树之间孤零零地立着一间破败的黄泥竹屋,茅茨为顶,横木为门。重耳连门也不用敲,在门口喊了两声,见无人应答,就带着众人径直进了屋。

屋内十分昏暗,一张残几,一床破褥子,数只瓢盆烂瓦,几无一件完好之物,唯有屋中摆着一架制玉用的砣机,还十分齐整。屋中无人,只有墙角的灶膛里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灶上一口大锅,腾腾地冒着热气,也不知烧的何物。

颠颉嘀咕道:“蒍吕臣给的住所是不是错了,一个有名的治玉工匠,再怎么不济也不能住这种地方吧?”

重耳又高声喊了数声,颠颉道:“公子不用喊了,这么点大的屋子,要是藏个人我们还能看不见?”

颠颉转身就要往外面走,那灶膛内不知烧着了何物,突然冒出滚滚浓烟来,只见一人从灶台后奔出,大口咳呛着,连连擦泪。

黑烟呛得重耳等人也是睁不开眼,过了好一会儿,待烟气消散了,众人才看清此人是个五十开外的枯瘦小老汉,脸色黑黄,形容猥琐,穿着件比灶灰还脏的麻衣,实在是貌不惊人,怪不得躲在灶台的角落里,一时谁都没有发现。

重耳上前行礼道:“不知阁下可是石前辈?”

小老汉搓着乌黑的一双手,“当真是稀奇得很,小老儿这个草屋竟然有如此仪表堂堂的公子哥光顾,还称我为前辈,真是折熬小老儿了。”

“果真是前辈,请受我等一拜,我等早就听闻石前辈是楚国赫赫有名的治玉巧匠,所以特地前来拜访,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重耳上前向小老汉行了礼,小老汉笑道:“我道今日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贵客,原来是来拜访家兄的,兄长确实是治玉能手,但是他几日前就出门远游去了,小老儿只是他的仆人,替他看着家而已。”

颠颉不悦道:“你既不是石缺,为何不早说,生受了我家公子一拜,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吗?”

“小老儿姓石不错,你家公子一开始问我可是石前辈,小老儿也没说错啊。”

颠颉将眼一瞪,刚要发作,被重耳拦住,重耳道:“不知石缺前辈往哪里去了,几时才能回来?”

“家兄四处云游不定,常常一年半载不回来,家兄前几日刚走,数月内怕是不会回来了。”

重耳一时踌躇不定,魏犨道:“石前辈既不在,咱们改日再来吧。”

众人刚要走,先轸道:“且慢。”

先轸走到小老汉跟前,道:“阁下自称是石老前辈的仆人,可是依我看,你就是石缺本人。”

小老汉一脸惊诧,“小兄弟一表人才,眼光却是差了,小老儿这般模样,怎么会是大名鼎鼎的治玉高手呢?”

先轸道:“我有三条道理,你听我慢慢道来。其一,你既说石老前辈不在,为何屋中的治玉砣机擦得纤尘不染,显然有人经常使用不怠。”

小老汉点点头,道:“小兄弟好眼光,只是这个好解释,此物是家兄的心爱之物,临走时曾嘱咐我好生看护,所以小老儿日日擦拭,不敢惰怠。”

“那也罢了,其二,用砣机治玉之时,需要将玉石放在水中,借解玉砂之力磨磋雕琢,因玉工的手长期浸泡在水中,皲裂挫伤是常事,我看你的手,皮茧粗厚,伤口密布,显然是一双长期治玉的手。”

小老汉眯着眼,颇为赞许地看着先轸,道:“这位小兄弟果真是目光如炬,甚为难得,不过小老儿说自己是石缺的仆人,并不代表小老儿不会治玉,当年兄长还是宫中的玉工时,小老儿就长期帮着兄长打下手,对治玉也懂得门道。”

“如此我只能说出我的第三条理由了。”先轸一指灶上的大锅,“你敢把锅盖打开,让我们看看里面烧得是什么吗?”

小老汉脸色一变,“那是小老儿的粗劣饭食,众位难道也有兴趣?”

“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不曾完工的玉器和剩余的玉料,前辈见有人突然来访,仓促之下,这些东西无处可藏,只得将它们放入正在煮食的大锅中。”

“哦,”小老汉颇有兴致地问,“小兄弟说得如此自信,不知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非常简单,石前辈行事太过匆忙,不曾留意灶台上遗留了一层淡淡的玉屑。”

石缺这才哈哈大笑,“小老儿在这里隐居了多年,从未被人识破过,今日被小兄弟一语道破,看来诸位都是非常之辈,不知这位公子是何方圣贤?”

重耳大喜,忙道:“在下不才,乃是晋国公子重耳,一介落魄之人,有家不能回,有国难报效,前辈缪赞在下了。”

“原来是晋国二公子,诸位壮士行侠江湖,小老儿早已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都是人间豪杰,治世勇士,将来必是成就大业之人。”

重耳连连摇头,“说来惭愧,我等流落了这么多年,一无所成,眼见就要白头,至今不过寄人篱下,为楚王谋事度日而已,哪里敢谈什么成就大业?”

“公子德行兼备,手下诸位壮士都是治世之材,成就大业只是时间问题,古时有一种鸟,名叫玄呺,十年长成形,十年壮其翅,又十年丰其羽,三十年后才飞上天空,正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公子又何必自嗟自叹?”

重耳感叹道:“我与前辈初次相见,却已如故交旧友,得蒙前辈指点鼓励,在下感谢不尽。只是在下或许已经老了,再也提不起当年的雄心壮志,若能象前辈一样,隐居山林乡野,朝踏晨露,晚听松涛,闲来与好友把盏言欢,醉后举杯对天高歌,岂不也是一桩人间乐事?”

“晋公子此言差矣,晋公子不见自流亡之后,晋国数十年动荡纷乱,人民难以安定,民众祈盼公子返回晋国当国君久矣,试问除了公子外,还有谁能担此重任?知事不可为而退,不乏为明哲保身之道,可迎难而上,明知不可为而为,才是举世无双的英雄男儿。”

重耳闻言不觉肃然起敬,向石缺拱手道:“前辈一席话,让在下十分惭愧,在下从来只以自己好恶行事,不曾顾及其他,今日听前辈一番教诲,才知前辈是隐世高人,在下必会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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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亲如一家

石缺将众人请入席上就座,家中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便去屋后的地窖,拿了一坛子陈酿过来,为众人都倒上了。重耳浅尝一口,任他一生美酒穿肠无数,竟也舍不得放下酒碗。

石缺道:“公子此来必有要事,小老儿若有能帮得上的地方,必定不遗余力。”

“不知前辈可听说结缡一事,楚王不多日前接见诸国使臣时,那结缡不知被谁偷去,至今下落不明,我等受楚王所托,找寻结缡,听说前辈是治玉高人,或许对结缡有所耳闻,所以特地前来拜会。”

“小老儿数年前离宫之时,此玉刚出江湖,虽有诸多耳闻,却始终未能一见,甚是可惜。”

“前辈可知道有个叫万成的,是个专门贩卖玉石珠宝的商人,此人现任令尹府的管家?”

石缺摇头,“小老儿也曾居住在令尹府中雕琢玉石,但从未听说有叫万成的。”

重耳略显失望,又道:“听说令尹喜爱收藏各种玉石,不知此事可当真?”

“此话不假,小老儿曾经为令尹雕琢过不少玉器,令尹爱玉惜玉,也颇懂得赏玉玩玉,令尹府中有一间藏室,全部为天下难得的美玉,令尹每天晚上都要把玩一番,才肯回房睡去。公子莫非怀疑结缡丢失一事,与令尹有关?”

“在下只是猜测,不敢妄下断语。”

石缺叹一口气,“小老儿退隐多年,封刀弃玉,就是不愿再见人们为了这些顽石而杀戮不休,如今结缡一出,恐怕又要有不少性命牵连进去了。”

“前辈技艺高超,听说前辈祖上都是宫中的治玉高手,为何到了前辈这儿就封刀了呢?”

“说来话长,晋公子想来知道和氏璧的故事吧。”

“在下略有耳闻,听说是个叫卞和的人,在荆山中发现一块石头,知道其中藏着经世难遇的美玉,遂献给楚厉王,厉王交给玉工看,玉工只看了一眼,根本懒得将石头切开,便断定它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厉王遂以欺君之罪砍下卞和的左脚。厉王死后,武王就任国君,卞和依旧拿着石头进宫呈献,武王让玉工过目,玉工凭着几十年的经验,拿在手中掂量一番,依旧不曾切开,就断定说这只是一块顽石,武王命人砍去卞和的右脚。武王死,文王继位后,那卞和坐在宫门口日夜啼哭,直哭得双目流血,连宫门口的柳树都枯萎而死,文王听得好奇,便将卞和传进宫去。卞和已失去双腿,目不能视,犹抱着那块石头,爱若珍宝。文王询问所以,卞和道:小人痛哭并不是因自己失去双腿,而是因美玉藏在顽石的外表下,无人能识,忠贞之人被当作奸佞之徒,所以小的才痛哭不已。文王命人当场切开石头,里面果然浮翠流碧,确是一块难得的美玉,而那卞和也因得偿所愿,在文王的大殿上溘然而逝。”

石缺点头道:“晋公子说得不错,这的确是和氏壁的由来,那玉工便是我的祖父和家父,两次被楚王召去辨认石头,两次看走了眼,直到文王命人将石头锯开,家父才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他为自己的妄然断语而后悔不迭,遂穷尽一生,专注雕琢和氏璧,临死时父亲还未能将玉璧雕琢完毕,就交由小老儿来子承父业。小老儿花了二十年功夫,才完成此玉璧,大功告成之时,小老儿也就封刀离宫了。”

“石前辈终其一生完成和氏玉璧,已成为名满天下的治玉高手,却为何要激流勇退呢?”

“我石家亏欠卞和太多,所以家父临死前嘱咐小老儿,一定要完成此玉。如今我心愿已了,再无牵挂,只愿在乡野村郊聊度余生。”

重耳叹道:“实在可惜,璞玉虽好,若非遇到石前辈这样的治玉高手,也难成就天下第一等的美玉,在下有一块玉璧,若能得石前辈雕琢,必能成为人间绝品。”

“恐怕小老儿要辜负公子了。小老儿一生治玉无数,眼见世人为了争夺珍奇美玉,不惜手足相残,骨肉分离,君臣失道,亲友离心,所以小老儿不愿再制作更多的玉器贻害人间。”

“石前辈所说固然有理,但天下谁人不爱美玉,所谓君子无故不去玉,只有美玉才能比德于君子,何来贻害一说呢?”

“玉工治玉,讲究的是‘用心’两字,唯有玉工和玉石气息相承,灵犀相通,才能制作出精美的玉器。采玉,辨玉的过程无不如此,若是勉为其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既使最后雕刻成美玉,也难成大器之作。公子不见,天下最好的璞玉产自于阗,从于阗到洛邑,再到楚国郢都,万里长途,天路绝险,千人去,数人返,玉石早已渗透进累累鲜血,即使打造成人间绝品,也是不祥之物,徒然贻害人间。”

重耳等人唯有叹息不已,见石缺确已无志于此,重耳一行只得辞别石缺。

眼见这条线索也是无果,众人都有些丧气,魏犨提议到村口的酒肆里喝几杯酒再走。

众人走到村口,见两个卫士,骑着两匹快马过来,一路吆喝呼斥着,路人纷纷闪辟,卫士从重耳身旁急驰而过,片刻就消失在路口。

胥臣喃喃道:“马上的这两人好不面熟。”

赵衰忽然道:“不好,恐怕这两人是冲着石前辈去的,咱们赶快回去。”

重耳想起这两人曾在成得臣的府门口见过,正是守卫令尹府的士兵,忙在村中找了几匹马,一行人快马往石缺住处而来。

草屋内,石缺正被一卫兵抓住了衣襟,一把提起,喝问道:“你把玉像藏哪里去了?”

石缺看着屋内被翻得一片狼籍,那张治玉砣机也被踩倒,骨架支离破碎,石缺心头阵阵作痛,含悲道:“该找的地方你们都找过了,小老儿除了这一条贱命外,哪里还有别的东西?”

“老家伙,你偷了令尹大人的东西,以为一走了之,就没人找得到你吗?你今天若不把玉像交出来,我立即要了你的命。”

石缺嘿嘿笑道:“小老儿今生夙愿已了,留着这条贱命也是无用。”

卫兵将石缺的衣襟抓得紧了,衣领被撕裂开来,露出挂在脖子上的一段线绳。卫兵将线绳拉扯出来,赫然连着一块玉牌,上面刻着一个人像。

卫兵将玉牌拉下,哈哈大笑道:“早知这东西藏在你身上,就省了刚才一番手脚了。你不是想死吗,我这就成全你。”

卫兵拔出剑来,朝着石缺胸口刺去,忽听咣珰一声,虎口巨震,长剑竟拿捏不住,被弹出数丈开外,再看自己的虎口,已裂开寸把长的伤口。。

两卫兵转头,见进来几个壮汉,打扮士人不象士人,侠士不象侠士,高矮胖瘦各异,俊美丑陋不同,为首的锦衣纨绔,颇有些玩世不恭的样子,笑道:“两位还以为这儿是令尹府吗,想杀人就杀人。”

这几人自然是重耳一行了,卫兵道:“你既然知道我们是令尹手下的人,就少管闲事,楚国虽大,哪里不是令尹的治下,别说他是一个偷盗令尹宝物的窃贼,就算是楚王的族人,羋姓族人,令尹也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重耳道:“我等乃是外客,行走江湖,游历天下,只尊天道,不事权贵,任他令尹也好,国君也罢,想在我重耳面前胡作非为,便是与我等作对。我劝你们还是放下玉牌,趁早离开,否则一旦动起手来,我这几个兄弟可是不会留情的。”

卫兵哪里肯听,提剑就朝重耳横劈而来,只见剑光冷冽,一股寒气迫面而来,未到重耳面前,剑光却已凝滞不动,原来先轸已一个跨步闪到卫兵身旁,出拳击打在卫兵拿剑的右臂,卫兵闪避不及,吃了一拳,痛不可忍,急忙收剑回转,向先轸袭来。

先轸身似弩弓,手如钢锉,一个上下拧翻,就将卫兵手中的剑夺了过来。那卫兵往后腾腾退了几步,才站住身形,刚才先轸出手之快狠,前所未见,一时愣在那里。

两人见一个先轸出手已是不敌,知道今日讨不了好去,只得将玉牌掷于地上,恨恨地骂了声,“重耳,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今后可别后悔。”

两个卫兵刚出屋门,就听扑扑数声,重耳回头一看,见两人蹼然倒地,背后各插一支箭。

魏犨放下手中的长弓,向重耳道:“这两人既然知道了公子的身份,放他们回去必然向成得臣告密,公子岂不是引火烧身?”

重耳虽然默然不语,心中却是不喜,此时也不便发作,上前向石缺询问伤情。

石缺捡起地上的玉牌,仔细拂拭了,叹道:“小老儿隐居在此,本不想与尘俗再有瓜葛,不想他们还是找来了,世俗纷扰,何日是休?”

石缺用双手捧着玉牌,奉到重耳面前,道:“蒙公子相救,小老儿感激不尽。这个玉像是小老儿所刻,当初一位旧友曾嘱托我完成玉像后转交给一佳人,可惜佳人早已不在,那旧友也梦魂幽幽,往黄泉去了多年,所以这玉牌竟成了无主之物。今日这番变故,小老儿更是心灰意冷,意欲从此离开楚国,浪迹江湖,这玉牌就交给公子吧,权当小老儿送给公子的一片心意。”

重耳接过玉牌,见玉牌上用剔地起阳法刻着一人像,人物眉眼俊秀,娟好静雅,加上刻工柔和,玉质腻润,可谓是技艺、玉质和构思三者近乎完美地融合于一体,让人拿在手中欲罢不能。

石缺向重耳一行辞别后,出门而去,一路仰天踏歌,片刻就不知所踪。

重耳等人将两卫兵的尸体埋了,骑马返回郢都宫城中。到了重明馆,重耳忍不住将玉牌又拿出来,放在手中观玩,道:“石前辈的手艺可谓是出神入化,只这一琢玉的技艺,恐怕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赵衰接过玉牌,细细看了一回,道:“这人像的眉目依稀象一个人。”

重耳笑道:“子余弟可是想起伊格来了,亦或是,安娘?”

颠颉也凑过来道:“我看还是象安娘多些。”

先轸啐道:“你小子压根就没见过安娘,瞎凑和什么?”

赵衰道:“我却是讲真的,公子不觉得这人像的眉眼和楚王有些相象吗?”

重耳又接过玉牌仔细看了一番,道:“子余弟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象。”

重耳想起石缺临走时的一番话,觉得此事暗藏玄机,遂将玉牌放在怀中,准备觑便打探一番。

第二日有个内侍来向重耳传话,说小公子过生日,随娘娘已在宫苑的同乐楼摆下宴席,请重耳、赵衰和胥臣三人前往赴宴。

颠颉道:“怎么每次宴请总是轮不到我老颠?”

先轸道:“似你这般举止粗鲁,口无遮拦之人,谁乐意请你,你难道忘了在云梦泽鱼梁馆饮宴时,被成得臣耻笑一事?”

“说起这个成得臣,太目中无人,那日若不是碍着楚王,我老颠非和他大干一场。”

“要不怎么说你举止粗鲁,似你这般一点就着的爆竹脾气,谁敢带你出去?”

这里重耳三人跟着内侍来到内苑,这内苑较西苑要大许多,是后宫的姬妾平日游玩的地方,也是取山环水抱,山水相依之势。宫苑以园中最大的明光湖为主要景观,湖中筑起几座小岛,明光湖东面为人工堆造的假山,山下开垦一片水田,湖边遍植珍奇异木,各种珍禽鸟雀徘徊其中,正是云梦泽的微缩版图,整个宫苑移天缩地,象征楚国的大好河山全被纳入宫中。

马车在一座戏台前停下,三人下了马车,随内侍来到一处楼阁,楼阁共分两层,一层为姬妾贵戚们观戏用,二层为楚王专用之所。

楼阁两边设有街市,各种店铺林立,卖杂货的、做小吃的、酒肆客栈应有尽有,一众内侍宫女假扮成伙计和掌柜,在店前张罗吆喝,不消说是楚王照着闹市上的样子仿建而成,供后妃贵戚们玩乐之用。

重耳远远地就见楚王站在戏台前,一手拉着先轸在云梦泽驯服的那匹黑鬃马,一边向熊职教授如何控马。

熊职今日穿了件红色底子,黑缘宽边的螭龙纹衣裳,头戴镶珍抹额,颈间挂着鎏金项圈,愈发显得唇红齿白,俊俏可爱。

熊职的个子还不到马匹的肚腹,抚摩着千里马的鬃毛,虽然喜欢,却不敢骑上去。

楚王跨上千里马,把熊职也一把抱上,坐在自己怀中,教授熊职手拉缰绳,如何控马向前。两人坐着马儿沿着戏台策步小跑数圈,熊职欢喜得手舞足蹈。

楚王怀抱熊职跳下马来,随姬上向拉过熊职,为他解开被汗水打湿的上衣,熊职兴奋地喊:“娘亲,孩儿也会骑马了。”

楚王笑道:“等职儿长大了,寡人就将这匹千里马送给你。”

熊职拉着随姬的手又蹦又跳。楚王让人拿来一对错金银缠丝虎形纹手镯,作为送给熊职的生日贺礼,随姬为熊职亲手戴上了,三人说笑无虞,亲密无间,如同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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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死亦君子

重耳三人过来向楚王和随姬行礼,楚王笑道:“今日是职儿的生日,爱姬说晋公子上次救了职儿,寡人至今还没谢过,所以略备薄酒,请晋公子和两位壮士一起来小酌一番。”

重耳三人随楚王和随姬上了二楼的戏台,这里居高临下,近观街市的喧闹,远眺明光湖的秀美,是个十分舒适的所在。

内侍摆上酒馔,楚王道:“晋公子阅遍无数宫苑,觉得我楚国的宫苑如何啊?”

“聚楚国山水之毓秀,藏天下风水之微灵,实为苑囿中的上品。”

“听说晋公子曾经游览过齐小白的遄台,不知与我楚国的相比如何啊?”

重耳与齐国同为中原诸候,周天子属臣,自然一心向着齐国,听楚恽大有与齐国一争高下的意思,不得不仔细揣摩着措词,小心应对道,“一草一木皆为有情之物,受人的气运而化生,因人的德行而生发,所以或盛或枯,短则数载,长则半百,能长久茂荣于世的却是极少。如今齐国霸业已衰,国乱民扰,纵然曾经有万丈高台,华美宫苑,也是转瞬即逝罢了。”

楚王哈哈大笑,“晋公子的话甚合寡人的意,寡人居于深宫之中,一直未曾有机会游览天下,似晋公子这般见识广博,胸怀天下,寡人其实羡慕得华很啊。”

重耳不失时机道:“在下背井离乡,离开晋国已有数十年,无日不思念家中父老妻儿,如今在下两鬓白发暗生,时常沧桑满怀,此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回到晋国?”

楚王听出重耳话中的含意,将话题一转,“寡人今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晋公子,半月前令尹率兵攻打夔国,昨日有消息传来,令尹已拿下夔都,生擒了夔君,不日就可搬师回郢都了。”

重耳心中咯噔一下,楚国每灭掉一个国家,国土就扩张一点,国力就强大一分,重耳虽然与楚王无话不谈,与朋友一般亲密,但想到中原无人能扼制楚国的扩张,重耳却着实是高兴不起来,只得面上附和道:“令尹不愧为一代将材,如此楚国的疆土西边扩至巫山,地域之广,天下更是无人能出其右,在下恭喜大王。”

“令尹确实是难得的将领,枭勇善战,精通兵法,但是寡人也听说他在国中骄横拔扈,纵容手下为非作歹,不知晋公子可曾听说?”

重耳正色道:“人君所以能号令天下,皆因其无上的权威,若人君则受制于臣,则下情无法上达,左右欺上瞒下,民众生怨,骄臣横生,国家纷乱也就不远了。”

“哦,依晋公子说,做人君的如何才能制约他人,而不是受制于人呢?”

“人君行的是政事,政者,正也,规矩法度之意,圣人立法,人君则以法治国,只有法度重于人君,社稷先于亲戚,威仪贵于爵禄,德行优于贫富,才能国家安定,人君威严。”

重耳旁敲侧击,虽然没有正面回应楚恽,却暗示了对成得臣的态度,楚恽也是心知肚明,叹道:“寡人正是为了此事发愁,令尹在国中一手遮天,斗氏一族权倾朝野,不可一世,依晋公子所说,依法治国,谈何容易啊。”

正说着,庖厨端上一碗蒸得骨酥肉烂的熊掌,放于楚王和重耳等人的案前,熊职面前亦有一碗。

熊职端起碗,走到楚王跟前,道:“这是父王最喜欢吃的,孩儿的这一碗也给父王吧。”

楚王哈哈笑道:“难为我儿想着,小小年纪如此有孝心,将来必是一位贤君。”

随姬适时道:“职儿将来能不能当上国君,不全是大王一念之间吗?”

楚王这才后悔刚才那番话说得太过随意,只得道:“寡人何尝不想将职儿立为太子,只是我楚国的规矩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寡人若提出换立太子一事,必遭朝中大臣的反对。”

随姬道:“你不敢换立太子,还不是因为太子的生母是斗氏族人,此举必遭斗家和令尹的百般阻挠?可是大王想过没有,以太子和他母亲的狠毒,我和职儿将来如何在楚宫中存身,上次职儿在西苑中差点遭太子暗算,就可见一斑了,大王百年之后,我俩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随姬说着眼中掉下泪来,楚王只得拿话安慰几句,又转向重耳道:“不知晋公子察访结缡一事可有进展?”

“目前还不曾有眉目,请大王再宽限些日子,容在下慢慢察访。”

重耳想起了石缺给自己的那块玉牌,从怀中取出,递上道:“不知大王可曾见过这个。”

楚王接过玉牌,一见之下,脸色微变,道:“你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重耳将自己调查结缡时,探访到石缺家中,因意外救了石缺一命,他便将此物赠送给自己的事说了。

楚王脸色阴沉,道:“石缺既将此物送给晋公子,晋公子就收着吧,但是需好生保管着,万不可再拿出来示人。”

楚王坐了片刻,向随姬道:“寡人还有政务要处理,先走一步,你陪晋公子坐坐罢。”

重耳见楚王见了玉牌后,神情大变,也不知是何缘故,随姬也在一旁看出了端倪,待楚王离开后,随姬道:“公子可否将玉牌给妾身一看?”

重耳将玉牌呈上,随姬失声道:“这不是大王的母亲,息夫人吗?”

重耳不解道:“楚王看到息夫人的玉像为何会不乐呢?”

“此事说来话长,楚文王死后,楚国内乱,众臣扶持堵敖当上楚国国君,将息夫人和年仅四年的楚恽赶到了随国,息夫人带着楚恽在随国呆了三年,听说息候投河自尽,也是心灰意冷,投淮水而亡,留下年幼的楚恽,孤苦无助。虽然楚恽后来在斗子文和随君的帮助下,重返楚国,杀了堵敖,做上了国君,可楚王在心里始终怨恨母亲当初抛下自己而去,所以至今未曾将息夫人的灵牌奉入太庙,只放在随国的桃花馆中,让随君祭祀而已。”

“堵敖既然成为国君,息夫人就是太后,为何众臣要将她们母子赶到随国呢?”

“此事在楚国被视为禁忌,外人都不得而知,妾身所知也不多,只知道楚文王死后,时任令尹的斗子元也看中貌美如花的息夫人,为了献媚,在息夫人的宫寝旁建立楼阁,然后搬进楼阁中,日日在息夫人的宫寝前跳舞唱歌。息夫人不胜其扰,数次规劝子元以国事为重,子元为了讨息夫人欢心,竟草率出兵攻打郑国,结果无功而返,引得楚国上下怨愤不已。再后来子元被人杀死,息夫人也不知何故带着幼子逃到了随国。”

“如此说来,息夫人逃到随国也是有缘故的,不知大王可还记得这段往事?”

“息夫人去世时,楚恽不过是六七岁的孩童,哪里能明白这些事情,妾身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楚恽的,妾身当时十岁,是随候的幼女,随候看楚恽孤幼,便把妾身嫁给了楚恽,后来楚恽做了楚国国君,便将妾身封了夫人。”

重耳见也问不出什么了,只得将玉牌收了,略坐了会儿,便向随姬告辞。

过了两日,成得臣果然率军回到郢都,因此番灭了夔国,大胜而归,楚王在太庙召开庆功宴,遍请朝臣和有功将领,楚王有心要炫耀一番,还请了不少外国使臣和宾客,重耳也在受邀之列。

成得臣战功卓著,此次出兵功劳最大,自然是坐在上席,依次是司马斗宜申,将军斗勃,裨将斗班等等,放眼望去,一众有功将领,几乎全是斗氏族人和其客卿。

众将领齐口称赞令尹指挥得当,作战有方,楚国以雷霆之势打了夔国一个措手不及,直攻入夔国都城,生擒夔君,令尹可谓是当今难得的将兵奇材。

楚王连连点头,赏赐成得臣和将领们美酒佳肴,并金银器物无数,朝臣们也纷纷向成得臣等人敬酒祝贺。成得臣志得意满,十分畅快,与众人觥筹交错,对所有敬酒来者不拒。

楚王道:“令尹此番出兵夔国,可曾找回结缡啊?”

成得臣放下酒杯,道:“小臣攻入夔都后,抓住了夔国使臣,令其交出结缡,不想他跳到井里,畏罪自杀了,小臣将他家里家外还有宫城搜了个遍,也不曾找到结缡,许是被他藏了起来。”

楚王脸色阴沉下来,“令尹,当初可是你言之凿凿地说是夔使偷了结缡,寡人才同意让你出兵的,一番折腾下来,却是什么也没有,你如何自圆其说啊?”

斗宜申起身道:“回禀大王,结缡虽然暂时没有找到,但灭掉夔国,乃是大功一件,就是将功抵过,也远远抵得过了。”

斗勃也道:“我等已将夔君带到郢都,或许夔使当初偷了结缡后,将玉石交给了夔君也不定,不如将夔君带上来问问。”

楚王命将夔君带上庙堂来,重耳见这夔国国君昂首挺胸走上殿来,虽遭囚禁多日,装束不整,衣衫破敝,却一脸桀傲,走到楚王面前,也不下跪行礼,直挺挺地站着。

成得臣喝道:“大胆罪民,见了大王还不快行礼。”

夔君脖颈一横,“按辈份讲,我比大王还大一辈,按理他应该叫我一声叔叔。从道理上讲,我夔国与楚国井水不犯河水,楚国仗着自己强盛,就把我夔国灭了,全然不顾同宗同源之谊,他才是罪人,我为何要向他下跪?”

成得臣怒道:“放肆……”

楚王挥挥手,“令尹息怒,让寡人问他一问。夔子,你说你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寡人就来告诉你,你既然与楚国同宗同源,为何不祭祀先祖祝融和鬻熊啊?”

“楚国早就有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规矩,熊挚本是长子,理应继承楚国的君位,可熊绎却因熊挚身有残疾,就将其放逐到偏远的夔地,另立幼子为国君。熊挚带领当地民众开山为道,填水为田,历经数十年才在夔地安居下来,建立夔国,后世数代都在此地繁衍生息,熊挚理所应当才是夔国的始祖,楚国既然早就将我先君抛弃,我夔国为何要祭祀他们?”

不待楚王开口,成得臣就斥道:“我楚国姓芈,熊挚也姓芈,怎可因另辟生地就把祖宗给忘了,你身为芈姓后人,竟然还振振有辞,灭了你夔国,当真是一点也不冤枉。”

楚王咳嗽两声,道:“夔子,你可知你还有一桩罪?你派谴的使臣,一月前来我宫中朝贡时,偷了寡人的玉石,你可知道此事?”

夔君哈哈大笑,“我派谴的这个使臣乃是我身边的一个近侍,虽说不善辞令,但为人忠直,平日常说,人人都道楚国的东西样样是好的,我看却是朱门遗臭,内里藏奸,实则脏的很。别说大王的玉石,就是楚国的一草一木,他也是不可能会拿的。”

楚王听了此话也拉下脸来,“夔子,寡人若不是念在同为芈姓的份上,寡人现在就将你扔进大锅煮了。”

夔君傲然道:“我既然被你们拿住,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堂堂一国之君,沦落为阶下之囚,多活一日便是多一日的羞辱。”

成得臣道:“你说使臣没有拿玉石,为何玉石被偷的第二日,他就逃回夔国去了?”

“他必是自忖得罪了楚王,想来丢失玉石一事会怪到他的头上,所以连夜脱走,令尹不是已经将他的家中翻了个底朝天了吗,可曾找到玉石没有?”

成得臣遽然起身,直指夔子,“他既是你的近侍,偷了玉石,必是交给你了,你今日若交出来便罢,若交不出来,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楚王看向成得臣:“令尹,你是不是太心急了?”

夔君仰头大笑,“灭了我的国,还要给我加上偷窃的罪名,大王,你这个同宗同源的兄弟,对待自家族人可真是仁恤啊……”

夔君说完,突然转身向梁柱上撞去,在场众人反应过来时,夔子已脑浆迸裂,血溅当场。

众人见此变故,哪里还有心情饮宴,一时都停了碗箸,原本喧闹的大殿内鸦雀无声。

楚王转向成得臣,冷冷道:“你是枭勇善战的将领,留下百战百胜的美名,寡人是诛灭同族的暴君,千百年后还要遭人指摘。”

楚王说完起身,一甩袖就离开了大殿。

成得臣一脸窘迫羞惭,底下斗氏人等也觉得没意思,让人收拾了夔君的尸身,一场庆功宴不欢而散。

重耳回到重明馆,将庆功宴上的事与兄弟们说了,大家都道夔君虽然被亡了国,但也不失为一位耿直君子,比起那些苟且偷生于世的,却是强上百倍。

狐偃叹道:“我夜观星象,见日月不明,星辰逆行,恐怕这天下的纷争才刚刚开始,周室衰弱,德行渐微,大国吞并小国,强国欺凌弱国,已成愈演愈烈之势,今日楚国灭了夔国,将来又不知谁会灭了楚国?”

魏犨道:“会不会成得臣灭了夔国后,找到玉石,然后将玉石纳入了自己囊中?”

先轸道:“依我看不会,成得臣临行前一口咬定玉石在夔使手中,如今却空手而返,失信于楚王,成得臣是极为自傲之人,断不会损了自己的脸面。”

这里正说着,有个内侍进来,重耳认得是随姬跟前的,内侍说公子职身体不适,请胥先生帮忙到后宫诊视。胥臣闻言忙带上药箱,与内侍往后宫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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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重耳赴宴

随姬住的这个宫室虽并不十分奢华,到也清幽雅致,胥臣刚进大殿,随姬就迎上道:“先生可来了,妾身心急如焚,只恨不能插翅去把先生接了来。”

胥臣向随姬行礼,碍于仪规,不敢走进内寝,随姬便将熊职带到外殿来让胥臣诊治。

胥臣见熊职脸颊上有一道细小狭长的伤痕,血痕已经凝结,似是被什么锐物抓伤所致,问道,“这是被何物所伤?”

随姬道:“今日我去庙里上香,临走时嘱咐他待在宫里,不可四处乱跑,谁知太子和几个孩童来喊他去宫苑玩耍,他竟把我的话又全抛在脑后,随着太子去了。那几个孩童见我儿戴的镯子稀罕,知道是楚王送给他的,心生嫉妒,非要我儿把镯子拿下来。我儿不肯,几个孩童便上前强行争夺,幸得当时有几个奶娘跟着,忙上前拉开时,我儿已被他们伤着了脸。”

“无妨,只是一些皮外伤,敷些草药即可,我这里有一味清瘀生肌丸,给小公子抹个两日就好。”

胥臣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几粒药丸,叮嘱随姬每日一丸,用水化开了,抹在伤口上。

随姬接过药丸,道了谢,然后打发下人们都下去,突然向胥臣跪了下去。

胥臣大惊,忙道:“夫人,何故如此,快快请起。”

随姬跪地不起,“妾身有一事相求,还请先生成全。”

胥臣不便扶她,急得无法,只得也跪倒在地,连声道:“夫人这不是折煞在下吗?”

随姬这才站起身来,请胥臣到席上入坐,含泪道:“妾身这个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但妾身迫于无奈,不得已才想出这个下下之策。”

胥臣只得低头听着下文。

随姬抹一把泪,道:“今日的情景先生也看见了,太子见我儿受楚王宠爱,无日不处心积虑地作弄他,八成是受他的母亲唆使,妾身就这么一个孩儿,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妾身今后还怎么苟活?”

随姬试探着道:“妾身听说有一种毒药,名叫砒霜,大毒无比,也可用来杀虫入药,无色无味,先生是医家高手,相信药箱里也有这种东西吧?”

胥臣一惊,“夫人的意思是……”

随姬已经止了啜泣,脸色冷静下来,盯着胥臣道:“如今这宫里头到处都是斗氏的眼线,太医局的那些医官没有一个是可靠的,妾身思来想去,唯有先生是信得过的,妾身只想请先生把砒霜带来,交由妾身,别的无需有劳先生,万望先生成全。”

“夫人,万万行不得啊,小人学医之初,师傅就谆谆教导,医者,仁术也,上疗君亲之疾,下救贫贱之厄,小人行医至今,虽说医术浅薄,但凡问诊下针,搭脉开方,无不谨小慎微,唯恐出一丝差错,如今要小人用毒药害人,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妾身哪里是要先生害人,不过问先生讨一药方,别的都与先生无干,既使出了事,也由妾身一力担着,于先生的清名毫无影响。”

“即使无需小人动手,也必定有人因为小人的缘故横遭灾祸,这与小人亲自动手有何区别?”

“先生,这并非是妾身一人的意思,你知道楚王宠爱职儿久矣,若不是碍着斗氏一族,早就将职儿立为太子,若太子不在了,职儿便可顺理承章地继任太子之位,先生如能在此事上助妾身一臂之力,楚王必定也是喜欢的。”

胥臣只是摇头,“人命至重,岂能用钱财权势所换取,下在难担此任,还请夫人另请高明吧。”

胥臣站起来就要走,随姬犹是不甘心,道:“先生跟随重耳流亡数十载,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帮助重耳返回晋国,当上国君吗?若先生能成全楚王的这个心愿,楚王高兴了,护送重耳回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公子之所以迟迟不能重返晋国,正是因为不愿以诈术谋求君位,在下怎可因为贪图一时的利益,毁了公子一世的英名。”

胥臣说完便告辞出宫,回到重明馆,向重耳等人说了刚才的事。

胥臣言毕向重耳作揖道:“从宫中回来的路上,我思前想后,深为不安,公子的大业若因我的缘故受到影响,我今生只怕是罪孽难恕。”

重耳忙扶起胥臣:“先生说哪里话,先生若答应了随姬的要求,我才是今生罪孽难恕,想咱们流亡至今,何曾做过一件违心背道之事,能否做国君事小,失了做人的节气事大,胥先生此举正合我意。”

众人也都赞同胥臣的做法,第二日,大家用了早膳,正聚在一起讨论寻找结缡的事,有个家臣打扮的人,寻到重明馆来,说自己是令尹的门客,说令尹今日在府里摆了宴席,专门请重耳到府上一聚。

重耳向来人道:“多谢令尹的好意,只是在下已接受了他人的邀约,分身不得,今日怕是难以赴令尹的宴席了。”

一旁的狐偃插话道:“无妨,他人的邀约另外改日也可,难得令尹大人相邀,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公子怎可推脱呢?”

狐偃转向来人道:“请阁下转告令尹大人,就说公子倍感荣幸,必定准时赴宴。”

那门客去了后,重耳一脸不解:“舅父此举是何意?你不是说楚王和斗氏族人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让咱们不要插手吗?何况成得臣骄横暴虐,侄儿也不愿与他有什么纠葛。”

“公子不是要寻找结缡的下落吗?咱们多日寻找万成无果,今日不正是一个打入令尹府的好机会?”

重耳一拍脑袋,“幸亏舅父的提醒,侄儿愚钝,刚才没想到这一层。”

介子推不无忧虑道:“我看那成得臣对公子似乎颇有敌意,那日咱们在石缺屋外杀了他的两个手下,成得臣必然有所怀疑,今日无故请公子宴饮,只怕别有用心,还请公子谨慎行事啊。”

重耳道:“我今日若不去赴宴,到显得心虚,反增添了他的疑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多些小心就是。”

重耳遂让赵衰和先轸陪同自己前往令尹府,让颠颉、魏犨和胥臣在府外接应。

颠颉不满道:“为什么公子总是把他两人带在身边,我老颠就只能在外面吹风晒太阳,难道我老颠武艺还不如他们?”

重耳道:“这次去令尹府需伺机行事,不是去找人打架的,万一不慎反惹出事端来。”

众人又商议定了计策,便出宫来,在街上寻了几匹马,往令尹府来。令尹府的门人已得了成得臣的吩咐,知道重耳是令尹今日请来的客人,便将重耳一行迎了进去。

三人进了府,发现这令尹府不仅是外面看来气势煊赫,府内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别具一格,苑囿虽较楚王的宫苑小些,气势上却丝毫不差,园内辟有一个池沼,沿岸用形态各异的湖石堆筑了驳岸和石矶,池中还构筑了一个状似龟鼋的岛屿,用巨石和树木做出头尾,取镇守府宅,安宁和合之意。

园内开阔之处遍种柳、桑、榆、栎等茂密的大树,在低矮处穿插进兰、菊、含笑、素馨等花草,连石缝中也种有各种细小植物,但并不是随心所欲,而是依据附近的布景,做高低错落布置,使其不显山不露水地出现在游人面前,看似浑然天成其实别有用心。

门人将重耳三人带到花厅前,成得臣笑着迎上,成得臣今日卸了皮甲,头盔,穿一身玄色素服,一改往日的傲慢之色,将重耳请入坐席。赵衰和先轸就候在花厅外面。这花厅四面通透,只用薄如蝉翼的竹帘遮挡,坐在厅内不仅凉爽,更可观赏苑内的美景。

重耳向成得臣行过礼,入了坐,成得臣道:“晋公子来楚国也有不少时日,深受大王器重,本令早就想向公子讨教一番,公子今日大驾光临,本令倍感荣幸啊!”

重耳道:“在下流亡之人,承蒙大王不弃,收留在宫中,哪里谈得上器重两字,到是令尹大人,文武兼备,治世英才,深为在下和楚国民众所景仰。”

“公子不用太谦虚,来我楚国避难的公子不计其数,能被大王如此相待的只有你一个。”

成得臣命人拿酒上来,下人捧上来一壶酒,成得臣瞪眼道:“好不理事的奴才,又不是陪小娘们喝酒,这一小壶怎么够喝,拿大瓮来。”

下人连声应诺,急忙去换了一个大酒瓮来,成得臣从怀中取出一物事,放在案上,道:“咱们今日就用这个酒杯喝酒,不醉不归。”

重耳细看之下不觉吃了一惊,这哪里是酒杯,分明是人的头颅骨,去除下颌骨部分,中空部分正好可以盛酒。

成得臣打开酒瓮,将酒倒入头骨中,笑道:“此酒是百越国进贡来的,总共才进贡了两坛,大王送了本令一坛,今日有贵客来,本令与公子对饮,才不辜负了美酒和大王的美意。”

这酒也不知是用什么酿成,微微地泛着碧色,放在惨白的头骨中,更显得阴冷诡异。

成得臣一口气饮了半杯,将头骨推到重耳面前,“本令嫌酒杯太小,所以特意让人制作了这种大杯,如此喝着才过瘾,公子也尝尝。”

见重耳有些犹豫,成得臣面含讥诮道:“公子不会不敢喝吧?”

“在下只是想,此举怕是对这位头骨前辈不敬,也罢,在下不喝是对大人不敬,与其得罪活人,还是得罪死人更好一些。”

重耳端起头骨,将剩下的一半一口气喝了,然后对着头骨喃喃念叨一番,似是做祝祷之辞。

成得臣皱眉道:“公子当真是好笑,似公子这般,如何成得了大事?”

“敢问大人,什么是大事?”

“男儿当以建功立业为上,或立下不世功勋,或成为举世霸主,号令天下,唯我独尊,这难道不是大事吗?”

“大人所说固然有理,但若不能以理服人,以道治天下,以累累尸骨堆积起来的千秋霸业,只能称为暴行而已,以齐桓公的克敬勤民,武定四方,霸业不过持续近三十年就夭亡,大人口中的‘霸业’,以大人之见可以持续多久?”

成得臣哈哈大笑,“都说公子是贤德君子,看来果然是所传不虚啊。不瞒公子,这个头骨的主人公子也是认得的。本令攻下夔国都城后,寻到那使臣家中,本令让他交出结缡,就可放他一条生路,不想他敬酒不吃吃罚酒,竟然乘本令不备投井而亡,害得本令无法向楚王交待,他以为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哼哼,即使他死了,本令也不能让他如愿以偿,所以本令让人将他的尸身打捞上来,做成了这个酒杯。”

见重耳蹙眉不语,似有惧意,成得臣甚是得意,吩咐下人拿上菜肴,不多时庖厨端上一口三足大锅上来,重耳见是一锅白嫩的笋尖,锅下有个小炭盆,柴火烧得正旺,不多时就将一锅笋尖煮得上下浮动。

庖厨片刻又拿过一竹篓来,那竹篓中似乎有活物在跳动,庖厨将竹篓倾倒在锅中,原来是数十只活蹦乱跳的青蛙,庖厨迅速用锅盖扣住,那锅盖用秸草编制而成,青蛙跳不出来,观者却可以清楚地看见锅中的情形。

青蛙被突然倒入热水中,一个个拼命往上跳动,庖厨按紧了锅盖,青蛙无法跃起,只得死死抱住锅中的笋尖,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庖厨见青蛙渐渐烫熟,便揭了锅盖,青蛙用尽最后力气,将头浮出了水面,身子却是再也动弹不得了。庖厨迅速取出炭盆,只见数十只探着脑袋的青蛙,如出一辙地四肢抱住笋尖,张大嘴巴,发白的眼珠似乎要瞪出眼眶来。

见重耳看得目瞪口呆,成得臣哈哈笑道:“这是本令最爱的一道汤羹,本令为其取名为抱玉羹,看似简单,实则十分不易掌握火候,首先要趁锅中的水将热未烫时将青蛙放入。第二需趁青蛙将死未死时将锅盖揭开,若相差一点火候,便得不到如此姿态优美的煮蛙羹了。”

成得臣夹起一只青蛙,放入口中,赞不绝口道:“蛙肉娇嫩,笋尖鲜美,两者合二为一,正是人间绝味,公子难道不尝尝吗?”

“令尹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来自中原荒北之地,虎豹豺狼的肉到是吃过不少,此种烹调之法实属头一回见,太过精细花哨,非在下这种粗鲁之人可以承受。”

“公子既不领情,少不得罚酒一杯,这次你可推脱不得。”

成得臣命人将头骨内的酒斟满了,推到重耳面前,重耳只得一口气喝了,这头骨足足抵得上一个大海碗,八个小杯酒的量,重耳这一杯下去,任是酒量再好,也觉有些头脑昏沉起来。

成得臣见重耳醉眼惺松,知道差不多了,直入正题道:“公子来我楚国这么久,可曾听说过石缺其人?”

重耳打着饱嗝问,“大人说的可是楚国闻名天下的玉工,石缺?”

“不错,石缺本是我楚宫中的一名玉工,后来本令将他召入府内,让他为我雕刻几对玉器,他却偷偷地逃走了,临走时不仅偷了本令的玉器,还将我府中的一名重犯放了出来,本令派人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多年来毫无进展,直到几日前才打探出他的居所,可待手下赶去时却遭遇了他人毒手。”

“竟然有人敢对大人的手下动手,胆子委实不小,可曾查出是谁?”

“虽然目前还没有眉目,”成得臣斜睨着重耳,“但本令看公子如此谨小慎微,想来应该不是公子所为。”

重耳笑道:“令尹未免太小看在下了,在下虽然不敢吃那青蛙,未必就不敢杀人。”

成得臣仰头大笑,重耳看着成得臣,也哈哈大笑起来。

重耳道:“在下蒙大人盛情款待,今日开了不少眼界,在下理应敬大人一杯。”

重耳不待下人动手,将头骨杯内的酒斟满了,仰头喝干,笑道:“在下虽没有大人那般的武艺胆略,论酒量,在下却是不输给任何人的……”

重耳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摇晃起来,重耳想伸手抓住案几,却醉酒眼花,抓了个空,一跤跌倒在地上,成得臣想去扶时,重耳已仰面朝天,在地上大声打起了呼噜。

成得臣皱眉道:“怎么这么不济事,不过数杯下去,就醉成这样?”

外面的赵衰和先轸听到动静忙进来,想扶起重耳,不想重耳一阵挥手蹬足,口中含糊不清,竟不让任何人近他身,一翻身,又打起呼噜来。

先轸为难道:“看来公子醉得不轻,能否能大人开恩,在大人府上歇息一晚,待酒醒了再走?”

成得臣一脸嫌弃之意,起身向下人吩咐道:“将酒席撤了,把公子抬到后屋去,待他什么时候醒了再来禀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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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零落桃花

看着成得臣走出花厅,赵衰和先轸相视一笑,两人将重耳抬到后屋的床榻上。下人们早看出令尹并不十分待见这个“贵客”,收拾完了,也都散了去,剩下三人在房中,重耳一骨碌坐起,道:“人都走了吧?”

先轸道:“公子刚才那一番假意醉酒,委实演得不赖,把我们也骗过了。我和赵兄弟正担心公子不要是真的醉了才好。”

“哈哈,我的酒量你们都是知道的,区区两杯酒,怎能喝得倒我。”

先轸道:“第一步计划已成,接下来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现在时辰尚早,需等到天黑以后,咱们就在这里先养精蓄锐。”

三人等到天黑,眼看着府内亮起一片灯烛,又等了两个时辰,屋内的灯烛渐渐地息了,杂乱的人声也沉静下来,三人走出花厅,悄无声息地往后堂来。

这种府宅大院,一般前堂接待宾客之用,中堂为主人居住,后堂才是管家和下人们的住所,重耳估摸着万成应该住在后房,遂穿过前庭和中庭,一路往后房来。

成得臣的府苑十分宽敞,房屋众多,楼阁林立,还有不少穿廊卷棚,若不是三人白天进府时,已将大致布局暗暗记在心里,只怕一时半会儿走不出个大概来。

三人到了后堂,只见这里大大小小的房屋竟不下百间,直如一个小集市一般,不觉呆住,就算万成住在这里,若一间间地找过去,只怕没有大半夜的功夫也找不过来。

正踌躇间,只听不远处有人道:“你们都把门看好了,晚上不许赌钱偷酒喝,若让我知道了,告到大人跟前,不死也要你们掉层皮。”

三人大喜,听这声音正是万成无疑,三人循着声音寻去,见万成打着灯笼,正和几个值夜的家丁说话,几个家丁连声喏喏。万成交待完,便往前院来,重耳三人尾随在后。

先轸悄悄问:“咱们要不要现在就将他拿下?”

重耳道:“不急,先看看他去什么地方?”

万成在后庭巡视一番,然后穿过几道步廊,来到前堂,径直往一间正房去了。重耳见房前有几个卫兵把守,估摸着这里就是成得臣的住所了。三人一点头,纵身跳上屋顶,揭了瓦片趴在屋顶上,往下窥探。

屋内烛火通明,万成坐在成得臣下首,禀报关于田庄上的帐目收支,万成一口气下来,将一串钱数报得溜圆顺口,毫无粘滞,成得臣点头道:“这些小事以后你看着料理就行,不用天天来报。我只问你,上次让你找的宝贝找到了没有?”

“大人吩咐的事情,在下岂有不全力以赴的?大人你看这是什么?”

万成从怀中掏出一个绣囊,交给成得臣,成得臣接过,从绣囊中倒出一个物事来,放在手掌上,重耳三人在屋顶上看不真切,只见依稀是一枚黄白的玉扳指。

万成道:“这可是无价之宝啊,小的只用了一千金就把这个宝贝买到手,让多少人都羡慕不来。”

成得臣将玉扳指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一回,不悦道:“就这等低劣之玉,竟然花了我一千金,管家出手未免也太大方了吧?”

“大人,这可不是一般的扳指啊,这是商纣王曾经佩戴之物,距离现在已有百年,自然玉质差一些。当年武王克殷灭商,攻入朝都,纣王取出宫中美玉四千,环身匝绕数圈而不能尽佩之,最后自焚而死,周武王手下所俘宫中旧玉亿有百万,难以计数,这枚玉扳指就是从商王身上取下来的,因被火烧的缘故,有些许的绺裂,却正是它价值不菲的原因。”

成得臣这才舒展开眉头,笑道:“原来如此,那纣王虽然暴虐了些,却也是位爱玉惜玉之人,与我到是相投。”

这里正说着,外面有门人来报说,“正德夫人说有要事,请大人速速进宫一趟。”

正德夫人是楚恽的正夫人,成得臣的堂妹,突然半夜时分来寻成得臣,定是有要紧的事,成得臣让万成把玉扳指收好,便急忙往宫中而去。

万成送走成得臣后,重耳三人见他走到墙角的一个千秋书柜旁,拨弄了几下书柜上的瓷瓶,只听咔嚓一声,墙上现出一道暗门,万成推开暗门进去,过了不多时,又走出来,将瓷瓶转动两圈,那门又关上,和墙面严丝合缝,不露一丝痕迹。

重耳三人待万成走出堂屋,打着灯笼去远了,才低声议论道:“听说成得臣有藏玉数千,看来果然是真的,大概就藏在这个秘室里,咱们不如进去探他一探,若结缡真的是他拿的,或许就藏在里面也不定。”

重耳道:“如此门口的卫士就有劳两位兄弟了。”

三人从房顶跃下,赵衰和先轸展开轻功,潜行至两个卫士身后,同时出招,以迅雷之速点了卫士的穴道,然后将两人拖行至房内。重耳也跟着闪进正房。

赵衰道:“他们不过一个时辰就要醒来,咱们需早进早出。”

三人来到内室,赵衰打起火折子,先轸走到千秋书柜前,照着刚才万成的样子转动瓷瓶,只觉手上一震,吧嗒一声,墙上的暗门果然开了,三人推门进入,借着火光,见这是一个五六丈见方的石室,依次摆放着数十排置物架,架上赫然放着各式的玉器,除了有玉璧、玉琮、玉圭、玉璜这些祭祀天地山川的礼玉外,还有各类玉制小摆件,除了虎、鹿、兔、鱼等动物形制的玉器外,还有玉小人,玉刀,玉剑,玉璇玑等把玩之物,大小不一,玉质参差,但都形态栩栩如生,刀工或朴实浑圆,或灵秀细致,让人叹为观止。另有一些玉制的手链、发笄、佩饰等,因玉质和做工稍次一等,零乱地堆放在木架上。

三人赞叹之余也暗自心惊,这玉琮和玉圭本是祭祀天地神明用玉,为国君所有,平日里由玉府掌管,如今成得臣在家中私藏这么多的礼玉,算起来应是大大的违礼背制,足可治个不小的罪了。

重耳仔细寻找了一番,见第一排置物架的最上端有一打开的首饰盒,盒子为上乘的楠木制成,用金箔贴片,雕刻精巧,里面没有玉器,只有一卷帛书。

重耳好奇,将帛书取下,那帛书显然已放置了不少时间,灰尘满布,重耳拂去尘埃,打开来看,见短短数列字,字迹隽秀娟好,似是出自女子之手。

赵衰将火折子凑近来,重耳小声读道:恽儿,为娘此去实属无奈,并非为娘不爱恽儿,只是为娘需为恽儿的前途着想,为楚国的大业着想,为娘当初离开楚国宫城时,就曾答应斗子文,今生不再回到楚国,如今你的兄长已死,你不日就可回国继承王位,为娘今生也就没什么牵挂了,将来会有无数的随从、姬妾、臣子陪着恽儿,恽儿不会感到孤单的。相形之下,为娘那远在渭水河中的夫君却是孤零零的,就是做个水鬼也是孤魂野鬼,受百鬼欺凌,为阎王不容,为娘今生亏欠他太多,愿挥别尘世,到黄泉相伴其左右,从此做一对无羁亡魂。恽儿若将来有心,在有桃花的地方洒一抔尘土,为娘就知道恽儿的思亲之意了。

此信读来,字字哀婉,任是重耳和赵衰七尺男儿,也不禁动容。

先轸道:“这应是息夫人写给楚恽的信,为何会在成得臣的手中?”

重耳将帛书放入怀中,“看来结缡不在这里,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三人走出秘室,将门重新关上,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有声音道:“大人不过才走片刻,就一个个躲懒去了,看大人回来了怎么收拾你们。”

那人说着提着灯笼走进屋内,重耳三人大喜过望,这不是万成的声音吗?

万成刚走进堂屋,便觉脚上绊了一下,低头用灯笼一照,见两个卫兵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万成道了声不好,扭头就走,还未跨出门槛,已被人抓住后领襟,一把拖拽进来。

先轸哈哈大笑道:“我正想着哪里去找你,你到自己回来了,省了我们一番好找。”

万成刚才进去将玉扳指放进秘室,却将一本造帐的簿册忘在了里面,此时正要回来取回,不想被重耳三人逮个正着。

万成心里叫苦不迭,脸上却佯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闯到令尹府行窃,你们可知进来容易出去难,若不是遇到我,今日你们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先轸道:“你这个刁滑之徒,数次被你用诈逃脱,今日想再侥幸可是不能了。”

万成嘿嘿一笑,“小兄弟话不要说得太满,今晚谁能走脱,谁不能走脱,可还不一定呢。”

重耳不欲与之多纠缠,道:“我问你,你可知道结缡的下落?”

“公子这话问得好没来由,我一个替令尹卖命的管家,哪里会知道什么结缡?”

先轸抓着万成的手,稍一使劲,万成疼得脸色煞白,嗷嗷直叫,重耳问:“你现在可承认自己是万成,那个曾在卫国骗我玉佩的人?”

“在下从来就没否认过啊,那日在府宅门口,在下只是说自己也是令尹的管家。不瞒公子,在下是拿了公子的玉佩,可在下并不是存心欺诈,那日在下确实是去寻访齐昭手下的门客,不想刚走了没多久,就遇上狄人盗匪,不仅将玉佩抢去,连在下身上的钱物也一并抢了去。在下有负公子重托,无颜再见公子,只得假装不识,今日面对公子,心中着实有愧!”

重耳见万成一脸痛心疾首之色,笑道:“玉佩的事我先不问你,我只问你,结缡原来在你手中,为何又到了齐无亏手里,后来如何被宋兹甫取得,结缡到了楚国,你也跟到楚国,岂非奇怪得很。”

“结缡是在下卖给齐无亏的,天下能出得起价钱的没几个,齐无亏算是其中一个。至于它落到宋兹甫手中,在下就不得而知了,只依稀听说是齐昭将结缡偷走后,为了让宋兹甫出兵送他回国,亲手送给宋兹甫的。后来宋兹甫召开诸候会盟,却被楚王设计拿住,不得已又将结缡交给了楚王,这些君王,总不过是为了天下霸业你争我夺,他们自己做下的事,可都与在下无关啊。在下只是一个商人,以做买卖为生,哪里有赚头,就往哪里去,如今楚国国富民强,经济繁盛,天下商贩皆蜂拥而至,在下到楚国来有哪里不对了?”

万成说得在情入理,重耳一时也无法辨驳,只得问:“你可知令尹是否与结缡被偷一事有关?”

“公子,别说在下只是个管家,就算是令尹的夫人,这种事情令尹也是不会向外人道的。”

先轸道:“公子,此人奸滑多诈,他的话哪里能信,既然他答不出什么来,干脆杀了他算了。”

万成急道:“壮士千万不要胡来,在下把知道的都已经说了,若还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公子尽管开口,在下一定不遗余力,可你们若将在下杀了,今天这个令尹府就出不去了。”

重耳又想起石缺给自己的玉牌,问道:“我问你,你可知道石缺吗?”

“公子这下问对人了,石缺在令尹府中住了三年之久,他的事府里的人都是知道的。”

“石缺偷了令尹的什么东西?他救出的那个囚徒又是何人?”

“石缺是楚国最负盛名的玉工,令尹得了一块昆仑美玉,请石缺到府里琢玉,不想三年后美玉即将完工之即,石缺却带着玉石和那个囚徒一起跑了,走脱了别人还好,这个囚徒却是楚文王当年亲自定罪的要犯,说要关押他一生一世,被石缺放走了,令尹自然是震怒不已。”

“楚文王亲自定罪的要犯,究竟是什么人?”

“说起来公子大概也知道,就是息夫人的原配夫君,息候。楚文王抢了息夫人后,又灭了息国,原想把息候杀了,禁不住息夫人苦苦哀求,便让息候去看守楚国的宫门,息候不堪其辱,几次要逃脱寻死,楚文王就将息候交给令尹,命令尹将其看守起来,让息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万成见重耳三人听得十分专注,笑道:“既然公子如此感兴趣,在下不妨带公子去看看关押息候的地方,就可知楚文王是有多憎恶这个息候了。”

重耳朝先轸点点头,先轸放开万成,让万成在前面带路,四人穿过中庭和后庭,来到位于府宅西面的一排茅草棚,这里是饲养牛马的地方,除了马厩和牛棚,还有几间草料库和杂物间。

万成带三人钻进一间牲畜棚,借着灯笼的亮光,重耳见污秽不堪的草棚里,栓着两头瘦骨嶙峋的老牛,靠墙的一边铺着一张草席,旁边一只破陶罐,地上有一段碗口粗的铁桩,连着一条手指粗细的铁链,想来这就是栓住息候的地方了。

牛棚内除了腥臭潮湿外,冷风透过木板条之间的缝隙,丝丝缕缕直往里灌,虽然已经是暖气新透的春天,还是让人感到刺骨的冷意。

重耳忽见有轻微之物从头顶飘落,扬扬洒洒,落了一地,一抬头,见棚顶的罅口处有数枝开得正旺的桃花,一阵风把花瓣都吹落了进来。

重耳道:“楚文王果然是心思奇绝,竟将息候关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万成道:“可是楚文王终究死在了息候前头,息候也许觉得楚王死后,他就可以和息夫人重逢,所以苦熬了几十年,可惜最后还是未能如愿。楚文王死后,楚堵敖即位,大权却被斗氏族人掌握,息夫人不仅没有当上太后,还流落到了随国。石缺在令尹府中住了三年,与息候成了莫逆之交,受息候所托,雕刻了息夫人的玉像,石缺后来又偷偷把息候放了出来,息候见无法与息夫人团聚,便逃至故国渭水边,投河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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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重耳审案

重耳三人正叹息间,万成已提着灯笼钻出牛棚,不远处就是士兵的值房,一队士兵刚刚巡逻完毕,准备回值房换班,万成大声道:“贼人都跑到这里来了,你们还不快过来抓贼。”

重耳心道不妙,三人赶忙钻出牛棚,一队士兵已赶了过来,万成一声唿哨,将值房中还在睡觉的士兵也一齐唤醒,众士兵将重耳三人围在正中,只等万成一声令下,这三人究竟是拿住还是当场杀了。

万成向重耳笑道:“我早说了,今天谁能走脱,谁不能走脱还不一定呢,如今你们该看的也都看过了,死前也可以瞑目了。”

万成示意士兵,将手往脖间一抹,这是不留活人的意思,众士兵举着矛戈向重耳三人刺来。

赵衰和先轸拔出剑来,把重耳护在中间,重耳道:“你们不用管我,我自己应付得来。”

重耳抽出腰间的长剑,与两人背靠背共同作战,互成犄角之势。三人分头进攻,斩刺撩拨,全力施展开来。只见黑暗中一片剑光闪烁,星星点点,如漫天飞舞的萤光。对方士兵虽多,一来黑暗中辨不分明,二来济济一团反而施展不出手脚,被三人连连抢攻,伤了不少士兵。

三人中又以先轸武功最高,先轸将长剑使得出神入化,一招简易的崩剑式,左腿向前半步,长剑微微划个圆弧,向对方挺出,一士兵不及闪避,被刺中心口,横倒在地。

先轸夺过他手中的长矛,使出一套骇龙枪法,扎刺挞缠,舞得似长龙一般,吟啸不绝,上挑面门,下扫腰胯,一连戳中几个士兵,对方见先轸如神兵般武勇,暗暗心惊,都不约而同地退后开去。

三人打得正酣,忽听一阵怒喝,“都住手”,声如雷霆,众士兵一齐住了手,垂首分立两旁,重耳知道是成得臣来了,遂也收了剑,心中暗忖该如何应答。

成得臣走到三人面前,脸色十分难看,看着先轸道:“公子手下果真是人才济济,这位先壮士不仅马匹驯得好,武艺亦是不弱,能将长矛使得这般精妙的,本令还是头一回见,若有机会本令到想亲自与这位先壮士过过招。”

先轸道:“大人是堂堂令尹,一国之统帅,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若与大人过招,大人岂不是自降了身份。”

成得臣冷哼一声,转向重耳,“公子的酒醉得快,醒得也快,怎么本令前脚刚走,你就醒过来了,还闯到后庭,伤了本令这么多手下,莫非公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就要问大人的这位管家了。大人也许还不知道他的来历,此人是个贩卖玉石珠宝的商人,奸滑无比,不仅骗去了我的玉佩,还讹去了别人的夜明珠,我寻他已久,却被他数次逃脱,今日碰巧在大人府中遇见,岂能再让他脱去,为求自保,在下三人无意伤了大人的手下,还请大人见谅。”

成得臣哈哈大笑,“晋公子,只怕你是看走眼了吧,这位可是替周天子掌管玉府兼联络诸候各国的使者,万卣万大人,他奔走于各国之间,专为周天子收取各国贡奉,此次来我楚国,自愿屈尊为我打理府中钱物,怎么会是商贩呢,何况万大人沉稳机辨,朴实可靠,说他奸滑的,本令还是第一次听说。”

万卣道:“在下也是这么对公子说,可这位公子非说我就是那个奸商,在下百般辩解无用,他非要将在下拿了去,在下只能喊来了卫兵。”

重耳见成得臣不象是在开玩笑,将信将疑道:“令尹说他是周天子的使臣,可有证物?”

万卣从腰间取出一物,向重耳道:“这是周天子的信物,上面还刻有铭文,难道还能作假?”

重耳见万卣手中是一枚莹润的玉节,普天之下,唯有天子的使臣才有资格使用玉制的使节。重耳寻了万卣数年,不料结果如此,三人一时都面面相觑。

成得臣这里已经下逐客令,“公子现在不走,难道是还想留在我府里过夜吗?”

重耳只得向成得臣行礼道:“今日多有得罪,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看着重耳与赵衰、先轸走出府宅,万卣向成得臣道:“他们点了两个卫兵的穴道,闯进大人的正屋,我看他们今晚是专门为了探查秘室而来,大人为何要放他们走?”

成得臣一脸凝重,“宫里出大事了,结缡在正德夫人的寝宫被大王发现,大王正在大发雷霆,说要彻查此事,大王已经对我起疑,此时不可再生事端。”

重耳三人走出令尹府,在门口遇到颠颉三人,颠颉道:“刚才我听到府里有动静,想直接闯进去,可他们拦着我,说没有得到公子的指令,不可轻举妄动,让我在外头干等半日,好不手痒。”

胥臣问:“我看着成得臣的马车往宫里去了,不多时又回来,难道他没有撞见公子?”

重耳道:“说来话长,回去再说吧。”

一行人回到重明馆,狐偃和介子推也是半宿无眠,见众人安然回来,才放下悬着的心。重耳将今晚的事详细说了,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颠颉道:“如此说来,那万卣是周天子的使节,咱们也奈何他不得了,我老颠走南闯北半生,自以为英雄盖世,不想却栽倒在他手里,当真是可恨。”

赵衰道:“细细想来,此事确实也是有迹可循,否则以万卣一个商贩的身份,怎么可能手上有结缡,又如何能在公族贵卿之间自由走动。”

胥臣道:“此人手段不小,公子被他骗去玉佩事小,那齐无亏被他连性命也骗了去,可悲可叹。”

魏犨道:“结缡不在成得臣手中却是在何处?”

狐偃道:“你们不用再找了,你们刚才大闹令尹府的时候,宫中也闹得沸沸扬扬,听说结缡在正德夫人的寝宫被找到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重耳问:“正德夫人可就是楚王的正夫人,令尹的堂妹,也就是太子商臣的生母?”

狐偃道:“不错,听说今日立春,按着旧例,楚王和正德夫人去庙里祭祀完毕后,当晚歇宿在正德夫人处,晚上就寝时楚王在正德夫人的衾枕下发现了结缡,因此楚王大怒,已下令将正德夫人禁闭起来。”

重耳问:“正德夫人是斗氏族人,又是太子商臣的生母,地位显赫,在后宫中已是尊贵至极,她何必要偷结缡?”

“这是咱们外人的看法,楚王对斗氏一族早就心存忌惮,只要是斗家人卷进此事,楚王必会疑其整个斗氏家族有所图谋。得结缡者得天下,若被斗氏拿得玉石,岂不是摆明了要与楚王争天下?”

这里正议论着,门口有个内侍进来,说楚王请公子速到上书房去,楚王有要事相商。重耳不敢耽搁,随内侍出了重明馆,往外朝的上书房来。

内侍打着灯笼在前,此时已是三更时分,万籁俱寂,天上照例一轮弯月,数颗星斗,任尘世诡谲变化,世事无常,依旧是凄冷地高悬于天空。

重耳跟着内侍,来到上书房,见门口已经候了不少朝臣卿士,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重耳认得他们中有不少是斗氏的族人和门客,见了内侍,认得是楚王身边的人,过来向其行礼,请求内侍向楚王通报一声。

内侍不理,径直领了重耳进去,重耳见楚王只穿了件素衣,连衮服也没有穿,显然是从寝宫出来后就到了书房。

重耳行过礼,楚王面色凝重,道:“你已经知道结缡在正德夫人的宫中被找到一事吧?”

“在下刚刚听说。”

“寡人平时对她不薄,还将她的儿子封为太子,她却算计起寡人来,寡人千防万防,自己的枕边人却是防不胜防啊。”

重耳只是低头听着,不发一词,楚王又道:“你刚才在门口也看到了,寡人还没发布诏令呢,斗家的人就已风闻而至,必定都是来为正德求情伸冤的。因此寡人将你叫来,想让你代替大司寇,和廷卫一起审问正德偷盗结缡一案。你是外人,自然办案更加公平,不管最后得出什么结果,别人都不会说寡人偏袒不公。”

重耳略一沉吟,道:“大王要在下审查此案,还请大王答应一件事,否则在下不敢从命。”

“但说无妨。”

“在下既奉大王的命审查此案,自然会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还世间一个公道,但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都请大王禀公处理,不要迁怒于他人。”

“哈哈,这个自然,公子根本不用多此一举。事不宜迟,公子现在就去办吧。”

楚王将廷卫叫来,让他陪同重耳一起审案,又叫过自己跟前的内侍,让三人即刻去后宫审讯正德夫人。

三人领命出来,廷卫又带上手下办案的几个寺人,一众人往后宫走去。

廷卫是个三十出头,看上去颇为精干的人,打着灯笼在前引路,一边向重耳道:“公子才来楚国没多久,大王就将这等要事交给公子,可见对公子十分器重啊。”

“在下才疏学浅,于刑审一事上更是不通,还要请廷卫大人多多指点。”

“公子不必过谦,我曾听左尹蒍大人提到过公子,说公子贤明豁达,明理博物,楚王次此让公子主审,小臣作陪,凡事公子拿主意即可。”

重耳听廷卫的口气,就知道他是蒍吕臣的人,当下也不多话。

正德夫人住的宫殿名为猗兰殿,位于群殿之首,楼阁华丽,气势非凡,此时却已被一众卫士把住了大门,三步一岗,十人一队,守得连个苍蝇也飞不出。

廷卫带着重耳进了大门,宫中的内侍宫女们不识重耳,廷卫却是都认识的,知道是来提审的,大家都象见了阎王一般,吓得远远地避开。

重耳还未走到殿门口,便听里面传来摔砸叫闹之声,一女子撕心裂肺地喊道:“你们平日一个个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怎么现在都变哑巴聋子了,本夫人让你们去找大王,你们怎么都呆若木鸡的,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都必须出得宫去,面见大王,就算是死,死在卫士的长戟下,也比屈死在宫里的好。”

一婢女道:“夫人,我们何尝不想出去呢,可你没见外面那么多的卫士,别说是人,虫子也飞不出一只。虽说我们是做奴婢的,可好歹也是爹妈生的,肉身长的,让我们硬闯大门,用身子去挡那不认人的铁戟,别说是为你这个待罪的夫人,就是为了再得势的主子,也没有哪个奴婢愿意做啊。”

重耳等人此时跨步进殿,那正德夫人正气急败坏揪住了婢女,拿簪子往其脸上乱戳,其余婢女和内侍都上来相劝,闹得不可开交。众人猛然见了重耳一行,吓得立时住了手,退立在一边。

正德夫人一身凌乱的寝衣,头发散乱,这半宿闹腾下来,脸上的浓妆已混成了一团,黑的白的红的,似打翻在画纸上的颜料,花花绿绿的揉杂在一起。

见到重耳,正德夫人一步跪倒在重耳面前,泣道:“晋公子,大王是叫你来审问我吗,苍天在上,神明有知,我是被冤枉的啊!”

正德夫人抓住重耳的下襟,拜倒在地,哭得不能自持。

廷卫喝道:“我们是来审案,不是来听你诉苦的。审案就要有个审案的样子,你虽然曾经贵为正夫人,可如今是在囚的嫌犯,我等奉大王的命令查案,一切都需照章办事,按列审讯。”

廷卫请重耳在上席入坐,让正德和宫人站在下首听候审讯,正德犹是趴服在地上啼哭不止,几个寺人上来拉起正德,拖至堂下。宫人们都是知道廷卫府中这些寺人的厉害的,此时见他们个个腰佩长剑,手握软鞭,一脸阴鸷狠戾之气,吓得站在堂下,大气不敢出一声。

重耳向正德道:“结缡是在你的枕箱下找到的,你如何说自己冤枉?”

正德哭诉道:“玉石虽然在我枕箱下找到,却绝不是我放的,公子明鉴,分明是有人想陷害我,此人我若猜得不错,就是随姬,这个妖言媚上的东西,恨我当初一时不忍心下手,放了她一马,她却反咬到我头上来了。”

廷卫喝道:“放肆,公子问你一句,你就答一句,何必牵扯出这么多,还有,你既然已经是阶下囚,如何不改称呼,还作自称?”

正德恨恨地瞪了廷卫一眼,却也不敢不从,只得道:“公子,罪妇说的句句是实啊!罪妇身居后宫之首,膝下又有太子,荣华富贵已是享之不尽,还要偷那结缡干什么?到是随姬,一心嫉恨我儿商臣被立为太子,数次在大王跟前花言巧语,让大王改立熊职为太子。必是大王不听,她就想出这么个栽赃嫁祸的法子来。”

廷卫道:“立谁为太子大王自有决断,岂容你在这里妄下臆断……”

重耳抬手制止廷卫,向正德道:“你说是随姬想栽赃嫁祸,可有证据?”

“前些日子随姬三天两头地往罪妇宫里跑,早请安,晚问好,没事就坐着陪罪妇闲聊家常,罪妇也是一时糊涂,被她蒙蔽了去,想来她偷玉石之前就已经算计好,趁罪妇不备时,将玉石偷偷藏于枕箱中。那枕箱内都是大王赏给罪妇的东西,平日是不开的,昨日大王来就寝时,赏了罪妇一枝金钗,罪妇正要将金钗放进枕箱,谁知一打开,就见里面多了一块玉石,被大王抓了个现形。公子想,大王一年也难得几回到罪妇宫中,哪有这么巧的事,他昨日来就碰巧发现了玉石,分明是随姬都算计好了,知道昨日庙祭,大王必会来罪妇宫中就寝、行赏赐,所以事先将玉石放在其中,只等罪妇自投罗网。”

廷卫道:“好你个巧言利舌的妇人,大王让我等来查案,是为了让你交待偷玉石的始末,你却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自己反到成了受害之人,捉贼捉赃,如今你是人赃俱获,别以为一句受人诬陷就能让我们被你牵着鼻子走,你若不将事情交待清楚,就算你是令尹的堂妹,本官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罪妇说的句句是实,罪妇真的没有偷玉石,这些婢女内侍都可为罪妇作证。”

“她们是你宫里的,哪有不向着你的,看来不用大刑,你今天是不肯招供了,本官就先从你的贴身婢女开始,看看她是怎么说的。”

廷卫一声令下,两个寺人上前抓住一个婢女,那婢女吓得尖声惊叫,连声喊着夫人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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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良朋诤友

随姬起身,带着熊职哭哭啼啼地退到后面,楚王依旧沉着脸,向重耳道:“寡人让你查案,可寡人并没有允许你使用偷盗之术,你潜入后宫,窃取证物,寡人至少可以给你一个不敬之罪。”

“在下刚才那番话只是为了引随夫人上钩,让她承认偷盗结缡一事,其实我并不知道随夫人藏木盒的地方。”

“那这个盒子是从哪里来的?”

重耳把万成如何用一个木盒骗取渔民的夜明珠,自己又把木盒买下一事详细讲了,楚王听得大为惊异,道:“你说的这个万成莫非就是万卣,此人寡人也是知道的,他原是周天子手下掌玉府的官员,为周天子看守库藏,管理各国进献给天子的宝物,后来天子又派他到各国收缴给王室的贡奉,寡人听说明着他是为周天子管理贡奉的使臣,暗地里周天子委托他将府库里的宝物到处变卖,这些宝物都是价值连城的不菲之物,只有国君公候等人才买得起,所以他与各国的达官贵人都十分相熟。寡人也曾与他会过两面。”

重耳奇道:“变卖周天子府库里的宝物,这却是为何?”

“近年来周王室日渐衰微,各国常有少贡或不按时朝贡的,天子守着王畿巴掌大的一块土地,光宴请前来朝见的各国使臣就已是捉襟见肘,加上还要抵御四周的戎狄,给有功的诸候国行赏赐,所以年年都是入不敷出,只得变卖府库中的宝物,好在周朝传了数百年,底子还是颇为厚实的,一时半会儿的也变卖不完。”

重耳这才恍然大悟,心里又为周王室的衰弱至此暗暗叹息。

楚王道:“看来寡人果真没有看走眼,公子不仅聪敏善辨,而且公正无私,好谋善断,确实是一位正人君子啊。”

重耳忙起身行礼道:“大王的话让在下愧不敢当,在下不过凭借雕虫小技侥幸破了此案,哪里当得起大王如此称赞。”

“寡人知道令尹曾经找到公子,请求公子助他一臂之力,作为回报,他则许诺帮助公子回到晋国,公子的应答可谓不偏不倚,恰如其分。”

重耳心中一凛,暗忖自己的一举一动竟然都在楚王的监视中,看来楚王城府之深远在成得臣之上。

重耳道:“在下还有一物事要交给大王,此物是在下从令尹府中得来的,因这本就是大王之物,所以在下今日物归原主。”

重耳从袖中掏出息夫人的帛书,呈给楚王。楚王接过,打开来看了,脸上微微变色,道:“你是如何拿到这份书信的?”

重耳将为了寻找结缡,潜入令尹秘室的事讲了,还有正德夫人告诉自己的一段来龙去脉也详细说了。

楚王眯起眼睛,神情暧昧难辨,沉默片刻才道:“如此说来,这份帛书已在令尹府藏了近三十年,令尹将寡人瞒得好苦,这么多年来,寡人只道是母亲将寡人抛下,一心追随前夫去了,却不知母亲还有这番苦衷。”

“大王若能明白息夫人的一片良苦用心,息夫人在地下也可以安心了。”

“唉,寡人小的时候,母亲在父王跟前总是一言不发,无人的时候又默默垂泪,寡人总是不理解,后来寡人听宫中的风言风语说,母亲原来是息候的夫人,寡人又怨恨母亲不贞不忠,总是刻意疏远她,虽然她将我带去随国,留在身边细心照顾,寡人却从未对她说过一句温言软语,寡人回到楚国继任国君后,听说母亲独自离开随国,投了渭水,寡人更是恨她弃我而去,连她的尸骨也不曾让人打捞,只将她的灵位放在随国,至今都不曾入太庙享祭。如今想起来,寡人是何其不孝不敬不忠啊!”

重耳见楚王说到动情处,眼中隐隐泛起泪花,重耳也不插话,听楚王继续讲下去。

楚王的神色很快就恢复如常,“寡人是随国国君和斗子文一手扶立上来的,斗子文一生为楚国鞠功尽瘁,对寡人忠心耿耿,寡人曾经答应他,只要他在世的一天,寡人就保他斗氏家族平安,虽然他和成得臣做了很多对不起寡人的事,但寡人现在只得隐忍。”

重耳将刻有息夫人头像的玉牌拿出来,交给楚王,道:“如果在下没有猜错,这个玉像是息候被关押在令尹府的时候,请石缺帮他刻的,石缺与息候惺惺相惜,息候请他为自己雕刻息夫人的玉像,然后将玉像交给息夫人,以表达自己的一片情意,可惜玉像还没完工,息候就投水而死,不久息夫人也追随息候而去,玉像就成了无主之物,石缺当日将它给了在下,在下今日还是交给大王吧!”

楚王将玉像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一番,向身旁的内侍道:“传令下去,在息国的故地—息县建造息候的灵庙,将息候的灵位放入其中,供后人祭祀,另外择日将息夫人的灵位从随国迁入楚国太庙,寡人要在太庙亲自祭祀母亲的在天之灵。”

安排妥当后,楚王向重耳道:“寡人若记得不错,晋公子来我楚国已有四个月了吧。”

“大王记忆过人。”

“寡人知道,公子来我楚国是想寻求寡人的帮助,助你回国继任君位,说句实在话,寡人其实是不愿意公子回去的,一来公子这一去,寡人少了个得力的谋臣,二来公子若真的当上了晋国国君,只怕我楚国就多了个强大的对手。”

“大王太抬举我重耳了,能不能当上国君在下不知道,但在下今生能够遇见大王,实为三生有幸,在下将大王视为知已,良朋易得,知已难觅,虽然在下终有一日要离开楚国,但大王的知遇之恩,在下永世难忘。”

“如今的晋国朝局动荡,晋夷吾执政,目光短浅,取小利而舍大节,赏不公而罚不严,国内多有民怨沸议,加上晋国与秦国时有龃龌,戎狄也与晋国交战不断,公子回到晋国的时机已到,只是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助,公子若能得到他的扶持,离成就大业之日也就不远了。”

“不知此人是何人,还请大王明示?”

“寡人虽然有心要送公子回国,但楚晋两国相隔甚远,万一晋国生变,寡人鞭长莫及,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放眼天下,只有秦君才能扶持公子,一来秦君数十年前扶立夷吾后,两国交恶,秦君虽然后悔当初的选择,却木已成舟,悔之不及,若能有机会让秦君重新选择一次,他必会支持公子。二来秦国与晋国是近邻,若能得到秦国的支持,公子进可攻,退可守,行动起来也可便宜许多。”

“大王的意思是让在下前往秦国,拜访秦君?”

“正是,寡人会以国君之礼,派出车马和军队护送公子前往,并向秦君表达寡人支持公子回国继任的心意。”

重耳正色道:“大王对在下的知遇之恩,在下将来必会郑重回报。”

“寡人明天就举行宴会,为晋公子送行。”

重耳回到重明馆,众位兄弟早已等得心焦,重耳将寻找结缡的始末与众兄弟说了,众人都道重耳处理得十分妥当,颠颉道:“公子,你什么时候也会断案了?”

重耳笑道:“此事说起来还是赵兄弟的功劳,结缡刚丢失的那日,他就怀疑是随姬指使手下人干的,当时我还将信将疑。”

胥臣道:“正德夫人固然有不对的地方,但这随姬未免也心思太过偏狭。”

重耳道:“后宫之中,人人费尽心机争宠夺爱,争夺而来的这份宠幸,本已是漏洞百出,如何能够长久?”

魏犨又问:“依楚王说那万卣是天子手下掌管玉府的官员,莫非结缡就是从周天子的库藏中拿出来的?”

“即使不是从周天子的库藏中找出来的,周天子也必定知道结缡的下落,所以才会落到万卣的手中,那万卣到也是好手段,仅从这一块玉石上面就赚了个盆满钵满,够周天子用上好一阵子的了。”

狐偃叹道:“不想王室已经衰弱至此,齐桓公在世时,尚且号召诸候勿忘国誓,亲体勤王,齐桓公去世后,楚国一国独大,大有吞并诸候,一统天下之意,不知中原济济诸候中,可有能会盟诸候,扶持王室,与楚国相抗衡之人?”

众人皆低头不语,大家散了以后,重耳单独进了狐偃的内室,将楚王向重耳坦诚,愿意送重耳到秦国一事说了。

狐偃道:“楚王说得有理,当年选立晋国国君的是秦任好,如今再由秦任好来重新选立新君更为合适。如果楚王用国君的规格送公子回国,则表明楚王已承认公子为晋国的新君,有了楚王的支持,公子便可借势造势,乘势利导,向秦君阐明回晋国的心意。”

两人又商议了一阵,狐偃就明日的宴会一事殷殷交待了一番,重耳记在心里。

第二日,楚王在太庙宴请重耳一行,楚王遍请朝中大臣作陪,只见钟鼓磬柷、遍奏宫廷雅乐;鼎簋豆敦,盛满全牲之食;爵觚壶尊,倒满稀世美酒,仪式之隆重,非同一般。

重耳见今日的饮宴规格不同于往日,竟是用来招待国君的太牢之礼,正要辞谢,狐偃拉住道:“公子还是接受为好,楚王以国君的规格招待公子,乃是为了向天下诏告,楚王已认同公子晋国国君的身份,如此公子才能得到诸候各国的支持,顺理成章地回晋国。”

重耳只得向楚王敬酒致谢,楚王也回敬重耳,每回敬一次,就赠送一次礼物,从车马粮草,到奴仆使役;从金银珠宝,到绫罗绸缎,楚王一共回敬了九次,赠送了九次礼物,赏赐之丰厚繁多令人咋舌。诸多物品,堆在太庙的前庭中,几乎将诺大的太庙占了一半。

楚国自称王以来,楚王横扫南境,北侵中原,一生所向披靡,傲睨天下,连周天子都不放在眼里,何曾对谁用过如此规格的宴飨之礼,因此引得众臣都议论纷纷,对重耳一行侧目不已。

曲过五享,酒过九献,楚王向重耳道:“寡人用如此厚重的礼节招待公子,公子将来回到晋国后,用什么回报寡人呢?”

重耳回礼道:“美女玉帛,大王应有尽有,雉羽兕皮,象牙珍珠,本是楚国所产,那些流传到晋国去的器物,也都是大王用剩下的,还有什么是大王看得上的呢?”

“话虽如此,可寡人还是很想知道晋公子的心意?”

见楚恽如此坚持,重耳只得道:“在下若能蒙大王的恩德,回到晋国为君,将来万一有朝一日晋楚会兵,交战于中原,在下愿意率军退避三舍。”

在场之人都神情一凛,狐偃更是冷汗直冒,暗忖重耳这小子太不象话,竟将自己昨晚交待他的一番礼节全然抛之脑后。

楚王放下手中的酒杯,逼视重耳,道:“晋楚交战?寡人到是不曾想过,万一真的有那么一日,楚晋还未交战,晋军就后退,寡人继续进兵追击,公子又将如何?”

“请恕在下无礼,在下将左执弓,右执箭,与大王在战场上一诀胜负。”

“放肆,”成得臣突然起身,怒斥道:“大王对你如此厚待,你却骄横自满,出言不逊,别忘了只要大王一声令下,不用等到将来,现在就可将你们杀了。”

楚王挥挥手,“令尹不必动怒,寡人视晋公子是良朋诤友,朋友之间偶尔开上几句玩笑也无妨。”

狐偃和赵衰等人见楚王并没有动怒,才略放下心来。

楚王道:“玩笑归玩笑,公子这一去,今后山遥水隔,你我恐怕不会再有相见的时候,即使真有见面的一日,寡人也希望不要是在战场上才好。”

重耳行礼道:“在下若能回到晋国,必定以治国安邦为已任,内治国政,外辅王室,晋国与楚国一北一南,互不交邻,各为其政,如何会有相见于战场的一日?”

重耳的言外之意是他若当上了晋国国君,必定会全力辅佐周天子,只要楚国安份守已,晋国就永远不会率先攻伐楚国。

楚王当然听得明白,但还是心存好奇,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笑道:“寡人到是忘了公子也是姬姓,与天子本是一家了,但寡人万一与天子兵戎相见,公子会如何呢?”

“文王建立周朝之初,天下诸侯就曾歃血盟誓,所有姬姓之国亲同手足,共辅王室,外抗敌寇,如今盟约还放在洛邑太史府中,在下怎能就忘了先祖的训戒呢?至于大王的知遇之恩,在下也铭记在心,所以如果大王与天子兵戎相见,在下会对大王先礼后兵。”

在座的朝臣们一片哗然,楚王哈哈大笑,“寡人听惯了奉承阿谀之语,公子的这番话,到让寡人觉得更舒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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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君子一别

宴饮完毕后,重耳一行回到重明馆,楚王让人送话过来,说明日一早就送重耳一行去秦国。兄弟们为着今日重耳出言顶撞楚王一事惴惴不安,巴不得早点离开楚国,闻言都是兴奋难抑,连夜收拾行李物品。

重耳见赵衰坐在一边,手中握着一件物事,低头默然不语,走近一看,原来是当初安娘送给赵衰的那双丝屦。

重耳道:“赵兄弟可是想起安娘了,虽然咱们大业未成,但辛苦了这么多年,终是离大业近了一步,光明可期,赵兄弟何不写封书信回去,让安娘从此安下心来?”

赵衰道:“公子错了,我并不是想念安娘,只是即将离开此地,念起往昔,心里颇有些感慨罢了。”

赵衰拿下头上一根已磨得圆润乌亮的乌木簪,道:“这是当年沁格赠于我的簪子,虽然鲜艳不再,但我日日佩戴,已成了我的惯用之物,一日不可或缺,这双丝屦美则美矣,却终究不是耐穿之物,与其穿旧了丢弃一旁,到不如留着,闲时取出一观,遥忆故人,不是更好?”

重耳叹道:“赵兄弟有情有义,若论对感情的专一持衡,无人能及。”

众人等了一宿,第二日,楚王派遣蒍吕臣为使臣,一早就来馆中迎接重耳,重耳一行上了马车,只见车马浩荡,随从加上路上护送的士兵,共有五千余人,打着楚国的玄鸟旗,车轮滚滚,鸾铃声声,可谓声势浩荡。

楚王到城门口为众人送行。楚王端过一杯酒,从地上捏了些尘土,投入杯中,意味深长道:“寡人从此与公子一别两宽,公子虽然离开了楚国,可别忘了,你也曾经尝过楚国的水,踏足过楚国的土地。”

重耳端过酒杯,一饮而尽,道:“楚王的恩德在下没齿难忘。”

众人一一向楚王拜别,转身上车而去。

看着重耳一行远去,成得臣道:“大王,请允许末将带一支人马,前去劫杀重耳,他若重返晋国为君,只怕有朝一日会成为楚国的大患。”

楚王摇头道:“上天若佑我楚国,天下有谁能拦,天若不佑我楚国,即使杀了重耳,上天也会降下更加贤德的君主,与我楚国一较高下。何况重耳贤德慧敏,即使身处困顿也不谄不媚,身边又有将相之才扶植,这是上天所择选之人。天之所兴,谁能阻之?”

“那也不能让他们白白离去,不如将狐偃留下作为人质。”

“不可,人贵有始终,寡人既善待重耳,却又留下一个人质,岂不将以前的善行一并抹杀,让人小看了寡人去,到不如留一份情意,万一将来战场上重遇,也好相见。”

蒍吕臣带着车马朝北面的秦国进发,因有了楚军的护送,众人有恃无恐,取近道,沿着汉水,经过权县和邓县,再往西北方向直往秦国。

这日众人来到河边,准备乘船走水路沿汉水而行,蒍吕臣征调来十几条大船,将马车也牵到船上。重耳一行坐在船头,船上旌旗招展,十几条船一字排开,沿江而行,声势浩大,引得楚民竞道观看。

船只载了车马行进不快,每日行进不过数十里,这日来到一处开阔的河口,正值初冬,江面上起了浓雾,掌舵的只得将船先在浅滩边停下,待雾散了再走。

颠颉,魏犨和胥臣因晕船得厉害,躺在舱中起不来身。走了这几日,重耳也觉得疲累,走出船舱,到外面透风,见远处连绵的荆山也被浓雾遮挡住,一发地朦胧起来。

隐约中前面过来一只小船,有人站在船头,喊道:“前面可是公子重耳的船只,我等是前来为公子送行的渔民,听说公子要离开楚国,特地送几坛好酒过来,还请公子收下。”

那船驶得近了,重耳才见一只小渔船,船板上站着数十个渔民打扮的人,头戴斗笠,腰挂鱼篓,往这里划来。

重耳道:“有劳乡民们前来相送,诸位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小船靠近过来,为首的渔民跳上大船,重耳正要上前招呼,先轸见那渔民从两丈远的地方一跃而过,毫不费力,心中一凛,大声道:“公子小心。”

话声刚落,那渔民已经从身后抽出剑来,一剑向重耳刺来。重耳急忙闪身避过,渔民变换招式,第二剑跟着刺了过来。重耳此时已退到舢板边,无处可避,眼看就要坠入河中,先轸已抢到跟前,一招风扫落叶,将对方的剑挡住,右腿跨出半步,阻住重耳下坠之势,一手将重耳往后推开去。

两人对战之间,小船上的数十个渔民已全部跃上大船,抽出兵刃,向重耳等人杀来。舱内赵衰和狐偃听到动静,也拿了兵刃跳到外面来,与先轸一起,与渔民打斗。颠颉和魏犨虽呕吐得厉害,也挣扎着出来助战。

渔民见一击重耳不中,只得转头先应付重耳的手下。

重耳怒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渔民也不答话,一发凌厉地向众人发起攻势,颠颉和魏犨晕了两日的船,此时全身乏力,头眼昏花,一时也施展不开,对方又是人数众多,有备而来,武功亦是相当不弱,将众兄弟围在中间,招招急欲要人性命,众兄弟左支右绌,险情百出。

颠颉抡着铜锤,使了一招天地玄黄,向对方横扫过去,对方避开后,举剑朝颠颉下盘砍来,颠颉毕竟脚下虚软,丹田之气不守,一招出去,竟收不住势,身子一晃,直朝河中坠去。

众兄弟本已十分勉强,见颠颉落水,更是暗暗叫苦,重耳见此将心一横,也提剑上来助战。渔民们本就不欲多战,只想早些结果了重耳性命,回去交差,见重耳上前,更是加快了攻势。

后面船上的蒍吕臣虽然听到了前面船只上的打斗声,召集起士兵,让船夫将船靠拢前去,可船支沉重,一时转头不易,几个船夫虽奋力撑篙掌橹,却一时无法将船支靠拢过来,蒍吕臣只得干着急。

眼见重耳几人已是退无可退,重耳心里长叹一声,罢了,看来我这副身躯,不待与泌格和平戎再聚,就要喂了水里的鱼虾了。

忽听哇呀一声,从水里平跳出一个人来,似被甩出水的大鳖一般,啪嗒一声重重掉落在船板上,将船支震得摇晃不已。众人定睛看去,原来是刚才掉下水的颠颉。

众人正暗暗惊异,莫非是河神显灵了,只见水中探出十几个人头,其中一人向着船上喊道:“公子莫急,我们来了。”

重耳听着声音耳熟,转头看却是田纥,其余几个都是江龙帮的人,心里大喜。

田纥等人已从水中窜出,如跳江鲤鱼一般,挺立到船板上,一个个精光着上身,几个舵主身上还缠着探头吐舌的大蟒。

为首的渔民见来者不善,忙喝道:“我等奉了令尹的命令,前来捉拿要犯,我劝你们还是少管闲事,否则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田纥道:“我们要找的就是成得臣,可惜成得臣没有亲自来,否则让他也尝尝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味道。”

当年楚文王率领斗子文和成得臣灭了江国,江龙帮的人无不愤恨斗氏族人,今日见了成得臣手下的人,正欲斩之而后快,大家一拥而上,与渔夫们战在一起。

这几个都是江龙帮中的舵主,武功惧是不弱,渔夫们很快就力不能敌,节节败退,想要抽身退去,江龙帮一行人哪里容得让他们再走,追而击之,一番打斗,将渔民们尽数全歼。

重耳一行都过来与田纥等人致谢,田纥道了原委,原来楚王送重耳返回秦国已是楚人皆知的事情,田纥本就有心要来送重耳一程,船行到汉水,见一支小船暗中跟在重耳的大船后面,行迹诡疑,这汉水也在江龙帮的势力范围之内,田纥让人一打听,这只小船正是成得臣派出的,心知有异,便一路尾随在小船后面,直到看见船上的士兵假扮成渔夫,向重耳出手,田纥一行才挺身而出,救下众人。

先轸道:“这个成得臣如此可恨,若有朝一日在战场上相逢,我定要将他杀个片甲不留。”

颠颉刚才掉入水中,幸被江龙帮的人及时救起,虽说捡回条性命,却喝了一肚皮的水,此时又吐又呕,狼狈不堪,稍缓过些气来,颠颉就恨声道:“岂止是杀他个片甲不留,老颠我要亲手砍了他的脑袋才解气。”

田纥道:“此行再往西去一百里,就是绞县,到了绞县就离秦国不远了,我等只能送公子到此了,请公子珍重,后会有期。”

重耳一行与田纥等人依依惜别,看着江龙帮的船只在水面上渐行渐远,重耳放声高歌道:“瞻彼旱麓,榛楛济济。岂弟君子,干禄岂弟。

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岂弟君子,福禄攸降。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

歌声豪放悠长,在平阔的江面上传开去,回声悠悠,惊起一片鸥鸟,远处的荆山似乎也在低低回应着。

重耳一行下了船,又走了多日旱路,途经陆浑之戎广阔的草原,穿过秦岭南麓茂密的山林和谷地,最后来到亳地,此地原为西戎部落所占据,秦武公灭了此部落后,在这里建起城邑,命名为亳城。

蒍吕臣早已派人到雍城向秦任好报信,秦任好得了信,亲自赶到亳城来迎接重耳一行。秦任好见了重耳的车马,远远地就迎上来,重耳也下了马车,上前觐见。

秦任好一把扶住,抓起重耳的手,道:“贤弟啊,寡人终于等到你了,虽然这一日来得晚了些,但还是来了,如果寡人没有记错,咱们应该有十七年没有见面了。”

重耳见秦任好一脸真挚,不禁也是动容,道:“当年在下与国君在绛城互相辞别,依稀就象发生在昨日,时光虽然弹指即逝,但国君依旧一腔热忱不改。”

秦任好叹道:“可惜你我都已经老了,寡人已经白发暗生,公子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公子了。”

蒍吕臣此时上来向两人辞行,重耳谢别了蒍吕臣,看着远去的车马,留下滚滚的烟尘,不禁感慨道:“数月前在下还在山水秀丽的云梦大泽狩猎,今日却已身处芜草浸漫的辽远北疆,流亡数十年,兜兜转转,竟似又回到了起点,岂不可叹。”

秦任好拉住重耳道:“公子一行奔波辛劳,快随寡人上马车,咱们到了宫中再一起把酒言欢。”

众人都上了马车,秦任好和重耳同坐一辆马车,向着秦国的都城,雍城而去。

一路上秦任好向重耳指点河山,重耳见沿途山恋叠嶂,大川大河在其间奔流回转,蓦然回首,万马奔腾于无际草原,时而群鸦飞噪在万里碧空,正是山河无限好,任君乘风行。

重耳叹道:“听说国君在国中任用贤能,励志图新,经过国君数十载勤勉治理,秦国大治,已不亚于中原诸候强国,国君功不可没,必被后人载入春秋史册。”

“贤弟过奖了,到是贤弟在外流浪多年,寡人听说了不少贤弟和其手下的豪杰壮举,让寡人深感钦佩啊。”

重耳连连摇头,“在下数十年一无所成,还连累兄弟们跟着在下背井离乡,吃尽苦头,在下实在惭愧。”

“贤弟回来得刚刚好,寡人本要与你谈一桩要事,但你的姐姐急着要见你,贤弟还是先到宫中见过夫人吧,寡人改日为你们接风洗尘。”

一行车马进了雍城,长漪已在宫城门口等候多时,见了重耳,上前扶住,几乎要掉下泪来,秦任好和左右宫人都劝着,长漪才将满腹哀情离绪压了下去,只说了几句别后无恙的话。

秦任好让重耳一行在宫中的客馆住下,安排众人洗浴用膳后,长漪打发人唤重耳去自己居住的长信宫小坐。

重耳跟着内侍来到长信宫,见宫室虽不甚华丽,但兰膏明烛,垂幔逶迤,布局精细,一席一几都透着别致。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图,寥寥数笔,却显疏朗大气,显然是秦任好的手笔。案几上虽无珍奇宝器,一架古琴,一杆玉箫,尽显和谐静谧之气。

长漪让重耳在自己身旁坐下,四目相对,对方都已不再是年少轻狂的模样,不禁都感慨唏嘘一番。

长漪询问重耳这么多年的经历,重耳捡几件要紧的说了,长漪听了止不住拿帕子抹泪,道:“这么多年来让二弟受委屈了,我偶尔也听说二弟的遭遇,虽心有怜惜,却是无能为力,只得暗自向神明祈祷,保佑二弟能平安归来,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上天终究没有辜负我的一片心意。”

重耳拿话宽慰着,长漪又道:“想咱们小的时候,每逢过年节,那么多的弟弟妹妹们聚在一起,是何等的热闹,骊姬之乱后,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剩下的也就二弟和夷吾了。我虽然嫁来了秦国,可终究是喝晋国的水长大的,见母国动荡不安,战乱频起,我的心里岂能好受?”

长漪拭了拭泪,“当初夷吾被秦君俘获,我好话说尽,不惜以自焚相要胁,才让国君答应放了夷吾,夷吾临走时我又交待他将当年驱逐的群公子召回,善待隗姒和申生的子嗣,谁知他面上答应得爽快,一回国就将我的话全抛诸脑后,不仅将隗姒纳为自己的姬妾,还派人追杀二弟,真真是无耻小人的嘴脸,二弟此番回国,理应是苦尽甘来,否极泰来了。”

重耳听长漪话中暗含深义,试着问道:“长姐的意思是?”

“二弟这次回来得正是时机,你可知夷吾的世子,晋圉逃回晋国去了?”

“晋圉?可就是夷吾十几年前送来秦国做人质的?”

“正是,他虽然在秦国做人质,但数十年来,秦君待他不薄,还将最心爱的公主嫁给了他,谁知他不思回报,听说夷吾病重,竟偷偷地逃回了晋国,秦君得知后大为恼怒。”

重耳叹道:“这么多年,算起来晋国亏欠秦国的地方多矣。”

长漪继续道:“说起来这位嫁给晋圉的公主,名叫怀嬴,原是国君的一位夫人所生,后来那夫人因病去世,我和国君一起抚养她长大,怀嬴不仅品貌出众,精通诗文,而且善解人意,温婉贤淑,可恨晋圉竟然弃她而去,白白辜负了这么一位好女子。”

长漪用眼瞧着重耳,重耳不甚在意,只略略点头,心里想起了远在翟国的沁格和齐国的平戎。

长漪见重耳心不在焉,便转了话题道:“你从楚国来秦国,奔波了数月,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改日我再与你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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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重耳娶亲

重耳回到客馆后,秦任好一连几日赐酒赐物,殷勤相待,但并不提送重耳回晋国一事。

这日秦任好在外朝宴请重耳,重耳请狐偃一同前往,狐偃道:“秦君宴请公子,必有深意,咱们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不容再有闪失。我已经老了,不能再陪伴公子左右,还是让赵衰担当此任吧。”

重耳带着赵衰出席宴会,秦任好以对待国君的礼节款待重耳,钟鼎鸣食,礼乐雅奏,席上遍坐秦国的名臣良相,百里奚,蹇叔,公孙枝,还有公子絷等人,重耳与众人也一一见礼敬酒,大家互敬几巡酒后,秦任好兴致盎然,和着乐声,大声唱起歌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这是一首宴请宾客时常唱的曲子,无非是欢迎嘉宾之意,重耳也适时起身,唱道:“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鸟穴彼飞隼,载飞载止。嗟我兄弟,邦人诸友……”

在座之人都听出重耳曲中向秦君的求助示好之意,秦任好点点头,也和了一首曲子,唱道:“比物四骊,闲之维则。维此六月,既成我服。我服既成,于三十里。王于出征,以佐天子……”

这支歌的本意是训练好马匹,准备好战服,军队即日出征,以辅佐当今天子。重耳心中一动,正思忖该如何应答,赵衰起身道:“多谢国君恩赐,公子还不快谢恩。”

重耳急忙起身,走下坐席,向秦任好行稽首大礼,秦任好也忙走下主席,向重耳辞谢,“寡人无功不受禄,哪里敢受公子如此大礼呢?”

赵衰在一旁道:“国君既然引用诗经,‘王于出征,以佐天子’,表明国君愿意帮助公子重返晋国继任国君,如此恩德,胜过再造父母,可与天地相配,公子岂能不拜谢?”

秦任好虽有心想扶持重耳,但一来这等大事不能轻易做决定,二来重耳不提,自己也不便主动提起,今日喝了两杯酒,唱歌之中无意将心事坦露了出来,被赵衰抓了个正着,自己受了重耳这一番跪拜,到是推脱不得了。

秦任好哈哈一笑,扶起重耳,彼此心领神会,重耳回到坐席,再次向秦任好敬酒。

秦任好道:“寡人有一位庶出的公主,年方妙龄,想嫁给公子,公子觉得如何啊?”

重耳答谢道:“在下已近知命之年,公主妙龄,嫁于在下恐怕不妥,再说在下在翟国和齐国时已娶过两位夫人,公主若居于妾室,恐怕会怠慢公主。”

“无妨,寡人的这个女儿母亲去世得早,无依无靠的,寡人也不忍心将她远嫁,就让她给公子执帚洒扫,也不辱没了公子的体面。”

见秦任好执意要嫁女,重耳只得答应下来,众人又饮了一回,宴席便也散了。

第二日,秦任好命人将客馆旁边的一处正房打扫出来,拨了内侍宫女过来侍候着,让重耳早些准备迎娶公主。正午时分,秦任好挑了个吉时,就将公主嫁了过来,随行的还有四个滕女,众人前呼后拥地将公主送入房中。

重耳一早在下人的侍候下,穿上了一身隆重的缁衣婚服,收拾妥当了,重耳看时辰还早,便到偏屋来,在兄弟们的住处坐着,拿话闲扯,眼看到了吉时,还不往正房去。

先轸道:“吉时已过,公子还不回房,怕是新夫人都要等急了。”

魏犨道:“秦君出手果然大方,一嫁就是五人,咱们再不回国,这小小的客馆怕是要容纳不下。”

众人说笑一阵,催着重耳回正房去,重耳看看实在也挪不过,只得慢慢踱到正房来。

婢女们早已迎候在外,簇拥着重耳进了内室。重耳见一位盛装的年轻女子,蒙着盖头,坐在床榻上,旁边站着四个年龄相仿的女子。见重耳进来,一齐起身行礼。

重耳也不看那几个女子,兀自到案几边坐下,拿了一卷书看起来。几位滕女不敢打扰,只在旁边添香捻烛,默默侍候着。

外面的更鼓打过三更,重耳还是端坐不动,众女子也只得在旁侍立着,公主坐在床榻上,既不挪身,也不言语。

重耳坐了半日,觉得身困神乏,这才起身,走到床榻边。滕女们帮重耳除了衣袍,脱下靴子,重耳道:“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侍候了。”

四个滕女走到外面去,只留下公主一人陪着重耳。重耳倒在床榻上,纳头便睡,不一会便鼾声大作,那公主也只得自己把盖头揭了,在旁边睡下。

第二日重耳醒来,公主已经起床,唤进四位滕女来侍候重耳洗漱。一位长着长容脸儿的滕女端着水盆过来,给重耳洗手,重耳将手略搓了搓,不待另一滕女将巾帕递上,便一甩手,转身就要走,不想这一甩,水珠四溅,将那长容脸儿的滕女洒得满身满脸。

滕女当即将水盆用力朝案几上一放,哽咽道:“秦晋同为诸候大国,地位相当,妾身虽然只是个滕女,但也是出自公候之家,行止并无任何失当之处,公子可以不喜欢妾身,但不可以污辱妾身。”

滕女说完,一扭身就跑出屋去。

重耳一时愣住,自小到大,侍候过自己的人不少,从奴仆到内侍,再到姬妾,从没有人气性如此之大,为了一点小事就冲自己发脾气,虽说自己刚才行为并不符合礼节,但也无过份之处,此女莫非另有来历?

此时公主和另外三名滕女也一齐向重耳行礼致歉,重耳道:“此女究竟是何人?”

公主道:“不敢欺瞒公子,她就是秦君的长公主,怀嬴,曾经嫁给晋圉,是晋圉的前夫人,晋圉跑回晋国后,怀嬴便待守闺中。此次秦君真正想嫁的,其实就是怀嬴,我们几个并非公主,都是公族中的女儿。”

重耳这才恍然大悟,秦任好想将怀嬴嫁给自己,却又担心被自己拒绝,所以将她混入滕女中,幸好自己昨晚并未临幸她,否则生米煮成熟饭,更是推脱不得,如今她既自去,就随她罢了。

重耳洗漱过后,就到偏房来,众位弟兄都在座,见了重耳,一齐打趣道:“公子疲累了一晚上,怎么也不多睡会儿,一早就起来了,放着娇妻美妾在屋里,却跑到这儿来与我们厮混。”

重耳将今日早上的事说了,众人又纷纷调笑起来。狐偃道:“这也是秦任好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不知那怀嬴相貌如何,若是过得去,公子就收了吧。”

重耳正色道:“这如何使得,她原是晋圉的夫人,晋圉又是我的侄儿,我若娶了她,于伦理不合,传出去岂非让天下人笑话?”

正说着秦任好派人来向重耳传话,原来怀嬴刚才自认受了委屈,一怒之下跑回了宫室,哭泣不止,长漪百般劝慰,又让人告之秦任好,秦任好遂写了一封帛书,派内侍交给重耳。

内侍将帛书给了重耳,重耳打开来看,信中秦任好称自己喜爱这个女儿,不忍让她终生独守空房,可又怕重耳嫌她是晋圉之妻,遂将她混入滕妾中嫁给重耳,信中秦任好言辞颇为谦恭,自称欺瞒公子,是寡人之罪,怀嬴无礼,如何处置任由公子。

重耳一时拿捏不定,将信交给众弟兄们传阅,胥臣道:“依我看,公子对纳娶怀嬴一事大可不必在意,晋圉如今于公子而言,不过是一陌路人而已,是他不义在先,公子何必耿耿于怀?”

狐偃道:“咱们与晋圉之间迟早有一场生死之战,公子既已准备从他手中夺取晋国,娶他的夫人又有何妨呢?”

重耳向赵衰道:“赵兄弟觉得如何?”

赵衰道:“古语有云,有求于人,必先给予;欲人爱已,必先爱人;欲人从已,必先从人。如今咱们对秦国毫无恩惠,却指望秦国能帮助咱们回国继任,岂不是贪得无厌?即使公子娶了怀嬴并善待之,将来之事都难以预料,公子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重耳叹一口气,“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将来我若成了一国之君,却娶了一个侄儿的弃女为夫人,传出去让我如何面对国人?”

狐偃正色道:“秦君在信中的言外之意显而易见,公子若不愿娶怀嬴,难道真的等着秦君来向你陪礼吗?”

狐偃说罢起身,拂袖而去,兄弟们知道重耳一时难以回转过来,也不好多劝说,纷纷散去,留下重耳一人对着帛书发呆。

此时有个内侍进来,说秦夫人有请,让重耳到长信宫一坐。

重耳跟着内侍来到长信宫,进了门,见长漪还在用早膳,旁边站着一个女子,长容脸儿,虽然重耳未曾细看过她,但依稀就是那个被自己洒了水的怀嬴。

长漪招呼重耳一起坐下用膳,怀嬴拿来箸勺,摆上碗碟,就要退下,长漪道:“你也一起坐下吧。”

怀嬴道:“妾身身份低贱,还是在一旁侍候夫人和公子更为妥当。”

“无妨,你是长公主,又是秦君最器重的女儿,一起用膳也无妨。”

怀嬴只得在长漪身旁坐下,坐在重耳对面。重耳瞥了她一眼,见她长得蛾眉清淡,唇若点朱,眼眸清亮,玉胆悬中,不施脂粉,淡淡的如秋菊一般。昨日重耳也没有细看她,今日一见,觉得也颇有几分动人之处。

长漪道:“将怀嬴嫁给二弟的主意,是我出的,是我太过唐突,没有事先问询二弟的意思,还请二弟不要见怪才好。”

“夫人说哪里话,夫人也是一片好意,愚弟还要拜谢夫人才是。”

“说起来她是秦君的长公主,她的母亲是位小国的公主,自幼就嫁给国君,自我嫁入秦国以后,一直悒悒不乐,没过多久就病故了,留下这个女儿,我和秦君都爱若明珠。本来上次我就要向二弟说明,可又怕二弟不同意,所以才出此下策,我爱惜二弟的心意,正如疼惜怀嬴一样,其实并不分伯仲,二弟可能体会吗?”

重耳只得点头。

“二弟啊,抛却那些家国仁义的大道理不谈,怀嬴她一个女儿家,年纪轻轻的就被夫抛弃,为人父母的哪能看着女儿守寡孤老一生?何况论才能和性情,怀嬴本就是众公主中最出众的,二弟周游列国多年,救人于患难无数,如何对一个弱女子漠然不作为?作为长姐,我还是希望二弟能慎重考虑这门婚事。”

重耳一震,放下碗箸,向长漪拜谢道:“夫人一番话,让愚弟如醍醐灌顶,愚弟知错了。”

长漪扶起重耳,笑道:“错本在我,二弟何错之有,二弟是成大事之人,明性至理,纵然一时有些想不开,也是一点就透,二弟如此说,我就放心了。”

重耳在长信宫中用完早膳,又陪长漪坐了片刻,便辞了回客馆。

重耳回去后,考虑再三,思忖既然要迎娶怀嬴,不如就光明正大地娶她过来,封她做正夫人,了却秦君和长漪的这桩心事,于是让胥臣写了聘书,拿出身边仅有的白璧两双,让狐偃去向秦任好提亲。

秦任好收到聘书,自然喜出望外,择吉日将怀嬴用轿辇抬过来,重耳也用正式的婚媾之礼,迎娶了怀嬴。

洞房之内,两人相对而坐,怀嬴今日盛妆打扮,头上副笄环绕,珠翠满鬓,眉挑远山,唇点红妆,将原本苍白的肤色衬得更显白晳,只是重耳却无心于眼前的美色,只是看着烛台上的蜡烛发愣。

怀嬴也默然无语,两人坐了良久,听着外面酒宴上的喧闹声逐渐散去,下人们的脚步声和咕哝声也渐渐平息下来,外面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几声蛰虫小心翼翼地鸣叫。

重耳见怀嬴单薄的身子微微有些发颤,道:“夜晚天寒,叫下人们烫壶酒进来,夫人喝杯酒,暖暖身子。”

怀嬴淡淡道:“不必了,臣妾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夜晚,西北的冬天来得早,主公也需多添一件衣裳。”

两人又默然半晌,重耳见天色不早,便吹熄了蜡烛,两人和衣上床,各自就寝。

这一夜,重耳彻夜难眠,看着睡在身旁的怀嬴,重耳想起了泌格和平戎,眼前的怀嬴虽然近在咫尺,却与自己似是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感觉疏离而陌生。

重耳掏出怀中的弹弓,轻轻抚摸着,沁格的面容几乎已经模糊不清,但每每想起沁格,重耳心中就浮上一层暖意,多年来对沁格的思念早已成了重耳的一种习惯,如同掌心的厚茧,头上的白发,虽无热烈,却让人心底踏实而温暖。当年自己临走前,泌格的一句‘我等你回来就是’,重耳依然记得清楚,那声音、表情,至今回荡在耳边,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

重耳又想起离开齐国时,平戎劝自己的一番励志话语,若不是当初平戎狠心将自己送出齐国,他重耳如何能走到今日,自己又怎么能辜负平戎的一番忍痛成全之意?多少难眠之夜,重耳想起平戎曾经说的那句,‘相信终有一日,公子会派人驾着华盖马车来接妾身’,每念及此,重耳就暗下决心,今生若存一口气,就绝不辜负平戎的殷切期盼。

重耳叹一口气,如此长夜,平戎和安娘两人,恐怕需要互相依靠着才能度过吧。

重耳胡思乱想了半日,近四更时分才沉沉睡去。几日后,重耳带怀嬴回拜秦任好和长漪。怀嬴举止娴淑静雅,对待重耳既无过分狎昵,也不马虎,总是恰如其分,点到即止。两人偶而在众人面前有亲密之举,也不过是碍着长漪和秦任好在场,逢场作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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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重耳回晋(一)

如此过了几日,这日狐偃请重耳到正堂来,重耳见众位兄弟都在坐,皆是一脸肃穆之色。

狐偃道:“今日有件大事要与公子商议,狐毛大哥从晋国差人传来书信,说晋夷吾死了,太史为其取谥号为‘惠’。”

重耳一凛,“这般凑巧,我刚来秦国,他就死了,却是何故?”

“听说是得了急症,不治而亡。具体是何病症,公子就不用管了,目前晋国上下都已得知公子到秦国的消息,十分欢喜,卻縠和卻溱兄弟找到狐老爷子,表示愿意支持公子回国继任国君,先家和栾家也纷纷响应。”

重耳听出狐偃的暗含之意,夷吾病亡恐怕与卻縠和卻溱等人不无关系,自己不便过问,便道:“夷吾虽死,他的势力还在,晋圉刚刚逃回晋国,想来已经在吕甥和卻芮的支持下,成为新君了吧。”

“晋圉并不足为虑,他在秦国为人质多年,晋国并无深厚的势力,唯一倚靠的不过是吕甥和卻芮。何况晋圉子承父习,为人同样浅薄无礼,目无远见,无需大费周章,便可将其驱逐出晋国。”

“舅父的意思是,请秦君出兵帮助咱们回国?”

“前番秦君已经流露出愿意帮助公子回国之意,如今公子娶了怀嬴,咱们与秦国已是亲上加亲,又得了秦夫人的支持,趁着晋圉根基未稳,咱们应该尽快让秦君把此事确定下来。”

这里正说着,门人领着个送信的人进来,狐偃接过信件,见上面缠绕着白色的缞麻,心里一惊,急忙拆开来看了,然后向东面跪倒,仰天大哭道:“父亲,是儿不孝,儿连累了您老人家,让您不得寿终正寝啊!”

重耳将信拿来看了,信是狐毛写来的,信上说夷吾死后,晋圉继任国君,因惧怕重耳起事,下诏凡朝中有亲族子弟跟随在重耳身边的,必须立刻将其召回,违令者,一律以叛国罪处死。因狐突是国舅,在朝中威望最高,晋圉便令狐突带头表率,召狐偃回国,狐突不从,晋圉便将其斩于市曹。

重耳、赵衰和先轸等人皆愤然而起,先轸道:“狐国舅是晋国的股肱老臣,德高望重,晋夷吾在世时也不敢对其有不敬之举,晋圉刚刚继任国君,就将自己的太公杀了,如此离经叛道之举,简直令人神共愤。”

魏犨道:“晋圉成为国君,不思如此治国,却大兴杀戳,必定招致众臣不满,使得人人自危而企图自保,咱们此时只需稍加施力,便可叫晋圉自取灭亡,公子不在此时回国更待何时?”

众人都认为有理,重耳也一心要为狐突报仇,翌日便找到秦任好,向其细述晋圉的暴行,请求秦任好帮助自己出兵回国,驱逐晋圉。

秦任好道:“此事寡人也听说了,晋圉受我秦国恩惠多年,不思报答,潜逃回国,还做出如此暴虐之事,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寡人已经将兵马调配齐整,随时可送公子回晋国。”

秦任好传下令去,以公子絷为元帅,拨了三百乘兵车,护送重耳回国。

临行前,长漪到宫门口为重耳和怀嬴送行,长漪拉着两人的手,叮嘱道:“十五年前,我也是在这里向夷吾语重心长地一番劝说,可惜他全然听不进去,所以夷吾才有后来的国覆家倾,壮年而夭的下场,我知道二弟是贤明之君,不用我多说什么,我只希望二弟能够善待嬴儿,即使身为国君,也不忘做人的本份……”

重耳和怀嬴含泪告别长漪,坐车而去,公子絷已命人在河边备下渡船,先将车马送过河去。

秦任好在黄河边上为两人置酒饯行。秦任好手执酒杯,道:“寡人只能送公子到这里了,过了黄河,就是晋国了,公子此去将如无羁的骏马,千里沃土,任君驰骋,再无人可以拘束,当年寡人也是将晋夷吾送到这里,晋夷吾对寡人一番信誓旦旦,可是回国后却原形毕露,将往日的诺言全然抛到脑后,公子是仁信的君子,寡人相信公子必不会让过去的历史重演吧?”

重耳向秦任好郑重行拜手礼,“秦君对在下的知遇之恩,在下铭记在心,在下虽然不能向秦君许诺什么,但在下向秦君保证,只要我晋重耳在世的一天,我晋国将永不会与秦国为敌。”

“如此甚好。”

重耳和怀嬴将酒喝了,再次拜谢,然后带着一众兄弟登船而去。

重耳站在船上,看河水从北滚滚而来,又向西奔涌而去,浊浪拍岸,惊起白浪无数,天边云际高远,鹰隼盘翔,魂牵梦绕的故国已近在眼前,重耳心中激荡,放声高歌道:“鸟穴彼飞隼,其飞戾天,亦集爰止。方叔莅止,其车三千,师干之试。方叔率止,征人伐鼓,陈师鞠旅……”

众兄弟们也欢欣鼓舞不已,到了河岸,公子絷命将士们停了船,牵了车马上岸来,秦军列队有条不紊,动作齐整,让重耳等人都暗暗赞叹。

重耳见壶叔将过去的日用旧物,瓦罐,漱盘,棉褥等物从船上一一搬上岸来,笑道:“咱们此番回晋国,哪里还用得着这些旧物,不如都弃了,行走也轻便些。”

狐偃闻言,突然向重耳跪下,道:“公子,前面就是晋国,请恕我不敬,我就陪公子到这里了。”

重耳大惊道:“舅父这是何意?”

“我已经老了,就象这些破罐烂席,哪里还能使得上力,徒然让人看着生厌。我已经想好了,不如就去秦国,找个山清水秀,少人僻静之地隐居起来。”

重耳懊悔不迭,“是侄儿错了,侄儿不该将那些物事扔了,还请舅父原谅侄儿的无心之语。”

狐偃依旧跪着不肯起来,“我过去得罪公子的地方不少,公子回到晋国,一旦当上了国君,即使公子不念旧恶,难保今后有人在公子面前提起往事,引得公子不快,还是请公子让我辞去吧。”

重耳将狐偃扶起道:“舅父若是为了这个缘故,大可不必担心,我重耳今日在黄河边发誓,我若坐上国君之位,必不忘舅父和诸位兄弟的功劳,今后与大家同甘共苦,治理国家,兼济天下,必不能亏待了大家,河伯有灵,请为我重耳做个见证。”

重耳说完,拿出一对白璧,抛入河中,那白璧随波浪沉浮片刻,随后没入浊水中。

狐偃这才起身,和诸位兄弟一起拜谢重耳,大军向着晋国最近的城邑,令狐而去。

秦晋两国以黄河为界,黄河以西为秦国地界,黄河以东为晋国地界,令狐城是晋国在西边的首个关要之地,晋夷吾曾命人在此地修筑城防,以提防秦国侵袭,因此令狐城城高墙坚,守将邓睷也是晋夷吾亲自任命的守城官,听说秦军来犯,忙令闭起城门,备下城防。

重耳不欲多动兵戈,与公子絷商议后,决定这一路回晋,以招降劝纳为主。公子絷命人传书给邓睷,细述秦军送重耳回晋国继任国君的原委,大义小情,备述要害,称只要令狐城投降,并接纳重耳为晋国国君,两军便可免于交战。

邓睷当着使者的面将书信放在火上烧了,大骂道:“晋国的国君以前是惠公,现在是惠公的儿子—晋圉,重耳早已被惠公驱逐出晋,是晋国的叛臣贼子,如今还想回来争夺国君,简直是痴人说梦。”

使者回去如实说了,公子絷和重耳大怒,下令全军攻城。

颠颉和魏犨自愿为先锋,两人带着数万秦军,将令狐城团团围住,架云梯,投飞矢,颠颉和魏犨身先士卒,接连攻打了两日,拿下了城墙,将黑水旗插到了城头上。先轸和赵衰在城下接应,秦军一鼓作气打开城门,如泄洪之水冲入城中,与晋军一通厮杀,大获全胜,并拿住了邓睷。

公子絷询问重耳,该如何处置邓睷,狐偃建议道:“军无威不立,令无罚不行,邓睷冥顽守旧,辱骂公子,有损君威,不杀不足以立威。”重耳便下令在城门前杀了邓睷,向三军示众。

不过几日,令狐城就失守,附近的桑泉、臼衰两城的守官听说后大惊失色,这两人先前刚听说重耳要回国继任君位的消息,心思就有些活动,暗忖以重耳之贤,恐怕晋圉远不能敌,如今听说城防严备的令狐城竟然数日之内就被攻破,更是无心再战。

公子絷按照重耳的意思,让大军将桑泉和臼衰两城围起,然后派人将招降书送到城中,两城的守将立马就答应投降,大开城门,请公子絷和重耳入内。

秦军如破竹之势,不到一月就拿下了西边的三个重镇,消息传到绛城,晋圉大惊,忙召吕甥和卻芮来商议。

晋圉登基不过才数月,凡事都作不了主,大小事务都要听卻芮和吕甥两人的意见,如今见重耳得了秦国的支持,大有与自己一竞高下的态势,急得一日不得安定,要卻芮和吕甥立刻拿个退敌的办法出来。

卻芮慢悠悠地道:“主公先前要杀狐突的时候,老臣就劝谏过,主公一意孤行,如今到是给了重耳出兵的借口。”

晋圉懊恼不迭,“现在再说这个还有何益,想法保住寡人的君位才是要紧。”

吕甥道:“主公勿忧,秦国总共不过三百乘兵车,兵力远逊于我晋国,之前趁着风头侥幸胜了两场,想我晋国地缘广大,岂是他们一口气就能拿得下的,待秦军奔波劳顿,兵疲马乏之后,自然只能乖乖撤兵。依小臣之见,不如我率领一支兵马,先往庐柳迎敌,此地是通往绛城的必经之地,城防坚固,粮草充备,易守难攻,待各地的兵马集结后,将秦军围而击之,保管让他们有去无回。”

晋圉遂让吕甥挂司马之职,带了三百乘兵车前往庐柳迎敌,卻芮负责后勤补给。

吕甥到了庐柳后,让人打动秦军的动向,秦军却驻扎在臼衰,一连多日没有动静。吕甥正狐疑间,这日接到了公子絷写来的求和书。

自晋夷吾死后,国中的旧臣又蠢蠢欲动,暗中商议着要将重耳迎立回国,奉为新君,只是碍着吕甥和卻芮大权在握,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吕甥和卻芮按着晋夷吾临死前的要求,力排众议,扶立晋圉为新君,但晋圉空有和他父亲一样的勃勃野心,却少了晋夷吾的城府和手段,刚做了晋国国君,就在国中大开杀戒,杀了狐突,还将重耳的旧党族人全部拿了问罪,引得朝臣们群情激愤,吕甥和卻芮虽也多次劝解,但晋圉只是一意孤行,让吕甥和卻芮心生不满,所以吕甥接到求和书,一时拿捏不定主意,便将卻芮找来一起商议。

卻芮看过信后,道:“只怕是有诈,司马难道忘了,当初丕正也曾借着秦君的诏书,想将咱们召到秦国去,意欲将咱们一网打尽,如今重耳要回国争位,咱们就是他最大的障碍,新仇旧怨,他岂能不和咱们清算的,只怕此番咱俩若是答应了他们的求和,刚将秦军迎进城,重耳就把咱们给杀了。”

吕甥道:“咱们若不答应求和,太傅自信能抵挡得了秦军几日?”

“司马怎么突然畏首畏尾起来,论实力,咱们晋国的兵车可不比秦国来得少,司马不是在主公面前信誓旦旦,要打得秦军有去无回吗?”

吕甥斜眼看卻芮,冷笑道:“太傅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些年来,咱们谁不是灯笼里头点蜡烛,外头黑、心里亮。晋夷吾还在时,不过靠着些手段维稳局面罢了,如今晋夷吾死了,留下一个烂摊子,晋圉又是个扶不上正堂的主,眼见重耳带着人马就要回国,别说秦军有三百乘兵车,就是不带一兵一卒,只要重耳一声号令,只怕倒戈投到重耳门下去的就难以计数,人心都散了,太傅哪什么去和秦军抗衡?”

卻芮干笑两声,“司马独具慧眼,依司马说,这仗是不用打,就已经知道胜负了,那咱们该如何是好呢?”

“咱们虽然曾经答应惠公扶持他的儿子,但晋圉他一意孤行,自取灭亡,这也怨不得谁了,为今之计,只有同重耳求和一条路。”

卻芮沉吟片刻,“若要求和,必须让重耳亲自与咱们立下盟约,保证咱们以后不受牵连,否则还不如拼个鱼死网破。”

“那是自然,如今咱们握有晋国的军权,重耳要想回国继任,将来必定是要倚靠咱们的。”

“原来司马早就做好了退步存身的打算!”

“太傅大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两人商议定了,吕甥便回了书信,让人送去臼衰,公子絷看过书信,又交给重耳和狐偃看了。

重耳道:“这两人果然是老奸巨滑,要我亲自前去庐柳与他们盟约,保证对以往的事一概不予追究,如此约定,我如何可以做得?”

狐偃道:“公子若想不动干戈回到晋国,就必须借助这两人的力量,暂时还不能将他们轻易除去,我看这个盟约不是不可立,咱们可以先答应他的要求,进入晋国之后,将他们的势力慢慢消耗贻尽,然后再一网打尽。”

公子絷便又写了一封回信,信中让吕甥和卻芮退兵三十里,到郇城驻军,双方才能会面,谈论盟约事宜。

吕甥和卻芮此时已是进退两难,见了书信,也只得照做,撤出庐柳重镇,将军队驻扎到离庐柳五十里外的小城——郇城。

到了约定的一日,吕甥和卻芮到城门口迎接,见来的是公子絷和狐偃,吕甥和卻芮虽觉失望,也不好说什么,将两人接入城中,双方立下盟约,约定晋军举城投降,并向重耳称臣,接纳重耳为晋国国君,重耳则摒弃前嫌,对吕甥和卻芮以往之事不予追究,并保留两人在晋国的封地和官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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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重耳回晋(二)

公子絷率军进入郇城后,才将重耳从臼衰接过来,重耳进了大帐,吕甥和卻芮两人一起跪下,向重耳谢罪。

重耳道:“你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吕甥道:“小臣虽然有罪,但是也有功,主公若是处罚小臣,小臣没有任何怨言,主公若是赦宥小臣,则天下人必当称赞主公的英明。”

重耳笑道:“大事未定,我还没当上国君,两位就一口一个主公的,我若不听听两位的高谈阔论看来是说不过去了。”

吕甥道:“主公必定怨恨小臣当初背弃公子,但以当时的形势,夷吾逃梁,主公奔翟,骊姬的爪牙四处抓捕两位公子的同党,若小臣不投靠献公,又如何保护得了隗姒和小公孙?后来小臣又投到了夷吾门下,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蝼蚊尚且趋利避害,小臣不过是选择了明哲保身,又何错之有?这么多年来,若不是小臣辅佐夷吾治理晋国,怎么会有一个安稳的晋国等着公子回来继承?当年夷吾被秦国俘获,若不是小臣在国中励志革新,在秦君跟前四处周旋,怎能将夷吾解救出来,救晋国于危难之中?夷吾为人悭刻,顾小不顾大,这么多年,若非我和太傅全力辅佐,左支右捂,岂能有晋国的现在。晋国虽历经艰难而根基未折,全是我俩勉力维持的功劳,如今天命所归,终于等得主公回国重振朝纲,我俩不胜欣喜,主公若能不念旧恶,放我俩一马,我俩必定今后全力辅佐主公,不敢有二心。”

重耳道:“如此说来,我还要感谢两位才是。”

卻芮道:“我俩哪里敢受一个谢字,只要主公念在我俩为了晋国不辞辛苦,尽忠职守的份上,免了我俩的罪过便罢。”

重耳沉吟着说,“可是我听说夷吾曾经两次派人追杀于我,不知道这是哪位的高见啊?”

吕甥和卻芮对视一眼,忙着辨解道:“主公这可是冤枉我俩了,主公知道夷吾嫉贤妒能,心胸狭小,数次想置主公于死地,我俩虽多次在旁边劝着,怎奈他就是不听,想当年秦夫人也曾对夷吾殷切相劝,都是无果,他如何会听我们的呢?”

“如今夷吾已死,不管你们说的是真是假,也都无从考证了。”

两人跪倒在地,道:“小臣若有一句谎话,定当不得善终。”

重耳哈哈笑道:“之前舅父已代表我和两位盟约发誓,你等弃械投降,尊我为国君,我就既往不咎,赦了你们以往的罪行,人若违誓,鬼神难容,放心,即使你们不辨一词,我也不会治你们的罪的。”

吕甥和卻芮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退出大帐。

翌日,两人自愿领兵为前锋,以国君之礼,奉着重耳的车驾往曲沃来。曲沃为晋武公一族的宗庙所在,新任国君登基前都要前去拜祭。曲沃城的守将听说吕甥和卻芮都已降服重耳,知道晋圉大势已去,也就顺水推舟,打开城门,将重耳迎入,以国君之礼纳拜。

重耳进入太庙,在武公的灵前焚香祝祷,狐偃等人在旁陪侍。重耳祭祀完毕,正要走出庙堂,忽然一阵风吹来,将武公灵前的一支蜡烛吹灭了。重耳一惊,虽然不语,心里却有些不乐,回到大帐内,独自坐着发呆。

狐偃早就揣摩到重耳的心意,劝慰道:“公子可是因为蜡烛被风吹灭一事不快?”

“我自从离开晋国流亡至今,算来已有十九年有余,十九年太过漫长,想着明日就要回到绛都,我竟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这一日究竟是来得太快,还是来得太慢。”

“公子啊,咱们是真正的苦尽甘来了,这十九年,公子砥砺前行,始终不忘初心,行道义于天下,就算上天原本不打算将晋国赐给公子,现在也该被打动了。”

“可刚才太庙中为何会有不吉之兆呢?”

“公子无惧于险厄,又何必惧怕鬼神呢?所谓鬼神,不过是阴阳理气之通称,人受阴阳之气而成形,人若合乎中道,则理气均而身正,鬼神又能奈其何?我夜观星象,见岁星运行在实沈星次,实沈星正是晋国的分野,预兆着公子会顺利回到晋国继任国君。公子可还记得当年出奔时,岁星落在大火星,如今落在实沈星,都是大吉之兆,暗示公子不仅能登上君位,还可称霸诸候。”

狐偃一番话让重耳安心不少,重耳起身拜谢道:“多谢舅父一番教诲,令愚侄茅塞顿开。”

狐偃急忙回拜:“公子马上就要回国为君,切不可再向我等行此大礼了。”

第二日,依旧是吕甥和卻芮率兵在前,带着重耳和公子絷的秦军往绛城而来,一路人马浩荡。

此时的晋圉得到消息,早已逃往高梁,绛城的卿大夫们大都不愿跟去,听说重耳回绛城,便一齐到城外来迎接,领头的正是卻溱和卻縠兄弟,还有栾枝等人。晋国民众也无不拍手欢庆,夹道相迎。

重耳心中感慨,既庆幸此番入城没有大动干戈,使晋国免于兵戎之战,也感动于晋人对自己的不离不弃,一路上与晋人揖手问好,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入了宫城,入主前朝。殿下百官卿士济济一堂,太史郭偃宣读诏书,为重耳行加冕礼,百官们一齐下跪行礼,口称主公百福,至此重耳才真正成为了晋国国君。

公子絷在晋国又呆了几日,见国中安定,率军返回秦国。

重耳成为国君后,大赦天下,跟随重耳流亡的狐偃、赵衰、胥臣等人自然是委以重任,或大司马,或大司徒,或太傅等,魏犨和颠颉为军司马,吕甥和卻芮及其党羽都赦免了罪罚,夷吾和晋圉的旧臣们也是各司原职。太傅贾佗已于多年前去世,重耳痛惜不已,命人将贾佗和狐突重新进行厚葬,并追赠了谥号。当日曾投在重耳门下的客卿见重耳如此宽仁体恤,也纷纷回转过来,来向重耳请罪,以期谋个一官半职的。

这日栾枝,卻溱和卻縠,几个当年曾跟随重耳的旧臣也来向重耳请罪,请重耳宽恕自己当年在蒲城时的不告而别,重耳道:“你们何罪之有,当年你们也是为骊姬所迫,为了保全家人才不得已离开,何况这么多年,若非你们在国中替寡人通风报信,暗中联络,寡人岂能兵不血刃就回到晋国?你们不仅没有罪,还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寡人应该奖赏你们才是。”

众人再三谢恩才起身,重耳道:“只是寡人还有一事烦恼,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如今寡人入主绛都,号令为君,可高梁还有一个国君,这该如何是好?”

栾枝道:“请国君给我一支兵马,我立即领兵去高梁,三日之内将晋圉擒来。”

重耳问:“你将晋圉擒来了,寡人又该如何处置他呢?”

卻縠道:“此举不妥,主公若兴兵攻打晋圉,难免落人口舌,只道是叔侄为了争位而相残。”

“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主公不用为此事发愁,当初晋夷吾病亡,世人多说他是多行不义,晋圉子承父习,恐怕也难以长久。”

重耳自然明白卻縠的意思,便也不再问了。

几日后,晋圉在高梁被刺身亡,重耳以国君之礼将晋圉隆重敛葬,并为晋圉赐谥号为‘怀’,从此重耳名正言顺地成为了晋国的不二国君。

重耳回到绛都后,一连多日忙于政务,不曾往后宫去,这日得了些闲,便往后宫来。

因重耳不喜原来的六宫名字,因此将六处宫所都改了名,改为建章宫,明光宫,永信宫,中安宫,会华宫和含寿宫,将各宫室都整修一番。封怀嬴为正夫人,称号为弘德,住建章宫正殿。

怀嬴自入主后宫,管理宫务,安抚宫人,主持修建,十分妥当,省却了重耳不少杂务。

重耳走进建章宫,怀嬴正吩咐着几个世妇布置宫室,见了重耳,过来相迎。重耳入了坐,怀嬴便在一旁陪着,等着重耳发话。

重耳见宫内陈设简陋,莞席铺地,素案无饰,只在大殿正中和四周墙角摆着几盆菊花,菊花开得正盛,花形各异,或卷抱如莲座,或垂散似银鬃,或细直如松针,色色不同,为宫室增添了不少生机。

重耳道:“你是正夫人,宫内不可太过简陋,寡人让人拿些青铜摆件和玉质饰物过来,也可显些贵气。”

“谢主公恩典,只是主公刚刚登基,费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凡事俭廉些为好,臣妾若一开始就大行铺张,只怕他人都效仿之,今后奢靡之风日甚,更不宜管控。”

重耳点点头,“夫人说得有理,后宫由你管辖,你自己看着办吧。夫人既然喜欢菊花,寡人就让人在宫内多种些菊花。”

“多谢主公。”

重耳默然片刻后道:“寡人有一事要和夫人商量,当初寡人流落在翟国和齐国时,曾经娶过两位夫人,如今寡人已当上国君,想将她们接回晋国,夫人觉得如何?”

“这是应该的,她们曾与主公患难与共,这么多年想来也吃了不少苦,如今主公成就了大业,理应将她们接来。”

“多谢夫人深明大义。”

“其实臣妾早已想到了此事,臣妾数日前就将宫室打扫了出来,不知主公想将她们分配在哪处宫室?”

“如果夫人没有异议,就让齐夫人住明光宫,翟夫人住含寿宫,夫人看可好?”

“甚为合适,还请主公为两位夫人拟个称号。”

“齐夫人就叫昭训,翟夫人就叫隆徽吧。”

“臣妾这就让人准备册礼,并派人去迎接两位夫人。”

“寡人已经让人去接了,有劳夫人了。”

怀嬴一时讪讪的,静默半晌,才道:“听说主公为晋圉定谥号为怀,怀者,执义扬善,慈仁短折之意,主公赐晋圉以此雅号,臣妾代晋圉谢过了。”

重耳听怀嬴提起晋圉,心中便不大自在,淡淡道:“这是寡人应尽之责,夫人不必多谢。”

两人又是一阵子相对无语,怀嬴道:“主公先前嘱咐臣妾,打听隗姒和小公孙的下落,臣妾不负所望,寻遍后宫,终于在桑园找到了他俩,臣妾已经将他们安置在建章宫侧殿,命人好生看护着。”

“有劳夫人了。”

两人又坐了片刻,见无甚话再说,重耳便起身,往侧殿来探望隗姒和小公孙。

走到一处宫室门口,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双眼无神,背靠着门板,坐在门槛上,面朝着外喊道:“儿呀,怎么样,找到了吗?”

一脸膛黝黑的高大青年屈蹲在花圃中,正在土中挖着什么,不多时回转头来,高声道:“娘亲,找到了,有一个南瓜,重得孩儿都抱不动了。”

那青年将南瓜抱在怀中,跑到老妇面前,老妇伸出手来,抚摩一番,笑道:“是够大的,够咱们吃上好几天的,快,现在就去煮上。”

“娘亲,咱们现在住在宫里,不用再自己煮南瓜了。”

“胡说,娘亲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乱吃宫里头的东西,怎么又忘了?”

“是,是,娘亲说得对,孩子这就去把南瓜煮上。”

那青年此时转头,看见重耳过来,不觉一愣,重耳身后的内侍道:“看见主公怎么还不行礼?”

青年急忙上前行礼跪拜,重耳问:“你可是佑安?”

“正是小人,小人不知是主公,刚才多有失礼,还请主公责罚。”

重耳忙扶起,仔细端详了青年一番,感慨道:“果然是申生的儿子,俊朗气度都不输了你父亲去,唉,寡人有愧于你们啊!”

老妇此时也听到了两人说话,颤声道:“是谁来了,是他来了吗?”

佑安急忙上前扶住老妇,“来的不是夷吾,夷吾已经死了,来的是晋国新任的国君,重耳。娘亲,你不用再怕了,咱们苦尽甘来了。”

老妇依旧两眼失神呆滞,干枯的双手死死拽住佑安,“你说什么,夷吾死了,真的死了吗?重耳,重耳,好熟悉的名字,重耳是谁呀……”

佑安向重耳致歉道:“娘亲她眼睛看不见,神志也有些不清,还请主公见谅。”

重耳叹息不已,知道这老妇就是隗姒,只是如今的隗姒满脸苍痍,老态龙钟,哪里还有当初的韵华美好。

佑安将隗姒扶进里屋,服侍其躺到床上,安置妥当了,才出来见重耳。

重耳询问这些年来的经历,原来夷吾当上国君后,将隗姒纳入了后宫,隗姒为了保全佑安,只得忍辱吞声,做了夷吾的姬妾。数年过去,隗姒渐渐年老色衰,夷吾便将其抛之脑后,隗姒不堪屈辱,自愿来到桑园当一名采桑女,佑安则在桑园当护卫,日子虽然清贫,但也安稳。

隗姒时常念起申生,垂泪不已,加上夜间还要织布缝衣,日子久了便把眼睛也熬瞎了,这么多年全亏佑安照顾母亲,两人互相扶持着相依为命,本以为今生就在桑园过了,不想还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日。

重耳叹息不已,“寡人当年曾经派人寻找你们母子,可惜所托非人,耽误了你们这么多年,所幸上天怜悯,寡人今日得以遇见故旧,定不叫你们再吃苦去。寡人赐你们几亩田地,一间大宅,并婢妾奴仆若干,你娶妻生子后,上奉老母,下定家室,祭祀先祖,不可叫申生后嗣无人。”

佑安拜谢重耳,站起身来后,犹豫了片刻,支吾道:“小人有一请求,还请国君成全。”

“说吧。”

“国君赐小的良田美宅,小的不胜感激,只是小的终究只是个士族,不知国君能否赐小的一官职,让小的也能为晋国的大业尽一份心力。”

“佑安啊,你知道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他本是一仁人君子,才俊之士,可惜在权利之争中为人所害,申生和你母亲都不希望你再步他的后尘,所以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你要知道,人间最难得是平淡两字,希望你多加珍惜。”

佑安只得再次拜谢,重耳命人将隗姒母子安排妥当,出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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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不计前嫌

重耳自打发了人去接沁格和平戎后,便左思右盼,日日等候消息。这日,重耳正在上书房坐着,掐指算着手下人去了有半个来月,算来两人也快到了,这时壶叔进来说,勃鞮前来求见。

重耳回国后,就将壶叔封为内廷令,留在自己身边打理宫务。听壶叔提起此人,重耳拧起双眉,道:“这个勃鞮,不提起来倒也罢了,提起他来寡人气就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寡人已经立下誓约,不追究旧臣的罪过,寡人早就将他的脑袋砍了,他竟敢主动来求见!你去告诉他,就说他数次追杀寡人,曾将我困于蒲城,断我衣裾,又听从夷吾之令,追至翟国,意欲刺杀寡人,迫使寡人流离失所,困顿至极,他如何还有面目来见寡人?”

壶叔出去通报了,不多时回来道:“主公,勃鞮让小臣转告主公几句话,说主公听完这几句话后,如果还是不愿意见他,他就立即离开。”

重耳不耐道:“你不知道寡人不想见他吗,何必还为他传话进来?”

“小臣只是觉得,勃鞮明知曾经得罪于主公,还敢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前来面见主公,只怕真有什么要事也不定。”

“也罢,他说什么了?”

“勃鞮说,侍奉君主没有贰心,是为臣之道,不以个人好恶判断是非,是为君之道,君为君,臣为臣,才是治国的明训。他以为主公已经彻悟了这个道理,所以才来见主公,没想到主公还是没有明白,看来再次流亡难以避免!主公当初在蒲城的时候,他听从的是献公的命令,主公在翟国的时候,他尊奉的是惠公的君令,国君有令,作臣子的怎能心怀贰心,有令不行呢?如今主公当了国君,同样有不喜欢的人存在,主公难道希望派出去的人对主公阴奉阳违吗?当年管仲辅佐齐纠时,曾经箭射齐小白,可齐小白后来成为齐国国君后,不仅宽赦了管仲,还让管仲辅佐自己,最后齐小白成就了自己的霸业和美名。主公是位有德贤君,何不广布恩德,惠泽天下呢?只爱自己所爱的,抛弃明君之道,即使获取君位一时,又岂能长久?”

壶叔说得句句板正,不仅照般了勃鞮的原话,还加了几句自己的劝谏之语,重耳也是明理之人,心中的怒气不觉消了一大半,便命将唤勃鞮进来。

勃鞮进了殿,重耳请勃鞮入坐,勃鞮哪里敢坐,下跪向重耳谢罪。

重耳道:“大人刚才一番话,让寡人受益良多,寡人其实何尝不明白你说得道理,只是寡人这么多年的心病一直难以释怀,不免迁怒于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主公言重了,主公哪里有过错,刚才是小臣为了能够见到主公,说的一番妄自尊大之语,还请主公不要怪罪才好。小臣急着求见主公,其实是有一件要事禀报。”

“大人请说。”

“吕甥和卻芮准备三日后火烧寝宫,待宫中大乱时派人将主公杀死。”

重耳大惊,“此话当真?寡人早已赦免了他们两人的罪行,他们为何还要行此谋逆之举?”

“晋圉死了以后,他们便整日如惊弓之鸟,生怕主公也会派人刺杀他们,所以决定先下手为强。他们找到小臣,让小臣在宫中埋伏下人手,待他们将火放起后,趁着主公逃离时,行刺主公于不备之间。”

重耳怒道:“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寡人有心要放他们一马,他们却如此不知好歹,那也怨不得寡人了。”

勃鞮道:“请主公息怒,主公如果现在就命人将吕甥和卻芮拿下,只怕人心不服,知道的说是两人欲犯上作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主公借口清除异已,铲除夷吾旧党。”

“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不如咱们以子之伎,反施之子,将计就计,借此将吕甥和卻芮及其党羽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勃鞮将自己的主意说了,重耳点头应允,遂吩咐下去,勃鞮依计行事。

原来自重耳当上国君后,吕甥和卻芮便一直心绪不宁,重耳虽未夺去吕甥的司马之职,但卸了卻芮的禁卫令,不许两人带兵进入内城。吕甥和卻芮每日上朝,朝臣大夫们似乎都有意无意避开两人,往日的门客们也纷纷借口辞去,重耳更是日日在上书房中接见大臣,与旧臣故友密谈,让吕甥和卻芮觉得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两人听说晋圉被人暗中刺死后,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自己步了晋圉的后尘,两人私下商议良久,觉得只要重耳在位一日,自己便无一日安稳,要保得身家性命,只有除掉重耳。

两人思来想去,与重耳有深仇大恨之人非勃鞮莫属,当初勃鞮数次暗杀重耳不成,必定担心会遭重耳报复,因此两人将时任宫中廷卫的勃鞮找来,密谋放火烧死重耳,如果火烧不成,就趁重耳逃生之时趁乱杀死重耳。

勃鞮当即答应下来。不想勃鞮事后又去向重耳通风报信,将吕甥和卻芮的计策告诉重耳,这却是吕甥和卻芮万万想不到的。

勃鞮来吕甥府上求见,吕甥和卻芮正等着心焦,见了勃鞮,忙道:“宫中有何动静?”

勃鞮道:“我刚刚得了消息,晋候患了风寒,现在燕寝住着,这几日应是不会再上朝了。”

卻芮道:“真是天助我等,如此就劳烦廷卫大人了,三日后大人先在宫中放起火来,我等以救火为名,率领家丁一齐入宫去,截杀重耳,到时还要劳烦吕大人把住各宫的出入口,千万不可叫重耳走脱了。”

吕甥道:“那是自然,等到大事一成,咱们再扶立一位新君,到时何愁晋国不是咱们的呢?”

三人又商议了一阵,便各自散去。三日后,正是乙丑日,月朗星稀,南风微曛,吕甥和卻芮依计早早地在宫外候着,约摸到了丑时,只见宫内忽然腾起浓烟,烈焰冲天,接着呼救声此起彼伏。

吕甥和卻芮已经在府中布下人手,见此知道勃鞮得手,遂一齐向宫城赶来,到了宫门口,以救火为名,让守城官打开城门。

待卻芮带着一队士兵来到燕寝,见燕寝的前殿几乎已被一片火光吞没,宫人四下惊慌逃窜,士兵冲入后面的寝室,一番搜寻,都不见重耳的踪迹。

此时,先轸和狐偃等人也带着人马前来救火,先轸四下都不见重耳,急着要冲入火中,被狐偃一把拉住,使了个眼色,先轸也是明白人,当即明白过来,假意吆喝着让士兵们速速救火救人。

卻芮遍寻不着重耳,正焦虑万分,勃鞮匆匆带着人过来,向卻芮小声道:“火势刚起,重耳就从宫中跑了出来,我趁乱行刺,却被颠颉和魏犨两人拦住,厮杀一阵,被他们逃出宫去,想来还没有逃出多远,咱们现在去追也许还来得及。”

卻芮和勃鞮忙出了宫门,找到吕甥一起商议,吕甥问:“可看见重耳是往哪里逃去的?”

勃鞮道:“往北面白狄的方向逃去了。”

吕甥和卻芮派出人马,往北面追赶一阵,几个人在宫城外等了半晌,手下回来报说没有追上,卻芮道:“走脱了重耳,廷卫大人又暴露了身份,这可如何是好?”

勃鞮道:“绛都是呆不下去了,为今之计,只有一面寻访重耳的消息,一面写信给秦君,就说重耳已被火烧死,请秦君为晋国另立新君。”

吕甥和卻芮也无他法,只得吩咐手下,封锁住宫门,并让人四处打探重耳的消息,若发现重耳,格杀勿论,然后又写了一封书信,连夜让人送到秦国去。

这里宫城内一场大火,失踪了国君,群臣沸议,人心惶惶,众臣私下都猜度是吕甥和卻芮暗中做的手脚,虽有诸多不满,但因两人军权在握,众人都敢怒而不敢言。

书信送到秦国后,秦任好很快就回了信,信中称愿意帮助晋国另立新君,具体事宜请吕甥和卻芮到黄河边上商谈。两人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让勃鞮驻守宫城,自己带了数千兵马赶到黄河边,渡过了河水,赶来与秦任好见面。

秦任好早已派了公子絷率军在河边等候,见吕甥和卻芮前来,走出营寨相迎,两人过来向公子絷行礼。

公子絷笑道:“两位不辞辛劳,为了晋国的大业,千里迢迢来我秦国,真不愧为晋国的股肱老臣啊,国君命我在此恭候两位,并设宴为两位接风洗尘。”

吕甥谦恭道:“晋国历难未止,罹此大祸,我等都哀痛不已,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秦君念在两国素来交好的份上,再为我晋国择立一位国君,外臣替晋国百万臣民向秦君致谢。”

公子絷道:“秦君早已为晋国选好了新君,就等着两位前来了,两位看看可还合适?”

说着一人哈哈笑着从帐中走出,道:“司马大人,太傅大人,才几日不见,你们就急着要将寡人接回去了吗,寡人可还想欣赏一下黄河边的大好风光呐。”

吕甥和卻芮大惊失色,从帐中走出来的正是重耳,两人此时方才明白自己被勃鞮出卖,长叹一声,再无话说。公子絷命人将两人绑起,在营帐前斩首示众。

事毕后,公子絷向重耳道:“吕甥和卻芮既死,晋候可再无后顾之忧了。”

重耳向公子絷拜谢,“承蒙贵国多次相救,我重耳铭记大恩,不敢或忘。”

公子絷再次率领兵马护送重耳回到绛城,狐偃等人到城门口相迎,朝臣大夫们见重耳平安归来,都欣喜非常,这才知道原来重耳为了不使吕甥和卻芮起疑,故意称病不朝,实则在三日前就逃到了秦国,秦任好派公子絷率军在黄河边接应,又用书信将吕甥和卻芮诱至秦国,将其诛杀。此事除了狐偃外,连先轸、赵衰等人都不得而知,因此将这一出好戏演得惊心动魄,吕甥和卻芮丝毫不曾起疑。

重耳回到绛城后,下令严查参与宫城放火一事的徒众,逮捕了不少吕甥和卻芮手下的旧党,重耳下令将其全部斩首示众,吕甥和卻芮本是朝中贵门大族,不仅党徒众多,而且族中支裔繁盛,卿大夫们大都与其有所来往,因此重耳此令一出,朝臣们纷纷自危难安。

赵衰和胥臣多次向重耳进言,建议重耳从宽发落,不宜牵连甚广,重耳依两人所言,除了当晚参与放火之人斩杀不赦外,吕甥和卻芮两家的族中人等一律不予追究,犹是如此,绛都城内还是人心惶惶。

这日重耳正在汤浴池洗澡,壶叔来禀报说有个叫头须的人求见。

“什么,头须……”提起此人,重耳就怒不打一处来,当年头须将财物全部卷走,使得众人一路乞食至齐国,至今重耳还记忆犹新,重耳怒道:“他也敢来见寡人,好,让他先在外面等着,等寡人洗完了要好好召见他。”

壶叔去了片刻,回来道:“那头须说,人在洗浴时会低头,低头则心反,心反则思虑不正,所以国君拒绝召见他也是应该的。他说他不着急,可以慢慢等,只怕有些事却慢慢等不来。”

重耳不悦道:“寡人任命你为内廷总管,你却不论好话歹话,好人歹人,都往里面传,你不知道寡人最恨的就是这个头须吗?”

“主公忘了勃鞮的事情了,忠言虽然逆耳却利于行,谄言尽管顺耳却蔽视听,就算是歹话,主公听上一听又何妨。”

“也罢,寡人就见见他再说。”

重耳穿上衣袍,走出汤沐馆,到前殿来会见头须。

头须向其跪拜行礼,重耳道:“头须,当年寡人离开翟国时,你偷走了全部的金银财物奔逃到晋国,让寡人和兄弟们身无分文,苦不堪言,几乎要饿死在途中,寡人至今还记得向野民求食不得的事情,你如今竟然还有颜面来见寡人?”

“小人当年是有错,小人不该一时见财起意,但小人并没有将这些钱财挥霍一空,而是都花在了主公身上,主公虽然一时困顿,但主公能得以回国,小人也是功不可没。”

“你将寡人害得如此狼狈不堪,竟然还说自己有功,你今日若说不出个究竟,别怪寡人翻脸。”

“小人带着钱物来到晋国后,做起了生意,在诸候国间四处游走,也赚了不少钱,小人常拿钱抚赈灾民,周济贫士,都是打着公子的名号,自称是公子的手下人。公子回到秦国后,小人也在晋国暗中打点,放出流言,声称公子已得秦国的支持,不日秦军就将大兵压境,护送公子回国,不想此话果然成真,正是应了那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重耳沉吟道:“你虽然也为寡人做了不少事,但毕竟不是出自原意,若非你听到风声,听说寡人即将回国,你岂会如此?”

“小的还为主公做了一件事,想来此事可以功过相抵了。”

“说来听听。”

“主公可还记得当年的凌霄公主?当年赤狄王死后,凌霄公主到翟国寻找主公,可主公已经离开翟国,流落去了齐国,凌霄公主遂带着两个孩子在蒲城住下来,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主公在蒲城相见,可惜凌霄公主没过多久就病故了,留下两个孤苦无依的孩子。”

“你说什么?凌霄她死了,还有两个孩子?”

“正是,那两个孩子是一对孪生兄妹,他们正是主公的血脉啊,小人那年做生意到了蒲城,听说了此事后,找到两个孩子,将其抚养成人,主公可要见上一见?”

重耳又惊又喜,不想自己年近半百,突然来了一双儿女,真是天降之喜,急命召进来。不多时内侍带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进来,长得都是碧眼深瞳,五官分明,和年青时的重耳简直一般模样,两人虽身穿布衣荆钗,但举止安然,神色自若,见了重耳向其行拜首大礼。

重耳扶起两人,哈哈大笑,“寡人真是得天眷顾啊,寡人本叹自己子嗣稀少,今天上天却送来如此一对好儿女,寡人后继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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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苦尽甘来

重耳让两人坐下,细问这些年来的经历。这对孪生兄妹男儿名欢,女儿名忻,兄妹俩四岁时凌霄就去世了,两人被好心的邻居收养。头须打听到两人下落后,在蒲城买了间宅子,将两人安置在新宅子里,又找来几个婆子服侍,头须每次往来做生意时,就去探望兄妹俩,给两人拿些银钱度日。

兄妹俩从小相依为命,乖巧懂事,又聪明好学,头须为两人请了教书先生,两人都是读书不倦,长到十七、八岁的样子,姬欢出去到别人家中做书童,姬忻则在家中纺纱织布。重耳回到晋国后,头须才对兄妹俩叙以实情,并带两人来到绛城。

重耳道:“寡人对不起你们的娘亲,也对不起你们兄妹,叫你们受了这么多苦,从此以后,你们就是寡人的长子和长公主,尊贵非同寻常,不用再受那些苦了。”

姬欢道:“我俩承蒙头须伯父的照顾,日子也颇过得去,并不以为苦,伯父向我俩吐露实情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到是将我俩唬了一跳,我俩本是清贫惯了的,突然受此礼遇,令我俩十分不安。”

重耳听了心里愈加喜欢,命人将东面的宫室打扫出来,让姬欢住着,姬忻则住在来仪宫,一切都以嫡长子和长公主的规格安置两人。

因头须救子有功,重耳让他做了内府官员,主管内务司的府藏,勃鞮则依旧担任内廷令,另赏金银田产无数。国中的大臣们大都是夷吾往日的旧臣,本担心被吕甥和卻芮两人牵连,如今见重耳对这两个素有旧怨之人都既往不咎,委以重任,便也放下心来,晋国朝政逐渐安稳。

因姬欢和姬忻无母,重耳想让怀嬴将两人收为义子和义女,便和怀嬴商议此事。

怀嬴道:“主公的意思臣妾明白,他们流落在民间这么多年,母亲又亡故得早,吃了不少苦,主公自然疼爱些。其实臣妾何尝不怜惜他们呢,臣妾见他俩虽然长于贫寒,却知书达礼,温文而雅,大有主公的谦谦君子之风,即使主公不说,臣妾也有将他俩纳为养子和养女的想法。”

“夫人如此通情达理,寡人就放心了。”

正说着,内侍来禀报说主公派去翟国的使者,已经接到了沁格,现在宫门口候着,重耳忙命传进来。

重耳在殿内等了片刻,怀嬴见他坐卧不宁,道:“姐姐远道而来,臣妾与主公一起去迎接姐姐岂不是好。”

重耳便怀嬴一起走出燕寝,到前庭来候着。不多时,见内侍引着一妇人过来,那妇人虽满头饰着珠玉,却难掩翠华下的银发霜华,脸上胭脂厚重,却盖不住眼角细密的皱纹,唯有一双眼眸,顾盼闪烁中,透着往日的俏皮玲珑之气,重耳一眼就认出是沁格。两个虎背熊腰的少年跟在沁格后面,也许是第一次进宫,两人颇有些胆怯,缩着手脚,不敢出声,两人自然就是沁格和重耳的儿子,伯鯈和叔刘了。

重耳远远地见了沁格,心中悲喜交加,一时又有些情怯,不敢走上前去相认,只站在檐柱后面观望。

怀嬴小声道:“主公盼这一日盼了多少天了,眼见沁格姐姐来了,怎么又心生怯意了呢?”

重耳这才整整衣襟,走上前去,与沁格四目相对,沁格一愣之下,瞬间红了眼眶,屈身向重耳行礼。

重耳急忙上前扶住,沁格不敢抬头,用衣袖半遮着脸庞,道:“主公终于大业有成,回到晋国,妾身欢喜不尽,特来恭喜主公。”

“夫人啊,你怎么一直低着头呢,抬起头,让寡人好好看看你。”

“妾身老了,容颜不堪入目,还请主公不要看了罢。”

重耳动情道:“夫人说哪里话,寡人不也老了吗?”

“主公刚刚坐上国君之位,正是前途无限,大展宏图之时,而妾身已经是人老珠黄的腐朽老妇,今生恐怕难再服侍主公了。”

重耳伸出手来,轻抚沁格那半白的头发,“夫人当初不是说等寡人二十五年吗,如今寡人回来了,怎么夫人却要自食其言了呢?”

“主公,你如今身边娇妻美妾无数,你不觉得妾身这一头白发刺眼得很吗?”

“夫人的每一根白发都是你的殷殷期盼和想念啊,草原风沙大,再娇艳的容颜怎禁得起日复一日的霜刀雪剑?寡人又何尝不是一样呢,”

重耳从怀中取出那把弹弓,“其实寡人何曾忘记过夫人,寡人在,弹弓就在;弹弓在,夫人就在,咱们的余生不长了,夫人难道真的不想和寡人一起到老吗?”

沁格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重耳拿出绣帕,替沁格拭着泪水,怀嬴见此也伤感不已,上前向沁格行礼。沁格这才起身,向怀嬴还礼,又拉过伯鯈和叔刘,让他们也向重耳等人行礼。

伯鯈和叔刘第一次进宫,一时心慌,将沁格之前教的礼节忘了个精光,直接跪在地下,咚咚地磕起响头。

重耳拉起两人,笑道:“寡人当年离开翟国的时候,伯鯈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如今却已成了英气逼人的少年才俊,寡人又多了两个得力之才,晋国后继有人啊。”

这里正说着,又有内侍来报说,齐夫人的车驾也到了。怀嬴笑道:“今儿可真是个好日子,八方仙客一起来会,莫非是说好的不成。”

重耳令内侍将齐夫人带进来,不多时内侍领着平戎和一行随从过来,安娘也赫然跟在后面。

平戎的容貌并无多大改变,气度较当年更多了几分雍容。平戎先走到重耳跟前施礼,然后分别向怀嬴和沁格行礼,两人也都还礼不迭。

怀嬴道:“姐姐行此大礼,让我愧不敢当,齐姐姐远道而来,又较我年长,理应我先向齐姐姐行礼问安才是。”

平戎道:“妹妹是一宫之主,主持宫务,辅佐国君,母仪天下,我怎可自恃年长就乱了规矩。”

怀嬴道:“我今儿一早就听说姐姐的车驾已经到了绛城,怎么到现在才入宫来?”

“我听说沁格姐姐的车驾也已经到了绛城,想着让沁格姐姐先入宫了,我再进宫觐见主公和夫人。”

“齐姐姐如此谦恭,让我十分敬佩。”

怀嬴和平戎你一言我一语的,到把重耳冷落在一边。

重耳一手拉着沁格,一手牵住平戎,道:“你们的体已话留着以后慢慢说吧,今日好不容易来到绛都,咱们一家人终于团聚,应该好好庆贺一番,走,寡人已经命人备下筵席,为你们接风洗尘。”

重耳携众女进了大殿,让庖厨摆上酒菜来,众女入座时,怀嬴一再辞让,要让沁格坐首座,平戎坐次座,自己坐下首,沁格和平戎哪里肯听,坚辞不肯,三人一番你推我让,重耳道:“罢了,你们也不要推让了,还是按照宫规办事吧,按等级位份入座,谁都不可僭越了去。”

三人遂各自入座,还是怀嬴坐首位,接着是沁格,平戎坐末席,伯鯈和叔刘坐在下首,重耳又让姬欢和姬忻也一起前来。

看着离散多年的亲人终日重聚一堂,重耳欢喜之余也是感慨良多,叹道:“上天终究没有辜负寡人,若是为了这一日,寡人就是历经再多的艰难,也是值得。”

重耳又向沁格和平戎询问这些年来的经历,两人分别叙述了,正是人间春秋,几度悲欢,聚散离合,生死无常,这十几年来的起起落落竟一时难以述尽,令重耳和怀嬴都大为感慨。

众人谈论至入夜,犹是言多不尽,重耳见伯鯈和叔刘手不释杯,畅饮不停,对端上来的美酒佳肴一概不拒,不禁笑道:“两位公子如此好的胃口,实属难得,看来寡人又多了两个将帅之才。”

沁格道:“他们两人跟着我,虽然不曾学诗书,但颇有些力气在身上,这么多年来,跟着狄人骑射围猎,于武艺上到不曾落下。”

“寡人离开翟国多年,全凭夫人一人之力将两子抚养成人,夫人劳苦功高,寡人向夫人敬上一杯。”

重耳斟满了酒向沁格敬酒,沁格连忙起身推辞道:“主公言重了,妾身一个妇道人家,育子教儿,本是份内之职,到是主公,颠沛流离数十年,一朝返回晋国,其中的苦楚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主公不忘旧约,将我们母子接来绛都,妾身感激不尽,理应妾身向主公敬酒才是。”

两人你推我让的,争着向对方敬酒,平戎笑道:“要依臣妾说,你们也不用争了,主公和姐姐之间的佳话早已传得尽人皆知,姐姐的一句‘我等你二十五年’让多少人感叹,主公和姐姐伉俪情深,这一杯酒,你们就同时干了吧。”

平戎一番话,让沁格和重耳都红了脸,两人遂碰了杯,同时一饮而尽,怀嬴道:“平戎姐姐刚才说得好,当初平戎姐姐将主公灌醉,强行送主公出齐国的事,又何尝不是一段佳话,若非姐姐的成全,岂能有主公否极泰来的一日,这么多年来,姐姐心里的苦恐怕也是无人可以倾诉,主公不是也该敬姐姐一杯吗?”

重耳道:“是极,夫人的一片良苦用心,寡人至今才能体会,寡人能有今日的成就,夫人也是功不可没,寡人理应敬夫人一杯。”

平戎也不推却,笑吟吟地看着重耳一饮而尽,然后道:“妾身如今得偿所愿,也不枉这些年来所受的苦,只是安妹妹,跟了妾身这么些年,誓死不肯嫁人,一心要等赵衰回来,还请主公也成全她的苦心。”

“赵兄弟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此事寡人还需询问他的意思才好。”

沁格适时也道:“没有主公的命令,伊格也不敢擅自来绛都,还请主公将伊格尽早接来,和赵衰团聚。”

众人一直畅谈到半夜,怀蠃道:“两位姐姐远道而来,今日也累了,不如主公让两位姐姐早点歇息吧,改日再谈。”

重耳道:“寡人一时情切,忘了两位也应该累了,夫人提醒得是。”

重耳让人将沁格和平戎分别安置在含寿宫和明光宫,伯鯈和叔刘则安排住在东宫,和姬欢住在一处。怀嬴又拨了诸多宫人到几处宫室,吩咐好生侍候着。

羿日重耳赐怀嬴称号为弘德,为正夫人,统领后宫,沁格为隆徽,平戎为昭训,位列如夫人,协助怀嬴管理后宫。重耳为了安抚后宫诸姬,并不厚此薄彼,轮流在建章,明光和含寿宫歇宿,赏赐也按着位份而定,从不随心所欲,率性而为。

怀蠃对沁格和平戎谦恭礼让,并不自恃为正宫夫人而压人一头,沁格和平戎也并不因自己比怀嬴年长而倚老卖乖,三人和睦相处,后宫中一派祥和气氛。

这日重耳处理完政事,依例应该轮值到建章宫歇宿,重耳进了宫,怀嬴已等候多时,请重耳入了座,让人端上一碗参汤,看着重耳喝了,才道:“臣妾今日有一事想与主公商议。”

重耳点点头,怀嬴接着道:“主公将欢儿和忻儿托付给臣妾,他们两人聪慧乖巧,臣妾打心里喜欢,臣妾想着,他们两人岁数都已不小,都到了娶妻嫁人的年纪,欢儿再缓几年到也无妨,忻儿已有二十,早过了适婚年龄,不可再拖,所以臣妾想请主公做主,将忻儿的婚事早日定下。”

“近日国事繁忙,夫人不说寡人到也忘了,女儿家婚姻大事,确需早日议定,忻儿是寡人的长女,寡人会为她在诸候国中找一合适的公子,将她风光嫁出去的。”

“主公的爱女之情,自然无需多言,只是主公也许不知道,忻儿她早就有了意中人。”

“哦,能被寡人的女儿相中,必不是泛泛之辈,这人是谁啊?”

“此人就是曾跟随主公四处流亡,如今在国中担任司徒的赵衰。”

重耳颇有些为难,“你知道寡人正准备将伊格从翟国接来,与赵衰团聚,平戎也和寡人说了几次,要寡人将安娘赐于赵衰,寡人若此时提出将忻儿嫁给赵衰,怕赵衰不会同意。”

“忻儿是长公主,主公将忻儿嫁给赵衰,一点都不辱没了赵衰去,他有什么不同意的。”

“赵衰品性坚贞,对伊格情深意重,从不愿辜负她人,所以当年安娘对他多次表白,赵衰也不愿接受这份情义,只怕此次忻儿是要失望了。”

“忻儿说,她若今生不能嫁赵衰,情愿孤老终生,一生不嫁。”

重耳皱眉道:“她这脾气怎么和当年的长漪一模一样?”

“别人去劝说这桩婚事也许不成,但赵衰是主公的手下,又是亲如手足的兄弟,由主公来促成这桩婚事,想来应是无妨。”

重耳叹道:“也罢,忻儿是寡人的长女,这么多年,寡人从未尽过做父亲的义务,她这唯一的一个要求寡人定当尽力满足她。”

两人商议妥当后,外面更鼓已打过二更,重耳还要看些奏章,让怀嬴先去就寝,怀嬴也不催重耳,自去睡了。重耳这里挑灯披阅奏章,到三更过后,才躺到怀嬴身边睡下。第二日天还未亮,怀嬴早早地先起床洗漱了,让下人备好早膳,待重耳醒来,唤进下人来,帮着一起为重耳洗漱,穿戴齐整了。两人用过早膳,重耳便到治朝来上早朝。

重耳记着忻公主的事,早朝过后,将赵衰单独留下,也不拐弯抹角,直言要将忻公主婚配给赵衰。

赵衰连连摇头,只是推脱不允,重耳不悦道:“司徒是觉得寡人的女儿配不上你吗?”

赵衰忙跪下道:“公主金枝玉叶,正当青春韶华之时,而小臣已近不惑,早已不是年少勃发的后生,将公主嫁于小臣,岂不辜负了公主一生?”

“如果寡人一定要将公主嫁给你呢?”

“国君有令,做臣子的不敢不遵,但国君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强求的姻缘不圆,若国君为了公主的幸福着想,还请三思而后行。”

重耳气不打一处来,起身道:“司徒大人既然如此坚持,寡人看也不必将伊格接来了,你就注定在绛城孤老终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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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洁身自好

重耳下了朝,愤愤然往建章宫来,到了宫中,见怀嬴,平戎和沁格三人都在,正聚在一处闲聊,重耳重重地往席上一坐,脸上犹是余怒未消。

怀嬴道:“主公何故生气成这样?”

平戎道:“臣妾记得当初主公流亡齐国时,什么奸险小人没有遭遇过,都没见主公生气成这样,今日此人惹得主公如此,必是个十恶不赦,罪大恶极之人。”

重耳稍稍平了怒气,将赵衰不肯纳长公主为妻的事说了。

平戎道:“原来主公是为了赵兄弟生气,主公忘了,赵兄弟是陪主公共患难的人,臣妾当年可从没听主公说过赵兄弟一句不满的话,可见主公当上国君后,气性也变大了。”

怀嬴道:“此事是臣妾提出来的,要怪就怪臣妾太鲁莽,没有听从主公的建议。”

平戎道:“此事也不奇怪,安娘对赵衰如此痴情,尚且不能打动赵衰,他又怎会娶长公主呢?”

“寡人是一国之君,将长公主赐婚给他是莫大的荣耀,他竟然如此不识好歹。”

见赵衰如此情深义重,沁格也是颇为感动,劝道:“这说明赵衰并不是趋炎赴势之辈,主公如此器重赵衰,不正是因为如此吗?说句公道话,我也希望妹妹能得善终,这么多年来,伊格独自抚养盾儿,从不肯接受人家的施舍,放羊牧马,织布缝衣,什么苦没有吃过,她对赵衰的情意可与玉石比坚贞,可如今赵衰返回了晋国,主公却不愿意将她召来,叫我那妹妹,还有赵衰情何以堪?”

重耳叹道:“寡人知道你们受了不少委屈,寡人可以赐她财物良田,让她和盾儿一生受用不尽,可寡人要是将伊格召来,赵衰就更不愿意娶长公主了。”

平戎道:“臣妾看不尽然,赵衰重情重义,若是等不到伊格,只怕一生不会他娶,若主公将伊格接来,遂了他的心意,或许赵衰就能回心转意也不定。”

重耳默然半晌,道:“也罢,就派人去将伊格接来吧。”

赵衰因重耳拒绝自己将伊格接来的请求,一连几日悒悒不乐,后来见重耳亲自派人去接了伊格,这才放下心来,对重耳甚为感激。

不多日,派去的人将伊格和赵盾接到绛城,赵衰出城三十里迎接,与伊格两下相见,恍如隔世,都是涕泪交垂,相拥而泣。夫妻互诉一番衷肠后,赵衰揽过赵盾,那赵盾已是一表人才的翩翩少年,长得丰神俊朗,象极了赵衰年少时的模样。赵衰心里喜爱,三人坐了马车回到府邸,自然你亲我爱,其乐融融。

重耳见国中已趋安定,便开始封赏有功之臣。重耳在宫门口贴出告示,诏告天下,称凡是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不论是随自己流亡出奔的,还是在国中留守的,亦或是给过自己一瓢水、一口饭的人,不论其身份门第,皆可来参加宴会。

告示贴出一个月,举国震动,人人都奔走相告,到了举行宴会这日,宾客纷至踏来,不仅大殿内座无虚席,连诺大的前庭也坐满了宾客,来的不仅有晋国人,还有宋国,齐国,楚国,曹国等诸候国的人,有些人或是偶遇重耳在途,或只是听说重耳流亡的传闻,只因听闻晋君大宴宾客,也纷纷赶来凑热闹,企图分一杯汤羹而已。重耳也不论真假,全部请入宫中,请众人入席赴宴。

坐在重耳跟前的自然是朝中的一班重臣,重耳心情大好,一番痛饮之后,宣布对有功之臣进行封赏,狐偃,赵衰,胥臣三人为首功,各赏了封田采邑,授了官爵;先轸,颠颉和魏犨护卫得力,赏了官爵并银钱万两,其余的狐毛,栾枝,卻縠和卻溱等人,都加官进爵,并赏赐无数。众人皆是歌功颂德,一片称诵之声。

重耳十分畅快,下令凡是能说出自己的功劳的,都可向重耳领赏。一时间,邀功之人无数,有说曾经为重耳等指路的,有为重耳等传话的,有为重耳等牵马的,不一而足。重耳哈哈大笑,一概给予赏赐,或钱银、布帛、马匹、粮粟等等,只不教一人空手而去。

在座之人中,只有一人始终闷闷不乐地坐着,此人就是介子推,这里诸臣都领赏完毕,各个欢天喜地,介子推却独坐席间,不发一言。

坐了半晌,见宾客们都争相上前,向重耳邀功求赏,而重耳来者不拒,介子推长叹一声,起身离席,踯躇而去,因席上人数众多,也无人注意到他。

介子推回到家中,就开始收拾物品,将日用之物整理成了包裹。

介母奇道:“推儿今日不是去参加晋候的封赏大宴了吗,怎么独自闷闷不乐地回来了,还收拾了行李,这是要去哪啊?”

“此地已非我所宜,孩儿不愿再呆下去,娘亲,咱们本来就是山间草野乡民,如今还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推儿啊,难道晋候他不愿给你赏赐吗?”

“晋候是有情有义的明君,并非晋候不愿给赏赐,而是孩儿不愿去要那赏赐。”

“这是为何啊?”

“晋候流亡十九年,一朝回国为君,这本是上天的安排,岂是人力可是左右,可那些臣子却一个个矜功恃宠,虚情饰诈,这是将上天的功劳占为已有,与盗贼又有何异,而晋候反将此举视为道义,而大加赏赐,如此赏赐,孩儿不要也罢。”

“推儿何不与他们一样,也向晋候要求赏赐呢?”

“孩儿既然不屑于他们为伍,又怎能和他们一样,去要求赏赐,何况孩儿已经口出怨言,无颜再面对晋候,唯有离开此地才是道义之举。”

“推儿既然决意如此,为娘的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咱们走之前,总得有个交待吧,好歹推儿跟了晋候这么多年,主仆情谊还在,其中情由,也该向晋候说个明白。”

“孩儿既然已经决计要走,又何必再以言饰非呢,没得让那些人说孩儿是为了争赏赐,白白玷污了孩儿的清白。”

介母长叹道:“推儿啊,为娘的知道你一生洁身自好,孤傲耿直,你若是不愿意去做,为娘的绝不逼你,只是往后余生漫长,推儿若能一生守得清贫俭苦,为娘的愿意跟着你终老。”

介子推跪下道:“孩儿不孝,母亲守了孩儿多年,刚见到孩儿,却又要举家避去,叫母亲不曾享到一日的福。”

“为娘从不曾想过要推儿为家中光宗耀祖,为娘亲挣得荣华富贵,只要看见推儿过得称心,为娘就心安了。”

介子推遂和介母收拾了,坐着一辆牛车,背两个包裹,往绵山深处隐居去了。

重耳这里宴请宾客,整整热闹了三日,正是心满意足,如愿以偿,人生得意莫过于此了,众臣频频敬酒,娇妻美妾相伴在旁,重耳也喝得酩酊大醉。

三日后,重耳醒来,忆起宴会时的情景,犹觉得畅快,内侍过来服侍重耳洗漱完毕,壶叔进来向重耳奏事。壶叔递上一份竹简,道:“这是主公赏赐给众臣的礼物清单,还请主公过目。”

重耳接过竹简,整整一大捆,光有名字记载的就不下数百,重耳略略看了一遍,若有所思道:“寡人怎么觉得好象少了些什么?”

重耳又细细看了一遍,却还是想不起来究竟少了什么。

壶叔接过竹简,认真翻看,忽然一拍脑门,“糟糕透顶,清单里少了介子推。”

重耳恍然大悟,“怪不得寡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寡人真是老糊涂了,快,快去把介子推叫来。”

内侍传令出去,不多时回来禀报说,介子推已经带着老母往绵山去了。

重耳连连跌足道:“他必是埋怨寡人行赏不公,所以不辞而别了,唉,都是寡人的不是,怎么谁都想到了,偏偏把他给忘了呢?”

重耳便派魏犨往绵山去找介子推,谁知派出的人马不少,直将数百里的绵山都踏遍了,却始终不见介子推的踪迹。重耳又在宫门口贴出告示,悬赏介子推的下落,也是一无所获。

重耳叹道:“介子推啊介子推,你难道一定要寡人背上这寡义不公的名声吗?”

魏犨正在一旁奏事,进言道:“那介子推生性狷介耿直,他既不愿出山来,咱们就逼他出来,主公不如放一把火,将绵山烧了,看他出不出来。”

重耳沉吟道:“此法只怕不妥吧。”

“介子推不告而别,分明是埋怨主公赏罚不公,主公若不用此法,岂不是正落人口实?”

重耳点头道,“看来也只有用此下策了。”

重耳便让魏犨安排人手,放火烧山。魏犨领命而去,在绵山放起火来,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五日五夜,绵山百里秀色,千里风光,一时之间焚之殆尽,只留下一片冒着浓烟的残林焦土。

魏犨放火之前,就让人守在绵山脚下,只待介子推出山来,便上前将其拿住,不想山林都已经烧完了,也不见有人出来。

魏犨只得进山搜索,不多时,有士兵禀报说,山上并不见人,在一处枯焦的柳树下,发现两具相拥而坐的尸骨,魏犨回去向重耳禀报了。

重耳大惊,跺足道:“魏司马误我,快带寡人前去,如果真是介子推的尸骨,寡人必要亲自悼念一番。”

重耳坐了车驾,赶往绵山,曾经的秀美山林风光不再,四处是灰烬未消的烟尘,重耳所到之处,惊起一群群争食的群鸦,从林中飞出,在空中匝枝数圈,向着远方聒鸣而去。

重耳跟着士兵,赶到绵山上的尸骨处,见两具尸骨已烧得焦黑,倚着树干,一具尸骨斜靠在另一具尸骨的怀中,蜷缩成一团,让人不忍直视。

重耳几欲垂下泪来,泣道:“介先生,是寡人不仁不义,害死了先生,寡人有罪啊。”

狐偃劝慰道:“此处并无任何标识,这两具尸骨究竟是何人还难以论定,再者,即使真是介先生和他母亲,此事也怪不得主公,只能怪介先生太过孤直,白白辜负了主公的一番心意。”

“不管这是谁的尸骨,寡人都难逃罪责,寡人其实早该知道介先生的个性,宁可取死,也不愿存辱,是寡人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介先生,寡人对不住你啊。”

重耳扶着残存的柳木桩,痛心疾首。

赵衰和胥臣等都上来相劝,重耳叹道:“寡人自认为一世英名,从不曾有愧对于他人的地方,可如今介先生的死,却让寡人背上了不贤不义的名声,只怕寡人终其一生,都要背上这个洗刷不掉的污点。”

胥臣道:“美玉有瑕,但仍不失为美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君王不以无过为贤,而以能改过为贤,请主公万勿自责。”

重耳下令将绵山改为介山,将这一日定为寒食日,规定这一月国人不可生火,只可食冷食,以纪念介子推的亡日,重耳又在介山下造庙宇,内塑介子推的泥像,国人便将介子推奉为当地的土地神,常年祭祀不断。

伊格来到绛城后,与赵衰两人相互敬爱,十分协睦,近一月都没有出府,这日伊格受沁格之邀,来到宫中赏花。两人沿着步道,在万浪湖边信步而走,正是四月春光最好时,莺啼芳树,燕舞晴空,万浪湖边依旧是荻浪点点,蒹葭依依,只是一路走来,园内的蔷薇却已不见了踪影,换成了桃树,杏树和海棠等花木。这几日的杏花开得正盛,远远地望去,粉妆白蕊,堆砌如绣,清风起处,花絮扬扬洒洒,片刻又无声无息坠入浓荫深处。

伊格伸出手掌,托起一片飘落的杏花,道:“这是什么花,如此淡雅宜人,虽然不甚艳丽,细细看来却有一番温柔之质,到不输于别的花去。”

沁格道:“这是杏花,咱们翟国是看不到的,我也是爱它的恬淡,所以常叫人摘了摆在宫里。主公见我喜爱此花,便让人在宫苑里植了不少杏花树,妹妹看沿河的那些都是今年新栽的,两年过后便是一片繁茂的杏林了。”

“看来晋候对姐姐还是颇为宠爱的,我也就放心了,本来我担心姐姐已过韶华,晋候坐拥娇妻美妾无数,会冷落了姐姐。”

“晋候对后宫诸姬一视同仁,并不对谁额外宠爱,他知道怀嬴喜欢菊花,平戎喜欢莲花,也命人在宫苑里种下了不少菊花和莲花。”

伊格道:“如此甚好,春赏杏,夏赏莲,秋季赏菊,宫中一年四季都有花可看,也是一桩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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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重耳治国

姐妹俩走到杏望楼,婢女过来在石几上铺了绣墩,两人坐着休憩。沁格道:“妹妹来绛都也有数月了,怎么整日呆在赵府,也不进宫来与我说话,咱们姐妹比以前在翟国时生分了许多。”

伊格含了歉意,“我想着自己一个狄女,身份低微,进宫怕有诸多不便,所以迟迟未来见姐姐,还请姐姐见谅。”

沁格笑道:“只怕你是舍不得离开赵兄弟吧,也难怪,你俩分离了这么多年,一朝重新聚首,胜似新欢,分不开来也是有的。”

伊格上来要捏沁格的嘴,“姐姐这是说哪里话,不知是谁,在翟国的时候还说这辈子老死故乡,哪也不去了,刚听说晋国有人来接,便扔了手里的东西起身就走。”

沁格抓着伊格的手,道:“咱们苦熬了这么多年,总算等到苦尽甘来,但世上苦难之人比比皆是,不是都象你我这般有福气的。”

伊格听她话中有话,也不言语,只听沁格说下去。

“姐姐可知道晋候想将长公主嫁给赵衰一事?”

提起此事,伊格心中咯噔一下,“夫君曾经和我说过此事,我当时不发一言,他必定知道我不乐意,便没有再提。”

“晋候想将长公主嫁给赵衰,可见赵衰是晋候最器重的人,但赵衰为了妹妹不惜将自己的前途弃之不顾,妹妹难道就不应该为赵衰着想吗?”

伊格沉吟着道:“我何尝不知道晋候想重用赵衰,但我已非青春年少,难以再为赵家生子添丁,夫君他迟早也是要另行娶妾的,只是长公主不比他人,身份尊贵不说,想必年轻貌美,骄奢气满,若处处压人一头,我和盾儿今后还怎么过?”

“长公主从小在宫外长大,吃过不少苦,并不似那些从小在宫中娇生惯养的公主……”

两人正说着,见远处过来一黄衣女子,挎着一竹篮,站在杏树下折杏枝,那杏树挺拔,女子一时够不着,便撩起下裳,手脚并用,爬到杏树上去。

女子费力折下几根带花的树枝,扔在竹篮内,刚要爬下树干时,不慎被枝杈挂住裙摆,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下地来。女子好不容易下了树,顾不上自己的裙子,提起篮子一边向前走,一边看着满满一篮子杏花,一脸欢喜的样子。

伊格刚才见女子要掉下树时,惊得心都提到了嗓子口,此刻见她如此神情,似得了宝贝的孩童一般,又觉得十分好笑,正要向沁格询问,那女子已抬头看见了两人,忙过来向两人行礼。

沁格道:“忻妹妹不必多礼,快来见过赵夫人。”

女子忙向伊格行礼,伊格见她小圆脸儿,眉目清秀,举止端庄,稳重之中又透着佻皮,当即便喜欢上了几分,只是看她的打扮,即不象后妃姬妾那般穿着华贵鲜丽,也不似婢女的装束,也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只得随沁格称呼道:“忻妹妹多礼了。”

沁格问,“忻妹妹怎么到园子里来了?”

“我刚刚听说赵夫人到宫里来了,想着隆徽夫人喜欢杏花,赵夫人应该也喜欢,所以想亲手采些花儿给两位夫人送去,不想两位夫人正在这里,刚才我多有失礼,让夫人见笑了。”

“你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怎可爬上爬下的去采花,刚才可把我唬了一跳,以后千万不可再做这种事,要采花让内府司的人去做即可。”

“我哪里是什么金枝玉叶,想当初在蒲城时,我和欢儿一起爬到树上去,掏鸟蛋,摘野果,什么事情没有做过,如今不过多了个公主的虚名儿,怎么就做不得了?”

伊格一惊,“你是长公主?”

沁格笑道:“除了她,主公哪里还有别的公主?”

伊格忙向长公主行礼,“妾身刚才不知道是长公主,却生受了公主的礼,真是罪无可恕。”

长公主扶起伊格道:“两位夫人是我平生最敬重的人,我向赵夫人行礼有何不可。两位夫人独守闺中十多年,独自抚养子嗣,对当初的承诺始终不离不弃,才换得今天的苦尽甘来,论功劳,哪里就比那些在外拼搏的男儿少了,我向夫人行一礼,又能算得了什么?”

伊格不禁动容,“公主太言过其词了,妾身只是一老朽妇人,哪里值得公主这般称赞?”

长公主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敬慕夫人,也敬慕赵将军,我曾向君父请愿,今生除了赵将军外,别人一概不嫁,但是夫人若不愿意,我也绝不勉强,就算今生独守空闺,我也不会对赵将军和夫人有一句怨言。”

沁格见伊格已然动了心,适时道:“忻妹妹,你若嫁给赵衰,可愿意以正夫人之礼侍奉赵夫人?”

长公主当即向伊格跪下,“妾身本来只是一无父无母的孤儿,与弟弟相依为命,本以为今生也就如此过了,不想一朝迎入宫中,奉为公主,纵然锦衣玉食,终究非自己所愿,若能嫁得赵将军,今生愿以妾室的身份侍奉夫人和赵将军,不敢以公主自居。”

伊格扶起长公主,“这如何使得,纵然妹妹愿意,我也是万万不愿意的,咱们今后只以姐妹之礼相待即可。”

沁格道:“这么说,妹妹是同意这桩婚事了?”

伊格道:“公主如此通情明理,对赵将军又是一片情深,我怎么忍心辜负?”

长公主再次向伊格拜谢,三人都皆大欢喜,事后伊格回府向赵衰详述了公主的心意,几番委婉劝说,赵衰也就同意了这门婚事。

沁格也将宫苑中的一幕与重耳说了,重耳道:“凭得这么巧,伊格难得进宫一趟,就遇见了忻儿,是你的主意还是平戎的主意?”

沁格知道瞒不过重耳,道“是我们三人共同商议的结果,只是忻儿自愿为妾,当真是难为她了。”

重耳虽然有些不乐意,但既是长公主自己的意思,也只得随了她,“女大不中留,寡人也只能尽量为她多备些嫁妆罢了。”

重耳便让卜官择了个吉日,为两人举行大婚,因姬忻主动提出一切从简,重耳省去了诸多繁文缛节,轻车裘马,将姬忻送去赵府,安娘作为姬忻的陪嫁滕女,也一并送去了。姬忻嫁入赵府后,谦恭有礼,毫不拿捏公主的架子,深得赵衰和伊格的爱重。后来姬忻又劝说赵衰将安娘也纳入妾室,这是后话。

重耳自任晋国国君以后,积极发布政令,在国中减轻赋税,废除惠公和怀公时期的苛捐杂税,开筑道路,鼓励经商,发展农耕。在朝中设制法度,确立上下等级,任用贤能,提拔落魄有才之士,同时带头表彰有功之族,礼尊国老,奉养孤寡,向国人宣扬教化贤良美德,不到短短两年,晋国政治清明,百姓安乐,国家财用不匮,府库里的粮食堆到了仓外,连周天子也多次派使臣前来,赐酒赐肉,表彰重耳的功绩。

放眼天下,自齐桓公死后,中原诸国再无人能与楚国抗衡,小国都依附于楚国,向其称臣,当日齐桓公与诸候国签订的盟约,早已名存实亡,连鲁国、宋国这些大国也频频向楚王示好。

重耳见国中安定,国富民强,有心想与楚国逐鹿一番,这日将狐偃找来,道:“寡人听说楚国最近接连吞并汉水诸多姬姓小国,俨然已成南方一霸,放眼天下,竟无人能遏其扩张之势,中原诸候纷纷投靠其麾下,连曹国和卫国这两个姬姓之后,也加入了以楚国为首的同盟圈,宋国新任国君—宋王臣,竟然也将当年楚恽侮辱宋兹甫的国仇家恨弃之一边,派人去朝见了楚王,难道周朝姬姓的天下真的要改写成羋姓的了吗?”

“这也是周朝气数使然,王室式微,使得天下诸候争相夺取天下霸主,继齐桓公之后,济济诸候,无一人能有当年齐桓公的气魄和实力,带领诸候,平定夷狄,匡扶王室,使得楚蛮一国独大,野心愈发膨胀,似这般态势,只怕楚国北上并吞中原也不过是数年的事。”

“寡人这两年潜心治理晋国,如今国中国富民安,兵力粮饷充足,寡人想号召诸候,抗击楚国,不知舅父觉得如何?”

狐偃早料到重耳会有这一问,缓缓摇头道,“以晋国现在的实力,若有外敌入侵,足可自保,但若想称霸天下,与楚国相抗衡,只怕还不够。”

“哦,这是为何?”

“如今晋国虽富,但民众多不知义,不知义者,兵无锐师,想要称霸天下,为时尚早。”

重耳不解,“如何才能让民众知义呢?”

“眼下到是有一件事,主公若能将此事办成,对内可教化民众,对外可震慑诸候,晋国离称霸天下就不远了。”

“哦,说来听听。”

“主公已经知道周王室的姬带作乱一事了吧?”

“此事寡人自然知道,说起来这姬带作乱也非偶然,数十年前,周惠王还在世的时候,就十分宠爱小儿子姬带,数次想废掉姬郑,改立姬带为太子。太子姬郑便出奔齐国,向齐桓公求援,齐桓公率领诸候国共同盟誓,支持太子姬郑,周惠王才打消了换立太子的想法。惠王死后,姬带在国中作乱,也是齐桓公率军平乱,护送姬郑回到洛邑,登上了王位。姬带夺位不成,流亡到了齐国,直到一年前,姬郑念在同为手足的份上,将他召回了洛邑,不想姬带竟和周天子新娶的隗后私通,姬郑发现后,正欲将他除去,姬带却逃出洛邑,联合了戎人,一路攻至洛邑,致使姬郑出奔到郑国。”

说起来这又是周王室的一桩不堪之事,同为姬姓,重耳虽然怒其不争,但也无可奈何,叹道:“我听说姬郑的这位隗后并非来自中原诸候国,而是狄人的公主,当初周公订下国法,王后必须从异姓诸候国中选取,不知何故到了姬郑这里就违了祖制?”

狐偃道:“此事说来话长,原因滑国而起,滑国只是一小国,居于郑、卫之间,一向依附于郑国,后来又倒向了卫国,滑国的朝三暮四,令郑伯十分恼怒,遂起兵攻打滑国,滑国向卫国求援,卫国一面救援滑国,一面向姬郑请求出面调停,姬郑派出使臣向郑伯要求和解,郑伯不仅不听,反而出言不逊,扣住了使臣,姬郑大怒,请求戎人帮助出兵,攻打郑国,戎人到也不含糊,出一支奇兵,数日攻破了郑都,大胜而返,为姬郑出了一口气。周天子为了感谢戎人,就娶了这隗氏女子为王后。”

重耳叹道:“我周朝先祖一向号令亲手足,合诸候,御外敌,抗蛮夷,可姬郑为了泄自己一时之愤,引戎敌攻打自己的手足之国,致使王室纷乱不已,只这一件,便难辞其咎啊。”

“正是如此,何况周天子后宫姬妾无数,那狄女素来无拘无束惯了,如何耐得住寂寞,与姬带私通已非数日之久,唉,此事一出,传得天下尽知,先不说姬郑所作所为是否得当,只王后与小叔子私通这一件,就令周王室颜面扫地,周朝威望尽失。”

重耳已猜到了狐偃的用意,“舅父讲这个的意思是?”

“天子不修德行,使得声威日降,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如今姬郑逃至郑国,姬带也携隗后逃到了温地,主公若能在此时出兵平定王室,消弭动乱,一来可以向国人宣扬道义,二来也能向天下诸候彰显我晋国的实力,当初的齐桓公不正是打着勤王的旗号,会盟诸候,号令天下的吗?”

“寡人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寡人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以晋国目前的实力,若与戎人发生冲突,怕是没有必胜的把握,万一勤王不成,反而落个兵败西山,岂不是让天下人看笑话?”

“主公这两年来治理国政,朝夕不怠,勤政强兵,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吗,如今有此良机,主公何故又畏首畏尾呢?”

狐偃退下后,重耳犹是拿不定主意,想得乏了,便信步往明光宫来。

数日前,平戎刚刚生下一子,重耳得了闲就往明光宫来探望母子两人。

重耳进了寝室,见平戎躺在床榻上,旁边的奶娘抱着小婴儿喂奶。

平戎见了重耳,要坐起来,重耳扶住道:“夫人还是躺着吧,又没外人,何必如此拘礼?”

平戎道:“我躺了一日,筋骨都松散了,扶我坐坐也好。”

重耳扶平戎坐起,平戎道:“主公今儿怎么一早就过来了?”

“今日无甚要事,一些例常之事都交给太宰他们去办了,寡人上完早朝就过来看看你,来,让寡人也抱抱我的娃儿。”

重耳从奶娘手中接过小婴儿,许是小婴儿没有喝饱奶,被重耳抱过后哇哇啼哭个不停,重耳左哄右骗,横着抱竖着拍,小婴孩啼哭得越发厉害。

平戎道:“还是让奶娘抱吧,主公好好的一身衮服,别给糟蹋坏了。”

重耳只得将婴儿交给奶娘,道:“这就怪了,怎么孩子一到寡人手里,他就哭呢?”

平戎笑道:“也许主公是执符印、掌生杀的人物,身上总有一股霸气,所以这阳眼未开的小儿见了不喜。”

“夫人现在也会说笑了,我是他的父亲,有什么霸气不霸气的。”

“主公,咱们的孩儿出生了这几日,是不是该给他取个名字?”

重耳沉吟着道:“要不就叫承武吧。”

“不妥不妥,此名不仅犯了武公的讳,而且太过招摇,他不过是主公的一个庶子,即非长子,又非嫡子,怎可取这个名字,白白招人嫉恨?依臣妾看,不如就单名一个乐字吧,臣妾今生别无他求,只希望他能平安一生,安居乐道也就罢了。”

重耳点头,“如此也好,夫人通情达理,不仅是寡人的福气,也是这个孩子的福气。”

此时庖厨端上晚膳来,重耳用完晚膳,让内侍将奏章从上书房拿到明光宫来,准备晚上就在明光宫过夜。

平戎道:“按着规矩,今日主公应该去建章宫了吧?”

“你才生完孩子,寡人在这里陪你几日也无妨。”

“主公既已立下规矩,便不可任性为之,你已在我这里过了几夜,知道的说是主公爱惜臣妾和孩儿,难保有心之人说我恣情骄纵,借着孩子之名献媚邀宠,于主公名声上也不好听。”

“寡人知道,你就是想让寡人去建章宫,何苦还说这么一大通理由。”

“怀嬴是正夫人,可到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怀上,臣妾不过两年就生下个孩儿,后半生也有了个倚靠,不比建章宫,长年孤寂冷清,主公怎么着也得常去看看。”

重耳并不应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夫人既如此说,寡人看完奏章,就去建章宫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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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平定王室

重耳看完奏章时,已近三更,看着平戎睡下了,带了个内侍往建章宫来。到了门口,重耳朝门人摆摆手,示意不要进去通报了,自己直接走了进去。几个宫女正准备将大殿内的油灯熄了,关闭宫门,忽见重耳来了,忙过来行礼。

重耳进了内寝,见殿内冷冷清清,只有燃烧着木炭的火盆内,发出毕毕剥剥地声音,案上一盏孤灯,怀蠃正坐在书案边,低头往竹简上写着什么,连重耳进来也没有知觉。

重耳轻咳数声,怀嬴方才惊觉有人,见是重耳,掷下笔,起身来行礼。重耳在书案边坐下,往火盆里添了两块木柴,道:“三月的天气,夫人还要用火盆么?”

怀嬴搓着手道:“时令上虽已过了春分,到底夜间还是有些寒凉。”

重耳见床榻上散乱地放着金钗和玉簪,几匣子打开的脂粉和胭脂,也零乱地摆放着,显然怀嬴刚刚等过重耳,见重耳迟迟不来,料想今晚是不会来了,又胡乱地卸了妆。

怀嬴脸上却只是一如既往寡淡的表情,语气平淡道:“主公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平戎妹妹刚生完小公子,主公理应多陪陪她。”

“寡人有几天没来了,过来看看夫人,你在写什么?”

重耳拿过书案上的竹简,见上面写的是一首诗,“……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太任有身,生此文王……”

字体疏瘦,一钩一提都跌宕有致,深沉冷峻,全然不似出自女性之手。

重耳道:“此诗描写了周朝从开国之初到战胜商汤的一段情由,可谓气势恢宏,磅礴之气喷薄而出,是雅乐中最为大气的一首词,叙述的文王的母亲太任和武王之母太姒,是两位贤德的后妃,端懿诚庄。太任有娠之时,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敷言,所以才生下文王,文王生而明圣,太任教之,以一而识百,文王治外,太任治内,国昌民安,成为后世的佳话。”

“主公说得极是,臣妾闲来无事,晚间又无睡意,写着打发时间而已。”

“夫人若是将太任和太姒的生平写成女训,让后宫诸女日常研习,到是一件美事。”

“主公提醒得是,臣妾也正有此意。”

两人默然坐了片刻,看着火盆内的炭火明明灭灭,一时无言。

怀嬴道:“主公这几日披阅奏章至深夜,可是政务繁忙?”

重耳想起今天狐偃和自己议论的事来,随口道,“今日寡人有一件事拿捏不定主意?”

“臣妾鲁钝,愿闻其详。”

“夫人也知道姬郑因姬带之乱,避难至郑国吧,舅父今日劝寡人出兵平定王室动乱,帮助姬郑回到洛邑,夫人觉得如何?”

“臣妾当日在秦国时,曾听君父向百里奚请教如何才能成为霸主,百里奚说,成为霸主需有霸主之信。君父问,何为霸主之信,百里奚回答,国人爱之,邻国亲之,天下信之,这就是霸主之信。君父又问,如何才能获取霸主之信?百里奚说,先修自身,然后修于国,最后成为天下先,才能成为天下霸主。”

见重耳频频点头,怀嬴又道:“主公流亡在外十九年,不正是修养自身的德行吗,主公大德既成,成为一国之君,然后修政于国,使晋国大治,如今周天子有难,正需要主公这样的国君出来维护大局,这是成为天下先的好时机,主公有什么可疑虑的?”

“夫人一番话,让寡人受益非浅,秦君是有道明君,夫人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也是明训识理。”

第二日,重耳上朝,决定采纳狐偃的建议,出兵帮助姬郑平乱,众臣纷纷赞成。

重耳点起左右两军,任命卻縠为左军将,颠颉为左军佐,赵衰为右军将,魏犨为右军佐,一通检阅后,为众将士置酒饯行。晋军按照重耳的计划分兵两路,左军前往温地围攻姬带的叛军,右军到郑国迎接姬郑。

临行前,重耳接到奏报,姬郑向天下诸候广发贴子,让诸候国帮助自己驱逐姬带,可响应者寥寥无几,唯有秦国接到姬郑的信件后,决定帮助姬郑,秦任好让人带了军队前往洛邑平定叛乱,此时已率军赶至黄河边上。

狐偃进言道:“主公可还记得当初郑国和虢国共同出兵帮助王室平乱的事?当初两国打退了姬颓叛军,扶周惠王重新坐上天子之位,周惠王对两国国君大加赏赐,给了郑伯鎜剑,给了虢公酒爵,郑伯却觉得周惠王赏赐不公,厚此薄彼,从此对周惠王耿耿于怀,导致郑国和王室长期不和,所以此次咱们出兵勤王,不宜再让别国插手,以免再次引起纷争,不如请主公派人劝说秦君,请他退兵,此次平乱,靠咱们晋国一国之力足矣。”

重耳便派出胥臣,让其前往秦国军营劝其退兵。秦任好本是应了姬郑之请出兵,并没有做他想,见晋国已经出兵勤王,便依胥臣的建议,退兵回国去了。

赵衰和魏犨带领右军前往郑国,接到姬郑后,将姬郑送回洛邑,因姬带和隗后逃至温地,此时的洛邑城由周公和召公暂理国政,两人本就不满姬带所为,只因姬郑不在国中,不得已听从姬带等人号令,不过是左右观望而已,如今见晋国大军带着姬郑到了城下,哪里还敢抵挡,打开城门,将姬郑和赵衰一行迎进城去。

姬郑重新坐上王位,宣布大赦,除了姬带手下几个带头作乱的,所有人等一律不予追究罪责。

卻縠带领的左军则带兵围攻温邑,一连攻打了几日,姬带支持不住,派人向狄人告急,请求狄人出兵相助。不想重耳早就派人到狄,用了钱物贿赂狄人,狄人重利不重义,遂与重耳约定,不出一兵一卒相助姬带。

温邑城中的人本都是周朝的旧民,虽迫于姬带的命令,与晋军作战,听说姬郑已经在洛邑复位,根本无心作战,不待晋军全面攻城,姬带手下的将领们就打开城门投降。姬带带着隗后仓惶出逃,意欲奔逃到狄,却被晋军拿住了,押到了军营。

魏犨下令将两人乱箭射死,事毕后才来向卻縠禀报。卻縠不悦道:“魏将军未免太过鲁莽,这两人说起来毕竟是周天子的宗亲,你如何把他们都杀了,让我如何向周天子交待?”

魏犨道:“姬带犯上作乱,罪无可赦,若交给周天子,周天子必定要避讳杀弟之嫌,反不好下手,不如咱们就说姬带被乱箭射中而亡,替周天子了了这桩心事。”

卻縠也无话可说,将姬带和隗后的尸身带回洛邑,姬郑洒了两滴泪,命人厚葬了。

晋国因及时平定了动乱,一战而胜,消息传播到诸候各国,令天下大为震动。姬郑也因重耳平乱有功,请重耳到洛邑朝见受赏。

重耳临行之前,狐偃来见重耳,道:“主公此番立了不世之功,周天子召主公前去,必定重重赏赐,不知主公可想好了要什么赏赐?”

重耳道:“王室早已国库空虚,如今遭此一番大乱,更是不堪其弱,哪里有多余的钱财来行赏赐?”

“主公可别忘了,咱们此番出兵为的是向天下人证明道义两字,所以咱们要的不是周天子的钱物,要是周天子的威势。”

重耳不解,“舅父的意思是……”

狐偃向重耳细叙一番,重耳点头答应下来。

重耳来到洛邑,王室虽已衰弱,气势尚在,依旧是殿阁恢宏,楼宇层叠,只是在周天子下令节省开支后,一切礼仪从简,宫城内有些萧索之意,但姬郑还是尽力铺张,以公候的规格款待晋重耳,重耳向姬郑敬谢不止。

姬郑道:“姬带之乱,令孤家痛心疾首,数十年前,姬带便对王位有觊觎之心,夺位失败后逃至齐国,孤家念在手足之亲的份上,又将他召了回来,不想他竟然忘恩负义至此,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令孤家十分寒心,幸得叔父出手相助,孤家才安然返回,叔父为王室立下赫赫功勋,必为后世所称道,为天下人所景仰。”

重耳道:“辅佐王室,承命天子,本就是我晋国应尽之义务,当年文王建立周朝时,召集天下诸候,立下盟誓,尊奉周天子为天下共主,随时听其号令,驱驰左右,我一日不敢或忘,如今大王有难,我怎可袖手旁观?”

姬郑叹道:“齐桓公死后,楚蛮一国独大,天下诸候虽多,却分崩离析,自顾不暇,纷纷投靠了楚蛮,如今叔父能够重返晋国,并将晋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大有当年齐桓公的雄起之势,孤家心里十分欣慰啊。”

重耳也是一番谦恭之词。

姬郑又道:“孤家此番能够重登王位,全都倚仗叔父的功劳,孤家定当好好赏赐叔父,只要是孤家有的东西,金银珠玉,美女封爵,叔父尽管说来,孤家一定不吝赐与。”

“金银珠玉,美女封爵都为身外之物,我想要一件别人都没有的东西。”

“叔父指的是……”

“不知大王可否赐我在百年之后,以隧葬的规格入土安葬?”

姬郑变了脸色,“隧葬乃是周天子驾崩后的入葬规格,除了天子外,天下没有第二人可以使用,叔父没有周天子的名份,却享用周天子的敛葬规格,岂不是僭越礼制吗,传出去岂不有损于叔父的贤名。”

姬郑拒绝重耳的要求,原也在重耳的意料之中,重耳便按照狐偃所教的,向姬郑行礼谢罪。

姬郑见重耳一脸失望之色,道:“孤家虽然给不了叔父隧礼的墓葬,但是孤家也不能让叔父空手而归,孤家将王畿内的温、原、阳樊、攒茅四个邑地送给叔父,叔父看可好?”

重耳暗喜,此举正合了狐偃先前与自己商议之事,依狐偃之计,重耳送姬郑重返洛邑,姬郑必然要倾囊酬谢,而如今王室内库空虚,金银珠宝是再也拿不出的了,天子若不愿赐予隧礼,只能以土地相赠,如今果然不出舅父所料。

重耳向姬郑再次跪谢行礼。

宴席过后,姬郑安排重耳当晚在馆驿歇息。卻縠和赵衰将军队先驻扎在王城外,晚间也过来面见重耳,听说周天子赐了温、原、阳樊、攒茅四邑,都是喜不自胜。

卻縠道:“主公若能得到这四地,便可在中原有了立足之地,前去卫国、郑国等就不必再绕途太行山了。”

重耳道:“寡人也是这个意思,若能得此四地,将来可从中原直接进入郑国,与楚国交锋,少了军队迂回奔波之苦。”

正说着,士兵来报说周天子派了使者前来求见,重耳命请进来,此人一进屋,重耳未免吃了一惊,但见此人中等身材,两撇山羊胡,小腹微腆,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正是那个万卣。

颠颉一见万卣就气不打一处来,右手按住了剑柄,喝道:“好你个奸滑的贼子,老颠上次放了你一马,今日怎么又找上门来了,可是又想行坑蒙拐骗之事?”

重耳道:“颠将军不可鲁莽,他是周天子的使臣,夜晚来见寡人,想来必有要事。”

万卣嘿嘿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小臣和公子不过数年未见,公子从一个流亡的落魄之徒,摇身变成为了晋国国君,此番还帮助周天子重返国都,立下不世之功,当真是令人出乎意料,小臣曾经多有得罪,今日除了传达周天子的诏令外,特来向晋候赔礼致歉,晋候是贤德君子,想来不会怪罪小臣吧。”

万卣说着从怀中取出玉佩,正是从重耳手上骗去的那枚垂棘美玉,万卣道:“小臣有眼不识泰山,今日将此玉佩物归原主,此玉佩虽然几经波折,但归还得还不算太迟。”

颠颉啐道:“别以为讲几句斯文话,归还了东西,就能把以前的事一笔勾消,你做下的那些卖俏营奸的事还少吗,我老颠到要去周天子那里问问,是不是他借你的这个胆。”

重耳挥手道:“以前的事寡人也就不与你计较了,刚才使臣说还有诏令要传达,不知是何诏令啊?”

“小臣奉周天子之令,前来转达周天子的几句话。”

“哦,愿闻其详。”

“周天子已经将温、原、阳樊、攒茅四邑赠给晋候,但周天子说了,这四邑的地契和印信并不在他手中,晋候若要取得四邑,还需自己想办法才好。”

重耳一愣,“既无地契和印信,让寡人如何收城,难道仅凭周天子的一句话,城中守将便会乖乖的纳城投降吗?”

万卣慢条斯理道:“此事说来话长,这四个邑地,连同周边的絺、隰成、向、盟、州、陉、愦、怀十二个邑城,原本都是苏忿生的封邑,周桓王在位时,苏忿生是周朝的一名司寇,后来苏忿生与周桓王失和,苏忿生一怒之下离开洛邑,回到了自己的封地。苏忿生在自己的封地内筑城练兵,招募武勇,自立为君,宣称从此不再臣属于王室。周桓王大怒,下令派兵攻打温邑,却数次都无功而返,最后只得任其自去。后来周桓公与郑庄公作交易,将这十二块邑地与郑国的四个城邑交换,郑庄公不知其中缘由,将郑国的四个城邑给了周桓公之后,才发现这些地方由苏忿生把守着,根本就收不回来。郑庄公遂多次派兵攻打,数年下来,不过打下了两个城邑,却损兵折将,耗费甚多,剩下的十个邑地郑国便也放弃了,所以周天子虽将四邑给了晋候,但并无凭证,晋候若想真正取得城邑,还需自己想法子。”

重耳和赵衰,卻縠等人都是面面相觑。

魏犨道:“如此说来,周天子给的只是一个充饥画饼,白让人空欢喜一场?”

万卣道:“话也不能那么说,毕竟有了周天子的许可,如今晋候才是这四个城邑的合法拥有人,晋候若想实际控制城邑,慢慢图谋也不迟,毕竟苏子的后人也不能千年万载占着城邑的。”

看着重耳瞪目结舌的样子,万卣笑道:“其实晋候也不必过于忧虑,小臣看晋军军容肃整,纪律严明,或许当年郑庄公打不下来的城邑,晋候一打就打下来了呢。”

重耳原想谋划王室的土地,不料反被姬郑谋划了去,气结之余,心头升起一股傲气,仰头一阵大笑,道:“还请使臣转告天子,多谢天子的厚赐,寡人一定会不负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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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收复温地

万卣见重耳无话,行个礼,刚要转身出去,忽又停下,向重耳道:“不知晋候可还记得结缡?”

重耳心中一动,道:“结缡如今不是在楚王手中吗?”

“楚王骄横自大,目中无人,虽然楚国现在强盛一时,恐怕难以持久,小臣看晋候志高存远,豁达大度,不失为一位有道明君,将来或可成为天下霸主也不定,若能得到结缡,更是事半功倍,有如天助,何愁大业不成呢?”

重耳见万卣神情暧昧,不知他是何用意,道:“结缡虽好,只是此物可遇而不可求啊?”

万卣呵呵一笑,“虽说结缡现在楚王手中,但小臣自信能将结缡从楚宫中盗出,交给晋候。”

想起楚恽当日大宴宾客,请诸候各国使臣观赏结缡一事,重耳也不禁怦然心动,“那,寡人又该如何谢使臣呢?”

“小臣哪里敢当谢字,晋候和天子原本是一家人,天子都要称晋候一声叔父,一家人哪有不相帮的?晋候若能成为天下霸主,天子自然是求之不得。天子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有朝一日当上霸主后,能够身为表率,号召诸候,多多扶助王室罢了。”

重耳笑道:“使臣的提议十分有趣,但寡人新任国君不久,自知才能浅薄,德行疏漏,恐怕难当此重任,还请使臣转告周天子,晋国本与王室同宗同源,辅佐王室是寡人的应尽之责,至于称霸天下,不是寡人现在考虑的事情。”

“如此小臣就告退了,晋候什么时候改主意了,可随时召唤小臣。”

万卣退出后,赵衰道:“这个万卣诡诈多端,他的话主公不可尽信。”

重耳点头,“结缡一事咱们暂且不论,就说收复温、原、阳樊、攒茅四邑一事,你们如何看?”

魏犨道:“我看天子将四城赠与主公,大有深意,一来正好报复温邑人收留姬带作乱一事,二来也向天下人显示了王室的慷慨,不论主公拿不拿得下四城,他姬郑都毫无损失。”

卻縠道:“周桓王当初将温地与郑国的四地交换,使得郑庄公与王室交恶,数十年难以化解矛盾,如今周天子又出此诡诈之术,难怪天下诸候对王室背心离德,堂堂天子之地,竟无诸候再朝奉上贡。”

赵衰叹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周天子此举确实大伤人心。”

颠颉道:“不就是四个城邑吗,咱们将它们打下来就是,让周天子也看看咱们晋国的实力。”

卻縠道:“这四城内的民众大都是周朝姬姓后裔,他们若拒不交城,难免与咱们兵戎相见,主公岂不是要背上个杀伐同族的罪名,何况这四邑都在王畿之内,距离洛邑不过百里,咱们本是为平定王室动乱而来,如今却在周天子眼皮底下大兴兵戎之事,让天下诸候如何看待?”

颠颉道:“打又不是,不打又不是,这如何是好?”

重耳沉吟片刻,道:“备下三日的粮草,攻城三日,若攻不下来,咱们就撤回晋国。”

众人一时也别无他法,大家商议过后,决定先攻打城防最薄弱的阳樊。

重耳向姬郑辞行后,率军赶至阳樊城下,城中已经得到了晋军来犯的消息,大门紧闭,弓弩飞矢,滚石热油,在城头早已备下,准备与晋军决一死战。

晋军先将城池围起,魏犨向城头上喊话道:“周天子已下令将阳樊赐给晋国,你等现在都是晋国的子民,如今晋国国君在此,你们还不快打开城门,向国君参拜?”

阳樊城的守将为苍葛,此人是苏忿生的老家臣了,听见此话,也在城头上向下喊道:“当年周天子与苏子决裂,将苏子逐出王城,苏子自立为君,管辖温地,此地早已不是天子的属地,天子有何权利将阳樊拱手送人?”

“天下诏令皆从王室出,一个苏子,如何能自立为君,我劝你们还是趁早纳城投降,否则别怪我晋国的铁甲踏平城墙,血洗阳樊。”

“听说晋重耳流亡十九年,回到晋国成为国君,自称为有道明君,其实于明君两字上还是一窍不通。明君之道,始于爱民,晋重耳既已将阳樊城视为已有,阳樊城内的民众就是晋重耳的子民,晋重耳不思安民抚民,却要对其进行攻伐,恐怕是桀纣之道,而非明君之道吧,何况阳樊城内的子民大都是天子宗亲,姬姓后裔,晋重耳自称叔虞之后,姬姓正统,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亲族吗?”

重耳在帐中将此话听得清楚,忙亲自出帐来,向苍葛喊话道:“将军此话言之有理,寡人前来收城,本不欲大动干戈,城民们若能献城而降,寡人自然高兴,若是不愿意,必定是寡人还有什么修为不到的地方,让城民对寡人心生疑虑,寡人也不勉强,等城民们愿意献城之时,寡人再来不迟。”

苍葛本欲逞一番口舌之快,并不指望晋军真能就此退去,不想重耳言出必行,当即下令两军撤退,苍葛还以为是晋军的诡诈之计,派人出城尾随晋军打探消息,发现晋军确实已全部撤走,并无埋伏,这才放下心来,又暗叹重耳确实是一位恺悌君子。

重耳放弃阳樊后,带着晋军来到离阳樊五十里开外的原邑,照例将城池围起。

原邑的守将原伯贯见晋军气势汹汹,知道必是一场恶战,便在城中贴出告示,称阳樊城纳城投降后,晋军屠尽城中军民,既然横竖是个死,不若拼死守城,与敌军共同存亡。

原城民众受原伯贯鼓动,与亲人一番生离死别后,家家都烧了草屋,各各执棒操棍,准备与晋军拼死一战。

魏犨到城前喊话,劝其投降,原伯贯一通大骂,魏犨火起,下令就要攻城。

原伯贯道:“晋国是堂堂诸候大国,我原邑不过区区一个小城池,即使攻下来了,晋重耳他不怕被人说胜之不武吗?”

魏犨道:“晋候有令,晋军攻城三日,若三日之内攻不下,就立刻撤兵。”

“这可是晋候说的,神明在上,三军尽闻,不得反悔。”

魏犨遂下令攻城,晋军虽然武勇,但城高墙坚,原邑军民誓死保卫城池,寸步不让,晋军几次发动攻击,却俱被对方的箭矢火石打退,重耳不欲杀伤太多,让晋军暂时撤退。

第二日晋军依旧无法攻克,但原邑毕竟城小力弱,攻到第三日,城内已无箭矢可用,原邑民众运来石头巨木,铁锅泥罐等物,往下扔砸,以阻挡晋军的攻势,城中的妇人老幼,一齐来帮忙守城,一日下来,晋国还是被阻挡在城墙之下,丝毫进不得半步。

到了晚间,重耳下令收兵回营,准备明天就班师撤退。

赵衰来报说有个原城的守将前来求见,重耳命将人带进大帐,那人见了重耳拜道:“末将乃是原伯贯手下的一名裨将,原伯贯刚愎自用,宁愿牺牲全城人的性命,也不愿向晋候投降称臣,末将久闻晋候的贤名,特来见过晋候,愿为晋候献上取城之计。”

重耳道:“依你说该如何拿下城池?”

“实不相瞒,现在城中已弹尽粮绝,剩余的粮食勉强只够军中半日之用,晋候若再攻城一日,必定能将城池一举拿下。”

重耳叹道:“可惜将军来得晚了些,寡人已经下令,围城三日,若三日之内攻不下,就撤军回国,明天就是第四日了,寡人需向原邑军民兑现承诺才好。”

“国君若为了一句话,就放弃即将到手的城池,岂不可惜?”

“寡人治理晋国,靠的就是一个信字,城可失,信不可失啊!”

“末将到有一计,末将今夜潜入原伯贯大帐,将他杀了,然后打开城门,放晋军入城,也不算过了三日之期。”

“此事绝对行不得,原伯贯为苏子的家臣,性子虽耿直,但素有忠义之名,你若将他杀了,寡人今后必定背上使奸弄诡,滥杀忠臣的恶名。”

那名裨将劝说晋候不成,也不敢再回城中,当晚只得逃往别处去了。

第二日过来,重耳命全军解了围,向东撤去,原伯贯本因城中粮食告磬,武器匮乏而发愁,准备今日拼死一战,不想第二日过来一看,晋军已经撤去,这才松了口气。

晋军撤走后,有阳樊的民众前往原邑送粮,告之几日来晋军的所作所为,原邑民众才知道重耳并没有屠戳阳樊的一兵一卒,一切都是原伯贯的愚民之举。原邑民众深感重耳的仁德信义,纷纷赶出城来为晋军送行,原伯贯下令禁止原民出城,原民竟自行其是,不听从其号令。

原伯贯叹道:“我以诈术骗得民众一时信任,虽守住了城池,却终究失掉了民心,这个城池我再守下去又有何益。”

原伯贯遂快马赶上重耳,向其献上印信,以示臣服。重耳大喜,收了印信,率军回到原邑,以上卿之礼款待原伯贯,还是任命其为原邑的大夫,原伯贯向重耳揖首跪拜,表示从此效命于晋国。

原邑投降的消息很快传到温和攒茅,两城的守将见重耳重信重义,知道自己小小的城邑,论实力根本无法与其抗衡,便派人向重耳献上了降书,苍葛见其它三城都已经投降,知道自己再抵抗也无益,便也向重耳投降称臣。

重耳收回了温、原、阳樊、攒茅四城后,在军中大摆设宴,犒赏了四城的守将和晋军将士,半月后才率军回到绛都。

重耳回到绛都后,对赵衰、卻溱、魏犨和颠颉进行了封赏,将温邑赐给了赵衰,攒茅赐给了卻縠,魏犨和颠颉各赏了金银器物,封赏完毕后,第二日赵衰就来见重耳,请求重耳收回成命,将温邑另赐他人。

重耳道:“寡人已经当着朝臣的面宣布了诏令,哪有再收回的理,再说此次平定王室,收回四邑,司马功不可没,何故要推辞?”

赵衰道:“末将不过是奉令行事,哪里能居首功,若论功劳,魏将军和颠将军冲锋陷阵,勇不可当,功劳并不比末将来得少,末将受此封地,实在是受之有愧。”

“魏犨和颠颉是两员武将,打仗卖勇可以,独自带兵却难成大事,若非你和卻溱掌控大局,怎能如此快就平定动乱?”

“承蒙主公信任,末将首次带兵出战,侥幸不辱使命,靠的是主公的决策和将士的英勇,末将不敢贪功,还请主公将温邑收回吧。”

重耳皱眉道:“是不是魏犨和颠颉私下埋怨寡人赏罚不公啊?”

“主公赏罚分明,众臣没有不称道的,是末将自己觉得受之不当。”

“你也不用辞让了,是非公理寡人心里明白得很,这个封赏并不为过。”

赵衰退下后,重耳转头问旁边的壶叔:“壶叔啊,你觉得寡人赏赐赵衰温邑,这个赏赐合理吗?”

壶叔躬身答道:“司马带兵军纪严明,令出如山,乃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将才。小臣记得当初流亡五鹿之时,赵衰前去寻找粮食,找到水和食物后,自己不吃一口,先带回来让主公和别人先尝,如此品行,主公赏他一块邑地,也是应该的。”

重耳点头,“赵衰恭谦温让,回国后寡人一直没有好好封赏他,这次寡人也是给个机会,让他建功立业,赵衰果然也没有辜负寡人。”

“依小臣看,赵衰必是也深知主公的这一层深意,加上主公又将长公主嫁给赵衰,明眼人都看出主公对赵衰十分宠信,所以赵衰才推让再三,不肯受那温邑。”

这里正说着,内侍来报说秦国有使臣前来求见,重耳命唤进来。

使臣进来行了礼,原来是公子絷,和重耳也是老相识了,一番亲切相见,公子絷又代长漪向重耳问了安。

重耳道:“寡人与秦君还有长姐一别不觉已有数年,寡人也是想念得紧,还请贵使替寡人向秦君和夫人问好致意。”

公子絷道:“秦君这次打发外使前来,也是为了向国君贺喜,国君平定王室,受封四邑,一战而胜,在诸候国中立下赫赫威名,秦君和夫人听说后也是十分欢喜。”

“若非秦君成全,寡人焉能有此功劳,当日秦君率军已到黄河边,应寡人的不情之请,又重新返回,令寡人十分过意不去。”

“我家国君说了,秦国和晋国互为姻亲,比手足之国更为亲密,晋候若有需要之处,秦君必然义不容辞。”

重耳也是一番谦恭之语,公子絷道:“外使此来,还有一事想请晋候施以援手。”

公子絷述了原委,原来秦国南部有一小国,名叫鄀国,地处秦国和楚国之间,这鄀国本来依附于秦国,后见楚国强大,又投靠了楚国,因此秦任好十分恼怒,想要出兵攻打鄀国,所以派遣公子絷来向重耳借兵。

重耳沉吟着道:“既然秦君有求,寡人哪有不应的理,寡人即刻发兵,前往秦国与秦军会合。”

公子絷道了谢,重耳又道:“贵使难得来一趟,就在我这里先住上几天,或许秦夫人有话要转告给秦君,贵使可往后宫谒见秦夫人。”

公子絷行礼致谢后便退下了。

壶叔道:“主公真的要出兵相助秦国吗,这鄀国地处秦楚之间,地势十分险要,上达秦川,下达鄂渚,若被秦国拿下,秦国将来在荆南就有了立足之处。”

“秦国数次有恩于我晋国,如今秦君开口,寡人怎可置之不理。”

“主公准备让谁带兵?”

“魏犨、颠颉两人因寡人赏赐卻縠和赵衰封地,对寡人颇为不满,寡人这次就让他们带兵出征,若他俩能在这次征战中建立功业,寡人再行赏赐也不迟。”

重耳遂颁下诏令,让魏犨和颠颉即刻整顿兵马,准备出发前往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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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重耳立嗣

重耳在处理完政事,用过午膳,慢慢踱到宫苑来。此时已过立夏,午间燥热,重耳沿着柳荫一路走来,观赏茨园中的景色。

数月前平戎诞下小公子,重耳大喜,知道平戎喜欢莲花,便让内务司在万浪湖边开辟了一处池子,池内遍种莲花,池边建造临水台榭,以做观莲之用。

内务司又在园中的亭、台、楼阁旁,摆上大水缸,缸内种上碗莲,这几日正是开得旺盛的时候,重耳一路观赏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明光宫。

重耳进了大殿,见殿内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婢女蹲在门口打瞌睡,见了重耳忙起身行礼。

重耳问:“夫人呢?”

“夫人刚刚把小公子哄睡着了,现在后面歇午睡呢,奴婢这就去喊醒夫人。”

“不用了,让夫人歇着吧,寡人随便走走。”

重耳不欲打扰平戎午睡,又踱到含寿宫来见沁格,到了门口,门人刚要进去禀报,重耳道,“不用通报了,寡人自己进去。”

含寿宫内的陈设与别宫不同,因沁格不喜那些金玉摆件,重耳就让人将宫内布置成狄人的毡房样式,以解沁格的思乡之情。

重耳走进殿去,见墙上一把大弓,正是当年自己和泌格一起射大雁的那把杉木弓,多年不用,都已陈旧不堪,弓面已有些许的绺裂,弓弦也显然已经换过,挂在墙上,与宫内的绮丽锦绣格格不入。

重耳走到寝宫,见沁格和姬忻两人低头坐着,正一处儿缝制衣物。

姬忻自从嫁给了赵衰后,不久就生下了两个孩儿,重耳让史官卜卦为两个孩子取了名,一个名叫赵同,一个名叫赵婴。赵衰年近半百,又得两子,也是喜之不胜,对待姬忻愈发敬重,姬忻常将孩子托付给伊格看顾,自己进宫来看望怀嬴和沁格。

两人见了重耳,忙起身相迎。沁格道:“主公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把人唬了一跳。”

“寡人就是随意走走,看看这个时候你们都在干什么。”

重耳凑近沁格,见泌格正在做个香袋儿,重耳道:“夫人什么时候也会做起女工来了?”

沁格道:“主公打量我只会执羊鞭,拿马竿吗,臣妾近来跟着忻公主学了不少女工,这个香袋儿主公看可还使得?”

重耳见那香袋针脚细密,形状规整,上面绣着的几朵杏花也玲珑别致,道:“这可是给寡人的吗,寡人正缺个香袋儿。”

重耳正要往怀里放,被沁格将香袋儿夺过,嗔道:“主公要的话改日臣妾再做一个,这个可是忻公主早就定下的,再说主公拿着绣着杏花的香袋儿,也不成个体统。”

重耳只得道:“那赶明儿你给寡人再做个好的,可不能比这个差了去。”

重耳又过来看姬忻缝的衣服,见姬忻缝制的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长袍,重耳笑道:“忻儿的娃儿出生不过数月,怎么就给他做起这么大的衣裳来了。”

姬忻笑道:“这衣袍不是给我那娃儿,而是给盾儿缝制的。”

重耳道:“这就奇了,你自己刚刚生了两个娃儿,你不给他们做,怎么给赵盾做起衣裳来了?”

“他们两个还没出生,就有命妇、夫人们送了衣物来,就算再穿个两年也穿不完,哪里还用得着另做,到是盾儿,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去年的衣裳今年穿着就露胳膊露腿的,女儿给他做几身衣裳是应该的。”

沁格向重耳道:“伊格是个不擅长女工的,安娘最近又有了孕,所以忻公主帮着给盾儿做几身衣裳,自己的香袋儿用坏了却连个换的也没有,所以臣妾为忻公主做了一个。”

重耳道:“你们妯娌之间相处和睦,寡人也就放心了。”

姬忻放下衣裳,起身向重耳郑重道:“女儿今日进宫,其实有一事相求,君父既然来了,女儿就直说了,还请君父成全。”

“但说无妨。”

“女儿想请君父立赵盾为赵家的嫡子。”

重耳一愣,“立赵盾为嫡子,这是为何?”

“赵盾虽然年少,但聪明好学,恭敬有礼,将来必成大器,由他来继承赵家的家业十分妥当。”

“你可知赵盾若被立为嫡子,赵家的封地和爵位将来就只能由他来继承?”

“这个忻儿当然知道,忻儿想让君父立赵盾为嫡子,也是为了赵家的将来考虑。多少君王贵胄之家,因为在立嗣一事上犯了大错,或是犹豫不绝,令子嗣们互相争斗,或是立了嫡子后,又后悔当初,废立不定,致使上下尊卑不分,手足相残,所以忻儿想不如将赵盾的嫡子身份早日确定下来,如此也可名正言顺地让赵盾延师受教,不致叫他受了委屈。”

“你可是考虑清楚了,若寡人立了赵盾为嫡子,你的同儿和婴儿今生只能屈居人下了。”

“女儿此言即出,今生必不再反悔。”

重耳一时犹豫不定,“让寡人再考虑考虑吧。”

姬忻坐了片刻后,便告辞回赵府去了。

重耳向沁格道:“今日忻儿何以会突然向寡人提出立嫡一事?”

“主公是担心立嫡一事并非出自忻公主本意?”

“寡人将忻儿嫁给赵衰,忻儿自愿居于妾室,寡人觉得甚是对不住她,如今她又要将别人的儿子立为嫡子,难免不让寡人生疑。”

“其实主公大可不必有此疑虑,忻公主早就向臣妾提过此事,当时臣妾也觉得不妥,劝忻公主再仔细考虑,后来忻公主将赵盾带进宫来,臣妾看那赵盾确实长得似他父亲的风骨,不仅一表人才,而且谦恭有礼。臣妾要赐他礼物,他也不肯收,最后只向臣妾要了一把弓,还说这把弓与母亲在翟国时用的那把一模一样,后来那把弓折断了,母亲心痛不已,他想把此弓带回去送给母亲。”

重耳沉默半晌,道:“既然你们都如此坚持,寡人答应忻儿就是。”

重耳突然想起自己已过壮年,也该将立世子的事早日定下,存了这个心思,重耳在含寿宫坐了不多时,便到建章宫来,想与怀嬴商议立嫡事宜。

怀嬴将重耳迎入后,让人把汤饮端上来。重耳走了这几趟,也是渴了,端起碗盏一气就饮了半盏,顿觉口中生津,胸中的烦热之气一扫而尽,饮过之后,舌尖还隐隐留着淡淡的馨香。

重耳问:“这是什么汤饮?”

“人们管这个叫茶,据说可以散郁理气,止渴生津,夏天喝这个是最合适不过了。臣妾来晋国的时候,带了不少过来,臣妾又把宫里的菊花采摘下来,晒干了,放进茶水中,不仅看着赏心悦目,喝着也更清润些。”

“寡人在齐国的时候,也喝过这个,的确是不错,夫人心思慧敏,以花入茶,喝来别具滋味。”

怀嬴只含笑点头,两人坐了片刻,相对无语。重耳问:“夫人的《女训》写得怎么样了?”

“已经写完了,臣妾准备让女官们把书册誊撰出来,发到各个宫里,让姬妾们一起诵读览阅。”

重耳点头:“这是极好的一件事情。”

两人又是一时默然,重耳闲扯了几句,最后才道:“寡人有件事,想和夫人商议。寡人想着自己已至天命之年,膝下有几个儿子,世子之位却一直悬而未绝,寡人想把世子的人选早日确定下来,不知夫人觉得如何?”

“主公当上国君还没几年,难保日后还会有子嗣,何必现在急着立世子。”

“寡人想着若能早日立下世子,便可为其确立名分,分出上下尊卑出来,免得其他人等费尽心机揣摩,日后徒生事端。”

“主公年富力强,如今正是施展雄心抱负的时候,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何必早早地将世子定下?”

重耳见怀嬴不允,便也不再多说,又闲扯了几句,眼见到了晚膳时分,怀嬴道:“主公可要在臣妾这里用膳,臣妾让厨下备几个主公喜欢的菜?”

重耳起身道,“夫人不用麻烦了,寡人去明光宫随便用些就是。”

重耳出了建章宫,走到明光宫来,平戎已经歇了中觉起来,正在逗弄公子乐玩耍,见了重耳,道:“婢女说主公刚才已经来过一趟,怎么也不叫醒臣妾,这么大热的天,主公在外面这几趟走,千万别中了暑热才好,”

“寡人当初流亡在外时,什么苦没有受过,这点子酷热算什么?”

平戎扶重耳坐下,拿出帕子替重耳擦着额边的汗珠,道:“臣妾见主公刚从建章宫过来,想来是有什么要事么?”

重耳将自己想立世子的事说了,平戎问:“弘德夫人怎么说?”

“她只说现在立世子还为时太早……”

“不知主公是想立谁为世子?”

“嗯——寡人觉得欢儿沉稳敦厚,有君子之风,再说他又是长子,寡人现在培养他处理军国要务,应该正是时候。”

“这就是了,欢儿是弘德夫人的养子,她于理于情都应该举荐欢儿为世子,可弘德夫人避而不谈,显然是为了避嫌,以免大家说她是为了一已之私而举荐欢儿的。”

“夫人提醒得是,寡人还未想到这一层,那依夫人说,寡人是否应该自作主张,将欢儿的世子身份先定下来?”

“依臣妾看,此事若由朝臣们来提更为合适,主公只需让欢儿在众臣面前做出件大事来,他的贤德自然会被众人所称道。”

重耳觉得有理,点头默认,当日重耳便在明光宫歇下了。

第二日重耳早朝,见朝臣中唯独少了魏犨和颠颉,便向众臣询问。

狐偃道:“他们昨日打发人来说得了急症,一时下不得床。”

重耳怒道:“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寡人让他们带兵去秦国的时候病了,寡人到要去他们府上看看,究竟是得了什么急症?”

狐偃劝阻道:“主公何必强人所难,真病也好,假病也罢,他们既已无心于兵道上,即使勉强成行,也是劳而无获,还是请主公另择良将要紧。”

重耳暂时按下怒火,将荀息之子——荀林父和舟之侨叫来,任命两人为统帅,前去秦国救援,重耳又让两人带上公子欢同去,仔细交待一番后,两人领命下去。

重耳这里正与众臣议政,有士兵来报说宋国有使臣求见,重耳命传进来,来人进了殿,向重耳行礼。

重耳见来人是宋国的司马——宋固,想起自己当年途经宋国时曾经受宋固的一段知遇之恩,重耳忙将其请入上座。

宋固心急火燎的,也顾不上多说客套话,道:“事出紧急,还请晋候救我宋国啊。”

“何事如此惊慌,宋使慢慢说。”

“楚王带了陈、蔡、郑、许四国一同攻伐我宋国,已包围了我缗邑,恐怕不日就要攻入都城商丘了。”

宋固一番前因后果,细细讲叙了,原来此事还要从数年前说起。齐国自齐桓公死后,齐昭成为齐国国君,齐国霸业不在,往日的威风一落千丈,周边诸多小国便不再向其敬奉,或转投楚国,或另立同盟圈,连鲁国也转头与卫国、莒国结为同盟。

这鲁国本与齐国颇为亲密,齐桓公还在世时,齐鲁两国多次订立友好盟约,鲁国以齐国为尊,对其号令无不恭行。如今鲁国不仅不再追从齐国,还另立同盟,令齐昭十分恼火,齐昭遂多次派兵攻打鲁国,以泄不忿。

论实力,鲁国究竟比不上齐国,数次征战下来,鲁国吃了不少亏,鲁君不堪其扰,便想出个办法,请求楚国帮助攻打齐国,鲁国愿为内应。

楚王近几年已将楚国附近的小国尽皆征服,正想北上侵伐中原,苦于没有内应,如今鲁国主动来向自己献缨请战,遂一口答应下来。

楚王与群臣一番计议,觉得直接攻打齐国,不如先攻打宋国,一来宋国地处中原腹地,占据了宋国,往来中原各国更加便捷,而齐国实力较宋国更强,地缘广大,不易攻克,二来宋国与齐国素来交好,齐昭就是当年的宋兹甫扶立上去的,若先灭了宋国,正可以打击齐国的士气。楚王遂召集了陈国、蔡国、郑国、许国四个同盟国,朝着宋国,气势汹汹而来。

宋固说完,向着重耳郑重行揖首大礼,道:“宋国的存亡就全在晋候一念之间,还请晋候念在两国交好的份上,出手相救,我宋国万千臣民世代感恩不尽。”

重耳走下席来,扶起道:“宋使不必多礼,晋宋两国交好暂且不提,寡人还记得当初寡人流亡之时,路经宋国,宋君不计较寡人的穷困潦倒,将十匹车马赠送寡人,寡人如今虽功成名就,但无日不想着报当年的恩情。宋使莫急,寡人与众臣商议后,定会给宋使一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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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围曹救宋

宋固退下后,重耳问询众臣的建议,朝臣们众说纷纭,有支持出兵的,也有反对出兵的,支持的固然是一番义正词严,反对的仔细分析了晋楚两国的实力差距,也是振振有词。

先轸起身道:“依小臣看,这次楚国攻宋,正是天赐良机,借此一战,主公报恩、救患、立威、定霸,全在此举。”

重耳问:“哦,这是何意?”

“当年宋兹甫在主公贫贱之时礼遇主公,主公若能解救宋国的危困,一来报了当年的恩情,二来也可解了宋国的忧患。放眼天下,如今的楚国一国独大,骄横不可一世,主公若能将其打败,便可建立赫赫威名,称霸于诸候,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吗?”

先轸的话正合重耳的意,但重耳也有顾虑,道:“楚国的实力远胜于我晋国,此番又带了陈、蔡、郑、许四个国家一同前来,这四国实力亦是不弱,仅凭我晋国一国之力,如何与他们抗衡?”

狐偃道:“这一仗也不是不可以打,咱们只要避免与楚国联军正面交锋,避其锋芒,用迂回之术使其奔波劳顿,折其锐气,只要他们退兵而去,解了宋国的围,咱们就算是胜利了。”

“舅父难道已经有了退敌之策?”

“曹国和卫国新近投靠了楚国,咱们先攻打这两个国家,楚王必不会袖手旁观,楚军远道而来,军队疲惫,咱们到时再用迂回久拖之术,楚军只能无功而返。”

“这到是个好计策,只是楚王若不救曹卫呢?”

“楚王若不救曹卫,必定令依附于楚国的盟国寒心,咱们正可以逐个击破,瓦解楚国的同盟圈。”

“舅父所说有理,即刻派人打探楚国联军的动向,并告之宋固,我晋国会全力救助宋国,请他回去转告宋君,务必要坚守城池,静待我晋国援军到来。”

重耳下朝后,又将赵衰和狐偃叫到上书房,单独商议。

重耳道:“寡人有一事要与你们商议,当初先君为了应付日益频繁的战争,将晋国一军扩容到了两军,寡人想着,如今咱们要与楚国抗衡,也必须调整军队,将两军扩为三军才好。”

赵衰道:“主公所说极是,据小臣所知,楚王有三军,中军为全军主力,是楚王的嫡系部队,战斗力最强,轻易不出战,上军为若敖部族,兵士训练有素,装备齐整,是作战时的前锋,下军由县邑的地方军队充任,灵活机动,视战场形势随时调度。如果要与楚军对抗,咱们也需建立相当的三军兵制。”

“这三军的将领,你们看该由谁担任合适?”

三军将领之职非同一般,位列六卿,通常由国君的心腹担任,若是打了胜仗,回来后封爵赏地,自是不在话下,子孙后世从此世袭爵禄,衣食无忧,尤其是负责统率全军的中军元帅,除了需要德才兼备,文治武功俱全外,更要深得国君信任之人,赵衰和狐偃都明白,因此一时默然不语。

赵衰思忖后道:“依小臣看,中军元帅不如让卻縠来担当。”

重耳中意之人其实是赵衰和狐偃,听赵衰这么说,皱眉道:“这中军之职非同一般,位高任重,卻縠虽在朝中德高望重,但毕竟是卻氏族人,寡人当初诛杀卻芮,没有牵连到卻縠和卻溱,反而将两人委了重任,也是为了表示宽大之意,如今对楚一战,事关重大,这两人能堪此任吗?”

赵衰道:“卻縠不仅喜欢礼乐,也爱好诗书,古语有云:礼乐,德之准绳,诗书,义之库藏,唯有两者兼备之人,才能行大事,卻縠其人敦厚谦恭,素有长者之风,必定能担此重任。”

重耳看向狐偃,狐偃自然明白赵衰的用心,赵衰当上了重耳的女婿后,已然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所以赵衰有意推托,不愿独揽军权,而自己作为重耳的舅父,若接手了中军元帅,恐怕也会让重耳背上任人唯亲之嫌,因此狐偃也点头赞同赵衰的意见。

重耳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说,寡人就让卻縠为中军元帅,卻溱为中军佐,希望他们不要让寡人失望。”

两人都道,“主公英明,如此任命最为妥当不过。”

重耳又道:“至于上军将,就由舅父来担任吧。”

狐偃推脱道:“论武功和才能,兄长都要胜我一筹,还是请主公让兄长为上军将吧。”

“狐毛为上军将也使得,那就请舅父屈当上军佐吧。至于下军将么,赵兄弟自然是当仁不让了。”

赵衰行礼道:“小臣不才,小臣推荐栾枝和先轸为下军统帅。”

重耳皱眉道:“先轸和栾枝只是一个下大夫,从未立过军功,将他俩冒然提为六卿之一的下军统帅,恐怕不妥吧?”

“先轸武艺过人,精于兵法,担任统率是十分妥当的,栾枝为人刚正,对主公忠心耿耿,主公流亡在外时,栾枝在国内想方设法相助主公回国,主公若让他为下军将,必能不辱使命。”

“这……”重耳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狐偃道:“赵兄弟所说有理,自古王公君候都只用人为亲,以致于上壅下塞,各种流弊,难以禁绝,帝舜用人为贤,将王位禅让给大禹,才创造了上古的康明治世,为后世万代所崇仰,如今主公若能任用栾枝,也必得朝中人等拥护。”

重耳点头道:“既如此,就让栾枝为下军将,先轸为下军佐吧。”

安排妥当后,重耳传下令去,将上下两军改编为上中下三军,以中军为主力,上下军为辅,又积极操练军队,整顿军备,半月过后,军队在被庐集结完毕,重耳率众臣到被庐检阅军队,只见兵车威武,军容齐整,卻縠指挥三军,车马进退有序,无不奉其号令,让众臣工心悦臣服。

重耳将卻縠召来,向其询问作战方案。

重耳道:“咱们此番攻打曹卫两国,师出无名,元帅看如何是好?”

“这个不难,末将已经想好了,曹君近年来在国中任用奸侫,昏庸无道,而且一心投靠楚国,不再向天子进贡,咱们就以此为借口,攻打曹国。至于卫国,咱们不如向卫国提出借道攻打曹国,卫国和曹国为同盟国,必然不肯借道,到时咱们就以此为由,攻打卫国。”

“卫国若是同意借道又该如何?”

“咱们就趁热打铁,请求卫国一同出兵攻打楚国,他若同意便罢,若是不同意,岂不又是落个把柄在咱们手中?”

“此计甚好。”重耳遂让人修书一封,送到卫国,请求向卫国借道。

此时卫国国君—卫毁刚刚去世,谥号卫文公,其子卫郑继任国君,接到重耳的书信,召来大臣商议。大臣们各执一词,有说楚卫既已同盟,就不能背弃盟约的,也有说晋卫同为姬姓,理应借道的。

大夫元咺道:“楚为荆蛮,虽然与卫国结为同盟,但终究鞭长莫及,晋国与卫国同为手足之国,又互为邻国,虽然目前实力不敌楚国,但难保有意外发生,万一晋国战胜楚国,他日必会问罪于卫国,想当年晋重耳路经卫国,卫文公不曾对他礼遇,晋重耳必定心怀怨忿,如今咱们若再得罪了他,恐怕将来有朝一日兵戎加身,到时只怕主公后悔不及。”

卫郑不以为然:“虽说晋重耳上次侥幸平定了王室动乱,博了个好名声在外,论实力,哪里是楚国的对手,晋国若要攻打咱们,咱们大可请楚国来救援,何必惧怕于他。想当年郑国夹在齐楚之间,朝三暮四,首鼠两端,反遭两国连连问罪,落得个两头不是的下场,咱们既然已经投靠了楚国,还是一心尊奉楚国为好。”

卫郑便让人回信给重耳,拒绝借道,重耳也并不意外,待晋国大军集结后,在太庙祭了祖,为众将士置酒饯行,三军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晋军沿着黄河,往东绕过卫国,直奔曹国。

曹国本是一个小国,此番又毫无防备,被晋军打了个猝手不及,晋军一路攻城掠地,直入无人之境,曹襄知道自己难以抵御,忙将军队全部调至都城—陶丘,一面加固城防,一面派人向楚王求救。

楚王此时正在宋国围城,一时分不出多余的兵马,便让曹君先坚守都城。

卻縠见楚国没有回兵来救,便留下一部分军队驻守曹国,命先轸率领下军转攻卫国,以逼迫楚军来救,先轸指挥得当,晋军势如破竹,一连攻占了卫国数个城邑。

先轸想起当年在五鹿受过的侮辱,亲率一支兵马,往五鹿而来,所到之处,如疾风扫落叶一般,将驻城卫军打得落荒而逃。

拿下五鹿后,先轸将五鹿之民赶至楚丘,并向五鹿民众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国君,晋候当年多承卫候的恩赐,路过卫国时,食野草,尝土块,无日不敢或忘,今日晋君必将亲自来向卫候致谢。”

先轸正欲继续向卫国的都城楚丘行进,主帅卻縠却突然一病不起,请医用药,毫无起色,反而日渐沉重,晋军只得在卫地的敛盂先驻扎下来。

重耳得到消息,亲自赶到敛盂探望卻縠,卻縠见了重耳,勉强打起精神,道:“末将自知时日无多,可惜大业未成,就先主公而去,末将愧对主公啊。”

重耳只得用好言劝慰着,卻縠道:“末将正有话要对主公说,主公啊,此番对楚作战,是险中求胜,若有一步不慎,就可能功亏一篑,纵观目前的局势,楚国有四个盟国协同作战,在气势上已胜了晋国一筹,晋国也必须找到盟国,才能与楚国抗衡。”

“寡人也想过此事,但天下诸候大都投靠了楚国,没有投靠楚国的,也因惧怕楚国,而不敢加入晋国,这盟国恐怕不好找啊。”

“秦国与晋国素来交好,请秦君出兵相助应是不难,除了秦国外,主公还需将齐国拉拢过来,楚国此次出兵本是应了鲁国之邀,攻打宋国只是权宜之计,最终还是要与齐国一较高下,主公若将此事与齐候说明,相信齐候也不是冥顽不化之人。”

重耳点头,“元帅所说有理,若能得秦、齐的支持,咱们便又多了两分胜算。”

卻縠多说了几句话,一阵痰喘上来,双颊通红,几乎咳得说不出话来,待慢慢平息了,重耳不无忧虑道:“万一元帅有个不测,寡人应该让谁来接替元帅之职呢?”

“主公可以让先轸担任元帅。”

“先轸尚且年轻,也不曾立过大的战功,朝中资历深厚之人比他多得多,此举只怕会引起朝臣的不满。”

“主公啊,这些日子以来,末将留心观察,先轸的确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将才,主公若要赢得这场战役,必须不拘一格录用人才。”

“也罢,寡人就听元帅一回吧。”

卻縠交待完毕后,果真不出两日便去世了,重耳命人将卻縠的灵柩送回绛城安葬,又任命先轸为中军元帅。

此令一出,消息传到晋国,晋国震动不小,最不满的便是魏犨和颠颉。自从重耳回到晋国,对群臣大加封赏以来,魏犨和颠颉便有诸多腹诽,狐偃是国舅,得了封地和官爵也就罢了,赵衰和胥臣担任文职居多,在重耳跟前进言献策而已,却也加官进爵,赏赐无数,连在国中毫无功绩可言的卻氏兄弟都当上了上卿,相形之下,魏犨和颠颉的官职和赏赐就无足轻重了,因此重耳让两人出兵帮助秦国攻打鄀国,两人俱称病不出。

重耳知道两人心有怨恚,此次攻打曹国并没有叫上魏犨和颠颉,两人就有些惶惶不安,又听说先轸被任命为元帅,便再也坐不住了,上书给重耳,请求参战。

重耳回了书信,信中将两人一通臭骂,直说两人不思报效国家却嫉贤妒能,空有一身武艺,还不如上山砍柴。

魏犨和颠颉看过书信后,冷汗涔涔,两人商议后决定再次上书给重耳,请求重耳让自己戴罪立功,上阵杀敌。

重耳思忖这两人也是不可多得的虎将,放着不用也是可惜,便将两人召来,委了个车右的职务。两人虽心中不满,也只能忍耐着,看着先轸这个曾经微不足道的小弟,喝令三军,威风八面,暗中抱怨而已。

先轸做事十分果决,上任元帅之后,积极操练军队,严罚明赏,令出如山,士兵们没有不听从的。先轸依照卻縠的策略,一面积极打探楚军的动向,一面派谴使者往秦国和齐国,请求结为同盟。

此时的齐国也是动乱不止,齐昭当上齐国国君后,齐商人等几位公子对国君之位虎视眈眈,彼此明争暗斗,令齐昭惶惶不可终日,不过数年,就因病而亡,齐元、齐潘、齐商人和齐雍便一齐作乱,一番互相争斗后,卫开方杀了齐昭的儿子,扶立齐潘当上了国君。

齐雍逃到了楚国,向楚王一番哭诉,楚王正愁出师无名,有了齐雍这个借口,便和鲁国一齐出兵,攻占了齐国南部的谷地,扶立齐雍在谷地为君,与临淄的齐潘相抗衡。

齐潘甚为恼怒,又无力驱逐谷地的楚鲁联军,此时接到了重耳请求结盟的书信,便一口同意下来,亲自到敛盂来和重耳相会。盟会上,重耳和齐潘歃血盟誓,发誓齐心协力,一致抗楚。

晋齐联盟的消息惊动了卫郑,卫郑之前派兵与晋国交锋,连吃几个败仗,自知不是对手,率军退守到都城楚丘,一面发急信向楚王求救。楚王那里还没有回信,晋军却日益逼近,卫郑急得坐卧不宁,又听说晋齐两国举行会盟,卫郑开始心生悔意,后悔当初不该拒绝晋国借道。

卫郑犹豫了两日,决定先探探重耳的口气,看是否有和谈的可能,便坐了马车,也赶来敛盂,想向晋齐两国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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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攻克曹国

卫郑到了敛盂,先派使者到重耳大帐中通报,重耳听说卫郑要来参加会盟,一口就回绝,并将使者赶出了大帐,使者悻悻地回来向卫郑禀报。

卫郑犹是不死心,坐了车赶到晋齐驻军三十里外,再派使者通传,使者在帐外站了一日,卫郑也等了一日,重耳就是不予理睬。到了晚间,卫郑远远地听晋营中传来一阵呐喊,“灭曹抗卫,驱逐楚蛮”,声音似山呼海啸一般,将卫姬吓得心惊胆颤,连忙坐了马车一溜烟逃回了楚丘。

卫郑回到宫中,召来众臣商议,大臣们有主张降晋的,也有坚持投楚的,意见不一,互相争斗,以致于在朝堂上闹起了哗变。

卫郑见情势不妙,连夜逃出宫城,到了一个名叫襄牛的地方暂避,让自己的弟弟,卫瑕代为管理朝政。

卫瑕写信向鲁国和楚国求助,鲁卫两国一向交好,鲁国国君—鲁申便派了鲁买带兵前来楚丘救助。

鲁买到了楚丘后,才得知卫郑早已逃到襄牛,楚丘城中一片纷乱,民众迁离,士兵涣散,根本就无作战之心,而前来救援的楚军,不过是陈、蔡联军的杂牌军,数量远不能与晋齐匹敌,如何能成得了事。

鲁买见此情景,盟生了退意,写了书信将卫国的状况如实禀报给鲁申,此时鲁申也收到了晋重耳写来的书信,信中谴责鲁国协助楚蛮,助纣为虐,帮助卫国攻打手足之国。

鲁申左右为难,若是不帮助卫国,楚国那里要责难,若是帮助了卫国,又要得罪晋国。鲁申一番权衡利弊,觉得两边都得罪不起,便想出了一条计策。

他将鲁买先召回鲁国,寻了个罪名杀了,再派人去向重耳递送书信,信上说鲁买应了卫郑之邀,私自带兵前往卫国,不仅违反了鲁国的军令,还违背与晋国的同宗情谊,实在是罪无可恕,所以鲁国已将鲁买杀了正法,希望晋候对鲁国出兵一事不要耿耿于怀。

重耳只是为了离间鲁国与卫国的关系,并不想真的与鲁国为敌,接到来信后,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便打发鲁使回去了。

鲁申又写信告之楚王,称自己让鲁买出兵前去相助卫国,不想鲁买见晋军兵力强盛,竟私下跟回了鲁国,自己只能将鲁买杀了,以正军令。

此时的楚王一心要先将宋国拿下,也顾不了鲁国的事情,明知晋国攻打曹卫是为了让自己分兵救援,只不予理会,继续在国中集结兵力,源源不断向宋国施压。

先轸见楚国不肯回救曹国,便调集重兵,围攻曹国的都城陶丘。

曹襄自知当年自己对重耳诸多无礼,如今晋重耳带兵前来,正是新仇旧恨一起报,不将自己杀了恐怕不肯罢休,因此曹襄将全部兵力放在陶丘城中,布置下严密的城防守备,准备与晋军抗争到底。

先轸见陶丘城高墙厚,并不急于攻城,让晋军将城池围起,准备做持久战。

曹襄怕日子久了,城中粮食难以供给,便向众臣询问退敌之计,有大夫出了一计,曹襄觉得可行,便命布置下去。

翌日,重耳接到曹襄的手书,信中极尽恭敬之语,称只要重耳饶过自己的性命,曹襄就举国投降。

重耳召来先轸商议,先轸看过书信后,道:“末将看这是曹君的诱敌之计,曹君即然准备投降,为何还在城头上布置重重防守,曹君若诚意投降,不如让他亲自到城外来迎接主公。”

果然不久曹襄又谴人拿了书信来,信中称国中大夫们多有宁死不愿投降的,自己若举城纳降,怕众臣不允,不如自己趁夜打开城门,乘着众臣不备,放晋候一行入城,再迎入宫中,到时众大夫见木已成舟,也就无可奈何了。

重耳看过书信,向先轸道:“依元帅看如何?”

“曹襄之言不可信,末将看他是要将咱们骗入城中,然后来个瓮中捉鳖,叫主公有去无回。”

此时勃鞮站在重耳身旁,道:“元帅太过谨慎小心,我看曹君是见了我晋国兵强马壮,知道自己国小力弱,难以抵挡,所以心生怯意,才提出投降,哪里用得着这般顾虑。”

先轸道:“廷卫大人武艺高强,论单打独斗当然是无人能敌,但对方千军万马,有备而来,大人还是小心为妙。”

自出战以来,勃鞮一直担任重耳的禁卫,苦于没有立功的机会,如今有了这个良机哪里肯放,便向重耳请命道:“小臣愿领一支兵马,进去探他一探,是真降还是假降一探便知。”

重耳道:“此去曹国甚是凶险,廷卫可是要想好了。”

勃鞮再次请命,重耳同意下来。

第二日到了日暮时分,勃鞮依着先轸的主意,赶着晋候的车驾,让一身材酷似重耳的士兵穿上重耳的衮冕,坐在车内,带着一支近百人的队伍,来到城下。城门慢慢打开,有几个内侍打扮的人站在城门口迎驾。

先轸站在军营前看着,刚叫了声不好,勃鞮已经赶着车驾进了城。

“重耳”一行的车驾走了没多远,勃鞮见不远处的宫城门口亮着火把,隐约有个国君模样的人站着,勃鞮大声喊道:“曹子还不快来拜见晋候。”

忽听一阵诡异的震颤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静谧的春夜似突然打起了沉闷的春雷,令勃鞮毛发皆张,勃鞮已经听了出来,这分明就是数千人同时拉动弓弦的声音。

勃鞮刚刚拔出长剑,凌厉的劲风挟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已向着勃鞮乘坐的车驾而来,假扮的重耳和身后的五百兵士,瞬间就被漫天而来的箭矢射成了箭靶子。

勃鞮无愧为晋国第一高手,将长剑挥舞开来,在身边形成了一层防护罩,箭矢一近身,就纷纷夭折在地。勃鞮背靠着车厢,听音辨声,左挡右斩,竟无一箭矢可以近得了身,不过片刻,勃鞮身边的断镞折杆竟堆起了半人多高。

曹军放完一通箭矢,紧跟着第二拨箭矢又已追到,勃鞮不待喘息片刻,正欲挥剑再战,只听咯噔一声,手中长剑断成了两截。

勃鞮长叹一声,“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只可惜天下从此少了第一高手。”

勃鞮入城时,先轸看见曹襄并没有亲自出城来迎,就知道不妙,忙指挥士兵一齐冲入城中,不想曹襄早已做好万全准备,从城头上冒出无数手拿弓箭的士兵,向着晋军一通放箭,趁着晋军停顿之时,曹军已趁机关上了城门。

先轸连连跌足道:“果真中了曹小儿的诡计。”

重耳也是十分恼怒,知道勃鞮一行是有去无回,发狠道:“新仇旧怨,寡人这次定要和曹小儿清算明白。”

曹襄将勃鞮和假扮的重耳歼灭后,犹觉不解气,命令将晋兵的尸体悬挂在墙头上,向城外的晋军示威。

城外的晋军见了惨不忍睹的尸首,都是义愤填膺,高喊着:“士可杀不可辱,有种的就出城来决一死战。”

先轸指挥晋军全面攻城,作战之激烈,不可尽诉,无奈曹军防守严密,一日下来,晋军伤亡惨重,城墙却没有受损分毫。先轸只得命令全军暂停攻城。

曹襄愈发得意,将晋军尸首挂在城头,任其被鹰隼鸦雀啄食,被曹军肆意虐待。

重耳虽然怒不可遏,一时也是无计可施。

一连几日,晋国士兵络绎不绝到大帐前来向重耳请战,重耳道:“曹国此举,正是利用大家急欲报仇的心理,此刻必定已在城头设下重重机关,咱们此时攻城,正中了他们的下怀,请兄弟们还是暂且忍耐几日,这个仇寡人必是会报的。”

劝走了士兵,重耳心中焦躁,对着天空长吁短叹,道:“寡人前番受曹襄之辱的仇还没有报,此番他又杀我爱将,屠我士兵,寡人恨不能亲手将他拿下,受千刀万剐之刑。”

先轸道:“请主公放心,末将定会想出攻破陶丘的办法,若不能拿下曹襄,末将誓不为人。”

重耳叹道:“咱们自出兵救宋以来,并不与楚国正面交锋,为的正是避重就轻,用迂回之术消耗楚国的实力,可如今连一个曹国也拿不下,哪里还谈得上与楚国一较上下?寡人当初决定出兵曹卫,难道是错了吗?”

赵衰道:“晋国要想称霸,与楚国必然要一较高下,主公的决定并无任何不妥,晋军出兵至今,伐曹攻卫,胜战无数,已是震惊诸候,名动天下,虽然如今遭遇困境,也是意料中事,主公曾经历经万难,自然知道霸业之路岂能有一帆风顺的?”

如此晋曹两军僵持了几日,这日先轸兴冲冲地来见重耳,道:“末将昨晚想了一计策,不仅可报曹人辱尸之仇,还可一举拿下城池。”

先轸向重耳细叙一番,重耳大喜,“真乃妙计,元帅速速去办。”

陶丘城外十几里的荒山脚下是大片的墓地,陶丘人大多将祖先埋葬在此。先轸让人将墓挖开,取了棺材中的残存尸骨,用板车装了,运到城门下。

先轸向城上喊道:“你等无情,休怪我不义,你们辱我兄弟同胞尸身,我们刨了你们祖先坟茔,不过这坟茔有数里之广,没有个三五天的也刨不完,你们说我们是该从东面开始刨起呢,还是从西面开始刨好?”

曹军一看就急了,眼看被人刨了祖坟,这可是要遭受祖先唾骂,家族绝嗣的大祸,曹军军心大乱,一片哗然,纷纷向曹襄请求议和。

大臣们也劝曹襄将晋军的尸首放下来,归还给晋军。曹襄不料晋军会想到这出以牙还牙之计,只得让人向先轸喊话,同意归还尸首。

先轸道:“你等必须将尸首放进棺木,运出城来,我们才能好生安葬。一共五百具尸首,五百口棺木,少一具也不行,限你们两个时辰马上送出城,否则别怪我们对你等先人的尸骨不敬。”

曹襄让晋军先后撤十里,先轸早料着曹襄有此一举,已经预先在附近的林中埋伏下了士兵。不多时城门打开,曹军果然推着棺木车出来,数百辆车子,络绎不绝地从城中走出。

棺木约略运出了一半,忽听一阵鸣锣,数百骑晋兵从林中冲出,直向城门口奔来,曹兵弃了车,想要逃回城去,晋军已经推着棺木车将城门堵住,不让曹军把城门关上,先轸率领的一支骑兵也及时赶到,与曹军厮杀,不多时晋国大军一齐赶来,数支兵马会合成一处,杀进城去。

晋军如洪水之势,很快就攻占了都城,找到了曹襄,将其绑缚起来,押到重耳跟前。

重耳在街市口审问曹襄,曹国的民众一起涌上街头观看。曹襄已经被除去了衮冕和靴子,穿着一身素衣,跪在地上,曹国的一众卿士大夫也跪在曹襄身后,一同听审。

重耳向底下扫视了一遍,走下席来,从一众大夫中扶起一人,此人正是当年重耳过曹时,曾给重耳送酒食的僖负羁。

重耳道:“僖大夫快快请起,寡人要审问的是这些有罪的人,与僖大夫何干?”

僖负羁谢恩再三才起了身,重耳又拉着他坐到自己身旁,道:“僖大夫当年曾有恩于寡人,寡人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回报,如今寡人征讨罪人,僖大夫在一旁观看即可。”

重耳向曹襄道:“曹襄,你可知罪吗?”

“敝人知罪,敝人不该不自量力,以卵击石,与晋候相对抗。”

重耳怒道:“曹襄,看来你还是不知悔改,寡人问你,你与周天子同为文王之后,姬姓正统,为何不侍奉周天子,反而投靠楚蛮?”

曹襄至此也无甚话说,只得以头触地,道:“敝人有罪……”

重耳接着道:“这是罪一,你背弃盟誓,抛弃手足同盟之国,这是罪二,你可知罪?”

“敝人知罪。”

“你在国中任用奸佞,使得奸臣当道,民不聊生,唯一一个贤臣却放着不用,这是罪三,你认罪吗?”

曹襄冷汗涔涔,连连磕头道:“敝人知罪,敝人今后必定重新改过,还请晋候念在同为姬姓的份上,饶过敝人这回。”

重耳冷哼道:“有这三大罪状,寡人足可定你的死罪,但念在曹国是周武王当初亲封的诸候,寡人暂且不杀你,将你交给周天子发落。”

重耳命人将曹襄先押入大牢,然后向僖负羁道:“剩下来的这些朝臣大夫,就交由僖大夫审问处置吧。”

重耳下令查抄了宫中的府库,将有罪的大夫们的府邸也一并查抄了,大军在曹国休整三日,并下令任何人不许惊动僖负羁的府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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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国法无情

这日颠颉和魏犨在营帐中喝酒,两人都存了心事,悒悒不乐,一杯接着一杯,直往口中灌酒。

喝多了几杯,酒意上来,颠颉道:“我说主公也太偏心,一个僖负羁,不过因为当初给主公送了几口饭食,主公就这般优待他,想当年,咱们立下的功劳还小吗?每次杀敌冲锋,路遇险况不都是咱们先冲在前头,要没有咱们,主公哪里会有今天,可主公给了咱们什么,老颠我至今还是个下大夫,魏兄弟也不过是个车右,连块封地都没有,你说可气不可气?”

颠颉不提还好,一说起来也勾起了魏犨的心病。

魏犨猛灌了一杯酒,道:“主公一心想着报当年的恩情,却唯独对咱们的功劳视而不见,说起来咱们两个都是靠蛮力过活的,用完了就抛之脑后,不比那些耍嘴上功夫的,天天在主公跟前转悠,句句说得动人肺腑,感人至深,主公哪能不惦记着?”

颠颉啐道:“别人到也罢了,先轸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小子,一无战功,二无资历,做个下军佐已是抬举他,如今却直接提到了中军元帅,直接压过了咱们这些兄弟去,当真是让人不快。”

“你可不能象以前一般对他说话了,他如今是元帅,万一传到他耳中,他完全可以治你一个藐视长官的罪。”

颠颉恨恨地用手在地上一锤,地上的酒壶倾倒过来,酒液流了一地。

颠颉瞪着眼睛,直着舌头道:“当初一起流亡的兄弟加官的加官,进爵的进爵,没官爵的赏了封地,连壶叔这个赶马车的都做了内宰,只有咱们两个落了个什么都不是,我老颠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还能怎样,你能去找主公理论?”

颠颉掷了酒杯,道:“我找不了主公,还能找不了别人,主公如此善待僖负羁,我老颠偏要出僖负羁的丑,咱们不如一把火烧了僖负羁的宅子,看主公这个恩如何报得?”

俗话说酒借人胆,人借酒疯,两人一拍即合,借着酒劲,就冲到了营帐外,摇摇晃晃地来到僖负羁的府宅。

两人跃入后院,找到一处存放柴薪的屋子,颠颉摸出火折,将柴薪点燃了,不多时火焰就蔓延开来,整个柴房陷入一片火海中。

两人犹嫌火势太慢,又来到庭院中,将这里的几处楼阁和厢房也点燃了,看着火舌吞吐,浓烟升腾,颠颉哈哈笑道:“如此报恩,岂不是更好?”

这里的火势一起,就惊动了府里的人,僖家的家丁集合了男女老幼,一齐赶来救火,正遇上颠颉和魏犨在庭中嬉笑怒骂。

众人一指两人:“必是这两个贼子放的火,快将他们先拿下。”

家臣们个个义愤填膺,手执刀剑,一齐围上,恨不得将两人砍成肉泥。

颠颉和魏犨此时的酒也稍稍醒了,见自己纵火行迹败露,心中有些懊悔又有些惧怕,一时只想早点逃出府去。两人架住众家丁的攻势,一面寻找脱身之机。

这些家丁将两人恨之入骨,死死缠住不肯放脱,两人见火势越来越大,赶来支援的人也越来越多,心中烦躁,颠颉一招开天劈地,将众家丁逼开几步,转身就走。

颠颉跑至墙根下,提气跃上墙头,家丁们已经追了过来,数十支刀剑一齐向着颠颉后背掷来,颠颉双脚刚落地,只觉身子一震,后背已然插入了一把长剑。

魏犨也伺机跳出了围墙,见颠颉受伤,扶着他一路赶回营帐,到了帐中,魏犨才发现自己和颠颉身上俱是血迹斑斑,两人都受伤非浅。

魏犨将颠颉扶到席上,一咬牙,将他身后的剑拔出,颠颉大叫一声,痛得晕厥过去。魏犨也不敢叫医官,扯过一件衣袍,简单地给颠颉包扎了,又把自己的伤口也草草包扎好。

魏犨此时的酒已全醒,想起纵火一事,后悔不迭,知道已是无法挽回,只得静观其变而已。

这里一把大火,将僖负羁的宅子烧了个精光,僖家不少族人都死于火中,僖负羁因冲入火场救妻儿,也丧了命。

消息传到重耳那里,重耳震怒不已,让人严查此事。当晚不少人都见过颠颉和魏犨,两人很快被指证了出来。

重耳又惊又怒:“寡人让人不要惊扰僖府,颠颉和魏犨却明知故犯,纵火行凶,他们是把寡人的命令当成儿戏,把寡人视为木偶吗?”

重耳当即就要下令将两人抓起来处斩,赵衰和胥臣都上前劝解。

胥臣道:“对楚大战还未开始,就斩两员得力将领,恐非吉事,不如留着他们两个待罪立功。”

赵衰也道:“听说他们两个昨晚喝多了酒,耍起酒疯来,所以跑至僖负羁家放火,想来并非出自两人本意。”

“寡人流亡十九载,一朝登上君位,靠的是道义两字,但治理国家,靠的是国法两字,国法无情,岂能因人而异,他们犯下如此大罪,寡人若放过他们,今后如何治理国家和民众?”

狐偃道:“颠颉和魏犨跟随主公流亡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两人都是不可多得的武勇之士,杀了未免可惜,若能让他们立功补过,也未尝不可。”

“寡人还未报僖大夫的恩情,他就已经亡去,寡人若不杀颠颉和魏犨,如何能心安呐?”

狐偃道:“我听说两人都受了伤,不知伤势究竟如何,不如主公先让人探他们一探,若的确是伤重无医,也就罢了,若无大碍,主公可再斟酌斟酌。”

重耳觉得有理,便派了荀林父去探视颠颉,让赵衰去探视魏犨,查看两人的伤势。

魏犨这两日虽然一直在营中养伤,但无时不关注着重耳的动静,重耳刚派出荀林父到颠颉的营帐,魏犨就已经得到了消息,知道重耳很快会让人来探望自己,急忙勉力下床,用衣带将自己的伤口重重裹起,然后穿上革甲,端坐在席上。

赵衰来军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主意,重耳明知道自己与魏犨同为患难的兄弟,还让自己来探望魏犨,其中的深意不言自明。

赵衰走入营帐,魏犨忙跪下道:“罪臣犯了死罪,蒙主公恩赦不杀,还派了赵兄弟前来探望,罪臣受之有愧,若主公能再给罪臣一个机会,罪臣一定将功赎过,万死不辞。”

赵衰道:“听说魏兄受了伤,小弟我特意过来看看,不知魏兄伤势如何?”

“不过受了些皮外伤,哪里用得着烦劳赵兄弟特意来探望。”

“既然是皮外伤,我和主公就放心了。”

赵衰话虽是这么说,却犹是坐不动,只用眼睛看着魏犨。

魏犨知道赵衰不放心,咬咬牙道:“罪臣只需休养几日,就能上阵杀敌了,赵兄弟若不信,罪臣就使套武艺来看。”

魏犨说完拿起屋内的一杆长枪就演练起来,一通挥舞劈砍,将一套枪法使得威风凛凛,到也颇有气势。

赵衰洞若观火,早就见魏犨脚底虚软,额头冒汗,笑道:“魏兄无碍就好,也不用再舞了,小弟早就知道魏兄武艺过人,筋骨强健,魏兄既是无碍,我就告辞了。”

魏犨强忍剧痛,放下长枪,故作镇定道:“罪臣还未报效主公的恩情,不曾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哪里就敢先主公而去呢。”

赵衰走后,魏犨将革甲脱去,内里裹着的重重布带早已被鲜血浸透,魏犨一口气松懈下来,倒在席上,再无力动弹半分。

这里荀林父探望过颠颉后,也来向重耳复命。

荀林父道:“颠颉伤重,性命尚且难保,再想重返战场,恐怕难了。”

重耳点头,问赵衰:“魏犨伤得如何?”

“魏犨向小臣舞了一遍长枪,又请小臣转告主公,多谢主公的不杀之恩,魏犨今后必定誓死杀敌,全力相报。”

“也罢,就将颠颉推到三军阵前斩首,魏犨就革了他的车右之职,等他伤养好以后,让他到军营里做个小兵,再观后效。”

重耳虽然不舍,还是将颠颉斩了,晋国三军震动,从此再无人敢违反军令。

晋军攻下陶丘之前,曹襄曾多次派人向楚恽求救,楚恽知道陶丘城防坚固,短期内难以攻破,一面让曹襄坚持守城,一面加紧攻打宋国。不多日探子来报说,晋军围曹日甚,陶丘危在旦夕,便让成得臣继续攻宋,自己分了一半的兵马往曹国来救援,谁知行至中途,听说晋军已经攻占了陶丘,擒住了曹君。楚恽叹道:“寡人早就知道重耳并非泛泛之辈,但还是没想到他竟能在几日之内灭掉曹国,看来晋国已经今非夕比了。”

楚恽考虑过后,决定改变强攻的策略,不与重耳正面交锋。

楚恽带一支兵马先撤回楚国边境的申县,并且让之前攻占齐国谷地的楚军撤出齐国,向齐潘示好求和,试图瓦解晋齐同盟。

楚恽又派人传令给成得臣,让他放弃攻打宋国,转头救助卫国。成得臣此时已攻占宋国多个城邑,眼看就要攻入宋国都城—商丘,见楚王召自己撤兵,哪里肯依,连写三封请罪书,让人送给楚王,称自己若不将宋国拿下,就绝不活着回来见楚王。

成得臣违抗王命,令楚恽十分不喜,但大敌当前,楚恽不便更换将帅,只得在回信中谆谆叮嘱成得臣,让他不要与重耳正面交战。

成得臣接了楚王的书信,并不以为意,只日夜加急攻打宋国,宋君宋王臣急得无法,倾其国库,再次派出使臣,携带了金银重器,向重耳求救。

重耳将手下将领召来一起商议。重耳道:“咱们本意攻打曹卫,以引楚国来救援,一来避免与楚国大军正面交锋,二来也可解救宋国的围困,可楚国并不依计行事,咱们该如何是好?”

狐偃道:“宋国使臣此次携了重礼前来,看来宋国确实是已到了生死存亡之时,万不得已,咱们只能与楚军正面交战,一决胜负了。”

“以咱们目前的实力,对楚交战舅父觉得有几分把握?”

“这个恐怕不好说,但若能将齐、秦两国拉拢进来,则可多两分胜算。”

重耳叹道:“齐潘原本答应寡人前来参战的军队迟迟不到,寡人刚刚得报,楚军从齐国谷地撤军,楚恽又派人向齐潘修好,恐怕齐潘是又改了主意了。”

“这也难怪,这场战局就好比是押码赌输赢,哪一方的胜算多一点,筹码自然多押一些,晋楚之间,孰强孰弱,诸候国君心里都是计算得毫厘不差的。”

重耳叹一口气,“别说是齐国,就是秦国那里,寡人写了信去,秦君也迟迟不回,你们说,如何才能说动齐秦两国参战,一致抗楚呢?”

众将领一时都默然不语。

先轸道:“古书上说,欲要他人为我所用,需示之以害,欲得其心,莫若投其所好。如今晋楚相争,齐秦无非是想置身事外,渔翁得利,咱们就用计将两国拖入进来,一旦趟进这淌混水,哪还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哦,不知元帅有何妙计?”

“咱们可以让宋国使臣去到齐国和秦国,以割让宋国的土地为诱饵,请求齐、秦派出使者,代宋国向楚王求情,让楚王放过宋国,撤回兵马。主公想,齐秦都是好利之国,不过动动嘴皮子,就能赚得大片的土地,何乐而不为呢?而楚国方面气势汹汹而来,只为攻下宋国,而且以成得臣的个性,没有拿下宋国,他必定不肯无功而返,所以楚国必定拒绝齐、秦的要求。齐、秦两国都是大国,十分注重颜面,若被楚国拒绝,必定心生不满,到时咱们再设法将齐秦拉拢过来,就好办多了。”

重耳犹豫道:“可是宋国会同意割让土地吗?”

“这个无妨,宋国割让的土地,咱们用占得的曹、卫两国的土地补偿给宋国。宋国距离齐、秦遥远,宋国割让的土地齐秦只怕鞭长莫及,而咱们送给宋国的曹、卫的土地,距离宋国近在咫尺,宋君必定是会同意的。”

狐偃道:“如此迂回之法,只怕耗时良多且难以达到预计成效。”

先轸道:“不然,欲速则不达,如今战争的形势是敌强我弱,咱们只有用迂回之术不断创造战机,找到楚军的弱点,并逐步消耗楚国的实力,待最佳时机来临时,一举歼灭楚军。”

重耳点头道:“寡人看这个办法可以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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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先轸论战

重耳遂将宋国使臣召来,向其一番陈述,宋使立即回宋国,向宋王臣讲了晋国的计策。宋王臣见楚国不久就将兵临城下,哪里还有不依的,忙派出使臣,携了地契和金银珠宝,往齐、秦两国而来。

宋使见了齐潘和秦任好,献上宋国的地契和礼物,照着晋国之前所吩咐的,请齐、秦出面,劝楚国退兵。

这本是一桩不需要本钱的买卖,齐潘和秦任好见不用出一兵一卒,就可得到大片的土地,都一口答应下来。两国立刻派了使臣,到楚国申县来见楚恽,请求楚恽放弃攻打宋国。

楚恽见晋军强大,本有些犹豫不决,又见齐秦都来向宋国说情,便盟生了撤兵之意。

楚恽派人送信给成得臣,让他停止攻打宋国,与晋国议和。

成得臣虽十分不情愿,还是按照楚恽的意思,派出了大将宛春前往晋国军营,与晋重耳和谈。

宛春见了晋重耳,行了礼,将来意说明了,道:“外臣奉了令尹之命,前来与晋候议和,还请晋候仔细斟酌。”

重耳道:“依令尹的意思,这个议和如何个和法?”

“令尹说了,晋国若能将军队撤出曹国和卫国,复封曹国,我楚军立即撤出宋国。”

重耳见狐偃在旁边向自己连连使眼色,便道:“此事容寡人仔细考虑一番,外使往来奔波多有劳累,请先下去歇息。”

宛春退下后,重耳将众将领召来,询问大家的意见。

赵衰道:“看来咱们的计策已经见效,楚恽盟生了退兵之意,只是成得臣提出的条件还需要再斟酌。”

胥臣道:“若依了成得臣,我们撤出曹国和卫国,虽然解了宋国之围,但对于我国而言,岂不是空忙一场,白白耗废了这么多兵力和粮饷?主公难道忘了,当初咱们出兵,可是为了灭楚国的威风,争当天下霸主的。”

狐偃道:“这个成得臣未免太过自大,以他的和谈条件,他不过撤出一个宋国,却要咱们撤出两个国家,还要复封曹国,如此无礼的条件,咱们如何能答应他的要求?”

众领将都一致反对,重耳见先轸紧锁双眉,沉默不语,便道:“元帅,你有何高见?”

先轸道:“依末将看,成得臣的议和条件并非无礼,如果咱们不答应他的要求,到是无礼之举。”

众将皆哗然,重耳道:“寡人愿恭听元帅的高见。”

“成得臣提出的议和条件,一举安定了三个国家,咱们若拒绝他的要求,则可能会让三个国家沦于覆亡,于道义上说不过去。何况咱们此番出兵,本是为了救援宋国,成得臣既然提出解围的条件,咱们却拒不接受,岂不是违背了当初的承诺,遭宋人怨恚?”

狐偃道:“那依元帅所说,咱们耗费众多,历经诸般周折,因为成得臣的一句话,就退兵而去?”

“咱们本是抱着与楚国一争胜负的打算来的,走到今日这步实属不易,岂能轻易地放过楚国。成得臣想与咱们议和,咱们偏不遂他的愿就是了。”

“哦,元帅可是已有计议了,快说来与寡人听听。”

“咱们与其答应楚国的要求,撤出曹卫,不如咱们主动与曹卫议和,答应只要曹卫两国与楚国绝交,咱们就复封曹国,归还两国的土地,另外咱们再扣住压宛春,激怒成得臣。以成得臣的性子,必然大发雷霆,拒绝这项和谈,到时就是咱们晋国要议和,而楚国不同意,如此一来,成得臣就失了民心,而咱们就占据了义理,如此就将被动变为了主动。”

重耳哈哈大笑道:“真是妙计,寡人竟不知道元帅如此足智多谋。”

狐偃道:“依元帅所说,若成得臣果真恼了,率军来攻打我国,晋楚之间势必有一场恶战,不知元帅可有退敌的把握?”

“善战之人,不拘泥于人,而求之于势,战场之势,瞬息之间千变万化,唯有积极借势、造势,运势之人,才能占据战场主动。如今楚军势头正盛,无懈可击,咱们正是要成得臣露出破绽,以我之强,攻击楚国之弱,以我之无形,攻击楚军之有形,成得臣若果真盛怒之下,率军来战,正犯了义气用兵的大忌,何况楚军在宋国作战数月,已现疲态,而咱们连战连胜,气势正盛,我军以有理战无理,以强势战弱势,以有备战远袭,岂有不胜之理?”

重耳问:“何为有形,何为无形?”

先轸道:“隐藏我军的真实意图和谋略,使敌军不明所以,挑动敌军,佯装作战,试探敌军的虚实强弱,以我军之强,攻敌之弱,以我军之专一,攻敌之分散,何愁不能取胜。”

重耳叹道:“卻縠说得没错,元帅果真是难得的将才啊!”

重耳按照先轸的计策,派谴使臣面见曹襄,答应只要曹襄与楚国断绝来往,自己便重新分封曹国,恢复他的国君之位。曹襄此时正被关押在囚牢中,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听说有此美事,当然求之不得,立即给成得臣写了一封绝交书,信中极尽侮辱傲慢之语,派人送到成得臣手中。

重耳又让人找到卫郑,承诺只要卫国与楚国绝交,自己便归还攻占卫国的土地。晋国的大军还在自己眼皮底下驻扎着,卫郑自然没有不依的,依言写了绝交书,派人交给成得臣

重耳又依照先轸的计策,将宛春扣在军中,然后打发宛春的随从回去,只说:“宛春无礼,待来日将成得臣一起拿了,到晋候跟前问罪。”

成得臣听说宛春被晋国扣住,正在恼火,又接到曹襄和卫郑的来信,信上历数楚国的种种罪状,声称曹、卫从此与楚国一刀两断,永不来往。

成得臣大怒道:“我千里迢迢带兵而来,眼看就要攻下宋国,却为了曹、卫两国,不惜前功尽弃,与晋国议和,他们却不识好歹,竟如此恩将仇报,来人,将曹、卫的使臣抓起来砍了。”

成得臣的儿子成大心,忙劝道:“父亲切勿动怒,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曹、卫必定是受了晋国的唆使才出此下策,父亲若斩了使臣,使楚国与曹、卫交恶,更是中了晋重耳的圈套。”

成得臣道:“只恨当初晋重耳在楚国的时候,我没能杀了他,如今却是贻害无穷,此番晋楚之争,我必要与他分个胜负出来。”

成大心道:“看来咱们和晋国之间难免要一场大战,以咱们目前的兵力,还没有必胜的把握,请父亲即刻向大王求救,请他调动楚国兵马,前往宋国支援。”

成得臣也横下心来,决意与晋重耳一决雌雄,便派了斗宜申到申县去面见楚恽,请求援兵。

斗宜申面见楚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楚恽禀报了。楚恽道:“寡人上次就交待过令尹,不要和晋国正面交锋,为何令尹如何执迷不悟,晋楚还未交战,晋国已经于气势上胜了三分,寡人看这场战还是不要打了。”

斗宜申道:“两国还未交战,大王如何就长他人气势,灭自己威风,大王难道忘了,当初大军出发时,大王为众将士置酒饯行,大王是如何义气奋发地与众将领约定,不拿下宋国,就誓不班师的,如今晋国屡屡出诡诈之计,想牵制我楚军,咱们楚国是堂堂天下霸主,若一无所获就此罢兵,岂不是让天下诸候笑话,以后还如何称霸天下?”

楚恽叹道:“寡人自然不甘心就此退兵,但寡人深知晋重耳其人,他知人善用,胸有韬略,手下又有诸多能人将士辅佐,要战胜他恐怕不易啊。”

“两军交战,拼的不过是实力和胆气,论兵力,楚国远胜于晋国,又有陈、蔡、郑、许四国相助,论胆气,元帅赫赫威名,一生征战,从无败迹,比起那个碌碌无名的先轸岂不是要强百倍,大王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想那晋国,几十年来纷争动荡,晋国群公子也都相继而亡,只有晋重耳一人活了下来,还能重新回到晋国,当上国君,只怕这是上天的旨意啊,上天若要使他兴盛,谁人能与他作对。何况晋重耳流亡十九年,尝尽人间酸甜,看遍世情冷暖,早已是明澄透达之人,还有什么事是他不能掌控的?”

斗宜申向楚恽跪下道:“大王,咱们楚国咱们楚国历来被中原诸候称为荆蛮,为周天子所不容,所以多年来秣马厉兵,不断开疆扩土,经武王,文王和大王您的励精图治,才有了如今的强盛,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入主中原吗,难道大王为了区区一个晋重耳,就忘了先祖的遗训,要弃当年的雄心于不顾了吗?”

楚恽叹一口气,“也罢,寡人就将两广的亲卫,还有若敖六族的部队,交给令尹,希望你们不要令寡人失望。”

斗宜申谢过楚恽,带着兵马回到宋国驻营地,来向成得臣复命。

成得臣将兵马点过后,不禁大失所望,向斗宜申道:“大王就给了这么多兵马吗?”

“大王说,他调拨给令尹三百乘兵车,加上令尹现有的三百多乘,一共有七百乘车马,论兵力,已经胜过晋国一筹。兵在于精不在多,何况两广和若敖六族向来训练有素,兵精马壮,战斗力远胜于一般的军队,所以请令尹善用之。”

“大王放着申、息两县的兵不用,只调拨给我这么多兵力,分明是不想让我与晋国大动干戈,可我偏偏就不信这个邪,若不与晋重耳一较高下,我成得臣誓不为人,我就让大王看看,兵力再少,我也能将晋军一举歼灭。”

成得臣当即派人到曹、卫两国,宣布断绝与两国的同盟,又派人去齐秦,拒绝两国的求情,准备与晋国拼死一战。

成得臣将楚恽拨来的兵马整编入伍,重新编制一支军队,任命斗宜申,斗越椒,斗勃为三军将领,自己担任元帅,并吩咐下去,在校场上演练三军,斗宜申,斗越椒,斗勃都领命下去排兵布阵。

到了阅军这日,成得臣穿上犀甲,腰系蟒带,用玉带钩扣了,腰下佩着龙形玉佩,头上一顶镶着翠玉的猛禽冠,穿戴齐整了,拿起一柄镶珠嵌玉的青铜大戟,到校场上来检阅队伍。

一通战鼓擂起,斗宜申举起旌旗,步兵们手拿长矛,顿步向前,又听三声轻脆的金钹,步兵们将手中的长矛一齐向前刺去,口中齐声呐喊,声振四方。

正演练着,成得臣喝令斗宜申停下,斗宜申放下旌旗,步兵们站立原地待命。

成得臣用手一指,命令左右将军中的一个步兵带上来,那步兵被两个虎贲拖行上来,跪在成得臣面前,不敢抬头。

成得臣道:“金钹声已响,号令已发,你为何还呆滞在原地?”

“小的刚才一时愣忡,慢了半拍,还请令尹恕罪。”

“战场上生死存亡皆在转瞬之际,岂容你有半点愣忡,可见你平时操练全不用心,本令不罚你罚谁?”

成得臣说完举起长戟,向那步兵搠出,长戟登时贯耳而过,鲜血顺着脖颈淋漓而下,步兵不敢叫唤一声,向成得臣磕头谢罪。

“若再被本令看见,下次定不轻饶。”

步兵捂着耳朵退回阵列中去了。

斗宜申继续操练,让人擂起阵阵鼓点,战车如泄洪之势,向前飞速冲出,车后的步卒跟随在后,保持着整齐的队形,奋力奔跑。斗宜申挥动旌旗,御手控马将战车停下,车右挥动手中的长戟,作向前方砍杀状。最后步卒将战车围起,配合车右的攻击,挥矛向前戳刺。

成得臣观操片刻,又喝令斗宜申暂停操练,众士兵都战战兢兢停下。

只见成得臣让虎贲将一个步卒带过来,喝道:“别人都奋力向前奔跑,为何你落在后面?”

那步卒脸色煞白,道:“小人昨日患了泻痢之症,还没有痊愈,所以今日无力跑动,落在了后面,还请令尹饶恕小的这次。”

“战场之上,岂容你有半点借口,日常演兵,就如同战场上实战一样,不可有半分懈怠,本令看你长得身强体壮,却跑在最后一个,莫非你存了心要当逃兵?”

不容那步卒分辨,成得臣挥动长戟,将步卒的脚后跟斩下,步卒再不敢分辩一句,一瘸一拐地回到了队列中。

至此士兵们再无人敢马虎,无不小心谨慎,如临深渊一般。这里正操练着,有士兵来报说周天子的使臣到了。成得臣命传进来,那人来到成得臣面前,行个礼,道:“令尹大人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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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狐偃解梦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天子的使臣,万卣。

成得臣冷着脸道:“上次周使在我府中担任管家,不知何故突然不辞而别,今日来见本令,是有何事?”

“上次周天子有急令来,命外使即刻回洛邑去,小臣不曾来得及禀报令尹,还请令尹见谅。今日小臣来,是奉了周天子之命,天子说了,楚军远道而来,无以为礼,送上几坛美酒,犒劳楚军,希望令尹这次能凯旋而归。”

“多谢天子美意,本令怎么听说天子如今和晋重耳打得火热,还赏了他温邑的土地,接下来的晋楚之战,周天子看好的怕是晋国,不是我楚国吧?”

“晋重耳帮周天子平定了动乱,天子哪有不赏的理,至于赏给晋重耳的那四块土地,令尹也知道,名义上说是天子的,实际上却是另有其主,天子也不过做了个顺水人情罢了,不想晋重耳竟将这四块田地收归了囊中。不管温邑人是真的被感化了也好,亦或被晋国震慑住了也罢,都是晋重耳自己的事情,与天子都无关了。”

“这么说,晋楚之战周天子是看好我楚国了?”

“那是自然,继齐国之后,楚国就是天下霸主,岂是一个晋重耳奋发两年就能赶上的。而且令尹大人向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此番前来中原,晋国根本就不敢与大人正面交手,只得背后使些诡诈之术罢了,说来都是忌惮大人您啊,大人只要能一鼓作气,趁势而为,不愁晋国不乖乖俯首称臣。”

一番话说得成得臣心花怒放,哈哈笑道:“万大人还是如此能说会道,让本令愧不敢当啊,说起来晋重耳能与我楚国相抗衡到现在,也不是泛泛之辈了。”

“那又能如何,他最终还是要臣服在楚国的脚下,大人可别忘了,如今结缡可还在楚王的手中捏着呢。”

“本令自然明白,但本令要让大王知道,没有结缡,本令一样能将晋重耳打败。”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小臣和周天子只是希望,大人得胜之后,能够不忘大王当年曾向周天子发下的誓言,各为其政,永不逾矩,互不干犯,长处久安。”

“你回去转告周天子,让他尽管放心,只要他不干预我楚国的大业,我楚国可以让他这个周天子千秋万代地做下去。”

万卣诺诺,将酒送上以后便回去复命了。成得臣操练军队完毕,不日便联合起陈、蔡、郑、许的联军,浩浩荡荡地向驻扎在曹地的晋军而来。

齐国和秦国因被楚国拒绝了求和,一怒之下也加入了晋国的阵营,齐潘派出大夫崔夭,秦任好派出公子秦慭也来参战,宋王臣则派出了宋固,三国各带兵马前来参战。先轸将联军编制入伍,一番排兵布阵,指挥停当,只等楚国来犯。

这日先轸找来胥臣,道:“咱们此番对战强楚,需万事小心,不可有半点马虎,如今我已筹谋在胸,只有一件事还不曾办妥,思来想去,只有胥先生去办此事最为妥当。”

“但凭元帅吩咐。”

先轸附在胥臣耳边,一通密语,胥臣记下了。

先轸又道:“胥兄只有十日的时间,到时不管有没有办妥,都需回到军营备战。”

胥臣答应着下去安排。

重耳坐在大帐中,正在与众将领商议作战事宜,有士兵来报说楚军已行进到距离晋军不足二十里,重耳当即下令,全军向后撤退,众将领都大为不解,只有狐偃、赵衰等几个曾跟随重耳流亡楚国的人知道,重耳此举是为了兑现当初对楚恽的承诺。

先轸毫不犹豫,命令全军向后有序撤退,晋国士兵虽然颇多怨言,但也都遵从号令,有条不紊地往后退去,退了一日,到日落时分,先轸命全军扎营休整。

重耳走出大帐,到军中巡视一番,当时正是搭灶生火的时候,众士兵见了重耳,当即就有几个胆大的,扔了手里的锅灶,跑到重耳跟前,道:“主公,我们都是大老粗,诗书礼乐一概不通,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就是来打仗的,大不了就是舍却了性命,战死疆场,二十年后又是好汉一条,可是主公怎么刚听说楚军来了,两军还没打个照面,就吓得后撤了一日,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重耳哈哈笑道:“不是寡人害怕楚军,寡人是为了报答楚王当年的恩情啊,若不是楚王当年对寡人有知遇之恩,寡人如何能有今天,当初寡人曾经亲口许诺,若晋楚两国有交战的一日,寡人必定先退避三舍,寡人言出必行,兑现承诺,就在今朝了。”

士兵们这才明白过来,一时议论纷纷,也有称赞重耳信守诺言的,也有依旧疑惑不解的。

有士兵道:“主公信守承诺,自然是值得称道,但我军早已布好阵列,如今又仓猝后撤,自乱阵形,万一被楚军追上,攻其不备,该如何是好?”

“成得臣老谋深算,没有把握不会轻易出兵,如今见咱们突然后撤,必定怀疑有诈,不会向我们贸然发起攻击。”

“楚军远道而来,必定兵困马乏,主公何不在此时向其发起攻击,兵者诡道也,主公何必拘泥于当时的一句戏言?何况对方领兵的不过是一个令尹,楚国以卑迫尊,以下犯上,失礼在先,主公何必要谦让着他?”

“寡人乃一国之君,怎可言而无信,楚国无礼,而我晋国守礼,咱们便是占理在先,不失了公道人心。何况楚军急欲与我军一较上下,气势正盛,虽远道而来,并未见有疲颓之势,咱们应该先避其锋芒才是。”

众士兵听完重耳一番话,个个心悦诚服,向重耳行礼叩拜。

到了第二日,重耳继续下令全军后撤,到了日落时分才安营扎寨,如此后退了三日,一共九十里地,到了名为城濮的地方。

先轸见此地山势绵延,高陵深谷众多,是个埋兵布阵的好地方,便将军队靠着山南的坡地驻扎下来,一番排兵布阵,只等楚军前来。

成得臣率领楚军气势汹汹前来,本想与晋重耳立刻分个高低胜负出来,不想看见晋军突然后撤,疑是有诈,不敢贸然进兵,只尾随在后,观测其动向。三日后军中有消息传出,晋军后撤是重耳为了兑现当年向楚王的允诺,将领们佩服重耳的仗义,便有人来向成得臣进言,晋国气势强盛,恐怕不易攻克,不如楚国放弃与晋国交战的计划,两军坐下来和谈。

成得臣正在暗自懊恼,三日前不曾攻击晋军,白白错失了良机,听闻此话怒道:“我千里迢迢赶来与晋国一决死战,你等却在这里长敌之志,扰乱军心,若再有人来劝本令撤兵,本令杀之不赦。”

军中一时无人再敢进言,成得臣在二十里开外的地方,找了个开阔之地驻扎下来,准备择日与晋国对诀。

这日寅时未到,重耳早早地就醒来,难以再入眠,便走出大帐,踱到军营外。驻扎在谷地中的军营一片静谧,士兵们还在睡梦中,偶尔有巡夜的士兵发出一两声咳嗽。

天上的北斗七星微微发着凄冷的光茫,浓黑的夜色将一切事物的原貌隐匿起来,远处黑色的山脊划出一道巨大的阴影,象一条盘垣卧伏的巨蟒,和苍穹融为了一体。

重耳有感而发,低声吟唱道:“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忽听一个声音在身后道:“主公,何故一早就做此感慨呢?”

重耳转头见是狐偃,道:“舅父怎么也一大早就起来了?”

“大战在即,哪里还能酣睡如常,老臣知道主公也是忧虑深重,主公所吟唱的这首诗正是有感而发啊。”

“寡人昨晚做了一个梦,至今还是心有余悸,不知舅父可能解上一解。”

“老臣不才,愿为主公分忧解难。”

“寡人梦见自己和楚恽徒手相搏,寡人不敌,被楚恽压服在地上,楚恽啃我的筋骨,噬我的脑髓,寡人一觉醒来,犹觉得不寒而栗,依舅父看这梦是何意?”

“主公,这是吉兆啊,主公平躺在地,面朝天,背靠地,这是得天时地利之意,而楚恽俯身向下,这是服罪向下之意,楚恽用牙齿啃噬主公的脑髓,这是楚国想用刚猛的武力压服我晋国,而咱们以筋骨脑髓这些阴柔之物抗敌,正是以柔克刚,以谋略取胜之意。上天已经降下吉兆,主公何虑之有呢?”

重耳本因此梦心中惶惶,听了狐偃的话,才觉稍稍安定了些,却依旧顾虑重重。

此时先轸,赵衰,栾枝,也听到了动静,从营帐中走出,一齐来拜见重耳。

重耳叹道:“寡人虽不欲与楚国交锋,但这一战最终还是来了,想我晋国先祖数百年来开疆扩土,都是与戎狄作战,我晋国也是多年独霸西陲,从未想过要称霸中原的一日,如今走到这一步,寡人心里实在是没底啊。”

狐偃道:“如今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若是主公战胜了楚国,则一战而霸,从此诸候以晋国为尊,若战败了,咱们也可以退居晋国,想我晋国表里山河,北有黄河,东有太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楚国又能耐我何?”

重耳点头,“此话不错,只是寡人当年受楚王的知遇之恩,又该如何报答呢?”

栾枝道:“楚王对待王室不恭不敬,不仅自立为王,还攻灭了汉江诸姬,违背了当初周武王立下的盟约,天下姬姓诸候皆可征讨之。主公怎因为楚王给予的一点恩惠,就忘了我晋国所负的重任呢?”

赵衰也道:“栾将军所说有理,如今楚国一国独大,中原诸候再无人能阻挡其北上的势头,楚国入侵中原是迟早的事,既然天下济济诸候,无人能挑起拯救周朝的重担,挑此大任者除了主公还能有谁呢?”

此时的东方开始发白,太阳还未喷薄而出,一道白光已涌出天际,穿透云层,洒在山脊上,原本阴暗的山脉似乎变成了一头盘踞的雄狮,即将耸身而起。

“也罢,”重耳横了横心,道“三军做好准备,传下令去,咱们将与楚军作奋力一搏,若不能将楚国打回荆北去,我晋重耳就退居西北,今生不再进入中原。”

重耳又问先轸,“胥臣可曾回来了?”

先轸道:“还不曾。”

“胥臣去了应有八、九日了吧,眼看就要和楚军对诀,他却还不见回转,让寡人焦心如焚啊。”

先轸道:“请主公放心,我和胥臣定下十日之期,他明日必是会回来的。”

此时天已大亮,士兵也都起了床,收了营帐,开始搭灶埋火,做饭煮食。重耳回到大帐,简略地用过早膳,有士兵来报说有周天子的使臣求见。重耳心中咯噔一下,命传进来,果不其然,来的正是万卣。

万卣向重耳行个礼,笑道:“晋候果真是位有道明君啊,外臣这一路走来,听到军中到处都在夸赞晋候的信诺之举,看来晋军此番对楚之战是胜利在望啊。”

“周使过誉了,大战在即,不知周使前来可是有要事?”

“周天子命我前来送几坛好酒,犒赏晋候作战辛苦,预祝晋军早日旗开得胜。”

“请周使回去转告我王,多谢天子的美意,我晋重耳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必会全力以赴作战,不教我堂堂文王正统,姬姓后裔失了颜面。”

万卣上前一步,低声道:“不知晋候这次面对强楚,有多少取胜的把握啊?”

重耳一时沉吟不语。

万卣道:“楚王虚骄恃气,觊觎中原久矣,天子早已探知其野心,只可惜放眼天下诸候,无人能灭其气焰,如今晋候勇挑重任,与强楚对恃,天子自然希望晋候能够胜出,所以周天子派了外臣前来,想助晋候一臂之力。”

万卣说完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用丝巾裹挟着,也不知是何物,万卣走到重耳跟前,双手奉上。

重耳好奇,接过物事,将丝巾层层打开来,只见一块鸡卵大小的玉石,白如羊脂,内里透着些碧色,空灵澄透,宁静悠远,一如重耳最初见到它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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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城濮大战

重耳愣了半晌,才道:“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自然是从楚王那里得来的,这结缡本就是周天子所有,后来卖给了齐无亏,几经碾转,到了宋兹甫手中,又被楚王用计骗了去,它本就不应该为楚国所有,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你,你把它从楚王宫中偷了出来?”

“这怎么能说是偷呢,楚王用诈术将它夺了去,外臣自然也能用计将它再拿回来。”

“如此重要的宝物,楚王必定藏在十分机密的地方,你是如何取得的?”

“这个晋候就不用过问了,这玉石可以被偷一次,为什么不能被偷第二次呢?”

晋重耳拿着结缡,竟一时踌躇起来,不知道是收下好,还是不收好。

万卣笑道:“这是周天子的一点心意,晋候还是收下的好,天子说,他与叔父同为姬姓后裔,晋候是唯一可以倚靠的人了,还请叔父成就霸业以后,不忘当初的盟约,带领诸候,尽心辅佐王室。”

重耳行礼道:“辅佐王室,匡扶天下,本就是我辈的职责所在,天子多虑了,此玉石太过珍贵,寡人怕是承受不起,既然它是天子之物,还是请贵使收回吧。”

重耳将结缡递给万卣,万卣却拒不肯接,道:“晋候若是真的不愿收,那就请替天子暂时保管它,待晋楚分出胜负后,再将玉石交还给天子即可。”

“这……”

重耳低头看了一眼结缡,那一抹莹润剔透的玉色似是美人脉脉含情的诉说,又象是一眼看不尽的春江河畔的旖旎春光,竟让人移不开眼去。

重耳犹豫之时,万卣已经悄然退出了大帐,重耳将结缡放进香囊中,挂在腰间,不知如何,心中竟踏实了许多。

这日晚间,重耳听说胥臣回来了,急忙将胥臣召来,道:“事情办得如何?”

胥臣道:“我已将元帅交待的事办妥,此番出战,必定不辜负主公期望。”

重耳大喜,让胥臣早些准备下去。第二日,重耳正与众将领在帐内商议,成得臣让人送来战书,重耳拆开来看,见上面写着:请国君派人为之戏战,得臣将与国君一同乐赏之。

重耳将书信交给众将领过目,众人皆道:“两军作战,关乎万千人的性命,国家之危亡,岂能以儿戏论之,成得臣未免太过狂妄自大。”

重耳口述一番,让栾枝写下回书,然后让人交给成得臣。

成得臣打开来看,回书上写道:寡人不敢忘楚君之恩惠,是以退避三舍,寡人听说,臣子逼迫国君,是为失礼之首,原想着令尹是明理之人,会顾全大局,让两国免于交战,令尹既然苦苦相逼,我晋国敢不从命?

成得臣怒道:“这个晋重耳,竟敢在信中嘲弄本令,明日一战,本令要让晋国从此声威扫地,晋国军队荡然无存。”

第二日,成得臣让三军摆好阵列,由成得臣率领的若敖六族为中军部队,斗宜申率领左军,郑国、许国的军队为左翼,斗勃率领右军,陈国、蔡国的军队为右翼。

先轸这里也排兵布阵,列好阵营,先轸将军队分成四队,胥臣领一支下军,对应斗勃的右军,栾枝带领齐秦联军,对应斗宜申的左军,狐毛和狐偃带领上军,作为机动部队,单独列阵,先轸和卻溱率领中军,应对成得臣的中军。

成得臣在阵地对面看得清楚,哈哈大笑道:“先轸果然是一位得力将材啊,我带兵打仗这么多年,还未见过有这样列阵的,晋军兵力本就不占优势,还将上军单独分开,做什么机动部队,剩下的中军更是少得可怜,哪里禁得住我强楚的冲击,无异于螳臂挡车之举。”

成得臣遂向全军动员道:“论兵力,晋军不及咱们数量多,论战斗力,咱们楚国个个都是骁勇难挡之士,今天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若能杀晋军一人,赏钱一贯,杀晋军头领一人,赏钱一百金,若能擒得晋重耳的,本令就将令尹之位让给他。”

楚军个个举戈大喊,“诛灭晋军,生擒晋重耳……”

对方喊声震天,晋军军中却一无声息,先轸又与众将领吩咐了,下令一切以他的号令行事,不得有误。

不多时,两军都擂起战鼓,斗宜申率领左军,斗勃率领右军,首先向晋军阵营冲来。栾枝率先出击,带领齐、秦联军截住楚军左军。胥臣带领的兵马却躲在营寨后面,迟迟不动。

两军冲锋,兵车在前,只听车轮隆隆,马匹嘶鸣,两军士兵同时呐喊助威,顿时一片山呼海啸之声,令天地为之失色。

斗勃率领的右军一路向着晋国阵地奔驰而来,眼看距离对方营寨不足二十丈,胥臣才一声令下,营寨大门打开,晋军兵车向前急速驰出。

晋国车马一上场,楚军就愣住了,这些拉车的马儿不同与往日,全部蒙上了虎皮和豹皮,活脱脱就是无数头凶猛的虎豹,迎着楚军的车马狂奔而来。

斗勃见此,暗叫一声不好,之前成得臣出于私心,安排陈蔡的杂牌右翼军作为前锋,这些杂牌军纪律松散,战备落后,哪里见过如此阵仗?

果然陈蔡联军的马匹见了披着虎豹皮的战马,全部惊恐不已,一时跳跃踯躇,转头就要逃奔,御手控马不住,马儿拉着兵车横冲直撞,冲到楚军的队列中,将楚国右军冲得七零八落,阵形大乱。

晋军迎面赶上,胥臣带领的这支前锋部队本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对付陈蔡的联军,自然不在话下,一番交战,楚国右军前锋大败,纷纷向后溃散。

先轸见楚国右军溃逃,命令狐毛带一支上军部队截住楚国右军的退路,和胥臣的部队一起,将楚国右军围而攻之,不多时就将楚军杀得尸横遍地,斗勃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才逃出阵去。

栾枝带领的齐秦联军与斗宜申的左军刚刚交手,便假意不敌,往后撤退,斗宜申哪里肯放,下令全军追击。先轸看得真切,命令卻溱带领一支中军部队,转头拦截楚国左军。

先轸临时改变作战方案,让卻溱吃了一惊,道:“元帅可要想清楚了,成得臣的中军还未动,若咱们现在分兵去打楚国左军,只怕楚国中军来犯,咱们万一掉头不及,会受楚军两头夹击。”

“无妨,我之前让狐偃带领一支机动部队,就是为了防止成得臣的中军有所行动,咱们只要速战速决,完全来得及将楚国左军歼灭后再回头与成得臣作战。”

卻溱遂带领晋国中军,拦腰截住楚国左军,将左军的兵车和步卒强行分隔开来。

大凡兵车之战,以战车为先锋,右车为主力,右车站在车上,居高临下,一杆三丈长的长戟,挑刺砍杀,威力不可阻挡,但战车也需要有人保护战马和御手,步卒此时便发挥了作用。步卒要随时调整队列,保护战车,并且与车右配合,与敌军肉搏砍杀,因此步卒和战车,两者如唇齿相依,相辅相承。如今楚军的兵车和步卒被卻溱的中军分隔开后,兵车一时来不及调头,而晋军的兵车一阵冲杀,将楚军步卒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假意逃跑的栾枝见计已成,便停止后撤,回转身来,攻击被晋军阻隔开的楚国左军的先头部队,楚国左军虽然勇武,但没了步卒的支援,登时力不从心起来,被晋军打得节节败退。

成得臣此时已得到右军全部溃亡的消息,还不知楚国左军到底如何,忽然看见对方中军忽然掉头作战,心中惊疑不定,不知晋军有何意图。

历来两军作战,三军对垒,从未见有如此战法的,中军的兵车调头,无异于将自己的步卒暴露于毫无防备中,使自己的阵形大乱,何况狐偃率领的另一支上军一直在旁边虎视眈眈,至今毫无动作,令成得臣暗自生疑,不知先轸可是设了圈套。

成大心道:“父亲,晋军前后围攻我左军,只怕斗宜申支撑不了多久,咱们可要立刻向晋国的中军发起全面进攻?”

“先不要鲁莽,晋国不依常规用兵,只怕是有诈,或有伏兵也不一定,你再派人将战情打探清楚了来报。”

先轸见楚国中军并不出击,便命令狐偃率领上军从左侧攻击楚国左军,防止楚军向后逃逸,狐偃率军加入战团,楚国左军三面受敌,斗宜申立刻觉得不堪重负,楚军如被困在渔网中的鱼,凭是挣扎翻搅,想四处突围,却是飞天无路,遁地无门。

此时成得臣接到斗宜申派人前来告急的口信,成得臣一时犹豫,不知道该出兵救援楚国左军,还是应该向晋国中军发起攻击。

成大心急道:“父亲,斗宜申危在旦夕,咱们若再不去相救,只怕不光斗宜申性命不保,楚国左军都要全军覆灭。”

成得臣遂让成大心和斗越椒领一支兵马,前去支援斗宜申。两人带了兵马赶到阵地,与晋国中军一番厮杀,荀林父接住成大心,卻溱接住斗越椒,四下一番交手,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

先轸见楚国有援军前来,便让手下一个名叫祁瞒的偏将,高举令旗,调动狐毛的上军前去支援。不想祁瞒还未将信送到,半路上看见成大心不敌荀林父,正要后撤,祁瞒一心想生擒成大心,在重耳面前邀功,便先去追赶成大心。

成大心佯装逃跑,一边让御手放慢马速,祁瞒驾着兵车,让御手加速追赶,眼看离成大心越来越近,祁瞒举起长戟,正要劈下,成大心突然转身,打出两枝飞镖,一枝正中祁瞒的御手胸口上,一枝打在祁瞒的头盔上。御手当场毙命,祁瞒也差点摔下车来,幸得祁瞒机灵,没等成大心追上,跳下兵车便逃回晋军阵营去了。待狐毛领着上军赶来时,成大心和斗越椒已经救出了不少楚国的溃兵,两人见楚军左军大势已去,也不敢再恋战,带着残余部队回楚国阵营去了。

成得臣见楚军右军和左军几乎全部败亡,知道已经错失良机,回天无力,仰天长叹道:“我成得臣一生南征北战,从无败绩,不想今日败在一个先轸这个无名小卒手中,不是我成得臣无能,这是上天要以我的败亡,来成全先轸的盛名啊。”

成得臣下令全军撤退,带着仅存的中军,黯然离开。

重耳在附近的有莘山上观战,见晋军大获全胜,遂下令全军收兵回营,剩下的楚兵任其逃去,不用赶尽杀绝。

晋军在城濮休整三日,将楚军留下的粮食和美酒尽情享用一番,又因祁瞒违抗军令,重耳将其在三军阵前砍头示众,众兵士没有不服的。见大事已定,齐国的崔夭,宋国的宋固,秦国的秦慭都来向重耳辞别,重耳都赠以厚礼相谢。

庆功宴过后,重耳正准备班师回晋国,狐偃进言道:“主公何必急着回去,如今晋楚之争,晋国大胜,天下再无人敢挑战霸主之位,咱们何不趁着军队还在中原之时,将这霸主之名早日定下。如果老臣预料不错的话,周天子这两日应该会派使臣过来了。”

两人正说着,有士兵来通报说,郑国有使臣到来。

狐偃道:“郑踕到是机灵,竟比周天子还快了一步。”

重耳命将人带进,来人进来了就向重耳行揖首大礼,口中道:“外臣子人九,此行是来向晋候陪罪的,我国国君此前有眼无珠,无礼于晋候,多有得罪,不敢求晋候宽恕,只求晋候再给郑国一个机会,我郑国愿从此洗心革面,为晋候执鞭引辔,驱驰左右。”

重耳笑道:“看来晋楚一战,让郑伯学会了不少东西,寡人与郑伯之间的私人恩怨,寡人可以不再计较,可是郑伯的罪过仅此一桩吗?”

子人久依旧跪地禀道:“我国国君知道自己不该违背当初的盟约,实在是被鬼迷了心窃,才做下如此昏愦之举,国君说了,若晋候不弃,想与晋国歃血盟誓,从此只以晋候为尊,奉晋候为中原盟主。”

“难得郑伯如此明白,他既然能幡然醒悟,知错就改,寡人又怎能再过多计较呢?”

重耳将栾枝叫进来,让他去到郑国,与郑伯订立盟约。子人久这才站起身来,谢过晋候,退了下去。

狐偃道:“主公能不计前嫌,原谅当初郑踕没有礼遇主公一事,当被天下人传为美谈。”

此时又有士兵来报说,周都有使臣前来求见,重耳亲自出帐相迎,来人是周天子最为得力的左卿,名叫王子虎。两人相互行过礼后,王子虎转达天子的口谕,称晋国退敌有功,天子要亲自册命重耳为诸候之长,请重耳到洛邑接受册命。

重耳向王子虎拜谢,请王子虎先到营帐中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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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践土会盟(一)

王子虎出去后,重耳道:“舅父猜得果然不错,周天子要封寡人为盟主,寡人该如何答复他呢?”

狐偃道:“这是主公称霸诸候的好机会,主公正可以借册命的时候,遍召天下诸候,召开盟会,将霸主的名分坐实下来。”

“舅父的意思?”

“当初齐桓公九合诸候,以葵丘之会最盛,曾在葵丘之地建造行宫,恭请周天子,以周天子的名义号召齐、鲁、宋、卫、郑、许、曹国共同盟誓,并接受周天子的册封。上有天子赐命,下有诸候扶助,霸主之位牢不可撼,主公何不效仿齐桓公当年的做法呢。咱们可在靠近洛邑的地方建一座行宫,然后遍请诸候,参与会盟,到时当着众诸候的面,接受周天子的册封,何愁霸业不能实至名归?”

重耳沉吟一番,“舅父言之有理,既然邀请周天子前来,不妨将行宫建得宏大一点,不叫别的诸候国小看了我晋国去。”

重耳和狐偃决定将行宫的地点建在离温地不远的践土,将时间定在五月的朔日,然后让人送信给诸候各国,请各国国君务必准时赴盟。

安排妥当后,重耳率军前往践土。

这日大军来到黄河边,准备渡河。重耳数日前派出自己的车右,舟之侨,前往河边调济船只,本以为舟之侨已将船只备下,谁知到了河边,不仅船只不见,连舟之侨也不知所踪。

重耳大怒,命人搜捕舟之侨。

狐偃劝道:“主公若现在令人搜捕,舟之侨必定惧而逃之,眼下还是先渡河要紧。”

“没有船只如何渡河?”

“咱们可以出重金向附近的渔民募船,待过了河,舟之侨自会来见。”

重耳只得向渔民募船,不出两日,募得船只数百,大军渡过河去,果然舟之侨来营帐内拜见,见了重耳跪地道:“小臣有罪,但请主公念在小臣是情非得已,且又是初犯的份上,饶过小臣一次吧。”

“寡人给你五日之期,让你招募船只,你不仅没有完成,还擅离职守,是什么情非得已之事,竟比军令还重要?”

“小臣家人来报说,家中妻子患重病,性命就在旦夕,所以小臣回去探望一趟,不想耽误了两天的时辰。”

“舟之侨,寡人信任你,才让你接替魏犨之职,担任车右,你却做下如此荒唐之事,让寡人以后如何再取信于你?”

舟之侨痛哭涕零,“小臣知罪,小臣必不敢再犯。”

众臣都为舟之侨求情,重耳也怜惜舟之侨之才,有些犹豫不定。

先轸道:“行兵打仗,靠的就是一个令字,军令如山,即出便不可更改,以一令贯彻,则民服,有令不行,则民散。主公欲为天下霸主,需懂役民之道,民众若未亲附而罚之则民心不服,民众虽已亲附而令得不到执行,则民众异心,所以霸主之道,当以宽仁教化民众,以法纪管束民众。如今舟之侨将军令视为无物,若不杀他,主公何以服众,何以取信于民?”

重耳横了横心,道:“元帅所说有理,在军令面前,寡人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民而已。”遂下令将舟之侨推到三军阵营前,以违反军令的罪名砍头示众,三军将士无不心服口服。

重耳带了军队来到一个叫衡雍的地方,驻扎下来,自己先前往洛邑觐见周天子。

姬郑在太庙接见重耳,重耳献上从楚国获取的战利品,共有兵车数十,马匹数百,还有楚国的战俘数千人,姬郑大喜,对重耳一番嘉奖之语,又赏赐了彤弓,彤矢,秬鬯酒,金路战车,还有虎贲三百人,重耳下堂辞谢三次,最后行拜首礼,接受赏赐。

姬郑又以诸候的最高规格款待重耳,礼乐之完备,酒宴之丰盛,难以尽叙。重耳数次下堂,向姬郑敬酒,姬郑饮罢,笑道:“孤就知道叔父是不会让孤失望的,城濮一战,晋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败楚军于顷刻之间,令天下诸候为之动容,从此诸候强者,莫过于晋国,见我姬姓后裔中终于能有人再次奋起,孤感到十分欣慰啊。”

“天子过誉了,楚军实力不弱,我军能获胜,实属侥幸,齐秦能助我一臂之力,也是功不可没。”

“楚国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恐怕数十年间是不会再有向北扩张的野心了,孤总算可以稍稍放下心来,这全有赖于叔父的功劳啊。”

重耳也只得谦语数句,道:“寡人已让人在践土修建行宫,遍召天下诸候,约定五月初一在践土举行盟誓,到时寡人将重申齐桓公在世时订下的条约,以尊奉王室为首务,要求各国齐心协力,停止攻伐,辅佐王室,驱逐蛮夷,不知天子觉得意下如何?”

姬郑点头,道:“当初齐桓公平定天下,安抚诸候,孤册命于他,让他成为诸候之长、天下共主,可他竟渐渐有些骄纵起来,数次干涉我王室内务,妄自尊大,说起来齐国毕竟是姜姓,与我姬姓一族并非同宗,叔父乃是孤的亲族旧裔,孤若册命了叔父为诸候之长,想来不会有此事发生吧。”

“天下政令皆从天子出,寡人当了诸候之长,必当奉行盟约,遵道秉义,不敢或违。”

“如此甚好,孤到时会派人前往践土,颁布册命,以后安定天下,辅佐王室的重任就交给叔父了,请叔父不要让孤失望才好。”

宴饮过后,重耳回到馆驿,门人来报说有周使求见,重耳命传进来,不出所料,这周使果然是万卣。

重耳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香囊,问,“寡人刚刚从王宫出来,不知周使此番前来又有何见教?”

万卣道:“外臣特意前来恭喜晋候,晋候果然不负众望,一战而胜强楚,颠倒了乾坤,只待册命过后,晋候便是名正言顺的天下霸主了。”

重耳将香囊从腰间解下,放在案几上,道:“寡人既已战胜楚国,也该将此物归还原主了,还请贵使转交给天子,并代寡人向天子致谢。”

重耳将香囊往前推了推,竟有些不舍之意。

万卣看在眼中,笑道:“外臣今日前来,并不是为了收回结缡,而是为了一件大喜事而来。”

“有何喜事?”

“天子想将一位公主嫁给晋候,不知晋候意下如何?”

重耳一愣,“这如何使得,周公当初早有诏告,同姓不婚,我晋国与周天子本为同姓宗族,怎可通婚?”

“这有什么使不得的,晋献公当初广纳姬妾,所纳姬姓之夫人姬妾不计其数,晋候你的母亲不也是姓姬?何况现在距离周公颁布诏令已有百年,姬姓支裔旁族众多,又与戎狄荆蛮互相婚配多年,早已血脉混杂,还何必在乎同姓一事?”

“寡人年事已高,后宫姬妾众多,若再他娶,恐怕委屈了公主,还是免了吧。”

“晋候正值盛年,又刚刚成为天下霸主,正是大展宏图之机,怎么现在就言老呢,天子将公主嫁于晋候,也是一番美意,晋候就不要再推辞了。”

重耳还要推辞,万卣又道:“天子说了,公主出嫁,他也没有什么嫁妆相赠,这块玉石就当是公主的嫁妆,请晋候先收着,作为聘礼罢了。”

不待重耳再说什么,万卣便作个揖,悄悄地退下了。

重耳拿过案几上的香囊,将结缡掏出,放于掌心间,细细把玩,那莹润的玉色端得让人百看不厌。数日前,重耳因一心应付楚国,也不曾将结缡拿出来细看,今日一番赏玩,只觉得让人难以罢手。

此时门人来报先轸前来奏事,重耳竟觉得有一丝不安,忙将结缡收在香囊中,在腰间挂好,让先轸进来。

先轸掩饰不住眉间的兴奋之色,道:“主公,末将刚刚得报,成得臣死了。”

重耳长叹道:“寡人总算可以安心了,成得臣一死,,从此楚国再无人可以威胁我晋国了。”

重耳向先轸询问了来龙去脉,原来成得臣和斗宜申战败后,不敢面见楚王,自囚于一个叫连谷的地方,只让成大心回去向楚王请罪。

楚恽见了成大心,自然怒不可遏,下令让成得臣和斗宜申自裁,传令之人刚去,朝中大臣听说此事,都来向楚恽进言,劝楚恽格外开恩,留两人一命。楚恽拗不过以斗氏为首的众臣劝说,只得又下一道命令,让两人暂缓自裁,可传令的人不知何故路上慢了行程,赶到连谷的时候,成得臣已经饮鸠身亡,斗宜申正欲悬梁自缢,听闻赦令,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先轸道:“成得臣死后,斗氏一族再无可以肩挑令尹大任之人,楚王必定让蒍吕臣为令尹,而蒍吕臣与斗氏一族素有嫌隙,两家将来互相争斗,自顾不暇,楚国短时间内不会再对中原有威胁了。”

重耳心中为之一宽。

接下来的日子重耳让士兵加紧修筑践土的行宫,一面等待诸候国君的到来。

到了四月下旬,国君们陆续到来,首先到的是卫国的摄政国君—卫武,携同卫国大夫—元咺一起来拜见重耳。

重耳见卫郑没有亲自前来,心中不悦,道:“卫郑为何自己不来啊?”

卫武道:“请晋候见谅,兄长他自知以前对晋候多有得罪,怕晋候怪罪,所以让我代为摄理国政,前来参加盟会,若是晋候能不计前嫌,象宽待郑伯一样宽待我卫国,则兄长幸甚,卫国幸甚。”

“卫郑他狂妄自大,一意孤行,一心投靠楚国,怎么,现在看见楚国败了,就不敢来见寡人了?”

“兄长自知无礼,所以让我前来向晋候请罪,还请晋候宽仁大量,饶过兄长这一次。”

“寡人听说卫郑逃亡去了楚国,他明知道晋楚不两立,派你来与寡人盟誓,自己却逃到了敌国,这哪里有悔过之意,分明是首鼠两端,对寡人虚与委蛇而已。”

“晋候说得极是,我这就向兄长告之此事,希望兄长可以知错就改,及时悬崖勒马。”

重耳沉吟着道:“寡人看,不如让你来当这个卫国国君,只要你愿意,寡人可以立刻出兵,帮你坐上国君之位,废掉卫郑。”

卫武大惊,忙作揖道:“我何德何能,敢窥伺国君之位,兄长信任我,才将国家大事托付于我,临走前,再三嘱咐,不可荒怠了国政,我又怎可趁乱窃国呢?”

重耳本有意扶持卫武,见卫武坚辞不从,只得道:“也罢,卫君若以后改主意了,可随时来找寡人。”

重耳将卫武安置在践土馆舍中,不日蔡国国君蔡甲午也到了,进行宫来拜见重耳。

蔡甲午让两个内侍扶着他,颤颤巍巍地走进来,见了重耳,就要行稽首大礼。

重耳见他老态龙钟,手摇腿颤,站着都象要摔倒的样子,便道:“蔡君年事已高,就免礼了吧。”

蔡甲午道:“都说晋候是个胸怀宽广,体仁大量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啊,老朽是被鬼迷了心窍,竟然投靠到楚国麾下,还派兵协助楚军作战,晋楚一战,我蔡国的军队被晋军打得大败而归,这一仗打得好,打得好啊,若非如此,老朽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呢……”

重耳命人给蔡甲午铺了褥子,看了座,蔡甲午由两个内侍扶着,才勉强坐定了,道:“老朽近几年是越发老迈了,常年在床榻上养着,朝中之事大都交给了近臣去办理,谁知他们欺我老迈昏愦,凡事都自己作主,连出兵这样的大事也不来向我通报,老朽是事后才得知楚国要与晋国作战,向蔡国借兵的,这些人竟然不经老朽同意,就私自派了兵马出战,真是无法无天啊,老朽已经将擅自出兵的主事之人杀了,以免留着今后祸国殃民。”

重耳一时到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道:“如此处置,甚是妥当。”

蔡甲午又道:“老朽此次前来,带了些粮草物资,晋军在外作战辛苦,风餐露宿的,就当是犒劳兵士们的一点心意,还请晋候收下。”

重耳少不了谦让一番,两人又叙了些闲话,见蔡甲午咳喘连连,重耳命人将蔡甲午好生安置在馆舍中,又让医官过去给蔡甲午诊视。

不几日,诸候国君陆续前来,鲁国、齐国、宋国、郑国、莒国国君也都到了,只有许国和陈国未到,秦任好派人送了信来,称身体有恙,缺席盟会,十分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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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周朝公主

到了五月初一盟誓的这一天,陈国国君也到了,匆匆来见重耳,重耳不悦道:“陈君为何姗姗来迟啊?”

“请晋候见谅,陈国距离践土路途遥远,来的路上,又遇到风浪,停了两天船,所以来得晚了些。”

“你既然来晚了,就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最后一个进行盟誓吧。”

陈君也不敢说什么,只得先退下。

此时重耳已让人布置好祭坛和一应用具,率领诸候国国君一起到数十里外,迎接周天子。不多时姬郑坐着车驾而来,众诸候将其迎入行馆,姬郑在正殿内入坐,命左卿王子虎当着诸候的面,宣读册命,任命重耳为诸候之长,以后天下之国,若有邪慝,皆可征伐。

重耳躬身接受册书,众诸候国君一齐道:“我等愿以晋国马首是瞻,听从晋候号令。”

重耳又率领国君依着周朝的礼仪,向姬郑行拜见之礼。

自从姬郑任国君以来,前来洛邑拜见的诸候已是寥寥无几,即使是每年例常的贡奉,也时有时无,此番的践土之盟,难得这么多的诸候国君,齐聚一堂,向姬郑又是参拜,又是献礼,姬郑心下大喜,也赏赐了国君们美酒佳肴,又说了一番赞赏鼓励之语,才摆起金鸾驾,起身回洛邑去了。

重耳等人送走姬郑后,便带领着国君,来到祭坛,行盟誓之礼。

三尺多高的祭坛上,已经摆好了祭案,香烛,茅草等物,一头膘肥体壮的公牛,洗刷得浑身油光黑亮,拴在一旁。祭坛下,国君们按着爵位各自站定。鲁国与宋国是公爵国,排在队列前面,又因宋国是殷商后裔,按照礼遇贵宾的旧例,排在首位。

齐国虽然只是候爵,因是姜姓外姓国,按照宾客之礼,排第三;蔡国是候爵国,排在第四;郑国,伯爵、排第五;莒国,子爵,排第六。因卫武只是一个摄政,排在第七,而陈国来得最晚,虽然是帝舜之后,候爵之国,重耳却让他排在最后。

对此安排,郑踕心中十分不满,自忖重耳欺人太甚,自己是王室卿士,诸候大国,却排在小小的蔡国后面,只是面上不好发作而已。

晋重耳率先登上祭坛,典祀官牵过牛来,割下牛的耳朵,将牛耳放入托盘中,递给重耳。重耳拿起牛耳,将牛血滴入耳杯中,然后饮下,诸候国君按着次序登上祭坛,取过耳杯,一一饮下,然后齐声道:“我等愿尊奉盟主,共守盟约,永世不怠。”

众人盟过誓后,退回行馆中,重耳又请诸候国君观看晋军操练,大家自然对晋军的训练有素交口称赞,到了晚间,重耳与众人饮宴一番,将近二更才回到屋中,门人报说王子虎前来求见,重耳命将王子虎请入。

王子虎作礼道:“恭喜晋候,晋候今日可谓是功成名就了,践土之盟,会集天下大国诸候,比当年齐桓公的葵丘之盟有过之而无不及,晋国从此便是真正的中原霸主了。”

“这全仰仗周天子的教化相助,请代寡人向天子致谢。”

“外臣此来,是为转达周天子的话,天子有一事有求于晋候。”

“天子有令,寡人奉行就是,哪里当得起有求一词。”

“晋候也知道,多年来诸候国自求扩张,对周公定下的诸多礼节早已不再奉行,如今天子见诸候国君重集王畿之地,十分高兴,想借此机会召国君们重修周公时的旧约,歃血盟誓,到时还要请晋候作个表率,不知晋候觉得如何?”

重耳沉吟着道:“天子既有此意,寡人奉命就是。”

王子虎退下后,第二日过来,重耳将诸候国君召来,细叙了王子虎的意思,国君们也没有不同意的,重耳便带领国君来到洛邑,一起参拜周天子。

姬郑大悦,命王子虎和众国君在太庙举行盟誓,王子虎宣读盟约,无非是尊崇王室,和睦修缮,有背此盟者,神灵不容,军队覆灭,国家不存,祸及玄孙等等。

晋重耳率众人喝下牲血,立下誓言,盟誓完毕,姬郑又大摆了几日宴席,数日过后,晋重耳向姬郑辞别,率军回到晋国,诸候国君也辞了回国去。

重耳临走时,姬郑命人将公主也送了过来,重耳带着公主的马车一起回到绛城。

朝臣大夫们出城来迎接,晋国民众也都扶老携幼,相迎于道旁,有向军队赠粮米的,有赠壶浆蔬果的。重耳也走下马车来,向民众拱手致谢,从入城到进入宫城的这一段路,重耳的车驾行进了大半个时辰。

进了宫城后,重耳在太庙对有功的将士进行了封赏,以狐偃和先轸为首功,赐予封地,其余人等按照军功,赏赐银钱或官爵不等。先轸又举荐了城濮一战中立下不少功勋的荀林父,重耳念及他的父亲荀息,虽自尽而亡,却不失为一位忠义之士,便将荀林父提为大司寇。

重耳在太庙摆了三日宴席,犒赏军士,这才回到后宫,至此,从重耳伐曹到这次返回绛城,已有一年有余。重耳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往后宫走来。

重耳本想先去明光宫和含寿宫看望平戎和沁格,走了几步,想想不妥,自己一年未归,应该先向怀嬴通报一声,便又折返来,往建章宫去。

怀嬴听说重耳来了,到宫门口迎接。重耳道:“夫人不必多礼,寡人不在的这些日子,宫中一切可还安好?”

怀嬴依旧一副淡淡的表情,道:“两位姐姐协助臣妾,依例治理后宫,宫人们也都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宫中一切安好如常。”

“那寡人就放心了。”

重耳在席上坐下,怀嬴让人奉了菊花茶上来,道:“主公这次大胜而归,还被周天子奉为诸候之长,臣妾深为主公感到高兴,也不枉主公辛苦治理国家这么些年。”

怀嬴语气虽然波澜不惊,短短数句,重耳却听得出她语中的恳切之意,心里一暖,微微颔首。此时公子欢也来建章宫向怀嬴请安,见了重耳,忙下跪行礼。

重耳见半年不见,公子欢黝黑了不少,身形却比以前更加强壮,知道他去秦国协助攻打鄀国一战以后,必是多了不少历练,便道:“欢儿此去秦国,参加伐鄀之战,一路多有辛苦,可有什么收获?”

公子欢道:“儿臣此去秦国,见到了秦国的名相百里奚,骞叔,听其论道伐谋,儿臣得益良多,只可惜对鄀国一战,秦国大获全胜,儿臣却未能帮上什么忙,儿臣深觉不安。”

“有所获益就好,欢儿年纪尚幼,带兵作战一事,绝非数日之功,不可贪图一时快意,为君之道,首先应为用人之道。你也不小了,寡人也该为你指派一位太傅,让你好好学习六礼。”

重耳又向公子欢询问了关于秦国的事宜,公子欢一一作答,重耳颇为满意,公子欢退下后,重耳向怀嬴道:“看来秦国对欢儿也颇为照顾,寡人若立了欢儿为世子,想来也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怀蠃含笑不答。

两人默然坐了片刻,怀嬴道:“主公新娶的那位洛邑来的公主,臣妾安排她住了永信宫,主公看可好?”

“你不说,寡人到差点忘了此事,一切夫人看着办就好。”

“只是该给她什么位份好呢?”

“她初来乍到,年纪尚轻,又无子嗣,就给她一个嫔女的位份吧。”

怀嬴犹豫着道:“可她毕竟是周天子的女儿,王室正统的公主,给她一个嫔女,会不会太低了?”

“无妨,若一来就给了她次夫人的位份,今后只怕会更骄纵了去。”

怀嬴点点头,重耳又道:“如今天下既定,寡人又刚刚回宫,夫人可在后宫摆桌宴席,召了平戎和沁格一起,咱们今晚也畅饮一番。”

“那是自然,但今日不宜,主公既然娶了公主,总不能让她第一日就独守空房,今晚主公还是先去永信宫吧。”

重耳想想也有道理,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往永信宫来。

怀嬴送到宫门口,开口道:“主公……”

怀嬴话到嘴边,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重耳也不在意,转身去了。

重耳来到永信宫,不待门人进去通报,便径直走了进去。这永信宫处于六处宫所最西面的一所,宫苑却是最大的,早年曾经是薄姬住的地方,因薄姬不爱花草,因此园内多开辟菜畦蔬圃,遍种果树。

重耳才进了门,便听见数声娇叱,紧接着一片笑闹声从前庭传来。重耳走近了,才见数十个女扮男装的宫女,身上穿着甲衣,腰间佩着木制的刀剑,分成两队,正在列队行走。

走在最前的一女子,身穿革甲,手拿长鞭,口中发着号令,显然是为头的,宫女们虽然跟着号令踏步往前走,却都暗自握着嘴笑,红衣女子一脸严肃,几次三令五申地喝斥,宫女们却犹是笑得乐不可支。

为头的女子一声喝令停步,向右齐转,宫女中有个人却转错了方向,转向了左面,与另一宫女头对头撞了个正着,两人头上的弁帽也因此掉落下来,披散了一头秀发。

宫女们至此再也忍不住,纷纷扔了刀剑,笑作了一团,为头的女子扬起了鞭子要打,却终究没落下手去,宫女们更是捧着肚子,笑得气咽声喘。

此时重耳走到跟前,宫女们顿时禁了笑声,纷纷整衣理鬓,垂首站立一旁。为首的女子恨恨地骂了一声,“真是一群不知好歹的……”然后也过来向重耳行礼。

那女子道:“妾身杜祁,参见主公。”

“你就是周朝公主?”

“不知道主公会在这时候过来,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重耳见那女子长得肤色略黑,但是五官小巧玲珑,尤其一双眼睛,灵动清澈,透着机巧,让重耳想起了当年的凌霄公主。

重耳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妾身正在教导她们如何列阵操练,谁知她们顽劣不可教导,根本无视妾身定下的军纪。”

重耳也觉得好笑,便道:“列阵操练,上阵杀敌是男儿的事情,你让她们学习操练,不过拿来当消遣娱乐罢了,如何能当得了真的?”

不想杜祁正色道:“妾身可不是练着当消遣的,戎狄女子上阵杀敌的多了,为何妾身就不能训练一支女队出来,即使不能上阵杀敌,也可让她们做我的贴身禁卫。”

重耳不欲再谈此事,道:“寡人还是第一次来永信宫,你难道准备让寡人一直在外面站着吗?”

杜祁转瞬而笑,“妾身光顾着说话,却忘了请主公里面坐了。”

杜祁遂请重耳进大殿坐了,自己在旁边陪坐。

重耳指着她的革甲道:“你能不能把那个脱了,否则寡人觉得自己不是来后宫,到象是在军营一般。”

杜祁笑着将甲衣和头盔脱了,这才露出女儿家的窈窕曲线来。

“听说主公刚刚做了诸候之长,中原霸主,连天子都要敬主公三分,妾身还以为主公是个多威严的人,原来主公这般和善可亲,让妾身觉得好象和主公早就相识了一般。”

重耳又想起了当日和凌霄公主在赤狄的那些往事,心中颇有些感慨,又看杜祁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脸青春年少,无牵无挂的模样,便问起她的身世。

杜祁道:“其实妾身从未见过自己的娘亲,妾身的娘亲是陆浑戎部落首领的女儿,听说刚嫁给父王的时候,颇得父王的宠爱,后来父王又娶了狄国的公主为王后,就把娘亲冷落到一边,娘亲一怒之下就离开洛邑,回到陆浑戎去了,却把妾身留在了洛邑。所幸父王待我也不薄,把妾身过继给宫里一位无后的姑妈抚养,妾身何其有幸,又能嫁到晋国来。”

“那位狄国的公主,可就是与姬带私通出奔的隗后?”

“正是,其实隗后与姬带私通多时,后宫中人人皆知。说起来隗后对妾身还是很好的,却因为跟着姬带一起出奔,被乱军杀死。妾身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们中原国家,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只能从一而终,在我们陆浑戎,女人也是可以多夫的。”

重耳沉下脸来,“你既到了晋国,就需按着晋国的规矩来,一切礼仪规范必不可少,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荒唐之语,念你初来乍道,不知者无罪,下次寡人可就不轻饶了。”

杜祁见重耳脸色凝重,吓得吐了吐舌头,一时不敢说话,片刻后又忍不住开口道:“妾身听说,父王把结缡做为妾身的陪嫁,送给了主公,不知主公能否让妾身看一看,结缡究竟长什么样?”

重耳从腰间解下香囊,递给杜祁,杜祁接过来,将结缡拿出来,把玩一番,大失所望道:“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哪有什么好看,还不如妾身的这个胭脂盒好看。”

杜祁掏出自己的胭脂盒,盒子是用黄金打造的,上面有九条昂首探爪的螭龙,鳞片龙须皆细腻可辨,九条螭龙头对尾,尾接头,互相连缀成一个球体,胭脂盒的上部有一个金制的小圆球,正咬合在一条螭龙的口中,杜祁将圆球从螭龙口中拨开,九龙螭龙顿时一齐移动身形,错合交叠开来,胭脂盒的盒盖就被打开了。

“这个是洛邑最巧手的工匠打造的,可不比这块石头有趣多了,妾身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为了一块石头争来抢去的。”

“你一个女孩儿家,哪里懂这些,这结缡既然是你的陪嫁之物,不如就交给你保管吧,你可要仔细收好了。”

杜祁笑逐颜开,“这是主公的心爱之物,妾身自然会小心保管。”

当晚重耳就在永信宫住下,杜祁聪明活泼,一副少不更事的样子,重耳更当她是自己的女儿看待,第二日过来,重耳让怀嬴在杏望楼摆下酒宴,召后宫诸姬一起宴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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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往事可忆

又是一年春天,春光和暖,红疏绿肥,杏望楼附近前年种下的杏花,今年已全部长成,这几日虽还未全部绽放,已是深深浅浅的一片粉红,微风乍起,若有若无的暗香,让人觉得连衣角儿都带了香气,走在林边,衣袂飘飘,好似要随那柳条儿一起飞舞起来。

怀嬴早就让人布置好了一切,沁格和平戎不多时也到了。沁格听说公子乐得了病,关切询问所以,平戎道:“医官说小儿得了惊痫,开了几方药,又说不让抱出,以免再受惊吓,所以我让奶娘留在宫中照顾,不曾将乐儿带出来。”

重耳处理完朝政,也到宫苑来,见三人已聚在一起,十分高兴,道:“怎么不把欢儿还有伯鯈、叔刘一起叫过来?”

沁格道:“主公忘了,你不是让胥臣教导他们几个学习诗书吗,没有主公的吩咐,他们哪里敢随意来宫苑赏玩呢?”

“对,对,是寡人糊涂了。”

重耳坐下后,三人也按序坐了,怀嬴坐在重耳旁边,沁格和平戎谦让一回,最后还是沁格坐在次座,平戎坐在下首。

重耳让人端上酒菜来,怀嬴道:“杜祁妹妹还没有来,不如再稍等片刻。”

“她还没有来吗?”

“臣妾已经让人去唤了两次,大概她有什么要事也不一定。”

“不用等她了,先把酒菜拿上来吧。”

庖厨将酒菜端上,不过是一些时下新鲜的瓜果菜蔬,并几道精脍细作的鸡鸭鱼肉之类,外加一壶新酿的梅子酒。

内侍将酒杯斟满,重耳饮了一口,道:“这梅子酒怎么和往年的味道不一样,不仅不酸,还有一股辛甘味?”

怀嬴道:“这是医衍让庖厨酿下的梅子酒,特意在里面加了辛姜和甘草等物,说这个季节不宜多食酸,宜多用些辛温发散之物,如此才不容易损伤脾胃。”

几个正说着,就听一阵马蹄声传来,杜祁远远地骑着一匹马过来,几个婢女和内侍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

杜祁策马跑到杏林边,一勒缰绳,从马背上跨步跳下,过来见了众人,依着戎人的礼节行个礼,道:“妾身来得晚了,还请主公和夫人们见谅。”

众人见她骑着马匹过来已是相当惊异,又见杜祁穿着一身戎衣,且衣衫不整,约摸骑马急奔时,被树枝划破了衣衫,杜祁到是不在意,过来大咧咧地就在平戎身边坐下。

重耳不悦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妾身刚才骑着马过来,在宫苑中迷了路,误走到了梅林,沿着万浪湖绕了一大圈,方才寻着到杏望楼的道,所以迟了些,不过妾身这一路过来,将园中的景色尽情看了个遍,果真是美不胜收,比起我洛邑的宫苑,有过之而无不及。”

沁格不解道:“妹妹为何不坐步辇过来?”

“那个步辇走着又慢,宫人们抬着也费力,哪里有骑马匹来得有趣儿?”

平戎笑道:“听说杜妹妹的娘亲是陆浑戎人,杜妹妹大概是将我晋国宫苑当成陆浑的草原了。”

怀嬴正色道:“自我入宫以来,别说有品级的夫人嫔女等,就是无品的宫人,也从来没有听说骑着马在宫苑里跑的,凡是姬妾们出宫,宫禁内外有马车,后宫之内有步辇,妹妹骑着马匹在宫苑内行走,一来自降了身份,二来也于宫例不符,万望妹妹切勿再犯才好。”

杜祁只得答应了一声,心上却是大不以为然。

重耳道:“弘德夫人说得是,你初来乍道,夫人暂且不与你计较,日后不可再如此随心所欲。你今日第一次见三位夫人,还不快先来行礼。”

杜祁只得上前来,向怀嬴,平戎和沁格草草行了礼,然后入坐。平戎见杜祁举止轻率,心里不喜,但当着重耳的面不便发作。

三位夫人依次向重耳敬酒,以祝贺重耳城濮一战,大胜楚军。

重耳道:“寡人不在宫中的这些日子,三位夫人治理后宫,井井有条,让寡人十分欣慰,寡人昨日对有功的将领进行了封赏,三位夫人自然也是功不可没。”

重耳对怀嬴、平戎和沁格依次给予了赏赐,或珠玉首饰,或绫罗绸缎等,还额外给了怀嬴一支毛笔,一个青铜蟾蜍镇纸,三人都谢过了恩。

沁格见众人都有赏,唯有杜祁没有,便道:“这种绸缎我那里还有两匹,一时也用不了,不如这两匹缎子就给了杜妹妹吧。”

不想杜祁毫不领情,道:“夫人还是留着自己用吧,要说赏赐,主公早就给了妾身,那是天下人都没有的,你们这些东西全部加起来也不及它的万一。”

平戎道:“我等都是孤陋寡闻,竟不知天下还有这样的东西,杜妹妹不妨说来听听。”

“结缡你们听说过吗?”

“可是据说得了它就能得天下的那个结缡?”

杜祁颇为自得,“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个结缡?”

“这就奇了,不是说结缡在楚王手中吗,怎么又会到主公这里来了?”

杜祁不无得意道:“这结缡本是我父王之物,不过被楚王用诡计夺去,如今主公成了诸候之长,父王自然要将它拿回来,父王将我嫁入晋国时,将结缡作为我的陪嫁物一起送给了主公。”

“此话当真?”

杜祁从怀中掏出结缡,递给平戎,“这还能假得了?”

重耳本不欲这么快就将自己拥有结缡一事公之于众,不想杜祁已经拿了出来,也只得随她去了。

平戎等人将结缡传看一回后,才道:“如此更要恭喜主公了,得结缡者得天下,看来主公是名符其实的天下霸主了。”

杜祁道:“如何,我就说假不了吧,要论宝贝,父王府库里的宝物不计其数,结缡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平戎道:“听说这玉石几经在君候之间转手,闹过不少事体出来,主公还需好生保管,轻易不要示人才好。”

杜祁道:“得了结缡却又守不住的,是那些人没有福分,主公可是父王亲封的诸候之长,结缡到了主公手中,才算是实至名归,依妾身看,主公不仅不用藏着掖着,还应该遍请天下诸候,请他们一齐观赏结缡才是,也好叫天下人知道,中原霸主,舍我其谁。”

平戎道:“杜妹妹好大的口气,只不知这么好的宝贝,周天子怎么不留着自己用,却送给了晋候,莫非是为了拉拢晋国,要让晋候为其效力?”

“这……”杜祁一时哑口无言,气得满脸通红。

重耳道:“今日本是家宴,寡人让你们来是为了赏景聊天,不是听你们争论的。杜祁今日来得晚了,本应罚酒三杯,只因你是初犯,寡人这次姑且不罚你,以后你还需好好听三位夫人的教诲才是。”

杜祁心里虽不服,嘴上只得答应着。

气氛一时有些冷淡,几人默默啜饮,这时有内侍来报说卫国有使臣来访,重耳便起身离席,往前朝接见卫使去了。平戎不放心公子欢的病,也回明光宫去,剩下三个人觉得无趣,坐了一会,宴席便散了。

到了晚间,重耳处理完政事,已过了酉时,草草用过晚膳,就到明光宫来。

平戎正逗着公子欢玩耍,公子欢此时已是三岁,坐在席上,扑腾着两只小手,摆弄着一只布老虎,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重耳笑道:“寡人不过出去大半年,欢儿就长这么大了,来,让寡人抱抱。”

平戎道:“这么大的孩子风吹吹就长,一天一个样儿,只是欢儿身子弱,常有个伤风咳嗽的,十天半月都不见好,可把臣妾吓得手忙脚乱,幸亏沁格姐姐常过来帮我看顾,主公不在的这段时间,真是难为她了。”

重耳抱起公子欢,拿着布老虎逗弄他,谁知公子欢并不熟悉重耳,反被惹得哇哇大哭,重耳哄不住,只得抱还给平戎。

重耳心有不甘道:“寡人指点疆场,征战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怎么却哄不住自己的孩儿呢?”

“你就算是个神,也不是事事都能如意的,主公虽说成了中原霸主,这孩儿可不认你这个虚名儿。”

重耳听平戎话中有话,道:“寡人这个中原霸主怎么就是个虚名儿了?”

“主公难道不知道,这霸主之位换得比上菜还快,从当初的齐桓公,到宋襄公,再到楚王,短短十几年,就换了三个,如今又落到主公头上,主公自忖,这霸主之位能坐多久?”

重耳假意板起脸,道:“全天下大概也就是你敢这么跟寡人说话了,寡人难道不配当天下霸主吗?”

“放眼天下,能成为霸主的除了主公,自然再无他人,只是盛名之下,其危也重,《周易》不是有云,盈不可久,亢则有悔。”

“夫人提醒得是,寡人会小心行事的。”

重耳虽然说着,心上却是大不以为然。

平戎又道:“不知主公又将如何处理结缡,难道真要如杜祁所说,请诸候国君一同来观看吗?”

“周天子既将结缡赠于寡人,寡人偶尔拿出来让人观玩一下也未尝不可。”

“主公难道忘了当初在齐国时,齐国公子们为了争夺结缡一事闹得不可开交,依臣妾看,此物不祥,不如将它还给周天子罢了。”

重耳低头不发一语。

平戎道:“臣妾看周天子用心颇为叵测,他将结缡赠送给主公也罢了,还将杜祁嫁给主公,这个杜祁,不仅毫无礼教,而且任性骄蛮,率意行事,好好的后宫,她若不闹个翻天覆地出来,怕是不会罢休。”

“杜祁尚且年幼,就是小孩子心性,一时贪玩随性而已,夫人还要多调教包容才好。”

平戎也不好再说什么,转了话题道:“今日卫国使臣来干什么?”

“卫武派使臣来,请求寡人同意让卫郑回国去,陈国国君前几日也派人来为卫郑求情,看来这个卫郑虽然人在陈国,到是也没闲着,四处找人求情。”

“主公准备如何处理?”

“这个卫郑,当初一心投靠楚国,仗着有楚国撑腰,不同意借道给我国,如今见靠山倒了,怕寡人会追责于他,跑到了陈国,让他弟弟做了卫国摄政,自己却不敢来见寡人,只鼓动别人来向寡人求情,如此胆怯无能之辈,寡人怎可不给他些苦头尝尝。”

平戎道:“他必是见主公囚禁起曹君,怕主公也会象对待曹君一样对待他,所以不敢回国,卫郑虽然算不上什么明君,但这也是人之常情,他既已有了悔意,主公不妨饶过他这次。”

重耳当初虽然承诺复封曹君,但回到晋国后,想起曹襄对自己的无礼之举,又觉得心有不甘,便将曹襄囚禁起来,让曹国的卿大夫暂时摄理国政。

“寡人囚禁曹君,也是为了惩治他当年对寡人的无礼之举,可惜当年不曾礼遇寡人的卫毁已经亡故了,没有见到寡人也有成就霸业的一日,卫郑作为他的子嗣,理应受些惩罚,不过寡人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寡人刚才已经答应卫使,同意卫郑回到卫国了。”

“主公贤明大度,此事处理得甚为妥当。”

两人又说了会话,转眼快到二更,奶娘喂公子欢吃完奶,哄他入睡,公子欢犹是哭闹不停。

平戎向重耳道:“主公出去了大半年,也该到沁格姐姐那里坐坐,横竖我这里晚上要哄欢儿,主公今晚还是去含寿宫吧。”

“你只要不介意便罢。”

平戎让内侍打着灯笼,送重耳往含寿宫来。到了含寿宫门口,大门都已经关上,内侍上前重重敲了门,门人才出来打开门,见是重耳,忙跪道:“夫人原以为主公在明光宫歇宿了,所以吩咐小的把门关了,不想主公这么晚了还过来,还请主公恕罪。”

重耳一边让门人起来,一边径直往里走去。沁格听到了动静,到宫门口来相迎,重耳扶住沁格道,“夜间有风,你怎么穿着单衣就到外面来,万一受凉了怎么好?”

“主公今日不是按理应在明光宫歇宿吗,怎么到我含寿宫来了?”

“她那里横竖有欢儿陪着,寡人想着你一个人夜间寂寞,过来陪你说说话。”

两人进了寝屋,重耳见案几上一盏昏黄的灯烛,一把刚刚雕刻成形的弹弓,便将弹弓拿起,道:“夫人怎么做起弹弓来了?”

“臣妾以前在翟国时,也经常做弹弓,拿来打鸟雀玩,如今到了晋国,闲来无事做着玩儿,到底是许久不做,手生了。”

重耳翻看一回,道:“依寡人看,夫人不只是手生,完全连雕刻方法都忘了。”

重耳从怀中掏出那把一直放在身边的弹弓,“夫人看,和这把你以前做的弹弓相比,是不是完全制作不得法?”

沁格见重耳至今还保留着自己送给他的那把弹弓,颇为感动,道:“主公一直将此物带在身上吗?”

“寡人见此物如见夫人,这么多年,每当寡人流离失所,落魄潦倒之时,看到夫人留给寡人的弹弓,就如同夫人陪伴在旁,让寡人心生慰藉,当年夫人曾承诺等待寡人二十五年,而寡人也答应有朝一日若能成就大业,就回来接夫人,如今咱们终于苦尽甘来,寡人怎么能把以前的承诺给忘了呢。”

沁格眼底浮上一层泪光,“臣妾当年在翟国的时候,多年不闻主公的音讯,唯恐主公在外有个三长两短,日日心神不宁,后来听闻主公回到晋国当了国君,又患得患失,生怕主公有了三妻四妾后,忘记当初许下的诺言,及至到了晋国,见到主公,才知主公确实是个重情重义的,臣妾何其有幸,能与主公相识一场,可惜臣妾现在老了,不能再伺候主公了。”

“夫人说的哪里话,咱们虽然老了,坐着记苦思甜,回想当初咱们在草原上骑马驰聘的日子,不是也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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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祭祀蚕神

重耳见沁格依旧象翟人一样,头上始终裹着巾帕,道:“夫人到了晋国,大可不必再做以前的装束,翟人的发饰,既累赘又费时,夫人何不做怀嬴她们一样的打扮?”

重耳说着就要上来帮沁格将巾帕摘下,沁格忙道:“臣妾已经习惯了,不劳主公亲自动手。”

沁格还要伸手去拦,重耳已经将沁格的巾帕摘了下来,只见白发如雪,满头银霜盘成一个发髻,系在脑后,几缕凌乱的银丝,无力地垂落在耳后,使沁格看上去立刻苍老了十岁。

重耳一愣,沁格默默地将巾帕重新戴上。重耳抓住沁格的手,道:“既然已经拿下来了,何必再戴上去,你看寡人也老了,满头都是华发,咱们两个如此看着才般配,坐在一处,正好可以回忆往昔。”

重耳帮沁格将发髻整理了,拉着沁格,走到窗边,看那天上的一轮明月。

重耳道:“夫人可记得,寡人离开翟国的前一天,也是这么又大又圆的一轮明月,怎么咱们转眼就老了,可这月亮却是圆了又亏,亏了又圆,总是一如既往的美好呢?”

泌格依偎在重耳的肩上,道:“天上一轮斗转星移,人间已是沧桑万年,人世若无生老,怎知相守的短暂、相望的难熬、再聚的不易呢?”

重耳不禁唱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是夜,两人坐着重温往事,一夜叙之不尽,直到月上中天,才相依着在床榻上睡去,第二日,重耳一早起来,见沁格睡得正沉,也没惊动她,简单地用过早膳,便去上早朝了。

重耳几次下令,在国中推行仁政,鼓励农耕,减免赋税,还在茨园的旁边,开辟一块农田,带领卿士大夫们一起推土耕种,美名传播开去,晋国民众纷纷效仿,耕田务农,劳作不息。

这日怀嬴向重耳道:“家国大事以衣与食为首,如今主公亲自作示范,鼓励农耕,民众竞相效仿,这是国之幸事,臣妾想着,三日后就是祭祀蚕神的日子,臣妾也应该做出表率,到桑园中采桑饲蚕,以训诫姬妾,教化后宫,主公看可好?”

“夫人的提议甚好,若能将桑蚕之事重新振作起来,一来可减少宫中的用度,二来也可让姬妾们懂得德俭,少些歌舞奢靡之风。”

此时的桑园,早已荒废了采桑饲蚕,而沦为囚禁失宠姬妾的地方。怀嬴将关押的姬妾释放的释放,谴回家的谴回家,不愿回家的就留在桑园,做采桑女,又重新任命了桑园令,让她将一应饲蚕的用具和房室重新整理出来,准备养蚕之用。

数日后怀嬴率领后宫姬妾,前往桑园拜祭蚕神,宫中有品级的姬妾,连同命妇们也一起参加。

桑园令带领桑园的宫女奴婢,在桑林边迎接怀嬴一行,又是一个枝繁叶茂,桑椹成熟的季节,历经岁月苒荏,这一片桑林依旧青葱。

怀嬴向众女道:“民之要事,唯衣与食,饲蚕纺纱原是女功第一要务,虽说如今各处都有贡奉,不用大家亲自动手纺纱织布,但咱们却不能忘了根本。当今的晋国是诸候之长,天下诸候都以我国为表率,咱们更需勤俭守成,切不可大行奢靡。以后这女功当为妇德之首,各宫都需绞纱纺线,将上交的纱线数量计入各宫的考核内容,你们可都不要懈怠了。”

姬妾们都答应着,怀嬴让桑园令在前领着路,进入桑林,带头采起桑叶。平戎和沁格也都卷起衣袖,采叶摘桑,大家见夫人们如此,都不敢马虎,跟着在林中忙碌开来。

杜祁是个闲散惯了的,在洛邑时,便只爱骑马射箭,于诗书女红上一概不通,周天子儿女众多,也没有闲暇来管她,只有杜祁的姑妈,看着杜祁不象个女儿家,曾经几次请了太傅来教导,想让杜祁学些诗书礼乐,收些野性。

怎奈杜祁贪玩惯了,哪里肯服这个管,坐着听人讲解诗书,如同心上被猫儿抓挠一般,一刻也坐不住,被太傅训斥了几句,杜祁便与其争锋相对,反将太傅气得甩袖而去,以后杜祁便说不什么也不肯学了。

姑妈管了几次,见杜祁听不进去,想着她横竖是要嫁出去的,便也由着她去了。

杜祁在宫里闷了数月,难得出来一回,此刻如同解了缰绳的野马,在林中四处撒欢。

杜祁也学着别人的样子采桑叶,若有够不着的,就手脚并用爬到树上,若找到一片硕大的桑叶,便大声惊呼,引得众姬妾纷纷侧目。

怀嬴几次向杜祁注目示意,杜祁都浑然不觉。众人采摘了半个时辰,已有几大筐的桑叶,怀嬴让桑园令将桑叶按照六大宫所分开,看看哪个宫采的最多。桑园令依言照办下去,见除了永信宫外,别的宫所采摘的桑叶大致都差不多。

怀嬴见永信宫采摘的桑叶不仅最少,而且连叶带枝,杂乱无章,正欲发话,却发现杜祁不在人群中。怀嬴问:“杜嫔去哪里了?”

永信宫的几个世妇和女御刚才都专注着采桑叶,并未注意到杜祁,此刻都只摇头。

怀嬴皱眉道:“还不快打发人四处去找,这附近河溪众多,别是跑到河边玩耍,出了意外才好。”

正说着,只见杜祁从桑林一头跑了过来,跑到众人面前,犹是气喘未定。

怀嬴道:“你是去哪里了?”

“我见这里人多,就去了桑林那一头采桑叶,这是要结束了么,明儿还来不来?”

“杜嫔,你不仅无视本夫人的命令,还随意撒谎,哪里有一点后宫主位的样子,更别提妇德两个字,你实在是让本夫人失望。”

杜祁一脸无辜状,“我哪里撒谎了?”

姬妾命妇们纷纷掩嘴嗤笑,杜祁有些摸不着头脑。

平戎道:“杜妹妹觉得桑椹的味道如何?”

杜祁瞬间红了脸,嗫嚅着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杜妹妹不是已经亲口告诉我们了吗?”

杜祁用衣袖抹了抹嘴,才发现衣袖上一片紫青色,刚才觉得桑椹好吃,吃多了一点,又急着跑过来,忘了擦嘴脸,此刻却被众人抓了个正着。

杜祁情知理亏,嘴上却不肯认错,低着头不发一言。

怀嬴道:“杜嫔身为永信宫主位,言行失当,回宫后罚抄《女训》十遍,交给本夫人过目。”

怀嬴说完继续带着姬妾往桑园里走,出了桑林后,来到饲蚕之所。桑园令带着众人进了蚕室,这里的竹架上放着高高低低上百只竹匾,竹匾上爬满了蚕儿,众女将桑叶放入,蚕儿立即附身上去,传出一片细微的沙沙之声。

桑园令向众女介绍道,“这是珍蚕,四眠而成茧,虽然耗时长一些,但结出的茧厚,制成的生丝多而坚韧。”

怀嬴点点头,桑园令又带着众人到了茧房,这里的蚕大都已经结茧,屋中的桑笼上堆放着用秸杆制成的柴簇,那些吃得白白胖胖的蚕儿时候一到,就爬到柴簇上去吐丝结茧。蚕儿喜温燥,为了让蚕早日结茧,屋子的四个角上还放着几个炭盆。东北角上是一座供案,案上供着蚕神娘娘的神位。

怀嬴让桑园令摆下香案,带领众姬妾向蚕神娘娘上香祭拜,桑园令点燃了香,交给怀嬴,怀嬴正要将焚香插入香炉,忽听后面传来一阵尖利的惊呼,忙转头去看,就见一只炭盆倾倒在地,盆内的星火四溅而出,点燃了旁边的柴簇,杜祁手忙脚乱地拿着帕子拍打,火苗却腾腾地越窜越高。

桑园令忙喊来众宫女,大家拿来炭灰,覆盖在柴簇上,幸好火势初起,还未漫延开来,众人一齐扑救,不多时便也灭了。

杜祁拍打着胸脯,连声道:“真是万幸,刚才可是吓死我了。”

原来刚才杜祁正凑近了柴簇看蚕儿结茧,忽觉脖颈间酥痒如麻,用手一抓,不知何时,一条蚕儿竟爬到了自己身上,杜祁吓得急忙将蚕儿用力甩出,不想慌乱之下,一脚踩到了旁边的炭盆,遂有了刚才的一幕。

火虽被扑灭,怀嬴却已是脸寒如水,待桑园令将物事收拾干净,怀嬴沉声道:“杜嫔,你趁本夫人上香之际,故意将炭盆踢翻,究竟是何用意?”

杜祁一脸委屈,“妾身不是故意的,妾身不小心踢到了炭盆,夫人看,妾身因为急着救火,手上还被烫起了泡。”

“你不仅处处与本夫人作对,还拿话诓骗众人,简直是无礼至极,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周天子的女儿,本夫人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你的靠山再大,也大不过祖宗定下的宫规去。从今日起,杜嫔禁足永信宫三个月,没有本夫人的允许,不许擅自离宫。”

杜祁还要再辨,怀嬴已经带着众姬妾向外面走去,沁格原想劝着怀嬴两句,被平戎拉住了,只得作罢。

重耳这日正在外朝议事,忽然内侍来报说卫国的大夫元咺求见,重耳命将元咺唤进,元咺见了重耳,涕泪俱下,长跪不起,口中只道:“请晋候为卫国作主啊。”

重耳再三查问,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卫郑虽流亡在陈国,却无一日不想着回卫国去,便请卫武和陈国国君向晋重耳求情,恳请重耳允许自己回国,重耳同意以后,卫武便派人告之卫郑,并择了个吉日,请卫郑回楚丘。

不想卫郑接到卫武要接自己回去的书信,又疑神疑鬼起来,怕其中有诈,便让大夫宁俞先到楚丘探听消息。宁俞到了楚丘,与卫武和众朝臣盟誓,发誓重新迎回卫郑,君臣再无异心,并约定了回国的日期,宁俞才回到陈国禀告卫郑。

卫郑却还是放心不下,不到约定的日期,便带了自己的心腹专犬和众多贴身护卫,到楚丘城来。卫郑一行到了城门口,守城官见了,也不敢拦他,放卫郑入城去。

专犬先带一队人马进入宫城,此时的卫武正在宫中洗浴,听见卫郑到来,连头发也不曾擦干,便急急迎出宫来,正撞见率先闯入宫中的专犬。

专犬一见卫武,不待他开口,搭弓上箭,一箭射中卫武胸口,然后四下寻找元咺,元咺已经听闻宫中的变故,急忙逃出楚丘,往晋国来见重耳。

元咺道:“卫郑不在国中的日子,卫武摄理朝政,毫无失当之处,听说卫郑即将回国,又打扫宫室,备置仪鸾,一心迎接卫郑回国,可谓是忠心耿耿,毫无二心,不想卫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仅猜忌卫武,还唆使专犬射杀卫武,用心之险恶实在令人发指,如此小人怎能成为卫国国君,还请晋候为卫武作主,为卫国的千万民众作主。”

重耳怒道:“寡人不久前还与卫武在践土盟誓,发誓一国有难,诸国同援,不过数月,卫郑竟然用此卑劣手段杀害自己的弟弟,让寡人如何向天下人交待,你放心,寡人必定会给元大夫和卫国国人一个交待。”

元咺退下后,重耳向众臣道:“元咺的话你们也听到了,你们觉得该如何处置卫郑?”

先轸道:“践土之盟时,诸候国曾歃血盟誓,发誓相互扶持,共同征讨忤逆之国,如今卫郑行此逆乱之事,理应讨伐之,主公可召集诸候,共同征讨卫国。”

狐偃道:“天下征伐令皆从天子出,虽然卫郑无道,但咱们若擅自下令,召集诸候,恐怕有僭越之嫌,于周天子的颜面上过不去。”

重耳点头,“舅父所说有理,那该如何出兵,才能做到有理有据?”

狐偃道:“咱们可以挟天子之威,以号令诸候,不如就以朝见周天子的名义,召诸候国君前往洛邑,然后再一同商议出兵卫国之事。”

赵衰道:“主公若率天下诸候,兵马加临,齐聚洛邑,恐怕有胁迫的意味,周天子必然不悦,不如咱们请诸候在温地会集,然后以狩猎之名,请周天子到温邑来巡游,如此方不失了礼数。”

“这个办法深合寡人的意,就照赵司马的办法,即刻向诸候国下邀约书信,让国君们务必都要到齐了。”

重耳散了朝,正欲到上书房和臣子商议会盟事宜,内侍来报说杜祁身边的婢女芸香,正哭着跪在外面,求见主公。

重耳命传进来,芸香见了重耳,哭得象个泪人儿,哽咽了半日,才道:“请主公快去看看杜娘娘吧,杜娘娘她,快不行了。”

重耳吃了一惊,忙询问究竟。

芸香哭道:“前日弘德夫人带了姬妾们前去桑园采摘桑叶,拜祭蚕神,杜娘娘她不小心得罪了弘德夫人,夫人罚娘娘在永信宫禁足三月,娘娘自知有错,便跪在建章宫门口,请求弘德夫人的原谅,不想夫人并不理会,娘娘跪了一日,突然下起大雨来,娘娘在雨中淋了半日,回永信宫后就昏倒了,至今还昏迷不醒,医官说娘娘受了寒凉,又一时急火攻心,正是内外交困,寒湿相搏,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真是胡闹。”

重耳拂袖而起,让内侍备了轿辇,急忙往永信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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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温地会盟

此时的怀嬴、平戎和沁格,正在建章宫内商议。

怀嬴道:“昨日杜祁跪在我宫门口,让我解了对她的禁足,我没有答应,不料下午下起雨来,也不知杜祁淋了雨,要不要紧,我想着是不是该打发个人过去看看?”

平戎道:“这个杜祁脾气太过倔强,若不收收她的性子,往后更是无法管控,要我说,这也是她咎由自取,不必理会。“

怀嬴叹道:“我也是恼她这个倔强的性子,我已在宫内下了命令,让她禁足三月,她却用这种方式逼迫于我,让我收成命,作为后宫之主,我下的令岂能随意更改?”

平戎道:“杜祁率性而为,骄纵无礼,夫人罚她禁足三月,其实并不为过。”

泌格道:“说起来杜祁究竟还年轻,多少有些小孩儿心性,又是戎人之后,野性未化,夫人也不必过于和她计较了。”

怀嬴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自杜祁入宫以来,虽然常有流言蜚语从永信宫传出,我都没有与其较真,不过是打发人过去提醒几句,不想她一点都没有收敛的意思,此次桑园拜祭蚕神,更是出乖露丑,令我后宫颜面尽失,传出去只道是我管教后宫不力。”

沁格道:“我也是从翟国来的,知道戎狄的女子大都不拘形迹,无所顾忌,恐怕夫人今后难免要多担待着点。”

平戎道:“我也是不待见这个杜祁,不拘形迹到也罢了,而且骄纵蛮横,目无礼法,若不给她些苦头吃,日后更加难以管束。”

三人正说着,怀嬴身边的贴身婢女—云裳进来,向怀嬴道:“夫人,听说刚才杜娘娘身边的芸香跑到上书房求见主公,一番哭诉,也不知说了什么,主公急匆匆赶往永信宫去了。”

三人都吃了一惊,怀嬴道:“别是杜祁出了什么事才好,快备下轿辇,我也去永信宫看看。”

平戎道:“依我看,夫人还是留在建章宫的好,此刻主公也快到永信宫了,夫人再巴巴地赶去,到象是心虚似的,就让我们去走一趟就罢了。”

怀嬴沉吟片刻,“也罢,我就先留在这里,等永信宫的消息吧。”

重耳赶到永信宫,见一众宫人围在床榻边哭泣,重耳走近来,见杜祁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面色红得似火烧,嘴唇却隐隐地发青,重耳道:“医官来看过了吗?”

芸香道:“已经来看过了,开了几贴药,说若能服下去就可好转了。”

重耳命人去唤胥臣,不多时胥臣过来,先给杜祁诊了脉,然后取针在头部施了数针,又取艾草,在天柱和百会等穴道炙灸片刻,没过多时,杜祁脸上的红潮渐渐消退,呼吸也开始平稳。

重耳道:“如何,可是有救?”

胥臣道:“已无大碍,只是醒来后还需用汤药慢慢调理,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痊愈。”

重耳放下心来,胥臣犹豫片刻,道:“小臣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寡人与先生名为君臣,实则亲如手足,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小臣刚才给娘娘诊脉时,娘娘的脉象让小臣想起了一个人。”

“先生是说……”

“娘娘与当年的骊姬脉象十分相似,想来两人都是心高气傲,心浮气盛之人,杜娘娘又是新近入宫,难免有些悖礼违制之处,或是受了委屈,一时想不开,才使虚火上攻,加上体内受寒,寒温相搏,致使血脉淤塞,神昏窍闭。想那后宫恩怨从来剪不断,理还乱,其中是非曲直难以尽叙,还请主公慎重对待,切莫让当年的骊姬之乱再次上演啊。”

重耳点头,“多谢先生教诲,寡人会谨记在心。”

胥臣走后,没过多时,杜祁果真睁开眼来,见了重耳,有气无力道:“你来了。”

看杜祁病恹恹的样子,哪里还有往日的骄横之气,重耳不禁心里怜惜,道:“医官说了,并无大碍,安心休养几天即可。”

“那你会在这里陪我吗?”

“寡人这几日就在这里陪你。”

杜祁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带着酒窝的微笑,重耳轻轻替她掖了掖被子,让内侍把奏章搬到永信宫来,自己在寝宫内披阅奏章。

杜祁这才安心地睡去,每次小睡片刻便醒来,只要睁眼看见重耳在旁边,便又放心地睡去。

第二日过来,杜祁已是大有好转,芸香端来汤药,服侍杜祁喝下。杜祁只尝了一口,便说什么也不肯再喝。

重耳过来端过汤药,坐在床榻边,先尝了一口,道:“这汤药比起寡人流亡在外时,喝的马槽里的水可是好喝多了。”

杜祁扑噗一声笑出来,“主公果真喝过马槽里的水吗,妾身怎么听说,主公以前还吃过蚯蚓?”

重耳凑近杜祁,故作神秘道:“你把汤药喝了,寡人就告诉你蚯蚓好不好吃。”

杜祁一脸兴奋,端起汤药,仰头喝下,重耳这才笑道:“其实寡人没有并吃蚯蚓,吃蚯蚓的是寡人身边的颠颉。”

杜祁一脸不依,“主公这是诓骗妾身。”

“只要你能将药喝了,诓骗你几句又何妨。”

“只要主公能天天来陪妾身,妾身就算天天喝药也不觉得苦。”

“你以后不可再率性为之,你初来乍道,应该多向几位夫人学着些礼仪,也不致于让自己太过难堪了。”

“妾身那日不过是不小心踢翻了炭盆,可她偏说我是故意为之,妾身知道弘德夫人不喜欢我,所以处处与妾身为难,妾身从小到大,还没有跪下求过人,可那日她看妾身跪在她的宫门口,竟然无动于衷,怪不得她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我看她的心比她的人更冷上百倍。”

重耳故意板起脸,“不可胡说,弘德夫人处理后宫向来遵循宫例,公道有理,必是你无礼在先,惹得她发怒了。”

这里正说着,内侍来报说昭训和隆徽夫人来探望娘娘。

杜祁撅起嘴道:“我才不要她们来探望呢,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重耳沉下脸道:“不可任性,她们是好意来看你,怎可借口推脱。”

重耳让内侍传两人进来,不多时平戎和沁格进来,先向重耳行了礼,道:“听说杜妹妹得了病,我俩特意前来探望,弘德夫人原本也要来的,因今日不适,医官正在诊脉,一时不便过来。”

两人又走到杜祁床榻前,平戎道:“妹妹今日可觉好些,弘德夫人让我带包燕窝过来,说让妹妹好好养着,妹妹年纪还轻,千万别落下病根来。”

平戎一番温言挚语,杜祁听着却觉得刺耳,道:“有劳夫人想着,妾身福薄,受不起这等贵重之物,只求弘德夫人解了妾身的禁令,妾身就感恩不尽了。”

平戎正色道:“后宫姬妾无数,哪一件不在弘德夫人的管辖之内,妹妹染恙,夫人探望妹妹也是关切之意,但妹妹既然触犯宫规,理应受到惩处,两件事怎可混为一谈。”

杜祁仗着重耳在旁,一时无所顾忌,脱口而出道:“我说呢,她巴巴地一早就送燕窝来,其实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罢了,若不是她,我能落得如此下场?”

平戎脸色微变。

沁格道:“妹妹可真是冤枉弘德夫人了,这燕窝是珍贵之物,每个宫里都是按着份例给的,这一大包燕窝可是弘德拿自己宫里的份例全给了妹妹,妹妹怎可说出这种话来。”

“我才不稀罕呢。”

重耳喝道:“杜嫔放肆了。”

杜祁见重耳对自己口气也变了,不禁哭道:“主公,要妾身在宫中禁足三月,不如杀了妾身算了。”

重耳叹口气,不欲再说,站起身来,向平戎道:“怀嬴病了吗,寡人去看看她。”

不待重耳走出门,杜祁尖声喊道:“主公不是说要在这里陪妾身的吗?”

“你已大有好转,不过再喝几副药调理几日就可,寡人也该回去处理政事了。”

“你明明是要去看望她,才不肯陪我的,你,你身为一国之君,却出尔反尔。”

重耳也不理她,自顾自往外走,平戎和沁格也跟随着出来。

杜祁气急,抓起枕边的那块结缡,就朝地上摔去,玉石与地面相撞,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又在地上滚落开去,滚到重耳脚下。

重耳捡起结缡,幸好玉石并无受损,重耳放入自己的香囊中,转身拂袖而去,杜祁趴在床上放声大哭。

重耳来到建章宫,医衍正给怀嬴诊完脉出来,见了重耳,上前禀道:“恭喜主公,夫人已经有三个月的孕脉了。”

重耳一喜,“此话当真,不会诊错吧。”

“夫人数月不曾来月事,今日又呕吐不适,这才召小臣前来,小臣刚刚诊过脉象,确实是喜脉,断不会错。”

重耳这才进寝宫来,怀嬴上来行礼,重耳道:“医衍刚刚已经告诉寡人了,寡人没想到老来还能连得贵子,不仅是我重耳之福,也是晋国之福啊。”

怀嬴也是喜之不胜,脸上却依旧淡淡的,道:“能为主公开枝散叶,臣妾也是十分高兴。”

怀嬴让重耳上座,问道:“主公是刚从永信宫来吧?杜妹妹的病可好些了?”

“医官说没有大碍。”

“这事说起来臣妾也有责任,那日她跪在建章宫门口,臣妾一时狠心,未曾理会,早知道会下起雨来,臣妾应该早让她起来的。”

“寡人知道杜祁任性刁蛮,那日她必是有诸多无礼之举,才惹得夫人发怒,夫人如此责罚,也无不妥。”

怀嬴本来担心重耳听了杜祁的枕边风,会责怪自己,听了此话,颇为感动,“主公能如此说,臣妾也就心安了。其实臣妾也知道杜祁还年轻,并不想多与她为难,只希望她能收敛着些,不致叫乱了宫中的规矩。”

“杜祁是一匹难驯的野马,若仅用武力制服,只怕会适得其反,还请夫人多加包容,若能刚柔并济,悉心教化,未尝不能使她醒悟过来。”

两人默然片刻。重耳又道:“寡人准备召集诸候,举行盟会,不日就要到温邑去,没有数月怕是回不来,后宫诸事还请夫人多料理着,夫人如今有孕在身,可让平戎和沁格多帮衬些。”

“主公独自在外,也需保重身体才好。”

重耳从怀中取出结缡,“这块玉石还是交由夫人保管吧。”

怀嬴接过结缡,那一抹莹润的玉色将怀嬴的手衬得更加白晳,让人不忍释手。怀嬴道:“多谢主公信任,只是它既是杜妹妹的陪嫁之物,臣妾收着怕是不宜。”

“杜嫔太不懂事,还是你收着更为合适。”

重耳又坐了会,便到外朝处理政事去了。几日后,重耳率领众臣,带着军队前往温邑会盟。

到了约定的这一日,齐潘、宋王臣、鲁申、蔡甲午、郑踕、陈朔、还有邾国和莒国国君,都如约来到温邑参加会盟,只有秦任好,借口身体有恙,只派了一个使臣前来。一共十个国君前来参加会盟,济济一堂,较之践土之盟,更为齐整。

诸候们到齐后,重耳派人前往洛邑禀告周天子,姬郑坐着鸾驾前来温邑相会,重耳带领诸候国君朝见天子,姬郑何时见过如此齐整的一支国君队列,当时坐在大殿上,接受国君的朝拜,只觉威风八面,不胜荣光。

诸候国君参拜周天子礼毕,按着爵位依次入座,宋王臣、鲁申坐首位,接下来是齐潘、蔡甲午、郑踕、陈朔、邾国和莒国国君,最后是秦国使臣,由重耳主持盟会。

重耳向姬郑道:“践土之盟时,我等曾经歃血盟誓,相互佐助,共讨忤逆,如今卫国国君卫郑,谋逆篡位,指使专犬杀死自己的弟弟卫武,为卫国民众所不愤,寡人身为中原盟主,奉行周朝的礼教,怎能容许这等不义之举,所以寡人召集各国前来,共同商议讨伐卫国一事,不如我王觉得如何?”

姬郑道:“孤也已经听说了此事,卫国也是姬姓后裔,中原诸候大国,理应奉行周礼,行此不道之事,确实难平众论,晋候召集大家前来商讨,十分妥当。”

众国君见周天子也首肯了,便纷纷献言献议。

宋王臣正因卫国上次协助楚国,攻打宋国一事而耿耿于怀,率先道:“这个卫郑素有恶名在外,听说在国内时就任用奸侫,偏听屑小,此番专犬杀死卫武,必定是受了卫郑的指使。此等盗位窃国之辈,岂能容他成为卫国国君,我等愿意听从晋候号令,一同征讨卫国,驱逐卫郑。”

鲁申与卫郑一向交好,听闻此言便道:“我觉得此事还需仔细斟酌才好,听说晋候已经同意卫郑回国,卫郑重登国君不过是迟早的事,为何他还要多此一举,杀死自己的兄弟卫武,只怕是手下人自行其是罢了。”

齐国虽然近来与鲁国和卫国多有不和,但看见晋国一战而霸后,气焰日益高涨,不想遂了晋重耳的愿,齐潘便道:“卫郑杀死卫武一事的来龙去脉,不知晋候是听谁所说?”

重耳道:“卫国的大夫元咺,素来辅佐卫武执政,忠心耿耿,他说的话不会有错。”

齐潘道:“我听说,卫郑曾经杀了元咺的儿子—元角,元咺为了替子报仇,或者言语中有不实之处也是可能的。”

重耳见反对的声音更多,也不好一意孤行,向在座的其他国君道:“依诸位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蔡、陈、邾、莒都是小国,知道此等大事自己不便多话,何况自己上次协助楚国出兵,晋国只怕还余怒未消,因此都不敢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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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卫郑受审

郑踕两次会盟,都坐在蔡君之后,心中一直老大不自在,知道此番重耳召国君前来,是想要出兵卫国,废除卫郑,因此有心从中作梗,便道:“联军出兵乃是大事,卫国也是姬姓后裔,中原大国,咱们万不可因为一人之言就兴起兵戎之事,还是慎重为上,依我看,咱们不如叫卫郑前来,亲自与元咺对质,请天子当面裁决,分个对错出来。”

重耳向姬郑道:“不知我王意下如何?”

姬郑道:“郑伯所提甚为妥当,如此才不失了公理。”

国君们也一片附和之声,重耳也只得应允下来,立刻派遣使臣到卫国,让卫郑到温邑来与元咺对质。

卫郑刚刚坐上国君宝座,就接到去温邑受审的消息,登时慌了手脚,忙叫了臣子们来商议,众人都劝说卫郑接受晋候的宣召,前去温邑与元咺对质,或许还有回转的机会,否则联军一旦大军攻入,卫国必然分崩离析。

卫郑躇躇良久,最后痛下决心,带上自己的心腹,宁俞、贞庄子和士荣一起前往温邑。

卫郑一行到了温邑,还不及拜见重耳,重耳便命人将卫郑一行扣押起来,然后禀告了姬郑。姬郑派出王子虎做裁决官,提审卫郑与元咺。重耳派出狐偃,和王子虎一起审理,卫郑让贞庄子替代自己受审,士荣和宁俞为自己的辩护官。

一众人站在朝堂上,元咺款款而谈,将自卫郑出奔襄牛以来,卫武代理摄政,忠心耿耿,如何将卫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又如何替卫郑向晋候求请,并迎接卫郑回国等事宜详述了。

元咺声泪俱下,末了道:“卫武摄政之时,专犬曾向卫武献言,让卫武杀了卫郑,自己取代国君之位,可卫武并没有听从,可见卫武的一片忠贞不二之心,可卫郑却让专犬射杀了卫武,试问若不杀卫郑,天理公道还何存啊?”

贞庄子道:“此事都是专犬一人所为,与卫郑并无相干。”

元咺道:“卫武本与卫郑约定六月初一回国,可卫郑提前回国,仓促之下直入宫城,难道不是卫郑先有猜忌卫武之心吗,若不是他猜忌在先,专犬又如何能射杀卫武?”

宁俞道:“专犬当初劝说卫武谋反,见卫武并不采纳,所以又转投卫郑,在卫郑面前进谗言,离间卫郑与卫武,才使得卫郑心生猜忌,所以过错皆在专犬一人。专犬射杀了卫武后,卫郑当即就将专犬斩首示众,我等此行来温邑,还特意将专犬的头颅带来,请两位裁决官过目。”

狐偃道:“过目就不用了,专犬既死,背后指使之人更是从无得知,全凭你们几人在这里信口而谈。”

士荣道:“我等所说皆是事实,不敢妄言一句,请裁决官……”

狐偃打断道:“你们三人各说一句,便已是长篇累牍,元咺一人,怎能说得过你们三人,元咺说一句,你等也只能说一句。”

元咺道:“裁决官圣明,专犬固然是见风使舵的小人,必也是有隙可入,才有兴风作浪的机会,专犬正是见卫郑摇摆不定,才得以进谗献媚,何以当初卫武不受专犬的盅惑而偏偏卫郑就纳了专犬的建议呢?”

狐偃道:“元大夫所说有理。”

贞庄子道:“元咺,我知道因为当初卫郑杀了你的儿子,你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一力维护卫武,要将卫郑拉下国君之位。”

元咺道:“我若是有贰心,岂能派自己的儿子前来辅佐卫郑,不想卫郑以小人之心度量,以为元角是我派到他身边的细作,竟将元角杀了,可见卫郑的弑弟之心早就有之,还何需他人进谗。”

一番话说得贞庄子等无言可答。

士荣道:“你是卫国的臣子,卫郑刚刚入城,你就逃之夭夭,这岂是为臣之道?”

元咺昂然道:“专犬杀了卫武后,四处搜捕我,我若不逃走,如何能站在这里为卫武申冤,如何能揭发卫郑的无耻行径,如何向卫国民众讨回一个公道?”

狐偃向王子虎道:“我看此案不必再审下去了,真相已经大白,卫郑谋逆篡位,诛杀族弟,罪无可恕。”

王子虎也辩驳不得,点头同意下来。

狐偃向众人道:“你们都不用再辩了,我等已经有了裁决,你们都退下去听命罢。”

狐偃和王子虎退下堂来,将审案经过详细禀报重耳。

重耳道:“既然已经审定卫郑有罪,寡人理应向天子禀报此事,请天子裁决如何处理卫郑。”

重耳来到姬郑行宫,将王子虎和狐偃的审案结果禀报给姬郑,然后道:“此案已经真相大白,卫郑偏听奸佞,弑君杀弟,罪无可恕,请我王下令将卫郑依法处决。”

姬郑点头道:“舅父所判自然是极公正的,只是孤家觉得,元咺只是一个臣子,以臣告君,实属首例,若就此诛杀了卫郑,恐怕今后臣君之间再无上下高低之分,于周礼亦相违背。不如将为卫郑辩护的几个臣子杀了,姑且留卫郑一命,再另寻合适的人继任卫国国君更为合适。”

姬郑既然已经发话,重耳也不便勉强,便令人将为卫郑辩护的贞庄子和士荣杀了,独留下一个颇有贤名的宁俞,然后将卫郑和宁俞关押在馆邑内的一处空房,派人日夜看守。

重耳又让元咺回到卫国,重新在卫国择立新君,元咺便举荐了卫武的弟弟——卫适为新任卫国国君。

重耳处理完卫郑后,心中大为畅快,只是还有一事始终耿耿于怀。自晋重耳打败楚国,当了诸候盟主后,中原各国纷纷背弃楚国,投靠了晋国,唯有许国,依旧一心投靠楚国,不肯依附于晋国,缺席了践土之盟和此次的温之会,重耳有心要征讨许国,此次趁着诸候国君齐聚一堂,便提议出兵攻打许国一事。

重耳道:“寡人奉天子之命,召集诸位国君,共襄王室,征讨天下逆乱,如今天下诸候皆诚心归附,唯有许国,一心侍奉荆楚,数次盟会皆不到场,实在是怠慢至极,寡人愿与众位国君共同征讨许国。”

既然盟主发了令,众国君也不好违忤,一致同意下来,重耳遂与众人约定了日期,大家商议好共同出兵伐许。

国君们退下后,各自回到行馆。郑踕坐在房中闷闷不乐,下人来报说周使来见,郑踕命传进来,来的正是万卣,郑踕与万卣也是老相识了,当下也不多客套,郑踕道:“这么晚了,贵使前来可有见教啊?”

万卣道:“在下奉了天子之命,前来转达几句话,若有不当之处,还请郑伯见谅。”

“但说无妨。”

“听说今日晋候提出要率联军攻打许国,不知郑伯意下如何?”

“众人皆无异议,寡人纵然不情愿,又能如何?”

万卣上前一步,趋身道:“郑伯难道还没有看出来,晋候此番召集诸候会盟,明着是为了朝见周天子,实则是为了攻伐不亲晋的国家,巩固他自己的霸主之位?”

“寡人何尝不知道,但晋国如今是诸候之长,中原霸主,诸候国皆听其号令,寡人又能奈何?”

“晋候不过才当上诸候之长,就连着攻卫伐许,囚禁曹君,其气势比当年的齐小白更盛一筹,郑伯可还记得齐小白为霸主之时,是如何号令天下的,若有一言不合他意,便举联军攻伐,必定叫对方俯首称臣才是。”

郑踕摇头叹息,“唉,寡人又怎么会忘记,齐小白在世时,我郑国年年向其朝贡,不敢或缺礼数,他却屡屡责怪我郑国亲近楚国,首鼠两端,数次带兵侵我郑国之地,如今齐小白不在了,却又来了一个晋重耳,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晋候一战而胜强楚,又灭曹攻卫,战无不胜,正是气焰凌人之时,郑伯想,他若又打下了许国,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他放在眼里的?”

“贵使的意思是?”

万卣道,“说起来周天子此番对晋候也是颇为失望,他身为诸候之长,不知礼敬天子,却借着请天子狩猎之名,将天子召到温邑,与众诸候讨论兵戎之事,试问自周朝建立至今,有谁敢擅自使唤天子的,他晋重耳被封诸候之长不过年余,就如此目中无人,等他晋国愈发强盛后,岂还会把天子放在眼里?”

“莫非天子也不支持出兵攻许,可是寡人已经在朝会上同意下来,协助晋候共同出兵?”

“这有何难,郑伯只需以身体有恙为由,提早回国即可,到了出兵之时,可借口边防兵力吃紧,派个数百人的军队应付一下即可。”

郑踕本就因盟会之时自己的位次在蔡候之后而不悦,如今得了周天子的支持,便打定了主意,第二日过来,以突发旧疾为由,向晋重耳请了辞,带着车马先回郑国去了。

重耳虽然心下不悦,也不便说什么,只得由着郑踕自去。

重耳一连数日与国君商议出兵事宜,又陪着姬郑前往河阳狩猎,数日下来,疲乏至极,又兼这几日天气转凉,受了些风寒,便病倒在床,起不了身。

内侍召了医衍前来诊治,医衍虽开了不少汤药,但重耳究竟上了年纪,病气缠绵不去,总不见大好。此时众诸候国君还留在温邑,只等晋重耳病愈了,商讨伐许一事,因此重耳见久病不愈,心中急燥,下令从绛城找来卜师,让卜师为自己向上天祈福禳灾。

这卜师之前已经得了曹襄派人送来的重贿,来到温邑后,摆下祭坛,作法请神,一通手舞足蹈,念念有词后,进到内室来见重耳。

重耳道:“卜师请下神明没有,神明如何答复,寡人可还有救?”

“不知主公感觉有何不适?”

“寡人觉得浑身懒怠无力,四肢沉重,头脑昏沉,夜间常有梦寐流连不去。”

“这就是了,这是有鬼魅旧魂附身在主公身上,小臣刚才请下昊天大帝,昊天大帝说这鬼魅不是别人,正是曹国的始祖姬振铎。”

重耳奇道:“这姬振铎算来逝去已有百年,为何他会附身于寡人身上?”

“姬振铎乃是周文王之后,被封于曹地,而晋国乃是姬叔虞之后,周武王之子,算来曹晋两国原是宗亲,本应同族相爱,可主公却灭了曹国,断了曹国的祭祀,使得振铎及其后人无人祭祀,先人旧魂难以安定,怨气徘徊不去,所以主公才会受鬼魅侵扰。”

重耳从床榻上费力坐起,“此话当真,昊天大帝果真如此说?”

“小臣哪里敢撒谎?昊天大帝说,主公身为诸候之长,中原霸主,理应以扶助诸候国为已任,当年齐桓公为霸主时,对外攻伐戎人,对内分封异姓之国,又帮助卫、邢复国,所以获得天下诸候认可,可主公却要灭亡同为姬姓的手足之国,大大违背了周礼。何况,当初主公为了让齐秦两国协助晋国作战,曾答应曹卫,只要两国与楚国断交,就将两国重新分封,如今卫国已经复国,曹君却还羁押于狱中,主公岂不是有背信弃义之嫌?”

一番话说得重耳无言可答。

重耳默然片刻,道:“寡人深恨曹襄当初对寡人的一番无礼之举,本不想就此放过他,可卜师刚才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同为霸主,论气量,寡人确实比不上当年的齐桓公,也罢,就把曹襄放了,让他回国去吧。”

重耳翌日便下令将曹襄从狱中放出,曹襄见了重耳,一番感恩戴德之语,重耳当着众诸候国君的面,重新任命曹襄为曹国国君,许他管理曹国之地,国君们也是一片称赞之语,夸赞重耳宽仁厚德,不计前嫌。

那曹襄被复封了以后,不日便收拾了回曹国去,临行前求见周天子,周天子打发万卣出来与其会面。

曹襄向万卣行稽首大礼,道:“此次敝君能重见天日,多亏了贵使相助,敝人回到曹国,必定会重重相报。”

万卣笑道:“我哪里来的功劳,这都是周天子的意思,我不过跑了几回腿,动动嘴皮子而已。”

“敝君永感天子的恩德,今后必定听其号令,依例朝贡,不敢有违。”

“这就好,天子为了让卜师说服晋重耳,可是送出了不少金银珠宝,你日后朝贡之时,别忘了如数奉还。”

曹襄连连点头。

“晋重耳正号召诸候一起攻打许国,你如今受他的恩惠,被释放出来,应该全力表现一番,若能带头攻打许国,必能取悦晋候,只是天子也说了,许国侍奉天子并无不到之处,又与洛邑相邻,天子不希望自己的王畿之地上有人整日打打杀杀。”

曹襄一愣,“天子的意思是……”

“曹君也是聪明人,已经历经一番生死,自然看得更加透彻,何需周天子再多言呢?”

曹襄领悟过来,谢过万卣,便回国去了。

重耳身体渐渐痊愈后,便与诸候国君约定了,共同出兵前去攻打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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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征伐许国

曹襄早就写信将联军要来攻打的消息告诉了许君姜业,姜业让人筑城修防,将兵力全部屯驻在都城颖阳。联军到达城下时,颖阳城早已布置得似铁桶一般。

联军见无隙可乘,只得先将城池围住,等候重耳的下一步指令。

重耳此次共带了八个诸候国的军队参加,秦任好派人来说路途遥远,来不及赶来参战,而齐国则因戎人侵袭边境,一时兵力调转不及,也没有前来,其余诸候国,或派出千人,或百人参加联军,虽说是八国联军,加上晋国主力,总共不过七、八万人马。

重耳将诸候国君召来,商议攻城的策略,大家众说纷纭,有建议立刻攻城的,有建议围城困守的,也有建议劝说许君投降的,众国君又为谁当先锋,谁为主帅等事宜争论不休,商议了两日,也得不出个一致的意见来。重耳只得暂缓攻城,将先联军驻扎下来,观望许国动静。

这日重耳得报,曹襄也带兵前来助战,曹襄见了重耳,行礼道:“听说晋候带兵围攻许都,敝人不才,带了一万兵马前来,愿意助晋候一臂之力,以报答晋候对敝人的不杀之恩。”

重耳道:“曹君能有这份心,寡人很是欣慰,只是许国早已得知联军的动向,布下严密的城防,一时半会怕是难以攻克。”

“依敝人看,晋候还是立刻下令攻城,尽早攻克许国为好。”

“哦,这是为何?”

“敝人听说,郑伯已经暗中派人前往楚国,请楚王派出军队救援许国。”

重耳皱眉道:“此话当真?”

“敝人是来许国的路上听说这个消息的,不管是真是假,许国是楚国的盟国,一向依附于楚国,楚王若得知联军围许的消息,恐怕不会置之不理。晋候也知道,此次围许之战,虽号称八国联军,实则兵力匮乏,较之晋楚城濮之战时不可同日而语,若真的与楚国交锋,恐怕占不了便宜去,所以还是请晋候速战速决为好。”

曹襄退下后,重耳一时拿不定主意,走出营帐,在军营内巡走一圈。

重耳见联军纪律松散,军备不整,各自列营而驻,互不相通,再看许国城墙上,许军个个威武昂扬,严阵以待,不禁叹了口气,走回晋国军营来。

军营中传来一阵整齐昂扬的呐喊声,重耳见先轸正在操练步卒方阵。这些步卒不同于以往跟随战车作战的步卒,手中不是拿着长矛,而是一手拿盾,一手拿短刀,身上穿着铜制的铠甲,装备精良,非普通步卒可比。

步卒们随着先轸的号令,跨步举刀,向前劈砍,先轸又变换号令,步卒们右手收刀,左手举盾横挡在前,顺势下蹲做掩护状,动作整齐利落,一气呵成,颇具威势。

操练完毕,先轸过来向重耳复命。重耳道:“这些步卒与往日大为不同,元帅可是要重新调兵列阵?”

“这些日子以来,晋军多次征战,末将经过观察,觉得两军交战时,车战远不能胜任战场和地形的需要,尤其在攻城战和对戎狄作战时,兵车根本无法发挥威力,末将想,不如将步卒单独编制成一支兵种,可冲锋可后援,也可突袭用,又因步卒防卫能力较弱,末将将他们的长矛换成了短刀,增加了革甲和盾牌的防护,以适应在攻城和冲锋时的作战能力。”

重耳大为赞许,“元帅所提建议不错,寡人也早就有这个想法,这支新的兵种就叫行吧,与兵车编制一样,可设为上行,中行和下行,平日里配合兵车一同作战。至于将领的人选,就由元帅看着办吧。”

先轸答应着,重耳又道:“咱们围城已有数日,诸候国君意见不一,依元帅看,咱们该不该立即攻城?”

“依末将看,这个城还是不攻的好。”

“哦,这是为何?”

“主公也知道,联军人数虽众,实则如一盘散沙,若真的攻起城来,恐怕难有作为,这是主公第一次带领联军出战,天下诸候无不注目,若是连一个小小的许国也攻不下,岂非于主公的声望大大不利。”

此话说中了重耳的心事,重耳叹道:“寡人正是骑虎难下啊。”

先轸道:“咱们此次出兵是因为许国亲楚,只要迫使许国与楚国断绝来往,咱们便达到了目的。不如主公软硬兼施,一面送信给许君,对其施压,一面将军队暂时撤去,给许君以寰转的余地,许君自知力不能敌,相信不日就会向主公投降。”

重耳点头道,“元帅所说有理。”

重耳遂下令联军只围城,不攻城,又让人送信给许君,信中恩威并重,痛陈许国亲楚背盟的数大罪状,最后又缓和语气,称其只要痛改前非,便可宽恕其过错,以往的种种一概不纠。

姜业正因联军在城下虎视眈眈而不安,联军不攻城,姜业哪里敢主动挑衅,不过是拖得一日是一日,卿大夫们也是乱做一团,有主张投降的,有建议向楚国求援的,莫衷一是,令姜业左右为难。

这日忽然听说重耳率领的联军撤军了,姜业疑是有诈,忙让人再去打听,听说联军确实已经撤退,驻扎在温邑,姜业如释重负之际,也不敢再与联军对抗,决定向重耳投降。

姜业将金银珠宝装了数车,写了投降书,让人送到温邑,向重耳献上,重耳收了礼物和降书,表示愿意接受许国的投降,姜业才亲自从颖阳来到温邑,拜见重耳,一番陈辞,表示从此愿意跟随晋国,敬奉王室,永不敢再有亲楚之心。

重耳不免也激励一番,欣然接受了姜业的悔过。

至此曹国、卫国、许国这三个原本亲楚的国家已全部转投到晋国,重耳见大事已定,决定谴散诸候国君,班师回晋,但重耳心中还有一事,始终如梗在喉。

当初重耳原想杀了卫郑,不想几番变故,被卫郑苟延残喘至今,如今元咺已在卫国重新立了卫武的弟弟—卫适为新君,若将卫郑留着,怕是会有后患,因此重耳考虑再三,决定临走前将此事了断。

自从上次卫郑来洛邑受审后,便一直被关在洛邑的行宫中。重耳几次向姬郑写信,称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卫国已有新君,请天子妥善处理卫郑,以免引起卫国内乱。

重耳的意思是要姬郑杀了卫郑,姬郑却无动于衷,只将卫郑和宁俞关押在一间密室中,派了两个守卫日夜看守。

重耳见姬郑迟迟不对卫郑下手,便心生一计,将医衍召来,对其一番叮嘱,医衍记在心里,领命而去。

卫郑被囚禁在房中,整天坐卧不宁,惶惶不可终日,宁俞虽然在旁好言劝着,也是无济于事。

这日有内侍送进饭菜来,卫郑哪里吃得下,挥袖就将食盒掀翻在地,宁俞阻拦不及,那只盛饭的陶碗已摔落在地,咣啷一声碎成两爿,碗中的粟米饭撒落一地,露出碗底的一小卷布帛出来。

宁俞一惊,捡起布帛,见上面写着几个字:小心医衍。

宁俞将布帛交给卫郑,道:“主公,看来咱们有救了。”

卫郑道:“此布帛来历不明,也不知是何人所写,何以见得就有救了?”

“不管是何人所写,他必定不希望见到晋重耳得偿所愿,所以向咱们指了条明路,主公何愁不能柳暗花明呢?”

这里正说着,就有个医官打扮的人进来,向宁俞和卫郑行礼道:“在下医衍,奉了晋候之命,前来侍奉卫候,中都洛邑不比楚丘,天寒物燥,风沙狞厉,卫候怕是一时难以适应,所以在下前来侍候卫候。”

卫郑只是冷笑。

宁俞道:“如此就有劳医官了,主公眼下身体康健得很,若有需要,一定前来相求。”

医衍道:“那在下就开几个强身健体的方子,卫候无病也可吃着,全当补益罢了。”

医衍开了方子,又叫人煎好了药,拿到卫郑的屋内,宁俞刚刚接过碗,不慎双手一松,将碗摔碎在地,汤药四溅开来。

宁俞连连跌脚道:“在下真是该死,适才汤药烫手,不慎将碗打翻,白白浪费了先生的一番苦心。”

医衍只得道:“罢了,在下回头再煎一副方子来。”

第二日医衍又熬了汤药进来,宁俞照例接了,端到卫郑的床榻前,不慎又将汤药泼倒在被褥上,宁俞一番手忙脚乱,连声道:“都是在下不好,脏了主公的被褥,还辜负了医官的一片好意,在下真是老得糊涂了。”

医衍见此也已经琢磨出了些究竟,只得先退下,另想办法。

这日医衍接到下人禀报说卫候患疾,请自己速去诊视。医衍进到房中,给卫郑诊脉,宁俞将床前的帘幔放下,卫郑突然从床上翻身坐起,屈膝跪倒在医衍面前,磕头不迭,口中道:“请先生救我。”

医衍吃了一惊,急忙要抽身退出,被宁俞死命拉住,宁俞道:“还请先生听我家主公一言,若觉不妥,再走也不迟。”

医衍只得站住,听卫郑道:“敝人知道晋候想置敝人于死地,敝人过去对晋候多有得罪,如今已是悔之不及,若能重新来过,必定痛改前非,只求先生能给敝人一个机会,若是先生不肯放过,敝人就真的至死无望了。”

医衍见此知道也是瞒不过,道:“不瞒卫候,在下此行的确是奉了晋候之命,前来要你的性命,在下身为人臣,唯有恭听上命,还请卫候见谅。”

卫郑道:“敝人的性命全在先生手中,先生若能救敝人一命,敝人必定感恩戴德,不吝厚报。”

“不是在下不愿意救卫候,晋候已将此事托付给在下,若在下不能完成,别说卫候,就是在下的性命也是难保。”

“敝人有一两全其美之计,既可以保全敝人的性命,也可让先生全身而退,晋候断不会责怪先生。”

卫郑附在医衍耳边一通言语,医衍犹豫道:“这个……”

宁俞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璧,献上道:“先生身为医官,以行医救人为已任,若能救卫候一命,方才不负医者的大仁大德,这枚玉璧,是卫候随身所带的全部家当,敬奉先生,聊表心意,事成之后,定当重重相报。”

医衍叹了口气,收了玉璧,告辞出去。

第二日,医衍熬好了汤药,让内侍拿进去给卫候服用,卫郑才喝了两口,突然两眼一翻,躺倒在地,左右打起滚来。

宁俞急忙跑到门口,大声呼救,将一干内侍和守卫全都喊了进来,很快有内侍将此事禀报给周天子,不多时,周天子派了王子虎前来探查,只见卫郑披散了头发,瞪大双眼,口中谩骂有声,一边拳打脚踢,似与人在搏斗,过了不多时,卫郑一声怒吼,吐出一口痰来,然后扑跌在地,不动弹了。

众人这才上去,将卫郑扶起,一探鼻息,还有气息,忙端来凉水,给卫郑从口中灌入,半晌卫郑睁开眼来,长舒一口气,道:“多谢康叔相救,敝人回去后必定焚香列馔,顶礼敬拜。”

宁俞道:“可是唬死小臣了,主公刚才喝了汤药,怎么突然似中了邪一般,发起病来?”

卫郑用手一指医衍,“是他,他在汤药中放了鸠毒,想要毒死我,幸得我卫国的先祖康叔,从地下九重玄冥之中,突然意念感知,及时赶来救助,他为我向昊天上帝苦苦求情,终于求得一剂解药,让我喝下,这才解了我的毒。”

宁俞闻言转身一把抓住医衍的衣襟,“好你个医衍,说是来为卫候治病,实则是来杀人的,我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为卫候讨个说法。”

众人忙上前将两人拉开,那医衍面门上已被宁俞打了一拳,登时鼻青脸肿起来,医衍捂着脸面出去,众人看在眼里,只道是医衍在药里下毒,被宁俞识破,哪里知道是医衍和宁俞、卫郑早就商量好的一出戏。

医衍回到温邑,向重耳禀报了此事,医衍道:“小臣在汤药中下了鸠毒,按理说此毒根本无药可解,见血封喉,不想那卫郑竟是暗中有神人相助,渡过了此劫,小臣无能,有负主公的重托,还请主公责罚。”

重耳叹道:“看来是卫郑命不该绝啊,也罢,此事与你无关,你下去吧。”

卫郑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后,宁俞又献计,劝卫郑趁热打铁,请鲁国出面,代卫郑向晋重耳求情。

卫郑便派人携了礼物到鲁国,请鲁申为自己向周天子和晋重耳求情,鲁国与卫国一向交好,鲁申收了礼物,便派出使臣到洛邑,面见周天子,送上白璧三双,使臣又到温邑,面见晋重耳,献上白璧五双,一番动情明理的劝解,请重耳放过卫郑。

这里周天子也派人送信来,请求重耳释放卫郑,重耳一时犹豫不决,狐偃道:“主公释放一个卫郑,可同时取信于周天子和鲁国,何乐而不为呢?”

重耳道:“寡人恨那卫郑是个翻云覆雨的无耻小人,不想他却是命大,总能化险为夷,莫非真的是有神明暗中相助?”

狐偃道:“主公别忘了,如今的卫国已经由卫适继任国君,咱们即使放了卫郑回去,恐怕他也得不了好去,不如主公这次就卖给周天子和鲁国这个人情。”

重耳同意下来,派人到洛邑,释放了卫郑。

卫郑被关在房中已有数月,一朝走出囚室,来到庭外,不禁仰天大笑起来,“晋重耳啊晋重耳,你一心想要置寡人于死地,可寡人偏不让你如愿,如今寡人出得囚笼来,天下就再没人能奈何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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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厚此薄彼

宁俞道:“恭喜主公,主公从此可是苦尽甘来了,不知主公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卫郑道:“寡人是卫国的国君,自然是要回卫国去,寡人就不相信,他晋重耳能把手伸到卫国来。”

正说着,万卣过来,向卫郑行礼道贺。

卫郑与万卣也是老相识了,冷冷道:“原来是周使,寡人被囚在牢中时,不见贵使来访,如今出得囚笼,贵使方才来贺喜,可知锦上添花不为喜,雪中送炭才是真。”

万卣笑道:“卫候今日重获自由,外臣本是来向卫候贺喜的,不想卫候却并不领情,唉,早知如此,外臣又何必多此一举,当日往饭中递帛书呢。”

卫郑一凛,“那碗饭中的帛书是你放的?”

“天子早就获悉医衍前来探病的消息,所以嘱咐了外臣找机会提醒卫候,看来卫候果然是聪明人,没有辜负天子和外臣的良苦用心。”

“原来是贵使在暗中相助,刚才寡人多有得罪,还请贵使见谅。”

“卫候不必多礼,天子与卫候同为姬姓宗族之后,怎能看着自己的手足罹难而无动于衷,天子说了,他既然帮了卫候一次,干脆帮人帮到底,卫候若想回到卫国继续当国君,周天子也可助上一臂之力。”

“哦,天子若能帮助寡人将国君之位从卫适手中夺回,寡人感恩不尽,只是——”

卫郑疑惑道,“那卫适是晋重耳扶立上去的,听说天子与晋重耳关系颇为亲厚,又为何要转头支持寡人呢?”

“晋国和卫国都是姬姓之国,文王后裔,天子又怎么能厚此薄彼呢,只是请卫候当上国君以后,别忘了周天子的恩德,尽好诸候国的职责才好。”

“那是自然,寡人若能重回卫国,必定以王室为尊,向天子按时进贡朝奉,不敢有误。”

万卣便和卫郑细细商议了,卫郑再三道谢,然后带着宁俞离去。

对此重耳自然是一无所知,见温邑的事情大致完结,便去洛邑辞别了周天子,带兵回到了绛城,照例是举国夹道相迎,重耳在外朝接见朝臣大夫,问了些政事,见国中一切安好,便往后宫来。

重耳惦记着怀嬴有孕,出兵在外时,虽也曾打发人回去问怀嬴的安,究竟有些放心不下,因此重耳先让人去通知了怀嬴,下了朝后,就径直往建章宫来。

重耳刚进了燕门,便见一女子如小鹿般迎面蹦跳而来,一头撞进重耳怀里,声如银铃,笑语连连,不是杜祁是谁。

杜祁道:“主公可是回来了,妾身正好三月禁足期解禁,主公可是赶着特意回来看妾身的?”

重耳哈哈一笑,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若被弘德夫人看见,又要说你不守宫规了?”

“妾身听说主公回来了,一早就等在这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宫规,妾身有东西要给主公看,主公快随妾身一起去。”

杜祁拉着重耳的衣袖就走,重耳见她满脸兴奋,不忍拂她的意,便跟着杜祁往永信宫来。

杜祁一路上问东问西,缠着重耳讲带兵在外的轶闻趣事,重耳约略讲了几件,杜祁听得颇有滋味,听到高兴时,兴奋得手舞足蹈。

进了永信宫,重耳见数月不见,门口、床边、帘缦上多了不少用柳条儿编织成的蚱蜢、麻雀儿、青蛙还有孔雀等等,悬挂在空中,在风中飘来荡去,十分有趣,连那案几和毡席上,也都摆满了竹蔑、藤条儿之类的物事。

重耳随手拿起一只用藤条编织成的乌龟,见这乌龟纹理具足,憨态可掬,用绿豆点出眼睛,头颈部还能伸缩,笑道:“是谁的手这么巧,做出如此生动之物?”

杜祁笑道:“主公猜上一猜。”

“你这儿莫非来了什么制席弄编的高人?”

“妾身就知道主公猜不着,这些都是妾身亲手做的。”

见重耳一脸讶异,杜祁道:“妾身被禁闭宫中三月,实在是闷得慌,所幸泌格姐姐常来探望妾身,还为妾身带来了一位巧手的宫人,就是这宫人教妾身如何编织,妾身才打发过去三个月的时光,主公看妾身的手艺可还好?”

重耳点点头,“这蚱蜢儿做得昂头抬腿,似乎马上就要跃起,若不是放在案几上,差点把寡人也骗过去了。”

杜祁不无得意道:“那是自然,连泌格姐姐也直夸妾身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什么东西一学就会。”

“泌格长你许多,以后在外人面前只能称呼夫人,不可称呼姐姐,以免叫人说你乱了规矩。”

“妾身记住了,若一不小心又惹得弘德夫人生气,她又要关妾身三个月,妾身哪里禁受得住。”

杜祁拉重耳在席上坐下,道:“妾身还有件东西要给主公看。”

杜祁跑进寝室,片刻抱出一个挎篮来,篮内装着满满一篮的编织花。

重耳拿起一朵来看,见用来编织的竹蔑儿已先用红花汁染过,编织成花朵后,颜色红艳俏丽,栩栩如生,再看花骨朵的形状,花瓣翘卷,蕊芯外张,极具娇媚姿态,不是真花,却胜似真花。

重耳道:“这是什么花,看着象萱草花,又不全相似?”

“这是山丹,在周都洛邑,宫中种着各种名贵的花儿,可是妾身偏爱这山丹,那些个芍药、菊花、桃花哪个有它来得好看?这些都是妾身亲手编的,主公出兵征战在外,妾身心里没有一日不挂念的,每过一日,妾身就编一朵花儿,祈祷主公能得胜归来,主公出战在外一百日,妾身编了一百朵花儿,一天也没有落下。”

重耳颇为感动,道:“如此有劳爱姬了,爱姬本是爱热闹之人,禁闭宫中三月,实属不易,寡人十分喜欢这些花儿。”

杜祁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道:“主公今晚就在这里用膳吧,妾身陪主公喝几杯,庆贺主公收服诸候,霸者归来。”

重耳不忍扫了杜祁的兴致,便同意下来。

杜祁让庖厨摆上酒菜来,两人对席而坐,开怀畅饮。杜祁也是喝酒的好手,一面向重耳敬酒,自己也是连干数杯,毫无怯意。

重耳叹道:“爱姬真乃女中豪杰,想当年寡人还年轻时,也是无酒不欢,每逢宴饮不醉不归,如今寡人却是老了,此番驻兵温邑时,一场小小的风寒,就让寡人在床榻上躺了半个月,寡人如今是力不从心了。”

“主公不能喝酒,妾身就替主公喝了这杯。”

杜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多时就饮了一壶酒下去,任是杜祁酒量再好,也有了醉意,脸上飞起一片酡红,唇若丹蔻,眼似星眸,双眼迷离地看着重耳,口中含混道:“主公今日能陪妾身喝酒,妾身真的非常高兴,妾身从小到大,都是独自一人喝酒,一人骑马玩耍,虽有下人们陪着,他们哪里能体会妾身的苦处。别人只知道妾身贵为公主,锦衣玉食,却不知道妾身心里的烦事。”

“你到是说说,你有什么烦事?”

“妾身的娘亲是戎人,妾身刚刚七岁时,娘亲就因受父王冷落,一气之下回到了伊洛,留下妾身在宫中无依无靠,受尽欺凌,父王妻妾子嗣众多,根本就没拿我这个女儿正眼瞧过,一年之中也难得见上一次面,唯有姑妈平时对妾身还颇为照顾,妾身自行其事惯了,人人都道妾身刁蛮无礼,却不知我若不为自己做主,世上又有谁能为妾身作主。”

重耳爱怜地抚着杜祁的头发,“你与寡人的忻儿一般大小,忻儿也是从小无父无母,寡人亏欠她太多,如今见她嫁了意中人,生下子嗣,寡人才稍稍安下心来,寡人今后也会善待于你,方才不负你这后半生的青春韶华。”

杜祁抓住重耳的手,“妾身长这么大,除了主公外,还没有人对妾身这么好,妾身上次发脾气,摔了结缡,见主公头也不回地离宫,妾身真怕主公再也不会回来了,主公没有生妾身的气吧。”

“寡人知道你一时耍小孩子脾气,寡人也不怪你,只要你下不为例就好。”

此时酒劲上来,杜祁愈发醉得睁不开眼来,却嘟囔着还要喝,重耳让婢女把杜祁扶上床,杜祁已经醉得人事不省,倒床即睡。

重耳看已近二更时分,想着怀嬴此时应该歇下,干脆明日再去建章宫,便在永信宫披阅了会儿奏章,当晚就在永信宫歇下。

怀嬴在建章宫内,一早接到重耳打发人来说,晚间要来建章宫用膳,便让人备下了食撰,让庖厨做几个重耳爱吃的菜,又梳妆一番,贴花黄、点胭脂,忙活了一日,唯恐自己怀了胎,气色不佳,被重耳看穿了去。

一切打理完毕后,怀嬴坐着等重耳前来,谁知等到夕阳落幕,月上檐角,犹是不见重耳过来,打发去探听消息的宫人说,重耳一直在永信宫中与杜祁饮酒。

怀嬴听着外面的冷风飕飕地吹,心也渐渐地凉下来,枯坐半日,又是早过了用膳时分,也没了胃口,让庖厨把盘馔端下去,自己去床榻上闷闷不乐地躺着。

云裳过来,关切道:“夫人如今怀着胎,可不比寻常,不吃东西可怎么好?”

怀嬴侧身朝里躺着,也不说话。

云裳道:“主公既然打发人来传话,说要到建章宫来用晚膳,想必不会食言,约摸是忘了时辰,不如让奴婢过去请示一番,看看主公是什么意思。”

“不必了,他想来终归是会来的,他不想来又何必去催着来。”

到了第二日,怀嬴刚刚起床,重耳就来了建章宫,怀嬴见过重耳,行了礼,脸上依旧是淡淡的。

重耳见怀嬴并不问昨日的事,便也不多解释,只问了这些日子以来怀嬴的饮食起居等,怀嬴也一一作答,并无累赘之语,重耳看着怀嬴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道:“寡人不在宫中的这些日子,辛苦夫人了。”

“这是臣妾的份内之职,主公何必言谢。”

怀嬴停顿片刻,又道:“听说主公在温邑时患病,叫臣妾好生不安,如今见主公无碍,臣妾也就放心了。”

“不过感了一场风寒,有劳夫人牵挂。”

怀嬴淡然道:“主公如今已过盛年,征战在外,独自一人终是不便,身边也应有人服侍,杜嫔正值年少,主公今后出战在外,不妨将她带在身边,也可有个照应。”

重耳不置可否,两人默然一阵。

重耳道:“寡人这次患病卧床,思前想后,唯有一事放心不下,晋国至今未确定世子,虽然寡人中意于欢儿,但得知夫人有孕后,寡人又颇有些犹豫。”

“主公的意思是?”

“欢儿虽然是夫人的义子,但终究不是夫人所出,夫人万一生下男儿,就是嫡子,骨肉相亲,终归要胜欢儿一筹,若寡人现在立了欢儿为世子,夫人可能不喜,所以寡人想先问询一下夫人的意思。”

怀嬴正色道:“主公这是想到哪里去了?臣妾当初认欢儿为义子时,就曾说必将欢儿视为已出,又难得欢儿孝顺懂事,好学不倦,将来必是个贤明的君主,臣妾怎会因他不是自己亲生就反悔当初呢?”

“难得夫人如此深明大义,夫人既然打定了主意,寡人便择日宣布诏令,早日立欢儿为世子。”

“主公正该如此。”

重耳又坐了坐,便起身往明光宫来。正巧沁格也在明光宫闲坐,平戎和泌格一起向重耳行礼。

重耳道:“你们两个今日怎么在一处?”

平戎道:“主公自从前日回宫后,永信宫和建章宫两头跑,也不得个闲,臣妾这不是喊了姐姐一起来,省得主公到处跑,看顾了这个疏忽了那个,分身乏术。”

重耳知道平戎打趣他,也不在意,笑道:“怎么,寡人昨日与杜嫔喝了一回酒,已经闹得你们都知道了?”

“这么大的事哪能不知,臣妾猜杜嫔的酒里约摸放了什么迷魂药,把主公给喝高了,连自己说过的话都混忘了,本来说好了去建章宫用晚膳,却在永信宫呆了一晚上,让弘德夫人一晚上好等。”

“这就是你胡乱猜测了,寡人刚刚从建章宫回来,弘德夫人可是没有埋怨寡人一句。”

“我们同为姐妹,又相处了这么久,岂能不知她的心思,弘德性子内敛,心思沉静,她对主公的一片思盼之情,岂会亲口说出来。主公三月未归,回宫后本应先往正夫人处请安,可主公一回来却去了永信宫,让弘德颜面上如何过得去。”

“夫人所说有理,是寡人疏忽了,寡人昨日见杜嫔也是一番好意,盛情难却,所以去了永信宫,又见时候不早,便不曾再去建章宫。”

平戎直言快语,毫不避讳道:“主公是一国之君,需言而有信,以规例行事,怎可以一己之好随性而为。”

重耳向沁格道:“你看看,寡人才一回来,她就训斥起寡人来,说得寡人好象是个无道昏君一样。”

泌格笑道:“主公若真是无道昏君,平戎妹妹哪里还敢说这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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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诸候来朝

重耳话题一转,“寡人回来这几日,怎么也不见伯鯈和叔刘?”

泌格道:“他俩自从跟了太傅狐毛学习射箭和剑术以来,一发不可收拾,整日与一伙士族公卿的子弟们外出狩猎游玩,数日不归,将臣妾的话也置若罔闻。”

“他俩既爱好于此,寡人今后就让他俩先在宫中做个虎贲,等将来立了战功,才慢慢擢升他俩。”

沁格正色道:“万万不可,他俩从小就爱争强斗勇,如今学了些功夫在身上,更是气满志骄,主公若让他俩当了虎贲,他人必定不敢对其有所违逆,岂不是助长了他俩的骄横之气,长此以往,不仅有损主公的名声,于他俩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知子莫若母,夫人不仅懂子,而且善于教子,真是难得的良母啊,那依夫人之见,该给他俩什么官职好呢?”

“不如将来给他俩一块远离绛都的边远之地,让其开荒耘田,自食其力罢了。”

“如此让寡人与心何忍啊?”

“善泳者溺,善骑者堕,唯有让他俩离了勇武争斗之地,才能保全他俩今生的平安。”

“夫人既如此说,寡人就依了夫人吧,只是委屈了他俩,将来只怕要埋怨寡人处事不公。”

重耳又将自己打算立姬欢为世子一事说了,平戎和沁格都无异议。第二日,重耳便在早朝上宣布了诏书,将姬欢立为世子,群臣也齐声称赞晋候贤明。

晋重耳自成为诸候之长,克卫伐曹,降服许国,天下诸候咸服来归,成了真正的中原霸主,天下诸候,连同戎狄部落的头领也都来朝贡,前往绛城的驿道上,各国使臣往来不绝,大有当年齐桓公称霸时临淄城的气势。

转眼快到腊祭,到了各国来向晋国献贡的日子,重耳在太庙接见了使臣,前来朝贡的除了当日与晋国订立盟约的中原诸候外,还来了不少戎狄国家,诸如廧咎如、潞国、甲氏、留吁、仇由、鲜虞等等,周天子也派了万卣前来参会。

各国都带了礼物前来,从青铜礼器,到各种乐器、金玉摆件、车马兵器应有尽有,戎狄则进献了诸如牛羊、兽皮之类的牲畜,还有各种珍禽异兽,潞国还送来了一只白色的老虎,关在笼中,令众人都啧啧称奇。

重耳带了后宫姬妾和诸位公子公主一起出席,怀嬴与重耳并坐,平戎、沁格坐在下首,接着是杜祁和公子公主,再往下则是晋候的朝臣大夫,使臣们则坐在客席。

杜祁见那些戎狄的使臣,长得胖瘦俊丑不一,有跛足的,有癞头的,奇貌不扬,而且这些人服饰打扮怪异,有的鼻上戴着铜环,有着赤着半边膀子,半边裹着蟒皮制成的衣衫,还有的身上挂满树皮制成的囊袋,似是叫化子一般,叫杜祁看着忍俊不禁,用帕子捂着嘴偷笑。

最让杜祁好奇的是潞国的使臣,此人肩上停着一只黝黑发亮的紫貂儿,那貂儿体型玲珑小巧,一对点墨一般的眼睛,时而栖在主人的肩上,时而窜到案几上嗅探一番,又钻入主人的怀兜去。

重耳心情大好,接受使臣们的朝贺,使臣们将进贡之物一一呈上,让重耳等人过目。

晋国虽也是大国,但放眼天下,中国地大物博,物尽天华,哪里是都能见过的,不仅令姬妾大夫们大开眼界,重耳也是叹为观止。

重耳叹道:“想我重耳周游列国,览遍天下,也不曾见过如此华美之物,可见天下之大,无所不包,能工巧匠,无所不能,寡人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啊。”

万卣道:“晋候何必自谦,要说起天下的至宝,难道还能胜过结缡去。”

廧咎如国主道:“听说得结缡者得天下,那结缡几经流转,如今流落到晋候手中,不知此话可当真?”

重耳点头,“确实在寡人手中。”

潞国国主道:“我等都来自蛮荒小国,见识粗陋,只听说结缡之名,却未曾真正见过,不知晋候可否拿出来让我等一观?”

“这个……”重耳有些犹豫。

万卣道:“诸国国君有所不知,这结缡其实不过是一块玉石罢了,只是与一般玉石不同,唯有放在水中,才会呈现万般变化,让人观之不尽,目无所穷。”

“哦,若果真如此,我等更是要看上一看,不知晋候可能让我们一遂心愿?”

众诸候国君纷纷交口附和,重耳本不欲将结缡拿出来,此时也不好拂众人的意,只得道:“也罢,既然诸位想看,寡人怎能拂了大家的盛情,请大家稍待片刻。”

重耳与怀嬴议了两句,怀嬴让内侍到建章宫,将结缡取了来。不多时,内侍捧着一个浅底宽口的羽觞出来,羽觞中盛着水,结缡就放在其中,莹润的玉色衬着羽觞浅红的内壁,更增添了一分冶艳之气。

重耳让使臣们都分立在大殿两旁,内侍端着羽觞从通道中慢慢走过,众人皆翘首而望,只恨不能放到自己面前,看个清楚。

内侍走完一个来回,将羽觞放回到重耳面前的案几上,众人虽然都觉得意犹未尽,也只得作罢。

重耳此时命众乐工奏上礼乐,庖厨摆上食撰,一时钟鼓鸣锵,觥筹交错,使臣们向重耳敬酒祝贺,一番溢美之词,重耳欢喜,向使臣们赐物赐酒,遍行赏赐,所赐的布帛金银、车马服饰堆在太庙的前庭中,垒起数丈高,颇为壮观。

重耳遥想当年在楚国,各国使臣向楚恽进贡,也是何等的气派热闹,鼎盛之极,自己今日这番光景,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自己当年曾暗暗许下心愿,要取代楚王,今日终于实现平生所愿,一时之间,重耳心底生出无限豪情,只恨此时不能策马驰骋于草原上,对着这无限美好的江山放声高歌一曲。

但是重耳也有一事不快,众诸候使臣济济一堂,唯有郑国没有派使臣前来,想起围许之时,曹君曾说郑踕与楚国私下相通,此时不免又勾起重耳的心事来。

大殿内饮宴了一日,转眼已到夜暮初上,内侍在大殿内燃起了灯烛,众人也都有了些醉意。万卣道:“晋候如今可真是众望所归了,天下诸候,异族蛮邦,都来晋国朝贺,即使当年的齐小白,怕也要略逊一筹。”

众使臣也都齐声附和,重耳心中颇有些飘飘然。

万卣又道:“只可惜美中不足的是,郑国不曾前来,想那郑踕,当初在践土和晋候歃血盟誓,发誓永远以晋国为尊,却无故缺席朝贡,外臣听说,郑踕数日前派人前往楚国,给楚王朝贡去了,也不知真不真。”

重耳皱眉道:“哦,果真有此传言?”

“外臣也只是道听途说……”

这里正说着,就听外面一阵闹嚷之声,有个卫兵进来道:“禀报晋候,潞国送来的那只白虎,不知何故,突然从笼中逃脱出来,咬伤了几个士兵,因它是潞国送来的礼物,士兵们不敢伤了它,该如何处置,还请晋候示下。”

潞国使臣听闻,急忙站起道:“这只白虎千万伤不得,白色之虎乃是上天降下的神兽,数百年才有一只,我潞国人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生擒,若是伤了它,岂不是大为可惜。”

重耳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出笼子,寡人要去看个究竟。”

先轸拦住道:“白虎凶猛,主公还是不要以身犯险,让末将带人去将它擒来。”

重耳道:“寡人身为诸候之长,难道还会怕一只老虎吗?”

重耳执意要去,先轸和狐偃等人只得从旁跟随,一众人走出大殿来,到了庭前,果然见一只浑身白色的庞然大物,半蹲在地,伏首屈腰,在众士兵的围攻下低声怒吼着,士兵们手举长矛,向白虎作戳刺状,想将其赶入笼中,但又不敢真伤了它,长矛点到即止便罢。

那白虎接连退了几步,突然一探身,向一士兵飞身扑来,速度之迅捷令人猝不及防,那士兵还不及将手中的长矛举起,已被白虎扑倒在地,旁边一个士兵想要上前救援,白虎一扭腰,将铁棍似的尾巴横扫过来,士兵急往后闪,白虎一个跳步纵身,就往空缺处逃开去了。围观的士兵虽多,竟无人可以奈何它。

此时重耳带着众臣来到前庭,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廧咎如使臣道:“堂堂晋国,诸候之长,就无人可以制服得了它吗?”

眼看白虎就要逃出前庭,先轸大喝一声,“谁说我晋国无人?”

先轸大步向前,牵过一匹停在庭中的千里马,飞身上马,调转马头就朝白虎追去。千里马还未追上白虎,就因惧怕而止步不前,先轸猛拉缰绳,千里马仰脖长嘶,这一声嘶叫引起了白虎的注意。那白虎已饿了数天,见有猎物送上来,便返身朝千里马奔来。千里马惊得仰翻起来,先轸双足在马臀上一蹬,纵起轻功,借着这一翻之势跳下马背,正落在白虎的身后。

白虎见有人过来,一甩头,横起尾巴就朝先轸扫来。先轸退开两步,躲过白虎的一击,不待白虎回头来扑,先轸已先跳至白虎背上,双腿夹住白虎肚腹,双手抓住虎尾。

白虎大怒,转头抓咬不着,暴跳如雷,扭动身躯,要将先轸摔下。先轸却似坐定了一般,任凭白虎如何狂吼跳跃,只是抓住虎尾不放松。

狐偃忙让士兵们拿着网兜前去帮助,士兵们站在白虎几丈开外,将白虎和先轸团团围住,但见白虎狂暴,一时不敢上前。

白虎腾跃了一阵,见摔不下先轸,纵身跃入了附近的小树林中,然后在林中躺倒,打起滚来。先轸觑着白虎仰面朝天之际,一个灵猿上树,翻身跳上树枝,迅速解开衣袍,然后倒栽扑倒,将衣袍裹住白虎的头部。白虎突然失了明,摇头撩爪,要将布袍扯下,众士兵伺机一齐冲上,将网兜罩住白虎,四下收拢,将白虎束缚得结结实实。

此时天色已暗,重耳和众臣都点着灯笼站在庭外观看,林中虽然昏暗,也约摸看了个大概,使臣们纷纷大声叫起好来,都说老虎好打,要生擒它却是不易,需将时机、功夫和力道用得一分不差,若有些许偏差,便白白丢了性命,一时都称赞先轸智勇双全,是个难得的将才。

众人这里正说着,就听太庙内突然传出尖厉的叫声,接着一阵喧嚷之声,昏暗中见人群从殿内奔逃而出,再看大殿内一片昏暗,灯烛不知何时熄灭了。ァ新ヤ~8~1~中文網www<首发、域名、请记住

重耳暗道不好,急忙率众回到殿中。待内侍将灯烛重新点燃,只见殿中一片凌乱,铜鼎倾侧、杯盘狼藉,坐在主席上的姬妾们都围拢在一起,连声喊着“夫人”,一脸惊慌无措。

重耳忙走上前去,见躺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怀嬴。怀嬴脸色煞白,双手扶住肚子,冷汗从额上沁出,显然正忍着剧痛。

重耳忙让人唤了医衍来,一边扶起怀嬴道:“医官片刻就到,夫人感觉如何?”

怀嬴伸出手,指着案几上的羽觞,“结缡,结缡……”

重耳见那只羽觞倾翻在地,里面的结缡已经不翼而飞。

怀嬴颤声道:“都是臣妾不好,是臣妾没有看好……”

“夫人不要说了,保住身子要紧。”

重耳命人将怀嬴先送回建章宫,一面让士兵将宫门封锁住,不许一人出去。不多时,医衍赶到建章宫,重耳放心不下,也到建章宫来听候消息,进了大殿,见各宫的姬妾们都在,由平戎和沁格两人带领着,在殿内等候消息。

平戎向重耳道:“医衍已经进去了多时,嘱咐我们在外面等候。”

三人一起坐在外面候着,平戎和沁格见重耳深锁双眉,心事沉重,一时也都无话。

医衍进去寝室多时,良久才退出来,重耳问:“夫人如何?”

医衍叹道:“孩子保不住了,夫人尚且无碍,只是滑胎失血过多,需要静养几日,再补益些养血安宫之物即可。”网电脑端:

重耳挥了挥手,医衍退下后,重耳和平戎、沁格来到内室,坐在床榻边。怀嬴拿被褥捂着脸,低声啜泣。

重耳道:“孩子没了,下次还有机会,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

怀嬴的声音孱弱哀婉,“都是臣妾不好,臣妾不仅没能看住结缡,把咱们的孩子也弄丢了。”

“说起来都是寡人的过错,看来贼人早就预谋在先,将寡人骗出大殿去,然后伺机下手,抢走结缡,却让夫人受了委屈,寡人查出幕后之人后,必定严惩不怠,为夫人和咱们的孩子报仇。”

“结缡可以找回来,孩子却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重耳又劝慰一番,怀嬴却只是哭泣,平戎拉了拉重耳的衣袖,走出寝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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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平戎谏言

平戎道:“弘德夫人刚刚丧子,一时心绪难平,此时多说无益,先让她静一静罢。”

重耳愤愤地一掌击在案几上,道:“寡人恨不能将窃贼碎尸万段,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沁格道:“此事说来也是蹊跷,主公带着朝臣们出了大殿后不久,殿中的灯烛不知何故突然熄灭,臣妾坐在弘德夫人的下首,只见黑暗中隐约有几个人,直往弘德夫人面前的羽觞而去。臣妾心道不好,忙让弘德夫人拿着结缡先走,臣妾则起身拦住,却被一人推倒在地,接着只听一片尖叫,待臣妾爬起身时,那几个人已经不知所踪。”

平戎道:“臣妾见弘德拿了结缡,转身就往后面走,有几人追上前去,要抢弘德手中的结缡,臣妾想上前阻拦,却哪里拦得住,被贼人推倒在地,待殿内的灯烛重新亮起时,结缡已经不知所踪,弘德夫人也躺在了地上。”

“这么说,抢结缡的人还不止一个?”

沁格道:“当时大殿内坐在客席的都是各国的使臣,难保对结缡有觊觎之心,致使弘德夫人滑胎的也许不止一个,但最后抢走结缡的只有一个。”

重耳向众姬妾道:“你们可曾看清楚贼人的面目?”

姬妾们都道殿内昏暗,又事发突然,都不曾看清贼人的模样。

重耳此时发现杜祁不在人群中,问道:“杜嫔去哪里了?”

众姬妾面面相觑,事发后,就无一人看见杜祁。

重耳怒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她难道还象没人事一般到处闲逛?”

这里正说着,内侍来报说杜娘娘来了,重耳冷哼道:“寡人到要看看她还能说什么。”

杜祁照例一路跑跳着进了大殿,脸上难抑喜悦之色,不待开口,重耳斥道:“放肆,弘德夫人刚刚遭遇滑胎,结缡也下落不明,众人都在这里出主意,你如何踪影全无,到了此时才出现?”

杜祁一脸无辜道:“妾身来就是为了告诉主公一件好消息的,妾身已经……”

重耳打断道:“你能不给寡人惹事就不错了,还能告诉寡人什么好消息?”

杜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泪水涌上眼眶,杜祁忍着不让泪水流下,道:“妾身,原来在主公眼里就是这么不堪吗?”

杜祁默默地伸出手来,重耳见她的手腕上数条清晰可辨的血痕,最深的一条直陷进皮肉,伤口处血迹斑驳,还未收干。

杜祁摊开紧握的手掌,一枚莹润剔透的玉石赫然出现在手心。

杜祁将结缡塞进重耳手里,转身就走。

重耳后悔自己刚才情急,一时语重,但碍于国君的颜面,又不好追上前去。

沁格道:“主公,此事必有隐情,你不见杜嫔手上的伤口,若不及时处理,怕会有性命之虞,主公还是跟去看看为好。”

重耳遂让人打起灯笼,跟着往永信宫来。

到了永信宫,见芸香正要关起殿门,重耳问:“你家娘娘呢?”

芸香期期艾艾道:“娘娘她说,说身体不适,今晚不能侍候主公。”

“既然身体不适,寡人更应该探望一下才是。”

重耳走到寝室门口,听见里面几个婢女正在殷殷相劝,一婢女道:“娘娘平时天天惦念着主公,只恨主公不能常来,今儿主公来了,你又耍公主性子,这是何苦来呢?”

杜祁只是嚷嚷道:“不见,就是不见,快让他走。”

重耳站在门外,提高了声音道:“爱姬既然不见,寡人只能回建章宫去了。”

杜祁道:“你爱去哪去哪罢,与我何干。”

杜祁嘴上虽如此说,眼睛却不住望着门口,等了片刻,听见外面的脚步渐渐走远,杜祁心下怅然若失,急忙掀了帘子,跑出内室,见重耳正负着手,站在窗前看天上的月亮,一脸闲适之意。

杜祁道:“主公又欺骗妾身?”

“寡人哪里欺骗爱姬了,弘德夫人因滑胎伤心不已,寡人过会儿还要回建章宫去,但寡人见爱姬受伤,也需确保爱姬无恙才好。”

“在主公心里,究竟是弘德夫人重要,还是妾身更重要?”

“你尽说些小孩子的傻话,快让寡人看看伤口如何。”

重耳抓起杜祁的手,撩起杜祁的衣袖,一脸痛惜的神情,“结缡如何会到你手中,你手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重耳一番温言软语,让杜祁早没了气性儿,杜祁便将来龙去脉讲了。

原来大殿内灯烛一齐熄灭后,杜祁听沁格喊了一声‘夫人快走’,昏暗中见一人上前抓住怀嬴的臂膀,要夺她手中的结缡,很快又有几人上前,与先前那人厮打起来。

杜祁听怀嬴尖叫一声,正想上前相助,忽见一东西滚落到自己脚边,微微地发着光芒。

杜祁眼尖,见此物正是结缡,便捡起玉石,往宫门外跑。没走几步,突觉手臂上一麻,有一物跳上了自己的臂膊,毛绒绒的一团。黑暗中,只见此物一团漆黑,两只眼睛微微泛着绿光,正是潞国使臣身边的那只黑貂。

杜祁正惊疑间,那黑貂已将利爪深深刺入自己的手腕,显然是要来夺手中的结缡。杜祁吃痛不过,当时灵机一动,将结缡随手抛入身旁一只青铜鼎之中,这铜鼎中的肉羹刚刚煮沸,冒着滚烫的热气,那黑貂见结缡抛入大鼎,果然离了杜祁,来追结缡,却又因鼎内汤羹沸热,一时无法进入,只得在铜鼎沿口上来回打转。

杜祁奋力将铜鼎一脚踢倒,鼎内的汤羹翻涌而出,杜祁听黑暗中传来一阵凄厉的吱吱的叫声,知道黑貂已被汤羹烫伤,杜祁趁乱寻着结缡,拿起了玉石跑出大殿,因怕黑貂再追来,便一口气跑到了宫苑。后来见无人再追上来,才转回后宫,来寻重耳。

重耳道:“难为你如此机变聪敏,先前是寡人错怪了你,寡人给你赔不是了。”

杜祁听见重耳夸赞自己,一时心花怒放,笑道:“其实妾身的能干之处多着呢,主公不知道罢了。”

重耳又叫来医官,为杜祁诊治手腕上的伤口,待医官诊完脉,为杜祁敷上膏药,已过了戌时。

重耳道:“寡人还要到建章宫去看望弘德夫人,你有伤在身,就早些歇息吧。”

“主公今晚就不能留在永信宫陪妾身吗?”

“弘德刚刚滑了胎,难免伤心,寡人需多陪陪她才好。”重耳说完便起身离座,出宫而去。

重耳在建章宫呆了一晚,见怀嬴已无大碍,第二日一早照例上朝。重耳下令将使臣们都扣压起来,命掖庭令一一排查清楚,经查证确无参与争夺结缡一事,才可放出。若无人作证,又拿不出当时不在大殿的证据,便收押在监,等候发落。

重耳又命将潞国使臣收押在死囚室,单独审讯,将那只黑貂剥了皮,将毛皮做成垫褥,将肉煮了肉羹,分给众臣。

这些使臣除了一部分当日随重耳到庭外观看白虎外,大都分都在殿中,且都是无人作证的,因此统统被拿下大牢。掖庭令一番刑讯逼供,要逼潞国使臣承认是他抢夺结缡,并推倒了弘德夫人,谁知潞国使臣任凭如何拷问,只是不肯承认,最后竟咬舌自尽,死在了狱中。

重耳依旧不依不挠,让掖庭令先将廧咎如、甲氏、留吁、仇由、鲜虞等戎狄来的使臣一一审讯,非要将那晚参与抢夺结缡之人查出不可,中原诸候的使臣也都被禁闭在囚室中,虽然还不曾用刑,但也是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这一番变故,在晋国朝中引起不少的震动,赵衰、狐偃和胥臣等人纷纷上书,请求重耳从宽处理,释放各国使臣,重耳只是将奏章束之高阁,不予理睬,所有前来劝谏的人也一律不见。

这日重耳看完奏章,平戎打发人来请重耳到明光宫用膳,重耳这几日一直留宿在建章宫,也正想去明光宫走走,便坐了轿辇过来。

重耳刚走到门口,便见几十个内侍、婢女和寺人,低头跪在门口的石阶上,正午的太阳火热如炙,将石板烤得发烫,宫人们个个晒得面红耳赤,汗滴涔涔地滴落下来。

重耳进了大殿,见平戎坐在殿中,身后几个婢女为其扇着羽扇,平戎一脸怒意,似是余怒未消的样子。

平戎请重耳入了座,亲手从冰鉴中端过一碗水晶细沙桃泥,递给重耳。这桃泥已在冰鉴中冰了半个时辰,端在手中只觉沁凉透脾,重耳正觉干渴,一口气便将桃泥吃了个精光,拭了拭嘴,方道:“那些宫人犯了什么错,夫人要罚他们大热天的跪在宫门口?”ァ新ヤ~8~1~中文網www<首发、域名、请记住

“主公有所不知,臣妾今儿让他们去园里摘几个桃子下来,准备给主公做甜点用。他们摘来了桃子,臣妾让他们先放在案几上,待拿来冰鉴后再做甜点。谁知过了两个时辰,待庖厨将冰鉴拿来,臣妾再看篮子里时,少了一个桃子,肯定是哪个嘴馋的偷拿着吃了。臣妾让他们老实交待,谁知竟无一个承认,因此臣妾让他们跪在石板上一起受罚。”

重耳见案几上放着几只粉中透白的鲜桃,便笑道:“这桃子如此诱人,寡人看着也垂涎,也难怪有人偷吃,依寡人看,夫人不用如此大动干戈,为了一个偷嘴的就让全宫的人一起受罚。”

“这可不是臣妾大动干戈,桃子是臣妾为主公准备的,竟敢有人胆大包天,偷拿来吃,岂不是不将臣妾和主公放在眼里?臣妾是一宫之主,杀伐之权皆在臣妾一念之间,别说让他们下跪受罚,就是臣妾将他们拉到永巷去杖毙,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重耳此时已经体会出平戎话中的言外之意,正色道:“寡人听夫人的话怎么象是意有所指?”

“只怕主公是心有所念,才会觉得臣妾的话另有所指。”

“你是指责寡人处置戎狄使臣有所不当吗?”

“主公因为有人抢夺结缡,就将众使臣都关押在监,这与臣妾让宫人一起受罚有何区别?何况结缡已经找回,潞国使臣也已亡故,主公何必还要深究到底?”

“弘德因为此事丢了孩子,杜嫔也受伤不轻,事情没有查个水落石出之前,寡人怎可就此罢休?”

“此事难道主公就没有一点错吗?”

重耳皱眉道:“寡人有何错处?”

“主公也知道鲜桃味美,放于案上,未免让人垂涎。结缡乃天下至宝,主公将他公然炫之于众,岂不是招人嫉恨?人心不可测度,更不可诱惑,主公难道忘了当初齐国众公子为了争夺结缡而自相残杀吗?”

“寡人如今是堂堂霸主,周天子亲封的诸候之长,难道不配得到结缡吗,将它拿出来与众人一观,又有何妨?”

“依臣妾看,主公发这么大的脾气,并不是因为弘德和杜嫔的缘故,而是因为有人想与主公争夺天下霸主之位,令主公感到不愤。”

重耳拉下脸道,“放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平戎起身,向重耳行拜手大礼,道:“臣妾言语冲撞了主公,还请主公责罚,但臣妾的话句句肺腑,万望主公三思。”

重耳拂袖而起,离宫而去。

重耳盛怒之下也不知走到哪里,半晌才发觉自己来到了含寿宫门口。

重耳进了大殿,见沁格正在和一众宫女纺线,见了重耳,沁格过来行礼。

重耳一言不发,在席上愤愤然坐下。

沁格见重耳的神色,已经猜到了几分,不便细问,只道:“主公先坐着,臣妾把这匹纱纺完就来陪主公说话。”

重耳见地上堆着几捆刚刚沤过的苎麻,宫女们有的在捻线,有的在往纺轮里添线,有的在绩麻。地上数台纺轮依依呀呀地作响,宫女们都在专心劳作着。

重耳道:“这些事情何劳夫人亲自动手。”

沁格道:“弘德上次已经在宫中发布诏令,要合宫都纺纱织布,每月需定时缴纳织物。夫人既发了话,我永寿宫当然要带头做个表率,何况主公常年带兵征战,国库吃紧,我们这些做后妃的不能只等着人好衣好食的伺候,理应为主公分忧才是。”

“这次各国使臣朝贡,送了不少绸缎布匹来,宫中也不缺这些花销,夫人大可不必为难自己。”

“金山银山也终有使完的一日,主公不记得当年齐桓公为霸主之时,天下诸候齐来归附,奇珍异宝藏满宫室,是何等的风光,齐桓公一死,六公子争位,不过数日,百丈楼台颓然倾倒,奇珍异宝不过沦为他人囊中物。主公如今得了这些财物,若不能为民众所用,与当年的齐桓公又有何异?”

重耳皱眉,“夫人这话并非空穴来风,莫非你与平戎已经事先商量好了,处处拿话挟制寡人。”

“臣妾哪里敢挟制主公,只不过主公当了霸主以后,日益气盛骄纵,所见之人皆阿谀奉上,所听之话皆顺耳动听,所以臣妾的话主公听着耳背罢了。”

重耳至此也觉得自己有不当之处,遂渐渐平了怒气,叹道:“寡人这几日常觉得心浮气燥,胸中常有一团郁愤之气,舒展不得,看来寡人确实得好好修身养心才是。”

“臣妾看主公刚进来时脸有怒意,不知主公为了何事发怒?”

重耳将刚才在明光宫的事约略说了。

沁格道:“主公一向视平戎为知已,所以她才知无不言,尽心规劝,主公是天下霸主,若只爱听阿谀之语,与那些碌碌无为的平庸之君又有何异?”网电脑端:

“难道寡人扣押诸国使臣真的过份了吗?”

“臣妾不懂那些政要大事,但臣妾听说上古尧舜时期,天下大治,政法清明,四夷蛮邦,咸来归服,从不是因为尧舜有什么天下至宝,而是因为他们的德行,圣贤不以珍宝为宝,而是以德行为宝,主公取得霸主之位是因为主公数十年来奉行道义,以德行事,崇德育人,与结缡又有何干,如今主公却为了一块玉石,大动干戈,牵连无辜,如何让天下诸候信服?”

重耳默然半晌,道:“夫人所说有理,是寡人一时兴起,虑事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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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霸主之势

第二日早朝时,重耳宣布将各国使臣全部释放,又按照宾主之仪,赠送了礼物,将各国使臣送出晋国,众臣无不夸赞重耳宽仁贤明。

下了朝以后,各国使臣都来向重耳致谢,万卣也来向重耳辞行。

万卣行个礼,道:“晋候果真是难得的明君,那晚众使臣哄抢玉石,秦夫人也因此滑了胎,而晋候选择宽仁宏量,既往不咎,将众使臣都一应赦免,令外臣敬佩不已。”

重耳道:“贵使过奖了,此事原有寡人的不是,是寡人好大喜功,有心要向众人炫耀天下至宝,结果被别有用心之人算计了去,潞国使臣既已正法,寡人就不再追究此事了。”

“放眼天下,还有谁能与当今的晋国相抗衡,这结缡自然非晋候莫属,晋候拿它向天下人展示一番又何错之有,到是那些蛮夷之族,都是狼子野心之徒,常常心怀叵测,欲暗中图谋不轨,此番冲撞晋候,晋候若不拿出些手段,今后怕是更加难以压服。”

“潞国这几年与晋国相安无事,寡人不能为了此事就冒然用兵。”

“这些蛮夷之族,行事乖张,毫无道义,唯利是图,只有用武力才能将其压服,晋候若退让半步,只怕来日会更加得寸进尺,还请晋候三思。”

重耳挥挥手,“此事寡人还需和众将领商议后才能定夺,周使若无事,可退下了。”

万卣刚要转身,又似乎想起一事,停下道:“还有一件事,外臣要提醒晋候。外臣听说,郑伯多次派人出使楚国,楚国也派了使臣前往郑国,两国相交甚密,晋候可要留意了。”

重耳本就因郑国没有派使者前来献贡而不悦,微微皱眉道:“此话当真?”

“外臣也只是听说,但此事已传得洛邑城中沸沸扬扬,想来不会空穴来风。不知晋候可记得当年联军攻打许国一事,联军还未到达许国都城,许君就早已得到消息,布下了周密的城防,许国与郑国最为亲密,两国又是相邻,是谁先泄露了风声,恐怕不言而喻了吧。”

万卣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又勾起了重耳心中的疑虑,半晌皱着眉,不发一语。

万卣见重耳已然起了疑,便躬身退下,自回洛邑去了。

重耳回到燕寝后,思来想去,心中竟是难以释怀,暗忖自己堂堂霸主,郑伯却偏偏要与自己做对,显然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口气如何忍得,第二日,上了早朝,重耳向众臣道:“寡人听说郑伯与楚国暗通款曲,私下结交,想当初践土之盟时,郑伯曾经歃血盟誓,共辅天子,对抗荆蛮,才不过数年,郑伯就毁约背誓,实在是令人失望。寡人身为盟主,怎可容许我盟国中出现此等叛贼,你们看是否该给郑伯一个教训啊?”

狐偃道:“这几年来咱们到处联络诸候,讨许伐卫,征伐中原,军队常年征战,师出劳顿,郑伯与楚国私下联络,也不过是传言而已,主公不如再观望些时日为好。”

先轸道:“当初齐桓公称霸天下时,郑伯就数次在齐楚之间摇摆不定,后来齐桓公率领诸候国共同讨伐郑国,郑伯才又投靠了齐国,齐桓公死后,郑伯又倒向了楚国,主公战胜楚国,成了中原霸主,郑伯才又回到了中原同盟圈,可见郑伯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人,咱们若不给郑伯些苦头,怕他是不会幡然醒悟。”

一番话说在重耳心坎上,重耳道:“寡人正是此意,城濮之战时,郑伯协助楚国参战,事后郑伯派子人久来向寡人求情,寡人并未与郑伯深究,如今他又故态复萌,若不给他一些教训,他如何会把我这个诸候之长放在眼里。”

众臣有支持出兵的,也有反对的,支持的多是为了顺应重耳的意思,反对的则劝重耳顾全大局,不宜因些许空穴来风之事出兵攻打手足之国。

赵衰道:“郑国乃诸候大国,又是周天子室卿士,出兵郑国乃是大事,主公不如召集诸候先商议一番,再做定夺。”ァ新ヤ~8~1~中文網www<首发、域名、请记住

重耳觉得有理,便让人向诸候国遍发通告,要求众国君到翟泉一会,共同商讨征伐郑国一事。

重耳刚刚安排妥当,有内侍进来报信,说卫国送来通告,卫国国君卫适暴毙,卫郑已经返回郑国,重新当上了国君

重耳吃惊道:“卫适当上国君才数月,如何会暴毙?”

狐偃道:“微臣已经让人打探过了,听说卫郑以重金贿赂了卫适身边的大夫周颛和冶廑,让两人在宫中发动政变,出其不意率兵闯入宫禁,杀死了卫适和元咺,然后迎回了卫郑,卫郑当上国君后,在给各国的通告中只说卫适是暴毙而亡。”

重耳怒道:“寡人说卫适如何会暴毙,原来又是卫郑在背后捣鬼,可惜当初寡人不曾杀了他,致使祸害无穷,寡人此番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狐偃道:“请主公息怒,主公已经决定要用对郑国用兵,若再分头对付卫国,一来兵力不足,二来若卫郑联手,对咱们更是不利。更何况,此事乃是卫国国内之事,卫郑指使周颛和冶廑杀死卫瑕,咱们并无凭据,如今卫郑已经坐稳了国君之位,诏告了诸候各国,咱们若再出兵,恐有干涉他人内政,倚势凌弱之嫌。”

“那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此事既然是由周颛和冶廑引起的,不如咱们以这两人弑君乱上为名,让卫郑交出周颛和冶廑,送来晋国治罪,若两人能亲口承认是受卫郑指使,到时咱们再征讨卫国不迟。”

“就依舅父的主意办吧。”

重耳便写信给卫郑,让卫郑将周颛和冶廑送到晋国来审问,几日后接到卫郑的回信,信上说周颛因弑杀了卫瑕和元咺,被厉鬼索命,一命呜呼了,而冶廑也突发疯颠之症,无可救治,信中末尾又道卫国先祖在天有灵,已惩治了弑杀国君的凶徒,就不劳晋候亲自过问了。网电脑端:

重耳看完书信,只觉一腔怒气无处发泄,连声大骂卫郑是个无耻之徒。

赵衰道:“请主公息怒,卫郑善于钻营,并非是无能之辈,身边又有智臣宁俞相助,他能重返卫国,必是有备而来。”

“那卫郑实在刁滑之极,寡人身为霸主,却数次被他戏耍,寡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寡人带领诸候讨伐卫国如何?”

赵衰道:“主公虽然英明,四海之内无不臣服,但天下哪有事事称心如意的,主公何必为一个卫国耿耿于怀。依小臣看,与其劳师动众地讨伐,不如扶持卫国的敌国—长狄。长狄长期盘距在太行山南麓,曾和邢国一起攻伐卫国,是卫国的心腹之患,若由长狄来攻伐卫国,咱们晋国只需坐山观虎斗即可。”

重耳犹豫道:“可是寡人身为诸候之长,曾与中原诸国约定,共同抗击戎狄,扶立手足之国,如今要寡人拉拢狄人,行离间计,传出去怕是不妥。”

“主公忘了,卫国和邢国本是同为姬姓的手足之国,可卫国为了报一已之仇,竟然灭了邢国,此事引得诸候国十分不满,周天子也派人斥责卫候,终究还是不了了之,兵书上说,上智为间,主公如今拉拢长狄,也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重耳觉得有理,便同意下来,让赵衰去办此事。

这日重耳正在书房内批阅奏折,内侍拿着几封书信进来,递给重耳。重耳见是宋国、齐国、陈国等国君写来的回信,便先打开宋国的来看,信中称晋候若执意要攻打郑国,宋国自然不敢不从,只是国中近来事务繁杂,一时脱不开身,翟泉之会只得派使臣前往参加,还请晋候见谅。

重耳又打开齐国、陈国的书信,信中的内容竟如出一辙,大都是国君称病的称病,忙碌的忙碌,只得派谴使臣前往翟泉参会。

重耳重重地将书信摔于案几上,拂袖而起,怒道:“这些人一年前还在温之会上信誓旦旦,声称尊奉寡人的号令,如今寡人让他们来参加盟会,就以各种理由推脱,真正是一群伪君子。”

下人们都不敢说话,重耳闷闷不乐走出书房,随意踱着步。

重耳原想往明光宫来,走到半路,想起上次刚刚与平戎拌过嘴,至今心中还有些芥蒂,便又调头往含寿宫去,走了没几步,又改了主意,觉得不如去建章宫听听怀嬴的建议。

重耳进了建章宫,见怀嬴坐在床榻上,世子姬欢在一边陪着,见了重耳,姬欢忙过来行礼。

重耳道:“今日你不怎么不去学宫?”

“听说母后身体不适,儿臣向太傅告了一日假,特意来陪母后。”

“你身为世子,身负继承家国大业的重任,应以奋发进学为上,难道不知进学以恒字为第一要务,即使夙兴夜寐,朝学暮习,十年之内尚且不敢说学有所成,你竟然还随意告假?”

姬欢惶恐道:“君父教训得是,孩儿今日落下的课程,明日一定抓紧补上,断不会耽误了学习的进程。”

怀嬴也在一旁帮衬道:“欢儿平日都是一早就去学宫,从无懈怠,这几日知道臣妾身体有恙,才陪在臣妾身边,寻汤问药,完全是出于一片孝心,主公不必多加苛责。”

重耳问姬欢:“寡人让胥臣当你的太傅,你觉得如何啊?”

“太傅博学多才,且善于因材施教,诲人不倦,让孩儿受益良多。”

“胥臣昨日教了些什么?”

“太傅昨日教了孩儿一章‘国君之道’。”

“何为国君之道?”

“太傅说,国君之道,便是遵循天地之道。天覆万物,制寒暑,行日月,次星辰,日复一日,终而复始,从不改常,这就是天之道。一国之君,驭万民,治天下,摄百官,治之以法,不改其则,这就是国君之道。唯有遵循天道,不改其常,才能上行下效,臣子忠信,父母敦敬,子孙和顺,手足相欢。”

重耳点头,又问了几句学问上的事情,才命姬欢退下。

怀嬴道:“欢儿学习很是刻苦,人又孝顺,每天一早来向臣妾请了安,才去辟雍宫上学,你又何必苛责于他?”

“我晋国从当初方圆数百里的小国,到如今的万里疆土,中原霸主,都是先祖们日复一日积累下的,创业百年,毁业一夕,寡人唯恐他不能担此重任,所以处处提契他,叫他不要懈怠了去。”

“主公的意思臣妾明白,但学业非朝夕之功,不可急于求成,欢儿他身体孱弱,若将他逼得太过,闹起病来,反而适得其反。”

怀嬴见重耳脸色凝重,问道:“主公这是从哪里来,今日朝中可是有要事?”

重耳便将自己写信邀诸候国君往翟泉一会,相谈攻打郑国,各国君却纷纷来信说自己无法参会一事说了,末了道:“寡人接到你父亲的来信,你父亲说他近日正与犬戎作战,恐怕不能亲自前往翟泉参会。”

怀嬴思忖片刻后道:“臣妾嫁来晋国已经数年,多年与君父不通音讯,怕是生疏了不少。臣妾正想着再过几日就是君父的生日,臣妾想写封书信,再捎带一份礼物,找个使臣带去秦国,一来稍解臣妾对君父和秦夫人的思念之意,二来也让君父知道,臣妾在晋国一切安好。”

“如此也好,寡人也备一份贺礼,一起送到秦国向秦君贺寿。”

怀嬴即刻下了床,让人拿来笔和布帛,饱蘸墨汁,在案几上疾书起来,大意总不过是倾诉自己在晋国的一应起居日常,以及重耳对自己的恩宠有加,最后又叙了对秦任好和秦夫人的思念之情,希望秦晋两国不忘旧好,同舟共济,共成大业等等。

怀嬴自滑胎以后,身体本就还未痊愈,这会儿说了些话,又写了信,神思耗费不少,此时只觉精疲力倦,再也无力坐着,重耳忙扶着怀嬴躺到床榻上。

怀嬴道:“臣妾养了这几日,汤药也吃了不少,却总是不见大好,到让主公费心了。

“说起来都是寡人的错,若不是寡人将结缡拿出来让众人观赏,招来众人的嫉恨,也不会发生后来这么多事。”

“其实主公也没有错,天下珠玉珍玩,谁人不爱,若能偶尔得之一二,拿来与人同乐一番,也并不为过。主公能及时纠错,将各国使臣放了,不计其咎,便是难能可贵的了,贤者不以无过为贤,而以能改过为贤,主公应无愧为霸主两字。”

“寡人曾经听一位前辈说,结缡乃不祥之物,所以黄帝将它封藏起来,现在寡人常想,寡人当初接受了天子送的结缡,是不是一个错误?”

“主公若是不放心,臣妾有个主意,不如将它放到太史局封存起来,让郭偃保管,郭太史德高望重,必定能妥善保管。”

重耳沉吟片刻,“这到是个不错的主意,此事就由夫人去办吧。”

此后重耳一连几日在外朝处理政事,因诸候国派往翟泉参会的都是使臣,并无国君,所以重耳派出了大夫阳处父,代表晋国前往翟泉会盟,讨论对郑国用兵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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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祥之器

重耳这日刚下了朝,杜祁打发内侍来说,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自己在宫中备了酒宴,请晋候下朝后移驾永信宫,共同把酒言欢。

重耳答应下来,打发内侍去后,怀嬴手下的内侍又进来禀报说,今日三位夫人齐聚建章宫,有要事请主公过去一叙。重耳处理完政事,看天色尚早,便先往建章宫来。

重耳进了大殿,见怀嬴、平戎和沁格三人都在,正围坐着谈论着什么,三人笑语晏晏,款款而谈,席上摆放着一只髹着红漆的羽觞,内里放的正是结缡,此刻在水波荡漾中生出无限变化,美轮美奂。新八一中文网首发wwwm

三人过来向重耳行了礼,重耳道:“看你们这般模样,应是得了什么喜事,说出来让寡人也乐一乐。”

怀嬴道:“主公忘了,不是说要将结缡送到太史局封存,郭太史说了,明日是吉日,太史局将在太庙设坛作法,封印结缡。”

平戎道:“郭太史说他已经卜过筮,只有金物才能镇得住结缡的邪魅之气,所以他让百工打造了一金盒,明日请神降下灵符,将结缡封印后,就送入太史府的石室中。臣妾想着,如此宝贝,今后再也不得见,不如今日请了主公来,再欣赏一番,也不枉了这宝贝在人间闹腾一回。”

重耳哈哈笑道:“当初此物在江湖上时,多少人为它争得丢了身家性命,寡人虽只看过数回,心中也对它难以忘情,结缡归了寡人所有后,寡人却从未好好欣赏过,如今即将送去太史府,寡人是该好好看看。”

重耳坐下来,与三人一同赏玩。

大家定睛看那水中的结缡,内里一层淡淡的白雾时而浓稠,时而稀薄,似飘荡于山峦间的云气,又似弥漫在山林间的雾霭,层层叠叠,半掩半遮,眼看白雾将尽,即将露出一方清晰的图案,却又有一团雾气飘移过来,掩住了图案的面目,让人无法穷目。

众人都看得入迷,只恨那团白雾不能散尽,众人都屏息凝神,定睛观看。

不知看了多久,怀嬴突然眼前一黑,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都回过神来,赶忙过来扶住怀嬴,关切问询。

怀嬴脸色有些发白,十指紧紧相扣,露出嶙峋的骨节,沉默良久后道:“臣妾本将他忘怀,不知如何刚刚又见到了他——”

平戎道:“夫人指的是……”

怀嬴道,“臣妾刚才似乎又回到了秦国的后宫,看见晋圉收拾了东西就要潜逃回晋国去,臣妾苦劝良久,晋圉只说了一句,在我心目中,全天下的女人加起来,也比不上晋国的大好河山,然后就毅然地走了。臣妾满心酸涩,一腔苦楚无可倾诉,就觉心口气血翻涌——”

平戎向沁格道:“不知夫人看到的是什么?”

沁格满脸怅然若失:“我,刚才在玉石中看到了我翟国的乌兰草原——”

重耳皱眉道:“夫人此话当真?”

“那还能有假,臣妾看到自己与主公策马驰骋在草原上,乌兰草原依旧是那样的迷人,半人多高的羊草郁郁葱葱,柳兰花散落在绿草中间,象天上数不尽的星星,牛马在不远处的坡地上吃着草,臣妾和主公躺在草地上,采下一朵粉色的柳兰花,吮吸着它的花蜜,那味道依旧象当年一样的清甜……”

重耳颇为吃惊,“听夫人说得如此动情,如同叙说一件昨日才发生的事。”

“难道主公看到的不是这个吗?”

平戎沉声道:“这就奇了,臣妾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臣妾依稀回到了以前的齐国,那时候我还小,母亲因为一件小事惹怒了长卫姬,长卫姬罚母亲跪在地上,抄写宫规,母亲一连跪在地上三个时辰,又累又饿,实在支撑不住,我在一旁替娘亲求情,反被长卫姬打了几个耳光。臣妾刚才见此情景,只觉怒火中烧,正欲发作之时,却被弘德夫人惊醒了。”

大家听了诧异万分,平戎道:“看来这块玉石果然邪魅,不知主公看到的又是什么?”

重耳道:“说来惭愧,寡人看到的是全天下的诸候国君都来到绛都,向寡人跪地称臣,如山呼海啸一般,声音直达苍穹,唯有那楚恽执意不肯下跪,寡人一怒之下,下令将楚恽扔进油锅烹了。”

泌格道:“如此说来,每个人在玉石中看到的情景都不一样?”

平戎道:“这块玉石妖异得很,果然如人所说,是不祥之物,还是快将它交给郭太史,封存起来好。”

这里正说着,内侍进来报说,杜娘娘在门口求见。重耳这才想起来,今日自己答应了杜祁下了朝以后,去给她庆祝生日的,眼见现在已经过了时辰,自己将此事全然忘在了脑后。

重耳命将杜祁传进来,杜祁进了殿,见三位夫人都在,先是一愣,然后过来不情不愿地向三人施个礼,转向重耳道:“妾身在永信宫等候主公迟迟不来,敢情主公有三位夫人陪着,把答应妾身的事给忘了。”

重耳道,“因明日就要将结缡送到太史局去,夫人们邀了寡人再来观赏一次,不免耽误了些时候。”

杜祁道:“不知主公可否观赏完毕了?”

平戎见杜祁贸然进入大殿,言语不敬,心中不喜,便道:“杜妹妹与主公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我们三人当成摆设一样,建章宫的主人还没发话,杜妹妹到已经发上号施令了。”

杜祁只得向怀嬴道:“妾身无礼,不知夫人是否已经观赏完毕了?”

怀嬴换上一副冷淡的表情,“不知今日是杜妹妹的生日,本夫人不曾备份贺礼,是本夫人疏忽了。”

“贺礼就免了吧,只要夫人不要处处与妾身为难,妾身就感恩不尽了。”

怀嬴微微变色,道:“杜嫔此话是何意?”

杜祁见重耳在此,心里有了底气,说话也无所顾忌起来,“夫人恐怕早知道妾身今天要过生日,才特意请主公来建章宫赏玉的吧?”

饶是怀嬴好脾气,此时也不禁动了怒,道:“真是一派胡言,杜嫔,你如此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本夫人大可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重耳也道:“杜嫔,不可无礼,快向弘德夫人赔礼致歉。”

杜祁冷笑,“主公,你以为弘德夫人是真心待你么?”

重耳皱眉,“你胡说什么?”

“她对主公不过是逢场作戏,其实她念念不忘的人是晋圉。”

“你——”,怀嬴用手指着杜祁,说不出话来。

“夫人神不知鬼不觉做下的事,自以为无人知晓,可妾身看得清清楚楚,你还敢矢口否认吗?”

怀嬴的手慢慢收了回来,浑身却颤抖得更加厉害,在场之人都不知所为何事。网手机端:https:/m/

重耳道:“杜嫔,弘德夫人到底做了什么事,你若是说言不实,寡人拿你是问。”

“昨日夜间妾身在宫中闲着无聊,见月色正亮,便带了几个宫人到宫苑来捉蛐蛐儿,走到万浪湖边的杏望楼时,见弘德夫人带着贴身婢女,正在湖边摆放供案和祭品,似在拜祭什么人。妾身好奇,就躲在一旁观看。弘德夫人点上香,面朝西北,跪地叩拜,口中还念念有声。妾身听得真切,她说的是,今日是亡夫的祭日,嬴儿不能去太庙正大光明的祭拜,只得在此备以水酒,祭奠故人。妾身常哀叹亡夫死得凄惨,身后又一无子嗣,孤魂一缕,不胜伤悲,所以妾身特来拜祭,聊表寸心。”

杜祁模仿怀嬴的口气,将一段话说得哀婉动人,末了道:“妾身愚钝,但过耳之语,只消一遍便不会遗忘,想来妾身并无遗漏之处吧。”

见怀嬴脸色苍白,低头不发一言。重耳站起身来,长叹一声道:“晋圉死得凄惨,弘德,你这是埋怨寡人心狠手辣,不该杀了晋圉吗?”

平戎和沁格也不好说什么,众人一时都默然。

重耳理了理衣襟,走出大殿去,杜祁也一脸得意地跟了出去。

怀嬴身体本还未痊愈,此时情绪迭荡起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支撑不住。平戎和沁格忙搀住了,扶到床榻上,平戎又让人请来医官,医官给怀嬴开了几副汤药,沁格让云裳煎了,端到怀嬴跟前,怀嬴哪里喝得下,碍着两人的面,不过勉强灌了一口,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平戎和沁格只得劝慰了几句,见没什么大碍后,才离开建章宫。

怀嬴这一病,便一连数日不曾下床,将结缡送到太史局一事只得搁置下来。重耳因忙于出兵郑国之事,加上对怀嬴祭祀晋圉一事颇有些不快,也不曾来建章宫,只有平戎和沁格常来探望怀嬴,拿好话劝着,让怀嬴略感宽慰。

这日平戎又来看望怀嬴,怀嬴刚刚喝了汤药,坐在床榻上,望着油灯失神。见了平戎,挤出一丝笑容,道:“难为姐姐今日又来看我,医官说我脉象平稳,只是五脏六腑有些郁结之气,吃些汤药,只要熬过了这个秋季,自然就会好了。”

平戎在床榻边坐下,叹道:“我看妹妹这个郁结之气,不是仅靠汤药就能调理好的,汤药治得了身病,治不了心病,妹妹凡事还需想开些,不要往心里去才好。”

“我这个心病姐姐也是知道的,我只恨自己一时糊涂,竟然到湖边去祭祀晋圉,姐姐知道,晋圉与我夫妻一场,死后无人祭祀,我只是顾念着往日的情份,略表些心意而已,哪里就是埋怨主公处置不当了。主公听了杜祁的话,竟以为我存了怨恚之心,这一番苦楚叫我如何说得。”

怀嬴说完,几欲垂下泪来。

“说起来都是杜祁从中作梗,自她来到晋国,后宫中便无一日安宁。”平戎顿了一顿,道:“夫人,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你我同为姐妹,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那杜祁骄横无礼,目中无人,毫无妇德可言,夫人是一宫之主,却处处受她挟制,若再放纵下去,待她将来生下一男半女,只怕更是要将后宫翻过天去。”

“姐姐的意思是……”

“妹妹是正夫人,有什么事是做不得主的,太医局的那些医官,哪个不得听妹妹的,只要妹妹暗示一二,让他们暗中做个手脚,就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此事办了,让杜祁从此消失在后宫。”

怀嬴变色道:“你是说,对杜祁下毒?”

“鸠毒无色无味,常人根本无法查觉,听说当年的骊嫱就曾用鸠毒杀了后宫诸姬,还试图毒杀申生。这鸠毒向来保管在太医局的密室中,一般人无法触及,杜祁若是出了意外,也断不会怀疑到妹妹头上。”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骊嫱毒杀诸姬一事,后来不是也落了个后宫皆知了吗?”

“骊嫱当初心狠手辣,将对手除之而后快,自己最后也落了个身死子亡的下场,可妹妹却不一样,妹妹敦直温良,主持后宫并无错处,都是那杜祁行止不轨,作乱后宫,妹妹不过是执行宫法而已。”

“万一主公知道了怎么办?”

“妹妹并不是孤身一人,我和隆徽夫人都会支持妹妹,别说主公轻易不会知晓此事,就算他有所疑心,到时木已成舟,他又能拿咱们如何,总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

见怀嬴低头不语,平戎起身道:“妹妹仔细考虑了也不迟,我先告退了。”

数日后怀嬴身体渐渐恢复,除了周身乏力些,已能行走如常。霜降节气过后的秋日,一天冷似一天,昨晚下了一场雨后,这日难得阳光晴好,秋风中多了一丝暖意,竟似有了春日般的煦暖。

怀嬴在宫中呆得久了,心中烦闷,见天气大好,便带了婢女云裳一同出来散心。

走到宫苑,转过杏望楼,见内府司的寺人们正在杏林中摘杏子,见了怀嬴,一齐过来行礼。

怀嬴随口问道:“今年的杏子怎么样?”

领头的寺人道:“托夫人和晋候的福,今年的杏子又大又糯,甜甘爽口,比往年来得都好,卑职采一盘过来先给夫人尝尝?”

“不必了,本夫人只是随意走走,你们都忙去吧。”

怀嬴看着寺人们在树下忙活,将那一只只澄黄的杏子放在竹筐中,又抬着走出杏林,不禁有些发呆。

云裳关切道:“夫人身体才刚刚好转,还是早些回宫吧。”

怀嬴喃喃道:“沁格姐姐喜欢杏花也是有道理的,春天花开时可赏可玩,到了秋天果实累累,也不负了当初那一番花开时的繁盛之姿,纵然娇艳不在,终究修成了正果,今生已不再有憾。哪里象那菊花,即使雍容富贵,黄金遍洒,也不过是片刻的繁华,待一缕香魂碾做土,还有何人会记得曾经的美好韶华?”

云裳不无忧虑道:“夫人,医官让你多放宽心,你怎么又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来。这里风大,还是早些回宫吧。”

“难得今日天气晴好,这往后怕是秋雨不绝,一日寒似一日了,还是再多坐会儿吧。”

“那夫人在这里等着,婢子回宫去拿件袍子过来。”

云裳离开后,怀嬴又呆看了片刻,一阵秋风吹过,从树上吹落下无数黄叶,卷地而过,象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赶着落叶往北面逐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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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往事悠悠

怀嬴站起身,跟着落叶,漫无目的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耳边传来簌簌地扫地声,一声长、一声短,平缓而有节奏,在这沉闷寂静的秋日午后听来,竟格外悠扬动听。

怀嬴猛然惊醒过来,环顾四周,见自己到了一处生僻的所在,一堵高约三丈的围墙,拦住了前面的去路。围墙后数十排圜丘状的房屋,都是茨顶泥墙,墙面刷成清一色的灰白色,房屋围绕着中间的一处岗楼而建,使整个宫所看上去形如斗勺。

这围墙也不知入口在哪里,左右望去,一条仅一丈多宽的巷子,几乎深不见底,地上铺着高低不平的白灰石,与灰白色的围墙一样暗无生气。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拿着扫帚,在长巷的那一头清扫着落叶,动作平缓沉稳,任是黄叶上下纷飞,卷起尘埃无数,老妇低垂着眼睑,手执帚柄,一步一步笃定地走着。

怀嬴正欲向她问路,见老妇突然弯下腰来,采下石板缝中一朵开着的小黄花,插到头上,然后裂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堆叠出细密的皱纹,在脸上绽放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怀嬴暗暗发笑,那老妇却抬头道:“弘德夫人是不是觉得老朽戴上这朵花很美?”

怀嬴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弘德夫人?”

“老朽虽然身处永巷,对宫内之事却无所不知,夫人虽然只做一般姬妾的打扮,但夫人气度娴雅,闲定自若,岂是那些成日企图以色媚上、煞费心机的姬妾能比。但是夫人面色萎黄,似是大病初愈,刚才行走之间,神情恍惚,眼神愣忡,心中必是有想不开的事,一时魂魄不摄,才走到了老朽这里。”

怀嬴一凛,“你说这里就是惩处宫人的永巷?”

“正是,”老妇抬头看着围墙后圜丘状的房屋,道:“自弘德夫人管摄后宫以来,永巷内的刑房空空荡荡,少有宫人被送到这里来受刑,这是夫人治理后宫得法的好处啊。”

怀嬴见老妇说话得体明理,不象是这里的宫奴,道:“老人家说话不错,我正是弘德夫人,只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朽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人物,这些年侥幸不死,留着条命苟延残喘罢了,名姓又何足为外人道。”

怀嬴沉吟道:“我记得当年清点后宫名册时,献公和惠公的姬妾们大都已经亡故,只有一位献公时期的芮姬,还留存在名册上,但历经二十多年,在几处宫所历经辗转,最后不知划归到了哪一处,莫非老人家就是那位芮姬?”

老妇长叹一声,“二十五年了,老朽自己都快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不想夫人今日又把老朽的回忆勾了起来,老朽确实是当年的芮姬。”

怀嬴向老妇施礼道:“刚才是臣妾失礼,还请夫人不要怪罪。”

“夫人今日无意来到永巷,恐怕也是老朽与夫人还有一段缘份未了。老朽看夫人愁眉不展,不知可是有难解之事?”

怀嬴迟疑片刻,道:“此事向夫人诉说一二也无妨,臣妾浅薄无知,若能得夫人指点,臣妾感激不尽。”

怀嬴便将杜祁如何刁蛮骄横,处处与自己作对一事说了,末了道:“主公正是因为她而疏远了臣妾,臣妾心有不甘啊,臣妾堂堂一个正夫人,执掌后宫,母仪四方,却要受她一个嫔女的压制,让臣妾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老妇叹道:“这后宫中的女人啊,都逃不脱一个情字,如同宫苑中的百花,盛开一时,只为得有情人的会心一赏,便不辜负了这一季的春光,只可惜太多的花儿还不曾等到良人的到来,就已悄然凋落,曾经香艳碾作污尘秽土,香魂一缕无处安放,凝结成了无限的幽怨之气,在后宫中挥散不去。夫人若是学做无心之人也就罢了,若是以一腔衷情交付,只怕最终落个泪尽伤心。”网手机端:https:/m/

怀嬴闻言不禁垂下泪来,“夫人所说甚是,主公只道是我不能忘情于晋圉,其实臣妾的心都在主公身上,对晋圉不过存了一分旧义而已,可怜臣妾这片心,主公怕是不能知道了。”

“夫人贤淑温婉,知书明理,堪称晋候的贤内助,若夫人向晋候表明心意,何愁晋候不能接纳呢?”

“主公的心思都在杜嫔身上,只要有她在,臣妾怕是一天不能有安身日子。”

怀赢语气突然冷峻下来,眼神也变得冰凉,“臣妾恨不能……恨不能让杜嫔在宫中永远消失。”

“夫人可知道当初的骊姬姐妹吗?”

“臣妾有所耳闻,听说骊姬姐妹俩姿容无双,姐姐骊嫱更是才华卓绝,可惜为人歹毒,心狠手辣,为了让自己的奚齐能够当上国君,毒杀申生,驱逐了群公子,最后自己也落得一个身死子亡的下场。”

“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当初骊姬姐妹俩初入宫时,与申生有过一段情愫,可后来风云突变,申生娶了隗姒,与姐妹俩渐行渐远,骊姬因爱生恨,遂将一番心思放在了争权夺位之上,戮尽敌手,驱逐群公子,丧尽天良,泯灭本性。虽说骊嫱是因爱生恨,但若深究起来,后宫诸姬对她俩的刻薄寡情却是导致她们性情大变的主要原因。这么多年,老朽有一事一直有愧在心,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老朽一定不会选择当初的做法。”

“不知芮夫人指的是?”

“骊姬姐妹初入宫时,虽然也是桀傲无礼,目中无人,但绝不是泯灭本性之辈,不过仗着受宠而骄纵罢了,可当时主持后宫的耿姬和卫姬等人,心生嫉妒,屡屡想将姐妹俩置于死地,耿姬更是想出一个阴招,用借刀杀人之计,栽赃骊嫱是杀人凶手,不想姐妹俩躲过一劫后,从此性情大变,不择手段要将对手除之后快。当初老朽也深知耿姬等人的阴谋,几番犹豫后,最终还是因惧怕耿姬等人的权势而屈服于淫威之下。老朽想,如果老朽当初能够在姐妹俩危急之时,帮助她们逃出宫禁,或许后来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腥风血雨了。”

“芮夫人的意思是?”

“善恶本在一念之间,一念宽仁,则善生,一念偏隘,则恶起,夫人若能以宽仁之心对待杜嫔,也许挽救的不只是她一条性命,还有后宫无数人的命运。”

“可是过错并不在臣妾,全是杜嫔之故。”

“夫人难道敢说自己没有一点私心吗?虽然存公道义理于心,而行小人之事,也未尝不可,但君子行小人之事,亦近小人,小人之事做多了,不知不觉也就成了真小人。”

怀嬴不觉一凛,心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顿时幡然醒悟过来,当即向老妇行礼道:“夫人一席话,令臣妾茅塞顿开,幸得臣妾还未酿成大错。”

老妇笑道:“夫人生性聪颖,悟性颇高,并非是冥顽不化之人,晋候能得夫人这一贤内助,是晋候之福,更是晋国之福。”

“芮夫人历经这么多的风雨,如今却在这里打扫陋巷,让人于心何忍,臣妾当为夫人寻一处安居之所,奉养芮夫人直到终老。”

“老朽早已习惯于此地,这里才是老朽的栖身之所,抬头一方青天,脚踩一片静土,清风明月皆为我所有,寸土之地,也有无名花朵为老朽所开,老朽此生心愿足矣。”

怀嬴见无法勉强,便再次向其行礼,拜别而去。

回到建章宫后,怀嬴一如往日,按规例处理宫务,平戎旁敲侧击了数次,见怀嬴并不提及杜祁,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将此事搁置下来。

重耳派出使臣前往翟泉参会后,不多日便接到使臣的消息,称诸候各国派出的使臣意见不一,有些主张出兵,有些反对出兵,还有些作不得主的,或借口国中有战事无法出兵的,商议了数日,都无法得出一致的结论,只有秦国使臣,表示愿意出兵帮助晋国攻打郑国。

重耳得了消息后,决定不再等待,立即联络秦任好,约定了一起出兵的日期。

重耳亲自出征,依然以先轸为中军元帅,让世子欢监国,赵衰辅政,在太庙祭过祖后,准备不日前往郑国进行征伐。

狐偃向重耳献言,让郑兰为攻打郑国的向导。这郑兰原是郑踕的异母弟弟,郑踕有三位夫人,生了五个儿子,姬妾们又生了诸多庶子,后来郑文公的嫡夫人陈妫去世,陈妫所生之子郑华逐渐失去了郑踕的宠爱,郑华怕失去世子之位,便试图夺君篡位,郑踕知道后,便将郑华杀了,又怕旧事重演,众多的子嗣生乱夺权,便将所有的儿子和国中的几个公子都赶出郑国,其中郑兰就逃亡到了晋国,在晋国当了一名大夫,重耳见郑兰行事恭敬,言辞谨慎,平日也颇为信任。

听了狐偃的建议后,重耳便将郑兰召来,叙述了要攻打郑国,让其为自己做向导一事。

郑兰向重耳行礼道:“小臣听说,君子既使身在他乡,也不可忘记自己的生养父母和故国旧土,如今主公要攻打小臣的故国,小臣怕是不能从命。”

重耳将脸一沉,道:“郑踕早已将你驱逐出郑国,只怕你顾念着他,他却早已不认你这个郑国故人了。”

“郑伯当初也是为了国家的安定,不得已出此下策,纵然他对我无情,但郑国对小臣有哺育之恩,小臣却不能恩将仇报。”

“若是寡人一定要你当这个向导呢?”

“君候有令,小臣不敢不遵,但人伦道义,小臣也不能违背,既然无法兼顾,小臣只有以死相报。”

重耳愣了一愣,哈哈大笑道:“寡人平日只道公子是位尽忠职守的谦谦君子,不想公子竟是一位忠义的壮士,是寡人小看了公子,也罢,你不肯做向导,寡人另寻他人便罢。”

重耳临走前依然将后宫托付给怀嬴,自己带着兵车四百乘,前往郑国,秦军也带了兵车二百乘,前来相助。

郑国毫无防备,被晋军一路攻城掠地,攻占了数个城池。郑踕闻讯大惊,忙将军队调集至新郑防守,一面加固新郑的城池,准备严防死守。

晋军气势汹汹,很快就打到了新郑附近,重耳与秦任好约定,将晋国驻扎在函陵,秦军驻扎在汜南,两军成犄角之势,将国都新郑围了个密不透风。

郑踕数日前就派人向洛邑求援,周天子让万卣前往新郑,商讨救援一事。

万卣见了郑踕,不待行礼,郑踕就急道:“寡人拜托周天子,请天子向诸候国请求发兵救援郑国,不知结果如何了?”

万卣道:“郑伯难道不知道晋候遍邀诸候国,在翟泉召开盟会吗?依外臣看,翟泉之会,晋候明着是要诸候国出兵相助,实则是为了警示各国,不要插手干预晋**务,如今秦晋联军已兵临城下,还有哪个国家敢来相助?”

郑踕一脸颓丧,“这却如何是好,难不成让寡人向楚王求助?”

“不妥不妥,重耳此次出兵,正是以郑国私通楚国,违背盟誓为由,如果郑伯向楚国求援,不正落实了这个罪名?”

郑踕恨声道:“当初寡人参加践土之盟时,是你建议让寡人称病提早离会,晋重耳必是因此怀恨在心,如今联合了秦国进犯我国,说起来都是因为你的缘故,如今眼看我郑国危急存亡系于旦夕之间,周天子好歹也要给个说法才是。”

“郑伯稍安勿燥,先听外臣说上两句。周天子说了,虽然天子无法请来援兵,但可以为郑伯献上一计,其威力不亚于千乘之兵。”

“快说来听听。”

“郑伯与其求诸于他国,不如求诸于自身。此次晋国联合了秦国前来,两国看似关系亲密,其实并非牢不可破,只要郑伯派谴一能说会道之人,为秦任好道明利害,陈述关要,到时外臣再从旁点拨一番,必能引得秦任好撤兵,剩下一个晋国,就好办多了。”

郑踕将信将疑道:“秦晋两国是姻亲,两国向来协力同心,守望相助,仅凭一番口舌就能让秦任好退去?”

“当年秦任好扶持重耳,出兵将其送回晋国,这才有了晋重耳的掘起。秦晋虽然交好,但这么多年来,晋国从寂寂无名,跃升成为诸候之长、中原霸主,秦国却从中一无所得,郑伯难道不见当年的温之会,诸候国君都前去参会,唯独秦任好只派了个使臣前去,从中就可窥见秦任好的心思了。此番秦任好碍着两国的情份,不得已出兵,心中必定也是有私心的,郑伯只要将其中的利害点明了,相信秦任好也是明白人,一说便可会意。”

万卣上前两步,向郑踕一番耳语,郑踕频频点头称是。

万卣退下后,郑踕思来想去,最后决定任命国中一个名叫烛之武的人,前往秦**营游说秦任好。新八一中文网首发

这烛之武已年过七十,曾任郑国大夫,虽然一生睿智聪辨,却从未在国中得到重用,郑踕将烛之武请入宫中,待之以贵宾之礼,然后将退敌之计与烛之武商议了,请其到秦营中劝说秦任好。

烛之武道:“老朽已经老迈不堪,年轻的时候尚且碌碌无为,如今还能做何大事?”

“寡人当初没有重用老先生,是寡人有负于老先生,但如今郑国面临生死存亡,老先生若不愿出手相救,则是老先生有负于郑国和郑国的千万民众,老先生是明理通达之人,怎忍心因一人之私怨而辜负全天下的人,背上千百世的骂名呢?”

烛之武也是无言可对,便连夜出城,到秦营来面见秦任好。

秦任好正值夜间好睡,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便起身向门口的卫士询问道:“是何事喧哗?”

此时有内侍进大帐来报说,刚才在军营外抓到了细作,自称是郑伯派来的,要面见秦君,因秦君还在睡觉,士兵不许,那细作便放声大哭,将整个军营都惊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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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叔詹自裁

秦任好下令将细作带过来,片刻后士兵押着个须发花白,老态龙钟的老叟过来,论年纪只怕比自己手下的百里奚还要年老,心道哪有这把年纪的细作。

秦任好心下怜惜,允许老叟坐着说话,那老叟颤颤巍巍地坐下,还止不住地用袖子抹着眼泪。

秦任好道:“刚才士兵们对老先生不敬,多有得罪,还请老先生见谅。”

“老朽不是因为自己伤心,老朽这一把老骨头,即使立刻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怜惜的。老朽只是见到秦君以后,才知道秦君果真如传言所说,是一平厚宽仁的贤君,所以老朽深为秦君感到惋惜啊。”

“此话如何说起?”

“此番秦君和晋国联军攻打我郑国,不外乎是为了夺取我郑国的土地,获得天下诸候的敬畏,若攻打郑国果真对秦君有益也还罢了,只怕秦君劳师费财,陡然奔波一场,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岂不是大大的不值吗?”

秦任好说,“不瞒老先生说,晋候许诺寡人攻下郑国以后,将汜水以西,包括虎牢在内的五座城池送给我秦国,秦国与晋国素来交好,晋候也是信守诺言之人,不知何来为他人做嫁衣裳之说?”

“秦国与晋国相邻,与郑国相距有千里之远,又有周都和晋国阻隔于中,试问秦君即使得了郑国的土地,如何能守得住?即使守住了,与秦国本土相隔千里,往来输送多有不便,于秦国又有何益?这是其一。秦晋两国,毗邻而立,势无上下,若晋益强,则秦益弱,晋国若拿下了郑国的土地,则千里中州尽为晋国所有,从此晋国南达楚国,东至齐鲁,占尽天下地势关隘之地,天下还有谁能与之争锋?秦君除了为自己设立了一个强大的对手外,于已又有何益?”

一番话说得秦任好默然不语,烛之武见秦任好已经心动,进一步献言道:“秦君助晋国攻打我郑国,不过是为了今后能在郑国有个立足之地,秦国与郑国相隔甚远,往来多有不便,郑伯说了,只要秦君能撤兵,郑伯愿意与秦国订立盟约,互为友邦,从此秦国的军队可随时取道我郑国,秦国的商贩可在郑国境内自由出入,随意买卖,有了郑国这个立足点,秦君以后通往东方各国就方便多了。”

秦任好沉思片刻后道:“老先生所说固然有理,但我秦国与晋国互为姻亲,向来交好,寡人承诺帮助晋国攻打郑国,若是就此退兵而去,寡人岂不成了背信弃义,见利忘义之人。”

“老朽活了这么一把年纪,有什么事没有见过,别说国与国之间,就是父子手足之间,利益当前,薄情寡义之举何曾少了,何况秦君身为贤君,不为自己着想,总要为秦国的千万子民和后世万代着想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还请秦君自己斟酌吧。”

烛之武退出大帐后,秦任好再也无法入睡,将烛之武的话细细思量,觉得好不为难,好不容易熬到第二日,有士兵来报说周都有使臣前来。秦任好忙命传进来,来的正是万卣。

秦国地处西隅,与中原少有往来,秦任好今日也是第一次见万卣,因此不敢怠慢,与万卣互相见了礼。

秦任好道:“不知贵使此来有何见教?”

“周天子听说秦晋联军攻打郑国,十分震惊,想郑国为诸候大国,历来担任天子卿士,辅佐天子,据守山河,对周天子忠心耿耿,不知究竟犯了什么错,使得秦晋两国要如此大张旗鼓的前来征讨?”

“寡人听晋候说,郑国违背盟约,与楚国暗中结交,所以率军征讨之。”

“此话恐怕不尽详实,早年郑伯就将女儿嫁与了楚王,因此两国是姻亲,又是邻国,免不了有些来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听说秦君与西戎也有联亲,难道也是与戎狄暗中勾结?再者郑国若真与楚国结交,如今郑国有难,楚王又岂会袖手旁观?”

见秦任好低头不语,万卣又道:“秦君想,晋候发兵前遍召诸候国君,在翟泉召开盟会,为何最后却无一国君响应参与伐郑之战?”

“贵使的意思是——”新八一中文网首发

“说到底,晋候还是为了报一已之仇,当初晋重耳流亡在外时,路经郑国,不受郑伯礼遇,所以晋重耳一直怀恨在心,如今他成为中原霸主,自然是要将以前的旧帐一一清算清楚。秦君乃是天下皆知的仁人君子,何苦为了晋重耳的一片私心而受其驱使呢?”

一番话说得秦任好终于打定主意,叹道:“也罢,为了秦国今后的大业,就让晋重耳说寡人是背信弃义之辈吧。”

万卣退出后,秦任好便下令全军收拾装备物资,立刻撤回秦国。

重耳这日刚刚起床,正在洗漱,听下人报说秦军已经连夜撤走,兀自不信,让探子再去打探。

探子走后,重耳再也无心洗漱了,将巾帕重重地扔在水盆里,闷坐在席上,不发一言。

不多时狐偃、先轸和栾枝等人一齐涌进大帐来,先轸道:“主公,末将刚刚得报,秦君已经与郑伯私下订立了盟约,郑伯允诺秦君在郑国驻兵,秦君则率军撤退。”

众将士皆愤愤不平,狐偃道:“不想这个秦任好竟是如此见利忘义之辈,咱们与秦国多年的交好,竟然抵不过郑伯几句虚实难定的利益许诺,不如让老臣领一支兵马,现在就去追击秦军。”

栾枝也道:“秦君言而无信,欺人太甚,末将也愿意领一支兵,前去追击,就算是出一口恶气也好。”

重耳道:“不可,当初若非秦君带兵送寡人回国,后来吕甥和卻芮作乱时,又帮助寡人平定内乱,寡人岂能有今日?寡人只是不明白,秦君并非言而无信之辈,为何轻易就撤兵而去,难道真的是寡人德行不修,难以服众吗?”

先轸道:“主公多虑了,举目四方,当今天下论国力之强,还有谁能比过晋国去,除了主公外,还有谁有资格当这个天下霸主,秦君也不过是嫉贤忌能,被小人利用了去。即使没有秦国,仅凭咱们晋国一已之力,末将相信也能将郑国打下,请主公即刻下令,全面攻城,末将要让秦国和天下人知道,没有别人相助,晋国一样可以所向披靡,无往不胜。”

重耳点头道:“攻城之事,就由元帅看着办吧,寡人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返。”

此时的新郑宫城内,郑踕正与万卣在商议。

万卣坐在郑踕下首,颇为自鸣得意,道:“郑伯看外臣出的主意如何,秦任好果然撤兵而去,想那晋重耳此刻定在帐中大发雷霆,若他能与秦国就此交上手,两国反目,那郑伯就可无虞了。”

郑踕却毫无喜悦之色,冷冷道:“周使怕是要失望了,晋重耳不仅没有追击秦军,反而让晋军围住了城池,在城下排兵布阵,眼看立刻就要攻城了。”

“哦……”万卣敛了笑容,“不知郑伯可已有退敌之策?”

“周使当初不是说,如果秦军撤退了,剩下一个晋国就好办多了吗,寡人哪里有什么退敌之策,还倚仗着周使为寡人出谋划策呢。”

“外臣到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怕郑伯不愿意。”

“贵使不妨说出来一听。”

“晋重耳攻打郑国,打出的旗号是郑国与楚国私下相交,郑伯只要向晋重耳投降,与楚国断交,并许诺永不背弃晋国,晋重耳就没有理由再攻打郑国了,到时天子为郑伯求情也可顺理成章。”

郑踕怒道:“想我郑国也是堂堂诸候大国,当年郑庄公在位时,也曾号令诸候,独霸一时,他晋重耳就为了寡人当年犯下的一个错误,便抓着不放,还打着堂而皇之的旗号,侵伐我国,如此霸主,如何能服众,要寡人向他称臣,无论如何却是不能。”

“郑国外无援兵,以新郑库廪中屯积的粮草,郑伯自忖能坚持多久?”

见郑踕沉默不语,万卣又道:“郑伯可还记得曹君,当初曹国拒守晋军数月,一朝被攻克城池,曹君最后落得个阶下囚的下场,若不是曹君重贿了巫人,假借天意,恐怕如今早已做了地下亡魂。与其等到被攻破城池而不得已为之,还不如主动向晋重耳投降。”

郑踕长叹一声,“为了郑国百年基业不在我郑踕手中败亡,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郑踕便派了一个使臣,前往晋国大营拜见重耳。使臣见过重耳,献上黄金玉璧若干,又将来意讲明,表明郑国愿意与楚国一刀两断,从此一心侍奉晋国,每年缴纳贡赋等等。

重耳道:“要寡人退兵也未尝不可,但郑君还需答应寡人两个条件。第一,将公子兰迎回郑国,并立为世子,第二,将大夫叔詹交给寡人,寡人立刻与郑君订立盟约,撤兵而去。”

使臣回去都城,将晋重耳的要求向郑踕说了。

郑踕勃然大怒,“晋重耳欺人太甚,要寡人迎回公子兰也就罢了,还要交出叔詹,叔詹是寡人的弟弟,又是郑国的贤臣良相,如果寡人交出叔詹,寡人今后还有何颜面见郑国的列祖列宗,见郑国的万千臣民?”

郑踕毅然拒绝了晋重耳的要求,晋重耳也毫不含糊,下令立刻攻打城池,数日下来,两军交战激烈,各有伤亡,新郑虽然一时未攻下,但郑**民都知道,在外无援兵的条件下,如此耗费下去,终有一日弹尽粮绝,城池不保,因此即使郑踕再三动员军民,保卫家园,城中还是一片颓废之气。

这日叔詹来见郑踕,叔詹向其行稽首大礼,郑踕忙扶起道:“贤弟何故行此大礼?”

“小臣特来请求主公,请主公将小臣交给晋候吧。”

“贤弟把寡人想成什么人了?当年晋重耳途经郑国时,贤弟向寡人建议礼遇重耳,如若不然,就杀了重耳,可寡人听不进劝去,才酿成了今日之祸,说起来都是寡人的过错,寡人若再为了一已之私,将贤弟交出去,寡人岂不是成了万人指摘的小人?”

“郑国如今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主公哪里还能顾及那么多,用小臣的一条性命,换郑国的百年基业,主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郑踕泣道:“这是寡人犯下的错,就让寡人承担吧,即使寡人要背上千古骂名,寡人也不能将贤弟交出去啊。”

“有主公这句话,小臣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叔詹说完猛然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不等郑踕反应过来,已插入自己的心口,郑踕抱住叔詹,大哭道:“贤弟这是何苦啊。”

叔詹用尽最后的气力道:“小臣年轻之时也曾做过错事,蒙主公不弃,还对小臣委以重任,主公当年犯下的错,今日让小臣来受过又有何妨?”

叔詹说完便气绝而亡,郑踕大哭一场后,依旧派了使臣,到晋营中面见重耳,将叔詹已自裁身亡一事告之,又表明同意迎接公子兰回郑国继任世子。

重耳听说了叔詹的事宜,到也敬佩他是个血性汉子,决定停止攻打城池,不日后,重耳与郑踕盟了誓,郑国允诺从此以晋国为号令,断绝与楚国的联系,并任命公子兰为世子,重耳便率领军队撤出了郑国,返回了晋国。

晋国后宫中,自重耳出征郑国后,怀嬴一如既往处理宫务,按部就班。转眼到了九月九日重阳节,以往重耳在宫中时,都要隆重祭祀先祖,然后在荥台上举行宫宴,后宫姬妾,公子公主,齐集一处,好不热闹。因今年重耳出征在外,一切从简,怀嬴便将举行宫宴的地点放在迎香台。

这迎香台原是当年的落梅台,因怀嬴不喜欢落梅两字,便将落梅台改成了迎香台。

怀嬴先带着众姬妾和公子公主们在太庙祭了祖,然后往迎香台来。此时正值秋高气爽之际,梅林中虽无甚景致可看,但数年前怀嬴就让人在高台下种了菊花,此时正是盛花期,姹紫嫣红的一片,娇艳不可胜数。

怀嬴坐在首座,平戎和沁格陪坐,接下来是各宫的姬妾还有公子公主,高台上坐无盈席,如花锦簇的一团,丝毫不比台下的菊花逊色。

怀嬴巡视众人,一眼便见杜祁不在人群中,问道:“杜嫔为何还没有到?”

永信宫的一名世妇道:“杜娘娘这几日犯了咳喘之症,医官每日都要为其做艾灸,想来耽误了些时候。”

平戎道:“主公不在宫中,这是弘德夫人第一次主持重阳宴会,杜嫔做为一宫主位,怎可迟迟不到,你们这些做女官的,平时也应该多劝着些。”

那世妇点头称是,有一心直口快的女御道:“请夫人明查,不是妾身们不加规劝,而是杜娘娘行事乖张,刁蛮任性,日常只有她向我们训话的份,哪里有听得进劝的一日?”

平戎皱眉道:“此话当真?”

“女官们都在此,哪里能做假的,昨日杜娘娘又让宫人们扮做士兵,一队做晋兵,一队做郑兵,让晋兵做攻打城池之状,两队交战,吵得不亦热乎,直闹了大半夜,妾身等实在看不下去,去劝了几句,反被杜娘娘训斥了一番,这可是大家都听见了的。”

平戎道:“这个杜嫔越来越无法无天,直把宫禁当成了孩童的玩耍地一般,宫规形同虚设,长此以往,还如何依例整治后宫?”网电脑端:

平戎拿眼瞧着怀嬴。

怀嬴道:“难得今日重阳宫宴,先不谈这些事,大家尽管开怀敞饮,本夫人许你们大醉一场,就有失礼也不怪罪。”

怀嬴又打发人去永信宫请杜祁,等了半个时辰,杜祁坐着轿辇来了,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神色,上了高台,略略向三位夫人施了礼,然后坐在沁格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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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蜂蜜有毒

怀嬴道:“听说杜妹妹咳喘之症又犯了,不知今日可好些?”

“这是妾身的旧疾了,每到秋日,总会犯上那么一两次,昨日医官给妾身服了几枚补肺丸,今日又给妾身做了针灸,叮嘱妾身好生静养,少受些秋风冷雨的,所以妾身耽搁了些时候,还请夫人见谅。”

杜祁口中说着见谅,语气却一如既往的桀傲。

怀嬴道:“本夫人听说杜……努力更新中----请稍后刷新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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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师父临别之际,给文天留了一句本门压箱底的保命真言,说是勤加修炼,必有奇效ps:本书中所有术法、道诀、功法秘技等,均来自本门密藏,不得真传者且勿妄自修炼。切记切记!谨之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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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目睹自己被火化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准备后事吧。”

病房外医生的声音很轻,但病床上的林羽却听得一清二楚。

可能人死之前连听觉都会变得格外灵敏吧,尤其是母亲的哭声,分外尖锐。

因为见义勇为付出生命,林羽并不是第一个,对此他并不后悔,只是觉得对不起母亲。

父亲死的早,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到,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如今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清海市人民医院,与母亲的生活正要明亮起来,没想到却出了这种意外。

“该死的老天。”

好人果真没有好报,林羽低声咒骂了一声,眼皮再也撑不住,缓缓合上。

“我的儿啊!”

一声凄厉的哭声猛地将林羽惊醒,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此时竟然站在床尾,而母亲正扑在床上嚎啕大哭。

“妈,你哭什么,我这不好端端的在这吗?”

林羽大喜,以为自己神奇痊愈了,伸手一拍母亲,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从母亲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母亲没有丝毫的反应,依旧扑在床上痛哭。

林羽神色一变,抬头看到床上竟然还躺着一个自己,面色干瘪发青,显然已经没了生气。

我死了?

林羽低头看了眼站在床尾的自己,发现身子有些虚白,而且微微有些透明。

林羽大惊,原来人死之后真的有魂魄!新八一中文网首发wwwm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母亲都感受不到。

在护士的帮助下,母亲忍痛给林羽穿上了寿衣,随后护工把他的尸体运上了殡葬车。

母亲跟着上了车,坐在他的尸体旁,紧紧的攥着他的手,红肿的眼窝中泪水不停地往外涌,“羽儿,你放心走,妈把这边的事情办完了,立马就下去陪你。”

对于她来说,儿子就是她的全部,儿子死了,她活在世上,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一听母亲想要寻短见,林羽顿时急了,学着电影里还魂的场景躺到尸体上,但是没有任何作用,每次坐起的,都只有自己的魂魄。

车子很快到了火葬场,缴费之后,工作人员简单给林羽化了个妆,递给林羽母亲一个号码牌,接着焚化人员推着林羽的尸体去了焚化大厅。

“不要!”

当焚化人员将他的尸体推进焚化炉的刹那,林羽瞬间崩溃。

随着肉身的燃烧,林羽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变弱,身上有无数淡淡的光点向四周流散而去,魂魄也正在慢慢的变淡。

与此同时,他的眼前开始闪现出另一个世界,入眼所及都是无尽的黑暗,夹杂着红通通的火焰以及凄厉的惨叫声。

地狱!

这是林羽意识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强大的恐惧感瞬间将他吞没。

他的魂魄下意识的在空中乱冲乱撞,光点仍旧不停的从他魂体中飘出,而且速率越来越快。

他眼中的地狱世界也越来越清晰,能听到下面一个神秘沙哑的声音正在呼唤他。

此时焚化炉内林羽的身体近乎燃尽了,灰烬中一块碧玉色的吊坠突然在烈火中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是林羽外公去世时留给他的,自小戴到现在,穿寿衣的时候,母亲特意没有摘下来。

吊坠光芒越来越盛,随后砰的一声破裂,一缕碧绿色的光影猛地从吊坠中窜出,一下附着到了林羽的魂魄上。

紧接着他脑海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乃你祖上圣人,从今日起,你便是我传人,得我医道术法,悬壶济世,渡人渡己”

随后声音消散,庞大的信息量陡然间充斥进林羽的脑海,医道玄术、修行法诀及祖上的一些游历经验一股脑的涌入了林羽的脑海中。

着脑海中的信息,林羽感觉十分兴奋,仿佛打开了一新世界的大门。

但这股兴奋劲转瞬即逝,得到秘术传承又有何用,自己已经是个马上要下地狱的死人了。

这个念头闪过,林羽脑海中突然跳出一条有关还魂术的记忆。

记忆显示,通过还魂术,死去后魂魄未散的人可以附体重生。网手机端:https:/m/

但是林羽的肉身已经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了,不过好在关于肉身损坏的还魂方法也有记录,“肉身陨灭,化鬼,觅**,后附之。”

林羽倒吸了一口冷气,意思是说自己肉身损坏,要想复活的话,只能通过还魂术化为鬼,找别人的肉身附体。

要知道在人类的意识里,鬼可是邪恶的化身啊,况且自己要是上了别人的身,不相当于变相剥夺了别人的生命吗?

犹豫的功夫,林羽的魂魄已经越来越淡,只剩下了一道幻影,耳边的声音也愈发的清晰。

林羽咬咬牙,看着接连被推进焚化大厅的尸体,突然来了主意,死人不行,那活死人应该可以吧?

数分钟后,林羽来到了清海市最大的植物人托养中心。

很多植物人是没有意识的,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他们活着的只有身体,林羽认为,选这种人附身,就不算杀人。

起先林羽还一个病房一个病房的找过去,寻找合适的身体。

但发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淡薄,很快将要消弭殆尽,那个来自地狱的呼唤声也越来越急促。

林羽来不及多做思考,瞅准一个二十来岁的男性植物人,念起还魂术,陡然间化为一缕白烟,奋不顾身的钻了进去。

“你逃不掉的!”

与此同时,耳边的呼唤声陡然变成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林羽便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等林羽再醒过来的时候,只感觉强光刺眼,过了片刻才适应过来,低头一看,自己正躺在病房里。

成功了!

林羽兴奋的差点叫出来,猛地坐起,看了眼自己的新身体,迫不及待的撕掉手上的针管,接着跳下了床,但脚一落地,身子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

可能因为长时间躺着的原因,这个年轻人的肌肉有些轻微的萎缩。

林羽踉跄着爬起来,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日历,发现已经是第二天了,触摸着床和墙壁,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冰冷温度,感觉就跟做梦一样,自己昨天才死,没想到今天又复活了。

稍微活动下,适应了这具新身体,接着他便迫不及待的冲出了医院,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去见自己的母亲。

此时包子店里挤满了人,十几个小混混叫嚣着让林羽母亲还钱。

为了给林羽做手术,林羽母亲被迫借了十几万的高利贷,得知林羽死了,小混混们便急不可耐的来讨债了。

“你们放心,我这几天就把店卖了,拿到钱就还给你们,求你们先离开吧。”

林羽母亲红肿着双眼恳求道,希望赶快把他们打发走,儿子刚走,她不希望他走的不安宁。

“草,你这个破店才值几个钱,你儿子都死了,我们一走,你要是跑了我们管谁要钱去?”领头的黄毛混混骂骂咧咧道。

“你们放心,我肯定不会跑的,我凑够钱,马上就还给你们。”

“不行,今天说什么我们也要拿到钱!”黄毛不依不饶。

“可是我现在真的没钱,你们也知道,为了给我儿子治病,钱都花光了”

林羽母亲心如刀割,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没钱也行,这样吧,你把你家那栋破房子过户给我们吧,就当还债了。”黄毛眼睛滴溜一转,说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林羽母亲微微一怔,房子是林羽外公留下的,虽然有些老旧,但是地段很好,按照清海现在的房价,起码能卖个两三百万,他们这简直是在明抢啊。网电脑端:

但是现在儿子死了,家也就没了,留着房子还有什么意义呢,还清债,自己也就能安心的去了。

想到这里,林羽母亲万念俱灰的点点头,刚要答应,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不行!我们家房子起码值几百万,你们这是抢劫!”

紧接着林羽驾驭着他的新身体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的,哪来的野崽子,关你屁事!”黄毛气不打一出来,看着林羽身上的病号服,还以为是哪里跑出来的神经病,冲过来扬手就是一巴掌。

林羽下意识一躲,伸手一推,黄毛整个人瞬间飞了出去,飞了足足有五六米远,在空中划过一到弧线,砰的摔到了里面的桌子上。

“给老子弄死他!”

黄毛捂着胸口惨叫了两声,随后一声令下,其他十几个混混立马冲了上来,围着林羽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林羽连忙抬手还击。

接着包子店里响起了一片哀嚎声,小混混们惨叫连连。

他们十几个人一起上,竟然连林羽的衣角都没有碰到,而林羽的拳脚打在他们身上,就如同被车撞了一般。

只需要一拳,他们便疼的起不了身。

林羽自己也无比震惊,都说鬼上身力大无穷,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而且这些人的动作在他眼里显得十分缓慢,很好躲避。

“报警!报警!”

黄毛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他见过能打的,但是没见过这么能打的,简直非人类啊。

一听要报警,林羽母亲赶紧冲过来抓住林羽的手,急声道:“小伙子,他们要报警了,你快走吧,这里我来处理。”

“妈,你说的什么话啊,我哪儿能扔下您啊。”

林羽高兴地眼泪都要出来了,还能活着见到老妈,真是太好了。

听到他的称呼,母亲微微一怔,一脸茫然的看着他。

看着母亲的眼神,林羽瞬间醒悟了过来,自己是活过来了,但是却换了一副身体,母亲根本不认识自己。

“不好意思阿姨,看到您我就想起了我妈,所以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您别介意。”

林羽怕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吓坏母亲,急忙编了个瞎话。

“没关系,小伙子,你快走吧,我们家的事不能连累你。”林羽母亲一边说,一边把他往外推。

林羽没答话,摸起桌上的筷子一扔,筷子飞速射向黄毛,砰的一声,将黄毛刚按上110的手机钉到了墙上。

黄毛吓得脸都白了,墙上的筷子离着自己耳朵也就一厘米,要是稍微出点偏差,那钉在墙上的可就是自己的脑袋。

“救命啊!杀人了!救命啊!”黄毛吓得顿时惨叫了起来,声音里说不出的委屈,明明是他们先欠自己钱的啊。

“别嚷嚷了,这钱我替秦阿姨还!”

林羽冷声说道,既然自己复活了,那这些债理应由自己来还。

“小伙子,这怎么能行,你我第一次见,怎么能让你替我还钱?”林羽母亲有些疑惑的看着林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伙子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对于林羽知道她姓氏这点,她并不吃惊,儿子见义勇为付出生命的事情好多网友都知道,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也都被扒了,很多好心人都要来给儿子送行,她都谢绝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那你把钱给我们吧。”黄毛可不管林羽为什么替别人还钱,只要能拿到钱,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给我三天时间。”林羽说道。

“”黄毛有些无语,说的这么牛逼,还以为立马就能把钱拿出来呢。

“怎么?你不相信我?”

见黄毛没说话,林羽皱了皱眉头,语气有些冰冷。

“相信,相信,不过大哥您得跟我说下您的名字吧?”看着林羽冰冷的眼神,黄毛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名字?

对啊,早上走的急,连这个人的名字都没来的及看呢。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这样,三天后,还是这里,你只管过来,我到时候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

林羽之所以这么有底气,全赖自己这具身体。

他心想既然能住在托养中心,这个年轻人家里再普通,起码也能拿个十几二十万出来吧,先要来用用,等自己赚了钱,再还回去。

见识过林羽的身手,黄毛也不敢多说什么,刚要点头答应,突然眼神怔怔的望向店外,好似被什么吸引住了一般。

林羽也好奇的跟着往外看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一辆红色的宝马x5,车门一开,迈出来一截白皙修长的美腿,随后车上下来一个身材高挑,身穿白色波西米亚长裙的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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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裙美女拨了下乌黑的长发,摘下墨镜,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容颜简直惊为天人,黄毛和他一帮手下都看呆了。

林羽不禁也被吸引了,这个美女相貌和气质确实都属于极品。

长裙美女抬头看了眼包子铺,微微皱了皱眉头,接着快步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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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买包子吗,要什么馅儿的?”

林羽不由的脱口而出,以前老帮母亲卖包子,见人就这么一腔,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了。

“你叫我什么?”长裙美女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语气不悦。

“美女啊。”

林羽觉得自己的称呼没问题,不禁有些疑惑,头一次见喊美女还有不愿意听的。

长裙美女打量他一眼,冷声道:“行啊,何家荣,昏迷两个月,连自己老婆都不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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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中原霸主

芸香过来道:“娘娘,看来咱们错怪弘德夫人了,那瓶百花蜜是有毒的,夫人匆匆赶来,是来救你的命。”

杜祁喃喃道:“我一直以为,她将我恨之入骨,见我哪天丧了命,才中她的意呢,难道是我想错了么?”

正说着,内侍来报说隆徽夫人来了,杜祁起身到门口来相迎,沁格进了殿,见满地支离破碎的蝴蝶、蚂蚱儿,隐约猜到了几分,笑道:“妹妹昨日才辛苦做的玩意儿,今日一不高兴把它们给绞了,赶明儿高兴了又要重新做起来,折腾来折腾去的,这是何苦呢。”

杜祁扶着沁格在席上坐下,含了歉意道:“这宫里唯有姐姐最包容我,也从不嫌弃我的娘亲是戎人,姐姐说的话我都是信的,姐姐说,我平日是不是太小心眼?”

沁格故意沉下脸道:“你岂止是小心眼,而且任性刁蛮,不守礼法,不懂仪规,若我是正宫夫人,早将你按宫法处置,岂会留着你到现在?”

杜祁信以为真,瞬间红了眼,哽咽道:“姐姐说的是真的吗,我,我真的就如此不堪?”

沁格道:“主公和我都宠着你,是因为怜惜你的身世,你母亲从小将你遗弃,周天子膝下子嗣众多,从不曾将你正眼瞧过,想来你从小也吃了不少苦,你年纪儿又轻,初来晋国,难免有些失礼之处,所以也都不与你计较,想着妹妹是聪明绝顶的人,总有醒悟过来的一日。其实论起来这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背后各有各的心酸,弘德夫人更是如此。弘德也是自幼丧母,但知书达礼,深为秦君所喜爱,当初秦君将弘德嫁给晋圉,是想着晋圉有朝一日回到晋国继任国君,女儿跟着他不至于受苦,不想晋圉竟是个忘恩负义之辈,抛下弘德偷偷跑回了晋国,秦君后来不得已,才将弘德嫁给主公,原是不想弘德就此在宫中终老一生,这么多年来,弘德纵然不得主公宠爱,但谨言慎行,遵礼而行,并无任何不妥之处,看着别的姬妾们怀孕生子,其实弘德心里的酸楚不比任何人少,好不容易怀了一子,又遭意外滑胎,妹妹可曾想过弘德的难处。妹妹啊,我劝一句话,这宫里头的女人远比男人多的多,妹妹若不能体谅着自己姐妹,恐怕往后难过的不仅是别人,更是妹妹你自己啊。”

一番话说得杜祁垂下泪来,道:“我往日只道弘德是个冷面冷心的人,仗着自己是正宫夫人,处处拿捏于我,却不知道还有这段缘由在里面,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妹妹是个爽直的人,又是个闲不住的,弘德夫人主持宫务,自然要多管束些,如今晋国又是诸候之长,中原霸主,一言一行都受天下人瞩目,夫人更是要严明宫纪,正身明法,以为天人的表率,怎可容妹妹如此率性而为?”

“我知错了,今后断不会再与弘德夫人为难。”

沁格与杜祁又叙了半日话,才回自己的含寿宫去,杜祁此番死里逃生,又受了沁格的点拨,从此心性大变,一改往日的刁蛮之气,三天两头往怀赢那里去请安问好。

重耳不日后率军回到了晋国,晋国此次凭借一已之力,就让郑国投降屈服,从此举目中原,诸候国全部臣服于晋国,可谓天子之下,唯晋国独尊,而那周天子也只是独有虚名而已,一应中原大事,都需由晋国来决断,晋重耳坐守晋国朝堂,会天下诸候,断中原事务,真正是志得意满,傲睨群雄。

这日重耳处理完政事,往建章宫来,刚刚进了殿门,见怀嬴和杜祁两个人正凑在一起,低头做着什么,偶尔轻笑数声,态度十分亲昵,连重耳走进来都没有察觉。

重耳知道两人素来不和,见两人今日凑在一起,觉得诧异,道,“两位爱姬这是在做什么?”

两人这才抬起头,怀赢笑道,“主公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也不先打发个人来说一声?”

杜祁上来拉住重耳道,“主公看,这朵花做的如何?”

只见杜祁手中拿着一朵苇条编制的菊花,花瓣如丝绦般垂下,如天女散花一样,栩栩如生。

重耳道,“数月不见,看来杜嫔的手艺又精进了不少。”

杜祁抿着嘴笑道,“看来我新收的这个徒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怀嬴向重耳道,“这是臣妾新做的,杜妹妹教了臣妾半日,可臣妾眼拙手笨,勉强做了一朵,也是粗陋不堪。”

杜祁道,“姐姐眼笨手拙,学了半柱香的功夫已经能做出这么好的花,像我学了这么长时日的,可是蠢笨成什么样了呢?”

怀赢道,“妹妹心灵手巧,在妹妹手里,没有什么是想得到,做不出的,哪里是我可以比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重耳给晾在了一边。

重耳道,“寡人上次见杜嫔做的,那个竹编的蝉儿甚是可爱,什么时候给寡人也做一个?”

杜祁道,“主公要那个东西做什么,横竖你也不常在宫里呆,不比嬴姐姐,因她喜欢菊花,可一过秋天菊花就谢了,所以我想着给姐姐多做些花儿,放在宫里头,花团锦簇的,天天都有花可赏,岂不是好?”

重耳道,“如此说来,你们俩是和好了,张口闭口姐姐妹妹的,把寡人也比下去了。”

杜祁撅着嘴道,“主公成日在外带兵打仗,平日就我们姐妹几个在一处过活,难道就不许我们姐妹俩亲热些?非要天天斗嘴怄气的才好吗?”

重耳哈哈大笑,“甚好甚好,只是你们把寡人晾在一边,寡人未免有点吃醋了。”

这里也正说着,内侍来报说,昭训和隆徽两位夫人来了。两人进来以后,向重耳行了礼。

重耳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你们莫非是说好了的。”

平戎突然向重耳跪下,正色道,“臣妾今日来是向主公请罪的。”

“夫人何罪之有?”

平戎将自己在百花蜜中下鸠毒,想毒杀杜祁,不料被怀赢识破,并及时赶到永信宫,救下杜祁一事说了,末了道,“臣妾鬼迷了心窍,身为一宫主位,领次夫人之衔,竟然做出这等事,若不是弘德夫人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还请主公责罚。”

重耳皱眉不语,怀嬴也跪下道:“此事不能全怪昭训,昭训见臣妾郁郁不乐,一心想为臣妾解忧排难,才想出了这个下下之策,主公若要责罚,就先责罚臣妾吧。”

杜祁也跪下道:“说起来此事的罪魁祸首还是妾身,若不是妾身以前任性妄为,也不会惹嬴姐姐生气,昭训夫人也就不会出此下策了,妾身愿同领责罚。”

沁格笑道:“我看主公也不必责罚了,若不是昭训行此举,弘德又怎能赶去阻止杜嫔,那花蜜又怎能阴差阳错地被狗吃了去,杜嫔又怎能幡然悔悟,主公不见她们两人如今好得象亲姐妹似的,不全是昭训的功劳?”

重耳思忖片刻后道:“话虽如此,终究昭训起意不良,有错在先,责罚是免不了的,念在众人都为你求情,寡人就罚你禁足明光宫三个月吧。”

平戎道:“谢主公,臣妾甘心领受。”

平戎起了身,众人这才前嫌尽释,互相执手相谢,重耳心里也高兴,吩咐下去,安排酒宴,众人痛饮一晚。

席间,怀嬴向重耳重提封印结缡一事,自从郑国向晋国臣服,重耳志得意满,骄气日盛,此刻听了怀嬴的提议,心中突然不舍起来,推托改日再议,此事便搁置下来。

重耳虽然降服了中原诸候,成了真正的霸主,但有一事始终觉得不甚畅快,那就是楚国依旧独霸一方,不肯向自己称臣,重耳思前想后,终是不得一个主意。

转眼过了冬天,迎来了立春节气,按着惯例,该是向周天子朝贡的时候,周天子也派出使臣向各国进行收缴。这日万卣来到绛都,重耳传令在上书房接见。

万卣依旧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向重耳行了大礼,一番贺上谗媚之语。

重耳道:“贵使的来意寡人自然明白,我晋国既然身为诸候之长,自然要带头作个表率,今年的年贡在以往的惯例上,再额外增加五谷五十石,彩绢五百匹,牛羊皮三百张,祭祀用的家畜牲口一百头,贵使看如何?”

“如此外臣就先替周天子谢过晋候了,不瞒晋候,外臣此来还有一事相商。”

“哦,但说无妨。”

“如今有了晋候的统率,天下太平,诸候各国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戎狄也忌惮中原的实力,不敢轻易兴起战事,因此周天子想往泰山封禅,向神灵祭告,保佑我大周朝国祚昌盛,姬姓后人长盛不衰。”

重耳点头,“天子有此宏愿,寡人当鼎力相助。”

万卣又道:“但是从洛邑到泰山,路途遥远,一路上仪仗车马浩荡,所费不菲,晋候也知道,如今王室年年入不敷出,国库空虚,泰山封禅若要成行,还要请晋候和诸候各国鼎力支持才好。”

“周天子的意思是?”

“周天子的意思是,天子前往泰山封禅,这是百年难得一见之事,国君们必定求之不得,争相前去,到时还请晋候作为诸候表率,带领大家一同前往。”

“贵使放心,这是寡人应尽之责。”

“天子说了,请晋候向诸候国发布诏告,若要前去参加封禅,需先向天子购买一捆青茅,以做祭祀之用。”

重耳一听,便知道了万卣的意思,这青茅本是楚国向周天子进贡之物,为楚国特有,平时并无多大用处,只在祭祀时做缩酒之用。楚国年年进贡数百石的青茅,堆在洛邑的库廪中,年复一年,全部**不堪,因此周天子想出了这个主意,不可不说是一个变废为宝的好办法。

重耳道:“不知一捆青茅售价几何?”

“一万镒黄金。”

重耳知道天子是要借此次封禅大赚一笔,只是这一万镒黄金的要价未免太高,重耳一时沉默不语。

万卣道:“天子封禅,晋候贵为诸候之长,到时自然是由晋候主持仪式,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这可是千古难得的功迹啊。”

泰山封禅乃是帝王之事,相传至今只有十二圣人曾登临泰山封禅,除了伏羲、神农、黄帝、炎帝、尧、舜、禹等上古大帝外,周朝建立至今,登临泰山的也不过是周武王和周成王等寥寥数人。齐桓公当年葵丘之会后,自认为功高齐天,也想登泰山而封禅,却被管仲以功德浅薄而婉拒,因此若自己能陪周天子登临泰山,并主持仪式,当真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霸主了。

万卣一番话,把重耳说得心思活泛起来,道:“寡人能为天子效力,自然求之不得,只是贵使也看到了,如今不比当初结盟之时,诸候各国各自为政,各从其志,若要将他们再召集起来,恐怕并非易事。”

“外臣到是有个主意,不知晋候意下如何?”

“说来听听。”

“晋候成为诸候之长,多次举行盟会,讨伐叛逆之国,但对有功之国却未进行赏赐,各国岂能没有怨言,不如晋候此次借会盟之名,将诸候国君召来,大行封赏,晋候还担心大家以后不听其号令吗?”

“依贵使所说,拿什么进行封赏呢?”

“当初曹君无礼于晋候,晋候宽洪大量,放了曹君回国,又进行了复封,曹君经历了一场惊险,又重新当上了国君,此事未免也太便宜了他,不如晋候这次就拿曹国的土地为奖赏,分封给各国,发布诏令,谁先赶到绛都者,可多分土地,晚来者,少分土地,何愁大家不纷拥而至呢?”

“主意虽好,但对曹国来说,怕是有失公允。”

“晋候既然是诸候之长,天下霸主,就该拿出一统天下的气势,谁让曹君当初有眼无珠,得罪了晋候呢。”

“寡人这个霸主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楚国雄踞南方,对中原虎视眈眈,只要他一日不臣服,寡人就一日不得安寝啊。”

“外臣有个主意,不如晋候召诸候来绛都会盟之时,在诸候国面前重整军队,展示军容,并放言出去,要与楚国一竞高下,如今的楚国不比当初,自成得臣死后,蒍吕臣被任命为令尹,蒍家与斗家两家正争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他顾,那楚恽必定对晋候心生忌惮,若能因此向晋候臣服,岂不是遂了晋候的心愿?”

重耳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

万卣又道:“晋候难道忘了关于结缡的传言,得结缡者得天下,若不能让楚国臣服晋国,如何可以称之为得天下呢?”

重耳终于下定决心,采纳了万卣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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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泰山封禅

第二日过来,重耳向中原诸候国遍发诏令,请国君来绛城会盟,商议分封曹国的土地。此令一出,诸候国果然纷纷响应,派人送来书信,表示如期参加会盟。

重耳又让先轸积极备战,将原来的三军三行重组为五军,将原来的三行步兵兵团改为两个车兵兵团,日夜整顿兵队,操练布阵,作蓄势待发之势。

朝中卿士大夫见此,纷纷上书劝阻,狐偃、赵衰、胥臣等人也都向重耳进言,劝其放弃会盟,偃兵修文,以治理晋国为首要任务,怎奈重耳听不进劝言,不仅将上奏的竹简束之高阁,连劝谏的大臣也一并拦在宫门外。

重耳住在燕寝,也不上朝,每日只忙于筹备会盟和扩军一事,无关人等一律不予接见。

这日先轸来向重耳汇报操练兵马的情况,重耳甚为满意,道:“如今我晋国的兵车数量已与楚国相当,即使没有诸候国的帮助,相信仅凭我一国之力,也能与楚王一较高下。”

先轸道:“依末将看,如今的晋国还没有完全战胜楚国的把握,何况楚国近年来安份而已,并无异动,咱们师出无名,兵法有云道:非利不动,明君慎用。死者不可以复生,亡国不可以复存,兵者危道也,不可不慎。”

重耳不悦道:“寡人让元帅操练兵马,你只需照做即可,何需多言,你如果不愿当这个元帅,朝中想当的大有人在。”

先轸默然片刻,又道:“有一事末将要向主公禀报,狐毛昨晚已经病逝了。”

重耳一愣,然后跌脚道:“是寡人疏忽了,寡人近日忙于练兵,竟然连舅父的最后一面也未曾见着。快,准备马车,寡人要到狐毛的灵前祭拜。”

重耳坐着马车来到狐府,狐偃的儿子狐射姑,出府来将重耳迎进去。狐毛的棺椁还停在堂中,重耳跪在狐毛棺椁前,哭道:“侄儿来晚了,不曾见大舅最后一面,侄儿有愧啊。”

重耳哭得涕泪俱下,众人都上前苦苦相劝,重耳才站起身来,巡视左右,并不见狐偃,道:“二舅却是去哪里了?”

狐射姑道:“家父已经病了一月,至今还在床上躺着,下不得地,因此只能将大伯的后事交给在下打理。”

“寡人最近忙于政务,舅父病了竟然一无所知,快带寡人去看望舅父。”

狐射姑带重耳出了灵堂,来到后房见狐偃,重耳见两月不见,狐偃病得容色枯槁,眼窝深陷,已到了油尽灯枯之际,重耳心里发酸,语声含悲道:“侄儿不孝,两位舅父,一病一亡,侄儿到现在才来探望,有愧舅父往日的谆谆教诲啊。”

狐偃躺在床上,勉强往外翻了翻身子,用嘶哑的声音道:“老臣老迈不堪,请恕老臣不能向主公行礼了。”

“舅父这时候还说这种话,不是要折煞侄儿吗?”

“主公如今不比往日了,主公是威名赫赫的中原霸主,谁见了不得向主公行大礼?”

“我知道舅父是埋怨我听不进劝,倨傲无礼,可寡人也有寡人的难处啊,自从寡人当了这个霸主,天下人都对晋国和寡人虎视眈眈,寡人即使不能象当年的齐桓公那样九合诸候,征战天下,也需收服诸候,震慑蛮夷,一统天下,方才不负了霸主两个字。”

“主公还记得咱们当初流亡他国的时候吗?那时候咱们一无所有,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却从来不担忧明天会如何,只要太阳一升起,哥儿们又是生龙活虎的好汉一条。可主公如今有了一切,坐拥后宫无数姬妾,独揽晋国万里山河,笑看中原诸候来归,可主公犹是不满足,殚精竭虑地想做天下的霸主,主公不过百年的寿限,却非要享万年的福禄,哪里是可以顾得过来的?”

重耳道:“寡人距离真正的霸主只差了一步之遥,还请舅父安心养病,等舅父痊愈时,必定可以看到这一天。”

狐偃长叹一声,“主公啊,你忘了当年石缺前辈的话了,美好者乃不祥之器,结缡至宝,鬼神共嫉,俗人难容,所以天下难有十全十美之物,盈满盛极之时就是乐极生悲之时,所以圣人做事常留三分余地,不可叫太过完美,还请主公引以为鉴啊。”

说起结缡,重耳眼前又浮现出当初在结缡上看到的那幅画面,天下诸候都跪在自己面前,向自己称臣,连楚恽也不例外。每念及此,都令重耳心潮起伏,狐偃虽然在旁一番苦口婆心,重耳竟没有听进去半分。

重耳点头答应着,又坐了片刻,将下人叫过来,交待了数句,才起身回宫去。

过了不几日,重耳接报,狐偃病故,重耳将狐偃的后事以国父之礼厚葬了,又哀悼了几日,转眼就到了诸候来绛城会盟的日期。

国君们陆续来到,除了前番参与温之会的国家外,还有许多小国和戎狄部落的国君,听说重耳要分封曹国的土地,也都赶来绛都看热闹。

重耳按照先前约定的,对率先赶到绛都的几个国君进行了封赏,赐予了曹国的几个城邑,后到的国君也赏赐了金银,牛马、或布帛等物品,众国君无不感恩戴德,对重耳极尽恭维之辞。

重耳又带领众国君观看晋军操练,由先轸统御号令,国君们见晋军军容肃整,战备精良,军令之下当真是不动则已,动则气如长虹,声如雷霆,不禁暗暗心惊。

操练完军队,重耳摆下酒席宴请诸候国君。宴席上,重耳向大家提出陪同周天子上泰山封禅事宜,国君们无不愿意欣然前往。重耳便让人修筑前往泰山的道路,准备祭祀事宜,一面派人告之周天子,约定前往封禅的日期。

到了封禅这一日,重耳带着中原诸候,加上随从和护送的军队,浩浩荡荡的往泰山而去,一路车马轩昂,仪仗显赫,天下民众竞道观看,可谓百年难得一睹的盛举。

众国君到了泰山后,等了一日,周天子姬郑的车驾也到了。重耳作为主持仪式的盟主,率领国君迎接天子,第一日,众国君在泰山脚下安营。

这泰山气势雄伟,磅礴大气,相传盘古死后,头部化为泰山,朝东而卧,因此泰山被视为五岳之长,吞西华,压南衡,驾中嵩,轶北恒,天高虽不可及,唯有登上泰山才可俯视生灵,与神灵相通。因此从古至今,那些自认为有所建树的君王,无不想登上泰山,刻碑立石,与神相通,以答谢天帝的授命之恩。

周朝自周成王时期达到极盛,登临过一次泰山后,王室日益衰弱,根本无人敢再提封禅一事,如今姬郑倚仗着晋国的威望,齐聚天下诸候,再次登临泰山,可谓是百年难得的盛典。因此参加封禅的除了国君外,还有不少诸候国的随从大臣,以及各国的富商巨贾,也都挤着来看热闹,凡是前来观看的,只要缴纳足了金子,买了青茅,天子一概不拒。

天子委派了万卣负责收缴黄金,买卖青茅,万卣与手下人等做了一日的买卖,赚得盆满钵满,直装了几十口箱子的黄金,又将箱子搬到马车上,数十辆马车,装得满满当当,万卣和手下人等赶着马车先回洛邑去了。

第二日,重耳命人取山上的五色土,在泰山脚下筑起一个高约三丈的祭坛,然后在太阳晨起之时,率诸候请周天子登坛祭祀,举行第一次封禅。

重耳颂读一遍祷文:“自我天覆,云之油油。甘露时雨,阙壤可游。滋液渗漉,何生不育。嘉谷六穗,我穑曷蓄……”

祭坛上已备下了用作牺牲的牛羊猪各一头,以及六色束帛和六色玉器,分别是苍璧、黄琮、赤璋、玄璜、青圭、白虎,分放在祭坛的六个方位,用以祭祀天、地和东南西北四方之神。

待重耳念完,典祀官燃起祭坛下方的燔柴,看着浓烟滚滚,直达上天,周天子和诸候们向天地行叩拜之礼。行礼完毕后,典祀官将六色玉器埋在祭坛之下。

此时有内侍前来向姬郑禀报,说有人在山上发现了神兽驺虞。底下的国君们听后都大为惊叹,宋王臣道:“寡人听说驺虞乃是上古仁兽,白毛黑纹,形似虎而非虎,不猎活物,日行千里,百年难得一见,今日现身于此,正是祯祥之兆啊。”

鲁申道:“晋候初登泰山,上天就降下祥瑞,可知晋候是众望所归,这天下霸主之名非晋候莫属。”

众人纷纷附和,对晋重耳一番阿谀之词,重耳哈哈大笑,心里却也着实受用。

第二日,众人跟随姬郑和重耳,循着泰山之阳的山道登山。

这泰山不愧为五岳之首,厚重之中不乏奇峻,肃穆之中透着灵秀,苍松遒劲,飞瀑空响,一路走来,那千变万化的云海,时而如草原上的万马奔腾,时而如波浪起伏的万顷大海,令人心潮起伏,荡气回肠。

众人走到半山腰时,天色转阴,下起濛濛细雨来,又爬了一个多时辰,到达岱顶时,已将近日落时分,阴沉半日的天空突然云开雾散,一道金色破开云雾,直泻人间。众人站在山顶上,只觉天朗气清,空蒙清透,头顶一片霞光辉照,万物润泽,如同处在方外仙境一般。

姜业道:“晋候刚刚登临山顶,便雨过天晴,拨云见日,此乃又一祥瑞之兆,正所谓得上天护佑者,所行无往而不利啊。”

蔡君道:“太阳在九天之上,遍布泽辉,天下万物无不沐浴其下,正如晋候统领天下诸候,向四方臣民遍洒德泽,功绩不可衡量。”

重耳哈哈大笑道:“承蒙诸位谬赞,寡人实在是愧不敢当。”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无不是对重耳的讨好逢迎之词,姬郑贵为天子,站在一旁却冷冷清清,连个上前说话打揖的都没有,姬郑心中虽是一腔怒气,也只得强行忍住了。

此时有内侍来报,说有楚国使臣斗章来见。

重耳精神一振,不待姬郑发话,便传令将斗章带上来。

斗章上来,先拜见了重耳,然后过来见过姬郑,道:“楚君命外臣前来拜见晋候,楚君说,过去两国相隔甚远,这几年又不通声气,致使两国之间多有些误会,甚至兵戎相见,如今楚君希望能和晋国修睦和好,成为兄弟之国,尽释前嫌。楚君听说晋候来泰山封禅,所以让外臣带来些许礼物,以示庆贺。”

斗章奉上白璧五双,玉如意一对,玉佩、玉觹、兽形玉饰等饰物若干,重耳知道楚恽派斗章前来,是为了向自己低头求和,以楚恽的性子,这么多年来,独霸南方,自称为王,连周天子都不放在眼里,何曾主动向人示好过,此番派出使臣前来,已是极为难得,楚恽既已放低姿态,重耳也不好再得寸进尺,当即见好就收,命人收下礼物,让人给斗章赐了坐。

至此天下诸候王公,北至燕国,南至楚国,都已臣服在重耳脚下,重耳已成为真正的天下霸主,众诸候国君都向重耳道贺,重耳暗自惊叹,原来传说不假,玉石有灵,任天下局势变幻,风起云涌,得结缡者得天下,这些人终于全部臣服于自己脚下。

重耳心中舒畅至极,站在泰山之巅,只见北面的黄河如一条缎绶玉带,蜿蜒无际,向西面看,千里沃野,万顷平原,山川湖泊如星辰般散落其中,南面丘陵起伏,汶水、泗水和淮水如金蛇般交织在一起,绵延不尽,往东则是烟波浩淼的大海,与天地平齐,不知宽有几许,深有几丈,若真有仙境,只怕也与此地此景无异了。

重耳突然醒悟过来,那结缡上云雾散尽后的画面,不正是此时的景色吗,原来天命早已注定,自己要成为天下霸主,看来结缡与自己已经心气相连,合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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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结缡异变

重耳远眺天地,俯视众生,心中生出万丈豪迈,只觉天地万物尽为自己所有,而自己一弹指挥手间,就可让万物生,让万物灭,生而为人能得此壮举,恐怕做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重耳不禁仰天长笑,笑声在黄昏的山谷间荡漾开去,回声连绵不绝,一时间鸟兽不鸣,昆虫噤声,天地一片寂静。

重耳下意识地从怀中掏出香囊,取出结缡,放在掌中,令重耳惊讶的是,这枚神奇的玉石竟然通体发出红光来,从内至外,那一抹奇异的红光时隐时现,似有一团火焰要从中喷薄而出。

重耳大为惊异,诸候国君们也都围拢上来看。只见玉石内的红光明灭闪耀,似一道道分叉的闪电,隐隐地在白色的雾气中穿梭,渐渐地,那红光越来越亮,众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许君喊道:“龙,这是神龙要现身了。”

果然红光越来越清晰,终于化身出一条探爪摆尾的龙,在云雾中上下翻腾,穿云驾雾。

众人都看得血脉喷张,不敢眨一瞬眼睛,不多时,又齐声喊道:“又来了一条,两条不,三条,四条……”

玉石中的红光渐渐熄灭,众人才看清一共六条飞龙,在空雾中互相追逐翻腾,云行雨施,过不多时,画面突变,六龙突然互相撕打咬啮起来,战斗之惨烈,让人卒不忍睹,玉石中的一方天地失却了空灵澄透的本色,现出一片玄黄晦暗之色,那是飞龙身上喷溅出的鲜血,令玉石也随之变色。

众人正看得惊心动魄,忽听一声震若霹雳的大喝:“晋候小心。”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一柄明晃晃的长剑越过众人的头顶,向着晋重耳直刺过来。晋重耳一抬头,见眼前白光闪烁,急忙侧身躲避,长剑贴着晋重耳的鼻尖划过。

晋重耳退开两步,缓过神来,右手去拔腰间的长剑时,才看清楚眼前的刺客,是一个扮做内侍的人,满脸虬须,身上一股凛厉的杀气。

此人见一招落空,掣过身来,反手又是一剑,朝重耳心口袭来。

重耳来不及拔剑,只得一路闪躲,绕到供案旁边的一块巨石后。

诸候国君此时也都反应过来,见有人行刺,不约而同地都退到边上去,竟无一人上前相助。

刺客几下出招都未得手,心中焦躁,提一口真气,如大鹏展翅般直接翻过巨石,手中使出一招平分秋月,朝着重耳劈来。

重耳已将腰中的长剑抽出,见对方攻势凌厉,已来不及躲避,当即站稳身形,高举长剑,准备以剑御剑,奋力相抵,只因重耳的这把剑是昆吾国所铸的黑铁剑,锋利无比,诸剑莫敌,重耳自忖在武功上占不到优势,仗着宝剑或许可勉力一搏。

不待对方的长剑砍到,重耳突觉背后有人重重推了自己一把,重耳脚下站不住,向前一个踉跄,手中力道顿失,黑铁剑无力地垂落下来。

眼见面前寒光凛冽,对方的长剑已距重耳不足一寸,只听一声暴喝,从斜刺里横劈过来一柄长戟,咣啷一声,将刺客的长剑格挡开去,两件兵刃相击,火光四溅,发出惊石裂帛之声,几乎将众人的耳膜震裂。

前来相救的人是魏犨,魏犨本担当重耳的护卫,在山道旁巡守,重耳和众国君观看结缡时,魏犨便看见有一神情慌张的内侍从山下上来,因他端着祭物,魏犨也不曾疑心他,此人向重耳行刺时,魏犨与祭台相距甚远,只得出声提醒,刺客与重耳周旋之间,魏犨已赶至巨石旁,于危急时刻救下了重耳。

四周的卫兵很快也一齐赶到,一番激烈交战后,卫兵将刺客团团围住,刺客知道自己再无逃生机会,举剑就要刎颈自杀,被魏犨倒劈长戟,将长剑打落,卫兵上前把刺客捆缚起来,拖至重耳跟前。

重耳定了定神,刚才一番变故来得太快,令人始料不及,重耳庆幸之余,犹是心有余悸。

重耳冷着脸,道:“你是何人,为何要行刺寡人?”

那汉子虽然被卫兵强行按住跪倒在地,仍然一脸桀傲冷峻之色,闭着眼睛,不发一言。

重耳怒道:“你若不说,寡人就将你扔进锅里煮了。”

重耳当即命人备锅烧柴,准备待水煮沸后就将刺客投入。几个卫兵抓起刺客,正要推入锅中,刺客突然大骂道:“你个无道的昏君,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重耳久听阿谀之言,早已习惯于被人称为霸主贤君,今日听到被人称为无道昏君,不怒反笑,命卫兵暂将刺客放下,道:“你到是说说,为何说寡人是无道昏君,若说得有理,寡人就放了你,若是无理,照烹不误。”

“你身为诸候之长,不思抑强扶弱,抗击戎狄,却为了报一已之仇,打着莫虚有的罪名,四处攻打中原诸候。就因为当初你流落郑国时,郑伯不曾礼遇于你,你就攻打郑国,还逼死了叔詹,想那叔詹乃是郑国的股肱老臣,一生忠义耿直,鞠躬尽瘁,深为郑人所爱护,叔詹为了郑国的存亡,自尽身亡,我作为他的家奴,舍弃了这条命又有什么可惜的?只是不能亲手杀了你这个昏君,让老奴深以为憾。”

重耳怒道:“简直是一派胡言,寡人出兵郑国,是因为郑伯违背盟誓,私通楚国,叔詹自尽,完全是他自己的选择,与寡人何干,你行刺寡人,行大逆不道之事,还如此信口雌黄,简直是罪无可恕,还不快将此人推到锅里烹了。”

卫兵抓起刺客就要往大锅里放。

姬郑道:“晋候息怒,今日既然诸位国君齐集此地,此人究竟该不该烹,还是先问询一下大家的建议为好。”

既然天子发了话,重耳只得向诸候国君道:“不知众位觉得如何处置此人才好?”

宋君道:“此人胆敢行刺诸候之长,自然是死有余辜,但今日登泰山封禅,乃是大吉大利的日子,若此时杀了他,怕会冲撞神灵,干犯煞气。”

众人纷纷附和,都道今日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吉日,不可叫此人坏了好事。

鲁君道:“天子带领我等登泰山封禅,祷告天神,祈福禳祸,我等都是天子的臣僚,此人究竟该如何处置,还是听天子的建议为好。”

重耳至此也是无话可说,只得请姬郑发落。

姬郑道:“此人虽行谋逆之事,但一片忠心,为了旧主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不失为一侠义之士,今日已晚,就将此人暂且收押起来,待封禅结束后,再处置他也不晚。”

众人议定了,见天色已晚,便取泰山北道下山,当晚在山脚下搭设营帐歇宿。

到了夜间,重耳毫无睡意,想起在山上遇刺时,被人在身后那一推的情景,就遍生寒意。

重耳回想当时的情景,众人见有刺客来袭,都躲到了一边,巨石旁边依稀只有一个周天子。

重耳疑虑重重,又想起了魏犨,便前来营帐中探望魏犨。魏犨今日与刺客打斗时,被刺中了臂膊,重耳进来时,医衍正给魏犨包扎好伤口。

魏犨要行礼,重耳摆手道:“你受了伤,还是不要行礼了。”

魏犨道:“些许小伤,并无要紧,有劳主公亲自探望。”

重耳道:“今日之事,有惊无险,若非魏将军及时出手相救,后果难以预料,这些年来,魏将军跟着寡人出生入死,任劳任怨,寡人却一直没有奖赏你,让魏将军受委屈了。”

“主公何出此言,当年末将犯下大错,烧了僖负羁一家,主公饶了末将一条性命,这些年来,末将在主公身边效些绵薄之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里还敢要什么奖赏。”

“寡人问你,今日事发之时,你可见寡人身旁站着什么人?”

魏犨思索片刻,道:“末将见那刺客直奔主公而来,末将急着上来相助,一时也不曾留意,依稀主公身后是站着几个人的,仿佛是周天子还有他的几个随从。”

重耳低头默然片刻,又和魏犨说了几句,嘱咐他好好养伤,然后走出营帐,医衍也跟了出来,上前向重耳道:“主公,小臣刚才有一句话不曾说,魏将军的伤恐怕不容乐观啊。”

重耳蹙眉,“这是为何?”

“魏将军中的虽是小伤,但刺客在剑上淬了毒,此毒无药可解,又已渗入将军的血脉,流转进五脏,往后的日子怕是能挪一天是一天了。”

重耳怒道:“此人竟然恶毒至此,不杀他实在难消寡人心头之恨。”

重耳道:“你即刻去准备一杯毒酒,咱们往囚房去一趟。”

医衍下去后不久,拿了一壶毒酒过来,和重耳一起往囚房来。

这刺客是重耳特意关照过的,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囚房内,门口有不少晋国卫兵把守,这些卫兵都是重耳精挑细选出来的虎贲,见了重耳,一齐过来向重耳行礼。

重耳问:“犯人可还安好?”

其中一名为头的道:“回禀主公,刚才周天子派人来将犯人提走了,说是要连夜审讯犯人。”

“什么,这样的事你们怎么也不禀告寡人?”

几个虎贲惶恐道:“那人拿了周天子的令牌来,说是事情紧急,不容迟误,我们几个哪里敢阻拦。”

重耳只得悻悻地回到自己的营帐,心中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此时赵衰在营帐外求见,重耳命传进来。赵衰也是觉得今日的事非同寻常,所以思前想后,决定来找重耳商议。

重耳道:“刺客无缘无故出现在守卫森严的泰山之颠,周天子又力保他的性命,半夜三更的,还将他提去营帐,说是要连夜审问,此人早已将罪情交待得明白无误,还有什么可审的?”

“末将也觉得刺客和天子的关系非同一般,既然天子不说,咱们就亲自到天子的营帐探查一番。”

赵衰将自己的主意说了,重耳虽觉得有些自降身份,但为了解开心中的疑问,也只得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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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无字石碑(大结局)

重耳把医衍找来,如此交待一番,医衍立刻下去安排。赵衰又找来了两套卫兵的装束,与重耳穿上了,拿着长戟,走出营帐外,装作是巡夜的卫兵,一同往天子的营帐来。

周天子的营帐单独建在一高地上,两人走至周天子的营帐附近时,医衍已遵照重耳的吩咐,将下了蒙汗药的酒送到天子的营帐门口,交给守卫的虎贲,只说是天寒夜冷,晋候送给大家暖暖身子的。几个虎贲谢过了,拿过来就往嘴里倒。

待几个虎贲全部躺倒在地后,便由医衍望风,重耳和赵衰绕到营帐后面。重耳用长戟把大帐的外罩和内里的毡布割开了一道,然后向里窥望。见营帐中有两个人,正是天子姬郑和那刺客,刺客身上的绳索已被解开,跪在姬郑面前,向姬郑磕头不迭。

姬郑道:“孤家虽然放了你,你离开此地后,不可再去见郑伯,也不能再回郑国,以免让晋候起疑。”

刺客连声道:“天子的恩德小人没齿难忘,只是在下这一走,晋候那里怕是天子不好交待。”

“孤家毕竟是天子,他这个诸候之长还是孤家册封的,他能拿孤家如何?”

“小人有一事不明,不知天子可否赐教?”

“念你对叔詹一片忠心义胆,但讲无妨。”

“天子既然当初让晋候当了诸候之长,为何后来又帮助郑国和卫国反叛,对晋候诸多挈肘呢?”

姬郑冷冷道:“天下本就没有不散的宴席,当初天下无主,楚国对中原虎视眈眈,意欲北上侵伐,诸候国纷纷投靠楚国,放眼天下,除了晋国,还有谁能与楚国一较上下,所以孤家不惜让人将结缡从楚恽那里偷来,送给晋候。可晋候当了诸候之长后,却愈发不把我这个天子放在眼里,灭了曹国,暗杀卫候,攻许伐郑,哪一件是得到孤家允许的。孤家此番带他来泰山封禅,孤家才是这天下的主人,周朝的天子,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臣莫非王臣,孤家还没死呢,他重耳就自称为霸主,号令起诸候来了,让孤家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刺客不解道:“可是天子不是已经把结缡给了晋候吗,得结缡者得天下,这天下迟早是晋候的啊。”

“结缡是天下至宝没错,但此玉石自现身于世,就历劫无数,被世人你争我夺,见证诸多杀戮,早已为邪祟妖灵所魅惑诅咒,成为不祥之物,得到结缡,虽能称霸一时,但也必须付出代价,否则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黄帝当初将结缡封印在地下,并藏了起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此事除了我周朝的史官,再无外人得知。”

“黄帝既然将结缡藏起,天子为何还要让结缡再重见天日呢?”

提及此事,姬郑懊丧之外又不乏愤恨之意,咬牙道:“想我周朝建立之初,文王武王分封诸候,共分封了数千诸候,海内四野,近郊远僻,谁不来向天子朝觐进贡,那时的洛邑,真正是街巷充塞,行人如织,车马如堵,可如今呢,诸候国发誓效忠于王室的盟书还放在太史府里,可人却已不知所踪,人人都各自为政,为了扩大自己的地盘,相互吞并侵伐,将当初的誓言抛之脑后,百年之间,数千诸候只剩下了不到数十,剩下的也是你争我夺,愈演愈烈,孤家这个天子还有谁放在眼里,别说将孤家的命令视若无睹,就是每年例行的朝贡也是时有时无,以次充好,孤家除了让他们相互制约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这结缡不过是孤家的一个手段而已,谁能为我所用,孤家就将他扶上去,若不趁孤家的意,孤家也能想法将他拉下来。孤家要让所有人知道,这天下是我周天子的,不是他齐小白或晋重耳的……”

重耳站在幕次外,只觉得浑身发凉,手脚厥冷,心中却有一团火焰慢慢升腾并且灼烧起来,似乎要将胸腔炸裂开来。

赵衰见重耳脸色大变,忙上前牵住重耳的衣袖道:“主公,那边有周兵过来,咱们还是先离开此地的好。”

夜间一阵寒风吹来,重耳浑身一个激灵,心中的怒火暂时消退下去,与赵衰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来。

回到帐中,重耳将手中的长戟朝下重重一击,直插入地,恨声道:“这个姬郑,欺人太甚,寡人为他驱逐了姬带,扶他重新登上了王位,又召集诸候,共同宣誓为他效力,这么多年来,寡人对王室供奉不断,何时亏欠过他,他竟然想出如此卑鄙的手段对付寡人,将一块不祥之石相赠,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帮助寡人成就霸业,怪不得自从寡人得了这块玉石,就灾异不断,今日还几乎断送了性命,这口气让寡人如何咽得下?”

赵衰向重耳跪下道:“末将斗胆,有一句话不得不说,还请主公不要怪罪。”

重耳长叹一声,“有什么你就说吧,寡人如今还有什么听不得的?”

“主公难道还不知道,主公能获得天下霸主的地位,并不是因为有了结缡,而是主公多年来发奋图强的结果吗?主公在外流亡十九年,虽然历经磨难,始终不忘初心,坚持操守,终于得到楚王的认可、秦君的帮助,一朝回国当上国君。主公又在国中励新图治,勤政爱民,将晋国治理得上下一心,井井有条,这才有了与楚国相抗衡的实力。城濮一战,主公不拘一格降人才,任用贤能,步步为营,逐步削弱楚国的实力,而主公大战在即,依然不忘当初对楚王的许诺,诚信守诺,使得我**心更加稳固,敌军惰怠,最后才取得城濮大战的胜利,这些都是主公和众将士的功劳,与结缡又有何干?”

重耳犹豫道:“可寡人当上霸主后,却屡遭不顺,诸候背盟,秦君离心,弘德还因为结缡而滑了胎,此次寡人泰山封禅,虽侥幸逃脱性命,魏犨却身中剧毒,恐怕命不保夕,这难道不是结缡的缘故?”

“结缡纵然是不祥之物,但主公屡遭不顺,却实在与结缡无干。请主公自问,你多次召集诸候,率兵攻打许国郑国,又问罪卫候,囚禁曹君,难道不是出于私心吗?只因为当初这些国家不曾礼遇主公,主公便耿耿于怀,一心要报当年的仇怨,于是行霸者之令,将诸候各国当成主公的利剑,征伐四方。想当年,齐桓公九合诸候,北击山戎,南抗荆楚,帮助卫邢抗击戎人,修建国都,调停诸候国的纷争,维护王室的威严,齐桓公一心为公,才成就了赫赫霸业,即便如此,众人对于齐桓公还有不少微词,如今主公召集诸候会盟,完全是出于私利,又怎会有吉利可言,灾异频现,实在是不足为奇。”

“可是寡人曾经亲眼看见结缡中现出异象,预兆了寡人终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霸主,天下诸候都会向寡人臣服,这还能有假?”

“天下万物,都是先有端倪,几经变化繁衍,然后再产生形态,如同龟卜、占筮一样,也是事情有了起缘,才能进行预测,龟卜用裂纹显示预兆,占筮用筹策彰显形势,都是因为先有了人事因缘,心中有所妄念,才会出现预兆,所以不同的人看卦象也各有不同,结缡显现的预兆也是一样,若不是主公心有所念,情有所执,结缡又何来异象可现?”

“你的意思是说一切都是寡人咎由自取,怨不得周天子,也怨不得任何人?”

“末将不敢有冒犯之意,但依末将之愚见,泰山之颠上,结缡内现六龙争斗,早已含义自明。易经全卦中,第一卦乾卦,便是以龙为象征,乾天坤地,乾坤共生六子,乘六龙以御天,生生变化不息,与日月星辰和四时事物一同消长。一龙虽有才德,但未逢其时,不得所用。二龙正是立身显名之时。三龙常居安思危,可保无忧。四龙腾跃在渊,欲进未进。五龙一飞在天,云行雨施。六龙有亢,以高致危,盈不可久,如今主公正如同那亢龙有悔,已是全盛之时,正宜居安思危,见机而退,否则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岂不映正了玉石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景象?”

一番话说得重耳默然不语,赵衰退下后,重耳这一晚辗转反侧,再难入眠,多年的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狐偃临终前的话如灵光闪现,在重耳脑中再次响起。

重耳掏出怀中的结缡,夜色中的玉石,散发着莹透的微光,如月亮的清辉、淡淡的,却让人生出无限遐想,握紧这一方玉石,如同掌握了世间所有的美好,也握住了所有的不幸。

第二日,周天子率领诸候登临梁父山祭祀地神,众人祭拜完毕,姬郑命人在石碑上刻字,国君们请重耳题字拟文。

重耳推辞道:“天以高为尊,地以厚为德,所以增泰山之高以报天,增梁父之厚以报地,王者乃天命所授,立碑刻石,告天下太平,祈天神护佑,此乃天子的职任,寡人哪里敢居先?”

姬郑笑道:“晋候乃是诸候之长,天下霸主,这个石碑自然由你来题更为合适。”

“听说当年天下祥瑞频现,天帝赐下福祉,所以禹舜登泰山而封禅,天人相会,禹舜不敢居功自傲,借祭祀之机审查自己的过错,商汤周武,登泰山祭祀时,依然不忘兴必虑衰,安必思危的道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才有了后世百年的兴盛不败,而寡人文不比文王,武不敌武王,德不配商汤禹舜,哪里敢行题碑之举。”

重耳又拿出结缡,道:“此玉石乃霸者所有,当初黄帝掌管天下,荡敌寇,播五谷,创文字,制乐器,定干支,教化万物,光辉如太阳一样照临下土,所以才能拥有如此天下至宝。寡人才疏德浅,不过凭着侥幸,在城濮一战中赢了楚国,得蒙天子信任,赐予诸候之长的尊号,寡人上不能承天之志,代天而布化,下不能体民疾苦,施行于万民,实在是有负霸者的称号,更不敢私藏这天下至宝,这枚玉石就将他交还给天地神灵,让神明决定它的归属吧。”

重耳说完便扬手一挥,将结缡扔下了万丈悬崖,众诸候一时都瞪目结舌,片刻后反应过来,也有跌脚大呼可惜的,也有摇头唏嘘的,还有连声称赞重耳贤明的。

姬郑干笑两声,道:“难得晋候如此大彻大悟,让孤家十分欣慰,只是可惜了这一块玉石,从此天下再也没有能为世人所公认的至宝了。”

重耳哈哈大笑,“世上哪里有真正的宝贝,不过是世人的贪嗔之心在作祟罢了,争来抢去,总不过为了一个利字,任那结缡再好,于一个三岁孩童而言,也只是一块顽石。天下之贵,莫过于人的一片至诚之心,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人若大爱无私,还有比这更难能可贵的东西吗?”

众国君闻言,都向重耳行跪拜大礼,姬郑也是一时羞赧无言。

重耳又让人在山顶上立一石碑,上面却无一字,以取大爱无言,大美无声之意。

从此这一无字碑,立在泰山顶上,栉风雨,沐寒暑,俯视万物,仰观天地,历时千载百代而不倒。千百年来,朝代更迭,俗世变换,泰山之颠每每有游人前来观赏,站在这一块被雨水冲刷得斑驳发白的石碑前,都猜测纷纷,也许这一块石碑,本就是一好事无知之辈所立,根本就毫无来由,唯愿博世人一笑而已。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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